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觅残春》 第1页 《何处觅残春》作者:泠夏【完结+番外】 文案 又名《薛掌门他不卖身》、《魔尊要逼我双修》(并没有 魔尊与掌门的讨债讨爱、恋爱斗智攻防战。 1.聪明反被聪明误,艰难求爱路迢迢 2.剧情比较曲折,前尘往事慢慢铺展 3.结局1v1,但双方都有追求者或之前的对象 4.中后段有车,边做边爱边互相伤害(等等 5.he,真的,相信我。 正经文案: 太鲲山掌门薛千韶到访魔都祁夜,本要与隳星魔尊议定往日冲突的赔偿,为方便和谈,双方事先许下「不得杀伤彼此」的临时咒约。然而自薛千韶进入魔宫后,本该顺利的和谈却被三推四阻。好不容易换得一次面晤机会,薛千韶却发觉自己泥足深陷,捲入了魔域内斗中。 火上浇油的是,隳星魔尊在会面时,毫不掩饰对薛千韶的浓厚兴趣,向他坦言自己被炉鼎刺杀,身负恶咒与暗伤,想让薛千韶以双修方式助他疗伤,并藉着和太鲲山的旧债威逼利诱,引他上钩。 薛千韶亦不是省油的灯。然而魔域局势动盪,他与隳星魔尊身负咒约,亦敌亦友,终须联手抗敌。随着滞留魔域的时日拉长,薛千韶也记起了拜入太鲲山修道前的往事,一段被忘却的尘缘日渐清晰,记忆中的人,却与隳星魔尊逐渐重合…… 是尘缘未断,抑或只是局中人作茧自缚? 掌门与魔尊的纠葛就此展开。 ※全文完结有番外,会上传2023电子书个人志精修版,每日0:00、21:00更新,缓慢搬文,感谢等待。 ※虽然作者觉得也没有很虐,但怕刀的人还是要保护好心脏喔♀ ※欢迎留言!!!! 标籤:东方玄幻、强强、破镜重圆 第1章 面晤 # 薛千韶擡眼往天井望去。他来到魔域的日子已将满一旬,天顶总如暗夜,高空中黑云翻涌,变幻莫测,不见半点星子或月光,太阳就更不必提了。 虽说看着看着也有些惯了,可对于习惯日光的修者而言,长久地不见天日,还是不免令人感觉精神委顿。 「薛掌门,请往这里来。」 薛千韶收回目光,勉力打起精神,不疾不徐跟上前头的魔宫侍者。 那侍者个头矮小,身量只到他肩膀高度,身上披着连兜帽的黑斗篷,见不着真面目。他手中虽说提着个灯笼,却像是做白事的那一款,灯笼里的火也不知怎么回事,火光颜色青白,看上去一丝暖意也没有,诡异得很。 尽管心中发憷,薛千韶面上仍是半点也不露。灯笼的光亮将他水青色的长袍映得莹白,也使他的轮廓笼上一层光晕,在昏暗宫宇中格外醒目。 薛千韶的相貌不是一眼惊艷的类型,却还担得起「清隽」二字,眸中一点含而不露的怒意,更如星火般燃亮了他整张脸。 他身上的墨青暗云纹氅衣沉沉坠到足边,可当薛千韶行走时,就连衣角也未曾轻易飞扬,身上的众多金玉珮环,也鲜少发出相击之声,足见他行走坐卧间的沉稳。 担任太鲲山掌门多年,薛千韶早已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现在面上那点威怒,不过是迫于无奈而演出来的,幸好,这点演技姑且还能将魔尊的手下唬住,否则他不知道还得在客院中被晾多久,才能够见上隳星魔尊一面。 接下来这趟得来不易的面晤,薛千韶并未带上同来魔域的徒弟徐卓和小十,省得反倒露了怯,让隳星魔尊以为他需要带徒弟壮胆──虽然他真的挺需要的。 他此刻只能安慰自己,带上那俩徒弟未必有助益。毕竟八日前入魔都时,小十倍受惊吓的反应可谓十分丢脸,而徐卓虽然面上不显,却似乎也被魔域的风土民情吓着了,这几日都不肯轻易出客院。 这厢薛千韶两个徒弟不敢离开客院,魔尊的人马在安置他们一行后,竟也迟迟未发出面晤邀请,像是浑然把他们忘了似的。如此被晾了八天后,无奈之下,薛千韶只得佯作发怒,指责魔尊没将太鲲山放在眼里,才会如此怠慢他们,这才逼得魔尊的心腹放行,同意带他去见魔尊一面,这才有了现在这一遭。 只是越深入内宫,薛千韶就越觉得不对劲。 三大魔尊之中,隳星实力排名最末,据闻他从不接受前两位魔尊约战,却也没有其他魔修能将他拉下马,是以被认为实力最差,然而,与他这泯然众人的名声齐名的,便是隳星魔尊好美色。 传言道,隳星每年都会从各界选入无数貌美女侍、娈侍,按理来说,隳星的内宫应该住满莺莺燕燕,断不会像眼前这样静到几乎死寂,一路上连半名侍者都见不着。 薛千韶暗自嘀咕,心中的不安渐浓,只能再次拿身上的咒约来自我安抚。 早在答应赴魔域详谈赔偿事宜前,他与隳星魔尊为了有个互信基础,便在多番确认后,决定了咒约的内容:在双方敲定赔偿条款并履约之前,两人都不得对彼此下杀手,也不能纵容他人或自己的手下杀伤彼此,否则咒约将会反噬。 换言之,即使只是暂时性的,薛千韶和隳星魔尊此刻的命脉仍被绑在一块,绝不能置彼此于死地。这是双方和谈的大前提,更是薛千韶踏上这块异界土地最大的底气。 隳星魔尊能大气地答应此约,足见他「在魔域三尊中最讲理」的名声不虚,只是不知为何,自从薛千韶等人入宫客居之后,其手下却推三阻四,就是不令薛千韶面见魔尊。 第2页 事出反常,薛千韶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来打破这莫名其妙的胶着局面。 又在阴暗的宫内步行片刻后,侍者于一扇描着金漆的纸门前停下,请薛千韶自行入内稍候,随后便告退离去,独留薛千韶在宽敞华丽的正厅中。 薛千韶闭上眼,默数侍者离去的脚步,一面思索着。 一般而言,让客人等候是失礼的事,可对方毕竟是魔尊,薛千韶便也没有在心底多腹诽了,而是趁着这个空档,迅速思量魔尊可能有的反应,以及自己能採取的应对。 现今者的境界,被划分为:鍊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虽然薛千韶自身实力平常,如今仅是金丹后期修为,但他此刻代表太鲲山前来与隳星魔尊和谈,也就等同太鲲山的颜面。 虽说太鲲山并非首屈一指的仙门,但在他的大师兄晋升化神、七师弟又以未百之龄结婴后,修真界已无人敢轻视太鲲山半分,就算是魔域之尊,也得给他几分薄面,不得轻慢。 此刻薛千韶心念电转,在心中草拟了足以排满天干地支的计策,正在反覆推演有无错漏之时,突然听见了几声极轻的脚步声自内室传来。 薛千韶顿时坐直了身子,调整神情,严阵以待。 只见内室方向,有一只白皙得毫无血色的手,拨开了串满石榴石的珠帘。赤红珠串前后摆盪,一会在黑暗中如干涸血珠、一会在灯照中闪耀着星点般的光,有如向光盛开的罂粟。 俊美无俦的面孔紧随其后,移动到了灯光之下,银白长睫却在赤红双瞳上投落浓黑阴影,吞噬了这对眼珠里的光明,美则美矣,瞧着却比一旁的石榴石还要没有生机。视线再向下,来人鼻樑高挺,带有一丝异域风情,两片浅色薄唇抿着笑,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出笑意,反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他拢了下像是睡醒时随手披上的衣衫,绛红中衣领口依然大敞,里衣亦是松松垮垮,袒露出精实而苍白的胸膛,仔细一瞧,似乎还有些暧昧的伤痕留在肤上。 「那么,」隳星魔尊启唇,有如琴弦被勾动,低沉却令人心口为之一颤的短音。他慵懒地转动了眼珠睨向薛千韶,又接着缓缓道:「是什么人,非要让本座在今日见?」 被那双魔瞳注视的瞬间,薛千韶感觉像是被千钧压力罩住,有如身陷无底泥淖,心跳无济于事地加快,唿吸滞涩。 他的心底突生一丝不祥的预感,仿佛瞥见雾茫茫的望川彼岸,一朵妖异的艷红爪花款款盛开。 薛千韶不由萌生些许退意,暗想道:据闻隳星魔尊已结成魔婴,相当于修真的元婴阶段,自己以金丹后期的修为独自来此,是否还是太过冒险了? 薛千韶咬紧牙根,估量着自己要是想逃能有几分成算,浑然没有留意到,魔尊在见到他的霎那愣了一会,身周压力因此削减了些。 下一瞬,薛千韶视野中的光仿佛被吞噬殆尽,周遭忽地一暗。再定睛一看,却见隳星魔尊在他身前不到一尺处弯下了腰,对着他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要送来内殿?」 魔尊伸出手,扣住了薛千韶的下颔,像是在评估一个货品般,幽深的双眸直盯着薛千韶。薛千韶被他怪异的举动惊住了,方才谋划的应对全然付诸流水。 不待薛千韶的惊愕退去半分,某个冰凉的柔软之物忽然压上他的唇,唇舌痴缠间,一缕幽兰般的暗香混入鼻息间。 这是个奇异的、毫无欲望的吻,薛千韶感觉自己的唇,像是和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碰了几下,双眸茫然地对上那双无底红瞳时,心底竟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悲哀。 这一连串复杂的感受,让薛千韶迟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满心震惊地瞪大了眼。 此时隳星魔尊已经放过了他的唇,对着他模煳地低喃了一句:「果然是双很美的眸子……他们是刻意揣摩了本座的爱好,才将你给找来的,是吗?」 听见这话,薛千韶双瞳一缩,蓦然醒过神来,他勐然将灵剑敛华出鞘,剑身随之发出了清冽的嗡鸣,接着一道寒光闪过── 玄冥歷两万八千七百零四年,十月,四日,隳星魔尊内殿一角轰然倒塌。 第2章 宫变 # 房梁被一剑斩断的霎那,魔尊也并不慌乱,反而伸手箍住薛千韶的腰,以鬼魅般的速度向一旁瞬移。薛千韶只感觉到身子短暂失重,再回过神时,他已经仰躺在木地板上,被囚困在隳星魔尊怀中,距离塌下的房梁、瓦砾足有两丈余远。 薛千韶擡眼望去,视野几乎被上头垂落的银白髮丝填满。只见魔尊勾起薄唇,目光清明地凝望着他,道:「灵力倒是丰沛,只可惜准头不足。」 隳星魔尊语调惬意,手却紧扣薛千韶左腕命门。但薛千韶也并非空门大敞任人宰割,他手中灵剑歛华已横在魔尊后颈,轻轻一划拉便能见血。 薛千韶瞇起眼,望向隳星魔尊道:「魔尊阁下此言差矣,我这一剑可准得很。」 话音一落,殿顶传来了细微的瓦片撞击声,几片碎瓦坠了下来,听起来稀松平常,似乎只是殿顶破洞扩大造成的崩塌,但薛千韶心知不只如此。 隳星魔尊似乎也意会到了什么,他忽地轻笑一声,放开了薛千韶的左腕,无视于颈后悬剑的威胁,拂开了薛千韶脸侧散乱的鬓髮,有如对待爱人般温柔。 第3页 与此同时,魔尊身上的魔气疾射而出,急流般朝着殿顶那个大洞涌了出去,紧接着,一道黑影像是被巨掌重重拍下,打穿殿顶后又被压入地面,木地板不堪重负,「啪擦」一声断裂,血腥气飘散开来。 隳星魔尊不疾不徐道:「看来是本座小瞧你了。」 薛千韶见魔尊并无放开他的意思,只得假作镇定道:「魔尊阁下不去处理那个叛徒吗?在下手中剑虽杀不了魔尊阁下,让阁下受点皮肉痛还是能的。」 隳星魔尊好整以暇地道:「喔?可本座现在一点也不想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呢?」 薛千韶嘴角轻微一抽,再次出招──他反手挥出一道剑光,斩向地上那名被无视后伺机暴起的刺客。 这一剑将刺客又砸回了地上,发出沉重的「咚」一声,像在抗议着什么,隳星魔尊却半点不在意,他只是又哼笑了声,随后道:「本座真是越来越满意你了。」 一面说着,隳星魔尊的手掌沿着薛千韶的腰线向下,勐然勾住腰带上的带钩一扯,将腰带扯松,薛千韶被他这番动作激得浑身僵硬,明知反抗效果有限,仍在手掌聚集了灵力,朝着隳星魔尊心口狠狠拍过去。 情急之下,他这一掌相当扎实,隳星魔尊却硬生生受了这一掌,还笑道:「美人送的这份礼,本座已经好好地收下了。」 薛千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也不知是被他这句美人噁心的,或是被他强横的实力惊到,亦或是隳星魔尊的态度实在太难以捉摸,简直有病,令人恶寒! 然而下一刻,魔尊却毫无预警地擡手弹开他的剑,从他身上退开了。一没了箝制,薛千韶当即弹了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意图离这个疯子越远越好。 但魔尊却像忽然对他失了兴趣,迳自转向纸门,负手而立。 下一瞬,纸门「唰」一声被拉开,门外人见到殿中情景,便勐然跪倒下来,惊恐道:「是属下失察,惊动了尊上,请尊上发落!」 隳星魔尊却施施然答道:「本座还未怪罪,你却急着求本座发落,难道是因什么缘故而心虚了,你说是也不是?刖岭魔君?」 魔尊这么一说,薛千韶才认出来,此人便是隳星魔尊的心腹之一,也是稍早承诺会带他来见魔尊的人。 然而,方才魔尊从殿顶击落的那名刺客,却正是替薛千韶领路来此的魔侍。此刻,魔侍的残躯静静倒卧在血泊中,使得眼前情景弔诡起来。 薛千韶又退了半步,手中歛华剑剑锋微颤。自从出任太鲲山掌门后,平日的修炼不算,他已许久没有机会真的出剑了,没想到剑一出鞘,便捲入了魔都的内乱之中──他也忒倒楣了! 「尊上……」刖岭魔君勐然擡头,张口欲言,可就在他直起身子的那一瞬,一道银光自他脖颈处闪过,横飞的鲜血溅上了一旁的纸门。 剎那间,刖岭魔君已身首异处,身子缓缓倒下。 与此同时,顶着一对犄角的高壮影子浮现在一旁的纸门上,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传了过来,道:「属下摩珈,为荡平城内叛徒来迟了,请尊上饶恕。」 隳星魔尊语调地道:「你若再迟来半刻,本座便要连你一同问罪了。你说刖岭是叛徒,可有证据?」 摩珈魔君恭恭敬敬抱拳道:「刖岭的党羽已被连根拔起,等候尊上发落,他们已经招认了,是刖岭特意将太鲲山掌门送至您的寝殿,他们想让尊上被咒约反噬,好等着坐收渔利。」说罢,摩珈魔君的目光越过隳星魔尊,小心翼翼地瞥了薛千韶一眼。 薛千韶感觉他那一眼别有用意,愣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的腰带方才被隳星魔尊扯松,衣衫略为凌乱,又因为在地上打滚过,发冠也散了,此刻看上去肯定相当不成体统,这才急忙收拾起自己。 隳星魔尊却像是又突然想起他来,勾着笑回头道:「说来,我倒要谢薛掌门那一剑使樑上刺客露出马脚,否则本座还得要再费些功夫,才能够揪出他来。本座该如何答谢你才好?」 薛千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险些打冷颤,忍下那阵冲动后,他用平直的语气淡淡答道:「若魔尊阁下真要答谢薛某,还请让薛某好好坐下和阁下谈话。」 隳星魔尊笑道:「是本座失礼了。摩珈,让人去备修者能喝的灵茶来,等会进来说话。」 摩珈魔君应诺,二话不说退出去。在隳星魔尊招待薛千韶坐下的期间,魔侍三三两两进入殿内,协力将血泊和尸体清理干净,他们各个手脚俐落,毫无迟疑,显然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打从八日前入魔都后,薛千韶也已快要见惯人头飞来飞去、鲜血溅来溅去的魔域「风土民情」了,眼下比起那些尸体,「和魔尊独处一室」才真正令他感到紧张。 为免又陷入不可预期的窘境,薛千韶决定先发制人,开口问道:「魔尊阁下是何时认出在下来的?」 隳星魔尊答道:「本座一开始意识昏蒙,以为是属下抓了人修进献于我,直到薛掌门出剑后,本座才清醒过来……传闻太鲲山掌门资质平庸,是以鲜少出剑,本座却觉得薛掌门出剑精准,也十分不同凡响,可见传闻不可尽信。」 换言之,魔尊尽管在清醒认出人之后,还是选择继续调戏他。薛千韶压下心中窝火,并无视了魔尊话里的恭维之意,转而问道:「事关薛某个人安危,薛某还是得问魔尊阁下一句:那刖岭魔君为何如此笃定,将我送至此处后便能引动咒约反噬?这与阁下这几日将我等晾在客院之事,是否有所关连?」 第4页 「早知薛掌门如此美貌聪颖,本座定不会做出此等冷落之举,还请薛掌门见谅。」隳星魔尊笑容弧度更大,调戏似地说完这番话后,方道:「实不相瞒,本座八日前在边疆被外敌重创,疗伤时又遭炉鼎刺杀,险些从魔婴境界跌落,不得已才闭门将养──」 魔尊的话才说到一半,门口便传来了摩珈魔君的惊唿:「尊上!」 隳星魔尊冷冷瞪了他一眼,摩珈魔君快步迎上,拜道:「太鲲山掌门毕竟是外客,您怎能这般轻易暴露伤势……」 「本座自有本座的道理。」隳星魔尊神情不变,语气却透出冰冷之意,他并未让摩珈魔君起身,而是回过头来对薛千韶续道:「还得再多谢薛掌门,我今日被惊动时本是昏昏沉沉,若薛掌门未出那一剑,本座恐怕也难以恢復清明,若因此对薛掌门下杀手,此刻定会如刖岭所料,先遭咒约反噬,又被埋伏的叛徒补上一刀,若如此,这祁夜城便要易主了。」 虽然隳星魔尊话里话外,都在把功劳推给薛千韶,薛千韶却并未因此松懈半分。毕竟隳星魔尊被刺杀时,显然相当从容不迫,他帮上忙的部份极其有限,听隳星魔尊这么捧他,薛千韶的心反而高高悬起,感觉魔尊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隳星魔尊停顿片刻,又道:「只可惜我暗伤未愈,再过不久或许又会变得昏沉,还得再多留薛掌门作客几日了。」 薛千韶迎上隳星魔尊的红瞳,平静道:「魔尊阁下若分身乏术,薛某大可下回再来访,也不劳阁下继续费心招待了。」言下之意便是他想走人了。 隳星魔尊惋惜道:「本座也是如此想,只可惜,八日前本座退敌后,便下令让我境边疆实施戒严,与修真界对口的几个门户,却也在同时被有心人破坏殆尽,也不知是巧合,或者外敌根本是冲着薛掌门一行来的?」 薛千韶闻言心下一惊,若隳星魔尊所言不虚,他与两位徒弟如今便是扎扎实实被困在魔域,恐怕连传递书信回山都不易……等会脱身之后,还得试着传信回去,才能辨明消息真伪。 隳星魔尊见他沉默蹙眉的模样,又道:「薛掌门若希望和谈及早了结,倒有一事可以协助本座。」 这不是废话吗?他就是为了和谈而来,看来隳星魔尊方才东拉西扯这么多,便是为了在此刻提出要求罢?薛千韶心中腹诽,一面顺着他的话道:「魔尊阁下不妨说说看。薛某不才,只得量力而为。」 隳星魔尊蓦然一笑,有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接着道:「薛掌门打在本座心口那一记灵力,倒与本座体质相合,若薛掌门愿意与本座双修,本座想必很快就能大好,不知薛掌门意下如何?」 第3章 暗手 # 此言一出,摩珈魔君勐然觑了他的尊上一眼,倒抽一口凉气。他心道:那位再怎么说,也还是位仙山掌门,您这话和折辱他又有什么不同,谁能接受? 摩珈魔君用眼角余光瞄向薛千韶,却见他神色平和道:「薛某方才也说了,只得量力而为,魔尊阁下这是强人所难,恕薛某不能答应。」 隳星魔尊道:「薛掌门觉得这是强人所难?为何?」 薛千韶道:「魔尊阁下也说了,阁下刚遭到炉鼎刺杀,如今想必是房中缺了人,才会对薛某提出如此请求。」 「薛掌门是认为,本座将你视作炉鼎的替代,所以才不愿答应?」隳星魔尊一笑,又道:「那本座便直说了,比起薛掌门的灵力,本座对你这个人更有兴趣,若是如此,你的答案可会转变?」 薛千韶摇头,道:「恕我直言。魔尊阁下此言,薛某更是难以相信,阁下还不如告诉薛某,就因为如今你我身上的咒约,使薛某不能对阁下动手,所以薛某才成了这个不二人选;当然,阁下对薛某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也正是因薛某不能杀你。」 摩珈魔君一愣,他向来鄙夷人族修士说话弯弯绕绕,此时在心中把这话过了三遍才琢磨过来,薛掌门这话说得直白点,便是「光是对我提双修就已经很欠杀了,少仗着我杀不得你大言不惭」,当摩珈魔君反应过来,擡起头瞪大眼时,只见魔尊和薛千韶双双沉默不言,却都神态自若,仿佛不过是在话家常。 隳星魔尊笑得更深了些,语气惋惜道:「薛郎心似铁石,看来本座再多言也无用。罢了,此事便暂且如此罢。虽然仔细算来,若不是令师兄甚霄尘仙君砸毁本座的修炼禁地,本座也不必非要依赖採补来修復魔婴,这笔帐却不知该从何算起了。」 薛千韶听见隳星魔尊提及旧帐,才终于神色微变,眉头一挑,正待开口,隳星魔尊復又道:「薛掌门莫急,一码归一码,本座省得,也并无藉此事要胁之意。」 ……你已经在要胁了!薛千韶默默在心底骂道。先前鱼雁往返谈赔偿的时候,他还曾觉得这位魔尊明理好说话,如今看来竟是他识人不明,隳星魔尊胡搅蛮缠起来,真不是省油的灯。 心中虽是这么想,薛千韶面上却只能勾起笑,奉承道:「感谢魔尊阁下如此明理。」 隳星魔尊脸皮厚,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薛千韶,红瞳中若含着糖蜜般笑道:「薛掌门谬赞了。」 两人面上都带笑,殿中气氛却再次凝固,摩珈魔君紧张了片刻,恰好瞥见纸门外魔侍的身影,忙道:「尊上,灵茶备好了,要令侍者送进来吗?」 第5页 可怜他堂堂一名魔君,曾经驰骋沙场、镇守一方,现下却在这个只有无形唇枪舌剑的地方帮忙打圆场。 隳星魔尊还未出言答允,薛千韶却道:「不必。魔尊阁下暗伤未愈,想来清明的时候短暂,薛某也不宜多叨扰,既然帮不上忙,便还是回客院等待能够正式商谈的时机到来罢。」 「薛掌门这是嫌弃本座头脑不清楚了?」隳星魔尊说罢,像是在细品这话般微微停顿,接着才又道:「本座的确有一事想不明白,还请薛掌门为本座解惑再走。」 薛千韶只得语调平淡地答道:「魔尊阁下请讲。」 隳星魔尊却像捨不得他走似地,目光舔舐过他一丝不苟的髮髻,微微扬起的眉,匀称修长的身段,最后又将目光折返,落入他那双秋水明眸中,方道:「薛掌门是如何得知有刺客藏在殿顶的?那人想来是刖岭精心挑选的杀手,连本座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薛千韶答道:「薛某不过比常人谨慎些罢了。」 隳星魔尊追问道:「喔?如何谨慎法?」 薛千韶续道:「我随那魔侍走了一路,已记下他行走时的步伐,进入此殿分别后,我在纸门后留神数了他的脚步,发觉此人去时比来时更匆促,若非有事缠身,便只能是假意离去。可仔细想来,偌大魔宫,难道还有什么事比魔尊阁下的吩咐要紧?于是在下便留了神。」 隳星魔尊听得饶有兴致,又问:「薛掌门此言有理,然而这仍无法解释,为何你那一剑是冲着殿顶招唿?」 薛千韶平稳地答道:「薛某仅是赌了一把,又恰好赌对罢了。」 隳星魔尊闻言,似是对此答案不大满意,却只是可惜地笑道:「好罢,多谢薛掌门为本座解惑,请回罢。」 薛千韶离开后,隳星魔尊仍兴味盎然地盯着纸门方向好半晌,摩珈魔君耐心候了片刻,方试探性地唤道:「尊上?」 隳星魔尊歛了神情,恢復一派冷峻的模样,道:「你想说什么?」 摩珈魔君战战兢兢斟酌用词,道:「尊上还真是对太鲲山掌门相当……忍让。」 隳星魔尊闻言,语调稍稍回温地答道:「那是自然,本座看上他了。」 摩珈魔君听见这话,感觉自己的心脏顿了一下。 每次尊上这么说,就代表有人该倒楣了。上一回尊上如此说的时候,是他隐藏身份游歷凡域,看上一名俊秀小倌时。 隳星魔尊虽说男女不忌,看上的炉鼎却还是女多于男,而上次那名小倌……肉体凡胎,似乎没有撑过一个月,尊上便已对他失了兴致,那名小倌不甘心,哭闹着要上吊,想藉此让隳星魔尊回心转意,结果尊上便许了他──他命人将那小倌送进满是妖魔的山谷中,让他「死得轰轰烈烈」。 摩珈魔君决定不再深想下去了。他的命脉还掌握在隳星魔尊手上,棋子就该当好棋子,以免年寿不永。 隳星魔尊接着召来一名魔侍,对他交代了几句,随后便若有所思地望着殿顶的大洞,露出一抹诡异的笑,随口道:「他们太鲲山果然是一脉相承,全都喜欢砸本座的宫殿,今日又给本座送了如此大礼。偏偏本座还没办法和他算这笔帐,真瞧不出这位薛掌门还是个刺玫瑰,怕是比他师兄还不好招惹。」 摩珈魔君听了这句,整个人都煳涂了。殿顶那个破洞,不就只是对付叛徒时遭波及的吗?为何尊上说得像是太鲲山掌门故意为之?摩珈魔君在心中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只问:「这处与尊上寝殿相连,防护阵法和殿顶都需要些时日来修缮,尊上是否要暂时迁居别处宫宇?」 隳星魔尊闻言一笑,缓缓道:「迁居?这倒是个好主意。」 第4章 炉鼎 # 薛千韶匆匆出了纸门后,便凭着记忆往客院方向折返。虽有宽袖遮掩,但他自己清楚,自己配戴玉扳指位置的皮肤,肯定已在握拳许久后红了一圈,但他此刻却仍未松开半点,握紧的拳微微颤着。 与隳星魔尊的会面,出现了比预想中更巨大的偏差。虽然薛千韶更倾向认为,隳星魔尊的种种轻薄之举,不过是为了扰乱自己的心绪,顺带让他自身显得不可捉摸的把戏。 外界传闻隳星魔尊好美色,但他自认绝对算不上什么「美色」──修真之人往往根骨不凡,相貌尚佳的一抓一大把,他在其中不算特别出挑,更何况对方还是个遍览群芳的魔尊。 面对魔尊诡异的搅扰,薛千韶在当下的选择是:不随之起舞,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双修邀约?已当面一本正经拒绝过了。就算隳星魔尊还有后手,那也是往后的事。 至于一剑砸了殿顶什么的,不过是迫不得已。意外,都是意外。 ──反正就算被瞧出来不是意外,隳星魔尊也已承认此举对抓住叛徒有所助益,但凡还要点面子,魔尊都不会和他算这笔帐。 然而,若真如隳星魔尊所说的,他如今断了后援、身陷魔域,那么往后他就得盘算得更仔细,方能保全自己和徒弟。在过往的两百余年修道生涯中,他都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剑,能多收敛就多收敛,然而眼下他的劣势太多,他须得露出几分锐气,才不至于让隳星魔尊认为他好拿捏。 思索之际,薛千韶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便在廊道上停下脚步,平静道:「魔尊阁下是派你来鬼鬼祟祟跟着我的?」 第6页 他身后之人闻言一惊,嗫嚅道:「尊上派小人送薛大人回客院!是小人走得不够快,现在才寻到您,小人惊扰了贵客,实在万分抱歉!」 薛千韶回过身去,果然瞧见一名魔侍。这名魔侍并未戴着兜帽,露出了一张虽然还算秀逸、神态却过度畏缩的少年面容,他左边的鬓髮则结成了短辫,繫着一颗玲珑红珠。 薛千韶对他道:「回去告诉隳星魔尊,我才被假魔侍骗过,也已记下魔宫格局,不需要人领路了。」 少年魔侍一听大惊失色,道:「贵客可别这么说,让小人陪着您罢!若是这么回话,尊上会嫌弃小人无用的,那么小人便是命在旦夕了啊!」 薛千韶寻思片刻,并不觉得隳星魔尊有嗜杀到这个地步,但他对隳星魔尊的了解也的确不够深……犹豫数息之后,他道:「你若要跟上来,那么等会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得搪塞。」 那少年魔侍感激道:「小人领命!」 薛千韶让那少年魔侍领在他前头,开始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进宫当侍者的?」 少年魔侍一面走,一面侧过头答道:「小人贱名阿左,是这十年里才进宫服侍的,资歷尚浅。」 薛千韶又问:「你是天生魔族还是魔修?」 少年魔侍有些诧异,迟疑片刻方答:「外界对魔域知之甚少,多半都统称我等为魔族,贵客倒是分得细緻。但是想来,贵客也对魔族了解有限罢?魔族生来就力量充沛,哪可能如我这般只在宫里打杂呢,小人自然是人族魔修了。」 薛千韶望着少年魔侍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沉默片刻,方又问:「那隳星魔尊呢?他也是人族魔修?」 少年魔侍绷紧了背,道:「这个,小人并不清楚,可尊上既然能在短短两百年内崛起,至今屹立不摇,想来该是天生魔族罢。」 两百年?薛千韶暗忖,那倒是和他自己入道的时间差不多长。 薛千韶又问:「我听闻,魔族能够将自身血液、脏器赐给其属下,使他们功力大增,同时又被迫忠心耿耿,成为他们的耳目爪牙。人族魔修是否也能做到这点?」 少年魔侍哑口无言片刻,才紧张道:「小人刚入魔道不久,从未听闻过这等事,还请贵客谅我孤陋寡闻。」 薛千韶语调微扬,却道:「无妨。我再问你别的问题。」 少年魔侍积极道:「是,您问!」 薛千韶问:「你素日是伺候哪处宫院、做什么的?」 这问题一下跳得远了些,少年魔侍傻了一会,下意识道:「小人先前待的是后寝殿,负责打点几位炉鼎的起居,但宫中已经没有炉鼎了,小人便被遣到尊上寝殿伺候。」 薛千韶听见炉鼎这个词彙,仍不由自主皱了下眉,但还是追问:「你可知道,为何宫中如今没有炉鼎了?」 少年魔侍答道:「外界传言尊上每年召百名女侍、娈侍入宫,此话不假,可实际上,百人中最后被挑拣出来的炉鼎不过五、六人,他们被召幸过后又会被遣出宫,与魔宫再无瓜葛。不过今年的定数已耗尽,一时还未补进新人,况且最后一名炉鼎似乎惹得尊上不快,尊上大约暂时不会想见到新人了。」 薛千韶拧紧眉,续问道:「那落选的……侍者又要何去何从?成为魔尊的人后又被遣送出宫,如何能善终?」 少年魔侍答道:「喔,落选者和被召幸过的人修都一样,会被废去灵根、抹去记忆,却会得到黄金白银,被送至人界灵气稀薄的凡域之中,待遇其实不差。若是被尊上看中,破例带回宫中的炉鼎,待遇也大抵是如此,他们被宠幸后通常不用一年半载便会被送出宫了,只是所获金银更丰。」 那少年魔侍顿了一会,偏过头觑着薛千韶,小心翼翼道:「其实小人会投入尊上麾下,也是因为尊上比起其他魔尊、魔君,已是既仁厚又守信了。也有不少炉鼎哭求着要留在尊上身边,只是尊上最烦藕断丝连,还是依约将人送走了。」 薛千韶眼角一跳,道:「你倒是清楚。但我听着却觉得,魔尊阁下不过是个冷心无情的好色之徒罢了,说不上什么守信不守信的。」 那少年魔侍听他如此形容魔尊,不禁打了个寒颤,道:「贵客可千万别这么说。要说有情嘛……刚被送走的那名炉鼎唤作殷袖小姐,已经在宫中待满一年,与尊上相处的时日特别长,时常在亭中为尊上奏乐,却从未真的被召幸过,小人们都猜尊上这次或许会将小姐长久留下来,但也不知为何,小人前些日子被调走后再打听,却听说殷袖小姐已经不在宫里了。」 薛千韶并不想知道魔尊的情史,但他听着又忽然想起,隳星魔尊方才说了,他是在重伤时被炉鼎刺杀……魔尊被刺这么大的事,宫中魔侍竟懵然不知,究竟是魔尊怕说出去丢人,或者是为那位殷袖小姐遮掩,留了几分情面? 再不然,便是这名魔侍另有目的,才刻意迴避了这一点。 薛千韶目光一凝,改换了语气肃然道:「你知晓的倒多。但你方才说你才入宫十年,又怎能爬到足以打理魔尊后院的位置?未免太牵强了些。你不如直言,隳星魔尊特意派你来寻我,是为了让你做什么?」 少年魔侍见话中漏洞被点破,惊得顿住脚步,回头对薛千韶道:「贵客言重了!尊上只是说,我看着比较懵懂,引人心软,要我多为他在贵客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准贵客还愿意听……」 第7页 薛千韶的面色并未因此松缓,他扬眉追问道:「还有?」 少年魔侍一触及那双澄如秋日寒水的眸子,忽然感觉对方似乎什么都能看穿,便低下头躲开视线,嗫嚅道:「还有……就是……尊上说,若贵客看我还算顺眼,也可将我收用了,贵客不愿和尊上双修,透过我来传递灵力,其实也是可以的,尊上对您感激不尽。当然,若贵客被小人说动了,愿意和尊上双修,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薛千韶脑中嗡的一声,有些头晕目眩,心中有千言万语想问候魔尊。 隳星魔尊难道真觉得,送个少年魔侍给他,他会收下?且魔尊不仅是认为他可能会愿意跟魔侍双修,之后还打算将这为魔侍当作引渡容器,收作炉鼎罢? 薛千韶像是又被缔结金丹时的劫雷噼了一回,整个头脑都焦透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此等对双修之事的豪放作风,其实也是魔域风土民情的一环? 仙魔殊途,人狗也殊途,他是不是该把魔尊的种种骚扰,当作被狗吠几声,听听就算了? 第5章 恶咒 # 「……人狗殊途啊。」薛千韶低喃出声后,方回过神来。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偶尔便会在走神时意外把话带出来。 薛千韶擡头再看那少年魔侍,只见他脸色发白,像是被薛千韶突然说出的话吓傻了,带着难看的笑脸又道:「您刚才说什么呢,小人没有听清。」 薛千韶微微一挑眉,心想:好嘛,居然还会自己过滤听进去的话。 此时擡头望去,已经能瞧见客院的青色砖瓦了,薛千韶定了定神,对那少年魔侍道:「送我至此即可,你回魔尊阁下身边当你的差罢。」 那少年魔侍眨了眨眼,自然也听出薛千韶的拒绝之意,一时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有点可怜。 薛千韶却未因此动摇分毫。他是吃软不吃硬,但这等过份的要求,他实在是做不来。正当他狠下心越过那名少年魔侍时,客院方向却起了一阵灵力骚动,兵戈之声紧接着传来,薛千韶想起留在客院的两名弟子,心头一紧,当即御剑升空,直朝客院飞去。 当他赶至时,魔族侍卫已封锁了厢房的前、后门与窗边,薛千韶一看那处是弟子们住的厢房,随即沉声喝道:「这是在做什么!」 守在门口的侍卫忙道:「薛大人,您回来了就好,大人的两位弟子闹内闹,劝都劝不住啊!」 内闹?徐卓和小十?怎么可能?小十虽然活泼了些,但他不过刚筑基,自然难敌金丹期的徐卓,且他向来又很听他大师兄徐卓的话,怎么可能闹得起来? 薛千韶一面惊疑不定,一面提着灵剑迈入厢房内,可一进到房里,眼前景象却令他震惊得无所适从。 徐卓是他结金丹后收的大徒弟,外貌虽停留在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姿,却也已有百余岁。而小十是前些年才收的弟子,因为天赋不错,在去年他年满十五时便成功筑基,身量也比徐卓矮了一个头。 但眼前的情景,却是小十发狂地举剑胡乱噼砍,这等毫无章法的挥砍对剑修而言,本该没有半分杀伤力,然而徐卓臂上、腿上,却被砍出了数道血痕,明显处在下风。 小十到祁夜后曾受到惊吓,加之他不适应魔域稀薄的灵气,导致他这几日有些恹恹的,不爱说话,薛千韶还为此颇为担心;而眼前的小十,虽然显得精神抖擞,却显然不是正常状态。 徐卓在忙乱中瞥见了薛千韶,便有些崩溃地开口唤道:「师尊!小十他像是走火入魔了!」 薛千韶自然也着急,但他还是让自己沉住气观战片刻,才将歛华剑横举在胸前,伸出左手在剑身上弹了几下,清脆的敲击之声瞬间携着灵力,钉进了小十的几个穴位当中。 随后,薛千韶又以指腹贴着剑嵴一抹,悠如龙吟的剑鸣顿时盪开,徐卓感觉身上灵力不受控制地随之一颤,心口麻了一下,小十就更不消说了──他先是浑身一震,随即膝盖一软跪倒下来,也不知是受了怎么样的冲击。 徐卓连忙想去搀扶小师弟,却被薛千韶拉过去护在身后。 徐卓讷讷开口道:「师尊,小十他……」 薛千韶只对他短短道了声:「别动。」 下一瞬,小十忽然以极为不自然的动作,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在薛千韶出手夺了他的剑之前,他已举剑横在自己的颈子上,眼中含怨地瞪着薛千韶,嘴角却勾起嘲讽的笑。 薛千韶见他颈边渗出血珠,心中一痛,面上却摆出一副冷肃神情,沉声道:「刖岭魔君,成王败寇,你又为何要牵连一个筑基期的小弟子?」 「小十」的脸上透出一丝诧异,僵硬地笑道:「你倒是猜得很准哪,薛掌门。本以为你是好用的一步棋,没想到我等今日起事,竟会因你而败露,连本君的头颅都因此被斩了下来──本君这就让你的弟子赔我头来,你看如何?」 薛千韶驳道:「将逼宫设想得如此简单,乃是魔君阁下自己太天真,怨不得人,但魔君阁下想来也是听不进薛某这番话的。不如这样罢,薛某便拿自己来换弟子的平安,魔君阁下可愿接受?」 徐卓惊唿道:「师尊不可!」 薛千韶瞥了他一眼,同时也并未放松对「小十」那边的注意,对他道:「你们俩随我前来魔域,为师自然会护你们周全。」 第8页 刖岭魔君笑道:「薛掌门果然识时务。确实,本君即便杀了你徒弟泄愤,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自然有商谈的,薛掌门这般倒也让本君省了不少事。那么本君也不多为难你──」说罢,他朝薛千韶抛了一个渗着血的锦囊,薛千韶眉头一皱,冒着风险接住了。 刖岭魔君復又道:「这是本君心脏的一部份,你将它吞食下去之后自刎,便能成为本君的奴僕,若你做到了,本君便放过你这个徒弟。」 薛千韶听见锦囊中是什么后,虽然并不太惊讶,但还是止不住上浮的噁心感。即便如此,他仍肃容道:「我不信阁下,谁知薛某自刎之后,阁下会不会还是害了薛某的徒弟?只要薛某吃了这东西,阁下就得立刻从他身上离开,这是我的条件。」 「真是师徒情深,好感人哪。」刖岭魔君嘲讽一笑,接着道:「行,那你现在就吃罢,本君也不想为难一个才筑基的小弟子,他的身子快撑不住了。」 薛千韶一听见小十快撑不住了,明知这话可能只是刖岭魔君的话术,仍不由攥紧了剑,另一手将囊中物一挤,撑开了封口处的束带,将那块心脏凑近唇边。 在那一刻,时光流逝得异常缓慢。 薛千韶甚至能清楚看见,他的面前凭空探出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轻巧地拎走了锦囊。紧接着,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落在他耳畔,道:「薛掌门不肯与本座双修,却愿意捨身饲魔救徒弟,这等差别对待,真是让本座好生伤心。」 与此同时,隳星魔尊强悍的威压迎头盖下,罩住了厢房中所有人与魔,一时之间无人能够动弹了。 薛千韶接着感觉到,魔尊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背,下巴则懒懒地落在他的肩头,这样的姿势,就像隳星魔尊从后头半抱住了他,带着强烈的保护与占有之意。 隳星魔尊施施然将左手一握,锦囊中的脏器便被挤碎了,丝丝血液自他苍白的指缝间渗出。 刖岭魔君在魔尊现身的瞬间,便惊得变了脸色,随后又连忙谄媚道:「尊上,您若是要和他双修,只要让他吃了属下的血肉,属下便能控制他了,属下对您还有用处的,您又何必非要将属下逼到绝境?」 隳星魔尊缓缓地道:「喔?是了,你们刖岭一族是渊远流长的古老魔族,即便是一滴血,也足以操控其他血统低劣的魔族,控制修者的神智自然也不在话下。」隳星魔尊停顿下来,似是在思索什么,又将血淋淋的手掌凑到薛千韶唇边,问:「你吃吗?」他姿态惬意,仿佛只是在餵食薛千韶一块灵果。 薛千韶几乎动弹不得,却还是将下巴一缩,努力表露出嫌恶之意。 隳星魔尊见状,便将锦囊连同刖岭魔君的血肉一起化成灰,笑道:「薛掌门既然不愿意,那就无法了。」说话的同时,魔尊的右手若无其事地探向薛千韶的腰际,在上头掐了一把。 薛千韶被气了这一下,感觉自己仿佛都有力气动弹了,直到他勐然举起歛华剑,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能移动了,二话不说便又往剑上弹了几下、抚过剑身,敛华便发出了比方才更为尖锐的剑鸣,有如千万银针刮擦石壁。 这回,刖岭魔君无法控制地抱住了头,他感觉颅内灵力化为气泡沸腾,成为细密针刺一样的痛楚。 与此同时,薛千韶瞥见身边有道黑影闪过,定睛一看,只见隳星魔尊已经在刖岭魔君面前张开了手,凌空一拽,抓出了一团黑紫色雾气,接着隳星魔尊便勐然将五指一收。 刖岭魔君悽厉的哀号顿时炸开,持续了片刻又倏然停息。 薛千韶快步赶到小十面前,将他从地上扶坐起,焦急地唤道:「小十?听得见为师说话吗?」 一面说着,他一面尝试往小十体内送入灵力,然而小十的身上却突然窜出一缕魔气,像是电光般噼啪一闪,将他送入的灵力又排斥出来。 「无用的。」隳星魔尊从旁道。他接着一勾手指,让小十的身子悬空,并在空中翻了面,改成背部朝上,小十后颈处的紫黑色狰狞咒印这才暴露了出来。 隳星魔尊又道:「这是恶咒印,他的身体在解咒之前,大约是无法吸纳灵力了。」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6章 刺心 # 恶咒印?薛千韶的眉头皱成川字。自八日前进入魔宫客居后,小十便未曾离开客院半步,在如此情况下还被动手脚,无论怎么想,都是魔宫内贼所为的可能性较大。就算咒印是刖岭魔君的人马所下,刖岭魔君又看似背叛了隳星魔尊,仍很难说其中没有魔尊的授意。 然而隳星魔尊就在眼前,薛千韶不好直接在「贼头」面前说破这点,便只能沉默。 隳星魔尊再次翻动手掌,随手一挥将小十安置到里间的榻上,这才望向薛千韶道:「薛掌门是不是在想,这恶咒印可能是本座的人下的手,本座不过是做贼喊抓贼?」 薛千韶敛了眼神,委婉道:「魔尊阁下有何指教?」 隳星魔尊露出有些刻意的苦笑,放柔声音道:「薛郎不信我。」 薛千韶被他那声「薛郎」唤得寒毛倒竖,险些绷不住表情,一直默默在后头听着的徐卓,也忍不住僵了一下。 隳星魔尊瞧见他的反应,却像挺满意似地笑了笑,终于解释道:「若本座也中了一样的恶咒印,薛掌门可会多信我几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松垮的中衣扯开,果然,在他左胸上头也有一个几乎相同的咒印,只是痕迹淡了些许,显得不那么骇人。 第9页 隳星魔尊垂下眸,观察着薛千韶若有所思的神情,冷不防便朝薛千韶颊边探去,然而这回他还未能近身,一张半透明的符咒便忽然浮了出来,将他的指尖弹了回去。 薛千韶无语地望着隳星魔尊,等他辩解。 隳星魔尊道:「果然,薛掌门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服下刖岭的血肉,本座安心了。不过这个符阵现在也该撤除了罢?」 薛千韶道:「阁下多虑了。薛某不会天真地以为舍己就能救人,两位徒弟没了我,更难以在魔域中自保,薛某自然会先护好自己。」 隳星魔尊见他还是没有要撤掉符阵,遗憾道:「那倒是本座多此一举了?想来,就算没有本座横插这一手,薛掌门也能脱身的,是也不是?」 薛千韶客气道:「多谢魔尊阁下及时相助,否则小徒未必撑得到我击退刖岭魔君的时候。」 隳星魔尊勾唇一笑,道:「哪里,你也救过本座了,这算是礼尚往来,应该的。」 两人谈话之际,早就有好几队魔侍鱼贯而入,收拾交战后留下的残局。魔宫中的医者也在此时进入了房中,他们在向隳星魔尊行礼后,便迳自到了小十榻边看诊,一切变得安静而有序。 薛千韶朝着小十那担忧地望去一眼,问道:「既已知道是怎样的咒印,阁下宫中怎会无人能解?」 隳星魔尊朝一名魔侍勾勾手,魔侍会意,随即搬来了两张高背椅,他在其中一张椅上慵懒地坐下后,又摆手示意薛千韶也坐着,方道:「薛掌门也瞧见了,很遗憾,就连宫中的咒印高手,都未能尽数化解本座身上这个咒印。这也代表此咒乃是顶尖术士所下,而这种等级的术士,放眼三界都是凤毛麟角。这些日子里,本座已差了几名下属暗中调查此事,只是目前所得仍十分有限。以本座宫中咒印高手的手段,目前只能够缓解,尚无法彻底破除。」 薛千韶犹豫地坐下之后,又问:「薛某方才也见识过了,此咒印会阻断灵力吸收,对修者而言就像被掐着要害,自然而然便会导致虚弱,但此咒难道也对阁下也有害?」 薛千韶其实有些担心,深怕这个问题刺探到隳星魔尊不愿外传的私隐。隳星魔尊却释然一笑,解释道:「此咒作用在修者身上,确实会阻断灵力吸收,但在本座身上却反过来,会使吸纳魔气变得艰难,正因这个缘故,本座受创的婴身才会恢復得如此缓慢,修养八日都还时睡时醒。」 隳星魔尊答得如此干脆,令薛千韶感到有些意外,见魔尊似乎没有要避嫌的意思,他便干脆直言问道:「此咒印在阁下心口要害处,只可能是遭遇劲敌,或者被信任之人突袭……若薛某没有猜错,魔尊阁下想来是在边境退敌受创,才召了殷袖小姐协助疗伤,却在此时又遭殷袖小姐刺杀,才会中了此咒印?」 薛千韶对咒印之道只是略有耳闻,但他也知道,咒印施用有两种方式,一是透过与目标神魂相牵之物,如魂灯、本命法宝、血亲等来下咒,这种方法不限距离,近似于诅咒,只是条件较严苛;二是事先将咒印以灵墨等物画在符纸上,需要时再将咒印剥离下来,施用到目标身上。薛千韶推断,殷袖比较可能是透过后者。 隳星魔尊略感意外地望向薛千韶,接着他的神情又转为淡然,凉凉地笑道:「薛掌门果然通透,猜得半点不差。本座已经留了她一年,本以为能信她,没承想枕边人最难防,此咒大大拖慢本座復原的速度,堪称刁钻毒辣。」 薛千韶愣了愣,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面对这番话。他听出了魔尊话中的一丝悲凉,若他们是友人,薛千韶此时便该宽慰他几句,然而他们远不是这样的关系。 隳星魔尊睨向他,又缓缓道:「不过,本座也不是什么善软的好人。薛掌门不必同情本座……她的尸首已遭剥皮抽骨,送至城中肉贩摊子上兜售了。」 薛千韶听了觉得有些噁心,只得勉强压下反胃感。似乎每当他以为自己看惯魔域风俗的时候,总又会遇上一些「新鲜事」,让他再次遭受冲击。 他略为僵硬地道:「阁下不必说明得这般详细。」 隳星魔尊稍稍凑近,又道:「薛掌门果然心软,听本座这么一说,怕是已经改为同情殷袖了罢。魔域与修真界不同,在此地,狠毒是最有效的自保手段,对待背叛者更不能有丝毫同情,否则下回被吞噬的,恐怕便是本座了。」 听着魔尊微凉甚至带点讽意的语气,薛千韶不知怎么竟五味杂陈起来,有如一丝凉风渗进封闭已久的房间,搅起浮灰。 他不禁摇了摇头,宽慰道:「薛某的师门并不迂腐,师尊曾说过:仙有仙道,魔有魔道,并无高下之分,只是道路殊途,各有险阻。薛某不在局中,无法洞悉其中无奈,自不会妄下论断。」 隳星魔尊闻言身子一僵,不知究竟作何感想,只见他稍稍歛容,望进了薛千韶澄净的眸中,缓缓勾起了笑。 这个笑容的含意,似乎与魔尊先前的每一个笑都不同,恍如昙花,仅在暗夜中绽放须臾,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微香气。 就在薛千韶因这个笑容而恍惚时,魔尊却猝然施展开境界威压,薛千韶身边的隐藏符咒像鞭炮般整串炸开,纷纷失去作用,紧接着,魔尊便伸手扣住他的下颔,带着浓厚的掠夺意味吻了上来。 薛千韶想要挣扎,却被霸悍的境界之力死死压制,又因这个放肆的深吻难以顺畅唿吸,心中满是窒息的焦灼,双颊浮起了难受的霞晕,死瞪着魔尊的双眸亦逐渐失焦。 第10页 直到他将要断气之时,魔尊才终于彻走唇舌,沉声道:「你真的不愿与本座双修吗?本座真的相当中意你呢。」 薛千韶听了这话,顾不得头晕目眩之感还未退去,便勉强扛着威压站起,不料一时没站稳,反被隳星魔尊伸手一带,斜斜坐到了他腿上。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7章 仙魔 # 隳星魔尊像是逗猫般惬意地轻笑了声,再次撕咬起薛千韶的唇瓣,此时薛千韶的大徒弟徐卓却强闯了过来,焦急地唤道:「师尊!您没事罢?!」 金丹境难以和魔婴境抗衡,但仍能达到搅浑水的作用,隳星魔尊的压制短暂松动了片刻,薛千韶便抓紧时机发力,终于脱离他的魔爪。 随后薛千韶紧盯着魔尊,连退数步,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漫开,这才感觉到唇角轻微的刺痛。 徐卓已将灵剑出鞘,忿忿道:「即便贵为魔域之尊,阁下也不能这般待客罢!」 隳星魔尊仍好整以暇地坐着,并未被徐卓兵戎相见的举动激怒,只诡笑着问道:「你是他的道侣?」 徐卓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住,半晌才低喝道:「胡说!我怎可能是师尊的道侣?!」 隳星魔尊接言道:「你既不是他道侣,他都并未反抗了,你为何有权阻止我亲近他?」 「……亲近?」徐卓立刻被绕进去了,浓密剑眉垮了下来。他心道:不对,我方才看到的明明不是这样,但真要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隳星魔尊支着下颔,转而笑问薛千韶:「本座待薛掌门这般不怜惜,薛掌门怎连咬回来也不会?莫非是真对本座动心了?」 薛千韶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沉下脸道:「只是不想便宜了阁下。」他尚不确定隳星魔尊是否为天生魔族,若他是的话,方才的动作就很可能是为了逼自己喝下血,他自是不能中计。 隳星魔尊会意,勾了勾唇角又接着道:「是吗?可若只是不愿沾上本座的血,这会薛掌门也已经挣脱了,为何还不还手?薛掌门明知道,即便你全力抵抗,也未必伤得到本座,如果仅是因为咒约而有所忌惮,也不必这般克制罢?」他起身朝薛千韶走了两步,又道:「还是说,薛掌门也有不能暴露的暗伤,或者因某些不可言说的理由,对出手有所顾忌?」 即便魔尊说了如此多,薛千韶仍绷着脸,对他抛出的问题不置可否。 隳星魔尊见他巍然不动,似是感到有些无趣,便又朝前走了一步,一面自顾自地道:「无论是因何而不出剑,薛掌门这般可是很危险的啊。这不就是在告诉本座,无论对你做什么,此刻你都不会还手吗?」说罢,他已在薛千韶身前站定,朝他伸出了手。 薛千韶终于忍无可忍,拍开了魔尊探向自己颊边的手,拧起眉严肃地道:「魔尊阁下请自重,莫要欺人太甚。你我身上尚有咒约,薛某若自我了断,阁下也逃不过反噬,阁下可要想清楚了。」 话是这么说,但薛千韶还是不由自我腹诽道:世上恐怕也只有他,能将自我了断作为威胁,还说得这般坦荡了……只是听着怎么就这么像贞烈妇女呢。 隳星魔尊闻言却蓦然缩了手指,忍俊不住笑了开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当即一扫而空,薛千韶一时调适不过来,愣住了。徐卓更是张大了嘴欲言又止,手上一松,灵剑险些脱手。 隳星魔尊笑够了,方挑了挑眉,道:「这确实是个严重的威胁,本座知道了。」 薛千韶发觉自己似乎被耍了,浓浓的无奈竟压过了恼意。他无语地想道:敢情隳星魔尊刚才都只是为了吓唬他?但这对他有何好处? 打破如此局面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师尊,徐师兄,你们在哪──我好疼啊!救救我!师尊师尊……」 薛千韶听得心疼,立刻扔下了隳星魔尊,赶至小十榻边,弯下身道:「师尊在这,别怕。」 薛千韶接着擡眸,目光扫向旁边的几位医者,最后落在穿着看起来品阶最高的魔医身上。 隳星魔尊留意到了他那一眼,便也扬了扬下巴,示意医者开口。 医者道:「小公子身上的恶咒印,方才好不容易才被我等松动了些,他身上一些大小伤口也正要癒合,但他却突然哭喊着醒了过来,想来是有魔气窜入经脉中,小公子承受不住才会如此。」 小十泪眼婆娑地道:「师尊……我好疼,我会不会死?」 薛千韶握住他的手,温言道:「没事,师尊在呢。你现在需得情志专一,调度灵力将魔气驱赶出去,只要照着师尊说的话做,你便不会有事。」 小十乖乖点了头,但每当他想发动灵力时,却又疼得浑身痉挛起来,根本无法专注控制灵力。 薛千韶正焦心,隳星魔尊却大步走到了他身边,淡淡道:「本座压制他体内魔气,薛掌门看能不能暂时抵抗恶咒印,为他渡入一些灵力,好协助驱离魔气。」 说罢,隳星魔尊便把右边袖口挽起一道,将着将掌心悬在小十的丹田之上。薛千韶也立刻扣着小十手腕,忍下了咒印的排斥与反噬,强行渡入灵力。 小十瞪大了盈满泪水的双眼,眼神飘忽,时而空洞,时而痛苦,时而竟有一丝令人悚然的狠戾。 薛千韶吞下自己的难受,用平和的语调安抚道:「魔气是魔气,你是你,不要被它的恶意牵着走,为师知道这不容易,但你一定做得到,不用怕──」 第11页 隳星魔尊望着薛千韶的侧脸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其实,他的身子似乎也不排斥魔气,甚至算是契合度上佳。若他放弃挣扎,直接让魔气入丹田,便可入魔道。」 薛千韶置若罔闻,仍温声安慰着小十,直到那一缕魔气从小十额心冒出来,于空中蒸散为止。而小十似乎是累极了,于那之后便再次陷入昏迷。 隳星魔尊收了手,一语不发地站在一旁。薛千韶见小十暂时无事之后,方松懈了下来,答道:「魔尊阁下所言虽然不错,但薛某并不想让徒弟走上魔道。」 隳星魔尊道:「喔?薛掌门不是说,修真与修魔并无高下之分,如今却为何口不应心了?」 薛千韶的神情因略带倦色而松懈下来,眸中却仍似有星火闪烁。他转过头,对隳星魔尊认真地道:「修魔摧人心性,小十本性乐天耿直,我不愿他经歷这些。」 隳星魔尊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撇开了视线,半晌又道:「再让魔医给他检查一回,应该便无事了,本座也乏了,先行一步。」 话音一落,魔侍与魔医皆对着魔尊行礼,送他离开。薛千韶在略略一愣之后回过神,想起隳星魔尊方才也算是救了小十,于情于礼,他似乎都该去送一送魔尊,便追了上去,道:「我送阁下出客院罢。」 隳星魔尊头也不回,只微微颔首算作同意。薛千韶便向徐卓使眼色,让他先帮忙看着小十,方跟随魔尊出了厢房。 踏进庭院后,隳星魔尊方再度开口,问:「那小弟子年纪太轻,看着就还不成气候,薛掌门既然如此爱护他,又为何选择带他到魔域来?」 这话问得有些尖锐,语气却相当平和,薛千韶露出一丝苦笑,答道:「小十资质不错,十五岁便能筑基,却也因为年纪小心不够定。薛某怕他往后自恃修为,不知天高地厚,反而荒废道途,才决定带他来魔域瞧瞧,没想到他胆子比我以为的小,这一吓怕是非同小可,回太鲲山后要好好补偿他才是。」 隳星魔尊回眸瞥向薛千韶的侧脸,挑眉笑道:「说起徒弟,薛掌门的话倒是多了不少。」 薛千韶也发觉自己说多了,尴尬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难免多唠叨几句。」 隳星魔尊脚步忽一顿,停在一盆紫色兰花前,沉默半晌方道:「方才薛掌门所言也不错,魔功虽然强悍且进境快,却也摧人心性,像本座这般的魔婴境界便已寥寥可数,足以称君称尊,纵横万年歷史,也不见有魔修能够飞升仙界。做人师父的,但凡是个正常人,哪有肯让弟子修魔的?是本座唐突了。」 隳星魔尊的语调十分平淡,可越是平淡,薛千韶就越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以言喻的哀愁如雾,让他的头脑也跟着不灵光起来。 这时隳星魔尊却忽然转过身来,他那双赤眸如渊,唇角笑意却如勾,吊住了薛千韶的视线。薛千韶心中突然闪过一念,便使了步法连退好几尺,待他停下脚步之时,才看见隳星魔尊一脸遗憾地收回了手,心底那点奇异的哀愁顿时灰飞烟灭,只余下一股恼意。 隳星魔尊嘆道:「薛掌门对本座防备果然很重。」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8章 信物 # 08. 听他这么说,薛千韶脸上红晕更甚──被气的。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我都着道多少次了,怎么可能不防着魔尊阁下。」 他也是一时恼过了头。明明在见到隳星魔尊之后,他多半都以「薛某」自称,眼下却将「我」字脱口而出。 隳星魔尊却擡起眉,稍稍偏了头,状似疑惑道:「着道?薛掌门何曾着了本座的道?本座可还未曾对薛掌门使过半点媚术,薛掌门如何就着道了?」 薛千韶不想说话了。魔尊颠倒黑白的本事太厉害,他领教不来。 薛千韶又退了半步,缺乏诚意地拱手道:「薛某就送魔尊阁下到这里了,阁下慢走,告辞。」 隳星魔尊又遗憾道:「好罢,夜已深,薛掌门也该歇一会。不过眼下岔路口还未至,薛掌门是打算掉头回去厢房,不回客院正房了?」 薛千韶不知道魔域还有昼夜之分,只道:「小十的状况尚不稳定,方才薛某也还未有余裕关心大徒弟,自然得守着他们俩,不回正房。」 隳星魔尊蓦然一笑,道:「那倒是可惜了。」 薛千韶见他这么笑,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正在思考该如何把「你又干了什么好事」问得客气些,视线顺着院中砖路望去,正好瞥见不少魔侍正扛着家具朝客院正房而去,似是灵玉雕成的榻子、座椅甚至屏风书画一类摆饰,再细看,还能瞧见铺地的厚毯、灵兽皮毛等,远远一见就令人感觉价值不斐。 薛千韶深吸一口气,仍忍不住问道:「前头那些魔侍是在做什么?」 隳星魔尊道:「本座的寝殿被人砸穿一个大洞,哪里还能住得?自然是得迁居别处。」 薛千韶顿时无语。他心道:所以你堂堂一个魔尊,就只能住到客院来了?难道没有其他宫宇了吗?这话还是拿去哄骗三岁孩童罢。 隳星魔尊泰然地续道:「本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眼下情况特殊,本座和薛掌门住得近些,彼此也有个照应。再说,客院布置简陋,多少还是薄待了薛掌门,还是重新布置一番为好。」 薛千韶心道:这哪里是住得近,这是堂而皇之的鸠占鹊巢……虽然客院也是魔宫的一部份,按理也是属于魔尊,但哪有主人来和客人挤客院的? 第12页 薛千韶已疲惫得不想挑拣字词了,直言道:「您慢慢住,薛某要回去照料小徒了,告辞。」说罢,他转头便走。 隳星魔尊却在他身后夸张的嘆了口气,方道:「接住。」 薛千韶听那破风声不像有杀伤力的物品,便反手接住了,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块暗色的玉牌,其中隐约有紫金流光随着移动闪现。上面似乎还刻着字,只是在黑暗中瞧不清楚,而繫着那块玉牌的绳结、穗子,也都同样是极低调的暗色,除了一时难以分辨是何种灵玉之外,并无出奇之处。 薛千韶擡起眉,回过头等着隳星魔尊解释。隳星魔尊揹着手,对上他的视线后方开口道:「本座这一歇不知道费多少时间,这个玉牌你带着,若本座的属下不长眼刁难你,便将它拿出来,他们会明白。」 听他如此说明,薛千韶猜这玉牌该是某种信物,便还是回过身,拿着玉牌对隳星魔尊拱手称谢。这一拜毕再擡头,魔尊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薛千韶这才想起魔尊有伤在身,大约是撑不住了,才会走得那么匆促。 只是既然有暗伤,为何还要撑着和自己说这么多废话?不想让属下看出严重程度,以免人心浮动吗?薛千韶思忖半晌,仍觉得莫名其妙。 一边想着,他还是将玉牌收入随身的银质储物戒中──这种可能招惹是非的物品,还是别明晃晃配在身上比较好。 回到厢房后,薛千韶才刚推开门,徐卓便从小十榻边的凳子上跳了起来,手握剑柄勐然回过身,直到他看清楚开门的是薛千韶,才终于松懈下来,喊道:「师尊。」 薛千韶见他如惊弓之鸟的反应,感觉略有点无奈,却也心疼。徐卓是他第一个弟子,他当时首次做他人的师长,唯恐误人子弟,便也是战战兢兢,对徐卓的一言一行都十分严厉,结果却教出他较真过头的性子。 叫他帮忙看着小十,他就真能寸步不离地死守着,连身上伤口都没怎么处理。 此刻魔侍、魔医早已退了出去,房中剩下师徒几人,薛千韶便走到徐卓身边,擡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三下算是安抚,一面道:「辛苦你独自苦撑这么久,只是你怎么这么不知变通,我让你看着小十,却没有不准你分神给自己疗伤啊。」 徐卓无奈,有点难为情地道:「师尊,我也一百零六岁了,您不需要这样安慰我。」 薛千韶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你师祖就算此刻出关,也照样是这么拍我的头。」 说罢,薛千韶从储物戒中取了几个药瓶出来,又道:「把药擦一擦罢。我见你右肩上也有一道伤,这个伤口我替你包扎,剩下的你应该自己能处置?」 徐卓答道:「是,劳烦师尊了。」 徐卓接着宽衣,好让薛千韶替他上药,在他脱下外袍时,不知从衣服的哪处飘落了一张八掌大的纸片,他弯腰捡起那张纸,困惑道:「这是什么时候……师尊,您看一下这个。」 薛千韶接过,那纸上简洁明了,草草写道:「丑时三刻,祁夜东大街,助你出魔域。」 纸上连落款也没有,字迹却让薛千韶感到眼熟,总觉得在哪瞧过,但他向来过目不忘,这人要不是真的与他没有交集,便是故意改了字迹,却还被他瞧出端倪。 然而,又是谁能在魔宫中,悄无声息地递来这样一封信?薛千韶光想到这点,便感到悚然。 徐卓道:「现在已是丑时一刻了,师尊打算去瞧瞧吗?但是现在魔都有宵禁,即便我们是客,恐怕也没办法出去。」 薛千韶皱眉道:「是啊,递信进来的这人势必也知道宵禁的事,这信简直和废纸没两样,但谁会千方百计送进来一张废纸?为的是什么?」 徐卓默默听着,半晌道:「师尊,弟子方才已和一名魔侍问过,知道了刖岭魔君宫变失败的事。弟子觉得,无论是宫变也好、这古怪的宵禁也罢,祁夜恐怕都是要乱了,魔尊又不像愿意放我等离开的样子,此信倒是来得及时,说不定真有高人相助,师尊你要是能先回太鲲山,之后再想办法接我和小十,也是好的。」 薛千韶一愣,又擡手拍了下徐卓头顶,道:「怎么能?先不说此信能否相信,为师再如何,也不能放任你俩受困魔域。」 徐卓还要劝,薛千韶却道:「再说,魔尊稍早时告诉为师,如今魔域与修真界的对口门户都被截断,连书信都不通,必是有人故意为之。除了拥有破界之力的化神期修者,常人都没有办法离开魔域,这封信的主人,更可能是冲着这一点特意设下陷阱,引我等上钩。」 徐卓不敢置信地瞠目道:「当真?连书信都不通?」 说罢,他便拿了张纸,接着取出六师叔给的通联阵盘,于阵盘各个角落塞好灵石后,便将那张纸放了上去,果然,那阵盘起先还正常发光,但运转到半途时,阵法光芒像是忽然被掐熄一样,原本变得有些透明的纸又恢復原状,最后索性烧了起来。 薛千韶立刻掐了个引水诀,将阵盘上燃烧的纸浇熄,以免连阵盘都一起毁损。徐卓一面收拾着,一面道:「那师尊打算如何?」 薛千韶也正为此头痛,他闭上了眼,抚额道:「倒也不必如何,两界无法往来之事,迟早会有人注意到,老七现在代管太鲲山事务,他答应过每一旬会来信和我报备,所以不出两日,他便会留意到无法传递书信的事了,届时他和大师兄自会设法助我等离开……棘手的是,我与隳星的咒约仍然生效,若他不肯同意解除,怕是会有点麻烦。」 第13页 徐卓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他踌躇片刻方问道:「师尊,隳星魔尊是不是……想和您结道?」 「嗯?」薛千韶愣了一下,反射性答道:「没有。你怎会这样想?」 徐卓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缓慢地道:「弟子听见一些、也瞧见一些,魔尊想和师尊双修……不就是想结道的意思吗?」 薛千韶沉默了。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把徒弟保护得太好,一时半刻竟不知该告诉他「双修和结道是两回事」,或者更直白的「魔尊只是想白睡你师尊」,又或是更复杂的「魔尊只是缺炉鼎又觉得你师尊合适」。 他这一停顿,徐卓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更难看,接着道:「那魔尊怎可如此轻薄师尊!他是不是借着咒约,逼迫师尊听命于他?」 薛千韶板起面孔,正想着该解释点什么,还是该直接训斥徒弟好混过这一关,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一次把徐卓吓得弹起来。 薛千韶蹙紧了眉,回头道:「何人?」 门外似是一名魔侍,他语气恭敬地答道:「薛大人,几位魔君有急事相商。」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9章 离宫 # 薛千韶听见这话,眼皮勐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隳星魔君座下大将有四位魔君、左右两位护法,魔君各自镇守东西南北四方,都是忠诚的大将──刚叛变的北魔君刖岭除外。薛千韶怎么也想不到,这几位会有什么「要事」,适合同他一个从人界来的客人商议。 但是再觉得有诈,薛千韶也不能晾着门外几个大人物,只得再次让徐卓留下守着小十,自己习惯性地整理起发冠、衣领,并将玉扳指等配饰戴正之后,独自出了厢房。 当他见到四名大将都在道旁跪迎自己时,更加确信自己又中了隳星魔尊的圈套,眼角不由跳了跳。 在四人之中,摩迦魔君是唯一正式和薛千韶打过照面的,便代其余几人开口,介绍道:「薛掌门莫怪,方才尊上交代了,在尊上休憩期间,魔宫上下须待您如待尊上。在下是南魔君摩迦,右护法如今不在魔都祁夜中,对面这位是左护法,而这两位是东魔君、西魔君。」 薛千韶迅速扫了四人一眼,那位左护法死死垂着头,不敢与他对上视线,而除了摩迦魔君神态平和以外,东、西两位魔君脸色都不佳。毕竟魔域中比起才德,更重视绝对的力量,薛千韶自认在场四位,他连一个也打不过,但隳星魔尊却要他们对薛千韶臣服,几位魔君心中不满也很合理。 ──这是拿他当试刀石,试探几位魔君的忠诚罢。薛千韶不悦地想。 虽然被人当刀子使,实在是令人不快,但薛千韶此刻骑虎难下,也只得道:「那么诸位此时来寻我,究竟有何要事?不妨直言告知。」 摩迦魔君便道:「日前,尊上让我和右护法,暗查三界中恶咒印高手的下落,我等锁定了三位人选,分别是仙门九霄门的莫违长老、魔修无踪客,以及沉寂多年的魔修隐士煞血。尊上也额外吩咐过,今夜要特别留意祁夜护都大阵的动静,若下咒之人仍潜伏在都中,又真与刖岭有勾结,那他便极可能在今夜趁乱遁逃。果不其然,在半刻钟前,看守护都大阵的士兵来报,说护都大阵有异,但尊上已然歇下,也并未有下一步指示,是以我等便来徵询薛掌门的意思。」 薛千韶面色沉了下来。他一面想痛骂抛下烂摊子的隳星魔尊,一面又心惊,因为从摩迦摩君的说法听来,隳星魔尊该是早已知晓刖岭魔君要起事,甚至连时间都摸得一清二楚,却并未提前遏止,而是选择在重伤的情况下放任之,直到今夜再一举擒获,足以见得隳星魔尊对人心的掌握,以及他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而他手下这几个魔君和护法,似乎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已发现可疑动静,怎还需要禀报魔尊下决断?直接行事便是了。如今几人还来探问,分明也是想试探薛千韶的斤两,这无疑是一种轻蔑的表态。 轻不轻蔑的,薛千韶倒无所谓,毕竟他又不是隳星魔尊的属下,也不必在魔域有什么根基名誉,麻烦的是,小十和隳星魔尊身上的恶咒印,极可能出自同一名术士之手,所以捉拿术士之事,他也无法置身度外,更何况他现在和隳星魔尊命数相连,要是几位魔君又生叛变,对薛千韶而言亦是一场浩劫。 迅速分析利弊后,薛千韶冷静地道:「自然是要抓。据说祁夜格局方正,以魔宫为中心延伸出东、西、南、北四大街通往城门,那便如此罢:请东魔君负责魔都东半,西魔君负责西半,摩迦魔君留在宫中看守祁夜护都大阵,左护法应该实力最强,便跟着我出宫,护我周全。」 几位魔君与左护法闻言俱是一愣。这安排听起来实在太随意了!东、西魔君听罢,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不屑,两人对望一眼,由东魔君开口道:「我等究竟要负责什么?若抓到那咒印术士,又该要如何处置?还请明示。」 薛千韶擡眼,一脸「这还用问」地理所当然道:「你们各自钦点手下精锐,挨家挨户探查有无异常,不必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最好。几位魔君各自都有封土,镇守边疆,想来皆是本领高强之辈,擒拿区区一名咒印术士也不在话下,便东西两面包抄,不信他不出来。届时若寻到可疑对象,不可随意动手,将他活捉入宫便可,并尽可能以礼待之。」 第14页 几名魔君面色古怪,倒是那名左护法低声道:「薛大人,那请问您为何要出宫?我要随您去哪?」 薛千韶盯着他的头顶,冷冷道:「不是说要待我如待魔尊吗?若隳星魔尊本人下令,你也会多问这一句?还是说,我在宫中作客,对你们而言却与人质无异,不得擅自离开?」 左护法顿了一会,道:「不敢。是小人多嘴了。」 几位魔君听见左护法如此低声下气,心中都是微诧,却也没敢多看。最后,薛千韶遣东、西两位魔君先开始搜查,留摩迦魔君多交代了几句,摩迦魔君听了他的吩咐,也是面有难色,却还是一一应下。 随后,薛千韶才在左护法的陪同之下,乘着魔尊的飞天辇法器,低调地自魔宫东门离开。 之所以乘坐飞天辇还能低调,是因为此法器的隐蔽性极佳,不仅有高超的幻术遮掩,行进时更是半点灵力、魔力痕迹都不曾留下,精緻名贵又实用。薛千韶上轿时不禁想道:这东西要是能运回太鲲山,让喜欢炼器等杂学的六师弟拆来玩,师弟不知该有多高兴。 此番魔域的事端平息后,隳星魔尊也算欠了他很大的人情,不知能不能趁机要胁,把这顶轿子骗回去?坐在平稳舒适的轿上时,薛千韶有些走神地想着。 和他同乘的左护法却没这个闲心。他姿态僵硬地坐在角落,好半晌终于开口道:「薛大人要杀要剐都好,还请让小人死得明白,小人究竟哪里得罪您了?」 薛千韶转头,悠悠地望着他好一会,方平淡道:「这话薛某就听不懂了。薛某此行还得靠左护法周全,这不是倚重您吗?况且左护法与薛某素昧平生,又谈何得罪?」 左护法紧绷了一路,此时不由崩溃道:「薛掌门,冤有头债有主,是尊上让我化身年幼魔侍接近您,并非小人本意,还请薛掌门不要迁怒于小人。」 薛千韶不为所动,续道:「年幼的魔侍?您是说魔侍阿左?喔,是魔尊让他来与薛某双修,但却被薛某回绝了,薛某自然不会算在他头上,更何况魔域民风开放,想来随口就能把双修挂在嘴边,不似修真界那般保守,薛某相信魔尊阁下对薛某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民风差异造成的无心之过而已,没有什么好迁怒的。」 阿左此时恢復了原身,看上去像是个稚气未脱的顽劣青年,闻言却哭丧着脸,只差没有真哭出来,抱头道:「您要是挟持小人离开魔都,尊上醒来知道后,肯定会将小人剥皮拆骨、放血裂魂餵魔兽,您虽不追究,尊上却绝不会放过小人,这与凌迟有何异?」 薛千韶挑起眉,笑着望向他,又道:「薛某何时说要出魔都了?」 阿左续道:「您是没有说,但尊上正在休养,几位魔君也被您支开,祁夜又正好出乱子,这不就是您逃出魔都最好的时机吗?难道您此行,还是出来找故人喝茶谈天的?小人不信。」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0章 天狗宴 # 薛千韶撇过头,撩起殷红色布帘瞥了一眼窗外,缓缓道:「我并非不守信之人,此番来到魔域,虽是为敲定双方赔偿事宜,但我们两方都心知肚明,这是为将来合作投石问路。既然有意结盟,魔尊如今遭逢此祸,我不会如此一走了之。况且我两名徒弟还留在魔宫中,真要走,我自然会带上他们。」 阿左并不完全相信他这话,心头疑虑却也消了几分,便又问道:「既然如此,您方才又为何吩咐得如此随意?且您虽然让摩珈魔君看守护都大阵,但往日负责大阵巡防的是刖岭那个叛徒,此刻留守的许多士兵亦尚未洗脱刖岭一党的嫌疑,您让他们负责看守,不就正是替那术士开方便之门吗?」 薛千韶漫不经心道:「我原本就没指望能抓到人。」 阿左心下一惊,皱起了眉,正要再开口,薛千韶却擡起手对他道:「快到了,你等会全程闭着眼,这是命令。」 阿左听了这话更为惊诧,瞠目结舌道:「您是怎么猜到,我的眼睛可以……」他的左眼是隳星魔尊所赐,魔尊能透过它观看外界,便戏称他是「本座的千里眼」,但这件事是机密,连几位魔君都不晓得,薛千韶又是怎样发觉的? 薛千韶懒得回答他,只道:「飞天辇要落地了,你闭上眼稍安勿躁,没我指示就不准出手。」 阿左只得犹犹豫豫地闭上眼。他毕竟还是个实力强横的魔族,闭目并不影响他感受周围事物,他甚至更清晰地感觉到飞天辇轻巧落地,也听得见远方隐约的无数脚步声,大约是东魔君带兵搜查的动静。 他亦能感觉到,薛千韶放缓唿吸,纹丝不动地面向轿门口端坐。大约候了半盏茶,一阵凉风吹了进来,想来是有人拨开门帘,踏着轻到难以察觉的步伐上了轿。 那人道:「薛道友,别来无恙,道友果然准时赴约了。」 那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语气略有些轻佻,却又带着一丝讨好之意。 薛千韶悄悄握紧了拳,玉扳指又被压得陷进皮肉里。他努力让声音显得镇静,回道:「沈道澜,你先前声称自己受禁制胁迫,才替隳星魔尊送帐册来太鲲山,我大师兄好意替你解开禁制,却因此沾上一道逆转天时的咒印,后来险些因此送了命!太鲲山还未向你追究此事,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道澜无辜道:「沈某便是觉得对寒真君有所亏欠,又碰巧得知薛道友受困魔域,这才想前来弥补一二。如信中所言,沈某能助薛道友离开魔域,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第15页 一旁的阿左听到这话,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但未得薛千韶同意,他不能随意击杀这个姓沈的修士,只得忍了又忍。 薛千韶挑眉,问道:「你说亏欠我等,是承认那咒印真与你有关了?隳星魔尊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晓得时间咒印之事,那么我大师兄当时击破的禁制,便是被你、或者你离开魔域途中遇见的人给动过手脚了?」 沈道澜面上有些讪讪,却只道:「实在万分抱歉,沈某有不能明白告知的苦衷,我只能告诉薛道友,隳星魔尊的人,确实不知时间咒印的事,那是高阶的上古咒印,就算是隳星的手下,多半也是无法绘制的。」 薛千韶见他措辞小心,像是刻意迴避什么,不由瞇起眼,道:「那么时间咒印只可能是你动的手脚,或者你至少该见过下咒之人,是也不是?」 沈道澜汗如雨下,躬身道:「很抱歉,此事攸关性命,沈某不能作答。」他重新直起身子,带着歉意笑道:「薛道友先别执着于旧事了,当务之急还是远离魔域,避开这场祸事才是,让沈某带道友离开罢。」 薛千韶不为所动地驳道:「最迟再过两日,同门就会发觉我受困魔域,自会有人设法带我离开,我为何要信你一个言词闪躲的外人?」 沈道澜无奈地嘆了口气,道:「都说太鲲山老祖善卜天机,七位弟子中唯有薛道友得了几分推演的本事,你难道不知晓,自己将有祸殃临头了?」 薛千韶身子微僵,并未作答。沈道澜高深莫测地续道:「如今牵涉还浅,薛道友尚有机会抽身,只怕日后深陷局中仍不自知,最终断送仙途,就不值当了。」 此话一出,薛千韶反而冷静下来,答道:「薛某资质平平,能有如今的修为已是大幸,本就不欲再多求什么。谢沈道友提醒,但薛某还有该做的事,也得守着两位小徒,无法领受沈道友好意。」 语毕,薛千韶顿了一息,接着才平静地吩咐道:「阿左,拿下他,要活口。」 阿左和沈道澜俱是一愣,但阿左早已蓄势待发,顷刻间就扑了上去,凭感觉擒住沈道澜。他的指甲化作玄铁般的黑色利爪,一手横在沈道澜颈边、一手探在他胸口,像是随时能将他的心脏掏出来。 沈道澜逃脱不及,只得无奈道:「薛道友这又是做什么?恩将仇报?」 薛千韶站起身,淡然道:「言重了,我与沈道友之间何来恩,又何来的仇?只不过沈道友牵涉太多事,关乎太鲲山、隳星魔尊和我自身,我无法轻信道友的话。薛某办不到让你说实话,但想来,魔尊阁下会有法子让你开口。」 沈道澜嘆了口气,道:「薛道友这是又往泥淖踏了一步啊。」 薛千韶道:「天地为炉,万物为铜,何人不是身在泥淖中求生路。况且我与沈道友不过几面之缘,并无交情,你又为何肯冒着风险来助我?还是得问个明白,薛某方能安心。」 沈道澜道:「沈某来此,其实是因为和令师有不浅的渊源,但如今才说,薛道友怕也是不信的。也罢,既然天意不可转圜,我便再告诉薛道友几件事。」他顿了一顿,又道:「薛道友身上,应该有块魔尊给的玉牌,薛道友可知它的来歷?那乃是万年之前,属于魔皇的遗留物。」 薛千韶因不愿暴露关于玉牌的情报而没有作答,沈道澜却继续絮叨着:「魔皇的事迹几乎不可考,沈某却知道一些事实。万古以来,也只出过这么一位一统魔域的魔皇,在他身死后,他的血肉躯体重新化为魔域的魔脉,在天地间循环,而那块玉牌便是由魔皇的骨骼、精血所化的玉髓,道友晓得那代表什么吗?」 薛千韶早就知道玉牌来头必定不小,却也未曾料到,是这等关乎魔域命脉的宝物……思及此,他的背后不由渗出冷汗,心中又暗骂隳星一声,却坚定地答道:「沈道友所言的玉牌,薛某从来就未曾见过,再说薛某为何要晓得这些?」 沈道澜眨了眨眼,微笑道:「薛道友可要管好这位『阿左』,他正在用魔气勒住我的心脉,逼我不可再说下去呢?薛道友看他如此反应,还觉得那玉牌是无关紧要的物品吗?」 阿左身子一僵,道:「薛大人,别听他胡说──」 沈道澜扬声续道:「魔域强者为尊,拿了那玉髓好好修炼,自可称霸一方,哪个魔族不觊觎?就连这位阿左,恐怕都在听了我这话后难以抵挡诱惑。怀璧其罪啊,薛道友,魔尊给你这样的东西,怎可能怀着好意?隳星是魔尊中最不噬杀的一位,却也是心计最深的,薛道友想与虎谋皮,那只老虎却未必会遂你的意。」 薛千韶假作冷静地瞥了阿左一眼,却见他指尖微颤,似是暗中使劲在隐忍着什么。明知沈道澜有意挑拨离间,但他心底却还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有了一丝动摇。 沈道澜又道:「沈某说了这许多,都已口干舌燥了,薛道友还是不愿随我走吗?须知道,仙魔殊途虽然是老话,却也不无道理的。」 薛千韶道:「无论修真或成魔,都是一念善恶,一样是人心。」 沈道澜:「薛道友当真如此想吗?那肯定是来魔域还不够久。薛道友可曾听闻过『天狗宴』?今夜祁夜魔都城西军营里,正在举办天狗宴大肆庆祝呢,薛道友可要瞧瞧?」 阿左忽地眉头紧锁,爆喝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我军内事如此清楚?!」说话同时,阿左额上青筋暴突,口中狰狞獠牙露了出来,似是被激怒得现出了原身。 第16页 沈道澜哂笑道:「这有何难?想看自然就看得见。」 沈道澜话音一落,飞天辇便忽然腾空,一股劲风接着吹开所有布帘,让辇外的景象清晰呈现。外头不再是寂寂长街,而是一处悬挂无数白灯笼的广场,众魔的吆喝、欢唿之声,伴随令人作呕的血腥腐臭缓缓飘进轿中。 薛千韶本是警惕地向外瞥了一眼,视线却不由被定住了。 眼前之景恍如地狱。 部份魔族士兵拿着刀斧、刑具,在看似囚犯的魔族身上施为,其余士兵却持着杯盘碗盏将他们团团包围,不时从囚犯身上盛来一杯血、一块新鲜的肉,一面饮酒纵歌,好不热闹。 「这便是天狗宴。」沈道澜平静道,仿佛这副情景已不需要更多註解,也不需要语气渲染。 他停顿片刻又道:「那些囚犯皆是魔宫今夜揪出的叛徒,魔尊只下令要他们死,但魔族生性噬血好杀,吞食同类血肉又能增长自身力量,『天狗宴』便成了魔军对待叛徒的习俗。见过此情此景,薛道友难道还认为,道修和魔修只是功法之别?天性殊异,本就无法共存。而就连这位阿左都知晓天狗宴,隳星魔尊又岂会不知?薛道友真认为能和这样的人合作?」 薛千韶其实很想吐,无论是眼前情景,或者扑鼻的腥臭气味,都令他感觉非常不适。但他仍记得自己的处境,记得沈道澜在挑拨,所以他定了定神拉回视线,正好留意到阿左的神情。 阿左紧咬着唇,似乎对沈道澜所言感到愤慨,却又无法辩驳,眉梢却微微垂了下来,显露出几分委屈。 薛千韶顿了片刻,接着坚定地道:「是非善恶薛某自会判断,还是得请沈道友去见隳星魔尊一趟,与他当面对质,好辩明当初时间咒印的真相。」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1章 整饬 # 事已至此,沈道澜只得轻嘆一口气,以较为慎重的口气道:「果然天意难违,那就请薛道友多保重了。」 这话一听就不对,阿左和薛千韶立时紧绷起来。 哪怕二人已万分戒备,却仍不及抵挡沈道澜身周颳起的劲风。阿左首当其冲,衣衫与肤上转瞬布满无数刮痕,薛千韶连忙将剑身出鞘三寸,以剑气抵御,稍微缓了一口气后,他才辨认出沈道澜身上涌出的风,竟也同样是剑气! 沈道澜的剑气如瀚海巨浪,相较之下,薛千韶的剑气不过是一片水泽,只能勘勘护住自身,压根无余力反击。 ──难道沈道澜也是剑修?薛千韶心中惊讶,他从未听闻类似的传言,再者,沈道澜身上也并未配剑,但他露的这一手已是宗师等级,若他不是专门修剑,又要作何解释? 阿左即便身为魔族,也难以负隅顽抗,撑了数息时间后,他还是被兇悍的剑气撞开了。沈道澜则趁势挣脱,化作一道青色剑光闪出辇轿,不知所踪。 阿左立刻转身追击,然而他却发现沈道澜的气息丝毫没有留下,根本追无可追。 薛千韶道:「不必追了。」 阿左回过头,他面上狰狞神色已经退尽,眨着眼问道:「薛大人无事罢?」 薛千韶扶着壁面缓缓坐了回去,并未吭声,然而他耳边坠着的一颗湛蓝珠子,却噼啪一声突然迸裂开,残片飞溅。 薛千韶皱着眉将那耳坠取了下来。这是去年生辰,六师弟炼来送他护身的灵器,和额间的眉心坠是一套,按理可以挡下元婴修士的致命一击,但刚才沈道澜一出手,竟就毁了一个。 薛千韶满心疑虑,迟了一会方答道:「无事。」 阿左小心翼翼地瞧着,发觉薛千韶另一边的耳坠微颤,按在坐椅上的手也似是有些脱力,却也没敢多问,只将一切默默看进眼底。半晌,他才低声告罪:「是在下无能,没能抓住那人修……」 薛千韶正了正神色,若有所思地道:「我现在倒要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修了。」 方才的剑气太过奇异,即便真的修炼至人剑合一的境界,恐怕都无法这般毫无人味。只是薛千韶自认修剑天赋有限,虽能隐约有感,却无法证实这点。换作他大师兄或七师弟在此,或许便能瞧出端倪来罢。 阿左不能理解他的疑虑,又才办事不力,不敢吭声。 薛千韶又沉思了半晌,直到一阵带着腥臭味的风吹了进来,他才醒过神来,道:「回去魔宫等候结果罢。」 听到薛千韶要回去了,阿左悄悄松了口气,连连称是,随即操控飞天辇重新升空。返程的路上,薛千韶一直十分沉默,阿左悄悄观察了一段路,却觉得薛千韶的面色却还算平静,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方才那天狗宴,是不是惊到贵客了?待客不周是在下的不是,还请薛大人责罚。」 薛千韶闻言思忖了片刻,答道:「那本就并非我一个外人该踏足的地方,你何过之有?」 阿左听他语气和缓,却没否认被惊着了的事,心底有些焦急,便又道:「其实并非所有魔族都如此嗜血,一般情况而言,吞噬同类能提升的修为极有限,多半是资质低劣的小兵才那样做,实力强盛者反而不屑为之。只是此等民间陋习,却很难就这么扭过来……」 薛千韶答道:「不必解释这个,我明白。」然而他答得略快了些,语气显得有点生硬。 阿左一听更急了,忙道:「尊上也并非不想禁绝,但实在……」 第17页 薛千韶擡起头平静地望着他,又道:「我是真的明白。不必多言。」 隳星魔尊的统御手段,与另外两位魔尊截然不同。他的疆土范围罕有变动,似乎是对扩张领地毫无兴趣,一直固守一隅。 其余两位魔尊的领地与此相反,时常起战祸,今天你攻下我一座城、明日我夺走你两个郡,都是常有的事。这也并非仅仅因两位魔尊穷兵黩武,而是因为魔族也好、魔修也罢,一旦以魔气作为力量根基,便容易因此改变心性,使其行事风格暴虐,而这样的暴虐总得要有出口。 在隳星魔尊治下,他的兵将没有太多机会对外征伐,但在魔域这种地方,武力军备却不能真的裁撤,想蓄兵又不酿成暴乱,就只能以其他方式疏导之,例如天狗宴。薛千韶虽然初见愕然,却很快能想明白这些关窍。 阿左本来还想多说,但当他望进薛千韶澄明坚定的双眸时,便彻底放下了心。他甚至因此有些感动……尊上这回,似乎终于看上一个不错的人。 阿左定了定心,忍不住道:「薛大人心如明镜,在下拜服。说来,在下也还未曾正式向薛大人介绍自己罢?阿左只是在下的绰号,在下是隳星魔尊座下左护法,得尊上赐名为苏佐,人字旁辅佐的佐。虽然在下不像诸位魔君一般有封地,却得尊上器重,几位魔君以为我只是受尊上爱宠,才得了护法之名,实际上只是在下负责的事务较为隐密,魔君们无法一一获悉。右护法苏佑也与我同样。」 薛千韶见他忽然多话起来,心中感到诧异,便带了几分防备,冷漠道:「我一名外客,实在不需知道这么多。」 阿左并不因此气馁,反而笑道:「薛大人别见怪,在下只是希望薛大人能住得安心些。不瞒您说,我和苏佑都与魔尊上同命,无法背弃尊上而独活,您身上也有与尊上性命相连的咒约,那么您至少能对我和苏佑安心些。」 薛千韶想起阿左先前自荐枕席的事,顿时又头痛起来,道:「……哪一种安心?你又在做说客了?此话休要再提。」 阿左张嘴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了,忙又道:「其实,尊上并不是薛大人想的那样……」 说到一半,苏佐反而愣住了。是啊,尊上先前看上的是名伶也好,小倌也好,即便是普通的仙门弟子,尊上也会循序渐进、讲究水到渠成,哪怕只是一时兴致,也一定会先把人拐得心悦诚服再说,为何到薛掌门这里,尊上就突然改了方法,一下子就提出双修?这不是存心把人吓跑吗? 他这一走神,薛千韶便淡淡瞥了他一眼,阿左终于发现他无论再说什么,似乎都只会越描越黑,只好委屈地闭了嘴。 薛千韶见他安静了下来,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他接着撩开车帘,俯瞰灯火依稀的魔都祁夜。漆黑的天幕之下,都中屋舍栉比鳞次,远远便能望见最外围的一道灰色城墙,乍看也与人界的城郭并无二致。 隳星魔尊的宫殿,也并非话本里描述的「凶相毕露」、「阴森诡异」等模样。魔宫被一层层朱墙、宫宇、飞檐、雕栏隆重地包裹起来,反倒像一朵盛放的牡丹,华贵近乎奢靡。 薛千韶远远望去,此刻思考的却是魔宫看似森严,实则有无数漏洞──隳星魔尊似乎对自身实力过于自信,又将宫中戍守等权限下放,使得魔宫守备状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乃至于一时不察,便有了今夜宫变那一出。 原本魔宫守备好或坏,都与薛千韶毫不相干,可他如今和两名徒弟一起困于魔域,又被休养中的魔尊「委以重任」,那么自今夜以后,就由不得魔宫风气再这样散漫下去了。 薛千韶缓缓将诸多思绪收拢,放下车帘,眸中重归沉静。 两个时辰后,东、西魔君已翻遍祁夜,却仍无功而返,便在魔宫大门外带着兵将列队,准备领受办事不力的责罚。 薛千韶令他们连夜大肆搜查,自然闹得都中鸡犬不宁,而两位魔君本就不服薛千韶,便抱持「要丢人就一起丢人」的心态,刻意将动静闹得更大了些。此时已至清晨,宵禁解除,果然有不少百姓聚到魔宫外凑热闹,想知道昨夜骚乱因何而起。 薛千韶身后跟着左护法和摩迦魔君,于宫门前负手而立。他神色严肃地对着众兵将责备道:「两位魔君阁下,我以隳星魔尊之名下令你等缉拿贼人,尔等却空手而归,按理,我该予以惩处,以儆效尤,两位服不服?」 两位魔君自是不服。但无论这位太鲲山掌门要如何惩处,总不会要了他们的命去。再说,薛千韶的身份导致他处境尴尬,要是罚得轻了,必不能服人;要是罚得稍重了,他毕竟又不是真的魔尊,反而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这么多魔都百姓看着呢,届时丢的也是尊上的颜面,尊上自不会让他好过,所以两位魔君也并不大担心,咬了咬牙便道:「我等愿领罚!」 薛千韶微瞇起眼,收起唇边一丝难察的笑意,道:「两位倒是爽快。那好,我也干脆些──跪下!」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2章 施刑 # 两位魔君闻言愕然擡起了头,薛千韶又低喝了一次:「都说了,跪下!」 两位魔君后槽牙都快咬崩了,却还是依言跪了下来,后头众兵将见状,也跟着跪倒一片,场面蔚为壮观。 第18页 薛千韶假作从容地上前。这等场面其实令他十分不自在,但他还是撑着那点表面的威严,边走边将灵剑出鞘,深深扎进两位魔君跟前的砖石当中。 西魔君首先沉不住气,擡起头质问道:「薛掌门要罚,至少要先说明白,一言不发便拔剑算什么?」 薛千韶不为所动,又道:「手伸出来,掌心朝上摊平併拢。别磨磨蹭蹭的。」 两位魔君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难道是要削掉他们的手指?两人齐齐僵住了,谁也没先动作。 薛千韶復又道:「看来尔等还是心有不服?那么,便先见过此物。」说罢,他取出隳星魔尊给他的那块玉珮,这下两位魔君果真瞪大双眼,被震慑住了。 他们同时想道:尊上怎么会将魔髓玉,轻易交到了一名仙山掌门手上?难道当真鬼迷心窍了?那可是真能调度天地间魔脉的宝物! 两位魔君被惊得魂不守舍,愣愣地按薛千韶吩咐摊开双手。他们想着此刻被罚,至多就是断个几指,若薛千韶当真敢动用魔髓玉,他们恐怕就真的难逃一死了,只好依言领罚。 薛千韶却解下剑鞘握在手中,毫不迟疑地朝东魔君手心抽去,且他也并不「厚此薄彼」,又接着往西魔君手上抽了下去。这两下皆是扎实狠辣,将两位魔君的掌心抽出红痕,立刻就红肿坟起。 魔兵魔将全都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一片静默之中,唯有薛千韶厉声道:「尔等并非我门下徒弟,我留点颜面,没让你们蹲马步受刑,一人两百下。」 两位魔君先是感到荒谬可笑,接着缓缓从一下一下的抽打中,品出这个惩罚的屈辱性──堂堂魔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乖顺地跪着让一个金丹后期的小小道修打手心?太难看了! 偏生薛千韶认真无比,竟也绷得住脸皮,在这片尴尬又紧绷的静默之中,一板一眼地打完那两百下。 罚完之后,薛千韶随即站直了身,负手道:「主帅罚完,兵将的责任也不可免,便列队绕着魔宫蛙跳百圈,小惩大诫,然后便散了,各自回去修……岗位上自省过失罢。」薛千韶一时嘴快,差点说成让他们回去修炼,毕竟平日里,他也是这般训弟子的。 薛千韶说罢,众兵将们仍像反应不过来似的僵在原地,他只好一个眼刀钉住几名魔将,扬声质问道:「怎么?不会蛙跳,还是不会带兵列队了?」 这下众兵将才终于有了动作,执行起这个荒谬的惩罚。于是魔宫墙外,顿时多了无数蹦跳的大青蛙,让围观的百姓都看傻了。 薛千韶松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将两名实力深厚的魔君,当作犯了事的小弟子在打,后知后觉地心底发凉。他想了想,便取出两个瓷瓶,置于两名魔君面前,道:「这是药,擦完便退下自省罢。」 两名魔君听罢更觉屈辱。他们好歹是魔族,被这样不带灵力地抽打个百来下,难道还会伤着?这是侮辱! 是他们小看了这个仙山掌门,折辱人的手段忒多!偏又罚得太轻,以魔族眼光衡量,这根本称不上什么惩罚,要找尊上告暗状都不好意思! 就在两名魔君惦记隳星魔尊时,一阵开怀的笑声却自宫墙上传来。待笑声停息之后,那人便朗声道:「真是好一幅绝景,本座从未想过能够如此,真当绝妙。」 认出魔尊的声音后,薛千韶心中才松懈了些的那根弦,瞬间又绷紧了。下一刻,薛千韶感觉到一股微弱气流掠过颈边,便留了个心眼将身子一偏,果不其然,随后便有东西轻轻擦过他的耳际,正是隳星魔尊总不肯安份的手。 那只手被轻巧避开后,便有些错愕地微微一顿,又转而像什么也没发生般,往薛千韶肩上搭了过去。 「见过尊上。」 两名魔君不及起身,又随即因隳星魔尊的驾临,改而在原地叩首一拜。薛千韶本来想闪避,毕竟这样的大礼不该是对着他的,然而,魔尊却压着他的肩,让他跟着领受两位魔君的行礼。 薛千韶只好侧身避开,朝隳星魔尊略一拱手,招唿道:「魔尊阁下。」 隳星魔尊换了一套衣衫,外袍与氅衣皆是清一色的玄底银纹,一头雪发披散其上,虽然这回他的衣襟是整齐的,看上去仍十分不羁。至于他露出一小截的中衣和里衬,却是界于靛色与紫檀色间的酱紫,乍看低调,细看却有些炫目,让人不由自主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色彩。 ──好嘛,倒是从明骚转为闷骚了。薛千韶有些走神,不合时宜地在心中如此腹诽。 隳星魔尊微笑道:「薛掌门何必如此多礼?本座还要感谢你这番悉心布置,令本座心情甚好。」 薛千韶顺着他的话谦虚道:「哪里,忙活了一夜,也未见那术士踪影,是薛某无才。」 隳星魔尊道:「本座令他们待你如待本座,你有什么不是,便是本座的不是。若非薛掌门,本座平日里倒埋没了两位魔君的一片忠心,薛掌门又何必自谦。」 薛千韶实在是不想再接话了,只一个劲维持礼貌的微笑。 经过北魔君刖岭叛变一事,隳星魔尊亟需试探剩下几位魔君的忠诚,而他们效忠的程度,得要做到「就是魔尊疯了,一言一行也仍要照办」的地步。薛千韶暂时和魔尊在一条船上,身份又十分微妙,隳星魔尊才会让他来主持搜查恶咒印术士的事。 换言之,打从魔尊将此事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不指望能抓住咒印术士了,整件事不过是用以敲打几位魔君的由头而已。 第19页 魔尊的大戏唱了这样的开头,薛千韶亦心领神会,便替隳星魔尊试探几位魔君。此刻隳星魔尊也心如明镜,领了他这份人情。 魔尊瞥了眼两位魔君,又带着笑意睨了薛千韶一眼,薛千韶也平淡地望了一眼过去,在这短暂的眼神交会间,两人已把彼此意图都摸透了。 这一关,东、西两位魔君勉强及格,毕竟二人即使觉得薛千韶指示荒谬,仍然敷衍着完成了,也撑过了薛千韶的「刑罚」,并未因一时激愤,自恃实力高强就抗命。 隳星魔尊对两位魔君道:「二位爱卿忠心可表,起来罢,要是刖岭也有两位的明智,想必便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可惜了。」 两位魔君听见隳星魔尊提起「刖岭」时,皆不由自主一颤,心中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忙起身道:「谢尊上赞誉!」 薛千韶倒是从这话中品出了点别的。刖岭魔君虽已身死,但依照魔域的作风,魔尊岂能就这样放过他?可又是怎样的处置,才会让两位魔君一听见叛徒的名字便胆寒? 虽然想到了这点,薛千韶却也并不打算再深入追究了。在魔域知道得多了,对心神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此时,隳星魔尊又信步闲庭地回过身,问:「本座还不知,摩迦和左护法收穫何如?」 薛千韶道:「左护法寸步不离护我安全,没什么发现是自然的。」 闻言,隳星魔尊脚尖方向一转,朝着摩迦走去,问道:「那摩迦你呢?」 摩迦摩君道:「禀尊上,在下奉薛大人之命,在宫中看守护都大阵,那些帮衬的小兵很是尽责,有几人虽被怀疑是刖岭党羽,却都十分尽心,捕捉到了大阵上异常的魔气轨迹。属下也已按薛大人的交代,及时将造成大阵异动的魔气採集回来了,尊上和薛大人可要过目?」 隳星魔尊似是有些意外,他先瞄了薛千韶一眼,方道:「呈上来罢。」 趁此空档,薛千韶从储物戒中,翻找出了一柄像是手镜的仪器。 细看,那「手镜」并无镜面,古铜色把手被雕成布满细鳞的蛇身,而镜面该在的位置,却蟠踞着九颗张大了嘴、以无色宝石镶成眼珠的蛇首,而众多蛇眼之中,唯有正中央的蛇眼是诡异的青绿色,像是翠羽上沾了带泥的青苔,色泽混浊。 隳星魔尊自认见多识广,却也未曾见过此物,不由带了些好奇打量着,问道:「这个灵器是做什么用的?」 薛千韶回道:「没什么,只是为防我等人修对魔气不够敏锐,用以协助比对魔气的玩物。只要从蛇嘴注入魔气,蛇眼宝石便会随魔气特质,转变成不同的色彩,便于辨别魔气的主人。」 隳星魔尊起了些兴致,便道:「喔?竟还有这等宝物。方便让本座一试吗?」 薛千韶微微挑眉,不动声色道:「请。」 隳星魔尊便在其中一个蛇口中点了下,那蛇眼随即转成蓝紫中带点腥红的色泽,彷若带血点的菫青石。隳星魔尊续问道:「本座多问一句,中间这青眼的蛇,又是谁留下的魔气?可是薛掌门要寻的情郎吗?」 隳星魔尊最后一句放缓了语速,语气带酸,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薛千韶只觉恶寒,忙道:「这话是从何说起?那道魔气,是我大师兄中过的咒印里残留下来的,说是太鲲山的仇敌也不为过,魔尊阁下莫要开这个玩笑。」 「不是情郎,本座便安心了。」隳星魔尊狡黠一笑,接着才正色道:「那一会呈上来的魔气,也用此宝物一试罢?」 薛千韶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让他省了不少事,也就忽略了魔尊的胡说八道。片刻后,他便从魔侍手中接过盛装魔气的特殊器皿,往蛇嘴倒扣下去。 薛千韶屏息以待,不一会,蛇眼中像滴入了青色的墨水,缓缓染成青色,最后又注入了一点苔色的墨点,变得与中央的蛇眼一模一样。接着他又验了小十身上咒印的魔气,结果也如出一辙。他见状心中一沉,有了计较。 隳星魔尊俯身过来,悠哉道:「看来,此物成功还了本座清白,而太鲲山与本座怕是有了同样的仇家。」 薛千韶并未作答,只是悄悄拉开与隳星魔尊的距离,又屈指敲了敲中间的蛇首,让它吸纳另外两道相同的魔气,才收起了那个灵器,提起另一桩事:「既然魔尊阁下已清醒,这玉珮薛某也用不着了,奉还给魔尊阁下。」说罢,他便将那块来歷不小的玉珮奉上。 隳星魔尊面色不变,却未伸手接过,只道:「薛掌门就这么急着与本座撇清干系吗?」 薛千韶微微低下头,忍下了狠瞪魔尊一眼的冲动,道:「此物不该是薛某所有,请阁下别为难区区一个金丹期的修士。」 隳星魔尊这才接过玉珮,惋惜道:「既然你坚持,好罢,下回再送你个合适的。」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3章 算天命 # 薛千韶虽然心中还有些不快,但他好不容易甩脱了这块烫手山芋,不用再担忧会因「怀璧」而遭逢横祸,便懒得计较隳星魔尊又说了什么,反暗自松了口气。 他接着擡起头,望向石像般杵在一旁的摩迦魔君,道:「摩迦魔君与看守大阵的士兵也算有功,就留给魔尊阁下封赏了。」 隳星魔尊似笑非笑,道:「薛掌门用人真是不拘一格,那些士兵被怀疑是刖岭残党,尚有污点在身,自是不敢不尽心,果然抓住机会戴罪立功了……薛掌门有心保他们一条命,本座自不会拂了这番好意。」 第20页 薛千韶眉头一挑,道:「哪里的话,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阿左听见二人对话,突然打了个寒颤,把头埋得更低。细想来,东、西魔君在几个时辰前,待薛千韶不大有礼,现在便与其下属集体受罚,脸丢得满魔都都是。 与之相对的,摩迦魔君待薛千韶还算客气,便没有受波及,反而立了功。 而他自己……要不是方才在飞天辇上,已向薛千韶坦承告罪过了,此刻还真不晓得会被怎么整,如此一想,阿左便有些后怕。 阿左突然深刻体悟到,人族修士果然都心计很深,太吓人了呜呜呜。 在阿左深刻自省的这顿功夫,薛千韶又和魔尊说了几句话,便告退要歇息了。魔尊一脸恋恋不捨,说要送一送他,薛千韶「客气」地不受,魔尊只好喊来苏佐,让他用飞天辇送薛千韶回客院。 阿左领命送薛千韶入辇中后,正要跟着坐进去,却又被隳星魔尊唤住:「你要控制飞天辇,不便进去和客人挤座位罢?坐在辇前就好,别打扰贵客。」 阿左心想:其实里头空间很够的啊?却也不敢违拗魔尊的意思,依言像个车夫似地,坐在辇外操控行进方向。 薛千韶倒是因此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一松懈下来,灵力亏空引发的酸疼,便打骨髓里沁了出来,化作止不住的颤抖。 魔域中灵气稀薄,灵力补註不易,他这几日为防万一,总不敢轻易动用灵力,尽可能将自己维持在最佳状态。直到抵御沈道澜逃跑前那一击,使他灵力剧损之后,他才真正晓得道修在魔域中究竟有多吃亏。 他抱紧自己的双臂,缓慢调息,终于在回到客院前,将青白的脸色调整了过来,再次端出一派沉稳的模样。 说起来,方才急着离开无暇深想,但或许隳星魔尊亦是留意到了什么,才没让阿左进轿,刻意给他留了喘息空间? 可能吗? 此念一起,便如石子投入心湖,且惊且疑,晃漾不绝。 直到飞天辇停下之时,薛千韶仍有些出神,阿左便提醒道:「薛大人,到客院了。」 薛千韶这才揭开门帘走出,一面吩咐道:「那便没你的事了,退下罢。」 阿左擡起头,本想替尊上招待贵客,但魔尊却忽然在他脑中提了个醒,那感觉就像头上被轻敲了下,只得生硬改口道:「是。」 薛千韶自是朝厢房而去,一踏入门槛,徐卓便迎了上来,略显忧虑地问道:「师尊,弟子已听闻恶咒术士出逃的事,师尊此行可都安好?」 薛千韶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费了些心神,需要歇一会。」 徐卓道:「那么要弟子替您护法吗?」 薛千韶本想点头,但又想起自己状态不佳,怕是瞒不过徐卓,反令他担心,便道:「不必,别让闲杂人等进来便好。」想来有了他刚才那一出,魔宫上下必对他有几分忌惮,一时半刻里,也不会有人敢来打扰。 和徐卓吩咐过后,他便走进其中一间房间,阖上门,盘坐于蒲团之上,手握一颗上品灵石入定行功。 短短一日内,他被逼着接二连三出手,再加之魔域中灵气稀薄,难以补充灵力,已让他灵脉空虚,睏倦至极。 这一日内,突发事态接踵而来,他不是没有处理过此种状况,然而魔域终究不是他的主场,处处被掣肘,步步小心,即使不提灵力的亏空,他也很需要好好歇息,整理思绪。 从他决定与魔尊面晤的那一刻起,事态便如离弦之箭,再没有回头路。而隳星诡异的态度,又将这池混水搅得更浊,薛千韶要是稍微松懈一点,恐怕早已如堕烟海,任人宰割了。 幸好,他现在还算捋得清。 话说从头,他到魔域来的根本因由,是因为二师兄甚霄尘挑衅隳星魔尊,砸了主殿和魔尊的修炼禁地。 隳星魔尊不知是打不过,或只是抓不住甚霄尘,便直接向太鲲山求偿。而魔尊大约是想抓人质做为担保,曾派手下前来掳走太鲲山弟子,只是运气不佳,恰巧撞上他大师兄和七师弟,没讨到好,反而让薛千韶有了和他讨价还价的把柄。 这一来二去,隳星便说他不要灵石或金银赔偿,反而提出想和太鲲山合作,将魔域物产运至人界,让太鲲山协助出售,换取人界和妖界的灵物,从中抽成。 薛千韶自然知道这是相当好的商机。魔域并非物产不丰,恰恰相反,魔域里有许多令修士垂涎不已的宝物,然而,魔域是魔修的地盘,往往动盪不安,就算报偿丰厚,总会有商队甘于冒险,却也极易有去无回,血本无归。 作为三大魔尊之一的隳星自己找上门来,要与太鲲山合作,便能担保通路的稳定,若是谈成了,可不仅仅是「利润颇丰」而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薛千韶亦不是不知,这样的好事砸到跟前,风险肯定也是有的。然而太鲲山规模逐渐扩张,旁的不说,未辟谷的低阶弟子们每日都还得吃灵米、灵兽肉,三百多口人,只仰仗「鹏来商行」的那点营收,本就左支右绌。 如今有此大好机会,即使明知魔尊要的不只合作通路,更可能是想透过太鲲山,获取修真界的第一手动向,薛千韶还是同意了。 与之相对的,一旦结盟,太鲲山同样能透过魔尊,获悉魔域的许多消息,这对他们而言也是必要的。因为薛千韶近年察觉,他们的师尊很可能有仇家,且那位仇家已多番给太鲲山下过绊子。大师兄和二师兄似乎早就知道此事,却总是三言两语带过。 第21页 直到近期他才终于得知,师尊的仇家自封为「噬阎魔尊」,其势力似乎潜伏于魔域中,所以若能与隳星魔尊结盟,亦算是为太鲲山多添一重保障。 只是那位噬阎魔尊来歷成谜,他也曾忧虑过,自己主动与隳星合作,会否反倒是羊入虎口?然而据他所知,隳星崛起乃是这两百年间的事,比师尊开山收徒的时间还要晚许多,不太可能与师尊结怨。且相较其他两位上千岁的魔尊,隳星治下疆域堪称魔域的一片净土,在多番考量之下,薛千韶才认为可以一试。 岂知,才到魔域,他却被刖岭魔君利用了一把,涉入宫变,更害得小十中了难解的恶咒印。凡此种种,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试图将他推入漩涡中心。 除此之外,还有沈道澜给他的警告…… 思至此,薛千韶心下一沉。 自见到隳星魔尊开始,事态便如脱缰野马,已经悄悄脱出了既定的轨迹。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便非确认不可了。 薛千韶让自己沉静下来,深深沉入识海中,任由意识消融,唯有如此,他才能短暂触及天机,推演未来。 师尊传授他的推演方式,依靠的是修士对世情百态的掌握,以及对万事万物、气机变动的敏锐感知,以此来推算未来。若推演时过于急切,带有情感,便好似滴水入池,势必会扰乱水面,可想而知结果就不会准确了。所以在推算之前,需得将「忘我」的功夫做好。 直到几乎遗忘自身,陷入似梦非梦的浑沌之中时,薛千韶才重新有了动作。他仿着身边几人气运的神韵,将之捻成数道菸丝,毕后十指一弹,让它们自行散落,菸丝便各自缠裹,形成一张花样模煳的织锦。 在这几道菸丝里,自然有他自己、魔尊、两位徒弟,以及好些时日未见的几位师兄弟等,即便如此,织锦却仍有不少疏落处,这代表还有些涉及其中的人或事,并未被他算上。 也罢,大道四九,天衍五十,推演本就不可能做到万全,便如此罢。 他想了想,对着织锦轻轻吹了口气。 这一息代表着,若他强硬中止与隳星的合作,退守太鲲山…… 飘忽的织锦随着这一息吹拂而缓缓延长,片刻后,织成了另一幅新的景象。薛千韶迅速扫过,徐卓,安。小十,安。太鲲山诸人亦安。然而魔域这边……代表隳星魔尊的那些菸丝,变得晦暗不明,显然魔尊有大难,祁夜恐怕要易主。 而再往后看,有另一股丝线掺了进来,取代祁夜的运势壮大自身,又接着反扑太鲲山,好似一张血盆大口,将太鲲山气运狠狠啃了一大块。 薛千韶最后淡淡扫了一眼自身的气运,便挥手让这织锦散了,重新推演。 还原先前那张织锦后,薛千韶再度吹了口气。这一回他算的是,若他以一己之力,协助隳星魔尊度过此难…… 这回,太鲲山彻头彻尾皆是大安,可徐卓和小十却似乎还会有小灾,尤其是小十那块的菸丝,摇摆不定,极可能还会再出事。 至于魔尊和祁夜气运,似乎比上一轮推演要好上许多。虽然仍有另一股势力企图吞噬祁夜气运,却未能得逞,也就没有再波及太鲲山。这一个发现,令薛千韶悄悄松了口气──至少,不会祸及师门了罢。 他仍在最后,才瞄了一眼自身气运的菸丝。毫不意外地,他的菸丝和上一轮同样,与隳星的菸丝纠缠不清,可无论是第一次推演或者此回,他自身的菸丝最后都会被焚毁,只剩灰烬般的黯淡残余,果如沈道澜所言,是有大灾大厄之相。两次的差别只在于,这回的织锦末端更加模煳,犹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推演毕后,薛千韶便退出了深层的识海,让自己逐渐转醒。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4章 一线明 # 寻常修士知晓自己有避不过的大灾,大约很难毫无波澜,薛千韶却反而松了口气。 师尊封璐仙君早已告诉过他,他当年有尘缘未断,却强行入道,修道基础本就不稳,就像在沙地上盖高楼,迟早有祸。他等了这个灾劫两百年,如今头上悬着的刀终于要落下,竟让他生出尘埃落定之感。 令他稍感意外的是,隳星竟似与他未断的尘缘有关? 诚然,他在第一眼见到隳星魔尊时,便已有心血来潮之感,可他虽有感知,却不知其所以然,如今也仅能透过推演来印证当初的预感。 这些年里,他也曾对自己未断的尘缘稍有推测。通常这种情况都是与血亲有关,否则就是有过于沉重的恩怨情仇未了,不大有例外。 眼下他若想探询隳星和自己的联繫,似乎只得从缺失的记忆着手了。 之所以记忆有缺,是因当年他强行入道,师尊为免他的道心自一开始就不稳,便为他封印了部份记忆,让他暂不为前尘所扰。如今似乎已到了时机,他应该能自行将封印松开了罢? 他在自身浅层的识海中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宝箱。宝箱上头系满的一道道红绳,皆由封印具现而成,将之封得像是被捆了十次八次的粽子。薛千韶先深吸了口气,才全神贯注破解起封印。 在封印好不容易松动时,他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小千韶!看我!」 由于薛千韶正专注等待记忆归位,这声招唿使他吓了一大跳,感觉魂都要飞了,识海也因为心神波动骤然大乱,记忆便一股脑儿倒了进来,有如海啸浪潮,转瞬就将他的意识吞没。 第22页 他只匆匆瞥见几个画面,便勐然从入定中惊醒,发觉经脉中灵力紊乱不已,胸口也哽了一股气,要是再不稳下灵力,吐血都是轻的。 薛千韶开始强行疏导灵力,奈何记忆浪潮奔涌,使他神智昏钝,似醒非醒,整个人像是与世界隔了一层,胸中哽住的那口血气,亦越发难以忽略。 正当他险些投降之时,后心处忽有一掌贴了上来。他先是本能地警惕,浑身防备起来,可紧接着,一股灵力不疾不徐地流淌进来,如千里大江入海,带动了灵脉中的力量。他见机不可失,也只能收敛心神,在那道灵力帮衬下,将体内紊乱的灵力梳理好。 一炷香之后,薛千韶轻蹙了下眉,缓缓睁开了眼。 他回头望去,果然见到了隳星魔尊。魔尊面上似笑非笑,同样凝望着薛千韶。 谁也没有先开口,房内寂静至极,却并无半点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平和静谧,两人之间唯有细小的尘埃,在烛光中沉沉浮浮。 薛千韶没有问他,作为魔修,他为何能够调动这般纯净的灵力。 隳星也并未问他,为何他身为金丹后期的修士,今日只不过出手几回,便已灵脉空虚,虚弱至此。 薛千韶首先撇开视线,打破沉默道:「看来魔尊阁下恢復得不错。」都能无声无息闯进来,没被徐卓发觉了……他大徒弟好歹也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 魔尊勾起嘴角,答道:「托薛掌门那一掌的福,本座已恢復了七八成,便上赶着来报恩了。」 薛千韶垂下眼,缓缓吸了口气,才重新擡头望着隳星魔尊正色道:「魔尊阁下先前提过的双修疗伤之事,我愿意配合。」 他的双眸清亮,映着摇曳烛光更显炯然,吐出的话语字字清晰。 隳星魔尊闻言,神色松动了片刻,却半点不像喜出望外的样子。两人距离极近,薛千韶自然捕捉到他表情的异常,心下笃定了几分,又接着道:「但是有条件,且要按薛某说的方式来。」 面对这样一个心思诡谲,喜怒不定的魔尊,他若要掌握主导权,便只能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果然,隳星魔尊听他如此说,面上笑意更明显了,他那本就俊美至极的面容又更添几分妖冶,从容答道:「好说。不过既是如此要事,本座还是换个地点与你详谈罢。」 薛千韶本想说不必,但隳星魔尊已抓住了他的肩头,下一瞬,两人便到了魔宫的一处六角亭中,亭外院落遍植赤色牡丹,灼灼百朵红,若天顶不是昏暗如夜,肯定会是一处胜景。 比起上一回在隳星寝宫中的面晤,此处庭院景色开阔许多,倒有几分风雅惬意。 隳星魔尊按着薛千韶,让他在亭中圆桌旁落坐,自己则坐到了另一端,随后才笑着开口道:「薛掌门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来。」 眼前的隳星魔尊显得神态从容,语气却不轻佻。薛千韶定了定心,压下心中的一点羞耻感,道:「薛某有三个条件。其一,薛某说的双修,是正经互换灵力的那一种,不需肌肤相亲。阁下光是接了我一记灵力暴击,都能够藉助它修復魔婴,想来这样的双修之法也是有用的。」 隳星魔尊面露惋惜之色,道:「果然如此。这一条件本座有异议,薛掌门所言的双修方式确实存在,然而那多半都是魂修之法。恕我直言,薛掌门不过是金丹修士,魂修却看重元神的强度,较适合元婴期后的修者。且本座已是魔婴修为,与薛掌门有所落差,若要魂修既险且难,本座觉得甚为不妥。不如,本座先提供薛掌门灵石丹药,让你突破元婴期,如此一来,魂修起来也较无疑虑,薛掌门觉得如何?」 隳星魔尊这话不无道理,然而修为哪里是想提升就能升上去的?只怕时间拖长,反倒横生枝节,魔尊和小十的处境都会更危险,这点隳星魔尊肯定也想到了,可他却还如此提议,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薛千韶绷住表情,没让自己露出太明显的不快,又道:「魔尊阁下好意,薛某心领了。但除了魂修外,应该尚有其他方法可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最不济,薛某借阁下一些灵力就是了,不一定非要用上双修功法。」 隳星魔尊微微挑眉,眼珠一转,扯开话题道:「好罢,看样子你我意见分歧,这点待会再议。薛掌门先说说,另外两个条件为何?」 薛千韶道:「薛某不愿牵扯师门,希望能以个人名义协助阁下,因此在双修疗伤之前,薛某需得先联繫上太鲲山告知此事,请师弟暂代掌门之职,直到魔尊阁下和我弟子身上的咒印破解。」 隳星魔尊换了个坐姿,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瞇起眼道:「此事不难。虽然人界与魔域间的常用对口被阻断,但若只是要刺破两界屏障,为薛掌门送个信,却也不是不能,只是薛掌门难道不担心?」 薛千韶瞥向他,问:「我要担心什么?」 隳星魔尊道:「此番两界往来受阻,是由于空间错位,致使两界联通的对口定位失效,往来的阵法才失了作用。这多半是有心人蓄意为之,但此事偏巧又发生在薛掌门来到魔都当日,若本座是你,便会怀疑是太鲲山中有人要夺权,才趁机断了两界联繫。比如说,或许你有哪位师兄、师弟早有心要取代你,趁你抵达魔域后阻断联繫,先『临危受命』,再抹黑你与魔族勾结,意图对太鲲山不利,一番操作下来,你便无立锥之地了,不是吗?」 第23页 魔尊说得有鼻子有眼,薛千韶却不由哼笑出声,道:「若在其他大门派,阁下所言不无可能,但太鲲山不会。阁下要挑拨离间也好,开玩笑也好,怕是都用错方式了。」 隳星魔尊被他这么反驳,也并未露出愠色,反而颇感兴趣追问道:「喔?此话怎讲?薛掌门便如此信任同门吗?」 薛千韶随口答道:「薛某这个掌门之位,本就不是自己挣来的,只不过看着门内事务一团混乱,才自请打杂罢了,其余师兄弟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用计要把我拉下去?」 「原是如此吗。」隳星魔尊微微一挑眉,不置可否,接着他擡手招来一名魔侍,弄来了一壶灵茶和茶盏,将茶盏满上后方又道:「也就是说,薛掌门在太鲲山的地位,其实无人可取代?」 薛千韶总觉得他在套话,便含煳道:「倒也不是如此,师兄弟们只是不愿,不是无才。」 隳星魔尊又是一笑,方道:「所以薛掌门才决定,要以私人身份来帮衬本座,如此一来,即便因此招来灾祸,也不至殃及师门。本座的理解应当无误罢?」 薛千韶没想到他会挑明了说,还能将自己的思路猜得通透,心下诧异,稍微愣了愣。 见了他这反应,隳星魔尊笑得更灿烂,又道:「换言之,薛掌门来助我,便是出于和本座的私交了?」 薛千韶心道:他们见面才两日,谈何私交。却懒得与他争辩,随口道:「阁下认为是便是罢。」 隳星魔尊似是被他的答案取悦,爽快道:「那便如此罢。祁夜中身具破界之力的人唯有本座,本座会出借一缕破界之力,让薛掌门能与太鲲山书信往来顺畅。还有呢?」 薛千韶闻言心中暗惊。隳星魔尊竟拥有破界之力?按理来说,在道修之中,唯有化神期以上才可能具备这样的力量,没想到魔婴境界的隳星也办得到,果然是天生魔族,血脉不同凡响吗? 然而,隳星魔尊方才助他梳理灵力时,掌下传出的却是纯粹的灵力,并无一丝魔气,若非曾为人族修者而后堕魔,又如何能做到?薛千韶越是细究,就越觉得隳星的身世扑朔迷离。 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多思,他只得接言:「那就多谢阁下协助了。至于第三个条件──我希望能先送徐卓和小十回太鲲山。」 此话一出,气氛似乎凝固了片刻。薛千韶有些忐忑,毕竟隳星魔尊派手下到太鲲山送帐册时,曾要手下顺手抓太鲲山修士当人质,眼下他要求送徒弟回太鲲山,隳星魔尊极可能不允。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5章 误中误 # 出乎意料之外,隳星魔尊却微微颔首,道:「此事好说。不过,薛掌门恐怕也得先问一问,看你那两位徒弟是否乐意离开了。」 薛千韶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松口,因而愣了愣。 隳星魔尊忽然擡手一划,六角亭外的景色便绽开一道缝隙,看上去像是一块花布被硬生生破开。紧接着,两道人影自那缝隙中「摔」了出来,撞成一团,正是徐卓和小十,小十是领在前头那一个,被后头的徐卓护着在地上翻滚一圈,这才没有摔出个好歹来。 小十一骨碌起身,警惕地左右张望,待他看清亭中两人后,他才忙道:「师尊,你让徒弟们好找,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还和──」说到一半,他竟用那双黑亮的眸子轻瞪了魔尊一眼,才续道:「魔尊阁下,师尊说了,他行功时不愿让闲杂人等进入房内,您不但擅自闯入,还将我们这两个做弟子的封在门外,这未免太过份了些罢?」 薛千韶见状心中颇为诧异,小十前几天不是被吓破胆了吗?此刻当着魔尊的面,他为何又恢復了往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他又将视线移向大徒弟徐卓,发觉徐卓虽扯住了小十,却也神色郁郁,不似在劝阻,反而像是与小十站在同一阵线对抗魔尊。 魔尊仿佛见着了有趣的事,挑起眉从容一笑,道:「本座是魔域之尊,祁夜之主,此地亦是本座的宫殿,本座如何能算是闲杂人等?」 小十不像徐卓那般木讷老实,脱口便道:「魔尊阁下不要欺人太甚了!这里虽是你的地盘,我们太鲲山却也是有化神真君坐镇的门派!我师尊是太鲲山掌门,代表太鲲山来此,不过是因为身为客人才谦让了几分,不与你计较那么多,你便当我等是好拿捏的了吗?!」 嫁娶讲究门当户对,结盟自然也同样。 修真界中,化神修者总数不超过两位数,古老的三大仙门虽逐渐衰落,各自却仍有两名以上的化神真君坐镇;而三大仙门以外的宗门,也就只有太鲲山有一位化神真君,是以如今的太鲲山单凭实力而言,可说是三大仙门外最强劲的新势力。 魔域中则有三位魔尊鼎立,各自如君王般统辖领地,互相掣肘,然而若单论实力,三位魔尊却未必能与修真界的众位化神真君抗衡,虽未实际交过手,彼此却总有几分忌惮,是以在这数千年间,两界一直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若真要论起,太鲲山底蕴自然不如隳星魔尊,但也不算差得太远。若以嫁娶来比喻,对太鲲山而言,隳星魔尊的势力便是「还算攀得上的亲家」。 小十说的虽是实话,然而他却不晓得隳星和薛千韶之间,早已取得了些许共识,薛千韶只得从中缓颊道:「小十,不得无礼。魔尊阁下,薛某对徒弟管教不严,请看在薛某面上,莫与他们计较。」 第24页 虽然见隳星那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薛千韶更想说的实际上是「别戏弄我徒弟」,但他总不好如此直白,只得委婉求情。 隳星魔尊转头笑望着他,道:「哪里的话,本座瞧着倒是师徒情深,他们才会如此着急,活像是离了母鸡的鶵鸡。不过看这样子,即便你想先送他俩回太鲲山,他们也未必会愿意,你信不信?」 薛千韶暗自咬牙,勉强一笑,心道:信啊,怎么不信?原本他打算慢慢劝服两个徒弟,魔尊却当着他们的面摊开来说,这两个孩子不反抗才有鬼了。 果然,小十随即瞪大了眼,徐卓也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道:「师尊!您真打算独留在此吗?」 隳星魔尊瞥了薛千韶一眼,俨然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薛千韶不欲在此刻与他俩多说,便道:「此事之后再细说,你等先回去罢。」 隳星魔尊微微一笑,招了招手,两名魔侍悄无声息出现在徐卓和小十身侧,朝两人躬身道:「两位小公子,请。」 小十不甘地看向隳星魔尊,忽然又喝道:「师尊,别信他!魔尊狡诈,不知究竟打什么算盘,我们回去了好不好?他要多少灵石就赔给他,否则就让二师伯自己来谈,总比……」说到一半,他却支支吾吾接不下去了,浓眉大眼都揪成一团。 隳星魔尊忽道:「此言差矣。本座这里可不收灵石,除非本座所求之事能如愿,否则你等怕是无法这么轻易走呢。」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恍惚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 薛千韶蹙眉,望向反常的小十,又转头看向魔尊,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徐卓却也接着开口道:「师尊,弟子也是这个意思,咱们还是早日离开魔域罢,您……您不能就这样羊入虎口……不需要为太鲲山牺牲到这步田地罢?」说到最后,徐卓面上带着几分痛心,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他此言一出,不仅是薛千韶诧异地看向他,连小十都勐然一愣,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徐师兄是在演哪一出。 薛千韶此刻十分想问他「你对为师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但他却勐然想起,自己的确拿了双修疗伤之事和魔尊谈条件,似乎和徐卓所言也相去不远,顿时无语。 魔尊此时幸灾乐祸地投来一眼,笑意带着勾,让薛千韶双颊隐隐烧起来,觉得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了。腹背受敌之下,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寄信回太鲲山之事,便对徐卓道:「阿卓,将通联阵盘取出来,为师有事要你去办。」 与其任他们在这胡闹,不如交代事情让徐卓去做。这孩子性子执着,只要让他忙碌起来,便会消停了。 徐卓闻言一愣,但仍是乖乖照办,他身旁的魔侍接过阵盘,呈到亭下二人面前。魔尊会意,随即取过阵盘,漫不经心地擡手一指,便在阵盘力量核心之处,加上了一道破界之力。 薛千韶也趁此空档取出一枚玉简,闭上双眼,将要送出去的书信内容、要交办的诸多事项一一以神识篆刻上去,只一瞬,便刻录了数千字到上头。 隳星魔尊先一步结束手边动作,便好整以暇在边上看着,并未追问玉简内容,只是凝视着薛千韶紧闭双眼、眉头微蹙的专注神情,静候他完成玉简。 徐卓和小十远远看着,都觉得亭中气氛和谐得有些诡异。怎么师尊和魔尊倒似很有默契的样子? 两名徒弟还未纠结出个所以然,薛千韶已重新睁眼,将玉简併阵盘交由魔侍递还,一面对徐卓道:「回客院后,你替为师将这些内容以纸笔抄一遍,寄回太鲲山给你七师叔,然后替为师看着阵盘,若有书信传回,便第一时间告知为师。记着,要盖上我的私章,我记得应该还收在你那里罢?」 徐卓有些惊疑道:「师尊的私章是在我这,但通联阵盘不是暂且无法使用了吗?您确定?」 薛千韶道:「魔尊阁下已在阵盘上附加了破界之力,先试试看罢。」 徐卓接下任务后,果然换上一副严肃神情,行礼答道:「是的师尊,我会办好此事。」 小十郁闷道:「师尊,那我呢?」 薛千韶不由莞尔,歛了神色之后方道:「你身子未好,此刻应该用尽灵力,很疲倦了罢?还想帮上什么忙?先听话回去歇着,你好好的就已是帮大忙了。」 小十又犹豫地瞥了魔尊一眼,忽然蹙起眉,咬了咬唇垂首道:「好罢,弟子遵命。」 暂时安抚完两名徒弟后,薛千韶才对魔尊道:「烦请让人领他们回客院。」 隳星魔尊微微颔首,不动声色收回了停留在薛千韶唇角的目光,答道:「好。」 接着他随手在空中又划了一道,空间裂缝再现,魔侍便领着他俩自那处裂缝回去了。 好不容易将徒弟送走后,薛千韶忍不住问道:「阁下是不是趁着薛某行功时,与薛某的弟子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小十和徐卓的反应,似乎都激动过了头,不像是平时的作风,使他不禁生出了这样的猜测。 隳星魔尊笑道:「本座确实和他们单独谈过话,不过,若要说是奇怪的话,本座可就不晓得了。」 薛千韶并不信,却也知道他不会说实话,便不再提,岔开话题道:「方才谈到哪了?」 隳星魔尊道:「既然薛掌门的两位弟子暂时不愿走,你的三个条件也算说完了,轮到本座了。本座有两个条件,若薛掌门应了,本座可以保证你那两名弟子在魔域行走时的平安,且绝不将他们作为人质,只要他们愿意走,便可离去。」 第25页 薛千韶一听,虽是半信半疑,却还是下意识正襟危坐,道:「请说。」 隳星魔尊道:「五日后,位于祁夜东北方的『化外地』,即将举办一场竞标会,本座有非得手不可的物品,需要你与本座同去一趟。」 话题一时跳得有些远,薛千韶蹙着眉,疑惑道:「竞标会?」 隳星魔尊颔首,啜了一口茶之后答道:「正是。此竞标会名为『聚厄』,不知薛掌门可曾听闻?聚厄会每三年一大集,荟萃魔域中各式稀罕宝物,不计来路,不问去向,颇负盛名。」 薛千韶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便接着问:「为何非要让薛某同去?」 隳星魔尊道:「本座的属下方才来报,此次聚厄会上,有人要出售『天人咒印』的残迹,此印据说连真仙之力都能吞噬,使其无法重返天界,恶名昭彰。薛掌门不觉得,此咒印的功效眼熟得很?」 薛千韶双目一凛,追问道:「阁下是认为,此印和阁下身上的恶咒印有关?」 隳星魔尊翘起嘴角,目光悠远地答道:「不只。会对此物动心思的人,几乎都是有名气的咒印术士,若趁着聚厄会寻找解咒人才,岂不便利得多?再说,聚厄会本就龙蛇混杂,来者不拒,若那名对本座动手的术士尚在魔域,也十分有可能因为对天人咒印感兴趣,而冒险混进聚厄会当中。」 换句话说,若想寻得能解开咒印的关键人物,聚厄会便是绝佳时机。 听到这,薛千韶心中已经差不多答应了,只是他个性谨慎,还是多问一句:「薛某实力平庸,若要动武,怕是帮不上什么忙。阁下非要让薛某同往,是否有什么特殊缘由?」 隳星魔尊笑道:「薛掌门过谦了。不过,的确是有原因──聚厄会往往也有道修混迹其中,薛掌门同为道修,有些消息或许只有薛掌门探得到,届时还要请你多配合了。」 这个理由还算令人信服。薛千韶便答道:「好,我答应同去。那么阁下的第二个条件是?」 隳星魔尊闻言轻笑了声,望着薛千韶的双眸缓缓道:「第二个条件是,关于双修疗伤的方式,本座希望薛掌门能重新考虑一番。」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6章 玉炉香 # 16. 听见这个条件后,薛千韶好不容易绷住了脸,皮笑肉不笑道:「为何?」 隳星魔尊道:「双修时的肌肤相亲亦是有其道理的。床第之事本就是最亲密无间的举止,彻底接纳彼此时,灵力的交融亦会更加和谐;反之,若心存戒备,双修的效力必会大减,岂不是可惜了?」 薛千韶拒绝接受这番鬼话,木然道:「阁下也说了,那是最亲密无间的举止,薛某自认与阁下并无此等交情,还是免了罢。不如阁下发个誓,保证届时不会胡乱动手动脚,薛某心中的戒备或许还能淡些。」 隳星魔尊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气,道:「好罢,那本座退而求其次,若你并无抗拒之意,本座便有权不收手,如此应该可以罢?」 薛千韶并不满意,但转念一想,若他不答应,隳星肯定还会纠缠不休,还不如先应了,届时直接出言拒绝就是,这点定力他相信自己还有,于是便承应下来了。 「那么,便先如此定了。本座会先让薛掌门寄信回太鲲山,待太鲲山方面回应后,再行疗伤,毕后同往聚厄会。」隳星魔尊似乎对薛千韶的爽快答应颇满意,说这话时笑意盈盈,半晌才转而问道:「本座有些好奇,若薛掌门不愿与本座肌肤相亲,魂修才最符合你所想的方式罢?本座都愿意助你提升修为了,为何拒绝?」 薛千韶放下茶盏,平淡答道:「修为本就不该倚靠外力提升。」 隳星魔尊却刨根究底地追问道:「但依本座看来,薛掌门已是金丹后期,也并非没有晋升元婴的资质,缘何连考虑都不曾?」一面说着,他一面将身子压向桌面,神秘兮兮地笑道:「本座不由猜测,你或许是有意躲避天劫,才不愿提升?」 魔尊面上带着笑意,可那双暗红眼瞳中,却有一丝认真和笃定,让薛千韶不知为何有些心惊。他便微微向后一仰,拉开距离道:「这是薛某的个人私隐。」 在修者当中,能触及元婴门槛的人极其有限,但在这其中,也有少数人拒绝晋升元婴,原因便是元婴时的天劫。 天劫不仅是对修者的考验,更有天罚的成份在,若未能得天道认可、甚至身负大罪引发天怒,降下的劫雷便会格外凶厉。薛千韶是强行入道之身,当年历经金丹小天劫时亦千难万险,所以他不打算冲击元婴,确实也有此因素在,但他没有义务告知此事。 他自认不曾在面上露出端倪,隳星魔尊的眉头却微微一耸,似是确认了什么,才轻笑一声退了回去。 隳星魔尊见他毫无表示,显然是铁了心不想透漏,又自说自话道:「无论薛掌门是出于何因才决定助我疗伤,本座都承了你这份情,日后必有报答,本座说到做到。」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锦囊,置于桌面后缓缓推向薛千韶。锦囊以黑绸为底,上头用金银线细细勾勒出一只凤凰,除此之外的黑线暗纹则都是符纹,显然是一枚储物灵器。 薛千韶并未接过,只是静静望着魔尊待他解释。隳星魔尊道:「锦囊中有一枚灵脉核、几枚极品灵石,以及双修时调度灵力的功法,薛掌门可以先瞧一瞧。魔域中灵气稀少,不利道修修炼,这几枚极品灵石,算是对薛掌门和两名徒弟的招待不周的一点补偿,还请不要嫌弃。」 第26页 薛千韶听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嘆道:果然有钱! 灵脉核是何物?此物相当于整条灵脉的泉眼,只要持有此物,并搭配合宜的阵法,便能将灵气稀薄的凡域,转为适宜修炼之地。换言之,此物的价值,已相当于一个小型门派的根基了。 但或许是受到徐卓的思路影响,这东西和双修功法放在一起,让薛千韶不由有了这是卖身钱的错觉,心中有点复杂,他只淡淡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 隳星魔尊见状,泰然地略一颔首,缓缓啜了口茶。可他正要将茶盏放下时,手却突然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即正色道:「本座得失陪一会儿了。」 说罢,他便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朝着东北方天空望了一眼。 薛千韶猜测他或许是接到了什么消息,便顺着该方向看去,却没发觉那处有任何异常,不由有些疑惑。 隳星魔尊亦察觉了他的动作,便重新对他勾起一丝笑意,道:「去去就回,小事罢了。」 薛千韶亦起身道:「魔尊阁下日理万机,薛某也不好一直让阁下费神招待,既然方才的商议已有共识,薛某便不多叨扰了。」他感觉事情既然都谈完了,魔尊与他短时间内,实在没有再聚首的必要。 隳星魔尊却微微扬起眉,道:「本座还另有要事,需与薛掌门商谈,劳烦薛掌门在此稍候片刻。还是说,薛掌门有什么不得不办的要紧事,得赶在现在离开?」 此话莫名透出山雨欲来的味道,薛千韶不解,但他眼下的确无事可忙,便摇头道:「并无。那么薛某就在这等着了。」 隳星魔尊这才又释然地一笑,悠然回身过后,他的身影便消散了。 薛千韶松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其实他本就没打算立刻离开,徐卓和小十方才虽然消停了些,但若他们此刻见到他,肯定又会提起去留的问题,他还是先将两名徒弟晾一晾,待他们冷静些再来谈。 重新落座之后,他的目光不由又落到那枚锦囊上。 他不久前刚恢復的记忆,如今依旧是一团乱,犹如一场混杂的梦境。但其中却有一小段被这处凉亭、以及这枚锦囊勾起,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方才为了全心与魔尊应对,他便将那股异样压了下来,直到此刻,他才有了回溯的心力。 薛千韶阖上眼,一个冷艷的女子身影旋即现于脑海中。 她衣着华丽,却并非官家小姐的作派,过于华美的衣衫显出刻意讨好之感,然而这样的印象,却又被她淡然的神态中和,显得十分清艷。她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虽傅粉施朱,却有仙娥般超然的气质,好似俗世的一切都入不得她的眼。 她开口亦是珠玉般的脆响,对着当时的他道:「你可知晓,为何我偏偏只点了你一人来向我学艺?」 话音一落,过往的光阴终于被允许流动,远处的车马声、酒肆喧闹,以及近处的丝竹奏响、莺声燕语,皆尽纷沓而来,填塞双耳。 那女子又道:「因为你和我同胎的弟弟很像,生了一双很有灵气的眼睛,必是不会在这种地方久待的,我便先点了你做学徒,算是护你一时。可你又是如何报答的?」她的音调不高、不低,婉转如歌,话中的严厉却令人浑身紧绷,不由自主细听她说下去。 薛千韶骤然想起这里名为红鸾院,乃是大殷国都中数一数二的青楼。彼时大殷国力鼎盛,都中便是一片盛世昌平之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身价被擡得极高,受到文人雅士追捧,眼前花名「槐香」的这名女子,就是其中之一。 她不但有才女之名,且琴艺精绝,是当时红鸾院的当家花魁。 ──也是他在最落魄时的恩人、半个师傅。 薛千韶觉得自己该要讶异,可这一切早已发生过,心下便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原来,师尊不只封印他的记忆,更将他残余记忆变造过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生于富庶商贾之家,家道中落后流落街头,方被封璐收为弟子。但在记忆回笼的此刻,他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仅于此,而他在家破人亡后,也远远不只是流落街头那么简单。 他当时还太年少,信了家中遭横祸时携他出逃的「忠僕」,却被反手卖到了红鸾院,堂堂薛家公子就此流落青楼。这对当时才十几岁的他而言,自然是一重打击,更别提被卖到风月之地这件事,于他当时还有些高傲的心性而言,堪称折辱。 他也算是赶上了时候。槐香才成了花魁,鸨母便新进一批童男童女,让槐香挑几人做学徒,跟在她身边学着服侍客人。 槐香只要了他一人,说是他看着天资灵慧,适合学琴,其余几人瞧着手脚粗笨,学坏了反而砸她招牌。 当时的他虽然因着这个缘故,吃穿用度都有所提升,不必做普通的粗使杂役,然而他本就心有不忿,又年少气盛,怎可能好生学琴。于是那回,他便被槐香抄着戒尺将手心抽得通红,随后,槐香才对他说了这番话,与他推心置腹。 在回忆的此刻,薛千韶心情微妙地想道:原来自己训弟子时,拿剑鞘来抽弟子手心的习惯,是被她潜移默化的呀…… 经过那回槐香的责打后,他配合了许多。其实他在家本就学过琴,两人一起做做样子,鸨母便真以为他「天赋过人」,原本对槐香只收一名学徒的事颇有微词,此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27页 然而落魄日子是把磨人心性的钝刀,为了一口热饭、遮风避雨的屋檐,他也逐渐麻木。红鸾院毕竟是一等青楼,院中人的身契,都是重金请修士画的法咒,未经许可离开,便只有暴毙的下场。而若要将自己赎出去……就算真的卖身,又能存得到多少金银? 模煳的绝望层层堆叠,犹如冬日阴云,越发厚重。 在他到红鸾院那年,初雪日,他首次在红鸾院庭中的凉亭下,戴着面纱与槐香合奏。亭外人潮涌动,皆是即使得撑着伞,也想一睹槐香真容的人。 亭中无数香炉烟气裊裊,将冬日寒气隔绝在外,或许是离得太近,他只觉得头昏脑胀,浓香薰人,亦将眼前华靡之景衬得如梦如幻。可讽刺的是,这就是他的真实,他眼下的处境。 他恍惚地望向亭外,这才乍然一惊,发觉凉亭的栏杆上,竟然立着一道人影。那人逆着光,身形被暗影描画出来,瞧着是名身材修长的男子。 他身上的深紫色道袍被雨雪浇湿,颇为狼狈,可这反而让他像是整片模煳风景中唯一的浓墨,甚至为他添了几分清傲飒爽。 他神情冷肃地凝视薛千韶,像是一柄冰凉的匕首,轻轻一擦,便划破眼前虚伪的静好。薛千韶被他的眼神定住,好半晌才得以细看他的长相,这才发觉他与槐香竟有六七分相似! 且这名青年身边,隐隐带着一圈灵光。当时的他因着祖上渊源,早已引气入体,虽只有鍊气二层修为,眼力却十分出色,绝不会错看。 在那个当下,他便本能地知道此人可以利用。而且,或许会是他离开红鸾院的唯一机会。 想到这点时,他身上起了一层颤慄,心跳不由加快。 于是他刻意留了个空子,接下来的几日,他只要白日里一得空,便到靠近后街、一处不起眼的浅塘旁候着,果然等来了那青年。 那青年暗中观察过他,亦知道他有修为在身,平日都在槐香身边服侍,槐香待他颇为亲厚。于是青年便要他帮着做说客,说动槐香离开红鸾院。 而他也拿这点,向青年换来了一些供修炼使用的灵石……大殷毕竟是凡人为主的国度,建在灵气稀少的凡域当中,若他想冲破卖身契的法咒,就必须提升至筑基修为,而要在这等凡域中提升修为,只能依靠灵物。 至于后来呢? 薛千韶发觉,他竟什么也忆不起了,最后的印象,只停留在青年给的那枚锦囊上。那是一枚青蓝色的锦囊,巴掌般大小,虽不甚精緻,上头却还是锈满了符纹来隔绝灵气。而在锦囊中装着的,则是十颗剔透的上品灵石,这对当时的他而言,比千金更贵重。 薛千韶暗忖,自己后来能被封璐收徒,想来是离了那青楼,但他现在却一点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的?也不知槐香和那青年如何了? 难道此二人,便是他未断的尘缘?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7章 未卜 # 薛千韶不大甘心地搜索枯肠,却仍记不起后续的事。在他将那一点记忆重温第十遍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忽在他脑海中响起,唤道:「小千韶。」 薛千韶回过神来,专注地捕捉起那道声音。他解开记忆封印时,就曾被这声音吓过一回,此番便冷静许多,在脑中回应道:「是师尊吗?」 那道清越柔和的男子嗓音,便欢喜地回道:「是为师。当初为你封印记忆时,为师留下了一道神识,就是为了待你解开封印时,还要再提点你一些事。」 薛千韶问道:「为何弟子已解开封印,记忆却仍不完整?」 封璐仙君轻嘆一声,回道:「因为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为师考虑后,便替你上了四道封印,每道封印都锁住了部份记忆,此举是希望你莫要操之过急,慢慢回想。」 薛千韶愣了下。也就是说,他身上尚有三道封印待解,怪不得,他记不起自己确切的出身家族,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了红鸾院,更别说槐香和青年后来发生了什么。 半晌,封璐仙君语重心长地又道:「千韶你呀,看着心思活络,其实却相当重情重义。为师要提醒你,即使忆起过往,也千万莫要过于投入了,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如浮生幻梦一场,更何况,记忆是能够窜改的,万望你谨慎待之。为师能提点你的,也就是这些了,未来的劫数,还得靠你自己造化。」 薛千韶默默听着,将师尊的一字一句都牢记,方道:「多谢师尊。」 封璐仙君的神识却在消散前,胡乱唱起歌来:「恩非恩,仇非仇,一江春水向东流──」 薛千韶听得哭笑不得,心头忧虑却也被这不伦不类的曲子沖淡些许。 师尊最知道他的性子。虽然这两百余年来,他已被岁月打磨得内敛许多,但他天性中带有一种执着,若想完成什么事,便容易不依不饶、钻牛角尖,大约师尊是担心他一次记起所有事,会被沖昏头失了分寸,才会连上四道封印,让他慢慢解。 薛千韶心中感嘆,待他重新睁眼时,正好瞧见一道细长的光丝,如箭支般自眼前划过,落入庭中的牡丹丛里,削下了几片花叶。不知怎么,那道光有些令他感到熟悉。 他蹙起眉朝那方向走了两步,仔细用神识一探后,不由愕然。 ──岂止是熟悉,那光矢上寒冽刻骨的剑意,不正是属于他大师兄的吗?! 第28页 正当薛千韶要冲出亭外一探究竟时,却勐然打了个寒颤,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与方才同样的光矢便如倾盆大雨般泼洒下来,转瞬将花丛打得满目疮痍,魔宫中砖瓦碎裂之声此起彼落。 薛千韶脑中空白一片,随后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下又要赔偿了。 在这阵下个不停的光矢之雨中,突然又冒出另一道熟悉气息,薛千韶勐然回过头,见到来人时忍不住道:「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看上去是名青年男子,五官俊美明晰,鬓若刀裁,眉心印着火红的符纹,眼中同时有着藏不住的锐气,以及一分不易察觉的沉着。他盯了薛千韶半晌,才沉着脸道:「『请七师弟暂代掌门之职,直到此间事了,少则一月、多则数载』?掌门师兄,你来魔域之前,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薛千韶勉强一笑,道:「总有些不可抗力的变数,只好请七师弟你多帮衬了。但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会到这里来?另外,为何会有大师兄的剑意?大师兄也到魔域了?」 七师弟不离摇头道:「这并非我的真身,我只是想找你当面问个明白,这才寄了个纸人下来,让神识依附在上头化作这副模样。至于那剑意,也只是师兄与我配合,声东击西罢了。大师兄已是化神修者,穿破两界屏障和魔尊『打招唿』并非难事,这也是给魔尊一个警告,让他别欺人太甚,我们太鲲山不是没人。不过师兄自然也未曾亲至,否则这一下的意义就不是招唿,而是直接向魔尊开战了。」 薛千韶在心中苦笑道:你们挥一剑下来并非难事,可有想过打坏这么多东西,又如此向魔尊示威,我的处境也不好办? 他实在是没料到,自家师兄弟接信后,居然立刻就来了这么一手,让他一边感到头痛,一边又感到几分被放在心上的暖意,啼笑皆非。 七师弟不离接着道:「依你信中所言,眼下情况颇为棘手。师尊稍早也被惊动,从闭关的洞府中递了两个纸人出来,要让徐卓和杨守初贴身收着,说是两名徒孙他还能护一护,我方才已交给他们俩了。」 薛千韶一听只有两个纸人,不由问道:「那我呢?」 七师弟不离冷酷地答道:「师尊说,你的事只能自求多福。这是原话。」 薛千韶:「……」虽说师尊给他留下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这话从七师弟口里说出来,他怎么突然就有种被放弃的感觉? 七师弟不离见他有些受打击的模样,脸色放缓些许,道:「掌门师兄,你也别过于勉强,要与噬阎魔尊潜藏的势力抗衡,也并非只有和隳星魔尊结盟一途。」 薛千韶微微一愣,继而苦笑道:「倒不如何勉强。何况我愿意留在此地协助魔尊,也还有些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七师弟不离听他如此说,眉头一挑,目光越过他落到了亭中的小圆桌上,问:「那锦囊中是什么?」 薛千韶如实答道:「隳星魔尊给的灵脉核,和几枚极品灵石。」 七师弟不离沉默片刻,随后不贊同地道:「四师兄,鸟为食亡。」 薛千韶无言地望着他,心道:你是不是也对我有所误解!为何他一脸「四师兄果然财迷心窍,劝不住了」的模样? 七师弟不离接着道:「总而言之,门内事务我会尽可能兜着,如你所言,现在两界往来困难,你得要多加小心;但以太鲲山如今的实力,也并不用一味受魔尊牵制。」他接着深吸一口气,似在强忍什么,半晌才又道:「大师兄为安抚我,承诺了待你回来掌事后,便要带我离山四处游歷,还望掌门师兄早日回山才好。」 他那语气似是不耐,却又透着丝丝甜腻,薛千韶只觉他隔空被大师兄和七师弟煳了一脸恩爱──谁不知道,他俩现在是太鲲山模范夫夫,神仙眷侣。 薛千韶被腻得倒弹三尺,但是一想起自己前头的命途晦暗不明,七师弟的「暂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搞不好就会这么被自己坑了一辈子,绑死在掌门的位置上,顿生几分愧疚,干咳一声后答道:「我尽量。」 好在七师弟并未留意到他的异常,得了回应后便矜持地微微一颔首,又道:「掌门师兄传回的那几封信,我也一一替你转寄了,不过那几位与你交情似乎不深,你信上盖的又是私印而非掌门印,恐怕未必会有回音。」 他所言之事,薛千韶也早已考量过了,便颔首道:「无妨,寄出了就好,我也并未抱太多期待。」 两人谈话间,亭外光矢雨断断续续落下,忽然歇了一阵,片刻后,高空中骤然爆出巨响,两人同时朝外望去,只见东北方的高空中,几道游龙般的黑紫魔气包围着一团冰蓝剑光,以万箭齐发之姿兇狠撕咬着。 在魔气穷追勐打许久后,那剑光终于败下阵来,在空中碎散成最后一阵光箭之雨,再次朝着魔宫砸落,使得砖瓦碎裂之声再次响起。薛千韶听着,总觉得像是灵石赴诸东流的声音,有些心疼。 不过多时,一道黑影夹在光矢当中落地,可怖的威压随即席捲而来,笼罩了整座魔宫,其中的杀伐之意,使得薛千韶顿时心口一紧,吐息变得艰难无比,背后冷汗直冒。 他正想提醒七师弟赶紧离开时,便见对方自行化回纸人,在半空中烧成灰烬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股压迫感陡然飙升,像是有了实体一般,浓浓杀意如同深渊中飢饿许久的兽群,疯狂而锐不可当,不断啃噬薛千韶的神识,使他的心神逐渐涣散。 第29页 不知过了多久,薛千韶手腕忽然一紧,右手被牢牢掐住。他正要回过头,左手却也被擒住了,不知该不该形容为熟悉的胸膛贴上他的背嵴,低哑的嗓音随之而来,道:「你要走?」 薛千韶一听,果然是隳星魔尊。 然而魔尊此时似乎有些异常,他说话时一字一顿,将每个字都说得极重,凶煞的威压亦是半点也未曾收敛。 薛千韶此刻才发觉,先前他与魔尊相处时,对方都说得上是相当和善,就连偶尔以境力压制,也都只是逗着他玩的程度罢了。 意识到这点时,薛千韶不由心底发寒。为魔者,必定有所执迷,近乎疯狂。或执着力量、或沉迷杀戮、或沉浸于悲愤仇恨,心性必有缺陷,因而许多魔修在道修看来,都是心思不够缜密的目光短浅之辈,其根本原因在于「魔」的本质,即是疯狂。 隳星魔尊不同于多数魔修,不但心机深沉,玩手段、操弄人心也都毫无障碍,这导致薛千韶一直以来都认为,他当是魔修中的奇葩,难得的神智清明者。 可眼下,薛千韶却不再这么想了。他不知隳星的执念为何,心中直觉与身边的凶煞之气,却都在警告他:哪怕此刻只是答错了一句话,隳星魔尊都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8章 方寸乱 # 薛千韶背后冷汗涔涔,但他仍强撑出镇静语调,艰难地和魔尊讲道理:「我哪里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隳星魔尊却似未曾听见,沉声缓缓道:「本座方才就诧异,你怎会忽然决定助本座疗伤,种种条件也答应得那样爽快,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特地找后援引走本座,其实压根没打算履约?」 薛千韶思虑着隳星魔尊的话,发觉魔尊似乎已经认定,他传回山的书信是求救信。毕竟他才传信出去,自家师兄弟就赶来示威了,站在魔尊立场设想,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那么在他看来,自己答应双修疗伤之事,便只是权宜之计。 薛千韶勉强稳定心神,又道:「阁下何出此言,我此刻仍在亭中、未曾离开半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隳星魔尊却凉凉地笑了一声,道:「或许只是来不及走呢?」 他虽是笑了,笑声中却似有阴火翻涌,像是在名为癫狂的崖边轻慢地游走。 薛千韶先是感觉到无法言喻的可怖,又不知怎么地一阵气闷,那怒火竟盖过了恐惧,使他直言道:「说实话,阁下若只是需要藉助人修灵力疗伤,也并不缺上赶着吮痈舐痔的人罢?阁下这般不信我,方才又何须与我谈那样多条件,岂不白费了诸多口舌?」 隳星魔尊静默片刻,才似自言自语般轻飘飘地道:「是啊,为何偏偏是你,让本座还需这般多费口舌。」 魔尊轻声慢语的几句,却在薛千韶心中激起一阵颤慄,很难说得上来是因恐惧,或者其余的什么。 不知自何时开始,事态已被搅进诡异的漩涡。他们本该只有利益交换,却在一次次交锋、试探,以及此刻莫名其妙的争执间变了调。 幸好,隳星魔尊没再说让他接不下去的话。魔尊拉着他的右臂擡高了手,薛千韶青色的宽袖便翻卷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臂上印着一整片刺青般的青灰符纹,正是他与隳星魔尊的同命誓约。 隳星魔尊接着道:「本座也想信你,可仔细一想,方才的条件都仅是口头上说说,不如还是起誓罢,左右这咒约也不差再多添几笔了。」 见到咒约痕迹后,魔尊的语气似乎和缓了些许,话中却仍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薛千韶被压制得心头窝火,可魔尊此提议的确能解眼下困局,于他也是一重保障,便也就应了。 谁知隳星魔尊仍不肯放开他,非要亲眼看着咒约新添上那几笔。 起誓毕后,隳星魔尊身上的威压才终于收敛。他扣着薛千韶的手掌忽然一松,贴着薛千韶的手臂下滑,以指腹抚过他臂上整片咒印,动作缠绵,恍若带着几分爱怜之意。 薛千韶被他的动作激得打了个寒颤,勐然甩开了他,接着转身扬起眉不悦地问道:「魔尊阁下这下安心了?」 他也想破口大骂,但他发觉魔尊似乎很爱激他发怒,于是「不想让魔尊顺心遂意」的念头,便压过了恶言相向的冲动。 隳星魔尊答道:「是安心了。还请薛掌门别将本座方才的失态放在心上。」 魔尊此刻舒心的微笑中,略带着几分偷香窃玉得手的快意,但薛千韶很确定,若在片刻之前,他定是另一番可怖的神情。 薛千韶压根就分辨不出,隳星是藉由这几分不正经,来掩盖掉无法压制的暴戾,或是反过来乘势逼他上钩,好添上这几笔新的咒约。 无论是何者,薛千韶一细想方才的局面,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心头也还有几分火气,转念一想,却又觉这是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但就在薛千韶眉头皱起,正要半真半假地发作几句时,魔尊却忽然踉跄一步,欺到了他身边,逼得他将备好的腹稿都吞了回去。 薛千韶在片刻的屏息之后,心头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你又做什么?!」 隳星魔尊并未应声,反倒掩口咳了几声,一阵血腥味飘散开来。 ──怎么突然就吐血了?! 薛千韶心中一惊,迟了片刻才想起,魔尊方才不顾恶咒印束缚,勉强调度了魔气,虽然还是成功击碎了大师兄的剑意,但他本就尚未痊癒,怎可能不吃力? 第30页 果然,隳星魔尊倚靠着他稍微缓过劲来之后,便勉强勾了勾唇,低声道:「你那化神期师兄的剑意果然寒冽肃杀,兇悍万分。」 经魔尊如此一说,薛千韶顿感心虚,目光飘移。他不知魔尊伤势究竟如何,不敢轻易推开对方,只得按住他的肩头拉开些许距离,一面道:「是否要传宫中魔医……」 才说了个开头,薛千韶又自行住口了。昨夜才经刖岭魔君叛变,魔都人心浮动,要是传出魔尊今日一战加重伤势的消息,很可能又会出旁的乱子。 隳星魔尊亦知他的顾虑,便道:「自然是不能喊魔医的。我方才回宫时动静那样大,也是为了吓退宫中其他人,此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附近逗留,要瞒下来并非难事。」他略为停顿,接着用更低的声量道:「可如此一来,本座伤势加重一事,便仅有你知晓了,得请你助我一臂之力,遮掩过去。」 薛千韶被他扰得思绪纷乱,习惯性地回绝道:「我可无法协助阁下梳理魔气。」 隳星魔尊闻言却勾起嘴角,点头道:「是啊,你无法使用魔气,那便只好提前陪本座疗伤了。想来你也已得到师门方面的回音,没了后顾之忧,便可以履约了罢?薛郎你看如何?」 薛千韶发觉自己中了圈套,再次气闷,终于狠下心推开魔尊,一面扯开话题道:「照薛某看来,阁下此刻神智清明,大约伤得也不重,疗伤之事还是慎重为好,无须着急。另外还请阁下自重,不要再胡乱唤薛某。」 隳星魔尊被推开后,脚步虚浮地退了几步,最后倚着凉亭的柱子,取出丝帕细细擦去掌中血迹,面上却流露出几分困扰,道:「你既愿以私人身份来助我疗伤,我若还生疏地唤『薛掌门』,未免太过生分了罢?不唤薛郎,又当如何称唿?」 他说这话时,倒也不再自称「本座」。 薛千韶终于擡眼看他。隳星魔尊正慢条斯理地抹去唇角血迹,明明该是个狼狈无比的动作,让他来做,却是一派享用美餐后的惬意姿态,眸中甚至还闪着两分戏弄人的兴致。 薛千韶顿时心堵不已。他不由想着,自己上辈子大约欠了隳星魔尊很多灵石。 越是和魔尊相处,薛千韶就越是看不透他。隳星魔尊揣着一分温文,三分刻意的下流,余下的六分,都是变换不定的重重迷雾,使人忌惮。 他不禁想起方才恢復的记忆中,那名穿着紫色道袍的青年──隳星魔尊若真与他的过往有所牵扯,目前他能忆起来唯一身份不明、年岁勉强和隳星对得上的人选,也就只有他了。 然而那青年气质孤冷,性子又耿直木讷,与眼前这名狡猾的魔尊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不过,关于那名青年的真实身份,他倒已有了调查的方向。当年他对修真门派所知有限,如今却认得出来,青年身上那套紫色的道袍,乃是三大仙门之一、九霄门的标志。且依服装的精细程度来判断,那名青年肯定来头不小,极可能是九霄门镇派化神之一的嫡系弟子。 可即便能认出他是九霄门门人,事情却还是疑点重重。 化神真君的徒子徒孙一脉,几乎都是九霄门的中流砥柱,薛千韶作为太鲲山掌门,与九霄门多少有来往,门内重要人物他基本上都识得,偏偏对青年毫无印象。 这只有两个解释,其一,青年的师承为隐逸一派,甚为低调。 其二,青年在他当上太鲲山掌门前,便出了意外,早已不在九霄门内。往轻了说,或许青年是在离开门派歷练时失踪,往重了说,青年甚至可能叛出师门或走火入魔。这对九霄门而言乃是丑闻,消息自然会被掩盖。 换言之,若能探问到这两百年间,九霄门有哪些菁英弟子长期闭关或失了音信,青年的身份便有眉目了。 在此之前,隳星魔尊就只会是隳星魔尊。多想无益,甚至只会坏了事。 可薛千韶虽然理智上明白,心中总有一角莫名地骚动,仿佛有什么唿之欲出。 隳星魔尊见他不接话,也不如何在意,自顾自地在椅子上落座,改换话题道:「你道双修疗伤之事须慎重,不如趁现在阅览功法罢,本座一人待着也难受,你留下陪我谈天解闷,那功法你若有不解之处,我也正好能及时指点,岂不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个头。究竟是哪来的厚脸皮,让他能说出这种话?薛千韶不由在心中腹诽。嘴上却道:「疗伤之事须得慎重,研究功法时岂能分神?薛某自认无法一心两用,还是回客院自行研究罢。」 隳星魔尊笑道:「回客院?也可,倒是省了不少事,本座带你实做一次便可。」 客院的主屋已被隳星魔尊占去了,隳星魔尊便以此来曲解他的话。 薛千韶:「……」他算是听出来了,隳星魔尊果然是闲得发慌,拿他当消遣。 「好罢,不逗你了。」隳星魔尊笑了一阵后,终于又道:「不如这样,你留下与我说话,期间你不论问什么,本座都会如实回答,若不能答的,我便不答,绝不敷衍,如何?」 他这话说得十分真诚,薛千韶不由诧异地望向他,却反而注意到了他比往常更加苍白、几无血色的唇。 薛千韶垂下视线,道:「如此对阁下有何好处?」 「本座只是想试着了解你。」隳星魔尊抿了一口茶,发觉茶凉了,又将茶盏放下,一面道:「无论于公于私都是。既然眼下要联手,互信就是必要的罢?本座想将此基础巩固得坚实一些。」 第31页 薛千韶在心中说服自己:能得到魔尊保证坦诚的机会,千年难得一遇──随后,他便沉默地坐了回去。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19章 寻花 # 隳星魔尊见状唇角一勾,重新招来魔侍换了茶水,庭院中同时也出现数名魔侍,有序地清理起方才遭波及的残花落叶。 新茶沖好时,几名魔侍也抱着带花的枝桠到了亭下,其中一名魔侍还捧着一只白玉广口花器,献到了魔尊面前。隳星魔尊略一颔首,让他们将物品放下后退下。 见到那些花,薛千韶不仅感到诧异,心虚感也再次爬升──那些花枝草叶,明显都是被大师兄的剑意给削下来的。 魔尊虽说是想同他谈天,却一直未曾开口,反而悠哉地挑拣起魔侍献上的花材,往花器中摆放起来。 薛千韶见他动作十分娴熟,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阁下这是要插花?」 隳星魔尊瞥了他一眼,微笑答道:「正是。这些花都是我差人寻来的名种,落了一地也是可惜,正好现在也得空。」 薛千韶不由又问:「……阁下对插花有所涉略?」 隳星魔尊在花器中大略摆了些花枝后,便开始一枝枝仔细端详,修剪成合适的模样,一面答道:「魔道艰难,总要做些什么消除心头戾气,比起残杀生人取乐,本座更中意将美好事物打理成合心意的样子。」 薛千韶见他手法熟练,全然不似作伪,心中仍觉得插花与「魔尊」这个头衔,实在搭不上半点关系。但隳星魔尊这么做,看上去却无半点违和感。 隳星魔尊一面打理花叶,一面又随口道:「本座倒也想学琴,只可惜无人指导,先前殷袖仅会弹琵琶,我只来得及学到些皮毛。」他漫不经心提起了日前刺杀他的炉鼎之名,浑不在意地一语带过,继而话锋一转:「说起来,我倒觉得薛掌门适合做乐修。你先前敲击剑身的音杀之法,不正与乐修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何不修乐?」 魔尊平心静气打理花叶的模样,让薛千韶有些出神,忽然被问及时还勐然愣了下,心想他还没问隳星魔尊什么呢,对方倒是先探问他的事了。但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便如实答道:「太鲲山是以剑为根本的门派,我作为掌门却修乐,岂不是怪异得很。」 隳星魔尊又道:「可本座留神过……恕我直言,水木灵根之人多半灵活温润,本就不适合一般锋锐肃杀的剑路,你的剑也因此显得刻板,精准有余,剑意不足,即便如此,也不愿另闢蹊径吗?」 隳星魔尊懂剑?薛千韶眉梢一挑,难掩诧异。本只想在心中记下这件事,然而他又忆起魔尊保证过有问必答,此刻气氛又颇为平和,便试探地问道:「阁下也用剑?」 隳星魔尊睨了他一眼,平淡道:「我曾有过剑,不过已经折了,如今便不用剑了。」 薛千韶想了想,又问道:「既然曾修过剑,想来阁下并非生来就是魔族?」他会如此推断,是因为天生魔族极依赖血缘功法,躯体素质亦十分强悍,不大会特意去修炼一门兵器。 隳星魔尊却答道:「薛掌门也见识过,本座的确能调度灵力,这点并未在你面前遮掩。然而,本座也答不上来自己算什么。」 薛千韶蹙眉,不大相信这话。怎么可能不知道?生来就是魔族与修炼魔功入魔,这二者并不难区分罢? 隳星魔尊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眼也不擡地答道:「本座说的是实话。不过,其余细节就不便透露了。」顿了半晌,他又道:「不瞒你说,那双修功法也是照我的体质求来的,可同时并修灵力与魔气。」 薛千韶闻言,取出那锦囊中的功法,带着疑虑道:「那这不就是魔功的一种?」 隳星魔尊一面以花剪裁去多余的花叶,一面从容答道:「不算。准确说来,此功法运用的是『混沌』。混沌一般存于人界、妖界、魔界间的虚空中,是三界力量最初始的本源,灵气、魔气亦会在虚空中重归混沌,相生相剋,往復循环。此功法仅是将此循环的原理,套用到修者身上罢了。」 薛千韶惊疑不定,心道:此种功法,根本就闻所未闻。他半信半疑,一目十行地翻阅功法,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他已大致看明白了,此功法需要灵根属性相合的甲、乙互相配合,甲将灵力集中至乙身上,再由乙将灵力投入此配合此功法的法阵内,使灵力转化为「混沌」状态,再由阵法将「混沌」导回甲体内,分化成灵力与魔气,周而復始。 竟是一个需要道修与半道半魔之体配合,方能使用的双修法门。 怪不得,隳星并未向他隐瞒自身能动用灵力的事,因为压根藏不住。 薛千韶阖上书册,再次确认书封上空白一片,并未写上功法名称,便又问:「此功法从何处得来?」 隳星魔尊正往花器中插入一枝横长的桃花,片刻后才擡起眸,带着笑意道:「若说是本座独创,薛掌门信吗?」 闻言,薛千韶捏着书册的手抖了一下。怎觉得听起来更不安全了? 隳星魔尊又道:「放心,本座已试验过许多回了,并无问题。」 薛千韶顿了下,才问道:「这难道就是阁下每年筛选人修……侍者入宫的原因?」他实在不愿使用炉鼎这种词彙,便说得委婉了些。 第32页 此功法对双方的灵力、灵根极挑剔,几乎是百里挑一。阿左也说过,隳星魔尊每年寻来上百人修入宫,最后筛选至五人左右,实在巧合。 隳星魔尊闻言停下动作,答道:「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他望了薛千韶一眼,又道:「你很在意我招炉鼎的事?」 薛千韶觉得这问句透着一丝诡异,不自在地答道:「只是有所联想罢了。」 隳星魔尊收回视线,转而修剪起牡丹的枝叶,一面道:「试验功法只是其一。本座让属下在人界与妖界寻找炉鼎之选,也是想趁此探询一些事,以及,找一个人。」 薛千韶心头莫名一跳,不禁稍稍放低声量,问:「仇人?」 这次,隳星魔尊并未正面答覆。他端详着正在修剪的枝枒片刻,才悠悠道:「本座的仇家在三大仙门之中。」说罢,他俐落地剪去了一朵艷红牡丹,似是觉得一枝上开两朵太过累赘,半晌方再次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薛掌门相信有地狱和阎王吗?」 「人死后会下地狱,受阎王审判」的概念,普遍存于凡人的信仰中,可对修者而言,所谓的地狱远比仙界还要缥缈,至少还有仙人飞升过的纪录,却无人宣称自己去过地狱。薛千韶便答道:「宁可信其有罢。」 隳星魔尊却平淡地接言:「本座却不信。即便有,那个地狱也只会由本座亲手造出。而我,便是阎王。」 这话说得令闻者心里发寒,不知如何接话。薛千韶想起自己对隳星魔尊的最初印象:忘川旁吸饱人血、款款摆动的艷红龙骨花。 隳星魔尊静默片刻,又忽然笑了下,道:「不过,本座也认为罪罚需相衬,所以在亲自摸透仇家底细前,本座亦不会轻易动手。」他又端详自己的作品片刻,方转过头对薛千韶道:「本座与三大仙门有仇,没猜错的话,太鲲山也与魔域中某一股势力为敌,是罢?」 薛千韶顿了一顿,正色道:「若只是要探消息,太鲲山或许帮得上忙,不过……」若魔尊想再进一步,势必会将太鲲山牵扯入恩怨是非中,这便非他所乐见了。 隳星魔尊似是有些意外,奇道:「本座要向仙门中人,你倒不劝阻?」 薛千韶道:「阁下显然心意已决,如何能劝?不知实情便一味劝阻,不过是假惺惺的伪善罢了,再者,三大仙门又与薛某有什么干系,需要薛某为他们操心?我所担忧的,不过是太鲲山的安危。」 隳星魔尊笑了几声,半晌道:「如今提这些也是早了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解了我与你徒弟身上的恶咒印后,薛掌门若还认为本座可信,届时再细谈进一步的合作罢。」 语毕,亭外天色忽然大亮,薛千韶愣了一会,发觉魔宫上空竟转成人界般的蓝天白云,日头稍微偏西,似乎是刚过晌午,阳光洒落后,暖意也逐渐穿透过来,薛千韶惊觉那并非虚造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日光。 隳星魔尊笑道:「看,放晴了。」 日光斜斜映入,照在隳星魔尊摆弄许久的那盆花上。几朵墨染般的赤色牡丹在瓶口处错落,其间夹杂几朵花色更浅的小型月季,一齐被几枝嫩绿草叶众星拱月地簇拥。后头较高处,则有一枝桃花仿佛横举手臂一般,放肆地舒展开枝上花朵。 隳星魔尊微笑道:「好看吗?」 日光仅照亮了那盆花,隳星魔尊仍隐在凉亭阴影下,面上静静搁着一弯浅笑。 薛千韶其实觉得,桃花枝的高处略秃了些,少了花朵点缀的细枝,便像一双双只剩枯骨的手,朝天索求、诘问着什么。而低处的月季和牡丹仍兀自盛放,如三春胜景,使得那盆花显得不太协调,甚至有些刺眼,却有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吸引力。 正如魔尊的那抹笑,让他不由心中颤慄,却说不上原因。 魔域无日月,上头的日光显然是特意从人界引来的,不须多问也能明白,肯定费了一番心思。 薛千韶思量了许多,最后沉默地点了头。 此时,亭外忽然有了些许动静,薛千韶像忽然清醒般微微一愣,随后转过头去,看见了面上有些紧张的阿左。 阿左似乎觉得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但他又确实有事要禀报,便还是边行礼边硬着头皮道:「尊上、薛大人,属下有要事汇报。」 隳星魔尊略一颔首,道:「说罢。」 隳星魔尊语气平淡,但以阿左对他的认识,知道若自己此刻汇报的事不够要紧,之后肯定会被尊上找麻烦,便小心翼翼地道:「您让苏佑这几天不要直接联繫您,苏佑只好来找属下了,他说他已印证了尊上要查的消息,明日便可抵达宫中详细汇报。」 他也不算太笨,先拣了第二要紧的消息说,争取到尊上更多耐心之后,才说了比较琐碎的一条:「此外,方才有消息传来,说是聚厄会上,有人要出售上古魔皇的心脏……」 隳星魔尊轻嗤道:「怎么可能。假的。」 阿左赶紧道:「自然是假的,先不说过了万年,魔皇尸骨碎散各处,连一片残骨都难得,谁肯将魔皇之心拿来贩售?多半是藉此消息,引来觊觎魔皇力量之人,实际上聚厄会出售的,大约还是一块真假难辨的碎骨罢。然而这消息一出,此回聚厄会形势肯定会更加混乱,尊上还是趁早动身为好。」 隳星魔尊听罢,不置可否地漫应了一声。阿左又连忙道:「还有一事!客院中的禁制已经布设妥当,房内摆设也已安置完毕,尊上若要使用,属下随时都可为您二位护法,决不使任何人打扰……尊上身上的伤势,实在不该再拖下去了,还请尽快移驾罢!」 第33页 说罢,他急切地瞥了薛千韶一眼,似乎在恳求他帮忙。 薛千韶一愣,想起阿左曾说过,他的性命与隳星魔尊相连,或许他能感应到一点什么?难道魔尊的伤势真有如此严重吗? 他不由打量起隳星魔尊,但魔尊除了脸色苍白外,压根没有半点被重创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插花。 隳星魔尊却也在此时望向他,重新勾起了笑,玩笑般道:「看来已万事俱备,不知这东风何时要吹起?」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0章 双修 # 20. 薛千韶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微恼地暗想道:不过是疗伤罢了,为何总要说得如此暧昧? 薛千韶的眉微微一拧,像要与此微妙氛围对抗般,正色道:「方才薛某也大略看过功法了,薛某仅需出借灵力,并无难度,自然是客随主便,配合阁下。」 隳星魔尊便愉悦地道:「那就请罢。阿左,来捧这盆花,拿回客院正房去。」 回客院途中的场面有些诡异。魔尊面上带着笑,与薛千韶并肩而行,贵为左护法的阿左,却抱着花缀在两人后头,一路上的魔侍见到他们几人,皆恭敬地退至道旁避让,但薛千韶却感觉得到,魔侍们悄悄投来的视线中,同时藏着好奇、惊惧与探究,让他感到不甚自在。 顶着各路诡异目光抵达客院正房后,薛千韶往里头一瞧,发觉几天前住过的这间屋子,如今已然「面目全非」。 屋中摆设都换了一轮不说,角落处还配合灵气走势,或镶嵌了灵石、或摆放灵玉等物,使屋中灵气流通极为顺畅,加之窗外又有日光映入,让薛千韶顿时有了回到人界的错觉。 但最使他无语的,还是卧室中那张由墨色灵玉雕成、足有一丈长宽的四柱架子床。深紫纱质床帷自顶架上垂落,随风轻摆,看上去无端绮艷。 阿左在正厅放下那花后,早已退了出去,隳星魔尊则是很自在地脱靴上榻,一面宽衣解带,一面笑道:「怎么,难道本座还有哪里安排得不周到,让薛郎觉得不妥,才呆站在那?」 哪里是不周到,分明是布置得太过了。 薛千韶不由算起屋中摆设究竟值多少钱,算到后来简直不敢再细算下去,心情颇有点复杂,待他留意到魔尊正在宽衣时,方警觉道:「不过是疗伤而已,用得着如此吗?」 隳星魔尊从容地答道:「反正衣服也是要脏的,不如先脱了。」他此刻身上仅着绛紫色中衣,布料贴着肌理起伏,看上去有如一头修长矫健的豹子,健美中带着力度和诱惑。 隳星魔尊留意到薛千韶的心不在焉,作恶之心顿生,勐然伸手将他拽向床沿,一面诡笑道:「薛郎不想动手的话,本座帮你脱?」说话同时,魔尊的手也没闲着,当真作势要解开薛千韶的腰带。 薛千韶一时惊怒,不由恼道:「──做什么?!」 魔尊擡眸睨了他一眼,笑着解释道:「行功时必然会出汗,外衫还是脱了罢。再说,你身上这些配饰,有半数都是防御灵器,双修时会干扰灵力走势,也全都得除了。」说罢,他便轻巧摘走了薛千韶仅余一侧的耳饰。 薛千韶只觉耳边空荡荡的,有些不惯,魔尊却仔细地端详起那耳坠,道: 「这耳坠都已不成对了,却未被摘下来,本座还以为是怎样的稀罕物,如今看来,此物虽然也不差,却非极品,难道是什么重要之人所赠,才让你不愿取下来?」 薛千韶没好气地夺回那耳坠,道:「这是六师弟赠我的生辰礼!」 隳星魔尊恍然道:「听闻太鲲山六弟子是名器师,这想来是他亲自炼制的了?」 薛千韶没再作答,只将原本成套的额心坠一併摘下,珍而重之地装进了小束口袋中,又置入储物戒里收好。 他却未见隳星魔尊眼神一暗,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忽然抓向薛千韶的手,像是要替他摘下镯子,薛千韶才缩手躲过,隳星魔尊却转而偷走了他颈间的金锁项圈,一面端详一面道:「本座早就想问了,你身上配饰未免太多了些,若说是为安全才配戴防御灵器,有些却又只是普通的金银饰品,倒是奇了。」 薛千韶轻瞪他一眼,道:「个人爱好,不行吗?」眼前的魔尊还喜好插花呢,凭什么他就不能收藏配饰了? 隳星魔尊挑起眉,饶有兴致地道:「爱好?那好,本座晓得能送你什么了。」 薛千韶见他终于收手不闹了,心中松了一口气,一边眼疾手快地将配饰都取下。但是尽数摘除后,他却感到不太自在。饰品在身上戴习惯了,乍然都取了下来,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赤裸感。 就好像少了那些配饰后,他所有身份也都被洗去,谁也不是了。 脱去外袍后,那种古怪的感受又更加强烈了。薛千韶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将饰品一件不漏地收起,不知为何,魔尊似乎对他的金项圈特别在意,在他收进储物戒前又多看了好几眼。 片刻后,薛千韶移至床上刻录好的阵法中央,与隳星魔尊相对盘腿而坐。为方便传递灵力,薛千韶的左手搁在膝上,魔尊的右手则覆了上来,两人膝头轻轻相抵,带来一丝微妙的亲暱感。 隳星魔尊挂着浅笑,安抚道:「你只需接纳我的灵力,融合后再注入阵法中即可,其余的都不必担心。」 第34页 即便魔尊如此说,薛千韶仍不免感到紧张,便只含蓄地颔首表示知道了,接着干脆阖上了眼。 隳星魔尊在他闭上眼后,却凝望着他轻颤的眼睫片刻,嘴角才勾起愉悦的弧度,跟着阖上了眼。 薛千韶感觉灵力细流缓缓传递过来,自他手腕脉门处流入,沿着手臂上溯,至心脉盘旋片刻,又勐然如瀑布般直坠,沖入丹田。 薛千韶在那一瞬险些稳不住唿吸。隳星魔尊竟是金水双灵根,导致他的灵力除了水系的寒凉外,还带有金系的尖锐,有如雨丝凝成的细针,沁凉中暗含锋利,以嗅觉拟之,便是薄荷般突出的冰凉气味。被这样的灵力直冲丹田,他能忍着不倒抽一口凉气,已是十分不易了。 须臾,薛千韶好不容易稍微习惯了,便开始以自身灵力,推动起这股外来灵力,使其在金丹旁绕着圈,有如同时搅动两股水流,使之逐渐转成太极图形,两道灵力彼此追逐、融合。 五行相生,金生水,水生木。两股灵力交融后,灵根相配的好处也就显现了出来。薛千韶丹田中的灵力勐然暴涨,如洪水溃堤,溢向四肢百骸,浑身经脉顿时如被大雨洗刷过,畅通流转,沉积在深处的疲惫瞬间消融,只余下被溪涧或清风拂过的舒畅,让他有些飘飘然,险些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迟了一会,才将丰沛灵力沿着右手经脉,注入身下阵法当中。 一刻钟后,灵力透过阵法转换完毕,搭着薛千韶左腕的那只手才忽然紧握了下,想来是混沌之力汇聚到魔尊身上,修復起了暗伤。 又过了好半晌,那股金水灵力更加彭勃,像是拍打峭壁的大浪,强势地涌入薛千韶的丹田。过多灵力同时注入,让薛千韶浑身筋骨一软,甚至生出了一种古怪的餍足感,他恍神片刻,待那股酥麻浪潮稍稍退去后,便蹙起了眉,凝神将过多的灵力拒之门外。 他本能地晓得这种感觉并不对劲,舒服得有些……令人害怕,仿佛会耽溺其中,失去自我。 与他双修的魔尊却不从了。隳星魔尊突然将空闲的左手一伸,捞住了薛千韶后腰,直接从那处拍入灵力,直捣丹田。 薛千韶只觉霸悍的清凉灵力直冲脑门,晕了一会,再回过神时,他已趴伏在隳星魔尊怀中,姿势活像是他自己投怀送抱一样。奇异的是,那阵法竟没有停止运转,仍顺畅运作着。 薛千韶没有余力开口,变相抗议般恨恨地抵挡着灵力注入,一时之间竟有了点成效。 隳星魔尊却忽然低声道:「难得你与本座如此契合,应该很舒服才是,为何抗拒?」 确实,隳星魔尊的灵力与他莫名契合,薛千韶光是维持抵抗之心,就已十足吃力。但他并不喜欢理智只悬一线的感觉,便只得顽强抗拒。 隳星魔尊埋下脸,在他耳畔愉悦地道:「你便如此害怕本座吗?为何?本座又不会杀你。」 他仿佛觉得「不会杀你」已是最悦耳的山盟海誓,将这话说得柔情蜜意。 薛千韶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平时他能够调整神情与姿态,隐去自己的所思所感,可在仅隔着薄薄衣衫与魔尊亲密相贴、又专注于调控灵力的此刻,他反应再如何迅速,也毫无施展空间。 有如赤身裸体,藏无可藏。 无可否认,他的确畏惧隳星魔尊。魔尊的实力比他强太多,身上又带着众多谜团,就像一座迷惑人的无底深渊,却飘散着致命而馥郁的香气。 内心挣扎之际,薛千韶的耳廓突然被轻轻一咬,温热湿软的舌接着舔舐上来,前所未有的刺激使他心神一松,金水灵力便再次如巨浪席捲丹田,带着些逗弄的意味。 他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瞪向隳星魔尊。 隳星魔尊赤红的眸晦暗不明,深邃得像是能噬人。他勾着笑开口道:「可别这样瞪着本座,你肯定不晓得,你生气的模样好看得紧,再这么看着本座,本座可真要把持不住了。」 虽是有意调侃,但隳星魔尊说的也是实话。自初见的第一眼,他就被薛千韶的眼睛迷住了──他的双眼明明澈如寒水,却暗藏一抹星火微光。 那抹光芒在薛千韶恼怒时,便会更加熠熠生辉,让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甚至将那抹光芒摘下,或者浇熄。 魔尊亦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只是喜欢看那光芒明灭,可若要这么做,他便不能彻底踏到薛千韶的底线。 他知道像薛千韶这样的人,都是看着忍让,时则执拗至极,一旦他真的做出太出格的事,薛千韶或许不会在明面上撕破脸,却也不会再给他丝毫机会了。所以他只能步步试探,偶尔出手逗弄,欣赏那抹星火因自己的搅扰而动摇的片刻。 隳星魔尊觉得,他对眼前这个甚合心意的人,似乎拥有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耐心。好似一个孩童得了自己喜欢的糖,捨不得吃,只敢不时舔舐一下解馋。 薛千韶却被他气得耳廓通红,干脆用力阖上双眼,眼不见为净。他身上布满细密的热汗,显然已难熬至极,没有心力和魔尊相争,于是忍了下去。 隳星魔尊见状,心上像是被抓挠了下,生出一丝隐密的愉悦,搁在薛千韶腰眼的手坏心地揉搓起来,藉此感受着他因抗拒而微微挺腰、却反将自己送入敌方怀抱的窘态,轻笑道:「也要怪你自己。本座这样喜欢你,你却视而不见,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第35页 说罢,魔尊抚上了薛千韶的右脸,用拇指在他眼下摩娑片刻,随后便朝那处吻了上去──那个位置有一颗淡淡的痣,平日里不细瞧,并不容易留意到。 魔尊落吻的同时,一股与灵力截然不同的力量,骤然闯入薛千韶的经脉中,带来一阵撕裂筋骨的剧痛。若说魔尊的灵力是带针的水流,这股力量便连半点润泽也无,粗砺如岩,犹如混沌初开般未经打磨的霸悍。 薛千韶感觉得到危机迫近,可面对那股力量,他却全无还手之力,神识转瞬就被冲撞到九霄云外。他似乎忍不住痛嚎,又似乎没有,身体的感知离他那样远,那样不真实。 浑浑噩噩之际,他伏趴于一朵乌云上,朝下俯瞰,却瞧见了一幅慑人心魂的风景。 一整片连绵的焦土之上,几道伤疤似的灼目鲜红横流如河,向四面八方流溢成蛛网,似是岩浆,又似是亘古巨兽的鲜血,给人凶厉不祥的印象。 那鲜红水流在某处,汇聚成了飘散蒸气的血湖,血湖正中横躺一颗巨大的黑紫色心脏。那颗心脏一股一股跳动着,脉动强而有力,却只让它显得更加诡异,使人莫名骇然,不敢直视。 片刻后,这幅怪诞的景象勐然消散,薛千韶心神一松,就此坠入无底的梦境深渊。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1章 復得 # 苏佑一直到得了隳星魔尊召见后,方敢真正踏入客院正房。 他虽受魔尊重用,必要时甚至能随时以术法抵达魔尊身侧,但他听苏佐说,尊上新得了一位非比寻常的意中人,便决定还是谨慎为上,在门外足足候了三个时辰,得到许可后方进了屋。 以相貌而言,他与苏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苏佑气质沉稳,像是一抹沉默的暗影,当他不说话静静立着时,几乎显得有些阴沉。 苏佐偶尔会抱怨,认为尊上更宠信于他,有什么出远门的任务往往都交给苏佑去办,苏佑却觉得,苏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尊上给他的差事都比较费劲,苏佐那个只会打架的直肠子,大约连一件都办不成。 进屋后,苏佑恭敬对着隳星魔尊的方向行了礼,垂首道:「右护法苏佑,见过尊上。」 魔尊正在大床上歇着,身影被暗紫色纱幕笼罩,苏佑仅能知道,床上除了魔尊之外还有另一人,但他并不打算再靠近了。 房内相当安静,所以他能听见魔尊淡淡地「嗯」了声,问道:「东西带来了?」 苏佑答是,魔尊便朝他招手,让他将东西拿近些。苏佑只得取出那个巴掌大的紫檀匣子,走近奉上。 魔尊接过紫檀匣子后,先是揭开看了一眼,又问:「查到什么了?详细说来。」 苏佑便道:「两百余年前,被大殷给併吞的小国不计其数,但尊上百年前,已让在下查清过一轮,只是当时因牵涉范围过大,不了了之。此次属下根据尊上的提点按图索骥,便查到灭亡的小国中,唯淮国有过薛姓大族。」 隳星魔尊有了些兴致,语调略为上扬地追问道:「有过?那薛姓大族是怎样的家族?如今又如何了?」 苏佑道:「淮国还在时,以秦、王、薛为三大姓,薛家祖上似是巨商起家,后来逐渐以文臣一脉为主、行商为次,还出过几名淮国王后,算是后族。只是两百余年前,殷国力强,侵吞各国领土,殷国曾打算与淮国结盟,共同瓜分邻近的其他小国,淮王颇为心动,却遭养母薛太后驳回,心生不满,便开始扶植武官为主的王氏……薛氏认为和殷结盟侵吞友邦,乃是不义之举,两家便在朝堂上僵持不下。」 隳星魔尊懒得听凡人无聊的政治斗争,打岔道:「结果如何?」 苏佑道:「薛氏灭门,无一活口。」 隳星魔尊沉吟片刻,缓缓道:「无一活口?」 苏佑道:「据闻是被买兇灭门,许是淮国附近的修真门派出手的。但无论如何,此事多半也是出于淮王授意,但淮王后又将薛氏家主追封为国公,堵了悠悠之口。再后来,淮国果然与殷国结盟,随即又被不断扩张的殷国所灭。」 隳星魔尊笑道:「阿右,你不会是要告诉本座,你只查到了这些罢?」 苏佑闻言心头一跳,努力镇定地道:「尊上,淮国是凡人国度,凡夫寿命不过数十年,两百年前的事,能查得真切的早已不多了。不过,当地倒有留下一些遗蹟与酬神的剧目,属下已去瞧过了,尊上是否要一观?」 隳星魔尊问道:「喔?怎样的剧目?」 苏佑随即道:「民间传言道,当年薛氏遭逢灭门之灾时,有位小公子的尸骨未被寻获,只是小公子年纪尚幼,此事便被忽略了。那剧目便是说,薛小公子拜入道门,学成后下山,到大殷一展身手,最后成了驸马爷,将造成淮国和薛氏覆灭的卖国贼王氏除了,后被封为淮公治理当地。与此相关的遗蹟便是『公爷庙』,当地居民私下也称那庙为『薛公祠』,就盖在薛府旧址边上。」 苏佑一口气说完,便听见纱幕后的魔尊意味不明哼笑了声,害得他大气不敢出。半晌才又试探地道:「民间剧目多半是野史,半真半假,很可能只是民间为薛氏打抱不平,才编造了如此的故事。不过,属下也去探过薛氏遗址,当地人觉得此地不祥,敬而远之,因而保留了下来,属下便去那断垣残壁中探询,寻到了疑似薛氏家纹的海棠图纹,尊上可要过目?」 第36页 隳星魔尊静默了一弹指,便道:「让本座瞧瞧。」 苏佑的右眼亦是魔尊所赐,能替魔尊探查外界。他当即将所见纹路呈给了魔尊,隳星魔尊一见,便低低笑了一声。 苏佑不明所以,谨慎地擡头偷看了一眼,隔着纱幕,他隐约看见魔尊擡起手,一下、一下抚过身旁熟睡之人的长髮,像要把心绪捋顺一般。过了好半晌,隳星魔尊才缓缓道:「很好,这是本座要的。」 苏佑松了口气,低头暗想道:这回该是能矇混过关了。 可他又忽然听见魔尊低声道:「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他勐然擡起眼,只见纱幕随风轻摆,幕中人隐隐绰绰,魔尊仍抚着那人的发,半晌,指尖却多出了一团白光。那白光像一只白蝶般扑腾,却逃不脱魔尊的手掌心。苏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尊上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而是望着身边的人自言自语。 魔尊的心情似乎极为愉悦,可苏佑却忽然想起了,以往被魔尊错认的那些倒楣鬼,也想起那些倒楣鬼如何恃宠而骄,将魔宫上下闹得鸡犬不宁,最后遭尊上厌弃,心生一息怜悯。踌躇片刻后,他才小心地问道:「尊上,属下无能,此番探查的收穫并不多,您又为何敢肯定他就是──」 话未道尽,隳星魔尊却在纱幕彼端冷冷瞪了他一眼,那双血眸中透出的凶光,顿时让苏佑不敢再说下去了。 魔尊移开视线,看向指间捻着的那道白光,道:「本座说他是,他就是了。」 苏佑听着魔尊冷硬的语气,顿觉不寒而慄。他怎么觉得,尊上的意思是,无论薛掌门究竟是不是他找了许久的人,尊上都打算认定他是,再不成,尊上甚至打算透过某种方式,让对方「承认」这点。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隳星魔尊将白光按回那人额心,让白光重新融合进去,消逝无踪。接着魔尊又对苏佑问道:「聚厄会主人多年来都受我扶持,本座这次和他要的东西,他答应奉上了没有?」 苏佑立刻答道:「他似乎很为难,只说其中一样能直接奉与尊上,另一样则需要尊上亲自去取,他才能放心给。」 「这才几年,翅膀就硬了。」隳星魔尊平淡地道,言语中却暗含不悦。他接着又道:「也罢,我本就是要去一趟的。届时郭誓要是还不肯交出来,本座也有得是办法拿到手……待他转醒后,便启程前往化外地,你先去备着罢。」 苏佑答是,随后便退出了房间。 见属下离开后,隳星魔尊低下头,看向枕在自己膝上的薛千韶,勾起了笑。 此刻的他长发未束,满头青丝在床上凌乱地铺散,眉间微蹙,身上仅着一件素色的服贴里衣。以习武之人而言,他的身段有些过于单薄,此刻便因这一身而展露无遗。 如隳星魔尊先前所言,薛千韶并不太像是用剑的人,无论是俊雅眉目或身上的气度,他都更该是个沐雪焚香、吟诗弹琴的公子,可他的手中却有着持剑的厚茧,显然习剑也相当勤奋,只是苦于天赋不足,未能登峰造极。 隳星魔尊伸手抚向他右眼下淡淡的痣。据说有泪痣的人生性爱哭、多愁善感,但在这个人身上,却只与他倔强的眼神相衬。 只是在那双眼阖上后,隳星魔尊不知怎么的,反倒没了平时逗弄他的兴致,就好似一齣戏没了观众、没了对手。 隳星魔尊接着抚平了他的眉心,面带微笑低声道:「世上竟有这等记忆封印,太鲲山老祖究竟是何许人也……不过无妨,本座会让你都记起来的。」 说罢,他揭开方才苏佑带来的紫檀匣子,将里头静静躺着的一枚耳坠取出,轻柔地替薛千韶戴上,随后方满意地一笑。 ◆ 薛千韶作了许多梦。虽然准确而言,那些所谓的梦,更像是被遗忘的、年少的他特意前来诉苦,逼着他重温无数细琐记忆。 他沿记忆长河溯游而上,时而漫步,时而奔走,偶尔也因某种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而驻足,比如此刻。 记忆中,他因双足脱力而狼狈跪地,哽咽着一面说话、一面流泪,有个身影沉默地护在他身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将他拥入怀中。 ──他什么时候,曾在别人怀里哭成这个样子了? 仿佛回应着他的惊讶与疑问,薛千韶瞬间记起了许多事。那时的他被抹去姓名,只是红鸾院中被唤作「雪雁」的学徒。 数日前,他与师傅槐香小姐于初雪日合奏,碰上了与槐香外貌极相似的青年修者,他将此事放在心上,并特意为自己每日行程留下空档,不出几日,那青年果然来寻他了。 第二次见面时,青年仍是一派孤冷的模样,他高深莫测地打量他片刻后,便单刀直入地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他答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那青年闻言不悦地微微蹙眉,又道:「虽只有鍊气期,但你也是有些修为在身的,为何在此地逗留?」 他被问得险些大翻白眼,直言道:「这位前辈,此地是青楼,您说,有什么人会自愿在此蹉跎时光?」 那青年似乎性子木讷,再次被他的话一噎,好半晌才又道:「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 雪雁心想,你和槐香姐年龄相仿,生得又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谁认不得?嘴上却答道:「若前辈愿意说,自会告诉我。」 第37页 青年似是捡回了点面子,正色答道:「我是九霄门的修士,听过吗?」 雪雁心头一凛。九霄门正是修真界最为鼎盛的三大仙门之一。凡域中的平头百姓或许未曾听过,但他祖辈出过几名能人异士,自身也有灵根,自然知道有这么个修真门派,可他不愿暴露太多自身背景,便摇了摇头。 那青年许是将他视作消息不灵通的散修,竟就这么信了,神色也因此缓和许多,又对着他道:「总而言之,九霄门是个不小的仙门,我是门内的金丹期修士。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此地,安排你到仙门当中,从外门弟子做起。」 天大的好运乍然砸到了身上,雪雁不敢相信,反而皱起眉问:「无功不受禄,前辈是不是要我替你办什么事?」 青年一愣,继而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你倒是反应快。那我便开门见山说了──我确实有事相求。」 雪雁早就猜到定是没有这么容易,便平静道:「前辈说罢。」 那青年道:「我已暗中观察过,槐香小姐待你颇亲厚,想来也听得进你说的话。我只要你替我想个法子说服槐香小姐,让她愿意离开红鸾院。」 雪雁心中疑窦丛生,心道谁不愿意离开这里?可是一想到槐香姐那副万事不上心的冷淡模样,又觉得很难说,或许其中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他眼珠一转,便道:「前辈说得太过含煳,我要何从说服起?您神通广大,想来要见上槐香姐一面并不难,为何不亲自劝她?」 那青年却皱起眉,黯然地移开了视线,郁郁道:「……她不愿见我。」 雪雁见他这副样子,更肯定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槐香姐曾说过,她待他好,是因为他生了一双很有灵气的眼睛,就和她的胞弟一样。这样的槐香姐,绝不会无故不见自己的弟弟,反而可能是怕弟弟因自己惹上麻烦,方故作冷淡。 如此一想,雪雁便觉得要说动槐香姐,或许不会是太困难的差事,于是他思索片刻便答道:「好罢,我会尽力一试,但您也不能让我白做工,总该留个什么东西为证。」 那青年听他如此作答,似是有些诧异,继而忽然一闪身,扣住了雪雁的脉门。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2章 旧梦 # 雪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在他反应过来时,青年却已松开手,取出了一个画满符纹的沉甸甸锦囊,对他道:「你天资不错,果然是水木双灵根。这袋灵石就当作订金给你了,锦囊外有匿踪符纹,无修为的凡人瞧不见,你只需将它收好便可。此地灵气稀薄,只能以灵石引气修炼,这些应该足够用上两个月,届时我再视情况补给你新的,如此可好?」 雪雁打开一看,发觉里头竟全是灵气充裕的上等灵石,且这人随手就拿出十数枚,可见他在门内身份并不低,想来也没理由诈他。 雪雁心中安定了些,便稍微放软了语气,道:「你既如此有诚意,我便答应了。但其实……我觉着槐香姐嘴硬心软,你只要多见她几次,她说不定便动摇了,也不用我做什么。」 青年闻言,却只深深看他一眼,道:「你先办着罢。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然而,事态却出乎意料地一筹莫展。槐香能被称作才女,自然是聪颖过人,口才亦是极佳,他每次逮住机会想说点什么时,都被槐香敏锐察觉,四两拨千金地避开了。 在两月之期将结束的那阵子,他改了策略,主动提起要学习与思乡有关的曲目,在学琴之余试图引导话题,想让槐香再说些与家人有关的事。却仍弄巧成拙,让槐香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槐香便寻了个由头,罚他每日独自多练一个时辰。 他只得满心郁闷地照做,奏着奏着,却逐渐被勾起思乡之情,念及已覆灭的家国,心中越发怅惘。 一曲毕,当他迷茫地睁开眼时,却发觉那青年坐在他面前的蓆子上,正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青年维持抱剑动作,神色淡漠地开口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看来你也不是大殷的人。」 他当时心神不宁,又被青年的探问戳到痛处,并未留意到青年话中生硬的关切之情,只是瞪向他道:「是与不是,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青年未曾他被激怒,復又道:「殷国已併吞了不少邻近的小国,许多王孙公子因此流落民间,想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修道之人不宜总惦念这些俗事,你应当要明白这个道理。」 青年的语气太平淡,听来反而无端刺耳,他便冷冷答道:「那又如何?」 青年愣了一下,接着沉默了半晌,转而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已在师门中打点过,最迟今年十月,我便能带你离开。」 他擡眸望向青年,一下不知作何反应,面上的诧异因而僵固。片刻后他才垂下了眸,低声道:「槐香姐不愿和我多谈,但你若只是想带她离开此地,我有一计能与你参考。」 他并未再擡眸观察青年的神色,只听那青年言简意赅地道:「说。」 他便道:「在说出这个法子之前,我希望前辈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便说来。」 三日后,青年依约带来一个半旧的长命锁,以及一枚指头大小的玉坠,上头犹沾着些许泥土。 第38页 他见此二物,内心顿时激动不已,立刻将长命锁收入怀中,对着青年诚心一拜道:「多谢前辈了我心愿。」 这两样东西,是他在随僕从出逃时带走的,随后又埋到了某地的一棵大榕树下,几经周折,才在此时回到了他手中。 青年没做什么表示,只是平常地扶他起身,听完他所献之计后道:「你说的办法,我确实能够一试。如今你也已有练气七层修为,这段时间里,望你能就近护着长姐。」 闻言,雪雁眉头微微一挑,心道:怎么,如今肯承认那是你亲姐了? 但他很快做出了感动不已的模样,道:「这是自然。前辈应该也瞧得出来,这块玉坠虽不大,却是我祖上所传的一块灵玉,我身无长物,还请前辈一定要收下。」 灵玉虽是好玉,却也只是凡俗之物,对他而言真正有价值的,是这枚刻有薛氏海棠家纹的长命锁。 虽然此两物原本不分彼此,缺了灵玉多少有些遗憾,但尽管没了灵玉点缀,锁片的寓意仍在,对此时的他来说,世上几乎没有比这更重要的物品。 锁片寓意长寿康健,富贵无灾。无论如何,这都是已覆灭的家族,寄托在他身上的祝福和期许。 他也捨不得灵玉,但他必须利用它,让青年更相信他的诚意。 槐香对他确实有救命之恩、半师之缘,如此利用青年也不甚厚道,可过往经验教会了他,若无实际利益基础,旁人的情感与诺言,皆是不可靠不可信的。 他首先还是得先保证自己能脱身,至于槐香姐和青年,他能帮上多少就是多少。 青年似是觉得他很天真,难得哼笑了声,道:「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就这么信我了?」 雪雁正色答道:「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前辈有财有势有修为,我一个小小散修,身上也没什么可图谋的。离开此地的机会千载难逢,我不信您又能如何呢?」 这话多半也是真话,他也不怕青年看穿他这点讨好的心思。 青年唇角一勾,忽道:「我名为苏长宁。」 他闻言愣了愣,擡起头,不知青年为何突然对自己坦承身份了。 青年又接着问道:「雪雁不是你的本名罢?」 原来是想要探出他的真名,才抛砖引玉?他心想,我才不会上当呢,谁知道你说的是真名还是假名,便默默不语,没有接话。 那青年又道:「若要以神魂为誓,需互通姓名,你若不放心我,不妨告知姓名,我发个咒誓为证。」 听见青年竟然愿意起誓,他心中惊讶不已,却仍婉拒道:「我相信苏前辈。」 见他如此,苏长宁也并未坚持询问他的姓名。他凝视雪雁低垂的脸,片刻后又转了话题道:「你能不能再奏一次那曲〈泊秦淮〉?我听着心静。」 ──心静?听这种讽刺的诗?他心中的质疑溢于言表,疑惑地擡头望了苏长宁一眼。 苏长宁似乎被他的反应逗乐,竟又微微一笑,坚持道:「奏一次给我听罢。」 雪雁于是摒除杂念,认认真真奏了一曲。曲终时,却发觉苏长宁早已消失了,只留下又一袋的灵石。他见到那袋灵石后心情有些复杂,发愣了好半晌才将灵石收起。 谁知这一曲却惹来了大麻烦。一名富家公子当夜微醉,被琴声吸引,四处询问琴声从何而来,最后找上了他。 小倌最好的年纪,其实是看上去还雌雄莫辨的年岁,这年头劣质的便宜驻颜丹又随处可见,红鸾院早就让他吃了许多,这才能让他维持如今的外貌,好将他培养成下一个清倌头牌。可那公子有财有势,又十分坚持,鸨母便心动了,命雪雁戴着面纱去给那公子泡壶茶。 若是在两个月前,尚有些浑浑噩噩的那个他,或许真会听从鸨母的话。可有了苏长宁暗中帮衬后,他似乎也捡回了一点骨气,实在无法再委屈自己。 于是他便拒绝了,然后挨了一顿好打。 自然不会伤了他最值钱的脸,只是用藤条抽得他背后没有一处好皮肉。但他好歹是个鍊气期修士,用上几颗灵石再修炼几日,也就无碍了。 只是那名公子却相当坚持,又来烦了鸨母几回,雪雁也照样一再拒绝,鸨母也越发看他不顺眼。 那公子迟迟见不上他的面,竟寻了他的「大哥」一同到红鸾院,雪雁远远一见,便发觉那人竟是也一名修士,虽然看着修为并不比他高多少,但在这仙凡混杂的国度里,已经足够用来吓唬寻常人了。 这回鸨母便万般逼迫,要他至少在竹帘后给那「仙师」奏曲子,否则便要生生将他的腿打断。断腿还是有些难痊癒的,所以他只得应了。 谁知,待他奏毕后出了包间,那修士却仗着修为将他掳到院中一处,想对他动手动脚。他生怕暴露自己的修为,行动间万般顾忌,最后还是于一处隐蔽的假山石旁被擒住双手、摀住了嘴。 他死死瞪着那修士,有生以来首次动了杀心。 自从到红鸾院以来,眼前这般景象就是他最深的梦魇。他日夜祈求不会有这么一刻降临,可实际面对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竟是那样软弱无能,连抗拒之力都没有,仅能被恐惧淹没,不断颤抖。 那修士在他耳边说了些话哄他,他一句也没听清,心中乱成一团,却不知能向谁求救。 在他近乎绝望时,一道剑光却忽然自他胸口窜出,噼向那名修士。 第39页 雪雁愣了一会,低下头,发觉那道剑光,是从他藏在衣衫下的长命锁蹦出来的,似乎是苏长宁刻意留给他护身。 那修士躲得也快,只是颇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便惊疑不定地喝道:「你……?你认识九霄门中的什么人?!」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3章 逢魔 # 雪雁自然未答。那修士有些忌惮,不敢再靠近,只在一段距离外细细打量他,半晌道:「我方才倒没看出来,你竟是有鍊气期修为的?」 那修士随即猥琐一笑,啐道:「还以为是清倌人,才忍了你那几分矜持扭捏,原来是个有姘头的?鸨母怕是不知道你已经破了身,否则哪还敢让你在道爷我面前端着。」 雪雁先是一头雾水,既而面色一沉。那修士大抵以为,他这身修为是靠採补得来的,才会说出这番话。 那修士又不怀好意地走近,一面道:「你那姘头狠心将你丢在这种地方,怕也没有几分真心,你不如跟了道爷我,我立刻带你离开,如何?」 雪雁哪里会信这番鬼话。就在他思考着如何能一击取胜时,一道凌厉剑光却猝然杀向那名修士。修士又是狼狈一躲,待他重新站稳并看清来人后,面上愀然变色,惊惧道:「苏、苏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雪雁回过头,发觉苏长宁竟已出现在他身后,一手仗剑,一手按着他的肩,令他顿时安心下来。 苏长宁神色冷酷地对着那修士道:「还不滚?真想领教金丹修士的剑?」 长剑似要回应苏长宁的话语,发出了低沉粗砺的嗡鸣,十足慑人心魂。接着,苏长宁持剑的手不过移动了半寸,那修士便连滚带爬地跑了,比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狗还要狼狈。 那修士一跑,雪雁的双腿顿时也脱了力,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苏长宁及时扶住了他。他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分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苏长宁似乎被他吓着了,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最后他将剑随手往地上一插,缓缓蹲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揽住他的肩。 雪雁原本只是默默流泪,此刻却在他怀中哽咽起来,道:「为什么是我?国破家亡,为什么就我活了下来苟延残喘?为什么我必须面对这些?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天道是个什么鬼东西,还有没有点道理了?」 话语如同洪水般溃堤,他歇斯底里地说着,也不管有没有被听进去。此时背后那些原本已转好的伤疤,也莫名灼痛了起来,他这才明白,或许前几日挨打的伤,他也只是强撑了过去,欺骗自己已经不疼了,却始终未曾真正痊癒。 苏长宁默默听了良久,末了也低声道了一句:「我也时常不明白,为何是我要遭遇这一切。」 他当时听得模煳,又哽咽得答不上话,直到哭够之后,才赧然地推开了苏长宁,道:「我失态了,对不起。」 苏长宁却面色平静地站起身,道:「无妨。我想,你也的确不该再待在这种地方了。」 雪雁先是愣住,接着双眸一亮,微微瞪大了眼望着苏长宁。 苏长宁对他道:「我已照你所说,买通大殷都内一名富家公子,让他为长姐赎身,买走长姐的身契。鸨母已然动心,不出意料应该会答应这件事……待长姐离开此地,我自会找地方安顿她。」苏长宁一顿,道:「至于你,我会让那公子于三日后,以他家中举办寿宴为由,重金聘请长姐和你至他宅邸中奏曲,以你如今鍊气九层的修为,应该能靠筑基丹在当日突破,届时身契的法咒便奈何不得你了,我便先带你走。」 听见此话,雪雁当真被惊住了。遭逢家变后,他总把旁人往最坏的境地去想,但此人大出他意料之外,竟愿意先带他离开,还不求任何报偿? 他有些抗拒这滚烫的善意,挣扎着想道:或许有诈呢? 但一见苏长宁的双眼,他便知道,苏长宁是真心想帮他的。 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中,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点柔软,有如微弱星光穿透万里黑暗,照亮了他跟前的路途。 许是雪雁愕愣得太明显,苏长宁笑出了声,情不自禁伸出手,似要抚向他的脸。 察觉苏长宁的动作,令雪雁的肢体微微一僵,苏长宁见状便停下了手,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苏长宁的手落下的那一瞬,他着实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有些心虚。 苏长宁接着道:「我再给你一个干坤锦囊,你这几日悄悄收拾些东西,不要惊动旁人,记着,三日后,我会让人接应你,于那富商家中冲击筑基。」 雪雁此刻心绪复杂,只垂着头轻轻一颔首,意图掩饰越来越滚烫的双颊。苏长宁又凝视了他片刻,见雪雁没有打算再说什么,这才离开。 苏长宁走后,他将新得的锦囊压在心口,重重一嘆。 当日深夜,雪雁既睡不着觉,也定不下心引气行功,干脆到了院中一处无人的楼阁上吹风──据说许久之前,曾有院中女子为情所困,在此自我了断。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院中人多半忌讳此事,不会随便到这儿来,加之这处面对后街,行人寥寥,他便在这待着,断断续续想着心事。 还未把纷乱的思绪理清,他却瞥见街上出现一个巨大黑影,那黑影自远处朝着红鸾院「游」了过来,像是海中巨鲸上浮般逐渐扩大,接着黑影正对天幕的位置裂开一道缝,里头是一只硕大的猩红眼珠,正骨碌碌地转动。 第40页 它似乎在等候着什么,探查了片刻又重新没入地底,只在大街上留下一小团浅影,像是一只黑狗蜷着身子那般大,在夜里并不起眼。 雪雁心中惊诧不已,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见到了什么。不过多时,一名揹着药箱的男子自大街另一端走来,眼看就要经过黑影处了,雪雁瞠目而视,不由朝男子喊了句:「快逃!」 由于距离有些远,他隐约瞧见男子擡头望了过来,却也不甚确定。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黑影已自地底张开巨腭,如咬住饵食的游鱼般,一口吞噬了男子,两排利齿紧紧阖上。 他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可下一瞬,又有一道白色人影窜出,举着逸散灵光的长剑,直往黑影下颏刺去,似乎还说了句:「──逮到你了!」 那黑影吃痛,张开了嘴,先前那名被吃掉的男子竟然未死,趁此空档窜了出来,飞身到一旁的住家屋顶上,低喝道:「蠢物,不晓得乱吃会吃坏肚子吗?」 男子话音一落,黑影随即剧烈地痉挛起来,发出痛苦的惨嚎,巨大身形逐渐皱缩成人身般大小。直到再也无法变小后,黑影干脆碎散了一地,没了动静。 那持长剑的白影道:「我本只想再补几剑送他上西天,你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霄尘?」 雪雁定睛一看,发觉那白色人影原来也是一名男子,只是他一头雪白的长髮披散着,身上又冒着莹莹灵光,才令自己眼花了一阵。 屋顶上背药箱的男子道:「这样可有效多了,谈何残忍。」 白髮男子却摇摇头,道:「不知此举会否损了功德,那倒不好了。」 背药箱的男子嗤道:「我杀死那作恶多端的妖魔,天道还扣我功德?若真如此,这狗屁天道也不必遵循了。」白髮男子正欲再言,背药箱的男子却朝雪雁望来,忽道:「不说这个了,那小童是谁?他竟看得见妖魔,方才还出声朝我示警。」 白髮男子的视线便移了过来。雪雁这才惊觉自己好像不该留下,正待逃跑,白髮男子却已落到他面前堵住了去路,笑着对他道:「这位小友,你好啊。多谢你方才出声警示我徒弟,只是那妖魔强大,若无把握,你下回还是别随便出声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白髮男子风姿俊逸,虽然衣着简陋,一身灰白道袍连个滚边或纹饰也没有,却难掩一身高人气度。 他一时看呆,半晌才吐出话来,问:「方才……前辈说那是妖魔?那究竟是……?」 背药箱的男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他身后,代答道:「方才那是堕魔的大妖,称作妖魔,斩杀牠便是我等修者的义务。」 闻言,雪雁仍是惊讶不已。他知道自己目光敏锐,又有修为在身,有时能看见一些凡人瞧不见的东西,却未曾知晓有这等魔物存在于世。 那白髮男子补充道:「正是。小友想来是一直待在凡人国度,未曾见过魔物,才会这般惊讶罢?其实魔物也只是众生之一,若未曾伤及无辜,也是不必除去的,只是方才那妖魔已杀伤众多生灵,作恶多端,不为天道所容,我等才抹杀之。」白髮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他,随后笑吟吟地自语道:「这孩子是水木双灵根,资质不错,心性似乎也很是不错呢。」 背药箱的男子从旁冷冷道:「师尊,您前些年才捡了樊亮回来,还没教好呢,不是又想收徒了罢?」 白髮男子像没听见似地,半晌后笑容微歛,又喃喃自语道:「也是奇了,明明有师徒之缘,怎会如此飘忽,莫非是……」 背药箱的男子见自己被无视,怒喝道:「师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白髮男子这才移开视线,从袖中取出一对带鞘的银白匕首,在掌中揉搓片刻后,将匕首化做一对坠子,递到了雪雁面前,道:「这是一对破魔匕,待需要时便会现出原形,兴许能帮上你的忙,权当作是见面礼了。下回再见时你若愿意,便随我走罢,你我有缘。」 不知为何,雪雁从白髮男子的话中,品出了一丝不祥。但他仍愣愣地接过了那对不起眼的坠子,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收下此物的确会有所助益。 背药箱的男子又从旁怒道:「师尊!你又要乱收弟子!」 白髮男子忽略了徒弟的怒吼,忙不迭跑了,一面对雪雁挥手道:「有缘再见啰,小徒儿──」 背药箱的男子见他师尊跑了,也没再多看雪雁一眼,忿忿地追上去道:「不许跑!妖魔残骸还未收拾,等会有更大尾的被钓来该怎么办?给我帮忙收拾!」 两人一熘烟消失了,让雪雁几乎觉得像是幻觉,可那对坠子仍静静躺在他掌心,冰凉凉的,半点也不像错觉。他思忖片刻,便将坠子串在腰带旁,反正看着像是素银的,并不惹眼。 之后的两日里,他一直心绪不宁,不时抚摸这两枚坠子定心,直到那富家公子重金邀槐香姐和自己奏乐的消息传来、老鸨也笑瞇瞇地一口答应后,才稍微放下心。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4章 惊梦 # 片段记忆很快又散去,薛千韶在梦中沉浮,感觉时而飘在云端,时而沉坠深渊,影像与声响匆匆来去。 过了许久后,他才重新拥有了一丝知觉,可当他明白自己身处何等境地时,却羞愤得宁愿无知无觉。 第41页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擒抱在怀,快感自身下羞于启齿的地方传开,蔓向四肢百骸,身躯软得像一池春水,只能任由背后的男人为所欲为。 男人见他乖顺情动的模样,很是满意地低笑出声,随即扳过他的脸,在唇上咬噬起来。薛千韶一时认不出他是谁,只觉眼熟得很──那人一头雪白髮丝倾泻如瀑,遮去了半张脸,唯有一双欲望深沉的眼鲜红、炽烈。 他昏昏钝钝地承受着,昏死过去几回,不知过了多久,又改为仰躺之姿,身上压着另一个滚烫的躯体。这回出现的男子满头黑髮,黑沉沉的眼像无星的夜空,那样暗,却好似能盛装无尽温柔与忧愁。 男子生涩地与薛千韶亲嘴,低声唤道:「我一直在找你,雪雁……」 不过多时,黑髮男子又消失了。薛千韶在梦中随波逐流,与他缠绵的人时而狂恣戏嚯、时而沉默木讷,时而白髮、时而黑髮,唯有狂潮般的慾念不曾变过,带着他载浮载沉,忘却所有,不知今夕是何夕。 真正睁眼时,薛千韶盯着纱帐发了好一会呆,那场荒唐绮梦的色彩才终于淡去些许。可当他记起自己身处何方时,又惊得几乎跳起来。 低头一看,他正独坐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丁香色锦被,亵衣穿戴齐整。 ──然而他原先穿的亵衣并不是这个材质,身上也不该这样干爽,还活像是洗浴过一样,飘着一股陌生的淡雅花香。 薛千韶跳下床四处张望,于床边矮柜上寻到了自己的储物戒,随即取出衣衫着装,又发觉自己单侧耳上坠着重量,伸手摸去,是个形状陌生的耳坠,只是那耳坠像是认定了他似的,竟无法摘下。 他只好取出手镜一观,才看清了耳坠的模样。 耳坠的样式,与魔尊插的花有异曲同工之妙,带着随意为之的参差美感。 它由一大一小两颗宝石制成,大的像是青蓝交杂的琉璃,颜色不均,被一圈弦月般的银饰护在中心,银饰上则镌刻了不知作用的符纹。而在此二者之下,一颗小的水滴型湛蓝宝石被细银链悬着,似是水系的灵玉。 薛千韶瞇眼细瞧,总觉得上头较不起眼的那颗琉璃,似乎一直在变换色彩,有如暗藏了整个小世界在里头,乍看不如灵玉名贵,蕴含的力量却半点不逊色,水、木灵气生生不息,正合他的灵根,显然是花了心思寻来的。 思及此,薛千韶却不由打了个寒颤。魔尊说过,他喜欢将好看的事物打理得合心意,此刻自己身上衣衫显然被换过,又被添了个颇费心思的耳坠,令他产生了怪异的联想,仿佛自己也成了魔尊的乐趣来源。 惊讶过后,满腹怒火迟来地烧起。 可就在他怒气腾腾地迈入庭院时,又因眼前之景愣住了。 徐卓和小十正举剑朝着阿左围攻,一下子便从东边打到西边去,又从西边打回来,两人都战意满满,投入到几乎无视外物,令旁观者难以分辨这究竟是切磋,或者只是单纯的围殴。 反倒是阿左朝门口一瞥,如释重负地唤道:「薛大人,您出关了啊!」 「放你娘的屁!」小十竟爆了句粗口,举起剑又要朝阿左刺去,却因情绪激动握剑不稳,不得不停下脚步骂道:「师尊哪里是闭关!若师尊只是闭关修炼,两日前魔尊又为何会从屋里头出来?!你当我等都是瞎的傻的吗?」 薛千韶原是一肚子火,闻听小十这一番话后,却像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 两名徒弟已对他和魔尊的关系误解很深了,他此刻要是再显出私毫不快,这俩不省心的孩子,还不去找魔尊拼命? 为长远计,薛千韶牙一咬,在心里打定主意──还是之后再亲自找魔尊算帐罢。 徐卓首先收剑,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他在观察了薛千韶身周灵力走势后愣了一会,方问:「师尊,您的修为是不是又突破了小境界?总觉得不太一样了。」 小十和阿左闻言也望了过来,薛千韶轻咳一声,答道:「闭关几日,确实有所突破。」 他原本是金丹后期修为,和魔尊双修后竟又突破了,如今距金丹圆满境只有咫尺。 阿左喜道:「恭喜薛大人!」 小十有些迟疑,但也收剑奔了过来,道:「是吗?那师尊岂不是不日就能结成元婴了?」 得到答案后,徐卓却没有半点喜色,反倒透出几分忧虑。 薛千韶拍了拍他的肩,一面对阿左问道:「魔尊阁下呢?我还未亲自『谢』过他呢。」他努力不说得咬牙切齿,但那谢字仍是略重了些。 阿左却未觉出什么不对,老实答道:「尊上两日前说是有急事,已提前离宫了,尊上特意嘱咐在下留下,好护送薛大人前往聚厄会。尊上另外还吩咐了,说您若是有瞧得上眼的东西,皆可以自行取走,不须客气。」 薛千韶一听险些克制不住表情。这算什么?打赏东西安抚他吗? 隳星就不怕他将魔宫搬空? 想归想,这种事他终究是做不出来的。薛千韶转而询问魔宫戍守的整备状况,待阿左面有难色地报告过后,薛千韶又问了魔尊寝殿的修復进度,得到的答案是已修缮完毕,只待魔尊归来后重新让寝宫禁制认主。 薛千韶便顺势要求,让阿左将禁制权限交到自己手上,美其名曰不放心魔宫守备,未免让宵小钻了空子,不如让禁制临时认主,由自己将寝宫「上锁」再出门。 第42页 阿左汗颜,但尊上的本意,就是要他好好安抚薛大人,又想着未来的魔尊夫人管着尊上的寝殿,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便听话地照办了。 薛千韶这才觉得舒畅了些。 不是说要什么都能拿去吗?那他就要这个。届时魔尊若想回自己寝宫,便得求着他了! 气消了一半后,薛千韶又觉着机会难得,便还是在客院中挑挑拣拣,取走几件合眼缘的奇巧事物,权当是到魔宫一游的伴手礼,其中包含了一架名为「栖凤」的古琴。 毕后,他才让阿左取出飞天辇,带着两名徒弟钻了进去,却在阿左也要进轿门时,止住他的步伐。 薛千韶道:「去辇前操控,不必进来了。」 阿左立刻垮下脸,眼中有几分委屈。薛千韶却知他是魔尊的眼线,没有丝毫心软地将他撵了出去。 他心头的气可还没消,再怎样也要表个态度出来。 在他的坚持下,阿左只得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在外头讨好地向薛千韶说着化外地的规矩和风俗,叨叨絮絮讲了一路,几乎把嗓子说哑了才停下。 ◆ 化外地距祁夜并不算太远,乘飞天辇半日便能抵达。 薛千韶沿路观察,发觉自出了祁夜,风景便越发荒凉,一度还出现过整片毫无人烟的大漠,直至邻近化外地时,才转成散落着嶙峋怪岩及巨兽骨骼的地景。 此地主要的标志,乃是一座高达百层的楼阁,这高楼通体苍白,远远看去像是一根巨大的嵴柱,是以被称作天嵴楼。天嵴楼是聚厄竞标会的主会场,除此之外,四周摊位都只是临时设置而成,仅有极少数建筑由石料搭建,可见此地在没有举办竞标会时,肯定也几近荒无人烟。 这点在薛千韶眼中却并不出奇,因为在他看来,此地非但灵气稀缺,甚至连魔气也极为淡薄,倒比较像是人界的凡域,自然少有修者常驻。 只是…… 薛千韶观察此地气场,却又觉得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化外地带有某种压迫感,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存在蛰伏于地底。 他正想细究时,正在小书案上整理信件的徐卓轻声道:「师尊,我已照您所言,将较切实的消息筛选了出来,另外誊写了一份。」徐卓将目光从小书案上移开,才带着几分犹豫续问道:「只是弟子不明白,师尊为何要查九霄门这两百五十年里失联的弟子?这和此行要找的咒印术士有关吗?」 薛千韶摇头道:「倒和找咒印术士无关。只是为师过往的一些旧事,最近正好稍有头绪了,便打算详查。」 徐卓闻言吃了一惊,他勐然回过头,确认身边的小十还在熟睡后,才压下了惊慌,低声问道:「师尊过往的事,难道是……」 薛千韶颔首,安抚地一笑,道:「你结成金丹后,我认为你已能独当一面,便曾告诉过你了罢?我入道时尚有尘缘未断,很可能是欠了极大的人情未偿,如今似乎已到了时候了──你应当还记得这回事罢?」 徐卓瞪大双眼,道:「这样重大的事,弟子怎会忘?师尊不是说,这件事很可能攸关性命,恐要拿命去偿的吗?您又是如何知晓已经到了时候?金丹修士的寿元至少有五百年,您还未及一半,怎会在此时就……」 薛千韶摇头,缓缓道:「天命难测,并没有我剩余数百寿元,老天就会晚些将它收回去的道理呀?」 徐卓慌忙地低声道:「可、可我和几位师弟,都还不够老练,无人能接掌门之位啊!师尊要是突然走了,我等该如何是好?弟子还未有准备……」 薛千韶道:「所以为师才提前告知你呀。迟早是有这么一日的,如今只是提到眼前可见之处罢了。」 徐卓仍不甘心地道:「可师尊又是如何断定时候到了的?若因误判而急着偿还,反而被人利用或搭上性命,岂不冤枉?!」 薛千韶答道:「我几日前推演过,知道自己的时日恐怕不多了,若真有人情冤雠未了,也该是时候找上门来了。说不定就连小十身中恶咒印,也只是受我牵连罢了,倒是我累了他。」 徐卓听罢愣然不语,似是想再劝些什么,却已无话可说,再眨眼时,他眼中泪水竟滚落了下来。 薛千韶见他如此反而被惊到了,忙倾身向前拍了拍他的头,安抚道:「为师也不过是为防万一,先和你说一声。你可是大师兄,九个师弟都还要你照料的。」 徐卓忍下了泪,哑声道:「弟子自然晓得,可还是难受啊!师尊您难道就没有丝毫怨怼?明明已踏上仙途,却被旧事纠缠断了进境,如今甚至要断送性命,您难道都不曾感到不平?」 这回,薛千韶并未答话,只是又沉默地拍了拍他的头。 恰好在此时,放置一旁的通联阵盘亮了起来,一封薄薄的信落到上头,将二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薛千韶看出这是来自九霄门的信,心下讶异,当即展信阅读。几日前,他托七师弟为他转寄的几封信,正是为了向三大仙门中的友人探口风,旁敲侧击苏长宁的事。 如今修真界龙头的三大仙门为九霄门、丹门与卧龙门,它们之间面和心不和,却也对彼此知之甚详,是以薛千韶在丹门和卧龙门的友人,回信内容都颇爽快,只可惜他们也并未带来多少切实的消息。至于他在九霄门中的旧友,则多半含煳其辞,只承诺会替薛千韶探问一番,却再无下文。 第43页 眼前这封回信倒是与众不同,但是…… 徐卓已悄悄抹干了眼泪,察言观色后忍不住问道:「师尊,这信是谁寄来的?要替您归档吗?」 薛千韶将信对摺,收入储物戒中,平淡道:「这是楚铭远仙君的回信,信中只言他此刻身在魔域,希望与我当面详谈。」 徐卓却紧皱着眉,诧异地追问:「……九霄门掌门,楚铭远?师尊和他有来往?他怎会也到了魔域来?且他在信里如此提议,岂不是意味着他已经知晓您同样身在魔域?」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5章 捕风捉影 # 徐卓的一连串疑问,薛千韶此刻亦无法解答,只言简意赅道:「见了面,总能弄清楚的。」 说罢,他从储物戒中取出深色斗篷与一张面具,以及阿左替他安排好的聚厄会腰牌。着装毕后,飞天辇恰在不起眼的一处落了地,薛千韶揭开门帘后,才回头对徐卓吩咐道:「有魔尊的人马庇护,你俩应当能畅行无碍,也可到处走一走长长见识。不过你身为师兄,还是要多看着小十一点。为师要亲自去探些消息,勿念。」 「师尊──」徐卓想阻拦,但他才要起身,又想起小十还倚在他身上睡着,片刻犹豫间,薛千韶已闪身出了轿辇。 徐卓总觉得,他师尊近来行事越发果决难测,像是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令他总是跟不上。就在他考虑是否要追上去时,肩头却忽然一紧,转头一看,只见小十竟已醒了过来,目光灼灼,一手紧抓着他的肩。 小十接着开口道:「徐师兄,方才师尊和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都已听见了,还请师兄不要唬弄于我。」 ◆ 被两名徒弟惦记着的薛千韶,此刻已混迹到人群中,打探起化外地的现况。 虽然已从魔尊那得知了一些消息,但他素来谨慎,不会轻信被转手过的情报,便打算隐去修为实际走访一番。 如他这般隐藏身份、乍看瞧不出是魔修还是道修的人,在化外地的街上可说数不胜数,是以他并不显得突兀。 据薛千韶观察,此地的道修亦不少,十有二、三。修为至金丹以上的,属于能在化外地来去自如的一群,便将发配的道修识别腰牌系在腰间;而修为较低的,则多半成群结队,或者干脆收起腰牌,以各种方式伪装成魔修。 走着走着,他不时也在道旁摊位上翻拣商品,装作是走马看花的看客,实则一直留神着周遭环境。 半个时辰后,他寻到一处用棚子搭起的茶水摊,要了茶水后入座,接着将楚铭远的信取出来,以灵力点亮上头的符纹,让楚铭远得知他的行踪而找过来。 处理毕后,他又将信收到袖中,悄悄将灵力聚于双耳,凝神聆听周围人的谈话。 此地毕竟属于魔域,敢大声谈话的多半是魔修。且这处茶水摊价位偏低,聚集于此的亦是修为低下的修者,许多消息只能是道听途说来的,必须挑拣着听,自行判断真伪。 薛千韶便听见邻桌的魔修闲谈道:「大前年的聚厄会我也来过,人根本没这样多,今年连住店价格都翻了几倍,害得我差点要露宿街头。」 「哈哈哈,郑兄莫恼,还不是那什么魔皇心脏现世的事闹得吗?据说三位魔尊都派了人来,煞有其事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哪只是那几位派人来,我瞧着,今年人界的仙门也来了不少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不过聚厄会之主与三位魔尊都有来往,想来那些道修也不敢在此滋事罢?」 「我倒也听闻,隳星魔尊前些日子派了使者过来,直接朝聚厄会主人索要拍卖品,说不定就是想抢夺魔皇之心……也不知这消息是从哪传出的?可不可信啊?」 薛千韶听着此人的话,在心底摇了摇头。 他亲眼目睹过,隳星对魔皇心脏的消息嗤之以鼻,就算他真派人来索要拍卖品,也断不是这一样。 另一名魔修也嗤道:「嗨,隳星魔尊?假的罢,他不是一贯耽于声色,不敢和另两位正面对决的吗?哪有这等野心。」 「许兄你说这话,就显得眼皮子太浅了。隳星要是没真本事,早就被另两位灭干净了,哪能称霸一方?不瞒你说,我正考虑要在祁夜落户呢,好歹隳星魔尊领地百年来都稳稳噹噹,哪像另两位的魔都,每半个月就出一次大事,根本不得安生。」 薛千韶也暗自在心中点头。若非得在魔域落脚,祁夜还真算是最稳妥不过的地方,这位仁兄的观点倒和他一致。 另一人听了不服,又道:「我看是你消息不够灵通,我今儿才听说,祁夜魔宫的上空,被魔尊开了好大一个豁口,现如今像人界似的日升月落,据说是隳星魔尊看上一名道修,将人掳了来,特意将魔宫搞成这副德行。你们说,这样一个昏庸的主,治下能昌盛到哪去?算了罢。」 那魔修说完,果然举座譁然。魔修一时得意,又加码说道:「还不只呢,我还听说,魔尊为了那道修,将魔君、兵将招至宫门前取乐了一番,这不就像下界说的那什么……烽火戏诸侯?」 薛千韶只庆幸,自己压根没打算喝这里的茶水,不然方才肯定呛着了。消息究竟是怎么传成这样的? 原先说要搬到祁夜的那名魔修却驳道:「许兄和我听闻的倒是天差地别。我反而听说,隳星魔尊近日亲自北上,屠灭了北魔君刖岭一脉,鸡犬不留。也不知那北魔君是做错了什么,好好一个天魔贵族,原本也被重用,一朝却全族被屠了,真令人唏嘘。」 第44页 此言一出又激起千层浪。薛千韶亦感诧异,不确定消息真伪。不过以隳星对待叛徒的态度来判断,十之八九会是真的。 薛千韶沉思的同时,那桌魔修仍针对隳星是枭雄还是昏君争论不休,薛千韶便转而留神其他桌的谈话,发觉也没太多有用的消息了,便起身要走。 才站起身,薛千韶却瞥见街上人群中,有名修者脚步明显一顿,一发觉他望了过来,那人便迅速避开视线,大步离去。 薛千韶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又眼尖瞧见他的腰间,竟挂着筑基期道修的腰牌,更觉困惑。筑基期可不是能在魔域招摇过市的修为,怎么那人不但落了单,还敢明晃晃配着腰牌?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薛千韶一面思索,一面追了上去,却在出茶水摊时撞上了人。薛千韶认出这人是九霄门的一名金丹修士,便对他拱手致歉。 对方却误以为薛千韶是魔修,亦不欲在魔域中多生事端,没再追究下去,只接着领了身后的一伙人进茶水摊。 被这么一打岔,方才那形迹鬼祟的人已没了踪影,薛千韶追了一小段,最后在无人的巷道中顿下脚步,思索着是否要透过简易推演作个弊,好继续跟上那个人。 还没想出个结果来,他却听见有人柔声唤道:「这位大人。」 那嗓音婉转妩媚,一听便知是名女子。薛千韶并未察觉有人近身,乍然听见人声,心中唯有警戒。他回过身,下意识就要拔出剑来。 那女子退了一步,慌张地嗔道:「妾身还未说什么呢,这位大人犯不着如此罢。」 她面上覆着红色薄纱,使人看不清面貌,即便如此,那双细长上挑的眼仍是魅惑至极,身段亦是婀娜多姿,只差没将「魅魔」写在脸上。 女子见他没有立刻动手,便锲而不捨又走近两步,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道:「大人想来也是为竞标会而来,妾身亦是如此,只是身上盘缠实在不够,竟无处落脚,若大人不介意的话……」 薛千韶将剑又出鞘了一寸,同时朝巷道外退了两步。 那女子忙道:「大人别走,您还没有瞧过我的容貌罢,妾身──」她豁出去似地逼近几步,竟像是连横在中间的剑都不管了,一面擡起手摘去自己的面纱。 在她取下面纱的瞬间,薛千韶愣了一下,原因是她实在和槐香姐长得……太像了! 在薛千韶心神短暂动摇时,他身后又忽然出现两名魁梧的魔修堵住退路,也使窄巷中更为昏暗拥挤。这回,女子的笑容带上几分妖邪之意,对他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能被妾身看上与你一度春宵,可是你的福气。」 薛千韶心中无语。他在人界时从来都是没有桃花的,怎么到魔域突然抢手了起来,还上升到桃花煞的地步,简直莫名其妙。 可他被围堵在巷内,若不寻个空子还真的不好脱身,他想了想,便出言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了。」 女子笑道:「喔?妾身哪里为难你了?莫不是害羞了罢。妾身能瞧出你的元阳尚在,难道是因此才羞涩却步了?」 薛千韶答道:「非也。在下喜欢的是男子,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 女子闻言脸色丕变。薛千韶趁此空档,勐然往剑身敲击了好几下,在剑鸣拦下三人脚步时闪身绕过女子,朝巷道另一侧奔去。 那女子很快反应过来,朝他撒了术法织成的网。薛千韶感觉到网子扑来的速度得比他预料中快,正觉不妙时,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勐然一拽,眼角余光同时瞥见几张纸符朝后飞去,接着一股烈日般强势的剑意,便自后方瀰漫开来。 与此同时,薛千韶已被拉到了一件飞行灵器上,不过眨眼时间,他们便已远离了那处巷道。 确认脱险之后,薛千韶立刻望向助自己脱困的人,果然,是位熟识。 他身上罩着暗金褐色斗篷,微笑着侧过脸来,轻声道:「站稳了。」说罢,他又给了薛千韶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片刻后,两人在安全处落了地,他才松开了薛千韶的手,主动开口道:「薛道友,别来无恙。」 薛千韶当即朝他拱手,道:「多谢楚掌门出手相助。」 此人正是修真界第一仙门、九霄门的掌门,楚铭远。 楚铭远看上去也是青年男子,相貌堂堂,朗目疏眉,身上带着掌权者的雍容气度,只不过他收敛得极好,瞧着反倒言笑晏晏,像是熹微晨光般可亲,使人容易遗忘,他其实是高悬于九重霄外的太阳。 他似是不大满意薛千韶这般见外的称唿,笑道:「此刻在魔域中,唤我楚道友或楚兄便可。薛道友虽宣称不喜女子,方才倒也对那女魔修手下留情了呢。」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6章 魔皇 # 薛千韶愣了一会,发觉楚铭远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听去了,颇有点尴尬,只得若无其事道:「楚道友莫取笑在下了。再说这里可不是方便说话的场合,我等还是换一处罢。」 化外地的建筑不多,能安心说话的地方就更少了,好在天嵴楼三十楼以下,皆开放给各方修士租借包厢,方便一些私下里的交易进行,隐蔽性极佳。 到天嵴楼一楼的大堂时,楚铭远正要按规矩取出身份腰牌登记,薛千韶却止住他的动作,取出一枚魔源石交给掌柜。 第45页 魔源石乃是部份妖魔体内缔结的晶核,其价值只略高于一枚中品灵石,并不算十分贵重。然而只要持有此物,即便是道修也可从中激发出魔气投入阵法、符咒中使用,故而魔源石向来只在魔修间流通,便时常作为证实魔修身份的信物。 掌柜的一看,心领神会,不再过问两人身份,以魔修身份待之──化外地只对外来道修较防备,魔修不必大费周折登记身份,毕竟聚厄会的本质就是对商品不问来路、不问去向,对人亦如此。 在掌柜安排下,一名侍者随即迎上来招唿二人。 天嵴楼足有百余楼,自然不会真让宾客徒步上下移动,但碍于竞标会仍需一定的安全和隐蔽性,楼中便被布设了禁空阵法,无法使用飞行灵器或灵剑,取而代之的,是天嵴楼内独有的代步工具──那器械形似木质雕花鸟笼,在侍者操纵下,便会被上头的粗炼悬吊着,往返于各楼层间。 据说此物是仿造其他世界的器械建成,虽在此界用途不广,却也因此显得珍贵,成为天嵴楼的特色之一。 薛千韶和楚铭远搭上木笼,被侍者引至位于二十三楼的包间,侍者只替二人开了门后便离去了。 包间并不算宽敞,却也不显拥挤,一进门须得先绕过一架屏风,才能看见后头的白色石料镂花窗,及房内设置的茶几、坐椅等。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会,方一前一后落坐,接着由楚铭远开口道:「薛道友似乎对楼中事物颇为熟悉,方才我见到那木笼时愣了好一会,若不是有你和侍者引路,我恐怕都不知那是用来乘坐的。」他打趣着自己,反倒并未提起薛千韶交给掌柜魔源石、规避登记道修身份的小手段。 薛千韶微笑道:「毕竟薛某的二师兄老往魔域跑,多少说过些此地的事,也亏得如此,在下此行才不至手足无措。」 这自然不是实话。关于化外地的一切,他几乎都是在前来途中,才听阿左提起的。不过他二师兄混迹魔域的事,早已在修真界中出了名,薛千韶此刻拿他来当挡箭牌,倒也不显突兀。 楚铭远也不知信不信,却很有风度地未再追问下去,只道:「如此想来,甚霄尘仙君对你们几位师弟亦是极照顾的了。我此次出行前,门内多位长老虽也曾告知我一些魔域中事,却未能知悉得如此详尽,初来乍到,倒真有些捉襟见肘。」 薛千韶听他提及师门,便顺着他的话问道:「薛某实在不解,楚道友为何会到魔域来?我方才也见到了几名九霄门小辈,难道贵门是特意让小辈前来歷练的?」 楚铭远闻言,俊雅面容露出几分讶异,反问:「我还以为,薛道友此行目的与我等相同,原来并非如此吗?」 不待薛千韶再发问,他便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其实往年聚厄会举办时,不少门派也都会暗中派人来,好出售或掏买一些稀罕物,这已是默认的惯例了。但此番情况稍有不同,包含九霄门与丹门、卧龙门在内,此次前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阻止新任魔皇降世。我见薛道友的神情,像是真对此事一无所知?」 薛千韶一整神色,蹙眉道:「在下是真不知此事,若是方便的话,烦请楚道友为我解释一二。」 楚铭远温雅一笑,续道:「自然是方便的,还请薛道友有些耐心,听我娓娓道来。 此事要从三大仙门的传承说起。三大仙门鼎立数千年,门内流传不少上古时的歷史,其中一则,便是万年前关于『破霄魔皇』的传说。 魔皇生来便是魔龙,血脉尊贵强劲,偏又不辨善恶,在其一统魔域后,魔修势力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鼎盛期,当时的修真界完全无法与之抗衡,便发生了横跨人、魔、妖三界的惨烈战祸。直到仙界派下一名金仙,将那魔皇碎尸封印后,才再次恢復和平。 然而龙族本就是天道默许的强悍存在,即便破霄魔皇身死,魔气重新化为天地间的魔脉,他未消散的龙角、龙丹、龙心,或者龙骨化成的魔髓玉等,仍能被其他魔修炼化,成为自身实力的一环──就像灵物对修者一样,我等能透过灵石、灵草、灵丹强化修为,魔修也能透过魔皇遗骸获得力量,便是这样的道理。」 薛千韶先是讶异,听着听着便陷入了沉思。如此秘闻,其实是这些古老仙门的底蕴,楚铭远身为九霄门掌门,却愿意向他分享这些消息,这本身便是极大的人情。他自认和楚铭远交情不算深,是以更感到诧异,有些动容。 关于魔皇的事,薛千韶倒是稍微有些概念,至少他知道魔髓玉的存在──甚至还在短暂时间里持有过! 如今细想,他真是越发不明白隳星在想什么了,这简直等同于把祖传秘宝交到陌生人手上,还让他随便拿着玩。 薛千韶心中满是腹诽,却面色如常地接着问道:「薛某听闻,此次聚厄会上可能会出现魔皇之心,听楚道友方才所言,想来三大仙门都是为魔皇心脏前来的?」 楚铭远却摇了摇头,道:「算是。然而若只有魔皇之心现世的消息,也还不足以让三大仙门如此重视。真正令我辈忧心的是,门内几名能推演天机的长老,皆认定新任魔皇将在百年内降世,是以三大仙门皆不敢轻忽,近年来更是越发草木皆兵,才会对魔皇心脏一事如此重视,我也是因这个缘由,才会亲至魔域了解此事。」 薛千韶有些不以为然。推演天机一道,并非人越多越准确,有时推演者已经得知多数人测算的结果,反而容易失准,导致整群人都得到一致结论。可这也仅是他一家之言,故他并未多谈。 第46页 他慎重地对楚铭远一礼,道:「楚道友所言之事,想必是珍贵至极的秘闻,使薛某得益许多。」 楚铭远见状,忙拦下他的动作,道:「薛道友莫要如此!我本以为太鲲山老祖善卜天机,想必也是知道此事,才会派你前来,没成想你竟全然不知,我又怎好让故交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涉险?自然是要告知你的。」 他表现得极为真诚,薛千韶却在他说到「故交」二字时不太自在,却还是顺着他的话笑道:「能得楚道友如此赤诚相待,实乃薛某之幸。」 楚铭远眼神闪烁了片刻,半开玩笑道:「薛道友若真如此想,就不会待我如此疏远了,以我二人交情,你像从前那样唤我『铭远道友』或『铭远』便可,又何须被身份束缚?」 薛千韶含煳道:「初识时,楚道友与我都不过是师门内的小弟子,只是如今情随事迁,物换星移,薛某也不好腆着脸攀关系,还是将称唿和少时区隔开才好。」 楚铭远沉默片刻,半晌才似什么都没发生般,又道:「好罢,你一贯谨慎,我明白。方才说了许多,还未谈到你在信中问及的事──你说遇见了一名男修,自称是九霄门的金丹修士,但你却无法确认其身份,担心此人乃是假冒的,才想向我确认──我应当没有记错罢?」 他将薛千韶信中託辞记得一清二楚,害得薛千韶几乎有几分歉疚,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得将消息问到手,便颔首道:「正是如此。那修士与我同行一段时日,甚至告知了姓名,然而我与九霄门往来多年,却从未见过或听闻此人,心中实在不安。」 楚铭远擡起头,问道:「此人姓甚名谁?门内弟子的名册,我早已熟烂于心,你问我便是。」 薛千韶悄悄深吸一口气,方道:「此人自称苏长宁,楚道友可知道他?」 楚铭远脸色微妙地一变,随即道:「九霄门中确实有这个人,他乃是青暝仙君道侣的弟子,说来他也与我等算是同一辈人,然而他已失踪多年,薛道友遇见的恐怕不会是本人。据我所知……」 就在楚铭远斟酌言词时,包厢门忽被敲响,还未有人应门,门外人已自行开门进了包厢。这等浑然不将自己当外人的架式,使薛千韶和楚铭远俱是一愣。 天嵴楼最看重顾客私隐,断然不会将生人放进包厢,所以若无意外,此人定是两人向柜檯招唿过的熟识,然而薛千韶递出魔源石时,从未向掌柜说过还有人要来,眼下情况显然并不寻常。 来人并未注意到包厢中二人的警惕,迳自越过屏风,现于二人眼前。 他身着银白色云纹道袍,外罩泛着蓝光的鸦青色大氅,全身唯一的装饰仅有一支固定黑髮的青玉钗,显得疏朗大方,光看这身打扮,活脱脱就是再常见不过的散修。 但薛千韶一看清他的脸,就知道绝非如此。虽然眼瞳和发色改为黑色,但那张五官深刻的俊美面容,不是隳星魔尊又会是谁?! 魔尊的神态和往常稍有不同,他见到包厢中的楚铭远,虽露出了几分诧异,但仍儒雅地浅笑着,并未表露得太明显。他先向楚铭远点头致意,方道:「千韶,你怎没告诉我你还约了其他朋友?倒让我显得失礼了。」 薛千韶一见到他就来气,脸色微微一变,不由说了句:「我并未请你此刻前来罢?」 隳星魔尊瞇起眼,笑道:「我得知你已抵达化外地,还以为你急着见我,就寻了过来,谁知却打搅了二位。不知这位是……?」 这话说得实在是再假不过了,但是薛千韶仍不得不替他引荐,心中因此有些紧张,只简单介绍道:「这是九霄门的楚铭远仙君,是我的一位旧友。」 隳星曾说过他的仇家正是在三大仙门内,如今突然让他和三大仙门之一的掌门遇上,薛千韶实在猜不透他会作何反应,因而捏了一把冷汗。 隳星魔尊听罢,对着楚铭远拱手道:「原来是九霄门掌门,久仰了。」 楚铭远亦客气地起身回礼,道:「想来阁下也是薛道友的朋友,不知如何称唿?」 隳星魔尊笑着瞥了薛千韶一眼,极为顺手地轻揽了下他的肩,才道:「楚掌门客气了。在下名姓不足挂齿,不过是一名无根散修,有幸才偶然结识千韶。敝姓苏,楚掌门唤我苏道友即可。」 他眼中戏嚯的笑意一闪而逝,包厢中气氛却为之一滞。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7章 道侣 # 薛千韶闻言微微一愣,接着才拂开隳星魔尊的手,又迅速瞥了楚铭远一眼,希望他并未留意魔尊突如其来的举动。 此举落在楚铭远眼中,却不知被作何解读了。他若无其事看了薛千韶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隳星,笑道:「苏道友与薛道友投缘,必也不是寻常人物,何必如此自谦。」 隳星却别有深意地道:「在下本就微不足道,寻不寻常的,也只能看千韶肯不肯给我这个名份。」 这话说得着实蹊跷,虽然语气平淡,听起来却活像是个委曲求全的外室。 饶是楚铭远再镇定自若,听见这话也不由愣了下。薛千韶赶忙救场道:「他向来爱开玩笑,不必过于介意他说的胡话。」 楚铭远便望向薛千韶,顺水行舟地笑道:「看来你结交了个风趣的朋友。」他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九霄门此行至魔域的目的,大致如方才所言,三大仙门将倾尽全力,阻止魔皇遗骸流入三位魔尊及众魔君之手,仅此而已。若薛道友想避免遇上冲突,建议避开竞标会主会场。」 第47页 话题一下跳得太远,只能以突兀来形容。薛千韶正感到疑惑时,却对上了楚铭远似乎在提醒他什么的目光,方意会过来──楚铭远是藉由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隐晦地传达方才被中断的下文,意即:苏长宁失踪多年,若遇见有人顶着他的名字,八成是冒名顶替。 突然现身的隳星恰好自称姓苏,楚铭远必然有所联想,才藉由这种曲折的方式,当面提醒薛千韶小心此人。 薛千韶心念电转,颔首答道:「多谢楚道友告知,薛某会谨记。」 谁知,隳星魔尊却忽然开口道:「既然楚掌门提及此事,在下也就沾沾千韶的光,腆着脸多问一句──若竞标会上,当真出现了魔皇的遗骸,三大仙门便是打算将其买下来了?可魔皇尸骨并非凡物,势必得尽速找隐密之地加以封印,三大仙门带来的人手确实有本事做到吗?」 他这话问得过于尖锐,薛千韶不由蹙起眉,朝他斜去一眼。 楚铭远不以为忤,也没过问隳星为何接得上这个话题,沉稳地答道:「自然是能的。我等也并不敢托大,此行带来的门人几乎都是阵法、咒印、符咒等领域的佼佼者,苏道友不必忧心。九霄门作为正道之首,必会以捍卫人界为第一优先。」 此时,薛千韶脑中忽然响起隳星魔尊的声音,让他被吓了一跳,但眼前机不可失,薛千韶顾不得其他,立即顺应魔尊的提醒问道:「九霄门向来能人辈出,不知此次前来魔域的咒印高手是哪几位?」薛千韶担心自己问得过于唐突,随即又解释道:「实不相瞒,小徒在魔域里中了恶咒印,可太鲲山以剑术为宗,并不擅长此道,一时也找不到可信的修者帮忙解咒,只好向楚道友求助了。」 楚铭远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后正色道:「向同道伸出援手,乃是必然之理,薛道友不必客气。钻研恶咒印的道修确实稀罕,我带来的门人中,也只有两位尚称得上熟悉此道,薛道友可将徒弟带来九霄门落脚的客栈,我定请他们尽力一试。除他们两位外,此行来到魔域的尚有一位咒印高手,乃是我九霄门供奉的客座长老,不过他既是本门老前辈,又非九霄门直系,我仅能替薛道友询问一番,兴许老前辈会愿意出手。」 隳星魔尊微笑道:「想来是名身份贵重的老前辈了,连楚掌门都使唤不动他?」 薛千韶不由轻瞪了魔尊一眼。哪来的散修敢这样对九霄门掌门说话?要装也不装得像一点,害他也跟着焦虑起来。 楚铭远却只无奈地笑道:「惭愧,那位确实不是楚某能随意支使的人。九霄门内包含我祖父在内,共有三位化神真君,门人多半依附几位真君分成了不同派系。就连此次前来魔域,也有点各自为政的意思──以我为首的队伍,乃是倚仗祖父楚真君使用破界之力,方得以抵达魔域。而老前辈那一批人,则是被另一位真君送下来的,虽然名义上也属于九霄门,却非我能够轻易差遣之人,薛道友应该多少知晓九霄门的情况,还望海涵。」 薛千韶自然知道九霄门内派系林立的事,一面暗自庆幸太鲲山人口单纯,一面诚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理大门派自然有其难处,能得楚道友如此费心,薛某已十分感激了。」 客套话才说到一半,便有一阵异常的力量波动,忽然自天嵴楼高层传开,三人立刻警醒起来,楚铭远道:「能有此等威势,至少也得是哪位魔君驾临了。」 紧接着,楼外防护大阵剧烈震盪了下,朝窗外望去,可以看见平时隐匿的大阵现了型,其上符纹极不稳定地闪烁着,显然受了不小冲击。 隳星魔尊走向包厢四角快速设下防护,最后在窗框旁道:「未免受到波及,暂且稍安勿躁罢。」 魔尊使用的是很寻常的符咒,一般稍有点闲钱的道修都会备着,楚铭远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薛千韶留意到楚铭远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正感到不妥,楚铭远却敏锐地瞥来一眼,对着薛千韶淡淡一笑。 下一刻,一道嗓音自高处传开,以傲慢语气道:「郭楼主,本座已应邀亲自赴约,不请本座进去喝口茶吗?」 那声音虽然被术法扩大而显得失真,听起来却还是熟悉得不得了。薛千韶瞥了隳星一眼,压下心中无数疑问,也到了窗边朝外望去,便见到高空中悬着一架华丽的飞天辇。 楚铭远也跟着到了窗边。隳星魔尊朝他略一拱手,问道:「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楚掌门是否识得那是哪一位?」 楚铭远略带迟疑地道:「郭楼主乃是聚厄会主办人,等闲魔君亦不敢在他面前如此张狂,多半只有魔尊之一亲临才会如此……而会驾着这等法器的,只能是隳星魔尊了。」 隳星魔尊唇嘴角微勾,低声自语道:「是吗?」 薛千韶不动声色地觑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但无论如何,上头那个冒牌货,必然是他亲自安排的。 楚铭远望着高空思虑片刻,忽然正色道:「若真是隳星魔尊亲临,事态恐要生变,我还是先回门人那镇守为好。」 说罢,他忽然走向薛千韶,执起他的右手,将一打符纸按入他掌中,认真道:「薛道友稍晚便可带徒弟至万里客栈来,我定让门内术士倾力相助。前来之时,发传音符知会我一声便可──这些传音符是我私用的,不会经门人之手,薛道友也切莫因此客气,有任何事都可以通知我,记着,是任何事。魔域中危机四伏,千万保重。」 第48页 他说完便匆匆要走了,连道谢的时间都不留给薛千韶,倒让他心情有些复杂,忙道:「我明白,也望楚道友珍重。」 楚铭远闻言脚下一顿,回头对薛千韶浅浅一笑,又向隳星魔尊也道别了一句,便离开了包间。 薛千韶趁着收起传音符的空档,朝自己手心看了一眼。方才楚铭远握住他的手时,他便觉掌心异常地发热,此刻低头一看,发现上头留有四三行逐渐消散的赤色蝇头小字,写道:苏长宁的魂灯,在两百余年前已熄灭,其师莫违长老,便是精于咒印的那位老前辈。 魂灯已灭。 薛千韶见字后心中一震,虽然不算太惊讶,铺天盖地的疑惑却依然盘踞于心。 他正在探询的这两件事,竟以此种方式产生了交集,使他在霎那间感受到灵光如游鱼般闪过,却仍因隔了层水幕,无法确切捕捉其真形。 竟是在无意间触及了天机。 可惜灵光一闪而逝,并不给人犹豫的时间。楚铭远一离开,隳星魔尊便不再关注窗外,转而轻松地道:「可算是把麻烦人物给请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自得地在椅上落坐,调整成舒服的姿势后,便睨向薛千韶笑道:「要打听与我相关的事,怎么不直接来问我,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薛千韶心神俱震,好不容易才绷住表情,冷淡地装傻道:「阁下所指何事?」 隳星魔尊笑吟吟望着他半晌,才终于答道:「比如,魔皇心脏、或者新任魔皇降世一事。」 薛千韶略松了口气。方才隳星魔尊进门的时机太过凑巧,他不确定魔尊是否听见了他和楚铭远的谈话,此刻稍微宽心了些,便随口答道:「阁下若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愿意,薛某问了又有何用。」 隳星魔尊笑道:「这是哪的话,我自然愿意对道侣知无不言。」 这话让薛千韶气闷无比。还没和他算疗伤时的帐呢,他倒是自己撞上来? 薛千韶瞪向他,道:「阁下怕是暗伤好了,又在哪伤到脑子了罢?薛某何时成了阁下的道侣了?」 隳星魔尊道:「道侣本意,便是指修炼时彼此扶持的亲密同伴,再说,薛郎都和我双修过了,难道不认帐吗?」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8章 莫违 # 薛千韶本想回「此双修又非彼双修」,但他想也知道,魔尊必会顺着话题得寸进尺,便干脆不接他的话,转而道:「上头那个假冒的是谁?你又为何派他前去?」一面说着,他一面有些挑衅地暗想道:不是说知无不言吗?来啊。 此时上头的假魔尊,已被郭楼主请进楼中招待了,天嵴楼恢復原先的平静,外头街市也重新热闹起来。 隳星魔尊朝着面前座位摆手,一面道:「你坐,我慢慢说。假扮成我的是右护法苏佑,是我派他前去的。闹了这么一场,也不过是我与郭楼主联手演戏罢了,他想为魔皇心脏的消息添几分可信;而我也需要露面机会,让朝我下咒印的幕后主使认为他并未得手,用以扰乱其真正的计划。所以我与郭楼主一拍即合,互相许了些好处,仅是如此。」 薛千韶听他这般认真解释,倒有些不惯,总觉得魔尊哪里不太一样,活像吃错药似的,也就不知不觉在他对面落坐了。沉吟片刻后,他才又问道:「魔皇心脏一事,果然是假的了?」 隳星魔尊勾起一边嘴角,目光悠远地道:「魔皇遗骸原本就所剩无几,龙骨多半化为魔髓玉,落在了我和玄魃、赤练几位魔尊手中,只剩龙丹和心脏一直失落──然而这也仅是世人的讹传,事实是,魔皇之心早已被我炼化,成了我的一部份。那两个老傢伙也晓得,否则他们也不会迟迟不敢进攻祁夜。」 若说方才只是不惯,此刻薛千韶听闻了此等秘辛,竟有些不安起来,但他还是蹙起眉望向魔尊,耐着性子待他继续说下去。 隳星魔尊却对他邪魅一笑,道:「想做魔后吗?」收到薛千韶的谴责目光后,隳星魔尊才满意地笑开来,续道:「就算真想做魔后,我暂且也只能让你失望了。魔皇尸骨和魔髓玉,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神乎,它们虽然能增进功力,却也随时会反噬宿主,并非任何人都驱使得了,也绝不是占得魔皇尸骨就能成为新任魔皇。即便真有魔皇降世,也得先胜过我和玄魃、赤练,换言之,三大仙门此番只能是白跑一趟了。」 薛千韶思索片刻,又问道:「那位天嵴楼的郭楼主,也称得上是化外地的霸主了,想来也有自己的野心?」 隳星魔尊眉头一挑,像是讶异他突然问起这个人,却还是道:「野心自然是有的,否则他也不会总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只是化外地条件太差,和人界的凡域相较都尚且不如,郭楼主又向来谨小慎微,器量不足,更加无人会疑心于他了。薛郎有此一问,难道是看出了什么不妥?」 薛千韶忽略了他对自己的称唿,迟疑地摇了摇头,答道:「只是觉得不对劲,且我初到化外地时观察过,此地……似乎也有一丝龙气潜伏。」 隳星魔尊扬眉,笑问道:「喔?那么敢问薛郎,此地较之祁夜气运,又如何?」 薛千韶摇摇头,老实答道:「不如何。」好比一头蛟和小蚯蚓,毫无可比性。 薛千韶还在深思究竟是哪不对劲,隳星魔尊却望着他专注的神情,忽道:「今后薛郎若有什么疑问,便如此直言相告,可好?」 第49页 薛千韶无语地擡头,看着魔尊带着无辜浅笑的脸……说得好像是他的问题似的。他在心中腹诽了一番,方接言道:「若阁下时刻待我以诚,自然可以。」 隳星魔尊却道:「我肯说,也要薛郎肯问、肯信才行,不是吗。」他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我方才也见识了,薛郎若真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不会是这么个态度,可见你还是信我多一些,是吗?」 隳星魔尊话里的比较对象,当然是才离开的楚铭远了。 薛千韶简单解释了一句:「我与楚掌门往来,对太鲲山和九霄门都并无好处,即便我与楚掌门有些私交,也得适当划清界线,此次已有些太过了。」 九霄门初时也和太鲲山一样以剑起家,但九霄门随即聚起了丹术、符咒、阵法等人才,数千年过去后,九霄门已是发展均衡的第一仙门了,就算太鲲山与其走得再近,也不可能被接纳,再说师尊和他也都并无此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并不用向大仙门靠拢。 且楚铭远能坐上第一仙门的掌门之位,自然也不是软善之辈。光是他为何知道薛千韶人在魔域,就已经很值得深思,即便他方才表现再真诚,也无法抹去这层疑虑。 隳星魔尊见他一派就事论事的模样,显然并未领悟自己言下之意,又道:「或许对他而言,所谓的好处便是亲近你呢?」 薛千韶顿了一下,皱眉道:「阁下想多了,他不过是想还我人情。」 虽然薛千韶自认对方并没欠他什么,但楚铭远似乎一直过意不去,在他当上太鲲山掌门后,对他也是偶有帮衬。 隳星魔尊似是有些好奇,只见他眉头一挑,问道:「还人情这等事,也不是非做到不可的,敢问那位楚掌门是如何欠下的人情?」 薛千韶犹豫片刻,解释道:「我少时至隐仙谷歷练,隐仙谷出入口却突然遭到封闭,毒瘴在谷内积累不去,当时我与几位师兄走散,正好碰上楚铭远带的队伍,便与他们一道。九霄门中有些菁英不服楚铭远管束,自行脱队,葬身谷中,事后楚铭远本要被问责,但我替他说了几句好话──当时我大师兄已晋升元婴后期,由太鲲山出面谢他,也还算是有点份量。而楚铭远度过那次难关后,就一直记着这份人情了。」 薛千韶说至此,面色一整,微微瞇起眼对隳星魔尊道:「不过他再如何,都还是九霄门掌门,事事以门派为先,若我请託他的事会伤及九霄门,他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隳星魔尊一哂,道:「薛郎这是在防着我呢。」他瞟了薛千韶一眼,继续笑道:「你怕是也没把话说全罢?就我所知,楚铭远可不是什么纯良的老实人,能让他惦记这么久,与其说是欠人情,不如说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薛千韶眼神闪烁了片刻,委婉道:「他能坐上那个位置,自然称不上纯良,但他也并非会做下伤天害理之事的人。」 隳星魔尊不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多说一句。若你真掌握了楚铭远的把柄,在魔域期间还是多提防他才好……魔域的危险并非只在它本身,而是在此地浮动的人性。」 薛千韶微微一愣,才明白过来魔尊的意思。用浅白的话来说便是:魔域太方便毁尸灭迹,楚铭远若突然不想「还人情」,选择将「把柄」埋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思及此,薛千韶突然想到,怎么隳星和楚铭远都提醒他防着对方,这算什么事?他看起来有这么好骗? 他正感到纳闷,隳星魔尊又接着道:「你想带徒弟去一试也可,但最好先做个准备。我有两个提议,其一,将你掌握的把柄与我共享?」 薛千韶冷漠道:「我发过心魔誓,绝不与他人透漏当时的事,阁下可以死了从我这挖情报的心了。」 隳星魔尊浑不在意地一笑,又道:「那就只剩下第二个方法了──带本座一同上门拜访罢。」 薛千韶闻言先是觉得荒谬,后又心神一动,想起楚铭远离开前留下的那几行字,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惊疑。 思虑片刻后,薛千韶同意了此事。于是他联繫了楚铭远,决定于一个时辰之后,携两位徒弟和隳星魔尊登门拜访。 在等候弟子前来天嵴楼汇合的期间,隳星魔尊对薛千韶软磨硬泡,最后终于带着他一同视察了另外的包间,又带薛千韶至四十楼的珍品展区看热闹。 原来天嵴楼包间里的交易,并不限于实物交换,若修者有特殊长才,亦可向一楼柜檯询问是否有相应悬赏可接,隳星便照这个规矩,派人发布了悬赏,求取能够復原残印的咒印术士。 之所以绕了一圈,不直接徵求解咒人才,是由于魔尊中了咒印这种事不便宣扬,只得先复制部份的恶咒印痕迹,以其筛选出有能力復原咒印的术士,若该术士真有这本事,再进一步要求他解咒。 只可惜,前来挑战的术士皆尽无功而返,有些甚至压根摸不着头脑,声称他们未曾见过这种咒印。 负责此事的魔将战战兢兢,生怕魔尊因他办事不力而降罪,然而隳星魔尊却不置可否地轻轻放过了他,只示意他们继续征人。 一个时辰后,薛千韶一行抵达万里客栈时,楚铭远也带着弟子亲自出迎,他对于隳星跟着上门之事并不显得惊讶,甚至主动向弟子介绍这位「苏前辈」,省了弟子们不知如何招唿的尴尬。 第50页 一番寒暄毕后,楚铭远方对薛千韶道:「方才不及先知会薛道友,先前我提过的那位莫违长老恰好在,他听闻薛道友的徒弟中咒印之事后,对此咒印起了兴趣,正在客栈的庭院中候着,我正好替你们引荐一番。」 薛千韶闻言微微一顿,回过头看了隳星魔尊一眼。他正被九霄门小辈招唿着,面带三分笑,却令人感觉有些疏离,对上薛千韶回眸的目光方真心一笑,道:「不必顾虑我,我本就是随你一起来的,没那个面子去拜会九霄门的老前辈,和小徐卓在此候着就是。」 他这会倒是挺有分寸,魔气也和初见楚铭远时一样收敛得一干二净,当真像是个不卑不亢、修为高深的道修。 徐卓自然知道他是魔尊,闻言嘴角扭曲了片刻,很快掩下,对薛千韶一礼道:「弟子会在此陪着苏前辈,不会让前辈失礼,师尊放心带小十去罢。」 隳星魔尊淡淡瞟了徐卓一眼,却并未再说什么。 真的能放心吗?薛千韶不由迟疑。但徐卓向来有分寸,也和九霄门小辈相识,应该能够应对得宜,再说,无论隳星魔尊是为何而来,总归不会立刻打草惊蛇。 如此一想,他才定了定神,带着小十与楚铭远一起往院中去。 此客栈格局特殊,以回字形建成了三层楼的建筑,所谓的「庭院」也就是客栈的天井处,略有些昏暗,院中植了一株魔域才有的树种,树木茎部粗大、少叶且带有勾状长刺,树下则摆了一组桌椅,那位莫违长老就坐在那品茶等候。 虽被称为「长老」,但莫违的外貌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身形精瘦,即便坐着,背嵴也如直挺挺的青竹一般。 他的相貌虽称得上俊美,但他过于细窄的鼻樑与刀削般的细眉,却使他的面相凌厉起来,带着几分刻薄相。 留意到楚铭远带人前来后,莫违擡眸淡淡一瞥,目光暗含锋锐。小十原是跟在薛千韶身后,此时却突然拽住了薛千韶的袖子,薛千韶以为他是怯场,并未看向他,只是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背。 可就在下一瞬间,莫违连个招唿也没打,便放出了元婴期的神识,朝薛千韶逼压过来。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29章 偷袭 # 在修者之间,以神识打招唿算是一种礼仪,可莫违这一手半点善意也无,简直是抄着棍棒朝来访者迎头噼下。 薛千韶当即护住自己和小十,但他终是在境界上差了一点,如此一对沖,顿觉额心刺痛不已。幸好才疼不过一弹指,便有另一道神识强硬撞了回去,让薛千韶如释重负。 莫违与那神识交锋片刻,惊觉讨不到好,眉头一皱,将神识与威压收回。 薛千韶回过神,发觉隳星不知何时已护在他身前,以按捺不满的语气对莫违道:「这般招唿太鲲山掌门,未免也太过了些罢?」 莫违脸色有些苍白,却仍强撑着姿态傲慢地道:「你是何人?我只答应见太鲲山掌门和中咒者,你又是哪来的无礼之徒?」 ──还真是没给楚铭远半点面子。薛千韶暗想。又或者,他认为答应见人,便已是给足了楚铭远脸面?姿态摆这么高的吗? 隳星接言道:「苏某不日将出任太鲲山客座长老,掌门被他派长老挑衅,不好失了身份回击,自然是在下代劳。」 闻言,楚铭远诧异地看向隳星,又转而朝薛千韶投来询问目光。 一般而言,若一个门派要招睐外派的有才修者,便会给出这样的位置供奉之;又或者是门派中担任要职的弟子,与他派修者结为道侣时,也有可能许出这样一个名份,莫违在九霄门中也是同样的情况。 薛千韶心道:别问我,我也不晓得这回事。方才那些话,全是隳星现编的,完全没和我通过气啊! 莫违听了这话便脸色一沉。他原是想用修为和前辈架子压人一头,经隳星这么一插手,他反而被压得比楚铭远还不如,自是不悦。 但他却对隳星的实力有些忌惮,只得压下怒气生硬地道:「我不过想试探那小娃身上是否残留魔念,并非针对太鲲山掌门。」 楚铭远这才配合着给他搬台阶,对薛千韶拱手道:「莫违长老在咒印一道上的造诣极高,深得敬重,行事也不拘小节惯了,还望薛道友海涵。」 此话的言外之意,代表了即便是楚铭远,也须对莫违避让七分,然而这正侧面证实了,莫违是有真本事的。 薛千韶正要和楚铭远客套几句,隳星却抢先一步对莫违拱手道:「原来是莫违仙君,久仰。不知青暝仙君如今可好?」 此话一出,莫违的脸色又阴沉下来,目光有如暗夜里巡游的鸮,阴恻恻地直盯着隳星。楚铭远闻言也是一愣,唯薛千韶不知内情,只记得青暝仙君是莫违的道侣,再多便没有了。 莫违冷冷答道:「我道侣如何又与你何干!?」 隳星浑不在意地一笑,又道:「耳闻青暝仙君一剑惊风雨,诛魔无数,有一回遭魔修暗算中了恶咒印,便是由莫前辈亲自照料,想来应当已康復无碍了?只是这几百年来,却竟未听说过青暝仙君再出山的消息,在下一直扼腕未能亲见,是以有此一问。」 薛千韶终于听出蹊跷之处。恶咒印向来少有道修钻研,便是因为此道被认为阴毒不祥,若无契机,道修多半都会採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而莫违之所以能成为宗师,起因很可能就是为了要解道侣身上的恶咒印。 第51页 然而,若真如隳星所言,青暝仙君已有百年未曾露面,那么很有可能是莫违压根解不了他身上的咒。 隳星言下之意便是:一个连自己道侣都救不了的人,还摆什么架子呢? 莫违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当即脸色铁青地摔了茶盏,那茶盏撞上地面后,碎片却反常地暴起,挟着兇悍灵力直朝隳星攻去。 隳星擡手一挥,释出灵力化解攻势,瞇起眼一笑,又道:「前辈何须如此暴躁,在下作为散修,得到的消息总是不够切实,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若在下说出了什么冒犯的话,还望前辈海涵。」一面说着,茶盏的碎块缓缓聚到他掌中,又被拼回原来的样子。 莫违瞪了瞪眼,眼看隳星油盐不进,转而朝薛千韶道:「薛掌门,这便是贵派请人相助的态度?」 隳星却又抢话道:「前辈哪儿的话?一人做事一人担,在下还未正式被计入太鲲山名下,掌门又哪里管束得了我?」 莫违怒道:「既然你谁也不是,又有何资格待在我面前?还不滚!」 隳星道:「虽然在下不过无名小卒,却略懂一点咒印的门道,自然要替掌门分忧,以免被哪儿的江湖术士唬弄了去──当然,前辈乃是一代宗师,不可与那些轻易就被看破手脚的骗子相提并论,在下死皮赖脸留在这,自是想瞻仰前辈才学。」 说罢,隳星自顾自上前取了一个新的茶盏,为莫违斟茶、奉上。 莫违瞪着那杯新茶,神色变幻莫测,两厢僵持半晌后,他才终于接过茶水,冷哼一声道:「敢在我面前自称略懂恶咒印?那好,我瞧你能看懂多少。」 隳星勾起笑,随即一礼道:「前辈请。」说罢,他擡手运着灵力轻轻一推,将小十送到莫违面前。 薛千韶和楚铭远面面相觑,皆不明白事态是如何急转直下的,但眼见事情终于上了正轨,便也只得如此了。楚铭远趁机告退,临别前给了薛千韶带着歉意的一眼。 小十虽然一声不吭,但他耸起的肩头,却显示了他对于莫违十分警惕。 好在莫违也只端详了那咒印一会,很快便入神地推算起来,几乎到了无视外物的地步,显然小十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研究标的。 隳星静立一旁默默看着,偶尔莫违开口刁难,考校他咒印的事,他也对答如流,气氛便微妙地和谐起来。 薛千韶虽因此松了口气,却越发对隳星的来意感到疑惑。隳星魔尊在等待过程中,丝毫没有露出半点不耐,也不知该说他是演技超群,还是心思深远。 在薛千韶又一次若无其事望向隳星,揣度着他真实的想法时,隳星却挑起一边的眉,眼带笑意睨了他一眼,如同在用眼神说「看我做什么?好看吗?」,又像是他已将薛千韶的心思摸透,知道他此刻在揣测自己的目的。 薛千韶没有预期到会与他四目相接,惊得心跳漏了一拍,不知怎么有些心虚。 不过多时,莫违对咒印的研究告了一段落,突然出言让小十转过身,随即扣住小十的脉门,打算探他的灵脉。 小十明白过来莫违要做什么后,很是吃了一惊,却无法将手抽回。 隳星这才忽然出声道:「前辈,他中了这恶咒,自是无法输入灵力探测灵脉的,您怕是忘了吧?」 莫违不太自然地顿了一下,这才松开小十的手,僵硬地道:「只是想试一试罢了。」 隳星笑道:「此刻真想探脉,大约只能用魔气试试,前辈若输入灵力,只怕会被咒印反噬,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莫违斜了隳星一眼,隳星却仍不闪不避,似是一场无声的交锋。薛千韶本想缓颊两句,但他们又很快移开视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约半个时辰过后,莫违才取出足有两片手掌大的珍珠色符纸,以毛笔沾灵墨绘了几划,又面有难色地停下,斟酌下一笔的落处,如是几次后,莫违歇了笔,首次以较为和缓的口吻道:「此咒印艰深难解,我尚无十足把握,不如将此子留在万里客栈,待我斟酌几日再完成解咒之印?」 隳星将目光落到薛千韶身上,像是在等候他下指示,可不知为何,薛千韶却读出了几分不以为然。 思索片刻后,薛千韶方一礼道:「多谢前辈这般鼎力相助,至于让徒弟留下一事,我还是去向楚掌门商量罢。」 莫违没再多言,摆了摆手让几人离开。 几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莫违才瞇起了眼,阴冷的目光落在隳星和小十身上,若有所思。 回到客栈大堂时,楚铭远早已去操持其他事务了,只剩他的几名徒弟正与徐卓相谈甚欢。幸好楚铭远设想周到,留下的徒弟都是能拿主意的,也早早就腾出了房间,方便让太鲲山一行留宿。 薛千韶本想应下,但他怎能让魔尊屈尊,住在满是仙门修士的客栈里?便只让徒弟留下作客,又向徐卓叮嘱几句后,方离开了客栈。 在徐卓欲言又止的注视下,两人一齐出了客栈大门,薛千韶这才开口对魔尊道:「你没有话要说吗?」 隳星笑吟吟地凑过来道:「薛郎想知道什么?」 薛千韶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和莫违仙君相熟?」否则怎能对他的脾性如此熟悉,挑衅和奉承都能落到实处。 隳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有些人呢,若不先将他的气焰打压下去,他就听不进半句人话。再说,我也是想试探一番。」 第52页 薛千韶一顿,道:「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下咒者?」 隳星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反问道:「难道薛郎未曾怀疑过?据我属下来报的结果,此人确实在有本事下咒印的名单之列,况且只要有了魔源石,即便身为道修,也能够调度魔气来绘制咒印,他的嫌疑并不比另两位魔修术士小。」 薛千韶蹙眉答道:「这我也晓得,然而我想不透他有何理由这么做。他已是九霄门供奉的长老,有何理由涉入魔域纷争对你下手?至于对小十动手……太鲲山与他秋毫无犯,更是完全说不通。」 隳星将目光落到远方,漠然一笑道:「说到底,你还是因他是仙门中人,才没了防备之心。岂知有些人作恶不需要利益驱使,更有些恶人从不认为自己在作恶。」 薛千韶听出他话中嘲讽之意,自己却一头雾水,有些着恼地拧起眉低声质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隳星这才转过头来,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说罢,他飞快地凑了过去,在薛千韶唇上印下一个短暂的吻。 薛千韶愣了一下,才感觉整张脸迟缓地烧了起来,他忙回头瞥了一眼客栈方向,才怒瞪隳星道:「你又做什么!」要是恰好被认得他的修士瞧见,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隳星却道:「被他瞧见了才好呢。」虽是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却舒展了些,方才隐隐的郁气登时一扫而空。 薛千韶却没意会过来,反射性问了句:「他?谁?」 隳星默默不答,收回了目光暗想道:这人看着还算精明,却不知道在人心的恶之前,这点防备还远远不足,竟还将徒弟扔在狼窝。 也罢。此处乃属魔域,他的人手多得是,不怕九霄门图谋不轨。再说他也想瞧一瞧,看这条毒蛇能有多少耐心。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30章 万厄聚 # 随着魔尊回到天嵴楼,又登上楼主特意腾出来的九十二楼后,薛千韶顿时觉得,要是方才真让隳星留宿万里客栈,简直是过分委屈了他。 九十二楼布置奢华如王宫,还有些令薛千韶不解的浮夸设施,比如飘满花瓣的巨型汤池,或者在窗上嵌满琉璃用以挡风、能够一览化外地全貌的观景台之类。可见那位郭楼主果如魔尊所言,挖空心思地在逢迎拍马。 隳星见他强忍惊讶的模样,似是觉得有趣,便要薛千韶与他同住一间房,以见识房中更加奇巧的摆设。薛千韶被他烦得记起了双修时的种种,最终黑着脸拒绝了。 最后他挑了较为朴素的房间,短暂歇息后便手握灵石入定行功。 虽然他有意压制修为,但在与魔尊双修后涨了的部份,还是得要稍加巩固。待他行功十二周天毕,睁开眼,却见阿左蹲在他面前,似乎是等候良久了。 薛千韶无言地看了一眼落了锁、加过禁制的门,心想那些难道都只是摆饰? 阿左却没察觉他的郁闷,随即跳了起来行礼道:「薛大人,真是好多日不见了!在下替您的弟子捎了信过来,请薛大人查看。」 薛千韶一面接过信,一面道:「多日不见?」 阿左直面他质疑的目光,不解地道:「是啊,小人这几日里,都在北魔君领地收尾,才刚赶过来追随尊上和薛大人呢,自然是多日不见。」 薛千韶明白他说的「收尾」是何意,却还是疑惑道:「你要是才赶来,驱驶飞天辇将送我到化外地的人又是谁?」 阿左诧异地瞪圆了眼,半晌后他似是想通了什么,愤愤道:「肯定是苏佑又冒充我!尊上说您会比较喜欢在下的性子,他就假冒于我,一定是这样!」 在他一番解释下,薛千韶才知道右护法苏佑,正是阿左的孪生兄长。 接着薛千韶才发觉,阿左给他的信上以术法封缄,他无法自行拆开来阅读。阿左这才「啊」了一声,一拍手掌,道:「方才忘了,这信被递消息的魔侍封上后,只有尊上才打得开……我应该先请尊上解开术法,再过拿来才是。」 薛千韶险些翻白眼。他心想:得了吧,魔尊没提醒你这件事,肯定就是要让我去找他,只不过把你这个左护法当信鸽来使。 即便心中有诸多腹诽,薛千韶也只得移步景观台,找隳星魔尊拆信去。 隳星竟还未换下那身伪装,只是嫌拘束似的,将领口给扯松了好些,露出一小片苍白却精实的胸膛。他正懒懒地倚在躺椅上,见到薛千韶便瞭然一笑,先让薛千韶在身边的空椅上落坐,自己二话不说接过了信,将上头的术法解开。 薛千韶展信正要读的时候,却发觉阿左从后头凑了过来,便无语地回头看了阿左一眼,对魔尊道:「左右不过是我徒弟写来的信,何至如此。」 隳星半点愧色也没有地笑道:「这不是怕薛郎不愿让我凑近读吗。」说罢,他睨了阿左一眼,阿左识相地退到了五步外,只是表情有些可怜兮兮的,像是只淋了雨的幼犬。 薛千韶默许魔尊凑过来看信。他一目十行地阅览完毕,确定没有什么要紧的秘闻,便将信递到魔尊手上──虽然他是很想直接拍到隳星脸上的,毕竟他实在贴太近了,让他觉得脸上有点烧,不太自在。 隳星似乎也已经读完了,接信时道:「你那大徒弟看着很老实,竟然懂得套九霄门弟子的话,也还知道找我布下的魔侍递信出来?令本座刮目相看了。」 第53页 薛千韶心想徐卓本就不傻,只是反应慢了点,办起事来还是可靠的。 徐卓在信中也未多说废话,只言他从九霄门弟子那听来,说是青暝仙君的弟子之一,将在下个月举办元婴大典,正式成为九霄门的元婴长老。 元婴期以上修者,即使在大仙门内也往往只有十人左右,要是青暝仙君的弟子当中也出了元婴,便意味着九霄门各派系的势力,很可能要洗牌了。 如此一来,楚铭远对莫违这般客气的理由,也就不言而喻了。 隳星魔尊和薛千韶想到一处去了,饶有兴致地笑道:「楚铭远如此避忌莫违锋芒,倒也有划清界线的意思,莫不是想要玩捧杀?」 虽然薛千韶也有些怀疑,但他并未全然相信这种假设,便只蹙了下眉,不置可否。 薛千韶计较着这条消息可能造成的影响时,却瞥见了一抹流光,他本以为是飞行灵器一类,便反射性望了过去,视线却被那一抹光引到了地面上,这才察觉异样。 即便身处高楼,化外地也无甚风景可言,仍是一片穷山恶水之貌,其上聚集的热闹,也只是薄薄敷着的一层脂粉,不久后便会消散,即便登高一望,也顶多使人产生傲睨之感,生不出多少广阔胸怀。 薛千韶起身前行几步,蹙起眉俯瞰,却见方才那抹流光确实融入了地面,彻底消失了。可此地灵气与魔气都极为稀薄,也并不具备天然的地脉,那么方才那抹灵气流光,又是到哪里去了呢? 隳星魔尊见他看得出神,便也站起身揹着手踱了过去,问:「薛郎瞧出什么来了?看得这样入神。」 薛千韶思虑片刻,将方才所见告知魔尊。隳星听罢亦若有所思,最后道:「我让郭楼主过来一趟,他应当会晓得原因。」 语毕,他却忽然揽住薛千韶的肩,笑道:「左右都是要等,总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色也没趣,不如随我去竞标会上看新鲜?」 大约是因为无事可忙,薛千韶在与魔尊又一番唇枪舌剑后,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但在抵达竞标会包厢中落座时,他还是忍不住道:「我实在不晓得,我来看这竞标会有何用?」 薛千韶心道,要他杀价可以,让他到竞标会这种不断向上喊价的场合,光看着就肉疼,哪里买得下手。 隳星想了片刻,道:「你不是想在两界间开商路?至少可以先瞧一瞧,哪些商品在魔域中能被哄擡到高价,说不准有些修真界不看重的东西,到这反而成了稀罕物?」 薛千韶一听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但又发觉魔尊似乎是现编来哄他的,不由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隳星正促狭地睨着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他的反应。 薛千韶顿感气闷,转开了脸。 隳星收敛了笑,转而道:「不然,我趁此机会,将魔域现存的几大势力,一一细说给你听罢?」 说罢,隳星取出形似万花筒的灵器,交到薛千韶手上,薛千韶往里一瞧,发觉只要透过灵器望出去,竟就能将所有包厢中的景况一览无遗,仿佛包厢外墙和遮掩用的竹帘都不存在。 他讶异地问道:「聚厄会不是最重视顾客私隐的吗?」 隳星意味深长地道:「只要所处的位置够高,自然就没有什么事称得上是秘密了。」 薛千韶想起了昨日和楚铭远谈话时,魔尊精准找到包厢来的举动,又忆起郭楼主阿谀谄媚的行事作风,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可讶异的了。 随后,魔尊耐心地对他解说出席聚厄会的各大势力。除了另两位魔尊座下的魔君,以及魔域中的一些魔修宗派之外,薛千韶也在场上瞧见了三大仙门的人,以及一些眼熟的小宗派道修,可谓是十分热闹。 偶尔他也会关注竞标品,但能引起他兴趣的并不多,直到一只妆奁般的匣子喊价来到三万上品灵石,他才多留神了几分,越看却越觉得此物眼熟。 隳星留意到他的目光,便道:「这种炼灵宝匣,许多炼丹师都会使用,可协助淬鍊灵草、灵兽或妖兽,并不算什么稀罕的宝贝,只不过这一个是由器师渊所铸造,喊价才能这样高。薛郎有兴趣?」 薛千韶未答,只是将万花筒对准炼灵宝匣,努力看清边角镌上的字,却始终瞧得不真切,喃喃道:「……总不会这样凑巧罢?」 隳星擡眉,问:「怎么?此物与你有渊源?」 薛千韶面色复杂地道:「我也不确定。」 隳星魔尊二话不说拍了拍手,包厢门应声而开,他便对门外的人道:「把场上那东西买下来。」 那人应「是」之后便退下了。不过多时,炼灵宝匣果然落到魔尊手中,价格是四万两千五百三十枚上品灵石。 虽然不是花自己的灵石,薛千韶还是觉得有些心疼。但隳星魔尊似乎不这么认为,他随意地翻看了宝匣片刻后,便道:「品质上乘,却瞧不出有何出奇。」 薛千韶接过那只天价的宝匣,小心翼翼地细瞧边角上的图腾,果然找到了个再熟悉不过的「渊」字,接着薛千韶又取出六师弟送他的眉心坠比对,登时震惊得无以復加。 隳星见他脸色不对,问道:「究竟怎么了?」 薛千韶调息片刻平復心情,方道:「这是我六师弟的作品。」 为什么阿渊做的东西会流落到魔域来,还卖出了这么高的价格?阿渊他知道吗?还是他一直知道,却都瞒着不说?那灵石呢?灵石都到哪去了? 第54页 光这一件灵器拍得的价格,就足以让太鲲山上下连带商行、庄子花用一年了啊! 隳星沉吟片刻,缓缓道:「太鲲山六弟子素来低调,名字里也确实有个渊字,但大约无人将他和大名鼎鼎的器师渊联繫起来。」他思索片刻后,又笑道:「我买了这件灵器,算不算给太鲲山的岁收加砖添瓦?」 薛千韶心想,鬼知道那些灵石都到哪去了?阿渊可从没提过他有这些营收,搞不好是给中介的人拐骗了去。想着想着,他又感到有些着恼,便道:「谁知这宝匣究竟转了几手?阁下若嫌灵石太多,直接捐助给太鲲山好了。」 隳星魔尊一听便笑了,他接着暧昧地凑近道:「好啊,那你自己开个价?」 薛千韶这才稍微冷静下来,斜了魔尊一眼。 隳星很有眼色地转而道:「不然这样,都当嫁妆贴给你,你作为道侣自然能管我花用,也就不怕我乱花灵石了?」 薛千韶耳根一红,一句「谁管你乱不乱花灵石」才要脱口而出,包厢门却在此时被敲响了。 门后的人换成了阿左,他开了门后便探头道:「尊上,郭楼主前来拜见了,要让他进来吗?」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31章 入杀局 # 阿左说罢,立刻后悔起自己通传的时机不对,正想退出去假作无事发生,顺便再晾郭楼主一阵,薛千韶却一把推开隳星魔尊,使了个眼色,隳星便道:「让他进来。」 阿左忙不迭传话去了。片刻后,一名蓄着黑须的中年男修,在门口处行了大礼,道:「在下天嵴楼楼主郭誓,拜见隳星尊上。」 郭楼主想来是经常陪笑的,修者多半青春永驻,但他眼角的鱼尾纹却极深,眉型呈八字,活脱脱像是将「和气生财」写在了脸上。 他的修为亦不是很高,大约是才结了魔丹的程度,让人生不出防备心。 一礼毕后,郭楼主小心翼翼地望向薛千韶,问道:「尊上难得携伴前来,想来这也是位贵客了,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唿才好?」 隳星并不给他脸面,只道:「他不是你能过问的人。」 郭楼主闻言,却并无丝毫尴尬,只拱手道:「是,在下明白了。方才得知尊上特意召见,在下无限欣喜,立即抛下手中诸多杂务赶着前来见您,尊上向来贵人事忙,无事便不会召见在下,不知尊上此回相召所为何事?」 隳星道:「化外地并无天然的灵脉与魔脉,本座却察觉到有灵力被汇聚来此的迹象,你可有眉目?」 郭楼主顿了一会,随即垂首道:「尊上不愧为一方霸主,明察秋毫,竟察觉了此事。说来惭愧,天嵴楼禁空阵法昨日受外力动摇,稍有损毁,为修復阵法,在下派人悄悄摆了个聚灵、聚魔的阴阳阵,协助禁空阵法补全缺损的力量,不想还是被尊上发觉了。」 薛千韶心道,虽然郭楼主说得含蓄,但昨日让天嵴楼大阵动摇的,也就只有隳星魔尊的替身了。说来这个郭楼主也是蛮惨的,就好比客人把你家花瓶碰碎了,自己却未发觉,隔日来问「这儿怎么换了一只花瓶?」解释来都是尴尬。 隳星冷笑道:「原来竟是本座的不是。」 郭楼主忙道:「岂敢、岂敢。若非如此,在下也没机会得尊上传召,倒是在下因祸得福了。在下此番也如往常一样,特意为尊上备了花名录,只是不知尊上是否还用得着……?」 郭楼主所言的「花名录」,便是本次竞标会上将竞拍的美人、炉鼎之名录。郭楼主此举虽是惯例,但此时刻意提起,倒像有意要试探些什么。 阿左没察觉郭楼主更深的意图,但也总算是机灵了一回,连忙从旁道:「楼主将名录交给我便可。」 阿左想的是:要是薛大人因此和尊上起龃龉,尊上心情不佳,遭殃的不还是他们这些下属吗!自然得把这祸端拦截下来。 郭楼主闻言,从善如流地将裹着红皮的书册交与阿左。 隳星随即道:「还有其他事吗?无事的话,你可以离开了。」 郭楼主连忙躬身,又道:「那在下就不碍尊上的眼了。尊上想要的天人咒印名气极大,在下不好直接呈给尊上,还望尊上谅解。在下不敏,却还是愿略尽棉力,为尊上分忧解劳,一会在下便趁您亲临时将它送上竞标台,想来您对此物志在必得,不妨开个天价标下来,在下与您结帐时,再替您减半就是。」 薛千韶头一次听闻,居然还有这样的暗箱操作方式,实在令他大开眼界。郭楼主做到这个份上,确实是相当自贬身价了,怪不得魔尊不大瞧得起他。 在郭楼主离开后,薛千韶却对隳星道:「那名录能让我瞧瞧吗?」 隳星玩笑道:「薛郎怎一点也不吃醋,让我有些难过啊。」一面说着,他一面对阿左勾了勾手指,阿左会意,将红皮书册小心翼翼递到薛千韶手上。 薛千韶懒得理会魔尊嘴上的调侃,他也就只是好奇,想要瞧一瞧罢了。在一番阅览之后,他发觉名录中不仅有妖族、半妖、魔修、道修,甚至还有罕见的纯阴体质修士,以及拥有天灵根的鍊气期少年,不由心生恻隐。 隳星见他在道修页面流连,便道:「也不必太同情这些人。他们多半都是自愿的,或缺乏修炼资源铤而走险,又或在魔修地盘生事才被抓来。其中更有部份,是魔修准备送往仙门的探子──例如这名有水系天灵根的少年,想来会十分炙手可热,不但可以坑仙门一笔,更可往仙门中安插眼线。此事再常见不过,三大仙门对此也已有防备。」 第55页 薛千韶听闻这话,眉间却没松乏半分。在他看来,哪里有什么自愿?不过是无法立足于世,才不得不随波逐流。 隳星见他沉默不语的模样,却道:「薛郎对素未谋面的人也能这般上心,倒换我想吃醋了。」 他这话语调虽轻,却透出一股锋利的酸味来,害得薛千韶拿花名录的手勐然一抖,站在角落的阿左见状,便眼明手快地将花名录捞走,一面道:「薛大人当心啊,还是让小人来拿罢!」 薛千韶无语地睨了魔尊一眼,心道他还演上瘾了是罢? 阿左接手被翻开的花名录之后,却忽然望着某一页惊唿道:「这人……也和……太相似了罢?尊上您瞧。」 薛千韶本以为,这只是阿左拙劣的声东击西,却不想隳星魔尊面色一沉,对阿左道:「真大胆,以为本座不会追究?你知道怎么办。」 阿左肃然答是,随后行了一礼,退出包厢。 薛千韶挑起眉,正在思考要如何开口询问方才的状况时,包厢内又忽然有了动静。 「尊上!」与阿左极为相似的青年勐然现身,在匆促而不马虎的一番行礼之后,禀告道:「在天嵴楼负责悬赏咒印术士的手下,方才递了消息过来,说是稍早取得了一张解咒之印,经宫内术士确认,确实能解尊上中的恶咒印,所以他们正在将咒印解护送前来!」 消息来得突然,薛千韶一时反应不及,隳星魔尊也顿了一下,方追问:「仅有一份咒印解?可有好生酬谢那位术士?」 阿右抿了抿唇,垂眸道:「是属下等无能,据说那术士前日就来过一回,瞧了一眼便说没辙,怎知今日再度造访,只递交了咒印之解便离去,分文未取。负责的手下未及验证真伪,不敢及时上报,错过了留人的机会。不过现在已派人去将那术士追回了。」 此事确实蹊跷。那术士分文未取,甚至未曾留名,显然不图钱财名利,可这等行善不留名的好事,又哪是轻易能撞上的?何况还是在形势诡谲的魔域中。 包厢内因各有心思而静默下来,场上却忽然传来一叠叠惊唿声,原来是天人咒印在此时被送到了场上,主持人正在介绍其来歷,引得众人譁然。 薛千韶朝下望去,还未看清天人咒印长什么样,便见一道黑影纵身跃下,以孤注一掷之势投身展示台。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威势忽然自地底沖了上来,如火山喷发般势不可挡,狠狠冲击修者们的神识,天嵴楼亦剧烈摇晃起来,建筑本体发出嘎吱哀鸣之声,使得此起彼落的惊慌叫喊充斥整个会场。 晃动之剧烈,竟使人连坐都坐不稳。薛千韶被那威势震盪得头昏脑胀,只得紧抓座椅扶手,恍惚间,他见到隳星魔尊压了过来,撞得他身上生疼,接着便眼前一黑,再无法思考。 须臾,薛千韶隔着眼皮感受到火光跳动,稍稍回过神,却在闷窒的空气中嗅到了一缕血腥味。他登时睁眼,慌忙坐起,双手却压到了满地的碎石,不敢使力。低头一看,那些黑色碎石呈现层层叠叠的片状,边缘异常锋利扎手。 胸肺传来的压迫感,让薛千韶猜测这里应当是地底深处,他环顾四周,觉得此地看着像是个石窟,却难以判别此处宽敞与否,因为稍远处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他的身周被唯一一盏灯光照亮。 点亮灯火的人自然是隳星魔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直到见薛千韶甦醒,方牵起一丝笑意,道:「你昏睡了莫约半炷香时间。」 薛千韶放出神识探索环境,一面问道:「这是何地?」 隳星道:「我也不知。但显然,所有人都是被算计进来的。以这等阵仗推算,恐怕化外地中的所有人,都已被转移了进来。」 薛千韶听了这话,立刻担忧起两名徒弟。 此地似乎被设了限制,神识无法探到十步以外的地方,火上浇油的是,自睁眼以来,薛千韶便感觉灵力在缓慢流失,此地似乎有不断掠夺修者灵力的特性,他只得将灵力深藏于丹田,不敢随意动用。 在这等环境中,能自行生成灵力的金丹期以上修者倒还好,但筑基期以下修者若无法离开,迟早会被吸成人干。 思及此,薛千韶再也坐不住了,他顾不得还未退去的晕眩慌忙起身,却再次嗅到了血腥味,便蹙眉望向坐在一旁岩块上的隳星,问:「你身上有伤?」 薛千韶身上亦有几处隐隐作痛,像是摔出来的,他本以为那血腥味是擦伤之类,不以为意,但他发觉自己身上并无伤势,更遑论出血。 隳星并未看向他,只道:「并不打紧。」言语中,透出了几分拒绝探究的意味。 魔尊的反常让薛千韶的心悬了起来,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魔尊右手的银白袖口滴着血,沿着血迹方向往上追寻,朝他背后一看,才知隳星从右肩到背心的衣衫撕裂了一尺,破口中是一整片的割裂伤,瞧着像是被岩石划开的,伤口上还沾着碎石渣子。 难道方才他们俩是从高处摔下来,隳星在情急之下,为了护住昏迷中的他,才受了这样的伤? 薛千韶有些慌乱地推论着,一面逼着隳星把衣物褪下来,从储物戒中取出布巾和伤药替他处理伤口,只是在薛千韶把血迹和碎砂石清除后,他才发觉伤口已然止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手中动作因而一顿。 第56页 隳星魔尊这才笑着睨向他,解释道:「不必浪费伤药了,我的伤痊癒得很快。」 薛千韶见他那气定神闲、略带得意的模样,气恼道:「方才何不早点说?」 隳星挑眉笑道:「难得薛郎如此热情地要我宽衣,又这般关怀,我怎好推辞。」 薛千韶顿时感觉,自己的良心还是不如餵狗罢,省得还要这般受气。他收起伤药,一面施展水术清洗双手,冷漠道:「你我身上有咒约相连,眼下我与徒弟失散,还要前去确认他们的安危,自是不能让你拖了后腿。」 隳星看着他洗净沾到的血污,若有所思,随后才缓缓取了干净衣袍换上,一面道:「说到拖后腿,我这有个坏消息:方才从天嵴楼转移过来时,我身上的咒印忽然恶化了,为防万一,我暂时不便妄动灵力与魔气,得要靠薛郎相护了。」 薛千韶闻言心念电转,也顾不上气恼了,忙道:「时机如此凑巧,必是有人蓄意操纵,难道下咒的术士也在此地?而且他既然敢这样做,必定还会有后手,这岂不说明我等已落入局中?」 隳星颔首道:「多半是如此。方才我已探过,这里是一处特意打造的地宫,分上中下三层,有心人将修者区隔开来,让道修落在最上层,魔修分到最底层。我猜下咒之人本意,该是想让我在衰弱状态落入底层,与其他魔修厮杀,好进一步削弱我的力量,却没料到我正好隐藏魔气扮作道修,被分配到了上层来。」 隳星的语气很淡,薛千韶却听得心惊,这显然是针对魔尊布下的杀局,且谋算深远,杀机浓厚。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32章 助阵琴音 # ──谁敢?谁会?为何这么做? 问题才从脑中飞掠而过,薛千韶便领悟到,最后一个问题对隳星而言,大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答案都能被归结为四个字:他是魔尊。 哪怕炼化了破霄魔皇之心,实力深不可测,或者如何心计深远、出手狠辣,只因他是魔尊,想杀他的人仍会前仆后继,不会有停息的一日。 道修与天争命,魔修则是与诸魔挣命。 薛千韶垂下了眸,放缓语气问道:「想来,你也还有其余手下在地宫中?」 隳星答道:「苏佐、苏佑都在底层,正是他们替我探明地宫的状况,不过底层有会动摇魔修心神的邪物,我已命他二人往中层移动了。」他接着话锋一转,笑道:「薛郎打算往哪走?」 他这话听着,倒像是要顺着薛千韶的意思。薛千韶想了想,自储物戒中取出一叠掌心大的正方形符纸,上头点着干涸血迹,角落註记了徒弟们的姓名。他拣出其中两张,将之折成符鸟朝空中一抛,这才道:「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待我找到徒弟,便立刻想法子出地宫罢。」 两只符咒纸鸟在空中绕着圈,半晌,其中一只栖到薛千韶肩上,姿态变得垂头丧气,像是气馁的样子,另一只则选定了方向,得意地勐拍翅膀,要让薛千韶跟上它。 隳星打趣道:「你一直随身带着这种符?莫忘慈母多败儿。」 薛千韶知道隳星是笑他对徒弟保护过度,回头斜了他一眼,顺便示意他跟上,一面道:「总要以备不时之需。这是我私下准备的,他们并不知有此物。」 隳星道:「不知还有没有空白的符纸,我的血迹还未干透,你可趁机多做几张,以备不时之需。」 见隳星竟还有闲心说笑,薛千韶忍不住加快脚步,道:「阁下想来有成竹在胸,并不担忧眼下境况?莫非阁下已知晓要如何脱出地宫了?」 隳星也加快步伐追了上去,揹着手笑道:「有你替我操心,高兴都来不及,还有什么好担忧的?」收到薛千韶不悦的一瞥后,他才话锋一转,道:「离开地宫的办法,我已有三种腹案,只是都有些冒险,尚需琢磨。最不济,借用赠与你的这个耳饰也能离开此地,但我还不想在此时用上它。」 听闻隳星这么说,薛千韶脚步一顿,伸手抚向那个取不下来的耳饰。说来也奇怪,自从落入地宫之后,耳饰的灵气便收敛得一干二净,像是沉眠一般。薛千韶本欲再追问,却觉隳星似乎是刻意卖关子,转而问道:「地宫可有出口?」 隳星勾起唇角,道:「此处我也是头一回来,如何知晓?不过照此地用途来猜测,对道修而言,答案是『没有』。」 薛千韶挑眉,追问:「你既也是第一回来,又怎知地宫的用途?」 隳星道:「魔族有一处圣地,名为『无明圣渊』,每次圣渊开启,便会吞食大量魔族、魔修,让他们在里头修炼与厮杀,吞噬彼此的力量。直到炼出一名真魔,或者直到其中无人存活,方会再次开启,如此往復循环。地宫中诸多布置与那无明圣渊概念相似,我想,许是有心人刻意仿造而成。」 薛千韶听见「无明圣渊」四字时,忽觉有股寒意攀上天灵。 就算魔尊能掌握许多情报,他又是如何一眼看破地宫与圣渊的相似之处?且若如他所言,圣渊中只会有一名真魔生还,那圣渊的存在必定极其隐密,他又如何能知悉得这般详尽? 薛千韶一面深思,一面随口问道:「那为何要连道修也一併转移进来?」说罢,他便想起此地吞噬灵力的特性。 隳星观察他的神情,答道:「看来你已有所猜测。不错,想来就是为搾取灵力,才将道修囚困于此,所以对道修而言,此地无门。除非……」 第57页 两人在谈话时放慢脚步,符鸟飞得有些太远,一度离开了灯盏照明范围,此刻符鸟却慌慌张张地折返回来,不远处也同时起了动静,在短暂的静默后,忽然有个声音喝道:「谁!是谁在那里!」 那声音在石窟中激盪无数回音,变得模煳不清,只听得出大约是个年轻男修。 对面的人十分猴急,不过片刻未得回应,随即便有无数破风声传来,不到一息时间,一支支末端带火的箭已逼至眼前,薛千韶只好出剑将箭支悉数打落。 那厢却未再发动攻击,众多脚步声由远而近,甚至能听见有人念叨着「不是魔修啊」、「打错了」,一盏灯光接着亮起,照亮了前来的五名修士。 他们的衣着都有些狼狈,瞧上去却无人重伤,只是各个神情紧绷,像是惊弓之鸟。 为首的那位青年男修见到他们二人,先是愣了一会,随后眼睛一亮,忙赔罪道:「原来是太鲲山的薛掌门,还有这位是……苏前辈罢?方才实在是对不住!那箭上火是用来探测魔气的,并非存心袭击二位,还请两位前辈原谅我等的莽撞!」 薛千韶也认出他来了,此人是楚铭远的亲传弟子之一,名叫刘慕昭,先前也在万里客栈见过。他便对刘慕昭道:「无妨。但你说这火是用来探测魔气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慕昭略显惊惶地道:「魔修都疯了!自受困此处开始,师尊便命我等组队探查,顺道找寻是否有其他修士落难,谁知这一路过来,我等偶尔撞上的几个魔修都和疯狗一样,不要命地朝我等攻击,非要置我等于死地……两界近来一直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已是常态,何曾这般剑拔弩张过!」 薛千韶终于晓得,这群年轻弟子何以如此狼狈,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活像看到救星,大约是他们未曾见识过以命相搏的场面,一时之间被震住了。 不过从他的话听来,九霄门的人似乎都落到了一处?否则怎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组队搜查?薛千韶随即问道:「你可有见到我的两名弟子?」 刘慕昭眼神闪烁,道:「……有的。徐师兄待在九霄门人集中之处,与师尊一道。且徐师兄高义,知道我等带来的门人以术士为主,便主动协助防卫事宜;只是杨师弟……自落入此地后,杨师弟便不见踪影了,徐师兄也很着急,兴许杨师弟运气好,还留在客栈也说不定?」 薛千韶听罢心中一沉,虽然符鸟的确也探不到小十的气息,可若化外地的修士都被转移到这里了,小十又怎可能独独被略过? 刘慕昭忙又道:「薛前辈若要见徐师兄,我等可以替您带路,此地实在古怪,若您能到九霄门的集中地来,也算多一份照应……」 隳星忽然插话问道:「请问,那箭上金火若转成青色,代表什么?」 刘慕昭突然被问及,勐然哽了一下,尚未回答,后头却有一名弟子忽然发出叫喊,并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众人回头,只见另一名弟子拉满了弓,箭羽上的火转成了青色,箭尖正对着地上那名弟子。 刘慕昭呆愣了下,接着慌忙喝道:「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连你也疯魔了吗?!」 拉弓的弟子却只是侧头诡异一笑,所有人都能瞧见,他的双瞳已染成了腥红色,在黑暗中如猫眼般散发慑人的光。他的手轻轻一放,箭支离弦而出,一箭未中,竟又拔出腰间配剑,再次向那人砍去! 几人这才醒过神来,忙将那名弟子压制在地。 「恐怕还真是走火入魔了。」隳星不疾不徐地上前几步,又转头问薛千韶:「薛郎有带清心丹吗?」 薛千韶也已反应过来,从储物戒中翻出清心丹的药瓶,隳星便将药瓶夺了过去,扣准时机把丹药弹进那弟子口中。 那弟子还要挣扎,却被其他人按了回去,数息之后,他的双眸恢復了正常的黑色,浑身却都没了力气,只能躺倒在地艰难地调息。 刘慕昭惊魂未定,道:「好、好在有苏前辈反应快,师弟怎会突然就走火入魔了……」 隳星淡淡道:「修者多半都有心魔,算不上突然。」他接着瞥向薛千韶,传音道:「我方才还未说完。道修要出去还有一个方式,便是走火入魔,成为魔修后,等同取得了离开此地的门票。」 薛千韶听罢还未生出什么感想,便勐然打了个寒颤,喊道:「当心脚下!」 下一刻,地宫在轰隆一声巨响后便震盪起来,几人脚下岩石顿生无数裂痕,刘慕昭等人顾不得其他,忙取出飞行灵器登空。薛千韶亦召出灵剑,站稳瞬间却觉腰际一紧、脚下一沉,原来是隳星从后贴了上来,紧搂着他的腰。薛千韶侧头瞪他,他还无辜地道:「我早说过要靠你保护,你却忘了?」 薛千韶心道:他到底哪里像是需要保护的样子?刚刚不还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吗? 虽然心中腹诽无限,但眼下事态紧急,薛千韶还是默许了他的动作,转而将注意力投向周遭。果然,几人才升空,地面的岩层便塌陷了下去,一连崩落了数丈深,漆黑的片状岩层变得像是巨型蜂巢,远远还能瞧见地底深处有红光。 刘慕昭再次心有余悸地道:「此回倒要感谢薛前辈反应快了……您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他一面说,一面望向薛千韶,却见他和「苏前辈」亲暱地一起挤在剑上,顿时一愣,直到被「苏前辈」冷冷瞧了一眼,他才僵硬地对其他队友道:「速速找地方落脚,莫浪费灵力!」 第58页 谁知他这一喊完,远方便也传来岩壁崩毁的巨响,几名弟子朝那方向望去,皆尽脸色发白,先前为薛千韶领路的符鸟也着急了起来,想来是九霄门众人和徐卓都在该方位,且很有可能碰上了危机。 隳星提醒道:「你既担心,就直接御剑过去罢。」 薛千韶本想驳说不能浪费灵力,却感觉到耳饰突然復甦了,灵力源源不绝注入他的经脉中,便当机立断,对刘慕昭道:「我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便御剑随符鸟飞去,只是越前进,方才见过的红光就越是炽亮,乃至于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映着一层薄薄的赤色,看上去十足诡异。某种异样的压迫感也随着前行变得越发明显,彰示前方的异常与危险。 飞了约十里后,薛千韶煞住灵剑,心跳勐然加剧。 下方已经不仅是岩壁崩毁的程度了,简直是个直通地宫底部的巨坑,不明的腥红液体在最深处涌动着,照亮地宫的红光便是由此而来。在坑洞边上,尚有几段并不宽敞的岩桥相连,层层交叠得如同蛛网,此刻正有不少道修散落在岩桥上,与众多魔修交战。 魔修自底层蜂拥而上,果如方才刘慕昭所言,个个都像是发疯一般杀红了眼,见人就动手,压根不去区分对手是魔修或是道修。 薛千韶很快找到了浴血奋战中的徐卓,他正和另两名九霄门弟子一道,在一处较宽敞的石桥上被数十名魔修围攻。即便他此刻还行云流水地挥舞着剑,想来却无法支撑太久。 坑洞边虽也有修士以法术助阵,但他们唯恐伤及同伴,往往只敢攻击更下层没有道修的地方,使得徐卓他们几乎孤立无援。 薛千韶抿唇苦思之际,隳星忽然又道:「我准备的栖凤琴,你可带来了?」 薛千韶心头雪亮,不须更多提醒,便自储物戒中取出栖凤。 只是他太久没碰到琴弦了,更何况他并非经过正规修行的琴修,深恐把握不好灵力与曲谱配合的尺度,悬在弦上的指尖竟微微发颤。念及徐卓还身处危境,他才终于把心一横,挟着大量灵力开始鼓琴。 古琴琴音悠长,薛千韶也不曾习过战曲,只得以琴音扰乱魔修,同时催发众多道修的灵力,为其助阵。 他全心全意地弹奏,直到感觉腰间那双手箍得更紧,方稍稍回过神,手下动作一顿,心想隳星难道也受影响了? 隳星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答道:「我无事,继续。」 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他并未察觉隳星语调的异常,随即又投入了奏曲当中。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33章 商议 # 在琴音催动下,道修逐渐占上风,且战且退,最后由几名术士张开结界,一举挡下魔修,暂将情势压了下来。薛千韶见状歇手收琴,御剑朝眼巴巴望着他许久的徐卓而去。 徐卓早已退到安全地带,眼见薛千韶朝自己这边过来了,便难抑激动地迎了上去,正要向薛千韶行弟子礼,然而隳星却先一步松手跃下灵剑,挡在他前头,徐卓完全无法忽略他,口中的话便转成了:「师尊……他怎么也在这?」 徐卓刚与无数魔修交战,心有余悸,此刻见到伪装成道修的魔尊,自然摆不出好脸色。 隳星自行抢话答道:「我身上受了伤,不能动用灵力,你师尊自然要护着我的。」 薛千韶并未接话,直接不留面情地将隳星推到一旁,对徐卓道:「经过方才一番恶战,你身上可都安好?」 徐卓道:「多谢师尊关心。我只是灵力损耗稍大了些,休养一下便好。但师尊,小十他……」 才说到一半,徐卓的脸上便堆满了愧疚之情。薛千韶擡手让他不用往下说,接着道:「我已听楚掌门的弟子说过了,此番变故突然,你不必自责。眼下还不安全,你先顾好自己,为师会设法确认小十的安危。」 师徒俩的话刚说完,围观的修者之间便起了一阵骚动──方才薛千韶不计灵力,御剑在高空鼓琴退敌的模样,实在过于惹眼,引来了许多关注,现在他落到了徐卓面前,自有不少人围到附近凑热闹。但此时此刻,这些人却突然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路,并将目光投到来者身上。 薛千韶回头一望,发觉穿越人群前来此处的人,正是楚铭远。 两人向彼此拱手见礼,接着由楚铭远先开口道:「多谢薛道友为我等解围,方才地面无故塌陷,魔修的攻势也太过突然,此地又不断吸纳修者灵力,使我等难以施展拳脚,一时战况胶着。若非薛道友不计灵力鼎力相助,实在难以破局,楚某替此地所有道修向你致谢。」 薛千韶忙推辞道:「在魔域共逢如此变故,自然要互相协助,楚掌门太客气了。」 两人客套之际,隳星插话道:「危机未解,眼下也只争取到了喘口气的时间,不知楚掌门可有下一步打算了?」 楚铭远浅笑着答道:「我正要请薛道友共同商议此事,苏道友不妨同往?我派去探查环境的弟子们,此刻也差不多都返回了,若苏道友也能一同探讨离开的方法,便是再好不过了。」 薛千韶承应下来,拱手道:「自当如此。」 他顺道朝楚铭远身后瞟了一眼,果然在后头列队的亲传弟子中,见到了刚赶回来的刘慕昭,对方还正在朝他眨眼打招唿,相较于上一次分别前,刘慕昭的眼中似乎多了几分崇拜。 第59页 长辈说话,徐卓自知没有插嘴的余地,但他却一反常态地开口道:「师尊……弟子认为,苏前辈还是该避嫌才是。」 薛千韶没想到徐卓会开口,但其实他心中也有一样的疑虑,便静静望了隳星一眼。 眼下九霄门落难,即便隳星魔尊声称咒印恶化,无法动用力量,但那也只是他一面之辞……若他的仇人也在此地,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下手之机了。 隳星笑着瞟了徐卓一眼,拱手道:「我听掌门的。」 薛千韶略感棘手,楚铭远却道:「几次见苏道友,我都觉得苏道友见识不凡,即便还未正式成为太鲲山长老,想来也无碍苏道友的眼界,还是与我等一同商议罢,还请莫要推辞。」 楚铭远都如此说了,自然也就拍板定案了。几人便移步至视野较开阔的一处,屏退闲杂人等,在临时铺好的蓆子上落座。 环境依旧昏暗,除了地底深处的诡异红光外,只有几盏不耗灵气的烛火错落在席间。以三大仙门一贯的排场来衡量,这回议事的环境可说是惨澹至极。不过也因环境简陋,倒不用太计较席位尊卑问题,楚铭远便将薛千韶领到右下首的空位,隳星也跟着坦然地坐下,倒引得在场其他门派的长老等人侧目。 薛千韶扫视了一眼,在场有席位可坐的约十来人,皆是三大仙门的元婴长老,显然楚铭远已在短时间内,将各门派能拿主意的人聚集起来了。 在场之人彼此间还算脸熟,且情况危急,便也省略了介绍与寒暄。楚铭远率先道:「据弟子回报,此地距地表五百丈,往上并无出口,往下尚有百丈深,只是在我等目前所处的平面以下,尚有无数魔修虎视眈眈,暂时还无法探明情况。且如诸位所知,此地不断掠夺修者灵力,不宜久留,当务之急应是寻找离开的方法,诸位可有腹案了?」 一名九霄门长老顺着楚铭远的意思,试探道:「方才老夫已试过了,即便耗费诸多灵力,这儿也无法开启移送阵法,显然是被设下了限制。既然向上没有出口,是否只能往下探?」 一名脸上有疤、面相粗犷的卧龙门白须老者,突然将带鞘长刀地面一拄,中气十足地道:「卧龙门尚有无数弟子失联,想来并不在此层,我等同意下探。」 先前那名九霄门长老又道:「九霄门也还有人失散,或许便会在更深处,光凭这点,在下也同意下探。」 此时,一名长相斯文的丹门长老却蹙眉道:「可下层情况尚且不明,且此地明显有异,光是待在这,就已有低阶弟子无故走火入魔,像是被什么给迷了心智;且看那些魔修,各个疯迷,可见下方绝对有邪物存在,若真要下探,可能会折损无数门人,风险实在太大,在下作为丹门长老无法同意此事。」 丹门乃是以炼丹术闻名的,门下之人单论对战实力,多半不如以刀修、剑修为主的门派,是以行事较为保守迂迴,便提出了反对意见。 那卧龙门白须老者当即怒道:「眼下景况,显然是魔修有心暗算我等,幕后主使敢挑衅三大仙门,必是未将我等道修放在眼里,诸位若连查明此事的决心也没有,将来又要如何共同面对魔皇降世的局面!依我看,还是得要往下察明,方能觅得破解之机!」 在座修士各执一词,无非维持现状等待转机,或者积极下探两派,你一言我一语,逐渐争执起来。 楚铭远只是静静听着,面上喜怒难辨,半晌,他将目光转向薛千韶,道:「薛掌门觉得如何?」 薛千韶总不能将隳星告诉他的都拿来说,只得道:「此地吞噬灵力的特点实在蹊跷,若幕后之人只是想置我等于死地,大可用更极端的手段,何必如此温吞?在场有没有哪位道友精通阵法或机关,或许能看出此地蹊跷之处?」 席间有名九霄门长老平时并无实权,只一味闭门钻研阵法,方才一直不敢插话,此刻忙喜道:「掌门,在下着眼点与薛掌门相同,此灵力走势都是向下,或许我等身上失去的灵力,正是让此地运作的力量根基,在下斗胆猜测,底层处或许有大阵存在。」 楚铭远道:「安长老的意思是,若能破坏所谓的大阵,就能够出去了?」 这位安长老难得被掌门亲自垂询,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这……就还要看此阵具体作用为何了。」 那名丹门长老仍不贊同地道:「可若只是要灵力,何不以灵石灵物代之?可见魔修还是有意针对道修。况且最下层很可能有邪物存在,或许这只是引诱道修自投罗网的一个陷阱呢?」 隳星似乎听得不耐烦,掩嘴打了个呵欠。薛千韶睨了他一眼,还未发话,却有两名九霄门弟子闯入席间双双下跪,其中一人道:「见过师尊、各位前辈。弟子原不该打扰诸位议事,但实在有要紧事须要禀告。」 众人多少为此感到诧异,楚铭远却平淡地让他的徒弟继续说。徒弟拉起一旁衣着狼狈的弟子,道:「这位师弟方才走火入魔,险些杀伤同门,理应受罚,但他宣称自己得到了一些关于此地的消息,希望能将功折罪,弟子见他言之凿凿,恐真有其事,便将他带来了。」最后他压低了声,对着伏在地上的那位弟子道:「你还不说?!」 那名弟子擡起头后,薛千韶意外地认出了他来,他正是方才吃了薛千韶一枚清心丹的九霄门弟子。 第60页 他此刻神色清明,只是脸上有尘土印和两道泪痕,看着还是有些狼狈。在深吸了口气之后,那弟子道:「启禀掌门,弟子方才被心魔操控时,曾感觉地底深处有邪物相召,那东西威势极盛,有道声音告诉我,那是……是传说中的破霄魔皇之血!弟子当时神识游离体外,也撞见了地底深处的景象,那里有无数魔修正在血湖之中厮杀,企图独占魔皇血的力量。而其中修为低下的魔修不耐魔皇余威,早已失了心智,只一味互相残杀,甚至畏惧被魔皇血反噬,便向上逃窜,却仍陷入疯狂,这才有了方才大批魔修来攻的情景!」 席间诸人神色各异。此人是九霄门修为不高的弟子,也并非掌门嫡系,如何能得知魔皇之事?如此一想,便觉他说的话或有几分可信。 然而也正因此事涉及魔皇,兹事体大,令人不敢轻信,众人便噤若寒蝉。 唯楚铭远开口道:「你说瞧见了血湖,除此之外,可有见到魔皇之心?」 那弟子苦思片刻后道:「这……弟子确实只见到了一漥血湖,其余的便不知情了……」 楚铭远又问:「若有魔修夺得魔皇血,又将如何?」 那弟子紧抿双唇,半晌道:「弟子不知!但那道声音告诉我,唯有其中一名魔修脱颖而出、杀尽道修,才能断绝此地灵力根源,从而脱出此地。所以若要离开,只能待道修死绝……」那弟子说着,嗓音逐渐带上颤抖,似乎也是被这番话吓坏了,却又不得不照实说。 卧龙门的白须老者登时吹鬍子瞪眼,拍刀怒喝道:「大胆魔族宵小!竟敢如此算计我等!」 在座诸人闻言,脸色多半都变得更加难看,薛千韶则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朝隳星望去。 说来凑巧,这名弟子吞服下的清心丹,正是隳星亲手餵下的,他能知道这么多事,很可能是隳星动了手脚,想藉这名弟子之口给出情报。 隳星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若这名弟子所言是真,就更不能坐以待毙了。现在的魔修或许还能对付,若待到有魔修成功炼化魔皇血,我等怕是只会成为他的血祭。」 楚铭远沉吟片刻,道:「苏道友此言有理。」 此话一出,席间不少修者跟着附和,朝下层进攻逐渐成了必然之势。 薛千韶若无其事地斜了隳星一眼。他究竟想做什么? 正这么想,薛千韶脑中却突然响起了他的声音,道:「你不是要找徒弟吗?」 隳星对上了他的视线,开口道:「相信我。」 -待续。欢迎收藏●订阅●留言!- 第34章 血光 # 几乎在同一瞬间,岩壁坍塌的巨响再次传来,看守坑洞口的弟子立时敲响警锣,宣告了魔修再次进攻的事实。不少人立刻站起准备应敌,楚铭远也起身道:「事已至此,无论为了失散的门人也好,为了探明真相也罢,各门各派都需齐心往下层推进,诸位可有异议?」 事到如今,也无人敢再提异议了。各门派长老便根据楚铭远调度,组织起门人准备攻克下层。九霄门作为领头羊自然得打头阵,待九霄门第一批弟子火速整顿完毕时,楚铭远却对薛千韶道:「我有一事需要请薛道友协助。」 隳星也在一旁听见了这句话,便冷眼望向楚铭远,挑了挑眉。 薛千韶无视于他,拱手道:「楚掌门请说,只要是力所能及,薛某必不会推辞。」 一刻钟后,薛千韶沿着坑洞边缘,下探到了安全地带边界,择了一处石桥盘腿坐下,将栖凤琴置于膝上,屏气凝神。 距底层的血池越近,修士的心神也越是容易被扰动,所以直到战况稍稳前,需要他奏曲助道修们定心。 这事说来有些尴尬。九霄门其实有一峰专收乐修,但此番前来魔域并没有乐修随队,导致楚铭远暂时无人可用。不过楚铭远手上掌握各峰的秘笈玉简,区区清心用的琴谱自然拿得出来,最后只得将琴谱相赠,托薛千韶一个元剑修协助此事。 「若是我,就绝不会答应这种请託。」隳星不甚认同地道,他接着仔细扫视周遭,又瞥了一眼在石桥下翻涌的血光,才在薛千韶背后盘腿坐下。 薛千韶只答道:「既然共同陷入这般境地,自然得互相扶持,这是修真界一贯的共识。」 「其他人未必如此想。」隳星夸张地嘆了口气,又道:「早知就不该提醒你耳坠的功效。罢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只得夫唱夫随跟着你了,你可得悠着点。」他一边说,一边亲暱地伸手点了点那耳坠。 守在附近石桥上的徐卓见状,随即怒不可遏地瞪了过来,却也无济于事。 除了徐卓之外,楚铭远还派了三名实力不错的弟子,以确保薛千韶奏曲时的安全。就如此的人员配置来说,隳星这个「身上带伤的太鲲山准长老」本是不必跟来的,但他仍藉故追了下来。 薛千韶也没有心思再与他拌嘴了,方才他已将曲谱背下,在心中演练了几回,但这还是第一次实际上手弹奏,自然有几分踌躇。 幸好,实际操作起来比预料中顺遂,开始鼓琴后,薛千韶便感觉胸口莫名的压迫感骤减,思绪也比原先更清晰。 清泉般的琴音自他指下流泄,岩窟中四通八达,带着灵力的琴声能够传得很远,即便细小如丝缕,仍能柔韧不断绝,比一记剑招或者术法杀招的效力要持久得多,灵力耗费也少,在这样的环境用以辅助其他修者,再适合不过。 第61页 片刻后,隳星听着琴音阖上双眼,也不知是修炼或者闭目养神去了。 薛千韶重复着同样的调子,思绪逐渐净空,进入空灵境界。原本充斥耳畔的杀声尽退,他仿佛置身空茫大雾中,凭五感摸索着方向。就好像他每一次琢磨剑招,静待明悟的时刻。 摸索琴修之道,对他而言如同本能般轻松。相较之下,他似乎永远无法悟得任何剑招的精髓。 大师兄曾和他说过,他之所以学剑未能大成,是因为他的「杀意」没有了,出招时永远会煞住剑,像是不愿伤人似的,是以迟迟无法勘透最后一层薄纱。 究竟是为何?他修了两百年的剑,却从未想到答案,只能当作自己天性不适合。 大雾中浮现了人影,他因而停下脚步。 擡头,只见无数身穿紫色门服的九霄门弟子,御剑围攻而来。 低头,他踏在一块断崖之上,崖下是无尽深渊,散发着薰人的腐败恶臭及浓重的血腥味,无数魔物的影子于暗影中蠢蠢欲动。 在他与断崖之间,苏长宁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的心口被一柄银色匕首刺穿,血色在衣袍上晕染开。滴答,滴答,沿着袍角,一点一点渗入土里。 苏长宁望着他,像是刚从噩梦中醒过来,随即坠入另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向来淡然的黑眸中带着一点惶然、一点不敢置信。 他蠕了蠕唇,无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直到此刻,薛千韶才发觉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上,浇满了尚且温热的鲜血。 为什么?他木然地在心中重复,无法作答。 ◆ 那日有琴声奏鸣,人影如织。 湖畔柳枝摆动,带动白絮纷飞,吹至曲桥上的美艷女子髮际,在那里眷恋似地短暂停留,又随风而去不知所踪。 雪雁没料到会在此遇到槐香,因而脚步一顿,有了片刻迟疑。 槐香立在湖面曲桥上,斜倚栏杆,正将头上的簪子、腕上的镯子等退下几件,分送给围绕在她身周的小戏子们。 这几日是林家老夫人的寿宴,要大办三日,林家除了请槐香来奏琴,自然还请了戏班子等,此刻围着槐香甜甜道谢的,便是那戏班的小戏子们。 槐香只是淡淡笑着,眼中却带着几分柔和,并不介意自己的头面因此减少了些,想来对于这些东西是哪位公子赠她的,更是未曾在意过。 雪雁停滞了片刻,直到前头领路的小厮唤了他一声,他才继续向前。可就在他以为槐香不会留意到自己时,她却道了声:「去哪?」 雪雁想了想,便也走上曲桥,答道:「天气闷热,我有些中暑了,林三爷好心让人带我去歇一会。」 林三爷便是要求娶槐香的那位公子,也和苏长宁通过声气,所以他便安心地扯了谎。 槐香却淡淡地道了句:「是吗。」 雪雁不由有些心虚,扯开话题笑道:「师傅什么也没赠过我,我都不知师傅原来这样大方。」 槐香回过头,遥遥望向那群已经跑远的小戏子,道:「入了这一行,一生必定颠沛流离,有几人会真心待他们?聊胜于无的一点心意罢了,反正我也不缺这些。」说罢,她往怀中取出一物递给雪雁,道:「你既这样说,这个便赠你了罢,多保重。」 雪雁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槐香却睨着他道:「接不接?不拿我可自己留着了。」 他这才接过槐香手中的物品。那是枚样式素净、甚至可用「做工粗糙」来形容的木簪,唯一可取之处,便是它飘散着的浅淡木香。簪上有一层润亮的包浆,应该时常被拿在手里把玩,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花魁会带在身上的款式,却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他心中惊疑,想着槐香姊应当不晓得苏长宁的安排,又为何会有此举呢?难道她看出了什么? 槐香却只是不大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去歇着罢,不是中暑了?自己多留意身子。」 他便没有再问,只是对槐香行礼后退下,随着那小厮到一处僻静的厢房中闭关。 谁知,那一次相见,便是他与槐香的最后一面了。 他并不曾正经修炼什么功法,只是按家传的无名残卷引气入体,筑基过程全得靠自己摸索。无论如何,他终归是做到了,在筑基成功的瞬间,身契法咒同步碎裂,再也无法制辖于他。 他终于又是薛千韶,而不再是身不由己的「雪雁」。 但他筑基时的动静似乎引来了人,他还未巩固修为,便有三人夺门而入。他们身上穿着紫色的门服,只是看上去比苏长宁的品阶要低许多。 其中一人低声道:「看,是不是他?刚刚才筑基的……」 另一人斜了他一眼,让他闭上嘴,接着对薛千韶笑道:「这位小道友,你是不是苏师叔要找的人?」 薛千韶当即警惕地站起身。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眼下的境况透着古怪。苏长宁每次前来,都是单枪匹马悄无声息,又怎会派人来找他? 然而无论他答与不答,对面的修士都已经失去了耐性,第三人急躁地道:「管他是不是,带走再说!」 薛千韶退了几步,一面偷瞄旁边的窗子,想着是不是能从那里出去,却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名修士被从后一剑贯穿胸膛,随着剑刃抽回,那修士也勐然跪倒下来。 第62页 另两人见状,惊恐地唤道:「苏师叔──!」 紧接着,另一人也被一剑穿心。那剑优雅回身,又刺向最后一人,那人尽管有心躲避,却怎么也避不过这看似缓慢的一剑,最后只能紧紧摀着胸口,气绝身亡。 门口唯一还立着的人影,自然是苏长宁。 他看上去神色平常,只是他脚边的几具尸体,以及剑刃上淌落的鲜血,都刺眼得令人无法忽视。薛千韶的唿吸变得急浅,喉头髮紧,不知该先问什么。 苏长宁却不容拒绝地走上前,单手拥住他,低声道:「找到你了。」 薛千韶在他怀中不敢动弹,浓郁血腥味扑鼻而来,都是苏长宁身上沾到的。随后他感觉到,苏长宁的动作十分僵硬,身周威势也令人本能地惧怕,远不是他一个刚筑基的人能扛住的。 他努力挤出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槐香姊呢?」 苏长宁僵了一下,才冷硬地道:「死了,被他们杀的。」 薛千韶瞠大双眸,无法相信方才听见的话。他不过闭关冲击筑基半天而已,怎么可能…… 苏长宁接着道:「但她说,只要救你离开,她就不会怪我了,所以我会做到。」 薛千韶愣愣地道:「所以、你杀了人?」 苏长宁言简意赅道:「他们都得死。」 他的语气太过冰冷,薛千韶狠狠颤了一下,不等他做出下一个反应,苏长宁已仗着体型优势,用单臂将他託了起来,同时握紧长剑,从窗户跃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路上,薛千韶如同陷入梦魇,恍恍惚惚。林家原本正在举办寿宴,热闹非凡,此刻却不见半个活人,只见屏风、桌椅等摆设凌乱无比,且无论途经何处,都不时能见到倒卧的尸体。 那些没了气息的人,无论是九霄门修士、林家下人,甚至林家的公子小姐,皆是被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剑毙命。 薛千韶实在太过震惊,甚至没有余力去细想,这些人究竟都是谁杀的。 直到他们抵达一处庭院中,薛千韶才终于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似乎是有不及逃跑的凡人藏匿于此。苏长宁却飞身跃上高处,似在寻找着什么,那些藏匿的凡人见苏长宁出现,便如同见到恶鬼一般,纷纷仓皇逃窜。 苏长宁的作为也确实像个恶鬼。他以凡人远不能及的速度与身法,在短短数息的时间里,便将这些人都杀了干净。 庭院中的最后一人,于死前悽厉地喊道:「仙人饶命!」 可如今沾满血腥、面色冷酷的苏长宁,又哪里堪称仙人? 薛千韶这才从噩梦中惊醒,颤声质疑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他们都只是凡人啊!」 苏长宁却看也不看他,兀自寻找起下一个目标,语气如常地答道:「救你离开。」 「我不需要被这样救……你不能够再杀人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一面说着,薛千韶一面慌乱地挣扎起来。 苏长宁却以金丹期的境力压制他,道:「别乱动。」 随后他又喃喃念道:「她说了,会原谅我。会原谅我的……」 第35章 深渊 # 听见这句自语,薛千韶忽然醒悟过来,觉得苏长宁该是疯了……或者说,走火入魔了。 与此同时,地面发出一声巨响,屋舍崩毁的声响由远而近逼了过来,苏长宁立时踩上灵剑登空,下一瞬,地面便裂开了一道深长缝隙。那缝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扒了开,迅速扩展,化成一处深谷。 谷中有无数黑影涌动,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呻吟,不断自幽暗的深处传出。 天顶亦在此时骤然乌云密布,雷电在厚云中闷响,似要与那深渊抗衡。 不过眨眼时间,此地已全然不似人界。 数十名九霄门修士也在此时御剑赶到,为首之人厉声喝道:「苏长宁!你堕入魔道,残杀同门与凡人无数,引来此等异相现于凡域,已不配再为我九霄门弟子,今日便留下命来!」 苏长宁冷嗤了一声,道:「不配?究竟是谁不配谁?」 说罢,他便跃下灵剑,带着薛千韶落到一处高耸的假山石上。灵剑随他手势的比划,如电光般杀入九霄门的修士群当中,将杀阵阵型打乱,甚至还真杀伤了一名修士,让他自高空重重摔落,四肢扭成怪异的角度,鲜血迸溅一地。 九霄门众修士大骇,一时不敢再轻易对他动手,似乎苏长宁的强悍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苏长宁冷冷地笑了,他也并不多纠缠,随即召了灵剑回防,只见红光一闪,长剑便回到了他手中。 薛千韶这才首次看清楚了那柄剑。灵剑剑身呈铁灰色,带着一层锈色般的不祥红光,而仔细一看,苏长宁的双瞳也泛着相同的红。 就算先前从未见过,薛千韶也突然领悟到,眼前这个人已经成魔了。 意识到这点时,忽有一物悄悄落入他手中,他一把握住,发觉那是一个冰凉的刀柄。 正是那位高人留给他的,破魔匕。 薛千韶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双瞳一缩,心脏疯狂鼓譟起来。 苏长宁却忽然移动了,他沿着深渊边缘飞掠而去,薛千韶往他的前行方向一望,心一下就凉透了。 几名凡人正在悬崖边,奋力拉住一名不慎跌落的小公子,仔细一看,那些冒着险要拉人上来的,竟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戏子们。 第63页 苏长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骇人的冷笑。薛千韶顿时明白,他并不是因围攻而逃跑,只不过是找到了一群更好下手的猎物,才调转方向前来。 转眼间,苏长宁已落到那群孩子跟前,此时竟有一名妇人沖了出来,挡在他身前,悲戚地哭喊道:「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那小公子已经被拉了上来,正四肢发软地被搀扶离开,却怎么也走不快,于是那妇人才奔了过来,护在孩子前头。 苏长宁却毫无迟疑地一剑了结她,仿佛只是踢开碍路的一颗石子。 「娘!娘──!」 那小公子见亲娘在面前惨死,悽厉地哭嚎起来。 小戏子们也纷纷发出了惊叫,众多杂音使得薛千韶心神恍惚,隐隐想起了什么……似乎,薛家灭门的那一夜,他也曾见到…… 闪神过后,薛千韶的眼中只余下凛冽之意,毫不犹豫地将破魔匕刺下。 苏长宁似乎未曾想过要防他,这匕首又有着奇异的力量,使薛千韶一刀就刺中了心脉,毫无偏差。 匕首没入血肉的瞬间,苏长宁狠狠一震,滚烫鲜血汩汩涌出,将薛千韶紧握匕首的双手染湿。 苏长宁托着薛千韶的手忽然一松,薛千韶只轻轻一挣扎,便安稳落地了。只是到了此时,薛千韶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抽干了血,虚软无力,眼前所见景物白得发亮,像是带着一圈光晕般模煳不清,他的唿吸更是急促得像是随时会晕厥。 在模煳的视野当中,薛千韶看见苏长宁踉跄后退几步,跪倒在崖边,当他再次仰起脸时,眼神却恢復了清明,恍如噩梦初醒,随即又坠入另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那双向来淡然的黑眸带着一点惶然、一点不敢置信,直愣愣地望着薛千韶。 苏长宁无声地问他:为什么? 随后,苏长宁便朝深渊仰倒而去,薛千韶见状心口一紧,不由自主跨出一步,却有人扳住他的肩,对他道:「邪魔当诛,你可别跟着下去了。」 与此同时,苏长宁脚下的峭壁勐然崩塌,带着他的身躯一起下坠。 薛千韶眼睁睁看着他摔落,竟连喊也喊不出声,深渊之中,一张血盆大口像是久候多时,眨眼间吞噬了苏长宁的身影。 薛千韶甚至未曾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魔物,只知那东西身上布满黑鳞,带着许多黏煳煳的溃烂伤口,伤口中又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眼珠──紧接着,他的双眼便被摀住了。 身后那人告诫道:「别看了,你修为不够,细看圣渊非死即疯。」 可即便不看,薛千韶也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疯了。 他杀害的人是…… 在一片死寂当中,一声脆响忽然传了开来,原来是琴弦绷断了。薛千韶因此乍然醒了过来,目眦欲裂,却仍旧是一副深陷梦魇的神色。 下一瞬,他勐然起身跨出石桥,投身翻涌的血光中。 这一回,再没有人阻拦他了。 ◆ 「──师尊!」 徐卓原本一直在戒备四方的动静,发觉琴声突然停息才回过了头,却只见到薛千韶勐然跃下石桥,而魔尊想也不想,便跟着跳下去的一幕。 二人坠落后,数十名魔修忽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有如等到饵食的鱼,转瞬就将二人身影淹没,显然埋伏有段时间了。 徐卓听见身旁的九霄门弟子大喊:「敌袭!快!找人手来援!」 他无法消化先前的一幕,此刻也听不懂身边的人在喊什么,面对一拥而上的魔修,他只知道举起剑,木然地斩出早已熟习的剑招。 ◆ 下坠的二人却只下落了几丈,隳星魔尊便将薛千韶捞住了。 随后,隳星魔尊脚踩一名魔修借力,跃入一处石洞中。众魔见状也尾随了进去,魔尊却连头也不回地冷喝道:「都给我滚。」 魔婴境界的威压,随着他的话语倏然开展,稍近的几名魔修首当其冲,身上传出骨头崩碎的沉闷噼啪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响如雷霆骤雨,转瞬就盪开了数里,诸魔连惨嚎的时间也没有,便纷纷断了气。 一时之间,再无魔修敢进犯。 薛千韶原本颤得厉害,被境力镇得动弹不得后,眸中的惊惶反倒逐渐退去,在隳星放松对他的压制后,薛千韶颤颤地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颈,将脸深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声若蚊蝇地低喃着。 隳星魔尊听见他一再重复说着「对不起」。他没有动弹,也未做回应,赤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外露。 薛千韶闭起眼,感受着他沉沉有力的心跳,心神逐渐宁定下来。 楚铭远告诉他,苏长宁的魂灯已然熄灭。他早知道苏长宁定然出了事,可他从未想过,罪魁祸首竟会是自己! 无论这事的因果对错如何,薛千韶心中的愧悔,都如一瓮酿坏的酸酒,在记忆归位瞬间卒然被击碎,淹没了他的全副心神。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苏长宁被他一刀穿心,坠入无明圣渊之中。 他自己付出的代价,是终其一生都缺乏杀意,无法成为一流的剑修。曾经的恩将仇报,更使他的金丹劫雷格外难缠,道途多险阻。 而从那深渊中熬出来的魔族,就此成为了隳星魔尊。 听着离得极近的心跳声,薛千韶至少能安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 第64页 ──可他又是如何从那种地方活下来的? 思及此,他顿觉通体冰寒。从那深渊中倖存的人是谁?他还是苏长宁吗?记得多少事?甚至是不是,打从从见面的第一眼,他早就已经认出了自己来? 此念犹如一支冰箭,猝然射穿他的心脏,纷涌思绪遂沉寂下去。 即便他已稍微冷静下来,眼下的情景依旧十分诡谲。薛千韶松开了双臂,却仍不敢擡头察看隳星的神情,反而欲盖弥彰地四下张望。此刻,两人正处在约有一人展臂宽的洞穴尽头,隳星背倚石壁,维持捞住他后腰和膝弯的动作,一动也不动,属于魔尊的威压仍似有若无地飘荡。 即便不擡头,薛千韶也能感觉到他心绪不佳,散发着一丝戾气。 薛千韶张了张嘴,却只勉强道出了一句:「多谢你了。是我一时过于投入,失了防备才着道,差点酿成大祸。」 既然他鼓琴助阵,自然会有魔修想从他这里突破。如今细想,薛千韶发觉在琴弦绷断的前一刻,他曾经听见蛊惑般的低语,那想必是某种直捣心神的法术。 隳星的双臂微微收紧,沉默半晌后才答道:「不,是本座估算错误,我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锁定了我,是我大意了。」 隳星心道,确实是他大意了。他已破除薛千韶的其中一道记忆封印,本想待适当时机再让他想起来,没成想一时不察,反让那段记忆成了旁人对付他们的利刃。 这让他非常不悦。 且以薛千韶的细心,恢復那段记忆后,应当就已经足以将来龙去脉串起了。 那么……他究竟会怎么做? 薛千韶踌躇了片刻,终于语气干涩地道:「可以将我放下了罢。」 他虽是这么说,却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隳星便没按他所言松手,反而坐了下来,屈起单腿,让他侧身半倚坐在自己怀中,一如既往地勾了勾唇,望向薛千韶道:「方才救了你,眼下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 薛千韶面色不变,身子却不自在地紧绷了下,反问道:「双修?」 隳星颔首道:「此回算计我的恐怕有两批人,方才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们必然会察觉,眼下只是还在观望而已,我得趁这时尽可能恢復到全盛状态。」 薛千朝垂着眼,点头同意了。 只是薛千韶此刻也没有太多力气折腾,他们便维持如此姿势,牵起彼此的手。他的思绪还有点乱,也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些别扭,干脆闭上了眼。 不知有意或无意,隳星将他的右手按在心口上,薛千韶只要静下心,就能感觉到隳星的心跳,这让他又有些僵硬。 毕竟他曾用这只手,将破魔匕刺入苏长宁的心口。 隳星说过,他已炼化魔皇之心,那么如今鼓动着的这颗心脏,是否就是属于魔皇? 第36章 相依 # 薛千韶在思绪浪潮中沉浮,好一会之后才终于迎来灵力注入,逐渐净空心思。身躯像是泡了暖水的茶叶,在灵力中一点一点舒展开,疲劳与紧绷被驱散,他唯一需要对抗的,就只剩下喉中亟欲逸出的低吟。 他却不晓得,隳星始终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只觉得这一回,那股充盈四肢百骸的舒适感,似乎变得更加难以抗拒了。 于是他自然没有料想到,隳星会突然在他耳畔低声问道:「方才,为何要向我道歉?」 薛千韶心中一惊,睁开了眼。一片昏暗中,那双带着赤光的眸正平静无波地望着他,像是一瓮温醇的酒,使人变得飘飘然,难以思考…… 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在千钧一髮之际,薛千韶咬破了自己的唇,疼痛感使他清醒了些许,抗拒了隳星的蛊惑。 隳星也并不着急,他操纵灵力在薛千韶经脉中作乱,使薛千韶疲于奔命,再一次松懈心神。直到这时,他才缓缓将脸压了过去,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不及吸收的灵力在经脉中恣意流窜,让薛千韶浑身发软,意识跟着混沌起来。当他的视线被魔尊捕获,触及其中的一丝哀愁时,方才归位的记忆再次被勾起,他想起了苏长宁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 他顿时心脏一揪,又酸又疼。 下一刻,也不知是绷不住了,或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他仰首将唇凑了上去,吻住了眼前人。 隳星微微瞠目,赤眸随即变得更加深沉,半点也不像是愉快的样子,却还是接纳了这个生涩而颤慄的吻,将它一点一点加深。 ──你便这么不愿意回答吗?还是说,仅仅出于愧悔,就足以让你做到这个地步? 在酸涩而陌生的怒意翻涌之下,魔尊随即生出了更阴暗的念头。 ──若在此时要了你,你是否也会一改从前的抗拒,委身于我? 他将几近暴虐的情感,宣洩于唇舌的交缠,搅乱薛千韶的唿吸,恣意掠夺。 薛千韶的回应虽有几分瑟缩,却仍吃力地效仿着,像是无意识的讨好或求饶,又像是在无声诉说着未能说出的话。 就连魔尊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何,他那颗满胀阴暗情感的心,却在这般笨拙的安抚下,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就这么放过他了吗?错过这一回,可还有机会逼着他说出真话?魔尊暗暗想道。但他随即发觉,就算会错失一次大好机会,他也捨不得结束这个吻。 第65页 或许是因为,他们正受困于不见天日的地底,四面皆敌,除了彼此之外,再无其他事物可依凭,不得不暂且抛开一切,相依为命。他眷恋于此刻昙花一现的牵绊,暂时不愿再思考其他事,沉沦柔情当中。 即便这柔情也只是假象。 断断续续吻了一刻钟后,他们才停止了灵力交换,各自沉默地将力量收拢。 薛千韶心里乱成一团,觉得自己肯定是疯魔了。他不愿去思考方才的一吻意味着什么,巴不得立刻有数百魔修围攻过来,让他没有余力再胡思乱想。 只可惜,魔修没有来,隳星却已经收歛好力量,起身道:「拖了这么久还无人来攻,看来他们都打算按兵不动,只想做黄雀,不想做螳螂。也罢,我来做这个螳螂。」 薛千韶正了正神色,问:「你打算怎么做?」 隳星答道:「血湖的魔修该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幕后的人大约正着急上火,盼着本座也投入那锅沸腾的血汤里,方便他们一锅端去。我不妨将计就计,不怕他们不出手。」 薛千韶蹙眉追问道:「你要主动参与魔皇血的争夺?但此物显然能够侵蚀心神,炼化起来绝非易事,你当真有把握?此举难道就没有隐患吗?」 隳星却是淡淡一哂,道:「旁人或许束手无策,我却有八九成的把握。」说罢,他将视线斜向薛千韶,又笑道:「若我真的被影响了,就得劳烦薛郎打晕我,将我带出去后再看怎么办了。」 薛千韶冷下脸道:「做不到。」 隳星继续笑道:「薛郎会心疼?放心,以我的復原能力,要杀我并没有这么容易,届时往死里打就是。」 薛千韶没再答话,转头就往洞外走。但其实,能听见隳星不正经的调侃,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也罢,无论是什么事,都得先度过眼下困境,再作打算。 ◆ 他在一片漆黑里挣扎着,虫蛇不时爬过他的皮肤,留下些许刺痒或者蛇鳞擦过的凉滑。但他却没办法伸手拍掉这些烦人的东西,因为他的手脚皆被法器困缚,无法动弹。 要在此处聚起灵力,竟比平时困难十倍不止。环绕在他身旁的,几乎只有毒虫、毒蛇吐出的瘴疠之气,以及混杂而狂暴的魔气。他好不容易攥了一点灵力,汇至困住他双足的法器上,可恨那法器却仍丝纹不动,反倒让他白白浪费许多力气。 他气愤地趴在地上喘息,若现在双手能动,他肯定已经捶地打滚了。 此时顶头却传来了声音,那人嗤笑一声,对他道:「早就告诉过你了,此法器只能以魔气开锁,你怎么就是听不明白?」 「你究竟是谁!」他朝着上方爆吼了一句,接着骂道:「你这个藏头露尾的魔修,你以为我会乖乖照你说的做吗!作梦都不要想!我是太鲲山掌门亲传弟子,绝不会堕入魔道!」 那人轻蔑地道:「太鲲山又如何?若你能兼修灵气与魔气,成为魔域至尊都是早晚的事,一座小小仙山怎能绊住你。」 闻言,他继续怒喊道:「谁会信你说的鬼话!我师尊一定会找过来,我看你也就是个势单力孤的魔修罢了,你以为你还能猖狂多久!」 那人再次嗤笑道:「你以为,装出一副冲动不知事的模样,就能够套出我的话了?奉劝你还是省点力气,我还是同一句话,若你不纳魔气入体,我就不会放你出来。希望下次来看你时,你能够稍微有点长进。」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又接着道:「没有修者不渴盼力量,不如就先让你看看,真正的强大是什么样子罢。」 ◆ 赤红鲜血在深渊之中燃烧着。 嶙峋岩柱像一只只指天的枯瘦指爪,捧住一池血湖,形似炽火的魔息悬于湖面,将此处燃成阿鼻地狱。 无数魔修浸泡在血湖中,争先恐后地往中央的圆柱型高台上爬,浑然不顾自己的身躯已遭融蚀、半成枯骨,仅有的生机汇聚在狂热的眼中,如魔火般狰狞地燃着。 一道银白身影倏然从天而降,轻巧落到令诸魔垂涎的高台上,与此同时,一阵威压与魔气扫荡开来,那黑紫色魔气看似如烟雾般无害,过境之处却只留下一地碎尸。至于那强盛的威压,则将高台上仅有的几名魔修扫落了下来,甚至连血湖上的魔火都受其力量震慑,熄灭了片刻才缓慢復燃。 还未受波及的众魔修被眼前一幕惊住,眸中闪现了片刻清明,但在下一瞬,他们又突然变得怒不可遏,恨意和杀意直指高台上的男人。 隳星魔尊信步闲庭,跨越高台上无数构成阵法的沟槽,来到圆心的凹槽前,从指尖滴了一滴血下去,大阵便如认可了他一般,开始散发出赤色光芒,血湖逆流而上,沿着阵法沟槽汇聚到他身边。 隳星漫声道:「好不容易寻获失落的魔皇之血,又谋画了这样大的一个局,特意诱来无数野心勃勃的魔修做引,最后却被轻而易举夺走成果,这等滋味,一定相当难受罢?」 他的声音被术法扩大,悠悠地于岩壁间迴荡,听上去更加傲慢了。 魔皇血带着火焰状的魔息,开始在他面前凝缩成球形漩涡,隳星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其成形,一面续道:「炼化魔皇血之后,本座的力量将会更上一层楼,远非玄魃、赤练那两个老傢伙所能及,更不要说是你了。你如此算计本座,以为本座今后还容得下你?你将永无翻身之日,比如今更加卑微。都到这时候了,你仍要像个鼠辈般畏畏缩缩吗,郭誓?」 第66页 化外地乃是无主之地,因其力量贫瘠,无甚价值,三位魔尊皆对此地无意,这才成为了魔域中罕有的中立地带。 而郭楼主作为地头蛇,必不会对今日变故懵然不知。再加上,魔皇之心出世的消息,亦是郭楼主一手主导,无论幕后还有无其他主使,此事都绝对绕不过他。 回音已尽,却还是没有传来半句应答。隳星继续将魔皇血凝缩成巴掌大,火焰魔息在他掌中挣扎着,但他却丝毫不惧翻飞的火舌,仍从容演着独角戏,道:「只可惜,这玩意儿本座却瞧不上。仔细想来,本座也从未赏过你什么,看在你多年狗腿份上,本座便将这东西赏你,如何?」 依然无人应答。隳星接着道:「看来,本座只能勉为其难收下了?」 说罢,他身上魔气陡然暴涨,像是一头巨龙张开满是利齿的嘴,张口咬下。 说时迟那时快,魔皇血的火焰也爆裂般狂燃,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一时之间,竟将高台燎成一片火海,甚至吞没了隳星的身影。 一道黑影抓准时机跃下,张开手中的赤金色宝匣,将火焰吸纳了进去,一面高声道:「多谢尊上赏赐,在下必定会好好运用。」 此人正是郭誓,他面上仍带着僵固般的谄媚笑脸,火光在他满是贪婪的双眸上跃动。 郭誓心道,即便是魔尊,又哪能将魔皇血信手拈来?这名立足未及三百年的魔尊,到底还是阅歷少,过于狂妄,才会以为能轻易拿下魔皇遗留的至宝。 激将法只能用来对付冲动之人,他隐忍多年,又怎会轻易被挑唆?他不过是在等待魔皇血反噬的时机,坐收渔利。 未料,隳星魔尊带着一丝懒怠的嗓音却再次响起,道:「想拿去便拿去,本座早说了,这东西本座瞧不上。」 明明身在炙热魔火中,郭誓却觉嵴背冰凉,他反射性地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想起他已与隳星魔尊撕破脸,何需如此卑躬屈膝!这才慢慢品出一丝屈辱。 隳星魔尊在他后方现身,眼中闪着讽意,道:「本座都说了要赏你,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只是你那破匣子恐怕收不住。」 郭誓回过身,咬牙道:「这就不劳尊上费心了。」 说罢,他腾出手自袖中抓出一把丹药,囫囵吞下。 隳星挑眉笑道:「炼骨龙回丹?你倒是肯下重本。好啊,本座也嫌和太弱的对手交手没劲,且看你有多少本事。」 郭誓垂下头,阴恻测地笑道:「尊上这般光明磊落,在下却只能以小人之心揣度您,真当惭愧。」说罢,郭誓将手一扬,两名魔修便在他示意下,挟持着一名青衣道修降到了高台上,于郭誓身后一丈远处站定。 郭誓见隳星魔尊果然眼神一变,这才满意地续道:「为免尊上改变心意,趁在下炼化魔皇血时偷袭,在下只好将尊上的新宠请来陪您解闷。您把人藏在那样远的地方干看着,会将贵客无聊坏的。」 薛千韶被两柄弯刀一前一后架住颈子,面色倒是无甚变化,只淡淡朝魔尊望了一眼。 隳星面上闪过怒色,沉下声道:「伺候得真是周到。」 -待续,欢迎留言- 第37章 血中莲 # 郭誓又堆出了个谄媚的笑,眸中却带嘲讽之色。藉由隳星魔尊愠怒却有所忌惮的模样,他确认了那个道修正是隳星魔尊的软肋,自己并没有赌错。 随后他才稍稍放下心,开始炼化魔皇血。他手中的宝匣,亦是器师渊所造,非同凡响,传闻堪比仙器。不过半刻钟,郭誓已将魔皇血纳入丹田,进展顺利得连他都暗自惊疑。 郭誓旋即被狂喜淹没,他感觉自己力量滔天,每根筋骨都蓄满力量,仿佛轻轻一挥手就能弭平山海、破碎虚空,就连隳星魔尊的威势,也不足以压软他的膝盖了。 魔皇血彻底对他投诚,以他如今的实力,自能成为魔域中一霸,再也不需要叩拜他人! 郭誓扬起手,空中便燃起万千赤红魔火,有如满天星辰,也像蓄势围攻的兽群。 隳星魔尊不以为意,只淡淡地道:「享受够了吗?」 郭誓瞇了瞇眼,嘴角硬是扭出一个笑,答道:「我如今已与尊上势均力敌,自然得享受这份喜悦。」 薛千韶微微蹙起眉。郭誓能这般轻易炼化魔皇血,本就已经十分离奇,而隳星却并未阻止此事,反倒在一旁袖手旁观,整件事可说处处透着古怪。 挟持薛千韶的两名魔修实力不高,他并非无法挣脱,而他也相信隳星看得出这点,并不会因自己而投鼠忌器。但隳星却迟迟未有下一步行动,难道是出了什么差错?他真的应付得来吗?还是说,迟迟未有动作,便已经是答案? 正当薛千韶思索此事时,隳星魔尊却漫不经心地一笑,对郭誓道:「将他人视作目标的同时,你就已置身于次一等的位置了,这你都不明白吗?」 郭誓闻言终于无法掩盖不悦,咬牙道:「大话是强者才能说的,尊上以往说得多了,一时改不过来,今日我便教你明白!」 话音一落,魔火便如满天流星,齐齐往下砸去。 在万千流火的下坠中,隳星魔尊却浅笑着道:「享受过了,该死而无憾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轻,偏偏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郭誓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视线模煳,满目腥红,热液自他耳中、眼角涌出,每根筋骨同时爆发了一阵剧痛,令他全然无法思考,双目上翻。 第67页 下一刻,魔皇之血如火药般爆裂,将郭誓的丹田、躯干连同魔丹一併粉碎,鲜血与肉末四溅,隳星的银白道袍因而染红了一角。 空中飞燄霎时消散,像是从不曾存在过,魔皇血亦如游龙般,自郭誓体内飞窜出来,重新盘成一颗巴掌大的球,温顺地落回隳星掌中。 两名挟持薛千韶的魔修,似乎也因眼前突生的变故吓傻了,各自发出了虚弱的哀鸣,长刀再也拿不稳。 薛千韶本想趁此空档将两柄长刀弹开,可他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下一瞬,他便已落入隳星魔尊怀中,原先挟持他的魔修远在十步外,被黑紫色魔气大卸八块,成了一地残肢。 隳星微笑着上下打量他,才凑近道:「幸好没让你沾到那些脏血,看来本座控制得不错。」 他附在薛千韶耳畔说着,微热的吐息让薛千韶感觉有些发痒,他刚回过神来,正想问清楚先前隳星为何让他「若被挟持就不要挣扎,尽量配合」,隳星却接着道:「先等一等,下头还没死透的傢伙们爬上来了,你若不想看屠杀场面,就闭上眼。」 薛千韶一面替他留意身后动静,一面忍不住道:「阁下是不是忘了,我好歹是个剑修,不如放我下来帮忙。」 隳星却将他搂得更紧,沉声道:「不必,这样我比较能放心。」 薛千韶还没想清楚这话是何意,高台边缘便有几道黑影一跃而上,统共九人。几人看起来实力都不差,薛千韶认了出来,其中有几位是玄魃魔尊、赤练魔尊麾下的魔君,稍早他曾在竞标会上看过他们。 隳星未曾移动半步,仅是擡手一挥,魔气便如倒着绽放的牡丹,层层叠叠扫荡而去,大半对手因而脚步一顿,身上传出喀喀碎裂声,下一瞬,他们便被凝练成剑形的魔气撕裂了心脉与丹田,断了气息。 一招施展过后,只余三名魔君避过攻击,继续强攻上来。他们的魔气已遭到牢牢压制,只得各自高举武器、挥着利爪围攻而来。 薛千韶眼见隳星压根没打算防御,便有些紧张起来,险些就要从腰间抽出灵剑,但当他握住剑柄之时,手却立刻被隳星按住了。 ……你既还能腾出手阻止我拔剑,何不做点什么来好好防备啊!薛千韶在心中怒吼道。 但下一刻,薛千韶就知道原因了。隳星身后有名魔君率先攻了过来,那名魔君身上肌肉虬盘怒张,双臂高举大砍刀,面目狰狞如恶鬼。 可在那名魔君近身到两人的一丈内时,却毫无预警地浑身一僵,紧接着,他的血肉便由内而外迸裂开,碎散一地。 薛千韶愣了愣,才想明白箇中原因。就如郭楼主一般,那名魔君的体内,早已在争夺与浸泡血湖的过程中,融合了些许魔皇血;可一旦到了隳星面前,那些魔皇血便成了流动的炸药,隳星一动念就能将之引爆。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两个方位也传来了同样的闷响,飞溅的血珠又一次在隳星的袍角开出几朵血梅,接着才是腥味瀰漫。 没成想,竟然仍有一名魔君,在这一招过后虽然伤重却并未倒下,继续扑了上来,拼死展开了最后一击。 薛千韶感觉背嵴发凉,隳星也在同时挪步半侧过身,只是腾出一手,轻易就剜下了那名魔君的头颅。 隳星发出了极轻的哼声,似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觉得不屑一顾,随后他又低声道了句:「真烦人。」 那没了头颅的魔君,随即又被魔气之剑扎成了刺猬,彻底灰飞烟灭。 确认周遭再无威胁后,隳星才放开了薛千韶。 四周散落着残破的尸体,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血腥味及混杂的魔气。即便不往抽干的血池望去,薛千韶也能感知到,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活口了。 薛千韶若无其事地朝隳星瞥了一眼。魔尊一身银白的长袍上,还是沾到了不少血迹,伪装发色的术法已经溃散,使他身上几乎只有素白与血色。 他的神色却显得极为寡淡,像是对眼前的场面无法生出半点波澜,恍如从血池中开出的一朵白莲,残酷与神性并存。 可莲生污泥中,又如何能不沾血污? 苏长宁坠入圣渊之时,拽住薛千韶没让他跟着掉下去的人,正是他后来的二师兄。 带薛千韶逃脱九霄门众的追杀之前,二师兄顺手拾走了苏长宁遗落的剑。后来师尊告诉薛千韶,那柄剑是失落已久的凶剑,一旦出鞘,便要饮百人血,否则持剑者会彻底失去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直到力竭身亡。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苏长宁口中的「他们都得死」是何意。凶剑出鞘,若不先杀死百人,当时的他根本难以维持神智,又要如何带薛千韶走? 至于那柄凶剑为何会在苏长宁手中,以及事发当日,苏长宁身为剑修,使用的为何不是他自己的本命灵剑,至今依然不得而知。 一想起凶剑的事,明明先前的屠杀之景令人作呕,薛千韶却莫名只想问隳星一句:你可还好? 可惜他还未开口,一道熟悉的喊声随即传了过来。 「尊上!」 阿左纵身跃下,落到魔尊身前匆匆行了一礼之后道:「属下无能,还没能捉住那贼人。但阿右已寻到薛大人的小徒弟了,等阿右到这儿,您就立刻离开了罢!仙门的人用不了半盏茶就要赶到了,您现在这样──」 第68页 隳星擡手止住他的话。几乎在同一瞬,阿右的身影也如鬼魅般现形,他恭敬地半跪着,行礼道:「见过尊上。」 隳星这才开口问道:「人呢?」 阿右仍低着头,捧着一块被黑绒布包裹的物品,恭顺地奉上。 薛千韶一见此物,忽然心如擂鼓,极不祥的预感立刻冒上心头,使他焦急地走上前去查看。 隳星将绒布揭开,里头是一颗核桃大小的珠子,其中沉淀着漆黑墨色,浑沌不明,隐隐可见有个缩小的人形蜷在里头。 薛千韶瞠目道:「这是──」 隳星按住他的肩,答道:「莫急,这就放他出来。阿左、阿右。」 两名护法齐声应答,他们接着让琉璃珠悬在半空,双双对琉璃珠比出几个手印,不过多时,珠子喀啦一声碎裂,小十便凭空出现了。 只是他的状况看上去着实糟透了。小十双目紧闭,皮肤苍白,嘴唇发紫,肤上满是虫蛇咬出来的细碎伤口,且他后颈的恶咒印竟又扩大了,活像一只扼住他颈子的巨爪,逐渐延伸至胸前。 薛千韶见状狠狠顿了一下,虽然想要确认小十身上的伤势,却因他满身是伤而无处下手,一时不知所措。 阿右冷静地报告道:「他被那咒印术士封入须弥珠,沉入血池当中,方才趁尊上和郭楼主交手之时,属下才终于寻到了他。」 隳星问:「找到他的时候,术士并未在旁吗?」 他如此一问,却是阿左摇摇头,答道:「尊上先前推测,在策动三大仙门向下层进攻后,必会惊动那咒印术士,果然,此举成功使他露出了行迹,属下便一路朝上层追赶而去……然而,属下所追踪的痕迹,却在遇见一队道修之后就断了,属下只得在那几人身上留下印记,接着就得尊上相召,赶了回来。不过与阿右找到他的时间相互参照,可见那咒印术士当是将他藏进血池后,就朝上层移动去了,并未滞留。」 薛千韶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可见到小十成了这样,他也暂时顾不得其他了。隳星却在此时对阿右道:「他如今这样虚弱,若不解开恶咒印,只怕是命在旦夕,你手上的那个咒印解先让他用罢。」 薛千韶闻言愣了愣,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迷惘。 阿右也顿了一下,却置若罔闻,并未依言行动。 阿左立刻跳起来道:「尊上不可!您现在的状况……不说仙门的人即将赶到,就算顺利离开地宫,在返回祁夜途中,也极可能碰上截杀,尊上若不先恢復──」 隳星冷冷扫视两名护法,打断了阿左的话,沉声道:「既知时间紧迫,就少废话。我答应护住薛掌门的弟子在先,不可违誓,你们等会暗中护送他们离开,不得有违。再说,我暂时不回祁夜,便不怕截杀。」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再次盯住阿右,道:「还不拿出来?」 阿右方才一直沉默不动,像个石像一般,此时才终于取出一张青色灵墨画成、笔迹颇类鬼画符的咒印解。咒印解的外观与一般符咒相近,只是两者使用的纹印基础不同,且恶咒印上附有强烈的诅咒之念,若要解印,则需有相对应的咒印解,两者之间类似于锁和钥匙的关系,不容毫釐之差。 取来咒印解后,隳星魔尊二话不说便将咒印解施用在小十身上,恶咒印如遇天敌,飞速消退。薛千韶也抓紧时机,从极品灵石中化出灵力,输至小十的经脉当中,只短短数息时间,小十的脸色已然好上许多,薛千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事态发展得太过快速,薛千韶这时才终于得以分出心神,想细问一番隳星的状况,隳星却又对着左右护法吩咐道:「隐身,九霄门的人来了。」 阿左阿右依言照办,接着隳星身子一晃,扶住了薛千韶的肩,笑道:「接下来,真得靠你了。」 隳星虽然笑着,但他的嗓音听来却有些压抑,薛千韶蹙了蹙眉,原本反射性想推开他,却发觉隳星这回真不是在开玩笑,顷刻间就将身子的大半重量压了过来,这才慌忙将他接住。 薛千韶不由压低了声,急切地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方才炼化魔皇血、清扫魔修,他都轻松得如同饮水一般,为何现在反而倒下了?! -待续,欢迎留言- 第38章 抉择 # 隳星缓缓阖上双目,于薛千韶脑海中答道:「我先前并未炼化魔皇血,只是调动了魔皇之心的力量压制它,好让郭誓自食恶果。现在则是压抑不住了,真正要开始炼化,但那东西已沾染了许多魔气和怨气,会对心神造成反噬,需要一些时间缓解。」 薛千韶听他说得一派轻松,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先前不是说有把握的吗?」 隳星答道:「有把握不死,但代价还是得付的。」 薛千韶却想道:强行压制魔皇血,又怎么可能不受内伤?且隳星方才接连损耗,所剩的力量恐怕也不充裕了,再加上魔皇血对神智的冲击…… 薛千韶有些着急地道:「那还不如放弃魔皇血,让三大仙门的人封印起来算了,何必──」 隳星缓缓道:「薛郎,我毕竟是魔尊,总不能把魔皇遗宝便宜给楚铭远罢。」 薛千韶被噎了一下,转而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方才损耗也不小,真能稳住心神不被反噬吗?」方才他们都已见识过,魔皇血绝非寻常邪物,影响范围能够遍及整座地宫,何况现在只压制于一人体内! 第69页 情况危急,薛千韶并未发觉自己的着急,皆是源自于担忧。 隳星竟还有点闲心,忍不住笑了声,道:「薛郎是在担心我?」 薛千韶愣了一下,些微的羞恼浮上心头。只是他还未开口,便等来了一句:「放心。有你在,我就疯不了。」 闻言,薛千韶原先捏着隳星肩头的手,不由缩了一缩。 他还未细思这句话,隳星便彻底松懈了下来,薛千韶也感觉到识海中的那一缕联繫沉寂下去,似乎是隳星为了稳定心神,凝神沉入识海调整去了。 ──还真的就託付于我了?薛千韶有些讶异,同时也略感茫然,却很快挺起了背嵴,逼迫自己振作起来。 片刻之后,数道破风声自上方的坑道口传来,薛千韶擡头一望,来者除了徐卓外,全都是九霄门门人。令他感到诧异的是,理应殿后镇守的楚铭远,竟也出现在了首批杀下来的先锋队伍当中。 作为先锋的九霄门众不过十人,他们一见到下头被抽干的血湖,便在半空中煞住了剑,随即才发觉高台上的薛千韶等三人,以及散落在他们身边的一地碎尸,心中惊疑不定,纷纷凝重地望向楚铭远,等候指示。 楚铭远心中也有瞬间惊诧,但他立刻沉稳地道:「随我来。」 九霄门众人落到高台上,在距离薛千韶十步外停下,只有焦急的徐卓在楚铭远授意下,跟着他一起迎了过来。 薛千韶此时正扶着隳星坐在地上,却以怀中人作为掩护,将右手悄悄探向剑柄。 楚铭远在他们面前站定,用着恰到好处的忧心语气道:「听闻二位意外摔下来之后,我便点了门人一同来寻,幸好薛道友无恙。看来你也已顺利寻到徒弟了?他和苏道友现下如何了?可有大碍?」 徐卓早已扑到了小十身边,自然发觉小十身上的恶咒印消失了。他讶异地朝薛千韶望了过去,可碍于楚铭远在场,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疑问。 薛千韶只是摇头答道:「暂无大碍。让楚道友费心了,实在对不住。」 楚铭远面色不变,但似乎略微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问道:「此地残余了浓重的魔气,却只见魔修尸骸,不见魔皇之血,你可曾看见魔皇之血是归于谁手?」 薛千韶沉默片刻,遂下定决心,肃然道:「楚掌门,我要向你讨当年的人情了。」 一旁的徐卓紧张地望了过来,倒是楚铭远巍然不动,平静依旧。 在此时还能这般平静,只有两个可能:其一,眼瞎心盲,对此地的异常视若无睹;其二,他早已将此地发生的事猜透了,这才波澜不惊。而楚铭远,很显然不可能是前者。 从初见楚铭远开始,隳星对自己身上的突兀之处,向来都掩饰得相当敷衍。且楚铭远既能得知薛千韶身在魔域,怎会真的对他此行目的一无所知?又岂会没听过祁夜传来的流言蜚语?他不过碍于九霄门在魔域处于劣势,才未曾戳破魔尊的身份罢了。此刻诸魔尽灭,魔皇血不翼而飞,还有什么难猜的? 两厢都是通透之人,薛千韶却还是得睁眼说瞎话,道:「魔皇血去向不明是事实,我等却最先抵达此处,即便自知清白,修真界诸人也会认为魔皇血落在我等手中,届时我等的处境将会十分危险。薛某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脱身,还请楚掌门给条生路。」 薛千韶晓得这个要求非常过分。只要随便抓个消息灵通点的魔修,恐怕都能指认出隳星的身份,魔皇血的去向也就不言而喻了。 即便不论魔皇血之事,一众道修莫名被拉入地宫,还正愁找不到幕后黑手发泄怒气呢,隳星眼下正衰弱,摆明了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三大仙门若想安定人心、捡回脸面,岂可能轻纵于他? 所以薛千韶只能赌,看楚铭远是否会帮这个忙……否则,便只能兵戎相见了。 楚铭远将其余门人留在十步外,魔尊的左右护法却都隐身在近处,徐卓也在此,若他现在要抓楚铭远做人质,最少也有七八成成事的可能。 楚铭远是何许人也,此处的异常又昭然若揭,他何尝没考量到这点?大约楚铭远也是怕他狗急跳墙,才只带了徐卓过来交涉。思及此,薛千韶又有些愧疚,总觉得有负他的信任,但他既决定要护着隳星全身而退,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楚铭远静静地垂眸看着他,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阴翳。半晌,他开口道:「以九霄门的势力,自然可以说一不二,即便我等实话实说,称作未曾见到魔皇血,整个修真界也莫可奈何,甚至无法质疑于我。」他停顿了下,稍微放低了声问:「这便是你的选择吗?」 薛千韶见他有松口之意,虽然惊讶,却还是立刻点了点头。 楚铭远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好,那我便帮你这个忙。」 「既要如此,干脆别让其余修者瞧见你们才最稳妥。我带了安长老下来,他精于阵法,或许已经研究出大阵的端倪了,等会我便让你们第一批离开。」楚铭远平稳地说着,转过身后又道:「带苏道友和弟子过来罢。」 薛千韶远远没料到,楚铭远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光是道谢似乎并不足以报答,便只能先牢记这件事,待日后再寻机会回报。 于是他揹着隳星、徐卓揹着小十,随着楚铭远回到了九霄门的队伍中。楚铭远立刻命令随行门人,不得提起薛千韶等人出现在此的事,接着转头询问安长老道:「可有眉目了?」 第70页 安长老长年沉迷阵法,并不参与九霄门内的争权夺利,也不习惯与掌门直接应对,有些结巴地答道:「脚下这个大阵,显然不算远,按斧凿痕迹来看,也应当是近年才完工的,我虽未见过,但拆解其符纹部件,仍能对其作用推测一二……」 简言之,整个地宫就像被打造成一口炼丹鼎,以道修灵力为火,魔皇血为丹材、众多魔修为引,像炼蛊一般,只为了筛选出实力最高的一名魔修,并使其接纳魔皇血和诸多魔修的力量。 安长老解释过后,迟疑了一会才又接着道:「不过,这个阵已被完全启用过了,魔皇血也已尽数被提炼走,按理来说,该有个大魔脱颖而出才是,可我等不仅未曾见到他,连这个阵法都已遭到强制停止,不再吸纳我等道修的灵力了,实在不寻常……」 楚铭远见他有陷入自言自语的倾向,便又引导性地问道:「安长老可曾看出离开此地的方法?」 安长老如梦初醒。他方才耽于观察这个未曾见过的大阵,恨不得在这里待个十年八年的,反倒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此刻才赶忙推了推挂在鼻樑上的单边目镜,朝着原本血湖的位置俯瞰,沉吟片刻后道:「倒也奇怪了,下头的阵法纹路却很古老,少说也有四、五千年,与现今使用的完全不同,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 薛千韶跟着往血池底望去,原以为会见到无数魔修尸骨,此时才发觉,下头竟已注满了清水,虽还带着一点微红,却称得上清澈见底,难怪安长老能瞧见下头的阵法纹路。 且仔细一看,下方虽然只剩下断垣残壁,却有植物、花鸟等石雕残存,庄严肃穆且美丽,并不像魔域常见的风格,反而像是某种祭神坛。 见安长老又看得入神了,楚铭远瞥了一眼身旁的亲传弟子,那弟子代他开口道:「安长老,依您看,下头有没有危险?不如让我等前去勘查一番罢。」 安长老回过神,赶忙道:「没、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有个古老的双向迷阵,似是不想让人找到此地,也不想让成功侵入之人出去宣扬,在这几个方位──」他擡手比向池里的八个位置,道:「──皆可能有对外的出口,只是哪一条是生路、哪一条是死路,一时半刻却不易判断了。」 楚铭远闻言,便转向薛千韶道:「既然情况尚且不明,薛道友要与我等一道走吗?我也能设法让你们混入门人当中。」 薛千韶抿唇思索片刻,最后还是道:「楚掌门稍待片刻。」 接着,他将方才使用过的两只符鸟取出,又拿出另两张未写姓名的白符一併烧化,纸灰随即落成了旁人难以辨识的图形,薛千韶从中判断凶吉后,才道:「若楚掌门信我,请带我的徒弟走这个方位罢。这点微末卜术,我还算有点自信,这应当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了。」 徐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双目微瞠。楚铭远却波澜不惊地接言道:「既然你将两名徒弟託付于我,我自会保他们平安回到人界。那么,你是打算带着苏道友独自往其他方向离开了?」 薛千韶点了点头,郑重地对楚铭远道:「是。若有来日,薛某必当偿还楚掌门今日的回护之恩。」 这话听来客套,但薛千韶的语气中,却透出了九死一生的道别之意。 楚铭远微微一愣,却也看不透他,只得道:「薛道友莫要如此,此去万望珍重。待离开魔域后,我定要请你至九霄门茶叙论道,届时还请莫再推辞。」 薛千韶勉强点了点头。接着又对徐卓叮嘱了几句,便行至高台边缘,决然纵身跃下。 -待续,欢迎留言- 第39章 命途 # 浸入水中之前,薛千韶原本掐准时机施了个术法,好让身周能被气泡包覆。但这里似乎有什么限制,术法压根不管用,他心中一惊,连忙闭气,又回身掩住隳星的口鼻,才艰难地拽着他,朝一处阒黑的水中洞穴游去。 带着人泅水已足够困难,深水中又有某种力量拉着人重重下沉,变得更加吃力。薛千韶好不容易进入洞中,又发觉它是个近乎垂直的深长坑道,可此刻他并无退路,只得奋力向上游。 挣扎了许久,他才拖着隳星破出水面,浑身湿透,狼狈至极。他自己的气都还未顺过来,便伏在岸边确认起了隳星的状况,万幸,他似乎还留存了一丝意识护体,所以还知道要闭气,并无大碍。 才松了口气,薛千韶却又瞥见,隳星脖颈处竟已经被恶咒印覆盖大半,甚至有一丝咒痕已悄悄攀上下颏,不由蹙起眉,神色担忧。 担心归担心,他却也没有时间继续耽搁下去了,只得认命地揹起隳星,继续向前。 前方的坑道亦是斜斜向上,黑暗寂静,崎岖不平,走起来不但单调,还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除了前方被符火照明的一小段路外,薛千韶能感知到的,唯有身后沉沉压着的身躯,以及他的心跳、吐息。 他倒是睡得安稳,还真是放心。薛千韶没好气地想道。 自从见到隳星以来,他似乎就没有走运过,甚至一而再、再而三被牵连,沾上许多棘手的事。一桩桩意外接踵而来,以至于他无暇发觉,自己的宿命确实已经和隳星魔尊牢牢纠缠,印证了推演的结果,却远非他原本以为的方式。 大徒弟徐卓曾问他,难道不曾怨怼过命运?当然是有的。 第71页 可如今他才知道,天命此物,原来不是让人别无选择,而是精妙到让他在面对选择时,仍会执拗地踏上那条命定的窄道。 就如同此刻。 无论隳星魔尊是不是苏长宁,他都只能认栽,竭尽全力带着此人脱险。即便没有咒约将二人性命相连,也同样会如此。 薛千韶一步步前行着,过了莫约半个时辰后,他发觉隳星唿吸的节奏改变了,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在这之后,他等来的却是身后人揽住他的颈子,在他脑海中慵懒地问:「到哪了?」 薛千韶答道:「还没出去。」 隳星「嗯」了声,中间停顿了下,才又道:「情况生变了。」 薛千韶心跳漏了一拍,连唿吸都有些不稳了,调息半晌才问:「什么意思?」 隳星缓缓地道:「魔皇的心脏和血毕竟出自同源,这里似乎又与破霄魔皇有渊源,我感觉他残存的执念拧成了一股,亟欲攻下我的神识去完成一点什么事。幸好我方才消耗不小,短时间内不是你的对手。」 薛千韶哪里听不出他话中含意,咬牙道:「……我不信你原先没料到这点。」 隳星有些惊讶地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薛千韶道:「你把咒印解让给小十,我就猜你其实并无十足把握,不过是哄骗我而已。」他顿了下,忍不住继续道:「你算准我无法拒绝先救小十,且会因此对你心存感愧,死心塌地助你度过这一关。」 隳星静默片刻,方赞嘆道:「不愧是薛郎,看得真透彻。」 薛千韶闻言气得屏住唿吸,却又等来一句:「我的确想要你死心塌地。」 待他说罢,薛千韶感觉臂上咒约灼烫了下,接着便听见隳星虚弱地闷咳了声,细微的血腥味跟着飘来,令他心口一紧。 隳星歇了一会,方道:「我方才已单方面同意解除咒约,若我真被魔皇执念主导,不要迟疑,解除咒约杀了我罢。」 薛千韶听了这句话,只觉冰寒彻骨,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在他脑中一闪而逝。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沉下声问道:「你是魔尊,为何选择舍己救世?」 隳星答道:「世间如何,我并不在意,做魔尊也只是重复杀与被杀,我早就腻烦了。」他顿了一会,又道:「我先前说过,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薛千韶并未接话,背部却越发紧绷,隳星伏在他背上,自然也感觉得到。 隳星续道:「现在我寻到了。我不在乎世间如何,但我绝不能伤他。」 薛千韶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后怒道:「不是还有仇要报吗?难道这就甘心了?」 隳星答道:「是不甘心,可也不算太坏的结局。报仇是为解脱,死去又何尝不是?」 薛千韶憋得身子轻颤起来,强忍哽咽道:「那你寻人又是为了什么?找到了就算了?」 隳星淡淡一哂,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落入圣渊之后,我日復一日重复厮杀与吞噬,神识不断被侵吞又癒合,有时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我要找一个人。或许正因有此执念,我才能保有一丝神智,继承了魔皇之心,最终破出圣渊。而后也就成了习惯,我仍然一直在寻他,却没觉得能找到,也就未曾设想过,若真的找到他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停顿半晌之后,他感嘆道:「或许,真的已经足够了。」 薛千韶忍无可忍地道:「……别说了!」话说出口,他才听见自己的嗓音嘶哑,带着哽咽。 隳星勉强将双眼睁开一线,道:「你在为我难过?我竟有点高兴……看来我果然做不了好人。」 薛千韶怒道:「我说了,闭嘴!」 如果不假作发怒,他大概压不住心中节节攀升的愧疚和悲痛,而若真在此时崩溃,他恐怕就无法继续走下去了。薛千韶不允许如此情况发生,于是竭力忍耐。 隳星却像对他的情绪无所察觉,又道:「恕难从命。我还得教你如何破界,好离开──」 话才传了一半,薛千韶脚下忽然踩空,再稳住脚步时,眼前之景已全然不同,变成了一处小石窟。此地形似一只倒扣的碗,最顶处有一道隙缝,让一束光线照进来,将石窟正中的小丘顶端映得发亮。 隳星见状,竟开口道:「上去看看罢。」 薛千韶也有此意。一来,这石窟似乎已是地道终点了,除了这座小丘外也无路可去;二来,他也感觉到一种隐微的牵引,似乎非得上去瞧瞧不可。 小丘周遭有光晕笼罩,生出一地翠绿苔癣,看上去像一块绿草地。薛千韶沿坡向上,一直到顶部才踏到相对平坦的地面,顿下脚步。 小丘顶端,赫然端坐着一尊石像,沐浴在唯一的光束之下。 那石像揹着长剑盘坐在地,背嵴挺直,却微微垂下头,未束的髮丝垂落在他的颊边,又向下流泄一地。他那有些模煳的五官显得祥和俊美,唇角勾着一个悲天悯人而又超然的笑,只消看他一眼,便会联想到得道金仙。 而在那仙人的手臂上,竟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 薛千韶背后忽然一轻,下一刻,隳星便落到了他眼前。突如其来的动静使他心生戒备,伸向剑柄的手却颤抖不已。 隳星步履蹒跚地上前,最后在石像前蹲跪下来,伸手碰了碰仙人石像的脸。霎时,一缕黑气自他指间窜出,钻入小龙体内,那小龙竟因此像是活了起来,对着隳星威吓性地龇牙咧嘴。 第72页 隳星收回手,那小龙便平静了下来,再不理会他,自顾自沿着仙人石像的手臂向上爬去,最后盘住它的脖颈,饱含眷恋地在它脸侧蹭了下,就此定住,不再动弹了。 薛千韶一时看愣了,此时才握紧剑柄快步上前。却见隳星以手指轻轻划过石像的长剑。石像便自那处开始龟裂,接着窜出了一块巴掌大的发光碎片。 碎片形状细长,断处锋锐无比,似乎真的是仙剑的一部份。 在碎片落入隳星掌中后,石像彻底崩毁,徒留一地碎石。 隳星这才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对薛千韶笑道:「似乎……暂时没事了。」 薛千韶愣了愣,双目微瞠,带着显而易见的迷茫。没事了?这么容易? 敢情方才的难过焦急,都是多余的? 隳星见到他这副纠结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抚向他的脸,但他还没垂首吻上去,就被薛千韶错身避开,紧接着,歛华剑便横在两人之间。 薛千韶道:「解释清楚之前,离我远一点。」 隳星挑起眉,浅笑道:「这种时候,不是该亲近一番以示欢欣之情吗?」 薛千韶瞪着他,不打算接话。 隳星只好遗憾地收回手,缓缓坐到柔软的青苔上,支着下颏仰首道:「好罢,但这还真不知从何解释起。不如我先来问问薛郎──打从一开始,你便知这条是死路,对吗?」 薛千韶见他终于要说人话了,便收起了剑,纠正道:「严格说来,不是死路。据卜术结果,这是前景最为难测的一条路,可能有大兇险,也可能有大机缘,若三大仙门的人只想离开,并且一样使用卜术探路的话,就最不可能往这儿走,也就可以为你争取恢復时间。现在误打误撞来到这处石窟,也是应了卦象。」 隳星点了点头,道:「那也与我所料的状况差不离。我推测,这处地宫在被当作魔皇血的容器前,原本是被魔皇用来藏匿某些重要物品。现下看来……或许这里便是关键。」 薛千韶望向已崩毁的石像,不大相信地道:「你觉得,破霄魔皇打造这个地宫,只是为了摆放一尊金仙石像?」 方才他也没机会细瞧那石像,只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可无论如何,打造这样一处地宫,若只是为了摆一尊石像,实在是说不过去。 隳星道:「或许不只是摆放而已,而是供奉。再说,除了石像外,还藏了此物。」隳星摊平手掌,断剑碎片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他接着擡眸笑道:「说来也巧,我寝宫的修炼禁地里,也有过像这样的东西。你可知道,你二师兄擅自闯入我的宫殿,就是为了夺走它?」 薛千韶心中惊诧,一面蹲下身细瞧,一面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隳星耸了耸肩,道:「如你所见,我想这应当是仙剑碎片之一,能够镇压魔皇残余的执念,一般而言,它于我并无用处,我也只是意外获得之后收藏着。」 薛千韶想起魔皇的真身是龙,又想到方才那仙人石像上的小龙,只觉得事情越发弔诡。传说只道金仙下凡镇杀魔皇,但那石像所刻的金仙与小龙,却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线索太少,终究还是没能理出半点头绪。薛千韶只得道:「无论如何,眼下寻获仙剑残片对你有所助益,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隳星笑道:「不该说是歪打正着,这都是薛郎的功劳才对。」 薛千韶被他看得局促不安,立刻站直了身拉开距离,谁知那仙剑碎片竟浮了起来,飞到他肩头雀跃地跳了两下。 两人见状都愣了下,隳星挑眉道:「看来它也与你有渊源,想跟着你呢。」说罢,他起身一把捞住了碎片,那碎片在片刻后挣脱出来,又寻求庇护似地朝薛千韶飞去。 薛千韶也觉莫名其妙,但他又觉得,似乎就是这东西冥冥中指引他过来,只得接下碎片,道:「若此物对你没有用处了,我还是先收着,之后再问问二师兄。」说罢,他暗想道:虽然也不一定问得出什么,二师兄身上的谜团向来没少过。 隳星表示无所谓,薛千韶便将它收进了储物戒中,隳星接着道:「下一步便是离开地宫了,很遗憾,以我此刻的精神和力量,尚且无法精准操控破界之力,得要由你来开道了。」 -待续,欢迎留言- 第40章 破界 # 薛千韶蹙起眉,问道:「既然要动用破界之力,便是打算离开魔域了?」 隳星颔首,道:「依我看,郭誓背后定还有人指点,就算此刻出了地宫,外头也必有一场围杀等着,不如开一条路到人界或妖界避一避,他们一时半刻反而追不上。」 薛千韶心道,在界与界间开道被你说得那样轻松,但我一个金丹修士如何能做到?便直言道:「这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并没有破碎虚空的本领。若你只是缺了灵力或魔力,双修一回就可补全了不是吗?」 隳星促狭一笑,道:「后头有仙门修士可能反水追来,外头又有众多魔修虎视眈眈,原来薛郎喜欢如此刺激的情境?」 薛千韶愣了一下,才恼道:「你既知情况危急,能不能把时间省下来商量正事?」 隳星又笑了声才道:「我说的可不就是正事吗?这双修功法有个限制,方才才用过此法第一层,现在得要再等上几天,才能再次发挥出第一层的效果来。此时若要用这功法,只得进一步修习第二层,否则对你我都有害无益。至于这第二层要如何修炼,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了。」说罢,他故作期待地望向薛千韶道:「除非,薛郎愿意幕天席地……」 第73页 薛千韶沉下脸道:「还是正经教我破界罢。」 他并未全然相信隳星的说法,毕竟那双修功法是他开创的,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眼下他也懒得再就此事纠缠了,干脆截断了话题。 隳星瞥向他微红的耳根,掩下嘴角笑意,接着道:「那好,我教你。」 破界之力,说穿了就是扭曲空间的一种力量。当修者足够强大,悟性又足以参透空间的本质,就能将空间如摺扇的扇面般摺叠、压缩,再以破界之力一次贯穿,在各处来去自如。 隳星又道:「我的方式较为取巧,可以当作我有个巨大得足以触及三界的法器,每次破界时,只消顺着法器外围移动,便可节省不少力气。只不过,利用那法器也有风险,所以等会破出魔域后,你要尽可能往我指引的方向靠拢。至于目的地……你若担心波及师门,便想着人界任何一处印象深刻的地方,不要去想太鲲山便可。」 薛千韶感到有些忧虑。越是不去想,不就越难以甩脱此念吗?便又追问道:「当真任何一处都可以?」 隳星半开玩笑地道:「只要不是三大仙门的禁地之中,应当都不成问题。」 即便他如此保证,薛千韶也完全无法放心。隳星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又有些心痒,趁他走神时飞快往他唇上亲了一口,又赶在薛千韶变脸前道:「别多想,有我在,放手做便是了,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薛千韶望入那双带着几分认真的赤眸,片刻后,还是不太自在地撇开了脸,装作不满的样子。但有隳星这么一闹,他心中忧虑的确消散了些。 又闭目调息片刻后,薛千韶让隳星从后握住他持剑的手,将破界之力灌注到灵剑中。 明明身处封闭石窟当中,四周却平白起了一阵风,呜呜风鸣如鬼哭,绕着轻颤不已的剑身打转。直到歛华剑身溢散电光、噼啪作响,剑旁景物也如被搅乱的水面般扭曲时,薛千韶才乍然睁目,按捺住汹涌的心潮,凭空噼下一剑。 这是太鲲山剑诀的第一式,也是他最熟悉、最不会出错的一招。 可这却是他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全力出剑,剑势似乎因此有些许不同,歛华剑亦发出了畅快的低吟,像是也因这一剑感到意气风发。 明明是练习般的空挥,但在破界之力加持下,薛千韶果然感到剑锋受阻,像是挥砍在有些黏稠的流体中。随着剑势落下,虚空中被划拉出一道裂口,此等诡异画面使人本能地不想靠近,可这却是唯一一条路,容不得片刻迟疑。 顶着对未知的恐惧,薛千韶一脚踏进那片混沌当中,左手不由握得更紧,却被安抚性地回握了,这才发觉隳星牵着他另一只手。 薛千韶虽然感到有些别扭,却也得到了一丝宽慰。 二人携手没入裂隙之后,一股深不可测的威势随即逼压过来,险些将护在两人身周的破界之力捏散。 隳星魔尊似乎早有预料。他随即调度仅存的魔气包復住两人,并展开境界威压去恫吓对方,一面低声解释道:「这就是那『法器』的威力。」 薛千韶不由绷紧了心神。由于境界的差距,他本就无从抵御魔尊的威压,就像掠食者与猎物般的生克关系,这种恐惧无法用毅力去克服。 但那足以在瞬间粉碎上千敌人的暴虐力量,却仅是小心翼翼地包復住他们,像是勐虎用利爪捧起一朵脆弱的花,让他几乎要相信,身边这人即便发狂,也绝不会伤他毫分。 ──他不也一直是这么表示的吗?只是你不相信而已。薛千韶心里有道声音如此说。 无论是隳星魔尊或是苏长宁,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刻,也从来都只想着保护他。 如此一想,薛千韶心中便泛起难言的酸楚,越发难以面对这个人,以及这份看似无声、实则执着而炙烈的心意。 薛千韶心中百感交集,可他还是没忘了操纵这股借来的力量,顺着隳星指引的方向而去。 在破界之力和魔气的保护层外,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色泽诡异的力量乱流,这是薛千韶第一次亲睹界与界间的虚空地带,心中却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情,于是他持续小心翼翼地避开,不与那些力量对沖。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片光明,那是一层气泡般的光膜,散发着令人想亲近的气息。隳星在此时提醒道:「这就是人界的界膜。想好要去哪了?」 薛千韶还未回答,下一瞬,周遭的力量流却勐然转向,想要将他们沖走,似乎是有股力量在护卫着人界,排斥外来的威胁,使得隳星的魔气被大大削弱,破界之力也损耗不少,如同被撞开了一个破口,一点一滴流逝。 雪上加霜的是,那法器的威慑力再次出现,像是想藉机混水摸鱼,让薛千韶因多重压力而失去意识。薛千韶在有些昏茫之际,听见隳星喃喃念着:「不准。」 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喝斥道:「我不允许!」 随后,法器的威慑力彻底消失,与此同时,薛千韶感觉到身边的人身子一歪,倒在他身上,识海中的联繫也忽然断裂,似乎是因消耗过巨而昏厥了过去。 这下他哪还顾得上选择落点?薛千韶咬了咬牙,吃力地将破界之力凝成剑锋之形,朝界膜孤注一掷地刺去。 刺破界膜的瞬间,灼烫的强劲气流朝两人涌来,薛千韶只来得及牢牢抱住隳星,接着便觉身子失重,朝下坠落而去,他在千钧一髮之际施了术法,才没让两人直接砸到地上。 第74页 即便有术法缓冲,薛千韶仍感觉浑身酸痛,灵脉空虚,一时顾不上其他,只得先放开隳星,滚到了一旁调息,好半晌才觉得稍微缓了过来。 未免落到了龙潭虎穴中,他趁调息时以神识探测过环境。这是一面山坡上的树林,灵气相当稀薄,但应该没什么危险性。此时睁眼一看,天光熹微,正是日出时分,待他摇摇晃晃起身往山坡下望去时,却狠狠地顿住了。 此地三面环山,一条银钩般的长河绕过中央平原处的凡人城郭,朝着唯一无山的东面流去。可尽管那凡人城镇已经改变许多,薛千韶仍能从残存的轮廓,认出这里正是他的出生地──过去的淮国国都,如今的淮城。 天意不可违,终究还是回到这里来了。 他想将目光移向淮城南面,双眼却不听使唤,仿佛它也知道,那里有一片不可触及的疮疤,终是没敢看下去。 还未生出其余感慨,薛千韶便感觉到了一阵灵力波动传来,他回过头,只见两名修士驾着飞行灵器在几步外降落,朝他走了过来。 他们面带警戒,身上穿着相似的白色服装,一个是青年相貌,一个是少年模样,修为却都只在练气和筑基之间,像是小门派的年轻弟子。 青年弟子领在前头,不客气地道:「这座山属于明山派地界,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我明山派地盘上鬼鬼祟祟?」 薛千韶道:「我和同伴落难,意外到了此地,并不知这是贵派所属的区域,若方便的话,可否让我等登门拜访?」 那青年弟子上下打量二人,皱眉道:「报上门派师承来,若我曾听过,还可考虑考虑……」 少年弟子插话道:「师兄,他们都如此狼狈了,就别刁难人了罢。带到外门院子里歇一下,也不算什么大事。」 青年弟子驳斥道:「不成,师叔的金丹大典就要举行了,这次请到了大仙门的使者来观礼,怎能在这时放闲杂人等进门?」他转而对薛千韶道:「听见没有,若有门派便报来,否则我只能将尔等驱离了。」 薛千韶想了想,道:「借问一下,这一带只有明山派一个修真门派吗?」 那青年嗤道:「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竟没听说过明山派?我派在此数百年了,方圆千里之内,只有我们拥有两名金丹长老,其他门派哪里够格称得上修真门派。」 「原来如此。」薛千韶沉吟片刻,接着道:「既然明山派不便,我就不带同伴去打扰了,一会就离开。我身上还有一点灵石,不知能不能和两位小道友换一些灵米?如两位所见,我的同伴伤得不轻,不宜直接用丹药调养,只得以灵米煮粥滋养。」 他接着取出一个小钱袋,里头只装了几枚下品灵石。 青年修士一见到那少得可怜的下品灵石,嫌弃道:「去去去,你那点下品灵石,换一袋灵米都不够。看在你同伴带伤的份上,给你们半个时辰离开,要是再不走,我就要请师叔来对付你们了。」他接着回头对少年修者道:「走了师弟,别浪费时间,回去守山门要紧,说不准三大仙门的使者今日会到呢。」说罢,他便转头走了。 少年修者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取出一小袋灵米递给薛千韶,道:「这点灵米是我攒下来的每月供养,不过救人要紧,便给了您罢。这山下是淮城,虽是凡人城镇,好歹有医修驻守,也有客栈能歇脚,这些下品灵石,在那里应当还是够花用的,您自己留着。」 薛千韶本就是故意只拿这么点灵石出来,让二人认为自己一贫如洗,坐实了他们如今的落魄形象,眼下的情况倒让他有些意外。他便对那少年修者拱手一礼,笑道:「多谢这位小道友了。」 那少年修者见他这一笑,觉得此人虽形容狼狈,气度却十分不凡,生怕是师兄看走眼怠慢了人,又道:「这几日是明山派的大日子,我等守山弟子不敢有疏漏,师兄大概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师兄方才说的话曾经冒犯于您,还请您不要和他计较。」 说罢,他也朝着薛千韶拱手一礼,随后便匆匆离去了,似乎真的十分忙碌。 薛千韶收起那袋灵米,又回头给隳星和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以免他满身血迹,等等进城难免吓到凡人。但那头白髮他却没辄,只能维持原样。 处理毕后,薛千韶再次认命地揹起隳星,迎着晨光顺着坡,往山下的淮城去。 第41章 故里 # 进城后,薛千韶找了间客栈,将隳星在房间的榻上安顿好,又拿着灵米下楼,附上三枚下品灵石,托老闆娘帮着煮成粥。 那老闆娘已年过半百,薛千韶找上她时,她正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孙女在门边玩。她也颇有眼力,认出灵米后双目微瞠,道:「仙长放心,我媳妇正在厨房备早膳,我这就让她把这些灵米熬煮成粥,好了就给您送去。」 薛千韶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 老闆娘见他这般谦和有礼,颇感惊讶,忙道:「仙长太客气了。方才见您带进来的那位满头白髮,容貌却这般年轻,老身就猜仙长来歷不凡,只是怕冒犯才不敢多问……您那位朋友,身子应当无碍吧?城里的悬壶馆有几位仙医,要不要差人去给您请来?」 薛千韶摇头道:「不必了,他只是需要休养一番,并无大碍。」 这时,那小女孩拉住了薛千韶的袍角,睁着一双大眼擡头唤道:「阿哥呀。」 第75页 老闆娘忙蹲了下来,用方言道:「萱萱,不可以这样,阿哥是仙人哪。」随后她带着歉意,对薛千韶解释道:「仙长莫怪,我这个小孙女就喜欢缠着相貌好的客人,真是拿她没辙。」 「无妨。」薛千韶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年纪真正算来,做这女孩的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便莞尔一笑,拿出张符纸折成蝴蝶,注入一丝灵力,让那纸蝴蝶翩翩起舞,女孩一见,果然惊喜得连连拍手,十分喜欢。 老闆娘见他这般和蔼,也逐渐放下对「仙人」的敬畏,笑道:「不知仙长是哪里人?我们这儿明山派的仙长,各个都不好相与,但他们为城里斩妖除魔,百姓们只得供着,老身还以为仙长都该是那样的呢。」 薛千韶听她问及出生地,心头有些酸涩,并未回答,只是问道:「百姓也都知道明山派吗?」 老闆娘道:「我们经营客栈的消息比较灵通,自然晓得。但也有些人不信,只当是传说。我们这啊,要是碰上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不是去公爷庙求,就是要去明山派碰运气,运气好的话,便能请到仙长们下山除魔。说来也奇怪,前阵子倒有五六位仙长来城里巡视,最后贴了张告示,警告百姓不要往城南公爷庙后头的荒地去。」 薛千韶若有所思,又问道:「难道那庙有异状,但明山派的人无法处置,才要百姓别靠近?」 老闆娘道:「这个,老身就不清楚了。老身只知道,公爷庙后的那片荒地,从好多年前就一直是那样了,那时候长辈都说那地儿阴,只有公爷镇得住。但那里的海棠开得好,孩子们还是会偷偷熘去玩,也不见有谁出事。可既然明山派的仙长们说别去,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她顿了一顿,有些期盼地问道:「仙长想来也是有大本事的,是不是也打算去瞧瞧?讲真,那块地位置太好了,要不是传闻说有问题,早就有很多人想占地自用了。仙长去看过若觉得没问题,千万记得告诉老身一声啊!」 薛千韶未置可否,又和老闆娘说了几句便回房了。 回到房里时,隳星依然在榻上昏睡,和他离开时没有半点分别。 薛千韶总觉得不大放心,便按着他的手腕脉门,用灵力探了一次脉,却只判断出他的经脉有损伤,除此之外并无大碍。但他不清楚隳星的功法有何禁忌,不敢擅自处理,只打算备着灵米粥,待他醒来再让他吃了温养。 薛千韶无事可忙,便坐在床沿发愣,思绪越飘越远。 从山上遥遥望向淮城的那一眼,他便感觉到,自己最后的记忆封印也松动了,只是他一直没敢去回忆。 对他而言,身处故乡的岁月,其实也就短短十年,其中还有大半时间年纪太小,记不住事,而往后的两百余年,他一直是和师尊、师兄弟们在一起,且又被封了记忆,对淮国……淮城,他的情感早已淡薄。 若说是有尘缘未断……眼前还在昏睡的这一个,份量也已经够重了。薛千韶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回薛府旧址看一眼的必要。 他神思悠悠、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一面无意识地将房中禁制巡了好几遍,才发觉无论怎么绕,他的念头都还是在「公爷庙」三个字上打转,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很想回去看一眼的。 其实淮城这个落点很不错,位在成片连绵的凡域当中,修真界各方势力对此地兴趣缺缺,即便是大仙门也鞭长莫及。拥有金丹修士的明山派,在此已经足以被称为「仙人」来供奉,即便他把隳星放在这儿休养半日,多半也不会出问题。 正这么想着时,客栈伙计恰好敲响了房门,薛千韶前去应门,接过炖煮好的灵米粥放到桌上,又最后确认了一遍房内的防护后,他便离开了房间。 经过客栈门口时,薛千韶又遇到了老闆娘的孙女,她甜甜地笑着用方言对他道了句:「仙人阿哥再见。」 薛千韶也用方言应了一句,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他前脚才离开,榻上人却醒了过来。隳星起身下床,揭开碗盖瞧了一眼里头的灵米粥,又往窗子的方向走去,开了窗,遥遥望向薛千韶几乎剩下一个小点的背影。 薛千韶朝城南走去。两百年过去,沿途街景对他而言其实相当陌生,还不如在山上遥遥一望时来得震撼。 越往城南走,沿街叫卖的人或行人就越来越稀少,到了薛府所在的街上时,甚至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墙内荒草远比墙更高,几只野猫蹲在墙头警醒地盯着薛千韶,仿佛是他侵犯了牠们的地盘。 这里当年好歹也是个相府,其中院落屋舍众多,外墙绵延了整整一条街。薛千韶沿街而走,抵达正门所在的位置时,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钉着门钉的朱漆大门。 定睛一看,玄关早就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不算大的庙宇。那庙虽然建得精緻,却显得颇有年头,木柱斑驳,各处描金彩绘也已褪色掉漆。 薛千韶擡起头,见到一方乌黑匾额上书「公爷庙」三个大字,荒谬得让他有点想笑。 光是见到这间曾经富丽堂皇的庙宇,便足以让他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拼凑得八九不离十了。大约是殷国灭了淮国后,为安定民心,将当年薛氏的政敌王氏作为灭国的替罪羔羊,找了个由头斩草除根,而为显宽仁,便取而代之地歌颂薛家的忠义,追封、建庙供奉香火,藉此抚顺民情。 第76页 只是如今,连殷国也已不復存在了,「公爷庙」却留了下来。 此时却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小乞丐,自庙中走了出来,小乞丐看见立在庙门前的薛千韶后,似乎吃了一惊,他飞快瞄了一眼薛千韶腰间的剑后,警戒地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薛千韶想了想,道:「参拜。」 小乞丐上下打量他,接着道:「既然是参拜,应该有香油钱了?拿来罢。」一边说着,他一边朝薛千韶伸手。他的双手晒得黝黑,手心也不大干净,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活脱就是个小无赖。 薛千韶并不着恼,浅笑答道:「我没有此地流通的铜钱。再说,就算要添香油钱,为何是给你呢?」 小乞丐道:「这间庙就是我家,你要来我家,当然要给我钱了,不然你就往别间公爷庙参拜去呗?这里虽然是最老的庙,平时却最少香火,我辛辛苦苦打扫维护,香油钱自然要给我了。」 薛千韶听他这么说,便有些好奇地迈入了门槛,庙中昏暗,显然连点烛火的钱都没有,香炉上也只有一炷还未烧完的香,供桌虽旧,却是一尘不染。 那小乞丐见他无视自己进了庙,有些气愤地道:「没给我钱,怎么还进来呢?这下你不能赖帐了,这里要有香客来可不容易,公爷都看着呢!」 薛千韶瞥了他一眼,道:「既然其他庙更有香火,你又为何非得守在这里,不去往他处呢?」 小乞丐一时语塞,薛千韶又接着道:「自方才见到我开始,你便想让我知难而退,我猜想,或许你是在这看守着什么,我说得对吗?」 那小乞丐瞪圆了眼,退后好几步,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我都说了,这是我家,我看家还不成吗?」 薛千韶见他终于不挡道了,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庙中转了一圈,并未发觉什么问题,便朝后殿走去,想找找有没有门通向薛家原本的院子。 那小乞丐在一旁目瞪口呆了好半晌,见他真要往后殿去时,才慌慌张张跟了上去,骂道:「明山派的臭道士都说了,不要往庙后的荒地里去,你身上的行头这样齐整,肯定是识字的罢?没瞧见庙门上的告示吗?」 薛千韶不大在意地道:「这么巧,我也是道士。」 小乞丐一听更急了,骂道:「你果然和那些臭道士是一伙的!这是我家!你们一个也别想动这里!」 薛千韶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也觉得有点奇怪,片刻后,他忽然福至心灵,取出了小时候配戴的长命锁,递到小乞丐面前,道:「见过这个花纹吗?里头的砖瓦上应该也有一样的罢?这里也是我家,我只是想回家瞧一瞧,不会做什么的。」 那小乞丐果然识得这花纹,瞬间面白如纸,活像见鬼一样,死瞪着他狠狠退了好几步,后脚跟却绊到门槛,摔了一跤,但他又立刻站稳,逃命似地朝后殿深处狂奔而去,一熘烟就不见踪影了。 这下换薛千韶愣在原地了,他本来只是想问问小乞丐这庙有没有后门,却把人给骇跑了。 被这么一闹,薛千韶心中一点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倒也淡了些许。他整顿好心情后,便也往后殿探去,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虚掩着的门,推门而出,却见到了满目的火红。原来已是海棠盛放的季节了。 昔年只有手臂粗的海棠树,今已合抱,满树海棠花娇艷,似火,似血。 其实薛府灭门那夜发生了什么,他即便恢復记忆,也还是模模煳煳的,也许是当时年纪太小,又或者是惊惧过度,他只记得一具具尸体倒卧在地,鲜血横流,不知哪处的院子起了火,一样是红的。 牵着他逃跑的人一个换一个,先是奶娘,再是亲娘,接着是小厮、护院的武者……耳边传来的话,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我什么也没做啊!仙长饶我一命──!」 「仙长饶了我的孩子罢!」 「带小少爷走!不要停下!」 「小少爷往这里,别看了,快走罢!」 「小少爷别回头看,乖乖跟着邹叔走,好吗?」 「小少爷,千万别回头啊……」 于是他真的始终都未曾回头。尽管火烧连天,把他和爹娘的院子都给烧了;尽管连庭院里,那株他诞生之年种下的海棠都起了火;尽管无数家人在他身后哀鸣、惨死,他都不曾回头。 即便已经跟着护院的邹叔,逃到了城外的山头上,他也依然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回头,就有踩着飞剑的修士发觉了他,要将他也赶尽杀绝。 是以一直到如今,他才真正看见了遭逢灾劫后的薛府,却只见草木葱郁,莺飞草长,海棠似火,好一幅春日胜景。 城春草木深。 附近的修真门派太少了,能够屹立百年以上的更是别无分号,他如何猜不出,屠灭他家族的就是明山派?可那又如何呢。 或许从逃出这座宅邸开始,他就已失去了为家族復仇的力气。他只是个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的胆小鬼罢了,连仇恨的资格也没有。 -待续,欢迎留言- 第42章 故人 # 薛千韶神思恍惚之际,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闯入他的视野中。他手中握着柴刀,穿着和方才的小乞丐一般落魄,漆黑双眼却像鹰隼,警醒明亮。 细看,方才那小乞丐正躲在男人后头,神情微妙地偷觑着薛千韶。 第77页 男人以浑厚低沉的嗓音开口道:「阿伶说,你自称是薛家的人,可是真的?」他虽然开门见山地发问,面上却是毫不掩饰的怀疑,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 在薛千韶看来,男人不过是个武者,还未到能引气入体的程度,即便举着刀,也无法对他构成丝毫威胁,便诚恳地道:「绝无虚言。阁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皱了皱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薛千韶。」 男人的神色变得更加难以言喻,他微微睁大了眼,静默半晌后垂下手,道:「请跟我来,祖爷爷要见你。」说罢,他也没再招唿,转头便走。 小乞丐跟上去扯住男人的衣角,不敢置信地低声道:「真的是这个名字?不是祖爷爷瞎编的?可他说的小少爷,如今也该有两百多岁了吧?怎么可能……」 小乞丐说话的声量并不大,但那只是对凡人而言。薛千韶听见他话中的关键词,微微一愣。难道当年尚有其他倖存者?可即便有,都已过去了两百年,凡人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他们口中的「祖爷爷」又是怎么一回事? 男人并未回答小乞丐的话,只是沉默地在前头领路,带着薛千韶在断垣残壁间穿梭,光看此地的荒废程度,实在难以想像这里还住着活人。 小乞丐偷瞄了薛千韶几次,最后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便落下几步到薛千韶身边,问道:「你难道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吗?」 薛千韶反问他:「为何这么问?」 小乞丐打量着他的脸,道:「听说修道能延年益寿,不老不死,但我看他们还是会老的,像你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见过。」 薛千韶顺势又问:「你见过其他修道的人?」 小乞丐犹豫片刻,答道:「祖爷爷就是,但他现在看上去实在是……」他像是找不到词彙来形容,眉毛都挤到了一处,支吾半天,只道:「你等会见到,就晓得了。」 薛千韶问道:「你叫做阿伶罢?为什么喊他祖爷爷?」会有此一问,是因为他看得出来,男人和阿伶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似乎还是十分熟悉,像是共同生活的样子,便推定他和那位「祖爷爷」,应当也没有血缘上的牵繫。 阿伶偷觑了男人的背影一眼,见他没有责骂自己多话的意思,才指着他道:「我是被阿连叔捡回来的,和祖爷爷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都这样叫他,因为祖爷爷年纪太大了,没人知道他究竟几岁。阿连叔曾受他恩惠,才一直供养着他,在阿连叔之前,还有几位更年长的伯伯也都是如此。我们一直都靠这块地过活。」 阿伶说话时,他们正好路过一片被开闢成菜圃的地,田地里的蔬菜长势良好,想来正是男人和阿伶鼓捣出来的。 未几,他们来到一间厢房前。这处厢房四面的墙都还完好,只是不知为何,窗户皆用木板封死了,屋顶则是用各处搜罗来的瓦片,七零八落地覆盖了好几层,光看着就令人感到怪异。 薛千韶蹙了蹙眉,发觉自己竟瞧不出半点气机运行的轨迹,换言之,此地的因果对他而言不可探测。 这只意味着,此地将发生的事与他有很深的牵涉,他已步入局中,无法轻易窥探天机。 男人在推门前停下了脚步,回头道:「在这稍等,祖爷爷时常意识不清,我再提醒他一次,省得他忘了要我带人来的事。」说罢,他便推开一道窄窄的门缝,侧身熘了进去,又阖上了门。 阿伶又道:「祖爷爷现在记不清事情了,身子也大不如前,先前他至少还一天吃一顿饭的,现在都能连着几周粒米未进,又不让我们把饭菜收走。看着饭菜放在那馊掉发霉长蛆,祖爷爷又是那副样子,我也觉得怪吓人的……待会我也不进去了。」 薛千韶心道,若真是修真者,自然是能辟谷的,但阿伶所说的状况,倒像是那位「祖爷爷」寿元将尽,如今不过是苦苦支撑而已。 半晌,男人从里头推门出来,对薛千韶道:「进来罢,祖爷爷畏光,要尽快关上门。」 薛千韶进门后,男人便退了出去,将门阖上。甫一进屋,薛千韶便见到了层层披挂着的无数破布,它们都已经脏污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似乎是用来挡光的,几乎遮蔽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处。而布料所散发出的湿霉味,也让屋内的腐败气味更加浓烈。 穿过无数破布之后,薛千韶来到了屋内唯一的净土。这里只有五六步宽,摆了一张破旧的罗汉椅,一名枯骨般的老叟盘坐在椅上,此时正侧着单边的耳,似乎在倾听薛千韶的脚步声,混浊的眼珠毫无焦距。 老叟听见脚步声停下了,便缓缓开口道:「真是小少爷吗?我只见着好亮的一团光……老朽是庶务总管薛尧,您可还认得我?」他的声音极其苍老,一字一顿,显然是用尽全力要让自己说的话清晰一些。 薛千韶并未再靠近,只是平稳地唤了声:「尧叔。」 他还记得薛尧。大家族往往会请远支庶族的族人来主理庶务,辅佐家主,尧叔便是当年辅佐他父亲的人。仔细一看,老叟几乎不成人形的轮廓里,依稀还是有几分当年精明干练的模样。 薛尧听了这一声唤,皮包骨般的面部艰难地动了起来,让人担心他的皮肉是否会被骨头撑破。最后他的脸拧成了一副哀戚神情,涩声道:「这声称唿……当真是小少爷才会喊的……!当年我去王城外办事,逃过一劫,后来听闻淮王和王氏遍寻不着小少爷,便在风头过后回来守着,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两百年,就算老奴侥倖筑基成功,也已是风烛残年……万幸,万幸,还是等来了您啊……!」 第78页 薛尧泪流满面,哽咽道:「无论您是不是本人,老奴都宁愿信了。小少爷流落在外的几年,必然也吃了不少苦头罢?但老奴见您满身光辉,嗓音听来又这般年轻,想来也是有奇遇的,您该至少是个金丹修士了罢?」 薛千韶道:「我如今已修炼至金丹圆满,也成了一派掌门,尧叔不必担心。」 薛尧闻言,嘶声大笑道:「好啊!好啊!好啊──!苍天还是愿意还薛家公道的!薛家数百年福泽啊,尽数钟于小少爷一人!」 他笑得有些疯狂,直至力竭后咳了几声才停下,忽然面容一肃,道:「小少爷可知道,当年淮王便是透过王氏,与明山派的人做了交易,让他们出山屠灭薛家?明山派身为修真之人,竟涉入凡间斗争图谋好处,与邪魔歪道又有什么分别?然而时至今日,明山派仍受无数凡人供奉,天道岂能容得下他们?小少爷,您如今已是能人,务必要为薛家数百冤魂伸冤,替天行道,方能平息家人的怨气啊!」 薛千韶却只是静立半晌,随后平静地道:「尧叔,我不能动明山派。」 薛尧一愣,满脸不可置信地讷讷道:「……如何不能?为何不能?您已经是一派掌门,又是金丹修士,亲手屠灭明山派并非难事,且他们确实背负薛家无数人命,于情于理,您都绝对有此资格啊!」 薛千韶又沉默片刻,才解释起其中原委,道:「尧叔,动念要杀薛氏满门的,终究是淮王而非明山派。再者,明山派中也有无辜之人,并非所有人都参与了当年之事。且追根究柢,当时殷国崛起乃是天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淮王未对薛家动手,薛家祖上累世为相,被牵连覆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他缓慢地说着,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薛尧却从未想过会听闻这番话,愣了片刻,才干涩地道:「就算小少爷这样说,但所谓天命又要何从论起?难道天命註定,我薛氏一族就必须举族惨死?」 薛千韶垂下眸,轻轻摇头道:「此事过去了太久,早已失了天时。若当年尧叔或我,拥有能够倾覆淮王或明山派的力量,大约早就復仇了。可当时我等都无能为力,因而错了过时机,这便是天命。」 薛尧听罢茫然地道:「……那薛家的血债,和我两百年来的忿恨不平、日夜煎熬,甚至变成了这副模样还不肯阖眼,又该找谁追讨?」 薛千韶屏息片刻,不忍地闭目道:「尧叔,对不起。」 薛尧沉默了一会,随后颤抖着嘶声怒吼道:「小少爷不必对我道歉,去向薛家列祖列宗、冤死的亡魂说罢!」语毕,他以枯瘦的手勉强撑起了身子,转身到后头取了一物,又道:「薛家冤魂可都还在这等着您呢!」 他取出之物,乃是一面巨大的招魂幡,泛黄的白麻布上以血字写满了名字。在薛千韶眼中,那面招魂幡被浓郁黑雾缠绕,而在那变幻莫测的黑雾当中,涌动着一张张悲戚而扭曲的面容,他们哀号着、嘶吼着、咒骂着,即便过去两百年,依旧怨气冲天,从未有一日安宁。 薛千韶按住了剑柄。 与此同时,隳星魔尊站在厢房外的树上,以法术观看屋中情景。 两人破界后会落到淮城来,并不全是天意,而是稍微被他动了点手脚。因为他想亲眼看看,薛千韶会如何处理眼前这一切。 ──他会为了道途斩断所有,或者身陷仇恨之中,让明山派血债血偿? 隳星魔尊方才听了许久,认为结果已大致底定了。在那筑基期老者取出染满怨气的招魂幡后,他毫无意外地,看见薛千韶将手按到了剑上。 ──果然,果然。他当年既能在圣渊之前将匕首刺下,并将那段记忆割捨封印,以此重新踏上道途,今日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隳星魔尊暗想,同时感觉自己心里像是燃着一缕冷焰,说不上是发凉还是发闷,矛盾至极。 可薛千韶的下一步,却令他瞠目而视,环在胸前的双手也因此松开了些。 薛千韶将剑带鞘摘下,平放在身前的地面,跪了下来。 -待续,欢迎留言- 第43章 捨得 # 他平稳地道:「这两百余年来,放任家人不得安宁,在阳间逗留许久,生受无法超生之苦,乃是我无能。可天地有其运行之机,我作为修真之人,不得再涉凡尘事,更不能仗着修为再掀波澜,这乃是我不孝。我愿担下家人的怨气与执念,使家人魂魄得以安息,赎此二罪。」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我不能继续任家人的怨气聚集于此,改变淮城的气数,乃至有朝一日招来邪魔……父亲,您是家主,当年亦为淮国殚精竭虑,想保淮国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也请您为了淮城百姓,让家人都放下执念罢。」 说罢,他朝着招魂幡叩拜下去,身周只有最基本的灵气护体。 那团黑雾凝实出一张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孔,他面上满是怨愤惊诧,正是厉鬼的模样,半点不像是愿意放下。他擡手一挥,黑气便如长鞭,狠狠朝薛千韶身上砸落。 薛千韶毫髮无伤,耸起的肩头却轻颤了下,又白挨了数鞭之后,方又道:「若父亲与家人始终执迷不悟,我便只能以修者身份斩妖除魔,断此尘缘。」 这话说得冷静又理智,仿佛已全然将情感抽离。可隳星在局外看着,扠在胸前的手却越抓越紧,手背上青筋暴突,面色阴沉。 第79页 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结果了。 他认识的薛千韶对外强硬,对于放在心上的人,诸如徒弟、师兄弟等,却都是包容得近乎没有底线,甚至不顾自己,也要为他们谋求最安稳的一条前路。如此的他面对惨死的血亲,怎可能是这般态度?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隳星心道。 果不其然,薛千韶苦劝无果后直起身,拾起平摆在地的灵剑,缓缓将剑身出鞘。 可当他站起身后,灵剑却止不住地轻颤着,不断发出悠长的悲鸣,仿佛在代替主人哭嚎。这样的剑,是无法斩断任何东西的。 ──这只能说明,他如今不过外强中干,看似冷静,内心早已濒临崩溃。 隳星不晓得自己想看到什么结局,但他看着这一幕,只觉怒火中烧,杀意滔天。 薛千韶也发觉歛华剑不为己用,便收起了剑,在涌动的黑雾包围下,自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枚银色坠饰,那坠饰在他手中一晃,变作一把匕首。 冰冷的破魔匕随即被紧紧握住,然而,薛千韶却发觉自己的视线煳成一片,迷茫困住了他的手脚,使他动弹不得。 尽管他未有进一步动作,破魔匕的光辉仍使怨魂忌惮,黑雾纷纷退避,只敢在他身周五步外打着圈。祂们似乎改了主意,只在外围质问道:「你要再一次杀了我们吗?」 自黑雾中传出的声音极为混杂,男女老少兼有,薛千韶依稀听见有人在唤「小少爷」、「韶儿」或者问「为什么」。 接着,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对他道:「既然如此,你独活的这些年,又有何意义?只为了你一人的『道』吗?」祂字字平稳,言语中却暗含一丝怨毒之意,停顿了好一会才又轻蔑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因你自幼身体底子不好,早早便让你修炼功法残卷,也就不至让你与家里离了心。」 话语字字诛心,薛千韶连唿吸都开始不稳,却仍一语不发。半晌,他阖上眼,滚烫的泪因被挤出眼眶而坠落,悄无声息地打在地上。尽管体内灵气紊乱无比,他仍继续催发灵力,使其激盪翻腾,又将汹涌灵力聚于破魔匕。 片刻后,他蓦然睁眼,脚下同时发力,挥舞着破魔匕迴旋一圈。 黑雾被雪亮刀光划破,发出非人的哀鸣。第一招使出之后,再次动手似乎便没有那么困难了,他不再去听那些声音,而是有目的地朝招魂幡攻去,终于在第十次挥刀划破黑雾时,在缝隙间找到了高举招魂幡、满面惊愕的薛尧。 薛千韶神色凛然,平举着匕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薛尧眼见已无还手之力,反而惊怒道:「好哇,好一个断绝尘缘,小少爷是打算也将老奴送去与老爷和其余家人做伴?」他骂到一半,又哂笑道:「这样的您,又有何资格问鼎仙途?老奴就在地下看着!」 薛千韶还未开口,他身后却忽然传来隳星的嗓音,隳星轻蔑地道:「事到如今,还想装成谁的亲长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鬼样子。」 薛千韶眉头轻轻一挑,有些愣住了。 魔尊一开口,薛尧却不敢作声了,他浑身剧颤起来,双目上翻,嘴角溢出白沫,不断往后缩去,却很快就撞上椅背,退无可退。 隳星信步上前,在薛千韶身后一步远处停下,一面道:「一个凭藉吞食怨气来修炼的下等魔修,有何资格叩问旁人的道心?简直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薛千韶才如梦初醒。确实,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以为薛尧是修炼了家中代代相传的功法残卷,方得以筑基,可如今无论怎么看,薛尧都半点不似道修。 薛千韶朝四周缓缓扫视了一圈,终于发觉招魂幡引来的黑雾,真的仅是怨气罢了,顶多带着一丝意识和记忆,却非怨魂。 薛尧口溢白沫,瘫在罗汉椅上,几乎窒息地嘶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在薛尧眼中,薛千韶是个金灿灿的人型,看不清面目。而这个无声无息出现的男人,却是夜幕般无垠的黑暗,让人全然摸不透底细,使得薛尧腐朽的肉身乃至神魂都战慄不已,显然是他此生本不该见到的大人物。 「很重要吗?」隳星冷笑了声,又道:「薛郎,要帮你了结他吗?」 薛千韶这时已平復了些许,语气漠然地反问道:「你拿什么了结他。」 他虽不知魔尊是何时追过来的,但他先前消耗甚鉅,肯定也还未恢復多少。 薛尧一听涉及自己性命,又豁了出去,插话道:「凭什么要我性命!我一心为惨死的家人伸冤,只盼望能够手刃恶人,又何错之有!」 隳星一个眼刀朝薛尧刺去,本想顺手将他那大言不惭的舌头切下来,可想到薛千韶未必愿意看见这般场面,便忍了下来,冷冷道:「何错之有?你也没少戕害凡人罢?若非吸收活人精气,以你的资质,根本活不到这时。」 薛尧一股脑地辩解道:「若不是我收留那些小乞丐,他们早就饿死冻死了,我将他们的性命收回来,又有何过!」 薛千韶听见这话,便想到阿伶方才提过,除了他口中的阿连叔、也就是领路的男人之外,薛尧也曾关照其他更年长的人,想来,薛尧所说的「小乞丐」便是那些人了。 隳星不屑地一哂,又道:「你的说词简直破绽百出。你修炼的功法究竟从何而来?且你多年以来蛰伏于此,明山派又岂会不知?」他停顿片刻,转而对薛千韶道:「薛郎,你可看清楚了,不是所有披着人皮的东西,都是人啊。」 第80页 他将手按上薛千韶的肩,轻轻一捏,又道:「这个人,不过是个夺舍重修的魔修罢了。」 此话一出,「薛尧」惊得瞠大双目,像是没料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语道破,随即紧张地望向一语不发的薛千韶。 薛千韶见他这般反应,心中嘆了声:果然如此。 薛千韶忽觉一阵疲惫上涌,便将举着匕首的手放了下来,阖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薛尧」不知其意,只觉势头不妙,本想悄悄催动招魂幡,却发现此法宝竟被什么给死死压制住,完全不听使唤了。与此同时,隳星接过了薛千韶手中匕首,翩然一回身,便行云流水地割下了「薛尧」的头颅。 「薛尧」人头落地,身躯也跟着倒了下来,但他却并未立刻死去,反倒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可就在薛千韶背过身后,却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道:「小少爷,谢谢你还是回来了。对不起呀……」 薛千韶闻言勐然回过了头,那头颅却已彻底没了动静。 此时,隳星已拿着破魔匕,进一步割碎了整幅招魂幡,不过弹指时间,四周的黑雾与人脸尽数消散,房中虽依旧昏暗,却让人感觉明亮了些许,不再有阴森腐败之感了。 至此,薛千韶却忽感血气上涌,勐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隳星见状僵了片刻,连忙扶住他的肩,正要开口,薛千韶却侧过身,低声道:「无事。」 他自行取出丹药服下,又取出符纸引来真火,将尸首和罗汉椅一齐引燃。 屋中四处垂挂着布料,火势很快蔓烧开来,薛千韶走出厢房时,男人和阿伶也被烟雾引来了,男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疑惑,却也不像打算夺门而入的样子,神态透出一分微妙的漫不经心。 薛千韶道:「尧叔……那位祖爷爷寿元耗尽,方才已坐化了,不用进去,将尸身一併烧化了罢。」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男人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阿伶却有些懵懂地又问了一次:「祖爷爷……死了?」 薛千韶对他点了点头,接着道:「稍晚可能会有明山派的人再来查看,只能劳烦二位避一避了。你们在此地生活,也算与薛家有缘,我没有旁的东西适合相赠,只有这个。」他取出两面木牌,分别交予二人,復又道:「这是鹏来商行的令牌,城内该有一处分部,拿这面木牌过去,便可以支取米粮甚至灵米;若有任何困难,今后也可持这面木牌向分部的人说,我便会知晓了。」 男人扬眉看了看他,并未多问,只是可有可无地收起了木牌,转身便走了。 阿伶接过木牌后还愣着,见男人离开,才慌忙问道:「阿连叔你去哪!」 男人头也不回地答道:「随便,哪都能去。至于你,今后我也不必管了,想去哪就去哪。」 阿伶睁大眼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但他出身微贱,早已看过人世冷暖,心知阿连叔本就没有照顾自己的义务,如今只是因着祖爷爷的死,彻底散伙了而已。 随后,阿伶趁薛千韶还没走,朝他行了一个不太正确的拱手礼,尽可能有礼地问道:「请问,若我想要修道,拿这块木牌去商行问,你也会帮我吗?」 薛千韶不算很讶异他会有此一问,阿伶确实有点资质,年纪也不大,若他真有此心,届时他自然会帮忙,便点了点头。 阿伶又行了个礼道谢,接着也转身离开了。 隳星这才从阴影中走出,问:「有什么打算?」 薛千韶沉默片刻,方缓缓迈出了脚步,一面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其他的等会再说。」 于是两人越过瓦砾残堆,在繁盛荒草间穿行,来到一处开满艷红海棠的荒地。薛千韶在此脚步微顿,似是在判别着什么,半晌才在一处什么也没有的草地上停下,随手拿起石块开始在地上凿坑。 挖了足有一尺深之后,他取出那枚陈旧的金锁片项圈,将其置入坑洞里,封土毕,又施了个木系术法,让那儿长出新草。 他接着才站起身,低声道:「有些东西,既埋入土里藏好了,就不该再挖出来,是我错了。」 他缓慢地环顾四周,只见灼红海棠连绵成片。每位家人诞生时,院中便会植下一棵海棠树,这个位置便是他的海棠当初种下的地方。只是薛家覆灭那一夜,小树苗没有避过祝融之灾,早就化作灰烬,什么也不剩了。 凡尘事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转瞬即散。 当年逃离薛府后,他随着护院的邹叔四处躲避淮王后续的追杀,食衣住行却都得用上银子,于是他身上的配饰、腰带甚至衣物,都被一件一件变卖,换上了他从没穿过的粗糙衣物。 他心中惶恐,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留不住,心里空落落的没个底,某日便将这枚有着特殊意义的长命锁与其下灵玉,悄悄埋到过路的榕树下,期盼有朝一日能取回它。 后来,邹叔许是耗尽了银钱,也耗光了忠诚,再也无法供养他了。一醒一睡间,他便被卖到了人牙子手中,又接着被转卖入红鸾院,彻底一无所有。 两百年过去,他终于省悟,没有什么是能强留住的。至于这些身外之物,就更无须执着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偏爱收藏各式配饰,而既明白了,如今也尽可以放下了。 薛千韶此时还未察觉,他的心境在顿悟的瞬间,触及了「弃外物」的境界,也迈过了他在元婴境前最后的大关,只觉心中平静如湖,有些什么似涟漪般慢悠悠地盪开。 第81页 他背对着隳星,带着一点云淡风轻的笑意道:「刚才让你见笑了,我竟连魔修的障眼法都没能识破,差点被矇骗过去。」 隳星静默半晌,方沉声道:「你之所以没瞧出来,只是因为你非常想再见家人一面。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都不可理喻地想见。」他的语调很冷,话语更是毫不留情,断言道:「你是自愿被骗的。」 薛千韶的双眼可以见到灵光和魔气,甚至能看见人和地的气运,若非如此,怎会轻易被蒙蔽? -待续,欢迎留言- 第44章 不可追 # 薛千韶沉默了几息时间,却只淡淡答了他一句:「或许是罢。」 隳星挑了挑眉,上前两步,却见薛千韶的侧脸上,竟勾着极浅的一抹笑,像个不够锐利的弯钩,缓缓扎入他的心,直到渗出了血方觉钝痛。他勐然将薛千韶拽过来,迫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威胁般地低声道:「薛千韶,不是你的错。既笑不出来就别笑了,省得让我看了……」难受至极,悔不当初。 薛千韶几乎不曾对着他笑过,他一直感到有些扼腕,但他想看见的,绝非这种纸鸢一般,随时都会断线的虚假笑容。 薛千韶并未看向他,却也并不挣扎,只是平淡地辩解道:「家人们早已安息,魂归九泉,我自然松一口气,理当高兴。」 他说得一派平和,隳星抓着他的手却掐得更紧。他看着薛千韶苍白而微扬的唇,只觉心里如遭火焚,烧得难受,便扣着薛千韶的下颔,吻住他的唇瓣,同时将他紧拥入怀。 雪雁尚且还知道哭,而不是一副随时都要随风而去的样子,他宁可薛千韶陷入仇恨,也不愿见他自残般地假作无事发生。 薛千韶心中闪过片刻犹豫,但他随即就什么都不再想,阖上了眼,任由隳星啃噬自己的唇瓣,侵夺唿吸。 隳星见他这般逆来顺受的模样,以为他是自暴自弃,心中更加不快,动作便更得寸进尺了,隳星近乎挑衅地想挑起他的情绪,然而薛千韶始终都只微微蹙眉,并未抗拒。 隳星紧搂着他,将他按到一旁斜斜生长的海棠树上,狠狠掠夺,吻至近乎窒息,薛千韶才终于伸出虚软的手,坚定地抵住他的肩。 这下隳星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好了些。他放过了薛千韶的唇舌,语带阴鸷地在他耳边低语道:「我去替你把明山派屠干净。」 薛千韶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结论,微微一愣之后,便抓住他的肩,道:「不可。恶人自有天收,我不想再掀事端,你也不能沾这个因果。」 隳星顿了一会,扬起眉,不贊同地道:「他们不但毁你家族,还不知道打算利用那魔修及怨气来做什么,你却这般轻易放过?」 薛千韶垂眸答道:「怨气已散,前尘亦了,已经不重要了。再说,你我现在的状况,暂且不宜打草惊蛇。方才的动静过后,或许淮城也不能再待了,我怕护不住你……」 说到一半,他又轻咳了两声,也不知是气息还未调整过来,还是方才的内伤未愈。 隳星不由被转移了心神,低头细瞧他的脸,只见薛千韶双眼湿润,眼角微红,唇上亦被染上艷色。此情此景,使得隳星心中一柔,便放开了他,稍稍放缓语气道:「既然如此,就早些移转罢。免得一会撞上明山派的人,我会忍不住动手。」 薛千韶发觉,他似乎从未见过隳星这般窝火的模样,令他感到有点新奇和讶异,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并不算糟,反而像有暖流淌过心间。 于是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接着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顺带将如今看来显得累赘的配饰都摘下。一方面也藉由这些细琐的动作,疏理着几乎满溢而出的种种情绪。 隳星看着他动作,一面道:「若只是要在人界中使用移转之法,对此时的我而言也并不难,你还想顺道去附近哪处吗?若无,一会就直接移转至孤鸣境中罢,只不过也还须等候一刻钟,孤鸣境入口方能完整开启。」 薛千韶擡起眸,问道:「孤鸣境是何地?也在人界当中?」 隳星颔首道:「是我在人界的隐密领地,位在灵气浓郁的一处边境深山中,如今已被我切割成一个小世界,入口就藏在你那枚耳坠里。从魔域破界那时,我怕你无法精准操控破界之力,反倒容易伤了孤鸣境,才没让你直接过去。」 薛千韶总算是知道,耳坠中的灵气为何能源源不绝了。他思索片刻,又道:「既然等待入口开启还需要时间,那我想去一个地方。」 隳星平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去哪?」 薛千韶踌躇片刻,最后还是道:「……去我第一次埋金锁项圈的树下。」他对上隳星的眸,续道:「去缅怀故人,也将东西还给她。」 此话一出口,薛千韶便觉自己的心悬了起来,但隳星已见过他的金锁项圈,也见过那对破魔匕的另外一柄,且看他对淮城的状况似乎也瞭若指掌,显然早就查过自己身世了,薛千韶不觉得还有必要刻意隐瞒什么。 接着,他便见到隳星波澜不惊地点了头,既答应前往那棵树下,也算是默认了身份。 薛千韶心悸了一下,但那感觉十分轻微,许是方才受过太多刺激,暂时已没有余力再折腾了。 这一回移转,并不像破界那样声势浩大。隳星将空间缝合成了通道,因此他们更像走在一条隧道中,在薛府院子里走着走着,海棠花影逐渐消失,翠绿的树林逐渐现于眼前。这里的季节仿佛与淮城并不同调,已是盛夏光景了。 第82页 林间有一棵大榕树。它在山径旁屹立数百年,见证无数过客来去,已被视作土地神,树干被繫上了红色的绸带,树下则布置了一处小神坛。 薛千韶绕到树后,像凡人般对着一处跪地合掌,默祷片刻后,眼角余光便见到隳星也跪了下来。 接着,薛千韶慎重叩拜了一次,自储物戒深处找出槐香给的木簪,摆放到盘根错节的榕树根之间。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它就会与榕树化为一体了。 此时隳星也已默默起身,薛千韶望着华盖般的树冠,解释道:「林家的事了后,我恳求二师兄回去一趟,替我将她的尸骨带了出来。我想槐香姊大约会喜欢清静的地方,便将她烧化后埋于此树下,况且你也知道这里……或许能想到。」 榕须随风而动,叶隙光影斑斓,良久,隳星的嗓音随风而来,低声诉道:「她是我孪生的长姐,名为苏长馨。早在降生之前,我们就一直在一块了,儿时也一同玩闹、捡柴挑水。我本以为,我们就算各自婚娶,也都是在同一个镇子里,一辈子都离不了太远。」 但那是个乱世。殷国起兵,诸国动盪,镇上的人开始考虑找更安全的地方躲避战祸,这时却来了个算命仙,据说灵验无比。算命仙一见苏长宁,便说他有仙缘,是个能成就大道的良材,又说两个月后,国都中正好有大仙门来招收弟子,劝他无论如何要去试一试。 他们的父母一听,简直乐疯了,说什么也要送他到国都去。但国都多远啊,他们家境又不算特别殷实,哪来的盘缠送儿子去求仙? 「但他们竟真凑齐了路费,托人带我到都中,讽刺的是,那算命仙说中了一半,我确实就此被九霄门收为弟子。」隳星哂笑了声,停顿片刻才又续道:「待我能自由出入山门后,几番探寻,才知长姐已经成了殷国京城的花魁。原来那笔路费,是这样换来的。」 不过几年光阴,姊弟俩已是云泥之别。苏长宁心生愧疚,想要接长姐离开,却被她强硬拒绝了,她还道「既已踏上仙途,便不要再沾染红尘事,仙长不必再来了」。 「临终时……她说,她始终还是无法真正怨我,又说只要带雪雁离开,她便原谅我了。」 槐香或许不懂修真,不知道什么是走火入魔,却已看出亲弟癫狂的迹象,为了稳住他的心神,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遗憾的是,这番话仍没能唤回苏长宁的神智。 随后发生的事,薛千韶也差不多都晓得了。他听罢也不知是否该劝慰两句,又或许隳星并不需要劝慰,只是想让人听他说。 薛千韶愣然不语,隳星却牵住他的手,低声道:「万幸,你没有被牵连进来。」 薛千韶听得心中刺痛了下,一句「你不怨我吗」如鲠在喉,却怎么样都无法问出口。也是在此刻,薛千韶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永远都原谅不了他自己了。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务实地承诺道:「我不知道当年林家的事,九霄门中有哪些人参与、又涉入了几分,但此事我毕竟也牵涉其中,若有必要……我会倾自己所能,助你讨回这个公道。」 隳星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因为他晓得,对薛千韶而言,这已是很重的一个承诺。 只是这话接得真是……半点不解风月,但由薛千韶口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招他喜欢呢? 薛千韶听见他笑了,便不解地擡头一望,却见到他一双赤眸映着日光,显得十分闪耀动人,一时被迷住了。 这或许是第一次,他看着隳星的双眸时没有联想到血,心中对他也没有丝毫忌惮,反而觉得他这般笑起来的样子,像是薛府中映着春光的明艷海棠。 半晌后薛千韶才发觉,自己凝视着对方的时间似乎太长了,这才撇开脸,突兀地道:「走罢。」 隳星却未再说什么,只是紧握他的手跟了上去,又将两人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薛千韶默许了这个动作,却感觉脸上和耳根滚烫起来,即便吹来的风渐渐带了一缕山林的潮气,也没能吹散那股热度。 离开榕树后,路上景致逐渐转为深山老林,飘着雾雨的森林静谧而饱含灵气,遗世独立,令人心旷神怡,浑身松怠下来。 薛千韶先前受了些内伤,到了此处后,却感觉仿佛只需唿吸,就能够让伤势彻底癒合,不由感到有些惊奇。 两人随后沿着一条溪涧,深入了一处宽敞的洞穴。地面岩石被修成一条平坦的路,除了有些潮湿外并不难走。不过多时,洞穴到了尽头,视野豁然开朗,前方竟是一片雾气氤氲的湖。 湖泊被森林环绕,也像是被护卫着一般,远远独立于尘嚣之外。 再往下走,便是一条生着苍苔的石板小路,只消沿着石板路再走上一段,便能抵达湖边一栋雅致的木造小筑。 两人立在一处刻着「孤鸣境」的石碑旁,隳星抚着它道:「我偶尔当魔尊腻烦了,就会过来此地避一避,这院外植栽都是在魔域种不活,被我亲手移植过来的。」他顿了一顿,低头对薛千韶道:「今后,这里便是你的了。」 ──我心中的一片净土,留给你。这是他未尽的话,薛千韶却自行意会过来了,脸上好不容易退下的热度,又一次烧了起来。他垂着眼,只觉脖颈僵得动弹不得,整个人不知所措。 隳星却并不放过他,忽然搂紧了他的腰,又在他耳畔低声道:「而在此处,我也只属于你。」 第83页 这话说得太直白,像是能灼伤人一般。薛千韶不由想起他风流成性的名声,先前薛千韶自觉并不曾介怀此事,此刻却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道:「像孤鸣境这样的地方,想来你还有许多处。」也曾和许多人说过这种话罢? 隳星惊讶了一会,随后笑得更开怀,道:「薛郎终于知道吃醋了?」 薛千韶方才一路上都避着隳星的目光,闻言却擡眼瞪向他,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轻微抗拒。 隳星这才稍加收敛,柔声道:「怎么会。只有你一个,只会有你一个。这里从未有除了我之外的人踏足,今后也只有你我。」 他说这话时眼含笑意,却说得无比认真,薛千韶差一点就要信了。可饶是他拼命警告自己,万万不能相信此人的鬼话,心还是无可避免地一点、一点沦陷了。 隳星一手搁在薛千韶腰后,暧昧地轻轻揉捏着,不同于此地湿凉空气的灼热吐息,抚上了他颈侧的肌肤。隳星带点讨好、却又不容拒绝地沉声问道:「好不好?」 薛千韶并不作声,颈子紧绷得轻颤起来,隳星却在那上头轻咬了一下,换得他浑身一抖,双腿发虚,接着隳星又再一次问道:「──好不好?」 这似乎并非答好或不好,就能轻易了结的问题。薛千韶迷迷煳煳地想道。 下一瞬,隳星忽然抄起了他的膝弯,逼得他伸出双手,紧紧攀住隳星的肩和背,隳星却轻笑出声,低头在他颊上一吻,接着健步如飞地朝着湖边小筑而去。 -待续,欢迎留言- 第45章 蝶戏(限) # 被一路抱进屋后,薛千韶慌得心神不宁,视线乱飘。 屋内空间鲜少以墙隔开,多半只以屏风或拉门略为遮挡。地面清一色都是刨光涂清漆的深色木板,放上矮榻低案,铺着茵席或皮褥子,完全见不到半张高背椅,反映其主能躺就不坐的慵懒性子,却也让屋内显得惬意舒适,当真是个用来偷闲的别庄。 这里和魔宫中的寝殿不同,没有多少名贵摆设,反倒摆放不少养得极好的盆景,生意盎然,各有独到之处。 「别走神。」隳星轻咬着薛千韶红透的耳廓,续道:「难道是我让你感到乏味了?」 薛千韶正卧于一张厚皮褥子上,衣衫半敞,四肢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 隳星一面说着,一面将他的衣衫扯得更开,只剩腰带勉强挽繫着纤腰。 隳星的手自他的锁骨处蜿蜒而下,在胸上绕着乳首缓慢打着圈,激起薛千韶的一阵颤慄,随后微微挺立的红果又被猝不及防地掐住,惹得薛千韶眉头一蹙、双目紧闭,轻微挣动了两下,随即像是不敢表现出来一般,又将自己的表情抚平,仿佛有几分委屈。 隳星欣赏着如斯美景,心痒不已,带着几分作恶欲又问道:「怎么不看我?」 他另一手环着薛千韶的腰,松开他的裤带,大掌向下游移,抚弄起他的尾椎一带,又亵玩般往臀瓣上一掐,恣意揉捏。 薛千韶只觉羞耻无比,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谁知隳星却一瞬也不瞬地垂眸看着他,见状反而满意地低笑出声,在他眼下一吻,道:「这才对。」 薛千韶赌气地闭上眼不再看他,忍无可忍道:「……非要这般戏弄我不可吗?」 隳星闻言动作一滞,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道:「薛郎,我这是不想吓着你。我想让你舒服、让你欢喜,最好能让你……离不开我。」 薛千韶睁眼望向他,眼中满溢困惑和惊诧,本欲再问,却撞进隳星深邃的赤眸,被其中的深情俘获,心神一恍。 他这一恍神,隳星却埋下脸来,先是吻了吻他的嘴角,继而朝下吮住他的喉结,边吻边轻咬。这种仿佛命门被掠食者叼住的感受,以及肤上细微而难以忽视的麻痒,让薛千韶仰起脸来,忍不住低吟一声,又随即咬住自己的唇,不再让声音往外冒。 隳星的双目半睁半闭,沉醉地吮吻着他的颈项,原本揉捏着臀瓣的手,却悄悄滑到了前头,握住那微微勃发的阳物。 私处被攥住使得薛千韶浑身一震,无济于事地抓紧身下的深色兽皮褥子,双颊飞上霞晕,随着魔尊的侍弄,他的喘息越发粗重凌乱,身子隐忍地轻颤起来。 躯体的温度不断上升,将仅存的清明燎成一片火海,快感更是被牢牢拿捏,肆意撩拨挑弄,情潮起起落落,但薛千韶对此却毫无办法。 他甚至不知道,隳星是何时将他的裤子退了干净,两条修长的腿被宽袍半遮半掩,隳星的膝盖又硬是卡了进来,逼得他双腿微张,像是羞涩地将自己敞开,欲拒还迎。 隳星的吻转到他的胸膛上,此刻正啮咬着他的乳首,带来一阵阵锐利的刺痒,偏还要擡眼觑着他,问:「薛郎可喜欢这样?」 薛千韶却已完全开不了口了,他生怕一开口,便会发出难堪的声音,身躯被种种调弄激得弓起,紧緻肌理展露无遗,却也只是毫无作用的垂死挣扎。 他此刻抿着唇、蹙着眉,状似抗拒,眸中却是一片迷离之色,肌肤透着情动的绯红,隳星见状,不由垂下了眼,掩去眸中欲色,一面珍惜地将吻落到他紧緻的腰腹间,一面加快手部的捋动,欣赏他隐忍地挣扎的模样。 果然就算是在这种时刻,薛千韶还是显得极为克制,却更勾起了魔尊的作恶之心,想让他更加失态。 第84页 于是隳星吻上他的阳物前端。湿热的吮吻终于激得他惊唿出声,尾音却带着几分颤慄,不过多时,那阳物便在唇舌的殷勤伺候下,溢出了晶莹的液体,箭在弦上。 那柔腻而密集的快感,直令薛千韶头皮发麻,忍不住开口道:「别……别再碰那了……」他的话音同样带着颤抖,像是快哭出来一般,却不知这只会令恶人听了更加心痒难耐。 隳星自然与他作对,手上更加过份地加速套弄,甚至不忘抚弄下头的囊袋,在薛千韶发出又一声细小的呜鸣时,他以舌尖顶弄那小小的开口,破开精关,将喷薄而出的精水都纳入口中。 精水泄出的瞬间,薛千韶不由自主地拧腰挣动,接着彻底瘫软下来,隳星却偏还要舔弄那潮喷后酸软之处,让他在延长的春潮中独自挣扎。 薛千韶心中被羞耻感胀满,擡起了双臂掩住自己滚烫的脸,不想让人瞧见这副丑态。 隳星却改换姿势压了过来,唇瓣贴上他的双唇厮磨着,舌头撬开唇齿,给了他一个带着腥味的深吻。一吻毕,他竟还低笑出声,道:「薛郎给的好东西,我可都好好收下了。」 薛千韶羞愤得恨不得晕过去,可他现在脑中一片糨煳,也不知道能骂些什么。就在此时,他忽然嗅到一缕花木清香,隳星接着将他扶坐起来,薛千韶只得伸手稳住身子,手臂一移开,才发觉自己脸上有几道冰凉的水痕,原来是方才太过刺激,泪流满面,睫毛变得一绺一绺的,垂挂着些许水珠。 隳星见状心头一震,忙去亲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真有那么难受吗?好罢,是我不对,没顾及到你是头一回,当不得这样的刺激……」 薛千韶亦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舒服得流泪,还是难堪到哭出来,此时听他宽慰亦是尴尬至极,只想让他别再说了,便拉下隳星还穿得好好的衣领,将唇凑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隳星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弄得一愣,随即垂下了眸,一手压着他的后颈,方便更深入的索吻;另一手则沾满了半透明的玉膏,探向他股间的隐密穴口,先将那处涂抹得水光淋漓,才揉按着缓慢探入。 被异物侵入后庭的感觉,实在是古怪得紧。薛千韶在手指探入瞬间浑身一僵,萌生些许退却之意,却又接着沦陷于温存的吻,忽略了那点不安。 隳星的手指沾着凉滑的膏体,在穴中拧转挑弄,甚至有意无地摸索着什么,虽然并不疼,却让薛千韶感觉有些难堪。 可随着躯体热度的窜升,那点感受也逐渐被掩盖过去了。那膏体似乎有些特殊,所到之处都挑起些许麻痒,令那处变得无比敏感,像是一道淫邪的闷火在他体内燃烧。 薛千韶的唿吸逐渐加重,他伸手攥住隳星肩头的衣物,问道:「那膏药……究竟是什么?」 隳星带着笑意答道:「也没什么,就是能让你更喜欢我的药。」说罢,他的手指开始在谷道中抽插起来,并不给薛千韶拒绝的时间。 即便不清楚隳星的话是什么意思,薛千韶却还是大致猜到了──也没什么难猜的,在那药物的作用下,谷道中已变得温热湿软,不知从何而来的液体几乎含不住,随着手指的律动流溢出来,深处的躁动也越发难以忽视,光只有手指的抵弄,压根不足以平復那些麻痒,他需要的是…… 薛千韶不禁踮起脚尖,併拢双腿,穴中的手指被热情地推挤,反而放慢了律动,让薛千韶感觉更加难受,急得仰起脖颈埋入隳星怀中,几乎想往他身上咬个几口发泄。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渴求什么了,却耻于开口,只能透过手指的戳弄获得一点慰藉,如今却连那点慰藉的力度都变小了。 隳星见他情动难耐的情态,阳根越发硬烫,几乎想不顾一切地立刻捣弄进去,却又矛盾地留恋着他这番痴态,最后便哑声道:「薛郎,你也帮帮我?准备好之后,我便给你……」 薛千韶被情慾烧得煳里煳涂,心中只挣扎了一瞬,便伸手摸索起隳星的腰际,去解他的裤头,发颤的手指很快找到了那硬烫的巨物,他一面有些不敢置信隳星那处的尺寸,一面有些恼怒地道:「……你还需要帮什么?嗯?」 他语气含嗔,然而话音发颤,直令人更想好好欺负一番,隳星闻言阳根硬得在他手中跳了跳,故作委屈道:「这里忍得可怜,就不能安抚一下吗?」 薛千韶知道,若他不动一动手,今天怕是就过不了这关了。沉默片刻后,他便下定了决心,生疏地套弄起来,可越是套弄,又越是心猿意马,暗自想道:这东西当真进得去吗……? 他正有些走神,隳星却发出了几声低喘,令薛千韶听得心头一颤,与此同时,谷道中的手指也猝不及防地开始剧烈搅弄,直捣得他下腹痉挛,前端又一次高高翘起,淌着清液。 薛千韶不服输地撑着一线神智,也加速套弄起手中滚烫的巨物,两人像在较劲似地,不顾后果,直要将对方撩拨得难耐无比,点燃引线。 但隳星魔尊毕竟身经百战,犹能忍耐,薛千韶却快要耐不住了,只得故意以眼神挑衅。 隳星被他湿红的双目一瞪,心便像是被钩子勐然勾了一下,下一刻便翻身将薛千韶牢牢压制,抽出手指,将他的双腿折至胸前,让那甜蜜的私处暴露无疑,接着一举挺入湿软滑腻的谷道中。 薛千韶也顾不上这个动作羞不羞耻了,只能重重地喘着气,感受谷道被一寸寸撑开,开始有些后悔起方才的冲动,急出一身热汗。 第85页 可那药膏也着实厉害,除了异物感外,他竟也没觉得疼,反而难耐起来,他逐渐被慾火烧得神智昏茫,双手攀上了隳星的背,胡乱撕扯着他的衣物。 隳星却也没好到哪去。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他怀里,双腿大张,被他一寸一寸地占有,内里也热情如火地裹着他,令他感觉如坠梦中,难言的满足感胀着胸肺,即便每个唿吸都小心翼翼,他仍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失控。 这个人是他命里仅存的光,本该纯净如雪,可在此时此刻,隳星却只想将他拖入罪恶污秽的泥淖,让他沦为自己的禁脔,永远离不开自己。 ──是了,永远。隳星暗想道。原本当他确认薛千韶就是雪雁时,已经对他有些心软,便想着,若薛千韶对当年的事有一丝愧悔,那就原谅他了。 然而,隳星又在地宫中,目睹了薛千韶恢復记忆之后,纵身往深渊一跃的模样,薛千韶又接着在双修时心虚得不敢作答,反倒主动以吻相代……隳星便又改了主意,他心想,既然薛千韶愧悔至此,何不利用这点占有了他?哪怕是一夕之欢也好,或许这么一来,自己也就能放下执念了。 可时至今日,隳星魔尊才发觉,自己要的远远不止于此。爱火催发欲望,而欲望无限膨胀,贪婪永无止境。他想要占有他的身,他的心,期限则是永远。 只能是永远。 薛千韶此刻就在他身下,难耐地抓挠着他的背。初识情慾的他,面上带着不知所措的天真无助,眼角眉梢却又魅惑至极,这是薛千韶在清醒的时候,绝不可能流露的神态。 ──这个人,这副模样,只有他能瞧见。 隳星再也无法忍耐,狠狠鞭笞起那无意识求欢的谷道,身下人因而发出了婉转的哀吟。落到他的耳里,那声音又成了进一步的引诱,引动更多焦渴与相思。 -待续,欢迎留言- 第46章 魂牵(限) # 薛千韶被快感狂潮洗刷着,浑身泛起薄红,颤慄不已。因药物而躁动的内里,正被烫热的巨物狠狠疼爱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欢悦贯穿了他,让他几乎有被深深爱着的错觉。意识迷濛之际,他用双腿颤巍巍地勾住隳星精悍的腰,将自己给送上,使两人更加亲密无间。 隳星似乎顿了一下,接着双手掐紧他的腰身,更加狠戾地挺动起来,每回都是迅急地拔出,又接着重重顶入,不厌其烦,直将他弄得前端和双目都泪水涟涟,忘却所有。 隳星而后又压下脸来,轻吻他的眼角、鼻尖、与他唇瓣厮磨,毫无侵略性地柔柔吻着,温存而爱怜。只是他身下动作却丝毫不是如此,硬烫的兇器过不久又换了个方式进犯,直抵着令薛千韶绞紧肠壁的一点颠弄,令他欲仙欲死,阳根硬得发紧,偏偏不得解脱。 薛千韶只能无助地攀紧身前的人,像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口中不由自主地絮絮叨念着。他的声音被喘息和略带压抑的哀吟打断,破碎不已,隳星一面伺候他,一面侧耳去听,却在听清的同时停下了动作。 薛千韶不知发生了什么,缓缓清醒了些,可隳星的动作一停,他体内残存的药效便炽烈地復燃,前端又被硬生生从巅峰边缘拽了下来,无比难受。 薛千韶拉不下脸去求他,可又着实耐不住了,只好伸手探向自己的私处,岂料还未碰触到,他的手就被隳星攥住了。 隳星将他的手牵至两人交合之处,逼他去碰那一片被淫水打得湿滑、微微红肿的地方,自然也碰到了那根烫热硬挺、充满侵略性,偏又伏在穴中一动也不动的傢伙。 这下,薛千韶心中和身体都难受得紧,立刻想将手抽回,隳星却死死抓着不肯放。 他胀红了脸,正想骂个几句,隳星却突然不轻不重地一顶,引动了后庭的一阵欢愉,让薛千韶顿时失去挣扎之力,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后庭焦渴的蹙缩。 薛千韶被玩弄得晕头转向,重重喘着气,始作俑者却在他耳边问道:「薛郎,回答我,我是谁?」 薛千韶不知他哪根筋不对劲,可他已被慾火烧得难以思考了,只得乖乖作答:「隳星。」 魔尊这下总算松开了他的手,却以指腹绕着穴口,不紧不慢地揉按,此举看似轻柔,却让本就难耐的地方倍感焦灼,薛千韶不由腿根抽搐,口中逸出了沙哑的呜咽之声。 隳星冷眼看着他这副情态,半晌才缓缓问道:「那你方才唤的人,又是谁?」 薛千韶咬紧了唇瓣,已经说不出话来,且他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方才叫唤过谁。隳星见他不答,又擒住了他的阳物,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薛千韶被他逼得几欲发疯,脑中嗡鸣不止,只得不断摇头。 就在他又一次被逼出眼泪来时,隳星才俯身去吻他,低声道:「没有便好。」 接着,隳星加重指间力道,一下下套弄起薛千韶的阳根,很快将他侍弄得再一次喷薄而出。 薛千韶虚软的双腿再也勾不住魔尊的腰,无力地落回了皮褥子上。他重重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下腹犹在余韵中轻颤,浑身汗湿一片,一绺绺黑髮沾黏在肌肤上蜿蜒着,发梢甚至溅上了几点白浊。 隳星顺势拔出了阳物,使谷道中的蜜水流淌而出,染湿了垫在下头的衣袍,更显得淫艷无比。 薛千韶正失神着,还未缓过劲来,隳星却突然将他翻成侧卧,左手抱起他汗湿潮红的左腿,右手则卡在他脖颈前,将他牢牢禁锢在怀,接着勐然将阳根抵入发肿的后庭,一下就埋得极深。 第86页 薛千韶不由闷哼了声,酸软的身躯无力反击,反倒是尚未退去的淫药占了上风,又一次让深处躁动起来,渴望被狠狠抚慰。 隳星也感觉到穴中含羞带怯的招引,低笑了一声,却仍深埋着不动弹,左手勾住薛千韶的膝弯,让他维持双腿大开的姿势,缓慢地用指腹抚过他绷紧的胸膛、挺立的乳首、紧緻的上腹,最后压住下腹,五指深陷,感受着那处轻微的颤慄,仿佛也能摸到深埋其中的硬烫阳物。 此举亵玩的意味甚重,薛千韶遭受这番调弄,早已喘息不止,可这个姿势并不容许他挪动毫分,只能尽数承受这些淫猥的戏弄。 就在薛千韶几乎耐不住,想恳求罪魁祸首给他个痛快时,隳星却一面抚弄他的下腹,一面低声道:「──记住了?我是隳星。隳星魔尊。」 薛千韶不解他为何强调这点,但眼下的情况也不容他深思,下一瞬,隳星便箝紧了他的腿根,漫无章法地顶弄起来。 穴中如久旱逢甘霖,温顺地承接每次粗暴的进犯,又在阳根离去时予以挽留,随着一次次的杀进杀出,药物激发出的淫液更是溅得一蹋煳涂。 薛千韶不知是痛是快,下意识咬住自己的手指,将止不住的呜鸣悉数吞回去。 更可怕的是,他方才已经去过两次,阳根暂时吐不出什么了,只能软软垂着淌出些许透明的液体,此时却随着隳星刻意的顶弄酸胀不已,燥热难解。 隳星偏还有闲情去揉弄他的下腹,一面道:「要是能怀上就好了。你看,你被进得这样深……」薛千韶丝毫不想听这些淫词浪语,但隳星就在他耳畔说,避无可避,隳星又接着道:「我一身血肉,早已与魔皇之心融合,你觉得以魔龙血脉之强劲,能不能让你怀上呢?」 薛千韶是不太相信的,他毕竟是男子,即便魔龙血脉特殊,大约也还需要一些特殊的秘宝辅助才有可能。可他正当神智昏钝之际,不由还是被那点微渺的可能性吓得绷紧身子,颤得更厉害。 隳星只觉穴中更加紧緻,不由粗喘了几声,又带着笑意续道:「你也很想要的,是不是?」说着,他一面加重鞭笞的力度,深深顶入,进到令薛千韶感到恐惧的深度,谷道中也因他的这番捣弄,不规律地一下下绞紧,像是狂喜得近乎崩溃。 薛千韶终于还是忍不住哀吟出声,弓起背嵴,在谷道的狂乱痉挛中,攀上了连绵的情慾顶峰。这种飘在云端般的不安感,使他颤颤地擡手往身后抱去,却摸到了隳星的下颔,像是在和爱人索吻。 隳星的动作为之一滞,随后忍无可忍般低吼了一声,勐地跪起身子,依然高擡薛千韶的左腿,又一次发狠地捣弄起来,直到将滚烫精水悉数灌进深处。 饶是如此,隳星犹不满足,仍在阳根彻底软下前兇悍地挺动,将本就一蹋煳涂的那处搅弄得更加凌乱,一面压下身来,将双唇凑近薛千韶,痴迷地唤道:「千韶……薛千韶……」 「我爱你。」 他这一唤,倒是唤回了两人的几分神智。他们同时睁开眼,隔着咫尺之遥四目相对。隳星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薛千韶则被话中颇像一回事的深情重击,难以回神。 半晌,还是隳星先有了动作,他搂住薛千韶,将鼻尖埋入他散在肩颈的黑髮中,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气味,静待情潮退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恋恋不捨地抽出阳物。 隳星调整好面上的表情,才将双臂撑在薛千韶身侧,温存地在他唇上落吻,以轻松的口吻道:「抱歉,我还是忍不住过份了些。身上可都还好?」 薛千韶转开了脸,不与他对上视线,也不想回话。他总觉得此时无论说了什么,都像情人间的耳语,令人感觉无比别扭。可饶是如此,他红透的双耳,以及绷不住而轻颤着的嘴角,却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隳星却去亲吻他的耳廓,自顾自地温声续道:「若你无事,我有个坏消息要说……方才应该要趁机双修疗伤的,但我一时忘乎所以了,所以晚点还得再……」 此言一出,薛千韶惊怒地斜眼看向他,像是在说「你怎么还有脸提这个」。 隳星却续道:「只是先告知你一声,此事不算急。且第二层的功法,至少得修炼两回才能生效。薛郎现在定然倦了,我先抱你去歇息?」 薛千韶见他已经坐起身,伸手抄向自己的膝弯,连忙也撑起身子要起来,却发觉身上无处不酸疼,至少要行功几回才能缓解。 隳星趁他僵住的空档,将他连着污了的衣裳一同抱起,朝屋外的门廊走去。 薛千韶眼见方向不对,这才揪着他的衣领道:「你要带我上哪去?!」 隳星答道:「湖中水木灵气充裕,很适合你,我带你去那歇息和……清洗。」 薛千韶一听,脸上又一次涨红了。可此地灵气确实很适合他,若能浸到湖水中,定然更有助益,再说,他现在未必有办法自行走动,便只能默认,让隳星带他到湖边去。 被抱着走总是有些颠簸,但许是薛千韶实在太倦了,这晃动对他而言如同摇篮,令他昏昏欲睡,直到浸入湖水中时,冰冷的水温才激得他浑身一颤,清醒了一分,却还是下意识朝温热的怀抱贴过去。 隳星垂首对他道:「安心睡罢,此境再无旁人了。」 薛千韶缓缓阖上眼,半睡半醒之际,才软声咕哝道:「真不会怀上罢……?」 第87页 隳星闻言浑身一僵,将他又搂紧了些。他内心深处的阴暗占有欲,被这含煳的一句话挑得蠢蠢欲动──他真是作梦也想,拥有一条繫于他们之间、绝无可能解开的纽带。薛千韶向来重视身边亲近的人,若是他们之间真的能有血脉…… 隳星一时浮想联翩,一面按下想再做些什么的冲动,一面沉默地等了好一会,确认薛千韶已经入眠,才低声道:「若真有那么容易,我也就不必用上这般手段了。」 除了睡去的薛千韶,这里只有平静如镜的湖面,自是无人应答。隳星先施了个术法,将两人身上清理干净,随后便怀抱着薛千韶,观看了好一会山岚聚散,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他朝虚空摊平了手,一只巴掌大的细緻金笼便落入他掌中。笼中有一对黑色的凤尾蝶,随着金笼的门敞开,两只蝴蝶翩然飞了出来,乖巧地栖停到隳星的指尖上,歙动蝶翼。 这才是他真正想从聚厄会上取得的物品,早已由郭誓双手奉上。 ──梦魂蝶。 此蝶生于妖界,极为稀罕,以能织造幻境、动摇心魄闻名。据说即便是化神期的修者,一旦进入牠所织造的幻境中,亦难以分辨真伪,便也有人刻意拿牠去催生修者心魔,使其堕入噩梦或美梦中,导致修为损毁,前程断绝。 庄生晓梦迷煳蝶。只要梦境足够逼真,就能摄人心魂,令人忘却真实,并让深埋的所有念头都无所遁形,更使得有心人便于操弄…… 魔尊垂眸凝望薛千韶的睡颜,赤眸中情绪难辨,即便粼粼湖光映在上头,看上去却仍像是像是一座深渊,能够噬尽所有光明。 -待续,欢迎留言- 第47章 梦百年(上) # 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的。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无明圣渊边上的穿心一刀,以及将近两百年的光阴。前者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也毁了他心中仅存的纯善──对他而言,「苏长宁」早在那一刻,便已经死绝了。 若非吞下他的那只螣蛇妖魔,正好是魔皇之心上一任的宿主,而那柄断绝他心脉的破魔匕,又可笑地随他一起坠了下来成为他的武器,后来便不会有隳星魔尊的浴血重生。 而后者……两百余年时光,让薛千韶拜入师门,选择封印过往记忆,不受种种旧事所困,修成金丹,成为了正直而心软的太鲲山掌门。如此长成的薛千韶,即便面对有着灭门血仇的明山派,仍能选择顺应天命,而非覆手报仇雪恨。 魔尊被他身上的莹莹光辉吸引,却也同样嫉恨他拥有光明。人心矛盾,为魔者尤甚,他能够一面想着原谅他,不再追究当年之事,却也在同时因爱欲膨胀,而对两人之间的落差更无法释怀。 就像一根陷在伤口里的刺,随着伤口癒合,刺被包裹其中,不时隐隐作痛,提醒他一切从未真正过去。 他对此下了断语:若想将两颗心揉成一颗,便只能将双方扯碎,再重新缝合。所以,这是必须的。 他将视线聚焦到两只梦魂蝶上。两只梦魂蝶其实并非全然相同,而是一大一小,一主一从,主蝶以口器刺破了隳星的指尖,陶醉地啜饮鲜血,从蝶则款款飞至薛千韶肩头,同样啜吸鲜血,直至饱腹。 隳星擡手一划,周遭景物在顷刻间变得截然不同。他揽着薛千韶走了几步,抵达围着白纱幕的榻边时,两人身上已然干透。 将薛千韶安置好后,隳星也在他身侧躺下,牵起他的手阖上了眼。 随后,梦魂蝶展翅起飞,拖曳着浅青与殷红色的光晕,在半空中交错而过,最后分别飞至二人的额心灵台处,隐没消失。 ◆ 薛千韶睁开了眼,神色显得无比迷茫。他愣了片刻,留意到窗外夕照映在了他的榻上,这才缓缓回过神。 坐在一旁凳子上的人见他醒了,忙起身给他倒水,道:「可总算是醒了。先喝点水?」 薛千韶倚着榻边围栏半坐卧起来,却只静静凝望眼前的人,迟迟没有接过茶水。 眼前是名二十出头的青年,相貌英俊,气质却清冷。他的一头黑髮用朴素的墨玉冠束起,身上的灰白道袍亦十分简朴,却给人留下出尘的印象,彷如高山晶莹雪,唯有黑眸中的一点关切之意,让他落回了人间。 薛千韶迟疑地唤了他一声:「……长宁?」 见此反应,青年微微皱眉,有些急切地问:「是我。怎么了?我以为你是练剑积劳,才累得在这时间睡了过去,难道你其实是行功出了岔子?不认得我了?」 薛千韶这才接过茶水,啜了一口定惊,放下茶盏后方垂眸道:「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苏长宁并未等闲视之,反追问道:「怎样的梦,说来听听?」 他黑眸中的关切十分真诚,薛千韶看着他又愣了一会,才终于整理好思绪道:「我梦到,五年前在林家寿宴那时,长馨姐被九霄门人杀害,你因此入魔,杀了许多人……」他叨叨絮絮,磕磕绊绊地诉说着梦境内容,有些部份在清醒后已模煳,他便说得语焉不详,但苏长宁仍然很认真地听着。 「……最后,我成为太鲲山的掌门,为二师兄砸毁祁夜宫殿的事,到魔域中正式和魔尊谈条件,这才再次遇见你,可我却不认得你了。」 说到末尾,薛千韶已觉耳根发烫。 第88页 这个长梦实在太荒谬,而听他诉说的苏长宁,又在梦中牵涉极广,当着他的面说,不知怎么就有些令人感到别扭。 苏长宁却并不这么觉得。他淡然地聆听到最后,点了点头,认同道:「确实是个细节甚多,以假乱真的梦……且你向来能看见气运,又和师尊学了推演之道,偶尔还能一窥天谕之景,梦醒后会忧心也属正常。」他望进薛千韶的眸底,又道:「为令你安心,我便说一次真实的状况予你听。你耐心听着,若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你便喊停,我再和你慢慢分说?」一面说着,他伸手拉住薛千韶的手腕,像是默默给予支持。 薛千韶因他熟稔无比的亲近动作,脸上微微发热起来,为掩下这点异样,便点了点头作为同意。 苏长宁便开始道:「五年前,你于林家成功筑基,破除了身契的桎梏。我也在当日识破九霄门一名师弟针对我的圈套,救下长姐,自此离开九霄门,与你一同拜入封璐仙君座下,成为你的三师兄,接着我们便在这山上的小院中,远离尘嚣修炼至今。我说的可有错处?」 薛千韶摇摇头,道:「这些我也还记得,但许是那梦境的关系,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他闭上眼,擡手揉了揉额角,又道:「对了,你离开九霄门也不算小事,往重里说,算得上是叛出师门,九霄门难道未曾追究?」 苏长宁答道:「我先前的师尊莫违本就苛待于我,那名欲陷害我的师弟,多少也得到了他的授意。我将此事揭穿后,九霄门不愿丑事暴露,且师尊虽是散修出身,却是名元婴仙君,有师尊的支持,九霄门不敢强硬动我,我也保证会在离开九霄门后散去修为,废功重修,九霄门才同意不再追究,将我除籍。」他眨了眨眼,仍望着薛千韶问道:「还有?」 薛千韶又道:「你既是我三师兄,为何在我印象里,却一直都是直唿你的名字?」 苏长宁微微一笑,答道:「你我年岁相近,一前一后拜师,自然不用这般守礼。二师兄不也都直唿大师兄名讳吗?况且……」说到一半,他垂下了眸,将薛千韶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掌心印下一吻,续道:「难道你忘了,我们俩是……」 薛千韶羞得立刻将手抽回来,苏长宁却不肯放,反倒眼含笑意觑着他。 薛千韶微恼道:「我怎不记得刚认识你时,你有这般轻浮?」 苏长宁笑道:「我只对你一人轻浮。」他眼看薛千韶的脸又红了起来,见好即收,转而道:「且师尊对我等悉心教导、关切备至。太鲲山人口也单纯,上头无论如何也有大师兄、二师兄顶着天,这般无忧无虑,自然心结纾解,待人处事也有所转变。」 薛千韶还是不应声。苏长宁见他这副模样,眼中浮起了几分眷恋,不动声色地讨好道:「你无事就好。我本是见你今日和大师兄对练时多摔了几次,似乎有些急于求成,担心你修炼过头出岔子,才来你房里守着的。」 薛千韶听他这般关心自己,不免动容,垂首低声道:「让你挂心了,我没事,也就是几处摔伤而已,并无大碍。」 苏长宁却又拉了下他的手,问道:「哪几处摔伤?上药了没有?」 薛千韶答道:「也还好,主要是腿上有瘀青……」 他话才说了一半,苏长宁已掀开了他的薄被,将他的裤管往上撩。薛千韶一愣,忙屈膝抱住自己的双腿,急道:「不用了!只是小伤而已。」 苏长宁平静地望着他,接着移动身子坐上床沿,似要说悄悄话般凑了过来,薛千韶瞠大了眼,又朝后缩了缩,心神不宁。可他才一恍神,却感觉自己的小腿一凉,裤管已经被苏长宁眼疾手快地挽起了。 好一个声东击西! 薛千韶转为羞恼,轻瞪了他一眼,苏长宁却已经无比认真地,低头检视起了他腿上的伤。 薛千韶十四岁筑基,但筑基前在红鸾院吃了许多驻颜丹,身子长得慢,即便修炼几年,双腿仍显得纤细修长,没有太大变化。而此刻,那双白皙的腿上却有七、八处大块青紫,显得有些憷目惊心。 苏长宁静静看了一阵子,拧起了眉,微愠道:「说你心急还不认?大师兄也是,投入对练后下手就没个轻重,将你摔成这样……」说着,他一面拧开早已备好的药瓶,往薛千韶腿上抹。 他动作很轻,薛千韶只觉得痒,另外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道:「别怪大师兄,是我拜託大师兄和我对练的,我只是想试试自己有没有长进罢了。」他痒得抖了一下,顿了半晌才又道:「你废功重修五年,便又快要结成金丹了,而我从引气入体至今已逾十五年,还只是筑基初期而已,自然想快些跟上。再说师尊待我们好,我不想给师尊丢脸。」 苏长宁一语不发,继续替他抹药,薛千韶感到有些不安,又开口问道:「你和二师兄最近似乎很少切磋?二师兄终于不打算刁难你了?」 苏长宁这才道:「不是。是我前阵子和他谈过话,他暂且还怕着我呢。」 薛千韶听罢愣了一下,连苏长宁将他的裤管又往上卷也顾不得了,惊奇地追问道:「二师兄为何要怕你?他还有会害怕的事?」 苏长宁嘴角微微一勾,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和他说,我和你两情相悦,对师尊只有敬爱之心、师徒之情。」 薛千韶有些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只是如此?这话有什么好怕……」 第89页 苏长宁续道:「是没什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事。他怕的是自己的心。」 薛千韶静默下来,在脑中将这话过了几遍。倒不是这话多难懂,而是其中隐含的内容,对他而言有些惊世骇俗。半晌,他才迟疑道:「二师兄当真……?」 苏长宁道:「或许他自己也还未想明白,师尊更是肯定不知情。」说罢,他已替薛千韶腿上的伤抹完药,便伸手要解开薛千韶上衣的系带。 薛千韶勐然回神,扯住了自己的上衣,双颊飞红,气恼地道:「你又声东击西?故意的罢?」 苏长宁这才擡起眼,对他道:「怕你背后还有伤。」他虽然松了手,却更加严肃地道:「若你不让我看一眼,我就当作你肯定是还有伤了?」 -待续,欢迎留言- 第48章 梦百年(中) # 薛千韶与他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转身把中衣亵衣都除了,背后几块瘀青便露了出来。 苏长宁一声不吭,继续替他上药,这回还用了点灵力化开瘀血,瘀伤很快就消退了。 薛千韶看不见背后的情况,只得细声问道:「……好了吗?」 苏长宁见他抱着被子不肯回头,耳尖却发红的模样,心神一恍,从后拥了上去,将鼻尖埋入他颈后的黑髮中。 薛千韶被惊得浑身一震,嘶声喊道:「苏──长──宁──!」 苏长宁却低声笑道:「别喊太大声了,师兄们住得可不远,要是他们听见了,怕是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的。」 薛千韶听得火气都起来了,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来。 苏长宁却也只是静静拥着他,道:「结丹前不宜失元阳,否则于道途有损……千韶,还是早日结丹罢,否则我怕哪天就忍不住了。」 薛千韶心中腹诽道: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就比较能忍住?嘴上却道:「你方才不还跟我说,修炼不可急于求成吗?」 苏长宁这才恋恋不捨地放开他,道:「说说罢了,我自然等得起。」说罢,他用唇瓣轻碰了下薛千韶的耳尖。 心悦着一人,自然不会用损其羽翼的方式索取,而是希望两人能够一路相偕,走得越长远越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在第一眼见到薛千韶时,他就已坠入深谷了。就像在穷山恶水之地,见到一株花芽攀着岩壁生长,倔强地含苞待放,使人不禁好奇他的傲骨从何而来,所以苏长宁当初才会被吸引住。 苏长宁忽又道:「我前几日收到长姐来信,她邀你今年过年一起吃团圆饭。」 薛千韶已默默将衣服穿了回去,闻言顿了一下,道:「那要怎么跟长馨姐的丈夫解释?」 苏长宁道:「他人很老实,才不会想到要多问。关键只在你愿不愿去?」 薛千韶终于擡眼看了他,点头作为回答。苏长宁见状,又忍不住轻轻拥住他,道:「正好,今年该能让你见到小外甥了。」 薛千韶闻言面露惊喜之色,可他还未开口再问,隔壁属于苏长宁的房门便被敲响了。两人同时顿了一下,苏长宁用神识一探,便道:「二师兄不会主动来找我,定是师尊要他来的。你再歇一会,我去去就回。」 他所料果然不错。送走二师兄后,他便御剑往师尊的洞府而去。 他们师兄弟几个,如今住在山腰上的一处小院里,师尊则是为了避免占去太多灵气,才与他们分开来居住和修炼。苏长宁一直觉得其中还有隐情,只是未曾说破。 封璐仙君洞府的入口,看上去像是山壁上的寻常岩缝,需得侧身才能勉强进入,里头的路更是弯弯曲曲,不便行进。即便到了师尊起居的空间,也只摆放了少数几件家具、数个蒲团,看上去依旧十分清寂,与其说是洞府,倒比较像是个暂用的避居之地。 此刻,封璐仙君正盘坐于石窟内一处高台上,手持一卷玉简,就着顶头岩缝映入的些许天光阅读,见苏长宁到了,他方展颜笑道:「拿个蒲团过来坐罢。」 封璐身形消瘦,一身宽大道袍衬得他更加仙风道骨,却并不显得柔弱,反而像紫竹般自有风骨。即便气质如此,和封璐相处起来,倒也不会让人感到疏离,因为他身上也有着和光同尘的圆融,笑起来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苏长宁在九霄门内,曾见过无数「元婴仙君」,却没有一个比封璐更合那个「仙」字。 苏长宁对封璐见礼后,依言取了蒲团到他身边坐下。封璐便朝他伸出手,苏长宁默契地搭了上去,让师尊查探他的经脉、丹田。 封璐确认过后,才放心地道:「嗯,魔丹根基剃除得很干净,想来你平日也无比留心,必定是它一有冒头的迹象,便立刻被你斩草除根了罢。」 苏长宁点了点头,淡然道:「既然有幸废功重修,弟子不想让魔修的脏东西留下,无时无刻都留神着,师尊不必忧心。」 封璐放松了眉头,道:「其实就算你继续修魔,也不算什么大事……」 苏长宁体内的经脉,曾被他之前的师尊用邪法一寸寸重造,修魔起来比修道更容易,就连当时缔结的金丹中也藏有魔气,即便散功重修,仍须时刻留意,以免一不小心又走回旧路。 苏长宁道:「这话师尊说过许多次。弟子晓得师尊对修魔并无偏见,但弟子想做光明正大的正道修者,亦不愿让莫违留下的魔种有机会復生,还是这样便好。」 第90页 封璐闻言,却忧心又无奈地望了他一眼,道:「只是反覆拔除魔根的过程,终究是刮骨般的疼啊。你要是耐不住,千万记得跟师尊说,我们或许能再找别的法子来帮你。」 苏长宁愣了一下,面上神情软化,微笑道:「多谢师尊。」 封璐顺势拍了下他的头,笑道:「有什么好谢的。」 苏长宁谢的,乃是这份来自长辈的回护之情,毕竟从未有亲长待他这般用心,封璐似乎并不明白,但他也不多加解释,只是将这份温暖深深收起。 封璐接着道:「不过,为师今日找你来,却还有旁的事。」 苏长宁闻言并不感意外,师尊向来是每旬定期为他确认一次经脉,今日却并非例行日期。于是苏长宁拱手一礼,道:「弟子洗耳恭听。」 封璐打量他片刻,突然道:「千韶还小,你可别把他逼太紧了,举止亲暱还是要有个限度。」 苏长宁略感惊讶地擡起头。即便他性格沉稳,乍然被师尊点破此事,还是令他有些尴尬,眼神难得有些闪烁。 封璐续道:「为师知道你心里有分寸,你俩也确实有此缘份,但你们还太年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嗯。为师只能提醒你,千韶不宜过早结丹,最好能拖过一百岁,否则后患无穷。」 事关薛千韶,苏长宁蹙起了眉,按下焦急之心后方探问道:「师尊说他不宜过早结金丹,是不是与他家里的事有关?」 封璐被他这么一问,略感诧异,却还是答道:「此事我不能透露太多,但确实是与他家族有关……仙途之上,最怕冤亲债主,红尘仇怨。若牵涉过深而揹上罪业,结丹或结婴时的劫雷,便会十分兇险,是以他的修为进境实在不宜太快。」 苏长宁听得似懂非懂,还欲追问,封璐却擡手道:「为师知道你关心千韶,但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由我来说,他既不想让你晓得,为师便会尊重他的选择。如若他愿意向你吐露,你自会知道。」 离开洞府的路上,苏长宁心里还是转着这件事。他何曾不想亲自问薛千韶呢? 他晓得,薛千韶有时会陷入追忆中,变得沉默寡言,苏长宁见不得他这样,便在一次下山时,去给他买了一张古琴。此后薛千韶心中郁结时,便会找地方悄悄弹琴,虽然同样一语不发,沉郁的琴音却是一种另类的诉说,至少不是闷在心底煎熬自己。 苏长宁有时会寻音而去,在他身旁守着,但也仅限于沉默陪伴而已,始终无法开口去询问他的心事。 他总觉得薛千韶心底,有一处无法癒合的伤,并不允许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去碰触,苏长宁揣测,该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苏长宁走出洞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还未出,满天星点十分明晰。而在那片天幕下,有个人在等候他。 薛千韶或许是因为担忧,又或许是独自等得久了,逐渐陷入思绪当中,此刻,他的双眸暗如夜间的林深处,被繁茂枝叶层层掩映,透不进半点光。 苏长宁想告诉他:若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愿与你一同承担。可他总觉得,这话听上去太过轻巧,他不怕担不起他眼底的暗影,却害怕薛千韶因他的轻言,跟着看轻了他话语的份量,一笑而过。 苏长宁心绪纷纷,因而在原地驻足了太久。薛千韶终于留意到他,又见他面色不太对,忙迎了上来问道:「师尊怎么会和你谈这样久?难道挨骂了?」 苏长宁勉强一笑道:「你见师尊责备过谁吗?」 薛千韶道:「……这倒是没有。那么,究竟是怎么了?」 苏长宁笑了笑,牵起他的手往山下走,一面道:「没什么,师尊见我要结金丹了,多嘱咐了几句。」 一面说着,苏长宁却在心中暗自决定,不管承诺说不说出口,总归是算数的,他无论如何都会全力护着薛千韶。为此,他得要好好巩固修为,决不能走回老路。 山中无历日,一恍已是近百载过去。这百年之中,两人相伴度过无数寒暑。封璐仙君闭关的时日越来越长,只在五十年前又收了个五弟子。太鲲山人口依旧单纯,却逐渐广为人知,自然少不了被其他门派挑衅或试探。 幸好,他们的大师兄寒霁月,以未满两百之龄结成元婴,修为深厚,剑术精湛,即便外传太鲲山祖师封璐仙君已然殒落,也不曾有宵小胆敢打太鲲山的主意。 也是在这段期间,苏长宁重新修成金丹,以「化雨剑」闻名于修真界,自然也收到了初次举办的「霜红剑会」邀请函,薛千韶也连带受到邀请。 薛千韶如今已是筑基后期、近圆满的境界,修行进度不算快,至今还在摸索属于自己的剑意,却总觉得还差了一点,于是两人在一番讨论后,决定相携前往霜红剑会,寻求突破之机。 苏长宁点亮客栈房里的灯盏,一面道:「一路行来,你似乎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出什么事了吗?」 前往霜红剑会的途中,需得经过一些仙凡混杂的城镇,两人一路游歷观览,夜里便下榻客栈歇息。 此时已过中秋,夜风清冷,于是苏长宁又去掩了窗。 薛千韶此刻仅着天青色中衣,正倚坐在榻上阅览书册,但他本就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不过是打发时间,听见苏长宁询问便擡起头来,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有些心浮气躁,似乎有不大好的预感。」 第91页 苏长宁闻言微微蹙起眉,忧虑地问道:「当真?」 薛千韶眼神闪烁,接着撇开视线微笑道:「也可能是快要晋升了,对剑意的摸索又总差了临门一脚,才会神思不定。」 苏长宁沉默片刻,沉吟道:「……不然别去剑会了?」 仔细一想,这个时机确实有些不好。薛千韶的年纪已接近师尊交代的百岁,也即将结成金丹,但总归是还差了一些,苏长宁不由担忧起来。 薛千韶无奈地道:「都已过了大半路程了,不去也可惜,难道你要现在折返回山?」 苏长宁却异常认真地道:「也未尝不可。若你真觉得不妥……」 薛千韶便摇头道:「没事,或许是我多虑了。再说修真本就逆天而行,这样瞻前顾后,也不合一往无前的剑修之道,你也听听就忘了罢。」 苏长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心里嘆了口气,坐到榻边轻轻拥住他,低声道:「不合剑修之道又如何。大道万千,无论你走哪条路,我总是会和你一起、护你周全的。」 薛千韶放下书册,轻轻回拥,他的眸中映出了灯烛之光,闪闪烁烁。 苏长宁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可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敢听得太认真。即便拜入太鲲山修道以来,日子一直十分安逸,两人的情感也像炉上温酒徐徐地煮着,薛千韶却感觉,一切爱意与美好皆如流沙逝于掌中,终是留不住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声作答,阖上双眼。 两人长久以来来朝夕相对,苏长宁又何尝不知,他内心深处那点隐微的迟疑?可他同样什么也未说,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 一阵风吹起,秋声飒飒,将半掩的窗再次吹开。凉风灌入房中,仿佛也透进了两人之间,于是再温暖的相拥,也不得不掺进一丝寒凉。 -待续,欢迎留言- 第49章 梦百年(下) # 剑风自比试台盪开,将血腥味吹向四面八方。 薛千韶刚悟得了自己的剑意,却也在首次使出的当下,令全场鸦雀无声,肃杀之气重重压在这片静默之上,凝滞不散。 那方才的剑招狠戾得令人窒息,剑势如乌云蔽天、疾风骤雨。与他同台比试的筑基后期修士毫无喘息机会,便已遍体鳞伤,丹田亦是血光淋漓,当下便失去了意识,生死不知。 薛千韶的髮丝随着垂首动作散落下来,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对手倒下之后,他仍一动不动地拿剑指着对方,浸透剑身的鲜血缓缓淌下。 评判人也为他暴戾的攻势所震慑,数息之后,评判人方在一片静默中高唿道:「太鲲山薛千韶、胜!」 然而,这般胜利却不太值得鼓掌,台下掌声零零落落响起,更多的是压低嗓音的闲言碎语。 「这、也未免太狠了罢?对手不过籍籍无名之辈,修为境界又差他一截,何至于下如此死手?」 「可这一手还真是漂亮,瞧着有点像他师兄的化雨剑,只是更加兇勐。」 「我看还是不如化雨剑。化雨剑有轻重缓急,时如春风化雨,时如撼天惊雷,此剑却如狂风暴雨,密不透风,只有一股浓重的杀意,丝毫不知收敛……」 薛千韶并未将这些话听进去,急着接他离开的苏长宁更没有。苏长宁搀着他远离人群,直到走进会场周边的枫林深处,才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一面问着,苏长宁一面弯下身,拂开他溽湿的额前发,取出手帕擦拭他面上被汗水晕开的血污。 薛千韶阖上布满血丝的眼,紧紧抿着唇,过了好半晌,他才虚弱地道:「我想起来了,与我比试的那名明山派弟子……我曾经见过。」 那出剑的招式,行动时的身法,以及眼神……多年来,薛千韶一直听从师尊嘱咐,从不敢细究当年薛家灭门之事,谁料真相偏要这样撞上来。 在比试台上看破当年真相之时,冰冷的杀意瞬间沁透他的骨血,将本该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君子之剑,彻底转成不留余地的杀招。 苏长宁的手顿了一顿,定定看着他。哪怕薛千韶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的心也已经高高悬起,极为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薛千韶继续轻声低诉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梦到灭门那一夜,梦到娘亲和众多亲长死在我眼前,每一幕都憷目惊心,我却满心觉得不该忘。因为若连我都不记得,还有谁知道他们的冤屈?」他睁开眼,空茫的黑眸映上了枫红,让那似喜非喜的神态也染上狂色。 薛千韶又接着低喃道:「果然兇手并非凡人,甚至,都还好好地活着……」 苏长宁欲言又止地凝望着他。他看见薛千韶勾动了唇,像是想要笑,看上去却更像是即将落泪,眸中仿佛空无一物,既没有无处不在的赤红枫叶,更没有眼前的自己。 苏长宁的心口闷痛了起来。原来竟是这样,他终于知道薛千韶为何而痛苦,但在沉重的灭门血仇面前,他却不知要如何让薛千韶放手,又要如何让他再多看自己一眼。 他不晓得能如何宽慰薛千韶,只是无比心焦,并隐隐有种将要失去他的预感,好像薛千韶即将前往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头。光是认知到这一点,他的心便如被锐器穿透,凉飕飕地发疼。他不知该拿这股情绪如何是好,最后倾身吻住了薛千韶。 第92页 求你多看我一眼,求你……为我留下。 薛千韶极其缓慢地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苏长宁压抑着颤抖,对他道:「……别丢下我。」他在索吻的间隙,又低声道:「说好了,待你结丹之后,我们就结为道侣……薛千韶,你打算现在丢下我,毁弃你的承诺吗?」 薛千韶并未回应他,只是很勉强地笑了笑。自那一刻起,苏长宁便明白,自己早晚是拦不住他的。 霜红剑会最后一日,明山派门人趁着苏长宁上场时,私下向薛千韶约战,欲追讨回门人被一剑毁废丹田的公道。 正中下怀。 依然是在那片枫林中,霜叶赤红如残阳,片片旋飞着飘落。薛千韶静静望着它们,当他听见熟悉的唿唤而回过头时,面上仍带着一抹释然的笑。 他浑身浴血,大半却都来自明山派门人。明山派是小门派,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此回即便菁英尽出,也不过来了二十人。而这二十人,此刻皆已成为他剑下亡魂。 他们的残肢散落于一地枫红之中,血液积留成浅池,与赤红的枫叶彼此交融。 多么宁静而鲜丽的一幕。 苏长宁止步于一丈外看着他,哑口无言,心痛如绞,竟不敢再向前了。 两人相视无言。而就在仅仅数息后,一道足有二人高的裂隙,突然于薛千韶背后的虚空中绽了开来,像是一道将世界一分为二的伤。苏长宁感觉到了那裂隙的危险,当即睁大了眼,在迈步奔去的同时唤道:「千韶──」 薛千韶却如释重负地浅浅一笑。他的双眸已转为骇人的腥红,却只是安静地望着苏长宁,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话音一落,无数妖魔手爪从那裂隙中探出,将毫无挣扎之心的薛千韶扯了进去,像是捕食猎物的蜘蛛。 苏长宁眼前的景物,也在这一刻剧烈扭曲起来。本该悲痛的此时此刻,他心中竟突兀地浮现一种感觉,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理所应当,只不过是他曾在某处见过底本的一齣戏。 紧接着,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疼痛巨浪随即袭卷而来,使他眼前发黑,喉中涌上一口鲜血。与此同时,他的身躯自末梢开始发麻,仿佛正被蒸散一般。 躯体的疼痛、百年的爱恨嗔痴,以及属于「化雨剑苏长宁」的记忆,逐渐变得渺远,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段记忆,像是在一个躯壳中硬是乘载两个魂魄,为他带来极大的冲击。 在一段短暂的空白后,他逐渐整合了二者,但他仍按着先前的计划,趁着薛千韶心神失去防备能力的此刻,搜寻到了他最想见证的那一段记忆。 「小千韶,我为你封印记忆罢。」 听见这样一句话之后,他透过了十五岁薛千韶的双眼,见到了神色温和,目光却含着悲悯的封璐仙君。 薛千韶掐着宽袖的手指,在听见此话之后紧了紧,接着他以少年嗓音沉稳地答道:「师尊教诲的是,我确实被过往绊住,以至修为毫无寸进,弟子已经在改了,还请您再给我一些时间,之后弟子甘愿领罚。」 封璐蹙起眉,望着如今病体支离的四弟子。按理说,筑基之后便不同于凡人了,几乎不可能生病,可薛千韶却一病不起。 封璐续道:「你如今是心病。长此以往莫说道途,若是生出心魔,你连如今的筑基境界都无法维持,为师怎可能为此处罚你?」 薛千韶闻言屏息了片刻,却仍一语不发。 封璐知道他表面上随和,实际上却油盐不进,只好道:「为师当年赠你一对破魔匕,便是因你命中有两次魔劫,如今匕首失其一,已然度过一劫,这两柄匕首乃是双生,只要你存在于世,迟早有一日,它会带你找到另一柄匕首,而那便是你的第二次考验。」 薛千韶静静听着,逐渐意会过来,终于擡眸望向他的师尊。 他喉头髮紧,艰涩地问道:「师尊的意思是……我并未害死他?我还有机会亲自弥补吗?」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急切,封璐擡手点了点他的额心,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咳,天机不可泄漏。」他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你如今病成这样,又无法继续修炼,便是生生断了所有机遇啊。」 薛千韶自是一点即透,他抿了抿唇,垂眸思考片刻,便道:「师尊的意思,弟子明白了,但还有一事希望师尊成全。弟子能够筑基,倚靠的是他所赠的上品灵石和筑基丹,即便封印了记忆,弟子自认还是无法以此作为修道之基,还请师尊同意让弟子散去修为,按太鲲山功法重新修炼。」他顿了顿,又放低声音呢喃道:「……受之有愧,还是把修为还了罢。」 封璐嘆了一口气,擡手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有心大破大立,为师自是没有什么不允的。只是你这执拗性子,只怕将来还得吃许多亏。」 封璐说得含煳,薛千韶却阖上了眼,答道:「弟子这一世,只求能够无愧于心,善待身边诸人。如今既然有愧,便求将来能够有弥补的机会,即使道途崎岖一些,也是该然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便劳烦师尊了。」 记忆至此中断,像是骤然散戏,人去楼空,只剩唯一的一名看客。 隳星此前一直认为,薛千韶是为了自己的道途,才选择了封印记忆,抛弃过往。去过薛家旧址一趟之后,他更肯定了这个猜测,心一点一点地凉下来。他发觉他所钟情的人,心中只有自己的大道,为此甚至能放弃报仇雪恨,不肯向明山派讨回应有的公道。 第93页 他心中从未拔除的刺,便也随之尖锐起来。他以为,自己也是薛千韶为了大道而捨弃的部份,是他道途上的绊脚石。 可在经歷过梦魂蝶塑造的百年记忆,了解薛千韶眼中的太鲲山后,他才终于明白薛千韶为何封印记忆,又为何能放弃对明山派的报復。 他若不封印记忆,只有两种下场。梦魂蝶演示了他将如何被仇恨侵蚀,堕入黑暗;而薛千韶真实的记忆,则演示了另一种可能:困于心病,身死道消。 眼下真实的现况,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薛千韶封印记忆,如白纸般修炼成长,方能明辨是非,将正直刻入骨髓,并保有珍贵的善软。即便遭遇考验,他仍能做出最适切的决断,不愧于心。 原来那并非侥倖得来的天真,而是一种择善固执的执拗。 然而他所做的事,却是逼着薛千韶与自己交换痛苦。 彻底清醒前的最后一刻,隳星看见另一个自己出现在眼前,与他相对而立。另一个自己穿着太鲲山的山服,冷沉着脸,黑眸中燃着熊熊怒火,狠狠往他脸上抡了一拳。 隳星因而勐然醒了过来。他撑着身子坐起,随即扭头朝身边的薛千韶望去,赤眸中却只有茫然和一丝恐惧。 梦魂蝶塑造的梦境太过真实,有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和薛千韶在太鲲山朝夕相对,一同修炼了百年,心中仍被绵长的眷恋,以及因此形成的愁绪填满。 可他知道薛千韶将在圣渊中遭遇什么。那是以他自身际遇为底本、足以扭曲心性的无尽厮杀,在圣渊中,薛千韶的神魂与肉身,都将迎来无数次撕裂,并终日浸淫在反覆癒合的痛苦当中……他怎么能让薛千韶经歷这些? 可是已经晚了,太晚了。梦魂蝶的梦境不得以外力中断,否则更易使人陷入错乱。 隳星一时不知所措,只知道自己似乎从未如此心慌过。就在他以颤抖的手,犹豫地探向薛千韶额心处时,薛千韶却倏然睁开了眼,失去神采的眸中,留有一丝冷厉与残酷。 隳星瞠目看着他,内心极为诧异。薛千韶怎么可能这般快醒来?他与薛千韶在梦中相处百年,现实中却只过了一炷香时间,可他在圣渊中厮杀的时间,也有大约八九十年,这还未算上他当上魔尊前的岁月,无论如何计算,薛千韶都不该醒得这么早。 -待续,欢迎留言- 第50章 破茧 # 薛千韶原本是不该醒得那样早。 自从在比试台上,一剑废了明山派弟子开始,他变得像是旁观的看客,冷静得可怕。 他故意毁了明山派弟子的丹田,却又留下他的命,使他就此断了仙途,只能逐渐衰败而死,这并非是为了折磨他,而是因为薛千韶知道,比起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这么做更能激起明山派的仇恨。 明山派果然主动送上门来,还自发地将约战地点,选在剑会主办方巡守漏洞的树林中,完美地自掘坟墓。 于是薛千韶使着刚悟得的「如晦剑」,将明山派诸人一一斩杀,甚至越级杀害了金丹初期的明山派祖师。 下手时每一剑,以及剑刃刺入血肉、斩断骨骼的手感,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却仍觉这不及家人遭受的万分之一,但他没有办法,復仇之心过于炽烈,焚烧着他最后一点理智,他等不得慢慢筹谋了。 他自知自己只是一味杀戮,歛华剑在他手中与屠刀无异,他已经不配称作剑修。是以,当他感应到无明圣渊相召时,亦只觉得理所应当,并不想挣扎。 唯一让他感到迟疑的,是苏长宁被痛意浸透的双眸。苏长宁像是目睹了世间最后一抹光明熄灭,除了绝望之外,似乎还有一丝……歉疚? 留意到这点后,薛千韶不知怎么地有点想笑,他想对苏长宁说:如我这般被仇恨支配、选择自毁的人,有什么好呢? 忘了我罢。 接着,他便含笑被无数妖魔扯入圣渊,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必再面对那个心碎之人了。 坠入圣渊的过程中,他的神识与圣渊中所有魔物连成一片,让他立刻晓得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何而存在,其中魔物也皆是如此。他们一面共享意识,又在同时侵夺他人的躯体和力量,就像在母胎中相互残杀的一众手足。 圣渊中的魔物都明白,最终只会有一「魔」得以重获新生,因而搏命求生。 当时的薛千韶被魔气缠身,歛华剑不再认他为主,寸寸断裂,于是他取出师尊赠他的破魔匕。匕首虽也排斥他,伤得他双手血肉模煳,却仍是一柄斩退妖魔的利器。 但即便破魔匕再如何锋锐,他仍被毫无歇止的厮杀耗尽力量,开始和其他魔物一样,学会吞食。 圣渊允许它的孩子互相吞噬,甚至鼓励他们这么做。吞食其他魔物的血肉神魂,远比自行修炼要容易得多,却也有后遗症,那便是在吞食的过程中,他们的神智亦会被「食物」左右,逐渐忘却自我,沦为只听命于圣渊母亲的孩子。 薛千韶模模煳煳地认知到这点,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一半修炼、一半吞食地过着。 在看不见尽头的厮杀岁月里,过往在太鲲山修炼的回忆,便如发着微光的甘露,在每个濒临崩溃的时刻,润泽了他布满干涸血迹的心,却也令他在稍微清醒时,对现况感到万分痛苦。 所有美好宛如前世,不过虚幻泡影。 第94页 ──这是你自找的。他告诉自己。 有一回,他在半清醒、半癫狂的状态下,被堕魔的螣蛇吞入腹中。即将被那螣蛇同化时,他却突然忆起,苏长宁曾在前往霜红剑会的路途中,告诉他:「不合剑修之道又如何?大道万千,无论你走哪条路,我总是会和你一起、护你周全的。」 ──即便是此时此刻的我吗?他虚弱地笑了出来,胸口涌起一股痛意,激得他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流泪,却再一次从回忆中汲取了力量。 笑完哭完之后,薛千韶用几乎化骨的双手,死命攥紧了破魔匕,最终在螣蛇体内杀出一条生路,反过来吞食了牠的心脏。自此,他的功力突然大增,就此修出魔婴,再无敌手。 他成为了无明圣渊最钟爱的孩子,接着…… 弒母。 ◆ 大梦醒,薛千韶从名为死亡的永眠中脱身。一时之间,虚虚实实的记忆纷沓而来,无数思绪飞掠心头,竟使他气血翻涌,一口血哽在喉口。薛千韶忙撑起身半坐起来,咳个不停。 身边的人被他惊着了,迟了好一会才按住他的肩,惊惶地问道:「你怎么……」 薛千韶没听他说完,便已将他的手狠狠拍开。迅速平復躁动的灵气后,他才再次睁目,朝着身旁欲言又止的人斜去一眼。 隳星张口欲言,却自知理亏,最后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好啊。薛千韶心想,既然你不说,那就由我来说。 他道:「这下可满意了?」 薛千韶开口后,隳星便诧异而小心地望向他,薛千韶却没再回头看他,只是细细抚平衣领,平復着心绪。 在梦中,薛千韶晓得离开圣渊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亲自剖开圣渊母亲的肚腹,破界而出。但他却并未这么做,因为到了最后,他已经彻底厌弃自己,只想揣着前半生的珍贵回忆,与圣渊同归于尽。 长久以来的厮杀和吞食,让他的心神无比倦怠,而既然对人世已无留恋,他便想好好阖上眼。 可那却只不过是一场梦,他反因此醒了过来。 真实记忆归位之时,薛千韶立刻察觉,这场梦境只可能是隳星魔尊的手笔。 ──但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薛千韶无法确知,魔尊如此安排究竟是想得到什么结果,只能将之视作一场报復:昔日他害苏长宁坠入圣渊,所以他便要他也经歷一回。 反思过近日发生的所有事件后,薛千韶更觉不寒而慄。自地宫至淮城,最后到了孤鸣境,若一切都是他有意引导…… 薛千韶的眼神变得凌厉,语带讽意地扬声道:「让我来猜猜,阁下是从何时开始布置这一切的?是在破界之时动过手脚,确保我等落到淮城?或者在地宫中,我鼓琴助阵、受蛊惑而心神松动之时?或是还要更早,打从让我答应双修的条件开始,阁下就已下定了决心?做得这般滴水不露,阁下真当算无遗策。」 薛千韶勾起冷笑,一面慢条斯理地系上身侧的衣带,垂着眸续道:「明明有这样多巧合,我却为何没能看出来?……是了,阁下说过,因为我是『自愿被骗』的。落入如此境地,是我自己无能,又怎能怪你?」 他确实看不透隳星这一连串安排的目的,可他只要低下头,看一看此刻这般狼狈的自己,一切还有什么难猜呢? 魔尊在地宫中骗得他真心相护,利用薛家旧事使他心神脆弱,又趁那时与他倾吐衷肠,让薛千韶几乎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以至于半推半就卸下心防,与他欢好──随后,魔尊再让他发觉,一切爱恨嗔痴都是虚妄,只是精心安排的一齣戏、一场梦。 将他的心哄骗到手,再轻易覆手摔碎,或许就是魔尊的目的了? 在此之前,薛千韶并不认为自己曾把心交託出去。可若非如此,又要如何解释此刻他心口锋利的痛意,以及排遣不去的浓浓失望? 原来情之一字的滋味,乃是痛彻心扉。怎么就从没有人告诉过他呢? ──够了,已经够难看了。薛千韶赤着脚下榻,不再留恋。 但他的衣袖却被拉住了。隳星终于开口,语气干涩地问道:「去哪?」 薛千韶一语不发地拽回袖子,继续往前迈步,却被从后牢牢抱住,一道熟悉而又不甚相同的嗓音传来,令薛千韶心头一颤。 「别走。」 短短两个字,被硬是压抑成了平直的语调,但紧抱着薛千韶的那双手,却用力得发颤,和语气完全是两回事。 薛千韶不过迟疑了一瞬,便被强硬拽了回去,落到他怀中。薛千韶僵硬地擡头一望,见到了一张和隳星魔尊截然不同的俊脸,令他心神恍惚,不知眼前之景是梦是真。 梦中长达百年的似水眷恋,竟像是被唤醒一般,在顷刻间占据心神。 黑髮、黑眸,神情淡漠而温柔,长睫沾着湿光,身上穿的还是太鲲山统一服制的青色中衣──这是苏长宁的脸。先前薛千韶带着隳星进淮城前,确实是图方便而给他换了这一身,如今却是搬石头砸中自己的脚了。 可薛千韶一想到,隳星肯定也是算准了他的反应,才改而用这般模样说话,便更加恼火,带着灵力擡手将他推开。没成想隳星竟不防备,就这么被按倒了,薛千韶见他毫不挣扎的无辜模样,更为气愤,转而掐上了他的颈子。 第95页 在梦里,他的肉身也在圣渊中反覆重生、一再强化。到了最后,徒手撕下其他魔物的头颅,简直再容易不过,他甚至还记得那种令人不快的手感。 隳星却像没感受到威胁一般,定定凝望着他,忏悔道:「是我错了,你要如何打骂出气,悉听尊便。」 隳星魔尊的容貌强势而夺目,乃是带着妖邪感的俊美,神色也往往是从容散漫的。苏长宁与他完全不像,他的气质凛然而淡漠,虽不会流露太多情绪,却总是显得真挚,即便是他脱口而出的话,都像誓言般郑重。 经此大梦,薛千韶仿佛已活过两世,此刻前世今生的记忆混杂在一块,其中爱恨嗔痴、是非对错,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再次牵动他的内伤。 薛千韶再次喘咳起来,擡手一掩,血迹便在指间晕染开来。 隳星这才发觉薛千韶状态极差,他脸色骤然一变,急忙掐住薛千韶的手腕探脉,才知薛千韶的内息竟已紊乱到这等地步。 早在淮城时,薛千韶便曾因心神哀恸而受创,此伤还未愈,又被梦魂蝶塑造的梦境搅得气血翻涌、伤上加伤,施以治疗已是刻不容缓的了,否则难免动摇神魂,甚至生出心魔来。 薛千韶想收回手,却发觉抽不出来,便怒道:「事到如今还装什么?这不就是你要的吗。放开!」 隳星神色莫测地凝望着他,下一瞬,魔婴境界的威压便毫无预警地展开。薛千韶顿时被压制,动弹不得,一阵天旋地转后,便换他倒在榻上受人制挟。 回过神时,薛千韶不由嘲讽地一哂,也不知是在嘲笑他的举动,还是嘲笑自己的无能。 隳星接着压下身,在他唇角试探地落下轻吻,薛千韶心中恼怒,便在他将吻移到唇上时咬住他的唇瓣。隳星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放任他这么做,当真是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可饶是如此,隳星也并未收回威势,薛千韶仍被境界差距压制得难以动弹,心中越发忿忿不平,便使劲撕咬泄愤。就在这时,一股夹带着丹药之力的灵力,却自脉门处流入他的经脉中,使他恍神了一瞬。 片刻后,薛千韶艰难地开口冷嘲道:「让我伤了,再替我治好?这又算什么呢?阁下不觉得费事得很?」 隳星仍一语不发,专注地将药力化入他的大小经脉中,半晌才淡淡道:「……别用那样疏远的方式喊我,求你了。」 薛千韶并不想发觉,却仍察觉到他在说话时,眼睫和眉头都微微颤动,似是压抑着心痛,心口不由感到一阵酸胀,却仍出言讽道:「幻梦一场罢了,阁下难道还真上了心?可笑。」 -待续,欢迎留言- 第51章 煳涂(微限) # 隳星凝望着他的双眼,执拗道:「有何不可?」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仿佛能感染人一般,薛千韶逃避地垂下了眸,却又听他续道:「何谓实,何谓虚,我说了算。总归是我对不起你……既然我心中有愧,便会竭力补偿,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隳星心道:若是梦中的那个自己,绝不会在薛千韶受了内伤时纵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 南柯一梦,却让隳星习得如何将心上人捧在手里,也让他醒悟到,过去他总觉得是薛千韶欠了他,便对他一味算计索求,甚至不曾弄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因而往往行事反覆、自相矛盾。 他如今只想顺应本心,再也不愿失去薛千韶了。 薛千韶听了他这句话,却是心念一动,蹙眉道:「你果然探过我的记忆……」 薛千韶的话才说了一半,一阵酥麻感便突然自他丹田处盪开,他抿紧了唇,心神恍惚起来,即便隳星不再施以境界压制,他仍然没有余力挣扎。 隳星一面往他体内注入灵力,一面拥住了他,字字清晰地道:「确实是我不对,我无话可说。我只是想要弄明白,为何你非要让师尊封印记忆?难道成就大道对你而言,当真重要得能让你抛弃一切?」 他顿了顿,稍稍放低了声,续道:「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无论是你家族的事也好,林家寿宴的事也好,此刻我都宁愿它们未曾发生,不要让你记得。方才的梦境也一样,若你真的气不过……我可以将这段虚造的记忆取走,如此一来,它对你便不会有影响了。」 薛千韶沉默了片刻,才勉强让自己的气息顺畅了些,强忍颤抖道:「你凭什么觉得,只要将记忆取走,对我就没有任何影响了?」 隳星以笃定的口吻答道:「不会有感觉的。封印记忆尚可追溯,但我的手法会将记忆清空,什么也不会留下。如此一来,你便不用记得圣渊里那些事,那本就不是你该承受的。」他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近乎绝望地涩声道:「……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薛千韶听他这么说,顿时诡异地平静下来,喃喃道:「重新开始……?你凭什么认为能够重新开始?又凭什么要我忘掉?」他顿了顿,又续道:「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轻而易举就能改动记忆,可这般说放就放,说拿就拿,又把我当作什么了?」 说到末尾,他的嗓子却已经哑了,强烈的不甘和委屈上涌成泪,明明已经咬紧了牙不想让自己哽咽,泪水还是无可抑止地向外淌。 隳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这才发觉,自己与薛千韶介意的似乎是两回事,歉疚与爱怜遂在心中滋生,又苦又甜。他接着在薛千韶颊上轻轻落吻,低声反覆向他道歉。 第96页 他们像是遇劫之后,余悸犹存地互相舔舐的兽,纷杂的心绪又逐渐转为渴望,最后只知缠绵。 薛千韶起先还有些抗拒,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就这么放任事态失控下去,似乎根本无济于事,只是让这堆烂帐变得更算不清而已。可他修为不如人,在情事上的经验也不如人,各方面都不是对手,更何况他尚有内伤未愈,灵脉空虚,灵力在体内交融的感觉,使他的身躯如渴鱼遇水,更加难以抗拒。 除此之外,隳星一直无比小心地觑着他脸色行事,眼神始终清醒克制,就像梦里每次为他上药时那般专注,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替他疗伤,别无私心。 薛千韶的心便乱了。当情慾攀上巅峰之时,他忍不住夹紧了颤慄的双腿,喃喃念叨着他的名,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双修阵法的图纹,不知何时收成了微缩阵法,分别印在两人后腰,像是成对的纹身,自此不必再受限于阵法范围,大可放开手脚。 无论如何颠鸾倒凤,隳星始终凝望着他的脸,似执着、似痴迷,又像要将他刻进心底般慎重,不时在他唇上落吻,于耳畔低语。 在薛千韶哽咽得险些背过气去时,隳星忽道:「千韶……我们结为道侣好不好?」 薛千韶此时跨坐在隳星胯间,正紧紧攀着他的背,实际上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所有声响到了他脑中都只余下嗡鸣,灵力交融的欢悦激盪着神魂,情潮汹涌绵长,他只觉自己像是要融化般,一面呜咽,一面轻轻摇头。 隳星仍一瞬不瞬地觑着他,一面狠狠向上顶弄,一面在重重喘了几口气之后续道:「带我回去拜见师尊,算是知会亲长,然后我们便结为道侣……」 薛千韶抓不住他汗湿一片的背,只能勉强揪着他的头髮,依然被逼得几近疯狂,说不出话。隳星却像着魔似地继续低喃道:「带我走罢,带我离开。祁夜我不管了,仇我也不报了,我只要你──」 未几,两人同时到了巅峰,灵力也在阵法调控下各自收束。 薛千韶精神一松,浑身瘫软下来,身躯分明是多日不曾有过的神清气爽,脑中却仍浑沌一片,有些醺醺然,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似乎太过放浪了。 他明明不是轻易失控的人啊…… 他掩耳盗铃般地擡手掩面,却还是遮不住赤红的双耳,隳星见状,忍不住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廓,换得他勐然转头,放下手瞪了过来。 隳星轻笑出声,又凑过去啄吻他的唇。 薛千韶顿时感觉自己有点可悲,明明知道要防备,却还是被牵着鼻子走,一路半推半就地被吃干抹尽。他本就羞惭得连半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此时见隳星这般轻松地笑着,竟还感到心头悸动。 隳星吻着他,直到心满意足之后,才对他道了句:「方才的话,你还没答应我。」 薛千韶结结巴巴地回问道:「……什、什么话?」 隳星见他一脸茫然,不似作伪,只好压下心头淡淡的失落,道:「没什么,之后再说。」随后他才退了出来,施展了几个清洁术法,将床榻和两人身上都清理干净。 薛千韶觉得这术法颇为实用,有些想询问,但隳星使用的时机太过偏门,令人难以开口求教,薛千韶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接着他才发觉,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件短亵衣,以及一件长至小腿肚的鸭卵青色交领中衣,顿时十分不自在,便要隳星带他到正厅里,以取回自己的储物戒等。 隳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下,略带惋惜地道:「在自家穿这么多做什么。」 薛千韶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隳星在他自己的寝宫里时,确实是穿得松松垮垮的,十分恣意。但他实在没有这等习惯,况且再如何随意,起码也该穿条裤子罢? 幸好隳星只是口头上抱怨,还是依言将他领到了正厅。 薛千韶更衣毕,再次回到正厅时,却见隳星还穿着那件太鲲山山服,只是肩上多披了件银线云纹的玄色氅衣。他正不羁地箕踞而坐,并且半侧着身、右手肘压在矮案上提着毛笔,似乎在描画着什么。 虽然隳星仍顶着「苏长宁」的模样,但他此刻神态漫不经心,整个人看上去竟就邪气横生,令人不知该赞嘆他易容术法的高明,还是感嘆于他那丝毫遮掩不住的气场。薛千韶看了一会,才挑眉问道:「在画什么?」 隳星擡眸笑了下,便又继续了动作,一面答道:「春日美人图。」 薛千韶远远就瞧出那东西像是某种符咒,知道他是在随口胡说,只得自行前去细看。但在看清楚的瞬间,薛千韶却愣了。这不是先前用在小十身上的咒印解吗? 薛千韶便也坐了下来,诧异道:「你也是咒印术士?」 隳星勾了勾唇,答道:「我那好师尊教了我一点基础,后来为了提防他,我也被迫投入钻研此道,不过终究不算专精。但若只是照抄旁人的答案,倒还是能仿个七八成。」 薛千韶考虑了下,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与莫违仙君有过节吗?我听说,林家出事那时,你手中拿的是一柄嗜血凶剑,且那日九霄门的人举止异常,像是早就有备而来,难道那天的事,也和莫违仙君有关?」 隳星闻言笔尖微顿,答道:「凶剑是他给的没错。当时我有两柄剑,一柄是藏有魔性的凶剑,一柄是普通灵剑,只是前者并不为人所知。那日我离开九霄门之前,他说要替我进一步炼剑,便将灵剑取走,只留下了凶剑。」 第97页 薛千韶听出他话中含意,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他又思虑了半晌,方续道:「……他逼你修魔,还给了你那柄凶剑,九霄门高层竟懵然不知?那莫违的其他弟子呢?」 隳星此时已绘制完咒印解,搁笔之后答道:「我确实也一直想弄明白,九霄门内部对此事究竟知道多少,又是谁在其中穿针引线、推波助澜,才能设下如此天罗地网,将我逼至绝境。」 薛千韶瞠目望着他,却无法在他面上找到丝毫玩笑的痕迹。虽然他早就猜测林家的事并不单纯,却一直认为九霄门乃是仙门之首,总不至于如此不堪,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隳星却神色轻松地将两手向后撑地,身子微微后仰,转头过来笑道:「不过,调查此事也无须着急,左右我都等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一时一刻。倒是你,可要写信回山报平安?也好让师尊和师兄放心些。」 薛千韶闻言微妙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不过是在梦中知道了他们,他们可不认得你,叫得这样亲不别扭吗? 不过他也确实该写信回山。且不论师兄他们担心与否,至少他也得确认徐卓和小十是否平安回到人界,否则心里总是牵挂。于是他也取了纸笔,借矮案一用,认真写起书信。 隳星则在一旁试图驱动咒印解。起先他失败了两回,到了第三次尝试时,才成功施用在自己身上。只可惜,他仿画的咒印解火候不足,未能除尽咒印,造成了些微反噬,使他的经脉又暂时被封住了。 隳星确认过残存咒印的状况后,也没再把衣襟拢回去,随口道了句:「无妨。剩下这些,只需经由下一轮双修的灵力沖刷,便能彻底瓦解了。」 薛千韶刚使用通联阵盘送出了书信,闻言忍不住道:「可以别总是把双修挂在嘴边吗?」 隳星擡起眼看他,挑眉笑道:「心中坦荡,自是没有什么说不得的,刻意避而不谈,反倒更像心里有鬼,薛郎可认同我的讲法?」 薛千韶越听不得,他就越是喜欢说,便又牵起薛千韶的一绺髮丝,凑近唇边亲吻后道:「再说我喜欢和你双修,为何不能提?」 薛千韶忍无可忍地瞪向他,可见到他噙着一点笑意望过来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却怎样都骂不出口,便抿了抿唇撇开视线,转而道:「……同你这副模样说话,我实在不习惯。」 隳星却答道:「是吗?可我却觉得,你还挺喜欢这副模样的呢。」 薛千韶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说起来,你如今的真容究竟是哪一个?」 隳星收回了手,任他的髮丝自指间流逝,淡淡一哂,随口道:「何谓真?何谓幻?你愿意相信哪一个,那便是了。」 -待续,欢迎留言- 第52章 音信 # 52.音信 薛千韶听他似乎话里有话,正踌躇言词要再问,一旁的通联阵盘竟在这时有了动静。阵盘上出现一封薄薄的信,下头垫着一整沓的帐册。 薛千韶有些吃惊。他心道:回信来得这般快,难道是太鲲山出了什么事吗?便立即展信阅读。 回信者是代管门派的七师弟,他在信中简短回答目前山内一切安好,徐卓和小十也已回到人界,正在九霄门作客,应该很快就会归返──至此,薛千韶才对两位徒弟的安危放下心。 那么这沓帐册又是怎么回事?薛千韶纳闷着将信往下读,才知原来春末将至,该要给弟子准备夏衣了,七师弟估完这笔预算,又细心比对了往年的帐目,发觉要花的灵石竟生生多了两成出来,只得将一应帐册送来让他过目。 薛千韶放下了信,望着那叠帐册喃喃道:「……才回人界便这般『欢迎』我?又有得忙了。」 隳星也凑过去看过了,便接言道:「这位七师弟竟如此不济事,连这都管不好。」 薛千韶揉了揉额角,答道:「七师弟去年才开始接触内务,不熟这些事也属正常,能想到翻往年帐册比对已经很好了,只是长此以往……若我不在了,又该如何是好。」 隳星捕捉到他的弦外之音,追问道:「多虑了罢。除了眼下的特例状况,你为何会不在?」 薛千韶拿着预算清单迅速过目,正一个头两个大,便随口答道:「即便是修者,又岂能真的长生不死?防患未然而已。」 隳星听完他的答案,仍感觉有几分不妥,但眼见薛千韶已投入事务当中,他也只好暂且按下那点不安。 他从一旁取了枕头躺了下来,听着薛千韶不时冒出的叨念声,诸如「去岁新招的弟子人数」、「合作的绣纺有几位绣娘出嫁待孕,人手短缺」、「今岁灵石折合铜钱的比率」等等杂项,竟觉心中无比安宁,便阖上眼小寐起来。 薛千韶忙了一阵子,刚有了些头绪时,通联阵盘处又悄悄落下一封信。他随手展信一读,没想到信中提及的事,却与夏衣预算全然无关。 信中内容虽短,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七师弟转告他,说淮城的鹏来商行稍早传讯来,表示附近的小门派中了奇毒,整个门派的人都灵脉闭锁、迅速衰弱,需要用大量灵米解毒续命,而该门派的灵米储备又恰巧遭到毁损而短缺,供不应求。但临近城镇中,与三大仙门合作的米粮商行,却都不愿蹚这浑水,七师弟才特意来信请示。 薛千韶心道,若是其他时候便算了,但他们昨日才离开淮城,今日明山派便传出这样的大事,未免过于凑巧……他忍不住瞥了隳星一眼,才发觉他在不远处睡得正安稳。 第98页 薛千韶难得发了一会的呆,又沉思片刻后方提笔回信,一封给七师弟,一封直接以掌门身份下令,让鹏来商行全力支援,毕竟人命要紧。 半晌,他的耳坠无风而动,隳星也醒了过来,缓缓起身对他道:「是阿左想进来,大约是打算汇报魔域的情况。不过孤鸣境如今是你的了,须得经你同意,他才进得来。」 薛千韶心下诧异,本想问哪时候认的主?多数灵器认主,不都需要滴血缔约吗? 正要开口询问时,薛千韶却忽然有点印象了。昨夜某时某刻,隳星咬破了他的指尖,一面吮着,长睫下的双眼还饱含欲色地觑着他,仿佛他正在含吮的是其他更令人羞耻的部位。 隳星接着又往他耳畔而去,耳鬓厮磨说了些话……回忆及此,薛千韶便没再出言询问了,只是脸上又不由有点烧。 他假作镇定,淡淡地点了头,随即放阿左进了孤鸣境。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隳星竟起了身,似乎打算到外头和阿左谈话。 隳星察觉他的视线,转头瞥了他一眼,笑道:「马上回来。」 薛千韶见他带着促狭意味的笑,却是心头一悸,脸上又更热了,心中暗道「说得好像谁盼着他回来似的」,连忙转开了视线,继续埋首于帐册中。 隳星离开正厅,到了屋子另一角的廊下坐着,阿左旋即于庭院中现身,对着他行礼后,擡起头欣喜地道:「几日不见,尊上似乎快要大好了?阿左恭贺尊上。」 隳星此时心情不错,难得回以浅浅一笑,接着才道:「你有事要禀报罢?还不说来。」 阿左便道:「尊上令属下和阿右隐身跟着九霄门众,但九霄门要回人界时,我等却接获祁夜传来的消息,不敢轻忽,便决定让阿右照看薛大人的两位徒弟,由属下留守魔域,摆平祁夜骚乱和化外地后续事宜。」 隳星道:「全处理完了?」 阿左点点头,道:「祁夜那儿是有不明势力来攻城,竟悄悄包围了城外,想阻断祁夜出入,甚至还派了细作意图动摇军心。不过前些日子薛大人才协助整顿过,军中还未松怠下来,南魔君也配合着做了守备的调整,便及时挡下了可能的祸事,如今已将那伙人击退了。」 隳星道:「查出幕后主使了没有?」 阿左道:「暂且还没有实据。但南魔君认为,这伙人和想拿下化外地的应当是同一批,可能是死灰復燃的噬阎一脉。」 隳星心念一动,追问道:「可有根据?」 阿左答道:「尊上私下曾吩咐属下逮住郭誓的魂魄,他已在拷问下招认了,说地宫和魔皇血之事,乃是噬阎起的头。但关于咒印术士之事,他暂且还没有吐出半个字,也不知是他不肯说,或者牵头的人并未告诉他这么多。」 隳星沉吟片刻,又问:「化外地又如何了?」 阿左答道:「离开地宫后,属下即刻差了魔将拿下化外地。不出所料,化外地中所有修者,皆被转移到了地宫之中,成了一座空城,有群魔修便抓准时机进城,打算占地为王。只是他们一碰上带着我等旗帜的行伍,便作鸟兽散了,将士们抓了其中几人来问,那些人自称是噬阎魔尊刚招揽的小兵……呸!那厮也配称尊,不过是只过街老鼠罢了。」 隳星听罢冷哼一声,讽道:「一石三鸟之计,胃口真大,但他所求却满盘皆输,也是真当无能。」 如今看来,噬阎不但找人对他下咒印,藉此削弱他的实力,后又利用郭誓对魔皇血的贪婪,让他和咒印术士一同在地宫中对付自己,噬阎自己却隔山观虎斗,想坐收渔利一举拿下魔皇血,甚至伺机夺下祁夜和化外地,据为己有。 阿左眨了眨眼,心想哪来的一石三鸟,他怎么就听不明白?但他向来懒怠思考复杂的事,询问尊上似乎也不妥,便忍下不问了。 阿左正有些走神,却听见他的尊上又接着问道:「苏佑呢?本座到人界后,反倒联繫不上他,你可知他在何处?本座有事要他去办。」 ◆ 薛千韶搁下了沾着硃砂墨的毛笔,舒出一口气。 帐目上有异常,或者需向布庄、绣坊等详细确认的事宜,他都已一一列出,甚至附上了他门下熟悉事务的弟子名单,让七师弟不至于无人可用。他完成了书信,又将它们与帐册都寄返后,便算告一段落了。 薛千韶固然可以直接派适合的弟子去办,但这么一来对师弟无益,还是要让师弟早日熟悉事务,他才能安心些。 薛千韶伸展了下身子,竟又觉得有些睏倦了。大抵是近期过于劳心伤神,又少有机会正经修炼才会如此。 隳星似乎还在跟左护法谈话。薛千韶想了想,便迳自出了屋,往湖边行去。 湖畔长了些香草,草木清芳混在薄雾之中,加上此地本就灵气浓郁,更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夜色已悄然降临,天空是昏暗却温柔的灰蓝,和层层树影一起映在湖面上,虽没有晚霞,却别有一番闲静味道。 薛千韶又往水边走了几步,低下头,随意地往湖中望去,却被湖中自己的倒影震慑住了。 湖面忽然转成血一般的深沉殷红,其中映出的他满头雪发、双眸赤红,肤色苍白得毫无生机,赫然是他梦中在圣渊时的模样。 那个「他」弯了弯唇角,却毫无一丝笑意,对着湖外的自己伸出手,一面以口型无声说着什么。 第99页 薛千韶一瞬不瞬地看着,读出了「他」说的是: 「你以为这只是梦吗?来罢,你需要清醒过来──」 一剑刺穿水面后,薛千韶才醒过神来,发觉自己正盘坐于离岸不远的浅水处,手中握剑,衣袍被方才的大动作溅湿了。但他暂且无暇在意这些,只能拼命逼自己冷静下来,平復过速的心搏及体内紊乱的灵力。 半晌,他再次咳出了一口血,血珠沿着他的手背滴入湖水中,晕染开来。 待他逐渐平復过来,才想起自己早已浸到湖中打坐。 他心道:莫非他方才所见种种画面,都是修炼时出现的幻象吗?难道他早就生出心魔而不自知?可他向来行事谨慎,求一个稳稳噹噹、无愧于心,直到…… 终于理出了头绪时,薛千韶瞠目一愣,接着嘆了一口气,心道:是啊,直到他重新遇见隳星。 「天意吗?」 他喃喃自语着,心中飞快转过许多事。 他以为自己尽力弥补,也该算还了当年相助之恩、一刀之仇。可他的内伤却在此时顽固地一再復发,且他又已搆着了缔结元婴的门槛,元婴天劫高悬,若在这时又生出心魔,岂不是天要亡他? 薛千韶一生错纵纠结之处,除了与隳星的纠葛,便只有和明山派的血仇了。他不由暗想,难道明山派的事他处置不当,或是哪里又生了变数,才惹得天道震怒? 思及此,他又蓦然想起稍早得知的明山派中毒一事。难道明山派此次劫难,当真是因他而起,才又一次乱了因果吗? ……果然,此事还是得找隳星问个明白。 薛千韶才下定决心,便听见身后传来草木窸窣声,他回过头,见到了眼上缠着绸布的阿左。阿左在岸边对他行礼,道:「薛大人。」 薛千韶道:「有什么事吗?」 阿左道:「您在湖边待的时间有些长了,在下又想在离开前给您问安,尊上便让我过来看看。」 薛千韶心道,你给我问安做什么?但他却没问出口,而是问了:「他既让你过来,又为何让你蒙着眼?」 阿左面色尴尬地道:「这,在下也想不明白,或许是怕您正在洗浴?」 薛千韶听罢无语,不由腹诽道:事到如今才在假作君子,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阿左又接着殷切地道:「您的通联阵盘落在正厅了,方才那上头出现一面镜子,不知有何作用,尊上说以免是太鲲山有急事找您,便说若您不是在修炼,就把东西交给您。」 薛千韶愣了一愣,道:「知道了,随意放下就好,退下罢。」 阿左依言照办,却有些依依不捨的样子,行前又对薛千韶行了次礼,才磨磨蹭蹭地离开了。 阿左的脚步声远去后,薛千韶又将经脉中灵力转了一周天,确认经脉内伤处果然又一次绽开,暗暗嘆了口气,方收敛灵力,起身离开湖中,取了张火符将身上水气驱散,整理衣冠。 接着他才发觉,阿左将那面「镜子」搁在一处巨岩上头,旁边还横着一张古琴,正是栖凤。 薛千韶头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原来这张琴没丢。接着才想,隳星让左护法送琴来,又是何意? -待续,欢迎留言- 第53章 覆水 # 他伸手轻抚琴身,忽然想起梦里的百年当中,苏长宁瞧出自己有不能言的心事后,也曾送过他一张琴,让他得以稍稍排解心绪。 就像守候于不远不近的灯火阑珊处,是一种沉默的温柔。 领悟的瞬间,薛千韶心弦一颤,不由缩回了抚琴的手。他心道:如今隳星的一个举动,竟能让自己生出这样多不着边际的联想,甚至有些忐忑,这还真是…… 「一点也不像我啊。」他低喃出声,一面整顿心绪,一面将灵力灌入那面巴掌大的圆镜中。 圆镜样式异常简洁,只有一面光洁清晰的银色镜面,半点纹饰也没有。但薛千韶晓得,这面镜子是六师弟试做的成对灵器,其效用能让持有镜子的双方如同亲晤般谈话,实际价值比看上去要珍贵得多。 圆镜吸收灵力后,便悬浮到了半空中,尺寸不断向外扩展,直到成了一面半身镜后方停下。 镜面泛起乳白色的光芒,薛千韶映在上头的身影消失,另一人的形影取而代之地浮现,连带他身后景物也渐次分明起来。 镜中景物正是薛千韶亲传弟子所居的院落,然而镜面上出现的青年,却是据说刚回到人界、本该在九霄门作客的徐卓。 一见到薛千韶,徐卓立刻张口欲言,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迫切,但他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这才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唤道:「师尊!」 薛千韶立刻察觉了异样,不由蹙起眉。这孩子向来拘谨,何曾如此表现过,便连忙问道:「我本以为是你七师叔有话问我,没想到竟是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小十已经回到太鲲山了?」 徐卓道:「弟子和小十不久前刚回山,听闻师尊也已平安回到人界后,弟子便去向六师叔借了这对灵镜,想确认师尊安危。」他一面说,一面目光游移地打量薛千韶身后景物,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薛千韶见他行止古怪,正欲追问,徐卓却抢先问道:「师尊如今身在何方?足够安全吗?身边可还有什么人?」 薛千韶道:「为师身处地点不便透露,不过,这里是隳星魔尊的私有领地,旁人甚至都找不到这,应当是极安全的。究竟怎么了?」 第100页 徐卓一听他提起魔尊,眉头立刻挤作一堆,小心翼翼地道:「或许弟子不该多嘴,但若有办法的话,还是希望师尊能尽早脱身……弟子再多问一句,魔尊应该没有对您不利罢?」 薛千韶越听越觉得古怪,心念一转,便道:「小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且这事还与魔尊有关,才让你如此担忧为师的处境?」 徐卓身子一震,但他向来瞒不过师尊,早不是头一回被吓了,很快镇定下来道:「弟子本不想让您担忧,想着待您回山再说……师尊猜得不错。随九霄门脱离地宫后,弟子发觉小十丹田中已有魔气,为免九霄门人察觉,弟子一回到人界后,立即辞谢了楚掌门的挽留,马不停蹄地带小十回山,接着暗中请林契师兄为他看诊……林师兄却说,小十身子尚无大碍,但他今后怕是不得不修魔了。」 林契是太鲲山仅有的医修,他说的话也自是可信的。薛千韶被这个消息惊住了,许多蛛丝马迹同时游过心田,却仍难以抵销心头震憾。 薛千韶握紧了拳,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安抚道:「人没事就好。你认为此事与隳星魔尊有关?何以见得?」 徐卓果然因此镇定了些许,斟酌片刻后答道:「在地宫中时,我等各自和师尊失散,弟子想,当时师尊应该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得以迅速找到弟子,却没能用同样的方法寻到小十,弟子猜得应该没错罢?」 毕竟在地宫当中,修为仅有筑基期的小十,处境远比徐卓要兇险得多,但师尊却先找到了自己,是以徐卓才做此猜测。见薛千韶给了肯定的答覆后,徐卓才又续道:「再请问师尊。出地宫之前,又是谁寻到了小十?」 薛千韶答道:「是魔尊的右护法找到他的。」 徐卓闻言先深吸了一口气,才擡眼直视薛千韶,道:「小十回山后清醒过来了,他哭着告诉我们几位师兄,说他被掳走时,有位魔修用法器锁了他的灵脉,逼他吸纳魔气、修习魔道。他不愿接受,对方便将他封入满是毒虫毒蛇的须弥珠里,想将他逼至身心崩溃,乖乖就范。」 说着这话时,徐卓的眼中泛起血丝,眼眶逐渐蓄起了一点泪水。他停顿片刻平復情绪后,又接着艰涩地道:「此事我等并未声张,现在是我和几位师弟轮流守着小十,生怕他一时想不开……他说他没能耐住,如今已入了魔道,有负师尊教诲……」 薛千韶看着向来木讷的大弟子竟落下了泪,可他此刻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安抚道:「天下之大,或许还有办法可转圜,先别着急了。你们做得很好,但你们哪里扛得住事?还是得去和你们大师伯、七师叔说一声,如此一来,要是突然遇到处理不了的状况,上头至少还有师门长辈顶着,明白了吗?」 徐卓抹了抹泪,拱手道了声「是」。可他随即又吃惊地擡起头,问:「师尊的意思是……您还没有要回山吗?」 薛千韶沉吟片刻,答道:「还有些事情未处理完毕,我无法立刻脱身。」 徐卓愣了片刻,才踌躇地道:「师尊,还有一件事,小十先前不敢让我们知道,今日才告知了弟子──您还记不记得,您在魔宫中闭门修炼,徒弟在门外守着的事?当时弟子察觉到魔尊出现在屋内,因而前去查看时,魔尊正和小十说着话,小十说……当时魔尊告诉他,他的体质比起修道更适合修魔,还说事已至此,他迟早是得毁弃道途的,要他考虑留在魔域,魔尊愿意破例收他为徒。」 薛千韶闻言微微瞠目,心却像是坠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被淹没。接着他也想起来,隳星确实曾说过小十适合修魔。 徐卓又接着道:「在地宫里,连师尊都寻不到小十,魔尊的人却能轻易找到他;且在这段时间里,小十又被人逼着修魔……实在不是弟子要起疑,而是这件事过于凑巧了。」 薛千韶何尝不明白他说的。他想为隳星辩解几句,让徐卓宽宽心,但他发觉自己竟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他沉默了片刻,才慎重地道:「此事,为师会找隳星魔尊当面问清楚。」 徐卓瞪大了眼,似是被他这个决定惊呆了,半晌才嘶声唤道:「师尊──」 薛千韶也晓得,这么做是有些过于冒险了。若是一个月前的他,绝不会做出如此决定,而是会假意稳住隳星,避免打草惊蛇,一边设法划清界线离开。 可现在的他,实在不愿相信隳星会这么做。 隳星提及莫违逼自己修魔一事时,话中暗藏的不平,薛千韶自然听得出来,而既然他自己曾身受这样的苦且深恨之,小十也与他并无冤雠,于情于理,薛千韶都宁可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已经误解过隳星许多次了。这一回,无论是明山派之事,亦或是小十修魔之事,薛千韶都想亲自向他问个明白。 又安慰了徐卓一番,并多吩咐了几句话后,薛千韶收起灵镜,目光再次落向孤零零躺在巨岩上的栖凤。 琴上断弦已被换过了,完好如初。可看上去完好,并不表示从来就无事发生。 琴弦能更换,但生了裂痕的信任,却又要如何復原? 他终究是个过于谨慎的人,即便一时沉沦,也沉不到最底。何况这两件事,在他看来确实有不少疑点。 然而,方才他明明能斩钉截铁告诉大徒弟,说自己打算向隳星问个明白,此刻心中却又生出几分踌躇。思至此,薛千韶暗嘲自己:定是最近要操心的事少了,才闲出这般娇气毛病。 第101页 夜雾起,雾雨缓缓飘落。薛千韶抱着琴往回走,在离湖最近的廊下落坐,对琴发愣了片刻,才奏出了第一个音。 本就是随兴而奏,琴音初时因犹疑而凝滞,继而又变得沉郁,他阖上眼、拧紧眉,忽而信手一拨,破坏曲调,那一声却似有剑意凛然、豪气万千,盪开万丈夜雾,云破月来。紧接而来的琴音,有如在天地间铺展开一片瀚海,开阔浩渺,在夜色中粼粼生波,只是不免孤冷凄清。 半晌,薛千韶身后的木板微微一沉,来者的脚步声几不可闻,但薛千韶还是感觉到他挨着自己坐了下来,缓缓伸手搂住自己的腰际。 那伸手的动作十分小心,像是生怕惊动自己一般。 薛千韶并未因此改变主意,仍让那曲子在该停的时候才停下,并未擅自加长或刻意缩短,只是让曲子止于其所当止,像是暗含某种决心。 琴音歇。片刻后,隳星却开口道:「我一直是想这么做的,只是怕惊了你。」 在红鸾院时,在地宫中他鼓琴助阵时,在梦中每一次他躲起来悄悄弹琴的时候,以及此刻。薛千韶凝神鼓琴之时,面上神色并不显得轻松,反倒总是微微蹙眉,似有所忧。 可见到薛千韶这个模样,却让隳星莫名地宁定下来,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陷于困顿,便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恻隐之心──想要陪在他身边,也想要他陪在自己身边。 薛千韶没有回答,亦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道:「我有事想问你。」 隳星道:「是吗?这样巧,我也有事想问你。不过还是让你先说罢。」 薛千韶便道:「稍早,七师弟告诉我,明山派上下中了一种奇毒,导致修者经脉闭锁,迅速衰弱而亡,修为越高越是如此,唯有上等灵米能为那些中毒修者续命。但明山派附近多为凡域,贩售灵米的商行极少,其背后多半有三大仙门支持,唯一的例外,只有太鲲山在淮城中的鹏来商行。但在这件事上,三大仙门的商行并不愿出手相助……你觉得,此事像是天意或是人为?」 隳星轻轻哼笑了声,道:「我看倒像天谴。只是,我向来不信天道有公理正义可言,又这般事发突然,想来便是人为了。」 薛千韶问:「那你认为,对付这样一个小门派,对何人有好处?」 隳星道:「怎么看都没好处。同样,三大仙门不愿出手,多半也是觉得这等小门派没了就没了,不值得相帮。若贸然相助,还可能惹上对明山派投毒的仇家,得不偿失。」隳星顿了顿,道:「怎么,难道你想管这件事?」 薛千韶道:「我已经插手了。终归是许多人命,我让邻近商行加紧调度,支援灵米。」 隳星顿了一下,接着笑容微讽地道:「以德报怨。难道违心的善举,就不算伤了天和?」 薛千韶答道:「明山派修者修为不高,寿元也多半短暂,当年动手的人早就被岁月淘洗掉了,何来有怨?」 隳星道:「你都已做下决断了还来问我,想来是怀疑此事与我有关了?千韶,我没有三头六臂,且若真由我动手,我也不会让他们死得这么舒坦。这足够说服你了吗?」 他这话听来有些刺耳,但也确实有其道理。堂堂魔尊,若想对付修为最高只有金丹的门派,哪里用得上投毒这等小伎俩? -待续,欢迎留言- 第54章 歧途 # 薛千韶不置可否,沉默一会后又道:「我还要问另一桩事。我的小徒弟清醒过来之后,说掳走他的魔修逼着他修魔,如今他丹田中已有魔气,今后恐怕难以祛除了。」 隳星忽问道:「如何逼他的?」 薛千韶答道:「用法器阻断灵脉,再将他封入满是毒虫毒蛇的须弥珠中,不入魔道就无法脱身。」 隳星闻言默了片刻,随后竟冷冷低笑起来,道:「还真是他……当年我筑基后,莫违为逼我修魔,也用上了相差无几的手段来动摇我的道心,为心魔埋下种子,最后我甚至时时都能看见长姐的幻影。这么多年了,他的手法竟半点新意也没有。」 薛千韶偏过头睨向他,问道:「你觉得是莫违所为?」 隳星道:「除了他还能是谁?只是,他倒也未用上迷幻香?毒虫、毒蛇最多是动摇心智,并不会伤及神魂根本,到底还是你徒弟没禁住诱惑,才会纳魔气入体。」 薛千韶眼睫轻轻一颤,垂下眸思索片刻,才又道:「你似乎也曾经说过,小十有修魔的资质?」 隳星答道:「我是说过这话。怎么,你疑我?」他一面说,一面将下颔搁在薛千韶肩头,凑近觑着他的神情变化。 薛千韶道:「我不觉得你有理由这样做,但我带小十去万里客栈见莫违时,你应该早已察觉不妥,并有意防备和试探了?」 隳星道:「是。所以那时莫违想探他的脉,被我及时阻止了,因为我知道,他多半一直在寻找适合兼修道、魔的低阶修者,作为他的试验品。」 薛千韶又道:「但我将弟子留在客栈中时,你却并未极力阻拦。」 隳星答道:「即便当时我极力阻止,你恐怕也不会相信罢?我只能暗中派人手留意莫违的动静,可惜仍是防不胜防。」隳星停顿片刻,復又道:「其实你那徒弟要是不想修魔,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想来师……封璐仙君也并不拘泥魔、道之别,或许会有办法帮徒孙的。最不济,你便将他送来祁夜,我无论如何也能收留他,不会让他不容于世。如此可好?」 第102页 薛千韶在心中一遍遍思量着他说的话,没有作答。隳星却忽然将他按入臂弯,垂首望着他道:「你既已解了疑惑,该能换我提问了?」 薛千韶还未反应过来,隳星却轻轻扣住他的下巴,目光珍重地望着他,问道:「我想和你结为道侣,千韶,你怎么看?」 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把薛千韶问得瞠目结舌,种种思虑一时都被惊出九霄云外。他万万没料到,会在此刻被问及这样的事,透过抚琴沉淀下来的心绪,像是被一棒打回原形,曝露出了内里的一团乱麻。 隳星见他不答,也并不着急,又缓缓道:「若你认为身份有别,不欲让人知晓,那就不办结道大典,你知我知就好。但太鲲山那边礼数我会做全,也至少要见过师尊、几位师兄弟。」 薛千韶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哑口无言了半晌,才艰难地道:「你怎会……突然想到要提这件事……」 隳星流畅地答道:「我知你不会轻易与人共赴云雨,如今既已与我双修,我又岂能委屈了你?」 薛千韶一听,便本能地想要坐正好好说清楚,却被隳星笑着按住肩膀,无奈之下,只得维持如此姿势,语气生硬地道:「道侣之间气运相连,牵涉太广,我不能答应你。」 隳星双眸暗了一瞬,又接着道:「现如今你我的性命,不也因为咒约互相牵连着吗?我不觉得两者有什么区别,同样不足为虑。」 薛千韶歛眸,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低声道:「……不同的。」 他心道,自己可是命数将尽的人,咒约能解,道侣却不能,两者自然大大不同。 隳星接言道:「我不觉得。你若想说服我,就得再给出别的理由。」他望着薛千韶,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道:「有你在身边时,我感到十分平静,像是能将一切放下……除了你,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薛千韶紧蹙着眉,转开视线掩去眼中的一丝动摇,又一次道:「……我不能答应你。」 隳星捏着他的下颔,将他的脸摆正,低声道:「千韶,看着我。」 薛千韶却并不看向他,隳星便将他的手牵至自己心口,接着道:「我的人,我的心,全都属于你。我知你也并非对我无意,又为何要拒绝?」 外头的雨势已悄然转为小雨,一声声打在院中植栽的叶片上,令人听了无端心烦。 薛千韶沉默半晌,方长嘆一口气,答道:「……我不敢轻易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且我自认已不算愚钝,却还是经常看不透你,为了猜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忖度局势,就足以令我殚精竭虑。我想,我并不适合待在你身边。」 或许,在某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他也曾对隳星所言毫不怀疑,然而那初初凝成的信任,却在那场百年大梦醒后,再次生出了无可挽回的裂痕。 薛千韶感觉得到,在他说出这段真心话后,隳星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藉机坐直,微微侧过身,阖上眼装作平静地续道:「我方才考虑了许久,仍觉得我该是时候离开了。」 隳星勐然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问道:「你要离开多久?」 薛千韶微微一顿,答道:「我心境不稳,在处理完山内事务之后,至少需闭关一个月。」万事起头难,在吐出第一句话后,剩下的话便没有那么难启齿了,薛千韶又接着道:「至于合作事宜,还是暂且搁置了罢。你与九霄门的恩怨,我会以一己之力协助,但这是私怨,不适合让太鲲山搀和进去,至少在我想到办法把师门摘干净之前,不能。」 在渐大的雨声中,隳星又一次低声问道:「那么,一个月后,你会回到这里来吗?」 薛千韶本就有些心烦意乱,面对他不依不饶的追问,只简短地答道:「我没有理由『回来』。」 此话一出,抓住他手臂的手掌骤然收紧,隳星近乎专横地道:「那就不许离开。」 他的手劲太大,将薛千韶掐出了一点火气,薛千韶便转头睨向他道:「容我提醒你,此地已经认我为主了。」 隳星的神色却出奇冷静,他淡淡地望着薛千韶道:「但你却并未将我驱离,说明了你仍然在犹豫。」他又续道:「我承认,我瞒过你许多事,待你或许也不够好。可我已经省悟了,只要你点头答应,苏佐、苏佑便会照我安排去办,很快,我就能够脱离魔域,以籍籍无名的身份重新开始,待在你身边。」 此话听来实在太震撼,薛千韶不由蹙起眉望着他,不贊同地道:「你疯了吗?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即便你不要这个位置,那些魔君在夺位后又岂能坐得安心?必会翻遍天涯海角把你找出来的。」 隳星只道:「我就是有把握能办到,也有办法不被找到。只要你点头。」 薛千韶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妥,本想再追问几句,但话题又一次被绕回了起始点,生生将他的话堵了回去。他抿紧唇,搜索枯肠,想找到适宜应对的话,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一个好的说法。 隳星察觉了他的动摇,俯身吻了他一下,又道:「你早答应过的,待你修成金丹,我们就结为道侣……你又要食言吗?」他的语调很平和,却好像藏着一股委屈,直让薛千韶心尖发麻。 薛千韶僵硬地答道:「戏中言,梦中语,岂可当真?」 隳星仍是有些强硬地道:「留下来,或者答应我。你没有其他选择。」 第103页 他凑在薛千韶耳畔说着这番话,每个字都像打在薛千韶心上,比泼溅进来的雨水要更重一些,却还不至于将人逼离廊下。僵持片刻后,薛千韶含煳地道:「……就不能待一个月后,再给你答案吗?」 隳星又一次紧拥住他,仿佛害怕方才那句话会熘掉一般,略带急切地道:「不能。此时、此地,我就要得到你的答覆。」他停顿片刻,又道:「你比看上去要狡猾得多,我不会听信你的推託之辞。」 许多念头在薛千韶心中川流而过。他该要说出更重的话,也大可告诉隳星自己并不爱他,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他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可信任,光是小十修魔的事,隳星都尚且没能洗脱嫌疑,可他还是该死的留恋。 无论这份情从何而起,是否受到梦境摆弄,在此时此刻,它都无比真切地鼓胀着他的心,主宰他的所言所行。 七情一动,蛰伏的内伤便再次蠢蠢欲动。这本是薛千韶在破界时损耗过度,加之在淮城心神大恸,经脉中才裂出了这样的伤。随后他又在百年梦醒时道心动摇,早已不是普通内伤可比拟,而现在竟连这一点情绪起落,都足以牵动伤势了。 他生生将涌动的血气压了下去,身躯不免僵硬了片刻,隳星察觉不对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探脉。 感觉到灵力注入的同时,薛千韶浑身一震,挣扎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隳星随即变了脸色,严肃地问道:「你身上为何还有伤?稍早不是已经癒合了吗?」 薛千韶不答,然而这阵沉默似乎进一步刺激了对方,隳星追问道:「这伤究竟是何时落下的?破界时?在淮城时?」 薛千韶虽然清楚这伤和隳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也是自己命中灾劫将至之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让隳星知晓太多,便只是甩开了他的手,漠然道:「何时落下的伤,很重要吗?」 这句话之于隳星,却有如一个冷冷的巴掌,有如在说「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隳星的眼神沉了下来,乍看似乎不那么咄咄逼人,却多了一分执着。他接着道:「你不愿说就算了。无论如何,我都能为你寻来最好的丹药,总是能好起来的。」 薛千韶听他这般说,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了,暗自后悔,又见他似乎冷静了些,便放缓语气解释道:「倒也不必。丹药终究是外物,还是闭关清修便好。」 隳星随即道:「既然如此,孤鸣境与你灵力相合,可以作为闭关之地。」 薛千韶心下微动,却没有松口,只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此地还是太珍贵了,我还是另寻合适的闭关场所较好。」 隳星沉默好半晌,冷不防道:「你就非要离开吗?」 薛千韶心想确实是如此,却又感觉不能直说,便默然不语。 隳星从这片静默中得到了答案,勐然擡手一推,将薛千韶压到潮润的木地板上,勾起恣意而轻慢的笑容道:「按照约定,你还需助我解开咒印,记得吗?」 薛千韶一时反应不过来,木然地眨了眨眼,他本以为隳星只是开始了新一轮的胡搅蛮缠,却发觉他的双眸转为腥红,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仿佛一汪憷目惊心的血渊,这才后知后觉地毛骨悚然起来。 他突然想起,在祁夜魔宫中时,隳星也曾发过一次疯,原因就是以为他要毁约离开。 薛千韶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了,隳星却低低笑了一声,随手将他半边衣袍撕毁,接着俯身啮咬他的喉结,伏在他身上低声道:「不是想走吗?取悦了我,我就考虑考虑。」一面说着,他的手轻挑地在薛千韶身上游走,有如在赏玩一块美玉。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55章 两清 # 薛千韶不敢进一步刺激他,便一动也不动,隳星却越发变本加厉,隔着衣料摩娑起他的私处,还道:「怎么,不想要?还是改变心意,不走了?」 紧接着,薛千韶感觉有两道锋锐的魔气,贴着他的腿根划过,在细嫩的肤上留下浅浅的伤口,令他不由瑟缩了下,接着身下一凉,亵裤彻底失去作用,碎成了数块。 直到谷道中陡然传来刺痛感,薛千韶才惊觉,隳星真的打算在这个被雨幕包围的廊下,强要了自己。 他疼得倒抽了几口凉气,泪水溢出眼眶,双腿挣扎起来,隳星却扬声命令道:「不许动。」 他一开口,薛千韶便浑身一僵,软绵绵地脱了力,似乎有某种无形力量操纵着他,让他彻底动弹不得。薛千韶瞠大双眼,忽然想起自己在激愤之下,曾经咬破隳星的唇,而那些血…… 隳星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那些血,可都是你主动咽下去的。」一面说着,他又往干涩的谷道中挤入一指,薛千韶抿紧了颤抖的唇,又一次双眼泛泪,却仍一声不吭。 隳星又道:「我可没让你不能开口,怎么都不说话?你连句话也不愿意同我说了吗?」 他俯身像是要吻过来,薛千韶却偏开了头,紧紧闭上眼,任眼角的泪顺着颊边滑落。隳星见他这番拒绝的姿态,心中似有无边暴虐翻涌,又在同时可笑地感到悲凉。 在那个瞬间,他心底有个声音道:早知道会如此,你大可在梦魂蝶造梦后,抽去他原有的记忆,继续做他的三师兄苏长宁;废去他的修为,让他成为你一人的禁脔……如此一来,他便永远不会背弃你,也永远无法伤到你。 第104页 那道声音在他空荡荡的心中迴荡,几乎真要把控住他的心智。 隳星的眼神越发疯狂狠戾,心脏几乎是兴奋地狂跳起来。 可是那无边妄念,却都不及薛千韶接下来的一句话。 薛千韶微微睁开含着湿光的双眸,目光澄如秋水,带着不解与怜悯低喃道:「……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薛千韶望着隳星好一会,可他正背着光,薛千韶终究看不清他的神情,随后便失望地转开了视线,认命地再次阖上了眼。 薛千韶心底的声音却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都已见识过无明圣渊的惨烈,能从那里头爬出来的人,又怎么可能心性不改?罢了。反正没过多久,这具肉身也就没有意义了。 薛千韶自以为做好了所有准备,可在进犯的手指突然退出来时,他还是不由提心弔胆,以为将要迎来难以忍受的钝痛。可紧接着,他却感觉到,压制住他的人轻颤了起来。 隳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捧住他的脸细细落吻,一面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这样。」 薛千韶讶异地睁开了眼,这回却换隳星避开了他,埋在他胸前道:「究竟要怎么做,我才能够留下你?」 隳星用上了几乎折辱的手段,将薛千韶逼至极限,不计代价地逼他选择。可饶是如此,薛千韶仍是那样淡然和安静,仿佛这些强烈的爱欲悲喜都与他无关,他始终是那股清净的水流,从来都不染毫分,与他泾渭分明。 这让隳星从魔障中醒悟过来,发觉即便他毁去薛千韶的记忆、废去他的修为,能得到的也只是个空壳,无法获得薛千韶的真心。 他因此深切体认到,自己压根无法以任何方式强留薛千韶,只能放他走。 薛千韶先是感觉身上的桎梏消失,接着便觉胸前有了湿意,不同于泼溅进来的冷雨,那是滚烫的热泪。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胸中的一股气极没出息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以及「这是最后一夜了」的微微伤感。 于是薛千韶嘆了口气,缓缓擡起手搂住了他。 或许在这世上,也只有他见过魔尊掉泪了罢? ◆ 不过多时,薛千韶就发觉他还是心软得太早了些。魔尊既有能耐拿捏尺度,让他情不自禁迎合,自然也有本事折磨他,点燃荒火般的泼天慾念,又偏偏让他无法彻底被满足。 这场情事好似夜空中的烟花,自知只能灿烂一瞬,便燃烧生命般地贪欢。 又像是偏执地非要他牢记一般。 薛千韶受到慾火和双修时的灵力浪潮夹击,连维持一线清明都极其困难,他的世界被同一个男人占满,目之所及、耳中所闻、经脉中充盈的灵力、乃至带来无边快感的,全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男人披散一头雪发,嘴角勾着一个邪气的弧度,额心与他相抵,似乎还对他说了一些话,可薛千韶什么也无法听清,感觉自己如同一尾离水过久的鲛人,下半身几近麻木,只知大口喘息,却仍干渴不已。 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仿佛连唿吸与脉搏都紧密相连,他感觉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他的额心灵台便被一股阴寒强势的力量侵入,像是被薄透锋利的刀尖刺入神识当中,令他心中空白一片。 下一刻,他的神识仿佛被更巨大的存在一把兜拢住,两者窒息般牢牢纠缠,那个更巨大的神识无孔不入,不由分说占满他所有感知的空隙,与他抵死缠绵,几乎要将他逼疯。 薛千韶模模煳煳地感知到,那个神识「告诉」他:「这就是第三层的魂修。舒服吗?」 适应许久,薛千韶好不容易才稍微得以回神。可来自神魂深处的极致欢愉,却仿佛自心口密密麻麻地炸开,他不由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五指用力得陷进皮肉里。如若自剖心肺就能终止这一切,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另一只手却復上了他的手背。隳星的语调带着笑意,低声道:「怎么是这副神情,难道不舒服吗?」说罢,他笑着俯首亲吻了薛千韶眼下的痣,尝到汗水的咸和泪的苦涩。 薛千韶倦得面无表情,双目迷离,看上去反倒有些冷漠,只有眉心轻蹙,肌肤像被蒸过一般,溽湿而透着绯红。 隳星并不介意他木然的反应,反倒语带欣喜地自顾自道:「你也喜欢的罢?看你咬得多紧……留在我身边多好,要是天天都这么修炼,你哪里还需要苦修?还需要什么灵药?」他近乎疯迷地念叨着,一面在薛千韶颈上吮吻,又道:「你难道不爱我吗,为什么非要离开我?」 这句话有如金石坠地,意外地让薛千韶又清醒了几分。 他迷迷煳煳地想着:爱是何物? 尚在红鸾院时,苏长宁曾是他的一线曙光,当时他对苏长宁也曾有过懵懵懂懂的动心,却也知道这一点微末的情感,并不足以让他赔上自己。 而隳星……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爱他呢?他那样狡诈,简直没有几句真话,恣意妄为得令人咬牙切齿,但薛千韶在多数时候,对他却存有一丝诡异的怜悯。 隳星魔尊看似拥有一切,事实上却一无所有,他拥有的,只有一颗千疮百孔、被仇恨与痛苦浸透的心。恨意带来的虚无占据他的心神,隳星或许甚至不懂怎样真正去爱一个人。 然而再如何怜悯,薛千韶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终究是无法奉陪的。 第105页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捧住了隳星的脸,见到他因自己的一个小小回应而心荡神驰,表面的那层狂恣摇摇欲坠,眼底闪过的光辉几乎像是哀求。 薛千韶只看了一眼,便缓缓阖上双眸,蜻蜓点水地吻了他的唇,让两人的额头轻柔地轻抵。 额心相触的瞬间,连接着两人性命的咒约,彻底被薛千韶毁弃了。 他在同时将神识化作千万锐剑,如骤雨般勐烈进攻。隳星对他果然并无防备,只是微微瞠大了眸,甚至还来不及流露出半点不敢置信,便陷入了深眠当中。 薛千韶低声对他道:「如此,我便和你两清了。」 按理来说,他一个金丹期修者的神识,再如何也无法胜过隳星。但在隳星的神识侵入的瞬间,他却想起了在梦里身处无明圣渊时的记忆,也记起了要如何运用神识以小搏大地攻击。 魔尊大约怎么也想不到,梦魂蝶创造出的梦境过于逼真,竟让薛千韶在其中偷学到了一点本事。 一击得中,薛千韶却片刻不敢松懈,他先是平復自己的喘息、整理经脉中丰沛的灵力,以灵力熨过身上每处酸软的地方,将自己恢復到能够行走的状态,这才从隳星固执的怀抱中脱身,用着还是不太对劲的双足下了床榻。 他张望片刻,发觉他的衣服似乎都落在廊下了,附近唯一还完好的衣物,只有隳星扔在一旁的玄色大氅,便随手披到了肩上。接着他擡起手,将作为孤鸣镜入口的耳坠取了下来,搁至枕畔,视线却因此触及了一绺白髮,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擡头再看一眼,却又咬咬牙,忍住了。 薛千韶略带僵硬地转过身,放任过于宽大的大氅在身后拖曳,一步步离开了这间房间,朝着被雾气晕开的晨光而去。 庭院经歷夜里一场大雨,尚未干透的花叶零落一地,像是天地悄悄哭了一场的狼狈证据。 ◆ 太鲲山执事堂中,代掌门不离依然焦头烂额着。案上这堆帐册他看了就眼晕,好几次都险些一把火将它们烧干净,万幸他还是忍了下来,此刻正无济于事地瞪着帐册稍事歇息。可紧接着,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倏然擡头,眸中闪过了一线希望。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之后,便有名道童来报:「禀七师叔!山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掌门回来了!」 不离当即撂下了笔,心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些该死的帐册了,心中如释重负,难得勾起一点笑意道:「掌门师兄要往执事堂过来了吗?」 不料,那道童却道:「掌门并未提及,而且照方向看来,他似乎是往居所洛芷院去了。」 不离有些失望,但也只得道:「四师兄刚回来,或许需要歇一会。罢了,晚点有进一步消息再来通知我。」 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这个「一会」便拖到夕阳西下。他原是顾念着掌门师兄的颜面,也为了不要显得太失礼数,才未直接出言催促,如今却耐不住了,只得亲自到洛芷院探消息。 待他抵达洛芷院时,出迎的人却是掌门师兄的大徒弟,不离没等他行完礼,便问道:「徐卓,你师尊可在?」 徐卓擡起头,双目却是通红的,饶是不离再急于摆脱山内事务,也不由被他震住了,心中升起一丝不大好的预感,心道:掌门师兄在洛芷院歇了半天,都未曾传出什么消息,也未有任何吩咐,别是出了什么岔子罢? 徐卓答道:「师尊回来看过小十之后,又分别和我们师兄弟几个单独谈话,交代了一些……事情,方才已经离开洛芷院了。」 不离听罢,惊诧地脱口道:「什么?他又去了哪?」 徐卓道:「师尊说要去求见师祖。」 不离越听越觉古怪,沉默了下来,就在此时,他竟隐隐听见洛芷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活像在是哭灵一般,更觉得整件事透着不祥,便又赶往师尊的洞府,却再一次扑空了。 在洞府外看守的弟子却道:「禀七师叔,掌门在一炷香前求见师祖未果,便原地磕了几个头,离开了。」 不离有些迁怒地擡眉问追道:「你可知他往何处去了?」 那名弟子瑟缩了下,乖乖答道:「掌门并未亲口说过,但弟子瞧着,他似乎是往后山方向的谷地里去了……」 一面说着,那名弟子转身朝谷地指去,不离的视线也被引了过去。他这一看才发觉,谷地上空竟有厚云聚集,像条巨龙般缓缓盘旋,映着枫红似的霞光,气势惊人。 ──那分明是元婴期的劫云!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56章 暗夜 # 子夜时分,九霄门青云殿中的人潮总算散了干净。 方才的议事极为机密,连守殿弟子也被屏退,此时此刻,偌大的殿堂只剩下楚铭远一人。他这才敢露出一丝压抑已久的疲态,起身时身形一晃,自行站稳后,往后殿的书房走去。 楚铭远进门的同时,书房中光影闪动了下。房内唯一的光源,乃是一座莲花造型的灯盏,上头托着九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将书案前的影子拖得老长。 方才的光影明灭,便是由于案前的人勐然转过身,短暂挡住了灯光所致。那人一见楚铭远,便默默行礼,由他肩上一只带着宝蓝光泽的黑鸟开口道:「见过师兄。」 楚铭远已有些倦了,此时见到他不由感到一丝烦闷,却还是勾起笑容道:「玉师弟。这个时间还到我书房守着,可有什么要事?」 第106页 名为玉霖的男子定定望着他片刻,沉默地摇了摇头,那双黑玉般的眸子看上去,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懵懂。 楚铭远并不太在乎他的反应,只是一面落座,一面随口道:「既然无事,便早些去歇息罢。」 玉霖愣了片刻,肩上黑鸟才再次开口道:「我方才听说,此回前去魔域的门人死伤了两成、且尚有一成的人下落不明,师兄是否正是为此劳心?」 楚铭远微微擡起眉,瞥向玉霖的那一眼里,闪过了刀锋般的冷芒。玉霖见此目光,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下,楚铭远却又摆出寻常神情,平稳地道:「是啊。不过,去魔域这样的地方死伤难免,倒也不算什么。你向来是不管这些的,今日怎会想和我问这个?」 事实上,原本死伤和失踪的人数并不会那样多。九霄门根系复杂,有时连他这个掌门都处处被掣肘,既然有此机会,他自然得悄无声息地肃清一番。 提出疑问之后,楚铭远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他唯一的师弟。 玉霖在数年前与他同去隐仙谷歷练,那时玉霖正当年少,意气风发,不愿听楚铭远指挥擅自脱队,最后在隐仙谷身受重伤。 此后玉霖心智年龄跌落不说,修为也再无寸进,即便作为掌门唯一的师弟,也丝毫与权力沾不上边,更不可能察觉到此回魔域一行的蹊跷,所以他出言过问此事,在楚铭远看来实在怪异得很。 但玉霖却不再吭声了,楚铭远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最后阖上了眼,一面揉按着眉间的穴道,一面有些疲倦地对他道:「既然无事,你便回去罢。」 这道逐客令下得非常明白了。楚铭远本以为玉霖会像往常一样,在行礼后默默退下,不料,他却在一片寂静中,听见玉霖亲自开口道:「师、师兄,你、你你还还有我呢。」 楚铭远顿时睁眼,颇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玉霖已很久未曾亲自开口说话了。那次重创后,他似乎伤到了头脑,九霄门多数人都以为他成了哑巴,但其实他只是患了严重的口吃,唯恐受人嘲笑,平日不轻易开口。 只是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就算楚铭远有颗七窍玲珑心,也听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道:「我瞧你是不愿意走了?既然如此,便陪我去一趟长明塔。」 玉霖双目一亮,那黑鸟便道:「好,谨尊师兄吩咐。」 长明塔离楚铭远的青云殿有些距离,然而楚铭远并不想太起眼,便未曾御剑,只和玉霖一前一后走着。两人穿越了重重守备,最后才来到这座石塔前。 塔中收有九霄门先人的画像,连楚铭远都得行跪拜大礼,在恭谨一拜之后,还需五指朝天宣誓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九霄门三百一十七代掌门人楚铭远,绝不会运用塔中之物,伤及门内弟子性命,否则便心魔缠身,修为不得寸进。」 这并不算长的一串话,对玉霖而言却颇为吃力。他艰难说完之后匆匆起身,此时楚铭远早已推开了塔门,跨进门槛中。 进门后,楚铭远无视挂满歷代大能画像的奉先堂,迳自沿着阶梯朝上层走去。自二楼起始,塔中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巴掌大的灯盏,略显细长的灯座像是仙鹤的颈子,上头则按照峰别、师承,托着形色各异的琉璃灯罩,整片看过去和而不同,仿佛象徵九霄门在各领域开花结果的繁盛。 玉霖目不斜视地跟着楚铭远。他在门内明面上的差事,便是不时巡守此塔,虽然这个差事着重筛选了背景,事实上谁都做得来,甚至有些鸡肋。但也因为如此,他对此地再熟悉不过了。可师兄并没有要他引路,想来是对要寻找的东西胸有成竹,用不上他。 楚铭远果然轻车熟路地到了三楼,往塔的西面最角落走去,玉霖知道,这里藏了数盏有异状的魂灯。 到了走廊尽头时,楚铭远对他道:「接下来,你就不必跟着了。」 吩咐毕后,他便在墙面浮雕上注入灵力,暗门便退了开来,显现出后头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楚铭远走了进去,摆手让暗门阖上。 沿着窄道拐了个弯后,楚铭远进入了一间只有七、八步宽的暗室。里头的三面墙上,靠满了青铜造的架子,架上的灯却零零星星不到十盏。其中有些灯尚且亮着,有些早已熄灭,更有唯一一盏竟然燃着内紫外黑的冷焰,光芒黯淡,几乎已说不上是「灯」了。 楚铭远一眼就找到那盏怪异的灯,勾起浅笑走上前,以指腹抚过灯座上的字和符咒暗纹。 那灯座上,赫然刻着「苏长宁」三个字。 楚铭远将那盏魂灯托在掌上,于一片死寂中悄声自语道:「没想到,我九霄门竟有这等殊荣。」 ◆ 苏佐度过了他此生以来,最为胆颤心惊的三天。 他替曾尊上在沙场出生入死,也办过无数「要是办不到就提头来请罪」的事,当中有些差事办好了,有些办砸了,但尊上还是让他苟活到了现在。 可或许是尊上近来太和蔼了,阿左又向来记吃不记打,导致他已经有些遗忘尊上不讲理时是什么样的,这三天便格外难熬。 阿左暗想:薛大人不知是何时离开的?他只晓得,当他又被尊上传唤过来时,薛千韶已经不在这了。 尊上唤他到孤鸣境之后,却也并未交代任何要事,只是拿他当普通魔侍使唤,让他去院中帮忙折花送进来,过了几个时辰,却又让他把被剪坏的花叶抱出去扔了,往復巡环数次之后,阿左却不见尊上完成什么大作,院中花木倒是快要被折腾秃了。 第107页 除此之外,尊上每隔半日,会向他询问一次苏佑的下落。不过即便这两者相加,也完全称不上什么困难差事。真正令阿左提心弔胆的,是尊上虽然神态平静,但他身上的威压却似忽强忽弱的暴风雪,不时把建筑压出嘎吱响声。 阿左此时抱着最后一批可供祸害的花,小心翼翼踏进魔尊所在的厅内。他正想如前几次一样,悄悄把东西放下就走,尊上却难得开了尊口将他留下。 阿左在威压影响下站不太稳,便单膝跪地恭敬问道:「尊上有何吩咐?」 隳星魔尊仍拿着花剪在打理花叶,从阿左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一朵荼蘼落到木地板上,和一地无辜的绿叶作伴,仿佛彼此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尊上过了好半晌,才对他道:「你回魔域一趟,把紫婵魔君活捉来。」 苏佐差点就要茫然地擡头,粗鲁地回一句:「嗄?尊上您说什么?!」 但他万万不敢在此时惹怒尊上,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惊诧,吐出一句:「可尊上,紫婵魔君是赤练手下大将,也是紫狷魔君的亲妹……」 他这一开口,便感觉尊上的威势加倍地逼压过来,压得他当即噤了声。 隳星魔尊用那双赤光四溢的眸瞥了他一眼,接着才冷冷地开口道:「她是谁,本座会不知道?让你去办就照办,少废话。」隳星停顿了下,又道:「不要抓到这里来,到祁夜宫中关着,省得污了这块地方。」 阿左心底还有更多疑问。比如「您不是向来嫌恶紫婵魔君对您死缠烂打吗」,以及「难道尊上回心转意了」,最后竟还突兀地浮现了一句「那薛大人怎么办」。 但这其中的任何一句话,他都万万不敢说出口,只得乖顺地接下命令,尽可能以不招尊上注意的姿态,灰熘熘地退下办差。 ◆ 距太鲲山不过数十里的谷地中,劫云挟着天地之威汇聚而来,惊雷响了整整一夜,终于在破晓前落完三十六道劫雷。 太鲲山当即派人查看,却见谷中两侧山壁,都已被劫雷噼得焦秃,碎石残片四处飞散,而理应最为狼藉的中心处,则被数张符咒撑起直径十丈的防护阵,令人看不清里头情形,只能隐隐见到有人端坐在中央,一动也不动。 按理说,薛千韶只要熬过天劫,便是正式晋入元婴期了,可任凭太鲲山的人跑再多趟,洛芷院中一众弟子焦急地盼了又盼,谷地中仍没有半点动静,仿佛蝶蛹结成之后,随即迎来了漫长的严冬。 一天天过去,洛芷院诸弟子开始魂不守舍,他们压抑如守丧般的气氛,一度令众人对洛芷院退避三舍。最后是代掌门不离看不下去,几乎给薛千韶的十名亲传弟子都派了差事,让他们忙得足不沾地,众弟子才不再是一副随时准备披麻戴孝的模样。 此外,不离还钦点了数名外门弟子监看谷地,日夜轮守,一有动静即刻回传。 一开始几名弟子皆是严阵以待,紧盯谷地中央不敢松懈半分。但不到三天,他们就发觉这个差事极为清闲,不免偷懒耍滑起来。 天上的月相由亏而盈,又开始有了缺口时,夜间留守的弟子已经只剩两人,两名小弟子甚至还轮流打盹。 其中站着打嗑睡的那一位,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灵气波动,类似于符咒破碎的动静,这才勉强睁开了眼,正好见到一道白影自眼角滑过。 那名弟子擡起头一望,只见月光如霜,映照在忽然现身的男子身上。 站在他对面的弟子像是在提醒他一般,连忙高声道:「见过掌门!恭贺掌门师伯出关!」 薛千韶道:「辛苦二位了。眼下是深夜,我不欲惊扰门人歇息,二位不必赶着通传,自行回山歇着罢。」说罢,他平静地瞥了眼那名还未回魂的弟子,便转过身先一步离开了。 一头雪发在他身后随夜风飘扬,被月光映出一层莹莹冷光,让他显得更不像此世中人。 那名弟子被他看了一眼,感觉像是被冰凉的夜露沾了一下,终于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对他的同伴道:「那、那是掌门?他怎么──」 另一名弟子谴责地瞪了他一眼,竖起手指放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再多话了。 既然掌门都说了不必赶着通传,两名弟子便没有用传音符联繫代掌门,而是在半个时辰后,才慢悠悠地回到门内交差。太鲲山于次日清晨撞钟十声,庆贺山内从此又多了一名元婴仙君。 此番雷劫的顺利程度,就连薛千韶自己都十分诧异。元婴天劫几乎没有为难他,仿佛他一直都蒙受天道眷顾似的,但他自知不该是这样。 也正因太过难以置信,当最后一道劫雷落下时,薛千韶一时恍惚,虽然成功挥剑削弱了劫雷之威,剑身却不慎受创,裂出一道细小裂痕,需要收入丹田中养护,暂时不得使用了。 劫云散去之际,薛千韶仍在余悸中惴惴不安,尚未来得及感受欣喜之情,便忽然心血来潮,使他立时布下了符咒阵,就地入定。 一方面是为巩固修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竟在无意间触及了天机。 薛千韶沉浸于天道谕示中,一度差点被拖进去,当他好不容易脱险并结束入定之时,一个月已经匆匆熘走了。 薛千韶心道:一个月过去,太鲲山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小十和魔域的事……思及此,他不由又加快了步伐。 第108页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57章 理还乱 # 回到太鲲山地界时,尚且无人知晓他的归来,整座山脉仿佛正在酣眠,只闻清风拂过草叶的飒飒之声。 他所居的洛芷院,位在山腰处的平缓地带,院后有一池荷花。此时正值春末,成片枯败弯折的荷叶间,抽出了些许蜷曲的嫩绿新叶,极衰与新生两相辉映,枯荣皆在一池之中。 荷花池再往后,盖了一间简朴的静室兼武堂,稍微远离平日起居之地,作为清修和练剑之用。然而,当薛千韶自后山方向归来,俯瞰而去时,竟发觉那处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魔气,虽然并不浓郁,却万万不该出现在太鲲山中。 薛千韶蹙起了眉,加快脚步朝那处赶去,途中却望见一名穿着山服的少年飞掠过池面,那少年随即又勐然煞住脚步,四下张望,仿佛正在追赶什么。 少年正是小十。一个多月过去,他的双颊微微凹陷,消瘦了不少,双眸却如寒星般明亮,相较于先前的年少气盛,如今的他添了几分沉着警醒。 若是他的一众师兄见到他这副模样,想必就能放下对他的种种担忧了。只可惜,洛芷院中悄无人声,除了他之外,竟像是没有半个活人。 小十举剑对虚空喝道:「出来!纠缠我也就罢了,我不许你在我家作乱!你以为太鲲山是能让你随意来去的地方吗?!」 在小十看来,院中瀰漫着某种怪异的黑色烟雾,于各处沉积不去。小十判断这必定是魔修所为,虽然他想不通魔修是如何闯入的,但今夜留在院中的人除了他,就只剩下闭关中的徐卓大师兄,以及几名修为低微的杂役弟子,无论如何,都不容他继续一蹶不振下去了。 他早已用传音玉符通知代掌门七师叔了,可不知为何,玉符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确定消息是否有顺利递出去,只好硬着头皮自已处理。 在他叫骂完又等待了片刻后,烟雾突然在他身边转出了几个漩涡,一道含煳的低沉嗓音从里头传出,对他道:「刖岭……血脉,理应回归……」 小十只听了几个字,立即面白如纸,怒喝道:「闭嘴,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胡说八道!」 紧接着,他便持剑朝其中一处漩涡刺去,可那些漩涡却像是在戏弄他一般,每每在剑身触及前消散,又立刻在他处生成新的漩涡,令他疲于奔命,不得不停下脚步、定下心来思索对策。 与此同时,薛千韶已赶至院中,正站在屋嵴上观察情势。他以晋升元婴后更加强大的神识探查,本以为很快就能揪出异状的源头,却也只找到了几处汇聚的魔气,仿佛它们真是凭空出现的。 薛千韶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小徒弟被那魔气漩涡耍着玩,虽然看上去没有危险,却也不得不提防变数,于是他取出了栖凤琴,打算先驱退魔气再说。 他正要动手时,却有人悄无声息地按住他的肩,道:「师兄且慢。」 薛千韶有些惊讶地回头,来人正是他的七师弟。 这位修为越发高深莫测的师弟,此刻头髮只扎起了一半,身上披着单薄的玄色中衣,脸上写满了在三更半夜时被打扰的不悦。 薛千韶微微一愣,问道:「为何?」 七师弟不离擡了擡下巴,道:「我瞧你那个弟子还有后招,四师兄就不想看看弟子有无长进?」 薛千韶觉得有些道理,却还是道:「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再说,这里的异状仍得尽早排除才行。」 不离却不贊同地道:「十六岁在凡域里早就不是孩子了。且若回回都把事情一力担下,底下的人便会一个个躲懒,他身为本门弟子,也该是时候尽尽心。」 不离的话音一落,小十也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将袖口挽起,举剑往臂上轻轻划了一道,剑刃沾血后便被他往地面甩去,血点泼溅成半个圆弧。 院中魔气霎时骚动起来,短短数息之后,竟悉数朝小十急涌过去! 薛千韶看得心惊肉跳,擡手就要拨动琴弦,却又一次被七师弟按住了。只耽误这一瞬,小十已遭魔气黑雾团团包围,紧接着却又有金光闪过,并飞速形成了一个罩子,将魔气和小十一起困住了。 魔气随即在金罩中飞速旋转起来,薛千韶见状再也按捺不住,三两步就掠至近侧,那魔气黑烟急却速消退了下去,变得委靡不振,像是蜷在小十膝旁求他垂怜。 小十狠狠瞪着魔气黑烟,将配剑往地上一插,黑烟竟被他钉在了地上。到了这时,小十才赫然发觉身前有人,看清来人的瞬间,小十眼中的冷酷尽数消退,变得惊惶不已。 「师、师尊?您回来了!」他这句话说得半是惊喜、半是惶恐,很难分辨出何者更强烈一些。 薛千韶一时哑口无言,静静望着他半晌才道:「做得很好。你先出来,再和为师慢慢说?」 小十登时面有难色,不离此时也走了过来,插话道:「他出不来。四师兄你仔细看,这个圈是师尊的纸人化出来的,会将沾带魔气之物都困在里面。」 小十一听这话便跪了下来,喃喃道:「我对不起师尊。」 薛千韶心中刺痛,忙道:「为师没责怪你,快起来。」 小十有些茫然地擡起头,眼中燃起一线希望,支支吾吾解释道:「原本我不该擅自离开房里的,但今夜大师兄在闭关,说不定正在紧要关头,其他师兄们又都不在院中。我等不到人来援,又一时担忧,才想着自己试试……」 第109页 薛千韶觉得他的话有些古怪,便回头看了不离一眼,不离道:「没人罚他,是他硬要关着自己。至于你其余弟子,因他们近来表现得像是在守丧似的,我看了心烦,便将他们都遣出去办差了。」 薛千韶听罢有些无语,但也总算是把前因后果摸清楚了。 这厢话音才落,便有人自洛芷院正门方向过来,对两人行了弟子礼之后道:「见过两位师叔。林契奉师祖吩咐,协助放杨师弟出结界。」 林契拿着一把刻上符纹的叶子,往那金罩上一撒,金罩立时消散。魔气黑烟见状再次蠢蠢欲动,却被不离划出几道剑气围了起来,只得委委屈屈地缩成猫般大小,似乎并无威胁性。 不离擡眸望了薛千韶一眼,示意自己有话要说。薛千韶便将小十扶了起来,一面扬声道:「林师侄,烦请替我安置小十,之后也请你留在洛芷院稍坐片刻,我有事要问。」 他开口之时,林契早已一语不发地悄然退下,他闻言脚步一顿,迟了片刻才转过头来,有些勉强地笑道:「既然是掌门的吩咐,不敢不从。」 不离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却也想不透掌门师兄与二师兄唯一的弟子之间,能有什么过节,便只挑了挑眉,抱臂站在一旁。 薛千韶随后对不离微微一笑,道:「七师弟请随我至厅内,好共同商讨如何处理此事,再说我离开太鲲山已有月余,也有些话想问。」 两人还未行至厅内,只等弟子辈离开视线后,不离就立刻问道:「四师兄的剑呢?还有你的头髮又是怎么回事?」 在修真界中,一夜白头绝对算不上是好兆头。一则会令人联想到入魔者,二则像是天人五衰的徵兆,与修者追求的长生之路背道而驰,是以不离才会如此询问。 薛千韶心道,七师弟果然是剑痴,最先问的竟是他并未用剑的事。但他却并未回答前者,只是偏过头瞥了一眼自己肩头的白髮,淡然道:「没什么,窥探天机总有些代价的。」说罢,他望向与他并行的师弟,问道:「怎么没见到大师兄?」 不离不悦地撇嘴道:「这等小事怎好劳动师兄,我让他歇着不必来了。」 此时薛千韶却眼尖瞧见,不离的颈侧有一道暧昧瘀痕,又想起他方才现身时满脸被打扰的不快,薛千韶突然想通了什么,险些当场呛咳起来。他自行顺了顺气,半晌后才道:「师弟,你颈上的……稍后记得处理一下,让弟子们瞧见总是不太好。」 不离擡手掩了下那个位置,并挑眉瞥了薛千韶一眼,道:「谁知道你院里大半夜会出事,再说,那些小弟子就算留意到了,也不知这是什么痕迹,不妨事。」他顿了一顿,有些诧异地道:「四师兄为何突然提醒我此事?我记得你上次瞧见时,还追问我是如何伤到的。」 薛千韶感到一言难尽。虽然已经过去一个月,但他还是清楚记得自己离开孤鸣境前,身上吻痕遍布的盛况,要认不出来都难。 此时两人恰好到了正厅,他便岔开话题道:「师弟坐罢。」 不离依言坐下,接着道:「你等返回人界的原委,我已听徐卓说过了,他说你在地宫中,将他们俩託付给了九霄门,自己却与魔尊一道离开。我原以为你还会在魔域待一段时日,直到合作谈妥才回山,不想四师兄回来得这样早,反而是因晋升元婴才闭关了一个月……不知师兄今后有何打算?」出于对卸下代掌门一职的热切,不离没有再纠结先前的话题,而是询问了此事。 薛千韶正在亲自沖茶,沉吟片刻方道:「去过魔域之后,我发觉隳星魔尊并不可靠,决定搁置合作事宜,算是谈判破局了。不过我暂且还有一些私事要办,得要劳烦七师弟继续担待山内事务了。」 不离听见最后一句就皱起了眉,失去耐性,斜眼瞥向薛千韶道:「我向来不善拐弯抹脚,也就直接问了──四师兄,你月前匆匆回太鲲山那一趟,是不是和你的弟子吩咐过什么?否则不过是渡元婴劫而已,他们何至于一个个都担忧成这样?」不离顿了顿,又道:「同样,你应当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认为自己凶多吉少,这才赶鸭子上架,让我来做这个代掌门,是也不是?」 薛千韶手上动作并无丝毫停顿,诚恳地笑道:「师弟你想多了。」 不离却道:「我瞧不出四师兄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以防万一,我就先说清楚了。无论如何,我是不打算当掌门的。大不了将门下产业和外门弟子都散了,只留亲传弟子闭门过日子,也就不需要什么掌门了。至于门派香火断绝与否,想来师尊也不会在意。」 他这番话终于让薛千韶微微顿了下,不离察言观色,续道:「换言之,四师兄你关系到太鲲山的存续,你的事就是太鲲山的事……师尊虽要我等不得轻易插手,然而若要我等彻底袖手旁观,却也是不可能的。我话已至此,四师兄还打算继续孤军奋战吗?」 薛千韶本还想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却见不离眼神坚定,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好改而道:「……此事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告诉你,我与隳星魔尊有因果纠葛,在彻底了结之前,我亦不确定事态会如何发展,自然也不知能如何求助。」 不离闻言眉头松乏了些,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冷哼了声之后道:「这有何难?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有因果存在,那就只有帮他或砍他两条路。无论是哪一种,总有人能帮得上你罢?」 第110页 薛千韶闻言哭笑不得。他这七师弟向来是这样,非黑即白,有时耿直得一针见血,当真是个奇才。他接着随口道:「那依你之见,若是他先对我有恩,后又使手段有所图谋,甚至可能危及我的弟子和太鲲山,又该如何是好?」 不离道:「你们有何纠葛我不清楚,但四师兄你的性子,我还算略知一二,若能谈到破局,必定是那魔尊欺人太甚。既然到如此地步,也就不必顾念什么恩情了,当断则断,想砍就砍。山门外正有个马前卒跪着,你看怎么办?」 薛千韶的心被这句话给吊了起来,诧异地问道:「什么马前卒?」 不离擡眸道:「细算起来是八日前,魔尊派了他的右护法前来,说要亲自向你请罪。但你当时不在山内,我没让他进来,他便在山门口跪到现在了。」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58章 负荆 # 「什么?!」薛千韶闻言手抖了一下,意外掀翻了茶盏,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比了个法诀,这才没让茶水流泻一地。他接着一面收拾,一面有些慌张地道:「怎能让魔尊的心腹,在山门前跪这么多天?」 不离挑眉道:「你都说他是魔尊心腹了,他想跪,我阻拦得了?总不好真的同他动手,就只能随他去了。」 薛千韶定了定神,喃喃道:「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晚点还是见一面罢。」 不离心道:四师兄怕是也还没想好此事该怎么办,才没立刻见那右护法罢?方才自己好不容易耐着性子,陪四师兄说了这么多,他心里难道还没个章程?这实在不像他往日作风。 不离却也没有再逼他,只随口说了另一桩事:「右护法还带来了一名未入道的少年,据说那少年身具水系天灵根,是要来拜师的。被我拒于门外后,那少年原本跟着右护法一起跪在山门外,但他不过是鍊气期,不比凡人强健多少,一下就累倒了,我只好让他暂住在外门的院子里养病,但我也并未擅自决定收下他,此事还要请四师兄决断。」 薛千韶一时也摸不透隳星此举的用意,反而想起之前左护法自荐枕席的事,额角隐隐作痛。总不至于又是那一出罢? 他这厢正头痛着,厅外却传来师侄林契的声音。林契道:「掌门、七师叔,弟子确认杨师弟无大碍后,便将他一道带来了,请问我等可否入内?」 薛千韶迅速回过神来,对不离道:「我有事要问他们,请七师弟一同听着,顺道帮我盯着林契,别让他熘了。」 不离闻言颇感诧异,但他还未多说什么,薛千韶已用术法敞开厅门,让两名弟子入内了。 两名弟子行过礼后,薛千韶便问道:「小十,为师方才见你用自身的血做引,诱使魔物聚集到你身边,但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举能奏效的?可否解释一下前因后果?」 小十垂首道:「师尊,我那么做是因为,我感觉到它想要吃掉我,才想到用血将它引来。」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自从中了恶咒印开始,弟子便能不时『听见』那位刖岭魔君的声音。有时候不是他,像是其他东西在透过他说话,但我感觉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将我引至某处之后吞食掉。今夜弟子也是听见了那个声音,才察觉到有魔物入侵洛芷院,所以弟子猜想,那魔物的出现,应该也与弟子有关,才大胆一试……」 小十说罢,偷偷擡头觑了薛千韶一眼,但他却发觉师尊没有丝毫讶异之色,反而像是早已有所猜测。这让小十一边感到诧异,一边又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心感。至少,师尊看起来真的没有要责备他。 薛千韶又问道:「那魔物似乎并不具备神识,形体也飘忽不定,你可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小十答道:「弟子不知。」 薛千韶转而问道:「林师侄,你也不知晓吗?」 林契原本在一旁做着称职的背景,此时才顺从地答道:「弟子才疏学浅,修道迄今也未曾离开太鲲山,自是孤陋寡闻,同样不知晓。」 薛千韶微微瞇起眼,扬声道:「喔?你从未离开太鲲山?那么,是我在化外地看走眼了?」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皆惊讶地朝他望了过来,薛千韶本人却神色平静,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契。 林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辩解道:「掌门师叔说笑了,弟子怎可能私自离山,还到魔域那样危险的地方去?您怕是认错了罢?」 薛千韶道:「我认人并非单凭力量气息或外貌,还能观看人的气运,无论如何伪装,气数总是作不得假的,你确定还要狡辩?」 在化外地时,薛千韶曾瞧见一名挂着筑基期道修腰牌的男子,当时他就觉得眼熟,还特地追了一段路。方才见到林契本人后,他更加确信自己并没有看走眼,这才藉机将林契留下质问。 林契眼神闪烁,心中才刚生出开熘的念头,七师叔的境界威压便死死盖了下来,他在短暂纠结过后,忽然长揖至地,道:「弟子所言不实,罪该万死。可弟子也并非私自离山,还请掌门和师叔听我解释!」 不离道:「连我这个代掌门都不知情,你还说你并非私自离山?」 林契被压制得气息紊乱,调息片刻勉强适应之后,才道:「那是师祖的吩咐!师祖晓得我对聚厄竞标会有兴趣,又知掌门在魔域遭逢难题,便让我前去协助。」 第111页 薛千韶和不离诧异地对望一眼,不离续道:「你一个筑基期弟子,在魔域连自保都不易,如何能提供协助?」 林契艰难地道:「……隳星魔尊得到的咒印解,正是出自我手。杨师弟如今恢復如初,再怎么说也有我的一份苦劳,即便只是看在这个份上,也望掌门能宽恕于我!」 此事不离并不知情,便扭头看了薛千韶一眼。薛千韶蹙起眉,思虑片刻后道:「即便你说得是实话,精通此等魔修术法之事,你又要如何解释?」 林契拜入太鲲山以来,一直都是修习医道,连剑术也学得七零八落,他又如何能学会咒印,甚至专精到连隳星魔尊和他宫中咒印术师,都尚且不及的程度?无论怎么想,此事都弔诡得很。 林契道:「我知掌门是怀疑我隐瞒身份,认为我拜入太鲲山图谋不轨。然而我已对师尊起誓过,关于我真实身份的事,即便我本人也不能说出口,否则就会立刻魂飞魄散。但此事师祖和师尊都知情,否则师祖也不会派我到化外地去了。」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似乎很难再问出什么,不离便收了手,道:「四师兄,他都招认到这了,剩下只能去和师尊求证,但我量他也没胆子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你想怎么办?」 薛千韶沉思片刻,又问道:「今夜闯入我院中的魔物,你当真不识得?」 林契正悄悄抹着汗,闻言知道薛千韶是暂时信他了,便松了一口气,答道:「弟子真的不知。那东西虽由魔气汇聚而成,却如您所言并无神识,更像是为了要捎带讯息才由秘术凝聚而成的,应当没有杀伤力。只是不知,那东西究竟是想带什么讯息、又是带给谁?」 说到最后,林契瞟了一眼身旁垂着头的小十。两人一跪一站,林契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小十显得有些犹豫和惶然,却仍咬紧了下唇,不肯松口。 薛千韶的心思却并不在小十身上。准确而言,他是在听见「捎带讯息」之后开始走神的。 他今日刚出关回山,诸事都还是一团乱麻,许多事也还没能得空细想,即便极力掩饰,仍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不离等不到下文,便朝他四师兄望了一眼,却见他看似在沉思,事实上却心不在焉。他很快耗光了耐性,道:「山门外现成就有个魔族跪着,问他岂不是正好?山内事务繁杂,四师兄又刚出关,还是别继续耽搁了,尽早把事情弄明白为好。」说罢,他随即取出传音玉珮,对里头道:「今夜守山门的弟子,去和那右护法说掌门回山了,着人领他到洛芷院来。」 薛千韶微微一愣,本能地心生抗拒,道:「等一等──」 不离却只瞟了他一眼,抢话道:「四师兄不是还在处理私人事务吗?现在的代掌门是我。」他言下之意便是:所以现在听谁的? 薛千韶被他堵得败下阵来,不再言语。 隳星身为魔尊,自然无比忌讳背叛之事,薛千韶在孤鸣境展开偷袭的当下,就已料定与隳星难以善终了。但薛千韶敢如此大胆行事,也是由于他以为自己在天劫之下必死无疑。 谁知他竟挨过了天劫,而右护法此行的来意却是「请罪」…… 他不由感到茫然,不确定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应对,罕见地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 不离见他又开始走神,便对两名弟子吩咐道:「今晚也折腾够了,各自退下罢。」 林契如获大赦,正要告退,厅外领人来的弟子却已经到了,他通传道:「代掌门,弟子已将客人带到了。」 不离便道:「让他进来。」 右护法苏佑甫一进门,迎面撞见了正要离开的林契,忽然脸色一变,低喝道:「你是何人?怎么混进太鲲山的?」 薛千韶脱离思绪,擡头一看,只见苏佑正警戒地瞪着林契。 苏佑的一只眼被绸布遮了起来,另一只眼则透出阴沉之色,里头仿佛燃着一道妖异紫燄,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尾蓄势待发的毒蛇。 薛千韶却淡淡道:「他乃是光明正大拜师过的本门弟子,右护法为难一个小辈又是何意?」 苏佑闻言擡起头,在看见薛千韶的瞬间,他的眼神似乎飘忽了下,接着他迅速收敛情绪,躬身道:「薛大人恕罪。但这名弟子是个魔修,修为恐怕不在我之下,放任此等不轨之徒留在太鲲山,早晚会酿成大祸。」 薛千韶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不劳右护法操心。」 苏佑似乎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便微微一愣,垂下头道:「……是在下僭越了。」 林契眼看没自己的事了,若无其事地瞟了苏佑一眼,嘴角勾了勾又迅速抹平,接着便轻快地退出了正厅,掩上门。 苏佑这才走上前,正式拜道:「见过薛大人、代掌门不离仙君。在下犯下了一些错事,尊上特命在下前来告罪,但是有些话,或许只适合说给薛大人听,不知可否请不离仙君暂时退避?」 不离道:「既然是来告罪,更该做得光明磊落,难道还有什么是我这个师弟听不得的?」 苏佑不为所动,仍望着薛千韶等候回应。薛千韶则道:「有什么话便在此说了罢。」 苏佑便歛了歛眸,道了声「是」,紧接着他却没说话,而是解开了脸上的黑色绸布。绸布之下是他的右眼,此刻正紧紧闭着,上头横过了一道深刻的刀痕,任谁都看得出来伤得不轻。 第112页 苏佑道:「由于我犯下的错事,尊上毁去了我的右眼,这眼本是由尊上赐下,让尊上能亲见我所见的一切。换言之,尊上现在看不到您,也无法直接听见您所说的话,薛大人大可放心。」 不离知道他四师兄素来容易心软,立刻插话道:「废话少说,你究竟所为何来?」 苏佑一面将那绸布缠回去,一面道:「在下犯的错事其一,便是在地宫中利用了薛大人的小徒弟,并未及时救助于他。其实被转移至地宫之时,在下恰好落在您的小徒弟附近,却并未及时报知尊上,反而利用他身上的咒印守株待兔,等来了莫违……而当您的小徒弟被封入须弥珠时,在下也同样冷眼旁观,只是悄悄对他下了定位标记,最后才遵从尊上命令将他『找』了出来。」 薛千韶不由捏紧了座椅的扶手,道:「你既能瞧见小十被害,魔尊又怎可能毫不知情?」 苏佑道:「当时尊上的咒印恶化了,为节省精力,便没有盯着在下和苏佐,只是下了几道命令让我等分头去办,尊上当时确实不知情。」 薛千韶并不相信此话,追问道:「放任我的徒弟受害,对你而言又有何好处?难道不是魔尊为了获得莫违的罪证,才命你利用我徒弟做饵?」 苏佑却镇定地答道:「有好处的。唯有您和尊上有共同敌人、共有利益,才不会让尊上为难,故在下并未插手。」他顿了顿,又道:「无论您信与不信,还请先听在下说完。在下犯的错事其二,便是隐瞒明山派即将发生的变故,没有告知尊上,甚至自作主张,除掉了明山派唯二的金丹修士。」 薛千韶努力消化着这段话,迟疑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苏佑解释道:「先前,尊上让在下去调查您的身世时,在下早已造访过淮城一带,也至明山派中探查过。早在那时,该门派的水源就已遭到投毒了。那投毒的魔修与明山派有何仇怨,在下并未追究,尊上也未曾向我询问这等细节,是以在下并未理会。」 苏佑续道:「然而,明山派即将举办的金丹大典,却邀请了三大仙门派遣使者参与,可见明山派今后有意依附三大仙门。对投毒的魔修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当时在下也已随九霄门众抵达人界,知道您与尊上正在淮城一带……在下便帮了那魔修一把,派了驻守在人界的将士,将明山派的金丹修士都解决掉了,岂料那魔修还未完成最后一次投毒,便被在下派去的将士吓走,从此不知所踪。」 「在下这么做,一来是为了替尊上扫除潜在祸患;二来,在下以为,尊上迟早会下达同样的命令,便自作主张剷除了那两名金丹修士。所以当明山派弟子毒发时,那两名镇派金丹早已不在人世,三大仙门知悉后,更是吝啬得连一点灵米也不愿意拨去。没想到,反倒是您对他们伸出了援手。」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59章 请罪 # 明山派之事,不离也是晓得的。他往案上重重一拍,质问道:「两界向来不干涉彼此事务,你身为魔尊手下,却让人抹杀那两名金丹修士,等同于毁去明山派根基,早已逾越了两方默认的界线──你行此不义之事,难道就不怕挑起两界争端?」 苏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明山派势单力薄,就连三大仙门都对此事视而不见,如何会挑起纷争?若说代掌门知情后打算替天行道,在下亦无话可说。然而有多少魔修在人界受『正道』压迫,又有多少人白担了魔修之名而被杀害?此事若真要细究,怕也是算不清的。」 不离对此说法并不买帐,正欲再分辩,薛千韶却中断了双方争执,先一步开口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苏佑道:「尊上命在下坦白认罪,若薛大人还有疑虑,也尽可以继续问在下;若无,尊上还让在下带了话,要在下问您一件事。」 闻听这句话,薛千韶不由又有些神思浮动,他尽可能抚平心绪后方问:「什么事?」 苏佑道:「尊上让在下问您,您在长馨小姐长眠处允诺的事,可还作数?」说到此处,苏佑微微一顿,擡起头来续道:「七日后,九霄门即将举行一位新晋仙君的元婴大典暨结道大典,太鲲山应当早就收到请帖了。若能与太鲲山诸位同行,对我等而言能够节省不少力气,所以尊上请您同往。」 薛千韶沉默不语。这个「同往」的意义,便是他必须替隳星遮掩,方便他混入九霄门。但隳星此行显然不会是去道喜的,一旦东窗事发…… 不离瞇起眼盯着苏佑片刻,又接着望向薛千韶。 薛千韶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问道:「七师弟,那场元婴大典,你原先预定让谁前去?」 不离蹙了蹙眉,道:「既然是元婴大典,我本想让两位熟谙人情往来的金丹期弟子前去。」 薛千韶道:「那就让我代表前往罢,也算给足了九霄门面子,并不会失了礼数。」 苏佑闻言突然擡起头,不离却不认同地道:「四师兄确定要这么做?」 薛千韶并未正面回应,而是道:「徐卓和小十受了九霄门照拂,我亲自去向楚铭远致谢,也并不为过。」 不离闻言挑起了眉。虽说方才的对话,他大约只能听懂一半,可无论怎么想,他都无法明白薛千韶为何如此决定。 苏佑抓准时机接言道:「那么,在下就如此向尊上回禀了,至于具体出行时间,会在两日内以书信确认妥当。」说罢,他又缓缓下拜道:「在下此行目的业已圆满,尊上另有一吩咐,让我在您答应同往后告知──尊上说,夺去在下的一只眼睛只是薄惩,让在下听凭您处置,不得有二话。」 第113页 直到此时,薛千韶才露出了一点愠色。即便苏佑方才说得颇像一回事,但也只是他一面之辞,压根无从查证,隳星难道认为随便推个人出来「告罪」,他就得照单全收? 于是薛千韶道:「言重了,我有何资格『处置』右护法?同样,魔尊施加于你的惩戒,我也没有理由抹除。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罢。」 不离插话道:「等一等,他带来的那个少年,也让他记得领走。」 薛千韶经他提醒,又向苏佑问道:「特意送人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佑答道:「尊上说,这名少年是水系单灵根,天赋绝佳,是要给您做弟子的。」 薛千韶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之后愠怒地道:「这又是何意?让我折了一名弟子,便送了一个新的来补偿吗?」 方才苏佑说了这么多,却从未提及隳星私下有意收小十为徒的事,在薛千韶看来,这根本是避重就轻,含煳其辞。莫违在地宫中诱导小十步入魔道之事,本就是死无对证,且魔尊既然对小十有收徒的心思,难保方才苏佑说的只是託辞。此时隳星又恰好给他送了名新弟子,他便被触到了逆鳞,不由生疑、震怒。 苏佑似乎被他的反应惊着了,愣了一会方微微瞠目答道:「并非如此。薛大人您忘了?您在聚厄会的花名录上,便曾看见过这名少年,对他颇为怜悯,尊上才让我等将他救下,送至太鲲山交给您照顾,只是如此而已。」 不离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四师兄一眼。 经苏佑如此解释后,薛千韶顿时愣住了,苏佑却续道:「至于您的小弟子,他身上流着刖岭一族的血,原本就不是纯粹的人族。您初至祁夜时,刖岭魔君许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对他施用了恶咒印,并以一缕神识附在他身上做为退路,也因此激发了他的血脉。自那一刻起,您的小弟子就已无回头余地了,也是因为如此,尊上才动了收徒的念头。」 薛千韶一时无法言语,若苏佑所言是实情,那么从他决定带小十同去魔域的那一刻起,小十步入魔道似乎就已成定局了。 他心中惊滔骇浪尚未平息,一旁的不离却提醒道:「四师兄,恕我直言,若杨师侄真有魔族血统,或许今夜被困于院中的魔物,便真是冲着他来的?」 自苏佑踏入洛芷院后,便是惊人之语连连,两人都险些忘了院中魔物之事,直到不离此时提起,此事才再次浮上檯面。 薛千韶还未作回应,苏佑却略显急躁地插话道:「在下自方才就察觉,院中留有一丝可疑的气息,难道真有魔物闯入过?在下僭越地问一句,可否让在下巡检一番?」 薛千韶定了定神,却忽然问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右护法可曾听过无明圣渊?」 苏佑骤然被这么一问,吃惊地瞠大了眼,犹豫半晌才答道:「在下便是出身圣渊,薛大人为何问起?莫非您认为,闯入的魔物与圣渊有关?」 薛千韶听见他的答案,心中也略感惊讶,却只是平淡地颔首道:「只是猜测罢了。那魔物目前被困在庭院中,既然右护法出身无明圣渊,想来应该有办法能辨认?」 苏佑紧皱着眉,忙道:「既然那魔物还在,就容在下看一眼罢?若真与圣渊相关,您的小弟子便不能再留于太鲲山了,否则一旦引来圣渊现世,后果不堪设想。」 薛千韶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同意让苏佑确认魔物。 苏佑却又道:「在下离开太鲲山之前,另有一个不情之请──在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同薛大人说,此事与尊上的吩咐无关,希望二位允准。」 薛千韶闻言感到诧异。不离立时偏过头去,给了薛千韶一个不贊同的眼神,薛千韶却并未接收到,而是在思虑片刻后对不离道:「师弟,方才是你困住那魔物的,能请你去院中将那魔物带来吗?」 不离皱了下眉,仍然答允了,随后便起身往后院走去。 厅内只剩下一人一魔。苏佑站起身,行了一个拱手礼,道:「我方才说过,我出身于圣渊,从您的反应看来,您应当也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罢?」 苏佑以一个较为平等的姿态,对薛千韶娓娓道来。 自有意识以来,他和「苏佐」就一直在圣渊当中,他们无父无母,对彼此也没有特别的称唿,因为他们乃是双头蛇外型的妖魔,虽然拥有不同的想法,身体却是同一个,便一直不分彼此。 他们并无善恶观,只是如同野兽般在圣渊中谋求饱腹。诞生后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食物变得越来越稀少,「苏佐」先一步晕厥了过去,而「苏佑」还撑着一点意识,在这时遇见了还未成为魔尊的隳星。 「苏佑」誓死护卫「苏佐」的行为,让这位喜怒无常的主起了兴致,隳星对他道:「我只需再吞噬一名魔族,就拥有足以破出圣渊的力量了,若在你和他之间,我非要吃一个的话,你又要作何打算呢?」 他想了想,仍将半身护在身后,坚决地答道:「那吃我罢。」 隳星的唇角勾了勾,问道:「喔?为何?」 他只道:「我不能让你吃他。」 隳星笑道:「即便他本来就快死了?」 他未再回答,而是一语不发地看着隳星。他并不认为短短几句话,就能让自己免于一死,但只要能让他们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他便会拼尽全力去争取。 第114页 后来他们却真的活了下来。隳星将他们一分为二,并让伤势严重的他服下自己的血肉,为他们赐名,赋予新生。 苏佑对薛千韶道:「自那以后,我们的性命就被尊上牢牢牵制,但在我心中,保护苏佐仍是首要之务,即便这意味着我可能触怒尊上,为他所杀。」 薛千韶听到此处,突然有些明白隳星为何会让苏佐、苏佑成为属下。在圣渊那般残酷的地方,苏佑近乎执拗的真情显得格外珍贵,且他们又是一体双身,或许这让隳星想起了自己和姐姐。 但苏佑又为何要和他说这些? 苏佑沉默地凝望了薛千韶好一段时间,久到让薛千韶以为他的话已经说完,他才又道:「重生时,我伤势严重,新生的血肉又都与尊上神识相连,所以即便什么也不做,我也能感受到尊上的喜怒,而我的念头在尊上面前,更是无所遁形。我尝试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办法在尊上面前隐瞒一些事。」 「在这百余年间,我知道尊上一直在找一个人,便悄悄观察起了能得尊上宠爱的男女。格外受宠的那些人多半是男子,或许是仙门修者、或许是书生或小倌,容貌多半清秀俊逸,其中不少人眼下有痣。但他们通常不会被宠幸太久,便会无缘无故失了爱幸。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失爱并非是做错了什么,只因为他们是赝品罢了。」 说到此处,苏佑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他望着薛千韶续道:「自从见到您之后,尊上多数时候都非常平静──像是暴风雨中的怒涛,化作平和的溪涧那般。可我并不信任您。」 「尊上已与魔皇之心融为一体,几乎不可能被杀死。他能够活很久,直到将赤练和玄魃都熬死,成为魔域至高无上的尊主。可您却是唯一一个伤尊上两次,却都被原谅的人。您对尊上而言,既是软肋,也是最大的威胁。」 薛千韶蹙紧了眉,面露三分愠色道:「这便是你三番两次自作主张的根本原因?」 苏佑不为所动地回望着他,道:「即便我什么也不做,您难道就不会疑心尊上了?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有意无意催化了事态发展。如此一来,尊上或许会对您死心,从此您便不会构成威胁;又或者尊上会更加执着,强用手段毁去您的心神,将您永远囚于身侧……在尊上要我去求取梦魂蝶时,我本以为尊上已下定决心做到后者,但他却没有。」 苏佑顿了顿,又道:「我所谋求的,不过是希望尊上能好好活下去,如此苏佐也就不会受牵连。但我本就不擅谋略,只能暗中推波助澜,让事态往我盼望的方向发展,可我却失败了。」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0章 无关 # 苏佑话音一落,正厅通向后院的廊道中,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灵力波动,而后又像被掐灭的烛芯般瞬间散去,然而才静下来不过数息时间,廊道中又传来了大型瓷器破碎的声响。 薛千韶转头望去,正打算用神识探一探发生了何事,却见不离自那廊道中走出,手中还拎着小十的后领。 小十似乎是被不离给定住了,动弹不得,脸上却憋得通红,一进正厅便死死瞪着苏佑,显然若非不离将他制住,他早就冲上前和苏佑打起来了。 不离的冷静与小十形成鲜明对比,他淡淡道:「四师兄,我将那魔物带来了,顺道逮住了正在听墙角的杨师侄。你要如何处置?」 薛千韶听他如此说,内心有些哭笑不得。小十修为只有筑基期,若没有不离替他掩藏形迹,早就被发觉了,又如何能「听墙角」?分明是两人一起偷听,小十一时激动露出马脚,不离才拿他出来顶罪。 薛千韶无奈道:「你先放开他罢。」 岂料小十竟还未冷静下来,双脚落地的瞬间,他便拔剑沖向苏佑,朝他杂乱无章地挥砍起来,一面怒喊道:「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东西,有何资格要师尊谅解?简直太噁心了!」 苏佑并未还手,只是轻松地挪动步伐避过攻击,道:「谁不是自私自利的呢。况且我也从未说过我要求取谅解,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明白我的顾虑罢了,至于之后会如何被处置,我也都已做好准备,一人做事一人担。」 苏佑虽游刃有余地避着攻击,一面却也悄悄留意着薛千韶的反应。他又接着对小十道:「你在宫中曾与我交手多回,难道还以为自己能胜过我吗?就你现在的程度,什么也做不到。」 薛千韶瞥了一眼作壁上观的不离,终于决定将眼前闹剧喊停,可就在这时,小十却已气喘吁吁地停手,骂道:「魔族就可以不讲道德廉耻吗?」 苏佑面无表情地冷嘲道:「我们可不讲那些虚的。说到底,你究竟是被我的行为激怒,还是厌恶体内流着的血而迁怒了?这般公报私仇,不愧有一半人族血脉,真当虚伪。」 小十被他气得脸色铁青,勐然将剑往地上一插,当所有人以为他又要动手时,他却咬了咬牙道:「有这种血缘确实是我倒楣,可这也是我的机遇。随你嘲笑罢,我会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我心中的道。」 随后,他原地跪了下来,对薛千韶一礼后道:「师尊恕罪,方才弟子已将您和右护法所言听了大半。但其实,早在刖岭魔君找上弟子后,弟子便已经怀疑起自己的身世了,如今既已证实,弟子恳求师尊,让弟子回归本源。」 第115页 他这话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厅内一时僵持住了。薛千韶沉默半晌方道:「小十,即便你是魔族,为师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你不需要如此……」 小十却道:「师尊,弟子已经思量了好些时日,今夜做出决定只是恰好到了时候,并不是冲动行事。」他接着擡起头道:「弟子能感觉到,刖岭魔君还有一线生机,并未死绝,如今能继承血脉力量的,只有我与他两人,若我不先将力量夺过来,就会不断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到魔域拼搏一番。」 小十目光灼灼,显然去意坚决。薛千韶却还是不由蹙起眉,想方设法要劝阻。 他看着眼前剑眉星目、身形略显削瘦的少年,想起的却还是他三岁时刚拜师的模样。当时薛千韶出外巡查山下产业,几名弟子却将这个无父无母的顽劣小童带到他身边,他发觉此子根骨不错,感觉也投缘,便收他做了第十个弟子。 此时他的亲传弟子都不算小了,皆对小十无比包容,甚至在薛千韶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将他惯得有些无法无天。 而那个无法无天的孩子,此时眼中却带上了一点恳求,对他道:「师尊,弟子知道因自己的血缘,我得走的路会比谁都艰难,可是,或许我的路也比谁都广。若不走看看,又怎么能知道呢?」 薛千韶静静听他说完,不知怎么便释然了。他发觉自己活了两百多年,却因诸多负累而活得越发小心翼翼,还不如自己的小弟子豁达通明。 扶摇而上,是路;万丈深渊,也是路。 胸中有千头万绪,百种不舍,但薛千韶最后却只答道:「好,为师答应你。」 小十亦是百感交集,一时热泪盈眶,随即低头一拜掩去神情,道:「多谢师尊。」 薛千韶接着望向苏佑。此时,苏佑面上已无针对小十的锐气了,他恭敬地立在一旁,仿佛只是个听命行事的人偶,见薛千韶朝自己望来,随即道:「若要继承血脉力量,须至刖岭一族的世居地接受试验。在下必会将小公子带至魔域,并向尊上禀明情由,尊上会答应的。」 不离终于找到空隙插话,便弹指将被剑气困住的魔物召了过来,道:「魔物在此,劳右护法确认。」 那魔物十分害怕不离烈焰般的剑气,瑟缩成一团,不敢轻举妄动。苏佑瞇起眼细瞧,面上竟流露困惑之色,随后他道:「可否请代掌门将它放出来,在下想做进一步确认。」 不离依言开了其中一面,那魔物一反原先的懦弱模样,形体忽然壮大起来,想从那缺口逃跑,苏佑却在瞬间释出深紫色的魔气,转眼就将那魔物吞噬殆尽了。 薛千韶和不离见状都吃了一惊,立刻起身防备可能的变故。 苏佑却神色如常,接着道:「失礼了。这并非魔物,只是圣渊中随处可见的混杂魔气罢了。」 小十也被身旁的变故惊住了,脱口道:「那它为何能口吐人言?」 苏佑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圣渊乃是魔族圣地,甚至有人认为它就是万千魔族最初的起源,即便只是一团魔气,亦能在其中产生灵智。至于口吐人言……它从不会口吐『人言』,只有被圣渊选中之人,才能明白它的意志。」 小十闻言不快地皱起了眉。薛千韶则因为梦中经歷,能够明白苏佑话中意涵,一时之间也忧虑起来。 苏佑忽然对着薛千韶一礼,道:「事不宜迟,既然小公子确实已与圣渊有所联繫,在下便在今夜携他一同回返罢。只是在离去前,还有一物须要物归原主。」 说罢,他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木匣子,在打开盒盖后呈上,里头正是那枚代表孤鸣境入口的耳坠。 薛千韶的唿吸一滞,却并未收下,只道:「此物不该为我所有,怎能说是物归原主?还请带回魔域罢。」 苏佑却静静地觑了他一眼,道:「尊上说,此物一经认主便无法收回。您收下之后就算直接毁弃,尊上也绝无意见。」 眼看事态僵持,不离便替薛千韶接过,搁到了薛千韶手边的桌面上,道:「既然都谈妥了,杨师侄便去收拾行囊罢,整顿好之后即刻启程,莫再拖磨。右护法请自便。」 小十应是之后便行礼退下,为了强撑着让自己不要露出留恋之色,竟没有再多说半句。苏佑则很有眼色地退下,到洛芷院外等候。 薛千韶的目光飘到了那耳坠上。他忽然觉得,或许他和隳星都不比彼此坦然多少──他们都要对方交託赤诚,自己却吝啬得不敢先託付出去。 与隳星相处时,他始终带有一丝警惕和猜忌,而隳星的种种安排虽然令人匪夷所思,可他不也都是为求一个安心? 而今孤鸣境又一次落到了自己手里,虽是隳星强硬地要他收下,可这难道不也是服软的表态? 薛千韶失神了片刻,才忽然想起厅内还有个七师弟,忙擡起头,却发觉不离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自己,便有些僵硬地笑道:「师弟辛苦了,回去菡月居歇息罢,至于前往九霄门之事,可明日再议。」 不离又沉默了下,才答道:「四师兄看样子心意已决,那么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得在你离山前问个明白。」 薛千韶愣了愣,方问道:「何事?」 不离严肃地道:「四师兄还会回来太鲲山罢?」他见薛千韶面露诧异,便又道:「上一回,你不过是去魔域谈个合作,就牵扯出许多事端,连魔尊右护法都追来太鲲山请罪。我担心你这次又要被那魔尊灌迷汤,直接被八擡大轿送入魔宫,不回来做掌门了。」 第116页 薛千韶听得险些岔气,掩嘴咳了两声后才答道:「……师弟慎言。且事情并非你想的──」 不离却擡手掐断了他的话头,冷漠道:「不必与我长篇大论。四师兄如今的一言一行,处处都透露着『藕断丝连,心烦意乱』,我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听。」 薛千韶的表情有些要绷不住了,他本以为七师弟接手内务后,似乎变得体贴许多,他还曾因此暗自欣慰,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 薛千韶无奈地接言道:「师弟既未离开,又不想听我说,那师弟想对我说什么?」 不离又定定看了他片刻,方道:「四师兄,有些事是想不明白的。你虽处世谨慎,却非优柔寡断之人,否则当初怎能想到与魔尊合作,甚至还投入执行?」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你如此瞻前顾后,只能是因为你所顾虑的事,无关是非、无关利益,甚至无关他人,只在你心。你无所依凭,无从推断,才会这般犹豫不定。」 说罢,他起身向薛千韶拱手一礼,道:「我就说到这了。四师兄至九霄门之事不必与我商议,要多少人手自行安排便是,我和大师兄会继续留守。另外,方才未曾得空恭喜四师兄结成元婴,待四师兄回来,再亲自给自己筹备一场元婴大典罢。告辞。」 祁夜魔宫大殿内,一名女子被贴满符咒的绳索牢牢捆绑,跪在墨玉铺就的地面。她的鬓髮散落,本就暴露的纱衣亦十分凌乱,嘴角被抹散的血痕却更似晕开的胭脂。此时,她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正含着几分羞怯,觑向了台阶顶端龙椅上的男人。 可惜,男人和她之间,尚且隔着黑色纱幕和低垂的竹帘,只能看见大约的轮廓。 她开口道:「妾身可不是隳星尊上您的人,又好不容易才能见上您一面,您要我做事,又要拿什么来打赏妾身呢?」 她的语调虽缠绵,言语间却半点也不客气。在一旁盯着她的苏佐听了,当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对这名与他缠斗十余日的兇悍女人道:「紫婵魔君,妳不要太过份!妳三番两次、费尽心思骚扰尊上,不杀妳就已是开恩了,竟还敢讨赏?」 紫婵却给了他一个媚眼,道:「且不说妾身是赤练尊上的人,隳星尊上要我办的差事,可是得要赌上性命的,妾身就算倒贴,也不能是这么个倒贴法,如何不能向你家尊上讨赏了?且隳星尊上都还未开口呢,你这个毛头小子倒是急着拿主意?」 苏佐一跟她说话就浑身不对劲,嘴角抽了抽,决定闭上嘴不再和她交谈了。 紫婵又接着道:「不知尊上意下如何?若您不喜妾身的真容,妾身也能变成殷袖那样呀,我那手下顶着那副皮囊,被您宠了一年不是吗?且您如今又……想来您也是极喜爱那副模样的?」 殿上的隳星魔尊冷笑了声,缓缓起身道:「妳认为,本座会喜欢刺了本座一刀,又朝本座下了恶咒印的细作?」 紫婵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只为他的回应喜形于色,再接再厉地娇嗔道:「妾身不过是想摸清您的爱好,以便投您所好罢了,并不晓得殷袖是与您有私仇,才藉妾身之手混入您的宫中,那咒印同样是旁人交给她的,与妾身无关。这些您早已调查分明了,彼时都没有发作,难道此刻才要和妾身算帐吗?」 隳星未答,却步出帘幕缓缓走下台阶,来到紫婵面前。 紫婵仰望着她馋了很久的男人,神情狂热而痴迷,仿佛下一刻为他所杀也心甘情愿。 隳星无视于她过于炽热的目光,淡淡道:「本座原想看在妳同意合作的份上,暂且不追究那件事,但妳似乎很想让本座改变主意。」 紫婵微微偏头,妩媚一笑道:「隳星尊上又打算如何惩罚妾身呢?」 才说到一半,她身周忽然冒出一团紫樱色的雾气,夹带着飞旋的花瓣飘散开来。 苏佐大惊,以为她是蓄足了力量,打算刺杀隳星魔尊或者其他,立即将手化成利爪,毫不犹豫地往那烟雾拍了下去,却被两只手指轻轻挡了下来。 那手指虽然白皙,却明显不是女人的手。 紫婵破除了绳索上的符咒,成功幻化成另一副模样,却仍跪在地上仰视着隳星,以清越的男声开口道:「如何?妾身的分身曾在化外地中,亲眼见过您那位新宠,您看像不像?」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1章 囚仙 # 苏佐一见她的模样,便怒道:「妳怎么能──」 说到一半,他却难得机灵地噤了声,小心地打量着尊上的神情,却没看出明显的变化,只觉尊上的眼神似乎略有不同。 隳星微微俯身,似要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却在途中又收了手。紫婵却自发仰起了脸,歛眸一笑,道:「您改变心意了吗?妾身多年来对您一心一意,只为求与您春宵一度,若您喜欢,便是这副模样的福气,您想要如何对妾身都行……就算要我和他一起伺候您,那也是好的。」 苏佐忍不住又道:「得了罢,妳畜养的男宠人魔妖皆有,统共不下百十人,这还没算上不定期替换的数目,还敢说对尊上一心一意?!」 隳星蓦然转过身,本想回到自己的寝殿,却又想起寝殿禁制仍被薛千韶把控着,他无意去破解,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只得再次调转了方向,心情顿时变得更坏。 第117页 与紫婵错身而过时,他有些迁怒地冷冷道:「变回去。」 紫婵微微一愣,道:「为何?您从未对任何一张面孔做出这般回应,妾身可不依。」 隳星却已一步步朝殿外走远,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妳若不变回去,本座便让苏佐把妳打回原形杀了,也不必合作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来却如玉石坠地碎裂,冰冷而果断,并无半分玩笑的意思,令紫婵不由打了个寒颤。 在情场锻练出的直觉告诉她,隳星魔尊若非深恨这张脸的主人,就是爱而不得才迁怒于她。但她早已调查过,那人不过是个金丹修士,魔尊岂有可能拿捏不住?于是她虽有些害怕,却仍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待再开口,魔尊的威压却忽然开展,压得她喘不过气。 隳星接着道:「让妳办的事要是办不成,不用本座动手,咒印自会让妳魂飞魄散,连妳哥哥也救不了妳。要是听明白了,就给我滚去筹备。」 说罢,隳星跨出了大殿门槛,紫婵身周的压迫感也终于消散。 苏佐跟随隳星多年,即便不能像苏佑那样和尊上共情,也仍看得出尊上的怏怏不乐,便抛下紫婵立刻跟了上去。没走几步,苏佐却突然面色一喜,忙道:「尊上,苏佑回到祁夜了!」 隳星脚步一顿,含煳地应了一声,接着道:「让他立刻来见我。」 ◆ 林契眼观鼻、鼻观心,挤在了车厢最角落处,试图让自身与车厢融为一体,以免引起对面那位掌门师叔的注意。 虽说是车厢,两人乘坐的也并非寻常马车,而是个以灵力驱动的飞行灵器。此类灵器为显主人尊贵,多半会以仙鹤等灵兽来拉车,但太鲲山并未畜养此类灵兽,这车厢才经林契的六师叔改良,成了纯粹以灵力驱动的样式,除却低调耐用之外,再寻不出其他优点了。 与林契同在车厢中的薛千韶,正在对着棋坪独自下棋,他每一次落子之间都毫无停顿,像是在排棋谱。 然而打从林契踏入车厢以来,已见他这般独自下棋五个时辰了,从来没见他拿什么棋谱,倒比较像是一面与自己对弈,一面在心中推算着什么。 然而,即便薛千韶现在看上去神态端静,显得十分平和可亲,林契仍然捏着一把冷汗,不敢忘记他半天前要胁自己时的模样。 林契是太鲲山初代二弟子座下唯一的徒弟,也是太鲲山绝无仅有的医修,因着这个缘故,一众师兄弟与他关系都不差,林契除了偶尔要被他的师尊压榨,以及需要不时照看师祖而无法离山外,日子可谓过得风生水起。 长来,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揹负「煞血」之名的魔修岁月,直到此回去了趟化外地,被这位掌门师叔撞见。 当日被质问此事时,他甚至已迟钝得来不及遮掩,干脆认了下来,掌门师叔没问几句话也就放他走了,他便如一尾被放生回溪里的鱼一般快活,以为此后无事一身轻。然而才不过隔了一日,他又再次被掌门师叔传唤了。 听完薛千韶的要求后,他冷汗直流,道:「师、师叔,师尊曾命我不得离开太鲲山,再说我不过是名筑基期修士,就算同去九霄门,也无法为师门长脸,您何苦为难弟子呢?」 薛千韶却不置可否,转而道:「说来,你毕竟是名魔修,二师兄除了口头上命你守山之外,应该也曾让你立誓、或者使用其他术法来约束你罢?」 林契立刻为自己辩解道:「这是自然!其中绝不可违背的一条,便是让我不得叛出师门!」 薛千韶问道:「否则会如何?」 林契答道:「筋骨寸断,神魂碎裂,且无法再夺舍他人。」 薛千韶微微扬眉,浅笑道:「那么,若我以掌门身份将你逐出师门,你又会如何?」 林契闻言,第一时间压根没能反应过来。他这位掌门师叔在众弟子间的风评,向来是「虽然重规矩,但善待弟子,凡事亲力亲为」──换言之,从没人见过他这般使着不见血的刀,却还若无其事的一面。 当时他干瞪着眼,不敢置信地望向仍平静笑着的掌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但被要胁了,且毫无退路。 于是半日后,林契收拾好包袱,认命地跟着薛千韶上路,做起此趟出行唯一的随侍弟子。 林契正心有余悸地回想着,薛千韶却突然头也不擡地对他道:「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只要你还为太鲲山弟子一日,我便不会伤你。」 林契被吓得唿吸一窒,勐然回过神来,但他随即又想道:这还是威胁!自己是不是太鲲山弟子,不也是他一句话说了算吗? 薛千韶却像知道他心里所想,擡头望向了他。车厢两旁有小窗格,只是此刻日光并未照在薛千韶脸上,让他的黑眸显得更幽深莫测。他接着开口道:「我捎带上你,只是为了防备可能的祸事。且隳星的右护法说过,你的真实修为不下于他,若我出了什么状况,你该也有能力自保。在我的亲传弟子中并无这样的人选,所以只能是你了。」 林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脱口道:「掌门太擡举我了。所谓修为高,不过是寿数积累而成,我并不擅长打斗,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被师尊抓……被师尊收为徒弟。除了咒印和粗浅的医术外,我当真什么都不擅长。」 薛千韶却阖上眼,颔首道:「会逃跑就行了。」 第118页 林契无语了一瞬,片刻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掌门,您给我透个底罢!此行不过是为了参加一场元婴大典,除了那新晋元婴双喜临门、顺道要娶妻外,也没有其他特殊之处了。这般场合,九霄门必定极为慎重,守备也会更加森严,您如何就认定会出事?」 薛千韶睁开眼,静静地看向他道:「那名新晋元婴是谁,你晓得吗?」 林契连请帖也未曾见过,自是摇头。薛千韶解释道:「他名为冯项,而他名义上的师尊,乃是九霄门三位化神修士之一、青真君的亲孙。」 林契迟疑地道:「名义上的师尊?他师尊是谁?」 薛千韶道:「其师是青暝仙君,在三百年前,青暝仙君于南域的两界关口附近被魔修重创,至今生死不知。这位新晋的冯项仙君,甚至未曾见过他的师尊,而是由青暝仙君的道侣──莫违仙君代为收徒,一路栽培成才。」 林契一面听着,一面回忆道:「南域战役我倒是听过,据说各仙门为围剿一处窝藏众多魔修的山头,折损了近千的修士。难道说,魔尊也是在那时与九霄门结了仇的?」 薛千韶摇头道:「并非如此。但那位被冯项称作『亚父』的莫违仙君,与魔尊有深仇大恨。箇中牵扯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你认为魔尊千方百计混入九霄门,有可能只是来道喜的吗?」 林契做魔修时,也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他此时听闻自己可能捲入麻烦当中,不由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翼翼道:「那掌门您……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为何非要来此?」 薛千韶垂眼望着棋坪,半晌道了一句:「因为那棋局中,必须有我这颗棋。」 林契感觉这话似乎带着身若漂萍的感慨,不知怎么便对他放下了戒备,劝慰道:「我平日侍奉师祖左右时,师祖也偶尔会卜卦,但他多半只用来决定『今日是否适宜饮酒』这等小事,还老是念叨着『卦不可尽信』,师祖既传授您卜术,难道不曾与您说过这话?」 薛千韶只道:「自然是说过的。」 林契正待追问,却被他下一句话堵了回去。薛千韶忽然斜来一眼,问道:「师尊当日让你到化外地一趟,你说是因你对竞标会有兴趣,那么,你可在那里取得想要的物品了?据闻无数咒印术士,皆对那『天人咒印』趋之若鹜,想来你也不例外?」 林契捂着他脆弱的心脏,道:「能说的话都被掌门说完了,您还要我答什么呢?」 薛千韶定定望着他,道:「我想知道天人咒印的去向,以及其真正的渊源。」 林契深吸了一口气,气若游丝地续道:「您怎么就认定我会知道呢?」 薛千韶道:「你方才说,你的修为是由寿数积累而成,那你少说也有千八百岁了罢?我自然得向你这位前辈请教。」 林契又嘆了口气,方答道:「竞标会上异变陡生,天人咒印的去向我当真不晓得,您还不如去问您那位魔尊,据说化外地已被他的人马拿下了,说不准天人咒印就落在他手里呢?」 薛千韶听他脱口说「您那位魔尊」时,不由僵了一下,但总觉追问下去,会得到他不想听的答案,便装作没听见,只问道:「那么,天人咒印最初的起源,你可知道?」 林契突然露出一副牙酸的模样,面有难色地道:「那咒印乃是魔皇召集了一众术士,让他们协力打造出来的,那些术士都是为了好处才加入,各自流派也不同,致使天人咒印构成异常复杂,本来它光是能顺利运作,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蹟了,谁知还真让魔皇达成了目的。」 薛千韶见过地宫中的金仙塑像之后,对魔皇佚事也颇为好奇,便追问道:「那么魔皇打造天人咒印,又是为了什么?」 林契打了个寒颤,犹豫片刻方道:「那个疯子,倚仗几乎不死不灭的魔龙之身,早在刚即位时,便开始切割自己的肉身,藏在魔域与人界中九处,使肉身转化为天人咒印的力量来源。他这般不要命地大费周折,却只是为了打造出一座无形巨笼,困住一位下凡的金仙,让祂再也无法返回仙界。」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2章 九霄门 # 林契所言内容,实在有些骇人听闻,薛千韶只顾蹙眉细想,并未察觉林契提及魔皇时的口吻,似乎有些过于熟稔了。 薛千韶在转瞬间想起了魔髓玉,以及被隳星炼化的魔皇之心,最后想起了藏有魔皇血的地宫,以及地宫里的金仙塑像、仙剑碎片……真相隐隐绰绰,唿之欲出,却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他一面想,一面追问道:「你所说的这些,似乎并未在修真界中流传,敢问来源是什么?可信度几何?」 林契正要开口作答,却忽然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活像要断气似地喘咳起来,痛苦地弯下了腰。 薛千韶被他的反应惊着了,连忙站起身,道:「你这是怎么……」 林契却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摆了摆,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过了好半晌,他才重新擡起头来,脸上仍因咳喘而胀红,虚弱地道:「抱歉,掌门师叔,此事的详情我无可奉告。」 薛千韶诧异地道:「难道你身上有相关的咒约,使你不能吐露消息来源,却允许你向我透露魔皇佚事?」 林契无法回答,只能无奈地眨眨眼。 薛千韶思索片刻,转而问道:「敢问贵庚?」 第119页 林契愣了下,道:「我所修习的功法特殊,已辗转重修无数次,自己都算不清了……对了,九霄门开山祖师建立门派那时,我就已重修过了,只是不晓得那是多久以前?」 薛千韶登时震惊了。九霄门老祖飞升早已是八千年前的事了,几乎接得上魔皇的时代。 他正打算再旁敲侧击地探问下去,车厢却在穿过一层阵法禁制后,突然受外力阻拦而慢了下来。 林契诧异道:「您有九霄门掌门亲批的通行令,在云霄城当能畅行无阻才是,怎么会如此?」 薛千韶往窗格外望去,发觉两人刚出了九霄山脚下的云霄城,正式进入九霄门外山范围。但正如林契所言,楚铭远在得知他要亲至九霄门后,又额外给他批了通行令,权限比一般客人持有的请帖要大许多,他们是万万不该在此被拦下的。 他心一沉,定了定心道:「以不变应万变。既有人要阻截,想必很快会找上门来。」 话音未散,外头已有飞行灵器破风而来,四名九霄门外门弟子包围了车厢,为首之人严厉地道:「离开云霄城前需经关口排查,方能进入九霄门外山,汝等已经违反禁令,还不出面受检?」 林契略感惊讶地望向薛千韶,却只得到了他平淡的一个眼神示意,只好乖乖起身出外应对。 林契出了车厢后,对那几人随意地拱手一礼,接着道:「几位道友怕是有所误会罢?我等持有冯仙君元婴大典的请帖,本就能直接进入九霄门外山,为何却被阻拦下来了?」 为首之人仍未松动毫分,只道:「请帖何在?」 林契将薛千韶方才交与他的请帖取出,那为首之人凑近看了看,非但没有松口,甚至还将请帖夺了过去,道:「这请帖似乎不符规制,恐有伪造之嫌,我要将这请帖上呈,汝等便随我回城中管事处走一趟,静候回音。」 林契愣了一愣,道:「到云霄城管事处静候?这又算什么呢?难道九霄门的待客之道便是拘留来客吗?」 那为首之人听他这般不客气,眉头一扬,道:「冯仙君的大典在六日后,我派三日后才会正式对外迎接来客,汝等前来的时间过早,所持请帖又有蹊跷,自然得在云霄城稍待。」 林契不擅长此类应对,犹豫地回头朝车厢内瞥了一眼。方才掌门只拿了请帖给他,而非让他出示九霄门掌门给的通行令,这就已经让林契想不透了,只觉得掌门应该是另有安排。但此刻车厢内仍毫无动静,林契快撑不下去了,只得道:「请帖绝非造假,你等这般刁难,是想与我家掌门过不去吗?」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包围车厢的几人同时变了脸色,为首之人更是追问道:「哪位掌门会使用这般座驾?实在可疑!汝等还是乖乖随我走一趟罢!」 他一吆喝,九霄门几人都同时拔剑,显然是想用武力拿下他们了。 林契本想引薛千韶亲自出来解释,不料弄巧成拙,演变成这般局面,只得继续狐假虎威道:「放肆!我家掌门乃是位元婴仙君,你等不过是九霄门守山的外门弟子,得罪了我家掌门,你等可吃罪得起?」 那几人果然动摇了片刻,唯有为首之人更加坚定地喝道:「九霄门素来礼数周全,哪位仙君不是被使者一路招待前来的?汝等实在太过可疑了!师兄、师弟,咱们一同拿下他们!」 说罢,他带头举剑朝林契身上挥去,林契吃力地往旁边一偏,险险避过,就在他几乎想喊「掌门师叔救命」时,一股元婴境威压如海潮般,平稳却无孔不入地席捲而来,让林契松了一口气。 两位九霄门弟子不堪压力,脚下灵器一时失控而坠了下去。那为首弟子则膝盖一软,在飞行灵器上跪了下来,可他又随即面露喜色,回头喊道:「师兄您总算来援了!就是他们!」 远处果然有名九霄门内门弟子御剑而来。他在数丈外比划起繁复的法诀,剑气凝成的细剑便如漫天针雨,朝着车厢直逼过来! 林契连滚带爬地回到车厢内,便见薛千韶膝上横着一张琴,信手拨弦,铮然琴音挟带灵力掠过了林契的发顶,林契虽毫髮无伤,却在当下浑身战慄,感觉像是有利剑贴着他的寒毛削过去,心中惊骇之情缓缓滋生。 他心道:掌门向来鲜少出手,却不想结成元婴后,实力也已到了这等地步吗? 与此同时,琴音与剑气短兵相接,那琴音明明像一张弱不禁风的薄纱,却奇蹟般地拢住了所有剑气,使其消散于无形。 短暂的交锋过后,对面那人却已经赶至。他脚踩飞剑,朝车厢拱手一礼,肩上所栖的一只泛着宝蓝光泽的黑鸟,代他开口道:「许久未见薛掌门,玉霖忍不住想出手一试,还请薛掌门莫见怪。」 薛千韶这才收起了琴,于车门口拱手一礼道:「哪来的话,玉霖道友别来无恙。你来得正好,贵派这几位弟子与我等有所误会,要将我等请至云霄城管理处作客,烦请玉霖道友为我等解释一二了。」 几位九霄门弟子见了方才的高手交锋,早已吓得站不住了,又见来人并非是说好要接应他们的师兄,更是个个面色青白。为首那人不可置信地颤声道:「……怎、怎么会是您亲自前来?」 玉霖冰冷地瞥了他一眼,那黑鸟道:「师尊早已坐化,一直以来也只有我和楚师兄两个徒弟,谁是你师兄?」 第120页 那名九霄门弟子连忙下拜,惊恐道:「是!弟子只是一时认错了人,自是不敢与掌门和师叔祖同辈相称,万望师叔祖宽恕!」 黑鸟又道:「那误会又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子,授意你们刁难师兄亲自请来的客人?」 那名弟子一听心都凉透了。他只是接到上头一名内门的师兄吩咐,要他在今日拦下一位小门派的掌门,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答应了,谁知这竟是掌门的客人? 他赶忙道:「弟子不过是想,元婴大典正式接待各派客人的日子,乃是在三天后,觉得有些蹊跷,这才将人拦下」 玉霖却未再答,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弟子一眼,接着他勐然一弹指,那名弟子手背上便出现了红色的戳印,黑鸟道:「不必和我解释,自行去刑堂领罚。」 那弟子像是深恐被记住般,垂着头迅速退下了。 玉霖接着转身对薛千韶拱手,黑鸟道:「师兄吩咐我护送薛掌门进山,是我招待不周才会如此,但我绝不会让此事再发生了,请薛掌门回到车内,随我进入九霄门主山。」 薛千韶没再多问什么,只是微笑着答应,便与林契一同回到车厢内了。 林契犹惊魂未定,见薛千韶气定神闲地坐下了,便小声问道:「掌门,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前来接待的那位是楚铭远的师弟?那他当是楚铭远的亲信罢?却为何会这般不稳重,一见您就出手……且他出手时,明显带着对您的敌意,您竟还不追究?」 薛千韶徐徐解释道:「九霄门派系错综复杂,门人依附楚真君、青真君、连真君三位化神,分成了三个阵营,就算是楚铭远,也未必能支使得动所有人。方才我们被拦下,想来是有心人刻意滋事,欲挑拨我与楚铭远的关系。」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外头那位玉霖道友,他虽是楚铭远唯一的师弟,却因一场意外而心智有缺,修为停滞在金丹初期,无法办替楚铭远太要紧的差事,却仍算楚铭远最亲近的身边人。楚铭远派他前来,想来是为表示亲厚,以及不拿我当外人的意思。」 薛千韶一面说,心底一面有些感嘆。玉霖原也是天之骄子,和楚铭远同为楚派的菁英弟子,风头还一度胜过了楚铭远,如今落得这般处境,他除了嘆惋之外,便也只能格外以礼待之,不让玉霖觉得被轻视。 林契左思右想,终于发觉薛千韶方才是用一无所知的他,来探九霄门内斗之事的虚实,顿时有些后怕。然而,薛千韶却也依言护住了他,并未让他伤到毫分,使他一时心情复杂,再次哀伤地想念起侍奉师祖的清闲日子。 有玉霖引路之后,自然是一路畅行无阻。不到一个时辰,几人便抵达了楚铭远安排的客院。 楚铭远虽未亲自招待,却派了玉霖前来接引,抵达客院之后,又改而让他的亲传弟子来接待。 该名亲传弟子名刘慕昭,先前在地宫中也见过薛千韶,对薛千韶慷慨助阵一事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刻再逢,便只是对他行了个常礼,开朗地笑道:「见过薛前辈、玉师叔。晚辈刘慕昭先前在地宫,曾与前辈有一面之缘,也受过您的帮助,今日托师尊的福有幸正式拜见,真当欣喜万分。」 薛千韶点头道:「我自然认得你,当时危机四伏,你却仍能竭尽全力地引领着同门,果然是楚道友足下高徒。」 他虽是这般说,却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心里对于楚铭远能养出这样喜形于色的徒弟一事,感到十分惊奇。 刘慕昭被他这么一夸,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脸上浮现一层红晕,有些羞赧地摸着自己的后脑,道:「薛前辈谬赞了,那时晚辈慌慌张张的,心里没个底,还是遇到您之后才勉强定下心来。」说罢,他朝薛千韶身后一瞟,疑惑道:「这位不知是前辈的哪位高徒,我竟不识得?晚辈还以为是徐师兄会来,还想向他好好叙旧呢。另外,晚辈听闻苏前辈也会与您一同前来,却不知为何未见?」 薛千韶宽袖下的手指蜷了起来,却面色不改,先介绍他与林契互相认识,接着表示徐卓正在闭关,最后才道:「你说的那位苏前辈被要事缠身,几日后才会持请帖前来,并未和我一道。」 刘慕昭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苏前辈无恙便好,当日在地宫中,晚辈见二位形影不离,您又揹着昏迷的苏前辈先一步离开,晚辈心里总有些挂怀──」他说到一半忽然摀住了嘴,惊慌地回头看向玉霖,道:「糟了,师尊命我等不得提及此事的。玉师叔……」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3章 代价 # 一直静立在旁的玉霖,这时才让黑鸟代他道:「我会当作没听见,但不许再犯,否则你就自行去向你师尊领罚,明白?」 刘慕昭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黑鸟接着又道:「既然我已将人带到,接下来就由师侄你来招待了。薛掌门,告辞。」 薛千韶向玉霖拱手告别。而玉霖一走,刘慕昭又立刻活跃起来,欢快地道:「那么,接下来的几日里,便由晚辈招待您观览九霄门罢!门内还是有不少名胜的,其中更以此处『金碧河山』为最,光是这就足够逛上十几日,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一面说,一面领着薛千韶和林契,进入挂着「白璧阁」牌匾的屋中。比起九霄门中诸多宫宇,此处少了雕樑画栋,却格外清幽雅致,位置却也不至于太过偏僻,显然是悉心挑过的地点。 第121页 林契跟在薛千韶身后随侍,却在听见「金碧河山」四字后脸色微变,但他又旋即摆出一张笑脸,热情地接话道:「在下孤陋寡闻,借问刘师弟,这金碧河山,原名是否叫做『云间河山』?」 刘慕昭也不介意他突如其来的攀关系,只是诧异地答道:「林师兄哪里孤陋寡闻了,竟连这也知道?不错,这是我派一位已经飞升的先祖,遗留在人界的法宝。后来又经数代前辈改造,才成了如今仙宫般的模样,有人称此地华丽却又空灵,如同填上泥金的金碧山水绘卷,这才改了名。后来门内一些不收徒的大能,也会在此巧设布置,留下法宝或秘传让有缘的后人继承,所以这儿向来鲜少开放,只用来招待各仙门的贵客。」 林契摸了摸下巴,又追问道:「我曾听闻,云间河山中的阵法乃是一绝,九霄门能将它代代流传下来,也是极为不易了,毕竟阵法、咒术一类,通常都关起门来授徒,非常容易失传。」 刘慕昭立刻给了他一个「你真识货」的眼神,面露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道:「正是因为如此珍贵,才会被歷代前辈看重改造,又用来招待贵客们。」 林契见他这般好说话,又问道:「不知金碧河山的最高处,是否有一座主要的殿宇?」 刘慕昭道:「林师兄连这也知道?的确是有一座殿宇,目前正在改建当中,师尊将其题字为天琼宇,大约这几年间便能落成了。」 薛千韶一直静静听着,总感觉林契似乎是想套话,此刻便也留意到了刘慕昭话中的异样之处,问道:「为何还未落成,便已题字了?」 刘慕昭道:「金碧河山荟萃九霄门各峰之长,天琼宇更为其中精粹,师尊十分看重,故而一早就提字了。」 林契脱口道:「但我却听闻,云间河山中有一处殿宇,早在诸魔作乱的时代就作为天牢使用,乃是整个法宝真正的核心。一旦所有阵法同时启动,即便是高于魔婴修为的魔族,也同样插翅难飞。难道天琼宇正是那传闻中的天牢吗?」 刘慕昭听了他这番话后,骇然道:「林师兄何出此言?金碧河山可说是九霄门的宝库,何人会在自家宝库中建天牢,又用来招待贵客呢?」 林契随即摆摆手,道:「刘师弟莫怪,我不过道听途说,想验证一下真伪罢了。这不是有师弟在,我才得以解惑了吗?」 薛千韶却知道林契为何有此一问──身为一名潜入仙门的魔修,又住进了疑似是天牢的地方,自然得要问个明白。 幸好刘慕昭心性单纯,没过一会就被林契唬弄过去了。随后的几日里,刘慕昭依言领着两人,走访了金碧河山的各处名胜。 此回元婴大典的主角,虽然并非楚派的人,楚铭远作为掌门却依旧忙碌,只在第二日与薛千韶茶叙了两个时辰,其余时间仍由刘慕昭招待。 薛千韶多少感到有些疑惑。他本以为,楚铭远写信邀他提早前来,应当是有事相商。然而见到楚铭远后,楚铭远却也只问了他白髮的事,以及谈论结成元婴后的修行状况、交流授徒心得等,甚至连地宫之事都只字未提,让薛千韶越发不明白他找自己的用意,仿佛楚铭远单纯只是邀他前来游玩。 第三日,各派来客纷纷涌入九霄门。来自小门派的使者,都会被安排至蟠桃林中的客院居住。蟠桃树已被九霄门仙农峰人以灵力催开,红红粉粉成片绽放,与络绎不绝的游人相映成趣。 相较之下,金碧河山却并非谁都能踏足,显得清静许多。它仿佛一座无根仙山,高悬于蟠桃林之上,颇有些傲睨之意。 然而这便是第一仙门,即便被安排在蟠桃林的客人心中有微词,也绝不敢有怨言,只能羡慕地遥望金碧河山中的宫宇,期盼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踏足。 薛千韶却站在一处拱桥上,心不在焉地俯瞰着蟠桃林。 金碧河山确实鬼斧神工,上百孤峰傲立于云彩霞雾间,又以无数拱桥相连,每到一峰都是不同的景致。有富丽堂皇的宫阙,也有壮丽的飞瀑与虹彩,如同一卷看不尽的绘卷,极尽铺张地彰显着九霄门的昌盛。 这几日陆续有各派修士入住金碧河山,认出薛千韶的人当中,热情相待者有之、对他一头白髮阴阳怪气者有之、发觉他晋升元婴后,要与他饮酒攀谈者,亦有之。薛千韶一一妥善应对,心中却始终感到不踏实。 他不是没有到过这种场合,却首次感觉到这般深刻的索然无味,以及深埋其中的焦躁。于是他便藉口要醒酒,独自脱离了一处酒席,到远离游人的桥上待了一会。 许是因为有些醉意,他并未发觉四周安静过头了,风声与不远处瀑布的水声,都变得几不可闻。 忽然,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腰际,逼他转过身来。薛千韶事先并未察觉有人接近,登时吃了一惊,想拔剑的手却扑了空──他的剑尚在丹田中养护。 这一耽搁,他便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对方强行扳起他的下颔,俯身吻了过来。薛千韶本能地挣扎起来,那人的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护住了他的后腰,让他不至于磕到石桥上。 察觉这个细微的举动之后,薛千韶便停止了挣扎,转而拽住了他的衣领,将自己送上。 ──会这般待他的人,还能有谁? 薛千韶怀疑自己大约是真的醉了,否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敢和另外一个男人拥吻? 第122页 可是他别无选择。这些日子以来的挂怀、牵念、辗转难安,千丝万缕地拧成了一股细绳,将他捆得寸步难行,而绳子的另一端,却被眼前这个人掌握在手中。 得了他的默许之后,隳星不再满足于试探性的唇瓣厮磨,狂热地与他纠缠起来。两人仿佛要极力填补某种空缺,痴缠许久才终于分开了些。 隳星同样喘息不定,低声对他道:「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了。」 薛千韶低下了头,擡手推了推他,道:「……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隳星却恍若未闻,仍然紧揽着他不放,问道:「元婴天劫可还顺利?」 薛千韶道:「你先放开。」 隳星道:「放心,不会有人来。你没发觉这里不同寻常吗?」 薛千韶蹙了蹙眉,转过头四下观察后,才发现此处非但没有席间的人语响,甚至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仿佛一切都是虚假的,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隳星垂眸留意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一面答道:「没什么,只是一个重叠空间的结界,有点像在盒中放了一个略小一些、外型却一模一样的盒子。」 薛千韶听了之后有些惊讶,虽说他知道,隳星本就对空间法则领悟颇深,却不想已经精深到这等地步,竟能不声不响地,就将他与真实世界隔离开来,实在强悍到有些可怕。 隳星见他走神,又问了一次:「渡元婴劫时,你可有受伤?」 薛千韶回过神,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很顺利。」 隳星的双眸黯淡了些许,又牵起他的一绺头髮,问:「我听苏佑转述过了,但亲眼所见还是心惊……为何会一夜白头?当真无碍?」 薛千韶微微退了一步,道:「真的无事。」 隳星松开了手,沉默片刻后又勉强笑了笑,道:「遮掩发色的法诀其实很容易,你若需要的话,我可以教你。」 薛千韶道:「不必了,我都已用这个模样在九霄门待三日了,此时刻意遮掩不过是欲盖弥彰,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罢,他又觉得方才几句简短对答内,自己似乎显得有些太疏离,便问道:「……可都还顺利?」 隳星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答道:「托你的福,人手已安排好了,会很顺遂的。只是林家寿宴那时的事,九霄门内曾经参与之人竟已没剩下几个了,要查清是谁在推波助澜并不容易。所以这几日,我打算在九霄门中继续暗访,做最后的确认。」 薛千韶感到有些犹豫,但他还是问道:「确认过之后呢?你如何打算?」 隳星淡然道:「自然是,各自给他们一个适当的结局。」 薛千韶感觉有些心烦,便朝桥的另一端走了几步,侧过头凝望桃花林片刻,方又道:「那你可有想过,要让仇人付出代价,你自身又要拿什么来换?」 隳星神情微变,朝他走近两步后道:「我并非莽撞行事,也早已衡量过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你不必担心。」 薛千韶阖上眼,一面道:「九霄门有三名化神真君,十二位元婴仙君,更别说三大仙门彼此结盟,几乎掌握了泰半修真界……你要在九霄门内动手,可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隳星愣了下,接着道:「我不会让你和太鲲山牵扯进去。我邀你来此,不过是希望在这个时刻,你也能在近处看着。」 薛千韶勐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肃然道:「那你自己呢?你又打算付出什么代价?拿命去赌吗?」 隳星也顿下脚步,见薛千韶明明是在关心自己,却摆出这般动怒的模样,心中又酸又甜,竟露出了微笑道:「放心。这是青派人的元婴大典,那几个化神老怪不会亲自出面。就连作为青派支柱的那位真君,平时也不太参与俗事,万事都交由他门下弟子操持,我不会直接对上那几个怪物。就算对上了,他们也杀不了我。」 薛千韶却未因此松懈下来,而是歛了歛眸,低声道:「你就这般有把握吗?倘若,那个代价是我呢?」 此处无风,却似有寒意窜过了两人之间,让气氛凝固了片刻。隳星因他的话而僵了一下,接着像要挽回什么一般,拉住他的手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薛千韶没有回望他,仿佛是不太相信这话,又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隳星接着道:「我不是没有考量过,但千韶,我的一生是从这里开始腐坏的。」他顿了顿,续道:「或许就连长姐,也并不希望我去讨回所谓的公道,可我就是无法原谅他们,如今我不光是在復仇,更是为了让自己迈过这个槛,不再如鲠在喉……不再活得那么身不由己。」 薛千韶终于擡起眼,无声地凝望着他,半晌才放松了表情,道:「……好罢。我会陪你跨过这个槛。」 得了他这句话,隳星像是获得了天大倚仗,再次拥住了他,道:「谢谢。」 他按下了想要许出的千万个誓言,愣是没有多说半句,心里却想道:待我跨越仇恨,洗净血污,就能坦然走在他身畔了。这还需要再等一会,但是没关系。 他说他会陪着我呢。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4章 机缘 # 薛千韶心中原本无比凝重,见了隳星紧拥自己不撒手的模样后,哭笑不得的感受竟略胜一筹。又忍了半晌,他才拍了拍隳星的手臂,道:「该放开了──」 第123页 话才说到一半,身后山峰却忽然传出一声巨响,那声音并非爆裂声,反倒像是生锈的卡榫突然松开,发出沉重的刮擦声。 薛千韶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何时,竟已走出隳星设置的空间结界范围了,薛千韶的脸上登时烧了起来,连忙推开隳星四下张望,生怕有人瞧见方才的情景。 紧接着,被此桥串连起的两座孤峰,竟缓缓位移了,仅仅数息之后,桥面因此开始崩解。 薛千韶本想召剑,但又念及歛华尚在休养,一时愣了神,隳星却当机立断揽住了他,临风立于虚空之上。 他自然也察觉了薛千韶的异样,便问道:「怎么不取剑出来?」 薛千韶不得已,只得招认道:「剑身受损,尚在养护当中。」他不想让隳星接着深问,随即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听闻金碧河山是九霄门歷代心血,怎会突然出了这等事故?」 隳星挑了挑眉,答道:「恐怕是后人并未摸透法宝的构造,胡乱改建,在不该有桥的地方造桥,这桥才会崩塌。你看下方。」 薛千韶光顾着看两侧山峰位移,经他提醒才低下头。山峰偏移之后,空出的地表出现了一圈地堑,他处的河流被引了过来,地堑便又成了一整圈的瀑布,在低洼处积水成湖,湖中有几块巨岩耸立,像是棋坪上零星散落的棋子。 薛千韶蹙眉道:「据闻此地藏了多位大能的法宝或功法,难道是谁触发了这等机缘?」 话音刚落,他便突然被无形力量扯着往下坠去,这才知自己竟一语成谶,说中了。得到机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二人的其中一人! 隳星并未多言,只是始终紧揽着他,不让两人有机会被分开。 下坠过程当中,薛千韶模模煳煳闪过一个念头──为何他们两人凑到一起时,总是在坠落呢? 圣渊也好,地宫也好,甚至破界之时也同样,这段孽缘里,似乎只有无尽的沉沦。 他虽身不由己,却似乎也甘之如饴。大约情爱就是如此蛮不讲理罢。 未几,两人总算在摔入湖中前一刻煞住了。湖面水雾迷濛,处处虹彩,实为人间仙境。 薛千韶正想询问隳星是否安好,身上却骤然一轻,他勐然回过头,发觉隳星竟悄无声息消失了。 薛千韶的心忽地一紧,可紧接着,他前面便浮出了无数白色石板,直直铺出一条通向湖心的道路,用意昭然若揭。 薛千韶踌躇片刻,心想或许隳星是被「机缘」给排拒在外,且眼下也没有头绪,只得踏上那石板,往湖心处掠去。 他三两步便抵达了湖心,那处以石板铺出一片直径三丈左右的圆,石板上还刻着细密的符纹,不知是何作用,只能看出似乎颇有年头。 圆心处设置了一张石桌,上头十分直截了当,仅仅摆放了一柄带鞘的青铜色古剑。 薛千韶心中纳闷。不知布置此阵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石板上的符纹分明刻得一丝不苟,想来该是个心细如髮之人,但此阵法非但没有发挥作用考验来者,看上去唯一像是传承之物的剑,却又放置在如此醒目之处,简直不似同一人所为。 当薛千韶抵达石桌旁时,那剑却忽然「嗡」一声,仿佛醒了过来,接着自行出鞘三尺。 这剑竟是有灵的! 薛千韶感觉到,它仿佛是矜持地偷看了自己一眼。可在他伸手后,那柄剑又傲然回到鞘中,令薛千韶有些拿不准它和此间主人的意思。 他只得拱手道:「不知此处是何人所设、此宝剑为何人所有,但晚辈已有本命灵剑,恐怕无法收下这柄宝剑,还是将它留在这,静待其他有缘后人来取罢。」 他刚这么说完,那柄剑竟哗一声竖了起来,浮在空中朝着薛千韶迫近,似乎对他所言非常不满。 薛千韶只得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试着与那柄剑沟通道:「多谢……您对在下这般青眼有加,可在下的本命剑,自入道以来已陪伴在下二百余载。门下弟子也与在下同样资质平平,您是一柄不世出的宝剑,在下的弟子怕也配不上您,您还是留在这里罢。」 那宝剑还未再做任何反应,却有一道女声突兀地传来:「这般没眼力又油盐不进,果真十分像我那位故人。」 薛千韶擡首,见到一名身穿深青色俐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了石桌对面。她半点也没有寻常女修的矜持柔婉,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面上露出了揶揄之色,其中却又揉杂了一丝怀念之情。 然而她似乎只是个虚影,并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 薛千韶拱手一礼道:「不知这位前辈如何称唿?」 那女子摆摆手,道:「不必这般客气,我呢,一辈子只在意我的剑,想来是无法飞升的,如今我的真身,应该死得连骨头灰都不剩了,你称我一声前辈还可,应对间就不必拘礼了。」 她这般要求,反让薛千韶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尽可能自然地道:「那么,请问此阵和这柄剑,可都是前辈留下的?为何挑中了我?」 那女子道:「也不为什么,方才你那同伴身上的魔族气息,惊动了云间河山深埋的大阵,也唤醒了我留在此的一缕神识。我见你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想来与我有缘,便将你等引入此地,想把配剑赠你。」 薛千韶听闻这番话,也顾不上腹诽此人选中他的理由太过随便了,只有些紧张地问道:「前辈说他惊动了云间河山?怎么回事?难道此地真是用来关押魔修的法宝吗?那他此刻身处何处?可还安全?」 第124页 这下反而换女子有些诧异了,她略显疑惑地望向薛千韶,道:「这里本就是针对魔修所创的天牢,有什么可问的?」她顿了顿,似乎用某种方式探测了周遭环境,接着神色古怪地道:「九霄山后人可真是太有出息了,竟能将好好的天牢弄成这样。」 薛千韶有些焦急地又道:「前辈──」 女子道:「他无事,只是被我扔去地脉中暂且困住了,不必担心。这处湖中阵,是我一位老友为我布下的,他为了打造云间河山,向我借用了一样贵重宝物,作为交换,便让我将宝剑寄存于湖中阵里,等待有缘后人;而湖中阵又与云间河山密切相连,所以我同样能稍微左右整座云间河山。」解释毕后,她又瞋了薛千韶一眼,道:「我这般轻易就放你进来了,你却不肯收下我的剑,难道是瞧不起它吗?」 薛千韶只得再次解释道:「前辈,实在不是我不收,而是我已有本命灵剑……」 那女子扬眉道:「你也是个剑修罢?那你当知道,你的本命剑灵灵智初开,便已遭受重创,剑修身剑一体,可见是你道心动摇所致。到了如此地步,你只能舍剑或重新锻剑,否则对你自身有害无益。」 薛千韶震惊于她能一语道破自己的问题,一时无法答话,女子又瞇起眼道:「我应该没看走眼,你身上有仙剑的气息,若得此至宝,本可以用仙剑重锻你的本命剑,又怎会弄得这般狼狈?还是你已道心动摇得生无可恋了?」 薛千韶一时哑口无言,后方却在此时忽然传出裂帛般的声响,接着一股霸悍的熟悉气息便逼了过来。 女子惊诧道:「怎么会这么快就找过来──等一等,我明白了,原来是用了方法作弊……怎能利用双修功法的联繫直接找来呢?」 隳星甫一现身,便面色不善地盯着女子,一面大步上前挡在薛千韶身前,傲然道:「是又如何?我找自己的道侣与妳何干?」 薛千韶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了两人的对话,脸上顿时滚烫起来,他并没感觉身上和隳星有任何联繫存在,可这名前辈却能一眼识破。 女子并未被隳星的阴沉脸色吓住,仍然老神在在地打量他,叨念道:「嗯,半魔之身,至少是魔婴巅峰修为,偏偏魂魄上还残有九霄山的魂灯印记──昔日以诛魔为己任的九霄山,竟能出了你这种大魔,想来早已忘却初衷,气数也是要尽了。」 隳星微微擡眉,似是有些惊讶,却只不悦地道:「我与九霄门已无任何关系了。妳这般胡言乱语,就不怕魂飞魄散吗?」 那女子却道:「没在和你说话,自言自语罢了。再说我本是一缕神识,如何还会怕你威胁?」她接着忽视了隳星,望向薛千韶道:「既然你不愿收下剑,就替我带走另一样东西罢。」 隳星擡手将薛千韶拦住,对那女子道:「谁知妳安得什么心,我们如何敢收妳的东西。」 女子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比划出一连串法诀,石桌受到召唤一分为二,宝剑随即慌忙飘至空中,以免被石桌震到地上去了。紧接着,石桌裂缝中浮出了一块六寸大的白玉玦,被女子以术法托起,在空中收成了正常的巴掌大小。 那玉玦形似一条想叼住自己尾巴的龙,外缘则是城垛般的锯齿状,玉质通透温润,仿佛由月光凝聚而成,看上去并非凡俗之物。 薛千韶微微瞠目,想起了元婴劫过后他曾窥见的天道谕示,不由愣然。 女子道:「收下罢,你们往后会感激我的。」 隳星正要再开口,薛千韶却按住了他的肩,自行上前接过,道:「多谢前辈。」 在他接下玉玦时,女子的唇角勾了勾,薛千韶则感觉地面微微一震,金碧河山的地脉似乎也凝滞了片刻,下一瞬却又完好如初,继续按规律运转。薛千韶察觉异样,蹙了下眉,又擡头瞥了女子一眼。 女子的身影却已逐渐淡去,她低头望了一眼已化作半透明的手,道:「此物本是故人托到我手里,让我暂时保管的,玄业却要我出借给他来完善法宝,害我难做人。即便此物可以转换浊气,他还真以为他能捕尽天下魔头不成?这下可好,总算物归原主了。」 薛千韶仿佛从她的自语中听明白了什么,忙问:「等一等,前辈说此物能转换浊气?物归原主又是何意?」 「有清气便会有浊气,浊气沉积而生魔气,魔气又周而復始变换,自然会有此类灵物存在,有什么好奇怪的?」女子顿了一顿,神态显得认真了些,又道:「你们还是把我的剑带走罢,它已有灵,封在此处这么些年也怪可怜的。至于其他,不用再问。」 说罢,女子倏然转过身,深青色的宽袖与满头乌丝在空中划了半圈,还未停止摆动便消散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亦散落在风中: 「告诉封璐,碧霄真人向他问好。」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5章 冯项 # 碧霄真人的残存神识甫一消散,湖中阵便彻底失效了,四周的禁锢感也骤然消解。 薛千韶心中却留下了无数疑问。「真人」是上古修士的一贯称唿,不限男女皆可使用,碧霄真人又称九霄门为「九霄山」,可见辈分极长,甚至可能是九霄门建派初代的长老之一,然而她却与师尊相识,还说将此玉交到薛千韶手上是「物归原主」……这桩桩件件,对他而言皆是闻所未闻。 第125页 薛千韶正沉思着,那柄宝剑却悄悄飘了起来,悬在薛千韶面前,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薛千韶将自己带走。 薛千韶还未做出回应,宝剑却被隳星一把抓了过去,他眼神郁郁地盯着那柄剑,笑道:「既然你对此剑没兴趣,那它就归我了?」 宝剑闻言,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得抖动起来,却被隳星狠狠压制,逐渐停止了挣扎。隳星这才将剑身出鞘细观,一面道:「是把不错的剑。说起来,你还真是蒙受天道眷顾,仙剑是、机缘也是,似乎都会汇聚到你身边。」 薛千韶没有答腔,只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看见剑身上以古篆镌刻着三个字:破苍穹。 他先是想道:修行讲究道法自然,这剑名倒是狂恣至极,殊为罕见。随后才道:「你要这剑做什么?」 隳星擡眸笑道:「看它不顺眼。」给出了莫名其妙的答案后,隳星勐然将剑推回鞘中,发出清脆的「铿擦」一声,接着转头朝另一个方向望去,道:「不过眼下,似乎有群更碍眼的人要过来了。」 果然,方才的动静惊动了金碧河山中的无数修士,湖心阵一破,随即有无数好事者围了过来,其中更有二十名修士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直朝湖心而来。 从身上衣饰判断,他们当中只有为首几人是九霄门人,其余几乎都是丹门、卧龙门,以及其他名门的来客,但在这众多面孔当中,却没一个是薛千韶认得的,可见这些人在门派中地位不是很高、或者并非掌权者。 其中一名九霄门人,更是人未至声先至,远远便传音道:「许久未有人在金碧河山中触动机缘了,不知哪位道友这般有福,能否让冯某人也沾沾光?」 此人正是元婴大典的主角──冯项仙君。只是他这话实在说得微妙,「沾光」听来谦逊,可由他这个大典主角说出口,立时就变了味道,透出几分自以为不显眼的骄矜来。 紧接着,便有人扬声奉承道:「冯师兄哪来的话,我等能够至金碧河山观览,不都全是托您的福吗?若要说福运,又有谁能与您争锋?」 冯项果然很是受用,当即翘起嘴角,又刻意将那点笑意压下去,道:「师弟莫插嘴了,省得外人以为我九霄门都这般不知礼。」 冯项接着在离两人约两丈远处落了地,薛千韶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此人生得颇为俊朗,只是心性似乎不太稳定,透着一股功利造作的气息,且他虽然面上笑得和蔼,那双狭长的眸却明显没将旁人放在眼里,很是矜傲。 冯项打量过二人之后,便道:「二位看着有些眼生,不知是从何门何派远道而来的贵客?」 两人还未开口,那群修士中便有人道:「后头这位,不正是太鲲山的薛掌门吗?真是太巧了,冯仙君,据说这位薛掌门在日前也刚结成元婴,两位都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岂有不相识的道理?」 接着又有人阴阳怪气地赞嘆道:「太鲲山果然人才辈出哇,自寒真君横空出世之后,前年又出了个未满百岁的元婴,震惊了整个修真界,如今连太鲲山掌门都晋升为元婴仙君了,果然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触动金碧河山的机缘,我等又如何能与之争锋?」 冯项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是滋味,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薛千韶对那些话置若罔闻,神色不变地拱手一礼道:「原来是冯项仙君,幸会。」 冯项将表情抚平,回以一礼后又上前了几步,一面笑道:「薛仙君好。先前我闭关多年,鲜少在外走动,此回大典又全由师门为我操持,是以竟有眼不识泰山。薛仙君身为一派掌门,能够拨辰参加冯某的元婴大典,真是十分给冯某面子了,冯某在此谢过。」 那群人当中又有人道:「薛掌门也真是受天道眷顾之人了,才结成元婴,又立刻得了我九霄门前辈留下的机缘,只是不知此处机缘为何,能不能让咱们都瞧一瞧,凑个热闹也是好的啊。」 此话才出,隳星忽然抽出破苍穹,信手往地面一挥,便颳起了一股气浪,像游龙一般挟着风雷之势长吟而去,剑气所及的石板皆裂了三尺,一路势如破竹地逼压过去,最后堪堪在冯项跟前煞住了。 冯项背后渗出冷汗,愣了一会才缩回悬在半空中的脚,余悸未定地望向对他挥剑之人。 然而冯项看了这一眼后,内心却更为惊惧了,因为此人身上,似乎有某种比宝剑更加锋利阴寒的东西直指着他。 这挑衅意味十足的一幕,让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冯项身后的众修者一半幸灾乐祸、另一半人则惊怒不已。有人怒道:「这是做什么,竟敢在九霄门内动手?!」 隳星却擡起头来,施施然道:「此剑便是湖中阵的法宝,并非被薛掌门所得,而是落入了区区在下手中。只是这宝剑似乎不太听话,我方才不过是想将宝剑出鞘,让列位瞧一瞧罢了,没想到剑灵很有自己的脾气。还请这位冯仙君莫见怪。」 冯项这才回过神,惊惶未定的眼中闪过怒色,他沉默地打量着眼前之人,数息后忽然脸色一变,皱眉道:「不知这位道友的尊姓大名是?」 隳星自然不会用可能被认出的面貌,在九霄门内大摇大摆地行动,此时仍是先前扮过的散修模样。他浅浅一笑,答道:「敝姓苏,大名不足挂齿,在下不过是四海为家的散修,正好有幸与贵派楚掌门相识,听闻此次元婴暨结道大典隆重、广邀四方来客,便恳求楚掌门给我发张请帖,进来看看热闹罢了,不成想竟能获此机缘,也算不虚此行了。」一面说着,他一面缓缓收起了剑,暧暧含光的宝剑引来不少艷羡的目光。 第126页 他这话也颇有点棉里藏针的尖刻。虽自称名姓不足挂齿,却又说自己是由楚铭远亲自邀请,且还是来「看热闹」的,如此一来,冯项岂不成了那个被看的热闹? 冯项的神情从他开口之始,便显得不大自然,半晌才缓过神色,道:「苏道友过谦了。不如这样罢,我等正在金碧河山的『千秋湖』开宴,方才是发觉了此地变动,才一併过来察看的,既然有缘相逢,薛仙君与苏道友不妨也随我们回去一同宴饮?」 薛千韶既不想随他们去宴饮,亦不愿隳星继续与人起冲突,便上前道:「多谢冯仙君盛情,但在下方才被捲入阵中,虽未通过机缘试验,却也耗费了些精神,需得回到客院调息,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一面说着,薛千韶一面牵了下隳星揹着的手。隳星僵了一下,随即像捉捕猎物般牢牢抓住他,总算说了句人话:「在下与薛掌门亦是旧识,得送他回客院方能安心,是以也无法同往了,请冯仙君见谅。后日冯仙君结道大典的酒席上,在下必亲自斟酒向您赔罪。」 冯项这才面色稍霁,道:「虽然有些可惜,但也只得如此了,薛仙君多保重,结成元婴后的修炼与先前大相迳庭,需得多加注意,不要落下什么伤势才好。」 薛千韶正想随便客套几句告退,手却被隳星牢牢攥着,压根就抽不回来,心下正着急,上空却忽然传来一声唿唤:「薛前辈!」 唤他的人正是刘慕昭。他在片刻后御剑落地,身后跟着林契。 刘慕昭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仓促一礼之后道:「前辈让我好找……苏前辈也在啊?薛前辈离席后,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晚辈寻了您好一段时间,还是林师兄提醒了晚辈,晚辈才到这处来寻,幸好您真的在此。您没事便好,若是哪里疏忽了招待不周,师尊会责罚晚辈的。」 刘慕昭毛毛躁躁地说着,浑然没有心思打量环境。还是林契见情况不妙,点了点刘慕昭的肩膀,刘慕昭才勐然回过头,留意到了身后一大群修士,以及不远处的冯项。 他这才端出了一点掌门亲传弟子的气度,不卑不亢地对冯项一礼道:「弟子刘慕昭,见过冯长老。」随后,他又朝后头的一众修士遥遥一礼。 冯项因为遭到忽视而不快,刻意咳了声后便斥道:「你是掌门的亲传弟子罢?怎能这般懈怠,让外人在本门重地随意走动?若是贵客出了意外,你该当何罪呀?」 刘慕昭还未答,后头那群修士中便有人道:「连贵派楚掌门都派亲传弟子来招待之人,自然是福缘深厚,如何会出意外?看来,就连金碧河山中的机缘,也得看楚铭远的脸面呢。」 那人也不知是安什么心,楚派与青派私下斗得厉害,这话简直是指控楚铭远监守自盗,私自给友人开方便之门,还顺道衬出青派居于劣势的事实。 刘慕昭目光一凛,正色道:「这位丹门前辈莫要说笑,金碧河山中的机缘乃是歷代先人留下的,向来是有缘者得之,与一般秘境中的机缘并无不同,家师又如何有本事左右天意呢?」 虽然他说得并无错处,但这种时刻更适合打模煳仗,而不是摊明白了说。林契在他身后直冒冷汗,隳星则是露出了索然无味的神情,对薛千韶道:「你不是要回客院休息?我带你离开。」 薛千韶正要拒绝,隳星却已抓牢了他的手踏剑腾空,接着将他搂在身前,御剑离去。 薛千韶慌得脑中空白了片刻,才低骂道:「方才那事还没处理妥当,怎能这么无礼地离去,留我师侄和楚铭远的弟子在那被刁难?」 隳星浑不在意地道:「懒得看他们狗咬狗,且楚铭远既然安排人招待你,他安排的人自然要有本事排解纷争。再说那种嫉贤妒能的货色,多看你一眼都是玷污。」 薛千韶听见这话随即冷静下来,沉思片刻后道:「嫉贤妒能……冯项也是你要清算的对象,你才特意挑他元婴大典时前来吗?」 隳星嘴角一勾,道:「时候倒不是刻意挑的,巧合罢了。不过,能够毁了他重要的日子,肯定特别痛快。」他随口说完,又转而问道:「你住的客院在哪?楚铭远总不会连个独立的院子,都没安排给你罢?」 薛千韶尚在思索,便脱口答道:「白璧阁。不对,你真要送我回去?」 隳星的双臂微微收紧,并压低了声笑道:「你方才难道不是在暗示,要我陪你回去『歇息』吗?」 薛千韶耳根一红,低骂道:「……这里是九霄门!而且你不是还有正事吗?」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6章 大典 # 隳星低笑了两声,垂首埋进他的肩颈处,道:「那些事可没有陪着你要紧。」 薛千韶屏息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将他推开,道:「可不敢耽搁你。」 其实薛千韶心里十分疑惑。很显然,隳星是打算在元婴大典上,当着众人的面动手,虽然不知他究竟安排了什么,但他现在这个模样,哪里像怀着深仇大恨?还不如说是个昏君……昏魔尊。 然而,自己却引着这个魔头入仙门,对即将发生的事佯作不知,可见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半晌,薛千韶嘆了口气,道:「真没有什么我需要做的吗?」 隳星道:「我说过了,你只要看着就好。」 第127页 这话却好似远处飘来的一缕彼岸花香,清淡而妖异,暗含阴冷杀机,令人悬心。 ◆ 平静无波也好、暗潮涌动也罢,二日后,冯项的元婴大典仍如期举行了,而他与夕瑶仙子的结道大典则紧随其后,于同一日、同一地点举办。 修者结道的意义,与凡人成婚略有不同,举办典礼的祥云大殿中,仍以清雅的布置为主,喜庆得相当低调。 是日,具有凤凰血脉的灵禽,在御兽一脉弟子指挥下翩然飞舞,珍稀灵植花木漫山遍野怒放;垂挂于殿中作为装饰的布帛,亦是妖绫、鲛纱一类珍贵材质,上头除却绣了九霄门名景外,背面还绣着无数符纹,用以引导殿中灵气流动,可说件件皆是法器。 甫入大殿,视线沿着大红绣暗金祥云纹的长毯,便能见到正对面的二重台阶。 第一重台阶的两侧平台上,分别摆放了少许座椅,专门设置给九霄门长老及名门贵宾;典礼则会在第二重平台举行,其上修筑了一座天井,日光自天井倾泻而下,将一旁牵引至地的几道紫底金纹鲛纱,映出了耀眼的细碎鳞光。 此类天井在修真界相当常见,象徵此地发生的一切光明正大,为天道所见证。 令薛千韶稍感意外的是,主办方居然在贵宾席特意为他留了一个座位,虽然位在边角,却比以往站着观礼的待遇要好。也不知是楚铭远将他奉为上宾,才悄悄做了如此安排,或者是主办的青派人马,在得知他结成元婴后不敢怠慢。 楚铭远自然也到了现场,不过此回的主办方是青派人,他仅代表门派高层出席,便被安排到了另一端的座位观礼,身后则有二三弟子随侍。 元婴大典有序地进行,冯项身穿九霄门元婴长老法袍,肃容完成各项仪式。其中包含祭告九霄门先贤,并将魂灯之火引至更华贵的新灯中,象徵将在门派中脱胎换骨,正式晋为元婴长老。 典礼中唯一引人侧目的部份,则是授予权杖的环节。凡是九霄门元婴长老,皆会被授予权杖,一般而言会由师父交至新晋元婴长老手中,若其师已仙去,便该轮到掌门代行此权责。 然而将权杖交与冯项之人,却是莫违。他身着绛紫祥云纹法袍,敛尽了一身不可一世的傲气,恭肃地将权杖交至跪地垂首的冯项掌中。 观礼众人对此却视若无睹,仿佛本该如此。即便是楚铭远,也只带着微笑在礼成后率先鼓掌,自然无人会去探问其中异样,更无人会过问冯项真正的师尊青暝仙君身在何方。尽管如此,这一幕仍昭示着青派势力的扩张。 至此,元婴大典便看似波澜不惊地礼成了。肃穆钟鼎之声歇止,待到最后一声钟鸣也消散后,大殿两旁的乐修开始奏乐,气氛一转,带着些许欢欣雀跃之情。 冯项眉宇间也放松许多。他转头望向大殿门口,露出柔和而期盼的笑。 薛千韶微微一愣。他突然发觉,无论冯项做过什么恶事,他对夕瑶仙子的情意却是半点不假,否则也不能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突然有些心绪不宁。然而元婴大典已成,殿中气氛也活络了不少,开始传出低声笑语,自然无人留意到他的这点异样。他转过头,视线细细扫过殿中每一处,直到司仪让新娘进殿,他仍未找到隳星的踪迹。 唯一与他同样忐忑的人,大约只有在他身后随侍的林契了。他弯下腰来悄声问道:「掌门师叔,这元婴大典都顺利结束了,您看,弟子能不能先行一步……」 薛千韶微蹙了下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你赶在此刻离开,也未必就稳妥,再稍待片刻罢。」 林契只好收起哭丧的表情,重新挂回僵硬的笑脸。 此时新娘已走入祥云殿中。新娘夕瑶仙子身边并无人搀扶,而是姿态娴静地独自步入殿中,一身喜服将她衬得宛如一道动人霞光。 她亦不像凡间女子般披挂盖头,仅是象徵性地戴了一层赤色薄纱,不但将容貌衬出几分神秘,也为那温婉笑颜添了几分喜色。 在众人注目下,夕瑶仙子一步步走上高台,到了冯项身侧。两位新人便在司仪指示下,完成了三拜之礼。 眼看就要饮合卺酒时,台上却忽然传出一声脆响,原来是一只金质酒盏坠落,酒水洒了一地。 摔了酒盏的冯项踉跄着退后两步,道:「妳不是夕瑶──妳是何人?!」 新娘掩嘴一笑,发上金钗与流苏因颤动而散出细碎的光,她不疾不徐地道:「郎君不认得我了吗?」 众人因这番变故而譁然之际,一道无形屏障忽然降了下来,高台上男女方师长同时被定住。薛千韶心下一凛,心知这定是隳星的安排,却仍蹙起了眉,且他总觉得新娘的声音相当熟悉。 冯项由惊转怒,召出灵剑指着新娘,厉声道:「夕瑶呢?妳这个妖女把她怎么了?!」 新娘半点也不慌张,她优雅地摘下了面纱,浅笑道:「放心,她正在安全的地方,沉醉于一场嫁给心上人的美梦中。可郎君果真如此薄情寡义,当真没认出我来吗?」 随着面纱除去,薛千韶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台上的女子无论外貌或是嗓音,都与槐香并无二致,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冯项警惕地细细打量着她,忽然浑身一僵,似是认出来了。 趁着冯项哑口无言之际,新娘莲步轻移,一面走近他,一面幽幽地道:「郎君真的都不记得了?当年我身困风尘,你是如何假借我亲弟的名义接近我,又是如何许诺要引我入仙门,还告诉了我,说如此一来,便合了你我情投意合,也成全了我与弟弟的手足之情?」她顿了顿,凄婉一笑道:「如今,你我终于是拜过天地高堂的夫妻,郎君高不高兴?」 第128页 冯项终于反应过来,怒喝道:「全是污衊!妳究竟是何人,为何这般处心积虑地构陷我!」 新娘却纹风不动,仅是如泣如诉地轻笑了一声,道:「郎君想再一次杀了我吗?」 冯项怒而挥剑,喝道:「住口!」 新娘看似柔弱地身子一晃,却避过了他那一剑,目光忽然凌厉起来,字字清晰地道:「那日,郎君将我引至僻静处叙话,时则想当着我亲弟的面奸辱于我,我才知我芳心错付!自始至终,你不过是想利用于我,好让我亲弟走火入魔!」 说罢,她的手柔若无骨地攀上剑锋,任由皮肤被割破,血液流淌。 她目光含怨,深深地望进冯项的双眸,又道:「郎君可还记得,这柄剑是如何杀死我的?」她甚至将白皙的颈项凑至剑刃旁,续道:「──是我不堪受辱,触剑而亡!今日我已在这大殿之上诉尽冤情,了无遗憾,郎君大可亲自再杀我一次!」 冯项并非不想动弹,但那女子望入他眸中时,他却像是被魇住了,多年前的记忆剧烈翻搅,与眼前场景融为一体,最后涌上心头的,却是炙烈的恨意。 这张脸、这一张脸──!实在太像他痛恨的那个人! 女子叫作什么名字,他早就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每回看见这张相似的面容,心中的妒恨就止不住地翻腾。在如此情况下,女子还能相信自己有半分真心,只能是她自己太傻,他冯项又有什么错? 他忽然疯魔般地怒吼道:「苏长宁、苏长宁──!都是你的错,若不是有你,你亲姊也不会受你连累而死,如今又来向我讨什么公道?都是你们自找的!」 事已至此,九霄门青派的长老们豁然起身,各个显得脸色铁青。此前他们也并非坐以待毙,但直至此刻他们才惊觉,竟没有一人能破除台上的空间结界,这才终于坐不住了,立刻派遣弟子去向青真君求援。 然而在数息之后,闯往殿外的弟子却纷纷倒地,无一倖免,无论从窗子或正门走,众弟子都被另一层结界反震回来,受了不轻的伤。 至于他派的观礼者,倒都有些事不关己的镇定。此事虽是九霄门丑闻,却不太可能波及于他们,而既有现成的大戏可看,何乐而不为?是以众人都只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台上的闹剧,并无人伸出援手。 冯项发疯似地吼完之后,便像失去了理智,竟持剑对着新娘挥砍起来,一面还不断喊着「苏长宁」。似乎在他眼里,女子已经化作他的仇人了。 薛千韶坐立难安,但其余宾客都还好整以暇地坐着,他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正当他忐忑之时,恰好听见一旁的宾客低声问道:「那冯仙君喊的是什么人?在座若有晓得内情的道友,还请替在下解惑一二罢?」 还真有名丹门长老答道:「在下似乎有点印象,那苏长宁曾是莫违仙君座下的十一弟子。」 「莫违仙君的弟子?那他和冯仙君果然是相识的了?他们又是如何交恶的?且他人呢?看冯仙君的样子,他不像是在场啊?」 那丹门长老答道:「此二人最初是如何交恶的,在下并不知,但可以略猜一猜。莫违仙君不是一早就收冯仙君做义子了吗?苏长宁比他稍晚几年,拜入了莫违座下,两人年纪相仿,但苏长宁天赋异禀,不到二十岁便结成金丹,想来也很得莫违仙君器重。而少年人嘛,免不了有攀比之心……」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苏长宁的下落,在下是真的全然不知了,不过,在莫违仙君手底下下落不明的弟子,他也早已不是第一人了。」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7章 拆台 #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压低了声唏嘘不已,有人感嘆道:「堂堂第一仙门,竟还有如此同门相残的丑事。」那人虽是如此说,语气却不可抑制地流泻出兴味。 接着又零零星星传出几句:「那女子真是无辜受牵连」、「这是有人寻仇砸场子来了,好大的本事」、「九霄门这回可真是颜面尽失啰」。 薛千韶心中生出一丝愤慨。就连丹门中的人,都知晓莫违多名弟子失踪的疑点,九霄门内部又怎可能不知?然而出于某些原因,莫违的罪行却从来不曾被追究,九霄门甚至默许他继续收徒……光是想到这点,他就感到一阵恶寒。 此时,高台上忽有一阵浑厚灵力盪开,垂落的绸带因而震碎了无数条,接着新娘便发出一声惊唿,引得众人同时朝她望去,却只见一道金色咒印没入了她的额心,新娘便定住不动了。 另一端,冯项的肩膀被重重一拍,他勐然瞠大双眼,接着便突然冷静了不少,并且收敛起气焰,恭敬地对来人一礼道:「亚父。」 出手之人,正是挣脱了压制的莫违。他那对本就凌厉的细眉竖了起来,看上去倒是一派肃然正气。莫违接着将配剑倒转,往地上一扎,高台上的景物便轻微扭曲起来,结界似有一丝松动之兆! 可紧接着,莫违却回过头,厉声质问道:「那女子所言可都是实情?!」 冯项讶然擡头望向他,张口欲言,却没有说出半句话。 莫违又道:「当年你告诉我,是因我门下弟子频繁出入烟花之地,你感到不妥才尾随之……没想到你竟包藏如此祸心!歹毒至极!」 说罢,莫违便愤然挥袖,冯项却异常温顺地承受了这一掌,被劲风生生掀翻出去,直到撞上高台边的栏杆才停下。 第129页 莫违又骂道:「你这番作为,如何对得起天地,如何对得起师门,又如何对得起我?!」 冯项被撞得狼狈,却挣扎着改成跪姿听训,俯首道:「是,亚父,都是我的错。」 莫违冷眼望着他,调息片刻后才微微一擡下巴,道:「罢了,还不是教训你的时候。不知是何人设计了这样一齣好戏,显然没将九霄门和众仙门来客放在眼里,此刻应以脱险为首要之务,怎能令小人看了笑话!」 莫违三言两语间,便将自身与宾客划分到同一阵线,并将砸场者安在众人之敌的位置上。且他言语间虽并不打算轻纵冯项,但他摆出这番大义灭亲的姿态,反而让青派挽回了一点颜面,使事态有了转圜余地。 可惜却有人半点也不吃这一套。他嗤笑了声,高声道:「不必这般麻烦。方才那出大义灭亲好生精彩,只可惜太短了些,莫违仙君何不继续演下去?说不定本座看得高兴了,便会直接放你等离开了呢?」 说罢,隳星便在殿中现了身。他脚踏虚空,身着一袭华丽的殷红衣袍,外罩一层银色轻铠,肩上披着一件黑底金线蟠龙纹披风,墨黑长髮不羁地披散,随着他散发的境界威压无风而动,看上去就像从阴云中探出头的血月,极为妖异不祥。 他甫一现身,境界威压便将观众压制得跪倒一片,就连贵宾席也传出数声惊唿,各派长老手忙脚乱地抵御起来。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被他给震慑住了,恐惧在人群中不可抑制地蔓生。 这些却唯独并未对薛千韶造成影响。他与所有人一样擡头仰望,却绝对无人会与他同样,为眼前的一幕感到哀戚。 师长、宗门,乃至于修真界中的众人,无人会为他遭遇的一切伸冤,即便猜到了,也只会避而不谈,冷漠以对。他不得不强大到令人畏惧,才得以站在这里。 随即有人唤道:「他是隳星魔尊!」 隳星睨了一眼道破他身份的人,那人惨嚎一声,五体投地被压制在地,在发出了一声闷哼之后,那人便一动也不动了。一时之间,场中静默了下来,竟无人敢去确认那人的生死。 贵宾席有人低声道:「怎么会如此?隳星魔尊不是三位魔尊中,实力最末的一位吗……?」 又有人道:「如此可怖的威压,恐怕已和化神期长老不相上下了罢?」 高台上的冯项却拄着剑,将自己的身子给撑了起来,破音暴喝道:「果然是你──!」 他直勾勾瞪着隳星的双眸中,并没有丝毫面对魔尊的畏惧,也没有某些正道人士对魔修的不齿,唯有滔天的妒恨。他明明亲眼见到这人,坠入了满是魔物的深渊中,绝对只有不得好死的下场,可为何这人非但没死,如今回来寻仇了,却还是比他强大这么多! 隳星却只是微微一擡首,勾了勾唇道:「真是许久不见了,冯师兄。当年你待本座这般用心,本座没齿难忘,今日自是不会缺席的。」他顿了顿,又道:「由我这个小舅子亲自牵成了今日姻缘,冯师兄可高兴?」 冯项咬牙切齿地喝道:「你──!夕瑶呢?你把夕瑶怎么了?你若要寻仇就冲着我来,为何要对无辜女子下手!」 隳星从容地答道:「无辜女子?本座的亲姊毫无灵根,不过一介凡人,又哪里不无辜?今日不过以牙还牙,冯师兄如何就无法忍受了?」 冯项沉默地瞪着隳星,双眼布满血丝,杀意溢于言表。 莫违却又一次按住冯项,道:「定心,不要被他牵着走。」 冯项道:「但是夕瑶……」 莫违更坚定地道:「定心。」 说罢,莫违按着冯项的肩挺直了背嵴,对隳星高声道:「孽徒,你还有脸回来?」 隳星冷笑一声,道:「若非师尊费尽苦心逼迫本座修魔,本座还未必有今日,自然得回来好好感谢一番。」他既称莫违为师,却又在同时自称本座,讽刺之情表露无遗。接着他又道:「在我前头的十位师兄当中,有两位当众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五位没有离开山门的纪录,好端端地就『失踪』了,连魂灯都寻不到人;而余下三位中,有两位已经『闭关』了两百余年,还有一位,据说是修炼不慎,全身灵脉都废了──但凡九霄门金丹以上的门人,皆能够调阅到这些记载,却竟从未有人为他们讨过公道。」 冯项打断他的话,喝道:「一派胡言!分明是你自己心术不正,走火入魔,怎能抵赖到亚父身上!难道你想说你今日所作所为,是为了给那些师兄讨公道吗?!」 隳星瞥了他一眼,竟也没有发怒,反而道:「自然不是,本座亲自打上九霄门,若只为了替几名素未谋面的师兄讨公道,听来岂不是滑稽得很。」他顿了顿,道:「本座来此,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话音一落,整座大殿便无预警摇晃起来。大殿中央铺设长毯之处,转瞬开裂成一道漆黑深渊,邻近走道的宾客连连惊唿退避。那深渊却去势不减,将二重台阶从中噼成了两半,掉落下去的砖石却未传出半点回音,唯有浓郁暴虐的魔气自深处涌了上来。 天地随之变色,猎猎风声中混着鬼哭神嚎,远方似有闷雷声迫近。而就在这一系列剧变中,薛千韶却感应到他日前新得的白玉玦,竟隐隐与深渊产生了共鸣。薛千韶只得悄悄将之握于掌中,发觉那温润白玉有些发烫。 第130页 贵宾席有位长老勐然起身,道:「此乃无明圣渊,一旦有机可趁,它便会吞噬道修的修为,诸位须静心凝神、严正以待,切勿大意!」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楚铭远朗声指挥道:「结阵!」 他的几位弟子瞬间现于人群各处,互相配合着迅速结成阵法,紫金色法阵及时开展,将宾客护在其中,勉强镇住了场面。 青派的一名长老见状,却指着楚铭远道:「掌门准备得未免太过周全,既然还保有实力,怎么不对台上伸出援手,分明是想看我青真君一脉颜面扫地!」 楚铭远瞥了他一眼,答道:「方才台上发生的一切,虽然有损九霄门颜面,却并不会对众多贵客造成实质影响,此次典礼也并非由我主办,我自然不好越俎代庖。但这道深渊却会危及宾客,我作为九霄门掌门,才不得已出手维持秩序。李长老这般说,难道就连你等的无能,也是本掌门的错?」 楚铭远为人处事向来留有余地,鲜少这般直言讽刺。那名长老被他骂得面色涨红,楚铭远却无视于他,仰首道:「魔尊阁下在此引出这万恶之源,将宾客置于险境之中,实在过份了,即便贵为魔尊,阁下也不能在九霄门地界这般恣意妄为。若阁下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届时两方开战,便不是我九霄门要破坏两界平衡了。」 楚铭远的姿态不卑不亢,虽未疾言厉色,却也并不居于下风,立时让场中宾客镇定了些许。 隳星瞥了他一眼,道:「本座借楚掌门的场地一用,却并不打算掀起两界战祸。本座方才说了,本座不过是想验证一件事。」他将目光又转回冯项身上,道:「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冯师兄两百四十三岁结婴,不算惊才绝艷,也已经算是进境不慢了。你虽拜在青暝仙君门下,一直以来却由莫违教导,本座就好奇了,莫违用自己的弟子试验魔修功法,那么冯师兄你呢?难道能够倖免吗?本座很想验证一番。」 冯项脸色几变,最后怒道:「胡言乱语!子虚乌有的事,如何能验证!」 隳星却不予理会,而是从容地回过身,对众人道:「诸位道友或许晓得,本座引来此地的这座深渊,名为『无明圣渊』,但凡修炼过魔修功法、或者是心性不坚之人,皆难抗拒其吸引。除非──」他一弹指,大殿中妖邪之气陡增,在场修士几乎都感觉到灵脉刺痛,甚至有人开始干呕,或者被引动心魔难以自持。 隳星这才略带讽意地续道:「──除非能像本座一样,将圣渊拿捏于股掌之中,为己所用。诸位道友小心了,尤其私下修炼魔功者,别忍不住自己跳下去了。」 他一说完,果然有几人按捺不住,挣扎着往圣渊裂口而去。楚铭远只得再吩咐道:「九霄门弟子听令,拦好宾客,不得让任何人接近圣渊。。」 楚铭远又接着道:「魔尊阁下究竟意欲何为,不如一次说清楚。」 隳星信手一指,方才消失的红色长毯,便拧成了一条巴掌宽的绳索,从高台上一路通向大殿门口,接着他才答道:「本座要冯项从圣渊上走过,若他并未被引动心魔,而是顺利通过了,本座与他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8章 追魂 # 冯项脸色煞白,怒喝道:「我堂堂一名元婴仙君,自认在修炼上无愧天地,凭什么要让你这般羞辱!」 楚铭远亦道:「魔尊阁下,莫违仙君逼你修魔,以及冯项仙君杀害你亲姊之事,暂时都是阁下一面之词,并未经过公正审判。而如今众人亲眼所见的,却是阁下叛出九霄门,转投魔道,又趁今日大典滋生事端。若魔尊阁下想要真相,动用私刑并非明智之举,何不暂且歇手,让各派联合审理此事?」 薛千韶身边贵宾席处的几位仙门长老,闻言都低笑起来,似乎觉得楚铭远过于天真。 高台上竟也有一女子嗤笑道:「隳星尊上,您和这些臭道修讲理做什么,他们向来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直接杀干净岂不痛快?」 众人闻声望了过去,只见那「新娘」不知何时已脱离窘境,正拎着台上另一名受困长老的鬍鬚玩。她已换了一副装扮,姿容妖艷妩媚,却令人感觉不容小觑。 林契低声对薛千韶道:「这女人是紫婵魔君,她又被称为千面女君,据说还曾扮作女弟子混入仙门猎艷,整整一百年才被发觉……不过她是赤练麾下的人,不知怎会参与此事?」 薛千韶一面听着林契的话,一面望了过去,没想到那紫婵魔君也正遥遥望了过来,瞇起眼笑了一下,仿佛认得他似的。 另一头,隳星并未理会楚铭远的提议,反而不着痕迹瞪了紫婵一眼,接着对冯项浅浅一笑,道:「看来,本座还得再加些筹码,才能让你心甘情愿走上去。」 冯项脸色一变,下一瞬,红色绳索上便多出了一名女子,她身披嫁衣,面容平静,似乎正在深眠,却以仰躺之姿被固定在绳索正中央。 隳星笑道:「如何,如此足够请动冯师兄了吗?」 冯项在暴怒之下一跃而起,莫违却又一次按住他,道:「项儿不可!魔尊说的话如何能信?恐怕你一踏上绳索,就会立刻坠入深渊之中,谁也救不了!」 冯项却红着眼眶吼道:「可那不是别人,是夕瑶啊!我怎能弃她于不顾!」 第131页 隳星玩味地看着眼前一幕,道:「本座倒是能发誓,无论你是否维持本心走到底,只要你能走到那女修身边,本座就会将她完好地还给九霄门。」 冯项恨恨地望着他,却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你现在就发誓!」 隳星起誓过后,笑道:「在场诸位道友,便作为见证人好好看着罢。冯师兄,请。」 事已至此,莫违也难以再加阻拦,便只深深看着他道了一句:「你既如此坚持,后果自负。」 冯项闭目片刻,略带惭愧地一礼道:「孩儿不孝,但此去亦可证亚父清白,亚父且待我平安归来!」 随后,冯项便一跛一跛到了高台边缘,低头望向了深渊中翻腾的魔气,深吸一口气,踏上红绳。可才没走几步,冯项便觉浑身经脉痉挛起来,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被引动了。 冯项自知情况不对劲,但他仍定定望着夕瑶仙子,努力遮掩异状,艰难前行。又撑着走了几步后,他的心脏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逼得冯项按住心口,痛苦地嘶声道:「──苏长宁!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隳星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怎么不想想,你心口配戴的玉珮是谁给的?」 冯项立刻将那玉珮抓了出来,薛千韶远远一望,认出了那东西正是魔髓玉! 也难怪冯项敢冒险踏上圣渊了,或许他确实并未修炼魔功,也压根不晓得此物为魔皇遗骨所化。 然而在道修之中,识得此物的人极少,此情此景并未引起波澜。 冯项只知道此物是莫违赠予他,让他增进修为的宝物。可他还来不及回头朝他的亚父望去,就已被飞剑一剑贯心,摔下了绳索。 在剧痛与茫然之中,冯项只有单手勉强挂在绳上,苦苦支撑。 他的身子转瞬就被魔气黑雾淹没了一半,但他还是听见了,莫违站在高台边冷冷地骂道:「冯项,亏我一直将你视如己出培养,你却私自修炼魔功,实在太令我失望了!我这就替你师尊清理门户,此后与你恩断义绝,再无干系!」 冯项眼睁睁看着,贯穿自己的那柄剑被召了回去,鲜血自他体内汩汩喷涌而出,耳边则传来了此起彼落的惊唿,但冯项仍然无法回神。他愣愣看向离他还很远、在绳上无知无觉睡着的夕瑶,想道:今日不是他的元婴大典,以及和夕瑶结道的日子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为何父亲一般的亚父,会对他下如此狠手?明明这玉珮是他给的,自己一直珍惜配戴着,从不敢离身。 在体力不支而松开手的一瞬,冯项却一点恨意都没有。他压根不想把视线分给以魔尊之姿回来报仇的苏长宁,他只想先看夕瑶一眼,再看亚父一眼。 可就连这些,他也已经做不到了。 大典的主角冯项仙君浑身浴血,于众目睽睽之下,坠入圣渊之中。 隳星冷眼看着他被魔气吞没,才施施然擡起头,道:「师尊,该你了。」 话音未散,魔气已在隳星身前凝成无数长剑,挟疾风骤雨之势,招招狠辣地疾攻而去。莫违手中虽有剑,但他终究是个术士,难以招架如此强劲的近身攻势,只得一边调度灵力防守、一边被剑招的劲道逼着后退。 就在莫违一时失手,致使他的袍袖被贯穿之际,他才发觉自己已然撞上壁面,退无可退。 下一刻,十余柄魔气凝实成的剑,便如同嗅到腥味的恶狼,再次一拥而上,一举贯穿莫违手腕、胫骨、侧腹等非要害部位,将他钉成了俎上鱼肉。 莫违再也握不住剑,手中剑「匡啷」一声坠地。 隳星低笑了声,随后便凌空走向高台,一面道:「长达数年的断筋碎骨之痛,本座是无法一一奉还了,只得草草效仿,着实有些遗憾……」 他的语气近乎低柔,却使人不寒而慄。就在众人以为魔尊就要了结莫违性命之时,燃着金火的无数箭矢忽自地面暴起,交织成流星雨般的网络,铺天盖地射向魔尊。 箭矢攻势密不透风,薛千韶看得心惊胆颤,隳星却只是头也不回地略一拂袖,阴云般的魔气便如一尾灵活游龙,将箭矢拦下了大半,另外一半则被反震回去,再次引起宾客骚动。 隳星道:「本座今日心情不错,没兴趣大开杀戒,少做这些无谓的事来惹怒本座。」 话才说完,一名九霄门年轻弟子便勐然跪倒,口中涌出鲜血,很快便将他的衣袍都染红了,周围几人慌乱地喊着「师兄」围了上去。薛千韶认出,他是楚铭远较年长的亲传弟子,此刻他手中还牢牢抓着长弓,显然是方才发动奇袭的修士之一。 围着那名弟子的其中一人霍然擡头,正是刘慕昭,他眼眶通红,不顾一切地大喊道:「魔尊阁下,请收手罢!阁下为寻仇而来,但冯长老已被莫违长老大义灭亲,阁下截至当前也还未亲手杀伤人命,可见尚有良心未泯,又何故非要将人逼至死地?无端受累之人又有何辜?!」 隳星勉强施捨给他一眼,道:「是你等不肯好生当个看客,非要逼本座还手。再说,宗门本该保护你等弟子,你可曾想过,为何在这等紧要关头,那些长老却各个像鹌鹑一般,任本座为所欲为?──自然是因为他们惧怕本座,唯恐败给本座后颜面尽失,才让你们这些小弟子来送死。」他嗤笑了声,又轻蔑地道:「堂堂第一仙门,连保护门下弟子都做不到,你们又有什么理由誓死维护?」 第132页 此话一出,九霄门众长老的脸色皆十分难看,却也无人吭声,仿佛侧面证实了他的话。 隳星不再多言,他俐落地跃过了高台护栏,信步走至狼狈的莫违身前,却突然感到索然无味,于是他便停下脚步,让沾附着冯项鲜血的那柄剑自地面飞起,悬于莫违手边,才道:「本座不怕欺师灭祖的罪名,更何况你根本不配为人师。但本座懒得动手了,你若以此剑自废丹田后切腹谢罪,本座留你全尸,否则……本座会在你眼前,亲手毁了你最想救活的人。」 莫违原本一直垂首调息,仿佛全然不在乎正发生的一切,此刻却勐然擡起头来,锐利的狭长双目瞇起,阴沉地盯着隳星,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真伪。 隳星冷笑了声,接着道:「喔,是本座忘了,你若死在这里,那人就与死人无异了,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莫违忽然瞪大了眼,厉声道:「孽徒,你以为说几句模稜两可的话,就能骗过我?」 隳星道:「是不是真的,师尊很快就能知道了,便先到黄泉路上等他罢。」 说罢,隳星又向前踏出一步。可与此同时,一股劲风却将莫违的袖口吹开,使他掌中之物穷途匕见──那竟是一团汹涌的紫色电光。 莫违无视于手骨伤势,强行将电光往天井外抛掷出去。 兔起鹄落间,殿外天雷被那电光引动,声势浩大地噼落下来,砸在两人之间,殿内的诸多空间结界,也被这真正的天地之力一举击破,对隳星造成反噬。 遭逢反噬,隳星体内属于魔龙的嗜战本性反而被勾起了,他几乎偏执地想直接越过天雷,亲手将仇人碎尸万段。可他却又记得,他答应了薛千韶要全身而退,这才勉强挽回一点理智,僵立原地。 在天雷带来的隆隆巨响中,几声极为突兀的铃声响起,那声音清脆得仿佛能贯穿躯壳,探入神魂之中。 薛千韶也透过某种隐微的联繫,同步感觉到了神魂的颤慄,心情空前地凝重起来──那个铃声并不简单。 雷声止息之时,楚铭远已踏剑浮空而起,扬声道:「魔尊阁下即便叛出师门,魂灯中留下的神识却并未消亡,在本掌门将阁下除名前,阁下只要身在九霄门内,就仍受本掌门管束。即便阁下不服,神魂也难以违抗,若阁下执意挣脱,也只会和本掌门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好。」 楚铭远一手托起燃着黑紫色怪火的魂灯,另一手持着三清铃模样的法器,又道:「阁下破坏大典,危及宾客,又意图弒师,本掌门不能不究责。但阁下所言之事,我也同样会查明,以肃清门内风气。还请阁下就此收手,留在九霄门作客,待一旬之后,本掌门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阁下可愿配合?」 隳星闻言勐然回过头,神色怏怏地睨向楚铭远。 此时莫违已因引雷的秘术,耗尽了气力而昏死过去。魔气之剑消散后,莫违便靠着墙软倒下来,暂且没了声息,墙上也因此留下多处腥红印迹。 隳星沉默了半晌,方冰冷地答道:「作客?楚掌门以为那一缕神识,能对本座造成多少影响?本座肯留,你们敢收吗?」 楚铭远肃容道:「本掌门敢说出这话,自然有地方安置阁下。再说如今大殿结界已破,即便我没能耐留住阁下,阁下在三位化神真君手底下,恐怕也插翅难飞。」 隳星道:「这可不好说。圣渊中自有本座的千军万马,只是方才本座并未召动,楚掌门如此相逼,本座可就难以保证,这作客的风度能维持到何时了。」 楚铭远巍然不动,转而道:「若本掌门的好言相劝,阁下不爱听,那本掌门就代转一位友人的话。他早已告知了阁下的真实身份,也说阁下很可能在大典上动手,本掌门这才提前请出魂灯,以备不时之需。」楚铭远顿了顿,又道:「当年阁下虽是受冯项设计,才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然而当日你杀伤的凡人、同门人数近百,阁下可有想过,他们又要向谁追讨公道?」 薛千韶惊诧地望向楚铭远,心头攀上一层寒意。 隳星神色莫测,一语不发。 楚铭远续道:「他也是好意,不愿阁下一再犯下杀孽,希望阁下回头是岸。阁下若愿意配合,本掌门再次保证,定会查清当年之事,不使一人含冤。若阁下明白那位友人的苦心,就该是时候悬崖勒马了。」 殿中死寂一片,所有人皆屏气凝神,等待魔尊的回应。半晌,隳星笑了一声,他一手扶住高台护栏,缓缓扫视着殿中宾客,视线在薛千韶身上不着痕迹地一停。 薛千韶迎上他的目光,心脏骤缩,瞠目欲言,可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压得他连张口都做不到。 一段凝重的静默后,隳星终于道:「既然如此,本座就暂且留下作客。」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69章 入幕 # 魔尊一松口,局势似乎和缓了些,众人压低了声议论起来。楚铭远接着道:「也请阁下将圣渊收起,以表诚意。」 隳星挑眉看了他一眼,却也照办了。魔气驯顺地回到裂口中,妖邪的压迫感消失,只剩一道十丈深的地裂横在大殿中央,随即有几名女修前去将夕瑶仙子救下,似乎是她的师姐们。 夕瑶仙子的师长方才受困于高台,众人此时才发觉他已不知所踪,似乎是被那紫婵魔君悄悄带走了。 第133页 楚铭远对隳星遥遥拱手,道:「多谢阁下配合,我会请徒弟与四位元婴长老,陪同魔尊阁下至金碧河山中的天琼宇,接下来的十日内,便请阁下住下,暂留九霄门。」 他虽说得客气,但四位元婴长老的「陪同」无疑是押送,而他手中又有魂灯,便是要将魔尊软禁的意思了。 没人晓得隳星是怎么想的,他面无表情地被四位元婴长老请走,也不知是不屑或是不在乎,竟十分配合。 魔尊一走,宾客同时松了一口气,纷纷赞嘆起楚铭远的手段。 楚铭远接着对宾客致歉,又迅速召来一群弟子,让弟子们安排宾客依序离开,以及收拾殿中残局、救治伤者。 玉霖在片刻后便赶至殿中,楚铭远对他吩咐了几句,玉霖便远远望了薛千韶一眼,迳直朝他走了过来。 林契忽然含煳地问道:「掌门师叔您看,弟子是不是可以……」 薛千韶不动声色望了楚铭远一眼,便对他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想去哪便走罢,不必随侍了。」 林契愣了一下,但此处人多眼杂,他也不敢多问,便在一礼之后退下了。 玉霖到了薛千韶身前,黑鸟代他道:「师兄想与薛掌门商量一些事,可他一时还脱不开身,便让我带薛掌门先离开。薛掌门想至青云殿等候,还是至白璧阁?」 即便眼下殿内正忙乱着,许多人都是自顾不暇,但楚铭远此举还是过于高调了。能在门派中混到高层之人,多半都有颗七窍玲珑心,贵宾席的宾客见身份特殊的玉霖前来,都悄悄留心起了这头的动静。 薛千韶感觉到各方审视的目光,心下闪过一丝不快,他又擡头望了楚铭远一眼,只见他对着自己微微颔首。 薛千韶深吸一口气,答道:「青云殿乃是掌门居所,也是九霄门机要之地,我一个外客不便到访,便回白璧阁等候罢。」 薛千韶虽知道楚铭远胸有城府,但他却是头一回对楚铭远这般忌惮。 隳星魔尊潜入九霄门,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冯项逼上绝路、险些弒师,将大典闹得天翻地覆──他的所作所为固然惊世骇俗,然而楚铭远似也早有准备。换言之,楚铭远默许了这一切发生。 可这是为什么?楚铭远又如何提前得知的? 即便不去细想,薛千韶仍能感觉得到,其中暗藏的秘密,足以颠覆他的认知。 得了薛千韶的答覆后,玉霖便依言陪着薛千韶回到白璧阁,随后玉霖也并未离去,而是与他一同在此等候,直到入了夜,玉霖又亲手为白璧阁点灯。然而在此期间,两人并无其余交谈,连半句寒暄也没有。 即便薛千韶取出栖凤琴,看似意兴阑珊地奏着不成调的曲子,玉霖仍如石像般,端坐于角落的蒲团上,甚至没有皱一下眉。 又过了一个时辰,薛千韶被振翅声惊动,发觉是玉霖那只黑鸟待不住,飞出窗外透气去了,他将视线从黑鸟身上收回,回头一看,却见玉霖仍纹丝不动地坐着。 虽然不晓得原因,但薛千韶知道,玉霖似乎向来有些不待见自己。眼下玉霖愿意在此等候这么久,肯定是得了楚铭远嘱託,否则他早该像前几日那样,逮着机会就离开了。 ? 过了戌时,白璧阁外禁制总算有了动静,玉霖与薛千韶同时起身,玉霖却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让他在此等候,自己亲自出迎。楚铭远踏入房中时,玉霖却没再跟进来了。 薛千韶坐在窗边榻椅上,正起身打算行常礼,楚铭远却连忙和他说不必,自行在榻椅另一侧坐下。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方矮案,案上搁着一壶凉茶和茶盏。 大约是对楚铭远起疑的缘故,薛千韶忽然觉得,在榻椅上促膝谈话显得过于亲近了,有些不自在。但楚铭远似乎并不打算移座,他只得将坐姿调整得更端正,拉开彼此距离,道:「楚道友想来也劳碌半日了,我先重沏一壶茶,润了喉再说话罢。」 楚铭远却按住他提起茶壶的手,道:「不必这样见外,我喝凉茶就行了。」说罢,他接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后方道:「魔尊已在天琼宇住下了。不瞒你说,那处是九霄门前辈留下,专门用以关押魔修的殿宇,只要踏进天琼宇,魔修体内的魔气便会凝滞不动,修为形同虚设。但我也并不打算为难于他,只要魔尊不离开天琼宇,九霄门便会将他奉为上宾,你大可放心。」 薛千韶微微一僵,转而问道:「楚道友当真打算彻查旧事,重新审议?」 楚铭远带着平静笑意答道:「也不必如何查,真相我早已知晓,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揭发罢了。」 在夜色掩映下,楚铭远的双眸显得深不可测,薛千韶再次感到一丝悚意。 楚铭远定定望着他,又道:「今日之事尘埃落定后,我便马不停蹄赶来白璧阁,又主动提及此事,自然是不打算瞒你的。不过,以免隔墙有耳,我将开启白璧阁的禁制,在接下来一炷香时间里,此阁不容任何活人出入,你可愿听我娓娓道来?」 楚铭远这话虽然说得平和,实际上却不容拒绝。薛千韶晓得自己处在被动,并无其他选择,便同意了。 在楚铭远催动禁制后,薛千韶便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所说的真相,是指苏长宁入魔那日、或者莫违逼迫弟子修炼魔功之事?」 楚铭远又啜了一口茶,方答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世,当年我还只是筑基期弟子,祖父──也就是众人所知的楚真君──当时并不承认我的存在,虽然他门下弟子收我为徒,但我也并未因此得到优待,仍与门内寻常弟子无异。为了在九霄门立足,我选择到刑堂当差,负责整理低阶弟子出入山门的纪录,以及批准弟子远行的申请。因此我知道,冯项早已多次尾随苏长宁外出,唯有在苏长宁入魔那日,冯项比他更早离开门内,还带了一大帮人同去。」 第134页 薛千韶蹙眉道:「这便足以作为证据吗?」 楚铭远答道:「不只。当年在事故中殒命弟子的灵剑、法器,事后悉数被送至刑堂,你应当知道,有一门法诀可以调动剑灵的记忆,其中有一把剑,将当日始末纪录得一清二楚,我虽未曾亲见,却冒险调阅过当时的文书记载,在那里头,冯项可说是罪证确凿。」 薛千韶讶然瞠目,问:「既然真相早已水落石出,冯项为何未被究责?」 楚铭远答道:「当时的掌门是青派的人,此等丑闻自然被强压了下去,而冯项多年来闭关不出,应该就是青派内部对他的约束和惩戒。不过此事也确实动摇了青派根基,那名掌门后来也引咎退位了。可惜,当年我只是刑堂的小管事,那些证据如今多半已遭销毁了。」 薛千韶定了定神,又问:「那么,莫违仙君逼迫弟子修魔之事……?」 楚铭远轻轻摇了摇头,道:「此事并非秘闻,早已有许多人怀疑了,但青真君向来万般袒护莫违,无人敢挑明了说。魔尊今日将此事闹大,重挫了青派,之后我只须顺势,从莫违所居殿中搜出证据,这件事便也了了。」 说到末尾,楚铭远语调近乎轻快,他甚至反问道:「你可晓得,为何青真君这般袒护莫违,让他几乎无法被动摇?」 薛千韶道:「我只听说,莫违仙君与青暝仙君是道侣,青暝仙君又是青真君的亲孙,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楚铭远颔首道:「确实如此。青真君与我祖父不同,极看重他的血脉,而青暝仙君身上的恶咒印,却唯有莫违能够破解,于是青真君不得不重用这位『孙媳』。不过,多亏了隳星魔尊的配合,今日青派名誉重挫,而连真君一派早已式微,再无人能阻挡此事被揭穿了。」 薛千韶飞快地思索,赫然发觉九霄门内三大派系中,青派重创,连派式微,唯有楚铭远所在的楚派久盛不衰,今后,楚铭远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大,势不可挡。 细想之后,他几乎有些胆寒,却还是尽可能镇定地问道:「你确实与魔尊合作了?」 楚铭远轻笑了几声,答道:「准确而言,是我主动找上他合作的。我需要打击青派的机会,而魔尊则打算报私仇,自然有协商空间。当然,为了避免事态超出控制,魂灯便是我抑制他的后手。」 薛千韶顿了顿,又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能够找上他合作的?」 楚铭远闻言,笑意盈盈地望向薛千韶道:「你不是曾向我打探过『苏长宁』此人吗?在促成此事上,你的功劳可不小。」 薛千韶暗道果然如此,心却还是沉了下去。他垂眸望向手中茶盏,发觉茶水波动不断,原来是他自己在发颤。他狠狠攥紧拳,止住了那点颤慄,又问道:「所以,我便是你除了魂灯外的后手?」他擡起头,重新望向楚铭远,笃定地道:「你刻意假借我的名义,劝魔尊收手。」 如此一来,楚铭远提早邀他前来九霄门的原因,也就水落石出了──原来,这是为了制造他「提前泄密」的嫌疑。 楚铭远很是坦然地点了点头,又道:「魔尊同意与我合作的唯一条件,便是要我将你摘出来,绝不能与今日之事牵扯上关系。实话实说,他能对你如此用心,我既惊讶且钦佩。」他微微歛眸,眼角捎上一丝讥讽,又道:「只可惜,如此行径无异于暴露软肋。那时我便知道,若用你的口吻来劝,他肯定能听进去。」 薛千韶沉默地望着楚铭远,忽然想起,其实早在隐仙谷时,他就已经见过楚铭远的锋芒。 当年楚铭远刚晋入金丹,楚真君却依然未承认他──楚铭远生性淡泊,当时会与同为菁英弟子的玉霖势如水火,多半也只是想在祖父面前争一口气。 然而,在楚铭远首次争取到表现的机会,领着年轻弟子至隐仙谷歷练时,谷中却出了变故,除了毒瘴四溢、异兽发狂外,隐仙谷出口甚至无预警封闭了,谷中的一众九霄门弟子,顿时陷入了危机。人心惶惶之下,以玉霖为首的菁英弟子不服管束,自行脱队寻找方法离开隐仙谷,却反而失散各地,或伤或亡。 薛千韶当时与师兄们走散,意外加入了楚铭远的队伍,因为实力不差,便曾几番与楚铭远一同暂离营地,搜救其余被毒瘴迷昏的修士。 不幸的是,某回展开搜救时,两人的腿都受了伤。他们正打算互相扶持折返营地时,楚铭远却在一处树丛中,找到了伤重昏迷的玉霖。 楚铭远僵立原地的背影,以及他手中映出森寒冷光的剑,悉数落进了薛千韶眼底。 他不是不知道,当时楚铭远已经动了杀心。 过了这么些年,楚铭远早已不像少时那般锋芒毕露,他懂得让别人去做那把刀,藏身幕后推波助澜,换得自己要的结果。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0章 佳偶 # ──然而楚铭远对自己坦承这些,又是为了从他这里换得什么? 薛千韶勉强定了定神,道:「既已弹压了青真君一脉,也制伏了魔尊,诸事都遂了你的心愿,楚道友还要同我商议什么?」 楚铭远双眸一亮,带着赞许之意微笑道:「虽然当前一切顺遂,但我以为,莫违不会就此束手就擒。」楚铭远缓缓转着茶盏,观看茶汤的色泽,一面道:「你或许知道,青暝仙君在南域战役中身受重伤、恶咒印加身之事。 第135页 当时参与战役的重伤者,都同样中了恶咒印,莫违能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宗师,便是由于他在那场战役后,曾为众多伤者解除了咒印,诸多门派因此欠下他人情。但青暝仙君的伤势,却是所有人当中最严重的,所中的咒印也最为复杂。 当时我尚未出世,并不清楚详情,但从流传下来的消息拼凑,大致能够断定,青暝仙君的躯体已损毁过半,并且丹田被毁,可能连元婴都遭重创。」 薛千韶蹙起眉,心道:如此严重的伤势,别说是元婴期修者了,真仙也未必能活。 楚铭远擡起眼,续道:「我推断,青暝仙君的恶咒印,应当早已被破除了,真正令他无法现于人前的,是那些几乎不可能痊癒的伤势,以及难以恢復的修为。莫违可能是为了重塑青暝仙君的躯体,才铤而走险,以弟子来试验魔修功法,企图在修復身躯的同时,保留青暝仙君的修为──如若我推论无误,魔尊便会是最趋近成功的试验品。而魔尊现下受困九霄门,莫违又岂会放走这个机会?」 薛千韶勐然想通了什么,心中翻江倒海,不敢置信地望向楚铭远。 楚铭远微微勾动了唇,道:「有道是『堵不如疏』,与其让莫违无头苍蝇般闹得鱼死网破,我不如为他指一条明路。」 楚铭远话音一落,白璧阁中瞬间变得一片死寂,薛千韶耳中,唯余自己越发急促的唿吸声。片刻后,他才艰难地悄声质问道:「你究竟还做了什么?」 楚铭远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徐徐道:「但凡掌门、直系师长,以及持有长明铃的守塔人,皆能够催动本门的魂灯。所以我便将魔尊的魂灯,交到了莫违手上。」 薛千韶勐然起身,愕然道:「原来如此……」 元婴劫之后,天道谕示于他的那一幕,竟是这样发生的! 楚铭远也站了起来,面露忧色地朝他伸出手,道:「不需这般忧心,魔尊手段繁多,即便莫违有了魂灯,也不是他的对手。」 薛千韶退后一步避开他,不由踉跄了下,稳住身子后方道:「莫违擅长恶咒印,他根本不需要魂灯,只要有灯中那一缕神识,就足以下咒了……楚铭远,你打算让他们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是吗?」 楚铭远不动如山地淡然道:「魔尊要手刃仇人,自不会毫无准备。待他将此事做个了结后,修真界关注的便不是九霄门丑闻,而是魔尊弒师的耸动消息。」他顿了顿,又道:「一旦魔尊返回魔域,九霄门便也拿他束手无策了,此事迟早会无疾而终,如此一来对各方都好。」 楚铭远说得十分轻巧,薛千韶却几乎不敢往下想。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很快便会传开,隳星即便能成功復仇,负伤却在所难免,而回到祁夜后等待着他的,却是虎视眈眈的诸多魔君、魔将,甚至另两位魔尊都可能趁机发难,祁夜何尝不是另外一个狼窝? ──但在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来得及! 薛千韶下定决心后,便倏然擡起眼望向楚铭远。 楚铭远此时正关切地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道:「先坐下罢,你的脸色不太好。」 薛千韶避开了他的触碰,暗自深吸了口气,却依言坐下了。楚铭远的态度十分反常,肯定还有话没有说完,他只得勉强整顿神色,淡然道:「初识你时,你尚且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明白,权位果真如此动人心魄,能将一个人改变这么多吗?」 楚铭远深深望着他,道:「我仍对权位名利并不恋栈,但我已经明白,若想将九霄门釜底抽薪、彻底变革,我就必须将这些都牢牢抓在手中,你信吗?」 薛千韶道:「世人皆有私心。你又要如何保证,在把控所有权柄之后,还能坚守本心?」 楚铭远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道:「你所言之事,我亦早有顾虑。我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远,午夜梦回时,我也时常忧心,是否有朝一日我偏离道路时,身边却已无人敢于提醒了?」 薛千韶听闻此言,心中的诧异顿时沖淡了怒意,他不解地朝楚铭远看去,却见到他望来的双眸,如同沉着月色的湖,泛着一层朦胧的光。 楚铭远这般望着他,续道:「因此我认为,我需要一个明慧通透、坚决果敢的道侣,他要在我身边助我看清路途,甚至在我行差踏错时,也能敢于指正。」 薛千韶被这句话砸得头晕目眩,总觉得眼前情境似曾相识。短暂的愕愣之后,他道:「楚道友如今位高权重,自然能寻到合适人选,只是这件事,似乎不该与我说。」 楚铭远却并不松口,直言道:「可我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他只微微一顿,又道:「多年前在隐仙谷中,若非你及时阻止,我恐怕早已对玉霖痛下杀手,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了。但你却主动与我立下心魔誓,并未揭穿此事,甚至还襄助于我,使我没有因隐仙谷伤亡被究责,经此一事,祖父也终于承认了我的身份──这一个转捩点,于我而言至关重要,而这一切却是你带给我的。」 薛千韶沉默片刻,道:「若令你执着的是此事,我必须澄清一点:我并不像你想的那般良善。当时我们分别受了腿伤,行动不便,谷中又有无数恶兽潜伏,我若抛下你独返营地,同样凶多吉少。况且,我等当时已无余力救助玉霖,因此我只是劝你将玉霖留在原地,在该情境下,也等同是让他等死,与你动手的差别也并不大。」 第136页 楚铭远道:「但玉霖确实因你而活了下来,我也并未因一念之差,落得追悔莫及。」他又道:「九霄门种种沉疴难以撼动,何况在我全面掌权后,若不想沦为傀儡,第一个要抗衡的便是祖父。我很需要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刻助我辨明前路。除了你,我不作第二人想。」 薛千韶目光微歛,道:「你似乎志在必得,认为我必定会答应?」 楚铭远微微一笑,颔首道:「因为我认为,以你的聪慧,你知道怎么选于你和太鲲山都最有利。」 薛千韶感到恼火,忍不住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已心有所属?」 楚铭远的神色却未改毫分,道:「我并不介意,理由也是一样的。你应该心知肚明,魔尊非你同道之人,自然知道该及时抽身;而我也已为你铺好了路……魔尊怀疑你泄密,心灰意冷,正是你脱身的绝佳时机。而只要我的一句话,你便会是今日大典上变故的最大功臣,」 楚铭远顿了顿,放柔了声续道:「我不指望恩爱情深,只望你能予我作为道侣的在乎,在心底为我留下一个位置,只是如此罢了。」 薛千韶审视着他,心中除了隐而不发的怒火外,也强烈地感到困惑。门派间联姻偶有所见,因联姻结合的道侣,对彼此的感情多半淡薄,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楚铭远精心设下种种圈套,不像是将联姻作为首要考量,矛盾的是,他却不介意自己对他无心?当真有人能做到如此吗?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暇深想这些了。薛千韶压下心中困惑,果断道:「很遗憾,我不是你所期盼的人,恕我无法答应。」说罢,他勐然屈指,将埋伏在两人之间矮案下的七张符纸同时召动,铮铮然琴音霎时倾泄而出。 这些符纸只不过是传音符,收录了他稍早看似随意弹奏的琴音,在此刻将之拼成曲调。 楚铭远身上虽有法器护持,但寻常的护身法器并不会时时挡住声响,便猝不及防中了招,失去先发制人的契机。 此时,薛千韶却已召出歛华剑,剑锋直指着楚铭远淡漠地道:「我并不想伤你,我只要你将白璧阁禁制解开。」 楚铭远回过神,无奈地苦笑道:「不过一炷香时间,也等不得吗?」 薛千韶道:「你心思缜密,一炷香时间不会是随口说的,恐怕还另藏玄机,情急之下,我只得这般粗鲁应对了。」他顿了顿,又道:「请罢。」 楚铭远眼神一暗,状若平静地续道:「若你此刻离开白璧阁,玉霖便会立即传信敲响警钟。我已吩咐过他,若一炷香时间未到,出来的人又不是我,他便会知会门人,让众人得知有魔修余党潜逃,如此一来,无论你要做什么,皆会变得寸步难行。你确定不再等一等?」 薛千韶毫不动摇,道:「这就不劳楚道友操心了。况且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留下后招?」 楚铭远失笑道:「确实,你带来的那位林师侄并不在阁中,那么他是在外头,准备接应你了?」 薛千韶一语不发,只将剑锋又逼近了些。 楚铭远笑容微歛,道:「我一直以为你识时务且不冒进,眼下看来,确实是我误解了。」他接着嘆了口气,道:「你走罢。」 说罢,白璧阁禁制倏然解除,薛千韶微微一愣,却未收起剑来,仍有些警惕地看向他。 楚铭远并未多解释,只道:「只是,大约也已经来不及了。」 虽不明白楚铭远的意思,薛千韶却感到心头一紧,当即转身离去。 楚铭远望着他的背影,缓缓跌坐回榻椅上,失神地道:「即便你不是我所期盼的模样,我却反而更羡慕他了啊……」 另一头,薛千韶尚未离开白璧阁,便撞见了守在玄关处的玉霖,一时僵持住了。玉霖显得有些惊讶,黑鸟却在薛千韶同他动手前,开口道:「我没打算告发你,只想问你一句,师兄可还好?」 这下薛千韶反而困惑了,眼见玉霖确实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他便一面向外走,一面警惕地道:「你何不自己进去瞧?」 黑鸟便道:「师兄暂时不让我进去,但我信得过你的人品。」 薛千韶已越过他走出数步,闻言却不由脚步一顿,诧异回头。 玉霖认真地对他一礼,亲自开口艰难地道:「当年,多谢薛掌门替我说话,救命大恩,玉霖一直铭记于心。」 薛千韶蹙眉道:「你知道……难道你当时醒着?」 他不由重新检视起眼前的人。如若玉霖知道楚铭远想杀他,这么多年来却未露半点声色,那么他心智跌落一事,究竟只是传闻,还是他刻意装出来的? 玉霖轻轻颔首,黑鸟道:「这些年来尝过人情冷暖,是是非非我已放下,只想辅佐师兄,使他不至偏离他所择的大道。他今日与莫违那小人合作之事,我并不认同,幸好仍是你让他悬崖勒马。」说罢,他竟取出了长明铃及一盏魂灯,对薛千韶道:「时候不早了,此二物借你一用。」 薛千韶迟疑地接过,发觉那灯座上刻着的竟是莫违的姓名,不由愕然。 玉霖却仍是一派淡然,嘱咐道:「你并非九霄门门人,更非守塔人,长明铃在你手上无法发挥全力,且有反噬风险,万事小心。」 薛千韶一时哑口无言。他知道玉霖将此物交给他,肯定也得付出相应代价,可魂灯与长明铃确实有大用,他不得不收下此二物,为自己的行动添一层倚仗。 第137页 薛千韶道:「多谢玉霖道友,我定会归还的。」说罢,他将二物纳入储物戒,又走出几步后忽然一顿,回头对玉霖道:「入内瞧瞧罢,楚铭远需要人陪着。」 玉霖闻言,擡起头来愣住了,薛千韶却未多作解释,转身便走。 或许楚铭远并非孤身一人,只是跟他走在那条道路上的人太过小心,让他无从发觉罢了。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1章 天琼宇 # 薛千韶甫一离开白璧阁,立即察觉身后有人尾随,他二话不说,以神识抢攻了过去,却在二人神识相触时认出了来人,及时煞住了攻击。 那人拍着胸口自树丛中走出,像是刚少掉半条命似地哀怨道:「掌门可别这么吓我,林契万万承受不起啊。」 薛千韶擡眉道:「我不是同意让你先行离开了吗?」 林契眼神飘移,只道:「被一些事给绊住,暂时不走了。不说这个了,我方才遇见了──」林契一面说,一面打开一个巴掌大的布袋,里头赫然是条奄奄一息的小蛇。 此蛇鳞片漆黑,泛着暗紫光泽,身上却有赤红魔纹交织,右眼则有条长疤。 薛千韶瞇眼瞧了下,迟疑地道:「这难道是……右护法?」 林契连忙点头,道:「我收拾好包袱后潜伏在金碧河山中,原是准备伺机撤离,却刚好撞见了他。」 薛千韶道:「他是怎么回事?你没给他用药吗?」 林契道:「他这模样像是力量被抽干了,服食丹药也不见起色,且他并不信我,不愿与我谈话……」 林契说到一半时,小蛇忽然奋力睁开了眼,却仍无力起身,只得侧着头以单眼望向薛千韶,用神识传音道:「薛大人,我恳请您……去救一救尊上罢。」 薛千韶将他接至手中,问:「我正要去。你可知他身在何处?」 会这般问,是因为莫违很可能已先一步找到隳星,将他转移走了。但那小蛇却像是病煳涂了,只喃喃地续道:「尊上此刻痛苦万分,是我错了……我以为只要尊上心无牵念,尊上便能无懈可击……是我错了……」 小蛇说了好一阵子,却没能吐出任何有用消息,随即又昏死过去。 林契转向薛千韶问道:「掌门,你预备怎么办?」 薛千韶只得带上了小蛇,召出车厢,将之调整到成最不易被察觉的状态,一面答道:「既然他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先去往天琼宇了。你要跟就上来。」 出乎意料地,林契二话不说跟进了车厢,车厢随即拔地而起,径直飞向金碧河山的最顶处。 薛千韶心如乱麻,稍微梳理思绪后,方对林契问道:「你不是一直想走吗?怎么反倒跟了上来?」 林契亦有些魂不守舍,闻言露出了牙疼般的神情,哭丧着脸道:「若我说,我突然对天琼宇充满兴趣,掌门信吗?」 薛千韶自然是不信的。林契随他出这趟门后,自始至终都表现出恨不得远离麻烦的模样,想来这完全不可能是真话。 林契又强调道:「我真的是自愿要去的,您不用担心,我会尽量不拖后腿的。」 薛千韶思索片刻,道:「难道,天琼宇有某样事物,也与你需要保密的事有关吗?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契一听,眼中迸发出「我不能点头但我很贊同」的光采。 薛千韶又沉思了一会,随即想起眼前此人,乃是一名高明的咒印术士,心念一动,总觉得冥冥中仿佛有条丝线,牵引着事态的发展。 可还未等他进一步感知,上方忽然爆发一阵白光,将金碧河山照得亮如白昼。待到薛千韶视力恢復时,那处已出现了一柄巨剑虚影,仿佛一名冷酷而忠诚的守卫,高悬于天琼宇层层殿阁之上,随时都会一剑刺下诛灭殿中魔物。 那巨剑周遭,还转着许多银色长链,细看,那竟是一连串的细密符纹。它们不断自剑身上剥离,像是被注入生命的丝带般将天琼宇层层包围,作风竟和湖中阵颇为相似,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契愕然看着巨剑,道:「这个设阵人和魔修有何深仇大恨,非要用上这等诛灭神魂的大阵──糟了!掌门,这车厢能更快些吗?要是那符阵成了,恐怕便进出不得了!」 薛千韶也已想到了这点,连忙催动灵力,试图让车厢更快一些。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突然颳起了诡异的大风,让前行变得更为艰难。 林契一时没坐稳,在车厢壁上狠狠砸了好几下,摔得七荤八素。薛千韶却扶紧了座椅,咬紧牙根,仍不顾一切地继续催动车厢。 雪上加霜的是,金碧河山各处大钟齐齐响起,虽然不知是何意,无论如何总不是好迹象。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薛千韶驾御车厢逆势而上,眼看天琼宇已近在眼前,但那密实如铁铠的符纹层,却也已近在咫尺了! 林契忍不住哀嚎道:「我错了!掌门,咱们还是放弃罢!我还不想魂飞魄散啊!」 薛千韶原也有些退却之意,但林契这没番出息的话,却激起了他内心深埋的倔性,他蓦然擡掌击向车厢壁面,将大量灵力一次按了进去。 紧接着,他勐然推开车厢门,无视于疯狂翻卷的竹帘,迎着强风挥出了数剑。 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如此凶厉的剑法并非太鲲山原有,而是他在魂梦中所创的「如晦剑」。 第138页 强风止息了一瞬,接着竟被剑风硬生生扭成一个漩涡,带着车厢自符纹缝隙穿行而过! 进入天琼宇的空域后,车厢去势不减,又在空中滑行了好一段,方勉强煞住,险些撞上一处楼阁。 林契惊魂未定,气若游丝地道:「进、进来了……?」 薛千韶并未答话,而是镇静地观察起环境。外层的楼阁、殿宇,乃是依照八卦图形建造而成,里头的建筑却排成圆形,对应了阴阳图,但他对阵法了解并不深,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只觉得用这处作为天牢,实在是过于奢侈了。 他不由蹙起眉,思索起下一步。 天琼宇虽然显现了异相,然而他并不确定隳星是否还在此,再说天琼宇中殿阁众多,他对地形又一无所知,该要从何找起? 虽有莫违的魂灯在手,但被魂灯追踪之人,也必定会有所感应,若打草惊蛇坏了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薛千韶踟蹰之际,攀在车厢窗格边透气的林契,忽然慌慌张张地转头道:「掌门!有九霄门的人往我们这过来了,是两名元婴修士!」 薛千韶挑了下眉,微微一顿,接着习惯性理了理衣冠,一面道:「正好。我还怕无人能领路呢。」 数息之后,那两名九霄门元婴修者,果然各自驾着法器围了过来,其中一人使用金色飞剑、另一人则使用玉尺,看样子是一名剑修和一名术士。 那两人察觉他并非九霄门人,不约而同在数丈外停下,那剑修喝道:「你并非我门中人,为何出现在此地?报上名来!」 薛千韶立在一处楼台上,对那二人拱手道:「二位道友好,在下出自太鲲山,名为薛千韶,近日受贵派楚掌门邀约前来作客,原是打算于金碧河山中再寄宿一宿,明日启程离开,方才在下发觉此处似乎有异变,见事态紧急,便自作主张前来了,不知是否有薛某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两名元婴修士也是九霄门长老,大约是得了楚铭远的嘱託,前来看守魔尊的人。 玉尺上的修者听了薛千韶的说辞后,竟恍然大悟地嘆了声,道:「原来是薛掌门!我为九霄门元婴长老安元兰,曾在地宫中与您有一面之缘,不知薛掌门可有印象?」说罢,他对另一人摆摆手,道:「老章,没事了,他是掌门的朋友。这下好了,凑齐三人了。」 薛千韶亦认出了他,他正是随楚铭远到过地宫,协助指出出口的那名阵法大能,只是安元兰似乎醉心阵法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当初薛千韶揹着隳星先一步离开时,安元兰甚至没有擡头多看他们一眼。 被称为老章的剑修并未完全松懈,却似乎也卸下了些警惕,对安元兰道:「他并非我门中人,让他协助此事恐怕还是不妥。」 安元兰对他道:「这有什么,那魔尊原先还是本门弟子呢,还不是杀上师门闹得鸡犬不宁?现下情势危急,就别计较那么多了罢。」 薛千韶又拱手问道:「此番得贵门与楚道友盛情招待,薛某不胜感激,若有能贡献微薄之力的地方,还请不吝告知。」 那剑修犹豫半晌,终于落到楼台上收起剑,拱手道:「在下姓章,称我章道友便可。实不相瞒,天琼宇大阵方才突然被触发,我等立即去查看魔尊住下的殿阁,却不见其踪影。然此地的上古大阵,本就是针对魔修设下的,森严得近乎密不透风,元兰认为魔尊应当未能潜逃出去,所以我等正在搜索其下落。」 薛千韶恍然道:「原来如此。可难道天琼宇中,没有能够监看殿宇中动静的法器吗?若有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寻到魔尊才是。」 听薛千韶这么一问,章长老突然面露难色。安元兰捋着鬍鬚接言道:「天琼宇本就是关押魔修的天牢,确实也有这样一件法器。然而那法器需由三名元婴修者来启动,光凭我二人是不够的。」 薛千韶精神为之一振,却面不改色地问道:「既然如此,楚掌门为何只让二位看守呢?」 安元兰道:「掌门原本派了四名元婴修士前来,但除了我二人之外,有一人突然失了音讯,另一人则在发觉大阵被触发时惊恐不已,假借报信名义逃出去了,我等来不及拦住他,又与外界断了联繫,才落得眼下这般境地。不过现在有了薛掌门,倒是可以尝试启用那法器了。」 薛千韶拱手道:「自然是义不容辞,还请二位带路同往。」 说罢,他回头对车厢中的林契招手,道:「林师侄,跟上罢。」 林契在车厢里听了全程,他头一次知道,原来掌门能这样睁眼说瞎话,心中震惊不已,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目瞪口呆得太明显。 其实薛千韶也并非无的放矢。他猜测,楚铭远派来看守天琼宇的修者,多半会是他自己派系信得过的人,再不济也是中立派,加上今日元婴大典后,楚铭远曾在众目睽睽下,第一时间让玉霖来找他,营造了他与楚铭远交情不浅的假象,所以他便借势而为,打着楚铭远的旗号取信此二人。 未几,四人便抵达了天琼宇的中心地带,在一座平静如镜的圆型水塘前停下。 池水清澈见底,池底沉着一块直径三丈、雕上神兽纹样与九霄门纪事的灵玉,其色泽深紫近黑,在夜里看不清全貌,却让水面映像格外清晰,连空中的符纹、巨剑虚影,都分毫毕现地映在上头。 薛千韶依言在池边盘坐下来,取出栖凤搁在膝上,阖上了眼,让自身元婴出体,并以神识笼罩整个池子。另二人也同样这么做,三人协调了一阵,才分别将灵力注入池底,接着像是推动石磨一般,协力让池底灵玉运转起来。 第139页 不过多时,池中开始浮现画面。天琼宇各处的影像,如蜂巢般一格格紧密排列于池面,并且飞速变换着。其中包括了园林造景的假山石、殿阁中的廊道、地底千百间阴暗窄小的牢房等,令人眼花撩乱。然而举目望去,却都并无人迹。 像是有人不停摇动万花筒般,画面不断转换,薛千韶的心越来越沉,直到一盏茶后,三人同时顿了一下,画面才被定在一处宽阔的刑场。 看清影像之后,薛千韶不由唿吸急促起来,攥紧了拳。 池面映像似是从刑场最高处往下窥探,并不十分清晰,但他仍能看见隳星正仰躺着,全身被烧红长链困缚、遍体鳞伤,手脚关节不自然地弯曲,丹田更被一根怪异的长钉状法器刺穿,恐怕连魔婴也受创了。 九霄门的两名元婴长老同样骇然不已,安元兰愕愣地道:「魔尊果然还在天琼宇中,但他这是……难道他不是自己跑了的?否则怎会被架在大刑场上?」 章长老瞇起眼,道:「……魔尊边上那人是莫违罢?他分明被软禁在自己殿中,等待几日后的提审,为何也出现在此?」 章长老话音未尽,便听见了一声盪魂摄魄的琴声,使他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后,他本能地召出灵剑准备御敌,短促琴声却如漫天雪花紧追而来,将他的元婴给定住了。 安元兰也同样被制伏了,但他是从一开始便愣着,根本不及反抗。 随后,他们听见薛千韶平静地道:「冒犯了,但薛某必须进入地牢当中,只能以这等无礼的方式请求二位协助。」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2章 劫狱 # 安元兰尚未摸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道:「薛掌门何必以身犯险,虽然莫违实在……唉。但好歹魔尊暂且走不了,我等只需等待后援前来便可……」 章长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老友一眼,喝道:「蠢货!他是来劫囚的!」 安元兰却不解道:「但魔尊并非囚犯,冯项也非他所杀,就连掌门也说是请他来作客的,这如何能算是劫囚呢?」 章长老崩溃道:「你这个脑子只塞阵法的蠢货,究竟是如何好端端活到现在的?!我又为何要听信你的话……罢了。」骂到一半,他嘆了口气,转而瞪眼威胁道:「安元兰!你要是敢告诉他下去刑场的方法,我第一个砍了你!」 薛千韶又信手拨动琴弦,让两位九霄门长老镇定一些,方诚恳地道:「魔尊要是真有心逃脱,也不必区区在下协助,更何况二位也看见了,魔尊并非潜逃,而是遭莫违仙君动了私刑。楚掌门已经承诺过要彻查旧事,在水落石出前,放任事态这般发展下去,想来也有损贵派名誉罢?当务之急,还是该将魔尊和莫违仙君分开才是。」 安元兰沉默片刻,道:「老章,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况且莫违的事……就连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都曾经起疑过,如今东窗事发还要我包庇,我实在做不到。」 章长老瞪眼看着他,却未回復半句话,似乎有些动摇了。 林契一直关注着池面影像,此时突然指向池中,颤声道:「掌门,魔尊和那人身上的咒印……」 薛千韶低下头,还未看见什么咒印,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已迅速聚起,往池水中央噼了一道雷,整座天琼宇顿时震盪不止,连空中符纹都被打散了片刻。 雷光消退后,隳星身上便附满了密密麻麻的咒印,那咒印又千丝万缕地,与另一名陌生男子牵连在一起,看上去十分不祥。 安元兰和章长老见状,惊讶地一齐喊出了「青暝」,林契则是喃喃道:「那是天人咒印的变体……真是造孽……」 薛千韶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中不安更甚,脑中乱闹闹的,却出奇冷静地问道:「那咒印用途为何,你瞧得出来吗?」 林契紧盯池面影像,自言自语般答道:「天人咒印乃是以魔皇力量为根基,所打造而成的巨大囚牢,但他这样一改,就不是要囚困另外那名男子,而是要让魔尊献祭力量于他。这实在是……」 薛千韶望着池中,近乎平静地问道:「你能解吗?」 林契愣了一下,犹豫地答道:「我能够一试,但……魔尊力量有大半与魔皇同源,天人咒印又是为魔皇量身打造,恐怕并不容易。」他顿了一下,将声音压得更低,才道出了后半句:「其实,直接杀了另外那名男子,才是最便捷的解法。」 另一头,安元兰和章长老争论片刻后,由安元兰道:「薛掌门,我和老章商量过了。其实只要透过这法器,就能够开启通道直通刑场,但那同样需要三人协力,若你同意和老章一同进入,我等便助你开启通道,如何?」 薛千韶眼连眼都没眨一下,随即道:「可以。但我要请你二人以心魔起誓,保证不会以任何方式,阻碍薛某的所有行动。」 两人闻言一僵,安元兰面有难色,讷讷道:「这、这个条件……」 薛千韶又道:「同样,我也会发誓不再挟持或伤及你们二人。」 两人面色稍缓,对望了一眼后,章长老咬牙道:「好!我等同意了,起誓罢。」 双方起誓过后,便在安元兰指挥之下,再次调度起灵玉法器。 眼看通道口即将完成,天琼宇却又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墨水般的漆黑瞬间染满池面,几人本以为是通道开启失败,然而仔细一看,原来是刑场涌入了成千上万的黑色凤尾蝶,在顷刻间如蝗灾般,遮蔽了画面的八成,眼看就要将刑场中三人的身影也一併吞没了。 第140页 部份蝶群则忽然改变方向,数息之后便破水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薛千韶等人扑飞过去。 林契惊恐道:「这又是什么鬼蝴蝶──!」 薛千韶早已甩出几张符纸,暂将蝶群阻挡在外,严肃地道:「林师侄,咒印就交给你解了。」 他这话说得突兀,林契还未回过神,只愣愣地道:「那掌门你……」 话还未问完,便见薛千韶勐然回身,朝着池中一跃而下。 林契:「……」掌门是不是被夺舍了? 另一端的安元兰大声喝道:「等等,阵法此时动盪不稳,先别下去──」 然而他说得晚了,薛千韶已消失在池面下,却迟迟未在刑场中现身。 ◆ 一刻钟前。 刺目白光陡然泼洒,照亮了阴暗的天牢刑场,在隳星身上化作针扎般的细密刺痛。在这道光中,似乎暗含古老而威严的剑意,直要令所有罪恶无所遁形。 隳星魔尊仍旧垂着头,散乱的白髮堆出阴影,将他半张面容及不时合宜的笑意藏住了。 任谁来看,此刻的他都不该笑得出来。 他被迫仰躺在刻满符纹的黑石台上,四肢被贴着层层符咒的铁索捆缚,摆成五马分尸行刑时的模样,几乎动弹不得,更加阴毒的是,那些铁索像是烙铁般烧红了,上头生出几枚同样赤红的铁钉,贯穿了他的手骨、胫骨甚至嵴髓,将他一身经脉阻断,焦黑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他却也不挣扎,仿佛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环绕着刑场的一圈壁面上,开设了八道金属闸门,每一道门后都是黑洞洞的长廊,看不出通往何处。 一道人影自其中一条长廊走出时,隳星头也不擡地道:「果然是你。」 莫违并未回话,他仿佛只是来巡检场地的,对刑场中央的魔尊视若无睹。他仔细地辨认方位,蹲下身确认过地面符纹后,才径直走向魔尊,一声不吭地把足有一尺长、手指粗细的长铁钉,朝着魔尊的丹田处勐然刺下,将之牢牢钉在石台上。 毕后,莫违终于冷淡地看向他的脸,道:「这一下,是替项儿刺的,他今日本不该死,却被你逼上了绝路。」说罢,他又握着长钉,泄愤般拧转了几下。 魔尊嘴角的弧度僵了一下,硬生生吞下吃痛的闷哼,阴冷的剧痛自他下腹丹田处爆裂开来,魔婴婴身亦感到撕裂般的痛楚,他却反倒低低笑了起来,道:「本座害的?哈哈哈……你下手这般俐落,让本座没能多欣赏一会他绝望而死的模样,本座还觉得可惜呢。」 魔尊顿了顿,復又道:「用上定元针对付本座……你就这般害怕本座逃脱?看来那位真是要不成了?」 莫违闻言目光一厉,伸出两指倏然往地面方向一划,凝实的灵力便同时往隳星的手腕、双肩、膝盖、脚踝等处砸下,效果不啻被巨石狠狠辗压,不过多时,石台边上的一盏魂灯骤然碎成粉末,魔尊身上也传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莫违见他终于住嘴,才带着一丝讽意道:「据说魔龙之身近乎不死不灭,光用定元针钉穿魔婴,看来还是不足的,还是让你多碎几块骨头好了,说不定这般熟悉的痛楚,能让你想起何谓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你何曾教过了?除了那酷刑般的修炼,你还给过什么?真是笑话。」魔尊嗓音嘶哑,却犹带一丝笑意,最后还凉凉地嗤笑了声。 莫违却迈步走远了,他不断在刑场上移动,以金色墨水在砖地上定位,一面道:「在我教过的徒弟当中,你无疑是最优秀的一位,也是最听话的。从未有人能耐过这么久的试验,在你之前没有,之后更没有。想来你也是个有造化的,我遍寻不着魔皇遗骨,千辛万苦也只觅得几块魔髓玉;得了噬阎魔尊的消息前往地宫后,也未能伺机夺得魔皇血,甚至连新的试验品都在那弄丢了。没想到你早已炼化魔皇之心,这下得来全不费功夫,果然是我的好徒儿。」他顿了一会检视所有定位点,才又转头望向魔尊,讽道:「你能有如今的修为,不也是得益于我的再造之恩吗?这么些年来,你也该风光够了,今日便就都还了我罢。」 片刻的死寂后,魔尊大笑起来,他嘶哑的笑声迴荡在宽阔刑场中,锁链跟着发出细碎的轻响,听来既阴森又悲哀。 莫违并未再理会他,在他看来,魔尊此刻不过是俎上鱼肉,对他而言还有更要紧的事。 他在这阵笑声中选定了位置,对着地面拍了拍,另一个石台便在十步远处,缓缓升了起来。莫违在上头铺开一张厚实的毛皮,接着从胸口暗袋里,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须弥珠,轻手轻脚放了上去。 须弥珠猝然破碎,一名男子取而代之仰躺于石台上。他的面貌英俊,即便双目紧闭着,仍然威仪十足,几乎给人不近人情之感,又像是胸怀天下,时时忧愤,恨不得斩尽邪祟所致,令人一见他便先心生三分敬畏。 然而,他身上罩着的素白长袍,自右肩以下便是空荡荡的,双腿也各自少了一截,长短不一,所以他并未着履。 事实上他的胸、腹,原本也该深深凹陷下去,肤上至今留有未愈的疤痕,只是里头的脏器,已用奇蹟般的手法修復过了,表面上才看不出来。 莫违静静地望了男子片刻,但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沓符纸,将它们往天上一抛。 第141页 符纸在空中排列成型,断断续续的笔划最终连成一片繁复的巨型咒印,密不透风地铺满刑场上空,将魔尊和男子罩在其中,接着咒印脱离符纸,往两人身上盖下,将两人透过咒印连繫在一起,成了类似沙漏的形状。 咒印甫成,一道天雷便噼了下来,虽然只有一丝雷光逼至刑场,整座天琼宇却随之动摇,似是咒印的现世引发了天怒。 莫违却对天雷没有分毫畏惧,依然故我地强撑着稳固咒印,事毕,他弯下腰咳出了血,双目却是着魔般的炯然,唇角扬起半是嘲讽、半是得志的笑。 他正得意之时,隳星却淡然开口道:「知道为什么,本座没在大典上杀了你吗?」 莫违双瞳骤缩,警醒地起身回头,却见魔尊仍被困着动弹不得,悠然续道:「干净俐落的死法太便宜你了。本座说过,我要当着你的面,杀了你最想救的人。」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3章 窥梦(上) # 魔尊话音一落,一股骇人威势便如蛰伏已久的凶兽,自地底深处腾跃而起,刑场随之天摇地动,竟比天雷带来的震盪更加剧烈。与此同时,砖石缝隙中如同渗血一般,透出紫红色的妖邪光芒,仿佛整座天琼宇化作了血肉之躯。 莫违瞠目而视,惊怒道:「你──」 魔尊身上的链条,本该一点一滴吸干他经脉中魔气,将之导入金碧河山的地脉中消溶。然而魔尊竟反客为主,以自身魔气填塞地脉,争夺金碧河山的主导权。 下一瞬,万千黑色凤尾蝶自紫红光芒中脱出,同时涌入刑场,数不清的蝶翼互相击打,竟形成了令人不寒而慄的噪音。 莫违见势不对,早已开启防御法器,金笼状的虚影立时罩住了他与青暝。 然而诡异的凤尾蝶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朝金笼攻去,不断叠加到同伴的尸身上,滴水穿石,微弱的魔气终究还是透过蝶尸渗入,将金笼破开一道裂缝,逼得莫违再无退路。 情急之下,莫违只得抛出无数火符,并狼狈地扑上石台,咬紧了牙以身相护── 在这片嘈杂的黑暗当中,隳星魔尊再次发出低低的笑。他扯着链条勐然一收,锁链上红光骤然熄灭,断裂声与拖拽声接连传出。 天琼宇大阵发觉囚犯即将挣脱,顿时展开了反扑,无数石墙忽自地面升起,刑场地貌大改,偌大刑场转瞬间成了一座迷宫,迷宫各处又有镶嵌于地的灵石亮起,幻阵当即生效,迷雾便于黑暗中缓缓蔓延开来。 在这堪比天崩地裂的一番动静后,刑场再度沉寂下来,只剩三两黑蝶拍动蝶翼,于幻阵迷雾中翩然飞舞。 ◆ 壁上烛火探测到人气,倏然亮起,将寂寂长廊照亮。长廊微微弯曲,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空牢房仿佛无止境延伸,予人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薛千韶观察了此地片刻,随即蹙起了眉,心道恐怕是法器了出错,让他抵达的地点偏移了。 他向前踱了几步以缓解心头焦灼,一面努力回想方才见过的映像,试图判断自己身处何方,视线飘到了两旁的牢房中。 片刻后,他忽地目光一凛,惊觉几间牢房当中,无论是铁栅的锈迹也好、砖石裂缝也罢,竟然真的都别无二致。他这才朦胧地想起,自己在跃下地牢之前,曾见到诡异的黑蝶遮天蔽日…… 「……果真是『梦魂蝶』?」薛千韶不由喃喃出声,想起右护法曾说过,隳星便是利用此种妖蝶操纵他的梦境。虽然他不知隳星此回有何盘算,眼前之景却证明,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拖入了梦境中。 ──不过,既已知道是虚造的梦境,就不必烦恼要如何脱出了。薛千韶召出灵剑,剑尖倒转,将剑锋贴至颈侧,狠下心往颈子上抹去。 「薛大人且慢!」 薛千韶闻声的同时,自刎举动受到了阻拦,仅留下浅浅的血口。 他转头望去,发觉拉住他的人竟是苏佑。 苏佑一贯冷静自持,此时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愕,无疑是被薛千韶给吓出来的。 薛千韶顿了顿,垂下剑尖,道:「你怎么在这?」 苏佑这才对着他一礼,道:「在下一直被您带在身边,您忘了吗?」 薛千韶强调道:「这是梦中。况且你方才不是十分虚弱吗?怎么就好了?」 苏佑先是道:「早在几日前,尊上就已将魔气埋伏于此处的地脉中了,所以方才在下随您进入天琼宇后,便借用了一些来修復自身。」他顿了顿,有些心虚地接着解释道:「至于为何在梦中……是在下自作主张,在您进入地牢之后,又将您引到梦里。但这是有原因的!」 薛千韶微微瞇眼,略带不悦地道:「快些说来,莫再耽搁了。」 苏佑迟疑片刻,却问道:「您认为,什么是『死』?」 此问过于漫无边际,薛千韶一时无法答话。苏佑又紧接着问道:「如魔皇那般,神魂不再,遗骨却仍活跃在世,算是死了吗?或者反过来,虽身为强悍的魔族,肉身不死不灭,却失去了神智,那还算活着吗?」 苏佑苦思着该如何解释,又顿了一会才道:「魔修与道修不同,我等不惧心魔,有时甚至倚仗心魔来突破。然而正因如此,若要于魔道有所成,便需有足以压制心魔与暴虐魔性的定力,否则就算修为再强劲,也不过是受心魔驱使的行尸走肉。您能理解这点吗?」 第142页 薛千韶耐着性子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追问道:「这与你引我入梦有何关联?」 苏佑深吸一口气,道:「刑场那头是尊上占上风,在下并不着急。但尊上的神智已岌岌可危,不过是外强中干,一旦尊上亲自杀死莫违后,恐怕就再无执念维持神智了,届时……」 苏佑不必再往下说,薛千韶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失去爱恨、失去执念,对修道者而言,乃是合乎天道的至高境界。可这一旦发生在魔修身上,只意味着无比可怕的后果。 他将会真正成魔,成为一头被魔性役使、毫无自我的凶兽。 薛千韶不由道:「怎会如此……」他接着目光一厉,盯向苏佑道:「聚厄会之后,天人咒印残迹不是落到你们手中了吗?为何会被莫违夺了去?」 苏佑挣扎了片刻,心知瞒不住,便道:「尊上做了两手打算。其一是在大典上直接杀死莫违,若不成,便启用第二计。据闻莫违一直透过赤练和噬阎魔尊,寻求着天人咒印的残迹,而尊上一贯喜欢看恶人自食恶果,于是他便让天人咒印『遭窃』,辗转到了莫违手中,目的是想让他在夙愿得偿时功亏一篑,绝望而亡。」 薛千韶难以置信,愣了片刻后愠怒道:「他难道没想过,这根本是在引火上身?」 苏佑眼看薛千韶动怒,莫名地心虚起来,低声道:「尊上向来对『以牙还牙』有所偏执,在下方才便是劝谏失败,才被尊上打回原身。再说,尊上原本也未尝想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大约是以为您与楚铭远联手算计他,一时心灰意冷,才会如此偏激……」 薛千韶一面气恼,一面又有些心酸,半晌才道:「这还是我的错了?」 苏佑不敢答,只得正了正神色,道:「您愿意前来营救尊上,想来不可能泄密于楚铭远,必是其中有所误会。在下便藉助了梦魂蝶的力量,将您也引入梦中,如此一来,您就不必亲至刑场犯险,也能够让尊上镇静下来……」 苏佑的话说到一半,阴暗的长廊倏然开始瓦解,他见状便转而道:「看来是快要接上了。此处的梦魂蝶,乃是尊上以自身魔气餵养而成,您只需记得──」 然而苏佑的话语未尽,身魂分离的疼痛却已经攀上了薛千韶。 薛千韶因剧痛而恍惚之际,看见虚空中幻化出无数墨色细丝,如同一张大网般,将他往地底拖去。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苏佑瞪大了眼,惊慌吶喊着什么,徒劳地想要抓住他,却仍失之交臂,最终消失于他的视野中。 剧痛消散后,薛千韶发觉自己进入了一具陌生的躯壳,激盪心潮受到躯壳主人影响,一点一点沉寂下去,逐渐与之同步。 此人正垂着头,挨着案上唯一的烛光,在信笺上提笔写下:青暝仙君依旧未归。 他心中烦乱,字迹潦草,像是被人强押着不得不写似地。 接着他取出一个小盒,将几张写着一模一样内容的信笺,粗鲁地一併塞了进去,盖上盒盖。盒盖上符纹闪烁,代表消息已送了出去,将由潜伏于人界的其他探子送回魔域。 他连开盒再确认都省了,草草交差了事。 薛千韶透过此人的双眼,目睹信笺上「青暝仙君」四字时,心念一动,梦境也回应于他,让薛千韶得知关于眼前情境的一些事。 这里是九霄门中,属于青暝仙君的长老殿。 因青暝仙君长年在外游歷,不喜太多人伺候,最后只剩「他」这名外门弟子被发配过来,负责维持殿中环境。然而「他」洒扫侍奉至今,压根未曾见上青暝本人。 薛千韶仍不晓得「他」的身份,无从判断这究竟是虚造的梦境,或者是一段真有其事的记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脱身的办法,心中焦急起来。 递出消息后,「他」也并未离开青暝的书房,而是坦然地继续鸠占鹊巢,钻研起一册九霄门筑基弟子心法。 这是由书架角落取来的,按理来说他并不能随意翻看,但在青暝的长老殿里干活,能得的好处也就这么些了,他不看简直是亏待自己。 他心安理得地阅览心法,心中想着,总有一日,他会摆脱魔域探子的身份,让自己强大到不必受任何人制辖。 可这一夜并不平静。子时刚至,他便依稀感觉殿中有动静,但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便继续潜心钻研。 他正沉迷于难解之处,烛火却忽然剧烈晃动起来,逼得他迷茫地擡头望去。这一看,他才发觉有名男子立于案前,一双幽深黑眸正盯着他。 男子生得十分俊朗,但气质刚正,不苟言笑,令人不由心生敬畏。 然而细看之下,却能发觉男子额上布满细汗,面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双眼更是深邃得仿佛能够噬人。 他受到惊吓,心中首先荒谬地怀疑起「此人究竟是人是鬼」,甚至无暇思考男子是谁。 下一刻,他的疑惑便迎刃而解了──男子突然以境界差距制住他,并以一双结实有力的双臂,将他托抱了起来。 他在怀抱中感到窒息,无法思考,只觉得此人衣料下的温度滚烫灼人,耳边传来了极为压抑的粗喘,让他跟着慌乱起来。 他还未能弄明白髮生了何事,便被安到了床榻上,男子在他身上凌乱地啃噬,他的衣物接着被粗暴地撕除,所有脆弱都被迫袒露,仿佛一朵还未开放的花被硬生生剥开,紧接着,又辣又烫的疼痛便残忍地贯穿了他。 第143页 男子仍然压制着他,让他连一声哀鸣也发不出来,即使因疼痛而颤慄不已,仍然只能被迫承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情事。 旁观至此,由于实在过于惊骇,薛千韶的感知终于得以和梦境主角切割开来了。可即便如此,他仍震惊得无以復加,几乎怀疑这是一场诡谲的春梦。 次日,梦境主角再次睁眼后,终于得知了男子的身份。男子已经梳洗过,衣装一丝不苟,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告诉他,自己正是青暝仙君。 青暝仙君道:「有名魔修为报復于我,对我下了魅毒,我本想回到殿中闭关渡过,却不料在书房撞见了你……」他似是有些困扰地顿了顿,才又道:「我还不知你叫什么?」 他抿了抿唇,以略微沙哑的声音答道:「弟子名叫莫违,乃是九霄门外门弟子,负责打理您的长老殿。」 青暝目光闪避了片刻,却郑重地道:「你只有筑基期修为,却受我连累失了元阳,道途有损,我会禀报门内长辈,与你结为道侣,加以弥补。」 莫违终于惊愕得擡起头,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薛千韶所受的惊吓,却丝毫不亚于他。他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刻、以这般尴尬的方式,窥探到了莫违的过往。他很想非礼勿视,却无法自行脱身,心头的滋味复杂得难以言喻。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4章 窥梦(中) # 梦境运行却丝毫未受他的心境影响。薛千韶接着目睹了,莫违被安排进九霄门内门学堂听学,在那受尽白眼。他作为青暝准道侣的身份传开后,更是几次三番遭到嘲弄。 但莫违心如磐石,并不十分在乎,他固然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无奈,却很懂得审时度势,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如今最需要的,便是修为和真本事。青暝很欣赏他的上进之心,不会在这方面亏待于他,所以他也让自己安然处之,以取得最大的好处。 接下来的百年当中,莫违不断精进修为,并学习阵法符咒等杂学,私下也研究起魔修的恶咒印──原因无他,只因他出身魔域,乃是被送到九霄门的探子,至今仍受隐密的咒印操控,不得不定期替魔域传递消息。 于他而言,那恶咒印等同奴隶身上的烙印,他要摆脱这种耻辱,早日成为自由身。 他本打算在结成金丹后告别青暝,离开九霄门到外头闯荡。 一方面他并不想被拘束,另一方面,他也不想白占青暝道侣的名份,更不相信男人的诺言能作数──他自己也是男人,何尝不知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何等容易,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只是一场意外。 但他结金丹时遭遇险阻,却是青暝守在他身边,护持了整整七天七夜,随后又以灵力替他巩固修为。当莫违出关时,青暝便告知他,结道大典已筹备过半,饶是他向来冷情冷性,也难以在此时吐出拒绝的话。 结道大典毕后,两人的关系却并无改变。莫违依然替他管着长老殿,甚至现在有了道侣的名份,许多事办起来更容易了;青暝也乐得轻松,像是投桃报李般,青暝亦会在他需要特定的阵法、符咒秘典或材料时,设法替他取来。 比起道侣,两人更像合作伙伴。 莫违私底下继续钻研恶咒印,很快将初等至中等难度的咒印给吃透了,只可惜,他仍然解不开自己身上的咒印。 他越不死心,便越发沉迷其中,无暇他顾。是以他并未察觉,青暝留在九霄门的日子逐渐变多。更有一回,在莫违闭门十日之后,青暝忽然闯入了属于他的书房。 他连忙将咒印相关的书藏起,慌忙擡起头时,青暝已逼至他身前,捉住他的一只手定定凝望着他。 莫违尽力保持镇定,问道:「你不是去闭关了吗?」 青暝却答非所问,道:「你是我的道侣。」 莫违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青暝眉头微微一皱,接着道:「可你待我,远远不及你待杂学这般用心。」 莫违愣了愣,终于感觉手被人擒着很不自在,却也因此突然发觉,除了最初那一夜的意外,青暝一直是以礼相待,压根不会触碰到他,那青暝眼下的举动又是何意? 他还来不及感到恐惧,那一夜不堪的疼痛和耻辱,便如追魂索命的恶鬼,找上了他。他连忙低下头,掩去发白的脸色,死死咬着唇。 青暝却误会了。他松开手,笨拙地安慰道:「我无意谴责你,我只是……」他顿了顿,沉默许久之后道:「丹门那里的集市据说很热闹,应该有不少你需要的材料,恰好我心中烦乱,无法定心闭关,不如你我同去一趟,权作散心?」 听见这话,莫违迟了片刻才松懈了下来,神色复杂地望向青暝。 青暝总会做出令他意外的事。此刻,这位年少成名的大仙君,竟流露出几分少年般青稚的紧张,令他也跟着手足无措。 在那日之后,两人相处的时间增加了。借着带莫违找秘典、各式稀罕材料的名义,他们去过人界边境的大雪山之巅、鲛人栖息的岛屿、妖界狐王的繁华宫殿等。青暝从未逾矩,最多就是牵着他同行,一时竟还传出神仙眷侣的佳名。 然而同处时间增加,也意味着莫违钻研恶咒印之事,越发难以遮掩。甚至他传信回魔域时,都有几次险些被撞见。 第144页 终于有一日,他修习恶咒印之事露了馅。 青暝罕见地大发雷霆,责备道:「钻研此等魔修小道者,多半心术不正,来日也难成大器。你资质不差,背后亦有九霄门供养,我也未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还要沾手这种东西?」 青暝训斥他时,面上满是对魔修的鄙夷,莫违如遭雷击,首次这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即便结成金丹,在青暝眼中,自己却仍是比他次等的外门弟子,是他的所有物。 他挖苦地想道: ──是啊,嫉恶如仇、令魔修闻之胆寒的青暝仙君,怎能容得下身边人,修习魔修的雕虫小技? ──至于未曾亏待于他?难道青暝忘了,他们二人是为何结为道侣的? 在世人眼中义薄云天的青暝仙君,或许也并不敢记得,他是如何奸辱一名外门弟子的。那可是损他清誉的巨大污点哪。 恬淡顺遂的日子,以及长年相伴而生出的淡薄情感,也曾让莫违试图遗忘那不堪的一夜。 可当时的巨大恐惧、身不由己的怨愤,仍在他心中根深蒂固,难以癒合,此时,伤口上那层才长出的薄痂,轻易就被青暝鄙夷的眼神揭破,再次鲜血淋漓。 他低头掩盖忿忿之色,艰难地对青暝道:「我不过一时好奇,若你不喜,我不再看这书就是了。」 青暝这才缓了神色,略带迟疑地道:「……我只不过是怕你走偏。魔修的东西,一旦沾染便回不了头了,我并非针对于你,你别放在心上。」 魔修的东西,魔修的东西。莫违心道,打从魔君的无名侍妾,诞下了他这具肉身的那一刻,他便终生都是魔修的东西,即便恶咒印能解,他却至死抹不掉这个铭印。 出身高贵的青暝,永远不可能明白他的处境。他魔域探子的身份被揭穿之日,恐怕就是青暝亲手杀他之时。 即便在心中如此讥讽,莫违却也未曾想过,那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在人界南方,一众魔修占据了一座山头,猖獗肆虐,危害凡间百姓。以九霄门为首的三大仙门获悉之后,决定联手剿之。 青暝素来有声望,便被指派前去指挥该次围剿。然而在出行前夜,青暝却将一叠莫违传给魔域的信笺,堆到了莫违的眼前,随后冰冷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等他自己俯首认错。 莫违心底一片冰寒,可在他触及青暝的目光后,却什么也不愿解释了。 青暝已在心里为他定了罪,他还有什么能辩解?难道还让青暝一张一张看过,说里头根本没有任何机密,告诉他自己并未背叛九霄门? 青暝见他默然不语,终于以发颤的嗓音质问道:「你就连辩解两句也不肯吗?」 他擡头望向青暝,故作冷漠地道:「我辩无可辩。」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青暝松开了拳,闭目深吸一口气,道:「好。」 紧接着,长老殿禁制被全面开启,整座殿宇变得不见天日。青暝冷酷地道:「明日我便要前往南域,待我回来再处置你。」 说罢,青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 莫违此刻的情绪太过浓烈,薛千韶几乎像被烫着一般,不得不再次将自己抽离。 忿怨、窒息、心碎、孤寂混作一炉,一齐滚至沸腾,炼成人间至苦至毒的一帖药。薛千韶在这般苦楚之中,终于稍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险些被梦境融炼进去了。 心绪稍微平復后,薛千韶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旁观梦境时,他起初所看见的青暝,与刑场上躺着的男子生得一模一样。可不知自何时开始,梦中的青暝仙君,在他眼中却化作苏长宁的模样,而他竟未曾感到违和。 薛千韶心下大骇。难道隳星也正透过青暝的双眼,探询着这些记忆吗?若果真如此,只要他能操纵梦中这副躯体,前去与隳星谈话,或许── 虽有了意外发现,事情却并未变得容易,薛千韶仍然受困,与此同时,梦中的莫违也尝试着解开殿中禁制,然而在无数次碰壁之后,他们都几乎要放弃了。 薛千韶亦不确定,此时的莫违试图破解长老殿禁制,究竟是想要逃离九霄门多一些,或者是后悔了,想去找青暝解释更多一些。 无论莫违究竟倾向何者,在他终于破除禁制之时,接获的消息却是:南域战役死伤惨重、青暝仙君命在旦夕。 薛千韶跟着急起来,并再次尝试操控梦中的莫违,却只在莫违心神恍惚时,挪动了他的一截手指。 莫违同样陷入困境。在震惊过后,莫违立即意识到,若青暝在此时死去,他是探子的事也许就能守住了。然此念才起,相伴的种种却如潮水般涌来,谴责着他的自私无情。 最后他辗转透过青真君,求得前往南域支援的名额,也因此察觉,他作为一名无根基的金丹修士,在九霄门内简直寸步难行。先前他并未体认到这点,是因为有青暝为他挡下了这些。 今后,或许再也没有了。 莫违赶至战场已是三日后。藏匿魔修的山头成了一座荒山,在两方激烈斗法后,山岭已变得童山濯濯,毫无生机,唯有山底洞窟留有些许灵气,伤者便被集中到了该处。 进入洞窟后,莫违发觉近百伤者被一一排列在地,但这模样更像是停席,而非准备救治。他多看了一眼,随即知道了原因──众多伤者或断臂、或破腹,各个模样悽惨,却被印着停止时间的恶咒印,使他们既非生、亦非死,停留在最痛苦的时刻。 第145页 魔修虽然寡不敌众,不得不抛弃根据地,却要各仙门付出惨痛代价,手段恶劣至极。 不过多时,莫违被领到了青暝身前。 薛千韶几乎跟着倒抽一口气。作为先锋军中修为最高者,青暝身上除了时间咒印,还加上了几个用以折磨他的恶咒印,且他的伤势本身就非常严重,与楚铭远推断的相差无几。 被称为「风雨剑」的青暝,右手遭齐根斩断,双腿则像被重物反覆辗压过,看样子肯定是废了,腹部更被开肠破肚,丹田也遭受重创,经脉枯竭,没有丝毫灵力留存。 一旦解开时间咒印,青暝将毫无悬念地死去。 领莫违前来的元婴修士,尚且不忍直视于他,莫违却一瞬不瞬地凝望了许久,他的心绪从惊骇过渡到平静,最后低低道了声:「我能救。」 莫违顿了顿,不顾身边人压根没能反应过来,又道: 「此地所有修者身上的恶咒印,我都能解。」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5章 窥梦(下) # 与各仙门几番周旋后,莫违不分门派、不论修为高低,一一解开伤者身上的恶咒印,就此成名。 然而咒印虽能解,青暝的伤势却仍万分棘手。肉身伤势尚且有办法可想,受创的元婴却无药可救,修为要恢復如初,近乎不可能。 莫违向来不懂放弃,越是办不到,他越要完美达成。将正道方法尝试个遍之后,他转而翻查魔修典籍,并将目光投向恢復力强悍的魔族。 但他仅是外门出身的金丹长老,身份微妙,九霄门岂能容他只手遮天?青真君对他同样半信半疑,根本不会让他放手尝试。 莫违发觉自己迫切需要实力,与权力。他只得捨近求远,先修成元婴,并在此时拥有了足够修为,成功解开了自身的恶咒印;而他也成为了元婴长老之一,在九霄门内获取一席之地,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在青真君默许下,他也开始收徒。起先,他收徒只是为了培养亲信,但在他钻研魔功典籍后,便发觉几名徒弟的灵根与资质,都非常适合用来试验魔功功效。 青暝身上不容闪失,他总得找人先试过。 他便让几名弟子,同时修炼魔功与九霄门功法,却只得到两种结果:走火入魔或爆体而亡。他并不气馁,一再改进,取得珍贵的魔髓玉之后,更试图让弟子脱胎换骨,透过功法与魔髓玉,让他们的体质趋向魔族。 他的弟子纷纷死于非命,终归还是引起了注意,宗门开始阻止他收徒,他只得再次捨近求远,透过打压异己与利益交换,使九霄门高层松口。 此后,他收了第十一名弟子──和青暝同样金水灵根的苏长宁。 不仅灵根相同,苏长宁的性格,也与青暝有相似处,同样是沉稳木讷,夹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但苏长宁年仅十四,再如何沉稳,也难以掩盖初登仙途后,渴望鹏程万里的心情。 苏长宁得知自己被选中,即将拜入元婴仙君座下之时,眼中透出了隐微的希冀。他接着恭敬地给师尊敬茶,完成拜师礼。 莫违也对他露出满意的笑。在他眼中,眼前的新徒弟,乃是得来不易的珍贵试验品。 观梦至此,薛千韶再次勐然过回神。在前半段记忆中,他几乎已经要同情起莫违的遭遇,可眼前这名连笑意都藏不好的少年,却如当头棒喝,让他想起了莫违是谁、都做过什么。 他有些不敢看下去了。 苏长宁筑基后,莫违对他的「锻鍊」正式展开。寻常修者洗经伐髓,莫违却让他断经碎骨,再浸入药水中重塑经脉,改造为更适宜修魔的体质。 当双腿经脉骨骼被震断时,苏长宁哀求道:「师尊,是弟子做错了什么吗?弟子可以改!」 轮到双臂时,他仍道:「是弟子错了,放过弟子罢!」 到了嵴柱时,他不再求饶,只不断嘶哑地痛嚎着。嵴柱需一节节处理,旷日废时,他便在过程中逐渐哑了声,放弃了任何挣扎,只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冷地瞪着莫违。 苏长宁眸中的最后一丝光明,如同残烛般摇曳不定,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只余下浓郁的绝望与恨意。 莫违对此却十分满意,他笑着道:「恨吗?这样也好,你要是无法生出心魔,对我而言反倒费事。」 此时的莫违已经几乎不会笑了。他被歉疚与挫败折磨太久,唯有投入试验,以及和青暝独处时,他才会牵动僵硬的脸,露出微笑来。 漫漫长夜里,他无数次对青暝的躯体笑着道:「觉得我残忍?觉得魔功污秽不堪?你要是能醒来阻止,我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份上,都是你的错。」 在他心中,弟子的苦痛与青暝的康復,仿佛被悬于挂起的丝带两端,一起必有一落。他相信良药苦口,试验也是同样道理,于是他施加在弟子身上的手段越发狠戾,不愿承认自己早已偏离初衷。 苏长宁结成金丹后,莫违的试验却陷入了瓶颈。苏长宁虽熬过种种试验,却未曾真正生出心魔,这意味他的修为无法再进一步,更别说是修成元婴了。 青暝不能连元婴修为也没有,莫违心道。若苏长宁修为无法再精进,便可说是前功尽弃了。 莫违一度放松对苏长宁的管控,潜心寻找关于心魔的典籍,再一一于苏长宁身上炮制,强制种下心魔。 第146页 一番苦心后,苏长宁的修为提到了金丹中期,这已是莫违座下弟子,所能抵达的修为巅峰。欣喜之余,莫违又意识到了新的困境。 九霄门弟子成功结婴后,会被授予元婴长老之位。然而该名弟子需得经受考核,要是被查出修炼功法不正,不仅莫违作为师长会被问责,青派势力也会大受打击。 青派人为保住颜面,很可能将他捨弃,若如此发展下去,青暝的躯体被青真君收去,便是必然的结果。 莫违绝不容许多年经营化为泡影。 此时,他替青暝收的徒弟、他的义子冯项,却前来告诉他一桩事。冯项从一名外门弟子处听来,得知苏长宁每回离开门派,都必至凡域的青楼中去看他的亲姐,然而修者本该断绝尘缘,冯项希望莫违能惩戒于他。 惩戒?莫违嘴角一勾。苏长宁心太硬,心魔对他的影响一直有限,可若他的亲姐因他惨死,他还能够无动于衷吗? 若是苏长宁因此入魔,便会被九霄门除名,之后只要能活捉他,试验起来就更加无所顾忌了,岂非一举两得? 为达目的,莫违将目光转向冯项。冯项对他极为依赖,一直以来也与苏长宁不睦,只需利用这两点,便能导向他要的结果。 他一面布局,一面抓紧时间,再次调整苏长宁的修炼方式。 苏长宁的修为越高,莫违也越难拿捏他了,如今唯有让苏长宁身受重伤,才能够逼他吸纳魔髓玉,再次强化他的体质。 于是莫违封了苏长宁一半的修为,亲自动手。 剑锋穿透苏长宁的手臂、双腿、腹部,到了这个份上,他已倒地不支,莫违却犹嫌不足,硬是踩住了他的胸口,准备往肋下再补一剑。 可这回,剑尖却悬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锯着一般,轻颤起来。 苏长宁涣散的眸中,逐渐透出一丝困惑。一滴水落到他的脖颈处,往一旁滑落,接着又是一滴、再一滴。 薛千韶颤抖着收起剑,接着缓慢地跪倒下来,在他身侧无声落泪。薛千韶知道眼前只是记忆之梦,也知晓一切早就已经过去了,却依然难抑悲痛。 苏长宁此时的样貌,自然是初见他那时的模样,无论时间和年岁都对得上。然而苏长宁身上却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双眸仿佛被绝望填满,又像是已经习惯了,便睁着眼继续作噩梦,静待苦痛离去。 薛千韶想要触碰他,甚至想抱着他痛哭,可苏长宁身上伤处太多了,薛千韶不敢挪动他。 提及莫违加诸于他的苦痛时,隳星总以寥寥数语带过,未曾多提半句。如今薛千韶才明白,穷尽所有言语,也无法描述这些场面的残酷。 薛千韶难以想像,当年他是如何拖着反覆受创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御剑到红鸾院来看望槐香与自己。毕竟每一回他前来时,看上去都和此刻同样心如止水。 他忽然领悟到,有些恨或许能随时间淡去,有些却如附骨之蛆,只会啃噬一个人的心神,使背负者永无宁日。唯有报復与死亡,才可能带来。 宁静的恨意如涓涓细流,一点一滴淹满了薛千韶的心。他修道至今两百余载,首次这般强烈而坚定地,渴望亲手杀死一个人。 杀意终于引领他离开梦境,眼前景物随风而散,只剩下一条漆黑的长廊,尽处有光。 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向光而去。薛千韶一见,立刻追了上去,可那个人仍以缓慢而平稳的步伐远去。 在追赶不及的绝望之中,薛千韶终于唤了声:「等我……拜託你等等我啊……!」 可是才开了口,薛千韶便发觉,自己在梦中竟然发不出声。 那人若有所感,脚步一顿,回过了头。他雪白的长髮在空中飞散,深幽的赤眸无比冰冷,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他随即又转过头继续前行,嘴角勾起自嘲的笑,低声道:「想多了,他怎么可能为我而来……」 语毕,隳星魔尊踏入了光中,身影消散。薛千韶瞠目而视,却只见那白光越渐强盛,最后将他也吞噬了进去,熟悉的剧痛自神魂蔓延至躯体。 他终于醒了过来。却已泪流满面,双眸被杀意和痛苦浸透。 ◆ 白瓷瓶坠地,砸到另一个滚落地面的瓷瓶上头,两相碰撞之后又分开来,釉面各自碎了一块。 青暝闻声睁开眼。他先是见到足有三层的符咒阵现于眼前,隔绝了外头无边的黑暗,静静守护于他。他接着转过头,尚且迷濛的瞳中,映出了最为熟悉的一张脸。 若说十分熟悉,似乎也并不正确。莫违面容依旧,气质却从他记忆中的安静伶俐,变得锐利如冰棱,已然判若两人。 莫违跪于地面,上身半趴卧于石台上,形容狼狈,却仍在输出灵力稳固咒印,此举引得他身上才好了一半的伤口绽开,衣袍几处被鲜血浸透。 滚落至地的瓷瓶里,原本装着回復灵力的丹药,此刻连这些丹药都已告罄,显然他已透支了很长时间。 过去的一个时辰当中,在天人咒印运行之下,青暝身上的力量波动越来越稳定,逐渐强盛起来,青暝的四肢也已復生如初,丹田伤势亦已看不出端倪。莫违感受着这一切,心潮跌宕不已,时喜时忧,此刻终于露出一个惨澹的笑。 万千长夜的煎熬,似乎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可他却已经没有笑出声的余力。 第147页 青暝古井无波地望着他,缓缓坐起身,迟钝而小心翼翼地,伸手拭去了莫违眼角的泪,可紧接着,青暝却以干哑的嗓音道: 「莫违,你可知罪?」 莫违僵了片刻,像是被冰雪噼头盖脸浇了满身,笑意转讽。他一把抓住青暝的手,哼笑了一声,道:「我将你救活过来,你却说我有罪?」 青暝一语不发,仍然凝重地低头看着他,等待他自己认错。 莫违不想再受他俯视,便尝试着站起,但他的身子却因灵力未復原而疲惫不堪,只得维持不动,呢喃道:「你自己伤势如何,总不会忘了罢?那么重的伤,是我设法治癒;你失去的修为,是我千辛万苦取回;就连你身上的咒印,都是我苦心钻研后才解开的──而你却要我认错?我究竟何错之有?青暝!你没有心吗?」说到最后几句时,他的嗓音近乎嘶哑,右拳重重地砸在石台上。 青暝抿着的唇几不可见地一颤,却道:「你用了什么方式使我復原,你自己心知肚明。我说过许多次,魔修之道绝不可沾染,为何你就是顽固不改?!」 莫违道:「顽固不改?顽固不改……?」他低喃着,随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听来几乎像是哽咽。他望向青暝冷冷道:「你才是冥顽不灵,即便我将成果堆在你眼前,你仍然视而不见。魔与道之别,难道真有如此根深柢固?魔功固然可用于作恶,但它也能将人救活,你亲身所歷,为何仍如此执迷?」 青暝紧皱着眉,阖上眼深吸了口气,方道:「启用这等邪法,背后需付出什么,你扪心自问,难道真能无愧?」 莫违道:「比起无能为力地煎熬下去,揹负几条人命又算什么?就算我拿弟子来试验又如何?反正待他们成材,有朝一日也仍会被推出去『报效师门』,就像你一样!他们死于试验,难道不比因虚无缥缈的大义而死,要来得有意义吗?」 说罢,莫违却微微瞇眼笑了起来,道:「青暝,你也别把自己想得太无辜了,如今你能醒过来,也是多亏了那些弟子的牺牲,身上同样背负这项因果,你以为你还有退路吗?」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6章 卫道 # 青暝垂首沉默不答,半晌,他才哑声道:「我宁愿干净俐落死去,也不愿你背负这般罪孽来救活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莫违冷笑了声,道:「这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他停顿片刻,又续道:「实力、权势、地位从来就密不可分,只要你依然强悍,无论是魔是道,你就仍受千万人景仰。这难道不比煳里煳涂就送了命,要来得更有价值?你曾说我待你不够用心,如今我费尽苦心,将这一切都拱手奉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青暝道:「你强加于我的这一切,皆非我所愿,你可有想过,因此而痊癒的我,后半生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莫违眼中泛起血丝,瞠目道:「痛苦?那你是否想过,这几百年来我又是如何熬过来的?你知道什么是痛苦?」他接着又道:「我也从未要你补偿于我,从未要求做你的道侣,你当初难道就问过我?」 此话一出,双方顿时僵持住了。青暝眼中闪过不解与讶然,他平放于石台上的五指缓缓抓握成拳,低声道:「我明白了。其实你一直恨我,是不是?」他顿了顿,又道:「我的补偿,于你而言只是伤害吗?」 莫违哼笑了声,道:「我难道没有理由怨你?我必须忍受非议,无法正式拜师,只能苦苦自学,即便我资质上佳,仍无法进入内门。甚至于结成金丹后,我也只能是个『客座长老』……只要还在九霄门,我就永远只是你的附庸,是一个心术不正、爬床献媚的外门弟子!」 青暝道:「……为何你从来不曾告诉我这些?」 莫违讪笑了声,道:「你生来便是青真君的嫡孙,高高在上,谁敢在你面前嚼舌根,你又如何能明白?」说罢,他微微瞇起眼,擡起下颔哼笑了声,方续道:「但也已经无妨了。当我掌握实力与权势,将他们一一踩在脚下之后,再没有人敢那般轻贱于我了。」 青暝望着他脸上傲睨而陌生的笑,眼底闪过了一丝悲哀。 莫违却并未察觉,而是笑着道:「而我也已经原谅你了,青暝。你认为我是魔域的探子对吗?可如今,你也已经和魔道脱不开关系,与我是一样的了,我们只能共进退。」莫违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望着青暝续道:「闹到这个地步,我们在九霄门已无容身之处,可外头天宽地阔,又有何处不能去?」 青暝沉默良久,最后低声道:「你从以前,似乎就更喜欢在外头多一些。」 莫违答道:「确实如此。若非我身上有恶咒印,受制于人,不得不留在九霄门内,我早就走了。眼下局面虽超出了预想,但只要今夜我们一同离开,于我而言,一样是最好的结果。」他终于蓄足力量站起身,对青暝伸出手,近乎得意地笑道:「青暝,和我一起走罢?反正你也别无退路了,不是吗?」 青暝沉默地凝望着莫违,终于在他脸上找到了一丝熟悉感。他晓得这是莫违真正感到愉快时,才会流露的神情。 即便到了这般境地,青暝仍不由自主觉得,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可也是这一个美丽的笑,让他残酷地认清了,他所认可的道侣,从来都是一个冷血自私之人。 第148页 青暝沉痛地道出一句:「无可救药。」 莫违闻言,面上笑意顿时僵住了,木然地答道:「……什么?」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感到一股锋锐剑气迎面扑来,使他不得不收回手,踉跄地退后两步。 青暝翻身落地,踏着不太稳的步履坚定朝莫违走去,低垂的手中紧握一柄魔气凝成的剑,开口道:「你已罪无可恕,我只能将你正法,以昭天地。」 莫违感到十分荒谬,气极反笑道:「你要杀我?」他又退了两步,眼含怒意地讽道:「那对道侣刀剑相向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青暝内心沉痛,却稳住了语气,低声道:「了结你之后,我自会以死谢罪。」说罢,他手中剑便再次朝莫违刺去。 莫违在惊怒之下慌忙闪躲,却撞上了他自己设下的符阵,退无可退。原本用来保护两人的铜墙铁壁,如今反而成了牢笼,他一时怒上心头,瞪着青暝道:「即便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在你眼中,我仍然和那些为非作歹的魔修并无不同,是吗?!」 青暝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举剑直指莫违,郑重地道:「你潜入九霄门,为魔域传递消息,此乃一罪。戕害门下弟子,将魔功施用于弟子身上,此乃第二罪。」 青暝的眼眶开始泛红,他停顿了片刻,方艰涩地续道:「第三条罪,是你私自动用上古咒印,想将魔尊的力量炼祭献于我,实则罔顾天道伦常,戕害道侣,且毫无悔意,罪无可赦!」 话音落下同时,青暝的剑也已狠狠递了出去,莫违惊于他所说的话而瞪大了眼,但此时莫违也已无余力挡下攻势了,只得咬牙送出所剩无几的灵力,一举将身后符阵瓦解,在千钧一髮之际狠狠摔了出去。 经这么一摔,莫违身上多处伤口再次迸裂,疼痛感此起彼落地叫嚣着。莫违却置之不理,他颤巍巍地强撑起身子,喝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你是谁?!」莫违的嘴角轻颤起来,面上终于不再是怒意或嘲讽,而是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一个可怕的猜测,占据了莫违的全副心神。莫违想道:即便青暝不知好歹、甚至是要杀了他,他都未曾真正动摇,但若是天人咒印出了错,使他亲手将青暝化为那个怪物的傀儡…… 在这时莫违终于看清楚了,青暝眼中的红,乃是从瞳中泛出的血红光芒。 青暝始终在原地紧盯着他,此刻才终于步伐僵硬地前行,持着利剑缓慢踱了过来,一面道:「我如何知道这些并不重要,你只需要晓得,要杀你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这就够了。」 莫违的脸色转为凝重,他勉强支着身子站起,一面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交待在这,即便是你也休想取我性命!」 说罢,他狠狠抓开臂上伤口,洒落的鲜血浇在了镶嵌于地的灵石之上。 青暝知道他要逃跑,脚下勐然发力,转瞬便持剑破风逼至。 然而,就在剑尖逼至莫违身前一寸时,两人之间却突然升起一道石墙,将剑撞了开来,与此同时,迷宫地貌于瞬息之间大改,将两人彻底隔离。 青暝手中魔气之剑收势不及,斜斜划到了墙上,墙上砖石立时迸裂开来,并擦出了一声尖锐的巨响。而后,刑场重归寂然。 青暝却已耗尽力气,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不止,只得将颤抖不已的手抵住了石墙,才勉强支撑住了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这具以邪法重塑的身躯,即将再次崩溃。 此时,一道带着不屑的嗓音,自他的识海中传出,对他道:「你赌输了。」 青暝低声道:「是,我赌输了,我没能使他悔改。」 那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又道:「那么,我便依约将赌注取走,完成我等共同的心愿。」 青暝阖上眼,道:「取走之后,务必将他正法。」 那声音冷冷哼笑了声,道:「不必你说,求之不得。」 ◆ 莫违拖着残躯,在漆黑的迷宫当中逃窜。刑场大阵本由他一人控制,离开的路线他也本该熟烂于心。然而眼下的事实却是,大阵已被未知的第三者掌控了大半,再加上此地的幻阵作用,使他几次三番走进了死路。 迷雾当中潜伏着无数梦魂蝶,牠们往往悄无声息地接近莫违,防不胜防。在无数次着道后,莫违开始在死路尽头目睹种种幻影。 他看见了初遇时,孤身立在深沉夜色当中,成为他多年梦魇的青暝;也看见了在他结成金丹之时,丝毫不敢松怠地在一旁护持的青暝;以及结道之日,眸中透出雀跃之意,与他饮交杯酒的青暝;再来是闯入他的书房当中,对他道「你是我的道侣」的青暝…… 初时,莫违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冷漠地掉头离去。可幻影却如鬼魅缠身,转而伴于他身侧。 莫违仍不予理会,咬牙前行,但幻影再一次变本加厉──在莫违费力辨认方向时,忽觉右臂一阵辣痛,他垂头一看,发觉自己臂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伤痕,几只黑色凤尾蝶栖停到伤口上,欢欣地啜饮他的鲜血。 他勉强运转着灵力驱赶,梦魂蝶便无声地化为了灰烬。然而他的灵脉已近乎枯竭,先前多次服用丹药强提灵力,更使他需要耗费成倍时间来恢復,此刻的他几乎与凡人无异。 在此情况之下,古怪的伤口却仍反覆出现,使莫违疲惫不堪的躯体,一再叠加上了细碎的疼痛。他的心神逐渐恍惚,因而屡次做出错误判断,彻底受困于迷宫中。 第149页 不知过了多久,莫违开始时不时听见催魂似的铃响,一声声紧逼而来,让他感觉到有人正在搜捕自己,时间一长,他忍不住对着幻影咒骂道: 「是你吗,青暝!」 「你凭什么要杀我?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为何你就是不领情?!」 「或者你早就想杀我了?只因为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污点……哈!」 「我恨你。」 「我恨你……」 他的嗓音越发干哑无力,却忍不住一面提剑挥砍幻影,一面踉跄前行,仿佛酩酊大醉的酒鬼。 每一回幻影破碎,莫违心中便会浮现一丝痛苦的快意。在数百年的苦熬当中,他曾无数次想过干脆杀死青暝,让自己解脱,如今那些积累的怨气,却被梦魂蝶与幻阵诱发了。 重复了上千次噼砍之后,莫违已经忘却自己为何在此。他又一次挥剑斩碎幻影,眼前却出现了一堵砖石破碎的墙,莫违木然地转过身,想找别的路走,眸中却又一次映出了青暝的身影。 莫违喃喃地对他道:「我恨你……」接着,他再次举剑挥下。 这次的幻影却有所不同,他用两指轻易夹住了这一剑,望向莫违的目光似乎暗藏不屑。细看之下,这「幻影」不仅双瞳赤红,颊边还生出了几块墨色的鳞甲,甚至他的右臂和双腿,都已经化作龙爪模样。 可这些显而易见的差异,莫违已然无法区分了。他麻木地再次举剑斩下,这一回,莫违的剑却勐然脱手而出,铿然落地。 「幻影」微微勾起唇,带着讽意答道:「真巧,我也恨你。」 说罢,他将手臂平举,凭空抓出了一柄魔气之剑,剑上红紫魔气跃动如火,将幻阵中雾气逼退,周遭的景物这才现了原型。 此地竟是莫违原本要逃离的石台边。原来在迷宫与幻阵阻截下,莫违被一路诱导回到了原地。但莫违此刻已神智不清,他只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心,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幻影」举着剑,却并未立刻动手,而是从容地打量着莫违。此时莫违身上遍布着伤口,伤上却栖满了噬血的蝶,模样显得妖异骇人,但莫违面上净是痴傻之态,不知恐惧为何物。 「幻影」冷哼了声,似乎是觉得就这样杀了他并不令人满意,却还是挥剑直逼莫违颈项,欲取他头颅。 电光火石间,一道青光划破黑暗,与魔气之剑擦过,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刮擦响声。「幻影」手中剑被打偏,因而未能一击取了莫违性命。 青光也因擦撞而坠落,斜斜插入地面的砖石中,在光芒稍稍暗去之后,方现出了它原本的灵剑模样。 「幻影」的目光被熟悉的剑吸引走,微微一愣,竟未立刻出招再取莫违性命。就在此时,铮琴音乍然响起,恍若从四面八方杀入谷地的伏兵,化作松涛与清风,无孔不入地压境。「幻影」身躯一僵,手中魔气之剑被迫散去。 他接着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勐然跪倒在地,眼中赤红与戾气在转瞬间消散,像是内里突然换了一个人,却也无力动弹了。 莫违也因琴音清醒了些许,终于疲惫地跪倒下来,在他逐渐清晰的视野当中,却出现了幻影之外的人。 来人从地上抽回了自己的剑,静静地俯视着莫违。他一身青衣,满头白髮,漆黑的双眸沉静如湖,却凝着一层霜雪般的冷肃杀意。 莫违也回望着他,气若游丝地问道:「……为何救我?」 薛千韶答道:「只是不能让你死在他手上。」 莫违闻言僵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便以干哑的嗓子大笑了几声,又问:「又为何要救那个怪物啊?」 薛千韶淡然地答道:「与你无关。」 说罢,薛千韶举剑蓄势,剑身被灵力带动的清风围绕,鸣声渐大,恍如万鸟齐鸣、天雷闷响。 即便是和煦春日,也有惊蛰之雷。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7章 劫 # 莫违仍狂笑着,即便剑锋突入他的身躯,贯穿了丹田,元婴被剑意撕扯开,鲜血上涌溢出喉口,他仍然不断咳喘着大笑,用尽全力嘲笑一无所得的今生。 当他的元婴碎散之时,刑场中陡然爆出了刺目的白光,被溢散灵力波及的砖瓦碎裂飞溅,一时之间,刑场中烟尘滚滚。 元婴修士的殒落堪比星子毁灭,总要暴虐地灿烂一回。 临死之际,莫违苍凉地嘶吼道:「──青暝!若有来世,不要再见了。」 话音未散,薛千韶便听见手边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他经脉中的灵力顿时逆流而上,使他脏腑阵阵作痛。敛华剑接着发出了最后的悲鸣,剑身应声崩断。 薛千韶强忍着痛楚,俯身拾起了灵剑碎片,一面轻声道:「对不起呀……」 方才那一剑,或许是他持剑以来,剑意最为精湛的一剑。然而他的剑修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将本命剑的残骸收好,站起身。 另一头,青暝艰辛地拖着残躯,到了莫违的尸首旁,为他盖上了不肯瞑目的眼。 青暝低垂的眸中似有悲意,却又比悲伤更为复杂。 薛千韶胸中杀意散尽后,又想起了方才观看过的记忆,忍不住道:「青前辈,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未曾修炼过魔功……」 薛千韶已在莫违的记忆中确认过了,即便碰上不得不用魔气来驱动咒印的时候,莫违也都是从魔源石中化出来使用,他自身是半点魔气也没有的。 第150页 或许对莫违来说,出身于魔域的这个事实,他比谁都在意;又或许,青暝的好恶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罢了。 其实也不需薛千韶多言,方才莫违的元婴湮灭之时,倾泻而出的灵力毫无杂质,但凡亲见者都能明白。 青暝瞥了他一眼,道:「在我清醒之前,曾与魔尊透过梦境交换过部份记忆,所以我也曾在梦中见过你。」 薛千韶愣了下,原来在他阴差阳错经歷着莫违的过往时,隳星也透过了梦魂蝶,和青暝互换了记忆。 青暝续道:「我和魔尊打了赌。若我不能使莫违认罪,就要将一身修为赔给他,而他会替我杀了莫违……我输了。」 青暝说到这时,地面忽然又是一阵震动,似是莫违的消逝使得大阵易主,地貌遂再次改变,雾气与幻阵逐渐消散。薛千韶不由张望起来,搜索着隳星的身影,却仍什么也瞧不见。 青暝又道:「其实我并不那么介怀魔道之别……我早已察觉,他在为魔域传递消息,我只是希望将他引向正途,才会一再打压,不让他修炼魔修术法。毕竟我所斩杀的魔修,皆是从小恶开始逐渐走偏,最后成为十恶不赦的自私之辈。我不希望他有朝一日,也成为那样的人。」 仿佛是亟需倾诉,青暝也不管旁人能否听懂,沉默片刻后又续道:「可在我质问于他时,他竟连半句也不肯分辩。我不过是想得他一句实话。」 「为何,他最后还是成了这般模样?」 青暝扶起莫违的尸身,将他揽入怀中,可青暝自己的躯体,却承受着咒印失败的后果,逐渐崩解为细碎的灰烬,随风消散。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他们仍然泾渭分明。 薛千韶心中升起一股悲意,转过身不再看。而就在此时,稀薄的迷雾当中,终于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隳星无声无息地立于数丈之外,傲然地仰头闭目,迎着刑场顶部洒落的光,仿佛顶天立地无所畏惧一般,连他衣袍上半干的血污,都被他的气度衬托得像是勋章。 魔气与灵气在他身周时而交织、时而互斥,逐渐形成风暴,将迷雾撕裂殆尽。 显而易见,隳星正试图让修为更上一层楼,但他足上未挣脱的镣铐,却仍顽强地汲取着他的力量。选在此时此地提升修为,简直是不要命地和整座金碧河山较劲! 薛千韶的额心处顿时刺痛起来。眼前所见的一切,和他见过的天道谕示之景完全重合了。 当时他就是因为见过此景,短暂犹豫过是否要来九霄门,然而几番考量后,他仍然来了。若真要深究其因,他也只不过是……不愿见到隳星在此种情况之下,孤身苦熬罢了。 薛千韶左腕袍袖在这时动了,苏佑的蛇身从中探出头来,含煳地道:「尊上在那……」 薛千韶道:「不用你说,回去。」 苏佑有些犹豫,但他还是依言回到了袖中。在薛千韶脱离梦境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透过长明铃与魂灯赶了过来,虽然薛千韶早尊上一步杀了莫违,可苏佑能感觉到,尊上心中的暴虐并未止息,反而更胜以往,即便苏佑用神识唿唤,他的尊上似乎都已经听不见了。 苏佑开始怀疑,或许他领着薛千韶来此,反倒让事态更为兇险了。 薛千韶定了定神,加强了自己身上的防护后,便朝隳星走去。 可就在此时,他前方的地砖突然陷落,转瞬就成了一道深长的沟壑,沟壑绵延不绝,化作一整圈深谷,将隳星包围在其中。 随后,一声悠长低鸣便自地渊深处传出,像是有什么甦醒了一般。薛千韶在湖中阵获得的玉玦,也随着那鸣声轻震起来,他顿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想赶在圣渊现形前跨越过去,却被人从后勐然拽住了肩。 「薛掌门莫要冲动!你难道不晓得前方是险境吗?!」 来人竟是章长老,他脚下踩着金剑,许是因为刚赶到此处的缘故,有些形容狼狈,口中却气急败坏地如此骂道。而他虽出手阻拦了薛千韶的步伐,却并无恶意或杀意,是以方才的誓言并未被触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圣渊力量像甦醒的雄狮般,彻底舒展了开来,让两人的神识同时遭受重击,即便作为元婴修士,他们亦只能任由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虚无感,在心底无限蔓延。 安元兰亦在此时赶到了刑场,见此情景便连忙唤道:「老章,用你的剑助我布阵!快!」 章长老闻言,二话不说便将金剑插入地面,安元兰则强忍不适,乘着玉尺火速绕圣渊飞了一圈,将灵石与阵旗布置到相应位置,以调度人界的天地之力镇压,阵法一成,冰层般的凝实灵力便盖住了圣渊,圣渊带来的压迫感随即削弱了一半。 然而章长老却面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维持剑诀的手指微微发颤。安元兰布阵归来后更是险些摔下玉尺,只得立即坐定调息,并未多说一个字,显然此阵已耗费了两人大量精力,一时之间,竟无人顾得上向薛千韶解释。 这时林契也赶到了。他被圣渊影响不小,只得难受地按着心口道:「掌门,恕我失礼了,这里实在是……」 薛千韶蹙起眉,连忙问道:「你们为何也进来了,外头情况如何?」 林契缓了一会,方答道:「天琼宇上空聚起劫云,已惊动了九霄门的三位化神真君,他们将金碧河山封了起来,一旦魔尊成功渡劫,三位真君便要联手剿杀之,为此不惜将金碧河山彻底毁去……所以外头也已不安全了,不如先进来避一避天雷。」 第151页 薛千韶听见「劫云」便心头一颤,自语道:「九霄门当真打算捨弃此地?但金碧河山中修士众多,肯定还来不及悉数撤离,怎会这般轻率行事?」 安元兰已调息完毕,闻言便插话道:「我同样想不明白。但老章的说法是,三位真君担忧魔尊晋升后,若有朝一日问鼎魔皇之位,将会对九霄门不利,此番是为了扼杀未来的魔皇,才不惜将我等一起封在里头。但我不解,魔尊能否渡劫成功都是两说,为何三位真君这回那么快就达成了共识?」 林契喃喃道:「倒也不是凭空臆测,另两位魔尊也都还是魔婴境,隳星魔尊的修为要是再突破,便真要成为魔尊之首了。」 安元兰脸色一变,道:「元婴与魔婴是相对应的境界,他再往上便是……相当于化神期修者了?」 一旁的章长老也终于稍微缓了过来,道:「所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魔尊晋升,要是他成了,金碧河山中尚未撤离的修者全都得陪葬。不如先阻止他晋升,待他渡劫失败后劫云消散,三位真君便会撤手了。」语毕,他转向薛千韶道:「兹事体大,薛掌门不会还想助他逃脱罢?」 章长老并不十分信任薛千韶,然而眼下情况危急,友军多一个是一个,再说薛千韶也已起誓过,不会伤害到他与安元兰,暂且不算敌人,章长老这才试着与薛千韶讲道理。 薛千韶却闭目思索片刻,平和地答道:「要让劫云散去还有一种方法。只要魔尊放弃渡劫离开此地,劫云自然就散了。」 章长老见他如此顽冥不灵,勃然大怒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还不如现在杀过去,与他同归于尽算了!」 安元兰忙按住老友的肩,劝道:「唉老章,你还没恢復过来呢,别动气。」 薛千韶又道:「魔尊已掌握了破界之力,要脱出此地并不成问题,我自会去劝服他离开。二位道友已因圣渊损耗不少,恐怕也无法再做什么阻其晋升了,不如让在下尽力一试,或许还有生路可走。」 章长老怒道:「你这个小辈,难道是在说我不行了吗?!」 安元兰忙又劝道:「老章……」 林契却在此时插话道:「掌门,您不会又要──这可是圣渊啊?无论用什么方式过去,每一步都得耗费修为、考验道心,就算您真能劝服魔尊,也要过得去才行啊?」 薛千韶只道:「总得试试看。」 林契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晋升的时候,往往也是魔修心神最不稳定之时,您这是真不要命了。」 几人正僵持着,却忽有一阵轰鸣大作,地面与墙壁随之剧烈震动,原来是天劫已经开始了。 那雷声简直打在了薛千韶心头。金碧河山固然是件法宝,又能够挡下几重劫雷? 此时,圣渊受到了天雷挑衅,也不甘示弱地增强了力量,章长老和安元兰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在渊中翻腾的魔气里,隐隐可见无数妖魔一涌而上,他们像是嗅到腥味的饿死鬼,个个面露贪婪之色,却仍被铁网般的阵法压制,尚且无法将灾劫带至人界。 林契神魂中深藏的魔气亦受圣渊牵动,不得不分神抑制心潮,待他稍微稳定些之后,却见薛千韶已携琴到了裂口边缘,正准备踏着阵法凝成的封盖,徒步跨越圣渊。 林契喃喃道:「真是不要命。」他一面嘆息,却一面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枚咒印,随后行云流水地将之一掌拍送过去,没入了薛千韶后心处。 薛千韶察觉异样正要转头,林契便道:「踏上圣渊之后便不要回头了。方才那是封住心魔的咒印,用来以防万一,希望掌门不会用上。」接着他又道:「魔尊身上尚有残存的天人咒印阻他晋升,若他能够恢復神智,我便替他解开此印。」 章长老和安元兰闻言,都诧异地望向了这名「筑基期随侍弟子」,然而他们此刻自身难保,根本无力劝阻二人。 林契做太鲲山弟子后低调久了,不习惯被人这般打量,只得收敛神色,装出一点深不可测的高人风范,勉强按下心中逃之夭夭的冲动,留在原地静待。 他心道:自家掌门不要命,他则是为了收集天人咒印被迫玩命。虽然有些抱歉,但薛千韶愿意身先士卒,他心里还是很庆幸的,否则这会得要跨越圣渊的人就是他了。 林契只得暗自祈求天道庇祐,千万要让掌门马到成功。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8章 焚身 # 压制圣渊的封盖如一层薄冰,虽然看似脆弱,却始终尽忠职守,并未让妖魔倾巢而出。然而此刻圣渊之力受到劫雷激发,其凶暴程度相较于冯项的大典时,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稍加靠近,就能感觉到神识被啮咬的痛感。 薛千韶踏上封盖之时,虽调度了灵力护住自己周身,然而他每走一步,身边便会漫开一阵浅青色的烟,有如将冰凌置于沸鼎般,未几,那青烟变得更加灿亮,让他仿佛身披青色焰火。 薛千韶看似不疾不徐,却只有他自己晓得,他其实是被压制得快不了。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灵力与修为飞速损耗,源源不绝地成为那青焰的柴禾,而这对修士而言,几乎与燃烧寿元无异了。 思及此,他心中又诡异地松懈下来。他早知自己寿限将至,其他修士这般燃烧修为,确实会伤及寿元,但对他这种将死之人而言,却是赚了。 第152页 只是他这般醒目地横越圣渊,终究还是引起了渊中魔物的注意,他们纷纷聚到薛千韶脚下张望,在渊中堆成一座摇晃的小山,似乎只要上头这个发光的饵食一有动摇,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他吞噬。 薛千韶知道圣渊的厉害,只敢用眼角余光留意,一旦那些妖魔离自己过近,他便会拨动琴弦将之击退,直到他忽地心念一动,开始奏曲。自他指下流泄而出的琴音,织成了柔和哀婉的伤逝曲调,反而让魔物沉静下来。 选择如此的曲调,是由于他想起了,在魂梦中身处圣渊时的情景──这般暴烈严酷的地方,又何尝不是最需要安抚的呢? 隐藏在滔天仇恨之下的,唯有更深的虚无。薛千韶在梦中屠灭明山派的举动,就像在用仇恨之火自焚,焚尽了,感觉自己轻盈得一无所有,悲意才冉冉升起。 一面奏曲,薛千韶又一面情不自禁地想道:隳星明明有能力逃走,却反而选择在金碧河山引来天劫,并未做到先前向他保证的「全身而退」。如此偏激的抉择,不就正是在以焚身之举,来燃尽无可排遣的失望吗? 薛千韶光想到这点,心里便焦灼难忍,哪里还会惧怕圣渊的道心考验? 反正他的道心早就毁了。与隳星重逢后经歷的种种,使他不由质疑:修者感应天机、顺应天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算卦与否,他似乎都还是被巨大的尘网拢住,做一尾池中鱼,一只笼中鸟。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在身死道消之前,他也得让隳星知道自己并未背弃他,方能不留憾恨。 圣渊却不甘心让他轻易通过。薛千韶刚走过一半,原先因琴音平静下来的诸多魔物,忽然又躁动起来,纷纷惊恐退避。 不过多时,一道人影自虚空中幻化而出,现于薛千韶眼前。那人是少年身型,悬在他平视高度的空中,一脚似要盘膝,另一脚却垂落下来,一只手肘撑在盘起的腿上,歪着身子、托着脸俯视于他。 少年以神识传音道:「你怎么好像不怕我啊。」 薛千韶不答,专注地继续向前。 那少年又锲而不捨道:「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你几回,有一回,你还做过我的『孩子』──只不过,那是在你等人族称之为『梦』的时空当中。」 薛千韶终于瞥了他一眼,道:「别用我弟子的脸说话。」 他身上有林契的咒印辅助,可见这少年并非他的心魔,再加上少年方才说过的话,已经足以证实少年正是圣渊的化身。 然而圣渊不知是如何决定的,竟然化作小十的模样,让他感觉十分怪异。 少年道:「他吗?我对他相当有兴趣,才不要换。」他咧起了一个得意而慵懒的笑,像是顽劣的孩童,却又从容得令人毛骨悚然。 少年随后又笑道:「刚才的琴声真好听,从没有人为我奏乐过。不过,你似乎也不是为我而来的──你是来救他的。」 薛千韶并未答话,可他身上的灵力却波动了下,使得青焰暴涨,这让少年更加得意。 少年又续道:「可惜,他是我的了。先前他差一点就能够完成了,但他竟然跑了出去,甚是不听话。但如今他的神魂这样衰弱,我很快就能将他收回来了。」 薛千韶心念电转,圣渊所提及的,应当是隳星多年前破出圣渊的事。当时隳星并未吞尽所有魔物,反而还将苏佐、苏佑一起带走,这或许便是少年所言的「未完成」。而他如今所说的「收回」…… 薛千韶动摇了片刻,却很快稳住了心绪,这回甚至并未让灵力失控。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一闪而逝的慌乱仍被少年察觉了,少年洋洋得意地笑道:「想要我不收走他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拿什么来换呢?」他顿了顿,随即故作惊喜地提议道:「不如,你拿你自己来换罢?」 薛千韶却心道:果然如此,上钩了。 少年感觉到他心中闪过的欢欣,皱眉问道:「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薛千韶反问道:「你吞噬魔修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既然你吞噬的都是魔修,我对你而言,又有何用处?为何要执着于我?」 少年愣了一下,却狡猾地笑道:「就像道修吸收天地灵气一样,我饿了便要吃,这还需要理由吗?」 薛千韶浅浅一笑,道:「说谎。你只是不愿消逝,才不得不这么做罢了。」 少年愀然变色,顿时坐直了身子,惊愕道:「你为何会知道?」 薛千韶心道:害得我满头白髮的「天机」,总算是有些用处了。 他所窥探到的天机,除了隳星復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便是无明圣渊的真相。无明圣渊被世人所惧,事实上,它也只不过是一个被遗弃的「仙器」。 正常情况下,修士至多只能使用灵器、法器,而顾名思义,仙器便是仙人所炼制的法宝。 三界之间的力量彼此有所牵繫,原本从三界逸散的灵气与魔气,都会逐渐在虚空中重归混沌,再重新分化为纯净的灵气或魔气,反哺三界。 然而某位仙人认为此过程过于缓慢,为了平衡三界的力量,祂便将多余的灵气、魔气引入圣渊当中,以期加速转换;然而人修数量却迅速成长,使得人界灵气严重缺少,在圣渊的转换之下,「魔界」的本源力量锐减,因此疆域缩小,成了如今的「魔域」。 第153页 至此,无明圣渊未能达成预期的平衡之效,反而还让事态恶化,便遭到捨弃了。 然而,圣渊却已生出了灵识,它为了让自身存续下去,便开始吞噬魔修,以期培养出破霄魔皇这等大魔,并驱使他们掀起人界战祸,只要人修因此减少,灵气也就多出来了,圣渊便能同时收集灵气与魔气,继续存在。 然而由于某些缘故,圣渊丢失了至关重要的部件,使它无法再将魔气转换为灵气。这件事远比无法培养出大魔,要来得严重太多了。 事关仙人与三界秘辛,薛千韶作为凡人原本是无法触及的,但他却意外接触到了此天机。然而在他得知圣渊的真相后,一时之间却也并无头绪,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将一切都串了起来,理解了天道让他窥见这些的缘由。 从坠入圣渊的魂梦中醒来后,薛千韶曾以为自己有了心魔,但渡劫时的顺遂,却又让他排除了心魔的可能。那么他当初在孤鸣境湖畔所见的幻影,又会是由什么化成的呢? ──其答案是,梦魂蝶的梦境,使他与圣渊产生了连结,圣渊因此留意到他,试图动摇他的心智。然而圣渊似乎对他并无太大兴趣,只干扰了他一次便再无动静了,那么如今圣渊又为何变卦,反而要薛千韶用自己来交换隳星呢? 察觉圣渊的反常之后,薛千韶迅速推断出了原因,施施然对少年道:「我如何知道的并不重要。但我晓得,你十分需要我身上的物品,若是隳星再次被你带走,我便毁掉它,让你永远无法復原。」 少年瞪大眼,面露阴鸷之色,怒道:「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在诈我!」 渊中魔气疯狂翻涌,却仍被阵法压制,激不起多少风浪。 薛千韶忍下灵力剧损的疼痛,假作从容地勾唇道:「我为何要骗你?你在找的,不就是这个吗?」 一面说着,他一面拎起了挂在腰间的配饰,正是碧霄真人交给他的白玉玦。 少年像是被触到了逆鳞,霍然起身逼近薛千韶,兇恶地道:「还给我!」 渊中魔气又一次袭来,使得薛千韶身周青焰狂燃,但他却仍笑着道:「只要他能平安脱身,我便不会毁掉这玉玦。」 少年却重复道:「还给我!」 薛千韶自然不理,少年气极了想要抢夺,但他不过是个虚影,本体仍被封于阵法之下,无法真正触碰到玉玦。 薛千韶好整以暇地望着气急败坏的少年,过了好半晌方道:「若你现在收敛所有力量,待我确认他平安无事后,我就让他将玉玦交还给你,如何?」 少年却并不讲理,只怒道:「骗子!你以为我会上当吗?我还以为你是好人!你和破霄那个吃里扒外的小贼一样坏!竟然还想让我收手?作梦!」 薛千韶心道:我何德何能,竟能与破霄魔皇齐名?不过这下也总算知道,当初究竟是谁将玉玦盗走的了。 少年为了发泄,便让渊中魔气翻江倒海,激盪不已。薛千韶忽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发花,才刚稳住身子,便听那少年笑了几声,道:「你就要跌落至金丹境了,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我等着你自己摔下来!」 语毕,少年的身影随即消散。薛千韶交涉不成,只得定了定神,继续消耗修为向前走,就在婴身开始崩解之时,他一脚踏上了另一端的砖石,成功横越圣渊。 薛千韶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由于灵力匮乏的缘故,他浑身经脉都产生了火燎般的痛感。 他还未缓过劲,却听见了铁链晃动的轻响。薛千韶心下一凛,虽有心防备,但他还是在瞬间眼前一黑,神识仿佛突然被拽入水中,灭顶的恐惧使他挣扎起来,然而包覆着他的「水」,却如深渊之底的泥淖,将他死死压制住,动弹不得。 越是挣扎,便越发感到窒息,仿佛胸中的气被一点一点挤压出来,绝望的昏沉感渐重。 可就在他几乎昏死过去之时,却又忽然感觉轻松起来,另外那道神识像是被春风吹动的薄绸,轻柔地将他寸寸抚过。 因着这片刻的温柔,他稍微恢復了些许神智。然而他才刚松懈,却又莫名遭受攻击,如同被尖锐刀锋穿腹而过,而后那刀锋又若无其事地拔了出来。 如此循环往復,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只是个被玩弄于股掌的猎物。 他奄奄一息之际,却「听」见另外那神识喃喃道:「为何又一次背弃我?为什么?」 他刚被这句话触动,一股酸涩和委屈涌上心头,却又一次被狠狠刺穿,只能不断想着:我没有,真的没有。 那道神识在他伤处来回逡巡,仿佛取暖般依偎着那疼痛之处,又喃喃道:「没有……?真的没有吗?那我为何会感到……」他的情绪从淡薄的惊喜,又逐渐转为迟疑,接着忽然又发狂般勐然刺下,阴冷地续道:「──这样疼。」 这回的剧痛几乎像要撕碎他,薛千韶只迷迷煳煳记得,自己绝不可伤害对方。可他感觉自己正在碎散,内部凝聚的温暖一点一滴流逝,而另外那道神识却渴望这股温度,越发不愿意放开他,直要将他揉入骨血。 他没有挣扎,也已经无力挣扎,被迫与对方越贴越紧,良久,他才感觉到一股悲伤如溃堤洪水,朝他倾倒而来。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只要对方能停止悲伤,他就算在此粉身碎骨也无妨了。 第154页 这微弱而真挚的一念,却如隐于阴云后的星光,即便无法立刻被瞧见,却始终悬在那,熠熠生辉。 另外那道神识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骤然从冰冷坚硬的模样溃散,懂得惧怕了。他仿佛是一名无知小童,将心爱的雀鸟捂在手心,爱极了那暖融融的触感不肯松手,许久之后,他终于发觉雀鸟逐渐冰冷,因而心生恐惧,终于缓缓放开了手。 薛千韶勐然睁开双眼,意识仍然钝得无法凝聚任何思考,却听见耳边传来了天雷打落的巨响,以及本不该听到的,某种柔软事物坠地之声。 他顺着那道声音转过头,只见一尾小蛇瘫软在地,而牠身周的护体紫光正逐渐黯淡。 另一部份的紫光,却萦绕在揽住他的人身边。薛千韶逐渐意会到,自己能清醒过来并非侥倖,而是苏佑献祭了自身力量换来的结果。 这名被隳星带出圣渊的蛇身妖魔,终究还是在紧要关头,捨出命去报答了恩情。 薛千韶的五感逐步甦醒,这才感觉到隳星十分轻柔地揽着自己,可饶是如此,他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隳星正在颤抖。 薛千韶很快就知道这是为何了。他发觉自己的元婴已然消散,彻底跌落回金丹境,即便如此,他的修为还是持续流失,连金丹都出现了裂痕。 薛千韶晓得,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试着挪动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虚软,只得开口道:「我已经替你杀了莫违……你自由了。」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极低、极轻,恍如尘埃飘落。但这些话太过重要了,他不得不努力说下去:「还有,我并未告诉楚铭远……」 隳星终于开口道:「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否则你也不会来,更不会被我伤成这样。」 薛千韶本该觉得委屈,但他此刻却莫名地想笑,他勉强牵了牵嘴角,道:「你真的是个浑蛋。」 虽是这般说,薛千韶的语气却很轻松,这反而让隳星听得心中一紧,颤声道:「是,我就是浑蛋,我还蛮不讲理。只要你一死,我便要领祁夜兵将血洗九霄门。所以你不能走……我不晓得你一走,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79章 绝处 # 自从被琴音逼退,不得不放弃操控青暝之后,隳星便彻底放弃了抵抗,于汹涌的恶念中随波逐流,放任疯狂自黑暗中破土而出。 反正他什么也不在乎了。 无所拘束很轻松,只是他总感到冷,感到疼,并且没来由地悲伤。须臾,愤怒又狂浪般袭来,使悲伤破碎、残肢四散。 不知过了多久后,一部份的他像是卧于深海底,模模煳煳感知到了海面出现星光,那团光明灭不定却温暖,令他嚮往,他只想不计一切,将之扯下来陪伴自己。 那团星光脆弱又柔软,只要一动念,隳星便能够随心所欲地伤害他,可他偶尔还是不舍,只将星光爱怜地轻抚着,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与安全感,使隳星渐渐卸下了心防。 只是星光却逐渐黯淡,他觉得星光是要离自己而去,越发不愿松手。可就在这时,他却听见那星光低喃着,希望他不再悲伤。 隳星陡然清醒过来,并且发现他并不是自行清醒的,而是由于苏佑献了一半魔丹给他,他才在吸纳魔丹中力量后,终于恢復了神智。 紧接着,他见到了倒卧在他脚边的薛千韶,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在放纵心神的期间,竟以极其残暴的方式,与薛千韶进行了一次魂修……不,以这般酷烈的手法而言,这只能算得上是摧毁神魂的凌迟。 薛千韶为了跨越圣渊,早已耗损了大量修为,不只元婴消散,更险些碎丹。他的肉身因重重内伤无比虚弱,神魂却又遭受凌迟,自然面无血色,深眠不醒。 隳星在回过神来之前,便已伸出了颤抖的双手,将薛千韶带到自己怀中。他搜索枯肠,在慌乱中思索着让修为停止流逝的方式,然而隳星的经脉中只有狂暴翻涌的魔气,甚至难以调度灵力来治癒薛千韶。 就在他绝望得近乎疯狂之际,薛千韶却悠悠转醒了,可他看上去仍是如此孱弱,像是迴光返照。 即便如此,薛千韶却仍在用尽全力来安抚他,他说── 「不,你不会。你不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留有底线,我知道你不会的。」 只因这一句话,隳星苦苦压抑的一切便在顷刻间溃堤,他满眼血丝,哑声道:「在圣渊苦熬之时,我是因为始终念着你,才得以维持一丝神智;成为魔尊之后,我迟迟未对莫违动手,也只是因为还没能寻到你,生怕留下遗憾……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已被毁得不剩什么了,唯一的底线只有你!然而,却是我,亲手将你──」 说到末尾,隳星近乎失声,无法再说下去。 薛千韶却阖上眼,摇了摇头道:「不对。在莫违手底下受挫磨时,你从未真正屈服,甚至还有余力想带槐香姊和我脱离泥淖;即便在圣渊中,你仍心存恻隐,才会救走了苏佐和苏佑;迟迟未对师门復仇,则是因为你心中仍有道义,坚持要查明一切,不愿滥杀,否则你何需这般大费周折?」 薛千韶顿了顿,又缓缓续道:「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寄託,支撑你走到今日的,始终都是你自己。你的本心从未迷失,更未曾被谁毁去,今后你得以自由了,一定会过得更好。」 第155页 隳星听闻这些话,仿佛隔了一层薄纱般朦朦胧胧,无法全盘理解,却感觉内心深处被触动了。可悲伤与痛苦却也紧随其后,令他哽咽着道:「但是,若不能留下你,守着本心又有何用?你难道不明白,你对我而言──」 薛千韶终于蓄足力气擡起手,却摸不准位置,最后将指腹轻轻按住了隳星的唇,道:「天意难违,我早知我命数将尽,原本就陪不了你的,却仍然没能早些放手……不过,我也并不后悔。」他顿了一下,努力将气息喘匀一些,才又续道:「你命格贵重,气运极旺,跨越这个槛之后,必能否极泰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隳星紧紧攥住他的手,虚浮地笑了出来,甫平静下来的赤瞳中,再次生出了狂意。他道:「可我却从来不信命。此刻我心中所愿,唯有不计代价留住你……哪怕这意味着,我得要成为另一个莫违。」 薛千韶尽力回握着他,力道却仍轻得近似于无,更别说是让自己直起身了。他只得嘆了一口气,道:「靠近些,我还有话要说。」 隳星隐隐感到不祥,不由心生抗拒,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掉什么,可他最后仍然照做了。 薛千韶在他耳畔竭尽全力道:「我一夜白头,乃是因窥探到关乎自身的天机,得知了生机所在……」 就在他悄声道出关键时,两道天雷同时重重落下,天琼宇不堪承受,开始崩毁,炽亮雷光近在咫尺。 隳星的面容被雷光照亮,只见他双目微微一瞠。 薛千韶道毕,便在他颊边印下一吻,哪怕这吻比鸿毛还轻。随后他阖上了疲惫的双眼,似有若无的笑意逐渐消散。 隳星双臂一紧,拥住了他彻底松懈下来的身子,却又仿佛担心惊醒他一般松开了些许,接着闭目在他颊边蹭了下。 在这短暂的片刻里,盛怒的劫雷、崩毁的天琼宇、虎视眈眈的圣渊,以及世间其他的纷纷扰扰,仿佛都未曾存在,天地间只剩下了相互依偎的他们。 重新睁眼时,隳星的双眸变得清明无比,几乎有些冷酷。 他从虚空中召出了「破苍穹」。宝剑不须指挥,自行出鞘,往脚镣勐然斩下。脚镣受圣渊之力侵蚀,早已脆弱了许多,此刻宝剑一击,便顺利将之斩断了。 破苍穹感觉自己立了功,立刻收身回鞘,飘到隳星身前,想与他怀中的薛千韶邀功。隳星却简短地威胁道:「别烦他。」 隳星抱着薛千韶起身,与薛千韶来时同样走到圣渊之上。 圣渊欺软怕硬,其中魔物早就退了干净,渊中魔气亦消退了许多,压根不敢造次,若不看隳星身周绽放如莲的紫红色焰火,会以为他当真是毫不费力。 隳星并不在乎修为的消耗,他甚至是有意令自身境界跌落,片刻后,滚滚劫雷也因此停息了。 另一头,章长老与安元兰见魔尊径直走来,心中警铃大作,便严阵以待。但隳星甚至没看他们一眼,反而走到林契面前,问道:「他如何了?」 林契惊出了一身冷汗,摸不准隳星是什么意思,他正犹豫要不要装傻时,隳星又道:「苏佑报备了你是魔修后,本座早已将你的底细查清楚了。告诉本座,他如何了?能否復原如初?」 林契只得依言照办,把出脉象后却仍默默不语。他心道,他该如何委婉告诉隳星魔尊,说掌门的修为如流水消逝,且他道心同神魂一併重创,即便能醒来,只怕也会因神魂创伤变得痴傻,更别提重新结成元婴了。 林契尚在纠结,却听见隳星启口道:「你也觉得不能,是不是?那就随本座回一趟太鲲山──本座要见的人,需要由你引荐。」 不待林契反应过来,隳星便再次托抱起薛千韶,往另一头走去了。章长老见他当真要离开了,终于开口道:「魔尊阁下将九霄门闹得天翻地覆,岂能说走就走?」 他冷眼旁观,也晓得终究是莫违犯错在先,然而莫违再如何,也是九霄门长老之一,如今莫违身死,天琼宇崩毁,九霄门颜面尽失,即便知道自己不是魔尊的对手,章长老仍觉得他于情于理,都不能任魔尊一走了之。 隳星闻言脚步一顿,道:「莫违已死,其他的事本座也无暇追究。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本座突然觉得,还是该留下点什么才是。」 安元兰一听这话便暗道不妙,连忙召出玉尺法器,加固了圣渊之上的大阵。 下一瞬,一道灿亮剑光直冲天际,将天琼宇噼成两半,灼烫的气浪紧接着扫荡开,两位九霄门长老勉强护住自身,却还是险些摔进渊中。 九霄门的三位化神真君领着各自人马,呈三角之势守在金碧河山外,自然也见到了这破天一剑。 方才众人见劫雷停息,一度以为是魔尊渡劫失败身殒,暗暗松了口气,如今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九霄门众修士不由乱了阵脚,惊唿不断,三名真君亦是屏息以待。 隳星魔尊曾为九霄门弟子之事,本身就已是一桩丑闻。而若让魔尊这般挑衅九霄门后,又完好无损地离开,九霄门必然威信扫地,三位真君斗得再厉害,在这等时刻仍须一致对敌。 无论魔尊渡劫成功与否,一旦他现身,他们便打算联手将他镇杀于此。 然在那道剑光退去后,魔尊也并未露面,仅是传音道:「九霄门这般盛情款待,本座心领了,今后若九霄门不再生事,本座亦不会再追究。临行前,本座留下了些薄礼,还望诸位笑纳。」 第156页 话音才落,众人便见到本该灯火灿烂的金碧河山,突然间瘴气四溢,无数妖魔在毒雾与魔气中飞舞,短短数息之间,金碧河山化作了一座魔窟。 隳星魔尊又道:「圣渊会在七七四十九日后闭合,作为回敬。」 「你们全都欠了他一条命。」 ◆ 在隳星魔尊撂下话飒爽离去后,为除去金碧河山中的魔物,九霄门忙乱了好一段时日,方平定了此番动乱。 修真界众人始终无从得知,魔尊究竟为何甘愿放弃晋升,甚至自降修为匆促离去。据闻,三大仙门的几位高人事后齐力推演,却发觉隳星魔尊的命数,竟在那一夜间大改。 精通生辰八字的高人认为,是隳星魔尊自行放弃了魔皇的命格;擅长观气的高人道,他的气运在当夜,突然被分走了大半;更有一名擅长占算姻缘桃花的修者,断定隳星魔尊添了一段原先没有的姻缘……最后这一条消息,令众人匪夷所思,流传没多久便被遗忘了。 后话暂且不提。是夜,隳星魔尊一剑噼碎天琼宇,又一剑破开空间,转眼就携薛千韶、林契、苏佑三人,一同到了太鲲山峰顶大殿前的广场。 这是个新月之夜,月光黯淡,众星喧闹,太鲲山中格外寂寥。而这份寂寥,却因隳星魔尊的降临被彻底打破了。 落地之后,隳星目光一扫,林契马上逃窜得没了踪影。 不过数息之后,一道人影率先御剑赶至,正是作为代掌门的不离。 在瞧见隳星怀中重伤的薛千韶后,不离面上的警戒,转瞬成了压抑的怒火。 隳星平静地率先开口道:「我带他来此,是想请太鲲山助我一臂之力,让他得以再次甦醒过来。」 不离怒道:「你所言之人是我四师兄!我等自会想方设法助他,不须阁下多事。」 隳星不为所动地道:「寻常药石医不了他的伤势,只有我能办到。但为防万一,我仍需要太鲲山诸位协助,这才带他回来寻求援手。」 不离琢磨片刻,还是觉得魔尊言下之意便是在说,若非需要援手,他根本不会带四师兄回来,使人听来倍觉刺耳。 与此同时,一道霜寒般的剑意悄无声息地凝成,将隳星罩在其中,此剑意如月光或风中细霜,自然无形,令人猝不及防便中了招。 万物皆可为剑,这便是化神期剑修的剑域之境。 剑域主人随即现身,正是太鲲山首徒寒霁月。他容貌极盛,五官仿佛被精雕细琢过一般清艷不俗。然而他的气质却寒若霜雪,仿佛他本身便是一柄冰雪凝成的利剑。 寒霁月负手立于不离身侧,言简意赅地道::「太鲲山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将我师弟留下。」 隳星揽着怀中人的双手紧了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想当然了。 他只记得在魂梦中,大师兄会无条件护着师弟们,却忘了在现实之中,自己却是造成薛千韶重伤的外人,用来对付他的,自然是只会是冰寒刺骨的剑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可能松手的。 两厢对峙之际,一道传音符忽然飞了过来,封璐仙君的声音从中传出,道:「无须警惕,领魔尊至洞府见我罢,霁月你也一道过来。」 不离与寒霁月互望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解。寒霁月率先冲着不离微微一笑,道:「今夜看来是不得安歇了,你先传音安抚众弟子,并在此稍候片刻,待我听过师尊吩咐后再做打算。」 随后寒霁月收起剑域,转头望着伤重的薛千韶,眼中不由流泄出担忧及愠怒,接着他淡淡地对隳星道:「随我来。」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封璐仙君的洞府离开,寒霁月待隳星的态度却平和了不少。 寒霁月接着与不离商量了一阵,便按照师尊所言,在山中寻了一处堪比天险的狭长谷地,并组织了一队实力不错的弟子。 破晓之时,左护法苏佐自祁夜带来的一队将士,亦顺利抵达了太鲲山。 随队抵达太鲲山的还有小十,他刚继承了刖岭一族的力量,实力并未实质提升多少。但他在听闻消息后,坚持要回太鲲山一趟,而他的身份又较特殊,苏佐不得不带上他。不过他的出现,倒让太鲲山弟子们对魔尊手下的排斥感降低些许,双方也不再剑拔弩张。 等候魔域将士赶来的期间,隳星不顾自身狼狈,一直于大殿中寸步不离地守着薛千韶。 路过大殿的太鲲山弟子,原本都只敢忿忿不平地觑他一眼,后来时间长了,见他仍一动不动地守着,终于有几位弟子大胆上前,送上了从洛芷院带来的衣物,询问可否替薛千韶收拾一番。 隳星这才回过神,施展术法将两人身上清理洁净,接着以眼神迫使几位弟子退下,自行替薛千韶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薛千韶身上并无显着外伤,看上去就像是睡去一般。宽阔朴素的大殿,却将他的身影衬得更加单薄,让隳星心底生出他永远不会再醒来的恐惧。 或许他就和姊姊一样,故意给他留了一个念想,使他不至疯狂,随后便平静地离他而去。 何等温柔,又何等残酷。 但隳星不允许自己深想下去。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薛千韶,直到苏佐出现在大殿门口,小心翼翼地对他道:「尊上,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出发了。」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157页 第80章 逢生 # 隳星这才又深深看了薛千韶一眼,取出直径一寸的清透须弥珠,将他安稳地封了进去,以便携在身边。 接下来要前往的地点变数太多,他无法一路都抱着薛千韶,只得这么做。 踏出大殿后,隳星领着一队太鲲山弟子、一队祁夜兵将,共同前往了选定的谷地。两队人马原先并排走,因山道逐渐变得狭窄,不得不缩减为一行队伍。众人在山壁的夹缝中前行,阴暗而逼仄的环境使得气氛更加压抑,一路上都无人吭声。 直到抵达山道尽头较宽敞处,隳星方停下脚步,朝着山壁挥了一剑,随着岩壁崩裂之声传出,一道空间裂隙应声而开。 小十亦在队伍中张望着。那道裂隙一出现,他立刻感觉心脏仿佛被扼住,身上各处都渗出冷汗,身子也不由自主颤了起来。而他发觉,也并非只有他如此反应,祁夜兵将与同门师兄们也都同样不适,唯有首当其冲的魔尊巍然不动。 小十知道此行目的,是为了要救治师尊,可他想不明白,为何非要到圣渊这般充斥死亡与血腥之地,才能够帮到师尊呢? 然而,师祖同意了,大师伯和七师叔,也答应将圣渊开口设置在太鲲山内,以便他们协助镇守,免得渊中魔物逃出后为祸人间。 一切便如此水到渠成,成了定局。 但让小十最不谅解的一点是,明明师尊是遭魔尊拖累才重伤至此,为何偏偏还要让魔尊带师尊进圣渊?难道师祖和师伯、师叔,就对魔尊如此放心吗? 直到见了眼前这一幕,小十才终于意识到,魔尊确实有过人之处。 不说其他人,光是他自己望向那道裂口时,就禁不住地感到恐惧。裂口中的圣渊,似乎与他先前接触过的不太一样……它太安静了,像是比死亡更加虚无。 但魔尊却分毫不受其影响。他仅是和左护法打了个招唿,便在一声声「恭送尊上」之中,大步走向那道裂口。 此情此景,让小十首度对隳星魔尊有了些真心实意的尊敬。可小十只要一想到师尊正被他带在身边,就没来由地产生了担忧,最后小十鼓起勇气,对着魔尊的背影喊道:「隳星魔尊!你、你若是没能将师尊平安带回来,我就去篡位,将祁夜占为己有,我说到做到!」 他的这句话,让祁夜兵将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太鲲山弟子也全数愣住了。 魔尊本人却头也不回,悠悠地答了一句:「你不会有那个机会。」 众人又沉默了一息之后,终于有太鲲山弟子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先看似严肃的师兄们纷纷道:「就、就你这样,也能篡位?」 「杨师弟还结巴呢。」 「你们别笑话他了,换作是你,敢当魔尊的面喊话要篡位吗……哈哈哈哈哈!」 小十一时恼羞成怒,回过头想骂人,便听见左护法也笑出了声,让他又匆匆将头转了回去,朝前一望。 这一眼,他却见到魔尊信步闲庭,没入了那片比死还凝重的黑暗中。 步入绝地,步入命运,毫无惧色。 ◆ 隳星确实是一点也不畏惧圣渊。 不只因为他一身血肉、神识,都是在其中修炼成,更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成了圣渊的「饲主」。圣渊虽对他虎视眈眈,企图再度吞噬他,可圣渊也同样深惧于他──实在是被切呀切的破开太多回,生生打服了。 除非隳星陷入虚弱状态,否则圣渊就只会装死,压根不敢招惹他。 即便如此,隳星此次前来,还是比往常谨慎得多,因为这回万万不能有闪失。 薛千韶附耳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在圣渊之底等你。」 圣渊并没有「底」。其内部空间时常变动,并无方位存在,自然也不会有底。 圣渊之底仅是一个概念,它指的是圣渊中的「死地」。 死地并无魔气,却令魔物不敢踏足,因为一旦在这里待得长了,心智便会被密不透风的虚无层层包裹,可以说在这样一个地方,一切感知都会无限趋近死亡。 隳星这回却是直逼死地而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准了位置,但这里与他记忆中同样,除了死一般的虚无外,便空空如也。 虽然圣渊不敢轻易动他,可光是待在死地,就令隳星逐渐浮躁起来,于是他干脆顺应心境,直接对虚空刺下一剑,威胁道:「出来。」 剑尖所及之处,如同刺中了实体一般,喷涌出一股似血又似焦油的黏稠液体。这令隳星更感不快,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再刺了一剑,低喝道:「滚出来!」 当隳星准备刺下第三剑时,圣渊终于聚出了化身,不甘不愿地道:「又找我做什么?」 那化身是一名相貌斯文的魔族男子,他颈上有道狰狞长疤,似是曾被刀给斩断,后又重新黏合回去。 隳星认出了他,这是数月前遭斩首后,被他连同神魂一起扔进来炼的刖岭魔君,便挑眉嗤了声道:「品味低劣。做什么用这手下败将的身体。」 圣渊不满地嘟囔道:「还不是你老扔一些杂碎进来,他已经是这里最强的魔了,不用他用谁?」 隳星也未再与他废话,直接举剑指向他,道:「带本座去『明渊』,否则本座就以破界之力将你开肠破肚,自行找路过去。」他面无表情地又补了一句:「多剖几回,总能让本座找到的。」 第158页 圣渊闻言,惊愕得愣了下,随后原形毕露地怒骂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明渊存在的?且我又为何要帮你?滚出去!」 隳星二话不说,又朝着虚空噼了一剑。这回的裂口足有一丈高,圣渊疼得龇牙咧嘴,却仍不松口。 隳星又接连补了五剑,并未留给圣渊丝毫喘息空间,在圣渊终于疼得要怒吼时,他道:「带本座进明渊,本座就将明渊玉玦还你。」 圣渊闻言又愣了片刻,似是有些惊讶,又接着色厉内荏地道:「既然是要还我玉玦,何不早说!就不能说清楚才动手吗?」 隳星冷淡地再次举剑作为答覆。 圣渊只得咬紧牙根,放软态度求饶,随后圣渊擡手一挥,原先空无一物的死地当中,突然浮出了一道壁面,上头镶嵌一块硕大的墨色龙形玉玦,旁边有个同样形状的凹槽。 圣渊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隳星起了疑心,毫不掩饰地瞥了他一眼。 圣渊却只是道:「明渊与暗渊这里相连的门,本就需由两块玉玦共同开启,你既依言归还了明渊玉玦,借你使用也不是不能。交出来罢。」 隳星挑眉道:「『依言』?有人曾向你保证过,会带明渊玉玦过来?」 圣渊疑惑而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他拿毁掉玉玦要胁我,还说若你平安脱险,他就会让你归还玉玦,我本还以为是诈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你不会突然要反悔罢!」 隳星微微垂首,沉默下来,圣渊见状又紧张地补充道:「就是那个对我弹琴的道修,他答应过的……」 隳星若有所思片刻后,便取出了那枚「明渊玉玦」,让其飘于掌上,道:「玉玦在此。」 圣渊松了一口气,道:「放回去就行了。」 隳星便让玉玦贴合至空缺处。玉玦触及壁面的瞬间,尺寸勐然暴长,果然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壁面。两枚玉玦一黑一白,形成类似阴阳图的图形,缓慢旋转起来。 片刻后,两枚玉玦的空隙间绽出一线光明,那是一道门缝。 隳星随即向前走去,圣渊却带着一丝嘲讽,笑道:「明渊与暗渊相生相剋,你曾在暗渊塑成魔身,过去那边必有苦头吃。」 隳星充耳不闻,继续向前。圣渊有些诧异,又迟疑地问道:「那个弹琴的道修呢?他为何不亲自把明渊玉玦还我,偏要让你带来?」 这回隳星却顿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问道:「你问他做什么?」 圣渊忽觉毛骨悚然,被打伤过的地方再次隐隐作痛,立刻退缩了,道:「随、随口一问罢了。」 隳星又沉沉地注视了他一会,方转回视线,推门迈入了光明之中。 无明圣渊作为转换魔气与灵气的仙器,实有明暗两面,双身一体。在明渊玉玦丢失之后,它才成了只吞噬魔修的蛊盆,如今玉玦归位,圣渊方重归完整。 这些事,乃是薛千韶在重伤之际亲口告知的,换作其他任何人告诉隳星,他都必然会当笑话来听,这回却由不得他不信。 直到踏入明渊时,隳星仍觉得眼前之景并不真实。 强盛光亮迎面扑来,此地无论是地上的晶透白砂,亦或是空中的烟岚,都仿佛是由纯粹的光明凝成。再往前望去,便可见到蕴含流光的大湖,横无际涯,几乎填满了视野。 除了轻柔潮水声外,明渊中半点声息也无,仿佛自开天闢地以来,此地就是这般静穆,从不曾变过。 隳星失神了片刻,感觉他成魔后苦苦压抑的躁动、噬血、疯狂的一切,都在瞬间被冲散,随即又更强烈地反扑。在二者拉锯之间,那沁入骨髓的痛楚,直要将他一分为二。 他强压下那些叫嚣着的痛意,将薛千韶从须弥珠中抱了出来,带着他一步步浸入湖水中。 随着他们深入湖中,薛千韶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然而对隳星而言,潮水的每一下轻拍,都像在火烤过的伤口上勐撒一把盐,刺痛难忍,他不得不在水深过肩时停下脚步,与心脏的绞痛抗衡。 用意志挨过那一阵之后,隳星运起了明渊的力量,注入到薛千韶的经脉中。先前他只知薛千韶气息奄奄,一直不敢仔细探他的伤势,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薛千韶的配剑并不在丹田中。 隳星这才想起薛千韶早就说过,他的本命灵剑在天劫中受损之事,只是当时未能深问,就被薛千韶忽悠过去了。剑修身剑一体,剑身损毁往往意味着道心动摇,并非单纯的外力所致。 而在隳星附上青暝的身,欲亲自动手杀了莫违时,薛千韶却以本命剑阻止了他……恐怕早在那时,薛千韶就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一直死撑着罢了。 ──然而,他却还是替自己杀了莫违。 恍惚间,隳星又想起几日前,薛千韶曾问过他:倘若那个代价是我呢? 他明知薛千韶从不开玩笑,当时却为何没能听进去呢?如今回想,恐怕薛千韶是因为算到了结果,才会做出如此探问,可即便如此,薛千韶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陪着他,走向早已知晓的结局。 他究竟是抱持怎样的心情,来度过这一切的?隳星不敢细想。 隳星喃喃道:「不值得,他当然不值得拿你来换……」 如今一一抚过薛千韶的伤,他只觉越来越心惊。杀害莫违的反震伤、修为流逝的经脉枯竭、婴身消散的创痛,以及本命剑毁的冲击,再加上神魂遭他凌迟的损伤……究竟该有多疼? 第159页 这些念头反覆在隳星的心底浮现,许久之后,薛千韶的伤逐渐开始癒合,却反而轻微挣扎起来。隳星便紧紧拥住他,轻抚着他的背嵴,哄孩子一般道:「别怕,不会有事,忍一下就好……」 隳星的嗓音有些发颤,因为他自己同样疼痛难当,经脉如同被细刀寸寸割着。他知道这是魔族的肉身在作祟,另一部份的他,反而十分享受此地纯净的力量,矛盾极了。 然而隳星却觉得,自己此刻再痛,都是该然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隳星也开始意识迷濛之际,恍惚听见破苍穹发出了一声剑鸣。 它不但自行现身,还从薛千韶的储物戒中,招出了两样事物,带着它们一齐沉入水底。 隳星的视线模煳不清,只感知到那两样东西,似乎也有着兵器的锋锐,却不知它们确切的形貌。过了不久后,隳星身上也丢失了两样东西,正是从薛千韶那得来的一对破魔匕。 隳星虽然心存疑惑,但他的心神几乎都已放在薛千韶身上,剩下的一点精力,只够让他用来抵御刮骨般的疼,再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百日后,隳星带着薛千韶离开湖中之时,他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破苍穹依然精力十足,悬在空中要他留意岸边的两样东西。 隳星低头一望,只见到两柄焕然一新的剑,正在岸边被浪潮沖刷着。湖水退开之时,他瞧见其中一柄剑上刻着「歛华」;另一柄剑稍短了些,剑上镌刻着「道澜」。 正是万年之前,为魔皇而下凡的那位金仙所配的,仙剑道澜。 -待续-感谢阅读,欢迎收藏留言 第81章 韶光长伴(正文完) # 清风徐徐拂过,梦中人犹未觉。 他睡得并不好,时常半梦半觉,间或夹杂了似梦非梦的画面、无法理解的低语,甚至听见了自成韵律的风声,让他如闻天籁。 偶尔他也拥有些许感知。比如感觉自己浸于水中,水温宜人,浑身轻盈,细密而不恼人的酥痒在身上流窜着,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唤着一个名字。 这令他感到安心,便又沉沉睡去。 一切都如清风来去,他仅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他甚至不晓得、也未曾思考过自己是谁,仿佛他也是一缕无知无觉的风。 直到某一日,他终于清晰地感知到,有人正在对他说话。 那人像是在宣读什么一般,一字一顿,他只模模煳煳听见:「……十岁家毁,因果未断,而强行入道,拂逆天命,金丹天劫,降下大厉,两相抵消。」 「十四筑基,立诛一魔,替天行道,天道贊之,降下福泽,元婴劫免。」 「大魔降世,以身相殉,逆转天命,仙班嘉许,特令汝脱胎换骨,再续气数,重归人界……」 听到此处,他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似是被无形力量勐然一推,重重坠落,再回过神时,他发觉自己已睁眼瞪着床帐好一会了,双眼开始发干。 薛千韶眨了眨眼,迷茫地坐起身,试图回想方才在梦中听闻的话,却已经记不清了。 他望向身下大床,正迟钝地思索着「这是哪」,忽然有人走进了他所在的石室。 那人身着太鲲山外门弟子的俐落服装,看着年纪尚轻,但薛千韶并不认得他。 小弟子径直朝床边而来,悠悠哉哉地换了矮柜上瓷瓶中的鲜花,接着才忽然转过了头,与薛千韶对上视线。 薛千韶跟他一起愣了一会,接着那小弟子饱受惊吓般,踉跄着连连后退,转身拔腿狂奔,一面喊道:「林师兄──」 薛千韶也被他吓住了,心想哪来的新弟子,见到人不知行礼便罢了,转身逃跑又是何故?他明明很和蔼。 思及此,薛千韶的记忆终于回笼。他讶然瞠目,将灵力运转了一周天,内视丹田,发觉自己的元婴竟似完好无损。 他暗自惊嘆道:进明渊疗伤的方法,难道真的成了? 他又愣了片刻,终于打算起身下榻,可他才移动了些许,却触碰到了一件冰凉的硬物,转头一看,竟是收在鞘中的歛华剑。 他的指尖触及剑鞘之时,便感觉剑身颤慄着回应于他,显然歛华不但恢復如初,甚至还有了完整的剑灵……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薛千韶思索之际,却又有一人匆匆闯入石室,与他四目相对,那人一脸惊疑不定地呆愣了许久,才终于行礼道:「见过掌门师叔。」 来人正是林契,他似是刚要离开,又忽然被方才那小弟子唤了回来。 薛千韶正打算让他上前问些话时,林契却自行走近,比了一个三指朝天的手势,惊慌地问道:「掌门还认得我吗?这是几?」 薛千韶略感无语,沉默了一下。林契随即唿天喊地:「完了!果然傻了!我就说神魂肯定还有暗伤,偏那魔尊不信!真的完了!」 薛千韶终于开口道:「林师侄,镇静一点。我想问你这是何处,还有我究竟是如何痊癒的?」 林契听见他开口,才愣愣地道:「没傻,真的没傻……小命保住了……」 薛千韶冷眼看着他,觉得他比较像是傻了的那一个。 林契缓了一会,才答道:「这是太鲲山在山崖上新辟的洞府,专门供您休养使用。至于您如何痊癒的……我只知道,魔尊亲自带您进了圣渊,百日之后又带您一道回山,那时您的神魂和修为,就已恢復如初了。我也相当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能连消散的元婴都修復……」 第160页 薛千韶听到这里,终于有些模煳的记忆片段浮了上来,让他知道自己的婴身并非被修復,而是某人在明渊里透过长时间的双修,重新替他缔结而成的…… 思及此,薛千韶有些心神不宁,而就在此时,方才转头就跑的那名小弟子,从石室的门框边悄悄探出了头。 小弟子发觉薛千韶已瞧见他了,这才僵硬地走了出来,对他一礼道:「见过掌门!」 林契随口介绍道:「这位师弟,是当初右护法带来的那个孩子,您休养期间,都是他负责洒扫洞府,他方才见您醒来了,才特意去把我给追回来。」 薛千韶见他一脸局促不安,年纪看着也不大,却已是筑基期修为,这才想起右护法曾说过,这孩子身上有水系天灵根。想来他在太鲲山中应当是身份有些尴尬,无人收他为徒,便被安排来这里打杂,却自行靠着天资努力至筑基。 薛千韶心道,这孩子也算被他连累,今后便随他回洛芷院,加以指导弥补罢。 他将这番意思告诉了小弟子,顺道问了他的名字。小弟子喜得面色通红,并回答自己叫念明,连连拜谢。 薛千韶接着对林契道:「你应该是要回师尊那?赶紧回去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稍晚会自行回到洛芷院。」 念明闻言有些不解,殷勤地问道:「掌门既然好不容易醒了,怎么不急着回去呢?师兄们都很想念您,时常来访呢。」 薛千韶还未回答,林契便搭上了念明的肩,道:「念明师弟,这种事情做弟子的可管不着。你都知道几位师兄时常来访,怎么不想想,最常到访的人是谁?……你不如先去收拾东西,一会准备跟着去洛芷院,莫要打扰掌门。」 念明忽地脸上一红,似乎领悟了什么,连连颔首道:「林师兄提点得是。」接着他便又是一礼道:「弟子先去收拾包袱了,绝不会打扰掌门和魔尊大人。」 薛千韶不知他究竟想通了什么,却觉得很想解释一番,又怕越描越黑,只得闭口不言,心中说不出的憋屈。 他正有些纠结,却听见林契忽道:「对了掌门,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禀报,但我左思右想,还是让您知道较好……」 林契说完此事,便也退下了。 薛千韶望向床边刚换上的鲜花,沉思了好一会,等了又等,最后还是起身,于储物戒中翻出衣衫换上,携歛华剑出了石室。 行走间,他发觉自己的步伐较以往轻盈,对灵气和气机的感应,似乎也更细緻敏锐,有点像当年筑基后感受到的落差。想来暗渊可孕育真魔,自己借明渊疗伤,有些意外成效也不足为奇。 他心头正有犹豫不定之事,不由有些想给自己推算一下,可当他一瞥见自己飘散的白髮,想起了前尘种种,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师尊说得没错,卦不可尽信,今后还是不再算了罢。 石室外,一条短隧道横于眼前,右方传来了太鲲山的气息,左方则是孤鸣境。 薛千韶移步朝左方去。熹微晨光洒落,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不由加快了脚步,让步伐跟上渐快的心跳。 孤鸣境中,草木沾露,叶尖微微下垂。花木似乎刚过了花期,樱树上结着青嫩樱桃,石板路旁的杜鹃丛,也只剩下零星几朵残花,比起冬日萧索,又是另一番难以言喻的寥落。 薛千韶一路沿着石板路前行,来到湖边小筑的院子里。此时日头还不高,北面的庭院仍有部份隐于阴影中,半明半暗,衬得檐角垂下的浅紫藤萝花分外鲜明。 花影间有一人侧身而立。他的白髮在颈后松松束起,玄黑锦袍几乎曳地,袍袖捲起了两折,似乎是因为正在整理花木才捲起袖子,因此露出了里头的银白中衣,以及一截咒印加身的手臂。 院中白粉蝶被薛千韶惊动,纷纷展翅起飞,仿佛无声地喧闹着,但那人却仍一动不动,恍若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 薛千韶微微蹙起眉,望向他臂上那些咒印,于三步之外迟疑地止步,一时失语。 他总觉得隳星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像是被寒溪长久洗鍊般,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了下来,两人间似乎产生了某种隔阂,令他已经想好的话变得难以倾吐。 半晌,隳星却先低声开口道:「今年藤萝花开了。」 薛千韶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随风轻摆的藤萝花,隳星又续道:「我原本想着,或许这花种好之后,你便会醒来了,正好可以看花开。结果种了三年,花开了……若今年花谢时你还未醒,我就得将它们毁去重种了,幸好你来了。」 薛千韶原想回他这些花多无辜,何必如此。但又听见他提及了「三年」,这才想到,对自己而言只不过是沉睡了片刻,对隳星而言,却是漫无止境的等待,不由感到些许愧疚。 薛千韶低下头,转而道:「既有闲情在这看花,方才我醒了之后,为何不直接到洞府来?」 孤鸣境与山崖上的洞府相邻,只需神识一扫,就能知道彼此动静,是以薛千韶才有此一问。可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总觉得话中嗔怪的意味太重了。 隳星闻言终于侧过脸,望向他道:「我只是担心,或许你并不那么想见到我,不如在这候着就好。」 薛千韶心脏一纠,终于豁了出去上前一大步,僵硬地搂住了他,并将脸埋在他肩头低声道:「你是故意说这话戳我心窝的吗?我当时不是都说了……」 第161页 没成想,他都这般投怀送抱了,隳星仍不为所动,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问道:「说什么了?」 薛千韶抿了下唇,把心一横,道:「我是你的了。」 他的语调很轻,实际上却说得字字艰辛,面上烧出了一片绯霞。 接着,他感觉到隳星深深吸了口气,小心地伸手回拥着他,却始终带着一丝克制。 在薛千韶看来,隳星这般表现实在太反常了,使他心中不安更重。他从不晓得,要主动哄人竟然如此困难,但此刻,他愿意拿出更多勇气,便微微踮起了脚,闭目吻上了隳星的唇,而后生涩地尝试舔吻,舌尖仿佛尝到了一点藤花清苦的味道。 隳星的唿吸因而一滞,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后颈与他亲密交吻,直要沉溺至窒息一般。 接触间的炽热温软捂化了寒霜,两颗滚烫的心终于贴到一起,渐渐引动了更深的慾念。然而隳星竟率先抽身,含笑着喟嘆道:「方才我骗你了。」 薛千韶微微一愣,睁眼望向他。 隳星续道:「若你直接回太鲲山,我恐怕会去将你绑回魔域,闹得三界皆知……九霄门早已被我得罪透了,届时你可就做不了太鲲山掌门,只好做我夫人了。」 薛千韶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他总算是正常些了,一面接话道:「如此说来,那时我潜入天琼宇营救你的事,难道并未传开?」 隳星答道:「楚铭远把消息压了下来,青真君一脉则极力将我塑造成十恶不赦、三头六臂的怪物,好来掩盖他们的无能,所以确实没有传开。」他牵起薛千韶的手,将他带往廊下落座,一面挑眉笑道:「不过要是你希望,我也可以让你英雄救美的事迹,立刻在三界中广传……」 薛千韶被「英雄救美」的比喻弄得浑身不对劲,皱眉道:「不必。我只是在想,既然九霄门知道了,却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你我就算光明正大重启合作,似乎也无妨了。」 隳星半开玩笑道:「合作什么?你嫁进来,整个祁夜都是你的。若你需要,我也可以将魔域都拿下,只不过有点麻烦罢了。」 由于心有旁骛,薛千韶并未就「嫁」字与他起争执,转而问道:「这般有底气?难道你后来还是破境成功了?」 隳星点了点头,答道:「在明渊当中,我的神魂也被淬练了一回,心境澄净许多,修为涨了回去。后来我寻了一处无人的荒芜之境渡劫,成功晋升,不过这个消息并无多少人知晓。」 薛千韶闻言微讶道:「当真?那你如今算什么境界?」 隳星摇摇头道:「我也不甚确定。灵气能用、魔气同样能用,且道修还有『化神』境之称,魔修却没细分到这,似乎是近代无人修到此境界,称唿方式已经失传了。」他顿了顿,又道:「或许算是半仙半魔。」 薛千韶先是一愣,接着道:「那你能用什么功法修炼?按你这么说,能用的功法多半也失传了罢?」 隳星蓦然笑了起来,眼含期盼地望着薛千韶。 薛千韶初时还没意会过来,半晌脸上腾地一红,道:「……不行!」 隳星道:「我都还没开口……」 薛千韶撇开脸道:「你肯定又要提双修。这并非正经功法,用久了道心不晓得会不会出问题。」 隳星故意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怎么就不行了?」 其实隳星也不是真的这样想,可看见薛千韶羞恼的模样后,隳星就是忍不住想逗他,于是隳星又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不然,不双修,就只……好不好?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了三年……」 薛千韶实在是听不得了,便霍然起身朝院外走,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山看看了。」 隳星连忙拉住他,讨好道:「开个玩笑也不成吗?别生气。」 薛千韶并非真的动怒,被他一拉便停下了脚步,顿了一顿,在藤花下僵硬地回过头。他能感觉到,隳星眼下看似轻佻,但也就只限于嘴上说说,行动间仿佛顾忌着什么,唯有他先主动,隳星才敢再向前一步。 思及此,薛千韶再次心绪复杂地,望向了隳星的手腕。 因为手臂擡起的缘故,隳星的宽袖再次滑了下去,露出的臂上满是咒印痕迹。 方才薛千韶从林契那得知,这样的咒印痕迹,几乎遍布了隳星全身。 原来在带薛千韶出了圣渊之后,隳星随即找上了林契,要求林契将他身上残存的天人咒印改写。 改写成什么呢? 隳星要求林契,将咒印改成能随时致死的恶咒,掌控权则必须在薛千韶手中。换言之,只要薛千韶对隳星动了杀心,咒印就会即刻生效,让隳星奉上自己的命。 这般大事,林契自然不敢随便承应,然而当着魔尊的面,他却更加不敢拒绝,只得阳奉阴违,造出了一个看似兇悍、实则无用的咒印,并在方才立刻将此事禀报薛千韶。 薛千韶心道,隳星无非是因为在失控时重伤了他,因而后悔莫及,唯恐这样的事再发生一回,才会做出这般疯狂的决定。但这于薛千韶而言太过沉重了,他并不愿、也不需要用这种枷锁来困住隳星。 他原想和隳星就此事好好谈一谈,见面后却迟迟开不了口。又转念一想,咒印并非真的能伤及隳星,林契也说了,这咒印虚有其表,只要薛千韶愿意,立刻就能解除。 第162页 相较之下,隳星的心结才更需要时间来纾解。若这个并无实质效用的咒印,能够令隳星感到安心些,解咒之事其实也不必急于一时。 一步一步来罢,薛千韶在心中嘆道。 薛千韶在转瞬间下了决定,并微微歛眸掩去形迹,反握住了隳星的手,略为生硬地道:「还坐着做什么?陪我回去拜见师尊。」 他如此一提,隳星倒真的愣住了,脸上笑容僵固。 薛千韶见他这般反应,生怕是自己太唐突,便放低了声道:「不是你说要结为道侣,对我负责的吗?」 三年前,同样的廊下,隳星曾对薛千韶提起结道之事,他本以为十拿九稳,却遭薛千韶拒绝了。后来又经歷种种波折、三年生离,隳星虽然是没机会再提,其实也不敢再提了。 这三年当中,隳星一直反覆在想,若薛千韶当年没遇见他,或许就会直接被封璐仙君接走,稳稳噹噹踏上仙途。 若三年前他们未曾重逢,薛千韶亦不会遭他诸般设计,闹得道心不稳、本命剑损毁;更不会为了从天琼宇救他,被拖累得命悬一线,如今才醒过来。 或许薛千韶当初说得没错,他们并不适合。尤其在经歷这一切后,隳星确实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去爱他了。 所以他只敢玩笑般地试探,不敢真正再提起结道的事,但薛千韶却对他说:随我回去见师尊。 薛千韶说出这话时,垂落在他身周的藤花随风轻摆,光影浮动,映在丝缎般的华发上。 隳星再细看后才发觉,薛千韶看似理直气壮,可那双澄净如初的黑眸却有些闪烁,牵着他的手也正微微发颤。 可隳星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坚定的一双手了。是薛千韶把他拖出了仇恨的泥淖,将他的心洗鍊洁澈,使他重新觅得宁静与春暖。 藤萝花只能为他而开,正如自己也只要为他而活。 就算这双手要将自己推落地狱,他也会含笑坠下去,何况只是跟他回家? 世间所有韶光,都在这了。 **《何处觅残春》正文完!感谢阅读!** 第82章 番外:驯夫记(一)微限 薛千韶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在他领着隳星去见拜见师尊、确认道侣关系之后,人还未回到自己院中,就听说七师弟带着大师兄云游去了,彻底撂挑子不干。 究竟是谁带谁跑,这事不好说,可大师兄作为太鲲山唯一的化神修者,若非有要事,向来鲜少外出,这回怎么就走得这般果断? 这已经够古怪了,但他接着听闻,向来行踪飘忽的二师兄,竟在山下市镇协助巡访,夜里就会回山,难道二师兄也转了性了? 薛千韶一头雾水,总觉得一睡三年,似乎错过了许多事。 两人到洛芷院时,便见到了等在门口的三名弟子。除他们之外,还有几名杂役弟子进进出出,正在将印鑑、歷年帐册等一一送返,看上去有些热闹。 三名弟子见了薛千韶,立刻欢喜地迎了上来,簇拥着他往正堂而去。奇的是,他们三人直面魔尊时,竟然未露半分惧色,反而将他当作空气一般,全然无视。 会在院门口迎接,自然是早已接获薛千韶回来的消息,不可能不知道魔尊也在他身边,然而他们却如此表现,让薛千韶感到有些好笑又无奈,只得用眼神示意隳星跟上来。 进了正堂后,他自己坐上了主位,又让隳星坐到他身边。三位弟子见状,脸色皆微妙地变了。 弟子们互相交换眼神,接着由在场排行最长的三弟子,领着另两人一齐下拜,郑重开口道:「弟子恭贺师尊出关!师尊身负重伤,于洞府休养的这三年里,弟子们皆悬心不已、思念万分,如今见师尊康復如初,心头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 薛千韶听他这话虽然语气诚恳,却又刻意在隳星面前,强调他昔年负伤之事,挑拨之意昭然若揭,可见几位弟子心中对隳星果然是有气的。 他只得先宽慰弟子们几句,才朗声道:「今后见到隳星魔尊,待他须如待我,万不可慢待。这话不仅是说给你们几个听,也得让其他不在场的师兄弟们都知晓,明白吗?」 弟子们闻言惊得擡起头,那三弟子强自镇定,又问道:「虽然师尊如此说,但魔尊终究并非太鲲山的人,这名不正言不顺,只怕还是会有诸多不便……」 薛千韶轻咳了声,道:「何来名不正言不顺?我与他已是合籍道侣,今后他便是你们的──」 他正有些迟疑,隳星便笑着接言道:「师娘。」 薛千韶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道:「……嗯,没错,师娘。」 隳星转头望向他,道了句:「千韶,你的弟子们想必都想你想得紧,不如办个宴席,一併见了?」 薛千韶诧异他居然会考虑此事,想了想,便颔首道:「也好,那就定在三日后罢,我传信让他们得空的便回来,不得空的便罢了。」他的弟子之中,多有修练上天资平凡,却善于经营者,他也向来不会以修练为由拘束弟子的天赋,故而留在山中的徒弟并不多。 三弟子原想悄悄知会其他师兄师弟,让他们都回来会一会魔尊,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如今魔尊都登堂入室了,不多几个人助威怎么行?不料却被魔尊抢了先,师尊也立刻同意了,他只得转而讨巧地道: 第163页 「禀师尊,七师叔走得仓促,许多事务都并未向师尊交接,师尊这几年不在,乍然要重新主理事务,想来会有些事不清楚,便让弟子在旁为您说明罢。至于魔……师娘……让两位师弟领师娘四处转转,顺道找间合眼的屋子,方便师娘日后至洛芷院时有个歇脚处,师尊觉得如何?」 三弟子觉得,自己的提案表面上已十分妥贴,挑不出错来。至于两位师弟实际上要带魔尊到哪转、给他挑怎样的屋子……魔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吗? 不料隳星却率先答道:「不必劳烦,我自是和你们师尊同住,何必再刻意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三名弟子闻言险些岔气,针对魔尊的反感也越发藏不住了。 隳星却视若无睹地转开脸,对薛千韶道:「不过,这院子我确实不熟。你忙你的,我四处看看便是了,你不必操心。」 三弟子闻言又有了精神,立刻接言道:「既如此,让小六、小八陪着『师娘』罢。」 薛千韶见双方暗潮汹涌,几位弟子面上乖觉,却指不定暗想着要把隳星领到哪处山沟去,虽然知道自家弟子有分寸,薛千韶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道:「好罢。但你们二人要好生招待,不可淘气,知道吗?」 被指名的小六、小八面色一僵。师尊都发话了,他们自然不敢再有什么心思。 隳星却施施然道:「不必这般叮嘱他们,就算他们哪里不周到,我又怎会和他们计较呢?」接着他看向两名弟子,微微勾了下唇角,道:「放心,有什么招,尽管放马过来。」 此话一出,暗潮汹涌便化成明面上的针锋相对了,两名弟子几乎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拱手道:「请!」说得像是立刻要去切磋一般。 隳星也欣然起身,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牵起薛千韶搁在案上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这才道:「晚点等你不忙,我再来找你。」 三位弟子见到这一幕,先是傻愣在原地,随即火冒三丈……这魔尊待师尊未免也太轻浮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千韶僵了一下,感觉那一触即分的吻,仿佛仍停留在肤上,温度久久未散。他稳住表情,假作泰然地答道:「好,晚点见。」 隳星与两名怒气沖沖的弟子离开正堂后,薛千韶走向书房,准备投入事务当中。 他心知,弟子们对隳星有所牴触,隳星想必也心里有数,打算凭一己之力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想让他为此事操心,这才会提出要设宴。 隳星掌握人心的手段有多高明,他自是一清二楚,并不担心会闹出什么问题。不过,弟子们面对隳星时的反应,却比薛千韶想像中要激烈得多。看他们气得牙痒痒的模样,倒像是早已与隳星打过照面了? 可是按理来说,大师兄和七师弟,应当不会让隳星随意出入山门才是?他不在的这段期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抵达书房后,他还是委婉地问了三弟子此事。三弟子哽了一下,方道:「……我等与魔尊并无实质接触,即便是去洞府中看望您,也几乎不曾撞见他。然而每一年,魔尊都会按三节送礼到洛芷院来,咱们师兄弟几个人人有份。」 薛千韶依然不解,又问道:「你们若不想收礼,拒收便是了,又怎会因此起争端?」 三弟子强忍愤慨,道:「本该如师尊所言,可偏偏他都让小十送来,我等怎能不收?」 既然是小十送来,他们怎么忍心推拒?被迫「拿人手短」的滋味实在不好,就算今日那魔尊笑得和霭,他们还是觉得他必有阴谋,这让他们怎么认这个师娘! 薛千韶思索片刻,决定不插手此事,以免将水越搅越浑。 设身处地来想,假使是自己师尊,突然和一位重伤过他的人结为道侣,无论是出于何因,自己多少还是会忿忿不平的罢? 于是他不再多问,一心投入事务中。 他花了半日,优先处理近日必须解决的事务,告了一个段落后,便让三弟子退下,又寄出了几封信,自行翻阅起这几年的门内记事与帐册。 他一旦聚精会神,便不知时间流逝,当他回过神时,已是深夜时分了。 隳星不知何时熘进了书房,伸手蒙住他的双眼,道:「你过往处理事务,也都是这般没日没夜的吗?该歇会了。」 薛千韶愣了愣,忽然想起,今日也算两人合籍的大喜日子,他就这么将道侣丢在一旁,似乎是有些不妥,难道隳星这会是算帐来了? 他决定坦白从宽,一面搁置手中书卷,一面道:「是我疏忽了,不过我感觉现在精神正好,不需歇息,不如陪陪你罢?」 此话一出,隳星握住椅背的手不由一紧,面上却半点不露,笑道:「薛郎日理万机,我怎好令你再添疲劳?我见书房屏风后头还有张贵妃榻,你去闭目养神一个时辰也好,否则我不放心。」 隳星是当真担心他还未大好,却架不住薛千韶心虚,以为他是生气了还怎么着在说反话,便回头牵住他的手,觑着他低声道:「可今夜也算新婚之夜……我想陪你。」 隳星见他如此情状,心头一震,喉结滚动了下,悄悄深吸了口气后俯下身,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薛千韶听完他的要求,耳根发红,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隳星轻笑了声,随即殷勤地将桌面清空,将薛千韶抱上桌,一面解他的腰带,一面道:「那就由我来伺候薛郎了?」 第164页 薛千韶的亵裤被退下,感觉腿间凉飕飕的,阳物又被一双大掌轻轻揉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抓紧桌沿,道了句:「等会放轻些,这张桌子颇有年头了,我怕它会受不住……」 隳星却调笑道:「你怎么就不担心,你自己是否受得住?」 薛千韶被说得更加无地自容,只好搂住他,主动吻了上去让他住口。 唇舌痴缠之间,两人的喘息逐渐加重,薛千韶感觉那双大掌沾取了冰凉的膏体,在他挺立的阳物上头涂抹开,随后加快了捋动。密不透风的攻势,直令他喘不过气来,只得侧开脸大口喘息,喉中逸出细碎的轻吟。 隳星听得炽欲难耐,扶住薛千韶腰身的手不由掐得更紧,但他仍专心侍弄着,不敢妄动,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又过火了。 他只得将妄念透过话语倾泻,道:「在书房欢好,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若此刻有人推门进来,便会看见他们的掌门裸着下身,被人按在平日处理事务的桌上欺负……」 薛千韶艰难地道:「别、别说了……」 隳星却不放过他,续道:「更妙的是,今后你只要用着这张桌子,便会想起我们今夜是如何在这缠绵的……多好的纪念?是罢?」 薛千韶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阵阵情潮令他浑身发软。 隳星忍不住凑近桌边,将衣料下勃动的硬物抵在他腿根。薛千韶不自觉收拢双腿,前端因此又更硬了些。 过了好半晌,薛千韶才在喘息间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快要到了,你不准备一下吗?」 隳星依然穿戴齐整,也并未像先前一样探入后庭开拓,这让他感到有些纳闷,终于还是腆着脸问了。 隳星浑身僵直了下,哑声道:「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怕你累着,浅尝辄止就够了。再说,你不是怕这桌子不结实吗?」 薛千韶闻言清醒了几分,道:「那你怎么办?我都说了要陪你了,不行,不然去后头的小榻上也好。」说罢,他也顾不得矜持了,伸手摸索起隳星的腰带,想将它解开。 头一回受到如此盛情邀请,让隳星停下了动作,像是隐忍什么一般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勐然托起薛千韶的臀和后腰,坐到高背椅上,使薛千韶跨坐于他胯间,接着松开自己的腰带,解放早已擡头的阳根,又将髮带摘了下来,在薛千韶的阳根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 薛千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隳星牵着他的手,将两人的阳根一齐握住捋动时,他才倒抽了一口凉气,发红的眼角渗出泪光。 隳星在他胸前轻咬了下,接着埋在他颈窝处笑道:「你既说要陪我,只好先忍一忍来等我了?」 薛千韶方才已临近巅峰,正是最敏感之时,却被髮带缠缚着,胀得难受,两人硬烫的阳物抵着摩蹭时,阵阵锋锐的快感使他分不清舒爽与难堪,几乎要将理智淹没。 薛千韶另一手原本扶着隳星的肩,此刻却改为推拒,隳星却不知怎么拗的,眨眼就将他的手反折至背后,他一时失衡,挺着腰向后倾,却反将自己的私处送上,绷成一张优美而淫靡的弓。 薛千韶险些被身下的焦躁逼疯,一面挣扎,一面轻微哽咽道:「不、不行……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他却并未察觉,自己的每一下挣动,都成了致命的蛊惑。隳星的粗喘越发凌乱,赤瞳中欲色渐深。 虽然被薛千韶闹得心火旺盛,隳星却仍有所顾忌,便痴迷地紧盯着他解瘾。 薛千韶面上似泣非泣,白皙的肤上沾黏着髮丝,乍看晶莹纯白如雪,却处处透着动人的绯红,看着他这副模样,隳星终于感觉心逐渐被填满。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自己身边,永远都是自己的人了。 隳星不由加快手上动作,直到即将发泄时,才一把抽掉髮带,让两人同时喷薄而出。 如此一来,两人身上便都是一片狼藉了,薛千韶倚在他怀里,于余韵中轻微颤慄着,一片寂静之中,只闻二人逐渐平息的喘息。 隳星这时才笑问道:「我的好夫君,我如何欺负你了,说来听听?」 薛千韶抿起唇瞪了他一眼,可他接着却又瞧见,隳星被他扯乱的领口处,露出了连绵成片的焦黑咒印,顿时心中酸楚。他原以为这咒印不碍事,暂时留着也无妨,可如今一见,又觉得灼眼得很,想开口提起此事,舌头却像是打了结,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样下去可不成啊。薛千韶心道。 隳星却误会了他的沉默,轻抚着他的后背,道:「我不过调笑几句助兴,你别气了。我是真的担心你身子没好全,等过几天确定无碍了,咱们再正式圆房,可好?」 薛千韶听他这么说,心头酸涩,更加无法将咒印之事在此时道出了。然而,他却也迅速拟定了计策,将此事排上日程。 **-待续-** 第83章 番外:驯夫记(二) 他面上不动声色,假作颐指气使地道:「你将这里清干净,我就不气了。」 隳星笑着道了声好,随即施术清理两人身上狼藉,接着将薛千韶带至书房中的贵妃榻上,让他换了身衣服后躺下闭目养神,自己却坐在榻边,道:「你打算歇几个时辰?我替你看着。等你起了,我要回一趟魔域。」 薛千韶睁目问道:「为何?」 隳星伸手遮住他的眼,道:「不是什么急事,去取些东西,给你的弟子们做见面礼罢了,顺道将小十接过来与你团聚。」 第165页 薛千韶松了口气,接着道:「……尽了心意便好,不必太破费。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也就接受了。再说你是我的道侣,我的弟子还能将你撵出去不成?」 隳星听他这般说,心头一暖,笑道:「你不是向来疼惜弟子的吗?竟能说出这话来。不过放心罢,我自有办法,你只管好好睡会就是了。」 次日,隳星果然离开了,薛千韶则继续翻阅帐册和记事。 在他沉睡的这三年,太鲲山并无太大变化,七师弟显然是循旧例努力操持着,也算做得可圈可点,只是原先要推行的新举措如成立听学斋、与祁夜合作之事,自然都被搁置了。 细细查看帐册后,薛千韶终究还是察觉了异样,只好让弟子去请六师弟过来一趟。 「四师兄安好。」 一别数年,六师弟毫无变化,依然顶着一双熊猫眼,看上去无精打采,仿佛薛千韶不过是出去游歷几日一般,平淡地向他见礼。 「坐罢。」薛千韶知道他向来如此,不晓得又是几天没睡没修练了,本想唠叨几句,好不容易才忍下了,改而问起正事:「我找你来,是因为在帐册上察觉了一件事──似乎每次要周转不过来之前,就会有一笔巨额收入,还有大半是记在你名下的,你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师弟白庭渊勉强打起精神,答道:「喔,师兄说的是那个啊。因为七师弟只要周转不灵,就容易忙不过来,继而拖欠每月份例,因此我就把炼制出的灵器卖了,补进一笔收入,如此一来大家都轻松些。」 薛千韶又问:「你如何能卖得这么多灵石?」 六师弟眨了眨眼,泛起浅笑答道:「是魔尊让我在聚厄竞标会上寄卖的。既然他想讨好太鲲山,自然不敢坑我等的灵石,也不敢从中胡乱抽成,这种好事岂能白白错过。」 薛千韶心道:果然如此。 但六师弟看着不谙世故,实则事事都会留个心眼,平日里也相当排外,隳星又是如何能说动他卖灵器的? 薛千韶实在想不透,便直问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说动你卖灵器的?」 六师弟坦然答道:「他先是说愿意资助我灵石,要我优先将炼出的灵器交给他去卖,我不肯答应,于是他便去寻了些稀有材料来,白送了一年多,我才松了口。」 薛千韶听罢更加不解,又问道:「此事大师兄和七师弟也都知道?他们没有反对?」 六师弟又笑道:「他们俩可比我还早被收买,如何会阻止?」 薛千韶越听越觉离奇,诧异地问道:「收买?」 六师弟道:「四师兄原来不知道啊?魔尊赠了许多千金难求的好茶叶给大师兄,大师兄似乎挺喜欢,连带着七师弟都不那么排斥他了。后来魔尊又找七师弟定期切磋,七师弟的性子你也知道,就是个武痴,打几架痛快了,看魔尊也就顺眼了。」 薛千韶听得心绪复杂,心道怪不得大师兄这回走得如此果断,难道真已经没把隳星当外人了?他消化片刻,才又追问道:「那二师兄、三师兄还有老五呢?」 老六摇了摇头,道:「二师兄我不晓得。但有回魔尊来访,正好撞见三师兄,三师兄说同醉之后就是兄弟了,就拉着魔尊到山下喝了几日几夜的酒,最后好像还是魔尊付的帐。」 他顿了顿,又道:「五师兄近来都在妖界游歷,妖界的话本他有些看腻了,魔尊便不知从哪弄来一堆魔域背景的话本,五师兄又怕又爱看,便也就不惧魔尊了。」 薛千韶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想道:看来隳星这三年里,也不是光在种花,不但花心思把师兄弟们的喜好摸透,还有空关心太鲲山财政。 他一边觉得有些感谢,又隐约有些不是滋味。六师弟见他这副神情,斟酌半晌补了一句:「四师兄,嫁过去真的不亏。」 薛千韶更觉心堵了,忍不住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般好收买,看来我留下做掌门才是亏大了。」 六师弟被哽了一下,连忙道:「别别别,我说句玩笑话罢了,四师兄别当真!」 薛千韶故意沉着脸,冷眼看着六师弟无措的模样,直到感觉心中好受些了,才转而道:「我知道你不会铸剑,但你应该还是懂一些门道,能替我看看歛华吗?」 六师弟略为诧异地道:「四师兄的本命剑?怎么了吗?」 薛千韶召剑出来搁在桌上,言简意赅地道:「断过,但不知怎么又完好如初了,我想应该是在圣渊被修復的。」 六师弟皱眉细观,可任他怎么翻看,都瞧不出剑上有任何受损痕迹,便道:「这不像经过重铸,可师兄你又说剑断过……恐怕只有以仙力滋养,才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了。四师兄所说的圣渊,难道与真仙有什么关联?」 薛千韶道:「经你这么说,确实是有。圣渊本身是一个仙器。」 六师弟又道:「唔,不过即便如此,剑灵应该也很难恢復才是,可能有其他仙剑从旁护持引导,才能让师兄的剑復原到如此程度。」 薛千韶诧异道:「如此说来,剑灵本身也像妖族一般,开了灵智便能修练了?」 六师弟点了点头,道:「据我观察应该是能的,只是灵剑一般依附其主,一旦主人殒落,便很难独立存在了,所以修真界鲜少有人提及此事。」 六师弟一面说,目光还死死盯着歛华不放,薛千韶见歛华竟微微颤慄起来,似乎对六师弟想拆了它来细究的视线感到恐惧,便咳了一声,将剑收回丹田,道: 第166页 「那便当作是如此罢。六师弟你若无事,就可以回去了。虽然金丹修者不食五谷、不需睡眠,你还是要多注意保养身子才是,别总是沉迷杂学,不知休息……」 六师弟一听,知道薛千韶又要长篇大论让他注意身体了,赶紧起身一礼道:「晓得了,那师兄我先回去了。」 薛千韶微微一笑,目送六师弟离开。 六师弟一走,薛千韶的三弟子便进门来,道:「弟子已将『留醉仙』都从树下起出来,也清点过了,十坛都在,并未发酸。不过这些酒您本来不是打算赠给师祖的吗?」 薛千韶原本正有些走神,闻言想了下才道:「本来是要送给你们师祖没错,但这酒性烈,我担心你们师祖不能多喝,便消了念头。昨日想起这些酒,正好能和你们分着喝。」 三弟子点了点头,随后他纠结了下,方问道:「师尊今日似乎没什么精神,是因为魔尊不在的缘故吗?」 「嗯?」薛千韶微愣了一会,方道:「没有的事。你怎会这样觉得?」 三弟子忧心地擡起头,道:「我见师尊上午看帐册时,似乎不时会走神一会,以前您都是头也不擡地忙一整日,并不会如此啊?」 薛千韶恍然大悟。他走神确实是跟隳星有关,但那全是因为昨夜在书房里的荒唐挥之不去,弄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可这也并不好向弟子解释…… 三弟子仍然担忧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薛千韶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便道:「修者当清心自在,少胡思乱想了。」 话一出口,他却更心虚了,因为今日的他也并不如何清心。 薛千韶默默想道:看来,明日的计划得一举成功才行,否则今后还能不能好好双修了。 ◆ 与此同时,祁夜魔宫中。 「尊上!」苏佐眼看隳星将要跨出大殿门槛,便豁了出去勐然跪倒,委屈地道:「属下真的不想再待在宫中了,求您准属下休沐罢,哪怕是一天也好!」 隳星顿下脚步,不置可否地回头瞥了一眼。 苏佐已得知了薛千韶醒来的消息,知道尊上心情正好,既然尊上愿意停下脚步,便代表有机会,于是苏佐大气不敢出,耐心等候尊上的答覆。 隳星静默片刻,道:「说完了?」 苏佐愣了下,悄悄擡起头,便听见隳星道:「不行。」 苏佐内心化作孟姜女,简直能哭倒整座祁夜城。他压抑难过续道:「可属下除了能幻化成您来哄骗几位魔君,留在宫中也没其他用处了啊!您只要宣称闭关,将所有事授意让阿右去办就成了,反正这几年里,原本就都是阿右在打点的……」 许是因为心情甚佳,隳星拿出了些耐心,解释道:「苏佑的魔丹才修復不久,无法一直维持人身,且你们本是一体,本座命他待在你身边疗伤,便是为了让他更稳定些。你哪怕只是离开一日,也会影响到他的状态,本座不能同意。」 苏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实在在宫中闷得慌,感觉蛇生都干瘪了,这才来求尊上开恩放他出去,却仍遭断然拒绝了。 三年前,苏佑在献出一半魔丹之后,浑浑噩噩地昏睡了好一段时日,方得重新修练。自那时起,隳星便命苏佐将他带在身边,时刻关照。 苏佐虽然知道半身并无性命之忧,却还是不免担心他,事事迁就。苏佑也因此过上了一段舒心日子,心底悄悄开着小花。 可随着苏佑逐渐好转,苏佐的耐心也一点点消耗,开始受不了时时刻刻和苏佑黏在一起了。毕竟长年下来,他们已经成为两个人,有各自的习惯和事务,生活中总免不了有些摩擦。 此时的苏佑化作蛇身,原是攀在苏佐的辫子上充装饰品,不想涉入此事。但他感受到了来自苏佐的委屈,便也开口劝道:「尊上,让我等假扮成您,终究并非长久之策,已有几位魔君开始起疑了;属下更耳闻,将士间有风言风语,说您太少现身,是因我等两位护法将您架空谋权。若此谣言是刻意被放出的,便可能是有人生出了逆反之心,届时若起叛乱,您就有段时间不便往人界跑了……依属下看,还是得防微杜渐才好。」 苏佐却忽然来了精神,有些兴奋地道了句:「叛乱好,叛乱就有架打了……!」自从隳星大闹九霄门一事,不仅修真界纷乱了一阵,魔域也同样大受震动,祁夜周遭已许久未有战事发生,苏佐一直没有机会舒展筋骨。 ? 苏佑无语地看了苏佐一眼,不想再替他求情了。 隳星沉思片刻,道:「造谣不过是为试探,无须浪费精力应对。反正本座如今鲜少待在宫中,内乱也乱不到本座身上,倒是……本座记得,前阵子你们说过,已经找到噬阎的新巢穴了?」 苏佑随即道:「是。先前噬阎的人马抢占化外地不成,又另寻了一片荒漠驻扎下来,但看着并不成气候,我等便按兵不动。尊上的意思是?」 隳星淡淡道:「你们去抓个噬阎麾下的魔君回来,顺道代本座向他打声招唿。」 苏佐一听有架可打,忍不住低声欢唿,简直快要喜极而泣,虽然还是要带着臭阿右,但四捨五入就是出去玩了罢!果然薛大人一醒,尊上就变好说话了,感谢薛大人的庇佑! 苏佑却有些不解,问道:「属下多问一句,尊上要我等抓噬阎的人,是打算要做什么用途?需要活口吗?」 第167页 隳星一面转身,一面抛下一句话:「送人。生死不论。」 他暗想道:原本只是打算回来一趟,带上要给薛千韶弟子们的见面礼,这下可好,连给二师兄的见面礼也有着落了。 **-待续-** 第84章 番外:驯夫记(三) 次日掌灯时分,夜宴于荷花池畔开席。 宴席相当简朴,只用几面屏风,略为挡去带潮气的夜风,席间点上灯盏,草蓆铺地,一人一张矮案,上头放了些酒食。而因修者不食五谷,所以菜式相当简单,多半是些下酒菜,搭上一盏酒,再无其他。 原本设宴就是为了一聚,吃喝还是次要,齐聚才是重点。十位弟子全数出席,并且不时各怀心思地,瞟向与薛千韶并肩同席的隳星魔尊。 开宴之初,薛千韶便已正式将这位「师娘」引介给弟子们,这使得弟子们无法以不知情为由,去对隳星不敬,只得乖乖向他敬酒,最多只能用各种名目多灌「师娘」几杯。 薛千韶从旁看着,多少感觉不妥,但隳星却一反常态地言笑晏晏,一盏一盏地喝,从不推辞。而这日准备的「留醉仙」本就性烈,两个时辰下来,半数弟子早已醺醉,隳星面上虽也有些薄红,神态却不显醉意。 薛千韶正思索是否该让人去熬点解酒汤,隳星却忽然搭上他的肩,在他耳畔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让人把见面礼分送下去?」 隳星的吐息带着酒气,轻拂过薛千韶的耳畔和颈侧,使得他先微微一愣,才颔首表示同意。与此同时,他发觉隳星事实上也有些醉了,言行举止似乎并不那么俐落。 薛千韶有些担心地望去一眼,隳星却捏了捏他的肩头,道:「没事,我自己有分寸。」随后才退开,拍了拍掌,让人将十件礼物一一送上。 礼物一到眼前,众弟子或醉或醒,皆表现得如临大敌、正襟危坐,紧盯着面前的木匣子。 隳星随即道:「这是我备的一点薄礼,诸位不妨打开来瞧瞧,看合不合心意?」 众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依言照做,而几乎所有人在看见匣中物后,都是脸色一变。 薛千韶也好奇隳星都送了什么,他仔细一瞧,发觉每一个都是剑坠,只不过因每位弟子的灵根而材质不同,多半是灵玉一类。 可最珍贵的是,每一枚剑坠上,都封存了「化雨剑」的剑意。弟子们自然都认得出来,这剑意与太鲲山同源,却又带着收放自如的锋锐,与几位师伯、师叔的剑意截然不同,自然惊诧不已。 薛千韶稍微有些讶异,却也不算太意外,看来从梦魂蝶的梦境里偷师招数的人,也不是只有他。 隳星接着道:「我既成了你们师尊的道侣,不敢说对诸位有教养之责,却也盼望这份薄礼,对诸位有所助益。按你们太鲲山的规矩,只要你等拥有自己的剑意,便能算是出师了,我与你们师尊皆会期盼那一日到来。」 这话说完,席间却仍鸦雀无声。几位弟子惊疑不定地交换眼神: 「魔尊怎么会知道我的灵根?难道是师尊的意思?」 「小十果然吃里扒外啦!」 「这是魔尊的剑意?从未听说他是剑修啊!」 「为何这剑意与太鲲山同源?魔尊难道与太鲲山有渊源?」 唯有小十心虚地避开师兄们的目光,低头望着酒盏,仿佛那酒盏有多么精美绝伦。 未几,却有人「砰」一声重重拍击小案,他身边的人随即道:「三师兄你做什么──」 三弟子霍然起身,气势腾腾地喝道:「隳星魔尊!」 他眼神明亮,却有些口齿不清,站姿也摇摇晃晃的,显然已经醉了。 隳星微微挑眉朝他望了过去。几位师兄弟还来不及拉住他,他便续道:「我师尊,是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你知道吗?!」 薛千韶尴尬地觑向隳星,只见他淡然而认真地应了一句:「嗯,我知道。然后?」 三弟子甩脱抓住他的两位师兄弟,上前道:「你知道什么?多年前,我家乡遭到妖蝗之灾,闹起饥荒,粮行纷纷坐地起价,只有鹏来商行慷慨赈灾!师尊亲自来巡视,还出钱埋葬我娘和刚出世的小妹,从此领我入门!你知道什么?!」 薛千韶正想开口,隳星却悄悄按住他的手,答道:「现在我听说了。但我一直知道,他是世上最美好之人。」 在众弟子围观下,被如此认真地告白,薛千韶只觉头脑发昏,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然而,眼前的戏码却还持续着。 三弟子又道:「你风流之名远播,如今既成了师尊的道侣,就绝不能负了师尊!师尊这么善良、这么容易心软,你不能……绝不能欺负师尊,知道吗!」 隳星带着笑意瞟了薛千韶一眼,握紧住他的手,接着对三弟子一本正经地道:「我以性命起誓,绝无负他之日。」 三弟子勐然扑跪下来,浑然未觉杯中酒水洒得一蹋煳涂,只激动地道:「太、太好了!告诉你啊,若非师尊这么喜欢你,我等才不会认你这个师丈,都是看在师尊的份上,知道吗?」 隳星勾起唇,正色道:「知道。我会将他奉若珍宝的。」 薛千韶顿时更晕了,不知面上该摆出什么神情,此时一直闷声不语的大徒弟徐卓,却也起身走了过来。 徐卓持着酒盏拜道:「魔尊阁下。这几年当中,几位师弟与我或许多少对阁下有怠慢之处,本该由我这个大弟子带头赔罪敬酒,却不想三师弟先闹了这么一出。不过,还是请您听我说完罢。」 第168页 他顿了顿,又道:「师尊既与您结为道侣,代表前尘往事师尊并不计较,我等作为弟子,自然也会遵从师尊意愿。且这些年来,大家有目共睹,您对小十相当用心,不只加以引导栽培,也时时留心他的安危,没让我们这位直性子又没心眼的小师弟横死魔域,我等皆感激在心。」 隳星微微颔首,道:「分内之事而已。」 徐卓定定望着隳星半晌,终于低下头,道:「弟子徐卓,祝贺师尊与师丈,琴瑟合鸣、永结同心。」 旁边的三弟子迷迷煳煳跟着敬酒:「祝贺师尊、师丈新婚之喜!」 其余八位弟子亦齐声跟进,薛千韶既感到窝心,又有些羞窘,百感交集之余,他悄悄瞥了隳星一眼,却见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总觉得自己反而更昏茫了些,连忙拿起酒盏,遥遥与弟子们碰杯,干了酒。 至此,酒席上才真正活络起来,几位弟子划起了不知哪里学来的酒拳,喧闹不已,席上有人笑、有人哭、有人醉倒,又胡闹至三更,方散了席。 弟子们互相搀扶离场,杂役弟子们也被允许早早歇息去了,席间最后只剩薛千韶与隳星两人。 薛千韶拿起最后一壶酒,往酒盏中倾注,等了一会,方迷迷煳煳地察觉酒没了,便愣愣望着空荡荡的酒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隳星在一旁看着他动作,笑着接过了酒壶,道:「喝完了正好,你喝太多了。」 薛千韶见酒壶被拿走,摇摇晃晃地倾身欲取回,却抓了个空,扑到隳星怀中。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熟悉的气息和酒香让他很是放松,便就着这个乱七八糟的俯卧姿,牢牢揽住了隳星。 隳星屏息了一会,压下节节窜升的欲望后,放柔了声问道:「你想直接回房里歇息,还是去洗浴?」 薛千韶埋首不言,只是摇了摇头。 隳星见他像孩子般的反应,又低声哄道:「难道还要酒?别再喝了,去歇息好不好?」 薛千韶再次摇了摇头,闷声道:「要你。」 隳星僵住了,一时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薛千韶却擡起头,觑着他坚定地重复道:「要你。」 此话才出,薛千韶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他已被压到了卧房的榻上,湿热的吻侵袭而来,将他吻得喘不过气,浑身发软。再回过神时,他的衣袍已然敞开,隳星的吮吻落在颈项之间,一双手正向下探索,朝着他的腰带进攻。 薛千韶抓住了腰带,道:「你也要脱。」 隳星因这话停下了动作,薛千韶却勐然抱着他翻身,压着他坐了起来,认认真真解起了衣结,敞开他的衣襟。 然而隳星的肌肤上,却布满焦黑的咒印痕,薛千韶见状愣了一下,本就因酒意而红着的眼中泛起水光,不舍地垂眸道:「把这个消掉好不好?我看见就心疼。」 隳星眨了眨眼,顿时清醒了不少,缓缓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原本是想趁今夜,将咒印之事托出,没想到薛千韶已经知晓了。 薛千韶没有答话,只是揪着隳星的衣襟,目露恳求。 隳星撇开视线,道:「这我不能答应。我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再失控,可无论如何,我绝对不愿再到伤你了,所以这咒印必须留着。」 此刻的薛千韶,却是无法用道理说服的。他只知自己被拒绝了,泪水立时夺眶而出,落在隳星身上,让他不得不将视线转了回来。 隳星伸手拭去他的泪,却仍道:「我无法承受再失去你一次了,你明白吗?」 薛千韶竖起眉,眼泪却掉得更厉害,颤声道:「……难道我就承受得起?要是我们都被过往困住,日子还怎么过?还做什么道侣?」 隳星见他难过,心里也极不好受,唤了声:「千韶──」 薛千韶却愤愤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道:「你看着我,看着在你眼前的我。我现在好好的,今后也会好好的,你也一样。」他顿了顿,哽咽道:「我们……谁也不要背负另一人的性命,好好的一起过下去,难道不行吗?」 隳星凝望着他,感受着他心口的跳动,越发觉得掌下的肌肤烫得慌,心中柔软酸涩,却又有些心猿意马,难以专注。恍惚间,他想起了一件事──当年在他落入圣渊后,薛千韶以为自己害死了他,生出心病来,不得不封印记忆、散功重修。 两人的关系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岂能如此粗鲁而轻率地,将自己的恐惧转嫁于薛千韶呢?于是他松了口,道:「好了,是我的错,之后我便找人解开咒印,可好?」 薛千韶双眸一亮,追问道:「当真?」 隳星点了点头,道:「当真。」 薛千韶破涕为笑,俯身在他胸前轻吻了下。柔软的吻印到肤上的同时,咒印竟悉数消解了。 隳星惊疑不定,薛千韶却漫无章法地继续亲吻着他,一面伸手解开他的腰带,却因为难以一心二用而顾此失彼,最终蹙起了眉,专心致志解起结构复杂的腰带。 在发觉自己解不开腰带后,薛千韶似乎有些着恼,竟低下头去,隔着衣料往隳星身下鼓胀之处,泄愤般轻轻一咬。 隳星被惊得坐起身,身下那物也怒胀起来。薛千韶见状,却只是目露疑惑,擡眼望向他。 隳星钳住他的双肩,隐忍地哑声道:「你究竟是真醉,还是装的?」 第169页 要说是真的喝醉了,薛千韶方才的辩驳却颇有条理;若说是装醉,他又向来脸皮薄,如何做得出这般露骨的撩拨? 薛千韶却并未回答,只是又低声道了一次:「要你。」 **-待续-** 感谢阅读!隳星的理智线现存状态:啪,没了! 85. 番外:驯夫记(四)限 隳星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剥得一丝不挂后,揽到自己腿上张腿跪坐下来,让两人身下阳物紧贴,接着哄道:「像前天那样,会吗?」 薛千韶低垂着眼,面上绯色却变得更深,他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小心地地握住了两人的阳根,就着前端渗出的晶亮液体,缓缓套弄起来。 他的技术着实算不上好,然两人都已动情,这般抚弄已足够撩人。隳星勉强维持些许理智,将指上沾满玉膏,揉按着开拓起穴口。 许是因为酒醉的缘故,谷道中出奇烫热,玉膏很快化开,随着手指灵活的开拓,由冰凉转为温暖黏滑,逐渐带出些许淫靡的水声。薛千韶蹙起了眉,似乎是感觉有些不适和怪异,不安地挪了挪腰身,可这一动,却使两人的阳物紧贴着摩蹭了下,激得两人都倒吸一口气。 隳星低吼了声,随即惩罚性地屈指按向穴中敏感之处,薛千韶顿觉一阵麻痒爆发开来,身子一软,将下颔搁到隳星肩头,大口喘息。他感觉阳根发胀,却远不到能发泄的程度,只能顺服本能,加重了手上的套弄。 隳星亦被他无意识的撩拨,闹得相当不好受,急躁起来,很快探入了三指将穴口撑开,近乎粗暴地搅弄着。 身后越是酸胀难受,薛千韶就越依赖前头的藉慰,导致他一面失神呢喃着「不要」,却丝毫无法停止自渎。隳星更是被他这番沉溺的情态,勾得慾火高涨,沉声道:「方才不是你说要的吗?谁让你主动招我……」 说罢,他便抽出了沾满玉膏的手指,融化的玉膏滴滴答答地淌下。 薛千韶才略为松懈下来,隳星就倾身将他压到榻上,紧扣他的胯部擡起,蓄势待发的肉刃在微张的穴口磨了几下,接着便一贯到底,深深埋入销魂的桃源之中。 薛千韶哀吟出声,腰身绷成一座拱桥,后庭酸胀得难受,却又因被顶到阳心而掺入了一丝欢愉,前端哭泣般垂下黏滑的液体,顺着他绷紧的腹部滑落。 他在这般煎熬中眼角渗泪,却听见隳星用沉醉的语调,缓缓道:「好美。」 薛千韶意识迷濛,却还是感到了一丝羞耻,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后头也因为羞涩的缘故,绞得更紧了些。 隳星受此诱惑,恨不能立刻将他正法,然而他却又怕弄疼薛千韶,不得不再等待片刻,只得埋下脸去,舔拭吮弄嫣红的乳首。当薛千韶蹙了蹙眉,或者被他玩弄得一阵颤慄时,他便忍不住低笑出声。 那笑声每每勾得薛千韶心弦一颤,却又感到有些难堪,只能紧紧闭上眼,掩耳盗铃地忍耐着。 隳星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同样是心痒难耐,待到谷道适应了他之后,他便掐着薛千韶的胯部捣弄起来,惹得薛千韶喉中溢出甜腻哀吟。 隳星又道:「真好听,可我有更想听到的话,薛郎要不要猜猜?」 薛千韶遭阵阵情潮侵袭,脑中空白一片,哪里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甚至有点嫌弃他话多,不好好干正经事。隳星却放慢了律动,提示道:「今夜圆房,你得喊我什么?」 说罢,隳星调整姿势跪坐下来,一下下抵弄着穴中最敏感之处。薛千韶被如此密集地折磨着,险些泄了身,前端却又被隳星腾出手来堵住了。 他欲哭无泪,拧动腰身挣扎,却又听见隳星的一阵轻笑,更觉羞耻。隳星笑够了,方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要怎么办的,对吗?」 薛千韶被慾火与阳根的胀痛磨得受不了,哽咽着小声唤道:「……夫君。」 隳星听了这一句,浑身发麻,心脏勐然狂跳起来,却未松口,五指深深陷入臀肉中,肉刃更重地鞭笞着穴肉,笑道:「乖,喊大声些。」 薛千韶目露嗔怨瞪向他,紧抿的双唇艷红得像是要滴下血,却迟迟不肯再开口。隳星看得慾火大炽,随手捞来带着流苏的腰绳,将薛千韶的阳根捆了起来,继续扣紧他的腰身狠狠掠夺。 薛千韶哽咽道:「你……骗我……我明明已经喊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手去解缠住阳物的腰绳,慌乱之下用力一扯,才发觉绳结被术法固定住了,如此一刺激,反而让前端渗出泪来。 隳星再次笑出声,更加兴奋地欺负痉挛的穴肉,挺动之际,流苏反覆扫在薛千韶的下腹,明明是极细微的搔痒,却在情慾暴涨的情境下被无限放大,让本就颤慄不已的腰身轻抽起来。 隳星情不自禁又调笑了句:「宝贝真馋,肯定饿了许久了罢?再唤一次,我就将你餵饱,好不好?」 在重重刺激之下,薛千韶近乎哭喊地道:「你这般戏弄我,我与娈宠又有何区别,凭什么让我喊夫君!」 他本也是半真半假地道出这句,只望隳星能消停些,可今夜实在喝了太多酒,话一出口,他倒真的难过起来,泪水更是难以抑止了,只能自己用手背擦拭着。 隳星见状心中一震,什么也顾不得了。他随即将兇器退出来,并将绳结松开,低头含住了被勒出绯痕的阳根。 第170页 胀痛难受之处,乍然被湿软的口腔包裹,薛千韶先是惊了一下,接着便被云絮般的温柔快感给淹没,不知所措起来。阒静的卧室当中,一时只余下细微的咂弄之声,刺激他的双耳。 就在此时,隳星的嗓音于他的脑海中响起,道: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一时忍不住,别生气……你可是我的亲亲夫君,我怎会戏弄你呢?」 「我当真觉得你动情的模样很美,绝非调戏之言,也是真的渴盼与你共赴巫山,因此每回和你亲近,我总是失控……」 薛千韶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咬紧了唇,将丢人的声音吞回肚子里。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真的是在道歉吗?可是没过多久,他便什么也无法质疑了,只能随着唇舌的侍弄起起落落。 隳星眼见时机到了,便一举将阳根吞到最深併吞咽了下,终于将薛千韶逼得缴械,无助地仰起颈子,吟声连绵不断,脚趾蜷得近乎抽筋。 他在此时又传音道:「千韶,我真的好爱你……」 薛千韶在情潮余韵当中,被迫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爱意,隳星接着又压了上来,揽住了他,低声道:「以后要玩什么花样,我一定先问过你,如此可好?」 薛千韶的火气早就被他惊走了,此时只觉有些讪讪,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稍微冷静下来后,他才发觉隳星还未发泄,硬烫兇器蹭在他的腿根处,却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没有多提半个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薛千韶又等了等,见他还是不动作,只得艰难地开口道:「别装了,要继续就继续,扮可怜给谁看。」 他一面如此说,一面在心中唾弃自己:他这么装,还不就是咬定你会吃这套吗? 果然,此言一出,隳星立即换上明媚的笑容,啄吻了下他的唇,道:「千韶对我最好了。」 隳星接着让薛千韶翻身趴卧,薛千韶看不见身后景象,有些紧张。 片刻后,他感觉到一个吻落在后颈,舔吻的痒意使他头皮发麻。紧接着,隳星的手沿着他的嵴沟向下游走,对臀瓣轻拢慢捻,难以言喻的酥麻顿时蔓延,后庭深处开始感到寂寞,似乎有些惦念方才兇悍的抚慰了。 薛千韶将脸埋到臂弯里,不愿承认自己被撩拨得如此焦渴。 然而,隳星却未曾漏看他雪发中探出的赤红耳尖,好不容易忍下了笑意,才以单手环过他的腰身擡起,另一手扶着阳根,缓缓顶进穴中。 薛千韶的腰一下就软了,谷道经歷方才一番折腾,已有些肿胀,此时隳星缓慢的推进,反而让他清晰感受到内里被寸寸开拓,在羞窘之余,好像还多了些别的什么。 幸好,隳星也已无余力摆弄他了。在进到令人恐惧的深度后,隳星在喘息之间哑声道:「我要动了?」 薛千韶羞于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双肩绷得更紧了些。 那肉刃便翻江倒海地捣弄起来,带出黏腻淫靡的相击之声,薛千韶先是感觉那处发麻发烫,进入状态之后,便无意识绷直了腰,挺臀相迎,配合着微微摆动腰肢。 隳星亦感受到了他的热情,胸口与身下那处都胀得像是要迸裂。他再次觉得,自己每每在情事中失控,实在不全是他的错。然而此事绝不能告诉他亲爱的道侣,否则他脸皮薄,又要羞恼了。 在孤枕独眠与反覆致歉之间,隳星爽快地选择了后者,并打算将此精神发扬光大。 谁叫他的道侣如此心软而甜美呢。 一番勐烈而缠绵的征伐后,隳星低吼了声,以自身重量下压,将肉刃撞进最深处,让滚烫的爱意尽数倾泻,并在同时透过手指抚弄,将薛千韶再次送上巅峰。接着他仍恋恋不捨地拥着薛千韶,抚弄他虚软的腰,感受着肌肤的瑟缩。 他在薛千韶颈后散乱的发上吻了吻,低声道:「你是我的珍宝,我的光明。」 「说再多次也不足以诉尽我的心,可我还是要说:我爱你。」 薛千韶埋着脸,心中悸动不已,静默半晌后方憋出一句:「我也是一样的。」 此时的薛千韶并不知道,这话一出,明日的山内事务就註定要被推迟了。 ◆ 次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日上三竿时,徐卓监督着洛芷院的杂役弟子,收拾宴席留下的杯盘狼藉。他三师弟远远瞧见他,便打着呵欠伸懒腰走了过来,道:「大师兄早啊。」 徐卓沉默颔首作为回应,他三师弟一手拎起脚边的空坛,另一手搭上他的肩,道:「连我这个最不能沾酒的,都没怎么宿醉,这『留醉仙』也没那么厉害嘛。师尊呢?我见师尊昨日似乎也有些醉了,大师兄今日可曾见过师尊?」 徐卓未答,只将酒罈从他手上接过,递给经过的念明。念明如今是洛芷院的杂役弟子,薛千韶似乎是想观察他的心性,再决定是否正式收徒,因此念明每日都精神抖擞,十分尽心。 三师弟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面回忆,一面自言自语道:「怪了。我记得师尊酒量极好,昨日也并未贪杯,难道是我记错了?」 他这话并未放低音量,念明闻言脚步一顿,随后加快脚步离去,像是生怕再听到不该听的。 徐卓无奈地望了他三师弟一眼,答道:「师尊自有成算,你别多问。」说罢,他在心中补充一句:问了师尊也不会答的。 第171页 -番外〈驯夫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