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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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橙》作者：纪朵以【完结】


    简介：


    沈彦亭在慈善晚宴前弄丢了一只袖扣，青橙取下耳垂上的一枚耳钉，亲手为他扣在袖口。


    这枚耳钉，沈彦亭一直没还。


    分开时，青橙想要讨回耳钉。


    沈彦亭：「我忘在办公室了。」


    再见面，不经意间，沈彦亭露出那枚青橙无法再配对的耳钉。


    「为什么不还给我？」


    「因为，它是再见你的藉口，是我捨不得轻易用掉的机会。」


    01 轮廓绣


    青橙推开画廊厚重的木门，一室暖风和咖啡的浓香扑她一身。


    遥城三月的阳光不够盛，堪堪穿过开阔的落地窗，软绵绵往地板上降，中途被几组圆形木质矮几和造型简洁的靠椅一挡，被迫拓下条条块块模煳分割的光影。


    在吧檯忙碌的员工看见她来，微微一笑，沖通往展厅的门洞抬了抬下巴。青橙还未开口，一个身影出现，几步迎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


    「劳你专程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周老闆是我的贵客，不敢怠慢。」青橙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周永一面道谢，一面从吧檯抄起美工刀，作势去割保护膜。


    青橙见状，急忙拦下，她偏头指一下右下角的胶带：「从这里撕吧。」


    「行。」周永悬着刀尖去挑胶带的边缘。


    青橙再度出声阻下他的动作：「你这一刀下去，可能会削掉三根鬍鬚。」


    周永显然被震慑住，果断放下美工刀，问她：「没用有机玻璃？」


    青橙摇头，面带微笑：「麻烦周老闆费心照顾了。」


    多年跟艺术家、艺术品打交道，创作者对作品的珍而重之，周永不敢怠慢，忙连声应下。


    青橙 28 岁生日前夕回国，在遥城文创园租下一幢小楼的二层作为工作室，赶在春节前完成了装修。元宵过后，保洁人员将工作室打扫干净，她年前定制的宣传画册也刚好送到。画廊老闆周永就是这个时候上楼来的，他一眼相中画册上的一只杂色小猫——青橙去年底将将完成的棉线绣作品。于是，他成为青橙工作室的第一位顾客。


    面对她的首位贵客，青橙忍不住又叮嘱两句，方才告辞。


    手挨上黄铜拉环的顷刻，门从外而内被推开。


    青橙瞥见来人很快侧身让出通道，只一只手掌还撑在门上，替她扶住门扇。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视线轻抬，对上一道沉敛的目光，点头致谢。


    冷暖风在门口交汇，掀开她米色风衣衣摆，擦过来人的膝盖，随风而去。


    「不是说几个项目并行，忙得脚不沾地吗？」


    沈彦亭在周永的打趣声中步入画廊，拉一把三脚椅到跟前坐下，笑：「这不是来找周老闆谈合作吗？」


    「拿你的绝版画来。」


    沈彦亭闻言轻嗤：「想都别想。」


    「嘶——你求合作的姿态不能放低些？」


    「有贊助商，公对公，攀不上私人交情。」


    自德国留学做同窗起，周永便总结出一套「适者生存法则」——跟沈彦亭合作，你好我好；跟沈彦亭叫板，片甲不留。他向来是识时务的，当然也包括今天：「说吧。」


    「有个摄影展，我想用你的展厅。」


    「时间。」


    「十月左右。」


    周永终于撕下胶带，扔到一旁，拿过手机查看画廊的日程安排，确认档期后应承下来。


    「先把合同列印出来，细节再商量。」


    「合同都按你之前的魔鬼要求细化过，还有多少可改动？」周永不以为意，放下手机，转头去拆那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膜。拆到一半，想起什么，嘆一句，「你们摩羯座真是做事严谨，出不得一点纰漏。」


    一时之间，沈彦亭辨不明他是褒更多还是贬更盛，笑问：「除了我，还有哪个摩羯来关爱你？」


    「喏——」周永抬起下巴，沖画廊大门方向一扬，「刚出去那位。」


    沈彦亭饶有兴致，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


    「空了大半年的二楼租出去了，开了个刺绣工作室。」


    「好事。」


    「听说在国外游学多年，专门研习刺绣。你知道我爱猫爱得紧，所以买了这幅绣猫的画。」周永小心翼翼从最后一层防护纸中剥出画板，「啧——」


    画露出全貌，黄、白、黑、棕四色杂糅毛色的小土猫，翘着鬍鬚看人，碧蓝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机警，两只前爪并排匐在跟前的模样却泄露软糯个性。布料装裱在木板上，人为划出数道漏线的小孔，真如被猫抓过一般。


    「怪不得人非要亲自走一趟送到我手上，还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有一点闪失。」周永此刻才感同身受到青橙的心情，拿手背触触小猫的粉色鼻头。


    饶是欣赏过成千上万件艺术品的策展人沈彦亭也忍不住称赞其为「不可多得的手工艺品」。


    周永三分与有荣焉的自豪，将木框摆上矮几，连拍好几张照片。


    冷不丁，沈彦亭冒出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摩羯座的？」


    周永给照片加滤镜，头也没抬：「楼上楼下的邻居，闲话家常。」


    沈彦亭没再探究「邻里家常」，催人将过去用过的旧合同列印出来。即便是老友合作，他仍是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拎着周永就细节来回探讨近两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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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最终敲定摄影展场地租用的各项合作事宜时，磨掉一层皮的周永往沙发座一瘫，不带一丝感情地挥手撵人：「合同我重新拟好通知你，慢走不送。」


    几乎是每回的固定剧目，沈彦亭笑着瞥他一眼，起身披上外套，踱步而出。


    穿出木门，绕过一排人工插栽的细幼矮竹，通往二楼的步梯处挂一块边角圆润的长方木条，上书「青橙刺绣工作室」，七字楷体娟秀流畅。


    沈彦亭无端想起那声礼貌周全的道谢，在「今日闭店」的小挂牌前停下脚步。


    决定闭店的原因实在不足为道，不过是青橙定了今天搬家。被抓来当临时搬运小工的向晓竹开车等在红绿灯的档口，忍不住问起她不愿买车的原因。


    青橙望着窗外排长的车队，道：「我先适应适应家乡的路况再说。」


    「你要怕磕了碰了，开青叔叔那辆旧车也行啊。」晓竹不以为然。


    「我刚回来，不想上社会新闻。」


    本是一句玩笑，晓竹却引申到更远的地方，扭头看青橙：「姐，你不会还要走吧？」


    「我只是单纯懒，不想开车而已。」青橙指了指闪烁的信号灯，又道，「放心，不走。」


    「如果你还出去，我研究生一毕业铁定追你去国外。反正我打定主意了，才不管那谁老是叫我『小灯泡』呢！」


    青橙侧头，投一记警告意味颇浓的眼神。自知失言的晓竹吐了吐舌头，专心开车。


    「真要那样，叔叔阿姨还不得追着我要人？」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们，凡事只要无害，都无条件支持我的决定。」说到这儿，晓竹突然有些感慨，「我会不会太幸运了？」


    青橙瞥见她泛红的眼角，「嗯」一声：「幸福的小孩。」


    「你也是啊，宋妈妈和青叔叔超爱你的。」


    青橙深以为然，从某种层面上讲，自己甚至比晓竹更幸运。今天要搬去的那套小两居就是两年前她还在国外时，父亲青志海跑前跑后，看遍遥城的新楼盘，优中选优，代她买下的。


    放在中控台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两声，晓竹瞥见剩余电量的百分比数字，让青橙帮忙取车后座背包里的充电宝。


    青橙伸手将背包勾到前座，拉开拉链拿出充电宝，帮她接上手机。


    「低调量焦虑患者」长舒一口气后，忍不住感嘆：「姐，也就你这大长胳膊能完成这套动作了。」


    青橙双手绷开背包一侧，笑着问她：「这包多少年了？背得都脱线了。」


    「你送我的嘛，捨不得换。」


    撒娇意味过浓的一句话，明显让青橙十分受用。她从单肩包里掏出巴掌大的随身针线盒，捏针缝起来。


    文创园离新居不远，晓竹很快将车驶入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青橙动作麻利地完成缝补，还有时间在拉链口绣上一片新绿的竹叶。


    她低头，将收针的线头藏入密实针脚的缝隙之中，隐于无形。手起腕落，齐肩短髮轻晃，发尾勾一弯巧月，贴下颌描出流畅精緻的弧线。线尾在她脸颊白玉般的光泽中收梢，仿若欲说还休的悠远深长。


    落在晓竹眼里，俨然画中人。


    「咔哒」一声，画中人合上针线盒，也带她回到现实。


    晓竹将车熄火，笑道：「针线包随身带算不算职业怪癖？」


    青橙摇动手里的针线盒，说：「感谢怪癖吧，它延长了背包的寿命。」


    02 锁链绣（1）


    青橙万万没有想到，刺绣工作室开张的第一份商务邀约竟来自国外某小众品牌。或许，已不能用「小众」来定位如今在国际市场拥有一席之地的 live。籍籍无名的私人服装定制工作室开疆拓土，从征服欧美到闯入中国市场，只用了短短四年。


    「live 是品牌理念吗？生存、活着，还是现场直播？」作为设计专业的研究生，晓竹对这个品牌名称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产品内核。


    青橙摇头：「都不是。」


    「选这么朴素的单词来作品牌，我只能对创始人拱手抱拳说一声『佩服』。」


    「如果我说，live 是 lily & love，你还会觉得朴素吗？」


    「我……原本以为是一个追求自然生活方式的品牌，结果你告诉我这是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晓竹惊诧之余，只感觉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不怪晓竹大惊小怪，如果不是与品牌创始人相识，青橙也跟其他人一样，将之视为一种简单、质朴的生活追求。


    彼时，她刚刚在英国结束刺绣学校的进修学习，这位将爱人暱称嵌入品牌的创始人 adrian 即是跟她一起取得专业刺绣课程毕业证书的同学之一。四年间，纵使青橙游歷他国、寻访刺绣名家精进技艺，两人鲜少碰面，她也始终关心 live 的发展。


    终于，等到 live 进军中国市场，第一仗 adrian 便拉她助阵。


    青橙作为刺绣图样有幸入选 live 高定时装定制图册的手工艺者，被邀请参加 live 将于今年九月举办的春夏时装展。


    然而，令时尚界大跌眼镜的是，live 竟然摒弃传统 t 台展示的呈现形式，破天荒地选择了静态展览。别出心裁的构想意味着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同时也意味着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好在有人陪 live 一起冒险。


    这个人刚通过品牌方添加了青橙的微信，预约的工作接洽地址发过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周永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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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怔愣的两秒钟，屏幕上紧跟着出现七个字——青橙刺绣工作室。


    沈彦亭后知后觉忆起闭店的二楼，忆起擦肩的一瞬，调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


    原来是她。


    到约定那天，沈彦亭照习惯提前半小时到达。先去画廊打招唿，周永不在，服务生邀他坐下喝杯咖啡。他心里装着事，坐不住，挥挥手出门。右转经过矮竹，工作室招牌下「今日营业」四个字仿佛一纸通行证。


    沈彦亭拾阶而上，在二楼轩敞的大门前，一眼望见工作室里一整面墙的绣线，按颜色整整齐齐码放在收纳柜里。收纳柜旁边是嵌玻璃门的原木矮柜，里面叠放着材质、花色各异的布料，同样的井然有序。对面墙边立着高低不同的展示柜，摆放着绣画、首饰及其他绣品，一面铜镜于之中立正，供客人对镜试戴。两墙遥望的偌大正好放置一张樱桃木长桌，桌长约莫 4 米，两侧分别固定三个小型绣绷，正中摆放针插、绣线和少许布料。视线顺着桌线往窗前延伸，一张个人风格更强的工作檯显然属于工作室主理人。


    此刻，工作檯前无人，从另一个角落的沙发座传来键盘敲击声。


    沈彦亭移步室内，敲击声暂停。


    何晓竹起身，微笑相迎：「您好，想挑点什么？」


    直觉不是青橙，沈彦亭道：「我随便看看。」


    「好，有需要您叫我。」晓竹说完，退回电脑前，继续自己手上的事。


    方才视觉受限，沈彦亭未曾注意到小小刺绣工作室竟别有洞天，右面门廊悬三扇米色麻纱作帘。帘后光影浮动，似大有干坤。


    出于礼貌，沈彦亭未踏足帘后空间，仅在展示柜附近欣赏绣品。


    柜中陈列的绣饰小巧、精美，吸引了他的目光。其中，一款嵌米珠珊瑚四叶草胸针秀气、别致，颇合眼缘，沈彦亭有意购入。


    他唤来晓竹，被告知已被客人预定。


    「是自用还是送人呢？」


    得知是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晓竹笑盈盈地推荐：「像三角梅、兰花草、红尾鱼、玉兰花这些绣样都非常大气端庄，适合送给长辈。」见沈彦亭眼神略过推荐的款式，最后又回到四叶草，她提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当然，您可以预定自己钟意的四叶草同款。」


    于是，沈彦亭爽快地全款预定了一眼相中的四叶草。


    晓竹登记好预定信息，将预定凭证和一本宣传画册一併递于沈彦亭手上，说：「画册上有我们工作室的绣品介绍，如果沈先生有其他心仪的图案，想换绣样，请务必在一周内通知我。一旦您收到胸针开始绣制的简讯通知，便无法更改。」


    沈彦亭应下，接过画册，逐页翻看起来。出于职业习惯，他带着审视的眼光仔细打量画册的装帧设计和内页排版。


    正看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彦亭循声望去，着白色修身毛衣配浅蓝色阔脚牛仔裤的倩影走进工作室。几乎不需分辨，他认出那双山桃叶状的眼睛。


    将手中画册置于长桌，他掏出名片，双手递上：「你好，我是沈彦亭，跟你微信联繫过。」


    青橙将挽于胳膊的灰色大衣搁下，接过名片，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是我到早了。」


    闻声而来的晓竹略显吃惊，问：「姐，这位是？」


    「沈先生是 live 春夏时装展的特邀策展人，这是我的助理晓竹。」


    在沈彦亭的颔首中，晓竹三分赧然：「不好意思，我以为您是普通客人……」


    沈彦亭并不觉得被怠慢，宽慰晓竹不必放在心上。


    青橙引人去待客区，嘱晓竹倒水泡茶。


    比起动辄百年的古早大牌，live 的四年原本无可多书。但，沈彦亭欣赏品牌从无到有、从有至盛的脚踏实地，在与创始人、设计师进行几番详实的沟通交流后，结结实实备下三个展览方案。live 最终选择相信沈彦亭的专业判断，跳出服装行业的局限，摒弃传统的时装走秀，用策展人的视角呈现一场既囊括歷年设计手稿和各季服装主款陈列，又包含现场刺绣与定制环节的互动展示。青橙作为特邀嘉宾参与其中，现场呈现 live 明年春夏高定主推的手工刺绣。


    初步交流之后，沈彦亭向青橙发出询问：「青老师，在互动展位的布展方面，你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如果非要提的话，我希望互动展位可以更亲近参观者。」


    沈彦亭愣了一下。


    青橙及时捕捉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说得很好。」


    青橙远远望一眼立在矮柜上的绣画，微微一笑：「刺绣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好像成为了只可远观的传承品，我希望他成为普通人可以选择的一种爱好，像、健身、旅行一样，是生活中的一笔添彩。所以，我不希望它是高高在上的展示，我更愿意它深入到参观者当中去，跟普通人建立更好的联结，参观者甚至可以将现场体验的刺绣图样用于自己的高定服饰。」


    沈彦亭无不贊同地颔首，在随身笔记本上记录下青橙的想法，也适时地提出自己的建议。两人在交流过程中不时有观点和灵感的碰撞，难得有几分令人意外的默契。


    结束讨论时，青橙将沈彦亭送至楼梯口。


    沈彦亭捏着随身本，停住脚步，对她道：「我们见过，你给周永送画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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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橙记起那天替她掌门的那位先生，也如眼前这般穿一身规整的衬衫西服，眉眼持重又从容，让人踏实。


    她恍然大悟：「难怪觉得面熟。」


    03 锁链绣（2）


    送走沈彦亭，一直屏息的晓竹松一口大气：「待客不周，差点坏你的大事。」


    「没那么严重。」青橙笑，「给我看一下订单吧，我来排工期。」


    「对了——」晓竹想起沈彦亭刚下的订单，立刻与网店订单汇总，列印出来，交给青橙。


    大致规划一番，青橙将时间安排填入手机日程表。而后叫上晓竹，开车去超市採购。


    两人大包小包回到青橙的新居，收拾妥当，围坐茶几煮一锅麻辣火锅。晓竹见青橙起开一瓶低度起泡葡萄酒，欢唿着申请留宿一晚，为她暖屋到底。


    晓竹抢先端走一杯，举杯道：「庆祝我姐开启快乐新生活，事业爱情都像这火锅一样，红红火火！」


    青橙慢一步跟她碰杯，笑着喝掉杯中酒：「承你吉言。」


    「姐，你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感情了吗？」晓竹一边涮羊肉卷，一边朝她挤眉弄眼。


    青橙往锅里下入鱼丸，觑她一眼：「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工作室开张那天，我不是拍了照发朋友圈吗？被一个留校的师兄看见了，找我打听合照里的你。」


    「然后你就把我卖了？」


    「怎么可能！我这不是正在徵求你的意见吗？」


    「暂时没有打算。」


    「你不会是因为那谁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吧？」


    青橙一记白眼翻上天：「他没那么大能耐。」


    晓竹抿一口酒压惊，试探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试试又不会掉块肉。」


    「一太忙，二嫌麻烦，三试过了。」青橙从锅里捞出一勺荤素，一股脑儿全倒进晓竹碗里。


    晓竹被她的阵势唬住，默默竖起大拇指：「我姐赛高！」


    过了会儿，晓竹不死心，又问：「真不试试？」


    「我看你今晚还是别留宿了。」青橙幽幽抛出一句话，不再理她。


    「别别别，姐，我错了。」晓竹忙不迭认错，一脸谄媚。


    「姐姐要搞事业，你别拖后腿，行吗？」


    晓竹嗫嗫喏喏，一个劲儿点头，吃完眼前的一大碗菜才敢问：「过两天的慈善晚宴，需要我送你去吗？」


    「不用，我爸妈前两天过来添置生活用品时，把车留给我了。」


    「那我不找我爸借车了。」


    「替我谢谢向叔叔。」


    「你跟我们客气什么！」晓竹嫌她见外，嘟着嘴去夹菜。


    几杯酒下肚后，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到底不死心，她一脸认真地看着青橙，说：「姐，要不你在慈善拍卖会上寻摸两个富豪吧！」


    青橙夹着藕片睨她：「年纪轻轻学人碎嘴子，没前途。」


    碎嘴竹完全不怕「没前途」，不怕死地继续话题：「不是富豪也可以。」


    青橙一把夺了她酒杯：「如果几杯气泡酒让你胡话连篇，我不介意带你去喷头下清醒清醒。」


    晓竹知道青橙是个言出必行的「狠」人，识相闭嘴，闷头吃菜。


    青橙终于落得耳根清净，心情愉快，多吃了半份牛肉。


    最后，食材消灭一空，晓竹自告奋勇去厨房洗碗，青橙去开窗换气，顺手将茶几收拾干净。


    等两人洗完澡钻进被窝，时针刚好指向 10。


    「我为什么不能和小时候一样，跟你盖一床被子？」说着，晓竹掀开青橙的被子，像泥鳅一样熘进去。


    「小时候你占的面积小，现在呢？」青橙一手拽被子，一手将人往外赶。


    晓竹不为所动：「天冷挤一挤，暖和。」


    青橙指了指正在出热风的中央空调，提醒她：「科技改变生活，不再是需要人肉取暖器的了。」


    「不管科技如何发展，人始终是情感动物，需要依偎在一起诉衷肠。」晓竹顺势靠向青橙，依在她肩上撒娇。


    青橙一脸嫌弃地将人拨开：「不尽然。」


    晓竹又重新靠回她身边，小声嘀咕：「你不是说还相信爱情吗？」


    青橙没再推开她，轻描淡写回答：「相信和需要是两回事。」


    「相信爱情代表还有期待呀。」


    「我们的期待有所不同。」


    「哪里有不同？不都是期待一份纯粹的你爱我、我爱你的感情吗？」


    卧室只余床头一豆柔光，青橙在明昧模煳中无声笑了：「我曾经跟你一样，憧憬过『无条件的爱』。现在，我开始懂得『爱的有限』。」


    「爱的有限？」晓竹面露茫然。


    「我们看起来似乎在感情上拥有了许多自由，当我们爱上一个人，想要寻求一个尽如人意的结果时，却在不同程度上囿于传统思想、社会舆论和世俗偏见。我无法保证自己不被围困，同样无法要求我爱的那个人继续心无旁骛地爱我。这一刻，我还敢说彼此的爱是纯粹、无条件的吗？」


    晓竹静静消化着她说的每个字，在漫长的沉默后深深嘆了口气。


    青橙轻轻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做过无数次那样，替她摆好枕头，说一声：「睡吧。」


    最后一笼灯光被揿灭，卧室陷入黑暗，青橙有一句话没说——


    爱的有限本质也是人类的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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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慈善晚宴在遥城大酒店隆重召开，青橙作为刺绣作品入选当日拍品的手作艺术家受邀参加。


    她驾车从家出发，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等信号灯显示通行时，车子却熄了火。反覆启动无果后，青橙连忙拉起手剎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警示标，摆在车后 50 米处。她站在路边给父亲青志海拨电话，同时大脑飞速思考着解决办法。


    电话拨打几遍，无人接听。正一筹莫展之际，听见有人叫「青老师」。


    青橙后来再回忆起这天的情形，沈彦亭推开车门向她走来的那一幕，宛如一帧被按下暂停键的影像。明明是能追溯运动轨迹的连贯动作，却在凝滞画面中呈出挺拔如松的一个人。


    只着衬衣的沈彦亭挽起袖子，坐进青橙的车里试了几次，还是无法启动。他下车，一面说出疑似电瓶没电的推测，一面打开引擎盖继续查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青橙越来越着急，仍不忘从单肩包中抽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湿纸巾。


    沈彦亭接过她递来的湿纸巾，见她愁容浮面不住按亮手机屏幕看时间，问她：「赶时间？」


    「嗯。」


    「要去什么地方？」沈彦亭擦干净手，提议先坐他的车去目的地。


    青橙眼看时间变得紧迫，便不推辞，果断接受他的建议。只是，在处理故障车辆时犯了难。


    沈彦亭走向路边打着双闪的车，敲开驾驶门，将事情交代给助理叶柯宇。


    随后，叶柯宇下车接过青橙的车钥匙，电话联繫最近的 4s 店前来处理。沈彦亭拉开副驾车门，请青橙上车。


    系好安全带的青橙微蹙眉头问：「会不会耽误你？」


    见她眼里堆满歉意，沈彦亭瞥一眼腕錶，宽她的心：「不会。」


    青橙领他的好意，报出目的地，郑重致谢。


    待听清地址，沈彦亭笑起来：「这次我是真的确定不会耽误了。」


    青橙抿唇看他，半信半疑。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去参加慈善拍卖会。」说话间，沈彦亭发动引擎，汇入车流。


    「你怎么知道？」


    「目的地相同。」


    「这么巧？」


    沈彦亭点头：「是不是可以抵消掉你的负疚感？」


    青橙才知他都看在眼里，扬起唇角，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04 锁链绣（3）


    沈彦亭泊好车，从后座取出西服外套穿好，同青橙一起前往酒店宴会厅。


    他由来不是爱聊天的性子，纵然因工作多少养出「健谈」的表象，内里还是含蓄寡言更甚。此刻两人并肩，他整理着装的同时，拣出无话找话的一句来：「周永今天也在。」


    文创园协办的活动，画廊受邀实在情理之中。青橙「嗯」一声，问：「画廊捐赠了什么拍品？」


    沈彦亭笑：「周老闆打劫了他家老爷子一幅名家字画充门面。」


    青橙有些吃惊，一来没料到他与周永私交甚笃，二来意外他不避讳跟她交浅言深。她见他话里玩笑意味更浓，便半奉承半打趣一句：「周老闆大义」。


    沈彦亭伸手理衣袖，再正经不过的神色，只语调里平添三分调侃：「老爷子也是大意，『大意失荆州』。」


    青橙被逗乐，抿唇轻笑。


    沈彦亭忽然顿住步伐，往脚下看。


    青橙随他停步：「掉东西了？」


    他伸出右手，露出手腕处的衬衣袖口，向她解释：「袖扣不见了。」


    青橙陪他一路找回停车处，又将车内仔细搜寻一遍，仍一无所获。


    「算了，不找了。」


    举着手机电筒检查后座脚垫的青橙直起腰来：「会不会是你帮我检查故障的时候落下的？」


    「有可能。」


    「那你……」


    「一只袖扣而已，不打紧。」沈彦亭当真不在意的表情，笑着催她，「晚宴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等等——」青橙偏头拆出左侧耳钉，递给他，「应下急。」


    沈彦亭看向她掌中那枚大拇指盖大小的耳钉——黑幕作底、蓝线密布，施线固定两链金色米珠，再以银线牵出一粒白珍珠。如墨瀚夜空，星光阑珊，皓月高悬。


    青橙单手作梳，将头髮顺到左侧，说：「我是只露一边的造型。」


    她沉静的眼睛里兑着些许笑意，于眼尾汇一线柔缓的尖，不锋锐，倒缀出难得的清丽。


    沈彦亭心念一动，两指捏起耳钉，问：「怎么戴？」


    「我来。」青橙从他指间接过，将耳钉和耳堵拆开，示意他露袖口。


    沈彦亭将袖口合叠，悬在便于她操作的手侧。耳钉穿过扣眼，被固定好，他感觉到明显低于自己的手温快速靠近又撤离。


    蓝色绣线主打的饰面跟藏蓝色西服正好相称，青橙满意极了：「很合适。」


    厅门处，沈彦亭与等候多时的周永汇合。青橙同周老闆打过招唿后，随他们一同进入会场，找到摆放名牌的座位。


    坐下前，正好看见周永他们在隔壁桌落座。她抬眼的瞬间，沈彦亭恰巧也望过来，两人同时微微一笑。


    同桌已落座五、六位，从其他人的闲聊间得知大家来自不同行业，现下相谈正欢的两位是做珠宝设计和时尚投资的。


    青橙本无意出席晚宴，斟酌权衡之后决定参加，一来作为协办方的文创园在她回国之初创建工作室提供了诸多便利，二来她有绣品入选参拍，希望看见自己的作品能有一个好的归宿。但她对拓展人际关系的活动兴致乏乏，始终未融入同桌交流，待整桌人到齐，也仅仅维持基本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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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页

    晚宴开幕，各方领导致辞后，沈彦亭被邀请上台。他代表遥响艺术馆与慈善基金会签署合作协议，同时宣布双方将深度合作，同学校、社会性机构结成教育联盟，推动儿童、青少年艺术教育事业的发展。


    挨着青橙坐的一位女士一边随众人鼓掌，一边打听沈彦亭，那位某大型时尚投资公司的总监主动为旁人科普沈彦亭的背景。说起沈彦亭作为独立策展人，组建了自己的专业团队，多少让人眼红，又被遥响艺术馆特聘，履歷再镶一层金。


    「艺术品收藏和投资，他也有涉足。」


    这倒叫青橙意外，转念一想策展人的慧眼独具，又在情理之中。


    在身旁女士咋舌的神情下，那人挑了挑眉，话里话外透出几分酸：「年经轻轻，名利双收。不过，很难说是才华更多，还是运气更多。」


    旁人即刻心领神会一笑，那人更得意起来。


    拍卖环节开始，青橙捐赠的首饰匣被安排在第一组。


    精巧的首饰匣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尤其是通过屏幕放大显示的匣面。一截枝干从匣面一角支出，五、六只柿子交错缀在枝头，寓意事事如意。


    底价一出，沈彦亭直接举牌，引得身侧的周永一诧。原本十拿九稳的局面，被一位女士举牌打破。几番你来我往，沈彦亭停止叫价，绅士礼让。那位女士最终拍得「柿柿如意」首饰匣，在一片掌声中朝沈彦亭颔首致谢。


    拍卖会所有拍品全部成交，所得将统一捐赠给遥城慈善基金会。


    拍卖结束后的自助晚宴，气氛更显自由轻松。嘉宾们或三五寒暄，或捉对交谈，觥筹间好不热闹。


    青橙全然置身事外之姿，略吃几口便往舞台方向去。在离主舞台最近的圆桌前站定，轻轻拍拍一位阿姨的肩膀，待人转头看过来，她才开口唤一声：「赵阿姨，我是青橙。」


    「哎哟哟——」赵阿姨认出她，抓住她胳膊站起来，「我们的小青橙啊，长成大姑娘了！」


    「赵阿姨，好久不见。」


    「是啊，一眨眼二十多年了，我在院里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儿。」赵阿姨一边比划，一边仔仔细细打量她，「刚刚主持人向每一个捐赠者致谢，我好像听到念『青橙』了，我还在想，我也认识一个叫『青橙』的小姑娘，没想到真是你。」


    赵阿姨作为福利院早期的职工，说看着青橙长大一点不为过。后来因工作调整去了慈善基金会，加上青橙课业繁忙，两人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您最近好吗？工作忙不忙？身体怎么样？」


    「好，好，我一切都好。」赵阿姨笑盈盈地回答，拉着她的手关切道，「我上次回院里，听你妈妈说你回国了，忙着自己的事业。怎么样？有没有需要阿姨帮忙的地方？」


    「我自己开了一间刺绣工作室，您有时间随时过来坐。」青橙向她简单介绍了一番，末了仍是不改小时候的撒娇口吻，「我给您绣花儿。」


    赵阿姨喜笑颜开，连声说「好」。


    跟赵阿姨结束聊天，青橙打算离开。


    临走前，她目光逡巡一圈，搜到沈彦亭和周永的身影。她走过去，跟两人打声招唿便要走，被沈彦亭叫住。


    「有些晚了，我送你。」沈彦亭几乎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笑一笑，「让我有始有终吧。」


    青橙单手搭着先前脱掉的灰色长风衣，露出白色蕾丝领长袖连身裙，领尖绣一颗青绿色的橙子。毫不突兀，是锦上添花的一丝清新和俏丽。


    「有劳了。」她笑，别一缕滑落的髮丝到耳后，露出耳垂上深蓝缀珠的星空。


    沈彦亭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


    宴会厅流光溢彩，一派繁华。高挑的两人并肩鎏金殿堂，似不坠浮华的高高在上，又似穿云越雾般落入凡尘，真真儿一对璧人。


    周永眼尖，瞧出些不寻常，赶紧拦住沈彦亭，对青橙笑：「给我一分钟，我跟沈彦亭说句话。」说完也不等青橙反应，拐了人到墙边。


    「什么事？」沈彦亭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周永一把摁住他的手腕，翻出衬衣袖口来：「不解释一下？」


    沈彦亭才知他误会了，三言两语概括出前因后果，忙架开人，朝候在门厅的青橙走去。


    两人步出宴会厅，收穫不少探寻目光，青橙多少见识了沈彦亭的人气。好在她余光瞄到身旁这位，跟她一样，俱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只管自顾前行。


    有探寻自然有议论，不知谁毫无分寸地从斜里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尽管压低声音，却还是被人听了去——


    「这女人啊，大致只分两类——喜欢扑男人的和喜欢被男人扑的。」


    不知是谁先停了脚步，抑或是两人同时，青橙随沈彦亭一同转身去看，毫不意外看见那位隐射沈彦亭「运气好」的时尚总监。


    许是没料到两人会听到，更没料到他俩转身准确无误地用目光锁定自己，这位总监被两人并肩而立的气场震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情，脸色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彦亭眼神凌厉扫他一眼，青橙一瞥之后轻飘飘调开视线，而后两人同时转身迈下台阶。


    根本不关心身后人的反应，沈彦亭只一路小心观察青橙的神色，直到坐进车里。


    注意到他的目光，青橙笑一下，再自然不过：「是怕我发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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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页

    淡，太淡，眉眼浅淡，笑容亦淡，像一片流云，留不下丁点儿痕迹。


    沈彦亭摇头失笑：「犯不着。」


    青橙轻点下头，丝毫不为任何闲言所扰，将风衣叠在腿上，系好安全带。


    「送你到什么地方？」沈彦亭点开手机里的导航软体，等着输入。


    待青橙报出地名后，沈彦亭跟她确认：「回家？」


    「对。」


    沈彦亭退出导航界面，笑：「今天我註定会有始有终了。」


    「嗯？」


    「我也住这里。」


    「真的吗？」青橙十分惊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多此一举地问他，「你家也在这儿？」


    沈彦亭噙着笑看她，上眼睑弯出自然流畅的一条弧：「人们通常称之为『缘分』。」


    旁人道来稍显虚假的两个字，青橙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只看到不作伪的诚挚，鬼使神差地「嗯」了声。


    她望着前方不断穿行的车辆，问出跟了一路的疑问：「你除了是遥响的特聘策展人，还为周老闆的画廊做策展吗？」


    「可以这样说，但又不太准确。我跟周永是同学。」沈彦亭一语道出问题关键，将两人一同在德国攻读策展研究的留学经歷一一道来。


    「所以周老闆自己负责画廊的展览？」


    「有时候，我也会去帮忙。」沈彦亭适时补充道，「我们并没有非常严格的职责划分。」


    「当真是亲如兄弟了吧。」


    沈彦亭笑着点了点头。


    青橙不是善于打开话题的人，今天跟他一路却不觉难捱，甚至主动向沈彦亭建议更改送母亲的那枚胸针图样。


    「紫兰蝶是什么样子？」沈彦亭对此并不知晓，只隐约知道是蝴蝶。


    青橙点开手机相册，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将手机里的草图递给他看。


    沈彦亭非常愿意相信她的眼光，但无法想像成品的效果。


    青橙耐心跟他详解：「我计划用米色暗叶纹路的棉布打底，用深浅不同的三种紫色棉线和丝带绣成蝴蝶飞舞的翅膀，最后用金珠绣出触鬚。紫兰蝶典雅高贵又不失美感，非常适合送给长辈。」


    沈彦亭没有一味附和，认真听她讲解后，提出一个小小的担忧：「金珠会不会很夸张？」


    「不会不会，」青橙偏头取下右侧耳钉，指着上面的两链金色米珠，「跟这个一样。」


    沈彦亭一看，粒如小米的金珠，跟她扣在他袖口的那枚一模一样，低调内敛，想来母亲定会喜欢。


    车驶入地下车库，沈彦亭将青橙送进单元电梯厅，才回自己楼栋。


    阖上家门，听到手机发出短促的一声消息音，沈彦亭点开来看，是周永发来的信息——


    「一只袖扣，一枚耳钉，遥相唿应，琴瑟和鸣。」


    05 丝带绣（1）


    青橙的车在 4s 店检修后印证了沈彦亭的判断，于是换电瓶连带保养做了全套。原本沈彦亭说好提前把钥匙给她送去，没想到因工作耽搁了。店里通知取车那天，他跟叶柯宇刚好在附近办事，取车后一人一辆开去文创园。


    「催你几天都不来，今天怎么有空了？」沈彦亭甫一推开画廊木门，周永便忍不住揶揄他。


    「合同拿出来。」沈彦亭懒得跟他废话，直入主题。


    「喏——」周永拿出早已备好的合同，「啧啧」道，「你这么公事公办，我是不是应该先看看你的委託书呢？」


    叶柯宇闻言，从随身文件包里掏出一纸文件袋递过去。包括委託书在内的各种法律文件、合同一应俱全，看得周永直摆手：「别给我，我不看。我就看不过你们老大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过过嘴瘾。」


    沈彦亭轻「嗤」一声，叶柯宇将文件齐齐收回。仔细核对过合同细节，沈彦亭和周永双方签字，将摄影展的合同场地敲定。


    撇开两人私交，周永对沈彦亭的客户向来礼待有加。这次也不例外，为方便后续策划案的实施，他提前做过功课，仍不免有些疑惑。


    「据我所知，这位摄影师常居国外，在业界颇有名气，他上一次在国内办摄影展还是六年前。没道理这次只做人像展啊？」


    叶柯宇向他解释：「梁先生想为 40 岁以前的职业生涯做一个阶段性总结，透过人像这一个主题，传递他的摄影理念和生活感悟。」


    「果然是人到中年感悟多，我还是继续当奋斗青年吧。」周永玩笑开完，跟沈彦亭打听最近有没有值得关注的拍卖会。


    「想买画？」沈彦亭对他再了解不过。


    周永笑：「这不手里有点儿闲钱吗？」


    「有没有目标？」


    「你那幅绝版卖吗？」


    沈彦亭连眼神都懒于奉送：「你买不起。」


    沈彦亭早年留学德国时，捡漏买下一幅画。当时那位画家鲜少有人关注，风格也不讨喜，画作很便宜。几年后，画家的艺术人文价值被深度发掘，因为近年来鲜少有作品面世，且不再重复过去创作的怪癖，几乎每一幅原画都成了绝版，作品价格倏忽间直线飙升。沈彦亭当年买下的画作价格翻了 500 倍不止，令一众朋友捶胸顿足。周永便是其中之一。


    他肯定不会「买不起」，只可惜沈彦亭身为收藏者压根不卖。任凭他如何撺掇，一概不理。


    他越是拒绝，周永越是蠢蠢欲动：「我的画廊收藏这幅绝版画难道还能委屈你委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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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委不委屈我不好说，你一个画廊老闆绝不做亏本买卖那是肯定的。」沈彦亭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起身道：「柯宇，你留下落实策划案的细节，我去还钥匙。」


    「什么钥匙？」周永从电脑屏幕前抬头，追问，「还给谁？」


    沈彦亭留给他一个背影，消失在落地窗外的矮竹尽头。


    见他的行动方向，周永有些吃惊：「青橙？」


    叶柯宇简单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才想起慈善晚宴的那一遭来。


    二楼，工作室右面门廊处原先悬挂的米色纱帘被撤下，三帘簇新的布料用椅子接住，半搭在靠背上。


    青橙正站在摺叠梯上，手里提一扇布帘调高度。


    原本新布帘挂好，青橙和晓竹对效果都很满意，结果青橙多看两眼之后，越发觉得布帘下摆离地距离太大，想要降一点儿高度。


    沈彦亭听她说完，扶着梯子唤她下来：「你在下面盯着，我上去调。」


    自己确实有些吃力，青橙便也不再逞强，攀着梯子一步步退下来。沈彦亭待她站稳，才踏上摺叠梯，问：「你觉得放多少合适？」


    青橙蹲下，一边比划，一边指挥他：「往下降，升一点，再降一点点……」


    终于将这扇布帘调到合适的高度，青橙跟旁边两帘再作对比测量，总算确定了：「其他两扇往下调一厘米就可以了。」


    青橙双手稳住梯子，仰头去看。沈彦亭捏住挂钩将卡扣向下拉，每个卡扣的位置都调好，再挂上去，整个过程细緻、专注，即使是重复性动作也没有丝毫不耐。许是因为有工作的缘故，他今天依然是规整的西服套装，这会儿脱去外套、挽起衣袖来帮忙，跟平日中规中矩的模样有些不同，白衬衣衬得他清隽更甚。


    借着这次搭手帮忙，沈彦亭得见上次便觉「大有干坤」的帘后空间。其实不过是私人休憩的厅室，摆放着衣帽架、沙发床和小茶几一类的家具，小小一间满是生活气息，格外。


    三帘染布从上至下悬好，由白、浅蓝到深蓝的颜色过渡仿佛白云远山，近在咫尺。


    唯有一处褶皱紊乱，青橙伸手去拉，正巧沈彦亭也发觉了，两人同时伸手，将布帘拉平后相视一笑。


    晓竹在门帘处进进出出好几趟，里外瞧了个仔细，最后得出结论：「跟之前看起来没差呀。」


    「哪里没差！」青橙弯腰指向地面的阴影，「降一厘米后明显比之前的高度更好看。」


    晓竹无奈，转头去看从摺叠梯下来的沈彦亭。


    沈彦亭认真看了看帘与地面的缝隙，再退后两步，评估整体效果。他点点头：「我同意青老师的看法。」


    晓竹一脸的不可思议，惊唿：「沈先生，你不会也是摩羯座吧？」


    「12 月 31 日，我想应该没错。」


    「我的天！」晓竹闭眼扶额，「两个摩羯座的完美主义强迫症。」


    青橙轻声笑，落入沈彦亭带笑的眼中，不是淡无痕迹的流云，是耳钉袖扣上闪烁的那粒金珠。


    因着修车和门帘两件事，青橙说什么都要答谢沈彦亭和叶柯宇一番。在问清楚他们晚间并无其他工作安排后，她便「择日不如撞日」地定了今日请客吃饭。


    晓竹自告奋勇联繫餐厅，订座前先询问沈彦亭和叶柯宇的饮食喜好，得到两人「无忌口、不挑食」的答覆后便张罗去了。


    待听清晓竹报出的餐厅名，青橙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泰式海鲜火锅不行？」晓竹挠挠头，疑惑道，「我记得你喜欢吃的呀。」


    青橙倒无口味上的挑剔，只是单纯觉得不太正式。


    「那怎么办？要改吗？我刚把地址发给叶助理……」晓竹满脸写着「大事不妙」。


    「不是什么大事儿，就这样吧。」青橙拍拍她的头，「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加叶助理微信的？」


    「你让我下楼去请周老闆的时候，我顺便把修车费用转给叶助理。」


    「周老闆呢？」


    「说是被自家老爷子点名，必须回家吃饭，来不了。」


    06 丝带绣（2）


    四个人于傍晚六点准时到达餐厅，门口已排起长队。餐厅装潢是典型的热带风情，容量巨大、造型漂亮的水族箱便足以吸睛，再加上扑鼻的泰式香料，让人的感官分外愉悦。


    青橙略微放心些，落座时但仍不免自责，以「待客不周」向沈彦亭和叶柯宇致歉。


    「既是朋友聚会，不必拘泥于商务宴请的格式。」沈彦亭对就餐地点毫不介意，一句话便解了两人的围。


    叶柯宇紧跟着称赞晓竹会挑地方，这家泰式火锅他早就想来试试味道，今天终于如愿。


    晓竹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恢復活泼本性，跟沈彦亭和叶柯宇聊起来。兴之所至，她问起沈彦亭策展工作中的趣事。


    「每次策展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出一点纰漏，趣事不怎么记得，倒是很多险事至今记忆犹新。」


    这下不光晓竹，连青橙也起了好奇心。


    「有一场委託专案，支持一位小有名气的雕塑家发展和制作新作。原本计划完成 30 件雕塑作品的展览，到最后只提交了 20 件。空缺展位太多，整体布展设计全部推翻。」


    「那怎么办？」晓竹急切追问后续。


    「连夜赶出应急方案，一边着人联繫雕塑家旧作的买家，一边调整展位布置，在预展前两天终于凑齐 25 件展品，其他空缺由作品投影介绍和雕塑作品周边展示来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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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页

    沈彦亭平直陈述，毫无波澜，听的人却不难感受其中的惊险。


    「还好圆满解决了。」晓竹松一口气，越发感兴趣，催沈彦亭多讲点儿。


    四口小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沈彦亭好脾气地笑：「还想听什么？」话是对着晓竹说的，眼睛全看着青橙，「主办方临时更改策展方案导致预算严重超支，向知名美术馆租借藏品被拒……虽然有预案，但现实难免发生超出掌控的状况。」


    「都能补救吗？」是青橙在问，「事先预设可以吗？」


    「当然。比起补救措施来，我更倾向于事前备案。」随着经验的积累，沈彦亭在策划阶段习惯预设多种突发状况，准备好三个以上的备案。即使突发状况不尽相同，但好多次都因事前备案和及时得当的处置而扭转危机局面。


    「你怎么跟我姐一样！」晓竹忍不住感嘆，「每件事都脑内预演一遍，再想好至少两个备选方案。」


    青橙将一尾虾壳扔进骨碟，睨她一眼：「难道不是值得你学习的好习惯？」


    晓竹立刻正襟危坐：「我不是正在向你和沈先生讨教吗？」


    三人被逗笑，叶柯宇问起她的学业，知道她正在为论文发愁，让她不妨说来听听。


    一桌四人几乎都跟艺术打交道，聊起专业来毫无壁垒，在晓竹犯难的「伪作」论题上也都有各自的观点。思想碰撞是难得的好事，晓竹趁此机会疯狂吸收几位前辈的输出。


    沈彦亭以美术史和从业经验出发，剖析出另一个维度的看法：「从歷史的不同时期来看，画坊的存在促成了仿作的生成，学徒模仿画坊画家的作品进行学习，经年累月，有的作品几可乱真，甚至艺术价值超越了原作。从这个维度出发，对伪作进行清一色的抨击就显得武断、片面了。」


    「事实上，不论伪作成因为何，作伪就是作伪，永远不是真迹。」即使观点不成熟，晓竹仍然坚持自己的表达，当然，她也必须承认，「沈先生，你的回答我挑不出错来。」


    沈彦亭笑：「当你在恭维我滴水不漏。」


    青橙手握汤匙，笑：「不是海纳百川？」


    沈彦亭的座位正对着她，余烟还缭绕在桌前，似真似幻笼住眼前人。


    「主观抄袭肯定是错误的，但沈先生提到的歷史角度，你不妨深入研究下去。」青橙的话似清风，吹散迷雾，她说，「艺术本应该摒弃固执和偏见，更开放、更包容。」


    晓竹「啧啧」道：「你们摩羯座相认之后会一直这么默契团结吗？」


    青橙简直佩服她的脑迴路，扔一个白眼：「拒绝粗暴贴标籤。」


    沈彦亭道：「也拒绝星座偏见。」


    两人全然严肃交涉的模样，令晓竹和叶柯宇齐齐笑倒。


    饭后，沈彦亭将车留给叶柯宇，差他顺路送晓竹回学校，而他自己则坐青橙的车回家。如此，每个人都被安排妥当，道别后各自上车。


    这是沈彦亭第一次坐青橙开的车，即便知道她行事稳妥，在行车中仍不得不贊她一句：「开车真稳。」


    不勐轰油门、不急踩剎车，青橙认为这是「行车的本分」，况且她许久不在国内开车，自我认知很到位，小心为上。想起曾经坐过沈彦亭的车，她礼尚往来地夸奖：「沈先生开车也是规规矩矩、稳稳噹噹的。」


    沈彦亭想起刚刚吃饭的时候，笑道：「这样看来，晓竹说我们默契算说对了。」


    青橙笑：「晓竹年轻，说话不知分寸，你千万别放心上。」


    「聚会闲聊图个轻松，若计较才是我有失风度。」


    青橙侧头看他一眼，屈身而坐的沈彦亭反而清风霁月一般，叫人即便疑惑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中到底有几分真，也被他的出尘坦荡打消念头。


    「那沈先生什么时候会锱铢必较呢？」


    沈彦亭认认真真作了答：「跟贊助商磨贊助费的时候。」


    青橙反应了半秒才意识到，他没有用玩笑来敷衍玩笑。显然，她很受用，接下话题：「听上去有不少故事。」


    「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交际场，最常见的你应该能猜到，无非利益交换。」从未听过的惫懒语气，仿佛还伴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嘆息。


    青橙笑一下：「很难想像你与人周旋。」


    他语调上扬地「哦」一声，饶有兴致：「在青老师的眼中，我是什么样？」


    青橙仔细思考片刻，回答他：「恪守原则，绝不低头。」


    沈彦亭有一丝意外，为她过分精准的概括，同时又难免出现一丝赧然，为自己不得不低头的那些瞬间。他轻轻笑道：「青老师高看我了。」


    是否「高看」，青橙心中自有判断。不算远的距离，目的地即在眼前。她从行车道驶入地下车库，于停车位锁好车，跟沈彦亭道别。


    沈彦亭照旧送她至电梯厅，才挥手再见。


    07 丝带绣（3）


    再见面是四月底，沈彦亭邀请青橙来遥响艺术馆。他一如既往的礼貌周到，站在艺术馆入口处等待，将青橙迎进馆内。


    作为任期三年的特聘策展人，沈彦亭的团队在艺术馆拥有独立的办公区域。青橙在他的介绍下，与团队成员一一打过招唿，了解到这个六人小组，除助理叶柯宇外，其他四人分别负责设计、外宣、登录和财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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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页

    「根据 live 提供的展品信息，我大致画了展场草图，结合互动展位对联结性的要求，现在呈现的只是一个初步方案。」沈彦亭言简意赅，调出电脑中的设计草图，其中关于互动展位的设计图稿从整体布局到细节呈现，不一而足。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设计思路，坦诚是从青橙工作室得到的灵感，「以纱幔作帘，挽在左右两侧，营造类似拉开幕布的舞台效果。幕帘后摆一张刺绣桌、几把木椅，后墙以刺绣画作装饰，你与身边的刺绣品被框于幕帘之中，自成一画。参观者行至此处，可观刺绣之景，经由造景廊亭靠近，又能身临其境，参与沉浸式的互动体验。」


    既造出动静结合的刺绣场景，又满足跟参观者零距离互动的初衷，甚至比青橙理想的展示方式更趋近于完美。以至于沈彦亭请她提修改意见时，她除了赞嘆说不出更多话来。


    沈彦亭怕她拘谨，不敢提问题，鼓励道：「毕竟是你的专业展台，你展示得舒不舒服，能不能达到你的心理预期，还得你说了算。」


    于是，青橙又凑到电脑前，硬是从草图中挑出两三处非常微小的细节。像第一次在青橙工作室探讨互动展示时那样，沈彦亭边听边记录，最后将要点提炼出来再次确认。


    结束沟通，沈彦亭亲自将人送出办公区，青橙请他留步时不无感慨：「沈先生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呀！」


    沈彦亭不明就里，青橙微微一笑：「我自认是个完美主义者，经常强迫自己在工作中做到十全十美，有的时候也会懒散疲惫，告诉自己『差不多得了』。但是今天，你让我知道，工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十全十美，只有永远追求的精益求精。」


    猝不及防的夸奖，令沈彦亭不知如何应答，垂眼轻咳一声：「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沈彦亭不过庸常之辈，担不起你的夸赞。」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铃声响起，青橙识趣地往旁边挪开一步，去看通往展厅的迴廊。待他挂断电话，青橙即告别：「你忙吧，我在馆里逛逛。」


    沈彦亭摇摇手机，道：「临时取消一项工作安排，介意我当嚮导吗？」


    青橙眼睛一亮：「求之不得。」


    遥响艺术馆坐落于遥城新区，是城市规划之初便确定的新兴艺术馆。建筑共三层，三楼展厅为馆内常规展览，二楼近期举办的是当代竹艺大师的作品展，一楼展厅所陈则是月初开展的世界儿童插画展。


    青橙在儿童插画展的展厅停留最久，世界各地的儿童插画家将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力和童心童趣都融进自己的创造，呈现出天真烂漫又不乏主题深刻的作品。展厅里人不算多，大部分是带孩子来参观的年轻夫妇。


    青橙好奇，问沈彦亭：「周末人流量比较大吧？」


    「是的。节假日会严格控制人流量，避免出现观展体验差的情况。」


    「如果是团体呢？比如，中小学生集体参观。」


    「有专门的团队预约渠道。」


    青橙点点头，心里暗暗有了盘算。


    走出展厅，青橙闻到一阵咖啡的香气，目光逡巡，很快找到咖啡台。说是咖啡台，其实是个半开放式的咖啡厅，位于艺术馆一楼最不起眼的角落，却拥有一片视野超好的观景草坪。


    目测而得，咖啡厅的人流大有超越展馆之势，青橙惊讶至极：「这么多人来喝咖啡？」


    「试试？」沈彦亭笑着看她。


    青橙欣然应允，点了一杯「遥响拿铁」，由沈彦亭连同自己的「遥响美式」一起买单。两人于空桌落座后，沈彦亭才道出咖啡厅人气火爆的缘由。


    「博物馆和艺术馆长久以来都担负着收藏、研究的责任，大众把它们看作倡导文明和陶冶情操的神圣殿堂。随着时代的发展，艺术不再是高悬于顶的神像。我们也在思考，是不是能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把生活和艺术联繫起来。」沈彦亭抬手指向咖啡台，继续向青橙介绍，「咖啡台以前也有，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休憩的场所存在。后来，我们想着，何不利用这个大环境，把它也做成一个展点。从点单台、咖啡杯到外带纸袋，所有目之所及的物品都利用艺术周边的贩卖形式打上『遥响』的标志，充分引入艺术元素，把这个展点跟整个场馆融合。」


    青橙仔细端详咖啡杯上的图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一来就不仅仅是艺术单方面的传播，还能营造更浓厚的人文气息。」


    「这是我们的初衷，目前看来是达到了，但也有一些超出我们意料范畴的表现——」沈彦亭下颌微扬，笑道，「比如，成为网红打卡圣地。」


    青橙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带着摄影师来的年轻人，装扮精緻，摆出各种造型拍照。


    「会觉得背离预想吗？」


    「只要按照常规的预约和检票流程进入展馆，在不影响他人正常参观秩序的前提下，我们都抱持最大限度的宽容。」沈彦亭笑一下，「毕竟，这种变相的肯定和宣传，是花钱买不来的。」


    此刻，青橙终于相信，沈彦亭那日所谓的「利益交换」并非一句戏言。他确实是成熟的策展人，能在艺术与商业间游刃有余。


    从互动展位的草图到咖啡厅的设计，青橙猜测沈彦亭是有绘画功底的，问他是不是念硕士后才转的研究方向。


    「学画是打小开始的，本科念的美术学，去德国念书前就不怎么画了。」沈彦亭毫无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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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橙很意外，问：「为什么不继续画呢？」


    沈彦亭自嘲：「大概是摩羯座太务实，缺乏想像力，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艺术造诣仅限于此，立刻调转了主攻方向。」


    理智、识清现实，这倒符合他惯常给人的印象，只是青橙感觉自己膝盖莫名中了一箭。


    「嗯？」沈彦亭不解。


    青橙在两人之间划拉两下，无奈道：「摩羯座。」


    「抱歉。」沈彦亭笑，「我以偏概全，太狭隘了。」


    青橙听懂他的玩笑，同他对视，两人皆是微笑模样。此刻的愉快氛围给了她追问的动力，把揣了很久的问题掏出来：「沈先生有为自己心仪的艺术家策划过展览吗？」


    「有过。」


    「梵谷、莫奈那样闻名世界的大画家？」


    「是一位已故的中国画家。」


    青橙被足足吊起胃口，忍不住问：「谁？」


    跟平日的三缄其口不同，沈彦亭痛快给出答案：「常玉。」


    「天哪！」青橙低唿一声，她看着沈彦亭，不可思议道，「常玉也是我最爱的画家。」


    沈彦亭比她更意外。


    常玉作为第一代旅法艺术家，名声远不如徐悲鸿、林风眠等人响亮。他从浪荡贵公子到落魄画家，大起大落的一生颇为传奇。而他的作品跳脱出传统写意的状态，以简驭繁，自成一派风格，直到近年来在拍卖市场屡屡创下亿元天价纪录才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


    说不好「默契加一」和「知音难觅」哪一项更令人开怀，总之青橙心里揣着隐隐的兴奋。


    「真的？」沈彦亭一改稳重之姿，喜形于色，「能在同龄人中觅得同好，很难得。」


    青橙无比贊同地点头：「因为常玉，不常遇。」


    「你看过那场展览？」


    「你也看过？」


    「我是策展团队成员，几乎每天都在展厅晃。」沈彦亭放弃靠本能克制情绪的努力，提前泄掉自己的冷静内敛，激动之余掺了两分遗憾，「可惜没有碰到你。」


    「现在也不晚。」青橙笑，难得的畅快。


    这一瞬，周围细碎的交谈、咖啡台杯碟相碰的清脆、摄影师按动快门的轻响，还有小孩子顽皮的童音，让沈彦亭沉浸其中又抽离开来。乍暖还寒的四月底，青橙的笑明如日光，白皙的脸上尽是暖融融，沈彦亭头一次在愈发模煳的季节界限里明确感知到了遥城的春天。


    他很难说服自己将视线挪开，正因为此，他清晰地看见青橙随目光而变换的表情，继而站了起来。他下意识转头，看见他在微信上叫的人走了过来。


    沈彦亭起身接过叶柯宇手里的小礼品袋，递给青橙：「这是插画展的周边。」


    青橙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礼盒，打开来，是一面随身圆镜，令她意外的是圆镜上的画作，是她今日参观时的心仪之作。


    她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沈彦亭看她山桃叶状的眼睛在尾部曲出一弧好看的弯，笑道：「你在这幅插画前停留的时间最久、看得最仔细。」


    说完全不诧异是骗人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体贴照顾到参观者的细微情绪。可是，结合沈彦亭惯常以来的行事方式，又不难解释，他如此周全确是有迹可循的真心实意。


    如此，青橙便不打算辜负他的好意，只郑重道谢：「沈先生有心了。」


    风拂过草坪，穿过门廊，吹动她齐肩短髮，树枝浮动的影掠过她的笑眼，带来一整个春天的明媚。


    08 丝带绣（4）


    五一过后，青橙将手头一应工作通通理顺，终于得空回母校遥城大学。探望本科时期的授业恩师，她自不会两手空空。


    待梁茵一开门，青橙便将怀里的鲜花送到她面前，笑盈盈道：「梁老师，好久不见。」


    梁茵接过花，嗔怪她：「回国都多久了，才想起来看我。」


    青橙关好门，挽着梁茵的胳膊去客厅，茶几上摆着茶具、水果，想来老师已等候多时。


    「进校门的时候看到有宣传画，说学校在办艺术展，您没有去指导？」


    「为了见你，我主动让贤。」梁茵拉她在沙发坐下，玩笑道。


    青橙顺杆儿爬：「看来还是我的面子更大。」


    「有多大？让我看看——」梁茵笑，拿手掌轻轻拍她的脸：「比上次回来的时候瘦了。」


    「没有，您是太久没见我了。」青橙任她上下打量，手心抚了抚梁茵的头髮，「您最近怎么样？」


    「除了上课、带学生，我就只有爬山和写生两个爱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茵没架子，爱跟学生打成一片，青橙自然不怕她，从水果篮里拣一个橘子剥，玩笑道：「怕您突然有了新欢。」


    梁茵独身多年，难免被亲近的学生打趣，她也不恼，否认后接过橘子，佯怒嗔她一眼：「倒是你，过得怎么样？」


    「容我一件件向您禀报。」她又摸一个橘子，垫着纸巾一点一点地剥，将已经步入正轨的工作一项项介绍给梁茵听。


    「专业上的事儿，你从前上学的时候没让我操过心，现在你的能力和水平都不可同日而语，我就更没有担心的道理。」


    「那您想听什么？」


    「你觉得呢？」梁茵反问，不给她插科打诨的机会，「有遇上合适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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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黄的橘皮被剥开，露出布满白色橘络的橘瓣。


    青橙笑了笑：「没。」


    梁茵嘆口气道：「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你毕业那年没来家里看我，是不是就不会碰上樑遇，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儿了。」


    青橙撕掉一圈白络，微微一笑：「您从前教我『求真务实』，自己怎么反倒寄希望于『如果』呢？」


    「还不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


    「您弟弟事业如日中天，丝毫没有不争气。」青橙塞橘瓣进嘴里，打趣她，「您应该以他为傲。」


    「以他为傲？」梁茵点点她的眉心，「亏你说得出口。」


    青橙咧嘴笑起来。


    「虽然父母过早离世，但我对梁遇没有『长姐如母』的心态，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选什么样的人生伴侣，我都不会干涉。所以，当初他对你一见钟情，要追着你去国外，包括后来你们闪婚，我都没有任何意见。但现在，不得不说，我有些后悔……早知道，我该拦一拦的。」梁茵看着青橙，想起她第一次见梁遇的情景，也是这样坐在沙发上，噙着笑。


    「当年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梁先生，我不会跟他结婚的。我是心甘情愿的，您完全不需要自责。我感谢跟他共度的五年时光，很快乐，没有委屈。」


    「你呀，别为了宽我心就轻描淡写。他后面做的混帐事，你怎么会没有委屈呢？」


    「一码归一码。后面的事儿，您都知道，我确实怨他，也不会在您跟前粉饰太平。」


    梁茵再要开口，青橙立即截断，撒娇道：「我今天带的礼物，还没拿给您。」


    「不是花？」梁茵指了指顺手放茶几上的花束。


    「还有——」青橙神神秘秘地从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递过去，「您看看。」


    一面相框，正中是用黑线绣制成的肖像画，赫然是梁茵的形象——黑色的宽檐帽和头髮，留白的脸部和五官轮廓拿黑线细緻描出，再用不同针法绣出脖颈阴影。


    形神兼备的一幅绣画，丝丝线线尽是心血。梁茵爱不释手，夸她的话不吝于口。


    青橙跟着高兴，向她邀约：「您得空爬山写生的时候记得捎上我，再指点指点我。」


    「暑假学生去云南进行社会实践项目，我带队，你有没有兴趣？」


    「我正好想去探访一下少数民族地区，学习一些有民族特色的刺绣技法。如果没有工作冲突，我跟您一道去。」


    「行，说定了。」


    跟梁茵叙完家常离开时，已是下午五点，青橙开车将梁茵送至行政楼处理临时工作后，开车驶离。


    正是下课时间，校门口三五成群的学生进进出出，青橙的车缓慢滑出校门。她一面观察路况，一面将方向盘往右打，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橙靠边停车，按下副驾一侧的车窗，探头道：「沈先生——」


    瞥见青橙的车时还不敢确认，此刻，沈彦亭躬身对上她的视线，笑道：「青老师，这么巧？」


    「你是在等人吗？」


    得到沈彦亭在等叶柯宇来接他回家的回答，青橙笑着对他说：「我也是回家，如果不介意，可以坐我的车。」


    沈彦亭打电话确认柯宇仍在办事，还未赶往学校之后，坐上了青橙的车。


    「青老师也是来参加艺术展的吗？」沈彦亭系好安全带，问道。


    「不是，我来看老师。」青橙轻轻摇头，将车驶入主路，「那我不用问了，沈先生肯定是来参加艺术展的。」


    沈彦亭笑：「做一些初评工作。」


    「我的学弟学妹们作品水平怎么样？」


    「水平相当高，看到很多亮眼的设计。」


    毕竟是设计专业的嫡亲师弟师妹，青橙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她轻轻一笑，调侃道：「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做好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准备？」


    沈彦亭规规矩矩作答：「在我看来，青老师的设计是鲜有人能超越的翘楚。」


    旁人说来轻佻浮夸的话，经由他的口中说出，青橙觉得真诚又叫人信服。她手握方向盘，侧脸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扬起唇角：「你总说我高看你，你又何尝不是戴着高倍美化滤镜来看我的呢？」


    沈彦亭一本正经道：「我是实事求是。」


    「我继续努力，争取设计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好。」沈彦亭笑起来，想到今天在做初评工作时跟旁人讨论的一个问题，随口问道，「青老师在创作过程中会更享受设计的过程吗？」


    青橙瞬间便明白了他提问的关键点，回答道：「设计是基础，刺绣是呈现，在创作中相辅相成。如果说享受的话，我选刺绣的过程。」


    「因为它把灵感和设计落到了实物上？」


    「对。」青橙承认这个落实的过程对自己很有吸引力，但更令人振奋的是，「从一个针脚开始，一针一线呈现出一个完整作品的那种成就感。」


    沈彦亭点头：「可以想像。」


    交谈被一阵电话铃声中断，青橙瞥见手机屏幕上的「妈妈」二字。戴上蓝牙耳机短暂地交流过后，青橙询问沈彦亭后续有没有私人安排。


    「没有。」


    「介不介意我先开车去附近处理一点事情？」


    09 丝带绣（5）


    沈彦亭没有异议，随她前往离遥城大学不远的一条小街。五分钟后，他看见一名女士等在路边，不停查看手机，神色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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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橙将车停稳，快步跑上前去：「王姐，我来了。」


    「青橙，不好意思。我实在来不及了，只有辛苦你跑一趟。」


    「王姐，您这是哪里话，该是我感谢您才是。」青橙跟着王姐来到后备箱，将印着奶粉和纸尿裤商标的箱子一件一件往下搬。


    沈彦亭见状，替青橙熄了火，拔出钥匙揣好，赶紧下车帮忙。很快，箱子被搬到路边。


    青橙替王姐关好后备箱，催道：「您快走吧，剩下的手续等您回来再办。」


    「好，谢谢你，替我向宋院长带好。」王姐拉开车门，发动车子，匆忙离开。


    青橙转身回来，沈彦亭正往她的车后备箱里搬东西，装着奶粉和纸尿裤的纸箱被他码放得整整齐齐。


    见她走近，沈彦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需要送到哪儿？」


    青橙回身到后排取了包，从中抽出一张湿纸巾来，递给他：「福利院。」


    沈彦亭擦干净手，扔进街边的垃圾桶，对她说：「走吧。」


    两人上车，再次汇入车流。


    「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青橙有些抱歉。


    「不会。」非常肯定的答覆。


    青橙抿了抿唇，轻嘆一声：「事情的走向完全背离了我的本意。」


    「终点没有改变，就不算违背你捎我一程的初衷。」


    沈彦亭有一种神奇的本事，他能用一句话卸掉对方的负罪感，让人轻松接受他所给予的方便不过只是顺手为之。青橙不止一次见识过他这项本领。


    余晖只剩半片，掺了月白的天幕缓缓下降。风鼓起更多的傍晚气息，挤进车厢，将青橙的声音吹到沈彦亭的耳边。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


    「该从哪儿说起呢？」青橙抿唇笑一下，用「王姐」开了头，「她是遥城福利院的志愿者，经常帮忙，也一直积极捐款捐物。」


    沈彦亭点头：「看得出来，是位热心肠。」


    「今天她在半路上临时接到工作安排，得马上赶回家收拾行李去机场，时间紧急，我刚好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从中协调联络的是福利院院长宋敏华，她是我妈妈。」最后一句落到重点，青橙侧头看他一眼，「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


    「一点点，」沈彦亭想到自己曾有过的猜测，说，「我以为你父母也是从事美术或者艺术、设计之类的工作。」


    青橙摇头，笑道：「我经常被我爸打趣是『基因突变的艺术家』。」


    福利院门口，宋敏华女士早已等候多时。车刚停稳，她就迎上来。沈彦亭随青橙一同下车，在被简单介绍过后，他礼貌地跟宋女士打招唿。


    青橙已经打开后备箱，弯腰准备搬箱子。


    沈彦亭见状，立刻上前，道：「青老师，我来，你帮忙把推车推近点儿。」


    青橙依言照办，将推车挨近后备箱，方便他将箱子搬出后直接叠放在推车上。不一会儿，堆叠好箱子的小推车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推了进去。


    宋敏华向沈彦亭道谢：「沈先生，辛苦了。」


    「宋院长，您客气了。」


    宋敏华抬手看表，问他们：「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留下来吃顿便饭？」


    青橙不想打乱院里的正常作息，拒绝道：「不了，还有事儿。」


    「马上就走吗？」宋敏华追问，「晓竹最近怎么样？」


    「挺好，在学校乖乖上课，得空来我这儿帮忙。」


    「不会耽误学习吧？」


    「我那儿工作不多，大部分可以在网上处理。」


    「我不担心她别的，就怕她做事毛毛躁躁的，容易闯祸。她从小爱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悠，你多照顾她。」


    宋女士操心惯了，总是担心这个孩子摔跤、那个孩子闯祸，青橙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都长大了，放心吧。」


    「好。」宋敏华把她和沈彦亭送上车，挥挥手，「开车小心。」


    灰蓝天空下，灯火闪烁。


    车在地库停好，青橙再次开口致歉：「沈先生，今天实在抱歉，耽误你太多时间。」


    「青老师不必放在心上。」沈彦亭宽慰她，同时松开安全带，率先邀约，「时间正好，如果方便的话，我提议我们一起吃顿便饭。」


    青橙爽快答应：「好啊，我来请客。」


    沈彦亭失笑：「我原本是想当作搭车回报的。」


    「为了答谢你今天的辛苦搬运也应该是我请。」青橙锁好车，又问，「你想吃什么？」


    「客随主便吧。」


    话虽如此，当青橙点开手机 app 因挑选饭店左右为难时，沈彦亭及时给出了意见。最终，两人选定小区附近一家家常菜馆。


    折腾过饭点，两人都饿极，起先只是安静吃饭，等填饱了肚子，两人商量着散步回去。路过前台时，青橙去结帐，才知道沈彦亭悄悄买过单了。


    迈出饭馆，沈彦亭等在街边，见她蹙眉走出来，垂下眼笑了。再抬头时，人已到跟前，他笑意不减，主动承认：「今天是我耍赖。」


    青橙很轻地嘆口气，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希望下次你能给我礼尚往来的机会。」


    沈彦亭仍然凝着笑眼看她：「一定。」


    吃饭时，青橙脱了罩在短袖外的棉麻外套。这会儿走在晚风中，她才觉出有些凉，又重新穿上。头髮被衣领压住，钻入脖子，她抬手拨出，动作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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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彦亭想起傍晚她搬箱子时，也是如此爽利，毫不娇气。他重新打开话题，问她是不是常去福利院帮忙。


    「我从小跟着我妈去上班，算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所以院里好多事能帮忙做的我都会搭把手。只是现在工作忙，回去得不那么频繁了。」


    「宋院长在福利院工作多少年了？」


    「她是学特殊教育的，一毕业就被分到福利院，一直待到现在。」青橙默默算了算，「三十二年了。」


    沈彦亭「嗯」一声。


    凉意尚存的夜晚，没了隆冬的混沌，让人愿意沉浸在半清半昧的晚风中，攥取身旁的一丝温度。哪怕这温度只是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得来。


    青橙两步跨上单元门前的台阶，隔着一臂的距离，正准备说话，被沈彦亭开口截断。


    「不要再说『抱歉』，难得有机会欣赏傍晚的美景，该我谢你。」


    「你……」青橙微张着嘴，惊诧于他一眼洞察她的心。


    沈彦亭双手插兜，笑着倒退，对她说：「晚安。」


    10 缎面绣（1）


    今年的五月有些反常，本该明媚的春夏之交，天气却时阴时晴没个准。连续泡上好几天的城市又绵延了一日的阴雨，青橙索性没去工作室，在家窝了一天。


    家里虽不如工作室有一整面墙的绣线收纳柜，但工具齐全的绣台、备料充足的绣线和工整叠放的各式布料，足够青橙完成任何作品。于是，噼线、理线、创作画稿、绣定制品，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晚饭是一盘手撕盐焗鸡和一碟炒青菜，配上用鸡架熬的咸鸡粥，青橙吃得心满意足。收拾干净厨房，她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坐下。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股湿润的凉意从半开的玻璃窗透进来。青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一件竹青色外衫套上，两手抓住衣角一系，只留胸前一线无袖内搭的白，自腰间藏进牛仔裤的蓝。她弯腰勾起门边的垃圾袋，踩着运动鞋下了楼。


    刺绣忘记时间，她晚饭时间比平日迟了不少，又因雨湿路面，没了散步的老人和嬉戏的孩童，只零星有人踩着明黄的灯光回家。扔了垃圾，青橙拍拍手，双脚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步一踮。她身姿轻快，浑不怕脏水溅污脚踝，又极有分寸，没让泥水沾染半点。


    潮气满涨的无月夜，唯她贪雨后的这一隅静，兀自揣着欢喜。她唇线柔和，不笑亦是清雅难掩的模样，落进人眼中，便是如诗画幅，拥悠然静谧之美，偏轻捷脚步跳出既定的规整，搅动斑斓光影，一晃一盪。


    「青老师。」不远不近的一声唤。


    青橙顿住雀跃的身体，转身一看，愣住：「沈先生？」


    沈彦亭鼻樑上架一副金属细框眼镜，看她讶然望向自己，扶住镜腿，解释道：「我近视，平时都戴隐形眼镜。」


    青橙瞭然点头，走近问他：「你这是……」


    「去拿快递，忘记站点关门时间了。」


    「难得见你煳涂一次。」青橙眼里汪着水意，亮晶晶的。


    「这几天没去工作室？」


    「你找我？」


    「去画廊谈工作，顺路去看看。」


    青橙笑：「我太懒惰，尽躲在家里听雨了。」


    「好听吗？」


    「好听，催眠。」她一本正经地答，脸上是明晃晃的笑。


    沈彦亭也随她笑，微微偏头示意：「一起走走？」


    他这一偏头，青橙才品出不同来。沈彦亭常穿规整的西服，头髮也是背梳更多，是标准的商务精英模样。今日他穿 t 恤、运动裤，一身休闲打扮，头髮大概是洗过之后自然垂下，平日里的沉稳内敛便被中和了些，显得年轻活泼不少。这也是青橙第一时间愣住的原因。


    青橙跟他并肩，想了想，说：「你今天……反差挺大。」


    他屈起手指，顶了顶眼镜：「因为这个？」


    「整个都不太一样，」青橙歪头看着他，「大概是我们很少在工作以外的场合见面，我对这个样子的你不太眼熟。」


    沈彦亭笑：「那我们非正式场合多见面。」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小区碰见吧？」


    沈彦亭静了两三秒，仔细想过后「嗯」一声。


    两人在小区里兜了一大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闲天。在互道晚安之后，青橙走向单元门厅。


    眼见她即将踏进已自动弹开的感应门，沈彦亭扬声叫住她：「青老师——」


    青橙回头，脚尖一旋。


    沈彦亭长腿一迈，两三步跨到她面前：「刚刚我说了谎。」


    青橙满脸诧异。


    「我去文创园确实是有事找你。」


    看他表情严肃，青橙敛起神思，问：「什么事？」


    「福利院的孩子可以外出参加活动吗？如果我想邀请他们来遥响参观展览，跟谁对接联繫呢？」


    「就是这事儿？」


    沈彦亭面上难得浮出几分赧然，道：「六月是遥响艺术馆的儿童主题活动月，本来想走公对公的途径，不知道网上的联繫电话是不是有误，始终无人接听。」


    青橙闻言笑了：「如果你想邀请孩子们参加活动，我帮你联繫宋院长吧。」


    「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近水楼台嘛。」举手之劳，青橙根本没放在心上，见他抿唇笑起来，忍不住打趣，「如果今天我们没有偶遇，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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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彦亭许是没料到她突然发问，怔然片刻，道：「不着急，总会遇见的。」


    「下次别再等了，直接给我发微信、打电话吧。」


    青橙的齐肩短髮长了些，一些被她别在耳后，一些搭在肩头。山桃叶状的眼睛映着灯光，沾了雨露般，一漾就漾进人心里。


    虽说沈彦亭不急，但青橙略一盘算便知时间并不宽裕。正好周末回家吃饭，她顺理成章地为沈彦亭联繫宋敏华女士。


    简单转述沈彦亭的提议后，青橙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对着青志海下厨张罗的一桌子她爱吃的菜，开心得不知道从哪一盘下手。


    宋女士也是「有事闲不住」的性子，催问她：「活动方案有吗？可以先拿给我看看。」


    青橙举着筷子的手一顿，笑道：「妈，我只是一传话的，正式的邀约和活动形式，艺术馆会跟您详谈。」


    宋女士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揶揄自家闺女：「听这话是为艺术馆牵线搭桥呢！那你到底是哪头的？」


    「我不一直是福利院的义工吗？」


    一句话让宋女士即刻露了笑脸：「义工同志，好几个孩子天天问你啥时候去院里。」


    「得空了就去。」


    「我可不能这样回答小孩子，你给我个准信儿。」


    「我也定不了。」青橙咽下一口菜，道，「上次回去不是好几个躲在角落打量我，不敢出来吗？」


    「刚来的见你冷着一张脸，谁敢靠近啊。」


    「那我回去干嘛？」


    「有不怕的惦记你呗。」


    「嗯，下周我抽时间去。」


    正给青橙添汤的青志海闻言不乐意了，把碗一放，问道：「闺女，你不能厚此薄彼吧，什么时候来超市给我做一回工啊？」


    青橙见状，立马卖乖：「那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这可是你说的？」


    青橙沖老爸眨眨眼：「薪水日结吧？」


    青志海笑着骂她一声「小财迷」。


    11 缎面绣（2）


    沈彦亭的团队工作效率非常高，不到一周时间便与福利院完成了接洽，并确定了最终的活动方案。只是，对于活动时间，沈彦亭与宋院长在一开始是有分歧的。


    为了给福利院的孩子提供完美的参观体验，沈彦亭和团队原本选定闭馆日为孩子们做专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提议被宋院长否决了。


    她说：「虽然福利院里有，有被遗弃的宝宝，有健康的小孩，也有体弱多病和身患残疾的孩子，但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普通人。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是以平等心来看待这个世界的，所以，也想请你们像对待每一个参观展览的普通观众一样，给予同样的平等与尊重，而不是特殊对待。」


    宋院长的话说服了沈彦亭，也让团队里的每一个人肃然起敬。


    最终，双方商定在六月的第二个周日上午，由沈彦亭的团队负责接待福利院的孩子们。


    到约定这日，孩子们自然是兴高采烈，自起床开始就难掩激动。当大巴车载着他们来到造型如海螺的遥响艺术馆前，所有孩子都张大嘴巴，发出「哇」的一声惊嘆。沈彦亭和团队成员等在馆外迎接，在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依次将分好组的孩子们从入口处专门设置的团队通道带入馆内。


    每逢活动，青橙和晓竹都会来帮忙。今天外出活动的孩子比较多，青橙更是全程盯着，不敢掉以轻心。她隔着孩子们排好的队伍看见沈彦亭望过来，只来得及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唿。


    沈彦亭并不着急向孩子们详细介绍每一幅插画的创作手法，而是从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插画内容入手，一间只有一束阳光的密室阁楼、一棵笔直却奇怪的橘色大树、三只放热气球的小熊……凡是看见让孩子们眼睛发光的插画，沈彦亭就停下来，任由他们提问，而他总是能将答案藉由作者本身、创作背景和意图解释清楚，旁徵博引，风趣幽默。


    这一组孩子的年龄在八到十二岁，思维活跃，求知慾强，问题一个接一个。他们似乎并不满足于插画作品本身的内容，甚至提出了延伸性问题——


    画家画一幅画要几个小时？


    画家会来这里看他们的画吗？


    是谁把不同国家、不同作者的画作收集到这里来的？


    讲解员是不是需要了解每个国家、每个画家的每一幅画？


    几岁可以到艺术馆来工作？


    ……


    问题五花八门，沈彦亭微笑着，声音透过微型麦克风传出来，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将这些小脑袋里的疑问一个一个解决。


    参观之初，孩子们便人手一张「艺术寻宝闯关卡」，根据卡面提示找齐相关的「插画密语」便可到工作人员处兑换奖品。等到孩子们在展厅到处找通关元素时，沈彦亭才摘掉麦克风。


    他悄悄挪到青橙身边，跟她一道，看孩子们「寻宝」。青橙没说话，调回视线看他一眼。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彦亭转头。


    青橙笑：「十万个为什么先生，你还好吗？」


    沈彦亭一瞬弯了眉眼：「伺服器暂时还能稳定运行。」


    青橙拿手机掩住口鼻，偷偷笑。


    忽然，一个小小身影快速冲出来，左移右晃躲避人群，没控制住力道，摔了一跤。


    青橙低唿一声，快步跑过去，沈彦亭紧跟上前。就近的大人已经扶起了摔倒的小孩，正在询问他有没有摔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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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利院的陈医生也在参观队伍中，听见动静，很快赶了过来。


    「还好只是膝盖擦破了点儿皮，不碍事儿。」仔细检查过后，陈医生松了一口气，捏着蘸了碘伏的棉签一边给他消毒处理，一边严肃道，「小朗，忘记纪律了吗？参观时要怎么样？」


    小朗吸着鼻子说：「不沖不跑，小心慢行。」


    沈彦亭看见他手里攥着的闯关卡，即使摔倒也捏得紧紧的。他蹲下身，问：「是想当第一个闯关王吗？」


    小朗抬眼看向沈彦亭，点了点头。


    「还疼吗？要不要去休息区坐一会儿？」沈彦亭牵起他的手。


    小朗没有抬脚，眼神一个劲儿往兑换奖品的工作檯瞟。


    沈彦亭立刻意会，领着他去工作人员处仔细核对「关卡密语」后，领取了闯关奖品。


    小朗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容，抱着奖品爱不释手。


    青橙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去休息区等其他小朋友吧。」


    青橙今天特意背了双肩包，方便装东西和腾出双手帮忙。等小朗坐下，她从背包里拿出防晒衣盖在他腿上，问：「裤子摔破了吧？」


    小朗涨红了脸：「你……你怎么知道？」


    「正常人是不会夹着大腿根走路的。」青橙背过身，指挥他拿防晒衣挡住，把裤子脱下来。


    许是刚在人前摔跤出了丑，这会儿小朗死活不肯。


    青橙环顾四周，零星两三个人在休息区坐着，都埋着头看手机。她转过身，继续劝：「我们帮你挡住，你再拿防晒衣作掩护，没人看得见。」


    小朗耳根都红了，不说话也不点头。


    沈彦亭沖青橙使了个眼色，双手一合，抱起小朗：「叔叔办公室没人，去那里缝好裤子再出来，好吗？」


    小朗胳膊环在他肩上，磨蹭了几秒，「嗯」一声答应了。


    青橙松口气，跟上沈彦亭的步伐。


    团队成员都在展厅带队参观和做寻宝活动，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沈彦亭把小朗抱到靠背椅上坐好，掩好门，拉上百叶帘，跟青橙一道背过身去。


    「好了。」


    青橙转身，从小朗手中接过裤子，见他拿防晒衣紧紧裹着屁股和大腿，快速别开了脸。结果，被沈彦亭逮个正着，看见她低头拿针线包都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沈彦亭憋着笑，竖起食指在唇边提醒她小心被小朗发现，随后为了掩护她，转身去拿办公桌上的画册。其实，早在进办公室之初，他就注意到小朗被画册吸引了视线，一直伸着脖子往桌面瞧。


    青橙从随身针线包里取出针线，很快就将裆口的裂缝补好。她撑开裤子检查，针脚整齐平整，自己很满意，伸手递迴去。


    小朗正全神贯注翻着画册，对周边一应事项毫无感应。沈彦亭替他接过几无修补痕迹的裤子，搭在椅背上。


    青橙把针线包放回背包。


    沈彦亭递一瓶矿泉水过来，挨着她坐下。他回头瞥一眼翻画册的小孩，用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说：「小朗是……」


    青橙也回头看一眼，再转过头来轻轻「嗯」一声，朝沈彦亭无声说了两个字。


    沈彦亭看清她的口型，她说的是「孤儿」。


    两人都没再说话，沈彦亭起身去拉窗帘，明晃晃的日光涌进来。青橙眯了迷眼，接起振动起来的手机。


    是晓竹的电话，小朋友全部完成了闯关任务，大家准备在艺术馆门口集合离开了。


    沈彦亭拍拍小朗的肩膀，提醒他穿裤子。


    小朗穿好裤子，跟沈彦亭道谢：「谢谢沈叔叔。」


    「不客气。」沈彦亭对他笑一笑，指指他手里的防晒衣，「还有呢？」


    小朗将防晒衣对摺，红着脸递给青橙，也不敢看她，小声说了句：「谢谢青橙姐姐。」


    青橙接过衣服，轻轻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走吧。」


    12 缎面绣（3）


    孩子们在福利院老师的带领下有序地排队上车，沈彦亭跟宋院长握手道别。


    宋院长握着沈彦亭的手，说道：「沈先生，今天的活动非常完美。谢谢你和你的团队，谢谢你们的专业，更要谢谢你们的细緻和耐心。」


    「宋院长，我们所为不及你们万分之一。希望有机会能为孩子们提供更多、更好的艺术教育。」沈彦亭谦虚又诚恳，令人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


    等宋院长和工作人员依次上车后，沈彦亭走到队伍末端的青橙面前。


    青橙单肩挎着背包，对他说：「辛苦了。」


    沈彦亭看着她笑道：「该我谢谢你促成这次活动。」


    青橙看了看蓝天下的艺术馆，坦诚：「上次我来时，就萌生了这个想法。你提出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所以，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


    沈彦亭笑：「那就为我们的『不谋而合』击下掌吧。」说着，他伸出手掌，迎上青橙的掌心。


    一声清脆的声响，沈彦亭并没有垂下手臂，悬在空中的衬衣袖子缓缓落下。


    青橙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肩头碰了碰，像蜻蜓点水般轻柔。她扭头一看，沈彦亭已经替她拿掉了不知何时黏在肩后的半截线头。


    「走了。」青橙低头，挎上另一边肩带，将双肩包好好在背后。


    「好。」沈彦亭轻声答，目光从她的侧脸慢慢后移，最后落在她规规整整背在背后的双肩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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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页

    四四方方一块姜黄色，一点一点隐入车厢，又透过窗玻璃一点一点在沈彦亭的眼中跳动。


    大巴上，孩子们有的在休息，有的在唱歌，还有的在聊天，声音杂乱无序，却并不吵闹。


    青橙上车后跟晓竹窝在最后一排，此刻正闭着眼休息。晓竹斜着身子挨过去，头自然而然地靠上她的肩。


    迷迷煳煳间，青橙听见晓竹说：「你说，沈彦亭怎么能把展览讲得那么生动有趣！不光小朋友爱听，成年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青橙想也没想，闭着眼答她：「专业素养。」


    晓竹小声嘀咕：「他面对的可是一群特殊的孩子。」


    「正因为特殊，更能突显他的能力。」


    「我看他对孩子特别温柔，好怕他会在一些无理要求面前妥协退让，可是完全没有！有原则的坚持，他怎么做到的？」


    「责任感和秩序感。」


    「你也有。」不等青橙说话，晓竹若有所思道，「但你们两个人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青橙轻声道：「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不，你们在很多方面特别像，可有的地方又能明显感觉到，你们不一样。」晓竹特意卖了个关子，没有着急往下说。


    青橙掀开眼皮，瞥她一眼。


    晓竹心领神会地笑一下，说：「你在小朋友眼中是不怒自威的，像个维持秩序的交警，他们想亲近你又不敢亲近。沈先生平常看着也是一丝不苟的沉稳做派，但我完全没想过他会这么讨小孩喜欢。你没看到小朋友趴在窗户上一个劲儿地跟他挥手再见吗？」


    「看见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


    「人格魅力。」


    晓竹愣了好久，憋出一句话来：「姐，发现没？你每句话都在表扬他。」


    青橙不再说话，阖紧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收到沈彦亭微信时，青橙正在工作室整理手绘图样。


    「航班延误，登机时间未定，你别在工作室等我了。」


    青橙上网一查，起飞地航班大面积延误，她回道：「我把胸针带回家，你能赶回来就直接来拿，如果赶不回来，我明天叫闪送给阿姨送去生日宴。」


    果然，沈彦亭的航班很晚才起飞，不过好在零点之前平安降落在遥城机场。紧赶慢赶回到小区已是凌晨一点，时间太晚，他不便上门打扰，边走边给青橙发消息，把取胸针的时间改到第二天上午。


    青橙还没睡，让他直接来拿。


    五分钟后，拎着行李袋的沈彦亭出现在青橙家门口，明明风尘僕僕，反而笑着问青橙：「还不困？」


    青橙笑摇摇头，将人让进家来：「你稍坐会儿，我去拿首饰盒。」


    沈彦亭侧身关上门，将行李袋放在地板上。在离门不远的餐桌旁坐下，他默默打量着青橙的家——不大的客厅摆着双人沙发和原木边几，几上的托盘有摆放整齐的线束，几下的地毯上散着更多未整理的线，不大的两居室跟她的工作室异曲同工，杂而不乱，充满一种别样的秩序感。


    青橙进的那个房间，有暖黄的灯光从敞开的房门泄到客厅，给安静的空间镀上一层温馨的柔光。沈彦亭静静坐着，看她趿拉拖鞋的身影从光影中回到他跟前。


    突然，楼板一声巨响，伴随着重物砸地的声音，吓得青橙「啊」的一声。


    沈彦亭起身，望着天花板，有哭声和其他碎响传来，确认声音来自楼上。他蹙着眉，问青橙：「经常这样？」


    青橙捂住心口，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心有余悸道：「第一次。」正说着，又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听不清楚的喊话。青橙脑内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喃喃说出自己的猜测：「家暴吗？」


    沈彦亭走到门边，又停了停，对她说：「我上去看看，你关好门。」


    青橙靠在门边，耳朵贴着门缝，她听见阖上门的沈彦亭迈着很轻的脚步从安全通道上了楼。不一会儿，楼上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来到她头顶上方的位置，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沈彦亭和一个年轻男性的交谈，夹杂着断续的哭声，让青橙分不清是从楼板还是楼道传来。好在没多久，她听见沈彦亭下楼的声音，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青橙在他敲门前打开门，急切地望着他。


    对上她问询的目光，沈彦亭轻轻笑了笑：「没有家暴。」


    青橙松了口气，随即又警惕道：「那么大动静……」


    「年轻情侣闹矛盾，女孩儿气得灌了两瓶啤酒。男孩去拦，惹得人更生气，摔了东西。」


    「真的没有打人？」


    「没有，男孩一直在哄。我确认过，放心。」


    沈彦亭的话让青橙终于放心。


    「我再留一会儿，观察一下。」他用手指指楼上，还是在方才的位置坐下。


    13 缎面绣（4）


    青橙早习惯他的万事周到，但沈彦亭永远会在她的习惯和想像之外给出更多的妥帖照顾。


    怔忡间，她被指了一下，只听沈彦亭笑道：「你准备一直拿着胸针盒吗？」


    青橙恍然，将捏了半天的首饰盒放到他手边，说：「打开看看。」


    一只蝶翅舒展的紫兰蝶停在沈彦亭的指尖，鎏金米珠勾勒出紫色和蓝色深浅交织的优美身型，精美又雅致。


    沈彦亭将胸针重新放回首饰盒，无奈道：「我好像找不到更多的字词来赞美，除了说『美』、『优雅』、『别致』、『漂亮』，我彻底词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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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页

    青橙笑：「有时候，『词穷』是最高级别的赞美。」


    说着，她转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水和一只碗。她将水杯和碗放在沈彦亭面前，微微一笑：「只端一杯白水实在不是待客之道，这碗雪耳桃胶糖水，你尝尝？」


    「谢谢。」沈彦亭将首饰盒放到一边，喝一口白水后，拿小汤匙一勺一勺喝起糖水来。


    「你慢慢喝，我去收拾一下。」青橙指指地毯上乱七八糟的线束，起身去了茶几旁。


    此时，被楼上插曲打乱的节奏才算恢復正常。


    从沈彦亭的视角看过去，青橙盘腿坐在地毯上，核对绣线上的商标，按标分堆。再逐一确认每一束线的材质，从中摘出细分。因为 live 春夏时装展主推刺绣高定，他阅读相关书籍、资料，对刺绣这门手工艺有了初步了解。其中，关于绣线的种类便不止棉线一种，还会用到金属线、丝光线、手染线和蕾丝线等。对于刺绣手工艺人来说，整理绣线是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是个细緻活儿。


    沈彦亭喝着糖水，看青橙将线按颜色分别排列整齐，放在托盘上，抬手、顺线，动作循环往復。他竟不觉得枯燥，反而将一路焦躁、慌乱的心放松下来。他往椅背靠，整个身体有一种落回实处的舒坦，心也陷入一片沉静柔和。


    一碗汤的时间很快过去，青橙整理好绣线，回到桌边。


    「应该不会再出动静了。」沈彦亭抬眼示意楼上。他将首饰盒握进手里，站起来，「你早点休息。」


    青橙点点头：「好。」


    沈彦亭拎起脚边的行李袋，叮嘱她：「再遇到类似今天的情况，注意安全，不要单独去交涉，拨物业电话或者打给我都可以。」


    「知道了。」


    他走到门边，手握在门把上，又转回身来：「不管什么时候，开门之前一定要先确认。」


    「嗯？」青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连忙应下。


    沈彦亭乘电梯下楼，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夜幕中，感觉夏夜温热的晚风迎面吹向他，不烫不凉，像方才喝的那碗甜汤。


    七月初，遥城已是盛夏之势。窗外传来聒噪的蝉鸣，一时竟压过工作室内蓝牙音箱外放的音乐声。


    青橙绣完定制图样的最后一针，沿图案轮廓剪下绣布。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图案，必须小心裁剪、处理，确保布料完美卡入耳钉底座，再拿镊子将绣布用四爪扣扣紧，露出平整、清晰的饰面。两枚耳钉被放进首饰盒中，光下的异色三叶草呈现出尖锐和圆润两种不同的草尖，幽微之处的细节区别，正是手工艺品的魅力所在。


    青橙将首饰盒装入礼品袋，放置于樱桃木长桌上。她收拾好工作檯，看看时间，给晓竹发一条信息后，关闭了外放的音乐和空调。工作室完全安静下来，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虫鸣掺着暑热从窗缝漏进来。她背上小挎包，从圆弧楼梯下到一楼，绕过半片矮竹，推开画廊的木门。


    照例在吧檯忙碌的卷卷见是青橙，笑眯眯地问她：「老规矩？」


    青橙扬起嘴角，沖她眨眨眼，在最近的高脚椅坐下。坐下后，她才注意到，画廊的展览区隐约有人声。


    「有客人？」她压低声音道。


    卷卷凑近些，递冰拿铁的同时小声告诉她：「老闆在接待老爷子的贵客。」


    青橙瞭然，不再多话，抿一口咖啡，朝卷卷竖大拇指。


    卷卷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笑成月牙的眼睛。随后，一阵脚步声和交谈声由远及近，她赶紧背手立正站好。


    青橙也埋下头，划开手机屏幕。交谈声又由近及远，她检查微信，还是没有收到晓竹的回信，只好再追一条消息过去。


    周永正好送走客人回到吧檯，打趣她：「稀客呀！」


    「我可比你来得勤。」青橙笑，小口喝着咖啡。


    周永拉过一把高脚椅，在她旁边落座，嘆了口气。


    青橙不解：「怎么？」


    那一行客人的身影早已不在视线范围内，周永还是偏头瞥一眼门外，道：「老爷子交代的差事没有轻松可言。」


    「刚认识时，我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还是逃不开『一物降一物』的真理。」


    周永「唉」一声，无奈道：「我爸到现在还憷老爷子呢，我才几斤几两啊，哪敢造次。再说了，能降我的多了去了，沈彦亭首当其冲。」


    「很难相信。」


    周永瞥她一眼，嘆气：「你不要被他的斯文外表骗了。」


    「我不是以貌取人的人。」青橙笑说，「就我跟沈先生接触来看，他的礼貌周全，无出其右。」


    「但凡你见过一次他跟贊助商和借展单位斡旋的样子，就说不出这话来。」


    青橙手里捻一张纸巾，擦去台面的几滴水印，笑：「这不是没见过吗？」


    「没见过什么？」声音从门边传来。


    青橙循声望去，沈彦亭正站在门廊灯下，噙着笑望过来。


    周永站起来，迎上去：「你不是在出差？」


    「刚回来。」沈彦亭随他来到吧檯，对上青橙的目光，主动解释，「在筹备一个民间剪纸艺术展，到处去拜访剪纸艺术家。」


    周永碰碰他左胳膊，笑得意味深长：「这该不会是送我的吧？」


    沈彦亭抬起左手，露出装在纸袋中的花束来，他看着青橙，笑：「在二楼吃了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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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橙站了起来，微微仰起头，问他：「找我有事？」


    他穿着白体恤和浅蓝牛仔裤，显得特别干净清爽，说出的话更是坦荡磊落：「我妈很喜欢胸针，差我买花答谢。」


    原来如此。


    不是司空见惯的花束包装，用牛皮纸袋翻折出的花篮样式被沈彦亭用手提着，像是刚刚路过花园随手摘的。但，显然不是。


    「客气了，替我谢谢阿姨。」青橙接过花袋，看向黄的、白的、绿的花朵和叶片，知名和不知名的花朵乖巧又漂亮地围作一团。她碰碰这片，摸摸那朵，盘算着查花语，就听周永在招唿大家晚上一起打火锅。


    「最近，我看好多商户晚上都在院子里烧烤、喝酒，怪热闹的。」周永攀住沈彦亭的肩膀，撺掇他，「今天青橙在，你也来了，要不叫个火锅外卖，我俩喝几杯。」


    「别算上我。」青橙连忙摆手，「我只是来讨杯咖啡，顺便等晓竹，一会儿就走。」


    「大热天在院子里吃火锅，不够热的？」沈彦亭也断然拒绝。


    「你——」周永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顶他一句，「还是不是兄弟！」


    青橙和卷卷对视一眼，乐得笑出声来。


    沈彦亭也跟着笑了会儿，转而问青橙：「晓竹什么时候到？我跟你们一起走。」


    青橙按亮手机，仍然没有回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道：「我打电话问问晓竹到哪儿了。」


    青橙握着手机，在角落拨通晓竹的电话。晓竹在电话里解释因为学院一些杂事绊住，今天没法碰面了。挂了电话，青橙走回沈彦亭身边：「我准备走了。」


    沈彦亭看她一眼，说：「一起。」


    周永哀嚎起来：「你俩真走啊？」


    青橙朝他跟卷卷挥手道别，沈彦亭替她推开门，两人一起走出画廊。


    周永默默注视着他俩的背影，问卷卷：「青橙多高啊？怎么看上不比沈彦亭矮多少呢？」


    卷卷也望着那两人漂亮的背影，喃喃道：「一米七吧，沈先生多高？我看至少一八五。」


    「嗯。」周永又想起了青橙那只戴在沈彦亭袖扣的耳钉，「他俩……」


    卷卷自言自语道：「好配啊……」


    14 缎面绣（5）


    完全不知道被嗑了 cp 的青橙来到停车场，从小挎包里掏出车钥匙。她一路忧心忡忡，沈彦亭早有察觉，便问：「晓竹不过来吗？」


    「不来了。」青橙掩不住担心，「电话里听着声音不太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怎么了？」


    「像哭过……我想去学校看看。」青橙拉开车门，皱着眉头问他，「你回家吗？」


    沈彦亭掌住车门，道：「我开车来的，你不用担心。」


    「那我先走了。」说着，她发动汽车，打开空调，将花放到副驾，跟沈彦亭挥手，「拜拜。」


    「注意安全。」沈彦亭说罢，替她关上车门。


    在等空调制冷起作用的时间里，青橙再次拨出晓竹的电话，却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她的心七上八下。


    「咚咚」两声轻而短的敲击叩在窗上，她透过玻璃看见沈彦亭俯下身来。来不及等他说话，她便随缓缓下降的窗玻璃先一步开了口：「你能陪我去吗？」


    「好。」沈彦亭想也没想一口应下，「我来开车。」


    青橙点头，推开门下车，绕到另一边坐进副驾。花被放到后排，她系好安全带，再次按下电话。很快，她又挂断，再重复拨号。


    沈彦亭一边开车，一边留意她，见她再次举起手机贴上耳朵，问：「没人接电话？」


    「嗯。」她挂断电话，止不住心里的忐忑，「不会出事吧？」


    沈彦亭第一次看见慌乱无助的样子，加快车速的同时稳住她的心神：「不要自己吓自己，也许她在忙，不方便接电话。」


    「微信也没回。」


    「很快就到学校了。」沈彦亭知道除非亲眼见到晓竹安全无虞地站在面前，青橙恐怕很难放下悬着的心，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宽慰她。


    在校门口做好登记，沈彦亭按照青橙指的方向一路开到女生宿舍楼下。沈彦亭往临时停车区倒车，车未停稳，青橙的手便搭上了车门。


    「别着急。」沈彦亭拉起手剎，替她松开安全带插扣。


    青橙等不及，脱掉安全带推门下车，迈出两步又急停下来，转过身来：「你……」


    车门开着，沈彦亭从驾驶座迈出腿来站定，对她说：「我在这儿等你。」


    青橙点点头，露出一路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


    在女生宿舍楼管理室登记，青橙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三楼，敲开晓竹的寝室门。脖子上挂着耳机的晓竹红着眼，带着哭腔叫了声「姐」。


    青橙关上门，随她走到桌边，看见桌上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设计图稿。晓竹取下耳机，将图稿保存，关掉音乐播放器，合上电脑。


    青橙总算放下心来，只要人没事，其他都不是大问题。不过，她还是花了两秒钟来平復自己的心跳和情绪，耐着性子问她：「出什么事儿了？」


    「被人骂了。」晓竹笑一下，有点苦。


    青橙心里「咯噔」一下，大致有了猜测，但还是得问清楚：「怎么回事？」


    「我得了优秀论文奖，被人在微信群里骂是『从福利院爬出来的』。」晓竹依旧维持着浅淡的笑意，眉头却紧锁着，「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我小学三年级之前是个没人要的『丧门星』，被领养后才摇身一变成了『向家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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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页

    「妒忌。」青橙精准点出重点。


    「我知道。但是姐，你不觉得他们说的没错吗？」晓竹静静看着她，红红的眼眶里蓄着泪。


    「你觉得没错吗？」青橙倾身靠近她，徐徐说道，「如果你贊同他们的说法，我想宋女士会有点伤心，向叔叔和阿姨也会感到有些遗憾。」


    晓竹的泪淌下来，她扑进青橙怀里哭起来。


    「你不是『从福利院爬出来的』，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你不是『没人要的丧门星』，你是被福利院每一个人捧在手心里的；你也不是『摇身一变成为向家千金的』，你本来就是『千金』，不仅是向家的，也是福利院的千金宝贝。」青橙摸着晓竹的头髮，回想起这个比她小五岁的姑娘小时候输了游戏生气，也是这样趴在她怀里要她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摸头髮，直到把毛躁的碎发都抚平，直到哭声由大变小。


    晓竹的唿吸渐渐平缓下来，她抽着鼻子，一吸一顿地说道：「我被宋妈妈、我爸妈、你，还有好多好多人爱着，我没有一天像骂我的人一样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道理都明白，为什么不回微信？后面拨的电话也不接。」


    「被奸人一闷棍给打昏了，无法正常思考。」


    「现在可以了？」


    晓竹吸着鼻子，「嗯」一声。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会伤心难过，也会哭会撒娇，但并不长久沉湎其中。青橙相信，晓竹一定知道伤人的恶语是一把刺刀，但她拥有多么宝贵、多么无坚不摧的盾牌。


    「下次记得报信儿。」


    「知道了。」


    「这才对。」拍拍她的背，笑她，「衣服都给我哭湿了，起来洗把脸吧。」


    晓竹撒娇：「让我多抱一会儿嘛。」


    青橙哑然失笑。


    晓竹洗干净脸，换好衣服，拉着青橙的手下了楼。青橙朝临停区张望，没来得及跟沈彦亭挥手示意，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确切地说，是出现在晓竹面前。


    「我把乱说话的人全都叫出来，狠狠骂了一通。」


    青橙打量着说话的男孩，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晓竹不乐意了，沖男孩低声嚷道：「谁让你出面的！」


    男孩挠挠头，答非所问：「我替你出气了，你别哭了。」


    晓竹的脸染上一片明显的红，她偷瞄一眼青橙，视线又转回男孩身上，嘟囔一句：「知道了。」


    「还生气吗？」男孩小心翼翼地问她。


    「又没生你的气。」


    「你没接电话，我以为……」


    「设了静音，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男孩挠挠头，「哦」一声。


    青橙见两人都沉默下来，咳一声，道：「你们……」


    「我们没什么！」晓竹截断话头。


    青橙看着她笑：「我说什么了？」


    「我……」引人误会的一句话，晓竹无从解释，只好转了话题，替青橙介绍，「这是我师兄——冯励。」


    「你好，我是晓竹的姐姐。」 青橙大方地朝他挥挥手。


    「姐姐好。」


    青橙早已从晓竹和冯励的对话中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在扮演功率过高的某种角色，她笑一笑，提议道：「要不，你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行！」晓竹义正言辞，「我们一起去。」


    青橙看一眼临停区，沈彦亭的身影立在车边，等了很久。


    晓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直唿「天哪」，跟着青橙朝车停的位置走，边走边忍不住撞她肩膀，埋怨道：「你也不跟我说一下。」


    青橙哭笑不得：「我不认为你给了我机会。」


    三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来到沈彦亭面前。晓竹过意不去，跟他道歉：「沈先生，抱歉，连累你跑一趟。」


    沈彦亭依然是光风霁月的样子，只坦言：「你没事就好，青老师很担心。」


    晓竹一把挽住青橙胳膊，谄媚地笑：「姐，我请你们吃乌鸡米线吧。」说着，不等人回答，一把捂住青橙的嘴，「不准吐槽我的宴请不上檯面！」


    青橙拍下她的手掌，瞪她。沈彦亭和冯励同时失笑。


    15 缎面绣（6）


    乌鸡米线的小店离学校约两公里，四人决定开车过去。


    晓竹拉开后排车门，冯励扶住门，对她说：「你先上。」


    「我跟我姐坐，」晓竹一把拉过青橙，扬起下巴沖前面一抬，「你坐副驾去。」


    说完，晓竹将门一拉，关上了。冯励挠挠头，朝副驾走去。


    晓竹指挥着沈彦亭没几分钟就到了，车一停稳，她就着急忙慌地往店里沖。冯励见状，赶紧跟上。


    青橙陪沈彦亭把车停入规定区域，并肩往里走。


    「没事了？」沈彦亭低声问青橙。


    青橙笑：「她自己想通了。」


    两人笑着，在晓竹占好的座位坐下。四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米线、一盘滷鸡翅和四只滷鸡腿依次被端上桌。


    「姐，我额外替你盛的一碟韭菜碎，还有酸菜碎。」说着，晓竹把碟子推到青橙面前，笑一笑，对沈彦亭道，「我姐吃米线最喜欢加这两样了。」


    青橙舀起一勺韭菜，问沈彦亭：「你要吗？」


    「好。」他将碗挪到青橙顺手的地方，「谢谢。」


    青橙给自己舀了两勺韭菜碎，又去舀酸菜，勺子抬起来，看着他。沈彦亭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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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橙给自己加好料，搅拌均匀，夹起一筷子米线送进嘴里。


    晓竹看她咽进去，迫不及待地追问：「好吃吧？好吃吧？」


    青橙仔细品了品，说：「味道很好，咸了一点儿。」


    「咸吗？」晓竹尝了尝自己的，「不咸啊。」


    「你觉得呢？」她问埋头认真吃米线的冯励，冯励摇了摇头。


    她刚转过头，还没问，就听沈彦亭说：「是有一点咸，不过瑕不掩瑜，很好吃。」


    自己的推荐得到「很好吃」的评价，晓竹好像也不再纠结「咸不咸」的问题，只朝青橙嘟囔一句：「肯定是因为你们加了酸菜。」


    青橙跟沈彦亭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晓竹一边招唿他们啃鸡腿，一边戴上手套去拿鸡翅。


    青橙问她：「你没点青菜吗？」


    「呀！忘了……」晓竹一手攥着鸡腿，一手握着筷子，朝旁边张望，服务员都在忙着。


    「我去加一份烫青菜。」冯励连忙站起来，朝收银台走去。


    青橙看着年轻男孩在收银台点单扫码，偏过头去问晓竹：「只是师兄？」


    晓竹一愣，扔掉手里的骨头，模稜两可地「嗯」一声。


    「哦——」青橙一副「明白了」的神情，「是我落伍了，没想到现在师兄的职责范围这么宽广了。」


    「姐！」晓竹被戳中软肋，气急败坏，「没人管你吗？」


    青橙耸耸肩，继续吃起来。


    晓竹的目光落到沈彦亭身上，沈彦亭看她一眼，又去瞧青橙。晓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挑着眉笑：「你看我姐做什么？」


    沈彦亭既好笑又无奈：「我也跟青老师一样好奇。」


    「你们……」被反将一军的晓竹实在想不出应对招数，只得「哼」一声作罢。


    眼见着冯励端着一碗青菜回来，沈彦亭挑了另一个话头。


    「晓竹明年研究生毕业吧？是留在工作室工作吗？」


    晓竹摇摇头。


    这倒出乎了沈彦亭的意料。


    青橙笑着跟他解释：「她一直属意一家gg公司，会去那里争取工作机会。」


    晓竹笑眯眯道：「我想先出去闯一闯。」


    「挺好。」沈彦亭贊同她的规划，「社会歷练会让人快速成长。」


    「沈先生，我发现你……」说着，晓竹小心地觑一眼青橙。


    沈彦亭不明就里，看青橙一眼，等着晓竹说下去。


    「就是，很多理念跟我姐不谋而合。」


    沈彦亭放下筷子，笑：「你的结论有数据支持吗？」


    「我有事例支持。」


    「说来听听。」


    不只沈彦亭，青橙也很好奇。


    「比如，就像我姐希望刺绣手艺不是高高在上的摆设一样，你们也是同样的心情。」


    沈彦亭不难猜到她从哪里知道的，笑着问：「柯宇还跟你说了什么？」


    晓竹吐吐舌头，说：「他说刚加入团队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艺术馆、美术馆的意义不在于竖起高高的围墙令人望而却步，应该融入普通人的生活，成为普通人的选择，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对艺术的认知。』」


    青橙有片刻的失神，她想起第一次跟沈彦亭讨论互动展示的情景。


    显然，沈彦亭也没忘。


    他对青橙说：「你记得我问你『在互动展位的布展方面有什么要求』吗？当时你说希望展位可以更亲近参观者。我当时愣了一下。」


    青橙点头：「我那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是我有些吃惊，因为你说了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青橙笑：「我现在知道了。」


    这种感觉像是两条路突然在某个点汇合后，便不停在「不谋而合」的相交点相遇、相遇又相遇。青橙不想用「缘分」这样俗套的词语来解释她和沈彦亭之间的各种投契，但她无法否认的是，当两条毫不相干的路在一个又一个路口併线汇合时，她内心隐秘的欢喜。


    她抬起视线，正好对上沈彦亭的目光。两人没说话，只是噙着笑，相互看着。


    结束这顿临时的四人聚餐，青橙将晓竹推给冯励带回学校，自己则跟沈彦亭开车回家。


    上车前，她被晓竹偷偷拉到一旁，悄声盘问：「后座的花怎么回事儿？」


    「沈先生的母亲答谢我做的胸针。」


    「啊？」晓竹掩住嘴，「他带妈妈来见你了？」


    「没有。他妈妈叫他送花谢我。」


    「哦。」晓竹神情恹恹的，「还以为有好消息。」


    青橙屈指在她头上敲一记，推开她：「快走吧你！」


    青橙原本以为沈彦亭会好奇晓竹的事，但一路上，沈彦亭与她交谈时并无半点涉及，反倒让青橙有些不解。


    「我以为你会问晓竹今天遇到了什么。」


    「你希望我问吗？」沈彦亭在等红灯的空档里转头看她。


    青橙认真思考了一下，她不确定「他问不问」跟「她希不希望」之间是否存在逻辑关系。于是，她说出自己的感觉：「人多多少少会有八卦的触角，但在晓竹的事上，你维持着礼貌和克制，没有表现出丝毫探听的欲望，让我很佩服，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假设今天是柯宇出了状况，你会向我打听吗？」


    「当然会。」青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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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彦亭笑出声来。


    他发现，青橙并不如初见时他以为的那样清绝孤高，她就像自己倡导的「刺绣贴近生活」一样，是一个在生活中越发显出生动细节的人。


    对于她追问的细节，他选择诚实作答：「我认为，对于晓竹而言，冯励才是那个有立场好奇的人。」


    青橙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继而解释道：「我对叶助理不是这样！」


    沈彦亭再次失笑：「我知道。」


    汽车驶入小区，沈彦亭照例将她送进电梯间。


    「其实，我妈只是叫我转达她的谢意。」


    「嗯？」


    「我……」


    短暂的停顿被「叮」的一声打破，电梯门缓缓打开，青橙清晰地感觉到沈彦亭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但被打断了。


    「什么？」青橙追问。


    沈彦亭摇摇头，横过手臂帮她挡住电梯门。


    青橙走进电梯，转身面朝他，说：「那我先上去了。」


    沈彦亭没有撤回手臂，略勾头，低低地笑了声，再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花是我想送的。」


    回到家，青橙揿亮餐桌上方的吊灯，顺手将空调开关一併按开。她手提花袋去阳台拿花瓶，却被窗外的星星点点吸引。


    不是遥不可及的繁星，是近在咫尺的万家灯火，跳着黑色的空格连成一片又一片不连贯却缠绵的夜景。


    青橙努力往沈彦亭所住的楼栋张望，最后将视线落回手中的花束。她抬起胳膊，将花抱在怀中。


    夜，落在灯火之上，比白日更热闹。


    可怀里的这捧花，安安静静贴在她的胸口，只有它们听得见她的心跳。


    16 金线绣（1）


    月中，青橙和晓竹加入梁茵的暑期写生实践项目。她们比原计划晚了两天飞抵云南，到达民宿时已是夜里十点，先去梁茵房间报到，顺便取房卡。稍作整理后，两人下到一楼大堂，吃上了梁茵请民宿阿姨预留的饭菜。


    「我明天九点带队出发，你们要一起去吗？」梁茵撑着头，问青橙和晓竹。


    晓竹一听时间，立刻扯住青橙的衣袖拽了拽。青橙会意，笑道：「我们可能要多睡会儿。」


    梁茵点点头：「明天去廊桥，你们醒了再过来吧。」


    「好。」青橙应声。又闲聊几句，见老师一脸倦容，她催道：「您别陪我们了，回房休息吧。」


    梁茵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熬不住了，我先去睡了，你们也别太晚。」


    青橙和晓竹跟她道过「晚安」，继续填肚子。阿姨的手艺着实不错，一大碗时下正当季的野菌鸡汤、一盘炝炒的海菜花和一碟烟燻腊肉，色香味俱全，足叫人吃下两碗米饭。


    青橙在再添半碗饭和添半碗汤之间选择了后者，晓竹不知死活又续了一勺米饭。青橙看她配着腊肉美滋滋地咽下一大口米饭，问她：「一会儿我俩绕着民宿走十圈再上楼吧？」


    「十圈？」晓竹包着满嘴油香喷喷的腊肉，哀求她，「姐，今天就躺平吧。」


    「我倒是没意见，」青橙一手抚着自己肚子，一手摸着她的，嘆气，「它们恐怕不答应。」


    要不是吞咽动作迅速，晓竹差点儿喷饭。不过青橙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她快速打扫干净饭碗里剩余的米粒，擦干净嘴巴站起来，清理桌面。


    青橙将碗筷和盘子叠放起来，端进厨房。阿姨跟进来，抢过青橙手里的活，催她快些去休息。连带着晓竹擦好桌子进来帮忙，也被一併赶了出去。两人拗不过阿姨，只得连声道谢，出了厨房。


    穿过只剩前台服务生的大堂，青橙和晓竹出了客栈，正准备沿着小道绕几圈，迎面碰上有人往回走，两人立刻侧身避让。


    「晓竹？」


    青橙和晓竹同时回头，只见冯励带着几个年轻男孩站在客栈门口。


    显然，他也看见了晓竹身边的青橙，忙招唿道：「青橙姐，你们来这里旅游吗？」


    「算是吧。」青橙笼统作答，随即问他，「你们这是……」


    「本科生的暑假实践活动，我帮老师打打杂。」


    青橙大致有了猜测：「梁老师的队伍？」


    「是。」冯励惊讶地看着她，「你们……」


    青橙笑一笑：「我也是梁老师的学生。」


    晓竹却是「哼」一声，不给面子地嘟囔一句：「原来梁老师说的助手就是你啊。」


    「我来之前跟你提过，」冯励挠挠头，替她找补，「估计你没注意。」


    「傻乎乎的。」青橙摸摸晓竹的头，算是替两人打圆场，随后对冯励说，「我们去转一圈消消食。」


    青橙走了两三步，晓竹也跟了上来。青橙回头张望，除了路灯再无人影。她伸手搂住晓竹，悄声问：「跟我来是为了冯励？」


    晓竹别开肩膀，大声反驳：「谁说的？！你别冤枉我！」


    「嘁——」青橙松开手，拍拍她的肩，「你骗得了冯励，骗不过我。」


    「我哪有！」


    青橙瞥她一眼：「你没有你反应这么大？」


    「我……」


    「你不用强辩，喜不喜欢一个人能看出来。」


    「他真不喜欢我！」


    「那你呢？」


    「我……」


    「你是装作不喜欢吧。」


    晓竹踢着小石子，闷闷不乐：「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反正别人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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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23页

    「你哪只眼睛看出他不喜欢你的？」青橙没想到晓竹「当局者迷」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个留校的师兄看了我俩的合照，找我打听你。」晓竹越说，声音越低下去。


    青橙似乎有点印象：「那人是冯励？」


    轻轻的一声「嗯」，没太多情绪。


    晓竹的不嗔不怒令青橙哭笑不得，偏头瞪她：「你不会当真相信他想认识我吧？」


    「不是吗？」


    「你听过一句话吗？醉翁之意不在酒。」


    晓竹勐然转头，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想认识我为什么不加我微信、不替我出头？」青橙言语直白地替她掀掉障目的那层纱帘。


    「隔山打牛？」


    青橙手掌扬到半空中：「我打你信不信！」


    晓竹赶紧躲开，笑呵呵地往前跑。两人怕扰民，刻意压低声音，一路打打闹闹回了民宿。


    因为心里装着事儿，青橙第二天一大早便醒了，梳洗换衣后，在大堂碰上正在吃早饭的梁茵和学生。


    「你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梁茵一面招唿她坐下吃饭，一面向学生介绍。


    「睡不着，索性起来了。」青橙先答了话，再大方地挥一挥手，应下学弟学妹的「师姐好」。


    冯励跟她打一声招唿，眼睛一个劲儿往她身后和楼梯口张望。青橙趁坐下的档口，小声说了句：「还睡着呢！」


    冯励红着脸「哦」一声，转身帮她端来早点，吐司、黄油、奶酪和溏心煎蛋各拣一样盛在餐盘上。


    青橙扫一眼，顺手接过，道一声谢。


    见青橙抿了抿唇，丝毫没有拿餐具开动的意思，梁茵起身，舀一碗粥递给她，笑话她：「国外待好几年，你的胃都没习惯西式早餐？」


    「我的胃一直很诚实。」青橙愉快地举筷，夹了油浸浸的咸菜丝铺在粥面上，心满意足地喝一大口。


    「公主胃被你一说成爱国者。」梁茵嗔她一句，朝其他学生假意埋怨，「你们师姐真真儿挑剔，吃不惯黄油、奶酪，鸡蛋不能是溏心，吐司要烤两面黄。」


    「您见哪个公主喝粥吃咸菜的？」青橙笑，从大碗里取一颗水煮蛋，又问梁茵，「今天画廊桥？」


    「嗯，带画材了吗？」梁茵吃饭快，歇了碗筷问青橙，「没带的话提前找你师弟师妹借。」


    「您不是说不操心我专业上的事吗？」青橙笑，慢条斯理地剥水煮蛋。


    梁茵从不端架子，这会儿成心开她玩笑：「写生作业评分太低的话，恐怕会跌破师弟师妹们的眼镜。」


    青橙把剥好的鸡蛋搁进面前的小碟中，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给您丢脸。」


    既出言，便是成竹在胸。


    青橙随队伍于廊桥一侧的河道边选定一处树阴，做好准备工作，从观察到定点、落笔，一气呵成。梁茵在她身后足足站了十分钟，满意地笑着走开了。


    青橙的构图跟别人不同，廊桥只取一半，将桥边的植物和桥下的流水都纳入画中。植物盘杂蜿蜒，枝叶曹脉直抵眼前，河水淙淙，水线和波光清浅柔和。建筑的规整、草叶的肆意和流水的轻盈，叫人于疏密与留白中想要去攫取再多一些，或许画面本身，或许画面之后的人。


    青橙跟旁人一道，画好举手唤一声「梁老师」，之后便东瞅瞅西瞧瞧，等着梁茵过来点评。


    梁茵自己爱写生，所以才会在资歷级别都熬出头的如今还愿意带学生出来。她属于动作快、下笔稳准狠的那类人，在专业上绝不含煳，靠一根树枝在沙地里杵几下就能让人心服口服。功夫在平时，她自己是这样做的，当然也如此要求学生。


    眼下，她招了学生围在青橙的画板前，不作技法讲解和剖析，只叫他们定要学青橙这个榜样，「画图、练笔当日课，基本功不要落下。」


    「原版勤奋教材是梁老师，你们逮着她可劲儿学。」青橙才不想被架起来当模范，否则偶尔犯懒会觉得是罪过，于是把梁茵拱到人前。


    「你呀——」梁茵食指虚点她两下，回了自己的画板前。


    「师姐，你画得太好了。」


    「梁老师好少夸人的，还是师姐厉害。」


    「师姐赛高！」


    「师姐，我能拍一下你的画吗？」


    「我也想拍，师姐。」


    即使青橙已修炼到鲜少有赧然的情绪，也无法理直气壮面对师弟师妹包抄式的恭维。她无端想起了沈彦亭，唯有他夸人直白走心又让人受用得紧。


    只是此时显然不是一个牵记人的好时机。


    青橙拿食指轻轻蹭一下鼻尖，晃一晃手机，朝他们笑：「你们自便，我去买冰棍儿。都要的吧？口味我随便买咯。」


    青橙让出位置，朝来时路上看见的小卖部方向走。


    17 金线绣（2）


    「青橙姐，等等——」冯励追上青橙，「我跟你一起去吧。」


    「好。」青橙略停一步等他，继续在手机上编辑消息，发送成功后抬头看她，「带队伍累不累啊？」


    冯励老老实实地答：「不累，大家都很好相处。」


    「晓竹呢？好相处吗？」青橙噙着笑看他。


    「晓竹……她……」冯励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


    青橙知道他在晓竹那儿没吃到什么甜头，心里替这位木头人着急，和煦道：「想到什么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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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呢？」冯励随她走进小卖部，站在冰柜前，想了想说：「就像她爱吃绿豆冰棍儿，我兴沖沖给她买回去，她却质问我为什么要给她买冰棍儿。」


    「对呀，为什么呢？」


    青橙叫来老闆，一口气包圆了冰柜里所有的冰淇淋、雪糕和冰棍。她和冯励一人咬一支最便宜的老冰棍，坐在小卖部门口等梁茵他们。


    她看一眼微信消息，熄掉屏幕，问冯励：「还没想好吗？」


    冯励看她一眼，自嘲地笑：「还能为什么？因为喜欢她呀。」


    还不算太木，青橙笑：「这话对她讲过吗？」


    「没。」冯励任冰棍化掉的水滴到地上，「我怕她说我没经过允许，不能喜欢。」


    青橙想：这确实是晓竹能说出来的话。但，并不是她的本心，冯励理应知道。可是爱情之所以蛊惑人心不正在于它的『理应而没应』吗？她替晓竹掀了一层帘，不妨再送冯励一个加速道具。


    「民宿隔壁有间诊所。」


    「嗯？」冯励经不住冰棍儿水一直淌，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把木棍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我知道。」


    青橙平地扔出一个炸雷：「晓竹崴了脚，正在那儿敷药。」


    「什么？！」冯励豁然起身，拔腿就跑。


    青橙咽下冰渣子，沖他背影喊：「别着急，没大碍。」


    虽说晓竹在微信轻描淡写说只是轻微伤，又有擅治跌打损伤的老医生替她处理过，青橙还是免不了逮住她仔细检查一番。


    目测不严重，青橙松口气，问：「医生怎么说？」


    本是高高兴兴去廊桥汇合，结果在路上一蹦三跳崴了脚，计划打乱不说，还平白遭了罪。师弟师妹这会儿围上来嘘寒问暖一番，晓竹更觉丢脸，只能故作潇洒道：「不碍事，三五天就好了。」


    梁茵嘱咐青橙好生照顾，青橙觑一眼端茶递水的冯励，笑：「哪儿还轮得上我。」


    梁茵也瞧出端倪，笑说要上楼换衣服，一会儿下来吃饭。


    青橙搀晓竹起身，冯励赶紧搭手扶她：「我来吧。」


    刚才冯励汗流浃背地跑回来，把她背回客栈的情景还歷歷在目，晓竹哪里还肯让他帮忙。她推开他的胳膊，单脚跳去餐桌边，扶着桌子笑：「我自己能行。」


    青橙不想说教讨人嫌，睨她一眼，去洗了手挨她左手坐下。冯励见状，坐去晓竹的右侧。


    他一坐下，晓竹便转向左边问青橙「今天写生顺不顺利」，头都不回一下。


    明眼人都看出端倪，何况青橙。她瞥一眼冯励，不急着答晓竹，揶揄她：「师兄得罪了你？」


    「没。」晓竹回身坐正，借着帮阿姨分发筷子逃避问题。


    冯励看她一眼，没说话，埋头喝水。


    民宿了解这群人的作息，比寻常饭点晚了些时间为他们单独准备午饭。这会儿老闆无事，帮忙传菜之余，跟他们闲聊天。


    有师妹跟人换了座靠近青橙，想请教问题，青橙毫不怠慢，连忙转过身去跟她交流。


    「梁老师说画廊桥，我们都把廊桥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师姐你为什么会让岸边的植物做主角呢？」


    「因为我不怕挨骂呀。」青橙笑，她不再是学生身份，自然没有顾忌，「你们怕离题被批，太拘着自己了。」


    「有道理。」


    「况且，我日常的图稿和刺绣图样以花花草草居多，把植物放突出位置算个人偏好。」


    「刺绣？」民宿老闆听了一耳朵，手指比划拿针引线的动作，「你是做刺绣的？」


    「对。」青橙笑着点点头。


    「现在，我们这里愿意做刺绣的年轻人很少了，基本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比如我家婆隔壁的阿姨。」民宿老闆意外她的职业，憨憨一笑，「她好像还是我们白族刺绣的非遗传承人。」


    青橙眼睛发亮，隐隐有些激动：「你能帮我牵线联繫吗？我想去拜访一下。」


    老闆是个热心肠，听她说完便打电话给家婆，请她去知会隔壁阿姨。等他们吃完饭，老闆也收到了回信，通知青橙：「阿姨说欢迎你随时去。」


    青橙喜出望外：「谢谢老闆。」


    「阿姨住在山上，走路没法过去，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开车送你。」


    「不用麻烦了，你把地址告诉我就行。」


    「不麻烦，我正好回去看家婆，顺路。」


    话到这份儿上，青橙也不再固执，谢过老闆的好意，赶紧上楼拿包。


    晓竹一蹦一跳地跟上来，倚在墙边看她收拾东西，坐立不安：「姐，我真没用，陪你来出差，结果啥活儿也没干就歇菜了。」


    青橙抓了件薄外套塞进背包里，笑她：「那你快些养好，不然扣工资啊。」


    晓竹左思右想不放心，想了想，说：「要不跟冯励说一声，让他陪你去？」


    青橙拉好背包拉链，顺手挂上右肩，刚想说「我又不是小孩，还要人陪」，就看见没关的房门口立着个人。她笑起来，问晓竹：「你跟他说？」


    「嗯，我马上发消息给他。」说着，晓竹就点开手机微信。


    青橙按住她的手，余光扫过她背后的人影：「你回头问问他，是愿意陪我上山还是想留下照顾你。」


    「我……」晓竹别别扭扭地收起手机，嘟囔一句，「我不需要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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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页

    「我也不需要人陪。」青橙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偏头望一眼，下了结论，「冯励留下照顾你，我和他都安心。对吧，冯师兄？」


    晓竹后知后觉扭头去看，冯励站在门外，耳朵通红。她涨红了脸，不忘游说青橙：「那你找个师弟陪你？」


    「你先操心自己，成吗？」青橙哭笑不得，朝他俩一挥手，「我先走了，老闆还在楼下等我呢。」


    18 金线绣（3）


    老闆的面包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蛇形走位，青橙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逞能。齐膝高的护栏堪堪围出一条仅供两车交汇的公路，护栏外是杂草与灌木覆盖的崖壁，一眼望不到底。青橙不自觉拉紧了安全带，直到车平稳停在半山一大坪村落面前。


    青橙在小路上走，很多人跟老闆打招唿，其中不乏着民族服饰的中老年人。她很好奇，问老闆：「住在这里的都是白族人吗？」


    「大部分是彝族，因为婚嫁的关系，也有少部分苗族、傣族和白族。」老闆边走边介绍，「杨阿姨就是嫁给平叔才来这里定居的。」


    经过几户人家后，绕过一面漂亮的照壁，老闆示意到了。青橙随他往前几步，在一户敞开的院门前站定。老闆扬声喊了声，随即有人应声从院里走出来。


    在老闆的引荐下，青橙跟杨阿姨说明来意，握手问好，杨阿姨热情地将人引进院子。


    「三房一照壁」的院子既规整又宽敞，天井一角放了一个大水盆，旁边蹲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洗苹果。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也许之前已有过「对战」，总之青橙踏进院子时正好看见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掬了水朝前泼去。被泼的大人快速起身，仍是不免被浇湿头髮。他一面躲，一面拿手拨动水面，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水花直往小女孩身上扑。孩子招架不住，连连败退，大人这才有机会直起身来喘口气。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侧头看过来，不偏不倚，撞进一双山桃叶状的眼睛里。


    高而端正，他是再周正不过的长相，以上世纪末的审美完全可以入选电影画报封面，放到如今来评价亦是英俊端方。只是此刻，他漉湿着头髮，体恤衫沾满水渍，看不出型款的长裤挽至膝弯，双脚赤着，以鲜少示人的形象出现在青橙面前。既违和又融洽的场景，被水湿了六分透的沈彦亭站在白族民居特有的白墙青瓦前，偏偏狼狈与他无关。


    青橙在现实中吃过亏、跌过跟头，早过了幻想和笃信有缘人的年纪。她望着眼前赤脚的男人，第一次有了一种冥冥感。


    沈彦亭在一剎怔愣后，与青橙视线交汇，他缓慢地眨了下眼，似乎终于确信眼前不是幻象。于是，青橙看见他弯起唇角。


    两个人隔着满地湮开的水印笑起来，沖抵掉多日未见的失望。


    「花妹，让叔叔歇会儿，陪你玩一下午水了。」杨阿姨牵过小女孩的手，笑盈盈地叫她去喊爷爷下楼泡茶。


    花妹挣脱杨阿姨的手，扮个鬼脸：「奶奶，你去找爷爷，我要吃苹果。」


    杨阿姨由她去了，只在小女孩背后追一句：「去换身衣裳，别过风着凉。」回头见沈彦亭目光落在青橙身上，试探着问道，「认识？」


    沈彦亭笑着点头：「认识。」


    「千里之外还能遇上熟人，真难得。」杨阿姨说着，把青橙往一楼客厅带。


    民宿老闆站着不动，对杨阿姨和青橙说：「你一会儿要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接你一起下山。」


    青橙刚点头答应，杨阿姨便沖老闆挥了挥手：「人刚来你就说要接走，哪有这样的道理。要走你自己走，一会儿我们吃了晚饭再回。」


    老闆笑呵呵的，只说路不好走，人怎么带来就要原样带回去。


    「你看完家婆就回去吧。」杨阿姨装作赶人状，望沈彦亭一眼，「彦亭你送，可以吧？」


    「我送你吧。」沈彦亭看青橙，等她答覆。


    「你开车来的？」青橙讶然。


    沈彦亭听懂她的疑问，轻轻一笑：「在机场租的车。」


    事无巨细的妥帖，确实是沈彦亭的风格。青橙不作推辞，点头应下。


    老闆这才放心地一挥手，回家看家婆去了。


    杨阿姨见状，将青橙安顿在沙发坐下，开开心心地沏茶倒水。有人趿着拖鞋下楼来，杨阿姨热络介绍：「这是我们家老平。」


    「平叔好。」青橙礼貌问候，听杨阿姨介绍自己是遥城来的「刺绣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只是喜欢刺绣而已，来向杨阿姨讨教学习。」


    老平摘下老花镜，打量青橙：「一看就是有学问有手艺的，别谦虚。」扭脸看见沈彦亭湿哒哒地站在厅门口，提醒一句，「当心感冒。」


    「知道了。」沈彦亭笑，靠近青橙说了句「我去车里拿干净衣服」。


    老平当下没搞清楚状况，举着老花镜在两人之间指了指，问：「女朋友？」


    「您……」沈彦亭笑着摇摇头，不准备说下去，转身往院外走。


    杨阿姨一巴掌拍下他乱指的手，斥道：「瞎说八道！」


    青橙应付不来这样的尴尬场面，只好笑一下，端起茶杯抿一口茶。 更多免费小说公众号：阿乐资源库


    「真不是吗？」老平瞄一瞄青橙，问杨阿姨，「你啥时候看彦亭这样过？」


    杨阿姨瞪他两眼，催他去做晚饭，自己领着青橙去了一楼的刺绣间。她拧开房门，笑盈盈地叫青橙别介意，「说来也奇怪，我们跟彦亭认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你懂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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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页

    青橙跟在她身后，在一面挂着巨大花草刺绣拼布的白墙前停住脚步。她摇摇头，说：「老实说，没太懂。」


    杨阿姨拉她凑近些看，笑着解释：「彦亭这个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很少有像今天这样模稜两可不交代的情况。」


    对于这点，青橙很认同，她熟悉的沈彦亭也是如此。她突然有一点共情了晓竹，只是一秒钟，立刻否定了自己，因为她跟晓竹不同。


    她需要尽快找到其他内容将这个话题快速揭过，而眼前正好有一个——「花形纹饰是白族刺绣的常用图案吗？」


    说起自己从小习得的技艺，杨阿姨自然有许多话讲：「是，我们喜欢用花草图案来装饰自己的衣物，比如牡丹、菊花、桃花、石榴花等等。」


    形状各异的花草纹样绣在巴掌大小的底布上，再拼成一幅巨型画作，让人不能不震撼。她屏住唿吸，凝神去看每一个花纹，问杨阿姨：「您是怎样设计这些花草图样的呢？」


    「我不追求绝对逼真的呈现，那是写生画家和摄影师干的事，我想要的是色、形、意的和谐统一。」杨阿姨没有故作高深地谈理论，反而将自己最核心的技巧和盘托出，「花形简化是我做的最多的事。」


    青橙若有所思地点头：「看出来了，您甚至连针法都简而化之。」


    「被你识破了。」杨阿姨拍着手哈哈大笑，「白族常用的针法有平绣、打花、挑花、盘绣、锁绣，也许各地叫法、名称不同，但针法大同小异。我有一个观点，针在刺绣人的手里是自由游走的，表达更应该是自由的，不能教针法锁住了表达。」


    这间刺绣房不仅有杨阿姨的刺绣作品，还有杨阿姨哲理深藏的刺绣智慧。


    青橙一边看，一边听杨阿姨讲她的构思、设计和表达，直到日头西沉，小姑娘在门边悄悄探头。


    「花妹？」杨阿姨眼尖，视线越过青橙逮住她，「你做什么呀？」


    花妹笑眯眯地走进来，一手一只苹果递到杨阿姨和青橙面前。


    杨阿姨接过苹果，塞一只到青橙手里，自己「嘎嘣」咬一口，问她：「爷爷做好饭了吗？」


    「爷爷说还有十五分钟开饭。」


    「知道了。你沈叔叔呢？」


    「在厨房帮忙。」花妹答完又问，「奶奶，你们什么时候看完？」


    「已经看完了。」杨阿姨笑，搂住青橙，「走，吃饭去。」


    青橙没想到踏出房门先看见的不是沈彦亭，而是叶柯宇。两人俱是意外表情，一番对话后，青橙才知道，沈彦亭此番正是为他之前所提的「剪纸艺术展」而来，平叔就是他拜访的其中一位剪纸艺术家。


    「什么艺术家不艺术家的，我就是有点儿手艺，根本称不上『家』。」平叔正好端菜进来，顶不喜欢被戴的这顶高帽，催他俩去洗手。


    青橙握着苹果，在洗手池前犯难。


    「不爱吃苹果？」是沈彦亭的声音。


    青橙朝他身后瞧，没人注意这边，她轻轻点头。


    「爱吃什么？」沈彦亭拿走被她握得温热的苹果，去猜，「橙子？」


    「嗯。」她在流水下沖干净手，阖上水龙头，随他往餐桌方向去。


    沈彦亭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她：「你走前面，掩护我。」


    青橙的心一阵乱跳，快走两步挡在他身前。


    沈彦亭背着手，悄无声息地将苹果放回果盘，接上先前的对话：「这算是人如其名最好的诠释吧。」


    青橙生怕被花妹和杨阿姨发现，一直不敢动，只一步步慢慢往餐桌走。其他人都已入座，只留下两个相邻的椅子给他们。她侧身入座，偏头去看沈彦亭，只瞥见他微扬的唇角。


    19 金线绣（4）


    晚饭是当地家常菜，平叔手艺好，烧得鲜美可口。青橙不知不觉吃掉满满一碗米饭，看见叶柯宇正小口小口喝一碗汤，手边的小半碗米饭只动了一点点。


    「柯宇是不舒服吗？」青橙压低声音，问沈彦亭。


    「水土不服，肠胃难受。」沈彦亭看他脸色转好，放心不少，「下午睡了一觉，好多了。」


    两人轻声交流着，平叔放下筷子，朝他俩比了个拍照的手势，说：「真想给你俩剪幅画。」


    沈彦亭看见他比划的动作，玩笑道：「您是交不出作品准备拿我作素材充数吗？」


    「你把心揣进肚子里，我保准给你俩剪一幅好画儿。」


    怕青橙有疑问，沈彦亭主动向她介绍平叔的剪纸画，作品就地取材，花鸟鱼虫不在话下，尤其擅长人像。


    「这么好看的姑娘，在我年轻那会儿，得是印在挂历上的。你必须剪得顶漂亮，不然我可是会叫你重做的。」杨阿姨笑着，给平叔下了死命令。


    「放心。」平叔面上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不漂亮，彦亭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青橙本来笑着听他们打趣，平叔的一句话竟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是沈彦亭来解围：「筹备三年的展览要是被平叔一剪刀给咔嚓了，我哪能答应。」


    「真是一个比一个敢说。」柯宇赶紧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花妹见状，扭过头去面向他：「叶叔叔，你在说什么？」


    叶柯宇紧闭双眼，语气诚恳道：「我请老天爷保佑剪纸艺术展顺利开展。」


    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青橙以手抵拳也遮不住笑，目光转一圈，落在沈彦亭脸上，见他正看着自己。于是，青橙顺便找他讨便宜：「开展的时候，可以请我去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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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彦亭想也没想：「当然。」


    她笑眼看他：「一言为定。」


    听到这四个字，花妹赶紧挪过来，挨在青橙和沈彦亭的中间，牵过他俩的手，将小拇指扣在一起。


    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体温，伴随着陌生的肌肤触感，在小拇指的第二节指骨生了根。花妹的声音稚嫩又响亮——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猪八戒。」


    青橙感觉后颈出了一层薄汗，一直延伸到胳膊和手掌，黏住勾交的小指。在一声「好了」之后，手掌牵离手指，各自回落。


    花妹完成一件大事，欢天喜地地跑开。


    在她看不见的桌面下、两把椅子相邻的椅腿之间，有两只手垂下来，在狭小的空间轻轻挨了挨，又瞬间分开。


    有一种从高处悬落的失重感，带来腹空的痒意，让青橙无所适从。也许进退失据的并非她一人，长于以一持万的沈彦亭也息了声。


    他面色沉静，只在重新拾箸前摩挲着小拇指，装作不经意看向青橙。这一眼是否泄露心迹他不知道，他只是发现——青橙的齐肩发似乎修过，比之前短了半指的长度，露出流畅好看的脖颈线条。


    「嘭——」的一声，饭厅的灯灭了，沈彦亭的目光陷落在一片黑暗之中。


    「停电了？」是杨阿姨的声音。


    还有花妹的哭腔：「奶奶，我怕。」


    青橙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手电筒，花妹借着光扑进杨阿姨怀里。沈彦亭几乎跟她同步照亮餐桌，起身陪平叔去检查配电箱。


    平叔回来，摘了老花镜，道：「配电箱没问题，山上这一片都停电了，估计是片区电路老化。」就着亮，他把最后一点饭吃完，又出门去探消息。


    花妹靠在杨阿姨怀里，拨拉着筷子哼歌。青橙等沈彦亭和叶柯宇吃完，帮忙收拾餐桌，把叠好的碗盘往洗碗池送。


    「你可别洗啊，厨房太暗了，磕了碰了可了不得。」杨阿姨出声拦青橙，「等电来了再说。」


    刚好沈彦亭端着水盆到她面前，让她把碗盘放进去：「先抬到院子里放着吧。」


    过了会儿，平叔进来，叫住沈彦亭：「山上的电全停了，你们今晚别下山了。」


    「全都没电？」杨阿姨牵着花妹走到厅门，担心起来，「路不好走，又没灯，黑灯瞎火的开车不安全。」


    不等沈彦亭和青橙说话，平叔替他们做了决定：「别犹豫了，你们今晚就歇在家里，等天亮再说。」


    从院门望出去，到处黑黢黢的，青橙想到上山那条七弯八拐的路，心里打鼓。


    「晚上有工作安排？」沈彦亭拿纸巾擦去手上的水，问她。


    「没有。」


    「听平叔和杨阿姨的，安全第一，等天亮再走。」


    「好，我打个电话给晓竹。」


    沈彦亭举着两支蜡烛领着青橙爬上天台，他蹲下倾斜烛身，两滴烧化的蜡滴在楼板上，再迅速竖起蜡烛在蜡滴上站稳。天台有了光，他寻到竹椅，邀青橙坐下乘凉。


    黑暗中，山中民居悉数亮起烛光，远远近近摇曳着，映出不同的屋顶。


    「平叔家的房子好像跟别人家不一样。」青橙的声音不大。


    「平叔专门请人按照杨阿姨老家的白族民居盖的。」沈彦亭肯定了她的猜测，他拍拍竹椅，「这两把椅子也是平叔给杨阿姨做的。」


    「看出来了，平叔是个好丈夫。」


    沈彦亭点点头：「令人羡慕的一对贤伉俪。」


    「彦亭——」杨阿姨的声音从楼梯传来，「花妹上来了。」


    黑咕隆咚的小人影扑到沈彦亭腿上，扬起手中的花露水。沈彦亭匀出半边座位，拉花妹坐好，笑着问她：「给我涂的？」


    「有蚊子。」花妹递给青橙，说，「给你们擦的。」


    「谢谢。」青橙接过花露水，揭开透明盖，喷到腿上和胳膊上，她问沈彦亭，「给你喷点儿？」


    沈彦亭从善如流地伸出胳膊，等她给自己喷上馥郁的花露水，染上跟她一样的香气。


    青橙给他喷好胳膊，又去喷腿，见他穿着长裤遮得严严实实，扣上盖子，把花露水瓶还给花妹。


    花妹没接，从裤兜里翻出一段彩线，三五下翻出一个花样来，举到沈彦亭面前。


    「翻花绳？」沈彦亭借着烛光看清她手里的玩意儿。


    「你会吗？」花妹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沈彦亭凭着久远的记忆，勉强翻过了第一关。花妹高兴地为他鼓掌，又翻出新的花式。一关难过一关，沈彦亭终于束手无策，向青橙求助。


    青橙笑着问花妹：「我可以帮他吗？」


    花妹转了方向，将花绳举到青橙面前。得益于从小在福利院带小孩翻花绳的经验，青橙很快便解决了眼下的难关。花妹正要接招，杨阿姨上来逮人下去洗澡，下楼前交代沈彦亭：「热水烧好了，暖瓶放在洗手间的。房间也收拾好了，就在你们隔壁，你一会儿带青橙去。」


    沈彦亭一一应下，花妹不情不愿地跟着杨阿姨走了。


    「花妹的爸妈在外地工作吗？」青橙随口问道。


    「她平时跟父母一起生活，放假了才有时间回来玩。」沈彦亭想起她打电话的事，问，「晓竹怎么没跟你上山来玩？」


    「脚崴了。」


    「严重吗？她一个人留在民宿没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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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励也在，照顾着呢。」


    「那就好。他俩……」沈彦亭刚起头，又停了下来。


    「还没在一起。」青橙笑，手肘撑在腿上去看他，「你是想问这个吧？」


    沈彦亭笑出声：「我这算不算伸出了八卦触角？」


    这是两人上一次见面的话题，青橙被他提醒，想起那束花，不知不觉沉默下来。


    夏夜伏着虫鸣，一声高过一声。


    沈彦亭觉出此刻异常的宁静，看向她：「剪纸艺术展计划在明年上半年展出，时间很紧，需要提前跟剪纸艺术家们确定好出展作品的内容和数量。很多艺术家是跟我保持联繫的，比如平叔，所以必须我亲自去各地跟他们见面。」


    他大概会错了意，误会青橙在意大半个月未见的事，在耐心解释。青橙抓住了这个重点，点点头：「我知道，你在微信上说过。」


    沈彦亭的头髮早干了，被风吹乱，几缕垂在额前，是工作中难得一见的落拓少爷形象，被烛光描出几分纸醉金迷的幻影，叫青橙琢磨不出工作中需要他从中周旋、长袖善舞的样子。


    这是他给她的留白，无法触及又供她想像的留白，像他送的那束花。


    回房休息的柯宇寻了上来，唤一声「老大」，举着手机说有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他紧急处理一下。


    沈彦亭起身，手指捋过头髮，将垂散的黑髮向后拢，头髮被重新梳理规整。光影迴转，他又做回冷静持重的沈彦亭。


    退凉的晚风吹歪烛火，火影闪烁不停。


    沈彦亭去而復返，带回一瓶酸奶和一方薄毯。酸奶瓶被插上吸管递到青橙手边，薄毯搭在她腿上。他屈身坐下，守着她：「喝完好睡觉。」


    青橙从方才的情绪中抬头，咬着吸管笑：「我又不是花妹。」


    沈彦亭深深看她：「只当我在哄你。」


    失重感再度袭来，青橙甚至来不及分辨是雀跃还是忐忑，只堪堪望着他。


    沈彦亭被她的视线锁住，挪不开分毫。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山桃叶捲起叶缘，一颤一颤，而汇于其中的目光烈得如同三伏天最盛的日头，拢着火焰。


    20 金线绣（5）


    第二天一大早，青橙起床下楼，遇上正要去天井画画的杨阿姨，便讨了纸笔一道。


    杨阿姨摆好小凳，问她：「我今天打算画睡莲，你呢？」


    青橙想了想：「我跟您一样吧。」


    想摒弃长久以来形成的专业习惯不是件容易的事，受昨日与杨阿姨交谈的启发，青橙在今天的练习中有意简化了睡莲姿态的具象化表达，以更原生的视角展现出简单、不生硬的花朵形态。


    昼开夜合的水生草本半张花瓣，浮在陶瓷大缸水面，像揉着眼睛起床却没全醒的人。旁边三两片缺口莲叶，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画好了？」沈彦亭不知何时站到了青橙身后，看向她手中的画纸。


    杨阿姨挨过来看，称赞她：「太好看啦！一瞧就是有扎实的绘画功底。」


    「好像还是没有达到理想中化繁为简的效果。」青橙看着自己画的睡莲和莲叶，饶是刻意减少了细节勾勒，还是无法做到像杨阿姨一样。


    「想试试我的风格？」杨阿姨笑，举着自己的画板给她看。


    沈彦亭戴着框架眼镜，头髮松松软软搭在额前，一本正经对青橙说：「杨阿姨是『道法自然』，你是『浑然天成』，各有所长。」


    「彦亭说得对，你可别妄自菲薄。」杨阿姨笑呵呵地拍拍青橙的肩，「吃完早饭，我们一起玩会儿刺绣？」


    「好呀。」


    「我去烫点儿米线当早饭。」杨阿姨把小凳顺到墙角，去了厨房。


    「睡得不好？」沈彦亭指指青橙稍显疲倦的脸。


    青橙点点头：「有点认床。」


    「要活动一下吗？」沈彦亭穿一身灰色运动装，正在热身。


    「不要。」青橙果断拒绝，笑道，「我只会做广播体操。」


    「好吧。」沈彦亭不强求，自行开始动作。


    青橙抱着画板站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天，一时也没有走开。


    沈彦亭见她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你……」青橙想了想，指着画板上的睡莲，问他，「是怕我钻牛角尖吗？」


    沈彦亭停了动作，认真看着她：「你会吗？」


    「只是想试一下别的风格，」青橙用胳膊夹住画板，腾出左手来捏一捏右手，「没想到肌肉记忆这么厉害。」


    沈彦亭笑，沖她竖了竖大拇指。


    青橙左右晃着身体，问他：「你戴眼镜锻鍊方便吗？」


    「不方便。」他直言不讳，沖楼上扬了扬下巴，「等柯宇醒了就去换。」


    青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青瓦上浮着又白又软的云朵，像挂在蓝天幕上的吊坠。


    早饭是杨阿姨现烫的米线，配昨晚剩的一大锅土鸡汤。从黄灿灿的一汪油下捞一筷子米线，整个人从胃到心再到身都彻底甦醒了。


    被唤醒身心的手艺人手脚也麻利，饭后几盏茶的功夫，杨阿姨绣好早上画的睡莲，青橙绣出三片油绿莲叶。


    「准备下山了？」杨阿姨问。


    「嗯。」青橙把针重新戳回针插，点点头。


    「山下无聊就来找我。」杨阿姨帮她叠好莲叶的绣布，揣进她背来的背包里，「我跟你平叔每天都在家，欢迎你随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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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青橙背上背包，搂住杨阿姨的肩膀，真诚道谢，「杨阿姨，谢谢您。」


    短短一日相处，杨阿姨对青橙颇有好感，夸她知礼识节，贊她刺绣技艺纯熟。临别时难免不舍，跟她依依惜别：「见外的话就不说了，我们留了联繫方式，以后常来常往。」


    「好。」青橙点头应下，跟平叔和花妹一一道别。


    车是沈彦亭开的，柯宇依旧不在状态，靠在后座闭目休息。青橙坐在副驾，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沈彦亭察觉出她情绪低落，想安慰，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一是因山路难走，不敢分神，二是因为他也同青橙一样，陷在莫名的离愁别绪中。


    弯弯曲曲的山路，九曲十八弯地绕进谁的心里，只有自己知道。沉默的终点在青橙落脚的民宿抵达，沈彦亭终于开了口——


    「捨不得杨阿姨？」


    「你们回城里吗？」


    同时开口的还有青橙。


    柯宇看到诊所，率先开了门，下车去拿药。门「嘭」一声被阖上，青橙解了安全带。


    沈彦亭经歷过很多很多次道别，而今天，这声「再见」竟意外地难以启齿。即使他知道他们会很快见面，即使他知道「见面」是多么的确定，还是不免被青橙的情绪牵引，陷入一个他自己都不曾预料的山谷。他需要快速找到一个话题，将自己和青橙拉出令人憋闷的低气压。然而，当他问出「什么时候回遥城」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拙劣。


    显然，青橙也听出来了。她想笑一笑，化解这个连沈彦亭也无法周到圆满的时刻，可她不想勉强自己。


    沈彦亭也不想。


    青橙的脸掩在短髮之后，只露出一个小巧圆润的鼻尖。他看不清那双拢火的眼睛，只好侧着身子偏头去寻。


    青橙听见动静，转头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说一句：「我走了。」


    沈彦亭出声拦住她：「回遥城，我跟你去乘凉吹风喝酸奶。」


    青橙推门的手顿住，一霎又重新使力，下了车。


    甫一回到民宿，青橙便看见梁茵在大厅喝茶，旁边坐着民宿老闆，朝她笑：「回来啦？」


    「嗯，」青橙卸下背包，在梁茵的身旁落座。


    「听老闆说，你遇见朋友了。」梁茵倒一杯茶给她，「他送你回来的？」


    「是。」茶水冒着热气，青橙轻轻吹着。


    梁茵觑她一眼，凑近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可能是没睡好，有点累。」她抿口茶，揉了揉眼睛。


    「等他们回来就开饭，你吃两口再去睡。」梁茵说着去翻手机，「应该也快了，我问问冯励他们到哪儿了。」


    「好。」青橙头枕着胳膊，趴到桌子上。


    听梁茵确认学生们已在回来的路上，老闆起身去厨房催菜。


    「跟朋友吵架了？」


    青橙神情恹恹：「没。」


    「我刚在门口远远望了两眼，小伙子……」


    梁茵话未说完，青橙直起腰来，截住话头：「您在哪儿看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那儿。」梁茵指指民宿门口，调侃她，「你失魂落魄着呢，哪有心思注意到我。」


    「我失魂落魄什么……」


    底气不足的一句辩解，梁茵坐实了心里的猜测，却不急着拆穿她，只露出些许笑意。


    反倒这笑叫人心虚，青橙拔高了声量：「真没有！」。


    「急什么！」梁茵瞄她一眼，去够茶壶，「感情的事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青橙朝她瞪眼，又被戳中心思般耷拉着脑袋。


    「放心，我不替人当说客，省得到时候连感谢费都收不着。」


    青橙「噗嗤」笑出声，头挨上樑茵肩膀，安静下来。


    21 金线绣（6）


    等师弟师妹回来，菜陆续上桌。青橙很快吃完，跟梁茵和晓竹知会一声，上楼回房间。她从行李箱里拿了干净衣服去淋浴间沖澡，出来时，脸上敷着面膜。她靠坐在床头，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晓竹发消息让她好好睡一觉，自己在楼下玩「狼人杀」不回房。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揭掉面膜，躺了下去。


    连着两晚没睡踏实，青橙很困，眼皮沉沉的，脑子却格外清醒。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昨天与沈彦亭相见后的相处如过电影般一帧一帧播放，有的事经不住回想，细緻推敲会放大很多当时未曾重视的细节。青橙闭着眼，四下安静，只听见整颗心怦怦乱跳的声音。


    青橙搭了薄被在身上，越躺越觉出热来。她轻轻把脚伸出来，暴露在空气中。房间通风好，即便拉了窗帘仍有阵阵凉风送来。不一会儿，她觉得凉，伸出的脚又缩回来。她动一动，露出一点点脚尖，再次停住，像是无端唿应了她面对沈彦亭的心情，不自觉想要靠近又矛盾地往后退。


    青橙闭着眼，深深嘆出一口气，任自己陷入无解的迷茫境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睁眼，天色已暗。她按亮手机解了静音模式，故意忽略掉一些信息，独独给晓竹回了两个字——醒了。


    五分钟后，晓竹敲开房门，拎着一袋东西走进来。


    「买的什么？」青橙洗了把脸，边擦边问。


    晓竹把口袋搁桌子上，说：「沈先生给你买的酸奶。」


    青橙拨开塑胶袋看了看，五个玻璃罐装的本地酸奶。她拿出一瓶来，玻璃壁上渗着水珠，沾了她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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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页

    哄小孩的伎俩倒是熟练，青橙没来由地一笑。


    晓竹靠过来，努努嘴：「姐，沈先生为什么给你买酸奶呀？」


    青橙插了吸管喝起来，答非所问：「他留话了吗？」


    「他说给你发微信没回，估计你在休息，所以让叶助理给我打了电话。」晓竹直到这会儿也没搞清楚其中缘由，只觉得匪夷所思，「这酸奶有什么特殊含义？」


    「别琢磨了。」青橙拎着剩下的酸奶递给她，「大家分一分喝了吧。」


    晓竹「哦」一声，一步一踮地往外走。


    「你脚怎么样了？」青橙扶住她，「要不我跟你一块儿下去？」


    「好多了，医生说再敷个两三天的药就没问题了。」


    手机振动起来，青橙走去床头。晓竹交代她一会儿下楼吃晚饭，自己先出了房间。


    电话是沈彦亭打来的，他问：「喝到酸奶了吗？」


    青橙握着手机，走到桌前，「嗯」一声。


    「有安慰到你吗？」他的声音平和自然，夹一丝轻而淡的笑意。


    这是个让青橙为难的问题，不论答案是「有」或者「没有」都在默认一个事实——她的情绪被他感知且解析了。她现下不想承认，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还给他：「你认为我的情绪跟你有关？」


    听筒那边有些嘈杂，隐约能听见人声和车声，沈彦亭的声音却很静：「我不敢自以为是，只想你开心起来。」


    酸奶瓶身的小水珠悉数滑落，在桌面湮开一小滩水。这滩水如同沈彦亭坦率直白的话，映出青橙的身影，渺小又不甚清晰。


    在民宿老闆和杨阿姨的牵线帮助下，青橙又拜访了两位少数民族刺绣手艺人。各族绣画风格、善用技法各不相同，青橙真正在探访和钻研中体会到博採众家之长的乐趣。她每天沉浸在出门学习和回家练手的生活中，过得简单又纯粹，那些幽微的情绪便渐渐沉了下去。


    一周过后，规律生活被 live 的创始人 adrian 传来的讯息打破。原计划八月中旬来中国开展工作的他把日程提前，不日将抵达遥城。


    同样收到讯息的还有沈彦亭，他刚刚结束工作回到城里。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与青橙取得联繫，两人约定第二日下午同一趟航班赶回遥城，并将订票、选座等一应事项交与柯宇办妥。


    事出紧急，青橙迅速定好计划，唤来晓竹商量后续事宜。


    「需要我明天跟着回去吗？」


    「你可以明天跟我一起走，也可以留下来随大部队回去。」


    「那我留下把设计作业完成再回吧，正好梁老师在这儿，可以给我一些指导。」


    青橙点头同意。


    她起身去桌边坐下，就着檯灯将备好的饰品零件用工具组装起来。


    晓竹见了，过来帮忙，问道：「要做项鍊吗？」


    「嗯，绣面是现成的。」说着，她拿出从杨阿姨家带回的绣布，将绣布裁剪成椭圆形，莲叶图案位于右侧偏下的位置。粘合衬布，修剪整形，再附着于椭圆形的项鍊托上，都是青橙再熟练不过的动作。晓竹从旁协助，递工具、找零件、配链子，也是有条不紊。


    项鍊被置于暗纹黑色绒布上，青橙从不同的角度取景拍好照片，再小心将它放进首饰盒。


    第二天，在临走之前，这条名为「莲叶何田田」的项鍊被青橙送给了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民宿阿姨，同时，她将一幅跟少数民族刺绣手工艺人学习的刺绣小画送给了民宿老闆。


    梁茵站在大厅送她，跟她抱了抱，约好回家再聚。


    上车前，青橙拉住晓竹，再三叮嘱：「脚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也得仔细养着，别逞强。」


    「知道。」


    「想来想去，在你和冯励的事上，我没什么资格给忠告。」青橙听见她反问「怎么没资格」，轻轻笑了笑，「前些天，我怕有情人存误会兜圈子白白蹉跎，越俎代庖做了把助推剂。这两天静下来我认真琢磨了，反倒觉得兜圈子也是相互了解和磨合的过程，不全然是坏事。」


    「我以为你会叫我好好跟他相处。」


    青橙摇头，笑：「只一点，不要用拒绝表达在乎。」


    青橙上了飞机才知道，柯宇帮忙值机时将她和沈彦亭的座位安排在了一起，自己去了后排的座位。


    沈彦亭在青橙外侧的座位落座，开玩笑：「座位比生日离得近。」


    早在他帮忙挂门帘时，因为星座的问题透露过生日，青橙便知两人生日挨着。因此听他这样说，她并不惊讶。


    「订机票时，我非常不君子地偷看了你的证件号。」沈彦亭的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角，头稍偏向她，悄声道，「你比我小六天。」


    「挨着的年份？只小六天？」这倒让青橙有些吃惊，侧头看他。


    沈彦亭肯定地点了点头：「是。」


    他笑容坦荡，哪有半点「不君子」的心虚。青橙忍不住弯了眉眼，道：「还真巧。」


    关于座位和生日的小插曲没有延续太久，飞机进入平流层，两人便自发开启工作模式。九月春夏时装展作为 live 入驻中国的首秀，谁也不敢怠慢。


    青橙的互动展示台毗邻高定展示区，与 live 确认选定的高定绣样展示柜紧密相连，因此用于展台布置的绣样和作品便显得尤为重要。


    小桌板上放着沈彦亭工作时间几乎从不离手的随身笔记本，他翻出空白页，将笔递给青橙，说：「你想展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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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花果草叶为主的植物，以鸟蝶为主的动物，」青橙握着笔，在纸页上画下一个长方形相框，再寥寥几笔勾出一个圆形绣绷，「可以用相框或者绣绷作为展示媒介，或者直接托盘展示。」


    「至于绣品图案……」青橙想了想现有的可供选择的成品，边画边介绍，随手圈出了她钟意之物。


    沈彦亭同样是行动派，就着手边的草图，很快与青橙一起确定了展品。


    飞机落地，柯宇去乘地铁，沈彦亭和青橙叫了车一同回去。两人行至青橙楼下，沈彦亭跟她约时间一起去福利院。


    面对青橙的询问，沈彦亭解释说：「为孩子们申请了一批插画展周边。」怕青橙拒绝，他补充道，「不是多贵重的礼物，笔记本、拼图、马克杯之类，还有小朗喜欢的画册。」


    原本只是工作，或者说是他跟孩子们的一次萍水相逢，青橙从没想过他会花费如此多心思，在这个旁人看起来已然了结的项目。意外和感慨同时占据她的心，她甚至有些惭愧，自己作为福利院的一份子竟没有沈彦亭这个外人上心。


    在这份惭愧延宕的几秒钟，沈彦亭显然误解了，怕她拒绝般再次邀约：「等你有空的时间，我们一起去，行吗？」


    「好。」她爽快应下。


    得到允诺的沈彦亭回到家，开始整理行李箱，干净的、脏的衣服分装在两个不同的收纳袋中。他拎着脏衣袋，一件一件往洗衣机里投，一件短袖被扔进去，带过一阵香气。


    沈彦亭把它抓出来，凑近闻了闻，是残留的花露水气味。香气已被稀释得清而淡，而那个夜晚留下的馥郁却一直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


    22 金线绣（7）


    八月，adrian 飞抵遥城，与中方团队、青橙、沈彦亭等人见面。会议、联络、布展、协调……所有环节衔接与推进工作都全速运转起来。青橙暂缓了刺绣工作室的订单，全力配合 live 九月春夏时装展的工作。沈彦亭的全局工作更多，与 adrian 完善方案细节，与分工不同的各组人员沟通、协调，忙得脚不沾地。


    工作日常更多地取代了生活细节，偶尔到刺绣工作室跟青橙对接工作，是沈彦亭唯一得闲放松的一刻，倦色也尽力掩藏下来。但，仍被瞧出端倪。


    「后面还有工作吗？」


    「没了，可以跟你一起回家。」


    「要不你进去休息一会儿？」青橙给他指门帘后的休息区。


    沈彦亭灌一口热茶，摇头：「先工作吧。」


    他是结束某项工作后直接过来的，比团队成员提前到达，因此还需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共同开展工作。青橙看一眼时间，不再多话，走到休息区，手一捞掀开门帘，对他说：「眯十五分钟，不会耽误工作。」


    沈彦亭轻笑出声，无奈又顺从地走近她。待他略一低头，步入其中，青橙半命令的口吻对他道：「睡吧，他们到了我叫你。」


    「好。」沈彦亭维持着笑意。


    他今天来时便脱了西服外套搭在外间的椅子上，此时白衣长裤于一厅小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拆了袖扣，屈身坐上沙发床，仰面倚上靠背。青橙随即撤了手，门帘落下，隔出明暗分明的两个空间。


    沈彦亭合上眼，睡得不太实，隐约可以听见外间刻意放缓动作的很轻的声响，嘴角微微扬了扬。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柯宇的声音传来又被什么截住，只余下几对脚步声。他睁开眼，视线落在托盘上，里面放着睡前脱下的袖扣。他想起至今仍未归还的那只缀满星空的深蓝耳钉。奇怪的是，青橙从未催过他还。


    他起身，拾起袖扣扣回，整理好衣装，掀帘出去了。


    虽是一次时装展，沈彦亭却执行了高规格博物馆的策展标准。今天到场的除了万能助理叶柯宇外，还有一名登录员负责接收展品，安全地运送展品、储藏及后续的物归原位。


    「这是我非常重要的协作伙伴——童文。」沈彦亭这样向青橙介绍。


    从接收展品和配套物件，到拍照、详细记录每件物品的所有特徵、污渍、裱框上的刮痕，现场记录和撰写每一件展品和配套物品的状况检视表，事无巨细。甚至作品尺寸、所用媒材、光敏度和所有权归属等都要一丝不苟地跟策展人确认清楚。青橙终于领会了沈彦亭所说的「非常重要」之意义。


    一转眼忙到九月，筹备半年的 live 春夏时装展正式开展。live 作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服饰品牌，本就拥有一批忠实的拥趸，作为品牌入驻中国的首秀，以独闢蹊径的展示方式在同类展中脱颖而出，吸睛率颇高。


    adrian 和他的核心团队延续一直以来稳扎稳打的风格，亲临现场，将所有构想一点一点落实。沈彦亭团队是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大局的把控和细节的完善在每一处都体现得淋漓尽致。作为特邀手工艺人参与互动展示的青橙当然也不辱使命，现场演绎的刺绣工作专业、生动、形象、具体，成为整个时装展的点睛之笔。


    一切均在计划范围之内顺利进行，唯一的意外是青橙的颈椎病犯了。


    「姐，人少歇一会儿。」晓竹趁四下无人，握拳在青橙的后脖轻捶。


    青橙拉出绣线，又入针，将手撤开往背后伸。她双手十指交叉，尽量牵动双臂往后伸，同时缓慢向上抬头。一旦有参观者靠近展位，她便迅速切换工作模式，恢復到专心刺绣的状态。即便后颈和肩胛骨的肌肉酸痛虽有所缓解，颈椎部位的钝痛感仍在持续，她甚至明显感觉到颈椎的活动范围在变小，颈项、肩背部肌肉僵硬和酸胀感增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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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提前结束互动展示吧？」晓竹看出她勉力维持的难受，朝四周看了看，想找人。


    「没事，我还扛得住。」青橙不愿影响整场展出的质量，咬牙坚持，宽慰晓竹，也像在提醒自己，「最后一场了。」


    晓竹一面接待参观者，回答问题，并配合青橙指导有兴趣的参观者进行刺绣体验，一面关注着青橙的状况，直到结束整场展出。


    参观者有序离场，整个展览中心只剩下工作人员，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欢唿起来，庆祝时装展的顺利结束，掌声和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adrian 带领核心团队成员，沈彦亭身后跟着自己的团队，顺着展厅内的参观动线，依次与每位工作人员握手致谢。


    青橙已经无法全情投入这场欢庆，她微笑着站在展位前，手掌小幅度地拍动着为大家鼓掌。adrian 走到她面前，张出双臂，以拥抱的形式感谢自己这位老同学的鼎力支持。下一个走来的是沈彦亭，青橙伸出右手，左前臂支撑着右手肘，姿势僵硬地同他握手，道一声「辛苦了」。


    「不舒服？」沈彦亭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悄声询问。


    「没事……」


    话被身旁的晓竹打断：「颈椎病犯了，撑了好久。」


    「等我一下。」沈彦亭说完，快步跟上队伍，与工作人员一一握手。


    很快，他重新跑回互动展示区，跟晓竹交代：「你配合登录员处理后续的清点和交接工作，我先带青老师去医院。」


    晓竹毫不含煳，一口答应下来。


    沈彦亭扶她坐进车里，替她拉出安全带。他立在门边，正打算弯腰替她扣好，发现不论是位置还是姿势都有些越矩。


    「给我吧。」青橙笑一笑，左手拉住带子。


    沈彦亭帮她顺出长长的一段带子，看她动作缓慢地插入锁扣，才关上门，绕去驾驶座。


    「你不参加庆功宴吗？」青橙不敢动脖子，偏过半边身体来。


    嗓子眼有一句话，沈彦亭压了又压，终是没说出口，换了另一句：「今天有收尾工作， adrian 把庆功宴时间改到了明晚。」


    「哦。」青橙感觉沈彦亭并无太高的兴致，隐约有了猜测，但不敢坐实，只好顺着他的话题往下延伸：「收尾工作复杂吗？」


    「都是做惯了的工作，有固定流程，柯宇和童文他们可以应付。」


    「哦。」青橙怕耽误他们的工作进度，连累人家加班，多问一句，「你提前走掉，真的没问题吗？」


    「庆功宴不耽误，工作可以缓一缓，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你更重要。」沈彦亭目视前方，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还有问题吗？」


    青橙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慢侧回身体，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挡玻璃。


    一簇一簇的车灯从眼前晃过，在被拓上灰蓝色的天幕之下，划出一道道亮光，照亮路，也照亮人心。


    原来，有些话不是克制就能迴避。


    一路沉默结束在骨科医院急诊科的灯火通明中。劳累引起的急性颈椎疼痛，医生在检查后给出诊断，内服药加按摩治疗，结合日常运动。


    步出急诊科，整座城市已全然被夜色笼住，晚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青橙今天穿一袭 live 的高定——烟燻紫法式 v 领系带连身裙，风一吹，凉意混着湿意捲来，她赶紧抱住双臂。


    沈彦亭拎起臂弯的西服，抖两下展开，给青橙披上。


    「嗯？」背后的暖意提醒了青橙，她捏住衣摆，朝沈彦亭道谢，「谢谢。」


    「注意保暖，不要受凉」的医嘱还在耳边，青橙也不扭捏，抬起胳膊伸进西服袖里，将袖口往里翻折出合适的长度，正正经经穿好。


    没有想像中的滑稽，西服外套与裙装意外相称。只有略长的衣摆和稍显宽松的肩线在提醒衣服的主人，也许无法克制的不仅仅是言语，还有比言语更隐晦却也更直白的感情。


    23 金线绣（8）


    第二天，青橙坚持带病出席了庆功宴。


    adrian 得知，既内疚又感动。青橙笑言，颈椎病是工伤，得缠上 live 换取长久合作。adrian 自然是满口答应。


    一场庆功宴，除去社交场基本的寒暄应酬，青橙竟然有大把时间好好坐着享用美食。这全有赖晓竹一整晚的照顾，沈彦亭也时不时投来目光观察她的状况，有时藉故过来搭话，确认她有没有不舒服。


    连 adrian 也瞧出端倪，当沈彦亭再一次出现在青橙身边时，他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就是中文成语形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标准的英文夹杂半生不熟的中文发音本就有趣，经由他调侃的语调錶达出来，围在身边的人俱是笑出声来。沈彦亭和青橙也在笑，一个笑着与人碰杯，一个笑着给晓竹夹菜，仿佛谁也没有听懂 adrian 的言外之意。但青橙知道，自己是如何借这觥筹交错的热闹来掩饰心慌，又是如何迴避与沈彦亭在众目睽睽下的对视，装作只是不经意的注目。只是她不知道，饶是再复杂的酬酢局里也能巧妙周旋的沈彦亭今晚却无法在这玩笑中全身而退。


    庆功宴后，晓竹送青橙回到距离福利院不远的一处小区。因为颈椎问题，她被宋敏华女士和青志海同志召回家里，回去跟父母同住。到家后，客厅亮着灯却没人，青橙边换鞋边叫人。


    「回来了？」青志海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橙子，「刚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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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不下。」青橙往沙发上靠，懒洋洋的。


    「多少吃点，给个面子。」青志海笑着，抽张纸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对她说，「来，我给你捏捏脖子。」


    青志海专程从网上找了按摩视频来看，特别是保养颈椎的按摩手法，他这两天学了个七七八八，正好给她松一松。


    青橙端正做好，后背朝向他。橙子是整个洗净后切成八块的，她拣了最小一块啃起来。「我妈呢？」她朝卧室探了探头。


    「今天她值班。」


    「今早吃饭的时候不是说下周才轮到她吗？」


    「你刘姨有事，跟她换了班儿。」


    「哦。」青橙把橙子皮扔进垃圾桶里，


    「有事找她？」


    「六月份不是组织了一次参观活动吗？艺术馆的负责人准备了一批展览周边要送孩子们，我想问问妈什么时间方便。」


    「沈彦亭？」


    「你怎么知道？」


    「你妈提过两次，说小伙子人很好，稳重踏实。你不是也跟他有工作往来吗？」


    「嗯。」


    「怎么样？」


    青橙装傻充愣：「什么怎么样？」


    「人好不好？」青志海笑眯眯的，探八卦的手段不输年轻人，「够不够格纳入我闺女的考察范围？」


    青橙身体前倾，微微侧头瞄他一眼，道：「你可真有意思，听了两三耳朵就敢保媒拉縴了。」


    「这怎么能叫『保媒拉縴』呢！」青志海好脾气地笑，「不就随便拉拉家常吗？」


    「『东家长西家短』的家常？」不知不觉啃掉三块橙子的青橙擦了擦嘴，揶揄亲爸。


    青志海手挪到她的肩颈部位，继续按摩，笑道：「要我跟你说点儿真正的『东家长西家短』么？」


    「你说。」


    「过年来家里拜年的那个远房表叔，你记得吗？」得到肯定答覆的青志海继续往下讲，「前几天给我送请柬，他儿子要结婚了。」


    「他儿子跟他一起来拜年的时候，不是问你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介绍吗？」青橙记得自己那会儿刚回国没多久，见了好多亲戚。


    「说过完年就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国庆办婚礼。」


    「还挺顺利。」


    「据说双方都不是顶满意。」


    「那是为什么？」


    青志海挑挑眉，把缘由吐露出来：「奉子成婚。」


    青橙一脸愕然。


    「你知道刘姨为啥跟你妈换班吗？」青志海结束整套按摩动作，坐下来，「女儿跟女婿闹离婚，她忙着去调停。」


    「她女儿跟女婿不是很恩爱吗？」


    「两人确实一直和和美美的。可小孩儿一出生，情况就变了。婆家嫌弃是个女儿，第二天趁你刘姨不在病房，逼小两口计划二胎。刘姨的女儿气狠了，顶了婆家两句，老两口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青橙「嘁」一声，讽刺一句：「是不是就差开口让刘姨把宝宝抱回福利院了？」


    「保不齐。」青志海也不待见对方的做法，「出院回家也不来看孙女，还撺掇自己儿子别回家。一来二去的，小两口免不了拌嘴吵架。闹得厉害了，刘姨女儿直接提了离婚。」


    「就这还调停什么呀！」 青橙听得来气，「刘姨女婿在这件事上问题很大，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别人插手？」


    「你刘姨是可惜小两口本来好好的感情，她女婿也不想离婚。」


    「好的感情应该建立在平等和尊重之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青志海看她一眼：「起码我跟你妈妈还是做到了的。」


    青橙无比贊同，竖起大拇指：「确实是。而且，你们知道孩子是锦上添的花儿，不是皇位继承人。」


    过了会儿，她回过味儿来，看青志海：「一个『奉子成婚』，一个『因子离婚』，这两个极端家常恐怕不是一般意义吧，爸？」


    青志海哈哈大笑，青橙瞥他一眼，摇头失笑。


    笑声停下来，青志海敛正神色，对青橙说：「我还是那句话，离婚不是人生的败笔，结婚也不是人生唯一的选择。我在乎的永远只有一点——不论是一个人过，还是两个人组成家庭，你都要保证自己开心幸福。」


    青橙知道青志海想起了什么，她也没忘。


    当时梁遇不愿离婚，青橙对他避而不见，他不惜回国找青志海和宋敏华，试图挽回这段婚姻。然而，不管他如何追悔道歉、保证承诺，青志海和宋敏华都没有松口。据宋女士后来分析，梁遇最后放弃从他们身上寻找援助是因为一句话。一生围着妻儿和自己经营的超市打转的青志海没见过多少大世面，却在梁遇面前砸下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说：「结婚离婚全凭我女儿高兴，她不乐意了，我也不舒坦。」


    往事歷歷，仿若昨日。


    青橙忍住眼底的潮意，搂住青志海的肩膀，笑道：「我爸最好了！」


    24 金线绣（9）


    一周后，青橙的颈椎已完全康復，她也恢復了工作室日常。


    这日，她在为新订单排工期时，意外收到昔日游学认识的华裔同学简文易发来消息——简文易透露自己将回国待一段时间，落脚点选在遥城。他主攻白线绣，这次回国是随父母回来祭祖，顺便考察国内市场，准备选地方开班授课。


    青橙以往多专注于个人手工，偶有合作方或某些公司组织活动来工作室体验刺绣也仅是一小部分受众。在 live 春夏时装展上，互动展位设置的刺绣体验环节让参观者与高定客户有了切身的感受，由此带出一系列学习和体验需求。受此启发，她正在设计更加基础、易上手和实用的刺绣课程，将整个刺绣手工艺的探索方向真真正正引入更多大众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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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简文易的思路竟与她不谋而合，两人愉快地约定了见面时间。


    青橙在日程表和备忘录上记下时间安排，晓竹对着电脑屏幕扬声叫她，让她过去确认一个工作邀约。


    沈彦亭跟团队成员近来频繁出现在画廊。


    摄影展定在十月初举行，由某知名相机品牌贊助，作品以人像为主，对摄影师二十年职业生涯进行一个回溯与总结。展厅设计成火车车厢，参观者进入展厅如同进入人生列车，按照参观动线行走之中，通过照片可以欣赏到不同时间、世界各地的自然、人文风情，为参观者营造身临其境的感觉，也能由影像发散，窥探到照片中的人物和照片背后的摄影师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喜怒哀乐。


    以沈彦亭的高标准、严要求，整个团队几乎有三分之二的精力都集中在摄影展的筹备阶段。接收和清点摄影作品，布置展场，根据作品调整各部分细节，包括展品高低、展场光线，通通都是琐碎又打不得马虎眼的细緻活。很多需要画廊配合的工作，沈彦亭也必须一併跟周永交代清楚。


    「开幕式的鸡尾酒会，你全权负责，我不过问。」


    「嘿——」周永笑起来，「你倒是乐得一身轻松。」


    沈彦亭瞟他一眼：「咱俩换？」


    「我错了。」周永立刻认怂，随后他跟沈彦亭确认摄影师的到场时间，「你说他开幕前会提前来展厅转转，具体时间还没确定吗？」


    「这个月下旬吧，他回国后，我通知你。」


    「行。」


    「还有问题吗？」沈彦亭问他，得到摇头答覆后，跟柯宇知会一声，往门外走。


    「去哪儿？」周永问他。


    沈彦亭竖起食指，朝楼上指。


    「啧啧——」周永刚想打趣两句，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你等等，我给青橙带杯咖啡上去。」


    不一会儿，周永端着咖啡过来，递给沈彦亭一杯：「喏，青橙这杯你端吧。」


    沈彦亭懒得理他推开门，走出去。


    周永一手端一杯，跟住他：「最近去二楼的频率有些高啊。」


    「你想说什么？」


    周永挑眉：「需要我助攻吗？」


    「你不添乱就好。」


    这下可算被周永逮着了，他倒吸一口气：「我本来只是想诈你，真有情况啊？」


    沈彦亭斜他一眼，没说话。


    周永双手抬高，一派无辜：「你放心，我就是去送个咖啡，绝不拖后腿。」


    到了工作室，青橙和晓竹正在讨论工作。周永果然说到做到，放下咖啡寒暄两句就下楼去了。


    沈彦亭让她俩先忙正事，自己稍坐一会儿。


    青橙也不跟他客气，继续跟晓竹讨论是否接受视频採访。文创园半年一度的文创市集活动将在下周举办，邀请了很多媒体来助阵。其中，近年来在网络声名鹊起的自媒体《遥看》团队向青橙工作室提出採访邀请，而青橙在犹豫，是否接受採访。


    「你的顾虑是什么？」晓竹问她。


    「单纯觉得自己不够格。」青橙直白坦言。


    「不成立。既然人家主动提出，就代表你已经具备了被採访的资格。」晓竹首先给她否定掉，「况且，工作室的微博和网店数据都不差，人家又不傻。」


    「我担心採访会营造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跟我的初衷和理念相悖。」


    晓竹想了想，说：「《遥看》是具有超高口碑的自媒体，採访和纪录片都做得很有水准。我觉得提前沟通清楚，应该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问题。」


    青橙没说话，安静地思考起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打开局面和受众的好机会，相较于 live 的高定客户而言，自媒体採访无疑会覆盖更为可观的受众范围，特别是在她即将开闢新的业务板块之际。


    「好，我接受。」青橙答应下来，剩下的交由晓竹与对方沟通，「採访的基调、风格和内容，对方需要提前跟我们商讨，确定如实记录和表达我的想法。」


    「收到。」晓竹记下要点，开心地站起来，「我准备好大干一场啦！」


    青橙笑，转头去寻沈彦亭，他正好看过来，朝她竖起大拇指。


    沈彦亭等她走近，问：「颈椎全好了？」


    青橙「嗯」一声。


    「有个漫展，朋友送了两张票，你有兴趣去看看吗？」


    「cosy？」


    沈彦亭的专业对这个范畴涉及不多，只略微知道些皮毛。他点头，粗略介绍：「听说有节目表演、签售和互动游戏。」


    青橙垂眸思考一会儿，答覆他：「说实话，我不是很感兴趣。」


    「没关系。」


    「可以换一个吗？」


    「什么？」


    「不去漫展，去别的地方。」


    「好。」沈彦亭的视线正好落在她的肩膀，他想了想，提议道，「去打羽毛球？」


    「行。」


    晓竹结束跟《遥响》团队的沟通，听了个尾巴，兴高采烈申请加入羽毛球队。


    「你有朋友喜欢漫展吗？」沈彦亭划开手机，翻出朋友给他的赠票信息，拿给晓竹看。


    晓竹凑近屏幕，看见「遥城飞云企划动漫游戏展」尖叫起来：「天哪！我蹲了好久都没抢到票！沈先生，你有票吗？能不能匀一张给我！」


    沈彦亭笑：「我送你两张票，你约朋友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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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吗真的吗？啊——」晓竹兴奋地转圈圈，一个劲儿跟沈彦亭道谢，连称唿都变了，「哥，谢谢你！太感谢啦！你太好啦！」


    沈彦亭就像看自家妹妹得偿所愿般，带着纵容的微笑。青橙在一边撑着头看她耍宝，哭笑不得。


    25 金线绣（10）


    第二天，青橙一下楼就看见沈彦亭。他穿灰色短袖和运动长裤，外罩一件皮肤衣，没拉拉链，一脚踩着自行车踏板，一脚撑地，正在等她。


    青橙自以为已经见过他生活中的很多面，不会再意外他的任何形象，却仍然为眼前这一幕折服。他像一个充满朝气的等待放学的阳光少年，兴致勃勃要去打一场篮球赛。


    「远吗？」她走到他面前，问。


    「不远，骑车十分钟就到。」


    「那我出去扫辆自行车。」


    「不用。」沈彦亭拍拍后座，「我载你。」


    不同于共享单车的无后座设计，棕色 pu 革包裹的海绵坐垫，一看便知是他自己的车。


    迟疑间，听见沈彦亭问她：「怎么了？」


    「没。」青橙摇头，坐上后座。


    沈彦亭踩动踏板，自行车快速向前移动。


    两人挨得极近，完全不同于礼貌的社交距离，青橙能够清楚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闻到他衣服烘干后的淡香。感官的感受比大脑反应更早一步，加速了心跳，让她的唿吸变得急促，甚至连手心都潮出汗来。


    风鼓满沈彦亭防晒衣的袖子，吹起他的衣摆，衣角在青橙的眼前翻飞。她轻轻捏住他的衣角，攥在手里，拉链头冰冰凉凉地卧在她的掌心，被慢慢捂出了温度。


    到了运动公园，两人把装手机的包合到一处，放在视线所及的长凳上。热身运动过后，沈彦亭取出一对球拍和羽毛球。


    开始，两人只是随意接发球，熟悉彼此的节奏和力量。没一会儿，沈彦亭便掌握了青橙的接发球习惯——不论落点高低，她都喜欢扣球。如果球在高处，她会仰头跳起来，用力扣杀，露出畅快的笑；如果球在低处，她会快速出手，在球落地前扣杀，即便被网拦截也不在乎。于是，为了让她打得更痛快，沈彦亭特意配合她抛高球。


    大概是太久不运动的原因，几个大回合下来，青橙有些喘，主动申请休息十分钟。


    沈彦亭在打球前脱了防晒衣，此刻短袖 t 恤的后背被汗浸湿，他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去场外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拧松盖子递给青橙。


    「我查了些资料，说打羽毛球对颈椎病有些治疗作用，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就够了，时间不要太长。」他在她身旁坐下，中间隔着两人的包。


    青橙喝一口水，道：「好，我尽量多锻鍊。」


    「其实我昨天特别高兴你拒绝了我。」


    「为什么？」


    沈彦亭握着水瓶，不着急拧开喝，先跟她解释：「我看你很犹豫，又好久不说话，已经猜到你不喜欢漫展了，但我担心你迫于我的邀请，不好拒绝，会勉强自己接受。」


    青橙笑出声：「我的表情那么明显吗？」


    「有一点。」沈彦亭笑着看她，「你的拒绝非常重要，既避免了我的误会，也避免了让自己不开心。」


    青橙当下有一种类似「曲径通幽」的感觉，她知道这四个字的形容并不准确，但一时又想不到更切合的词语。她抠着塑料瓶身上的标籤纸，感受着被沈彦亭洞悉内心的震撼。她知道她必须表达，这样的感觉她希望他也能感知。


    「不是拒绝了漫展就拂了你的意，也不是拒绝了这次就没了下次，而是拒绝一次可能会不那么舒服的展览，我们共同奔赴今次的开心。」


    言语有本身的意义，也有言外的意义。幸运的是，有人能听懂。


    这个听懂的人在跟青橙回家道别时，做出了回应——


    沈彦亭从运动背包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青橙。他对她说：「颈部按摩器，送你的。」


    「啊！」青橙惊讶极了，连声说「谢谢。」


    「希望今次的开心能延续得久一些。」


    沈彦亭将被风吹乱的头髮往后捋顺，露出漂亮的眉眼，流转的眼波也是青橙心上的涟漪。


    文创市集的最后一天，人流量达到了四天以来的最大。青橙在摊位坐定，延续了前三日的风格，时而整理绣品，时而埋首刺绣。她很少说话，特别是刺绣时，难以应付过分热情的顾客。晓竹则恰好相反，不论是什么样的顾客，她都能揽过来，周到招待。


    这些场景也是《遥看》团队在市集摊位完成的拍摄内容，而后的採访在市集结束之后，挪到了青橙刺绣工作室来进行。


    沈彦亭是在结束艺术馆的工作后赶来的，市集摊位已经陆续拆除，他气喘吁吁跑到刺绣工作室楼下，绕过矮竹，踏上通往二楼的弧形步梯。在快到工作室时，他放缓脚步，停在楼梯口。


    青橙的声音不急不缓，将她的求学经歷、回国心态以及创建工作室的歷程娓娓道来。从她的口中，你可以了解到中国刺绣的发展、少数民族刺绣的传承以及欧洲刺绣的现状，从传统文化到现代融合的漫漫长路。


    旁人看一件小小的手工艺品会称赞「漂亮」、「精美」，甚或是嘆一句「手艺超绝」，而青橙在这里，表达的是时间，表达的是手艺人在日復一日中耗费的心力。也许旁人不会细究，但沈彦亭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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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页

    有人问：「你觉得怎样才能让刺绣这样的传统文化传承下去呢？」


    青橙的声音透过敞开的门洞传进沈彦亭的耳朵。


    她说：「不要说『传承』这两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字。我没有子女，就没人做下去吗？不是这样的。」


    她说：「我做我感兴趣的工作，不能勉强别人也感兴趣。但对此感兴趣的人，我绝不放走。」


    她还说：「喜欢就试试，不必有负担。」


    她说这句话时，沈彦亭悄悄移到门边，隐在摄影机、灯光和工作人员的后面，看她在展示柜前介绍自己的作品。


    她今日着一件白色真丝衬衣，领尖上是她的标志刺绣——一枚小巧的青色橙子。一段从领口垂下的状似随意挽就的丝巾，衣摆嵌入黑色高腰阔脚裤，掐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双腿。偏脚下踩一双白色帆布鞋，将一身韵味不动声色敛起，在行走间流露不为己知的率性。


    更让沈彦亭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轻松笑意，整个人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刺绣世界中，焕发着迷人的光彩。


    26 直线绣（1）


    简文易的回国给青橙的事业带来新的发展。工作室正式确定的刺绣课程，开始招生。青橙负责基础刺绣和日常小饰品刺绣的课程教学，这是工作室的长期课程安排。简文易的白线绣课程提供给有一定刺绣基础的顾客，供他们进阶提高和触类旁通。


    转天，简文易带青橙去一家成衣定制坊参观。成衣坊已经营业五十余年，是他家一位世交伯父从父辈手中接下的。处于时代洪流之中，成衣坊也在积极寻求转型突破，从线下到线上，拓宽私人个性化定制的范围。简文易提出的定制刺绣图样，正合伯父的心意。此次，参观事小，更重要的是带青橙与伯父见面。手工艺者多得心心相惜的感情，伯父很快敲定与青橙的首批定制合作意向。


    简文易见正事谈妥，兴致好，撺掇青橙定一件成衣试试。青橙在面料间便看上一匹粉色缠枝牡丹花罗，正想定一袭旗袍。伯父唤来老师傅，询穿衣习惯、量尺寸，样样件件拿足细节，专业到位。简文易去试了几件样衣后，也定下一件灰蓝色的正装衬衫。


    他个头和身形跟沈彦亭相仿，青橙最近正愁选不到给沈彦亭合适的回礼，一看便动了心思，追加一份同款订单。不想却惹来简文易的好奇心，打趣她：「哟？是我想的那样吗？」


    「不是。」青橙矢口否认。


    他一听，笑起来：「我还没说怎么想的呢！」


    青橙才不进他的套，不搭腔。


    「该不会是给青叔叔买的吧？」


    「送我爸，不行吗？」


    「行行行，太行了！」简文易乐不可支，继续逗她，「那我一起付了，当我送青叔叔的礼物。」


    「不行。」青橙拦住他，眼疾手快地扫了付款码，结了帐。


    「老同学，我那件劳烦一起。」


    青橙根本不理他，在柜檯埋头填地址。她怕没时间来取，正好成衣坊提供寄送服务，回单子时跟柜檯特意交代一句：「麻烦到时候单独包装，我送人的。」


    简文易往她身边一站，掏出钱夹，小声埋怨她：「恩将仇报。」


    青橙笑他：「您一现金玩家，就不要盘剥升斗小民了呗。」


    「你就继续装吧。」


    青橙随他跟伯父和老师傅握手道别，上车后突然想起桩事儿来：「对了，我妈早上给我发消息说福利院有几个大孩子对刺绣感兴趣，想让他们来学学。」


    「这还不好说，现成的资源啊。」


    青橙系好安全带，踩了油门上路，附和他：「可不是吗？多好的资源，你反正都是教，一起呗，都是些不用操心的大孩子。」


    「嘿——」简文易瞪她，继而失笑，「趁火打劫还真是你的风格。」


    自运动公园之约后，青橙有一周未与沈彦亭见面。摄影展开展在即，连一向懒散的周永都每日按时到画廊打卡，遑论一向自律负责的沈彦亭。因此，在接到沈彦亭问她下午是否有空陪他去福利院的消息时，青橙颇有些意外。


    他说：「你今天不在。」


    不知是不是错觉，青橙竟从这五个字里看出些委屈的味道。她笑一笑，回復他：「我来文创园接你？」


    「我开车来的，你直接去福利院等我吧。」


    青橙给宋女士去一个电话，就着冰箱的食材简单炒了两个快手菜，填饱肚子。既然是去福利院，她也不怕早到无聊，收拾清爽便出了门。


    宋敏华接了青橙的电话，跟相关工作人员交代一通，便去食堂跟孩子们一起吃午饭了。在午饭时间里，她能充分掌握孩子们的进食情况，通过聊天观察孩子们的情绪，是她几十年的工作习惯，也是她的生活日常。


    午饭后，她回办公室处理工作，接到门卫电话，有捐助者上门。大部分的长期捐助者会在每月或者每个季度的固定日子来福利院进行捐赠，偶尔更改时间或是有临时捐助意向的也会提前打电话或是通过网络约定时间，像今天这样贸贸然直接前来的捐助者确实在少数。


    宋敏华交代门卫详细登记姓名、证件信息和来访事由，打电话叫上负责物资接收的同事一起去了门口。老远，她看见捐助者已经完成登记，在门卫室旁站立等候，走近了，等对方循声望过来，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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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页

    宋敏华身边的同事先一步上前自我介绍，并询问捐赠详情。也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宋女士面色恢復如常，朝对方颔首微笑。得知对方是捐款而非捐物后，同事将人带入会客室，通知了负责接受款项捐助的同事来对接。


    宋敏华全程参与捐助，在确认对方签字并接收票据后，向对方颁发了捐助证书。同事离开会客室去处理后续事宜，宋敏华则陪同捐助者参观福利院。


    福利院经过扩建和翻新，早已不是多年前的老旧模样，孩子们在设施设备完善的环境中生活，有充满爱心和耐心的阿姨和老师抚养、照顾。


    「福利院的条件比我想像的要好。」


    「没有来过的人只是通过影视作品或者文字报导来了解，确实很难设想真实的福利院状况，跟想像有出入很正常。」看似「理解万岁」的一番话，实则讽刺梁遇，宋敏华脸上看不出任何客气，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冷淡。


    梁遇怎会不懂其中意味，只是当中千丝万缕，又哪是只言片语能解释清楚。如今，只剩他从不曾来过福利院的事实，哪怕是陪青橙来看一眼，是不是可以对她的想法和心境有一丝理解。他无法给出答案，至少在底气不足的此刻。


    好在不是愣头青，还能维持住礼貌微笑，状似无意地发出私人问候：「您最近好吗？」


    「挺好的，你也看到了。」宋敏华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任何想要礼尚往来的问候。


    梁遇只好自己起了头：「我……已经再婚了，而且……」


    「宋院长——」工作人员疾步走近，请宋敏华在一份紧急文件上签字。


    宋敏华签好字，又叮嘱两句，等人走远，她重新捡起梁遇被打断的话，回应他：「恭喜你。」


    许是梁遇没料到会直接得到宋敏华的祝福，一时竟有些不安：「妈，我……」这不安来自于自己当初的不磊落，也来自于面对宋女士的惭愧，但有些话憋在心里都快成心病了，他想说出来，「我不想离婚的，青橙太坚决，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我实在拿她没办法。」


    「梁先生，我恐怕担不起你这声称唿了，如果方便的话，请叫我『宋院长』。况且，你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再说刚才这些话就不合适了。」宋敏华的提醒适时响起，紧接着说出的程式化言辞适用于每一个捐助者，「感谢你的爱心捐款，我代表福利院和孩子们谢谢你。我先去忙了，慢走。」


    客气的逐客令，梁遇没理由再待下去。他沿着操场跑道，向门口走去。


    不知是老天的捉弄还是安排，他刚跨出大门，即迎面碰上青橙。


    离婚一年，谁也没想到会在福利院重逢，两人同时顿住脚步，还是梁遇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青橙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唿。


    「一起喝杯咖啡吧。」梁遇发出邀请。


    「我赶时间。」青橙错开他，脚步未停，走进福利院，只留给梁遇一个背影。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直接敲开宋敏华的办公室，叫了声「妈」。


    「你来得这么快？」宋女士没料到她会提前早到，朝外望了望。


    「怎么了？」


    「梁遇刚走。」


    「碰上了。」


    「那你……」宋女士仔细端详女儿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儿吧？」


    青橙摇头：「说喝咖啡，我没理。」


    宋敏华竖起大拇指，夸她「做得好」。


    青橙被宋女士整得笑出声来：「放心，你女儿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也不会回头看。」


    宋敏华给她倒一杯水，笑说：「那我就不操心了。」


    青橙喝一口水，嫌烫，又去兑了些凉的，想起件事来，问宋女士：「我工作室的那块招牌，爸给我修好没？」。


    「他把霉斑都打磨了一遍，也重新上了木蜡油，但还是能看出黑点儿来。」


    「那不行，算了，我重新定制一块吧。」


    早几天简文易去工作室的时候发现，挂在步梯入口的那块长方木条上起了霉点，青橙赶紧把它取下来。青志海同志听说了，自告奋勇帮她处理。结果，木头本身质量差，不仅受潮起霉斑，后面也裂了大缝。


    「别别，你爸昨天从超市仓库翻出一块珍藏多年的木料，顶好的，他已经开工了。」


    「他给我做？」虽然青志海同志年轻时学过木工手艺，可也好多年没干过了，突然来了干劲，让青橙震惊不已，委婉道，「我不是质疑我爸的手艺，关键是开门做生意，长时间没招牌不太好。」


    「他已经找好雕刻的老师傅了，拍胸脯保证给你做一块比之前好十倍的木招牌，绝对不耽误你开班授课。」


    话说到这份儿上，青橙不好再打击老同志的积极性，笑道：「我就安心等着了。」


    「你放心，你爸向来说到做到的。」


    青橙端着水杯站在宋敏华的办公室门口，她朝大门的方向望了望。


    宋敏华看她张望的身影，问：「你在看什么？沈先生？」


    青橙的心突突突跳得很快，她说不上来，好像不仅仅是单纯在等沈彦亭，好像还有些心神不宁，担心他会碰上自己意外偶遇的那个人。


    27 直线绣（2）


    好在沈彦亭到得很晚，意识到沈彦亭和梁遇压根不认识的青橙已经在福利院蹭过一圈水果和零食了。看到他来，去过艺术馆的小孩唿啦一声全围了上去，小一些虽然没见过他，也跟着哥哥姐姐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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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页

    反正是送小朋友的礼物，沈彦亭也不拘泥于场合，索性就地分发起来。他把图画本、拼图、马克杯各拿出一样来，摆在地上，让孩子们排好队，挨个儿来挑。周边产品涵盖了几乎所有受欢迎的插画作品，大孩子倾向于拼图和马克杯，小孩子们更喜欢图画本。


    沈彦亭席地而坐，青橙挨着他，在他询问小朋友喜好的时候，帮忙翻找出来，递给他。


    轮到小朗挑选的时候，他有些为难，半天没选。


    青橙试探着问他：「挑不出来吗？」


    小朗摇摇头，看一眼沈彦亭，又埋下头。


    沈彦亭牵住小朗的手，拉他到跟前，用手拢住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小朗眼睛倏地亮起来，点点头，站到一边去了。


    「他不要吗？」青橙狐疑地看着沈彦亭。


    沈彦亭笑一笑：「一会儿告诉你。」


    所有从他手中接过礼物的小朋友全都喜笑颜开，一个劲儿在他身边打转，问这问那。尤其是参观那天由他带队的孩子，对他的工作更好奇了。


    「策展人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我知道！上次沈叔叔说，他就是负责把我们看到的那些画都集中在艺术馆的人。」


    「那你的权力是不是很大？」


    「当然大了！沈叔叔不仅要管画，还要管讲解员和保安！」


    「那不是比宋妈妈还厉害！」


    「那当然，艺术馆可比福利院大多啦！」


    ……


    被点名的宋女士跟青橙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彦亭安抚住七嘴八舌的孩子们，耐心解释：「策展人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很杂，你们可以简单地理解成是把画收集起来、布置成展览的人。但是，不能因为艺术馆看起来比福利院大很多，就觉得宋妈妈做的事不厉害。实际上，让你们每个人吃饱穿暖睡好，让你们坐进明亮的教室读书学习，宋妈妈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付出了比策展人多得多的心血。所以啊，宋妈妈可是比我厉害上百倍、上千倍的人。」


    没有人把童言童语当真，大家当作毫无忌讳的笑话一笑而过，只有沈彦亭认真对待，耐心解释，哪怕是面对一知半解的孩子。在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他拥有比很多人更敏锐的感知力和共情力。


    这是非常私人且主观的判断，青橙承认，但她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归纳。至少在此刻，她知道并不是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当她瞥见宋女士微红的鼻尖时。


    她的视线再次落回沈彦亭的身上，他一会儿被这个小孩叫一声，一会儿被那个小孩戳一下，不但不恼，反而耐性十足地陪他们疯。等所有人都疯累了，东倒西歪地赖在地上，他才被几个大孩子拖住。


    大孩子有大孩子的疑惑，拉住他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好脾气地笑，看一眼宋女士：「如果宋院长同意的话，我可以邀请你们做小小导览员，去体验一下艺术馆的工作 」


    「真的吗？」


    「真的。」


    大孩子一窝蜂地缠上宋女士，等她听明白原委，看出孩子们旺盛的求知慾和好奇心，大手一挥同意了。


    「耶——」欢唿声在操场迴荡。


    青橙嫌弃地捂住耳朵，退后几步，离他们远些。然而，作用不大。


    「沈叔叔，有工资吗？」


    「请吃冰淇淋。」


    「唿耶——」又一阵欢唿。


    大孩子们在操场上跑圈庆祝，小朗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眼睛牢牢盯住沈彦亭。


    沈彦亭终于脱身，松一口气，对小朗招招手。孩子走到他跟前，仰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沈彦亭蹲下来，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给你带了两本画册，一本是你在我办公室看过的，一本是插画展的，一会儿拿给你。」


    「谢谢沈叔叔。」小朗向他道谢。


    「去玩吧。」沈彦亭示意他加入其他孩子的游戏。


    小朗不走：「我……」


    「怎么了？」


    他涨红了脸，垂着头，不知该怎么开口。


    沈彦亭握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一晃：「想当导览员？」


    小朗勐然抬起头：「可以吗？」


    沈彦亭揉一揉他柔软的发顶，笑：「当然可以。」


    得到承诺的小朗开心地跑走了。


    宋敏华笑起来，忍不住夸沈彦亭：「沈先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这么会带孩子。」


    其他同事三三两两围上来，赞不绝口——


    「比我都有耐心呢！」


    「以后啊，肯定是个好爸爸。」


    「这还用说。」


    ……


    沈彦亭直起身来，笑一笑，目光状若无意地投向青橙。


    青橙呆住，倏忽之间被捻住七寸的感觉，心慌又忐忑。她短促地弯了下嘴角，随即撇开视线。


    许久不曾有过慌乱席捲而来，青橙婉拒了宋女士留她吃饭的好意，沈彦亭也随她一起告辞。


    送出门，宋女士还在挽留：「今天食堂做了你喜欢的酸菜鱼。」


    青橙看了眼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小朋友，笑着搂住宋女士的肩膀，说：「您让我回家清静会儿。」


    「就你事儿多。」


    宋女士笑着嗔她，不再强留，跟她和沈彦亭挥手再见。


    沈彦亭在车边停步，问青橙：「去吃饭还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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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页

    话音刚落，周永的电话打来，沈彦亭让她稍等，接起电话。原来是沈彦亭的团队和画廊员工刚刚结束布置展厅的工作，吵着要去周永的独栋小院烧烤。


    「赶紧过来吧，我们准备出发了。」


    「我跟青橙在一起。」


    她第一次听沈彦亭叫她的名字，像云霄飞车爬升到最高点，再俯冲而下，不敢看也不敢动。


    名字，仅是一个称唿，但许多情感都藉由称唿传达。她非常肯定「青橙」跟「青老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称唿，正如她如果有一天将称唿从「沈先生」变成「沈彦亭」时，也必然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和心情。


    她不敢多想，又忍不住不想。


    「一起啊，再叫上晓竹，人多热闹。」 周永的声音很大，透过听筒传出来。


    青橙听得清楚，却又不够真切，只觉得那声音混合着逐渐剧烈的心跳，震得人发懵。


    沈彦亭挂断电话，看向她。


    青橙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旁的动作来转移注意力，于是她按开车锁，拉开车门，佯装整理座位。


    夏末的风清清爽爽拂面而来，带着未散尽的一点温度，像是要揭掉人的所有伪装，袒露出最真实的心跳。青橙莫名胆怯，又隐隐抱持期待。直到她认为自己足够镇定，方才转头看他。


    「柯宇已经给晓竹打了电话，」沈彦亭笑着，徵求她的意见，「一起去吧？」


    「好。」她出声应下。


    「我发一个定位给你，你可以跟导航走，也可以跟着我开。」


    青橙握着手机，点开微信，划到沈彦亭的那一栏。很快，她收到地址，坐进驾驶位，对他说：「走吧。」


    28 直线绣（3）


    沈彦亭开得很慢，足够青橙跟上他的速度，穿过大半个遥城，往更南的外环而去。通过严格的门禁系统，拐入通往小院的园区小径，在独立的地下车库泊好车，再登几级台阶绕出地面，顺着专人精心打理过的花径一直走到入户门前。


    沈彦亭正要伸手叩门，却见门并未落锁，留出一掌宽的空隙。人影走动，还有交谈的声音，沈彦亭立在门边，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青橙别出声。


    「我真的很想知道，live 的互动展示区是怎么设计出来的？完美到我姐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是晓竹的声音，青橙弯了弯嘴角。


    「你要问这个，那可有得聊了。」


    透过门缝，青橙看见沈彦亭团队负责设计的同事，跟晓竹在剥蒜、切菜。


    「我要说光设计草图就改了十版以上，你敢信不？」


    「草图？改十版？」晓竹拔高的音量暴露她的惊讶。


    「谁让我们有个完美主义作祟的老大呢？」设计同事无奈道，「大到墙面的绣画陈列，小到桌上的绣品摆放角度，全都是我跟他手动一个数据一个数据调整出来的。」


    「这么专业？」晓竹实在没想到沈彦亭能精益求精到这种程度。


    青橙抬眼看沈彦亭，他也正好在看她，两人目光相触，都悄声笑了笑。


    「是沈彦亭就不奇怪。」周永拎了两瓶酒出来，摆在拼成酒水台的长桌上。，「说得好听是『一丝不苟』，实际上就是『龟毛』。」


    「老闆，你敢当着沈先生的面吐槽吗？」卷卷跟其他同事合力抬出电烤架，放到院子中间。


    「有什么不敢！」周永嘴硬。


    自家老闆跟老友斗法多年，战况如何，卷卷深知，为了保全老闆最后的颜面，她摇摇头，决定不揭穿他。


    「每次开展之前是最艰难的时刻，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痛苦。」设计同事谈起每次筹备阶段的工作，眉头都皱在一起，但是，「只要一开展，所有的痛苦都没了，因为我知道我的辛苦有价值。我很少近距离跟参观者接触，也不常听到非常具体的赞美，但展品一摆出来，它实实在在地在我跟前，不需要动，也不需要出声，就能感受它的美，那种时刻，很难形容，就特别满足。」


    「成就感吧。」晓竹说，她拿起竹籤串食材，一边谈自己的感受，「我每次看我姐刺绣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那么细的线、密密匝匝的针脚，不仅眼睛累、手酸，而且脖子疼，一坐就是老半天。有时候为了保证手感的连续性，忍饿、憋尿都是常有的事儿。可作品一出来，我就只剩赞嘆了。」


    青橙听到「憋尿」的时候，哭笑不得，想进去捂住她的嘴。


    沈彦亭看她无奈的神情，分外有趣。


    「话说回来，青老师的脖子好利索了吗？可得好好保养，别落下什么病根儿。」设计同事把切好的土豆片泡进盛满水的菜盆里，又道，「那段时间老大又是在网上查资料，又是找医生同学谘询的，担心坏了。我们都以为他在追青老师。」


    「没有吗？」周永笑问。


    这一问，大家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他。


    「老闆，你知道什么内幕吗？」卷卷凑过来八卦。


    「我还没他们知道的多。」周永朝设计同事和晓竹抬了抬下巴，「对吧，晓竹？」


    「啊？」晓竹串肉的手抖了抖，嚷嚷着，「我哪知道呀！」


    主角就在门外，沈彦亭和青橙出奇的安静。谁也没出声解释，也没人阻止门内的猜测讨论。


    青橙将视线投向黄铜门环，轻声说：「我们进去吧。」她没有给沈彦亭反应的时间，轻叩门环，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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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页

    「青老师，老大——」


    「青橙姐，沈先生，你们来了。」


    「姐——」晓竹拿着串儿沖她挥了挥，手未落下，又摇两下，叫沈彦亭，「彦亭哥——」


    卷卷挨到晓竹身边，拿起一根竹籤，撞撞她胳膊，压低声音问：「你真不知道？」


    「什么？」晓竹一脸迷茫。


    「喏——」卷卷眼神示意她看并肩而立的青橙和沈彦亭。


    「怎么了？」


    卷卷拿竹籤戳她手上的土豆片：「不觉得很登对吗？」


    晓竹小声道：「觉得，但我不敢说。」


    卷卷听她嘀咕，「噗嗤」一笑：「那我们暗中观察。」


    过一会儿，柯宇和童文买饮料和水果回来。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临时工位，大部分人在备菜，童文在煮火锅，柯宇在预热电烤架，周永在开红酒和香槟，摆台经验丰富的卷卷和画廊同事在布置酒水台。沈彦亭脱了外套，正在捲袖子，看起来他的定位是烤肉师傅。只有青橙无所事事，只好去厨房洗了碗碟筷子出来，照人头摆好。


    既然是烧烤，倒也没太多讲究。有耐心的等沈彦亭烤好，没耐心的先去照顾童文的那锅火锅。晓竹跟沈彦亭团队的设计师投契，一边涮肉，一边向人请教设计方面的专业问题。青橙挨着童文和卷卷，左边一串烤羊肉，右边两颗鱼丸，不多时她就被照顾得吃了个半饱。


    闲聊间，她偷瞄在电烤架前的沈彦亭，翻烤细緻，手法熟练，当然味道也是没话说，吃过之后都要大赞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烤出的食串软嫩多汁、焦香爽口。怪不得他一上手，便没人抢活儿。


    「芝士玉米，新鲜出炉！」柯宇戴着隔热手套把锡箔盘端上桌。


    周永握着勺子喊沈彦亭：「你也别忙活来，过来吃点儿。」


    「老大，你歇歇去吧，我来烤。」柯宇站去电烤架前，抢过沈彦亭手里的烤串。


    沈彦亭摘了手套，递给柯宇。走到餐桌边，卷卷连忙站起来给他让座：「坐这儿吧，我吃好了。」


    沈彦亭也没客气，直接落座，青橙将干净碗碟和筷勺拿过来，放到他面前。


    「在德国的时候，我最爱吃他做的芝士玉米，青橙，你快尝尝。」周永舀一勺玉米，牵出长长的芝士拉丝，隔着餐桌，盛进青橙的碗里。


    青橙连声道谢，吃了两粒玉米，趁大家说话，停下筷子。


    沈彦亭凑过头来，悄声问：「不喜欢玉米？」


    青橙轻轻摇头：「是芝士。」


    「还有什么不喜欢的？」


    「奶酪、黄油、双皮奶。」青橙一样一样数，数到后面，再加两个，「还有溏心蛋，甜食也不怎么喜欢。」


    没有评价她「挑食」，也没有拿其他人的喜好来比较。沈彦亭像是发现了什么共同的秘密一样，笑着说：「我也不爱吃甜食。」


    柯宇烤了新的食物过来，等人挑了几样去吃，青橙默默把这盘串往沈彦亭跟前推了推。沈彦亭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沖她笑笑，挑一串用筷子把肉片取下来。吃完自己碟子里的食物，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嫌一身油烟味太重，跟周永要衣服去换。


    周永不常住这里，来时收了些衣服准备带走，放在卧室床上，让沈彦亭自己去找。


    两人身型相仿，只个头上周永略比沈彦亭矮一点，多数衣服都能互穿。沈彦亭在卧室寻了一圈没找到，下楼来，在沙发旁发现一个周永常拎的手提包。包没拉拉链，露出叠放整齐的衣服。沈彦亭嘆口气，屈膝蹲下，从一堆花色丰富的衣服中翻找自己偏好的素净款式，花了一小会儿时间，他终于挑出一件只在身后印了几个字母的黑色体恤。


    29 直线绣（4）


    已是九月末，快入秋的蚊子比盛夏更毒，像要攒够整个冬天的能量一般使劲叮人。


    青橙深受其害，整晚都在跟蚊子作战。冷不丁觉得脚踝痒，埋首去看，一只蚊子正歇在那儿。她立马伸手拍过去，不偏不倚刚好打中，一手的血。


    她起身去洗手间洗手。


    门廊和客厅都亮着灯，她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一楼最里侧的洗手间，左手握住门把按下的同时，右手小指按亮顶灯。


    白色灯光亮起的一瞬，她看见光裸的嵴背暴露在自己眼前，罩至脖颈的黑色布料被双臂一伸越过肩头，再被双手飞快拉下。


    「啊！不好意思！」


    她飞快地关上门，背身靠住门边的墙面，捂住胸口，比惊吓更大的是视觉的冲击——不过分偏白或偏黑的肤色，常年运动锻鍊带来的紧实的背部肌肉，以及匀称流畅的身体线条从肩胛一线延伸至腰际。


    门被打开，人影自上而下将青橙笼住。


    「吓到了？」沈彦亭声音沉沉的，同影子一起将她密密围住。


    青橙知道自己耳朵烧了起来，脸也热热的，像被火烤过。她快速地抿一下唇，摇摇头。


    「周永把衣服放到楼下了。」他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在二楼卧室而出现在一楼洗手间。


    「百叶帘坏了，我想趁黑把衣服换了。」这是在说为什么没开灯。


    「要用洗手间？」他在问她。


    青橙举起掌心留有血渍的右手，给他看：「洗手。」


    沈彦亭拇指和食指捏住她小拇指根的位置，轻轻地，朝自己推近些，他凑拢瞧见已经干掉的淡色血渍和浅浅的黑色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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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页

    「被蚊子咬了？」


    青橙的注意力从心绪转移到手掌，在被沈彦亭用指腹捏住的位置，传来干燥的、温热的触感，比蚊子叮过的地方更痒。


    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沈彦亭无意深究。他浸在此刻的静默中，低头看青橙，看她蓄长又剪短的头髮，看她微红的脸颊，看她手掌落在他指间的那一处柔软。


    整栋小楼灯火通明，只此一隅落在光线散出的边缘里，被热闹和明亮隔离在外，像是陷入一个轮廓清晰的黑洞。


    是青橙动了动手掌，挣脱微妙的束缚，出声提醒：「我去洗手。」


    「好。」沈彦亭将手收回身侧，在裤缝边，捻了捻指头。


    青橙开水沖了沖手中上的血迹和污渍，挤一团洗手液将手仔仔细细抹个遍，再去水下把泡沫沖干净。抽纸擦手的时候，她才发现，沈彦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步出客厅。


    她关上门，缩回一个暂时的安全壳里。透过百叶帘歪斜悬吊着的那扇窗户，能看见远处隐隐约约深绿浅绿交杂的树林，让人沉浸在片刻的安静中又止不住雀跃。她借着整理头髮和衣服的时间，深唿吸又深唿吸，将自己的心绪平復，方才重新回到烟火热闹的人群之中。


    几个人聚在一起玩扑克，另外的人聚在一起聊天、刷手机。不知是谁提议玩游戏，周永从储藏室翻出一盒大富翁桌游，兴沖沖地召集人马。晓竹最先加入，童文和柯宇也举了手，青橙和沈彦亭被周永拉入，六人局在客厅开启。卷卷自告奋勇当银行行长，负责过路费、奖金的发放和罚款的收取，也监督惩罚和奖励事项的落实。


    投骰子走步数，拿游戏货币买地盖楼的游戏，中间穿插着机会牌和命运牌，凭运气决定是获得奖励还是得到惩罚。卷卷嫌牌面惩罚太小儿科，和晓竹、柯宇写了些恶作剧和问题在纸条上，供他们抽取。


    第一个中招惩罚牌面的是青橙，她随手抽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卷卷。


    卷卷拆开，先嘆口气。


    「怎么？」青橙问。


    「对坐你旁边的人大声说两遍『我喜欢你』。」


    青橙右边是她，左边是晓竹，她分别对两人说了两遍「我喜欢你」。


    卷卷瞄一眼她对面的沈彦亭，一脸失望：「过关。」


    游戏继续下去，所有人都好运地得到了游戏币奖的奖励。卷卷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扔骰子，直到晓竹抽到惩罚牌，捂着眼从一堆纸条中选中一个。


    卷卷大声念起来：「随便给手机里的一个异性打电话，说『其实我是猪』。」


    「天哪——」晓竹卧倒在沙发上，一面掏手机，一面哀嚎，「太损啦！」


    青橙乐了，向卷捲髮出疑问：「为什么所有游戏都能玩成『真心话大冒险』？」


    「还能为啥？因为我们八卦呗。」卷卷笑起来，催晓竹赶快行动。


    晓竹划开手机屏幕，每个人都盯着她，只见她闭一闭眼，狠心按下拨号键，表情完全可以用「视死如归」来形容。


    电话接通，扬声器传来一声「餵」，紧接着是一句「晓竹，什么事」。


    「其实我是猪。」


    对面只来得及「啊」一声，便被晓竹掐断了通话。


    卷卷和柯宇早已经笑出眼泪，沈彦亭和周永也没憋住笑，只有青橙从短短不到十秒的通话中听出手机那头的人是冯励。


    「好了吧？」晓竹把手机扔一边，嘟着嘴，「继续继续，我要报仇！」


    青橙笑一笑，问她：「冯师兄最近好吗？」


    晓竹气急败坏：「姐，你真的不怕『报应』吗？」她咬牙放狠话，「你等着。」


    青橙「噗嗤」一乐，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中间柯宇抽到过跟在场异性十指相扣到下一轮投骰子时，他果断选了童文「共患难」，气得童文直骂他手气差。


    等惩罚牌轮到周永抽取时，他得到一个不痛不痒的真心话问题——这辈子收到过的最豪华的礼物是什么？


    他环顾整个客厅，非常大佬地一挥手：「十八岁成人礼。」


    「什么啊？」晓竹傻乎乎地发问。


    「这栋楼啊。」


    「是我们唐突了。」童文愣了半秒，双手抱拳，「告辞！」


    「所以是因为这栋楼才不在乎画廊亏不亏本的吗？」晓竹平常没见画廊有多少人流量，只零星一些参观者或小型展出活动，一直以为他做的是亏本买卖。


    「亏小本，赚大钱。」周永笑，把纸条叠好，扔回盒子里。


    「你问问他做艺术经纪和中间商赚了多少钱才是真的。」沈彦亭摇着骰子，让它在掌心不停地转。


    「拍卖会吗？」晓竹想起这一遭来，诧异道，「我还以为你都是自己搞收藏呢！」


    「我参加拍卖会为老爷子和自己搜寻作品收藏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多数时间是为有钱人购置艺术品。」周永心情好，笑眯眯地替晓竹答疑，「我从之中赚取佣金。」


    「画廊不是代理了艺术家的画作和艺术品吗？」


    「没错，所以才说我参加拍卖会的目的并不单一，也推销自己代理的作品。」周永曲肘抱在胸前，「我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


    「但你确实是公子哥。」青橙捏着一沓游戏货币，打趣他。


    「勉强算个用专业养活自己的公子哥吧。」周永好脾气地接她的话，「不过我也得承认，公子哥的眼光总比沈彦亭差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必须得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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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页

    「你肯承认你眼光差了？」沈彦亭觑他一眼。


    「大部分有钱人追求的是世界知名的艺术品，只有你这样的怪咖，既懂集大成的大家，也能相中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


    「事实证明……」


    「证明你是对的，只要是你钟意的作品，出手准不会错。」


    「我不介意你为升值空间支付更高的顾问费。」


    「我介意！」周永严词拒绝，害怕被沈彦亭三言两语绕出钱来，他将话题重新拽回游戏，笑道，「不是我说你们，大冒险和真心话出的题目太没看头了，怎么着也得来点劲爆的啊！」


    「老闆您想多劲爆？」


    「聊聊初恋初吻，问一问最近一次亲吻是什么时候跟谁在哪里，你们的脑袋瓜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想八卦的对象？」


    「有，」卷捲缩着脖子，弱弱地说，「但我们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说吧，想问谁。」


    「想问……」卷卷的眼神在青橙和沈彦亭之间打了个来回，「算了，继续玩游戏。」


    周永笑她：「怂。」


    30 直线绣（5）


    也许是老天爷感知到了卷卷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让沈彦亭抽到了惩罚牌，问题也较之前的有了突破——你在和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交往的过程中，有被甩过吗？


    「有。」沈彦亭答。


    「真的吗？」卷卷有些意外他的直言不讳，「是谁？」


    沈彦亭笑，不答反问：「几个问题啊？」


    「展开讲一讲。」


    周永看一眼同样吃惊的柯宇，笑说：「你们老大也不是人见人爱的。」


    柯宇喃喃道：「很难相信。」


    「到底为什么被甩啊？」晓竹看一眼青橙，问出来。


    「被嫌古板又无趣。」这道题周永会，帮忙作了答。


    说意外也不意外，沈彦亭确实不是玩得开的性格，青橙想，但要说古板无趣，算不上。明明是内敛稳重的一个人，不知为什么会被人扣上那样的帽子。


    她在谈论声中看向他，碰巧跟他带笑的目光一汇。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沈彦亭抬手看表，发话结束游戏局，「等摄影展结束，我们再好好聚一次。」


    「等等——」卷卷不想留遗憾，把没有被人抽中的问题拿出来，「现金最多和房产最多的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好，来吧来吧。」


    大家都没有异议，分别清点自己的「资产」和「房产」。最后，现金最多的沈彦亭和房产最多的青橙得到了最后一个「真心话」机会。


    「你们理想的伴侣分别是什么样子？」


    沈彦亭知道，卷卷一整晚都在等这个问题，也许不仅仅是卷卷。


    「我先说吧，」他率先开口，「漂亮，大方，我爱她，她也爱我。」


    卷卷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发现他停下来才意识到他回答完毕，不满道：「这属于耍赖吧？」


    「从何说起？」


    卷卷控诉道：「你这是普世审美。」


    沈彦亭笑：「我本来就是普通人。」


    卷卷说不过他，悻悻然转头问大家：「你们满意吗？」


    周永第一个不答应：「当然不满意咯。」


    晓竹、童文和柯宇也点头附和。


    卷卷一脸「看吧，你别想赖掉」的神情，逼着他重新答。周永「久经沙场」，当然知道沈彦亭的狐狸心思，帮卷卷打助攻：「要不你问问他，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理想型呗？我们也好有个形象参考。」


    「有吗？」意识到自家老闆点到了关键，卷卷比当事人还紧张。


    沈彦亭知道逃不过，反正他也没想逃，笑一下，老实作答：「有。」


    「漂亮！」周永吹一记口哨。


    「哇——」卷卷反应过来，跳到晓竹身边，碰了碰她的胳膊。


    沈彦亭之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青橙身上，特别是卷卷，想要瞧出些蛛丝马迹来。


    「青橙姐，你呢？」


    青橙心里乱作一团，暗自镇定下来，抛出提前想好的答案：「理智、重情守诺，爱我，尊重我。」


    「青橙姐，你对颜值就没有一点儿要求吗？」


    青橙眼角余光瞥到沈彦亭，察觉他也正注视着自己，轻轻点头：「有啊。个子比我高，长得帅。」


    「还有吗？」


    「还有……穿正装好看，」青橙眨一下眼，眼前晃过黑色的衣摆，补充道，「平时着装比正装更好看。」


    「同样的问题，认识的人里面，有你的理想型吗？」


    多少双眼睛盯着，青橙知道，其中她无法迴避的那双眼睛也在看她。不单单如此，同样无法迴避的，还有她自己的心。


    她笑着，轻嘆一声：「有。」


    卷卷眼睛一亮，使劲搂住晓竹，不停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我嗑到了！嗑到了！」


    沈彦亭把车留给柯宇载送童文等同事，自己同晓竹搭青橙的车回家。剩下的人或结伴打车，或搭周老闆的车，由卷卷代驾护送。


    周永联繫了保洁阿姨第二天上门打扫清理，拎包随他们一起离开。往车库走的时候，他邀请青橙和下周参加摄影展的鸡尾酒会开幕式，凑个热闹。


    「鸡尾酒开幕式，听上去很有意思。」晓竹跃跃欲试，想参加，徵求青橙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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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页

    「来吧，我让沈彦亭亲自给你们写邀请函。」周永继续撺掇。


    「需要正装出席吗？」晓竹问。


    「随意就好。」


    反正就在工作室楼下，也方便，青橙没有异议：「那得去凑个热闹。」


    一群人在地下车库挥手道别，各自上车。


    沈彦亭找青橙要了钥匙去开车，先送晓竹。时间不早了，已经过了学校门禁时间，晓竹让他直接开车将她送回家。沈彦亭照做，在平安抵达她家门口时与她道别。


    晚上车少，不多时，沈彦亭便载着青橙回到小区，驶入停车场。


    他下车，将车锁好，把钥匙还给青橙。赶在青橙说「再见」之前，他开了口：「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妈是遥城话剧团的演员。她有一件蚕丝褂，在话剧舞台上穿了二十年。褂上绣的图案破损了，道具师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刺绣师来修补。」


    「褂子上是什么图案？用的什么绣法？」青橙拿不准褂子的破损情况，她想先看看，「蚕丝褂在你这儿吗？」


    「在，我上楼去拿。」沈彦亭刚一转身，又顿住脚步，「你想在这儿等我还是一起上去？」


    青橙重新按开车锁：「我在车里等你吧。」


    「好。」


    沈彦亭从停车场走回自己楼栋的入口，约莫十分钟，他回到青橙车前。


    青橙下车，从他手中接过蚕丝褂，仔细翻看。


    「前襟的刺绣是纳纱绣，是在蚕丝织成的纱布上用纯棉绣线绣出图案，苏州老师傅的手艺。」青橙认出这种又被称为「戳纱」的刺绣技法。它属于苏绣的一种，关键在于依照图样数出网格，按照格子来绣。针脚的长短决定了线条的长短和图案的宽窄，花纹之间的空眼必须对齐，而且不能堵塞纱眼，刺绣过程极其费工费时。


    「能补吗？」沈彦亭问，也解释执着修补的缘由，「这件蚕丝褂一直陪着我妈从二十出头的桃李年华演到年近花甲，与其说是一件珍贵的演出服，不如说是她职业生涯的见证。」


    青橙深知其中的份量，郑重道：「我尽力一试。」


    「谢谢。」沈彦亭向她道谢，并许下一诺，「我请你吃饭。」


    「不是刚吃完？」青橙微微歪头，露出少见的俏皮的笑。


    「谢你帮了我和妈妈大忙。」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青橙叠好蚕丝褂，放回手提袋中提好。


    沈彦亭看着她，笑道：「我好像每次都在借我妈的名。」


    「什么？」


    「我希望下一次，不是藉由任何人的名义和饭局，我用我的名义邀请你。」


    青橙关上车门，按下车锁，沖他笑了笑：「吃饭还不容易？」


    「其实，」他低头，手握成拳，不自然地碰一下鼻尖，说，「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青橙看着他。


    「不藉助任何游戏和别人的问题，我想说的真心话。」


    头髮早在他换衣服时便失了规整，此时几缕松松软软搭在额前，给人几分落拓的错觉。


    然而，错觉已不能再给人假象。


    青橙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没了可缩回的安全壳，也没了纠结摇摆的退路。当沈彦亭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这一刻，那些言语之外的意义再不需要深究与研判，只剩下胸腔勐烈的「咚咚」声，震得她心口颤。


    31 长短针绣（1）


    国庆节的前两天，刺绣工作室开门营业。因为《遥看》的视频发布，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盘点两天以来的订单量时，晓竹不禁发出感慨：「订单这么多？我还以为都是打卡拍照的。」


    「我也以为呢！」青橙也在整理和盘点现场销售情况，虽然参观和拍照的人很多，但人流量也带来了可观的销售量，确实让她们始料未及。


    「这是我登记的刺绣体验课意向名单。」晓竹翻开记事簿，指给青橙看，「假期结束之前我会再跟他们确认一下意向，整理好名单再给你。」


    晓竹的记录很详尽，包括客户姓名、联繫电话和微信以外，还额外登记了喜好。这让青橙能第一时间掌握顾客喜欢的花纹和首饰类型，在人员的排课安排上有绝对的参考意义。


    「干得不错！」青橙轻拍她的头，「走，姐请你去楼下喝咖啡。」


    晓竹懊恼道：「姐，画廊今天不营业。」


    「为什么？」


    「听卷卷说，摄影展的宣传物料和布展细节要微调，为了四号的预展顺利开展，这两天都闭店配合策展工作。」


    经晓竹提醒，青橙才想起沈彦亭跟自己提过，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我们来太早，他们还没开门呢！」


    「姐，你这么不关心彦亭哥吗？」


    「操心起我的事儿来了？」青橙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这尊泥菩萨已经过完河了吗？」


    「没有。」晓竹缩着脖子，灰熘熘跑回自己电脑前，给名单做电子档备份。


    十月四日傍晚，鸡尾酒会暨摄影展预展开幕。


    青橙这两天在父母家陪他们过节，从家出发，绕了段路去接晓竹，耽误了些时间。两人到时，鸡尾酒会开幕式已经结束，客人三三两两凑在画廊前的小院里聊天，还有些正推门进入画廊。


    晓竹让青橙先进，自己绕过人群，上二楼去拿充电宝。青橙刚准备往入口去，碰上童文，直接被拉到了酒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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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页

    「青橙姐，你来啦。」系了围裙、一身专业打扮的卷卷在酒水台后，沖她挥手。


    童文挽住青橙，对卷卷说：「来一杯你拿手的特调果饮。」


    「没问题。」说着，卷捲动作麻利地操作起来。


    预先制好的冷泡茶和现榨的新鲜果汁，辅以两三块冰块，很简单快手的特调饮品。青橙尝一口，桃子味首先沖入口腔，继而涌来柠檬特有的香气和茶的回甘，少了甜腻腻的口感，多出被中和过后的清爽滋味。


    「好喝！」青橙给卷卷竖起大拇指，再喝两口，一小杯便见了底。


    卷卷笑，问她：「你现在要进去参观吗？」


    「人多吗？」青橙放下杯子，朝入口处望去。


    「虽说是内部的预展活动，但很多业内人士，包括摄影师和他的亲朋好友都来了。」童文忙碌半天，趁这个空档找卷卷讨口咖啡喝，「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老大和周老闆都忙着接待去了。」


    来往人群不断，卷卷朝斜后方抬了抬下巴：「你一会儿带青橙姐从侧门进吧。」


    「好主意。」童文眼睛一亮，勐灌一口咖啡。


    画廊后院有道侧门，童文领着青橙绕小道，推开一扇门。


    「秘密通道？」青橙玩笑道。


    「算是吧。」童文带她走进去。


    门内有安保人员把守，仔细查验过童文的工作牌后放行。童文沖青橙眨眨眼，显然已将她视为自己人，道：「这儿人少，省得跟人在入口挤。」


    「鸡尾酒会也相当于开幕式，实质上是小范围内的一个预展，可以理解成内部参观，老大需要照顾的人情比较多，恐怕一时半会儿很难脱身。」童文一边带她往展厅去，一边跟她解释，「预展也是展览的重要一环，要根据参观者的即时反馈快速做出细微的调整，以期在正式开幕时达到完美的效果。」


    「正式开展在什么哪天？」青橙问。


    「后天。」


    「时间好紧。」


    「习惯了。」童文应一声，「个展相较于大型巡迴展览而言，灵活机动性更高，只要不是特别难缠的艺术家，大致都非常配合，不需要在预展后做很多返工活。」


    在接近展厅的位置，青橙终于发现一丝不同寻常：「怎么今天没有看到宣传展板和标识呢？」


    童文打个响指，笑道：「这次，我们为了给参观者营造沉浸式的参观体验，取消了在展厅门口的标志牌，观众以拿火车票在列车检票口检票入站的形式进入展厅。所以，把宣传画、摄影师和展览的介绍展板都集中到了画廊入口处。」


    正说着，周永刚好从正门方向走过来。


    「刚来？」他问青橙。


    「嗯。忙得过来吗？」


    「还行。沈彦亭比我忙，刚送出去一队客人，又陪人进去了。」周永指了指展厅，问，「要我带你进去找他吗？」


    「周老闆，好久不见——」有客人走过来，扬声跟周永打招唿。


    青橙眼神示意他：「你招唿客人，我自己去。」


    「好。」周永转身，又回头叫住童文，「刚才来了两个艺术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同事，你要不去看看？」


    童文看了眼手机，果然有艺术馆同事的消息进来，她对青橙抱歉道：「青橙姐，你先进去看着，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去吧。」青橙点头，「你忙你的。」


    周永和童文快步离开「临时检票口」，前去招唿客人了。


    青橙踏入展厅，果真如童文所说，如进入真实的列车车厢。


    也许是为了尽可能追溯摄影师从业以来的歷程，车厢从八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风格到动车、高铁，背景逐渐现代化。为配合车厢式的展厅设置，此次参观动线为单线循环，有种故意为之的空间侷促，让人只能随人流往更靠里的车厢深入移动。


    在尽力还原车厢形态的同时，布景既重视车厢物品繁杂错落的现实感，又用不同规格、或大幅或小张的照片重点突出了展览的主题。


    除此之外，青橙还发现，撇开童文提到的知名相机品牌的全力贊助外，某影像公司也给予了图片输出的贊助。因为在照片的左右，除了拍摄地点与时间、相机型号、镜头、拍摄参数、影像尺寸等基本信息外，还露出了影像公司的标识。


    这几乎是摄影展的通用操作，青橙知道。


    只是，从一进入车厢，照片就带给她巨大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一直围绕着她，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让她不安。


    直到随人流步行至车厢尾部，攒动的人头推开出口的实木门，门边一幅尺寸明显大过其他的照片，让青橙彻底方寸大乱。


    金属细边框将一个落日西沉下的纤细身影框住，笔直的身影步履不停，没有给镜头一个侧目，亦没有回头。迎着日暮如橙的半边天幕，风吹乱头髮，散在风中，只留下风衣背后一片透明光斑，像仗剑天涯的侠客，不带一丝留恋，从此天高地远，再无相见。


    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扇门的最后一张照片，坚定决然的背影为整个摄影展画下一个具象的句号。


    恍惚间，青橙记起结束婚姻关系的那一天，她与梁遇道别，转身离开的场景。


    身边有人推开木门，室外的夜灯悉数亮起，光线与展厅不同。青橙随旁人穿过木门，走入宽敞明亮又熟悉的画廊小院，却仿若进入幽暗封闭的时光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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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页

    复杂又难言的情绪在心底翻涌而起，她自认镇定冷静，却被这张背影照片瞬间击中。她不知道当时的梁遇怀揣着何种心情，能够在与爱人分手的一刻依旧不忘按下快门。


    人影在眼前晃动，陌生的、熟悉的、微笑的、严肃的。可是，越过纷乱的人群，她一眼看见了沈彦亭，看见他穿着她喜欢的正装，笔挺昂立在人群中，礼貌、谦逊，侃侃而谈。


    仿佛感应般，沈彦亭微微侧首望过来。随后，他礼节性地颔首，退出人群，朝她走来。


    他目标明确、步伐坚定，旁人循着方向看过来，自然看见了青橙。而后，青橙看见随他迈步而来的梁遇。


    比乱如麻的现状更折磨人的是心脏的灼痛感，青橙抿紧嘴唇，上齿无意识噬过下唇。


    32 长短针绣（2）


    「姐——」背后传来晓竹气喘吁吁的唿声，「是梁遇的摄影展。」


    青橙回头，那扇木门在晓竹身后轻轻阖上，她轻声道：「看见了。」


    「我看见展览海报，立马来拦你……」显然，晓竹也注意到了朝她们走来的人，「还是晚了一步。」


    「没事，」青橙抿出一个笑来，「怪我自己大意。」


    何止大意，她在心里骂自己：不看展览信息就往里沖，实在犯蠢。


    「彦亭哥……」


    青橙回头，看见沈彦亭半路被宾客拉住寒暄，一时脱不开身。反倒是梁遇，先一步走到青橙跟前。


    「青橙——」梁遇端着酒杯，笑盈盈跟她打招唿，看见她身后的晓竹，辨了辨，问，「这是……晓竹？」


    晓竹没理他，上前勾住青橙的手腕，唤了声：「姐——」


    青橙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交代她：「你先去酒水台找卷卷，特调果饮很好喝。」


    「你……我陪你吧。」晓竹忧心忡忡。


    青橙轻推她一把，笑：「放心，我能应付。」


    「好。」晓竹轻轻晃晃她的胳膊，走开了。


    待人走远，梁遇笑着嘆一声：「晓竹毕业了吧？」


    青橙没答，挪动几步，走到偏离展览出口的僻静处。梁遇跟过来，笑道：「没想到你会来。」


    青橙神情淡淡的，瞥他一眼：「别误会，我不知道是你的个展。」


    共同生活五年，青橙和梁遇从未在公开场合携手露面。彼时，青橙年轻、籍籍无名，不愿借他的名和势，只身与各大品牌交涉、合作，竟被她横冲直撞闯出条路来。后来，她靠着自己的巧思和精巧绣工，在刺绣圈小有名气，更不愿依附于他。两人各自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钻研、发展，互不干涉。


    这次阴差阳错，恰好被她错过展览的重要信息，不然，她不会出现。


    「我们聊聊吧。」


    「你确定在这里？」说实话，青橙还对那幅照片耿耿于怀，语气不善道，「不怕我搞砸你的开幕式？」


    「你有分寸。」捏着酒杯的人比她更确信。


    「梁遇——」一道女声打破此刻略显尴尬的对话 ，走到两人跟前来，「不介绍一下吗？」


    「这是青橙，这是我妻子陶星。」简短的一句介绍，却透露重要的信息。


    「你好。」陶星微微笑，跟青橙问好。


    青橙略颔首，弯一下唇角，很快放下。


    陶星拍拍梁遇的手背，轻声道：「有几个老朋友来捧场，让我来寻你过去。」


    「好，我一会儿就来。」梁遇道。


    「那我去招待一下，你们聊。」陶星知情识趣，转身先走。


    「好。」梁遇目送妻子离开，笑着说，「她怀孕四个月了，我快要当爸爸了。」


    直到这句，青橙才抓住梁遇「聊聊」的重点，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他的后话追来。


    他说：「青橙，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后悔。」青橙好笑道，「也对你的私生活不好奇。」


    梁遇苦笑：「我真是小看你了。」


    「你倒不必抬举我，毕竟单方面撕毁『合同』的人是你。」


    青橙试想过，如无梁遇半道叛逃，他们也许真的可以做一辈子恩爱两不疑的爱侣。只此一则，她便无法不将罪责归咎于他而心平气和。


    料想到她心怀怨怼，梁遇嘆一句：「论绝情、论狠，没人比得过你。」


    兴许是要做父亲的缘故，他也想扮演温和可亲的大人，把过错抖落得干干净净。只是，青橙认为他不应该丢失成年人应有的担当，毫无愧色地讨伐她「狠绝」。她笑一下，鄙夷道：「如果把错算到我头上能让你痛快的话，我无所谓。」


    梁遇讪笑：「我早该明白，你铁骨铮铮，怎么可能为我低下高贵的头颅。」


    「你明白就好。」青橙顺着他的话风往下接，不想再跟他做无用的辩驳，「所以我还是当初那句话，若无必要，老死不相往来吧。」


    曾经爱过、快乐过，梁遇心里装过她，即使他中途下车，她也不愿恶语相向。「老死不相往来」是青橙在能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好结果。


    沈彦亭终于脱身，走到近前。


    青橙目光越过梁遇，往沈彦亭的方向去，走到近前，千言万语无从开口，只垂下眼，说出一句：「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


    沈彦亭察觉她情绪有异，说：「我让柯宇送你。」


    「不用。」青橙婉拒他的好意，「祝展出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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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46页

    她在酒水台附近找到晓竹，言简意赅两个字：「走吧。」


    青橙的背影映入沈彦亭的眼里，慢慢变得越来越小。


    梁遇走过来，跟他碰一下杯，问出的话意味深长：「沈先生认识我前妻？」


    沈彦亭刚刚举起酒杯，手臂顷刻顿住。


    梁遇眼见以运筹帷幄的能力着称的年轻策展人突然失了笑容，神色难辨地看着自己。


    青橙走得很快，晓竹心里默念着「出事了出事了」，紧紧跟着。


    到了车前，青橙从手提袋里摸出车钥匙，按开车锁，递给晓竹：「你来开。」说完，自己走到副驾旁，拉开车门坐上去。


    晓竹心想：完蛋了。


    青橙一路无话，晓竹自然也三缄其口，沉默地将车开进地下车库泊好。


    「姐，要我陪你吗？」晓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青橙勉力扯出一丝笑意，淡如烟尘转瞬即逝。


    晓竹沉下一口气，试探着问出自己心中所惑：「是因为梁遇吗？」


    「什么？」


    「不跟彦亭哥挑明在一起，是因为他吗？」晓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是」或者「不是」好像都不在她的期待范围内。


    「是」代表青橙还在意梁遇，这个人对她的伤害没有完全消除；「不是」代表青橙有很多顾虑，这些顾虑大到让她无法鼓起勇气去接受一个新的爱人、开启一段新的感情。


    「你担心彦亭哥介意你的婚史吗？我觉得他可能不会。」晓竹以自己浅薄的人生阅歷打赌，赌沈彦亭不介意。


    「梁遇从来不是我的阻碍，」青橙摇头，笑她的孩子气，「我也不担心沈彦亭介意。」


    「那是为什么？」


    「因为孩子。」这才是癥结之所在，青橙知道，也许是时候做出决定了。她拍拍晓竹的手臂，交代一声，「开我车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青橙撤掉安全带，眼里没有盛太多情绪，晓竹却像自己嚼了药一样，觉出苦涩的味道。


    33 长短针绣（3）


    不知为何，今日的夜格外漫长。


    青橙始终没有睡意，用针线勾勒一个橙子的轮廓，深浅不同的绿色绣线可以描出青色橙子本身的颜色和不同部位的光泽，呈现出饱满而立体的效果。这是青橙会在衣饰上留下的刺绣标识。只是现下，绣一枚小小的橙子于她而言是沉淀心情、理清思路的最佳方式。


    在重复出针、入针的动作中，时钟的指针已逼近数字 12。电话振动发出「嗡嗡」声，划破一室安静。


    沈彦亭的声音传来：「还没睡吗？」


    「没。」


    「方便开门吗？」


    「嗯？」


    「我在门口。」


    青橙握着手机，起身走到玄关处，跟他确认：「你在我家门口？」


    「嗯。」


    青橙开门，看见安安静静立在门边的沈彦亭，臂弯搭着西服外套。看见她后，他放下举在耳边的电话，沖她笑了笑。


    待人落座，青橙端了水杯过来，问：「白水可以吗？」


    「好。」


    沈彦亭依然坐在上一次来时坐过的餐桌边，外套挂在椅背上。手边是青橙刚刚放下的一杯水，他喝一口，温温热热的白水刚好熨帖他存了一整晚冷酒的胃。


    餐桌上有一个实木纸巾盒，露出一截起皱的白色纸巾。夜深人静，唿吸可闻，让人心发慌。青橙靠在桌边，伸手将纸巾拉平，发出一些细碎的轻响。


    「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你但说无妨。」她开了口。


    沈彦亭何其聪明一个人，他的同理心使他瞬间感知到青橙陷入了怎样的情绪。这也正是他深夜坚持见她一面的原因。


    但，他不是来听解释说明的。


    因为，即便用最简单的换位思考，沈彦亭也能很快说服自己，青橙没有向他解释的义务，或者说，他们之间远没有到坦白说明的时机。也许青橙预设了他的立场，可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质问的资格。


    其实，比起解释来，他更害怕听到道歉。好在青橙没有。


    沈彦亭盯着她的手，看她把纸巾理平理顺，又翻来折去，原本簇新的纸张被揉出新的摺痕。相识大半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青橙，更不愿她如此难捱。


    「不需要解释，也不用想话题，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说任何话。我只想跟你安静待会儿。」


    青橙捻纸巾的手顿住，好多涌到嗓子眼的话原本就等他一声令下，却在突然之间没了去处。


    她垂眼对上沈彦亭的视线，看他黑色的眼眸中映着灯，一点光一点亮，照出她的影，在更深更静的夜里，体会到比怅然若失更痛的是註定失去。


    青橙不敢再多说话，只轻声应「好」。短促的一个气声，不至于泄露太多的心事，让她得以在沈彦亭面前维持表面的镇定。


    沈彦亭看见她山桃叶的眼睛黯淡的神采，失去如火朝阳般的炽烈，在移开的一瞬间，彻底熄灭。


    连日来的忙碌和整晚高强度的接待应酬，沈彦亭已疲累不堪，而他目光落在青橙面上，始终不愿挪开。


    玻璃杯里的水被他喝掉大半，两人沉默无言，只剩秒针「嘀嗒嘀嗒」。


    不舍的终点是不忍，青橙瞥他那双熬红的眼，心下更苦，轻声说：「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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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页

    沈彦亭起身，将凉掉的白水一饮而尽，拎上西服，几步走到门口。手放上把手的剎那，他回身看着青橙，下巴沖边几上的绣绷抬了抬，佯装轻松地笑了下：「别绣了，睡吧。」


    门阖上，青橙的心随着夜色滑入更深的黑暗里。她慢慢走回客厅，盘腿在地毯上坐下，拿起绣绷，重新入针。


    「嘶——」


    细小的针尖扎入指腹，几乎看不出痕迹。她拿大拇指在针眼处按一按，细微的刺痛变成钝痛。青橙仿佛堕入子夜的大海，被翻涌的浪花卷进深蓝幽暗的潮中，水漫过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国庆剩余三天，青橙为避免与梁遇再度碰面，索性不再去工作室。正好篆刻师傅刻好了招牌送去超市，青志海打电话叫她去拿。


    青橙打车过去，还没下车便看见青志海在超市门口探头。她跟他挥挥手，走过去。


    人一到跟前，青志海立刻带她进休息的隔间，献宝式地拿出长方形小木板。青橙接过来仔细瞧——厚实的木料比之前的木板更有质感，通体仔细打磨过，再用木蜡油上过几遍，呈现出木头原本的纹路，更加通透也更加温润。「青橙刺绣工作室」七个字用行楷书写，比起原有的规正楷书更流畅自由。与之前不同的是，带有青橙特有属性的标志性图案落在木板右下角，用阴刻将小小一枚橙子嵌于木质纹理中，更添韵味。


    青橙爱不释手，朝青志海竖大拇指：「可以啊，比网上定制的都好。」


    青志海戴着老花镜，摩挲着木板的边角各处，自夸：「看看你爸这手艺，一点儿毛刺都没有。」


    「我爸一出手，定知有没有！」


    「还有这儿，我专门让老师傅刻的。你看看，跟你送我那件衣服上的刺绣图案像不像？」


    「这哪里是像啊，简直一模一样。」青橙笑，溢美之词脱口而出。


    青志海开心地笑起来，问她晚上在不在家吃饭。


    「吃，我妈回来吗？」


    「正点下班。」青志海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慌忙脱了老花镜，往外走，「我再去买点儿菜，晚上做酸菜鱼。」


    「去吧，我帮你看店。」


    「真难得啊！」青志海脸上挂着笑，「我也能体会一把宋女士的快乐了。」


    「青叔叔，什么快乐啊？」超市员工小西整理好货架，来休息间喝水。


    「我女儿来给我当义工，你说快不快乐？」


    「青橙来了？」小西跟青橙年纪相仿，因为家庭原因，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来超市已经八年，是老员工了。


    「嗯。」青橙跟小西招招手，「你今天上晚班？」


    「早班，快到下班时间咯。」小西拿手背揩掉嘴角的水，问她，「国庆结束我有两天调休，跟朋友约了去文创园玩，你在吗？」


    「我最近不常在。你们确定哪天去了吗？」


    「还没有，朋友想去周边露营，我担心时间不够，还在犹豫。」


    「你如果确定去文创园，提前给我发消息就行。」


    「好。」小西应下。


    青志海交代青橙去守收银台，自己拎了布袋去菜市场。


    青志海没让青橙当太久的收银员，买完菜便领她回家了。他钻进厨房择菜、切肉、备料，青橙也凑过去帮忙剥蒜、洗菜。


    「听你跟小西闲聊，你假期没去工作室？」青志海把要洗的菜一棵棵择好，放进洗菜盆里。


    「嗯。」


    「节假日正是沖销量的时候，文创园的客流量不多吗？」


    「不是。」青橙剥好一颗蒜瓣，投进小碗里，「前两天我都在，本来计划最后两天也去的，临时出了状况，不去了。」


    青志海拎着鱼在水下沖，这会儿关了水，问她：「出什么事了？」


    「楼下画廊在办展览，」青橙一点点剥下蒜皮，再搓掉未脱落的膜衣，「梁遇的个人摄影展。」


    「他故意的？」


    「他应该不知道。」


    「唉，也是凑巧了。」青志海拿厨房纸巾吸干鱼身上的水分，放到菜板上。


    「嗯。」


    「你多少还是受了点影响吧？不然不会躲在家里不过去。」


    「减少接触吧，毕竟离婚不是多愉快的回忆。」


    「那就约朋友出去玩玩，比如那个沈彦亭。」


    青橙笑了下，摇了摇头：「他在工作。」


    「搞策展这么忙吗？连假都不放。」青志海一刀一刀地片着鱼片，「你妈妈还能换休呢！」


    「金九银十，现在也是展览的黄金时间。」


    「也对，天气舒服，梁遇也选了这个时间。」


    「沈彦亭忙的就是梁遇的摄影展。」


    「什么？」青志海握着刀，看向青橙。


    「您先把刀放下，怪吓人的。」青橙笑，把蒜碗放进水槽。


    「梁遇的个展找了沈彦亭来策划？」青志海放下刀，跟她确认，「我没听错吧？」


    「是的，你没听错。」青橙打开水阀，把蒜沖干净，摆到菜板旁。


    「那你们……」


    青橙笑：「没有打起来。」


    青志海也跟着笑一下，回身腌鱼片。


    「爸——」


    「嗯？」


    青橙拿了把小葱，在水下沖洗叶上的泥，问：「人有时候不能只顾自己顺心，对不对？」


    青志海愣了一下，问：「沈彦亭知道了？他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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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页

    「以梁遇的性格，应该会告诉他，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就好。」


    「真的好吗？」


    青志海一愣，看青橙低着头认真翻洗每一根葱叶，任何一个泥点都不放过，他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厨房顶灯在青橙头顶打出一圈柔和的光，他拍了拍她的脑袋，轻柔地、温和地，像曾经无数次做过那样。


    34 长短针绣（4）


    青橙不去工作室，简文易便去得勤了些，有晓竹从旁协助，他这个「代理老闆」如鱼得水，成天给青橙发微信，美其名曰「汇报工作」。


    这天简文易又连发好几条语音，青橙点了播放，边听边画图。


    「有一件事，晓竹不让我多嘴，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梁遇上二楼来了，被我和晓竹堵在门口，没让进。」


    「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这回正好出一口恶气。」


    青橙放下笔，在屏幕上敲字：他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看他不爽。」


    「他说之前来的时候就听说画廊楼上有个刺绣工作室，想来看看，结果遇到店休，又没看到招牌，不然早来了。」


    「看吧，全靠我让你撤招牌。」


    「不过还是没能阻止修罗场，听晓竹说，那场面，简直绝了——我没说这种话，简哥，别添油加醋！」


    晓竹的声音落在后面，声讨简文易，语音播放中断。青橙笑了笑，重新拿起笔，一条语音又追过来——


    「我打听过了，摄影展开半个月，你得给我开工资。」


    「好。」青橙笑着按下发送。


    假期一晃而过，青橙在重阳节的前两日收到梁茵的消息，约她第二天去爬山写生。闷了太长时间，自己也想出去走走，青橙爽快应下。


    重阳节当天，上山途中，看着来来往往纱巾招展的阿姨们，青橙突然心生退意：「老师，要不改天来？」


    「来都来了，哪有中途放弃的道理。」


    「您为什么要选『重阳节』啊？」青橙跟着往上爬。


    「我就今天没课，想着错开国庆和周末的人流高峰。」


    青橙笑：「所以选了个老年节？」


    「谁知道啊，我又不过。」梁茵拄着登山杖，一步一梯往上走。


    穿过人群汇聚的一个路口，梁茵领青橙走上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穿过树林，在半山腰处豁然开朗。十来户傍山而居的人家，屋后门前是山丘和土地高低错落交织在一起的田园风光，质朴又充满原野的美。


    青橙连连赞嘆：「哇！太美啦！」


    梁茵常来，久而久之跟其中一户人家相熟交好。今天带青橙直接去了人家里，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农家午饭，便在院子里摆出傢伙事儿开工。


    「人家不是说您常来吗？」青橙拿铅笔先在白纸上勾出大致的轮廓、线条，问梁茵，「没有画腻吗？」


    梁茵今天带的是水粉颜料，与青橙先画线稿的程序不同，她直接拿毛笔蘸了水去取颜色，先远山后近田，一层层颜料把层次铺开。她一边刷颜色，一边说：「季节、时间、天气，哪有一天是一模一样的呀，常画常新。」


    这倒是，就算是同样的季节，昨天晴天、今天多云，光线也会有变化。青橙点头受教，又说：「我的作品很少涉及农田，今天一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田间地头的生物多样性绝对可以拓宽你的创作范围，我觉得你不必拘泥于漂亮的花鸟，丰收的稻田、弯腰的麦穗、沾了露水的茄子……好多好多，」梁茵沖泥地里一指，「充满生命力的蔬菜、瓜果都可以成为刺绣的图案。」


    「我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思考过，光想着精緻、高级了，忘了这一茬。」


    「你是写实一点还是可爱一点都没关系，风格可以变化，但美的呈现不应该被局限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应该有更广阔的视野。」


    「嗯，我回去琢磨琢磨。」青橙点头，一边调整线条，一边听梁茵给她「上小课」。


    「专业要往上走，事业要往前进，人生也一样，要去往更开阔的世界。」


    青橙在学生时代就喜欢上樑茵的课，她的课从专业延伸到生活，给学生很多启发。即使她离开课堂多年，依然能从与梁老师的对话中收穫良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梁茵转头看她。


    青橙后知后觉品出些意味来，笑一笑：「您听说了？」


    「你觉得呢？」梁茵觑她一眼，无奈笑道，「我人还没去摄影展就知道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尴尬碰面，青橙没有太多可描述的。


    「另外还听了个八卦。」梁茵手握毛笔在洗笔筒里涮了涮，又改口，「严格来说不是八卦，是梁遇来找我求证。」


    「求证什么？」


    「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和他合作的那位策展人交往的事。」


    「他从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


    「他说猜的。」梁茵重新蘸了颜料，浅浅的一点黄，压在远山的树梢上，「我既不知道，也劝他不要瞎猜瞎打听。」


    青橙微抿着唇，选好的颜料掂在手里，好久都没动。


    虽然知道梁茵绝不是单纯约她出来爬山写生，但始终站在她的立场来考虑问题的态度让人感动，即使是在如此复杂又尴尬的身份和关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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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页

    「谢谢您。」


    「说什么傻话呢！」梁茵虚点她两下，道，「梁遇不是个喜欢回头看的人，如今他妻儿双全，更不可能困在过去。他之所以投注过多关注在你身上，恐怕只是因为心有不甘。」


    「我明白。」盖子旋开，颜料挤进调色盘，青橙的话格外冷静，「因为我是开口提离婚的人，也因为我不肯妥协。」


    「你的心是一点一点冷掉的，爱也被那些糟心事一点点消磨殆尽。但是我很希望看到另一个人，能把你的心又重新捂热。」梁茵想起在暑期实践活动时瞥见的身影，「送你从山上回民宿的人是那个策展人吗？」


    「啊？」


    「是吗？」


    青橙没想到梁茵能把两件事联繫起来，她不想隐瞒，轻轻「嗯」一声。


    「他把你的心捂热了吗？」


    风裹起田野的土腥气不管不顾扑过来，没人能挡住。青橙的心被灌得满满的，却一点儿也不冷。


    捂热了吗？


    捂热了。


    「可是……捂热了就能好好去爱了吗？」


    青橙望着远远近近的树林绿田，想起蓝天下的白族民居，想起夜里天台的风动虫鸣，想起插着吸管的酸奶，想起好多好多画面，最后任由风将自己的话一点点吹散，飘向不知何处。


    35 裂线绣（1）


    忙过开幕的前三天，摄影展步入正轨。现场留下策展团队的两名工作人员常驻，沈彦亭将对接事务交与柯宇负责，他只偶尔过来巡场。


    梁遇自从在二楼吃了闭门羹后便很少露面，展出临近尾声的档口，他一个人来逛，心血来潮要了杯咖啡慢慢品，却意外跟沈彦亭碰上面。


    两人都不是冲动行事的愣头青，合作关系尚在，表面的融洽仍然维持得很好。


    周永不知内情，正好定了餐，招唿他们留下一起在院子里吃寿喜锅。


    沈彦亭接过卷卷递来的咖啡杯，笑了笑，没接腔。


    「沈先生喜欢吃寿喜锅？」梁遇闲话家常般开了口，「哦——我差点忘了沈先生的留学经歷，应该对黄油的接受度很高吧。」


    「还行。」沈彦亭轻描淡写地回答他。


    「那就好。」梁遇自顾自说下去，「不像青橙，在国外待了四、五年，还是吃不惯黄油，牛排都拿橄榄油煎，寿喜锅的生鸡蛋是她绝对不会碰的。」


    周永听到青橙的名字，凑过来：「梁先生也认识青橙？」


    梁遇看沈彦亭一眼，后者没有看他，只专心喝着咖啡。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哪怕一个眼神。


    梁遇转回视线，对周永说：「认识啊。」


    「这倒是巧了，转一圈都是熟人。」 周永感嘆，又好奇道，「梁先生跟青橙在国外认识的吗？」


    梁遇摇头：「她是我姐的学生。」


    「真是无巧不成书。」周永没想到梁遇跟青橙还有这层关系在，连连称奇。


    卷卷在柜檯另一边盘咖啡豆的库存，扬声叫他过去，周永便暂时离开，留梁遇跟沈彦亭聊天。


    「沈先生觉得巧吗？」


    挑衅意味过浓的一句话，沈彦亭不会听不出来。


    但他比梁遇想像的还要沉得住气，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梁先生想说什么？」


    「都是些家常琐碎，恐怕沈先生不爱听。」梁遇笑，恍然大悟般，「刚刚说到哪儿了？哦——青橙不光不吃黄油，每顿还必须得有蔬菜，吃不到会不高兴，跟小孩儿一样。」


    细枝末节的生活日常，表面无关紧要的闲聊，沈彦亭哪能听不明白其中的深意，那是梁遇故意展现给他的不曾参与过的青橙的人生。


    「说她跟小孩儿一样吧，也不全是。」梁遇好像生出许多强烈的倾诉欲，自顾自说下去，「她不喜欢我插手她的工作，不愿意借我的背景，独立、要强，是优点。但作为丈夫，对她来说太不重要，并不是好事。」


    「丈夫？」沈彦亭笑一下，嘲道，「陶星女士让梁先生如此没有存在感吗？」


    梁遇漏算了沈彦亭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以为他会照单全收。只是，他不愿落下风：「沈先生如果想偷换概念装大度，我不介意。」


    沈彦亭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吧檯：「梁先生念旧情，我理解。但频繁将此作为谈资，会伤了现任妻子的心。」


    周永靠近的瞬间敏锐地察觉出两人对话间暗含的机锋，默默后退回到卷卷身边。


    「怎么回事？」卷卷也看出不对劲，她从没见过沈彦亭如此严厉肃冷，让旁人难以靠近，她悄声问老闆，「决斗吗？」


    「看起来像。」周永眼睛死死盯住隐隐浮动着剑拔弩张气氛的两人。


    连八面玲珑的周老闆都避而远之，卷卷索性继续盘其他库存。


    梁遇最后仍是失了风度，一声不吭地离开。


    周永等他出门，赶紧凑到沈彦亭跟前：「干嘛呢！不合作了？气氛搞得这么紧张。」


    沈彦亭无可无不可地扔下一句：「摄影展结束就不合作了。」


    「怎么突然结仇了？你对待工作和合作伙伴向来不会没分寸的。」周永拿胳膊肘撞他，「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梁遇是青橙的前夫。」


    「什么！这……」周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说最近青橙怎么都不来工作室，太奇怪啦！」


    「你把嘴巴给我闭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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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页

    「我懂。」周永虽然整天看起来不着四六，真到关键时刻其实非常靠谱，不然沈彦亭也不会跟他做了这么多年兄弟。他往落地窗外望去，人早看不见影了，但他还是咂摸出不同寻常来，「敢情是到我地盘来给你个下马威呢！他不知道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吗？」


    沈彦亭没说话，喝着已经不烫的咖啡，微苦泛涩的味道在唇齿间钻。


    福利院的建院纪念日，在每年十月下旬霜降这天。很多从福利院走出去的孩子都会回来，探望曾经养育、照顾自己的工作人员。青橙接到宋女士的电话，从家出发到文创园，预备接上每年今天雷打不动必定回福利院的晓竹一起过去。


    青橙在文创园的停车场泊好车，接到晓竹的消息——店里突然来了两拨客人，她一时走不开。反正时间还早，青橙步行至离园区入口不远的咖啡馆点了杯咖啡，在落地窗前坐着等她。


    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窗外，落叶铺了一地，也昭示着秋天的结束。翻卷的叶片被风吹到角落，轻轻颤动，像怎么也飞不高的蝴蝶。


    青橙隔着窗户，掏出手机，远远拍了一张。原图保存好，她还要用做图软体把照片裁剪到合适的比例尺寸，调节构图、光线、色调，正埋首在手机中，准备给照片加一个贴合意境的滤镜，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青橙？」


    青橙抬头，看见梁遇的妻子陶星走到她面前。


    「在外面看见你坐这儿，进来打声招唿。」陶星三十出头，简单洒脱的穿衣风格，人温温婉婉的样子，说话也柔声细气，「没打扰你吧？」


    「没有。」青橙放下手机。


    「我刚从画廊出来，你是在等人吗？」


    「嗯。」面对陌生人，青橙并没有太热络。


    「我现在虽然是梁遇的妻子，其实，在认识他之前，我就听过你的名字，我很喜欢你的刺绣作品，每一件都很喜欢。」陶星微微笑着，「你还记得年初慈善晚宴上的首饰匣吗？」


    「柿柿如意？」青橙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难道……」


    「是我拍的。」陶星笑着点点头，「非常精緻，我一直在用。」


    她神态平和，言语诚恳，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


    青橙承下这份欣赏，向她道谢：「谢谢。」


    「你不把我当仇人，我很高兴。」陶星抿了抿嘴唇。


    青橙轻描淡写：「我跟你没有仇。」


    既然谈到「仇」自然避不开一个人，陶星斟酌片刻，开了口：「你跟梁遇的事，我有所耳闻……」


    「抱歉，」青橙没有与人谈论前夫的兴趣，特别是当对话者是前夫的现任时，身份决定立场，她直觉陶星不可能与自己感同身受，说道，「我对梁遇如何评价我不感兴趣。」


    陶星摇头：「我不会傻到只听梁遇的一面之词，梁遇姐姐在我们结婚之前跟我单独聊过。他不是个人品多么高洁的人，我也不是个道德感多强的人，既然现阶段我跟他结婚的大目标一致，他又确实在尽一个丈夫、父亲的职责和义务，我也就不太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纠缠追究他之前的往事了。」


    陶星有自己的计划和考量，坦言不会因为替青橙抱不平而打乱自己的人生步伐。这着实出乎青橙的意料，不过这份坦诚足够让人卸下防备。


    青橙淡淡说道：「你是对的。」


    她比预料之中的更理智，陶星微微诧异，生出更多欣赏来。只是，她们的身份註定无法成为朋友。


    青橙不再开口，陶星也知无话再聊，颔首向她告辞：「那你慢慢等，我先走了。」


    「好。」


    青橙吹一吹刚送来的还冒着滚烫热气的咖啡，目送陶星走远。她从没想过可以跟梁遇的现任妻子心平气和地交谈，没有敌意和对峙，只是单纯的欣赏。


    陶星还没有太明显的孕相，走路不疾不徐，她似乎正在享受这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她选择了青橙放弃的生活方式，拥有了绝大多数人们普遍拥有的生活日常，过得很幸福。


    似乎，这样也很好。


    36 裂线绣（2）


    嗡嗡——


    手机振动两声，微信显示有新的消息。


    青橙点开来看，是沈彦亭的消息，问她什么时间有空一起吃饭。


    青橙在对话框删删改改，愣了好久，不知要怎么回绝。


    沈彦亭的消息追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再来一条：「不吃饭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我们见一面。」


    青橙刻意迴避半月，很多该跟沈彦亭说的话不知如何开口。她迟迟发不出「同意」或是「拒绝」的消息，退出对话框，倒扣了手机。


    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掉半杯咖啡，青橙看了看店里的挂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晓竹还没有任何消息。她拿起手机，一边翻晓竹的对话框打算拨语音电话，一边朝窗外张望。


    结果，没等来晓竹，她意外看见沈彦亭的身影。他朝咖啡馆跑来，风吹起他的西服衣摆，露出浅蓝色细条纹的衬衫来，不知是不是瘦了一些，衬衫看上去并不服帖，胸前的一些褶皱被风灌得鼓起来。


    他很快跑近，推开咖啡馆的门，来到青橙面前。他喘着气，稍微平復了一下唿吸，率先开了口：「是我套了晓竹的话。」


    青橙看着他，「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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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页

    咖啡馆暖气很足，沈彦亭脱了西服搭在一旁的空座上，坐到青橙身边。他的咖啡上桌后，两人陷入沉默。


    周围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有服务生接待客人的声音，有各种机器运转的噪音，更显出他们此处的安静来。


    青橙杯中的咖啡所剩不多了，她在心中嘆一口气，下了决心。


    「我们约好的饭局可以取消了。」她顿一下，又说，「你想说的话，也不必说了。」


    沈彦亭看着她，异常肯定：「我不认为离婚经歷是我们之间的阻碍。」


    「不是这个问题。」青橙摇一摇头，她不敢直视沈彦亭的眼睛，只低下头，将视线落在白瓷杯上，「梁遇没有告诉你，我跟他离婚的真正原因吗？」


    沈彦亭不是没有过猜测，感情不和、性格不合、出轨，无外乎这些缘由，他通通都不在乎。


    「我是丁克。」


    意料之外的答案，倒也在情理之中。沈彦亭没有露出太过震惊表情。只是这本该是在婚前达成一致的想法，没道理几年才出问题。


    猜到他的疑惑，青橙开口解释：「梁遇起先跟我想法一致，在婚后第四年，他忽然想要一个孩子。」


    原来，这才是癥结所在——原本步调一致的两个人，有一方突然变卦，打乱人生计划。


    「我不肯妥协，他使了些手段，最后不欢而散。」青橙语调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沈彦亭面前的咖啡蒸腾的裊裊热气逐渐变少，只剩下不明显的一缕在缓慢上升，又快速地消散。他想脱口而出「我不在乎」，但他不能说。有过那样一段契约被毁坏的婚姻，她应该不会再相信男人轻飘飘的承诺了。


    青橙看着沈彦亭，他真的瘦了，眉眼更显深邃，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像网一样将她罩住。她无端想起在福利院发周边那天，当别人夸他「一定会是个好爸爸」时，他也是用这样深深的目光望着她，那样隐晦又充满期待的神情，她无法给出回应，才会在第一时间撇开了眼。


    「我见过你给小朋友讲解插画、分发礼品、陪玩游戏，你跟他们相处的时候既有耐心又有趣。谁都看得出来，你很爱孩子，是我所不及。」


    青橙不是傻子，她怎么会感觉不到沈彦亭对她动了心思，两个人之间明晃晃的感情流动，连旁人都能感知到，何况身处其中的当事人。她也不是木头人，如果她没有动心，又怎么会在万般纠结、犹豫中，还是忍不住那么想要靠近他。她无数次鼓励自己勇敢地迈出脚步，走向他，又无数次在看到他和小朋友愉快相处的画面时缩回自己的壳里。


    「我想，也许你心里没有清晰到生一个什么样的小孩，但对于组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家庭是有期待的。」青橙的手握住杯子，即使在暖气充足的当下，她仍然想要从别处汲取一点温度，给自己说下去的勇气，「也许我说这话显得有些自作多情，毕竟我们的关系还不到谈这个的时候。但我想，我们对待感情的态度都不是玩玩而已，都是朝着光明美好的未来去奔的，那我必须对你坦诚。」


    她镇定自若，跟往常无异，只有用力到发白的指尖泄露出少许心事。


    沈彦亭现在才知道，自己曾在无意中将人逼至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而那样的无知有多致命。


    他张嘴，声音发干：「我没有给自己规划过多今后的人生，专注当下，一步步往前走，也许更实际。」


    「你做事向来有计划、有原则，真的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吗？我不信。做一件事求一个果，没有求得，真的无所谓吗？」宽慰人心的话，青橙也会说，但显然不是现在。今天，相对而坐的她和他，需要的不是粉饰太平，是撕开所有的伪装，袒露最真的真心，「如果你现在答应迁就我，真的不会委屈遗憾吗？你会开心吗？」


    沈彦亭愣住了，向来不管面对何种情况都游刃有余的他被问到说不出话来。


    青橙抿住嘴唇，拼命忍下鼻酸：「我没有权利挟制你。这不公平。」


    「你单方面宣告中止进程，也不公平。」沈彦亭多稳重内敛的一个人，一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此刻的话任谁也听出急切。


    「我曾经不顾一切爱过，也想要一个人的奋不顾身，如果不能，那我宁愿在没有真正开始时结束。」


    「你在假设我的立场和人生，青橙——」沈彦亭叫她，声音沉郁，「不要这么快下结论。」


    「你……就当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她不敢说「趁现在还没有很深的感情，断掉是好事」，她不敢去求证沈彦亭的真心，她怕自己要不起也捧不住。


    她抬起手，将咖啡杯送到嘴边，棕黑色液体流入口中，已然透凉，是时候该离开了。


    「我走了。」她站起来，看一眼沈彦亭。


    「我送你。」沈彦亭起身，拿起外套。


    「不用了，我自己走。」青橙执意，推门而出。


    沈彦亭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跟摄影展上最后一幅照片重叠在一起。他不知道，青橙是不是要像那张照片一样，毫不留恋地走出他的视线和生活。心跳得很乱，大脑一片空白，他没了章法也失去分寸，快走几步追出去。


    秋露凝成的霜风扑过来，灌透沈彦亭单薄的衣衫，他被吹得一激灵，堪堪停住脚步，望着青橙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不知不觉，眼角染上一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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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页

    37 裂线绣（3）


    青橙脚步很快，往文创园外走，直到走上大马路才惊觉错过拐去停车场的路口。


    铺灰的柏油路边倚着一排凌乱的树叶，黄绿相间，但绿更多，被过路车辆带起的风翻卷，盘旋起一个向前扑腾的弧度，在将起未起之时重新归于平静，同路同尘。


    稀松平常的场景，缀在傍晚夕阳余晖的阴影中。


    一瞬间的失神，青橙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暖冬。她和妈妈站在路边，樟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掉到她脚边。她抬头去看，叶片微微发颤，在风中一扇一扇，露出时隐时现的缝隙。穿过缝隙，是八年前那栋闹哄哄又冷森森的住院楼，是那个拼尽全力仍然没有抢救回来的生命，是害怕听见却再也听不见的哭声。


    一对年轻父母牵着女儿的小手从青橙身边经过，说着笑着，将青橙拉回现实，眼前的一幕是这个城市每一天最平淡普通的日常。然而，却是福利院多少双小手求而不得的渴望。


    冷风拂面，青橙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了，这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摄影展结束，青橙都没有来工作室露面，一应工作事项全在家完成，剩下的交给晓竹。反而是沈彦亭，隔三岔五往画廊跑。


    周永见他又来了，闭着眼嘆口气：「还是没来。」


    沈彦亭不说话，默默坐到吧檯一角，掏出手机。


    周永接过卷卷递来的咖啡，走过去，放到他手边，不知道从何说起，拍一下他肩膀：「你呀——」


    沈彦亭右手握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左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听晓竹说，人收到一个可有可无的商务邀约，硬是接了下来，安排自己去外地出差。」自从上次知道了青橙和梁遇的渊源后，周永又问了他，总算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免唏嘘。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他又把从晓竹那儿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原封不动地递给沈彦亭，「是手工艺人联合活动，有展览、推介和高峰论坛。活动结束，她跟几个新认识的年轻手艺人去周边旅游了。」


    沈彦亭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了停。


    「晓竹说，最晚月底人就会回来。」周永见他没反应，凑近看过去，「听见了吗？」


    「嗯。」


    「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我看青橙这架势，铁了心要躲你吧。」成年人的世界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近在咫尺却怎么也碰不了面，不是有意为之就是当真无缘。周永一语道破，「你见天儿地来我这儿报到，也见不着人，不是办法啊！」


    沈彦亭比他更清楚，清楚青橙的坚决。


    对于向来深思熟虑的沈彦亭来说，爱从来不是不计一切后果的冲动。他理解青橙的顾虑，或许她再不愿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不愿进入一段也许又会被强迫生育的新感情。同时，他也在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是否有勇气、有把握跟她携手同行，共同去经歷和面对具有差异性的未来。如果他有所顾虑，犹豫了，是否说明自己远没有本以为和想像的那么爱她？他对青橙的感情是否仅仅是停留在表面的喜欢和欣赏呢？


    沈彦亭不确定，他暂时无法为自己下结论。他只是感到沮丧，在他满怀希望准备表白时。他不愿意承认这是老天对他的考验，他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个契机，一个好好思考爱情和人生的机会。


    周永见他默不作声，帮他出主意：「你俩不是住一个小区吗？直接上门堵人不比来这儿更有效？」


    「她尊重我，给了我知情权和选择权，我理应给予同等的尊重，尊重她的心情，也尊重她的决定。」


    「即使两人分道扬镳，从此再无交集？」


    沈彦亭垂下视线，手机屏幕映出顶灯的光亮，像是在平静无波的湖面投下一弯月影。这弯月又缓又柔，一直在波心漾啊漾。


    十一月初，刺绣课开班授课，时间定在每周五、周六。青橙在立冬的前三天回到遥城，重新回到工作室。


    周永带着卷捲来二楼送咖啡，欢迎她回归。


    青橙笑：「这么隆重？」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一个月没见了，你算算多少个秋了。」周永把咖啡递给她，在四米大长桌旁坐下。


    青橙一边听他开玩笑，一边喝咖啡：「听说你最近很勤快啊，天天到画廊。怎么突然发奋了？受刺激了？」


    周永幽幽嘆一口气，道：「我不也是被逼无奈吗？工作太多，还得给人送情报。」


    「什么情报？」


    周永看着她，挑一挑眉：「你猜。」


    「我不猜。」青橙笑一下，埋头喝咖啡。


    「没劲。」周永对她的反应很失望，等一下，仍是没见她露出任何好奇的表情，「哎」一声，说道，「你回来了，我总算可以交差了。」


    青橙不需要问他跟谁交差，那个人的名字她心知肚明。她抿一抿嘴角，没有说话。


    「几乎每天来画廊等你，最近艺术馆在筹备皮影展，太忙，所以才没过来。」没有主语的一句话，周永说得并不含煳。


    显然青橙也听懂了：「嗯，大家都忙。」


    周永见青橙兴致不高，不忍多说，只感慨一句：「再忙，见面的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的吧。」说完，他招唿跟晓竹说悄悄话的卷卷一声，两人下了楼。


    周永说的是实话，不论多忙，想见面的话，总能挤出时间的。偏偏，谁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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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页

    第二天，第一节刺绣课将于下午正式开班。晓竹上午下了课便赶来工作室帮忙，上楼时手里捧着一束花。


    青橙见她走进来，笑道：「不是说我已经准备好插花了吗？」


    木条长桌上摆着白色的陶瓷花瓶，瓶里插着白中带粉的大丽花和一枝竹叶，旁边缀着叫不出名字的橙色小果，别有一番秋日韵味。


    「画廊送的。」


    「嗯？」青橙在每一个小绣绷旁摆好绣针和剪刀，道，「我来的时候碰到周老闆了呀，他提都没提。」


    晓竹干笑两声：「谁知道呢？他想一出是一出的。」


    「行，我一会儿去谢谢他。」


    「姐……」


    「嗯？」


    「那个……」晓竹欲言又止，想了想，问，「花要插起来吗？」


    「好呀。」


    晓竹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玻璃花瓶，拆了花束包装，拿剪刀把花径斜剪一段，插进花瓶里。她皱着眉，时不时看青橙一眼，好像有话要说，却始终没开口。


    38 裂线绣（3）


    青橙察觉她的异样，觑她一眼：「别给我整欲语还休的戏码，有话就说，不说就烂肚子里，永远别说了。」


    「我说——」晓竹长出一口气，道，「彦亭哥来了，花是他给我的。」


    青橙的手一顿，即刻又恢復动作，继续在桌面放上需用的绣线。


    「你下去吗？」晓竹小心翼翼地问。


    「不去了。」


    「唉……」晓竹把花插好，放到青橙的工作桌上，「我刚问他要不要上来坐会儿，他也说不来了。」


    「嗯。」青橙不意外。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晓竹把剪掉的花枝和叶片卷在包装纸中，扔进垃圾桶，「明明喜欢对方，为什么要克制？」


    「因为要做有分寸的大人。」


    「大人的分寸感就是压抑自己的感情吗？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吵一架来得痛快。」


    「这是你和冯励的经验之谈？」青橙笑一笑，转移话题。


    「把心里的想法通通发泄出来，担心的、害怕的、犹豫的、不舍的，全都讲出来，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晓竹和冯励自暑期实践活动回来后，别别扭扭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吵了一大架把心意都抖落出来，两人挑明真心，直接在一起了。她不懂青橙和沈彦亭，分明都很在乎对方却拼命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见，她看着，说不出的难受，「不可惜吗？」


    「可惜。」没了工作联繫，断了私人接触，青橙和沈彦亭好像又成为了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保持着距离，从别人嘴里了解彼此的近况。青橙望向工作檯，沈彦亭送的白玫瑰和洋桔梗挨着头，像在窃窃低语，又歪着花杆隔着水和叶，她蹙眉道，「但总比到头来后悔强。」


    「你怕彦亭哥会突然逼你生孩子？」晓竹惊觉青橙在担心什么，不由问她，「怕他像梁遇一样？」


    怕吗？也许吧。但，有比「怕」更重要的——


    「我不想他为了迁就我而改变自己的人生。」


    她从来不羞于承认自己心动，可是，她比谁都清楚，用自己的规划去捆绑和更改他人的人生轨迹不是真的喜欢。最后可能像上一段婚姻一样，同路人失望，自己更失望。


    「要找到一个般配、投契，性格、观念、喜好都高度一致的爱人，好难啊。」晓竹心里空落落，替青橙，也替沈彦亭，「我还是觉得很遗憾，很难受。」


    青橙走到她面前，轻轻摸摸她的头，笑一笑：「工作吧。」


    十二月中旬，青橙在家收到两个包裹。一个盒子里装着她早前在成衣坊定制的旗袍，缠枝牡丹花纹美丽优雅，浅粉色花罗低调復古，材质与花纹相得益彰，深得青橙的心。另一个盒子里躺着一件灰蓝色正装衬衫，是她蹭简文易的尺码下的单，后续悄悄目测过沈彦亭的身量加了衣长、袖长和胸围、肩宽。


    手工衬衫比工业流水线下来的衬衫多一分贴己的温度，从布料到裁剪，都是独一无二的。事到如今，这份不落俗的礼物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送出。


    青橙划开手机，去翻日历，看到醒目的蓝色圆圈在月历中间，才后知后觉一年要结束了。


    而标志着一年真正结束的那一天是 12 月 31 日，人们称其为「跨年夜」，是沈彦亭的生日。


    青橙从父母家吃完饭，开车回自己住处，进门收到晓竹的消息：「过完生日，柯宇送回家了。」


    自从她与沈彦亭不再主动联繫后，晓竹跟柯宇便私下结成了某种同盟，互相打探和输送消息。今晚，沈彦亭跟团队伙伴一起庆祝生日的安排便是柯宇主动告诉晓竹的。两个成年人的感情问题，旁人掺和不进来，偶尔的旁敲侧击，青橙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从里间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抱在怀里，套上羽绒外套，穿上鞋出了门。


    电梯前站着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靠在一起，见到她显然有些惊讶，还是礼貌地点点头打招唿。


    青橙对他们没多大印象，只依稀记得是楼上的邻居。


    男孩却自来熟地开了口：「出门啊？最近怎么不常见着你男朋友？」


    青橙被问得一愣。


    男孩以为她忘了，主动解释：「上次我女朋友喝醉了，你男朋友上来提醒我们动静小一点，说家里人睡觉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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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页

    「哦。」青橙想起沈彦亭半夜代她上楼交涉的事来，被误会成情侣，她着实没料到。


    女孩这时也搭腔道：「听他说，你男朋友再三确认我没有被家暴才走的。人真的好好啊，长得也帅！」


    「你不是喝醉了？怎么记得人长什么样？」


    「傻子！上次他俩在小区花园散步，你给我指的。」


    「哦哦，对对对。」


    「人家多会关心人啊！哪像你，老惹我生气。」


    「我哪有，你发脾气，我都不敢还口。」


    「少来！你还口还少吗？」


    「刚才你说想下楼散步，非要从安全通道下一层坐电梯，我说什么了？这么晚了，不是也乖乖陪你下来的吗？」


    「乖乖下来？刚才是鬼唠唠叨叨一大堆吗？我真该给你录下来。」


    ……


    他们争来吵去，为「我爱你多一点」还是「你让我少一点」打嘴仗，絮叨又琐碎。青橙无端生出羡慕。


    「叮——」


    电梯到了，小情侣步入电梯。


    「你也下一楼吗？」


    「快进来吧——」


    青橙到底应付不来这般热情，退后一步，笑一笑：「不好意思，我忘了拎垃圾，你们先走。」


    她转身回家，坐了一会儿，从厨房随便搜罗了一点儿垃圾，拎着袋子重新出门。


    青橙从来没有来过沈彦亭家，虽然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他的门牌号。站在门口，说不好是紧张还是尴尬，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她深唿吸了好几次才压住紊乱的心跳，将手指落到门铃上。


    门从里推开，沈彦亭似乎刚洗过澡，头髮湿漉漉的。他看见青橙，非常意外，掩在眼镜后的双眼忽地亮起来，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一丝杂质。


    「快进来。」他说。


    青橙本想在门口将礼物递给他便走，迫于他的邀请，跨一步，站到玄关的地垫上，掩上门。她抿了抿唇，说：「我来送礼物，不耽误太长时间。」


    沈彦亭看着她把礼盒递到自己面前，长方形的盒子被咖色白点图案的包装纸裹住，再用缎带系出一个规整漂亮的蝴蝶结。


    他看着青橙，眼里浸满笑意：「还以为你是来找我讨袖扣的。」


    「生日不应该向寿星讨债。」青橙弯了弯嘴角，「但你还，我会收的。」


    沈彦亭摇摇头，大言不惭：「我忘在办公室了。」


    青橙低头「嗯」一声，微微笑了笑：「提前定好的。」她双手托着礼品盒，往沈彦亭面前再伸了伸，「生日快乐。」


    青橙手指纤细，指甲整齐干净，安静地捧着礼盒。她整个人映在沈彦亭的眼眸中，浅淡素雅的一重影，仿佛烙在他心上。


    沈彦亭连盒子带那双手一把握住，将人拖进怀里。他双臂将青橙环住，下巴抵住她的额角，温柔又郑重地对她说：「谢谢你。」


    青橙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紧紧拥住。


    温暖的怀抱，结实的胸膛，她闻到清清淡淡的香气，不知道是沐浴露的味道还是他身上白色卫衣残留的洗衣液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沈彦亭的唿吸落在她的耳畔，滚烫又炽热，仿佛携了一室的暖气到她跟前，将她牢牢裹住。


    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连唿吸都刻意放轻。她放任自己沉溺在短暂的相拥中，越发觉出心被攥住，又痛又木。


    零点时分，远处依稀传来新年钟声。


    玄关一束亮光拓下，青橙仿佛堕入新旧衔接的夹缝。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她和沈彦亭之间划下一道黑线，像分隔出两个世界，壁垒分明。


    39 卷线绣（1）


    元旦节，五个福利院的小朋友来青橙工作室上刺绣体验课。


    既然是对刺绣感兴趣的孩子，青橙索性在开课前先让他们在工作室看一看。四个女孩子在工作室转圈参观，看到漂亮的、好奇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问青橙和晓竹一些问题。另一个男孩显然安静一些，因为之前做过手术的原因，身体看起来还比较虚弱，但总体精神不错，在女孩们跟青橙聊天的时候，会安静地在一边倾听。


    上课了，青橙先从最简单的穿线、打结开始，再教起针和落针。每个小孩面前都有一个固定在桌面的小绣绷，上面有青橙为了让他们熟悉各种针法而事先勾勒的图案轮廓。针法自然是从最基础的直线绣开始，先讲解，再示范，最后由小朋友自己动手。不同针法用在图案的不同部位，最后才能在各种针法的相互配合下呈现出作品灵动的效果，不至于死气沉沉。


    孩子们上手都很快，女孩们更是迫不及待地催青橙教下一种针法。小男孩动作稍慢一些，青橙专门留出时间，让他不要着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提前一天被她通知来上班的简文易也格外留意小男孩的绣绷，适时给出指导。


    女孩儿在等待的时间里，好奇地盯着简文易看，等青橙走到她身边时，小声问她：「青橙姐姐，男生也能做刺绣吗？」


    青橙替她调整了一下绣绷的松紧，笑道：「谁说男生不能做刺绣的？简叔叔不就是最好的范例吗？」


    「那简叔叔有你厉害吗？」


    「简叔叔也很厉害，只是我们专业的方向不同。我最擅长的是棉线绣和丝线绣，简叔叔最擅长的是白线绣。」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开个工作室，要在你的工作室来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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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页

    青橙忍不住笑，瞥简文易一眼，后者好笑又无奈地看着小姑娘和青橙，道：「你俩八卦是不是得找个我听不见的地方？」


    小姑娘脸一红，吐了吐舌头。


    青橙笑着向小姑娘解释：「是我请简叔叔来帮忙的，他在英国有自己的工作室。」


    「哦——」小姑娘终于弄懂了简文易不是青橙的打工仔，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佩服。


    青橙想了想，对小姑娘又道：「工作和专业是不分性别的。世界是多元化的，男生可以做工程师，也可以做刺绣手工艺者，女生可以当护士，也可以做科学家。不用考虑自己是男生还是女生，也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从来没有女生做那个』『男生怎么来干这个了』，只要你感兴趣、想要做，就去做，不要被任何人的任何话束缚。」


    「听见没？你做得很好！」简文易拍拍小男孩的背。他早发现小孩儿很有天赋，又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不论旁边是高谈阔论，还是在催进度，他都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心地绣每一针。


    「你们都做得很好！」青橙竖起大拇指。


    待他们休息的空档，简文易走到青橙的工作檯旁，端起杯子喝水。他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凑到青橙跟前，悄声道：「真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师兄』的。」


    「师兄就一定比师妹厉害吗？」青橙瞥他一眼，好笑道，「还有，你是说第一天上课比我早两分钟进教室的『师兄』吗？」


    简文易一本正经：「不然呢？」


    晓竹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您可真会论。」青橙扫他一眼，不理他，径直去教下一个针法了。


    1 月 5 号，青橙和简文易在为周末的成人刺绣班做课前准备。对于已经上过基础刺绣课的成年人来说，更多的想要寻求技法的提升和精进。


    相较于儿童体验班的入门内容，成人班在课程层次和梯度的设置上会更精准和完善。青橙和简文易在作品的呈现和实用性上进行了大量探讨，力求将成人班打造成青橙刺绣工作室的头牌。


    正说着，有人在门边探头，叫了声「青橙姐」。


    青橙往门口望，柯宇朝她挥了挥手。


    「柯宇，进来坐。」青橙站起来，迎向他，「找我有事？」


    柯宇抱着 a3 纸大小的东西走进来，笑一笑：「你明天生日，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说着，将手中边角被细緻包裹起来的物件递给青橙。


    「生日礼物？」青橙笑一笑，「是什么？」


    「一幅画。」


    简文易也过来凑热闹，怂恿她打开看看。


    「什么画？」青橙笑着，撕掉纸胶带，将外层保护纸层层剥掉，「这是……」


    「甲板上的鹦鹉？」简文易低唿一声，凑近去看，右下角的标志性签名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波嘉里尼的绝版！」


    「你认识？」青橙难得见他如此激动。


    「这可是波嘉里尼啊！他的作品近几年全都拍出了天价，早几年卖掉的《甲板上的鹦鹉》，除了照片，再没有人见过。」简文易掏出手机，问柯宇，「这……我能拍照吗？」


    柯宇愣一下：「应该可以吧。」


    「应该？你不是画的主人？」


    「我……」柯宇尴尬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好的眼光。」


    简文易看着他，又瞥一眼沉默不语的青橙，饶有兴致道：「有点儿意思啊！到底是哪位富豪这么大手笔，还不露真身呢？」


    「不是不是。」柯宇急急解释，「老大去国外了，实在赶不回来，差我送过来。」


    青橙不傻，当听到简文易介绍画家和作品时，已经猜到是沈彦亭了。她不等简文易拍照，把护角垫和保护纸重新包回去，对柯宇说：「我不能收。」


    柯宇面露难色：「青橙姐，你不收，我很难办的。」


    简文易在旁边一个劲儿沖她使眼色。


    「祝福我收到了，心意也领了。」青橙把画仔细包好，送回他手中，「谢谢。」


    青橙将柯宇送到楼梯口，转身回去，只见简文易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问她：「你知道这幅画现在多少钱吗？」


    「多少钱？我听听。」青橙笑道，「数额大的话，我考虑去把人追回来。」


    简文易在手上比了个数字，青橙扫一眼，点点头：「好，彻底死心了。」


    「你……」简文易嘆了好长一口气，扭脸又问，「画不要也罢，人怎么回事？也不要了？」


    青橙重新坐下，呆呆望住电脑屏幕。


    「你说说你，最近这状态……」


    「怎么了？不好吗？」


    简文易重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课程安排，觑她一眼：「寄情工作的人不一定是真快乐。」


    「简氏理论？」青橙笑出声。


    「唉……」简文易这么点儿时间光嘆气了，「我们刚认识时，你身边有人；我们再见时，你心里有人。怎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留呢？」


    青橙在低落的情绪中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就被简文易拉了出来。她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您老白月光、心头痣顾得过来吗？还要机会？」


    说完，两人一块儿笑起来。


    40 卷线绣（2）


    而此刻，青橙心里的那个人正在荷兰的拍卖会场陪周永竞拍艺术品。刚刚拍下心仪画作的周老闆神清气爽，瞥一眼台上介绍的其他拍卖品，跟沈彦亭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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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页

    「沈大策展人，听说柯宇代表你拒绝了梁遇朋友的委託。我想採访一下，你拒绝当真是因为所谓的『违背理念』，不是因为青橙？」


    梁遇摄影展大获成功，朋友托他找到沈彦亭，想做一次特定场地的舞蹈艺术展示。沈彦亭扯了个「违背自己的策展理念」的理由，让柯宇去拒绝了。


    沈彦亭视线落在大屏幕上，一幅中规中矩的画作，因名家名气被人争抢，他和周永都兴趣缺缺。他翘着二郎腿，往椅背靠了靠，说：「让人像木偶装置一样站着，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变换一个动作，我不认为这是舞蹈艺术展。」


    「是价钱没谈拢吧？」周永贱兮兮地笑。


    「不是。」沈彦亭诚实回答，非但不是，报酬反而相当丰厚，只是他有自己的坚持，「舞蹈是艺术，理所应当被观众欣赏。但，我必须承认，舞蹈是动态艺术，它更应该在舞台、剧院呈现。如果单单请几个舞蹈演员在封闭的展厅里摆几个高难度动作来展示，等着观众来品头论足，那是对艺术和舞蹈演员的不尊重。我为自己划定的专业范畴非常狭隘，无法承接他们的项目。」


    「何必跟钱过不去，行为艺术嘛，噱头更大。」


    「我拒绝。」


    「啧——」周永无奈，「行为艺术被称为『前为中的前卫，当代的尖端』，你不接这类型的项目，不怕被行业人诟病？」


    沈彦亭「嘁」一声：「我是在乎别人言论的人？」


    「那你为什么在意梁遇说的话？」周永笑着看他怔住片刻，嗤道，「骗鬼吧你！」


    梁遇说过什么呢？


    沈彦亭回想他婉拒舞蹈展示项目后的某天，梁遇亲自来找他，面上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丁克的准备。


    沈彦亭不想搭理他，便没说话。而这样的沉默反倒让梁遇找到了几分「同为男人我理解你」的错觉，貌似诚恳地规劝他：「青橙啊，太有原则，太固执，想要她为你妥协、做出改变，比登天还难。我劝你好好考虑清楚。」


    「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任何妥协和改变。」沈彦亭是这样回答的，「难道梁先生打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改造人的信念结婚的吗？」


    「他什么反应？」周永一脸八卦地追问。


    「哑口无言。」沈彦亭说。


    「那你不接梁遇递来的项目，到底是不是因为青橙？」问题又绕回最初那个。


    手中的号码牌静静躺在腿上，沈彦亭说：「梁遇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怎么答的？」


    「是。」


    是因为青橙，单纯因为青橙，即使是回报率超高的项目，也会因为膈应到青橙而拒绝。不是被动放弃，而是主动拒绝。这才是沈彦亭的原则。


    周永瞪大眼睛，默默竖起大拇指。


    拍卖会结束，周永在沈彦亭的出谋划策下拍到了三幅满意的作品，两人办好手续，离开拍卖场。


    「对了，听说你要把绝版画送青橙？」周永弯腰钻进事先约好的车中，揶揄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谈起恋爱来这么大方？」


    「她没收。」沈彦亭收到了柯宇的消息，「没谈。」


    「我以为你们互送生日礼物是和好的信号。」


    沈彦亭当然希望如此，然而事与愿违。


    青橙送他生日礼物的场景，还歷歷在目，那个拥抱的温度好像还贴在他身上，可是他分明感觉到，那是一个告别。青橙郑重地道过一声「再见」，从此与他划定界限，再也不会主动靠近一步。


    「我不想她为难。」


    「到底是她为难，还是你自己为难？」在周永看来，沈彦亭向来果断，很难陷入进退两难的游移局面。


    「你就当作是我们两个人本能规避风险吧。」


    「什么风险？」


    「中途变卦的风险。」


    「不可能吧。」毫不夸张地说，沈彦亭和青橙是周永见过的人里最靠谱、最信守承诺的两个，很难想像他们会背信弃义。但事关婚姻和下一代，即使好朋友如周永也无法笃定沈彦亭的想法，「你自己觉得呢？」


    沈彦亭摇头：「我还没想好。既然她向我坦诚，我就得仔细想明白，既不能让她往后心生怨怼，也不能让自己后悔，才能配得起她的尊重。」


    「谈恋爱而已，你们两个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好像明天就要领证结婚一样。」周永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你不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吗？」


    「我不只想谈谈恋爱而已，我希望跟她拥有更长久的关系。」


    「唿——」周永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1 月 6 日，二字打头的最后一个生日，青橙回家和父母一起庆祝，晓竹也在。


    知道她对蛋糕兴趣不大，宋敏华和青志海没有提前准备，只是烧了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等她回来吃。倒是晓竹，为了所谓的仪式感特意订了一个小尺寸的蛋糕，不大，刚好一人一块。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围住青橙，看她许愿、吹蜡烛、切蛋糕、收礼物。晓竹在一旁拍照、录视频，生日歌唱得谁都大声。吃饭时，晓竹实打实地履行了「手机先吃」的原则，宋女士和青志海想伸筷子又默默缩回胳膊，迟迟不敢下手。


    青橙见状，笑得腮帮子疼，催晓竹收手机。


    晓竹立刻放好手机，双手合十，说道：「祝姐姐生日快乐！开开心心，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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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页

    宋女士和青志海被逗得哈哈大笑，夸她「乖巧懂事」，一个劲儿给姐妹俩夹菜。


    除了长大和纪念，生日对于青橙的意义在于跟爱的人一起吃一顿与平日相似又略有不同的饭。这个简单的愿望，她在国外的那些年并不能每次都达成。自回国后，去年在家过的那个生日起，她才又重新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轻松、自在，可以肆无忌惮享受父母没有负担和条件的爱。


    吃完饭，告别父母，青橙开车送晓竹回家，再独自返回住处。她将车窗打开半扇，冬日的寒风扑进车内，不觉得冷，心里反而暖融融的。


    41 卷线绣（3）


    回到小区，车慢慢靠近车位，车灯照过去，青橙看清车柱旁立着一个人影。沈彦亭穿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靠在车位旁，像是等了很久。


    她锁好车，走到他面前。


    沈彦亭微微一笑，说：「有东西给你。」


    她抬手将垂至眼前的头髮别到耳后，问：「什么？」


    「生日礼物。」


    「谢谢，心意我领了。」青橙不想用人情牵绊让两人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沈彦亭深深看她一眼，笑说：「让我礼尚往来，好吗？」


    疲倦的声音，带一点鲜少上扬的尾音，青橙立刻就心软了。


    「礼尚往来」四个字让她想起沈彦亭偷偷结帐的那一次，她也是这样说的。从那时到现在，他们当然已经礼尚往来过很多次了，可这一次，青橙心中酸酸的，像灌了好多好多柠檬汁，能品出带了白皮的苦涩来。


    她毫无技巧地试图岔开话题：「柯宇说你在国外。」


    沈彦亭笑：「刚回来。」


    青橙来不及细想他所说的「刚回来」有多赶，光从他略显疲惫的脸色便能窥出一二。


    「你为什么不要画？」沈彦亭问她，「柯宇说你不收，他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青橙抿抿唇：「它超出了『礼尚往来』的价值，让我觉得有负担。


    「那，这个呢？」沈彦亭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将一个小提袋递到青橙面前，「是这次在荷兰买的礼物。」


    「我不能……」


    「不值大价钱，不要有压力。」沈彦亭截断她的话，「生日快乐！」


    话都被他说完了，青橙再拒绝便显得矫情，她道一声「谢谢」，接过礼物。


    周围有车辆出入，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让两人之间显得格外静，静得令人心慌。相对无言，不是真的「无言」，而是有好多话想说又不敢说、不能说。


    沈彦亭垂眼看着青橙，青橙垂首看手里的提绳。绳带缠啊缠，绕啊绕，延伸到尽头系上一个死结。


    这死结就像系在她的心上，也系在她和沈彦亭之间。


    「我送你进电梯吧。」跟以往无数次一样，沈彦亭说。


    「好。」青橙跟他同时转身，朝电梯间走。


    等电梯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长到好像腿都站麻了，电梯都没下来，又短到好像两个人只说了「谢谢」和「再见」就回了家。


    青橙在玄关换好鞋子，从提袋里拆出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艺术品呈现在她面前。


    白底蓝花的陶瓷片上是精美的刺绣画，古老与古老结合的手工艺术品，是坚硬与柔软的融合，让人感受到力量，也感受到美。


    沈彦亭就是有本事把所有事都做得恰到好处，连送礼都送到她的心坎里。她把小摆件抱在怀里，走进集书房与工作房功能为一体的房间，把它端端正正放进书柜展示架上。


    默默注视良久，青橙很难昧良心地说不喜欢，她太喜欢了，喜欢到一想起送礼的人，心上就像缺了一块，汩汩流着血。她有时候会搞混，不知道到底是缺一块更疼，还是流血更痛。


    一周后，青橙补好了沈彦亭妈妈的蚕丝褂，差晓竹给他送去。


    「我打个电话，问问彦亭哥什么时候来画廊吧。」说着，晓竹准备拨号。


    青橙头也没抬，收了针线，道：「快过年了，挺忙的，给人送去吧。」


    晓竹退出拨号界面，点进微信找柯宇问沈彦亭在哪儿，得到「人在艺术馆」的回覆后，收拾好东西替青橙跑一趟。


    出发之前，她忍不住嘟囔一句：「正好去问问人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晓竹——」青橙出声叫她，摇摇头，制止的意思，「是我的问题。」


    晓竹「哼」一声，明显不服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选择，不要绑架他人意志。」


    晓竹不说话，怏怏往外走。


    「褂子送到就好，一个字都不要多说。」青橙起身叮嘱她，「听到没？」


    「知道了。」晓竹背着双肩包，拎着手提袋，挥了挥手。


    晓竹到艺术馆时以为会是柯宇等在门口，却不料看见沈彦亭的身影。


    她走近，将装着蚕丝褂的提袋交到沈彦亭手中，笑一笑：「东西送到，任务完成。」


    「替我谢谢青橙。」沈彦亭说。


    晓竹「嗯」一声。


    「也谢谢你专程跑一趟。」


    「不客气。」她看一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摆摆手，道，「我走了。」


    「不赶时间的话，我请你喝杯咖啡。」沈彦亭看一眼手錶，时间尚早。


    晓竹上次陪福利院孩子参观插画展时喝过遥响咖啡厅的咖啡，一直念念不忘，难得沈彦亭相邀，她动了心，玩笑道：「会不会耽误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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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页

    「不会，我正好休息一会儿。」


    话已至此，晓竹便跟着沈彦亭进入遥响艺术馆，在一楼半开放的咖啡厅落座。今天咖啡馆的人很少，两杯咖啡很快被端上桌。


    沈彦亭先开了口：「你们最近忙吗？」


    「你想问我还是我姐？」晓竹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沈彦亭被她逗乐：「都问。」


    晓竹端起咖啡杯，吹一吹热气：「你辛苦费都给了，我能不给你递消息吗？挺忙的，每天都在赶春节订单。」


    「她的颈椎吃得消吗？」沈彦亭担心她旧疾復发。


    「我每天盯着她，定时休息，按摩保养。」


    沈彦亭点点头，放下心来。


    「彦亭哥——」


    「嗯？」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晓竹看一眼沈彦亭，又垂下眼嘆气，「来之前，我姐怕我乱说话，千叮咛万嘱咐，可我还是想说。」


    「你说。」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话问出了口：「你也认为我姐是不想养育、照顾小孩的自私鬼吗？」


    「也？」沈彦亭明明是再和颜悦色不过的人，此刻却蹙眉，「梁遇这样说她？」


    晓竹「嗯」一声：「但我姐绝对不是。」


    「我知道。」


    「你知道？」


    「我不是瞎子，看得出她对福利院的孩子有多上心。」


    42 卷线绣（4）


    青橙对待孩子不似旁人那样热情，不了解的人也许会觉得她冷漠，对孩子不够关心，但沈彦亭知道那仅仅是表象，因为他看见的与别人不同——她是首先想到利用艺术馆给福利院的孩子提供美学和艺术教育的人，她是会把福利院的物资捐助放在第一位的人，她是在小朗摔倒时第一时间冲过去的人……点滴幽微的细节，根本是她的本能反应。


    沈彦亭的这份「懂得」无形中给了晓竹鼓励，让她有了倾诉欲。青橙的三令五申被她抛诸脑后，有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太久了。


    「梁遇除了知道我姐有一个在福利院工作的妈妈，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提到梁遇，晓竹心里尽是鄙夷，「恋爱之前，我姐明确表示自己没有生育计划，梁遇爽爽快快答应下来。他以为我姐只是年纪小、不懂事，随着年岁慢慢增长，总会想要生孩子的。」


    人到中年的梁遇越发想要孩子，潜移默化、旁敲侧击通通不奏效，他才心慌地意识到青橙丁克的决心有多坚定。回国与亲友小聚时，他用亲缘关系施压给青橙，试图绑架她的意志，让她同意生孩子，没料到宋敏华和青志海齐齐跳出来全力维护女儿。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梁遇在国外找人演戏，打算用「你不生孩子，我就找别人生孩子」的戏码逼青橙二选一妥协。青橙再三确认他的想法后，提出离婚，梁遇不同意。恰巧这个时候，陪梁遇演戏的女人上门说自己怀孕了，青橙这才知道两人早已假戏真做，失望透顶，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便离开了家。


    一门心思想要孩子的梁遇迟迟没有给出同意离婚的答覆。之前说自己怀孕的女人根本没有怀孕，做了假报告骗走梁遇一大笔钱后就消失不见了。深知自己上当受骗的梁遇又联繫青橙，想要挽回感情。


    听到这里，沈彦亭忍不住冷笑一声，嗤道：「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我姐被噁心到不行，直接放了狠话。她说两人情义已尽，请梁遇尽快签字离婚，之后爱找谁结婚生子都好，别再来纠缠她，从今往后，老死不相往来。」晓竹今时再回想当初的情景，仍然佩服青橙的果断坚决，只是难免心疼，「拉扯一年，终于分开，我姐是被伤最深的那个人。」


    无论青橙如何对外人轻描淡写，到头来，结束一段婚姻关系仍未避得了鸡飞狗跳的剧情，耗尽往日情分。


    「梁遇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在一开始让我姐以为他是真心。」晓竹撇撇嘴，復又将视线落在沈彦亭身上，「所以，你有犹豫和退缩我都理解，甚至因为你没有一口答应而对你刮目相看。」


    沈彦亭自嘲一笑：「我很难把这句话当作称赞。」


    晓竹跟着笑了。


    「这些话本不该我说的，但我不说，就没人替我姐说了。」晓竹将咖啡杯捧在手里，深深嘆一口气，「既然已经越俎代庖了，我就干脆讲完吧。你不会嫌我烦吧？」


    「不会，」沈彦亭摇一摇头，坚定地说，「我想听。」


    晓竹远没有青橙那样了解沈彦亭，她不敢肯定自己剖开青橙的伤口袒露给他看是不是做得对，她只是想赌一把，赌沈彦亭有起码的同理心，她只是不想青橙受委屈。


    「我为什么说梁遇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姐呢？但凡他用过心，就不会做出逼迫我姐生孩子的事。」话既然开了头，不吐不快，晓竹全然没了顾虑，「我姐十四岁那年，福利院接收了一个半岁大的女婴。说来也怪，不论谁哄，她都哇哇大哭，我姐一抱就不哭了，还咧着嘴笑。大家都说，这个孩子跟她有缘分，我姐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她倾注了所有的爱和心血在这个孩子身上，一放学就跑回福利院，功课再忙都要去看孩子。我姐照顾她、呵护她，餵她喝奶粉，教她说话、走路，可以说是我姐一手带大她的。」


    只是，孩子生来便有先天性心脏病和多脏器的功能缺陷，从小到大经歷了很多次手术，每一次都是青橙陪着她闯过鬼门关。不论课业多么繁重，陪伴从来没有缺席过，整整六年，直到青橙二十岁。那一年，孩子病情恶化，医生拼尽全力仍没能救回来。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也离开了青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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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页

    「我姐不吃不喝，哭得眼睛都肿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我脸皮厚一直缠着她，她谁也不搭理。」晓竹想起那个坐在小姑娘房间里悄无声息的青橙，眼圈泛红，哽咽道，「她曾经亲手抚养一个孩子长大，陪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聪明伶俐、漂亮活泼。」


    沈彦亭从来没有过心被揪成一团的感觉，心痛又难过，还有巨大的无能无力。他无法想像青橙当时有多心碎，眼睁睁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至死，而她什么都不能做。放在膝盖的手掌早已将西裤捂湿，他感觉源源不断的潮意朝自己倾覆而来，像要被淹没。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她曾经用心爱过、养过一个孩子，就好像她拥有过一个孩子一样。」晓竹说得很慢，她怕沈彦亭听不明白她的话，更怕他不能明白青橙的心，「最后，小女孩失去生命，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原来，青橙对孩子过分客气，甚至偶尔表现得有些疏离，不是无缘由的。这一切全都是她笨拙的自保。她不敢再付出全部的真心，因为她曾经眼睁睁看见孩子停止唿吸，她的心被狠狠打碎过，她得有多害怕呀！


    千丝万缕卷在心头的线终于被理出头绪，然而沈彦亭的心却仿佛被缠出深深的勒痕，一道一道，深深浅浅。他想，他也许能够感受青橙的痛了。


    送走晓竹，沈彦亭回到办公室。他独自坐在电脑前，不声不响，点进青橙的微信对话框，退出，又点进，久久没有动作。


    他再度想起晓竹临走时说的话——


    「她呀，有好多好多爱，都深深藏在心里，她那么勇敢，那么坚韧，理应获得最好的爱。」


    43 羊毛绣（1）


    一月末，临近春节，遥城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简文易回到英国，赶完春节订单的青橙提前一周给自己放了假，享受清闲的超长假期。


    结果，青橙计划躺平的当天就被青志海召回小超市。零售出现井喷，大宗订单也络绎不绝，光靠超市现有的四个人着实手忙脚乱。有了她的支援，小西不用再留守收银台，专心跟青志海处理大宗订单，核对、发货、运输，所有事项有条不紊进行，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剩下一位阿姨负责在卖场巡视，替顾客答疑解难。一直忙到除夕的前一日下午两点，青志海给每人派发新年红包后宣布闭店放假。


    青橙揣着红包，跟青志海一道去福利院，今天是福利院大家庭的团年饭，所有职工和家属都要参加。


    「连义工都有红包，青老闆很会笼络人心嘛。」她挽着爸爸的胳膊，顺着街沿走。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点道理爸爸还是懂的。」青志海笑道。


    「小钱使小鬼，我的红包明显是最薄的。」青橙撅了噘嘴，玩笑道，「奸商啊！」


    「义工本来就是义务劳动，哪里还有嫌钱少的道理。」青志海没有丝毫愧疚，笑眯眯地打趣她。


    青橙轻哼一声：「我下次不帮忙了。」


    「那我来给你帮忙，青老师。」 青志海一本正经地说道。


    「噗——」青橙憋不住笑，连拍了好几下爸爸的胳膊。


    福利院离小超市不远，十分钟的脚程就到了。青志海脱了厚外套，洗过手，去食堂帮忙。青橙裹着羽绒服去了操场。


    好些职工家属早早来了福利院，有的陪孩子打羽毛球、桌球，有的家里孩子稍大些的领着弟弟妹妹们踢足球、打篮球。操场上像在开运动会，热热闹闹的。


    青橙在场边寻到宋女士的身影，靠过去。


    「来了？你爸呢？」宋女士替她把头髮从羽绒服的衣领里拨出来，微微笑着。


    「进厨房了。」青橙打个哈欠，靠上宋女士的肩膀。


    「累着了吧。」宋女士摸摸她的脸，「要不去我办公室休息会儿？」


    「行，」青橙又打了个哈欠，「一会儿有事叫我。」


    「走吧，我正好回去看看小宝们醒了没。」宋女士搂着青橙，往办公室走。青橙个子早超了她，想像搂小孩那样把人实实箍在怀里已经不太搂得住了，她不无感慨道，「我的女儿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青橙笑：「妈，我这两年可没长个儿。」


    宋女士被她逗笑：「再蹿个儿可得你搂着我了。」


    青橙伸手把住她肩膀，抱得紧紧的，笑说：「是不是每天抱小宝宝，冷不丁这么大一个宝宝出现在眼前，适应不了？」


    宋敏华哈哈大笑：「晓竹上次来时也这么说。」


    「她人呢？怎么没看见？」


    「跟她爸妈晚一点过来。」宋敏华拧开办公室的门，拍拍青橙的背，「进去睡会儿吧。」


    「青橙姐姐——」


    青橙循着声音转身去看，是小朗沖她跑过来。


    「青橙姐姐。」跑到跟前，小朗气喘吁吁，又叫她一声。


    青橙微微弯腰，看着他道：「小朗，好久不见。」


    「你知道我去当小小导览员了吗？」小朗仰头问她，满脸都是欣喜，「沈叔叔馆里的导览员。」


    青橙不意外，沈彦亭承诺过的事都会做到。她笑一笑，说：「是吗？恭喜你啊！」


    「我学会了引导游客进入展厅，为游客指引洗手间和休息区，还学了好多知识，沈叔叔说下一次我去的时候就可以给游客讲解展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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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页

    小朗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洋溢着从前少见的笑容，有些腼腆，但更多的是自信。他很少跟青橙亲近，今天突然一下子讲这么多，着实让人意外。


    「你可真棒呀！引导游客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做得很好。」青橙由衷地为他的成长感到开心，「那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看一看画册，了解更多的画展知识呢？」


    「当然有！」小朗扬声答道，「沈叔叔送我的两本画册，我都看过三遍了。最近还去他办公室看了些别的书，学到了很多知识。」


    「看来你为了当讲解员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我下次做讲解员的时候，你能来吗？」


    「什么时候？」


    小朗眼睛滴熘熘转了转，说：「等我把所有展品介绍背得滚瓜烂熟的时候。」


    青橙笑起来，答应他：「好。」


    「一言为定。」小朗伸出小手指。


    青橙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指头，轻轻拉一拉，再弯过大拇指跟他小小的大拇指碰一碰。


    许下约定后，小朗又飞快地跑走了。青橙看着他的背影，很难将他和上次在艺术馆闷不吭声的小男孩联繫起来，对宋女士感嘆道：「小朗开朗了很多。」


    「是，自从去艺术馆做了小小导览员后，他成长得特别快。」宋女士也无不感慨，「沈彦亭很用心，做了很多。」


    青橙抿了抿唇，道：「他一直是个很细心的人。」


    「听小朗说，沈彦亭带着同事在艺术馆调整了文字解说高度，增添了盲文说明，完善了触觉导览系统，还增加了手语导游。真的很难想像，他竟然注意到了那些普通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事无巨细地把它们全都落实，做到惠及每一个人。」宋女士说到这里，看一眼青橙，嘆口气，「虽然你说你拒绝了他，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好、很难得。」


    「嗯。」


    青橙比任何人都知道沈彦亭的好，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辜负和欺负他的好。


    「前两天，他来过，给孩子们送儿童绘本，顺便把图书室和陈列室重新布置了一下。」宋女士见青橙怔怔站着不说话，拉她去看。


    图书室和陈列室挨着，在二楼，一间按年龄、书籍分类摆放的图书阅览室，一间是展示孩子们手工、绘画、书法作品和奖状、奖盃的陈列室。两个房间都按照专业策展人的条理重新调整过，看起来更紧凑有序。阅览室的书架较之以往分布更科学，更方便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拿取图书，陈列室主次分明，各种奖项、作品的陈列让人更容易抓住重点，一目了然，避免了长期以来让人头痛的混乱感。


    宋敏华环顾整个陈列室，对青橙说：「他一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我来帮忙，他不让。」


    那天，沈彦亭看她实在过意不去，让她坐在一旁陪他聊天，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福利院。他问宋敏华有没有后悔来这里，也许不来这里，她会有更广阔的职业前景。


    「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不后悔。我在福利院过得很充实，我从孩子们身上得到很多快乐。」宋敏华是这样回答他的，「这里全是无法选择出身的孩子，但是每个孩子生而为人，应该拥有爱与被爱、尊重与被尊重的权利。而我希望做成一件事——让他们有选择的权利，能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


    沈彦亭还问了什么？


    对了，他还问宋敏华：「您是不是也是这样教青橙的？」


    「当然。青橙选择怎样的人生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凭心而为，不后悔。」宋敏华对他说，「你也一样。」


    这些话说便说了，无需复述给青橙听，宋女士想。


    她看着青橙走进陈列室，一步一步，在一面照片墙前停下脚步。其实青橙很少来陈列室，即便来也不会在照片墙前驻足，那里有一张青橙从来不看的照片。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躺在青橙怀里，不知为什么事笑得满面灿烂，稚气未脱的青橙双手环抱她，脸上亦是明媚笑容。


    宋敏华远远看着她，看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看她定定望着一处，久久不动。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形影相弔，显得那么小，那么孤独。


    44 羊毛绣（2）


    除夕夜，宋敏华照旧在福利院陪孩子们一起度过，青橙和青志海早已习惯。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宋女士不用值班，父女俩便一边看春晚，一边等她回家吃第二顿年夜饭。


    青志海从每道里各拣了些出来盛在小碗里，端给坐在沙发上的青橙。


    青橙接过碗，笑道：「吃独食不好吧？」


    「先垫垫肚子，你妈没那么快回来。」


    「那你也吃点儿吧。」


    青志海抓一把瓜子，沖她扬一扬：「我先嗑点儿瓜子。」


    青橙笑他：「您这是明着宠女儿，暗地里表演伉俪情深呢！」


    比起父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热闹的是电视里的春晚，比春晚更热闹的是微信里的祝福。


    青橙一边吃，一边划手机，好多祝福齐齐涌来。她挑了常联繫的同学、朋友一个一个回復，等发完祝福信息，又一条新消息跳出来。


    是沈彦亭发来的，简简单单的一条新年祝福，但青橙知道，不是群发的，因为他说：青橙，祝你除夕快乐，新年顺遂。


    青橙习惯性地就在对话框敲起字来——


    「祝你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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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61页

    青橙按发送键的手指一顿，换了方向，按下删除键，清除了这句话。


    「祝你……」


    她再次删除。


    「春节快乐！心想事成！」


    她继续删。


    「也祝你除夕快乐……」


    删吧。


    最后，写写删删，删删改改，只留下四个字——新春愉快。青橙觉得自己的祝福过于官方，又在后面添了一个烟花表情。


    按下发送键后，她望向窗外，除了路灯和为应景挂的红灯笼，外面没有一丝烟花的光亮和声响。


    遥城早几年前已经在市区禁了烟花爆竹，除夕夜除了家家户户漏出来的灯火和春晚的声响，外面冷冷清清。她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耳边是电视机传出来的热闹，眼下是既怕太冷淡又怕太热络的节日寒暄。


    「吃年夜饭了吗？」沈彦亭问。


    「正在吃。」青橙答。


    「代我向叔叔阿姨说声新年好。」


    「谢谢。」


    青橙放下手里的筷子，静静看着对话框上沈彦亭的名字变成「正在输入中」，过一会儿回到名字，又恢復输入状态，再次回到名字，反覆几次，直到归于平静，对话页面再没有新消息传来。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回到相识时，谨慎礼貌，小心翼翼。


    但一切再无法回到最初了。


    正月十三，沈家的新年家庭聚会，弥补除夕夜没有全员到齐的遗憾。地点选在近郊的一处私房菜馆，整个大家庭的亲戚都来参加。离开饭时间还早，人还没齐，大家散在房间各处闲聊。


    小姑家的表妹带了男朋友出席，一来就跑过来跟沈彦亭打听：「大哥他们来吗？」


    她说的大哥是沈彦亭的堂哥，大伯家的儿子。


    「来啊，在路上了。」


    「带着孩子？」


    「当然。」


    「完了完了，今天我舒坦不了了。」表妹一面哀嚎，一面找男朋友求安慰。


    沈彦亭笑她「夸张」，下巴朝爷爷奶奶的方向抬了抬：「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你不懂。」


    表妹脸皱起来，瞪他：「你敢说你喜欢？」


    沈彦亭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要是能喜欢，我跟你姓！」表妹哼哼道。


    「跟我姓，你又不吃亏。」沈彦亭笑道，余光瞥见一个小肉弹从落地窗前晃过，好意提醒她，「开始警戒。」


    「什么？！」表妹朝门口望。


    小人跑得很快，一头扎进老人怀里，嘴甜地喊着「太爷爷太奶奶」。


    表妹抚住额头，小声嘀咕：「这小炮仗为什么嗓门这么大？」


    「小叔好，姑姑好。」小炮仗直接炸到跟前。


    表妹一把捂住小炮仗的嘴，道：「嘘——宝宝，我们来玩『谁是哑巴』的游戏吧。」


    「谁是哑巴怎么玩？我只会玩木头人。」小炮仗挣脱表妹的手，攀上沙发扶手，一脚踩在表妹腿上。


    「木头人也行，不许说话不许动，你能做到吗？」表妹挥开他的小胖腿儿，「今天你要是安安静静的，姑姑就给你一个大红包。」


    「有多大？」


    表妹想了想，两只手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大大的轮廓：「能买这么大的奥特曼。」


    「耶耶耶！奥特曼奥特曼，我要奥特曼！」小炮仗跨到更大的沙发上，手舞足蹈地跳起来。


    「嘘——」表妹一只手堵住耳朵，一只手制止他，「安静！不安静就没有！」


    「没有什么？」堂哥和堂嫂跟长辈打过招唿，走到他们跟前。


    沈彦亭一把将小人儿抱住，给他脱鞋：「你把沙发踩脏了，别人怎么坐？」


    「小叔，你送我什么？」小炮仗任他给自己解掉鞋子，重新站上沙发，大声问道，「一个更大的奥特曼吗？」


    沈彦亭将搭在沙发上的西服外套从小孩脚下拉出来，掸一掸，笑道：「你跟姑姑的游戏，我可没参加。」


    「那你想参加什么游戏？」小炮仗熘到地上，攀住表妹的腿往上爬，边爬边问，「姑姑，换个游戏行吗？我们玩打仗的游戏！」


    表妹一面把孩子往身下卸，一面向大嫂求助：「大嫂，宝宝是不是又涨体重了？」


    「可不是吗？我都快抱不住了。」孩子刚被大嫂从表妹身上拉下来，扭头就跑了。大嫂赶紧沖他喊道，「又跑哪儿去？先把鞋子穿上！」


    表妹哭笑不得：「真够闹腾的。」


    「唉——孩子大了，越发好动，我有时候想管都管不住。」大嫂踢了踢大哥的鞋子，嗔怪道，「你大哥甩手掌柜一个，啥事儿都不管。」


    「我怎么不管了？」大哥笑呵呵地反驳道。


    大嫂坐下，白他一眼：「高兴的时候就你好我好，烦心的时候就让人一边玩儿去。好在平时上幼儿园，遇上放假，你直接往爷爷奶奶家一扔了事。」


    「烦的时候他在跟前不更烦吗？」大哥翘着腿，继续笑道，「你不也愿意他去爷爷奶奶家吗？你才有时间跟姐妹逛街聊天啊。」


    大嫂「嘁」一声，又抱怨了大哥几句。


    45 羊毛绣（3）


    表妹看着又跑到爷爷奶奶那儿去嚯嚯的小炮仗，总算松了一口气，笑说：「是不是格外怀念二人世界的时候？」


    大嫂也看了宝宝一眼，压低声音道：「有时候啊，真宁愿当初没有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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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页

    「现在说这话可晚了。」大哥笑她，「想塞也塞不回去了。」


    大嫂嘆口气，看一眼表妹和男朋友，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可以晚点儿再要孩子，不然啊，后面可没清闲日子过了。」


    表妹朝身边的男朋友靠了靠，说：「我不打算生孩子。」


    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闲聊的沈彦亭抬了眼。


    大嫂显然很吃惊，瞟一眼表妹的男朋友，问：「你们……想好了？」


    这话更多的问的是男方，沈彦亭明白大嫂的意思，随之将视线移到表妹的男朋友身上。


    只见他点点头，说：「我们说好了，结了婚不要孩子。」


    「丁克……需要面对很多流言蜚语。」大嫂小心翼翼劝道。


    「比起面对流言蜚语，我更害怕面对一个无法控制的小孩。」表妹撇嘴道，「我俩都不是喜欢小孩的人，就不为难自己当什么合格父母了。」


    大嫂不好再说什么，拿胳膊肘撞了撞大哥。大哥反应过来，问：「你们爸妈知道吗？」


    「知道。」


    「他们也同意？」


    表妹是个直肠子，说话不拐弯：「同不同意都是我们两个过日子，只要我们想法一致，别人插手就显得挺多余的。」


    大哥老好人地打圆场：「人生大事，好好想想。」


    表妹知道大哥大嫂思想传统保守，必然跟她意见相左，笑一下，不再说话。


    大嫂干笑两声，偏头问沈彦亭：「彦亭，你怎么没带女朋友回来？」


    「哥，你有女朋友了？」表妹瞪圆了眼睛。


    沈彦亭一笑：「大嫂，你的情报可不准。」


    「想诈诈你的，谁知你不上当。」堂嫂捂嘴笑起来，催他，「可得抓紧点儿，到时候妹妹结婚了，哥哥还单着，像什么话。」


    「不着急，我可以等我哥先结。」表妹拍拍沈彦亭的肩膀，一副「好兄弟讲义气」的架势。


    「爷爷奶奶可等着抱第二个重孙呢！」堂嫂笑着，忽然被一声响亮的哭声打断，赶紧扯了堂哥起身去宝宝那边。


    「鸡飞狗跳的，还劝别人生孩子！」表妹「哼」一声，「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哥哥不娶妹妹不嫁的破规矩吗？」


    沈彦亭笑：「大嫂的话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得了，别往心里去，该干嘛干嘛。」


    「我不生孩子，你怎么看？」


    「别，」沈彦亭伸手拦住她，「我可不是爱插手管闲事的人。」


    知道他是拿刚才她的话反过来堵她的嘴，表妹「呸」一声，骂他一句：「你要跟大哥一起扛传宗接代的大旗，我也绝不拦。」


    沈彦亭懒洋洋地笑：「女朋友还没有呢，想扛也扛不了。」


    「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谢谢你，不必了。」


    「早日接旗啊！」表妹揶揄他。


    男朋友搂着她肩膀劝她适可而止，表妹收到信号，仰着脸看他：「还好你不这样。」


    「彦亭哥什么也没说，你就自动把他划归敌营了。」男朋友捏捏她的脸，笑着替沈彦亭解释。


    沈彦亭耸耸肩，将外套重新搭回沙发靠背，道：「还是有明眼人。」


    「那——」表妹自小跟沈彦亭亲近，很想知道他怎么看她的决定，也想知道自己哥哥心底的真实想法，忍不住对他发出灵魂拷问，「如果你的女朋友也跟我一样，不想生孩子，你会怎么办？」


    「世界是多元的，我尊重每一个人的生活和选择。」


    「少来官方说辞，我问的是你，你的女朋友！」表妹白了沈彦亭一眼，穷追不捨，「如果她跟你说，她不想生孩子，就想一辈子过二人世界，你怎么办？接受吗？还是要说服她？」


    沈彦亭被问住了，这不是虚假命题，而是此时此刻他正面临的人生选择。


    兴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表妹有些等不及，急切道：「无非是选择世俗大众以为的圆满生活，像大哥大嫂那样，还是选择少数人想要的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像我们这样。你更倾向于哪种？」


    这几个月，他翻来覆去思考，始终无法得到一个自己满意的答案。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哪种选择，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莽撞地做出决定而伤害到对方。」特别是青橙，他不想有任何再次伤害她的可能。


    「啊？」


    「两个人想要长久地共同生活下去，既要我没有遗憾、不后悔，也要她没有负担。」


    「从小你就有主见，做好决定就一股劲儿往前沖，我可从没见你吃过后悔药。」表妹顺着他的话说完，才发现他说了等于没说，不满意他的回答，「我就问你，如果你女朋友说要丁克，你是跟她一起丁克，还是想生个孩子？你就回答『丁克』还是『孩子』。」


    「老实说，我以前没有想过。」


    「那就是说现在有想过。」


    「嗯。」


    「答案是……」


    沈彦亭再度陷入思考。他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复杂命题——关乎个人选择，关乎两个人的未来生活，更关乎潜藏在选择背后的人性的弱点。但表妹抽丝剥茧，从问题中粗暴简单地提炼出最核心的关键点放到他面前——丁克或者孩子，如果选择一样註定失去另一样，那么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最不舍的又是什么？


    「彦亭——人到齐了，通知厨房上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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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页

    长辈发话，打断了兄妹二人的讨论，也打断了沈彦亭的思考。


    「好。」沈彦亭看一眼手錶，起身往门口走。


    表妹到最后仍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服气道：「犹犹豫豫做不出决定，只能说明你没那么爱她。」


    沈彦亭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一眼。


    表妹第一次见他空茫茫的眼神，有点无措，像被捏住后脖颈一样，她头一缩，咧嘴笑道：「我说着玩的。」


    46 羊毛绣（4）


    人多热闹，长辈和小辈都开心，杯酒尽欢，沈彦亭也难免多喝了两杯。饭后，安排车辆将长辈一一送回，再目送没有饮酒的堂嫂和表妹各自开车载家人离开后，他方才找代驾开车回家。


    别人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沈彦亭今日才有真切体会。不然他不会在车子经过文创园时，鬼使神差地叫代驾师傅将车开进停车场，提前结束服务。


    等师傅走了，他一个人开着窗户吹冷风，这才想起还没过十五，恐怕想见的人根本不在。他自嘲地笑了笑，掏出手机。


    一中午的时间，微信消息积攒了很多，置顶的团队群里也刷了近百条聊天记录。沈彦亭懒得翻，只扫了最近的十几条。童文在跟柯宇建议今年的团建目的地，提了一嘴「叫上晓竹和青橙姐」，柯宇推脱说「不知道她们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童文说：「你不会选个她们有空的时间吗？」


    柯宇说：「我得问问老大同不同意，还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来。」


    童文：「谁不愿意啊！」


    柯宇：「……」


    柯宇：「主要看档期。」


    柯宇：「我们不忙的时候，她们忙。刚刚晓竹还发朋友圈，说现在还在工作室准备后天的活动呢。」


    后面跟着一张朋友圈截图，晓竹发的工作照，她和青橙正在为文创园的元宵游园活动做准备，时间显示为三十分钟前。


    沈彦亭锁了车，朝画廊方向奔。以前从不认为文创园有多大，今天他第一次觉得停车场离画廊那栋小楼太远了。


    进了小院，绕过矮竹，看见「青橙刺绣工作室」的木招牌，沈彦亭踏上旋转楼梯，拾阶而上。起先他走得很快，甚至小跑着一跨两级，却在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在离二楼还有三级台阶的地方停了下来。


    工作室传来歌声，有音响放出来的音乐声和晓竹的吟唱。


    沈彦亭微微一笑，转过身，顺势坐在台阶上。他将外套一叠搁在脚边，安安静静地听。


    歌唱至结尾，声音渐弱，直至完全没了声响。紧接着，在两三秒后，又响起相同的伴奏。晓竹的声音随着音响里的人声同时发出，同一首歌又循环播放。


    「能不能换首歌？你循环两小时了。」是青橙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


    沈彦亭跟着扬了扬唇角。


    晓竹的歌声停了一霎，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不能。」


    青橙说：「我可准备提前下班了。」


    晓竹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继续跟唱。


    青橙应该又弯起了她山桃叶般的眼睛，纵容地笑着，沈彦亭想，像是第一次见面时，她衣角飞扬，从春日的暖阳中携来一阵温柔的微风。


    歌放了一遍又一遍，沈彦亭一直坐在台阶上。他薄薄的酒气几乎已经散尽，仔细辨听了一遍又一遍的歌词在脑内滚动播放，他似乎也会唱了，特别是那一句——


    「假如你看见我，这样的我，胆怯又软弱，会闪躲，还是说，你更爱我。」


    歌词如泣如诉，既是撕开伤口的自我剖析，又揣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一字一句像在问沈彦亭：「你到底敢不敢爱我？」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比沉重更深的感觉是心疼，心疼被动站在被爱与被选择的位置上的青橙，心疼那个藏起伤口不喊一声「痛」的青橙，心疼到他胸口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沈彦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世俗意义的幸福家庭，什么锦上添花的孩子，如果不是跟相爱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本末倒置了。就好比此刻，他心里最强烈的想法，比起拥有下一代，他更在乎的明明是青橙。


    他在乎她心上的伤口，在乎她痛不痛，在乎她还愿不愿意相信他，在乎她爱不爱他。


    沈彦亭默默起身，转头望一眼工作室敞开的大门，在循环的歌曲中，他弯腰捡起脚边的外套抓在手里，往楼下走去。


    今天难得出太阳了，阳光从旋转楼梯的通风口漏进来，折到楼梯上，被沈彦亭的身形挡住，一道一道像钢琴的黑白琴键，随着隐隐约约的音符落在他身上。跟来时不同的是，他没有快慢不定的步伐，每一步都沉着且坚定，一步一踏，重新走进暖融融的春光中。


    歌是在周永上楼来时停止的，青橙拍着手感谢周老闆解放了她的耳朵。晓竹关了蓝牙，问周老闆找谁。


    「听卷卷说看见沈彦亭往二楼来了，我上来寻他。」


    青橙愣了下，摇头：「没看见。」


    「彦亭哥？」晓竹也一脸茫然，「没来啊。」


    「奇怪了。」周永喃喃道，见她俩手里的活儿不停，怕影响工作，说一声「那你们忙着」，下楼去了。


    青橙走到门边张望，露台被阳光铺得金光闪闪，除了树影摇曳，没有任何人。她抿一下唇，别过滑落的头髮，探头望旋梯。楼梯口没有奇蹟，只有浮尘悬在一束光里，她期盼又胆怯面对的人没有出现，目之所及，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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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页

    二月底，宋敏华受邀参加一场慈善晚宴。活动前一日，福利院陪同她参加宴会的同事在彩排后突发高烧，进了医院，人肯定是去不了了。情况突然变得棘手，院里一个萝蔔一个坑，腾不出其余人手顶她的空位，宋女士急得团团转。


    正好青橙回家，宽慰她：「一个人也能去啊，你在紧张什么？」


    「紧张倒不至于，就是活动方已经跟我敲定了参加人员和流程，突然少一个人打乱他们的计划安排，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今晚提前跟主办方知会一声，他们有备案的。」青橙剥着橙子，满不在乎道，「况且现场那么多领导、重要嘉宾，谁会注意你们是不是少去了一个人。」


    「正因为有领导，我们是代表福利院，有发言和颁奖的环节，还要接受社会捐赠，今天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台彩排的。明天少一个人，我怕出错。」


    青志海给青橙递来水果盘，接住她撕下来的橙子中间的那层白皮，笑说：「要不是我明天有一个合同要签，晚上有应酬，我就陪你去了。」


    宋敏华觑他一眼：「你不是最烦穿着西装正襟危坐的场合吗？找你还不如找青橙。」


    「对啊！你为什么不找青橙陪你去？」


    「我？」刚塞了一瓣橙子的青橙被噎了一下，「这么突然吗？」


    「你明晚有空吧？」宋女士眼见找着了救兵，一把拉住她，恳求道，「陪妈妈去一趟，好吗？」


    「我可没彩排过，给你捅娄子怎么办？」原本事不关己的青橙一下子被架起来，感觉比宋女士还紧张。


    「发言和颁奖都是我上台，你只需要在接受捐赠的环节跟我一起代表福利院上台露露脸，最多五分钟。」宋女士说完，生怕她不答应，拍拍她的肩膀，「就这样决定了，我去跟活动方沟通一下。」


    青志海拍拍手：「问题完美解决。」


    第二天，青橙开车同宋女士前往会展中心，步入会场才知道活动全称为「遥远的回想艺术展慈善晚宴」。她心里「咯噔」一下，落座后，急忙翻看面前的活动手册，不出意外，协办方的位置赫然五个大字——遥响艺术馆。


    「妈，」她捏着册子，指着这一排字，问宋女士，「你早知道吧？」


    「知道什么？」宋女士眼睛眨了眨，「艺术馆？我不知道啊，民政局通知我来的。」


    「你昨天来彩排了。」青橙心里明镜似的。


    「哦——光顾着顺流程、走台，忘记这茬儿了。」


    宋女士咬死不清楚，青橙拿她没办法。事已至此，她坐进灯火辉煌的会场，毫无后路可退。


    事实也正如宋女士所言，青橙只是上台跟她一起接受捐赠款项，便鞠躬致意下台，全程没有超过五分钟。活动中，代表遥响艺术馆上台的是馆长，她没有看见沈彦亭。然而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沈彦亭就在现场，总会不经意东张西望，去寻他的身影。


    晚宴规格不低，青橙始终心不在焉，没什么胃口。在人情来往间，陪宋女士迎来送往，敬酒、寒暄，脸笑得有些僵。比起应酬，她更愿意和食物打交道，埋首喝汤的时间，余光瞥见又有人过来。她快速地擦一擦嘴，换上标准的微笑，起身迎向来人。


    目光却一滞，撞在她寻了一晚的人身上。


    「宋院长，您好。」他身体微微前倾，细长的酒杯略矮过宋女士手中杯，轻轻与之一碰。他抿一口酒，目光落在宋女士身侧的青橙面上，打招唿，「青橙，好久不见。」


    「你好。」青橙点一下头，抿唇维持礼数周全的微笑。


    沈彦亭一身深灰色正装，利落的剪裁衬出他挺拔身型，正式的打扮配上再规矩不过的背头，反而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他手臂一展，与青橙的酒杯相碰，清脆的玻璃撞击声，盖过会场的喧嚣，不知敲在了谁的心上。


    觥筹交错，人来人往。


    沈彦亭很快被其他参会嘉宾叫住，跟青橙点一下头，移开目光。


    相熟的嘉宾为他引荐了其他人，他将酒杯移至左手，伸出右手，与人交握。衬衣袖口顺着前伸的手臂探出来，露出与深灰外套层次有别的灰蓝来。在深浅相叠之间，一线微弱的金光划过。


    青橙注视着那道金线，它随着沈彦亭手腕动作变幻出不同的光彩，如坠夜空的繁星点点，也如划破心上的一道流星。


    形单影只的袖扣，是青橙借出后无法再配对的耳钉，全世界唯一的一枚。


    沈彦亭将它戴在手腕，他每一次伸手，墨瀚夜空，星月闪烁，青橙再难挪开视线。


    宴会行至尾声，宋敏华前去与领导、嘉宾道别，青橙先一步离席，独自往停车场走。


    今日，为应付正式场合的着装要求，她穿一条中规中矩的黑色连衣裙，踩着高跟鞋，这些无疑增加了她行走的难度。起先她还能维持体态，待到一出会场，走出大多数人的视线，她便披上搭在臂弯的长风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放缓脚步，慢慢往停车位靠近。


    今晚接二连三的意外已经让青橙精疲力竭，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车前停住脚步，却撞上意外中的意外。看情形，沈彦亭刚送完贵客离开，一个转身，不期然间，与青橙面对面。


    「要走？」到底是沈彦亭迈了几步，先开了口。


    「嗯。」青橙轻轻点头，冷不丁问他，「耳钉不是在艺术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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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65页

    沈彦亭抬起右手，看一眼，轻轻一笑。


    「不成对。」青橙提醒他。


    「我知道。」


    沈彦亭太过沉着冷静，让青橙混沌一晚上的心绪乱上加乱。她向前一步靠近他，一手捏住他左手腕，一手将西服衣袖向后退，露出内里灰蓝色的袖口来。


    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图案赫然在上，是青橙为他定制的那件衬衫，她专门在左袖口绣下的一枚青色橙子。


    青橙早该猜到的，沈彦亭是有备而来。


    她的手指摩挲着羊毛绣线刺下的立体图案，柔软的触感细腻地抚过她的指腹。她慢慢从心底泄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唿吸抖得不成样子。


    她拉下沈彦亭的西服衣袖，松开手，冰冷的手指即刻被温暖的手掌握住。


    「你……」她不敢看他，视线垂在攥住的手上，心像被羊毛细细密密地扎过。


    比起棉线和丝线，羊毛绣线的质感固然更温暖、松软，沈彦亭的手比之更甚。他的手掌滚烫、有力，将青橙的手牢牢裹住。


    他埋下头，离她再近些，能看见她染红的脸颊和耳廓。


    「青橙，」他叫她，沉声道，「有的声音很静，只有自己的心能听见。」


    47 回针绣（1）


    三月初春，遥城阴雨绵绵，未散尽的寒意让人恍惚以为还留在冬日。


    青橙在工作室加班加点赶制某私营企业的定制品，专门为女员工准备的三八妇女节礼品——刺绣项鍊。客户要求整批定制品不能重样，青橙绣出了各种姿势的蜂蝶鸟和形态各异的花叶草，还有月夜等多种绣样，几乎囊括了自有品牌的大部分经典图案。


    从正月十五后一直忙到现在，前期主要是她负责设计和刺绣，后期进入零件组装和礼品包装工序，不仅有了晓竹的加入，冯励也过来帮忙，效率高、进度快，项目如期收尾。


    完成最后一个首饰盒的礼袋包装，已近八点，三个人最后一遍清点数量无误后，分别对视一眼，击掌相庆。


    晓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感嘆道：「终于可以下班啦！」


    「你们饿不饿？」冯励问。


    青橙一边收拾，一边提议：「我们去吃点东西喝一杯，怎么样？」


    「好啊！下午吃的那碗面，我已经消化得干干净净了。」晓竹摸摸软塌塌的肚子，「我想吃烤鱼，热乎乎的麻辣烤鱼。」


    「走！」


    三个人巡视一圈，关了窗户和灯，锁上大门，离开二楼。


    一楼画廊刚好打烊，正在收拾桌子放外卖，周永在落地窗前看见他们，跑出来，招唿道：「忙完了？正好我们点的夜宵到了，一起吃吧。」


    「你们点的什么？」晓竹饿得两眼放光，趴到窗玻璃上去瞧。


    「烧烤。」周永指了指卷卷正在拆的那盒，「还有一条烤鱼。」


    「哇！」晓竹舔了舔嘴唇，道，「我们正说去吃烤鱼呢！」


    「那敢情好，不用跑了。」周永朝青橙扬了扬下巴，抬起右手比了个端杯的动作，「来吧，工作都忙完了，我们喝点小酒。」


    青橙见晓竹一脸期盼，笑道：「多谢周老闆的款待。」


    「耶——」晓竹欢唿着，冲进画廊，一把抱住卷卷，「可以吃了吗？」


    冯励跟在她身后，失笑摇头。


    酒喝到一半，落地窗映出一道越来越近的身影，青橙抬眸，沈彦亭正好也看过来，隔着玻璃朝她挥了挥手。


    周永立刻起身，压低声音对青橙说：「我偷偷叫了他，青老师不介意吧？」


    青橙瞄他一眼，不说话，周永哈哈笑着去门口迎人。


    沈彦亭行至桌边，冯励起身给他让位。周永从旁拖过一把椅子，对冯励道：「你吃你的，这儿有座。」说完，他把住沈彦亭的肩，问，「喝两杯？」


    沈彦亭定住椅子，解开两粒西服扣，坐下来，看了看他和青橙中间隔着的冯励和晓竹，懒洋洋地靠住后背，说：「不了，刚散了应酬局。」


    「我去给你沏壶茶吧？」卷卷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不用，我自己去倒杯水就行。」


    沈彦亭起身去吧檯，轻车熟路地找到杯子，闷头喝了两口后，周永抱着一个箱子走过来。


    「我收的古董麻将，看看？」周永将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露出码放整齐的麻将块。


    沈彦亭伸手取出一块，摸了摸，又翻到背面仔细瞧了片刻，放回去。


    「怎么样？」


    麻将正面以象牙制成，背面嵌有紫檀，做工精美，纹路清晰，不可多得。沈彦亭点头，贊一句：「成色不错。」


    「明代的象牙麻将，前不久我爸拍了送老爷子的。」


    「怎么落你手里了？」


    周永得意洋洋道：「不就老爷子一句话的事儿。」


    沈彦亭笑骂：「败家子。」


    「嘿——我替老爷子保管着，怎么就败家了？」周永阖上箱子，反驳他。


    沈彦亭耗了一晚上的神，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只问他：「能打吗？」


    「收藏！这是收藏！」周老闆抱着宝贝箱子往收藏室走，边走边说，「你要真想打牌，我给你找一副不值钱的。」


    不多时，周永果然拎了一副麻将回来，声称从隔壁相熟的老闆家借的。他张罗一圈，卷卷要收拾小餐桌，青橙是春节刚刚学会摸牌的半吊子，如此一来，沈彦亭、冯励和他，加上青橙和她的军师晓竹，将将凑齐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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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廊没有合适的桌子，周永把台布往小圆几上一铺，勉强够摆麻将块，四人便各占一方开始。青橙是新手，晓竹搬了椅子在她身边坐着，指挥她摸牌、出牌。


    卷卷收拾完吃剩的宵夜，连同空酒罐和垃圾一起扔出去，再打开新风系统散味，忙完也来牌桌子旁看热闹。


    几圈牌下来，青橙竟然是赢最多的那个，晓竹不可思议道：「我姐的手气绝了！」


    冯励表扬她：「参谋当得不错。」


    周永手里码着牌，笑冯励：「这话违不违心？你没看见你对家一个劲儿给人餵牌吗？」


    冯励笑一笑，玩笑道：「周老闆，看破不说破嘛。」


    「咦？」晓竹瞧瞧憋笑的冯励和周永，再看看站着喝水也在拼命忍笑的卷卷，恍然大悟，「我说刚才那几张牌怎么那么碰巧呢！」


    「啧啧啧——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啊！」周永扔了骰子，笑话晓竹后知后觉，顺便起闹沈彦亭，「要不你跟晓竹换个位置？」


    青橙抬眼瞄沈彦亭，他再坦荡不过的神色，仿佛此刻被议论的不是自己。


    牌重新码好开打时，沈彦亭才慢悠悠开口：「要五条吗？」


    「嗯。」青橙只顾得上看自己的牌面，随口应了。


    明明是没有称谓的一句话，偏偏青橙接了，还接得无比自然。


    沈彦亭打出一张五条。


    「槓！」晓竹喊道，笑眯眯地替青橙拿牌，「谢谢彦亭哥。」


    「刚刚还默不作声地自个儿暗箱操作，这会儿已经当着我们面儿明着餵牌了吗？」周永嚷嚷起来，「沈彦亭，你够可以啊！」


    「有名无实不是我的风格。」沈彦亭理直气壮，全然没有作弊的心虚。


    即便是善意的调侃，青橙也坐不住了，她拍拍晓竹胳膊，说：「你替我一会儿，我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的青橙径直往大门方向走，回头沖晓竹道：「你再打会儿，我有点儿热，出去透透气。」


    她勾住黄铜拉环，由内而外推开画廊木门，绕过矮竹，避开落地窗里面明晃晃的灯光。她抬起头，被风吹乱了齐肩短髮，深吸一口气，望见一牙弯月悬在天空，翘着尖尖的小勾子。


    48 回针绣（2）


    「不冷吗？」沈彦亭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青橙没披外套，只穿一条白色针织修身连身裙，裙长到小腿，站在一片矮竹旁边，越发衬得身材高挑修长。


    她摇一摇头，看他一眼：「掩护打得太明显。」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直愣愣的一句话，说的哪里是牌。


    新月下的沈彦亭显得尤为清明坦白，连同他的心思都昭然若揭。青橙的心像被月亮尖尖钩住了，挂在半空，有一种脚离地的虚空。


    青橙环住手臂，抿了抿唇，说：「这是人生，不是牌局。我自己，输赢无所谓，拖别人一起押上全副身家就太自私了。」


    「我心甘情愿。」


    「我输就输了，但我不想被埋怨。」


    「不用把我想的多高尚，我不是陪你输，我只是不想自己往后活在后悔和遗憾中。」


    「你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


    「青橙，」沈彦亭笑，看着她的眼睛映着那轮弯月，勾得人心痒痒的，又乱糟糟，「你为什么笃定我有别的选择？」


    青橙撤回目光，垂下手，也垂下视线。脚边一片造景的石子儿，胡乱铺陈，比她的心更乱。


    人有了情感牵绊、心上掣肘，才会来回拉扯，犹豫磕绊。而这，显然是沈彦亭出击的好机会。


    他靠近青橙，追问她：「你为什么认为让我放弃你不是输呢？」


    周永曾经调侃青橙，说她但凡见过沈彦亭跟贊助商斡旋的样子就不会夸他礼貌周全，全是明里暗里的过招。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沈彦亭固然不失规矩周到，但连番追击的问题直指他背后藏着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祭出自己最擅长的武器。


    「我想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在意的是约定俗成的传统还是幸福生活的方式？我们要怎么协调差异性？我们有没有在过程中不断试错的勇气？想明白这些，做决定就不难了。」


    小院栅栏边，夜露打湿的忍冬叶静悄悄地攀着藤。被月亮尖儿钩住的青橙看到了沈彦亭的招式，也看到了他主动亮出的后背，她终于从半空中回到地面，双脚踩实了。她的心如同忍冬叶，在料峭春风中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自那夜后，青橙下班绕过矮竹总会无意识地往画廊望，透过落地窗去寻某个人的身影。不巧的是，沈彦亭最近都不在。


    这天下楼，她又习惯性地探头去看。不料周永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对上青橙的视线，悠哉悠哉地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道：「没来，拉贊助去了。」


    「什么？」


    「你不是在找沈彦亭吗？」周永一语点破。


    「你想多了。」青橙故作镇定，胡乱挥挥手算作告别。


    「啧啧啧，」周永摇摇头，沖她背影说道，「青老师也学会口是心非了。」


    青橙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离开了画廊小院，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任由聒噪的广播声胡乱塞进自己耳朵，思绪被沖得七零八散，总算撇开了周永的话，稳住心率。


    回家将早上汤煲里预约的排骨汤盛出来，青橙吹了吹滚烫的热气，沿着碗边嘬一口，心满意足地端去餐桌。她回厨房调了蘸碟，端一碗米饭，回到餐桌边，撑开平板电脑，舒舒服服地边看视频边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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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沈彦亭的微信时，她刚刚喝完汤。他问她方不方便，妈妈有东西请他代为转交。青橙让他在楼下等她，自己将要洗的碗筷盘碟一股脑儿塞进洗碗机里，去换衣服。


    她脱掉家居服，套上卫衣、牛仔裤，蹬上鞋子，推开门又关上，退回玄关。她小跑几步去洗手间，整理衣服，梳顺头髮，才重新出门。


    沈彦亭的妈妈为感谢青橙帮她绣补好蚕丝褂，特意让沈彦亭替她赠青橙话剧票。


    「五月的演出，还没开票，我妈找团里拿的内部票。」沈彦亭跟青橙解释，怕她拒绝，特意加了一句，「长辈回礼，请务必收下。」


    两人不想在楼下干站着，绕着小区步道散步，有夜跑的、遛狗的从他们身边经过，留下一串忽远忽近的声响。


    「不是幌子？」青橙想起旧事，嘴比心快一步。问出口就后悔了，她发现自己等于自投罗网。


    沈彦亭自然清楚她记起了他第一次借妈妈之名送花的事情，笑：「我妈原本打算亲自到工作室来感谢你，是我中途拦截济了私。」


    青橙讶然，没料到他会直接承认。同样拿妈妈当幌子的方式，青橙恍惚有了回到当初的错觉。她不再迴避心中纠结，问他：「你觉得，能回到原点吗？」


    指向不明的问题，沈彦亭却听得明明白白。如果送花算是他们两人感情开始的原点的话，那么现在，还能回去吗？


    「不能。」他回答得坦坦荡荡，「因为我会在断档的地方直接加速。」


    青橙心一沉，又被他后一句拽起来抛到空中。她停住脚步，去看他。


    明暗交杂的步道，沈彦亭穿一身运动套装，开衫敞着，手抄在裤兜里，全然没有工作场合的严肃端正，既闲适又松弛。他戴着框架眼镜，眼睛在镜片后注视她，明亮又耀眼，像夜里的一束光。


    青橙无法忽视，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挪开视线，重新迈开脚步。


    沈彦亭跟上她的步伐，语气淡淡的，像在宽慰她：「你匀速就好，否则我追不上。」


    「我……」青橙语塞。


    「你想加速也行，反正我最不缺的就是持久的耐心。」他笑一笑解围。


    有礼有节的人多出三分无赖，竟然难得的不令人生厌。


    沉默间，电话铃声响起，沈彦亭接起电话，喊了声「妈」。


    「你这么不放心我吗？」沈彦亭笑，看一眼青橙，「她人就在我旁边。」


    说着，他取下手机，递给青橙。


    青橙一脸茫然，瞪圆了眼看他。


    「我妈想跟你说句话。」他笑着把手机塞到她手里。


    青橙接过电话，既慌张又窘迫：「阿姨好。」


    电话那边追问沈彦亭有没有乖乖帮她把票带到，再次感谢了她的倾力相助，除了看话剧，还约定有时间一定亲自到青橙的工作室来拜访。


    青橙一一答应下来，顺便感谢阿姨邀请她看话剧的盛情。一通电话结束，手心出了薄汗，她从耳边取下手机，换了只手，递还给沈彦亭。


    这时，沈彦亭不知从哪个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青橙，笑着看她：「可以放心收下了吗？」


    青橙很难推拒，只好接过来：「谢谢。」


    月亮一圈毛边溶在夜色中，软软地铺下一层光。青橙捏着尚有余温的信封，感受到春夜的暖意。


    49 回针绣（3）


    说好加速的沈彦亭并非如他所言，除了偶尔下班邀青橙散步外，更多的时间忙于工作。新一年的计划和展览策划，千头万绪，不容有失。青橙庆幸他选择了循序渐进的方式，得以让她有缓冲和调试的时间。


    等到再见面已是四月，小朗邀请青橙去遥响艺术馆参观。闭馆日非工作人员禁止入馆，沈彦亭特意在艺术馆门口接她。


    从通道将人引至电梯，再到二楼展馆入口，沈彦亭路遇多名同事。途中，他签署了文件，答覆了徵询意见，处理工作的档口，青橙站在一旁安静等他。


    待他再一次向同事口头落实计划后，青橙微微一笑：「你去忙吧，我自己去找小朗。」


    「其实，我没那么忙。」


    青橙把目光投向刚刚转身的工作人员，思考着他话里的客观性。


    「这不是客套话。」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摇头失笑，「团队刚纳新，有人不认识你，刚刚假『请示工作』之名过来的几拨人全是来看你的。」


    青橙抿着唇，再看一眼几步之外的人，那人沖青橙笑着挥一挥手，全然坐实沈彦亭的解释。


    「青橙姐姐——」已经等在展厅入口的小朗看见她，跑过来迎她。


    「好了，完美交接。」沈彦亭跟小朗击掌，笑道，「剩下的工作是你的了。」


    「放心吧，沈叔叔，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小朗郑重保证。


    进入民间剪纸艺术展的展览馆，青橙首先被半空悬挂的巨型剪纸鱼工艺品震得说不出话来。小小讲解员尽职尽责地工作，立刻向她介绍起来：「民间剪纸艺术展共展出了全国各地共十位剪纸艺术家的作品，其中您看到的这部剪纸作品，由十位艺术家分头创作，耗时一年，各自完成鲤鱼的其中一部分，再在现场组装而成。这个作品寓意『鲤鱼跃龙门』，寄希望于民间剪纸技艺能够鱼跃龙门，逆流而上，发扬光大。」


    小朗的讲解语速适中，条理清晰，一看就是踏实准备和长期训练、实践而成。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小导览员做到讲解员，变得自信又从容，开朗又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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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页

    小朗只是福利院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代表，还有更多的孩子都加入到了导览员和讲解员的队伍之中，在学习之余开阔眼界，丰富知识，发展和提高了自己。沈彦亭推了一把，让福利院那些原本内向害羞的孩子迅速成长，让他们进入了更广阔的天地。


    青橙打心底里感谢沈彦亭，也由衷为小朗感到高兴和感动。她笑着沖小朗竖起大拇指，表示肯定。小朗抿着唇，腼腆地笑一笑，带她进入正式的作品参观。


    展览分为自然山水、动植物和人物三个大板块，将十位艺术家的作品通过不同的规格和展示方式一一呈现出来。在人物单元，青橙见到了一幅意外之作。


    一面墙上布置出桌椅餐具的背景，一幅剪纸画悬在墙幕后，透过光和影，通过投影的方式映出一男一女拉钩的场景。人物侧身而坐，五官、头髮乃至神情、动作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让人宛如置身此情此景之中。


    小朗的讲解及时开始：「这是剪纸艺术家平宏远先生创作的剪纸画，题目为《约定》，记录了主人公拉钩许下约定的画面。平宏远先生高超的剪纸技艺不仅体现在场景、氛围的营造上，给人一种真实的身临其境之感，还体现在人物的塑造上，将纸片上单薄的人影刻画、创作成立体的、具有真实感的人物。」


    何止是身临其境，青橙在剎那之间回到了去年夏天，回到了那栋白族民居里。如果没有猜错，这位平宏远先生就是平叔。


    后面的参观，青橙尽管全情投入，却再难做到一如最初了。她的心思停留在《约定》，停留在了那个并不久远的回忆中。


    「民间剪纸艺术展由策展团队精心筹备三年，您今日欣赏到的所有剪纸艺术品不仅凝聚着剪纸艺术家高超的技艺和辛勤的创作，也包含了策展团队的心血和汗水。再次感谢您的参观，期待我们下次再会。」


    熟练的讲解词和娴熟的结束语为小朗的工作画下句号，青橙朝他颔首致意，道：「谢谢你的精彩讲解。」


    结束工作的小朗恢復到平时状态，蹦蹦跳跳到青橙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邀功似地说：「青橙姐姐，沈叔叔为你准备的专场不错吧！」


    「专场？」


    「今天是闭馆日，不对外开放，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来参观，是沈叔叔特意跟馆长伯伯打的申请。」


    一句童言，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青橙的心湖，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小朗没有察觉她的情绪，仰着头继续问她：「姐姐，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专业。通过你的讲解，我了解了剪纸艺术品的背景知识、内容和作品表达的思想，很受感动。」青橙弯下腰，伸手摸摸他的头，笑，「你变得越来越好了，我很高兴。」


    小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涨红着脸跑开了。


    青橙待小朗跑走，笑一笑，鬼使神差又绕回平叔的那幅剪纸画前。绝佳的构图和流畅的剪纸线条无疑彰显了平叔高超的剪纸技术，她走近两步，想要拍一张照，注意到角落里刚才不曾留意的标识牌。


    她躬身去看，名片大小的卡牌上标註着——


    作品名：约定（2021 年）


    作者：平宏远


    此外，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上书：「沈彦亭先生私人收藏」。


    小朗之前站在这里说「您不妨猜猜看，画中的两位主人公许下了什么约定？他们有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平叔兑现了为她和沈彦亭剪画的承诺，沈彦亭呢？他不仅完成了请她看展的约定，还将约定永远收藏进他的人生中。


    勐然一击，青橙当下便酸了鼻头。


    她一个人站在画前，朦胧着一双泪眼，深深凝望那两只拉钩的手，看勾缠在一起的手指，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


    50 回针绣（4）


    「你怎么回来了？」沈彦亭沖门边探头的小朗招招手，「你的工作完成了？」


    「嗯。」小朗笑着点点头，「青橙姐姐夸我特别厉害。」


    「不愧是优秀讲解员。」沈彦亭拉开抽屉，找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问，「她人呢？」


    小朗撕开包装纸，咬一口，道：「应该走了吧。」


    「老大，我去巡场了。」柯宇拿了平板，跟沈彦亭交代一声。


    「新换的几个高清摄像头今天测试过吗？」


    「还没有，我一会儿去。」


    「我去吧。」说着，沈彦亭穿上外套，拿上随身笔记本站起来。


    小朗很熟悉他的忙碌，立刻转身去找童文要画册看。


    监控室是馆内安保的重要环节，24 小时监控展厅各个角落的情况，促进人力保障。策展团队不敢掉以轻心，沈彦亭通常会在闭馆日检视设备，这是他的工作习惯。


    只是，沈彦亭没想到会透过屏幕看见小朗口中已经离开的青橙去而復返，在平叔创作的《约定》剪纸画前久久驻足。


    青橙曲起手指，擦过脸颊，准确地说是擦过眼下，像害怕被人发现一样，快步离开了。


    沈彦亭怔住了，高清设备不会骗人，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看到了什么。


    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暗地里信心满满追人的他此刻只剩下心慌。他很怕，怕自己弄巧成拙，怕青橙又回到她的安全壳里。


    他慌了神，夺门而出，来不及等直达电梯，从扶手电梯快速下楼。遇上柯宇，沈彦亭将手中的笔记本扔到他怀里，往剪纸展厅飞奔而去。青橙的眼泪让他措手不及，他甚至来不及分析，眼下只能凭本能，快一些再快一些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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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叔的画前空空如也，已经没了青橙的身影。那个在画里跟他拉钩的人，给他喷花露水的人，在天台让他哄的人，站在白墙青瓦前沖他笑的人，每次笑起来都像拢了火一样耀眼温暖的人，如果不能紧紧抓住，他恐怕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沈彦亭心痛得发麻，不敢再深想，快速通过出口，往停车场的方向狂奔。


    这一周，遥城进入后知后觉的倒春寒，今天更是颳起大风，反常的冷。


    闭馆日没有游客，出艺术馆往停车场去的步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除了沈彦亭想见的那个人。


    「青橙——」


    他终于追上了人，一把拖住她的胳膊。


    青橙突然被人拉住，吓了一跳，看清是沈彦亭，掉头撇开视线。


    沈彦亭的身影将她围住，视线越过她盖在头上的连衣帽，在她脸上逡巡。果然，青橙的眼圈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


    「哭了？」沈彦亭轻声问。


    青橙从来不是爱哭鬼，此刻被他一问，鼻子又酸了，眼眶也蓄起湿意。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震动？慌乱？感动？抑或后悔？她理不清头绪，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自我流放在荒原上很久很久，突然看见一汪湖，她很想不管不顾地奔向它，心里却无比担心，害怕又是一座海市蜃楼。


    她挣了挣手臂，想挣开沈彦亭的手，避开即使不对视也能明显感觉到的视线，却被他展臂收进怀里。


    青橙出馆时随手扣在头上的帽子往后滑退，沈彦亭伸手替她拉回来，遮住她的额头。他知道自己如果再往下拽一寸会挡住青橙的眉眼，索性替她撑住帽檐，看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凝了水光，翻涌起盛大汹涌的情绪。


    沈彦亭深吸一口气，往帽檐下凑，不等青橙回神，他的唇贴上去。一霎的冰凉之后，是连绵的温热，来自唿吸，来自唇齿，当然也来自彼此。帽檐再次滑动，被他伸手从她脑后托住。除了与衣服相连的帽子，他承接的还有她的回吻。


    头髮蹭过防风衣料摩擦出砂砾般暗哑的碎响，在耳边无限放大，仿佛两人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之后一声又一声心底的喟嘆。


    过了不知多久，沈彦亭退开半厘距离，深深看她。


    「我不说永远，毕竟人生不是可以筹备计划的展览，但只要我们抱持相同的目标，就不怕一路会走散。你相信我吗？」


    「嗯。」青橙眼里泛着潋滟水光，轻轻扇动睫毛，点了下头。


    「现在，我不藉由任何人的名义，不藉助任何游戏的问题，也不借用谁的幌子，我想要亲口对你说一句真心话——」沈彦亭双手落在她后背，心前所未有的安定，他看着她，「青老师不要价值连城的绝版画，那我能送的唯有我一人。」


    巨大的声响从耳边訇然而过，碾过心脏，青橙凝神看他。沈彦亭无比诚笃的神色，讨好地看着她，她一瞬鼻酸，抿一抿唇：「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我没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话，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怕表达。」


    话语一如他坦荡，相比而言，青橙胆小很多，她斟酌着，试图开口：「我……」


    沈彦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说明。」又哄慰般地拍拍她的背，「喜欢就试试，不必有负担。」


    他拿她曾经接受採访的话来劝，青橙吸一吸鼻子，笑出声来。


    沈彦亭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冷后，他径直包住她的手掌，往停车场走。等青橙拿出钥匙，他顺手接过来，解了锁，把人塞进副驾。他绕回驾驶座，发动车子，将空调打开，朝青橙倾斜了半边身子，再次握住她的两只手掌，给她暖起来。


    青橙静静看着他做这一切，看他包住自己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进掌心里去暖。


    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响起，沈彦亭没理。青橙动一动手指，提醒他：「万一是重要的事情？」


    他挪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是柯宇。」


    「嗯。」


    「老大，你去哪儿了？」柯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在密闭的空间被放大数倍，「例会马上开始了，你人呢？」


    「今天的会议你主持。」沈彦亭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始终没有放开青橙的手。


    她看着沈彦亭，沈彦亭也看着她，两个人握着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噙着笑，相互看着。


    「为什么？」柯宇快哭了。


    「我翘班了。」沈彦亭挂断通话，将手机设成静音，重新双手包住青橙的手。


    青橙笑着看他：「真不回去工作了？」


    「嗯。」沈彦亭笑，「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青橙看着他，又低头看两人缠在一起的手，看他揉揉捏捏将她的手一点点暖出温度。她顺着他的手指、手背看向手腕，视线落在他惯常的工作西服袖上，瞧见袖管下露出的一截白色衬衣袖口。


    沈彦亭察觉她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想起一桩事，笑问她：「你为什么在送我的衬衫上绣橙子？」


    「我……」青橙赧于启齿。


    沈彦亭捏捏她回温的手指：「我想听。」


    「我曾经在你人生中出现过，我想留下一点印记，证明我爱过，想让你记得我。」


    沈彦亭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拉，将人再次拥进怀里。他终于真切又深刻地体会到，满心满意爱着一个人也被人爱着是多么美好又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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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飞鸟绣（1）


    晓竹最近迷上了遥响艺术馆新出的一项周边产品，一盏仿艺术馆建筑体的小夜灯。小夜灯形如海螺，造型可爱，夜晚亮灯时光线温润，让人爱不释手。有社交媒体的知名帐号前往遥城博物馆打卡后购买了小夜灯，特意上传了十数张照片，吸引了众多网友的目光。得到越来越多人喜爱的小夜灯一度卖到断货，如今想要拥有一盏遥响艺术馆的海螺小夜灯难于登青天，已经不是蹲守官方旗舰店抢货就能得到的，甚至有网友找人去艺术馆现场代购加价购买。


    晓竹终于在第五次蹲守旗舰店上新失败后，找到柯宇打听购买小夜灯有没有员工内部渠道，她想走个后门。


    「你也要？」


    「也？谁找你了？」


    「不是我。老大刚去文创部帮他表妹买了一个。」


    「啊啊啊！！！彦亭哥能帮我买一个吗？」


    「应该没问题，你找他试试。」


    晓竹最后不仅要到了梦寐以求的小夜灯，还得到了沈大策展人亲自送货上门的服务。只是高兴劲儿没能持续五分钟，她立刻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沈彦亭要来工作室的事，她要怎么跟青橙交代？


    「姐，我一会儿能去楼下喝杯咖啡吗？」晓竹问青橙，她心里盘算着将人拦在画廊，避免两人见面的尴尬。


    「去吧。」青橙在绣一柄鸳鸯团扇，已经连续忙碌一个礼拜了。因为是客户定制的结婚纪念品，所以她绣得格外认真仔细，必须撑着一口气完成好每一个部分，她才敢稍微休息一会儿。她将针插好，划开手机看一眼，对晓竹说道，「我跟你一起吧，正好歇一歇眼。」


    「呃……」晓竹一时语塞，脑子飞快转着，「你要喝什么？我给你端上来。」


    青橙仰了仰头，手抚上后颈，说：「脖子不舒服，顺便去活动一下。」


    「啊？严不严重啊？」晓竹赶紧走过来，替她按摩两下，「需不需要按摩器？」


    「不用。爬爬楼梯，下去逛一圈，休息过来就好了。」


    晓竹彻底没辙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决定坦白从宽。


    「一会儿彦亭哥要来，我怕你们……」


    「我知道他要来。」


    「你知道？」


    「嗯。」青橙点点头，「给你送小夜灯。」


    「啊——这你都知道？」


    「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出发的时候发消息告诉我的。」


    「你们恢復正常邦交了？」晓竹有些惊讶，毕竟上一次打麻将时，两人交谈甚少，看上去还不太自然。


    青橙想了想，回答：「算是吧。」


    晓竹长舒一口气，放心等她的小海螺了。


    等沈彦亭来时，晓竹看见他多拿了一个，狐疑道：「哥，你是拿错了吗？」


    「没有啊。」他从晓竹手里接过，递给青橙，「给你的。」


    「给我？」


    「你昨天不是说洗手间的感应灯突然坏了吗？拿这个应下急。」沈彦亭打开盒子，给她演示怎么将夜灯调成感应模式。


    「好。」青橙摸了摸小海螺，圆圆润润，比艺术馆的建筑更呆萌可爱。


    「你们……」晓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俩，「你们……什么情况？」


    沈彦亭看一眼晓竹，低头问青橙：「你没告诉她？」


    青橙把灯重新装回盒子，放在手提包旁边，以免自己忘记带回家。她前臂撑着桌子，手交叠在一起，仰头沖沈彦亭一笑：「你说呀。」


    沈彦亭曲起食指，亲昵地颳了刮她的下巴，直起身来，对晓竹说：「你都看到了吧？」


    晓竹捂着嘴，惊得眼睛都睁圆了。


    青橙偏着头看她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啊啊啊——」晓竹感觉自己要疯了，唯一还能正常运转的一点大脑空间指挥她冲下楼去，一把抱住卷卷，激动地跺着脚，不停地念叨，「嗑到了，嗑到了，嗑到真的了！」


    卷卷在吧檯洗杯子，听她没头没脑地突然来这么一句，一脸茫然：「嗑到什么了？你最近又追什么偶像剧了？」


    「我姐和彦亭哥，他俩，在一起啦！」晓竹一字一顿地对卷卷说，生怕她漏掉任何重要信息，「我们嗑的 cp 成真啦！」


    「我的妈呀！」卷捲来不及擦手，抓住晓竹的胳膊，反覆确认，「真的吗？你确定？」


    「千真万确！不信你上楼去看！」


    卷卷瞧见周永从收藏室走出来，埋怨道：「老闆，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们？」


    「什么？」周永在吧檯边停步，看见晓竹，打了声招唿，又问，「什么事不早点告诉你们？」


    「青橙姐和沈先生谈恋爱的事啊！」


    「什么？！」


    「你……你不知道？」


    「我靠！」周永爆了粗，竖起食指问晓竹，「人在楼上？」


    晓竹狠狠点头。


    等三个人爬上二楼，准备声讨那对暗度陈仓的情侣，发现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讨论内容是晓竹刚刚拿到手的海螺小夜灯。


    「怎么想到出这个周边的？」青橙循着图样线条入针、出针，随口问沈彦亭。


    「好多游客觉得艺术馆的建筑体很有特色，文创部就顺势造了这么一款周边，没想到火成这样。」沈彦亭哪里能料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夜灯竟然会被卖到断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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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艺术馆的造型确实很有特色，很少有建筑会选用这么复杂的形态。」


    「很多人喜欢去海边捡海螺，觉得可以听见大海的迴响，设计师选取了这个构想，把艺术馆设计成海螺状，是为了表达『听见遥远的迴响』这个主题。」


    青橙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去品其中的意味，发现无比贴合。


    「不论是画作还是艺术品，本身就是艺术家凝聚旧时光而成的创作，游客来参观、欣赏，如果有一瞬间的心意相通，不正是听见了来自遥远时空的迴响吗？」青橙笑着看沈彦亭，说，「这算是艺术馆赋予参观者的浪漫吧。」


    「什么浪漫？」周永的声音打断两人的闲聊，他几步走近，箍住沈彦亭的肩膀，「你可真够兄弟义气，这么大的事儿竟然不告诉我！」


    「没耽误你知道啊。」沈彦亭笑道。


    「走！下楼去接受我的严刑拷打！」周永说着，就要带人走。


    沈彦亭别开他的胳膊，笑着去看青橙。


    「你先去吧，我绣完这部分就下来。」青橙噙着笑看他俩闹。


    「往后你多的是名正言顺的时间看青橙绣花。」周永将沈彦亭拖起来，把住他的肩，将人往门外拉。


    「周老闆，我姐绣的不是花。」躲在一旁看热闹的晓竹「噗嗤」一笑，纠正道，「那是鸳鸯团扇！鸳鸯！」


    「嚯！」周永顿住脚步，回身凑近去瞧，撇撇嘴，「没她给我绣的猫灵。」


    「嘶——」青橙眉头皱起来。


    「猫奴！」沈彦亭轻嗤道，「鸳鸯可比你那猫难绣多了。」


    「嘿——」周永自知说不过他，忙道，「行行行，鸳鸯好鸳鸯棒，等你们结婚的时候，让青橙再绣一对儿给你。」


    卷卷和晓竹一脸吃瓜的表情，在旁边一个劲儿偷笑。


    沈彦亭从周永手中拽出袖子，拍了拍，道：「我们不用了。」


    「为什么？」周永、晓竹和卷卷异口同声。


    「我们已经有成对的定情物了。」沈彦亭理所当然地答。


    「哎哟喂——」三个人齐齐做出「受不了」的表情，又忍不住八卦，「是什么？」


    沈彦亭守口如瓶：「这就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了。」


    三个人又是一阵哀嚎，沈彦亭通通无视，只在看见青橙俨然比旁人更疑惑的表情时，沖她眨了下眼。


    见他们下楼，晓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留在工作室继续处理网络订单。卷卷跟在周永和沈彦亭身后回了画廊，给二位大佬端咖啡。


    周永想刨根究底打探两人恋爱经过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结果被沈彦亭三言两语的概括打发了。他百爪挠心，不甘心，丢出前几天听来的闲话刺激当事人。


    「最近，摄影圈传言策展人沈彦亭恃才傲物，脾气古怪，极难合作。」周永幸灾乐祸，「你是得罪什么人了？」


    沈彦亭哼笑一声：「恃才傲物，没冤枉我。」


    「嘁——」周永笑，「不怕坏了名声。」


    「一个梁遇能掀起多大风浪？」


    「梁遇？」周永意外听到这个名字，「你确定吗？」


    「我合作的摄影师不多，掰来算去就那些，传言我有耳闻，在我拒绝为他和朋友的舞蹈展示服务之后，答案不言自明。」


    「他真是……」周永想了半天，憋出四个字，「小肚鸡肠。要是他知道你跟青橙在一起了，不知道还会造出什么谣来。」


    沈彦亭耸耸肩，完全没把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老神在在地喝着咖啡。


    「不想点办法应对一下？」


    「项目一个接一个，我哪有那闲工夫。」


    「你这会儿这么闲，是在偷懒吗？」


    「等女朋友。」


    「啧啧啧，沈彦亭啊沈彦亭，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谈恋爱是这副狗样子！」周永痛心疾首道。


    沈彦亭往窗外望一眼，刚好看见青橙身影绕过来，他放下杯子，起身笑一笑：「狗怎么体会得到人的心情。」


    「你……你……」看着人推门而出，周老闆也没想出还击之辞，气得直嘆气。


    52 飞鸟绣（2）


    梁遇自然没机会知道青橙和沈彦亭的恋情，梁遇的姐姐则不然。


    五一假期，画廊小院的紫藤花盛开，从二楼露台垂下来，一直垂到一楼画廊的落地窗前，吸引了好多客人驻足拍照。早上沐着晨曦的紫藤和夜里浴在灯下的紫藤全然不同的风情，青橙忍不住拍照发了朋友圈。


    不多时，她收到梁茵私下询问的信息。绝佳的取景地配上绝美的光线，十足完美，写生十级爱好者梁茵绝不肯错过。


    第二日，梁茵来到文创园。青橙待她参观完工作室后，便领她下楼写生。小院虽小，但足够取景。紫藤花自开花始便如瀑布般倾斜而下。一簇簇紫色花朵如葡萄般垂挂下来，不仅壮观，而且迷人。梁茵很快确定好角度、位置，将写生用具铺陈开来。


    青橙陪在一旁，勾紫藤线稿。她不像梁茵那样取整幅垂挂的盛景，只单单截取一串花藤，描摹细节。完成初稿，她「哒哒哒」跑回楼上，去取彩铅和绣线，对照配色。


    她取了东西，不着急下楼，踱步到二楼露台那儿，恶作剧似地大喊一声：「梁老师」。


    正聚精会神的梁茵吓一跳，循声抬头，见她踮脚探头露着笑，嗔道：「几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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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橙吐吐舌头，倏忽间望见走进小院的身影。沈彦亭站在楼下，伸长胳膊跟她挥了挥手，她开心地也沖他挥了挥。


    梁茵回头一看，正好撞上沈彦亭的目光。


    沈彦亭微微颔首，慢慢向她走近。当他长身玉立在梁茵面前站定，青橙也恰好跑了过来。


    她气喘吁吁地跟梁茵介绍：「梁老师，这是沈彦亭。」


    「梁老师，您好。」沈彦亭主动问好。


    梁茵放下画笔，起身伸出右手，说：「你好。」


    沈彦亭躬身与她握手，道：「经常听青橙提起您。」


    「但愿她没有说我坏话。」梁茵笑道。


    「哪能啊！」青橙笑着为自己申明，趁机熘须拍马，「您可是我的灯塔。」


    「你少来。」梁茵嗔她一眼，笑说，「这回是正式介绍了吧。」


    青橙看一眼沈彦亭，抿唇笑：「是。」


    「好。」梁茵也笑，回身从画板下摸出手机，瞄一眼时间，「差不多了，我再拍两张照片，回去上色。」


    青橙闻言，问她：「您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我都订好座儿了。」


    「你是嫌我瓦数不够高吗？」梁茵脱了围裙，挽在手臂，道，「行了，等放暑假我们去山里避暑，到时候约上沈先生一起。」


    「那时候您的瓦数就低了？」青橙嘟囔道。


    「嘿——」梁茵笑着拍拍她的肩，催她，「上楼去给我把包拎下来。」


    青橙拗不过她，只得依言上楼。


    梁茵望着她的身影随着旋转楼梯到了二楼楼梯口，转头看向沈彦亭：「青橙应该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也许你会觉得尴尬或者不自在，但我并不为此抱歉。」


    沈彦亭收回追随青橙身影的视线，看着梁茵，轻轻摇头。


    「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你来得有些晚。」梁茵撤走自沈彦亭到来便带上的审视的目光，多了些长辈对晚辈的和煦，笑一笑，「不过，又庆幸你来得正是时候。」


    直到后一句，沈彦亭反应过来梁茵所指为何。即使对梁茵的不偏私早有耳闻，此刻亲耳听见才切身感受到她对青橙的偏爱。


    「青橙跟我说是你把她的心捂热的。」梁茵噙着微笑，温温和和地看着他，「既然捂热了人的心，就不能轻易撒手，你说对不对？」


    「是。」沈彦亭斩钉截铁。


    梁茵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渐渐将人与去年暑假送青橙回民宿的身影重叠起来，她放下心来，重新将目光移到悬于小楼的紫藤花，问沈彦亭，「你知道紫藤花的花语吗？」


    「不太清楚。」


    梁茵没有回答，只抬了抬下巴，望向青橙拎包下楼的轻快身影。


    青橙和沈彦亭一道将梁茵送至停车场，目送她开车离开才返回工作室。有一部分网络订单没有排工期，还有一部分高阶班学员的开课提醒信息没有发送，她还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处理。原本这些工作都由晓竹负责，最近她忙于硕士毕业答辩，实在抽不出空来工作室帮忙，青橙只能自己顶上。


    网络订单的工期一向由青橙自己安排，只需要将订单从系统导出，按照订单先后顺序和需求的轻重缓急来计划每一位客人定制品的设计、刺绣时间。梁茵来之前，她刚做了一半。


    沈彦亭替她把画材收好，主动过来帮忙：「需要我做什么？」


    青橙握着笔，正在盘算每一个订单中的备註要求如何权衡，闻言侧头看着他，笑了笑：「帮我给学员发信息，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彦亭在长桌旁的条凳上坐下，挨着她，笑，「不用谨慎措辞问『可不可以』，只要是我能完成的工作都可以交给我。」


    「没有工资哟。」青橙笑。


    「为女朋友免费工作应该写进男朋友守则里。」


    在一起后，青橙一直在适应沈彦亭的表达，与以前的坦诚截然不同的直白，令她开怀又有一点赧然。


    「你真的……」青橙实在找不到形容词，索性放弃，把笔记本电脑让给他。


    沈彦亭坦荡荡地搂一下她肩膀，接过电脑，笑说：「我说的不对？」


    青橙两手夹住他的脸往电脑前一转：「开始工作。」


    沈彦亭知道她不好意思，不再逗她。


    「晓竹之前处理的群发信息有一个固定模板，只需要修改班级名称和开课时间就行了。」青橙俯身，从文件夹里找出模板，再调出高阶班的学员信息，交代他，「信息对照名单通过公众号后台发送。」


    这不是青橙第一次见沈彦亭工作的样子，但是她第一次看他帮自己处理工作，并肩而坐，充满新奇感。她控制不住，时不时偷瞄他，又怕被抓包。


    在她第 n 次从笔记本中抬头时，沈彦亭合上笔记本，偏头看她，无奈道：「你确定我是帮忙而不是拖后腿？」


    青橙被他问住，当真思考起来。


    沈彦亭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替她将头髮别至耳后，碰一碰她的耳垂，笑：「专心工作。」


    青橙随他笑起来，回身继续手头的计划工作，再没分心。集中心思的她显而易见地提高了效率，在检查工作安排无误的同时，沈彦亭也正好收到了所有学员的回覆信息，结束工作。


    「等我五分钟，我们就去吃饭。」


    「不着急，十分钟也可以。」沈彦亭看她小跑着收拾起来，安抚她，「预定的座位会等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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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青橙脚步停了下，反应过来，笑，「我只是饿了。」


    青橙进门帘后的休息间拿包，顺便整理衣装。


    沈彦亭关了窗户，想起梁茵临走时提的问题，隔着帘子问青橙：「梁老师走的时候问我知不知道紫藤花的花语，你知道吗？」


    「不知道。」青橙说，「她问你这个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沈彦亭笑，「要不我查一下花语。」


    「好。」


    过了会儿，青橙收拾妥当，挎上包，掀开半扇帘子。只见沈彦亭倚在帘边，垂首看着手机屏幕。


    「花语是什么？」青橙抬手拂开布帘，一边别头髮，一边凑过去看，手指蹭过耳垂，碰掉了耳堵。她返身去捡，帘子垂下来，復将两人隔开。


    「很多意思。」


    「拣重要的说。」她重新插好耳堵，伸手摸两边耳钉检查。


    「醉人的恋情，对你执着，沉迷的爱。」


    一式两挂的布帘，沈彦亭站在帘外，分开布帘探回上半身。青橙怔愣地站着，沈彦亭不料她离得如此近，以至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青橙透亮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没听清他念的花语，神情显得懵懵懂懂。


    凑近的体温，分明的唿吸，混在一起让人乱了心跳。沈彦亭伸手擒住她的手腕，凑近身体去贴她的唇。


    青橙完全没有跟上进度，她还未搞清楚她和沈彦亭两个人是怎么从紫藤花花语过渡到门帘下的一吻的。然而，沈彦亭的存在感过分强烈，迫使她沉浸在这个吻里。光从两扇帘间的缝隙漏进来，青橙虚眯着眼睛，颤着睫毛，看他触手可及的脸。


    沈彦亭似乎察觉到青橙的不专心，捏她手腕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的皮肤，再向下滑进她的手掌，与她十指交握。他顶住青橙的额头，拿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端方又清隽的一个人目光里盛了万千柔情。


    沈彦亭眸中倒映着比紫藤更清丽的面庞，他微微扬起唇角，对青橙说：「紫藤花开得正是时候。」


    53 玫瑰绣（1）


    live 的创始人 adrian 计划来中国巡店，提前打网络电话约青橙见面。两人在电话里敲定见面时间后，adrian 突然问青橙跟沈彦亭还有没有联络。


    青橙瞥一眼在长桌边敲电脑做策划案的人，直言有联繫。adrian 又问她介不介意到时候约上沈先生一起，青橙说帮忙问问他那个时间有不有空。


    adrian 以为青橙说的帮问是在挂掉电话以后，结果没想到她直接在电话里说了一句：「adrian 问你下个月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adrian 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但一听是中文，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有别人的声音隐隐约约从电话里传过去。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在跟沈先生说话。」青橙直接承认，又切回英文频道，「他说一定协调时间跟你见面。」


    「他在你旁边？你们又合作了什么项目吗？」


    「呃……」青橙在思考要怎样告诉他，正在组织语言。


    沈彦亭看过来，问：「怎么了？」


    「adrian 问我们又在合作什么项目……」青橙笑着，有一丝苦恼。并非难以招架，只是面对遗漏重要情节的 adrian，她不知从何说起。


    沈彦亭一愣，待看懂青橙的表情后反应过来，旋即一笑：「我来跟他说。」


    青橙把手机递给他，坐一旁撑头看他。沈彦亭按了扬声器，笑着对 adrian 说：「私人项目。」


    「沈？什么项目？说来听听，也许我也有兴趣加入。」


    青橙笑趴在桌上。


    「no!!你绝对没有兴趣！」沈彦亭严词拒绝，决定不再逗他，解释道，「青橙是我的女朋友了。」


    「我的天哪！」adrian 连唿「不可思议」，「什么时候？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沈彦亭和青橙听见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高昂，一边笑，一边请他保持镇定。adrian 认为这是一个惊天大好消息，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让自己平静，继续用兴奋的语调向他们求问过程和细节。


    直到最后，他得出结论：「按中国的俗话，我算不算你们的『媒人』？」


    青橙吃惊他还知道「媒人」一词，adrian 坦言由于发展中国市场的需要，他正在努力学习中文。


    沈彦亭不得不承认：「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跟青橙能认识，有更深的接触和了解确实是因为你。」


    「我简直太骄傲啦！我真想下个月快点到来。」


    「或者你也可以把出差提前到下周。」青橙倚在沈彦亭胳膊上，给 adrian 出主意。


    「很遗憾，不能。」adrian 的声音一瞬间低落下去。


    「那就安心等下个月吧。」青橙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adrian 突然问道。


    「啊？」青橙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扯到这个话题。


    「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是不是能得猪肘、酒和红包？」adrian 向沈彦亭和青橙求证，「我的中文老师告诉我，在中国，如果媒人介绍的情侣最后结婚，是可以得到我刚刚说的那些东西的。」


    沈彦亭笑一笑，回答：「按道理是这样的。」


    「哇哦！」adrian 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再一次跟他们确认，「所以，你们结婚一定会请我的，对吧？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我多忙，你们的婚礼我一定要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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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彦亭看着青橙，两人一样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们刚刚在一起一个月，根本还没来得及考虑结婚的问题。adrian 的话倒是提醒了沈彦亭，也许想一想也未尝不可。


    只是，沈彦亭没想到，自认媒人的不只 adrian 一人，还有周永。


    沈彦亭的策展团队选定距离遥城一百公里的一处度假山庄搞团建活动，周永自称编外人员，带卷卷一起来蹭活动。晓竹也拉了冯励一同加入，美其名曰劳逸结合，避免在死磕硕士毕业答辩中先把自己磕死。


    青橙自然跟沈彦亭一台车出发，到达度假山庄时，柯宇已经替所有人办理好了入住登记，并分配好了房间。青橙和晓竹住同一间，卷卷和童文一起住，周永死乞白赖要跟沈彦亭一间房睡。柯宇询问冯励介不介意住一起，得到否定答案后，两人成功配对。策展团队其他人也都各自组队分配妥当。


    大家回房稍事休息半小时后，出发往山庄深处去开展娱乐活动。所有房间都在同一层，好处是方便统一行动，大家叽叽喳喳聊天等电梯也不会无聊，坏处便是一台电梯无法一次载完所有人。


    随大流往电梯走的青橙被沈彦亭一把拖住，捏着手腕将人拉回身边。


    青橙顿住脚步，侧头看他，只见他张了张嘴，看口型是说：「一起。」


    「青橙姐，快进来。」童文在电梯里朝他们招手。


    柯宇站在门边，往里缩了缩：「要不挤挤？」


    周永越过他肩膀，按了一楼，道：「挤死了，先下去一趟。」


    电梯门阖上，青橙顺势靠在他手臂上。沈彦亭松开他的手腕，下移，牵住她的手。


    「童文还不知道吗？」青橙问。


    「一会儿就知道了。」沈彦亭笑。


    确实，有周永在，不怕消息滞后。


    出电梯，一群人沿着溪水漫步往山里走。远远望去，溪水蜿蜒的尽头是一座密林高山，三面环抱过来，将山庄围成幽深静谧的峡谷。空气清新，溪流清澈，伴着阵阵凉风，将初夏的暑气褪得干干净净。


    周永带头下到溪边踩水，冰凉的溪水冷得他龇牙咧嘴，不忘招唿其他人一起。有几个受不了撺掇的也下了水，一路走一路扒拉石头找鱼虾螃蟹。


    溪边缠绕的藤萝间簇拥着野花，走在后面的沈彦亭踩着石头摘了一把杂色野花，递给青橙。两人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


    「扣扣搜搜的，要我就送玫瑰。」周永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岸，从斜里插到他们跟前，挤兑沈彦亭。


    童文在给卷卷拍照，听到他说的话，问：「周老闆，你送谁玫瑰呀？」


    「女朋友啊。」周永取下帽子，拿在手里掸了掸水珠。


    「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怎么也不吱一声？」童文好奇地凑过来。


    「听风就是雨。我说我有女朋友的话，得送她玫瑰。」


    「那谁没送啊？你骂人抠。」


    周永瞟了沈彦亭一眼，笑道：「谁没送就骂谁呗。」


    童文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家沈彦亭，摸不着头脑：「你看老大干什么？」


    「算了算了，以你的粗线条估计明年都明白不了。」周永斜她一眼，往前走了。


    卷卷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被童文一把抓住，威胁道：「什么情况？你老闆不说，你说。不然我就把刚才给你拍的丑照全发朋友圈！」


    卷卷卑微地看一眼沈彦亭和青橙，又看一眼自家老闆，苦着脸求救。


    周永这会儿多的是闲情逸緻，慢悠悠地问童文：「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参加你们团队的团建吗？」


    「您不是一直自诩团队的编外人员吗？」童文翻一个白眼，「哪次您不是上赶着来蹭活动啊！」


    周永不曾想反被她摆一道，「嘿」一声：「你这么根正苗红，那你知道青橙为什么能参加吗？」


    「青橙姐那是——」童文一愣。


    「是什么？又一个编外人员？」周永笑得贱兮兮的。


    童文理直气壮地回答：「青橙姐跟我们团队关系好，老大邀请她来的啊！」


    「那你们老大为什么邀请她啊？」周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挖坑。


    「不是说了吗？关系好。」


    「多好？」周永继续挖坑，埋谁都行，「有我跟你们老大关系好吗？」


    「不是一种好。」


    「怎么个好法好得过我跟他的同窗情、兄弟爱？」坑快到底了。


    童文答不出来，她看一眼身后并肩的沈彦亭和青橙。青橙听他们的对话噙着笑，沖她挥了挥手里的野花。


    童文等沈彦亭两步，求他：「老大，你帮帮我。」


    沈彦亭握住青橙的手，举到童文面前。


    54 玫瑰绣（2）


    「你看，我说吧，他们关系好，你还……」童文扭头沖周永说的话还没说完，自己先觉出不对来，她回头看着手牵手的沈彦亭和青橙，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你……你们这么好了？」


    周永大笑起来：「我来参加是编外人员蹭活动，青橙是名正言顺的家属。你现在懂了吧？」


    他声音太大，溪边踩水的人都听了个真真切切，全都惊呆了，连柯宇都赶紧上岸来。


    「你也不知道？」童文见他跟自己一样震惊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感觉自己有了同伴，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他太迟钝了。」沈彦亭笑，推一把定在原地的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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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不知道。」柯宇幽怨地看着沈彦亭，「老大，你没告诉我啊。」


    沈彦亭牵着青橙，从他身边擦过，无可奈何笑道：「是，我就差拿着大喇叭在你耳朵边嚎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真不知情。」柯宇追在沈彦亭身后，拼命回忆。


    「这不重要。」沈彦亭空出的那只手来摆一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卷卷实在佩服柯宇和童文在这方面迟钝的观察力，笑得走不动路。


    童文揪住她拷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比你早一丢丢。」卷卷一边擦泪，一边笑，「你们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童文摇了摇头。


    「柯宇，大小事都经手了，也没感觉？」卷卷又问。


    「我就帮老大送了一回画，青橙姐没收。」柯宇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团队里跟沈彦亭待的时间最长的人，怎么会错过这么重要的信息。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卷卷只差把「无可救药」四个字裱起来送给他了。


    「啊？！」


    卷卷偏头对沈彦亭自荐：「沈先生，要不你考虑一下雇我当助理？」


    「怎么还抢起饭碗来了？」柯宇急赤白咧地拦住她。


    「助理太迟钝怎么为老大分忧解难啊？」卷卷反问他。


    「我对他要求不高，工作不迟钝就行。」沈彦亭笑。


    柯宇长舒一口气：「谢谢老大。」


    「也是，」卷卷点头表示贊同，「至少不用担心泄露隐私。」


    青橙绷不住，笑出声来，抓住卷卷的胳膊，使劲晃了晃。


    「卷卷——」柯宇大喝一声，作势要去抓人。


    卷卷赶紧跳着脚跑开了。


    从溪边小路拐上大路，坐山庄的摆渡车去到集中了各种娱乐设施和项目的营地，童文还拉着卷卷在復盘。柯宇是知道前情的，只是不了解他俩在一起的时间节点。靠他的补充，童文把信息拼凑完全，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诸多细节，不能单单用关系熟稔来概括的互动，原来全是青橙和沈彦亭撒向他们的狗粮。


    晓竹和冯励因为边走边拍照，脱离了大部队，自然错过了这齣闹剧。等他们到达晚上用餐的小院时，正听见周永嚷嚷起来。


    「打什么麻将啊，赢的筹码还不够沈彦亭餵牌！」


    沈彦亭笑说：「那你们玩，我们出去钓鱼。」


    「玩那么死气沉沉的游戏干嘛！」周永拦住他的去路。


    「你有什么活泼的好建议？」


    周永从麻将桌抽屉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来，挑了挑眉：「斗地主。」


    连青橙都忍不住翻他一记白眼，陪沈彦亭钓鱼去了。


    沈彦亭和冯励选的垂钓位离得近，晓竹和青橙干脆搭了两把椅子凑在一起聊天。


    「简老师看了我的朋友圈，给我发消息。」


    「你发的不就是今天的採风照吗？」青橙刚刚才看过，山涧流水、绿林红花、飞鸟鸣虫，全是今天沿途的景物。


    「他说等七月份回国的时候，让我安排他来这儿一趟。」


    「他一回来，白线绣班就要开课，哪有工夫玩！」青橙笑着揶揄一句。


    「他说他不管，这地儿一看就好。」晓竹无奈撇嘴，「我哪里请得起。」


    青橙笑：「他还说什么？」


    晓竹把手机屏幕划开，点出简文易的微信对话框给她看。


    简文易：「你请不起，那就让请得起的人请呗。」


    晓竹：「简老师，你想敲诈谁就明说。」


    简文易：「青橙的男朋友。」


    晓竹：「你怎么知道的？我姐跟你说的。」


    简文易：「你的朋友圈，九宫格的中心位！」


    简文易：「正好，你刚才的反问印证了我的猜想。」


    晓竹发的那条九宫格朋友圈，除了自然景物外，唯一的亮点是中心位的人物照，严格来说是局部照——沈彦亭举着装了大半瓶水的矿泉水瓶，青橙握着那束野花正往瓶里插。图片中只有两双手在画面中，却藉由肢体动作准确地传达了亲密的人物关系。


    青橙接过晓竹的手机，按住说话键：「简老师，如果你把八卦精神分一半到专业上，恐怕早成白线绣大家了。」


    简文易不知是不是捧着手机正等着，回道：「派人送绝版画那位？」


    青橙懒得再搭理，把手机还到晓竹手中，正巧一条新消息跳出来：「姐，小弟佩服。等我回国的时候，能让姐夫给我看看《甲板上的鹦鹉》吗？」


    噗嗤——


    青橙和晓竹同时笑出声来。


    「简老师，你的节操呢？」晓竹问简文易。


    简文易：「大丈夫能屈能伸。」


    周永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在沈彦亭旁边蹲着，数桶里有几条鱼。数完，他拿胳膊肘撞一下沈彦亭的腿，道：「我年底的那个展览，你真的不来帮忙？」


    沈彦亭斜他一眼：「你好歹跟我是同学，专业知识咱俩学的都一样啊。」


    「中国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山水画家啊，我这心里太没底了。」周永拔了根草，在水桶里逗鱼。


    「策展方案上次不是讨论过吗？你顺着思路理下去，没问题的。」沈彦亭盯着浮漂，一动不动。


    「做方案我没问题，后续细节，你不帮我盯着，我担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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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76页

    沈彦亭瞥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儿，低声道：「再笨的鸟也要学会自己飞。」


    周永知道自己很难说动他，换了张感情牌：「问你个事儿。」


    「说。」


    「我是不是你和青橙的媒人？」


    沈彦亭偏头看他，蹙着眉，眼里写着「在这等着我呢」。


    「不是吗？」周永对上他的目光，「你去画廊定场地恰好碰上青橙来给我送绣画。」


    「我记得。」


    「我是媒人，没错吧？」


    沈彦亭嘲道：「我才知道我跟她的媒人这么多。」


    「别人我管不了，反正我肯定是媒人的。」


    「然后呢？」


    「媒人想请你帮忙。」


    沈彦亭被他气笑了：「你说说分工吧。」


    周永看到一线希望，眼睛闪着光，说出自己的计划。


    浮漂动了下，沈彦亭没动。他不是不帮兄弟，周永一遇大展就退缩的习惯多年不改，他得出狠招给人改改。


    他盯着水面，等待着更大的动静。


    「你不答应，我可去找青橙来给你念经了。」


    「找我念什么经？」青橙站起来伸懒腰，冷不丁听到周永提到自己。


    沈彦亭回头沖她笑道：「周老闆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


    「青橙，你就说他该不该帮帮我吧。」周永大致跟青橙介绍了一下自己接下的活儿，哀怨道，「我心里是真慌啊，想让他给我坐坐镇。你一句话，行不行？」


    「我说？」青橙反手指向自己。


    周永点头：「他听你的。」


    青橙搭手在沈彦亭的肩上，弯腰问沈彦亭：「真听我的？」


    「嗯。」


    「那就帮一帮吧。」青橙笑，「谁让你是最好的策展人呢！」


    浮漂下沉，一尾鱼心甘情愿吃了钩。


    沈彦亭回头汇上青橙的目光，笑容清澈温柔。


    「好。」


    55 结粒绣（1）


    请宋敏华和青志海吃饭是沈彦亭主动提出的，青橙原本的计划比现在要迟些日子。


    「既然他们已经知情，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郑重地打声招唿。」


    沈彦亭在厨房洗草莓，青橙靠着水池陪他。


    「我爸妈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


    沈彦亭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能失礼。」


    「好，我帮你约他们的时间。」


    「嗯。」沈彦亭在洗菜篮里沥干水，装进盘子里，拣一个最红的餵给青橙，「甜吗？」


    「甜。」青橙想到一个俗套问题，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会紧张吗？」


    「会。」沈彦亭坦白，拉她去客厅坐下吃，笑道，「我得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在你面前表现得过于自信，让你觉得我无所畏惧。」


    青橙盘腿坐在沙发上，撑着头看他：「如果我说，我们在一起之前，他俩都在我面前为你说过好话，你会不会没那么紧张？」


    沈彦亭意外自己竟然在此之前已有了基础印象分，并且分数不低，略微放松下来，道：「宋院长为我说话，我能理解，青叔叔从没见过我，也替我说好话是为什么？」


    惟宋女士命是从的青志海同志还能因为什么？青橙笑：「宋院长夸的。」


    有了青橙的心理建设，沈彦亭到了跟青志海同志见面那天，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紧张。他先跟青橙开车去超市接人，结果到了门口才得知临时有一位供货商要来拜访，青志海暂时走不开。


    「爸，我想吃冰淇淋。」青橙沖坐在门口等人的青志海喊道。


    青志海起身，来到冰柜前，笑：「你平时想吃什么不都自己拿吗？今天怎么这么客气了？」


    「我才不会客气。」青橙笑，拿一只冰淇淋出来，再从货架上拿一瓶矿泉水，熟练地依次扫码，她看一眼显示器，报数：「六块。」


    沈彦亭掏出手机，亮出付款码。


    青橙一把按住他的手机屏幕，对青志海挑一挑眉：「爸——」


    「给！」青志海笑着将手机解锁，递给她。


    青橙熟练地点出付款码，「嘀——」一声后，付款成功，她开开心心地把手机递迴去：「谢谢爸。」


    「光自己吃吗？」青志海接过手机，问噙着笑看他俩的人，「彦亭，想吃什么随便拿，叔叔请客。」


    「谢谢叔叔。」沈彦亭从青橙手中接过矿泉水瓶，说，「这瓶水是我的。」


    「好好好。」青志海满意地揣回手机，让他们先去福利院等他。


    超市离福利院很近，开车只需要五分钟。上车后，沈彦亭一直嘴角含笑，青橙戳他脸颊，问他：「笑什么？不紧张了？」


    沈彦亭捏住她手指，揉一揉：「想起你以前说自己是家里的艺术独苗。」


    「没骗你吧。」青橙笑，抽回手指，繫上安全带。


    「嗯。」


    青橙觉得这个五月好像过得格外慢，刚到月中，她已经完成好多事了。


    沈彦亭闻言想了想，问她：「你是指见家长？那还不算完成。」


    青橙原本是说工作和私事，被他一提醒，想起话剧票来。正想问，沈彦亭又开了口：「不用特意见，看话剧的时候就能跟我爸妈碰上面。」


    「话剧时间定了吗？」


    「定了，你看下周末哪天有时间，我们选一场去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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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77页

    沈彦亭轻车熟路地将车泊在门口的停车位，同青橙一道走进福利院。因为是青橙的私事，害怕他们来会被人开玩笑不自在，宋女士没有告诉其他人，所以一路碰到的工作人员都以为沈彦亭又来看孩子们。


    一路上很多跟沈彦亭打招唿的人，好几个专门停下脚步跟他聊两句，青橙觉得他们见到沈彦亭比见到她还高兴。在去宋女士办公室的路上，她挨上他的手臂，说：「人缘不错嘛。」


    沈彦亭笑，偏头悄声道：「吃醋了？」


    「嗯。」青橙眨一下眼，问，「打算怎么安抚我？」


    「哪里没有监控？」


    「嗯？」


    「安抚你啊。」


    「你……」青橙睨他一眼，快走几步，把他撇在身后。


    沈彦亭跟上来，背着手，偏着头，挨上她的耳朵，沉着声笑：「不要安抚了？」


    青橙瞪他一眼，绷不住笑：「不要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枝丫和树叶漏进长长的走廊，被廊檐和廊柱折出形状不规则的条纹，有的落在青橙身上，拓下稀疏零星的光点。沈彦亭强烈地感受到她脸上愈发多地出现活泼俏皮的表情，生动鲜亮，比光点更耀眼，让他无法挪开视线。


    经过活动室和康復室，有小孩看见沈彦亭和青橙，挥手喊他们。有的在玩游戏，盛情邀请他们加入。沈彦亭瞄青橙一眼，看她出现为难的表情，笑着跨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朝孩子们笑道：「好，我陪你们玩。」


    青橙得救，点点沈彦亭的肩膀，说：「我先去我妈办公室了。」


    「去吧。」沈彦亭点点头，走到小朋友的棋盘桌边坐下。


    青橙叩开宋女士的办公室，笑兮兮地探头叫一声「妈」。


    宋女士站起来，朝她身后望了望：「彦亭呢？」


    「哟——看见我都没兴奋劲儿了，是吗？」青橙玩笑道，往她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一坐，「走到半道被拦截，他陪玩去了。」


    宋女士给她倒一杯水，笑说：「没办法，孩子们都喜欢他。」


    一小时后，青志海来福利院跟他们会合，沈彦亭还被扣着，宋女士亲自去活动室要求放人。青橙随她一道，在门边看见跟孩子们滚作一团的沈彦亭时，摇头失笑。


    宋妈妈在孩子们心目中是慈祥与严肃的共同体，她拍手招唿压在沈彦亭身上的孩子起来，向他们透露了厨房准备的晚餐。孩子们被转移了注意力，沈彦亭得以脱身。


    沈彦亭用手抓了抓被搞乱的头髮，又捋一捋衣服上的皱褶，笑着走到青橙面前，沖她摊开手，笑：「扣子疯掉了。」


    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短袖体恤，外面套了件洗水牛仔衬衣，手心里正是被扯掉的衬衣纽扣。


    青橙无奈又好笑，捏起那枚扣子，说：「走吧，上车给你缝。」


    沈彦亭不愿意邋邋遢遢地跟青橙父母吃第一顿饭，喜出望外：「你带针线了？」


    上车后，青橙让沈彦亭脱下衬衣，从挎包里掏出随身针线包。沈彦亭一眼认出针线包是去年她在遥响艺术馆为小朗补裤子的那一个。针线活对于青橙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她熟练地打结、入针，手起手落，不到两分钟就把扣子缝回原位。


    「我妈还没出来？」青橙一面检查其他扣子的牢固程度，一面让青志海给宋女士拨电话催一催。宋女士没有接电话，青志海索性下车，又进去找她。


    青橙确认其它扣子没有松动迹象后，收好针线。


    沈彦亭好奇她的随身针线包，要过来看，里面除了针盒和 16 小卷缝纫线，还有顶针一枚、皮尺一条、小剪刀一把和穿针器一个，样样齐全。不过巴掌大小的一个随身包，竟然将日常需用的缝纫工具全部囊括，沈彦亭直唿「大开眼界」。


    青橙笑着收回随身包，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全』其器。」


    「看家宝贝，我懂。」沈彦亭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攥，「感谢救急。」


    青橙笑问：「你是感谢针线包还是感谢我的手啊？」


    「当然是谢你啊！」沈彦亭满脸「这还用问」的表情。


    青橙右手覆过来，盖住他的手背，拍了拍：「我以前觉得你礼貌周到，倒是没发现你嘴这么甜？」


    「礼貌周到是对别人，嘴甜只对你。」


    他依然一如既往的稳重靠谱，只是不在她面前端着，更自然直接。青橙已经渐渐对他的坦率表达免疫，甚至庆幸自己不用费脑子去猜对方的心思，轻松又自在。只是，方才那样的话，还是会让她有一点点赧然，但更多的是对这份温柔的不可抗拒。


    56 结粒绣（2）


    青橙预感父母与沈彦亭的正式会面会很顺利，但如此轻松的氛围也是她不曾料到的。沈彦亭刚开始还略微拘谨，坐得板正笔直，好在他性子向来沉稳，完美掩下内心的紧张。青志海和宋女士也是随和的长辈，完全没有刁难他的意思，自然又平和地拉着家常。


    也是从他们的聊天中，青橙得知沈彦亭的父亲也同母亲一样，是遥城人民剧院的话剧演员。从沈彦亭的介绍中不难发现，沈家父母醉心话剧舞台，既有老艺术家对舞台创作的痴迷和「艺比天大」的艺德，又在对子女教育上兼具严格与自由、平等与开放的态度，无怪乎沈彦亭既自律守则，又包容周全。


    宋敏华和青志海越发喜欢沈彦亭，晚餐用得极为舒心。青志海难得高兴，特意要了一瓶小酒，跟沈彦亭对酌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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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78页

    因着饮酒的缘故，饭后开车的任务自然落到没沾酒的青橙头上，她边走边让其他三人在饭店门口等着，自己去停车场开车过来载他们。一行四人站在轩敞的大门口才发现，天不知何时飘起小雨，细而密地落下来。


    沈彦亭一把拉住准备往雨幕里沖的青橙，脱下衬衣，罩在她头上：「别跑，小心滑倒。」


    青橙在头顶撑开他盖下来的衣服，问他：「你冷不冷？」


    「不冷。」沈彦亭替她把头髮塞进衣服里。


    青橙点点头，转身往停车场走。


    「我陪你。」沈彦亭搂住她，一起走。


    「没必要多淋湿一个。」青橙笑，赶他回去避雨。


    沈彦亭将衬衣领子再往下拉一些，盖住她的额头，再叮嘱她「走慢些」。看青橙走进停车场，他才回到门边。


    宋敏华连忙让他靠里站，别在风口吹着凉了。


    青志海拉他避到门后，拍拍他的肩，道：「当父母的，不管孩子多大，总有操不完的心。我在见你之前，虽说从她妈妈那里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了解了你的脾气和为人，但总有些不安。你或多或少在无形中受到了青橙的影响，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我很难判断你的决定是冲动使然还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今天跟你见面，聊了很多，我打消了自己的疑虑。」


    沈彦亭原本以为青志海只是在等待的空档跟他闲聊，不料是如此严肃的话题，郑重其事起来：「谢谢您。」


    宋女士站在一旁，隐隐担忧地问：「你这么喜欢小孩，真的不会有遗憾吗？」


    「有的遗憾可以承受，有的遗憾不能。对我而言，不能与青橙共度人生的遗憾才是我无法接受的。」


    「害怕流言蜚语吗？」


    沈彦亭笑着摇头：「不怕。日子是我们自己过，我和青橙都是很坚定的人，旁人嚼再多舌根都影响不了。」他知道，想要彻底打消长辈的顾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愿意做出保证，「请你们放心，我……」


    「不需要。」宋敏华和青志海异口同声地截断他的话。


    青志海把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不需要表忠心，你们好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保证。」


    「我一直觉得，爱是建立在尊重和信任的基础上的。我能跟青橙走到一起，不是说谁为谁放弃了什么，或者谁为谁改变了什么，所有的决定都是在尊重对方也尊重自己的前提下做出的。剩下的人生路，我们一定会彼此信赖，绝不轻易放开对方的手。」


    宋敏华和青志海对视一眼，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今天开的是沈彦亭的车，青橙送爸妈回家后，再开回自己小区，她自然把车泊回了沈彦亭的停车位上。锁了车，沈彦亭陪她穿过停车场，进入她所住的楼栋入口。


    在一起后，由原来的送进电梯变成了如今的乘电梯送到家门口，两人站在门口互道「晚安」。青橙站在玄关，目送他离开。


    沈彦亭笑着，眼睛一直看着她，一步一步倒退，影子被公共区域的照明灯拉得长长的。


    青橙看他一步步往后，距离越来越远，眼睛却一眨不眨，只望着她。她突然不想说「再见」，跨过门框，直接沖向他。到他跟前，胳膊上举环住他的脖子，跳进他怀里。


    沈彦亭被她沖得后退了一步才稳住，他伸出胳膊托住她，听见她落在耳畔的低语。


    她说：「不想你走。」


    今晚，青橙和沈彦亭的心情都很好，兴许是得到了长辈的认同和祝福，人格外愉快放松，也生出额外的依恋。青橙软了声音，轻柔地贴着他说话，沈彦亭心软得一塌煳涂。他抚着她的背，跟她确认：「真不想我走？」


    「嗯。」


    闷在他颈侧的鼻音，像小猫的肉垫轻轻挠着心，他偏头亲在她的耳尖，沉声说：「我回去拿换洗衣服，你在家等我。」


    「好。」


    沈彦亭直接抱着人进了家门，放她落地站稳，转身往电梯走。


    他快速回家，将洗漱用品和干净的家居服收进手提袋里，再去衣帽间取出一套上班需要的正装及配套领带等一併叠进袋中。下楼路过小区内的 24 小时便利店，他脚步微顿迟疑片刻，随即转身进去。


    沈彦亭回到青橙家中，穿上她备在门口的拖鞋，听见洗手间传来吹风机的声音。青橙已经洗过澡，正在吹头髮，看见他提着手提袋走到洗手间门口，关了吹风，带他去卧室。


    她拉开一扇衣柜门，示意他：「衣服可以挂在这里，下面的抽屉是空的，也可以放。」


    沈彦亭会意，将西服挂进去，拉开防尘罩的拉链检查领带、口袋巾等配饰。他伸手探进外兜，摸出一个首饰密封袋，里面装着完全不同的两枚袖扣。


    青橙眼尖，一眼认出其中一枚，从他手中取走，质问他：「为什么一直不还给我？」她拉开密封条，取出那枚星空耳钉，「我当时只是借给你在慈善晚宴上应急用的，谁知道你这么无赖，一直霸占着不还。」


    沈彦亭深深看她：「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青橙说着，去梳妆檯翻出自己的首饰盒，取出形单影只了一年多的耳钉，并排摆在绒布上，她长舒一口气，仿佛替无家可归的孤儿找到了家。


    沈彦亭食指轻轻点了点两枚耳钉，米粒大的金珠在光影下闪动着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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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79页

    「因为，它是再见你的藉口，是我捨不得轻易用掉的机会。」


    青橙心底翻捲起巨大汹涌的海浪，潮水一般涌起来，没过她的心脏。她不知道该说他太聪明还是太傻，用这样笨拙的、只要深究即会被戳破的藉口执意去造最后一个见面的机会。她扯住沈彦亭的衣角，将平滑柔软的体恤布料攥在指间，捏出层叠重复的褶皱。


    沈彦亭裹住她的手，深深看着她：「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凑成一对。」


    青橙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耳钉，但不管是她和他抑或是耳钉，此刻成双成对，不再是孤单伶仃的个体，是被握住的双手，是并肩的对影，是熨帖的两颗心。


    手中的褶皱被温热一点点抚平，惊涛骇浪却并未停息。一路以来，大多数时候青橙都像暗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自己给自己抚平褶皱。沈彦亭是暗夜里的不期而至，是看见困兽伤口的同伴。不论是爱情还是婚姻，终究会归于平淡，如果有沈彦亭陪伴，青橙好像不那么惧怕未来的琐碎了。如果她运气好，说不定能知道永远有多远。


    她涨过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彦亭，顷刻便被他揽进怀里。


    「它就是我说的定情物。」


    青橙想起他对周永说的话，那日以为他不过胡诌一句作敷衍，却不曾料到故事早已在最初埋下伏笔。她埋首在沈彦亭的颈窝，无声点头，的确没有比这对耳钉更合适的定情信物了。


    57 结粒绣（3）


    事情是如何失了控、脱离了计划，谁都无心追究。


    青橙随沈彦亭一同堕入一眼望不穿的深海，深陷其中，凭本能随他在深海浮沉。影影绰绰间，瞥见沈彦亭躬身从手提袋中取出什么东西，待看清后，青橙露出意外神情。


    沈彦亭笑，俯身去贴她的唇：「刚刚买的。既然我们不打算要小孩，就常备生活必需品吧。」


    没等青橙回应，他引她沉入更深的海底。


    「青橙，」他低声唤她，「我想你叫我一声。」


    「嗯？」


    「不是沈先生，不是无明确指代的话，叫一声我的名字。我从来没听你叫过。」


    青橙不说话，她想要认真回忆是不是真如他所言从没叫过他的名字，却在起起落落中拼不出完整的记忆。


    「好不好？」他搂紧她，哄她叫他的名字。


    青橙分明听见风唿唿而过，听见飞机的嗡嗡声，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听见混乱的唿吸声，也听见自己唤他的声音。


    「沈彦亭。」


    巨浪袭来，青橙被翻覆的浪潮浸没。


    一周后，沈彦亭带青橙前往遥城人民剧院观看话剧。剧目结束后，他领着人去后台献花。青橙抱一捧金灿灿的向日葵，送给沈彦亭的母亲贺云桢女士。


    贺云桢接过花，优雅又礼貌地向青橙道谢，笑着说：「青橙，我们终于见面了。」


    沈彦亭的父亲沈明松儒雅大气，站在一旁开玩笑：「你总算有机会去青橙的工作室了。」


    贺云桢气质优雅，抱着花大大方方地看着沈彦亭，说出的话却让人忍俊不禁：「得感谢儿子不再借妈妈的名号，自己为自己努了把力。」


    「妈，您确定要在这里吐槽亲儿子？」沈彦亭扶住她的肩膀，反方向转动，「要不去您休息室坐一会儿？」


    剧院为了让中老年演员有更饱满的精神和体力投入工作和演出，特意为五十岁以上的演职人员配置了独立休息室。贺云桢的休息室家居设备简单，但布置得井井有条，像一个小家一样整洁温馨。


    她将花束摆上小桌，带青橙在沙发坐下，问：「听彦亭说，他已经拜访过你父母了？」


    「是的。」


    「他平日里讲理识体，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空手去拜访你父母。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贺云桢坐下时瞥了眼沈彦亭，手指在半空虚点了几下。


    「我跟他妈妈忙完这齣剧能稍微闲一段时间，希望能邀请你和你父母来聚一聚。」沈明松在她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来，开口邀约，怕青橙紧张，又宽慰道，「不是多严肃的会面，你不用有负担，就是找个地方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你也不问问青橙，她父母什么时间有空。」贺云桢提醒沈明松。


    「这是当然。」沈明松把任务交给沈彦亭，要他去询问青橙父母合适的时间，并代他们邀请。


    谁知沈彦亭当场提出反对意见：「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要求见人父母的。」


    「这……」老两口面面相觑，还是贺云桢先反应过来，「你说的有道理。」


    「青橙，你不要有压力，你们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按照自己步调来。」沈明松向青橙解释。


    「对嘛，你们不要掺和我们的事。」沈彦亭笑着搂住青橙。


    「我倒是不想掺和，可架不住有人老是借我的旗号呀。」贺云桢撇嘴嘲他，又对青橙道，「我也是最近才跟他爸爸听说了你们在一起的事，为你们感到高兴。」


    青橙不知道沈彦亭有没有跟父母交底，她抿着唇回头瞄了他一眼。沈彦亭搭在她肩膀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跟他爸爸不是封建大家长，我们尊重每个独立的个体，也尊重差异化的人生。」贺云桢仿佛会读心术，一眼洞见她的心思，「就像你尊重彦亭，给他独立、自由的选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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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80页

    明眼人一望便知，沈彦亭几乎承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挺拔端正像父亲，五官英俊像母亲，包括他的稳重包容、礼貌周全亦来自于他的父母和良好的家教。


    「他妈妈的话也是我想说的，按照你们自己的意愿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沈明松年满六十却不显一点老态，他既庄重又和蔼，说话掏心掏肺，「我们经歷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这个行当里演绎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知道健康平安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如果恰好能有一个知心人携手同路，那就是天大的福分。」


    贺云桢和沈明松话到此处，青橙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在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更是在宽她的心。她无法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谢谢理解」，沈彦亭和他的家庭所给予她的远远胜于理解。他们私心当然希望孩子获得幸福，但他们并不自私地将孩子纳为自己的私有，也不狭隘地将孩子的幸福建立在自己的人生经验上。


    沈彦亭撤回胳膊，与青橙十指相扣，朝沈明松扬了扬：「知道了，携手同路。」


    贺云桢见他们感情好，自然高兴，她对青橙说：「等我们忙完了请你吃饭，好吗？我还想去你的刺绣工作室看一看。」


    「当然好啊。」没有人会拒绝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长辈，青橙求之不得，「等你们忙过这一阵，我来安排。」


    「你别管了，让彦亭去张罗。」沈明松发了话。


    沈彦亭笑，他早知道会这样，痛快答应：「好，交给我吧。」


    沈明松和贺云桢还要与剧组同事一同开讨论会，跟青橙道别后便忙去了。


    离开时，沈彦亭收到表妹的微信——


    「听说你今天带女朋友去看话剧了？」


    「是上次你犹豫不决的那一个吗？」


    「到底选的哪一个？丁克还是孩子？快说！」


    沈彦亭顶不住她的连环攻势，回了两个字。


    表妹的信息再度出现——


    「这么说来，全靠我助攻啊！」


    「记得请我吃饭！」


    他笑着收起手机，跟青橙说：「我表妹说，我找到女朋友了，要请她吃饭。」


    青橙只知道他有一个特立独行、奉行丁克的表妹，并不知道他俩之间的恩怨，问道：「为什么？你们有什么约定？」


    沈彦亭摇头：「她说的没错，全靠她点醒我。」


    「点醒什么？」


    沈彦亭牵着青橙的手，晃了晃：「让我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58 结粒绣（4）


    夏天，青橙和沈彦亭回到平叔和杨阿姨的家。


    沈彦亭提前打电话说他和青橙要来住几天，平叔和杨阿姨自然很高兴，老早就收拾好房间，还备下很多好吃的。等他俩人一到，杨阿姨和平叔眼睛都直了。


    「有喜事啊？」杨阿姨盯着两人牵着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你俩在一起了？」


    沈彦亭和青橙同时点头，答案不言自明。


    平叔打趣沈彦亭，问他追到青橙有没有自己的功劳。


    沈彦亭笑说：「您是头号功臣，多亏了您那幅画。」


    「真的假的？」杨阿姨不敢相信自家老头本事这么大。


    青橙亲口盖章：「真的。」


    杨阿姨直唿「不得了不得了」，惹得青橙和沈彦亭乐不可支。


    平叔和杨阿姨准备了满满一大桌菜，青橙不由感慨：「得吃两天吧！」


    杨阿姨招唿他俩赶快坐下，多吃点。


    「花妹还没回来吗？」沈彦亭问杨阿姨，「放暑假了吧？」


    「她爸妈带去旅游了，过两周回来。」


    沈彦亭笑：「刚好错过。」


    「可不是吗？」杨阿姨笑说，「这两天打电话总问你们什么时候来，让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们留住，留到她回来的时候。」


    「你邀没邀请平叔去遥城看展？」青橙问沈彦亭，「如果邀请他跟杨阿姨来看展的话，可以带花妹一起来玩。」


    「邀请了，他还没抽出时间。」沈彦亭无奈，看着平叔，「要不您跟杨阿姨、花妹来遥城玩，顺便看看自己的作品展。」


    「您真的可以考虑来一趟。」青橙帮沈彦亭说话。


    「或者，」沈彦亭放下筷子，思考了一下，转向另一位，「杨阿姨，你有兴趣做刺绣作品展吗？」


    「我？」突然被点名的杨阿姨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我从没想过。」


    「可以想一下，」沈彦亭撺掇她，「真的。」


    「办展很难吧？我又不是什么刺绣大家，就小打小闹自己玩一玩。」


    青橙闻言，小声嘀咕：「随便玩玩就成了非遗传承人。」


    杨阿姨一愣，随即笑起来：「拆我台吗？」


    「不是只有名家大师才能做展览啊，传统手工艺者也可以做展览啊，合作的联展或者是小而精的个展，都没问题。您身边的非遗传承人、专注刺绣的手艺人，可以做一个白族刺绣或者少数民族刺绣的专场展出。」沈彦亭越说越觉得靠谱，眼睛亮起来。


    平叔笑话他：「不是邀请我去看剪纸艺术展吗？怎么拐到刺绣展去了？」


    「您不是下不定决心吗？我在曲线救国呢！」沈彦亭笑，重新拾起筷子夹菜。


    平叔哈哈大笑：「就你主意多，是吧？」


    午饭后 ，青橙想去山下的民宿一趟，沈彦亭开着租来的车送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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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我送你下山，你情绪低落，当时是不是捨不得我走？」山路蜿蜒，情景再现，沈彦亭忆起如陷山谷的心情。


    「嗯。」


    「但你不承认你被我送的酸奶安慰到了。」


    「那个时候我很矛盾，既骗不了自己对你动了心，又不知道应该怎样跟你解释我的状况。」青橙那个时候像钟摆一样游移不定，害怕错过，也害怕付出的真心收不回。


    设身处地想一想，沈彦亭完全理解她当时的心情：「换我也会这样。」


    青橙特别佩服沈彦亭的共情力，他总是能精准地把住她的脉搏，找到问题的关键，给出宽慰和关怀。晓竹老是羡慕青橙和沈彦亭之间的合拍和默契，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比两人合拍更幸运的是青橙身边的这个人拥有强大的同理心和感知力，他总能先一步察觉青橙的情绪和想法，不论是说出的话还是付诸的行动都让她觉得自己被重视、被理解，也被他爱着。


    沈彦亭握紧青橙的手走进民宿，老闆认出他就是送青橙下山的那位朋友，既震惊却又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隐晦表情，青橙和沈彦亭同时笑起来。


    民宿阿姨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看见青橙开心极了，拉着她不撒手。青橙看了看阿姨的胸前，那条「莲叶何田田」的项鍊依旧如新。


    阿姨顺着她的视线，捏着绣着莲叶的吊坠，说：「我一直戴着。」


    「您喜欢它，我很高兴。」


    沈彦亭提着一个大包，从里拿出很多东西，都是青橙为老闆和阿姨准备的遥城特产。


    老闆和阿姨连声道谢，要请他们晚上吃饭，顺便邀他们在民宿住两晚。青橙和沈彦亭婉拒了两人的盛情，又坐下聊了半天，才依依惜别。


    傍晚，平叔和杨阿姨被亲戚家临时喊去帮忙，早早吃过晚饭出了门。沈彦亭在天井洗西瓜，青橙蹲在一旁看。


    大概是想起去年他和花妹玩水的样子，青橙掬了半捧水，朝沈彦亭泼去。


    沈彦亭避之不及，被水扑了一脸。他捉住青橙的手，人被拉得挨近了。


    斜阳西坠，映着他的脸，青橙眼见他的半边脸庞被染成橙红，睫毛上盛着的水珠随之颤了颤，泛起金光。


    「要玩？」他问她，一双浴过水的眼睛像浮着倒影的湖面。


    青橙探前，在一片金色中落下一吻。


    沈彦亭圈着她的手腕，笑：「休战书？」


    青橙点头。


    沈彦亭拨着水，问：「真不玩？」


    青橙身子往后撤，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不想换衣服。」


    沈彦亭哭笑不得，笑她还不如花妹豁得出去。


    水仗还未开始就鸣金收兵，沈彦亭切好西瓜，牵青橙爬上天台。


    他俩并排躺在竹椅上，看夕阳一点点染红山坡，看一朵橙黄从山林间缓缓滑落，看天际染了墨，看山间亮起灯火。


    青橙手里握着沈彦亭给她的一瓶酸奶，腿上盖着薄毯，一切的一切都跟一年前一模一样，却又明显不一样。


    「那天，你凭空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自己赶上了所有的天时地利人和。」沈彦亭仍然能想起那日的天光，以及他看见突然出现的青橙时心里的悸动，「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坚持的预案、计划、备案完全无法在你身上适用，我需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冲动。」


    「什么冲动？」


    「爱你的冲动。」


    青橙勾住他的手指，微微一笑：「这不需要克制。」


    沈彦亭无数次反省：「我应该早一些明白。」


    「我也是。」


    比「我爱你」更令人震颤的是克制，而比理智的克制更令人心动的是那一点失控的冲动。


    今夜，繁星闪烁，月亮半遮半掩藏在云之上。月光朦朦胧胧，给人披上一层柔纱，青橙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沈彦亭俯首吻住青橙，从她抿过的唇上捲走更多的属于她的气息。


    「青橙，你想结婚吗？」沈彦亭的唿吸灼热滚烫，像一团炽热的火，「跟我结婚，你想过吗？」


    他看着青橙，近在咫尺的眉眼比闪烁的星星更清透明朗。


    「我们结婚，好不好？」他不管不顾，只想讨一个答案。


    火烧在唇齿间，也烧进人心里。


    「好。」


    青橙眼里心里都是沈彦亭，还有他那一颗赤诚明亮的真心。


    番外


    （一）


    青橙和沈彦亭在当年的十月领了证，婚礼是在来年的五月举行的。就在画廊小院，不对外，只邀请了亲朋和关系近的好友。五月的遥城绿意盎然，繁花绽放，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墙盛开的紫藤花从楼顶悬下来，像一条迷人的紫色瀑布，每位宾客都忍不住在紫藤花下与两位新人合照。


    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是一个小小亲朋相聚的自助餐会。小院从中午开始供应各种酒水饮料以及餐食、糕点、水果，大家不拘于形式，自由交谈，也开怀畅饮。角落里还有一组乐队弹唱助兴，整个婚礼现场既温馨又热闹。


    青橙穿了在成衣店定制的浅粉色缠枝牡丹花罗旗袍，站在同样穿着在成衣店定制的灰蓝色衬衫的沈彦亭身边，微笑着跟宾客聊天、说笑，像一朵真正盛放的明丽花朵。沈彦亭同她一起招待宾客，时不时看向身边的人，目光中满是脉脉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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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一向自诩情感外放的外国人 adrian 都忍不住笑话他：「沈，我认识你这么久，简直不敢相信你结婚是这个样子！」


    沈彦亭饶有兴致地问：「什么样子？」


    「温柔、深情，眼睛里全是爱。」


    周永举着酒杯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笑着附和：「多了些人味儿。」


    adrian 的半吊子中文水平听不懂周永的话，转头向简文易求助。早已和沈彦亭打成一片的简文易跟着笑道：「公事和私人感情分开，是职业人的专业素养。」


    「这么维护我兄弟？」周永笑简文易，「听说你已经改口叫他姐夫了？」


    「我这完全是为了一只鹦鹉折腰。」简文易大言不惭地概括自己的狗腿行为。


    「鹦鹉？」周永不明所以。


    「波嘉里尼《甲板上的鹦鹉》。」


    「你也知道这幅画？！」周永惊讶道，「我觊觎这幅画好多年了！」


    简文易眼睛亮了亮：「要不我俩密谋一下，把这幅画给他盘下来？」


    「这么大声，隔壁的鹦鹉都听见了。」青橙挽着沈彦亭的胳膊，笑起来。


    「这幅画现在是夫妻共同财产。」沈彦亭善意提醒。


    「正好，有内线了。」简文易笑着看向青橙。


    青橙嗤他：「两面派，别打我家的主意。」


    （二）


    梁茵是傍晚到的，手里抱着仔细包装过的一幅画。她嘴里说着「恭喜」，将画递到青橙手中。


    青橙接过来，照例撒娇问她：「可以现在拆吗？」


    梁茵笑笑：「随你。」


    青橙便真的就地拆起来，去除护角垫和保护纸，露出一幅清雅的水彩画。画中一男一女，女士正伸手在男士的腕间，扣一枚墨蓝为底金色点缀的袖扣。男士垂着头，视线落在女士清丽的侧脸，在女士秀气的耳垂上缀着一枚同袖扣一模一样的耳钉。


    旁人也许不清楚，青橙与沈彦亭今生的交集正是那一晚奠定的。


    青橙眼里含着水光，抿了抿唇，问梁茵：「您不是说不画吗？」


    在青橙给梁茵送请柬的时候，梁茵问过她想要什么结婚礼物。送礼金太俗，且青橙明确表示不会收，她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好主意，便直接问她缺什么。青橙自然是什么都不缺，不过见梁茵犯了难，索性找她要了一幅画。


    梁茵大致了解她和沈彦亭的相识过程，又找晓竹来补充了些细节，最后选了他俩的定情信物作画的主角。


    梁茵一把搂住青橙的肩膀，笑得慈爱又纵容：「好日子可不兴哭的。」


    青橙抱着画，让沈彦亭露出袖扣来，自己也露出跟画上如出一辙的耳钉来，对梁茵说：「您看看，您随便一出手就是百分百还原的佳作。」


    梁茵看着她笑：「你不嫌弃就好。」


    「谢谢您。」青橙把画递给沈彦亭，回身抱住她。


    梁茵拍拍她，打趣道：「行了，别耽误我找宋院长聊天了。」


    青橙这才放开她，领她往宋敏华、青志海那桌去了。


    （三）


    婚礼后，青橙和沈彦亭手牵手去了福利院，小孩子们看见他俩全都围上来。青橙索性招唿他们排好队，现场发起喜糖来。


    小孩子一人得一包饼干、巧克力和糖，全都高兴得藏不住笑，边拆糖吃边好奇：「青橙姐姐，你和沈叔叔为什么给我们发糖？」


    青橙不知怎么回答，瞥沈彦亭一眼。


    沈彦亭替问问题的小男孩擦了擦嘴角的巧克力渍，笑道：「你们最近表现好。」


    几个大一些的孩子见他们手拉手早看出了苗头，这会儿听到沈彦亭的回答，全都捂着嘴偷笑。


    沈彦亭假装板着脸：「笑什么笑？！再笑没收。」说着，作势伸手去收糖。


    几个大孩子往旁边跳两步，避开他，哈哈大笑：「沈叔叔，别这么小气嘛！喜糖发出去了还往回收吗？」


    小朗是第一个知道沈叔叔和青橙姐姐秘密的孩子，笑兮兮地看他们闹。


    「喜糖？什么是喜糖啊？」有不明就里的小孩在问。


    「喜糖就是喜欢的糖。」有人胡乱答。


    「不对。喜糖是喜庆的糖。」


    「喜庆的糖？」


    「上次方妈妈也带了喜糖来给我们吃，她说是因为她女儿结婚了。」


    「喜糖就是结婚的糖。」


    「喜糖就是结婚的糖！喜糖就是结婚的糖！」


    「谁结婚了？」


    「傻子！肯定是发糖的人啊！」


    「青橙姐姐和沈叔叔吗？」


    「青橙姐姐和沈叔叔结婚了？」


    「哇——」


    「青橙姐姐和沈叔叔结婚啦！青橙姐姐和沈叔叔结婚啦！」


    孩子们全都欢唿雀跃起来，即便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的小小孩也跟着又笑又跳，围着青橙和沈彦亭转。


    大人们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啊闹啊，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抑制不住的笑。


    （四）


    过了好久之后，青橙想起一个问题。那日，沈彦亭在家加班，她趁他休息时趴上他的肩膀，问：「为什么福利院的小孩叫你叔叔，叫我姐姐？」


    「嗯？我倒是没注意这个问题。」沈彦亭偏头看她，亲了亲她的脸颊。


    青橙贴着他的脸，有些好笑地问他：「难道你不觉得差辈儿了吗？」


    「一个叔叔，一个姐姐，确实差了。不过……」沈彦亭想了想，笑起来，「怎么算都是我占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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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叫宋女士宋妈妈。」青橙挑了挑眉。


    丈母娘的便宜，沈彦亭可不敢占。他立刻严肃道：「改天去了，我让他们改口叫我哥哥。」


    「噗——」青橙笑出声来，「倒是能屈能伸。」


    「不然呢？怎么也得跟你配套啊！」


    青橙捏捏他的耳垂：「这还差不多。」


    谁料沈彦亭一把搂住她的脖子，仰头吻了上去。


    唇碾过唇，唿吸贴着唿吸，沈彦亭勾着青橙的舌尖吮了吮，捲走她舌尖上橙子味的水果硬糖，唇齿间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手机响了，青橙急急撇了他去看。是梁茵的电话，说她在学校官网上看到了沈彦亭的特聘公告。


    遥城大学新增了博物馆专业，沈彦亭被特聘为客座教授，教授策展学，时间为一学年。青橙挂了电话，重新窝回沈彦亭的怀抱：「以后就是沈教授了。」


    「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没。」青橙摇头，笑，「只是想着你未来可能会比现在更稳重成熟。」


    「我以为，在你面前，我已经很不稳重了。」


    青橙仰头看他：「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


    沈彦亭埋首又吻了吻她：「因为只有不稳重的人才会把持不住自己，老是想亲你。」


    青橙埋在他颈窝，笑了笑，又拽住他的衣领将人拉近，贴上他的唇：「走下神坛的沈教授依然担得起沉稳之名。」


    「我从来不在神坛。」


    「但神坛上已经有了你的名字。」青橙紧紧挨着他，轻轻说道，「听冯励说，你已经上了遥大的排行榜。」


    「什么榜？」


    「以颜值排行的十大教授榜单。」


    「看来你的师弟师妹们对我的专业能力一无所知啊。」


    「还想上专业『神坛』？」


    「不。」沈彦亭否认的同时，将人横抱起来，「如果真有神坛，我希望神坛上有你。」


    「为什么？」青橙搂紧他，随他的步伐移动进了卧室。


    沈彦亭俯身将她放到床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只有因为你，我才肯上那座神坛。」


    月亮被云挡住，月光被帘遮住，只有绰绰人影落在帘之后，比月色更迷人。


    （五）


    沈彦亭的表妹和男朋友在双十一那天领了证，两人没有办婚礼的计划，打算旅行结婚。沈彦亭和青橙便提前将准备好的结婚礼物送给他们，并且一起吃了顿饭。


    表妹第一次跟青橙见面的时候，还故作端庄，熟了之后也就没了顾忌，痛痛快快做自己。每次见面或者吃饭，她都一定要跟青橙坐在一起，聊个没完。


    这天又是这样，从见面她就拉着青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特别是自己决定旅行结婚生受了多少白眼。


    「我不办婚礼碍着谁了？一个个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跳出来教育我，我都大学毕业了，还有人抢着给我当老师，真受不了。」表妹的嘴巴向来得理不饶人，见着青橙，可算有了倾诉对象，倒豆子似的通通吐了出来，「双方父母都尊重我们的意愿，我不知道怎么那么多没关系的人上赶着来多管闲事！」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得了，犯不着当真生气。」青橙劝她。


    「我真想呸他们一脸。」


    「你急了不正好如他们愿吗？他们会觉得你生气了证明你在意，你不把他们当回事，他们才更难受。」


    表妹点点头：「有道理。青橙姐，还是你有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青橙笑，「传授给你的全都是自己的斗争经验。」


    表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话到这儿，她也想问青橙一个问题：「姐，你跟我哥有没有考虑过收养一个孩子？你从小跟着宋阿姨在福利院打转，真的没有动过收养一个福利院小孩的念头吗？」


    青橙看一眼沈彦亭，笑了笑，对表妹道：「收养谁呢？」


    「随便啊，找一个合眼缘的。」表妹随口道，「你看起来好像无所谓，其实我发现你跟我哥一样，很喜欢小孩。」毕竟每次跟沈家人吃饭，连大哥大嫂家最皮的那个小魔头都被青橙哄得服服帖帖。


    「我其实有认认真真地想过，也跟你哥讨论过。我当时问了自己几个问题，觉得自己没法解决。」


    「什么问题？」


    「福利院那么多小孩，我们为什么收养这个而不收养那个？如果我们收养了这个，那其他的小孩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自卑，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所以不够格被我领养？不然，为什么同样是叫我『青橙姐姐』，我单单对其中一个青眼有加？我的领养会不会对福利院没被领养的孩子们造成『二次遗弃』的伤害呢？」


    表妹随着青橙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思考下去，好像自己也进入了跟青橙同样两难的境地。她点点头，对青橙说：「我明白了。」


    「会遗憾吗？」表妹夫听到这里，突然出声问道。


    青橙摇了摇头：「不会。相反，我可以爱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


    她自己答得爽快，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青橙转过头，看着沈彦亭，沈彦亭正好也看着她。


    「你会遗憾吗？」青橙问。


    沈彦亭看着她，眼睛里盛着笑：「我的人生没有你才会遗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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