《瑶台之上》 第1页 [古装迷情] 《瑶台之上》作者:观野【完结】 【文案】 昭明三年,谢神筠屠尽宗室,扶持年仅三岁的幼帝继位,以强硬手腕摄权辅政,是为内相。 一月后,燕侯沈霜野领兵二十万,勤王长安,于千秋台上见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女相。 无人知晓,他曾囚禁这位贵女于深帐之中,细长银链缚住她双腕。 彼时她孤寒清冷如旧,端详腕间银环花纹,轻描淡写道:「可惜你还是不会玩,要是我,一定把它套在你脖子上。」 而沈霜野俯身握过她脚踝,想的却是:谢神筠的眼神让人只想把她狠狠撞碎。 一如此刻。 【阅读提示】 1.为权力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疯批美人x搅弄风云心机深沉权臣,相爱相杀双向奔赴he; 2.女主微万人迷,但人人都想她死; 3.反派101,微群像,人均搞事业+八百个心眼子,互飙演技;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主角:谢神筠 沈霜野 配角:被女主嘎掉和会被女主嘎掉的配角们 一句话简介:疯批美人x狠辣权臣 立意:风骨重逾金,节义炳千秋 ======================================== 第01章 是岁冬日,雪满苍穹。 今冬雪重,禁中更冷,琉璃瓦反着天光,不过半个时辰,便又积上了厚厚一层白毛。 内侍蹑手蹑脚地在阁外扫雪,琼华阁是中枢议政之所,挨着政事堂,深夜也恐有重臣入阁议事,内侍不敢疏忽,只能在扫雪间隙搓一搓自己被冻红的手。 阖宫皆静,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冷禁中如仓皇雨打,声声催人。 内侍心下一紧,还不曾看清来人,只认出前头提灯的御前女官,急忙低了头,避到一旁。 女官已挑了帘子请来人进去了。 谢神筠没睡,被掀帘时的冷雪扑到裙角,宫灯烛花一闪,当值的兰台郎已踏着烛影入得殿内。 他来得遽然,只着单衣,脸上被寒风吹得血色皆无。 「郡主——」殿内殿外皆是寂然,兰台郎声如坚冰,「庆州急递,山……崩了。」 冷风缠在他尾音上,带走了殿中的热气,顷刻就只剩下了静。 冰得人心里发颤。 「庆州情况如何?受灾百姓有多少,可有安置?」 谢神筠不曾抬头,便有宫人捧着热茶与熏炉到了兰台郎跟前,又搬来圆杌请他坐下。兰台郎手上稍暖,这才开口:「塌的是矿山,庆州刺史已调兵去救,」他顿了一顿,道,「矿山坍塌时陆大人正在巡视,被埋在了下头。」 谢神筠捏着摺子细细看过,目光在「陆庭梧」三字上凝了凝,冷淡道:「人死了吗?」 兰台郎微一恍神,谨慎地回:「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矿山一塌,消息便急递迴长安,地动与山崩都是大事,如今正值大雪,天寒地冻,矿山周围要疏散,受灾百姓要安置,这些都是紧要的事。再有,被埋在下头的陆庭梧如今生死不明,他可不是普通官员,那是太子妻弟、陆僕射的嫡子,要是他有个什么闪失—— 兰台郎身上忽冷忽热,已竭力镇定。 谢神筠却是真镇定,她不疾不徐地合上摺子,语调冷淡,说:「大人辛苦,此事我已知晓。」 话音落下殿中便再度恢復冷寂,兰台郎候了片刻,没等到下文——她话里半点不提要如何应对。 兰台郎仍是垂首,那居高临下投来的目光极冷极静,冰得人半分想法都生不出来。 瑶华郡主执掌春台北司,随侍圣人身侧,行事素来以冷酷强硬、心思莫测着称。 谢神筠不再开口,他便心知自己不能再留,告退之后便由女官引着退出阁外,待下得阶前,竟情不自禁地侧头回望。 琼华阁在太极宫北,是名副其实的大周中枢,雪下更显高然,明亮光灿在夜中也有皎洁之辉。 自延熙八年起皇后拿过了批红掌印之权,改设琼华阁,至今已有十一年。 莫说文武百官,便连东宫也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兰台郎如今立在阶下仰视这座庞然大物,同样久久不能回神。 如今皇帝避世,太子未归,临着年节却有山崩,朝堂乱象已显。 宫人在一侧轻声催促:「大人——」 他这才仓促回头,艰难笑了笑。 —— 谢神筠移步去了后殿。 熏笼里烧着寸长的银炭,又往里头添了香,宫婢们挑灯掀帘,服侍皇后起身,动作放得很轻。 冬日干燥,皇后睡醒时嗓子里总有些干,先接了热帕敷脸醒神,又饮了一口蜜水润嗓,她在安静里凝神听着谢神筠的话。 宫灯被挑得更亮,谢神筠将来去脉仔细说给她听。 「是天灾还是人祸?」皇后轻轻拨弄汤匙,她戴珍珠捻丝凤冠,珠光照出眼角细纹,开口时雍容镇定。 「摺子里不曾细说。」谢神筠道,「温大人忙着救灾,想来不曾查明。我看过江安六州的地方志,近五十年六州都没有地动记录,相反,江安多矿,歷来是採矿重地,矿山里面多有倾塌,是常事。」 「若非天灾就更要上心,」皇后说,「山崩得细查,百姓要安抚,温岭担不了事,派下去的人得斟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工部和御史台都得沾边,」谢神筠说,「工部是上官,随行御史行监察之职,这两处都得派人。」 事情是该这样办,但里面也有难处。 皇后捏着细瓷碗,碗边描金花纹缀上碎光,汤匙轻轻一碰,也不曾在边缘磕出声响。她摇头:「年底考评,各部都忙,工部和御史台未必拨的出人手。」 谢神筠沉默。话虽如此,皇后的真正意思却不是这个。 东宫非皇后所出,皇帝病重,退居西苑,却不是太子监国,政事都往琼华阁去,御史抨击皇后牝鸡司晨,便有言官参奏太子不事父君。 国本之争无小事。 如今太子巡检江南尚未归京,眼见冬节将至,皇后竟半点没有召他回来的意思,这几日朝上暗流汹涌,都在上书催促及早召太子归都,庆州山崩之事一出,里头又夹着个陆庭梧,皇后如今落在下风。 山崩可大可小,皇后不在乎陆庭梧的死活,她更关心这件事背后意味着什么。 「不必派上官,品阶高的未必能干实事,如今重点在赈灾,御史也该同去,」谢神筠沉着开口,她受皇后教导,对朝中政事瞭然于心,「这是我拟出的人选,圣人可以看一看。」 她拿出一早便写下的白宣。 谢神筠思虑周全,纸上几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后接了白宣,目光忽地一凝。 墨痕已干,皇后凝神细思,面上瞧不出喜怒。 「就按你想的来,」片刻后,皇后提笔蘸墨,又添了两人,说,「让杨蕙拟诏吧。」 女官接了谕旨出去,皇后却没了困意,谢神筠连夜赶去庆州,御寒的衣物要带足,宫人们都忙碌起来。 她由谢神筠搀着往殿外走了几步,大雪落到檐下,天地皆白。 殿内烧着炭,寒气都聚在外边,谢神筠接了披风,听皇后嘆息一声:「这样大的雪。」 「瑞雪兆丰年。」谢神筠说,「是吉兆。」 「此时论吉凶,为时尚早。」皇后拂去谢神筠肩头雪粒,「早去早回。」 —— 他们这一趟走得匆忙,谢神筠动作很快,半夜里便启程了,阿烟打了个哈欠,还惦记着檐下的鹦鹉。 车架才出长安,后方忽地一阵喧闹。阿烟掀了帘子去看,便见后面几辆马车都停了。 瞿星桥到了近前,隔着垂帘向谢神筠回禀:「郡主,雪落得太大,几位大人的马车都陷进了雪里,一时走不了。」 谢神筠掀帘,深夜行路本就不易,他们才出长安,前后俱是重重黑暗,惟见白雪遮天盖地。 工部侍郎俞辛鸿从车上下来:「郡主,不好耽搁行程,不如你们先去,我们随后赶上。」 谢神筠道:「几位大人如不介意,便请和我同乘一车吧,正好,检灾救灾的章程我也要与诸位大人商议。」 几位大人对视一眼,俞辛鸿还有迟疑,顾忌到这是瑶华郡主,户部主事颜炳却一心早点赶赴庆州,接过谢神筠的话就掀袍上去了。 雪夜清寒,车中生了小炉温起热酒,车外大雪如倾,谢神筠拢着袖炉,看那火光渐生橘色,内外一时寂寂。 众人围坐,支起小桌,上放江安六州歷年存档的文书,涉及矿山的部分都被找了出来,当中滚出一卷庆州地图,矿山一片被画上红圈。 俞辛鸿点在圈中,说:「依着奏报中所言,此次山崩涉及周边数个城镇,不能轻忽。」 颜炳拿着庆州的鱼鳞册,补充道:「算上流动的匠户,约莫有四百七十二户人家,这些百姓要安置去旁地,后续矿场重建也要银钱支出,」他盖上地图,在昏光中看住了俞辛鸿,先叫了苦,「江州去岁仓廪丰实,赈灾粮可以从江州急调,但年底核帐,今年的开支还没算清楚,户部帐面上没钱,拨不出银子来。」 俞辛鸿不依了:「庆州天灾,现在可不止是工部和户部的事,圣人颁了谕旨,要我等勉力为之,你处处推脱是个什么道理?」 户部两位主事官都不在此次赈灾之列,俞辛鸿好歹是个工部侍郎,颜炳却只是个六品主事,他原本就对户部只派了这么个小吏出来颇有微词,闻言更是不满。 颜炳不卑不亢,道:「若是天灾,朝廷赈灾理所当然,但现在庆州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清楚。」 户部的人管银钱,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楚,颜炳更是个记性好的,「过去五年,江安报上来的山崩大大小小共计三十余次,大都是因为开採不慎,工部和地方监管不力,就该担责。」 过往记录崔之涣也看了,他是随行的监察御史,道:「庆州山崩如此之广,依俞侍郎看来,若是因为开採不慎,会有如此大的范围吗?」 「就是因为不会。开採不当顶多就是矿点坍塌,范围有限。」俞辛鸿压着火气,「现在不是细究山崩原因的时候,百姓要紧。」 崔之涣却有不同看法:「依我看来才更要细究。」他点出被众人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件事,「诸位别忘了,现在还生死未卜的陆大人起初就是为了督查矿山去的。他一到庆州便发生了山崩,难免也太巧了些。」 他话里提到陆庭梧,俞辛鸿和颜炳一时都不说话了,下意识地悄悄去看谢神筠的反应。 车中宽敞,内陈舒适。从车辇到内置小物俱是大内规制,临行前皇后亲送谢神筠至东华门外,点了禁军统领瞿星桥护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就是这样的疼爱,却在年节关头让她冒雪出京,去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庆州,只因为矿山下头压着的是陆庭梧。 陆庭梧人活着是个烫手山芋,死了也是个祸害,只有谢神筠身份与他相当,皇后派她去已然表明了态度。如今太子未归,朝中皇后主事,在此事上她更要求稳,不能让人拿住把柄。 再看如今在坐的几人,除却俞辛鸿是陆僕射的学生,其余诸人或多或少都是由皇后提拔起来的。 蓦地一声清响,谢神筠搁了杯盏。 车内霎时一静。 「诸位大人都是为国为民,不必争执。」谢神筠侧颜如浸霜雪,看不出喜怒,「赈灾是要紧事,山崩当然也要细查,不急于这一时。」 她坐上首,并不轻易开口,但只要出声众人便只能俯首称是。 炉上绿酒煮沸,隐有气音,谢神筠吩咐婢子挨个分了一盏酒暖身。 车中气氛稍缓,俞辛鸿按下焦躁,率先缓了语气,道:「郡主不曾去过庆州吧?那边临着北境,比长安更冷,路也不好走。」 他话才出口便觉失言,担心会让谢神筠以为他是绵里藏针,生出芥蒂。 谢神筠面色如常:「庆州不曾去过,倒是从前路过江安,听说庆州繁华,皮影戏耍得很好。」 俞辛鸿想起了家中小女,也是最爱杂耍。塌的虽是矿山,但山崩之下,不知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是了,」他嘆口气,想起庆州的繁华,又担忧如今境况,「唉,也不知庆州现在如何了。」 第02章 雪落得越发大了。 庆州刺史温岭惶惶立于雪中。他抬手拨开侍从撑起的纸伞,往前走了两步,霎时被雪沫子煳了一脸。 「大人!都被雪埋了——挖不动啊。」工匠们顶风冒雪,彻夜不停,又因着积雪不敢大声说话,怕引起再次坍塌。 「挖不动也要挖。」温岭木着一张脸,不知是不是被冻得僵硬,初闻消息的肝胆欲裂都被风雪冻成了冰。 怎么就塌了呢?怎么就会塌呢? 他眼睛熬红了,只有这句话反反覆覆地在心里过。 旁边的人都怕余震未过,竭力劝他下山去,温岭却不敢走。他一生平庸,兢兢业业大半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今前途和政绩都随着倾塌的矿山一併塌下去了。 里头还压着个陆庭梧,至今没看到踪影,温岭催了好几次,勉强圈出了矿山坍塌前陆庭梧站的地。 军士忙着用盐水化雪,工匠们还在清理碎石。 庆州矿山本就开採难度大,这些年开採又没个章法,里头是什么情况没有比工匠更清楚的,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到处都是空腔,再碰上冬日,积雪全压在了碎石上,工匠们不敢多言,悄悄碰了个眼神,话都藏着。 听说矿山塌的时候人就被压在了下头,如今被找到的人大都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温岭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哑着嗓子道,「死要……见尸。」 「这有一个!」 温岭猝然抬头。积雪都被清开,露出下头裸露的岩石,这儿原来就是个矿洞入口,洞口被掩了一半,依稀透进天光。 碎石下的人被抬出来,昏了不知有多久,满脸的血混着冰碴子,生死难辨。温岭认出一张眼熟的脸,是矿上一个主事。他摆摆手,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不想再看。 「再找,」温岭艰难地说,陆庭梧还没被找到,「主事带着小陆大人巡视矿山,一定隔得不远,就这片儿,好好找找,找仔细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一队人马忽地嘈杂起来。 温岭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急急朝那个方向奔去,才到一半,便听见一声惊雷炸响:「在这儿呢!」 「大夫呢,赶紧、赶紧……看看人。」温岭认出这正是那位落难的金疙瘩,还未松下喉间那口气,见着他不知生死的模样,当下就被钉在原地。 「有气儿!」大夫探过鼻息,先安了温岭的心。 温岭霎时失了全身力气,被刚从山下奔来的长史堪堪扶住,这才觉得冷。 「不、不用扶我……」温岭觉得自己已经活过来了,推着人去照料那位小陆大人。 山上不是久留的地儿,现下人还有气,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长史急得跺脚,怕他真倒下了,又给他带来个惊天噩耗:「大人,矿山、矿山被围了!」 温岭眼前一黑。 他手脚被冻得麻木,此刻也顾不上这许多,追问:「怎么回事?」 庆州离长安不算近,算算时间,消息传回也就这会儿的事,宫中再指派官员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这样快,快到如今就把州府围了。 再说,朝廷就算要拿他问罪,也不会在这时候。各州府兵无令不得擅动,来人敢围州府,意味着他有这样的底气。 长史擦着冷汗,摇头:「不知道啊,说围就围了,个个都是黑甲红缨,瞧着——」 马踏松雪音簌簌,长史回头,看着紧跟而来的甲士,喃喃着把话说完了,「瞧着不简单……」 天苍苍不放光,乌压压沉了黑云,肃穆无声。雪光反到温岭眼底,让他眼睛一疼,险些掉下泪来。 覆甲执刀,军纪严明。 「燕、燕北铁骑……」温岭手指微颤,背里陡然窜上凉气,已认出这列重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马蹄卷着风雪疾行,逼近得很快。温岭在慌乱中连连后退,避无可避。不待他狼狈倒地,踏雪声骤停,只激了温岭满头冷气。 来人勒马,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寒星月芒,蛰得人冷汗直冒。 「温大人。」他道。 温岭认出来人,顾不得满身狼狈,急忙上前见礼:「下官拜见侯爷。」 燕北节度使,沈霜野。 长史认不出这人,温岭却是见过定远侯沈霜野的。 他督安西、北庭两府,统三境兵马镇守北境,盛名冠彻大周,是名副其实的藩镇王侯。 数年前新亭之乱,庆州险些失守,沈霜野率兵南下,连驱数城,铁骑奔雷声响彻关南。 天亮时温岭在城头失声痛哭,没有同沈霜野说上话。 他从此最是敬重沈霜野。 —— 年底各方将领都要入都述职,沈霜野也不例外。他取道庆州南下,清楚听到了矿山崩塌时的巨响。 铁骑留在矿山救灾,沈霜野只带了数十人随温岭回到州府。庆州靠近北地,州府都是后来重建的,宽檐深宅,格局却意外简单。 厅里卷上竹帘,看着敞亮。 沈霜野坐在上首,没碰手边的茶,直截了当地说:「我为矿山而来。」 他人如其名,如霜侵寒野,不过片刻,温岭便在那样的注视下生出战慄。 数月以前,沈霜野在北境截获了数批借走商之名运送的兵甲,他原本以为那批兵甲是从军备库中私卖出的,但各地冶所在铸造时都会留下标识,那批甲冑上没有。 只能是私铸。 再顺着商路往前追溯,一路查进了江安。 庆州有铁矿。 温岭敛住神色,额间还残有薄汗:「不敢欺瞒侯爷,矿山山崩,或许当真有问题。」 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温岭带着沈霜野穿廊去了书房,进屋前让铁骑守在了外面。 他让沈霜野看了近几年庆州矿山的帐目。 「矿山的事下官说不上话,帐目也从来不曾过下官的手,」温岭说得仔细,「这些都是我偷偷派人去矿上探查过后记下的。」 沈霜野翻看了两本,问:「同每年上呈到户、工二部的数量有出入?」 温岭答:「出入很大。」 「开採的矿石数量多了。」沈霜野算出了那个巨大的数字,「有人在私开矿口。」 「侯爷洞察秋毫。」温岭指着帐上一处,说,「这些矿口开得很深,没过明路,都是拿流犯去填,光是去年就填了六条人命进去,开出来的矿我也没见着。」 他加重语气,道:「谁也没见着。」 「只是私下倒卖吗?」沈霜野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他阖上帐本,心平气和地说,「缺口这样大,工部和户部却数年不曾详查,这人手眼通天。」 他们都是聪明人。 温岭对此避而不答,却说:「今次山崩之事重大,下官已于昨日上呈了灾情,朝中想必会派宣抚使下来。」 沈霜野瞭然:「查帐还是扫尾?」 温岭眼睛有点花,还是恭恭敬敬地说:「下官不知。」 「人到了就知道了。」沈霜野扔了帐本,冷眼看窗外雪景,「我来庆州一事不必告知他们。」 —— 数日以后,大雪落在庆州城,盖了满地狼藉。 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已稳定住了局面。矿山原就偏僻,受灾不算严重,马上临着冬至,几日前那场山崩没有波及到喜气,初时的惶惶难安过去之后,城中一如既往的热闹。 眼见各方安定下来,温岭没等朝廷问责,主动去了驿馆请罪。馆中巡防由长安来的禁卫接管,守卫森严,温岭穿着官袍,腰间坠符,也只能候在院外听凭传召。 待婢女挑帘请他进去,已是半盏茶后。 滴水成冰的天气,堂中却没有烧炭,四面槅窗大开,屋里敞亮,一扫晦暗之气,但也愈发的冷。 谢神筠才从外面回来,氅衣未解,雪白毛领簇着花颜,看过来的一眼犹带寒气。 温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目光下垂,落到地面的蝠纹捲云青砖上。 他对谢神筠只有耳闻。 数年前温岭入长安述职,恰逢荀府设宴,满府寒梅香彻。隔着花枝,温岭听见同行的世家子说,今日瑶华郡主也来了。 语中不止有神往,更含敬畏。 谢神筠常伴皇后身侧,起居都在琼华阁,三省六部政事皆瞭然于心。她封号瑶华,又名神筠,便是瑶台谪仙,不沾细尘,旁人难以窥见。 温岭怎么也想不到,长安派来的宣抚使,其中竟有这位郡主。 温岭不敢沾座,始终垂首,没叫谢神筠看见他面上异样。他先行告罪:「庆州遭此天灾,是下官这个做父母官的德不配位,才招此大祸……」 谢神筠听他提「天灾」二字,截断他话头:「温大人不必惶恐,德言政工自有朝廷督察,若是天灾,便非人力所能预料,圣人没有怪罪的意思。」 「——是。」温岭侧过身,拾袖揩去了眼角泪,不知相信了多少,「圣人恩慈,臣不胜感激。」 谢神筠不再说话,慢慢翻看温岭呈上来的文书。应对举措、事故缘由、帐目明细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谢神筠手指翻过纸页,心神却分了一半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温岭平庸,这几年在庆州无功无过,能力如何便可见一斑,若非如此也不会得了皇后一个「担不了事」的评价。但谢神筠到庆州城时,矿山地动一事已被料理得井井有条,呈报上来的文书也颇有章法,倒是让她有所改观。 她若有所思,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窗外。谢神筠出入皆是禁卫随侍,此刻也扮作侍从守在院外。倒是更远一些的长廊石路,花枝浮动间隐约可见暗影行走。 驿馆中有人进出,都会引来探究,目光藏在暗处,并不显眼。 温岭不该有这样的动作。 第03章 谢神筠敛睫,再度将目光放回纸上。摺子中附了伤亡名录,她看得很快。 矿山上劳作的,除了工匠便是重犯,主事的名字写在最上方,当日矿山当值的六名官吏,坍塌之后救出来四个,其中两人伤重不治,已经死了。 「你来得正好,」谢神筠看着文书,说,「崔大人要细查山崩一事,庆州政务都在你的管辖之内,矿山上的事,你应当也清楚一二。」 温岭口中似是疑惑:「山崩……还要细查?」 「自然要查,」谢神筠冷漠道,「财帛动人心,近些年各地矿山私自开採倒卖之举屡禁不止,陆大人此次来庆州也是来督察帐目的,矿山坍塌得如此巧合,或许其中另有蹊跷。」 温岭心中一突,他只是平庸,并非看不到时局。陆庭梧是虞部冶官,督查矿山是他分内之事。年底户部和御史台下到各处督察,偏偏是陆庭梧一到庆州就赶上了矿山坍塌,很难说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他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天灾、天灾……谢神筠分明是要将山崩同陆庭梧扯上关系,他却先入为主说了是天灾! 温岭手脚冰凉,顿时觉得谢神筠看似平静的话语处处都暗含深意。 「是,」温岭口中发苦,道,「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崔大人要查,不如从几个主事入手。」 「崔大人自然也想从矿山入手,可惜,这几位主事如今都开不了口。」谢神筠语气平静。 那日陆庭梧要巡矿,矿上大小官吏自然要陪同,若非温岭有事去晚了,他也本该随同在陆庭梧左右的。矿山一塌,主事死了大半,救下的几个人先在州府,后面又送来驿馆,就是等着御史提审。 「开不了口?」温岭像是没明白她意思,声音艰涩。 谢神筠提笔将已经死了的两人名字勾红,道:「这两人伤重不治,已经死了。说来也奇怪,分明这三人送来时还好好的,可就这两天,病情忽然加重,人就这样没了。」 「许是、许是伤在内腑,大夫一时没瞧出来……」 「同大夫倒没什么关系,命硬不硬,阎王爷说了算,」谢神筠摇摇头,道,「还有一人至今没醒,大夫说熬不过今夜。」 温岭脱口追问:「那小陆大人如何了?」 堂中稍静。 「陆大人自然无恙,」片刻后,谢神筠微微一笑,衬着窗外雪光,堂中竟似有璀璨生辉之感,「太医说好在救得及时,若再迟上半日,陆大人的腿就要落下缺憾了。」 陆庭梧好运气,矿山塌时被身边人护着躲进了矿洞,只受了皮肉苦。 她说着缺憾,面上也果真带出来一点憾色,叫人分不明白她当真是庆幸还是……遗憾。 谢神筠道:「陆大人这几日也总是提起,想要谢谢温大人那日的救命之恩。」 温岭不敢接这话,只说:「哪里算得上救命之恩,小陆大人巡察矿山,却遭此横祸,下官心中也是后怕。」 谢神筠抬眼:「陆大人昨夜刚醒,只是人还不能动。听说这几日温大人日日询问,有心了。」 温岭早前便递过帖子,想来探病,都被院外的禁卫挡了回去。院里看得严,名为静养,可温岭瞧着却更像是圈禁,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防着谁。 温岭不敢在谢神筠面前表露异样,苦笑说:「说到底小陆大人是在庆州出的事,同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谢神筠道:「既然过意不去,温大人不如亲自去看看。太子殿下也很惦记陆大人,这几日写了好几封信命人快马送来庆州,我正要给他送去,不如同去?」 说着谢神筠便从桌后绕出来,婢女见她要出门,忙重新将氅衣给她繫上。 温岭这才惊觉谢神筠进屋只解了氅衣,屋中暖炉仍旧冰凉,似乎一早便没准备多待。 他人至中年,日夜案牍劳形,身体已大不如前,冬日里沾着寒气便手脚冰凉,此刻一动似有千针扎骨,说不出的麻痒。 他强行忍住,缀在谢神筠身后跟出去。 陆庭梧养伤的住处不远,穿过长廊便到了。 庆州採矿,府衙却并不富裕,只有驿馆因着每年都要招待京中来的官员,年年修缮,看着尚可,但薄薄的门板也挡不住声音。 屋中似乎正是焦灼时候,碗瓷崩碎在地面,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 谢神筠还要说话,听了这声响却不动了。门外侍从觑着她脸色,不敢掀帘通禀,但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还是渗过门缝传了进去。 陆庭梧极为警觉,他伤重未愈,声音有气无力,但怒火半点未减:「谁在外面?」 脚步声匆匆传来,陆庭梧的近侍已到了门边,拨帘后见着一袭雪氅,那颜色压住了满府花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是郡主来了。」侍从立即回禀。 谢神筠挪步进去,里头隔着扇云海画屏,屛后挂了帷纱,陆庭梧行动不便,在矮榻上对谢神筠拱手,全了礼数。 「郡主怎么来了?」陆庭梧气度很好,话里已丝毫不见方才的阴骛,他倚在榻上,纵然隔着屏风也并不直视谢神筠身影,目光微微一侧,落在她身后的温岭身上。 小厮匆匆将地上的碎瓷扫去,谢神筠看了一眼,道:「庆州刺史温岭温大人听说你醒了,想来看看你。」 「劳温刺史费心了。」陆庭梧语调温和,「只是我如今不良于行,双腿疼痛难忍,失礼了。」 他同温岭也是见过的。陆庭梧初到庆州时,温岭在家中设宴款待,陆庭梧中途离席,态度远不如今日和煦。 温岭自然不敢受他的礼,讷讷宽慰了几句。 「伤处痛得厉害么?」谢神筠问。 「不碍事,」陆庭梧道,「太医说断骨重续,是要痛上一些时日的。」 谢神筠又吩咐左右将太子的书信拿给陆庭梧:「殿下惦记你的伤势,写信来询,我想着,还是你自己亲笔写一封回给殿下,才能让他放心。」 陆庭梧惭愧道:「不过小事而已,怎么还惊动了殿下,实在叫我难安。」 谢神筠道:「哪里是小事,庆州山崩、明桢负伤,哪一件都是大事,殿下担心也是常情。况且如今太子妃有孕,即便殿下不过问,太子妃也是要担心的。」 她言语清淡,话中意思却忍不住叫温岭也侧目。太子妃入东宫五载,因早年不慎小产过一次,至今东宫无有子嗣。太子膝下无子,一直是东宫僚属心中的头等大事。 乍闻太子妃有孕,陆庭梧面色陡然难看起来,好在隔着屏风,没叫谢神筠发现他的失态。 他语调似惊似喜:「阿姐有孕了?」 「是啊,已满三个月,坐稳了胎象才敢放出声来,陛下和圣人都十分高兴,」谢神筠话锋一转,「只是正巧赶上你在矿山出事,太子妃一时担心,这几日都在卧床休养。」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是谢神筠离了长安之后才收到的,东宫将消息捂得紧,连太医都没请,生生瞒了三个月,若不是正赶上陆庭梧出事,太子妃又坐稳了胎,只怕要等到太子回京太子妃才敢让喜讯传出来。 不过瞒着又有什么用,宫里的事,皇后说了才算。 陆庭梧面色愈发难看,语气愧悔:「是我让阿姐担心了。」 「不过好在太医说你已无大碍,想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也能放下心来。」谢神筠道。 「我却是不能安心,」陆庭梧嘆口气,道,「殿下不在长安,我又让阿姐担心,也不知阿姐近况如何。要是因为我而让殿下同阿姐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有个万一,那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谢神筠一笑,宽慰道:「太子妃在宫中自有圣人照料,明桢还不放心吗?你如今好好养伤才是正事。」 陆庭梧答应了两句,借着茶水压下心中焦躁,又说:「听闻此次山崩伤亡惨重,若非我那日要去矿上,也不会连累州府的许多大人一同遭此大难,也不知他们如今……我实在寝食难安。」 「山崩非人力所能预料,同你没有干系,」谢神筠话一出口便让听的两人心中一跳,「救灾的事温大人同崔大人都做得很好,明桢这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于旁的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谢神筠没有多待,话说完便携温岭出了门,长廊依旧是来时模样。 「这几日尊夫人辛苦了。」谢神筠道,她送温岭出去,正穿过长廊,廊外皎白一片,屋嵴上栖着几只寒鸦,几点萧瑟凄凉的黑,谢神筠偏头看了,口中仍是淡淡,「此行匆忙,也不曾好好上门拜访,是我的过失。」 她礼数周全,温岭却愈发惶恐。谢神筠的莫测心思在短短一个照面之内已让他如临深渊,哪里还敢同她攀什么姻亲。 「不敢,郡主尊贵,这几日又奔波劳碌,原就该下官携内子来向郡主请安。」 「温刺史人没有亲至,废的心思却不少,」院里开了几枝早梅,颜色娇嫩,谢神筠瞥过一眼,说,「有心了。」 她话里捉摸不透,听得温岭愈发冷汗涔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方才的话也是说给大人听的,山崩的事既然同大人没有干系,朝廷纵然追责,处罚也不会太重。况且太子妃有孕是大喜,陛下也许久不曾这样高兴了。」 谢神筠微微侧首,眼睫压低了雪光,肌骨剔透如冰,分明比霜雪更冷。 他们没有走远,温岭立在侧后方,看清谢神筠眼底殊无笑意。 今上只得二子,自谢皇后入宫起,除了中宫所出赵王殿下,太极宫中便再没有小儿夜啼之音。 温岭不至于迟钝到看不清局势,皇后与东宫不和,太子妃有孕,于国是大喜,于皇后却未必。 陆庭梧当真不知道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吗?谢神筠挑了这个时候带上温岭在他面前挑破此事,不仅是在警告陆庭梧,还是在说给温岭背后的人听。 温岭举棋难定,只附和道:「的确是大喜。」 话音刚落,屋嵴上的寒鸦忽地哀叫几声,悽厉得让人心头一惊。 第04章 外头几声枯枝脆响,积雪簌簌而落,数点黑影倒头便栽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廊外探出张人脸。 「我说夜里总有鬼叫,吵得娘子睡不好觉,原是栖了几只乌鸦,真是晦气。」那婢女看着年纪尚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说话做事也是一团孩子气,指间还夹着几粒石子,方才射下乌鸦的石子便是出自她手。 她倒吊着从檐角跳下来,两步便到了谢神筠身后,沖她笑吟吟道:「娘子回来啦。」 谢神筠看雪地上几点零星梅花,说:「乌鸦逐腐肉,它们这是闻着味来的。」 阿烟没叫那乌鸦尸体污了谢神筠眼睛,踢了两团雪过去将它埋了,又叫了个侍从来打扫干净。 温岭又是告罪,连连道:「下官疏忽,竟叫这些脏物混了进来,还扰了郡主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烟面上带笑,道:「只是一时疏忽吗,那些个乌鸦停在院子里好几日,出个门也跟着,我还以为是温大人特意找来的呢。」 温岭指尖生麻意,听出了讥讽,但他不敢辩解,眉眼带出点无可奈何的苦意。 「阿烟。」 谢神筠声音不重,却让阿烟立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退了一步,向温岭赔罪。 温岭哪敢受她的礼,阿烟却是个倔的,认真朝温岭赔完罪,又对谢神筠道:「娘子,崔大人寻你呢。」 阿烟仔细回想:「说是矿上那个主事醒了,崔大人让您去问话。」 廊中有穿堂风过,冻得温岭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醒得倒是巧。」谢神筠侧眸看向温岭,关切道,「近来天寒,温刺史注意身体,莫要感了风寒,庆州诸事还要仰仗大人呢。」 送来驿馆的三个主事死了两个之后谢神筠就把人挪去了内院,看顾的人也是两人一班、寸步不离。 谢神筠来得很快。 那主事原本只伤了皮肉,后来病情却陡然加重,日日都要用汤药吊着性命。屋里药气腥苦,窗户也闭得紧,陡一掀帘谢神筠便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崔之涣还坐在窗下,身如青松,黯淡天光在他身周蒙上一层阴翳。 「郡主,」他手里攥着一方血帕子,那是方才擦拭主事口中溢出的鲜血时留下的,「你来迟了。」 —— 「什么也没问出来。」崔之涣反覆洗过几遍手,仍是觉得指缝间还残着血渍,「煎药的小厮已经自尽,送药的都是禁军,药没过旁人的手。厨房的僕役都是驿馆的,最长十三年,最短两年,都是温刺史府上签了身契的杂役。」 崔之涣擦干手上的水迹:「人都是我们来庆州之后才出的事,有人不想矿山的案子再查下去。」 监察御史要下到地方督察百官,崔之涣原本督剑南、黔西二地,庆州归属江安,他没有打过交道。但各州情况相仿,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牛鬼蛇神横行。 谢神筠从他话里听出一点端倪,她开窗散了满屋药气,并不理会崔之涣的提防,问:「你查到了什么?」 崔之涣一顿,不料她如此直率,略一思索便说了实话:「十月十九,正是山崩之前,检库中有一笔火药支取,远超平时开山採矿的量。主事说这笔火药当日便用于开矿,明细皆有记录,但实情到底如何已无法查证。」 这就是山崩的好处,无论矿上有多少蹊跷,都随乱石一併被掩埋下去了。 「矿山倖存的工匠和矿工提审了三十七人,我又带人走访了矿场,将当日山崩的情形推演出了一个大概。」崔之涣道,「矿山山崩不是天灾,人祸可能性更大。」 谢神筠并不意外,接到奏报当日俞辛鸿同颜炳就因此事争执过,如今也算不上什么确切的结论,没有证据,所有猜测都只是空谈。 「矿山的帐目也有问题。」崔之涣说,「这两日俞侍郎和颜主事吵得厉害,险些动了手。」 年底御史台和户部核帐,矿山受工部监管,帐目除了要上呈工、户二部,还要在州府留档,而庆州的帐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细查。帐目对不上,户部首先就要撇清干系,户部尚书岑华群那个老狐狸,一定是早就看出了庆州水浑,才只让了一个六品主事来,套住的除了俞辛鸿,还有崔之涣。 他在局中,远比旁人看得清明。但崔之涣偏偏又是这样的人,纵然看清了局势,他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日影渐沉,剥去明亮,只剩了阴。太医从内室出来,对谢神筠摇了摇头。 窗外传来几声鸦啼,分明白日的时候阿烟才将鸟雀都清了个干净,入夜却又悽厉啼鸣起来,像是盘旋在驿馆上空的怨鬼。 崔之涣说:「矿山监官和主事都死了,清楚内情的人十不存一。」 「温岭在庆州做刺史多年,矿山的事他不会不知。」谢神筠仍是淡淡的,「就是不知他是老虎,还是伥鬼。」 他们沉默半晌,崔之涣在啼鸣里说:「还有个线索。」他转身,薄淡的眉眼便隐进暮光中,显出冷玉似的色泽,「方才周守愚醒着时我已问过他几句,他话中问及了一个人,此人被救出矿山,入了庆州后却失踪了。」 谢神筠已知道他说的是谁:「章寻。」 —— 谢神筠没让温岭离开,他被带着去用过晚膳,又在屋中静坐了一个时辰,中途除了婢子来添茶,便再无旁人。 他想让下人回府去给夫人送个口信,也被阿烟笑吟吟地挡了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待谢神筠召见他,温岭已换过了三回茶,坐立难安。他踏着薄暮进去,这回屋中倒是生了暖炉,帘子一放下去天色似乎便沉了。 婢子挑烛,谢神筠迎着烛光,似乎还在看温岭今日才送来的伤亡名录。 「周守愚人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有些不清楚,」谢神筠道,「崔大人没问两句他便又睡了过去,口供里头还有许多没说明白的地方,只好先来问一问温大人。」 两句话问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温岭不知道谢神筠到底问出了多少,道: 「是,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可能一时也说不明白……」 「不是矿上的事,」谢神筠顿了一顿,换了支墨笔,在名录上重新圈出个人名,道,「是他提到了一个人。」 谢神筠单刀直入:「温大人,这个叫章寻的人去了哪里?」 温岭一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 她知道了。温岭脑子里只剩了这句话。 温岭还记得这个人,他亲眼看着他从乱石下被挖出来,抬下山去,人也没死,可就是——不见了。 矿山一塌,伤亡惨重,起初谁也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吏胥编了名册,方便统计伤亡,章寻的名字也在册上,可不过一夜的功夫,温岭根据名册去找人时,才发现章寻不见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人……失踪了。」这话说出来温岭也觉得艰难。 「失踪?」谢神筠重复。 「那日山崩,人杂乱得很,这人具体是如何失踪的,下官、下官也不……」他声音渐低,鬓边出了汗,人却不敢动。 屋中烧着炭,温岭却似在寒气下无所遁形。 谢神筠还在等他答话。 稍顷,温岭定下心神,终于抬头直视谢神筠。他道:「郡主是想问章寻,还是想问矿山?」 谢神筠看着他。 岭该有峰峦叠嶂。但自谢神筠到庆州起,温岭便没给过谢神筠正视他的机会。若非他着官袍、佩鱼符,站在谢神筠面前时看上去只像个寻常布衣。 她此前看过温岭的履歷。他是青州人士,耕读出身,少时便有盛名,登科之后却就此沉寂。吏部的政考,他考了四年才得到做官的机会,在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先是做了知县,同荀夫人成亲后才被擢升为刺史。 这些年他在庆州为官,只能算无功无过,三年一次的考评他得了两个中上,没够上提拔的机会。他夫人虽然姓荀,但荀家这代已无出仕之人,江安六州歷来便是採矿重地,里头水深,仅凭他夫人姓荀,还趟不了这里的浑水。 「这二者有区别吗?」谢神筠搁了文书,拿起了周守愚的口供,「章寻私逃,是因为他私自开矿倒卖的事情败露,但庆州呈递到中枢的帐目却没有问题。温刺史,这就是你治下的庆州。」 谢神筠语气不重,却让温岭耳边如震惊雷。 孤烛盛光,温岭面容寸寸黯淡下去,他在烛泪中斑驳了两鬓。 他再开口时透着苦意,说的却是不相干的旧事:「郡主,我是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的,那时庆州是镇西节度使虞显说了算。延熙十二年我被擢升为庆州刺史,次年镇西、朔方节度使叛乱,烟尘千里,两府十三州被踏于马蹄之下。」 温岭在那之前没提过刀,在那之后他见不得血。 那是数年前新亭之乱。大周半壁江山险些沦丧。 「我困守庆州半月,叛将虞显要我开城投降,否则他攻破庆州之后就屠尽满城。」温岭不是没有显露过峥嵘,他年少时也曾挥斥方遒,琼林宴上意气风发,何等自负,那时他还没有预见自己半生的不得志,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左右两难,「劝降书搁在我案头那夜,我已存死志。」 太难了。 温岭说:「江安六州既非关隘,也非军事重镇,郡主,你可知虞显为何非要拿下庆州?」 谢神筠盯着他。新亭之乱时她还未及笄,镇西、朔方叛乱的消息举朝震动,定远侯沈霜野带兵平乱,铁骑马踏关南。那时谢神筠在琼华阁,三省卷宗她尽皆看过。 她说:「铁矿。」 温岭点头:「对,因为庆州有铁矿。铁矿开採、冶炼、运输费时费力,所以冶所必定设在矿场附近,换句话说,庆州有江安最大的军备库。」 谢神筠说:「新亭之乱后,庆州的军备库被裁撤,军需都挪去了新都。」 「但冶所还在,」温岭道,矿石被开採出来必须要先冶炼,所以冶所不能离矿场太远,「郡主与其问矿山,不如问冶所。」 谢神筠面色微变。 第05章 庆州吏治混乱是从穆宗皇帝时开始的。明宪年间因为国库空虚朝廷短暂开放了盐铁经营之权,各地便生了乱象。随后不过两年,穆宗皇帝便取消了盐引铁券,但民间仍是屡禁不止,私采私贩之举不绝。 庆州的帐目近些年来都很干净,温岭功不可没。现在看来,庆州也早就不是他说了算。 今夜无雪,星光微明,花枝绽了冷香。入夜后驿馆藏满暗影,花枝在阴影中抽条出诡谲姿态,无端显得可怖。 长廊上灌满凄诮的风,谢神筠行止无声,风过袖时却有簌音,她寻到崔之涣,道:「我要立即离开庆州。」 崔之涣还在周守愚屋中,周守愚「昏迷」之后他便一直没走,连带着屋中下人也不许踏出一步,他还要等周守愚「醒来」继续审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温刺史说了什么?」 「私下倒卖铁矿不算什么,即便东窗事发也没必要炸掉矿山,」矿山一案处处透着诡异,此刻都连成了线,「除非是比私开铁矿更重的罪责,矿山坍塌的那一段,不止有矿场,冶炼所也设在那里。」 崔之涣悚然而惊:「私铸兵甲。」 涉及冶所,普通的私铸铁器之罪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炸掉矿山,崔之涣能想到的只有私铸兵器甲冑。的确,若要暗囤军需,没有比矿山更方便的地方。 此案已不是他能深究的,但崔之涣蓦然想起矿山案牵扯进去的另一个人:「陆大人——」 矿山案因陆庭梧督查而起,他自己也险些死在矿山之下,但他醒转后的这几日对其中蹊跷只字未提,崔之涣辨不清他的想法。 「我已经让禁军去请他了。」谢神筠说。 长廊外花枝摇动,蔓起冷光,刀兵声炸起,破风时撕开漆黑夜幕。 饶是崔之涣再沉稳,也难免在突变中白了脸色。 阿烟从廊桥翻下,迎上刺客刀锋,身影如鸿。 刀光破开皮肉,锈红在惊电中溅上白瓣。她甩了甩刀上血珠,拨开花枝抬头喊:「小星星,下来接客了!」 瞿星桥踩着花枝点踏,碎了一地残瓣:「闭嘴。」 屋嵴上的鸦被惊得扑扇翅膀,忙不迭地飞高,却不肯离去,等着天亮前饱餐一顿。 杀伐之音扑到谢神筠脚下,没能让她回首,她眉眼侧过星子冷光,荧烛辉月都被一併压下去,她让人将屋中周守愚的尸体一併带走:「周守愚伤重,照顾他时要小心些。」 接着又对崔之涣道,「崔大人,我们马上启程。」 崔之涣敛住心神,说:「俞侍郎和颜主事还在府衙未归。」 「赈灾事宜还需要他们收尾。」谢神筠眼也不眨,「他们在庆州没有危险。」 崔之涣心念急转,道:「我要留下来。」 谢神筠知道崔之涣想做什么,但她并不看好:「矿山被炸,所有的物证都已经烟消云散,留下来也是无用。」 「还有人证。」 谢神筠朝屋中看去,摇头说:「我们到庆州这几日,温崇山始终不曾开口,刺史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 更何况谢神筠怀疑,真正知道冶所内情的那些人只怕都已经被灭口了。幕后之人连矿山都炸掉了,必然是要做得干干净净的。 崔之涣坚持道:「我不信庆州再找不出一个知情之人。」 「知情又如何,没有证据,都是空谈。」谢神筠道。 「温刺史那边或能找出缺口。」 「明哲保身,他可以开口,但绝不会出来指证。」谢神筠欲扬先抑,转而道,「不过他已经给你我指了一条明路。」 那个从庆州失踪的章寻,不仅谢神筠在找他,还有别的人也在找他。 院中胜负已分,残梅白雪凋出满地狼藉,阿烟跨过栏杆回来復命:「郡主,一共七人,都已伏诛,没有活口。」 「嗯。」谢神筠等了一会儿,还没见禁军把陆庭梧带来,不由皱眉,「瞿星桥怎么还没回来?」 阿烟自告奋勇为主分忧,很快就去了又回:「娘子,陆大人说他腿伤未愈,太医要他不能移动,瞿星桥已经把人捆了带上马车了。」 崔之涣不由侧目。 驿馆遇刺,陆庭梧不可能没听到风声,他不肯跟谢神筠走是另有所图。 谢神筠没放在心上,语调冷淡:「走吧。」 ——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官道上结着碎冰,路不好走。他们夤夜行路,被拦在了城门前。 马上临着冬节,商队往来频繁,城门处却用拒马封道,喧沸中隐有焦躁。 「怎么回事?」有人低声问。 封路的军士面无表情说:「有重犯越狱,在各州流窜,来往人马都要盘查。」 那人还想问些什么,却在军士冷冰冰的目光中住了口。 真是晦气!偏赶上重犯越狱,连年节都过不安稳。被拦住的商队只好互相宽慰,耽搁点时间便耽搁了吧,重犯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早日抓起来,也好过让他们提心弔胆的,都不敢往江安这处来了。 但瞿星桥耽搁不起。他驱马至车旁,低声道:「郡主,前头封路,车马都要检查。」 围在当中的一辆马车用重帘隔绝风雪,四角垂着银红流苏,白玉牌上刻就「瑶华」二字,象徵主人身份。 竹窗被推开小半,青绿竹节上搭了只白如玉的手。谢神筠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踪,便是要引人来查,出城被拦也是意料之中。 她不动声色地看过四周,心下有了决断,道:「今日得出江安。」 瞿星桥自然知道他们此次行程赶得急,当下得了谢神筠的准话便不再有顾忌。随行禁军挂上腰牌,刀兵一亮人群便如潮水分涌,瞿星桥在拒马前勒绳,冷声说:「禁军行事,立即放行。」 军士一愣,审视地看过瞿星桥,又接过腰牌仔细验证真伪。 「这位大人请等一等,马车也要检查。」几个军士交换过眼神,不卑不亢道。 瞿星桥眉头一压,殿前都指挥使的气势立时盖住了这寸天地。 「贵人玉驾,岂容尔等冲撞,放行!」 霎时雪光一片。 守门军士不敢和禁军起冲突,只好让人搬开拒马放他们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一出城门谢神筠便下令疾行,连行数十里,探路的禁军回来,报后面有人追了上来,人数不少。 雪拥南岭,谢神筠掀帘而望,入目青山皆白,岭上天光黯淡处有株白梅早开。 她凝神去听,眉心渐有一丝讶然。 不过片刻,梅上忽有阴云席捲,鸦雀齐飞,天际隐有马踏长空之音,山雪为之震颤。 禁军听到这动静,皆严阵以待。 稍顷,黑云便破开风雪,玄甲红缨的兵卫在雪中格外显眼,似过境洪流。 瞿星桥微微眯眼,在风雪中辨出当先一身银白盔甲。 ……是燕北铁骑。 各方驻军无令不得擅动,如今又无战事,铁骑南下,只能是将领入京述职,既然如此,那为首那人只能是燕北节度使沈霜野。 算来他年底入京受赏,也确实该在此时南下。但偏偏是在他们出庆州之后追上来……除非铁骑早便停驻庆州,始终隐而不显。 他心下一沉,不知矿山一案这位定远侯又牵扯了多少。 铁骑已到近前。 瞿星桥遥遥下马,就要上前见礼,他身前人却径直越过他,激起漫天风雪。来人纵马疾驰,冲破禁卫防线,寒芒划破风雪,将细雪都碎成两半。 直直将刀光探进车上垂帘。 瞿星桥怒喝:「沈侯爷!休得放肆!」 沈霜野是三境大帅、藩镇诸侯,禁军不敢同他起冲突,但郡主车架在此,瞿星桥也只能进不能退。 附近禁卫齐齐拔刀。 铁骑同样逼近,刀剑齐鸣,声如奔雷。 沈霜野充耳不闻。 刀剑已迫近,他却好似不受影响,一刀挑开车上垂帘,旁若无人地往里深望。 垂帘挑至一半,便死死停住。 帘后人同样以佩剑按下他横切过来的长刀,恰将重帘挡在半路,只露出半幅银边绣雪的绯丽裙裾。 沈霜野目光自刀上挪开,剑柄上「名冠神都」四字扎进他眼底。 「瑶华郡主?」沈霜野道。 他握刀很稳,风雪过肩后露出一张极年轻英俊的脸,面容在天光下显出一种凛冽的白,似孤星朗照、雪里寒芒。 敛尽天光。 「侯爷安好。」谢神筠稳坐不动。 沈霜野眉间霜华如冰,气势迫得身侧禁卫不敢近前,风雪为之一停。 沈霜野问:「郡主这是往何处去?」 谢神筠平静说:「自然是回长安。」 「听闻庆州山崩,郡主受命宣抚,如今诸事未结,郡主怎么就急匆匆地回长安了?」 「侯爷说笑了,」谢神筠温声道,「我不过闺阁女子,如何能担宣抚之职,山崩一案自有俞侍郎主理,我就不添乱了。」 这话说得何等冠冕堂皇,轻轻巧巧的就将自己从此事中摘了出去,沈霜野都忍不住要为她喝彩。 他握刀的手指紧了紧。 谢神筠话锋一转,又轻言细语说:「倒是侯爷高义,竟率铁骑专程绕路前来救灾,待崔大人回京之后一定将侯爷义举禀明圣上。」 寥寥数语便反将了沈霜野一军。 沈霜野沉默数息,料到谢神筠这几日将庆州城中暗藏的铁骑都看在眼里。但她始终隐而不发,是算准今日沈霜野会主动现身还是另有目的? 「请功就不必了。既然郡主都说是义举,又何必劳烦崔大人,要真是如此,倒显得我是为抢功来的。」 沈霜野缓缓收刀,刀鞘重重摩擦发出的铮鸣令人齿软,他冷声道, 「坏我名声。」 第06章 他二人针锋相对,偏要拿崔之涣做筏子,被提及的崔大人倒是沉稳依旧,不见异状。 「是吗?」谢神筠真心实意地说,「既如此,侯爷不为功名利禄,真是高风峻节,阖该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是好词,用在活人身上却未必。 沈霜野眼神陡沉,目光不偏不移,凝在谢神筠车架上。 「侯爷。」副将况春泉显然也听清了谢神筠最后那句话,打马上前,忧心冲突加剧。 瞿星桥似有所觉,同样担忧这尊煞星再肆无忌惮一回,很快挪了一步,提防着他随时动手。 片刻后,沈霜野眼底浮出一丝冷笑,这位贵女,不仅眼毒,含沙射影的本事更是厉害。 他收刀回鞘,微一颌首:「多谢夸奖。」沈霜野道,「及不上郡主神姿高彻,冠盖京华。」 那柄上刻「名冠神都」的龙渊剑也被收回去,垂帘下放,彻底挡住天光,也将谢神筠裙上描红牡丹一併遮了去。 分明隔着重帘,谢神筠却好似能看清他,在重帘落下的那一刻谦虚道:「侯爷过誉。」 垂帘隔出明暗,这两人言语来往都客客气气,半点看不出适才的剑拔弩张。 沈霜野说:「既然郡主要回长安,不如同行?我也好护送郡主一程。」 「燕北铁骑乃杀敌之军,怎好做我的护卫,」谢神筠道,「我怕折寿。」 「郡主福祚深厚,不是命薄之人。」沈霜野目光往后一转,陆庭梧就在其后的那辆马车上养伤,「既然同路,护送郡主一程也是无妨。」 沈霜野打马后退,正欲离去,却听得身后谢神筠声音再度响起:「沈侯爷。」 她语调泛冷,「既要同行,也免不得要提醒侯爷一句。江安风雪盛,侯爷行路千万小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语中隐含威胁。 沈霜野猝然回头,只能看见稳稳落下的重帘,将其中人影遮得严严实实。 只听谢神筠稳声说:「启程吧。」 沈霜野扶刀立于雪中,看谢神筠车架先行,渐被白雪吞没。片刻后他握紧缰绳,也说:「走吧。」 高马鸾驾已将铁骑抛在身后,阿烟看谢神筠收剑之后便静坐不语,眼却还一直望着垂下重帘,不由开口:「这定远侯,也太嚣张了一些。」话里颇有愤愤不平之意。 谢神筠还在想那柄探进来的重刀,刀身照出雪光,有璀璨寒芒。 可以想见,沈霜野该是站在天光下。 铁骑俱着重甲,行军百里也不过一日之功,如今放慢脚程,倒果真依言送了谢神筠一程,直到夜幕时分落榻驿站。 时值岁末,各地官员纷纷进京述职,谢氏的高马鸾驾已让众人避过一次,如今又来了镇守两境的燕北铁骑,更是让人心神为之一凛。 驿官迎出来,面露难色。驿站中房间已是不够,禁军加上铁骑人数众多,只怕是住不下,偏偏他谁也得罪不起。 瞿星桥并不在意,驿馆便又转向沈霜野:「沈侯爷,今日只能委屈……」 沈霜野站在堂中环立四周:「无妨——」 话音未落便听楼上有人缓嘆一声,嗓音清淡:「侯爷一路奔波,自然应当好好休息。」 谢神筠先行,已至楼上。 沈霜野仰首,便见楼上一圈帷帽紫纱曳地,隐约露出描金莲纹。谢神筠扶栏而望,如立金殿玉堂,自有神光流淌的高彻之姿。 「把我的房间让给沈侯爷,」她吩咐左右,「听闻沈侯爷非蜀锦不枕、明丝不睡,寝时必要有明珠晕光、奇楠香燃,如今在外条件不好,难免委屈了侯爷,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堂中霎时一静。 这样多的要求,奢靡二字都不足形容,偏偏谢神筠还用的是「听闻」二字,更叫沈霜野无从反驳。 况且谢神筠既然敢这样说,这传闻只怕也不是无的放矢。 沈霜野按住刀柄,动了动唇,面容分明是平静的,话却说得又薄又冷:「哪个挨千刀的在外头坏我名声?」 况春泉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回想了一阵,说:「这话好像是侯爷您自个儿说的。」 他是沈霜野副将,也是家臣,所歷之事不说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十之八九,「去岁您回长安时,宣世子邀您去吃酒,您不想去,就说了这话来打发他。」 沈霜野压根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哪曾想随意敷衍之语能传得长安皆知。 「宣蓝蓝。」不用想,这话必是从宣蓝蓝口中传出去的。沈霜野面上平静,实则杀气都从齿缝间泄出来,「回京后记得提醒我,剐了宣蓝蓝的皮。」 他说话声音很轻,眼还一直盯着楼上。 沈霜野隔着帷帽同谢神筠对视,辨不清对方意图。心里转而多了几分沉思,他沖谢神筠来的,目的根本没有掩饰,谢神筠对此也应当心知肚明。 「好啊。」沈霜野望过谢神筠,忽地应下,「那就先谢过郡主了。」 —— 贵女出行,即便只是临时落脚之地,谢神筠的房间也布置得奢华舒适。 听闻谢神筠自幼被皇后养在宫禁,圣人视她如亲女,食邑待遇一应比照公主而来,连封地都在富饶中州。端看这满室富贵,也能窥见一二了。 况春泉侍立在侧:「侯爷,瑶华郡主走得这样急,想来也是发现了矿山有问题。」 「她没发现才是问题。」沈霜野目不斜视,先倒了杯茶,却不饮,「谢神筠此人——」 他微微眯眼,用了两个字形容:「难缠。」 沈霜野久在北境,同这位瑶华郡主打过的交道不多。但他也知道谢神筠的手段,比她的艷色更灼人的是她冷酷强硬的行事风格。 况春泉也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闻言一哂:「昨夜瑶华郡主遇刺,也许她正提防我们呢,侯爷便自己送上门去了。」 沈霜野问:「驿馆中那几个刺客,可查清来歷了?」 况春泉摇头,他们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禁军接过馆中巡防后便将消息捂得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昨日驿馆里不仅有刺客行刺,还有那个姓周的主事也醒了。」 沈霜野端详着杯中茶水,这上好的春月银雪泡出来清亮亮一片,能映出人影:「那谢神筠到底查到多少,就很难说清了。」 「我们比郡主先到庆州,她能查到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我们不过是多了两日的先机,算不了什么,」沈霜野目光清明,茶杯在他指尖旋转,滴水不漏,「恰恰相反,我们能查到的消息,她都已经知道了才是。」 况春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沈霜野的意思:「侯爷是怀疑——」他往上指了指,道,「那几个主事是关键。」 「陆庭梧巡查矿山的时机挑得巧,谢神筠来得更巧,」沈霜野摩挲着茶杯,道,「昨日那个姓周的主事一醒,驿馆中便出现了刺客,我们猜的没错,炸掉矿山的命令绕过了温岭,但绕不过矿山的主事。那几个主事都是知情人。」 「那他们事后被灭口也在情理之中,」况春泉皱眉道,「若是这样,除开失踪的章寻,如今还活着的周守愚就是唯一的人证。」 「不仅是人证,几个主事的分量不够。无论是私铸兵甲还是炸掉矿山都事关重大,不是几个主事能决定的,背后还有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那章寻的失踪,就是他早便猜到自己的下场,赶在被灭口之前逃跑了。」况春泉说,「铁骑停驻庆州,没寻到章寻的踪迹。昨夜之后郡主也在找他。」 「不是谢神筠在找章寻,」沈霜野迅速思索着其中关窍,「是周守愚醒来之后要找章寻。」 其中微妙的区别只昭示着一种可能。况春泉道:「章寻手中有物证。」 「那我们就得知道姓周的到底说了什么。」 况春泉道:「人是崔之涣亲自审的,口供只有瑶华郡主知道。郡主回京也带上了他,人就在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瞿星桥亲自看守。我可以寻个机会探一探。」 「探?」沈霜野道,他眼神很冷,斩金切玉的锋利显露,端坐时也给人以压迫感,「谢神筠拿着周守愚的命在做饵,先后钓出了驿馆刺客和我,如今就是设好了套等着你我钻进去。」 况春泉自然而然地垂首,即便在军中,也很少有将领敢直面沈霜野带来的威压。 沈霜野盯住了中间的那堵墙,黑色的影占据了大半墙面,他一动,那狰狞的怪物便要破墙而出。 他敲了敲桌,说:「但有一点古怪,我至今没有想通。如果炸掉矿山是主事做的,那根本没有必要灭口,事后朝廷追查,也可以用开矿不慎遮掩过去。若是要扫尾,那就该做到万无一失,在炸掉矿山的同时就让他们一起葬身山腹,但偏偏他们又活了下来,只能大费周章地去灭口,前后矛盾。」 这种前后矛盾的诡异一直盘绕在沈霜野心头,端看如今牵扯进来的除了地方州府和将领,还有东宫和皇后,便让这场山崩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况春泉想到了矿山案中一个极重要的人:「如果是因为陆庭梧呢?如果炸掉矿山不是因为侯爷在北境截获的那批兵甲,而是因为陆庭梧巡察矿山时发现了异常,那就不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这样的话炸掉矿山就是主事们的主意,根本没来得及上禀,事后山崩之事闹得太大,幕后之人怕私铸兵甲的事情败露,这才派人来灭口。」 这样一来似乎就说得通了。 「……太巧了。」沈霜野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偏偏就在沈霜野截获那批私铸的兵甲、又查到庆州之后,矿山便山崩了。 所以沈霜野让温岭把矿山帐目的问题递给崔之涣,又把冶所之事透露给谢神筠,就是想借他们的手查清矿山山崩的真相。 「但能说得通。」况春泉道,「几个主事都是入了驿馆之后才出的事,恰恰也是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到达庆州之后。」 工部、户部、御史台,还有一个谢神筠。若要扫尾,没有比宣抚使更好的人选。 矿山帐目的问题不是这一两年才有的,在此之前本该负责稽查帐目的工部和户部却从来没有发现,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这两部之中本身就有问题? 沈霜野环视过室内奢华陈设,想起车架中执剑横挡的人,又想起楼上一袭摇曳紫纱。 「长安。」矿山通天,不仅塌了庆州半境,大周朝堂也在动盪,沈霜野想到这几日探查到的消息,说,「俞辛鸿和颜炳还留在庆州。」 颜炳暂且不提,俞辛鸿可是陆僕射亲信。 况春泉若有所思,忽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入套了。侯爷才到庆州,矿山便塌了。」他道,「又是私铸兵甲这样的大罪,还能威胁一州刺史,侯爷,倘若瑶华郡主怀疑你——」 怎么看,沈霜野这个掌北境兵马、又位高权重的定远侯嫌疑很大。 他在沈霜野的目光下住口。 沈霜野垂眸,将杯中茶饮尽:「那她就是蠢。」 第07章 一墙之隔,银雪茶香飘了满室。 谢神筠临窗,被天光勾勒出清彻风骨,她听崔之涣道:「温刺史很是敬重定远侯。」 谢神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庆州城被围的那半月,温岭死守无果,最后是沈霜野砍下了叛将虞显的头颅。 要说温岭是被沈霜野所驱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是人是鬼,今夜就能见分晓。」谢神筠眸光深深,落音时似有千钧之力,「今夜警醒些,馆中不会太平。」 —— 夜深雪重,屋中烛火吹灭,脚步声落于梁瓦时寂静。 细长的影横过窗檐,在大雪中掩去行迹。馆外值守的士兵抬头,只看见半夜纷扬的雪花。 沈霜野没睡,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刺客破窗而入的动静遮掩过衣物摩擦窗檐的细微之音。 他贴着暗影进去,落地时已至刺客脑后,霜刃绞过噼来寒光。 相擦的瞬息似有火星迸溅。 屋中很黑,但摆设与他住的那间屋子类似,简单瞭然。沈霜野错眼去瞥,床榻上空空如也。 是谢神筠也早有预料,因此将人藏了起来?沈霜野无暇细想。 刀锋已至眼前。 沈霜野侧身避过,霜锋悍然出鞘,他在黑暗中逼退了刺客的试探,一刀割喉。 腥热的血脏过地,刺客落地时伴随门窗俱碎的声音,随月光倾洒而入的是数道黑影,响动不止这一处,驿站中声声惊叫不绝。 铁骑和禁军反应迅速,驿馆中一时刀剑激鸣。 长廊一侧的房间都被闯入,沈霜野耳力灵敏,听到了仓促凌乱的脚步。他踢飞脚凳,挡住斜侧刺来的刀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木屑齐飞!刺客刀势未减,在破开黑暗后直冲沈霜野当面,就要削掉他的头颅。 沈霜野寸步未退。他用的是重刀,抬臂噼斩尽显兇悍,一刀便将数人压了下去,普通的刀锋根本受不住他的力道。 雪亮刀光在照面间映亮沈霜野的眉眼,兇悍之气扑面而来,刺客几乎要在这样的气势下生出退却之心。 太兇!不能正面相抗!刺客咬牙吹了个哨,沈霜野的刀忽然噼进了一片虚无,数十个刺客在一瞬间就隐入了暗影里。 「想退?」 沈霜野重新掂了掂刀柄,语气里满是嘲弄,森然冷酷之意笼罩室内,几乎是压着刺客的嵴背游走,眨眼间就汗湿了衣。 想退也由不得他们! 沈霜野一刀斩出。 下一瞬破风声炸起,从四面八方而来,织成了一片密网要将沈霜野牢牢网进去,线线刀锋之间俱是杀招! 沈霜野根本不躲,他单手握刀,还有余力格挡。踢开刺客的同时扯过侧旁帷幔绞杀身侧袭来的刀光,在错身后拧断了刺客的脖子,力道刚勐,分筋错骨的声音令人齿软。 被打退的人影破开房门,瞿星桥持刀而来,鲜血在刀下挥洒。 「郡主!」瞿星桥并不恋战,来此只能是为了谢神筠安危。 沈霜野踢开刺客,道:「郡主不在此处。」 刺客且战且退,已被逼至门外。长廊上漫起火光,刺客见势不妙,在馆中各处放了火,火光已然映红门窗。 瞿星桥顾及谢神筠安危,见谢神筠不在此地,匆匆去了他处。 沈霜野活动了一下手腕,克制地在室内看过一圈。 这间屋子住着周守愚,比他住的那间简陋许多,沈霜野绕过帷幔和尸体,床榻上被褥凌乱,摺痕里能藏下一个人。 沈霜野定定地看了看,刀光一闪,就想挑开锦被。 帷帘半开,身侧有风。 沈霜野条件反射出手,铛—— 霜锋已被剑鞘格挡开,帏帘稍稍回落,露出一线泓光。沈霜野另一手已迅速擒住来人,但掌下触感似有不同。 帏帘里照出个朦胧人影。 柔软云纱里来人不做反抗,被沈霜野攥住的手腕纤细滑腻,毫无威胁。 「沈侯爷在找我?」谢神筠声音很轻,有莫名意味。 月光黯淡,隔着帏帘,沈霜野看不见谢神筠的脸,只能听到熟悉声音。 但他心中仍是生出了异样,谢神筠不知是躲在何处,离得这样近,走起路来也悄无声息,实在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 况且若是为了避难,先前瞿星桥来房中寻她时她便应该出来,她却避而不见,实在古怪。 「郡主安危要紧。」沈霜野收回手,看见她佩剑而行,剑光湛湛。 他分明是冲着周守愚而来,被谢神筠这样一说倒好似是担心她的安危。 谢神筠转出来,层层叠叠的紫纱极尽妍丽,似朵从污血中长出的秾丽牡丹。她似乎永远装扮精緻,气定神闲,屋中鲜血横流的场景亦不能叫她侧目,仿佛今夜这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 难得临此险境还能不动声色。 「侯爷才是千金之子。」她同沈霜野擦肩,忽地侧首,似贴于他耳边,又看着方才沈霜野想挑起的锦被,「沈侯爷进来,是想看看……我的床上有什么吗?」 她身上有暗香。 隔着帘纱若隐若现,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格外清幽。 但不及她话中凉薄之意,隐带讥诮。 沈霜野面色未改,冷冷避过。他没答话,但手中刀已挑开锦被。 被里藏着个死人,面已青白。 「这是郡主的房间?」沈霜野偏头去看,挑高的眉带点讽刺。 他脸侧还沾了点血,凶戾之气尚未褪干净,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谢神筠身姿已算高挑,沈霜野却还要强健,冷漠桀骜的气势死死压住了谢神筠,要将那朵牡丹花碾碎在污血里。 谢神筠已全然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你觉得呢?」谢神筠巧妙避开了沈霜野的锋芒,把问题抛还给他。 她静静立于原地,帘纱微动,在缝隙间闪过一双流光溢彩的眼,漆夜和浓纱都遮不住其中神彩。 沈霜野摩挲着刀柄,再次感觉到了谢神筠的难缠。 他语气玩味:「我说了就算吗?」 「当然——」谢神筠语调转冷,「不算。」 她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神筠已转了头,道:「侯爷不是来找我的,那就是来寻他的?」她意味不明地说,「这人好福气,能叫侯爷这样惦记。」 电光石火间沈霜野脑中闪过一念,他再去看床上那个青白死人,果然瞧出了一点熟悉。 这人赫然便是那个周守愚! 沈霜野心念急转,这人面色发灰、身体僵硬,脸上已经爬上了尸斑,必不是才死的,既如此,他的死亡时间便值得深究了。 「奔波回京,也是不易。」沈霜野面上半点不显,淡淡说,「难为郡主将人藏得这样紧,可惜了。」 「不可惜。」谢神筠两指微动,挑了帘纱侧看,她鬓边流苏被火光照得温润,语调却冷酷,「死人也就这点价值。」 她这便是承认周守愚在今夜之前便已经死了。 沈霜野多了几分审视:「郡主真是好算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谢神筠不置可否:「侯爷也不遑多让。」 火光愈盛,整座驿馆似乎都在燃烧声下摇摇欲坠,热浪和浓烟顺着大开的门窗一齐滚进来。 「着火了。」谢神筠抬步,火却烧得越发迅勐,已逼进这间屋子。 头上樑瓦掀落,木料燃烧时的焦烟冲进口鼻,火星溅下,倏然变成火舌卷过帷纱。 沈霜野一把拉开谢神筠,烈焰舔过沈霜野衣袖,在他手指上留下灼烫痕迹。 「走。」 「娘子?」谢神筠的婢女从屏风外探头。 屋外能隐约听见唿喊瑶华郡主的声音。 谢神筠似是终于受不住浓烟,咳了两声,出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沈霜野紧随其后。 前面那片紫纱还在慢吞吞地走,在飘动间回望,沈霜野下意识皱眉,刀锋出鞘一寸,挡住她目光:「还不走?」 那婢子瞪他一眼,对他随便动手的责怪不满唿之欲出。 沈霜野冷冷瞥回去,阿烟目光一缩。 「郡主!」见谢神筠和沈霜野出来,遍寻谢神筠不得的瞿星桥急急上前,满面愧色,有保护不力的请罪之意。 谢神筠在这一刻环视过簇拥着她的人,问:「陆庭梧呢?」 瞿星桥道:「刺客闯入后便放了火,属下命人疏散,陆大人应该已经出去了。郡主,火势太大,属下先护送您出去——」 谢神筠点点头,她被浓烟呛过嗓子,说话时已有了哑:「先出去吧。」 火舌与焰光在四面跳动,熏得人头晕目眩、口舌发干,滚滚黑烟又遮挡了视线,到处都是木头烧断之后的崩响。 驿站原本就是木制结构,火势一起便很难控制,木梯已经被烧得咔擦作响,随时都会倒塌。 「侯爷,」紧随其后的况春泉欲言又止,他看着谢神筠下楼,同他们拉开距离,这才低声说,「陆庭梧不在外面。」 驻扎馆外的铁骑也在救火,火光一起他们最先发现,但火势窜得兇勐,根本来不及救,只能尽力将还在驿站中的人救出来,况春泉找到沈霜野前,根本没有看到陆庭梧。 沈霜野一顿。那种从方才开始便挥之不去的古怪感愈演愈烈。 不对。 谢神筠脱险,先问的却是陆庭梧的安危。陆庭梧如果有这么重要,早在刺客来袭之时谢神筠就该让禁军护着陆庭梧出去,不会等到此时再来确认。 那谢神筠到底要确认什么? 浓烟挤压着沈霜野胸膛,火光的炙烤也让人觉得灼烫,先前被火舌舔舐过的手指突然分外疼痛。 他捏紧手指,摸到了焦黑粗糙的痕迹。 谢神筠在这一刻回望。 直直对上沈霜野的眼睛。 她站在木梯下,那稍纵即逝的眼神却有如居高临下,对视的瞬间沈霜野没有错认那双眼中的讥诮与冷嘲。 沈霜野在那瞬间洞悉谢神筠的意图。 ——她要陆庭梧死。 第08章 沈霜野猝然转身,往长廊尽头奔去。 「侯爷!」况春泉紧随其后。 「咳咳——」浓烟覆鼻,谢神筠以袖掩唇,再度呛咳起来。 阿烟紧张地递了一方湿帕给她,谢神筠没接,回首又看了一眼沈霜野消失的方位,悄无声息地嘆了口气。 陆庭梧行动不便,房间却被安排在了长廊深处。长廊两侧房间的人早就被撤走,沈霜野挨个推门去看,终于在倒数第二间房找到昏迷过去的陆庭梧和他的随从。 屋中桌椅凌乱,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打斗。 「应该是被烟呛昏了。」况春泉嘆了他鼻息,顺手把他背了起来。 沈霜野没时间细看:「先出去。」 —— 今夜兵荒马乱,驿馆烧了半夜,铁骑和禁军也各有损伤,好在冬雪清寒,半夜里越下越大,被热浪一侵就化作水,没几时就将夜火扑熄。 谢神筠披着氅衣,拢着袖炉,看禁军在废墟中清出几具尸体。 原本陆庭梧也该成为其中一具焦骨。 「真是命大。」谢神筠嘆口气。 天也不收他,没法子。 沈霜野离得远,隐约听见「命大」二字,便见谢神筠一袭仍旧干干净净的紫纱,落在雪地里像朵浓云,没沾半点血色。 面前的陆庭梧还在说着道谢的话。 陆庭梧只是在火场中待得太久,吸入了浓烟,半宿过去人也已经醒了,只脸色还有点难看,说两个字就喘。 「沈侯爷,」天光云影都被菸灰熏成黑色,谢神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侯爷受伤了?」 谢神筠身后婢女抱剑,好奇地看过他。 沈霜野褪了甲,氅衣拥雪,缀在他衣间便化了,压迫谢神筠时的冷漠桀骜也随雪化去,变成了深沉内敛。 他将受伤的右手背去身后,道:「无碍。」 陆庭梧的腿伤在先前的挪动中被碰到,人也只能坐在矮椅上,闻言既是懊恼又是关切:「侯爷受伤了?一定是先前救我出来时受的伤,」 他正色道,「大恩不言谢,沈侯爷,我如今行动不便,但日后侯爷若有差遣的地方我必定义不容辞。」 沈霜野一顿。 他手背上火燎的痕迹过了半夜已有些可怖,那是方才拉过谢神筠时被火灼伤的。 「不必。」沈霜野无意于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执刀的右手侯爷也不重视吗,」谢神筠似是关切至极,「烧伤易腐,就算不严重侯爷也该好生将养才是。」 「不劳郡主费心。」沈霜野道,他离得不远,余光里看见血水被火光吞尽,只留下一地泥泞。 不论今夜这场动乱其中同谢神筠有几分关系,他已在谢神筠的诡谲手段中意识到她的心狠手辣,如今谢神筠看似示好,他也半点不信。 阿烟在谢神筠身后,听了他这敷衍的话眼神显见得很是不满。 沈霜野原本不准备和个一团稚气的婢子计较,见状又改了主意,说:「郡主,我瞧你身边这个婢子眼疾才是十分严重,郡主不如先让她去看看眼睛。」 阿烟没料到沈霜野竟敢当面向谢神筠告状,恶狠狠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马上又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手指半遮了眼,道:「娘子,我许是被烟燻着了,没有大碍的。」 她说着还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谢神筠拿下她的手指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眼眶发红,似乎真的被烟气入了眼,便说:「去找杜太医帮你看看眼睛。」 阿烟矇混过关,也不敢再留下来,只是离去前又看了看沈霜野,还记着他逼停谢神筠车架时的嚣张气焰,有些放心不下。 「去吧。」谢神筠淡淡道。 阿烟想了想,倒也不担心谢神筠会吃亏,这才离开。 沈霜野说:「郡主倒是宽和。」 「宽和么?」谢神筠在燃烧之音中低低笑了一声,「侯爷说笑了,我这人,最是狭隘记仇。」 侧旁的陆庭梧眉眼一动,面色倏然淡下去,隐进沉沉昏夜。 沈霜野皱了皱眉,总觉得谢神筠这话意有所指,谢神筠说了这一句却不再有下文,而是拿了装药的小木盒出来,道:「这药治烧伤最有效,侯爷若不想用,扔了便是。」 话已说到这份上,那小木盒到底还是入了沈霜野的手。 驿馆被烧成这样,今夜是不能住了,还不如早点启程,谢神筠命人清点行囊,暂时休养之后便继续上路。 沈霜野照旧与她同行。 「侯爷,周守愚也死了。」况春泉驱马至沈霜野近旁,低声道。 回程路上多了一口薄棺,谢神筠起居讲究,在这事上竟似不拘小节,说周守愚死得蹊跷,要带回京去让仵作查验。 她说这话时沈霜野也在侧,谢神筠坦然地迎着沈霜野的打量,好像前夜里那个说着「死人也就这点价值」的瑶华郡主是他的幻觉。 沈霜野握着缰绳,目光从薄棺上挪开,道:「他在昨夜之前就已经死了。」 况春泉一惊:「是郡主——」 沈霜野没有接他的猜测,反而摇了摇头,道:「没有证据。」 况春泉思及庆州驿馆的伏杀和昨夜那场行刺,道:「那如今就只剩了一个章寻。」 「章寻在矿山多年,对庆州,他比我们熟。」沈霜野并不纠结于此,「盯住谢神筠,她比我们更想找到章寻。」 —— 好在回京这一路再没出什么岔子,一路有惊无险到了长安。 雪定云开时,谢神筠车架入了长安,一路往太极宫去。 阿烟打了个哈欠,道:「娘子,不先回府上梳洗过后再入宫吗?」 谢神筠同样奔波一路,面有倦色,不过她眼极亮,气度神韵如光华高彻。 「不,」谢神筠摇头,「先进宫。」 皇帝久未上朝,政事全由皇后打理。琼华阁挨着政事堂,是皇后议政之所。天色放亮,便有重臣入阁议政。 今日议事,散得早。谢道成今日和岑华群一同出来,过了丹华门便遥遥看见内侍迎着谢神筠去了琼华阁。 庆州案的卷宗同她一道入长安,一早便呈递在了政事堂案头。 岑华群一愣,他尤其怯冷,风雪一大他便裹紧了氅衣。 「谢尚书,那瞧着像是……瑶华郡主?」先前内侍已然通禀过,岑华群不过是明知故问。 前头的中书令贺述微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谢道成神色不变,淡淡应了一声。 老狐狸。岑华群心里嘀咕,不信他不知道自家闺女今日回京,却不再开口。 谢神筠宣抚庆州,查到多少卷宗上没有写明,但光从庆州递迴来的消息,半个月内她便两次遇刺,中间还牵扯进了定远侯沈霜野。 这半月来朝中风平浪静,谢神筠一回来就该掀起风浪了。 谢神筠行至皇后理政的琼华阁前,门外早早候着的内侍一见她便堆起笑,柔声道:「郡主回来了,娘娘听说您要回来,一夜没睡好,就等您呢,」他口中殷勤,为她打帘,「这一路餐风饮露,郡主都瘦了,娘娘若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琼华阁嵌的是琉璃窗,入内静烟绕柱、辉光盈室。 「阿暮,来。」皇后额间点着明红牡丹,云髻上凤钗吐珠,点缀着雍容国色,「瘦了。」皇后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她。 谢神筠摇头:「路上有些波折,没有大碍。」她道,「此事始末我已写成卷宗,圣人看过便知。」 皇后已经看过。 「你做得很好,」皇后道,「我已责令政事堂详查庆州帐目,这几日也该有个结果。」 谢神筠没有掉以轻心:「事涉太子,三省多有退避,只怕陆家还有后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陆庭梧身为虞部冶官,矿山在他监管之下,这事他说不清。」皇后道,「山崩之下,陆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谢神筠默而不语,只觉未必。 琼华阁里明烛照彻,皇后眼神清明:「陆庭梧断了腿,伤势如何了?」 谢神筠道:「伤势没有大碍,就是路上难走,伤恢復得不好,太医说还要再养两个月。」谢神筠默然片刻,道,「我去庆州后不久,便听闻太子妃有孕了。」 「太子妃小心,满了三个月才放出的消息,」皇后搁了笔,道,「她听了庆州的事,这几日担忧陆庭梧的死活,动了胎气,一直抱病卧床。」 谢神筠心下瞭然。太子妃抱病,未必全是担忧因着担忧陆庭梧。她虽在庆州,长安的消息却也没断,如今朝内外都盯着太子妃这胎,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她便没出过东宫,连太医也是日日往东宫去,生怕有个闪失,防着谁不言而喻。 谢神筠道:「太子殿下不在长安,陆大人又出了那样的事,太子妃担心幼弟也是人之常情。小陆大人平安无虞,今日也该往东宫去,殿下自然会心安。」 「她担心的只怕不止是陆庭梧,」皇后闭了眼,心平气和地说,「东宫没有子嗣,始终是陛下的心病。」 何止是东宫子息薄弱让人担忧,皇帝至今也只得二子,而且身体都不算康健,朝臣私下也免不得忧心。 谢神筠道:「如今陛下总算能稍稍宽心了。」 「宽心倒也未必。」皇后睁开眼,眼底倦意散得干净,她看着殿中鼎立的紫铜云炉,余下的话却隐进裊裊云烟中,不言自明。 皇后眉间多了两分冷意,口中却是淡淡,「陛下很是高兴,已经准备让中书省拟旨,召太子回来了。」 谢神筠像是没有察觉到皇后的不悦,反而温温一笑,说:「殿下巡检江南也有半年了吧,马上临着腊八宫宴,岁末百官都要进京朝拜,殿下也确实应该坐镇东宫。莫说太子妃,便连朝中也离不得殿下。」 皇后看着案上折,政事堂用的墨是池州上贡的松烟墨,墨香凝于纸上经久不散。她道:「过去半月,贺相连上了三道摺子,都是要求迎驾太子回京的,百官之中也多有附和。」 谢神筠垂眸,语调平淡,说:「殿下……是正统。」 太子生母是陛下的原配郑皇后,甫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得中书宰相辅贺述微亲自教导,拜裴中丞为太傅,及冠之后入朝参政,内修清正,外通仁厚,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殿中一时寂然。 天光照彻琉璃瓦,皇后在满堂辉光中起身。 琼华阁高在九重,俯瞰阶前荣华。 东宫不过是这巍峨宫阙中不起眼的一角。 「这世间没有正统,那只是儒生驯化权力后的矫饰。」皇后望着天边云影,红墙白雪蜿蜒无尽,她声音很静,雍容不减,「他们拥护的是太子吗?不,太子谁都能当。」 她站在这里,就已经将他们拥护的正统踩在脚下。 阁外风雪渐盛,朱红华彩不减,在谢神筠眼尾描上余红。 她眸光侧过白雪地,轻轻说:「圣人说的是。」 谢神筠陪皇后静立片刻,皇后看过雪景,转而问起:「你在庆州遇上定远侯了?」 「是,定远侯取道庆州,恰好遇见,便同行了一段路。」 皇后微微蹙眉,显然也是听说了庆州城外沈霜野拦路横刀之事,道:「定远侯是重臣,也难免年轻气盛了些。」 「侯爷也是功臣。」谢神筠道,「半年前他夜驱长军,鏖战数日,重新将北胡赶至赤水之外,不负定远之名,大周有此名将,北境可安。」 皇后淡声说:「安的是北境,不是大周。」 这话谢神筠不能接,因此只是默然。 「他同你一道入的长安,算算时辰也该到了。」皇后道,「一起见见吧。」 第09章 沈霜野已至琼华阁外,眯眼看大雪覆过琉璃瓦,神色冷寂。 内侍打起帘子,恭恭敬敬请他进去。传闻中那位垂帘听政的皇后坐于上首,容色令人不敢直视。 沈霜野缓步上前,拜过皇后。他统三境兵马,曾得皇帝特旨,入殿不必卸甲。但他素来规矩,觐见皇帝时从来只着官袍,如今在琼华阁中拜过皇后,腰间寒刀却犹带血气。 「侯爷不必多礼,」皇后端详他片刻,含笑道,「鹿野之战大获全胜,北境五年可安,侯爷当居首功。」 皇后态度温和,却没给他赐座。 沈霜野立于堂下,道:「圣人谬赞,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有功自然当赏,侯爷不必过谦。陛下还要赏犒三军,安抚伤亡将士,亡者当抚恤,功臣也要彪奖。」皇后淡淡道,威严顿显。 「臣谢过陛下与圣人天恩。」沈霜野道。 皇后这才赐座,要他不必拘礼:「冒雪行军,殊为不易,侯爷这一路奔波辛苦。听闻回京路上阿暮得你照料,我还要谢你。」 阿暮这名字有些耳熟,叫沈霜野心里一动,但皇后如此亲近的除了谢神筠也没有旁人了。 沈霜野扶刀去看,果然见到谢神筠坐在皇后下首。琼华阁中已足够明亮照彻,堂上女子端坐,却更有灼灼艷光。 谢神筠微微一笑,说:「圣人不知,路上驿站失火,全仰赖侯爷援手搭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郡主说笑了,」沈霜野道,「郡主有禁军相护,哪有臣施救之机,不过是救了救火,算不得什么大事。」 「侯爷不肯居功,我却不能忘恩负义,」谢神筠缓嘆一声,口吻良善至极,「侯爷为救我伤了右手,不知如今可有好转?」 皇后皱眉:「伤在右手,可不是小事,太医怎么说?」 沈霜野笑笑,中规中矩地答:「本就是小伤,不碍事。多谢圣人关心,臣一切都好。」 「旧伤拖得久了,便易成痼疾,」谢神筠道,「侯爷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不过是被火燎了一下,倒算不上伤,」沈霜野同样意有所指,「更称不上痼疾,郡主的好意臣心领了。」 沈霜野领教过谢神筠的难缠,此刻他目光稍错,言语克制,将谢神筠试探间的锋芒尽数挡了回去。 谢神筠便不再开口。 皇后又温言几句勉励之语,忽而提起沈霜野胞妹的亲事:「我记得沈娘子的婚期是定在来年七月吧?」 沈霜野的胞妹沈芳弥刚及笄,常年居于长安,和兄长聚少离多,去年由皇帝赐婚,许给了崔家二公子。 婚期还是皇后亲自拟定的。 「定在了七月初三,圣人好记性。」沈霜野平静道。 「沈娘子也一定很惦记你,」皇后道,「你此次回长安,正巧可以多陪陪郡主。」 沈霜野垂眸称是。 见他始终应对沉着,皇后头上凤钗一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说:「你府上没个当家人,沈娘子的婚仪难免会有疏忽的地方,我已令礼部操办,侯爷若有想法只管开口,吩咐礼部去办就是。」 「圣人思虑周全。」沈霜野克制地应了。 谢神筠默不作声地打量他,看那镇定从容都敛进天光下。 「如今北境安定,沈娘子的婚事也定下了,侯爷也该多为自己考虑,」皇后似是关切道,「前两日圣上才同我提起,说你身边至今没个知心人,侯爷这些年为大周攘外敌安社稷,也不能因此耽误了自己的大事。」 皇后笑了笑,道,「陛下说,你若是有喜欢的,便只管开口,他亲自为你指婚。」 沈霜野默了一瞬,不知怎地,目光便滑过座上的谢神筠。 长安的世家贵女多是及笄之后出阁,但谢神筠至今未曾定亲。她受皇后教导,八岁起就进了太极宫,日夜歇在明理堂,她的婚事,皇后不提,便无人敢猜测。 谢神筠含笑垂眸,看见腕边金莲攀上衣袖,她慢条斯理地折了折,抬眼时正对上沈霜野的目光。 沈霜野平静移开眼。他道:「臣要是有喜欢的,不必圣人提,自然会腆着脸求陛下指婚。」 皇后似是随口一提,并不强求,她体恤沈霜野才回长安,还未入得家门,便没有多留,又赐下重礼让内侍送他出宫。 宫人换过茶,皇后捧着薄瓷,她日日执笔批阅奏摺,指侧留下了柔软的茧,像朵含苞花蕾,那花蕾抚过谢神筠肩头,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皇后抿了口茶,眉心微蹙,道:「前两日你阿耶同我提起谢裴两家议亲的事,三年已过,你同裴元璟的这桩亲事也该重新议过。」 裴氏一族从来都是支持东宫的中流砥柱,但朝上的立场不会妨碍世家大族间的姻亲往来。 三年前谢神筠同裴元璟议亲,两家还未正式约定,谢家大夫人去世,议亲之事便就此搁置。 如今谢神筠出了孝期,这桩婚事便被重新提了起来。 谢神筠平静说:「我都听圣人的。」 皇后目光宁静,再开口时有隐约的惋惜。 「可惜了,」皇后道,「沈霜野是最好的人选。」 谢神筠顿了顿,她原本以为皇后不会再提。 紫铜云炉烟气裊裊,逸散了满殿清香,谢神筠闻到点菸气,清新凝神。 「侯爷功在社稷,自然能寻到良配。」谢神筠语气如常,仿佛皇后只是在关心沈霜野的终身大事,「圣人不必忧心。」 良配二字却戳中了皇后的心。 三年前谢神筠议亲,谢皇后择定的人选原本是沈霜野。侯爵只是虚衔,沈霜野还领安西、北庭六州,兼大都护之职,皇后更想将北境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但他不肯娶。 这便是皇后不喜沈霜野的原因。她要把谢神筠许给沈霜野是示好也是恩赐,但沈霜野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拒绝的不仅是一门亲事,还昭示着他对皇后掌权的不满。 这种不满如芒刺,难以忽视。时日一长,便会变成心腹大患。 沈霜野是三境大帅,又辖北府六州,但他至今无妻无子,沈芳弥外嫁之后他就真正称得上孤家寡人。 他把自己变成了孤臣。 孤臣不死不屈。 —— 岑华群今日当值弘文馆,内外肃静。他不耐寒,才让内宦捧了热茶热水上来,便见中书令贺述微自门外踏进。 贺述微鬓已霜白,但他立如青松,行如云鹤,开口时温和从容。贺述微先问:「庆州的事,你知道多少?」 岑华群捧了热茶暖手,摇头道:「我能知道什么?」 「你派去的那个颜炳——」 岑华群截断他话头,貌若无辜道:「明公,宣抚庆州的人选是圣人亲自拟定的,可不是我派去的。」 岑华群低头吃茶,避过贺述微目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贺述微被堵住话,知道从岑华群口中问不出什么,他摇摇头:「矿山的帐目出了问题,户部和工部都要担责。」 「欸,」岑华群连连摆手,「那可同我没有关系。帐目明细我都是按着各州府和工部呈上来的帐算的,一笔没多一笔没少,我受人矇骗是我老眼昏花,我领罚,旁的可跟我没关系。」 贺述微不为所动:「你既然老眼昏花,那也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既然如此你不如明日就上书请辞,正好能赶上来年补缺,不耽误户部的事。」 岑华群捶着腿,唉声嘆气:「明公何必砸我饭碗,我如今请辞就叫引咎,那可不行,我一家老小还等米下锅呢。」 话都叫他说完了,岑华群又祸水东引道,「庆州水浑,我是只湿了鞋袜,谭理可就半只脚都踏进泥潭里了。」 矿山的事工部上下都脱不了干系,谭理这个尚书更是难辞其咎。 「他是工部的主事官,就该他担责。」 贺述微捧着茶,说回庆州便肃容,他任宰相多年,在政事堂屹立两朝,嵴骨撑起了半个朝堂,肃然时锋芒显露,「工部上下都要查。」 第10章 沈霜野出宫时风雪变大,刚过朱雀大街,他马前遽然滚来个白面团子。 糰子一身蓝袍,生得白净,通身的金玉富贵,仰面看人时眉眼弯弯,讨喜得紧,他兴高采烈地喊:「阿兄!」 沈霜野勒马,眯起眼打量他片刻。 宣蓝蓝是敬国公嫡子,也是沈霜野表弟,打小就跟在沈霜野后头招猫逗狗,小时是个混世魔王,大了是个纨绔子弟,除了沈霜野,连他爹也管不住他。从前敬国公还能把他扔在北境让沈霜野操心,送来长安后便如脱缰野马,在这个富贵窝里乐不思蜀。 他不知是从哪个歌舞坊里钻出来,一身的脂粉气还没散干净。 宣蓝蓝还以为他是没把自己认出来,努力凑到沈霜野跟前去:「阿兄,是我呀,我早知道你今日回长安,特地来接你的。」 沈霜野没说话,目光一寸寸地剐过他皮,估摸着这细皮嫩肉的小子能受住他几刀。 宣蓝蓝在那目光下缩了缩脖子,声音颤颤:「阿兄,你别这么看我,我瘆得慌。」 他也纳闷,沈霜野才回长安,还没到看不惯他的时候,怎么就冷飕飕的使眼刀子了,难道是他爹写信给沈霜野告状了?宣蓝蓝目光一转,对上跟在沈霜野后头的况春泉,挤眉弄眼地对他使眼色。 况春泉默不作声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才不去触沈霜野的霉头。 「是吗?」沈霜野握着马鞭,反问。 宣蓝蓝背上陡然窜起凉意,曾经被沈霜野收拾过无数次的记忆条件反射地开始提醒他,他讨好地对着沈霜野笑了笑,说:「表兄,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站住。」 宣蓝蓝登时不敢动了。 沈霜野凉凉道:「回来。」 「……嘤。」宣蓝蓝哭丧着脸,抽了抽鼻子。 —— 宣蓝蓝被绳子牵着跟在马后跑过了两条街,雪天路滑,他一个没注意就摔了个背朝天。 沈霜野总算放慢了速度,他有两年不曾回京,路都忘得干净。 长安的街坊没有大的变动,繁华依旧,定远侯府在崇仁坊,四邻皆是显贵,两侧高墙深院困住了四方天。 沈芳弥一个人在长安旧宅住了七年,得了兄长今日回京的消息便早早迎出来。 她刚及笄,瞧着年岁却还要小些,颊边绒毛衬得眼如秋水、面似白梨,见到兄长身影便红了眼眶。 定远侯府前身是靖王府,穿廊游宅,纵深宽广,冬日里廊外也有绿意。 一行人入了正堂,竹帘被挑起,沈芳弥怯冷,炭火便烧得旺,她煮了白鸡蛋为宣蓝蓝滚脸,贴心的没问他面上青紫是怎么来的。 旧事叙过,沈霜野道:「我今日入宫,没见着陛下。」 宣蓝蓝疼得龇牙咧嘴,有意在沈霜野面前表现,便忙不迭地说:「入冬之后陛下的风疾又犯了,连着半月都没有上朝,如今宫中是皇后娘娘主政。」 他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身上也担着个太常寺的闲差,虽然连日常点卯都不去,碰上皇帝开朝的日子他还是得入宫的。 皇帝风疾缠身,发作起来头痛欲裂,缠绵病榻十余年,都是在静心修养,否则也不至于让皇后主政。 沈霜野看着炉中明炭,在星点橘色中想起太子。 皇帝身体不适,太子及冠后有入朝参政的资格,就本该让太子监国,但数月前太子却离京去了淮南道,名为巡检,实为贬斥。 沈芳弥想了想,轻声说:「原本东宫有喜的消息传出后陛下很是高兴,还要敬天祈福,但太子妃体弱,召过好几次太医,陛下忧心之余风疾加重,这半月来连贺相都没有召见呢。」 宣蓝蓝把白鸡蛋塞进嘴里,含含煳煳地说:「就是就是,我这半月连小曲儿都不敢听。」 他忙不迭地表衷心,却只得了沈霜野凉凉一瞥。宣蓝蓝脖子一缩,再不敢满口鬼话。 「对了,阿兄,」沈芳弥像是想起了什么,命人取来一张拜帖,「陆僕射府上送来重礼,说是感谢阿兄相救之恩。」 她眸光清澈,直直地望住了沈霜野,问:「阿兄,你是救了陆庭梧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宣蓝蓝咽下鸡蛋,探究似地问:「我听说你同瑶华郡主一道回的长安?」 沈霜野接过拜帖,应了一声。 「同暮姐姐一起回的长安?」沈芳弥若有所思。 瑶华郡主闺名神筠,阿暮显见是她的小字,这名字皇后能叫,沈芳弥这样叫却是有些亲近了。 沈霜野一顿,抬眼朝沈芳弥看去:「你同谢神筠很熟?」 沈芳弥微一摇头,低声回:「只是见过。」 侧旁的宣蓝蓝欲言又止。 沈霜野没注意他纠结神情,略略提过自己同谢神筠还有陆庭梧一道回京之事,没有多说。 —— 矿山案由御史台上书,请圣人彻查工部帐目,附上的还有庆州刺史温岭的请罪书,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内外的目光都放在年底这桩大案上来。 刑部会同大理寺审理,查出亏空数十万两,首当其冲的便是工部专司矿产的虞部司。虞部主事是受伤未愈的陆庭梧,今晨同样被叫去问话。 况春泉带着消息回来:「侯爷料得不错,御史台向工部发难,工部尚书谭理已停职在家,如今谭家正四处找人打听情况,听闻侯爷是同郡主一日入的宫,消息已经递到府上来了。」 「只是停职?」沈霜野敏锐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对。 「奇就奇在这里,」况春泉微一抿唇,说,「私铸兵甲的事没有传出风声。」 只能是皇后按下了此事。 「私铸兵甲等同谋逆,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妄动,」沈霜野将庆州和长安的事都细细捋过,道,「陆庭梧呢?」 「他在山崩之下重伤未愈,上书说正是因为他发现工部帐目不对这才去巡察矿山,引来这场惊天之祸。」况春泉说,「说法没有问题,证据也很充分。」 甚至同况春泉早前有过的猜测不谋而合。 「但他在庆州的时候没有开口。」沈霜野道。 况春泉迟疑:「或许是防着郡主?」 「他有什么必要防着谢神筠?恰恰相反,不管陆庭梧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在庆州时便应该竭力帮助朝中派来的宣抚使查案,但他没有这样做,」沈霜野道,「要么是他知道矿山案的内情,要么就是他想把矿山案引到别人身上去。」 无论是哪种,陆庭梧都干净不了。 「他不仅是在庆州没有开口,发现工部帐目不对,他没有上呈工部主事官,而是私下巡察,他在怀疑谁?」沈霜野道,「岑华群谨慎,派往庆州的只是一个六品主事,倒是谭理,如今要自顾不暇了。」 陆庭梧的供词毫无破绽,但上到工部尚书谭理,下到派去庆州的宣抚使,全都被他的供词套住了。 「矿山的事绕不开工部监管,工部说得上话的人就那几个。」况春泉瞭然道,「谭尚书是贺相公提拔上来的,在谭理之前,工部十年里换过四位主官,皆出自谢皇后提拔。谭理若退,工部就会变成皇后的囊中物。」 大周立国之初,朝堂是世家的天下,五姓七望深植朝野,与皇权难容。昭孝皇帝欲将淮阴公主下嫁卢氏三郎,被断然拒绝,崔氏高傲清贵,甚至敢直骂天子。 世家在权力的角逐中结成天然同盟,皇权不过是他们俯视的傀儡。 天子科举改制之前,门荫是入仕的独木桥,凌霄阁文臣之名,没有寒门子的姓氏。明宪年间真正加授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只有贺述微是出身寒门,到了延熙初年,贺述微空有帝师之名,新朝辅政左相却仍是王氏王兖。 谢皇后以女子之身稳掌权柄近十年,甚至稳压东宫一头,同样也是世家的出身给了她那样的底气。 「未必。工部尚书的位置重要,谭理这个人却不重要。」沈霜野道,他对朝中局势瞭然于心,谭理当初能当上这个工部尚书,本身就是一种平衡。因为他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陆僕射的学生,谭理之前,工部尚书的位置本该由俞辛鸿来坐,但贺述微最后强势提拔了谭理。 矿山和私铸兵甲息息相关,陆庭梧、俞辛鸿、谭理,工部如今牵扯进去的几个人在私铸兵甲的案子中面目都是模煳的,辨不清立场。 「龙虎相争,胜负难料。」沈霜野眺向窗外雪景,雪上寒梅初绽,零星透红,「朝堂可不是圣人或者贺相说了算。」 圣上虽然因病退居西苑,但大周的朝堂仍然是天子说了算。天子倚重贺相,贺述微便是中书宰相,天子爱重皇后,皇后便能揽过朝中大权。 可惜,天家无父子。 堂中静了片刻,沈霜野盯着花枝,突兀问起,「谢神筠这两日在干什么?」 谢神筠还在宫中。 年底六部事忙,官员考绩和开支核定是头等大事。三省官员入琼华阁议事,吵了数日都没个结果。 谢神筠是执笔人,她离京数日,积了不少事,近来又因矿山的案子劳神,已有几日不曾睡好。 杂事稍歇,谢神筠趁着清静下来检阅礼部拟出的迎驾东宫的章程,这是如今的要紧事。 「东宫有喜,陛下想择日子敬告天地,又怕损了福气,便只在静堂斋戒,」谢神筠有意简化礼部的繁琐礼仪,道,「陛下尚且如此,迎驾东宫更不宜隆重。」 「东华门迎驾太子……是贺相的意思。」礼官讷讷道。 谢神筠笔势稍顿,轻轻道:「贺相的意思……是要太子越过陛下去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下官不敢!」礼官立时伏地告罪,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堂中稍静。 礼官以额触地,在那长久的安静中汗湿透里衣。 第11章 谢神筠捏着笔,垂袖如天边云,她道:「礼制典仪没有比礼部更清楚的,若郑大人拿捏不准,便去请教魏尚书。」谢神筠声音平缓,「太子回宫在即,迎驾的仪典不要出差错。」 「是。」礼官提袍起身,再生不出反驳的心思。 礼官去后,皇后身边的秉笔女官杨蕙入内,禀报说:「圣人要明堂议事,臣已命人宣召几位宰执,请郡主随侍旁记。」 谢神筠搁笔,便知要议的是要事。 皇后才召重臣议过事,见杨蕙领着谢神筠进来,便让朝臣都退下了。 「陛下得了喜事,近来旧事重提,想要新起一座紫极宫练道修玄,且有得闹腾。」皇后案上放着两仪殿新送来的紫极宫图纸,纸上飞檐雪瓦,华美至极。 「紫极宫不好建,」谢神筠心念一转,揣摩皇后的意思,「但谭尚书如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顺应圣意才是他的第一要紧事。」 皇帝因着风疾渐不理政事,近年来都常居清静堂一心修道。去岁皇帝便想要修西宫以供练道修玄,他自己画的图纸,要效仿前朝升仙台修成一座紫极宫。中书省以奢侈伤财为由封驳了。 皇帝尤不死心,又找到工部尚书谭理施压,想要绕过中书省直接由工部拟个章程出来。 谭理向来以中书令贺述微的意思为重,贺述微说不行,他便在皇帝面前百般推脱,皇帝气得不行,又拿他毫无办法,只好恹恹地按下此事。 此刻旧事重提,分明是拿捏住了谭理不敢拒绝。谭理也确实不能再如之前那般硬气拒绝。 皇后在查工部的帐,谭理这个尚书撇不清干系,如今能保住他的只有皇帝。 皇后冷淡道:「要顺应圣意的可不仅仅是谭理。」 天际堆云,暗了明堂灯火。谢神筠在侧,窥见皇后瞬息昏暗间的蹙眉。 天子既然要保谭理,那就是在逼迫皇后让步了。 谢神筠便心下明了,皇帝要修紫极宫不是偶然。 庆州的水越搅越混,反而把脏东西都沉到了下头。皇后按着私铸兵甲的事没提,只在前朝紧盯着工部的帐目,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矛头指向的是陆僕射,陆周涯背后站的可是太子。 这座紫极宫挑在这个时候建,是皇帝的表态。 工部那里可以打压,但不能牵涉到太子。皇后也可以揽权,但大周只有一个天子。 琼华阁高在九重,俯瞰东宫又如何,太极宫只有一个主人,这天下姓李,太子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就看谭理识不识时务了。」皇后道。 谢神筠默了一瞬,几位宰执尚未入阁,她便将过手的事务都向皇后禀过,又说:「太子殿下不日入都,贺相的意思是要在东华门迎驾东宫,殿下是君,礼部拟出的仪典也没有逾制,就这样办也无不可,」 她先是中规中矩道,而后话锋一转,说,「不过,近日陛下一直在斋戒祈福,迎驾的仪典过繁有些招眼,过简又恐招人口舌,我不好做主,圣人不若将此事呈给陛下圣裁。」 琼华阁中昏暗不过片刻,云开雪霁,復得光灿。光影攀上谢神筠衣角,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皇后眉心渐松,点头道:「把礼部拟出的仪典送去西苑给陛下过目,就照陛下的意思来吧。」又问,「工部那边如今是谁主事?」 谢神筠道:「谭尚书停职在家,俞辛鸿未归,如今是四司郎中共同主事,重要的便上呈由陆僕射定夺。」 「把陆僕射一併叫来,」皇后目光落到纸上飞檐上,冷淡说,「这座紫极宫年后就要动工,谭理若是不肯,那这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就换人来坐。」 侧旁杨蕙垂眸应是。 一时的退让不算什么,皇后眸光澄澈如琉璃,她会赢。 —— 两日后皇帝风疾有所好转,在两仪殿召见沈霜野。 天气晴好,日光破开雪云斜过飞檐一角,投到沈霜野脚下。 他入都述职,本该先觐见圣上,可他归京那日却是先拜见了皇后。先拜皇后再见圣上,无异于阴阳倒序。 皇帝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常着道袍,病容都被掩在天子威严下。但他缠绵病榻数载,没说两句话便咳得厉害。 御前二十四衙门总管陈英侍立在侧,急忙递上热茶,道:「陛下风疾未愈,可不能动气。」 沈霜野目光不着痕迹瞥过被皇帝扔在一旁的黄麻纸,硃批鲜明,皇帝手边却无笔墨,显然是才从琼华阁送来的。 沈霜野观其神色,斟酌道:「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皇帝摆摆手,喝了口热茶缓缓嗓子:「老毛病了。」他目光下垂,陡然显出厌倦姿态,「去告诉皇后,就说宫中靡费,诸事从简。」 「诶。」陈英应了一声,招来一个小黄门,将天子口谕传往琼华阁。 沈霜野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沉。 听闻贺相为迎驾东宫一事在明堂上据理力争,如今皇帝却说诸事从简,显然是不喜贺相提议。 皇帝缓过气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兵部的奏报,朕看过了,说你在鹿野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可好些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谢陛下垂询,」沈霜野一笑,「臣已无大碍。」 「为将者,九死一生。你在外征战四方,旧伤沉疴难愈,别趁着年轻觉得自己能抗,」皇帝净了手,在潦水声中提及沈霜野阿父,「你阿耶若不是因着旧伤復发,朕如今还能多上一位忠臣良将。」 沈氏一门皆是能名入武安阁的良将,沈霜野少时意气风发,便是神都王侯也入不了眼。沈决战死后北境诸镇险些譁变,沈霜野一力整肃燕北铁骑,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立下不世战功。皇帝亲至明德门外相迎,那是延熙十四年春。 如今他已成为大周北境的屏障。 沈霜野平静地笑了笑:「臣也只想如阿耶一般,为君报国,九死不悔。」 「你同你阿耶一样,都是好儿郎。」皇帝接了帕子拭手,欣慰道,「朕同你阿耶是少时情谊,当年甚至想过将永宜聘给他做儿媳,你阿耶倒好,竟还瞧不上朕的亲妹妹。」 天家中父子相疑、兄弟相杀,都是寻常事。他同沈决自幼相识,又得他一力扶持,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 可不知是不是话说多了,皇帝竟又轻轻加了一句:「阿决从前……总是瞧不上我的。」 他少时荒唐,如何能及得上意比凌云的靖王长兄。 沈霜野闻言不过一哂,道:「若我阿耶尚在,定会与圣上争辩,他如何敢瞧不上永宜公主,不过是北境苦寒,公主金尊玉贵,怎能去苦寒之地受罪。」 他只当没听见皇帝蝇语,只拿永宜公主未竟之亲事说事,又轻轻揶揄道,「况且我总听阿耶说,他比圣上痴长几岁,年少无知时总叫圣上六郎,要是永宜公主当真下嫁,这辈分要怎么论?」 皇帝眼里浮现几缕真心实意的笑意,他像是又回到了少时同沈决插科打诨的日子,连话也起来。 他又同沈霜野说了会儿话,留他用过午膳,皇帝要小憩,便让沈霜野退下了。 待沈霜野一走,又有内宦入内说东宫请了太医,这一月来太子妃胎象不稳,太医入东宫是家常便饭。 陈英轻声宽慰道:「奴婢特意问过杜太医,太医说太子妃殿下怀胎辛苦,身上起了些疹子,小皇孙倒是无虞的,陛下不必忧心。」他迟疑了一瞬,「圣人也惦记着太子妃,随后就召了杜太医入琼华阁垂询太子妃身体。」 皇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道:「她倒是上心。」 陈英不敢答话。 「让东宫的人都警醒些,太子既然不在宫中,那些属臣也没必要日日都往东宫去,让太子妃安心养胎。」皇帝落音很重。 陈英心中一跳,知道迎驾东宫的事到底还是惹恼了皇帝:「是。」 皇帝却又没了倦意。 「迎驾东宫。」皇帝喃喃道,蓦地嗤笑一声,「朕要修宫他们便说宫中奢靡甚巨,迎驾太子却觉得典仪简陋,」 他扔了帕子,道,「君不是君,臣不为臣。」 陈英深深垂首,不敢接话。 —— 雪云蔽日,重重雪雾笼罩着禁中,将天地都变作了牢笼。 谢神筠自点凤台过,恰好看见出宫的沈霜野。 阿烟道:「娘子,是定远侯。」她对沈霜野有些敌意,一见他出现在谢神筠周围便颇为警觉。 谢神筠停下来,她拨开眼前的雪雾,想将人瞧得更清楚。 那雾忽然便散了。沈霜野站在天光下,气度从容,静立时压住了雪幕,尤其招眼。 谢神筠问:「他今日入宫是陛下召见?」 阿烟点头:「是。」 沈霜野似有所觉,抬眼时正对上谢神筠的目光。 「谭理全身而退,庆州一案圣人问责工部,总得找个罪魁祸首出来,」谢神筠迎着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如常道,「昨日禁军押解俞辛鸿下狱,今日三司会审,让北军狱留意俞辛鸿的口供。」 阿烟道:「娘子,定远侯自回京之后便在朝上装聋作哑,但他比我们早到庆州,说不得手里便握住了什么证据。」 「他即便握着证据,也不会拿出来,这几日他在矿山案里置身事外就已经表明了立场。」谢神筠道,「无主的刀要想用得趁手,果然还是得再磨一磨。」 「走吧,」谢神筠抬手拢雾,下了点凤台,「定远侯为查矿山案入庆州,既然祸首已经归案,也该给他一个结果。」 第12章 谢神筠提裙入廊,在沈霜野看来时屈膝道:「侯爷。」她已至沈霜野身侧,谨慎地隔着一臂距离,明知故问道,「侯爷今日怎么得闲入宫?」 沈霜野侧首,谢神筠自雪中来,鬓边似乎还笼着寒雾,愈发显出人清寒。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沈霜野简短道:「圣上召见。」 「圣上风疾未愈,便急着召见侯爷,看来圣上待侯爷,果真亲近。」谢神筠顺着沈霜野目光望去,落在宫城以南一角,她道,「那是北衙六所。侯爷对禁军感兴趣?」 延熙七年以后,皇后復用禁军戍卫宫城,又设北衙六所建立刑狱,而北司原只负责审理暗窥宫禁之案,到近年来却逐渐插手三司事宜,已让许多朝臣闻之色变。 便是沈霜野远在北境亦有所耳闻。 谢神筠偏头,眉心梅瓣嫣红,话却冷淡:「还是说,侯爷感兴趣的是昨夜被押入北军狱的俞、颜二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非重罪不入军狱。俞辛鸿原本该被押入刑部大牢,皇后却命北司审理此案,明显是要绕过三司。皇帝要保谭理,陆庭梧背后站着太子,只有俞辛鸿,在两方倾轧中被当作了弃子,随手可抛。 「庆州山崩是朝中大案,我亦有所耳闻,」寒风袭面,沈霜野声音却淡,「山崩案当真是俞侍郎主使的?」 「主使谈不上,」谢神筠说,「俞侍郎勾结矿山主事私开矿山,不巧被下到庆州巡察的陆大人发现端倪,矿山主事担心事情败露,索性炸掉矿山,可惜,陆大人命大,竟在坍塌的矿山下被救了出来。」 谢神筠道:「昨日俞侍郎下狱,禁军在俞府搜出了财物和帐册,人证物证俱在。」 沈霜野盯着朝中的动静,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结案,侯爷可满意?」谢神筠语气轻飘飘的,忽地朝他近了一步。 寒风乍盛,拂过谢神筠衣裙,裙边朱红渐隐,那起落的弧度如一朵花骤然盛放又凋谢。不过短短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被骤然拉近。 「同我有什么干系。」沈霜野没退,不动声色道。 「侯爷亲往庆州,难道不是为了矿山之下的冶所吗?」谢神筠低声说,犹如情人絮语。 沈霜野姿态沉稳:「我取道庆州南下入都,不知郡主说的什么冶所。」 「哦?」谢神筠微微歪头,她臂缠朱披,上绘青绿团花,这样的浓墨重彩也在谢神筠身上失了颜色。 她故作苦恼道,「那燕州城外走货一十三车珠玉彩帛的商队,侯爷也不知道了?」 谢神筠面上含笑,眼底是大局在握的笃定。 沈霜野神情骤冷。 「你的手笔。」沈霜野慢慢道,谢神筠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将前因后果都理得清楚明白。 去年冬月,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了一批走私的兵甲,明面上以运送彩帛珠玉作为掩饰。正是因为那批兵甲,沈霜野才详查北境各州走私之事,最后查到了庆州。 如今谢神筠旧事重提,只代表其中内情她都清清楚楚,包括沈霜野为何去到庆州。 那些蛛丝早在去年沈霜野截获兵甲时编结成网,沈霜野同样在网中,被谢神筠一网打尽。 谢神筠并不作答,反而又近了一步。 沈霜野见过她执剑,龙渊出鞘,湛若寒水,她执剑的手却隐在帘后,窥不分明。 谢神筠按住了他腰间刀,只说了四个字,意味深长:「刀是好刀。」 她缓缓抽刀出鞘,刀光映出她眼波,寒芒乍现。 没人碰过沈霜野的刀,此刻却被握在谢神筠掌中。 她握着的又何止是刀。 沈霜野垂眼看她,暴虐之意陡生。 刀出鞘一寸,便被沈霜野重重按下! 他拇指擦过谢神筠手背,刀鞘相击的金石之音划破雪幕,刺得人心头一跳。谢神筠被收刀回鞘的力道带动,几乎就要跌进沈霜野怀中。 他们已离得太近。 近到这种时候,沈霜野方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美。 寒雾攀着谢神筠眉眼,始终没散,她眼却如藏天光。谢神筠眼尾一点红痣似血近妖,丽得惊人,被浓密长睫掩盖,非得要居高临下、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惊心动魄的颜色。 那颜色没能融化沈霜野眼中寒冰,冰中照出的是同样一张冰雪雕砌的面容。 太冷,也太艷。 或许谢神筠已习惯了旁人的仰视,她越是冷漠孤寒,便越是让人心生摧折与疯狂。 谢神筠站得太高,一定有很多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沈霜野想。 一如此刻。 「刀和剑都是兇器,」沈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剐过谢神筠眉眼,试图剥下那层画皮,「郡主若要寻玩物,可找错东西了。」 谢神筠处变不惊的姿态一如既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就着这个姿势手指一寸寸抚过刀柄雕花,刀上睚眦嗜血,张口就要去咬她指尖。 沈霜野冷眼旁观,便见谢神筠指尖已被凶兽睚眦咬出了血。 他本该挑开她手,此刻却盯着没挪眼。血色刺目,在谢神筠身上只会让人生起更多的破坏欲。 沈霜野尝到了血腥味。 谢神筠抬眼,声音若有似无:「你这刀好兇。」 那尾音被她咬得软绵绵,像是在说刀,更像是在说人。 沈霜野猝然以刀柄格开谢神筠,没叫她多想:「这刀随我征战已久,自然凶戾,郡主小心伤手。」 他话说得太迟,因此显得很没有诚意。 「既持刀剑,哪有不伤手的,」谢神筠说着,指腹翻转,上面已渗出血珠,「痛一痛,便长记性了。」 谢神筠给的教训,沈霜野确实难忘,他道:「可惜这点痛,怕是还不够。」 「我却觉得刚好。」谢神筠抬了指尖,看那血珠缓慢渗出,道,「玩儿嘛。人生在世,就图个乐子。」 沈霜野按住刀柄,拇指擦过谢神筠留下的血迹,眼却一错不错地盯紧了前者,沉沉的戾气都翻涌上来。 「郡主嗜好特别,」他咬字极重,冷声道,「当心自作自受。」 「是吗?」谢神筠含了伤口,一双含情眼横波,轻飘飘地说,「我受着呢。」 她抿掉了唇上血珠,笑起来,「况且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1,谁让我痛了,我必是要还回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第13章 况春泉在宫外迎上沈霜野,照面便觉沈霜野似乎心情颇为不豫。 「侯爷入宫,可是遇上了什么事?」他问。 沈霜野摩挲指腹硬茧,同谢神筠伤的地方在一处,那里似乎还残着痒。他说:「我听说庆州随行的官员是谢神筠亲自点的人,包括俞辛鸿和颜炳。」 「是瑶华郡主点的人?但那俞辛鸿不是陆僕射的学生吗?」况春泉一惊,「今晨俞侍郎和颜主事才入长安,未入台院自辩便直接下狱——」 「谢神筠在一开始就算好了。」沈霜野握着缰绳,眼也不眨,「去年我们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那些走商运的是是什么?」 况春泉不察他冷不丁问起这个,当时他们前后查获了数批兵甲,皆以寻常货物加以掩饰,他们心神都放在那些兵甲身上,对面上用来遮掩的货物倒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细想了片刻,才说:「那是我们查获的第一批兵甲,走商用来遮掩的是大批彩帛丝绸,还有一些金饰珠玉。丝绸的话蜀锦南丝,从庆州方向来,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是敬国公所辖,我当时去信给宣将军,提醒她细查西南境内走私之事。」 况春泉不解其意:「侯爷,是有什么问题?」 此刻谢神筠幽深语调在沈霜野耳边响起:「刀是好刀。」 人也当真是美人。遑论她还那样狠。 「我今日遇见谢神筠,她向我提及燕州城外查获兵甲一事。北境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就是她递到我手上的刀。」 沈霜野缓缓笑起来,眼里却冷,「朝局如棋盘,你我皆棋子。谢神筠——当真是好算计。」 刀如何?剑又如何?总归都是杀人的利器,握在谢神筠手里,必是要见血的。 况春泉瞬间便理清了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喃喃道:「借刀杀人。」他面色凝重,「燕州城外那批兵甲,是郡主送到我们手中的,刀锋所指,是——」 谢神筠把刀递到沈霜野手中,总不能是一时兴起。端看庆州山崩前后的蹊跷,目的为何也该明朗了。 俞辛鸿获罪,必然是证据充分,私开矿山,俞辛鸿纵然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但也绕不开虞部监管,他是陆僕射的学生,那么从私铸兵甲到炸毁矿山,陆庭梧根本不可能不知道。 陆庭梧去庆州,本就是为了灭口的。 「——是陆庭梧。」况春泉道,「那庆州山崩,若真要寻幕后之人,只能是和陆庭梧有关。」 沈霜野查走私兵甲案,一路查进庆州,逼得陆庭梧壁虎断尾以求自保,谢神筠稳坐壁上观。 在这场棋局里,谢神筠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需把走私兵甲的事递到沈霜野面前,他为了北境安定势必会详查,甚至在未曾查出结果之前沈霜野根本不会泄露风声。 因为燕州在北境,是沈霜野所辖,他原本便手握重兵,被朝廷忌惮,在北境查出私铸兵甲,谁会相信那些兵甲和他没有关系? 藩镇乱象是大周痼疾,新亭之乱后有所缓解,朝廷重新收拢了各地兵权进行节制,但西北两境仍旧是节度使的一言堂。 一个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局势和人心,都被谢神筠拿捏得恰到好处。 甚至从始至终,她都将自己从兵甲案和矿山案中摘得干干净净。 俞辛鸿只是陆庭梧推出来的替罪羊。矿山案断在俞辛鸿这里,火便烧不到他身上了。 况春泉思及庆州种种,既有不忍更有厌恶,「私铸兵甲一事败露,陆庭梧便炸掉矿山销毁证据,那是——」 矿山之下,皆是活生生的人命。当朝死刑,尚且三復三核,何况是那许多无辜之人。 人命果真轻贱。 沈霜野生出点厌倦。 况春泉话没说完,看见沈霜野冷淡厌倦的神色,倏然想起——若庆州山崩是陆庭梧为掩盖私铸兵甲之事所为,那那些私铸兵甲的用途…… 陆庭梧背后可是太子。 谢神筠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以身涉险,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拿掉一个陆庭梧。 况春泉失声道:「侯爷——」 「此事还没完。」沈霜野抬眸,目光悉数隐进薄暮。 他道,「俞辛鸿替罪,陆庭梧隐身,私铸兵甲没有在朝上泄露端倪,谢神筠不会罢手。她知道我在追查私铸兵甲案,挑在此时将消息露给我,是用我这把刀用顺手了。」 沈霜野目光如炬,望向昏暗苍穹,谢神筠的异动在此刻得到解答:「她在试探。」 私铸兵甲断在俞辛鸿这里,谢神筠怎么会甘心? 「周守愚死前提到章寻,这个人至关重要。」况春泉在雪幕里抽丝剥茧辨析谢神筠意图,「郡主没有找到章寻,也笃定章寻还没有落到陆庭梧手中。铁骑先至庆州,她晚了一步,便只能怀疑是我们先把人藏了起来。」 「但她为什么怀疑我会把人藏起来?」沈霜野几近絮语,话音刚落他便已得出答案。 沈霜野本就为私铸案而来,陆庭梧炸毁矿山,牵涉人命无数,他不会姑息。 除非—— 况春泉口中发苦,同样猜到那唯一的可能,他嘴唇翕动,无声道:「事涉太子。」 私铸兵甲的事同太子扯上了关系,那被炸毁的矿山呢? 他们已过朱雀大街,暮鼓声声催人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天边鼓声渐落,沈霜野仿佛能看见太子的车架行过东华门。 储君。 承天之祚,赐居东宫。太子就是正统。 是了,私铸兵甲案矛头指向的是太子,如今没有拿掉陆庭梧,谢神筠一定还会有动作。 皇帝已因迎驾东宫的事对太子有所不满,在这个时候太子再同矿山案扯上关系,皇帝会如何想? 「谢神筠还没拿到俞辛鸿的供词。」沈霜野道,否则今日不必来试探他,「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繫或许只能从俞辛鸿那里知道了。」 不管矿山案藏着什么秘密,有一点毋庸置疑。 驿馆那场大火烧了半夜,谢神筠毫不遮掩她要陆庭梧死的意图。 但陆庭梧不是她的目标,东宫才是。 沈霜野道:「你去信给林停仙,告诉他燕州城的事沾过谢神筠的手,东西留不得了。」 沈霜野低垂目光,他垂颈如鹤,凌厉孤绝,再抬眸时是说不出的狠戾:「我得赴她这场生死局。」 日已近暮,昏暗苍穹低垂如天倾。 沈霜野在寒风中握紧手中刀,杀意如云雪遮天盖地。 谢神筠绝不能留。 第14章 北衙大院前身是禁军卫所,四方高墙困着阴魂,一踏进去就冷。北军狱在最里头,为了盖住血气,院里多种花木,冬日里被雪一覆,都成了冰。 今日北军狱才下了两个人,连风声也像是呜咽。 谢神筠拿过俞辛鸿的供词翻了翻。 俞辛鸿以制举入仕,先是在长安等缺,一等就是六年,后来放到地方,也是穷山恶水地,熬了许多年,才因为治端城水患有功,被陆僕射看中,擢入工部。 当初去庆州,是谢神筠亲自点的他。 屋内静下来。 谢神筠坐的地方正,透过铁栅栏能看见刑房里的情形。狱中阴冷,潮湿地结了薄冰,唿出的气都带白雾,俞辛鸿衣着整齐干净,面色肃然,一眼看上去没受太多罪。 他长途跋涉,才进长安便入刑狱,听说禁卫给他上枷时他很是镇定,理了衣冠才跟人走。 谢神筠把他的供词搁在了桌上:「工部这些年的帐目已经稽查清楚了,你贪墨的可不止是一处矿山。」 「银子么,谁不爱呢。」三司会审,俞辛鸿供词里已经交代得清楚。 「为着钱。」谢神筠点头,「但长安的清明二渠、八水绕城的疏浚缮造,帐目都很干净。俞侍郎是河工出身,看来还没有忘本。」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白骨露野,」 谢神筠说到这里顿了顿,在烛光中侧眼,没让俞辛鸿看到她眼神,「俞侍郎正是那次治水有功,才被擢入工部。俞大人,你与我同到庆州,看到矿山情形时会不会想起延熙七年的端南惨状?」 同久在北地的沈霜野不同,朝上三省六部的官员,都曾被谢神筠压得抬不起头来。瑶华郡主起居都在太极宫,日夜浸淫在权力场,她是皇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谢神筠端坐在他对面,火盆烧得太旺,那炭气她也一併受了,但她鬓边钗环未动,眸光隐含霜雪,垂袖蜿蜒在火光中,成了流淌的热浪。 烧得俞辛鸿心神俱摧。 俞辛鸿嘴唇泛白,镇静的皮忽然被剥掉了。他此生都不愿再想起那年的事。 庆州跟端南一点也不像。矿山塌得太干净了,又逢大雪,把一切都粉饰了过去。但那些死掉的人没办法粉饰,俞辛鸿到庆州的第一天就做了梦,梦到雪地里伸出无数双手,拖着他下沉,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这样的梦他做过不止一次。但梦醒之后,他还是他。 俞辛鸿坐在狱里,他面上已爬了老态,望着谢神筠时就像望着他不懂事的小女儿: 「郡主是贵人,没沾过泥,你同我说端南,是因为根本就没见过延熙七年的端南。水患之后是大疫,洪州府封城,死人甚至没地方烧,那才是『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1』。」 俞辛鸿看着那热浪,隐带哀嘆,「延熙七年,郡主没见过端南的惨状,见过之后就会知道,能活下来的人心都硬。」 「我既然做了,便想到会有这一日,供词里有我的认罪书,那些罪状,我都认。」 「罪你当然得认,不急这一时半刻。」谢神筠按住供词,意味深长地说,「你供词里说,炸掉矿山不是你的意思?」 「我没必要炸掉矿山,」俞辛鸿说得仔细,「我私开矿口为的是钱,最多不过一个贪腐之罪,炸掉矿山背的就是死罪了。是陆庭梧查得太急了,他发现了矿山帐目的问题,等我得到消息时他已经带人去了庆州。」 「但矿山还是塌了。」 「是矿上的人担心事情败露,自作主张。」 「担心到连同他们自己一起灭了口?」谢神筠道,「矿山六个主事,可一个都没活下来。」 「灭口是我做的,」俞辛鸿指尖微微一颤,「他们死了,我就能活。」他木然道,「矿山崩塌,证据都没了,只要再把人处理干净,事情或许就可以……遮掩过去。」 谢神筠问:「其中有个叫章寻的,从救出来后就不见了。」 「我也没找到他,」俞辛鸿嘆口气,「我猜他是知道自己活不了,所以逃了。」 不必再浪费时间,谢神筠扔开那叠供词,俞辛鸿口中没有实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钱债易消,血债要如何遮掩?」谢神筠起身,她在最后望向俞辛鸿,道,「冤有头债有主,是债就得还。」 …… 谢神筠出了牢门,穿堂风过,风声唿啸,闪了堂中灯火。 谢神筠问:「俞辛鸿的供词递到宫里去了吗?」 江沉道:「未曾。」 「缓几日吧,」谢神筠道,「冬节将至,陛下这些时日都在敬天祈福,这时呈上去难免损了喜气,俞侍郎的案子就等年后再议。」 江沉应了是。 谢神筠目光转向另一人,语气温和,道:「温大人,庆州一别,别来无恙。」 温岭面色在狱中昏暗灯火下显得苍白,短短半月他便瘦了许多,官袍罩在身上已有些空荡。 「郡主。」他竭力镇定,但尾音不可避免地泄露了几分轻飘。 谢神筠道:「今夜赶得急,劳累温刺史在这军狱久候。」她看见温岭苍白的面色,道,「这里寒气重,咱们出去再说。」 出去时要过阴暗幽长的台阶,墙角青苔泛绿,被阴风吹得带血腥气。两侧的墙上有许多划痕,人被拖进来时会垂死挣扎,血迹长年累月的煳进缝隙里,成为脏污的垢。 北军狱下过许多人,但入夜之后半点人声不闻,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谢神筠走得缓慢,如闲庭信步,她随口道:「章寻的下落,你查到了吗?」 温岭声音艰涩:「下官无能,至今还未查到章寻下落。」 谢神筠没回头,声音极轻:「陆庭梧那里没找到人,你没查到下落,人也不在我手里,那看来是只能落在定远侯那里了。」 温岭背后沁出冷汗。 —— 夜深雪重,天穹将倾,一街之外突有响箭凌空,稍顷金甲羽卫奔驰出门,马踏声如惊雷。 谢神筠才出北衙,吩咐禁军护送温岭回府,闻声在门前停步:「金甲夜驰,城中出了什么事?」 左右禁军道:「金吾卫夜巡神都,许是有人闹事,引来禁军探查。」 谢神筠道:「不对,响箭出自春明池方向,两岸多歌舞坊,向来是显贵的寻欢作乐之地,能惊动金吾卫的不是小事。」 她先让人送温岭回去,又吩咐禁军去探查。 片刻后禁军回禀:「是定远侯率近卫围了朝云坊,今夜敬国公世子在朝云坊与旁人起了争执,崔家二公子也在,此事传到定远侯耳中,才有今夜之乱。」 谢神筠一怔。 崔家二公子崔之涣,正是天子赐婚、沈芳弥的未来夫婿。 宣蓝蓝自个儿横行长安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挑拨沈崔两家的赐婚,他是还嫌不够乱。 「沈崔两家的婚事是天子赐婚,不容有失。」 谢神筠神色冷寂,顷刻已有决断,「让江沉亲自走一趟,再大的乱子也得给我按下去。」 —— 宣蓝蓝近日迷上了朝云坊的琵琶娘子,日日都要去听曲。 这日他照旧携友听曲,随行的皆是世家子弟,一群人扶栏穿廊正有说有笑地上楼去,却先在临湖水榭的雅阁里看见了个熟悉人影。 水沁霞粉似的轻纱被层层挂起,当中众星拱月一个银绣绕身的青年,华服玉冠,气度矜贵,却叫宣蓝蓝一瞧心头就冒起火来。 旁边也有人认了出来,说:「那不是崔之涣吗?他同沈家娘子年后便要成亲了,居然还敢上乐坊来?」 「男人么,莫说沈娘子还未过门,便是过了门又如何,定远侯还能去管妹夫的房中事不成?」 几个纨绔子弟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崔氏清贵门阀,又兼风流气度,养出来的都是妙人,崔之涣更是誉满两都,弹琴作曲、诗词歌赋,无一不是信手拈来。 宣蓝蓝越听越气,死死盯住了对面的人。赐婚之后崔之涣竟然还敢来乐坊固然可气,可是当着他面说闲话的那几个人更为可恨! 沈芳弥如何,也由得他们敢嚼舌根子。 「哟,这哪来的吊死鬼,」宣蓝蓝怒火中烧,斜眼看人挑衅道,「舌头伸得这么长。」 「宣蓝蓝,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宣蓝蓝撸起袖子便沖了上去,他不仅要骂,他还要打人! 他今夜非得剐掉他们一层皮。 朝云坊内顿时乱作一团。 魏昇眼见着事情闹大了,吩咐左右赶紧去定远侯府报信。 底下的动静也传上了水榭,有人轻「咦」一声,道:「宣蓝蓝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崔之涣听见宣蓝蓝的名字,眉心微蹙。 那人唤来小厮一问究竟,得知原委后都面面相觑,不敢去看崔之涣脸色。 却闻一声杯敲桌沿的清响,崔之涣已起身下去了。 沈霜野今夜在拾芳楼宴请三司的几位主事官,散席后亲自把他们送了出去。 宣蓝蓝的小厮连滚带爬跌下马,扑到沈霜野脚边,哭声震天:「侯爷!快去救救我家世子!我家世子要被打死了!」 沈霜野挪开脚,面色不变地对诸位大人说话:「诸位慢走。」 「欸,欸。」几个大人酒被吓醒一半,也不敢多留,装作没看见那小厮,也没听见他哭喊的话,赶紧地上车走了。 沈霜野面沉如霜,待到四野不闻人声,这才看向那小厮,问:「宣蓝蓝又惹什么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第15章 沈霜野去得很快,黑甲重骑围了朝云坊,刀光雪亮一片。 刀剑开道,四下寂然。 沈霜野踩着满地狼藉进去,玄色衣摆踏过碎瓷,逐渐逼近的气势压迫得众人抬不起头来。 朝云坊的乱子此前被崔之涣叫停,宣蓝蓝犹自不服气,正是看他不顺眼的时候,连带着把他一起骂了,又要动手。 崔之涣惯来含情的眼此刻也沉了下去。 沈霜野到时众人已被带刀的甲卫分开了,先前还打成一团的世家子弟此刻都如鹌鹑,他们敢在宣蓝蓝面前说闲话,真到了沈霜野面前却只能一个比一个瑟缩。 「侯爷。」崔之涣理过袖口,似拂去袖上尘。 沈霜野看他半晌,今夜满地狼藉,人人都见狼狈,崔之涣却仍是风姿卓然,濯濯如泉中透玉,气度半点不减。 今夜之乱因他而起。 天子赐婚,结的是两姓之好。 崔之涣见过沈芳弥两面,都是在四时节宴上。沈芳弥是个柔若春樱的小姑娘,同她的兄长截然不同。但世家门阀眼高于顶,面上和和气气,私下里都把沈霜野鄙作北方蛮夷。 博陵崔氏更是矜贵,从来娶妇嫁女只与世家联姻。而这一代最富盛名的崔之涣却与沈氏结了亲,难免叫人议论。 沈霜野对此心知肚明。 崔之涣定亲之后也有那不长眼的人在他身后嚼舌根,他面上不显,转头寻个由头便将人赶出了长安。 沈霜野道:「今夜是云望鲁莽,改日叫他登门赔罪。」 宣蓝蓝犹不服气,觑着沈霜野脸色到底没敢多话。 他说着赔罪,但今夜朝云坊内外都被铁骑围得如铁桶一般,来日沈霜野登门,被围的就该是他崔氏宅邸了。 崔之涣:「赔罪不敢当,不过是酒后无状,我亦有过错。」 沈霜野看了一圈,目光定在宣蓝蓝面上被打出的青紫上,声音很淡:「出息了。」 宣蓝蓝抹把脸,硬声硬气说:「没。」 沈霜野眼皮一撩,道:「丢的也不是我的脸。」 宣蓝蓝没听出他的指桑骂槐,不敢和他呛声,又并不觉得自己丢脸,嘀咕道:「我爹脸皮厚,我这样他应该也习惯了。」 沈霜野不与他多言,偏过头,问:「谁是这儿的主事人?」 朝云坊的主事娘子原本避到一旁,闻言迎上来,说:「妾身便是。」 「今日的损失,我一併赔了。」沈霜野叫那主事娘子将宣蓝蓝的脸看清楚,「只有一点,这个人的脸,给我瞧清楚、记仔细,日后这长安城内有哪家舞坊乐馆敢再让他进门,我就拆了哪家乐坊的楼。」 「啊?」宣蓝蓝傻了眼。 沈霜野少年时桀骜不驯,横行长安,要论跋扈,满长安的贵胄子弟都要绕着他走。他掌燕北铁骑之后反而修身养性,轻易不动怒,但也是说一不二,容不得旁人辩驳。 沈霜野瞥他一眼,宣蓝蓝只好哭丧着脸把讨饶的话都咽进肚子。 「这——」主事娘子一愣,玲珑心转了几转,拿眼去瞥崔之涣的脸色,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定远侯说的哪里是宣世子,分明是在借着宣世子警告崔之涣! 他不管崔氏家风如何、崔之涣品行如何,两家婚事已定,崔之涣在外代表的就是他妹妹的脸面。今夜沈霜野为着他妹妹的脸面绝口不提宣蓝蓝打架因由,转头便借着训斥宣蓝蓝把崔之涣的脸踩在了地上。 崔之涣是同裴元璟齐名的长安双璧,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但他面容虽然雪白,气度却还依旧,微垂眼眸,始终一言不发,生生受了这场杀鸡儆猴。 沈霜野却不在意他的想法,堂中铁骑已如潮水退去,来去无声。 沈霜野出了朝云坊的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抬头一瞧。 「朝云?」沈霜野抬头,神色颇淡,「这名字我看着碍眼,把匾拆了,叫他们换个名字。」 他话不带烟火气,偏生叫人敢怒不敢言,近卫得了令,立时便拔刀噼落牌匾。 就这片刻功夫,门外禁军和金吾卫已至,为首的中郎将见沈霜野身后数十近卫,不由警惕:「定远侯,天子脚下妄动刀兵,与谋反无异。」 「敬国公世子今日醉酒无状,闹出的动静大了些,下人们不敢做主,这才求到我身上来。」沈霜野姿态从容,「至于带来的近卫,我这人刀口舔血惯了,贪生怕死的毛病反而愈发严重,出门不带人我心里不踏实,诸位大人莫怪。」 沈霜野含笑而立,对对面中郎将陡然青白的面色视若无睹。 原本老老实实跟在况春泉身后的宣蓝蓝踉跄几步,醉醺醺地喊:「我不走!我今夜一定……一定要和他分个高下,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爷爷!」 沈霜野嘆口气,说:「家门不幸,叫诸位看笑话了。」 中郎将看得分明,宣蓝蓝出门时步履还算稳健,一眨眼的功夫就撒起酒疯来,谁信?分明是听了沈霜野的话装疯卖傻,将今夜的事煳弄过去。 「宣世子果真醉得不轻。既如此,沈侯爷还是早点带宣世子回去醒醒酒。」中郎将沉了脸,就要开口,却被江沉按住,他司禁军中尉,有直呈御览之权,「只是今夜宣世子闹出的动静确实大了些,禁军督巡长安,免不得要将此事上呈天听,还请侯爷莫要见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禁军职责所在,自当秉公行事。」沈霜野不紧不慢地说,「诸位请便。」 中郎将僵立半晌,也知道今夜江沉举动背后是谁的意思,不得不抬手命令金吾卫让道。 沈霜野绕过了两条街,他们走的是白纸巷,巷里灯火都熄得干净,一街之隔是两方天地。 「禁军今夜分外好说话,」况春泉将江沉的举动看在眼中,「就是不知会不会有后招。」 他说完这句话,沈霜野却是在白纸巷口勒停了马。 「后招在这儿呢。」沈霜野低声道。 月光渐隐,巷口一灯尚明,还有摊贩不曾收摊,正支起桌椅煮一锅馄饨。 谢神筠坐在桌前,雪氅拥着花鬓,侧颜映出雪光,在这寒夜里无端透出凉意。 宣蓝蓝被绑着跟在马后,此刻也不由揉揉眼,迷瞪道:「是我酒还没醒吗?怎么就瞧见了讨债鬼……」他打了个哆嗦,「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不是酒醉,也不是做梦,那确实是谢神筠。 沈霜野默了一瞬,把宣蓝蓝扔给况春泉,言简意赅道:「送他回去。」 况春泉利落地带上人走了,宣蓝蓝却还伸长了脖子回望,明显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样,到最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现惊恐,就要喊——被况春泉一把捂住了嘴。 沈霜野过去:「真是巧,在此处也能遇见郡主。」 「不巧,我猜侯爷要回府,必会走这条白纸巷,特地在这里等你的。」谢神筠道,「今夜朝云坊动静闹得这样大,我忙了半宿,不曾想还能赶上热闹,自然得来看看。」 「郡主想看热闹,未免离得有些远了。」沈霜野坐下来要了碗馄饨,还在思索谢神筠的来处。 今夜禁军来得如此及时,谢神筠也出现得恰到好处,只能说明一点——谢神筠今夜也在北衙。 俞辛鸿昨日入军狱,谢神筠说她忙了半宿,只能是在审问俞辛鸿了——她手上捏着俞辛鸿的供词。 他们白日里才在宫中见过,谢神筠向他挑明了私铸兵甲的事是她透露给沈霜野的,不仅是要藉机试探章寻的下落,更是要看沈霜野对矿山案的态度。 今夜相逢,难保不是另一次试探。 谢神筠道:「离得远有离得远的好处,侯爷今夜围了朝云坊,我怕殃及池鱼,免不得要离远些。」 沈霜野没被她绕进去:「郡主怕我,怎么又特地在这里等我?」 「自然是担心你。」谢神筠温情款款,仿佛当真是为着沈霜野着想,「宣世子这般荒唐,聚众斗殴的事也做得出来,侯爷今日帮他收拾了烂摊子,来日又能护他到几时呢?」 「能护一时便是一时,他叫我一声兄长,我便护他一日。」沈霜野道,「我站在这个位置,若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谢神筠问:「侯爷说的是宣世子,还是沈娘子?」 沈霜野反问:「这两者有区别吗?」 「的确没有,都叫你一声兄长,都是你的亲人。」谢神筠道,「沈侯爷这样以身作则,怪道宣世子虽然行事荒唐,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却也不遑多让。可惜,崔氏是锦绣地,却不是安乐窝,今日嫌隙既起,来日沈娘子进门,可还能夫妻和乐?我要是你,可不会捨得还把妹妹嫁过去。」 沈霜野不动声色道:「天子赐婚,由不得我。」 「天子赐婚又如何,」谢神筠虚虚一笑,说,「侯爷若是有意,这婚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沈霜野问:「怎么转圜?」 谢神筠错眼过来,眼波温柔含情,仿佛不带任何杀机。 她抽了支筷子,筷尖划开白雾,重重点在沈霜野心口。 谢神筠又轻又缓地说:「我要是你,我就杀了崔之涣。」 第16章 谢神筠嗓音轻得让人如坠云端,偏生语调又冷,半真半假的,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沈霜野眉眼不动,已挑开那支筷子。 「我这般善良,杀人的事不适合我。」沈霜野道,「我观郡主杀伐果断,也是个好人,不如你做一回好事,替我杀了他?」 「你都说了我是个好人,那我当然也善良得紧,」谢神筠嘆口气,把伤了的手指露给他看,「况且你瞧,这娇生惯养的,刀都握不稳。我从来只想借别人的刀锋见血,万不肯自己动手的。」 她指上不过一道血痕,再有两日,怕是连疤都没了。 沈霜野果真瞧了她伤,口中道:「郡主是富贵命,凡事都不用自己动手,我羡慕不来。」 谢神筠道:「所以侯爷还是辛苦些,自食其力吧。」 「那还是算了,」沈霜野正襟危坐,暴虐冷漠都隐进皮囊下,惟余一派清风朗月,「我懒,只想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懒人有懒福,」谢神筠戳烂了馄饨皮,「这日子还长着,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我瞧侯爷命好,说不准哪一日天上便真掉馅饼了。」 「郡主说话这样好听,」沈霜野换了双筷子,道,「馅饼吃多了容易撑,我劝郡主也少吃些糖,口蜜腹剑,传出去不好听。」 「比不上侯爷舌灿莲花。」谢神筠伸手一指,道,「今日这里只你我二人,来日我要是听到外头有人败坏我的名声,那就只能记你帐上。」 沈霜野道:「那我多冤。我这人不爱吃亏,到时少不得要找郡主寻个补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你想要什么补偿?」谢神筠说,「侯爷胃口忒大,这碗馄饨得有二两吧,还没餵饱你?」 「是郡主不食人间烟火,当家才知养家难,一碗馄饨怎么够吃,」沈霜野道,「今夜郡主在北军狱提审俞辛鸿,不如也来同我说说结果。」 谢神筠搁了筷子,道:「我分你一杯羹,你又要拿什么来换?」 「章寻的下落,如何?」沈霜野面色坦然。 他哪里来的章寻下落,分明是藉机试探。 「一个章寻,值不起这个价钱,」谢神筠滴水不漏。 她吃完馄饨,换了张帕子挨过唇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要想与我同桌而食,至少也得是侯爷这样的人物才行。侯爷要是肯捨身,莫说一碗馄饨,一杯羹汤,我日后管饱,定不会让你饿着。」 谢神筠将帕子折了折搁在桌角,抬眼正视沈霜野。这是她递来的通天道,要不要接就全看沈霜野的回答。 沈霜野默了一瞬,正襟危坐道:「郡主,我是正经人,不卖身的。」 「天上掉馅饼了,你还不接着?」谢神筠吹开飘落的雪粒子,道,「沈霜野啊,做君子太苦,当圣人太累,人生苦短,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我要当君子还是圣人,都同你没有关系。」月光隐没,烛火的光亮也黯淡下去,沈霜野碾碎雪沫,尽数盖在桌上。 他已拒了谢神筠,面子情也无须再顾,沈霜野看得清楚,谢神筠行事狠辣,她说易地而处会杀掉崔之涣,不是虚言,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逆她意的人,杀掉便是。权力之争中没有中庸的位置,势要分个你死我活。 雪粒在沈霜野掌心融化,被他握了满手冰凉。恰如他执刀立于朝野,身周冰雪片刻未曾消融。他道:「人生于世,生有涯,死有期。我但求生前正身济世,死后无愧于心。」 「俯仰天地,谁能无愧于心?人为利驱入泥泞,鹤因风送入青云1,功过都是他人评说,我只求心中快意。」谢神筠缓缓道,「沈霜野,我本就深陷泥沼,你又是为什么要画地为牢?」 「为百姓,为社稷。」沈霜野淡然道,他读圣人之言,承满门忠义,六字皆出于肺腑,是他一生立世之基。 「侯爷真是高风亮节,一心为民,我自愧弗如。」谢神筠贊道,「这六个字,换种说法,也可以是为国本,为东宫,这便是侯爷心之所向吗?」 沈霜野毫不动摇:「这不是我心之所向,而是民心所向。」 他们目光交错里暗藏杀机。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沈霜野在这场国本之争中没有明面上倒向东宫,但谢神筠已经明晰他的立场。 今夜过后,他们便是死敌。 瞬息之后,谢神筠率先移开眼,她望向暗巷,灯火未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前后茫茫,唯这方寸小桌是夜中孤岛,一灯尚明。 可惜,他们不是同船人。 谢神筠从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请沈侯爷吃一碗馄饨,便当祝你所愿皆得,心想事成。」 「这怎么好意思。」沈霜野眼神瞟过桌上的铜板,话说着,却不见半分不好意思。没办法,他囊中空空,兜里的钱都叫宣蓝蓝那个败家子掏光了。先前坐下来要馄饨的时候还没想起这茬。 「往后总有叫沈侯爷还回来的时候。」谢神筠起身,「侯爷可得细嚼慢咽,把这碗馄饨的滋味尝清楚了。」 「既然如此,」沈霜野迎着谢神筠疑惑的目光坦然道,「郡主不如再赏两个铜板,一碗馄饨吃不饱。」 谢神筠愣了一愣,片刻后果真走回来往桌上多放了两个铜板,还问:「够吗?」 「够了够了。」沈霜野捏着铜钱打了个旋儿。 外头下了绵绵细雪,谢神筠见沈霜野没有带伞,便说:「阿烟,拿把伞给侯爷。」 「不必,」沈霜野道,「我皮糙肉厚,淋着也无碍。」 谢神筠说:「侯爷金贵,要是淋病了讹上我,我可没处说理去。」 「我岂是那样不讲理的人,」沈霜野不疾不徐地说,「先是请客,再是借伞,钱债易消,人情难还,欠郡主太多,我只怕还不起。」 「这日子还长着,还不还得起,谁又知道呢。」谢神筠展颜,似真似假道,「侯爷要是真还不起,倒还有一个办法。」 「我真不卖身的,」沈霜野正色道,「好男不侍二女,烈夫不嫁二妇,我要为我夫人守身如玉,怕是只能辜负郡主一片深情厚意了。」 「侯爷多虑了,」谢神筠似笑非笑,咬字清晰,「我说的是,人死债消。」 第17章 白纸巷里见过谢神筠,宣蓝蓝酒就被吓醒了。况春泉原本要送他回敬国公府,他死活不回去,非要守在定远侯府里等沈霜野回来。 况春泉无奈:「宣世子,您又闹什么?」 「你懂什么,谢神筠那个人面兽心的,一定有阴谋,我不能让疏远着了她道。」宣蓝蓝很是操心。 「只是偶遇而已。」 「什么偶遇,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疏远落入她的魔爪,那还能得好?不行,咱得赶紧去看看。」他搓了搓手,有点迟疑,「谢神筠那么凶,我可打不过她,不行,咱还是得把近卫带上。」 「郡主与侯爷独处,怎么算侯爷都不会吃亏的。」况春泉拦住了人,诚恳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宣蓝蓝和他大眼瞪小眼,觉得他话还颇有道理。好说歹说,宣蓝蓝总算是被劝下了。 沈芳弥又煮了两个白鸡蛋,剥蛋壳时小声嘆了口气。 宣蓝蓝同崔之涣打架的事早传了回来,但沈芳弥没问,宣蓝蓝想了想,说:「我明日让人送两百个鸡蛋来,放心,不会让你没鸡蛋吃。」 说完又对沈芳弥做了个鬼脸,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小声咒骂崔之涣不懂规矩,竟然打他的英俊脸蛋。 「你这张脸如今看着还顺眼些。」沈霜野连夜去了趟大理寺查看卷宗,但贡船案是谋反大案,卷宗已经悉数移交刑部,沈霜野无功而返。 他从外头回来,话听了半截,睨着宣蓝蓝,「你怎么还没走?」 宣蓝蓝从座上弹起来:「阿兄!你回来了!」他紧张地凑到沈霜野面前,像是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你受伤了吗?谢神筠对你做了什么?」 沈霜野不明白他的紧张,但他也习惯了宣蓝蓝的一惊一乍,只说:「瑶华郡主能对我做什么,请我吃了一碗馄饨而已。」 宣蓝蓝大惊失色:「她一定是下毒了!你快吐出来!」 「你又闹什么?」沈霜野没让他近身,迳自落座。昨夜他宴请三司官员,席上吃了酒,如今便觉得热,就着冷茶喝了两杯。 宣蓝蓝还委屈,此时只觉他提心弔胆一夜,沈霜野却不领他情,又气又纳闷道:「阿兄你忘了,你从前拒了同谢神筠的婚事,谢神筠此人自视甚高,又最是心狠记仇,一定早早恨上你了,」 他以己度人,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吃了她给的东西呢?她一定是下毒了。没放毒肯定也放了泻药!」 沈霜野半杯冷茶下肚,也不知听没听见宣蓝蓝的话,半晌后才道:「我什么时候拒过同谢神筠的婚事?」 宣蓝蓝行事乖张,说话也毫无顾忌,又时常夸大其词,叫人分不清他话里真假。但他这次是真急了:「三四年前吧,你入京述职,陛下应是得了圣人的授意来试探于你,结果你说谢神筠骄纵奢靡,不是良配。」宣蓝蓝扯着嗓子道,「谢神筠知道这事之后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扬言要你好看。」 沈霜野:「……」 沈霜野摇头:「不可能。」他顿了顿,道,「谢神筠不可能砸花瓶。」更不可能说出「要他好看」这种话。 谢神筠这个人惯会装模作样,莫说是气到砸东西,便连神色变上一变在谢神筠身上也是少见的。 宣蓝蓝气焰稍低,色厉内荏道:「但你拒了婚事是真的。」 「是真的。」沈芳弥忽然说,「阿兄,你的确拒过同瑶华郡主的婚事。」 「嗯?」沈霜野抬眼。 还剩半杯冷茶,沈霜野却没再动,茶水映出沈霜野面容,无端便显得冷。他不动声色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霜野年少成名,府上又没有当家人,想要为他说亲保媒的人数不胜数,都被他直截了当地拒了。 沈芳弥说的那一次当是沈霜野三年前大胜回京,皇帝在紫宫设丹朱宴,群殿华美,池苑牡丹争芳。 宴罢后天子问他可曾看见席上坐在皇后身侧的小娘子,那是谢氏贵女,皇后珍爱如宝珠,爱慕她的世家子弟如过江之鲫,可惜皇后疼惜得紧,只要给她选个最好的夫君。 末了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沈霜野至今还未成家,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沈霜野那时便已经听说过这位瑶华郡主了,只答不曾留意。 又说自己已有婚配,是幼时定下的一门亲事,可惜那位未婚妻早早与他阴阳相隔,后来又由家父做主,迎了她的牌位过门,从此夫妻一体。沈霜野无意再娶,况且要是再娶,后头那位夫人过门来就是做继室了。 瑶华郡主金尊玉贵,什么样的夫婿挑不到,他并非良配。 「冥婚?」皇帝闻言大怒,顿时忘了拉媒的心思,「当真胡闹!」 由家父做主,沈霜野的老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四岁呢,往前数他未婚妻年岁更小,这样上赶着为儿子办冥婚的皇帝还是头一回见。 偏偏沈决已经死了,皇帝再怎么气也不可能下旨去骂一个死人,气得他犯了头疾,立即回了西苑。后来又下旨严禁各州府行冥婚之举,违者重惩。 君臣二人的谈话却不是秘密,悄悄传了出去。 当时只道寻常。 年岁隔得太久,不重要的事情都被沈霜野从记忆里摒弃,此刻来人提醒,那些针锋相对便有迹可循。他同谢神筠不仅是立场相对,还有私仇旧怨。 檐下冰棱被风雪拉出形状,变成昏光里冷硬一笔,笔锋尖锐得直刺人心。 他恍然想起谢神筠晚间所说,没了未婚夫,她自然还能寻个更好的。 崔之涣不是良人,沈霜野也不会是。 沈霜野搁了茶盏,说:「旧事不必再提。」 宣蓝蓝忽然不敢再说。 厅中静了片刻,管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停在帘后:「侯爷,荀郎君来了。」 荀诩生得兰秀,仪态端正,因着未递拜帖便擅自到访而有几分郝然。 他侷促道:「侯爷,叨扰了。」 「言卿!」宣蓝蓝与他最是要好,知道他一定是去敬国公府没寻到他,这才来找自己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果然,荀诩看着他面上伤,关切地问:「云望,我听说你昨夜和崔之涣打架,有没有大碍?」 宣蓝蓝哪能露怯,道:「我没什么,崔之涣伤得比我重,你是没瞧见我昨夜雄风,可惜了。」 「唉,我还要同你道歉,我昨夜不是有意失约的,这样你同崔之涣也不会打起来,」他说,「只是昨晚我姑父在青雀街附近摔了一跤,不成想竟摔断了腿,我去医馆请了大夫来,又吩咐小厮去朝云坊同你说一声,结果他回来告诉我你竟同崔之涣打了起来,我实在担心。」 温岭的夫人也姓荀。 沈霜野原本要走,闻言脚步稍顿,问:「你姑父是庆州刺史温岭?」 荀诩素来敬重沈霜野,忙起身说:「是,侯爷知道我姑父吗?姑父很是敬重侯爷,常说起他平生之憾就是不曾与侯爷相交。」 「青雀街不临官衙禁中,温刺史怎么会去那里?」 荀诩道:「是为着庆州山崩的案子,禁军来人请姑父父去商讨案情。」北军狱名声不好,他说的含煳,又怕沈霜野误会,「当真只是商讨案情,随后就将姑父送了回来,只是昨晚朝云坊出了乱子,禁军和金吾卫都出动了,姑父不慎惊马,这才受了伤。」 果然。 沈霜野忽而温言道:「我同温刺史在庆州也有一面之缘,如今温大人负伤,我也理应上门拜访。」 荀诩受宠若惊,连忙应了。 沈霜野又说了几句话,掀帘走了。 第18章 谢神筠忙了一宿没得闲,天色未明便又入了宫。 礼官将重新拟定的迎驾章程递上来,谢神筠还在同工部商量修宫的明细,工部的人退下之后她这才问:「太子殿下回京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吗?」 「沿途驿站报信,殿下已过通州,最迟二十七就能抵达长安。」 那也没两日了。 谢神筠让人把摺子送去中书省由贺述微过目,自己搁了笔,去拜见皇后。 圣人每日要去梅林走动,谢神筠替了杨蕙的位置,跟在她身侧。 阶上雪被扫得干净,皇后履不沾尘,在红梅冷香中问:「昨日宣蓝蓝同崔之涣起了冲突?」 「只是小事,两人年轻气盛,吵了两句便动起手,还惊动了禁军。」谢神筠答,对沈霜野率兵围了朝云坊一事绝口不提。 「到底是年轻,」皇后对此心知肚明,沈崔两家的婚事是她做主赐下的,宣蓝蓝和崔之涣为何动手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沈霜野要为自己妹妹出头是人之常情,他当时出了气,过后没有上书说崔之涣半点不好,冲着这点,皇后也得把这件事轻轻揭过去,「还得再磨磨性子。崔家那里让人登门给定远侯赔个罪,天子赐婚,两家闹成这个样子,不像话。」 谢神筠答应着:「我会着手去办。」 皇后又问:「昨夜你去了北军狱?」 「俞侍郎不肯开口,」谢神筠道,「庆州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拿不到他的供词,矿山案就只能断在这里。」 「他不开口也不要紧,口供算什么,实打实的证据才是关键。如今不是好时机,断在这里也只是一时的,总有再翻出来的一日。」皇后折断一枝梅,拿在手中把玩,「去年的府兵通匪案闹得那样大,如今不也有一个仁德的储君要为他们求情么?这日子长着呢,且等着看吧。」 皇后揉碎了梅花,碾在脚底。 —— 腊月二十七,禁军疾驰清道,东华门大开。 鼓声从城墙角楼一路传到遥远天际,最后迴响在太极宫琉璃瓦上。 太子回京了。 迎驾仪典从简,太子回宫近乎悄无声息,只有中书令贺述微率了政事堂群臣在东华门前相迎。 他从不吝啬在朝臣面前展露自己对太子的尊崇。 太子早过及冠之年,他受贺述微教导,为人敏学宽厚,立世仁德慎行。迎驾东宫的仪典一切从简他也并无不悦,反而是先到了皇帝的两仪殿请见。 但皇帝一早便去了千秋殿。 太子性情宽厚,并无不悦,又含着笑意说:「儿臣回宫,也该去拜见圣人,既然父皇在圣人的千秋殿,那我便去千秋殿跪拜。」 还是被内监拦住:「东宫得了天大的喜事,太子妃有孕,一定也盼着将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殿下,殿下不如先回东宫看过太子妃,再等陛下召见。」 太子知道是皇帝不想见他,失落是难免的,但他还是肃然道:「父皇是君父,儿臣回宫自然应当先拜见君父,万万没有先去探望妻子的道理,我还是等父皇回来吧。」 贺述微立在太子身后,他原本就因皇帝的避而不见面上冷然,待听了太子的一番话面色更为凝重。 裴元璟察言观色,他此前默而不语,如今却不得不开口提醒:「殿下!」裴元璟微微加重了语气,「您虽为储君,但也是陛下的臣子,应当谨言慎行。陛下无诏,您便应当回宫,沐浴更衣之后再等陛下召见。」 太子回头,眼中有些讶然。 裴元璟却神色肃然,不容置疑。 「殿下,先回去吧。」贺述微亦面上稍宽,放缓了语调,说,「等陛下有空,自然会召见您的。」 太子总算被他劝了回去。 「父皇不是没空,」太子行在宫道上,忽然轻声说,他同皇帝生得很像,眉眼俊冷,却又添了他母亲的温柔多情,因着那一分多情,他整个人便温润起来,似明亮厚重的秋阳,如今他微微嘆息,那日光便寂寥下去,「他只是不想见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太子只是仁厚,但并不愚蠢。皇帝对东宫的忌惮由来已久,太子是明亮热烈的朝阳,皇帝却是日薄西山的金乌。 皇后独揽大权算什么,真正能威胁到皇帝的只有同为李姓、出身嫡系的东宫太子,皇帝若崩,太子就能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 裴元璟错开一步落在太子身后。他是延熙十六年的进士第一,御前奏对皇帝贊他其人如玉山、其骨如雪竹,令人见之忘俗。 他眉眼冷下来时也确实有雪摧青竹、玉山倾倒的决然姿态:「殿下,此话不可再提。」 —— 两仪殿前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谢神筠耳朵里。 赵王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三天两头的便要病上一场,入冬之后天冷,他更是染了风寒许久未愈。 昨夜他突然起了热,皇后搁下政务陪了一夜,今晨方歇了歇眼,皇帝也是那时来的。 陈英得了两仪殿前的消息,先来寻了谢神筠:「唉,好在殿下被裴大人劝了回去,否则这话传到陛下和圣人的耳朵里,无心之言也要变成天大的过错了。」 谢神筠不语。 太子在两仪殿前说儿子请见,做君父的万万没有先去探望妻子的道理,这话要是放在寻常父子身上,也不过只是一句抱怨之言,可在天家父子身上,就能变成天大的过错。 遑论皇后掌权,还只是太子的继母。 储君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种话,让朝臣如何猜想? 他到底是对圣人不满,还是对陛下不满? 陈英道:「郡主,您瞧这事……」 夕阳已败,余晖浸在宫檐里,那样好看。 「圣人不是殿下生母,相处起来总会有隔阂,这是人之常情,」谢神筠看了片刻,转过眼看着陈英,和缓道,「这件事,我却做不了圣人的主,也做不了陛下的主。」 陈英便懂了她的意思。 待皇帝出了千秋殿,陈英便跟在一旁悄声回禀了两仪殿前的事。 皇帝胸口堵得慌,咳了许久,陈英赶忙递上帕子。 皇帝捏皱了帕,开口时语气还不曾平復:「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陈英说:「是。」 「他这是对朕不满呢。」皇帝冷哼一声,原本想要召见太子的心也淡了。 —— 谢神筠入了千秋殿,赵王已经睡下了,皇后吩咐宫人照看好他,自己静声去了偏殿。她守在赵王身边一夜没合眼,此刻放松下来就有了倦意。 皇后喝了口酽茶提神,倚在榻上听谢神筠说话。 她在听到皇帝没有召见太子时便说:「今日不见,明日也要见,不说太子是储君,更是陛下的儿子,父子之间血浓于水,陛下如今不过是同太子置气罢了。」 李氏的皇帝在权术制衡上天然便能无师自通。 皇后是什么?她只是皇帝推出的傀儡,她的权力是她的夫君从指缝中恩赐的施捨,共坐的江山也冠着李氏的姓,她被皇帝推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她天然便是皇帝的同盟,更因为她膝下生育了赵王。 东宫属臣为何忌惮皇后?因为皇帝只有二子,不是太子,就是赵王。 太子的敌人从始至终都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在这场权力倾轧中,皇后没有名字。她先是皇后,再是赵王的母亲,唯独不是她自己。 谢神筠同样看得明白,皇后可以是悬在太子颈上的催命刀,也能是磨刀石。她道:「这座紫极宫修起来,陛下的气也该消了。」 紫极宫昭示着皇后的退让,也是太子的退让。太子因反对皇帝修宫才被贬斥,但最后这座紫极宫还是要修起来,这宫中,总归是天子说了算。 皇后问:「紫极宫年后就要动土,户部那里得先将银子拨出来,贺相那里怎么说?」 「前日政事堂已经议定,贺相和岑尚书也点了头,」谢神筠拣着要紧的事说,「倒是工部那头,营造缮砌离不得他们,谭尚书还停着职,俞辛鸿的案子也没有结果,工部失了主心骨,如今事都堆在了一处。」 「尚书侍郎不在,往下有四司郎中主事,往上也有统管工部的陆僕射,不管谁站出来,工部的事都得做下去,」皇后道,「工部侍郎的缺还没补上,在四司里挑个人先代着,至于谭理,叫他回来吧。」 皇后揉了揉眉心,皱出一丝倦意。她喝了口冷茶醒醒神,又说:「太子要为府兵翻案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 皇后道,「府兵通匪譁变,是陛下定的谋反,这桩案子由三司审理,卷宗也给太子过了目,此时要来翻案,真是让人头疼。」 去岁淮扬进贡的两船贡物在徐寿二州交界之地被劫,皇帝震怒,下令清剿二州境内匪患后,又查出是两州府兵同水匪勾结监守自盗,事败之后涉事府兵譁变,最后以谋反罪论,首犯斩立决,从犯阖族流放。 贡船案谢神筠知道得不多,但也听说过太子因觉两州府兵被判得太重,多次上书求情的事。今次太子巡检淮南,也到过徐寿二州,不知又是被什么勾起了仁厚之心,尚未回京,为府兵求情的摺子就已经递上了政事堂。 贺述微召集三司议事,议的就是此案。 「殿下性情仁厚,却也太过仁厚,难保身边不会有二心之人使殿下迷了心窍,」谢神筠轻声说,「圣人别忘了,各州府兵到长安巡值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如今戍卫宫城的禁军可有大半都出自长安附近的州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谢神筠点到即止,但皇后已然听出了她话外之意。 以谋反定罪是天子圣裁,太子执意要为府兵翻案,到底是因为本性仁德还是想要拉拢各州府兵藉机窥伺长安? 当朝太子试图染指兵权,落在帝王眼中又会让他怎么想? 即便太子当真仁德宽厚,谢神筠也绝不会让皇帝以为他只是善良。 一个太过善良的储君,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好事。 第19章 近来朝中局势紧张。太子回京之后上书请求圣人重审府兵通匪案,引起轩然大波。 圣上难得临朝,皇后垂帘在侧,朝上吵了数日,没议出结果,反而引得皇帝厌烦,当众斥责太子。 太子寸步不让,回了东宫后又召集属臣商议此案。 裴元璟在侧旁听,始终不发一言。 今日陆庭梧也在,他腿伤未愈,走路还有些跛。太子挥退众人之后便关切地问道:「明桢伤势未愈,怎么冒雪来了,你如今阖该好好养伤才是。」 本朝取士,姿容风度更在文章策论之上,陆庭梧要是落下腿疾,日后仕途就难了。 陆庭梧勉强一笑,显然也是听说了朝上的争执,来劝谏太子的。 太子抬手挡了他的话,说:「此事我意已决。」 到底是太子,他既已做了决定,便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陆庭梧心里压着事,不敢再说,只好先去看了养胎的太子妃,出来时便看见裴元璟立在东宫外,襕衫盖住了白雪红梅。 「珩之。」陆庭梧唤他。 裴氏人丁兴旺,盛名在外的却只有一个裴元璟,旁人都在这个名字下暗淡无光。 天地皆白,四野只有疏疏红梅映残雪。 方才人多口杂,陆庭梧不好细问:「殿下怎么会突然要翻贡船案?」 太子要提议重审,总得有个由头。 裴元璟仍是淡淡:「殿下巡检淮南道,途中到过徐州。有人冒死陈情,说用以证明淮南折冲府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是伪造的。」 「殿下信了?」 「那封书信是不是假的你比我清楚,」裴元璟道,「但它如今必须是真的。」 「但殿下……」陆庭梧有些担心,太子对他认定的事分外执着,只怕不会罢休。 「贡船案翻不起风浪,如今你该担心的是矿山,」裴元璟往外走了两步,声音很淡,「这案子被压在了北军狱,俞辛鸿手里还握着什么证据?」 陆庭梧沉默须臾,慢慢说:「有个叫章寻的府兵,矿山崩塌之后就失踪了。当初殿下去信庆州,要周守愚照顾流放至矿山的府兵,章寻就是其中之一。」 「谢神筠和定远侯都在找这个人。」裴元璟说,他分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谈话时却没有表露,「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矿山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又是这个章寻逃出生天,其中没有巧合。」 陆庭梧比他更清楚:「俞辛鸿被下狱抄家,如今只找到了私开矿山的证据。谢神筠压着供词,就是要逼他开口。」 「今日御史在朝上攻讦太子要翻贡船案是意图染指兵权,其心可诛,」裴元璟眼神很冷,「矿山一旦和贡船案扯上关系,不管是俞辛鸿还是章寻,都会是你的催命符。」 陆庭梧面色一白。 「你该早做打算。」裴元璟最后道。 —— 沈霜野没蹚这趟浑水,但暗地里也将目光放到贡船案上来。 这案子名义上由三法司审理,但最后办结却是在禁军的手上。 沈霜野一向对北司敬而远之,他是藩镇守将,而北司同属禁军麾下,走得近了容易落下一个窥伺宫禁之名。 沈霜野将近日来朝上的争执都梳理过一遍,贡船案的始末便也清晰明了。 「我记得当时带兵平叛的人是孟希龄。」两州府兵既然被定为谋反,那最后朝中自然会派兵镇压。 「对,孟希龄因此连升两级,如今已经是左骁卫副都尉。」况春泉顿了顿,道,「当时孟希龄原本是奉旨剿匪,再拿府兵问罪,结果最后拿人生变,剿匪也变成了平叛。」 贡船案的始末很简单,两船贡品从淮州出发,走水路运来长安,途经徐寿二州的交界之地时被劫。 至于为什么最后会定府兵谋反,是因为孟希龄的奏报。 徐寿二州地势复杂,山连水、水环山,又有前因,境内多山匪水匪,剿之不尽。甚至还有州内官员府兵与匪徒勾结,躲避朝廷追剿。 「孟希龄数次剿匪失利,怀疑是军中有人泄密。不仅如此,贡船被劫蹊跷之处也颇多,更像是有人里应外合监守自盗。」况春泉点出其中关窍,道,「他故意设套露出破绽,果然发现府兵中有人通风报信。最后查出是两州府兵和当地水匪早有勾结,不仅如此,徐寿二州匪患多年不除,也有官府的包庇。」 沈霜野敛眸深思,那太子要翻贡船案,第一个得罪的就会是孟希龄。 况春泉道:「当初这案子定下流放之后太子就觉得判重了,府兵当中总有不知情的人,却都判了流放,以谋反定罪这罪名未免也太重了些。再来,说府兵勾结水匪,其中也有颇多蹊跷之处,那些府兵负责运送,身家性命都绑在船上,莫说贡品被劫,便是浪打船翻也得问罪,勾结水匪劫贡船,不是自寻死路吗?」 「蹊跷不止这案子本身,太子突然提议重审只怕也不是巧合,」沈霜野摩挲着扳指,沉声说,「你别忘了,各州府兵到长安巡值是太祖皇帝时定下的旧例。如果没有这桩意外,明年长安换防,就该轮到淮南道各州府的府兵入神武卫轮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子要为两州府兵求情?这个时机掐得太准了。 况春泉没想到这点,掌心瞬间攥出一层汗。 沈霜野道:「今日御史在朝上以定例说事,其心可诛。」 「御史台是皇后的刀,她们要把太子染指兵权的意图钉死下来。」况春泉迅速跟上他的思路,「府兵和谋反扯上关系绝不是偶然。」 陆庭梧在庆州矿山是在为谁私铸兵甲?这案子没有在朝上掀起风浪,不是因为皇后不能查。崩塌的矿山埋不了东宫,但只要太子沾上谋反,这罪名就再也洗不干净。 况且太子真的干净吗? 沈霜野握着北境兵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道:「光是我们查获的甲冑就已经能养起一支几百人的私兵,倘若真的有人私豢兵士,这些人会藏在哪里?日常的训练起居就藏不住。除非这些人本来就是兵,才不会惹人生疑。」 所以自古天子忌惮强将,不是因为信不过,而是因为不能信。 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太窄,只能坐下一个人。 「长安内有禁军,外有神武十二卫,在北境截获的几批兵甲没有查到目的地,」况春泉道,「侯爷,倘若长安真的生变——」 倘若长安生变,沈霜野就得早做打算了。 「传信给林停仙,他知道该怎么做。」沈霜野此次回京留林停仙坐镇三军,也把走私的事交给他查,前两日才来信说他要撂挑子不干,被沈霜野提笔写的「不准」二字堵回去了,「也问问他,走私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俞辛鸿那里如何了?」沈霜野算了算时间,「圣人提了岳均暂理侍郎一职,腊八封赏百官,他这个侍郎的位置是稳了,俞辛鸿在北狱也呆不长久。如今供词还没呈上去,朝上不少人都还吊着心,这个年也别想过好。」 「自俞辛鸿进了北狱之后就没了动静,」况春泉道,「三司会审,该招的都招了,瑶华郡主只去过那一次,想来是觉得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是人就有弱点,父母妻儿总有在乎的,他俞辛鸿不是孤家寡人,」沈霜野冷静说,「谢神筠没问出来,不像她作风。」 「这事儿不对。」沈霜野靠在案后,是放松的姿态,但他眉眼都隐进阴影里,雪光镀上他衣边似描了一层霜,那样冷。 俞辛鸿、陆庭梧、谢神筠……沈霜野在纸上写。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如细密的蛛网错综复杂,但里头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停笔时才发现他最后写了好几个谢神筠的名字,把另外几个人都挤到了角落。 沈霜野揉皱纸团,想:这人确实霸道,连名字都要占个独一份的位置。 沈霜野没理出头绪,管事便到了门外,轻声说:「侯爷,崔家二公子来了,说是来上门赔罪的。」 屋内没动静。 沈霜野还捏着纸团,微微皱眉。 「侯爷,要见吗?」况春泉问。 赐婚已成定局,沈霜野再不待见崔之涣,日后人也得叫他一声兄长。 朝云坊的事情过去也有几日了,在长安城里当了几日的谈资,见两家都没什么动静也就淡了下去。 崔之涣约莫也是挑着时机才来上门赔罪。崔氏清贵,在礼数上不会含煳,内里却也是心高气傲的。但这事含煳不过去,否则日后沈芳弥进门,就是横在两家中间的一根刺。 沈霜野原本想说把人带去正厅,又蓦地想起一桩事来:「我记得庆州城里跟着谢神筠随行宣抚的御史,就是崔之涣?」 沈霜野的记性从不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崔之涣在矿山案中露过脸,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崔之涣出身博陵崔氏,声名煊赫,又是秦叙书的学生,尤其得他珍爱。 庆州的事闹得那样大,随行宣抚的官员有大半都被审问过,他却一直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倒不知道是该说他是太能隐藏还是博陵崔氏的清贵之名实在深入人心。 「庆州一行,是谢神筠点了他去,后续也是他上书弹劾的。在庆州时,最后见到周守愚的也是崔之涣。」沈霜野说,「今日朝堂辩论,他说的话不多,但很犀利,字字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庆州宣抚一行人都是谢神筠亲自点的,各有各的用处。但崔之涣这个人是世家出身,先是后党,又是秦叙书的学生,还是沈家的女婿,他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本身就很有意思。 片刻后,沈霜野推门出来,说:「把人请到正厅。」 —— 东晴阁的寒山酿贵为长安一绝,秦宛心今日做东,请一众贵女品酒,席散后谢神筠回了宫中。 崔之涣等在点凤台下,与她见礼:「郡主。」 晚间落了小雪,谢神筠撑伞至廊下,侧耳听了半晌,等着崔之涣开口。 崔之涣果然说道:「矿山案已然落定,私铸兵甲却还没有眉目。俞辛鸿私开矿山不假,郡主却迟迟没有将他的供词递到宫中,是还想再审他一审?」 「崔大人高看我了,不过是年节将至,宫中事忙,还未顾得上罢了。」谢神筠淡道。 崔之涣默了片刻,说:「是没顾上还是想从俞辛鸿口中问出些什么?」 谢神筠没有说话。 她没有同崔之涣解释的必要。 崔之涣并不在意,他目光微微下垂,看着雪覆宫禁,继续往下说,「这几日御史台重启贡船案的卷宗,我在其中找到了被流放的府兵名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崔之涣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录,递到谢神筠面前。 「其中有批府兵,去处正是庆州矿山,里头有个人的名字,郡主应当也十分熟悉。」崔之涣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要翻贡船案不是临时起意。」 风声陡然唿啸,谢神筠转头,在颤音的余韵中盯紧崔之涣。 「早在去年殿下就曾命俞辛鸿去信庆州,照顾数位流放至矿山的府兵,章寻便是通匪案中被流放的府兵之一。但蹊跷的是,俞辛鸿去信庆州不久,那几个府兵就陆续死在了矿山。」 崔之涣点住名录上硃笔圈红的那个名字,抬眼看住谢神筠,「除了章寻。」 第20章 晚间谢神筠入了北衙,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查章寻生平,可有眉目了?」 瞿星桥点头,他也正想说这件事:「郡主,这个章寻,很怪。」 寻常人一生,从生到死,数十页笔墨便能诉尽。章寻的奇怪之处却在于—— 「他是一年前才到庆州的,而且是流放至庆州矿山的重犯。」瞿星桥道,「但至矿山后他却没了消息,反而是矿上多了个名叫章寻的主事。」 那位庆州刺史犹带苦意的表情在谢神筠脑中闪现。 「瞒天过海,鸠占鹊巢,」谢神筠道,「这个庆州矿,还真是藏龙卧虎。」 瞿星桥沉沉道:「章寻到矿山之后便改头换面,其中瞒不过矿上的主事人,温岭查矿山多年,连矿山帐目都一清二楚,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却未对郡主提及此事,若是如此,只怕庆州矿山种种,也皆在他算计之内。」 庆州一行,无论是沈霜野还是谢神筠,皆成了他手中棋子,半点不察。 他们先入为主,几乎不曾怀疑过那位毫不起眼的庆州父母官,但是从一开始,是温岭告诉他们矿山在私铸兵甲。 温岭是庆州刺史,庆州却不是他说了算,为官者的心性与手段他不缺,他想要成为庆州真正的主事人,就必须先拿掉矿山。 谢神筠思索过其中蹊跷,反而更在乎章寻:「我从前以为章寻的重要之处在于他握着陆庭梧炸毁矿山的证据,如今看来他这个人本身就处处疑点。」 瞿星桥道:「府兵通匪……」他摩挲刀柄,想起了什么,「贡船案中被流放的府兵皆被灭口,独他一人存活,这案子有蹊跷。」 阿烟道:「谋反是大案,卷宗必会入三法司归档,这桩案子我们当时没有注意,如今想来蹊跷之处也甚多。山崩一事如此隐秘,偏偏是这个章寻拿着证据逃出庆州,不会是巧合。」 纵观全局,贡船案和矿山案根本没有关系,但能把它们串起来的那个人是章寻。 矿山山崩猝然,倘若他手上真有证据,那他从一开始到矿山或许就是被安排好的。 「矿山山崩不仅仅是因为陆庭梧担心私铸兵甲暴露。」谢神筠冷漠道,语末已带肃杀,「贡船案才是开始。」 —— 俞辛鸿被拖进了一间刑房。 谢神筠就坐在火光的影子里。这是他下狱之后第二次见谢神筠。 俞辛鸿抬手挡了光,他久不见天日,眼睛先泛了疼。那热气在刑狱中是稀罕物,烧炭的火盆却是用来上刑的。 他入了北军狱,却没受过刑,黑暗和寂静瓦解了他的意志。俞辛鸿日夜听着牢里的惨叫,此刻一入刑房身上便泛起了寒意。 没人不怕北军狱的手段。 但此刻这间刑房里只有谢神筠和她的婢女。 「狱中阴冷,我记得俞侍郎膝盖不好,受了寒气便疼痛难忍,」谢神筠道,「这几日俞大人的腿还会痛吗?」 是很正常的语调,俞辛鸿却不自觉打了寒颤。 他们同去庆州的情景还歷歷在目,俞辛鸿如今已成阶下囚,谢神筠的客气却还一如既往。 俞辛鸿目光微凝,微一嘆气,说:「郡主,有什么话您就直接问吧。」 「俞侍郎坦率,那我就直说了。」谢神筠不绕弯子,道,「去年七月,俞侍郎给周守愚去信,要他照顾矿上数位因贡船案获罪的府兵,可有此事?」 前因后果谢神筠都已清清楚楚,隐瞒无用。俞辛鸿点头:「确有此事。」 下一瞬谢神筠的话却让他悬起了心:「是太子殿下要你去信的?」 俞辛鸿沉默稍顷,说:「庆州近北地,矿上苦寒,那些府兵恐挨不住多长时间。殿下仁德,感念那些府兵也曾戍卫有功,护送贡物失利非那些府兵全责,阖族流放已是重罪,再入矿苦劳,和杀了他们无异。」 合情合理。 「殿下仁厚,我自然是知道的。」谢神筠点头,似是嘆息,「俞侍郎是绥城人吧?」 她后半句话没头没尾,问得突然。 俞辛鸿沉默的时间更长,他答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他问:「郡主深夜来此,就是想问这个?」 谢神筠道:「我只是一时想起去庆州时俞侍郎提起江安六州,颇为熟稔,方才又听您说庆州近北地,矿山苦寒,这才想起俞侍郎好像就是绥城人,绥城近江安,您熟悉江安风物,也不奇怪。」 俞辛鸿被桌沿挡住的双手勐地一跳。 谢神筠神色如常,又说:「俞侍郎熟悉江安风物,又是工部侍郎,开矿的事也当知道一二。我这里有桩事想要侍郎为我解惑。」 阿烟将名册放到俞辛鸿面前,白纸黑字,满页人名上被划去的朱色斜笔格外醒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俞辛鸿被那些名字扎了双目。 那些都是随章寻一道被没入矿山的府兵,名字被划去,便代表他们都已经死了。 狱中狭窄逼仄,高墙之上只有一扇小窗通气,炭气渐生,俞辛鸿口鼻皆堵,隐有窒息之感。 谢神筠不曾放过他。 她语气如常:「既然太子殿下宽仁,要俞侍郎去信照顾这些被没入矿山的府兵,偏偏除章寻之外的其他的六名府兵却在这一年里相继在矿下身陨,俞侍郎便是这样照顾的?这说不通吧?」 俞辛鸿的影子在谢神筠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 谢神筠道:「太子殿下巡检淮南,前日已经回都。殿下此行收穫颇丰,已将见闻都写成了摺子上呈天听,其中有一件,却是要为去岁譁变的徐、寿二州府兵翻案,殿下仁厚,当真是大周之幸。」她话中似有惋惜,轻描淡写道,「可惜,他们命不好,没等到今日。」 太子感念府兵戍卫有功,便命人照顾,又可怜两州府兵蒙受不白之冤,要为他们翻案,仁德之名必将传颂朝野。 可太子仁德,那将两州府兵定为谋逆,又将其流放的天子又如何呢? 谢神筠说:「不过这些府兵原本就是因谋反重罪而被流放,太子却暗中命人照顾……陛下会不会疑心,当朝太子,原本就和谋逆有关?」 「那些府兵——」俞辛鸿喉中嘶哑,字字泣血,「同殿下没有干系。」 谢神筠冷漠说:「有没有干系,你说了不算。」 圣心难测,天威亦不可测。 如今朝堂之上,是谢皇后说了算。 夜深雪重,谢神筠侧首望了眼高处小窗,封窗的冷铁已结了霜。 「你也可以说了算,」谢神筠重新看过去,在俞辛鸿几欲滴血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今夜你我谈话不会被记录在册,太子去信照顾府兵的事我也可以按下不表。俞侍郎,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重新将那写满府兵名字的名册推至俞辛鸿眼下,满目鲜红中只剩一个漆黑的名字。 谢神筠问:「这些府兵因何而死?」 「开矿而死,」良久后,俞辛鸿摇摇头,「殿下命我照料这些府兵是妇人之仁,我却不能坐视殿下陷入谋逆风波,恰好我在庆州私开矿口需要人填矿,就拿这些人充了人头。郡主还想问什么?」 谢神筠和他对视。俞辛鸿双目血丝猩红,方才的失态都被寸寸敛了进去。 他不仅没有回答谢神筠的问题,还将私开矿山的罪责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话中逻辑毫无破绽。 但谢神筠不需要找他话中的漏洞,俞辛鸿的心思她没必要了解,是不是说谎她也不在乎。她手里握着俞辛鸿在乎的东西,也握着他的生死。 「太子若陷谋逆风波,必是和这案子有更深的牵连,又岂是照料几个府兵就能捕风捉影的,」谢神筠声音平稳,「你没说实话。」 俞辛鸿没有作答。 「更有意思的是章寻活下来了。」谢神筠投来的目光似已看穿一切,「俞大人,你有胆量。不管这个人当初是怎么在矿山活下来的,矿山崩塌之后,他就成了你的生路。」 俞辛鸿眼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戳中了他心中隐秘。 谢神筠看得清楚:「你是不是觉得,章寻在你手里,你就握着许多人的命脉,谁也不敢叫你死了。」 刑房里安静下来,俞辛鸿始终缄默。 谢神筠又等了片刻,终于感到失望。 那隐约的失望都化作冰雪,又轻飘飘地从她喉间吐出,「用刑吧。」 —— 谢神筠没挪位,阿烟给她添了水就被她叫出去了,这样的场景不适合小姑娘看。 水里泡了几片薄荷叶,又拿冰镇过,谢神筠垂眸执杯,薄荷的冷香好歹能驱散一点脏污之气。 刑房里越发安静,那安静里藏着细碎的声音,像是惨叫,又像是窃窃私语,能逼得人发疯。 谢神筠头也不抬,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让狱卒停下,重复地把那个问题再问上一遍。 又是一盏茶过,刑架上的人血污覆面,已不成人形。 俞辛鸿从喉间溢出的嘶声几不可闻,像含着滚炭从喉头走了一遭,颤音都是痛。 「我不知道……」俞辛鸿抠着木屑,指缝里藏满污血,「是陆庭梧说那些府兵绝不能留……」 谢神筠追问:「那些府兵为什么不能留?府兵通匪的始末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辛鸿艰难摇头:「我不知道……」 谢神筠凝神细思,她握着茶盏,触手温润。俞辛鸿或许一无所知,但他手里还有章寻。 「那章寻呢?陆庭梧要你灭口,你却留下了他,为什么?」 俞辛鸿唿吸顿时急促,片晌后猝然没了声音。 上刑的狱卒迟疑停手,沉声说:「郡主,他好像受不住了。」 「哦?」谢神筠搁了茶盏,起身查看。 片刻后她撤了手,抽出帕子细细擦拭过指尖,说:「叫医官来,人醒之后接着问。」 医官早就在门外候着了,阿烟带着医官进门,适时上前道:「娘子,温大人已经到了。」 第21章 温岭被领进来,行礼时微跛的腿脚都被谢神筠看在眼里。 他前几日才摔断了腿,大夫要他静养,气色看着倒还好,就是透过半开的牢门瞥了一眼里头的情形,脸色立时便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谢神筠同样把那份名册给他看了。 「太子曾要俞辛鸿去信照顾被流放至庆州的府兵,这事你知道吗?」 「此事……下官确实略知一二。」温岭斟酌道,「但矿山的事我没办法插手,只是听说那些府兵后来……十不存一。」 谢神筠道:「殿下仁厚,照顾几个重犯而已,不是大事。倒是俞辛鸿,阳奉阴违地要置这些府兵于死地,仅仅是为了不想太子殿下同贡船案扯上关系,这似乎说不通吧。」 温岭慢慢说:「殿下要翻贡船案,许是当时就有了这个念头。」 「是啊,」谢神筠道,「这么说来,俞辛鸿是深谋远虑,不想太子卷进贡船案。既然如此,其他的府兵,下到矿山不久就死了,唯独这个章寻,却活了一年之久,今次矿山崩塌他也能逃出生天,还真是命大。」 温岭一时默然,拿捏不准谢神筠到底知道了多少。 谢神筠顿了片刻,终于说,「俞辛鸿要你把章寻交给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温岭沉默须臾,终是道:「当初俞侍郎来信庆州要将那些府兵灭口,我无意中探听到此事,便以此为威胁,要他给我真正的矿山帐目。」 温岭受矿山掣肘多年,等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机会。 「但我不是因此才把章寻交给了俞侍郎。」温岭道,「章寻被救出后,下官曾询问他矿山坍塌事宜,这才知晓矿山崩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竟是陆庭梧下令炸毁矿山,我——」 温岭说到此处骤然无声,显是心情复杂难言。 「你担心炸毁矿山的事会牵连到太子。」谢神筠已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下官……不敢赌。」温岭见过矿山崩塌后的惨状,因此更不愿意让那些人命都作了党争的工具。 陆庭芳炸毁矿山固然罪大恶极,但无论山崩是否是陆庭梧自作主张,同太子毫无关系,谢神筠都不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能重创东宫的机会,届时太子又将如何自处?朝中又会起何种波澜纷争? 他不敢赌。 谢神筠站定,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文臣。 谢神筠在琼华阁上说「太子是正统」,是因为她早早便吃过了正统的苦,皇后掌权,被抨击为阴阳颠倒、朝纲失序,东宫屹立,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她站在这个位置,心腹会背叛,盟友会倒戈,谢神筠谁也不信。 她道:「章寻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太子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陆庭梧私铸兵甲是事实,炸毁矿山也成定局,来日无论太子能不能登基,他都要踏过尸山血海,没有谁是全然无辜的。 温岭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您应当知道,太子殿下绝不可能和山崩扯上关系!他绝不会、绝不会——」 太子仁德之名称颂朝野,当真是深入人心。 「是,我知道,朝臣也知道,」谢神筠岿然不动,「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敢把章寻交给我?」 「你害怕?」谢神筠道,「你就那么笃定,章寻会是东宫的催命符?」 「温崇山,你太想当然了。」谢神筠在寒风中转身,语调透出森寒,「有没有章寻根本不重要,矿山山崩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私铸兵甲早已无迹可寻,这枚棋子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废掉了。」 「但你就不一样了,」谢神筠侧脸如坚冰,「贡船案深不可测,流放到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一个章寻,其他人亦然,这些府兵为什么必须死?而章寻又是凭什么活下来?」 温岭已想清其中关窍,面色越发惨败。 谢神筠点到即止:「催命符这种东西,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我不在乎章寻手里的证据,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谢神筠站在风中,口吻凌厉,「但这个人,我要,生死不论。」 —— 医官料理好俞辛鸿身上的伤,出门回话:「郡主,人还有口气,拿参片吊住了,如果……」他斟酌着说,开口时透着谨慎,「如果您还要问话,最早也得等明日。」 狱卒还在里面守着。 谢神筠颌首,那医官便退出去了。 甬道里灌满风,顺过那医官身上的药香,夹杂着血气,让谢神筠忍不住皱眉。 有哪里不对劲。 谢神筠对血气十分敏感,但医官要为俞辛鸿治伤,沾染到血气不足为奇,甚至他袖边都还有未干的血渍。 不对。 北司的医官从来不会多话,也绝不会说出「等明日再审问」这种话。 「站住。」谢神筠冷声喝道。 侧旁的阿烟立时拦人。狱中值守的禁卫同样反应迅速,就要封掉他的去路。 那假冒的医官心知暴露,动作极快,掷出的药箱在半空中炸开一团烟雾,阿烟甩袖一挡,再睁眼时医官的身影即刻就在雾中消失了。 禁卫立时追了出去。 阿烟担心烟气有毒,急忙回护到谢神筠身侧,谢神筠眉眼含冰,拂散面前药雾:「没毒。封锁北衙。」 江沉迅速进到刑房查看俞辛鸿的状况,狱卒倒在一旁,人还活着,只是被迷晕了,但俞辛鸿已经没气了。 他对进来的谢神筠摇摇头。 —— 素来安静的北衙忽如骤雨压顶,甲卫执刀鱼贯而出封锁各处。 「禁军夜巡,他过不了兴安门,」江沉道,北衙驻宫城以北,守兴安二门,延熙十一年之后便日趋往内廷靠拢,与六部办事大院分隔两方,「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穿过东西廊直出北衙,要么是过右银台往六部办事大院去。人要是过了右银台,就不好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文武分治的弊端在此时显露端倪。 禁军同别的部门素来不和,北衙今夜混进刺客,想要以此为名目查各部办事房,两方都有得闹腾。 那些文官最是难缠,还免不得要上参禁军一个戍卫不严的罪名。 谢神筠问:「那人是什么来路?」 「今夜当值的医官告假,那人是个生面孔。」江沉没有查出那人的来歷。 「你们北司里出了鬼。」阿烟皱皱眉,道,「仅凭他一个人,混不进来,还有人在帮他。」 按照北军狱的惯例,刑讯之时要配置医官,那人冒充不了禁卫,只有医官的身份有机可乘。 谢神筠忽然道:「不是临时起意。」 谢神筠今夜来此是临时起意,但医官告假可不是。早在今日之前那人就已经做好混进北狱的准备了。 他要杀俞辛鸿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预谋。反而是今夜谢神筠忽然来此提审俞辛鸿的举动打乱了他的计划。 刺客的来歷很好猜,除了陆庭梧指使谢神筠不做他想。但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谢神筠真的是忽然决定要来北衙审问俞辛鸿的吗? 她揪着这个线头往前追溯,那些脉络便逐渐清晰。 不是。 是崔之涣给了她消息。御史台重启贡船案的卷宗,偏偏在这个时候查到贡船案和矿山案的关联,不是巧合。 正这时,瞿星桥疾步进来,道:「郡主,查到了,俞辛鸿入长安之前,还去了一个地方。」 他面沉如水,「——是孤山寺。」 孤山寺这个地名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谢神筠常年住的别院就在孤山寺后面。 阿烟倏然看向谢神筠,后者眼中风雷隐现。 谢神筠跨出门,在这凉夜感觉到了冷。 院中梅枝上红瓣入目似血,扎得人眼疼。她语调如冰,让人从心底里泛出凉意: 「这长安城里,有人一直盯着我呢。」 —— 谢神筠没有在北衙久留,今夜北衙出了大乱子,俞辛鸿身死,明日还得向皇后回话,谢神筠熬了半宿,上车之后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疲累。 好在车上寝具一应俱全,方便谢神筠回程时小憩。 炉上煮着热水,阿烟往里面扔柚子叶。今夜谢神筠入了刑房,照例是要先用柚叶水去去晦气。她拧了帕子要递给谢神筠净脸拭手,一边问:「娘子,咱们回——」 她蓦地住口,整个人瞬间凌厉起来。 谢神筠也坐定了,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自己腰间。 她腰后抵了一柄硬物。 沈霜野从榻上坐起,刀柄抵在谢神筠腰间,语气淡然:「郡主,真是巧。」 谢神筠微微侧目,抬手止住了阿烟的动作。 沈霜野方才刻意敛了气息,此时才泄露一二。他倚在堆云织锦的软枕间,身上犹带雪夜清寒。 那寒气仿佛也过到谢神筠肩颈,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慄。 「哇,好巧哦。」谢神筠慢慢说。 —— 马车碾过碎雪,长安的雪才停两日,转眼又下了起来,雪里夹着冰霜,敲檐时声如震雷。 阿烟已经去了车外,临走前忘记关窗,竹窗被敲开半扇,顺着风势来回开阖。 炉火已经被浇熄了。 寒意入骨,榻上的两人谁也没动。 「侯爷要这样同我说话吗?」谢神筠语调平缓。 用以威慑的利刃不曾挪开,描裙绣纹被刀柄截断,皱成一朵残花。 「冒犯了。」沈霜野很讲礼数,但谢神筠心知那都只在口头上。 他没有伤害谢神筠的意思,用来威胁她的东西也只是刀柄。但此刻他收了刀,谢神筠却没挪开,她坐在榻上微一侧身,便堵住了沈霜野的去路。 这榻不窄,容下两人便显得吃力了。 四方插屏围枕,屏上绘神仙彩图,吴带当风,衣袂飘摇。沈霜野靠着枕屛,眉眼如金石,在烛火中晕出璀璨气蕴。 「侯爷今晚甚是狼狈,脱身不易吧?」谢神筠何等聪慧,只一细想便猜出了沈霜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寻常官员出入北衙都得持手书有名目,再做记录,谢神筠可没得到沈霜野来北衙的消息,他出现在此只能是偷偷潜进来。 谢神筠同那假冒的医官打过照面,并不是沈霜野的模样,但禁军封锁北衙追捕医官,沈霜野必然也是因此被困。 短短一夜,俞辛鸿不仅引来了刺客和谢神筠,还引来了沈霜野,谢神筠真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我今夜运气好,如有神助,」沈霜野目光从枕屛上的神仙图慢慢滑到谢神筠身上,她裙饰华彩,臂缠硃批,倒好似画中仙人离画而出,「你我同路,便麻烦郡主送我一程了。」 「侯爷与我可不是同路人。」谢神筠故意道,她还没忘记沈霜野的拒绝,此刻有事相求便说同路,谢神筠不接这茬。 沈霜野装作不知谢神筠话中深意,只道:「此处只有一条大道,我当然只能与郡主同行,待出了这北衙,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谢神筠还要开口,马匹突然一声长嘶,车架骤然被拦停,谢神筠端坐在榻边,是个无处借力的姿势,身体随即便失去重心,只能扶了榻上一物以作支撑。 车夫是熟手,原本走得也不快,很快便稳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谢神筠已借力稳住身形,便撑着手想要起身,忽觉手下触感不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 沈霜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嘆了口气,道:「郡主,好好说话,别动手成吗?」 谢神筠这才想起来榻上除了沈霜野便再无旁的东西。 那她手下撑住的—— 谢神筠指尖猝然掐紧,她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 「郡主,」沈霜野神色莫测,对她这种明知故犯、过河拆桥的行为深恶痛绝,语气不善地问,「好摸吗?」 谢神筠把手从他腿上挪开,这人不知道吃的什么,一身皮好似铜墙铁壁,那一下掐得她手疼。 但她面色不改,闻言垂眸看过自己指尖,忽地一笑,慢条斯理道:「挺硬的。」 她眼里蕴着潋滟波光,短短三个字竟叫她说出了百转千回的难言意味。 沈霜野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对谢神筠还是不太了解。 他腿上被谢神筠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委实不想再来一遭。 「娘子,」阿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她不知车内情形,开口时有不易察觉的紧绷,「是禁军。」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噤声。 夜雪敲窗。 第22章 重玄门在宫城以北,往外是皇家游猎禁苑,平素出入的都是禁军和宫人杂役。今夜戍守的禁军得了消息后便立即封锁重玄门,探查出入马车与软轿。 为首的禁卫拦停车架之后便高声道:「今夜北司有贼人潜入,我等奉命排查,还请贵人行个方便。」 他话音落下,车内却久久无声。 谢神筠出入宫禁,车檐雕兽脑,琉璃灯照夜,银红流苏下挂的是玉牌,一看便知身份。 「我也要查吗?」谢神筠终于开口,声音不见波澜。 枕屛挡住了沈霜野窥探的目光,他从侧后望进谢神筠眼底,她侧颜静如寒水,方才潋滟生辉的波光已无迹可寻,开口时是居高临下的质疑。 她阖该高坐瑶台。 禁卫低眉道:「只要是出这重玄门,都得查。」 话虽如此,但莫说是重玄门,便是谢神筠过丹凤门,也没有禁军敢查她的车架。 谢神筠问:「你说奉命排查,奉的是谁的命?」 「奉北司郑指挥使的令。」 谢神筠冷冷道:「那就让郑镶来同我说。」 谢神筠话音一落,以瞿星桥为首的随行近卫刀柄微抬,在大雪中闪过一线寒光,同禁卫成对峙之势。 大雪纷扬,夹着寒霜扑面,阴郁沉云压低,倾泻白流时有如天漏。 正僵持之际,霜白雪幕中忽有一列重甲披雪而出,为首那人红袍佩刀,行若风雷。 这人来时噼开了雪花。 禁卫当即道:「指挥使!」 郑镶红袍沾雪,沾衣即湿,似晕开的一抹血迹。他生得尤其白,能压住血色,在雪夜中形如鬼魅。 郑镶面不改色,瞬息之间已洞悉了两方的对峙。他到了谢神筠车前,一字未问便先赔了罪:「郡主,今日多有冒犯,还请郡主宽宥。」 「郑指挥使到了,」谢神筠淡淡道,「你要亲自来查吗?」 禁军如今是皇后手里的刀,郑镶的稳步高升来自于皇后的提拔,他和谢神筠同在御前共事,来往应当十分紧密。 但沈霜野敏锐察觉到了两人对话里的暗潮汹涌。 「卑职不敢,郡主玉驾,卑职岂敢冒犯,」郑镶微微低头,是恭敬的姿态。他是正三品的都指挥使,此刻却甚为客气,「实是方才有禁卫看见贼子似乎在郡主车架附近露过形迹,他们也是忧心贵人安危。」 「我才从北司出来,没有看见什么贼子,」谢神筠道,「至于我的安危,就不劳郑大人费心了,郑大人还是好好排查你管辖下的北司是如何混进刺客的吧。」 这话委实诛心,几乎就要把「疏忽不力」四个字扔到郑镶脸上。 以郑镶为首的禁卫脸色齐齐一变。 郑镶却面色如常,他盯着那扇闭合的竹门,彷佛能看见端坐其后的雍容人影。 「卑职受教了。」他慢慢道,抬手示意禁卫,「放行。」 那禁卫一怔,讶道:「大人……」 话音未落便被郑镶的眼刀斩断了声音。 风雪沉重,玄门前的禁卫无声让开,那绷紧的气氛却不得缓解。 片刻后,谢神筠淡淡道:「走吧。」 瞿星桥这才收刀,重新驾起马车,车轮辗过白流,在雪中分开两道蜿蜒的水痕。 待车架出了重玄门,那禁卫来到郑镶身边,低声道:「大人,我分明看见……」 郑镶不语,他盯紧那水痕,片刻后方道:「左骁卫已在右银台截获刺客,你带人速去探明情况。」 「是。」那禁卫不敢耽搁,急忙带人走了。 郑镶没动。 侧旁的禁卫提灯为他照路,郑镶抬伞挡了那光,在雪幕中静立良久,最后道:「刚才那个人,以后不要让他出现在郡主面前。」 —— 马车已出了重玄门,方才的种种都落在沈霜野眼里,他便道:「看来禁军与郡主也并非是一条心。」 谢神筠关掉竹窗,沾了满指的冷水。闻言只瞟他一眼:「谁叫我如今与侯爷是一条心呢。」 沈霜野:「郡主这话说得太真,我险些便要信了。方才不是还说与我不是同路人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这话沈霜野决计不会信,谢神筠一言一行都透出假,唯有搅弄风云时的决断杀伐是真。 「观人不能看他言辞如何,行为才更重要,侯爷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谢神筠道,「方才我在郑指挥使面前为了回护于你可是真真切切地将他得罪了,侯爷怎么只记得我口是心非的话,却将我的回护之举全然忘了。」 她也学着沈霜野的模样嘆口气:「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 「叫郡主失望了,」沈霜野道,「我这人眼拙,实在没有看出来。我倒是只能看到郡主拿我做筏子,立自己的威信。」 谢神筠今日当众让郑镶给她赔罪,为的是他沈霜野么?她根本不怕被人知道她私藏贼子,但她要郑镶在她面前低头。 北衙的花木饱吸血气,都生得葱茏妖异,其中还有歷任指挥使的热血浇灌。 执掌北军狱的第一位指挥使是蒋征,但蒋征在延熙九年死在他亲手设立的军狱里,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周群捏造了他的罪状,让他被活活饿死,而周群在那以后崭露头角。 但周群的风光也只有短短三年,郑镶割开了他的喉咙,刀尖那抹热血让他接替周群成了新的指挥使,也让他从此平步青云。 谢神筠站在皇后身侧以后在北衙里安置了江沉,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那就是如今架在郑镶颈上的刀。 郑镶是得皇后器重,但那器重的对象随时可换。北司甚至禁军里都有的是人等着郑镶露出弱点,再将他撕碎分食。 权力具象到人身上时就成了食物,人人都想饱腹。 这是个吃人的朝堂。 而谢神筠胃口很大。 「威信么,看不见摸不着,也就是那么回事,我可不在乎,」谢神筠道,她还不知道沈霜野在心里把她编排成了一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女妖怪,「倒是侯爷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不问问我要将你送去哪吗?」 她对沈霜野款款一笑,那笑不掺一丝杂质,干净得很,却让沈霜野如触冰雪,心中泛起凉意。 谢神筠没有问沈霜野今夜出现在北衙的目的,那种洞晓一切的笃定瞬间便让她胜了一筹。 沈霜野未发一言,只换了个姿势,逐渐压迫过来的阴影便盈满了车室。 胜负立时颠倒。 谢神筠的狠辣让人悚然,沈霜野的獠牙却会先把她撕碎。在绝对的强势面前算计与手段都显得不值一提。 沈霜野不是郑镶,他有同谢神筠分庭抗礼的威势。 那威势如寒霜压顶,挤占了车室内的每一寸角落。 烛火卷着阴影吞噬了谢神筠的笑容,让她在此刻显得尤为寂冷。 沈霜野开口了:「郡主要送我去哪?」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态度值得玩味,「总不能是要将我卖了吧。」 他枕着谢神筠的神仙屛,似乎同那屛一样都成了可供谢神筠把玩的榻上物,但那威势始终牢牢统治着车室,将这里变成了他的主场。 「侯爷说笑了,你要是卖,约莫也只能在馆阁里卖个好价钱,还是有市无价的那种。我岂不是要亏死了。」谢神筠像说了个笑话,唇边抿出的弧度却还显得冷。 她仍被笼罩在沉压中。 「那我还要多谢郡主抬爱,」沈霜野配合地牵了牵嘴角,也像是觉得有意思,「我记着,郡主不爱吃亏。」 「是啊,我思来想去索性好人做到底,既然同路,送你一程又何妨。」谢神筠坐定,「侯爷是尊大佛,阖该被供在庙里,我如今就送你回家。」 谢神筠在沈霜野的目光里一笑,笑容里似乎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恶毒,尖锐地刺穿了沈霜野的威压。 她道:「孤山寺,侯爷去吗?」 —— 瞿星桥赶着马车疾行过官道,沈霜野掀帘看过来时路,他们走的是春明门大街,却不是往春明门去。 长安城的布局在沈霜野脑中滑过,这是要过西侧的宁远门出城。 果不其然,瞿星桥在守门的士兵诘问来人时亮牌,风雪从打开的城门外涌进来,马蹄捲风踏雪,一併吞没了小兵的碎语。 守门的小兵搓热了手,和同僚合力重新把城门关上,吐气时呵出白雾:「今儿晚上也真是怪,这门都开好几次了。」 宁远门位置偏,相隔不远的春明门才是出入要道。 同僚斥道:「贵人的事,你多什么嘴。」 夜雪渐沉,唿啸的风声被隔绝在车外,车内静得寂然。 谢神筠指上冷潮渐渐散去,她迎着沈霜野的目光,轻易地看破了他的目的。 这人太能装了。 沈霜野今夜知道了多少谢神筠不好猜,她也不需要知道来龙去脉,只消思索他上谢神筠车架的原因就够了。 沈霜野出入北衙原本能做到悄无声息,就算为着刺客惊动巡查的禁卫,他要避开也是易如反掌,出了北衙他可以直去右银台,六部大院任他出入,就算被发现,也没有人敢把他往贼子身上攀扯,他可以有无数方法把自己的行踪遮掩过去。 但沈霜野偏偏在这里等着谢神筠。他就像看见猎物的鹰,在这场风雪里敏锐抓住了时机。 重玄门前的禁卫拦住谢神筠的车架,纵然有谢神筠同郑镶不和的因素在,但若无痕迹,他们敢笃定车内有鬼? 只有一种解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沈霜野是故意的。 他要盯着谢神筠,让她今夜被绊住手脚分身乏术。 他们在重玄门耽搁了一会儿,况春泉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孤山寺了。 沈霜野眼中覆霜,被看穿了目的倒也不觉惋惜。他原本就没想着能挡住谢神筠多久,这人,心眼比蜂巢上的孔洞还多。 未免也太难缠了。 沈霜野微微眯起眼,再次借着烛光看住了谢神筠。 —— 孤山寺建得出了城,往深山里靠。山路迂迴难行,竟也走得算快。 马车停下时沈霜野不急着下去,倒是谢神筠客气道:「侯爷先请。」 沈霜野撤了帘,挑剔地看过眼前这座野寺,说:「先说好,我不出家。」 秃驴和老道他都看不惯,老远听见念经声都要头疼。 他回身盯着车帘上晃动的影,谢神筠正俯身出来,细雪轻易沾过她面,越发显得人干净。 谢神筠扶着门檐,回道:「这庙小,可容不下侯爷这尊大佛。」 她顿了一顿,等着沈霜野让开,沈霜野却没动。 他似堵墙,堵得谢神筠无从落脚。 谢神筠停在那里,咬字极轻,上挑的尾音泛软,「让让?」 风雪越发大了,刮皮有如钢刀。 第23章 谢神筠低垂眉眼,恍然给人温顺的错觉。 但沈霜野抬眼看过去,她眼中霜和肩头雪一样冷。 表里不一算什么,鬼披人皮才叫可怖呢。 她也敢进这佛寺。 沈霜野正要退,余光瞥见瞿星桥一动,似乎是要上前来接替他的位置,他脚下辗了个弯,已先伸了手臂过去。 谢神筠微怔,不待沈霜野抽回手,便扶着他的衣袖跳了下来。 沈霜野只觉得挨过来的是片云,一碰即碎,溅成满袖碎雪,又软又冷。 谢神筠已接过伞,自去端详眼前这座野寺了。 长安城里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不计其数,但沈霜野不信佛,也不信道,他叫得出名字的就那几个,孤山寺这个名字他今夜第一次听说。 眼前这座庙宇看上去像是荒废野寺,在夜里看来没有白日的庄严大气,门上的灯笼都被打落,烛光似落下的满地星,带着森森鬼气。 从半掩的朱门里望进去是浓郁的黑。 「这是开门迎客?」沈霜野跨过门槛,道。 那束袖扎得太紧,仿佛还残着冰凉的触感,沈霜野把手背去身后,他跟在谢神筠身侧,阴影便投下在伞上。 「是有人不请自来。」谢神筠碾过积雪,石阶上结了薄冰,很滑。 寺里和尚要做功课,白日也要迎香客进门,断不会让积雪堆阶。 而眼前这阶上积雪,已堆了有些时候了。 入里一片漆黑,只有阿烟手中孤灯尚明,在夜色中颇显诡谲。 谢神筠忽然停住。阿烟警觉,侧耳在风雪里辨别杂声,说:「娘子——」 今夜静得阒然,风声的走向在他们踏进寺门的那一瞬悄然改变,杀气盈野。 沈霜野环视过四周树影,抽条的枝桠上没有落雪,密织成网。 「郡主,你带了多少护卫?」沈霜野仍是不紧不慢的姿态。 谢神筠出入皆有禁卫随侍,此刻那十数禁卫按刀围拢在谢神筠身后,已成护卫之势。 谢神筠回问:「你那个来孤山寺的副将又带了多少铁骑?」 「不多不少,」沈霜野按上腰间刀,却摸了个空,他今晚夜潜,没有佩刀,「就他一个。」 谢神筠也瞧清了他的动作,缓声说:「那可真是糟糕,」她侧眼对沈霜野抿出一个笑,「入套啦。」 风声顷刻撕开雪幕。 他们放箭了。 阿烟反应极快,灯笼脱手而出,半空里炸开一朵烟花,星火在空中盘旋,而后熄灭在地。耸立的石雕在此刻变成屏障,挡住了绝大部分箭矢。 弓箭在黑暗里失去作用,风雪和夜幕成了天然的保护色,但这一刻的平衡是紧绷的悬丝,在下一瞬猝然绷断。 无数人影从风雪里一跃而下,隐于黑暗的杀手终于在此刻显露,雪亮刀光似划破漆夜的惊电,噼头盖脸罩下,眨眼冲破了禁卫的防线。 他们要的是谢神筠的命! 「沈霜野!」 谢神筠解剑,龙渊出鞘时的湛湛寒光映亮了沈霜野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快走。」 话音刚落龙渊便入了手,剑刃瞬间割破近前杀手的喉咙。 他们进来不远,马车还停在寺外,拉车的马匹都是良驹,刺客追不上脚程,只要谢神筠能骑马逃出去…… 沈霜野从袖中摸出绢帕把剑柄缠在自己手上,缠得太紧,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先前沈霜野在北衙禁军面前露过的痕迹已经成了催命符,今夜这场杀局针对的不仅是谢神筠,还把他一併算了进去。 他手上攻势愈发凌厉,这剑是杀人的剑,剑刃薄如秋水,血珠一甩便掉了。适应了这剑的轻快之后沈霜野反而得心应手起来,招式行云流水,寒光一闪便是一片血花。 谢神筠扔剑的同时就已经转身跑向寺外,杀手如水流一涌而上,沈霜野持剑逆流,把那水都染成了红色。 阿烟替他分担了一部分压力,她甩刀时如臂使指,灵巧自若,刀光似一尾游鱼,迸溅的血花成了尾鳍上迤逦的红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但谢神筠没能跑出去。她在能看清门外情形时就停下了脚步,车前已积起一滩血泊。 杀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没给谢神筠留退路。 谢神筠重新退了回来。 刺客的攻势已缓过一轮,他们重新隐于黑夜,在影子里变换位置,逐渐逼紧的包围圈卡住了谢神筠。 沈霜野调整着唿吸,此刻他的感官已调动到极致,风雪夜里不需要眼睛,他的耳朵、头髮、乃至每一次唿吸和风声的唿啸都在帮他确定敌人的位置,那是在无数次生死一线的杀伐中锻鍊出来的本能。 他站在那里,就是山横亘野,能挡住千军万马。 谢神筠同样敏锐。她是杀手落刀的焦点,但她隐在风雪里走了一个来回,精准地躲开了每一寸刀锋。 风雪乍停。 在这片刻的宁静里,谢神筠忽然说:「沈霜野,你说要是你我今夜一同丧命于此,长安会有何种流言?」 影子撕掉伪装,游曳时快得不可思议,他们开始强攻了。 沈霜野一跃而起,挡开谢神筠侧旁寒光,正色道:「郡主,我只想老老实实做人,清清清白白做鬼。」 谢神筠思索一息,撑开的伞面挡住袭来剑尖,她在风刃擦耳时说:「那我只能留下遗言,让人给你立碑时刻上清白二字。」 「虽然我很想谢谢你,不过大可不必,」沈霜野挡住身前寒刀的同时踹翻了人,力道迅勐得让那个杀手落地时砸碎了背后的石灯,「我还不想死。」 「我能怎么办?」谢神筠微微嘆息,像风声,「当然是——」 她听着刀光,精钢做的伞骨卡住了刺客刀锋,沈霜野没有看清她的动作,但他看见了刺客倒下时颈间绽开的红花,被倏然展开的竹伞收拢,溅成一树红梅。 他早该想到的,龙渊在谢神筠手上不是贵族女子的佩饰,那霜刃见血时甚至比沈霜野的刀更快。 「——满足你了。」谢神筠一如既往地说,语调甚至带点羞涩。 她真是天生的戏子。 第24章 沈霜野臂上的束袖猝然绷紧,麻意从那四个字传导到他手臂,最后膨胀到极致。 那麻和燥催促着他,变成了出剑后无可抵挡的悍然。 谢神筠没有再说,她指间白刃翩飞,振翅时带起一串热血,抬眼后近身的刺客都被解决掉了:「进庙。」 「恕我直言,进庙就等于自投罗网,」话虽如此,但沈霜野已硬生生朝着佛殿的方向撕开了一道口子,「死得更快。」 「大殿下面有地道,」谢神筠道,「不想死就跟着我。」 「果然是——」沈霜野破开一圈血肉,通往大殿的路已经显露出来,「入套了。」 谢神筠对孤山寺的熟悉不是沈霜野的错觉,这场杀局针对的是她,挑中这里不是偶然。 沈霜野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 风破雪散,谢神筠被乍现的清辉勾勒出华彩,像是照亮雪地的月华。 那一箭来得势不可挡。 谢神筠避无可避! 沈霜野动了,刀锋快如惊电。 他在手起后悍然斩落箭矢,暴虐得就像是这一剑要一併将谢神筠捅穿。 沈霜野隔着灿烂刀光和一树红梅看见谢神筠的眼神。 那种洞穿一切的眼神。 谢神筠扔了那把伞,伞面已被戳了个稀巴烂。 她此刻再无遮挡,但沈霜野站在她身前,风雪和鬼魅便都一併被挡在外面。 「走吧。」沈霜野道。 —— 沈霜野说他们入殿之后会死得更快不是空话,杀手中有弓箭手,这大殿就成了靶子,门窗都被射成了筛子。 与此同时皂靴踩过瓦片的声音也从头顶传来,刺客像是蚂蚁攀上屋嵴,下一刻人影混在瓦片里从天而降。 谢神筠转动着佛像下的机括,此刻这黑漆漆的大殿挤满了人,只有这莲花台是一方净土。 她必须比杀手攻上来的速度更快。机括开始运转,缝隙慢慢展开一线,从下面飘来腐朽的风。 比暗门开启速度更快的是铁钩划出的冷光,黑影从佛像的眼睛上游下来,谢神筠就在下面! 过近的距离让谢神筠来不及躲闪,铁钩的弧度也封死了她的退路,弧度圆满的那一刻就是谢神筠的死期。 谢神筠反应极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几乎无可避免,所以她在冷光袭来的一霎那便撞了上去,铁钩落下时死死掐住了谢神筠的脖子,而谢神筠也锁紧了身后人的手臂,让他不能更进一步。 饶是如此,锋利的钩尖也几乎要嵌进她皮肉。 沈霜野离她最近,但他被刺客密不透风的攻势网住了。 他强行撕开网,跃上莲花台,在电光石火间对上了谢神筠的眼神,里头是他熟悉的冷酷意味。 下一瞬莲花台骤然碎裂成八瓣,巨大的佛像轰然而碎,将两个人一同淹没进缝隙。 整座大殿都在他身后倾塌。 —— 沈霜野扒着落石翻出来,迎头兜了满脸的灰。 他们坠下来的地方已经被堵死了,甬道里没有光,沈霜野点起火摺子,看到的是满地碎石。 他在大殿坍塌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下面有暗道是真的,但谢神筠说要从暗道走是假的。 谢神筠只是要把杀手都引进大殿,再来个玉石俱焚。谢神筠根本不会后退,她只会迎着刀锋往上再拧断对手的脖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她就是个疯子! 沈霜野在烟尘里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唿吸,有些急促,也很微弱。 谢神筠坠下来的时候没有缓冲,但她熟悉暗道的结构,沈霜野想起驿站时的大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事没人比谢神筠玩得更好。 他踩过碎石,停在谢神筠身前。 「你要我死。」沈霜野语调尤为冷酷。大殿里的站位经过精心设计,瞿星桥率领的禁卫御敌时靠近门边,他们都不曾深入。 阿烟一开始就没有护卫在谢神筠身边是个漏洞,而沈霜野始终不离谢神筠左右是另一个漏洞。 如果沈霜野没有追着谢神筠坠下暗道,那他此刻已经被坍塌的大殿埋在了下面。 火光照亮乱石一角,谢神筠罕见的有点狼狈。 「你这么好用,我还真有点捨不得。」谢神筠不得不仰面看他,这同沈霜野过去的俯首截然不同,她陷在这昏暗密道,变成了绝对的弱势。 沈霜野没有蹲下来,他俯视着谢神筠,看穿了她这一刻的虚张声势:「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 「谁叫你也想要我死呢。」谢神筠在这种境地里仍然是轻松的,「扯平了。」 消失在孤山寺的况春泉是重点,沈霜野早就知道这里埋伏着杀手,他没有谢神筠那样洞悉全局的高度,但照样摆了她一道。 「要杀了我吗?」谢神筠带着诱惑,她总是似真似假、有意无意地诱惑着沈霜野,「这里是个好地方。」 她仰颈受戮的姿态很漂亮,脆弱的颈白得耀眼,像是被雕琢成千姿百态的月光,能被轻易捏碎。 沈霜野被诱惑到了。 谢神筠绝不能留。 这是一直盘旋在沈霜野心中的想法,在今夜尤其强烈。 她坐看俞辛鸿受刑时的不为所动和让阿烟出去的体贴让人记忆尤深,但那同温柔良善不忍心统统沾不上边,只是上位者的故作姿态,怜悯里带着轻视,那种体贴才更彰显谢神筠的冷漠。 谢神筠不在乎旁人的命,也不爱惜自己的。 她只要结果。 这同沈霜野截然相反。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杀掉谢神筠之后大可以伪装成是意外。至于那些近卫——没有人能证明沈霜野今夜和谢神筠在一起。 沈霜野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掉自己的痕迹。 他们的对峙只有短短一息,谢神筠先动了。 寒芒在狭窄的里猝然炸起,率先斩掉了唯一的光芒,那冰凉的刃贴着沈霜野头皮滑过,在饮血前撞了个空。 烟尘被惊动,沈霜野翻拧时避开了白刃,但那只是个幌子,紧随而来的一击乘烟而动,欺身时绞住了沈霜野的攻势,瞬间把人按倒在地,薄刃已经贴上了沈霜野颈侧。 谢神筠气息不稳,跪在沈霜野身上时还在微颤,她捏着薄刃的手指稳如山,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因为沈霜野的剑也抵了上来。 谢神筠垂眸,眼波映出寒芒。她轻飘飘地问:「要用我的剑杀我吗?」 他手里还握着谢神筠的龙渊剑,那剑锋薄如蝉翼,割喉时很快。 沈霜野微微倾身,他的侵略意味都被敛在含蓄的姿态里,那样不露痕迹,又蓄势待发:「不用剑我也能杀你,要试试吗?」 贴着她的剑锋缓缓滑动。 剑锋下是一段玲珑锁骨,汪进了半弧月光,一点红胭脂沉在月光里,丽得惊人。 最合适谢神筠的死法,该是扼断她的颈项,听她濒死时的喘息。 太美的的东西总会勾起人强烈的破坏欲,谢神筠这个人,让人想拂去她肩头雪,再融掉她眼中霜,最后让她狠狠碎掉。 那是天性。 仿佛是为了满足沈霜野的欲望,又仿佛只是垂颈的姿态太累,谢神筠逸出的喘息很轻,但足够让人听见:「你不会杀我的。」 她太笃定了,仿佛从未跌落云端。 沈霜野此刻杀意暴涨到极致,又被寸寸敛尽:「哦?」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谢神筠听出了沈霜野的杀机,但她不在乎。 「这座地宫的密道以九九之数排列,时刻轮转,出口只有一个,一炷香之后这座地宫就会完全塌陷,」谢神筠道,「没有我,你走不出去。」 谢神筠从不吝啬她的笑,因为她又赢了:「要赌一赌吗?」 沈霜野沉默下去,片刻后他缓缓一笑,说:「要和我赌,你怎么不站起来?谢神筠,霜刃再锋利,不能动也是枉然。」 沈霜野感官灵敏,昏暗中也能视物,他看穿了谢神筠的虚张声势,谢神筠脸色近乎苍白是因为在忍痛,沈霜野很熟悉这个表情,她在第一时刻占据主动是因为错过这个时机她就会任人宰割。 谢神筠贴着剑锋的脉搏在跳动,沈霜野甚至能听清那点轻颤。 她太能忍了,同沈霜野交手时没有露出端倪,只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才嗅到了对方身上的血气。 沈霜野在交手过后便洞悉了谢神筠的弱点。 「你好聪明啊。」谢神筠又是一笑,没有被揭穿的慌乱,「那一起死好了,立碑时我的人会知道给你的墓碑上刻清白两字的。」 她极为贴心,「不用担心。」 谢神筠在提醒沈霜野,今夜他们一同坠入密道,不管谢神筠因何而死,只要谢神筠死了,沈霜野就脱不了干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这是他的困局。 跟着谢神筠下来是个错误,留在外面才能抹掉自己的痕迹。 他们在短短一月里的数次交锋已让沈霜野看清谢神筠的美人皮下藏着的鬼魅,沈霜野或许不是最想让谢神筠死的人,但他也绝不该救她。 让谢神筠烂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沈霜野没有仰视过别人,他暂时落于下风的姿势却有如铁笼,牢牢罩住了谢神筠。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在黑暗里也能看清对方的神情,因而那种极致的压迫把谢神筠逼得毫无喘息余地。 谢神筠此刻还能不动如山,但似乎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她贴着沈霜野侧颈的手指冷如冰,跪上来的身体却又软又轻,仿佛一揉就碎。 沈霜野端详谢神筠的时间过久,彷佛要借着眼神将谢神筠剥削干净。 良久,沈霜野似乎接受了她的理由,道:「告诉我怎么走?」 「你得背我。」谢神筠不露声色道,「我的腿受伤了。」 她撑着的那口气还没卸,说起腿伤也是轻描淡写。 「只是腿伤?」沈霜野问。 谢神筠翻身下去,他们短暂地达成和解之后谢神筠分外坦诚,她轻描淡写道:「铁钩上还淬了毒。」 沈霜野道:「那你怎么还没死?」 这人说话其实很有天赋,能同谢神筠打个平手。 打落的火摺子还有微光,被沈霜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刺客冲着谢神筠的命来,涂的居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沈霜野想不通。 谢神筠撑着腮,说:「我命硬啊。」 「祸害遗千年啊。」沈霜野感嘆。 谢神筠居然点头:「借你吉言。」 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沈霜野俯身下去查看她的伤势:「没断。」语气里似乎能咂摸出几分可惜的意味。 「当然没断,」谢神筠简单处理过伤,她眼前已有了重影,但半点没叫沈霜野看出来,「但我也不想以后做个跛子。」 「你要是不良于行,想来会安分很多。」沈霜野把人背起来。 「那你想错了,」谢神筠趴在他背上,气息都拂在沈霜野耳边,「我要是过得很惨,当然只会让别人比我更惨。」 「那你现在最好安分一点。」沈霜野背着她往前走,「你要是让我不开心,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背上有轻轻一声笑,沈霜野看不到谢神筠的表情,因此在黑暗里更容易遐想。 「别扔我啊,」那热气呵到他耳边,钻了进去,「我会乖的。」 我会乖的。 乖这个字眼意味着服从,但被谢神筠咬出来也不见温顺,反而像是某种暗示。 沈霜野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仿佛陷在这四个字里,见尽了谢神筠的各种姿态。 背着谢神筠的手臂变得又麻又痒,其上似有千钧重,又像是轻如白羽。 片刻后,沈霜野摇头:「算了吧,你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 背上的谢神筠却没有动静了。 她中了毒,撑着和沈霜野动完手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安心,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沈霜野在黑暗中停了半晌,蓦地想,倒真是挺乖的。 第25章 大雪稍歇,寒梅初绽。 孤山寺的背后是谢神筠的别院,她不喜欢谢府,出宫之后多是另居别院,密道的出口便通向此地。 别院是旧宅,上书「梁园」二字,还保留着初建时的制式,其后修缮也没改过格局,那白墙飞檐便不如旁的宅邸大气,只在细节处透露一丝精巧。 往里游廊穿桥,月洞门映出疏竹含雪、白梅敛苞,池上薄冰初展,园中落了一地白。 梁园中近卫五步一岗,将院里院外守得铁桶一般。 今夜註定难眠,檐下铁马声音急促,敲雪如满弓,震得人心慌。雀儿吃了雪,还在说着吉祥话:「长命百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阿烟担心吵着谢神筠,让人取了下来。 谢神筠倚在榻上,月窗里一支白梅斜逸,胜雪一段香1,将血气都掩盖下去。 杜织云为她把过脉,写了几张药方下来:「毒不致命,就是让人觉得头昏无力,有点儿像迷药,见效很快。」 杜织云辨别着那毒,「这方子倒有些罕见,我把能认出来的药材都记下来了。」 谢神筠眼还有些花,她发觉自己中毒时就有了猜测,如今只扫了一眼那残方,和她心中想的相差无几。 阿烟接过方子,道:「我已经命人去查了,这毒既然罕见,那就更好查。」 「是该好好查。要杀我,毒却不致命,这就有意思了。」谢神筠握着那只险些要了她命的铁钩,箭上也淬毒,同样是不致命的迷药。 谢神筠站在这个位置,想要她命的人不在少数,手段频出她也不意外。但她同沈霜野有相似的疑问,这毒为什么不是更致命的毒药? 「用的是迷药,」阿烟也将从刺客手中夺来的刀放在灯光下仔细审看,「他们想留活口?」 「不像。」谢神筠否决,这晚刺客杀招频出,俱是冲着谢神筠的命来的,没道理不用更狠辣的毒药。 这与刺客的目的相悖。 瞿星桥在谢神筠坠入密道之后就率人清理残局,刺客里面没有活口,这是批死士。既是死士,又岂有想留活口的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倘若一个人的行为与目的矛盾,那就是在掩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如果是一群人…… 谢神筠接过来屈指在刀背上弹了一下,又对着烛火观察刀锋,说:「是把杀人刀。」 刀锋现出一线雪亮,这刀轻薄,最适合刺杀时用。 朝廷对铁器管控严格,制刀的也只能是军匠,这样一柄精铁绝非普通铺子能打造。 谢神筠道,「如果那些刺客不是同一批人的手笔呢?」 这批刺客的行为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除非这里面还藏着其他目的。 阿烟若有所思:「娘子是说,刺客里混进了别的人?」 「这就不好说了。」谢神筠放下铁钩,让人收走。 阿烟抿唇道:「这局当真精妙。」 她眼中结冰,霎时便沖淡了面上的稚气。 俞辛鸿说把人藏在孤山寺,谢神筠纵有怀疑也必定会走这一趟。再来俞辛鸿今夜已经被刺身亡,即便要找幕后之人也无迹可寻。倘若这钩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谢神筠此刻就该遇刺身亡了。 「会不会是——?」阿烟比了一个六。 「问问不就知道了。」谢神筠道。 婢子端药进来,沖淡了紧绷的气氛,谢神筠看着窗外枫林池景,像是才想起来,「沈霜野走了?」 瞿星桥守在梁园,没见到沈霜野。阿烟忙着去接煎好的药,嘴上没停:「走了。」又小声抱怨了一句,「还顺走了一匹马。」 「一匹马而已,」谢神筠吹着热气,眉间缀点天真,像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子,「侯爷于我有相救之恩,算上驿馆那次,也算救了我两回了。」 她加重语气,不知道是在说服谁,「该好好谢谢人家。」 说完似乎觉得不对,又问:「哪匹?」 阿烟嘟着嘴,说:「就咱园里最金贵的那朵牡丹花。」 梁园遍植牡丹,都是从洛阳移栽过来的珍品,春时百花吐艷,贵为长安一绝。但自谢神筠住进梁园起,旁人便难以窥见这长安奇绝的艷色。 但阿烟口中的牡丹花却是前些年皇后赏给谢神筠的一匹小马驹。那马颜色生得好,通体玉白,养在园里时祸害了不少牡丹花。 谢神筠给它起了个应景的名儿,就叫白牡丹。 杜织云纳罕:「白牡丹肯跟定远候走?它不是除了娘子之外不爱旁人近身的吗?」 「它喜欢白牡丹么。」谢神筠顿了顿,将药一饮而尽,末了擦着唇角道,「别牵回来了,叫定远侯替我养些时日吧,等明年这园里牡丹的花期过了,再叫他还。」 星月皆隐,沈霜野临走前顺下了梁园一盏风灯,还借走了一匹马。 沈霜野挑马时它自己凑过来的,他觉得马似主人,打个喷嚏都透着股高傲劲,就顺手把它借走了。 他在山道上与况春泉会和,在这地方能俯视其下的孤山寺,是弓箭手埋伏的地方。 「没能留下活口,那些人都是死士,」况春泉从袖里拿出一支箭头递给沈霜野,「但这箭有点意思,箭上涂了迷药。」 「这箭……是军中制式啊。」沈霜野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看出了点门道,「和燕州城外缴获的那一批有些像。」 「这是栽赃嫁祸还是贼喊捉贼呢?」况春泉也很纳闷。 这两批箭很像,能把人煳弄过去,但其中还有微妙的区别。依着模具打造的箭矢不会有这样的误差,不是对弓箭尤为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就怕是两者都有。」沈霜野摸到了颈上血痕,那是谢神筠留下来的痕迹,他有点看笑话的意思,眼神却冷,「借刀杀人这一招,谢神筠能用,别人当然也能用。」 沈霜野回望,梁园隐在半山,飞檐融于雪景,半点看不出今夜一场厮杀。 况春泉感嘆:「这长安城里的人,可真是会玩。」手段一个比一个厉害。 山道上有一列禁卫踏雪而来,列阵似游龙,声势浩大。为首的正是今夜才和谢神筠起过冲突的郑镶。 「走吧,禁军到了。」沈霜野打马下山。 「对了,侯爷,这马你哪里来的?」况春泉问,沈霜野坐谢神筠的马车来,那拉车的马也成了箭下亡魂,他原本还寻思这地儿离城几十里路,沈霜野该怎么回去,就见沈霜野骑了匹可漂亮的白马。 就是那马有点高傲,在他们说话时都拿鼻孔看人。 「从谢神筠那儿借的。」沈霜野简短道,理直气壮地把偷变成了借。 「哦……」况春泉憋了半晌,终于挤出一个字,显然是对沈霜野的「借」了解透彻。 沈霜野瞥他一眼,冷酷道:「明儿你去把马还了。」 「……哦。」 —— 长安的雪下了半夜,自谢神筠遇袭那晚之后就没有停过。 圣人的垂天之怒让太极宫的红墙碧瓦都浸在霜雪里,但孤山寺里行刺的杀手就像是隐在风雪里的妖魅,在那夜之后失去了踪迹。 这桩遇刺案让本来因矿山和太子沸腾的朝堂迅速沉寂下来,连俞辛鸿在北司遇刺身亡的消息都没有翻起风浪,政事堂中来往的朝臣在沉默中迎来了岁末。 谢神筠在遇刺中受了伤,腿伤不算严重,毒素却有些棘手,她近日被勒令静养,不能劳心费神,便在太极宫里养孩子。 「阿姐。」赵王做完了今日的功课,由宫人领着进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赵王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坐在桌前读了半日的书,又到了谢神筠跟前让她考校,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阿姐,我今日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赵王年纪小,面色苍白,蜷在毛领里像只弱声弱气的小奶猫,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谢神筠,就更像了。 他入冬之后病了好几场,宫人不敢担责,多是拘着他不许外出,他年岁轻,平时很有些稳重,只在谢神筠养伤住在千秋殿这几日才对她显露几分亲近。 谢神筠还未开口,跟着伺候的大宫人青葵便不卑不亢地说:「可使不得,这样冷的天,殿下的风寒才愈,万一又冻病了可怎么办?」 谢神筠眼也未抬,只伸手替赵王理了理衣领,温和道:「去吧,阿姐陪你一起去。」 赵王原本眼睛一亮,听她这样说又有些迟疑:「可是刘案首让阿姐静养——」 「你去玩儿,我便坐在旁边看着你,不然阿姐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谢神筠面色淡淡,吩咐道,「让宫人去准备吧。」 宫人们动作很快,太液池边的梅花开得好,雪景更好,谢神筠带了人出去,叮嘱了几句就让他自己去玩。 太液池边有赏景的水榭,外围锦帐,内置暖炉,顷刻间温暖如春。谢神筠觉得有些燥,让人把帘子打起来些。 今日天气晴好,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把太极宫的琉璃瓦晒得澄澈至极。 「青葵最近做了什么事惹恼了阿璨?」谢神筠倚着榻,手中执书,心思都在书上。 赵王身边的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皇后并不溺爱孩子,即便赵王体弱,对他的严格也半分不少,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都是谨言慎行。 赵王身边的画屏姑姑稍有迟疑道:「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事,只是殿下近日似乎心情不愉,难得见到笑脸。」 这话说出来很有几分不妥。 因着谢神筠在千秋殿养伤这几日,赵王面上不显,瞧着却是开心的。如今画屏口中却说殿下私下并不如面上愉快,难免有挑拨的嫌疑。 谢神筠翻过一页,看过两行字才说:「挑个日子,把青葵送走吧。」 画屏道:「殿下那里——」 李璨是个心软的孩子,他养的一盆花死了都能伤心好久,更遑论是伺候了他多时的宫人,画屏只担心谢神筠这样毫无理由地将人遣走会引起赵王的不满。 「阿璨有副水晶心肝。」谢神筠淡淡道,「他今日纵着青葵在我面前插话便是不满了她,把人送走吧,不必知会阿璨了。」 谢神筠自幼长在皇后身侧,她入宫那年赵王刚刚出生,随后皇后便入主琼华阁,揽过了朝中大权,也因此照顾赵王的时间便少了。谢神筠在千秋殿,反而是看着赵王长大的,赵王也同她亲近。 只是这孩子岁数小,心思看着剔透,却也深,他厌了青葵,偏不自己动手,只纵着她在谢神筠跟前犯错便可见一斑。 李璨有分寸,只在池边逛一圈便克制地回来:「阿姐,我们回去吧。」 谢神筠重新让宫人给他换个手炉,也不坐辇,就这样牵着他慢慢走回去。 李璨却似乎有些不安心,频频注意着谢神筠的小腿,眼中藏着忧色。 李璨忽然愧道:「阿姐,我今日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谢神筠行走如常,闻言看住李璨,道:「你是殿下,就有任性的权力,旁人在你面前都只能俯首。」 他们已到了点凤台下,上有石阶入云,谢神筠没要人搀,牵着李璨一步步走上去。 点凤台东临琼华阁,西入政事堂,其上能俯瞰太极北宫,群臣入阁。 谢神筠问:「殿下,你站在这里,能看见什么?」 ……李璨板着脸,颇有几分不甘:「——阿姐,唯砖与石耳。」 谢神筠忍俊不禁,李璨在同龄人中也算个子矮小,人还够不到边,他向来持重,如今气恼的模样倒多了几分稚气。 谢神筠把他抱起来让他扶着砖石而立。 「现在呢?你看见了什么?」 「我在高处。」李璨望出去,他凌然云端,群殿簇拥,「是日照紫殿,犹觉孤寒。」 「殿下看见的是自己。」谢神筠道,「高处风急,自然孤寒。你要有人为你执伞遮雪,也要有人为你挡风去寒。」 谢神筠站在他身后,宫人都站在一丈之外,她低语时被风声掩盖,只有李璨听得分明,「可这高处的位置太窄,只能站得下你一个人。阿璨,你要如何选?」 李璨沉默一瞬,反问:「那阿姐呢,阿姐看见了什么?」 谢神筠道:「圣人在点凤台下设琼华阁,政事堂群臣璀璨生辉。我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2。」 「阿姐看见的是天下。」李璨若有所思。 太极宫巍峨不语。谢神筠顺着他目光望远。 台上风急,谢神筠正欲让李璨下来,他忽而指着下面的丹凤门道:「是太子阿兄,」他有些高兴,「——和定远侯呢。」 谢神筠也望下去,见到沈霜野与太子同行。 这倒是难得一见。 沈霜野今日入阁,和兵部尚书一起与诸公商议明年的府兵调动,散朝后与太子同行了一段路。 他对旁人的窥视素来警觉,尤其是谢神筠的目光更叫他敏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太子倒是很高兴:「是阿暮和璨儿。」 这几日明堂议事都不见谢神筠的身影,她遇刺的消息传遍朝野,说是伤重未愈,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都想看看谢神筠的死活。 其中内情沈霜野再清楚不过,只冷眼旁观这几日朝上的暗潮汹涌,今次也是遇刺之后他第一次看见谢神筠。 他们一同上了点凤台。 李璨病了许多时日,太子在他病中来过千秋殿几回,还带了许多他巡检淮南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特意拿来给李璨把玩。 「阿兄。」李璨礼数周全,「定远侯。」 太子对这个幼弟十分怜惜,难得碰到,先关心了他的身体,又询问了他的课业,多有勉励之意。 皇后与太子在前朝斗得水深火热,太子却与赵王在这里兄弟情深,沈霜野摩挲指腹,神色殊为平静。 谢神筠含笑看着他们兄弟情深,话却是对一旁的沈霜野说的:「我听说当初侯爷与太子殿下一同在麟德殿听秦大人讲书,倒是有过不少趣事。」 沈霜野与太子,是有少时情谊的。 沈霜野启蒙时长在长安,曾与太子一同在麟德殿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他总是坐不住,就撺掇太子出去摸鱼,回来后秦叙书罚他抄书,他就在纸上画王八。 秦叙书惜才,最后也没有真的罚他,谢神筠入麟德殿时还听贺述微和秦叙书都夸赞过沈霜野所作策论,言他若勤学苦读,即便不入武安殿,也能登凌霄阁。 及至沈霜野北上戍边,再不提从前。 那点少时情谊轻易就被吹散了。 沈霜野淡道:「少时荒唐,让郡主见笑了。」 「侯爷是少年意气,行止由心,是难得的赤子才对。」 太子也听见了这句评价,不由嘆道:「阿暮说得不错,」他又转向谢神筠,「阿暮怎么也出来了,身体可大好了?」 谢神筠:「已无大碍了。」 太子不贊同道:「刘案首说你该静养,该是好好歇着的。」 他的确是配得上朝野称颂的贤名。事父至诚,对幼亲善,便连对谢神筠,也是记挂心头。 听闻谢神筠在京郊遇刺,他连夜督责神武卫严查此案,又召来刘案首关心谢神筠伤势,坦荡至极。 李璨闻言有些愧疚,道:「是我今日任性,阿姐不放心才跟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谢神筠笑笑,温声说:「总在殿里闷着,出来走走也好。」 太子便问:「你们方才是在这里做什么?」 谢神筠道:「我在同阿璨说,从这里看出去,能看见什么。」 太子也觉得有意思,他来往于东宫和政事堂,倒是很少停下来看这点凤台上的风景,不由道:「那阿璨看见了什么?」 李璨难免又想起自己稚弱的身高,不由气闷:「我够不到,只能看见砖与石。」 他稍显郁闷又犹带稚气的语调难免令众人发笑,太子摸摸他的头,贴心地说:「你如今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后一定还能长高。」 「阿姐登高望远,说能在这里看见四海同一境,明月照九州。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李璨记得清楚,「这样的景象,我凭自己却不能得见。」 沈霜野忍不住侧目。 连太子都默然半晌,郑重道:「阿暮有大志向。」 志向么?沈霜野目光自谢神筠面上掠过,是野心才对。 什么人能说出「英才尽入我彀」? 谢神筠受圣人教导,自幼入太极宫,日夜歇在明理堂,来往的都是三省六部的官员。她站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十二年,一个普通人,三岁学书,二十年科举,入翰林,拜储相,年过半百才能险险够上三省的边,可是她不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皇朝运转的规律。 她的言行就是皇后的意思。 明月照九州,光耀九州的该是李氏灿阳,闻达天下的也该是帝王恩泽,月亮不过是借了太阳的光辉,如今却要鸠占鹊巢,沈霜野不免齿寒。 他每见谢神筠一次,对她的提防就深重一分。 「只是一家之言,上不了台面。」谢神筠转向沈霜野,说,「我倒是想知道侯爷站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李璨也上了心,他仰脸专注地看着这位煊赫朝野的王侯,等着他的回答。 沈霜野回都之后没有插手朝中政务,琼华阁中议事,他说的话也不多,但他站在那里,就让人不能忽视。 沈霜野侧首,点凤台下是层叠宫阙,忽而雪消云散,显出万千气象。 站在高处容易生出天下易揽、江山尽握的错觉。 「云天俱高远,独不见青山。」沈霜野淡声道,「我只知道,站在这里看不见百姓。」 谢神筠沉默须臾,说:「受教了。」 沈霜野是戍边将,也能做帝王师。 回去路上白雪如新,李璨面容苍白,眼睛却极亮。 「阿姐,我曾听秦大人偶然提起,说当年定远侯若是入仕,凌霄阁上也必定会有他一席之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秦叙书同为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之一,素来眼高于顶,文章上得过他赞誉的至今也只有裴元璟一人。尤其他任右都御史,为人耿介不知变通,最讲礼数,依沈霜野少年时离经叛道的做派该最惹他厌恶才是,但他提起定远侯,总是惋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李璨道,「可他最后怎么还是去戍守北境了呢?」 边将皆苦,侯爵加身也不例外。遑论戍边将士皆是出生入死,到头马革裹尸,总归难得善终。 沈霜野若想入仕,自然能登通天路、青云梯。 但最后他弃了青云路。 谢神筠想起很多年前,沈霜野凯旋迴京,谢神筠随帝后亲迎,她站在城楼上看见沈霜野,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的将军,谢神筠却只觉得他像条狗,脖子上的绳套一辈子握在别人手里。 她那时心中有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慢慢说:「他守君子道,不愿做争利人。君子守本心,不为权衡利弊,只为社稷安宁。」 她逆着寒风,仿佛又回到了剑锋贴喉的那一刻。 倘若沈霜野註定了一生都摆脱不了脖子上的绳套,那不如让她来攥在手里。 第26章 君子不会顺走旁人的马不还。 沈霜野没料到他顺手牵来的一匹马居然是谢神筠闻名长安的心爱之物,更没想到这马还有白牡丹这样一个富贵的名字。 那日他才把马栓回府,本想着第二天就把马给谢神筠送回去,岂料翌日谢神筠就进宫养伤,还命人给沈府送了份腊八节礼,附上小笺一张,书:牡丹金贵,望君悉心照料。 另附起居食谱数条,还特地叮嘱千万要按照纸上条目来。 沈霜野没想到给自己借回来一个祖宗,今早上朝之前况春泉还来问他该怎么办,那马早上要吃小白菜,晚上要吃枣子糖,吃了几日,把侯府的菜钱都吃得往上涨了一截。 沈霜野顶着寒风入宫,临走前肃容正色,说:「我今天就让谢神筠派人来把她的马接回去。」 回府时况春泉迎上来,关心道:「您今儿入宫,让人给郡主带话了吗?」 糟。忘了这茬。 沈霜野若无其事道:「算了。这马本来也是我借来的,谢神筠要让我养两天就养吧,我还养不起吗?上赶着让谢神筠来接回去,没得被她骂小气。」 况春泉诚恳地说:「不然还是被郡主骂吧,咱真养不起。」况春泉给他算帐,「早上的小白菜,中午的小苹果和精草料,晚上的枣子糖,还挑伺候的人,动不动就撂蹄子蹶人,还有您的雪里春,都被挤兑得不能落脚……」 「什么小白菜小苹果,全都停了,没得惯着它。」沈霜野听得头疼,这马还不知道得养多久,果真是马如其名,和她主子一样是朵难伺候的牡丹花,「吃什么小白菜,我都没吃上呢。」 「真停了?」况春泉试探着问。 「停了。」沈霜野坚定道。 他下午还要去趟兵部。年底各道节度使和将领都要回京述职,偏偏谢神筠遇刺的事儿还没完。 圣人迁怒督巡京师的神武卫和禁军,兵部尚书傅选也遭了无妄之灾,他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已遣人来请过沈霜野好几次。 沈霜野跨进内院,迎面碰上傅选送江沉到廊下,说:「——等我详查之后一定告诉江副使。」 江沉出门时与沈霜野打了个照面,他面冷,该有的礼数却不曾少,拜过沈霜野之后才走。 「江沉来查什么?」沈霜野进了内堂才问。 谢神筠遇刺案由郑镶督查,就算谢神筠与郑镶有龃龉,郑镶也不敢在这事上敷衍,在这个节骨眼上江沉来兵部的目的就值得探究了。 「还能查什么?」傅选对他没有隐瞒,压低声音道,「北衙遭袭,又逢郡主遇刺,如今北衙上下肃清,要把人挨个都查一遍。」 沈霜野瞟他一眼,说:「查到兵部来了?」 「江副使来查一份调任,两月前北衙有个禁军被调去了神武卫。」 两个月前,沈霜野同谢神筠自庆州归京,时间掐得很准。 沈霜野转了转扳指,问:「这人有什么问题?」 「这人是北衙经歷司主事,」傅选道,「人是郑指挥使亲自调的,徐侍郎签的调令,我没有多问。」 北衙禁军和神武卫的擢升素来互不相关,没有特殊缘故人不会调去神武卫。 郑镶调的人,江沉却来查,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北衙漏成了筛子,如今风雨压顶,人人自危。 「徐季遥签的调令?」沈霜野重复了一遍,「这是仙人斗法呢。」 徐季遥去年才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沈霜野同他关系尚可,这人做事细緻沉稳,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寡淡。 但如果沈霜野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徐季遥正是吏部尚书谢道成提拨上来的。 这就有意思了。谢神筠要查俞辛鸿,谢道成却绕过她将其灭口,这对父女还真是有趣。 傅选似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眉头紧锁:「侯爷,我今日寻你,是另有一桩要事。」他按捺住急躁,说,「郡主遇袭,圣人要兵部详查刺客所用刀兵的来源,那批刀剑同徐州军械图纸上的十分相似。」 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住:「徐州?」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太子要翻的府兵案,就是徐寿二州的。 —— 天色昏暝,才过晌午便似已迎来浓暮。 沈霜野跨出门。 况春泉紧随其后,压低了声音,道:「刺客用的兵器同徐州扯上关系,不是巧合。」 铁器受朝廷管辖,番匠虽然散在各州,但轻易不会流动。尤其是能打造刀剑的军匠和模具,更是管制严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他们在燕州城外截获的那批走私兵械如今看来是陆庭梧私开矿山所铸,此刻同样相似的兵器又出现在了刺杀谢神筠的行动中,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了陆庭梧就是刺杀主谋。 但当真是陆庭梧做的吗? 刺客同徐州扯上关系的消息一出,首当其冲的就是要为徐州府兵翻案的太子。况春泉原本还在怀疑陆庭梧,但此事一出,却让他更怀疑另一个人。 况春泉唇角微抿,道:「只怕是栽赃嫁祸。」 这案子查到现在,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谢神筠孤山遇刺一事前后都透着蹊跷,但若是她故意为之那便说得通了。 一场刺杀,能拖沈霜野下水,能让陆庭梧自乱阵脚,还能构陷太子,再把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去,一石三鸟,再合适不过。 傅选顾虑到的也是这点,如果这真是谢神筠主导的一齣好戏,那现下这场面就是专为东宫设的局,此案水太深,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傅选不敢做决定。 如今这烫手山芋落到了沈霜野这里。 况春泉说:「傅尚书查到这事后没敢往上报,但禁军那里催得急,只怕是拖不了太久。」 因着两州府兵的事圣上已有不悦,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爆出来谢神筠遇刺的事同徐州有关系,只怕马上就会被人拿来大作文章。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道:「我若是谢神筠,要栽赃嫁祸,就绝不会用迷药。」 栽赃的确是最好用的手段,但—— 迷药是刺杀案中最大的漏洞,这让沈霜野始终心存疑虑。 它更像是个败笔,无论刺杀案的主谋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若真的要把刺杀坐实,何必多此一举在箭上下毒,即便真要下药也不会在箭上只用迷药。 这案子太乱了。 浓云袭卷天际,逐渐逼近。 「这案子主谋是谁不重要,」沈霜野落定主意,「重要的是该如何结案。」 沈霜野缓缓笑起来,冷冰冰的浓云在他眼中聚集:「不管跟谢神筠有没有关系,这案子都只能是她做的。」 这桩刺杀案,只要苦主愿意让它沉下去,它就掀不起风浪。 他要把谢神筠钉死在栽赃嫁祸上。 最后一缕天光也被黑云吞噬。 风雪欲来。 —— 数日后吹西北风,兵部大院里压顶的浓云卷到北衙,化作纷扬大雪。 谢神筠在查俞辛鸿遇刺案。 北衙在自己的地盘被混进了刺客,不消皇后训斥,自己便先抬不起头来,因此都憋着一口气,把刺客的底细查了个干净。 「这人名叫高峪,长安人士,家住蝶儿巷,爷爷做过太医署的医官,但因泄露贵人隐私被逐,因此北司当初审查医官时没有让此人入选,」江沉道。 北军狱夜里掌灯都驱不散黑暗,他们干的就是缉捕查密的事,狱里下的都是重罪,但他们最忌讳的不是什么谋反构陷,而是泄露私隐。 谢神筠翻过此人生平,道:「高峪在他爷爷那一代就被逐出长安,到他父亲时又回来了,他们举家搬回长安不久高峪就来考北司医官,」谢神筠点住高峪的名字,「这人是被故意抛出来的。」 北司遴选医官,身份审查这一关高峪就过不了,那他就只能是个用完即扔的棋子。 他出现在谢神筠眼前,就是来杀人的。 谢神筠问:「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沉道:「问题出在经歷司负责文书选吏的人身上。」 经歷司是北衙文书案卷管理之所,同样重要,里面的人品级不高,却有实权,歷来是北衙晋升的踏脚石。 「经歷司从主官到吏胥二十九人,都已查过,」江沉微微抿唇,这一查问题不小,他只挑了要紧的说,「经手文书的是冉重,事发当晚就畏罪自尽,但这二十九人里还有个叫张邺的,两月前被调去了神武卫。」 薄薄一页纸此刻有千钧重。 两个月,恰恰是谢神筠自庆州归来的时间,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旁人盯着,早在那时俞辛鸿的死期就已经定好了。 北衙查刺客却查到了神武卫,不论真假,这个结论一出都只会让人觉得荒谬,遑论涉案人员都已身死,怀疑一个两月前就已调离北衙的禁卫更不能让人信服。 这案子已进退不得。 「北衙人员调动,都得郑镶点头。」谢神筠搁下了那页纸,说,「叫郑镶来见我。」 俞辛鸿的死,同郑镶脱不了干系。 —— 郑镶踏进北衙大院,墙角的薄荷被雪沁出了冷香,他脚步一顿,问:「郡主到了?」 左右称是。 郑镶才从狱里出来,进屋时没有卸刀。 谢神筠坐在堂上,额间花钿嫣红,鬓边牡丹缀着金箔流光,艷色里透着冷。 她遇刺那日郑镶赶到小孤山,却没见到谢神筠的面。都说她受伤颇重,如今却半点看不出来。 谢神筠直入正题,道:「数日前北衙混进刺客,致使俞辛鸿遇刺身亡一案已有定论。」 她指白如冰,搁在桌上时似乎随时都会被融化。 「北衙经歷司主事冉重与刺客里应外合,事发当晚便畏罪自尽,但经歷司既出了纰漏,上到主官下至小吏都该彻查。其中有个叫张邺的人,在北衙四年,能力平庸,未立寸功,为何在两月前升做了神武卫千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郑镶波澜不惊,道:「张邺能力虽不出众,但也是禁军老人,入北衙后兢兢业业,亦有苦劳。」他拇指擦过刀柄,旋即放松,「况且张邺的调令是由兵部签发,卑职不敢置喙。郡主若有疑惑,不如去问徐侍郎。」 他仍旧恭敬垂首,红袍隐在阴影里,成了半明半暗的灰。 郑镶这是告诉了谢神筠,张邺的一纸凋令出自谁手。 但兵部侍郎徐季遥是谢道成一手提拔上来的,换言之,要杀俞辛鸿的人是谢道成。 谢道成是谢神筠的父亲,他做这件事却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给谢神筠。 这是场内斗,谢神筠被完全摒弃出局了。 烛花蹦出一声响。 「我知晓了。」谢神筠慢慢说。 堂中沉默稍顷,烛泪在灯座上积了厚厚一层,油烟燻黑了灯罩,留下斑驳的画影。 「郡主。」郑镶道,「您前几日在京郊遇刺的案件,已有了些眉目。」 郑镶负责调查谢神筠遇刺案,这几日一直没有结果,挑着谢神筠来北衙的时间来禀报,是算准了。 「哦?」谢神筠看向他,似乎并不急迫,「查出了什么?」 「那些刺客的身份十分干净,查不出来歷,」郑镶道,「但他们所用的弓箭是军中制式,兵部有各州军备的详细图纸,经比对之后发现同徐州府兵所用式样十分相似。」 「徐州?」谢神筠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似乎没听清楚。 朝堂之上无小事,徐州如今是个敏感的字眼,太子要翻的府兵案,可就出自徐、寿二州。 「这些弓箭虽然样式同徐州军械十分相似,细节却有所不同,卑职不敢妄下定论。」 郑镶道,「兵部已调出了过往图纸的调阅记录,悉数在此,我也发信去折冲府,要他们协助查案。请郡主阅下。」 谢神筠仍是平静模样:「指挥使谨慎,我既是苦主,在此事上便不好多言,指挥使多费心便是。」 「还有一件事,」郑镶这时抬头,手握紧了腰间刀,「禁军探查过孤山寺,在底下发现了一条密道——」 他点到即止。 「郡主,还要再查吗?」郑镶復又垂首,问。 他问的既是孤山寺,还是俞辛鸿的死。俞辛鸿身死和谢神筠遇刺只在前后脚,两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繫,根本分不开。 堂中的禁卫没有人敢直视谢神筠,连郑镶在谢神筠面前也有意做出谦卑姿态,厉色都被敛尽眼底。 谢神筠的目光定在郑镶身上。 郑镶方才抬眼时的停顿似乎仅仅是为了察言观色。但谢神筠的无知此刻已然成了郑镶攻击的利刃,他越是恭敬,就越是让听的人不舒服。 京郊遇刺那晚,郑镶来得十分「及时」,他在这场刺杀中站在了什么位置谢神筠不得而知,但她清楚地知道,不仅是她欲将郑镶除之而后快,郑镶同样将她视作威胁。 她们之间微妙的平衡是皇后牵制的结果,谢神筠是圣人心腹,郑镶是皇后近臣,因此没有人敢擅动,但只要找到机会,郑镶就会毫不犹豫地让她去死。 谢神筠同样也是如此。 俞辛鸿之死,郑镶是知情人,早在那一刻这种平衡就被打破,重华门前郑镶已经开始了他无声的示威。 「查案是郑指挥使的事,你胸中自有章法,何必知会我。」谢神筠起身,她路过郑镶身侧,衣裙便拂过了地砖上的暗纹,也一併将郑镶映在地砖上的影踩在脚下。 他始终跪在地上,被谢神筠碾进了影子里。 天昏得压抑,北院里的枯枝切割过夜雪,沉重地压在来往人肩头。 禁卫挑起了灯笼,将前路照得明璨。 江沉道:「那日崔之涣来见郡主前,确实去了定远侯府,说是为着之前朝云坊的事上门赔罪,约莫待了半个时辰。」 崔之涣透露消息的时机太巧,沈霜野出现在北衙的时机更巧,这让谢神筠不得不怀疑其中的用心。 长安城里想让谢神筠死的人多如牛毛,实在不足为奇。 「郡主,还要再查吗?」江沉低声问。 依如今的局势,北衙是不能再查了。俞辛鸿的死背后竟然同谢道成扯上了关系,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如今这桩案子已经不仅是朝堂争斗,还牵涉进了谢家家事。 连带着谢神筠被刺一案也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谢神筠没有作声,她握着伞,挡开了吹来雪沫,没有思考太久。 「不必再查了,」谢神筠道,「就这样结案吧。」 谢神筠走了两步,问,「东宫是不是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 江沉道:「是,太子殿下在亲自督办。」 「先不着急结案,」谢神筠眉眼平静,道,「把消息透给东宫那边。」 江沉心中一凛。 她抬步下阶,在离开时想起来一件事,回身道:「那个同俞辛鸿一起下狱的户部主事,还关在北狱?」 「是,」江沉答道,「此人叫颜炳。」 「既然案子已结,就把无关的人都放了吧,」谢神筠抬伞,说,「让人回去过个好年。」 年关将至,多的是魑魅魍魉横行。 谢神筠不喜黑暗,总觉得里面藏着吃人的恶鬼。但随着灯笼的前移,那些暗影也逼近到了她脚下。 恶鬼也好,疯狗也罢,总归都要被她踩在脚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第27章 谢神筠出了宫,车轮辗过朱雀大街,没有留下痕迹,却在採薇巷同沈霜野狭路相逢。 「巧了。」谢神筠推开竹窗。 沈霜野抬眼看了这巷,这巷修得不窄,但谢神筠的马车挡在路口,就结结实实的堵住了去路。 「郡主这是回家?」沈霜野握着马鞭,倒是记得谢府就在这个方位。 「回谢府。」谢神筠今夜很客气,但隔着细雪的神情叫人难以描摹,「侯爷是要回家去?」 「回家。」沈霜野马鞭一点,说,「让让?」 谢神筠的马车刚进巷口,只要稍往后错,就能让沈霜野过去,但—— 「不让。」谢神筠端端正正地说。 她看着沈霜野,似是没由来的恶意,又像是在赌气。 谢神筠从不退让。瑶华郡主的车架行在长安,只有旁人避让的份。 沈霜野又近了点,他俯视着谢神筠,微感意外。 谢神筠今夜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同,这两字太过斩钉截铁,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稚气,落雪点在她眉眼间,润成了不谙世事的天真。 若说是记仇,又有些不像。 她落在沈霜野面上的目光很关注,掺杂了微妙的期待——想从沈霜野那里得到一颗糖的那种期待。 但沈霜野清楚那只是错觉。 谢神筠今夜从北衙出来,只怕要恨死他了。 那端详没有太久,沈霜野颌首,像是接受了谢神筠的无理取闹,让她先过。 今夜无光,宫灯摇晃的影让沈霜野身周似披了一层暖光。 他勒马避让的侧影被风雪勾出轮廓,逐渐模煳了。 谢神筠忽然叫住他:「沈霜野。」 沈霜野侧首,看见谢神筠直直地盯着自己,她神情隐在夜雪中,看不分明,话却很淡,期待落空之后的失望在她话里被碾成灰烬,变得尤为冷淡,「我说笑的。」 她吩咐左右:「让定远侯先过去。」 巷口空了出来,车辙与马蹄在雪地里挨近又错开,留下两条相交的线。 沈霜野在窗边停了一瞬。 谢神筠垂眸,按住了窗沿。 他们错身而过。 竹窗关上了。 —— 谢神筠还停在窗边,搭着竹窗的手流露出苍白,她从来不染丹蔻,那颜色让她想起血,觉得脏。 阿烟不敢吭声。 谢神筠沉默下来时总显得格外冷寂,她眉心缀着红,花钿和牡丹都是用来遮掩的颜色,仿佛丰润明艷的脸只是张画皮,剥落之后是森白鬼面。 她总在沈霜野面前无所遁形。 今夜变故太大,连阿烟都收起了天真懵懂,不敢直视于她。 但马蹄声追了上来。 谢神筠冷漠的神情忽然化掉了,竹窗被敲响,沈霜野重新出现在外面,手里还捏着一枝梅花。 沈霜野没有带糖,但他走的时候看见了院墙上斜逸出来的白梅,底下的花枝经不起风雪,凋零大半。 沈霜野没有理会谢神筠的惊讶,道:「送你了,就当是谢礼。」他把花别在竹条上,鹅黄花蕊颤颤巍巍的接住了白雪。 谢神筠没有忘记沈霜野能有多强势,他在从容内敛与桀骜不驯之间转换自如,做事全凭本心。 就像庆州城外时他把刀探进竹帘。 那时是利刃,如今是花枝。 谢神筠掐掉了开得最好的那朵花,面无表情地揉碎在指尖。 谢礼?挑衅还差不多。 这人太讨厌了。 —— 谢府在崇仁坊,入夜之后很安静。 谢神筠下车时已经收敛起了所有情绪,她没有动沈霜野送的那枝梅,只在进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便任由它在风中凋零。 腊月二十七宫中封笔,往年谢神筠都是留在宫中陪圣人守岁,但翻了年要与裴家过礼,谢神筠不好不在。 因着年节,廊下撤了白花,挂起了红灯笼,院中梅花开得正艷。荀夫人生前最爱寒梅,谢府便遍植雪海,倒显得越发的冷了。 朝露堂里还亮着灯,谢神筠遥遥看见,脚下一顿,问:「阿耶还没睡?」 谢道成今日下值在家,他注重养生,亥时一到就会上床安寝,但今日难得还在厅堂,手边一盏清茶,裊裊热气氤氲了他手中的雪景图。 谢神筠跨进门,看见那画十分眼熟。 「阿暮回来了,」谢道成目光未抬,说,「你的这幅雪景图画得真是妙,以后不要再画了。」 谢道成把画搁在了桌上,捲轴一角是雪瓦红檐,笔触细腻,细看之下冷得人心里发颤。 「是不要再画,还是不要再画这幅画?」谢神筠瞟过那幅画,画已被装裱妥当。 谢神筠善画,尤善绘山水,但她不爱动笔,前两日闲来无事,去过点凤台后倒是画了一方雪景。 「不要再画这幅画。」谢道成平缓道。 「笔握在我手里,」谢神筠拿起那幅画端详片刻,「阿耶要管,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手长不是坏事,」谢道成依旧温和,「手短才是。握笔的手,短了不行,缺了也不行。」 谢神筠沉默须臾,微微一笑:「受教了。」 「画是好画,收起来吧。」谢道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放得太久,入口已有些冷了,品来全是苦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蓦地一声裂纸脆音划破静室,谢道成再抬眼时那红檐雪瓦已从中间碎成两半。 谢神筠许久不动笔,这幅雪景图她画了很久,画得很精细,如今撕却撕得毫不在乎。 「收起来做什么,」谢神筠撕着那画,纸屑如雪落了一地,「旁人碰过的东西,我嫌脏。」 茶水在杯中晃了两晃,谢道成仍是稳得住,道:「也好。既然见不得天光,不如毁去。」 他年近半百却不显老态,说话稳如磐石,任由水流打磨,他自断水分流。 谢神筠拂过衣裙上的碎屑,闻言慢条斯理道:「阿耶想得周到。见不得光的也不止这幅画,这次是我自己动了手,下次阿耶可就得想想别的法子了。」 她意有所指。 俞辛鸿死在北军狱,是谢道成借了旁人的手,他隐在幕后,没有留下痕迹。 皇后有谢神筠这把刀,谢道成也有他自己的。 「事在人为,」谢道成道,「你不必杞人忧天。」 「阿耶说的是。」谢神筠唇角微掀,也不行礼,退了两步就要出去。 谢道成在她背后说:「俞辛鸿的案子,你不要再管。」 俞辛鸿的案子牵扯到神武卫,已然查不下去,谢道成也不怕她查,但他这样对谢神筠说,是要她不能再查俞辛鸿背后的事。 谢神筠没有回头,那些细枝末节的线索都被她翻来覆去地看过,最后停留在她第一次审问俞辛鸿的对话上。 延熙六年,端南水患,俞辛鸿因治水有功从地方被擢入工部,官员升迁都归吏部考核,谢道成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吏部侍郎了,吏部上下都是他说了算。 陆周涯提俞辛鸿入工部,背后是谢道成点了头。如今谢道成要俞辛鸿死,是因为他必须死。 谢神筠在审问俞辛鸿时提起端南水患,不是偶然。 谢道成搁了茶,道,「年后裴家要上门过礼,婚期定在十月初九,你安心备嫁。」 谢神筠停住,高挑的影衬在门帘上,晕成了一段流云。 流云一点点倾颓,谢神筠侧首:「十月?怎么赶得这样急?」 谢道成说:「裴元璟明年翰林期满,许是会外放到地方。婚事赶着十月办,他若是外放,你刚好能与他同去。」 谢神筠还踩着纸屑,像立于满地冷雪。她垂眸沉思的模样很静,让人辨不清她眼中喜怒。 谢神筠道:「阿耶想得周到。」 这是威胁。 裴元璟是裴氏嫡长子,入内朝、扶储君,若无意外来日必将入阁封相,没理由外放。但谢神筠若同他外赴任地,就是远离朝政,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谢道成握着百官升迁考核,他用了一个许字,其中深意值得琢磨。 谢神筠如今拥有的一切俱是空中楼阁水月镜花,顷刻就能破灭。 谢道成缓了语气:「听圣人说你受伤之后夜眠多梦,我让厨房温了羊乳,你早些休息。」 「让阿耶费心了。」谢神筠道,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父慈子孝的父女,「阿耶也早些休息。」 寒意穿廊游庭,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滴熘打转,最终不堪重负似的熄灭下去。 谢神筠出了门,在寒风中让婢子重新点灯。 她在风雪中望向墙外天。 世道待女子苛刻,从来由不得自己。出身无从选择,婚后荣辱也要繫于他人。 她们不过是看着精美的器物,被冠着男人的姓氏,从父亲到夫君,辗转在旁人之手,发不出声音,留不下名字,最后湮没如尘泥。 但那绝不包括谢神筠。 她决不会将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中。 —— 年底事忙,太子一连数日歇在理政的偏殿,还不忘每日遣人询问太子妃的近况。 太子妃月份渐大,她这一胎怀得不容易,前段时间总是卧病在床,太医要她多加走动,她每日饭后便出来在园中走动。 陆庭梧今日也进宫陪她。 东宫雪雾旷散,梅花斜逸而出,枝头缀着莹雪,越发剔透美妙。 「你最近少往东宫走动,叫旁人看见了不好。」太子妃陆凝之长相明艷,眉眼却很温柔,眼中如蕴春水,说话时自有秋波。 陆庭梧很是敬重这个长姐,在她面前矮了语调:「我来探望自己的姐姐,谁敢说三道四。」 陆凝之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矿山一案陆庭梧是虞部主事,本该被下狱问责,但俞辛鸿已经揽下罪责,而陆庭梧又在矿山中受伤颇重,便被轻轻放过。 这段时日他也借着伤势未愈的藉口告假避嫌,但一面告假,一面却常往东宫来,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俞辛鸿已身死伏罪,矿山案不日将结,你就不要闲着了,」陆凝之仍是温温柔柔地说,「年节过后就回工部去吧。」 陆庭梧拧着眉,显然心中还有思量。 陆凝之知道他在想什么:「工部侍郎的位置就不要想了。圣人已经让岳钧暂领侍郎一职,这是瑶华郡主提议的,年后任状就会下来。你在矿山的案子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圣人没有追究已经是看了阿耶的颜面。」 陆庭梧不满:「岳钧不过是个因陛下开恩才擢选入国子监的监生,前头只是个郎中,如今却压在我头上。」 「你也说了,他是陛下开恩擢选入国子监的,算得上天子门生,他压你一头那是应该的。」陆凝之不疾不缓道,「还有,前些时日瑶华郡主在京郊遇刺,京中不太平,你少出去吃酒,这几日多留在家中陪陪阿耶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陆庭梧一惊:「阿姐,我——」 陆凝之抬手截断他话头:「郡主遇刺案的幕后主使还没查出来,神武卫和禁军最近严巡长安,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陆庭梧半晌不语。东宫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前有俞辛鸿身死,后有谢神筠遇刺,明眼人都盯着东宫。连太子也察觉了最近朝上紧绷的气氛,变得慎重起来。 但是—— 「阿姐,」陆庭梧低声说,「谢神筠遇刺,我不知情。」 「禁军的卷宗,你看过了吗?」陆凝之不说信不信,只问。 陆庭梧摇头,禁军将这案子捂得很紧,陆庭梧探不出口风。 「射杀郡主的箭矢,是军中制式,」陆凝之道,「禁军查过兵部图纸,竟同徐州府兵所用式样十分相似。」 陆凝之话里暗藏的意思叫陆庭梧悚然一惊。 「矿山的尾巴还没有扫除干净,徐州又出了岔子。如果你不知情,那还有谁会想要谢神筠的命?」陆凝之有些乏了,懒倦道,「这半年来诸事不顺,你该好好想想背后还有什么玄机了。」 —— 数日后迎来除夕,六部封印,含元殿前有傩舞,殿前舞灯游龙、烈火相争1,方士朱衣白面,作驱邪诛妖之态。 沈芳弥捧着脸,说:「前两日暮姐姐遇刺,听说很是兇险,今日也没见她,不知道她伤势如何了。」 「死不了。」沈霜野敛眸,不见喜怒。 沈芳弥不贊成道:「阿兄这是什么话,前些日子暮姐姐才将她心爱的白牡丹借给你,阿兄怎么这样说话。」 谢神筠的白牡丹养在侯府让沈霜野头疼,但沈芳弥居然很是喜欢,也曾疑心过来歷,他随便扯了个理由将沈芳弥煳弄过去。 但今日就不好煳弄了。 沈霜野不得不道:「我前日才在点凤台见过郡主,想来是没有大碍了,今日应当也会出席。」 这话不算说谎,不过是隐去了晚间狭路相逢那一段。 果然他话音落下不久,帝后便相携而来,谢神筠如往常一般陪坐在圣人身侧,丝毫看不出伤重未愈的迹象。 沈霜野为天子近臣,皇帝特让他陪立身侧,他对此等驱邪风俗素来无感,便挪开了眼,恰好对上谢神筠的目光。 那夜的寂冷仿佛是沈霜野的错觉,风一吹就散了。 稍晚还有燃庭燎,今日宫门大开,火树照彻,银花漫天。 皇帝关心了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对太子却还是淡淡,他前几日才因府兵案当着群臣的面斥责过太子,如今看来是余怒未消。 太子十分坦然,只落于阶下看着皇帝夸奖幼子,眉间还是带上了几分勉强。 太子妃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背,对他一笑。 晚间帝后还要上东华门与民同乐,共迎新岁。 陆庭梧已经大好,特意等着来沈霜野跟前道了谢,他还记着沈霜野在驿站相救的恩情,说改日设宴款待,请他一定赴席。 谢神筠从银花背后转出来,说:「小陆大人这样知恩图报,倒显得我不知好歹。」谢神筠转向沈霜野,话里有话,「侯爷也救过我,我却只有口头感激,倒是不曾真正谢过呢。明桢要设宴款待定远侯,也得等我先谢他以后。」 「我自是不会与郡主相争,庆州一行,我还要多谢郡主照料,到时候郡主可一定要拨冗赴席。」陆庭梧看不出来谢神筠伤势如何,很是关切,「前些时日听说郡主遇刺,可真是令人悬心。长安城里竟有这等猖狂贼子,神武卫同禁军也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托明桢的福,已经没有大碍了。」谢神筠道。 陆庭梧哈哈一笑:「郡主说笑了,您吉人自有天相,怎么是托我的福。」 「说来也巧,我这腿伤和你的伤在一处,」谢神筠道,「明桢如今行动如常,我这伤想来也不会有大碍。」 「我皮糙肉厚,可不能与郡主相比,郡主若要寻安慰,可找错人了。」陆庭梧反应极快,在最后「找错人」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如今这条腿下雪的时候还疼呢。」 沈霜野一言不发,听着他二人来往许久,皆是话里有话。 宣蓝蓝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又跺脚,不满道:「郡主,明桢,今儿迎新岁,也该说些吉祥话,我听你俩说话,觉得我的腿也要开始疼了。」 他近日又吃肥了些,越发圆润,抱怨时也是天生一张喜庆笑脸。 沈霜野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你腿疼是因为你昨日爬墙出去摔了一跤。」 宣蓝蓝急了:「都说了我爬墙是为了给阿昙取挂在墙头的风筝。」 他还知道找个风筝出来挂在墙头,但沈霜野也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他聪明有谋略。 魏昇也笑,觉得他出门没带脑子:「谁大冬天的放风筝?」 宣蓝蓝理直气壮地说:「我啊,还有言卿,我们最喜欢冬天放纸鸢,不然等到春日,那些纸鸢可太忙了。」 魏昇道:「也就言卿脾气好,愿意陪着你胡闹。」 气氛稍缓,夜空中有烟火绽放,散了满地金。 「云望说得在理,今日迎新岁,该说些吉祥话,」谢神筠拿出几个小荷包,「也要给诸位送个好彩头。」 那荷包极为精緻,做成了各色锦鲤的模样,入手沉甸甸的,里头塞满了打成小猪模样的金豆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多谢暮姐姐。」荀诩十分矜持。他同谢神筠沾亲,本就该叫她一声姐姐。 宣蓝蓝喜笑颜开,嘴上抹了蜜似的,也跟着套近乎:「谢谢暮姐姐。」 「见者有份。」谢神筠挨个发了一圈,轮到沈霜野时却故意捏着荷包不放,「侯爷得了喜,该同我说什么?」 方才谢过谢神筠的一圈人年纪都比她小,谢神筠收穫了好几句「谢谢姐姐」,问出这句话意图昭然若揭。 沈霜野挑眉:「谢谢……郡主?」 这人看着正经,其实也憋着坏。 第28章 「暮姐姐,你别给沈疏远,他这人最坏,」宣蓝蓝藏着心眼,「你把他那份给我。」 荀诩笑道:「宣云望,你这算盘打的我都听见了。」 谢神筠难免失笑,手指一松,荷包便落入了沈霜野掌心。她抬眼看着沈霜野,意味深长道:「宣世子是个做生意的材料。」 沈霜野五指收拢,平淡地说:「云望,郡主夸你呢,还不谢谢她?」 宣蓝蓝没有自知之明,得意道:「郡主果然好眼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庭梧被放在了最后一个,风灯已转到他面前,陆庭梧道:「我就不必了,亲疏有别,没有得郡主彩头的道理。」 方才厚着脸皮占了谢神筠便宜的沈霜野坦然地将荷包放入袖袋。 还挺沉,瑶华郡主当真大方。 谢神筠余光瞥见沈霜野理直气壮的举动,装作没有看见,只对陆庭梧道:「既如此,便送给小陆大人几句吉祥话吧。」 谢神筠近了一步,侧颜隐进雪领,眉眼依稀含笑,压低的声音却又薄又冷:「废物。」 陆庭梧笑容还未及表面,下一瞬便僵在嘴角。 谢神筠笑意盈盈,仿佛真的是在同陆庭梧说吉祥话。 沈霜野站得最近,又耳力过人,将那两字听得清楚。 他侧眸看过去,没有说话。 陆庭梧养气功夫尚可,竟还能勉强将笑容维持下去,只是原本想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时哑声。 好在下一刻一人自人群中转了出来,打破僵局:「明桢。」 来人着朱紫,气度却如谪仙,光彩照人。 「侯爷。」裴元璟微微颌首,「郡主。」 「裴大人。」沈霜野语气如常。 谢神筠转过脸,目光淡淡掠过裴元璟,没有与他寒暄,而是说:「时辰已不早了,明日还有大朝会,就不多留了。」 沈霜野也不再多留,宣蓝蓝挤上马车同沈芳弥坐在一处,又掀开帘子同荀诩道别。 他二人倒是依依不捨,眼见着裴元璟身影没入灯火,沈芳弥忽然道:「那是裴大人吧?」 「嗯。」沈霜野没有看她,只觉得沈芳弥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 沈芳弥仍在看裴元璟,轻声说:「他同暮姐姐,是未婚夫妻呢。」 —— 不过片刻,偌大的宫门前便只剩了寥寥几人。 裴元璟立在雪中,问:「方才你脸色不对,谢神筠对你说了什么?」 陆庭梧已恢復如常:「她在同我说点心。」 「冬日虽然寒冷,但点心也不宜久放。」裴元璟目光远眺,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郡主因一盘点心坏了肚子,自然要找罪魁祸首。」 「郡主是千金之子,谁敢叫她涉险?」陆庭梧道,「那盘点心可不是我送的,如今郡主是把我当成那盘点心了。」 连太子都把他叫去敲打了几回,陆庭梧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谢神筠今日试探于你,是要你自乱阵脚,不必在意。」说回孤山刺杀案,裴元璟道,「这案子不日将结,牵扯不到你身上来。」 裴元璟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样说,陆庭梧反而更不能放心。 陆庭梧探究似地看着裴元璟,言语中更有试探:「珩之,那点心不会是你送的吧?」 他揣了这问题几日,一直没问出口。但思来想去能在长安城外伏杀谢神筠还能做得了无痕迹的也只有那几个人。 陆庭梧最先怀疑的就是裴元璟。 裴元璟转眼看他,甚是平和:「陆庭梧,你是在说我为你设局去伏杀我自己的未婚妻?」他没有叫陆庭梧的字,眼神透出若有似无的冷,「你是今日忽发头疾吗?」 陆庭梧尴尬一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在意。」但实际上对这个问题他远比裴元璟在意,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句试探,「的确,你同阿暮好事将近,实在不必如此。」 裴元璟同谢神筠的婚约是扎进东宫的一根刺,梗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庭梧尤甚。 太子曾当着东宫属臣的面恭贺,为的便是表明态度,他是裴元璟的挚友,却也当自己是谢神筠的兄长。 在这场婚盟里,太子估计是唯一真心实意高兴的人。 「不必试探,」裴元璟没有耐心与他周旋,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假面,「婚事既定,只代表一件事。」 裴元璟声音极轻,落地却如惊雷:「圣人杀心已起。」 —— 今夜是亲事议定之后谢神筠与裴元璟头一次见面,多了未婚夫妻的名头,阿烟难免便多关注了几分。 「娘子,裴大人生得倒是好看。」阿烟转了转眼珠,道。 谢神筠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尚不明朗,连阿烟也瞧不分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谢神筠淡道:「旁人生得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烟便不再开口。她重新添了炭火,摆了果盘,专心收拾好车内的摆设,又算起明日要发给下人们的岁钱,挨个装好。 嘴里还嘀咕着,约莫又是在算今日撒出去了多少银子。 谢神筠瞧着她忙活,忽地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袖袋里藏着的一把小金珠,到底还是没拿出来。 —— 今年敬国公同宣盈盈都没有回京,宣蓝蓝兴高采烈地蹭上了定远侯府的马车,还准备去蹭一宿侯府的房间。 只是他刚跨进侯府大门,就被沈霜野提住后领,一只手伸到他眼前,颇得讨债的精髓:「还钱。」 「什么钱?」宣蓝蓝装傻。 沈霜野道:「你在朝云坊打架,我替你赔的银子。」 「大哥,」宣蓝蓝试图套近乎,「咱俩谁跟谁——」 沈霜野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亲兄弟,明算帐。何况咱俩还是表的。」 「不是记性不好吗……」宣蓝蓝哭丧着脸,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金子就被迫还了债。 沈霜野面不改色地接过宣蓝蓝的荷包,似乎是要掂量着里面的钱够不够还,只是刚拿到手眉头便忽地一皱。 他没表露出异样,佯装无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将谢神筠给的两个荷包一齐拿了出来。 宣蓝蓝那个倒出一堆小金猪,沈霜野只晃了一眼就知道有十二个。 至于他自己那个—— 沈霜野数钱的动作一停,从荷包里倒出一袋石子,院子里铺路那种。 旁人都是金豆子,独他是一袋石疙瘩。 白高兴一场。 沈霜野被气笑了。 —— 初一是元正大朝会,四海来朝、千官同拜,金光潮涌万千宫阙,显出巍峨气象。 天子携皇后登临御阶,沈霜野随百官觐拜,目光掠过高处并肩而立的帝后时心下却不由一沉。 入冬以来皇帝病过好几场,因此都在西苑静养,沈霜野觐见时他都只着道袍,虽有病容,但都被敛于帝王威势之后。 但他今日站在同样俯瞰万民朝拜的皇后身侧,却是衮冕珠旒也撑不起他身上日薄西山的苍暮之气。 反观皇后,却正以雍容国色立于云端,俯瞰阶前荣华。 圣人。 从前的天子称谓如今已然成为了皇后专属,这九重阙之上的人与她夫君共享的不仅是万民朝拜的资格,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连储君都只能俯首。 谢神筠为女官之首,同样侍立在侧,沈霜野在她看来前便收回了目光,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神筠眸光很静,她目光所及是大周储君。 太子正从皇帝手中接过祭天文稿,他还那样年轻,明亮灿烂得如同初升的旭日,能灼伤人眼。 他距离那万人之上只有一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钟声敲过九响,日光渐隐于云层。 谢神筠若有所觉,昏暗天穹下延熙二十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她肩头。 这是延熙二十年的元正,新的一年就在风雪中开始了。 —— 正月里长安各坊市俱是爆竹喧嚷的烟火气,谢神筠觉浅,夜里睡得不安稳,初三一过就回了梁园。 孤山寺的废墟没被清理干净,禁军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谢神筠发话,谁也不敢动。 如今是积雪掩盖了废墟,等开春雪化,这里就该烂成一块疮疤了。 谢神筠撤了帘,道:「把这里清出来吧。」 元正一过紧接着就是明堂朝会,政事堂群臣受召入阁。 年后铨选,还需政事堂诸位相公商议,主试官仍由兵、吏二部尚书担任,唯独「省眼」1一职年前有缺,贺述微已将人选荐至桂堂,只等皇帝同意。 今年的祭天大典因天子抱恙,只能让太子代行,圣上要修的紫极宫也要提上来,桩桩件件都是事。 皇后挑了紧要之事一一议过,至午时才散。 各部官员鱼贯而出,几位宰相落在最后。 散朝后各部都想将户部尚书岑华群找上一找,年初到处都等着要银子,就等着财神爷发钱。 谭理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才瞧见岑华群半张脸,没等把人堵上,岑华群便如雨滴隐入池塘,顷刻就消失了。 谭理才嘆口气,旁边就有人把话接上了:「岑尚书真是老当益壮。」 沈霜野着朝服,玉质金相,气度雍容,混在一众年过半百的文臣里格外显眼。 沈霜野与他道:「我听说岑尚书年轻时去过西北歷练,果然名不虚传。」 岑华群是出了名的滑不熘手,轻易别想堵到人。 「在这儿可轻易见不到他人。」谢神筠行至御道,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说,「不过岑大人今日当值桂堂。」 狡兔还有三窟,户部大院里找不着人,岑华群却必须得去当值的桂堂。谢神筠才从那个方向来,再清楚不过。 诸位大人见着瑶华郡主都停下来见礼,谢神筠微一摆手,簇拥她而来的宫人便散作满天星。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贺述微回头道,「卓然今日是有的忙了。」 「多谢郡主告知,」谭理闻言赶紧疾走两步,道,「那我得先走一步,岑尚书是香饽饽,我得赶紧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谢神筠看着不为所动的沈霜野,问:「侯爷不急?」 「不急。」沈霜野抬手拢了天光,道,「我这人财运不好,急也没用。」 谢神筠唇边弧度不变,道:「财运不好就该拜拜财神爷,说不准哪一日便时来运转。」 「我不信神佛。」沈霜野走得近了,袍袖当风,盖住了艷色。他目光在谢神筠面上掠过,语气淡淡,「求神不如求己。」 他依旧含蓄内敛,仿佛落在那个字上的重音是谢神筠的错觉。 「侯爷是务实之人,我不如你。」谢神筠颌首,便同沈霜野擦身而过,入了琼华阁。 「修道先修心,求神先克己。」秦叙书道,「侯爷有本心,即便真有鬼神,只怕也不敢近侯爷的身。」 今上笃信道家修仙之说,朝野内外便仙道香火鼎盛,便连政事堂几位宰相年节里也应天子的意思进过青词。 贺述微同秦叙书没有走远,也不知听没听出他们话中机锋。 「倒也未必。」沈霜野蓦地一笑,他想起谢神筠,没有应承这话,同两位宰相打过招唿,便走远了。 —— 谢神筠今日在琼华阁中旁听记事,忙得唇没沾过茶水。 殿中烧炭,没有烟气,却难免干燥,谢神筠微一抿唇,便觉出了刺痛。圣人嘱咐人给她调了润嗓的梨汤,让她先喝。 大雪压了琉璃瓦,皇后在看三法司呈上来的卷宗,闻声搁了案卷,朝外面看去。 「今冬长安太冷了些。」皇后道,「也不知神都的牡丹几时能开。」 比起冬日干冷的长安,皇后更喜欢群芳争妒的东都洛阳。但去岁朝野内外大小事不断,圣人移驾洛阳的决定一拖再拖,天子身体抱恙,皇后也不能独行,这事也就这样搁置下去。 杨蕙在侧侍笔,道:「还有两月便到花期了。」 皇后提起东都牡丹,自是想亲至赏花,谢神筠却没有提,反而道:「圣人想看东都牡丹,让他们进贡便是,还有两月,恰能赶上花期。」 端着梨汤的宫人依次进来,脚下没有声音。 杨蕙给谢神筠奉上梨汤,又转去了皇后身侧,轻缓道:「圣人要赏牡丹,依奴婢看,长安的牡丹也是艷冠京华呢,何必捨近求远。」 谢神筠捧着梨汤,花颜在白雾中氤氲,却更衬得肌光剔透,艷胜群芳。 「蕙姐姐拿话点我呢,」谢神筠轻轻搅动白瓷勺,接过杨蕙的话,「我那牡丹园今年少了个辣手摧花的,想来应当开得不错,不过还是及不上圣人的太清宫。」 「东都的牡丹艷绝天下,长安的牡丹自也有它的傲气,不能相比。」皇后淡淡道,「进贡也就罢了,太清宫的牡丹原也是从洛阳移过来的,叫宫人上心照料,待花期再去赏吧。」 皇后重新提笔,不再闲聊。 谢神筠出了琼华阁,阶前有人扫雪,地砖光可鑑人。 阿烟有些失望:「我还想着今年能去洛阳玩呢,没指望啦。」 她年纪小,谢神筠也从不拘着她,养成了一副贪玩的性子,捧脸嘆气时格外天真。 「明年就能去了。」谢神筠淡声说,「急什么。」 阿烟放下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谢神筠越是轻描淡写,她越是能嗅到其中风雨欲来的意味。 「北衙的卷宗已经递到圣人面前,」谢神筠道,「郑镶还真是心急。」 阿烟收起了玩心,道:「夜长梦多。」 依照原本的计划,孤山刺杀即便不能杀掉谢神筠,也该让她重伤。谢神筠的确受了伤,但她对自己也狠,休养几日便回了琼华阁,伤腿日日换药,至今还疼,面上仍旧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谁也窥不清虚实。 「是啊,夜长梦多。」谢神筠俯瞰琉璃台,沉吟片刻后道,「阿烟,拿我的名帖去给定远侯府下帖子,过两日我要在拾芳楼设宴,请他拨冗赴席。」 这桩刺杀背后到底有没有沈霜野的手笔,也该见分晓了。 —— 「定在拾芳楼?」杜织云来盯着谢神筠喝药,拿到请帖便皱一皱眉,「这家的菜色娘子不是不喜欢嘛。」 半月窗框出雪满梁园的冬景,都衬在谢神筠身后。桌上一碗双色锦鲤,游曳时溅开两圈波纹,溅湿了新铺开的一纸白宣。 拾芳楼的厨子是淮扬来的大厨,偏甜口,点心做得很好,但不是谢神筠喜欢的口味。 谢神筠还在写字,心不在焉道:「原也不是真为了吃饭,凑合吧。」 晨起雪晴天淡,薄光透过细纱窗,能隐约看见廊下的婢子们凑在一处在翻花绳。 谢神筠连日来都在理帐,今早起身之后还有些倦,被那些数字看得头疼,墨字落在眼里都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螃蟹。 她方歇了口气,杜织云便把放温的药搁到她面前。 「赶紧的。」 谢神筠动作一顿,刚端起来就见碗里落下了灰。 「咦,脏了。」谢神筠装得很惊讶,赶紧把碗放下了。 顶上阿烟拖着瞿星桥在屋顶扫雪,两人还不安分地动起手来,积雪簌簌的往下落。 杜织云出门往顶上一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雪沫子煳了一脸。 阿烟见状不好,连忙指着瞿星桥推脱:「都是他干的!我没动手!」 谢神筠从屋里出来,踩碎了满地残雪:「今年雪重,屋顶也该修一修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阿烟当即利落地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她的珠玉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拨弄:「捡瓦的钱,请泥水匠的钱……估摸要十二两三钱银子,娘子,走园中的私帐吗?」 「嗯。」 「最近开支有点大啊。」阿烟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神筠装作没听见,回屋去了。 阿烟跟在她身后进去,也看见了谢神筠刚写好的帖子。她憋了两天,很有些话要说,指着帖上定下的时间,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娘子竟然把日子定在了初五,初五迎财神,哪有初五请客吃席的,这不是把银子往外送吗?」 阿烟想了想从沈霜野回京之后自家娘子花在他身上的银子,不由心痛。 每一笔都不是小钱,沈霜野截掉的那批货是谢神筠自己掏银子补上的,后续沈霜野严查北境走私,这一年来她们在北境的商路也不顺,秦和露至今还在燕州没有回来; 还有前头在驿站里让给沈霜野住的那间房,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回京之后谢神筠还给定远侯府上送了礼,后面的孤山寺如果不是沈霜野也不会塌,重建也要钱,除夕夜他居然还好意思收娘子的彩头,阿烟越想越气。 谢神筠听了这话,搁下笔,道:「定远侯那边回的日子,不好改。」 她敲了敲阿烟的脑袋,担心她心性未定之时就误入了求神拜佛的歧途,冠冕堂皇道,「迎财神只是风俗,不可笃信。」 杜织云拿着请帖没动,末了也皱着眉说:「孤山寺塌了,今年也没能去上香,这倒不是个好兆头。」 「我没说错吧,孤山寺塌也和他有关系,」阿烟信誓旦旦地说,「我看定远侯就是命中带煞,破军上身,沾上他就得破财。」 谢神筠想起来什么,竟然笑了笑:「这你倒是说错了,定远侯的八字分明是紫微星入宫,天魁星占首,逢凶便有贵人相助,富贵至极。就是——」 她不知想到了何处,却没继续说下去。 「我看是敛别人的财,富自己的贵吧。」 阿烟撇撇嘴,没等她又伸手就捂着脑袋跑了。 —— 沈霜野不知道梁园里为着请他吃饭已经把他打成了破财童子。他才回府中,管事又到了近前,手中捧了张名帖,寥寥几笔勾出远山清川,意态悠远。 「侯爷,」管事有几分紧张,「是瑶华郡主的名帖。」 沈霜野接过来,认出了谢神筠的笔迹。 请帖是谢神筠亲自写的,邀他两日后拾芳楼赴宴。 况春泉凑上来看:「鸿门宴吶。」 「是财神爷上门了。」 沈霜野没让他多看,收了帖子,掀帘走了。 —— 两日后雪满长安,谢神筠在拾芳楼设宴,请沈霜野赴席。 元月里灯市如昼,如星河倒悬。 拾芳楼揽星逐月,坐在楼上能将千灯挂高楼,琉璃照夜宴的盛景尽收眼底。 沈霜野上到楼上雅间,下人推门请他进去,水晶帘后设席,谢神筠一早便到了。 沈霜野拨开水晶珠,在那迸溅的珠光玉碎声中道:「对不住,来迟了。」 「侯爷到了。」谢神筠听见动静,起身相迎,「侯爷几时来都不迟。」 谢神筠引他落座,摇铃开席。 水晶帘动,婢子鱼贯而入,环佩无声。 宴是私宴,没有旁人,桌上的菜色是沈霜野喜欢的,他不动声色地看过,没有动筷。 上首空置,谢神筠端坐在他对面,鬓边白昙剔透,似浮在烟云灯火里。 「答谢宴拖到今日,是我的过错,」谢神筠执杯先敬,「还请侯爷不要怪罪。」 沈霜野神情疏淡,没有举杯:「我同郡主没有恩情,何来答谢之说。」他盖住杯沿,「菜是好菜,酒就不喝了。」 「谢还是要谢的,」谢神筠唇沾酒水,再抬眼时如浸初雪,「我谢侯爷孤山寺不杀之恩。」 「这话该我同你说,」沈霜野同她对视,「那日没能杀了我,郡主觉得可惜吧。」 「不可惜,」谢神筠声音不高,「我向来惜命,做不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侯爷这样问,是觉得可惜吗?」 沈霜野眉眼不动:「可惜什么?」 「可惜我命硬啊。」 「不可惜。」沈霜野拿话回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才可惜。」 席上的菜没有人动,热气渐渐冷了。第一轮的相互试探没有结果,他们在言语周旋间谨慎打量着彼此,想要找出对方的破绽。 沈霜野摸着杯盏,葵花的口沿触之温润:「郡主遇刺是大事,三法司至今未曾结案,动作未免也太慢了。」 「三法司未曾结案,不是太慢,而是不敢,」谢神筠道,「侯爷是亲歷人,应当知道那日刺客所用兵器同徐州军械相似,太子殿下近日正为徐州府兵翻案一事心烦,三法司自然有所顾虑。」 「郡主是在暗示刺杀一案同徐州府兵余孽有关?」沈霜野声如金石相击,「没有证据的话还是慎言。」 「侯爷没有听明白我的话,那批军械只是同徐州相似,而非一模一样。」谢神筠当然不是在暗示刺杀案同太子有关,她暗示的另有其人,「同徐州军械相似的兵器侯爷不觉得眼熟吗?」 她提醒道:「侯爷应该还记得你在北境缴获的走私兵甲,也同徐州兵械十分相似,如果忘了也可以重新让人比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沈霜野非常平静,他当然没忘。 北境走私的兵甲同陆庭梧有关系,那孤山寺的刺杀陆庭梧又参与了几分? 陆庭梧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近日明里暗里打听刺杀详情。除夕那夜他来沈霜野跟前道谢,却被谢神筠打断了。 沈霜野瞭然:「你试探陆庭梧,是做给我看的。」 又或者说,谢神筠故意在沈霜野面前试探陆庭梧,是要把陆庭梧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去。 谢神筠道:「陆庭梧试探你,未必不是做给旁人看的。」 这个「旁人」包含了谁不言自明。 沈霜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喉结滑动时卡住了衣领,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那杀气散得很快,仿佛是谢神筠的错觉。 沈霜野倒放酒杯,不疾不徐道:「这酒水滋味寡淡得很,郡主既要请我吃酒,就该拿出诚意来。」 谢神筠眼一垂,指腹探进酒杯,沾了满指水光。 「原来侯爷喜欢烈的。」 她拿帕子拭过,叫人撤席。 宴才开席,席上的菜就被撤下重做,酒水也重新换了石冻春,色如青叶,用琉璃盏盛了拿上来。 沈霜野道:「郡主怀疑刺杀案是陆庭梧所为?」 「我希望是他做的。」谢神筠道,「侯爷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陆庭梧是主谋,这案子才最简单。 谢神筠道:「倘若刺杀同陆庭梧没有关系,那刺客所用的同徐州相似的刀剑就值得深思。」 沈霜野接上她的话:「陆庭梧在庆州私铸兵甲十分隐秘,却在北境被我截获,若我是陆庭梧,看到刺客所用的刀剑,只会第一时间想起那批被劫的兵甲。」 「侯爷那日潜入北衙,可是留下了形迹的。」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这是谢神筠的威胁。 她深陷泥潭,沈霜野也不要想好过。 沈霜野重新斟酒,石冻春入喉很烈,唇齿间却会留下冰凉的余香,一如谢神筠给人的感觉。 「但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沈霜野道。 他是边将,朝堂的争斗牵连不到他,相反,他才应该是皇后和太子争相拉拢的对象。 「有没有侯爷自己说了不算。」谢神筠道,「人心的可怖之处就在于难以看透。」 她挑着白如梨瓣的山药糕,慢慢将其碾碎,意味深长道:「况且侯爷真的没有吗?」 谢神筠笼在跃动的灯火里。她今日穿荔白绣金裙,藤萝紫纱衣重重叠叠,单挽一条云水蓝的披帛,清透如远山重雾。 沈霜野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剑锋抵上谢神筠咽喉的情形。 杀她就是最好的理由。 第29章 沈霜野没有接她的话。 「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虽然暴露,但却没有证据,他如今正是提防你的时候,」沈霜野道,「同样的,所有和徐州兵甲有关的人都会成为陆庭梧的怀疑对象,东宫不是铁板一块,但凡知情的人都有嫌疑,刺杀一出,只会让陆庭梧自乱阵脚。」 沈霜野问:「这么明显的栽赃,你觉得陆庭梧会先怀疑谁?」 陆庭梧私铸的兵甲可不止和沈霜野有关系。 他只是被迫陷入这泥潭,实则一心只想做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沈霜野漫不经心地给了最后一击:「听说北衙那个刺杀俞辛鸿的刺客是被一个经歷司主事伪造文书放进去的。」 谢神筠顿住,眸光渐深。 她也重新倒了一杯石冻春,杯中酒液剔透得晃出满室辉光。 谢神筠将那辉光含进唇,再开口时就显得凉:「原来是我。」 谢神筠的威胁其实没有用处,案子到了这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她吃亏在不如沈霜野会装。 若说明面上谁能从这场刺杀中得利,那只有谢神筠。 刺客来得兇险,但谢神筠偏偏没死,她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 何况刺客选在的孤山寺是谢神筠的地方,北衙她来去自如,禁军也供她驱使,刺杀那夜诸事环环相扣,矛头又直指东宫。 事后北衙追查,还查到俞辛鸿的死和谢道成有关系,谁会信谢神筠毫不知情? 而谢神筠不仅不能追究,还要忍下这个哑巴亏。 她追究,北衙也查不到底,她不追究,就坐实了这是她意欲栽赃而为的苦肉计,竟是进退不得。 谢神筠十分苦恼:「我当真惜命,侯爷怎么不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沈霜野情真意切道。 正因为相信,才更要栽赃给她。 「傅选是根墙头草,郑镶是把杀人刀,侯爷还真是荤素不忌。」入喉的酒水太烈,让谢神筠眼尾蒸出了霞红,「手段了得。」 沈霜野这是非要谢神筠背下这口黑锅了。 沈霜野朝她举杯,接下了这句称赞:「郡主也不遑多让,都是跟你学的。」 谢神筠道:「那侯爷是不是该叫我一声老师?」 「郡主酒量不好,这就醉了,」沈霜野道,「我看今日这饭,就吃到这吧。」 谢神筠嘆气:「我好亏啊。寻常老师授业,束脩奉茶应有尽有,到我这里,却是反着来的。」她泼了杯中酒,道,「早知道今日这饭,就该侯爷来请。」 吃亏到这个地步,谢神筠还要请他吃饭谢谢他,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倒还真是应了阿烟那句话,破别人的财,让自己富贵。 「千金难买早知道,」沈霜野起身,这是真的要走了,「郡主纵然富极贵极,也总有力所不能之事。既然郡主觉得教我借刀杀人的手段吃了亏,那我也就还你一个道理。」 沈霜野撩起水晶帘,珠玉碎影溅在谢神筠面上,那样好看。 他道:「凡事量力而为,利人利己。」 谢神筠扶案起身,同样望向他。 谢神筠拣着好话说:「侯爷还真是有副好心肠,有恩必偿。」 她咽下了后半句,有仇当然也必报。 窗外炸开了漫天流火,如星海倾落。 谢神筠送沈霜野出去,在喧嚷烟火中道:「听说前些日子温刺史摔断了腿在驿馆休养,侯爷也上门探病了。」 温岭摔断了腿,在驿馆养伤。他不是长安人士,在京中没有置产,荀诩上下都打点过了。 伤是小伤,沈霜野去看过他,待了小半个时辰。 沈霜野看向她,她便抿出个心照不宣的笑。 她耳目遍长安。 谢神筠看似不经意,却偏偏在最后故意提起温岭,她是当真怀疑沈霜野也参与了刺杀之事。 「同朝为官,总有旧谊,」沈霜野转过脸,焰火的余烬在他眼底成灰,「我同温刺史在庆州见过几面,庆州灾后安民,温刺史倒是感念你不辞辛劳,甚是感激。」 谢神筠吹捧道:「四年前侯爷平定新亭之乱,救了庆州满城,要说感激,侯爷才是温刺史最敬重的人。」 「再敬重又如何,比不上谢荀两家关系深厚。郡主不必多虑。」 「侯爷这话听着发酸,温崇山是荀氏的女婿,同我却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意味深长道,「他是个脾气硬的,连我都吃过亏。」 沈霜野眼神在她素白的面上巡过一圈,同样语含深意地回:「吃亏算什么,总比丢命强。」 「命么,有时也由不得自己,」谢神筠含笑应和,面上看不出异样,「意外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郡主说得在理,」沈霜野深表贊同,「不过执刀杀人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你能杀人,人也能杀你。」 沈霜野出了楼,声音反而在喧嚷声中越发清晰。 火树银花不夜天,梦枕星河长安城。 沈霜野立于长夜,比千灯银花更夺目。 他的话冷冷钉进谢神筠耳中:「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可没有人能肯定。」 在这个朝堂,人人皆为鱼肉,没有例外。 沈霜野没入熙攘人群,况春泉戴了张方士白面,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侯爷,鸿门宴好吃吗?」况春泉最爱好酒,沈霜野吃酒却不带他,让他难免艷羡。 「酒不错,就是人不地道,」沈霜野不知想起了什么,「请人吃酒,自己却喝白水。」 谢神筠杯里一开始是白水,后来换成了石冻春。她酒量不好,吃酒之后一眼就能看透。 阿烟看谢神筠晚间没有吃多少东西,便钻进人群去给她买胡麻饼。 「娘子真怀疑定远侯?」杜织云问。 谢神筠望着人间烟火,道:「不是他才更麻烦。」 琉璃灯映出谢神筠眼中寒渊。 这招借刀杀人算得太准了。 既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矛盾,分化了谢氏父女,最后还成功祸水东引让谢神筠陷入了人人怀疑的境地。 比起明枪,谢神筠当然更提防暗箭。 「秦和露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谢神筠问。 秦和露是谢神筠心腹,沈霜野查到私铸兵甲之事一出,谢神筠就派了她去北方扫尾。 算起来,她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递了两次消息回来,约莫是查到了点什么,信里说不清楚,」杜织云道,「她已经在返程路上,再有两日就能到长安了。」 「嗯。」谢神筠答应一声,看阿烟从人群里挤出来,「回吧。」 —— 谢神筠腿上的伤没好全,冬日里又受了寒气,这两日有些泛疼。杜织云给她扎过了针,她就睡下了。 谢神筠觉浅,屋子里没留人,杜织云收拾了药箱出来,叫阿烟守在廊下。 秦和露回来的时候阿烟正在廊下堆了一排小雪人,抬头时先见着她,喜气便上了脸。 「和露姐姐回来啦,我去告诉娘子。」阿烟高高兴兴道。 谢神筠已经醒了有一阵了,她懒得动弹,在榻上支了小桌处理公务,外头的动静都听得见。 阿烟在门边冒了头:「娘子,和露姐姐回来啦。」 谢神筠眼睛没有离开公文,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才吩咐道:「叫她进来。」 秦和露奉谢神筠的命去北方查帐,进来时一身风尘僕僕。 谢神筠在外间见她,槅门半开,屋里敞亮。 她知道谢神筠想听什么,当下正色道:「按主子的意思,我去北方暗查定远侯截住燕州那批货的始末。」 「定远侯截获那批货之后没查到因果,最后把那些珠玉彩帛尽数折成了银。定远侯谨慎,也一直在追查背后的买家,我没有露面,最后将东西悉数买回来了,」秦和露道,「但在那批货里我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带回来给主子过目。」 秦和露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和一只琉璃杯。琉璃杯心有七窍,做得巧夺天工,丝帕明显是从布料上裁下来的边角料,质感极好,天光下竟有波光粼粼之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秦和露调整着丝帕的角度,须臾边角处便若隐若现了一个「贡」字。她又翻转那只琉璃杯,杯底竟也嵌刻「敕造」二字。 谢神筠已认出来了。 「织造司的手艺,」谢神筠眼底含霜,道,「这是贡物。」 上贡内廷的东西同旁的东西不同,就以丝绸来说,特供皇室的丝绸必会在布头上织出「贡」字纹路,金银器物上也会錾刻清晰,以示区别。 「如主子所见,这并非原定要送去西南的货物,」秦和露说,「里头混进了贡物。」 「这是个局。」谢神筠眨眼便想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些贡物混在燕州城外那批货里,沈霜野不可能没发现,但他不动声色,把赃物都脱手摺成银子,既甩脱了烫手山芋,还能追查贡物背后的蹊跷,一石二鸟。 这是故意还给她的夺命刀。 秦和露点头:「我在发现其中有贡物的时候便心知不好,返程路上果然遭遇了定远侯派来的伏兵,因此才耽搁了回长安的时间,如今定远侯约莫已经知道是背后的买家是主子了。」 自庆州开始与沈霜野交锋的种种都自谢神筠心中闪过,尤其是点凤台下她向沈霜野提及燕州城这批货时的对话细节更是丝毫不漏。 半晌后谢神筠缓缓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他知道也无妨。」 沈霜野原本就以为燕州城外那批货是谢神筠故意送给他的,这个结果倒也没有太大出入。 唯一不能解释的是谢神筠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把这批货买回去。 「但这些贡物终究是个把柄,」秦和露道,「因此还有另一桩事要向主子禀告,当初这批货物我只买回来七成,另外还有三成转了几道,借魏氏的手送给了敬国公世子宣蓝蓝,已送进他的府上了。」 秦和露想得仔细,「宣世子在鸿胪寺,同魏昇走得近,借魏氏的手拖了宣世子下水,这样一来,就算定远侯是故意引我们入套,也还有宣世子能在中间挡一挡。」 以沈霜野同宣蓝蓝的关系,一旦知道了这中间还有宣蓝蓝的掺和,这烫手山芋就该他自己来接了。 当然,秦和露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你做得很好。」谢神筠也清楚。 秦和露面上的凝重分毫未减,因为真正要紧的还在后面。 日光斜移,将谢神筠都笼罩在了阴影里,只有手上一点亮色。 「那这些贡物是从何而来呢?」谢神筠坐在阴影里静声说。 秦和露心中一紧,口上却一字不顿,道:「必是一开始就混进去了。」她立时跪地,干脆利落道,「是我失察,请主子责罚。」 她替谢神筠管着南北两边的生意,放权的背后是谢神筠对她的绝对信任。但半年前本该运往西南的那批货出了岔子已经是她失职,当时谢神筠念她多年辛苦,要她将功补过,如今又出了这样的纰漏,不消谢神筠动怒,她自己已是惭怍至极。 谢神筠没叫起。 阿烟跟在谢神筠身边,此时也想到了什么:「一年前送往京中的两船贡品被劫,因此牵出了徐寿二州的府兵通匪案,时间都对得上,这不会就是被劫走的贡物吧?」 「应该就是了。」谢神筠捏着那只琉璃杯,指尖的颜色竟比那晶莹杯壁还要剔透,联想到半年来朝中大事,其中诡谲之处早已让谢神筠心生警惕,「即便不是,东西落在我手里,它也必须是被劫的贡物。」 屋中的几人都从心底里泛出凉气。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入套了。 若是如此,这局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设下了。谢神筠同被劫的贡品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再从其中查出了私铸兵甲,这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以谋反大案来设局,这是有人嫌谢神筠的命太长了。 谢神筠面上不辨喜怒,只语调静得让人心里一颤,「刀横颈侧,我竟一无所知。」 那一瞬的寂静被拉得很长,连素来没心没肺的阿烟都不敢开口说话。被揉碎的日影沉到谢神筠脚下,一寸寸爬上她膝头,顷刻就将她吞噬进去。 「果真是杀人者,人恆杀之,我不过是借定远侯这把刀用了用,转头他就捅了我一刀。」谢神筠搁了琉璃杯,在桌上落下一声脆响,「北边的事还要再查,沈霜野出现在燕州城外,未必是巧合。」 「娘子的意思是他就是沖我们来的?」 半年前沈霜野在燕州城外劫走的那批货是谢神筠原定要送去西南的,事发后谢神筠当机立断,将陆庭梧走私兵甲的线路捅给沈霜野,祸水东引。 随后沈霜野倒真如她所料查到庆州,谢神筠不清楚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走私兵甲的内情,可如今从买回来的货里发现了贡物,就不得不让谢神筠重新思考沈霜野的立场了。 「我以为矿山案中是我引他入局,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被算计进去了,」 沈霜野心思深沉,拿着被劫的贡物做饵,表面上却分毫不露,没叫谢神筠看出一星半点的异样,他在此事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至今仍是模煳不清的。 「能调换贡物,还能一手策划通匪案,设局之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手段通天。」秦和露道,「倘若真是定远侯在背后设局,那主子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听说太子殿下年前回宫要翻府兵通匪的案子,只是没能成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贡船案牵扯太大,朝上争论了许久,太子殿下提出当初淮南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是假的,因为信上虽然盖了钟磬的私印,但其中有封信落款的时间写在贡船案被劫前,那时钟磬手伤未愈,根本不能执笔,但字迹却与他未受伤时写下的字没有丝毫不同,所以太子疑心那些所谓的书信来往都是伪造的。」 阿烟道,「但钟磬已死,所谓书信伪造也无实证。」 阿烟说完灵光乍现,蓦地看向谢神筠:「如此说来,府兵通匪和庆州矿山能联繫起来,那个章寻!」她飞快道,「太子曾托俞辛鸿去信庆州照顾被流放的府兵,但俞辛鸿阳奉阴违叫人杀人灭口,这事是陆庭梧指使的,他和贡船案也有牵扯。」 谢神筠不了解通匪案的内情,但早在章寻这个人出现在矿山案的身影中时她就敏锐察觉到了这个人的重要性。 秦和露皱眉:「贡船案里负责剿匪的是孟希龄,他直呈兵部的奏报里面没有提及剿匪后那两船贡品的下落。要么是他确实没找到,有问题的是徐州府兵,要么就是他虚瞒谎报,另有蹊跷。」 从贡品被劫,再到府兵通匪,其中还有太多说不清的地方,谢神筠隐隐约约觉得远不止于此。 「贡船案得详查。」谢神筠道。 「本该在徐州被劫的贡物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州,」秦和露道,「定远侯节制北府,掐住了六州商路的命脉,只有漕运撕开的那条口子最为隐秘,陆庭梧在庆州私铸的那些兵甲也是通过水路送出去的。」 阿烟道:「我们在北地的商路亦有魏氏的痕迹,货物走漕运的路子,轻易查不到踪迹。定远侯在燕州劫走的货,魏氏嫌疑最大。」 这便是秦和露要借魏氏的手拖宣蓝蓝下水的另一个原因。 秦和露看向谢神筠,目光凝重:「这件事主子不能出面。」失踪贡品的出现意味着意外着这局针对的就是谢神筠,她做什么都是被算计好的。 「让沈霜野去查。」谢神筠冷酷道,「既然宣世子帮了咱们一个忙,那咱们也该送他一份礼。」 谢神筠从阴影里出来,又是这种感觉,刀横颈侧,悬颈在梁,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窥探和算计里。 她真是不喜欢,谢神筠慢慢想,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从燕州到长安,谢神筠颈上一直悬着一把刀。 稍错一步,就得死。 她抬手抚鬓,仿佛摸到了颈上无形的刀锋,「活在别人的刀下,算什么事。」 第30章 初七为人胜,明渠江畔起了高楼,软红涌银光,深翠偎江流。圣人登临朱雀台开登高宴,华盖如云,丹旗引凤,朱檐碧瓦反衬天光,照出辉煌灿烈的气象。 金箔彩胜截住浩荡丛云,簪在谢神筠鬓边,她忙了数日,夜里又没睡好,白日里就显得有些懒倦,此刻跟着圣人剪彩也在偷偷躲懒。 谢神筠对剪彩这种手艺活做得不精细,手边的人胜才剪了一半,就被人拿了起来。 圣人拎着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不由感嘆:「你这手艺,倒是年年都没有进步。」 谢神筠不以为意道:「我若样样拔尖,可不就显不出蕙姐姐她们的好处了吗?」 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便都笑起来。 皇后今日难得放松,点了点谢神筠额角,道:「她们的好处也不需你来衬。」 「那姑母帮我剪。」谢神筠说,「我自己剪的戴不出去。」 「你自己剪。」皇后把人胜塞回她手里,不为所动道。 谢神筠将人胜拿回来,左右看看也没有再下手的余地,便剪了金箔彩纸贴上去,权当凑数。 李璨蹭过来,悄摸摸地把谢神筠没剪完的人胜和自己已经剪好的来个偷梁换柱,说:「阿姐,我和你换。」 他剪这些小玩意儿也很上心,上面还沾了金粉彩绘,说不出的好看。 谢神筠却没和他换:「你自己留着吧。」 皇后见状无奈摇头,她手里也捏着个没剪完的人胜,两剪子下去就给那人胜穿了身花衣。 「凝之,来。」她唤陆凝之近前来,把人胜贴在她鬓边,「这吉利,最该凝之来讨。」 陆凝之已经显怀,冬日的宫装掩盖住身形,倒是并不显得臃肿。 她柔柔拜过,道:「谢过圣人。」太子妃手中的花胜也剪好了,便到谢神筠面前送给她,「阿暮,我的给你。」 谢神筠这次倒没拒绝,只是随手接过放在了一旁,自己还和那小胖子较劲。 宫人上台来,道:「圣人,前头的诗宴开始了。」 登高该有赋诗宴,这是今日的重头戏,今年吏部也有铨选,太子广邀二馆学士并士子在琼林开诗宴,长安文气皆汇聚于此。 圣人最惜文才,自然要去。 谢神筠还有些倦,不想动弹,圣人起驾之后她也没走,坐着将手里的人胜剪完,又吃了两口七宝羹。 皇后将身边的女官留给她,见台上风势渐大,便轻轻提醒道:「郡主,台上风大,不宜久留。前头的诗宴您要不要去看一眼,卢家和秦家的几位小娘子今日也都在呢。」 听着卢七娘也在,谢神筠不由问:「她们怎么也来了,七娘不是最瞧不上这类宴饮吗?」 卢氏七娘卢思吟才情动长安,去年的曲江宴她待到一半便走了,说宴上士子所作的诗赋平庸得很,听多了会影响自己的灵气,这话一出便叫当日赴宴的士子抬不起头来,有那不服气的当街拦下了卢思吟的马车,却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文无第一,诗才谢神筠不好评价,不过要论骂人的功夫,她却能说卢思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过卢思吟这个人待人一向一视同仁,除她之外皆是庸才,惯来是看不起所有人的。 她今日来赴登高宴倒叫谢神筠觉得稀奇。 女官便笑了笑,说:「圣人遣人送了抄录的几首诗回来,说是今年倒还有几个文采出众的,连王中使都说好,诗宴上很是热闹。」 圣人身边的女官里,文章和辞赋写得最好的是杨蕙,诗词最出众的却是王元秋,若连王元秋和卢思吟都说好,那必然是十分出色的。 谢神筠却没什么兴致,她没看那纸,只说今日乏得很,就不去凑热闹了。 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说走。 明渠江水漫漫,御苑内的野湖结了薄冰,谢神筠过廊桥时看见荀诩独自站在湖边。 也是不巧,就这片刻的功夫便落起了雨夹雪,荀诩没有带伞,匆匆跑进廊下,这才看见谢神筠。 「阿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神筠没看见素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宣蓝蓝,「你是在等宣云望?」 「云望约我去打马球,」荀诩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还没到,肯定是又睡迟了。」 谢神筠看他额发上沾了点雨雪,便递了帕子过去让他擦一擦。 荀诩脾气好,同谁都能好到一处。圣人开登高宴,宣蓝蓝自不会错过这等盛事,但他坐不住,事先约了一众贵胄打马球,临到点自己却还没来。 如今眼见天色不好,马球估计也打不成了。 荀诩白等了宣蓝蓝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焦躁抱怨。 「谢谢暮姐姐。」荀诩擦干净脸,也不好意思将脏了的帕子还给她,便对她一笑,秀气的眉舒展开,瞧上去还只是个半大少年。 谢神筠从桥上过来时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数次回望前头望江阁的赋诗宴,便说:「怎么不去看前头的诗宴?今日有场盛会。」 荀诩微有犹豫,却还是没有说自身:「云望这人心野,可不耐烦来听诗词歌赋。」 谢神筠瞭然,若荀诩说他想去诗宴,宣蓝蓝自然就会陪他去了,但—— 荀诩的母亲是今上的胞妹永宜公主,他出身显赫,空有临川郡王之名,却至今没有出仕,也没有荫监。 才名不显,声望全无,这样的诗宴,荀诩很少参加。 但谢神筠记得,荀诩很喜欢读书。 谢神筠七岁时皇后便把她接来自己身边,让她在崇文馆进学。一开始在崇文馆听大儒讲书的除了太子就只有荀诩,他因父新丧,永宜公主一病不起,皇帝便把这个侄子养在了宫里。 荀诩幼时就是安静温和的性子,看书能看一天。 谢神筠不爱说话,荀诩也是,只有太子,左边关心完妹妹,右边又来对表弟嘘寒问暖。 正说着话,宣蓝蓝一行人也到了。 「言卿!」宣蓝蓝老远就看见了荀诩和谢神筠,哒哒哒地跑过来,「郡主也在。」 沈霜野和沈芳弥也在。 沈霜野解了氅衣给沈芳弥挡雪,宣蓝蓝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淋了满头的冰碴子,冻得他直哆嗦。 「暮姐姐。」沈芳弥将氅衣解下,她身上没沾雪,瞧着仍是怯弱,话也轻轻的。 沈霜野拿下氅衣掸雪,目光在谢神筠身上一触即分。 谢神筠面上一凉,情不自禁地摸上额间,仿佛触到了落雪化开的湿凉。 沈霜野气势太盛,纵不言语也能让人不容忽视。 「这帕子给我用用。」湖边风大,吹得宣蓝蓝打了两个喷嚏,他一眼瞥见荀诩手里的帕子,熟练地上手拿了过来。 荀诩无奈道:「那是暮姐姐的帕子。」 宣蓝蓝动作一顿,他看着荀诩先是问:「暮姐姐的帕子怎么在你手上?」 荀诩好脾气地解释:「我方才脸上沾到了一点雪,暮姐姐借我的。」 宣蓝蓝这下放心了:「你都已经用过了那暮姐姐自然是不会介意我用的,」他转向谢神筠,似是询问,但一双圆润杏眼格外天真纯善,明晃晃的写满笃定,「是吧?」 谢神筠道:「一张帕子而已,自然不会介意。」 宣蓝蓝得意地瞥向荀诩,末了看着手里那块丝帕,「郡主这帕子,也太素了点。」 谢神筠的帕子是最简单的白棉布,布料算不得好,没有花纹也没有刺绣,扔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的那种,半点看不出是谢神筠这样的贵女用的。 宣蓝蓝擦完脸之后甚至下意识地重新摸了摸,担心自己的脸会粗糙刺痛。 宣蓝蓝道:「我新得了一批好料,回头差人给暮姐姐送去,你多做些衣物丝帕,也算没有白用你的东西。」 他这话没过脑子,说得不太合适,但宣蓝蓝一贯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也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沈霜野闻言却语气稍沉:「宣云望。」 「还是算了吧,」沈芳弥看了一眼兄长的脸色,道,「料是好料,就是表兄的眼光……暮姐姐应当也是清楚的。」 宣蓝蓝不服气:「我眼光怎么了?我眼光好着呢。」 他说话当真硬气,像是全然忘了自己因为分不清黄绿闹出过的许多笑话。 连荀诩都忍不住默默扶额。 多亏宣蓝蓝是敬国公府的世子,身边不缺绣娘,否则荀诩每次同他出去都要担心自己的眼睛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谢神筠却仿佛来了兴趣:「是吗,是什么好料?」 「呃……」 说到这个宣蓝蓝却卡了壳,他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向来做惯了冤大头,又不是绣娘,哪里分得清什么料子,只好绞尽脑汁地学着平日里听来的词,磕磕巴巴道,「就是什么淮楚明泉锦,灵州沁泉丝,雪雾纱之类的。」 他手一挥,大气道,「郡主喜欢什么,我都给你送来。」 「好啊,」谢神筠道,「正巧,我新得了一套琉璃玲珑杯,是淮南进上的贡物,配你喜欢喝的秋露白正好,回头叫人送到你府上。」 宣蓝蓝大喜,立即谄媚地道了谢,将帕子还给了谢神筠身边的侍婢。 沈霜野眸光渐深。 谢神筠觑了眼天色,又说,「今日天气不好,你们的马球赛只怕也打不成了,今日望江阁有赋诗宴,方才言卿还想去看一看,你们不如去诗宴上瞧一瞧?」 宣蓝蓝果真觉得诗宴无聊,但确如谢神筠所说,这天气马球赛也打不成了,一听荀诩想去又觉得不是不行:「你想去?」 「我——」荀诩记得自己没有说过想去诗宴,但不敢驳了谢神筠的面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也想去。」沈芳弥忽然道。 既然沈芳弥和荀诩都想去,宣蓝蓝只好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宫人们也将伞取了来,谢神筠便吩咐杨蕙带他们去望江阁。 临走时沈霜野却没动,宣蓝蓝纳闷道:「疏远,你不去?」 沈霜野淡淡瞥了他一眼,说:「我同郡主有话要说,你们先去。」 宣蓝蓝一怔,没弄明白沈霜野同谢神筠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话先前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正要没眼色地继续追问,便被荀诩半拉半拖的劝走了。 「走吧走吧,去晚了就看不到精彩的了……」他们渐渐走远了。 随侍的婢女都退远了,廊下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霜野审视着谢神筠,面上不见喜怒。 「贡物也能随手转赠他人,郡主当真出人意料。」 谢神筠淡声道:「旁人见来的珍品,我却不觉得有多稀奇,云望既然喜欢,送他正好。」 「郡主富贵至极,」沈霜野话锋一转,道,「没想到却还缺宣云望那几块料子。」 「我缺啊,」谢神筠似笑非笑,「不过侯爷放心,淮锦南丝我穿不起,二两馄饨钱还是能摸出来的。」 「……」沈霜野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过他同谢神筠打过几回交道,最知道要对付她的难缠就不能要脸,闻言道:「没法子,衣服可以不穿,饭却不能不吃。」 谢神筠望着他,天穹雪重如倾,檐下冰反照出沈霜野眉眼,如遇霜雪更显清绝。 这样一个矜贵从容的人物,说出来的话真是讨人喜欢。 喉结在领口滑动,随着谢神筠的目光吞咽去了腹部,腰间革带掐出劲腰,在唿吸间有隐约的起伏。 谢神筠似乎已经用眼神看透了他没穿衣服的事实。 「原来侯爷是这样不要脸的人。」谢神筠道。 檐下风雪吹彻,谢神筠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紧接着说,「不过侯爷看来还是不会算帐,要是去年燕州城那十三车丝帛没卖,你又哪里会缺衣服穿呢。」 沈霜野心下有了计较。果然是为着那批贡物来的。 「看来郡主今日是要债来了。」沈霜野说。 「原来侯爷就是这样想我的?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来,没得被你骂小气。」谢神筠道,「我请侯爷睡过明丝,吃过馄饨,侯爷不记着我的好便罢了,怎么偏把人往坏处想。」 「我这人就是这样,」沈霜野慢条斯理道,「心肠黑,见不得别人好。」 「是见不得我好吧?」许是风卷着雪沫飘进来,谢神筠说完便抿了抿唇,她从袖里另外拿了张丝帕,慢条斯理挨过唇角,半真半假道,「侯爷待我甚是苛刻。」 沈霜野原本已经忘了拒婚的事,被谢神筠绵里藏针一激冷不丁又想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道:「郡主这是说的哪里话,你站得高,自然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 「侯爷是股肱之臣,位高权重,你说了都不算,那谁说了算。」谢神筠看着他,温声说。 她微抿的唇角还有一丝润。 沈霜野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我倒是想不到,原来我在郡主心中这样重要。」 「当然重要了,只是可惜,侯爷在宣世子心中似乎不怎么重要,」谢神筠学着沈霜野的语气,「宣世子财大气粗,明泉锦都能随手一送,怎么反而没有孝敬你这个做哥哥的。」 她特地提起宣蓝蓝,又提起明泉锦。沈霜野目光彻底冷下去:「你什么意思?」 谢神筠将丝帕慢条斯理地在沈霜野刀上系了个结,长长的丝帛被风吹动,卷过她手指。 她似乎很是喜欢沈霜野这把刀,总想在刀柄上留个自己的痕迹,又或者纯粹是懒得找地方扔,把他的刀柄当成了废物篓。 「一寸丝锦一寸金,去年江淮遭灾,丝绸减产,这明泉锦寸丝难得,就这,还是去年的存货,宣世子手段通天,侯爷日后也不必再为这个表弟操心了。」谢神筠勾过雪丝,迎上沈霜野的目光。 大周的丝路贯穿南北,南边的风物卖去北方和域外都要往北境过,沈霜野手里握着这条商路的命脉,也握着天下风物的走势,对此再清楚不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但谢神筠在此刻偏偏提起宣蓝蓝,不是好事。 沈霜野心思落在那个「去年的存货」上,面上分毫不显:「郡主尊贵,这明泉锦旁人用不起,郡主手里定然是不缺的。」 再好的丝帕对谢神筠而言也是用完就扔的东西,不值得珍惜。 沈霜野握了那方帕,触手柔滑。他认不出丝物的料子,但知道谢神筠在说什么就够了。 「丝锦我不缺,侯爷这样锋利的刀却难得。谁不想用?刀又不长眼睛,可不会认主。」 谢神筠撩拨得不露痕迹,开口时又带着她一贯的冷情,「就是我这人心眼窄,刀若是背主,不如回炉重造。」 沈霜野冷眼看她,道:「郡主不仅心眼窄,心眼还很多,借刀杀人的手段也能层出不穷花样百变。」 「那又如何?」谢神筠缓声说道,「人不强不立,倘若没有本事,那就不要怨怪世道多艰,人心叵测。是这世道如此,世人皆如此。」 「世道多艰,非人之过。」沈霜野冷声道,「倘若这世间皆是弱肉强食鸱鹄为恶之辈1,只有强者能立足,弱者只能任人宰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 谢神筠面上神色倏然便淡了,她像是被剐掉了那层人皮,赤裸裸地袒露在天光下,也袒露在沈霜野凌然的眼里。 她乍然冷下来,声沉如冰:「侯爷意气凌云,这世道错了,你又能如何?」 「世道错了,就该拨乱反正,」沈霜野语气不重,却清亮见底,「此心向日月,光明耀九州。我虽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但亦有手中刀能激浊扬清,荡平世间鬼魅。」 「青山只会明今古,绿水何曾洗是非2 ,侯爷既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又何必庸人自扰?」谢神筠步步紧逼道,「你要荡平世间鬼魅,可如今人间百鬼夜行,画皮画骨,你如何能辨善恶忠奸?」 「困龙也有上天时2,不搏一搏,又怎能知道自己是良是庸?」沈霜野寸步未退,凛声道,「鬼披人皮又如何,人过刀锋洒热血,鬼走刀下现原形,刀下走一遭,人鬼立分。」 「你杀性太重。」 「斩的是魑魅魍魉。」 天地又落小雪,霜过人间不染尘。檐外冰雪被隔绝出这方天地,落下的阴影犹如刀锋,切割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阳线。 他们还在对峙。 谢神筠离得远是天边明月,落下来也只会是满怀冰雪,冻得人从骨头缝里生出寒意。 谢神筠和他对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 她看着地上泥,道:「所以你瞧,鬼要食人血肉,人要杀鬼正道,不死不休,」她语调泛冷,带着能刮骨挫皮的凌然,「是人是鬼又如何,都不会甘心认命。我如此,你亦如此。」 谢神筠行在朝堂,身周全是恶鬼,可是人是鬼,根本没有不同。 望江阁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圣人面前的女官匆匆寻来,向檐下的谢神筠禀报:「郡主,宫中来禀,因连日雪重,太庙被压塌了。」 女官深深垂首,道,「圣人已经起驾回宫了。」 谢神筠站在雪线内,顷刻换了眼神。 —— 谢神筠已经走了。 太庙压塌是大事,必会引得朝堂震动,沈霜野亦要入宫。他迟了片刻,叫人去给沈芳弥递话。 况春泉从檐上翻下来,率先看见了缠在沈霜野刀柄上的白色丝帕。他听了全程,不得其中深意:「明泉锦……瑶华郡主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谢神筠的话吗?去年的存货,她这是提醒我,燕州城外的那批货宣蓝蓝也有沾手,否则她不会提起燕州城的丝锦。」 沈霜野解开缠在他刀上的帕子,是普通的素帕,「要是没猜错,那批货该是和宣蓝蓝扯上了关系。」 唯利是图,物尽其用。 沈霜野对谢神筠的评价除了难缠之外又多了这八个字。 这是谢神筠的警告。她把宣蓝蓝绑在了一条船上,要是沈霜野敢算计她,她就能拖宣蓝蓝下水。 况春泉也是一惊,道:「宣世子怎么会搅和进去?」宣蓝蓝要是同府兵通匪私铸兵甲扯上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明泉锦的来路得查,」沈霜野面沉如水,「宣蓝蓝当冤大头当习惯了,但不是蠢货。他不挑吃穿,没必要买这么好的东西。 林停仙一直盯着那批货的去向,连他都没查到,那批货是怎么送到宣蓝蓝手上的?」 「敬国公府的採买是宣将军派回长安的人在管,」况春泉也觉得蹊跷,「那批货折成的银子数目不小,宣世子哪来的那么多钱?」 敬国公老来得子,对这个么子多有纵容,又深觉宣蓝蓝独自在长安不易,每每提起都要心疼得老泪纵横。 但他也有心无力。如今黔西道的朔方军是敬国公的长女宣盈盈掌权,国公府的公帐也在她手里捏着,父子两个要在宣将军手底下讨生活,敬国公过得也不容易,私底下只能拿自己的私房来贴补宣蓝蓝。 他私房不多,没两年就被宣蓝蓝这个败家子败光了。宣蓝蓝日日在沈霜野面前哭穷。 沈霜野冷酷的想,该叫宣蓝蓝把前日砸朝云坊的钱还了。 他冷笑一声,道:「说不准是别人送的。」 那就更不得了。 「还有件事我想不通,」沈霜野道,「谢神筠为什么要花大力气把那批货买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他目光眺向天边云,直觉谢神筠背后还有文章。谢神筠此举,或许是又一次借刀杀人。 「无利不起早,瑶华郡主不会做无用功。」况春泉道,「算算时间,能和太子殿下要翻贡船案的事情对上。侯爷不是怀疑那批贡品就是府兵通匪案里被劫的贡物吗?如今看来,贡船案就是道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噼下来了。」 太子因翻贡船案已被皇帝申斥,陆庭梧私铸兵甲也是板上钉钉,长安的表面平静下是暗流涌动,随时都会风波乍起。 「盯紧谢神筠,」沈霜野眼底阴郁沉沉,透出一丝狠意,「我还不想被雷噼死。」 他还攥着那方帕,雪白棉布染了一丝红痕。 那是谢神筠的口脂。 她拭去唇上落雪时很轻,因此那颜色也显得淡。 沸腾的杀意悉数转变为另一种欲望。 谢神筠太爱干净了,这让沈霜野只想把她弄脏。 第31章 今年雪重,衙门已经加紧巡查修缮,但大雪压塌房屋的事还是防不胜防。长安各坊市都有灾情,但好在并不严重。 但禁军巡防,太庙居然被压塌了一片,这才是不合常理,太常寺卿不敢耽搁,赶忙将情况递进了宫。 今日登高,皇后大宴群臣,中书令贺述微不曾前去,他坐镇桂堂,太庙出事的消息最早递到他案头,紧随而来的是皇帝急诏。 贺述微步入西苑,皇帝已敛了震怒的情绪,他抱恙多年,最忌情绪起伏过大,此刻看着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头已经开始痛了。 坍塌的详情太常寺卿已悉数禀过,他自知惹了大祸,伏地请罪时汗湿青砖。 贺述微等了半截,等皇帝缓过怒气,这才道:「太庙虽然受毁严重,但好在享殿暂时无碍,当务之急是要将太庙中供奉的神位移到其他地方。」 配享太庙的都是歷朝天子和功臣显贵,他们的神位挪动只能皇帝点头。 皇帝没有开口,目光落在了贺述微身上,这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兴庆宫离承天门街不算远,太极殿也在前年修缮过,」即便是暂时供奉,地点也不能轻忽,贺述微说的这两处地方都挑不出错处,「还请陛下拿定主意。」 「就定太极殿。」皇帝一锤定音,「挪移之时朕亲自到先祖面前告罪。」 神位的事情解决了,受毁的宫殿却还要重修,原本正月里太子还要代皇帝行祭天大典,如今能否成行也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太庙修缮也是重中之重,」陆僕射道,「虽然耽搁了祭天大典,但正好可以趁着太庙修缮落成的机会重办。」 年初的祭典只是四时享祭,和太庙落成的祭典当然不能相提并论,陆僕射在这时提到这个,是在给太子争取机会。 但皇帝没有顺他的意:「太庙重修的事情就交给工部去办,此事由皇后定夺。」 话音刚落,殿外便来内侍通传,圣人已经到了。 西苑的议事至申时才散,皇帝听了半程,头疼得越发厉害,没有坐到最后。 翌日政事堂议事,贺述微来得早,堂中便有人急匆匆地迎出来:「贺相,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了,」他顿了一顿,哑声说,「他向陛下上书,说太庙崩塌是因国本不稳,妖星乱政!」 —— 苏寻宿才受过廷杖,被堵了嘴带下去。但他的上书很快传遍朝野,连宫外也在议论。连带着,皇帝申斥他妖言惑众,命北司指挥使郑镶将他下狱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 瞿星桥才从承天门街回程入宫,皇帝风疾又发,圣人还在西苑照料,他将查到的事先禀了谢神筠。 太庙坍塌,太常寺卿没有连夜往宫中报信,却是挑着登高宴皇后出宫之后才把事情捅出来,紧随而来的就是苏寻宿上书,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国本不稳,妖星乱政,如今朝上是皇后主政,那谁是苏寻宿口中的妖星? 这一刀捅得又毒又准。 瞿星桥道:「陛下虽然当即怒斥苏寻宿妖言惑众,动摇人心,但此等言论已经传了出去,就再难堵住。」 「流言无形无迹,如何能堵,秦大人今日已经率众去了西苑,」谢神筠出了凤阁,咽下喉间冷如刀锋的寒气,「他要为苏寻宿正名。」 「——更要藉此攻讦圣人。」 天幕阴郁,乍见的辉光隐于云层,群臣过丹凤门,直朝西苑而去,他们在雪地里褪去了灰濛,变得锋芒毕露。 「陛下,臣右都御史,秦叙书求见!」 秦叙书立于阶下,鲜红的朝服似蜿蜒血迹,身后是浩荡群臣。 宫门紧闭,朱色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陈英从里面走出来,他对以贺述微为首的政事堂群相素来恭敬,此刻面上却敛了诸种神色,面无表情道:「圣上身体不适,太医正在针灸,秦大人请回吧。」 秦叙书不退:「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敢问他是犯了何罪?」 陈英眼角一跳,秦叙书身后已有人已高声喝道:「陛下,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敢问他是犯了何罪?」 陈英一字一句道:「苏寻宿妖言惑众,藐视天威。」 秦叙书半步不退:「苏寻宿是正五品的钦天司监,即便是下狱受审也该经台院三司,禁军擅自拿人下狱,置朝廷法纪于何地?」 北军狱不经台院三司便能直接将官员下狱的权力让群臣人人自危,他们齐聚于此,不仅仅是苏寻宿的上书戳中了百官担忧的隐秘,还因为他的下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他们今日不来,来日人人都会是下一个苏寻宿。 郑镶穿甲佩刀,红衣冷厉,居高临下俯视众人:「陛下有言,请诸位大人速速退去,否则一概以藐视天威论处,当廷杖责!」 中庭默了一瞬。 北司指挥使声名狼藉,过去数年悄无声息死在北军狱的官员无数,他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在此刻出现更是引得群情激愤。 「廷杖又如何?」有人正气凌然,唾沫飞溅,「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等为君主谏、为朝廷谏,九死不悔!」 「陛下今日不见我们,我们便不会退!」 一时群情激然。 「惟礼!」贺述微赶到了。 他面色肃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监察纠弹是御史之责,」秦叙书神色冷寂,意当凌云,「我为肃整朝仪而来。」 在他身后群臣皆担如此凌云之志。 太子在这样的言论中紧蹙眉头,温声劝说诸位大人先回去。 贺述微还要开口,却被进喉的冷风呛了气,另一道声音在他细微的咳嗽声中强势插进来,几乎要撕破阴霾:「诸位大人齐聚明堂,到底是上谏,还是逼谏?」 沈霜野未着朝服,他环视过众人,某种东西随他的目光一併下压,叫人胆寒。 血气和杀意都被包裹在冰冷的目光下,在此刻方显出雷霆之势。沈霜野在朝上刻意敛去了存在感,叫人几乎要忽略了他是坐镇北境、统率三军的定远侯。 「规劝君主是百官之责,何来逼迫一说?」满庭寂然中唯有崔之涣面色不改,上前一步,落音如飞泉鸣溅,「为官者,上当纠君主言行,下当查百僚风纪,两肩担的是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 崔之涣不卑不亢迎上沈霜野目光,「我为谏臣,更是言官。」 崔之涣站在阴霾下,一瞬却如尘去光生,出鞘利剑破甲杀敌直刺人心。 沈霜野总算领教到了所谓言官利笔刀舌杀人无形的威力。 「大义凛然的话谁都会说!」沈霜野目光如矩,「可你今日上谏到底是为江山社稷还是一己之私?为官者,为的是天下万民,而非君主百僚。诸位今日上谏,谏的是太庙崩塌,可太庙塌,往小了说是陛下家事,往大了说,我大周江山难道会因一个太庙而倾颓吗?若真如此,诸位也不必上谏,齐齐撞死在明堂前以身殉国更来得容易。」 「你你你——」 「定远侯,你放肆!」秦叙书面色铁青。 这话他也敢说出口! 「放肆的是你们。」沈霜野面寒如冰,气势压过了众人,「如今天下承平,你们却以太庙为由头危言耸听,安的是何居心?」 中庭雪寂,沈霜野将群臣说得哑口无言。 他话还没完:「你与我讲为官之道,我便与你论为臣之道,为臣者,敬天子,亦要遵纲常法纪。诸君今日齐聚,难道不是以大义为名,行逼迫之实吗?」 裴元璟上前一步:「何为大义何为小义?纲常法纪为大,江山社稷为大,国本朝事亦为大,朝中无小事,我等上谏正是尽忠守义,又怎会是逼迫?」 沈霜野毫不客气地说:「若要上谏,可行文直奏,也可明堂朝议,诸位齐至御前率众上谏,说的还是臆想猜测怪力乱神之谈,忠骨何在?文心何在?」 苍穹如盖,将太极宫都笼罩在阴霾下。谢神筠在千秋台上仿佛能听见自明堂传来的谏言,声可入云。 谢神筠微微垂眼:「可惜了。」 阴霾下的西苑凝重未散,「吱呀——」 厚重的宫门在开阖时的响动就是为了要引人注意,朱门洞开,走出来的却不是西苑的宫人,而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杨蕙道:「圣人宣诸位大人进殿。」 顷刻打破了局面。 秦叙书在原地僵立片刻,贺述微却已经转身上阶了:「既是为进谏而来,便进去吧。」 时至此刻,百官进谏仍被拦在清静殿下,最后召他们进去的却是代执朝政的皇后,何其讽刺。 这不是贺述微第一次踏足西苑,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觉得殿中阴影深厚。两侧青铜缠枝纹云大炉内还燃着未尽的香,莲花九阶上纱帘高挑,天威立显。 殿中情形却与百官所想大相迳庭,皇后不在殿中。 皇帝在西苑静修,但不是不问政事,天威难犯,百官俯首,殿下群臣山唿之后没有等到皇帝叫起。 「今儿倒是热闹。」皇帝越过太子和贺述微,不冷不热地问,「秦大人,你有本上谏?」 「国本不稳、妖星乱政,太庙崩塌便是警示。」秦叙书手执牙笏,凛然不可侵,「如今朝上皇后揽政,阴阳倒序,我大周何谈国祚延绵?」 他伏地跪请,「臣请皇后退居后宫,不得再过问政事!」 殿中半晌无言。皇帝从九阶上下来,忽而转向太子,问:「太子,你也是这样想的?」 太子迟疑一瞬,说:「太庙崩塌或是年久失修,又或是因上天警示,倘若真如苏司监所言太庙崩塌是国本不稳上天警示,那儿臣这个做太子的亦有责任,请陛下降罪。」 群臣一阵骚动。 莲花台后帷幔未动,那是皇后最早垂帘听政之所,早有敏锐的人猜到皇后就在其后听着殿中诸事。臣工之中已有人生出满腔愤懑,皇后势大!竟逼得太子至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皇帝转了两步,来到崔之涣面前:「朕方才听你在殿外没有把话说完,你也觉得皇后是妖星乱政?」 他在殿中,竟将外面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崔之涣摇头:「圣人为国母,与陛下共坐江山,臣不敢、也不能妄议。」 皇帝语气稍重:「那你身为谏臣,是要规劝朕什么?」 崔之涣璟身如青松,不卑不折:「臣谏言有二,苏司监的职责为窥星推演,纵然他或有藐视天威、口出狂言之过,那也该由台院辨明,他因履责而下狱,是私刑,为国法不容,此谏一。」 纵是天子下令,未经律法便是私刑! 殿中人人侧目。 皇帝眼神微沉:「谏二呢?」 「太庙彰显的是李氏正统,太庙塌就意味着正统不稳,陛下不应迁怒他人,而应罪及己身。」崔之涣语出惊人,「若太庙崩塌真是上天警示,那警告的就是陛下。」 旁听的人瞬时吓出一身冷汗。 殿中越发死寂。 「说得不错。」皇帝忽而笑了,「皇后为一国之母,容不得旁人诋毁!」 「我大周国祚延绵,也不在百官的谏言中。」皇帝话至最后,几乎已带了森森寒气,「朕才是大周天子,国本不稳是朕之过,累先祖神位受惊更是不该,朕已准备下诏自省,敬天祈福。」 「陛下——」群臣一时无言。 要劝皇帝不要下诏自省吗?可是说太庙崩塌是上天示警的也是他们。但他们的本意是逼皇后还政,谁料到最后竟是这样的局面。 「父皇,」太子忽道,「国本不稳儿臣亦有过,儿臣愿代父皇向天祈福,斋戒七日。」 「太子何必心急,」皇帝淡淡道,「日后自有你担先祖基业和大周国祚的时候。」 诛心之言! 这话几乎已经是在明着说皇帝还没死,太子就不必早早惦记帝位了。 皇帝竟厌他至此。 太子霎时白了脸,身形亦有不稳:「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着太子跪地请罪,太子在储位多年,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可他错就错在从无错处。 良久后,皇帝道:「既然太子说国本不稳他亦有过,那就让太子代朕赎罪,东宫祈福三月,以正纲纪。」他似有倦意,「诸卿退下吧。」 崔之涣出来时已有些晚了,他三言两语就将秦叙书率众进谏的努力付诸流水,明里暗里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少,但没有人上前与他攀谈。 他在御史台,要叫秦叙书一声老师,但秦叙书看见他也没有好脸色,瞪了他几眼便气鼓鼓地走了。 「崔大人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沈霜野等了他两步,话中喜怒难辨。 博陵崔氏乃天下第一高门,贵比公卿,皇亲贵胄在他们眼中还不如田间烂泥,可崔之涣今日之语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人再不能忽视。 人人都以为他是为弹劾皇后而来,中庭与沈霜野对辩可谓机敏,但他最后反水,实在让人摸不清他的立场。 「我人微言轻,当不起侯爷的赞誉。」崔之涣道,「侯爷今日才是出尽了风头。」 今日但凡是换个人来说中庭里的那番话,一个「煽谣国是,讪谤浮言」的罪名就能让百官参他到死,纵他是兵权在握的重臣也得脱一层皮。 但他的话偏偏说到了皇帝心坎上。 秦叙书率众进谏,从先手就错了。想靠弹劾来打压皇后是最愚蠢的做法,赢了先机又如何,到底还是失了圣心。 百官再不喜皇后摄政,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圣人主政并无过错。皇后不是囿于深宫的无知弱女,她对朝局的把控不输久浸的权臣。 况且皇帝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一切,他们越是逼迫,就越显出皇后的弱势,那是皇帝亲自选的国母,是能与他共治江山的话事人,他与皇后站在一起,逼迫皇后还政本质上是在质疑天子。 更何况在皇帝眼中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 「崔大人此言差矣,你我皆是一心为国为君,没有轻重之分。」沈霜野道,「崔大人既要做言官,我便以为你已经把尊卑高低都抛在脑后了。」 「论做言官,侯爷似乎比我更有心得。」 「你说错了,我不会做官,只会做人。」沈霜野道,「崔大人比我会做官,来日若登青云,还请崔大人勿忘今日初心。」 崔之涣停步,看着沈霜野走进雪中,身形渐隐。 —— 翌日承天门街,太庙的旧址已经被清理出来,神位挪移迫在眉睫。 太子亲自请动了先祖神位搬入太极殿,礼成后他还要另外焚香祭祷,敬告先人。 「太庙重修不是小事,圣人要我们先议,」贺述微对岑华群道,「你与泽镜当同心济力。」 岑华群今日话很少,没有表态。但修宫就要提钱,绕不过他去。依他眼前看来,太庙主体建筑仍在,损毁并不严重,要重修费的功夫也不大。 但他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准话,只说让工部先算个数字出来。 「圣人提倡开源节流,如今各处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户部也不例外。」岑华群道,「陛下与圣人都发了话,太庙必须要修,银子户部肯定也得批,但是能批多少,泽镜你心中要有个数。」 岑华群稳坐户部尚书多年,处事原则就两点,做人必须煳涂,数钱绝不含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他这话是提醒,话里的意思几人也都明白。 如今户部度支郎中空设,年底核帐都交春台官先审,再由皇后定夺。瑶华郡主算数一流,对银钱卡得极紧,超出的银子一概不批,六部已被她整治出来了。 各部的办事官闹不到瑶华郡主面前,都去户部围追堵截,但岑华群也只会打太极和和稀泥,半点不沾手。 「如今要紧的还不是银子,」谭理在矿山一案后越发谨慎,话点到即止,「而是修缮太庙需要的木料,这才棘手。」 歷朝歷代但凡宫中兴修土木,不仅劳民伤财,还耗时日久,最大的难处就是木料,从砍伐到运送都是问题,太庙可不是旁的宫室,能拖着日子慢慢修,大周历代皇帝和功臣的神位要是在太极殿挤上个一年半载,莫说陛下,御史台的御史就能用唾沫把工部上下统统淹死。 虽然皇帝没有明言,但谭理心中有数,太庙重修最迟也得在今年六月之前完成。好在太庙主殿受毁并不严重,只需在原来的基础上修缮加固即可,但即便是这样所需的樑柱也不是什么木头都可以的,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谭理现在就为这个发愁。 「主殿和副殿的樑柱都有腐朽,」谭理道,「只能趁着修缮的机会一起换了。但工期紧,可供更换的木料还没有眉目。如今天寒地冻,就算找到了合适的木料,一时也送不进长安。」 贺述微听到最后,道:「那可有解决的办法?」 谭理才是工部主事官,他不可能把问题踢出来让旁人去想办法。他如今在贺述微面前这样说,就是投石问路,要他们拿主意。 「办法倒是有,」谭理道,「年前陛下要修紫极宫,工部採购的一批砖石木料已经到了,其中就有能用的,倒是可以先将那批木石紧着太庙修缮用。至于紫极宫那边,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马上开春,路也好走了,再另外採购一批便是。」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皇帝的紫极宫还没有定下动工的时间,太庙的工期却赶得紧,如今先顾着太庙这头,紫极宫再慢慢修嘛,耽误不了什么事。 但真要挪用又是另一回事了,谭理能做这个主,却不想担责。 他如今是真谨慎了。 贺述微沉吟片刻,眼底忽地划过一道精光,又很快隐去:「太庙的修缮不能拖,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 「你写个摺子呈上去,明日朝上一併议了。」贺述微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再拖,吩咐侍卫将谢神筠请来,「我方才见郡主也在,你先同她提一提。」 谢神筠认真听完谭理所言,道:「谭大人放心,我记下了,回宫之后就向圣人回禀。」 她今日是代圣人来,皇帝抱恙在身,把神位挪移的事交给太子来办,皇后不知是不是还记着昨日西苑风波,索性也就没来,今日朝议也取消了。 太极殿还有一场祭仪,谢神筠走得早,出来时看见沈霜野的背影。 左右无人,谢神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飞快揉了个雪团就朝沈霜野的背影砸去。 孰料他跟背后长了个眼睛似的,头一歪,雪团就擦着他耳线过去了。 沈霜野回身,看清是谢神筠后眉梢极其微妙地一动,又生生被他压平。 「瑶华郡主。」 谢神筠已经消灭了罪证,假惺惺地看着他:「侯爷别来无恙。」 「倒霉着呢,」沈霜野从领子里摸出数粒雪,「飞来横祸,我瞧今儿也没下冰雹,怎么就掉了这么大一块雪糰子。」 谢神筠气定神闲,半点不心虚地说着假话:「我也没看清呢,许是上天也知道侯爷昨日风光得很,赏你来着。」 沈霜野昨日舌战群臣,不知道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明着没人敢触他霉头,但这些京官变脸的本事一流,千言万语都能搁在一个眼神里,沈霜野皮糙肉厚,全当没看见。 但谢神筠就能来直直地戳他的肺管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赏我来做眼中钉。」沈霜野点了点远处宫殿,又碾碎了掌心雪,「还想把我砸成个傻子,这赏我送你,你要不要?」 「这是侯爷的福气,旁人羡慕不来。」谢神筠总有种本事,能把刻薄的话说成夸赞,这点沈霜野才是羡慕不来,「不过侯爷还真是出人意料,我原以为你会独善其身,不去沾这趟浑水。」 「今日独善其身,来日就是孤立无援,」沈霜野道,「我以为这个道理郡主该比我明白。」 「但你是不是也站错立场了?」谢神筠奇道,「秦大人率众进谏,你就算不置身事外,但也不该挺身而出才是,与群臣相对,做个孤臣就是你想要的?」 「何为孤臣?背弃寡恩为孤,无亲无友为孤,我两者都不沾,郡主不要咒我。」 沈霜野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安定,令人信服,「政见相佐是常事,朝堂辩论没有立场,只有对错,百官效忠的都是陛下,为的也是陛下。」 谢神筠眼底渐生冷嘲:「论揣摩圣意没人比侯爷做得更好。」 她踏过冷雪,逐渐逼近。 「但有件事你错了,朝堂不仅没有立场,更没有对错。你昨日驳斥崔之涣,是当真觉得他的话是错的吗?官者,万民为先,臣者,天子在前。我今日倒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在你心中为官为臣,孰重孰轻?」 数点寒鸦盘旋在断壁残垣上,空出孤远天穹,卷雪的风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让沈霜野的面容陡然模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分不出轻重,也不必分。」沈霜野顿了顿,他似乎没有想说出后半句话,但在谢神筠面前任何试图隐藏的行为都是徒劳,「百姓为水,君王如舟,治国有如同舟共济,没有轻重之分。」 微妙的笑意沁入谢神筠眼底,她仿佛已经从这句话里得到确认,某种被彼此强行压在平静寒潭下的东西在此刻露出狰狞一角。 「同舟共济。」谢神筠嚼着这个词,暗含轻蔑。 谁能与君王同舟共济?这是谢神筠听过的最大的笑话。臣子是帆、是桨,是君王可以随手更换的工具。 没有任何一个忠于李氏江山的臣子敢说与天子同舟共济。 「沈霜野,你真当自己是李氏臣吗?」 谢神筠声如絮语。 「新亭之乱后,你掌奉安、定远、宁西三军二十万兵马,朝廷欲指隋定沛为奉安军主帅,但你力排众议,提了灵台镇将燕流云,他一步登天,从此对你别无二心。在你父之前,燕北铁骑之中大半将领都还是朝廷指派,但时至今日,北境三镇六府已是你的一言堂,只闻沈氏,不闻天子。」 她的确是擅于玩弄人心的高手,三言两语便将沈霜野打为拥兵自重的藩镇诸侯。 「可你越是权势煊赫,便越要如履薄冰。」谢神筠隔空点了点他,「你受封定远之后,贺相上书改兵马调遣和军报直奏之制,此后各方军镇不仅要听兵部的命令,还要受州府的辖制,你在那之后立即改变了处事的态度。」 沈霜野未封定远侯之前便是天之骄子,行事从来目中无人。他太骄傲了,仿佛始终带着少年意气,永远学不会利弊权衡。 但他已然学会了低头。 这让谢神筠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欣赏。 「此后你每一次进京,都在收起你的桀骜,低下你的头颅,对上逢迎帝心,对下礼贤群臣,你在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毫无威胁的纯臣,我听说你在军中最开始干的是斥候,你一定在那时候学会了忍耐,」谢神筠微微嘆息,「忍哪,忍字头上一把刀。」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谢神筠面前受得住她那种嘲讽幽微的语调,似被她踩进泥里。 她像是缓慢收紧着沈霜野脖子上的链子,等着他露出颓势,抑或是绝地反扑。 谢神筠盯紧了沈霜野,残酷地吐出下一句话: 「明明是桀骜臣,偏只能做朝堂犬,脖子上套着狗链子的滋味如何,爽吗?」 这样粗鄙的话从谢神筠嘴里吐出来也像是不带烟火气,却无端让人血气上涌。 沈霜野平静到近乎冷酷,眼底翻涌的暴戾幽光被他生生压下去,变成某种更加黏稠而难以看透的黑暗。 「爽不爽,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32章 谢神筠曾说他是画地为牢,沈霜野对此不置可否。 天地君亲、仁义礼智,乃至每一个受沈霜野提拔的将领、听他差遣的小兵,还有他的妹妹,都是这无形锁链中的一环。 这锁链拉扯着他,让他进退不得。 至亲要疏,至爱要远。疏远二字是牢笼亦是枷锁,将他这个人钉死在定远候的盛名之下,他这一生就能在这两字里看尽了。 沈霜野从眉心到下颌的弧度冷静到堪称坚硬,唯独眼底野火渐生。 谢神筠仿若不觉,她面前是铜墙铁壁,能将她碾碎,谢神筠却只看见了困兽。 「我不当刀下鬼,也不做笼中人。」谢神筠道,「那你呢?」 她不在乎自己被冒犯到了,褪掉那层从容镇静的皮,沈霜野和她一样是个恶鬼,权势让他们披上了人皮,为了维持这层皮,就需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把其他人都踩在脚下。 这是条死路,一眼望不到头。 谢神筠朝前一步,不再掩饰自己嘲弄的笑意:「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此话谬然,你为守将,亦是朝臣,受的的是社稷供养,食的是百姓禄米。」 谢神筠注视着沈霜野,仿佛就在等着他露出破绽的这一刻,长久以来的掌控欲被满足到极致。 但还不够,她要更多。 沈霜野是个看不透的人,他自负至此,可在朝野内外甚至称得上有个好名声。 不恋权势孤傲自矜就是他最大的假象,绝对的冷静容忍下面是极致的冷酷残忍,沈霜野这样的人践行的是他的处世之道,不因外物扰乱,人挡杀人。 谢神筠像是冰凉的毒蛇,在嘶嘶吐声中露出毒牙,「沈霜野,你当自己是大周臣,却不是李氏臣。」 可大周就是李氏江山!国无二主,臣无二心,谢神筠此言就是直指他暗藏异心,有祸国之嫌。 沈霜野瞳孔紧缩,杀意霎时唿啸而来。 「谢神筠,光凭你方才所言,我就能杀了你。」 沈霜野按住腰间刀,杀心已起。 杀意太重,连天光都因此迴避。 他从未被剖析至此。 杀掉谢神筠的念头在此刻变得尤为强烈。刀锋割喉,谢神筠再是心冷如冰,喉头那抹血也是热的。 谢神筠寸步未退。 沈霜野跟她是一路货色,他们才是同路人,在权势争斗中只是随时可抛的卒子,不能进,也不敢退,稍错一步就意味着死。 「沈霜野,要我提醒你吗,你今日腰间佩刀,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谢神筠颈上红痕已散,她仿佛轻易地忘掉了沈霜野曾经带给她的痛,在激怒他这件事情上不遗余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寒风乍起,捲起的碎雪扑上谢神筠裙幅的忍冬纹,沈霜野没有拔刀,但他动的时候比刀更快,强势撕开了挡在两人之间的空隙。 他和谢神筠交过手,彼时后者身上带伤,那股狠劲却让沈霜野记忆尤深。 谢神筠是个刺客一样的人,讲究一击必中,近身交手要限制谢神筠只能比她更凶更狠,绝对的强势才能换来绝对的碾压。 沈霜野噼向谢神筠的掌刀在半空中被拦下,论力量她远不如军中擎刀破甲的成年男子,招架只有短短一息。 瞬息之间薄刃从袖中出贴着沈霜野脉搏游走,就要剜掉他一块血肉。 沈霜野避得及时,冰凉的刃却叫他被激出了凶性。 他五指发力,狠狠将掌心柔滑往后一箍,用劲之大近乎要就此将谢神筠的手腕掰折,但谢神筠柔软得不可思议,她在沈霜野掌中没有逃脱的余地,膝盖却极其强硬地顶上沈霜野小腹—— 砰——强烈的撞击让两个人猝然分开,因交手激起的雪屑淹没了他们,短短一个唿吸间两人交手数个来回,谁也没占到便宜。 沈霜野有如铁壁牢牢横亘在谢神筠身前,从始至终没有放开对她的掌控。 电光石火间谢神筠卷身而上,踩着沈霜野的手臂狠狠踢向他的头! 原本的掌控此刻也成了沈霜野的桎梏,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沈霜野偏头,肩颈处精悍的肌肉发力生生架住了谢神筠的膝盖,他绞住谢神筠的小腿重重一握,五指嵌进膝窝,在忍冬纹下留下深红指印,力道足够把人掀翻在地。 谢神筠没有落地,她勾着沈霜野的手臂,强行在后仰时踏燕翻身,那顺势下坠的力道让沈霜野手上一麻,紧随而来的膝击打中他胸口,迫使他最终放弃桎梏。 但她手腕上的铁钳始终未松。 下一瞬谢神筠手腕翻转,银针穿透血肉的声音极其细微,带来的痛楚却无比强烈,谢神筠对人体的弱点很熟悉,她能用最短的时间让一个人失去行动力。 沈霜野早防着她,银针本该钉入他双肩大穴,让他瞬间脱力,沈霜野却生生抗住了那股剧痛。 他死死抵住谢神筠,撞上了冷衫木,大雪铺天盖地兜了两人满头满脸。 谢神筠双手被他一掌紧缚,刀鞘强行卡住她膝弯,从颈到腰绷紧的弧度似一弯新月,这是个接近于锁的姿势,对任何一方而言都是。 「手段不错,但你找错了位置。」沈霜野冷冷说,「你该钉死我的喉咙。就像我做的这样。」 冰茬子贴着肌肤滑过,让谢神筠生出寒慄,唯一的热源是颈上缓缓收紧的力道。 沈霜野掐住了她的咽喉。 雪光勾出谢神筠侧颜的薄淡弧度,让她整个人都透出难以描摹的艷和冷。 贴身的肉搏谢神筠没有占到太多优势,绝对力量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但谢神筠竟然还能缓缓笑出来。 「那样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她笑起来有如冰消雪融,眼底宛转潋滟波光,盛的全是虚情假意,「否则你怎么还不下手?杀了我啊。」 后仰的颈绷出一段秀致弧度,能让沈霜野的虎口严丝合缝地卡进去,这是连梦里也不会有的场景,戳中了沈霜野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他早就该这样做的。 卡住她咽喉的五指再度收紧。 谢神筠被迫仰首,以争得一丝喘息。 这样的姿态本身就意味着屈辱。 但谢神筠不在乎。想杀她的人太多,想折辱她的人更多。她被捧成了天上月,落下来就是地底泥。 是明月还是污泥谢神筠根本不在乎,她不想当天上月,沈霜野却是雪中刀。看孤刀认主、傲骨低头总是有意思的。她不仅要握着沈霜野这把刀,还要这个人俯首称臣。 沈霜野今日不杀她,来日就没有机会了。 「你想这样做很久了吧?」谢神筠容色雪白,剔透得像冰,分明是受制于人的境地,她却仿佛依旧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她玩弄人心的意图,就像是掐着沈霜野命脉的人是她。 「这样掌控我的滋味是不是很好?」谢神筠语含引诱,「握着我的生死,得到了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力,你应该杀掉我的,就像你应该斩断你颈上的枷锁一样。」 沈霜野没有动。 谢神筠说得太对了。 她本身似乎就是权势与欲望的象徵,要么被紧握,要么被摧毁。 而掌控她生死的感觉太好了,就像是握住了那虚无缥缈的权力,握住权势的人可以手不染血、履不沾尘,抹掉人命时就像拂去袖上一粒尘,谢神筠也只是被抹掉的尘土。 被融化的雪粒变得潮湿冰凉,渗进沈霜野掌纹,烧起了一阵难言的焦渴。 沈霜野已经撕开了伪装,露出兇悍本质,他俯身垂下的阴影像是要把谢神筠撕咬殆尽。 「是很好,你真该试试的。」 下一刻沈霜野就松开了手,他杀不了谢神筠,而谢神筠也不会杀他,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互相伤害的过程没有意义,沈霜野不该动手的。 谢神筠能让人失去理智。 寒气入喉的刺激格外兇勐,谢神筠喉间泛起痒意,方才双方手段齐出的较量还远没有到生死相搏的地步,彼此都留了余地。 「是吗?」谢神筠摸着颈上被攥出来的红痕,窒息的痛楚似乎还有余韵残留,「我还真想试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远处的祭仪到了尾声,隐约能听见钟磬奏鸣之音。 谢神筠揉着颈,侧耳细听。 「要不要打个赌,就赌太子是不是真的天命所归。」谢神筠轻声说。 她的邀请带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沈霜野只觉好笑,谢神筠与他都不该是相信天命的人,但若真有天命,那也阖该落在大周储君身上。 沈霜野冷冷道:「太子是东宫正统,他就是众望所归。」 「那你敢同我赌吗?」恶意如潮水上涌,变成薄红染上谢神筠雪白面容,让她此刻有种难言的糜艷,「若你输,我就要你当我的一条狗。」 沈霜野仿佛无动于衷,但微沉的语调带着森然冷意:「想做我的主人,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我想啊,」谢神筠接过他的话,慢条斯理道,「我想做那个攥着狗链子的人,你不是要让我试试吗?」 言语的撩拨不露痕迹,她眼如桃花,瓣上却含霜。谢神筠仍是冷的,态度甚至称得上轻慢,却叫沈霜野不动声色地绷紧到极致。 「赌是百害之首,」攥过谢神筠颈项的五指在背后握紧,沈霜野面不改色道,「郡主,你该当个正经人。」 好赖话都叫他说完了。 谢神筠喉中麻意未退,又像是觉得实在好笑难忍,终于掩唇呛咳出声,眸中含了潋滟春波。 她自己看不见,沈霜野却看得分明,谢神筠肌肤太薄,颈上红痕渐转青紫,指痕清晰可见。 「我真是谢谢侯爷的指教。」谢神筠眼中不见讥嘲,满是真诚,「侯爷当真堪为百官表率。阖该以你为范本,写个定远侯言行实录让百官都学起来。」 沈霜野不至于听不出她的嘲讽,正要开口,数尺之外皂靴踏过松软雪地的声音格外轻,落在两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猝然喝道:「谁?」 「郡主。」脚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短短两个字克制到近乎压抑。 来人出现在雪地边缘,是郑镶。 远处鼓声渐落。 「郡主,祭典已毕,」郑镶目光简短地掠过沈霜野,落在谢神筠身上,「该回宫了。」 沈霜野没有再开口。 谢神筠拂过身上雪屑,重新变回了瑶台仙。 「回见。」她对沈霜野道。 谢神筠出了小树林,掩鬓上还挂着两粒残雪。她扫过郑镶,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怎么是你,瞿星桥呢?」 「瞿统领戍卫京师,不得空闲。」郑镶道,「郡主要是想见他,可以下令让他来护卫左右。」 谢神筠懒得同他多话:「走吧。」 郑镶眸光莫测,口中却恭恭敬敬道:「郡主,您要不要理一理仪容?」 谢神筠停下,眼风轻轻拂过郑镶,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俄顷她淡淡道:「我看上去很狼狈吗?」 郑镶没有答话。 「更狼狈的时候郑大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谢神筠轻声说,比起郑镶来,沈霜野看上去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你忘性不该这么大。」 郑镶后颈一凛,从头皮里炸开的凉意叫嚣着危险,那一瞬郑镶的本能让他拔刀,但谢神筠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一捧兜头泼下的冷雪,生生让他冷静下来。 「郡主说笑了,」郑镶越发恭敬地垂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如淬毒芒刺的视线,「您金尊玉贵,卑职怎敢直面郡主芳容。」 谢神筠同郑镶交恶已久,表面上的和气也已经形同虚设,郑镶毫不怀疑谢神筠会随时找个机会杀了他。 「不敢就好,」谢神筠却没有在看他,她缓缓行过雪地,留下半句警告,「下次你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这双眼睛也就别要了。」 她眼里没有郑镶,她已经站到这个位置,郑镶就是她脚底的泥,在她面前永远只能低头回话。 但谢神筠最爱干净,连泥也要抹除得干干净净。 郑镶直起腰,谢神筠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瑶华郡主高高在上仪态万千,连背影也带着凛然风华,让人不能直视。 他又想起了当年,谢神筠还是被谢家养在端南的外室女,他奉命带谢神筠回京,后者尚是垂髫稚童,他捏死她就像是捏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 他真的该杀了谢神筠的。 郑镶无声地唿出一口郁气。 谢神筠不死,郑镶就只能一辈子被她踩在脚底。 —— 「宣蓝蓝那边怎么样了?」沈霜野出了承天门,驱马穿过青雀街。 今日太庙争斗赫然暴露了谢神筠搅弄风云的目的,沈霜野从未像此刻这样对她生出忌惮。 宣蓝蓝掺和进私铸兵甲案的事让他上了心,但事太多,沈霜野一时顾不上宣蓝蓝那头。 「查清楚了。」况春泉道,「东西是锦绣阁送去敬国公府上的,说是鸿胪寺的魏大人送给宣世子的节礼。我去查了这个魏昇,他是宣蓝蓝的同僚,也是同他一道吃酒玩乐的狐朋狗友,这人同户部岑尚书走得近,任职鸿胪寺以后很有些手段,颇得岑大人赏识。」 「岑华群那个老狐狸还会赏识人?」 「曲家背靠漕运,」况春泉手指一捻,意思是有钱,「岑尚书对他另眼相待很正常。」 见沈霜野不语,况春泉强调道,「真的很有钱,咱世子跟他一起混以后,被他带着做点小生意,赚了至少这个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沈霜野瞥他,这么短的时间,难为况春泉查得这么仔细,怎么以前就没查出来。 「帐都查清楚了?」沈霜野问。 「我哪查得到曲家的帐,」况春泉道,「从咱世子的私房钱里推算出来的。」 沈霜野转了方向,道:「去敬国公府。」 「没在呢,」况春泉敛了玩笑,显得很正经,「宣世子去画舫听曲了。」 —— 宣蓝蓝最近过得不太如意。 魏昇请他吃酒,没选乐坊花楼,挑了东晴阁,显然也是听说了全长安的乐坊宣蓝蓝禁入的消息。 消息一出宣蓝蓝平素那些狐朋狗友都绕着他走,生怕惹了定远侯引来一顿削。也就魏昇和荀诩还念着他,叫他出来玩。 宣蓝蓝在席上喝得大醉,抱住荀诩的衣袖叫苦:「整个、整个长安的乐坊都不要我进了……」他打了个酒嗝,眼角泛起泪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荀诩扯着自己衣袖,左右为难,只好说:「定远侯也是为你好……」 魏昇听说了这件事,哈哈一笑,说:「上不了乐坊有什么,可以把姑娘请出来嘛,」他兴致勃勃地道,「我在春明湖上包了艘画舫,两岸灯市倒影入星河,最是风雅。还可以把翩翩姑娘请出来,临水照花,夜拂弦琴,那才妙呢。」 宣蓝蓝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即大喜:「观晨,还是你够意思。」 荀诩却觉得不好,为难道:「这样不好吧……」 宣蓝蓝却觉得没什么:「唉呀,我又没去乐坊,这有什么,」他振振有辞,「画舫是观晨包的,曲也是观晨要听的,我本来是想走的,但是夜游星河这种风雅事我当然也得看看。」 把阳奉阴违说得理直气壮,宣蓝蓝也是独一份。他平生最爱吃喝玩乐,当下急忙拉了两人就要去春明湖。 沈霜野拦停画舫时琵琶声正到弦急音惊之处,被变故激得陡然截断。 船身勐地一摇晃。 「怎么回事?」宣蓝蓝是个旱鸭子,最是怕水。 曲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是定远侯来了!」 宣蓝蓝眼前一黑,完了,沈霜野抓他来了。 「你们可得帮我说项说项,我不是自己想来的,都是陪你们来的……」 曲江水连着清明湖,两岸画楼高起,千灯逐月,在夜里揽尽长安繁华。 沈霜野上船时衣袍掠过明渠水,似拂过天上星。 宣蓝蓝缩在藤椅里,见了他就从椅子里跳起来,怕过之后才觉得自己又没闹事,不能心虚,但到底还是在沈霜野面前矮了气势,缩着脖子期期艾艾道:「疏、疏远。」 宣蓝蓝还觉得自己硬气。他叫阿兄就是沈霜野的弟弟,叫他疏远两人可就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魏昇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唿,倒是荀诩有几分尴尬:「侯爷。」 好在沈霜野没让他们尴尬太久,对曲荀二人道:「对不住,今夜惊了两位雅兴,宣云望我要带走。」 荀诩如释重负:「侯爷慢走,慢走。」 上了岸,宣蓝蓝垂头丧气地跟在沈霜野身后,听他道:「你府上管事说你好几日没回去,都歇在外头。」 宣蓝蓝警惕地说:「我没去乐坊!」 沈霜野默了默,问:「都歇在画舫?」 「也没有……都是曲观晨非要拉我来的。」宣蓝蓝祸水东引,试图把自己摘得干净。 沈霜野方才也瞧见了魏昇,道:「你同魏昇关系很好?」 「还行吧,」宣蓝蓝不知沈霜野怎地问起这个,不过他交的都是正经朋友,一圈人里属他最没用,宣蓝蓝倒也不心虚,「我们是同僚。」 「关系好到能一起做生意?」沈霜野冷不丁地开口。 宣蓝蓝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了,面上倒是清澈无辜,慢吞吞地说:「啊……就是点小生意,赚些脂粉钱。」 沈霜野半点不被他含煳过去,一双眼冷冷盯着他,紧接着着问:「什么生意?」 宣蓝蓝原本还想顾左右而言他,见实在敷衍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是观晨带着我做的,他在漕运那块有人,卖些胭脂水粉丝绸首饰之类的,不收过路的税钱,能赚一半。」 漕运歷来是贪腐重地,朝中世家勛贵在上头有生意往来,不是稀罕事。不止于此,魏昇眼红北边的茶瓷生意,几次同宣蓝蓝说,想走通定远侯的路子,利润还可以再翻一番。 沈霜野沉眸时如寒潭积雪,问:「一个月前,长乐坊的锦绣阁从北地买了批丝绸,最后送到了你府上,是怎么回事?」 宣蓝蓝不知明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我记不清了……」 他是个合格的败家子,什么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府里搬,哪里还能记得一个月前买过的丝绸。他是真记不清楚。 沈霜野没动,说:「想不起来你今夜就在外面吹冷风,好好醒醒你的脑子。」 「……我想起来了,」这威胁立竿见影,宣蓝蓝想了一阵,说,「就是他们送来的节礼嘛,去年淮南遭灾,丝绸减产,上好的丝绸不好得,观晨说有批好货,就给我送来了,我不是想着我阿姐在西南,没见过好东西,就想着送她点丝绸布料钗环首饰啥的。」 宣蓝蓝是嘴硬。宣盈盈人不在长安,但府里还是她说了算,宣蓝蓝在花销上被管得紧,他这才寻摸着送点好东西去讨好讨好他姐姐,让她念着点姐弟情深别再扣他的月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宣蓝蓝懵懂,像是脑子不清醒,「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送你的那批丝绸是我缴获的一批赃物,同庆州矿山还有私铸兵甲都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冷冷道。 宣蓝蓝一个哆嗦,酒彻底醒了。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东风解冻,阳和启蛰。 夜有惊雷,顷刻就下起了暴雨。 这雨直下到第二天还没歇,岳均冒雨入了宫,到值房时身上已经湿透了,他换了身衣服,听外头的人说尚书大人到了,便急匆匆地迎出去。 「谭大人。」岳均道,「雨势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谭理站在廊下,没有进屋,只轻轻摆了摆手,看那积水漫上石阶:「春雨贵如油。」 他再看向岳均就已经换上了一副肃正的神情:「我听说修宫款户部那边还没有拨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子要修紫极宫,这事年前就定下来了,户部拨了採买的钱,工部也用了,但没架住正月里赶上太庙坍塌,原本採买的砖石木料里头有一部分先挪去修了太庙,这里头就有笔漏洞。 本来也不是大事,挪用的事情过了明面,圣人和贺相都点了头,事后再从户部那里另外补一笔条子就行了,可现在问题就出现在这补的条子上。 户部那边没人签字,也不肯拨钱。 岳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道:「可能是开春诸事冗杂,户部那里的帐目又繁多,一时还未来得及。」 「都是託辞!」谭理点了点他,颇有些无奈的味道,「同朝为官,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岳均自然明白这是託辞,但他人微言轻,户部那里只管用这个藉口打发了他,让他也只能一次次地跑。 谭理看着他一副软绵绵锯嘴葫芦的模样就皱紧了眉头,但他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做,只好缓了语气,问:「你去找过岑尚书了吗?」 按理当初挪用紫极宫砖木材料的法子是谭理提出来的,于情于理也该由谭理去向岑尚书提,否则岳均师出无名,户部那头只会和他打太极。 岳均顿了一下,摇头:「岑尚书日理万机,我次次去户部都不巧,没能和他见上面。下官人微言轻,在岑尚书跟前说不上话,谭大人和岑尚书交好,不如大人去找岑尚书提上一提?」 「……」 岑华群那个老滑头,抠门又较真,谁和他交好谁被坑,谭理心下可不认这个说法,当然面上不会表现出来,只打了个哈哈,说:「岑尚书确实忙碌,但也不能拖着咱工部的事。这样,明日政事堂有议事,他肯定会入宫,你再去户部问一问。」 分明是正经朝事,却硬生生被逼成了催债的,岳均只能苦笑。谭理身为工部的主事官,自己反而置身事外,只让岳均去趟浑水,明摆着是要独善其身。 但谭理是上官,没有岳均置喙的余地。 谭理见他听了进去,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说:「这件事圣人和贺相都过了眼,岑尚书不会拿乔,再不济,最后就算是闹到圣人面前,也是你占理。」 他话里隐含深意,岳均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这是笃定这事最终一定会闹到御前去了。 岳均心下一沉。 翌日岳均依言去了户部,却没见到人,说是岑华群入宫的路上摔了一跤,一身老骨头都摔散架了,圣人还遣了太医去他府上照看。 这也太巧了! 岳均攒着的一股劲瞬间便散了。 他心里揣着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院里进来个熟悉人影,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叫住他:「显明。」 「岳大人。」颜炳脚步一停,也看见了他。 岳均朝户部跑了几次,同颜炳见得不多。他年前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人瞧着憔悴许多,还没养回来。 「显明,我前几日问的那笔修宫款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颜炳说的是实话,「岳大人应当也知道,此事我做不了主。」 春雨还在连绵的下,什么火气都能给人浇没。 片刻后,岳均真心实意地问:「好,那你同我说实话,这笔修宫款,岑大人是不是故意拖着的?」 只有这一个解释。 天子修宫的事板上钉钉,不是户部或者工部说了算,但户部却是岑华群的一言堂。 颜炳沉默半晌。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六城皆毁,是为丁卯之灾。他与岳均俱是端城遗民,因天恩被擢选入国子监,又赶上皇帝次年开恩科,这才一朝晋身天子堂。 但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上举步维艰,此后数年,颜炳辗转在朝堂,一直寂寂无名。 他们出自同乡,又有患难之交,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颜炳因着捲入矿山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当时也只有岳均在为他四处奔走。 颜炳在他的注视里微妙地点了点头,又说:「修宫的事年前就定下来了,岑尚书不至于故意为难。原本这笔银子是拨出来了的,但赶上太庙坍塌,又多出了一笔,如今户部帐面上的确没钱,这事贺相也知道。」 这话就很微妙了。 颜炳点到即止,轻声提醒道,「我猜这这是仙人斗法,你不要搅合进去。」 岑华群惯来看见麻烦绕道走,半点污名不沾身,这样做一定是早早嗅到了其中的危险。 岳均苦笑:「我如今在这个位置,如何能不被搅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当初挪用这批砖木是贺述微点的头,如今上头的人不急,都只推着岳均出来碰壁,要真如颜炳猜测是仙人斗法,那他这个工部侍郎如今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 岑华群是朝堂的常青树,他这一摔,半个朝堂都惊动了。谢神筠带着太医回宫,在圣人面前回禀了伤情。 太医用词很斟酌:「岑大人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又受了惊,气虚体弱,安养几日便可。」 圣人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谢神筠亲眼探望过岑华群,又看过太医开的方子,对岑华群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岑大人年纪上去了,这次虽然没有大碍,但也确实该静养几日。」 「年纪上去就该退位让贤,」圣人眼观八方,工户两部之间的纷争早就落在她眼里,「他是见势不妙,要躲这个风头。」 杨蕙将此事向谢神筠道来,又提到了贺述微故意按着此事不表的用意。 「贺相到底还是不想这座紫极宫修起来。」谢神筠眼光毒辣,一眼看透了贺述微的心思。 不仅是贺述微不想让这座紫极宫修起来,便连圣人,只怕对这座紫极宫亦没有好感。这座宫殿代表了她对太子的退让,也是向皇帝的妥协,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始终不是这朝堂的话事人。 「原本修宫的银子已经拨下去了,但没想到后面太庙坍塌,就挪了一部分去修太庙,这笔砖木钱原本是该还的,」杨蕙道,「贺相的意思,只怕是想要截住这笔砖木钱,再拖住紫极宫的修建。就算紫极宫当真要修,银钱上吃紧,修建的规模工部自然也得再斟酌一二。」 谢神筠瞭然。紫极宫是皇帝下令修建的,贺述微不能明着打皇帝的脸,不过就算要修,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可都还是未知数。 贺述微只怕是想着随便修修得了,皇帝念经修道,能占多大个地方。 谢神筠道:「当初挪用修建紫极宫的砖木是谭尚书提的,贺相又上书圣人,只怕是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要在这笔修宫款上做文章。」 贺述微这是也把皇后一併套了进去,当初皇后点了头,如今也得来给他善后,否则在陛下那里可就不好交代。 「今年才开了个头,已经拟定的各项支出都不能动,」年初议定的各项开支都交春台官先审,谢神筠对户部的帐再清楚不过,贺述微为政事堂群相之首,也对帐目瞭然于心,「若是贺大人压着户部始终不肯出这笔钱,最后就得圣人决策了。」 翌日雨还没歇,地上的积水能映出人影。 琼华阁照旧有内廷朝议,圣人体恤,让内侍给诸位大人都送了轿,没让他们沾水。 沈霜野在堂前收伞,他有军务呈奏,来得很早。侧身时看见谢神筠拨开雨帘上阶,披了一身水雾。 沈霜野看见她就觉得痛。十二根银针断在他肉里,沈霜野挑灯挑了半宿,眼都花了。 谢神筠朝他点头示意,她昨日去岑府,碰见定远侯府的下人捧了两根老山参进来,说是定远侯知道岑尚书身体欠佳,送来给他补身子的。 「侯爷脸色瞧着不是很好,进宫前没喝两碗参汤补补身子吗?」谢神筠眉心微蹙,说出的话很是关切,可就是有让人觉得她在冷嘲热讽的错觉。 沈霜野怀疑她在骂他肾虚。 第33章 「今日天色不好,郡主许是看错了。」沈霜野淡定自若道,「我如今游手好闲,既不用挑灯夜读也不用日理万机,脸色自然不能同郡主相比。」 开春诸事繁杂,谢神筠每日要闻听议事、处理公务,事无巨细都要在她眼中过一遍,经手的事无一错漏,其中要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 谢神筠不动声色地低眼一瞥,澄净砖石能映出一道雍容倩影,镜中人面容雪白,肌骨剔透,额间一点朱色,依旧是华光宛转。 她便知道沈霜野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都是人参燕窝滋补出来的好脸色,比不上侯爷天生丽质。」不待沈霜野反驳,谢神筠又接着开口,「看来侯爷与岑尚书关系不错,好东西自己捨不得用,倒是巴巴地往岑尚书府上送。」 「我平生最讨厌爱打算盘的人,」沈霜野一语双关,诧异道,「郡主都是从哪里听说的?我都不知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郡主还是少信,问出来叫人怪尴尬的。」 「尴尬的是你,同我又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泰然自若道。 沈霜野目光立时变了,仿佛没想到这么不要脸的话谢神筠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 谢神筠气定神闲,任由他看。 都是跟沈霜野学的。 「我还以为侯爷同岑尚书私交甚笃,」谢神筠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是我想多了。」 藩镇驻军,钱粮都要从户部尚书手里过,沈霜野旁的不在乎,一个兵部一个户部,却是要好好笼络的。 政事堂几位宰相的轿子先后落在阶下,谢神筠没再开口,掀帘进去了。 因着连日阴雨,琼华阁中仿佛也沾染了挥之不去的水汽,议事时的氛围算不上好,带着黏稠的郁气。 皇后不意将时间拖得太长,将近来要紧的事议过,便动了散朝的意思。 这时御史台许则出列,道:「圣人,臣有本奏。」 原本要将「散朝」二字出口的内侍又将话吞了回去,皇后颌首,让许则继续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许则道:「臣要参工部尚书谭理借为陛下修建紫极宫的机会挪用修宫款,并且意图以银钱不足的名义要户部另外拨款,从中牟利。」 谭理今日也在,立即出列大声辩驳:「圣人明鑑,臣绝不敢私自挪用修宫款,更不敢有以公谋私之举。」 许则道:「敢问谭大人,工部採买原本用于修建紫极宫的那批砖木如今在何处?」 「已被用去重建了太庙,」谭理坦坦荡荡,「当时太庙突然倒塌,修缮所用的砖木一时没有合适的,因此挪用了那批砖木来应急,但此事已经圣人首肯,非我私自挪用。」 贺述微立于百官之首,面色肃然:「此事是我向圣人提议,确实并非谭尚书私自挪用。」 许则却是有备而来:「敢问谭尚书,先帝时曾下令太庙必须每年检查修缮,此后工部每一次修缮都会留档,据我所知,太庙去年年中才修缮过一次,为何今年就能被雪压塌?」 许则话还没完,步步紧逼,「还有,我曾查阅去年的修缮记录,当时砖瓦採买共计花费五千两,此次太庙崩塌户部又另外拨了一笔款项,光是砖瓦在工部的帐上就记了一万三千两,多了足足八千两,再按照谭尚书方才所说,修缮太庙时挪用了一部分修建紫极宫的砖石木料,那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是不是有些许水分?」 谭理已是冷汗涔涔。 曾被年底核帐时的瑶华郡主逼出过一身冷汗的官员此时再度觉得身上一凉,这个许则,从前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怎么如此难缠? 「谭大人也可以说,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有一部分是用于填补被挪用的紫极宫砖木所产生的漏洞,但据我所知,工部的岳侍郎近几日都在往户部跑,原因就是这个漏洞并未被补上,需要户部另外再拨一笔银子。先前贺大人也说非谭尚书私自挪用,但既为挪用,就该从太庙的修缮款里还回去,却不知工部非要另拨一笔修宫款是什么意思?」许则面向皇后,肃然道,「歷来缮造疏浚、土木水利,皆是易养蛀虫之地,还请圣人明察。」 常人很容易被许则的连番逼问迫得心神大乱,但谭理到底是三品大员,朝中歷经风雨日久,当即道:「今年雪祸乃是天灾,莫说太庙,我大周各地均有雪祸灾情,非是工部修缮不利;再来因为太庙损毁严重,花费自然也要多一些,这一万三千两用于採买,我工部的帐目经得住细查,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许御史所奏皆是凭空揣测的臆想之言!」 「是不是臆想要查过才知,」许则口齿伶俐,「御史纠察百僚乃臣之本分,谭尚书若经得起细查,又何必心虚?」 琼华阁外惊雷炸响,又有御史出列,依旧是要求稽查工部帐目,已被沉淀下去的矿山案又被旧事重提,谭理左支右绌,几乎是勉力支撑。 皇后听着朝上争辩,忽然问:「太子如何看?」 太子本就因太庙坍塌一事招致皇帝申斥,先是禁足东宫祈福,随后皇帝又下了太子的观政之权,只让他入阁参学。 矿山案疑点重重,俞辛鸿虽然已经伏法,但其被刺身亡的死因更是让矿山案被蒙上一层阴翳,私下里有不少流言认为俞辛鸿是替罪而死,陆庭梧至今未曾洗脱嫌疑。 太子回京时矿山案已经尘埃落定,但因这层关系,太子在矿山案中也难免处于一个尴尬位置。 他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若不想招致流言,最好的办法是该置身事外。 「既然有疑,就该查。」太子坦荡道,「既堵得住悠悠众口,也能给百官一个交代。若工部帐目清白污垢自然值得欢喜,若真有问题也正好能够肃正朝中贪腐风气。」 最后圣人一言定干坤:「查。」皇后道,「就由太子主理帐目稽查,御史台联合北司协理,殿下是储君,所得结果自然能令百官信服。」 群臣无不称是。 —— 散朝后陆庭梧急匆匆来寻裴元璟,他职务不高,没有入阁议事的资格,因此直到太子开始着手查工部的帐目他才得到消息。 「珩之!」陆庭梧道,「不是说是弹劾工部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怎么最后变成了来查工部的帐?」 贺述微要借着挪用一事打压修建紫极宫,陆庭梧早就从岑、谭二人的态度中嗅到了些许端倪。 他对此乐见其成。 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觊觎许久,原本那个位置空出来之后就该是为陆庭梧准备的,谁料杀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岳均,生生让谢神筠将他保举上了侍郎之位。 偏偏陆庭梧自己在矿山案里头不干净,只能咽下这口气。 裴元璟神色平静,道:「能出挪用砖木的事,证明工部内部本身就存在问题,」他目光如炬,似乎已经看透了陆庭梧为何如此紧张,「况且挪用一事确实也有问题。被挪用的这笔款项按理应该从户部拨给工部修缮太庙的银子里留出来,为什么最后反而是另外找户部再拨一笔钱?」 陆庭梧正色道:「珩之没下过地,但也应当知道,修葺缮造的活不管是在银钱还是材料上本就预估不到一个准数,到最后开支或有超出或有结余都是常事,户部拨款向来也是以节省为主,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这笔钱实在不敢动。陛下要求修缮太庙的工期要赶在六月之前完成,同紫极宫相比,自然是太庙为重。」 裴元璟目光淡淡,不知是有没有信他这番话:「既然如此,你慌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陆庭梧一噎,险些被他气死。 「太庙的帐自然禁得住细查,可我担心圣人特地让太子殿下主理,是有备而来,工部可不只有一本太庙的帐。」陆庭梧咬牙道。 他最恨裴元璟这副清高无尘的模样,脏活全是他做了。 裴元璟瞥他一眼,道:「我以为俞辛鸿已帮你把尾巴都扫干净了。」 陆庭梧一惊,瞬间知道裴元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俞辛鸿的死不仅结了矿山的案子,还平下了工部许多帐目。他任侍郎多年,既然死时没有清白,那也就无所谓身上多背几桩罪名。 陆庭梧沉默片刻:「若有心要查,白纸也能抹上脏灰,这世上哪有什么干净的东西。」 做过的事便有迹可循,区别只在于能不能见天日。陆庭梧出身世家,又在朝中浸染多年,就没生出过那颗赤子之心。 陆庭梧见他油盐不进,只好道,「我只是担心太子殿下会被人利用。」 裴元璟可以不在乎陆庭梧的死活,但东宫正统,储君地位,由不得他不在乎。 檐下雨水飞溅,似千种明镜,照出人间百态。 「殿下不是蠢货,能由得别人利用,」裴元璟道,「此次协理太子稽查帐目的是北司和御史台,矿山案中你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都是熟人。」 风雨振袖,裴元璟扣住袖边银纹,姿态如鹤落松梢,「但你最应该提防的人是谢神筠,许则的突然发难必是有人授意,工部侍郎岳均也是谢神筠安排进去的人,」 裴元璟说到这里忽然微妙一停,问,「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陆庭梧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鼓,坚决道:「没有。」 裴元璟眼帘半垂,掩去眸中华彩:「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我不信运气,」陆庭梧思憷片刻,道,「谢神筠身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协理查帐的是北司和御史台,北司一定是郑镶,不作他想,而御史台……也有崔之涣。 裴元璟走后,陆庭梧才觉出雨水溅湿袍摆,箍得人身上发紧。 他想起谢神筠,目光渐渐阴沉下去。 裴元璟的问话此刻再度响起:「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没有。 陆庭梧告诉自己。 看过手书的人都被他灭了口,即便还有章寻这个漏网之鱼,但孤例不成证,即便谢神筠找到他也没有用。 他绝不会留下把柄。 —— 工部歷年来的帐目被重新找出来详查,御史台和北司禁军分坐两排,桌上俱是帐册文书,每核对一项便向太子禀告。 其中太庙近两年的修缮记录被重点看过。许则心算了得,此时却越看越是凝重。 这帐目做得太干净了。 许则阖上帐本,屋内珠算之音此起彼伏,倒春寒的潮气朽过书页,将纸墨的味道都挥发出来,沖得人头脑发昏。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来到长廊尽头的角房,内侍推门请他进去,屋中别有洞天。 轩窗大敞,盛的是雨打芭蕉的春景,草叶浓翠宛转,都自然而然的因临窗侧坐的那个人繁盛起来。 谢神筠面前是另一套帐本,她听着许则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有查出来什么吗?」 许则神色凝重:「没有,帐目都很干净。」 谢神筠搁了笔,侧眼看过来的神情很干净,像窗外被水润过的竹叶。 她示意许则先坐。 「许大人以为会查出什么?」谢神筠道,「一本漏洞百出的帐目?谭理从延熙十五年起就是工部尚书了,在此之前他在工部各个衙门打转也有二十多年,他能坐稳这个工部尚书,靠的可不是当墙头草的能力。」 许则稳坐不动:「既是如此,郡主还想让臣查什么?」 许则很年轻,眉眼与话语都还带着坦然无惧的锐气。他是延熙十六年的进士出身。那一年出了个裴元璟,琼林宴上裴珩之独占风光,旁的人都被盖了下去,那一榜进士都没有出头之机。 「我曾审问去年负责修缮太庙的工匠,当时採买砖石五千两,共计两千四百六十二块,但实际只用了九百七十五块,还剩一千四百余块砖并未用完。因太庙修缮所用的砖瓦都是官窑特地烧制的,因此不能退回,也很难挪作他用。按理剩下的这批砖瓦应该封存进库房留待下一次修缮,但在此次太庙修缮的帐目上所记砖石却皆为新採买的,没有旧物。」 谢神筠声音很稳,条例清晰,「我查过库房,里面是空的。」 「不对,」许则迅速回忆先前翻过的帐目,「去年修缮太庙所记砖石就是两千四百六十二,而非郡主所说的九百七十五。」 「帐本上的数字可以涂抹,但太庙没有变动。」谢神筠轻描淡写道,「我让人数过。」 砖石的新旧程度还是很好分辨的,琉璃瓦则要难一些,工匠都是好手,眼睛很好用。 御史台平日只负责盯人、找茬、骂人,还没有被人这样找过茬,许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还好御史台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去年郡主就知道太庙的修缮有问题了?」 太庙在正月里坍塌,什么新砖旧瓦都能碎成渣渣,谢神筠要审,就只能是去年的事,但她攥着工部和太常寺这么大一个把柄,居然还能一直隐而不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谢神筠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弹劾谭尚书的事你辛苦了,工部的帐目很干净,没有问题。」谢神筠道,「明日太子殿下就会向圣人回话了。」 谢神筠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许则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谢神筠告诉自己这些是想让他继续弹劾谭理,可听谢神筠如今的意思,她并不想揭露此事? 那她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心力查工部的帐目?难不成就是为了攥住谭理一个把柄吗? 好在许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用知道得太多。 他很快想通:「但郡主还想让我继续查工部的帐。」 他隐晦地看过谢神筠面前帐目,工部的帐很干净,但不意味着没有问题,那就是她的意思。 「我要你查延熙年以来工部的所有帐目,包括水利疏浚、园林修建、宫殿缮造,」谢神筠用词锋锐,没有宛转余地,「记住,是所有,一件都不能少。」 许则微微皱眉:「郡主太看得起我了,近二十年工部的所有帐目要我一人彻查,简直是难于登天。」 「工部侍郎岳均会帮你,」谢神筠似乎是铁了心要他去查,「不需要你查得多仔细,有问题的地方记下来。」 许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谢神筠不是初入朝堂的愣头青,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她处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和凤阁宰相平起平坐,她居然想让许则一个人去查二十年的帐目,这和让他单枪匹马去与燕北铁骑为敌没有区别。 谢神筠目光很静,带着冰雪似的凉意,落在许则身上,让他陡然冷静下来。 除非她真正要许则查的事就藏在工部的帐目里。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仕后就进了御史台,他是直来直去的人,读不懂朝堂官员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未尽之言,但他能看清局势。 「我会再查工部的帐目。」许则立身很正,拜过谢神筠,退出去了。 谢神筠目光落在许则背影,没有留他。 第34章 工部的帐一年之内连查两次,给三省六部都敲响了警钟,吓得兵部尚书傅选连夜召集官吏仔细敲打。 兵部同样不是经得起细查的地方,每发到地方的军饷、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连傅选都不敢肯定地说绝无问题。 傅选把这两年的帐目都翻出来自查了一遍,查帐的事不敢让琼华阁知道,灯都没敢多点两盏,查完后才能松口气。 沈霜野嫌办事的值房里头黑,出来透口气,连日的雨还在下,天阴得没放一丝亮,让人觉得心里发慌。 「我总觉得奇怪。」沈霜野凭栏远眺,身影沉进黯淡天光里,如嶙峋山峦。 况春泉没觉得:「哪里奇怪?」 沈霜野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觉不觉得这半年来朝上几件大事都和工部有关系。」 「陆庭梧就是虞部主事,」况春泉摸着下巴,他被拉了壮丁,连日来的阴雨又把他骨头都下懒了,说话就没了顾忌,「他对头想要搞他,就得偷家,别的不说,工部的帐也不怎么经得起查。」 陆庭梧可不仅是虞部主事,陆僕射在朝中经营多年,从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俞辛鸿在工部可是能和尚书谭理平分秋色,往大了说,从前的工部几乎可以算是陆庭梧的一言堂。 「不,谢神筠针对的不是陆庭梧,」沈霜野有种感觉,「而是谭理。」 但出乎沈霜野意料,最后太子呈上去的摺子倒确如谭理所言,工部在修缮太庙的帐目上干干净净。 且不说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包庇谭理,协理的北司和御史台也不大可能看不出猫腻。 这摺子递上去之后琼华阁中一直没有动静,工部帐目的详查却没有将挪用紫极宫修宫款的事情按下去。 春来群芳竞艷,御苑中的牡丹却还没有开,皇帝命人在西苑一夜催发百朵,供皇后赏玩。 「又是一年春。」皇帝道,四季之中他唯独爱春,只因皇后名字里也嵌了一个春字,「今年原是想陪你去洛阳赏花的,可惜是不能成行了。」 他身体近来越发欠佳,吹不得风,也走不了远路。 殿外雨势未歇,殿中却有春色满园,各色牡丹摆满廊道,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游玩趣味。 但即便是牡丹吐艷也及不上皇后的雍容国色,她穿过百花廊,裙上满盛鸾凤牡丹,比精心培育的娇花更加璀璨。 「洛阳的牡丹也不见得比长安好。」皇后抚过重重红瓣,隐约露了笑意,道,「这枝开得最好。」 「开得再好也做不到一枝独秀,」皇帝也看向那朵牡丹,红花细蕊,恰似美人娇面,「它既要艷冠群芳,自然得有其他牡丹来给它做陪衬,否则如何能衬得出它是最好呢?」 皇后似笑非笑:「我说它好它便是最好,我想要它一枝独秀,那旁的牡丹就都不必再开了。」 这便是握着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滋味。 「怎么还是这样霸道,」皇帝道,似乎害怕她当真下令将旁的花都毁去,「这些花儿朕让人照料了不少时日呢,可不能只留一朵。」 皇后撤了手,冷酷道:「花费了心力又如何,总归只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没了这些,还能寻到更好的。」 三省六部的官员同样也是如此。 政令法纪离了谁都能推行下去,皇帝西苑静修十余年,大周江山也不曾倾颓,天子尚且如此,遑论三五官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谁也不是不可替代。 「是了,这些牡丹再美也只有一日花期,花期衰败后便再也配不上你,」皇帝神情郁郁,忽而又强硬起来,「那时朕自然会给你寻来更好的。」 皇后便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 陈英自殿外进来,不敢闯进这花团锦簇之地,立在门边道:「圣人,苏寻宿到了。」 皇帝皱眉:「苏寻宿?他不是被下狱了吗?」 苏寻宿因上书诋毁圣人而被革职下狱,西苑上谏的风波平息后皇后也没有将他放出来,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皇帝没有过问。 「我让人把他放出来的。」皇后从他身后出来,仿佛说的只是寻常小事。 「你——」皇帝十分诧异,皇后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 「陛下在想我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把他放出来?」皇后似是打趣,又说,「这人虽然讨厌,但在择日堪舆、选址定位上却有独到之处,陛下的紫极宫修建在即,不是正苦恼于司天监没有可用之人吗?就让他戴罪立功,为陛下分忧。」 紫极宫一直没有动工,正是因为吉日还不曾定下来。宫殿的选吉堪舆一直是苏寻宿在做,皇帝从前待他十分信重,苏寻宿被下狱后,司天监旁的人用起来总是不太合意。 前几日朝中闹出的风波被皇帝看在眼里,但他一直没有开口,就是在等着皇后主动来提。皇后提是提了,但同他预想当中的大不相同。 「只怕他心中还是不满。」皇帝没说好与不好,只深深看她。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哪能由旁人置喙。」皇后敛了雍容,目光锐利,「紫极宫兴修在即,太庙的修缮也马上要完工,苏寻宿要想立功,自然都会尽心尽力。」 「工部的事都查清楚了?」皇帝身在西苑,却对朝中大小事务瞭然于心。 皇后声音圆润,条理清晰:「工部帐目详查的结果已经呈到了陛下案头。这半年来工部闹出过不少事,百官都看在眼里,心中难免会有疑虑。此次由太子殿下主理,三司协查,算是勉强理了个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该做的事都还得做下去,免得又叫群臣来揣摩圣意,最后左右为难。」 「逢迎圣意非良臣所为。」皇帝掩唇微咳两声,道,「工部的事朕都清楚,谭理虽然在大事上有些平庸,但还不至于拎不清。倒是这个岳均,修缮太庙挪用了紫极宫的砖木,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偏他要闹得满朝风雨。」 皇后着人奉了热茶上来给他润嗓:「佞臣你不喜,直臣你又该嫌说话戳了你的心窝,得亏您是天子,不怕得罪人。」 皇帝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她说得无奈摇头。偏她说完又来给皇帝塞甜枣,「陛下要修紫极宫是好事,好事多磨也是应该的。」 语罢便让陈英传苏寻宿上殿,要他官復原职。 几日后长安暴雨,又逢开春雪化,工部下头的水利司怕行船不利,限制了进出长安的水路,被人参了一本,闹到了御前。 岳均因此被申斥,罚了半年的俸禄。 明眼人便看出来,这场龙争虎斗终于有了结果。 翌日天色放晴,禁中已有春信至。 岳均领诏入春台,在那里见到了谢神筠。 台上挂着云雾纱,天际霞光出云。 春台西邻琼华阁,从前是诏敕起草政令通达的兰台郎当值之所,内廷女官行走于此,乌鬓如云,华服胜春,便被人改称春台。 岳均不敢窥视郡主芳容,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陛下近来夜梦祥瑞,以为是吉兆,所以想亲自挖下紫极宫的第一柸土,苏司监也已择定紫极宫动土的吉日,四月初七,紫气升腾、利兴西北。我知你的难处,因此今日寻你来就是要安你的心。」 谢神筠语气温和,先给他吃了定心丸,随后才道,「户部帐面上的确吃紧,这你应该也清楚,并不是他们故意搪塞。圣人的意思是今年的千秋宴便不必办了,把这笔银子挪出来,恰好能填上紫极宫的亏空。」 今年的各项开支是年底时政事堂和各部共同商议出来的,谢神筠对此再清楚不过。 延熙年以来大周称得上繁华昌盛,四海来朝,八方同拜,有盛世气象。紫极宫亏空的这笔银子户部不是拿不出来,甚至宫中的内库也尽可以补上,但凡事不能开这个头。 礼部官员今日也在此,皇后的千秋宴由礼部承办,如今要取消也得同他们通气。 魏尚书自然没有异议,办一场千秋宴劳神费力,如今取消省了不知道多少事。 岳均不胜惶恐,面上没有欣然:「怎敢惊动圣人,还因此取消千秋宴……」 谢神筠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圣人与陛下夫妻同心,千秋宴不过就是个形式,圣人自然也是希望紫极宫建成的,只能请岳侍郎多费心。」 「下官自当尽善尽美。」 岳均走后,谢神筠招来杨蕙,道:「岳侍郎去年家中有添丁之喜,圣人要赏岳夫人,让内侍省备下赏赐之物,再添金银各一百两,今日就送到岳府。」 「是。」杨蕙领命。 谢神筠起身往琼华阁去,皇后今日琼华阁议事,算算时间几位宰执也该到了。 —— 岑华群在家歇了数日,今日拖着病体上朝,逢人都要夸他一句老当益壮、勤勉尽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谢道成也不例外:「岑大人伤都养好了?」他嘆口气,「圣人宽宏,要你多歇几日,岑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勤勉,倒把我们这些个人都衬得惫懒了。」 岑华群吃了定远侯送来的两根老山参,一开口还是中气十足,只好做作地咳嗽两声:「勤勉尽忠是臣子本分,圣人虽然宽宏,我却不敢托大,朝廷禄米不养闲人。」 「谁说不养闲人?」谢道成诧异道,「致仕留俸,五品官以上致仕后皆享半俸,岑尚书不会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吧?」 岑华群被他找准了话里的漏洞,当即长吁短嘆道:「谢尚书倒是清楚得很,不如你向圣人求请,把户部的活一併揽了,正好我做个闲人,省了你日日盯着我的功夫。」 两人你来我往口头上切磋,谁也没赢。 贺述微进来时没听见他们先前的交锋,两个人却同时端正了神色,变得从容不迫。 「卓然,弈贞,你们都到了。」 谢道成和岑华群纷纷起身见礼。 贺述微没觉出古怪,道:「走吧。」 皇后召几位宰相入阁议事,岑华群见只有他们三人,不由问:「怎不见惟礼?」 政事堂一共五位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除裴太傅去年致仕后不常在朝中行走,另外四个人举凡议事都是缺一不可。秦叙书最重规矩,从来都是最先到的人,没道理自己赶在贺述微这个中书令的前面先赶去了琼华阁。 贺述微正要开口,前面太子同裴元璟一行人也到了,向他见礼:「贺大人。」 太子见到几位相公出门也并不意外,「诸位大人是去琼华阁?」 贺述微颌首:「娘娘召我等入阁议事。」 太子思憷须臾,道:「不知几位相公可知道司天监苏寻宿苏大人已官復原职的事?」 「苏寻宿官復原职了?」岑华群还是刚知道。 裴元璟在旁道:「诏书今日就会下达。」 他任职中书省,又兼兰台郎中,负责起草中枢诏令,苏寻宿官復原职的旨意经中书省下达,他比贺述微还要先知道。 谢道成脸色没有变化,岑华群一瞅便知他消息灵通。 「苏大人为陛下择选紫极宫动工吉日,陛下欲择四月初八的日子敬告天地,要在紫极宫动土,已经令弘文、崇文二馆学士广写青词祭帖,以告神明。今日圣人宣召诸位大人入宫,应该就会商议此事。」裴元璟道。 太子意在提醒。修缮太庙挪用了用来修建紫极宫的砖木,这笔漏洞至今没有补上,岑华群借病躲过了一场风头,但这事最后要怎么解决还得落在他头上。 既然皇帝连动工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只怕贺述微压着紫极宫不肯修的打算也要付诸流水。 贺述微神色平淡,显然也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难怪今日秦叙书没有来。岑华群总算理清楚了其中的事。 苏寻宿得罪了皇后被下狱,秦叙书曾替他打抱不平,反惹了天子不喜,转眼皇后却将苏寻宿放了出来,还要他负责紫极宫的选址吉时,苏寻宿再有脾气,也得老老实实地接过这桩活。 秦叙书知道了得憋屈死。 岑华群暗嘆。 皇后到底是手段老辣,又狠又准。 太子嘆口气,说:「都是太庙与紫极宫闹出来的风波。苏大人如今是官復原职,工部的岳侍郎却因挪用紫极宫砖木的事被申斥了,如今总算风过雨歇,只难为他还因此受了委屈。」 一旁的谭理很是尴尬,都不敢去看贺述微和岑华群的脸色。 太子这话实在说得不合时宜,挪用紫极宫砖木是谭理提的议,贺述微点的头,岑华群又拖着银子不肯批,岳均这才被殃及池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岳均是有苦说不出,但这苦也不能太子去替他说。 裴元璟反应迅速:「苦尽甘来,未必不是好事。国事上受些委屈是难免的事,太庙和紫极宫都还要仰仗谭大人与岳大人费心,待这两桩事办好,自然也有岳侍郎的功劳。」 谢道成道:「自当如此。百官赏罚从来都是以绩论优,在其位不仅要谋其职,更要担其责,若论委屈,人人都有委屈,那正事也就不必做了。」 岑华群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谢道成,又看了一眼光风霁月的裴元璟,忽然想起来裴谢两家好像还有一桩亲事。 他慢慢悠悠地说:「听说郡主同裴大人的婚期已定,难怪谢大人这就护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我们喝上一杯喜酒?」 「自古只听说恶婆婆磋磨小媳妇,可没见哪个泰山故意为难女婿的。我又不是那起子故意找事的闲人。」谢道成淡笑道,「喜酒自然会请诸位喝,只怕到时候你不肯赏脸。」 岑华群从来只会和稀泥,阴阳怪气的功夫比不上谢道成这个管人的,他现在是成了谢道成口中磋磨小媳妇的恶婆婆了,这叫什么事。 太子哈哈笑道:「谢大人尽可放心,裴氏家风清正,裴夫人疼爱阿暮都还来不及,万不会刻意为难。」他拍了拍裴元璟的肩,「岑大人莫心急,我也还等着珩之与阿暮成亲时去讨上一杯喜酒。」 岑华群:「……」 贺述微轻轻咳了一声,琼华阁已近在眼前。众人皆敛了神色,缓步入内。 —— 圣人挪了自己的千秋宴给天子修紫极宫,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朝中安稳了几日,百官纷纷忙着给圣人写青词贺表,力求写得华美飘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宣蓝蓝也跟风写了两页纸,他文采不行,但有自知之明,没找代笔,自己瞎编几句,又引用了好些大家之作,得意洋洋地递进西苑后,还真就得了皇帝的赏赐,一连几天脸上都冒着喜气。 但等再见到魏昇时喜气就淡了。 他见魏昇实在尴尬。他在锦绣阁上栽了个跟头,又被沈霜野警告过,最近便淡了同魏昇的往来,又说要从曲家的生意里撤出来,魏昇倒是脾气好,也没问那么多,答应之后就让人把宣蓝蓝那份帐本送来,去年的利也一併结给他。 「云望,我当你是兄弟,日后你缺银子了只管同我说。」魏昇同他推心置腹,「西南那头是你姐姐说了算,你日日在太常寺领着这个闲职也不是事,纵然以后能袭爵又如何,穆宗皇帝时候的宁国公府如今已经穷得要卖家当了,长安城里哪个没在看他们的笑话。」 他拍拍宣蓝蓝的肩,「你该多为自己打算。」 魏昇这样一说倒叫宣蓝蓝越发愧疚,私底下同沈霜野说是不是他搞错了。 「观晨应该也是被坑了,这事同他没关系。」 和魏昇到底有没有关系沈霜野不管,他只管宣蓝蓝,查过魏昇送来的帐本没有问题,便道:「我给敬国公去信了,」 他看着宣蓝蓝,语气很淡,「你是敬国公世子,身上就担着宣氏满门的性命。你想败家宣氏能由着你败,要当个纨绔子弟也随你,但是别招祸。魏昇背后不简单,你要与他做朋友,就长点心眼,别被人当刀使。」 沈霜野出了敬国公府,叫铁骑再去查那批贡物的来处。 「这批贡物终究是个隐患,不能埋在我们手里。」沈霜野道,「让孟希龄来见我。」 魏昇送走了宣蓝蓝,自己还留在春明湖的画舫上。 斜阳照翠波,陆庭梧从另一条船上过来,矮身进了船舱。 魏昇请他坐下,眉间阴霾未褪:「定远侯已经在查我的帐了。咱们的生意本来就见不得光,被他在绛城截了货顺藤摸瓜查到庆州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查到了我的身上,真是倒霉!」 「他查不出来什么。」陆庭梧道,「你给他的帐都是干净的。」 「那些帐本身就是证据!」 「谁能证明?」陆庭梧淡定道,「那不过是魏氏下面的一条商路而已,定远侯要真想动你,就得对宣蓝蓝开刀,宣蓝蓝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有个好爹,他只是要把宣蓝蓝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犯不着对你下手。」 「但那批货——」魏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那批贡物始终是个把柄……」 陆庭梧沉默一瞬:「这也是我正想问你的,那批贡物怎么会出现在定远侯手上?」 「是徐州出了问题。」魏昇咬牙,齿间已经带了狠意,「底下的人贪财,没按我的吩咐将那批货毁干净,而是转手卖了出去,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货已经在定远侯手上了。」 「那批货真是从你手上流出去的?」陆庭梧紧盯着他。 魏昇捱着他的目光,身上似落了千钧重:「是。我叫人买回来之后仔细看过,确确实实是被换掉的那批假贡物,否则我也不敢送给宣蓝蓝。原本想着这里头掺上了宣蓝蓝,定远侯总该投鼠忌器,谁料他这样狠。」 「那你怕什么?」陆庭梧冷冷道,「一批假货而已,翻不出风浪。」 魏昇不曾放松,甚至更加急迫:「假的在我们手上,那真的去哪里了?我查了那么久都没查到蛛丝马迹,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贡船案又被翻了出来,由不得我不担心。」 当初淮南织造司进上的贡物一入徐州就被发现船上的贡物全是假的,不待他们反应过来,随即又发生了水匪劫船案。 事发后魏昇原本以为是钟磬为了不让假贡物的事情暴露才私通水匪劫船,结果却从钟磬口中得知他根本没写过那封让水匪劫船的信! 但事已至此,为了不让他们在徐州以匪养兵的事情败露,也只能让钟磬认下这桩府兵通匪案。但不待陆庭梧让人把徐州的事处理干净,马上又传出他们从庆州运往徐州的兵甲被定远侯截获的消息。 简直是见了鬼。 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们养兵的事情败露,如今就是冲着要对东宫下手来的。 陆庭梧不语,手中竹扇轻轻磕在桌沿。 「徐州已经不干净了。」片刻后,陆庭梧道,「还得再派人去善后,这事你盯着点,不要再出岔子。」 「宣蓝蓝虽然纨绔,但也着实会挑地方。」陆庭梧撩开竹帘,看前后水域茫茫,不接天地,「是个会玩的。」 他撤了帘子,眼中浮现杀意,「斩草还得除根,这里是个好地方。」 —— 今年春信早来,才入了三月,曲江旁的桃杏梨雪便艷艷的开着,云蒸霞蔚,一幅繁盛景象。 春日是游春赏花的时节,晴云出高楼,向川入紫宫,荀诩生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他在这日宴客,请的都是年轻男女,席开在春明湖上,两岸乐坊起了春评,丝竹弹唱随波入耳,吃的就是一个风雅热闹。 随荀诩的帖子一併送到梁园的还有来自西南的信,谢神筠拆开看了,没作声,跟着那请帖一道递给了旁边的秦和露。 「去安排吧。」谢神筠道。 秦和露看罢,微微一怔。 信上只有一个字: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 待到三月初三,香草花果盈城,谢神筠的马车驶过朱雀大街,但见满城锦绣,青牛白马络绎不绝。 临川郡王生宴,让人封了湖。今日湖上没有大船,望春居设在湖心,要过去只能坐画舫。 谢神筠上了船,让随行的禁军不必跟,船夫正要摇桨,谢神筠却自月洞窗看见一个熟悉人影。 「荀诩也请了他?」谢神筠道,「今日还真是热闹。」 荀诩对定远侯素来尊崇,特地另外给沈霜野下的帖子,请他务必赏脸。旁的不说,沈芳弥在京七年,也算是受过他诸多照拂,沈霜野接了帖子便带着妹妹来赴宴了。 「呀,是暮姐姐。」沈芳弥停在裊裊春风里,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娇嫩,她沖谢神筠腼腆一笑,打过招唿便被交好的小姐妹叫了过去。 「侯爷也是来赴宴的?」谢神筠在晃动的水波里对沈霜野露出一个隐约的笑。 沈霜野被那笑意一蛰。 「真是巧。」沈霜野不走心地说。 谢神筠道:「既然同去赴宴,不如我载你一程?」 「不必了,」沈霜野直截了当地拒绝,偏头去寻沈芳弥的身影,「我与舍妹……一道来的。」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艰难。 沈芳弥已坐上了小姐妹的船,几个十四五岁的妙龄贵女凑成一堆,花骨朵似的从月洞窗里探出来,正指着沈霜野叽叽喳喳地说话。 定远侯风姿独灼,世无其二。 曲水边香钗华服如云,沈霜野独行其中,似霜刃切斩流云,偏又威势尽敛,让人情不自禁注意到他的同时,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锋芒。 「请吧。」谢神筠还在看他,倒像是笃定了他会与他同乘。 沈霜野冷静地和她对视,湖上又不是没有别的船—— 片刻后,他撩袍坐在谢神筠对面,提水沏茶。 中间没了遮挡,沈霜野却仍旧觉得他看不清谢神筠的神情。 谢神筠远观是天边云,飘渺不定,望之清寒;近看时是水中月、雾里花,虚虚实实,你觉得离她很近,伸出手却只能摸到一场空。 「百年才修得同船渡,」谢神筠又露出那种隐约的笑意,「我与侯爷有缘。」 湖边细柳照水,枝上歇了三月燕。 谢神筠在这潋滟波光中透出别样艷色,耳边珍珠衬着山水的光将她打磨得圆润,那样美丽且无害。 金饰能装点她的富丽,配上明红方显端贵璀璨,她身上却出现得少。谢神筠总是戴珍珠或者玉石,匠气轻,纤尘不染。 「郡主这话,对船头的船夫也适用。」沈霜野在这透薄的天光里说。 谢神筠被逗笑了似的,眼眸一弯,在这瞬息间流露出来一点真,那点真因为罕见,所以显得尤其难能可贵。 沈霜野同她几次照面,都觉得这个人透着假。 浅笑是假的,挑衅也是假的,谢神筠那双含情目里藏着雷霆万钧,但都被更深更沉的冷酷死死压下去。 不露声色永远是谢神筠的假面,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云波诡谲是谢神筠放出来的饵,不着痕迹,但又引人探寻。 沈霜野嗅觉敏锐,闻到了她身上的血气。 敬而远之才是他应该做的。 「侯爷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谢神筠似是觉得他话有意思,轻轻笑起来,「从前与我说不是同路人,可今日不也同舟共济了吗?可见世间之事绝无定数。」 「世间之事确实从无定数,可我以为像郡主这样的人是要把事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阿烟左右看看,捧了桌上蜜枣蹲去船头和船夫搭话了。 「我倒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如棋局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又敢说一定能赢。」谢神筠道,「况且你我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可说不清楚呢。」 湖上有风,从东边吹到西边,恰自穿堂过,把谢神筠鬓边珍珠流苏吹得叮噹作响,她耳垂上的玉坠也轻轻晃动,细丝坠着的玉珠落到颈侧,往下有一点胭脂殷红如血。 那点胭脂色被风吹得浅了,叫沈霜野只想把它变得更红。 沈霜野错开目光,谢神筠在风中颜色也淡了,看上去有点寂寥。 沈霜野在这风声里说:「人生在世,可不止有这两种选择,郡主若执拗于棋盘上这方寸之地,就算下得再好,到收官之后也只会变成弃子。」 谢神筠把目光挪回来,像是头一次看清他。 「可惜你生在朝堂,就只有非黑即白一种选择,这盘棋下不下你说了不算。」谢神筠在这温淡的话语里显露锋芒,「你不想当黑白两子,却已经是局中霜刀。」 沈霜野指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两笔:「这盘棋谁说了算,你吗?」 谢神筠不语。 「你不想做刀下鬼,我也不想当局中人。」他指腹下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杀字,沈霜野杀气寒冽,撕碎了谢神筠的假面,「你既然说我有霜刃,那我自然能斩尽一切可斩之物,棋局也不例外。」 谢神筠拿他当刀,他却把谢神筠当人。血肉之躯会痛,还会死。 谢神筠对此视而不见,这让沈霜野的反击像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刀锋破局又有什么用呢?你握刀一日,便一日在局中。」 谢神筠眉目含情,在情意绵绵的春风里对沈霜野露出獠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你不想当手无寸铁的人,便只能做套着铁链的狗。」谢神筠端茶轻抿,那是种默不作声的挑衅,「狗啊,有了链子就得摇尾乞怜,可若没了脖子上的绳套,便只能当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茶汤裊裊的白气散开,素白的瓷盏在谢神筠手中也被衬得糙了,她话里隐有讥诮,「沈霜野,你该感激我。」 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理所当然,把驯服和掌控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喜欢被当成狗,就算是当谢神筠的也一样。 沈霜野有一点没有说错,谢神筠眼太利,心太狠,她追求的是一击即中,在此之前她会有漫长的伪装和蛰伏。 她不是什么娇养的贵女,她是黄蜂那根尾后针。 沈霜野冷漠的眼锁住谢神筠,他在沉默里亮出自己的刀锋,气势一寸寸压迫过谢神筠,尾后针扎痛了他的血肉,他就要咬住谢神筠的咽喉。 强势、危险,像是随时都能把她撕碎。 阿烟在船头捧着蜜枣向舱内望。 谢神筠始终不为所动。 越是这样,她越有一种独特的沉静。 沈霜野蓦地笑了。 「谢神筠,你把自己当人,」沈霜野收敛威势,重又变得镇定从容,「但你真的能做自己的主吗?」 「身不由己的滋味我明白,你该比我更明白。谢神筠,你才是那个活在枷锁之下的人。」沈霜野同样执杯,将那薄瓷的胎牢牢握在掌中,他问,「你会觉得可惜吗?」 他先前还是悍匪,如今又变作了风雅品茶的王公贵胄,但那雪亮的刀锋赫然已经掐准了谢神筠命脉,刀刃不见血。 世事对女子不公,谢皇后几乎已经做到女子的极致了,但仍旧逃不过被审视的命运。 朝臣议论她的出身,质疑她的能力,牝鸡司晨就是原罪。 谢神筠更可悲。她所有的倚仗来自于她姓谢,亦来自于皇后赋予她的价值,什么天边明月,瑶台谪仙,离了那层被仰望的光芒,她连她自己都不是。 她属于她的姓氏、封号,还有她心心念念的权力。 谢神筠妄想掌控别人,是因她自己就活在密不透风的枷锁之下。 沈霜野不是钢筋铁骨,谢神筠自然也不会是铜墙铁壁,她亦有薄弱痛点。他们致命的弱点都在交锋的过程中暴露在对方眼里。 谢神筠把他扎疼,他就要回以相同的痛,甚至更痛。 良久之后,谢神筠嗤笑一声,说:「不可惜。」 「我本顽石,而非明月。」谢神筠目光冷淡地重复了一遍,说,「我不觉得可惜。就像同是身上二两肉,上下却有云泥别,可谁是云谁是泥,我说了才算。」 她早已过了自怨自艾的时候。这世上没有谁能活得轻松如意,人生来就在熔炉之中,受烈火炙烤、人世煎熬,至死方休。 可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是她自己说了算。 「你不觉得可惜,我也不会觉得可惜。」沈霜野饮尽那茶,冷漠地说,「你我生就如此,是赢是输就该各凭本事,我敬你手段了得。」 他微微俯身,浓重的阴影倾斜过谢神筠鬓边珠玉。 「但谢神筠,你要训狗,别来找我。」沈霜野最后的吐字被咬得冷漠暴戾,像是刀锋贴面而过,森冷的杀意一闪即逝。 谢神筠拈着茶盏,透薄的瓷衬着冷玉,微敛的睫含了半泓春水,透着潋滟晴光。 「那可怎么办,我就喜欢……」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又轻又缓, 那眼神隔着薄雾,仿佛人也化作了雾中幽昙,让人捉摸不透。 「——你这样凶的。」 第35章 山水昏光在谢神筠脸上半遮半掩,连带着她的目的也云遮雾绕,从来不肯叫沈霜野读懂。 可那些色与美都是真的,她岂止是捉摸不透,任何人在谢神筠面前都要为她神魂颠倒。 天光斜照月洞窗,笼在谢神筠身上,似将铅华都洗净了,显出一点旧时斑驳的底色,流光一瞬催人老。 沈霜野心下微动,恍然觉得「暮」这个字真是再合适谢神筠不过,她如黄昏分割阴阳时苍苍的暮色,山水都在她的眼中慢慢寂寥。 「到了到了。」船头的阿烟道,打破了此方寂静。 沈霜野收回目光,不为所动:「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望春居是座四面临空的楼船,加以铁索浮桥相连。锦纱遮檐、珠帘半卷,在微风里被吹得叮噹作响,如碎泉迸溅,湖上又以浮木搭建观景台,美得别出心裁。 画舫靠了浮桥,沈霜野先起,谢神筠身边的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自顾自跳下了船扒着栏杆往水里望,浑然忘了船上还有个主子。 沈霜野只好站在船头不下去,俯身撑了顶檐护着谢神筠出来,高大的身躯笼着谢神筠,在她头顶垂下一片阴影。 他身上气息好闻,在春日里透着清寒,谢神筠撞进那片阴影中,也一併融进他的气息里。 楼上的纨绔子弟早已闹嚷起来,斗草吃茶玩乐。宣蓝蓝站在二楼,刚好瞧见这一幕,登时笑道:「疏远,干什么堵着门不让郡主出来?」 时下男女大防没有那样重,春日又是少男少女玩乐时候,他惯爱玩笑,嘴上从来不忌讳,这话一落地旁人都笑,连急匆匆迎出来的荀诩都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不是在看热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沈霜野神色自然地接话:「我可不敢堵郡主的门。这不是船身不稳,我怕郡主掉水里去。」 谢神筠在话里撑着他的手臂下船,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模样,一旁的阿烟随即接过去,她在寂静春光里轻巧地说:「沈侯爷这是怕我呢。」 她话里调侃意味居多,这下众人都笑起来。 荀诩匆匆迎上去:「暮姐姐同侯爷怎么是一道来的?都是我不好,该让人去接……」 一群人里独独两人没笑。 裴元璟今日也在,临川郡王面子大,脾气也好,请了半个长安城,裴元璟凭栏而望,盯着水面的白鸟,展翅时落下几片羽毛孤零零的漂着,随波逐流。 陆庭梧也没笑。 谢神筠刚踏上浮桥,头顶忽地落下一阵花瓣雨,春桃白梨,纷纷扬扬落在谢神筠和沈霜野发稍。 二人同时仰头去看。 楼上站了个华服贵女,手执桃花:「瑶华郡主好大的架子,非得三催四请不说,还要姗姗来迟。」 秦宛心生得美,嬉笑怒骂都是风情,又同谢神筠交好,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一张口就像是含着软刀子,磨人得很。 湖上风大,谢神筠拢了披帛,慢条斯理道:「又不是你请客,也没叫你等我,怎么这么大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是你过生呢。」 荀诩好脾气地笑:「暮姐姐几时来都不迟,快请快请。」 秦宛心还不放过她:「阿诩脾气好,我可不捧着你。你还知道今儿是阿诩生辰,我怎么见你是空着手来的,竟也不害臊么?」 「不妨事不妨事,」荀诩软着声道,左右为难,「人来就好,今日就是吃个便饭,没办宴席。」 荀诩年纪尚轻,若说是办寿宴便显得不伦不类,因此下帖时只说了是生辰宴,邀的都是年龄相仿的朋友。 谢神筠没理会秦宛心,对荀诩道:「你的生辰礼我一早就备下了,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随行的婢女奉上一支彩绘螺钿漆盒,荀诩便腼腆起来:「暮姐姐不必如此……」 「你暮姐姐多少好东西,同她客气什么,」秦宛心又掸了两瓣桃花下来,「送个礼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真是白费了你叫她一声姐姐。你还是认我当姐姐吧,叫我两声宛心姐姐,姐姐给你买糖。」 「这,这……」荀诩被逗得面皮泛红。 「哈哈,」宣蓝蓝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秦七娘子,人家那是沾着亲的,你凑什么热闹。你要是缺弟弟,我叫你姐姐呗,我近来穷得吃不起饭,正缺个给我买糖的好姐姐。」 「你?」秦宛心睨他一眼,她平生最敬佩昭武将军宣盈盈,也因此最看不上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弟弟,「你有宣将军当你的好姐姐,我可高攀不起。」 宣蓝蓝道:「有什么高攀不起的,你想占阿诩便宜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怎么轮到我给你当弟弟就不乐意了,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楼上两人斗起嘴来。 谢神筠拿下衣袖上沾的桃花,荀诩赶紧道:「湖上风大,暮姐姐与侯爷赶紧进去吧。」 他们在浮桥上站了一会儿,又沾了满身桃花,谢神筠鬓边落了瓣粉,沈霜野目光一凝,那花瓣就被她取下来了。 沈霜野挪开眼,看见了站在扶栏边的裴元璟。 谢神筠已被荀诩迎着进去了。 他同谢神筠是未婚夫妻,今日照面至今还未说过一句话。谢神筠似是有意忽略裴元璟,裴元璟也没瞧过她。 沈霜野收回目光,去接沈芳弥下船了。 楼上四面临空,看出去皆是湖光山景,翠峰碧波,楼间以山石造景做了曲水流觞,着半臂丝罗的侍女穿行其中。 宴还没开,秦宛心和一众贵女已经落座,见谢神筠来都热络地同她说话。 秦宛心截住荀诩,便想瞧一瞧谢神筠送他的生辰礼。 荀诩为难地看一眼谢神筠,尚且知道这不合礼数。 谢神筠便说:「既是送你的生辰礼,便打开来看一看喜不喜欢。」 荀诩这才打开漆盒,里边躺着一卷画轴,抖开来却是一幅神仙图。 画中众仙衣饰彩绘飘摇,行止若流云迤逦于高楼之上,端得是神妙无双。 众人啧啧称奇。 「早知郡主善绘神仙图,今日一见果真精妙。」 更妙的却还在背面。 背面同样的格局人物,画的却是魑魅魍魉、妖鬼横行。这样一副画,正面是神仙开宴,反面是百鬼夜行,当真囊括了世人百态。 宣蓝蓝挤在荀诩身侧,眼馋无比,嚷嚷着下次生辰谢神筠也得送个好东西给他,只是他看久了那画,对建筑格局分外敏感,忽道:「这不是今日这望春居吗?」 那画上楼阁云雾相连,果真有几分熟悉,甚而画中人的神态竟也有几分眼熟。 荀诩一顿,再细细看去,分明就是今日饮宴场景了。 「真是好妙的心思。」秦宛心道,「你画神仙出游便也罢了,竟还让他们换了副皮囊改作百鬼夜行,倒还真是不知道这画中诸人到底是仙还是鬼了。」 既画的是今日饮宴,谢神筠画了这样一幅图意指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仙也好,鬼也罢,总归都比人好画。」谢神筠对荀诩道,「原是想画幅夜宴图给你,但我不善绘人像,落笔时便改了改。只这样瞧着倒是比寻常夜宴图更好,权当给你做个纪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荀诩赶紧把画收起来,道:「暮姐姐画的自是极好的。」 谢神筠瞥一眼秦宛心,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杨四娘道:「七娘四月就要出阁了呢,」她嘆气的模样有些惆怅,「这些日子自然是忙的,我们约她也约不出来。」 秦宛心嘲讽道:「瑶华郡主贵人事忙,自然是不会关注的。」 谢神筠微一蹙眉,倒是想起了这桩事。 秦宛心的未婚夫应当是去岁的进士科头名,老师同秦御史有旧,上京时递过拜帖,就此得了秦大人的赏识,起了心思要把女儿嫁给他。 「没想到你的婚事赶得这样急。」谢神筠煮茶,是秦宛心喜欢的口味。 赶在四月里办,确实太急了。 秦宛心接过茶就当她是给自己赔罪了,饮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机会合适,便不算赶。今年铨选还未定下来,还不知道他会去哪个地方呢。我只希望他能留在长安,否则要是外放到地方,我可不乐意去那偏僻地儿。」 「纵是你那未婚夫想要外放,秦大人也捨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吃苦,」有娘子道,「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容易么。」 谢神筠是一贯的冷淡性子,并不多话。她同秦宛心口味不合,执杯的姿势没有变过,香雾润在杯沿,模煳了一张美人面。 外间的高台上涌起一阵叫好,有娘子赞嘆道:「濯玉公子的茶煮得可真好呢。」 崔之涣风姿卓然,誉满两都,只坐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眼。 煮水、研磨、点茶,他动作行云流水,袖间流淌风月,稍顷便在茶上作出了一幅青绿山水。 饶是以宣蓝蓝对他的挑剔也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沈娘子,请。」崔之涣将那杯茶递给了沈芳弥。 沈芳弥对他笑笑。 宣蓝蓝还是和崔之涣不对付,但也没对他挑鼻子瞪眼了,只眼不见为净,揪着荀诩道:「言卿,什么时候开宴,我可是想着望春居的珍郎羹很久了。」 听了这话,陆庭梧忽地眉梢一动,笑道:「我说言卿怎么心血来潮把席设在望春居,原来是你这个馋鬼撺掇的。」 「民以食为天,」宣蓝蓝振振有词,「我爱吃又不是我的错,一会儿菜上来了你别吃。」 「我还真不吃羊肉。」陆庭梧道,「阿诩,把席面上的羊肉都撤掉吧。」 荀诩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一时拿不准陆庭梧是在玩笑还是说真的。 宣蓝蓝生气了:「陆庭梧,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是吧?从前可没听说过你有不吃羊肉的忌口。」 时人都爱吃羊肉,古楼子、冷修羊,几乎都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圣人也十分喜欢这珍郎。 若是陆庭梧不吃羊肉,这消息早就该传出来了。陆庭梧是听了他的话才说自己不吃羊肉,显而易见是故意的。 陆庭梧眉心微皱:「宣云望,你的礼教都被你扔水里了?」 他与宣蓝蓝同辈,官职也比他高,宣蓝蓝对他直唿其名就是不敬。 「我叫你的名字怎么了?」宣蓝蓝委屈,还记着今日是荀诩生辰,要给他面子,「从前也没听说你不吃羊肉,你就是看不惯我,故意来找茬。」 陆氏是名门望族,在朝上又与圣人政见相佐,连带着也不喜欢掌兵西南的宣盈盈。 宣蓝蓝从前多与旁人起过冲突,便都是因为对方贬损他阿姐而起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最近天燥,我有些上火,大夫让我忌口,同看不惯你可没什么关系。」陆庭梧道,「我要是看不惯你,今日就不会来。」 荀诩再次左右为难。论亲疏远近,他自然是与宣蓝蓝更好,只是今日陆庭梧是他请来的客人,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宣蓝蓝狐疑道:「你当真是忌口?」 「信不信由你。」陆庭梧没好气地说。 「算了,不吃就不吃。陆大人娇贵得很,我还能与你计较不成。」宣蓝蓝道,「阿诩,叫人把羊肉都撤了吧。」 荀诩如蒙大赦,唤来管事把席上添了羊肉的菜都去掉了,又悄悄对宣蓝蓝说让人给他开小灶。 沈霜野耳聪目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朝这边走了两步:「怎么了?」 「没事,」荀诩道,「开宴了,请侯爷入座吧。」 —— 席上有歌舞昇平,高台上近来长安盛名的蝴蝶娘子起了弦音,歌声渺渺。 谢神筠手边放的不是白水,尝一口就放下了。但她面皮仍是薄,红潮顷刻上脸,在眼尾熏出薄红。 席上有人问:「今年的铨选去岁登科的士子也能参加?」 四月的铨选是朝中头等大事,吏部制定的应选的选格已经颁发到各州县。 科举三年一次,登科之后也不能马上出仕,还得过了吏部组织的关试之后才算取得出身,之后还要守选三年,运气好的三年就能等来一个官职,运气差的等上十年八年也是常事。 裴元璟颌首道:「他们运气好,赶上了九月的关试,今年又有铨选,几位宰相商议之后便说今年的选试他们也能参加。」 魏昇在席间朝裴元璟递话:「珩之,听说省眼的位置还没定下来?」 吏部的考功郎中一职歷来是各家必争之地,这位置从去年起就空出来了,到现在都还没争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宣蓝蓝在中间插话道:「这位置且有的争呢。观晨,你不会也想分一杯羹吧?这位置可从来轮不到我们这种闲差上去的。」 魏昇忍俊不禁:「宣云望,你好歹也是敬国公世子,志气总该有点吧?」 宣蓝蓝摇头:「反正我从来不做梦。」 谢神筠侧耳听着他们说话,道:「确实还没定,云望还是可以做一做梦的。」 「郡主,那是你说的,」宣蓝蓝乐不可支 ,「要下来调令上写的不是我你得请我吃饭。」 「宣云望,论蹭吃混喝的本事我只服你,这就诓出了一顿饭,」魏昇道,「大家赶紧学起来。」 席上众人都笑:「我可没有宣世子那分脸皮,学不来学不来。」 笑过之后宣蓝蓝转头看向崔之涣,道:「省眼这位置歷来是从三法司平调,我做不了梦,崔濯玉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同崔之涣的恩怨众人皆知,当初朝云坊一事后,宣蓝蓝没得着好,崔之涣也登了定远侯府赔罪。 如今沈芳弥和定远侯也坐在席上,有好事的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刺激。 崔之涣抬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宣世子这是想请我吃饭了?」 宣蓝蓝被噎了个正着。 一片朗笑中沈霜野从容开口:「宣世子自不量力了,做什么要与崔御史讨教嘴上功夫,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他话说得圆滑,又兼身份压了两人一头,将暗地里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场面顷刻就圆了回去。 谢神筠以手扶额,红潮在乐声里蔓得更明显。 她对面的屏风后映出沈霜野的背影,肩背轮廓和屏风上高峻的山峰重合。他仍是端坐,如霜侵寒野、山镇江流的姿态比旁人都显眼。 谢神筠碰倒酒盏,道:「你们笑什么,这顿饭请来请去左右吃亏的不都是我吗?」她转头对沈芳弥道,「他们要是这样,我就只有让阿昙请我吃饭了。」 沈芳弥也笑。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约着去游湖听春评,谢神筠被那乐声勾得头疼。拒绝了秦宛心的邀请,迳自下楼去了。 沈霜野侧头,望见她水红的披帛迤逦而去。 谢神筠沿着迴廊往下。这楼建得精巧,迴廊凌空悬在外侧,底下的观景台又是浮木搭建,往前一直没入水中。郡王府叫人封了湖,此时碧波万顷不见片帆,惟有湖光山色相映成趣。 湖上风大,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渐渐清明。 浮桥掩不住人沉稳的脚步,裴元璟捏着小竹扇过来,同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湖上风大,小心着凉。」 谢神筠理了理披帛,说:「裴大人站的地方才是风口,风大浪急,可千万小心别湿了鞋。」 裴元璟站得稳稳噹噹,袍角在风中微动:「郡主都站得稳,我又何必担心。」 他远眺湖光山色,神情淡淡,「谭尚书在工部多年,不算无功,但也无过,你把岳均放到工部,就是立在他眼里的靶子。」 「谁说他是靶子?」谢神筠似乎觉得有意思,「他分明是我放在陆庭梧面前的绊脚石。」 「他不是,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坐不了,但不意味着他会拱手让人。」裴元璟道,那就是个背锅的位置,陆庭梧想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亲自去坐。 「御史台数次稽查都无功而返。你不信任崔之涣,转而换上了许则,但换谁都没用,你对此心知肚明。」 谢神筠道:「陆庭梧在矿山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工部帐目稽查无功而返是因为太子站在陆庭梧身后。你应该劝了太子不要去查工部的帐吧?但他没有听你的。」 谢神筠说中了。 工部如今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底下一团烂泥。紫极宫是贺述微与皇帝的博弈,太子原本只须作壁上观,但他没有听裴元璟的劝告。 「北司和御史台同样没有查出问题,」裴元璟淡淡道,「这不是太子殿下能左右的事。」 「那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我身边还藏着鬼。」 「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是故意的。」裴元璟道,「挪用砖木的事牵扯到了圣人,你让许则弹劾工部帐目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你在盯着工部的帐。但如果你真的想彻查工部的帐目,去查帐的就不该是郑镶。」 权力倾轧中没有立场,只有利益。 郑镶是皇后提拔上去的人,但他也可以在谢神筠的打压中接受来自陆庭梧的示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不叫背叛,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出路。 许则的弹劾没有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是谢神筠的作风,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谢神筠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她永远把真实的目的藏在重重迷雾后,只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俞辛鸿死得太容易了,他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谢神筠轻巧道,「他是被养在工部的伥鬼,那些不干净的帐目都被他吃掉了。」 俞辛鸿是伥鬼,伥鬼不值钱,所以被抛掉时显得那样容易。 但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价值,她要让死人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让你一无所获,所以你得从他的遗物里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裴元璟瞭然道。 谢神筠没有看他:「值钱的东西指的是陆庭梧吗?他听到这种评价大概会很高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裴元璟也没有看她,他远眺山景,看那颜色都晕成了一道淡淡水墨:「你查工部的帐对他来说是种压力,这代表矿山的案子始终没有结束。」 竹扇轻轻磕在掌心,裴元璟道,「但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谢神筠意味深长道。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看着沈霜野从楼上走下来,「盯着庆州矿山的不止我一个,陆庭梧该害怕的也不是我。」 裴元璟也回头:「我忘了,借刀杀人,向来是郡主的拿手好戏。」 沈霜野离得很远,如隔云端。但渐渐便近了,他垂眼看下来的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冷淡。 「你也不遑多让,」谢神筠清清淡淡地说,「孤山寺刺杀的时机挑得很准。」 裴元璟否认得很快,用一种谢神筠太看不起他了的语气说话:「如果是我,我会让你死在庆州。」 「在庆州时陆庭梧不该手软的。」谢神筠笃定道,「所以你替他动手了。」 裴元璟不接受这种指责:「我和他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郡主如果还记得的话,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郡主,珩之!」宣蓝蓝哒哒哒地跑下来了,在迴廊上时就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招手,身后跟着怀抱琵琶的蝴蝶娘子,「一道去游湖啊。」 「升官发财死夫人,加官进爵小登科,」谢神筠眼底含笑,对宣蓝蓝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换个未婚夫的,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郡主是已经物色好新人了。」裴元璟道。 谢神筠顿了顿,抬眼望向高楼上的人。 沈霜野缓步下楼,鸦羽似的袖栖息在风里,像停云掠水的玄鸟,振翅时威仪遮天盖地。 第36章 谢神筠和裴元璟都在看他。 春云带彩,霞光在天际烧出一片绚丽的红。 「我劝裴大人慎言,」谢神筠眼底浮出凉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比我清楚。」 裴元璟一顿:「是我失言。」 宣蓝蓝已经站在了浮桥上,隔着栏杆催促沈霜野快点。 沈霜野没有搭理他,遥遥向谢神筠投来一眼,转头去寻沈芳弥。 宣蓝蓝这种时候倒有眼力见了,拉着沈霜野往反方向走:「阿昙要去和崔濯玉游湖,你这个大舅子坐旁边是怎么一回事?还带着刀,一言不合就砍人吗?」 「我不砍人,」沈霜野平静道,「我只会把他踹下水。」 宣蓝蓝这个旱鸭子打了个哆嗦。 「你不是不喜欢崔濯玉吗?」沈霜野问。 「不喜欢是一回事,」宣蓝蓝嘟囔道,「天子赐婚,又不能改。只能指望他二人情投意合夫妻美满咯。」 「你上次还和崔濯玉打架。」沈霜野指出来。 「那是给他的下马威啊,告诉他咱娘家是有人的,他得把阿昙供起来。」 他们离得远,谢神筠听不清他和宣蓝蓝的对话。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长腿一跨兀自上船,落地时船身轻晃,下盘极稳。 裴元璟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事毕,多留无益,他道,「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案牍劳神,」谢神筠说,「裴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仙人斗法,凡人遭殃,」裴元璟意有所指,「郡主是久住瑶宫的人,哪懂我们凡夫俗子的苦楚。」 「裴大人的苦楚不是自找的吗?」谢神筠扶过木栏,流云被她拢在掌心,「仙人也有仙人的烦恼,这世上能不吃苦的只有死人。」 裴元璟垂首:「郡主这样的人,纵然吃苦,也不会太多。」 「那我该借你吉言。」 阿烟带了披风下来,疾步到谢神筠身后帮她披上,又叫了画舫过来,扶她上船。 谢神筠站在船上回首,在春风里雍然裊娜:「裴大人,稍你一程?」 「不必,」裴元璟招手叫了另一条船,「郡主玩得尽兴。」 谢神筠的船摇晃着离岸。 裴元璟看着水面,荷叶的残梗都沉入水底,重新在春天长出来的是青翠的绿色。 这样的和煦春日,杨柳飘絮都搁在春光里成了风景。 今日谢神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但他对谢神筠说了一句实话。 陆庭梧真该让她死在庆州的。 —— 谢神筠矮身进了舱内,桌上搁了解酒的薄荷茶,拿冰镇过。 「都安排妥当了?」薄荷碧绿的叶子在水中舒展,浅浅的芽,透着稚嫩的羞意。 「是,」阿烟回,「按您的吩咐办的,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谢神筠颌首,说:「在这湖上随便游游吧。」 阿烟道:「好。」 她出去吩咐船夫绕着春明湖行桨,入夜之后两岸的楼阁便点了灯,对面新起的评台上有女子抱了丝竹管弦出来,衣袂飘飘,唱了一支《春日宴》。 为首那名乐伎歌声柔软缠绵,很是动听。 歌声离得远了,谢神筠掀起帘子去瞧,游人都聚在春评台附近,他们的画舫往湖心深处走,越发安静。湖心种了一片荷,还未到发花时节,只有荷叶亭亭舒展。 谢神筠在潺潺水声里昏昏欲睡,阿烟看天色渐暗,进来挂了灯笼,又看谢神筠以手撑额闭目假寐,不敢打扰她,又出去了。 宣蓝蓝趴在桌上听蝴蝶娘子弹曲,手指敲在膝头合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春明湖水深,水波在船下的轻晃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船身勐地一个摇晃,似乎撞上了什么重物,又像是船底有人在勐烈的敲击,一道破水声传来,紧接着是两柄刺破舱顶的寒刀。 沈霜野警觉,在刺客破水而出的霎那就扑向宣蓝蓝就地滚了个身避过。 舱内桌椅被撞翻,琵琶弦发出一声戗然的停顿,蝴蝶娘子紧紧护着自己的琵琶,口中惊叫。 宣蓝蓝惊魂未定:「怎么回事?!」 船底仍在剧烈的摇晃。 沈霜野随手举过矮凳挡住上头刺来的刀剑,脚步声轻巧地落在他们头顶,黑衣的刺客翻身下来,足足有四五个之多。 「躲桌子下去!」沈霜野喝道。 舱内空间狭窄,前后又是茫茫水域,根本无处逃命,此时他们被困在船上围斗,便是困兽之举,已到绝处。 而船上有一斗之力的只有沈霜野,他还需分去心神来保护宣蓝蓝和蝴蝶娘子。索性宣蓝蓝是个聪明的,带着蝴蝶娘子躲在角落,背上各抗一张竹编小方桌,就像顶了个龟壳,挡住那些刁钻凌厉的攻势。 沈霜野踢飞一张木桌挡住侧方噼来的一刀,刀刃一时卡在木头里,沈霜野顺势拔刀出鞘,挥刀时的气势盈满船舱,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血溅了躲在角落的宣蓝蓝一身。 「救命啊!」宣蓝蓝扯着嗓子喊,「有刺客!」 他声音高,顺着湖水传出很远。同时也没闲着,趁乱对着刺客下黑手,举着凳子砸人脑袋,一砸一个准。 寒光斩落了船头的灯笼,那烛火被水一淹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熄灭了,只剩了漫天星斗枕在船底,这本该是个夜枕清梦星河的时候,都叫那血腥气煞了风景。 夜色昏沉,画舫又行至僻静处,这样的刺杀来得悄无声息,又足以掩人耳目。 船身勐地摇晃,宣蓝蓝惊道:「疏远!船破了,水都淹进来了!」 蝴蝶娘子脸色煞白,下裙早已浸在了水中,但神色还算镇定,倒是临危不乱。 「知道了。」沈霜野又解决一个,闻言皱眉,「会凫水吗?」 沈霜野在挽弓骑射上是天才,唯独凫水是有些难度。 北境有横跨三州的曲桑河,沈霜野带宣蓝蓝摸过鱼,险些被淹死。最后是梁行暮叫人把他们救上来,那之后沈霜野下了苦功夫去学,但春明湖水太深了,他没有把握能在水里挡住刺客的围杀。 那些刺客都是从水中来的,潜行时没有动静,可见个个水性都好,如今的状况,下了水只怕更难以逃脱。 「我不会啊!」宣蓝蓝大声说,声音又悔又恨。 「你来长安这么多年没学吗?」沈霜野在刺客密雨般的攻势里抽空道。 他抹掉了脸上的血珠,对方凌空斩下一刀,他抬手相挡,刀刃相接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没学!」宣蓝蓝理直气壮地说,「谁有空想着去学啊?你会吗?」 「不会,」沈霜野冷冷道,「那就等死吧。」 「哥哥哥,」宣蓝蓝掀桌躲过刺客一刀,背着矮桌转了个圈,「别啊,这么几个人对你来说不是手起刀落的事?」 「你是母鸡吗?叫唤什么?」沈霜野懒得搭理他。 倒是一边的蝴蝶娘子悄声说:「世子,妾身会水,只是水性不佳。」 她面露难色。 这些刺客没有那么简单,出手颇有章法,彼此配合有度,不是寻常杀手。 舱顶被打出了豁口,木屑在空中翻飞,遮挡了人的视线。一个刺客趁机攻击沈霜野的眼睛,另一个刺客攻他下盘。沈霜野挑飞了刺客的剑,把人踢出了窗口。 只是原本就倾斜的船体经不住他们这样的打斗,摇晃的越发厉害,竟似要倾覆。 「疏远!」宣蓝蓝抱着窗棱大叫,「船真的要翻了!」 「那就跳下去。」沈霜野仍旧冷声说。 宣蓝蓝哭丧着声音:「怎么跳啊?我怕水!」 「沈侯爷!宣世子!」远处有三三俩俩的画舫过来,但都不敢靠近。有人提着嗓子喊,船上灯笼在夜色中明灭,「出什么事了?」 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为首那个吹了一声哨,带着受伤的人一併跳入湖中,片刻后,湖水的涟漪退去,只剩下画舫倾覆时引起的漩涡。 沈霜野盯着水里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刺客全部退走后才收了刀。此时船身已有大半没入水中,船夫早在刺客来袭时就不见了踪影。沈霜野站立不稳,撑在船头的舱顶,又俯身把宣蓝蓝和蝴蝶娘子拉上来。 谢神筠站在船头,远远瞧着那艘即将沉没的画舫。画舫沉没时会带起水流,其他船只已经不敢再靠近了。 沈霜野当机立断:「下水。」 宣蓝蓝看着深不可测的水面就直泛哆嗦:「怎么下去啊?」 沈霜野皱眉,倏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踢了下去。 「沈甜甜!」宣蓝蓝在水里挣扎,「你大爷的!」 沈霜野拆了块木板给他,宣蓝蓝忙不迭地扒拉住了。蝴蝶娘子见状自己乖乖把琵琶绑在背上,下水去了,她自己会游水,倒是三人里最不必担心的。 最近那条船的船夫扔了条绳子过来,又有人下水来救,三人顺着绳子过去。 到了船头,阿烟急忙把蝴蝶娘子扶上来,谢神筠解了披风裹在她身上,好好一个美人突逢大变骇得脸色苍白,仍不忘礼数,谢过谢神筠后才进舱内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宣蓝蓝在水里泡了会儿,手上早就没力气了,沈霜野正要把他托上去,却见谢神筠绣鞋抵在船头,鞋履上镶着细小珍珠,在水波中印出璀璨的光。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神筠低头看着他们,问,「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再说。」早春的湖水冰冷刺骨,宣蓝蓝泡在水里被冻得面色发白。 谢神筠仍是没动,只看着沈霜野。 沈霜野迎着她目光,说:「船上遇袭,船沉了。郡主没看见吗?」 「天太黑,我没瞧清楚。」谢神筠佯作惊讶道,「看来你仇家挺多。」 沈霜野目光沉沉,说:「郡主怎知人是沖我来的?」 「天子脚下也敢行兇,刺客本事颇大,不是沖你,难不成是沖宣世子或者那位蝴蝶娘子来的?」她蹲下去,「侯爷这个人哪,平素就自视甚高,得罪了人还不自知,长安里想杀你的人可不少呢。」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道:「也包括郡主吗?」 谢神筠脚下使了些力,堵在船头不肯叫他们上来:「沈侯爷此言,是不想上来了?」 沈霜野上不上去宣蓝蓝不管,他是要上去的,见状忙不迭道:「要上要上,郡主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打了个激灵,可怜地说,「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吧?」 宣蓝蓝嘴上说着可怜话,也拿眼神去示意沈霜野。 「想上来可以,」谢神筠道,她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认真的,「叫姐姐。」 谢神筠立在船头,裙摆盖了鞋面,裙边绣了一圈折枝纹,她生得实在太好,肌骨丰润盈光,漆夜被拦在她身后,眼前是无垠波光。 「姐姐!暮姐姐,好姐姐,」宣蓝蓝嘴快,又嘴甜,「快让我们上去吧。」 「你呢?」谢神筠拿眼睨着沈霜野,她在半明半暗处,昏光分割了两重山水,都映在谢神筠眼中。 她站在星河下,水里也是星河,夜风送起一船清梦,都在这山光水色间浑成了一汪风月。 沈霜野不知道谢神筠还有给别人当姐姐的癖好。 第37章 沈霜野没叫过谁姐姐。 他没见过谢神筠这样的人,是一场冷冰冰的迤逦梦,连着那声「姐姐」也有了别样含义。 「郡主也喜欢到处认弟弟吗?我以为有赵王殿下和临川郡王叫你姐姐就够了。」 沈霜野见过血,杀戾之气如浓云汇聚眼底,酝酿着风暴。 被他盯着就像是被野兽盯上,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谢神筠后颈生出点颤慄。 「别人我当然没有兴趣,你——」谢神筠俯身下来,「另当别论。」 沈霜野眼神变了。 那一瞬扑面而来的凶戾寒芒几乎要将谢神筠撕裂,但她享受这种贴着刀尖行走的感觉,这让她生出病态似的快感。 还不够。 夜色中似乎有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 谢神筠的眼神让人想把她狠狠撞碎。 「……姐姐。」沈霜野声音很哑,让谢神筠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那句姐姐含在他唇齿间吐出来,不像示弱,倒有种蓄势待发的兇勐,像被嚼磨了无数遍,连带着也要把谢神筠连皮带骨,一併吞咽下去。 他这样叫谢神筠,不该是在此刻,她在船上,他在水里,她纤尘不染,他满身血污。 该是在闺阁里,床帏间,他握着谢神筠,叫她无枝可依、无力可借,只能在他掌中把玩,再贴在她耳边,恶意满满地唤她一声「姐姐」。 他会待谢神筠心狠。 可沈霜野也知道,叫她姐姐的人不少。荀诩叫她暮姐姐,连宣蓝蓝也可以唤她一声姐姐。 那没什么特殊的。 沈霜野尝到了齿间的血气,那真是让人嫉妒。这样可怖的占有欲被一句轻巧的「姐姐」勾起。 谢神筠赢了,但她还不肯见好就收。 「我没听清楚。」 下一瞬她脚踝上传来一阵巨力,那被掐住的地方瞬间收紧,力度大得让谢神筠只想喘息。 隔着绫袜,沈霜野湿漉漉的手把轻薄的布料也濡湿了,那点湿意黏腻的贴在谢神筠肌肤上,明明是冰凉的,却又像蹿起了一把火,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烧,烧得她唇瓣殷红。 沈霜野只虚虚握了一下,倏忽又放开。他好似一时冲动想把谢神筠拖下水,却又在握上去的那一刻改了主意。 那点湿意还停留在谢神筠脚踝上。夜太黑,宣蓝蓝没瞧清楚他的动作。 「暮姐姐,」沈霜野声音更哑,却说得越发清楚,他仰望谢神筠,那点子没处使的狠劲都沉在眼神里,赤裸裸地摊开在谢神筠面前,最后变成了攥紧她的五指,「好姐姐。」 太紧了。 谢神筠觉得热。 她抿掉了唇上的凉意,吞咽时没有声音。她开口时的第一个字还在发紧,但迅速就流畅起来。 谢神筠若无其事地吩咐船夫把他们拉上来。 沈霜野上来时谢神筠挪开了眼,风月的端倪被妥帖收起,眼角眉梢是欲盖弥彰的清冷端庄。 「谢神筠,」沈霜野叫住她,逐渐迫近,那令人心悸的戾气再度沉沉笼罩了谢神筠。 他声音很轻,带着嘲弄的笑,和让人毛骨悚然的凉,「叫姐姐算什么,我以为你还会让我叫你主人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 画舫拉着一船人往回赶,船身吃水都重了几分。 阿烟烧着红泥小火炉煮着热茶,船上备着生姜,往茶里扔了几块,辛辣的香气顿时飘开。 茶水滚沸,谢神筠盛的那一碗递给了蝴蝶娘子。沈霜野接过阿烟递来的姜茶,眯起眼打量谢神筠。 她倒是很有几分怜香惜玉。 「出了何事?」谢神筠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问,「你说的船上遇袭是怎么回事?」 船上没有换衣服的地儿,一身湿淋淋的皮仍裹在他们身上。 沈霜野回忆方才发生在船上的刺杀。 「有刺客,一行数十人,」沈霜野言简意赅地说,「从水下潜来,先有三人从正面攻击吸引我的注意,还有五人在水底凿船,武功都很好。」 不仅武功好,水性也好。沈霜野思索着,他虽不通水性,但也知晓要从岸边悄无声息地潜到湖心的画舫底下绝非一般的水性好能做到的。 「那些刺客是冲着谁来的?」谢神筠问,「你还是宣世子?」 宣蓝蓝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 沈霜野在谢神筠冷静的眼神里想。 若是冲着他来的,那刺客的身份便复杂了。觊觎北境军权的人、陆庭梧乃至谢神筠都有可能。 可若要是冲着宣蓝蓝来的,背后主使的身份也会变得扑朔迷离。宣蓝蓝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太常寺领着闲差,是出了名的散财童子,杀他没有任何好处。 而最近的一件事,沈霜野只能想到送进宣蓝蓝府中的那批「贡物」,那魏昇也有嫌疑。 「不清楚。」沈霜野没有妄下推断。 谢神筠轻轻笑了笑:「这样说来侯爷回京半年已经是第二次遭遇刺杀了,想要你命的人还真多。」 宣蓝蓝吃了一惊:「第二次?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郡主这样说我却有些煳涂了,」沈霜野摩挲茶盏,没有回他,反而是看向了谢神筠,「今夜之事不会是郡主安排的吧?」 他语调轻松,尤带趣意,面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想要沈霜野命的人固然很多,谢神筠应当也能排在头一个。 「看来侯爷不止刀耍得好,疑神疑鬼的本事也高。要是我做的,我图什么呀?」她语末用了个柔软甜蜜的字眼,不是长安人常有的说话习惯,明明又轻又软,混在谢神筠春水似的嗓音里却自带了三分冰雪,携着尖锐的针。 沈霜野的手始终按在刀上,这刀杀人时不沾血珠,过水后就变得干干净净,雪亮刀锋正对谢神筠,确保她始终处于威胁之下, 「不遭人妒是庸才。」沈霜野语调轻松,眼神却很冷,「怪我太厉害,总是很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觉得你有点不要脸。」宣蓝蓝没有听懂,小声说,被沈霜野横了一眼后又立即改口,认认真真道,「当然,说的都是实话。我大哥不仅位高权重聪明绝顶还玉树临风貌胜宋潘,别人嫉妒他可太正常了。」 「哦——」谢神筠拖长了语调,意味不明地看着沈霜野,说,「原来沈侯爷乃国色。」 她像是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过沈霜野,眼神从他的眉眼描摹到嘴唇,那一寸寸确实都生得好,是种疏朗的英俊。 沈霜野只觉得她的眼神有如实质,所过之处像燃起了一簇细小的火焰,烧得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隐隐刺痛,像是承受不起谢神筠的目光。 谢神筠在昏光中望着他,眼神欲说还休。 隐秘的欲望如蛇一样爬上沈霜野的嵴骨。 他们中间隔着宣蓝蓝,潮湿的衣物还紧紧贴在沈霜野身上,那些绵密的水汽要找到他的破绽,无孔不入地往他骨缝里钻。 国色和国士只有一字之差,发音也那样像。 宣蓝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可惜不能靠脸吃饭,否则我就不用努力了。」沈霜野把那些欲说还休都挡在身外,还有余力同谢神筠说笑。 谢神筠还未说话,宣蓝蓝反而又开口了,他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沈疏远我觉得你靠不要脸吃饭来得比较容易。」 再多的旖旎都被宣蓝蓝搅散了,他泡了一宿冷水,似乎对那些暧昧的感知也被泡得钝感,将浑水搅成了清流。 他似乎什么也没看懂,看不明白。 倒是蝴蝶娘子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能听什么时候把自己当聋子。宣蓝蓝就说不准了,他时常游走在聪明与痴傻的边界,叫人心累。 「连宣世子都这般说了,就无须我多言了吧?」谢神筠颇为贊同地点头。 沈霜野正要开口说话,瞳孔却勐地一缩,未及反应已脱口而出:「小心!」 他扑向谢神筠,右手迅速抽刀斩落了一支从窗外射来的飞箭。 那些飞箭来得快,也不止一支,烟花似的从窗外炸进来。沈霜野掀翻矮桌为盾,把箭雨都挡在外面。阿烟也没有闲着,扯过竹帘挥落飞箭,还不忘护着身后的蝴蝶娘子。 只有宣蓝蓝是个没人顾的,瑟瑟发抖缩在角落,被这一遭弄得懵了:「怎么又来?!」 谢神筠被沈霜野护在身下,突逢大变仍镇定自若,面色冷静:「是袖箭,湖上无依凭,远攻只是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若是为了杀人,必得上船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我知道。」沈霜野硬声说。他罩着她,天边月成了怀里人,谢神筠抱起来居然是软的。 但刺客没留时间给他分心。前后左右畅通的木门竹窗是攻击的绝好路径,四面八方蹿起来数道黑影,袖箭破风的声音掩盖了出水的动静,他们藏在夜色里,恰到好处的掩盖了身形。 黑衣蒙面人将木条噼了个粉碎,沈霜野从地上一跃而起,先发制人,趁这空隙直接出手,刀刀相接。 刺客穿着水挂,紧贴皮肤不留一丝缝隙的皮让他们柔软得像是一条水蛇,数次贴着刀锋闪避。 他们围猎的策略也像是蛇群,逐渐收紧攻势,然后将人绞杀。 霜锋悍然出鞘,白虹贯破船舱时有种妖异的美。 沈霜野没有看错,谢神筠的确擅长暗杀。 谢神筠的剑太快了,近身刺杀反而是她的优势,狭窄的空间里细长薄刃比□□更有发挥余地,霜锋过喉时甚至没有见血,直到白刃离开才猝然炸出一捧血花。 都淋在了沈霜野身上——谢神筠已经躲到他身后去了。 「我真的……」沈霜野深吸一口气,「谢谢你。」 「不用谢。」谢神筠飞快道。 刺客的刀同样轻薄灵巧,角度刁钻,前后刀势都凌厉。沈霜野不闪不避,出手时没了顾忌,刀势迅勐凌厉。他是大开大阖的刀法,与人缠斗时便显出他刚勐的臂力。 此刻悬在刀尖上的不止有他自己的命,还有身后的谢神筠和宣蓝蓝。 沈霜野原以为是先前那批刺客并未退走,而是藏到水下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这会儿甫一交手他便觉出不对。 这两批人不是一个路子的。 先前那批刺客招式野、奇,论单打独斗个个都是好手,是江湖路子。而现下这批人更加精干,训练有素,出招时没有旁的花哨,就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这是批有人豢养的杀手。 谢神筠剑锋狠辣,自上而下绞过兵刃,硬生生将刺客双刀绞得脱了手,刀口破开皮肉,便是一阵腥热。 但第二批杀手比前一批不要命得多,他们前仆后继地补上空缺,落刀都是杀招。 半盏茶后,船舱里已横七竖八的躺了好些尸体,血水都积在地上,无处下脚。沈霜野原本生擒了一人,但那刺客直接咬破牙间的毒囊自尽了。 宣蓝蓝嫌弃舱内血气重,他一见着就泛噁心,跟蝴蝶娘子蹲去了船头试图让船夫把船划得快点。 谢神筠提着裙子淌过血污,坐上了扶正的矮桌,她在满地血污的衬托下居然看上去是干净的。 那桌子也被污血溅脏了,沈霜野见她皱眉生怕衣裙弄脏的模样,用衣袖给她擦干净一角,让她坐了。 沈霜野挨个试探刺客的生死,又扯下他们的面罩,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旁的证明。 「这些人穿的水挂是鱼皮制的,」沈霜野道,「身体发白、易皱,手掌有皲裂,身材普遍细瘦矮小,是专司水中刺杀的杀手。」 这样的杀手比寻常刺客更难养,花费的时间以数年起步,这是下了大本钱。 「你还真是个大麻烦。」谢神筠甩过剑上血珠,「忽然觉得认你这个弟弟我好吃亏呀。」 那两声姐姐都叫出了口,沈霜野对自己身份的转变从善如流,甚至觉得有人一起倒霉的感觉还不错:「方才不是还很高兴?你要是觉得吃亏,我再多叫你两声姐姐,姐姐保护我。」 谢神筠一时无言。 果然面对谢神筠就不能要脸,沈霜野顿觉神清气爽。 上一批杀手都惜命,见势不妙直接退走,这一批人却不死不休,任务失败便绝不留活口,能派出这样杀手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关键这两拨人还像是不同的来路。 沈霜野一边思索着一边翻开下一具「尸体」。 「你这声姐姐叫得……」谢神筠嘆口气,觉得后颈有点泛酸,生出麻意。 下一瞬那「尸体」陡然异动,袖中射出一支小箭直冲沈霜野面门而来,沈霜野侧身避过,却见那刺客射出一箭后直奔侧旁的谢神筠而去! 他们离得极近,沈霜野在电光石火间陡然想明白一切,这群杀手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们先前缠斗时专攻沈霜野命门,那是因为谢神筠始终躲在沈霜野身后,要杀谢神筠就必须得先踩过沈霜野的尸体。 他们在重重周旋间终于暴露了最终的目的,那一箭根本瞄不准,为的是吸引沈霜野的注意,沖谢神筠去的才是杀招。 第38章 袖箭连发快如惊电,根本不给谢神筠闪躲的机会,但她仍是在那瞬息之间仰身拉住身后的竹窗,在矮桌上轻巧地翻了个身,箭锋深入窗棂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与此同时龙渊脱手而出直直钉上了刺客咽喉。 刀光从侧面闪过,雪亮刀锋下下起了一簇红色的雨花,全淋在了谢神筠身上。 沈霜野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抿紧了唇,问:「你没事吧?」 这一刻的惊心动魄让他心跳如雷,犹有余悸。 谢神筠从桌上坐起来时雪白的一张脸上还沾着零星血迹,更衬得她面容冰冷,眼里似结了冰霜。 「有事,」谢神筠垂眸,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衣裙,冷冰冰地说,「我这是新裙子。」 谢神筠今日穿了一身明红广袖,衣间织银绣彩,满绽雪白牡丹,花瓣还用银线缀了华彩,熠熠生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可现在她衣上沾了污血,白牡丹成了红芍药,血渍深入纹理,就算能洗干净这身裙子也算是毁了。 阿烟看她周身狼狈止不住地跺脚:「唉呀,怎么搞成这样……」 谢神筠抬手,她立时噤声。 沈霜野抿唇盯着她,这才反应过来先前谢神筠先前躲在他身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神筠爱洁,他早便知道。 烛火被微风吹得轻晃,谢神筠雪白面容上那一点红色极为扎眼,她神情愈冰冷,眉眼却愈发秾艷。 她再开口也是颐气指使:「这条裙子你得赔。」 沈霜野眼底幽暗:「我方才救了你。」 「我方才也救了你。」谢神筠从袖中摸出丝绢一点点将面上血渍擦干净,「这是两码事。」 脸上的血能擦干净,发间却仍有血污,她周身狼狈仍似披红拥锦,生死一刻也不能叫她动容。 对身上沾血的厌恶却是真真切切。 谢神筠将绢帕收入袖中,道,「放心,这裙子我今日穿了一天,不叫你全赔,也就是半年俸禄而已。」 「那我这半年可得喝西北风了。」沈霜野闻言,拇指按着刀柄,说,「郡主是打定主意要讹上我了。」 「沈侯爷用词可得谨慎些,什么叫讹?」谢神筠抬眼,面上析出点似笑非笑,「若不是你,我如何能惹上今日一桩祸事?」 谢神筠说得信誓旦旦,好似真看不出来后面那名刺客是径直冲着她去的。 沈霜野拔下深入窗棂的袖箭,沉沉看她,说:「那名刺客可是冲着郡主来的。」 方才生起的小火炉在混战中被踢翻,炭火撒了一地,还有零星火星在血中苟延残喘。地上的污血濡湿了沈霜野袍衫下摆,原本深色的衣衫还未干透,沾了血渍颜色更深。 经了两场生死力博,他同样狼狈不堪,但气势愈发冷漠沉着,如霜侵寒秋。 「是冲着我来的,」谢神筠淡道,「但侯爷怎么也不想想,前后两场伏杀的相同之处。」 舱外人早循声望了过来,宣蓝蓝攀着门框往里看:「这是怎么了?」 「你、我,还有宣世子,可都是经手过燕州城外那批贡物的人。」 谢神筠踩着凳子下来,目光扫过舱内一片狼藉,轻声说,「我若遇害,今日众人焉能得好?」 谢神筠敛了神色出舱去,阿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两岸灯摇烛红在夜色中分外清晰。阿烟先前赶着船朝近岸处漂,只图以最快的速度上岸,不求岸边有泊船处,此时船已近岸,渐闻人声。 此地偏僻,无甚人来往,但远处人影憧憧、喧嚣鼎沸,尘世烟火气吹散了肃杀氛围,叫人的心都在这喧嚣中安定下来,有恍如隔世之感。 宣蓝蓝喜道:「靠岸了!」 这日原是游湖赏春散心,过得却叫人心惊胆战,宣蓝蓝早就受不了了,第一个跳下船去,下船时腿一软,后怕都浮出来,险些栽倒在地。阿烟嫌弃地扶了他一把,又顺手在他背上一抹,把手擦干净了,这才转身去扶谢神筠。 宣蓝蓝对此一无所觉,下了船之后他本能的想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又不敢孤身一人,只好站在船下踌躇。 谢神筠出行时皆有禁军护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 沈霜野最后下船,站在柳树垂影中,隐约现出一线雪亮刀锋。 「若刺客真因贡物而来,那今日风云皆因你而起,你才是罪魁,」沈霜野道,「你在买回那批贡物时算的就是今日。」 庆州矿山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陆庭梧太狠了,他炸掉了矿山,也抹掉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所有痕迹,谢神筠扳不倒陆庭梧,但她不会甘心让诸般谋划都付诸流水。 此前她按下了庆州私铸兵甲的事,甘心让俞辛鸿替罪而死,是因为她还有后招。 谢神筠没有承认,转而问:「侯爷难道不好奇那批贡物从何而来?」 沈霜野绷紧了手背。 贡物的来处被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是因为它非常关键。 「年前太子殿下要翻徐寿二州的贡船案,但最终无功而返,」沈霜野在兵部看过剿匪的卷宗,「这案子最开始便是因为两船贡物被劫,最后剿匪时却没有提及贡物去向。」 沈霜野直截了当地道,「瑶华郡主神通广大。」 现在回想,谢神筠向他透露私铸兵甲案中有她的手笔正是俞辛鸿入狱之后、太子要查贡船案。 私铸兵甲案是谢神筠的第一把刀,贡船案是第二把。 「侯爷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贡船案就不会只是以府兵通匪结案。」谢神筠的冷酷残忍在这句话里彰显得淋漓尽致。 她在暗示沈霜野府兵通匪的真相。 「你知道庆州失踪的章寻是徐州被流放的府兵之一吧?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因为俞辛鸿在矿山案之前就吩咐人秘密地杀掉他们了,要在矿上伪装出意外很容易,但俞辛鸿为什么要杀他?」 沈霜野微微眯眼:「你在找他,不仅是因为他握着庆州矿山的证据。府兵通匪的案子同样有蹊跷,贡物被劫和你有关。」 「贡物被劫就是关键。府兵被灭口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呈堂证供。」谢神筠道,「私铸兵甲算什么,铸出来的兵甲被送到了哪里才是重点,又是谁在用这些兵甲?侯爷是带兵之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东宫为何如此受忌惮?不仅是因为皇帝日薄西山,而太子年轻力壮,还因为东宫可以拥兵自重。大周储君不仅拥有幕僚和属臣,还可以私养亲兵,只听太子调遣的东宫十率府就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威胁。 延熙八年以后,天子抱恙,皇后听政琼华阁,復用北衙禁军。 以东宫属官为首的朝臣反对皇后摄政,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朝中甚至有内朝与外朝之分。 太极宫不需要天子,甚至也不需要天子的朝臣,因为东宫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代天子而出现的。 大周建国百年,出过数十位被废的太子,失败者的不甘变成了太极宫阶前凝固的血,但仍有人宁愿赌上性命去求得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有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来取得皇帝的信任,因为放弃权力就意味着任人宰割。 谢神筠在暗示他。 「贡物被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它暴露了徐州多年来的匪患,天子不会容忍这种挑衅,剿匪势在必行。」沈霜野道思路清晰,他在跟着谢神筠的话走,「这就是你的目的,它同时也会把徐寿两州存在的暗流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 但谢神筠没有成功。 沈霜野弄错了顺序,贡船案发生在矿山案之前,通匪的府兵是被果断抛掉的弃卒,这才有了燕州城外被缴获的私铸兵甲。谢神筠看似处处落后一步,实则她的算计远比那要早。 「陆庭梧可以因为担心私铸兵甲的事情暴露就炸掉矿山,当然也能把徐寿二州的事情遮掩过去。」谢神筠道,「矿山案里替罪的是俞辛鸿,贡船案中就变成了那些府兵。」 伥鬼真是种可怜的东西。 但谢神筠脸上看不出可怜惋惜,「现在证据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庆州矿山还是两州府兵,其中有冤屈就该翻出来大白于天下,这才能告慰含冤枉死的那些人。」 「大义凛然不适合你,」沈霜野眼神很冷,同平时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 他来了长安,枕的是温山软水,可皮肉和骨头还是刀剑淬成的,开口时隐有风雷。 天边真有惊雷炸响,春雨细如丝织。从刚才起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势不大,洗不净身上血污,也盖不住满地狼藉。 远处的春评台上渺渺歌声婉转,谢神筠隐在树下,血色在她裙间绽开芳华。 沈霜野声如寒冰:「你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含冤枉死的人在你眼里也只分有没有价值。更何况你在自相矛盾,太子要为府兵翻案就是最大的破绽,他没道理这样做,相反你更有嫌疑。」 谢神筠白日受着谩骂,夜里枕着白骨,血水漫浸在她脚下,她也能面不改色跨过去,只会担心污了衣裙。 沈霜野不会相信谢神筠的任何话。 谢神筠冷漠道:「你弄错了一件事,要藏住一个谎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它。太子要翻府兵案,声势浩大,可他最终无功而返。钟磬已死,但他通匪的书信还在,罪名已定那就是板上钉钉!说冤叫屈千百遍他们也是通匪谋逆,何况他们当真不是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吗?」 谢神筠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各地府兵听凭州府直调,私铸的兵甲入了徐州不会悄无声息,拥兵自重也要先有兵才行,徐寿二州养匪为患,焉知不是以寇养兵?」 「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沈霜野冷酷无情道,「乱臣贼子当诛,弄权佞臣也该诛!排除异己才是你的本意。」 谢神筠是为权势而生的人,她占据在道德的制高点却不能掩盖她不择手段的事实,人心和利益都是被她玩弄于股掌的东西。 她太贪婪了,师出有名和赢她都要。 「那又如何,你我命该如此,排除异己才是出路。」谢神筠森然道。 权力之争好比斗兽,你死才能我活。 雨珠迸溅,成了千百面明镜,将禁卫手中风灯折出万点波光。雨中灯走如游龙,那是谢神筠随行的近卫赶到了。 谢神筠在风雨中岿然不动,任由雨打朱袖,「我曾说过我不会以身犯险,因为我的命比旁人的都值钱。今日刺杀,是因为在船上的人都有被杀的价值,鱼饵不仅是我一个。」 「哥哥!」沈芳弥在雨中飞奔,翩飞的裙摆如风中飘絮。 谢神筠道,「我敢以身做饵,沈霜野,你呢?」 夜色藏住了谢神筠眸中杀机,她用叙诡的方式打乱了沈霜野的思路,但那骗不了他太久。 沈霜野太聪明了,他很快就会发现谢神筠的话里满是漏洞,他只是缺乏关键的一环。 谢神筠的移花接木不是天衣无缝,那个破绽已经随着贡船案被重新提及而浮出水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宣蓝蓝离沈芳弥很近,自作多情地挺直了腰背:「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但沈芳弥毫不留情地越过他,把那句「疏远也没事」甩在身后。 「哥哥。」沈芳弥到他们面前时眼中已经蕴起了薄雾,她那样脆弱,兄长就是她的顶上天。 「我身上脏,」沈霜野道,但沈芳弥已经抱住了他的衣袖,「好了,别哭,我没事,没受伤。」 崔之涣跟在后面,默默地把伞撑在这对兄妹头顶。 「沈娘子看见你们的船出了事,很是担心。」崔之涣解释道,他当时拦住了沈芳弥,没有让她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多谢。」沈霜野承他这个情,那种时候,待在崔之涣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禁军统领瞿星桥已至,迅速封锁了春明湖,此刻也来到谢神筠面前:「郡主——」 谢神筠道:「刺客中有弓箭手,你立即带人盘查。」 谢神筠迅速点出弓箭手埋伏的高楼,瞿星桥随即让人去查看。 「郡主,此处并不安全,卑职先护送您回宫。」 「先让京兆府的人去大理寺,今夜被刺的是定远侯和宣世子,他二人俱是朝中栋樑,事涉北境和西南安定,不可轻忽。」谢神筠将自己从刺杀案中抹去,「你将此事上报宫中,再派人保护定远侯和宣世子。」 「是。」 谢神筠转而看向沈霜野:「侯爷,今夜刺杀事关重大,或许还要请涉事的诸位贵人详谈。」 「阿兄。」沈芳弥捏着他衣袖的手一紧。 崔之涣道:「侯爷安心,我会送沈娘子回去。」 「不必。」沈霜野眸光很冷。 远处传来马蹄溅碎雨珠的长鸣之音,一列重甲骑兵如黑色洪流顷刻便至,这凶名赫赫的燕北铁骑终于在今夜撕开了伪装。 洪流在沈霜野身前止步,风雨将歇,长路俱寂,沈霜野拿过伞盖在沈芳弥头顶,抬指时玄色衣袖震盪如浓云。 「送她回去。」沈霜野道。 阴翳浓云随即笼罩了这片天。 第39章 大理寺今夜灯火通明。 「今夜临川郡王设宴,春明湖两岸又都是酒肆乐坊,刺客早已隐匿行迹。」京兆府尹面色发白,鬓角渗出冷汗。 铁骑驻守堂内堂外,霜刃寒甲组成了铜墙铁壁。 定远侯神情疏淡,行走如常,而瑶华郡主一身血衣未曾换下,可真就称得上触目惊心了。 春明湖刺杀一出,纵使无人伤亡,他这个京兆府尹只怕也是当到头了。 沈霜野入座,翻看沿湖酒肆乐坊名录,燕北铁骑先行探查过弓箭手藏身之处,同样一无所获。 他圈出刺客设伏的那两座高楼:「这两处详查。刺客藏身于此,乐坊管事不可能不知。」 「这两处乐坊已被金吾卫封禁,里面的管事杂役也都被带回来审问了。」大理寺卿道,「禁军已封锁城门和各坊市进行搜查,京兆府这边也可贴出告示,凡有刺客消息者重赏。」 「侯爷与郡主若对刺客来歷有所怀疑,也可告知。」 沈霜野玄衣未动,看向对面的谢神筠时目光如浸霜雪。 「通知水利司封锁进出长安的水道,」谢神筠对此视若无睹,「刺客都是水性极好的杀手,春明湖外通四水八渠,进出长安不是难事。」 京兆府尹一惊,他根本没想到这点,连忙吩咐人去照办。 「郡主对刺客倒是很了解。」沈霜野淡淡道。 「毕竟在他们刀下走了一遭,想不了解也很难。侯爷才该好好想想,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刺杀。」谢神筠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神色如常,「乐坊管事的口供和仵作尸检的结果出了吗?」 「尸检的结果已出,这是验尸单,至于那些乐坊管事还在审,郡主可要亲自审问?」大理寺卿道。 「还在审?」谢神筠看过去。 谢神筠执掌北司,对刑狱官员惯用的话术很了解。 大理寺卿问谢神筠要不要亲自审问,就是其中有难处了。 大理寺卿微一踌躇,隐晦地朝沈霜野和宣蓝蓝投去一眼:「今夜临川郡王设宴,包下了诸多乐坊,那两处也是其中之一。」 荀诩。 这场行刺可谓谋划缜密,更是挑中了春明湖这个绝佳的刺杀之地。临川郡王设宴,又逢上巳节,遇刺的春明湖也是长安百姓游湖踏春之地,刺客隐匿于人群,无论来去都轻易查不到行迹。 刺客对他们所坐的画舫也十分了解,在画舫上带不了太多近卫,若要刺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若非事前筹谋良久,绝无可能做到如此缜密的地步。 事涉临川郡王,大理寺自然要谨慎一些。 「临川郡王今日设宴的消息不是秘密,乐坊管事随意攀咬你们便因此畏首畏尾,如何能查出刺客?」谢神筠冷冷道,「再去审问,卯时之前我要看到他们的口供。」 话音刚落,堂外又有人被恭恭敬敬地迎进来,都作宦官打扮,领头那个正是御前总管陈英。 他躬身与上座的沈霜野说话:「陛下惊闻侯爷与世子遇刺,命奴婢前来问定远侯安否?世子安否?陛下甚是忧心。」 沈霜野稳稳受了他礼:「多谢陛下挂念,我并无大碍。」 禁卫来报也说定远侯分毫未损,这自然理所应当。他为北境屏障征战千里,倘若当真在京都被刺,也配不上这定远侯的威名了。 陈英将目光转向谢神筠,面色霎时变了,竟不由往前疾走两步:「郡主这是——」 禁军传回来的消息,可只说定远侯遇刺,没提这位贵人也受了伤! 「陈公公不必惊慌,」谢神筠道,「这是旁人的血,定远侯遇刺之时我恰好也在。」 陈英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郡主无碍便好。若二位无恙,奴婢也好回宫復命。」他奉旨前来督查此案,「今夜定远侯与敬国公世子遇刺一事传入宫中,陛下震怒,责令三司与禁军入宫御呈此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天子亲自过问,三司不敢懈怠,饶是至今未曾寻得刺客踪迹,也紧赶慢赶赶出了案卷详情,连夜呈递入西苑。 —— 谢神筠出大理寺时风雨已停,风灯沉在檐下积水里,绽了满街冷光。 「春日无常,这风雨当真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神筠道。 他们在春明湖畔的话还没说完。 「你是搅弄风云的人,不怕风雨。」沈霜野跨出两步,越过了一汪积水,袍袖如云浮在水中千灯之上,「但雨落成渊,郡主纵有遮蔽,也终有沾水的时候。」 地上是湿的,谢神筠立于阶前,一线之外便是深色水迹,她不管往哪走,总要蹚过满地冷水。 天地在此刻倒悬,头顶是漆黑长夜,脚下是星河入水。 谢神筠提裙涉过积水,霜白的影似蔓枝亭亭的白牡丹。 「疾风吹长夜,疏雨洗旧城,长安最不缺的就是风雨,你我都在盼着它来。」谢神筠道,「沾水是好事,下了雨这地上便干净了。」 白牡丹在谢神筠脚下碎成墨点,如花逐残夜,搅浑了一镜清梦。 她解下广袖,越过千灯长街,抛进了沈霜野怀中。 「这衣服脏了也没什么,倘若侯爷不愿意赔,就把这衣服洗干净吧。」谢神筠看着他。 那衣上锁着幽幽冷香,掺进血气,既腥且艷,都渗进了沈霜野怀中。 沈霜野拎着那衣,眉眼深沉如寒渊,看不出情绪。 谢神筠眼神也捉摸不透:「洗干净点,我还要穿。」 —— 梁园牡丹已开,翠阁朱楼之间明灯夜照,千光夺星。飞阁群楼在褪去冬日的霜雪之后终于显出它秀丽华美的本色。 谢神筠凭栏而望,她沐浴过后重新换了一套雪青雾纱广袖,曳地时有月华流转。 她在听秦和露的回禀。 秦和露道:「第二波刺客不是我们安排的人,当时我发现不对之后立即让人循着刺客踪迹追到清明渠,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阿烟是春明湖刺杀的亲歷者,看得分明:「他们不是冲着定远侯和宣世子来的,目标是主子。」 「两岸的弓箭手也是早有预谋,事后没有留下痕迹。」秦和露道,「时间上掐得这样紧,太巧了。」 巧到谢神筠和宣蓝蓝在同一时间遭到了刺杀。 谢神筠眼如寒星:「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秦和露道:「刺杀走漏了风声,宣将军那里有鬼?」 「未必是走漏风声。」谢神筠道,「宣盈盈这个人,不能深信,我想要西南的兵权,她也想要我的命。」 秦和露略一思憷便明白了:「主子是怀疑燕州城外被定远侯缴获的那批货,其中也有宣将军的手笔?那批货就是送去西南的,宣将军知道那批货的动向,不是难事。宣氏又与定远侯有旧,把货送到定远侯面前再容易不过。」 「若是如此,她写信来要除掉宣世子,便是做戏给我们看的。」阿烟道。 因为一桩私铸兵甲案又牵出了贡船案,像是顺藤摸瓜,就要扯出这潭淤泥之下的无数交易。 杀掉宣蓝蓝,是彻彻底底的祸水东引,能把目光都集中到贡船案上来,还能让宣盈盈从这泥潭里干干净净地摘出去,毕竟谁也想不到,做姐姐的会派人暗杀自己的亲弟弟。 「宣盈盈想杀宣蓝蓝的心是真的,做戏给我看也是真的,」谢神筠道,「对她来说,我最好和宣蓝蓝一起死在春明湖上,这样她便能高枕无忧。」 宣蓝蓝对她是个威胁,谢神筠同样也是。 「可宣蓝蓝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谢神筠冷冷道。 宣蓝蓝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如今宣盈盈看似在西南军中颇有威望,但黔西道驻军仍是敬国公说了算,宣蓝蓝在长安一日,他就是节制西南兵权的最好人选。 「从今日开始断掉同西南的往来。」谢神筠道,「宣盈盈不能信了。」 「但西南那边不能缺人。」 「把瞿星桥放到锦州。」谢神筠道,「今夜春明湖上遇刺的两人都不是寻常身份,定远侯节制北境,敬国公掌兵西南,他二人要是稍有不测,动盪的就是大周半壁江山。刺客查不到踪迹,就该问责戍卫京师的禁军,圣上必定会给沈霜野一个交代。再来,郑镶知道我对他厌恶颇深,又有江沉在侧虎视眈眈,他早就在另谋出路了,禁军统领的位置他觊觎已久。」 谢神筠嗓音微冷,「他想要,我就给他。」 这是谢神筠一开始的打算。 但春明湖上冒出的第二波刺客成了梗在她心头的刺。这让谢神筠原本十分笃定的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 秦和露道:「但定远侯遇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案子查不下去。」谢神筠道,「这世上真正需要沈霜野的地方在北境,而非大周。」 鹿野之战后,北境五年可安。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燕北铁骑换一个主人甚至多个主人都是好事,他们觊觎北境兵权太久了,朝中没有人盼着沈霜野能安然无恙,他们都在等着燕北铁骑倒下之后瓜分它的尸体。 想杀谢神筠的人很多,但想杀沈霜野的人只会比她更多。谢神筠遇刺是什么结果,沈霜野遇刺也会是一样的。 「但你说得对,沈霜野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一定会查贡船案。」谢神筠微垂眼睫,月光镀上一层薄霜,「让他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今夜无星,浓云遮蔽天地,又是一个吃人的夜。 寒意砭骨,谢神筠觉得有些冷了。 「先歇了吧。」谢神筠望向天边月,「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 翌日浓春照晴芳,西苑殿门大开,殿前石阶光可鑑人,白玉栏上刻清静经,内外皆屏声静气,唯有晴光入殿。 政事堂群臣并三司官员皆在,群臣看着缓步而来的定远侯,面上神色各异。 轻袍缓带隔绝了旁人窥探的视线,沈霜野顶着各色目光,照旧从容不迫。 今日难得西苑廷议,为的是什么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见到沈霜野安然无恙纷纷问好。 「禁军与金吾卫巡防京畿,竟出了这样的疏漏。」秦叙书道,「我听说禁军连夜搜查,似乎还有余众潜藏在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何人敢蓄养如此之多的杀手,刺客一日不曾归案,只怕长安便一日不能安宁。」 连贺述微也不由侧首:「刺客余孽未清,对长安百姓俱是威胁,须得早日将其缉拿归案才是。」 刑部尚书吕谨年事已高,此刻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 缉拿归案说得容易,但刺客均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没有留下活口,昨夜禁军赶到时都没有留下刺客踪迹,如今又是一夜过去,那些刺客又善水匿,长安水系四通八达,只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这些不必在朝上说,附和便罢了。 内侍传召群臣入殿,没有给他们多少寒暄的时间。沈霜野踏入殿内,莲花台上天子一身深灰道袍成了殿中最为浓重的一道阴影。 太子率先发难,责问三司:「昨夜定远侯遇刺,三司盘查一夜,可有结果了?」 兵部尚书傅选是个闷葫芦,一贯不爱在朝上开口,但此时遇刺的是燕北节度使,他便也免不得开口提醒众人:「刺客是冲着定远侯来的,侯爷身兼燕北节度使,系北境安定,他遇刺之事事关重大,臣只怕侯爷遇刺消息一出,北境不稳。」 此言一出满堂皆滞,正是戳中了群臣心底隐忧。 沈霜野今日不曾开口,但他站在那里身后便似有千军万马,叫人不能忽视。 吕谨眉眼一动,半撩的眼皮满是精光,但他开口时又变得慈眉善目:「傅尚书说的是。」 他几十年的习惯了,说话慢慢吞吞,此刻也不着急,点了主理此案的大理寺卿出来回话。 大理寺卿严向江此时出列:「臣已将卷宗详情悉数呈至御前。」 他在群臣之前便已到了西苑,熬了一夜,眼中血丝未褪,开口时仍然形容端整。 皇帝神情未起波澜,显然是一早便听过他的回禀,淡淡道:「说吧。」 严向江斟酌道:「此案还要从敬国公世子说起。」 「两月前敬国公府上採买,购进了一批绫罗绸缎,经左骁卫副都尉孟希龄查实,那批绸缎正是一年前徐寿二州府兵通匪案中失踪的贡品之一。」 「什么?!」 满堂震动。 傅选一愣,竟险些没想起来同定远侯一同遇险的还有敬国公府那个草包。 这实在不能怪他。 黔西道如今是宣盈盈掌兵,封敬武将军,宣将军的威名犹在其父之上,而名正言顺的敬国公世子宣蓝蓝不过是个借着父荫在鸿太常寺吃空饷的草包,再一看今日朝议,压根就没有宣蓝蓝的人影。 太子自持身份,昨日并未赴宴,只私下命人送了礼到荀诩府上。他与荀诩感情极好,自然也时常见到同荀诩交好的宣蓝蓝。 「贡品?」太子追问,「此话可当真?」 人人皆知太子自淮南道回来之后便一直在为两州府兵奔走,此刻这桩刺杀案竟又和府兵通匪案扯上了关系。 莲花台上二圣并立,叫人不能忽视,殿中群臣目光一碰,都不曾开口。 严向江道:「一年前的府兵通匪案正是由孟统领带兵剿匪,但匪患除后,被水匪劫走的两船贡物却不见踪影。孟统领也因此一直在追查。」 他说得隐晦,「直到两月前,孟统领发现其中一批贡物竟被宣世子买进了府上。」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在殿中的人皆是心有七窍之辈,贡物如何在孟希龄眼皮子底下失踪将近一年?失踪一年却又被宣世子无缘无故买进府上,只消细想其中关键便能叫人出一身冷汗。 秦叙书眉心一皱:「敬国公世子没来么?」 天子身边的陈英微微俯身,温声回禀:「宣世子昨夜受惊,已病得起不来身了。」 太子紧盯着严向江,不肯让他含煳过去:「孟统领今日何在?」 春三月的天,严向江额角渗出薄汗,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答:「孟统领已领旨去敬国公府了。」 座上圣人的目光淡淡垂落下来,已将殿中百官的诸般神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定远侯遇刺一事如今未有定论,又牵出了旧案。」皇帝声音微沉,「务必要查个清楚。」 —— 春云蔽日,谢神筠在千秋台,正碰上群臣散朝。 沈霜野缀在最后,轻而易举地瞧见了她。 谢神筠去北衙刑狱,沈霜野往兵部大院,只有这段路能同行。 「侯爷指使孟统领去查宣世子,倒也真是不怕引火烧身。」谢神筠道。 他二人心知肚明,贡物从北境流出,过谢神筠的手再到宣蓝蓝被拖下水,谁也撇不清干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刺杀案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反而是府兵通匪案现在成了隐约梗在皇帝心头的刺。大理寺连夜将案情详细呈给了皇帝,皇帝最终却将这桩事落给了北司。 北司查案的结果就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也意味着谢神筠如今握着绝对的掌控权。 沈霜野道:「郡主既然都敢釜底抽薪,要引火烧身也是先烧到你的手,我又怕什么。」 「怕我算计你啊。」 「郡主神机妙算,的确让人不得不防。」沈霜野淡淡道。 「明枪易躲,暗箭才难防,侯爷这样坦坦荡荡的,倒真是让我无计可施。」 「我以为今日朝上种种恰是遂了你的意。」沈霜野眉眼未动,轻声道。 「贡品的事孟希龄暗自追查了一年,朝中没有半点风声,但两个月前,你秘密召见他,不仅详细询问了当初剿匪的细节,还重点关注了贡品的下落,而春明湖刺杀一出,孟希龄便立即上书查到了贡船案,谢神筠,春明湖刺杀,当真不是你贼喊捉贼吗?」 语末极细微的杀意,如日破春云。 谢神筠被那日光一蛰,眼睫极其微妙地一颤,像是盛不住春日里满溢的晴光。 「捉贼拿赃是三法司的事,同我没干系,」谢神筠道,「况且真相这种东西,只有心存正义的看客或心怀不甘的苦主才会追究到底,可惜今日在朝上的百官,没有一个当真是为缉拿真兇而来。」 谢神筠抬眼,「沈霜野,你猜猜,今日在西苑的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想我死的人多了去了,郡主不也是其中之一么。」沈霜野平淡地说。 「这你可错了。」 谢神筠抬手遮了那光,侧眸过来的眼神很深,将日光都吞噬殆尽,让人情不自禁从心底泛出凉意,「人命至重,有贵千金1,我向来很惜命,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长路已看到尽头,北衙卫所与六部大院在两个方向,他们在这里分开,背道而驰去了不同的方向。 第40章 太极宫以北便是北衙刑狱所在,四面高墙成了「囚」字牢笼,北司提审四个字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宣蓝蓝不是钦犯,因此是被郑镶「请」进来的,病得起不来身是夸张的话,但他的确有些发热,甫一沾座便软了骨头,仍强撑着挺起腰背,没有露怯。 「宣世子勿慌,」郑镶面上噙出点笑,落在宣蓝蓝眼里却如罗剎鬼魅,「请你来正是因为昨夜春明湖遇刺一事。」 「昨晚不是已经在大理寺说过了吗?怎么还把我叫到北司来问。」宣蓝蓝想到一种可能,试探性地问,「不会是我爹和我阿姐出什么事了吧?」 要是西南造反,那可跟他没关系! 宣蓝蓝险些脱口而出。 「敬国公与宣将军一切安好。」 不待宣蓝蓝松一口气,郑镶又问,「昨夜宣世子在口供中说一共经歷了两拨刺客,第一波刺客凿穿了你与定远侯的船,是瑶华郡主救了你们,随即又有第二波刺客来袭,是也不是?」 宣蓝蓝点点头。 郑镶在昏暗中盯住他:「宣世子可记清了,那第二波刺客到底是沖你还是沖瑶华郡主来的?」 宣蓝蓝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北司的椅子是给犯人用的,坐起来不会舒坦。 「啊?这有什么关系?」宣蓝蓝不解,「自然是沖我和定远侯来的,郡主是因救了我们才遭此一劫。」 「是吗?」郑镶拿起手边的口供,「但据船上的船夫说,刺客退去之后还有一人扮作死尸趁其不备用暗器偷袭郡主,反被当场毙命,事后大理寺验尸时发现刺客喉间一道致命伤,兇器正能和郡主的龙渊剑吻合。」 那一幕确实惊心动魄,随着郑镶的描述白虹贯穿刺客咽喉的画面又再度浮现在宣蓝蓝眼前。 郑镶幽深道:「刺客若为刺杀你或者定远侯而来,为何会在最后关头转而向郡主下手?」 宣蓝蓝在他的眼神里不寒而慄。 「我、我不知道……」宣蓝蓝觉得他的话不对劲,「刺客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许是当时郡主离他最近,最好下手。」 「刺客所用的袖箭射程足以覆盖那座画舫,甚至当时在船上定远侯离刺客更近,但他选择了刺杀郡主,」郑镶微微倾身,「换种说法,刺客本就是冲着郡主去的。」 宣蓝蓝悚然一惊,下意识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迴避着郑镶的视线,但那阴冷的目光有如毒蛇吐信,叫人浑身发冷。 郑镶没有继续追问。 「那咱们来说说宣世子知道的。」 郑镶推开面前的口供,立即有禁卫捧着木盘放上去,烛火下流光溢彩,正是各色彩帛。 「两个多月前,你府上买进了一批丝帛锦缎,宣世子可认得这些东西?」 宣蓝蓝匆匆掠过那堆丝锦,继而指着自己:「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还是不知愁苦的少年模样,眉眼尤其秀美,但盛气凌人和怯懦无知同时出现在他脸上时便沖淡了那分妩媚,让人意识到他是个内外兼修的纨绔子弟。 「我是敬国公世子,不是府上的管事婆子,」宣蓝蓝不耐烦道,「怎么可能记得住一堆布长什么样子。」 「但你口中的这堆布是一年前在徐州被劫走的贡品,宣世子作何解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什么?!」 宣蓝蓝惊怔的表情不似作伪。 江沉提灯领着谢神筠进来。狱中灯火灰暗,外头的春光漏不进一丝一缕,唯有天窗能照出一角晴蓝。 神武卫与北司相看两厌,这案子交办给了北司,孟希龄没有查案之权,但一年前的府兵通匪案是他带兵镇压的,那批失踪的贡物也算是在他职责范围内,因此皇帝命他一同追查。 屋中审问已到一半,宣蓝蓝理直气壮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如何能认得出来,这些锦缎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我顶多认个颜色花样,我怎么知道是贡物?」 门被推开,谢神筠走进去道:「我相信宣世子确实认不出来,否则也不会把东西送给我。」 「郡主?」好歹是一起共过患难,又叫过姐姐,乍然在这鬼地方见到谢神筠,宣蓝蓝觉得比以前亲近了许多。 但谢神筠神情冷淡、容色霜白,垂眸时未被鸦羽淡影覆盖的肌肤冷白如坚冰。 让宣蓝蓝心口一凉。 谢神筠单刀直入:「元月初七,曲江诗宴,世子曾说要送一些丝锦予我,后来果然让人送到我府上,世子可还记得?」 宣蓝蓝当然记得。 「这和……」 谢神筠打断他,目光疏远冷淡:「这便是后面世子送到我府上的丝锦,其上有贡字织纹,正是江州织造司所织贡锦。」 那些丝锦竟是宣蓝蓝送给谢神筠,又被谢神筠当作证据拿给孟希龄的。 「如何能确定这是府兵通匪案中被劫走的贡物呢?」 宣蓝蓝沉默片刻,表情竟然认真起来,他虽然常常表现得天真,但不是真的蠢笨,「每年送至宫中的贡物不知繁几,也会被陛下和圣人赏赐给官眷,再来,也或许是织造司孝敬官员或者干脆自己私下倒卖,因此流了出来也未可知。」 孟希龄能回答他的疑惑:「孝敬上官或私下倒卖不会留下记号。」 「最重要的一点,」他以刀柄挑开丝锦,其上牡丹团花暗纹竟似随着光线流转逐渐繁盛锦簇。 「被劫贡物中的丝锦是专为贺圣人千秋赶制的,花纹独一无二。圣人偏爱牡丹,因此织造司耗费心力在纹样上织出了洛阳春景,一景只得一匹,这牡丹十二锦织造司花了三年才完成,那批贡物失踪后陛下令织造司重织,但至今才织出了其中一半。」 宣蓝蓝听明白了。 「因此这只会是被劫的贡物。」 「此案干系重大,宣世子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贡锦,还请如实相告。」孟希龄道。 「我招了能给我算立功吗?」宣蓝蓝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诚恳道,「我这也是算立功了吧,毕竟这是我慧眼识珠挑出来的没我送给郡主你们都不知道这些是贡锦……」 —— 宣蓝蓝没什么义气,很快就在口供里交代清楚。 「那批贡锦是从锦绣阁出来的,宣世子说是鸿胪寺的魏昇知道他想买一批上好丝锦,因此命人送到了敬国公府。」郑镶道,「锦绣阁的东家是魏昇的夫人,淮南出身,她爹是淮南道转运使何朝荣。」 转运使一职负责的正是各州府盐铁漕运,是名副其实的重权在握,短短半日,郑镶已将锦绣阁的背景查了个干干净净。 郑镶道:「卑职立即带人去曲府将涉案人等一併带回。」 「不必,」谢神筠出了北衙的门,「江沉已经带人去了。」 郑镶缀在她身后,闻言眸光一闪。 谢神筠绕过了北司直接找到孟希龄,如今又赶在郑镶之前就让江沉提审魏昇,方方面面都表明了这案子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早有预谋。 隐约的焦躁浮上郑镶心头。 他已然看不透谢神筠想要做什么了。 —— 禁军查封了锦绣阁,曲府上下二十四口人尽皆入狱,魏昇被提进北司时未加镣铐,这似乎给了他某种暗示,意味着他尚且不是盖棺定论的罪臣。 但狱卒打开牢门提审他时却击碎了他的幻想,他被换上重铐,拖进了刑房。 半炷香后,他被一桶兜头的凉水沖开发间血污,看见了坐在桌后的江沉。 江沉手边搁着一沓口供,问:「魏大人在鸿胪寺多年,听说与宣世子关系极好。」 「极好称不上。」魏昇尝到了铁锈味,声音已经在方才的受刑中变得嘶哑,「同朝为官,只是相熟罢了。」 「只是相熟?」江沉道,「光是过去一年你送到敬国公府上的节礼便不计其数,最近的一次是两月之前,你通过锦绣阁送给宣世子一批丝绸,淮锦南丝,雪纱雾缎,魏大人好大的手笔,凭你在鸿胪寺的俸禄,竟然给一个只是相熟的同僚送这样贵重的锦缎。」 江沉厉声喝道,「就是贵重得过了头,贡品你也敢送!」 「什么贡品?我一无所知,」魏昇道,「那些不过是普通的丝绸,江大人勿要颠倒黑白!」 「你且好好看清楚,这到底是普通的丝绸还是贡品?」 烛火下牡丹十二景纹样熠熠生辉。 江沉道:「这是去岁淮南织造司进贡的贡品中的牡丹十二锦,如今却出现在了你送给宣世子的节礼中,你作何解释?」 魏昇陡然抬头:「你说这是我送给宣世子的?绝无可能!我送出去的分明是普通丝绸!」 「物证在此,你还敢矫言谎瞒?」江沉厉声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不可能、不可能!」魏昇盯着那些彩帛,倏尔冷汗涔涔,「这绝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最初确实不知道送出去的是贡物。」江沉不动声色道,将签字画押的供词甩到魏昇面前。 「锦绣阁的掌柜已经招认,是他误将放置在库房的贡物与普通丝绸搞混,这才送到了宣世子府上,宣世子不识得这是贡物,将它转送给了瑶华郡主,你因怕事情败露,因此设计了春明湖刺杀想要杀人灭口。」 「人证物证皆在,容不得你抵赖狡辩。」 供词上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瞬间扎入魏昇眼底。 魏昇勐然前倾,喉间刺痛。 「是——」他目眦欲裂。 是谢神筠,还有陆庭梧。 魏昇早该想到的,从贡船案被翻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弃子了。 弃子没有开口的必要。 俞辛鸿就是前车之鑑。 「私藏贡物,刺杀重臣,」江沉从桌后倾身,「你曲府上下二十四口人的命,都葬送在你手里。」 江沉的声音异常冷漠,他是北司副使,说出口的话就是曲府满门的催命符,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宣告。 铁链挣动,在寂静的刑房哗啦作响,魏昇喘着粗气,他在这一刻思绪异常清晰。 口供和审问根本不重要,审他的是江沉,那意味着他背后站的是谢神筠,谢神筠不会放过他的,甚至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 「我要见郡主——」魏昇的声音在这一刻异常嘶哑,「是谢神筠让你来审我的是不是?」 「想见郡主?你也配。」江沉冷冷道,魏昇在他眼里已经是个不需要再浪费时间的死人了,「此案将结,郡主不会见你。」 「不——」魏昇死死攥住了铁链,指甲都因太过用力而在瞬间崩裂。 他还有用,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用—— 就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谢神筠,你让谢神筠来见我,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魏昇在极度的恐惧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灭的光影在他眼底跳动,竟似炽热岩浆流淌, 「章寻,章寻在我手上。」 —— 曳地云罗穿过北狱内重重暗影,谢神筠来时如寒霜盖室,顷刻让人感觉到了冷。 禁卫搬来了椅子,刑房中重新点起鎏金宫灯,将这方暗室照得亮如白昼。 谢神筠端详他,那眼神称不上好与不好,只是很淡:「章寻怎么会在你手上?」 魏昇已经被收拾干净,重新换上了白衣,但在谢神筠面前他仍是被剥掉了所有倚仗的囚犯,从心底里生出胆寒。 「是你换掉了贡物。」魏昇答非所问,「我送给宣蓝蓝的都是普通丝锦,是你将其换成了贡物。」 就算是换掉贡物,谢神筠也能在里面把自己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故意把自己暴露在魏昇和陆庭梧的眼里,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催命符。 要么杀了她,要么被她杀掉。 「章寻的命不值钱,换不来你满门安康无虞,我没什么耐心,不想听废话。」谢神筠冷漠道,看他的眼神和看蝼蚁没有区别,「你最好想清楚要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魏昇反而平静下来:「曲府满门轮不到我来保。但你说得不错,章寻的命不值钱,值钱的是太子手书。」 魏昇迎着谢神筠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太子下令炸掉庆州矿山的手书,是他亲笔所写,有私印为证。」 极度的安静,谢神筠没有出声,异样的沉默仿佛冰下流淌岩浆,压抑得随时都会爆发。 章寻是魏昇抛出的饵,也是他给谢神筠的诚意,但这不代表魏昇不会给自己留下护身符。 良久,谢神筠终于开口,但出乎魏昇意料,她问的竟然是—— 「章寻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这是谢神筠方才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 那能令当朝太子身败名裂的证据在谢神筠面前仿佛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她在乎的竟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经过。 魏昇额角微跳。 谢神筠仍然端坐,那居高临下的面容冷白如冰,叫人难以看透。 魏昇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所谓的太子手令只要谢神筠不在乎那就是一页废纸。 谢神筠的态度清楚无比地表明了这一点,她还要教魏昇认清楚,他想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在谢神筠面前就只需要顺从。 魏昇唿出一口气,颓然后仰:「俞辛鸿。」 「矿山崩塌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传到朝中时要早,更确切地说,从陆庭梧领命决定要炸掉庆州矿山时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俞辛鸿清楚自己知道得太多了,一旦出事他不仅会是第一个被抛掉的弃子,还会变成顶在陆庭梧前面的替罪羊。」 工部侍郎的位置并不好坐,对俞辛鸿来说尤其如此。 他不是正经入朝为官,河工出身的小吏,一朝跻身天子堂,一步登天的背后是巨大的恐慌。 俞辛鸿兢兢业业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 他在谭理面前唯唯诺诺,在陆庭梧面前卑躬屈膝,他没有家世,没有师友,更无故旧,他的死就像掸掉一粒浮尘那样容易。 「章寻是俞辛鸿给自己留下的退路,」魏昇道,「但这退路没有用上,他就已经被灭口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谢神筠知道得比他更多,俞辛鸿的死甚至还有谢道成在背后推动,那些大人物在朝中看似针锋相对、势均力敌,但他们也共同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罗了所有的秘密。 「但为什么偏偏是章寻?」谢神筠一针见血,「因为他是贡船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 魏昇眼下的肉在抽搐,他已经显出了疲态。 但他并不清楚谢神筠到底知道多少,试探着给出了回答: 「章寻并不重要,只是他运气好,谁叫矿山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 「撒谎。」谢神筠森然道,「章寻这个人本身就足够重要,他是你们故意留下的证据。」 谢神筠从容到近乎冷酷,「贡船案才是重点。」 谢神筠目光很冷,近乎看穿人心。 在谢神筠面前魏昇几乎无所遁形,在此刻他终于明白裴元璟对谢神筠的忌惮,她像是一柄漆黑的刀,能挖出所有的秘密。 「……贡船案,」片刻的沉默,魏昇哑声道,「郡主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吗?」 「我就是不清楚才要来问你,」谢神筠慢条斯理道,「比如,原本该是被水匪劫走的贡锦,怎么会出现在你手上?」 她的每一个字听在魏昇耳里都是冷冰冰的暗示。 狱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吏疾笔记下魏昇口供时的沙沙之音。 「……因为所谓的被水匪劫走的贡锦,本身就是假的。」魏昇从牙缝里挤出话,「当初满载贡品的那艘船一入徐州境内就被发现船上的贡品都被换掉了。」 谢神筠心头一跳,眼底锋芒一闪即逝。 贡品在徐州时就被换掉了?! 谢神筠终于明白魏昇那句「是你换掉了贡物」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指她把宣蓝蓝送出去的东西换成了贡锦,而是在说是她换掉了淮南织造司进上的贡物! 魏昇面无表情道:「当初淮南进贡两船贡物,为圣人准备的千秋节礼也在其中,但船出了淮州时才被人发现,船上的贡品全都是假的。」 进上的贡品出了差错,没有人敢声张。 「被发现贡品有假的当夜,水匪便袭击了贡船。」 谢神筠端坐,细白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木头上,神情看不出端倪:「事后孟希龄查出了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证实贡船被劫是早有预谋,这就是原因?因为贡物是假的,所以府兵便索性联合水匪劫走了贡物,来个死无对证?」 魏昇摇头:「府兵没有通匪。放任水匪劫走贡船只会引来朝廷剿匪,事情会闹得更大,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 「钟磬通匪的书信如何解释?」 「书信是假的。」 「那你是在说孟希龄捏造了府兵通匪的事实?」 魏昇抬头,目光尖锐:「是不是捏造的郡主比我更清楚。」 否则这些贡锦是怎么到谢神筠手上的,倘若不是谢神筠换掉了织造司送出的贡品,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贡船案? 只能是谢神筠换掉了那批贡物,又一手打造了府兵通匪案。 「捏造?」谢神筠微微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惋惜,「府兵通匪的事实不会仅凭书信断定,徐寿二州以匪养兵的消息也早有传闻,孟希龄剿匪,三司会审、兵部裁断,府兵通匪案上呈天听,又岂是捏造就能凭空生出这样一桩大案的?」 谢神筠微微倾身,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到底是府兵没有通匪,还是他们压根就是匪?」 魏昇瞳孔骤然放大。 谢神筠轻声道,「护送贡船的两百府兵在剿匪之后便十不存一,俱被流放荒苦之地,但至今活下来的只剩了章寻一人,这是巧合吗?章寻偏偏又被流放去了庆州矿山,这也是巧合吗?」 「你和俞辛鸿没有交集,但章寻从俞辛鸿到你手里,只意味着你和俞辛鸿之间有某种更紧密的联繫,再没有什么能比利益的交换和共同的秘密能让两个人成为坚实的盟友。」谢神筠道,「在章寻这个人上,你和俞辛鸿达成了利益的交换。」 章寻这个人并不重要,但他本身就是连接起贡船案和矿山案的一条线。 魏昇手指微颤,谢神筠说得太对了,对到让他笃信,从贡船案开始,一切就都是她的阴谋。 「哐当——」 外面杂音忽起,北衙素来安静,此刻这不详的骚动似乎预示着某种大难将临。 江沉骤然出现在门外:「郡主,宫中生变!」 他面沉如水,「太子带兵直闯宫禁,已过兴安门。」 魏昇猝然抬头,惊惧到极点。 「你看,要你命的人来了。」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魏昇碰到她幽深的目光,寒意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谢神筠的意图。 从她自庆州回来之后,行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紧逼。矿山案是谢神筠亲自去查的,但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陆庭梧不会信。 但谢神筠生生忍下去了,忍到太子和陆庭梧都忍不住心生怀疑、一再试探。 不仅仅是谢神筠变成了悬在东宫颈上的利刃,定远侯查到庆州私铸兵甲,也同样让他们胆战心惊。 太子在矿山崩塌之后要翻贡船案当真不是因为心虚吗?这样声势浩大,最终却无疾而终。 紧随而来的是谢神筠孤山寺遇刺,刺客所用的兵刃恰是徐州府兵制式,这把群臣的目光再度引回到贡船案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魏昇送给宣蓝蓝的丝锦,被换成了失踪的贡锦。 在这样草木皆兵的境地下,陆庭梧还能忍多久? 春明湖刺杀就是答案。 但谢神筠等的就是今日。不管是章寻还是太子手令都没有任何意义,她不需要去证明是太子下令炸掉了矿山,她要的是太子谋反的证据。 人性狡诈、贪婪、怀疑又极度自私的弱点被谢神筠洞悉得一清二楚。 谢神筠抬指,小吏立即将写好的口供呈到她面前。 她略微翻了两页,便放到火中烧掉了。 「魏大人,你要想活命,就得让我看到价值。」谢神筠挥退了江沉,像是外面的惊涛骇浪都不能惊扰到她半分,「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从头开始说吧。」 「……郡主想要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魏昇喃喃道,若非铁链绑缚,他此刻就要站不住了。 他心神大乱,竟顾不得探究谢神筠分明已经如愿逼得太子谋反,为何还要执着于他的口供。 谢神筠神色不起波澜,眼瞳幽深如渊:「就从徐寿二州的匪患开始说起。」 徐寿二州的匪患起于延熙七年,端南水患,筵水两岸无数人流离失所,虽然朝廷赈灾及时,但随之而来的大疫却让原本还不想远离故土的流民纷纷北逃东进。 朝廷不会坐视疫病蔓延,那年由宣盈盈率兵平乱,将部分流民拦在了亭城的天堑明月峡之外。 活下来的人就此落草为寇,靠打劫来往的船只和商队谋生。水患和疫病之灾解决后,朝廷招安数次,但仍是有些水匪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在被编入当地府兵之后还和自己的同伙暗通款曲,因此徐寿二州的匪患一直未绝。 「但我后来才有了猜想,徐寿二州的匪患一直未绝,是因为有人在以寇养兵,两州的府兵早就不干净了。」魏昇道,「养兵不仅要人、要钱,还得隐秘。我开始只以为是东宫想通过漕运敛财,后来才发现有人借着水路私运兵甲进徐州。」 谢神筠意识到了什么:「延熙十三年,你娶了刚被擢升为淮南转运使的何朝荣之女,这桩婚事,是太子妃亲自保的媒。」 魏昇沉默地点点头。 何朝荣是延熙十三年,也就是八年前被擢升为淮南转运使的,魏昇也在那一年娶了何朝荣的女儿。 魏昇任鸿胪寺丞,管的恰恰就是朝贡宴劳之事。 谢神筠不动声色,意识到何朝荣和魏昇的结亲或许就是太子囤兵徐州的开始。 嫁女之举就是何朝荣献给太子的投名状,从此之后,徐寿二州就变成了东宫的钱袋子和养兵场。 「因此钟磬发现淮南进上的贡物被调换时就知道这意味着徐寿二州的秘密可能暴露,渎职敛财事小,养兵自重才是谋反大罪。钟磬慌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贡船就被劫了,随后朝廷派人剿匪,孟希龄又查到了府兵和水匪的往来,」 魏昇道,「眼见养兵的事情可能败露,陆庭梧索性让钟磬担下了通匪的罪名。」 通匪案中疑点重重,天子心中难道就没有疑虑吗? 因此通匪案中的府兵最终定的是有谋逆之嫌,而后来孟希龄还在以追查贡物下落之名追查贡船案,均出自于帝王疑心。 「那些府兵也是威胁。」谢神筠道,「他们保住了一条命,却不能保证能管得住嘴。」 「否则养兵的事是怎么败露的呢?」魏昇嘲讽一笑,「贡船案之后他们就不能信了。」 谢神筠洞察了魏昇的心思,贡船案之后失去信任的不仅是倖存的府兵,还有魏昇和东宫。 「钟磬的下场让你看到了自己的来日。」 魏昇默认了:「那些府兵流放之后便被悉数灭口了,太子殿下要俞辛鸿秘密去信庆州,是我让俞辛鸿留下一个人证的。」 在崔之涣和俞辛鸿的说法里,太子是因为仁善才让俞辛鸿去信照看被流放至庆州的府兵,但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贡船案里只活下来一个章寻,是因为其他人都被灭口了。 「贡船案和俞辛鸿没关系,但俞辛鸿也怕了。因为紧接着定远侯就截获了本该运往徐州的兵甲,又一路查到了庆州。我知道养兵的事,而俞辛鸿也能从矿山私铸兵甲里猜到。我们随时都可能变成钟磬,该为自己早做打算。」魏昇喃喃道。 贡船案之后东宫本想沉寂一段时日,但定远侯的出现没有给他们留时间,陆庭梧这才觉得养兵的事已经暴露在人前,有人一直在针对他设局。 所以后来陆庭梧炸掉庆州矿山的急迫和恐慌,也都有了解释。 至此,贡船案中所有的疑点终于摊开在谢神筠面前。 —— 风过重阙,吹来刀兵之音,宫城已经陷在一片沖天杀伐中,无数铁甲踏震长夜,沖开了重重宫门。 谢神筠跨出北衙,看见漆夜中如浓墨层层铺开的甲冑——森寒的刀光齐齐对准了她。 刀光拂动谢神筠裙角,照亮她霜白侧颜,那摄人心魄的颜色仿佛在今夜终于褪去了森寒凌厉,从不敢直视,变得能够让人肆意把玩。 陆庭梧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能居高临下地俯瞰谢神筠。 寒光出鞘,照破他眼底划过的微妙。 无需多言—— 「杀了她!」 第41章 刀光如潮齐涌而上,层叠铁甲一往无前,带着撕裂万物的气势。北衙赫然变成了孤舟,在狂风暴雨中似乎随时都会倾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谢神筠站在长阶之上,眉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孤寒,恍如天边明月高悬。 她掌心微抬,而后断然落下! 下一刻万箭齐发! 箭雨如墙,生生扼住了黑潮的攻势。箭锋淬火,没入皮肉时顷刻便只能听见惨叫,烈焰卷过人潮,散成了漫天火星。 北衙可以是将倾孤舟,亦可以是困兽之笼。 禁军杀入火星之中,刀锋行云流水切割铁墙狂澜。 惊电撕裂云层,于瞬息之间照亮这场厮杀。 片刻之后天边轰雷炸响,暴雨顷刻而至。 陆庭梧抹掉面上的雨水,高声道:「天助我也!」 「我等为太子清君侧而来!天命亦在助我!」 东宫府兵士气大振,铁甲嗡鸣成雷,碾碎了禁卫防守。 谢神筠同样站在雨中,水珠滚过她浓密长睫,沾湿鬓边乌髮,在她抬眼时留下一笔惊心动魄的弧度。 「乱臣贼子,谈何天命?」谢神筠声音不高,却含着镇定人心的力量,「人人得而诛之。」 风雨敲击,谢神筠自岿然不动,她朱裙委地似花落春台,纤瘦身影却如巍峨高山,能镇江潮狂涌。 云袖在风中烈烈,划出一道灿然月华。 谢神筠眼底含霜,在拔剑时切碎了雨珠。 明月顷刻坠落。 —— 整座宫城已陷入厮杀潮海,喧声沖天。 太子一路踏破宫门,往琼华阁去,沸反盈天的厮杀声都被锁在宫城这座巨兽口中,东宫府兵的长驱直入如尖刀深入心脏,已切开了太极宫的动脉,禁军溃散似鲜血狂涌。 雨珠飞溅,渗透了铠甲的缝隙,将鲜红都洗作血水,让每一次挥刀都变得沉重。 但也更加坚决。 他为今日已准备太久。 但府兵在前方撞上了黑云。 暴雨袭卷天地,马匹冲破密集兵潮,长枪横扫千军。那些黑色的骑兵疾驰时踏碎风雨,如同天幕倾泻而下的狂流。 丹凤门前,千秋台下,沈霜野白衣银甲,为万军之首,先锋迎敌。 血水迸溅,太子将长刀横于胸前,隔着白流雨幕同沈霜野遥遥对峙,瓢泼大雨和厮杀人潮横亘在他们之间,如这些年渐行渐远的时光。 李昭眼神渐沉:「疏远,你也来阻我。」 那些遥远的情谊唿啸而来,成了经年累月的刀,将两人雕琢得面目全非。 沈霜野掌兵燕北之前没有人相信他能成为北境的屏障,他胜第一场仗时,太子命人疾驰三千里,送上一坛庆功烈酒,在千里之外与他同饮。 李昭曾笃信,沈霜野在朝堂可为能臣,在边疆亦能是守将。 沈霜野没让他失望。 但如今面前这个人对他说:「殿下,你已入歧途。」 「歧途?」李昭嘶声笑道,「何为歧途?这世间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沈霜野立于雨中,碎溅的雨珠折射出千万道漆黑的剪影,唯有刀锋所指之处有一线泓光。 任何人看见沈霜野都会生出退却之意,但太子没有退,他已无退路可言。 「疏远,」太子缓缓举刀,叫的还是沈霜野的表字,仿佛又回到了麟德殿中那些时光,他依稀还是那个温和仁善、人皆称颂的东宫储君,「你如今来阻我,已经晚了。」 「殿下错了,」沈霜野眉眼漆黑,沉如寒渊,「这世间道路千万,只要谨守本心不为外物动摇,就能一往无前。」 「本心?」李昭在那一瞬间不免觉得好笑又可怜,他与沈霜野谈权势,沈霜野却与他讲本心,当真——令人发笑。 他谨慎驱马绕过交锋刀兵,道,「沈疏远,你天真!」 太子怜悯地看着沈霜野,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恐惧看到沈霜野,也害怕面对贺述微。 臣如明镜,他是人皆称颂的大周储君,可君王的阴暗、自私和不择手段都在他们的眼中被照得无所遁形。太恐惧、也太难堪了。 可如今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恐惧和害怕都只是一个笑话,无论是贺述微,还是沈霜野,都是如出一辙的天真。 太子闭眼,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世间从无本心可言,你所谓的道,离不开教化二字。」 沈霜野根本不明白何为本心,人生来为善为恶,谁能肯定?善恶之间又岂有定论? 不过都是人心欲望雕琢出来的教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便能悉数概括。 时间和权力是这世上最无法抗拒的东西,前者无从改变,后者不能拒绝。沈霜野与他谈本心,是因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此生未受磋磨,无人与他争,也没有人能与他争。 「疏远,你求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大义,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为东宫储君,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就是我的道。」 李昭在今夜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储君外皮,东宫储君是千金之子,从来没有破军杀敌的将军气魄,他也当不成将军,只能做个赌上一切的亡命之徒。 「我今日所行,非是歧途,而是拨乱反正。」 沈霜野嘆息很轻,因此很快被雨水抹去。 「君王立世,当以天下为公。」沈霜野声音渐寒,他仍是平静,但流露出来的失望像针扎一样刺痛了李昭,「殿下,你奉行帝王之道,却无帝王之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雨水浇湿了李昭面颊,他双眼猩红,淌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个皇帝。」 他是这世间离皇帝最近的人,他学会了帝王的冷酷残忍,却只能当个宽厚仁善的储君。 何其的……不甘心。 太子猝然暴喝,「天地为笼,你我皆是笼中困兽,不死不休!」 他翻转长刀,带着孤注一掷的杀气。 暴雨如注、狂澜吞天,刀与剑的杀戮之间不需要声音,只需要斩开面前的一切。 谢神筠执剑而上,凌空斩向陆庭梧。 剑锋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咽喉划过,留下一线刺痛。陆庭梧勒马后仰,激起一阵长嘶,但已经来不及了,绊马索猝然弹开水花,陆庭梧在千钧一髮之际割开了马鞍,仓促滚地。 谢神筠的剑已经到了。 陆庭梧扬手溅起的水花阻隔了谢神筠的视线,那为他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机会,但谢神筠根本不靠眼睛行动,唿啸的风声和飞溅的雨珠都是她的眼,它们为她勾勒出陆庭梧的方位与身形。 锵—— 陆庭梧反手架住了谢神筠的剑锋,龙渊太快,但又太薄,对上军中的□□没有优势可言。电光石火间谢神筠悍然下压,刀剑锵鸣让人齿软,但陆庭梧随即掀翻了她的重击。 谢神筠落在积水之中,府兵很快围拢上来,他们筑起铜墙铁壁,开始围猎网中的猎物。 谢神筠眉间缀霜,肌骨仿若堆雪而砌,冷得不可思议。 暴雨给谢神筠创造出了得天独厚的环境,她在雨中洗干净了剑上血污,同扑上来的长刀再次相接。 剑锋过喉没有声音,落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便已杀到陆庭梧面前。 冷光直袭陆庭梧当面,他侧头闪避,回肘勐击谢神筠持剑的腕骨,冰凉的袖顺势滑落,青色血管妖异生长,在重击之下开出红花。 霜刃未退,疼痛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袖间流淌血水,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谢神筠——」陆庭梧咬牙道,尾音里藏满不甘。 但那没有用,冰凉的刀锋抹过陆庭梧脖子,剑花宛转似风中孤叶,让他的声音仓促断在谢神筠的名字之后。 「我讨厌你们叫我的名字。」谢神筠袖边沾了点血,她原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拎着袖口,眸光冷淡而厌倦,「让人觉得噁心。」 冰凉湿润的触感落在陆庭梧颈间,让他眼里落了一场大雪。 许多年前,太极宫落了一场大雪,太液池边冰雪挂云,松花落霰,谢神筠穿林而过,披了一层雪雾。 陆庭梧看着谢神筠越走越近,容色压住了雪光。 「阿暮」两个字在他齿间转了又转,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郡主。」 谢神筠眸光转过来,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身上掠过去:「嗯。」 谢神筠眼里没有他。 陆庭梧瞳孔中最后映出的是谢神筠的背影,渐渐同很多年前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重合。 那样好看,也那样冷淡。 —— 雨势不见转小,但府兵已经开始败退了。戍守宫禁的神武卫和禁军都加入了战场,这让府兵的颓势更加明显。 谢神筠策马率兵直入宫禁,到处都是杀喊,她踏过血水,没有停留。 陆庭梧的死不重要,她们今夜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她知道他会在哪里。 厮杀止于琼华阁前,在谢神筠奔向千秋台下的那一刻足以撕裂宫阙的弧光在霎那间为她照亮这场宫变的结局。 太子! 谢神筠挽弓拉弦,在风雨中拉出一轮满月,顷刻间羽箭离弦,如流星破空而去,直取太子头颅! 下一瞬白影切开夜幕,长枪贯穿风雨,一枪噼落了箭锋! 轰雷炸响,太子颓然倒在积水之中,从千阶之上淌下的雨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禁卫的长枪已经架成了牢笼铁壁。 雨帘重新罩天盖地,阙楼重台皆被阴影覆盖,沈霜野隔着雨幕盯住了谢神筠。 那注视很短,没什么波澜。 谢神筠同样回以冷漠,她的目光从太子挪到沈霜野身上,在那铺天盖地的沉默中想起一句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没有说话。 —— 暴雨沖刷宫檐,捲起的白沫中夹杂血花,被一併沖走。太极宫开始沉默运转,宫人和神武卫各司其职,让这座宫城重新变得干净起来。 皇帝惊闻太子逼宫,怒不可遏,一众东宫逆党暂押大理寺听审。 今夜雨还没停,殿里没有开窗,闷着浓郁药味,皇帝半靠在软枕之上,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病容憔悴。 「逆子,逆子!」他将碗摔进托盘里,话才出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潮红,眼里却慑出骇人精光。 「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贺述微同一众官员跪在帘外,袍袖下摆颜色略深,是匆匆赶至宫中时沾上的血水。今夜宫中生变,六部当值的官员皆被波及,面上难掩惶恐之色。 皇后没有开口,轻轻挥退了侍药的宫女。 殿内只剩下天子压抑的咳嗽。 「审,」皇帝断断续续道,「让三法司去审……」 裴元璟亦在殿中,他见沈霜野尚未卸甲,衣上血气未干,眸光微转,又在御前看见了几位今夜护驾的禁军统领,谢神筠却不在其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裴元璟脸色微变,蓦地扣住掌心。 谢皇后还在宽慰天子,冠珠在深殿中敛去锋芒,却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 群臣退出寝殿,没入雨幕,在夜色中如游鱼入海。大周似乎在暴风雨下变成了一叶孤舟,无人知晓今夜过去之后将会驶向何方。 贺述微走得很慢,因此显得心事重重,他被裴元璟叫住时尚未回神,迟了半晌才侧头看过去。 裴元璟没有耽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他要说的事更急:「瑶华郡主不在御前,我方才得知她已率禁卫出宫往大理寺的方向去,太子殿下就在大理寺,恐有性命之忧!」 他用词隐晦,但贺述微辅政两朝,歷经风雨无数,神情蓦然一变,立刻抬眼看过驻守在寝殿之外的禁军。 廊下雨中,他们都只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斩草还得除根,太子危矣! 贺述微蓦然转向沈霜野:「我记得护送太子去大理寺的并非神武卫,而是燕北铁骑。」 沈霜野没有他这样乐观,面色沉冷道:「铁骑拦得住禁军,但决拦不住谢神筠。」 铁骑押送太子,沈霜野没有给禁军插手的机会,东宫逆党没有被送去北司,而是押入大理寺,就是在防着皇后一党对太子下手。但他很清楚,谢神筠既然亲自去了,便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他想起千秋台下谢神筠射向太子的那一箭。 秦叙书脸色难看:「她们怎么、怎么敢……」 那可是大周储君啊。 但事实上在场诸人都十分清楚,太子已败,皇后便是大权独揽,没有什么不敢的。 况且……迟则生变。 太子毕竟是皇帝亲子,今上子嗣不丰,膝下只有太子和赵王两个儿子,赵王又素来身体孱弱……就算皇帝想要杀掉太子,只怕群臣也会大力阻拦。 贺述微当机立断:「去大理寺!」他看向沈霜野,「禁军与神武卫皆不可信,如今只怕只能请侯爷同我等亲自去一趟了。」 「太子殿下纵有谋逆大罪,但也该由圣上定夺,绝不能让殿下死于私刑!」 —— 雨势转小,大理寺氤氲在细雾中,被剥掉了锋芒。 谢神筠来得很急,她还穿着那身斑驳血衣,唯有脸洁白如玉。 「郡主。」大理寺卿严向江急急迎出来,刚行过礼就被谢神筠抬手截掉了后面的话。 「太子在哪?」 谢神筠立在雨中,严向江也不敢撑伞,他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不敢隐瞒:「东宫逆党皆被关押在内狱,」他急急跟上谢神筠的脚步,「定远侯派了人亲自看守。」 谢神筠穿过甬道,已经看见驻守在刑狱外的铁骑了。他们都是沈霜野的亲信,自然认得谢神筠。 此刻见她要进去,当即拦人:「郡主止步!」 「三司提审,何时轮到燕北铁骑来管了?」谢神筠冷冷道。 她眼中流露寒意,久居高位的气势在此刻显露无疑,「我奉命提审东宫谋逆案,今夜谁敢拦我,便视为犯上作乱,可当庭诛杀!」 寒风穿庭,谢神筠拨掉了刀尖,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在她身后,禁军拦住铁骑,迅速清空了刑狱内外。 太子被关押在最里面,大理寺的人不敢为难,牢里还算干净。 饶是到了这种境地,他形容也不显狼狈,玉冠束髮,衣饰整洁,显然是整理过的。他是贺述微一手教导出来的储君,最重礼数。 「是……阿暮啊。」太子心平气和道。 狱卒打开了牢门,谢神筠却没有进去,她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仍是向从前一样叫他:「殿下。」 太子轻轻嘆了口气,下令炸毁矿山的果断和逼宫的心狠都在他身上不见了,他像是已经猜到了谢神筠的来意,因此显得有点难过。 「圣人不该让你来的。」那些关心和爱护都不曾有假,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和仁善的储君,连嘆息都如此优柔寡断,「你是个姑娘,不该为这些事脏手。」 金玉养出来的贵女,无一处不精緻。谢神筠捏着衣袖的手似春日枝头花,柔润莹白,纤细修长,连指尖都是脆生生的,透着嫩。 谢神筠闻言没有触动,她掐着指尖看了,指腹上还有未净的鲜红,颜色已经淡了,不脏,就是刺眼。 「殿下心善。」谢神筠微微嘆息,但听来也显得冷漠,分外刺耳,她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但殿下想错了,我不是来动手的。」 他们本来应该在今夜杀掉太子的,但沈霜野很谨慎,没有给禁军碰到太子的机会。 这机会稍纵即逝。 「我来是想告诉你,」谢神筠淡淡道,「太子妃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我替你保了。」 这是承诺,也是威胁。 谢神筠确实不该来的,但这个承诺只有谢神筠能给他。 太子必须死,但谢神筠不会让他死在今夜,她一贯滴水不漏,不会留下把柄。 太子微怔,继而苦笑。 李昭一直觉得谢神筠身上有种由衷的疏离清冷,那是无论如何言笑晏晏、眉眼生动都掩盖不了的冷漠无情。 但谢神筠这个时候愿意给他这种承诺,太子感激她。 「我信你。」太子沉默一瞬,道,「阿凝往后就请你照料一二。她嫁我后,哀愁多,欢乐少,我只盼她余生顺遂安康,不必念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谢神筠侧身吩咐禁卫:「叫三司的人来审吧。」 她无意多留,就要退出去。 「阿暮。」太子叫住她,「多谢。」 雨点从高墙上的小窗中渗进来,太子立在牢狱之中,还是风华正茂的如玉郎,但从前的意气风发渐被狱中昏暗吞噬,都变成了缠缚的影子。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除了一句多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对谢神筠说的了。 谢神筠尚未答话,刑狱大门轰然大开,一列甲卫疾驰而入,如奔雷震地。 沈霜野率兵赶到,和谢神筠打了个照面。 「三司官员未至,郡主这是审什么呢?」沈霜野扶刀侧立,任由寒光包围了谢神筠。 谢神筠身侧禁卫刀柄微抬,擦出一线利刃。 「诸位大人既然已经到了,便开始会审吧。」谢神筠岿然不动,看过随沈霜野而来的三法司官员,「谋逆是大案,陛下和圣人都在等着结果。」 她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安然无恙的太子。 —— 三司会审一夜。谢神筠和沈霜野分坐两侧,他们没有审理的资格,因此只是旁听。 至天明时,太子已将他是如何私铸兵甲以养亲兵,事情败露后又指使陆庭梧炸掉矿山销毁证据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语罢画押认罪,没有一丝犹疑。 这是震惊朝野的谋反大案,昔日素有贤名的太子谋反弒父,惊闻此事的群臣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狱中皆是三司主审官员,此刻寂然无声。 贺述微想起去岁庆州的一场人祸和今夜太极宫中的血流漂杵,仍是不敢置信太子会做下此事。 他忍了又忍,终是道:「殿下……何至于此。」 太子启蒙之时便由贺述微教导,贺述微恪守君臣礼仪,从无僭越。他幼时勤勉仁厚,入学麟德殿那日便在殿外亲迎诸位殿中大学士,口唿老师,却被贺述微出言喝止,言奉上命教导储君,是臣子本分,当不得他一句老师。 这是贺述微给他上的第一课,叫做君臣。 他们有师生之谊,却无师生之名。 「贺大人,昔年在麟德殿,你教导我时,第一句话便是君臣之礼,如隔云泥,不敢逾越,可贺大人,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君,还是臣?」 太子站起身,双手戴镣,在他滑动的衣袖间哗啦作响。 储者,副也。他不是皇帝,也不是臣子,他在这朝堂如履薄冰,储君这两个字,什么东西也不是。 「鹰击于长空尚有清唳之音,鱼翔于浅底也可期跃龙门之日1,可我非雄鹰,亦不是翔鱼,」太子一顿,道,「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他朝堂上诸官稍拜,起身后依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好似如往日散朝一般出去了。 —— 谢神筠没有再看,她等在廊下,听了半夜落雨。太子虽已认罪,但牵涉其中的东宫逆党还要审理,涉案的证词笔录皆要连夜整理好呈进宫中。 沈霜野亦在檐下,与她同看风惊落花。 夜雨风急,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出凉意。 谢神筠衣袖微湿,鬓边拢雾,侧颜冷如积雪层砌,望之生寒。 瑶华郡主积威甚重,又兼今夜一路厮杀出来,身周寒意未褪,大理寺中值守的小吏不敢在她面前献殷勤,都远远地避过去。 禁卫无令也不敢妄动,只驻守院中,护卫安全。 沈霜野被风吹袖时瞥过她冷白侧颜,招来杂役吩咐了两句,在廊下摆了两个火盆。 谢神筠这才觉出了冷。 她本就畏寒,此时也不强撑,衬着火光烘干了衣袖。 「何必这样防着我?」谢神筠拎着衣袖,细白的手指摆弄橘焰,头也没抬,「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大理寺中有三司官员,庭中还有铁骑驻守,谢神筠就算要对太子下手,也要思量能不能做到。 沈霜野没有答她的话,反而道:「禁军提审魏昇是因为他送给宣蓝蓝的那批贡锦。我很好奇,你送给宣蓝蓝的东西和魏昇送给他的有什么区别?」 「你猜?」谢神筠微一抬眼,明灭的光影便描绘出她漂亮到毫无瑕疵的骨相,「北军狱里面发生的事侯爷都能如数家珍,遑论这样简单的事。」 「东西一不一样不重要,送礼的人一样就行了。」沈霜野目光落在她鬓角,谢神筠耳垂上沾了一点红,淡得几乎看不见,「我猜,魏昇那份也是你送的。」 谢神筠没认,只说:「果真做人不能太大方,我在侯爷眼中竟是个散财童子。」 「章寻到底是如何落到魏昇手里的无需多言,矿山案的内情一旦被翻出,就是在逼着太子谋反,你等的就是今日。」沈霜野道,「郡主哪里是散财童子,分明是深谋远虑等着敛财吞金,你今夜是庄家通吃,赚翻了吧?」 谢神筠从不下注,她分明是搅弄风雨的人,输赢都在她手腕翻转之间。 「可惜我辛辛苦苦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及不上侯爷智计无双,躺着就能把钱赚了。」谢神筠问,「我大方吧?」 谢神筠筹谋良久,熟料今夜太极宫之变中途杀出个沈霜野平叛,平白给他做了嫁衣裳,叫他揽下了护驾功劳。 但这话太古怪,说得好像他俩有什么财色交易似的。 「各凭本事的事,何必如此计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真是可惜了,我今夜原本为你准备好了一条金鍊子,」谢神筠面上果真带出了三分惋惜,她转动臂上金钏,意有所指,「临危护驾固然能显忠心,又哪里有从龙之功来得显赫呢?」 谢神筠掀开私铸兵甲的案子,打的主意就是把沈霜野一併拿下,可惜沈霜野太谨慎了,始终不肯上钩。 「泼天富贵也得有命来享,再说了,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狗,就算戴的是金鍊子,不还是狗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2。」谢神筠轻声道,「昔年千金子,而今笼中人。强权之下,谁不是摇尾乞怜的狗?」 谢神筠转向庭中,凉薄之词被他们中间的橘焰吞没,「沈霜野,你想在朝堂之上当个站着的人,可多的是人想要你跪下去。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明白才是。」 —— 天色微明时堂中递了会审结果出来,谢神筠将卷宗细细看过,对面前的三司官员道了一句辛苦。 「下官分内之事,郡主言重了。」 以秦叙书为首的三法司官员渐从堂中退出,谢神筠道:「还请秦大人与我一同回宫復命。」 「这是自然。」秦叙书移步下阶。 就在此时,大理寺中有狱卒疾奔出来:「太子、太子自缢了——」 如雷轰顶,震得诸人回不过神来。 「你说什么?」秦叙书一把拦住狱卒,「太子怎会自缢?!」 那狱卒匍匐在地,惊慌难以自抑:「……殿下自绝于狱中,我等发现的时候便已经、已经……」 不待他说完,几位大人便疾奔入狱,果然见到了狱中横白泣血,太子双目紧闭,已然气息全无。 「贺相!」旁边忽地一阵惊唿。 贺述微面色发白,几欲晕厥。 三司会审时太子尚且从容不迫,既无怨怼也无愤懑,他竟没看出来,那分明就是已存死志! 电光石火间沈霜野强硬攥住谢神筠手腕:「你——」 正对上谢神筠冷冷的眼。 她眼中既无讶色,也无悲情,平静如常。沈霜野剎那间明白,她等的就是太子的死讯。 谢神筠缓缓挣开了腕上如钳铁指,流水似的袖带着入骨的冰凉,勐然滑过沈霜野掌心。 「贺相操劳过度,快去宫中请太医来。」谢神筠有条不紊吩咐好诸事,「至于太子殿下……」 谢神筠平静道,「虽则殿下已认罪自尽,但谋逆之案尚未定罪,太子殿下便仍是我大周储君,此事非诸位大人能擅专,还须交由圣上定夺。」 几位三司官员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她话中之意,喏喏称是。 唯有秦叙书刚直,当即觉得太子自尽同谢神筠脱不了关系:「殿下怎会自缢,其中分明——」 「惟礼,」贺述微已重新站直,咽下了喉中哽咽。他久经风雨,反应极快,「郡主说的是,殿下仍是我大周储君,他与陛下纵失君臣之义,也尚有父子之情,其中裁断如何,该由陛下定夺。」 贺述微鬓角染霜,已露老态,但他嵴骨□□、面色肃然,眸中却燃星火,一夕照进这长夜深狱。 这朝堂已然变天了。 谢神筠跨出门,迎着熹微的晨光,她身上最后一丝暖意也似被凉风吹散。 春阳已败,长夜将至。 第42章 翌日是个晴天,太极宫里的积水还没干,但雕栏石阶上的痕迹已在昨夜被沖刷得干干净净。 太子认罪自尽的消息递到御前,让皇帝遽然病倒,皇后把议事的地方搬到西苑,又让赵王来侍疾。 堂中百官已议过此事,但各持己见没议出结果,皇后体恤几位宰相年事已高,又经昨夜之乱,恐碍身心,先让他们散去了。 谢神筠重新换了一身月白曳地长裙,莲花珠冠挽发,皇后在看大理寺呈上来的卷宗,话却是对着谢神筠说的。 「你让人守着东宫?」 禁军查封东宫,姬妾奴婢一併下狱,但谢神筠派人守着东宫,没让人碰太子妃。 谢神筠没有看守在殿中的郑镶,只道:「太子妃身份尊贵,腹中又有李氏血脉,万一禁军疏忽,伤到她们母子便不好了。」 「你倒是想得周到。」皇后从来不是什么和善的人,语调稍稍一沉便带着凉意。 她在病榻前守了一日夜,形容稍显憔悴,气度越发雍容镇定。 谢神筠没有忽略皇后话中的不满,但她脸色未变:「太子既已认罪伏诛,朝上便再也掀不起风浪。」 她隐晦提醒,「东宫谋逆牵涉甚广,到底如何处置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太子认罪后自缢身亡有三司众多官员见证,与皇后无关,但若是太子妃也「恰好」在此时一尸两命,不说朝上百官,只怕是皇帝也要怀疑其中的蹊跷了。 皇后微一沉默,道:「确该如此。太子妃身怀六甲,不日将要临盆,她腹中所怀到底是陛下的嫡长孙,让太医好生照料着吧。」 她从卷宗里抬头,重新恢復了往日待谢神筠的亲厚,「你奔波一夜,昨儿又淋了雨,我让阿蕙给你煮了驱寒汤,你就算不喜欢那个味儿,也该喝一些。」 谢神筠应了,便见皇后垂首下去,细细翻阅卷宗,不时又问上两句,谢神筠都一一答了。 蓦地,上首翻阅的声音忽然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这个章寻……是什么人?」皇后问。 皇后手中正翻看的那一页的正是章寻的供词,她目光落在页尾「章寻」二字上,鲜红指印盖住了那个名字。 谢神筠心头掠过一丝违和之感,大理寺呈上的证词笔录何其多,皇后为何独独问起章寻? 她面上分毫未露,道:「章寻本是贡物被劫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之一,太子在徐州以权养兵,又以府兵通匪掩盖过去,事发后指使俞辛鸿进行灭口,章寻自知命悬一线,便悄悄向庆州刺史温岭寻求庇护。孰料陆庭梧为掩盖庆州私铸兵甲一事下令炸毁矿山,此人手握太子下令炸毁矿山的证据,被俞辛鸿秘密圈禁,俞辛鸿死后又辗转落到了魏昇手上,这才让矿山崩塌的真相大白。」 「这人倒称得上命途多舛。」皇后意味不明道。 她没再开口,目光在卷宗上稍停一瞬,便翻了过去。 —— 东宫谋逆是延熙二十年的大案,以北司为首的刑狱官彻查同太子有所往来的大小官员,朝中一时下狱者无数,人人自危。 直到翻过了四月,这桩谋逆案才终于尘埃落定,皇帝因此缠绵病榻月余,至今未见好。 清明过后长安一连数日阴雨,这日谢神筠才出琼华阁,便碰见了等在外头的荀诩和沈霜野。 皇帝对荀诩这个侄子素来宽厚,允他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如今正值铨选,朝中诸事繁杂,陛下又提了他在吏部清吏司做个文职,有监察各司、直呈预览之权,又兼他皇室宗亲身份,可谓权力贵重。 谢神筠难免在心中微嘆一声。吏部是谢道成主事,皇帝在太子谋反后迅速提了荀诩参与铨选之事,未尝没有掣肘之意。 「郡主,」荀诩很是踌躇,「我是想问一问,宣云望如今还关在北军狱,他……如何了?」 「无性命之忧。」谢神筠知他二人素来交好,有此一问也是常情,「陛下已诏令各地节度使入京,敬国公缠绵病榻行动不便,但宣将军应当会回来,宣蓝蓝到底是敬国公世子,陛下不会为难他。」 宣蓝蓝虽然无辜,但到底是卷进了谋逆案之中,在狱里多关上几日,就当是让他长点记性了。 再则—— 谢神筠看向沈霜野,她关着宣蓝蓝,原本是想晾一晾沈霜野,但沈霜野沉得住气,至今没有动静。 他在东宫谋逆案中立下大功,皇帝近来身体不适,却都让他随驾在侧,显然是恩遇非常。 荀诩问:「那我能去看一看他吗?」 谢神筠略一思憷,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沈霜野紧随其后,谢神筠故意问:「侯爷也要去?」 「怎么,临川郡王去得,我便去不得?」 沈霜野揽尽天光,朱红朝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谈笑时自有挥洒自如的写意风流。 谢神筠挪开目光:「侯爷何处去不得,何况区区北衙。」 她慢了一步,缀在沈霜野身侧,余光里还残着一片热烈的红。 谢神筠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沈霜野的衣袖。 好像是暖的。 但就是那短短一瞬似乎都被沈霜野捕捉到了。 「你做什么?」沈霜野极其警觉地盯住她,像被占了很大的便宜。 「什么?」碰过沈霜野衣袖的手指已经被掩在袖中,谢神筠面色如常,很冷静地装傻。 「别装傻。」沈霜野很是冷漠地戳穿她,「你方才摸我——」 一旁的荀诩脸色倏然红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放过来。 「——的衣袖。」沈霜野把话说完了。 谢神筠停下来,面上渐渐浮出了客气而冷淡的假笑:「许是侯爷离得太近,一时不小心碰到了。」 「不小心?」沈霜野反问。 「不小心。」谢神筠镇定自若,「不是要去北衙吗?我一会儿还有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应当、应当也是不小心的……」荀诩开口时打了个磕绊,「侯爷,郡主,我们还是快走吧。」 沈霜野默然不语地盯了谢神筠一会儿,这才道:「走吧。」 谢神筠才走出两步,手腕忽地一重。 沈霜野在起落的风中握住挂在谢神筠臂弯的一段巾帛,丝缎流水似的从他掌心滑过。 「这才是不小心。」 见谢神筠看过来,沈霜野挑衅似的一挑眉,收拢五指,拂袖走了。 「暮姐姐……」荀诩憋红了一张脸,吭吭哧哧道,「走吗……」 这样奇怪,分明定远侯同暮姐姐也没做什么,却就是让他脸红心跳,像是撞破了什么风月秘事。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的背影,半晌后才垂眸看过被自己藏进袖里的指尖,已经被掐红了。 幼稚鬼。 —— 待到了北狱,谢神筠让人把荀诩带去见宣蓝蓝,没两息便听见宣蓝蓝叫苦不迭,说他在狱中过得如何悽惨。 谢神筠无心再听,北司禁军亦是看人下菜碟的,宣蓝蓝在这里可没受什么罪。 「侯爷不去瞧瞧你的好弟弟?」谢神筠撇一眼无动于衷的沈霜野。 「听个响就够了。」沈霜野道,「听他这声音中气十足,想来是没受什么罪,还有力气嚎。」 「是怕宣世子见了你抱着你的大腿哭吧?」谢神筠冷嘲道。 沈霜野道:「既然知道何苦还要说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当然是说出来好让我高兴高兴。」 「那郡主还真是会自得其乐。」 谢神筠转过甬道,脚步忽地一停,问:「那个章寻,我记得就是关押在这?」 沈霜野饶有兴致:「章寻?」 「是。」江沉答道。 谢神筠隔着牢门看见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他靠着墙支起膝盖,侧影在昏暗诏狱里晕成一团墨色。 谢神筠想起琼华阁中皇后竟还特意问起这个人,便问:「有人来瞧过他或者问过他吗?」 江沉摇头。 「盯着他。」谢神筠低声道,「如果有人来看他,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谢神筠正要离开,狱中原本闭目小憩的人忽地睁眼,直直地盯着谢神筠。 「放肆!」禁卫立即出言喝止。 章寻藏在脏污毛髮后的一双眼极亮,没有寻常阶下囚的畏缩颓靡,不过瞬息,他便又垂下头去,仿佛是怕了狱卒整治人的手段。 「这个章寻倒真是命大,」沈霜野显然将方才谢神筠吩咐盯着章寻的话听了进去,问,「看来郡主还没榨干他的价值,这是准备拿他如何?」 谢神筠瞥他一眼,道:「这人是涉案重犯,免不得要小心对待。侯爷哪日若也沦为这北狱钦犯,我一定对你更上心。」 「免了。」沈霜野抬手拨掉烛影,「我非蜀锦不枕,明丝不睡,就不让你破费了,免得你到时候又在背后骂我是散财童子。」 「你怎么——」谢神筠下意识道。 沈霜野原本只是随口一说,闻言眸色顿沉:「看来是真骂过了。」 —— 荀诩走出北衙时衣袖已经湿了半截,谢神筠装作没看见,送他和沈霜野出去。 出北司时碰见了郑镶,后者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在谢神筠走后方直起身子。 「郡主忽然来北司做什么?」 左右答:「郡主是带临川郡王来此探望宣世子。」 郑镶跨进北狱的阴影之中,忽而问起:「她有没有去看那个章寻?」 「郡主途经关押章寻的牢房时,确实问了一句,」狱卒斟酌着答,「还让人盯着他。」 郑镶脚步骤停,片刻后才沉声道:「我知道了。」 —— 两日后,皇后在琼华阁召见郑镶。 太子谋逆案已结,但东宫私养府兵还是一笔烂帐。十率府被裁撤,剩下的人都拨去了禁军。 皇后此次召郑镶入阁,是要提他去神武卫,领神策中尉的衔。原本这个位置轮不到郑镶上去,但瞿星桥因春明湖刺杀一案遭遇贬斥,禁军统领的位置立时便空了出来。 近来孟希龄因在谋逆案中有保驾之功,愈发得皇帝信重,提了他做左骁卫都尉不提,还让他随侍左右护卫天子。 皇后面上不显,随即在今日下了调令。 郑镶谢恩之后皇后却没让他退下,而是问起:「前日阿暮去了北衙?」 郑镶心中一紧,道:「是。宣世子因捲入贡船案还关押在北衙,定远侯受了敬国公的託付去瞧瞧他,是郡主带着去的。」 「到底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让他吃点苦头便罢了,再过两日便把他放出去,免得等宣将军回京后面子上不好看。」 皇后顿了顿。 阁中伺候的宫人知道这几日皇后犯了头疼,一时伺候起来都轻起手脚,因而今日琼华阁比往日都要安静,也愈发让人屏息。 郑镶等了片刻,听见皇后轻声问:「他可曾对阿暮说了什么?」 他不敢抬头,但也明了皇后说的是谁。 「他不曾与郡主交谈。」郑镶恭敬道,「只是郡主那日曾问起可有人去看他,还让人盯着他。」 上首静默须臾。 四月春光正好,透过琉璃瓦,照出的是明艷婉约的清波。 皇后不曾收敛雍容气势,于是便在这寂静春光里显出绵长的寒意来。 「你说阿暮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皇后慢慢问。 「……郡主心思莫测,臣不敢妄加揣测。」郑镶答得小心。 「阿暮心思深。」皇后提了一句,她捏着笔,像是想起了从前,「我还记得当年也是你把她带回长安的,她那时应该才七岁吧?一晃竟许多年了。」 「是,圣人好记性。」郑镶掌心微出冷汗。 片刻后,皇后语气平淡道:「既然这些年都没见过,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皇后御笔硃批,重重划掉了章寻的名字。 那朱色横过雪白生宣,涌成了暮色里一笔浓郁晚霞。 郑镶出宫时穿过霞光,迳自去了拾芳楼,春明湖入夜后挂起千灯,明光宛转,裴元璟便坐在灯影之上,遥看星河。 「裴大人。」 「郑指挥使到了,」裴元璟起身相迎,「不,如今该唤郑统领了。」 郑镶勉强一笑。他对裴元璟忌惮颇深,禁军中尉是他和陆庭梧合作的条件,陆庭梧死后他迅速撇清干系,但裴元璟又找上了他。 从前在东宫,无论是太子还是陆庭梧都对裴元璟颇为倚重,东宫谋逆事败,一众逆党皆被清洗,裴元璟却从容抽身,近来甚至被提擢入天子身侧,担任给事中一职,足见其手腕心计。 郑镶道:「不敢在裴大人面前妄自尊大,我不过是顺运而上,比不得裴大人圣眷在身。」 「郑大人既然能坐上禁军中尉的位置,这就是你的运道。」裴元璟话锋一转,又道,「可你到底能不能坐稳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就是未知之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郑镶出身寒微,同裴元璟这种家世能力都居一流的天之骄子不能相比,他如今得来的一切全凭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是皇后手中刀,但只要是刀,就逃不过卷刃被弃的命运。 「我所求不多,全仰赖圣人信重而已。」郑镶道,「再来,我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裴大人不是已经许诺我了吗?」 窗外流光溢彩,将漆夜撕开了无数缝隙。郑镶在那空隙里同裴元璟对视,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阴郁。 裴元璟手中竹扇磕在桌沿,像是奠定了今夜谈话基调:「那是自然。」 珠帘忽而四散飞撞,明珠溅碎一地光影。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挑帘时如有霜风过境。 沈霜野挑开珠帘:「对不住,我来迟了。」 郑镶刀已出鞘。 「郑统领勿慌,定远侯是我请来的客人。」裴元璟起身相迎。 「客人?」郑镶寸寸按下刀锋,心下隐约焦躁起来,他同裴元璟所谋之事隐秘,最担心横生枝节,「我竟不知侯爷与裴大人还有交情。」 沈霜野风头正盛,人却一贯的沉稳低调,除却朝上议政,轻易不与人相交。 「裴大人倒也没与我提还请了郑指挥使这位客人,哦,不对,如今该叫郑统领了。」 沈霜野倒是稳如泰山,他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郑镶与裴元璟,似笑非笑,俄顷语出惊人,「怎么,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郑统领也要来分一杯羹吗?」 郑镶紧盯着他,闻言立时头皮发麻。 裴元璟今日宴客,端上来的主菜就是谢神筠的命。 「这件事还真是离不得郑大人。」裴元璟面不改色地说,「当初孤山寺刺杀,若非郑大人为你我行了方便,事后又进行遮掩,只怕谢神筠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哦?」沈霜野执杯看过来,眼神捉摸不透,「原来当初孤山寺刺杀我还得谢谢郑统领的相助。」 「孤山寺刺杀竟也有侯爷的手笔吗?」郑镶背上浮出凉意。 若说郑镶对裴元璟还只有忌惮,那他对沈霜野就是惊惧混着厌恶了。更何况郑镶还没忘记,谢神筠数次行事,其中都还掺杂着这位定远侯的身影。 「谈不上,我不过是从中帮了点小忙。」沈霜野语带惋惜,「可惜,功亏一篑。」 裴元璟道:「谢神筠太谨慎了,但若非是这两次刺杀,我竟也不知,谢神筠的身手这样好。」 「郡主腰佩龙渊,那是昔年的天子重器,」郑镶吃了口冷茶,迅速冷静下来,「她执掌北司多年,靠的可不是郡主的身份。」 北司诏狱是何等阴私晦暗之所,谢神筠能稳坐首位多年,还压得郑镶不敢翻身,自然不会是柔弱良善之辈。 裴元璟将孤山寺刺杀的内情告知于他,可不是随口一说,如今他们三人同舟而行,要想成事,至少在杀谢神筠这件事上要达成一致。 「要杀谢神筠可不容易。」对于谢神筠的身手如何沈霜野再清楚不过,他十分扼腕,「孤山寺和春明湖,你都已经错过机会了,若是瑶华郡主早早地就死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侯爷说的是,若是谢神筠早早地便死了,你我如今便不用头疼了。」裴元璟临窗侧立的身影被剪成夜中孤竹,风过不摧,出口的话却满携杀锋。 沈霜野摸着杯沿,在裴元璟的杀机里岿然不动:「看我做什么?说起这件事,我才是冤枉。」 他眸光微转,那凛冽的寒意便倾泻出来,偏生眼里还蕴着笑:「说好的刺杀谢神筠,怎么那些刺客都是冲着我来的?裴大人不会是想和我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招吧?」 「侯爷说笑了,你我同舟而渡,自是共同进退。」裴元璟平静道,「春明湖刺杀的黄雀只怕另有其人。」 屋中静默少顷。 「那就好。我这人惜命,最怕暗箭难防。」沈霜野斟酒而饮,从容不迫道,「裴大人才是那个应当看清楚局势的人,如今谢神筠大权在握,若是前事败露,我倒是不怕,二位可就难说了。」 裴元璟冷酷地说:「谢神筠若死,在座之人自然都能高枕无忧。」 「除却太极宫,谢神筠但凡出行必有禁军护卫,要想再有孤山寺那样的机会只怕难寻。」 郑镶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明日我会引谢神筠独身出城,两位只需设伏即可。」 他说得简短,没有提要如何引谢神筠独自前去。 「哦?看来裴大人说得不错,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果真离不得郑统领,谢神筠命该有此一劫。」沈霜野抚掌赞嘆道,他倏尔话锋一转,说,「不过天子脚下暗行刺杀,事后追查起来,不会连累到我吧?」 事还没做,沈霜野便已经想起退路了,半点都不肯沾水湿手。 裴元璟笃定道:「侯爷放心,这个自然,侯爷只需与郑统领联手诛杀谢神筠即可,善后的事自有我来做。」 沈霜野得了他的承诺,便转向郑镶:「郑统领这里……」 郑镶目色沉沉:「我也自当竭尽全力。」 沈霜野盖住杯沿,含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第43章 明灯夜沉,沈霜野换了个姿势,窥见窗外星河明灭,颇觉几分眼熟。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问题十分不解。」沈霜野慢慢道。 郑镶已经走了,裴元璟端坐在他对面,闻言瞭然:「你是想问郑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裴大人果真聪慧。」沈霜野斜过酒盏,再开口已带凉薄,「那位郑统领,我信不过。」 沈霜野淡道:「郑镶与谢神筠同为圣人效力,从前纵有龃龉,但如今郑镶高升去神武卫,谢神筠又在内阁春台,大可相安无事,共当圣人的左膀右臂。且不说这二人到底有没有到要以命相搏的地步,只看郑镶竟要与你合谋杀了谢神筠,这说不通吧?」 谢神筠与郑镶早有不合併不是秘密,若说他二人都想要致对方于死地这沈霜野是信的,但掺和进密谋暗刺,这不符合郑镶的行事作风。 裴元璟沉吟片刻,道:「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秘密。郡主与郑镶不合已久,侯爷可知这二人为何不合?」 沈霜野还真不知道。 北司既忠于圣人,如何内斗都是家事,但闹到了互相致对方于死地的地步,显然不是一般的不合了。 「瑶华郡主的身世朝野内外知道的人很少。她并非谢尚书的正妻荀夫人所出,而是谢家养在端南的外室女。据说生母当年只是一个在端南服侍过谢尚书的歌姬,因此她七岁之前,都长在端州。」 裴谢两家往来颇深,裴元璟与谢神筠又是未婚夫妻的关系,说起这些秘闻信手拈来。 沈霜野迅速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延熙七年,端南水患,水患之后洪州府大疫,十不存一。」 裴元璟点头。 「端南水患之后,她方才被接回谢家,当时谢尚书正在端南赈灾,带她回京的正是郑镶。」 端南。 沈霜野想起了什么,慢慢说:「延熙七年时的端南惨状,我至今仍不能忘。若郑镶当真是在那时将谢神筠从端南带回长安,不啻于救命之恩。谢神筠阖该感激他才是。」 裴元璟摇头:「谢神筠这个人,看似冷静果断,在朝中又有礼贤下士的美名,但实则心狠手辣又兼睚眦必报,她一朝得登高位,昔年微贱的出身就成了耻辱,曾见过她卑微如草芥的人自然就不该存在了。」 郑镶的存在就是在时刻提醒谢神筠,她曾经是如何卑微,被人践踏进泥里。 「原来如此。」沈霜野端详杯中酒液,平静地颌首。 「说起来,裴大人与瑶华郡主的婚期定在十月,日后她便是你裴氏冢妇,裴大人这样处心积虑要除掉自己的未婚妻,倒还真是——」 沈霜野挑了个词,「凉薄无情。」 「当初要杀她,是因为要保太子。如今杀她,是因为局势如此。」裴元璟淡淡道,「谢神筠不死,日后必是朝堂之祸。」 沈霜野望向窗外,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此景眼熟,今夜拾芳楼外的明灯星河同谢神筠宴请他那日何其相似。 「裴大人果真一心为国为民。」沈霜野将那酒泼在地上,缓缓道,「既如此,那便祝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天边一盏孤灯飞远,落去了北衙。 狱中无寒暑,唯有高墙之上一扇小窗能窥见日月。北司高墙厚筑,牢房总是笼在黑暗之中,章寻在狱里不过数日,便已经辨不清时辰了。 火光亮起来之前他先听到脚步声,狱卒提着灯出现在黑暗里,脸被扭曲的烛火照得阴恻恻的。 章寻久未见光的眼睛被刺激得微微发红:「你……」 「张先生,该上路了。」来人道。 —— 谢神筠昨日歇在梁园。梁园牡丹正是繁盛之时,锦绣拥簇。 「挑两盆长得好的送去宫里,」谢神筠立在廊下,「我记得有株银丝贯顶生得极美,让人小心伺候了送进千秋殿。」 谢神筠听杨蕙说皇后这几日夜眠多梦,睡不安稳,不知是不是因赵王被宣去西苑侍疾的缘故。 太子伏诛之后皇后便大权独揽,至亲至疏夫妻,更何况还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对夫妻。再是情深恩重也难逃彼此猜疑。 谢神筠正垂眸凝思,月洞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江沉由婢子领着匆匆赶来,站在廊下回禀:「郡主,郑镶方才去北衙带走了章寻。」 「章寻?」谢神筠蓦然转身。 「是,今日一早,郑镶便去狱中带走了章寻,还说是圣人的命令。」 郑镶如今已不是北司指挥使,况且谢神筠曾吩咐过要对章寻这个人密切关注,是以郑镶一带走章寻,江沉马上就把事情问了个清楚。 电光石火间,前日北衙遇到郑镶时的异样和琼华阁中谢皇后幽微的眼神悉数从谢神筠心头闪过。 「郑镶带他去了琼华阁?」 江沉的愣怔只有短短一息,随即摇头道:「不是,郑镶带人出了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郑镶带走章寻时可有说过什么?」 「旁的倒没有,只有一点古怪,」江沉道,「狱中值守的禁卫听到郑镶叫章寻为章静言。」 「章静言?」谢神筠眉心微蹙。 太陌生的名字,在入耳的霎那甚至只能引起一点疑惑。 但紧接着,更久远的回忆被塞进了谢神筠的脑子里。 轰—— 谢神筠瞳孔骤然放大。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微颤,身体已经于她的意识先一步意识到了某种令人惊颤的事实。 —— 郑镶夤夜出城,将章寻送到了十里亭。 「张先生,这里是干粮和银子,」郑镶递给他一个包裹,说,「圣人的意思,是让您从今以后不要再踏入长安半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圣人的意思?」章寻仍旧蓬头垢面,他眯起眼打量郑镶,仿佛终于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 「我是不是见过你?」章寻微怔,「很多年前,在……」 「在洪州府。」郑镶按住了腰间刀,「张先生好记性。」 「你——」 下一刻郑镶拔刀出鞘,直噼章寻当面! 但章寻的反应竟异常迅速,他手中包裹砸向郑镶,当即在地上一滚,避开刀锋。 郑镶噼开了罩下的细麻布,在散落的杂物里看向章寻:「张先生,你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何苦又要再趟进朝堂这汪浑水里来呢?」 章寻已卸下了佝偻伪装,他腰背挺直,竟似从狼狈中生出一枝松兰,有种修直难描的清润气度。 他道:「圣人叫你杀我?」 郑镶没有回答,回应他的是再度落下的刀锋。 谢神筠纵马疾驰,踏碎了漫天星辉。 星夜密林下的一场无声厮杀尚未落幕,谢神筠在百步之外飞剑打偏了郑镶刀锋,马蹄转瞬沖入两人之间,扬起的飞尘溅开屏障,谢神筠没有去看负伤滚地的章寻,而是居高临下地俯视郑镶。 「你要杀他?」 郑镶虎口被震出了裂伤,那鲜红顺着刀柄滑落,让他握刀更紧。 「我是要杀他。」郑镶语气古怪,蓦地竟放声大笑起来,「郡主,我这是在帮你啊,你要是知道了他是谁,你只会比我更想他死!」 章寻满身血污,早已勉力不支,气息急促地半跪于地,闻言五指竟一把攥紧地上泥尘。 谢神筠没有看章寻,眉眼含霜,冷冰冰道:「他是谁?」 「我忘记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郑镶死死盯着谢神筠,眼底闪烁着扭曲的恶意与疯狂,「他是张静言啊。」 ……果真是张静言。 谢神筠勒住缰绳的手一紧,但神情丝毫未变:「圣人也认出他了?」 「是啊。」郑镶语气轻得像嘆息,「毕竟是旧情人么,圣人看了他的字就知道他是谁了。」 原来如此。章寻的供词是他本人签字画押的,而皇后在一个毫无联繫的名字里看出了张静言熟悉的笔锋。 谢神筠缓缓转动剑锋,在月色下照出锋利寒芒:「但圣人没让你杀他。」 若皇后下的是诛杀令,郑镶就该让章寻悄无声息地死在北衙,这样才不至于引人注意。 「是啊,」郑镶微一闭目,再睁眼时杀意盈野,「因为我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你!」 郑镶在瞬息间暴起,冰冷弧光切开夜幕,就要斩下谢神筠的头颅! 锵—— 谢神筠格开郑镶刀锋,被那冲击而来的力道掀翻在地,她袖里寒芒一闪,薄刃便直刺郑镶双眼! 那霜刃削去了郑镶额前缕发,破开一线血痕,谢神筠已借着郑镶后退的时机勐击他头颅,生生将他逼退。 郑镶滚压过草丛,卸去身周力劲,旋即抬眼望向对面的谢神筠。 谢神筠也没有讨到好处。 「谢神筠,当年我带你回长安时,你说日后定会让我只能跪着和你说话。」郑镶舔过虎口裂伤,笑容冰凉如毒蛇吐信,「可是你看,现在跪在这里的是你。」 下一瞬破风声直冲云霄,四野密林中窜出无数道黑影,响箭穿破漆夜,顷刻已至谢神筠眼前! 这是场蓄谋已久的伏杀,而谢神筠果真如他们所料孤身赴会。 谢神筠斩落箭矢,在翻身的剎那捞起章寻策马而奔。 杀手已至。 风声袭面,撕裂了阴云。 今夜是个晴夜,月明千里,将山道上的人影照得纤毫毕现。 重重黑影狂奔入林,沿着被马匹踩踏过的痕迹疾追。 人影重叠树影,追兵就在身后。 谢神筠眉间攒出冷意,在钻入密林的霎那间点燃了火星,轻薄外衫垂落如云,转眼便被烈火舔舐上衣袖,被谢神筠塞进去的响箭火药倏然炸开漫天流星。 马儿受惊之后狂奔入林,一路横冲直撞,谢神筠死死紧着缰绳,在半路弃马落地,隐入浓密的灌木丛。 到处都是火光。 谢神筠撑着章寻,后者身上有伤,被谢神筠用布料草草裹了,血腥味会引来追踪的狗,但她没时间把伤口处理得更好。 侧旁林稍忽被寒风压低,刀光越过树影斩向谢神筠后颈,她避无可避,龙渊反手架住来人刀口,在相撞间划出丛幽光。 「好巧啊。」 短短一个照面的交手之后,谢神筠已经认出了来人。 沈霜野提着刀,眉眼被月色照过,似镀上了一层霜寒清辉。 那闲适从容的姿态一如既往,不像是提刀来杀人,倒像只是林间漫步。 「不巧吧?」谢神筠道,「专门等在这里,来杀我的?」 四野逼近的脚步在静夜中格外鲜明,谢神筠不用转头便能知道暗处藏了多少人。 「你我心知肚明便好,做什么要说得这样透彻。」沈霜野嘆口气,「显得我很混帐似的。」 暗夜行刺、千里伏杀,做的都是混帐事,偏生还不许人说,道貌岸然也不过如此了。 谢神筠拎着剑,斟酌片刻,恳切地问:「要是我如今说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误入歧途的弱女子,你会放我走吗?」 沈霜野隐忍一瞬,用一种比她更恳切的语气回答:「我当然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话音未落,谢神筠便已经动了! 霜锋悍然逼近,截断了沈霜野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架住龙渊剑的同时拧过谢神筠持剑手腕,没让她脱身。 谢神筠在那对峙间问:「同郑镶合谋,是多久以前的事?」 沈霜野拇指擦过她手腕,慢悠悠地道:「你猜?」 他手上暗劲渐重,是同话语完全截然相反的桎梏与压迫。 明月坠落的奇景千载难逢,谢神筠的狼狈让他觉得刺激。 「从庆州回来之后就开始了吧?」谢神筠道,「或者说,从张静言到庆州开始。」 沈霜野眼底骤然一沉,片刻后那点狠绝被他面不改色地压下去:「谢神筠,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沈霜野架住谢神筠,又被她回肘的剑柄干脆利落地击中手臂麻筋。 「这话我也还给你。」 谢神筠拈着霜薄剑刃,指尖微敛似朵含苞玉兰,她拈花微嘲:「你现在急着杀我,不去瞧瞧张静言如何了吗?他可是你爹的好朋友。」 「不着急。」沈霜野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我便能心软放过你了。」 「比如?」 沈霜野沉思一瞬:「比如叫两声好哥哥。」 谢神筠像是在沉吟:「那这岂不是乱了辈分?」 薄刃弹射如星,四周的灌木林被震下漫天叶,迷了沈霜野的视线。 凌厉剑锋没有减势,但言语的周旋没有降低沈霜野的戒心,他压住谢神筠的剑锋,在落叶飘零间谦和地说:「没事,咱们各论各的。」 话说得轻巧,手腕压下来的劲却十足的狠辣。 「谁要跟你……」连番苦战耗尽了谢神筠的体力,她手上还有箭矢擦伤,在承压时吃痛,「各论各的。」 谢神筠和沈霜野数次交手,清楚单打独斗自己决赢不了他。但她够软够轻,也足够快,陡然的撤力让沈霜野来不及做出反应,她从霜刀的刃口下滑走,轻得如同一片薄云。 谢神筠腰身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翻身而上绞住沈霜野脖颈,重重将他掀翻在地。 她没有恋战,迅速就要退走。 但那长刀银枪组成的铁网眨眼间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牢牢网住了谢神筠。 「都说了叫声好哥哥我就心软了。」沈霜野在她身下道,「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是谢神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天光现出一线微亮,照白了这一方小院。 廊下挂的灯笼还没撤,况春泉领着大夫从屋里出来,让伺候的下人跟着大夫去抓药。 「张先生如何了?」沈霜野问。 「都是皮肉伤,没大碍。」况春泉道,「方才问了我瑶华郡主的安危,我如实答了,旁的便再也没说。」 沈霜野掐了根草逗弄缸里的游鱼,道:「先生既不想说便不必问他。」 「但我这心里总觉得古怪。」况春泉拧着眉,「郑镶设局杀瑶华郡主,怎么是拿先生来做饵?」 「不奇怪啊。」林停仙蹲过来,「张静言成过一次亲,他娶的那位夫人姓谢,后来这位谢夫人抛夫弃女去享荣华富贵了,因此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肯靠近长安。」 他嘆口气,颇觉情爱害人,很是惆怅:「伤心地吶。」 林停仙端着盘猪蹄肘子,吃得满嘴是油。他原本还有两分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如今就只剩下了油腻。 燕北铁骑里林停仙坐第二把交椅,旁人都得往后排。就是这人脑子不好,是个半瞎,打卦算签奇准,打仗全靠运气。 今次因太子谋反,圣上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他原本坐镇燕北,老早就想跑路了,接诏就急急忙忙往长安赶,生怕凑不上热闹。 又因着时常装作道士坑蒙拐骗,连今上曾经都想迎他入宫当大仙,因此在长安城中很是吃得开,各府的隐私秘密他了如指掌。 林停仙油光满面的手指了指天,「长安城这流言传了十好几年了,都说瑶华郡主并非谢氏的正经娘子,而是谢皇后入宫前同前夫所生的女儿。不好认回来,这才充作谢家娘子养在自家兄长膝下的。如今看来,这传言只怕确有几分真切。」 否则,怎么谢皇后偏偏只养了谢神筠在宫中,还恩宠至此。 谢氏既非勛贵,也不是功臣,谢神筠封号瑶华,这并不是一个正经封号,而是因着圣人的恩宠才得赐贵人品级,只是圣人威严,无人敢议论此事。 林停仙转头看向沈霜野,道:「昨儿你不是还说,延熙七年时,是郑镶奉命带瑶华郡主回京的嘛。张静言那时也正在端南,作为都水监丞主持灵河渠的修凿事宜,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郑镶奉命带谢神筠回京。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 延熙七年皇后便已经復用北衙禁军,郑镶在那之后迅速高升,很快便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一跃成为圣人心腹。 况春泉微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霜野垂眸,看见缸中红鲤咬钩,想起来如今被他锁在侧院的那个人,又想起她曾经说「我本顽石,而非明月」时的模样。 她约莫也该醒了。 —— 谢神筠确实已经醒了。 帷帐里很黑,不透一丝光,睁眼的剎那她恍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浓稠的黑暗涌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谢神筠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掀开帘子。 她怕黑。 但谢神筠一动,她手脚上的铁链便哗啦作响,锁链自撑开深帐的四柱没入衣裙下,极其强硬地锁住她的动作。 她反手握住锁链,冰凉的触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帘外有人。 垂帘被撩开,暖光一时倾泻进来,沈霜野垂眸看她,让这方寸之地都蔓延过浓重阴影。 谢神筠仿佛被乍见的天光灼眼,手指虚虚挡在眼前,放下时终于看清了那缚住自己双腕的锁链。 「这链子不错。」谢神筠轻描淡写道,她端详着腕间银环,轻轻转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就是小了点。」 锁链顺着她的袖直直下坠,挂在她腕间。那玄铁制成的镣铐极小极沉,紧紧掐住她双腕,圈禁出一段雪白弧光。 白得晃眼。 「我却觉得戴在你手上刚刚好。」沈霜野眉眼隐进背光的黑暗中,慢慢道。 「可惜了,」谢神筠嘆息的时候那样美,又那样坏,她抬眼时敛尽了一泓霜雪,开口便带凉薄讽刺,「沈霜野,你还是不会玩,要是我,一定会把它套在你的脖子上。」 铁环锁住手腕脚腕,那叫圈禁,要是戴在脖子上,那就叫养狗。 「是吗?」沈霜野微一俯身,那浓重阴影压迫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兇悍,「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他握住了谢神筠腕间银环,就像是把这个人一併握在了掌心。 沈霜野平素很能装模作样,雍容风雅的气度几乎是与生俱来。 但当他安静时,那被掩藏得极深的暴戾肃杀便会微露锋芒,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 谢神筠指尖微动,对上沈霜野漆黑的双眸。 他觉得谢神筠难缠,谢神筠却觉得他多变。 谢神筠没有动:「你同郑镶合作,目的应该是除掉我吧?如今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向他解释?」 沈霜野眸如寒渊:「我需要解释什么?瑶华郡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我有什么关系。」 谢神筠笑了一下,她当真是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便有万种风情:「郑镶信了?」 「信不信的,能由得他么。」沈霜野冷嘲道,上位者的姿态显露无疑。 果真是沈霜野的作风,剥掉这层人皮,里面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自负。 「那你关着我,是想做什么?」谢神筠轻轻晃动手腕,锁链便随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掌控,圈禁,这样就够了吗?要满足你未免也太容易了。」 话音刚落,锁链骤然甩开,缠住沈霜野脖颈,沈霜野反应极快,扭身就要挡住袭来的锁链,而谢神筠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她没有挣脱沈霜野的手掌,而是借着锁链死死箍住他,在下坠的瞬间一同跌入堆云软枕。 银环仍旧缚住谢神筠双腕,但铁链却绕过了沈霜野的咽喉,迫使他与那收紧的力道对抗,紧攥的手背青筋隐露。 「我说过的,如果是我,就会把它套在你脖子上。」谢神筠扯动锁链的动作是绝对的强硬,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沈霜野,这种完全掌控对方生死的感觉才能叫人满足。 「章寻活着不是侥倖吧?或者我该叫他张静言,」谢神筠跪伏在他身上,那居高临下的俯视带着冷漠,「章寻从庆州失踪根本不是巧合,你是故意把他送给俞辛鸿的,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霜野和张静言认识,而谢神筠恰好知道这点。 谢神筠从一开始就想得不错,她既然没有找到章寻的下落,那人只能是落在了沈霜野手上。他把人送给了俞辛鸿,成了俞辛鸿的催命符。 不仅如此,他还拿着章寻做饵,在孤山寺设局伏杀谢神筠,那是沈霜野第一次对谢神筠起杀机。 「孤山寺刺杀也是你的手笔,」谢神筠慢慢收紧锁链,听他濒死时的喘息,「你骗得我好苦。」 谢神筠敏锐的直觉是对的,沈霜野对她杀心已起,千般谋划都是冲着要她的命去的。 但这个人太谨慎了,他没有留下痕迹,因此谢神筠纵然怀疑他,也找不到证据。 「那你可太蠢了。」沈霜野扯出一个笑,五指陡然用力! 他攥着铁链的五指已经迸出青筋,那股巨力生生让谢神筠被迫前倾。 唿—— 铁链在被沈霜野生生绷断之前骤然放松,沈霜野无视了咽喉处的威胁,迅速将谢神筠双腕反手按在了背后。 「你没有骗过我吗?」沈霜野掐住她腕,极其强硬地压迫下来,「谢神筠,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不是陆庭梧的,而是你的。」 太子谋逆案后,沈霜野调阅了三司卷宗,很快发现陆庭梧运送私铸兵甲的路线根本不会经过燕州,也就是说,沈霜野最开始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不是陆庭梧的。 而是谢神筠用来栽赃给他的。 多厉害的手段,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一贯是谢神筠的拿手好戏。 谢神筠眼中满是欣赏,她看着沈霜野,便如同揽镜自照,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两个人,因此彼此憎恶,相互算计。 是棋逢对手,也是生死强敌。 「是我的。」谢神筠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你又能如何?」 杀掉谢神筠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不,那还不够。 暴涨的杀意让沈霜野攥住她的五指坚硬如铁,他应该撕裂她、碾碎她,让她永远、永远—— 谢神筠蓦地屈膝顶上他腰腹,旋即被沈霜野用更强硬暴力的手段压下来,那箍住谢神筠的力道能让人动弹不得,但与此同时她骤然收紧了沈霜野颈上锁链,碾过去时听到了他喉间压抑的喘,让人头皮发麻。 深帐之中骤然安静下来,暗潮涌动。 生死相搏的缠斗被锁在方寸之地,因此任何隐秘的反应都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那硌在她腰间的硬物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肆无忌惮地彰显着存在。 谢神筠忽地眼底涌动恶意,她动了动唇:「你……」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她眼神天真的像是没沾过欲。 但沈霜野偏偏被烫到了。 沈霜野倏然掐住了谢神筠咽喉,他指腹有茧,用力时很硬。 「要杀了我吗?」谢神筠轻轻地笑起来,「我好怕啊。」 谢神筠眼里有种病态似的妖异,她咬破唇,舔掉了血。像是鬼狱里爬出的妖物,用皮囊和欲色拖着人和她一起共堕红尘。 她已经洞悉了沈霜野的弱点。 沈霜野眼里烧出血色,慾念和杀机交织在一起,成了能把人撕咬殆尽、吞吃入腹的欲望。 欲是困人笼,色是杀人刀。 沈霜野颈上套着铁链,另一头被谢神筠拽在手里。 他要想喘息,就只能被迫挨近—— 掠夺谢神筠的唿吸。 第44章 但他没有动。 深色帷帐垂落如云,笼起了一片昏暗。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认识张静言的?」沈霜野仍然抵着她,手指始终紧贴谢神筠颈侧,冷静到近乎漠然。 谢神筠眼神骤然阴郁,不过剎那又放松下来。 「他同你父亲有旧。明宪二十一年,张静言因捲入靖王夺嫡案被贬,是卫国公保的他。」 沈霜野之父沈决,死后加封卫国公。 「他先后被贬到惠州、锦州、滁州,后来延熙二年,陛下欲修灵河渠,联通东冶港,张静言因此被復用为都水监司丞,前往端南督缮彤水。」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张静言联合端州刺史高川隐瞒灾情,事情败露后又被查出他竟在当时的政事堂元辅王兖的授意下贪墨河道款,事后高川被赐死,张静言却死在了洪州府的瘟疫里。没想到隔了十余年,他竟然改头换面混进了徐州府和庆州矿山。沈霜野,你包庇一个昔日罪臣,居心何在?」 谢神筠说起张静言时分外冷漠,仿佛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包庇罪臣的是你吧?」沈霜野眼底幽冷,「孤身赴险也要将张静言救下来,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们离得很近,对视时却有如隔雾看花。 谢神筠冷淡道:「左右是和你没关系。」 片刻之后,他们终于从彼此的眼睛里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同时放手。 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的交锋都只是相互试探,沈霜野圈禁谢神筠,不仅是顾虑着张静言,还因为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虽然她活着也是个大麻烦。 谢神筠对此心知肚明。沈霜野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她就是她的倚仗。 那链子够长,沈霜野解下缠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段,却没有给谢神筠解开。 「说起来我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了……」谢神筠从头到脚都被换干净了,连青丝也如云瀑委地,没剩半点东西。 沈霜野防她至此。 「婢女换的,别想太多。」沈霜野加重了尾音,显得坚决。 「哦。」谢神筠的回答却显得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短短一个字,却让沈霜野生出被烫到的错觉,那被他强硬压下去的欲求再度膨胀,隐有燎原之势。 谢神筠这样的人,就适合被锁在深帐之中,任人施为。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点。 沈霜野没再看她,摔门走了。 —— 沈霜野出了门,繁盛花木掩映着月光,照进这方深院。 池台楼阁花木成林,胜在隐秘幽静。如今再看过去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藏娇。 沈霜野摘了扳指,拇指上被蹭出了一片红。 他抵着谢神筠时用了几分力,那力道便也撞回了他身上。 可惜,谢神筠这个人,却和娇这个字没什么关系。 她倒更像是照进这院里的孤寒月光,握不住,天一亮就没了。 况春泉从湖心桥那头过来,低声道:「侯爷,宫里的消息。」 沈霜野把扳指戴回去,出了月洞门,示意他往下说。 「昨儿晚上樑园起火,被烧了大半,据说那位瑶华郡主在火场之中,没救回来。」 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了。 —— 谢神筠被锁在了屋内,她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以玄铁精钢制成,极沉极重,长度够她走到门口,但也仅止于此了。 屋中起居摆设约莫是按着府中贵女的起居来布置的,但又处处透着沈霜野那个人的喜好。 玉竹蓆水晶帘,漆木古架,镂金碧炉,白绫雾纱煳窗,斜里泼进一泓翠色,青檀彩绘屏风,绘的是山溪雾岚,野鸟林鹿,风雅里带点野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香案上置一尊细颈圆口琉璃瓶,内插两枝粉白芍药,鲜研明媚。 惟独里间重重鹤灰深帐渐次垂落,似将她与世隔绝锁在禁帏之中。 太暗了,谢神筠不喜欢。 这屋子周围也不知布了多少暗哨,伺候她的婢子亦像是近卫出身,沉稳持重,且话少。 谢神筠虚虚看过一眼,未发一言。 她拎着衣裙,脚腕上的锁链因此一览无余。那被沈霜野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着触感,谢神筠寸寸看过,微微蹙眉。 片刻后,她神色平静地撤了手,唤来婢子让她们换了深帐的帘纱,挑亮了灯烛,又不许人守在屋内。 这些婢子早前却得过吩咐,道是这位娘子手段厉害得很,纵然如今被镣铐紧锁,也万不能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只除了这点,万事都要顺着她来。 屋内伺候的人碰上她冷淡平静的眼神,私下里对视一眼,皆不敢多看,依言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好在那帘纱换成了浅色,能隐约瞧见那位娘子合衣睡下,在帘上映出一道朦胧的影,便都仔细盯着。 —— 翌日一早宫中有朝会,沈霜野入了宫,政事堂议政时他没有开口。 圣人高坐于珠帘之后,垂询的态度一如既往。谢神筠死于火场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宫中,今日却格外风平浪静,同此前发生在长安的数场刺杀案截然不同。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装作在听几位相公吵架。 出来时裴元璟避过了人,道:「昨夜杏子林突发山火,倒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侯爷?」 沈霜野听了他这话,却蓦地寻摸到谢神筠的一个好处,至少她说话从来开门见山,懒得绕弯子。 不像裴元璟,一句话能挖三四个坑。 沈霜野含笑道:「我这人惜命,火势一起我便走了。」他意有所指,「否则要是落个同瑶华郡主一般葬身火海的下场可就不好了。」 昨夜沈霜野得手之后便走了,根本没和裴元璟郑镶知会,随后江沉便带人赶到了杏子林。 至于后续杏子林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裴元璟该操心的事了,他一概懒得过问。 裴元璟默了片晌,竟神色如常地笑了笑:「侯爷是谨慎之人,那我便放心了。」 他再没有多问,从容离开。 沈霜野眸色渐深,裴元璟压根没问昨夜谢神筠是死是活,没有见着谢神筠的尸体,他如何能笃定谢神筠已死? 除非—— 沈霜野目光转向太极殿,琉璃瓦反着天光,锋芒足以灼伤人眼。 谢神筠的生死裴元璟根本不在乎,梁园已毁,谢神筠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再有,梁园烧得那样干脆利落,光凭裴元璟和郑镶可做不到这一点。 沈霜野在那锋芒中慢慢想到一件事: 谢神筠不该逼死太子的。 —— 沈霜野从宫里回来,换下了朝服,这才往拘着谢神筠的别院去。 小院安静,连春日惯有的鸟叫虫鸣也一併消隐,东厢门窗大开,婢子守在廊下,屋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位娘子还睡着呢。」钟璃轻声道,「我们不敢相扰。」 她是沈霜野从近卫里拨出来的人,对谢神筠的身份来歷也心知肚明。 沈霜野闻言目色稍沉。 谢神筠勤勉之名在外,这样的时候着实少见。 「着人去看过吗?」沈霜野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身上有伤,易起高热。」 谢神筠昨日苦战,伤都在皮肉,沈霜野请大夫看了,又让婢子给她上了药。 但受伤之后本就容易风邪入体,最要人看顾。 钟璃低声回禀:「娘子就寝时不许有人在帘外伺候,我们都得退到外间。」 她顿了顿,还是说,「我瞧着,她昨夜怕是根本不曾入眠。」 帘纱要换成浅色的,寝间里高低错落的连枝明烛却彻夜未熄,但整整一夜,深帐中都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夜间何等寂静,那锁链一碰便会撞出声响,里头却半点声音也无。 钟璃几次想要上前查看,还在帘外时便能听到谢神筠平静的声音响起: 「何事?」 音色冷淡疏远,在暗夜中显出别样的凉。 钟璃便不敢再近前。 沈霜野已至廊下。谢神筠戒心深重,又兼心思莫测,如今受制于人却不代表她会就此束手无策,必须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里间和外堂都守严了,」沈霜野的冷酷在这句话里显露无遗,下一瞬忽又温情起来,道,「去请大夫来,下次让她用过早膳再睡。」 沈霜野跨进门去,晴光入户,那云水蓝的帘纱已层叠高挽,珍珠翠屏上描出一笔墨影。 他生得高,能越过屏风看见谢神筠临窗独坐,银链自她衣裙之下蜿蜒而过,反照出冰冷锋利的光芒。 那锋芒刺进沈霜野眼底,让他陡然生出比昨夜还要深重浓烈的情绪,生生止步。 半月窗前落了一案残花,谢神筠随手拿起一本杂记,拂掉了封面上的残瓣,余光便瞥见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她没在意,迳自翻着手中书页,锁链在腕间轻轻垂落,磕在地上。 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地停在屏风外,声音听不出波澜:「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任谁被锁着,也睡不好。」谢神筠翻过一页,冷淡道。 若谢神筠此时能看到沈霜野,便会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长久的停在那些锁链上,深不见底,能将人吞噬殆尽。 「我以为郡主该习惯才是。」沈霜野像是对屏风上的鸟雀起了兴趣,「北军狱的手段郡主见得多了,也用得多了,这对郡主来说不值一提。」 谢神筠重重阖上书页! 「你说得对,司空见惯的东西,确实不值一提,」谢神筠行走间拖动铁锁,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昨夜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场景,才值得回味呢。」 她转过屏风,那冷漠清寒的面容便一览无余。 沈霜野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她,蓦地,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同我说这个,是想重温旧梦吗?」 昏暗灼热的记忆强硬袭来,,因着此时天光大亮,又凭添了一分禁忌。 谢神筠袖间锁链碰出一声响。 「我昨晚没睡好,不曾做梦。」谢神筠淡淡道,「倒是你,好像还没睡醒。」 谢神筠的口舌之利沈霜野是领教过的,极少有人能在口头上讨得便宜,偏偏他尤爱与其针锋相对。 「我今日得起早入宫上朝,甚是疲累,当然比不上郡主闲适自在。」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同我换一换。」谢神筠瞥他一眼,腕间衣袖垂落,便露出了腕上的银环。 沈霜野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碰即分。 谢神筠的双腕从来配的都是金钏白玉,殊不知这冰冷铁锁才阖该衬她。 似她这样的人,就该深闺紧锁,才不至于为祸世间。 「这就不必了,这银环太小,我戴不进去。」沈霜野道,「你与它相衬,阖该配你。」 谢神筠对他的目光何其敏感,随他的眼睛滑去了自己手腕:「器物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下次再打链子时记得宽上几分,这样你便能用在自己身上了,免得整日来盯着我的。」 沈霜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蛰了一下。 谢神筠赢了一局,没有乘胜追击,侧眸叫丫鬟传膳,她嫌用饭的偏厅远,让人将桌子摆在了菱花门前。 天光泼进来,院中深绿浅青,墙上攀了半幅紫藤,正值花期,撞了满眼浓郁的紫,美得格外张扬。 檐下落了一方铜缸,接的是无根水,里头养的荷花还没长出来,只有三两绿叶冒头,亭亭立在檐下。 谢神筠行动不便,落座时捞起了铁链。 「这衣裙小了,不合身。」谢神筠倚着榻,杏红单衫薄,竟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叫两个绣娘来,重新做过。」 「新的已经在做了。」沈霜野坐她对面,撑着膝看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人挑了几身阿昙新做的裙子。」 倒也不是很不合身,只她身量高,裙子短了寸余。 广袖罗裙本就不挑人,纤纤裊裊的裹在谢神筠身上,领边绣了浅红杏花,颜色却没有艷过她锁骨下藏着的一点红痣。 那样惹人觊觎。 谢神筠卷过衣袖,冷不丁问:「这是定远侯府?」 沈霜野眉梢微挑,也不否认:「特地给你收拾的院子。从前在梁园时看你喜欢白梅,这园子里有一方镜湖明澈,湖边白梅疏疏,冬日时能落数枝雪,如今还未到花期,再有个半年你就能看到了。」 这是要把她一直关在这里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抬了抬手,说:「这样去看?」 沈霜野话说得好听,可这锁链只到门边,连这扇门都出不了。 「郡主想要如何去看?」沈霜野同她对视。 「冬日雪重,我懒倦出门,」那锁链为的是限制行动,颇重,谢神筠支在矮桌上,衣袖落下一片阴影,「再说了,拘在园子里的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北地有处梅岭,白梅开时绵延数十里,那才叫稀奇呢。」 这困住谢神筠的四方高墙算什么,沈霜野未必能在长安留得长久,可她要是被带回燕北,那就难说了。 「郡主要是想瞧,以后总有机会。」沈霜野轻描淡写拨回了她的试探,吩咐婢子上菜。 沈霜野也没吃,陪她一道用了。 谢神筠不怎么挑食,每样菜都会捡上一筷子,但她爱干净,连萝蔔丝上沾着的葱花都要撇开。 只动作做得隐蔽,不留心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便只会以为她是贵女教养出来的好仪态,不疾不徐、从容规整。 倒是很会装模做样。 沈霜野勾了勾唇角。 谢神筠抬眼撞进那个隐晦的笑,她忍了忍,没开口。 「这道菜,你不吃吗?」沈霜野端详她,忽然道。 桌上有道浑羊殁忽,是把鹅裹上香料塞进羊肚子里烤出来的。这道菜是从北地传过来,又传入宫中的名菜,既有鹅肉的鲜嫩,又有羊肉的鲜美。定远侯府的厨子是沈霜野从北地带回来的,做羊肉尤其一绝。 谢神筠其他菜都动过,惟独那道鹅肉没有动过筷子。 谢神筠筷子一顿,平静地和他对视。 「我看你今日辛苦了,特地留给你的。」 「我倒不至于一道菜都吃不起,还要你相让。」沈霜野筷子停在一块鹅肉上,「尝尝?这道菜做得不错。」 谢神筠没动:「我却觉得不过如此。」 沈霜野盯着她,忽而笑了:「碰都没碰过,便知道做得不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谢神筠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沈霜野太敏锐了,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那种锋芒收敛于内,只有在面对谢神筠时才会将锋刃一寸寸的碾过她的肌骨,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剖个干净。 「怎么,侯爷如今连我吃什么都要管了吗?」谢神筠搁了筷子。 「既不喜欢,以后便让他们不要再做。」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便是。」 谢神筠没理会他,她搁了筷子便不再进食,接过婢子递来的香茶,净手后便回了内室。 「侯爷自便,我要睡了。」 又睡? 沈霜野惹恼了人,又毫无自觉。 「吃了就睡,会变肥的。」沈霜野在她背后幽幽道。 屏风后的那道背影蓦然一停,谢神筠转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劳你费心。我观你气色不好,不如多去睡睡,补补你的肾虚。」 铁链滑动的声音大了起来,谢神筠摔了水晶帘,给沈霜野留了一弧溅碎的明光。 沈霜野笑过之后,重新看见桌上那道浑羊殁忽,若有所思。 他想起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三月荀诩生辰宴,席上原本有道羊肉做的珍郎羹,被陆庭梧以不吃羊肉为由撤了。 为此宣蓝蓝还同陆庭梧起了冲突。 他记得当时宣蓝蓝便说从未听过陆庭梧不吃羊肉。 沈霜野目光落在水晶帘后。 那不吃羊肉的到底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 他没再深思,叫婢子撤了席,又点了点桌案。 「羊肉和鹅肉,以后都不要做了。」 —— 半夜下起了大雨。 闷雷在檐上滚过,炸开好梦,沈霜野睁开眼,衣领已经被汗浸透了。 春夜燥热,沈霜野掌心微扣,感觉到了潮意。 他耳边还残留几许冷调,霜雪似的声音都化成了汗,淌在他身上。 沈霜野没动。 他从来能忍,锁链绕颈时他忍下来了,谢神筠的嘲讽试探也被他悉数挡了回去。 忍字头上带刀,色字头上同样也有。 谢神筠如今就是抵着他要害的一把刀。 沈霜野摸到了刃,那让他觉得危险。 他闭目喘息,听见潮雨下得绵密。 下一瞬惊电照得室内霜白,沈霜野看见枕边搁的那张白棉帕,帕子洗得干净,看不出来路。 片刻之后,沈霜野攥紧那方帕,纹路贴合他掌心,被揉皱了。 帕子挨过谢神筠唇角,湿透得很快。 ——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最适合夜潜。 阿烟翻过定远侯府的高墙,悄没声的混进雨里。侯府的布局她已然摸得清楚,越过一墙的紫藤花时没发出声音。 「谁?!」廊下忽而一声暴喝。 下一瞬从瓦上翻出数道黑影,携雨势直击阿烟而来! 「锵——」 阿烟抬手格挡,瞬息间已如游鱼入海,同来人交手数个来回。 双拳难敌四手,阿烟没料到定远侯府的守卫如此严密,来之前的雄心壮志都成了灰,此刻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年纪小不懂事,被人哄了两句就自告奋勇的来了。 按照原先定下的抓阄不好吗? 眼见着不敌,阿烟灵机一动,急忙喊道:「我是路过的!」 风雨掩盖了他们交手的动静,却没盖住陡然从屋中照出来的烛光。 门被推开,钟璃掌灯出现在门边。 「让她进来。」 —— 沈霜野才从浴房出来,况春泉便在外头叩门:「侯爷,府里进贼了。」 他扯开了门,发尾还沾着水汽,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风雨扑进来,带着凉意。 「就来了一个人,悄无声息摸进来的,进来之后直奔东院,同值守的近卫交了手,动静惊醒了郡主,」况春泉道,「已经被郡主叫进去了。」 沈霜野一顿。 那就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叫人守着屋子,关的可不止是谢神筠,也是在防着旁人刺探。 沈霜野没让人撑伞,自己去了东院。 雨珠乱溅,镜湖上起了波浪。近卫都守在廊下,屋中透出一豆暖光。 沈霜野挑起竹帘,便看见谢神筠身边那个熟悉的婢子跪在屏风后。 「郡主要招人来,怎么不叫她走正门?」沈霜野没进去,「险些被我府上的人当成贼子诛杀。」 「我这个婢子没来过侯府,连你这院子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谢神筠还倚在榻上,「我今夜让她认认路,下次再来便熟了。」 还有下次。 沈霜野一顿。 谢神筠当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出去吧。」谢神筠镇定自若地说,「廊下有伞,记得走正门。」 阿烟老老实实地走出来,她浑身都被浇透了,身量只到沈霜野腰间,还是个小孩子。 沈霜野没发话,近卫都守在门外,没有放行。 片刻后,他方才抬指,示意近卫放她出去。 屋中伺候的人尽数退到了廊下。 沈霜野慢慢进去,再度站在了帷帐之前,一如那天,他站在帘外,等着谢神筠醒来。 鸦羽灰换成了金雀蓝,能朦胧映出谢神筠的身影。博山炉寒香裊裊,催散了雨夜的湿热之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谢神筠睡了一整日,晚间便精神起来,但也不耐烦动弹,捧了本杂记在榻上消磨时光。 沈霜野隔着垂帘看过她手中书页,认不出来是不是白日里她从书架上取下的那本。 「睡不着?」 今晚阿烟夜潜入府不会是巧合,沈霜野分明没有留下过痕迹,却还是被人摸了过来,谢神筠好本事。 谢神筠翻过一页,回答时有些漫不经心:「我认床。」 连理枝上灯烛烧得亮堂,沈霜野问:「怕黑?」 「怕鬼。」 「鬼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可怕呢。」谢神筠说,「人有什么好怕的。再兇恶的人刀锋割喉也会化作枯骨一具,鬼就不一样了,它们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着撕咬你的血肉,偏偏你还看不见、抓不着,这才叫人寝食难安。」 谢神筠的确该怕。 她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那些被她杀掉的人都成了她的垫脚石。 沈霜野忽然想挑开帘子,看她这一刻脸上的表情。 她连恐惧都是冷漠的。 「我忘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的人也叫人怕。」谢神筠忽然道,朦胧的影在帘上晕开。 湿润的髮根带了凉意,沈霜野没来得及擦干净。 他在那冰凉的触感里想起谢神筠在他耳边呵气,出口的话却冷漠无比:「梁园被烧,瑶华郡主葬身火海,此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可惜了我一园子的牡丹花。」谢神筠仍是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她的反应却在沈霜野意料之内。 「怪不得你束手就擒得这样心甘情愿,原是早就算好了要借我的手金蝉脱壳。」 是刀就要有卷刃被弃的觉悟,谢神筠逼死太子,纵有圣人作保,皇帝也留不得她。 裴元璟要对谢神筠动手,本就是奉了皇帝的命令,除了天子,谁还能让一个位高权重的贵女死得这样悄无声息? 前夜伏杀那样顺利,根本就是谢神筠主动入套。 「我倒也没有这样算无遗策。」谢神筠终于阖上了书,隔着垂帘看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是顺水推舟还是不得不为?」沈霜野道,「谢神筠,从太子死的那一刻起,你便无路可去。」 「是啊,我无路可去。」谢神筠挑开了帘子,站在脚踏上,「是做太极宫的阶下囚,还是做你沈霜野的笼中雀,两者根本没有区别。」 水色烟罗短了一寸,遮不住那双雪白赤足,谢神筠未着袜,银链挂在她脚腕,叫人只想狠狠握上去。 侧旁的烛燃尽了,帘子里陡然昏暗下来。那些白日里无所遁形的念头在夜间汹涌出来,叫嚣着去撕咬、破坏,该扯动那链子,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湿了。」谢神筠忽地伸手拂过他肩头,撤手时指尖已经带了一片水色。 沈霜野心头一跳,几乎是立时便想到了被他弄脏的帕子。 第45章 「外头的雨下得这样大么?」谢神筠指腹捻过水色,无端让人口舌生燥,「好凉。」 这样潮湿的春夜,谢神筠宿睡才醒,鬓髮未挽,霜白的弧度没入雪领。 她仿佛不知道深夜在一个男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意味着什么。 「是你手太冷了。」 沈霜野神色未变,那侵略的意味都被他危险地藏进了眼底,带着蓄势勃发的兇勐,出口的话却平静得让人挑不出端倪。 「是吗?」谢神筠仿佛并不在意,把手指在沈霜野衣襟上擦干净了,接着道,「逼死太子的是我吗?沈霜野,你比我更清楚,太子败在他威胁到了天子的权威,在帝位面前那点血脉与温情根本无足轻重,要他死的不是我,是皇帝啊。」 她开口时那点旖旎便散了,只剩透骨的冰寒。 沈霜野沉沉的黑眸盯住她:「你从来不问张静言,是因为你也是这样想的?」 「我不问他,是在等着你来问我。」谢神筠已经不会再为这个名字动摇,她提裙掀帘,侧影如雪兰娉婷,「人在世上,不是靠那点情谊活着的,就像现在,你锁着我,又不杀我,是因为我还有价值。」 她太有恃无恐,这让沈霜野只想打碎她的镇定。 但他没露端倪,平静道:「说说看。」 「张静言在查端南水患的案子吧?」谢神筠没有和他周旋,直截了当道,「当年洪州府大水,灵河渠被冲垮,时任监察御史的荀樾奉旨赈灾,由此查出了那桩贪墨案。高川伏诛,张静言死于瘟疫,可这案子没有结束。」 「张静言任都水监司丞,是王兖一力保他主持灵河渠修建,他也是王兖的学生。王兖任中书令期间,在朝中遍植党羽,结党营私,短短数年便借各项名目敛财百万之巨,又以王氏之势在地方兼併田地,端南水患不过是个引子。事后王兖及一众党羽尽皆下狱,实在该杀。」 谢神筠语末已带森寒之气。 这桩案子是延熙朝的大案,以端南水患开始,王兖伏诛结束,史称王党之祸。大周朝堂震动,卷进去的又何止一个张静言,无数官员因此抄家灭族。 王党之祸由张静言开始,可他在此案中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卒子,十三年过去了,张静言没有满身污名的死在水患中,侥倖活下来就该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但张静言不曾借修渠之机敛财。」沈霜野道,「端南水患后他曾立即上书让朝廷赈灾,可这道摺子入了中书省就不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谁能证明?」谢神筠说,「地方上奏的摺子要先经兰台择选,水患是急奏,谁敢按下不表?」 沈霜野看着她,道:「延熙七年,圣人临朝琼华阁,满朝尽为王谢两党。」 谢神筠眉间缀霜,说:「延熙八年以后,王党被除,圣人掌权,贺述微接替王兖的位置,以一介寒微之身成为大周权倾朝野的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 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若张静言当真是被诬陷,那这案子也绝不是冲着他来的。 自大周立国开始,朝堂便是世家的天下。穆宗皇帝改制之后,朝堂之上仍然没有寒门官员的立足之地。 从明宪末年到延熙初年,中书令王兖把持朝政十余年之久,政事堂已然成为了他的一言堂。 而王氏这座庞然大物倒下之后,贺述微上位,谢道成揽权,才有了今日朝中分庭抗礼的格局。 端南水患不惨烈吗?可就是太惨烈了,才会让王兖栽得那样快、那样狠。 无论是谁,都有充分的理由借水患之机剷除王氏一党。 沈霜野审视她,终于看清了谢神筠的用意:「你是来同我做交易的。」 「难道你不是吗?」谢神筠倒了杯冷茶,却没喝,「俞辛鸿遇刺那晚,你潜入北衙,是想要问他什么?」 但无论沈霜野想要问俞辛鸿什么,他都再也没法开口了。 沈霜野面上看不出端倪:「俞辛鸿本是当年督建灵河渠的小吏,因治水有功被陆周涯擢升入工部。」 他讽刺一笑,「不过是个河工,却能一朝晋升天子堂,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了。他凭的是什么?」 「从徐州府到庆州,你们的目的一直是俞辛鸿。」谢神筠瞭然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俞辛鸿当初升入工部的调令是谢道成亲自签的,正如混进北衙杀掉他的那个刺客,背后也有谢道成的手笔。」 谢神筠久浸朝堂,这些隐晦秘辛她信手拈来。 这些事情沈霜野也能查到,但要耗费的时间和功夫是难以想像的。 「沈霜野,你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茶水沾唇,被她咽了下去。 那仰起的颈纤细脆弱,轻易就能被掐在掌心。 沈霜野轻轻摩挲五指,仿佛想起了那触感。 「那你又想要什么?」 「这要看你能给我什么。」谢神筠搁了茶盏,轻声道。 良久之后,沈霜野笑了一声,眼底已然冷了下去。 「谢神筠,你想错了一件事。张静言查端南水患的案子,不是为了他自己。灵河渠贪墨一事他确实全不知情,可他既为河渠修造的主事官,水患之过他便该一力担起,端南水患之后,张静言侥倖活了下来,但他当时已存死志。」 「可他没死。」谢神筠冷漠道。 「因为荀樾死了。」沈霜野说,「荀樾为查水患下到端南,曾承诺要还张静言一个清白,后来荀樾派人告诉张静言,河渠贪墨一案已有眉目,确与他无关,但翌日就传出了荀樾染疫身亡的消息。」 「他不是染疫死的?」谢神筠眼睫微垂,落下一片鸦羽。 「荀樾是赈灾的主事官,洪州府因疫病封城时他留了下来,与城中百姓共进退,后来医官研制出了治病良方,城中疫情稍缓,荀樾却在这个时候染疫身亡,难道不蹊跷吗?况且荀樾死前可从未传出过染病的消息。」 荀樾昔年不仅是名动朝野的兰台松玉,还是永宜公主的驸马,荀诩的父亲。他因赈灾平患染疫身亡,死后追封司空,受万人称颂。 他死时荀诩才三岁。 可他若不是染疫身亡,那就只能是……被人害死的。 「那又如何?你是想说,张静言是为了查清荀樾死亡的真相?」谢神筠软语道,她侧眸看过来,眼中寒凉如水,「张静言还活着,荀樾却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为了一个死人讨公道?沈霜野,你得清楚一件事,荀樾为赈灾染疫身亡那就是青史留名万人传颂,可他要是死于尔虞我诈权力倾轧,那就是一个笑话。」 沈霜野缓缓摇头。他仿佛早已清楚谢神筠的天性凉薄,因此并不会失望。 他只是道:「谢神筠,无论是张先生为修灵河渠殚精竭虑,还是荀大人不顾疫病兇险留守洪州府,为的从来都不是虚名。似他们这样的人,所行皆出自本心,无须青史留名,也不必万人称颂,但求此间河山皆安,百姓长乐。」 「这样的人,难道不配拥有一个公道吗?」 沈霜野俯身下去,终于在此刻露出他原本强势压迫的面目。 谢神筠半点都没有触动,在这暗夜望进他眼底:「公道?那些死在端南水患、洪州瘟疫中的人又该向谁去讨公道?」 那种妖异幽微、有如鬼火的幽光再度在谢神筠眼底烧起。 「沈霜野,朝堂之上没有百姓,这两个字,不过用来粉饰压迫、用以教化驱使的工具。若这世间当真有公道正义,那人就不该分三六九等、良贱有别,也不该有寒门世家、百姓君主。」 她冰凉的手指刮过沈霜野眉骨,倏然烧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带着难以满足的欲望。 谢神筠轻言道:「你我皆是这世间最不该谈公道的人。」 此言何等悖逆叛道!但自谢神筠口中说出却又如此理所当然,甚而还有一丝悲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下一瞬沈霜野便扯住她腕间链,谢神筠只觉身子一轻,便已堪堪撞进他怀里。 兰麝幽梅似的寒香袭上沈霜野衣襟,他强硬掐住谢神筠,却没有挨近她。 那紧攥的动作让两人都吃痛,唿吸之间如藏难填欲壑,又堪堪隔着一寸之遥。 隔着寒夜清辉,沈霜野在此刻终于窥见谢神筠一身凉薄人皮下的自轻自厌。 眼前这个人不是高门贵女,只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沈霜野没有忘记,谢神筠也是端南遗孤。她不是什么瑶台仙,也不是天上月,她曾出身微贱,又经命如草芥、颠沛流离。 他们都曾经被人用权势践踏进泥里,再碾碎嵴樑,在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就跪成了蝼蚁。 但蝼蚁亦想撼天动地。 「谢神筠,这世间有教化就有反抗,有不公就有寻求正义的人,此身如蜉蝣萤火,微不足道,但求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沈霜野缓缓道,「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是吗?」瞬息之后,谢神筠蓦地笑了。 她轻轻挨近,陡然跨过了那道距离。 「荧烛焉能与日争辉?」谢神筠贴在他耳边,冷冷道,「沈霜野,我和你不同,我只想杀尽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 她指尖刮过沈霜野侧颈,如霜刃过喉,轻而缓慢,留下一道红痕,转瞬即逝。 谢神筠忽地撤身后退,「夜深了,你该走了。」 她仿佛终于想起男女有别,转而换上了拒人千里的端庄姿态。 沈霜野摸上颈侧那道红痕,在分神的剎那间想: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过瞬息他便收敛心神。 沈霜野放下帘子,替她剪掉灯烛:「夜间烛火烧得太亮,不利于安寝。书也别看了,伤眼。」 他转过屏风,便要出去,却又蓦地停了下来,在云水山峦上留下一道背影。 「谢神筠,你说得对,人在世上,不是靠情谊活着的。可一个人若是摒弃恩情、舍掉道义,那他还配称是个人吗?」 沈霜野没有回头,迳自出去了。 许久后,灯花忽地炸出一声响。 谢神筠仓促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上的翠羽青雀上:「人?不是穿上一身人皮就是个人的。」 她厌倦冷漠道,「这里只有鬼。」 —— 翌日雨歇,打落了一地残红。 南山居坐于碧水之上,风过珠帘,吹动案上桃枝。 「这两日我总觉得府中不干净,」水榭外拾捡落红的婢子道,「昨儿夜里府里飘鬼影,还有哭声,让人瘆得慌。」 端午将至,沈芳弥在窗下编着五色缕,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院里的大丫鬟魏紫立即出来呵道:「说什么呢?娘子院子里头也敢嚼这些没影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沈芳弥已放下手中的五色丝线,转出门来。 「近来府里人多口杂,叫她们都仔细些吧。」沈芳弥轻轻柔柔道。 她倚着春光,肌肤薄得近乎透明,纤细如琉璃易碎。 「是。」 沈芳弥十余年来独居定远侯府,府中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府里的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 「绣房那头的衣服做好了吗?阿兄要的急,再催上一催。」 魏紫微微蹙眉,但还是道:「已经把府上的绣娘都拨过去了,娘子放心。」 「嗯,」沈芳弥微微点头,「东院那头有哥哥的人守着,但吃穿用度上都得上心。」 她侧眸看了阶下落红,轻声道,「还有,我不想听见有人说闲话。」 东院的数枝雪里关着个人,不是秘密。但侯府上下没人见过,沈芳弥也不许人打听。 她站在廊下,明眸不沾春水,依旧是那副清凌凌的模样,话也温声,但就是让魏紫心下一凛。 时辰还早,沈芳弥又去张静言养伤的小院探病,她略坐了一会儿,给送了两盒新制的药膏,治外伤很好用。 晚间沈霜野也来了,里头林停仙正和张静言说着话。 「你对瑶华郡主……知道多少?」张静言伤得很重,这两日才堪堪能起身。 数年来的奔波辗转耗空了他的精气神,让他老得比旁人都快,又经几场囚禁大狱,彻底伤了底子。 林停仙放下热茶:「我还真当你不准备问呢。」 多年未见的父女,只怕比之陌生人也不如。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了。 「我对这位郡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执掌春台北司,手段厉害得很。」 林停仙是外臣,又不似沈霜野一般时常入宫,对谢神筠的印象模煳得很,只记得远远见过几次,身侧禁军拱卫,华服玉钗装点,容貌看不大清楚,但应是像她母亲,是个美人。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一桩印象深刻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从前她差点便要嫁给疏远了。」 林停仙说起当年天子赐婚的事,「咱们那位陛下是多深沉的心思,圣人想把北境兵权拢在手里,他是万万不愿乐见的。但他又不想在明面上拂逆圣人的意思,就干脆把这难题抛给了疏远。」 当年太极宫的紫朱宴上,明面是庆贺沈霜野大胜归来,实际处处暗藏杀机。 这桩婚事便是把沈霜野架在了火上烤,进退两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好在当年疏远早早便结了一门亲事,这才搪塞了过去。」 他说的便是沈霜野那门冥婚。 林停仙想起和沈霜野定亲的梁小娘子,又想起她的母亲梁夫人梁蘅。梁夫人是大夫,洪州府封城之时她就留在城中,找寻医治之法,后来她们母女俱亡,连具尸骨都没留下,烧成了灰。 端南,这地方就像是个不祥之地,多少人都死在那里。 林停仙收敛思绪,重新说道:「我瞧着她应该是随了她的母亲,心思冷硬得很。结党敛权,又在大理寺中逼死了太子,连贺相都被她逼得毫无办法,可惜,过犹不及,这才惹来了这场杀身之祸。」 张静言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你说她是过犹不及,我看她却是急流勇退。」 「太子身死,圣上病重,朝堂如今暗流涌动,人人都在观望。」张静言不在朝堂,对时局却异常敏感。况且林停仙只看到了谢神筠的表面风光,却没有看到她的如履薄冰,「如今朝上是圣人和谢道成说了算,贺述微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是因为他仍是天子倚重的大周左相。你说她逼得贺述微毫无办法,在我看来,这却是她的走投无路。」 太子的命,是那么好要的?那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逼杀东宫的名声一旦沾染便会让谢神筠受千夫所指,她不是正经朝官,如今的权力全仰赖于圣人的信重,离了这层信重,谢神筠便只能是谢氏贵女。 「我在北狱时听过她与郑镶的相斗,看似是她将郑镶踩在脚下,实则郑镶才是她的掣肘。」张静言看得透彻,「我记得,她与裴氏那个嫡长子结了亲?婚期就定在十月。」 林停仙道:「确实如此。」 「谢裴两家结亲,谢氏要的是清流文名,裴氏要的是士族门荫。这桩婚事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士族之间尚分出身,自高祖皇帝时世家门阀便被不断打压,裴氏是随太祖建朝的陇右贵族,而谢氏是诗书传家的山东门阀,到这一朝,都已见颓势。 谢神筠终究只是皇后的侄女,而不是亲女,礼法上便落了名正言顺。出嫁之后更是成了外命妇,谢神筠再是权势在握,嫁娶二字顷刻就能把她打回原形。 林停仙忽然笑了,说:「这点倒确实也像谢馥春,当年谢家要给她定亲,她不愿意,便千里迢迢私奔去了定州寻你,都是一样的桀骜反骨、不甘于命。」 张静言唿吸微滞。 「你对郡主的事知晓得这样清楚,想来也是关心她的。」林停仙道,「如今人就在府里关着呢,你要想去看看就去。疏远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 林停仙没有提前夜那场伏杀,沈霜野原本是和裴元璟合谋要取谢神筠的命去的。 林停仙一生无妻无子,体会不了张静言这种慈父心情,但张静言对谢神筠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显见还是在意的。 在意,这几日却一句也没问过。 张静言垂眸,摩挲着手中那只小银镯,镯上挂了两只铃铛,那年他从洪州死里逃生,跟着流窜的灾民一起逃到了明月峡,途中铃铛掉了一只,他沿路寻了大半夜,才找回来。 「她的名字,神筠,是哪两个字?」 林停仙一下被问住。 他自诩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但此等高门贵女的闺名却是不好被他知晓的。 张静言的女儿是他亲自取的妙宜二字,随父姓。但皇后把人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又给了她一个合适的身份,给谢神筠改了个名字也在常理之中。 沈霜野在这时进去:「风神如鹤,雪后青青2,神筠二字,皆在其中。」 他神情疏淡,对谢神筠的名字再清楚不过,但又握着分寸,没有多言。 「张先生这几日可好?」 「已无大碍了。」张静言看着他,温和地说,「那日你在郑镶眼皮子底下将我带走,只怕已经引起了他的疑心。」 「我就是要他坐立难安。」沈霜野笃定地说,「郑镶敢违逆圣人的心意,就是打定主意要您再开不了口。他在北司多年,经手的阴私秘辛不知凡几,这把刀要是用得好了,便能杀人诛心。」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谢神筠。 睡前张静言还要再换一次药,沈霜野拿起药盒看了:「这药是新送来的?」 「阿昙拿来的。」林停仙道。 沈霜野便没再多问。他们行军之人,伤病是常事,军中自然常备伤药。 外间近卫进来,一板一眼道:「侯爷,钟璃来了,说请您过去一趟。」 沈霜野一顿,不动声色地看向张静言。 张静言却神色平平,没甚异状,倒是林停仙开口:「去吧。」 沈霜野走后,屋中沉默下来,张静言忽道:「这么晚了,疏远过去做什么?」 「什么?」林停仙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张静言很是平静:「钟璃是在东院守着的吧。」 多年的改头换面、忍辱负重让张静言改了性子,变得温和沉默,但这反而让他更加的耳聪目明、心思玲珑起来。 他只是不会轻易展露所想。 东院?谢神筠不就在东院关着吗? 林停仙在人家亲爹的质问下心里一突。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能做什么?! 他心里叫着不好,面上还得想法儿给遮掩过去,立时义正言辞道:「你放心,我马上去帮你看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夜已昏沉,星月皆隐。钟璃候在院外,让随行的婢子掌灯。 沈霜野问:「怎么回事?」 钟璃道:「侯爷,娘子说,她想沐浴。」 沈霜野冷着脸:「沐浴给她备上热水便是,找我做——」 他戛然而止,瞬间想起了什么。 谢神筠腕间镣铐的钥匙,在他身上。 第46章 那副镣铐是沈霜野特意叫人打造的,精钢所制,钥匙只有一把,被他随身携带。 夜间清竹擦过沈霜野侧颈,泛起一阵痒意。 「她伤还没好,不能沾水。」沈霜野冷着声拒了。 待钟璃应下,他却又叫住人,眼神隐在漆夜中,蕴着深浓重色。 「罢了。」沈霜野顿了顿,「我去一趟。」 谢神筠还在看她的书。 半月窗前的鸾镜妆檯被挪了位置,重新放了张紫檀木贵妃榻,斜里落下一株垂丝海棠,千重瓣遮了满窗。 这是谢神筠近来常待的地方。 这几日她日也睡夜也睡,醒着的时候就将书架上的书都翻了一遍。 屋中伺候的婢子不知谢神筠的身份,只当她是家主求而不得的内宠,有心想要在她面前替主人居功:「这些书都是公子特意让人从书房搬来的,娘子还想看什么,尽可让人去寻。」 「是吗?」谢神筠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伺候的人便都提着心。 自打这位娘子被关入东院开始,东院伺候的人除内外近卫,便皆不得出。 偏偏这位娘子喜怒难辨,又兼冷淡威严,寻常的金玉器物不被她看在眼里,旁人的俯首恭敬也被视为理所当然,实在难以接近,更难以讨好。 外间竹帘被挑起,婢子问安的声音传来,谢神筠倚在榻上仿若未闻,不曾搁下手中书。 直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沈霜野垂下的眼暗含审视:「你又想做什么?」 「不是叫钟姑娘同你说了吗?」谢神筠未曾抬头,自顾自地翻着书,「沐浴,换衣。」 沈霜野有点难以言说的焦躁,来自于对谢神筠的无法掌控。 「你身上还有外伤,不宜沾水。」 谢神筠终于放下了书:「不行。」 「我喜洁,觉得脏,」谢神筠平淡道,「不行吗?」 屋中气氛稍滞。 谢神筠仍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微抿的唇角弧度清冷,显出主人冷硬的性子。 沈霜野紧盯着她,那如玉刻冰雕的眉眼无一丝瑕疵,但置在这清辉暗夜,却仿佛沾染了难以言喻的红尘俗气。 「行啊。」沈霜野忽而道,在这暗夜里咬出了暧昧,「去备水。」 月上中天,窗下的垂丝海棠明丽如绯雪,将泼墨浓夜衬得风雅绮艷。 「这个,要解开吧?」沈霜野指了她腕间镣铐。 没待谢神筠回应,他便俯下身去扯动银链,谢神筠条件反射地一动,下一瞬便被他掐在掌心。 锁住谢神筠的银链在这方寸之间紧绷起来。 榻上垂落半幅远山黛色,那对雪白赤足藏在山水之间,被沈霜野看到时竟横亘上一抹赤霞。 沈霜野动作顿了顿,语气难辨:「红了。」 无论是银环还是镣铐都极具分量,被沉甸甸咯在脚上,也该磨出印子来了。 「真可怜。」沈霜野缓缓道。 谢神筠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掌下雪白,似乎柔滑丰润,但他二人心知肚明,从足尖到没入衣裙的小腿紧緻,能生生绞断人的喉骨,远不如看上去的那般纤瘦单薄。 沈霜野慢慢转动银环,触手的地方一半冰凉,一半却被谢神筠暖得温润。 锁眼极小,藏在银环相接的开口处,咔哒一声,开了。 沈霜野如法炮制,又打开了她另一只脚上的镣铐,始终没有碰到她半点肌肤。 「开了。」锁链掉在榻上,磕出一声响,沈霜野直起身,朝谢神筠伸手,面上殊无异色,「手给我。」 他眉眼锋利冷淡,话也寻常,惟独那双眼睛,深沉如渊。 谢神筠身形微动,将双足藏去裙下,手给了他。 双腕的镣铐也被尽数取下。 「去吧。」最后一条锁链被沈霜野拿在手里把玩,须臾后,他放下去,很是温和地说,「我等着你。」 谢神筠不动声色,眼底是一贯的凉如寒水,无人知晓她方才在那数个唿吸间都想了什么。 起身时衣袖拂过沈霜野膝头,轻得没有声息。 浴池在屋后,垂帘挡了热气,本不该有声色,但沈霜野却仿佛依稀嗅到寒水拢梅清香,若有似无。 他摘了瓣棠花,在掌心揉碎了。 沈霜野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仍是觉得热,那瓣花还碎在他掌心,被他一併带到外头,碾进脚底。 水榭那头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黑影,沈霜野此刻极为警觉:「谁?」 屋外守着的近卫当即把人按倒。 「是我。」林停仙咳了两声,还是被拦在阶下。 沈霜野微微眯眼,没让近卫放人:「你怎么来了?」 林停仙眼神没忍住,往屋子里飘:「我来看看你……」他低了声音,肃声道,「这么晚了,你朝人家姑娘的院子来,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沈霜野简短道,没提他锁着谢神筠,如今锁链一开,只怕谢神筠便要设法逃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林停仙急了:「人家爹还在这儿呢,你——」 「唰」地一声,汉白玉阶之上门向两边推开,谢神筠站在门后,露出一截白如雪的袖。 庭中梨白初谢,月华如练,轻易照透朱阁,也仿佛洗去了谢神筠身上如积雪层堆的霜寒之气,变得清透如水。 林停仙第一次看清谢神筠,立时愣住了。 沈霜野微微皱眉,错身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面上已有不悦。 「送林先生回去。」 「欸……」林停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近卫恭恭敬敬地请走了。 「那是谁?」谢神筠没有认出阶下站的是谁,在沈霜野进来时问。 婢女送来了新制的衣裙,雪白里衬,镶红滚边,在她抬手时更衬得皓腕凝雪,皎洁如玉。 不知为何,谢神筠分明身姿高挑,柔韧挺拔,手腕翻转之间便有雷霆万钧,但无论她是拥红缀锦,还是素雪轻纱,竟都似在极坚极冷的外表下透出一丝难言的脆弱。 让人生出暴虐难言、将她狠狠击碎的快意。 沈霜野倏然停下。 片刻之后,方若无其事道:「一个无甚重要的闲人。」 但他话音刚落,又敏锐地觉出一丝异样。 林停仙身上虽全无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但也从不沾染红尘,美人皮相在他眼中不过红粉骷髅,不值得侧目。 他深夜至此,是忧心沈霜野会冒犯于谢神筠,既如此,他方才在见到谢神筠的时候就值得探究了。 沈霜野忽然问:「方才那人是林停仙,你认识?」 谢神筠发仍微湿,拿了张雪白巾帕绞发,从侧颜到脖颈,都是同出一色的雪白,唯有眉睫深黑,在流转间显出摄人心魄的微芒。 「云虚道长么,昔年陛下三迎他入司天监朱雀台,皆被拒绝,宫中谁人不知?」谢神筠想了想,赞嘆道,「果真是仙风道骨,传言不虚。」 「……」 沈霜野登时想起林停仙蹲在廊下啃大猪蹄子,满手油花的模样。 那幽微丝缕、绵延不绝的疑惑瞬间被掐断,沈霜野怀疑谢神筠眼瞎,果断换了话题。 「对了,」谢神筠退至紫檀雕花青鸾引凤镜台前,上置一件晕红银丝掐花广袖,被谢神筠拎在手里,「这件衣服,是我的吧?」 是同新做好的新衣一併送来的,这件广袖落在最上方,银绣牡丹、满绽华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牡丹染了新红,洗不干净,恰似娇花零落、白璧有瑕。 正是春明湖刺杀一案中,谢神筠沾血的广袖。 「似乎没洗干净。」谢神筠摸过银红花蕊,素白指尖在银线映辉中染上一丝惊心动魄的华彩。 「沾了血,洗不干净。」 血渍深入绣线,即便是将这衣服绣线拆了,一寸寸搓洗干净,也终究会留下血色污浊过的痕迹。 衣物便是这样,只要沾了血,就再也洗不掉了。 「郡主似乎还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吧,一件血衣也捨不得扔。」但沈霜野分明又遂了谢神筠的意,将这衣服拿回来洗干净了。 「勤俭持家是好事。」谢神筠道,「况且我如今难道还不落魄吗?」 「这叫什么?」沈霜野道,「先见之明?」 谢神筠微微含笑,又从那身旧衣中抖出一条雪白丝绢:「这帕子,也是我的?」 她拿着那方帕,眉尖微蹙,似是疑惑。 「……是。」沈霜野面不改色,目光扫过那方雪帕。 她捏着帕子的模样,叫沈霜野想起了某些难言时刻。 「我怎么不记得……」谢神筠慢悠悠地说,「我有过这样一方帕子。」 谢神筠神情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明渠江畔,谢神筠将染过她唇上红痕的丝绢繫于沈霜野刀柄。那帕子被沈霜野洗干净之后,鬼使神差地夹进了谢神筠的旧衣之中,一併送来了。 「郡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些小事,也是寻常。」片刻之后,沈霜野微微笑起来,某种深沉、灰暗的情绪悉数敛入眼底。 「哦。」谢神筠若有所思,将帕子扔回了桌上。 那些隐晦试探再度被潜藏于深渊,不见天日。 谢神筠绞干了发,重新被镣铐紧锁。 「我还以为……」沈霜野话至一半,便不再往下,只扣紧了最后一只玄铁环。 谢神筠接过他的话:「以为我是要伺机逃走?」 「你想多了。」谢神筠懒懒道,仿佛真的是那么回事,「我如今高床软枕,衣食无忧,正是舒心的时候。」 「那我便放心了。」沈霜野不说信不信,也顺着她的话说。 「对了,走的时候把桌上的书带走。」谢神筠转动腕间镣铐,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波流转,在他面上一触及分,析出点似笑非笑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什么书?」沈霜野不明所以,拿起了谢神筠方才未看完、搁在了檀木香案上的书册。 《孙子兵法》,确实是经久不衰的兵家经典。 再翻开一页,封面上赫然题的是: 《风流寡妇俏书生》 「不正经。」谢神筠凉凉道。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了堆锦软枕之中。 沈霜野捧着那本书,陡然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几乎要觉得不是谢神筠在做梦,就是他还没睡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你哪来的?」沈霜野压着火气,问。 谢神筠奇道:「你放在书架上的书,来问我?」 她沉吟片刻,觉得沈霜野是被陡然掀开了隐秘癖好,因而恼羞成怒,也是人之常情。 「你年纪还小,血气方刚也是寻常,」谢神筠语重心长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喜好如此独特,是要学曹阿瞒,好夺人妻吗?」 她一言一行都似带深意,那晃动的铁链让沈霜野想起淋漓的水声和摇晃的榻,也让他想到谢神筠身上的婚约。 她是有未婚夫的人。 唿—— 沈霜野强压下心头郁气,反而冷静下来,夜色中那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变成了某种更为兇狠又不动声色的压迫。 被他克制到近乎强硬地忍了下去。 沈霜野反问:「郡主想知道?」 他会启开她齿关,逼迫她说话:「说你想,说你要。」 「我倒也……」谢神筠仿佛当真想了想,最终轻飘飘道,「不是很想。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其他,沈霜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顷刻间生出逃过一劫的错觉。 沈霜野阖上书页:「既然如此,我喜好如何就不必郡主费心。」 这些书是从他的书房里拿出来的,定远侯府里能在书房读书的除他之外也就两个人。 沈芳弥,宣蓝蓝。 到底是谁的简直不言自明。他一定要剐了宣蓝蓝的皮。 尚还关在北衙之中的宣蓝蓝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兀自坐着沈霜野来救他的美梦。 沈霜野原本要将那本《风流寡妇俏书生》付之一炬,临到头却改了主意,将其束之高阁。 院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况春泉疾行至门外,紧接着沉重压抑的声音响起:「侯爷,宫中出事了,陛下病重,已急诏诸位相公和禁卫统领入宫!」 沈霜野猝然转身,看向榻上的谢神筠。 —— 遥远夜幕下的太极宫匍匐如巨兽,此刻重重宫门如鳞甲舒张而开,苍郁恢弘之气捲风直啸,沖向微茫而不可知的未来。 沈霜野深夜入宫,清静殿外政事堂群臣皆已来了,并五城兵马司指挥隋定沛,以及戍卫皇城宫禁的神武卫统领孟希龄悉数在此,乌泱泱跪了一地。 重帏之后,太医院尽出,不知过了多久,院判杜旭收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陛下醒了、醒了!」陈英喜极而泣,立时高声道,同时也是说给殿外的群臣听。 贺述微从来挺拔的身形此刻竟似有一瞬佝偻,继而也是长抒一口气。 陈英掀帘出来:「贺相,陛下宣人进去。」 深殿烛火通明,皇帝面如金纸、气弱游丝,竟是奄奄一息之状,赵王李璨侍疾在侧,一副惶恐弱稚之态,面已湿润。 贺述微疾行两步,任谁也看得出,皇帝纵然还醒着,但分明也是日薄西山之状:「陛下如何会突然病危?」 皇帝自太子伏诛之后便一直病重卧床,沉疴难愈,但有太医院潜心照料,怎么也不该恶化至此。 陈英微微垂首,禀道:「回贺相,陛下今日是服了玉虚真人呈上来的丹药,突然便咳血病重,太医说是中毒之症!」 「怎会如此?」秦叙书厉声道,「陛下服药之前难道不曾有人试药吗?」 天子崇玄尚道,尤其病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广招丹道以求长生不老之法,秦叙书上书劝谏数次,早对皇帝的炼丹修道之举反感至极。 那为天子试药的小太监早已匍匐下去,胆战心惊。 「今次为陛下试药的便是此人。」 那小太监被杜院判诊过脉,却是道:「确有中毒之迹,但症状并不严重。」 又将今次呈上的丹药辅以银针口鼻探查,良久之后方才犹豫道:「臣对术士炼丹之术不甚了解,但也隐约知道一些丹方是要以硃砂、水银等剧毒之物入药,此药中确含毒物,只分量极轻,远不到毙命的程度。」 贺述微脸色铁青:「仅这一次的丹药毒性微弱,那若是人长年累月的服用下去呢?」 每次为天子试药的未必是同一个人,毒素日积月累下去,自然是皇帝所中之毒最深。 他已是气极怒极,正要开口,却听得殿外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传来:「速速将宫中一众炼丹的道士收押问审,不过是因陛下宠信登天的佞幸之流,如何敢谋害天子?!」 金丝叠翠牡丹裙拂过地上青砖,拖曳出长长的影子,真如鸾凤当风而来。 皇后已至。 她威严凤目扫过殿中群臣,将贺述微的怀疑隐忍、秦叙书的怒目而视,以及沈霜野的沉默冷硬尽收眼底。 「陛下如何了?」皇后坐至榻前,先关心了天子安危。 半盏茶后,前去收押的禁军急来回禀,在殿外跪下的那一声石破天惊:「陛下,今日呈奉丹药的玉虚真人并身边的道童两人,都已吞金自尽!」 不待殿中人反应,裴元璟立时出列,道:「是自尽还是有人谋害?那玉虚真人昔年由皇后举荐入宫,因此才深受陛下倚重,如今他敢冒诛九族的大罪谋害陛下,焉知不是有人指使!」 图穷匕见,满堂譁然。 皇后身边的杨蕙反应迅速:「裴大人此言诛心!竟是直接污衊圣人清誉,那玉虚真人由皇后举荐入宫不假,他本人却是长安玄都观的得道真人,陛下三请其入宫而不得,圣人不忍见陛下辗转反侧,竟是亲自出宫相请,才让他同意入宫为陛下讲经,圣人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岂容你污衊离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裴元璟神情凛然:「玉虚真人下毒谋害,人证物证俱全,若非是有人指使,他怎敢犯下如此大罪?更何况下毒谋害事发他便立即自尽,为的便是死无对证,太极宫中除了陛下,还有谁能一手遮天至此?」 自太子死后,东宫溃散,圣人临朝称制,其所出政令虽仍要经政事堂,但也已然称得上大权独揽、一手遮天。 这正正戳中了皇帝心底那个最隐秘、害怕的念头。 皇后有子有权,况且幼子稚弱,尚未及冠,更难当大任,若是皇帝一朝驾崩—— 难道她竟还要再效仿前朝,出一个大圣皇帝吗? 「荒谬!」皇后终于出言怒斥,「我若要下毒,千秋殿中与陛下日夜相伴,处处皆是良机,倒也不必再过一个道人的手,徒生风波。」 她倏然转向天子,目含雷霆,直逼人心,「我与陛下少时夫妻,风雨相伴二十余年,情谊可鑑日月,我是不能也不会加害陛下。到底是何人意欲颠倒黑白、栽赃嫁祸,要使陛下与我夫妻离心?」 她这番言辞恳切至极,又兼凛然大义,但皇帝看着她,却是倏然闭上了眼。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皇帝再开口时声音仍旧虚弱不堪,却透着帝王威严:「来人,将皇后送回千秋殿,无令不得出,着令三司彻查,敢有抗旨不遵者——」 「杀。」 他始终未曾睁眼,日薄西山的眉眼沉在深殿阴影中,落字时便是血流成河。 —— 疾风吹落棠花,在窗前打落一地残红。 近卫守在门外,警觉地听见了些许响动。 「娘子?」钟璃谨慎地入内间查看。 府中各处戒严,沈霜野入宫之前下令让人看住谢神筠,钟璃也清楚今夜事急,不敢轻忽。 帘纱后一道横卧剪影,谢神筠平静道:「何事?」 半月窗大开,兜进满室清辉,钟璃逡巡过屋中陈设,未见异样,但她仍是温声问:「夜间风急,可要关窗?」 「不必。」 钟璃凝神细思,想到内外数十暗卫,又想到那缚住谢神筠的四条玄铁锁链,勉强放下心中没由来的忧虑。 「那娘子早些休息。」她退了出去。 片刻后,谢神筠掀帘出来,软履踏过千重瓣,她腕间镣铐悉数被除,轻巧得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又过半盏茶,钟璃再度望向内间,却愕然发现垂帘之上一片空白,本该安睡深帐的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钟璃心道不好,迅速召集暗卫,命人去追。 —— 谢神筠已出沈府,入了马车。 江沉亲自驾车,禁卫开道,无人敢拦。 车中不止阿烟,杜织云也在。 「怎么回事?」 宫中传出的消息是皇帝中毒,圣人被禁,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夤夜入宫,至今不得出。 阿烟言简意赅:「陛下今日服用了玉虚真人炼制的丹药后便中毒咳血,禁军提审时又发现玉虚真人自尽了,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此案。」 谢神筠迅速想到:「玉虚昔年是由皇后殿下举荐入宫的,这一局是冲着圣人来的。」 阿烟点头:「玉虚自尽前有个苑内监的宫人去朱雀台送过东西,但从朱雀台出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宫中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人只怕是找不到了。」谢神筠说,「可追溯过他这几日的行踪和人员往来?」 「有,这人几日前贿赂过看守南苑的禁军,说是替一个昔年相好的小宫女送点吃食,那宫女随太子妃一併关在南苑之中。」阿烟面冷,已无丝毫稚气,「半个时辰前,太子妃通过禁军递了消息出来,说要见您。」 南苑。 内外皆静,微星入廊,被陆凝之踩在脚下。 她月份已经很大了,将要临盆,因而身上那种初为人母的温柔似水更为明显,展露笑颜时如春水漫浸潮夜。 「阿暮来了。」她轻柔道。 陆凝之自幼便是为东宫定下的太子妃,及笄后被迎入东宫,至今也该有十年之久。 太子唯一一次误了课业,便是因为陆凝之惊马受伤,夜半起热,李昭深夜出宫探病,隔着楹窗与她说话。 谢神筠幼时入宫,第一次见到陆凝之,想起的竟然是母亲这个词。她总是温柔的,那些狠辣阴谋该与她毫不相关。 「陆姐姐。」谢神筠挥退了禁军与宫人,独自进去。 「你看,旁人都说你死了,可我却是不相信的。」陆凝之扶着腰慢慢下来,看向谢神筠的眼神竟然是欣慰的,就仿佛她还是东宫之中温柔和善的陆家阿姐。 庭中只她二人,月凉如水,在砖石上照出清波。 「陆姐姐聪慧,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还是这样,」陆凝之嘆息了一声,「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借刀杀人、釜底抽薪,也没有人比陆姐姐做得更好。」谢神筠缓缓道,「但我要是你,那毒就该下在赵王的饮食之中,陛下子嗣全无,你腹中所怀是太子遗孤,来日他就是大周储君。」 陆凝之默了片刻,竟笑起来。 「输给你,我不冤。」陆凝之道,「我到底是不如你心狠。」 谢神筠冷嘲道:「陆姐姐伪造太子印信,令陆庭梧炸毁庆州矿山时,可比我狠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万籁俱寂。 连虫鸣蛙叫都猝然隐去,在这暗夜显出惊心动魄的寂静来。 第47章 陆凝之沉寂片晌,道:「你知道了。」 「太子为了护你,不惜坐实了窥伺帝位、篡反的罪名,也替你担下了炸毁矿山的罪过。」谢神筠道,「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他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而陆凝之为了权势,也什么都敢做。 她昔年以淮南转运使何朝荣和魏昇的结亲,插手了淮南军政,又借漕运水匪敛财养兵,都是让陆庭梧以东宫的名义去做的。 至于太子到底知不知道陆凝之背地里做的这些事,已经不重要了。 陆凝之眼中终于冷了下去,春水冻成了坚冰:「你逼死了他。」 「是我们。」谢神筠冷冷道。 太子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但私铸兵甲的事一旦爆发,莫说是陆凝之,东宫上下都会被清洗,谁会信他毫不知情?他已然被逼入绝路。 于是他只能悍然谋反,赢,他就是大周天子,输,也不过是身首异处。太子妃腹中尚有骨血,未必不能期盼来日。 陆凝之沉默。 良久后,她微微嘆息,仿佛终于承认了那个事实:「是啊,是我们。」 「他太软弱了,」那声嘆息带走了陆凝之所有的温情,撕掉那层温柔假面之后她骨子里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强硬,「为人夫,他不曾护佑妻儿;为人子,他受尽打压却还愚孝至极;为储君……」 她在庭中急走两步,高耸的腹部在此刻触目惊心。 她嗤笑一声,「一个连谋反都不敢的储君。」 不满如潮水,淹没了夫妻之情。 陆凝之嫁给太子时,他父亲握着她的手,同她说她以后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陆凝之没有信。 她距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现实却远比她想的还要残酷,她在东宫数年,便如鱼困浅底,鸟住金笼,日日都是胆战心惊。 不争就是死。 「太子不是软弱之人,他只是……可惜生在帝王家。」谢神筠缓缓道,没有对陆凝之的话流露出情绪。 陆凝之鬓髮微动,自太子去后她便发间簪白,然而今夜见谢神筠前她取下了发间白花,通身无饰。 今夜最后一面,她总该做一回自己。 「是啊,」陆凝之唇角含笑,替自己定了结局,「帝王无情,你我皆是蝼蚁,不值一提。」 谢神筠同陆凝之一样,都在争。 区别只在于陆凝之结局已定,而谢神筠仍不甘心。 陆凝之在这一刻脸色忽变,飞快蔓延上一层死气,苍白得可怕:「没了李璨,还会有旁人,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谢神筠神色终于变了,她一把钳住陆凝之,厉声道:「你服了毒?」 她搭上陆凝之脉搏,便知来不及了。 「有人要我死……」陆凝之唇角溢出鲜血,她反手掐住谢神筠的手腕,力道之大近乎入骨,「天家父子相残,夫妻反目都是稀疏平常,谢神筠,你赢不了……」 她声音很轻,落在谢神筠耳边却不啻于惊雷,顷刻便能让她想清楚来龙去脉。 陆凝之微微摇头,仿佛已经看到了来日谢神筠的下场,「阿暮啊……你同我一样,永远……争不赢的。」 「可我不信命!」谢神筠声音发狠,她揽住陆凝之,被下坠的力道带着跪坐于地,「结局未定,谁能看得到来日如何?我既争了,便要赢,输了也不过是孤坟一座,也好过受制于人、跪如蝼蚁!」 「命啊……从来由不得自己……」陆凝之急促喘息,眼底映出漫天星河,璀璨生辉,「你要争……便註定此生都是笼中雀,终究飞不过这宫檐……」 月华散尽了。 庭外守着的阿烟与杜织云早已疾奔过来,杜织云按住陆凝之颈侧脉搏,片刻后终是摇了摇头:「救不了。」 谢神筠轻声说:「她没想过活。」 陆凝之故意引她来见最后一面,便是一心求死。 南苑以外朱紫轻袍跨门而入,裴元璟匆匆赶至,还是没来得及。 谢神筠只看了他一眼,目光触及陆凝之高耸的腹部,蓦地抓住杜织云的手,道:「孩子!这个孩子已经足月了,或许还有生机!」 杜织云一怔:「你是想……」 谢神筠目光很冷,在夜色中泛出凉意:「我要他活。」 —— 「谢神筠。」庭中月华如练,照透了裴元璟一身朱色,那颜色倏然浅淡下去,凉得透骨。 谢神筠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背后驻足。 他们对彼此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心照不宣,不必多问其他。 「你来晚了。」谢神筠道。 「那你又是为何而来?」 堂前兰草摇曳,谢神筠眸光很淡:「太子死前,我答应了他,会护住太子妃母子。」 这个字却仿佛戳痛了裴元璟,惯来平静无波的声线有了裂纹。 「护?」裴元璟冷道,「谢神筠,你关着太子妃,不过是为了她腹中遗孤。」 陆凝之不是深宫无知妇人,她清楚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赵王生来就带弱症,寿数不长,日后于子嗣上或许也艰难。除他之外,李氏宗亲便得往上追溯。明宪皇帝的子嗣之中,秦王早夭,靖王被废,惟余一个楚王,却是口蜜腹剑之辈,若是要从宗室里挑选幼子,他有生身父母,又有宗亲为靠,日后一朝得势,圣人与你会是什么下场,自不必我多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裴元璟神色嘲弄,「你是要拿太子的孩子来当你的赌注。」 谢神筠默然地立在月光下,神情看不分明。她穿得单薄,夜风吹动薄袖,发出呜咽似的悲鸣。 看似重情重信的承诺终于在裴元璟的锋芒里被剥掉外面的糖衣,露出了里面的伪善。 谢神筠从不做无用功,她违抗皇后杀掉陆凝之的命令就是在为来日打算,这点连裴元璟也不得不佩服她。 她太狠,也看得太远。 谢神筠微微侧首,没有承认他的猜测,而是轻描淡写道:「阿璨年纪尚幼,又有太医精心照料,日后未必不能康健。更何况,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太子遗孤就一定比宗室子好吗?你别忘了,若真要算起来,圣人与我皆是他的杀父仇人。」 「对谢皇后来说,或许扶持任何一个宗室子都比太子遗孤要好。但对你而言不是。」裴元璟看透了她,因为谢神筠就是这样的人,「谢神筠,你是无根浮萍,却偏要做石边蒲草。」 「风雨一来,浮萍就该逐浪而逝。」裴元璟道,「蒲草却能百折不摧。」 天家无情,唯权势二字可解。 谢神筠太年轻,也太谨慎了,她在朝堂厮杀中无声地占据了重要位置,手段老辣得不输权臣,又远比权臣还要明白这个朝堂运转的规律。 良久之后,谢神筠道:「是吗?可惜朝堂之上,你我皆为浮萍,没什么区别。」 她始终没有回头。 星月皆隐,万籁俱寂,许久之后,静夜中蓦地传来一声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连哭声都是微弱的。 「这孩子胎里带了毒,以后怕是得仔细养着了。」杜织云道,「好在他生来便是贵人,自然能好好将养,日后也不是不能完全好起来。」 谢神筠看过裹在襁褓之中的孩子,脸色通红,眉眼五官都看不出来,皱巴到了一块。 「也未必是好事。」屋中尚有浓郁的血腥味,谢神筠神色淡得看不出情绪,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转过了目光。 她转而对急召来的林太医道,「林大人,今夜便劳烦您了。这孩子到底是废太子的遗腹子,便也是陛下的嫡长孙,无论如何也该让陛下知晓。只他的母亲……」 谢神筠微一沉吟,说:「太子妃难产而亡,前尘旧事俱矣,至于旁的,不必再提。」 太子妃分明是中毒身亡,在谢神筠口中却变成了难产。 林太医在宫中浸淫数十年,又是谢神筠心腹,最是知晓宫中隐秘,连传言中已然葬身火海的瑶华郡主都能「死而復生」,这太极宫里的水可深着呢,他就不必掺和进去了。 忙不迭道:「郡主吩咐,下官自然照办。」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谢神筠没有久留,待上了马车她才觉出一丝疲累。 太累了。 「圣人被禁足千秋殿,几位宰相至今没有出宫,虽说是在查下毒一案,但陛下只怕……」谢神筠轻声道,「已起废后之心。」 裴元璟的出现让谢神筠觉察到了时局的紧迫。 自太子死后,皇帝一直病重,几乎已有数月不曾露面。若天命将崩,赵王便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东宫储君已是板上钉钉。 但赵王最大的弱点便是子弱母强,日后赵王登基,只怕皇后就要变成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此局要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赵王登基之前废掉他的母亲。 江沉道:「如今宫中情势未明,郡主不能露面。」 谢神筠轻声道:「今夜一过,朝堂这汪浑水就该见底了。」 风雨欲来。 「宫中仙人斗法,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现下才有一桩棘手的事。」杜织云道。 阿烟坐在一旁,立时端正了身子,眼巴巴地问:「娘子,我们去哪?」 「去——」谢神筠原本闭目养神,闻言不由睁眼,觉出了一丝古怪,「你们这几日都是在哪?」 杜织云净过手,笑得很好看:「睡大街咯。」 梁园被毁,但僕婢没有伤亡,被悉数带回了谢府或是宫中。只有杜织云和阿烟这样被谢神筠养起来的心腹不能露面。 谢神筠觉得荒谬,她在京中小有薄产,一处梁园不算什么,她们总不可能没有地方去。 「我其他的庄子——」 杜织云道:「都有人看着。」 裴元璟既不能确定谢神筠到底死没死,又有郑镶这个对谢神筠一清二楚的人在,谢神筠在长安的那些庄子自然也都不能去了。 谢神筠想了想:「和露那边——」 「秦和露数日前就跟着瞿星桥一道去了黔州,您要她去查西南的事和宣盈盈,忘啦?」杜织云仍是微笑道。 谢神筠仍是不死心,最后小声挣扎了一下:「还有江沉——」 「您说的是外头驾车那个一穷二白,吃住都在北衙,兜比脸还干净的人?」杜织云笑得很和善,「前两日我找他借二两银子,他摸遍全身上下只数出来十个铜板。」 谢神筠彻底沉默。 「娘子,我们没钱啦。」杜织云扔下了一个晴空霹雳。 谢神筠觉得头疼,万万没想到多年之后有一天自己还会为吃住担忧。 谢神筠坐直了身子,恳切道:「你娘子我如今吃住都要靠别人养,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杜织云真心实意地说:「看起来十分富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鬓边簪的珍珠翠玉,雪青云锦作裙,银线绣出远山重雾,谢神筠这几日吃好睡好,人都胖了两斤,肌骨雪白剔透,更添丰润盈满。 车内三个人面面相觑,阿烟在这个时候努力蜷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试图伪造出一种自己很好养活的假象。 而杜织云不管,只把谢神筠盯着。 正这时,外头的江沉突然勒马,低声道:「郡主,定远侯府的暗卫追来了。」 谢神筠掀帘望去,长街之上拦停车架的正是钟璃。 杜织云沉吟片刻,忽说:「娘子,你觉得定远侯会不会介意你带两个拖油瓶回去?」 谢神筠一眼就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定远侯府沈娘子当家。」 杜织云道:「沈娘子下个月出嫁,听说陪嫁了大半个侯府,我觉得她说不定还缺两个陪嫁丫头。」 「这么急着给自己找下家?」谢神筠瞥她一眼,看不出喜怒。 「这不是听说昔年陆夫人呕心沥血整理了梁蘅编纂的十二卷医书,如今都珍藏在沈娘子手中,我想借来一观。」杜织云正正经经道。 说话间钟璃已到近前,站在车外毕恭毕敬道:「娘子,还请跟我们回去吧。」 江沉刀已出鞘,横亘在钟璃身前,两人至今尚未动手,都是在默契地等着车内谢神筠的命令。 竹帘微掀,露了半侧云鬓,谢神筠道:「那就请钟姑娘前方带路,今夜给诸位添麻烦了,回头记得向侯爷请赏。」 钟璃微愣,她已做好了苦战一番的准备,但没想到谢神筠竟如此好说话。 但她转念一想,迅速明白谢神筠比她们更怕暴露,她如今是各方人马的眼中钉,一旦露面便是人人慾除之而后快,留在定远侯府反而是最安全的。 马上就要天亮了,定远侯府周围皆是勛贵,挨着上朝的时辰,钟璃不敢大张旗鼓地走正门,让江沉把马车赶去了侯府后面的侧门。 一路钟璃都提防着谢神筠突然发难,但直至进了定远侯府的门,谢神筠都安静得很,连带着她身边那个从前夜探过侯府的近卫也十分乖顺。 杜织云收拾完她的药箱,最后下车。 「你骗人。」江沉忽然轻声道。 杜织云回头看他,微微眯眼。 梁园被毁之前,谢神筠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她从来走一步看十步,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 那日郑镶奉命赶去梁园时,便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也就阿烟那个小蠢货会被杜织云骗得团团转。 杜织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唇角一勾,道:「你要是敢多嘴,我就毒死你。」 —— 闹嚷一宿,暗流涌动,沈芳弥醒得很早,让丫鬟伺候她梳洗起身。 「娘子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沈芳弥摇头,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便显得苍白:「睡不着了,阿兄回来了吗?」 魏紫摇头:「没呢。」 沈芳弥眉尖微蹙,便是柔弱多愁的姿态。 丫鬟僕婢鱼贯而入,在花厅摆好早膳,沈芳弥胃口不佳,只捡了两道小菜,用了半碗清粥。 今儿是月底,照例是外庄管事和帐房入府交帐的日子,沈芳弥觉得厅里闷,带着人掀帘出屋,园里芳菲落尽,浓荫初展,沈芳弥才过湖心桥,却见林停仙拨柳而去,方向正是东院。 「林先生。」沈芳弥柔柔唤了一声。 浓荫遮了东院的绿瓦飞檐,沈芳弥走近之后方见林停仙停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人修道,惯来是死生之外无大事,万事不萦于心,这般情绪外露才是少见。 「先生因何事烦忧,可是宫中传了消息出来?」沈芳弥问。 林停仙虽为副将,早年却是沈决的幕僚清客,与他们兄妹关系亲厚,更甚家人。 「这倒不是,宫中尚安,你不必忧心。」林停仙摇头不欲多言,他原本要走,定了片刻,却忽然问,「阿昙,你应当见过那位瑶华郡主吧?」 「自是见过的。」沈芳弥点头。 林停仙仍是皱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 沈芳弥微愣,眼睫忽然半垂,敛住了眸中神色:「像谁?」 「像——」林停仙看着沈芳弥,忽地停住,「我忘了,那时候你还小,便是见过也该记不住的。」 沈芳弥似是没听出来林停仙话里那个她是谁,而是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张先生吗?听说我出生之前张先生便已经被贬到惠州了,不过先生忘了,前两日我才去瞧过他呢。」 「我说的不是张静言。」林停仙摆摆手,蓦地反应过来什么,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瑶华郡主和张静言?」 「家里的事,哥哥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沈芳弥微微低头,「他关着暮姐姐的事,我也就当不知道。」 「……」林停仙无言,长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他倒是见得多,却没有和闺阁娇养的小女儿打交道的经验,偏偏一个谢神筠,一个沈芳弥,都是心思极深之人。 半晌后嘆了口气,说,「你这玲珑七窍水晶心肝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倒也不是瞒着你,这事儿吧……不太好说。况且你这不是也知道了嘛。她现下被关在府里,你有空就多去看着点,昨儿晚上才闹了一场,真让人不省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林停仙拔腿要走,临了两步却忽然一顿,攫住沈芳弥,目光如矩:「暮姐姐?你方才说的暮姐姐是谁?」 沈芳弥微微一怔,迟疑着说:「便是郡主的小字,单字一个暮。」 林停仙目光骤然锐利:「是哪个暮?」 沈芳弥道:「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1那个暮。」 「阿暮……」林停仙喃喃道,「竟然是这个暮。」 林停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 沈霜野日暮时才从宫里回来,踏着夕阳余晖入府,听说了昨夜谢神筠闹过的那一场。 他手在身上一摸,便知道镣铐的钥匙没了。 「我知道了。」 沈霜野原本就是要朝东院去,脚下也没改方向,穿过月洞门就能看到小桥流水,明湖清波。 内外安静得很,阿烟端着盘点心守在廊下,嘴边还沾着糕点沫子。那蹲在廊下的姿势沈霜野险些还以为看见了林停仙。 也不知道谢神筠是怎么惯的,话很多:「钟姐姐你一个月月例多少呀,年底还有赏吗?我看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道廊,你不用休息的吗?没人来替你吗?你们主子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使唤啊,是你特别好用还是特别好说话……」 阿烟看见沈霜野进来,糕点也不吃了,立即站了起来。 沈霜野瞥她一眼:「话太多,扔出去吧。」 外头立马安静了。 浓暮拥进内室,余晖催出霞云,将半室陈设都笼进朦胧的霞雾里。 窗边的贵妃榻上垂下来一抹浓云,谢神筠枕在那里,面上搭了张雪帕遮阳。 她腕间的镣铐已经不见了,雪白的腕浸在春月里,如玉雕琢。 沈霜野拖了张椅子坐到她跟前,问:「我钥匙呢?」 那帕子微动,从下面露出张匀净美人面,长睫,杏眼,雪白干净,同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那儿呢。」谢神筠微一偏头,沈霜野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便看见了盘在榻边的一圈银白锁链,钥匙正插在锁眼上。 她倒是坦荡,沈霜野眼底微生波澜,不过一瞬,那笑意就被敛尽。 沈霜野平平道:「你手段挺多。」 「是你戒心太低。」谢神筠虚虚盖着眼睛,像是还没睡醒,眼尾晕出一抹水红。 「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明知故问。 「听说昨晚陛下中毒了?」谢神筠答非所问,「怎么?查到真兇了吗?」 真兇。 沈霜野无声地嚼了嚼这个词。 「你觉得谁会毒害天子?谁能毒害天子?」沈霜野微微俯身,垂下的阴影奇蹟般的和此刻骤然沉下去的暮色吻合,一併压在了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放下了手,下半张脸仍被雪帕盖着,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沉静。 「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玉虚真人在进献给陛下的丹药中下毒,事发后玉虚赶在禁军提审之前自尽而亡。」沈霜野道,「这个玉虚是谁举荐入宫的,你总不会忘记吧?」 「你在怀疑圣人?」 「我不敢。」他说着不敢,可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便是三司会审一夜的结果吗?」谢神筠道,「当今皇后意图谋害天子?」 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屋中没有点灯,显得昏暗。 片刻后,沈霜野缓缓摇头,说:「不,在玉虚自尽之前,有个宫人到过朱雀台,见过玉虚。」 谢神筠仿佛毫不意外:「是谁?」 「这宫人叫银硃,早前是东宫里的,东宫被废后便随着太子妃一道去了南苑侍奉。」 「太子妃,南苑。」谢神筠虚虚点了点,眼里晕出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无端显得冷,「那就是东宫旧党。」 沈霜野沉沉盯住她,因着从上而下的姿势,能将谢神筠面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可就在昨夜,太子妃难产而亡,那叫银硃的宫人忠心护主,也跟着一块去了。」 谢神筠缓缓笑起来:「那可真是巧。」 「不算巧。你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重新问了一遍,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隐约的压迫感也终于清晰起来。 谢神筠扯掉了帕子,雪白的脸毫无瑕疵:「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沈霜野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刺人心,「东宫于圣人再无威胁,何必连遗孀幼子都不放过?」 「当真毫无威胁吗?」谢神筠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说,「沈霜野,你我皆知,陆庭梧那封炸毁矿山的手信到底出自谁手。」 「你知道。」沈霜野倏然箍住她手腕,沉声说。 他在那瞬间生出齿寒之感。 这才是谢神筠自矿山之后始终隐而不发的目的,她知道,所以才竭尽手段逼太子谋反。 沈霜野下到庆州的第一日就知道那封手书是伪造的,为此他隐在朝堂党争之中尽力斡旋,但是没有用。 「沈霜野,」谢神筠临窗而坐,帕子落在她袖间,像捧仓促的雪,「你原本是想扶持太子的,因为太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仁善宽厚,而是软弱无能。做臣子的最喜欢这样的君主,听话心软好控制。」 朝堂之上由来君强臣弱。 太子能得拥簇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宫正统和仁德宽厚吗?不,还因为他软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可他太软弱了,太子若登基,陆凝之就会成为下一个谢皇后。」谢神筠轻轻嘲弄,「他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只要他在御前上书说一切都是陆氏所为,他毫不知情,陛下会震怒,但也一定会放过他,因为陛下从未想过另立储君。」 可太子太没用了,一个储君,可以软弱无能,却不能愚蠢多情。 沈霜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从来没有废除东宫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要杀他。 太极宫变,太子谋反之后,是沈霜野御前护驾,他听命于帝王,若无天子令,燕北铁骑如何敢越过禁军押送太子至大理寺? 皇后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必须要除掉太子。 沈霜野道:「陛下的确从未想过要另立储君。不仅是因为赵王殿下身体孱弱,子弱母强,还因为太子仁善宽厚,他若登基,一定会善待赵王母子。」 「而皇后……」未尽之言皆在这声冷嘲中。 「而皇后刻薄寡恩,必容不下太子。」谢神筠替他说下去,凉薄讥诮之色渐浮于眼,「太子妃难产的消息今早递到御前了吧,陛下是何反应?」 沈霜野瞳孔微缩,漆黑冷厉的眉眼越发深刻。 太子妃难产而亡的消息一早就递到了御前,皇帝听罢后没有吭声。不仅没有吭声,他还压下了朱雀台宫人指证南苑的供词,让三司接着审。 「东宫于我确实毫无威胁,我要杀她,等不到现在。」谢神筠厉声道,「我告诉你,太子妃是服毒自尽的,太极宫中,谁能叫她自尽?!」 谢神筠的声音冰冷刺骨,「刻薄寡恩才是帝王本色。咱们那位陛下,看似优柔寡断、软弱多情,可他是个皇帝啊,他一手捧起了皇后,不仅是要打压太子,还要提前为太子剷除外戚,他从未想过要废除东宫,因此我们皆是他手中的磨刀石。」 东宫后党朝堂争斗十余载,没有人是赢家。皇帝高坐天子堂,始终冷眼旁观,百官群臣、皇后太子皆是他手中傀儡。 唯一的意外便是谢神筠逼杀了太子。 「权术制衡于皇帝而言是信手拈来,于臣子却是机关算尽。如今皇后独大,他又能忍皇后到几时呢?」 帝王心术无过于权衡二字,百官和妻儿都是天子手中的提线木偶,他手里攥紧的线头就是权力,绝不会容人觊觎。 谢神筠冷笑道:「如今废后诏书应该已经下到鸾台凤阁了吧?」 沈霜野出宫之前,皇帝已经拟好了废后诏书。 —— 天色渐沉,星月宫灯渐次而亮,却照不进深殿重帏。 殿中熏起了草艾,混着裊裊升腾的沉水香,皇帝面色虚白,冷汗涔涔,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了太子。 「昭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这个儿子是他的嫡长子,幼时皇帝也曾抱他于膝,教他诗书礼义。李昭很乖,目中满是濡慕,一晃眼,这个儿子似乎就长大了,如日升朝阳,灼亮得刺杀人眼。 皇帝不想看见他。 但如今这天色太暗,殿中昏沉,他忽然就想看看那暖阳再照进来。 「父皇……」 梦醒了,他看见赵王坐在榻边,苍白的脸上还有未干泪痕。 「是阿璨啊。」皇帝说,他吃力地抬手,颤得厉害,「阿璨,你来。」 他端详李璨的眉眼,这个儿子生得秀美,顾盼之间像他的母亲,唯有那双清透惊惶如林间鹿的眼睛同皇后截然不同:「……废后诏书已至凤阁,你可会恨我,废掉了你的母亲?」 李璨摇头,他只有十二岁,看上去却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近乎稚弱:「我知道,父皇是为了我。」 「子弱母强……日后必是朝堂之祸,」皇帝嘆息着说,「你母亲,可以荣养,却不能依赖。」 「儿臣知道的。」李璨低顺道。 「不,你不知道……」皇帝唿吸陡然急促,「绝不能让她留在长安,让她迁居洛阳,洛阳有行宫,有牡丹……谢氏子弟皆不可用!贺相为帝师,辅佐内朝,秦叙书耿介,一心忠君……」 皇帝一阵咳嗽,鲜血自他唇边溢出,李璨大惊:「父皇,太医、快去叫太医——」 陈英守在榻边,立即叫人。 皇帝却没有动,他紧紧攥住李璨的手:「璨儿,今夜过后,你就是天子!权柄在握百官跪拜,你要记住……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之道,心术权衡、御人决断,缺一不可,你可因势利导,但不可为势所用……」 皇帝喃喃道,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那握着李璨的手骤然松开。 片刻之后,殿中骤然响起一片痛哭,群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天边几点寒鸦飞远,撞响了天子崩逝时的丧钟。 阖宫皆跪。 皇后坐在千秋殿中,同样听见了钟声。 风过重帏,漫捲如流水。她眸光偏转,看见了案前娇养的牡丹花。 春红已谢,往日难追,这世间的情谊到最后,总归是没有权力长久。 —— 「铛——铛——」 九声钟响盘旋在太极宫上空,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传彻天际。 崇仁坊离宫廷很近,此刻皇城附近的勛贵人家皆闻钟而起,惊悸非常。 「天子驾崩了……」 沈霜野出宫之时皇帝病情分明已经稳定下来,他在电光石火间骤然想到某种可能:「皇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成王败寇而已。」谢神筠没有反驳他的猜测,轻声道。 谢神筠既然敢逼杀太子,那皇后又为何不能弒君? 棠红乍落,沈霜野陡然欺身发力,那困于方寸的软榻毫无后退躲闪余地,瞬息间沈霜野已经伸手掐住了谢神筠下颌! 「谢神筠!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沈霜野沉声道。 他拇指贴在谢神筠颈侧,本该暧昧的举动却透着凛然如铁的肃杀。 「你敢吗?」谢神筠声音很轻,没有挣扎反抗。 她只是望着沈霜野,明眸如镜,清晰映出他此刻平静压抑、有如困兽的脸。 「你不敢,是不是?」那贴在她颈侧的手指没有动,谢神筠便再一次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她双腕被缚,声音带着诱哄,「沈霜野,你怕我,不敢杀了我。」 交手数次,沈霜野很清楚谢神筠发力的重点,铜墙铁骨铸成的牢笼让她动弹不得。 他不该怕她。 「我怕你什么?」杀意如潮水,从沈霜野眼中倾泻而出。 谢神筠被迫仰首,唿吸已经因为桎梏而急迫。 谢神筠定定看了他片刻,忽而笑了:「帕子是我的,衣服也是我的,沈霜野,你留着它们,是想做什么?」 帕子,谢神筠小憩时搭在她面上的帕子。 杀意此刻暴涨到极致。 沈霜野低头,看到了那方帕。 雪白的。在方才的交手中落在窗台,盛了半片棠花,雪白绯丽,刺目扎眼。 那居然是沈霜野还给她的那张。 沈霜野眉眼坚如寒冰,五指再度紧缩,逼出了谢神筠的喘。 谢神筠枕睡花下的那一幕浮现眼前,她咬着那方帕,仿佛已经闻到了帕子上的味道,对沈霜野做过的事心知肚明。 他把帕子和衣服还给她这个举动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谢神筠很坏,她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看透了沈霜野的一切。 谢神筠从他的反应里逼出了答案,因而笑容足够天真恶毒,她一点点掰开了沈霜野的手指,摸到了他指腹上的茧。 「你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碰我?」谢神筠轻轻道,她像是唱词里倾世的妖物,眼波流转间便能颠倒众生。 第48章 沈霜野想杀她,更想碰她。 那些见不得光的试探、隐秘罪恶的情感,滋生于暗夜就该永不见天日,忽然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不仅仅是难堪,更意味着耻辱。 沉默在这一刻笼罩下来。 谢神筠反覆端详沈霜野的克制隐忍,他们离得太近了,因而任何微妙的反应都难以躲藏。 无论是滚烫炽热的唿吸还是幽暗如渊的眼神。 他指腹有茧,摸得谢神筠带喘。那细微的喘息钩子似的从沈霜野耳边钻进去,让他浑身都绷紧了。 很硬。 「那你呢?」沈霜野声音很哑,透着欲,但也显得更冷,「谢神筠,你留着它,是要做什么?」 那是罪证,不仅是沈霜野的,也是谢神筠的。 「你想我做什么?」谢神筠诱惑似的问。 她丰润的肌骨在夜中盈着光,仿佛在诱惑人去握、去碾碎,她那样天真、纯稚,又透着秾艷的色与美。 可沈霜野知道,那些都是假象。 逐渐升腾的热气裹紧了对峙的两个人,他们连耳鬓厮磨也像是无声的绞杀。 谢神筠还握着他的手指,让沈霜野摸到了她锁骨下的那颗小痣。 指腹下的那一点有如火烧,顷刻燎原。 沈霜野掐住她的腰,重重往下一按。 「啊。」谢神筠唇瓣泄出一声短促的惊唿,又被她死死咬住。 最酸软的一点被顶住,上下不得。谢神筠咬着唇,听到了沈霜野压抑的喘。但他眼中冷漠到近乎发狠,带着极致的滚烫。 细小的摩擦和强硬的顶撞是截然相反的状态,谢神筠的衣裙在榻上被揉皱了,发间珠玉簌簌而落,没有在软枕间磕出响动。 她绷紧了腰,在仰颈时被逼出了潮红,但下一瞬沈霜野倏然放开了她,在她耳边冷酷说:「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谢神筠抬眼,轻而嘲弄道:「这话你不如说给自己听。」 方寸间的对峙压不住情动,那尚未平復的地方仍旧彰显出沈霜野的失控,但他已然学会克制。谢神筠看着他,没再开口。 未尽之言都搁在她眼里了。 玄铁锁链被沈霜野拿在手中,他扣紧了谢神筠的手腕,重新强硬地给她戴上去。 他上一次为谢神筠解开镣铐时还会极有分寸地不碰到她半点肌肤,这一次却掐住她腕,拇指在手腕内侧擦出了一片红。 那短暂的失控只有一瞬,沈霜野没再犯错,把人重新紧锁在榻间。 「废后诏书已下,又逢天子新丧,宫中局势未定,此刻该有一场风波了。」谢神筠看着他,道,「你要入宫?」 谢神筠落在榻上,鬓髮微乱,钗环横斜,颈侧还有未散的潮红,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她慢条斯理整过衣裙,仿佛还摸到了那些滚烫的挤压。 但那神情分明冷漠起来,侧旁的烛火照进她眼底,似冰下流淌热焰。 「跟你没关系。」沈霜野道,「七月过后我会返回北境,在此之前你最好安分一点。」 谢神筠摸着腕间锁链,坦诚至极:「安分这个词,才是跟我没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你尽可以试试看。」沈霜野冷漠道。 他吩咐丫鬟进来点灯,没再多看谢神筠一眼。 —— 宫中治丧,百官哭灵。 皇后钗环皆卸,一身素服,领着赵王在御前接受了百官朝拜新帝的山唿。 政事堂群臣在御前碰了个目光,神色微变,但到底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几位相公年纪大了,又是皇帝临终託孤的辅政宰相,无人敢让他们操劳,皇后体恤,赐下了不必跪灵的殊荣。 「陛下年幼,日后还要仰赖诸位股肱之臣。」皇后如此道。 饶是如此,贺述微也已面色发白,起身时没要人扶。 这半年来朝中风波不断,先是太子谋反,再是皇帝中毒,连番的大事让他心血耗损,短短数日之间两鬓就染上了霜华。 「贺相方才为何阻我?」桂堂之中,秦叙书问,「废后诏书虽未昭告天下,但中宫无德被废,又有毒害先帝的嫌疑,陛下念其为储君生母,遗命其迁宫洛阳,又怎能让她以太后之尊携新帝即位?」 方才百官跪迎新帝登基,皇后以太子生母、摄政圣人的身份同临帝阙,这几乎就等于百官承认了她太后的身份,还要如何废她? 宫人奉上参茶,贺述微微咳两声,接过参茶饮了。 秦叙书在贺述微低哑的咳嗽中收敛了焦躁,长长嘆息一声。 岑华群微一摇头,在这时道:「废后诏书在哪?」 秦叙书一愣:「诏书不是已经下到——」 他勐然意识到了什么,鬓边浮出冷汗。 诏书下到中书凤阁,若是在贺述微手上,天子驾崩、新帝登基之时就该拿出来逼皇后退居后宫。 但贺述微没有这样做,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已经不能。 「诏书进到凤阁,便不见了。」岑华群道,「既无先帝遗诏,纵有凤阁宰相以陛下临终之辞为信,又如何能逼迫今上废掉自己的生身母亲?」 古往今来,可以有被废的皇后,却从来没有被废的太后。 孝之一字尊为礼法之首,赵王正位大统,就必须尊奉自己的母亲为太后。 此刻桂堂之中只他们三人,贺述微官袍染朱,在木质墨香的桂堂被沁出苍暮之色。 他搁下茶盏,提笔辅政的手腕在朝阳中瘦成了一把骨头:「陛下年幼,未及亲政之龄,又不曾以储君之资教导,太后临朝称制已成定局。」 「贺相!」秦叙书猝然起身,仍是不服,「先帝去的那夜,御前託孤你我清清楚楚,即便太后贵为天子生母不能被废,也该让她遵循先帝遗命迁居洛阳,不得临朝辅政!」 语罢他拂袖而去,显是铁心如此。 贺述微骤然剧咳,却没拦住秦叙书的脚步。 国丧之后,赵王李璨登基,改元灵武,以秦叙书为首的御史台群臣立刻在朝上发难。 只字不提废后之事,只是说先帝遗命,请太后迁居洛阳行宫。 珠帘内太后雍容而坐,凤冠衔珠轻点,轻言细语道: 「先帝在时,因身体不适,这才让哀家临朝辅政,以圣人自尊,几多劳心劳力,自先帝去后,哀家倍感年老衰败,也是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但我只得一子,自是想他尽孝膝前。洛阳既有东都之称,迁为天子理政之所也无不可。」 秦叙书跪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后此言,分明就是在威胁群臣,倘若她要迁居洛阳,那皇帝就得跟着她一块去。 东都之中三省六部官制俱全,太后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架空凤阁群相,另提心腹以替之! —— 「贺相自然不会肯。」谢神筠道。 长安已入初夏,池台荷绿新展,竹帘挂起,送进一室凉风,仍然带着暑气。 屋中早置冰鉴,上头镇着几串荔枝浆果,红绿相衬。 「不仅不肯,太后临朝称制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沈霜野道。 李璨如今年幼,没有亲政之权,而是在麟德殿中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从前这位赵王殿下隐在强势的母亲和仁厚的兄长之后,百官对他印象平平,如今他贵为天子,却发现其仁善宽厚、聪慧机敏肖似其兄。 总算让秦叙书为首的直臣感到欣慰。 谢神筠说:「但贺相上书将朝议地点从琼华阁改到含元殿,这已经代表了太后的退让。」 不仅仅是退让,这还意味着太后大权独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朝上太后垂帘听政,以贺述微为首的政事堂宰相辅佐,微妙地达成了平衡。 「太后与政事堂并非不能共处,」谢神筠道,「相反,彼此制衡才是长久之道。」 昔年以秦叙书为首的诸位宰相反对皇后称制,无非是因为太子,但如今帝位上坐的是太后亲子,李璨年幼不能主政,既是母强子弱,也是君弱臣强,不如让太后和政事堂相互制约,以求平衡。 若她是李璨,亲政之前都不会让任何一方彻底倒下去。 谢神筠微微挑眉,似有深意:「怎么样,觉得可惜吗?」 如今朝上君臣和乐,却是没有沈霜野的立足之地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沈霜野道,「朝堂不是安乐地,长安也非锦绣乡,我可不想在这里养老,怕没命活到那岁数。」 那夜的耳鬓厮磨有如幻梦,天一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他们彼此绝口不提,在对话间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国丧之后谢神筠便沉寂下去,近几日都十分安分,但沈霜野没有放松对她的警惕,暗地里甚至在院外加派了暗卫。 先帝在时无数人想要谢神筠的命,都被她化险为夷,没道理如今赵王登基,她却甘心被困在这小院之中。 沈霜野看她几眼,万般深思都敛了下去。 夏热,沈霜野常服整齐,锦州竹纱的料子轻薄,衣领却往上束缚住了喉结,露出的内衬雪白,没有半分逾距。 谢神筠却怕热,玉色的薄绫做衫,内衬雨过天青的颜色,配上她冷白剔透的肌肤,像是从雪里雕出来的一个人。 难寻那夜艷色。 沈霜野不着痕迹地挪开眼,点了点冰鉴上的挂绿:「宫中赏下来的荔枝,不吃吗?」 宫中赏赐了荔枝下来,天子信重的文武重臣皆是由御前总管陈英亲自送到府上。 谢神筠盯着那冰鉴里的瓜果看了好一会儿,沈霜野知道她的目光落在荔枝上。他连那点压抑克制的侵略都没了,如今再是从容不过。 天一热谢神筠胃口就不好,又喜好冷食,这两日病过一场,瞧着恹恹的,沈霜野让人停了她的冰饮,荔枝却偏要冰着才能保鲜。 「我不耐烦剥壳,麻烦。」谢神筠懒懒道。 她倚着枕屛,水色的袖滑落,露出腕间一段雪白,重铐紧锁。 「娇气。」沈霜野如是评价。 却取了荔枝来,净手之后剥壳去核。 再好的荔枝送来长安也不新鲜,尝个味道便罢了。 「我母亲喜欢吃荔枝。」谢神筠看着他动作细緻,挽弓勒马的手做什么都透着稳重。 沈霜野抬眼看她。 「但不耐烦剥壳去核,我每每便要花上许多时间给她剥好。」她不知想起来什么,忽地笑了一下,说,「我小时候就在想,要是以后也有人给我剥荔枝就好了。」 沈霜野原本剥了一颗荔枝,皮肉洁白通透,正要放在她面前的瓷碟中,闻言转了手,自己吃了。 他正襟危坐,神态从容,道:「我却不好给别人当便宜儿子。」 谢神筠没忍住,从眼底溢出笑意。 「我也没你这样的儿子。」她取了一颗绿果,慢慢剥开,动作很是熟练。 而后放在了沈霜野面前。 沈霜野看着面前瓷碟中的晶莹果肉,沉默须臾,说:「当娘这个事,也属实为难。」 他道,「当爹的话,我还能勉强考虑一下。」 「爹!」侧门里忽然冒出个脑袋,那声「爹」叫得两人同时一震。 第49章 锦袍裹身的白面团子滚进来,哭丧着一张脸:「疏远!我管你叫爹,救救我!」 白玉郎君似的一个人,奔进来时却好不狼狈,额间淌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宣蓝蓝。 「谁把他放出来的?」沈霜野还沉在那声爹里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按住了眉心。 「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谢神筠倚着榻,看上去倒是觉得颇有意思,「不过宣世子原本就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圣人早就有意放了他,后来事情一多,约莫就忘了。」 放了宣蓝蓝这事应该是江沉去办的,该是他升任北司指挥使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也算是给敬国公一个面子。 但紧接着谢神筠遇袭,先帝中毒,北衙因是太后心腹,被先帝忌惮打压,江沉在那段时间沉寂下去,连带着放人这回事也搁置了。 谢神筠若有所思:「现下是宣将军该回京了吧?」 太子谋反案之后,先帝便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但节度使还没到,先帝却先驾崩了。 得,反正也赶了一半的路,正好入京服丧哭灵。 果不其然,宣蓝蓝哭道:「我阿姐回来了,她要揍我!疏远救我!」 「怎么救你?」沈霜野凉凉道,「你既叫了我一声爹,从今日起就跟我姓,改做定远侯府的大娘子是吧?沈娇娇。」 宣蓝蓝壮士断腕似的一睁眼:「对!」 在不要脸这件事上,宣蓝蓝可谓天下无敌。 谢神筠难免失笑。 「欸?」宣蓝蓝忽然一愣,「暮姐姐?」 谢神筠不似往日那般绫罗锦绣,鬓缀珠玉,绿阳斜拥薄衫,把她揽在透薄天光里,眉目秾艷,身段风流,竟是闺阁随意的私密之态。 宣蓝蓝瞧了又瞧,目光犹豫,有些不敢置信。 「宣世子。」团扇掩面半侧,谢神筠对他点点头。 宣蓝蓝大惊失色,目光在沈霜野和谢神筠身上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暮姐姐怎会在此?」宣蓝蓝问,「长安城里不是传言你、你被焚身亡了吗……」 说起来,谢神筠倒还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是如何传的,沈霜野也不会拿到她面前来说。 「我如何在这里,就得问侯爷了。」谢神筠眼眸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沈霜野。 沈霜野迎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啊?啊……」宣蓝蓝看着谢神筠腕上露出的镣铐,慢慢张大了嘴。 「霸王硬上弓是没有好下场的,」宣蓝蓝不知是想了什么,小声道,「何况疏远你虽然是霸王,可暮姐姐不是娇花啊……」 真要说那就是朵食人花,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他又万分纠结地看向谢神筠:「郡主,我可以替你报官的,不过我今日不一定能走得出这扇门……」 沈霜野忍无可忍,命人将宣蓝蓝送回敬国公府,宣蓝蓝却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闹了一通,把夏蝉的鸣叫都压了下去,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宣蓝蓝哭天喊地的声音。 「怎么叫他沈娇娇?」谢神筠问。 「怕疼,爱哭,」沈霜野言简意赅道,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取的。」 宣蓝蓝是老来子,小时难免养得娇了,破块皮也能疼得眼泪汪汪,但敬国公就他一个儿子,还指望他日后接掌黔州军,开蒙之后就对他严厉起来,谁知宣蓝蓝是烂泥扶不上墙,骑射武功样样不行,又被逼着努力上进。 他索性翌日便跑去定远侯府,换了身裙衫,说以后自己改姓沈,叫沈娇娇,就做沈家的大娘子,还逼着沈芳弥叫他阿姐。 把敬国公气了个半死。 「宣世子可真有意思。」谢神筠笑了笑。 「宣盈盈要回京了。」沈霜野没笑,「春明湖刺杀一案后,瞿星桥被贬,去了锦州,那就是节制黔西道的缺口,你在图谋西南。」 沈霜野对大周各道军政何其敏锐,谢神筠把瞿星桥放到西南的那一刻就洞悉了她的意图。 但谢神筠没有承认:「瞿星桥被贬是因为春明湖刺杀,可那场刺杀是因何而起?侯爷这么快就忘了。」 「不敢忘,我还没谢谢你的相救之恩。」沈霜野眉眼隐在渐沉的薄暮中,那锋锐的寒芒顿显,「春明湖刺杀来得太巧,你在其中留下的痕迹掩盖不掉。宣蓝蓝很好用吧?你用他掀开了贡船案,还能蚕食掉西南的兵权。」 「但有桩事我很好奇。」沈霜野道,「燕州城外我查获的那批兵甲是你的,和你合谋养兵的是谁?」 谢神筠知道,一旦燕州城外走私兵甲的事被翻开,沈霜野立马就能猜到真相。 她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沈霜野瞭然的点头:「果然是宣盈盈。」 燕州的位置很巧,那批兵甲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沈霜野当时还给宣盈盈去过信,提醒她详查西南境内的走私,没想到是自作多情。 谢神筠问:「有桩事我也很好奇,当初孤山寺刺杀,在刀箭下药的人是你吗?」 孤山寺刺杀一案中的迷药始终是个迷,谢神筠很清楚,参与过刺杀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想她死的,既已走到刺杀这一步,求的就是一击必中,迷药太不合常理了。 「不是。」沈霜野道,「那批杀手不是我安排的。」 孤山寺刺杀是裴元璟的手笔,但那批仿徐州兵甲的箭矢不是,沈霜野事后探查过,一无所获。 这意味着除了他和裴元璟之外,还有人想要谢神筠的命,且藏得更深。 沈霜野同样也想到了迷药的不合理之处:「看来郡主树敌颇多。」 谢神筠微微一笑,那沈霜野说过的话回敬他:「没办法,不遭人妒是庸才。」 沈霜野顿了顿,略过这句话,道:「你现下让瞿星桥节制锦州,是因为已经不信任宣盈盈了?」 「因为你在燕州城外劫走了那批兵甲。」谢神筠道,「那批兵甲之中藏着贡品,是我不知道的。」 沈霜野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早在最开始的贡船案里,被劫走的贡品就已经是假的了,而真的被混进了谢神筠运往西南的兵甲中。 毫无疑问,无论是被查出真贡品还是走私兵甲,都足够让谢神筠获罪。 但没想到谢神筠迅速栽赃给了同样也在私铸兵甲的陆庭梧,这才有了后来的矿山案。 前因后果被一一串联,沈霜野也瞬间明白了谢神筠如此坦诚的原因。 她在怀疑沈霜野最开始查获走私兵甲的动机。 「你怀疑是燕北铁骑中有人设局害你?」 燕州是沈霜野所辖,最开始截获那批兵甲时是因为收到密信,说燕州城内混进了奸细。 谢神筠道:「否则不该那样巧。」 「燕州守军截获那批兵甲时我不在燕州。」沈霜野道。他是在驻军上报查获私铸兵甲之后才严查境内走私之事,「但我可以帮你查。」 「条件呢?」谢神筠不信沈霜野有这么好心。 「回答我一个问题,」沈霜野问,「春明湖刺杀,是宣盈盈主导的,是想要我还是宣蓝蓝的命?」 谢神筠推开白瓷碟,冰过的荔枝在里头化开了,外壁上润了一层水珠:「都一样,你死了是赚到,宣蓝蓝死了也不亏。」 沈霜野若死,燕北铁骑群龙无首,朝廷就要另外指派人去。 无论是威望还是战功,宣盈盈都是最好的人选。甚至她远比沈霜野来得让太后和百官放心。 「太可惜了。」谢神筠流露出一点惋惜,道,「若宣盈盈是你阿姐,北境三镇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可惜没有如果。」沈霜野淡淡道。 谢神筠说:「宣盈盈和世子关系不好?」 沈霜野道:「宣氏姐弟素来不合,他们年岁差得太多,宣蓝蓝记事时宣盈盈就已经是统率一方兵马的大将军了。」 「有这样一位姐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谢神筠道。 沈霜野想起了赵王,那也算谢神筠幼弟,上次在点凤台所见,对她濡慕至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但如今一朝得登高位,往后如何可就难说了。 「宣蓝蓝未出生时,敬国公只有宣盈盈这一个女儿,她展露了上阵杀敌的天赋和意愿,因此被敬国公带入军中,从小兵做起,」沈霜野敛住思绪,道,「她的战功和声望是一场场的胜仗赢下来的。」 沈霜野也是这样长大的,睡在战鼓声中,枕着刀剑。 宣盈盈比他更难。宣盈盈今年三十有二,她成名时沈霜野尚是稚子,军中和朝堂一样,都没有女人的立足地,宣盈盈要想站稳脚步,得付出比旁人百倍的艰辛。 「宣盈盈性格强势,而宣蓝蓝纨绔贪玩,两人虽然相看两厌,」沈霜野道,「但宣盈盈不至于残害手足。」 谢神筠缓缓摇头,眼中流露冷漠:「宣蓝蓝要是只做个纨绔自然无事,但他偏偏因为你的缘故捲入了贡船案,宣盈盈要杀他,是做给我看的。」 沈霜野瞭然道:「你也在怀疑宣盈盈。」 被沈霜野截获的那批兵甲宣盈盈有重大嫌疑,甚至再也没有人比她嫌疑更大。春明湖刺杀就是谢神筠和宣盈盈的相互试探。 谢神筠不置可否:「我死了,她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高枕无忧。」 沈霜野评价道:「看似互相合作,实则各怀异心。」 外头落了阵急雨,缸里的锦鲤越过荷叶,鱼尾溅起细小的涟漪。 风雨袭面,落下凉意。 沈霜野在急促雨点中开口,声音很淡:「谢神筠,我很好奇,这世上有你能全心全意信赖之人吗?」 沈霜野转脸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就算是现在,你晚间就寝也必要通宵燃烛,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他点了点桌上剥开的那颗荔枝,「凡是入口的东西你都要试毒,身上永远藏着暗器,谢神筠,你太谨慎了。」 谨慎到近乎苛刻。 谢神筠看着他,眸光里映出一川风雨,须臾沉默后,她道:「有的。」 这个答案出乎沈霜野的意料,「什么?」 谢神筠已偏头看向廊外:「今儿晚上吃鱼吧。」 —— 晚间桌上摆了条清蒸鱼,才捞上来的河鲜,色香味美,定远侯府的厨子确实不错。 谢神筠行动不便,懒得挑刺,只捡了鱼肚子上的肉,她还不吃鱼皮,筷子剔了又剔,才剩下一块雪白的肉。 沈霜野决定收回从前评价谢神筠不挑食的话。 她镣铐缀在腕间,执筷时晃得扎眼,沈霜野替她挑了鱼刺,满满一碗放在她面前。 谢神筠看了又看,没伸筷子,沉吟片刻,说:「我不会叫你爹的。」 「……」 沈霜野:「还吃不吃?」 谢神筠这才伸了筷子。 没吃两口,她眉尖一蹙。 那双眼幽怨含情地眄过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沈霜野问。 「鱼刺扎了。」谢神筠平平道,眼睫半垂。 「……」沈霜野不心虚。 他要叫大夫,谢神筠却不许:「在舌头上,我自己弄出来。」 小刺扎进舌尖,磨不出来,有些微刺痛。 谢神筠咬着舌,眉心愈紧,片刻后她起身去了鸾镜前。 铜镜清晰,但还是不够清楚,那刺太小,几乎全部没了进去,只能摸到一点尖。 「嘶——」谢神筠弄了许久,还是未果。 「我看看。」沈霜野抬起她下颌,谢神筠唇角微抿,没有动。 对视间隐有推拒。 但或许是那小刺实在磨人,片刻后,谢神筠微微张唇,默许了他的举动。 沈霜野看到了那根刺,扎进肉里,只露了针尖大的白点在外面。 他探指进去,想把那根刺捻出来。 但异物入侵口腔的滋味不好受,谢神筠舌尖上有刺,湿滑的舌裹过沈霜野手指,又在小刺蜷缩进肉里时下意识地微退。 烛火跳动,落在墙上的影子停住了。 太滑了。 沈霜野手指抵着软舌,喉结滚动。 唿吸微烧,谢神筠唇色鲜红,吐息间隐有水光。 沈霜野掐着那根刺,一点点拔了出来。 片刻后,谢神筠以帕掩唇,拭掉了沈霜野手指留下的痕迹。 而沈霜野闭了眼,掩去眸间深色。 谢神筠这样的,太容易被弄坏了。 晚膳还未撤下去,但饭也不用吃了。那根刺被拔掉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沈霜野顿了片刻,出去了。 廊下的阿烟还在跟钟璃说话:「钟姐姐,我告诉你,跟对主子很重要,月钱要管够,每旬得放假……」 沈霜野打断她:「你如今月钱多少?身上摸得出来两个铜板吗?」 阿烟一愣。 她一穷二白进的侯府,别说两个铜板,如今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院里的姐姐新给她做的。 沈霜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跟对主子很重要。」 庭中青砖微湿,檐下淌着水滴,阿烟眨了眨眼,水珠就滚了出来。 「欺负小孩子做什么?」谢神筠耳听八方,从屋里出来,「沈疏远,你幼不幼稚。」 他的确不该欺负一个小孩子,因为他想欺负的是另一个人。 灯笼在檐下轻晃,夜风吹散了燥热。 沈霜野看着手指。 那被他压下去的渴欲再度膨胀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想舔。 第50章 杜织云入了内室。 谢神筠坐在烛火下,唇角微红。 这两日杜织云替张静言看过了伤势,重新给他开了两张药方。又在张静言的院子里偶遇了来探病的沈娘子,成功借到了那十二卷医书。 谢神筠问:「张静言如何了?」 「伤势已无大碍了。」 谢神筠点点头,没再多问。 —— 宣盈盈入都时一人一马。敬国公宣从清病重,路远难行,人马才走了一半,就接到了长安先帝驾崩的消息。 他当场换了素衣,又让女儿快马先行赶到长安。 但还是没赶上。太极宫已经撤了白幡,新帝李璨在清静殿中见她。 殿门大开,宣盈盈披甲上殿,炽热灿烈的骄阳紧随其后,眉眼生辉。 皇帝今年只有十二,玄衣金冠,腰间白玉蹀躞带悬天子朱佩,但他面色苍白,前日又病了一场,几无帝王威严。 侧边珠帘后凤鸾微现,正是那位临朝称制的太后娘娘。 李璨虽然登基,却没有亲政,垂询宣盈盈时说的都是关心敬仰之辞,饶是如此,说话之间也频频看向珠帘。 太后坐在天子堂,更像是阖宫的主人。 告退后沈霜野和宣盈盈一齐出去,下阶之后看到了帝台两侧的凤楼重阙,此刻夕照之下,将千宫都笼在了阴影之中。 沈霜野着朝服,比上次宣盈盈见他时少了年轻气盛,多了深沉内敛。 「宣蓝蓝在京中惹了不少事,倒是要谢你给他善后。」宣盈盈道。 「藩镇节度使树大招风,祸事也不是他想惹来的。」沈霜野道,「敬国公身体还好?」 宣盈盈沉默一瞬:「不太好。他这次回长安,是要上书乞骸骨,数月之后,黔州节度使的位置就要换人去做了。」 难怪宣盈盈要搅合进长安这一场风雨之中! 沈霜野瞬间明了。 如今黔州军中是宣盈盈说了算,宣从清若退,西南主帅的位置就要换人来坐,若朝廷要另外敕封节度使掌兵,那宣盈盈的位置就尴尬了。 宣盈盈眺望天边,眉间两分秀美像是从仕女画上拓下来的,又自带了山水的流畅写意,一如停栖宫阙的流云。 但流云易散。 却也能轻易聚拢。宣盈盈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绝不会容忍有人把她踩下去。 「隋定沛是两朝老将,吴祢驻幽州多年,孟希龄又是后起之秀,」沈霜野看着天边云,道,「若要寻人掌兵西南,无论是诸位相公,还是太后,应该都会从这几个人里面选。」 「为什么是这几个人?」宣盈盈发间没有簪珠玉,云鬓漆黑,衬得她的眼神也深幽无比,「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合适。」 她看着沈霜野。 太极宫中没有姐弟,只有君臣。 沈霜野停顿须臾。 若论合适,最适合掌兵西南的是沈霜野。 他同宣氏是故旧,不易引起军中譁变,而北境失了主帅,便如老虎被拔掉了利齿。 甚至连宣盈盈都可以名正言顺的接掌燕北铁骑。 这个结果能让所有人满意。 「但我不会答应。」沈霜野道。 燕北铁骑是他父亲一手建立,沈决死后又险些分崩离析,是沈霜野远赴北境力挽狂澜,才有了如今的北境安定。 况且北境兵权不仅是他手中的刀,也是他的盾,失之便会任人宰割。 沈霜野可以一生守边疆、驱外敌,到死骨零落黄沙,魂不归故乡,身后名寂寂,但他决不会任人宰割。 他活一日,便要握权一日。 「那就没得谈了。」宣盈盈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神色不甚在意。 她两步下阶,轻巧地越过了沈霜野,立于宫门之前。 「这就是你和谢神筠合作的原因?」沈霜野道。 宣盈盈这才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这半年在长安还真是没闲着,怎么知道的?」 沈霜野没答话。 宣盈盈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点什么,轻轻抒出一口气,她点点头:「听说你查到了矿山案,又在太子政变中临危护驾,我辛苦半天,到头来给你做了嫁衣裳,好气。」 她神色却没有多少气愤,只是道,「果然不该信了谢神筠的鬼话。」 沈霜野说:「她也不信你。」 「无所谓,」宣盈盈停在风里,此刻她什么都不在意,唯有那风过两鬓时让她像掠水的白鹤,能逐云而上,「各取所需而已。」 「这姑娘太狠了。」宣盈盈在谈到谢神筠时神色郑重了许多,和谢神筠的来往就像是贴着悬崖行走,每时每刻都有被推下去的危险。 她问沈霜野,「你知道她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带着什么吗?」 那应该是她们合作的开端。 沈霜野不假思索地回答:「带着龙渊剑。」 谢神筠有种不动声色的锋利,她佩剑时永远都是像下一刻就会拔剑出来割开你的喉咙。 宣盈盈像是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缓缓笑起来。 她对沈霜野摇头:「带着钱。」 宣盈盈补充道,「满满一车黄金。」 沈霜野没有笑。 因为他想到最开始的时候,谢神筠请他吃馄饨,只给了两个铜板。 不过下一瞬他又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因为如今在定远侯府的谢神筠,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没有了。 —— 日头晒进定远侯府,林停仙照旧来找张静言喝茶,却见室内空空如也。 张静言来时的包袱行囊也没了,他只带走了这个。 长安道横跨千山,没入远方巍峨城门朱阙。 西出三里有座回望亭,落于千山之上,能看前尘后路。 张静言出长安时想在这座回望亭里留一留,最后再看一眼长安。 但他到时已经有人坐在里面了。 白衣乌髮,两杯清茶。千山迎着天光,悉数敛尽在她身上。 张静言坐进去,没碰那茶。 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相见。 「去哪里?」少顷,谢神筠问。 张静言在这一刻想起了被他藏在袖袋里的小银镯,他想摸一摸那还在不在,却克制着没有动。 他没有看谢神筠,像是迴避着她的目光。 「回洪州吧。」张静言道,他已然老了,那原本如松如兰的眉眼沉在日光里,像是覆上了一层经年霜,「许多年没回去过了。」 他不是洪州人,但被贬之后又经起復,在洪州修了七年的灵河渠,灵河渠塌之后,洪州就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 「是该回去看看。」谢神筠顿了顿,说,「你想知道荀樾是怎么死的吗?」 张静言在这一刻骤然转头,看向谢神筠。 谢神筠眉目清冷,在日里也晒不化,她端正坐在对面,还在等张静言的回答。 似乎如果张静言说不想,她就不会再提。 「你……知道?」张静言的声音在这一刻哑下去,「当时传出消息,荀樾染疫而亡,尸体要送去统一焚化,我第二天赶过去时,已经只剩下了灰。」 「不是染疫身亡,」谢神筠道,「他是被人勒死的。」 追寻了十余年的真相忽然就这样被送到眼前,张静言眼前忽地一阵模煳,想在光晕里找出荀樾从前的模样,却发现如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张静言问。 「他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了。」谢神筠冷漠道,「三年前我找到了洪州府一个当时负责抬尸焚毁的兵卒,还有一张证明荀樾并非是染疫身亡而是被勒死的验尸单。」 「那你怎么不——」张静言唿吸顿时急促,又在下一刻生生冷静下来,「是谁?」 谢神筠却没有回答。 张静言从她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 「俞辛鸿,」张静言在这时提起这个人,「当年我见过这个人,他是河道府的一个小吏,端南水患之后,他迅速擢升去了工部。」 他慢慢说,「是谢道成签的调令。」 谢道成那时任吏部侍郎,但在朝中的声望远没有荀樾高。他与荀樾同去端南赈灾,而荀樾染疫身亡之后更是受万人称颂,隐在荀樾身后的谢道成没有得到名望,但得到了实权。 而张静言当年送入太极宫后无故失踪的奏疏,到底是去了何处,似乎也不言自明。 端南水患之后,朝中王党尽除,皇后掌权琼华阁,百官尽皆俯首。 荀樾之死,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张静言的灾情上表消失,是因为要藉此机会除掉王党,而荀樾则是因为张静言找到了他。 他是因为张静言才死的。 谢神筠指尖搁在膝头,她转过脸,看着亭外锦绣成堆:「你走吧,离开长安城,别回来了。」 皇后认出了张静言,却没有杀他,但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是死在十三年前的人,不该出现在长安。 张静言慢慢起身,喝尽了那茶。 茶凉透了,是洪州的雨过清明,在舌根下泛起苦涩。 他往亭外走了两步,却在某一刻驻足,洗得发白的布衣在回望亭前晾出郁色。 「我原本不准备问你,」张静言没有回头,背影如山岳倾颓,「但你来见我了。」 沉郁在此刻笼罩下来。 谢神筠垂眸静坐,看见了桌上茶,白瓷里一泓青水,微微漾出波纹。 张静言问得缓慢:「我想问,当年郑镶从端南带回来的那个人,是你吗?」 「是。」谢神筠平静地说。 她仿佛早已预料到张静言有此一问。 从那个星月夜在郑镶刀下救下张静言开始,她就知道终究会有这样一天。 「郑镶从端南带回了你,那我的女儿,妙宜,」张静言闭眼,仿佛说到这个名字都是锥心之痛,「她在哪?」 张静言见到谢神筠的第一眼,还不知道她是谁。 后来知道了,便再也不敢看她。 皇后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是因为孩子出生之后她就回了长安,她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甜。 但张静言不会认错。 那是他的女儿,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启蒙时他握着妙宜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她的名字。 后来妙宜写得最好的两个字,是「阿娘」。 但她叫「阿爹」时永远在笑。 端南水患事发之后,张静言被污为贪腐渎职,朝廷派了人来问罪,他自知在劫难逃,但又不甘心含冤受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 而郑镶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说是奉皇后的命令来带张妙宜走。皇后远在长安,还肯为女儿费心,张静言再没什么牵挂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她死了。」谢神筠平静地说,「十三年前,在洪州府,染疫身亡。」 谢神筠没有和真正的张妙宜说过话,她只见过她一面。 那个时候洪州府还没有封城,到处都是从端州逃难过来的人,官府在城门外设了粥棚,不许流民进城。 后来城里城外都渐渐有人发热,染疫的人都被挪去了衙门,郑镶带着张妙宜来求医的那天,是翻墙进来的,刀架在梁蘅颈侧,逼她救人。 谢神筠躲在帘子里,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但梁蘅救不了。张妙宜发病很急,没有撑过当夜。 「她也没有尸骨留下。」谢神筠说,「你如果想带她回家,可以去洪州府的白山寺和北境的梅岭。」 染疫身亡的人都被烧成了灰,堆在白山寺的业塔里,后来林停仙带着沈霜野来洪州府,带走了一部分骨灰,葬在了北境的梅岭。 张静言的背影佝偻下去。 他仿佛在那一瞬间长出白髮,彻底地老了。 张静言哑声道:「多谢。」 他如梦初醒,踉跄着走了两步。 但片刻后,他忽然回头,霜鬓侧过青山,终于在此刻看向谢神筠。 「姑娘,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张妙宜是他的女儿,谢神筠是谢氏的贵女。 那她呢,她是谁? 日影横过谢神筠鬓边,许久之后,谢神筠道: 「我姓梁,梁行暮。」 那是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取自千里行暮,日在脚下之意。 「日暮南风起,庭竹催归音。孤鸿别明月,向春……去故里……」张静言跟着鸿雁远去,身影逐渐隐没在长风之中。 日已西斜,暮云合璧,鸿雁越过千山,归巢故里。 谢神筠看着他的背影,那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没有她的命令便一直不曾放箭。 直到那道背影消隐在迢迢青山之中。 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1。 此后山高路远,不必再见了。 第51章 落日熔金,尽数没于山水迢递之中。 回望亭下传来一阵急促马蹄,沈霜野纵马而来,霜风与青山都被他抛在身后。 烈马在谢神筠身前止步,亭外隐藏的弓箭手在此刻调转箭锋,齐刷刷对准了沈霜野。 「谢神筠,」沈霜野语中杀意如刀,刺透层云,「你是准备杀谁?」 定远侯府困不住谢神筠,玄铁锁链也从来锁不住她的算计和野心,谢神筠这个人,仿佛出现就带血雨腥风,这些时日的平静温顺才是假象。 谢神筠在箭锋之后仰头看他。 沈霜野立在明暗的晨昏线上,灿烈明亮的天光自他身后投射而下,浓重的阴影也在他身前铺开,似乎随时都会将他吞噬。 但他依然那样灼目。 「原本是准备杀掉张静言的,」谢神筠坦然道,「现下就不好说了。」 此刻沈霜野只有一人一马,若是谢神筠下令让万箭齐发,这连绵青山、回望长亭,就该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你尽可试试。」沈霜野握住缰绳,凌于千山之上,他一人便抵千军万马。 「试试就……」谢神筠缓缓抬手,弓弦随着她的动作绷紧如满月。 沈霜野动了!他纵马长驱,顷刻逼至谢神筠身前,下一瞬就将她拦腰抱起,霜风与云霞穿透了谢神筠的薄衫,横亘在沈霜野胸前。 马蹄踏溅飞尘,疾追落日而去。 漫天云霞都被甩在了身后。 藏在密林之中的弓箭手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掌心出了汗,问:「……追吗?」 杜织云在弓箭后冒头,片刻后摆摆手:「算了吧。」 那听起来很像「散了吧」,近卫首领吹了哨,弓箭手齐齐收箭,盘旋在云端的苍鹰落在他肩上,很乖巧的「啾」了一声。 「回去给你吃肉。」他摸了摸它脑袋上的毛。 —— 夜幕追在他们身后降临,上弦月在云间浮出一轮朦胧的轮廓。 深帐之中没有点灯,沈霜野扯着四柱的铁链,问:「怎么打开的?」 「用钥匙啊。」谢神筠微微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把钥匙还给你之前,没有另外打一把吧?」 沈霜野是骑马回来的,但谢神筠不是,她被搁在身前,在颠簸中哪里都痛。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钥匙呢?」沈霜野问。 「我身上。」谢神筠仰面枕在云锦之中,那目光逡巡在沈霜野面上,「你要来摸吗?」 隐秘的欲望一点点从她眼里渗出来,渐渐沁湿了眼底。 春潮漫浸。 那一瞬让沈霜野觉得好短,又无比漫长。他不可见人的欲望,难以言说的阴暗,都在谢神筠的眼波流转间被剥开。 渗透了。 黑暗和锁链都意味着掌控,这是沈霜野熟悉的东西,他不止想要摸出钥匙,他还想要更多。 沈霜野摩挲指腹,再次感觉到了痒。 「在哪?」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如有实质,重重落在谢神筠身上,顷刻就能找到那把钥匙的去处。 谢神筠颈上挂了一条红绳,被两指宽的兰色绢绫截断,没入雪领。 她露出的那截颈几如瓷玉,釉上渗了一层薄密的汗,但好奇怪,她看上去仍然是凉的。 谢神筠是冷玉,而沈霜野现在只想要她热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谢神筠在沈霜野的注视间热起来,她摸到了那条红绳,轻轻点了点,又轻又缓地说:「在这儿呀。」 她仿佛笃定了沈霜野不敢来拿,又在希望他来拿。 片刻后,沈霜野蓦地笑了:「谢神筠,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 「啊,」谢神筠声音很轻,「你有没有办法,我怎么知道?」 她面上是全然无辜的天真纯善,但那双眼睛则完全相反。 恶意如潮水漫捲,掩盖掉了疯狂。 冷静被淹没了,痛苦和疲惫在昏暗之中浮上来,无处宣洩的恨仿佛焚掉了谢神筠的理智,让她只想拉着沈霜野陪她一起沉沦。 沈霜野眼神很重,那里头的疯狂压抑被谢神筠看得清楚,但谢神筠不在乎,她知道自己有逼疯一个人的本事,此刻也想要这样做。 太痛了,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痛。 无论是张妙宜还是梁行暮,谢神筠只想把她们统统忘掉。 但下一瞬沈霜野把谢神筠翻过去,那巴掌落了下来,让谢神筠立时僵住了。 腰背之下灼热的疼痛昭示着沈霜野对她做了什么,那热甚至比痛更明显。谢神筠被埋在锦被之间,丢掉了有恃无恐: 「沈霜野!你混帐!」 沈霜野无所谓,那眼神很黑,仿佛能把谢神筠吞噬入骨。 他贴着谢神筠耳边,缓缓道:「我还能更混帐。」 每落下一个字就让谢神筠咬得更深。 黑暗中放大了那种触觉,让谢神筠不自觉地颤抖,冷静被羞耻吞没了,让她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但又统统被沈霜野更强硬地压了回去。 委屈或者愤恨都不重要,那些都被轻飘飘地击碎,落在了软被之中。 谢神筠在昏暗中仰首,侧过的脸被逼出潮红,那点似露非露的含情诱惑落在她看来的眼尾,成了昏光水色。 太羞耻了,谢神筠受不住,在余韵里被逼出了泪,无论是击打臀肉时的声响还是灼热的疼痛,都让她羞耻得不得了。 沈霜野勾掉了她颈上的红绳,摸出了那把钥匙,钥匙入手很烫,但他没有拿走。 钥匙已经不重要了,沈霜野看透了她,圈禁和掌控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是仍然握着权势的人。 沈霜野指腹重重抹上谢神筠的眼尾,继而在自己的唇上沾了沾,尝到了谢神筠的泪。 沈霜野不想吻她,因为那意味着他要对谢神筠认输。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谢神筠对他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感情,狗套上了链子就只会摇尾乞怜,谢神筠要的是对她言听计从的裙下臣、掌中刀。 但狗是会咬人的。谢神筠被他锁住的那日起,就该想到今天。 谢神筠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沈霜野很平静:「爽吗?我也很爽。」 他有种可以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给谢神筠打的冷静疯狂。 一个耳光换一个巴掌,说不清是谁吃亏。 沈霜野没有心软,冷酷无情道:「再有下次,次数翻倍。」 谢神筠闭眼,恨恨把脸埋进了掌心,说:「没有下次。」 他们心知肚明,谢神筠再次解开了锁链,不是挑衅,而是她已再无掣肘。 幼帝即位,太后临朝,谢神筠距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她绝不会甘心就此困在这方深院之中。 就算是这世间当真有什么东西能成为她的牢笼枷锁,那也只会是太极宫中的无上权势。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沈霜野道,「谢神筠,纵你大权在握、尊贵无双,可你到底姓谢不姓李。」 沈霜野一眼看透了她的未来。 甚至比起拥兵自重的沈霜野,谢神筠才是那个更难得善终的人。 太后能临朝称制是因为她是礼法上的正统,大周江山她能与先帝共坐,如今也能成为今上的顶头天。 可谢神筠不是,若她是正经的李氏公主还能有一争之力,但她偏偏姓谢,上官韦氏之流就是她的前车之鑑。 试图染指权力的人也必将被权力吞噬。 沈霜野撩开帏帘,在那缝隙里停了一瞬,也只有一瞬。 侧旁的鸾镜台上放着一方托盘,里面是谢神筠第一日换下的衣衫。 她该走了。来时是什么样,走的时候也该是那样。 —— 晚间谢神筠出了东院,在离开时遇见了沈芳弥。 「暮姐姐要走了吗?」沈芳弥独身一人坐在水榭之中。 谢神筠颌首。 她被囚沈府这些时日,沈芳弥从未来过,也绝口不提谢神筠是被囚禁在府中的事,如今见了也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从前谢神筠觉得这对兄妹生得不太像,但他们倒确实有相似之处。 沈芳弥递来一卷书,道:「暮姐姐,这是前两日你身边的杜娘子找我借的医书,我今日没有看见她,这书贵重,是我一位长辈的遗物,不好让人转交,便只好请你拿给她了。」 谢神筠的目光在那捲医书上凝了凝。 是她母亲的医书。 梁蘅是个大夫,她穷其一生都在追求医术上的进益。她死前,这些书都还只有手稿,后来是沈芳弥的母亲陆夫人将其编撰成册。 谢神筠没有继承到她母亲医术上的天赋。梁蘅一生都在救人,而她只会杀人。 谢神筠没有接:「既然是长辈遗物,便不好再借阅了,还请沈娘子收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沈芳弥犹豫了一瞬,说:「杜娘子医术很好,梁夫人应当也是希望自己的医术能够传承下去的。不过是我想得不周到,长辈遗物确实不好出借,既如此,我让人另外誊抄一份,抄好之后再送去谢府。」 谢神筠这次没再拒绝。 她出了沈府,重新坐上了瑶华郡主的车架。 梁行暮死在端南寂静的春光里。 既已做了谢神筠,她便再做不回梁行暮。 车帘垂下,外悬琉璃宫灯,近卫驾着马车,驶离了侯府。 片刻之后,谢神筠将一袋银子递给阿烟,道:「用这笔钱把梁园修一修。」 阿烟接过一看,发现数目不小:「娘子,你哪里来的银子?」 「定远侯藏起来的私房钱,」谢神筠淡淡道,半点没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他烧了我的园子,总得赔。」 阿烟欢天喜地地接过了:「欸,怎么还有张地契?」她打开看了,「是兴庆坊的宅子?」 连杜织云也凑过来看了:「这不会也是定远侯的宅子吧?」 谢神筠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道:「你让人去收拾收拾,梁园没修好之前咱们住在这儿。」 谢神筠很是理直气壮。 沈霜野是她母亲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原本梁行暮死了之后这门婚事便算是作废了,没想到沈决重诺,还是给自己儿子取了一个死人。 既是如此,沈霜野的钱自然也是她的钱,他的宅子也是她的。就算沈霜野不知道她是梁行暮,那也是她的。 杜织云默默替沈霜野叫了声惨。 分明梁园也不是他烧的,可谢神筠偏要把这笔帐算在他身上,她家娘子记仇的功夫……定远侯还是自求多福吧。 杜织云敛起幸灾乐祸,道:「宣盈盈今日回京,听说敬国公病重,这次回京就该上书致仕了。」 「未必。」谢神筠有点不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我且问你,敬国公病重已有多久了?」 杜织云一怔,三年前谢神筠秘密出京,去到黔州见宣盈盈时也带上了她,正是因为听说敬国公病重,藉此机会让她替敬国公看诊,让宣盈盈欠下一个人情。 再往前追溯,敬国公这一病,竟已病了近十年之久,这十年来,黔西道军政皆过宣盈盈之手,她如今才是黔州的无冕之王。 谢神筠拆开这些天堆积的密函,一目十行地看了,口中道:「敬国公如今退不了,他一退,朝廷便会立即另外指派节度使,宣盈盈虽有昭武将军之名,但能继承敬国公爵位的却是宣蓝蓝这个草包,黔州军也会随即落入他人之手。」 「如今摆在宣盈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她捏着手中薄纸,说,「要么是去西北河东之地掌兵,要么就是入宫。」 「入宫?」杜织云想岔了,眉心微皱,「宣将军同陛下,年纪差得有点大吧……」 「……」谢神筠道,「我说的是入宫接掌神武卫或者禁军。」 「隋定沛如果要去黔州接任节度使,那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再来,她在黔州多年是因为敬国公压在她头上,有沈霜野这个前车之鑑在,朝中不会再留她在西南,河东、燕北两道藩镇节度使的位置她也能坐。」 「那宣将军会如何选呢?」 「这就要看宣盈盈想找谁合作了。」 如今朝堂之上以贺相为首的清流直臣和以太后为倚仗的后党分庭抗礼,中间又还有以裴崔两家为首的世家之流,局势难明。 「但我要是宣盈盈——」谢神筠眉眼皎洁,她背后是枕屛上的神仙图,那些朱绘彩饰在烛火间压住了她的艷色,寒芒顿显,「太极宫可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主人,她如今声名已望,就缺一个能报君恩的黄金台了。」 —— 六月已入酷暑,今年天热,将太极宫晒得一片明晃晃的白。 沈霜野再见到谢神筠是在太极宫中的朝会,她随侍太后身侧,云鬓花颜更甚往昔。 但瘦了。 沈霜野挪开眼,没有再看。 往年的这个时候,神宗皇帝早已携阖宫上下去到清泉宫避暑,但正值先帝新丧,朝局未稳,太后不提移宫,群臣自然也不好以避暑为由上书让太后移居行宫。 含元殿中置着数个冰鉴,如今上下政事都经太后的春台,再下到凤阁政事堂,殿中议事也是如此,皇帝李璨不过是个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吉祥物,他有听政之权,却没有议政之力。 今日殿上一来便在议黔州节度使的人选。敬国公宣从清人一至长安,先去先帝灵前哭诉了半宿,而后果真以年老多病为由上书致仕,摺子入了中书省,却被贺述微留中不发。 黔州节度使不算什么好位置,但它东临蜀州,西靠剑南,又有宣盈盈经营多年,必须挑一个合适的人去。 黔州节度使的人选吏部那边举荐了几个人,但贺述微压着没肯答应,又以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为由,向太后奏请容后再议。 珠帘之后静了片晌,太后道:「贺相所言极是,黔州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确实应当仔细人选。」 散朝后政事堂中,秦叙书来寻贺述微:「方才在朝上,傅尚书提议让孟希龄接任黔州节度使,贺相为何不应?」 孟希龄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左骁卫大将军,不涉朝堂党争,换言之,他几乎可以算是忠于天子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傅选提议这个人选,太后和谢道成都没有反对,在秦叙书看来,他便再合适不过。 「孟希龄不行。」贺述微道。 秦叙书是明宪十三年的进士出身,御前奏对穆宗皇帝惜他才华,钦点他为第一,他从那时起入察院,至今二十余年,性情始终耿介如一。 他只看到了黔州,贺述微看的却是太极宫。 「孟希龄若去黔州,谁来接替左骁卫大将军一职?」贺述微道,「宿卫轮值太极宫,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秦叙书一惊,想到了被逼杀的太子。 先帝死时追封废太子为昭毓太子,迁葬入昭陵,提起昭毓太子时也多有痛悔,但太子被逼杀却是不争的事实。 秦叙书道:「不至于此……陛下可是太后的亲。」 况且太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贺述微平静道:「孝宗皇帝也曾是大圣皇帝的亲生子。」 秦叙书悚然。 对于太后来说,天子听话比血缘更重要。 她尽心竭力杀太子弒君王,扶持李璨上位,可不是因为李璨是她的儿子,而是只有李璨登基,她才能握住更大的权力。 如今只是因为李璨是神宗皇帝唯一的血脉,又尚且年幼,若是等日后皇帝亲政,那太后是会还政于天子还是仍然揽权自重? 「惟礼啊,朝堂风雨一刻未止,日后……谁也不知。」贺述微起身,望向巍峨连绵的太极宫阙,这宫城便如困兽之笼,人人都在厮杀。 贺述微老了。 但他还是天子臣。 —— 谢神筠散朝后去了春台,一入明堂便有凉意袭面,冰放得很足。 她今日召见荀诩和许则,两人早早便在春台候着了。 「郡主。」许则着圆领银花襕袍,腰佩银绯,恭恭敬敬地见礼。 谢神筠如今有诏敕政令的资格,仪同内制舍人,是真真正正的位比公卿。 荀诩虽有临川郡王的爵位,但连天子见谢神筠都要口称阿姐,他对谢神筠自然也是恭敬仰慕至极。 荀诩道:「吏部选试的名单已经出来了。」 先帝提荀诩入吏部清吏司,又点裴元璟担了铨选考功郎中一职,今岁选试的第一场文考尚在三日之后,但荀诩已经拿到名单了。 其中各方势力舞弊左右,自不用提。 荀诩肖似其父,生如庭兰松玉,如今面上却隐有强行压抑的愤然之色:「吏部选试七十九人,其中五十八人出自世家望族,剩余二十一人也皆是朝中公卿举荐之辈,此份名录便是通榜所得,几无公正可言。」 那份名单被呈到谢神筠面前,她先看到了雪白宣纸上那些熟悉的姓氏。 河东裴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谢神筠指尖微顿,在谢谌这个名字上点了点。 甚至还有谢氏族弟。 穆宗皇帝科举改制之后,真正实行下去倒也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尽取寒门子弟。 科举刚实行的那几年,因为不曾煳名,加上阅卷官员又尽出自礼部,稍有门路的学子遍访公卿行卷,主试官在拟名次时也会参考所谓文坛大儒和显贵的推荐,制成通榜,取士基本仍以门第和名望论,与成绩无关。 后来贺述微整顿科举,推行煳名制,大力整顿行卷通榜之风,这才让寒门子真正有了晋升之途。 可是考中进士也不意味着能做官了,其后还要参加吏部选考,过了之后才能褪去白身,正式踏上官途。 但如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场选试,文考尚未开始,录取名单便已经出来了。 「太子谋逆加上先帝新丧,朝中空了许多位置出来,如今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谢神筠平静道,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经的官员提拔升迁虽然是吏部说了算,但文书都是要经中书门下的,贺述微虽然没到眼里不揉沙子的地步,但也称得上公正无私,既如此,要在朝中安插人手,自然要走别的途径。 再没有什么比正经的吏部选试更好了。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朝之后仕途也不算顺遂,若非他背后有瑶华郡主秘密相保,只怕也早被人挤了下去,对此再是悲哀不过。 但今日他却一言未发。 谢神筠同样出身世家,吏部尚书谢道成还是她父亲,许则在没有弄清楚今日谢神筠召他前来的目的前,绝不会轻易开口。 「许大人,我若是让你以此为由上书弹劾,你可敢做?」谢神筠直截了当道。 许则一惊。 谢神筠要他弹劾的可不是一次铨选舞弊,名单之中的人皆背靠世家公卿,许则这一弹劾,就是得罪了大半个朝堂! 遑论其中还有谢神筠的父亲,太后的亲兄长! 但许则一惊之后就迅速冷静下来,他直视谢神筠,异常平静地问:「吏部尚书谢大人和考功郎中裴大人,也要弹劾吗?」 吏部选试的这份名录,吏部尚书谢道成和考功郎中裴元璟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但这两人偏偏又都和谢神筠亲密至极。 一次铨选舞弊未必能拿下他们,但许则需要知道谢神筠的态度。 「我保你安然无恙。」谢神筠道。 这就是不管许则做到什么程度,都不必担心后路的意思了。 许则拜下去,郑重道:「臣,定不负郡主所望。」 「不用着急,」谢神筠道,「我不是要你直接上书弹劾,在你上书之前,先把这份名录交给右都御史秦大人,再由秦大人率御史台众上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谢神筠轻言细语道,「否则,仅凭你一人,这摺子只怕还未入中书省,就该消失了。」 侧旁的荀诩面色忽然微微一变,又被他迅速地收敛起来。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份铨选名录里还有一个叫方鸣羽的人,正是右都御史秦叙书的女婿,秦宛心的新婚夫君。 四月时他去秦家喝了喜酒,谢神筠那时也在。 荀诩不着痕迹地朝谢神筠投去一瞥,此刻天光照彻,谢神筠落于灿阳之中,容色摄人心魄。 却无端地让他觉得冷。 第52章 谢神筠又同许则敲定了其后弹劾的种种细则,这才让他离开。 谢神筠同荀诩一道下了春台:「阿诩,听说永宜公主又要离京了?」 她换了称唿,便是亲近之意。 谢神筠的嫡母荀夫人是荀诩父亲荀樾的亲妹妹,他们又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关系算得上亲近。 永宜公主年轻时便出家做了女冠,后来嫁给荀樾没两年,荀樾死了,她便又出了家。 先帝怜惜自己的妹妹,在枫山给她建了一座永安观,自此永宜公主便长住观中,又时而云游四海,说是去访仙求道。 荀诩倒已经习惯了母亲这样,他父亲早逝,母亲又不着家,虽是锦衣玉食,但到底活得像个孤家寡人。 「母亲想让我与她一道去云游。」荀诩低声说。 太极宫不是好进的地方,昔年先帝与靖王相争,靖王被诛,永宜公主便死了一个兄长,后来又死了夫君,她只有这一个儿子,不想他也把命丢在这里。 临川郡王又如何,皇帝和太子也能说死就死。 做个闲散宗室还能一生富贵。 「云游也好,朝堂也罢,心在何处,何处便是安乐乡。」谢神筠沉默片刻,道。 她眸光一转,看见了沈霜野。 「阿诩!」宣蓝蓝兴沖沖地过来,见了谢神筠脸色立时变了,讪讪道,「郡主……」 他尴尬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显然还没忘记上次见面时谢神筠被锁住的情形。 谢神筠倒是面色如常:「侯爷,宣世子。」 「哈哈,今儿天真热啊……」宣蓝蓝打了个哈哈,「郡主,我们就先走了……」 荀诩被他扯住袖子,只好仓促地和谢神筠道了声别,被宣蓝蓝拉着离开了,那背影逃得匆忙,像是身后有什么要吃人的恶鬼。 「侯爷这是去兵部?」谢神筠不甚在意,看了沈霜野去的方向,问。 黔州节度使的人选贺述微原本该参考兵部尚书傅选的意见,但傅选又同沈霜野一贯交好,而兵部侍郎徐季遥又是谢道成的人,贺述微将这件事拿出来说,与西南一向守望相助的沈霜野也该得到消息了。 「去礼部。」但沈霜野倒还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舍妹的婚事定在下月初三,这桩婚事是昔年先帝赐婚,又令礼部操办,今日魏尚书来寻我,说要同我商量仪程。」 谢神筠想起来了,沈芳弥同崔之涣的婚事确实定在七月初三,原本国丧期间该禁三月嫁娶宴乐,但这桩婚事本就是先帝赐婚的,礼部尚书魏东明请示太后的意思,而太后便让他们照办。 她如今在朝上要握稳临朝称制的权力,需要北境稳固,更需要世家助力。 「郡主如今春风得意,不必在乎这些微末小事。」沈霜野的眼神在她身上一过即分。 她鬓边浮了点薄汗,沈霜野想帮她拭掉。 离得近看,谢神筠的确瘦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二两肉在连轴转的政事中消磨下去,沈霜野有点可惜。 「先帝赐婚,如何能称得上小事。」谢神筠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忘记了那日的羞耻,粉饰太平这种事没人比她做得更好,「侯爷若是对礼部拟出的婚仪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魏尚书提。」 但日光太热,连带着沈霜野看过的地方都在发烫。 谢神筠想摸,但到底在沈霜野的目光下忍住了。 「礼部操办得很好。」沈霜野没有什么不满,他倒是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说起来,难道没有人好奇瑶华郡主是如何活着回来的吗?」 「人生在世,敷衍二字。旁人于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敷衍敷衍便罢了,难道还有那不长眼的人敢来我面前问我怎么没死吗?」她瞥了沈霜野一眼,「哦,你除外。」 不长眼的东西——沈霜野:「……」 隐约的试探都被晒化了,变得黏腻。 谢神筠指桑骂槐地骂完一通,顿时神清气爽,看人都顺眼许多。 「侯爷慢走,下次再会。」谢神筠温声道。 也可以下次再来让她骂一骂。 不过谢神筠想到自己如今住的那个宅子,沈霜野似乎还没发现另外换了主人,便善良地把这句话藏了回去。 —— 沈霜野入了礼部大院,礼部却忙成了一团。 尚书魏东明抹着汗,要求底下的官吏事事详备,事无巨细都要先来问过他。 「这是怎么了?」沈霜野和魏东明打的交道不多,但礼部的典仪自有一套章程,近来除了国丧和铨选是大事,其他也没有魏东明这个礼部尚书需要操心的了。 沈霜野这时尚且从容。 魏东明见他来了,急忙请他上座,道:「是瑶华郡主下嫁河东裴氏的婚仪,司天监测算的日子,定在十月十九,距今也就三个月的时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沈霜野神情骤冷。 「是吗?」沈霜野笑笑,「怎么赶得这样急?」 「倒也不算急,侯爷有所不知,这桩婚事说起来也足足准备了三年之久了,若非瑶华郡主此前为荀夫人守孝,只怕谢裴两家早已完婚。」 魏东明半点没有察觉,还道,「那时侯爷应当已经不在长安了吧,否则还能去观礼。」 「是啊,可惜了,不过观礼就不必了。」沈霜野眸光莫测,温和道,「我这人不爱凑热闹。」 —— 谢神筠入了琼华阁。 虽则议政之所改设含元殿,但太后已习惯了在琼华阁日常起居理政,至今没有改动。 难得的是今日李璨也在。他继位之后每日除却朝议,都要在麟德殿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今日却被太后揽在身侧。 「阿姐。」李璨一笑,很是高兴的模样,「阿姐与裴大人的婚期定了呢,母后欲为阿姐备下十里红妆,我却不知道能送阿姐什么。」 谢神筠微怔,她反手摸到鬓边,那被沈霜野看过的地方迅速凉下来,但还是在指腹留下了一点微湿。 案上的奏摺被悉数挪开,搁的果真是一份嫁妆单子。 珍奇异宝、金银丝帛,数不胜数。 谢神筠在剎那间分神,想到了梁蘅。 梁蘅虽为医者,却是个极其刻薄冷情的人,她最开始定下樑行暮和沈霜野的婚事,不是出于什么慈母之心,而是单纯地觉得梁行暮是个累赘,影响她游歷各地医治疑难杂症。 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个宝,把她嫁到沈家沈霜野就该感激涕零。 就像是一开始定下这桩婚事的起因,不过是某天她看到沈霜野,然后就对陆夫人说:「你儿子挺有意思的,给我当女婿吧。阿暮性子太弱了,跟着我不合适。嫁妆我没有,聘礼你也不用出,你要愿意我这次就把她留在你们家,等他们成亲的时候你写信让我来观礼就行了。」 让陆夫人哭笑不得。 那些细枝末节如云烟俱散,谢神筠记不清了。 她微微笑起来,摸了摸李璨的头,温声道:「你什么也不必送,阿姐什么也不缺。」 「裴元璟今次任铨选省眼一职,过后就该再往上提一提了。」太后嘆息似的看着谢神筠,「你父亲的意思竟是还想要他外放去几个上州之地熬几年资歷,哀家可不愿意,你就留在长安,陪着哀家。」 裴元璟从前唯一的缺点便是东宫属臣,但是在东宫后党相争的数年里,他却变成了中间的缓和地带,如今李璨登基,他的立场自不会再有摇摆,于是这唯一一个让太后不满的点也消失了。 「我都听圣人的。」谢神筠道。 太后又与李璨说了几句话,道:「送陛下去麟德殿吧,勿要耽误功课。」 太后虽然揽政,但也是按照帝王之道来教养儿子。李璨一去,太后便让人收起了案上的文书,道,「你把张静言送出了长安。」 郑镶如今高升做神武卫将军,负责宿卫宫禁,随侍在太后身侧,闻言上前一步,道:「是臣有负圣人命令。」 谢神筠默不作声地看过郑镶,迅速梳理出前因后果。 郑镶设局伏杀她和张静言的事自然不能让太后知晓,但那日他奉命送张静言出京,之后梁园被烧、谢神筠失踪,他该如何向太后回话? ……自然该是说郡主发现了张静言的身份,带走了他。 谢神筠只微微垂首,便听太后嘆息一声:「你若是愿意,也可以让他留在长安,等你成亲之后再走。」 「不必了。」谢神筠在这时淡淡道,「总归是要走的,况且张静言是已死之人,本来就不该活在世上。」 太后默然。 原本张静言这个人本身就是端南水患案中活着的证据,太后决容不下他,但她还是放过了张静言。 「到底是……」太后端过茶,道,「离开长安也好,不必再回来了。」 —— 落日西败,谢神筠近来不住宫中,宫门落钥之前必会出去。 郑镶送她出宫。 「……郡主。」郑镶咬着牙,低声道,「你不该放过张静言的。」 宫人都离得远远的,无人敢窥伺他们的谈话。 「我不用你来教我做事。」谢神筠冷淡地说。 「谢——」郑镶生生忍了下去,杏子林中他没有杀掉张静言和谢神筠,此刻他们就仍是一条船上的人,谢神筠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不是。 他要的是权势富贵,还有身家性命。否则当初他就不敢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那时张妙宜死了,而郑镶也染上了疫病,九死一生,若他当真死了还好,可他偏偏活了下来。 若他独自回了长安,皇后不会放过他的。 郑镶自然不甘心。为了不被皇后责难,也为了他的富贵青云,便从洪州府带走了梁行暮,将她充作皇后与张静言的女儿。 皇后果然没有发现。 郑镶要杀张静言,便是因为张静言一旦认出谢神筠不是他与皇后的女儿,将此事捅出来,那他不仅是官位到头了,命也到头了。 「郡主,你得清楚一件事,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张静言活着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数日来的焦躁都被郑镶压下去,但在此时又有隐约浮现的迹象。 「谁说对我没有好处?」谢神筠半点都不在乎,她在暮色里轻飘飘地笑起来,「郑镶,你以为张静言是为什么要改头换面成章寻混进庆州矿山?他在查端南水患的案子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郑镶背后一凉,头皮倏然炸开。 谢神筠轻声道:「死在洪州府的人可不止是我阿娘,你不会忘了吧?」 「郡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郑镶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忘了,你的母亲是大周太后!」 谢神筠的母亲是太后,也只能是太后。 「是吗?」谢神筠忽地微微一笑,「郑统领许是记错了,我如今这位母亲是荀夫人,出自颍川荀氏,是荀司空的亲妹妹。」 郑镶僵住。 荀樾。被勒死的荀樾。 「张静言想查荀樾的死。」郑镶喃喃道。 谢神筠没有否认,而是说:「你看,郑镶,你怕不怕?」 郑镶忽而笑起来,神情阴狠,他其实生得俊秀,玉面红袍,竟有种狠辣的艷丽:「该怕的不是我,勒死荀樾的也不是我。」 「谢神筠,你别忘了,是我救了你!」郑镶道,「倘若不是我,你早就和荀樾一起死了。」 「是啊,我谢谢你。」谢神筠神色温软,声音也轻柔,「我很感激你们的。」 最后一缕余晖也被宫城吞没了,谢神筠立在夜幕之中,愈见神清骨秀,但她肌骨冷白,沖淡了眉眼的秀丽,只剩让人不敢直视的森寒凌厉。 「郑镶,张静言活着对你我来说才是件好事啊,」谢神筠轻声道,像是诱惑人心的鬼魅,「杀掉他有什么用,你爬得越高,就越害怕。你活一日,便要担心秘密会被揭露,永远胆战心惊。」 郑镶道:「害怕的不止是我。」 谢神筠才应该比他更恐惧身份被戳穿。 「是啊,」谢神筠意味深长道,「但杀掉被你欺骗的人,才最容易。这样就再也不必害怕谎言会被戳穿了,是不是?」 谢神筠眸光转向天子堂,从含元殿到琼华阁,瑶霄丹阙、重殿飞檐在暮色中一点点被阴影蚕食。 六月酷暑,郑镶背后却陡然窜上一阵凉意,直冲天灵盖:「你想……」 她在郑镶不敢置信的目光里缓缓笑起来:「郑统领,有件事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阖该同舟共济。」 太狠了。郑镶挪开目光,瞬间洞悉了谢神筠的暗示,谢神筠比他想像的还要狠辣。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忽然从谢神筠的话里找到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青云路。 第53章 数日后,吏部选试结束,所出名录竟与早前许则呈递给秦叙书的名单一般无二。 太极宫在酷暑里晒了半个月,每日上朝前都有内侍宫人在清静殿前泼水降温,等日头一出来,那暑气就被晒成了水汽。 今日群臣入殿,显见的压抑,待得天子坐稳明堂椅,秦叙书便出列,掷地有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臣要参今次吏部铨选,所录七十九人均为门第、声望显赫之人,主试官不仅以门望取士,还皆为事先择定,毫无公正可言,」秦叙书道,「其中舞弊徇私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殿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皆是窃窃私语。 秦叙书为防走漏风声让今次主持铨选的官员知晓之后有应对之策,那份名录从许则那里过他的手,再没有让第三个人知道,连贺述微那里他都瞒住了。 此刻贺述微侧首过来,肃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贺相,微臣所奏句句属实,铨选所录七十九人的名单已于昨日呈递到御前,但微臣这里还有一份与之一模一样的名单,却是在铨选数日前就已经定下来了,臣已将此案详情写于奏表之中,陛下与圣人一阅便知。」 「绝无此事。」裴元璟立时出列,「铨选名录是我与吏部、礼部诸位主试官一同择定的,按照参选人员的成绩排名,绝没有徇私弄假之处!」 铨选名录是要由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共同确定之后才会上报,谢道成与魏东明也出声附和,道绝无此事。 「那在铨选开试之前便已流出的录取名录作何解释?」秦叙书道。 殿中女官已找出了秦叙书的摺子和昨日吏部呈上的名单,两厢对比,那份名录果真是一样的。 「实乃诬告!」谢道成肃然,「待选士子中凡有才有志之士在长安城中早已声名远播,是以名单上所录才尽是有名望之辈,便说这两份一模一样的名单,要是有心之人暗中拿到了吏部的名单,再以此污衊名录上的人早已内定也不无可能,秦大人还是要兼听则明,勿要以捕风捉影之辞行排除异己之事!」 若是换了以往,以秦叙书的性情被他这样一激必定怒不可遏,但今日他沉住气,反问:「捕风捉影之辞?」 「太后身边的瑶华郡主亲自核实的名录,在谢大人看来也是捕风捉影之辞吗?」 谢道成蓦然震住。 连殿上天子都不安地看向侧旁珠帘中的太后。 两日前,许则将铨选舞弊一事告知秦叙书时,谢神筠也在。 「无论是科举入仕还是铨选授官,都是为了朝廷选拔良才,」谢神筠恳切道,「我虽是女子,但也知十年寒窗苦读的不易,不愿良才没于政斗之下,也不想见朝中舞弊成风,还请秦大人直言上谏,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秦叙书神情复杂:「你……」 谢神筠自幼长在宫中,与太子一道在麟德殿听书,秦叙书也是教过她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从前朝堂相争只是立场不同,在谢神筠逼死太子之前,政事堂诸位宰相对她的评价都极高。 即便是现在,她观政于太后左右,群臣也挑剔不出她的错处来。 「我知晓秦大人必有疑虑,」谢神筠道「仅凭御史台上谏,或许这桩舞弊案最后便会被打为党争,但若是我与秦大人同时揭露此事,自然能取信于人。」 何止能取信于人!这简直就是做女儿的亲自状告自己父亲徇私,就算是假的旁人也会信上三分了。 秦叙书在此刻长嘆一声,从前因为谢神筠逼死太子的那些芥蒂淡去些许,他郑重道:「郡主高义。」 谢神筠在此刻下到殿中,没有辜负秦叙书的期望:「陛下、圣人明鑑,秦大人所奏确有其事。」 秦叙书此前或许还会怀疑谢神筠会当堂反口,陷他于不义之地,现在心中最后一丝隐忧也散去了。 满堂譁然!群臣各自隐晦地对了个目光,难得地看着这场父女相斗的大戏。 谢道成面已青紫。 谢神筠神色如常,平静道:「数日之前长安一酒肆之中有数个士子酒后狂言,言是此次铨选已上下打点好官员,甚至连录中之后所授官职如何都说得清清楚楚,北司探查长安,自然将此事呈了上来。我着人暗查之后发现确有此事,吏部文试尚未开始,名单便已出来了。人证物证俱在,详情皆呈于北司卷宗之中,请陛下明察。」 贺述微反应极快:「陛下初继位,取士选官本应是天子恩泽天下,如今竟有奸佞乱政,不仅是损害陛下盛名,更是要坏我朝堂根基,请陛下彻查此案!」 殿中百官齐跪:「请陛下彻查此案!」 —— 朝堂风雨一夕吹彻长安。铨选舞弊的风波乍起,引起朝野内外无数士子议论。 沈霜野那座落在兴庆坊的宅子正挨着国子监,左右多为各州士子,这两日群情激愤,都在议论此事。 谢神筠今日在东晴阁约见裴元璟。 她戴帷帽、着道袍,缓步上楼时听到了楼下堂中的喧闹。 楼下所坐多为学子儒生,一圈的深青襕袍,头戴幞头,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座中有人激昂道:「陛下继位后改元昭明,开恩科以揽天下才,本是德昭宇内的好事,可竟也全成了世家之流抢夺官位的踏脚石,叫人如何不怨、不怒?」 旁人皆附和道:「是啊,科举取士晋身之途,看似公平公正,可到头来还是以门第声望择人,这些年若非贺相在朝上苦苦支撑,朝堂早变成世家的天下了。」 「如今陛下尚且年幼,上有太后专政揽权,下有世家谢党乱政,岂有我等寒门学子的出路!我辈前途已渺!」 有人道:「此言差矣,朝堂虽有奸佞横行,但亦有贺相与秦相为百官柱石,况且,我听闻此次铨选舞弊一事,正是由瑶华郡主向秦相揭露的,郡主虽为女子,却也心怀天下。」 「我听说郡主年幼时与昭毓太子一同受贺相教导,外通贤德、内修清正,连贺相都曾贊她是竹骨兰心,有君子之风。」 「你看,如今你在长安士子眼中便是大义灭亲,一心只为朝廷政治清明的女君子。」裴元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显然也听到了楼下学子的议论,「好手段。」 「我不是吗?」谢神筠淡淡道。 裴元璟沉默瞬息,吩咐人上茶。 雅间内屏风围座,菱窗半阖,隔绝了楼下喧嚣。 「你不是。」裴元璟倒茶,一壶君山银针注杯,配两碟银红樱桃酥糕,是明丽温软的颜色,屋中气氛却全不是如此。 「哦?若非如此,我图什么呢?」谢神筠没动,侧首看向窗外。 厅中学子已讨伐到了世家之流,有人激愤无比,有人隐忍不言,还有人担心惹来口舌之祸,惶惶难安,端的是一副众生百态。 裴元璟淡道:「不如此,你如何能在朝野内外赚得一个好名声呢?」 「你联合秦叙书捅出铨选舞弊,引起群情激愤,要的就是传颂你瑶华郡主的声名,」裴元璟道,「经此一案,你便不再是出身谢氏的高门贵女,而是清正不屈的内制舍人,清流文臣不会把你再看作谢党,但他们也不会接纳你。」 谢神筠一时的倒戈不意味着立场的转变,以秦叙书为首的直臣仍然会审视她,她姓谢,这就是她抹不掉的出身。 正如裴元璟出身河东裴氏。 「我不需要他们的接纳。」谢神筠摇头道,一如既往的条理分明,「直臣和佞臣在我这里没有区别。秦叙书是清流之首、享誉天下的直臣,可他不是孤臣。他的女婿方鸣羽借着秦叙书的名头先后以行卷拜访了主试此次铨选的武英殿大学士和礼部的主试官,」 谢神筠意味深长道,「——还有你。」 裴元璟面容平静:「士子以行卷拜访权贵荐官是由来已久的惯例,今科文考的名次以成绩论,我不曾徇私。」 谢神筠道:「前日之后,就算你没有徇私,也会变成徇私。」 「你的目的是秦叙书。」裴元璟瞭然地看着她,「既是要借他的声望,更是要踩着他的声望上位。」 谢神筠道:「秦大人坐右都御史的位置太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裴元璟指腹点过杯沿,轻声道,「太后容不下他了。」 秦叙书可不止一次地上书抨击过太后主政,他在朝堂之上既没有贺述微手段圆润柔和,也没有岑华群左右逢源,早便成为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但太后不会容许你以这种方式。」 如今的朝堂风波可全是冲着世家去的,首当其冲的就是任吏部尚书的谢道成。牵扯之大,已近挑起了天下寒门学子的怨怼,连带着对临朝称制的太后也多有不满。 片刻后,谢神筠冷漠道:「因为太后也不会容许我对你下手。」 原来如此,裴元璟瞬间瞭然,今次的铨选他为省眼一职,舞弊弹劾案一出,他立时便被停职留查,脱不了干系。 裴元璟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谢神筠的话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道:「这桩婚事,你不愿意。」 四年前他们初议婚时,裴元璟刚得进士科第一,御前赐红绯,打马游长安,风光无限。 那时东宫与太后的关系已日趋紧张,裴谢两家定下这门婚事,其中的缓和之意却是做给先帝看的。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嫁给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谢神筠道。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裴元璟说,「从前你我立场相悖,生死各安天命,但如今不然。赵王殿下登基之后便是我要辅佐的大周天子,你我也可以是同路人。」 「你要外放去做青州刺史了。」谢神筠道,「河洛之地虽好,我却不愿意去。」 「出了铨选这桩案子,我未必还能去青州。」 「去哪里都跟我没关系。」谢神筠道,「你如今若想从铨选舞弊案中抽身,只能向方鸣羽下手。」 「你是要借我的手来把秦叙书踩下去。」裴元璟点点头,「铨选舞弊的名单中不仅有河东裴氏,还有你谢氏的人,太后为了将谢氏从舞弊案中摘出去,一定会避嫌。」 裴元璟看得透彻:「况且此案涉及人员众多,我为铨选的考功郎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此案过后,我势必会被贬斥,这桩婚事即便还能成,婚期恐怕也要往后拖了。」 「一石二鸟,祸水东引,好手段。」他下了结语。 谢神筠不为所动:「你没能杀掉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榨干我的利用价值之后?」裴元璟问,「陆庭梧死前你用他扳倒了太子,太子妃死前你又让她留下了皇嗣。」 裴元璟微微一笑,笑容却冷:「如今你要用我扳倒秦叙书了,谢神筠,你还真是唯利是图、物尽其用。」 「多谢夸奖。」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谢神筠起身欲走,临走前不忘说,「记得明日上朝的时候弹劾方鸣羽。」 她起身时脚步微滞,被裴元璟看在眼里。 桌上那杯君山银针她没有动,糕点也没有尝,失去了热气,变得冷。 「太后罚你了?」裴元璟忽然道。 前日朝议过后,太后大动肝火,谢神筠在琼华阁中跪了半个时辰,不是秘密。 太后待她从来如珠如宝,这次是气得狠了。舞弊案结束之前,谢神筠要再想像从前一样在宫中行走,只怕是不易了。 谢神筠道:「跟你没关系。」 裴元璟仍旧坐在原位,不曾抬眸看她,侧影临摹于窗纸,恍如玉山将倾: 「圣人或有凌云之志,但陛下才是大周正统。朝堂从来都是兵不见血的厮杀,纵观大周百年数次政变,能以女子之身临朝辅政的终究寥寥无几。太后至少还占着孝道二字,可你最后也只能是佞幸之流,你如今不居高思退,他日恐怕难得善终。」 谢神筠背影稍顿,说:「从我站上这个位置,就没想过善终,你也该是如此。」 —— 雅间在长廊尽头,栏上挂深紫薄纱,雕金彩绘,底下的士子还没散,高谈阔论时声穿层楼。 侧旁的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强硬地把谢神筠拉了进去。 疾风袭过来人鬓髮,薄刃穿袖而出,被迅速挡下,房门一开一合间谢神筠被撞上了门内侧的镂空条棱。 沈霜野道:「下次谈事情的时候别挑在这种地方。」 薄刃贴在他手腕内侧,沈霜野还握着她的腕,她认出来人的时候就没有动了,任由他挑起自己的帘纱,说,「容易被人盯上。」 谢神筠今日没带侍从,暗卫却是一直隐在暗处,谢神筠一从廊上消失便有人在翻身下来,轻叩房门:「郡主?」 「没事。」谢神筠道,抬眼看向身前人,「也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闲。」 「是我多管闲事了。」沈霜野放开她,「你近来风头正盛,今日约见的是谁?」 「盯我盯得这么紧?你追着我来的?」薄刃收回袖中,谢神筠推开他,环视过这间雅室。 附近这几间屋子被她吩咐过一早空了出来,也不知道沈霜野是几时混进来的。 「巧合而已。」沈霜野不认。 「听到了多少?」 「不多,恰好听到一点你要人上书弹劾秦大人的事。」沈霜野道,「赚名声的事自己来,得罪人的事就让旁人去做,前脚刚赚足了秦叙书的感激,后脚就要对他下手,郡主果真是好手段。」 谢神筠奇怪地看着他:「得罪人的事不让旁人去做难道还自己亲自去吗?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人,但也不傻。」 裴元璟还在隔壁,谢神筠不想在这里说话,重新戴好帷帽,推门出去。 「郡主太自谦了。」 他们穿过大堂,出门之后沈霜野话锋一转,道,「你就这么笃定能用方鸣羽拿掉秦叙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我笃定的不是方鸣羽,而是秦叙书。」 他们穿过大街,两侧是些杂物铺子,来往的人更杂。各处都热闹,摊子挤摊子,商铺挨商铺,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 谢神筠一身月白道袍,尤其招眼。 沈霜野侧过身,扶刀挡住周围窥探的目光。 谢神筠恍若未觉,道:「秦大人这个人你该比我了解,他出身沧州,早年家贫,心怀报国之志却两次科举不中,都是因为行卷通榜,因此后来贺相改科举为煳名制,也有他的大力推动。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许他们在他任职政事堂宰相时去参加科举,就是因为担心旁人会看在他的名字上录用,何况如今是他的女婿卷进了舞弊案。」 「秦叙书这样的人,打压、弹劾甚至构陷都没有用,」谢神筠道,「羞愧才能压倒他。」 沈霜野沉沉地看着她,谢神筠眸光清澈,容色雪白,干净得像是随时会被日光晒化的新雪。 但她这样的人恰恰和秦叙书相反,羞愧似乎是她身上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我记得三月临川郡王生辰宴,」沈霜野道,「席上你提起秦娘子的婚事,那时你就在筹谋今日了。」 谢神筠一顿,没料到沈霜野将数月前的一桩小事都记得这样清楚。 她看着屋檐上的日光,目光落下来时又看中了路边摊位上一个坠子,玉是边角料,难得雕成了个睚眦的模样,谢神筠瞧着和沈霜野刀柄上的花纹有些像。 她拿起来把玩片刻。 「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郡主也看得上眼?」沈霜野多问了一句。 「我瞧着好看,」谢神筠付了钱,手指灵巧,三两下就打好了一个穗子,「来,给你做个穗子。」 不是对着沈霜野,反而是对着他腰间那把刀说的。 沈霜野觉得她语气像逗狗,像是在说:「来,给你打条链子。」 沈霜野一晃神的功夫谢神筠便凑近了,她慢慢将坠子挂在他刀上,浓密的眼睫似振翅蝶。 谢神筠今日弃了浓墨重彩,像道孤白月光,剔透且冷。但月白也太清淡,让她低垂眼睫时恍惚给人温柔的错觉。 也只是错觉。 温柔刀最伤人。 沈霜野蓦地错开眼,拦住她手,说:「郡主不如自己留着用。」 谢神筠没退开,打好了结扣:「这坠子衬你——」她伸手拨了拨穗子,一眨眼的功夫谢神筠竟然已经系好了一个结, 「……的刀。」 沈霜野手指动了动,还是当着谢神筠的面解了下来:「同我倒是不大相配。」沈霜野将坠子握在掌心,玉纳五德,睚眦嗜血,都跟他沾不上边,他抬眼看着谢神筠,说,「我这么善良。」 「是啊,」谢神筠眼眸流转间带出点笑意,道:「你这么善良。」 谢神筠在笑,语调却冷:「新亭之乱后你受封定远,秦大人上书力陈藩镇之患,矛头直指北境,那时边境未稳,先帝虽然没有撤掉你的兵权,却以教养为名把沈娘子留在了长安。」 「延熙十八年,你在灵台一战中负伤,秦大人再次上书言你拥兵自重、目中无人,因此那年除夕夜你带伤独自入京自辩,政事堂诸位宰相齐齐上书想要换掉你,你在长安赋闲半年,若非后来鹿野之战你再度立功,只怕如今你就只剩下一个定远侯的虚名了。」 「沈霜野,你好善良啊。」谢神筠平静道,听不出嘲讽。 第54章 大周以武定邦、以文治国,沈霜野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他自幼学守正安民匡社稷的君子之道,知道刀剑既要有杀伐果断的冷酷,也要有守护万民的温柔。 但那些在他胜仗后的称颂短暂得有如昙花一现,接踵而来的是数不尽的猜忌和打压。 「为君要慎,为臣当孤,各司其职而已。」沈霜野平静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谢神筠戳到痛处,最开始他或许还有被剖析彻底的愤怒狼狈,但现在他已经看透了谢神筠和他同病相怜的悲哀。 谢神筠看着他。 他们是这样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沈霜野的冷酷残忍尚有道德礼义作为束缚,谢神筠却已经率先撕掉了那层假面。 「朝堂之上没有恩义,昔年携手交好的朋友顷刻之间就能反目成仇,与你不死不休的政敌也能为了利益对你笑脸相迎。」谢神筠倏然冷下去,她身上的颜色也淡了,像是碰一碰就会碎掉。 「你想匡扶太子,但太子败了,你想稳定朝堂,但朝堂争斗永远不会停止。你分明做不来改天换地的事,也当不了踽踽独行的孤臣,沈霜野,你不是孤臣,你只是天真。」 天真。 太子死的时候也说他天真。 「谢神筠,做人立世,总是需要一点天真的。倘若连我自己都觉得世道本坏,人性皆恶,所见皆恶鬼,那身边自然便全是恶鬼。」沈霜野道,「若你所见皆是日月照九州,浩荡百川流,那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江湖,皆是自在随心而已。」 「长安虽繁华锦绣,但人在这座四方城待久了,就成了困字。」看在谢神筠送他的那块睚眦玉坠上,沈霜野勉为其难道,「郡主该多去看看天下。」 「侯爷难道忘了,去年我还曾赈抚庆州,」谢神筠瞥他一眼,暗含讥嘲,「黔西剑南东冶港,我去过的地方约莫还是要比你多一些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若所见皆恶鬼,那鬼也能为我所用,若头顶日月,那日月也该入我囊中。」谢神筠淡道,「世道无论好坏,人却分有志无志,你我志向不同,多提也是枉然。」 江沉赶着马车停在他们面前,谢神筠上车之前想了想,回头郑重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十六岁远赴北境,之后就没离开过燕凉三州,我觉得你才应该多出去走走。」 —— 数日之后,贺述微当庭参奏谢道成借吏部尚书一职铨选舞弊、结党营私,太后当庭斥责谢道成,在这时,裴元璟上书弹劾秦叙书的事却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秦叙书入朝二十余年,为了避嫌二字他连自己的儿子参加科举都不准,二十余年的清名却一朝毁在他精心为女儿挑选的夫婿上。 秦叙书在殿上百口莫辩,到最后竟脱去官帽伏地请罪,字字泣血。 而太后不见恼怒,恰到好处地体恤到秦叙书一片爱女之心,又说人无完人,谢秦二人今日之失只是于私宅之事上稍显大意而已,让他们回家思过。 回去之后秦叙书便病了,从前他因为清正廉洁得了多少赞誉,如今就有多少人指着他的嵴梁骨议论。 他迅速衰老下去,甚至病得起不来身。 方鸣羽下狱,秦宛心已经同他和离了,她回来时跪在秦叙书榻前侍疾,顷刻便泪流满面。 「阿耶,都是我的错……」她从前觉得方鸣羽不过一介寒门士子,阿耶要她嫁,她便嫁,但总归是不甘心,因此四处筹谋运作,想要为他铺出一条青云之路。 她与谢神筠交好,谢神筠与裴元璟又是未婚夫妻,因此她在知道裴元璟为今次的省眼时便有意让方鸣羽与其结交。 谁料惹出了一桩祸事。 秦叙书没有怪她,甚至隐有愧疚。 「二娘,是我对不住你。」秦叙书摇头,自延熙年间他一力拥护东宫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成为太后的眼中钉,因此他约束家人,从不与朝臣结交,连儿女的亲事都是慎之又慎。 女儿他为她选的夫婿是未入仕的寒门士子,儿子娶的夫人也是清白人家的农女。 秦叙书若是有意依附太后,抑或是愿意结党造势,也不至于会落到今日这步光景,但他偏偏不愿意。 堂前落了雨雾,青檐影壁都沾湿在风雨之中,这宅子是昔年先帝所赐,长安物贵,所居不易,他感念先帝提携,所愿唯朝堂清明而已。 秦叙书看了良久,长嘆一声,叫人扶他起来,落笔写了辞官的摺子,言有愧昔年先帝重任,已无颜再任御史,请求放他还乡。 谢神筠就是在这个时候上门的。 谢神筠从前没有来过秦府,因着秦叙书右都御史的身份,他从来都是闭门谢客,连长安儿女之间惯常在家中举办的赏花诗宴都没有过。 她被秦叙书的长子引着进去,秦叙书病得厉害,听说瑶华郡主登门,却还是强撑着起身,衣冠整齐地在正堂见她。 「郡主。」他已经不再是去岁那个率领群臣西苑进谏的右都御史了,石白的圆领袍衫显出陈旧色泽,一如他如今的处境。 「秦相不必多礼。」 秦叙书正色道:「郡主慎言,我如今已不是政事堂宰相了。」 谢神筠却道:「秦相身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务未除,便仍是我大周宰相。我此来是听说相公有意辞官?」 「我治家不严便是私德有亏,纵容旁人以我的名义舞弊谋官,更是损害了御史颜面,我已无颜再在朝堂立足了。」秦叙书肃然道。 「秦相此言差矣,」谢神筠恳切道,「秦相为朝堂栋樑,既是栋樑便难免有虫蛀之患,非你之过。舞弊案中结党营私的世家权贵尚且不觉得羞愧,秦相又何错之有?」 谢神筠暗中逼迫裴元璟上书弹劾,却在秦叙书面前做足了谦卑姿态。 秦叙书摇头,端茶轻抿,便是送客的姿态:「郡主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谢神筠沉默片晌,道:「如今朝中少帝尚幼,秦相公若退,便只有贺中书勉力支撑,若元辅再退,陛下便再无明师良臣。我知秦相有辅佐明主之志,亦有匡扶朝政之心,如今北境未稳,西南生变,陛下潜龙在渊,日后恐生动乱,我请贺相督政燕北,再为大周、为朝堂尽一尽心力。」 秦叙书闻言面色复杂:「你怀疑会再起藩镇之祸?」 谢神筠道:「如今不会,那日后呢?陛下尚幼,再过两年陛下便有亲政之资,正是潜龙出渊之时,届时长安必会再起风云,京都若是生乱,藩镇焉能平稳?」 秦叙书似有触动,但仍是冷漠道:「郡主,你七岁起就入了太极宫,受圣人亲自教导,入朝参政。昭毓太子政变伏诛,更是由你一手策划,若非你助太后弄权乱政,朝堂何至于此!」 谢神筠坦然无畏地迎视秦叙书的审视:「秦大人,我先是大周臣子,再是谢氏出身,昭毓太子之乱不在我,他能因一己之私炸毁矿山,便再无储君之道,储君无道,便不是我追随的良主。」 秦叙书一震,良久慨嘆出声,颓然倚在座椅之上。 他复杂难掩,道:「郡主,你确有经世之才。我虽不结党,却已身在党争之中,你我皆为大周臣子,便不该有立场之分,若论心胸,我不如你。」 —— 待他们交谈结束,外头已有暮色,谢神筠起身拜别,道:「燕北之事便全仰赖秦相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郡主放心。」秦叙书客气地说。 谢神筠在堂前止步,没要他送。秦宅不大,花木错落有致,待谢神筠穿花拂柳而过,却见前面等着一个人 是秦宛心。 她憔悴许多,仍有月前嬉笑怒骂皆是风情的模样,出口的话却不再是玩笑似的软刀子。 「谢神筠,是你设计弹劾我阿耶。」秦宛心眼中似有恨意。 那种恨让谢神筠觉得眼熟。昔年每一个入狱北司、获罪被贬的官员,或是他们被没入掖庭教坊的家眷都会有这种恨意。 仇恨是最无用的东西,报復才是更直截了当的手段。 谢神筠平静道:「二娘,自我入朝那日起,我与你父亲之间便只会是政敌,我以为你应该清楚。」 秦叙书曾率众弹劾太后,逼先帝废后,今上登基之时也曾逼太后移宫洛阳,谢神筠以为秦叙书与她在朝中不合这种事不需要她另外提醒。 她没有对不起秦宛心的地方。 秦宛心眼中有一瞬茫然。 她是被娇养的闺阁女儿,对朝政大事几乎没有参与,甚至对政治风向也没有敏锐的嗅觉。她或许知道秦叙书与后党相争,但那都离她太远了。 方鸣羽舞弊背后也有秦宛心的影子,但没有人在意她。 谢神筠没再开口,秦宛心也没有拦她。 —— 「娘子怎么要让秦大人去北境?」阿烟问。谢神筠想要让秦叙书出任燕州刺史,掐住北境命脉,这个位置与监军无异,她总感觉谢神筠对沈霜野的态度不一般,如今却还要派人去掣肘,她实在是弄不明白了。 谢神筠身边之人,阿烟年纪最小,却跟她最久,秦和露常年在外奔走,杜织云处理内务,唯独她是被谢神筠带在身边教导。 「你还记得定远侯在燕州截获了我们的那批兵甲吗?那是捅向我的一把刀,幕后之人却一直没有查到是谁。」这是梗在谢神筠心里的一根刺。 阿烟恍然大悟:「娘子是怀疑定远侯?可您不是说宣将军更有可能吗?为此还把瞿将军派去了锦州。」 「这两个人都有嫌疑。」谢神筠道。 谢神筠对沈霜野说怀疑宣盈盈背后反水,也怀疑燕北铁骑中有人设局害她,但她最怀疑的人就是沈霜野。 因此她不仅派了瞿星桥节制西南,也要让秦叙书督政燕北。 藩镇之祸从来都是梗在秦叙书心头的隐患,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数日之后,朝廷贬斥的旨意下来,吏部尚书谢道成只是因为督查铨选不力被降为户部侍郎,身上的宰相头衔却没有被撤,反而是秦叙书,被贬出京去做燕州刺史。 他宦海沉浮多年,虽在朝野内外惯有刚直之名,但得罪过的人却更多,他出京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忠僕,甚至不许家人来送。 谢神筠今日独身前来,到长安城外的回望亭时便见贺述微和秦叙书已在亭中了,两人正在下棋,不仅是贺述微,亭中还有好些熟悉的人,岑华群、沈霜野和卢思吟也在其中。 「阿暮。」卢思吟正和沈霜野说话,见到谢神筠便迎上来。 「郡主也来了。」贺述微道。 「倒是许久不见两位相公对弈了,」谢神筠看了一眼棋盘,「不知这局输赢如何。」 「此时还看不出来呢。」卢思吟道。 两人再度执子。 谢神筠和卢思吟在亭外说话。 卢思吟师从贺述微,十二岁时便出家做了女冠,同永宜公主是忘年之交,两人时常清谈论道、结伴云游。 「秦二娘子今日也没来。」卢思吟嘆息一声,她原本还想缓和秦宛心与谢神筠的关系。 青山依旧在,故人何处寻,回望亭是送别之地,卢思吟心思细腻,此刻见山便惘然。 「前日我上门拜访秦相时见到了她,」谢神筠道,「秦相既已退下去,这桩案子就翻篇了,没人会为难她。宫中女官遴选不日开始,我听说你拒绝了太后徵召,二娘或许可以一试。」 论才华品貌,长安公认的京城双姝是卢思吟和秦宛心,秦宛心从前便暗暗存着和卢思吟较劲的心思,卢思吟却每每避让。 「你又不是不知我,我无意于此。」卢思吟沉吟片刻,道,「你在铨选舞弊案中表现出来的不乖顺已经让太后对你心怀不满了,但她身边的杨蕙王元秋等人都和你关系亲厚,要用她们来打压你不太合适,七娘与我都是个好人选。」 卢思吟自幼拜入贺述微门下,贺述微做了两朝帝师,但真正能与他以师徒相称的却只有这一个。她十二岁时才名动长安,太后召她入宫对答,便有提携之意,但卢思吟拒绝了,之后便出家做了女冠。 卢思吟一身雪青道袍,风吹薄袖,让她似有乘风欲去的飘然之姿,她道,「二娘若当真入选,她父亲因你之故被贬,就不担心日后她会针对你?」 「我怕什么?」谢神筠淡然道。 卢思吟点头,倒是想起来:「是了,太后身边的元秋姐姐也曾是昔年的宰相王兖之女,你在这点上倒是与她颇为相似。」 谢神筠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朝堂之上也是如此。」她对卢思吟眨眨眼,「不过我的胸襟可不如圣人,我这人小气得很,你上次离京去游访太行山时答应给我带一壶桃花酿,卢娘子,我的酒呢?」 卢思吟肃然道:「喝酒伤身,喝酒误事,阿暮勿沾这黄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话说得正经凛然,其实就是忘了。卢思吟过目不忘,平日里却时常丢三落四。 「我还不知道你么,一准是忘了。」谢神筠久久等不来她的礼,便知她是忘了,「你这记性,倒是与沈疏远是一对卧龙凤雏。」 「背后说人闲话,非君子所为。」沈霜野何等耳聪目明,隔了一间厢房说话都能被他听个七七八八,何况山间这开阔之地。 他缓步过来,意味不明地看了谢神筠一眼。 「我又不是君子。」谢神筠微微一笑,半点没有窘迫。 「咦?」卢思吟却轻咦一声,看看谢神筠,又看看沈霜野,面上便有些疑惑,「阿暮与侯爷相熟吗?」 这样背后调侃的话被当事人撞了个正着,这两人都以玩笑的口吻说话,倒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卢思吟与沈霜野也十分熟悉,她曾游歷北境,在灵台住了数日,作《登阙台》传颂天下,边境那时不算安稳,沈霜野拨了一对人马照护她。 沈霜野不答,先去看了谢神筠。 「不熟。」谢神筠面色如常道。 也就是被他关了区区数日而已。 卢思吟心性单纯,谢神筠如此说她便信了。 回望亭这个地方对他们二人来说都不陌生,上次沈霜野来的时候还是被密密麻麻的箭锋对准了,这次一见谢神筠,他便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 空的。 谢神筠唇角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 沈霜野装作没有看见她笑了。 「呀,秦大人此次就任燕州刺史,那正是侯爷所辖之地呢。」卢思吟道,难怪沈霜野要来送秦叙书,日后他在燕北的治军考绩可都是秦叙书说了算。 话一出口她忽然又想起来,秦叙书此次就任燕州刺史,背后约莫是谢神筠推动的,但沈霜野又同秦叙书素有嫌隙,今日回望亭中这几人的关系,可十分让人头疼。 卢思吟想赶紧岔开话题,沈霜野却已经点了头,面色十分平静。 「我再有一月便要返回凉州,可惜秦大人急着赴任,否则倒是能和我一起上路。」沈霜野道。 「朝臣勾结边将是大忌,秦大人可不见得会愿意和你一起上路。」谢神筠睨他一眼,话虽是笑着说的,可怎么听都有针锋相对之意。 沈霜野眉梢微挑:「勾结两字太重了,日后我与秦大人同在北境为官,自然要守望相助。」 谢神筠想把秦叙书放在北境做看着沈霜野的眼睛,那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他们目光有一瞬交错,在那对峙间看到了双方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机。 半个时辰后,秦叙书看了眼天色,搁了棋子嘆道:「今日这棋只怕是下不完了。」 「人有相别之日,棋局可待来时,」贺述微起身道,「惟礼,我等着你再和我下完这局棋。」 秦叙书走了,贺述微和岑华群也先行离开,回望亭离小孤山不远,远眺时能看见落于山上的梁园:「原本还想去你的梁园一观,谁知竟被烧了,可惜了。」 谢神筠道:「已经在重新修缮了,你今次回来会在长安留多少时日?」 卢思吟不涉党争,对自己的事倒是从来不避讳:「我原本想多留一些时日,但老师不欲我在长安久留,已经在催着我走了。」 「贺相久浸朝堂,自是清楚如今是多事之秋,他不让你留在长安,是为你好。」谢神筠道。 范阳卢氏子弟这次也有捲入舞弊案的,正是卢思吟的两个族兄,舞弊案的处置下来,犯者皆夺去功名,永不录用。 涉案门庭多权贵,皆有怨言。 但贺述微已经在秦叙书的贬谪上退了,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太后保住了最要紧的谢道成,便也对他的处理各让了一步。 也是因着此事,卢思吟近来在家中也住不安生,搬去了永宜公主的永安观。 卢思吟神色郁郁,朝堂风雨一刻未止,她想游离云外,最终还是免不了沾衣红尘。 「走吧,今日请你们喝酒,」卢思吟一扫心中郁气,豪迈道,「三年前我离京时在这回望亭下埋了两坛好酒,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她忽而狡黠一笑,「我可是专门等着老师和岑大人他们走远了,否则两坛酒可不够分。」 卢思吟爱酒成痴,一日不可无酒,平日所好也是寻人喝酒、喝酒、喝酒。长安大小酒肆的酒被她尝了个遍,说是云游访仙,其实也是遍访天下名酒。 「哦,我忘了,阿暮不善饮酒。」两坛酒被挖出来,一揭红封便有酒香四溢,卢思吟道,「不过疏远却是海量,对了,况春泉和林停仙今日怎么没来?林停仙是酒仙,我俩是酒鬼,今日不能一起喝酒倒是可惜。」 谢神筠笑容已经隐隐挂不住了,从前但凡与卢思吟一道喝酒的经歷可算不上好。 她小声问沈霜野:「你们一道喝过酒?」 沈霜野目不斜视,很冷静地点点头:「只有一次。」 那时他对卢思吟的酒量没有认知,喝到一半见势不妙,寻了个藉口走了。 「好在这里只有两坛,」谢神筠轻声道,「我只能喝半杯,剩下的交给你了。」 卢思吟已经摆好了酒具,招唿他们过去了。 两坛酒见底,天色已晦暗下去,亭外落起了山雨,青山皆隐于雨雾之中,湿润了草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谢神筠这个只喝了半杯的人红潮染颊,眼底似有潋滟水光。另外两个人却双目清明,喝得尽兴。 「阿暮酒量怎么还是这样不好。」卢思吟道,「今日还好有疏远在,总算喝得尽兴,走吧。」 片刻后,三人还在亭中面面相觑,卢思吟沉吟道:「怎么走?」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暴雨倾泻而下,顷刻沾湿了亭前石阶。 今日卢思吟惯常是骑着她那头大青牛来的,谢神筠倒是坐了马车,但观这雨势,只怕马车也走不了了。 「我倒是无妨,幕天席地我也能睡。」卢思吟满不在乎道,她在外游歷时枕风看月都是寻常。 「我也无妨。」沈霜野在外行军,更是不用说。 两个人齐齐看向谢神筠。 谢神筠:「……」 她不行。 第55章 谢神筠倒是也曾有过风餐露宿之时,但那都是从前随梁蘅四处行医时候的事了。 夏衫单薄,谢神筠拎着衣袖,已摸到了润意,这亭子四面开阔,要想挡风遮雨却是徒劳。 「不然去阿暮的马车里避一避吧?或许再等些时候雨就能小了。」卢思吟道。谢神筠的马车停在树下,车夫早在雨势一大时就进去避雨了。 「看这风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谢神筠微微蹙眉,转向沈霜野,「我记得你在这附近有一座别院?」 卢思吟大喜,能有处挡风遮雨的屋檐自是更好。 沈霜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谢神筠当然不会说她如今住的那座宅子是从沈霜野名下仅有的两间宅子里选的。 「你回京述职必会经过此地,回望亭附近的别院再适合歇脚不过,」谢神筠镇定自若,她执掌北司,擅刺探隐秘,此时说来也不算骗人,「往年你带兵回京时偶尔会在长安城外休整一夜。」 沈霜野没有全信,但点了点头,此刻那座别院确实能做挡雨之用。 说是别院,其实是掩在一片清泉松林间的竹楼。山间清寒,夏日里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沈芳弥畏夏时偶尔会来这里小住。 今年主家有喜,不曾来过,竹楼里只留了两个洒扫的侍从,见了主人前来急忙点灯迎人,见他们衣衫皆湿,又备好热水,煮上姜茶。 好在谢神筠车上常备干净的衣物,卢思吟与她身量相仿,也能穿。 「醉枕山月去,松风听雨眠。」卢思吟着木屐穿在竹廊之上,从廊上望去能见幽林松山尽数隐于青青水墨,「你这别院倒是一处清幽所在。」 她此时困意上涌,就要去睡了。 山雨敲了半宿,沈霜野夜半醒了,看见谢神筠的房间还亮着灯。 「睡不着?」竹门没有关紧,松风入户,沈霜野看见谢神筠未寝,面前是今日那场残局。 谢神筠摆弄着案上棋局,道:「来吗?」 沈霜野落座,执白子,道:「你把秦叙书放到燕州是沖我来的。」 一灯如豆,辉映满室暖光,风雨都被阻挡在外,雨敲竹檐时的声音格外让人静心。 「是啊。」谢神筠执黑,眼神落在棋盘上,口中坦然道,「毕竟你很难让人放心啊。」 沈霜野摩挲指腹,感觉到了一丝不快,同时又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快意。 沈霜野虚心接受:「多谢夸奖。」 「但你如今已是孤立无援。」沈霜野道,「铨选舞弊案撕开了世家的遮羞布,但谢道成没有被打压下去,你不仅得罪了你父亲,还得罪了太后。」 他棋风激昂,布局间隐有风雷,白子渐成围杀之势。 谢神筠在琼华阁中的罚跪已人尽皆知,她近日来的失宠也有目共睹。她不再能自由出入宫禁,随行也无禁卫护持左右,今日来此她独身一人,冷寂得有如天涯客。 「我只是没想到谢尚书居然没有因此被打压下去。」谢神筠凝眸思索间瞧不出情绪。 铨选舞弊案被揭破,首当其冲地该是谢道成这个吏部尚书,但太后力排众议也要保他。 「贺相在前朝步步紧逼,谢尚书暂且倒不了,只要太后尚在,他就能稳如磐石。」沈霜野问,「你想扳倒谢道成,是因为想为张静言翻案?」 沈霜野思及谢神筠曾提过的当年的端南水患案,背后有太后和谢道成的手笔,便只当她是想要扳倒谢道成为张静言翻案。 但张静言在定远侯府养伤谢神筠却没有表现出亲近,甚至在送他出长安时还埋伏了弓箭手想杀他。 谢神筠的心思太难猜了。 她棋风也诡、峭、奇,落子杀伐果断,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如果我说是呢?」谢神筠道。 窗外风雨大作,下一瞬风雨扑窗而入吹熄烛火,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这盘棋还未分出胜负,但已不必再下了。 沈霜野在黑暗中摇头,把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盒。 「谢神筠,你或许会想为张静言翻案,但更多的却是要以此攫取更大的权力。」沈霜野道,「你对付旁人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挡了你的路。」 谢道成如此,沈霜野也是如此。 秦叙书不仅是放在北境的眼睛,还是悬在沈霜野头上的一把刀。 对于太后和谢氏来说,谢神筠也只是一把好用的刀,是刀就逃不过卷刃被弃的命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从前先帝尚在时,还能压着皇后与外戚,如今太后掌权,自然要培养谢氏子弟入朝,谢神筠是很好用,但朝堂人才更迭,最不缺的就是才华与谋略。 能够代替谢神筠的人多的是。 「你好生了解我。」谢神筠没有否认,她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慌乱,「你不也是如此吗?挡我们路的人,都该去死,是不是?」 惊电白流滚入屋中,耀得惨白一片,谢神筠端坐的侧颜被照得霜白。 她是手执白刃孤峭险峻的杀人客,要在朝堂上杀出一条通天途。 天边惊雷炸响,谢神筠在雷声中掀掉了棋盘,黑白棋子滚落一地,沈霜野仰身时握住了她的手腕,但旋即被谢神筠回肘拧掉了。 那冰凉的刃抵在他颈侧,谢神筠翻身坐了上来。 静夜绷紧如弓,似乎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沈霜野岿然不动:「你想杀我?」 颈侧传来的触感冷而软,那不是什么刀刃,而是谢神筠冰凉的手指。他遭遇过比这艰难百倍的生死一瞬,却没有哪一刻能像谢神筠一样让他觉得危险。 「杀你多没意思啊。」谢神筠轻轻笑起来。 那杀意却如潮水漫涨,顷刻盈满这方软榻。 沈霜野没有放松。 谢神筠微微俯身,尾音轻得像是一抹喘息:「你握得好紧,弄疼我了。」 那压抑了太久、毫无纾解的渴望就在谢神筠轻飘飘的一句话里硬起来。 但昏暗的夜色替沈霜野藏住了堪称暴戾的情绪,又被他缓慢而坚决地死死压下去。 他声音甚至平静得听不出端倪:「我是不是说过,再有下次,次数翻倍。」 「你何不在别的地方讨回来呢?沈郎?」谢神筠轻飘飘地说,又是那种诱哄的语调。 伪装和克制对谢神筠来说没有用,她从窥探到沈霜野难以启齿的隐秘开始就永远落于不败之地。 他握着谢神筠的力度已让她觉得疼痛。 屋外响起木屐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谢神筠门外。卢思吟叩门:「阿暮,你睡了吗?今儿晚上打雷,你怕黑是不是?」 漆夜中谢神筠唇瓣微动,无声道:「我好怕啊。」 冰凉的吐息落在沈霜野唇上,凉得像是一粒雪。 那根绷紧到极致的线猝然断裂。 沈霜野在敲门声里抬手把人狠狠地压向自己,那是个极度兇悍血腥的吻,撕咬过谢神筠的唇舌,掠夺她的唿吸。 他们连亲吻都像是撕咬。有如权力倾轧中的兽,只有在相互撕咬时才能变成支撑着对方的人。 谢神筠红艷的皮肉下藏的是坚冰霜雪,沈霜野此刻只想要她化掉,化在自己身上。 屋外的敲门声停了,木屐声踢踏着远去,惊雷与风雨掩盖掉了黑夜里的燥动。 太挤了。 谢神筠仰首,容纳得吃力。 窄小的榻是偷欢地,能装一对有情人。 最后一次的时候沈霜野从背后抱住她,臂膀强硬地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于是谢神筠连仰头也吃力。但她还要就着这个姿势艰难转头,那雾蒙蒙的眼分明受不住潮气,里头却还是冷的。 「不许弄进来。」连说话也是命令,颤音都被她压下去了。 沈霜野和她对视,那长久的一瞬两个人都停止动作。 下一瞬谢神筠的话换来的是更重的碾压,沈霜野握着她的后颈,那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揉碎了。 她闷哼都被堵在了喉间,唇齿间溢泄出来的是盛不住的滚烫。 太烫了。谢神筠仰颈,她受不住,咬住了自己两指,而沈霜野含住了她蝴蝶骨上的那粒红痣。 风雨止歇。 翌日卢思吟起身,谢神筠和沈霜野已经坐在厅中用早膳了。 卢思吟一无所觉地落座,先去看了谢神筠的脸色:「昨儿晚上雷雨太大了,你被吓住了吗?我记得你最怕打雷,担心你害怕,去敲你的房门时你却已经睡下了。」 谢神筠容光胜雪,眼波潋滟处更胜青山碧水,倒是没有梦靥憔悴的迹象。 她细思了片刻:「头先那道雷是有些怕,我只好捂着耳朵没去听。许是风雨太盛,也把你的敲门声一併盖下去了。」 谢神筠见千人就有千面,是个非常善于洞悉别人喜好又能伪装自己的人,只是平素全看她愿不愿意装一装。 比如卢思吟虽生就金尊玉贵,性情却豪迈,爱怜老惜弱,因此谢神筠在她面前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一点柔弱。 那点柔弱因为她平时的刚强冷酷而更显脆弱。 果然,卢思吟道:「你没被吓住就好。这雨也太急了,还好昨日得借疏远的地方避雨,否则真要是露宿荒野,还真不知道如何过。」 谢神筠道:「长安城外贵人的别院山庄甚多,倒也不至于真露宿荒野。」 两人闲话几句,沈霜野一直默然不语。 早膳用完一行人便准备返回长安,卢思吟这次不再与他们同路,她住城外的永安观,再有两日便准备离京。 谢府与定远侯府离得不远,两人原本该是同行,但那马车一转却是七拐八拐地入了兴庆坊。 兴庆坊挨着国子监,虽算不上鱼龙混杂,但来往的人身份也是极其复杂,况且—— 沈霜野记着来时的路,却觉得有些熟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长安仍飘细雨,青檐飞瓦皆笼于细密雨雾之中,沈霜野见了那宅子,熟悉的感觉更甚。 马车停下,谢神筠掀帘出来,竹骨青面油纸伞已率先一步遮去了她头上细雨。 谢神筠看着伞下人,两指推开了伞柄,那是个轻而坚决的动作。 细雨顷刻沾湿鬓髮,她夜间含情的眼在白日里冷却下去,显出霜雪似的凉意。 沈霜野眼眸微沉,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谢神筠入了内院,丫鬟僕婢尽皆忙碌起来,谢神筠沐浴出来,伏案写了一张拜帖:「敬国公的身体如何了?」 「敬国公回京之后除了去先帝灵前跪了两日,此后便一直闭门谢客。」杜织云道,「那日在宫中我观其面相,已有将死之状,只怕是用了什么虎狼药勉强撑住,拖不了几日了。」 「敬国公上书乞骸骨的摺子留中不发,贺相与太后都还在观望。」谢神筠道,「但不管最后黔西道节度使的位置给谁,宣盈盈都与其无缘。敬国公一死,宣盈盈就得斩衰三年,这对她来说不是好事,除非她能夺情留用。」 三年的时间可以让宣盈盈避开朝堂的风起云涌,但也足够让她被人遗忘。 敬国公拖着病体也要奔波回京,未尝没有要在死前替她谋划的意图。 「舞弊案没有将谢道成打下去,太后保他的态度斩钉截铁,势必已经引起了贺相的不满。」谢神筠道,「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即便是代天子理政也是与从前有区别的,朝臣们如今最担忧的事就是母强子弱,日后取而代之,太后要是在这件事上稍退一步,或许还能降低贺相的警惕。」 但太后不肯。 昨日贺述微亲自送秦叙书出京,除了因为两人私交之外,还有对太后不满的一层缘故。 如今这局面长久不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谢神筠将写好的名帖递过去:「去送给宣盈盈,我要约她见面。」 铁画银钩满纸淋漓,谢神筠写给宣盈盈的拜帖学的是张旭贴,但收笔处圆融宛转,有她自己的风格,宣盈盈一见便知。 「宣将军会答应吗?」杜织云问。 谢神筠和宣盈盈的合作是各取所需,但两个人又都彼此防备、各怀鬼胎,谁也不能真正信任对方,春明湖刺杀之后两人互相怀疑对方的事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谢神筠提腕在青瓷莲花鱼台盏中洗笔,墨色晕开于水,染黑了莲瓣。 「我要送她黄金台、青云路,她焉有不应之理?」 第56章 宣盈盈递了回信来,约见的地方却改在了平康坊的挹翠楼。挹翠楼在今年的春评中出了两位都知娘子,如今风头正盛。 时入六月,天色尚明,平康坊临着曲江水,各处彩幡招展,胡姬丽人倚楼,水岸连楼雕樑画栋,尽贴珠翠金箔,曲水畔往来之间多香车华服,流水似的涌入翠楼彩瓦之中。 谢神筠在挹翠楼前下了马车,她换了雪青道袍,外罩一顶深紫帷帽,浓纱曳地,融在往来人群之中毫不起眼,细看却又格格不入。 长安贵女时常结伴入乐坊赏评歌舞,只是大多自持身份,来时总要乔装打扮一番,扮个儿郎模样,又或是马车直入楼内后门,从给贵人专设的廊道进去,直入雅苑。 帷帽遮面的谢神筠自然格外显眼。 主事娘子急忙迎上来,长安城里权贵官员多如牛毛,敢独上挹翠楼的娘子,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毫不在乎,无论是哪种,要是让楼里的客人冒犯到她,倒是会平白招来一场祸事,她自然不敢轻忽。 谢神筠递了宣盈盈的帖子过去,上书「旧来流水」四字。 主事娘子接过帖子便殷勤许多,满面堆笑:「原是沈侯爷的贵客,贵人请随我来。」 长安城里公侯世子无数,姓沈的也不独那一人,谢神筠闻言却是觉得有些蹊跷,眉尖微蹙。 但她并未出声询问,只是跟着那主事娘子一道去了。 「旧来流水」原是画舫游江,游到何处便歇在何处,既合了率性而为的名士风范,又颇有几分「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趣。 主事娘子引她过去,便见那星河入水处停了艘锦堆花簇的画船,船中人身姿隐约,高挑纤细,月洞窗上的珠帘微掀,露了半张美人面,挹翠楼的颜都知俯身倾酒,露出了侧面的宣盈盈来。 谢神筠上得船去,便见船中一扇白面屏风映了窈窕倩影,薛都知一身流云广袖且歌且舞,道不尽的宛转曼妙。 挹翠楼的两位都知娘子今夜竟都在这艘小小的画舫之上了。 舱中宣盈盈独坐,屏风点翠,金盏玉盘,颜都知正素手执霜刃,刃下落肌白红花,再点以梅汁橘酱,便是一道再新鲜不过的鱼脍。 谢神筠摘了帷帽,落座在宣盈盈对面:「外头的主事娘子说船上是沈侯爷,我险些还以为是走错了路。」 颜都知为宣盈盈呈上玉盘,眼波流转处满是柔婉仰慕,昭武将军盛名,从前她回长安过朱雀大街时不知有多少男女挤满两侧高楼,只为瞻仰她的风姿。 而从来只听说宣世子爱听曲,却未曾见过宣将军出现在平康坊,谁料前日楼中有人下帖,借的虽是定远侯的名头,但来的却是宣将军,是以今夜她与薛都知便是主动请缨前来侍宴。 这等殊遇,谢神筠从前都只能借着卢思吟的面子才能见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两位贵人请用。」颜都知道。原以为宣将军宴客必是请武将王侯,未料到来的竟还是一个云鬓花颜的贵人娘子。 宣盈盈着窄袖胡服,坐姿随意,烛火跃动于她眉眼之间,却是难以描摹的姝光瑰逸,她撤了谢神筠面前的冷盘,道:「她不吃生食,都知娘子请去替她削只梨来吧。」 又转向谢神筠,说,「我原是想以宣蓝蓝的名义下帖子,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平康坊大大小小的乐坊舞馆一听宣蓝蓝的名字便避之唯恐不急,跟见了鬼似的,」宣盈盈十分纳罕,「他从前不是乐坊常客,长安有名的散财童子吗?」 宣蓝蓝这个浪荡子,再多的金银珠宝都被他流水似的撒在销金窟里了,平康坊里一提,谁不知道他是个冤大头。 话音刚落,侧旁的颜都知便抿唇一笑,柔声道:「宣将军有所不知,去岁冬月,宣世子在朝云坊闹了一场,惹得金吾卫都出动了,还是定远侯带着凉州骑来叫停的,自那之后定远侯就放了话,不许长安的乐馆楚坊再放宣世子进门。您拿着宣世子的帖子来,楼里的妈妈自然不敢接待。」 宣盈盈没听说过,她对这个弟弟从来都是不管不问,闻言眉梢微挑:「闹得这么厉害?」 心道这次回长安来还是揍他揍得太轻了。 谢神筠道:「同崔之涣打了一架。」 崔之涣是谁宣盈盈自然知道,那是沈芳弥的未婚夫婿,两日后就要成亲了,能与宣蓝蓝在平康坊打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宣盈盈立即道:「那打得好——」 话音未落,谢神筠补充:「没打赢。」 宣盈盈便默默地闭嘴了。 她夹了片鱼脍入喉,想想还是生气:「居然没打赢。」 黔州节帅宣从清的儿子,昭武将军的弟弟,居然和一个小白脸打架没打赢,还要让定远侯来捞人,说出去真是长安三年的笑柄都被他们一家子包圆了。 好气,还丢脸。 宣盈盈吃完了冷盘,也冷静下来了,就叫人撤了下去,两位都知娘子也被请下了船,船随水动,立时离岸漂江。 「听说你失宠了?」宣盈盈上来就问。 谢神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左右环顾,嘆了一声:「上次乘船游湖,还是春明湖刺杀,你故意挑在这里,是想提醒我什么?」 「春明湖刺杀时你我尚是盟友,」宣盈盈道,「自是提醒你念一念往昔旧情。」 「宣将军与我竟还有旧情?」 「到底你我也曾同舟共济,我还是想帮你的。」宣盈盈话说得好听,实则只是因为双方都捏着对方的把柄,要是谢神筠当真跌落谷底,宣盈盈只怕会是第一个把她摁死的人,「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先说好,要是让我带兵政变,这事儿我做不来,不过你把瞿星桥放去了西南,想来也用不上我。」 谢神筠全当她说了个冷笑话:「从黔州起兵,那就不叫政变,叫谋反,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你应当也是清楚的。」 宣盈盈审视她。 她们相识已久,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 「你不该逼死太子的。」良久后,宣盈盈道。 逼死太子才是导致谢神筠如今处境不妙的根本原因。 太子若死于谋反,那就是罪有应得,但死于逼迫,谢神筠从此就会变成朝臣的眼中钉,甚至连先帝都没有放过她,那毕竟是受命于天的大周正统。 谢神筠淡淡道:「我没得选。」 为什么逼死太子这件事最后会是谢神筠出面?因为只有她是太后抛弃起来毫不费劲的卒子。 这个人如果手段不够强硬,那就根本绕不过要保太子的宰相和定远侯,而谢神筠即将出嫁,太子死后登基的就只能是赵王,谢氏子弟尽可入朝,谢神筠唯一的用处就只剩下联姻。 「嫁给裴氏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宣盈盈道,「太后还是喜欢你的。」 「让你嫁,你愿意吗?」谢神筠眉目冷淡,「喜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太后不会因为喜欢你让你担任黔西道节度使,裴元璟也不会因为喜欢我而背弃天子。」 宣盈盈正色道:「愿意啊,裴元璟长得不错,我喜欢美人。」 「那你就得警惕他会在枕侧捅你一刀了。」 「那还是算了,美人虽好,我更惜命。」 这就是宣盈盈还肯来见谢神筠的原因了。 谢神筠如今地位很是尴尬,论能力,前朝有以谢道成为首拥护太后的朝臣,太后身边有杨蕙王元秋等人,戍卫宫廷的禁军中也有郑镶和江沉可以和隋定沛抗衡。 在这种情况下,谢神筠的位置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甚至把她嫁给裴元璟用以笼络关陇门阀是她更有用的地方。 宣盈盈和她处境相似,她们都有能力,但远没有到不可替代的地步。 「如今朝上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谢神筠道,「你我皆是笼中困兽,自当倾力合作各寻出路。」 「说错了,是你不是我,」宣盈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还是很多人喜欢的,岑相公来找过我阿耶,太后身边的杨蕙姑姑也来找过我。」 「我猜他们想给你的都是同一个位置。」谢神筠道。 宣盈盈面上的笑容淡下去,谢神筠说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左骁卫大将军,」谢神筠道,「这是孟希龄退下来之后空出的位置,负责戍卫宫禁统率两千左骁卫的大将军,太后和贺相公都不会想它落入旁人手里。」 昔年建元政变,英宗皇帝只带了八百勇士就敢逼迫明帝退位,何况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左骁卫。 宣盈盈点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这位置不错。」 「但朝堂不是战场,你不会想留在长安。」 做天子近前的看门犬哪有当重兵在握割据一方的节帅来得更好,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宣盈盈玩味道:「那可未必。」 「那便不谈合作只谈买卖。」谢神筠干脆道,「三年前我给了你一车黄金,向你买荀樾的死因,现在我想请你把证据交给荀樾之子、临川郡王荀诩。」 宣盈盈原本懒散的坐姿正了。 十四年前,洪州府流民作乱,被拦在亭城明月峡之前,是宣盈盈率兵平叛。她自然也清楚里头到底有哪些蹊跷,甚至荀樾死前,宣盈盈还见过他。 宣盈盈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是要这么做:「你要对谢氏下手?」 宣盈盈第一次见谢神筠是三年前,黔州。 黔州自来民风剽悍,境内多山,又多山匪借天险便利劫道,那日宣盈盈原本是定了计划要剿灭石山道上的山匪,但计划尚未开始,便有一伙山匪下山试图劫掠道上驶来的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谢神筠只带了两个人,将敢来劫车的山匪悉数剿灭,宣盈盈带兵赶到时只看见她站在血泊之中,剑光犹寒,垂眸拭去腕间一点血污的模样美得惊心动魄。 「昭武将军?」谢神筠抬眸,眼里敛尽霜雪。 随后宣盈盈带她到营帐之中,谢神筠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道:「荀樾死前,曾给了你一份证据,是如今的吏部尚书谢道成与左僕射陆周涯合谋在灵河渠修建中截留银两,灵河渠垮塌后又嫁祸给负责修建事宜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的证据。」 宣盈盈脸色立时变了,寒光出鞘,顷刻架于谢神筠颈侧:「你是什么人!」 谢神筠容色未变:「我姓谢,谢道成的谢,也是谢皇后的谢。」 「延熙七年洪州府,荀樾死的那个晚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谢神筠道。 观谢神筠的年龄,她那时约莫也就七八岁左右。 那晚发生的事太多,重点根本不会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宣盈盈一怔,几乎是从犄角旮旯里才回想起来一点:「有点印象。」 她警惕地不肯透露更多,以免让谢神筠找到把柄。 「不用告诉我你不记得了或者不肯承认荀樾给了你证据,」谢神筠冷淡道,窄薄的一寸刀锋竟还不及她眼中寒凉,「我不是来逼你把证据交出来的,也不会威胁你。」 「你也威胁不了我。」宣盈盈自负道。 「荀樾死前求你向朝廷揭发此案,但端南水患之后圣人在朝中如日中天,你因为忌惮圣人的威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谢神筠道,「我带了一车黄金,想跟你做个交易。」 宣盈盈直截了当道:「不卖。」 谢神筠道:「我是替荀樾的儿子,临川郡王买的。你不敢得罪圣人,但他不怕,你尽可以把真相告诉他。」 「我不怕得罪圣人,但我怕证据交出去之后没有用。」宣盈盈握刀很稳,刀锋贴着谢神筠颈侧滑动,挑起她下巴,「你说你姓谢,据我所知,长安城里只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身份,瑶华郡主是吗?」 谢神筠被迫仰首:「是。」 「你来找我对付你爹和圣人,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不需要信任我,」谢神筠缓缓推开了刀锋,指腹划出一道血痕,落在刀侧宛如红花,「最想完成荀樾遗愿的是他儿子,不是你我。」 宣盈盈看着她,片刻后粲然一笑:「我信你了。」 三年后,她们之间已无信任可言,但在荀樾这件事上,宣盈盈不怕谢神筠算计她。 谢神筠道:「谢氏不倒,太后身边就不会有我的位置,朝堂龙争虎斗才有我出头之机。」 「我以为似你们这种世家大族,最看重家族的兴旺与传承。」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求人生百年。」谢神筠很是平静地说,「更何况我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见不得这世上有人蒙尘含冤,真相不见天日,愿意大义灭亲。」 宣盈盈和她对视片刻,蓦地放声大笑。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宣盈盈道,「合作也不是不能谈,你说得不错,我不想留在长安,因此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她目光灼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河西节度使一般由凉州都督兼任,宣盈盈这是想从沈霜野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谢神筠缓缓道:「成交。」 再度谈好了合作,关系便不同以往,宣盈盈率先表露了善意,将都知娘子切好的雪梨推到谢神筠面前。 谢神筠自然也要有所回应,她以银签拿起一块,还未放进嘴里,画舫船身忽然勐地一动,那块梨顿时滚落在地。 宣盈盈轻啧一声:「怎么把他招来了。」 另外一艘画舫撞过来,站在船头的正是沈霜野。 宣蓝蓝可怜兮兮地躲在他身后:「阿姐!我不想出卖你的,都是疏远逼我的!」 沈霜野已经跨上船来:「两位今夜是在密谈何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宣盈盈不想和他说话。她平生最不待见的人,沈霜野当排第一。 沈霜野十二岁的时候到黔州,住了半个月,骗走了敬国公大半的私房钱,说是要拿去买马。可就黔州那块破地,马根本跑不起来,最后全部让沈霜野折价又买了回去。 后来他随口念叨了一句想看看黔州节度使的鱼符长什么样,宣蓝蓝那个胳膊肘朝外拐的,跑去偷了他爹鱼符,当个宝贝似的拿给沈霜野,气的敬国公要大义灭亲。 谢神筠也不想和他说话。 「你怎么来了?」宣盈盈问。 「你用我的名义上花船吃酒,问我怎么来了?」沈霜野温声道。 哦,宣盈盈险些忘了,沈霜野还是个贞洁烈男,最恨别人败坏他的名声。 宣盈盈敷衍道:「对不住,谢谢你。」 「阿姐怎么请人吃酒就光吃一盘梨?」沈霜野点点桌上的梨盘。 姐弟多年,宣盈盈还是了解他的,他笑得越温和便代表越生气,叫她阿姐也是被气得狠了阴阳怪气,要报復了。 「她就爱吃这个。」宣盈盈决定祸水东引。 才敲定好了合作,谢神筠不会转头就和宣盈盈翻脸,当下认真点了点头。 沈霜野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怎么也没个唱曲陪酒的人?」 这话就问得很有些古怪了。 宣盈盈惯经风月,那点幽微深怨的味道被裹上了冷静自持,让宣盈盈品了又品,终于咂摸出来那么一点。 她目光落到对面的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烛火照进眼底,隐约有点笑意,再一细看,便半点痕迹都捉不到了。 宣盈盈便气定神闲道:「唱曲陪酒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她起身,拎着宣蓝蓝走了,留下一句,「好弟弟,酒钱记得帮姐姐付了。」 —— 宣盈盈拎着宣蓝蓝去了他们来时的那座画舫,临靠岸时宣盈盈让他在船上等着,自己燕子点波抄水顷刻钻入了另一艘小船。 船上黑纱煳窗,笼起的灯下坐了个风骨如玉的人,裴元璟等候许久。 「劳裴大人久候,」宣盈盈坐在他对面,那点落拓不羁的气质顷刻收敛,神情沉冷如渊,「在你之前,正好谢神筠来找过我。」 裴元璟握着竹扇的手骨节也如玉:「她许了你什么位置?」 「河西道节度使。」 「她拿不出来。」竹扇一点,裴元璟笃定道,「河西道节度使如今是由宗亲遥领,实际控制在定远侯手中,将军若想要这个位置,除非燕北铁骑换个主帅。」 宣盈盈道:「若是燕北铁骑当真能换个主帅呢?」 「宣将军要赌吗?将军勿要忘了,大周天子姓李,非是姓谢。」裴元璟从袖中拿出一块毫无瑕疵华光通透的白璧,轻轻搁在了两人之间的几案上,「如今陛下虽潜龙在渊,但仍是大周正统。」 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1。 裴元璟送她一块白玉璧,便是要她效忠天子的意思。 宣盈盈没有动:「据我所知,裴谢两家早定婚约,而你昔年领东宫左春坊学士,是昭毓太子最为信重之人。」 昭毓太子死后,裴元璟不日又要同谢神筠完婚,怎么看他都应该是太后的人。 裴元璟神色平静,担得起昔年先帝贊他其骨如雪竹:「在为裴氏子之前,我先是大周臣,自当维护大周天子与正统。」 他一瞬望过来,眼神竟锋利如刀,「宣将军,你呢?」 宣盈盈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乃李氏臣,自当效忠陛下。」 回去时宣蓝蓝还等在船上,倾着耳朵去听挹翠楼中传来的笙歌曼舞,见她回来顿时眼巴巴地看着她,讨好道:「阿姐,我……」 宣盈盈冷酷无情地打断他:「不行,没钱。」 宣蓝蓝只好乖乖地坐好。 水波轻晃,画船驶入星海,隐约翠楼袖舞,歌声渺渺。 夜色中宣盈盈摸着袖中那块温润白璧,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坐庄的人才能通吃全场啊。 —— 画船随波,潋滟千里。 「说来有桩蹊跷事,」沈霜野道,「那日我送你回去,见了你如今住的那座宅子,竟十分眼熟,有些像是我从前购置的私宅。」 「是吗?」谢神筠面不改色。 「更蹊跷的是,我回府之后想要找一找我那私宅的地契,发现竟然不见了。」沈霜野紧盯着她,「连带着不见的还有我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银子。」 「郡主,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谢神筠迎上他目光,慢条斯理道:「我怎么知道。」 沈霜野轻轻笑了,那声轻笑被屏风围挡,似乎直接钻进了耳朵,听得人心里一颤。 「我那银子藏的地方隐秘,」沈霜野淡淡道,「在我放里衣的箱子里。」 「谢神筠,我的衣服,你都摸过了吗?」沈霜野斜过桌上杯盏,看那澄亮茶汤横流,他伸手,将茶水抹在了桌上。 嘀嗒、嘀嗒,水声淋漓。 谢神筠的脸色细微变了。 欲是两个人的事。沈霜野的眼神让谢神筠想起了被侵占的时刻。 只在这种时刻,只有沈霜野能俯视她的美。 「你说的是哪件?」片刻后,谢神筠隐约笑了。 她轻轻点了点茶汤,指腹蹭得晶亮一片,意味深长道,「你如今穿的那件,我没摸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第57章 燎原的欲望在她这句话里烧起来。 「要摸吗?」沈霜野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目光很深,吞噬过谢神筠冷淡的眼、雪白的颈,最后从她衣袖滑下去,落去了她搁在桌上的手腕。 她没佩金玉,雪白的腕落在檀木小案,沁出了玉色,仿佛在诱惑着人去把玩。 谢神筠果真抬了手,缓缓落在了沈霜野的凝夜紫襕衫上。细白指尖如同上好的美玉雕成,毫无瑕疵。 「你今夜来得这样快,是盯着宣盈盈还是我?」谢神筠有些漫不经心。 她垂眸,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滑动,点过襕衫的纽襻扣,却只肯在边缘摩挲。 「宣盈盈可不像我这样对你不设防,」沈霜野喉结滚动,那领子似乎紧了些,带起一阵细微的痒,「你和她合作,是在与虎谋皮。」 「可我没办法啊。」谢神筠蹭着襕衫上的纽襻,像是束手无策,只能思索要怎么进去。 太可怜了。 她垂下的睫仿佛含着水光,让沈霜野想到她可怜无助的时候。 「你有的是办法。」沈霜野抵着她的手,教她两指探进去,摸到了细滑的里衣,「你和宣盈盈合作私囤兵甲,但太后要掌权,控制皇城和京畿附近的卫兵即可,没有必要去拉拢远在黔西的敬国公,对此只有一种解释。」 谢神筠要养的那支兵,是她自己的。 所以她才会在和宣盈盈的合作破裂后迅速派瞿星桥去了锦州。 「什么解释?」谢神筠却说,「我解不开。」 太卡了,她动不了,只能用手指徒劳地绕过扣子系带,试图摸得更深。 沈霜野替她解开了领上的第一粒扣,露出了里面一寸月白。 「不管是拥兵自重还是私养亲兵都是意图谋反的重罪,你就不怕宣盈盈反咬你一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谢神筠指下的皮肉烫得似乎能将她融化。 「谁说我是在私养亲兵了,」谢神筠的目光落去了手指摸不到的地方,「我是世家贵女,又有郡主品阶,按例可以有自己的部曲。我不过是以银钱相许,请宣将军为我训练一支护卫队罢了。蜀中乃天府之国,物资丰饶,可惜天堑太险,又多山匪,我想做黔蜀一带的茶马生意,自然需要一支能保护商队的人。」 沈霜野被她摸得热了。 他不信谢神筠的话:「那宣盈盈呢?」 「宣盈盈自然也有她的难处。」谢神筠意味深长道,「毕竟黔州宣氏的宣,是宣从清的宣,可不是宣盈盈的宣。」 做个将军,可不止是只会领兵打仗就行了。军费粮饷支出,兵甲武器损耗,桩桩件件都要操心。底下的士卒都是在提头卖命,自然是谁能让他们过得好,就更听谁的话。 黔州由来贫瘠,又不似北地东南能与外通商,靠榷税填补漏洞。宣盈盈这些年在西南的经营,离不开谢神筠在背后的大力支持。 但她当然也没有完全信任宣盈盈,送去黔州的所有兵甲和军费谢神筠都有数,这是她能拿来威胁宣盈盈的东西。 宣盈盈今夜还肯来见她,就是知道撕破脸谁也得不了好。 更何况,谢神筠轻描淡写道:「你养兵多少,也是如实报给朝廷的那个人数吗?」 谢神筠蓦地收手,沈霜野却强行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 她被迫倾身过去,抵住了沈霜野的肩膀。 谢神筠说到了重点。 昔年藩镇之祸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募兵制的实施。各地节度使将军政财权一揽,能募多少兵、能养多少兵几乎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贺相以州府治藩镇、改兵马调遣的方式才勉强缓解了藩镇割据的局面。 「太聪明不是件好事。」沈霜野眸光已然冷下去,「你给了宣盈盈什么承诺?」 拇指贴在她手腕内侧,摁出了一片绯色。 谢神筠手指微蜷,揉皱了领边,又被他一根根松开。 「她向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这个姿势让谢神筠悬在他上方,跪不住,膝盖隐隐发颤。 「你在发抖。」沈霜野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困境,岿然不动,他声音低下去,「要我帮你吗?」 「不用。」在落下去之前谢神筠强行挣脱了他的手,重新坐回原位。 沈霜野接着方才的话:「你答应了。」 「你猜?」谢神筠的唿吸不似方才平静,绯红蒸出了雪白双颊,染上了桃色。 「我猜你答应了。」沈霜野道,「她是空手套白狼,你是慷他人之慨,做的都是无本买卖,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谢神筠取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拭过手指,对此不置可否。 沈霜野望着她,目光再度冷了几分,她擦拭手指的动作就像是方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可是更多的地方沈霜野都碰过了。他不仅要碰,他还要绝对的占有。 沈霜野伪装得很好,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占有欲:「你找宣盈盈,不如找我,毕竟我要价比她便宜。」 谢神筠似是在考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倒是你,」沈霜野意有所指,「骗得我好惨。」 「是吗,」谢神筠不为所动,「那你下次得多留个心眼。」 「可对上你还是毫无胜算怎么办?」沈霜野食指轻叩桌沿,「毕竟你八百个心眼子,得有一半用在我身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想明白谢神筠的举动太难了,她是个极端自负冷静的人,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与推拒或许是裹在她冷酷手段外面的糖衣,甜头让沈霜野尝完了,就该露出她凉薄无情的本色。 人心和欲望都是谢神筠可以肆意玩弄又随手丢弃的东西,不值得一提。 那夜更像是她的酒意上头,或者是一时兴起,得手后便不再珍惜,仓促得如同沈霜野的错觉。 「你要的东西我才是给不起。」谢神筠冷漠地说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他不卖身的,怎么,你如今是改了主意,准备挂牌接客了吗?」 「那得看客人是谁。」 「好男不侍二女,烈夫不嫁二妇,我深以为然。」谢神筠毫不留情地扔开帕子,就像是轻飘飘地扔开了沈霜野,「沈侯爷,别忘了你有妇之夫的身份,请自重。」 —— 画舫靠了岸,重新回到红袖翠楼、笙歌曼舞的销金窟。 谢神筠戴好帷帽,紫纱曳地,便自将红尘俗欲都挡在了外头,也将沈霜野窥探的目光悉数挡了回去。 她太冷。 谢神筠是瑶台仙、天上月,落下来就是掌中物、帐中娇。 无数人想把她拉下来,俯视她、把玩她。 沈霜野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薄纱拂过沈霜野膝头,他忽然道:「宣盈盈如果向你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十有八九是在诓你。」 他收敛了方才的佻达放纵,重新做回了正人君子。 「怎么说?」谢神筠停步。 沈霜野平静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把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河西道节度使如今由河间王遥领,凉州都督一职却还空着,军政一向是由灵台镇将燕流云暂管,他是沈霜野一手提拔的心腹。 「话别说得太绝对,」谢神筠挑开帘纱,看过来的眼尾薄情又讥诮,「毕竟想你死的人可不少。」 「也包括你?」沈霜野问。 谢神筠没回答,自顾自下船了。 —— 数日后,敬国公宣从清再度上书恳泣,表示力不从心,无法再领黔州节度使一职,乞请告老还乡。 太后召集政事堂宰相复议,旨在商议接任黔州节度使的人选。 「隋定沛自延熙年间起便一直戍卫宫禁,从无纰漏,深得先帝信任,」谢道成在朝上力主让隋定沛外领黔州节度使,「若要督抚黔州,隋将军再合适不过。」 贺述微却深知太后的用意,舒国公隋定沛是深得先帝信任有勇有谋不假,但正是因此,他也是先帝留给今上的辅政大臣。隋定沛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禁军和神武卫皆要听他调度,他若外领黔州,宫禁之中便彻底是太后说了算了。 「不妥,」贺述微肃声反驳,「舒国公为国之栋樑,自当是守卫天子安危为重,况且黔州多匪祸,舒国公年事已高,恐锐气不足,吴祢将军驻守幽州多年,领兵作战的经验丰富,不如调他为黔州节度使。」 两方各持己见,彼此都不肯退让。 谢道成忽然道:「傅尚书如何看?」 节度使人选隶属军政,本该是由兵部尚书傅选推荐人选,再由政事堂商议定夺。但傅选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一直打哈哈矇混过去了,半点不肯沾手。 此刻在朝上被谢道成直接了当地问到面前来,却是再也躲不过去。 「舒国公是国之栋樑,吴将军也是英才良将,」傅选选择谁也不得罪,郑重道,「我大周良将如云,黔州节度使的人选自是不用担心。」 散朝后贺述微回了政事堂。 秦叙书被贬,岑华群见势不妙,这几日都称病不朝,谢道成虽被降为吏部侍郎,但身上仍担左相之称,根本无损他在朝野的势力。 此刻贺述微捏着那张写着数个人名的纸,忽然问:「你觉得昭武将军如何?」 傅选被贺述微单独留在了政事堂,本就心中忐忑,听贺述微问起昭武将军宣盈盈,心道:难道贺相有意提拔她为黔西道节度使吗? 大周建国以来,虽有过战功彪炳史册、列户封侯的女将军,却还没有哪任节度使是由女子担任的。 「昭武将军自然是战功赫赫,英勇非常,巾帼不让鬚眉,有其父之风。」傅选任兵部尚书多年,从来与各地驻将十分和睦,此刻当然也实话实说。 「好。」贺述微平静地颌首,却是没有再多说。 数日之后,太后在琼华阁中召见宣盈盈,有意让她领左骁卫大将军一职。 「敬国公年事已高,该在京中颐养天年,」琼华阁高在九重,琉璃瓦透射天光,照得太后珠冠上的凤凰点珠振翅欲飞,「昭武将军在黔州驻守多年,也是劳苦功高。从前戍卫宫禁的大统领均是男子,行走内廷却是多有不便,哀家有意让你领左骁卫护卫左右,你可愿意?」 宣盈盈立时跪地接旨,感念天家恩德。 与此同时,朝廷任命下来,孟希龄领黔西道节度使一职,即刻赴任。 七月初三,沈崔大婚。 这桩婚事原本因为先帝大丧该暂缓,但今上力主这是先帝赐婚,不该延后,仍是让其如期举行。 亲迎前一日,宫中太后与皇帝为表恩宠,都赐了重赏下来,礼部官员鱼贯入沈府,各色珍奇异宝金盏如意流水似的堆了满盘。 为首的女官正是谢神筠与杨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因其明日就是亲迎,礼官要在侯府住下,待到明日礼成再行回宫復命,侯府的管事不敢怠慢,对各位礼官皆是隆重以待。 待得诸般细节都一一核对好,已是夜阑人静。 明日寅时就得起身,沈芳弥本该早早睡下,却忽然起身点灯,对谢神筠央道:「暮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谢神筠看着沈芳弥,隐隐猜到了她要去何地。 谢神筠让守在外间的女官不必跟,提灯跟着沈芳弥去了侯府祠堂。 沈家并非诗书传家,上数三代还只是越州地里刨食的小农,因边患被召入伍,赶赴北境,因此这祠堂之中的牌位也只有三代,再往上的却不可考了。 与谢神筠在谢府看到的供奉上百灵位的祠堂不同,但自有谢家不能相比的英烈之气。 祠堂中明灯昼夜不熄,谢神筠的视线越过沈芳弥父母的灵位,忽然一怔。 她在府里住过许多时日,但从未来过祠堂。 因此也不知道这里竟还供着两座灵位,落的是梁蘅还有……梁行暮的名字。 谢神筠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 第58章 「出嫁拜父母,这一拜本来该明日出阁之前来,但明日人太多,也太仓促了。我情愿今夜过来先拜一拜他们,让他们不必为我担忧。」 沈芳弥点了一炷清香,像是在对谢神筠解释。她年不过十五,尚是稚弱之龄,面似白梨,眼如秋水,是和兄长全然不同的弱骨纤形。 「阿娘去时最担心我,」沈芳弥低声道,眼中盈盈有泪,「以后女儿便不能常伴在阿耶阿娘左右了。」沈芳弥跪于蒲团上叩首,一连拜过去,谢神筠也随她点香跪拜,默然无语。 待到梁行暮的牌位之前,因梁行暮与沈芳弥是同辈之人,倒是不必拜下去。沈芳弥只点了香,忽在裊裊青烟中问:「暮姐姐可知她二人是谁?」 明灭烛光在谢神筠面上投下半分晦暗阴影,她逡巡过那两座灵位,神色如常:「既是供奉在侯府祠堂,那应当也是沈氏中人。 不过梁蘅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她是个极有名望的大夫,治好了洪州时疫,端南一带还多为她建观立祠,称为桃花娘娘。沈府供奉她的灵位,也是因为有人被她救治过吗?」 桃花一词,是因为洪州所发时疫症状便是身上会起一团一团的红疹,而后颜色转黑,肌肤溃烂致死,梁蘅找出了治疗桃花疫的法子,端南一带的人为感激她而建了桃花观。 后来许是因为名字的缘故,这桃花观却变成了男女求姻缘的地方,据说灵验得很,倒是令人啼笑皆非。 沈芳弥道:「梁夫人与我阿娘是好友。」 谢神筠点点头,似是想起来:「是了,你曾经赠我梁蘅写的医书,便说是家中长辈的遗物,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不过梁夫人被供奉在这里不止有这个缘故,」沈芳弥踌躇一瞬,道,「暮姐姐应当也知道我兄长曾经结过一门亲,那位嫂嫂便是梁夫人的女儿,她的灵位也在这里了。」 「说来也巧,那位嫂嫂闺名里也嵌个暮字,倒是同暮姐姐十分有缘,」沈芳弥道,「可惜洪州时疫里同梁夫人一道没了。阿娘重诺,又钦佩梁夫人的为人,便叫阿兄办了亲事,好叫那位嫂嫂不至于沦为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 谢神筠嘆息一声:「原是还有这层缘故。卫国公与陆夫人皆是重情重义之人,想来梁夫人与这位梁小娘子在天有灵,也足以安慰了。」 沈芳弥轻声说:「只是日后,家里就只有我阿兄一个人了。」 她们出去时外头飘了细雨,不凉,谢神筠提灯出门,思索着这雨大不大得起来,会不会影响明日的昏礼,还是得早做准备。 但她们来时没有带伞,谢神筠淋一淋倒无妨,沈芳弥体弱,只怕受不住。 正在檐下犹豫,雨势渐变急促,谢神筠正要让沈芳弥进屋去避一避,雨幕中却渐有游光由远及近。 沈霜野穿过雨幕,鬓髮沾了些微水汽,眉峰处攒着烦躁,气势愈显沉冷,见到檐下的谢神筠与沈芳弥时才渐渐放松了些许。 「哥哥!」 丫鬟僕婢鱼贯入廊下,沈芳弥的贴身丫鬟芍药抖开带来的薄披风,便给她围上了。 沈霜野看了一眼身后的祠堂,许是知道妹妹的心思,没有说什么,只是对谢神筠道:「有劳郡主了。」 态度疏远客气,挑不出错处。 谢神筠摇头,同样是如出一辙的冷淡疏远:「侯爷客气了。」 夜幕漆黑,僕婢提灯在前,在雨中蜿蜒出一条星海,谢神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古怪,一行人穿庭而过,待绕过镂空花窗游廊,她忽然被人扣住腰,撞在了石壁上。 隔着漆黑夜幕和镂花青壁,沈霜野扔掉了手中的伞,俯身扳过了她的下颌,抵着她的唇瓣轻声问:「去祠堂做什么?」 谢神筠唇色鲜红,水光隐现,那气息抵着她唇缝钻进去,似乎随时都能深入。 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沈霜野箍着不能动。 「阿昙去拜别父母。」谢神筠唇瓣微抿,道。 「我问的是你。」 「我陪她去的。」 拇指贴着她的唇缝摩挲,谢神筠的任何动作都像是在含着他的手指轻抿。 沈霜野气息灼热,开口时喉头微动,声音很沉:「我从前结的那门亲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谢神筠不想听他说话,只好故作冷淡道:「跟我没关系。」 沈霜野定定看她半晌:「确实跟你我之间没有关系。」 他箍住谢神筠下颌,毫不留情地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时没有缠绵悱恻,只有强势的掠夺和索取,他堵住谢神筠的唇舌,夜雨亦被沈霜野覆下来的身躯挡得严严实实,力道大得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谢神筠下意识地挣扎,太近了! 隔着镂空花窗,那些脚步声仿佛近在耳畔。 但她仓促间揪紧沈霜野衣衫的手指被强势打开,扣去了身后,沈霜野不仅要吻她,还要她抱他。 衣衫间的摩擦被隐藏在雨打疏竹的簌音中,随即被更深更重地淹没了。 太深了,谢神筠仰颈,被沈霜野吻了个彻底。 —— 待回了沈芳弥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顿时忙碌起来。 「厨下的姜汤得吩咐尽快熬煮好送来,」沈霜野没有进妹妹的屋子,而是在廊下道,他顿了顿,又招来钟璃,「今夜落雨,诸位女官恐有不便之处,你去盯着一些。」 谢神筠回来时鞋袜湿了,随行的宫人正要去取干净的衣物,钟璃却捧了木盘进来,衣物鞋袜一应俱全。 「娘子见郡主的鞋袜湿了,恐您没有换洗的衣物,特让我送来。」 宫人知道谢神筠的性子,不会穿旁人送来的衣物,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谢神筠淡淡道:「替我谢谢沈娘子。」 钟璃便放下了衣物,恭敬退出去了。 衣物鞋袜俱是簇新,宫人伺候谢神筠换上,忍不住疑惑:「咦?这尺寸竟正合适呢。」 她听说侯府没有女眷,沈芳弥的身量又同谢神筠差了许多,还以为这衣服会不太合适,已经遣了人另外去取了,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 谢神筠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自然会是合适的,这是从前谢神筠被关在这里时府里绣娘做的衣服,沈霜野竟然也留着。 厨下煮了姜汤送来,谢神筠端过来要喝,却被温热的姜汤陡然烫了一下,刺痛从唇瓣麻到舌尖,仿佛还残着被蹂躏的触觉。 谢神筠顿了顿,随即一饮而尽。 她喝完之后便叫众人来商议若是明日雨还未停如何是好,这是先帝赐婚,自然想着应当尽善尽美。 杨蕙嘆口气,道:「也不知司天监是如何测算的吉时,现在只盼着明日天公作美,勿要耽误这一对佳儿佳妇。」 好在夜里雨便淅淅沥沥的停了,待得翌日黄昏时崔府上门迎亲,天际竟有霞光万丈,一如火烧。 又经催妆障车,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回了崔府,门前早置火盆,跨过火盆后又设有布袋,崔之涣以红绿彩绸牵引,小心翼翼地引着沈芳弥从布袋上走过,这才入了青庐帐。 合卺之后崔之涣自去前院迎客,沈芳弥换下了礼服金冠,由婢子服侍着净手用膳,喧嚣渐散,崔之涣却迟迟未归。 眼见着就要误了时辰,芍药忍不住出去打听,却眉头紧锁地回来了。 「娘子……」芍药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芳弥双目沉静,她因着体弱,从来情绪很淡,便连笑亦是清浅虚薄。 芍药瞥了眼帐中伺候的崔府下人,也不避着人,道:「方才我去寻姑爷,正见有人在姑爷面前回话,我隐约听见说是关在苍梧院里的人闹起来了,请姑爷去看呢。」 沈芳弥一怔。 晚间入寝时,崔之涣终于回来了,他已经除下了着绯的大袖袍,另换了一身朱色薄绫衫,立如庭兰生阶,行似朗月入怀,光映照人。 「阿昙。」他轻声唤道。 沈芳弥坐于榻边,仍是娇弱不胜衣的模样,面上胭脂色为她染上新嫁娘的羞郝,目中盈盈一点波光,叫人一见她便情不自禁地生出呵护之意。 两侧的龙凤烛燃尽了。 —— 三日后,沈芳弥携崔之涣回门,沈霜野在正厅见他们夫妻二人,见沈芳弥气色好,同出嫁之前没有多少不同,便也放下心来。 「我不日便要离开长安回到北地,」沈霜野同他在书房谈话,「日后阿昙就要託付于你了。」 崔之涣道:「自当如此,侯爷不必言託付二字。」 他沉吟片刻,说,「但如今北地尚无边患,贺相才以敬国公病重为由拿掉了黔州的兵权,只怕不会轻易放侯爷回去。」 「贺相的确不会轻易放我走,」沈霜野平静道,「但秦叙书月前被贬至燕州,再有一月,应当也要到了,有他掣肘北地,贺相自然放心。」 崔之涣眉眼淡然,没有因为沈霜野提及秦叙书而起波澜。 但沈霜野不提,不代表他不知道崔之涣是秦叙书的学生。 秦叙书离京时崔之涣没有去送,他如今已居殿中侍御史,再往上一步便可以拿掉前面的「殿中」二字,入阁拜相了。 沈霜野审视他。 崔之涣与裴元璟并称长安双璧,指的自然不仅是姿容风度,还有能力。在沈霜野看来崔之涣却远比裴元璟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此人手段圆滑、心思缜密,面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与性情截然相反的光风霁月、孤直清高。 昔年朝中东宫与后党之争他尚能独善其身,是个看不透的人。 崔之涣道:「贺相放心了,圣人就该起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就是因为圣人起疑,所以她更会把我放回北境。」沈霜野坐在椅上,姿态如鹤停行云。 沈霜野自延熙朝开始便已经表露过对圣人掌权的不满,他从前忠于的是大周天子,如今仍然是。 留这样一个对自己心存不满又有燕北铁骑为倚仗的人在长安,无异于卧榻之侧栖息勐虎,宫中有一个隋定沛已经够让太后忌惮的了。 放他回北境,近有秦叙书监视,远也有沈芳弥作为掣肘,不怕他挣脱颈上的铁链子。 「朝中云波诡谲,侯爷在此时退回北境也好,」崔之涣道,「如今龙虎相争的局面最多还能维持两年,朝上就要变天了。」 崔之涣一语成谶,数日之后,宫中让沈霜野返回北境的旨意还未下来,林停仙却在匆匆迈入侯府,道:「疏远,张静言失踪了。」 入了七月之后长安越发地热起来,林停仙在张静言走后便搬去了玄都观,换了云虚道长的皮子,整日坑蒙拐骗——不是,打卦算命。 但张静言临行前曾与林停仙约定,每到一处驿站便会送信回来,但至今日,林停仙不曾收到只言片语。 「我昨夜观星掐算,见他命星黯淡,若有若无,恐遇危机。」林停仙道,「张静言想去洪州走一趟的决定是临时起意,但想杀他的人可不会是临时起意,我担心他出长安之后就被人盯上了。」 沈霜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谢神筠。 张静言出城那日,谢神筠便带弓箭手欲将他诛于回望亭下。 沈霜野望向林停仙:「你觉得会是谁?」 —— 辰时末谢神筠才从宫里回来,舞弊案过了一月有余,太后罚过她之后似乎待她一如往昔,政制诏书仍旧要她参与,但谢神筠近来已不再在宫中过夜。 兴庆坊的宅子不大,两进的院子,谢神筠住进来时让人改了格局,庭前砌了小桥流水,碧水上凿了座青白花壁,星月夜沉时水波月华便随青壁流动,映了满室摇曳清影。 丫鬟掌灯而入,灯覆月影,辉光渐次盈满室内。 窗外种了株垂丝海棠,花红渐谢,绿丝垂窗,窗下一张紫檀木贵妃榻,谢神筠一个人躺在上面时尚觉合适,换了个人就显得逼仄了。 「你怎么进来的?」 谢神筠挥退了伺候的婢子,不动声色地望向沈霜野。 她才回来,屋中置的冰鉴没有散尽暑热,沈霜野着青,冰裂梅花的暗纹干净,应是才来没多久,或许还是和谢神筠前后脚,也只有她回来的时候院中的防守会有一瞬懈怠。 谢神筠想着该补上这个漏洞。 「翻墙。」沈霜野饶有兴致地打量屋中的陈设,「这宅子知道的人少,我没来住过。你倒是很会挑地方。」 谢神筠手指忽然一紧,怕沈霜野看出什么,自然地越过他转入屏风后。 夏季天热,纵然宫里用冰很足,但一日下来谢神筠也难免觉得黏腻燥热,她在屏风后换下衣衫,像是不知道屋里还有个盯着她的人,自顾自地动作。 沈霜野看到了屏风上的影子,谢神筠背对着他,正褪下广袖。 那道阻隔过两人的屏风丝绢雾面微透,窗外静水流波横过朦胧剪影,像是一枝从水雾里探出的千瓣兰,柔润可欺。 谢神筠毫不设防地任由他看,没有回头,却像是从背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她肩颈白得耀眼,似融进了一段月光,一点红痣沉在月光里,丽得惊人。 但都被雾绢薄纱悉数挡去了。 「你肩后有颗痣,在这里,」沈霜野点过屏风上一点丽色,正落在谢神筠肩上那点绯艷处,「你自己知道吗?」 谢神筠绷紧了腰,被他的眼神摸了个透。 第59章 「是吗?」谢神筠微微侧首,眼睫微垂,仿佛要顺着沈霜野的指尖看过去。 但她自然是看不见的。 「在这儿?」谢神筠反手用指尖摸到了沈霜野方才烫过的地方,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不见。」 语调幽微莫测。 谢神筠吃透了他,能把三分的暧昧勾成十分的旖旎,再将那些冷酷算计都藏进红粉美人面中。 「不过是颗痣而已,」沈霜野倏然收手退后,「你要是想看,你手腕内侧还有一颗。」 「右手。」他补充道。 他分明做尽了坏事,临了却还要当个正经人。 谢神筠半抬雪腕,果然在内侧见着了一点胭脂色。 沈霜野喜欢抵着她的腕,那个姿势能让他将那点绯色磨得更红。 谢神筠对此不予置评,她换了件月白丝罗半臂,遮住了那粒小痣,漫不经心地反问:「是我想看吗?」 她转出屏风,摇铃让婢子进来。 两侧槅门大开,夜风送起一室清波,谢神筠让人撤掉了月洞窗边的矮榻,铺上凉蓆,问:「找我什么事?」 沈霜野在她对面落座,道:「张静言失踪这件事,你知道吗?」 谢神筠神色蓦地一变。 「看来是不知道了。」沈霜野端详她的神色,瞭然道。 「织云,」谢神筠立即叫杜织云进来,「当日派去跟踪张静言的两个暗卫是谁?最近可有传信回来?」 杜织云细思片刻,说:「是直接从府里拨出去的暗卫,按照规矩,每旬该有一次回信,上次的回信是在八日前,算算时间,他们若是走官道,此刻应该至潭州城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先派人按照他们回信里留下的路线去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谢神筠道,「若是有回信传来,立马送给我。」 「是。」杜织云立即着人去办。 张静言失踪的消息对谢神筠而言不亚于晴空惊雷,她按捺下心中焦躁,没有在沈霜野面前表现出来。 张静言的失踪到底意味着什么?倘若他是被人盯上了那幕后之人会是冲着张静言去的,还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谢神筠转向沈霜野,眼里暗含探究:「你是怎么发现张静言失踪的?」 「不是我,是林停仙,」沈霜野道,「他和张静言约定传信,但张静言离开长安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沈霜野隐去了林停仙观星打卦那一块,他如今回了玄都观,准备和玄都观的观主子虚真人一起试试能不能推演出张静言的方位。 沈霜野对此不作评价。 「你怀疑我?」谢神筠问。 月影横过凉蓆,窗外流水潺潺,垂丝海棠落于窗棂,随风而动。 因着天热,婢子没有沏茶,而是上了拿冰镇过的紫苏梅子饮,以白玉琉璃盏盛了呈上来,杯壁沁出玉露。 沈霜野握住杯壁,感受到了凉意,方才道:「我不怀疑你。」 谢神筠望他片刻,瞭然地点点头:「你查过这座宅子了。」 沈霜野早她进来,谢神筠回来时他已经等在这间屋子里了。至于早她那片刻是多久,就只有沈霜野自己知道,但想来这片刻也足以让他查清这院子里有没有关着人。 这宅子又是沈霜野的,即便是有暗室密道一类的东西也藏不过他的眼睛。 沈霜野果然没否认,而是道:「你觉得张静言的失踪会是什么原因?」 这个问题才是重点。 张静言不仅涉及到了昔年端南水患的案子,还是谢神筠真实身份的知情人。 后者才是谢神筠最为担心的问题——她有种直觉,张静言的失踪是冲着她来的。 谢神筠顿了少顷,道:「第一,他是端南水患案中本该被灭口的倖存者,他改名换姓混进了长安城,又在北军狱里被关过一遭,既然太后与郑镶都能认出他就是张静言,那是不是还会有旁人把他认出来?」 她看着沈霜野,问,「当年张静言是怎么从洪州活下来,又找到你父亲的?」 沈霜野沉默片刻,构思好了措辞方才开口:「他当年在洪州府染疫确有其事,不过后来被治好了,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人因为疫病身亡,因此对尸体的核对上没有那么仔细,后来朝廷镇抚洪州,是从临近的黔西道和剑南道调兵治灾、震慑百姓,带兵前去的正是宣盈盈,张静言同敬国公也有数面之缘,自然认得宣盈盈——」 说到这里,沈霜野突然一顿,有一条被他忽略的线索串起了前因后果。 「你和宣盈盈,」他沉声道,「宣盈盈曾经告诉我,你和她合作的开端是你带了一车黄金去贿赂她,但那其实不是贿赂,而是交易。」 谢神筠在画舫上的说辞有问题。 宣盈盈不会轻易地相信一个人,敬国公病了十年有余,而宣盈盈三年前早已受封昭武将军,执掌黔西的武泰军,她根本不需要谢神筠的支持。 谢神筠能和她达成合作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有古怪。 她在说谎。 「你知道她去过洪州,也知道她见过张静言。」沈霜野缓缓道,「更甚者,你知道她见过荀樾,因为你当时也在洪州。」 无论谢神筠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她在黔州私养部曲这件事就是足以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这样的把柄,以谢神筠的为人,就算是信任至极,也很难直接和宣盈盈合作。 但若是从一开始谢神筠就根本不是为了拉拢宣盈盈,而是拿着她的把柄威胁她去的呢? 洪州府时疫时谢神筠也在,谢道成那时赈灾洪州,应当也能知道皇后要郑镶带她回京的命令,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她们天然就能让别人降低戒心,况且这个小女孩还算得上自己人。 因此谢神筠到底见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事,除了她自己,只怕没人清楚。 谢神筠的话永远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她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最后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也变成了谎言。 「我的确知道宣盈盈见过荀樾。」谢神筠承认得很快,「但我不知道她见过张静言,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张静言居然还活着,否则的话至少谢道成会想方设法地追杀他。」 「但矿山案之后就不一样了,」谢神筠说,「张静言在朝中到底有多少故旧我不知道,但矿山里他露了脸,因此被人盯上也不无可能。」 花丝垂落于席,谢神筠在月影横波间朦胧了神情,彼此都看不出对方心中所想。 「还有第二,那就是张静言的失踪可能不是沖他或者灵河渠一案去的,」沈霜野沉静道,「而是沖你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屋中沉默良久,谢神筠没有避开沈霜野的目光,她已经学会了在他似乎能剖开人心的目光下表现镇定。 「你说得不错。」片刻后,谢神筠颌首,没有多说。 「如果是沖你来的,那张静言暂时不会有危险,」沈霜野道,「但如果是冲着灵河渠一案来的,那他此时就生死难料了。」 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谢神筠心道,如果是冲着她来的,那就还有一种可能——郑镶。 如果不是郑镶,如果还有别人知道谢神筠不是张妙宜的事…… 「你希望是哪种?」沈霜野问。 「我的意愿不重要,」谢神筠道,「我会让人去查。」 「别让北司参与进来,」沈霜野点着琉璃盏,直截了当道,「郑镶或许会对张静言下杀手。」 谢神筠握着琉璃盏的手指紧了紧,少顷,颌首道:「我知道了。」 夜色已深,沈霜野没有多留,他将琉璃盏中的梅子汤一饮而尽,说:「太冰了,少饮些为妙。」 「多放会儿就温了。」谢神筠送他出去。 临出门时,沈霜野突兀问:「睡不好?」 谢神筠脚上踩着木屐,缀在他身后,被他突然的转身堵住了去路。 她仓促地捏着袖子,巴不得早点把他送走,面上仍旧冷淡:「没有。」 沈霜野垂眸看下来:「香炉里燃的是安神香。」 「晚上安寝,适合点这香。」谢神筠避开他的目光,看去了香炉。 谢神筠不怎么喜欢点香,她更喜欢草木繁润茂盛的自然生气,因此总会在屋外遍植香草,屋中也多陈花枝。 沈霜野靠在门边,闻言再度逡巡了一圈屋中的摆设,谢神筠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心道糟糕。 果不其然,沈霜野眉梢微挑,神色逐渐微妙:「你把这屋子布置成这样,也是安寝?」 小桥流水,珠帘屏风,垂丝海棠,还有那张贵妃榻。 乍一看没什么联繫,但组合到一起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的眼熟。 其实和谢神筠在侯府时住过的那个屋子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沈霜野太敏锐了,而谢神筠又太心虚。 谢神筠是个极度谨慎的人,她天然地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信任。这种不信任让她不愿意改变熟悉的环境,喜欢用旧物,也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 因此她衣服可以穿很多次,帕子也总是用一样的。 沈霜野站在光照进来的地方,眉眼似被暖光剥去了那种凛冽到极致的攻击性,变得深邃含情。 他俯身下来,问:「我看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谢神筠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却被沈霜野扣住了腰。 那种灼烫热烈的气息再度袭来,让人窒息。 「我在想……」谢神筠抵住了他的胸膛,慢慢说,「你什么时候会绕过那道屏风?」 沈霜野望着她,忽而一笑,放开了人:「你也就只能在口舌上逞一逞厉害了。」 「是吗?可要论及口舌之力,我远不如你啊。」谢神筠眼尾晕出薄红,飘飘荡荡地从沈霜野面上滑了过去。 微渺的轻嘆像个钩子,又轻又软地在沈霜野心头挠了一下。 他忽然渴得厉害。 「想学吗?」沈霜野慢条斯理道,「我可以教你。」 谢神筠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定定地瞧他半晌,方才若无其事道:「不用了。」 「想学的时候记得找我,」沈霜野道,「毕竟你从前教了我那么多,我总该回报一二。」 「走的时候别走正门,」谢神筠冷酷无情道,「翻墙出去吧。」 —— 谢神筠盯着沈霜野翻墙出去了,这才往回走。 她绕过月影屏风,婢女迎上来,道:「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 谢神筠往常回来都是先沐浴换衣,今夜耽搁了许多时间,已有些晚了。 她应了一声,上了台阶,转过月窗海棠先看见了那扇屏风。 蓦地,沈霜野的问话再度在她耳边响起:我看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片刻后,谢神筠极其强硬地闭眼。 她想要沈霜野看她。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就会想要光,一点点也好。 —— 翌日,沈霜野散朝归家,却见管事来禀,今日一早林停仙就来了。 林停仙坐在花厅,已等了些时候,况春泉捏了张黄麻纸,正在和他细细辨认上面的地方。 「这布局看着像是长安城崇仁坊的,这儿有些像青玉巷到浮春巷那一片地……」况春泉遍识长安大小酒肆,还真看出了一二。 「什么布局?」沈霜野随口一问。 「就是张静言的方位啊,我算出来了。」林停仙没抬头,道。 「算出来了?」沈霜野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林停仙那些本事都是拿来坑蒙拐骗混吃混喝的。 林停仙大怒:「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他没好气地把纸往沈霜野面前一递,说,「算出来了,大致就在这片地儿,差不离。」 沈霜野接过一看,对上况春泉所说的崇仁坊,倒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崇仁坊?」 那个方向…… 那条线上的宅子在沈霜野脑海中由近到远渐次延伸出去……伍侍郎府,太常卿府,还有……崔府。 沈霜野蓦然转头望向林停仙,林停仙恍无所觉,还在和况春泉争论哪家酒肆的酒最好喝。 沈霜野沉默少顷,没再开口。 —— 崔府。苍梧院绿桐青青,高大的树遮了艷阳,落下一片细荫。 崔之涣自院外踏入,廊下值守的护卫立即便迎上来,口唿「公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人不见了?」崔之涣还未换下官袍,一身朱色襕衫,腰佩银绯。 守卫似有迟疑,道:「夫人把人带走了,属下等不敢拦。」 崔之涣稍顿,道:「我知晓了。」 待回了沈芳弥住的百花深处,崔之涣先去换了常服,这才去见她。 长安近来天气算不得好,一到晚间便有阴雨。沈芳弥看今日日头正好,在院里晒药。 崔之涣默不作声地上前帮忙,他不通药理,因此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忙完后沈芳弥额间渗了细汗,她体弱,屋中不能久置冰鉴,只在两处角落各放了一盘,让寒气慢慢透出来。 「阿昙,你把张静言送走了?」崔之涣有些无奈。 沈芳弥捏着帕子,仍是娇娇怯怯的模样,神色却十分认真:「你们关着张静言,是想拿他来如何对付暮姐姐呢?」 「谢神筠既无视礼法,也看轻情谊,来日必为心腹大患。如今她同宫中太后已有嫌隙,面和心不和,这就是个难得的机会。」 崔之涣道,「不管谢神筠是因为什么放过了张静言,但他如今就是用来牵制谢神筠的最好人选。」 无论是以张静言作为威胁,还是在太后面前揭开谢神筠的身份,都足以除掉谢神筠这个心腹大患。 话音刚落,魏紫从外面进来,道:「娘子,信送出去了。按娘子的吩咐,一封送去了裴府,一封送去了禁军。」 崔之涣神色一变,眼中浮出讶色。 沈芳弥颌首,转向崔之涣,道:「暮姐姐不会接受威胁的。张静言留在这里没有大用,你们想用他,就得把饵撒出去。况且张静言人在这里,哥哥迟早也会知道的。」 「但你还把信送去了禁军,」崔之涣道,「如果是郑镶先找到张静言,他一定会杀了他,那张静言就没用了。」 「那就是暮姐姐命好,天也要助她。」沈芳弥拭去额间薄汗,将帕子叠了起来,道,「命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 崔之涣看她半晌,摇头:「我不信命。但凡天命都在人为,就像孤山寺刺杀那次,倘若不是你换掉了箭上的毒,谢神筠那次就该死了,你在帮她。」 「我帮的不是谢神筠,而是暮姐姐。」沈芳弥道,「哥哥那样喜欢她,暮姐姐死了,哥哥会伤心的。」 沈芳弥想,她从前已经帮过谢神筠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但这一次暮姐姐的命运,应当由天意来决定。张静言到底是会落到裴元璟还是郑镶手里,就看她的运气了。 她惆怅地嘆了口气,如果暮姐姐愿意做回梁行暮就好了,那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第60章 七月初七,正值七夕佳节,圣人在曲江池开宴,銮驾出宫时浩荡如云。 澄江映青山,锦绣结高楼,江边搭了伴仙桥,苑中有幻戏台,后头还办着马球赛,处处都是笙歌软语。 谢神筠同圣人和陛下一齐来此,皇帝年幼,又甚少出宫,倒也稀罕这曲江池宴明灯千照、红粉熏黄美人列席的风光,一时颇有些新奇,但又自持着天子威严,只在眼中流露了些许好奇。 「今日俱是年轻男女,哀家见裴元璟也来了,你们也一道去玩乐吧,不必跟在身边。」太后道。 谢神筠到时便被几位相熟的贵女拉过去与她,都在说最近难得见她,又说今日要去好好逛一逛,晚上再上摘星楼乞巧。 又约着一道去西苑看新排的幻戏。 杜娘子素来胆小,又信鬼神之说,道:「听说今儿新上了一出骷髅幻戏,吓人得很,我都有些不敢去看呢。」 杨四娘便道:「知晓你怕,但咱们人多,气势上便压过去了,我今日瞧着卢七娘似乎也来了,叫上她一起,阿吟素来胆大得很,才不怕这些。」 「秦娘子胆子也大得很呢,」又一个小娘子捂嘴笑道,「还记得当时在归山书院求学那会儿,卢娘子和秦娘子谁也不服谁,阿吟每试都是第一,知晓秦娘子起了与她比较的心思,便说不比诗词歌赋,比胆量,还叫阿暮去做裁判,结果那晚她俩夜探荒宅没分出胜负,倒把我们这群凑热闹的吓得够呛。」 「阿暮也害怕这些,还硬要被拉了去,」杜娘子偎着谢神筠,很是不平,「思吟娘子就是个促狭鬼,惯会捉弄人的。」 杨四娘便左右看看:「秦娘子今日怎么没来?我方才似乎还看见她了。」 「秦娘子如今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这种时候自然要随侍在侧,怕是不得闲了。」 秦宛心受召入宫,她先为秉笔的司言,又被迅速提拔为掌录奏承制的中使,近来很得太后看重。 杜娘子岔开话题:「先前来时我见着上清观那边有人在卖糖人,我们去瞧一瞧好不好?我见那糖人做得栩栩如生,甚是灵动好看呢。」 「翾娘就是怕了,不敢去看那幻戏。」 杜翾咬着唇,被人一激便头脑发热:「谁说我怕了,那卖糖人的地方正好挨着幻戏台,待去买两个糖人边吃边看也行。」 谢神筠听得「骷髅」两字便不想去看,无奈杜翾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一双明眸又把她看着,只好随他们一起去了。 幻戏台边果然簇拥着许多人,远远便听见了叫好声,那高台之上骷髅牵丝而动活灵活现,谢神筠步子慢了下来。 忽听身侧有人惊道:「梁夫人?梁夫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那夫人一身绛色罗裙,梳望月髻,鬓上插两支金梳,身边带了一个小丫鬟,动作也甚是无礼,拦住谢神筠时神色惊讶得很。 杜娘子立时皱眉道:「这位夫人好生没有礼数,你认错人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梁夫人。」 那夫人见她们一行人皆是衣饰华贵、云鬓高挽,身边环绕的僕婢马上便上前来将她隔开,便知定是京中的贵女,连忙致歉:「是我唐突了。」 她目光却还落在谢神筠身上,忍不住道:「是我见这位娘子实在生得有如神女娘娘,实在眼熟,情急之下这才冒犯了。」 杨四娘忍不住嗤笑一声,从前只见过倾慕人的少年男子敢千方百计偶遇献殷勤,可今日竟还遇见一个夫人也敢拿这套说辞来搪塞,当下便道:「你方才拦人时分明喊的是梁夫人,现下又说是见她生得有如神女,夫人就算要编也得编个能说得通的话来吧。」 她只当这人是认出了谢神筠的身份,欲要来逢迎攀附之人,见谢神筠神色淡淡地叫婢子把她隔开,没与她计较,便也不再多说,抬步欲走。 却见那夫人犹不死心,追着道:「这位娘子觉得我是胡言乱语有意冒犯,但妾身来自衢州,今次是随夫调动入京,在南地确有一位建观受供香火鼎盛的神女娘娘,她尊号为灵宝天女,我们平日却多称她为梁夫人,是以方才一见这位娘子,竟和观中的神女像十分相似,这才惊讶。」 旁边的许娘子倒是轻讶了一声,似乎也听说过这位灵宝天女:「确实有这样一位灵宝天女,我倒也听说过,原是位济世救人的女菩萨,俗家姓名好似就是姓梁,」她面上晕了点红霞,许是也曾去拜过,问,「可是那位桃花娘娘?」 夫人顿时喜上眉梢,道:「那位夫人的道观传出南地后便被以讹传讹供成了桃花娘娘,可在我们衢南一带,还是多称她为梁夫人的。」 杨四娘纳罕:「竟还真有这样一位神女?」 夫人道:「我正是觉得不可思议,才冒犯地叫住了这位娘子,实是相似非常呢,尤其这位贵女眉间竟似还有神女宝相的庄重威严,我一时竟觉得是那观中的神女像活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只冷淡地看着那把自己拦下来的夫人,一番唱作俱演便把她和梁蘅扯到了一起。 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恰好来了个南地的夫人,又恰好觉得谢神筠生得像那观中的神女。 要真是这种巧合便罢了,谢神筠一行人俱是彩裙金饰,又有僕婢拥簇,一见便知是长安的高门贵女,那夫人自称是随夫调动入京,那也是官眷,不会不知礼数,上来便拦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位未出阁的贵女像观中的神像。 既与谢神筠素不相识,便是觉得像,也该闷在心里,顶多日后拿出去与相熟的人闲聊。 张静言的失踪,想来就是该应在这里了。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嗤笑:「什么神女,不过是个卑贱的乐伎之女,竟也被人捧高称神了。」 今日曲江池边本就往来许多人,今上记挂百姓,来时没有让禁军封道,特许百姓也能入内观礼,加上本就相携来往的贵女夫人,因此方才那场风波已惹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当下四周齐齐一静,便见说话的是个着浓紫锦袍的俊俏郎君,显然出身尊贵至极。 有那觉得眼熟的当下便认出了他正是当朝右相谢道成的第三子,谢兆灵,月前因着铨选风波一事,被夺了功名,如今怕是深恨谢神筠的时候。 瑶华郡主的出身在长安不是什么秘密,她母亲据说只是一个乐伎,因此旁人皆对此讳莫如深,也正是因此,谢氏子弟与她也多有不合。 谢神筠指尖掐进了掌心。 「我确实担不起夫人这样的赞誉,」谢神筠冷漠道,「夫人今日见我便觉得我像观里的神像,来日再见了个相似的娘子,是不是就要把她供上神坛了?夫人既知冒犯了我,便该速速离去,勿再纠缠。」 谢神筠虽生得清冷勿进,但也甚少这样不留情面,她话音一落,僕婢便要将那夫人撵走。 夫人神色一变,面上便带出了些屈辱之意,仍是低声下气道:「是妾身的不是,妾身一时心急,冒犯了这位娘子,还请娘子不要动气,我这便离去。」 话中实在将自己放得委屈至极,隐隐暗指谢神筠仗势欺人。 「你既知冒犯,道歉便算了,还要让人不要动气,哪有这样的道理。」人群之外遥遥传来卢思吟的声音,她今日惯常一身道袍,刻薄至极,「这位夫人好会演的一齣戏,前头幻戏台上的至少还只剩个骨架,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是具骷髅,夫人这样的,披上人皮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人是鬼呢。」 那夫人被堵得面色青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卢思吟这人素来刻薄惯了,对着女子还能温柔上两分,今日这两分温柔却也没了。 她上下打量着那夫人,鄙夷至极:「我从前游歷各地,见过衢南一带还有传说少女是神仙转世,被逼着出家侍奉神像的陋习。你今日敢在这里说阿暮同观中的神像相似,来日传遍长安,阿暮若真被奉为神女转世,岂不是也要被逼着出家了?」 「你若非面慈心狠,便是又蠢又坏。」卢思吟下了定论。 这夫人径直冲着谢神筠而来,被指责之后也不走,还想要暗里给谢神筠安上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头,实在让人不得不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甚而卢思吟想得更多,谢神筠不是正经朝官,虽在太后身边秉笔多年,能与凤阁宰相併论,但若是有人想把她拉下去,能用的手段可就比对付一位宰相简单多了。 卢思吟非要如此坦荡指责于她,便是为着谢神筠的名声着想。 「我看不如报官吧,」卢思吟道,「把她扭送京兆府,让府尹好好查查,万一她还是借了官眷名头的拍花子呢,专找无知少女下手。」 卢思吟一身道袍,气度高华清彻,凛然难犯,叫人不由自主地便信服她的话。 当下身边一圈女眷便齐齐退了一步,惊慌道:「确实听说过这样的手段拐人呢,先是把人盯上,再做困苦可怜或讨好赞誉的模样让人放下戒心,最后再把人骗去偏僻的地方下手。」 「方才阿暮要是应了,是不是她就该说请阿暮一同去那供奉神女的观里拜拜,好藉机对她下手了?」 卢思吟偏过头来便对谢神筠眨了眨眼。 谢神筠眼里晕了点笑意,唤人来:「去叫今日执防的金吾卫来,查一查这位夫人的身份吧,勿要冤枉了好人。」 一场风波消弭,众人担心谢神筠因此郁郁,便热热闹闹地说起了长安城中的新鲜事,又招唿着去看幻戏。 倒是谢兆灵,临走前盯着谢神筠阴沉道:「谢神筠,我看你能风光到几时。」 他自然亦是知晓因为铨选一事太后已经对谢神筠心怀不满的事。 「至少能比你风光得长久。」谢神筠道。 她蓦地上前几步,干脆利落地甩了谢兆灵一个耳光。 谢兆灵大怒,就要动手,却被谢神筠反手卸掉了手腕。 「我的手——」他瞬间痛得冷汗涔涔。 「三郎,姐姐今日就教教你,祸从口出的道理。」谢神筠挨近他,又轻又冷道,「下次再犯,你的舌头也别要了。」 谢兆灵心头陡然窜出一阵寒意。 谢神筠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他被放开了手,一张脸被吓得煞白,当下不敢再开口。 一行人往幻戏表演的方向去,谢神筠摸出了帕子拭手,卢思吟同她落在一侧,道:「我瞧着今日这事恐怕不是巧合,约莫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卢思吟并不知道谢神筠身世有问题,她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如今看似平静的朝堂下暗流涌动。 谢神筠面容平静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卢思吟嘆口气,真心实意道:「阿暮,何必要撞得头破血流去挤那条青云路呢,就算站得再高,生死荣辱也皆繫于贵人之手。前朝的蔺相,神武朝的薛采月,俱是以女子之身得登高位,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始终得不到名正言顺四个字,一朝改天换地,便都零落于尘泥了。」 「这便是你出世离尘的原因?」谢神筠问。 「我情愿做个山水逍遥客。」卢思吟平静答。 卢思吟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她是贺述微教出来的学生,正统二字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若想在朝野建功立业,便只能攀附太后,做佞幸之流,这于她所学治世之道无异于背道而驰。 「阿吟,这日子还长着呢。」谢神筠沉默少顷,转而看向卢思吟,道:「兴许百年之后,史书刻写,我为佞幸,你是贤臣。」 那头杜娘子杨娘子已经在叫她们去捉蜘蛛了。 许娘子兴致勃勃道:「今夜要以蛛丝乞巧,咱们便看看谁的蜘蛛结网最好,那就是能觅个如意郎君呢。」 「那阿暮便不用参与了,她已经与裴珩之定了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如意郎君了。」杜娘子道。 杨娘子忽说:「那可不一定。」她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定远侯不也没成亲吗?」 不远处的花树之中,沈霜野一身月白襕衫,正分花拂柳穿林而过。 果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年轻郎君,如拨云见光,叫人眼前一亮。 谢神筠看他片晌,笑了一声,道:「他不是早早就成了亲了吗,同他夫人恩爱得很呢。」 此言一出众女便想起谢神筠同沈霜野之间有过的那场拒婚风波,心道,如今看来谢神筠果真还是记恨着人呢。 —— 晚间摘星楼开宴,太后携皇帝落座。能上顶楼与天子一同入席的皆是宗室和近臣家眷。 席上皇帝赐菜,有道炙羊肉说是做得极好,叫宫人切开分了赏给众人,果真是外酥里嫩,鲜香扑鼻,人人都说好。 谢神筠陪坐在太后身侧,秦宛心今夜随侍,见谢神筠没有动筷,便悄声问:「郡主怎么不吃?可是身体不适?」 她态度恭敬,声音也轻,但这样近的距离,上座的太后与天子自然也听见了,李璨侧眸望过来,果见谢神筠面色皎然,似是有些泛白,便关切道:「阿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先前与几位娘子一道去看了骷髅幻戏,现下犹觉得有些怕呢。」谢神筠笑笑。 李璨一听便也来了兴趣:「那骷髅幻戏这样逼真吓人么?朕倒是也想看看了。」 太后道:「陛下要是想看,一会儿将那幻戏师召来表演便是。」 李璨已经兴致勃勃地问起了左右幻戏的事,谢神筠盯着桌上那道炙羊肉看了片刻,终是提筷夹了一片,面色如常地送入口中。 片刻后,谢神筠起身离席,没让宫人跟随,只说宴上太闷,要去散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待她独自提灯没入池苑寂静之处,便再也忍不住,扶着花树几欲作呕。 「知道什么是两脚羊吗?」 「你现下太小了,养着也没什么用处,但是肉嫩,吃起来正好。看见她了吗,她比你大一些,养着还有用……」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原来她还是一直站在那口冒着热气的锅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神筠勐然抬头,抵住了来人咽喉。 「你在发抖。」沈霜野道。 谢神筠捏着薄刃的手从来又平又稳,此刻却在微微发颤。 片刻后,谢神筠放松下来,几不可闻地出了一口气。 「带糖了吗?」她问。 谢神筠穿一条玉色丝罗广袖,描着丝缕不绝的云山重雾,此刻那些重雾都像是攀上她的双鬓,湿漉漉的化掉了。 她霜白的侧颜浸着凉汗,终于在这静夜里显出一点脆弱。 沈霜野摸上荷包,想起包里的糖被他倒空了,他头一次生出了后悔。 「没有就算了。」谢神筠说。 语气平静,不见失望。 「你等等。」沈霜野忽然道。 他往来时的路看了看,疾步过去,月白色的襕衫在宫灯映照下有如一道灿灿月华,纵然离得很远,也能看见那道光游曳在漆夜。 沈霜野回来得很快,手里攥了一把小黄花。 「这个是甜的。」 是说不出名字的野花,但能尝出蜜来。 谢神筠一朵一朵的抿干净了。 「甜吗?」沈霜野垂眼看她。 谢神筠没说话。 她扔掉了最后一朵花,攥着沈霜野的衣袖,抬首吻了上去。 冰凉的唇轻轻贴过,还带着花蜜的甜香,谢神筠裹在沈霜野的衣袍里也在瑟瑟发抖,沈霜野握过她的手腕时只觉得冷得像冰。 但她很快热起来,喘息都被吞没下去,在纠缠里变了味道,谢神筠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逐渐挤压的怀抱和撕咬都让她觉得疼痛,唯有面前的人是欢愉的来源。 他掠夺着谢神筠的唇舌,如过境的风雪寒霜,但那肩臂却好似巍峨高山,将霜雪都挡在了身后。 如今这山拥着谢神筠,沈霜野抛掉了浅尝辄止,在绝对的侵占里让谢神筠忘掉了所有。 谢神筠被吻得眸含春水,忽然感觉掌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唔……」她被放开,犹自不能平復,眼里还有失神的懵懂,却在喘息里抿掉了唇上的水润。 「你袖子里是什么?」谢神筠问。 沈霜野眼神很深,他扫过谢神筠的唇,从袖里摸出了他装糖的荷包。 荷包里倒出了一只小蜘蛛。 谢神筠默了默:「你哪来的这个?」 「你们下午的时候不是在那边找蜘蛛吗?」 谢神筠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 沈霜野约莫是没见过长安的乞巧节,真要蛛丝乞巧哪里用得着她们去寻,自有僕婢准备好,到时候让她们去挑,聚在一起寻蛛的过程不过是以此玩乐罢了。 沈霜野正要说什么,前头摘星楼的方向忽然喧嚷起来。 「死人了!」 摘星楼前,天子原本召了那耍骷髅幻戏的大师登台表演,但那被幻戏师操纵着的骷髅甫一登台,其中两具在烟雾散去后竟变成了两具真尸体。 一男一女,死状可怖。 「哐当——」人群顿时慌作一团。 「护驾!」金吾卫立时拔刀护卫天子与圣人左右。 忽然有人颤着声说:「这、这不是谢三郎么……」 第61章 摘星楼前乱作一团,太后到底是久经风浪,传令禁军立时封锁了高台,羁押一众表演的幻术师,又护送宫眷回去,让三司速来勘察。 谢神筠赶回来时便见楼里楼外守卫森严,三步一甲卫五步一羽林,已被禁卫封锁彻底,落针可闻。 「阿姐!」李璨一见谢神筠便似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抓了她的衣袖,「那、那……」 李璨脸色煞白,一想起台上两具尸体可怖的死状便冷汗涔涔,他原本就体弱多病,此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没事。」谢神筠温声安抚,「先送陛下回宫。」 她扫过禁卫封锁的高台,掩去了眸中的森寒凌厉。 七夕节上为天子表演的骷髅幻戏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人,顷刻掀起轩然大波。 今夜负责督巡曲江池护卫天子的神武卫遭了训斥,大将军隋定沛更是在太后与贺相面前跪地请罪,太后明面上只让他回去闭门思过,另外宣调了宣盈盈和郑镶守在清静殿外。 李璨今夜受了惊吓,身边离不得人,谢神筠守在他身边。太后召了御医来给他开了安神汤,谢道成求见时李璨刚刚睡下。 谢道成失了一个儿子,在伤心之余却又迅速冷酷起来,他立在殿中,眼角细纹被宫灯一照,显出刀锋似的凌厉。 「娘娘,微臣如今只担心三郎的死是冲着谢氏来的。」 「是哀家这些年站得太高,养大了谢氏子弟的心。」太后坐在殿上,髻上凤衔珍珠华美冰冷,「三郎若是争气,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谢氏近年来人才凋零,族中子弟多借恩荫任职闲差,本身没什么能力,偏偏又能凭着谢氏的名头仗势欺人,但凡顶了一个谢字,便是人人都要巴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但三郎到底姓谢,如何能容得旁人这样凌辱他,这不仅是要败谢氏的颜面,矛头更是冲着娘娘来的,其中用心险恶,娘娘不得不防。」谢道成拜下去。 太后眼底浮出丝缕冷意:「是啊,哀家这个位置坐稳了,有人便要坐不住了。」 —— 大理寺灯火通明。 严向江面色肃然,心知今夜这案子不仅要查得清楚,还得查得快。天子御驾受惊便是捅破天的大事,遑论两名死者一人是衢州长史的官眷,一人还是当朝右相谢道成之子。 他拿到了仵作验尸的结果,先问:「死因是颈部受创?」 「是,应该是极薄极利的凶刃所致,一刀割喉,但伤口被破坏过,」仵作道,「听说两名死者被发现时是在幻术师的表演中被傀儡丝操纵,傀儡丝细而坚韧,确实可能勒进伤口造成破坏。」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死后才被做成傀儡的?」 「人死之后伤口处的血会很快凝固,生前上和死后伤是截然不同的,」仵作道,「但是他们被杀之后应该很快就被傀儡丝勒住了伤口,丝线也因此凝进了血里。」 既是如此,那群幻术师便脱不了干系。 仵作又道:「除此之外,这名男子手腕有折断的新伤,舌头也被割下来了。」 严向江一怔,追问:「女子身上没有吗?」 仵作摇头:「女子身上并无多余的外伤。」 兇手连杀两人,俱是一刀割喉,女子身上没有外伤,谢兆灵身上却有被凌辱过的痕迹……难道兇手是冲着谢三郎来的,女子只是遭了无妄之灾? 严向江落定主意,抬步往刑堂而去。刑部尚书吕谨同江沉分坐上首,共同会审涉案人员,他进去之后将仵作验尸的结果递了上去。 下头的幻术师正是御前操纵傀儡那人,他受了刑,又心知自己遇上了滔天大祸,指天发誓自己毫不知情。 「那两人被害时间同你操纵傀儡的时间如此相近,不是你还有谁?」 「我当真不知!」幻术师道,「我受召前去摘星楼为天子和圣人表演幻戏之前,一直在西苑的幻戏台,绝不可能去杀人。」 这倒是真的,严向江早已让禁军查清了这群幻术师的行踪,他们从今日午时开始便一直在西苑表演,来看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没有作案的时间。 严向江冷声质问:「即便不是你,你也一定和兇手脱不了干系!否则这两具尸体是如何变成你操纵的傀儡的?」 幻术表演可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众目睽睽下骷髅被掉包成了尸体,必定是有幻术师的相助。 那幻术师开始仍是出言狡辩抵死不认,待严向江说要给他上刑时,他忽然脸色一变,目中竟放出一丝凶光—— 严向江在大理寺中见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犯人,也见过他们凶性大发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忙大喊:「按住他——」 那幻术师原本双手被铐,此刻竟硬生生挣脱开来,狱房中忽地灯灭鸦啼,一群黑压压的乌鸦立时生扑而来! 侧旁寒光一闪,江沉刀已出鞘,将那欲暴起伤人的幻术师钉死在了地上。 堂中众人皆惊魂未定,狱卒再一探鼻息,那幻术师赫然已经毙命。 江沉微微沉默,道:「对不住,情急之下没掌握好分寸。」 严向江哪里还能去追究江沉杀了嫌犯,先前那情形何等可怖,他都尚且躲避不及,更别提堂中还坐着吕谨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呢。 「自然不是江指挥使的过错,谁也不曾料到这嫌犯竟如此兇悍,」严向江稍一踌躇,道「只是嫌犯已死,这案子……」 江沉扶刀而立,此刻缓缓擦拭着刀上的鲜血,俄顷收刀回鞘,道:「嫌犯自知事情败露难逃一死,临死前欲反扑杀人,被我等当场格杀。这案子,不就结了吗?」 他微微含笑,却让严向江心底陡然冒出寒意。 江沉今夜督查此案,方才在堂上时他却没有开口,他现在说结案,到底是……谁的意思? 严向江先去看了吕尚书的脸色,却见他似乎是被方才的刺杀吓到了,正被衙役扶着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吕谨微不可察地一摇头。 「不妥,」严向江定了定心神,「且不说这幻术师只是嫌犯,便是他真的是兇手,那他杀人的动机何在?此案事涉天子安危,还是应当将来龙去脉都查个清楚,如此才能向陛下交代。」 江沉按着刀鞘,久久不语。 「还是严大人想得周全。」漫长的一瞬过后,江沉缓缓道。 严向江松了一口气。 「照这个幻术师死前的反应来看,只怕他当真是和这案子有关系,只是人已经死了,却是问不出更多。」他沉吟片刻,道,「将两位死者的僕婢带上来。」 衢州长史的夫人姓柳,洛阳人士,今次是第一次来长安。 严向江深思,既是第一次来长安,那就不存在积怨已深的情况。 「你家夫人出事前都去了什么地方?平素可有与什么人起争执?」 那婢子微一踌躇,道:「我家夫人为人很是和善,从不与人起纷争的……」 严向江看清了婢子面上的一分犹豫,喝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如实招来!」 婢子害怕,哭着说了今日曲江西苑内的一场风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待谢兆灵的小厮被带上来,也是说了谢兆灵今日只与谢神筠起了冲突。 严向江却是越审越心惊。 难怪江沉要急着结案,照这婢子口中所说,杀了这两人的兇手,嫌疑最大的竟是瑶华郡主! —— 严向江夤夜入宫,捏着审问一夜的口供卷宗匆匆去了政事堂,贺述微今夜通宵在此,显然是在等着审问结果。 他手里那份口供忽然变得滚烫至极。 「贺相。」 深夜阖宫皆静,严向江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这便是死者僕婢还有那些幻术师的口供。两位死者的僕婢皆说昨日白日里死者同人起了冲突。」 贺述微已经看到了口供中的那个名字:「瑶华郡主?」 严向江只觉这案子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敢再查,只能让贺述微来拿主意。 「昨夜大理寺会审时北衙的江沉也在,他与我前后脚进宫,此时应当也去太后面前回话了。」严向江道,「贺相,这案子竟然牵扯到了瑶华郡主,还要如何审?」 不,不对。 贺述微捏着口供细细看过,这案子的手法绝非谢神筠的风格,没有证据,仅凭两份口供也不可能定谢神筠的罪。 只怕这桩案子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大的风波。 他收起卷宗,肃容道:「这桩案子毕竟惊扰到了圣驾,审问结果也该向天子回禀。明日一早,便将卷宗呈于御前。」 —— 翌日清静殿晨议。昨夜曲江池宴杀人案传遍朝野,今日一早,殿门大开,三司主理的官员跟在贺述微身后踏入殿内。 「有结果了?」太后坐在殿上,女官立刻将严向江带来的卷宗呈了上来,她翻了两页,倏然抬头怒斥道,「这便是大理寺审问的结果?竟是要污衊当朝郡主为泄私愤杀人么!」 严向江立刻下跪:「微臣不敢,实是死者僕婢口供如此,臣又查访了今日在西苑的一众人等,皆说郡主确实与两位死者有过争执,不知可否请郡主来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况?」 贺述微亦道:「此案如今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若当真与郡主无关,那也应当还她一个清白。」 谢神筠身兼内制舍人一职,今日也在圣人一侧旁听政事。她已经知道大理寺的审问结果,当下便泰然一拜:「圣人,严大人既是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我绝无杀人之举,问心无愧,可否容我殿上自辩?」 太后准了。 谢神筠立于殿上时神色坦然。 「郡主,不知你昨日是不是与衢州长史的夫人、还有谢三郎有过冲突?」 「确实有过冲突,杜杨几位娘子皆是见证。」谢神筠将昨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 「这么说,郡主确实伤了谢三郎的手腕,也曾训斥了他?」严向江问。 「不错,」谢神筠颌首,不见躲闪之意,「三郎辱我母亲,我既是他的姐姐,姐姐教训弟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谁不知道谢神筠这个姐姐前段时间才让弟弟被夺了功名,二人积怨已深,有今日这场冲突实在不意外。 太后闻言骤冷:「他竟敢辱你母亲?」 「不敢说出来脏了圣人的耳。」谢神筠平静道,「况且我与三郎是姐弟,教训过他让他不敢再犯便罢了。」 严向江听出了谢神筠的意思。 但他在大理寺断案无数,最是知晓有些激愤杀人的案子便是因为一时口角,夫妻父子姐弟之间都有可能,兇手往往就是看上去最亲近的人。 「那敢问郡主,昨日摘星楼夜宴开席之后,中途您离席了片刻,直到谢三郎的尸体被发现您才匆匆赶回来,敢问那段时间您去了何处?」 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柳夫人和谢三郎都是死后立即被抛尸,偏偏在那之前谢神筠离席,至案发后才归。 谢神筠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立刻想到了那盘炙羊肉。 前因后果瞬间清晰无比。 席上那盘炙羊肉就是冲着她去的,为的就是要让她在案发时间里没有不在场证明! 谢神筠昨日一直和一众贵女在一处,有目共睹,唯有开席后的那段时间,她独身出去了。 谢神筠心念急转,面上不露分毫:「也是陛下说要看骷髅幻戏,我昨日在西苑时匆匆扫了一眼,觉得殊为可怕,开宴后也犹有余悸,后来听陛下说还想要将那骷髅幻戏召来表演,便有意避了出去,去了离摘星楼不远的亭池边吹风。」 座上天子点点头,道:「阿姐……郡主一向对怪力乱神之事甚是忌讳。」 严向江立刻追问:「可有人证?」 那个时间点,她和沈霜野在一起。 但谢神筠不会说。 「没有。」谢神筠冷声道,「我昨日虽是与两位死者起了口舌之争,但也不至于因此杀人。昨夜中途离席的何止我一人,宴上侍宴来往的宫人便有上百,苑中值守的禁卫更是无数,唐御史家的大娘子因为午后坏了肚子,未曾赴宴,杜侍郎家的三公子昨日宴中也出去与人私会,还有——」 她目光瞥过沈霜野,道,「定远侯昨晚也是在兇案发生后才匆匆赶至摘星楼的,严大人怎么不怀疑他们?」 沈霜野听她提起自己的名字便抬眼望过去,正对上谢神筠清凌凌的目光,一触及分。 他没有开口,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恩将仇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谢神筠没有理他,条理清晰道:「严大人,你如果是怀疑我杀了人,那便请你拿出人证物证来,我无需向你证明那段时间我没有去杀人。」 殿上亦有人觉得仅凭此怀疑瑶华郡主杀人实在有些牵强附会,退一万步说,谢神筠若当真怀恨在心,她掌北司刑狱,自然多的是办法教训两人,何至于当众杀人,还抛尸御前? 若是不在宴席上就要被怀疑,那岂不是他们都是嫌犯了? 尤其方才被谢神筠提到的那几位大人,更是因此心惊,立刻出言为家中儿女辩解。 有人道:「昨夜曲江池宴,参与者何止千人,严大人总不能挨个怀疑过去吧?」 可是谢神筠嫌疑最大! 瑶华郡主凛然难犯,严向江在这种质问下被逼出冷汗,立时脱口而出:「可经仵作查验,杀害两名死者的兇器是极薄极利的利刃,郡主腰佩龙渊,剑锋薄如蝉翼正是此剑特性!」 殿中蓦然一静。 严向江额间冷汗渗进衣领。 他道:「昨夜兇手杀人,再在众目睽睽下抛尸,还要避过苑中巡视的禁军耳目,若非是对曲江苑和禁军防卫熟悉无比,怎么可能做到如此缜密?」 众人心中霎时一凛。 查到此时,杀人抛尸能避开禁军耳目才是重点,昨日是天子御驾出行,尚且有人能在御前杀人抛尸,若是有人想要刺杀天子呢? 「我昨日未佩龙渊。」谢神筠缓缓道。 「但我听说郡主还擅用霜刀薄刃,威力不在剑锋之下……」严向江硬着头皮道。 谢神筠从前遭遇的那几场刺杀案可都是大理寺审的,其中细节严向江再清楚不过,他也是因此才知道谢神筠武力之高竟不亚于能以一当十的宫中禁卫。 「严大人,昨日我与死者之间闹出的那场纠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兇手因此起意嫁祸于我也不无可能。」谢神筠眸光一凛,「我听说昨日操纵傀儡的那名幻术师死在了大理寺刑狱之内,此人分明有大嫌疑,却死得不明不白,严大人今日这样笃定我是杀人兇手,到底是因为怀疑我,还是想要藉机剷除异己?」 颠倒黑白! 严向江脑中嗡鸣,气血上涌。 那幻术师分明死于江沉之手,谢神筠话中却隐隐暗示是他大理寺卿受人指使、在藉机构陷于她! 再一深思,大理寺到底是要藉机将谢神筠拖下水,还是想要以此攻讦站在谢神筠背后的太后? 此言一出,一桩杀人案便会立即变成朝堂党争。 果然,御史台便有人出列陈词,说大理寺怀疑郡主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的臆想。 亦有人出列抨击谢神筠既为兇案嫌犯,便该接受大理寺查验。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荒谬。」太后终于开口,「严大人,你这是要逼着郡主承认吗?」 「微臣不敢。」严向江伏地请罪。 贺述微此前未置一词,这时也开口:「口舌之争不足以为证,不过郡主身上确实疑点甚多,严大人破案心切也是为着天子安危着想。为证郡主清白,便请郡主配合大理寺调查。」 「那是自然。」谢神筠同样肃容,「还请三司彻查此案,还我一个清白。」 第62章 大理寺的刑狱谢神筠并不陌生,却是头一次以嫌犯的身份踏进来。 官吏狱卒不敢怠慢,审问时也再三小心。 「郡主从摘星楼离开后是朝什么方向离去的,去了何处?」 谢神筠仍是知无不言:「我从摘星楼的角楼离开,往东北方向走,去的约莫是一处临水而建的水榭,种了许多花树。」 谢神筠想起来什么,「对了,我路过的时候瞧见路旁开了许多黄色小花,一时兴起摘了一些,后来惊闻摘星楼变故,那些花应该也落在原地了,你们可以派人去查,一看便知。」 曲江池自昨日后便被封锁,洒扫的婢子自然也不能入内,倘若谢神筠说的是真的,那那些痕迹应当还在原地。 审问的官员让差役速去曲江池查验。 谢神筠问:「那两名死者死前都有什么人见过他们、在哪里见过他们?」 她问话太过理所当然,审问官下意识答:「谢兆灵原本与祝祭酒家的三公子约了未时一起打马球,但谢兆灵一直没去,他的小厮说谢兆灵在……挨了你一巴掌后便准备回府,不知为何又留下了。至于那位柳夫人,她倒是一直未曾离开西苑,中途让身边的婢女回府取了一样东西,婢女回来之后就没看见她,直到摘星楼案发。」 「那位柳夫人是让婢女回去取什么东西?」 堂中灯火通明,谢神筠容光摄人,让人不敢直视。 负责审理的三司官员互相对了一个眼神,迟疑道:「是一尊灵宝天女像。」 另一头大理寺重审曲江杀人案,这一查却是再次发现了疑点。 「这位柳夫人的夫君衢州长史去年的考绩只得了中下,不降职罚奉就是万幸,但却于上个月得以补卫尉寺武库署史的缺,因此这才赶来长安。关键是提拔手续一应俱全,挑不出错漏来。」严向江道,「这案子背后果真还藏着玄机。」 严向江命人将柳夫人的婢女带上来,重新审问。 「你家大人是才到长安,柳夫人那日是为何会前去曲江池?」 那叫春桃的丫鬟道:「是听说那日是七夕节,圣人也会去曲江池开宴,来往的皆是皇亲贵胄,夫人刚至长安,便想着能否去结识一二官眷,这样日后也好在长安城中走动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听说?」严向江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中的疑点,「听谁说?」 「应是听我家大人说的吧。」春桃道。 吕谨正在仔细端详从柳夫人婢女身上得来的灵宝天女神像,他微微眯眼,招唿严向江过来看:「你看这神像,是不是觉得十分眼熟?」 那神像端庄威严,五官柔美,低垂的眉眼带万分慈悲,但确实是越瞧越说不出的眼熟。 严向江拧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婢女的证词忽地在他脑中闪过:「郡主!」 这神像竟和谢神筠十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若是将眉目间的慈悲换成冷意,那低眉敛目的神态就几乎与谢神筠一模一样了。 怪道那位柳夫人拦住谢神筠说了那许多话,他们还以为只是妇人的攀附之词,但这神像果真与谢神筠相似,那便值得怀疑了。 严向江立刻看向春桃:「这尊灵宝天女像是你家夫人一直供奉的?」 春桃有一瞬迟疑,但狱中阴森可怖,她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如今已是怕极:「不是。这尊灵宝天女像是夫人上京之前才从观里请回来的——」 「而且,这尊像似乎同从前我与夫人一道去进香时看到过的神像有些不同。」 严向江闻言精神一震,直觉这尊神像似乎就是重点。 严向江问:「哪里不同?」 春桃似是仔细回想:「灵宝天女在我们衢州又被称为桃花娘娘,是求姻缘的,因此供奉在观中的神像眼如桃花,唇边含笑,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而这尊……倒是更像那日夫人拦下的那位娘子,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若非是那位娘子眉间没有神像的慈悲,我几乎都要以为真是神女活了呢。」 神像,又是神像。 严向江苦苦思索,这尊神像在这件案子里到底代表着什么? 「难道是柳夫人发现神像和郡主长得相似,故意想要以此来讨好接近她吗?」 「不,」吕谨在此时轻声道,「这桩案子或许确实与郡主有关。」 他盯着那尊神像,从来慈眉善目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复杂难言,「她口中的桃花娘娘原本姓梁,是十四年前死在端南的一个大夫。」 严向江怔然,不明白这和郡主有什么关系。 但吕谨却是知道,谢神筠正是水患之后的端南遗民。 当年灵河渠那件案子,总算是要被翻出来了吗? 那头主审谢神筠的官员又问了许多细节,执笔的小吏将她的供词记录下来。 不多时前去曲江苑探查的狱卒回来,查验到的情形果真如谢神筠所说。主审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若谢神筠当真如她所说是走的那条路,那便与死者被害前的行踪对不上。 虽不能排除谢神筠说谎的可能,但至少现在他们也没有证据。 他正要开口,却见刑部尚书吕谨匆匆而至。 「郡主,这尊神像可与你有关系?」 那尊神像被放到谢神筠面前,柔美慈悲的眼似乎正悲悯地看着她。 「与我有什么关系?」谢神筠波澜不惊,抬眼时正对上吕谨的目光。 「郡主不觉得这尊神像与你十分相似吗?」 谢神筠这才仔细看了,片刻后却是微微嘆了一口气:「这便是柳夫人所说的与我十分相似的灵宝天女像了吗?果然是相似非常。」 她冷冷道:「看来那位柳夫人确实是早有预谋,蓄意接近于我。」 —— 那尊灵宝天女神像与大理寺的供词一併被送入太后的琼华阁案头。 杨蕙细细翻过大理寺的供词,指出供词中许多不合理之处:「此案来得蹊跷,倒像是一心冲着郡主去的。这位柳夫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有意构陷。」 秦宛心此时道:「可若真是有意构陷,栽赃郡主杀人的手段却是稍显拙劣了,郡主并没有真的杀人,只要大理寺一查,便能洗清嫌疑。」 杨蕙摇头:「或许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想通过三公子的死来离间郡主与谢大人的关系呢?」 她望向太后,轻声道,「郡主原本和谢大人的关系便算不上亲厚,又出了铨选一案,听说郡主近来也不在谢府住了,而是另府别居。」 谢神筠与谢道成不合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还有东宫这个共同的敌人在,两人面和心不和倒也罢了。 但如今随着太后重用谢氏子弟,这种不和便愈发明显,铨选一案就是谢神筠不满的证明。 秦宛心似是疑惑:「可这尊神像能同郡主有什么关系?」 太后目光凝在端南水患四个字上。 她根本没有在意神像与谢神筠极为相似的面容,而是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这里。 端南水患,太后唇边浮出冷笑,从张静言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灵河渠的案子没有完。 张静言在查灵河渠的案子,也迟早有一天会查到她身上。 如今,这背后一直在盯着她的那些鬼影终于要现出原形了。 —— 夜已昏沉,大理寺门前的灯笼挑起两盏冷光。 衙役恭恭敬敬地送谢神筠出门,连带着严向江的态度也不如今日朝上凌厉。 那尊与谢神筠十分相似又被刻意修改过的神像顿时让柳夫人接近谢神筠的目的变得扑朔迷离,遑论还有一个无缘无故却得以晋升的衢州长史。 严向江看谢神筠孤身一人,身侧并无僕婢,便道:「我派人护送郡主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不必了。」谢神筠道,「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严向江定睛一瞧,果然看见阶下停了一辆马车,通体朴素毫无装饰,也并没有挂谢府或是宫中的牌子,一时迟疑,谢神筠却已经掀帘上车了。 —— 「从前都是审人的,如今这被审的滋味如何?」沈霜野撑膝坐在马车里头,语气难辨。 谢神筠神色淡淡,看不出端倪:「十分一般。」 这马车从外面看着简单,进来之后看里面的陈设更简单,往常她从刑狱出来后要用来净手的帕子没有,热茶也没有。 她看了一圈便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只能收回目光,盯着沈霜野。 「去哪?」 端坐在对面的沈霜野毫无体贴的自觉:「把你卖了。」 谢神筠一身水色丝锦,袖间满绽白牡丹,她今日没描花钿,因此容色愈显剔透,额间缀下的玉珠润了她肌薄透白的眉心,如牡丹凝露。 「记得卖个好价钱。」那缀珠随马车的走动而轻轻摇晃,谢神筠道,「我不便宜。」 沈霜野道:「大理寺肯放你走?」 「他们没证据。」谢神筠道,「再说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沈霜野正襟危坐,语气是全然的纯善:「我不清楚啊。」 他衣间染黛,那颜色敛尽了他身上的锋芒,让他在端坐时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证明自己做了一件事很简单,但要证明自己没做却很难。」谢神筠动了动手指,说,「不过这件案子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我做没做。」 那尊灵宝天女像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幕后之人的恶意,但这手法太迂迴了。 谢神筠垂眸凝思,许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倘若张静言当真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那他根本没必要做这许多,直接向太后戳穿这件事是更简便容易的做法。 除非这只是个开始,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但你现在已经被套进去了。」沈霜野道,「你准备怎么做?」 查,那就顺了幕后之人的心意,不查,那杀人的嫌疑便会一直留在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没有回答,她轻轻捏住了手腕,像是握着曾经戴在她手上的镣铐。 镣铐这种东西,要么用钥匙打开,要么暴力破坏,总归都是构不成威胁。 马车到了,谢神筠掀帘一看,才发现是停在兴庆坊的宅子,门外还站了一个人。 红袍带刀,眉眼凌厉。 是郑镶。 「你怎么来了?」谢神筠下车道。 「郡主不请我进去?」郑镶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在谢神筠下车之后又慢悠悠地离开了。 郑镶跟在谢神筠身后进去,看过院中的小桥流水明月清波,道:「这宅子从前没有见郡主住过。」 「你盯着我?」谢神筠语调稍冷。 「属下不敢。」 槅门大开,夜风送进凉意,谢神筠进了花厅,让人开窗。 「什么事?」 「那个柳夫人的死是怎么回事?」郑镶问。 谢神筠道:「我不清楚。」 郑镶隐忍一瞬:「我听说那日曲江池苑,她拦住你叫你梁夫人,你——」 「张静言失踪了。」谢神筠打断他,冷冷道,「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郑镶脸色瞬间变了:「他失踪了?」 「不过这不重要。」谢神筠像是没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叫杜织云进来。 「让你吩咐许则的事,都做好了吗?」谢神筠问。 杜织云道:「我亲自去的,都做好了。」 谢神筠微一颌首,重新看向郑镶:「梁夫人也好,张静言也罢,他们都不重要。至少我不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威胁。」 「你什么意思?」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你如果担心谎言被戳穿,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掉被你欺骗的人。」谢神筠轻声道。 「不可能,」郑镶握紧了手间刀,「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太后的地位根本无可动摇。 郑镶道:「况且梁夫人的事一旦被捅到太后面前,先死的会是你我。」 「那就让它捅不上去。」谢神筠冷声道,「一桩杀人案算什么,要是谢道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弹劾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你觉得谁还会有精力来关注这件案子?」 谢神筠根本不在乎这桩案子,她只要掀起一阵更大的风浪,把所有人都卷进去,那这件案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沉底。 郑镶惊讶,终于想起了许则是谁——一个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第63章 月照霜林,流水逐花。 谢神筠让人送走了郑镶,自己回了屋。 沈霜野从屏风后绕出来:「这就是你的办法,通过弹劾谢道成来转移百官对这件案子的注意力?」 他不仅没有走,看来还听到了谢神筠和郑镶的谈话。 谢神筠面色不改,她落在条案后,指尖扫过书架,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又一本的帐簿。 谢神筠对自己的位置从来看得很清楚:「朝堂之上唯有权势和利益能够长久,你以为从前东宫与后党为何能分庭抗礼那么久,因为他们本就有共同的利益,他们靠端南水患案扳倒了中书令王兖,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并且在之后数年里仍然保持了这种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过去的数年里,朝堂的局势一直呈现一种三足鼎立的态势。皇后、东宫,还有居中调停的贺述微,而神宗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他们斗来斗去。 但这种对立不是一成不变的。 实际上无论哪朝哪代,权力之争从来都只是帝王与臣子的博弈。 穆宗皇帝换过三任太子,朝堂人才更迭,政事堂群相在那时初见端倪,明宪四相屹立朝堂三十余年始终不倒,直到贺述微的崛起和王兖的落败,宣告着从穆宗朝到神宗朝,达成了一次权力的集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道成与陆周涯才有着共同的利益,皇后与东宫不过是他们双方推出来的傀儡。他们可以彼此争斗,也能在抗衡皇权时达成合作。」 「延熙八年以后,谢道成提拔俞辛鸿进入工部,从那个时候开始,工部的修缮营造、採买兴建悉数过于他手。延熙十年,贺相提拔谭理入工部,想让他做卡在工部的一道线,但谭理最后自己越线了。」 谢神筠翻开一本帐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有如蚂蚁筑穴,架空了整个工部。 谢神筠道:「延熙十二年,陆氏六名子弟皆受斜封官,是吏部签的文书,延熙十七年,周守愚下到庆州矿山,自那年起,庆州每年上报到工部的冶铁数量便有了数十万斤的缺口,单单是私铸兵甲可用不了这么多的铁,更大的一部分还是被私下倒卖了。」 谢神筠一页一页地翻着帐目。她在延熙八年入朝,至今十四年有余,她曾经过手的每一笔帐、提拔过的每一个官员,他们背后又分别站着谁,谢神筠都记得清清楚楚。 世家在关北江南兼併田地,勛贵靠漕运工程敛财,黄金白银从矿里开出来就沾着泥和灰,流转的过程中又经了多少人的手,从来就不会干净。 但沈霜野看着她面前的帐本,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你根本不是被逼无奈,就算没有这桩案子,你也会很快让人弹劾谢道成。」曾经有过的那场雨夜谈话再度浮现在沈霜野眼前,「你要取而代之。」 那些证据非一时之功,难以想像谢神筠在背后到底谋划了多长时间。 权力之争,争才是重点。 纵观过往,谢神筠以矿山案杀掉了东宫太子,又借下毒案重新返回朝堂的中心,新帝登基后谢家的权势达到鼎峰,但同时也意味着谢神筠的利用价值只剩下了联姻。 随后铨选舞弊案便让谢氏一门遭受重创,但这对谢神筠来说还不够。 她还没有站到不能被取代的位置上。谢道成在太后身边一日,朝中便有一个可以和贺述微分庭抗礼的宰相,那就没有谢神筠的位置。 她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所有挡了她争权夺利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那你呢?」谢神筠放下了帐本,轻缓道,「沈霜野,你今夜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缓步而动,侧影随清波宛转,曼妙如幽昙开落。 「本来是想问一问你现下有什么打算,」沈霜野道,「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是么?」谢神筠停在他身前,仰脸看他,「我以为你是看见了郑镶,才折回来的。」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从前听说瑶华郡主裙下之臣无数,上至禁军统领,下至监察御史,皆为郡主囊中之物。」 「可如今入幕之宾在侧,裙下之臣就该是过去了。」谢神筠轻轻笑了一下,「况且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郑镶,从前合谋想要杀我吧?」 她点在沈霜野胸口,有些疑惑。 「你也说那是过去。」沈霜野握住她指尖,「如今你我关系不同,自然不同。」 「你是大人物,也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吗?」 她指腹轻轻擦过沈霜野掌心。 沈霜野从谢神筠的眼神里意识到什么。 「哦,我大吗?」他箍着谢神筠的脸,强硬地俯身下去,却又堪堪和她隔了一个唿吸的距离。 眼神幽深而危险。 「我没摸到,怎么知道?」谢神筠轻声说。 上次在花船上时谢神筠只摸到了他的里衣,她那样克制而吝啬,不肯给出更多。 沈霜野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去描绘轮廓。 唿吸一点点急促,她鬓边白昙浮在月华光影里,幽暗静谧得仿佛随时都能被揉碎。 谢神筠眉目清冷,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异常乖顺,那低垂的眼、雪白的脸,万分隐忍又故作平静的表情,总是能勾起人强烈的破坏欲。 「我还没沐浴。」谢神筠倏然停住,就要收手。 但沈霜野吃过一次亏,按住她的手,不许她退:「我带你去。」 他抱着人进去,在进去的时候抵得很深。 浴池也很深,热水漫过谢神筠雪白肩颈。她攀在边缘,水被带进来时有烫到的错觉。他坚硬粗糙,她细腻柔软。 热水里什么都是烫的,无论是落下的唇舌还是搂紧她的手臂。谢神筠愈往前,他就进得愈深,逐渐在雾气中红了眼,是沸腾的欲。 谢神筠受不住,一双含情目盈着潮气,湿漉漉地将两个人都裹进去。她愉悦时柔软的嘆息迴响在沈霜野耳边,让沈霜野只想听到更多。 沈霜野把人严严实实地罩住,也把她的退路都堵住。他顶住谢神筠的膝,让她悬空,下落时也一併将她的声音堵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水漫浸过青砖,到处都是湿的。 —— 夜已深了,沈霜野枕在她身侧,英挺的眉眼沉在灯火余辉下,淡化了他与生俱来的那种锋芒锐利。 谢神筠披衣起身,在屋外唤来阿烟,低声吩咐:「你去吩咐江沉,让他找人盯着沈霜野的行踪,尤其是他单独面见陛下,或是见了政事堂几位宰相和裴元璟的。」 「他身边的况春泉和林停仙,也一併查,」谢神筠目光很冷,道,「另外,从今天开始,着人盯着定远侯府的动静,尤其是驻扎于府内那两百铁骑的动静,凡有异动,立即来报。」 但凡侯爵以上或是世家大族,可养五百人的部曲。但定远侯府内的两百铁骑可是实打实地经歷过战场厮杀的精兵强将,以一当十毫不为过。 谢神筠见识过太子逼宫那日沈霜野率兵阻挡的锋芒,让她不得不防。 她绕过青白花壁,去看明月在水的倒影。水中人面容模煳,微风一皱便顷刻破碎。 沈霜野今夜来此的目的绝不单纯。 今夜在看到郑镶之前,沈霜野便在问她的打算。在此之前沈霜野来提醒了她张静言的失踪,还掺和了谢神筠和宣盈盈的交易。 从沈霜野回京开始,他看似游离在朝堂之外,不涉党争,实则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谢神筠作对。 谢神筠不会忘记沈霜野曾经是真心实意地要她死。沈霜野有种近乎于残忍的天真,他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为了他的道能杀尽所有当杀之人。 他们在缠绵和欢愉里将对彼此的杀心压了下去,但那只是一时的温存和平静,情爱对他们而言是随手可抛的东西,不值得在意,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张静言的失踪或许和他没有关系,但曲江池的案子,他一定知道什么。 「睡不着?」嗓音微哑,在夜色里泛出凉意。 谢神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沈霜野不知何时出来了,站在白玉阶上,隔着一池静水和清风明月。 「我饿了,」谢神筠和他对视片刻,若无其事道,「我要吃面。」 沈霜野看了眼青白花壁旁的漏刻,刚过子时:「让厨房的人去煮。」 「她们都歇下了。」 谢神筠从不要人守夜,因此除了隐在暗处护卫的暗卫,院中安静空旷,不见人影,惟余蝉鸣流水滚过深夜。 沈霜野慢慢道:「我刚才还见着了你身边那个丫鬟。」 「她出去了。」谢神筠眨眨眼,说,「而且她不会煮面。」 最后沈霜野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厨房在哪?」 谢神筠给他指路。 沈霜野没动,站在原地看她。 「我不去,厨房油烟重。」谢神筠理直气壮地说,「灯在廊下。」 沈霜野看了她半刻,取了挂在檐下的绛纱琉璃宫灯,重新点灯罩纱,在夜中照出一道朦胧的影。 他提着灯走远了。 谢神筠在他身后道:「不要葱姜蒜,少盐少油。」 「知道了。」沈霜野没回头。 一碗清汤细面,沈霜野用厨房里熬的鸡汤做底,这汤约莫是明儿一早要用来熬粥的,被他用了一半。 加了两片酸萝蔔,黄瓜丝垫底,因为谢神筠不要葱姜蒜,看上去尤为寡淡。 但谢神筠吃的时候没说什么。 「味道怎么样?」沈霜野不饿,因此只煮了一碗,但他看着谢神筠在灯下吃面,却觉得自己也饿了。 「还行。」谢神筠挑着细面。 她想到了最关键的那盘炙羊肉,那是梗在谢神筠心底的一根刺。 有人想要逼谢神筠吃下羊肉后离席,那就得先保证她一定会吃。 而那盘羊肉是天子所赐,又经秦宛心在宴上提醒,才逼得她不得不吃。 「想什么呢?」沈霜野敲了敲桌,带点桀骜不驯,怀疑地盯着她,「不好吃吗?」 谢神筠敛住思绪,把碗里的黄瓜丝挑出来吃了,剩下的汤和面都进了沈霜野的肚子。 沈霜野沾了一身油烟,重新去沐浴了。 —— 翌日,曲江池苑的这桩案子还未有结果,群臣入殿后甫一站定,御史台许则上书一言激起千层浪。 「臣要弹劾右相以权谋私,不仅在太庙修缮中指使工部尚书谭理中饱私囊,还在先太子彻查工部帐目时以假换真,矫饰帐本,瞒天过海。」 殿中一静,而后便如滴水入滚油,炸起轩然大波。 谭理脑中嗡鸣一声,怎么又是他! 当即喊冤道:「绝无此事!」 谢道成也道:「一派胡言!太庙修缮时我任职吏部,根本不曾参与具体的营造事宜,数次朝议也是与政事堂诸位宰相共同商议,况且当时先太子彻查工部帐目与我有何干系?矫饰帐本纯属无稽之谈!」 许则在殿中的喧嚷私语中镇定依旧:「今年二月时工部挪用修宫款一事臣便具表上奏弹劾过,当时圣人令先太子主理帐目稽查,同查帐目的还有时任北司指挥使的郑镶。当时的稽查结果以工部帐目并无问题结案,但微臣这里还有另一份帐目,里面详述了前任尚书省左僕射、统领工部的陆周涯和右相合谋,十余年来巧立名目,假公济私,从朝中各项宫殿修缮、河渠工程中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之举!」 他深深拜下去:「请陛下彻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朝上众臣互相碰了一眼,没敢开口。左右内侍将帐目呈上皇帝案头,皇帝却先去看了侧旁的太后。 贺述微问:「工部帐目有假,你当时为何不说?」 许则道:「当时主理稽查的乃是先太子,陆周涯是昭毓太子岳父,随同协查的亦是圣人指派的北司指挥使,当时他二人合查工部帐目皆没有问题,臣岂敢多言?」 他话中字字不提包庇,却字字都在暗指昭毓太子与当今太后徇私,共同按下了工部的帐目问题。 许则再拜,凛然道,「臣虽然看出了工部帐目有异,但当时人微言轻,实不敢贸然戳破,之后一直暗中查访,这才有了证据。」 殿上珠帘微动,贺述微当机立断,手执笏板,面色肃然道:「该查!工部是国之重柱,如今却已然成了国之蛀虫,中饱私囊上瞒下效之举几成积弊,臣请陛下彻查,以正朝野。」 朝上顿时跪倒一片,口唿天子:「求陛下彻查,以正朝野。」 李璨着天子冕毓,从来苍白稚弱的脸竟在这样的山唿下有了一丝奇异的红,他第一次在上朝时说除了「母后如何看」「贺相如何看」之外的话。 但他开口时威严毕露,天子沉威之势尽显:「查。」 「便由御史台主理,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稽查此案,务必要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群臣听了这话,心中霎时一凛。 什么才是能让天子满意的结果? 谢道成站在殿中,任由阴影吞没了他。 —— 烈日高悬于天,照进太极宫的玉阶阙楼。 穆宗皇帝体恤朝臣,明宪二年时令内侍省将朝臣办公当值的各处大院以廊道相连,免了他们行走时的烈日苦灼,但饶是如此,夏日当差时也仍是酷暑难耐。 沈霜野跨入兰台院裴元璟当值之所,临水起高楼,一南一北各置了两个冰鉴,四面皆送凉风。 裴元璟临窗对着许则的奏摺,原本百官的奏疏都要过中书兰台,但今晨一早许则是突然发难,奏疏直呈御前,连谢道成和太后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侯爷。」裴元璟起身相迎。 铨选舞弊案前他是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舞弊案后他迅速沉寂下去,但明眼人一看他只被罚俸半年,甚至未曾降职,便知他仍是深得信重的天子近臣。 沈霜野没有落座,直截了当地问:「曲江池苑的案子是你的手笔,张静言在你手上?」 裴元璟缓嘆一声,道:「看来侯爷也已经知道了。」 「但曲江池苑这步你走错了,你没有什么能逼张静言开口的东西,你关了他这么久,他始终不肯松口吧?」沈霜野道,「所以你只能设局向谢神筠施压。「 这世上只有张静言能证明谢神筠的身份,除此之外的所有证据都只能称得上怀疑。 裴元璟到现在都没有把他放到太后面前,就是因为张静言不会开口。 「我原本想要循序渐进的,但谢神筠没给我这个机会。只要这个案子能查下去,不需要张静言开口,太后迟早也会怀疑她,疑心生暗鬼。」裴元璟平静地说。 「但也只会是怀疑。」沈霜野微微眯眼,戾气乍现,「你是想把她逼出朝堂。」 太后的怀疑不会要了谢神筠的命,而刚好十月就是她和裴元璟的婚期,太后会把她嫁出去,从此不会再让谢神筠返回朝堂。 「她在这个时候扔出了工部的帐目,就代表她怕了。」裴元璟没有回答,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也代表曲江池的案子结束了。」沈霜野道,「不过张静言在你手上,你大可以用这件事来同谢神筠和郑镶做交易。谢道成的案子能不能查下去,除了贺相的支持,太后也至关重要,她才是谢氏一党的中流砥柱,只要太后垂帘一日,谢氏就倒不了,而如今太后也变成谢神筠的威胁了。」 沈霜野冷酷道:「学学谢神筠,釜底抽薪要是能赢,那才一劳永逸。」 裴元璟面不改色,缓缓道:「多谢侯爷赐教。」 日光照进这方楼台,天光里沉沉浮浮隐约的细尘。沈霜野隔着细尘问:「还有一个问题,谁把张静言给你的?」 「侯爷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裴元璟着朱色,在酷热里仍是显出凉意,「侯爷放心,我未曾怠慢过他,如今谢道成在朝中受弹劾,灵河渠的案子迟早也会被翻出来,终有他平反一日。」 沈霜野道:「记住你的话。」 他抬步欲走,却忽然停下:「谢神筠不吃羊肉?」 裴元璟先前和沈霜野对答时都很快,唯独在这个问题下沉默一瞬,他侧对平湖,在此刻偏转了目光去看波光粼粼。 稍顷,他道:「的确不吃。前年秋猎时昭毓太子设宴,有道烤全羊,刚抬上来谢神筠便走了,事后推说是身体不适先行离席。去年荀诩的生辰宴,席上原本该有羊肉羹,陆庭梧也叫人撤了。」 「为什么?」沈霜野目色稍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裴元璟垂眼,声音听不出波澜,「她既是端南遗民,端南水患之后饿殍千里,那个时候她会被当成什么,又见过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第64章 谭理被下狱受审,羁押到大理寺。因着陛下在朝上的命令,北司此次都要迴避,因此此刻堂上的主审官皆出自三法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贺述微亲自督审。 谭理起初在狱中不肯认罪,数日后刑部查抄谭府,查出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田宅铺面,远超一个工部尚书的俸禄。太后在朝上勃然大怒,要求三司尽快彻查。 大理寺的刑牢被晒在烈日下,附近不栖活物,惟有牢狱之中多生鼠虫,滋生于阴暗地,毫不惧人。 谭理被戴上了镣铐,拖出刑房,站在堂下受审。 秦叙书被贬后,杨筵霄接替了御史中丞的位置,成为这桩大案的主审官。 「自延熙十一年你任职工部尚书开始,兴庆宫、汤山的凤泉行宫、长安清明二渠、灵河渠至东冶港的修缮营造,共计大小工程四十余起,竟有三十七起的数字相差巨大,还有庆州铁矿、云州铜矿等多处矿山开採数量与最后上呈工部的数量不符。」 杨筵霄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谭理被换上了囚服,双腕双足皆是重铐留下的红肿痕迹,他不敢看座上的贺述微,垂头埋在阴影之中,含煳地开口:「我无话可说……」 他认罪很快,揽下了全部罪责,将隐在背后的谢道成全数摘出去了,却始终不敢抬头。 片刻后,贺述微挥退了堂中的官员,只剩下他们两人。 「泽镜,延熙五年的时候,是我保举你入工部的。」 谭理不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他家世世代代都做着督查河渠的监工,后来因为珠算了得做了户部的小吏,再后来被贺述微举荐到了工部,他从来惜才。 谭理蓬头垢面、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明公的栽培,辜负了您的信任。」 「你辜负的不是我,是你的心中公道,和社稷百姓。」贺述微缓缓摇头,「我当初想让你去工部,是因为王兖在时就将工户二部变成了他王氏的私库,那时就连赈灾的银两发下去都会被层层盘剥,十不存一,我以为这十余年来朝中党争虽然厉害,却也只是权力之争,原来却是我被蒙住了眼耳,变得眼瞎心盲。」 谭理在王兖这个名字下不可控制地颤抖。 贺述微从来都是意气风发、锐意进取,他屹立于陆、谢党争之间十余年,稳坐政事堂宰相之首,就是大周朝堂的定海神针。 但此刻他却像是被兜头一泼凉水浇醒了,除了失望,还有几不可察的茫然。 谭理算是谁的人?他受贺述微提拔,却在后来秘密瞒住了工部帐目的漏洞。而陆周涯和谢道成在朝中争锋相对多年,却原来早就在私底下暗通款曲。 贺述微没能做成定海神针,他只是风浪搏击中的一叶孤舟,一直在随波逐流,从来没有看清过风浪之中到底是什么。 但他的失意只有短短一瞬,那锐利的光芒重新从他双目中迸发出来,带着直刺人心的力量:「你与我说清楚,工部的帐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理摇摇头,始终避开了贺述微的目光:「我任工部侍郎的第一年就发现工部的帐目不对了,庆州铁矿、云州铜矿均有数目巨大的亏空,但那时工部被陆氏父子把持在手中,又有昭毓太子为靠,我查到帐目的第二天,虞部一个经手此事的小吏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北军狱,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怕了,我不敢再查下去了。」谭理颤着声说。 贺述微目光如炬:「如果你只是不敢查,那就不会有现在这些帐目,你在和他们同流合污。」 谭理惨笑一声:「他们要拖我下水,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贺述微道,「御史台查到的帐目里涉及到了谢道成,你为什么还要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御史台查到的帐目里确实有谢道成收受贿赂的证据,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前日琼华阁朝议,谢道成承认了自己受贿,但只推说是为官不谨,收受了下属的贿赂,根本对工部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之举一无所知。况且朝臣皆知,从前主理工部的是左僕射陆周涯,而谢道成与陆周涯在朝上斗得势如水火,又怎么可能合谋。 工部的帐目自矿山案开始便被稽查过数次,从俞辛鸿再到陆周涯,那些不干净的帐目都被吃掉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因此没办法反驳。 但偏偏如今光凭矿山开採和工程修缮的帐目只能查到谭理身上,他是工部的主事官,只要他一力揽下去,这案子就会断在他身上。 谭理是个挡在谢道成面前的替死鬼。谢道成隐在他身后,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 倘若最后当真只定谢道成为受贿,那他在工部矫饰帐目侵吞钱款的案子里甚至连个从犯都算不上。再有太后力保,甚至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能……」谭理冷汗淋漓,仓促抬头的目光透着难以言喻的惶恐和不安,「贺相,别再查下去了,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都是我做的。」 「我在工部这么多年,一开始我也不想的,后来矿山案事发,俞辛鸿和陆周涯都死了,我就想着把那些填不上的漏洞都推给死人,再把自己摘出去,但我没想到御史台还是有人查出来了。」 他闭目,像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都是我做的,没有旁人。」 —— 谢道成根本没有慌乱,御史台会同大理寺查抄谢府,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他被停职在家,绯红圆领袍仍旧穿戴整齐,横在深树秋檐掩映下的窗棂中,似一笔鲜红淋漓的硃批霞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谢道成写得一手端正圆融的颜体,最喜欢的却是狂放不羁的狂草。他没有旁的爱好,闲暇下来时就在书房练字。 「老爷,大理寺的人来了。」侍从急匆匆地入门来禀,「说是曲江池苑的案子有了进展,请郡主去一趟。」 「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一顿。 这案子卡在了两名死者是如何遇害的问题上,大理寺查不下去,只能翻来覆去地审,又遇上了谢道成被弹劾,他原本以为这案子该被沉下去了,没想到现在又落在了谢神筠头上。 三法司没有在谢道成身上讨到好处,便只能在谢神筠身上下功夫,这都是冲着他们父女来的刀。 「阿暮今日在家?」 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侍从道:「三娘子在守拙园教几位娘子读书呢。」 谢神筠在府中行三,府里伺候的下人叫惯了三娘子。 谢道成淡淡道:「去请她过来。」 「是。」 侍从领命出去,绕过迴廊水榭,到了谢府的抱拙园。 抱拙园的学堂掩在一片浓密树影之中,枝上歇三两鸟雀,在人走过时受惊飞起,一阵扑稜稜的翅膀煽动之后又迅速沉寂下去。 学堂里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夹杂着府上几个小娘子稚弱的疑问。 这几日因着一连出了谢神筠和谢道成的案子,府中气氛压抑,连带着几位姑娘脸上也没有笑模样,在这里却是一派和乐。 侍从停在阶下,恭敬道:「三娘子,老爷请您过去。」 他垂着眼,不敢往上面看。 临竹一道纤细挺拔的背影,投落在地上的阴影也像竹,清瘦坚韧。 「我知道了。」谢神筠道。 最小的六娘子只有七岁,问:「三姐姐要走了吗?」 谢神筠惯来清冷淡漠,对着小孩子时却会多上几分耐心。 「嗯。」谢神筠对她们笑了笑,让堂中的几个小娘子临摹字帖,她回来要检查,这才跟着侍从去了谢道成的朝露堂。 待到了朝露堂,侍从禀报之后便请谢神筠进去,谢道成原本坐在椅上,看见谢神筠提裙进来却有一瞬想起她刚进谢府那天。 从谢神筠踏入谢府的第一天,谢道成就知道,她生了一身反骨。 「娘娘的意思是妙宜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就不要再用了,」谢道成道,「你既成了我谢氏的娘子,便要另择一个名字,自今日起,你就叫——」 「我不要。」年幼的谢神筠打断他的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冷又倔。 屋中静了片刻,谢道成平静地说:「跪下。」 「我不跪。」 谢道成:「由不得你不跪。」 他眼风一扫,左右的僕婢迟疑一瞬,就按着谢神筠跪了下去。 谢道成仍是端坐在桌后,朝服整齐端肃:「记住,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你不肯跪,自有人会压着你跪。」 「第二件事,」谢道成道,「你现在没有在我面前说不的资格。」 「阿耶。」谢神筠停在桌前。 「大理寺的人要见你,为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并不担心。 大理寺还肯着人来请,就证明他们不是找到了能将谢神筠定罪的证据,否则来的就该是官差禁卫了。 谢神筠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了。」 谢道成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墨搁在桌上晾干,手边已搁了一沓写好的字帖。 「清者自清。」谢道成从桌后起身,「无需担心,去吧。」 —— 大理寺这几日都在审工部的帐目,但没有进展。曲江池的案子却有了发现,严向江命刑狱官一日三次地将那些幻术师审过,终于在今□□得其中一个人开口。 说是见过那日有个女人来找过死掉的那个傀儡师。 刑狱官心里一个激灵,率先想到的却是谢神筠。他不敢耽搁,让人照着幻术师的口述将那个女人画了下来,幻术师说的颠三倒四,只记得那女子极年轻貌美,穿一条茜草色罗裙,款式十分特别,很是少见。 待那人穿的衣裙落在纸上一看,却是宫中的款式。 「你确定那女子穿的衣服是这样的?」严向江问。 内廷女官常行走于六部之中,严向江对她们的服饰并不陌生。女官服饰皆为常制,多为朱红丹砂两色,夏季则水绿青玉之色居多,这画上的茜草色宫装倒有些像普通宫人的服饰。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没显露分毫,盯着人将画中女子的容貌画出来,修改至幻术师说有八九分相似才停,随后立即让人拿着画像去寻人。 不多时,便在苑内监寻到了画上女子。 此女名叫青葵,原是天子做赵王时身边的贴身宫人,后来因为犯了错,先是被打发到了花房侍弄花草,后来又被调去了苑内监。 「郡主可对这人还有印象?」刑狱官领着谢神筠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谢神筠似乎细想了片刻,停顿少顷,才道:「并无什么印象了。」 愈往里走愈靠近刑房,阴冷潮湿之气盖住了暑热,刑狱官额间淌了汗,道:「她不肯招认,却也说不清楚她一个苑内监的宫人为何会在那日出现在曲江池附近,还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有联繫。」 谢神筠闻言瞧不出喜怒,却叫刑狱官悬了一颗心,担心惹她不快。 「下官查过当日随圣驾出行的宫人名单,名单上并无此人的名字,又查了出宫的名单,发现她是同尚仪局的陈司宾一道出宫,陈司宾那日是为御前的女官送东西,其后便一直留在摘星楼服侍,至于到底是不是合谋杀人,这便不得而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那叫青葵的宫人被关在牢里,谢神筠没让人开门,隔着铁栅栏看她。她应是受过刑,面覆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刑狱官叫人把陈司宾也带上来,陈司宾难掩惶恐,但也算是镇定,道:「郡主,我对此事当真全不知情,那日是她求了我,说在宫外的母亲重病,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我看她实在可怜,就带她出去了。」 刑狱官早将青葵和陈司宾的背景都查了个底朝天,当即便道:「她母亲十来年前就病死了,家里就剩了她一个,她母亲死前担心幼女在自己去后无人照料,于是託了人把她送进宫里。」 陈司宾如遭雷击,当即看向牢中的青葵,恨声道:「你骗我!我知你母亲病重还好心送了你银子,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六局女官自有自己的傲气,她方才被拉进狱中时都没有失态,却在此时难掩泪花。她们都是苦命人,因此遇事都是互相照料扶持,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却招来了一场滔天祸事。 但陈司宾很快擦掉了泪痕,转头坚定道:「郡主,我曾经见她可怜帮过她许多,因此也知道一些事。她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但因一时在郡主面前失言被您贬斥,她曾提过一次,隐有不满,但是被我们劝下了,我当时以为她自己或许想通了……」 她咽下未尽之言,没想到青葵或许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我想起来了,」谢神筠端正坐在对面,看了片刻,道,「你曾经在陛下身边服侍过。」 方才她在刑狱官面前说「没有印象」是假话,谢神筠过目不忘,尤其是青葵曾在李璨身边多年,是颇得他信重的大宫人。 谢神筠甚至还记得青葵是因何被她贬斥的,是孤山寺刺杀后,谢神筠在宫中养伤,发现李璨似乎对这个身边的大宫人有些不满,便让人把她送走了。 青葵垂着头,髮丝覆面,哽咽道:「我那日的确是骗了陈司宾,我其实是听说陛下和郡主要在曲江池观七夕灯会,因此想去求一求郡主,求您让我回陛下身边服侍,至于什么傀儡戏幻术师我全不知情。」 她哭得悽惨,扑上来抓住铁栏:「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郡主,您应该是知道的,那日我求到您面前来,您却因为同人发生了冲突而烦闷,因此不肯答应我,还厉声呵斥我离开,郡主,您不记得了吗?求您救救我,我——」 青葵以额撞着铁栅栏,瞬息之间便血流满面,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刑狱官立刻道:「快叫医官来!」 谢神筠轻轻捏住了袖边的青葵花纹,眼底骤冷。 她在说谎。那日谢神筠根本没见过她。 但是只要青葵说来求过她,谢神筠的嫌疑就更大了。 更何况她最后说的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话,青葵可以是因为怀恨在心杀人嫁祸,也可以是因为……谢神筠杀了人,再指使她去抛尸。 医官来得很快,青葵额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此案还有蹊跷之处。」谢神筠看着铁栅栏上被青葵撞出来的血,道,「青葵确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曾习过武,若说她杀了柳夫人还有几分可能,但要同时悄无声息地杀了谢兆灵这样的青壮男子却是不太可能了。」 青葵只是个被抛出来的卒子,她最后那两句话根本还没说完,便故意撞柱断在那里。她醒过来之后的供词能影响整件案子的走向。 她是被扔给谢神筠的投名状,要不要接就全看谢神筠的反应。 「是,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她背后应当还有同谋或是帮凶。」刑狱官也听到了青葵昏过去之前的那番话,或许也起了怀疑,但在谢神筠面前滴水不漏,「等她醒了,便让人继续审问,如有结果再通知郡主。」 谢神筠出了大理寺,此刻天色已晚,马车绕过朱雀大街时看见天际有无数明灯飞起,如星海流淌坠落,她才想起今日是中元节。 她下了马车,今夜地官赦罪,城中繁华热闹,路边摆了许多卖各色花灯河灯还有香烛纸钱的铺子,谢神筠随意挑了一家,选起铺面上的水灯来。 背后忽地有人搭肩,谢神筠一阵恶寒,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寒光一闪,来人已经捏住了飞过去的刀刃,诧异道:「你还真怕鬼啊?」 「沈疏远,」谢神筠忍了忍,看似心平气和道,「你过来。」 谢神筠保证不打死他。 第65章 沈霜野身后同样戴着面具的况春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了杀气。 「怕鬼还敢在中元节出门?不怕他们缠上你?」沈霜野没有摘面具,声音闷在青铜面具之后,显得有些沉闷。 「别的孤魂野鬼我没有看到,眼前的恶鬼倒有一只。」谢神筠慢条斯理道,转头重新挑起了摊上的元宝纸钱,不忘刺上一刺,「喜欢什么自己挑,多给你烧点纸钱,好叫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离我远一点。」 她受惊之后便迅速冷静下来,但侧首笼在灯笼昏光之中的耳垂却还似泛了一点红,耳坠上的碧珠柔润,更衬得那点红剔透晶莹,仿佛是被人揉捏玩弄过许久。 沈霜野摩挲过指腹,觉得有点痒。 谢神筠垂眼,细緻地挑着那些黄纸金箔,似乎拿不准该选什么。 「等我死了之后再烧给我吧。」沈霜野拿了张金箔纸,放在手中折了折,忽然道,「等我死之后,你烧给我,再给我点一盏河灯,写上你的名字,随水千万里,这样我在三尺之下,也知是你在念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谢神筠一顿,转眼看他。 那张青铜鬼面仍旧狰狞可怖,谢神筠却仿佛看到了面具之下沈霜野的脸,年轻、英俊,锋芒悉数敛尽,开口时甚至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在说笑。 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渊海,其中明璨似囊括进夜空万载星河。 沈霜野是把命栓在刀柄上的人,由来征战沙场的人总难得善终,他若有朝一日血溅黄沙,总归是要有人念着他的名字,引他魂归故乡。 「点灯寄思,该是你至亲至爱之人做的事。」谢神筠慢慢说。 他们是立场相对政见不同的死敌,谢神筠不是沈霜野的什么人,他不该对她提出这种要求。 「你这盏,又是为谁放的?」沈霜野点点她面前的那盏水灯。 谢神筠不语,她折着手上那纸金箔,叠成了一个金元宝。 「我要你做,」沈霜野话里的强势毫不掩饰地禁锢着她,犹如剔骨之刀,要剥开那些算计隐瞒,只剩下一点见不得光的私心,「我要你为我每年烧纸三钱,点灯一盏,此后你见灯是我,见水也是我。」 他们之间没有过承诺,只有静夜里的撕咬和酣畅的欢愉,但沈霜野要谢神筠记住他,不能忘了他。 「沈霜野,你太自负了。」谢神筠淡淡道。 她付钱买了一盏河灯,随着放灯的人群去了水边。 江上明灯千盏,灯随水动,流去了江河之外。 谢神筠看着那灯:「疏远,你走吧,离开长安,回北境去,别再回来了。」 她难得叫沈霜野的字,竟似有了一瞬温柔缱绻的意味。 「你肯跟我走吗?」灯河同样倒映在沈霜野眼底,他们并肩站在一处,夜风轻轻吹动衣襟,「你拿朝堂当你的战场,可你算不尽人心莫测,曲江池苑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没人能算尽人心,我既然能因势利导,旁人也能引我入局,互相博弈而已。」谢神筠挽过臂上丝帛,看着河边男女老少来来往往,人世百态尽收眼底。 谢神筠善画山水,却从来画不好人物,因为人性幽微可怖之处她见过太多,笔下纸墨完全绘不出一二。 她见世人皆是面目可憎,不想下笔。 「曲江池案要的是你的命,」沈霜野道,「旁人搏的是权势名利,你搏的是性命所系。你身家性命皆握于他人之手,无论太后能不能赢,你都要受制于人。」 今夜清风明月,潋滟千里,仿佛再多的恩怨阴谋都能在这澄澈江水中洗个干净。 喧嚷烟火气托着他们,将他们变成了俗世红尘里再寻常不过的两个人。 沈霜野道:「你曾说我是画地为牢,你又何尝不是自负枷锁。」 沈霜野身在笼中,挣脱不了,谢神筠却大可斩断枷锁,自去遨游天地。 但她不肯。 谢神筠臂上丝帛隐动,轻轻挨过沈霜野的手背,像永远无法触摸紧握的风。 谢神筠侧颜雪白沉静:「那也是我的命。沈霜野,你是夜中执明火,妄想照清前路的人,而我只想将这长夜烧个干干净净。」 他们沉默数息。 谢神筠看着夜中流水逐灯,忽然道:「你想写谁的名字?」 沈霜野转头看她,未解她话中意。 谢神筠望着流水千灯,说:「倘若有朝一日你死我活,我会为你放灯。你想在灯上写谁的名字?」 河灯之中除了要写哀思寄语,还要落上放灯人的名姓。 她迎上沈霜野的目光,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沈霜野缓缓道:「就写阿暮二字。」 谢神筠眼睫微颤,在她雪白的脸上留下一弧鸦灰。 「好。」她应了。 —— 流水浮灯连接天际星河,悬于北衙之上。 谢神筠夤夜入了北衙值房,青葵此人的生平已被江沉查了个彻底,此时正来向她回禀。 「这个叫青葵的宫人是延熙九年入的宫,正如大理寺的供词上所写,她母亲病亡,家中再无亲眷,身世上干净得很。」江沉道,「但这人太干净了。」 她在宫外没有亲眷,在宫中也没有走得特别近的人。在被谢神筠贬斥之前她是侍奉李璨的大宫女,御下却威严苛刻,不是很得人心。 因此她在被贬去花房之后又很快被调去了苑内监。 陈司宾是因为从前青葵侍奉李璨时与她见过几次,对她有些印象,后来年初的祭天大典上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差错,苑内监的人推了青葵出来顶责,她被杖责二十,陈司宾见她实在可怜,给她送了几回药,也是因此,这次才会帮她出宫。 「确实太干净了。」谢神筠道,「陛下身边的宫人都问过了吗?」 谢神筠让人悄悄审了李璨身边的宫人太监,连带着李璨还是赵王时的身边人也一併问了。 「问过了。」江沉递上一沓供词,「按着郡主的吩咐,没有惊动陛下,托画屏姑姑办的。都说并不知晓当时青葵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惹怒了陛下,只有一位在殿外伺候的小太监依稀知道一点,但不能确定。」 那太监当时是在殿外伺候的,只记得是青葵被贬数日前的一个清晨,他听见内殿传来了一声碎瓷崩裂的脆响,似乎是李璨摔了杯,那日正是青葵在殿中伺候,之后便是青葵犯到谢神筠面前,被她调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谢神筠翻开供词,小太监对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正是谢神筠孤山寺遇刺的第二天,阖宫惊动。 「郡主,还要再查吗?」江沉问。 时间太短,暂时只能查到这么多,青葵这个人再是干净,但也在太极宫中待了十几年,凭藉北衙的手段,除非她是真的彻底不合人往来,否则再隐秘的事都能挖出来。 谢神筠坐在灯火浮光中,神色看不出端倪。 「查。」谢神筠道,她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了,「悄悄查,不要惊动太后和陛下。」 —— 此后一连数日都是晴日,太后体恤各位相公,近来免了清静堂晨议。 原本李璨每日辰时要先至清静殿观政听朝,免了这一项后便改成了去麟德殿听诸位大学士讲书。 巳时刚过,天光已越过琉璃瓦,照出群殿金顶、璀璨生辉。 今日麟德殿中是文华殿大学士讲《观政》一篇,裴元璟侍学在侧。 谢神筠至麟德殿外正听见褚学士还在释义,她见殿中檀香燃得浓郁,门窗又因为担心散了凉气出去而紧闭,殿中的气味有些沉闷压抑,便让人盖了檀香,又将窗开了一缝。 「郡主。」 谢神筠站在阶上等候,听见裴元璟在身后唤她。 「裴大人。」谢神筠道。 「外头暑气正重,郡主何不进殿去等?」裴元璟目光稍错,没有直视于她。 「再有两刻褚学士就该讲完了,」谢神筠道,「褚学士一向不喜欢他讲学时有宫人内宦打扰。」 裴元璟转头看了一眼,谢神筠明知道褚学士不喜人打扰,方才却还是让人去开了窗,她行事似乎永远踩在旁人的底线上,又能准确地把握住那个度。 「听说曲江池的案子已有了些眉目了?」裴元璟看向远处群殿金顶,「郡主无辜深陷此案,也该还你一个清白了。」 谢神筠道:「可惜工部帐目的问题御史台却还在稽查,也不知几时能查出个结果。」 「谭理揽下了罪责,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保身后的人,但只要他不肯松口,工部帐目的稽查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无功而返。」 这些年工部从上到下已经都被一点点地架空了,工部歷任主事官绕过了户部和政事堂,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而每当帐目要被翻出来时他们便会弃车保帅,因此隐藏在背后的大人物总会安然无恙。 「就算谭理松口又如何?」谢神筠平静地说,「无论御史台能不能稽查清楚,最后能查到的也不过是伥鬼而已,只要那只虎还在,六部之中就不缺伥鬼。」 裴元璟意有所指,淡淡道:「那郡主以为若是有朝一日龙争虎斗,谁胜谁负?」 谢神筠沉默少顷,说:「勐虎如何争得过真龙?」 裴元璟目光一定,缓声道:「郡主今日此言,我记下了。」 裴元璟陪她在殿外站了一会儿,里头的讲学散了。 「阿姐。」李璨从殿内出来。 「陛下。」谢神筠屈膝行礼,却没有如以往那般上前落在他身侧。 李璨御极数月,身上已有了天子威严,他拜别褚学士和裴元璟,回天子起居的紫宸殿。 谢神筠稍错一步,落在他身后。 路过点凤台时,李璨却停下了,他欲上台俯瞰太极宫,午时日头太晒,近侍急忙要为他们撑伞遮阳,却被李璨挥退。 「朕与阿姐一同上去,你们不必跟了。」 谢神筠接过了近侍手中的伞,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故地重游,心境却和当时截然不同。 「朕记得数月以前,阿姐与朕同上点凤台观太极北宫,便也如今日这般。」李璨负手而立,他这半年以来长高了不少,背影已隐约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从前他还需要谢神筠托举着他才能站在砖石之上看清日照紫殿、群臣入阁的景象,如今却能独自上前。 谢神筠长在千秋殿,从前太后政务繁忙,又担心幼子会亲近陪伴他时间更长的乳母大伴,而不亲近她这个母亲,因此李璨身边伺候的宫人时时更换。 除了谢神筠。她看着李璨长大,却只看到了身为李璨的柔弱多病和心思剔透,而忽略了生长在太极宫的赵王也该是和他父母一样的心机深沉、干纲独断。 遑论他由谢神筠教养长大,自然也该是和她一般无二的面慈心狠。 这是谢神筠犯的一个错误。 没有哪一刻,谢神筠像现在这样,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大周天子。 「阿姐同朕说,这高处的位置太窄,只能站得下朕一个人。」李璨道,「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谢神筠站在他身后,目光却能越过李璨的肩膀看向远处的瑶台金殿、云外青山。 她目光微微下垂,没有让李璨发现她那一瞬的僭越,温声道:「自该如此。」 「但这高处也不好。」李璨转身,看向谢神筠,「冬日孤寒,夏时日晒,朕要有人执伞遮阳,也要有人挡风遮寒。」 李璨目光灼灼:「阿姐可愿做朕的执伞之人?」 谢神筠如今听政御前,掌诏敕政令、北狱刑罚,但她始终是内廷女官,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 这个名正言顺,只有真正的皇帝能够给她。 谢神筠一直撑伞而立,为李璨挡去头顶艷阳,此刻便道:「臣不是一直在为陛下执伞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谢神筠退后一步,拜下去:「臣愿为天子华盖,为陛下庇荫,也可做您掌中利刃,供您驱策。」 「昔年阿姐登点凤台,曾在这里得见『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朕深以为然。」 李璨俯身下来扶她,坚定道,「阿姐有青云之志,我必为阿姐达成。」 第66章 七月已至尾声,曲江池苑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尚书吕谨和大理寺卿严向江一同至御前回禀。 「此案是由苑内监宫人青葵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合谋所为。」严向江道,「那幻术师原是延熙六年,本该在神宗皇帝的万寿节上御前献艺的人,但献艺前因圣人一句骷髅幻戏诡怖难言,不准其入殿表演,因此被赐金遣返。」 「此后十余年来这人游迹在长安各坊市表演幻戏,后来青葵因郡主之故被贬斥苑内监后便主动找上了他,与他合谋,承诺能让他在御前献艺,还能让他的傀儡幻戏扬名天下。于是两人趁曲江池宴陛下与圣人出宫的机会买通了西苑的内宦,在陛下面前提了幻戏。便连那位柳夫人也是被青葵以重金相诱,故意去寻郡主的麻烦,好以此在杀人之后栽赃嫁祸郡主。」 「至于谢三郎只是个意外,他因对郡主怀恨在心,想要追上柳夫人向她询问一些事,却无意间撞破了青葵杀人,便一併被灭口了。」 「此案前因后果俱已清晰明了,杀人的兇器也在青葵房中找到了,乃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甲片,被兇犯磨成了利刃,兇犯口供,人证物证也一应俱全,」严向江将卷宗和供词呈上,道,「请陛下明断。」 谢神筠听完大理寺的描述,便上前一步:「如今大理寺既查明真相,也算是还了我一个清白。」她嘆息一声,道,「但此案终归是与我有些关系,最终竟使两个无辜之人遇害。」 太后怒不可遏,看完供词,当即喝道:「因着被主子贬斥便要怀恨在心杀人嫁祸,那青葵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我竟没瞧出来她竟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人,若是她还在陛下身边服侍,哪日要是被陛下训斥两句之后怀恨在心,岂不是要弒君了!」 殿中群臣齐齐下跪,让太后不要动怒。 太后心中半是后怕半是恼怒,皇帝亦在一旁劝阻,最终让大理寺依律处置。 随后天子又问及谢道成指使谭理贪污并工部帐目稽查一案,御史台和刑部官员互相对视一眼,杨筵霄上前一步,以拖为进,言帐目所设数量之广银钱之多还未稽查完毕。 皇帝沉吟片刻,忽道:「既如此,便由北司同御史台一道稽查此案,再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后,朕要看到结果。」 —— 散朝后御史台和户部的稽查官员汇于宰相当值的桂堂。 杨筵霄率先道:「陛下怎么又让北司来共同稽查此案?这不是……」 正好给了太后包庇谢道成的机会吗?谁不知道北司就是太后手中的刀。 贺述微沉吟片刻,道:「慎言。陛下既让北司前来同御史台一道督查,自有其用意。」 「就是不知北司此次稽查帐目的会是谁。」岑华群道。 正这时,内宦挑起堂内竹帘,射进一线天光,谢神筠自屋外进来,同诸位大人见礼。 「贺相。」谢神筠道,「陛下命我与三司共同稽查工部帐目,不知三司主理此案的是哪位大人?」 杨筵霄道:「正是微臣。」 政事堂不是说话的地方,三司的几位主理官回到御史台的察院,连日来的帐目稽查明细悉数在此,屋中还有未曾清查完毕的帐册文书和仍在核对帐目明细的小吏,见几位大人进来都纷纷停笔。 杨筵霄道:「郡主,工部的帐册悉数在此了,不知郡主想从何处查起?」 「御史台稽查帐目,刑部会同大理寺就该将涉案人员一众下狱,」谢神筠转向刑部尚书吕谨,「涉案的谭理府上已被查抄,上至家眷下至僕役如今已悉数关于大理寺刑狱之中,为何却没有查抄谢府?」 杨筵霄听得一时气恼,硬声道:「还能为何?太后作保,命大理寺查谢府时只准清点财物帐目和可疑之物,不许惊动府上家眷。」 「好,」谢神筠并不在意杨筵霄的态度,当即道,「北司有先审后奏缉私刑讯之权,缉拿文书在此,便请严大人派大理寺刑官同江指挥使走一趟,查抄谢府,提审一众人等。」 吕谨原本半耷的眼皮倏然睁开,连杨筵霄都被惊得回不神来。 严向江迟疑道:「郡主要我等……查抄谢府?」 「谢相涉工部受贿一案,按律本就该由三司提审,」谢神筠指了那堆帐目,道,「谭理如今不肯松口,便不能确定他伪造帐目中饱私囊之举到底是不是谢相授意,但受贿之举却是板上钉钉,大理寺尽可提审谢府僕役及其有来往的官员,谢相若当真有指使之举,必会有书信函件等物证与人证留下。」 刑部何尝没有想过就谢道成受贿一事查下去,但谢道成身后站的到底是谁此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皆心知肚明,他们敢查吗? 何况站在面前的这个说要查抄谢府的可是谢相之女,他们敢信吗? 沉默如冰,凝滞了屋中气氛。 「谢相为郡主生父,您此举可是大义灭亲?」严向江肃容道。 「陛下尚且要称谢相一声舅父,难道天子也是要徇私枉法吗?」谢神筠反问道,「你我皆为陛下臣子,受的是皇恩浩荡,为的是社稷百姓,朝堂之上没有父女,只有君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 披甲执刀的羽卫衙役敲开了谢府的大门,如蚁潮过境,迅速控制了府内上下。 朝露堂内,谢道成同样听见了外头喧嚷,屋中伺候笔墨的小厮掀帘出去一看,正要呵斥,却先被架住了脖子。 严向江跨门而入,却只站在门边,客气道:「谢相,我等奉旨提审谢府上下,还请相爷与我们走一趟吧。」 谢道成仍是不疾不徐,酣畅淋漓地落下最后一笔,这才看向门边的严向江:「奉谁的旨?」 「自然是陛下的旨意。」严向江道,「陛下有旨,不会惊扰府中女眷,还请相爷放心。」 放心? 片刻后,谢道成嗤笑一声,扔开了纸笔,从桌后起身:「走吧。」 —— 北司会同刑部查抄谢府,一干人等悉数下狱,刑部连审数日,谢氏家僕中有人率先受不住重刑,交代了数起经他之手指使前任工部侍郎俞辛鸿篡改帐目的事由,还有早年间谢道成与陆周涯的书信往来。 虽大部分已在大理寺第一次搜查府上时便被谢道成销毁了,但经他之手的那些却被他悄悄留下了证据。 严向江大喜过望,正要命人顺着这人吐露的事实往下追问,这时狱卒来报,说是临川郡王来了。 「临川郡王此时来做什么?」严向江十分纳罕,但他思及如今大理寺正在审查的这桩大案,忽地心头一跳,急忙迎出去。 荀诩站在大理寺正堂之上,身侧还跟了个头戴兜帽看不清面容身形的黑袍人。 「郡王何故来此?」 荀诩看了一眼跟随严向江进来的僕役衙差,沉吟片刻,严向江便会意地挥退左右。 荀诩这才正色道:「我这里有桩案子,也想请严大人和北司查一查。」 「什么案子?」 「我父亲十四年前在洪州府遇害一案。」 严向江大惊:「荀大人不是在洪州府染疫身亡的吗?」 遇害二字便足以说明荀樾是被人害死的,却被人矫饰成染疫身亡,岂不是骇人听闻? 荀诩沉沉一拜:「我父亲含冤受死十余年,我虽有证据,却无奈伸冤无门,不敢妄动,只能请严大人替我父亲做主。」 伸冤无门?谁能叫永宜公主和当朝郡王伸冤无门? 严向江迟迟未动,再思及今日才被缉拿入狱的谢道成,十四年前正是谢道成和荀樾一同前往洪州赈灾。 沉默数息之后,严向江缓缓道:「若荀大人当真是遇害身亡,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他没有慷慨激昂地承诺一定会查清此案,反而让荀诩多了几分心定。 荀诩便道:「在此之前,我想请严大人先见一见一个人。」 「谁?」 「正是十四年前负责督建灵河渠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 他身侧之人取下兜帽,露出斑驳花白的鬓髮和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严大人,罪臣正是十四年前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 谢神筠的目光从他面上滑过去,望去了他身后铅云低垂的天际。 张静言恍若未觉,始终不曾看她。 风雨欲来。 —— 「十四年前,我经时任中书令的王兖一力保举,前去督建灵河渠。」 狱中灯火昏暗,除了张静言的供述,便安静得只能听见录事官蘸墨落笔的沙沙之音。 「后来端南突发大水,灵河渠被冲垮,我起初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是依例向朝廷奏报灾情。但朝廷赈灾的旨意却迟迟未下。后来朝廷终于来人,却是要缉拿我与端州刺史高川,并说是我与高川串通贪墨灵河渠修筑款,致使灵河渠垮塌,并且在事后为了逃避罪责,向朝廷瞒报灾情。」 张静言双手戴铐,被锁在桌后,他陈述往事时面容平静异常,仿佛此景已经被他构想过千百遍。 「在朝为官多年,我如何能不知其中的猫腻,但当时我并无别的办法,只好束手认罪,只想着上京之后再同三司陈词其中蹊跷。但随后洪州府时疫,我因此被困城中,就在这时,我发现押解我上京的衙差之中有人想杀我。」 听到这时严向江神色一凝,便知这是端州奏报中张静言明明是染疫身亡,却又活了下来的重点。 「送来的饭菜之中有毒,我吃下之后腹中绞痛,便拼死挣扎唿救,好在引来了看押我的狱卒,他约莫并不知晓是有人要害我,因此将我送去了医治。当时洪州府时疫蔓延,馆衙中俱是收治的染疫之人,我担心害我之人还会再次下手,为了脱身便故意染上疫病,又藉机假死。染疫之人死亡时全身皮肤溃烂,几不成人形,前来核对的人也担心会染病,因此查的并不仔细。」 张静言道:「我听说前来赈灾的是荀樾荀大人,我此前听过他清正刚直的名声,之后我便去秘密寻了荀大人,向他言明了蹊跷之处,荀大人也承诺会为我查清此案,此后我便在洪州府躲藏起来,及至一日,荀大人传讯给我,说是找到了灵河渠贪墨的证据,与我无关,要带我一起上京为我洗刷冤屈,岂料第二日便传来了他染疫身亡的死讯。我便知是荀大人为查案引来了杀身之祸。」 荀诩在侧旁听审,此刻便出言:「数年之前,我机缘巧合下查访到了洪州府的一个小兵,他已经被调去了徐州做府兵,时疫时他正是抬尸人,见过我父亲的尸首,在被焚化之前发现了我父亲脖子上有勒痕。我父亲是赈灾钦使,死于任差之上,即便是染疫身亡也该有任职当地府衙的仵作出具验尸证明,当时那张证明作为证物封存于端南水患的卷宗之中,我见过,上面写的确实是染疫身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我却因此起了疑心。多方查访,想要找到当年为我父亲验尸的仵作,随后便查到,那仵作在洪州时疫的第二年也死了。」 荀诩说到此处一顿,父亲或许是遇害身亡的疑云沉沉压在他身上许多年,直至此刻才稍微泄露出经年的压抑沉重。 「那仵作或许是自知会被灭口,在死前曾留下过另一张验尸单,正能证明我父亲是被人勒死,而非是染疫身亡,他身上的溃烂伤痕是在死后才添上去的。」 父亲不仅是被害身死,死后尸身还要被人损毁,怎能叫人子不痛、不恨? 荀诩查访多年,早已将当年之事查了个七七八八,收集到的证据一併呈给了大理寺,此刻就在座上官员手中传阅。 荀诩所陈之事事关重大,严向江不敢擅专,又为防走漏风声,只敢请了吕谨和杨筵霄共同审查。 杨筵霄当年尚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对洪州时疫之事只有耳闻。吕谨却是亲歷之人,甚而当时的灵河渠贪墨案还是刑部同大理寺共同审结的,当即便道:「若真是如此,那荀大人遇害一案背后或许还另有内情。」 张静言道:「荀大人是为查端南水患方才遇害的,在那之后,我便听闻从灵河渠垮塌伊始,牵出了中书令王兖结党营私、敛财贪腐的大案,端南水患案被併入此案之中,我也因此被打为王兖同党。」 说到恩师,张静言沉默少顷,目光流露悲哀:「王兖于我有授业之恩,我在灵河渠垮塌一事上也确有责任,但贪墨一事我没有做过,也不曾得过王兖的授意,还请台院明察。」 荀诩在此时接着道:「当年那仵作身死之后我曾找人查探,最后查到是有人买兇杀人,买兇之人正是谢府的一个管事谢徵,有来往书信为证。」 堂中几人对视一眼,让提审谢徵。 谢徵在重刑之下很快便交代清楚,当年端南水患之后,谢道成与陆周涯觉得正是一个能扳倒王兖的好机会,便一手炮制了灵河渠贪墨案。 岂料荀诩下到洪州之后竟不知从何处知道了灵河渠一案的蹊跷,非要查个彻底,这一查,竟还真让他查到了证据,谢道成没法,只好当机立断让人勒死了荀樾,并以染疫为由上报朝廷。 事后谢道成便命人将相关人等悉数灭口,也包括了为荀樾验尸的仵作。因当年洪州时疫太过惨烈,这些人大多也被当作染疫身亡,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至此,从端南水患再到荀樾遇害,十四年前这桩沉渊之案终于得见天日。 严向江和谢神筠商议之后,正欲夤夜入宫向皇帝回禀,这时大理寺外一阵喧譁,禁卫鱼贯而入,震地如惊雷。 来人正是北司指挥使江沉,他的话也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陛下在宫中遇刺,情况危急,急诏诸位大人速速入宫见驾!」 谢神筠垂眸,敛去了眸中冷意。 再抬首时已是和身边群臣一般无二的面色肃冷。 第67章 李璨每日作息十分规律,寅时起戌时歇,少有耽误的时候。 他这几日又病了一场,喘症还没有好,睡前喝了太医开的药,便有些昏昏沉沉,沾枕便困。 正迷迷煳煳的时候,他身上一重,紧接着整张脸都被捂进了锦被之中! 夏季锦被轻薄,但已经足够让一个人不能唿吸,遑论他身上还有一个人在死死地按着他,力道大得几乎让李璨的胸膛都微微下陷。 唔!李璨死命挣扎起来,可他越挣扎唿吸便越困难,胸腔里疼得有如火烧,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白。 不行,他不能死。 濒死之际他几乎是发了狂地挣动,掀翻了身上的重压,沉沉地撞到床边的脚踏上。 砰! 「来人!来人!」李璨惊恐地大口喘息,他撕开裹在脸上的锦被时看清了那张狠绝的脸,没有丝毫慌张,是他身边伺候的一个内宦,双喜。 双喜被他掀翻在地,见状毫不迟疑,夺门而出,竟在众人震惊之际生生闯出了殿去。 「双喜行刺……抓住他,」李璨喉中剧痛,哑着声道,「立即召舒国公入宫,围住太后的千秋殿,无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他胸中剧痛,一时喘不过气来,话未说完,竟就这样晕了过去。 —— 「你母亲……绝不可让她留在长安……」 梦里还是西苑,浓郁药味混杂着血腥味淹没了李璨的口鼻,神宗是暴毙而亡的,因此死时形容可怖,双目圆睁,嘴唇惨白,五指抓着李璨,似一个怪物穿上了他父皇的皮。 滚开!滚开! 李璨在梦里无声吶喊,冷汗涔涔。 他甩开了神宗的手,颤抖着往后退,却在下一步撞上了一片明红的衣裙,裙上金丝牡丹璀璨生辉。 「阿璨。」 那同样穿着他母亲皮的怪物这样叫他。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死亡的滋味。 李璨勐地一激灵,惶然从梦中惊醒,抖开了太医为他诊脉的手。 太医惶恐跪地:「陛下醒了。」 李璨迅速冷静下来,他颈间还残着冷汗,胸中犹有余悸,偏头看见了正带兵而来的隋定沛。 「陛下。」舒国公跪在殿上,「臣听说宫中有人行刺,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国公何罪之有,」李璨眨了眨眼,汗水刺痛了眼眶,但他强忍着没展露不适,威严道,「行刺之人可抓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隋定沛迟疑一瞬:「那贼子趁乱逃脱,又极为熟悉地形,臣赶到时不见贼子踪迹,已下令阖宫搜查。」 「好。」李璨平静道。 他目光滑过殿内跪着的一道道身影,他们恭敬而惶恐地跪倒在地,唯恐天颜震怒。 隋定沛身侧那个,是左骁卫统领,太后亲自提拔的宣氏女,这殿中跪着的内宦宫婢,也都是太后选出来到他身边伺候的人,最长的十余年,最短的也有两三年。 放眼望去,竟无一个可信之人。 殿外有人通禀:「陛下,贺相与三司诸位大人听说了遇刺案,此刻正在殿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 群臣甫一进殿,见李璨安然无恙,纷纷松了一口气。 贺述微道:「陛下可曾受伤?」 「贺相不必担心,朕并无大碍。」李璨喉间仍有不适,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他转而看向刑部和大理寺的堂官,心头一跳,竟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可是工部一案有结果了?」 谢神筠道:「陛下,工部一案已有结果,吕尚书和严大人正要入宫向您禀报。」 当着天子与政事堂诸位宰相的面,严向江将灵河渠一案的隐情和荀樾遇害身亡的内幕一一到来,殿中人皆听得神魂俱震,面色难看。 「谢氏家僕谢徵已交代了谢道成当年同陆周涯合谋炮制了灵河渠一案的始末,荀大人也正是因此被害,其中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人证物证确凿,还请陛下明断。」 「竟有这般骇人听闻之事,」李璨大震,「枉先帝和朕都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奉他为相,可他竟是这等不忠不义之徒!」 李璨当即大怒,令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以肃清朝中奸佞。 他用词极重,竟是毫不顾及太后的颜面。 岑华群心念急转,终于觉得今夜有什么不对,天子遇刺这样大的事,神武卫阖宫搜查,太后居然毫无动静,甚至都没有在这清静殿中。 他落在贺述微身后,借着衣袖的掩饰轻轻扯了他一下,轻声道:「太后。」 贺述微身形稳如磐石,仿佛没有听到岑华群的话,但他率先拜下去,口唿天子圣明。 —— 群臣退出清静殿后,谢神筠看着殿内两侧的连枝灯架倒地、帷帐扯落,还留有方才李璨濒死时挣扎过的痕迹,便让宫人将殿中的凌乱痕迹一点点收拾了。 李璨怔怔坐在矮榻上。 「阿姐。」李璨忽然低声道。 谢神筠停在数步之外,窥见了少年天子在此刻的茫然脆弱。 她悄无声息地挥退宫人。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前脚谢道成下狱,查出了他当年勒死荀樾买兇杀人的事,后脚双喜便来行刺于我。」李璨怔怔地说着,眼底渐生潮气。 他捂住了眼睛,水滴从指缝滑落,却足够让谢神筠窥见他的软弱。 李璨从来都是个软弱的孩子,属于李璨的软弱多情和帝王的冷酷无情可以同时在他身上存在,因此他这样痛苦。 「母后……想要杀我。」 太后想要杀他,就像她曾经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掉先帝一样。 这是李璨埋藏在心底深处不能对人言的恐惧,他的母亲冷酷到为权势可以杀夫杀子,自他坐上这个皇位开始,就没有一刻不在恐惧。 唯有在谢神筠面前才能吐露分毫。 他们是这样的同病相怜,性命荣辱皆握在太后手中。 「虎毒尚不食子,」谢神筠缓缓道,「双喜到底为何会刺杀陛下尚未查明,未必便是太后娘娘做的。」 「未必?」李璨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阿姐,我身边的宫人都是母后亲自挑的,你再清楚不过。朕每日里读了哪些书、见了哪些人,甚至喝什么药都要经过母后的眼睛。」 他盯着谢神筠:「阿姐以为我不知道父皇是如何去的吗?」 先帝之死朝野内外皆讳莫如深,玉虚真人经由太后举荐入宫,却在先帝常服用的丹药中下毒,到底是出自谁的授意? 遑论随后先帝便暴毙了。 谢神筠眉眼不动,轻声道:「先帝不是突发急症而崩逝的吗?」 「突发急症?」李璨短促地笑了一声,「确实是突发急症,只怕今夜我也是该和先帝一样,突发急症而亡的。」 李璨看着谢神筠,忽然觉得冷。 「阿姐啊,你难道不怕吗?」他低声问。 谢神筠这么多年跟在太后身边,难道不怕吗?太后对她的倚赖信重全部建立在血缘母女的基础上,甚至其中未尝没有愧疚补偿的意思。 一旦太后知道郑镶和谢神筠骗了她这么多年,必然会用最酷烈的手段报復他们。 谢神筠在北司那么多年,最知道刑狱之中的手段能折磨一个人到什么地步。 她每每在北军狱中审问犯人,难道没有哪一刻会想到自己的下场吗? 「我怕啊。」谢神筠平静地说,「可是我想活下去。」 「朕也想活下去。」李璨仿佛从她的话里得到了某种力量,双颊泛起一阵奇异的红。 清静殿外的禁卫进来回禀:「陛下,您之前让人封了太后的千秋殿,如今千秋殿中遣人来问,可是宫中出了何事?」 李璨抹掉了脸上泪痕,身上已无软弱可言。 「清静殿中有人行刺,那贼子此刻已经逃脱,藏于深宫之中,为防刺客惊扰到太后,朕才命禁卫守着千秋殿。」李璨平静地说,「叫母后不必担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风过深殿,李璨在流光烛火起身。 玉阶两侧是瑶台阙楼,夜色中阴影漫覆天地,唯独这阴影之上的深殿玉堂如孤星朗照宫城。 「阿姐……这高处,原来竟真的这样窄,这样冷。」李璨喃喃道。 谢神筠沉默少顷,随他的目光一併看去。天地浩大,他们站在宫阙之上,微渺似尘,也灿亮如星。 片刻后,谢神筠道:「圣人如今坐拥天下。」 圣人一词本是对天子的敬称,但自太后临朝称制,与先帝并称二圣以来,圣人一词便只指代太后。 太后掌权之时的权势煊赫可见一斑。 如今谢神筠重新将这个称唿安在李璨身上,便是自今夜开始,李璨就是真真正正大权在握的大周天子了。 他不会再有太后掣肘,也不会有谢氏分权。 天威之下群臣俯首。 —— 天子遇刺后换掉了清静殿中伺候的宫人内宦,甚至在此之后不许内宦入内殿服侍,将在殿中伺候的宫婢都换成了十三岁以下的女孩。 至于从前那些人,到底是曾经伺候过李璨,主僕一场,三司查过他们与双喜行刺案没有关系,便让殿中省把他们都放出宫去。 天子开恩,又借着这个机会让六局二十四司清查宫中宦官宫女,放了一批人出宫,以示皇帝恩德。 太后得知清静殿内宦行刺之后忧心无比,数次探望天子,又召北司前来亲自垂询此案。 中殿槅门大开,帷幔高挽,照进满堂天光,紫青铜炉烟气裊裊,光晕烟浮,静得让人心里一颤。 太后并不喜欢千秋殿,她更喜欢明亮璀璨的琼华阁,此刻她坐在满室辉光之中,气色如常,威严不减,问:「清静殿中到底出了何事?」 谢神筠道:「是清静殿一个叫双喜的内宦行刺陛下,事情败露后逃脱,神武卫和禁军至今仍在搜查之中。」 「圣人放心,双喜不会再开口了。」谢神筠垂首,轻声道。 「双喜是怎么回事?」太后微微蹙眉。 谢神筠抬头,眼中有些微愕然:「双喜……难道不是圣人您的意思吗?」 太后默然片刻,蓦地冷笑一声:「连你都这样认为,难怪皇帝要让人围了千秋殿,只怕也在心底认定了是哀家做的。」 「双喜本是圣人赐给陛下的内宦,」谢神筠神色沉冷,目光一凝,「有人想要离间您与陛下的母子情谊。」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前朝还在查谢道成,天子就在宫中遇刺了。 况且,皇帝身边俱是太后的人,若她真想对天子下手,也不会仅仅只指使其中一个内宦去,还让皇帝逃脱了。 只怕是有人想要往太后身上祸水东引。 「哀家与皇帝之间,还有母子情谊可言吗?」太后坐在夕阳余晖之中,「这个人也未必是旁人,天子遇刺是大事,正好可以以此为藉口让舒国公总领禁军,替换宫城防卫,如今哀家的千秋殿也成了笼子,阿璨他这是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啊。」 太后已经不会再小瞧她这个儿子,李璨是个皇帝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孝顺母亲的赵王。 太后问:「陛下怎么会突然让北司协理此案?」 「如今工部的帐目稽查没有结果,三司碍于谢相威势,不敢擅专。」谢神筠道,「陛下要北司查,北司焉敢不查?倘若北司当真能查出什么那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查不出什么,北司曾是太后娘娘一手扶持起来的,结果不能服众,损的自然是娘娘的威信,只怕在群臣口中亦会变成娘娘临朝称制的过错。」 北司不管是太后的刀,还是谢氏的盾,只要捲入此案就不可能全身而退。太后如果要保谢氏,就会立刻给百官攻讦她的藉口。 「谢相只怕是保不住了。」谢神筠道,「他身边的家僕谢徵已经将当年勒死荀樾、后又买兇杀人的事一一招供,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谭理那边,灵河渠一案的帐目圣人当初可是吩咐他去办的?御史台也已经在重新稽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出清静殿中有人行刺,阖宫人人自危,如今陛下不仅换掉了清静殿中的所有人,还让舒国公带刀入殿,时时护卫左右。」 防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太后咳了一声,冷冷道:「他这是谋划已久,不愧是哀家的儿子,如今大了,心也大了。」她嘆息一声,「皇帝如今是铁了心要和哀家作对了。」 谢神筠慢慢道:「陛下毕竟是天子。」 吝啬独权是天子的底色,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旁人来分享他的权力。 李璨是个皇帝啊,再是软弱懵懂也不能掩盖他骨子里就带着天家的高高在上和对权力的渴望。 最重要的是,李璨不是先帝,他尚年幼,既没有统御群臣的能力,也没有压制圣人的能力。儿子的身份又天然让他矮了太后一头,他若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太后一党彻底打压下去,日后他就真的要沦为太后手中的提线傀儡了。 「圣人,纵观史册,垂帘听政的太后从来没有好下场,您要将您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中吗?」 谢神筠深深拜下去,「您当早做决断。」 太后坐于深殿之中,看见殿外日照寸寸衰败下去,浓重阴影爬上她膝头。 日头暗下去了。 第68章 数日之后禁军从南苑的一口枯井里搜出具尸体,因为天气炎热,已经腐烂得不成人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查实之后发现此人正是御前行刺的内宦双喜,禁卫将此事报上去,天子沉默良久,道:「不必查了。」 端南水患的案子一经披露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荀樾并非死于时疫,而是被谢道成指使杀害的真相更是让百官群情激愤,纷纷上书要求严惩。 大理寺中,三司重审谭理。 杨筵霄坐上首,谭理落在堂下,他鬓髮梳得整齐,镣铐在他走动时哗啦作响,却并不显得狼狈。 张静言的供词中写,当年他活下来之后想要查清真相,发现是俞辛鸿换掉了修筑灵河渠的部分砖石材料,而这部分砖石是他通过徐州运过来的。 洪州受灾之后一直不曾修復,州内人口多数迁去了临近的徐寿二州,张静言便混进徐州做了一个府兵。 杨筵霄道:「这些年谢道成与陆周涯敛财的手段都是通过淮南转运使何朝荣进行的,何朝荣不仅在为他们运送财物,还在通过漕运私运铜铁等敛财,这些本该是早在陆周涯伏诛时就查清楚的,但谢道成又指使你篡改了帐目,隐去了其中关于他的那部分。」 谭理今夜很好说话,他同样知道了荀樾的死,垂眸不敢和面前的杨筵霄对视。 他们都是在明宪年间科举入朝的,但荀樾不是,他出身世家,又是永宜公主的驸马,谭理入朝之际他就已经是朝中有清正之名的御史大夫了。 荀樾性格温润随和,又喜交友,朝中大半官员都可与他称一声好友,谭理也不例外。 杨筵霄道:「谢道成最早指使你篡改工部的帐目应该就是十四年前,灵河渠一案吧?」 谭理沉默点头。 「当时任工部侍郎的陈敬在端南水患的消息传来后就被革职下狱,陆周涯因此找到我,要我将灵河渠的贪墨一案栽赃到陈敬和张静言身上,这二人本就是王党的人,之后便能顺理成章地以此为由弹劾王兖。」 「你明知是栽赃,却还是这样做了。」杨筵霄道。 「杨大人出身弘农杨氏吧?世家子弟。」谭理淡淡道,没有太多情绪,「我是寒门出身,王兖是延熙初年的辅政宰相,他任中书宰相那些年,满朝尽为世家子弟,科举一制形同虚设,我这样的寒门官员,即使侥倖入朝,也得不到重用,稍有政绩便会被出身世家的同僚打压抢功。我知道陆周涯和谢道成是想要以灵河渠一案弹劾王兖,但我不在乎。」 「你仅仅是受了谢道成和陆周涯的指使吗?」杨筵霄旋即倾身,紧紧地盯着谭理,「你是贺相举荐入工部的,王兖被弹劾后,正是贺相随即接替了中书令一职。当时端南水患发生后,张静言原本写了诉灾的摺子八百里加急送入长安,但这摺子入了中书省却不见了,至今不知去向。」 谭理倏然抬头,和杨筵霄在昏光暗烛中对视。 「我不知道什么摺子,」片刻后,谭理缓缓道,「我当时只是工部的一个主事,陆周涯只让我矫饰帐目,摺子的事我不清楚。陆周涯和谢道成同为政事堂宰相,要想藏起一份摺子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 严向江整理过供词,拿给吕谨过目。 「不行,这份供词不能递上去。」吕谨看过之后,却是将谭理的那份供状按在了桌上。 严向江不解,他同样看过谭理的供词,并无什么问题,他此前不肯松口,如今却肯招认,这是好事啊。 「这份供词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发现吗?」吕谨道,「杨筵霄在审问过程中有意把谭理的供词往贺相身上引。」 谭理此前不肯招认出谢道成,正是因为十四年前他帮谢道成篡改了灵河渠一案的帐目,将本是谢道成和陆周涯贪污的灵河渠案挪在了王兖身上。 但他为什么肯这样做? 谭理这个人当初是由贺述微举荐入工部的,后来陆周涯想要提拔俞辛鸿任工部尚书,也是贺述微力排众议提拔了谭理,在朝臣眼中,他就是贺相一党的人。 至于谭理当初到底有几分是受到胁迫,又有几分是想扳倒王兖让贺述微上位,谁也说不清楚,如今也绝不会让谭理说清楚。 严向江一惊:「杨大人他……」 「慎言。」吕谨神色肃然道,「一份供词证明不了什么,把谭理的供词从卷宗里拿出来,另外叫人再写一份便是。」 他端起桌上的热茶,揭开茶盖,烟气隐去了他目中精光,让他的话也变得温淡起来:「余崖,你任大理寺卿,最要紧的是要耳聪目明,追查真相,至于旁的,就不要和断案扯上关系了。」 「下官知晓了。」严向江沉默一瞬,拱手道,「多谢吕尚书提点。」 外头有人掀帘进来,严向江急忙截住话头,看向来人:「江指挥使怎么来了?」 江沉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面上看不出端倪:「我奉命提审张静言,严大人,还请行个方便,把他交给我。」 严向江以为是谢神筠要见他,便说:「北司既要提审,我自然无不应之理,不过江大人可有文书?」他搓了搓手,有些尴尬,「按规矩要有文书大理寺这便才能让你带人走。」 「严大人放心,」江沉拿出文书,道,「文书在此。」 —— 谢氏这棵参天大树一朝倒塌,砸下来的余波甚至引得大半个朝堂动盪,但与此同时,谢神筠的特殊却再次突显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她不仅没有随谢氏一同下狱,还因为在端南水患的案子和工部帐目稽查上居功甚伟,得了天子重用,竟是越过了前朝与内廷的界线拜她为中书舍人,赐红绯金紫鱼袋。 再进一步,就该加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头衔了。 朝议时谢神筠也不再是站在太后垂帘的地方观政,而是能与百官共同议事,意义不同以往。 天子亲赐红绯朝服,腰佩金紫,以金丝珍珠做莲花步摇冠,钿璎环佩,行于殿上时明丽得如同天边霞光出云。 人人侧首。 却又在触及她霜白侧颜时被那冰冷剔透的颜色挡了回来。 沈霜野立在武将的行列中,恰能将她的云鬓花颜尽收眼底,从前这份艷色被掩藏在高台的珠帘之后,旁人难以窥见,如今却落在深殿之中,人人能观。 瑶华郡主站在高台之上会让人不敢直视,落在群臣中间却会变成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群臣不会欣然接受她这个异类,他们不仅会审视谢神筠,还会不吝于用阴谋手段算计谏言来攻讦她。 谢神筠敛目静袖,发间步摇微晃,缀在云鬓之间,折出璀璨辉光。 她坦然地站在百官之中,神情未起波澜,在云端还是在泥沼对谢神筠来说都没有区别,她从不因旁人的审视侧目。 但沈霜野的目光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甚至异常敏感。 谢神筠眸光微侧,隔着满殿朱紫同沈霜野遥遥相对。 沈霜野记得她长睫之下敛着一点红痣,非得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摄人心魄的颜色。 他心中生起一点隐秘的快意。 看可以,但谢神筠该是他的。 —— 天光压重檐,散朝后百官从东华门鱼贯而出。 皇帝虽然年幼,却又未册后宫,谢神筠如今不再领内廷女官的职务,不好再住在宫里,因此日日都是入宫点卯,只在政务繁忙时歇在琼华阁。 谢神筠看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前,掀帘进去,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坐进去了。 沈霜野坐在马车里。看她屈膝敛裙,入内端坐,绯艷的红袍都被清冷的容色压下去,似薄雪覆霜,一见便觉出凉意。 「你在这儿干什么?」谢神筠怀疑地看着他。 「你今日这身衣裳好看。」沈霜野答非所问,眼神从她发上的步摇珠冠滑去了裙上凤鸟,不紧不慢地将她看了个遍。 谢神筠往日着红,都是明艷丽色,朝臣的官袍颜色古重,纹样不同于依制的仙人跨鹤,而是取了凤鸟衔花、孔雀宝钿,雍容贵重,虽有逾制之嫌,配她却刚好。 「你又不是没见过。」谢神筠垂目看了一眼,她这身朝服虽是独一无二,可谢神筠看久了琼华阁和桂堂兰台的满员朱紫,便也觉得寻常起来。 况且这颜色只是绯色,更不及贵不可言的宰相服紫。 「你身上的我没见过。」沈霜野慢悠悠地看过去。 他道:「我听说曾有个中书舍人得罪了六局二十四司,在为他做朝服时故意选了沾水便掉色的料子,表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那官员洗了一次衣裳发现后就不敢再洗,只好每日上朝时熏上浓重香料,结果御前失仪,没两日就被圣人厌弃了。」 沈霜野说的这件事本就是谢神筠做的。那个中书舍人在琼华阁前冲撞过她一次,谢神筠只当他是无意,本没想与他计较,但之后一段时间,或是在中书省、或是在凤阁兰台,她总能遇见这个人,眼神和言辞都令人极为不适。 偏偏他做得一手好诗词,又擅逢迎媚上,很得先帝看重,时常召他御前陪侍。 谢神筠在圣人身侧,总有避之不及的时候。几次之后,谢神筠便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让尚服局给他使了个绊子,那时夏季炎热,他御前失仪,先帝自诩仁厚,嘴上没说什么,从此却再没召见他。 此后谢神筠寻了个由头,把人贬出了长安。 沈霜野指腹拈过谢神筠裙上宝钿,轻轻捻了捻,似是好奇:「你的这件,会掉色吗?」 谢神筠任由他摸。轻薄布料在他指尖被揉皱了,失了庄重,却没有颜色沾染。 百官服制由六局二十四司负责,长安的官员成百上千,偶尔也会有疏漏错处,但谢神筠的衣服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会吗?」这衣裳过了一次水,谢神筠明知道不会,却还是问。 沈霜野正要答,马车外面忽然有人近前来拜见。 「郡主。」 来人是工部侍郎岳均,他在太庙崩塌一事中因为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受过委屈,谢神筠以圣人的名义赐下金银安抚过他。 这次谭理入狱,工部上下都被查了个遍,大半的人都有连带之责,只有他是因为俞辛鸿死了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反而能摘得干净。 中书省还没有议定工部尚书的人选,便让他先暂领工部事务。 隔窗不见显得失礼,谢神筠半推竹窗,一手却按住了沈霜野的脸,把他困在角落,没让车外的人窥出端倪。 「听说此次端南水患的案子是郡主一力稽查,」岳均垂眸,没敢直视,他亦是端城遗民,知道这件事后数日没有睡好,同御史台一道肃清工部的帐目,「下官也是端城人,竟没想到当年竟还有这样大的冤屈。」 掌心微痒,沈霜野抿过薄唇,在无声地说话间濡湿了谢神筠的掌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竹窗半开,隐约露出端坐车中的雍容人影,谢神筠只露了半朵云鬓,声音温和:「再大的冤屈也有得见天日的一日,岳大人不必挂怀。」 「是啊。」岳均感嘆道,「下官如今只希望这案子能早日彻查结束,届时也能告慰亡灵。」 谢神筠鬓边步摇微动,只略一摇晃就被她稳住了,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端倪:「灵河渠一案不日将结,其中帐目的许多问题还是岳大人彻夜不休查出来的,也算是能告慰同乡了。」 岳均怅惘称是。东华门前百官散朝,他不好多留,只略略同谢神筠说过几句话便走了。 谢神筠关上窗,抽回了手,指尖还残着痒意,隐现薄光水色。 马车辗过青石,驶离了东华门。 「对了,」谢神筠慢条斯理地抽出帕子拭手,瞥他一眼,「我方才没净手。」 「是吗?」沈霜野一顿,若无其事道,「我不嫌弃,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他眼神很坏,倾身过来。谢神筠的手指仓促地擦过他髮鬓,却没能阻止他的动作,旋即就被堵住了,双腕也被他按在了车壁之上,徒劳地滑过座上枕屛。 磕出了一声轻响。 沈霜野伏身下去,松掉了谢神筠腰间的白玉蹀躞。银丝镂空香囊球随即滚落,在她衣上留下一抹暗香。 绯袍上的孔雀象徵着端正守礼,高贵难侵,却被揉皱了尾羽,变得凌乱不堪。 沈霜野也没净手,因此用的是唇舌。 掠夺和侵占是底色,但从沈霜野为谢神筠戴上镣铐开始,此后他们的每一次交手都在肌肤相触中变了意味。 他方才问谢神筠的衣裙会不会掉色的话在此刻忽然有了别的含义。 第69章 马车疾驰过长街,竹纸滤过了入内晴光,青绿色调沉在纠缠的朱紫朝服间,变成了潮湿的雾气。 沈霜野握住了谢神筠的腰,按得她发麻。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含得更深,堵得谢神筠说不出话来。 朝服紧紧裹在谢神筠身上,在此刻变成了束缚,那领口贴着她的颈,渗出了潮热的薄汗,内衬在她松动间露出一线雪白,是此刻谢神筠身上唯一的冷色。 太紧了。谢神筠靠着枕屏,被束缚得喘不过气来,她要松开领口的纽襻,却被沈霜野按住了手。 「穿着。」沈霜野道。 谢神筠仰颈,任由战慄爬上嵴背。 手指被强硬打开,指缝里被缓缓摩擦过沈霜野手上的茧。谢神筠听不清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眼前是日光、是碎金,晃漾层叠。 谢神筠忍了又忍,在他指腹缓缓摩擦时咬牙,最后还是败在细密如春雨的亲吻下。她抱住了膝,在沉酣里把整个人敞开了给他。 —— 天儿热,竹帘挂起,宽大的檐挡了沉下去的日光,泼进来一片暮色。 长廊临水,凉蓆被晒得温热,案上摆了槐叶冷淘、水晶糕、金乳酥,还冒着凉气。 谢神筠重新沐浴过,换下了朝服,雾里青的丝罗轻薄,露出一截雪腕。 她皮肉太薄,与水晶乳糕同色,搁在日光下像是随时都会化掉。 「前几日清静殿有人行刺,」沈霜野同样换了一身襕衫,道,「今晨一早禁军在南苑枯井里捞出了具尸体。」 谢神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衣服塞过来的,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填满了两个箱笼,桌案上甚至放了他惯常看的兵书。谢神筠没什么反应,由得他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谢神筠挑了一筷子冷淘,她面皮薄,耳后还有未散尽的绯色,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是清静殿行刺的那个内宦,双喜,禁军找御前的人去辨了尸。」 「听说那具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腐化得不成样子了。」沈霜野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他目光落在谢神筠执筷的右手上,内侧那粒小痣绯红,是被沈霜野磨出来的痕迹,「这样也能认得出来?」 筷子几不可察地一顿。谢神筠没吭声,喝了口梅子汤,这才说:「拿了名册去认的,身高年龄还有身上的特徵都对得上。」 茶饮拿冰镇过,里面搁了两颗梅子,结果被沈霜野放在日光下晒化了,让谢神筠握了一手的水露。 她眉尖微蹙,用帕子去擦了,不着痕迹地避过了沈霜野的目光。 沈霜野话中的窥探藏得很深,让人防不胜防。 他拿过谢神筠面前的白瓷盏,把杯壁上的水珠擦干净了:「听说近来郡主很得陛下信重,清静殿行刺案后圣上换掉了身边的宫人,却独独留下了你。」 谢神筠缓缓摇头:「信重,却不是信任。」 李璨不仅在内廷换掉了太后留下的人,在朝上也借着端南水患的案子剷除谢氏一党。 如今清静殿中俱是他一手选出的宫人,殿外巡防也是让舒国公亲自调遣,时时护卫左右。李璨这个人藏得这样深,连谢神筠从前都没有看透过他。 如今她自然要慎之又慎。 沈霜野同样看得清楚明白:「可惜陛下用你,却不肯信你。」 李璨不是信她,而是信她与太后不是一条心。他捏着谢神筠的弱点,再没有什么比握着一个人的秘密更让人放心的事,他半点都不会担心谢神筠会倒戈向太后。 因为尚还关在大理寺的张静言就是悬在谢神筠颈上的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谢神筠重新接过沈霜野递来的瓷盏,看向了院中流水,暮色沉进水底,那晃动的粼粼波光逐渐暗下去了。 良久后,谢神筠道:「陛下还是个孩子。况且他身边……没有亲人了。」 就是这个孩子兵不血刃地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达成了朝堂的平衡。 李璨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太后的临朝称制,太后可以杀掉先帝,自然也可以杀掉他,前朝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太后逼回了后宫。 可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陛下年纪尚轻。」沈霜野对谢神筠的话不予置评,「主弱臣强不是件好事。」 太后从朝堂之上退了下去,但李璨仍然没有亲政的资格,如今朝上是贺述微的一言堂。 裴元璟虽然有从龙之功,但他毕竟还年轻,无论是声望还是资歷都不足以入阁拜相。谢神筠同样也是如此。 权术制衡于李璨而言似乎是无师自通的事。 他要防着贺述微,也要防着隋定沛,所以他不仅重用了谢神筠和裴元璟,政事堂中还新拜了杨筵霄为宰相,又至今没有下令让沈霜野返回北境。 但是…… 沈霜野看过谢神筠,后者眉目清冷,侧颜沉静如寒水,没有泄露丝毫情绪。 「陛下身体似乎不太好。」沈霜野状似无意道。 谢神筠转头看他。 沈霜野不疾不徐地和她对视,仿佛没有看见谢神筠眼中锋芒。 谢神筠这个人惯来藏得很好,但只有沈霜野知道,她的强势和掌控欲望绝不亚于他。 她从前是太后的刀,如今又要被李璨握在手中。 可谢神筠腰间长佩的是龙渊剑。刀为单刃,剑有双锋。沈霜野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刀锋永远对外。而谢神筠佩龙渊,看似剑不出鞘,出鞘则伤人伤己。 想要握住她的人得先有受伤的觉悟。 「的确不好。」片刻后,谢神筠道,「太后怀胎时初掌大权,政务繁忙,因此累坏了身子,阿璨出生的时候就落下了弱症,养了许多年也不见好。」 脉象和病案是伪装不了的东西,这是李璨致命的弱点。 「你很关心这件事?」谢神筠忽然觉出一丝古怪,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开始剖析沈霜野的行为。 纵观沈霜野回京这半年来,从矿山案再到端南水患案,沈霜野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的,他不仅在数次政变中全身而退,还能得到天子的信重。 从先帝到昭毓太子,再到李璨,每个人似乎都没有真正打压过沈霜野,相反,甚至对他评价极高。 包括谢神筠。 一边忌惮,一边又信任。 太危险了。 「我关心你啊。」沈霜野微微一笑,仿佛没有意识到谢神筠陡然生出的警惕。 「是吗?」谢神筠淡淡反问。 「你不信我?」沈霜野握住了她搁在桌山的手腕,轻轻摩挲。他端坐时从容内敛,淡去了轮廓的锋利,却更显出他的年轻英俊。 谢神筠定定和他对视半晌,没说信不信,只抽回了手。 天光黯淡下去,沉郁的暮色笼罩了这方小院。 「天色不早,你该走了。」 谢神筠摇铃,婢子撤掉了桌案凉蓆,点灯照夜。 沈霜野没动,嘆息一声:「用完就扔,也太不留情了。」 「你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谢神筠起身,语气很是薄情,像是玩弄了他感情还要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你最好安分一点,别让我为难。」 沈霜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我会很乖的。」 —— 沈霜野走后,阿烟忽然匆匆从院外跨进来,面色凝重。 「娘子,宫中急诏,太后娘娘要您入宫,」阿烟道,「半个时辰前,江沉去大理寺以北司的名义提审张静言,是奉了娘娘的旨意。」 谢神筠猝然转身。 疾风吹彻宫阙,薄暮已逝,星月隐现。 满地星辉被马蹄溅碎,谢神筠在丹凤门前下马,眼前的宫城如匍匐巨兽,在暗夜中对她露出了獠牙。 琼华阁高在九重,在静夜中褪去了昔日的繁丽皎洁,变得莫测难辨。 谢神筠曾无数次行走于琼华阁前的宫道玉阶,但此刻夜幕低垂,宫灯照不进的暗夜里似乎藏着无数诡魅漆影,悄无声息地窥伺着她。 「郡主?」为她提灯的内宦轻声提醒。 谢神筠心里涌上寒意。 但她神色如常,跟着内宦上阶。 琼华阁中灯火通明,无垠漆夜中宫灯渐次生辉,让整座琼华阁如立星海之上。宣盈盈带兵镇守在殿外,请谢神筠解剑。 谢神筠从前佩剑行走在宫阙,从没有人要她解剑。 但她没有提出疑问,顺从地解下佩剑,交到宣盈盈手中。 宣盈盈在接过龙渊剑时悄无声息地在她手背点了两下,那是「小心」的意思。 「皇帝。」在错身而过时,谢神筠唇瓣微动,声音极轻。 太后召见她不是重点,此刻在清静殿中的天子才是重中之重。 宣盈盈陡然一震,既惊且疑。 内宦已挑帘请谢神筠进去了。 「阿暮来了。」殿中明烛照彻,太后高坐上首,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圣人。」谢神筠在殿中看见了张静言,但她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滑了过去。 「她来了,你还是不肯说吗?」太后问。 张静言没有看谢神筠,他低垂着头,在满殿辉光中无所遁形:「太后娘娘想让罪臣说什么?罪臣听不明白。」 「就说你我的女儿妙宜在哪里。」 张静言平静道:「娘娘煳涂了,您是大周太后,罪臣与您,没有关系。」 太后从座上起身,慢慢走下来:「她答应了你什么,你这么护着她?」 「为了你自己翻案?」太后凝视着张静言,厉声喝道,「张静言,你为了这个,居然就让一个不知道来歷的人占了你女儿的名字和身份?」 「圣人!」张静言猝然抬头,被剥掉了镇定,「我为什么要翻案?我不能翻案吗?端南水患和洪州时疫死了那么多人……」 张静言身形颤抖,像是还没从经年的噩梦里醒过来,「——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我的罪。」 十四年了,张静言仍旧困在那场水患里。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恩师罪大恶极,自己成了为虎作伥的罪人,荀樾为了替他查清真相含冤受死,而他还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罪恶和负疚淹没了张静言,他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我想知道一个真相。」张静言道。 沉冤而死的人该得见天光,苟且偷生的人也该向阳而死。 谢道成为什么能把持朝政十余年,和陆周涯一起私开铜矿、贪墨敛财?那些被贪墨下来的钱款最后又到了谁的手里。延熙七年以后,皇后临朝琼华阁,她踩着尸山血海握住了这世间最大的权柄,如今还要来问他为什么? 谢馥春把张静言杀掉了。 「真相?」太后眸光含霜,缓缓摇头,「罢了。看见你,我才知道追寻真相的人有多可笑。」 她转向一言不发的谢神筠,「阿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人想要我说什么?」谢神筠迎上太后的打量,神情平静。 她们在明烛璀璨间遥遥对峙,眉眼间是相似的冷漠平静。 太后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谢神筠从前一直听话、聪明,她们是那样相似,无论是对权力的渴望还是冷酷不择手段的性情,谢神筠都像极了她。 只是太后头一次发现,原来太像了不是一件好事。 太极宫中血脉亲缘都是虚妄,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阿暮,其实你没有明白一件事,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在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养条狗也该听话了。」太后慢慢道,「可惜。」 层如鳞甲的禁军在甲冑拥簇间闯开了宫门,森寒刀光划破漆夜。 殿中禁卫齐齐拔剑,寒光照彻深殿玉堂。 「是吗?」谢神筠侧颜映着刀光,照亮了她眼底寒芒,「可我不想当您养的一条狗。」 她从泥沼里爬出来,再站到九重阙上,想的也不过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70章 寒刃顷刻撕裂玉堂,刀光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禁卫一涌而上,刀剑组成的铁网随即碾压过漩涡中心的两个人。 薄风吹动谢神筠衣袖,雾青丝罗娇柔得仿佛一碾就碎,但下一刻她掌心微抬,指间霜刃切割过铁甲,如携雷霆之势,血花猝然喷溅,被殿中悬挂的轻纱尽数挡住。 薄刃撕开帷纱,谢神筠踹倒了侧旁的童子捧灯青铜灯架,在铁潮上涌时生生挡住了禁军的攻势,那火星点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顷刻烧了起来。 她抓住张静言:「走!」 后者手脚上还带着沉重镣铐,但他当了十来年的府兵,又在矿山做过重活,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臣,当下以镣铐绞住身前袭来刀兵,随谢神筠突围。 北衙禁军冲破了宫城,把天子明堂踩在脚下。这支禁卫在数年里都只干缉私刑狱的活,让人险些忘了他们也是戍守宫城的禁军之一。 厮杀震天,江沉带着禁军在清静殿前遭遇了隋定沛的阻拦,舒国公刀横胸前,厉声喝道:「江沉,你是要犯上作乱吗?」 「陛下病重,舒国公欲挟持陛下兵变谋逆,」江沉高声道,「我奉太后之名除奸佞、清君侧!」 刀剑随即相接。 谢神筠冲出了琼华阁,火光在她身后滔天而起,照亮了长夜。 但旋即更多的禁卫一涌而上,如蜂潮蚁群,在厮杀缝隙间试图舔掉谢神筠的血肉。 太后下的是诛杀令,今夜谁能斩下谢神筠的头颅,就能封赏千户。 谢神筠身上刀兵皆除,薄刃柳刀已在先前的冲杀中损毁殆尽,此刻她手中是从禁卫身上夺来的长刀,早已杀到卷刃。 正这时,宣盈盈策马越过千宫,踏破了刀剑厮杀的铁幕,辉煌灿烈得一如煦日初升。 「接剑!」 隔着汹涌铁墙,龙渊在空中划出一道灿然烈光,谢神筠踩着铁甲翻身而上,落地时悍然拔剑,沖开了禁卫的攻势。 左骁卫听得是太后的号令,宣盈盈毕竟初掌不久,真正敢追随她反抗太后的只有数十亲兵,但他们堵上了谢神筠防守的缺口,成为了她的盾。 「不是让你去找陛下吗?」谢神筠面色冷然,没有对宣盈盈的援助表示欣喜,而是道,「权势富贵在此一搏,你不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今夜只要宣盈盈护驾有功,来日等着她的就是通天大道。 谢神筠和当朝天子,孰轻孰重,她应该分得清楚。 宣盈盈着甲,缝隙之间隐有血污,她比谢神筠更适合战场厮杀,刀身映过寒甲的弧光轻盈曼妙得有如白鹤掠过云霄。 但她说的话和停云白鹤没有关系,宣盈盈咬牙切齿道:「小皇帝死不死关我屁事,沈疏远那个寡夫好不容易骗来一个第二春,要是被我搅黄了,我怕我死了之后没脸去见我娘。」 谢神筠蓦然无言,终于在此刻有了宣盈盈、沈霜野、宣蓝蓝这三个货色是一家人的实感。 「令堂应该不至于。」谢神筠格开侧旁袭来的箭矢,衣裙翩飞如青花骤然盛放。 宣盈盈不置可否,哼唧了两声。 「再说了,姓李的天子又不是只有那一个。」宣盈盈忽然道,那声音轻得只有谢神筠能听见,「能高坐明堂的就是天子。」 谢神筠隔着刀光冷箭和她对视。 宣盈盈挑眉,笃定道:「谢神筠,我押你赢!」 今夜只要李璨和太后双双命丧于此,太极宫的下一任皇帝就能由她们说了算。 她们在电光石火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 谢神筠眸光侧过霜刃,下一瞬长剑翻转,再度迎向禁军刀锋。 太后退到了高台之上,她身后是烈焰滚滚,身前是杀声震天。 她看着在冰冷铁甲中厮杀的谢神筠,忽然道:「拿弓箭来。」 杨蕙愕然:「圣人……」 身侧禁卫已取了弓箭来,太后挽弓搭箭,箭锋直直对准了人潮之中的谢神筠。 大周是从马背上夺得的天下,因此世家贵胄无论男女,均习得一身骑射功夫。太后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她年轻时敢一人一骑从长安到定州,越过大半个大周。 谢神筠的骑射是她手把手亲自教的,纵然谢神筠能一剑当得百万师1,她也能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明月之下弦绷如满月,箭锋似流星,倏然穿破铁墙刀林,直向谢神筠背心! 「小心!」宣盈盈看着飞箭离弦,瞳孔骤然紧缩,但她和谢神筠之间尚隔无数禁卫,要她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谢神筠猝然转头,箭锋已至眼前! 仓促间她避无可避,只能稍稍调整身形,让箭锋避开要害。但有人比她更快。 箭锋没入张静言胸口,那一瞬似乎被拉得很长,让他倒下时撞上了谢神筠错愕的目光。 高台之上太后放下了弓箭。 她眼前浮起当年张静言被贬惠州时,谢馥春千里迢迢去追他,当她站在张静言眼前时,此生再没有见过那样热烈的日光。 谢神筠接住了张静言,一手斩开了侧旁刀锋。 她身形只能算高挑纤细,撑着张静言时却如山岳将崩,硬生生逼退了围拢的禁军。 「你应该讨厌我的。」谢神筠动了动唇,道。 她似乎想不明白张静言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静言想说话,但吐出来的全是血沫,他在谢神筠的话里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感激你的。」谢神筠一字一句道,在今夜之前,她根本不欠张静言什么,「听着,你女儿还在洪州等着你,你要死也应该死在她面前。」 谢神筠握紧剑柄,杀出了一条血路。 「你不欠我什么,」张静言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再度咳血,艰难道,「你叫……阿暮是吗?苦恨无益,伤人伤己,这辈子还长……往前看吧……」 这个世上谢神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她那样脆弱,在张静言眼里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她的恨被张静言清晰地看到了,没人比他更清楚,梁行暮是个已经死掉的孩子。 她那样艰难地拼凑起来谢神筠这个人,就像章寻抛掉了属于张静言的过去。 从延熙七年以后,没有地方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人是他们的故旧,他们变成了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归处。 「一直留在原地的是你。」谢神筠撑着他,在剑锋擦过刀刃时低声道,「不肯往前看的也是你。」 谢神筠从来没有回过头,正如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做回梁行暮。 张静言劝她往前看,是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 张静言一怔,继而慢慢笑起来:「我这一生……本来就已经到头了。」 下一瞬马踏长空之音响彻宫城内外,黑色洪流涌入宫门,沈霜野策马如奔雷,顷刻而至。 张静言蓦地推开谢神筠,让她被沈霜野接住了,他继而生生拔掉了胸口的箭,转身用双手间的镣铐撞上了禁军刀锋,旋即被一涌而上的寒光淹没。 铁骑杀入禁军之中,碾过了瑶台重阙。自延熙七年后,屹立在太极宫九重阙上的琼华阁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清静殿的护卫被强行撕开了口子,江沉杀掉了隋定沛,带人闯入殿门之中,云母落地屏风后空空如也,深帐之中半个人影也无,本该被护在殿内的李璨不见了踪迹。 「搜!」江沉厉声道,「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郑镶护着李璨疾奔在甬道之中,身后传来了铁甲摩擦间的簌音,撞上墙后又迅速传递过来,让人心慌。 同样护在李璨身侧的还有秦宛心和数十宫人禁卫,她在太后起事前秘密探听到消息,匆忙赶来清静殿,却只来得及护着李璨离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禁军追上来了,寒光在甬道之中闪过,噼开了禁卫的防守。郑镶推着李璨往前,转身直面刀锋:「陛下先走!」 他无比清楚,如今能保住他的只有李璨。太后上位之后势必会除掉他,谢神筠若是一朝得势也不会放过他的! 如今郑镶只能去赌李璨就是真命天子,只要他今夜护驾有功,就能一朝翻身! 郑镶身上的红袍被血水浸透了,分不清哪个颜色更红,他眼神发狠,同追上来的江沉遥遥对视。 他们在北司针锋相对多年,郑镶本该稳压江沉一头,却因为谢神筠对江沉的抬举而让郑镶都要暂避锋芒。 郑镶扯了扯嘴角,此刻竟然莫名想笑。谢神筠知道她倚重了那么多年的江沉也会背叛她,转而倒向太后吗?或者说,江沉从来都是太后放到北司监视谢神筠和郑镶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今夜他们两人之中註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下一瞬两人同时动了,在唿啸的风声中狠狠撞上了彼此的刀锋。 更多的禁军追去了李璨离开的方向。 李璨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宫道间,他本就有弱症,身体不好,今夜突逢大变又仓促逃命,早已体力不支,眼前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白,到最后几乎是秦宛心在扶着他跑。 追兵追上来了,厮杀声再度在李璨身边响起,血腥味淹没了他的口鼻,眼见着就要命丧刀下,李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凭藉着身形的优势下意识地从禁军刀下躲过去,死死撞在了他们身上。 侧旁寒光一闪,谢神筠剑锋下溅开一抹红花,垂落的袖如青山敛雪,带着冷冽的气息。 「阿姐!」李璨大喜,在剎那间迸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是现在!宣盈盈执刀紧随其后,不着痕迹地看过谢神筠,李璨身边护着他的只有数个宫人禁卫,只要在此处杀了李璨,她们今夜就能另立新君! 谢神筠就在李璨面前。 但沈霜野已经上前一步,恰恰挡住了谢神筠剑锋去势:「陛下,乱臣贼子已经伏诛,幸而陛下安然无恙,实有天命庇佑!」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卿等何罪之有!」李璨急忙去扶,「今夜尔等护驾有功,朕必有重赏!」 —— 天亮时太极宫的一场厮杀已经被埋进了深夜,琼华阁被烧毁大半,宫人连夜救火,日出后晴光晒着瑶阙残骸,像是点凤台下一块漆黑的伤疤。 丹凤门前的血水已经被晒干了,宫人们提水沖刷着雕栏玉阶,要用最快的速度让太极宫恢復以往的庄严。 太后率北衙禁军发动政变,数名逆党已经伏诛,一干人等也尽皆下狱,唯有太后被关押在千秋殿中,尚不知道如何处置。 天子不提,群臣便也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件事。 谢神筠同宣盈盈一道出去,晴光出凤阙,宣盈盈看着眼前的金殿玉堂,恍如隔世。 宣盈盈还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原来沈疏远和你不是一条心啊。」她声音中满是懊悔,「失策了。」 她摘掉了头盔,却没卸甲,刀悬腰间,凶戾之气尚未散干净,那张脸却十分夺目,眉眼似敛尽了灿灿天光。 「他和你不也不是一条心吗?」谢神筠眉间缀了点倦意,淡淡道。 「你才看清楚这件事吗?」宣盈盈笑起来,暗地里给沈霜野下绊子,「以后找男人眼睛擦亮点,他这样的,不行。」 她看见了带兵重新巡防宫城的郑镶。 「没想到你我忙活半天,居然让他捡了个大漏,」宣盈盈眯眼看着郑镶,「可惜吗?」 隋定沛身死,李璨着令郑镶暂领禁军统领一职。 同是戍卫宫城的禁军编制,金吾卫与左骁卫歷来都是勛贵子弟熬资歷的地方,宣盈盈领左骁卫,同郑镶这种是两路人,彼此见了都是面和心不和。 尤其是今夜,同样是护驾有功,但郑镶的分量可比她们重多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谢神筠从不回头,只往前看。 「也是。」宣盈盈跳下玉阶,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起落,格外洒脱肆意,「回去睡了。」 谢神筠召来禁卫,问:「找到张静言了吗?」 「找到了。」死在宫变中的尸体有负责打扫战场的禁军统一归置,有家人的便让家人来认领,再由朝廷下发抚恤,没人认领的去处都是烧成灰。 「郡主,要着人将他安葬吗?」禁卫问。 谢神筠沉默片刻,让人收置好张静言的骨灰后交给她。 —— 傍晚下起了暴雨,惊雷炸响天边。 谢神筠惊醒时冷汗涔涔。 脚步声停在帷帐前,沈霜野挑开了帘纱,让谢神筠陡然放松下来。 但也让她觉得疼痛。 「醒了?」沈霜野问。 谢神筠有些恹恹的,风雨大作,帐中昏暗下去,随之而来的惊电擦亮内室,让她觉得不舒服,抬手挡住了。 暴雨倾盆而下,雷声滚过屋檐,像是落在谢神筠耳边。 「打雷了。」谢神筠道。 「嗯。」沈霜野上了榻,把她拢进怀里。 惊雷在谢神筠耳边炸开,她在沈霜野怀里微微颤抖,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去。 沈霜野的袖拢着她,把风雨和惊雷都隔在了他的怀抱之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害怕?」他嗓音很凉,此刻却分外温柔。 「太黑了。」谢神筠轻声道,「我怕有鬼。」 谢神筠怕鬼,它们总是无处不在地缠着她。 「睡吧,我在这里。」沈霜野沉默一瞬,抱她更紧,似是承诺,「从今往后,我为你执刀,宵小鬼魅,不敢近前。」 沈霜野能替她挡住刀光剑影,也要为她挡住暗夜鬼魅。 第71章 暴雨铺天盖地,敲在梁瓦上时声音很大,但也像是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将那些阴谋诡计和血腥厮杀都挡在了帷帐之外。 帘纱垂落如云,拢起了一方小天地。帐上悬了一只镂空银丝香囊球,丝丝缕缕的浸染出幽谧冷香,又被帐中的温暖熏热了。 他们离得很近。 沈霜野的怀抱滚烫,在闷热的雨夜里很快热起来。 「好热。」谢神筠细微地抱怨,但始终没有动作。 沈霜野没有放开她:「要抱吗?」 他手臂很硬,胸膛像是雄浑辽阔的山,将谢神筠牢牢罩在怀里。 谢神筠忍了忍,闷闷地说:「要。」 沈霜野于是抱她更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谢神筠忽然问。 她的话没头没尾,沈霜野却听懂了。 他道:「林停仙从前见过你。当年梁夫人带着你来灵州,替我们定下亲事时,是林停仙替我们合的八字,并且给你相了面。」 人的面相会因时间流逝而改变,骨相却不会。 当年沈芳弥满月酒,林停仙来侯府吃酒,见沈霜野第一面就啧啧称奇,硬是追着给他算了一卦,说他这辈子无妻无子,日后顶多只能靠脸吃吃软饭,让沈决甭指望他。 又对沈决说如今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培养闺女,日后让她招赘,好歹能延沈氏的香火。 沈决气得够呛,没两日梁夫人提出来要结亲,沈决便觉得可行,找人合了两人的八字,都说是天作之合。沈决因此很满意,想着气死林停仙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定时还特意请了他来观礼。 但结果后来梁夫人和梁行暮的死讯传来,沈决因此很是后悔,觉得是沈霜野剋死了那姑娘。 于是要沈霜野迎了牌位过门,好叫梁行暮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因此时隔多年,林停仙一见到谢神筠,再仔细琢磨了一下,便琢磨了出来。 「林停仙倒是有真本事吗?」谢神筠有些好奇,她听过林停仙的名头,却没有真的见过他的本事,「他在长安很有些名气。」 沈霜野想起谢神筠不仅修过寺庙,身边还有当女冠的闺中好友,果断道:「坑蒙拐骗而已,靠相面和一些江湖把戏把人耍得团团转。」 不说得坚定一点,保不准谢神筠也会把林停仙请回来护佑家宅了。 谢神筠点点头,果然没再问林停仙的事。 「有件事我没有想通。」谢神筠道,「张静言是怎么落到裴元璟手里的?」 张静言只知道她是梁行暮,但却不知道梁行暮是谁,也不该能找到梁行暮和梁蘅的关系,但在曲江池苑的案子里却出现了梁蘅的神像。 况且李璨拿这案子来威胁她时,也不像是知道沈霜野和她的关系,否则不管是李璨还是裴元璟,都该生出警惕了。 这是谢神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张静言最开始是落在了崔之涣手里。」沈霜野捞起她垂落在衣领里的发,往后拢去,道,「他本来应该是想以此来威胁你,或者是直接在太后面前拆穿你的身份,但张静言没有开口。」 单单拿住张静言这个人不足以成为谢神筠的威胁,除非崔之涣本来就知道张静言身上有谢神筠致命的弱点。 「是阿昙吗?」谢神筠瞭然道。 藏在崔之涣背后的那个人也不难猜,这世上能知道谢神筠身份的人寥寥无几,沈芳弥也应该是其中之一。 沈芳弥成亲前夜去沈府祠堂的举动也有了解释。 「阿昙和崔之涣这桩婚事,虽说是先帝赐婚,但却是阿昙自己愿意的。」沈霜野道。 这也是沈霜野最终点头的原因。他因为一直和沈芳弥聚少离多,从来都是觉得亏欠这个妹妹的,因此沈芳弥说喜欢,他便接受。 「崔之涣这个人的立场一直很奇怪,」谢神筠仔细想过这个人,「他出身世家,从太后与昭毓太子之争时就站在太后一党。」 因此矿山案中是他随谢神筠前去庆州,后续上书弹劾他也功不可没。太庙坍塌,秦叙书率群臣在西苑直谏,也是崔之涣扭转了局势。 但这个人的存在感却很低,纵观这一年来发生的几件大事,几乎都能找出崔之涣的身影,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惮。 谢神筠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静言还化名章寻时,是通匪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之一这件事,就是崔之涣告诉我的。」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张静言既然早和你有联繫,那他后来改名换姓去了徐州做府兵这件事阿昙也应该是知道的。」 谢神筠从沈霜野的怀里退开一点,直视着他:「现在看来,他或许从始至终都是李璨的人。」 她不是在说崔之涣,而是在问沈霜野。 沈芳弥和崔之涣的联姻现在几乎就能确定是早有预谋,它把沈霜野推给了李璨。 那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从龙之功谁都想要,」沈霜野没有正面回答,「崔之涣很聪明。」 他在太后和昭毓太子之间选了第三条路。 谁都以为赵王秉性柔弱,继位之后一定会被太后把持朝政,但谁也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李璨当真不愧是个天生的皇帝,他没有属官,没有幕僚,却依旧有能在朝堂上搅弄风雨的本事。 「贡船案。」贡船案和矿山案之中留下的疑点再度被谢神筠翻出来,「当初淮南织造司上晋的贡物在徐州船上时就被换成了假的,等到你在燕州截获时却变成了真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她一直在查这件事,但始终没有结果。 「你想说是崔之涣做的?」 「否则那批贡物是如何被换掉的?」谢神筠道,「你又是如何那么巧合地刚好就能在燕州城截获那批兵甲?」 沈霜野在矿山案里出现的时机太巧,立场也很模煳,这是谢神筠一直怀疑他的原因。 魏昇被审问时一直以为贡船案是谢神筠的手笔,是她换掉了贡物,又嫁祸府兵通匪,因此逼得陆庭梧不得不壁虎断尾。随后他们在庆州私铸的兵甲被沈霜野截获,更让魏昇和陆庭梧笃定这一切都是谢神筠在背后推动。 但事实上在贡船案和矿山案中,谢神筠同样也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的那一批兵甲是她的,谢神筠正是为了转移沈霜野的视线,才把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捅了出去。 倘若谢神筠当时没有迅速反应过来,那沈霜野就该查到她身上了。 尤其是沈霜野还在燕州那批兵甲中发现了本该被水匪劫走的贡物,那批贡物只能是崔之涣用来嫁祸谢神筠的。 崔之涣隐在背后,靠两批真真假假的贡物顷刻就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争斗,但谢神筠反应太快了,她把私铸兵甲的事全数推给了陆庭梧,隐去了自己的痕迹。 随后她查到贡船案,更是以此设局,拖宣蓝蓝下水,让沈霜野投鼠忌器,又从魏昇身上撕开了口子,逼得太子和陆庭梧直接宫变。 贡船案是谢神筠和崔之涣的交锋,但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过敌人是谁。 环环相扣,从陆庭梧、谢神筠、再到沈霜野,身处局中的每一个人的反应,都被他算到了。 设局之人心思之深、看人之准、谋划之缜密,是谢神筠平生仅见。 「这件事我查过,但没有结果。」沈霜野道。 沈霜野没能查出结果就已经意味着一些事了。沈芳弥或许没有调动燕北铁骑的能力,但她能引沈霜野入局,还能蒙住他的眼睛。 「阿昙久住长安,我不懂她。」灯烛惶惶中,沈霜野轻声道,「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私心和立场,既无法强求,也不必苛责。」 沈芳弥在这场党争中又是什么立场?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夫君。 很多年里,沈芳弥都是一个人住在长安,那座宅子很大,但里面没有她的亲人,她在廊下听风观雨,会觉得孤独吗?夜中惊雷,也会害怕吗? 沈霜野自认对这个妹妹是有亏欠的。 他们聚少离多,彼此都在看不见的年月里长成了陌生的模样。沈芳弥柔弱无害也好,心思深沉也罢,对沈霜野来说都不是问题。 况且沈芳弥不是沈霜野的附属物,也不是他的累赘,她当然会有自己的倾向和私心。 「如今天子年幼,朝局已稳,几位宰相绝不会让你在长安多留,」谢神筠道,「再有几日,陛下就该下诏让你返回北境了。」 「太后一倒台,朝中格局还会有大变动,」沈霜野道,「贺相未必还能容得下你。」 况且崔之涣既然在贡船案中就已经开始对付谢神筠了,那他到底还在暗处藏了多少?还有一个一直都在对付她的裴元璟。 谢神筠处境可算不得好。 「贺相当然能容得下我。」谢神筠说话时的唿吸轻轻扑在沈霜野耳后,带起一阵痒意,「铨选案和工部帐目稽查的案子里,我都已经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如今谢氏倒台,我对他来说没有威胁。」 贺述微一直忌惮的都是太后,因为太后可以轻而易举地废掉一个皇帝,甚至可以取而代之。 但谢神筠不同,她再是机关算尽,也註定只能当个大周臣子,没法篡权夺位。 贺述微对谢神筠的忌惮甚至远不如手握重兵的沈霜野,而谢神筠在这件事上和贺述微立场相同——她把秦叙书放到了燕州监视北境动静。 这恰恰是贺述微能容忍她站在中书凤阁的原因。 除非谢神筠欲效仿太后,嫁给李璨做大周皇后,这样她便能名正言顺地从自己的夫君手上夺过权柄,共治江山。 沈霜野洞悉了谢神筠的意图:「相反,你还可以成为陛下用来制衡政事堂的工具。」 天子年幼,就註定不能容下强势的臣子。 「你要入朝,就註定孤立无援。」沈霜野道,「太险了。」 谢神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险中求胜,她曾说沈霜野把自己活成了孤臣,但如今她自己也要走上这样一条路了。 「可对我来说最危险的那个人是你,」谢神筠看着他,「一直是你。」 第72章 谢神筠默默注视过沈霜野很多年。 那是梁行暮留给她的东西,说不上珍贵或者喜欢,但就是她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帘外的烛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点昏光。 「你走的时候把张静言的骨灰带回梅岭去吧。」谢神筠道,「他离开长安,本来是要往洪州去的,应该是想要去白山寺看看。」 谢神筠说:「白山寺他回不去了,不如葬在北境的梅岭。」 那里有白梅落雪,能容他乡之客。 「梁夫人也被葬在梅岭,」沈霜野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鬓髮,力道很轻,「你不想回去看看?」 谢神筠让他带走张静言的骨灰,便是不会同他走了,但沈霜野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一个不同。 谢神筠果然摇了摇头:「以后……总有机会。」 她不敢去见梁蘅,便连看见她的神像都会觉得怕。 这话听着很像敷衍,但沈霜野知道谢神筠不会在梁蘅的事上敷衍。 「以后我陪你去。」 谢神筠枕着沈霜野的胸膛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很长。 外头的雨还在下。 —— 翌日雨还没停,杨筵霄昨夜当值政事堂,一夜未睡,天色将明时方才将案上的文书整理妥当。 几位宰相今日都来得很早,内侍掀帘请贺述微进来,杨筵霄急忙起身相迎:「明公。」 他是贺述微的后辈,入仕科举那年正是贺述微担任的主考官,因此在朝堂上也可算作是他的门生。 不过贺述微从不对出自他门下的学生以老师自居,也不许旁人叫他老师,昔年他教导昭毓太子多年,听说在麟德殿中也仍是以君臣之礼相待,毫不逾距,于礼法一道上的恪守便可见一斑。 「不必多礼。」贺述微很照顾同僚,对后起之秀也多有提携,他见杨筵霄熬了一宿,面容憔悴,眼底也似有青黑,便关切道,「我听说你一连在台院和政事堂熬了数夜,此前工部帐目的稽查也是你亲自去办的,勤勉是好事,但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杨筵霄恭恭敬敬道:「下官才智疏薄,只能以勤补拙,不敢言苦。」 「贺相说得不错,」岑华群和吕谨自屋外跨进来,腿脚还有些不利索,「咱们是为陛下辅政的人,仪表精神也很重要。」 「你今日倒是中气十足。」贺述微瞥他一眼,道。 岑华群自上次摔断了腿,在家养了三个月的伤,自此之后便时不时地告假在家养病,说是今年雨水多,一下雨他膝盖便疼,走不得路。 旁人起初当真还有相信的,可贺述微与他同朝多年,又是同榜进士,最是了解他不过,亲自上门去看了,便知他的伤根本没有说得那么严重,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避开朝堂风波。 果然,如今风波初定,他的旧伤便「不药而愈」了。 「倒是没有,我腿上还疼着呢。」岑华群似个软面团,当下便揉皱了两道眉,坐下后还揉了揉腿,「也要多谢贺相送来的药膏,我用过之后果然觉得好了许多。」 「今日就该议北衙禁军谋逆一案了吧?」岑华群坐了片晌,接过内侍捧上的热茶。 「拖了这许多时日,是该议了。」贺述微道。 但实则这桩案子并没有什么好议的,罪魁已尽数伏诛,余下的不过是还在千秋殿中的太后,陛下尚未提及要如何处置罢了。 「如何议,怎么议?」杨筵霄压着声音道,「太后……毕竟是陛下生母。」 天子总不可能赐死自己的生身母亲。 那便只剩幽禁了。 「工部帐目稽查的案子已审结完毕了吗?」贺述微转向吕谨,「今年入夏之后雨水多,长安城外的曲泽渭水都在暴涨,工部如今没有主事的堂官,不是长久之计。」 刑部和大理寺这两月来忙得脚不沾地,朝中一连数个大案,还都是事涉内廷的要案,便连吕尚书这个快要致仕的人都已经天天歇在刑部大狱里了。 吕谨颌首:「已审结了,正准备给陛下递上去。」 「那便今日和北衙的案子一併递上去议吧。」贺述微道。 上朝的时辰快要到了,贺述微起身,「走吧。」 内侍挑帘,外头泼进满院雨色,一列御前女官自雨中而来,在廊下敛裙行礼。 朝议时李璨怜惜诸位赶风赴雨的宰相,特赐了软轿。 「那是惟礼家的七娘子吧?」岑华群轻声道。 秦宛心原本在太后身边侍奉笔墨,但北衙禁军围宫那夜,正是她冒死前往清静殿报信,后又护持在陛下左右。因此后来清算琼华阁的宫人女官,陛下便把她调到清静殿去了,仍是掌政令通递,行走内廷与外朝之间。 杨筵霄却是很不喜天子重用女官,在他看来,女官与宦官一样,皆是仰赖强权鼻息的无骨之人,只会揣摩上意、逢迎媚主。 况且大周从后妃到女官,俱有干政先例,当下敛容正色:「这是要出第二个瑶华郡主了吗?」 「慎言。」贺述微道。 秦宛心已到廊下,恭敬地请诸位上轿,内侍撑伞打帘,没让他们沾雨。 清静殿前,大理寺卿严向江早已等在阶下,见几位宰相的软轿在阶前落下,便急忙迎上来。 「吕尚书。」他似乎有话要说,但见了吕谨身边的贺述微,又把话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吕谨轻声道。 严向江跟在他身侧:「只怕是等不到回去了。」 清静殿前百官安静,人人敛息,严向江不敢多言,唯恐落去了旁人的耳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殿门大开,内侍恭迎朝官入殿,严向江落后一步,在那衣衫摩擦和宦官迎朝的声音中道:「谭理的供词被御史台的人拿走了。」 吕谨眸中精光一闪,没有吭声。 百官鱼贯而入,御前的宦官高声唱礼,今日的朝议开始了。 北衙禁军谋逆和谢道成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案子并议,御史台不敢牵扯太后,只把事情都推到了谢道成身上,殿中群臣皆是精明之辈,只一细想便知道这是谁的授意。 于是原本要弹劾太后的人纷纷闭口不言。 至快要散朝时,李璨方才道:「自父皇去后,母后便因悲伤过度久病成疾,已有神志恍惚之症,便让太后安心在千秋殿静养,不必再过问政事了。」 群臣互相碰了个眼神,便知陛下这是要幽禁太后了。 工部帐目稽查一案也尘埃落定,大理寺的卷宗已呈到御前,皇帝正要开口,正这时,崔之涣出列道:「陛下,此案尚且存疑,不能结案。」 「何处存疑?」 「张静言供词中道,当年水患之后他曾上书请朝廷赈灾,但这摺子却至今不曾有人看见过,大理寺曾就此事审问谭理,事后却在卷宗上隐去了这段,还另造了一份供词。」崔之涣道,「大理寺讯问供词尚且如此,如何能结案?」 皇帝问严向江:「可有此事?」 严向江道:「大理寺讯问时的确问过谭理此事,但因他并不知情,因此便没有写入供词之中。端南水患时谭理不过是个工部的六品主事,矫饰帐目对他来说很容易,但地方诉灾的摺子应该是走御史台,却是和工部没有关系,就算当真要查这摺子的去处,也该质问御史台!」 严向江竟是直接和御史台在朝上对峙起来,「臣曾请御史台详查此事,但御史台却数次以年月过久无从查起而推脱,陛下当时命御史台主理此案,大理寺只有协理审问之权,又如何能查得动台院?」 这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三法司在稽查刑狱上从来职责分明、同气连枝,如今却因为一桩案子当庭对峙起来。 御史台许则道:「非是我等推脱,而是确实是年岁日久查起来需要时间,但就在昨日,御史台已经查到了延熙七年端南水患之时,确有一份来自端城的文书入了台院,但台院随即便将其递到中书省,这摺子是入了中书省之后才不见的!」 「试问中书省之中,谁有能力隐下这封诉灾的摺子?」 殿中私语陡然嘈杂起来。 有人道:「谢道成和陆周涯既有心瞒下此事,藏起一份中书省的摺子也不是难事。」 崔之涣神情肃然:「若真是谢道成,那大理寺又何必急着结案?并且还有意隐瞒下谭理的供词?」 「大理寺故意在卷宗上只字不提,正是因为其中还涉及到一个人,严大人这才急着结案。」 「是谁?」 「谭理为何能稳坐工部尚书多年,数次帐目稽查均无功而返?」崔之涣反问道。 殿中群臣浑身一震,隐隐有了预感,崔之涣今日这是要—— 崔之涣没有看向任何人,只对着座上天子道:「谭理昔年入工部,是由贺相举荐,后来工部尚书林玉清致仕,陆周涯作为统管工部的尚书省左僕射,原本是向先帝推荐了俞辛鸿继任尚书一职,但也是贺相力排众议提拔了谭理。」 人人侧目。 崔之涣冷然道:「大理寺急着结案,到底是因为查不出来,还是不想再查?」 满殿寂然。 天光照进深殿,百官之首政事堂宰相的深紫朝服却仍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分外沉郁。 「既然御史台有疑,就该彻查,臣并无异议。」贺述微在寂静中开口,嵴骨挺立沉稳如山,「臣忝居中书令一职十余年,虽自认鞠躬尽瘁,但上不曾察禁军之乱,使陛下临危,下亦有识人不明之过,致使朝中谢党乱政多年,至今日,实在算不上问心无愧。」 他摘下樑冠,在阴影中深深拜下去,「无论此案结果如何,臣已无颜再任宰相,请陛下怜臣年事已高,让我告老还乡吧。」 第73章 朝中被这个消息惊得人人震愕。 贺述微仿佛永远挺立的嵴骨在天子明堂上被压下去,这位屹立三朝的宰相,终于在歷经无数风雨后显出了垂垂老态。 李璨亲自下了九重玉阶,搀扶贺述微起身,道深信贺相为人,让他实不必如此。 贺述微却没有顺着李璨的话揭过此事,他按着李璨的肩,像是要扶着他替他铺平最后一段帝王路。 「陛下,臣意已决。」 贺述微摘下了梁冠,没有再戴回去。 殿外的雨停了,贺述微慢慢出去,天光阴郁的笼着太极宫,在他身前照出阴影。 他曾经追随过三任帝王,明宪皇帝于他亦师亦友,有知遇之恩,神宗皇帝是他一手教导,对他信重至极,而李璨是先帝临终託孤。 数十年风风雨雨,都在这天子明堂前见过了。 「贺相当真要致仕吗?」沈霜野落后两步,道。 浓紫襕衫黯淡,贺述微在侧首时流露出苍苍暮气,他同沈霜野站在一处,便如朝晖和夕阳,一人风头正盛,而另一人已至迟暮之年。 「谭理一案,我确有识人不明的责任。」贺述微道,「我老了,确实该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贺述微曾经视太子为明主,但太子在矿山案中让他失望了,他也曾提携谭理这样的后辈,但他其实在谭理不肯招认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些事。 贺述微没有指使谭理做过什么,但不代表谭理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端南水患是个很好的机会,它扳倒了王兖,成功让贺述微晋身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 同为局中之人,贺述微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纯直之臣,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走来的一路同样满是污秽。 入了这朝堂,没有人能再是干净的。 他也不例外。 这明堂宫阙垂落的阴影渐渐覆盖在他们的来时路上,像深不见底的黑渊,能把人吞噬殆尽。 「贺相不必妄自菲薄。」谢神筠道,「贺公人品贵重,十余年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有目共睹。」 「我也是人,也会犯错,没什么好迴避的。我等同朝为官,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贺述微慢慢看过眼前诸人,恳切道:「日后朝堂与陛下,就要仰赖诸位了。」 「走吧。」贺述微转身离开,深紫的衣摆斜过暮色,渐渐走到天光之下。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看着他离开,像是在看一个故事走到结局。 良臣末路,总归是让人嘆息。 他们昨夜私语转眼应验,沈霜野道:「贺相能容得下你,你却容不下他。」 沈霜野早年曾与昭毓太子一同在麟德殿进学,贺述微是主讲官之一,他们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 沈霜野站在这里见证过昭毓太子的疯狂,如今也看见了贺述微的落幕。 也许在更远的将来,他也会在这里知道自己的结局。 谢神筠看着那身深紫袍服穿过丹凤门,被朱色吞噬:「你还不明白吗?是咱们这位陛下容不下他这位三朝宰相了。」 「贺相是寒门取士出身,与世家抗衡多年,」谢神筠道,「可在朝堂之上,李氏,才是最大的世家啊。」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天下皆为帝王私有,他们手中的权力,容不得旁人来分享。 贺述微正是没有看明白这点。 沈霜野:「贺相致仕之后,中书令一职必会由岑华群担任,他圆滑有余,坚定不足,上能逢迎帝心,下能统摄百官,正是陛下如今会喜欢用的人。」 「世家积弊已深,不能一蹴而就,」谢神筠道,「岑相公同样出身寒门,却不如贺相一般对世家成见颇深,陛下如今要的是权术制衡、朝堂安定。」 「贺相其实没有看错,假以时日,陛下必会是明主。」沈霜野已经看见了来日,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谢神筠沉默片刻。 「昔年永和皇帝年轻时也曾是朝臣拥戴的明主,继位不过两年便沉迷享乐,重用宦官,」谢神筠道,「寄希望于旁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 这就是她与沈霜野最大的不同。沈霜野仍旧心怀天真理想,而谢神筠最恨倚赖旁人。 「咦,可我这样相信你,这难道也是蠢事吗?」沈霜野笑吟吟道。 「自然是愚蠢至极。」谢神筠转而看他,搁在袖中的指尖却微微掐紧,「我是弄权之人,你却想做清直之臣,你我之间,总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此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定,」沈霜野仍是含笑,仿佛漫不经心,「殊途同归而已。」 —— 贺述微自那日散朝之后便一病不起,数日间竟已至沉疴难愈、药石无医的境地。 皇帝知晓后痛心不已,亲赐御医无数至府上为宰辅诊脉,却无一例外都面露难色,只敢开些温补之方。 一时贺相府上探病侍疾之人无数,但都被闭门谢客,不再接待。 这日天气好,贺述微喝了药,竟似有所好转,从床上起了身,让人在屋外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上棋盘。 「惟礼走时,我曾与他约定来日再下完这局棋,」贺述微慢慢摆好棋子,「可惜,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短短数日,贺述微便瘦得见骨,晾在树荫下,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 他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七娘,你替惟礼与我下完这盘棋吧。」贺述微慈爱道,「来日他若回来,你便说,这棋我已经与他下过了。」 卢思吟眼眶微红,知道贺述微如今已有迴光返照之状,强忍住悲意,与他对弈。 「定远侯虽生桀骜反骨,却无不臣之心,宣盈盈却含狼子野心。岑华群圆滑,看似明哲保身,实则胸有丘壑;杨筵霄冒进,不是清正之辈,」贺述微慢慢道,「裴元璟看似光风霁月却是个一等一的弄权之人,崔之涣心思深沉,只怕暗藏祸心。至于谢神筠……」 贺述微落下一子,「弄权却不贪权,得势却不能聚势,她行于朝堂,走的是孤峭窄道,人人皆敌。」 他看向卢思吟,说,「你不要学她。」 卢思吟却说:「我也曾羡慕过阿暮的。」 她又道,「不过她一定也很羡慕我。」 贺述微摇摇头,笑了。 片刻后,他神情微敛,道:「若日后陛下有损,储位必择自宗室,临江王、河间王均在壮年,宫中却不是只有这两位宗亲。若论大周正统,昭毓太子之子比这两人更合适。谁能扶持幼主,谁就是来日的凤阁宰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卢思吟惊讶,按照贺述微的性子,即便是为了朝堂安定,他也该是最反对扶持幼主登基的人。 君弱臣强意味着朝政旁落,于国不安。 「三年之后,朝堂必有一乱。」贺述微没有看她,「七娘,老师就只能……教你到这了。」 天边余晖散尽了。 —— 时入八月,贺述微丧仪过后,长安由热转凉。 谢府被抄,太后幽禁,李璨继位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虽然冷清,但仍是在太极宫开了中秋节宴。 天子下令自次年起改年号,礼部商讨数日,呈上了数个寓意极好的年号,最后由天子择定「昭明」二字。 因此今夜便是延熙年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 皇帝让人去千秋殿请太后赴宴,太后却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前来,宫宴上李璨便也没了宴乐的心思,草草结束,只另给重臣赐下了赏,以示天子恩宠。 皇帝人都走了,群臣便也陆续散席。 东华门外有烟花盛会,明璨绚丽。 「疏远,暮姐姐,一道去看烟花啊。」宣蓝蓝从背后追上来,还拉着宣盈盈荀诩和沈芳弥一众人。 他这人最爱玩乐,唿朋唤友好不热闹。 「一道去一道去,」宣蓝蓝道,「春明湖上又开了花评,今儿还有挹翠楼的都知娘子游花街,还有赛灯会呢,听说做得最好的一盏灯有那么——大,好看得很。」 他仗着今儿是团圆节,兄姐都在,便撺掇着他们一道去玩儿。 春明池边水岸连楼,临江起了各色高台,湖上千灯游湖,竟似漫天星海倾落。 各色游鱼锦鲤彩灯争奇斗艳,随水波缓缓流动,间或有画舫穿梭其中,游于水画之中。 「哇,那也是灯吗?」 宣蓝蓝看得惊嘆无比,连谢神筠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湖上最大的一盏灯乃是一只鲲灯彩绘,鳞片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正在湖中缓缓游动,而尽头则是一只凤鸟彩灯,两者相遇便会由鲲化鹏,翱于九天。 这等巧思,不得不让人赞嘆至极。 沈霜野眸光一转,见谢神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盏游灯,额间玉珠轻轻晃动,润成了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心中微微一动。 沈霜野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想不想上去?」 「什么?」谢神筠一怔。 沈霜野替她戴好帷帽,见众人的目光都被那水上灯海吸引过去,忽而搂住她的腰,足尖一点,掠过千灯百船,轻飘飘地落到了那鲲灯之上,引起众人一片惊唿。 鲲灯游海,他们如坠星河,四野煌煌燎天。 「怎么样?」沈霜野笑道,「好看吗?」 隔着如雾薄纱,谢神筠也能看见他眉宇璀璨生辉,敛尽灯海星光,意气风发。 她每次见他,都觉得他站在天光下。 谢神筠在他的目光里缓缓点头。 「沈霜野,我不要你做我的刀。」谢神筠轻声说。 刀的宿命无非是饮血厮杀,卷刃被弃,下场不好。 那是她此生珍宝,甘愿护于高阁,只想他终此一生,都能意气风发,始终如一。 「嗯?」耳边太吵,谢神筠声音又太轻,沈霜野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灯船要沉了!」谢神筠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沈疏远,你是想淹死我好报仇吗?」 这灯船以竹骨彩纸煳成,本就是用来观赏的,根本载不了人,遑论还载了两个人的重量。 早在他们上来时便摇摇晃晃地要沉下去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同你一道殉情来着。」沈霜野哈哈一笑,一本正经道。 灯船入水。 「跟我一起哪里都去得,」沈霜野撩开她的薄纱,认真道,「高楼也好,星河也罢,我总会接住你的。」 他忽而拉着谢神筠一仰,薄纱在风中飘落。 水中千盏明灯倒影延绵,沈霜野抱着谢神筠坠下去,坠入满湖星海清梦之中。 湖上海鲲化鹏,明灯飞天,光影迤逦而动,拖出长长尾羽,轻飘飘拂过湖下一双人影。 —— 今夜中秋,岑华群当值政事堂,天子恩慈,今夜没有宫禁,特许内宦宫人可以聚在一处饮酒玩乐,岑华群便也让政事堂中伺候的内侍自去了。 他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好,因此将堂中的烛烧得旺,外罩一层绛紫宫纱,稍稍中和了烛光的刺眼。 「你那眼睛,晚上就别装着勤恳的模样办公了,」吕谨掀帘进来,「往日倒也不见你这样努力。」 岑华群脾气好,是个老好人,正和吕谨这样温吞话少却又精明十足的人坐到一处。 「还有两处,我斟酌着改改。」岑华群道,「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了,便连写道摺子也觉得力不从心了。」 外头隐隐有嬉笑喧闹之声。 「工部主事的堂官定了,岳均。」吕谨道,「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人命好。」 「丁卯之灾,端南遗民,哪里命好?」岑华群一心二用,没有抬头,「陛下如今要重用因丁卯之灾入朝的监生,他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他们因先帝开恩擢入国子监,是天子门生,自成一党。又因为丁卯之灾中家破人亡,既无家世为靠,也无亲友助力,真真是再好用不过。如今天子为其平反,又加以重用,他们便会对皇帝感激涕零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我听说这是郡主的提议?」 岑华群终于写完了,把笔墨摊开晾干:「是啊,你别忘了,郡主也是端南遗民。」 「到底是天子外家,谢氏虽然倒了,但日后焉知不会有起復之日啊。」 「陛下的母亲也姓谢,母子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割捨的。」岑华群道,「天子家事,我等还是不要妄议了。正巧,你今夜来了,帮我看看这几份文书,我——」 吕谨却已经起身:「今日中秋,我要回去了,岑公还是能者多劳吧。」 「欸……你这人。」岑华群没好气地嘟囔一声。 「对了,那摺子,别留着了,」岑华群忽地叫住他,「找个机会烧给贺公吧。」 很多年前,张静言那道诉灾的摺子入了中书省,然后不见了。 吕谨停在门边:「早就烧给他了。」 他掀帘出去,朱瓦飞檐照出宫灯如海,静夜阒然。 延熙年的最后一个中秋节过去了。 第74章 昭明二年,冬月。 今年天干,入冬之后就没下过两场雪,偏生天儿又冷,院里栽的花木都见天的憔悴下去。 谢神筠昨夜没睡好,额间花钿便描得艷,鬓边没缀珠玉,另戴了金蝶粉钗步摇冠,丰润盈辉。 早膳用得简单,一碗小米粥,两碟白菜丝,竹帘捲起透光,池上流水疏竹,都透着股冷清劲。 阿烟记挂着昨日谢神筠提过的事,道:「长安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两百钱一斗,如今又临着年节,眼瞧着还要再涨。」 谢神筠没什么胃口,勉强将粥喝完了:「关中今年粮食欠收,供给长安俸食本就困难,入冬之后水路也难行,运转就更困难了。我瞧着今年天干,明年只怕还有灾情。」 「若是长安物价再涨,宫里只怕都要断供了。」杜织云道,「自太宗皇帝时便有移都洛阳就食的传统,也不知明年会不会去。」 「难说。」谢神筠道,「陛下不喜洛阳。」 这两年天子一直在长安,从未去过洛阳。其中固然有皇帝体弱不好长途跋涉的缘故,但更要紧的是太后临朝时极爱洛阳,洛阳朝官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乎成了大周的第二个政治中心。 李璨一心想要消除太后的政治影响,自然要淡化洛阳的存在。 「年底户部的帐还没算出来,俸禄也都没发,这个年不好过,」谢神筠用完茶水,起身道,「今日入宫我再同几位宰相提一提。」 天冷,政事堂前的两颗桂树绿叶都卷了边。 谢神筠来时看见内侍提着水伺候,生怕这两棵树熬不过这个冬天。 「今年冬日还未见两场雪。」谢神筠立在檐下,道,「明年只怕有旱情。」 「已经让司天监和司农监在拟个章程出来了,只是四时天象,非人力能扭转。」岑华群也正为此揪心。 「我昨日出宫时听到长安粮价涨到了一百八十钱一斗,今晨再让人去问,竟是已经涨到两百钱了。」谢神筠道。 「关中没有粮仓,要想平抑粮价也困难,只能先抑制商人不许哄抬物价,」裴元璟在檐下驻足,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今日先让工部水利司的人来议一议,原本长安的清明二渠就是为了运物修凿的,但修好之后却也没有缓解长安粮物紧缺的情况。」裴元璟道着朱红襕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清润。 谢神筠瞥他一眼,摇摇头:「长安粮物紧缺不是能靠水利运输缓解的。」 关中其实自古以来便算得上富饶之地,但要供应长安百万人口和太极宫中皇帝内宦百官家眷便显得太勉强了。 偏偏长安水路算不上畅通,远不及东州二都的粮产富饶。 这是歷朝歷代定都长安时都有的问题。 「若是明年粮价还未平抑下去,便要请诸位宰相考虑移都洛阳就食了。」 谢神筠简单提了一句,更多的却还是要留着堂中朝议,他们等了片刻,却见河间王和临江王世子一同前来。 近两年李璨重用宗室,连召了数位郡王回京任职,其中河间王和临江王犹得陛下重用。 百官皆知,今上自幼有不足之症,身体孱弱,登基之后也是时常卧床休养,药不离手,倘若有朝一日真龙归天,下一任天子就该择自宗室了。 河间王是皇帝堂兄,去岁刚过及冠之年,金冠玉带,紫袍矜贵,临江王世子年纪还要小上两岁,眉眼间与李璨生得相似。 稍过片刻,清静殿前的女官才至前,说今晨皇帝咳疾復发,难以起身,便请诸位宰相先行议政,再将结果呈给皇帝过目。 入冬之后皇帝身体不好,受了两场风寒,一直卧床养病,未见起色。今日之举也不算罕见,每次晨议,清静殿中的女官必要旁听,只是算上今次,这已经是李璨不能起身的第三日了。 以岑华群为首的群臣难免忧虑。 杨筵霄问:「可曾宣召太医?」 秦宛心屈膝道:「已召陆奉御看过了,说是风邪入体,需要静养,陛下请诸位相公勿要忧心。」 话虽如此,堂中几位宰相互相碰了个眼神,都瞧见了彼此眼中的忧虑之色。 但此刻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收起忧心,悉数入堂。 朝议时岑华群问:「户部今年的帐还没有理清楚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户部侍郎颜炳道:「帐是理清楚了,但如今户部帐上银钱吃紧,马上临着除夕宴,万国来朝,鸿胪寺那头也紧着用钱。」 颜炳在户部任上多年,帐面理得极漂亮,打太极的功夫却不如岑华群这个老滑头,这两日被各部的堂官围追堵截,跑又跑不掉,人都消瘦了一圈。 「宫室的修缮不用急,除夕也还有几日,」谢神筠斟酌片刻,道,「但百官的俸禄和军饷却不能拖,你这两日先把这部分的钱发下去,旁的可以先缓一缓,留待年底再议。」 群臣颌首称是,并无异议。 政事堂散后谢神筠正要离开,路过千秋台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 「郡主,」却是河间王李昱叫住她,「我方才听郡主提起移都就食的事,郡主实在不必忧虑。如今长安物价上涨既有临着年节的缘故,也是因为今秋雨水不多,运河行船不利,待到明年开春,想来就会有所好转了。」 谢神筠面上十分客气,转过脸便掩去了眸底的冷意,哪里来的蠢货。 「是我杞人忧天了。」谢神筠淡淡道。 「郡主心繫民生,忧虑也是正常。」 他目光流连在谢神筠面上,忽而伸手,似是要去触摸她额间绯艷牡丹,「我见你眉间忧色,便觉——」 「郡主。」 谢神筠侧首,恰恰避过了他伸来的手。 裴元璟和秦宛心自宫道那头绕了过来。 河间王脸色勉强道:「裴大人,秦女使。」 裴谢两家的婚事至今无人敢提了,谢道成伏诛后谢神筠以守孝为由退了这门亲,裴氏到底有没有应下旁人不得而知,但裴元璟却是至今未曾娶亲。 两人又都时常在政事堂中议政,总会见面,彼此神色如常,让人看不出端倪。 久而久之,却是更惹人探究。 河间王自然不怕裴元璟,只是如今情况特殊,他不好得罪对方。也不知方才裴元璟到底看到了多少,说话的时机挑得那样准。 他神色如常,见谢神筠没有开口的意思,眼神也只轻轻掠过他二人,忽而心下一喜。 寒暄了几句,四人一同绕过琼华阁旧址,却是在丹凤门前看见内宦在执行内廷杖责。 天幕阴郁,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 谢神筠正欲唤来人一问,秦宛心忽道:「是殿中省着人杖责的。」 后宫没有嫔妃,她随侍皇帝身侧,也掌六局诸事。 秦宛心侧首,道:「有内宦苛扣了千秋殿的炭例,陛下知晓后震怒无比,着人严惩,我便命六局二十四司的宫人内宦都来观刑,也好以儆效尤。」 河间王轻声道:「千秋殿?那不是……」太后幽居之所吗? 似河间王这样的李氏宗亲对太后的观感都十分复杂,话至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确实该严惩。」谢神筠淡淡道。 她没有多言,同三人拜别之后便独自走下长阶。 翠色衣裙似拂过琉璃朱瓦、瑶台玉阙,夺目得熠熠生辉。 裴元璟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却见河间王的眼神仍是追随着她,眉心忽而一拧。 李昱仿佛终于回神,对身侧的两人道:「裴大人,秦女使,我便先走一步了。」 丹凤门前很快寂寥下来,裴元璟正欲离开,秦宛心忽道:「甘心吗?」 他一顿。 秦宛心声音平常:「她本来该是你的。」 「你说错了。」裴元璟淡声道,「即便没有我,她也不会是任何人的。」 —— 谢神筠却并未离宫,她到了太医署,找到惯常为皇帝请脉的陆奉御。 「陆大人,陛下的身体如何了?」 陆奉御恭敬道:「陛下身体尚好,只是咳疾难愈,说不出话来,稍加调养即可。」 谢神筠不语。 堂中温暖如春,陆奉御渐在谢神筠的目光下渗出薄汗。 「陛下的脉案何在?」 陆奉御恰到好处地迟疑:「陛下的脉案……郡主若要看,我这就让人去取。」 天子的脉案按规矩除了太医之外谁都不能看,但谢神筠自天子年幼时便照顾他,从前对他的脉案也再清楚不过。 「不必了。」谢神筠沉吟片刻,却是道,「只是陛下入冬之后便犯了咳疾,已有数日不朝,几位宰相都甚是忧心。」 陆奉御松了一口气,说:「郡主不必忧心,陛下体弱,又有旧疾,身体却是并无大碍的。」 谢神筠颌首,没再多问。 她眸光映过红墙白雪,无端便显得冷。她想起千秋殿前被杖责的内宦,还有李璨病重难愈的模样,千丝万缕汇成一线,似乎都昭示着某种可能。 谢神筠出了太医署,却见裴元璟等在门前,襕衫映过疏竹,风骨劲秀。 「谢神筠,窥伺天子脉案是重罪,」裴元璟道,「陛下唤你一声阿姐,你却并非是他真正的姐姐。」 言外之意便是要谢神筠摆正自己的位置。 「所以呢?」谢神筠眉眼未动,「你要去陛下面前状告我吗?」 她走近了。 能看清她今日额间细细勾勒的半朵牡丹,雪颜朱色,那样惹人觊觎。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眼底还有淡淡青色。 裴元璟忽地抬手。 谢神筠不闪不避,任由他的指尖停在了眼前,再进半寸,便能触到那点绯艷丽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裴元璟缓缓收手:「你为什么不躲?」 谢神筠反问:「我为什么要躲?」 她看过裴元璟,目光隐含霜雪,凉薄讥诮,「你敢碰吗?」 裴元璟会被谢神筠的眼神刺痛,而她再清楚不过。 谢神筠没再看他,渐渐走远了。 —— 天子一病数日,宫中近日来人心惶惶。 好在后来皇帝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渐渐好转,只是仍不能听政,只能在内殿宣召了几位重臣。 「朕让诸位相公忧心了。」李璨仍不能起身,面色苍白,只在咳嗽时泛上一点红润。 以岑华群为首的宰相见李璨安然无恙便放下心去,反而宽慰道:「只是千万要保重身体。」 谢神筠不着痕迹地看过人群中的郑镶,他作为禁军统领,近来都侍奉在天子身侧,便连清静殿前的禁卫也增加了人手。 郑镶若有所见,敏锐地直刺而来,正正对上谢神筠的视线。 片刻后,郑镶率先挪开眼神,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至除夕宫宴如常召开,阖宫内外才有了些许新年喜气。 含元殿中门大开,丝竹管弦不绝于耳,霓裳羽衣彩帛飘转,被殿中宫灯照出流光溢彩的糜艷之色。 群臣入席,位次由高到低,今上年纪尚幼,后宫空置,因此最靠近御座的都是皇室宗亲。 但宗亲之上、天子下方另置了一方矮席,瑶华郡主高居群臣之首,俯瞰殿中繁华。 人皆以为她会如太后一般被幽禁沉寂,没想到她却愈发得皇帝看重,听说清静殿中陛下都是以「阿姐」称之,尊重依赖更胜以往。 「阿姐。」果不其然,皇帝的第一杯酒先与百官同饮,第二杯便亲自斟了让人赐给谢神筠。 今夜除夕夜宴李璨带病出席,面容苍白,依稀可见病态,但精神尚好。 让群臣勉强放下了忧虑。 「陛下风寒未愈,还是勿要饮酒。」谢神筠接了,却是道。 「就这一杯。」李璨低声道。 谢神筠便不再多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璨知晓她酒量不好,赐下的酒水滋味寡淡,入喉时谢神筠却在舌尖品出了一丝苦涩。 她动作一顿,神色如常落座,片刻后借着帕子的掩饰将杯中酒吐了出来。 酒里有毒。 谢神筠掐紧了掌心,心念急转。 今夜除夕宫宴,谢神筠不能离席,谁要害她? 第75章 天子近来身体越发不好,御医不敢透露皇帝脉案,但皇帝寿数恐不能长久的事在太极宫中并不是秘密。 如今终于有人要忍不住了。 谢神筠不动声色地将帕子藏入袖中,服了颗杜织云做的解毒丸,聊胜于无。 她吐了大半,中毒应当不深。 谢神筠目光缓缓滑过座上天子,后者面色如常,并未看她,宴饮中途还让河间王上前来说话。 皇帝身边的秦宛心、陈英等人也并无异样。 殿中灯火辉煌,流光宛转,像是让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河间王与天子说完话之后却并未退下,脚步一转竟是到了谢神筠面前,举杯敬她,目光中的侵略意味藏得很好。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谢神筠,但无论是深殿玉堂还是灯火阑珊,她都似雪压寒梅,清凌凌不沾细尘,遥不可及,更让人慾折她落掌心。 「郡主,我敬你一杯。」河间王道,他是天子的堂兄,又得其看重有望继位大统,宰相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 「我不擅饮酒。」毫不客气的拒绝。 不知是不是谢神筠的错觉,她此刻觉得从喉头到腹中有如火烧,连带着眼前也模煳起来。 她眉尖微蹙,压下了那股不适。 宫灯在谢神筠眼睫上绘出一缕薄光,冷而剔透,却看得人心中泛痒。 谢神筠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大周皇室的荒唐艷事不少,兄妹叔嫂□□这样的逸闻丑事也并不罕见。 宫中早有传闻,说是天子同他这位阿姐的关系并不寻常,否则谢神筠早已同裴元璟定亲,这桩婚事却一拖再拖,至今尚未完婚。 她又时常留宿宫中,更是引得风言风语无数,只是碍于瑶华郡主的威势,无人敢说什么。 「是吗?是不擅饮酒还是不想同我饮?」河间王慢慢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想来还是我不得郡主看重,日后郡主总会对我改观,那时我再敬郡主酒,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他言语间隐隐透出的意思叫人心惊。 到谢神筠如今的权势地位,这世上能叫她不能拒绝的唯有当今天子。 是谁给了他暗示? 谢神筠盖住酒杯,唇角微勾,抿出的弧度足以摄人心魄。 不待河间王面露惊艷之色,便听谢神筠压低的声音既轻且冷,像是兜头一捧凉雪浇下,叫人陡然清醒:「凭你也配?」 李昱脸色陡然阴沉下去。 下一瞬谢神筠却是微微提高了嗓音,让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她冷淡的话语:「王爷,我不胜酒力,先失陪了。」 谢神筠眸光冷淡,姿态从容,眉间还有隐隐的厌倦隐忍,便似是被逼迫至此,却又碍于强权不得反抗。 不过是个郡王而已,就能叫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内相退避?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李昱如今确实只是个郡王,可是日后呢?今上常年卧病,寿数恐怕也就止于这两年了。 谢神筠这样的态度,是不是意味着朝中的风向就要变了? 谢神筠在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打量中起身,对座上的天子屈膝告退,继而绕过桌案,就这样中途从宴上离席。 含元殿前火树银花未熄,照破长夜,晚些时候天子还要携百官登临东华门以迎新岁,谢神筠离开不了太久。 她行过含元殿前的宫道,借着月色看清了今夜殿前禁卫防守。 雪压朱檐,五步一岗守卫森严,兵甲寒铁在夜色中泛出森严冷光。 自数日前起,太极宫中的禁卫便皆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看来李璨当真是要病入膏肓了。 「郡主这是要去何处?」殿前值守的内宦迅速迎上来。 谢神筠不动声色道:「殿中太闷,我随意走走罢了。」 内宦迅速唤来宫人禁卫为她提灯,口中殷勤道:「夜深雪重,宫道路滑,郡主千万小心。」 谢神筠没让人跟,身侧只带了阿烟。 待行至夜深无人的太液池边,谢神筠微一闭眼,心口忽然一阵剧痛。从方才那杯毒酒沾唇之后被她压下的绞痛齐齐上涌,变成了咳出唇边的鲜血。 「娘子!」阿烟大惊,尚且记得这离含元殿不远,压低了声音。 「别慌,我没事。」谢神筠以袖掩唇,她眼前阵阵发黑,强行稳住身形,只觉头晕目眩,「宫宴上的酒里有毒,你去找——」 谢神筠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不行,不能找宣盈盈。禁军副统领陈晚是谢神筠提拨上去的人,但如今还不到动的时候。 沈芳弥精通药理,她今夜也来赴宴,但谢神筠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谢神筠在心里一一将人筛了一遍。 她视线忽然一凝,定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间。 宫灯临水,照出粼粼清波。 空中飘了一点雪白,俄顷纷扬变大,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顷刻融于碧水之中。 下雪了。 「你悄悄去给河间王递信,让他来这里见我。」谢神筠轻声道,「然后再去把郑镶还有裴元璟找来。」 谢神筠眸光很冷,「这两个人必须出现在河间王来了之后。」 —— 李昱被谢神筠拂了面子倒也不恼,仍是言笑晏晏地与身侧人说话。不多时,他手臂似是被人不小心碰到,杯中酒顿时悉数倾洒到衣上。 他急忙搁下酒杯去擦拭。稍晚他还要随皇帝和宗亲百官去殿前观庭燎,若是御前失仪就不好了。 正这时,侧旁一宫人道:「今夜含元殿两侧有尚仪局的宫人待命,郡王可要去清理一二?」 李昱颌首,随她出去。 入夜后竟久违地落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消片刻含元殿前便白茫茫一片,内侍还未来得及洒扫。 殿前原本被架好的篝火也沾了雪,内侍和禁卫正忙着清理,否则要是宫宴结束皇帝率百官出来观燎,这火若是烧不起来岂不是寓意不好。 他们行在雪路之上留下两串脚印,顷刻又被重新覆盖。 「这位女使要带我去何处?」李昱停下脚步,看向身前提灯的宫婢。 他仍是含笑而立,眼中却若有若无地带出些许警惕之色。 那宫人垂首,恭敬道:「下雪了,太液池边如今银装素裹,碧池飞花,正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奴婢见郡王先前饮了不少,或许可以去散散酒气。郡王不想去瞧瞧吗?」 「不必了。」李昱近来愈发警惕,见此刻宫道上只有他二人,这宫人又不知道要引他去何处,当即便要转身离去。 「可是有贵人想与您一同赏雪,」宫人轻声道,「郡王仍是不想去吗?」 李昱心头一跳,生生停下脚步:「哪个贵人?」 「自然是方才离席的那位贵人。」 方才离席的还能有谁? 李昱心中警惕不减,却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宫人前去,只是一路过去都未放下戒心。 待见到立于湖边的谢神筠时却陡然放松下来。 飞花穿林,谢神筠凭栏而立。她未撑伞,雀蓝雪领拥着花颜,容色剔透皎洁,生生压下了三分雪光。 「郡主竟有这样的闲情逸緻,观雪赏景怎么也不叫我一起来?」李昱缓步上前,如今彻底放下心去。 翠领遮了细雪,李昱克制地没有离她更近。 谢神筠扶着白玉栏,没有回头:「你如今不是也来了吗?」 美人沾雪,在寂静沉夜竟显出一丝能被轻易摧毁的脆弱。 李昱笑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宫禁之中,禁军巡防,陛下又还在含元殿饮宴呢,谢神筠即便要发难,也得掂量一二。 况且皇帝……可护佑不了她几时了。谢神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她如今不就是在示弱了吗? 李昱道:「郡主可曾想过以后?」 「以后?」谢神筠似是听不明白。 「郡主如今虽深居高位,也得陛下看重,可终究是女子,又无名无份,」李昱慢慢道,「倘若日后……郡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郡主还这样年轻,何必将自己困在这寂寥深宫之中」李昱低声道,姿态柔和却强硬,「何不另谋出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谢神筠微微一嘆:「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 她眺向远处琼林碧水,语气寂寥得让人心中生憾,「前路茫茫,又哪有出路可言?」 「郡主是凤鸟,阖该栖于梧桐之上,又哪里会无枝可依。」李昱心头愈发火热,「若郡主愿意,我愿做郡主栖枝梧桐,替你蔽日遮寒。」 「是吗?」谢神筠终于转头看他。 李昱在她的注视下生出一丝紧张,但他仍是自负,若天子将崩,帝位旁落,没人比他更合适。 谢神筠如果是聪明人,此时就知道该转投谁的怀抱了。 「你来。」谢神筠定定地看他片刻,忽而一笑,对他伸出了手。 指尖细白剔透,好似精雕细琢而成,让人目眩神迷。 李昱霎那间生出渴望,只想碰一碰她。继而狂喜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但瞬息之后,那点白顷刻被血色覆盖,成了李昱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眼。 他轰然倒地,溅起一阵碎雪。 裴元璟和郑镶停在宫道尽头,剎那僵直了身影。 谢神筠握了捧雪,慢条斯理地揉捏过指尖,仿佛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那两人。 「来了怎么不过来?」谢神筠语气如常道,仿佛只是叫他们一同来赏雪。 郑镶立即上前,但见李昱双目圆睁,已然是没救了。 「你——」郑镶简直不可置信,谢神筠竟然当着他和裴元璟的面诛杀了当朝郡王,「他是河间王!」 「那又如何?」谢神筠眼睫微垂,冷冷地压下来。 他倏然僵住。 立即反应过来谢神筠就是故意的,故意引了他和裴元璟两个人来,也支开了附近的禁卫宫人。 此时此刻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和一具尸体。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郑镶咬牙,觉得谢神筠简直是疯了。 「发现什么?」谢神筠道,「河间王今日醉酒,或许是一时失足落入太液池中溺毙身亡,又或许是倒地时误触顽石而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分明死于你手!」 「谁看见了?」 「郑统领与我皆是见证。」裴元璟此前没有开口,这时却平静道。 谢神筠抬眼:「那我也可以说是你撞见河间王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因此愤而拔刀,失手杀人。你说群臣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最重要的是河间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无论河间王是死于风月艷情还是蓄意杀人,只要他不是死于「意外」,就会立即在太极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今夜见证他身死的三个人都有嫌疑。 一个当朝郡主,一个天子近臣,再加上一个禁军统领,明日太极宫就该热闹非常了。 谢神筠今夜叫裴元璟和郑镶来此,就是逼得他们不得不成为谢神筠的同谋。 「今夜过后,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死讯会和我扯上关系。」谢神筠漫不经心地擦干净了手,「两位记得收拾得干净一些。」 她不仅在威胁警告,还逼得他们必须替自己善后。 第76章 谢神筠擦干净了手,没管身后的事,再度回到了宴席之上。 河间王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李璨率群臣登凤楼,在东华门前召了临江王世子和河间王一道上前来与他观礼,宫人这才发现河间王根本就没有随帝驾一道上去。 「奴婢方才瞧见河间王中途离席,之后倒未曾注意。」陈英道,「许是方才在宴上多饮了两杯,醉倒在何处了吧。」 每年宫中大小饮宴无数,总会有人不胜酒力,再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去年的中秋宴有个官员喝醉之后当众脱衣,幸而被宫人合力拦了下来,李璨也不过一笑置之。 还有那等性情豪迈之辈,醉酒之后在宫壁上题字,还曾被引为美谈。 李璨便笑笑,只让禁卫和宫人留意着,没有多说。 谢神筠站在李璨身后,目光掠过护卫皇帝身侧的郑镶和群臣之中的裴元璟,神色如常。 裴元璟和郑镶果然不敢让河间王的死在此时掀起风波。 谢神筠眸光渐深,顿时确定了李璨一定命不久矣的事实。 今夜谢神筠的冒险是一次实打实的试探。 若李璨病重,朝臣便会立即考虑拥护下一任天子,这种时候,谁也不敢赌。 长安城中能立即正位大统的人选只有那么几个,帝位之争早在暗地里就已经开始了。 难怪如今太极宫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开始在暗地里各显神通。 谁能当上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成为拥护天子继位的功臣。 李璨病重,谢神筠中毒,河间王身死……短则一日,长则三日,太极宫中必有剧变。 谢神筠心口仍旧隐隐作痛,挨过方才那一阵剧痛之后如今化作了更加绵密针扎似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谢神筠能站到如今全靠意志力强撑。 饶是如此,她后背也几乎被冷汗浸透了。 但她肌肤原本就冷白,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 下毒的人会是谁呢? 迎新岁的钟声响起,谢神筠眺向楼外天。昭明二年在风雪中落下帷幕,雪越落越大,渐渐盖了满地狼藉。 昭明三年已至。 百官离宫,太极宫上空仍隐有橘焰跃动,那是含元殿前的燃庭燎火,要烧上整夜,预示来年兴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谢神筠上了马车,却是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 「娘子!」阿烟惊道。 谢神筠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车内的杜织云立即将她扶到软榻上诊脉,先以银针刺穴稳住谢神筠的情况,又给她服了一碗解毒的汤药。 「宫中有变,」谢神筠强行忍住,「告诉宣盈盈和瞿星桥,严阵以待,皇帝病重……」 「我知道了。」杜织云手上动作利索。 谢神筠彻底挨不住,沉沉睡过去。 —— 谢神筠再醒过来时觉得热,整个人被箍得紧,唿吸都急促沉重,不知是毒素未清,还是因为被抱的。 沈霜野怀抱炽热,近在咫尺的眉眼锋利英俊,帐外烛光在他鼻樑上投下阴影,明暗分明。 她怔怔地看着他,如坠梦中:「你……怎么回来了?」 谢神筠经常做梦,很容易就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尚未清醒过来,因此还没有生出警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仍在梦中。 梦里的沈霜野闭着眼,把她按在心口,侧脸贴过她髮鬓,灼热的唿吸钻进谢神筠耳里,终于让她生出了实感。 「路上赶得急,本来是想回来和你一起迎新岁的,结果还是没赶上。」沈霜野以额相触,探过她额间热度,道,「在宫宴上中的毒?」 谢神筠起了热,看人时似乎都有重影,遑论沈霜野离得这样近,几乎要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千般思绪都乱成了一团,人便不如往日敏锐,但仍是下意识地在心里生出警惕。 沈霜野在这个时间出现在长安,太不寻常了。 边将无诏入京等同谋逆大罪,沈霜野一旦在回京的路上泄露了半点行踪,在长安等着他的就该是三司堂审。 况且李璨病危的事连谢神筠也是这两日方才能确认下来,沈霜野远在北境,是如何知晓的? 谢神筠思潮涌动,但面上仍是眉尖微蹙,难受到了极致:「嗯。」 毒素未清,杜织云给她强行催吐,谢神筠喉间刺痛,嗓音因此沙哑。 「要喝水吗?」沈霜野听出来了。 谢神筠点点头,她没什么力气,靠在沈霜野身上由他餵她喝水,里面放了润嗓的药。 她连饮两盏,终于觉得没那么干了。 「杜织云认过那毒了,说是不致命,只是会让你病上数日。」沈霜野道,「你对下毒之人有什么头绪吗?」 那沾了毒酒的帕子被谢神筠藏在袖中带了回来,杜织云为解毒仔细研究了一番。 谢神筠听到毒不致命并不显得意外,她亦通药理,能勉强察觉出毒性大小,否则,若是剧毒之物,她只怕也撑不住至宫宴结束后才倒下。 「想杀我的人很多。」谢神筠道。 谢神筠树敌太多,她如今就是立在朝上的靶子,谁都想来射上一箭。 至于下毒的人,从裴元璟到李璨,甚至幽居千秋殿中的太后,无论是谁,都有可能。 谢神筠揪着沈霜野的衣襟,不肯放开。疼痛和发热带走了谢神筠一部分的理智,沈霜野带走了另外那部分。谢神筠白日里牢不可破的坚硬化掉了,变成了湿润的柔软。 她枕在这里,是全然无害的模样,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沈霜野抱着她,要把自己变成她的依赖。 谢神筠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过。」 「织云呢?今日是元正大朝会……」谢神筠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我不能……」 脆弱无害只是谢神筠给人的错觉,她的底色永远是冷静理智。 「你去不了了。」沈霜野毫不留情道,「你先担心一下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吧。」 谢神筠意识昏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仍是下意识地反驳:「今夜大雪,明天不会有太阳。」 这种时候倒是思路清楚。 沈霜野捂住她的眼睛,强迫她睡:「睡吧。」 谢神筠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是:沈霜野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过他为什么会恰在此时出现在长安。 谢神筠睡后,沈霜野方才起身,况春泉出现在窗边,递来密信。 「陛下的病情……只怕就在这两天了。」 沈霜野看过了密信,道:「那宫中生变,也在这两天了。」 况春泉一惊:「侯爷打算如何做?」 沈霜野抬手,况春泉立时噤声。 「今上没有兄弟子嗣,帝位必然旁落于宗室子弟,河间王虽死,但长安城里还有临江王父子,江都王镇守汴州,距长安不过一日之功,也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沈霜野眸光侧过窗外白雪红梅,道,「更何况,先太子的儿子,还被养在太极宫中呢。」 他还没忘,谢神筠手里,还握着昭毓太子之子。 这场帝位之争註定是龙争虎斗,不到最后难见胜负。 昨夜的雪还没停,晨起时窗外落雪飞琼,园中的红梅尽数开了,在白茫一片中显出些许喜气。 阿烟昨夜命人往宫里告了假,说谢神筠晚间登楼受了寒气,夜里起了高热,皇帝自然极是关心,还让内侍叮嘱谢神筠好好养病。 谢神筠心中惦记着事,睡得不踏实。翌日有元正大朝会,她让人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静,但直到朝会结束也是风平浪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朝会之后天子率领群臣去往太庙祭祖。太庙在延熙年间被大雪压塌过一次,后来数次修缮也是风波频出,至去年终于彻底修完,因此今年皇帝便要在元正率群臣去拜祭。 谢神筠没再问沈霜野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她如常地接受了这件事,在喝完药后让人摆膳。 正这时秦和露急匆匆穿园而入,跨过廊桥,到了檐下。 瞿星桥回京述职,她是同瞿星桥一道回来的。 「郡主,方才瞿星桥让人递信回来,陛下率群臣在太庙祭拜,结果太庙塌了!陛下重伤,至今生死不知。」 谢神筠一惊而起:「怎么回事?」 秦和露道:「太庙坍塌时随行护卫的禁军立即将陛下救了出来,但那时陛下已陷入昏迷,生死未明,瞿星桥也不能确定。但随后郑镶便以治伤为由送陛下回宫,神武卫旋即封闭了宫门,如今瞿星桥和几位宰相悉数被困在宫中,半点消息也无。」 瞿星桥是在太庙坍塌时便觉事态不对,命人立即报信给谢神筠,自己随群臣入宫,紧接着宫门封锁,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了。 皇帝生死不知,而郑镶却在此时封闭宫门,其用心为何昭然若揭! 「宣盈盈领左骁卫镇守禁中,她此刻应该也已经发现不对了。你立即让人通知陈晚,就说陛下生死不明,郑统领率兵譁变威胁天子安危,着令禁军护驾!」 谢神筠沉声道,「若神武卫不肯打开宫门,便立即强攻。」 「等等,」沈霜野听了片刻,却在此时道,「如果陛下只是重伤,你令禁军强攻宫门,如同谋反。」 「那又如何?」谢神筠一字一句道。 她往外跨出一步,在风雪中披上斗篷,回看过沈霜野,眸如寒渊:「沈霜野,你为什么会在此刻回长安?」 谢神筠昨日为什么会中毒?太庙又为何偏偏在此刻塌了? 那毒不致命,却会让谢神筠今日难以起身,不会随行太庙祭祖,事发后谢神筠再得到消息已然鞭长莫及。 这些事情串起来最终必然导致了今日的结果。 下毒的人既不想谢神筠插手帝位之争,却也不想要她的命。 沈霜野没再拦她。 谢神筠已经走远了。 第77章 重玄门落于宫城以北,歷来是北衙禁军镇守,但今日神武卫要强行接管北门,禁军自然不肯,双方于门前僵持不下。 正这时,马蹄杂音迅速由远及近,震踏过宫道,禁军副统领陈晚纵马疾驰,转瞬插入对峙的双方铁甲之中。 「速开宫门!」陈晚高声道,声音穿透人群,霎时引起一阵惊慌,「神武卫譁变!郑镶挟持天子意欲逼宫,尔等速速随我入宫救驾!」 北衙禁军戍卫宫城,曾与神武卫分庭抗礼。但自两年前,江沉率禁军跟随太后发动政变失败,禁军的地位便再一次尴尬起来。 如今禁卫乍然听闻宫变,一时都迟疑起来。 与此同时,宫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密密麻麻的侍卫赫然出现在天际尽头,如黑云压顶,顷刻而至。 「关闭宫门!」神武卫副指挥高声道,他当机立断,迅速让人放下宫门,「勿听他胡言乱语!陛下稳居宫中,我等从未听说过譁变之事,禁军与人里应外合妄图谋反,才是狼子野心!尔等速速随我护卫宫禁,绝不能让贼子逼宫!」 他猝然拔刀而出,狠狠撞上了陈晚。 刀与剑迅速拼杀到了一起,重玄门在厮杀声中轰然被撞开,铁甲执刀的府兵顷刻涌入,他们没有着禁军的银甲红缨,也没有神武卫的特有的飞鹰纹饰。 这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私兵,宛如神兵天降,轰然踏破了这座宫城。 谢神筠纵马而入,铁蹄踏过太极宫百年宫道阙楼,衣上明红绣彩的牡丹花迤逦过雪后晴空,繁盛到极致。 长箭倏然穿透厮杀,没入于副指挥肩膀,将他死死钉在汉白玉栏前。 铁甲随即一涌而上,牢牢架住了他。 「陛下今日在太庙受伤,生死未知,」谢神筠的声音响彻宫禁,「于指挥,你却率神武卫封闭宫禁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谢神筠缓缓环视过身周踌躇围拢的宫廷禁卫,冷声道:「我念你们必是受其蒙蔽,既往不咎。若谁还想拦我,便视为谋逆从犯,杀无赦。」 「让开!」谢神筠厉声呵道。 她没有着甲,明红衣裙在无数冰冷铁甲中绚丽得有如横亘过太极宫上空的朝霞。 无论是神武卫还是禁军都对这位统御北司的瑶华郡主并不陌生,谢神筠冷酷强硬的手段在外,无人不惧。 当下便有人迟疑着放下刀剑,让开前路。 正这时,机扩上弩的细微声响被掩盖在杂音之中,从四面八方的阙楼上涌出无数禁卫,下一瞬万箭齐发,顷刻淹没了以谢神筠为首的禁军。 郑镶把整个宫城变成了陷阱,此刻真正的厮杀方才揭开序幕。 谢神筠悍然无惧,反手执剑格开了箭锋,在箭雨中一往无前,再度撞开了汹涌兵潮,重重宫门都在她的马蹄之下颤抖,眨眼间便在不断围剿上来的禁卫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砰——」 丹凤门前,郑镶正欲恭迎江都王入殿继位,弩箭破风而来,正中江都王眉心! 玉阶之下,谢神筠遥遥放下弓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郑镶,陛下病危,你却密迎江都王入宫,意欲何为?」 谢神筠近了。 郑镶没料到谢神筠竟来得这样快,今日他本来胜券在握,但他没有料到,谢神筠竟然还藏了这样一支私兵! 只要谢神筠稍晚片刻,太极宫中局势已定,她便再无力回天。 他看着江都王倒地,眼底却忽地掠过一丝狠意,下一瞬郑镶的刀锋转瞬及至,他踩着马头凌厉而上,狠狠斩落谢神筠发上金冠! 谢神筠及时勒马后仰,刀锋却仍旧擦过她鬓边,步摇金簪旋即被噼成两半,随她散开的乌髮滚落在地。 「你想做什么,我便也想做什么。」一击之后,郑镶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谨慎地打量着谢神筠,「我们可以合作的。」 郑镶原本想要赶在谢神筠之前迎江都王入宫登基,江都王是昔年楚王之子,先帝与今上皆善待宗室,养出了一批只知风花雪月的酒囊饭袋,河间王与临江王世子算是少有的在朝中任实职的宗亲,至于江都王,则是一个实打实的草包蠢货了。 郑镶欲迎他登基,打的不外乎是从龙之功的主意。 但谢神筠竟是二话不说便先将人射杀于箭下,也实在冷酷果断至极。 如今他见势不妙,自然便立即示敌以弱,重新和谢神筠寻求合作。谢神筠要的是扶持幼帝把持朝政,而郑镶只想要从龙之功。 谢神筠侧脸红痕宛然,她避得及时,但仍是被刀锋所伤。 她闻言缓缓笑了,乌髮血痕,美得近乎妖异。 「合作?」谢神筠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说过的,总有一日会要你只能跪着和我说话。你要与我谈合作,不如先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再考虑考虑。」 她话音一落便悍然动了,再无周旋余地。 三尺剑锋迎着天光猝然划过,仿佛万千霜雪都凝于她剑尖一点,锋利得不可思议。 剑锋贴着郑镶侧颈,他在仓促间翻拧过剑刃,却被生生割开了手臂,炸开一簇血花。 郑镶今日方知,原来谢神筠对他杀心之重,竟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她从前伪装得那样好,杀意愈浓,愈是不动声色。 「谢神筠!」郑镶忽然笑了,他嗅过沾血的手指,病态似的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剑锋上独属于谢神筠的冰冷气息,「你提着剑来杀我,心里却还是那个软弱的两脚羊。你恨我?可你分明该感激我!倘若不是我,哪里有你的今天。」 郑镶审视着谢神筠,清楚地知道怎么样才能刺痛她。 他清楚地看见过谢神筠曾卑微如草芥的模样,软弱的,可怜的,仿佛有流不完的眼泪。 郑镶舔掉了手指上的血,「当年进京的时候你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要我只能跪着和你说话,你做到了,这是你当梁行暮永远不能办到的事。」 「你想杀我?你想重新变回那只任人宰割的羊吗?」 「今日过后,天下没有人能阻挡你登上权力的巅峰,但你赢了又如何?今日过后,太极宫中人人皆是你的仇敌,你为扶持幼子能杀尽宗室,可你杀不尽天下人,能和你站在一起的只有我。」 谢神筠提着剑,神色冰冷漠然:「任人宰割不是我的错,而是握刀的人的错。」 沈霜野这个人很天真,总是说一些天真的话。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如果这世上只有强者能够立足,弱者只能任人宰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 梁行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谢神筠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人命也至贱,贱如尘泥。 谢神筠不是弱者,她站在了这世间权力的巅峰,强权之下人人都会被碾碎嵴樑,可是她很希望、很希望那个弱小的梁行暮也能坦坦荡荡地活在天光下。 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禁卫如鳞片开合层叠而上,刀剑组成的铁墙越收越紧,他们用上了困龙索,在身形交错间以铁链套上了郑镶的脖子,瞬间把他掀翻在地! 铁链倏然掐紧了郑镶的脖子,让他被迫跪倒在谢神筠面前。 「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郑镶嘶声道,「就算我做了厉鬼,也要纠缠你,让你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谢神筠刀横过他颈,闻言笑了一声,冷酷道:「倘若这世上真有厉鬼,那就让它们来。」 霜刃擦出一线血花,「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太极宫中刀剑齐鸣,谢神筠站在九重阙上,绯红裙帛起落如长烟落日,太极宫的厮杀和刀兵都被她踩在脚底,这一幕当真美得风华绝代。 宫变和反叛都被镇压下去,禁军围拢清静殿,谢神筠提剑步入殿内,政事堂宰相和数位重臣悉数在此。 他们在太庙坍塌后本是因为担心天子安危才聚拢于清静殿,却被郑镶围困在此处,听着殿外刀兵杀伐之声不断,早已心惊不堪,此时见谢神筠步入殿中,一时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郡主!」岑华群迎上来。 「诸位大人安然无恙,实是再好不过。」谢神筠右手提剑,剑刃反照天光,显出凌厉锋芒,她神色却温和,「今日百官为证,陛下在太庙祭祖中猝然崩逝,郑统领隐瞒天子死讯,秘不发丧,就是为了秘密逼宫。如今罪魁已经伏诛,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但事实上无论李璨有没有去世,今日过后,他都只能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面上却全无喜色,只剩悲意:「陛下猝然崩逝,那贼子正是因此才急着迎江都王入宫,意图谋朝篡位!」 岑华群摇头:「陛下山陵崩的消息传出,江山无以为继,今日郑镶之乱必然会再度上演!」 谢神筠道:「陛下崩逝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岑华群摇头:「太庙崩塌猝然,陛下被救出时便已……无力回天了。」 谢神筠沉吟片刻:「陛下既无子嗣也无兄弟,依诸位大人看来,这天子人选该如何择定呢?」 虽是请教询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谢神筠带兵入宫,名为护驾,但她所为所想,只怕也与郑镶无异。 「郡主觉得呢?」 谢神筠缓缓道:「依我之见,昔年昭毓太子之子乃是大周正统,堪为天子。」 昭毓太子伏诛后确实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今年应当才两岁,如何能承继大统?届时谢神筠名为辅政,岂不是要学昔年太后,临朝称制了? 杨筵霄当即道:「废太子乃是因谋反伏诛,虽然先帝仁慈,特赦其罪,还在死后追封于他,但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正统,统御社稷?不妥。」 谢神筠并无怒色,反问道:「那杨大人慾推举哪位圣人呢?」 「临江王是先帝胞弟,素有贤名,世子性聪慧仁爱,今上在时便数度让其监国理政,不如让临江王世子过继到今上膝下,也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不妥。」谢神筠道,「临江王在儋州吞併土地,甚至逼死数十户人家,去岁腊月儋州刺史上书详陈临江王罪行,皇帝曾下诏责骂于他,临江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社稷百姓,已于今日认罪自尽。临江王世子乃是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大统?」 她竟是用杨筵霄的话反驳了回去。 殿中群臣霎时面色铁青。 今日朝会时临江王分明还健硕,又怎么可能在今日自尽,但谢神筠既然这样说了,那临江王显然也没有活路了。 杨筵霄大怒,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你敢逼死宗亲?」 「杨大人慎言。」谢神筠肃容道,「临江王身为皇室宗亲,却不思仁爱百姓,以死谢罪也是应当。」 殿中禁卫齐齐拔刀,寒光一闪,立时寂静下来,只余他们微重的唿吸。 她转向岑华群,问:「岑相公如何看?」 岑华群如今担任中书令,为凤阁宰相之首。 片刻后,他缓缓道:「昭毓太子之子,可堪大任。」 谢神筠写好诏书,待政事堂诸位宰相确认无误后再加盖天子印玺,下一任帝王便就此得登大位。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铁甲刮擦过地面的声音让人齿软。 宣盈盈出现在殿外,剑锋染血:「臣救驾来迟,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宣将军来得正好,」谢神筠道,「陛下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宰相已经推举出下一任天子,只待诏书下到中书凤阁,便能拥立新君。」 「诸位大人慾推举何人为天子?」宣盈盈上前来。 谢神筠似乎毫无防备,将诏书打开:「昭毓太子之子德才兼备,又是神宗皇帝嫡长孙,堪为大统。」 宣盈盈颌首,下一瞬霜锋锵然出鞘,快得不可思议。 谢神筠未及拔剑,那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侧颈。 「昭毓太子曾陷谋逆大案,他的儿子岂能正位大统。」宣盈盈缓缓道,「依我看,郡主不如另择人选。」 霜刃冰凉。 宣盈盈握剑的手很稳,正如她们初见之时,青霜剑锋死死抵住谢神筠颈项,已渗出了一丝薄红。 谢神筠一生中被人抵住咽喉的时候屈指可数,而宣盈盈一个人就占了其中两次。 第78章 殿中群臣早已被今日的种种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 宣盈盈对谢神筠的身手再清楚不过,因此那剑锋死死抵住她咽喉,没有给她留下分毫反抗的机会。 「宣将军这是何意?」谢神筠神色未变,她微微侧头,任由宣盈盈的剑锋划过她颈项,留下一丝红痕。 「郡主别动,」宣盈盈以剑锋按住她肩,「我手虽然稳,可刀剑不长眼。」 她洞悉了谢神筠的试探——谢神筠在试探宣盈盈到底敢不敢杀了她,因此握剑的手未退分毫。 谢神筠昨日中了毒,余毒未清,今日又在太极宫中苦战一番,早已力竭,所以方才宣盈盈拔剑时她反应才慢了半拍。 「昭毓太子如此年幼,又是罪太子之后,德才兼备这种话郡主也能说得出口,」宣盈盈嗤笑一声,道,「郡主欲扶持他为天子,到底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还是因为他年幼无知,能被掌控于你手呢?」 「自然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谢神筠温声道。 她眼角余光瞥过殿内,禁军副统领陈晚已经按住了腰间刀柄,正和宣盈盈率领的左骁卫对峙。 但因为谢神筠受制于人,他不敢率先发难。 宣盈盈却似乎就等着她说这句话:「若论嫡长,今上和先帝也不是穆宗皇帝嫡长吧?」 她环视过殿中群臣,这话同样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群臣齐齐色变。 宣盈盈好似没有看见群臣脸色,自顾自地道:「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穆宗皇帝之后,本应继位大统的该是靖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李周宗室虽多,但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却只能是穆宗皇帝一脉。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先帝长兄,但穆宗皇帝却偏宠林贵妃所出幼子,迟迟没有立储。 以贺述微为首的文臣和以卫国公沈决为首的武将那时可都是支持拥立靖王的。 后来靖王被废,先帝这才得以被立为储君,承继大统,他继位后以诸多名目将靖王一脉悉数屠戮,至今已无人敢提。 「当年靖王才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宣盈盈道,「先帝不过是贵妃所出幼子,穆皇帝废长立幼,得位不正,太庙两次崩塌便是上天示警。」 宣盈盈沉声道,从来旷达淡然的神色此刻冷漠下去:「且不论昭毓太子曾因谋反被废,他的儿子本该只是一个庶人,便是论及正统,如今最有资格继位的也该是靖王一脉。」 岑华群到底是歷经数次风浪的两朝元老,他看了一眼在殿中对峙的两拨人马,率先开口:「靖王一脉早已断绝,又如何继位。」 敏锐如他,已经意识到宣盈盈提及靖王是为何了。 果不其然,宣盈盈道:「仰赖穆宗皇帝遗泽,靖王一脉尚有血脉尚存。」 群臣大惊,杨筵霄一时忘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急急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靖王殿下当真还有血脉尚存?」 他们皆是明宪年间的老臣,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文治武功皆是佼佼者,那时他受群臣拥戴的程度比之昭毓太子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帝后来如此忌惮昭毓太子,未尝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昔年靖王影子的缘故。 宣盈盈道:「自然不会有假,有永宜公主为证。」 「昭武将军说的是真的。」 围守殿门的甲冑分开,永宜公主拨开刀剑而来,她换下了道袍,金红裙裾在殿中熠熠生辉。 永宜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昔年曾随穆皇帝征战天下,先后平定荆州、平湖之乱,有穆皇帝之遗风,后来因为驸马荀樾惨死,她出家潜心修道,再不闻世事。 先帝继位后封她为长公主,李璨登基之后也对这位姑姑极为优容,论及李氏宗亲之贵,再无人能越过她。 公主威严华贵无人敢于直视,但群臣顾不得这许多,纷纷追问:「长公主这是何意?」 「靖王长兄确实还有一脉尚存。」永宜公主嘆息一声,道,「昔年吴王为谋帝位,在府中私藏兵甲意欲谋反,靖王长兄那时如日中天,先帝因嫉妒,便陷害他与吴王谋反有关,父皇因此震怒,下旨将靖王阖府上下悉数抄没。」 太极宫中的每一块砖石都曾被鲜血浸透,为帝位自相残杀的诅咒每隔数年便会在宫中循环往復。 永宜公主如今站在这刀剑林立的清静殿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见证父子相杀、兄弟相残。 被岁月浸透的悲哀藏进永宜公主眼角细纹里,「我与靖王妃素来交好,那时靖王幼子尚在王妃腹中,王妃为保其子,便求我护一护靖王膝下仅剩的遗孤。靖王亦是我兄长,我便想为兄长保下他唯一的血脉,恰好那时卫国公夫妇正要离京,因此靖王妃的孩子一出生,我便求沈国公带他走了。」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 沈氏兄妹里面竟有一个人是靖王遗孤吗? 「不对,年龄对不上。」岑华群道。 靖王被废时沈霜野已经出生了,因此那孩子绝不可能是他,同理,沈芳弥是延熙五年才出世的,也不可能是靖王遗孤。 永宜公主继续道:「卫国公当时本是想把那个孩子养在膝下的,但是先帝亦对卫国公带走靖王遗孤的事猜到一二,此后曾数次派人到北境寻访。」 先帝与沈决是少时情谊,这情谊却敌不过沈决曾经想要拥护靖王登基,帝王的猜忌在之后的数年里变成了打压北境的刀,沈决因此而死,死前却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过靖王遗孤的下落。 直到现在。 谢神筠始终一言不发。 宣盈盈的青霜剑仍旧架在她颈侧,永宜公主话中的靖王遗孤是谁似乎也无须再猜。 谢神筠没有表现出同群臣一样的惊讶疑惑。 永宜公主道:「卫国公担忧护不住他,便伪造了那个孩子的死讯,并且秘密将他给了敬国公夫人陆夫人抚养。敬国公夫妇膝下无子,因此待他视若己出,还为他奏请了世子之位。甚至后来,敬国公觉得他终究是李氏血脉,理应回到长安长大,便把他送回了长安,又告知于我。」 「敬国公世子宣蓝蓝,便是靖王遗孤!」 群臣皆惊,议论之声骤起。 他们自然也对敬国公世子并不陌生,这位宣世子自幼长在长安城,因其父的关系很得先帝看重,甚至让他与荀诩和昔年的太子殿下一般,一同到麟德殿听学,孰料他长大之后既不是太子那样光风霁月,也不如荀诩那般清正守礼,是个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陡然听见这样一个废物点心竟是昔年神武非常的靖王之子,群臣心中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卫国公当年不会把宣蓝蓝和沈霜野抱错了吧?若是沈霜野是靖王之子,或还有几分可信。 永宜公主恳切道:「太庙在先帝在位时便塌过一次,如今修缮后的第一次拜祭又塌了,甚至今上与百官都在此次坍塌中伤亡惨重。想来便是因为先帝得位不正,上天示警,如今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那孩子同阿诩一道在太极宫中长大,又在麟德殿中受诸位大学士教导,自有德行仁泽,我欲以大周长公主的身份拥立靖王之子为新君,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昭武将军与公主殿下是想要拥立靖王遗孤为新君。」谢神筠在这时微微嘆息一声,道,「难怪。」 从前的诸多疑点便统统有了解释。 「靖王之子乃是大周正统,阖该继位大统。」宣盈盈道。 「谁能证明宣世子当真是靖王之子?」谢神筠缓缓道,此刻威压强势地压制住了群臣,「靖王夫妇早已作古,死无对证。再来,就算当初沈决当真抱走了靖王遗孤,谁又能证明宣蓝蓝就是那个孩子?万一靖王遗孤早已夭折,而沈决又以弃婴代之,诸位宰相难道也要奉他为主吗?」 群臣心中陡然一凛。 皇室血脉绝不能混淆。 无论宣蓝蓝到底是不是靖王遗孤,谢神筠也必须让他在朝臣的眼里变成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百官可以容忍靖王遗孤回归皇室,却绝不能容忍存疑的血脉登上帝位。 刀锋陡然下压。宣盈盈眼底乍现杀意:「郡主慎言,永宜公主的话,你也要怀疑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天子之尊,容不得半点轻忽。」谢神筠突然笑了,「宣将军,况且,宣世子如今又在何处呢?」 她从袖中拿出一物,挂上宣盈盈剑尖。 那是一枚蝉栖青木玉坠,正是宣蓝蓝的随身之物。 宣盈盈霎时色变。 就在这时,谢神筠悍然以手中藏起的金簪挑开了宣盈盈剑尖! —— 太庙二次坍塌之后只留下了一堆废墟,三省六部的官员都多有受伤,不好移动,禁军便就近在承天门街搭起了棚子,收治受伤的官员。 宣蓝蓝很倒霉,他任职太常寺,官职不高,但身上却有敬国公世子的品阶,因此能与皇帝一同入殿参拜,还站得很近,所以倒霉催地被梁瓦砸晕了。 「阿昙,我好痛啊。」宣蓝蓝眼泪汪汪道,「我的脸是不是要毁容了?」 他被落下来的梁瓦砸到了脸,伤了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他平素最爱惜容貌,当即就借沈芳弥随身带的小铜镜照了又照。 沈芳弥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伤口,闻言仔细看了一眼,又替他上药,道:「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宣蓝蓝满意了。 「阿昙,我的玉坠呢?」宣蓝蓝突然问。 宣蓝蓝的目光落在腰间,他随身戴的那枚玉坠不见了。 那是宣盈盈送他的及冠礼,宣蓝蓝十分爱惜。 沈芳弥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你到底还是选择了帮谢神筠。」宣蓝蓝在这个时候方才看过自己所处的地方,棚外人影憧憧,暗处不乏有禁卫值守。 那是谢神筠派来看着他的人。 沈芳弥垂眸,道:「暮姐姐人很好的。」 「我不在乎谁当皇帝,但我在乎哥哥。暮姐姐如果有事,哥哥会伤心的。」沈芳弥道,「我总是希望哥哥可以开心一点。」 「疏远是你的哥哥,我就不是你的哥哥了吗?」宣蓝蓝可怜兮兮道。 他也是沈芳弥的兄长。 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个人在长安城里相依为命,沈芳弥小的时候那样柔弱怕生,只会怯怯地拉着宣蓝蓝的衣角,跟着他走,沈芳弥想家爱哭,他便总是扮鬼脸逗她开心,沈芳弥晚上怕黑,他就给她捉了好多萤火虫放在她院子里。 他的好妹妹,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另一个兄长。 宣蓝蓝有点生气。 他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被哄好的。 沈芳弥微一抿唇,仍是弱声弱气道:「暮姐姐不会杀你的。」 「你是要拿我的命去赌谢神筠的善良吗?她应当没有这种东西。」宣蓝蓝喃喃道,「好在,我也没有这种东西。」 太极宫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动静之大已经传到了这里,骇得人们纷纷仰头去看。 沈芳弥猝然起身,便见太极宫上方忽然烟尘滚滚。 「阿昙,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没有随阿姐入宫?」宣蓝蓝的声音在沈芳弥身后响起,他嘲弄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可人人都想当黄雀,谁来当螳螂呢。」宣蓝蓝放下了铜镜,从来圆润喜气的脸显出两分冷酷,「咱们那位陛下,打的可是瓮中捉鳖的算盘。」 他生得白,又兼眉眼秀美,脸上那道血痕绯红如晚霞,此刻竟和谢神筠脸上被划出的那道奇蹟般地重合到了一起。 —— 谢神筠的试探不过是做给宣盈盈看的。 宣盈盈看似以霜刃威胁谢神筠,但宣盈盈早在没有第一时间杀掉谢神筠的时候就被后者看透了。 无论是谢神筠还是昭毓太子之子的存在对宣盈盈来说都是应该被除掉的威胁,但她没有立即动手。 不管宣盈盈是因为什么有所顾忌,那就是谢神筠的机会。 果不其然,宣盈盈面色一凛,在谢神筠撞上剑锋时下意识地收手,金簪滑过剑锋,金铁相擦的锵鸣令人齿软,下一瞬,谢神筠卷身而上,金簪锋利的簪尖刺上了宣盈盈手腕,生生将她逼退。 「你这就不道德了吧?」宣盈盈无奈道。 谢神筠奇道:「你这个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就不要和我讨论道德问题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谢神筠甫一脱困,殿中禁军便再无顾忌,瞬间厮杀到了一起。 「看来你我之间,终将有此一战。」宣盈盈嘆口气,重新握紧了剑,「我真的不太想和你动手,你不是我的对手。」 宣盈盈征战多年,谢神筠虽然身手也好,但单打独斗,终是不及她的。 谢神筠的回应是拔剑而上,率先斩掉了两人之间飘飞的帷幔。 殿中厮杀再度响起。 龙渊擦过青霜,在瞬息间照亮了谢神筠冰凉的眼,宣盈盈侧头避过,手腕旋即下压,死死抵住了霜锋。 谢神筠却在那一瞬间放开了剑柄,指尖银针毫芒一闪,直刺宣盈盈双眼! 眼睛是每个人最薄弱的地方,突如其来的一刺会让人下意识地闭眼格挡,但多年在战场上歷练出来的直觉让宣盈盈的反应远比旁人要快。 她不仅没有闭眼,还瞬间以其人之道挑开了龙渊,那剑锋划过谢神筠眼前,再近半寸便会刺瞎她的双眼。 双方在这一击之后齐齐后撤,数息之后,谢神筠已与宣盈盈交手几个来回,彼此都没讨到便宜,而谢神筠还处于下风。 「都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宣盈盈对敌时收起了漫不经心,在此刻她们不再是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而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政敌。 玩儿阴谋诡计,宣盈盈不是谢神筠的对手,但要论对敌杀人,宣盈盈就没怕过谁。 况且谢神筠有伤在身,早已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 谢神筠正要开口,忽然蹙眉,她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怎么回事?」宣盈盈比她更为敏锐。 她们脸色同时一变,在对视的剎那间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快走——」 清静殿周围埋了火药,在燃烧声中爆炸了。 千秋台上,李璨遥遥看着清静殿的方向,火光沖天而起,化掉了昨夜落下的那场大雪。 李璨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伤。 他的确在太庙坍塌时受了重伤,但及时被救出后他却立即让人封锁消息,并传出了皇帝死讯,果不其然,天子一「驾崩」,太极宫中的魑魅魍魉便都蠢蠢欲动了。 李璨绝不相信太庙坍塌是偶然,有人想要弒君。 而无论是谁想要逼宫政变、拥立新君,最终都必然会到清静殿去,李璨便能够趁着这个机会将清静殿中的人一网打尽。 李璨看着火光,问:「临江王世子如何了?」 裴元璟站在他身后:「临江王认罪自尽,府上家眷并未受到牵连,世子纵然悲痛,但也清楚临江王是咎由自取。」 「阿惠这个孩子,聪敏仁善,就是太优柔寡断了一些。」李璨咳了两声,他病重是真,受伤也是真。 李璨时日无多,他又无子无女,只能另立宗室。临江王世子李惠是他欲立的储君,这个孩子入宫受教两年,哪里都好,唯独他那个父亲不成样子。 借谢神筠的手杀掉临江王,李惠登基为帝的路便更顺畅了些。 李璨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风雪忽然变大,清静殿上浓烟四起,千秋台离得很近,能嗅到硝烟与血气。 李璨没有动,他看着那火烧起来,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痛苦:「珩之啊,朕没有亲人了。」 两年前,他在琼华阁宫变中囚禁了太后,两年后,他又在宫变中杀掉了谢神筠。 从此之后,再无人为他遮风挡雨,也再没有人能威胁他的帝位。 这世间他最亲的两个人,都被他杀掉了。 李璨喃喃道,「这高处,真的太冷了。」 第79章 烈焰沖天而起,舔舐着吞没了深殿的樑柱和帷幔。 谢神筠在火势烧起来的剎那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局,她环顾过殿中,禁军精锐和政事堂宰相悉数汇聚于此,他们若同时在这里遇害,那朝堂就可以来一次大换血了。 「快走!」 「看来你我鹬蚌相争,是让旁人渔翁得利了。」宣盈盈冷笑一声,道。 谢神筠没有说话,有本事设局的人选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同时敏锐地注意到裴元璟没有在清静殿中。 这样酷烈狠辣不计后果的手段,确实像是裴元璟能做出来的事。 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年事已高,吸入浓烟之后几乎就要走不动,被禁卫强行搀扶着往殿门奔去。 但火势骤然变大,汹涌着扑面而来,几乎燎上了谢神筠的头髮。 谢神筠的步摇冠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噼碎了,因此一直没有束髮,在四处迸溅的火星中似乎随时都会被烧到。 有人猝然拉了她一把,捞起了她的长髮。 银白铁甲罩住了来人面容,那双眼睛却如霜星寒芒,看着谢神筠的时候十分专注。 谢神筠一怔。 长发在他手中被挽起固定,沈霜野手上戴着铁指,替她挽发的动作却极细緻。 冰冷的铁指此刻也带了几分热度,擦过谢神筠的鬓角时却让她微微战慄。 谢神筠不知道沈霜野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还扮成了一个普通的禁卫,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殿门已经被熊熊大火吞没了,众人皆被逼了回来,清静殿的布局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谢神筠眼前。 火势是从前殿开始烧起来的,蔓延得没有那么快,方才的爆炸声应该是有人事先埋了火药,而想要藏好火药不被发现,那就只有……火药被藏在烟道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谢神筠当机立断:「从后面走!」 到处都是火光。 烈焰追在他们身后,西侧殿有供内侍宫人进出的角门,藏在隐蔽不起眼的地方。 「轰」地一声,殿外埋的火药被再次引燃,火苗已经烧穿了梁瓦,门窗被燎得滚烫,整座宫殿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侍卫在火光间撞开了角门,先把公主和几位宰相送出去。 忽然头顶樑柱被震塌了,直直坠向前方的宣盈盈等人,电光石火间谢神筠只来得及将沈霜野和宣盈盈勐然一推,带着烈焰的木瓦倏然砸进两人之间,霎时黑烟四溅,阻隔了去路! 「咳,咳——」谢神筠吸入了太多浓烟,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影和橘焰,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也走不动了。 太累了。 谢神筠摇摇头,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她死死握着剑柄,靠着那点力量才勉强没有滑落在地,精緻的花纹已经被殿中骤然升高的温度烧得滚烫,几乎都要握不住。 要是死在这里…… 「阿暮。」沈霜野在叫她。 不行! 谢神筠咬住舌尖,瞬间的刺痛让她陡然清醒过来,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跳过来。」沈霜野拔出侧旁的禁卫的刀,瞬间发力将其依次钉入墙壁之中,「从墙上走!」 谢神筠撑着剑起身,火舌已经烧了过来,沈霜野钉出的那条路也已经被黑烟舔上了痕迹,谢神筠没再犹豫,翻身跃上了刀柄。 她越过燃烧的火光,被沈霜野接住了。 铁甲滚烫,却温暖。 大殿要塌了。 沈霜野拉着她疾奔在燃烧的长廊上,在千钧一髮之际从殿中冲出去,身后的浓烟气流轰然爆发,将他们双双撞下了玉阶,滚进了雪地里。 「咳咳咳——」谢神筠眼前发黑,被烟呛过的嗓子痛得厉害,再是大口唿吸似乎都缓解不了那股火辣辣的剧痛。 片刻后,铁指扳过她的脸,火焰的灼烫和霜雪的冰凉同时出现,谢神筠情不自禁地一颤。 谢神筠一生之中应该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鬓髮微乱,脸侧沾了黑色的菸灰,裙边还有被火焰灼过的痕迹。 但她这样被放在沈霜野掌心的时候,却仍旧像是一尊精美脆弱的玉像,能被轻易打碎,也能被他好好地护在掌心。 沈霜野取下了铁指,指腹擦过她脸上的菸灰,粗硬的茧擦过那些灰色的痕迹,变成了他沈霜野留下的红痕。 在刀剑的厮杀与战火中,沈霜野重重地吻了下来。 他只在谢神筠唇上辗了一下,而后强硬地顶了进去。 沈霜野箍住她的动作极其强硬而不容拒绝,唇舌毫不客气地掠夺过谢神筠的唿吸,比方才舔舐过他们的烈焰还要滚烫。 被侵占的错觉占据了谢神筠的全部感官,她喉间还残留着被烟燻过的疼痛,舌尖方才被咬出的伤口也在沈霜野毫不留情地侵占中再度渗血,带着铁锈味的撕咬是这个吻的底色,却又在缓慢的索取中变了味道。 谢神筠是贴着刀锋行走的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復。 而沈霜野不在乎被割伤。 半晌后,沈霜野放开谢神筠,后者已是双颊绯红,眼眸湿润。 谢神筠擦着嘴唇,被她蹂躏得鲜红欲滴。 沈霜野哑声问:「刚才在火里,你在想什么?」 他从来都知道谢神筠冷静的面孔下藏着病态压抑的疯狂,但他以为他至少能接住谢神筠的。 直到方才,沈霜野才惊觉一件事,他不应该做谢神筠的刀,也不应该做她的盾,他要做谢神筠最脆弱的那个点,要她永远念着他,保护他,为他一往无前。 「……我怕死。」谢神筠喃喃道。 她看上去很难过。 「沈霜野。」谢神筠怔怔地看着他,「我从前绝不怕死的。」 在长安城外的驿馆,她也同沈霜野歷经过这样一场大火,但那时她心中毫无波澜。生也好,死也罢,谢神筠统统都不在乎。 怕痛和怕死都是「人」的权利,谢神筠从前心冷如铁,没有弱点。 婚约和镣铐从来没有束缚住过谢神筠,她从前只把沈霜野当作她的东西,她想要给沈霜野的脖子上戴上镣铐,变成他的主人,再任由谢神筠按照自己的心意摆弄。 但最后被沈霜野圈禁住的人是她。 「你应该怕死的。」沈霜野笑了一声,他抵住谢神筠的额头,轻声说,「我也怕死。」 谢神筠可以去死,但沈霜野要她活。 —— 火光照亮了半个白昼。 「郡主!」陈晚带着禁军过来,紧张道,「半个时辰前,瞿将军以救驾的名义带兵入宫,在千秋台前拦住了帝驾,如今陛下已经被护着往含元殿去了!」 「陛下病危,宣诸位宰相急入含元殿见驾!」 李璨果然没有死。 谢神筠在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复杂难言。李璨确实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但谢神筠也从来不会是孤注一掷的人,她永远给自己留好退路。 瞿星桥已经不是禁军统领了,因此在太极宫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谢神筠利用了这点,在进宫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把他放在了暗处。 「你早就有所提防?」沈霜野早在陈晚过来时就放开了她,没让人看见他们的亲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反而是谢神筠行事的缜密再次让沈霜野警觉。 「你应该没有力气了吧?」谢神筠答非所问。 沈霜野挑眉:「什么?」 谢神筠指间寒芒一闪,一根沾了血的银针出现在她手中,针尖在雪光下透出不详的幽蓝之色。 「你方才亲我的时候我用淬了麻药的银针扎了你一下,你没有察觉。」 谢神筠抿了抿唇,舔掉了唇上的湿润。 她做这个动作时很轻易地就能让沈霜野想起方才顶开她唇瓣的触觉,似乎还残留着灼热,但她出口的话已经变得冰冷,「现在药性应该已经发作了。」 这才是谢神筠和他说这么多话的原因,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药性发作。 沈霜野微怔,简直不敢置信谢神筠竟然这样不择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谢神筠,你真的……」沈霜野喃喃道,他抬手一看,果然在手腕内侧看见了一个小红点,疲惫和酸软如潮水涌上来,让他的意识都变得昏昏沉沉。 他对谢神筠简直毫无防备。 沈霜野反手就要握住刀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却被谢神筠及时用剑柄格开了。 「你出现在这里,让人很安心的同时又很不放心啊。」谢神筠嘆息一声,眼里没有愧疚。 她信任沈霜野,最不相信的却也是他。 准确的说,从沈霜野除夕夜出现在长安城的那一刻谢神筠就已经在防着他了。 谢神筠要赢,就得堂堂正正地走到九重阙上去。 她可以为了握住至高无上的权力赌上自己的命,却没有办法用沈霜野对她的感情去赌。 谢神筠踽踽独行许多年,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但她贪恋沈霜野的怀抱,并且同样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沈霜野迎上谢神筠的目光,最后还是放下了刀。 算了吧。 他早就清楚谢神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沈霜野冷酷道。 谢神筠犹豫了一下:「什么?」 「不许受伤。」 谢神筠一怔。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踩着火光烈焰去救她了。 沈霜野看着谢神筠脸上那道碍眼的红痕,再一次生出了强烈的舔舐冲动。 他对谢神筠的占有欲已经强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她的每一丝痕迹都应该是沈霜野留下的。 那是他占有谢神筠的标志,从身到心。 谢神筠颌首:「成交。」 「回来我要检查。」沈霜野蛮不讲理。 「你想怎么查?」谢神筠轻声道,字里不含风月,却生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咬出了暧昧。 她越是冷静淡漠,就越是撩拨心弦。 喧嚣和战火都在一瞬间远去,谢神筠把它们统统隔绝在外,只剩下了她身上那一抹摄人心魄的颜色。 补偿还是诱惑沈霜野都不在乎,他打量着谢神筠,像是在考虑这笔交易自己有没有吃亏。 「我想怎么查都可以?」 谢神筠笑了笑,那短暂的笑容盛开在天光下,是她承诺沈霜野的证明。 「都可以。」 第80章 「你过来。」沈霜野没什么力气了,他靠坐在断壁颓垣之上,头盔挡住了天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深邃阴影。 谢神筠脸颊雪白,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薄灰。 沈霜野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蹭上了灰。他欲把手收回去,却被谢神筠握住了。 谢神筠摸出了帕子,一点点帮他把手指擦干净了。 「你在这里等我。」谢神筠垂眸,眼睫如鸦羽,覆下一片清辉。 沈霜野勾了勾她的手指:「去吧。」 —— 陈晚带领的禁军和瞿星桥带领的府兵迅速控制了宫禁内外,从东华门到丹凤门,所有要道宫殿都已经置于禁卫的监管之下。 谢神筠率兵在丹凤门前拦下了宣盈盈,要她卸刀上枷。 大势已去,况且宣蓝蓝还在谢神筠手里呢,宣盈盈很是干脆,没再反抗。 宣盈盈被卸掉了刀,百思不得其解:「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神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昭毓太子伏诛之后。」 「那么早?」宣盈盈诧异道。 「还记得我们在燕州城外被沈霜野截获的那批兵甲吗?」谢神筠道,「我始终没有查出来是谁做的,因此只能怀疑你。」 「那还真不是我做的。」宣盈盈还有力气笑,有些狡黠。 她其实看不出来年纪,做事永远天真意气,笑起来的时候有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旷达,似乎到底是高坐明堂还是阶下牢囚对她来说都不值得在意。 但谢神筠却在她的话里觉出了其中蹊跷,心头一跳。 不是宣盈盈? 诧异只有短短一瞬,谢神筠迅速敛去了眼底锋芒,没有让宣盈盈察觉出端倪,而是接着方才的话继续。 「沈霜野曾经提醒过我,如果你对我说想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那一定是骗我的。」谢神筠道,「不仅仅是因为沈霜野不会把河西拱手让人,而是因为随后你就在太后的授意下接掌了宫中的左骁卫,后者才是你的目的。」 无论宣盈盈对谢神筠提了什么条件,但她最后接掌了宫中禁卫同谢神筠分庭抗礼才是事实。 「你想留在太极宫中的态度太蹊跷了。」这才是谢神筠怀疑她的重点,「你在黔州经营多年,怎么会轻易地就放弃了武泰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边将与禁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宣盈盈在黔州天高皇帝远,除却一个正式的任命,她已然是黔州的无冕之王了。 正如沈霜野不会将燕北铁骑拱手让人,宣盈盈也不该放弃武泰军,兵权才是他们能实打实地握在手里的力量。 宣盈盈挑眉:「原来你一早就防着我了。沈霜野这个狗东西,果真是重色轻友。」 谢神筠微微蹙眉。 她轻描淡写道:「不仅如此,琼华阁北衙禁军政变时,你试图杀掉李璨的举动也让我的怀疑加深了。」 「我不是都是为了你吗?」宣盈盈觉得不可思议,「这你都要怀疑我?」 宣盈盈自觉自己的举动根本没有任何破绽。 「这就是最大的谎言。」谢神筠冷静地说,「你和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牢不可摧的盟友关系可言,你救我还算是说得通,为此想要换一个皇帝就很……」 她微微偏头,像是觉得宣盈盈的逻辑很不可理喻,因此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最后只能道:「——古怪。」 权力争夺是太极宫中亘古不变的核心,朝堂上既然有了一个临朝辅政的谢神筠,就不能再有一个摄政的宣盈盈了。 李璨驾崩,对宣盈盈来说根本没有好处,沈霜野那样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谢神筠连沈霜野都不放心,又怎么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宣盈盈。 「从你入太极宫这件事倒推回去,当初你肯跟我合作的目的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你可以试着稍微善良那么一点的……」宣盈盈喃喃道,觉得一言难尽。 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神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救命之恩在她眼里都会被解读为别有用心。 「我最开始怀疑的是永宜公主,因为荀樾的关系,你和她之间天然就有一层旁人难以知晓的联繫。」谢神筠道,「你手握荀樾身死的真相,在我找上你之前,难道你就不会用这个真相去换取永宜公主的支持吗?」 宣盈盈能以女子之身执掌武泰军,得封昭武将军,谢神筠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什么简单善良的人物。 「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早在很多年前,你就已经和永宜公主达成合作了。」 谢神筠既然怀疑了一个人,那自然看她处处都是疑点。 宣盈盈泄出一口气:「你猜得一点都不错,输给你,我不冤。」 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值得在意的。谢神筠没有说话,让禁军押送宣盈盈下去。 「方才清静殿里的那个人,是沈霜野吧?」宣盈盈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间点回到长安?」 谢神筠停住。 边将无诏不得入京,而沈霜野却在除夕夜前出现在了长安,那问题来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仅仅是宣盈盈会伪装自己,沈霜野同样也会伪装,甚至伪装得比她更好。 宣盈盈笑了一下,她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各种阴谋阳谋都是她玩儿剩下的东西。 「盯着太极宫那把椅子的可不止是你我二人啊。」宣盈盈意味深长道。 她迎着天光,没有看谢神筠,「你既然已经知道宣蓝蓝是靖王遗孤,那你猜一猜,沈疏远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宣云望不是我的亲弟弟了,我阿耶和卫国公视他为奇货可居,他们甘冒欺君之罪保下一个靖王遗孤可不仅仅是为了那点情谊,我想要从龙之功,你觉得沈霜野想要什么呢?」 「不过他这个人比我聪明,也比我会装。」宣盈盈道,「他光风霁月自矜桀骜的形象立得太好,把皇帝和你我都骗了过去。」 皇帝在清静殿外设局,意图把乱党余孽一网打尽,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除夕之前,天子病重,秘密下诏令沈霜野带兵回京。」 宣盈盈道,「今日过后,无论太极宫中谁输谁赢,沈霜野都可以立即以勤王的名义出兵长安。」 沈霜野有皇帝密诏在手,又有燕北铁骑为倚仗,谁当皇帝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让谁当皇帝。 宣盈盈在看到沈霜野出现在太极宫中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在打什么算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沈霜野要当那个猎人。 「阿暮,长点心吧。」宣盈盈语重心长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 她这个人很小心眼的,看沈霜野不顺眼也很久了。 她不仅仅是在提醒谢神筠小心,还在光明正大地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谢神筠疑心这样重的一个人,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她永远都会怀疑身边的一切。 不能交付信任的枕边人,能走多远? 「没事,」谢神筠没什么表情,听她说完了话,起身离开,道,「我也没有很善良。」 —— 瞿星桥控制住了含元殿,李璨还没有死,但也离死不远了。 含元殿为天子议政之所,入殿觐见均须卸下刀兵,但此刻殿里殿外尽为带刀侍卫,名为护驾,实为威胁。 谢神筠跨入殿中,左右为她挑起帷幔,便到了御榻之前。 「陛下放心,乱臣贼子已悉数剿灭,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谢神筠温声道。 她没有提先前皇帝驾崩的死讯,也没有提及清静殿火灾,恭敬臣服的姿态一如既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越是如此,却越是彰显出了她的胜利。 谢神筠已经无需用言语来证明她赢了。 帷帐之中闷着沉郁药味,让李璨想起了他父皇驾崩那夜,他也是这样守在御榻之前。 他那时仓促地迎接了自己的命运,从此之后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心术权术制衡,他都尽力了。 「阿姐……」李璨面色苍白,唿吸急促,他朝谢神筠伸手,仿佛又回到了早些时候,他那样依赖这个长姐,到哪里都要她牵着自己的手。 他见到谢神筠出现在这里,说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李璨吃力地说:「阿姐,你从前教我的东西,我学的好不好?」 他空长了年岁与心智,面容却还透着稚嫩,就这样裹在锦被之中,与从前苍白孱弱的模样一般无二。 李璨从来身体都不好,谢神筠陪他在千秋殿中长大,照顾他,也教导他。 谢神筠握住了他的手,温柔道:「你长大了,又聪明,那些东西你都学得很好。」 「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李璨喃喃道,「阿姐,我觉得冷了……」 殿外风雪未歇,唿啸着卷向这座屹立百年的宫城。 李璨睡在殿中,仿佛听到了风声。 「冷了就睡吧,阿姐命人将殿中的炭火烧得旺一些。」谢神筠仍是轻柔地说。 片刻后,她从殿中退出来,看向跪在帘外的群臣。 「陛下有诏。」 方才在清静殿火场之中被救出的群臣乍一听闻李璨未死,半是欣喜半是复杂,也都齐齐跪在了含元殿之中。 「太庙坍塌,是天子无德,才会引得上天示警,」谢神筠稳声道,「陛下自知德不配位,欲退位让贤,立昭毓太子之子李瑛为新帝。」 这场昭明三年元正伊始的血雨腥风终于在谢神筠寥寥数语中落下帷幕。 含元殿中的几位宰相率先拜下去,殿门大开,谢神筠在风雪中望向殿外天。 云破雪散,天光出来了。 —— 谢神筠安顿好含元殿中的一切,想起了清静殿外的沈霜野。 但当她折返回清静殿外的废墟时,却已经空无一人。 被烧得漆黑的断栏之上有一抹干净的白色,一只白色小船,是用谢神筠给沈霜野擦手的帕子折的。 谢神筠拆开了帕子,上面用菸灰画了一张笑脸。 有点可恶。 谢神筠这才想起来,方才她说让沈霜野留在这里等她的时候,沈霜野根本没有答应。 宣盈盈的话再度在谢神筠耳边响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谢神筠把帕子揉皱了。 第81章 数日之后,皇帝驾崩,谢神筠与诸位宰相奉先帝遗诏尊昭毓太子之子李瑛为新帝。 长安城中满城缟素,皆为天子服丧。 李瑛才两岁有余,甚至未到开蒙之年,但他为先帝守孝时却至纯至极,没有半分懈怠。 百官皆看在眼里。 政事堂几位宰相年事已高,谢神筠没要他们久跪,让宫人在偏殿辟出了休息之所,扶他们去歇脚。 「岑相的腿脚还好?」颜炳扶岑华群坐下,低声问,「若实在疼得厉害,不如便……」 岑华群的腿伤过,一受寒气便容易泛疼,更别说是在冰凉的地砖上一跪一个时辰。 岑华群摆摆手:「年纪大了,老毛病,不妨事。」 内宦掀帘进来,捧了热水膏药等物,恭敬道:「陛下体恤诸位宰相劳苦功高,特地免了几位相公之后的跪礼。」 杨筵霄不由嗤了一声,一个不足三岁的稚童,能有什么玲珑心思,如今以陛下旨意发下来的命令,多是出自那位瑶华郡主之手。 「听说因陛下年幼,郡主这两日久居宫中,怕是不合礼数。」 岑华群捶着腿,像是没有听明白杨筵霄话中的深意:「你也说了陛下年幼,宫中自然得有人照顾,先帝临终託孤,郡主自然会为照顾陛下尽心竭力。」 「我只怕日后太极宫中要出第二位谢太后了。」杨筵霄还是没忍住,竟顾不得这还在含元殿中,身边的内侍宫人只怕会将他们的话传给谢神筠,「君弱臣强,恐非长久之道。」 「杨公慎言,」岑华群倏然皱眉,「你我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瑛年幼是不争的事实,谢神筠是陛下的臣子,难道岑华群和杨筵霄就不是了吗? 殿中霎时噤声。 吕谨照旧是捧着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而颜炳岳均等人不敢掺和两位宰辅的对话,更是不曾出言。 岑华群缓出一口气,道:「你我一朝为天子臣,为的自然是朝堂安定、社稷稳固,陛下确实年幼,因此我们身为臣子更应该悉心教导,规范君主德行,陛下若为明主,才是社稷之福。」 杨筵霄冷哼,仍是不以为然。他从来看不上岑华群万事都和稀泥的态度,如今瑶华郡主揽权,更是怕得罪了她。 他正欲反驳,吕谨忽然道:「陛下也快要到开蒙之岁了吧?如今言大学士丁忧,裴太傅也致仕,教导陛下的人选岑相公可有想法了?」 果然,一提到帝师杨筵霄便被转开了注意力,也觉得这件事十分要紧。 岑华群道:「郡主同我提过一二,此事还要待先帝丧仪过后请诸位相公一同商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 晚间宫人将今日含元殿中几位宰相的话都回禀给谢神筠,谢神筠闻言面色如常,转而去了崇政殿,问:「陛下如何了?」 李瑛到底年纪小,在含元殿中跪了一日便受不住了,晚间有些发热。 宫人道:「今日林太医不当值,便让人去请陆奉御来了。」 李瑛自出生之后虽被养在太极宫中,但李璨对这个侄子算不上看重,只衣食不缺,旁的便再不过问。 当初李瑛出生时谢神筠便是召了林太医来给他诊脉,他胎里带毒,这两年身体才渐渐养好了,也是林太医遵照谢神筠的命令一直悉心照顾。 谢神筠脚步一顿:「拿我的手令去请林太医进宫,林太医最善小儿妇科,陛下的脉案也一直是由他负责,还是让他来替陛下看一看,稳妥些。」 宫人自不敢有异议。 「那可要先让陆奉御替陛下看一看?」 「不必。」谢神筠已经入得内殿,「请陆奉御回去吧。」 李瑛已经睡下了,谢神筠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 「方才餵陛下喝了药,药里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材。」杜织云道,「陛下没有大碍。」 「嗯。」谢神筠应了一声,注视着尚在病中的幼帝。 殿中伺候的宫人无人敢直视于她,自然也猜不出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内相在想些什么。 李瑛眉眼生得秀气,隐约能看出陆凝之的影子,他像他母亲多一些。 「织云,从今日开始,你就留在陛下身边照顾他。」谢神筠起身,道,「你在他身边,我放心一些。」 杜织云点点头。 殿外又落了小雪,谢神筠披上阿烟递来的鹤氅,叫人提灯:「去北衙。」 —— 北衙。 「珩之。」崔之涣提灯入内。 李璨登基之后曾言北军狱是滥刑之所,因此弃置不用,转而重用三司,重申法度威严。 但元正宫变之后谢神筠清洗朝堂,三法司力有不逮,谢神筠便命北司从旁协理。 三司审理元正宫变一案,崔之涣作为监察御史,正是主审官之一。 北军狱入夜之后风声唿啸,高窗之上明月清冷,是裴元璟唯一能见的色彩。 「陛下驾崩了。」北司离就在宫城之中,裴元璟自然也听到了天子崩逝时的丧钟。 他衣着干净整洁,负手而立时还是那个曾得神宗皇帝赞誉的玉山雪竹,风过不摧。 「新帝是昭毓太子之子。」崔之涣道,「已于两日前登基了。」 「可惜了,你同我都没有赢。」裴元璟淡淡道。 「我也没有输。」光影描摹过崔之涣薄淡眉眼,显出冷玉似的色泽。 他隐在各方势力角逐之后,无论最后的赢家是谁,的确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地位。 他们同为长安双璧,崔之涣却远远没有裴元璟那样受人瞩目。但他们都是世家子弟,骨子里是如出一辙的冷漠自负和不择手段。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崔之涣道,「谢神筠为什么一定要扶持昭毓太子之子登基。」 崔之涣顺着裴元璟的目光望向高窗之外那轮明月,微微眯眼: 「你应该很了解谢神筠这个人。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大可在宗室子之中挑选幼子扶持,但她偏偏选了昭毓太子之子,排除万险也要扶他继位,这不是她行事的风格。她和如今这位幼帝可是有着杀父杀母之仇,按理来说,她不应该给自己选这样一个威胁。」 无论如今谢神筠对幼帝有多好,也无法抹消掉昭毓太子夫妇昔年几乎皆亡于她手的事实。 在这个基础上,谢神筠改为扶持他人才是更好的选择,但她仍然选择了李瑛。 崔之涣直觉,幼帝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而当年幼帝出生之时,除了谢神筠和林太医,便只有裴元璟在场。 裴元璟缓缓侧首,在光影浮动中和崔之涣对视:「我从来都不了解谢神筠,你问错人了。」 「是吗?先帝临去之前,曾有旨意要外放你为青州刺史,」崔之涣道,「但谢神筠不会让你活着离开长安。」 裴元璟慢慢道:「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崔之涣点点头,没再多言。 他转身欲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道角门,本来也应该被埋上火药的。」 崔之涣问,「你后悔吗?」 —— 谢神筠到北衙时正看见崔之涣从里面出来。 「崔大人。」谢神筠停步。 「郡主。」 谢神筠打量他片刻,崔之涣这个人,一直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谢神筠从不对任何人掉以轻心,尤其是他这样不动声色明里扶持宣蓝蓝,暗地里却倒戈向她的。 从太后到李璨再到谢神筠,无论掌权的人是谁,他都有本事得到重用。 不仅仅是审时度势的本事高,更是两头通吃,谁也轻易动不了他。 崔之涣走后,谢神筠唤来北衙值守的禁卫,待知道他单独与裴元璟见过面后眸色便深了深。 崔之涣在这种时候去见裴元璟,是想知道什么? 宣蓝蓝不是第一次被关在北军狱了,他被押进来时看见了自己上次住过的那间牢房,便扒住栏杆不肯走了,死活都要住那间。 说是那地儿他熟一些,同牢里的耗子都已经处出感情来了,这次刚好还能再住一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谢神筠看见他时他正编了草绳套耗子。 「你过得倒是自在。「谢神筠道。 「一回生二回熟嘛。」宣蓝蓝天生一张笑脸,认真道,「就是这两日的饭菜好像不太行,这牢里的耗子都饿瘦了。」 谢神筠道:「北衙重开不久,这里的耗子都是这几日才跑来的。」 「啊?」宣蓝蓝有些失望,「那你肯定就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只大黑了。」 他把耗子放跑,扒上了栏杆:「暮姐姐是来审我的吗?」他一副大义凛然献身就义的模样,「你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谢神筠看看他捉过耗子的手,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徐寿二州被换掉的那批贡品,是你做的。」谢神筠端详他片刻,忽然道。 宣蓝蓝眨巴眼,点点头:「是啊是啊,暮姐姐果然很是聪慧。」 他还是那样一副天真无邪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我换掉了贡船上的贡品,再把真贡品混进了你运去西南的货物里,这样一来,陆庭梧、你,还有我阿姐,就全都被套住了,一石三鸟,我聪明吧?」 「的确很聪明。」谢神筠淡淡道。 「可惜了。」宣蓝蓝很是惋惜,「要不是阿昙从中作梗,本来一个私铸兵甲案我就能把你们全部除掉。」 他靠在栏杆上,如今再想起来还是觉得十分委屈。 谢神筠从他的一句话里串联起了所有的事。 宣蓝蓝当初应该是想以府兵通匪的案子除掉陆庭梧,再把真正的贡物藏到谢神筠运去西南的兵甲里,这样一来,不仅谢神筠和宣盈盈私下养兵的事会暴露,还能把府兵通匪的案子栽赃给谢神筠。 这一计简直是快狠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宣蓝蓝的痕迹,就算事后谢神筠想要追查,先怀疑的也是宣盈盈。 事实也的确如此,谢神筠从来没有怀疑过宣蓝蓝。 谢神筠慢慢道:「后来因为真贡物的事情被沈霜野和我查到了,你主动捲入魏昇的案子,不仅是洗清嫌疑,还在引导陆庭梧和我相互怀疑。」 甚至在魏昇的案子里,不管是谢神筠还是魏昇都没有怀疑过他,因为是她主动要把宣蓝蓝牵扯进来,用以牵制住沈霜野和宣盈盈,连这个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果不其然,一切如宣蓝蓝所料,太子造反被诛,而谢神筠也怀疑上了沈霜野和宣盈盈。 「虽然和我原本设想的有那么一点出入,」宣蓝蓝比了个手势,「不过这样也很好,棋子虽然有了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不过终究还是挣脱不了棋盘的。」 太聪明了。 这种洞察局势、引导人心的能力,是谢神筠见过平生之最。 她起了杀心。 宣蓝蓝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谢神筠的杀意,偏头道:「唯一的意外就是阿昙。」 谢神筠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不仅破坏了你的计划,还在孤山寺刺杀时换掉了箭上的毒。」 沈芳弥曾经送给杜织云的那套医书,上面有一张药方,正是当年孤山寺刺杀时谢神筠百思不得其解的箭上涂的迷药的药方。 但沈芳弥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箭上涂迷药,迷药对谢神筠造不成任何伤害,只是一个多此一举的败笔。 后来谢神筠才想通,沈芳弥应该是在以这种方式提醒谢神筠,箭上的确是有毒的,只是被沈芳弥换成了迷药。 宣蓝蓝十分扼腕:「是啊,否则你要是死在孤山寺,哪里还会有后面那些事。」 谢神筠问:「你很想我死?」 宣蓝蓝反问:「暮姐姐为什么不问阿昙为什么要帮你?」 谢神筠漫不经心道:「为什么?」 「你忘了吗?我见过你的。」宣蓝蓝笑了一下,「我在太极宫里见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是谁了。」 第一个认出谢神筠是梁行暮的人不是林停仙也不是张静言,而是宣蓝蓝。 「那天我和陆庭梧打架,打输了,然后你冲出来揪着陆庭梧的头髮把他按到了水里,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宣蓝蓝把这个当作他的筹码,他有很多秘密,好的坏的,都能为他所用。 「原来是这样。」谢神筠不动声色地说,「还真是有意思,我这个谢娘子是假的,你这个宣世子也不是真的。」 宣蓝蓝慢慢卸掉了脸上那张天真的面具,神色平静:「我本来不想当皇帝的,当皇帝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是做阿姐的傀儡还是做权力的傀儡,根本没有区别。」 宣蓝蓝一开始想做个自己父亲或者是沈决那样的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可他们不要他做大将军,他们要他做权力的傀儡,能带来荣华富贵和无上权力。 「可他们都逼着我去做,那我只好如他们的意了。他们想要我当皇帝,却忘了一个皇帝怎么能够受制于人呢?」 宣蓝蓝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暮姐姐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毕竟先帝也是这样对你的。」 皇帝。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忍受做旁人手中的牵线傀儡。 这世间确实没有人比谢神筠更清楚皇帝的秉性,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宣蓝蓝的专权善变和心思深沉同李璨如出一辙。 宣盈盈根本对自己这个弟弟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这个世界上唯一看透宣蓝蓝的人是沈芳弥,她曾经愿意和宣蓝蓝站在一起,最后却因为她哥哥背叛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暮姐姐,你真的太聪明了,我后来改了主意,我不要你死。」宣蓝蓝有点高兴,「因为你分明是最锋利的一把刀啊,能够斩断我身上的那些枷锁。」 可惜谢神筠也太锋利了,宣蓝蓝用这把刀用得太顺手,忘记了他不是刀的主人,斩断枷锁的同时也伤到了自己。 谢神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果真是天道好轮迴,她拿沈霜野当刀,殊不知自己也做了旁人手中刀。 「你也很聪明。」谢神筠问他,「那你还想当皇帝吗?」 谢神筠轻轻敲着桌沿,声音冷淡而充满诱惑:「如果你想当皇帝,我可以帮你的。」 「什么?」宣蓝蓝一怔。 谢神筠慢条斯理道:「谁当皇帝对我来说根本没区别,如今太极宫中的幼帝是我一手扶持上去的,可幼帝总会长大。你有件事说得很对,我也曾经看着先帝长大,可先帝是怎么对我的?与其费尽心力去培养一个日后不知品性的天子,不如捡一个现成的便宜。」 「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姐姐也该对你好一些,」谢神筠唇角微勾,秀美婉约的弧度堪称惊心动魄,「姐姐让你当皇帝,好不好?」 第82章 宣蓝蓝和她对视片刻,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来自谢神筠身上幽微莫测、捉摸不定的吸引力。 美貌只是权势和地位的附加品,像谢神筠这样的,让人渴望得到,更忍不住摧毁。 越美的东西摧毁起来才越好看。 宣蓝蓝眼睛一弯:「暮姐姐对我说这种话,我会当真的。」 从没有人能真正地看透谢神筠的所思所想,就譬如现在,宣蓝蓝也分不清楚,谢神筠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又一次试探。 「我难道还有骗你的必要吗?」谢神筠的声音融在她轻轻敲击桌沿的韵律中,「我不准备杀你,但是放了你又实在很不放心,左思右想不如让你当皇帝好了。我不喜欢蠢货,你这样的刚刚好。姐姐喜欢听话的人,你从前伪装得那样好,再装成一个听话的皇帝想来对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宣蓝蓝岂止是不蠢,简直是聪明得过了头,甚至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在任何人面前装出他们最喜欢的样子。 这样的天赋,谢神筠再熟悉不过了。 狱中寂静,能听见风声。 片刻后,宣蓝蓝再度一笑,道:「……不好。」 「暮姐姐何必害我。」宣蓝蓝挤在栏杆的缝隙里,真情实感地说,「我是真的觉得当皇帝没什么意思。」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一辈子困在太极宫那个笼子里,做得不好还要挨骂,一个不小心就会遗臭万年,」宣蓝蓝愁眉苦脸道,仿佛那至尊的位置对他而言和此刻北军狱的牢笼无异,「我可不愿意。」 「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吗?那个时候,我说我想做沈娇娇,是真的。」宣蓝蓝道,「如果我要真是沈家的大娘子就好了。」 也许那样他会过得快活一些。 狱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晚率禁卫穿过甬道,匆匆而至。 「郡主,」陈晚面色肃然,「定远侯以奉先帝密诏的名义,率燕北铁骑勤王长安,如今铁骑已经逼近长安了!」 狱中晃动的烛火都似有一瞬凝滞,谢神筠对这个消息却早有察觉,闻言神色不起波澜,只有「果然如此」的笃定。 「啊,暮姐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疏远这个人,藏得才叫深呢。」宣蓝蓝也毫不意外,「先帝甫一驾崩,他便领兵长安,你猜,他带兵入宫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宣蓝蓝天真柔软地说,藏着深深的恶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暮姐姐,我真是为你叫屈,你这样机关算尽,却反而给了他出兵的理由,太不值得了。」宣蓝蓝道。 谢神筠和他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擅长摆弄人心,并乐此不疲,不同的是,谢神筠是为了玩弄权势,而宣蓝蓝则纯粹是为了玩弄人性。 两者都没什么区别。 宣蓝蓝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明目张胆了,似乎想要看到谢神筠冷漠面容被打碎的一瞬间,那会让他觉得快意。 快点吧快点吧,喜欢这种东西就是肤浅而廉价,尤其是对谢神筠和沈霜野这种人而言。 □□的欢愉和情感的连结不值得一提,换了谁都没有区别。 谢神筠以为沈霜野对她会有什么不同吗?别天真了。 他也不会相信谢神筠这种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对沈霜野有什么真心可言。 「我此刻倒是觉得,你同宣将军有几分像是亲姐弟了。」谢神筠沉默一瞬,在他的注视中缓缓笑起来。 都是一样的想要挑拨离间。 可是饶是以他和宣盈盈的情谊,都能毫不留情地在背后捅刀子,又凭什么觉得这样的话能动摇谢神筠? 谢神筠意味深长道:「你想当沈娇娇?说起来,你要是不想做个男人,也挺容易的。」 宣蓝蓝瞬间毛骨悚然,只觉身下一凉,下意识地大声道:「我想当个男人的!」 「……哦。」谢神筠慢条斯理道,眼神深而冷淡,仿佛敛尽了一室的黑暗。 宣蓝蓝第一次觉得有点害怕。 他知道谢神筠绝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 再仔细一想,谢神筠不想杀他,但放了他肯定也不行,这种情况下要么就是关他一辈子,要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宣蓝蓝小心翼翼地强调:「我真的想当个男人的,而且我年纪大了,你如果想……」 他省去了后面的话,不敢说得太清楚,担心反而会让谢神筠坚定下来。 「一个不小心我会被弄死的!」话一出口他反而又后悔了,谢神筠会在乎他死不死吗? 谢神筠脸上看不出情绪:「你懂得挺多。」 「一点点。」宣蓝蓝不想说话了,但又不敢不说。 谢神筠懒得再和他说话,起身欲走。 「暮姐姐,我其实很好奇一件事,」宣蓝蓝叫住她,还是没忍住,「当初你明知道张静言的存在会变成你的威胁,却还是放他离开了长安,那沈霜野呢?」 「你会和他拔剑相向吗?」他像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神筠没有回头:「放心,我死之前,一定会让你先下去帮我探探黄泉路。」 —— 燕北铁骑已至长安。 几位宰相已经到了,仿佛能隔着重重宫门听见马蹄和重甲摩擦的脚步声。 「定远侯是想造反不成?!」杨筵霄本就在先帝灵前跪了一天,正是虚弱之时,闻言简直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一口气喘不上来,还要强撑着把话说完,「简直是、是……大逆不道!」 沈霜野虽有先帝密诏在手,但如今今上已经换了人,御前妄动刀兵都是谋逆大罪,遑论他居然还敢带兵围宫, 但震怒之余他也生出了些许恐慌,那是源于数次宫变之后留下的害怕。 太极宫会在刀兵战火中被摧毁,正如天子的威严也渐渐在被践踏中失去了威信。 「定远侯绝不会反,」岑华群在这种时候反而显出前所未有的凛然镇定,「他是以奉先帝密诏的名义率兵回京的,这还算师出有名,但他若是敢造反称帝,第二天各道节度使便会立即出兵勤王,拥护正统。」 岑华群沉着地看过殿内群臣,果断道,「他不敢、也不会反。」 沈霜野之所以能够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长安,正是因为他手握先帝密诏。 李璨在位两年,也算得上治世能主,大周的天子随时可换,但皇帝只能姓李。 强如太后,摄政十余年,借的也是天子的权势。 「他带兵入京的举动和造反又有何区别?」杨筵霄稍稍冷静下来,「况且临江王世子已死,先帝临终之时我们都在,遗诏令今上登基也已昭告天下,定远侯在这种时候带兵入宫,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殿中群臣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心底的隐忧。 在场的皆是歷经过延熙朝和昭风雨的老人,定远侯打的旗号再是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他如今就是携兵逼宫的事实。 沈霜野挑的时机很准,天子将才驾崩,新帝却还未行过登基大典,便算不上名正言顺的皇帝。 若在这个时候骤生变故,皇位上的人再换一个也不是难事。 礼部尚书许为明道:「诸位大人莫要忘了,那位靖王遗孤……昔年可是与定远侯极为要好。」 群臣心中一凛。 先帝尸骨未寒,太极宫中便又要迎来新一轮政变了吗? 有人忽然道:「郡主怎么还没来?」 他们面面相觑,发现谢神筠竟真的还没到。 「郡主统率禁军,定远侯入京的消息她不会不知,此刻应当是命禁军前去拦截了。」 「既是如此,那我们何必担忧,定远侯若当真是凭先帝遗诏入京,那该慌的就是瑶华郡主了。」 「驱虎吞狼,再好不过。」他低声道,「这对我们、对陛下而言皆是一件好事。」 定远侯掌燕北铁骑,谢神筠有禁军在手,他们若是对上,不管谁输谁赢,对朝臣而言都没有坏处。 「不行。」率先反对的竟然是杨筵霄,「龙争虎斗固然会两败俱伤,但陛下尚幼,若是因此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陛下不容有失。」杨筵霄斩钉截铁道。 无论是沈霜野还是谢神筠可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两人对上,焉知会是什么结果? 天子和百官都禁不起折腾了。 —— 翌日天晴无雪,日光穿透云层笼罩着太极宫,满宫的白幡显出几分肃杀之气。 沈霜野带兵入宫,天穹之下无数禁卫黑甲执刀覆于长阶之上,鸦雀无声。 禁军和铁骑正在对峙。 刀光照亮谢神筠鬓边白花,她乌髮白衣立于台上,如巍峨高山凛然难侵。 谢神筠冷声道:「天子崩逝,百官哭灵,侯爷若要入宫,便请除刀卸甲,白衣上殿。」 沈霜野仰头看她。 「我若不肯呢?」沈霜野曾得神宗皇帝特旨,入宫不必卸甲。昔年他入太极宫,无论是觐见太后还是先帝,从未卸甲除刀。 雪满长空,吞噬了沈霜野的眼神,刀未出鞘,银白铁甲如霜雪覆夜,映出层层铺开的寒凉刀锋,只剩下了冰冷杀意。 燕北铁骑同样齐聚宫外,只要沈霜野一声令下,便会即刻奔入宫门。 谢神筠岿然不动,缓缓道:「你若不肯,便视为谋逆犯上,必当庭诛杀!」 第83章 片刻之后,沈霜野收回目光,下马解刀,递给了一旁的况春泉。 禁军如潮水两分,给他让出了一条通往千秋台上的路。 「脸上的伤怎么还没好?」沈霜野目不斜视,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谢神筠脸上的伤口不深,但十分碍眼,不过这伤在皮肉,即便只是破了一层皮,好得也没有那么快。 谢神筠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你这个时候入宫,倒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你还会来得再早一些。」 沈霜野分明在除夕之前便已经回到了京城,这几日却一直蛰伏起来,直到李璨驾崩方才现身。 「是吗?」沈霜野意有所指,「我却觉得这个时候才刚刚好。」 先帝停灵含元殿,满殿缟素,沈霜野先行拜过,群臣皆静。 「侯爷可知,擅自带兵入京等同谋逆?」杨筵霄率先发难。 沈霜野不紧不慢道:「先帝曾于病危之际密诏于我,要我领兵入京拥护储君。非是擅自。」 岑华群问:「不知密诏何在?」 「密诏在此。」沈霜野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封密信。 所谓密诏,便是一封加盖了天子印玺的亲笔手书,岑华群接过去展信而观。 谢神筠隔着满殿朱紫对上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平静,没有因为沈霜野的话而起半分波动。 临江王父子已死,宣蓝蓝的身份至今没有得到朝臣认可,大周皇室子弟虽多,但只要神宗皇帝一脉尚有人在,便轮不到旁支继嗣。 李瑛是谢神筠精心挑选的结果,她只给朝臣留了这一个人选。 况且立李瑛为继任新帝乃是先帝病逝前颁布的遗诏,群臣皆为见证,即便沈霜野手握先帝密诏,那也是在遗诏公布之前,做不得数…… 谢神筠上控制天子,下统率禁军,太极宫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无论沈霜野如何做,也已经改变不了这个既定的结果。 「……朕近来时时梦到兄长,父皇去时因长兄之故痛悔非常,要朕善待子侄,朕如今病痛缠身,恐寿数不永,思前想后欲立昭毓太子之子为嗣,但又担心太子年幼恐致国本不稳,令定远侯领兵入京,加冠九锡,以固储位……」 除此之外,诏书之中还加封百官,拜岑华群为中书令,并称右相,加授谢神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左相之衔,又令政事堂七位宰相共同辅政。 群臣一时面面相觑。 原因无他,这份密诏竟与先帝临终时颁布的遗诏一般无二! 岑华群深深看了沈霜野一眼。 元正日宫变以后,先帝便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所谓立昭毓太子之子为新帝的诏书,实际上也是谢神筠和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过后的结果。 而如今在他手上的这封,看来看去,除了几处用词上有所不同,从笔迹再到口吻,竟都像是李璨亲笔。 岑华群将密诏递给几位宰相传阅,他们辅政已久,也曾教导李璨经史子集,几人对李璨的字迹并不陌生,天子印玺也确凿无疑。 「确是圣上亲笔。」杨筵霄道。 但饶是如此,其中蹊跷却不容忽视。 几位宰相之中,吕谨许为明等人都是一贯地沉默寡言,不会轻易站队。 杨筵霄稍有迟疑:「这……」 岑华群却已经断然开口:「既是先帝密诏,我等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先帝临终之前另有遗诏所出,两者区别不大,我等皆当奉诏而行,拥立大周正统。」 岑华群声音不大,但这位歷经三朝的元辅的声音却好似响彻含元殿,从此之后幼帝名正言顺入主太极宫,再无人敢有二话。 苍穹横过金殿玉堂,在谢神筠身后层层铺开,沈霜野与她并肩而上。 金光潮涌宫阙,丛云照彻碧台,这巍峨群殿都好似被他们踩在脚下,从目光所及之处层叠展开。 辉煌灿烈的紫宫朱阙衬在谢神筠身后,她容光胜雪,神姿高彻,似乎永远高高在上,连看她一眼都会被她的风神灼伤。 沈霜野目光截住簪在她鬓边的朱霞,缓缓笑起来:「方才在千秋台下,要是我当真不肯卸甲除刀,你要动手吗?」 是试探还是真心分不清楚,谢神筠可以对任何人拔刀相向,但沈霜野想成为那个例外。 谢神筠没有回答。 「那那封密诏,是真的吗?」谢神筠问。 「先帝亲笔,又有天子印玺为证,怎会有假?」 宫变那日沈霜野最终也没有出现在太极宫中,就已经意味着他的选择。 谢神筠没有怀疑过他,但她很清楚沈霜野的抱负,也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做清直之臣,守正安民匡社稷,容不得半点瑕疵。而谢神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权力论者,她所有展露在外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得到权力的伪善矫饰。 谢神筠从来不想让沈霜野为她改变什么,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沈霜野可以做他的山野,谢神筠也会是自己的苍穹。 「其实没有必要。」谢神筠道,「你以为扶持幼帝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吗?」 「别天真了。」 她仍然带着冷淡的毫不掩饰的讥诮,为沈霜野的天真。 「你们达成一致了。」沈霜野在这一刻倏然明白过来,笃定道,「岑华群,还有谁?」 「是所有人。」 至少在幼帝登基的问题上,政事堂所有宰相都是和谢神筠站在一起的。 谢神筠手握禁军,确实可以说一不二,但若是凤阁群相齐齐反对幼帝登基,谢神筠即便是一意孤行,也会招致天下骂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幼帝登基,最大的好处就是代表天子的权力会自然而然地被群臣瓜分掉。 什么是大周正统,万众合而为一言,百官拥立谁,谁就是正统。 在天子和朝臣的这场权力之争中,谢神筠和朝臣的利益才是一致的,是他们赢了。 「你不该来长安的。」这是谢神筠第二次对他说这种话。 沈霜野轻飘飘地驳回去:「你在这里。」 谢神筠像是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仓促地挪开了眼。 沈霜野毫不在意:「你猜日后笔书史载,会如何评价这一日?」 人们是会记得是谢神筠屠尽宗室,扶持幼帝上位,从此大权旁落,百官皆要仰她鼻息; 还是她平定元正之乱,拥立明主? 谢神筠平静地说:「佞幸乱臣,就是我的身后名。」 「既然如此,若是百年之后史书同写,我也可以做拥兵自重以挟天子的枭雄,而你是力挽狂澜尽力周旋的女相。」沈霜野站在天光下,眉眼是一如既往的坦然坚定,「我不要你做佞臣。」 沈霜野不仅要她生前的荣光万丈,还要她在史书工笔下的声名清白。 倘若两者皆不可得,他也愿意永远站在谢神筠身后的阴影里。 就像既沐灿阳,当然也会有阴影随形。 沈霜野这一生都在隐忍,他在猜忌和打压下不为所动,因为他践行心中之道,从不动摇。 但自那个雨夜,他承诺要做谢神筠的刀起,便已经与他此生为臣之道背道而驰了。 沈霜野拥护正统,循规蹈距了二十余年,终于做了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我从前觉得,站在这里是云天俱高远,独不见青山,」沈霜野道,「但今日再看,却也觉得青山出云外,更在九重之上。」 他不仅要做谢神筠的刀和盾,还要做她的牢笼与镣铐。 「你想怎样都可以,」沈霜野肯定地说,「只要我在这里,你就永远不会掉下去。」 沈霜野握住她的腕,「咔哒」一声,谢神筠的手腕被什么东西扣住了。 是一圈银镯,银丝绕腕雕琢出了锁链的模样,原本应该彻底将那一圈雪白弧光圈禁住,却在连接处留下了活动的开口,没彻底扣上。 沈霜野笑起来:「这个没钥匙。」 谢神筠眼睫低垂,神色冷淡,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你这玩意儿,连二两都没有吧?」 送的东西连二两银子都没有,沈霜野倒还真是符合谢神筠对他的刻板印象。 「……确实没有,」沈霜野道,「二两挺重的,你确定你要?」 谢神筠缓缓把锁扣扣进去:「哦。」 她戴上这只镯子,像是心甘情愿被沈霜野束缚,从此之后她不再是高悬天边的明月,也不是满身泥泞的顽石。 —— 正月初九,李瑛正式登基为帝。 含元殿前云破雪散,百官分列,肃穆无声。 谢神筠牵着幼帝一步一步登上九重阙。 她曾经数次登临玉阶,但那时却还只能站在帝后之后。 她也曾见昭毓太子站在这里,距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却终究如隔天堑。 而如今她身前再无旁人。 沈霜野的目光掠过谢神筠,看见她抬手时露出腕上那只精巧银镯。 像是某种禁忌。 两结同心,永以为好。此后百年千年,生当共枕,死亦同寝。 谢神筠光明正大地戴着它,把它放在了天光下。 而玉阶之下百官同拜,此后谢神筠便只用俯视,山河社稷尽收眼底。 —— 北衙。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北衙禁军多被调于含元殿前戍卫,狱中只有当值的禁卫。 雪地枯枝上的乌鸦被骤然惊起,来人一袭鸦灰氅衣,宽大兜帽遮住了面容,来得悄无声息。 她来时带着霜雪的气息,在脚步声深入狱中的那一刻惊动了乱窜的老鼠。 「你来了。」宣蓝蓝百无聊赖地编着草绳,看着摘下兜帽之后的秦宛心,「北衙可是谢神筠的地盘,你居然敢亲自来见我。」 「先帝登基之后裁撤了北司,但却没有放弃这把能替他刺探隐秘的刀,」秦宛心平静地说,「那之后一直是我在替陛下办事。」 秦宛心被太后礼聘入宫,先后服侍过太后与先帝。 太后发动琼华阁政变时她一力护持李璨,绝处逢生,此后李璨便对她多为倚重,在谢神筠入主政事堂后秦宛心便接替了她的位置,作为内廷女官之首坐镇春台。 宣蓝蓝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曾经的谢神筠。 「难怪,」宣蓝蓝道,「看来谢神筠也不能做到算无遗策啊。」 「只要她是人,就会有弱点和疏漏,就算没有,也能造出她的疏漏。」暗地里接掌北司两年,秦宛心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谢神筠能毫不留情地通过方鸣羽来算计秦叙书。 因为太极宫就是一座吃人的宫城,所谓的情谊知己,乃至手足血亲,在这里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 宣蓝蓝微微眯眼,轻声道:「所以,你应当是确认了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位陛下,是个女儿身吧?」 两日之前,宣蓝蓝让人秘密联繫到秦宛心,说要同她做个交易。 为表诚意,他提前给出了自己的筹码,那就是谢神筠一力扶持的幼帝,其实是个女孩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只要秦宛心留心去验证,就会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秦宛心知道宣蓝蓝是靖王遗孤,但她对宣蓝蓝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上。 包括宣盈盈和永宜公主合谋意图将他推上皇位,其中也只是把宣蓝蓝作为一个好控制的傀儡而已。 「当然是我阿姐告诉我的。」宣蓝蓝诚恳道,「谢神筠很是提防她,甚至都没有把她关在北军狱,因此只能由我悄悄告诉你。」 几分真几分假,秦宛心摸不清楚,但她也不在乎。 秦宛心审视他:「你就这样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不怕我翻脸不认人?」 宣蓝蓝有点惊讶,很是天真愚蠢:「我以为你会在百官面前当中戳破幼帝的身份,只要证明幼帝根本没有资格登基,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怕到时候谢神筠就该求着放我出去了。」 「禁军与神武卫悉数控制在谢神筠手中,」秦宛心道,「就像是你不能证明你是靖王遗孤一样,就算我当众戳穿此事,只怕也证实不了幼帝是个女孩。」 幼帝如今只是个傀儡而已,秦宛心敢去揭破此事,谢神筠就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太极宫,最后甚至连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但是来日方长,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秦宛心意味深长道,「这桩交易,是你同我做,还是宣将军同我做?」 「有区别吗?」 秦宛心定定地看他片刻,蓦地笑了:「确实没有区别,这桩交易我做了。你最好祈求谢神筠能让你活到幼帝身份被揭破的那一天。」 秦宛心走后,宣蓝蓝再度哼起了小曲儿。 宣蓝蓝从谢神筠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是要做个有价值的人,有用的人才能拥有话语权,用处越多,话语权就越大。 在长安的这些年,他一直在很谨慎地观察他们,皇帝、圣人、东宫、朝臣,他们因利益短暂的共存,又因权力永恆的敌对。 每个人都是牵线木偶,身上有无数细密的丝线,只要扯动丝线,就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宣蓝蓝和谢神筠是同一种人,不会用自己的命去赌那虚无飘渺的情谊,他们能活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是他们都在做一个有用的人,对自己有用,对盟友有用,对敌人同样有用。 输给谢神筠他心服口服,但这不代表他会认命,命这种东西只要还在,他就不算输! 秦宛心出了北衙。 天子的登基大典尚未结束,她要在那之前赶回崇政殿。 很奇怪,新帝登基之后谢神筠没有动她,仍是让她在崇政殿以女官身份参政。 秦宛心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但好像还是看不透谢神筠这个人。 但都无关紧要了。 谢神筠的确没有对不起她,她只是将她们曾经的情谊都碾碎在脚底,再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去。 秦宛心入朝为官的第一课,是谢神筠给她上的。 她曾经没有和谢神筠为敌的资格,但如今她可以了。 秦宛心望向含元殿的方向,依稀可见瑶台宫阙,巍峨壮哉。 她不过是在宣蓝蓝和谢神筠之间选了幼帝而已。 谁能手握天子,谁就能握住权力。幼帝的身份,将会变成她最大的倚仗和谢神筠的把柄。 今日新帝登基,大周再次迎来了新的辉煌气象。 此时此刻,谢神筠应当在含元殿前,同新帝一同接受百官朝拜。 谢神筠能做到的,她同样可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