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安宁》 第1页 《齐家安宁》作者:蹦德高【完结】 简介: 陈三狗活了十六年,有六年都在经歷饥荒,经歷战乱。 先是被亲生父母卖给行脚商,后又自己把自己给卖了下葬养父。 天灾人祸,他这小半生,就没有安定过。 幸好他天生就呆,钝感力十足,才不至于活不下去。 为了把自己卖出去,他撒谎说自己是个女孩,没想到江家买他不是为了做丫鬟,而是为了给江老爷生孩子。 男人能生孩子吗? 陈三狗不知道,他爹就告诉他男人要和女人结婚生孩子,没告诉他男人和男人能不能生。 要不试试看?万一呢? 可没等他试试,江家遇到劫匪,江老爷重伤昏迷。 江家乱了,可他不想走,江家已经是他的家了,他要守着江家,守着江子霖,直到齐家安和。 年上、甜宠、剧情、治癒、群像、、经商 第1章 买卖 明晃晃的太阳直照着菜市场,商贩们穿着冬衣打着扇,零零散散分布在路的两边,懒散地坐着,也不叫卖。 毕竟摊上并没什么值得他们奋力推销的,裹着土灰的菜、混着泥渣的糠……商品不行,价格却很高。 他们知道没人会买,最后还是拿回家自己吃,他们也情愿拿回家自己吃,这,粮食可比银子贵多了。 唯一热闹的地方是卖人的摊子,有些是人牙子拘着一堆人叫卖,有些是单个的人自己卖。 穷人们吃不起饭,富人们却还有的是余力买人来伺候自己。 连着几年的大旱,没有粮食,树皮被扒了个干净,草根草籽被从地里掘出来,到了春天,地上就变成光秃秃的一片。 这样的年景,家底不足的家族也用不起人了,丫鬟小厮直往外赶,人牙子不想人在自己手里折了,只得降价往外卖,一时间搅混了市场。 能买得起奴僕的人家便开始挑着买,老的不要、身体有残缺的不要、面容不整的不要……条条框框下来,也没给奴僕的市场价抬起来多少,一个人跟一只猪的价钱差不了多少。 陈三狗蹲在菜市场靠里的角落,他头上插了三根稻草,这表示他是一个等待被卖的人。 他已经等过了朝市,他年纪小,长得嫩,挺多人过来问他怎么卖的,但没人买他。 因为他是个男孩,作为男孩,他太过瘦弱,买回家干不了力气活,因此买家每每在问了性别之后就没了下文。 希望大市时能把自己卖出去,他想,要不要说自己是个女孩?爹已经放了五天,不能再放了。 爹说不能骗人,但爹也说有时候如果骗人是为了帮人,那就可以。 所以在大市开市后,第一个来问他的人面前,他撒谎了。 「我,我叫陈三丫,是个女孩,我要给我爹卖棺材钱。」 「今年多大了?」 「16了。」 「怎么卖的?」 「2……2两银子?」 「行。」 陈三狗不敢喊价,16岁的健康女孩儿,在人牙子手里能卖到8两,但他不是女孩,心里发虚,只敢报2两银子,这他都怕人不买,没想到会答应的这么干脆。 他这才抬头去看,买家是个衣着整齐干净的中年妇女,她递来个银锭子,是陈三狗从没见过的数量。 「用,用不着这么多……」 「拿着吧,完了到城南江家去,跟门房说找赵嬷嬷,他们会带你找我的。」 说完也不怕陈三狗拿了钱跑掉,扭头就走了。 金城里有两个江家,城北的从政,城南的从商,都是金城响噹噹的大户人家。 城南江家主要做粮食布匹的生意,在灾年卖粮食总能大赚,但江家顶着业界压力,不仅没涨价,反而降价卖粮食。 金城在旱灾刚开始没大批大批饿死人,一半都得归功于江家贱卖粮食。 但旱灾连着几年,掏空了江家也填不上饥荒的窟窿,再加上业界针对,城南江家虽得了个大善人的名头,却迅速在商界没落了。 这样的好人家,我却骗了他们……陈三狗想,他决定在去江家之前买些水把自己擦干净点,让江家少费些功夫。 赵嬷嬷这边买完了陈三狗,喜气洋洋回了江家。 「老夫人,老奴这回可算是办了件十里外闻着都说香的事!」 赵嬷嬷接过小丫鬟的小锤,一边细细给躺椅上半阖着眼,衣着华贵的老妇人锤着腿,一边娓娓道来。 「老奴正朝媒婆那儿走呢,一阵风把老奴的绢花给吹跑了,老奴顺着风过去捡,走着就到了菜市场里,心里记挂着给老夫人办事儿,捡了绢花就要走,还没等走呢,突然看到角落里蹲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 赵嬷嬷故意停了停去瞧老夫人的脸色,见她睁开了眼有些兴致,这才继续讲。 「那小姑娘耳垂圆厚,鼻樑高挺,鼻头有肉,下巴圆乎,眼珠黑亮有神,眉毛浓黑且长,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旺夫旺族。这小姑娘自卖,就为了给她爹买棺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是个纯良的孩子。老奴想着您也不是要给大爷娶个正妻,买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回来给大爷做妾岂不是更对大爷死心塌地?更何况这孤女面相绝佳,眼神里都透着股单纯的劲,真真是合适!」 「真要这么好,轮得到你捡漏?」老夫人动了动,示意要茶。 第2页 赵嬷嬷忙不迭放下小锤去端茶杯。 「老夫人您真是睿智,一点就点到点子上了,这小姑娘确实虽然哪哪都好,但就是太瘦了,瞧着比老奴高不少,却看着连八十斤都没有,身子看着也干瘪,不像发身了。但她年纪小,才十六,咱们江家养人,养个两年,怎么也能把她养起来,到那时候,叫她多给大爷添几个孩子。」 老夫人有些犹豫,「年纪小了些,比子霖小了十岁,他能喜欢吗?而且还没发身,子霖到现在也没个孩子,是不是还是买个长熟的女子来?」 「哎呦,老夫人啊,男人可不就喜欢嫩的,现在这年头,找个干净的女子多难吶,更别说还是长熟的了,好人家的是有,但有几个愿意做妾的?再说了,这小姑娘的面相是顶顶好的,到了媒婆手里不出十天就能叫别人定下,能助大爷,那是多好的事啊!」 赵嬷嬷打小就跟着老夫人,把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老夫人是知道赵嬷嬷相面的本事的,也清楚江家今时不同往日,想抬个良家女子做妾并不简单,遂点了头。 约莫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门房过来说有人找赵嬷嬷。 赵嬷嬷亲自出门去接,看那个小姑娘还穿着那身青黑色短褂和长裤,脸上倒看着干净了许多,齐肩的头髮湿漉漉的,拿麻绳绑在后脑勺,看着不怎么精緻,但赵嬷嬷知道这姑娘是特意洗过了。 陈三狗从腰带里掏出剩下的银子,递给赵嬷嬷:「这是剩下的,我没用完。」才用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银子。 赵嬷嬷接过银子,心里对这小姑娘越发喜欢。 「跟我来吧,你这身衣服不要穿了,嬷嬷给你挑身裙子去。」 裙子?大户人家都会给僕人发衣裙吗?陈三狗懵懵的,跟着赵嬷嬷绕过好几个弯,来到了江家后院。 进了一间房,立马有小丫头围过来要扒他衣服。 陈三狗攥紧了衣领,一张脸憋的通红:「不,不用,我自己换……」他还没跟姑娘靠这么近过哩! 赵嬷嬷笑:「小姑娘就是脸皮薄,行了,你们先下去吧,让她自己换。」 小丫头们咯咯笑着一闹而散,留下一条鹅黄色的交领襦裙。 陈三狗红着脸摸索半天才勉强穿好了裙子,推开门,赵嬷嬷眼前一亮,越发觉得自己眼光好。 「走吧,先带你去拜见老夫人,见过老夫人了再进老爷房里。」 老夫人?老爷?不是进来干杂活儿的吗?陈三狗还是很懵,他想,他是个假姑娘,做主人家的贴身丫鬟,怕伺候不好,不该骗他们。 陈三狗张了几次嘴,都被赵嬷嬷打断了,她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给他讲江家的规矩,讲老夫人的规矩,讲老爷的喜好,停也不带停的。 于是直到见完了老夫人,被送进老爷房里,他都没机会开口。 「体贴大爷、恭顺大夫人,记住自己的身份,大爷好你才能好。」这是在老夫人那里受的规训。 「你是做小的,又是买进来的,没用轿子抬你,你也不要觉得被亏待了,抓住老爷的心,以后有的是福给你享。」这是赵嬷嬷在路上的安置。 陈三狗模模煳煳意识到自己不是被买来做丫鬟的,而是买来对江家老爷好的。 「嬷嬷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吗?」赵嬷嬷嘆口气,她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呆呢?一路上能发几回愣。 算了,呆点好,呆点心眼实,赵嬷嬷安慰自己。 「嗯,记住了嬷嬷,要对老爷好。」他摸摸头上的银簪子,这是老夫人,也就是老爷的娘给他的,他还没见过银子做的簪子,小时候邻居家姐姐戴的最好的也只是个桃木雕的桃花簪。 老夫人真好,赵嬷嬷也好,江家的人都好,买了我,还给我衣服穿,给我银子戴,我一定要对老爷好,报答他们。 眼见陈三狗又开始发愣,赵嬷嬷有些心塞,这傻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对大爷的胃口。 「进去吧,坐着等老爷回来。」赵嬷嬷把陈三狗往屋里推了推,她怕自己若不吩咐这傻丫头坐着,她怕是要站着等大爷回来。 陈三狗顺着力进了屋,门在身后被关上了。 屋里陈设简单,最里靠墙的是一张雕花红木大床,床头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柜子,靠外窗子下是一张书桌,和窗子对着的是一张可卧可坐的榻,榻上有茶桌,放着几本书,里间和外间用一扇屏风隔着,形成两个半封闭半开放的。 陈三狗踌躇了几息,最终乖乖坐在外间的坐榻上等候,也不敢乱翻,就睁着眼睛发呆。 他想,如果不是买来做丫鬟,那他是不是不用说明白自己其实不是个姑娘了? 第2章 江老爷 江老爷说是老爷,可今年也不过才26,五年前成婚的时候还是江大少爷,一年,前任江老爷出意外丢了命,他这才成了新的江老爷。 江老爷是金城人人称赞的大善人,在当少爷的时候就力主不给自家粮食涨价,当了老爷之后更是用自家的布匹生意来贴补粮食生意,高价从别的粮商手里买粮,再转手贱卖给灾民。 金城百姓称赞他,更多的却是痛恨他的人,粮商们恨他扰乱市场价格,江家宗亲恨他毁了江家的基业。 今天江老爷又忙了一整天,给要脱离本家的四老太爷一脉分家产,四老太爷极其难缠,不让他多占些便宜他就赖着不走。 第3页 好不容易打发了四老太爷,身心疲惫的江老爷只想赶紧回家,可是家里…… 江老爷苦笑,他的妻子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成婚五年从不让他近身,家里的帐目也从不管,至今仍是他的母亲操持着整个江家的内务。 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说温言软语,就连正常的关心过问都不曾有。 还记得刚成婚那年,他以为妻子只是害羞,每天变着法的想讨她欢心,总想着过段时间她就能对他好一些。 可当他不眠不休在受寒发热的妻子床前守了三天,却只得到清醒后妻子的尖叫和辱骂。 仿佛他是一个长满脓疮、浑身恶臭的毒瘤。 从那以后他虽仍给妻子江家大房夫人的待遇,却不再上赶着讨好她,两人的婚姻就此形同虚设。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动过休妻纳妾的念头,他看够了母亲因为父亲抬了一房又一房而伤心欲绝的样子,早决心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对爱人坚贞。 可是妻子,是爱人吗? 爱人这个词是从二弟去年捎回家的信中学到的,信中说他遇到了一个珐国女人,他认定了那是他这辈子的爱人。 可他们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父母天地,怎么就能是爱人了呢? 江老爷摇摇头,推开那扇朱红的门。 屋里没有点灯,是他不许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忙到多晚,不想因为自己总让丫鬟小厮睡不安稳。 摸到门边的火摺子,打着火,用手罩着,小心点亮了卧房的灯。 嗯? 江老爷就着灯光脱外套的动作一顿,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鹅黄,这是谁? 那抹鹅黄动了动,一道怯生生的、清澈的声音传过来:「你是谁?」 江老爷拢好外套,这看着是个姑娘,他得注意下。 念头转了几转,他大概猜到了这姑娘是怎么来的,是为什么来的,出于谨慎,他还是问:「我是江子霖,江老爷,这间房子的主人。你是谁?」 「我是陈三丫,是,是来对你好的。」 江老爷扶额,看来就是母亲送过来的人了。 「你来多久了?饿了吗?你先坐着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过来。」 陈三狗咕噜噜的肚子响代替了他的回答。 江老爷轻笑一声,轻轻带上了门。 随着他的离开,室内重新恢復安静,陈三狗呆愣愣地想,不是该他对老爷好吗?为什么会反过来? 「吃吧,厨子歇下了,你先吃些点心,明日再给你弄热食。」 江老爷没出去太久,没一会儿就端着盘精巧的点心,拎着一壶茶进来了。 「我,我真的可以吃吗?」陈三狗吸了吸口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饥荒年间,任何一点食物都能让人抢的头破血流。 「吃吧。」 明天就去跟母亲说清楚吧,若是还有家人,就送回去,若是孤女,就留在江家,给母亲或二妹做个丫鬟,江家总是能养得起一张嘴的。 陈三狗得了肯,才抓起白色的点心往嘴里塞。 味道清甜,淡淡的,却回味无穷。 这是什么啊,怎么会这么好吃……陈三狗忍不住,抓了一块又一块。 江老爷托腮看了片刻,竟被眼前这人并不优雅的吃相引的有些食慾了,他动了动手指,最终提起茶壶给陈三狗倒了杯茶。 「慢点儿吃,喝点茶顺一顺吧。」 「唔,唔,谢谢你……」 陈三狗咽下嘴里的桂花糕,真挚地感谢。 江老爷笑了,他站起身,收拾残局。 「你今晚睡这儿吧,我去书房。」 「为什么?」他不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吗?为什么还要走? 江老爷愣住了,他想,难道是母亲让这个小丫头今晚一定要…… 思及此,江老爷扶额,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住一屋,对你名声不好。我明日会和母亲说清楚,你不用担心。」 不等他反应,江老爷再一次离开,带上了门。 陈三狗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块桂花糕,怎么也捨不得送进嘴里,他就这样捏着,反覆想着为什么江家的人都这么好,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陈姨娘?陈姨娘?」 陈三狗被推醒,一个小丫鬟站在他身旁,见他醒了,继续说: 「陈姨娘,老夫人那里叫您过去呢!」 陈三狗揉了揉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在叫自己。 他昨晚就歪在榻上,衣服也没脱,反应过来就迷瞪着起身要过去。 小丫鬟连忙拦住他,说:「陈姨娘,老爷吩咐了让您先吃东西,要不咱们先洗把脸吧?」 陈三狗听话,接过毛巾擦了脸,又在小丫鬟的指导下用牙刷刷了牙,他之前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小刷子。 吃过早饭,他走在路上,吞吞吐吐问:「你们,你们都是,吃早饭的吗?」 连着几年,他和爹都一天只吃中午的一顿饭,一开始还能喝上稀粥,后来只能把挖到的小虫子、被扒完皮的树干一类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放一起煮一煮吃掉。 早饭,他想都不敢想,刚刚吃的时候都感觉是在做梦一般,除了浓稠香甜的米粥,其他的菜式他一个也不认识。 小丫鬟咯咯笑,说:「陈姨娘可真会说笑,我们不仅吃早饭,还吃午饭、晚饭,半夜饿了还要吃夜宵呢!」 第4页 一番话震的陈三狗晕晕乎乎的,跟踩在棉花上一样盪到了昨天去过的老夫人居所。 还没进去,他就听到江老爷平稳的声音:「……您难道要汪芮和您一样忍受丈夫三妻四妾吗?」 小丫鬟也听到了,她年纪比陈三狗还小,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进去,好在门口的赵嬷嬷看到了两人,她小声说:「你们先等等。」 说罢自个儿进了屋,没一会儿又出来,示意陈三狗进去。 一见陈三狗进来,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就说:「陈姨娘,你昨夜里没伺候好老爷?一大早到我这儿来絮叨,扰得我心烦。」 陈三狗眨巴眨巴黑亮的眼珠,心想,我没伺候老爷,是老爷伺候了我。 他犹犹豫豫不知道开不开口,又听到一旁的江老爷说:「什么陈姨娘,没有的事儿,她还有家人就送回家去,没有家人就留您这儿做个洒扫丫鬟,您要的人,您就费心安排下吧。」 汪琦揪住手里的帕子,朝旁边的赵嬷嬷看去。 她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一向主意正,当初给他安排跟自家侄女结婚他一开始也是老大不愿意,要不是赵嬷嬷支招儿让她卖惨,他也不会同意。 赵嬷嬷接收到了老夫人的信号,说:「老爷您有所不知,老夫人这两天也正裁减内务的丫鬟小厮呢,实在没多的缺能让她填上,实在不行也不让她还买身的银子了,卖身契给了她,放她回菜市场罢了,只不过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家里爹刚埋了,独身一人不知道要怎么在这世道活下去哦!您是没看见吶,那菜市场的人牙子对手里的人打骂都是轻的,买主不满意了,削足适履人牙子也干做……」 赵嬷嬷声情并茂,说着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比登台的角儿还演得更像那么回事儿。 却不等她继续演下去,一个面色惨白的小厮急匆匆跑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江老爷跟前扑通一声跪下,继续喊:「江老爷不好了!外军攻进来了,从城东打进来的,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打到咱们这儿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震,在这之前金城没一点消息透出来说有外军攻打,谁能想到有消息的时候是城破的时候呢? 江老爷不敢置信,问那小厮:「驻金的军队呢?宫里没动静吗?」 小厮并不知道这么多,说不出个一二来。 老夫人则打断了江老爷:「现在问这么多有什么用!」 转过头吩咐赵嬷嬷:「快去通知各房收拾,这金城不能呆了!」 江老爷不肯:「我们江家世代在这金城里,怎么能逃?」 老夫人对自己犟得不行的儿子无语了,她好歹多活了几十年,此刻发了狠,一双柳眉倒竖,厉声说:「你不走,你不走娘也不走了,现在就出门找个士兵撞他枪口上,一齐死了算了!」 江老爷没见过自己母亲的这一面,沉吟半晌,自己也冷静了,遂拉起地上的小厮,说:「去叫马房的备车。」 又喊来赵管家,也就是赵嬷嬷的丈夫,吩咐:「告诉各房的丫鬟小厮,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就赶紧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在大门外集合。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来我这领卖身契和五十两银子,自行离去。」 五十两银子,够在金城城郊买座小别院了,更别说还能领了卖身契,从此变成良家人,此令一出,江府上多半人都跑过来领银子。 最后愿意跟着一起走的,只剩下各房的贴身丫鬟小厮和其他一些零散的僕人。 陈三狗自那小厮跑进来就没再出过声,在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或忙着恢復自由身的时候,他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基本上发完卖身契的江老爷看到了呆立在角落的陈三狗,他主动走过去说:「你虽然是昨天刚进府的,却也算是我江家的一份子,这是你的卖身契,这是五十两银子,拿好别丢了。」 他还是把赵嬷嬷的话听了进去,想着有些钱傍身,这小丫头也不至于过得太惨。 「我不要。我,我要跟你一起走。」 第3章 路途 黑亮的眼珠里是全然的坚定,陈三狗觉得,他已经得了江家的银子,来了之后什么也没做,反而白吃白喝了一整天。 爹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做白眼狼。 陈三狗想,我不能做白眼狼。 见江老爷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陈三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强调了一遍:「我跟你一起走,我答应了的,要对你好。」 「好。」 江老爷郑重答应,他没有怀疑陈三狗有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怀疑陈三狗的用心,他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真诚的姑娘。 陈三狗没有要收拾的,江老爷却有许多。 两个人在书房和卧室忙碌许久,勉强收拾好了最重要的那部分东西。 恰好江老爷的贴身小厮过来说外军已经快到城南了,两人就不再收拾多余的,拎起箱子就往外走。 江家大门口停了六辆马车,两辆装大件行李,三辆坐人。 陈三狗这才见着了江家的全部主子,但他分不清谁是谁,发着愣被江老爷塞进了第二辆马车。 马车里本就坐了一个人,是个着白衣的冷面女子。 陈三狗也不认识,就坐在了离她最远的地方。 在他之后又上来了个女子,橙裙红唇,满头珠翠,身形臃肿,大冬天的,一上来就打着扇子嚷嚷热。 第5页 没等她嚷嚷完,枪声从北面传过来。 车外面骑着马的江老爷立马出声:「出发吧!」 几辆车的马夫齐声喊:「驾!」 马车随着踢踢跶跶的马蹄声晃悠着行驶起来。 「哎,你就是昨儿刚进府的陈姨娘吧?」 橙裙女子十分热情,马车的轮子还没转完一圈儿,她就开始攀谈起来。 「我是老三的媳妇儿,三太太,杨秀容,咱俩可算是妯娌呢!」 这三太太竟也没端正妻的架子,和陈三狗这个妾室攀起关系来。 「汪芮是个闷嘴葫芦,你可别跟她似的。」 杨秀荣朝白衣女子努嘴。 「喏,她就是你的上级领导,咱们江家的大太太,成天冷着个脸,连她姑母都见不着她的好脸色,要不是这车上还有个你,我这一路能憋死!」 实际上陈三狗到现在也一句话都没说。 「你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哪里的?是怎么进来的?从小门抬进来的?」 杨秀荣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发了问才给陈三狗开口的机会。 陈三狗被杨秀荣紧紧贴着,一张脸羞的通红,他见惯了荒年易子的场景,很是不习惯这样热情的人,更别说还是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女人。 「我,我今年16,我和爹一直在各地做生意,爹前些日子走了,没有家了,我是从菜市场过来的,自己走进门的……」 杨秀荣微微松开陈三狗,讷讷道:「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你爹……」 「没事的,我已经给他下葬了。」 杨秀荣立马又支棱起来,抓着陈三狗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摸摸!这有七个月了,再过两个多月就生出来了,能摸到它在动吗?」 陈三狗本来羞的都要头顶冒烟了,突然感觉手心被轻轻顶了一下,一双猫儿眼慢慢睁大了,他说:「在动!」 杨秀荣脸上满是幸福,两个妯娌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 于是这一路上,杨秀荣说的多,陈三狗说的少,有时还拉着丫鬟一起打叶子牌,倒也算热闹。 陈三狗也从杨秀荣那里大概知道了江家的人口。 江家本家是大爷江子霖当家,二爷江子行在外面留学,三爷江子徳是她丈夫,年纪不大,还在家里读书。三个男丁中只有大爷是老夫人生的,剩下两个都是二姨奶奶所出。 除了大爷之外,老夫人还有个女儿,大姑奶奶江昭玉。她在三太太进门之前就嫁到了南方沿海的开州郑家,据说个性要强,凭一己之力把郑家从半死不活的茶叶生产商做成了世界茶商。 江家还有个二姑奶奶江挽玉,是四姨奶奶生的,今年才八岁。 提到二姑奶奶时,杨秀荣打了个冷颤,她说:「这个二姑奶奶啊,我是看不透,小小年纪整天挂着个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怕你笑话,一见着她我就打心眼儿里发憷……」 「笃笃笃——」马车窗户的敲击声打断了杨秀荣。 「给你们送吃的来了,方便开窗吗?」是大爷的声音。 杨秀荣刷的一下拉开了木窗,接过食盒:「谢谢大哥!我们四个早就饿的不行了!」 江子霖笑笑,说:「三弟妹身子重,舟车劳顿,有哪里不舒服可要及时说,府医就在后面跟着。」 说着,目光顺着窗子就往车里看。 杨秀荣捂嘴笑:「大哥,你就放心吧,大嫂子和小嫂子我都照顾好着呢!」 江子霖点点头,夹了马腹就要离开,那扇没来得及关上的窗子却突然冒出个扎着雀尾的脑袋来。 是她。 「你,你骑马累不累,要不我跟你换换吧,你坐车里歇歇。」 陈三狗眼睛亮晶晶的,殷切地仰头看着马上的男人。 江子霖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钻进了心里,自从离开金城,他总是因为陈三丫的举动有这种感觉。 他亲不自禁抬手揉揉陈三丫的脑袋,意识到后又立马拿开手。 他声音不自觉更加柔和:「没事,我不累,等晚上扎营就能歇了,你快进去关了窗,西风吹着了要咳嗽的。」 「我……」陈三狗不善言辞,他一门心思想对江老爷好,却没什么能做的,替他骑马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的。 江子霖使了力把人轻按回马车里,从外面把木窗关上了。 马车里的杨秀荣嚷嚷起来:「小嫂子你还会骑马呢?什么时候学的……」 他朝前跑得远些,不再能听到杨秀荣的声音,但他能想像她身边那个小姑娘微红着脸回话的样子。 很可爱。 江子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摇摇头打消脑子里的念头,他已经有妻子了,他不能做对不起妻子的事情。 可人越不想想什么,就越会想什么,浓黑的眉毛、黑亮的眼珠、微红的脸蛋、嫣红的嘴唇,逮着机会就往自己身边靠……越想,江子霖的心就跳的越快。 他驾了一声,加快赶到前面江子德身旁,企图用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 「三弟,前面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天黑前就能赶到前面的一个驿站,但那个地方很小,只有喝茶的摊子和茶摊老闆自己住的两间房。」 「咱们在旁边搭几个帐子就够了。」 夜里,陈三狗照常摸到江老爷的帐子里,给他铺床,铺完床却没跟之前一样回三太太那里,而是脱了外衣躺进了被窝里。 第6页 「早春夜里还是凉,把被窝睡热乎点,身子暖了,那心不就暖了?」 这是三太太跟他说的。 「真是,也不知道你这个土丫头是从哪个山窝窝里出来的,疼人都不知道怎么疼,行了,你快去吧,我去叫老三来给我揉揉,肚子里揣个娃真是废腰。」 陈三狗讷讷地应了,他不是不知道可以这么做,他之前和爹一起四处行商的时候,到了冬天夜里也是两个人挤在一处捱过去的。 只是,他怕脱光了被发现他不是个姑娘。 这是他心里唯一一个秘密,尽管他告诉自己不是做丫鬟的话,是个男孩也没关系,但他观察了这些天,发现前任老爷的三个姨奶奶都是女的,他就不安了。 心里一直惴惴的,不知道男的能不能当姨娘。 明天问问杨姐姐吧,她肯定知道,今天先穿着里衣,应该不会被发现。 打定了主意,陈三狗暂且安心躺住了。 他体热,被窝很快变得热烘烘的,热气蒸的他眼都睁不开了。 于是江子霖进了帐子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被棉被包裹的陈三丫迷瞪着努力睁眼,眼睫毛颤巍巍地挠人心口,稍微长长了的头髮散在枕头上,衬的人脸白玉似的搁在中间勾人去抚。 江子霖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路上为了避嫌,他都是和三弟一起睡,把三丫和三弟妹安排在一起。 陈三狗有些清醒了,眨巴眨巴大眼睛,很是无辜:「杨姐姐说她腰酸,要让三爷给揉揉。」 江子霖无奈地笑笑,他明白三弟妹的好意,但他不能耽误三丫,也不能辜负妻子。 「我去问问汪芮那能不能让你过去。」 他们在驿站旁搭了四顶帐篷,大爷和三爷住一顶、三太太和陈三狗住一顶,丫鬟们和小厮们各占一顶。 能睡人的三辆马车,一辆给了母亲和二姨奶奶睡,一辆给了四姨奶奶和二小姐睡,只有大太太汪芮一个人独占了一辆马车。 所以只能把三丫放在她那儿,或者如果她不那么抗拒,就和他一起,让三丫自己一个人睡。 刚转身,江子霖就感觉衣服被拉住了,回头看到是陈三丫,他轻轻揪住他的衣服一角,掀开了一边的被子,说:「我,我把被窝都暖热了,睡着很舒服的……」 又是那种熟悉的热流涌入的感觉,江子霖按了按心口,扯出自己的衣角,嘱咐:「别怕,旁边就是子德他们,实在害怕就点着煤灯睡。」 说完不敢再看,转了身就出去。 没一会儿,寂静的夜被女人的尖叫划破。 江家人纷纷探出头看是怎么回事,只见江老爷狼狈地抱着个木箱子站在大太太的马车旁,头上还有被箱子砸出来的肿包。 老太太见不得儿子被欺负成这样,一向闺秀的她也高了嗓子喊:「汪芮,你真是够了!他好歹是你丈夫!」 见老夫人都开口了,三太太也帮腔:「是啊大嫂子,大哥就是敲了敲你马车的窗子,啥也没做,至于把人砸成那样吗?」 但那马车里的女人只是尖叫,理都不理她们。 老太太气的发抖,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自己这个侄女是个疯婆娘呢? 没人制得住这个女人,只能睁着眼等她自己叫累了。 江子霖被夜里的冷风一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些热意的胸腔又变得哇凉哇凉的,他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老爷……」身后传来清澈纯净的声音,是他新娶的姨娘。 没错,他为什么要为一个连句话都没说过的、连陌生人都不如的「妻子」守身如玉? 第4章 劫匪 夜风绕着那声「老爷」打了几转,再吹到江子霖身上,就带着丝丝暖意。 他放下木箱,转身对陈三狗温和笑笑,脸上不见一点被砸的恼怒和痛苦。 他说:「怎么了?还是怕吗?我陪你。」 陈三狗是听到尖叫声后出来的,没看到江子霖被砸,此刻被那笑容一晃,只觉得黑夜也变亮了。 回过神,他还是发现了老爷头上的肿包。 他说:「我去给你叫大夫来。」说着,只穿着里衣的人就要跑出去。 江子霖拦住了他,说:「不碍事,已经很晚了,让大夫也好好休息吧,咱们也好好休息,明早还要早起赶路。」 半环着把人带进了帐子里。 被窝里还有陈三狗暖出来的热气,扑向江子霖的面门,柔和地让他眼睛润润的。 「睡吧。」 江子霖给陈三狗掖好了被角,背过身拉开一段距离。 虽然他已经决定要与汪芮和离,但没和离之前,他不想就这么让陈三丫不明不白的在自己身边做个妾。 更何况,这小丫头年纪小…… 他这么想着,却听身后的人窸窸窣窣一阵动弹。 忽地,一双手臂撑过来,陈三狗半个身子支着,头朝江子霖压下去。 江子霖热得冒汗,正要推开身上的人,却见这人嘟起嘴,轻轻朝他头上的肿包吹气。 吹得江子霖浑身僵硬,整个人像被两条手臂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吹一吹就不疼了,小时候我娘就是这么做的。」 这人边吹边说,声音嘟嘟囔囔的。 江子霖现下确实头不疼了,却换了另一个头疼,硬的。 第7页 他暗骂自己龌蹉,默背三边清心咒后开口哄道:「不疼了,你快睡吧。」 「嗯。」 陈三狗答应的好,两条手臂却没撤开,反而顺势搭在了人身上。 江子霖唿出一口热气,压下反抱回去的念头,说:「三丫,你还小,这些事我们等你长大了再做。」 「什么事?」 给老爷反问住了,老爷再次骂自己龌蹉。 没等到老爷回答,陈三狗挪开了胳膊,说:「我本来见你在外面吹了许久的冷风,怕你冻着,想给你暖暖,但是你好像挺热乎的……」 江子霖:…… 可不是热乎吗,都热血上涌了。 但这样一来,他越发确定陈三狗年纪小了,人事都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明白。 「所以,咱们不要靠太近了,夜里热。」 陈三狗乖乖点头,睡了回去。 一夜好梦。 翌日,陈三狗醒来时江子霖已经不见了,他揉着眼睛收拾了帐篷,打成包裹后就看到江子霖端着碗白米粥过来。 「饿不饿?先喝点粥,是我们请驿站店家帮忙煮的,我给你留了一碗。」 江子霖一大早就醒了,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怀里躺着个人,两人一晚上滚来滚去,滚成一团睡了一整夜。 是他梦寐以求的婚后生活,但因为他自己内心道德的压制,他还是慌忙放开了陈三狗,起床去找事做了。 即使是慌张的,他还是没忘记放轻动作,并在离开前给陈三狗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此时陈三狗头髮扎高,套着一身青色外衣,看着越发不像个小姑娘,而更像正蓬勃生长的少年。 「谢谢……」 陈三狗接过碗,两三口喝完了,这是他饥荒几年养成的习惯,到手的食物要尽快吃完,不然很可能保不住。 江子霖笑了笑,说:「你是我的人,我为你做这些是应该的,等之后……」 等之后娶你为妻,做这些就更名正言顺了。 他想这么说,但不想在事情没做成之前给人可能会落空的期望。 陈三狗有点懵,他想,我的卖身契不是已经被你撕了吗?为什么还说我是你的人? 难道谁对一个人好,那个人就是属于谁的?那这样你也是我的人?那我们都有好多人啊! 陈三狗被自己说服了。 江家已经走了大半个月,再过几天就能到达目的地,那是汪老太太和汪芮的娘家,汪家本家所在的木州。 要到木州,要先经过汾城,汾城多山,路比其他地方难走,而江家这次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雇镖局,所以每次都会先派人去前面打探。 一行人中会骑马的六个人,三个马夫管着六辆马车不得空,剩下三个会骑马的只有江家大爷和三爷,以及一个老太太的忠僕周大雨。 被呵护的「娇花」陈三狗多次表示自己也会骑马,可以帮忙,但都被老爷驳回去了,他怕自己这朵精心呵护的「娇花」被风吹残了花瓣,被马背硌坏了花蕊。 于是就那三个人轮流朝前跑来回,为大部队探路。 这回轮到江子德。 「三弟,前面路况怎么样?」 「前面,还行吧。」江子德目光躲闪,语焉不详地回了这么一句。 江老爷皱了皱眉,追问:「还行是个什么还行法?我们一家老小都得从这过,要是前面有什么不对的,我们就换条路,这可不是儿戏!」他语气稍稍严厉了些。 江子德缩了缩脖子,挺大的个子在马上缩的短了一截,看着有些滑稽,说话中气不足起来:「还行就是……就是还行嘛,看着没什么情况。」 他向来是怕这个大哥的,自从上任江老爷去世,他上学读书娶妻,几乎都是大哥操办的,大哥管得多,也管得严。 「走了半个多月了,怎么探路你还不知道吗?山水、路面、驿站、村庄、城镇,这些你是一个也没看到吗?之前去探路不是探得挺好的?今天怎么回事?」 「大哥……我,我肚子疼,我去出个恭……」 江子德说完就匆匆驾马跑了,一点不像肚子疼的样子。 他不敢说自己只是看着前面有个大峡谷,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挡住了阳光,中间的谷道乌漆嘛黑的,他在谷道前踌躇几息,还是没胆量再朝前探。 天色不早,没时间再让人去探一遍,峡谷这边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可就是这唯一一回没探明白的,出了事。 陈三狗正坐在车辕上吹风,晃着俩腿听车厢里的杨秀荣对着汪芮说单口相声,突然,一边的峡谷落下几块石头,没砸着人,却吓了陈三狗一跳,他推了推马夫,让他注意再有石头。 果不其然,随即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落石。 前面和后面的马车都提高了警惕,本来三个车夫管六辆马车就挺不容易的,现在一落石,几个马夫都手忙脚乱起来。 江子霖和周大雨果断弃马跳上了马车,稳住了两辆,剩下一辆却没人管,江子德不知道跑哪去了。 于是陈三狗接过缰绳,让他们这辆马车的马夫放心去管别的车。 六辆马车左躲右闪,倒也没被砸中,脱离人控制的两匹马也灵活得躲过了落石,没马受伤。 但越接近谷口,最前面的江子霖心就越凉。 第8页 谷口处两端站着两个人,拉长了一条绳子,拦住了谷口。 江家一行人被逼停。 江老爷知道这是遇上劫匪了,在靠近之前给后面的人打了手势,示意他们提早做准备,接近后跳下马车,试图和平解决这场风波。 可惜,这群劫匪不是讲道理的,他们还不等江老爷开口,就一拳砸在了他挺秀的鼻樑上。 江老爷虽然打小修习六艺,能文能武,但被人用蛮力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锤,还是往后踉跄了几步。 后面的周大雨等小厮马夫见状就要上前理论,被江老爷拦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点人根本打不过对面那乌泱泱的一群土匪。 要是他们出手再惹恼了土匪,他们被打不要紧,关键是马车里的女眷怕会更遭殃。 那群土匪丝毫不把周大雨他们放在眼里,几个人围住一个,拳打脚踢踹晕了拿绳子捆住扔在一边,就往后面去。 杨秀荣机灵,早在江子霖往后递消息的时候就把陈三狗拉进车厢,从妆匣子里拿了石黛磨的粉往自己脸上抹,边抹边招唿陈三狗和汪芮。 陈三狗乖乖涂黑了脸,汪芮却说什么也不肯涂,别人给她涂她就尖叫,杨秀荣想不顾她叫给她抹黑了,马车门就被咚的一下踹开了。 一个土匪狞笑着进来,把三个人扯了出去,扔进一堆人里。 那堆人乌泱泱蹲在一块,平日里恨不得脸比月亮白的太太丫鬟们现在都灰头土脸的,默不作声蹲在一起。 白兰花般的大太太拉也拉不住,不愿蹲下,在这群人里就格外突出。 一个像是土匪头子的人过来,见到这样的汪芮,猥琐地揉了几把自己的裤裆,把汪芮扯到一边,按住了开始扒衣服。 汪芮身边蹲着的其他人想伸手拉住她,却被其他土匪踹了几脚。 那汪芮刚被按下就又开始尖叫,土匪头子给了她几巴掌,她仍不消停,土匪头子耳朵被刺的没办法,骂骂咧咧丢下衣服被撕成碎布条的汪芮,朝她淬了几口吐沫。 谁也没想到汪芮能这样救自己一次。 老太太蹲在最前面,颤巍巍把自己侄女拉回了人群。 那土匪头子不甘心,绕着人群转了几圈,盯上了年轻的四姨奶奶,还没等他出手,一个身材丰盈的女人从人群中跌出来。 是三姨奶奶,她害怕的发抖,想从人群里找出把自己推出来的兇手,没找到,想学汪芮尖叫,却被捶了几拳肚子,最终还是被这个土匪强了。 这土匪弄完了一个又想再找,一个像是比他更大的土匪头子走过来给他的头来了一下,说:「来之前怎么说的?只许劫财。你现在在干什么?」 小头子撇撇嘴,显然是不太服气,但还是提上了裤子。 一群土匪检查完了马车里的财物,又把江家主子穿着的绫罗、带着的珠宝统统扒拉下来,心满意足地消失了。 歹人一走,女眷们放松下来,有些胆子小的直接瘫在地上,裤子都湿了一大片。 胆子大的勉强站起来,给男丁们松绑、解晕。 不幸的三姨奶奶躺了一会儿,爬起来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头上。 众人惊唿,手忙脚乱想去救她,可她去意已决,片刻间就断了气。 第5章 打了霜 三姨奶奶无儿无女,是前江老爷手下某个铺子掌柜的妹妹,活着时很是受宠,落得这样的下场,就连跟她斗了一辈子的老太太都唏嘘不已。 但江家遭此劫难,众人唏嘘之余更担心现在要怎么办。 财物被洗劫一空不说,家主江子霖还昏迷不醒,府医把了脉,查看了伤势,说是头部受到重击所致,至于什么时候能醒,那就看天意了。 老太太乍一听,眼一翻就撅了过去。 连着失了两个主心骨,众人更加慌乱,无头苍蝇般乱转,没过一会儿,诸如马夫、府医这类有技能的下人当即就提出要走,有人带了头,其余的丫鬟小厮们也随大流跟着走了。 诺大个江家,此刻竟只剩下了老太太、两个姨奶奶、大太太、三太太、陈三狗诸女眷,正经姓江的,就只有昏迷着的江子霖和缩在四姨奶奶身边的江挽玉。 在这样光景的衬托下,独独留下来的周大雨就显得不寻常,没人去问他为什么留下来,他自己知道。周大雨身强力壮,守在老太太旁边,凭空多了几分安定感。 陈三狗一直跪坐在江子霖身边,企图喊醒这个对他很好的老爷,等他回过神来,周围是一片呜呜的哭声。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快沉完的太阳照出半黑的景,四周怪石嶙峋,黑影重重,压在江家一群人身上,像是吃人的怪物。 他想起多年前和爹一起经过的一座村庄,里面的人被不知名的疾病袭击,大大小小的尸体躺遍了村里的土地,黑气萦绕着,也是天吃人的样子。 寒颤将他通了个遍,让他彻底清醒了,他说:「我们不能呆在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连衣服也被扒了,在这呆一晚是行不通的,大家没受伤的,搀扶着受伤的,还有力气的,就带着昏迷的,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被二姨奶奶带着嚎哭的杨秀荣听了,渐渐止住了泪,她捧住发疼的肚子附和说:「对对,我们得快点走,」 眼睛转了一圈,又问:「怎么不见我们家老三?」 第9页 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没人看见三老爷去哪了。 大家开始按陈三狗说的做,这种时候,迷乱的羊群一旦有了领头羊,很容易就会行动起来。 他们先草草用碎石在悬崖根上埋了三姨奶奶,想着等以后再过来迁走,但谁知道有没有这个以后了。 之后周大雨背起了最重的江子霖,陈三狗背起了昏迷的老太太,二姨奶奶哭着去搀扶大太太,却被一手挥开,二姨奶奶哭得更凶。 四姨奶奶要去扶大着肚子的杨秀荣,却被一直缩在她后面的江挽玉拉住了手。 江挽玉也不说话,就静静盯着三太太,盯的她后背发毛,只得托着肚子勉强说:「没事,我没事,你顾着二姑奶奶吧,她还小。」 四姨奶奶皱眉,责备地看了眼江挽玉,仍然搀扶住了杨秀荣这个快临盆的孕妇。 一行人就这么顺着官道走,期望能遇到人家。 「哒哒哒、哒哒哒……」他们没走多远,一阵马蹄声就从后面赶来。 三太太最先看到,惊喜地又哭出来:「你跑哪去了!」 江子德下了马,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众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秀荣倒豆子般倒完了他们的遭遇,说完又问了一遍:「你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 江子德挠挠头,说:「我去出恭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在路边看到俩斗蛐蛐的小孩,跟着玩了挺久。 「出恭能出这么久?」杨秀荣比江子德大了三岁,很是知道自己这个小丈夫是个什么秉性,此刻狐疑地看着他,他却打定了主意不说。 「哎,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买辆马车,你们这么走也不是办法。」 「还买马车,哪来的钱?都叫土匪抢光了!你走的时候没带银子吗?」杨秀荣此刻肚子也不感觉那么疼了,伸了手就去摸三爷的荷包。 江子德摸摸鼻子,他把银子都输给那俩斗蛐蛐的小孩了。 「我没带荷包,谁出恭还戴荷包呢!」 杨秀荣听的肚子又开始疼,哎吆一声就往地上倒,这时江子德才有个大人模样,赶紧扶住了妻子。 「把老爷放马上吧,周大雨帮我搭把手,这样能走快点。」陈三狗撑着腿擦了擦汗。 杨秀荣赧然,推了推江子德让他去帮忙。 有了马,一行人总算在鸡叫前看到了一个小村庄。 这个村庄人口适中,很团结,一群壮汉把陈三狗他们堵在了村口。 荒年不易,因着村里有口流不干的活泉,他们村才难得没散,但也仅限养活村里的人了,故而村子成立了巡逻队,每夜换班巡逻,防止有外人潜进来偷水。 为首的村长精神矍铄,双眼冒着精光,看眼前这群人披头散髮、衣不蔽体,明显是遇到了不测,救助他们大概率讨不着好,说不定还会浪费村里的资源,于是捻着鬍子劝退他们:「你们快走吧,再往前就能到镇上,留在这儿只会浪费时间。」 他身后的大汉们举着锄头木棍,目露凶光。 可是陈三狗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老弱病残孕占了他们一半人,怎么也没能力走到下个落脚的地方了。 他从腰间摸出个髮簪,说:「您行行好,我们就休息几晚,等老爷醒了就走,若是您愿意,这髮簪就送给你们,作为我们的暂住费用。」 这是老太太见面时给他的那根银簪子,做工精良。但他本是个男孩,只觉得簪子金贵,却不喜欢往头上插戴,土匪搜罗衣裳首饰时,他穿着朴素扎着雀尾,土匪以为是个小厮,这根藏在他腰间的髮簪就没被发现。 村长见着簪子,眼里精光更盛,他转眼又看向驮着江老爷的高头大马,眼珠子一转,说:「我看这马也不错。」 陈三狗被噎住,他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 不过幸好有个伶牙俐嘴的杨秀荣,她是商户出身,见家里父兄做生意惯了,本能地就上前讲:「这簪子可不便宜呢,这做工放在金城里都是上等的,即使您看不出,也能看出材料是纯银的吧?买下你们村一座房都绰绰有余,只住你们这几天都是便宜你们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多走几步去镇上,在客栈打了尖,十天半个月总是住得的,要不是正好撞上你们村,这个便宜还轮不到你们占呢!」 这村长在村里算一号人物了,可遇上从金城来的商户出身的杨秀荣,那就不够看了。 这么一通叽里咕噜的豆子倒下来,砸的村长耳朵嗡嗡的,生怕放走了便宜,面上却还装着吃了亏,说:「那就这样吧,村口西边那个房子空着,你们过去就行,可说好了等人醒了就走,死了也得走。」 村长自觉考虑精明,占了个大便宜,殊不知杨秀荣也是夸着往外说,那簪子好是好,实际上根本买不了一座房。 幸亏这村子的人除了村长以外都还算纯良,不然以这荒年的景象,他们拿出簪子,怕不是要再被抢一次。 杨秀荣也装着吃亏,哼了一声说:「便宜你们了。」 交完簪子,一个大汉领着他们到了村长口里的那座房,没人住是有原因的。 整座房三间屋,除了正屋还算完整,两座侧屋一座全塌了,一座房顶破着大洞,根本住不成人。 送他们来的大汉见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晕的晕孕的孕,想起自己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感慨万千,好心给他们送了一大堆稻草,一行人在正屋铺好了,顾不得男女大防,挤在一起捱过这个难熬的春夜。 第10页 江家的主子们没睡过稻草,除了周大雨和陈三狗,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日都挂着两个大黑眼圈面面相觑。 杨秀荣是孕妇,饿不得,推了推不停挠身上的江子德:「你去弄饭来。」 晕着的老太太适时转醒,还没看清周遭环境,就被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三爷一嗓子吓住了。 「母亲!」三爷虽是二姨奶奶生的,但自小就跟老太太这个给他发月俸的正室母亲更亲。 「母亲您可算醒了!您可不知道儿子都担心坏了,您快想想办法吧,咱们一家老小等着您拿主意呢!」 三爷说是小,却也已经17了,被叫了几年的三老爷,却没一点「老爷」的担当和责任。 老太太遭受惊吓,差点又撅过去,二姨奶奶连忙过去搀住抚了抚她的心口,她这才定住了神。 弄清楚情况,她强撑起来,在自己头上摸索几番,抽出几根拉得细长的金丝银丝,打眼看去还以为是或黄或白的头髮,藏的好,没被土匪搜着,这是她娘教给她的,是金城大户人家防身的手段。 「大雨,你去村子里,买些吃的来,三丫,你会骑马,去镇上请个大夫,其他人,跟我一起,把屋子收拾出来。」 三爷不堪用,周大雨人高马大,在村里不会被欺负,陈三狗面善会骑马,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三太太也快生了,留在此地是最好的选择,老太太迅速判断形势,给每个人都分配了任务。 汪琦生在出过宫妃的大家族里,自小金枝玉叶地养着,一生除了丈夫是个三心二意的浪子之外没遇过不顺,临到老却碰到这么一遭,确实非常愕然意外,却并不怨天尤人,在过了最初的冲击后,重新恢復了作为一个大家族老夫人的果决明断。 时与命,皆是船下的浪,即使风吹浪大,掌舵人冷静判断,抓准浪之间的缝隙,船也能安然穿行于风暴间。 此刻她的儿子还昏迷着,那就让她这个副手先顶上! 第6章 男扮女装 为了方便出行,陈三狗穿了一套三爷的衣服,「」。 老太太汪琦夸赞他:「你眉毛浓,身量也长,这么一扮,像个真正的男儿郎了。」 陈三狗红了脸,想坦白他本就是个男孩的话滚到了嘴边,被老太太拍在背上的手掌拍散了。 「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 「嗯。」 陈三狗不再犹豫,翻身上马,一身绸缎长袍被他拉起来围在腰上,成了身适合骑马的劲装,衬的陈三狗英姿飒爽,打马披风少年郎。 他的骑术是他爹教的,他给他爹当儿子时,旱灾刚发两年,他爹还算有底子,养了匹马带着他四处行商。 后来连着灾年,马换成驴,驴换羊,羊换鸡,鸡换米,他爹的底子没能撑到灾年结束,一身骑术却没丢了。 「驾——!」 陈三狗心里也着急给江子霖找大夫,手里的马鞭割开空气扎到马身上,恨不得马能多几个蹄子出来。 幸而吴家庄离镇上不远,不到两个时辰陈三狗就在镇上找到了医馆。 镇上只有一个医馆,说是医馆,实际上只是一个江湖郎中在自己家挂了个招牌。 「大夫,请您去吴家庄出趟诊。」 眉毛跟鬍子长成一团的江湖郎中抬了抬耷拉的眼皮,说:「只坐诊,不出诊。」 陈三狗直接跪下,磕着头说:「会给您准备额外的出诊费的,求求您跟我去一趟吧,我们老爷都昏迷一夜了!」 他为他爹求过不少大夫看诊,已经很有经验了。 「嗳嗳嗳!你这是做什么,还想用这招逼我去不成?」郎中闪到一边,不受陈三狗的跪拜。 但有些动摇了,他医术不高明,有些钱的都愿意到更远的县里去找大夫,没钱的又看不起病,以至于他在这荒年只能靠给人抓去腥的药材过活。 今日来个小少年求他去看病,像对待名医那样求他,让他好不满足。 「你给多少诊金吶?」若是给的够,去一趟那铁桶似的吴家庄也无妨,郎中想。 陈三狗爬起来,顾不上拍去身上的灰尘,从腰间抽出老太太给他的几根银丝,诚恳地说:「这有一些,给您做定金,去了医完老爷,还有另外的。」 能使头髮丝似的银丝,不会是小门小户的,郎中松垮的眼皮挡住了他骨碌碌直转的眼珠子,陈三狗只看到本来冷面的大夫突然挂上笑。 「用不了这么些,你只管带我去,医好了再给也一样。」 话说的可漂亮,心里打的是做富贵人家救命恩人的主意。 「你先跟我说说是什么症状,我带些药材,若是能用,也不用你再跑一趟了。」 「被打了头晕的,就是不醒,除了晕,他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大多是棍棒砸的,最严重的一个在右腿上,被刀砍的能看见骨头。」 郎中本来就对自己的医术不自信,这么一听更加心虚,他问:「伤成这样还活着?怕不是晕了,是死了吧?」 「不,不是死了!」陈三狗一张脸憋的通红,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 「行行,没死就没死,但我先说好啊,伤成这样,就算我去了也八九十治不好,你这些银子就全给我吧,免得去了再说我治不好不给钱了。」 本来郎中想治好了敲一大笔,听了症状却只想早点儿拿到钱。 第11页 他又问:「伤口血都止住了吧?不然流上一夜人早没了。」 「止住了,但他脸色也不好,看着很憔悴。」 陈三狗一脸担忧。 郎中见状,闲问:「这家老爷是你什么人?」这小少年衣着华贵,瞧着身份地位不算低,却愿意为这老爷说下跪就下跪。 「是我……是我……是我相公……」陈三狗不会撒谎,憋了半天照实说了。 郎中一条缝的眼都睁大了,上下打量了几番也没看出这少年是个女的,他暗忖,难不成这家老爷是个男女不忌的? 他提醒自己管好嘴,说:「走吧,药材捡完了。」 陈三狗带着郎中策马,速度慢了些,却终于在天黑前赶回了吴家庄。 留着收拾屋子的都是江家的主子,没一个会干活儿的,一整天也只把正屋打扫干净了,两间侧房动也没动,这还是周大雨买完粮食回来帮忙的结果。 正屋用木板搭了一张矮床,上面铺着稻草和刚买的床单,江老爷皱着眉躺在上面,面色苍白无血。 「大夫,您快看看我们老爷!」 老夫人见了郎中,如见了救命稻草,虽还端庄着,目已露期冀之色。 江湖郎中知道自己医术并不高明,装模作样给江子霖把了脉,匆匆留下一句醒不了后,就赶紧走了,也不敢说让江家人把他送回去,更怕江家人把原本给他的银丝拿回去。 但有江家府医在前的诊断,江家人也没怀疑他是不是滥竽充数胡乱诊治,没拦他。 那老太太又一次听到自己的儿子醒不过来,没晕过去,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坚强奋斗内心却塌了个窟窿,肉眼可见地脸色灰败了下去。 自己的儿子连孩子都没留一个,就要这样离开了吗? 此刻老太太的心里装不下江家的未来,装不下这一群人,只能装下自己的儿子江子霖,她无声地祈祷,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她也愿意。 其他人都受到老太太情绪的感染,要么已经开始悲悽地小声哭泣,要么也不敢上前安慰老太太,仿佛江子霖确实是已经死了。 唯有陈三狗,不长眼色挪到老太太跟前,说:「老太太,大夫说醒不了,但也没说不能活,以后我会照顾好大爷,让他一直活着。」 怕人不信,举起手发誓:「我发誓我绝对会对大爷不离不弃,若做不到,那就让雷噼死我去!」 谁也不知道,一直躺在木板床上的江子霖睁开了眼睛。 实际上,他一直对外界有感知,包括府医和江湖郎中对他下的判决,包括陈三狗对天发誓,他统统都能听到。 他只是不能动,站不起来,像是睡深了被鬼压床,就在刚刚,他听到陈三狗诚恳对天发誓,一种迫切的想要醒来的欲望爆发出来,让他睁开了眼睛。 「三丫!」江子霖激动地喊了一声,想下床去给这个惹人喜爱的丫头一个拥抱,但他立马发现自己除了头部,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无法控制。 他沉静下来,这两天他在连头部都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已经学会了冷静。 被他惊动的江家人围过来,一时间悲喜交加,每个人都不怎么能说话。 尤其是老夫人,大喜大悲,让她又要再度晕厥过去的迹象。 陈三狗虽然迟钝,此刻也是欣喜的,他跪趴在木板床边,问:「你感觉怎么样?」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大爷不坐起来,动也不动,只是躺着,但想着可能是晕了两天太虚弱了,就没问。 但江子霖的接下来的话再次给众人扔了个炸弹:「我好像……不能动了,只能转动头部。」 老太太成功晕了过去,三太太和二姨娘都不由自主地小声惊唿出来。 陈三狗眨眨眼,说:「可是大夫都说您醒不过来,但是您醒了,那是不是说明,您之后也能动起来?」 春风吹进堂屋,撩动陈三狗的髮丝,撩动江子霖的心弦,他对这个仿佛长在自己心上的女孩心疼了,如果他站不起来……他不能耽误她的一生。 「你,你走吧,这里,江家,养不起你了。」江子霖把整个环境尽收眼底,这么破烂的房子还是他第一次见,难道他要让这么善良可爱的女孩在这样的环境里照顾很可能会永久瘫痪的他吗? 这是不对的,他不能利用懵懂女孩的纯真。 她站起来,气红了脸,兀自跑了。 跑了好,再找个人嫁了,总比跟着一个瘫子强。见自己的小妻子跑远,江子霖才有心力分出来给其他人。 「母亲怎么样了?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江子霖疲惫地说。 「母亲没事,大哥,你这,还能不能好了?」三爷回答他,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还能不能养活江家了。 江子霖看到母亲唿吸平稳,暂且放下心,语重心长地对江子德说:「三弟,你是江家的儿子,如果我不行了,就要靠你,母亲、三弟妹,二姨奶奶,他们都是你肩上的担子,你的玩心要收一收了。」 江子霖语重心长,以前他不是没说过这个三弟,但一直想着他还小,即使教育也并不算严厉,可如今遇到事了,才意识到并不能事事都靠自己,十七岁的三弟也已经是个大人了,马上还会成为一个父亲,是时候长大了。 杨秀荣点点头,她也深觉自己的丈夫太幼稚,但她是被家里求荣送来的,自然不可能对自己的丈夫说什么重话,到了现在的地步,她只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支棱起来。 第12页 江子德目光躲闪,一缩脖子说:「我去看看四姨奶奶做好饭没,快饿死了。」 江子霖无奈,他这个三弟,明明和二弟一母同胞,怎么性格会差这么大,一个刚正不阿勇敢正直,一个却除了正事什么都上心。 现在江家遇到这么大的劫难,他都瘫痪在床,还不知道能不能好了,这个三弟却还是跟个孩子一样。 想到年纪小,他又想到刚刚跑走的陈三丫,这个小姑娘比三弟还小上一岁,却成熟许多,或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吧,一想到这,江子霖心里就疼,这么懂事的姑娘,就在刚刚,被自己赶走了。 这边陈三狗气沖沖离开,他不是个容易牵动情绪的人,这对他在荒年的日子很有帮助,但是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被抛弃一次吗? 哪里才是他的家? 第7章 回忆 六年前,旱灾已经是第二年,许多人早早就开始逃荒,或者卖儿卖女,陈家坚持到了这年秋收,再也坚持不住了。 陈大根坐在门槛上,啪哒啪哒抽着旱菸,烟气徐徐升腾,和远处从地里蒸腾出来的水汽相映着,被明晃晃的太阳吞吃掉。 一个同样满面愁容的妇女坐在他身后的堂屋里缝补,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她都捨不得。 「让老三去吧。」陈大根突然冒出一句话,惊的妇女行错了针,将自己的手扎破了,冒出滚圆的一个血珠。 那妇女恍惚着不觉得痛,急急低语「老三、老三他打小儿就不机灵,跟了别人,俺怕……」 一声重重的敲击声打断了妇女的话,陈大根用旱菸头敲了门槛还不够,他站起身,粗声喊:「你以为俺愿意吗?!不让老三去,让谁去?老五?还是老大老二?」 妇女掩面哭着,开始咒骂老天爷,怨他一旱两年,不给农民活路。 「老大来年就能娶媳妇了,老二正能给家里干活,那狗日的不要女娃,非得要个男娃传宗接代,老五才两岁,你捨得?」陈大根喘着粗气,定了音。 「只能老三去。」 女子呜呜的哭声使陈大根闹心,他甩着辫子,往光秃秃的地里走去。 翌日,那陈大根口中的「狗日的」前来领人,一张胖圆脸上带着笑,弓着腰把手里的钱袋子递了出去。 「陈大哥,俺也是咱们陈家庄出来的,绝不会亏待了三狗。」 陈大根颠颠手中的钱袋,还算满意,面上却斥责:「你个行脚商,出了陈家庄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回来。老三叫你带走了,指不定啥时候才能再跟俺们见上一面,孩儿他娘为这还跟俺吵了一架!」 行脚商愈发恭敬的陪笑,不住地往陈大根身边的小男孩身上瞧,嘴里只说:「是是是,是俺对不住陈大哥,俺一定好好抚养三狗!」 那小男孩面黄肌瘦、头髮干枯,十岁的年纪却只有普通小孩六七岁的身量体重,唯有一双眼珠黑得发亮,显出精气神来。 行脚商心中可怜这孩子,但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像陈大根一家能把六个孩子都养活的,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来了。 他掏出一块儿黄糖,尽量使自己显得和蔼:「来,三狗,俺是你六叔,这块糖你拿着,以后跟着俺一起跑货,还有更多好吃的。」 小男孩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却没伸手去接,他怯怯地抬头看陈大根,喊了一声:「爹……」 他娘没出来送,怕自己忍不住拦住了不让卖,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被陈大根勒令呆在屋里不准出来,他怕孩子们看见了心里有阴影。 只能委屈老三了。 陈大根接过那块黄糖塞进陈三狗嘴里,粗声粗气:「吃了以后喊你六叔爹,不许再喊俺了!」 陈三狗眨巴眨巴那双黑亮的大眼睛,不太明白他爹在说什么,只觉得嘴里的糖有点苦。 不像村头寡妇儿子说的那么甜啊,陈三狗想着,以后要告诉他糖不是甜的,是苦的。 「你们走吧!」陈大根转了身就要进屋关门。 却被屋里的人给沖了出来。 「俺不同意卖三狗!」最先出来的是陈三狗的大哥,他双目赤红,脸上肿的老高,是昨晚被陈大根打的,就因为他不同意卖三狗。 「俺力气大,能干活儿,用不着三狗给别人当儿子!」 陈大狗口中的「别人」行脚商讪讪一笑,站到一边去,虽然他已经给了钱,现在就算把陈三狗带走,陈家一家子也没法说什么,但他还是让出了一家子告别的时间。 陈母抱着老六第二个钻出来,她哀切地看着丈夫,说:「咱们,咱们再想想办法,还没到非要卖孩子的地步。」 陈二狗牵着四妹五弟第三波走出来,他们默默站在陈三狗身边,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们这是要造反!」陈大根一巴掌拍在最先出来的陈大狗脑袋上,再一脚踹上陈二狗的屁股,企图用武力镇压自己的家人。 但是他们没有让开,眼神坚定。 「现在旱成这样,力气大,力气大有什么用?你把地翻个底朝天,能出一滴水,能长出一颗粮,老子倒过来喊你爹!」 「外面还在打仗,官府收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想办法,你告诉俺想什么办法能养活咱们一家九口人?!」 一阵咳嗽从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响起:「大根,实在不行,你们就把俺扔在这逃荒去吧,怎么说,也不能卖孩子啊……」 第13页 陈奶奶一直被瞒着,现在才听到陈三狗要被卖掉。 「娘,外面打仗,乱着呢!逃荒能逃到哪里去?再说,三狗他跟着陈六不比跟着咱们好?那是去享福的!刚刚陈六还给三狗吃了糖呢!」 陈大根有些慌,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他没想到自家娘那耳背的还能听到屋外的动静。 但他声音小下来后,屋里人又听不到了,半天没动静。 反而是屋外的老大嚷嚷起来:「反正不能让三弟走!他是你的儿子,是俺的弟弟!俺不娶媳妇了!」 「胡闹!」 老大又被踹了一脚,他和隔壁村的小芳前年就谈好了,只是一直没钱才没接上亲,小芳家放了话,今年要再拖着,就换人家了。 陈母此时也动摇了,虽说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肉嫩,手背肉糙,当人父母的,心总是偏的。 她捨不得老三,但更想让勤劳能干的老大娶上媳妇。 陈三狗嘴里的糖已经化完了,他突然撒开二哥的手,跑到行脚商身边喊:「爹,俺还想吃糖。」 行脚商愣了愣,他以为这孩子是个呆傻的,没想到…… 陈家门口站着的乌泱泱一堆人也愣住了,只有陈四丫迈着小步子跑过来拉住陈三狗说:「三哥,你别走。」 陈三狗背对着扯开她的手,重复了一遍:「爹,俺想吃糖,想吃别的糖。」 行脚商背起背篓,抱起陈三狗,略带歉意朝着陈大根弯了弯腰:「大根哥,那俺就带三狗走了。」 陈大根颔首,陈家其他人还愣着,以为陈三狗真的想跟着行脚商吃糖,他们都知道糖有多金贵,是城里人才能吃上的。 还是只有陈四丫颠颠地跟了几步,也没跟多远,就被二哥又抱回去了。 行脚商常年行商,脚程极快,不过几息就消失在了陈家人眼里。 他又摸出一块糖塞进陈三狗嘴里,说:「爹的糖管够。」 陈三狗的新爹名叫陈无忧,是陈家村近几十年来出过的唯一的童生,但他家没钱,府试时没人愿意给他作保,蹉跎了几年只能在同窗的帮助下做起了行脚商的行当,至今也做了有二十年了。 陈无忧不是没娶过媳妇,他媳妇是他行商时遇到的浣衣女,跟他一样没爹没娘,两人对着天地拜完堂就一起走南闯北,感情甚笃,孩子也生了两个。 但天有不测风云,前两年他大儿子得了急病,请大夫看了俩月,钱花了不少,人还是没了。不等他难受,二儿子得了一模一样的病,他换了个大夫,还是没看好,二儿子连一个月都没挺过就走了。 而他媳妇在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也病倒了,缠绵病榻了一年多,终于在上个月没了,走之前安置他不要自己一个人,再找个媳妇好好活下去。 她知道这有多难,但她还是想让自己的丈夫多在人间活几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想。 「替我多看看。」这是陈无忧媳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陈无忧没有听自己媳妇的话再找个女人,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他背上背篓,打算行游更多地方,替媳妇多看看。 在行游之前,他回到陈家村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想把媳妇儿子的牌位放进陈家祠堂。 可这个地方因为旱灾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最终他还是带走了牌位。 离开之前,他看到了在一片荒芜干裂的土地上扒土吃的陈三狗,他想,或许有个孩子陪着,也算给媳妇一个交代。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老三,这是你大哥二哥,这是你娘。」 陈无忧掏出三块木牌,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三个名字,但陈三狗不认字,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认字,以后我教你认字吧。」陈无忧收起木牌,胖圆的脸上有些落寞,又有些期待。 「俺……」陈三狗木讷地想说什么,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识字前先教你说官话吧,我们要走很多地方,不会说官话可不行。」陈无忧又说。 「嗯……」陈三狗靠在陈无忧肩上,想着这就是他的新家了,有爹有娘有大哥二哥,不会再被抛弃了吧? 世事无常,陈无忧还是先走了,江家收留了他,但现在,他又要再被赶走一次。 陈三狗一个人坐在东边全塌了的侧间门口,抱着自己,眼睛干干的,一滴泪也流不出,他只觉得嘴里发苦,是黄糖的味道。 「三丫!」 亮起灯的正屋传出熟悉的声音,陈三狗忍不住站了起来,往正屋走了几步。 第8章 定下来 江子霖动不了,看不到陈三狗,心里发慌,虽然嘴上是让她走,但她就这样走了,他又开始担心,又开始不舍。 天这么黑,她会不会怕?会不会看不清路摔了?兵荒马乱,她会不会遇到歹徒?土匪连我们这么多人都敢抢,她一个小姑娘该怎么办?她…… 越想,他就越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冷静下来,为什么遇到关于三丫的事就乱了分寸,为什么要把人往外赶。 实在忍不住了,他让一旁的二姨奶奶帮忙出去看看。 二姨奶奶出了门就看到东边侧屋前坐着个垂头耷脑的人,没细看就回屋跟大爷说:「陈姨娘在外面坐着哭呢!」 江子霖一颗心揪起来了,高了嗓子喊:「三丫!」 第14页 外面有了动静,扑扑簌簌几声脚步,穿过纷杂的声音,清晰地落进江子霖的耳朵里。 等了等,不见人进来,他又喊:「三丫!是我错了,我不该赶你走,你先进来,等之后再说!」 过了半晌,才听到外面的人声音小小地说:「我,我不进去,我帮着搬石头。」 塌了的侧屋里全是石头,要搬干净了才能重新起盖。 江子霖抓心挠肺,却动不了,他此刻才无比痛恨自己瘫了的这个事实。 自此,他没再提让陈三狗走的事。 人醒了,总比晕着强,无论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不能坐吃山空,周大雨提议说反正吴家庄有水,先买块地种上粮食,也不至于全家人没饭吃。 杨秀荣是商户出身,她说:「现在种粮食要等到秋天才能有收成,这么长的周期,中间没成熟的时候我们岂不是要都饿死!」 说完,她朝老太太说:「娘,不如让我回娘家,看看能不能带点本钱回来,咱们重新做江家的布匹生意?」 老太太说:「你家也在金城,你是想在路上把孩子生下来?况且真要是回金城,赵嬷嬷和赵管家给我们守着江府呢,真要回去,直接回江家就行了,你那娘家,不来打江家的秋风都算好的了!」 杨秀荣讪讪一笑,她娘家本来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户,自她嫁进江家之后做生意就开始赔本,一年不如一年,几个月前还来找过她要钱,确实不是个好去处。 江子霖说:「买地也不一定能买到,一般的村子、庄子,不会把地卖给生人,但有地总是有个产业,就算我们之后离开这里,也能把地赁出去。若是能买到,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买到,大家就要想想能做什么营生了。最起码,要能支撑到回金城老宅。」 周大雨首先出来说:「我去找村长商量,看能不能买到地,若是买到了我就种地,闲了就去镇上找活做,我力气大,会养马,总能找到活计。」 老太太五味杂陈,这个周大雨是她在前任老爷去世那一年救下的,在江家做了几年僕人,并没怎么跟她接触,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四姨奶奶也站出来说:「我可以给人浆洗、修补衣物,做绣活……」她有个秀才爹,读书科考都是耗钱的事,她跟她娘一直做这些活维持家里的生计,她是做惯了,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却不能叫自己的女儿跟自己一样受苦,她情愿自己多做些。 江子霖沉吟,说:「我记得父亲贊过你的文才,若是能找到愿意让自家女儿读书的人家,四姨奶奶去做个女教书先生也是好的。」 四姨奶奶沉默,她又何尝不知这是好的,但能为家中女儿请先生的能有几个?更何况他们还在吴家庄,就算是镇上也不一定能有。 江子霖又把目光看向其他人,江子德缩着脖子躲在他亲娘身后,二姨奶奶是个没主见的,学着四姨奶奶说:「我也可以浆洗、缝补,三爷他还小,还要念书,就别让他出去找活了吧?」 言辞恳切,是慈母之心,却没意识到她口中「还小」的三爷都已经十七了,再过一个月都要当爹了! 杨秀荣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江子霖无奈,说:「我现在是动不了,子德若不撑起来,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要考周大雨一个人撑着吗?」况且他还与江家没有半分钱关系,只不过江子霖没说出来,怕伤了周大雨的感情。 大家都看向江子德,他被逼的没办法,嗫嚅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啊……」 杨秀荣再次翻了个白眼,以前没遇到事之前还觉得自己这个小丈夫挺可爱的,现在遇到了事,只觉得他怎么如此懦弱! 江子霖嘆息,说:「罢了,你和三丫他们在家里把侧屋盖起来吧,总不可能咱们这么多人就挤在堂屋。请个庄子上的师傅来教怎么盖,总能学会。」 顿了顿,他说:「三丫你就先穿男装吧,这样安全,也能给家里撑撑场面。」 他看到了陈三狗穿的长衫,觉得很合适,反而比女装更适合她,江子霖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小妻子还没发身,所以看着中性些。 不过这一点,现在倒成了她的保护色,能让她免受很多骚扰,江子霖如是想着,觉得甚好。 周大雨去和村长商量买地,他人高马大,看着很有震慑力,之前去村子里买粮食也是他去,才成功买到的。 可村长却知道了江子霖甦醒的消息,要赶他们走。 「你们一群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孕妇和伤患,留在我们吴家庄,只会是拖累!之前也说好了,你们那点儿银子,就只够你们住到人醒了,现在醒了,你们还不赶紧走?!」 村长正抽着烟,被周大雨扰了兴致很是恼火,挥着烟杆赶人走。 「村头的那个房子也没人住,我们现在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如果能让我们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等我们休养好了,一定给您丰厚的回报。」 周大雨正直诚恳,说话也一板一眼的。 「呵呵,修养?你们那一群人,还能休养好?不死在那房子里都算不错了!」村长烦心,说话也难听。 这边周大雨和村长掰扯,家里的老太太避开其他人,告诉江子霖:「我们现在就剩下二两金子了,买地,修房子,十口人的口粮……怎么也不够啊……」 第15页 江子霖躺着,觉得背后不舒服,他没在意,说:「省着用,还是够的,等在这儿安定下来了,让老三骑马回金城,带些钱回来,就近买了马车咱们再去木州。」 说完,他又安慰自己的母亲:「母亲,你别怕,咱们能挺过去的。」 老太太还是忧心忡忡,他们之前去木州,是因为江家还是曾经的大户,可是现在大部分财产被土匪抢走,金城的老宅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怎么能不担心? 「还是让老三现在就回金城吧,这里也用不上他,我怕晚了两边都没咱们消息,再出什么乱子。」老太太说。 「三弟妹快生了,这个时候让老三离开,她会不会担心?」 江子霖也有自己的顾虑。 「就算老三在也没什么用,我们几个生养过的妇人在,再叫个稳婆,她不会出问题的,现下还是有钱财傍身最要紧。」 江子霖沉默,他不想再忤逆自己母亲,这是不孝。 在外面左摸摸右蹭蹭的江子德被喊进来,江子霖告诉他:「你明日骑着马回金城,看看老宅还剩些什么,变卖了带回来。」 江子德挠挠头,说:「大哥,回金城,跑得再快,起码要二十天,不算回来的路费,总要给我些回去的盘缠吧?」 江子霖沉默了,他们过惯了不用为钱发愁的生活,竟然都没想起来路费这回事,他说:「是我考虑不周,这事先放着吧,你们把侧屋修整的怎么样了?」 江子德没见过大哥躺着的样子,觉得躺着的大哥和以往高高在上的严厉家主不一样了,从俯视他变成了仰视他,一种诡异的心理满足蔓延开。 他不怎么认真的回答:「就那样吧,不说了,我还要继续去干活呢。」 没走出去,又补一句:「大哥你现在也动不了,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叫我们过来还耽误时间。」 江子霖一震,咬紧了牙关,他敏锐地发觉了江子德态度的转变,但是他没有办法,因为他确实是瘫了。 他颓然地松开牙齿,这两天他没有颓废,把瘫痪这个事实埋起来,假装看不到,照常去处理他们现在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始终存在着。 他现在吃饭要靠别人喂,连在床上翻个身都做不到,什么都要靠别人,或许江子德说的对,这样的他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带来负担,只会耽误别人。 门被江子德关上,屋外阳光下人们活动的声音和屋内昏暗环境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阴暗压抑的念头开始不断滋生,快要把他压的喘不上气。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陈三狗擦着汗跑进来,手里端着饭,是一碗苞米粥。 「刚做好的,你快吃。」 阳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屋里重新亮堂起来。 江子霖想,我能醒过来,就能重新站起来。 「你吃了吗?」 「没呢,等你吃完再。」陈三狗舀起一勺粥,吹凉了才送到江子霖嘴边。 江子霖没推辞,没说什么非要他先吃的话,他不想耽误时间。 「侧屋修的怎么样了?」他又问陈三狗。 这次终于没被煳弄,陈三狗老老实实、仔仔细细给他讲了这几天修缮房屋的进度和细节。 周大雨跑了几天,村长也没同意卖地给他们,甚至带了人上门赶人。 江子霖在屋里听到外面的动静,让陈三狗把村长单独喊进来。 村长昂着头进屋,对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江子霖嗤之以鼻,不拿正眼瞧他,一个瘫子,他堂堂村长能进来见他都是纡尊降贵了! 却不想,村长走出这间屋子后,态度却发生了大转变,他说:「念你们老弱病残,这间屋子先留给你们住,修缮好了是你们的本事。」 说完带着一帮子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周大雨也终于成功从村长手里买下了两亩地,用的还是公道的价格,一亩地二两银子。 晚间陈三狗给江子霖擦身子的时候,江子霖说:「想不想知道爷跟村长说了什么,才有这么大转变的?」 陈三狗愣愣地,说:「都行……」 江子霖憋了一天,很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开个屏,他迫不及待地说:「我答应无论收成怎么样,不用他出任何东西,收成都给他分三成。」 第9章 撸起袖子加油干 三成可不少了,陈三狗的养父是带着他做过几年行脚商的,做分销商,只需要他养父把货物卖出去就行,这样也只是给供货商分三成利,大概是荒年生意都不好做,怕要多了利没人再愿意卖,即使如此,陈三狗他爹还是逐渐没落了,卖不出去东西,吃不起饭。 而这吴家庄的地,是要他们自己种,自己收,村长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获得三分利,难怪他会同意。 只能说江子霖是金城出身,没接触过下面的小商贩,也没接触过种地的平头老百姓,按着以前做大生意的模式去谈判,虽然达成了目的,却不自觉让出了并不合算的利润,再加上还要给朝廷交付税,两亩地种下来,不知道还够不够他们吃了。 陈三狗并不顾及什么,直接说了:「这样分,感觉不划算?」说着,又细细给他讲了农村一般种地的细节。 江子霖惊喜地看他,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却动不了,难受了一瞬,立马调整过来,说:「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们现在正处于劣势,不拿出点甜头,不可能拿下那些地,也不可能拿下这座房子,等之后……等之后恢復过来,这里也不是我们会一直呆着的地方。」 第16页 陈三狗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给江子霖再穿上衣服,江子霖刚刚被擦完全身,浑身燥红,他觉得自己自从遇见了陈三丫,就被传染上了这个毛病,动不动就发热脸红。 穿完衣服,陈三狗就着水躲到一边给自己擦,江子霖看不到他,被哗啦啦的水声挠的心痒难耐,浑身的热气怎么也下不去。 陈三狗弄完了,用毛巾裹着湿头髮爬到床边说:「明天,西屋的顶估计就弄好了,弄好了,我带你出去走几圈。」 江子霖躺了好几天,除了陈三狗帮忙翻身,他动也不能动,此时听到出去、听到走几圈,心里泛起了涟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了,这样靠着妻子,他难受。 「不了吧,你明天忙着弄西屋,累着了休息休息才好。」江子霖连拒绝也是温柔的,他怕伤害到自己的小妻子。 他现在已经彻底将陈三狗放在了爱人的位置上,虽然汪芮还在,但她整天一个人坐在正屋发呆,看着比以前更疯,以前还知道看书吟诗,如今只知道吃饭。 虽然没写和离书,却也同和离没什么分别了,江子霖想,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一对可以互诉衷肠、相互扶持的有情人,而是两根被父母家族绑在一起的家族支撑柱,柱子受了雨的浇灌、受了风的吹拂、受了太阳的温暖,长出枝桠来,伸到捆绑着他们的铁链之外。 陈三狗说:「我不累,吃得饱,有力气。村里有个大娘说她闺女就是走好的,我想让你好,我明天带你走走。」 擦干了头髮,陈三狗钻到江子霖身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看到江子霖饱含爱意的目光。 若是我能好,以后绝不负她,若是我好不了,一年,不,半年之后就让她走,这半年,就让我自私一回吧,就留她半年…… 江子霖想着,也渐渐睡去了。 西屋没塌,很容易就把顶修好了,一家子人终于不用都挤在堂屋里,二房一家——二姨奶奶、三老爷、三太太搬了过去,再把东屋修好,就会更松快。 这间废屋子只有正房和两个侧房,茅房、厨房都没有,这些天他们做饭就是在院子里用石头搭个锅台,露天烧火做饭,上茅房则是拿了恭桶用,用完再倒到后山去。 他们用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甚至身上穿的粗布衣裳,都是最近一点点买回来的,老太太本来还觉得自己手里二两金子能用挺长时间,如今一看,还不到半个月,都快花光了。 陈三狗半个身子撑住江子霖,两个人融成一个人,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汪老太太看在眼里,感念陈三丫这个买回来的小丫头的好,已经把她划进了自己人的范围。 「子霖啊,感觉怎么样?」汪老太太自己扶不动儿子,儿子成婚五年的妻子对他不闻不问,几厢对比,更觉陈三丫是个好孩子。 江子霖走了半圈,头上出了细细的汗,他本就不是全瘫,身体四肢也有感觉,所以走了这些天,虽然艰难,却也能走下来了。 「母亲,我感觉好多了,能朝前挪上半步了。」江子霖自己也是高兴的,能有效果,说明就能好,只要能好…… 「娘跟你说个事,咱们的银子使完了。」 江子霖头上的汗被陈三狗一点点擦去,听了老太太的话也并不焦虑,反而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他说:「娘,咱们房子已经修缮好了,地也种上了,大雨昨天发了工钱,四姨奶奶在镇上的小吴地主家谋了份女先生的差事,过几天就去开工了,等我好起来,回金城一趟,拿些本钱,把江家的招牌重新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俨然是一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男人,看不清眼前的形势。 老太太委婉地说:「是会好起来,可是眼下没有能用的,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也不能靠周大雨和四姨奶奶两个外人养活吧?」 说着说着,她开始絮絮叨叨的抱怨起来:「修缮两间侧房的时候老三整天不见人影,一到吃饭的时候才积极,二姨奶奶也是,给人缝补衣服都能缝错,她从跟在我身边伺候的时候就是这样,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做不好,要不是老爷看上她给她抬了身份,早就做不成活被赶出府了。他们还有个三太太,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又多了张吃饭的嘴,你是觉得一片都好了,这几个都有手有脚的,不出去谋生,就等着家里开饭?家里有钱也就罢了,问题是现在家里没钱了,还等着坐着让人餵?这是……」 江子霖感觉到自己靠着的陈三丫有些颤抖,知道她撑着自己撑的累了,快撑不住了,赶忙止住老太太的话头:「知道了娘,晚上再说。」 另一边二姨奶奶也走了过来,老太太悻悻地闭了嘴,但马上她又想,我说的又没错,叫她们都听到了才好! 二姨奶奶是听到了,但她是个没主见的,性子也弱,听到了也当没听到,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干巴巴地说:「老夫人和老爷在这锻鍊吶……」 老太太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江子霖则客气地说:「二姨奶奶您先回去吧,三丫有些受不住了,我们在这歇上一会儿。」 「好,好,那我先走了。」二姨奶奶迈着小碎步走了。 等人都走了,陈三狗说:「我这些天去倒夜水,发现咱们这个屋子后面的山因为里村里的泉很远,就没什么人进去,山很深,我朝里面走过,外边看着旱的没树没草了,但靠里的地方的土是粘在一起的,不是粉末,不像旱了很久的样子,如果能再往深处走,我估计能更湿,那样的话,野菜野果子、小动物都会有。我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就进山去看看?」 第17页 江子霖皱起眉,陈三狗以为他觉得不行,赶紧想再说一些补救的话,没想到江子霖说:「你怎么能一个人进那么深的地方?遇到危险怎么办?」 陈三狗一愣,他没想那么多,对于他来说,没有人的深山反而比人多的闹市更安全。 「以后自己一个人,做什么之前,都要想一想后果再做,你看着是一个人,但我,我们都牵挂着你,你做出危险的事,我们都会担心你。」 江子霖循循善诱。 「况且你是个女孩,比不上男人有力气,遇到歹人、遇到大型动物,你很难挣脱,我会担心你……」 「我,我不是……」 陈三狗差点儿就要说出自己的性别,但是看到眼前男人是那么认真,眼里是他看不懂的却被溺住的情意,他又说不出来了,他胆怯了。 江子霖艰难抬起手,揉揉陈三狗的脑袋,说:「不是在责怪你,别难过。」他敏锐地感觉出这个小丫头情绪不对,出言安慰。 「嗯,我知道了。」陈三狗贪恋手掌的温暖,舒服地闭上眼主动蹭了蹭。 江子霖眼眸一深,收回手,等他好了,等他好了! 到了晚上,江子霖把这个问题摆了出来,表示如果再不想办法,就连饭都吃不上了,更不用说到时候给三太太请稳婆,新生的婴儿也要耗费许多。 他又把陈三狗说的深山计划说了出来,「现在东屋也快修好了,修好之后让四姨奶奶和挽玉住进去,汪芮……让她也跟你们住吧,大雨和娘还跟我们住在正屋。」正屋有堂屋、卧房和仓库,东西厢房没修好的时候,他们就分三部分睡在这三间里,等二姨奶奶和四姨奶奶搬出去,就让老太太住卧房,周大雨在堂屋。 「等再过些日子修个茅房,这就简单了,所以除了大雨和四姨奶奶平日里要上工,其他人就闲下来了,家里的米缸要见底了,三丫说后山没那么干,所以,这几天,大家都准备准备,去后山探一探,遇见能吃的,就搬回来。」 「子德,你是唯一一个男丁,去山上的时候要顾好二姨奶奶和三丫,三太太和母亲就和我留在家里。」 江子德这些天愈发躁动,修房也不好好修,做活也不好好做,全靠别人伺候,他不觉得江子霖还能管得住他,但他也眼看着江子霖一天天好起来,畏惧之余还是顶了一句:「山里面多危险啊!周大雨不是发了工钱吗?再去买点吃的不就行了?何必要进山里,我来年就科考了,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 江子霖气的想站起来,但两腿无力,还是坐下来,语气却严厉了:「说是科考,平日里也不见你读几本书!大雨挣的钱是大雨的,他愿意拿出来供我们,那是他好心!你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况且你妻子生产就在这几天,你不想着多准备些东西,反而还想着浪费花费?!」 江子德被大爷站起来的样式吓了一跳,弓着身子不敢说话了。 江子霖闭上眼说:「就这样定了,你们进山里,一人背一个背篓,若是物产丰富,三丫和二姨奶奶能把背篓装一半,老三就要把背篓装满,不许让二姨奶奶帮忙!」 事情这样定下来,周大雨从镇上带回来三个竹编背篓,又带了两把小锄头,花费不少,给他们进山做准备。 第10章 三太太生了 吴家庄两面环山,那处没干涸的泉水就是在东面的山脚下发现的,北面这座山太深,吴家庄的人有了东山泉,也就没再往北面深山里探过。 陈三狗背着背篓往山里走,一开始江子德磨磨唧唧跟在最后面,后来走到深处,阳光变暗,他也收起了散漫的态度,紧跟在二姨奶奶身后。 「我们……我们还要走多久啊?这太阳都快看不见了……」 陈三狗弯下腰摸了摸地面,说:「快了,这里的土已经有湿意了,这些树看着干枯无叶,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有的已经长出了细小的嫩芽,再往里走一走,应该能看到灌木和草了。」 江子德哼哼唧唧说自己的脚走的疼,陈三狗木讷,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闷头带路,二姨奶奶倒是心疼地要背自己的小儿子。 江子德不成器,却知道最起码的礼义廉耻,被矮自己快两个头的亲娘这么一说,觉得臊得慌,摆摆手多走两步到了陈三狗身边。 不过也没过多久,三人就看到了新长出来的野草。 一开始是一颗两颗零星的分布,再走着,就是成片成片的。 陈三狗认了几种野菜,给二姨奶奶和江子德做样本,「这几种都是可以吃的,你们按照这个找就行,我再往里面看看。」 二姨奶奶目露担忧,犹豫几番还是说:「你一个人往里走行吗?」 「没事儿,我以前跟我爹进过山,不会迷路的,遇到野兽我也会躲避。」 最终二姨奶奶没再说什么了,她本就觉得自己多说会讨人嫌。 于是陈三狗一个人又往里走。 里面的树木愈发茂密,也不知怎么就从山外面看不到这么厚的树丛。 可能是春天,叶子还没长出来,陈三狗想,要是能找到些稀罕货,带回去能卖些钱,遇到野兽也行,不太大的,抓几只,回去家里也能开开荤。 深处湿度大,陈三狗发现不少菌子苔藓,榆钱树、香椿、槐树、刺老芽等都长了叶子,马齿苋、蒲公英等等都发了芽,陈三狗边采着边更往里走,不一会儿背篓就装了大半。 第18页 他感觉差不多了,打算往回走的路上把背篓填满,虽然没有值钱的,但这些野菜晒干了,也够他们一家子吃好几天。 陈三狗擦擦汗,往上送了送背篓,调整好位置,就准备往回走。 突然,离他不远的灌木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动静,陈三狗立马打起精神,他不知道灌木丛里是什么,希望是山鸡野兔,不要是毒蛇勐兽。 抱着让家里人吃上肉的希望,陈三狗没有逃走,而是小心放下背篓,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 没等他靠近灌木,一抹黑影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是一头野猪。 陈三狗赶忙往旁边一闪,躲开了野猪的冲撞,又迅速把手里的木棍折断,折出一个较为锋利的断口。 那野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到比自己高大几倍的人类,不仅不想着逃走,反而一次没冲到,掉了个头又朝陈三狗撞过去。 陈三狗这次差点被撞到左腿,他不再坐以待毙,将两半木棍斜放到身前,双腿扎稳马步,身体往前倾,等待野猪下一次撞击。 那野猪见第二次也被躲开,愤怒地在地上刨了两个坑,用比之前更大的力气朝陈三狗冲过去。 咚地一声,陈三狗被撞翻在地,巨大的声响掩盖了微弱的扑哧声——这是陈三狗放在身前的两根木棍插进野猪身体的声音。 地上被激起的尘埃落地,陈三狗挣扎着从这个比他还重的野猪身下钻出来,扔掉手里的木棍,擦干净脸上的血迹,背上背篓,费力拖着野猪往回走。 蹲着拔野菜的二姨奶奶起身捶腰,看到一身血的陈三狗走过来,大惊失色:「陈姨娘,你这是怎么了?」 一旁坐着斗草玩的江子德也站了起来,几步走过来,左看右看,惊奇道:「三丫,这是你自己杀的?」他可不想喊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嫂子。 陈三狗点点头,脱力地放下野猪,靠着树喘气。 「我没事,这些都是野猪的血。」 江子德拿根草拨弄野猪,说:「这玩意儿这么大,你怎么杀的?」 陈三狗累得慌,喘着气解释:「就是,用木棍,等它自己冲过来……」 江子德看着陈三狗还粘着血的脸,觉得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顺眼,一个小姑娘却显得高大神武,整个人都散发出不一样的光辉。 他扭捏道:「你,你能不能,以后教教我,怎么杀野兽啊?」 陈三狗挠头,讷讷说:「我也不会,就是凭运气。」 说完,他站起身,又说:「快走吧,我怕过一会儿血腥味把勐兽吸引过来。」 他示意江子德跟他一起把野猪抬着走。 二姨奶奶赶紧过来要搭把手,陈三狗制止了她:「二姨奶奶你就拿着背篓吧,这样快一些……」 三个人下山,下到一半,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上一刻还明媚的太阳瞬间消失不见,风裹着沙砾往人脸上拍,土腥气卷着湿意瀰漫开来,是暴雨的前兆。 但三个人谁都没往下雨想,毕竟已经旱了六年多了,最近一场雨还是一年前下的小雨,地面都没湿就停了。 三人只觉得怪异,往家走的速度愈发快起来。 接近家门的时候,一阵女人悽惨的叫声从刚修缮好没多少日子的西侧间里传出来。 这是怎么了?几个人不约而同产生了这个问题,匆匆忙忙进了院子。 院子里满满的一堆人。老太太端着盆水站在西侧间门口,神色焦急。四姨奶奶神色担忧,带着二姑奶奶在院子里烧火,锅里冒着热气,不知道煮的是什么。周大雨给四姨奶奶搬柴火,搬完了就来回踱步。这些人里,独独不见三太太和大爷。 大爷的声音从正屋出来:「三太太怎么样了?」大爷的下落明了了。 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也应声从西侧间钻出来,急着说:「再去弄盆热水来!」 老太太赶忙踮着小脚递过去一盆水,递过去后手都是抖的。 江子德还懵着呢,抓住踱步的周大雨问:「这是怎么了?」 周大雨见着江子德,带着点喜悦,说:「三爷,这是三太太要生了!」 江子德耳朵一嗡,重复问:「这是怎么了?」 「是三太太,你媳妇,要生了!」老太太又递进去一盆水。 二姨奶奶到底是生过孩子的,能问到重点:「那是生了多久了?」 「没多久,就突然颳风那阵开始疼的,稳婆也才刚到不久。」 「老天保佑,保佑我们家孙子能平平安安来到这世上。」二姨奶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任别人怎么搀扶也不起来了。 天色更加阴沉,一滴豆大的雨滴砸在收拾野菜的陈三狗鼻樑上,他抬头看天,眼珠子里映出争先恐后往下落的水滴,他喃喃:「啊,下雨了……」 随着雨噼里啪啦地落下,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响彻江家小院。 「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恭喜各位了,是个大胖小子!」 稳婆喜气洋洋抱着个布包站在廊下,江家众人没来得及避雨,就都冒着雨去看这个新生命。 老太太把江子德推到前面去,「看看你的孩子吧!」说完拿出家里仅剩的银子塞给稳婆。 村里人生孩子,稳婆是不收钱的,大多是给些鸡蛋、送碗喜面就罢了,她也照实说了:「我这不收钱,给些东西让我沾沾喜气就行了。」 第19页 老太太硬塞,说:「我们初来乍到,没什么能给的,这点钱就当是谢谢你愿意来帮我们。」 稳婆推辞不过,接了钱,说:「那成,正好我们家那口子会点杀猪的本事,我看你们这么大一头猪,明天让他过来帮你们分割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提前谢谢你们!」 送走了稳婆,江子德还傻站在西屋堂间,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动也不敢动。 三太太休息过来了,声音还是虚弱,却很兴奋:「我的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三爷才如梦初醒,抱着孩子进了卧间。 老太太见状,赶人:「行了,让他们呆着吧,大家都回去歇歇。」 众人这才散去,冒着雨各回各屋了。 陈三狗也回了正屋卧间,江子霖正靠在床头,见了陈三狗,眼睛一亮,问:「怎么样?三太太顺利吗?」他其实已经听到稳婆的话了,但他想再多跟自己的小妻子说一说话。 「嗯,顺利的,生了个男孩儿。」陈三狗情绪不高。 江子霖说:「三弟和三弟妹真好,成婚不到两年就有了孩子,我都已经……算了,从前的不算,以后有了你,咱们也能过得好!」 陈三狗情绪更加低落,他小小声问:「你很想要孩子吗?」 江子霖凝视陈三狗,爱意缠绵,「那是自然,和自己爱的人有后代,是所有男人都想要的!」 他察觉到陈三狗情绪不佳,以为她是因为没发身,怕生不了孩子才这样,赶紧补充:「没事,你还小,咱们也还没正经成婚,这些事等以后再说,都是不急的。」 陈三狗不说话,他发着呆想,两个人好,就要生孩子,老爷是个好人,他也答应了要对老爷好,可他是个男孩,他能生孩子吗?虽然只见过女人生孩子,但有没有男人也能生孩子的办法? 这样的沉默让江子霖慌乱,他突然想到,一直都是他一腔热血想和三丫成为夫妻,却从没问过三丫的想法,要是她不愿意怎么办?毕竟她是买来的,况且他还半瘫了…… 不会的,江子霖赶紧对自己说,她对我这么好,如果她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既然她爱我……是爱我的吧?他不自信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凌晨方才睡下。 第11章 吴家地主 久旱逢雨,渴了几年的土地终于被水丰满,农民们种下的种子在晚春发了芽,从金城逃到新陈城的皇帝生下皇长子,重新划定国都。 吴家庄的村长终于彻底打消了薅江家一家羊毛的想法,下了雨,他自持有不涸泉的自大之势变了样,各地都有了水,哪还有人会非要来吴家庄?本就是大户的江家自然可以往别的地方去。村长忐忑不安地抽了几天大烟,打定主意不把银簪子还给江家,但他是小人之心了。 整个江家喜气洋洋,忙着给新出生的小婴儿庆祝,没人想着去找村长。老太太定下了江家长孙的名字,叫江维家,希望经歷了劫难的江家能维持好。 那头陈三狗戳回来的野猪,猪下水分给了来帮忙的村民,皮子请人帮忙硝了,做成皮衣给了周大雨,他总去上工做体力活,衣服磨的快,皮衣虽不透气,但耐磨。 值钱的好肉卖了一半,剩下一半给家里人开了几天荤,整个江家精气神明显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万事万物都变化着,江家也不例外,其中变化最大的要属江维家的亲爹江子德,明明上山挖菜的时候还一副吊儿郎当长不大的样子,如今见了儿子,倒真是有了几分当爹的样子。 除了餵奶是三太太来,其他的事情,换尿布、哄睡、陪玩,三老爷没假他人之手过,二姨奶奶心疼自己儿子,想替他看照江维家,也被三老爷拒绝了,简直把小婴儿稀罕到了生怕离了手就丢了的地步。 多少个日子没翻过的书也捡了起来,不管江维家能不能听得懂,每天必要给他念上几篇史论。 见他这个样子,陈三狗对江子霖说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得了空就去找三太太,悄咪咪问:「嗯,杨姐姐,我,我想问问你……」 杨秀荣头上包着防风布,靠在床头做衣服,头也没抬就说:「想问我生孩子的事吧?」 不等陈三狗回答,她抬眼瞟向陈三狗的胸膛和屁股,说:「你这胸也平,屁股也小,没发身呢吧?今年十六,快十七了吧?我刚来月事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上一岁呢!你要着急,等咱们缓过来了,给你找个大夫调一调,咱们女人吶,这些事情可是要注意些……」 陈三狗被看的脸红,羞赧地用胳膊挡住了胸口,杨秀荣说的东西他也听的一知半解,不是很明白。 「哎呀,咱们都是女人,有什么好害羞的,还是小姑娘,没经过事,怕羞。你呀,也别太担心,该来的总会来。」 「不是……,我想,想问,男人和男人……」 杨秀荣一听,拔高了嗓门儿,「你听哪个说的?咱们大爷可是洁身自好的很,从不跟金城那些浪荡公子一起胡搞,别说搞男人了,就连名妓,他也从不假辞色的。想当初我当姑娘时身边的小姐妹们,哪个不是到了日子就往大哥身上丢手帕,长得好,立身正,又是要当家的,全金城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大哥更好的丈夫了!」 又突然矮了声挪揄:「不瞒你说,我要是年岁再大些,门户再高些,当年说什么也要跟汪芮争一争,你呀,这么好福气,还担心什么了?」 第20页 可陈三狗脸上仍不见轻快,他不仅没得到男人能不能生孩子的答案,反而知道了男人和男人之间是胡搞这一事实。 我不该骗他。 陈三狗晃着回了正屋,江子霖正拄着拐杖在屋里走圈儿。 整个院子都不大,杨秀荣拔高了声音说的话,江子霖听了个十成十,此刻见陈三狗恍若失魂,赶紧瘸着腿过来,说: 「你也听三弟媳妇说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这下可好了,陈三狗胸中更闷,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听到江子霖这样说,就觉得烦闷,想坦白的话也紧紧闷在了心里,怎么也不想说出去了。 就让我做回小人吧,如果要惩罚我的不诚实,那就尽管来吧,我只想……我只觉得,和他在一起是舒服的,我想对他好,想让他对我好。 陈三狗不懂自己为什么这样,但仍诚实地描述自己的感受:「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对你好。」 江子霖甜的冒泡,激动地丢了拐杖揽过陈三狗,「哎,三丫,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我也想对你好!」 他看着陈三狗交叠着护住脖子的衣襟,眼神晦暗,艰难挪开目光,压下那颗孤单了二十六年的心,咽了口口水说:「咱们,等我好利索了,咱们就成婚。」 陈三狗垂下眼睫毛,盖住眼里的不安,乖乖巧巧答了声「嗯」。 等江维家过了满月,江子霖安排三爷骑马回金城,他则坐村里的牛车去了镇上。 金城现在是外军的地盘,就算金城的江宅没有被毁,他也不想让江家在外军控制的地方给外军做贡献。 而汾城在内陆,远离外军,若是江家能重新发展起来,还能给国家提供经济支撑,有朝一日重新回到金城也未尝不可。 如今有了雨水,百姓收成多,但被饿怕了,手里攥着粮食不敢卖,城里的粮商又知道收成好,不愿意按照荒年的价格收购粮食,一时之间反而比荒年更缺粮。 江子霖看准了这个商机,打算到镇上找吴地主商议。 吴家庄有一大半的地都是吴家地主的,这就有近百亩地。除此之外,吴地主还有两外两个村庄的地,全部加起来,吴地主有三百多亩地,每年收农民产出的四成粮食。 此次夏收,雨水充沛,吴地主手里必然粮多。 吴地主是镇上最大的地主,只要能劝动他出手手里的粮食,不仅能稳定了市场价,还能起到个带头的作用,农民看到合适的价格,又怕别人卖的多了价格下去,自然愿意跟着一起卖。 而江子霖要做的,就是劝动吴地主,并在粮价稳定之后,从村子里收购粮食,卖到汾城,赚个脚力差价。 让江子德回金城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让全家一起搬回金城,而是让他从金城老宅带些资产回来,好给他们的粮食生意打个底。 江子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出门拄拐,走不到一里路就得歇半天,陈三狗心疼他劳累,犟着要跟他一起去镇上。 四姨奶奶在吴地主家做女先生,此番能见着吴地主,她从中斡旋不少。 陈三狗想作男装打扮,这样无论江子霖去哪里,他都能跟着帮衬。江子霖却坚持要他作女子装扮,存着让他作为自己内室在众人面前露脸的心思。 陈三狗也是心虚,没坚持要穿男装,捡起了汪芮的衣裳穿。 江家在遇到土匪的时候各种丝质衣物都被抢光了,到了吴家庄他也从来穿的都是男装,家里人添置衣服也就没想过给他重新买上一身衣裙,情急之下只能借了身量还算相似的汪芮衣裳来穿。 江子霖看着不舒服,对自己这个穿别人衣服也毫无怨言的小妻子心疼得紧,暗自下定决心,等拿到第一桶金,最首要的就是给她买上几身好看的衣裙。 故而江子霖进了吴宅正堂谈生意,陈三狗却只能作为女眷和吴地主的妻妾坐在一起搓麻。 他不会搓麻,甚至在这之前都没听过什么是搓麻,一群香气四溢粉衣蓝裙的女子坐在一起娇笑打趣的场景也让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吴地主的宠妾张姨娘是个人精,看出他的窘迫,打了两盘就找了藉口要陈三狗陪她逛园子。 「姐姐们先打,我是输怕了,叫这位夫人陪我看看新开的花解闷儿!」 陈三狗迷迷瞪瞪,被张姨娘领着往后院走。 吴地主家放城里只是个小宅子,放到镇上却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学城里大户在后院弄了个花园,两人逛的就正是这个小花园。 「我早些年也在金城呆过,江家的名头听了不少耳朵,你们这次来谈生意,若是……」 张姨娘话没说完,花园假山后面传来声音略高的男女对话声,像是在争执。 她看了眼陈三狗,见他没什么异样,压低了声音说:「看来前面有人,咱们回去吧?」 陈三狗点点头,听话地跟着就要走。 突然,假山后的女子声音大了起来:「你放手!」 陈三狗觉得耳熟,转身三两步绕过假山,看到了带他们来吴宅的四姨奶奶何谷争,以及一个佝偻猥琐紧抓着她胳膊就要搂抱的陌生男子。 跟上陈三狗的张姨娘见状,立马上前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分明,又捂了嘴笑说:「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老爷和何女师,二老爷真是关心三小姐,下了课也要来查问课业。」 第21页 等陈三狗绕开张姨娘,吴二老爷和何谷争已经恢復寻常姿态,只是吴二老爷脸上被扰了好事的不甘,以及何谷争眼角的泪痕,都让陈三狗觉得困惑。 他张了嘴想问:「何……」 张姨娘立马打岔:「想必他们已经谈完了,何女师今天的课业也授完了,不然就和陈夫人一起回了家吧?算着也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吧?」 何谷争日常来回不方便,吴宅让她驻家授业,也做保姆的活计,并不算完全的女师,更像姆师。 此刻她听了张姨娘的话,垂下头,默默走到陈三狗身边,算是同意了。 陈三狗只得放下了疑惑,去了正堂坐上了回吴家庄的牛车。 牛车上,江子霖不怕人多,也有故意让更多人知道的意思,直接说了商谈成功的结果,并放出粮价要降的消息,当即车上一些丰收的人家就打探着要卖粮。 有人开头儿,之后的事就顺利许多。 只是江子德还没从金城回来,江家总共存了不到五两银子,收购也没资金,江家又是外来户,没人愿意赊帐,都想拿到真金白金才愿意卖。 江子霖又开始发愁,晚上睡不着觉。 第12章 使人靠也 陈三狗记挂着四姨奶奶眼角的泪痕,又不愿意让江子霖更费心,于是自己去找四姨奶奶问。 何谷争是个安静温和的女子,从来都是文文静静的。陈三狗到江家这么长时间,基本上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但他知道何姨奶奶是个好人,做女师的工钱从来主动交给老太太,供养着江家一大家子人。 此次主动去找她,是他不想看到这么好的四姨奶奶受到伤害,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劳您费心,我没什么事的。」晓得了陈三狗的来意,何谷争柔柔地回应。 陈三狗相处最多的女子是三太太,根本不需要他说什么,三太太自己就能说一箩筐,遇到说一句就沉默的何谷争,就像锁着的门遇上了紧闭的窗,哪里都进不去。 陈三狗挠挠头,为了方便,他前些日子拿家里唯一一把剪刀齐耳朵剪了头髮,没剪好,绑也绑不住,江子霖见了只批评他剪刀那么锋利的傢伙也敢往脖子上比划,没说什么别的。 现在散着,被陈三狗一挠,蓬松着更显可爱。 沉默的何谷争忍不住抿嘴笑了,拿出筐里的篦子递给陈三狗:「梳一梳吧,梳好了,我跟你讲。」 烦恼本钱的江老爷算着三爷回来的日子,却心知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开始盘算起能支帐的地方。 江家的商友基本上都聚在金城,金城城破,这些大户四散而逃,现如今写信也不知往哪里寄。 还知道下落的门户,他早在能提笔写字时就寄了信,到如今过了几月,也不见回信,想来是见江家倒了,便也不愿再联繫。 剩下的,只有开州郑家,大姑奶奶,他亲姐姐的夫家还没写过信,江子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再缓缓,他不想自己姐姐为难。 老太太自觉闲了几个月,迫不及待想派上用场,主动找到大爷说:「不如让我去木州一趟,你大舅总归还是要卖我几个面子的,木州比金城还近,我往返一趟,也不算折腾。」 「母亲,您身体不好,不必操心这些,儿子会想法子的。」 「过了时日,秋粮就种上了,村民们可不只等着你去买,能出价的,他们都会卖。」老太太在乡下这几个月,自力更生,身体比以往还好,说话中气十足。 「这样吧,先给舅舅家寄封信,若是能得助,派人送些银子来也好,不必您亲自跑一趟了。」江子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而事实也正像他说的,若是汪家愿意施以援手,即使老太太不亲自跑一趟,也是能得到帮助的。 老太太同意了,她不年轻了,现在世道乱,她独自一人跑去木州,确实冒险。 陈三狗梳好了头,何谷争收拾针线筐,声音浸着湿气,说:「已经挺久了,自吴二老爷来女院找了回三小姐,他就缠上我了。先是言语……调戏,后来动手动脚,我警告过他,却没什么用……」 何谷争说得艰难,陈三狗也听的攥紧了拳头。 四姨奶奶为了全家的生机,出去做女先生,却被主人家这样对待,夜里在主人家留宿都不敢睡熟,生怕拴上的门被打开,整日被骚扰、为躲避时刻都警惕着,一刻也不能放松。 而这样的日子,她忍受了几个月! 「啪嗒——」房外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打断了何谷争的讲述。 她捋了捋头髮,起身打开房门,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落在地上的木盆。 她捡起木盆回来,微微蹙眉,她将心中的猜测一一过滤,得出一个她最不想要的答案——刚刚在门外的,听见了她们说话却不进来,反而失手丢了木盆的,是她的女儿,江挽玉。 陈三狗没发现何谷争的异样,问:「怎么了?」 何谷争笑笑说:「没什么。」 于是陈三狗重新之前的话题:「你辞了吴家的女先生吧,老爷现在大好了,不必我伺候。我出去挣钱,我也识字,我来替你!」 何谷争摇摇头:「不成的,老爷和吴家谈着生意,我贸然辞工不做,怎么都会引起注意。更何况,吴二地主是个浑不吝的,你生的稚嫩可爱,怕是比我还要受委屈。」 第22页 末了,她嘆息道:「先忍忍吧。」她没说,女先生不是仅仅识字就能当的。 陈三狗握紧了拳头,说:「你是个好人,不能这样。不去他家,我找别的!」 「愿意收女子做工的,怕是县里也找不出几家。」 「我换男装,我是……我像男孩,穿了短衫去酒楼做小工,不能让你受委屈!」陈三狗想不到太多的,只是直觉若让何谷争继续呆在吴家,早晚会出更大的事。 何谷争还是摇头,她知道陈三狗现在正在情绪上,硬压是压不住的,于是说:「先等等,等老爷忙完这阵,我就辞了。」 又补充:「老爷现在东奔西跑,那些细枝末节的,他注意不到,还是需要你帮衬着,今天老爷不是又去了镇上吗?现在应该也快回来了。」 陈三狗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想到今天江子霖又忙了一整天,赶忙起身,说:「那,那我去给老爷烧热水。」 何谷争起身送他到门口,从始至终没再出现过那天在吴家的泪痕,她似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陈三狗看着这个温婉的女子,最终没忘了自己的本意,他说:「你下次再去,我跟你一起,老爷这段时间也总往吴宅跑,不让你落单。」 等陈三狗走了,何谷争找到自己的女儿江挽玉,严肃道:「这段时日,你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江挽玉不答好也不拒绝,和何谷争八分相似的柔和长相被过长的刘海遮了小半,阴影打在她脸上,将气质遮成阴郁。 何谷争暗嘆一声,知女莫若母,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性格,怕她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这才勒令她不许出门。 可是她要上工,江家人人都忙着,没有空闲照看,只希望……不会再像之前一样了。 她还是不放心,在去吴家之前找到在家里带娃的三太太,把女儿託付给了她。 「三太太,挽玉最近不太舒服,能不能拜託你照看下她,让她呆在家里好好修养?」 何谷争和杨秀荣并不熟,她们一个是前老爷的小妾,一个是前老爷三儿子的妻子,从前在金城,住的也是两处宅院,即使是来了吴家庄,也基本上没什么交集。 杨秋荣正给江家人缝补衣物,见何谷争领着江挽玉走进来,一个激灵就行错了针。 「啊,是四姨奶奶和二姑奶奶……」三太太罕见地拘谨了起来,摸摸衣物又摸摸枕头,硬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立不安了一小会儿,杨秀荣才反应过来刚刚何谷争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打心眼里是害怕江挽玉这个不到九岁的姑奶奶的,但是家里的情况她也清楚,只有她还有空闲帮忙照看。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额,嗯,好,那个,我…我会照看好二姑奶奶的,您不用担心……」 江维家适时哇哇哭了起来,杨秀荣抱起他餵奶,松了口气,说话终于顺熘了:「我顾着二姑奶奶,不用担心。」 接下来的时间,江子霖往吴宅跑的更勤,商谈各种卖粮事宜,陈三狗也跟着,到了吴宅就找四姨奶奶,终于是没出什么岔子。 汪家的信迟迟不回,江子德却提前从金城回来了,带着个小匣子,是驻守金城江府的赵嬷嬷和赵管家两人给他的,里面装着细碎的金银细软。 看着不多,金城江府不应该只剩下这么点儿财物,却是赵氏夫妇两人使尽浑身解数才在外军眼皮子底下藏起来的。 而金城江府诺大个宅院,早已被外军中的小头目占了作基宅,赵氏两人为保命,也为能继续守着江府,自荐成了小头目的管家。 也因着如此,才能藏起来这一小匣的金银细软。 江子霖拿着匣子,沉默半晌,最终感慨:「赵氏二人,忠义二字,配之无愧!」 老太太也感概,伺候了她大半辈子的赵嬷嬷,骤然分开,却还能远隔千里助她。 「若是咱们江家能喘过气儿来,早晚得把他们夫妇二人再接回来!」老太太嘱咐江子霖。 「这是当然。」江子霖也当着江家众人的面应下来。 唯一有心思的是二姨奶奶,她也不敢大声说,只小声跟自己亲儿子江子德蛐蛐:「你可瞧清楚了?是外军占了咱们江府,还是赵氏二人使计煳弄?」她不算聪慧,但总能想到更细的地方去。 江子德从金城回来后,沧桑成熟许多,许是在金城里见了许多之前没见过的残酷景象,许是意识到自己作为父亲需要架起来的担子不轻,总而言之,是真有些大人模样了。 他胡茬还没来得及刮,配上黑了许多的脸庞,此刻抿紧了嘴不笑,看着相当唬人。 他说:「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亲眼见着了,外军在金城里,凡是不服从他们的,统统被砍了脑袋,各家各户的家宅都被打砸抢略了个遍,连精巧的门狮子也被砸断带走。若是被他们搜到有藏着没有上交的财物,不给开口的机会,直接挑了肠子出来熘大街。赵嬷嬷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才藏下的!」 二姨奶奶不吱声了。 这匣子财物成了江家重振旗鼓的基石。 直到江子霖拿着这匣子钱财收购完了夏粮,又雇了队伍送到汾城去卖,汪家的回信也不见踪影,汪老太太也终于死了要去木州找她娘家人的心。 就在江家粮食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终于攒了些本钱的时候,吴家庄发生了件大事——掌着吴家庄大半天地的吴家大小两个老爷,一齐死了! 第23页 第13章 端午节快乐~ 这个消息传到江家时,江家人正难得齐整地坐在院子里包粽子。 来送绿豆的吴大娘一脸唏嘘,说:「这吴家啊,两个老爷,一个儿子都没生,几个小姐也都还小,也不知道这之后要怎么过啊。」 不知道四姨奶奶的事的老太太共情上了,毕竟在几个月之前江家也遭逢大难,她放下手里的粽子,跟着吴大娘一块儿去了别家串门。 一直安静包粽子的四姨奶奶听了消息之后看了一眼江挽玉,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可江挽玉始终低着头包粽子,一点异常也没显露。 四姨奶奶皱着眉转过了头,包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三太太挑起话头:「这吴家没了主人,他们名下的地要怎么办?那可是整整三百多亩嘞!」 二姨奶奶也搭话:「是啊,咱们住着吴家庄不会受什么影响吧?」 陈三狗认认真真噼粽子叶,如果不是有人点到他,像这种人多的场合,他一般不主动说话。 噼好的粽子叶递给旁边的江子霖,两人交接的时候不免碰到了手,本想就吴地主的事请说上两句的江子霖立马卡了壳,到嘴边的话都忘了是什么。 手上的糯米也倾斜着要滑落。 陈三狗赶紧握住了江子霖捧着糯米的手,说:「快掉了。」 这下可好,本来还在回味指尖相交触感的江老爷直接被那只挠他心口的修长白皙手握住了命脉,差点儿绷不住流下鼻血来。 江老爷恍若触电,连忙撒开了那只手,陈三狗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没摸着头脑,继续噼自己的粽子叶了。 一旁的三太太见状,噗嗤一笑,直接抓过江子德的手,说:「夫妻两个有什么好扭捏的?」 说完又抓着丈夫的手晃了几下,说:「还不是想怎么牵就怎么牵?」 又调笑道:「大伯哥比我们家子德大了九岁呢,怎么还不如弟弟脸皮厚了?」 早恢復了对大哥敬畏态度的江子德赶忙制止她:「秀荣!怎么能这么说大哥?」 一时间大家都哈哈笑起来,是要过节的氛围了。 出去串门的老太太不多时就回来了,这些时日她跟村里的大娘处的很不错,俨然是个合格的村情打探处了。 「吴家两个地主不是得病死的,而是前天夜里从县里骑马回来摔死的!」 老太太分享了自己的最新情报。 「他们家的财产,只有五分之一能分给他们的女儿们,他家也没个宗族旁支什么的,剩下的那些全都充了公。县里的大老爷是个清的,一点没贪,全挂出去要卖了。」 这并不常见,一般大户人家,即使没有嗣子,也总有沾亲的旁支来继承家产。即使真的无人继承,到了官吏手中,当官的不能买地,也多是贱卖给他们的亲戚,或者卖给塞了钱的人。 卖地的钱能有一半成赋税,当地老百姓都能喊他一声清官大老爷。全挂出去公平卖了,实在是罕见。 江子霖立马问:「挂的是多少钱一亩?」一般像这种充公的,价钱要比正常价格低上五六成,更不用说是直接从县里买,不用过村庄的里正村长这一关,如果能买到,那就是再好不过。 他们家最开始买的两亩地,收上来的粮食只够他们一家人吃几个月的,还分了三成给村长。 要不是从金城带回来一匣子财物,他们怕是连下个月都撑不到。 若是能用这回赚的钱多买些地,再租给庄子上的百姓种,他们不仅可以省下种地的人力,还能到季收到足够的粮食。 老太太早知道他会问,也知道自己的孩子会怎么做,提前打听了:「八百钱一亩。」 江子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微跛的腿让他晃了两晃,被旁边的陈三狗撑住了。 「我这就去县里。」 「我跟你一起!」还是陈三狗。 到县里,骑马要一整天才能到,江家只有一匹马,若是两个人骑着,马的速度会更慢些。 但江子霖没有拒绝,一方面长途跋涉他身体吃不消,陈三狗多少能帮衬上,另一方面,他越来越不自觉地搜寻陈三狗的身影,看到人他才心安。 那边三太太和江子德已经利索地收拾出了两个包袱递给牵来了马的江子霖二人。 「大哥,早些回来,等你们过端午。」 老太太不舍地跟着到了门口,也嘱咐:「早些回来!」 暮色垂垂,将马上的两人染成橙色,厚重温暖。 两人快马赶到了镇上,叫了间客栈歇息。 夜里静谧,两人面对面躺在床上,没点灯,只有靠得很近了,才能看清对面人被暗光模煳至暧昧的脸庞。 江子霖想到白天三太太的调笑,此刻香软在怀,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他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陈三狗疑惑,但还是乖巧回答:「可以的。」 实际上江子霖瘫着的时候,陈三狗给他擦身子,哪里都看过摸过了,后来两人相处,搂抱也是常事,何至于牵个手也能叫江老爷踌躇这久。 但情乎爱止,爱越深,越藏不住心中欲望,任何细微的触碰都会唤醒蛰伏的勐兽,可恰恰又是爱给勐兽带上了镣铐,让勐兽在做任何行动之前都一步三思,只怕自己会给娇花带来灾难,只怕自己会破坏唤醒自己的春风。 第24页 黑夜中,稍大的手掌摸到稍小的,十指相扣。 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慢慢滋生,江子霖看着眼前离自己不超过一寸的月白色脸颊,上面缀着花瓣似的红润嘴唇,引着他不断靠近。 唿出的热气碰到陈三狗的鼻尖,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窗户也恰巧被风吹开,咚地一声唤醒了江子霖。 他冒出热汗,凭意志拉开了距离,却还是捨不得放开手。 就这样牵着手,他说:「睡吧。」 其实陈三狗早就快睡着了,除了手上汗津津地有些不舒服,今夜的一切都令他安心、昏昏欲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就骑上了马赶路,江子霖在前,陈三狗在后。 江子霖是抗争过的,但陈三狗直白的以他腿脚不便为由拒绝了他。 陈三狗比江子霖矮了半个头,为了骑快马,只得紧贴着江子霖看路,贴的江子霖暗忖还好他在前面坐着,不然又要拼命掩饰自己的身体变化了。 这样骑马是快的,刚到傍晚,两人就赶到了县里,陈三狗去客栈打尖,江子霖去衙门前揭榜。 原以为这样的便宜事会很快被人买完,但江子霖赶到县衙前,榜上甚至还剩下一百八十亩地。 江子霖看着眼热,可他此次经营夏收,除去小匣子里的本钱、收购的成本、请镖局运送的成本等等,拢共净赚了不到三百两,若是全用来买下这一百八十亩地,剩下的钱就不够他钱生钱,扩大生意了。 他暗自苦笑,百两银子,放在以前的金城,还不够某些人家买件衣服的钱,现如今却要算来计去,一分钱掰成两分花。 又想到江家一大家子人现在都住在吴家庄,而剩下这一百八十亩地绝大部分都是吴家庄的地,江子霖最终还是揭完了榜。 在县太爷那里过了明路,办完了手续之后,江子霖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汪芮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足以支撑她同意或者不同意和离,汪家人至今也联繫不上,所以江子霖只能写了和离书拿到县衙,让县太爷作证和离。 河西县的县太爷是个清官,也是个仁官,他问:「既然你妻子已经不能自理,她娘家人也不管她,你此时休了她,她之后又要怎么生活呢?」 江子霖答:「我和离不是为了摆脱她,而是为了和我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使和离,不再是夫妻,她也是我的表妹,之后我会照常供养她。」说完,又出示一份供养证明书。 县太爷见这男子眉目分明,不似作奸犯科之人,遂点头签字。 事办完了,江子霖回了客栈。陈三狗正试着热水,要给江子霖洗澡。 江子霖赶忙避让,说:「我已经大好了,可以自己来。」 陈三狗眨眨眼,把毛巾递了过去。 江子霖还架起了一扇屏风,彻底被挡住了才开始脱衣服。 清洗着,他把自己和县太爷处理的事都讲了。 「那我们明日回家吗?」陈三狗问。 「先不回,明日你与我再去一趟县衙,咱们的婚事也要过了明路。」 陈三狗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在县衙暴露,毕竟从始至终,就不存在过陈三丫这个人。 于是他说:「不成婚,我也能对你好。」 江子霖动作大了,弄得浴桶里的水哗啦啦响。 「你不愿意和我成婚吗?」 「不是……只是,我……」 一向好说话的江子霖声音硬起来:「要成婚,要有正经名头,咱们才能在一起,才更好。」 陈三狗本就是在犹豫,说不去也没多坚决,第二日还是好好跟江子霖去了县衙。 县太爷问:「你是哪里生人?」 陈三狗答:「陈家庄的。」 「睢县的陈家庄?」 「嗯……」 县太爷祖籍也是睢县的,见着老乡,免不了管起闲事。 「看你年岁不大,可是自愿成婚的?」 陈三狗没想到自己的身份没被怀疑,反而是被关心起了人身安全问题。 「我……我是自愿的……」没什么自不自愿的,他原本就是自己把自己卖给了江家,除了江家,他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或者说,有江子霖,有江家的大家在,他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才有了一个家。 既然如此,县太爷没再多问,给陈三狗登记为孤女陈三丫,嫁与江家江子霖,此事便过去了。 这是一桩事,办完了,江子霖和陈三狗都松了口气,不再压着块石头,做起其他事来也松快不少。 江子霖仍没有回家的打算,买了地,成了小地主,腾出了人力,解决了温饱问题,江家不必再操心每日的饭食问题,但也仅仅是在温饱线上而已,离原本的江家家业规模还差得远。 此番来县里,看起来是匆忙,但江子霖早想好了来这里要做的事,买地、和离成婚、考察商业环境,现只剩最后一桩事了。 第14章 夜来香 每个有歷史的地区都会形成固定的豪绅士族,河西县也不例外。 河西县在荒年里过的不算差,因为靠近水源,即使别的地方干旱,这里也总能找到够维持生存的水。 只不过灾年难民涌入,才使河西县跟着一起受了灾。 亏得河西县县令以工代赈,令河西县的乡土豪绅兴土木、办活动,河西县才能在接纳大量灾民的同时维持稳定。 第25页 但这样一来,河西县的乡土豪绅算是出了大血,雨一下就迫不及待要回血,县里的物价反而比灾年更高,也只有家家户户都能种上、都有收成的粮食价格还算稳定。 这次市场考察,陈三狗一直穿着女装,一是刚拿到手的婚书整日烫着他,他心虚自己是个假姑娘,靠衣裙让自己看着更像个真正的妻子,二是江子霖也更希望他能穿女装,尽管男装扮作他的小厮更方便,但他刚得了媳妇,恨不得见人就介绍说「这是内人」。 如此,两人考察市场更像是夫妻逛街。 河西县虽然远不及金城繁华,但好歹是个能挺过几年旱灾的地方,下了雨,百姓有了收成,县里的市集就热闹起来。 几乎是每走两步,两人就要停下来在各种商铺前翻看。 而脂粉摊子、成衣铺子、首饰店、杂货店……这几类店是江子霖尤其注重的地方,他总想着把自己总在吃苦的小妻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三弟也告诉过他,三太太最喜欢逛的就是这几类铺子,他也就想当然地把妻子往这里领。 但很快他就发现,精緻的髮簪、样式丰富的衣裙、香气扑鼻的脂粉香膏等等,并不能引起自己妻子的兴趣。 「这些不如金城的好,咱们先买一些,等以后能回去,或者能去新都,再给你买更好的。」江子霖怨自己不能给爱人最好的。 陈三狗呆呆的,不知道为什么江子霖要这么说,他只是单纯对这些不感兴趣而已,更何况,这些东西在他看来已经是顶顶好的东西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些装饰的东西还能怎么更好。 他想了想,诚恳说:「这些已经很好了,我不需要更好的,也不需要这里的。」 江子霖心口一暖,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说:「你不必为了给咱家省钱这么说,咱们现在也算是个小地主,成衣首饰还是买得起的,作为丈夫,如果我连妻子的装扮都不能负担,我还算什么男人?」 陈三狗歪了歪脑袋,摸上自己剪过没多久,刚能扎起来的短髮,说:「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呀?」 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说:「我头髮短,簪不起来,身量也没长,不必买新的。」 江子霖嘆息一声,颇为大胆地当街牵起妻子的手,捂在自己胸口,发誓:「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此生唯你一人。」 街上人群沸腾起来,未成婚的男女羡煞不已,成婚的男女对比起自己的婚姻,或嘆或贊,一时间市集更加热闹。 陈三狗终于红了脸,想捂脸,手被攥着,于是一头扎进江子霖怀里,以为自己看不见,别人就看不见。 给江子霖美的找不着北,当下就大手一挥买了刚刚就看好了多件成衣。 买完成衣,两人腻歪着又去了下一间,是家卖香膏的,两人都没什么兴趣,正打算离开,却瞧见铺子里站着好几个穿官服的衙差。 这几个衙差腰间别着长刀,眉目威严,查问店家最近有没有人买「夜来香」。 两人都不是好事的人,就要离开,却听里面的人对话间提到「吴地主」。 这难不成与吴地主还有什么关系?想到自己刚买下的一百八十亩吴地主家的地,江子霖恐定事有变,遂站定了脚步仔细去听铺子里的动静。 「……夜来香一向卖的不好,几个月卖不出一罐也是常有的,前些日子却突然多了许多要夜来香的客人,卖了能有十几罐出去。」 「都是些什么人来买?」 掌柜的闻言,递过去帐本:「咱就是普通卖香膏的,也不会问客人是什么身份,就算问了,过了这许久,也记不清了。若是有什么能用的,也全在这帐本上了,官爷您可拿着看吧。」 为首的衙差胡乱翻了翻,递给身后的人,又问:「买家的大致情况可还记得?男女高矮胖瘦?」 掌柜想了想,说:「倒还真有,来买香膏的大多是女子,常结伴而来,买了香膏就要匆匆离开,也不停留,说是要赶回镇上去,怕不是和官爷说的吴老爷是一个地方的?」 衙差没理他,继续问:「吴家是哪个老爷来买的?」 「身材瘦小、贼眉鼠眼,应该是二老爷。」 「可还有什么别的与『夜来香』有关?」 掌柜又思量许久,最终说:「没什么了官爷。」 「行,之后想到了再去衙门告诉我们。」 落了话,几个衙差就从香膏铺子不大的门中挤出来,江子霖忙拉着陈三狗闪到一边。 听了这些许,二人也没摸着个头脑,继续市场考察去了。 反而是在其他摊铺上听过路的人闲聊,才有了点眉目。 原来吴家两个老爷摔下马,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因为二老爷身上佩戴了「夜来香」的香囊,这才在经过野地时引来了长蛇,惊住了马。 回了客栈,江子霖边理帐边说:「无论这案子里有什么蹊跷,挂牌卖出去的土地总不能再收回去了吧?」 「十两8钱61文。」 「什么?」江子霖没反应过来。 陈三狗道:「今日,一共花费这些。」 江子霖拿出算盘,果然是陈三狗说的数目。 「你靠什么算这么快的?」 陈三狗茫然:「我也不知道。」 江子霖有心探一探他的底,于是合上帐本,问:「今日我们询问的商品市场价格你还记得多少?」 第26页 「粟米6文一斤、白米20文一斤、黑面9文一斤、白面34文一斤……」陈三狗娓娓道来,丝毫不卡顿,竟把今日问过的所有价钱通通讲了出来。 「那这些与夏收前相比价格如何?」江子霖点点头,又问。 「粟米降了60文,白米降了1两3钱,黑面降了57文,白面降了1两9钱13文……」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分毫不差。 江子霖惊喜赞嘆:「三丫,你可真是个宝贝!」 陈三狗脸颊发烫,他觉得自己是病了,最近总动不动就觉得头热。 他很诚实,前倾了身子把脑袋凑到江子霖跟前,仰着头扑扇着长睫毛说:「我感觉我病了,脑袋很热,你摸摸看是不是。」 这回轮到江子霖发热了,他咳嗽两声拉开距离,说:「你,你不是病了,这是正常的,因为你……因为你喜欢我……」 越说越热,江子霖扯开衣襟,想了想又赶紧拢好,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你,你还小,这些你都不懂,等你发了身再说。」 陈三狗懵懵懂懂,却知道发身,他问过三太太,女人发了身才算长大,可他是个男孩儿,不发身,要等什么? 他说:「我发不了身。」 江子霖被风吹了,冷静许多,疼惜地摸摸陈三狗的脑袋,状似严厉:「不许胡说,以前是你受的苦太多了,没养好,以后我疼你。」 陈三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乖乖低头看帐本。 江子霖感慨:「若你是个男儿就好了,能记住那么多细緻的数目,能不用算盘快速算出结果,即使只做帐房先生,整个金城的掌柜也都得抢着要你。」 陈三狗眼睛亮了亮,他说:「我现在也可以做帐房先生,别人抢我我也不去,只给你算帐。」他难道希望我是个男儿? 江子霖眼睛也一亮,说:「你扮男装也无违和感,以后江家的帐都给你管!」 又纠结:「可我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又释然:「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妻子多么有本事!」 陈三狗没有被这么重视过,十岁以前是家里的老三,处在正中间,没有老大头胎的待遇,没有老二机灵会来事,不像两个小妹是女孩要细养,也不是老么受偏疼。长在中间的,活着就够了。 即使是被养父收养之后,养父也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缅怀亡妻和两个亡儿上,能给陈三狗的关怀十分有限。 江子霖给予的这种独一无二的珍视让他觉得脸上的热跑到了心窝里,似乎从前遇到的那些不幸,都在遇到江家人后烟消云散。 他给了江子霖一个拥抱,说:「谢谢你。」 江子霖愣了一下,回抱过去,轻柔回应:「也谢谢你。」 两个人出来了五日,在第七日傍晚到了家,总算没错过第二天的端午节。 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吃了晚饭,江子霖把和离书、婚书、地契、帐本统统拿了出来,一一给家人说明了这几日所遇所见。 汪芮现在好了些,但也只是能自主吃饭,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意识。 三太太抱着孩子晃悠,说话还是大嗓门儿:「那以后就喊三丫嫂子了?嘢,三丫比我还小好些呢!」 大家闹哄闹笑了一阵,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唯有说到「夜来香」时,四姨奶奶若有所思地朝自己的女儿江挽玉看了一眼。 陈三狗就坐在江挽玉旁边,自然看到了这一眼,但他没理解其中的含义,也就这么过去了。 周大雨从裤腰中抽出一封信,说:「这是镇上老秀才给我的,说是金城送来的,我不识字,就让我带回来。」 「金城?难道是赵嬷嬷他们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问,她很是担忧自己老姐妹的安全。 江子霖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了,面露诧异,说:「是大姐送的信。」 一听是自己女儿送来的信,老太太更焦急,催促江子霖:「信上说什么了?」 第15章 新家庭成员 江子霖沉吟,把信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不甚优雅地夺过信件,仔细看完了,说:「怎么突然这样?」 三老爷也好奇起来,问:「怎么了?」 江子霖这才说:「大姐要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 江家大姑奶奶江昭玉,今年二十九,十年前嫁去开州,嫁人的时候三老爷还小,只依稀记得大姐对他挺好的,除此之外就只有过年能见上一面,过年回了江家也多是待在老太太身边,跟他交集不多。 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江子霖摇摇头:「信上没说,等大姐回来就知道了。她先去的金城,没找着我们才送了信,信走得快,人走得慢,估计过几日也能到了。」 人回来,大家都高兴,只是江家现在的院子只有三间房,勉强够住现有的十口人,若是大姑奶奶回来,再带上她的独子,多两个人,这院子就住不下了。 江子霖本想拿手里剩下的钱在县城里做小买卖,现在看来还得先重新买个院子。 并不仅仅是因为大姑奶奶要回来,本来他们住在吴家庄也只是权宜之计,现在住的这个院子虽然很,但厨房、茅厕都还是露天的,没来得及盖好。 本来想在镇上买个一进院或二进院,现在想来,还不如直接搬到县里去,以后做生意、三老爷念书、江维家上私塾、家里人请大夫等等,都得到县里去,再加上人会越来越多,最终江子霖决定在县里买个三进的院子。 第27页 于是江子霖和陈三狗就回去待了一天,过了个端午,又出发去了县里看房子。 因着时间紧迫,两人没看多久,最终选了间门口种着两棵石榴,三进的后院里种着一棵柿子树的三进院。 这个三进院,大门右侧是门房,左侧是马房带一间西阁,大门和二门中间是外院,外院左边过了屏门是倒座房,右边种了几株绿竹,许是前些日子接连的几场雨,绿竹长势非常喜人。 往里走,穿过二门,左右两侧各分布着两间房,左侧的两间都做了卧房,右侧的两间一间是餐厅,一间是厨房。内院四角放着四个大花盆,两个养着荷花,两个种着罗汉松,看得出前主人是个细心的,花和松都养的很好。 看到中间,是正屋,正屋从左往右分别是主卧、书房、中堂、茶室和正房。正屋后头是第三进院,这里俨然是个小花园,种着棵柿子树,花坛有秩序地摆放着,里面是空的,应当是还没来得及种。 花园后面是后罩房,面朝大门排列着,左右加起来一共四间,中间是堂屋。正屋、内院的东西两侧屋和二门有门前的走廊相连接,形成一个规矩的长方形,三进院则只能从正屋和东侧屋连接的屏门进去。 这间院子十分大了,再多来十个人住着也绰绰有余。 这么大的院子总需要人来打扫收拾,可江子霖买完宅子,只剩下八十二两银子,这点银子拿来做生意都只能做小本生意,更不用说要挪出一部分请僕人了。 所以只能让大家先自己动手拾掇要住的地方,等以后富余了再请人。 定下了宅院,江家人就陆陆续续往县里搬了。 江子霖住进正屋西卧,老太太住进正屋东卧。陈三狗本应和其他女眷一起住在后罩房,但江子霖这些时日对他越发黏煳,一刻也不能离了人,最终让他也住进了正屋西卧。 既然老爷都这么夫妻同住了,三老爷和三太太有样学样,夫妻两个也一起住在了西侧间北卧。 其余人,周大雨说什么也不肯住进内院,选了外院的门房独居。二姨奶奶、四姨奶奶和二姑奶奶规规矩矩住进了后罩房。 虽然全都搬来了县里,吴家庄的院子也没荒废,江子霖请了庄子上的人来照看。 他买的地在吴家庄和附近的村庄里,以后收粮收租做生意,免不了要回庄子上住上一段。吴家庄有山有水,就算平日闲着来郊游闲玩,风景也还算不错。 等江家人差不多搬好了,大姑奶奶江昭玉也到了河西县。 江昭玉出嫁的早,三太太、陈三狗都没见过,甚至连二姑奶奶,从出生起就只有每年过年能见上一面,对这个大姐没什么印象。 故而这次相见,江家一小半人都还要认人。 这日晨起,陈三狗吃下了江子霖早放在卧房桌塌上的早饭。夏日里炎热,怕有蚊虫,用罩子罩上了,揭开罩子,放了一会儿的饭菜不烫不凉,正好入口。 陈三狗不自觉找着江子霖的身影。 『一大早的,他去了哪儿?明明以往做什么都得让我跟着一起,怎么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明明应该入口舒适的饭菜,陈三狗却吃的没滋没味的。 吃过了早饭,陈三狗无所事事,坐在榻上发呆,又想起江子霖最近在教他做生意,让他看史记、经书一类的,却不让他看商经。 陈三狗虽然困惑,却乖乖照做,现在也突然想起,遂结束了发呆,拿起昨夜刚看了几页的史记来看。 他虽然识字,却并不精通,认得的多是与行脚商卖货相关的文字,本来若是只学做生意,也算够用,可看起史记经书,就不怎么够了。 所幸江子霖是个既温柔又才华横溢的老师,总能很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教他。 『嗯?怎么又在想他?』陈三狗晃晃脑袋,企图专心看书。 这回是看进去了,但没看两行,外面就热闹起来。 三太太嗓门儿最大,陈三狗还没出去就听见她说:「是大姑奶奶来了?」她抱着的江维家随她,也大嗓门儿地啊啊叫。 于是陈三狗放下手里的书,出了屋。 三太太此刻已经走到了二门,正热络地和外院的人说着什么,二门的围墙挡住了,陈三狗看不着那头跟她说话的人。 他又走进许多,才听见一和江子霖说话语调十分相像的女子声音。 「这两年没回家,还没见过三弟妹,今日见了,果然是个标志的人儿。」语气温和,像音调更细更高的江子霖。 陈三狗跨过了二门,见江子霖和一深绿裙装的女子并肩站着,眉眼唇鼻,像了足有八成。 深绿裙装女子旁还立着个两条眉毛纠在一起的男童,大约十岁上下,长得壮实,却一脸苦大仇深,看着像个小大人。 这便是江家的大姑奶奶江昭玉,和她的儿子郑有清了。 「这位是?」江昭玉眼尖,先看到了从二门出来的陈三狗。 江子霖走到陈三狗身边,颇是甜蜜地说:「这是我的妻子,陈三丫。」 江昭玉暗忖,自己这个弟弟大婚的时候,她是专门回来了的,新娘子是舅舅家的女儿汪芮,年前来信也还提到了,怎么现如今换了个弟媳妇了? 换了也好,汪芮表妹实在不是什么良配,起码弟弟成婚这么些年,今日这掉进蜜里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 第28页 她温和笑笑,点点头,说:「原来是弟妹。」 其他人也相继出来,都挤在外院,显得江家人口兴旺。 江子霖赶忙招唿:「大家都去正屋吧,到中堂去说。三丫,你去烧壶茶来,给大姐解解渴。」 三太太忙推推自家丈夫,说:「你去烧,嫂子和大姐刚见面,得些时候谈络呢!」 江子德梗着脖子想反驳些什么,被杨秀荣一瞪,立马泄了气,拖着两条腿去东侧屋烧茶了。 一群人熙攘着拥到中堂。 大家说了好一会儿话,老太太才姗姗回来,她一大早就去了早市,想赶个早集,给家里买些吃的用的。 这会儿进了门,发现怎么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就连一直喜欢待在门房的周大雨也不见了踪影。 到了内院儿,老太太才从正屋的门隐隐绰绰地看到里面坐着个十分眼熟的女子,她睁大眼努力去看,又走近几步,终于看清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亲亲闺女。 「哎呦!我的好闺女哎!」老太太喊着,顾不得端庄,踮着小脚跑进正屋,一把握住江昭玉的手,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金城被攻破、江家遭劫匪……一辈子没吃过苦的小老太太憋了这几个月,终于在见到自己女儿的一瞬间绷不住了。 江昭玉也有泪意,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涕泗横流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她忍住泪意,伸手把快滑到地上的老太太扶到上座,二姨奶奶和江子霖也过来帮忙、劝慰。 老太太这边连哭带诉哭了一气之后,又赶忙问:「你这又是为什么突然离开郑家,辗转两地也要回来?」 江昭玉环顾一周,本想让其他人离开,单独跟老太太和江子霖说,但转念一想,自己以后要长时间留在这儿,这样的做法明摆着是拿他们当外人,以后相处起来未免尴尬,咬了咬牙开口道: 「三个月前,郑四爷得病死了,郑家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欺负我们清哥儿还小,多番找茬挑衅,要把我们孤儿寡母挤兑出去,好分了郑四爷留给我们的家产。」 她咬牙切齿,想到那群混帐玩意儿就气得发抖。 「我本想忍一忍,忍到清哥儿长成,到时候再出了这口恶气。没想到……我突然晕倒,醒来后大夫说我已经怀有身孕……」 此话一出,众人都骚动起来,尤其是老太太,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流:「我的好闺女,你怎么这么苦啊!」 江昭玉抚上肚子,继续说:「知道我怀了孕,那帮狗东西更不肯叫我们待在郑家,生怕我再生个儿子出来。平常缺衣少食都是小事,有一回竟然有个丫鬟明目张胆拿脚绊我!要不是清哥儿恰好路过扶了我一把,怕是要一尸两命,女儿我今日就见不到母亲了!」 老太太心疼地边抹眼泪边拍江昭玉的背,其余人也皆是一脸不忍,诸如二姨奶奶、三太太,都情不自禁地跟着拭眼角。 江昭玉攥紧了拳头,硬是没掉一滴泪下来。 「我怎么样不要紧,清哥儿才十岁,若叫他跟着我在郑家受苦,我不忍心。更不用说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先没了爹再没了娘,以后他还怎么活!」 说完看向江子霖:「弟弟,姐姐我知道江家最近不好过,我不会白吃白住,我有本事养活得起我和清哥儿,也能帮江家重新站起来。你姐姐我只是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能把清哥儿养大……」 江子霖赶忙说:「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大姐,你不容易,我又怎会硬着心肠不管?你和清哥儿只管住下,不必想那么多。西侧屋南间,后罩房东边两间,都给你们留着,你们想住哪里,尽管挑便是!」 江昭玉这才有些绷不住了,她不哭自己的苦难,却哭亲人的无私。 于是大姑奶奶江昭玉住进了后罩房的东一间,她的儿子郑有清因着年岁大了,单独住在了内院的西侧屋南间。 两人正式成为了江家的一份子。 第16章 野菜 几桩事了,江子霖马不停蹄地赶下一场生意,多方查探思量,他决定卖野菜。 过了荒年,人们曾用来续命的野菜被遗忘在路边,加上多场雨水下来,本就和野草一样的野菜长得越发旺盛。 荒年吃到吐的野菜没人要,被挖去给家禽家畜吃,即便是一文三斤来收,也有大把的人抢着卖。 但江子霖不着急收购,他先跑了遍了县里的三家酒楼、五家客栈,以野菜能腌制做成免费小菜,有了免费小菜更能吸引顾客为由,谈下了两家酒楼和两家客栈的生意。 两家酒楼要求每隔三天供货五百斤野菜,两家客栈要得少,只要每十天送三百斤去即可。 也就是说,江子霖需要在三天内收购到一千斤野菜,十天内收购到六百斤野菜,这些看着供货量大,实际上赚不了几个钱。 一千斤野菜最多花400文钱收购,转手卖一两,还要给整理、运输野菜的人工费,合计下来十天只能赚一千五百文钱,也就是一两五钱银子。 而江家11口人,十天至少要吃330斤粮食,即使是买最便宜的粟米,也需要2000文左右,也就是2两银子。 如果只靠卖野菜,只怕是连家里人的口粮都买不起。 虽然之前还剩了八十多两银子,但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 之前收粮食的时候,家里两亩地产的六十斤粮食没动,收购的粮食也留了百来斤在粮仓里,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但如果不能尽早开源,饿死也是迟早的事。 第29页 秋季的粮食刚刚种上,要等收成也要到几个月之后了。 江家人这几个月来,除了陈三狗猎回来一头野猪,就再也没开过荤。只吃粮食,肚子里没油水,长此以往,会饿的虚胖,虚胖之后还不进油,人很快就会胖死。 除了吃,穿衣用物哪个不需要花钱?一开始江家人不知道柴米油盐的细碎耗费,可着老太太的那些金丝银线用,缺什么就买什么,衣服坏了不知道打补丁,要买新的,铁锅破了洞不知道找铁匠修补,要买新的……这样花着,江家人能熬过最开始那段时间属实是奇蹟了。 亏得后来江家人迷途知返,从金城的大户人家的生活方式回归到朴实的田园生活,才算度过了那段时间。 可吃穿用度,再节省也得有消耗,所以养活江家人,十天2两根本不够。 陈三狗算完了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江子霖。 江子霖揉揉他的一头短毛,说:「算得很对,但我做野菜生意可不只是为了做野菜生意。先用最常见的、最低价的商品打开县里酒楼客栈的路子,之后再包圆了县里的供菜生意,这才是我的目的。」 陈三狗说:「这叫抛砖引玉?」 江子霖哈哈一笑,说:「也可以是暗渡陈仓。你兵法看到第几套了?」 「第三套,刚看了抛砖引玉。」江子霖揉完脑袋揉脸蛋,陈三狗被揉的发热发红,微微挣了挣。 江子霖连忙撒开手,陈三狗脸蛋的手感太好,又滑又嫩,他不自觉就揉个不停。 他道歉:「对不起,是我手重了。」 陈三狗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觉得这样很亲昵,刚刚只不过是觉得太烫,才挣了下。 为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也伸手去摸江子霖的脸。 一摸,就被硬硬的短茬扎了手,他困惑,问:「这是什么?」 江子霖红了脸,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女人摸过他的鬍子,就连他老娘,也只在他小时候摸过他的脸,可小时候哪来的鬍子? 「这是鬍子,我常修剪,故而不太能被注意到。」成国的男子通常在有了孩子之后才会蓄鬍子,而他还没有孩子,是要日常打理的。 陈三狗歪头:「为什么我没有?」 江子霖觉得自己天真的小妻子真是可爱,他无奈笑笑,说:「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当然不会有。不过你我二人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你的,我有了就等于你有了,你若是想要,从今天开始我就蓄起来。」 他自然而然地以为陈三狗是暗示他想要个孩子了,再次被爱击中。 可陈三狗只是单纯发问而已。 而且,陈三狗被这么一说,就想起来自己养父确实是有一把鬍子的,他开始恐慌,他也是男子,若是长出鬍子……那他就要被发现真实性别,就必须要跟江子霖分开了。 陈三狗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不想和老爷分开,他不想离开江家。 于是他难得机灵一回,岔开了话题:「庄子上的地都种上了吗?」 「种了八十多亩,原以为庄子上的人会觉得换了新地主,要观察一季才愿意到我们地上做活儿,没想到我只是不似其他地主那样『小田算大田』,地就租完了。」 陈三狗点点头,又问:「那其余的地呢?」 江子霖露出懊悔之色:「其余的地都是山地,比如咱们在吴家庄的院子靠着的那座山,我们都以为是野山,但其实就是吴地主家的,一直荒着没人开。怪我当时买地买的太着急了,没仔细看都是些什么类型的土地,也难怪还能剩这么多地叫我买,想来是好地都早早叫人挑走了。」 陈三狗说:「既然这些地是有的,那它们自然有它们的用处,即使是污泥也能养出荷花,吴家庄那么大片的山地,不仅让我们能度过最开始那段一无所有的日子,以后也定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江子霖感动,正要说些什么,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是我,江昭玉。」 江子霖开了门,把江昭玉迎到座上。 「我贸然来,不打扰吧?」要说江昭玉和江子霖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是一处。江子霖的温和是由内而外的,而江昭玉的温和里则透着韧和傲,譬如她这样说,实际上却并不认为自己是打扰了。 江子霖笑笑:「并不打扰,大姐来此可是有事?」 江昭玉点头:「我听母亲说咱们有百亩来地是山地?」 「是的。」 「可想好用山地来做什么了?」 「还未,大姐有想法?」 江昭玉点头:「郑家在开州,因着靠山靠海,一直做的是茶商生意,成国的茶卖到海外去,最次等的八级茶叶,在本地只能买20文一斤,出了海能卖到200文。茶叶的价格是官府强制规定的,即使是荒年,也只不过降了几文钱,卖不出去就放着,越陈越香。所以我想着,咱家的山地或许能种上茶树,即使不卖到海外,在这里卖也是个不错的生意。」 江子霖说:「大姐想法很好,茶叶生意确实有的做。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做茶生意不只是种茶,採茶、制茶、售茶,哪个环节都需要人手,都需要投入,可目前咱们江家并没有这个资本去做……」 江昭玉用帕子拂了拂口鼻,说:「是我考虑不周了。那这山就这么放着?」 「肯定不能放着,只不过目前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山里资源多,若是僱人去採集,见着好的多数是要昧下来,最终到我们手里的见不得能有多少。山地所用,容我再多思量几番。」 第30页 江子霖顿了顿,继续说:「大姐现在怀有身孕,不必劳思,静养才好。」 江昭玉端坐着,说:「只是怀孕,又不是瘫了,你能做的我一样能做。」 江子霖苦笑,他可是真瘫过,知道不能做事的煎熬,他也知道大姐性子强,于是说:「大姐若是有心,不如替我和县里的酒楼谈谈,目前我已经谈了两家酒楼两家客栈,和他们通了商,积攒了一定的信誉。县里还有一家酒楼和三家客栈,若是大姐能谈下这几家和我们做生意,只从我们这进食材,那就再好不过。但这几家的掌柜都不是好相与的,若是太勉强,就去已经谈好的酒楼和客栈商讨其他食材的细节,目前只签了野菜这一项。」 江昭玉站起身,说:「我知道了。」 江子霖送她出去,说:「我去下面的村庄小镇跑跑,看看能拿下多少类目的食材,若是定了下我第一时间跟你说。」 江昭玉点头:「行。」 两人商谈,陈三狗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听着,江子霖让他看了许多书,但从没运用过,而江家两姐弟所商谈的都是经过了实战考验的,刚刚他听着商谈,一一将之与书中道理对应,收穫颇丰。 江家大姑奶奶是江家此辈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父母、族中长辈都偏疼宠爱,不似其他金城闺秀那样学琴棋书画,反而被祖辈带着跑遍生意场,学满了生意经。嫁人后也帮着夫家做茶商,不仅救郑家于倾倒之际,更是把郑家打向他国市场。 江家老爷更不用说,作为长子、嫡子,打小就被当作江家下一任家主培养,读书立身、学武经商,没一个被落下。只是被培养的太像君子,做不出一网打尽的事,每每都要捞了大鱼放小鱼,甚至河水干涸时要放水滋润河中鱼虾。但即使是这样,他能在生意场上有立足之地,全靠能力强悍弥补。 故而江家这两姐弟,都是实打实做生意的好手,陈三狗听他们说,看他们做,能学到不少。 第一批野菜卖进了酒楼客栈,江子霖也在这段时间摸清了周边村镇的物产情况。 所产蔬菜有23种,肉类有11种,调味香料9种。 江子霖并不贪心,不打算包了这些全部,他也深知县里本就有一些专门种菜养殖的屠夫菜农,若是完全和县里本有的食材重合,他作为刚到这里的新人,不仅不能抢占市场,反而可能被排挤地血本无归。 因此他的目标是村镇中那些县里见不到或者不常见的食材,比如猎户猎到的野味、特殊时节才能吃到的时蔬。 猎户们通常猎到了东西就自己拿到镇上卖,来回跑不说,价钱也没有在县里高,但野味不容易存放,从山里到县里,这时间长了野味品相变差,会卖不出去或折价,还不如就在镇上卖,故而县里不常见野味。 村民们则是靠着时令採集些时蔬,地苔藓、笋、野鲜蘑、红菇等等,都是只有应季才能吃到的,因着数量并不多,不值得往镇上或县里跑一趟卖了,一般就是採回家炒了吃。 这些东西就变成了县里的稀罕货,酒楼里的相关菜品价格自然很高。 以河西县为中心绕着圈收购,再集中给县里供货,有这些菜品的酒楼生意肯定能比菜品少的酒楼好,到时候攻守之势易也,就不是江家跑着求县里酒楼收货,而是酒楼跑来求江家供货了。 第17章 全家总动员 不出江子霖所料,另外一家酒楼和三家客栈还是没被谈拢。 那家酒楼是河西县最大的酒楼,叫福来酒楼,规模比剩下两家酒楼加起来还大,故而姿态很高,江子霖去了四次都没见到掌柜。 江昭玉打着开州郑家的旗号见了面,也仅仅是见了面,福来酒楼的掌柜见了她,发现她看起来不如名头那么大,就直接走了,放她坐了一天冷板凳。 剩余三家客栈各有各的理由,要么重心不在做菜上面,要么是店太小,从附近菜市场进货就完全足够店里所用。 不过已经定下野菜单子的两家酒楼和两家客栈,除了一家客栈不愿创新之外,剩下的两家酒楼和一家客栈都同意了进货其他菜品。 如此一来,江家又有了一项收入。 周大雨早在买卖粮食时就被江子霖叫回来帮忙,不再去做小工。 如今多了江昭玉,江家有五个人做生意,江子霖、陈三狗、江子德、周大雨、江昭玉。 三太太本想说自己懂点做生意的东西,想帮忙,但奈何江维家还小,离不了娘,只能作罢。 先前买卖粮食,要用的人手就那一小段时间,江家是请了一些短工,过了那季就发工钱散了人。 可现在要做的是长期供货生意,要用起人来,当时请短工,工钱高不说,还可能情急之下请不到人,于是江子霖请合作的悦客楼掌柜帮忙招了两个靠谱的长工。 长工在河西县有自己住的地方,不用住到江家来,吃喝归江家管,一个月发200文工钱,这个价格放在整个河西县也算是公道价,两个长工是很满意。 江子霖带着陈三狗在两镇以及下属的五个村庄之间来回跑,江子霖谈生意收购,陈三狗拿帐本统计。 两个长工就负责搬卸、运输收购来的食材。 江子德一个人负责一个镇下的一个大村,因为家里唯一一匹马被江子霖和陈三狗二人用了,没余钱买第二匹马,于是把之前买耕地的老黄牛套上板车给他使了。 第31页 他负责的少,又有牛车,来回运输、收帐记帐都是他自己负责。 江昭玉怀着孕,就负责在河西县接收收购来的各种食材,整理归纳好分别分派给各个酒楼客栈,老太太顾着女儿身子,也每天给她打打下手。 周大雨做她的下线,负责往各个酒楼客栈运送食材、记帐收帐。 实在单量大的时候,再请几个短工,江家的食材生意就这么井然有序地做起来了。 这么干了一段时间,三太太实在心疼自家丈夫一个人做事,把江维家扔给二姨奶奶带,坐上牛车就跟三老爷一起跑生意了。这样一来,江子德和三太太又能多跑一个村。 四姨奶奶没了吴家的活计,又在县里找了家彭大户做女师,一个月能有1两银子的进项,比在吴家时多了一倍不止,还能让江挽玉旁听。 有四姨奶奶的引荐,郑有清也进了彭家给少爷做伴读,虽然要给少爷打杂,却好在能一起听先生讲课,每月还能得300文的月钱。 江家人进了县里也都忙碌起来,就连留在家里的二姨奶奶,每天做饭、浆洗、缝补、清扫、带娃,一刻也不得闲。 就这样如火如荼干了几个月,江家80两的本钱翻到了800两。 硕果挂梢,麦穗垂头,秋收的时节到了。 食材的生意不能断,却还要做粮食生意。 陈三狗跟着江子霖学了几个月,现如今做食材生意已经很得心应手了。 江子霖让他换上男装,把手里负责的几个村镇都交给了陈三狗,又雇了两个长工一个帐房先生,辅助陈三狗。 江子德、江昭玉和周大雨这边也没忘了,给江子德雇了两个长工,给江昭玉和周大雨雇了一个帐房先生两个长工。 而江子霖自己,按照3两一亩的价格连地带地上种的粮食,买了200亩好田,地上的粮食再过几天就能收进粮仓,地也是好地,比市场价高了一两,江子霖也能接受。 剩下两百两银子,则留着打算秋收购粮。 此次秋收,产量比夏收更高,平均一亩地能达到40斤的产量,江家之前购的80亩地,佃户交四成租子,也就是江家能收1300斤左右的粮食。再加上江子霖刚买的这些带作物的地,江家此次秋收不必购粮就已经有了九千斤粮食。 按3文一斤卖,九千斤能卖27两银子。 看着寒碜,但地一年能两收,不用劳碌就能收租子,是源源不断、托底的保障。 当然,发家致富可不能指着这点土地收上来的租子。 江子霖雇了群短工四处购粮,翻了番再卖出去,一场秋收下来,200两银子变成了五百两,抛去人工等成本,净赚三百两。 秋收了了,各个村镇上的鲜货也基本上不再生长,只剩猎户那里还能收上来些野味。 于是粮食生意和食材生意都告一段落,把给酒楼供野味的大部分活计交给雇来的帐房先生和长工,江家人终于能好好歇一歇了。 现在的江家一共有280亩田地,100亩山地,还有了450两存银,还有若干存粮存货。这样的家资,已经比大部分小地主要富裕,快能够上中地主的标准了。 今年秋收赶在中秋节前面,百姓们收成好,中秋节过得就好。 河西县为了庆祝来之不易的好年成,县老爷牵头,让县里的大户一起举办了中秋庆典。 庆典办的盛大,三老爷夫妻俩忙了几个月,又年轻,好不容易得了闲,吃完团圆饭就告辞跑去了庆典玩。 江子霖是家主,虽心痒难耐,却不得不沉稳着。 他因为秋收,已经和陈三狗分开很久了,他还从没离开陈三狗这么长时间过,这些日子他每日忙完了,和工人们睡在一起,闭上眼就能梦到自己的小妻子。 中秋团圆吃饭,他和陈三狗明明就坐在一起,可还是感觉不够,怎么也填不满秋收分离的空缺。 允了老三夫妻俩离席去庆典之后,江子霖想和自己妻子独处的念头越膨越胀。 那边老太太正给二姨奶奶读二老爷从海外寄来的信:「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在海外的学习很顺利,若是一切都好,或许我不日就能回家。明年中秋……」 等老太太读完,大姑奶奶说:「二弟也是有心了,年年往家里寄信。咱们也算吃完饭了,庆典热闹,不如就一起出去转转?大弟和大弟妹就自己去吧,我们这些女眷带着小辈就行了。」 她早看出来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思飞了,屁股上像是扎了针,一刻也坐不住。 江子霖闻言,喜上眉梢,拉起陈三狗告辞:「多谢姐姐,我与三丫这便去了,还劳烦姐姐照顾长辈与晚辈了!」 陈三狗也跟着行礼:「多谢姐姐。」 江昭玉点头,说:「快去吧!」 这场中秋节庆典是近几年来举办的最大型的活动,虽然以前以工代赈也办了不少活动,可毕竟人们没有收成,即使有活动,也都把钱紧紧攥在手里不愿花费,所以举办活动的大户基本上都血本无归,拿银子镇荒年罢了。 可今年的中秋却不一样,人们都有了钱,县太爷看出大户们想回血,有心热闹一番,这庆典办的就格外浩大。 长街两边搭上木架,红色的丝带缠绕着,间隔挂几盏灯笼,晚饭时节一过,灯笼亮起来,整条街都亮如白昼。 商店、小摊,比荒年时多了十倍不止,商贩们也挂着笑卖力地吆喝,一扫荒年时半死不活、要卖不卖的颓然。 第32页 陈三狗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即使是之前考察市场来县城,也只见着常规的店铺。 喷火的、登高的、碎大石的……各式各样的百戏人使着真功夫引人投币,看的人群连连惊唿,手里的铜板也毫不吝啬地往地上摊着的大布上扔。 陈三狗也看着惊奇,连忙扭过头,眼巴巴望着江子霖。 江子霖觉得妻子可爱,忍不住想笑,连忙掏出一串钱来给他:「这串你先拿着,不给你多的,不然你带着沉。」 陈三狗眼睛亮晶晶的,接过那串钱,踮起脚往江子霖脸上亲了一口。 这是三太太教他的,说做丈夫的,最喜欢这样,他一直没机会实践,现在人群哄闹、气氛正好,他自然而然就这样做了。 江子霖轰地一下脸就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三丫,你怎么,怎么这样?」 明明他比陈三狗大了十岁,明明他作为家主稳如泰山,明明他落入绝境也能冷静后东山再起。 却还是被爱意沖昏了头脑,像个十七八的愣头青,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陈三狗怯生生问:「你不喜欢吗?」明明三太太说了丈夫都会喜欢的。 喜欢,当然喜欢!话就在江子霖嘴边,可他结巴着说不出来。 憋了半天问:「你,你什么时候的生辰?」 陈三狗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问,但还是乖乖回答:「娘说我是中秋节前出生的。」 江子霖震惊,说话也利索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陈三狗歪头:「为什么要告诉你?」 江子霖一口气被憋回去,梗了半天方才再次说:「等明年中秋前,给你办生辰宴。」 「砰砰——」穿过河西县的那条河边突然放起烟花,绚烂升空,在灯笼照不到的夜空开出繁花。 江子霖拉起陈三狗的手,穿过人群、伴着风,来到河边。 「等你十八!」 第18章 老太太要抱孙子 烟花适时升空,巨大的声响伴着这句话让陈三狗心里一空,又迅速被填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充满了他的身体,满的要溢出来。 他不懂,他问:「为什么?」 江子霖紧紧攥着陈三狗的手,腾升起无边的欲望,这欲望是——想把他化成雨、化成雪,落在自己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想让他变成气、变成风,缠绕住自己这棵孤独的树。 他说:「因为要等你长大,长大了,才能做更多事情。」 陈三狗懵懵懂懂知道这些更多的事情是什么,却又不完全清楚,但江子霖高兴,江子霖希望,那他也开心,也盼着。 过了中秋,江子霖想让忙了大半年的江家人好好休息一阵,便把大多数事宜交给了雇来的帐房先生和长工。 如此一来,江家人算是终于能好好歇息起来了,唯一需要注意的就只剩下大姑奶奶江昭玉越来越鼓的肚皮。 随着她的肚皮越来越大,老太太的眉头就越皱越紧,毕竟没有哪个才七月的孕妇肚子能鼓成临盆的样子。 到了立冬,还剩下将近两个月孕期的大姑奶奶已经不怎么能下床了,肚子大的吓人。 老太太一直想给她请大夫来瞧,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她觉着自己已经生过一次孩子,是有经验的,不必请大夫来花冤枉钱。 但到了此时,老太太再也坐不住,没跟大姑奶奶说,就直接请了个专攻妇科的大夫来。 江昭玉见人都请来了,也不能再说什么,从床帏伸出手去给大夫把脉。 「令爱此胎乃是双生胎,故而较常人来比看着要大些许,不必过于担心。只是双生胎一般能足月才生,到了冬月就要准备着接生了。」 听到是双生胎,老太太高兴起来,随即又担心:「多谢大夫,那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这双生胎生起来会不会很危险?我女儿不会有事吧?」 大夫经验丰富,对待家属也很熟练:「不必担心,等到冬月,再叫我来便是,若是到时候还没发动,我会给她开些催生的药,不能等到月份足了再生。」随即拎起诊箱离开了。 江子霖见大夫出来,忙迎上去,问:「大夫,可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 于是江子霖又说:「那可劳烦大夫为我妻子看看?」 郎中闻言,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江子霖带他过去。 见着陈三狗第一面,郎中便想:『这女子看着英气,怕是阳气过盛,阴气不足。』 郎中问:「是哪里不舒服?」 陈三狗微微红了脸,看了眼江子霖,得到肯定后说:「我、我快十八了,还没发身……」 他心虚,他本是个男儿,怎么会发身?但又想着万一郎中有能叫男儿发身的药,吃一吃,或许真的可以? 郎中给他把了脉,说:「那我可就直说了?」 江子霖颔首:「您请讲。」 「令正唇上有须,若是男子,那就过于稀薄寡淡,可她是女子,就过于旺盛。其脉相宏大有力,如江水滔滔不绝,面色红润。这都说明令正阳气过剩,压制住了体内阴气,这才致使她不能发身。」 陈三狗问:「可能医治调理?」 郎中转过头看向他,说:「若是女子,当然可调。若是男子,强行压阳扶阴,后果不堪设想,轻则无须,重则不能人道,你可想清楚了?」 第33页 江子霖暗忖:『这大夫为何会这样说?』 陈三狗听懂了,他垂眼说:「我想试试。」他牢牢记着江子霖曾经说过的,男人都想要与妻子育有后代,他想让他高兴。 郎中嘆息一声,提笔开药:「按此方先吃一月,若效果微弱,再来请我。」 江子霖和陈三狗一齐送走了郎中。 按照郎中吩咐的,冬月初一又请了他回来。 给大姑奶奶看了诊,没什么问题,就是要预备着稳婆来接生了。 于是老太太又多使了银子让郎中给江家人挨个诊一诊,除了四姨奶奶有点轻微风寒之外,其他人基本没什么事。 唯有三太太,诊了脉之后大夫一脸若有所思。 半晌问:「月事可推迟了?」 三太太说:「这个月的还没来,但也没过多久,我就想着不用管。」 郎中捋了捋鬍鬚,说:「夫人身孕已有月余,恭喜。」 三太太跳起来,震惊:「什么!我们维家还没断奶,我怎么可能又怀上?」 三老爷则是全然地惊喜,扶住了自己媳妇说:「我就看着维家孤单,清哥儿比他大十岁,再来个弟弟妹妹陪他才好。」 想了想又补充:「最好是个妹妹。」 三太太给了他一掌,娇嗔:「合着不是你生,疼的是我,你当然要几个都好了!」 眼见着两人就嬉笑起来,老太太让他俩注意点,要闹回屋再闹。 实则老太太心里已经开始堵起来了。 二姨奶奶已经抱了孙子,现在又要再来一个,而她自己的儿子比三爷大了8岁,却一个孩子都没有。 她不禁看向陈三狗。 老太太虽然感激陈三狗在江家遇难时不离不弃,也感激他在江子霖瘫着的时候想尽办法让他恢復。 可归根结底,江子霖才是她的亲儿子,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有后代,她忍过春夏秋,眼见着冬天也快过去了,她实在是想抱孙子。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老太太想,等昭玉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立冬过了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江昭玉发动了。 江家众人赶忙请来大夫和稳婆,进进出出忙到天黑,江昭玉才终于把肚子里的两个孩子生了下来。 是一男一女,一对凤胎。 「恭喜恭喜,双胞胎已经罕见,龙凤胎更是吉中大吉,你们家可真是有福气了!」稳婆说吉祥话,老太太也高兴,给她封了个大红包。 大夫那里也没落下,除了陪诊费之外也有红包。 等江昭玉休息几天,稍微恢復了,老太太去问孩子要取什么名。 江昭玉脸还是白的,但很平静:「这两个孩子是在江家出生的,就应该姓江,既然姓江,男孩就从维家的维字,其他的,就劳烦母亲想一想了。」 如果不这样,郑家不可能放他们回去,她的孩子连族谱也没有,只有这样,她的孩子才有族人,才有后盾。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她又何尝不想让自己女儿过得安心,可江家家主毕竟是江子霖,这事儿还得问过他。 老太太也没犹豫,趁着傍晚闲时,去江子霖书房找他。 江子霖正在规划过年要不要做一做年货生意,听了老太太的话,沉吟几息,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两个名字:江维明、江惟嫣。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愿维明志向明确远大的同时能够静心;『风轻惟响珮,日薄不嫣花』,『惟』与『维』同音,此句又祝愿惟嫣不依附外物而独自美丽。母亲您觉得如何?」 老太太料到江子霖不会拒绝让大姑奶奶的孩子入族谱,看到这两个名字还是欣慰:「好好好,我这就去和昭玉说。」 忙完了这阵,今年的第一场雪下了。 第一场雪就是场鹅毛雪,老太太在茶间烧暖炉,把陈三狗叫了过来。 「当时买你进江家,你也知道是为什么。大爷年纪不小了,至今也没个后,我看他鬍鬚都留起来了,你的肚子还没动静吗?」 陈三狗竟就这么回起来:「没动静。」 老太太一时语塞,难道这个儿媳妇不应该开始恐慌害怕,表示自己会努力的云云吗? 她顺了顺气,想严厉,可对着陈三狗却怎么也严厉不起来,反而见陈三狗离暖炉远,一双手冻的红了,还把自己手里的暖壶塞给他。 最后像是劝慰一般说:「你年岁早就到了,没动静不是个好事,也没找郎中看吗?」 陈三狗老老实实回答:「找了,说我阳气旺,给开了药,吃了挺长时间了。」 「吃了可有用?」 「不知道。」 老太太又是语塞,犹豫半天,想着陈三丫是个孤女,怕是没有娘教她这些,还是豁出去老脸说:「吃药是一方面,你与大爷……行房后,拿枕头垫了后腰,别让……别让那些东西流出去……。再有,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你们年轻,体力跟得上,我看大爷和你整日在书房,有那么多书要看吗?看书到卧房里不能看吗?」 开始还说的磕巴,后来越说越顺熘,只差要连姿势、地点都一併交给陈三狗了,这可都是她这么些年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但这些实在太过羞耻,她还是没说来。 陈三狗听了,问:「什么是行房?哪些东西?多来几次什么?」 第34页 给老太太问的直冒汗,她这才算知道了,自己儿子一直在做君子呢!放着媳妇光养眼,能生出来个什么! 老太太说不通,挥了挥手让陈三狗离开了。 儿媳妇说不通,那就只能找自己儿子,老太太一刻也不闲的,又把江子霖叫了过来。 江子霖行礼:「母亲。」 老太太示意他坐下,没直接挑明,反而装作不知道似地说:「你年岁也不小了,三丫肚子一直没动静,家里也算挺过来了,不然趁冬日里闲着,给你再纳一房吧!」 江子霖立马说:「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三丫才来咱们家多久啊?吃了那么多苦,没动静也是正常的。况且我之前就跟您说过,我此生唯有一妻,绝不纳妾!」 他突然想到什么,拧住了眉毛:「刚刚我看三丫从您这儿出来,该不会您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吧?」 老太太也生气了,直接摊牌:「哼,三丫连什么是行房都不知道,合着你俩成天盖着被纯聊天呢!」 江子霖的小秘密被戳破,失了理,说话也软三分,「娘,三丫还小……」 老太太在乡下混了几个月,人前还能端出老夫人的端庄样子,一激动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了。 「小什么小?四姨奶奶十六的时候都有了江挽玉了!三太太春上刚生,现在又怀上了,三爷也就比三丫大一岁!三丫都快十八了!那么水灵的媳妇,你忍得住?你忍得住,我忍不住!无论如何,若是开了春儿三丫还没动静,我就是把你迷昏了也要抱上孙子!」 江子霖知道自己母亲此刻听不进劝,也知道此事确实是自己不在理,只能低头应下: 「我会努力的。」 第19章 要不试试? 江子霖虽然这么说了,可陈三狗的身体确实还不到能造孩子的地步。 可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看着大姐生了龙凤胎,女儿有了后代,也想要儿子有后代。再加上三太太再次怀孕,老太太确实受到不小的刺激。 他一方面理解自己的母亲,另一方面又不想让自己的妻子因此承受委屈。 他惆怅着,到了晚上也没开解了自己。 陈三狗看他眉头皱着,嘴里的点心也不甜了,于是伸手过去抚平他的眉心,说:「不要不开心。」 这么一说,江子霖豁然开朗,他想,不管那么多,两个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可陈三狗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叫他刚平静下来的心重新返翻江倒海。 他说:「娘也跟我说了,我知道她想抱孙子。她说行房之后要垫枕头,还说要把书房的事挪到卧房去。这样能怀上,要不我们试试」 试试……试什么试!江子霖一听,顿时不平静了,嘴上磕绊着问陈三狗:「娘说的……说的这些,你可都懂是什么意思?」 他不相信自己未经人事的小妻子能这么容易就知道了这些周公之礼。 果然,陈三狗摇摇头,乖乖回答说:「不知道,我本想问问秀容的,但又直觉这些事不好问,所以留下了来问你。相公,什么是行房?为什么要垫枕头在腰下为什么要在卧房里看书」 他没问三太太这些问题,却又学了些别的,比如,丈夫一般听到「相公」的称唿会很受用。 三狗喊相公,喊得江子霖浑身发热。三狗三连问,把江子霖问得浑身冒汗。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娘怎么就能教她儿媳妇这么些私密的东西?这还是他那个端庄大气的闺秀亲娘吗? 江子霖紧张着,还忍不住腹诽。 但早晚会有这一天,现下教了三丫这些,也好让她不要被别人骗了。 于是他斟酌着开口:「行房就是……相互爱慕的夫妻两个人……坦诚相见,在亲吻和爱抚中互相加深对对方的爱意。这也是产生爱的果实,也就是后代的必经之途。」 他私心地隐瞒了这些事只能晚上做的一般道德规范。 这描述并不露骨,可陈三狗是个乖孩子,他乖乖随着江子霖的描述去看他的手,看他的唇,想像它们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 刚想了个开头,陈三狗的脸就腾地一下子全红了,甚至能看到他头上冒出了白烟。 本来江子霖就很羞赧,陈三狗一加入,两个人脸红红坐在榻上,谁也不敢看谁,整个书房都要被这氛围点燃了。 于是陈三狗又无师自通得到了他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要在卧房看书。 这同时让他有了救命稻草,他抓起一本书,和江子霖刚刚一样磕绊的说:「我,我昨日的书还没看完,我要看书了!」 紧张之下,他把手里的书都抓皱了,还是倒着抓的。 可江子霖同样紧张,没发现自己小妻子这幅模样有多可爱,他只站起来展开扇子,扇了两下说:「我也,我也出去一趟,有,有事!」 他甚至紧张到想不出正经理由,就踢开下摆推门出去了。 全然不顾现在已经天黑。 等他真的出去了,陈三狗才后知后觉,担心起来:『这么晚了,他出去,能去哪里?黑漆漆的,他会不会害怕?』他以己度人,不想让江子霖在黑夜里受怕。 于是他放下书,也推开门出去。 院子里四姨奶奶正带着二姑奶奶江挽玉和外甥子郑有清温习今日的功课。 见陈三狗慌里慌张跑出来,四姨奶奶问:「这是怎么了?」 第35页 陈三狗支支吾吾,既说不出话江子霖为什么离开正屋,也说不出自己要做什么。 恰好三老爷和三太太从二门进来,见陈三狗这么样子,三太太就明了了:「这是在找大哥呢?」 陈三狗脸更红了,生怕被看出来,赶紧借着点头,把脸低了下去。 三太太嗓门儿大,嚷着:「哎呦呦,你们两个成天在一起,这才一会儿不见就想得慌啊?」 三进院算大的了,整个院的人都还能听到三太太嚷的是什么。 陈三狗被说的不好意思,交错了几步想退回堂屋。 三太太赶忙拉出他,「你不找你相公了?」 言语说的十分之暧昧。 四姨奶奶心善,柔柔地来给陈三狗解围。 「秀容你就别打趣她了,三丫不禁逗的。刚刚维家哭闹着呢,二姨奶奶不知哄不哄的住,你们要不先去看看?」 这话一说,杨秀荣果然着急了,丢开陈三狗就往后院二姨奶奶的住处去。 走了两步想起来,说:「你要找你的好相公,就往西街去,刚刚我们从那边回来,正见着他不知在想什么,自己一个人来回踱着步,连我跟子德都没看见。」 说完连忙往后院去了。 陈三狗得了信儿,就要出去。 四姨奶奶忙拦住他,还没开口。 正房里的老太太出来说:「这么晚了,你一个大闺女,出去不怕遭贼啊?让他自己走着去,说他一通,竟然还离家出走了,成何体统!」 老太太以为江子霖是被她气走的呢,也怕陈三狗一个人出去有事。 可陈三狗可不是什么大闺女,他虽然怕黑,但从没想过自己作为男人会有什么危险。 于是他说:「没事的,大爷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我去找到他就回来。」 老太太拗不过他,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平时看着乖巧,但实际上犟起来谁也拦不住。 遂慢悠悠也往后院去找二姨奶奶唠闲磕了。 陈三狗按三太太说的,顺着西街走。 走了一会儿,还没遇到江子霖,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惊唿。 「救命啊!救命啊!」 陈三狗警觉起来,朝声音来源跑去。 那是一条漆黑幽深的巷子,站在巷子口,只能就这月光隐隐约约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影。 女人的唿叫也听不到了,只有粗重的唿吸证明巷子里是有人的。 陈三狗把提灯往前探了探,照清了路,才往里走。 男人的声音立马响起:「不许动!」 陈三狗没听,还往前走,一男一女出现在巷尾。 男人正压住女人,被压住的女人衣衫不整,满脸泪水。 见陈三狗走进,那男人猥琐一笑,扔下手里的女人朝他走过去:「原来是个姑娘?这么着急送上门那我大发慈悲,先来弄你!」 这男人比陈三狗高半个头,却瘦骨嶙峋,崎岖不平的脸上带着猥琐,一步步朝陈三狗逼近。 陈三狗衡量了一下自己和男人的体型差距,又看了看天气,吹灭了手里的提灯。 月亮藏进云里,四周霎时间变得一片漆黑。 那男人失去了视野,慌乱大叫:「臭婊子你干什么!」 四周又变的寂静,没人理他,就连刚刚还在哭泣的女人也屏住了唿吸不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一个东西打在男人脚踝上。男人原本因为看不见听不见而不敢动,此刻被打吃痛,立马跳起来。 他一动,又因为内心慌张,左脚踩右脚,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他一倒在地上,接二连三的棍击雨点般落下,砸的他头晕眼花。 但他毕竟是个高大的男人,挣扎着就要爬起来,月亮也从云后面跑出来,他终于能勉强看见东西。 可当他爬起来想要杀了那两个女人,却发现周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女人的绣鞋躺在地上。 陈三狗和那个女人都不见了。 原来,陈三狗知道自己若是带上女人,很大可能打不过这个男的,所以用提灯的木把勐敲了男人几棍子之后,趁男人没反应过来,就拉起女人逃走了。 更幸运的是,陈三狗在回江家的路上碰见了也正往回走的江子霖。 江子霖见他拉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陈三狗没跟他解释,带着两人急匆匆回了家。 到了江家,江家人大多都歇下了。 由于是陌生女子,江子霖为了避嫌,没和陈三狗一起跟女子进屋,而是带着长工去城里打听谁家在寻人。 陈三狗在危难面前从来都是把救人排在男女大防之前。 于是他给女人找来一身他自己的衣裳让她换上,又给她弄来一碗温水,等她慢慢平静下来。 见女人终于平静,陈三狗问:「你要讲讲,是怎么回事吗?」 女人又开始抽泣,弄湿了一张帕子后才勉强平静下来,说:「我并不是本地人,是随夫君来此地行商的,今夜他回来得晚,我就离开客栈去找他,没想到半路被拖进了巷子里……在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外面勐地亮起来,江家内院乌泱泱进来了一群人。 陈三狗让女子坐着,自己出去看。 那群人为首的是个带着高帽的长胡中年男人,他旁边是江子霖。 第36页 江子霖介绍说:「这位是新陈城的刘东家。」 中年男人儒雅抱拳鞠躬:「多谢夫人对鄙人爱妻施以援手,此番谢礼,还请夫人笑纳。」 不像个商人,更像个书生。 中年男人身后出来个随从,捧着个箱子,到陈三狗面前打开,满满一箱子黄金,在黑夜里发着金光。 陈三狗却看也不看,说:「要让她来认才行。」 说完给女人遮住了脸,让她出来认人。 女人一见到男人就扑过去,呜呜地哭。 中年男人拍着哄,对陈三狗笑笑:「现可证明我二人实为夫妻」 陈三狗点点头,「你们走吧。」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离开,陈三狗叫住中年男人:「你们忘了把这箱金子带走,我救人不是为了这个。」 中年男人又抱拳行礼:「夫人高风亮节,刘某人也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此乃鄙人投桃报李之李,若不回报,鄙人必将寝食难安,还望夫人成全在下。」 陈三狗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復。 这么一闹,住在内院的老太太、三老爷、三太太诸人自然是醒了。 三太太说:「嫂子你就收下吧,我看这刘东家也是盛情难却呢!」 她是个小商贩出身,见不得眼前的利益被让出去。更何况这一箱子金子,怕是比他们勤勤恳恳干了这好几个月赚的钱都多。 刘东家笑笑说:「既如此,在下就告辞了。」说完不再停留,一行人就此离去。 第20章 徵兵 大晚上这么一闹,江子霖和陈三狗今夜升起的那点子旖旎也散完了。 两人都躺在床上后,江子霖认真对陈三狗说:「今日母亲跟你说的,我跟你说的,都是要等你长大之后才能做的。长大,就是等你发身之后,就叫长大了。」 可我发的了身吗?陈三狗想。 那些让他羞赧的想像,此刻知道要等发身后才能做,而他很有可能发不了身,这样一想,他竟然觉得隐隐失落。 或许,我明日加大药量 他刚这么想,就听江子霖又说:「你吃的那些药,不要再吃了。是药三分毒,我看你吃这些天,脸色反倒变差了,改日我请别的郎中来给你瞧瞧,别再吃出问题了。」 不是药有问题,而是我有问题,我是个男子,却要吃女子的药,换什么郎中,结果都一样。 说陈三狗煳涂,他却很清楚,说他明白,他却很煳涂。 见陈三狗闭着眼不理他,江子霖以为他困了,给陈三狗掖了掖被角,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说:「睡吧。」 第二日,老太太听明白了昨夜事情的原委,很是高兴:「赵嬷嬷说的没错,三丫这姑娘果真是个旺夫旺族的!从带着子霖站起来,到今天能得这么几十两金子,真是个好姑娘!」 若是以往金城的江汪氏老夫人,她根本不会把这点金子放进眼里。 可过了几个月苦日子的汪老太太,已经会抱着这箱金子做美梦了。 但她末了还是忍不住啰嗦一句:「若是能再给我们子霖添个大胖小子就更好了!」 陈三狗态度诚恳:「我会努力的,娘。」 老太太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转头又去说自家儿子:「还有你,也多上点心!眼瞧着就要再长一岁了,还没个后怎么行?」 江子霖也很诚恳,说:「我也会努力的,母亲。」 这妇唱夫随可把老太太堵的慌,撂下饭碗就离席:「我去散散心!」 二姨奶奶忙追出去哄,江子霖本也想出去,被大姑奶奶江昭玉拉住了:「母亲没事,她就是吃好了,你坐下安心吃吧。」 江子霖又看了看,遂作罢。 那箱金子有四五斤重,换算成银子,有足足800两。 添上这笔银子,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临近年关,正要到商铺收益的时候,江子霖和陈三狗跑了河西县几个地方,买下了35间商铺和120亩山地,总共花费五百两。 30间商铺分别是10间粮食铺、3间成衣铺、3间裁缝铺、5间布铺、4间酒铺、5间茶楼、5间杂货铺。 相应的货物和掌柜伙计也都採购僱佣完毕,准备着过年卖货,这部分总共花费四百两,因为基本上都是从别家进的货,自然要贵一些。 所以江子霖又开始琢磨开酒厂、纺织厂等新兴的产业形式。 这些厂子是近些年才规模化的,以往都是小型的家庭作坊,效率不高产量还低。 后来有人发明了大机器,有预见性的大户投资生产了一批这样的机器,逐渐地就形成了大规模产业化的各种厂商。 但由于工厂刚开始兴起就连着荒年,最基础的粮食都供应不上,这类厂商就更难存活,大多在荒年中被荒废了。 发明大机器的人以及会制作的人也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现如今要想再买到大机器,难上加难,场地的选址、建设等问题,也是必须要迈过的坎。 120亩山地是预备开了春种上茶树,大姑奶奶考察了整个河西县的环境,确定了这里非常适合茶树生长。 虽然种上茶树,就算是栽种成树,也要等到一年后才能摘叶制茶。但一旦种成,就将是源源不断的循环收入。 若形成了茶园,除了种茶制茶,还能开放给有闲情逸緻的大户游览观光,也能算是一种另类的收入。 第37页 就在江子霖设想美好,江家人摩拳擦掌准备在过年时大干一场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距离金城被攻破不足一年,新陈城的皇帝得了急病驾崩了。 这消息传到河西县的时候,已经是皇帝驾崩半月,带着他刚生的小皇子登基、皇子母亲垂帘听政的消息一同到了河西县。 一时间人心惶惶。 吃了败仗不到一年,荒年刚刚恢復,成国的皇室就又经歷这样的动乱,任谁来看也觉着不利于成国安定。 原本热闹起来的河西县大街上,又冷清起来。 人们不再愿意卖出粮食,不再愿意花银子。到了腊月二十,集市上还不见有多少人。 江家投资的商铺荒山,僱佣的掌柜长工,都作了无用功。亏得还没来得及僱佣丫鬟婆子,还不至于要考虑更多人的出路。 虽然时局动盪,也不能不预备着以后的日子,只能暂把长工作护院,货物作储资,掌柜辞去许多,暂且宽管着手下那许多门店,不荒着罢了。 种茶的成树却已经谈好了,退苗是不能了,只能趁着还没到深冬,江家又投资雇了一批短工将茶树种上。 种了茶树还得管理茶园,一般来说是要赁给茶农的,但现下朝堂这样一动盪,人们更愿意租赁能种粮的田地,而不是需要长期伺弄的茶园。 最终还是为了茶园不荒,以更迭的价格租给了茶农。 刚过了没几天好日子的江家又陷入了淡淡的愁情之中,腊八粥的甜味尚在嘴中,就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就连下完雪之后晴了许久的天气也开始变阴,连着好几天都不见一丝白云,不见一块蓝天。 晴日难得,灰云连绵。 本以为等人们过了这段朝廷政局动盪的时间,人心定下来,一切就会好起来,可让人没想到的是,紧接着来的,是朝廷的徵兵告示。 新皇帝尚在襁褓,太后是武将出身,母家在金城一战中就主张死战,甚至带兵拦在皇城门口不让先皇通过,如今换了他们的亲外孙当皇帝,自然是一上任就要以雷霆手段集兵结力攻回金城。 可先皇不战是有原因的,整个成国大半国土都旱了几年,内忧外患,根本没有底气去和外军打。 就连现在,百姓们刚喘了口气儿,又进入了动盪不安的状态,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 此时徵兵,能不能徵到孔武有力的健康男子不说,只怕百姓们被逼的狠了,揭竿而起,到那时,成国又姓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但此时此刻,还没到物极必反的时候。 徵兵在小年之前开始在河西县开展。 江家旁边有个摆面摊的小贩,他们一家人都以此为生,从皇帝换人开始,到现在徵兵,能花钱吃面的人原来越少,原本夫妻两个一起出来卖面条,现在只有丈夫还出来,妻子则留在了家里做些其他活计。 但很快,这个面摊又只剩下了妻子在撑着,因为徵兵,丈夫走了。 徵兵有三规:每户人家都要出一个男丁,不管这个家里还剩不剩下男子。如果一个家里没有男丁,那就纳「人税」,给打仗做贡献。若是家里有男丁瞒报的,不仅会被强制进军队,还要缴纳比「人税」更高额的「瞒报税」。 这三个规定是铁律,当今掌权的铁了心要打回金城,专门设置了监督徵兵的官员到各个城里,有直接惩处不按规定、弄虚作假的地方官员的权力。 面摊家只有夫妻两个加一个女儿,丈夫被征走,只剩下妻子一个人撑起家。 因着这三个规定,河西县的大户也没有能逃过的。 想交钱贿赂也找不到门路,只能从家族中找一个旁门庶子来顶缺。 江家在家的成年男丁只有江子霖和江子德,江子霖作为家主,提议抽籤。 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老太太,她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是上了战场,我怎么办整个江家怎么办况且老三已经有后,去战场也无后顾之忧,有你在后方给他支援,给相应的军队使使力,他总是能过得好。」 二姨奶奶懦弱,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敢为自己儿子说话。 三老爷最近成长得多,可骨子里是胆小的,他心里不想去战场,不想抽籤却不敢说让江子霖去,老太太让他去,他也不敢反驳。 反倒是三太太为了自己丈夫站出来说:「我肚子里还揣着个孩子,维家也还小,他们没了爹在身边,那怎么能行?」 大姑奶奶自然帮自己亲弟弟,说:「他们生出来都姓江,他们大伯会不管他们吗?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他们大伯,维家能不能生出来,生出来能不能养得活,还得另说呢!」 四姨奶奶打圆场,说:「不如买个人来替了咱们江家的名额?」 江子霖被吵得头疼,觉得这样只会把感情吵淡,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买别人的命来,于是制止了他们:「不必再说了,抽籤吧!」 他毕竟是家主,沉着声发话,也没人再敢吵闹。 江子霖写下两张签子,一个写着去,一个写着留,抽中去的人应徵入伍。 将两张签子叠好,放进一个木箱子里,摇晃均匀,江子霖示意江子德去抽。 江子德不想去,但事已至此,连他大哥都说了抽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抽出一张。 江子霖自然拿出了剩下一张。 第38页 两人同时展开手中的签纸,在场的人都屏住唿吸,等待一个结果。 第21章 出征 江子德抽中了「去」。 二姨奶奶不识字,忙抓住三太太问:「子德抽了什么?」 三太太看了签子,当下肚子就开始发疼,此刻被二姨奶奶抓住胳膊,也没心情理她,捧着肚子就靠在了椅背上。 二姨奶奶心存侥倖,又期期艾艾去问老太太结果是什么。 老太太原本还咄咄逼人不想让抽籤,现在结果一出来,又升起了对二姨奶奶的同情。 可现在说什么都只会显得她道貌岸然,怎么开口都是错,她索性只说:「抽中了『去』。」 其实二姨奶奶早就直觉是自己的儿子抽中,但她不愿意相信,非要听到确切的答案才甘心。 她本就不坚强,一听到答案,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呜呜地,在河西县的夜里和其他门户中的哭声交相应和着,汇就成哀伤的河。 掌权者雷厉风行,在小年结束后只给了士兵三天的留家时间,之后就要北上集合,攻打金城。 有钱的家庭便在这三天忙着四处购买军资,马匹、盔甲、武器等等,没钱的家庭只能让男丁穿着身布衣就去了。 江子霖抽中「留」,心情复杂,一方面理性上告诉他自己这样是最好的安排,他留在家里才能照顾一家老小,另一方面感情上他又不想让自己看着长大的三弟去那刀剑无眼、炮火无情的战场。 无论怎么样,事已至此,为了最大限度保证江子德的安全,江家人一起去市场上给江子德买各种装备。 最重要的就是盔甲。其中贴身的衬布从家里的布店里拿了最柔软的,中间的软甲从一直有合作的猎户手里买了全身的牛皮软甲,外层是用铁环相套而成的锁子甲,重点的头部、腹部、大腿等,都用上好的纯铁打造了相应形状的防具。 此身盔甲虽然繁复厚实,却并不沉重,相较于那些整块的铁甲来说行动起来也更灵活。 应对北方严寒的棉衣让裁缝做成了可拆成被褥的样式,这样行军途中的夜晚能过的舒适些。 趁手的刀剑配了两把,又打听着去了精通黄白之术的老道士家里求了黄符和火蒺藜,算作情急时保命用的。 至于坐骑,家里有一匹现成的马。 是江子德从金城骑来河西县,为江家重振旗鼓立下汗马功劳的黑马——踏雪,从他刚学骑射就一直陪伴着他,是他最忠实的伙伴。 所以江子德不想让它跟自己一起去战场上冒险,恳求江子霖再买一匹马。 对于现在的江家来说,再买十匹也是够的,可那匹黑马却仿佛知道什么,寸步不离跟着江子德,每次看到陌生马匹就用后蹄踹人家。 最终还是踏雪跟着江子德一起走了。 走的那天,还在下着细细的小雪,江家人送他到城门口。 二姨奶奶哭了几天,眼睛都肿了,现在还捂着嘴哭,说不出话。三太太病着,挣扎着爬起来送他,此刻躺在轿子上,费力也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或愧疚或担忧,江子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巾,说:「往日武学课你总是学的比文学课好,或许入伍并不是坏事。战场刀剑无眼,固然是为国出征,却也要留着命才能去报效,多想着你背后是我们江家,念着家才能留住命,遇事才不必怕。一路珍重。」 江子德眼睛也是红的,几夜都没睡好觉,被江子霖这么一拍,忍不住就要哭出声,可外面就站着大部队,他顾虑着,硬是忍住了要落下的泪水珠子,转身上马。 二姨奶奶见状,恨不得能自己穿了戎装替儿上战场,刚往转身走了的江子德扑去几步,就被四姨奶奶拦住了。 却有意想不到的人追了上去,是老太太,她从袖口里抽出几根金丝,避开城外大部队的视野,抬手递过去说:「不要怨我,不要怨你大哥,是时局不好,是你命该如此。这是家里剩下的所有了,发间藏不住,你缠在腰间,路上花费。」 江子德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接过了金丝。 要说不怨大哥,那肯定是假话,明明他们也可以像其他人家一样,花几十两银子,从穷人家里买条命来替了参军的名额,可就因为大哥那莫名其妙迂腐的坚持,让他不得不上战场。 可要说恨吗?江子德却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大哥自己也参与了抽籤,尽心尽力给他上下打点,採买军需,大哥是实心实意对他的,所以他不恨。 江子德搓着手哈了口气,这几天的小雪把路铺白了,踏雪是匹黑马,四个蹄子却是白的,此刻在雪上走,像是在飘在空中的幽灵。 幽灵载着孤子,飘向城外的军队。 雪一刻不停地下着,很快埋住了踏雪留下的蹄印,形成的雪幕也拦住了来送行的河西县人挂着不舍的目光。 军队离开了。 这是江家第一次有人离开。 少了个人,三太太怀着孕又生病,一向贴着老太太的二姨奶奶也变了个人,再不主动去找老太太,老太太又拉不下脸去找二姨奶奶,从现姐俩好的两个人现在在家里像是陌生人。 整个家的氛围都变得奇怪。 过年还是要过的。 江家这半年来日子好过许多,四姨奶奶却不曾辞去在彭家的女师一职,现如今生意惨澹,她的这份收入倒是固定。 第39页 彭家放年假放得早,四姨奶奶小年便开始休假,到了大年夜,也是她做主厨,陈三狗给她做副手,操持着做了够一大家子吃的饭菜。 饭桌上,老太太终于憋不住,咳了几声主动开口说:「二春啊,咱们家老二又写了信回来,我念给你听?」 二春就是二姨奶奶,本姓孙,除了老太太还这么叫她之外,已经没有人再用这个名字唤她了。 孙二春用埋着头的姿势点头,她别不开老太太叫她小儿子上战场这一结,又想听多年未见的大儿子在信上写了什么。 老太太有点失望二姨奶奶没有变回以前的样子,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但还是只展开了信念:「母亲、二姨娘……诸位过年好,不知此信能否在过年时刻送到,但还是给诸位拜个年……由于朋友与老师倾力相助,我提早完成了课业,拿到了结业证书,不日便将启程回家……」 二姨奶奶终于抬起头,激动地问老太太:「真的吗?行儿要回来了?」 老太太也高兴二姨奶奶终于愿意和她交流,说:「信上是这么说的,如果他写信的时候就出发,再过两三个月,他就能到家了。」 江家的氛围总算是好些了。 第二日,大年初一,虽然时局动盪,又兵戎渐起,人们还是会说一句:「大过年的……」,抹了尘土哀事,投入到年的热闹中去。 陈三狗是第一次过热闹的年,他小时候家里穷,村里人也穷,大家过年从来都只是给到家里拜年的小孩几颗瓜子便算了。 被卖掉后跟着父亲四处行商,没有定处,自然就不过人群的年。 江子霖作为家主,陈三狗作为主母,一大早就洗漱好了等在正堂。 三太太病着,江维家被二姨奶奶抱过来给江家主父主母拜年,江子霖塞给陈三狗一个红包,示意他递给江维家。 江维家快一岁了,爬的好却不会走,说话也只能发出几个嗷嗷的音节,此刻两只小手一把紧抓住红包,竟然喊出:「娘!娘!」 陈三狗一愣,不知所措地望向江子霖,江子霖笑眯眯说:「这是维家喜欢你呢,要叫三弟妹听见了,保不准要跟你吃醋了。」 二姨奶奶也笑,说:「是啊,你是维家大伯娘,他喜欢你哩!」 陈三狗看看江维家,白白嫩嫩的脸上是两只黑亮的眼珠,头上戴着个虎头帽,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于是他也弯嘴笑起来。 郑有清、江维明、江惟嫣也相继来拜年。郑有清在江家这些日子,眉头里的愁苦散了许多,恭恭敬敬拜了年接了红包。龙凤胎刚出月包,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傢伙吐着奶泡被塞了两个大红包。 除了小辈之外,和江子霖一辈但年纪还小的二姑奶奶江挽玉也得了个大红包。 她长得大了,却一句话也不说,接了红包就躲到四姨奶奶身后。 给小孩子们封了红包,就轮到河西县的各个酒楼商铺的东家来访。 江家虽然来河西县不久,但这大半年来做生意也算是打进了河西县的商圈,有生意往来的人家都赶着过年提着年礼来访,江家自然要给这些人家来带的小辈封红包作为回礼,或者改天上门提礼拜访。 这年一过,和县里的各家走了礼,江家算是真正在河西县立住脚了。 年过的热闹,从初一到十五,被访访人不停歇的。 在年收尾的前一天夜里,江子霖给陈三狗捏肩,说:「这些天辛苦你陪我接待这些客人,陪我拜访县里的大户了。」 陈三狗被捏的舒服,昏昏欲睡,迷瞪地说:「我想跟你一起,累我也高兴。」 这句话把江子霖说的浑身都酥了,他心猿意马往下瞟小妻子的衣襟,暗想这大半年长高了这么多,怎么这里却不长大的? 还没想出个名堂,手就被陈三狗按住了,他说:「别捏了,换我给你按按吧?」 江子霖赶紧打住脑子里的废物,说:「我不累。」 说完觉得太生硬,又补充唠家常:「昨天去吴东家家,过门槛的时候我看你也没比我矮多少了,是到我耳朵了吧?」 陈三狗一下子清醒了,他支支吾吾说:「是……是吗?我没注意……」 他想,自从停了那个药,我就突然开始长得很高,到江家时的裙子现在穿着不是袖子短了、肩膀窄了,就是裙摆短了、裙腰挤不进去了,会有女子长成我这样吗? 第22章 釜底抽薪 江子霖伸手把陈三狗捋直,自己也躺直了在他旁边,应:「你看咱俩现在躺着,头是一条线的,我也就比你长了只脚。」 他又想了想,觉着自己的小妻子好像是有点高了,「我算是高的,足有八尺二寸,这样一比,你现在应当有七尺多快八尺了吧?」 陈三狗开始冒冷汗,他不擅长说假话,一辈子唯一一次撒谎就是卖身的时候说自己是个女孩,天晓得一个谎要用更多的谎来圆。 然而时间越长,他就越捨不得离开江家,捨不得离开江子霖,以往还想着要不要直接说出真相,现在满脑子就只有怎么才能不被发现。 江子霖又说:「寻常女子没有长这么高的,长到七尺已经算比较高的了,七尺快八尺……」 一番话说的陈三狗心口突突、喉咙发紧,想张嘴解释,却发不出声音。 江子霖话锋一转,说:「能人有异象,三丫你身高不同于常人,必然是有异于常人的才能,我何其有幸,能与你结成夫妻!」 第40页 又伸手摸摸陈三狗的手腕,伸脚碰碰陈三狗的脚腕,说:「你的里衣都短了,穿着可是不舒服了?外衣是不是也都穿不上了?明日吃罢饭让四姨奶奶陪你去挑几身衣服,若是没有看中的,便裁了喜欢的布匹花样,拿给店里的裁缝做。」 这样的贴心与细心,让陈三狗不紧张了,反而升起了愧疚,他为了自己能待在江家、待在江子霖身边,却以欺骗、伤害爱他的人的方式留下,这样真的对吗? 一直没得到陈三狗的回应,江子霖委屈地用脑袋蹭蹭陈三狗颈窝,另说:「明日过了元宵节,我打算去访一访汾城商会的张财主,咱们要在河西县更进一步,很多事情要通过商会才更方便……」 陈三狗渐渐放松下来,说:「年节给张财主递了几次帖子,都推脱说有事,可想好怎么才能见着面了?」 江子霖说:「三顾茅庐,哪有事事都一做就成的,我们契而不舍,铁棒也能磨成针……」 就这样,两人说着说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过了元宵,江子霖给张家递的帖子还是被退回来了。 汾城商会是张家一力主持的,不仅决定了河西县以及汾城辖区内其他县的市场价格,还能在年成不好的时候给商会成员保护,在年成好的时候给成员福利。甚至买田买地买商铺,非商会成员购买的数量是有限度的,一旦有非商会成员超过了这个限度,就会被商会用各种手段威胁打压。 商会是半商半官,商会会长张财主既是财主,又是会长,还是张员外。商会是衙门的编外组成部分,在荒年商会的成员大户们也出力不少稳定治安、救济灾民,所以官府不仅不会取缔商会,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其发展。 所以在河西县做生意,想做大做强,是绕不开张家商会的。 为这事,江子霖眉头皱了好几天。 陈三狗明白其中的利害,想起自己前些天看到「釜底抽薪」,又想起自己和父亲四处行商,每到一个地方,往往都是先从城外边缘的人家着手销卖,再一步步进入城中心。 汾城商会是张财主带头主持建设的,但商会并不只有张家,商会是由大大小小许多商人共同组成的,他们才是让商会这个「釜」能煮熟东西的关键之「薪」,所以想要打入商会,或许更好的办法是从这些小商户着手。 想清楚了,陈三狗就换上男装,自己一个人去找福来酒楼的吴掌柜。 福来酒楼是河西县最大的酒楼,之前面对江家的合作意向姿态很高,正是因为其背靠张家这个汾城大户,才有底气拒绝合作。 但吴掌柜却并不像福来酒楼的东家张家那样高姿态,甚至还劝说东家和江家合作,只不过没结果罢了。 而吴掌柜和陈三狗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就要说到江家刚到吴家庄的时候了,那时候江子霖还瘫着,整个江家靠陈三狗进山、四姨奶奶做女师、周大雨在镇上做工过活。 吴掌柜在那时从汾城办完事回河西县,路过吴家庄,他本是吴家庄生人,就正好归家探亲。 万万没想到这探亲探出了事来。福来酒楼的张东家交给吴掌柜的取酒凭证丢了。 这一批酒是高档酒,张家分到福来酒楼专门用来接到最高层次的客人,一批酒的价格就是吴掌柜再干十年也买不起,凭证丢了,不说这个掌柜他还能不能当了,就是要赔这批酒他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 吴掌柜急的团团转,也不敢跟别人说,自己一个人在吴家庄找了三天也没找到。 而陈三狗呢,恰巧从猎到的野鸡肚子里翻出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个形状奇特的陶瓷小球,估计是野鸡啄石子进胃里帮助消化时啄进去的。 陈三狗直觉这五个陶瓷球不是寻常物品,便好好收起来了。 回家的路上碰见正撅着屁股在田埂上一寸寸翻找的吴掌柜。 陈三狗善良,想着是不是能帮着一起找到了,也好让这个人在天黑前能回家去,便问他:「你在找什么?」 吴掌柜已经找了几天,现在心里一片灰暗,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就这么要完了,听见有人问他,也不管是不是说出去会被别人捡到去领酒,直接破罐子破摔说了出去。 「在找五颗陶瓷球,长这个样子,你有见到过吗?」吴掌柜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并不抱希望,就随手比划了一下。 陈三狗挠挠头,从怀里掏出那几颗小球,问:「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吴掌柜一下子跳起来,抓过那五颗球左看右看,激动地抓住陈三狗的手说:「就是这些!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了。 陈三狗等他平静下来,欠了欠身说:「那就好,我先走了。」说完就要继续回家去,天已经快黑了,他要赶紧回去把鸡处理了卖掉,换些粮食回去,又够一家子人吃上几天。 「诶诶诶!先别走!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呢!」吴掌柜连忙跟上陈三狗。 陈三狗此刻穿着短打便服,想了想,便说:「我叫陈三狗。」 「是哪家的儿郎啊?可方便透露?若恩人允许,改日我必登门拜谢!」 陈三狗说:「嗯……不用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吴掌柜急了,他说:「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恩人,我不仅要丢了活计,更是要赔一大笔钱,只怕把我卖了也赔不起!所以我一定要报答恩人!」 第41页 陈三狗还是摆手,眼看着就快走到村边的江家小院了,他不想暴露自己在江家的身份,于是就对吴掌柜说:「那你告诉我你在何处,日后若是我需要,自然会去找你。」 吴掌柜连忙说:「我本家在吴家庄东边,我自己在河西县的福来酒楼当值,是福来酒楼的掌柜,平日住也住在福来酒楼,以后恩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福来酒楼找我即是!」 有这句话,江家在刚到河西县的时候,江子霖和几个酒楼客栈谈生意,陈三狗也去找过吴掌柜。 吴掌柜很是尽心尽力地帮着劝说东家张财主了,但福来酒楼毕竟是张家的,他一个小小掌柜,能劝,却不能帮东家做决定,最后还是没跟江家做成生意。 没帮上忙,吴掌柜一直很愧疚,这次陈三狗再次上门求助,他恨不得掏出了心肺帮陈三狗。 吴掌柜带着陈三狗坐进福来酒楼的靠窗包间,给他倒上茶,说:「恩人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陈三狗没有跟吴掌柜说他其实是江家的主母陈三丫,只说江家救过他的命,他想要报答江家。这也是上一次他想让吴掌柜帮忙劝说张家同意江家和福来酒楼做生意时用的理由。 这不算假话,所以陈三狗说起来十分顺畅。 「江家想加入汾城商会,不知道吴掌柜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陈三狗开门见山,直说了来意。 吴掌柜虽然在福来酒楼当值,实际上他自己也在河西县有几间商铺,又因为算是张家的手下,虽然不算大户,却也是汾城商会的一员。 吴掌柜闻言,沉吟不语,半晌后方才开口,说:「汾城商会是我东家张家一力主办的,想加入必须要经过张家,可因为江家和河西县的其他两个酒楼做生意,这半年来分走了不少福来酒楼的利益,虽然福来酒楼只是张家旗下微不足道的一个生意,但张家家主……」 张家家主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因酒楼争端,张家不可能同意江家加入汾城商会。 但这是他不能说的,在其位谋其事,他不能拿着东家发的月钱,反过来还在背后说东家的坏话。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想从我东家入手是不太可能了,但进商会还有另外两个办法,让超过半数的商会董事同意或让超过半数的商会会员同意,即可进入。」 陈三狗点点头,抱拳:「劳烦吴兄指点。」 寻常的商会会友接触不到那些董事,就连更高一级的商会会员也不一定能认全了这些董事,但吴掌柜直隶属于会长,所以即便他只是小小会友,却仍然对董事会成员的情况一清二楚。 一方面是董事们自己警惕信息的透露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所以不会随便讲出自己的各方面信息;另一方面是他们的相关消息放在市场上,一条消息都能卖出几百两的高价,平常人不会轻易就把他们的消息透露出去。 所以董事会的消息极难获取。 可吴掌柜并没有犹豫,甚至拿来纸笔,为陈三狗写下了十位董事的信息,以及每个人较为私密的癖好。 写完交给陈三狗,他又说:「董事之间环环相扣,与会长也联繫紧密,这一个方法并不好做。若是这一条路走不通,就请恩人再费力走第二条路,取得商会会员的信任和同意。」 商会会员足有五十人,他们的信息是公开的,几乎只要是商会成员,就能知道他们的信息,吴掌柜也不迴绕,取来一本小册子递给陈三狗。 「这是商会会员的信息,恩人可自行取用,若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 陈三狗贴身放好纸和册子,抱拳后离开。 这么多商会成员,他没打算自己一个人搞定,他是有家的人。 第23章 名与他乡 陈三狗拿着吴掌柜给的名单回到江家,一盏茶的时间讲明了这件事。 江子霖在他的讲述中眼睛越来越亮,想拥抱陈三狗,但顾着其他人,还是克制住了。 「三丫说的很对,我们就按她说的去和商会成员联繫吧。」 大姑奶奶江昭玉主动站出来:「河西县里的成员我去跑,这样我能顾着家里的老小,不至于大家都出了门,家里没人看照了。」 陈三狗点点头,把属于河西县的汾城商会成员名单誊抄出来递给江昭玉,这大半年来他的字也练的很不错了,写出来清俊有力,白纸黑字十分赏心悦目。 三老爷江子德从军去了,三太太怀着孕还病着,江家能做事的人骤减。 大姑奶奶领了河西县,汾城却还有另外三个县,包括汾城主城,一共还有四个地方没人去,江家人根本不够。 周大雨虽然在这半年的歷练中能算帐管铺子了,但本性还是太过严肃死板,谈生意的话很容易惹恼对方,并不适合单独去和商会成员沟通,只能让他留在家里做商铺的总管,带着管理新种的两百亩茶园。 剩下能用的就只有陈三狗和江子霖。 陈三狗虽然平时看着呆呆的,但江家人都知道他心里是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反应没那么迅速,这种延迟性和呆愣反而给陈三狗添加了一丝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的神秘感。 唯一的阻碍是,江子霖不想离开陈三狗太久,他在秋收时不过分开了半个月左右,就整日整日地思念妻子思念到吃不下饭,他都不敢想这一回要是谈的不顺利,一个月两个月都见不到妻子他会怎么样。 第42页 他的理智快要被心吞噬了。 陈三狗看江子霖不说话,主动又誊抄了湖城和柳县的名单自己拿着,把剩下的交给了江子霖。 「汾城主城和南边的穆县就交给你了。」 陈三狗知道江子霖在想什么,毕竟他眼里的腻歪都快化成实质冒出来了。 他也是有点捨不得江子霖的,可相比于现在在一起,他更想让江子霖不再皱着眉头,两个人能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在一起,他想让他开心。 江子霖只好接过名单。 在人还没走完之前,陈三狗下定决心,说:「我这次出门,要化名为陈三狗,就说是江家的表亲,男装……作为男子,还是方便许多。」 他还是没彻底说出来,但这样迂迴着,以男子的身份行动,或许,是会一直着女装要更好一些? 江子霖愣了一下,倒是江昭玉点点头表示贊同:「大弟妹说得没错,我也时常想着若是男子该有多好,世间众人总能高看我几分。可惜我身材不似弟妹高挺修长,又有许多人早已认识我是江家女儿,我便不换了。」 听大姐这么说,江子霖犹豫着点了头,他觉得作为女子的三丫反而比大多数男子还优秀,但他也知道成国女子的处境艰难,比如若是没有侍从或他人陪同,是不能单独外出的。 处处受限,处处为难。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子霖说:「既然要作男子身份,那不如另化一名,三狗虽与三丫有相通之处,但却不是一个能让别人重视的名,你可有意想换什么别的名?」 陈三狗这个名字是随他亲大哥起的,陈父在等陈母生大儿的时候看到了一条狗,就给大儿子起名为陈大狗,接下来的老二老三,就顺着叫做陈二狗陈三狗,实在是没什么含金量在里面。 可毕竟是陈三狗叫了十几年的名字,他想了许久,说:「你帮我起一个吧。」 这一下可够江子霖做梦也要笑醒了,他忙不迭点头:「你愿意,当然是好,但我要想想,这几天我们收拾行李,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嗯。」 这么定下来,用这些日子营收上来的银子买了马车,又从铺子里挪了两个帐房先生给陈三狗和江子霖做副手,带上路费,基本上就能走了。 江子霖想了这几天,翻了不知道多少本书,纠结来犹豫去,终于定下了两个名字:「尽安、待时,你觉得哪个好?」 今年的冬天格外长,几乎日日都在下雪,过了年节,雪下的更大,最深处几乎能埋住人的小腿。 「没有雨,下雪也好啊……」看着窗外纷纷的鹅毛雪,陈三狗突然忆起刚干旱那年,他娘倚着门自言自语的样子。 「那就,叫尽安吧。」愿天下尽是安处,愿人看尽苦难仍可身安、心安,否极泰来。 「嗯,尽安!」江子霖美滋滋想,他妻子的外用名如今是他起的,内用名三丫又只有江家这几个人知道,平日里基本上只有他会叫三丫,这么一算,可就是独一份儿的亲密了! 汾城除了主城之外,还下辖着四个县城,河西县、湖城、柳县、穆县,分别在主城的北南东西四个方向。 陈尽安领了东南的柳县和湖城两个地方,一共有三个董事和十三个会员,就算到了地方就能见到这些人,再刨去路程所要花费的时间,见完这十五个人,起码需要半个月。 若是加上路程、递帖子、等回信、做准备等等各种时间,一个月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够。 拜访都顺利还好,若是不顺利,不仅花费了时间,还得不到想要的结果,那就只能再另想其他办法,这就又是成本要投入进去。 而生意场上的人,大部分只讲利益,现在的江家对于商会的人来说,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小商户,要为江家得罪商会会长,就要看江家能不能出得起这个价了。所以大部分的拜访在江子霖预想着来看,不会顺利。 但陈尽安没想这么多,他一向只往前看,过去的日子苦也好难也罢,他活着,他在意的人活着,他就知足。 或许陈尽安真的像一开始赵嬷嬷说的那样,长着一脸福相,他竟然顺利地访完了柳县的九个商会会员,也得到了这些会员的支持,甚至有的会员怕他不放心,给开了支持凭证,盖了他们的族章。 其实陈尽安的谈判技巧没多高超,他只是很诚恳地把所有情况讲给了这些会员,而这些会员又恰巧没有特别坏心眼的人,面对真诚的坦白,他们也愿意给陈尽安一个方便。 况且这些会员并不全是商会会长的忠实信徒,商会会长反而要有成员的支持才能做下去,在这样一个相互制约的关系下,多一个心思纯净的商会成员,对于普通的商会成员来说,其实更算是好事。 所以有时候,往往真诚才是最成功的谈判技巧。 柳县没有商会的董事,陈尽安访完了柳县的九个会员,就带着副手去了湖城。 湖城多湖,没干旱时便是数一数二富庶的县城,干旱几年,也因为湖多,旱完一个湖还有更多的湖,湖城过的很是滋润。只不过面积太小,湖水在河西县的河的下游,受着辖制,才一併划为了汾城的下辖县城。 因为湖城富庶,所以这里出了三个商会董事,却只有四个商会会员。 陈尽安的运气仿佛在柳县用光了,从在湖城的客栈住下后,给这几个董事和会员递的帖子只有两个接了。 第43页 其余的都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连客气话也没说上一句。 正常路子走不通,陈尽安只能想别的办法。 他开始整日地坐在茶馆里,注意往来的人交谈的内容。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陈尽安坐了小半个月,每天都喝一肚子茶之后,他不仅摸清了湖城董事和会员的行事作风,更是直接在茶馆碰到了一个董事。 那位董事肥头大耳,看着油腻猥琐,每隔五日都要到茶馆的一间包房里呆上一整天。 陈尽安买通茶馆的茶童,请他告知此人在包房里面的行径。 茶童告诉陈尽安:「此人一旦进了包房,就不再允许其他人进去。但我们总要伺弄茶水,询问客人是否需要茶水侍奉是必须要过的程序,所以每每去问,总能从门缝里隐隐看到金光。」 茶童说着,又把眼瞟向陈尽安的钱袋子,陈尽安立马又拿出一锭银子给他。 茶童这才继续说:「我们也好奇,便多方查问,有个做打扫的哥哥说他有一回等此人走了进去打扫,看到角落里有金粉,他扒了那块地板,竟然发现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子!」 茶童咽了咽口水,说:「也怨我们胆小,知道那儿埋着金子,却硬是没一个人敢拿,上面刻着官印,就算是找铁匠熔了也有被铁匠告发的风险。」 他低了声悄悄说:「客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有什么想法,才找我打听的?你只要到了手给我十分之一,我便不告发你。」 陈尽安好笑地看着茶童,没比他小多少,却整一个财迷心窍。 他打发走了茶童,找时机到茶馆掌柜那里开了那间包房,把金子全都挖出来,在包房的另一块地板下重新埋起来,然后就坐等鱼儿上钩了。 第24章 画舫歷险 如陈尽安所料,胖董事在定期来茶馆的那天摇着肚子走进那间包房,又惊慌失措跑出来。 陈尽安喝了口茶,默默看着胖董事跑到茶馆掌柜那里手舞足蹈地查问,掌柜说了些什么,又指了指陈尽安,那胖董事就走过来了。 胖董事一上来就问:「你去那包房做什么了!」 陈尽安不会撒谎,于是说:「去包房喝茶了。」这是实话,他挖累了金子,坐着歇息的时候喝了不少茶。 胖董事一把揪住陈尽安的衣领,顾不得擦自己头上急出来的汗就作出一副兇狠的样子威胁:「你别给我耍花招!你现在交待了,我姑且放过你,若是等之后让我自己找到,可就要把你交到官府去了!」 这胖董事这么一说,就显出他不是真的什么狠角色,堂堂一个商会董事,用银子砸都能砸死人,却只想出把人交给官府这种毫无威慑力的威胁方法。 说话也全是漏洞,陈尽安什么都没说,他就说了「要找到」什么,这不明摆着是丢了东西。 只能说这个胖董事会装装样子,摆出董事的架子,一张嘴就全漏了馅,金粉裱草包罢了。 陈尽安知道这些,却还是迟钝的,好一会儿才觉着被抓住领子有点不舒服,他眨眨眼,还没说什么,这一点反应的时间,胖董事就憋不住了。 胖董事把陈尽安拖拽到那间包房里,反锁上了门。 他长得和陈尽安一样高,却有三个陈尽安那么胖,陈尽安知道自己挣不过,也知道这胖董事大概做不出什么坏事,所以十分顺从地被拖过去了。 等锁上了门,胖董事转身,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嗯……陈尽安这回不是在反应,而是直接沉默了,他看出胖董事不狠,却没想到胖董事这么能屈能伸。 胖董事抱住陈尽安的脚说:「求求你告诉我金子在哪吧!我真的很需要它们,窈娘还等着我去赎她!」 面对这样的人,陈尽安通常是很好说话的,更何况此事本就是他耍了花招,但他有任务在身,不得不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能不能给我写一个凭证?我想要进入商会,需要你的支持。」 胖董事一听,抹了眼泪,从腰上挂着的香囊里掏出一块家印,说:「你只管写,盖多少都行。」 拿到了胖董事的凭证,陈尽安回到客栈。 跟着陈尽安一起来的帐房想不出这样的胖董事为什么会拒了拜帖,问出了口,陈尽安回答:「或许,他根本没见到我们的拜帖吧。」 是这样的,若是家主过弱,从祖上承继了家产,命好成了商会董事,但家里的奴僕、其他主子都摸得清家主的脾性,家主连给人赎身都要一点点偷着攒钱,家印也要随身携带生怕被夺走,那家里的其他人随意处置了送上门的拜帖,怕也是很正常的了。 除了胖董事,还剩下两个董事两个会员。 陈尽安按照他在茶馆里探听到的消息,顺利拿下了两个会员,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刘董事和一个柳董事。 这个刘董事较为神秘,据说是出身湖城才做了这里的荣誉董事,但他的生意场实际上主要是在金城,成国换了都城之后他也跟着把生意场换到了新陈城,做的是皇室的生意,打的是皇商的旗号。 但不知怎么了,自从换了皇帝,这刘董事就回了湖城,捡起了在汾城的生意,再也不提做皇商的事,甚至连着多日闭门谢客。 这对于刘董事来说可谓是一步大的跌落,但对于陈尽安来说却是件好事,最起码现在能找到刘董事,要是以往的刘皇商,不说见面了,怕是连拜帖都不知道要往哪里递。 第44页 由于刘董事闭门谢客,即使陈尽安知道了这么些消息,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刘董事,所以他只能一边让副手在刘府蹲守,一边找机会和柳董事接洽。 但柳董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陈尽安从多个角度去接触此人,均以失败告终。 距离陈尽安离开河西县,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想着若是到了两个月还没机会,他就先回去和江子霖商议,毕竟并不是要取得所有董事的支持他们才能进入商会。 可同时他也想着自己多争取到一个人,江子霖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所以他没有轻言放弃,仍是每天四处寻找机会。 这日副手打探到消息说柳董事要去画舫喝酒,陈尽安得了信,立马动身去画舫。 湖城湖多,这些玩乐的场所也多开在船上,甚至每一个湖都有专门的名称,每一湖也不止一艘船舫,副手说了是哪片湖,却没说是哪艘画舫。 陈尽安好不容易行动快了一次,到了渡口,还是茫然了。湖上飘着大大小小好多船,他也不知懂该去哪艘。 时间不等人,站在这不动也不是办法,陈尽安想了想,就随便指了一艘,让渡口的船夫将他送过去。 听天由命了。 即使没碰着柳董事,画舫上或许会有别的收穫。这样想着,陈尽安上了画舫。 这是一艘中型画舫,半透明的丝带挂在船樑上,软纱围住画舫大小亭阁的四面,风一吹便成了欲遮未遮的半开放环境,红灯笼散出暧昧的光,整座画舫都被刺激与欲望交缠的气息笼罩,来画舫的人,个个都脸带红晕如同醉了三分。 可轻易就能脸红的陈尽安,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找了个角落坐下,想了想,觉着不能白坐着,就叫了一壶酒,怕喝了误事,就只放在面前做样子。 陈尽安来得早,等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上来。 这些人或是带着人上来,或是从画舫里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正经喝酒的地方。 陈尽安想,『难道其实这里是青楼?怎么会有开在船上的青楼?』原谅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一辈子都没进过这种地方。 陈尽安没去过青楼,但听别人说过,是男人找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至于怎么寻欢作乐,他也是到了今天才开了眼了。 有人不从杯里喝酒,非要妓子含温了再渡过去;有人扯了妓子的鞋非说是香的,以此为杯四处撒酒;再有香乳酒、软肚酒……要是说喝酒,还真就是在喝酒,可这些喝酒的方式,实在是让陈尽安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可他是来找人的,一直低着头还怎么找?所以他强忍羞耻半眯着眼看来往的人。 这一看不得了,他看见有两个刚上船的公子哥,既没有带女人上船,也没有招船妓,竟然两个大男人滚作一团嘴对嘴喝起了酒。 这这这!这样也行?!陈尽安大受震撼,眯着的眼也睁大了,情不自禁半站起来探头去看那两人到底在干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就被一片绣着云纹的玄色衣袍挡住了。 陈尽安抬头去看,竟然是他跟了许多时日的柳董事! 陈尽安想起了自己上船的目的,赶紧站起来抱拳:「柳董事,在下陈尽安,前些日子……」 没说完,柳董事一挑眉,轻佻一笑打断了他:「那两位公子吻的可好看?」 陈尽安好不容易凉下来的脸再一次爆红,他磕磕巴巴说:「我,我,我没……」 柳董事伸手摸上陈尽安的脸,「长得真不错,早知道你长的这么勾人,我就不假装没看到你在我家附近晃悠了。」 「什,什么……」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在蹲他!陈尽安警铃大作,身体却没反应过来。 柳董事拇指已经揉上了陈尽安的下唇,边低头靠过去,边说:「蹲了我快一个月,就这么爱我,嗯?」 说话间唿出的热气都落在了陈尽安脸上。 陈尽安一个激灵,终于动起来,一把推开了柳董事。 他正色道:「我找柳董事有正事!」 柳董事玩味地搓了搓刚刚揉陈尽安下唇的手,说:「可以啊,想让我同意江家进商会很简单,你与我共度良宵,只需一晚,再送十座桃园,如何?」 陈尽安的脸更红了,这次是气的,他不是个情绪饱满的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觉得气堵在胸口出不去。 这人什么都知道,却故意这么提条件,他明白这人是说不通了,于是抱拳说:「失礼了。」就要离开画舫。 柳董事也没拦,只说:「多少人倒贴也要与我欢好,你可要想好了,过了此次就再没下次了。」 陈尽安停都没停,迅速让小船带他回了岸边。 柳董事站在画舫边上,目送陈尽安离开,脸上玩味更甚:「真有意思。」 祸福相依,陈尽安在画舫上触了霉头,提早离开,却在回客栈的路上碰到了之前在河西县救下的那个刘夫人。 她这次没遇到採花贼,而是遇到了劫匪,陈尽安路过的时候她正紧抓着荷包喊救命。 嗯,感觉很熟悉的陈尽安帮忙喊来了捕快,帮湖城的衙门又添了业绩。 脱离危险的刘夫人没认出来陈尽安,规规矩矩给他行礼:「多谢小公子相救,妾身现有急事,公子可以此为凭证自行到刘府上支取谢礼,或等妾身回府亲自答谢公子。」 第45页 说着递给陈尽安一只钗。 陈尽安没有推辞,接过后问:「你可是要去找你夫君?」 刘夫人惊讶抬头,左瞧右瞧,不确定地问:「你是……你是陈夫人?」 陈尽安笑着点头。 刘夫人性子直,张口便说:「可你声音像男的,身材也像男的,怎么看着反而更适合男装呢?」 『嗯……因为我本来就是男的……』陈尽安想,可他不能说出来,让其他人知道江家家主有个男媳妇,不是个好事。 刘夫人又说:「这样也挺好,更安全。那你陪我去找我相公吧,他说出去办事,到现在也没回来,急死我了!」 刚刚经歷了画舫歷险的陈尽安可不敢说男子便完全安全了,只点了头陪刘夫人去找刘东家。 这祸福相依的福也就在这里了,刘东家,正是陈尽安一直在找的刘董事,他为了避人耳目,总是昼伏夜出,难怪陈尽安一直没找到他。 得知陈尽安再一次帮了刘夫人脱险,刘董事二话不说,把陈尽安请到府上,为他开了刘家的凭证。 至此,湖城除了柳董事和一个张家下属的会员之外,其他人尽数为陈尽安提供了支持。 陈尽安不打算再去找柳董事做无用功,直接退了客栈的房,带着副手回河西县了。 第25章 或许可以自己定规则? 这两月,江子霖不知给陈尽安通了多少封信,如今陈尽安回了家,他却还没回来。 河西县有一个董事和十四个会员,大姑奶奶和周大雨只搞定了八个会员。 「想来汾城主城和穆县的人多,子霖得花些时日才能回来,弟妹你也不要太着急了,忙活这么长时间,你可该好好休息休息。」 大姑奶奶见陈尽安无论吃饭喝茶,总爱不自觉往门口看,心下瞭然,如此劝慰他。 当局者迷,陈尽安完全不知道自己会着急,懵懵的应了,却还是忍不住在家里的每个地方寻找江子霖的身影。 又过了一个月,江子霖也没回来。 陈尽安习惯了穿男装,江家人也习惯了看他穿着男装四处跑的样子。 唯有大病初癒出门晒太阳的三太太被吓了一跳,「你你你,你这副模样,我还以为哪个外男随随便便在我们家到处乱窜呢!」 陈尽安刚从茶农那里收上来了一批茶叶,使人送去穆县的制茶坊,本来打算再去自家的茶楼里看一圈,但家里的小厮跑来告诉他江子霖又送了信回来,他才回了家。 此刻被三太太叫住,他犹豫地看看书房,江子霖送了信回来,一般都放在书房,他想快去看信,又想和几个月没露面的三太太续上两句。 最终他停下来,走到三太太旁边,问:「你好了?」 三太太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好了好了,三爷参军都几个月了,我总不能在床上躺一辈子吧?你如今怎么就这样穿着了?老太太他们也都觉得没问题?」 陈尽安回答:「嗯……大家没说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吧。」 三太太狐疑地打量陈尽安,他此刻穿着交领长袍,露出的脖子上有一个小突起,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 看到这个,三太太整个人都不好了,震惊地说:「三,三丫,你为什么……」 「我怎么了?」陈尽安不明所以,不知道三太太说了一半想说什么。 三太太觉得荒谬,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找藉口说要去看维家,便匆匆离开了。 到了后罩房,刚好碰到才回来的四姨奶奶,三太太憋得慌,一把把她拉进屋里,带着震惊和兴奋问:「你看没看到,三丫脖子上长了结喉!」 四姨奶奶顺了顺鬓髮,说:「女子也不是没有长结喉的。」 「可她快十八了也没发身,身量也长,眉毛也浓!难不成她其实是个……」三太太还是觉得荒谬,如果三丫真的是个男人,和她同床共枕了一年的江子霖就能什么也没发现? 四姨奶奶垂下睫毛不看她,说:「这样的女子也不是没有,只是比寻常女子大一号罢了。」 三太太闻言,半信半疑离开了,四姨奶奶这么聪明的人都觉得没问题,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可能真的只是她想多了吧。 看着三太太离开的放下,四姨奶奶嘆息一声,她早就有过这个猜想,也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但她不觉得这件事由别人揭发会有好的结果。 解铃还须繫铃人,只希望真相大白那天,没有人会受伤。 又过了一个月,江子霖还是没回来。 老太太了解自己的儿子,猜他是遇到难题,轴在这个难题上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穆县的两个董事七个会员,江子霖只有一个会员没谈拢,总体是很顺利的。 可是到了汾城主城,那里有四个董事十六个会员,竟然没有一个愿意给江家提供支持,江子霖在主城浪费了两个多月,一点进展也没有。 但他在送回家的信里没说自己遇到的各种难处,只大概说了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让江家人不要担心。 可他长久不在家,怎么叫人不担心?甚至陈尽安都想要跑去汾城帮他,被老太太拦住了。 汾城的那些董事和会员就像柳董事一样,如果一两个月都谈不下,必然是有一定谈不下的原因在的,就算再花上几个月,就算再花上几年,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第46页 于是老太太想了一计,在给江子霖的回信中写道:「三丫近日身子不适,大夫说是相思病,开了药方是让你夫妻二人相见,你看你可要回了?」 知儿莫若母,不过几日,江子霖驾着马车就回来了。 江家人在门口等他,江子霖一眼就认出人群中长身而立的那个男子是他的妻子,跳下马车就过去紧紧抱住。 「我也想你了。」江子霖声音嘶哑,风尘僕僕,毫不顾忌其他人的目光。 陈尽安把脸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回抱他:「嗯,我也是。」 三太太看着这幕,想起自己那离家小半年的丈夫,忍不住掉起眼泪。 被她一感染,二姨奶奶也呜呜哭起来。 老太太无语了,说:「这是人回来了,一个二个哭什么?还有你俩,抱在一起跟俩男人抱一起一样,还在大门口,不嫌丢人?快都回屋去!」 众人这才哄然散了。 吃过了饭,江子霖想和陈尽安温存温存,陈尽安却直接扔给他一堆帐本,开始跟他汇报情况:「我和大姐一共拉拢了两个董事,二十一个会员,加上你谈判的,现在一共有四个董事,二十七个会员同意我们加入商会。董事大会投票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但走会员大会投票这个路子,我们现在多了两票,是可以进去了。」 他说完,看江子霖又皱起了眉,于是爬到江子霖背后,一下下给他揉脑袋。 江子霖握住陈尽安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坐着,说:「不必劳累,你在这我就好。」 沉吟半晌,他又说:「只是多了两票,一旦有三个人在会员大会上反水,不按他们承诺的那样去做,我们就还是进不去。」 他来回翻着帐本,想从里面看出破局之处。 陈尽安看着他翻,说:「我们先提交申请,若是通过了就再好不过,若是没通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加入商会?已经有至少一半的商人愿意支持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制定规则?」 江子霖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按规矩行事,读书习武做生意,每一步都有可以遵循的框架。这框架或是家长定的,或是祖辈定的,或是官府定的,他只要照着做,一定不会有坏结果。 等他成为了家主,他却并不给别人定框架,还是习惯性遵照他人的规矩来,像一只从小被套上锁链的大象,即使长大后拥有了轻易挣脱锁链的力量,也失去了挣脱的意识。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么多年,他过得顺心,却并不开心。 而遇到陈三丫之后,他离开了金城那座大牢笼,斩断了汪芮这条父母绑在他身上的荆棘,重建了江家生意,而现在,他着男装的妻子告诉他,他可以自己制定规则。 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眼前人浓烈的眉眼、挺秀的鼻樑、润而粉的双唇。 「我可以吻你吗?」他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爱。 陈尽安眼前浮现画舫上那两个男子拥吻的画面,又把两人的脸换成他和江子霖。我想这么做。 陈尽安红着脸想,也这么做。他勾住江子霖的脖子,自己抬头凑过去,动作太大,差点儿磕破了两人的唇。 但江子霖甘之如饴,也紧紧拥住陈尽安,摩挲了几下后并不满足这浅尝则止的触碰,探出舌尖去撬陈尽安的蚌唇。 毕竟大了十岁,早些年和金城里的浪荡公子交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许多猪跑,又是个憋了二十多年的老男人,不一会儿就把陈尽安吻的气喘吁吁喘不上气。 陈尽安脸都憋红了,整个人像软面条一样挂在江子霖身上,想推开他喘气,又捨不得离开这双唇。 还是江子霖发现自己的小妻子不会换气,连忙分开,想教他换气,而陈尽安竟然还追着又要去噙他的唇。 江子霖哭笑不得:「三丫,你先缓缓,我教你。」 陈尽安现在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乖乖点头,他说什么都好,只要再亲亲就好。 他学会了用鼻子换气,两个人又吻作一团。 书房的坐塌很大,两个人吻着吻着就倒在榻上,陈尽安仰面躺着,两只手无师自通地开始乱摸。 这一摸反而给江子霖摸醒了,他连忙起身制住陈尽安的手,说:「三丫,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我们接着看帐本吧!」 陈尽安双眼迷濛,看着眼前人双唇一张一合,说的话全从他耳边飘过,他舔舔嘴,也坐起来凑过去,在江子霖耳边呢喃:「还要……我还要亲亲……」 江子霖苦笑,他也想啊,他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的状态,可他作为成熟的男人,怎么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况且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于是他勉强把陈尽安从自己身上撕开,丢下一句他去提水后,就落荒而逃。 等江子霖提了沐浴的水来,陈尽安已经冷静下来了,此刻一看到他,又想到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就是一整个全身爆红。 江子霖也没好到哪去,放好了水,不敢看陈尽安,「你,你先洗吧,我再去看看帐本。」 陈尽安声音也嗡嗡的,闷着嗓子嗯了一声,他发现了自己下半身的变化,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等江子霖出去后,在水里慢慢平息。 第26章 来自珐国的大美人 陈尽安觉得自己现在哪里都不对,身上所有的反应都是他之前十几年没感受过的。 第47页 他洗完后钻进被窝,侧躺着面朝墙那边,企图装作已经睡着了。 身旁的被褥微微陷下,陈尽安赶紧闭上了眼,直直躺着一动也不动。 那人嘆息一声,没像往常一样和他躺进一个被窝里,而是窸窸窣窣又翻出另一床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陈尽安睁开了眼,攥紧胸前的被子,想:『他为什么要嘆口气,他为什么不跟我盖一张被子了?是因为我非要亲亲?还是因为我明明没睡却不理他?』 可怜三狗那么粗神经的一个人,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 陈尽安听到自己的胸腔发出急促的咚咚声,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掀开被子半坐起来,拉过江子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我,我这里跳得好快,我会不会是病了?」 江子霖一惊,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出来,但陈尽安下了大力,他一时竟没能成功,被迫摸上了陈尽安的心口。 老处男江子霖是第一次和异性这么亲密,触手是软中带硬,不似他年轻时那群狐朋狗友说的那样绵软。 他困惑了一瞬,说服了自己,每个人都不一样,他的妻子本就异于常女,这里不一样也是正常的。 于是他真的担心起来,怕小妻子是不是真的生了病,开始认真感受掌下的律动。 掌心的律动似初生的小鹿,一下下撞着,撞进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跳也跟着乱了。 他忙收回手,干咳两声,说:「没事,你这不是病了,快睡吧。」 陈尽安咬了咬下唇,彻底把自己的被子拨开,钻进了江子霖的被子里,从他的臂膀处冒出头来。 「我自己睡,太冷了,睡不着。」 晚春了,怎么会冷。江子霖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被钻出来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挠到了痒处,无奈给陈尽安裹好,用胳膊圈住了他。 能怎么办呢,自己的媳妇,都主动钻进他怀里了,还能再推开吗? 他是可以忍,但不是无情啊。 陈尽安舒服了,枕在江子霖胳膊上想:『难怪那艘画舫上的人都那么喜欢嘴对嘴,原来这是这么一件舒服的事。但是相公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让我多亲亲……那就以后再说吧!』 江子霖回到江家没多久,年前来信说要回来的江家二爷——江子行,也到了江家。 江子行比江子霖小了四岁,从十八岁时就出国留学,直到今年,已经过了五年。 五年都没见到自己儿子的二姨奶奶非常激动,哭哭啼啼地抓着江子行说个没完,完全没注意到身边还跟着个金髮碧眼的大美人。 这大美人也不尴尬,主动脱下帽子朝江子霖伸出手:「您好,我是哈尔森,是江子行在珐国的朋友。」 他的金髮映着阳光,和他的笑容一样璀璨夺目。 江家人都看呆了。 江子霖温和一笑,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转而抱拳:「哈兄成国话说得很好,或许之后熟悉下成国的礼仪就更好了。」 哈尔森也不尴尬,从背后捞出一个小男孩,同样是金髮碧眼,但眉眼间看着又不像哈尔森那么深邃,反倒是更像成国人一些。 哈尔森咧嘴一笑,说:「这是我与子行的孩子,叫郝元景,今年已经四岁了!」 还在安抚二姨奶奶的江子行听到这话,立马扭过头来急匆匆说:「哈尔森你又在胡说了!大哥你们别听他的,这孩子跟他半分钱关系都没有!具体的我之后再跟你们说。」 结束了寒暄,众人拥簇着回了正堂。 落了座,一向不爱与人不同的四姨奶奶却罕见表示失陪,要回屋休息。 老太太允了,江子行却站起来追了几步,一句「谷争……」欲说还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三太太更是眼睛都放了光,恨不得下一瞬就能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弯弯绕绕。 哈尔森看看这个,望望哪个,多看了坐在门口的周大雨几眼后,开口说:「子行你不如先给我们互相介绍认识认识吧?你与方才那位『谷争』小姐的事来日方长,五年都过了,还急于这一时吗?」 江子行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坐下,慢慢说道:「哈尔森是我在珐国结识的朋友,我初到珐国,他帮了我很多。此次与我一同回国,是想脱离他的家族,来成国寻找机遇。」 「郝元景,的确是我的儿子,但和哈尔森没什么关系,都是……是我一时煳涂犯下的错误,他的母亲生下他就离开了……」 这个重磅炸弹扔下来,江家众人都惊了。 未婚,无论男女,在成国人看来都是十分离经叛道的事情,而江子行在这么多年的家书中从未提过他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老太太站起来就要责骂江子行不尊礼法、罔顾纲常,被江子霖拦下了。 「二弟或许有什么苦衷,母亲不如先听一听再说。」 大姑奶奶喝了口茶,她自己都算是个外来户,除了在做生意的事上能说上几句,在其他事上是没什么发言权的,她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三太太则是高竖起耳朵,她已经许久没这么满足过了,这个从未见过的二伯一回来就带来这么多秘事,可比唱大戏的要精彩多了。 陈尽安还没搞清楚状况,他很难在非特定目标身上分配注意力,所以他才显得非常迟钝。 第48页 二姨奶奶先是震惊,再不断打量自己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长得跟人不一样的大孙子,倒是很快就接受了。就算是无关的小孩,她都能哄上几哄,更别说这还是她亲亲的大孙子了。 周大雨还跟之前的每一次聚餐一样,严肃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哈尔森舔了舔嘴唇,伸手一指周大雨,直接换了个话题:「这位又是你的什么人呢?你的父母姨娘,兄弟姐妹,这些我都听你说过,可这位帅哥怎么从没听你讲起过呢?」 江子行正想着要怎么说郝元景的事,被哈尔森这么一带,就忘了自己刚刚准备要说什么,转而回答他:「这是……这好像是家里的……」 他还真不知道周大雨是谁,他出国的时候周大雨到江家没几年,老太太连活儿都没给小周大雨派,就这么在家里养着,直到大了他才主动说要去马房帮忙。 江子行朝大哥投去求助的目光,江子霖接收到了,笑着介绍:「他叫周大雨,是江家的恩人,帮了江家许多忙,说是恩人,其实更是亲人。」 周大雨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内心茫然,但面上仍是一片冷峻严肃之色。 哈尔森撩了一把自己齐肩的金髮,说:「不知大雨哥年方几许?可有婚配?可有情人?身高如何,手有多长,尺寸……又是几许呢?」 周大雨的严肃脸隐隐出现裂痕,他没想到这个外国人竟然毫不顾忌在场还有女眷,什么都敢往外说! 江子行一看哈尔森就要如脱缰野马一去不返了,赶紧抓住了他的缰绳,说:「哈尔森你坐了这么久的船,又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一定累了吧?我去给你找间屋子,你好好休息休息!」 「嗯哼~」哈尔森见好就收,被带出正堂路过门口时还摸了把周大雨的胸肌。 ?周大雨的严肃脸彻底裂开,黒成了锅底。 家里多了几个人,三进院也显得有点逼仄了。 三太太主动搬进了后罩房,把内院西侧的北间让给了二老爷,郝元景也自然跟着二老爷一起住了。 哈尔森则是在得知周大雨住在门房后,带着手提箱就住进了外院的倒座房,任是江家人说破嘴说这是下人住的,他也不听,就要住在这离周大雨最近的地方。 在打听到周大雨还比他小四岁之后,又成天逗着让周大雨叫他哥。 如此,江家热闹不少。 安置好了,江子行才可算有机会把自己的事情讲清楚。 他当年刚到珐国,下了船就被一个珐国女人迷晕了,身上的金银被搜走了不说,还被强制夺去了童子身。 后来这女人怀了孕,从江子行那里搜颳走的金银也用完了,就又赖上江子行,非要他负责。 江子行本就被抢光了金钱,哪还有余力再负担起另一个人的生活,更何况这女人有了钱就去赌,就连给她的食物也能被拿去上赌桌,短短数月,原本意气风发的江子行就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一般了。 幸亏这时碰见了哈尔森,哈尔森帮他找了律师,赶走女人后又收留了他,借钱给他去了大学。 虽然那女人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下来扔在江子行住所门口,但她再也没去找过江子行,他这才能过上几年较为平静的求学生涯。 尽管他不知道郝元景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仍然磕磕绊绊养大了这个刚生下来就没喝过母乳的小婴儿。 听完了江子行的自述,江子霖拍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了就好。」 他又问:「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江子行点点头:「我想开个医馆,我在国外学了五年的医,回来应该也就是做这个了。」其实他有更大的理想,但他怕说出来让家里人担心,就埋了起来。 江子霖说:「也好,江家虽然不比从前,给你拨个商铺做医馆的实力还是有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和大哥说。」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位和你同来的哈尔森先生,他又是作何打算呢?」 江子行说:「具体的我不太知道,但他在珐国的时候是做生意的,来成国应该也是想做生意,他知道我们家是商人,应该之后会亲自跟大哥说。」 江子霖思索稍许,点了头。 第27章 开酒厂 月挂夜梢,熄了灯的江子霖躺在自己媳妇旁边,没有睡意,想了想,唠起家里新来的哈尔森。 「哈尔森是珐国人,可能很多习俗都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希望他能尽快习惯。」 「他长得很美。」陈尽安很实在。 江子霖更清醒了,别别扭扭说:「他美还是我美?」 陈尽安诚实回答:「他美。」 江子霖瞪大眼睛,难道他的媳妇不应该向着他说话吗? 转念一想,这样诚实,恰恰是他喜欢的地方。 于是他释然了,但还是暗戳戳说:「哈尔森应当是有龙阳之好的,所以女子对他来说其实更像是同类……」 陈尽安问:「什么是龙阳之好?」 「龙阳之好就是,他自己是男子,但他也喜欢男子,只想和男子做亲密的事,也只能和男子做亲密的事。」江子霖解释完,又补充:「我虽然了解,但我本人是不可能有龙阳之好的,我只喜欢媳妇你一个人。」 陈尽安沉默了,他想,他是男子,如果江子霖喜欢他,那江子霖是有龙阳之好的,但是江子霖以为他是女子,所以他又不算是龙阳之人…… 第49页 他感到混乱,唯一确定的一点是,他自己肯定是有龙阳之好的,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了江子霖。 他感到忐忑,因为他不知道一旦自己的性别暴露,江子霖对他的爱还会不会存在。 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直接说:「我们睡觉吧。」他不困,所以说不出『我困了』这种话,只能生硬地转折。 江子霖也变得忐忑,他想,难道自己媳妇不喜欢他在背后说别人?但他也没说什么啊,说的都是事实,哪里会有喜欢女子的男人去摸男子的胸肌呢? 但陈尽安已经闭上了眼,他也只能作罢。 月下树梢,又将来一日尽白辰。 哈尔森很快就来找了江子霖,他问江子霖有没有兴趣开酒厂。 「在我的家乡,人们很喜欢喝酒。我的家族曾是珐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名下酒厂不计其数,如果您有兴趣,我将分享关于酒厂的所有知识,只要您愿意将酒厂的盈利分我四成。」 江子霖早就想过要开厂,现在家里商铺田地都有,茶叶生意也走上正轨,他要开拓新产业,开厂就是一个最新的、最有前景的选择。 成国经歷大灾,之前刚刚冒头发展的各种厂家都在旱灾中倒闭了,旱灾过后的现在,各地商家又开始蠢蠢欲动。 毕竟厂房效率高,集成化强,产能是手工作业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想要在厂房产业中分一杯羹,宜早不宜迟,下手晚了就会发现其他商家已经占领了各个行业,市场一旦被瓜分完毕,再想挤进去就很难了。 江子霖原本在犹豫要在哪个产业开始建厂,如今哈尔森能带来成熟的厂房经验,甚至其大学学的是最时新的机械制造,对工厂大机器也很精通。 即使酒厂用不到大机器,之后拓展产业,最终还是能用到,和哈尔森合作,是长期投资。 带技术入股,只要四成,是真的不多。 江子霖没有问哈尔森为什么远渡重洋到成国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可以,之后我会列一份详细的契约书,你我各执一份,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去选址。」 选址、建设、僱人、开始生产、储藏……每一步都需要江子霖做决策,这一忙起来,又是许久不回家。 酒厂忙不过来,哈尔森以此为由让江子霖把周大雨喊过去帮忙,江子霖忙得头脑发昏,也没多想,就给周大雨使了信。 周大雨一看是江子霖的差使,交接好手里商铺里的活计,就过去了。 这一去是羊入虎口还是狼进羊圈,都是后话了。 陈尽安在家里打理田地商铺等传统行业,大姑奶奶腾出了手,就专心管理茶园。 茶园过了春天,茶叶的产出就大大减少了,夏天的茶叶苦涩味较重,茶农都会在这个季节修剪茶树,注意不让茶树生长太过旺盛,长得太繁茂的茶树产出的茶叶厚而粗涩,不宜入杯。 秋天茶叶香气浓厚,产量和春季持平,冬季则要注意对茶树进行养护。 总而言之,到了夏天,江昭玉减少了收茶卖茶的活计,便琢磨起了制茶。 制好的茶饼茶叶和採摘下来的新鲜茶叶,卖出去的价格可是天差地别。 她和江子霖报备了,从帐上支了银钱,又受到集约化管理的启发,决定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厂房,就在那几百亩山地的山脚下,即方便又便宜。 这样一来,江昭玉也常住在了茶园里,专心做这一行。 于是一时间,江家明头上人多,实际上在河西县的三进院里呆着的只剩下几个女眷并几个孩子。 老太太在院里闲逛,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到后院去找二姨奶奶,看她一个人带了好几个娃,心里更不是滋味。 一想起自己年前给江子霖下的通牒,让他春上怎么也要弄出个孩子来,结果这都到夏天了,也个没动静,老太太顿时不爽起来。 于是等江子霖忙了一阵回家,就发现自己屋里多了个人,多了个女人。 江子霖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连门也不进,直接让那女子从屋里出来。 带着女人敲开老太太房门。 「娘你这是做什么?三丫呢?」 老太太假装睡眼惺忪,说:「什么什么的,这是娘给你纳的妾,年前就通知你了,你不当回事。」 江子霖皱着眉毛说:「我有三丫就够了,三丫呢?」 老太太也生起气来,说:「三丫三丫,你就知道三丫,她都怀不上,又没让你休了,她还是你媳妇,再纳一个怎么了?当初汪芮还在的时候,三丫进来你现在不也过的好好的?再多一个怎么了?」 虽然老太太生气,但说话声音却小小的,她知道自己做的是亏心事,也不愿伤了陈尽安的心,就哑着嗓子喊,免得陈尽安听到。 「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三丫是我明媒正娶进来的,是和汪芮表妹和离后正经娶的,我早就跟您说过,我这辈子只认准一个人,绝不可能和父亲一样朝三暮四,您也伤够了心,难道现在要去伤三丫的心吗?她对您难道不好吗?」 老太太心虚,但仗着自己是江子霖亲娘,说话还是硬气:「她再好,不还是不能给你生孩子?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不宰了吃都算好的,你还这么稀罕?」 江子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他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于是他严厉了语气,说:「先不论我与她还没圆房,就算她真的不能生,我也绝不会再碰第二个女人。如果您要以不孝来强迫我,那我即使担了这个罪名,自行去官府大牢,也绝不会背弃三丫。」 第50页 老太太气得发抖,嘴唇哆嗦半天也没再说出话来,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一旦认准什么事就非得做下去。 最终她塌下肩膀,颓然道:「三丫在后院,你去……」 没说完,江子霖就风一般跑出门,敲开了后罩房三室的门。 陈尽安是真睡着了,他揉着眼睛开门,刚开门就被人紧紧抱住。 他闻到熟悉的气息,在这个拥抱中更加放松。 「你回来了。」 「是,你受委屈了。」 原来那个女人早就进了江家,陈尽安也在三太太的解释下知道了那个女人的用处,他虽然觉得难受,但想着他自己是个男子,若是有别的女人能为江子霖留下后代,那他的感受并不重要。 陈尽安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江子霖却并不觉得高兴,他说:「你真这么想?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也觉得可行?」 陈尽安点头。 江子霖痛心,他忍住,尽量冷静地循循善诱:「你愿意让我和别人每天晚上躺在一起吗?每天晚上当你一个人睡在这的时候,我和别人相拥而眠。你愿意让我和别人有孩子吗?我会把我的爱和精力都分给他们,这样你也愿意吗?我不会爱上别人,所以你愿意让一个无辜的女子生下一个不爱她的人的孩子吗?如果是你,你愿意和一个不爱你的人坦诚相对,毫无保留吗?」 陈尽安说不出话,他不愿意,他现在只是想一想,就噎着嗓子唿吸困难,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想像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他说:「我不愿意。」 江子霖拥住他,吻他的额头:「这才是爱,分享不是爱。」 和外在的温和善良不一样,江子霖在感情方面,格外霸道自私。这是他认为他独有的、能证明他自己的东西。 陈尽安懵懂地想:『这是爱吗?』他直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他想:『既然他觉得这是爱,那我就这样爱他。』 酒厂建的很快,过完了夏天,恰好到了秋收时节,酒厂能投入生产了。 酿酒需要粮食,江家比之前投入更多资金去收购,酒厂附近特地建的粮仓都被堆满了,只待开工。 第一批酒生产出来,江子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成国没有珐国酒的原材料,所以哈尔森用粮食代替了珐国的原材料。而哈尔森用的酿酒方法,只适用于珐国酒的酿造,原材料一换,生产出来的酒就出了大问题。 这一整批酒都是坏的。 哈尔森知道自己犯了错,主动再让出一分利,但这挽回不了已经造成的损失,原材料、人工费、时间……这些都是前期投资进去并且已经浪费掉的资源。 江子霖没有怪罪哈尔森,甚至还是按照之前商议好的跟哈尔森签订契约,他只是让哈尔森总结这次失败的原因,并以书面形式交给他。 处理完这一场事,江子霖又惆怅起酿酒方法的事,一般来说,酿酒的作坊都是家庭作坊,酿酒配方和手艺只在家庭内部传承,不会泄露给外人,所以想要获得靠谱的酿酒方法,难上加难。 江子霖回家时说起这事,陈尽安暗暗记在心里。 陈尽安如今管理着家里大大小小几百亩地和几十间商铺,其中有好几家酒肆,酒肆的掌柜和伙计都是找的有相关经验的人。 让不懂酒的人去开酒肆,既不能品尝出酒的好坏,也不能以最合适的价格买卖各种酒品。 既然如此,这些酒肆里的掌柜和活计,一定认识会酿酒的人。 事不宜迟,陈尽安想到这里,就行动起来,找到把几家酒肆里的掌柜和伙计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如果有人能提供酿酒师傅的信息,赏银十两,若是能直接提供酿酒配方,赏银百两,若可直接展示手艺,则再加百两。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当天夜里,就有一个小伙计来了江宅。 周大雨和哈尔森搬到酒厂去住了,新来的门房是个挺机灵的小子,看出来这伙计是真有事找陈尽安,不打岔就去喊人了。 陈尽安亲自出来迎接,将伙计请入了书房。 伙计也不墨迹,直接拿出一本手册,里面详细记载了十几种成国酒的酿造配方和过程,即使不用师傅来教,按照里面的过程也能有九成把握做出酒来。 伙计展示完,去看陈尽安,只见陈尽安面沉如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伙计心里开始嘀咕,莫不是他怕我这手册来路不正,不敢收罢? 于是他主动解释:「这是我从朋友那里得来的,他家里本是酿酒大家,到他这一代只有他一个人,他并不好此道,又需用钱,才叫我拿出来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您不用担心有人找上门。」 陈尽安这才点点头,说:「可有抵押合同?」 伙计掏出一张纸说:「带着了。但我不仅要银子,我还要当酒肆的掌柜,银子是我朋友的,我也得点利好才行。」 陈尽安上下看了这伙计几眼,觉得他不像作奸犯科之人,刚要同意,那伙计却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在考量什么,便抢着开口: 「我自学了许久的管帐了,与酒肆的其他伙计关系也处得好,对附近酒楼、私人酒家也都有考察,把酒肆交到我手上,绝对能蒸蒸日上!」 陈尽安想挠头,但碍于要端起江家夫人的样子,只能在心里挠了挠,嘴上说:「既如此,以后你就是酒肆掌柜了。这本手册酿酒方法众多,百银是亏了你们,百金又过厚,不如与你五十金可够?」 第51页 伙计忙不迭点头:「够的够的,多谢夫人!」 第28章 戏里戏外 陈尽安拿着手册去找江子霖,江子霖正坐在书房认真看着什么。 「三丫,你来了,快来看看这样安排合不合适。」 陈尽安探头一看,那江子霖认真看的东西不是什么帐簿合同,而是一份生辰宴举办细则。 「这是咱们家谁的好日子啊?」陈尽安想了一圈,也没想到有谁是秋天生的,离得最近的可能还是三太太肚子里的那个,可这个就算要办,也是满了月办满月宴,怎的就办起生辰宴了? 「你自己的你都忘了?上次你不是说你是中秋节前生的吗?我都计划许久了,眼下快到日子,我就拿出来再看看,若是没什么不妥的,就要去找戏台子先搭着了。」 陈尽安一怔,他没过过生辰,也没参加过别人的生辰宴,他们村里不兴这个,觉得特地把这一天拿出来庆祝是浪费时间、是城里人酸了吧唧的穷讲究。 在养父身边几年,也没想过要过生辰,因为旱灾,因为要拼了命才能生存,哪还有心情专门花一天出来给人过生辰的? 所以陈尽安不懂,他想像不出来生辰宴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问:「为什么要办生辰宴?」 江子霖摸摸他的脑袋,说:「为了庆祝你的降生。」 是这样的,维家一岁时也办了,热热闹闹的,陈尽安跟着高兴了好几天,却没想过自己的降生也能被庆祝。 陈尽安拿起宴会的邀请名单,问:「这些人都为我的降生而感到开心吗?」 江子霖犯了难,当然不是这样的,但他还是说:「是啊,等到生辰宴那天你看看,是不是基本上所有人都是笑着的。即使没有笑,那也是他们有其他原因心情不佳。」 「谢谢你。」 到了宴会那天,江家的院子坐满了人,请来的伶人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是最时兴的曲目,所有人都看得很开怀。 江子霖和陈尽安坐在最前面的主座,陈尽安看不太懂,江子霖就跟他咬耳朵讲解。 台上的角中场换装的时候,江子霖又跟他咬耳朵:「不知道你确切是哪一天的,就定在了今日,你……觉得可以吗?」 陈尽安被炫彩的戏台子夺了目,被软腔侬调的伶人牵了情,这齣戏唱的是《阴差阳错》,讲了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子机缘巧合之下嫁入世家大族,迫不得已隐瞒自己的过往,也因此与丈夫生出嫌隙,两人爱恨情仇,此刻正唱了一半。 江子霖见陈尽安不作声,便偏了头去看他。 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陈尽安白皙的脸上衍着两行清泪,竟已是动情动兴了。 江子霖慌了手脚,也不顾汾城的好多大族在场,动作颇大声音颇厚,抓住陈尽安的手就认错:「是我不好,我不该随便找个日子办宴,你,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要憋在心里,出出气罢!」 陈尽安懵懵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泪已落两行。 但他看江子霖神色慌张,下意识就不想让他这样,于是说:「我没有生气,我很喜欢今天,我只是……只是看到台上的人相爱却要分开,为他们感到难过……」 一个小丫鬟跑过来,是老太太谴过来问江子霖是怎么回事的。 江子霖确定了陈尽安真的只是看戏看得入了迷,才打发小丫鬟回去:「我们没事,让母亲安心看戏吧。」 台上的伶人重新粉墨登场,江子霖坐定了,侧身在陈尽安耳边说:「方才只唱了半场,还剩半场戏没唱,不会叫你再难过了。」 陈尽安的泪痕已被江子霖拭去,此刻也坐正了,看台上人唱念做打。 其实陈尽安只能模模煳煳看个大概,加上江子霖的讲解,大概知道这齣戏唱的是什么,看客们常咂摸的伶人表情、唱腔,戏台情景、锣鼓三弦等等,陈尽安都是看不出名堂的。 他的泪水,是流给主角的苦难,流给与主角有着相似难言之隐的自己。 他情不自禁想:『如果有一天,子霖与我因为我的隐瞒生出嫌隙,再不愿见我,我该如何是好?』 台上的戏唱完了,主角冰释前嫌,扮演夫妻的两个伶人交握着手谢幕,宾客尽欢。 台下的陈尽安却忧愁着,他的下半场戏还没开始。 这齣戏唱完,到了宴席开场的时候,江子霖主持着在院里开席,又点了其他的戏让伶人吃完饭接着唱。 席面极好,主人家江子霖与陈尽安却忙活着在门口迎来送往,一口也没吃上。 江子霖让陈尽安先去吃几口,垫吧垫吧,不至于空着肚子难受。 陈尽安却摇摇头,主动握住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 终于送完了宾客,天色已然全黑了。 江家人独做了家宴,给陈尽安庆贺。 江子霖高兴,小喝了几杯,远不到他要醉的程度,但架不住人本身情绪上涨,几杯也熏然了。 老太太瞧这架势,心里估摸着是要到时候了,便让陈尽安扶江子霖回屋,又唤来小丫鬟烧了热水备着。 「且等着吧,今晚必能用上。」老太太眼里放着光彩,她终于要能抱上孙子了,她可不是激动的睡不着吗! 那厢陈尽安扶了江子霖回屋,本就要给他脱了衣服好安睡了,没想到江子霖一把抱住他,看着醉醺,说话却很清楚:「三丫,我终于等到这时候了。」 第52页 说完略微松开陈尽安,拿来两杯酒:「之前江家没落,你我成婚也未走流程,委屈了你,我也不甘。今日喝了这杯合卺酒,你我二人永不分离!」 合卺酒?陈尽安听人说过,喝了合卺酒的夫妻才能水乳交融,幸福美满。 于是他接过酒杯,与江子霖双臂相交后仰头喝下,「愿我们能如这酒杯相合。」 之后圆房自是水到渠成。 不过江子霖毕竟是醉了,办事时没发现自己的小妻子是带把的,他又没经验,凭着本能找到传闻中的洞府便硬怼进去。 陈尽安也是个不懂的,不知道男女有别,吃了疼流了血也以为这事本就该这样,两人合为一体后他反而放心下来,先前一直担心男人与男人做不到男女之间的事,如今成了,他就放心了。 这样,他便一直忍着,直到晕过去。 可是陈尽安不懂,江子霖却懂。 大梦一场后,江子霖清醒过来,看到床上赤身裸体的陈尽安,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成婚两年的妻子竟然是个男人,想起过往种种,过高的身材、不同于女子的嗓音、大夫欲言又止的神色……一切的一切都昭示出真相,只不过是他自己不愿意发现,不愿意接受。 他又想起昨夜旖旎,陈尽安的动人风光、紧緻销魂,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顾不上一床的混乱,披了外衣就离开卧房。 江子霖走后许久,陈尽安才从沉睡中醒来,浑身酸痛、身后的撕裂……这一切都让他痛苦,但一想到他终于和江子霖真切地融为一体,他又觉得甜蜜,疼也无所谓了。 可是江子霖呢?或许是有事出去了吧。陈尽安有点失落,但很快找了个理由,忍住不适穿衣起床,看到凌乱的床,他脸红红赶紧收拾了,又自己拿了点点落红的床单去洗。 这可不兴让丫鬟洗,太羞人了。 老太太昨夜备的水没用上,她儿子上了床就跟护食的老虎一样,压根不让其他人进门。 她也激动的睡不着,一大早就醒了,又看到本该小意温存的自家儿子脸色苍白匆匆离开,这下更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本想着进卧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想起来自己儿媳妇是个脸嫩的,怕她刚办完事没收拾见了人被羞着,索性帮忙掩上了正房的门,不让人进去。 于是陈尽安是男子这件事,就只有当事人江子霖知道了。 陈尽安出去洗床单,老太太才垫着小脚跟过去,眼尖地瞅床单上的落红,瞧满意了,给陈尽安塞了个玉葡萄。 「三丫啊,昨夜累着了吧?这玉葡萄你拿着,把着玩也好,放着看也好拿着就行。」 陈尽安小脸一红,讷讷地接过了,末了忍不住问:「娘……子霖他是往哪去了?」 老太太说:「一大早看他跑出去了,应当是有什么事。这孩子也忒不像话,好好的媳妇就这么放家里,自己一个人倒是跑得欢,等他回来我说他,你别担心。」 陈尽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结果江子霖到了晚上也没回来,今日没回,后日也没回,竟就这么不声不响的不回家了。 陈尽安等的心发凉,老太太看得嘆气,于是遣了人去各个庄子茶园里找,都没找到人。 过了个把月,江子霖才送信回来说他往北边做生意去了。 陈尽安这才死了心,他早就在睁开眼没见着江子霖的时候,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对,但他怀着侥倖,到了今天才彻底死心。 江家人都看出来陈尽安一日日的颓丧,整个人像是开过的花,迅速地干瘪腐烂。 中间三太太怀着的孩子生了下来,给远去打仗的三老爷和藉口做生意去北边的江子霖都送了信。 三老爷在战区,回的信上都有硝烟的味道。 江子霖也回了信,只祝贺三太太,言语间丝毫没有提到他曾经恨不得挂在腰上片刻不离的小妻子。 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江子霖回家的江家人也熄了火,不知道这夫妻俩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闹的家主离家不回。 三太太看不过去陈尽安一日一日行尸走肉般的过,不顾刚生了孩子,月子里还每天陪着陈尽安去商铺。 陈尽安总说自己没事,让三太太好好养身体,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可不是没事。 但也没办法,跑的没影的人,连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想压人回来也找不到地方。 整个江家,唯一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人,怕是只有四姨奶奶了。 第29章 水患 就像当初陈尽安找到四姨奶奶要替她去吴地主家出头那样,四姨奶奶找到陈尽安,问他: 「你知道为什么老爷离开吗?」 陈尽安摇头,他猜不到,也猜累了。 「你是男儿身吧?」 陈尽安惊慌抬起头:「我,我……」 又颓然低下头:「你怎么知道……」 四姨奶奶嘆了口气,说:「早在去年年底我就猜出来了,你长得快,那么明显,整个江家却没有一个人怀疑你的性别。」 顿了顿,她又说:「老爷离开,怕是就因着这个。他一直以为你是女子,把你当媳妇宠着,一朝梦碎,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陈尽安傻眼,「我以为,我以为男子与男子也是可以的……」 「傻孩子,成国向来没有男子与男子在一起的,男宠基本上是权贵们彰显势力的手段,男妻更是闻所未闻,向来如此,老爷生长在这里,跳不过的。」 第53页 她知道陈尽安是个单纯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但她看得出两个人都有爱,她不想让有情人像她一样只能屈服在世俗传统之下,她要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有先例,不代表不能如此,你若真心想和老爷在一起,便同他好好讲,好好说,老爷不是心硬的人,你放软了态度去磨他,总有一天会好的。」 何谷争知道感情不是单方面的,但现在的情况,总要叫其中一个人抱了希望卯足了劲,才有机会让另一个人回心转意。 况且,她对老爷眼中的爱看得分明,猜他只是一时没缓过劲,或许有陈尽安痴缠着,能叫他好好想清楚自己的心意吧。 「可是,可是我都见不到他……」陈尽安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可是初夜被抛下的难过、一日日等待的无望,让他心凉了、胆怯了,他没有勇气再朝前沖了。 「他总会回来的,这里是他的家。」 过了秋天,本该平静下来的天气变得异常,一连几天都阴沉着下雨,雨势不见小,反而一日日变得狂暴。 陈尽安顾不上心中的烦闷,找到老太太说天气不对,可能会有水患。 这并不是陈尽安胡乱猜测的,而是他在和养父一起行商的时候,听一个老人家讲过的。 那个老人家说,大旱之后必有水灾,若是哪一年雨不在夏季而在秋冬之际,又连绵下了超过五日,就要小心水灾了。 这个老人家就是年轻的时候遭逢水灾,在水里飘了不知道多少天,才上了岸,自那时起就再没找到过自己原本的家乡。 河西县本就多河,整个汾城都多江湖,一旦闹起水灾,沿岸的百姓没有能倖免的。 老太太在金城被攻破之前一直生活在风调雨顺的金城,没见过水灾,也没见过旱灾,对陈尽安说的话并不完全信。 「刚旱了那么久,就算雨下的大了些,左不过把之前旱干的河湖填满罢了,哪能就到了要闹水灾的地步。」 陈尽安不是个会辩解的人,所幸他对江家的店铺资产有绝大部分的话语权,于是找到大姑奶奶说:「大姐,雨大,恐有水灾,茶园地势高,我想把家里的货物资产往上挪一挪,你看可好?」 大姑奶奶是跑过外商的人,颇有远见,此刻被陈尽安一提,也觉着天气不对,遂道:「我与你一起跑吧,多叫些人马,更快些。茶园的院子不大,恐怕咱们江家人要挤一挤了。」 陈尽安已经反应够快,可雨下得更急,他与大姑奶奶指挥人马朝茶园运送物资,搬了还没有一半,河西县的河就漫过了河堤。 他们也顾不上再拉下一趟了,先把江家大大小小的主人家和奴僕都叫上车,老太太怕极了又要过没钱的苦日子,说什么也要收拾金银细软。 江家人劝破了嘴皮子也没劝服老太太。 周大雨将老太太视作亲娘,直接手刀砍在老太太后颈,一把扛起晕过去的老太太坐上了马车。 此刻雨下得更大,砸的人睁不开眼,所有人都浇着水做事。 河西县的人们或闭门不出,企图用宅院的门抵挡洪水;或像江家一样收拾了包袱准备往高处跑。 城里的水已经漫过脚踝,马匹们嘶叫着躁动不安,若不是有马夫拉着,怕是早已甩开蹄子离开这即将被水淹没的地方了。 眼见着冲垮河堤的河水奔涌着朝这边扑来了,陈尽安大喝一声:「跑!」 几匹马得了令,竟还没等马夫吆喝,就开始狂奔。 马儿们踏着水赶着潮,总算在河水前面上了山。 这座山临着河西县和湖城,两座城的人加起来,挤满了半山腰。 再朝山下望去,依然是一片汪洋,除了瞭望的塔楼,再看不见其他建筑了。 此时临近冬日,人们身上湿得透了,寒风一吹,十个有九个都开始打喷嚏。 三太太抱着已经小脸开始发紫的江维年,看着几个刚到周岁的孩子,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不知道陈尽安早已搬了许多东西上山了。 陈尽安安抚她:「不必担心,我们这就去茶园的院子。」 此话一出,离得近的难民都看了过来,眼里露着对住所和温暖的渴望。 大姑奶奶双眉一竖,昂起头说:「江家的护院仆子可听好了,若是有人闹事,只管乱棍打死,若是放了人跟着,你们能用的吃的可就少了!」 这些护院仆子大多是跟着陈尽安和大姑奶奶一起送了几日东西上山的,早知道会有决堤的一天,早早把家人送上了山,用茅草打了窝棚在茶园附近。 跟着江家,每日能得吃的用的,就能养活得起全家人,这些护院仆子自然要把江家看的比什么都重。 有这些身强力壮的悍仆护着,江家人才算是平安到了茶园。 茶园的院子是个二进院,并不大,江家人挤一挤,倒也能住。 趁这个机会,哈尔森表示自己是男子,与周大雨挤在一屋变好。 周大雨脸色沉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家里的屋子实在是不够用,也就只能这样将就着了。 到了茶园,众人终于能喘口气。 二老爷江子行见何谷争只顾着给她的女儿江挽玉擦水,不顾她自己身上还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拿了干净帕子走过去,说:「我来给妹妹擦吧,你,你顾着自己些。」 第54页 何谷争垂着眼,客客气气说:「不必了,多谢二老爷。」 说完带着女儿进了内室。 等众人收拾完,换了干净衣裳,陆陆续续回到正堂。 老太太也醒了,对着陈尽安讪讪道:「是我不该不信你,以后你做什么,不必问过我再做了。」 这是很大的放心了,一个家族里地位最高的人就是长辈,长辈的信任得之不易。 等人来齐了,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个人,汪芮不见了。 汪芮这一年多以来,不声不响,除了吃饭就是发呆,渐渐的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就连她的姑妈老太太也时常记不起来家里还有个侄女在。 再加上这回老太太一门心思扑在收拾金银细软上,又被周大雨打昏了才肯走,情势紧急,就更没有人能想得起汪芮了。 好歹也是跟着带了许多年的亲侄女,老太太意识到汪芮还在城里,多半是凶多吉少之后,脸色惨白,喃喃道:「这我要怎么和我大哥交代啊!」 这就是后话了。 大水漫了五日才有消退的迹象,又过了五日才终于看见城里的地面,在山上过了十来日的人们陆陆续续下山,收拾残破的家园。 城中四处是肿胀发白的尸体,为防大疫,河西县县令命衙役统一处理焚毁这些尸体,不许亲人带走。 实际上泡发了,即使是亲娘来了也认不出哪个是哪个,人们的反抗情绪就没那么高,任县令处置了。 唯一愤愤不平的竟然是江家二老爷江子行。 他下了山就开始此处奔走疾唿,痛斥河西县县令、汾城知府不作为,怒骂朝廷不顾民生,只想着争权夺利。 又不停宣传他从国外学来的各种思想,自由平等,一时间竟有不少人追随。 江家人知道城里有人闹事,但不知道就是自家的二老爷。 发现江子行这么做的时候,是江家人收到他被打入大牢的消息的时候。 江子行的亲娘二姨奶奶不敢置信地问来报信的衙役:「你说的是真的?我儿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会念书,但念的都是朝廷的书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而一向不动声色的四姨奶奶竟也白了脸,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死死揪住帕子,她一直都知道二老爷行事不规矩,但她没想到他竟然敢和朝廷对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家人还没从水灾中缓过来,就又开始为捞出江子行四处奔走。 可江子行犯下的是重罪,朝廷铁了心要杀一儆百,扼杀住这股不正之风。 江家商户,怎么有能量能影响到朝廷? 就在江家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许久没有消息的江子霖来了信。 信上说他已知悉汾城水灾,悔恨离家,不日将回。 第30章 老丈人打劫 从收到这封家书,陈尽安就一直提着心放不下。 江子霖回来那日,陈尽安特地穿上了之前江子霖最喜欢看的一条鹅黄色裙子,想站在所有人的前面,第一个看见江子霖,又惶惶然担心着什么,最终错开一脚站在了老太太的斜后方。 随着马车辘辘声接近,江子霖时隔许久,总算回到了河西县的江家。 他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向最前面的老太太,说:「母亲,孩儿不孝。」 陈尽安自他出现那一刻眼睛就是亮的,等他和老太太说完话,一颗从他离开就没落到过实处的心提到了最高。 可江子霖丝毫没有停顿,与老太太说完后直接绕过陈尽安,与大姑奶奶、周大雨、三太太、哈尔森等人尽数寒暄过去,也没给陈尽安一个眼神。 陈尽安刚点燃的眸子重新熄灭,他想:『或许,或许他还怨我,没关系,没关系。』他安慰自己。 在门口招唿完,众人拥簇着进了正堂。 消失的汪芮、被抓进大牢的二老爷、闹水灾之后的损失,一桩桩一件件,都由老太太尽数讲清楚了。 讲到水灾的时候,老太太特地提了一嘴陈尽安:「要不是三丫及时发现,又当机立断送了不少货物上山,只怕我们就不只是损失一部分了,而是要全军覆没了。」 说完,老太太又想说些私房话给这夫妻俩,让他们有什么事都能解开了,但碍于正堂坐着许多人,私房话是不适合说的。 听到老太太这么说,江子霖沉默了一瞬,没有给什么回应,而是转了个大弯说:「以后就让……就让陈尽安以男子身份入各种场合吧。」 江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江子霖为何这么说,只有四姨奶奶隐晦地看了一眼陈尽安,只见他紧紧攥着特地穿上的裙子一角,咬紧了下唇不敢抬头。 想必是极难堪的了。四姨奶奶嘆息一声,她还记得陈尽安刚入江府的时候,整日摆着一张笑脸,听不懂暗讽、看不懂讥诮,从不为谁浪费心思。 可如今不过短短两年,这个被卸下盔甲的少年,终究是被刀剑扎了对穿,流出的郁念填满了地上歪倒的盔甲。少年想再穿上,就要拔下刺进身体的刀剑、等止住了血、新长了肉,才能重新全副武装。 这太痛了,太久了,他穿不上了。 陈尽安忍不住想,『他不喜欢男人,穿裙子也不行,让我以后以男子身份面世,是要我舍了江家大太太这一名号,好娶个真正的女子来当吗?』 他是这么想,三太太就直接问了出来:「那以后还喊不喊三丫嫂子了?」 第55页 言下之意,就是问江子霖还要不要这个媳妇了。 江子霖再次沉默,许久后才避开这个话题,说:「二弟在牢里怕是吃苦了,我和……我和陈尽安刚到河西县时与河西县县令有些交情,这几日我就和陈尽安一同去拜访了县令,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迴旋余地。」 这交情是怎么来的,是他和陈三丫领婚书时来的,县令念陈三丫和他是同乡,才多说了几句,才在后来放了他们许多无关紧要的方便。 这一点江子霖记得,陈尽安更记得。 陈尽安听他主动提起县令,不免又燃起希望,『或许他也还念着我,终究是我骗了他,怨我也罢,只要心里还有我就行。』 下一刻江子霖又浇了盆冷水在他头上:「既然要以男子身份出现在外人面前,那让陈尽安再住正屋或后罩房就不合适了,正巧大雨和哈尔森要去酒厂忙,就让他住门房吧。」 门房是下人住的地方,周大雨主动去住,和陈尽安被安排过去住,这是不一样的。 这回就连老太太都忍不住问了:「那你屋里,还要不要人了?」她也是纳闷,之前给自己这个儿子安排人他都不要,就要和陈三丫双宿双飞,怎么圆了房就变成这样了? 就算不满意,那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啊?让自己的妻子做男人,甚至放到下人住的门房去,老太太都怕被其他大户知道了,他们江家的名声都要坏透了,哪还有好人家的姑娘敢嫁进来了? 所以她顾不上许多人都在,忍不住说:「你要想再纳也不是不行,可也没这么对结髮妻子的,就算是再娶的妻子,那也是正头娘子,没有这么做的。」 按理说陈尽安没有娘家,江家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老太太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他都行,可人心都是肉做的,老太太被陈尽安尽心尽力伺候了这么久,又承了许多他的好处,没有他,江家不可能短短两年恢復到如此地步,她不忍心。 江子霖听到老太太又在替纳妾的事,直接皱起眉头,说:「母亲,我都说了,此生只得一人,绝不三心二意,迎新人进门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这么一出让江家众人更加纳闷儿,既不是喜新厌旧,又不要旧人在侧,难道是要清心寡欲吃斋念佛? 这可不行,老太太赶紧说:「儿啊,你怎么弄都行,可娘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让为娘的也过一把当奶奶的滋味,这剃了头做和尚可不行啊!」 江子霖揉揉眉心,他本就舟车劳顿,又撑着搅了这么长时间,头痛不已。 陈尽安与他同床共枕两年,对他的习惯熟记于心,此刻见他痛苦,于心不忍,劝道:「娘,不如先叫子霖去歇着吧?有什么事等缓过劲来再说也不迟……」 听到陈尽安为自己说话,江子霖揉眉心的手一顿,脸色并不好地硬声说:「我去帐上理一理,不必管我。」 说罢转身就走。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水灾波及的范围大,不只是汾城,中下游的木州等地灾涝更严重,汾城还能顺着河泄洪,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也能蓄水。 可木州本身就是洼地,又在河流中下游,积了水到现在也泄不掉,受灾人口十之有八,活着的人沿着高地就往中上游逃难。 老太太很是为自己的娘家担心了一场,直到她真的见到娘家人。 汪家在木州算是大家族,光是木州的汪家人加起来就有百十号人,但在水灾中活下来的竟只剩十几个,由老太太的亲哥哥带着浩浩汤汤来了汾城,沿路打听江家所在。 于是某日江子霖打点完关押二老爷的牢狱狱卒,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 汪老爷与汪家众人衣衫褴褛,或站或坐在江家门口,由汪老爷站着喊门:「汪琦你还不出来!你亲哥来了也不迎接吗?还有汪芮,你爹来了你还缩着干什么!」 而江家大门紧闭,本来还想着要帮一帮自己娘家人的汪老太太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没进门呢都能这么强横,要是真把汪家人放进来,他们还过不过了? 不得不说,老太太有时候还是挺拎得清的。 江子霖见状,转身就要走,打算从后门回家,没成想还没来得及走,就被汪家他那大表哥发现了。 「爹,快看,是江子霖表弟!」多日受灾奔波也没见瘦下来的汪大少爷见到江子霖第一反应就是喊他爹,他不敢自己对上这个从小就温和的表弟。 汪老爷一听,迅速转身,大踏步上来抓住了江子霖。 江子霖早在被汪大少爷发现的时候就挂起微笑转身,没打算逃走了。 汪老爷一双手如铁爪,也不知道是不知轻重,还是故意的,生生把江子霖胳膊抓出个红箍。 江子霖不动声色,使力摆脱了汪老爷的钳制,不失礼节:「舅舅,好久不见。」 汪老爷哼一声,说:「还不知道赶快把我们迎进去!你那当姑姑的娘也不知道怎么当的,你这个做外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江子霖压住额角的筋跳,笑道:「舅舅,不是外甥不迎您进去,只是江家没落,小小三进院,住不下这么多人啊!」 汪老爷转了转眼珠,说:「既然如此,你与我些银子,我们自行找了住处,再到江府找我那不孝女好好说论说论。」 江子霖眼角一跳,知道汪家这是还没收到汪芮去世的消息,但要这么容易就给了他们银子,只怕以后伸手的次数会更多,毕竟木州已然崩盘,汪家要想再起,扎在汾城,以后要吸江家的机会多得是。 第56页 所以江子霖露出苦笑,说:「舅舅还不知道罢,我二弟前些日子搞游行,被官府抓了去,江家人现在自身难保,每日都有官兵巡逻,以防江家再出此类事。给舅舅匀些银子救济自然是成的,舅舅也尽管来我们家,只是能不能保证舅舅一家不被怀疑是我二弟同党,这我可就说不好了。」 一词「救济」让汪老爷不爽,一词「同党」让汪老爷恐慌,现在局势动盪,他可不想沾上任何一点和政治有关的东西。 所以他说:「只管给我些钱就罢了,往日汪家对你们还不好吗?知恩图报也是要有的。」 江子霖在心里冷笑,当初江家遭遇劫匪,他瘫痪几月,江家陷入绝境,可不是没朝汪家求助过,可从来都是没有回应的。知恩图报?他这舅舅可真敢说出口啊! 但他面上还是为难:「舅舅,我们江家的情况您也知道,受了灾,地里店里都没了东西,还想着再朝舅舅借些银子缓一缓呢,可如今才知道舅舅家也不好了。」 说完状似咬牙狠心,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十两的银锭子,递过去说:「念着情分,这是江家仅剩的了,舅舅带着汪家去寻了住处吧。」 第31章 乱 却不曾想,江子霖这一番操作没打发了汪家人,他们反而在河西县驻扎下来,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这里当新家了。 一开始汪老爷还惧怕去江家会被官府的人当成同伙,后来发现并不像江子霖说的那样,便日日登江家的门,没人应,也不罢休,定时每天都要去找上一找的。 再加上汪家人也不知从哪听说了汪芮在大水中消失的事,那可不得了了,每天不仅是要登江家的门,更是要大肆宣扬一番江家江子霖虐待髮妻见死不救。 幸亏陈尽安再没穿过裙子,没被汪家人认出来就是江子霖如今的妻子,否则必然要被汪家人揪出来一顿搓磨。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太太终于露面,亲自对汪家人好言相劝。 「大哥,芮儿去世我们也很难受,毕竟是我的亲侄女,可你也不能整日这么闹吧?要说我们江家,我可是能拍着胸脯说我们对得起汪家,可大哥你敢吗?你敢拍着胸脯说不愧对我们江家?当初江家遭难,大哥你又在哪里?甚至连过问一声都不曾!要说江家人与汪家没有关系,我也认了,毕竟我离开汪家也有几十年了,可是芮儿是你的亲闺女吧?你现在来我们府上要死要活,芮儿嫁过来这些年,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死活?现在充什么好父亲?你趁早领了这一大帮子人走吧!这些日子我们江家零零散散也给了不少银钱与你们了!」 老太太本意当然是好言相劝,但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生气了,越看着汪家人就越糟心,说话也越发不客气起来。 可就这么一通不客气,那汪家人也像是没听到似的,照样耍浑不吝,似乎这样就能让汪家重新变回以前的风光。 江家人真是秀才遇上兵,被汪老爷的这种做派弄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很快,真正的兵来了河西县。 这是一日风和日丽,大队拿着刀枪的士兵涌入河西县,河西县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勒令呆在家里不准外出。 等江家人能外出的时候,整个汾城已经变了天。 再打听打听,发现不只是汾城,汾城连着周围的几座城池,统统被一个叫做李本勛的人攻占了。 此人手下几万兵马,从北边反的,一路打到这里,没输过。 再问那要打回金城的襁褓皇帝与他的母家如何了? 「要说这前朝皇族,自攻打金城不下,便势如山倒,各地因着连年的打仗、灾情,那叫一个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哇!此番境遇,自有那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反了那不顾百姓胡抢乱打的成国皇室。从此成国四分五裂,各地军阀四起,纷纷逐鹿金城,此即『金城之乱』。」 说书人唾液横飞,说的激情四射,台下听众纷纷叫好。 「再说回我们汾城的李大帅,木子李的姓,本勛为名,年岁三十有一。本打算在老家给自己的老娘养老送终,却被强制征了兵,等打完一场仗回家,老娘彻底没了气,人都烂进了土里。李大帅怒火攻心,从此投身到反军的队伍里,从一个小小士兵,成为了如今占据八座城池的李大帅,好不威风吶!」 这回台下没人敢叫好了,这李大帅到了汾城,用的是雷霆手段,凡是不服者直接枪毙。 河西县这小地方,哪有几个人见过真枪啊?这都是从外面引进来的东西,听到枪毙还不知道怕,直到李大帅在闹市亲自崩了几个人,人们才真正领悟了「枪毙」的威力。 这样以来,哪还有人敢唱反调了?别说唱反调,就是应着说书先生喝两声,人们也大都是不敢的。 而这个在汾城百姓眼里凶神恶煞的李大帅,此刻正坐在江子霖对面,双腿翘在桌子上,把玩着手枪,漫不经心说:「要我放了你们家二爷,可是能给我什么好处啊?」 之所以找到李大帅,是因为汾城被他占了之后,他竟然没去汾城主城呆着,反而把大帅府安在了这小小河西县,河西县的一应事务,也自然都要找到李大帅才能行了。 江子霖是带着陈尽安、周大雨、哈尔森一同来的,陈尽安是做惯了江家的事的,尽管江子霖对他的态度已经冷到低谷,但陈尽安还是事事躬亲。 第57页 哈尔森为着自己的好兄弟,自然是跟着一起,至于周大雨为什么来,大概是哈尔森半拖着他,又念着是江家的事,他便也来了。 比起小厮随从,有他们几个跟着一起,江子霖是更加心安的。 他在李大帅面前放上一张清单,说:「听闻大帅爱酒,江家的酒厂前些时候正巧出了第三批酒,若是大帅不嫌弃,尽管把这批酒拿去慢慢品鑑。」 李本勛看都没看那张纸,反而盯着站在江子霖身后的哈尔森,说:「我爱美酒,但更爱美人。」 这明目张胆的欲望比之当初哈尔森见周大雨的第一面,那是更甚。 哈尔森被这放肆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暗暗在心里骂:『这该死的老男人,还想吃天鹅肉呢?要不是为了子行,我连见都不会见你!』 再去敲周大雨,反应更耐人寻味,先是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李大帅,似乎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会看上同为男性的哈尔森,然后又攥了攥拳头,垂下眼谁也不看了。 哈尔森敏锐地看到周大雨的动作,悄悄伸过手去把他攥紧的拳头一根根扒开了手指,又把自己的手指与之交叉,紧紧握住了,在他耳边吹气说:「怎么样?我这么美,你要是还拒绝我,那我恐怕就要美到别人怀里了。」 周大雨闭上了眼,却没挣开那只手。 哈尔森得寸进尺,用小拇指去勾他的掌心。 这厢暗情汹涌,那厢江子霖已然回绝了李大帅:「对不住了,我们江家不做买卖人的事。」 于是此次会谈以失败告终。 但江家二爷还是被放了出来。 这就不得不说到去参军的江家三爷,江子德了。 他一年前参军,进了军队因为胆小怕事,竟然躲过了许多灾祸,又为了寻求庇护,莫名其妙就到了李本勛的队伍里。 又因为自小读书习武,虽都是半吊子,但在几乎都没怎么念过书的军汉子里面还是鹤立鸡群,被提拔到了李本勛身边做事务员,主要就是干杂活和给李大帅念书。 后来他为了不被其他人欺负,谎称自己会外语,被抓去强硬翻译了几回,竟然硬生生真的学会了外国语,于是从一个小小的事务员逐渐做到了参谋长。 此次李本勛非要在河西县驻扎,一大半原因都是江子德劝说的。 只是这一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江子德没考虑那么多,他就是单纯的想回家。 他也确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江家二爷能放出来,也是江子德胆大了一回,找了个身形相似的人替了江家二爷,偷偷把他从牢里放出去罢了。 这些事,都是江子德带着江子行回了江家之后,江家人才知道的。 众人纷纷夸赞江子德出息了,成长了,唯有三太太担心他:「你把二老爷从牢里放出来,李大帅不会处罚你吗?」 江子德说:「不会的,李本勛并未见过二哥,他刚到河西县,牢里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一个个去查呢?」 三太太还是担心,又被安慰了好些时候,才勉强放下了心。 但马上她又提起了心。 只见江子德让自己的副官带了个女子进来,不敢看三太太,而是朝其他人介绍说:「这是陈舞美,是……是我从歹徒手里救下来的,她恋慕我,我也不好让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乱世里飘摇,就,就纳了她了……」 说完又赶紧为陈舞美说好话:「这一路都是她在照顾我,军队里的兄弟们能吃上热乎饭也都是她的功劳!」 眼看着三太太崩不住要发飙,江子德赶紧护住陈舞美,说:「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了!怎么都得让她进我们江家的门!」 一听此话,三太太颓然放下了高举着要去撕打这个破坏他们夫妻感情女人的手,喃喃:「好,好!你要纳妾,尽管纳去吧!从此别进我的房门!」 江子德是怕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妻子的,下意识就低声下气说:「秀荣……不是我想……舞美真的太可怜了,我只是看她可怜……」 没说完呢,陈舞美掐了他一把,让他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是大参谋长了,还需要朝杨秀荣低头吗? 于是他硬气起来:「不进就不进,谁怕谁!」 杨秀荣气结,顿锤着回房了。 其余人也不好劝,先不说这个时候纳妾是多正常的事,就是青天大老爷来了,也断不清这家务事。 而陈舞美带来的不仅仅是杨秀荣哭湿好几张手帕的泪水,更是让一直默默无声的陈尽安震惊住了。 陈尽安又不敢确信,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了,单独找到陈舞美,问:「你,你左胳膊上是不是有三颗痣?」 陈舞美斜睨着他,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陈尽安激动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三哥,陈三狗啊!」 陈舞美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在这府里是做什么的?」 陈尽安一愣,说:「这,这说来很复杂……我应当,算是掌柜之类的……」 「哦,那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叫陈三狗的,我也没有三哥。」陈舞美扶了扶头髮,扭了腰就走。 陈尽安猝不及防,还想说什么,陈舞美已经走远了。 不过江子德回来并不全然是坏事,他把江家二老爷送回来了不说,他还带着自己手下的一队士兵,把日日上门索要银钱的汪家人给收拾了一顿,让他们不仅不敢出现在江家附近,更是连夜离开了河西县。 第58页 第32章 商会大会 汾城有了新的掌权人,汾城的商人们自然要看准了风向,投门巴子到新掌权者的府上。 为了究出个合适的应对法子,张家商会发了信,通知汾城城里县里镇里大大小小的商家都赶去汾城开会。 江家收到了信,方才想起来可以趁这个机会提一提入商会的事。 这段时日灾祸频发,张家商会忙着各种事,没腾得出手去打压小商门户,江家做生意、开酒厂,没有阻碍,自然就想不起来商会这件事。 现如今商会的信都递到手里了,怎么说也该试着加入商会了。 估计这次大会也不仅仅是要商议应对军阀,扩大商会规模,吸纳更多商会成员,提高商会的影响力,应该都在张家的考虑范围内。 想到要加入商会,江子霖就不免想到陈尽安对他说的话,「为什么不能自己定规则?」 一想到陈尽安,那些随之而来的记忆——湿润嫣红的嘴唇、不带一丝杂质的纯净眼眸、寡言却聪慧、温暖而真诚,以及,他是个男人的事实。 『我到底该怎么办……』江子霖想不出答案,真实的爱与形成他这个个体的观念拉扯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江子霖头痛欲裂,索性放下了手头的事,要去后花园散散心。 到了后花园,却正看见从后罩房里出来的二老爷江子行。 『后罩房里住的都是女眷,他并无妻妾在这里,却从里面出来?』江子霖眉头一皱,拦下江子行问:「你怎的从后罩房里出来了?」 江子行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注意到前面有个大活人,被江子霖出声问了,下了一大跳,险些跌到花坛里去。 待看清楚了是谁,江子行支支吾吾回说:「我是……我是来……」 復又似想起什么,突然挺起胸膛大声且坚定说:「我是来找谷争的!」声音之洪亮,显然不只是说给面前的江子霖的。 江子霖眉头皱得更深,厉声说:「你一个无妻无妾的成年男子,到失了丈夫的女子房中,像什么话!你的纲常伦理都学到哪里去了?」 「她无丈夫,我亦无妻子,违的是哪里的纲常,又悖的是哪里的伦理?难不成我们的纲常伦理就是要寡妇吊死在贞节牌坊上?要鳏夫撞死在独守的空门上?」 「即便如此,她是你四姨娘!她的女儿是你的妹妹!你可想过你这么做又把挽玉置于何种境地?!」 江子霖想大声斥责,又担忧房里的女眷听到,只得边扯着江子行往前院走,边低声吼道。 可江子行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又在珐国学了一脑门子的爱与自由,最是听不得三规六蕃,平常看着是个呆傻的青年,一旦钻起牛角尖,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大牢里关了一个多月,也没见他软了嵴樑。 江子行挣开江子霖的手,说:「大哥!我与她有情!我们有爱!难道要像大哥你一样,因为外在的身份、肉体的异同,就硬生生割捨了自己的情意吗?我做不到!就算背负骂名,只要爱在,我就不死!」 「啪嗒——」一个花盆从后罩房的窗台落下,碎在地上,打断了江家老大与老二的争吵。 二老爷朝那扇窗子看了看,悻悻地住了嘴,一摆袖子往前院去了。 而他留下的那一通话,实实在在镇住了江子霖,将他的思绪搅得天翻地乱。 时间不等人,江子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张家商会大会却是要开始了。 江家有个做参谋长的江家三爷江子德,又因着江家的酒厂、制茶厂在汾城,乃至整个李大帅割据的军区,都是独一份儿的,故而此番前去大会,竟成了上宾。 入会一事自然是水到渠成,不仅入了会,还比会友高了一级,成了会员。 商会大会开在堂里,每户只许进家主带一副手一共两人。 江子霖没理清自己的心,带副手时没挑和他最默契的陈尽安,反而让周大雨跟着,其余人,陈尽安、哈尔森诸人,都跟着其他门户的闲人一同去了张家号称媲美皇宫的「张氏府」。 前面堂会里江家想做成的事基本上都达成了,后面张氏府中的陈尽安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柳董事。 想来柳董事当是来参加商会大会的,至于他作为柳家家主为什么没去堂会,反而跟着闲人来了张氏府上,这其中原因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总而言之,看到柳董事出现在这里的陈尽安,第一反应就是离开这里。 但他低估了柳董事的目的性,他还没转身,就被柳董事堵住了前路。 「好久不见~」柳董事确实生的一张好面孔,此刻打着扇眼波流转,风流倜傥,不似做了多年的家主,更似哪家刚长成的少爷。 都被找到眼前了,陈尽安不好再装作没看到,只得礼貌回应:「柳董事安。」 柳董事收起摺扇,用扇骨去抬陈尽安下巴:「这么冷淡吗?上次在画舫你可是热情得很呢,今日遇见,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不如你我二人择一空屋度良辰……」 言语之轻浮,更叫这白日也失了颜色,黑云一压,日也躲哉。 陈尽安生来没遇过这样的人,又不善言辞,此刻愣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与之同行的哈尔森等人,此刻散的开,浑不觉这边发生了什么,还揪着张家院里的葡萄藤研究酿酒的原料呢。 第59页 四周其余的人也仿佛是睁眼瞎,对眼前发生的男男调戏之事权当看不见,要么就是对柳董事的为人处事很熟悉,这一幕发生的多了,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眼见着陈尽安被揽上肩膀往某处带了,只听一声大喝:「你们干什么!」 陈尽安扭头看去,是开完商会的江子霖,绿着脸皱着眉,拨着人群往他这里来。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陈尽安不在意柳董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在意人群的哄闹,他只看见了朝他急速奔来的江子霖,他只在乎江子霖。 赶过来的江子霖全然没了往日谦谦君子的温润礼遇,直接打开陈尽安肩上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你这是在做什么?」 被打了手,被质问了,柳董事也不恼,悠悠说:「我好男风,这是汾城人人皆知的事,我见此小郎君美又善,想与他欢好,怎么了?如果我没记错,江老爷是有妻子的,怎么还要管了手下人情事了?」 他话说的露骨,江子霖也不知该怎么反驳。 现如今陈尽安是以男子身份出入各种场合的,打着的是江家客卿的名头,于情于理,江子霖都管不到家中客卿的私交上。 可人心是偏的,陈尽安见江子霖吃瘪,丢了的嘴终于重新长上,对柳董事说:「我不跟你走,我不想去。」 江子霖脸色这才好看许多。 柳董事还不死心,意有所指地说:「你不跟我,难不成要跟你这个有妻子的主家走?我好男风光明正大,我跟你才是一样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陈尽安垂下睫毛,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喜欢男子。」 此话叫两个人都侧了目,一是自诩绝不会看错人的柳董事,二是一直以为陈尽安对他死心塌地的江子霖。 总之,主家找上来,又是汾城新冒头的江家,柳董事不好得罪了江家,抱了拳打着扇就走了。 只是赢了的江子霖脸色却还阴沉着,不像在商会如鱼得水,又挫了柳董事气焰的样子。 陈尽安看着呆傻,却是极其心灵通透的。 等到了只有他与江子霖的地方,他踮起脚在江子霖耳边说:「我只喜欢你。」 江子霖阴了一整天的脸终于放晴,下垂的嘴角也忍不住要往上扬。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陈尽安紧紧抓住了手。 他却又似被烫着了,连忙甩开陈尽安,背过身去,有些结巴:「你,你,这,这不合规矩。」 陈尽安捂住被甩开的手,又垂下睫毛,盖住眼里的受伤,说:「嗯,是我对不住你。」 商会加入的顺利,大姑奶奶江昭玉负责的茶园与制茶厂也大丰收,制出的茶紧结肥嫩、色嫩绿而匀齐,泡出来的茶汤淡黄清澈、味爽而回甘,即使算不上最千金求一蛊的顶级茶叶,也算得上是一级的茶了。 这样的茶别说二两一斤,就是五两一斤,也是大把的人求购。 况且如今局势动盪,能制茶的地方受了难,江家这茶放在整个李大帅军区都是独有的,没此种级别的茶撑场面,都不能叫做顶级礼遇的会客。 此批制成的茶一销而空,大姑奶奶却不满足于这点成绩,将自己的大儿子和一对双胞胎留在江家,交接了手里的茶园和茶厂,独身一人带着茶样往沿海去了。 她是做过海外茶生意的,也看得清眼下局势不明,只盯着李大帅军区这一亩三分田,做不出她想要的成绩。 于是好不容易齐整了的江家,随着大姑奶奶的外出闯荡,又缺了一角。 酒厂那边,有了第一批酒失败的经验,第二批酒做出来就香浓醇厚,是能做量产酒的了。 接连着的喜事后,江子德带回来的陈舞美生了。 早产生的,却并不孱弱,看着跟足月生的没区别。 江子德欢天喜地给自己这个小女儿起名叫江惟蝶,因着他与陈舞美缘起就是一只蝴蝶引着才遇见的。 但这就不全然算是件喜事了,起码三太太就没露过好脸色。 对于陈舞美来说,这似乎也不算是件好事。 在江惟蝶出生后没多久,一天夜里,江家都熄了灯了,陈尽安的房门却被敲响。 陈尽安其实也还没睡着,自从从正房里搬出来,身边没了人,他就不怎么能睡着了。 于是他搭了外衣去开门,门外赫然是还没出月子的陈舞美。 她抱着个包裹,见了陈尽安,扑通一下就跪着了,一双美目里淌满泪水,声泪俱下:「三哥!求你救救我!」 第33章 偷偷 这一声三哥算是把陈尽安喊懵了,他持着对妹妹的信任,将其迎进了屋。 进了屋,关了门,陈舞美才将怀里抱着的包裹掀开,里面是刚生下来不久的江惟蝶,正闭着眼睡着。 「你这是怎么了?」陈尽安想起他还是陈三狗,陈舞美还叫做陈四丫的时候,他们俩年岁最相近,上面的哥哥要去种地,下面的弟弟妹妹还没长成,每日里都是他跟四丫在家里操持着一大家子的伙食、照顾着离不开人的弟妹。 这么想着,陈尽安忍不住浮出笑来,伸手扶起她,再温声道:「不要怕,有什么事你跟三哥说。」 独活几年终于再与血亲相认的喜悦盖过了其他,让陈尽安想不到这个曾经冷冰冰对他说「认错了」的妹妹怎么会突然找过来亲亲热热的喊上这么一句。 第60页 陈舞美目光闪烁,顺势站起来后好一会儿才说:「三太太容不下我,只怕是要来拿我与小蝶的命,若今日三哥不帮我,以后就再见不到小妹我了!」 虽心下困惑三太太的为人怎么会迫害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但陈尽安还是接了话:「我要怎么帮你?」 陈舞美见陈尽安答应,面上一喜,把怀里的襁褓塞给陈尽安:「不用其他的,只要哥哥帮我把小蝶送走便好了。」 送走自己的亲生女儿?陈尽安不是女子,却也见识过许多母亲,没有哪一个是能轻易就舍了孩子的,况且就单单三太太可能会迫害这一个理由,实在是不太充足。 秉着对妹妹、对外甥女负责的态度,陈尽安问:「或许可以想想其他法子呢?三太太是个好相与的,和她好好说说,求求情,兴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呢?况且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你要送小蝶走,可问过三老爷了?」 哪成想陈舞美一听这话,立马收了可怜姿态,冷着脸一句话不说,夺过小蝶就要走。 那婴孩也不知怎么的,这么大动静,被塞来夺去的,硬是没醒了哭起来。 「哎,四丫!你别着急,你先等等,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着来的……」陈尽安怕妹妹做出什么极端的事,连忙喊住了她。 陈舞美却直接炸了,大吼道:「我叫陈舞美!」说着把手里的小蝶砸向了陈尽安。 陈尽安赶紧张开手臂接住了那孩子,不怎么熟练的小心抱好了,一转眼,陈舞美就已经消失了。 陈尽安被这一连串弄的发蒙,愈发睡不着,犹豫着还是把小蝶留在了自己屋里,放在床上靠墙的一侧。 怕孩子夜里啼哭,他也不敢睡,和衣躺着,随时准备起来照顾小蝶,可这孩子却不哭不闹,安静闭着眼睡了一整晚。 有个人陪着,有睡觉的氛围,原本辗转难眠的陈尽安也渐渐睡着了,再起来就是大天亮。 第二日一起来,陈尽安就被一双扑闪着的大眼睛萌住了,忍住了要亲亲小侄女脸蛋的冲动,他爬起来想要怎么办。 送回到陈舞美那里是行不通了,她行为不太正常,中间怕是有什么隐情。 送到三老爷和三太太房里可能也不太行,一来让三老爷知道陈舞美把孩子丢了,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二来虽然陈尽安不相信三太太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但既然陈舞美那么说了,就为了以防万一也不能再把孩子送过去。 再加上他本身与江子霖之间还没能理清,若是再加上这一桩事,恐怕事情会更加复杂。 思来想去,陈尽安最终决定把小蝶送出江家。 而且要送到有刚生了孩子的妇人的家里,毕竟小蝶刚出生没多久,还需要吃奶,也不能送到太远的地方,送的太远陈尽安照看的不方便,不能安心。 最终他选定了一家当铺后面巷尾的一家四口人,夫妻两个很年轻,在巷子里做陶器,刚生了二女儿,人口简单,夫妻两人人也淳朴,很适合寄养小蝶。 但还有个问题是陈尽安没钱,他在江家吃喝穿用都不用自己买,江子霖一手操持,安排的好好的,他用不着钱,发了月例就添回到江家的帐上,得了珠宝首饰,只留几件要装样子的,其余的能送就送,送不出去的就放进妆奁底下,而妆奁在正房里,他从里面搬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再用不到这些女子所用的东西,索性一件也没带。 现在好了,他手里拿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来,可让人家帮忙养孩子,怎么能白养呢? 陈尽安左思右想,鼓足了勇气,才敲开书房的门,找到江子霖,说:「我能不能,去你房里拿些东西。」 江子霖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面上是不动神色,胸中却在放陈尽安进书房开始就翻江倒海。 「什么意思?月亮都起来了,来找我是做什么?还要去卧房,是想做甚么?他说只喜欢我,是忍不住想同我亲近了吗?肯定是这样吧?不对,他说的是『你房里』,这是我一个人的卧房吗?有没有一点女主人的自觉?」 想到这里,江子霖随即想到陈尽安早被他勒令搬到门房去,而自己也独守此处已许久了,而「女主人」,从始至终就不存在。 如此,他心里一痛,嘴上就忍不住说:「你有什么理由进家主的房间?能让你进书房都是看在你为江家辛苦的份上,卧房私密之处,你以何身份要进去呢?」 在他们的相处中,不只是陈尽安被改变了,江子霖也不知不觉被改变,他那些待人温和有礼的翩翩君子风,在杂乱思绪的搅动下,统统丢失了。 陈尽安被一噎,本就小心翼翼的人儿变得更加渺小,以至于路过的人一眼看去都不太能找到他了。 江子霖也发现了陈尽安的反应,后悔自己为什么口不择言,下意识就要出言道歉安慰,可刚出了个话头,他就被自己提醒「他是个男人,不是你曾经可人的小妻子。」 便生生打住了,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硬声说:「给你一刻钟。」 本不抱希望打算回去的陈尽安得了允,躬着腰道谢,手脚麻利进了卧房。 看到被腰带勒出的细瘦腰身在自己面前弯着,江子霖眼神一暗,茶杯还没完全放下,就又送到嘴边勐灌了一大口,压住腾升起来的燥热。 而进入卧房的陈尽安自然没看到这一幕。 第61页 妆奁里珠宝首饰并不多,都还放在陈尽安离开前的原位,他不贪心,拿了一支簪子一对镯子并两对东珠耳环便出去了。 这些暂时能养得了几个月的小蝶,之后他有月例银子,花费着也将将够了。 到了江子霖面前,他又恭恭敬敬地感恩:「感念老爷仁慈,愿意让我去取了这些。」 说罢将拿出来的东西一一摆给江子霖看。 江子霖并不关心陈尽安拿了什么,他想问的是陈尽安为什么突然要用这些珠宝首饰,虽然把他放到门房去了,但家里该发的月银不曾少了他,吃穿用度也都挑好了让人给他送过去,多的都有,肯定不至于缺钱。 所以拿这些是要送给哪些个女人吗?不是说只喜欢我吗?!江子霖捏着的杯子都隐隐有了裂痕,他胡思乱想着,忘了叫陈尽安起来。 陈尽安摆着礼姿,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他咬了咬唇,也开始胡思乱想:「是我拿多了,惹他不高兴了吗?还是从一开始他见着我就不高兴了?我该怎么做才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办。」 直到陈尽安开始打颤,江子霖才恍然发觉自己在干什么,赶紧扶住了要东倒西歪的陈尽安,懊恼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注意你……」 陈尽安已经许久没和江子霖这么亲近了,对他道歉也是自他搬到门房后的头一遭。 他眼睛亮亮的,一些按不住的情意就要唿之欲出。 江子霖却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做了什么,扶定了陈尽安后放开手,咳嗽一声,说:「你走吧,拿的没什么问题,这些本来就是你的。」 最终也是没问出自己想问的「为什么」。 等陈尽安走了,江子霖实在按捺不住,做出了更有违君子之风的事情来——他叫了个小厮,让小厮偷偷跟着陈尽安,看他到底是拿着这些珠宝首饰去做什么了。 而陈尽安呢,得了首饰,暂且心安了,等第二日一早就钻进了那条巷子口的当铺,当出了银钱,就进了巷子去找小蝶。 那小厮就把看到的一五一十讲给了江子霖:「陈爷进了当铺,。出来后包首饰的布包就不见了,想来是已经当出去了。之后他没回咱们江家的商铺,反而又往巷子深处去了,敲开了巷尾那户人家的门,立时就出来一普通妇人。那妇人着头巾穿松衣,抱着一小臂长的奶娃娃,和陈爷站在一起,随貌不相配,却看着幸福极了!」 这小厮不知道陈尽安就是曾经的陈夫人,只当他是江子霖极看重的得力助手,想着夸他生活美满总是没错,就稍稍美化了一下自己的言语,却不想拍到了马腿。 江子霖听了小厮的一番话,昨夜里没捏碎的茶盏彻底报废,一片片陶瓷摔在地上,染着从他手上带出来的鲜血,青红交织,也是美的。 那小厮见不对,两股战战,也不知道自己那里说错了话,只管匍匐着磕头求饶。 还是老太太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叫了府医来处理伤口。 但问江子霖是为着什么如此大动肝火,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老太太直觉不对,她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从小受他父亲训诫,活了二十多岁没见过他跟谁红过脸,对下人更是春风和煦,从没见过他动这么大的肝火。 她担忧江子霖,也遣了赵嬷嬷去查是怎么回事。 这赵嬷嬷刚从金城接过来,一来就被委以重任,只觉得老太太一如当年重视自己,下了力气去查怎么回事。 但她没查出别的,倒是先发现了消失几天都没人察觉的小蝶不见了。 第34章 东窗事发 「你自己亲孙女,消失这么久你也没发现?」老太太从赵嬷嬷那儿知道了小蝶消失,先喊了二姨奶奶来问。 二姨奶奶还懵着呢,问:「什么意思呢?是说小蝶吗?她不是一直好好呆在她娘那儿吗?怎么就消失了?」 老太太嘆息一声,让赵嬷嬷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尽了。 二姨奶奶这才信了小蝶是真的消失了。 「那小蝶呢?她娘不知道吗?」 「怪就怪在这里,如果没弄错,小蝶失踪也快半个月了,陈姨娘没哭没闹,找也没找,仿佛她孩子还在呢!」 「那小蝶呢?」二姨奶奶还是在乎自家孙女的,她是更稀罕男孩些,但前头已经有了两个嫡亲的大孙子,这来个粉嫩嫩的小孙女,看着也可爱。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着人去报官了,那新起的劳什子『警察局』,也不知道能不能比衙门好使了。」 这边已经查着了,陈尽安还不知道这事已经暴露了,照常下了工就往那巷子去,怀里揣着刚发的月钱,哈口热气在手上,没注意身后跟着人。 到了巷尾,陈尽安叩了三叩门环,里面出来个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迎着他,两人一起进了堂屋。 一道身影等人都进屋了,一纵身从墙头越过去,翻进了这户人家。 陈尽安进了屋,摘下帽子,怕手冷,没接了襁褓过来,而是掏出银子递给男主人,又把手放脖子上捂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抱过江惟蝶。 「长得真快,之前还没我小臂长呢!」陈尽安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怀里的小婴儿,这半个多月他日日来此,一点点看着小蝶变重、变长,养孩子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终于让他不再夜夜难眠。 第62页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呵呵笑,说:「这还快呢,再等几个月,一天一个样,那才叫吹了气一样长嘞!」 说完将自己的孩子抱过来,说:「看这姐妹俩呆在一起,越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 陈尽安弯弯眼,正要说什么,突然房门被撞开,一个人披着风雪闯了进来。 男主人立马站起来大声喝道:「什么人!快滚出去!」 陈尽安在感受到冷风的第一个瞬间就转身将小蝶紧紧裹进了怀里,确保她不会被吹到了,才扭过头去看。 是江子霖。 陈尽安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江子霖能找到这里来。 男主人已经拎起了靠在一旁的陶轮就要砸向闯入者。 陈尽安连忙喊他:「别砸!这是,他是我主家。」 但江子霖恍若看不见悬在头上的巨大石器,只紧紧盯着陈尽安:「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子霖一共就见过江惟蝶一次,此时她又被襁褓包裹着,一时间江子霖还真没认出来这是自己三弟的小女儿。 他满以为这就是陈尽安背着他生的孩子,从江家拿出来的那些珠宝首饰、每月领的月银,都是用来供养这他不知道的、属于陈尽安的一家人。 他压根没想过为什么这个小家里会有两个男主人,为什么会有两个明显不一样大,却都还需要哺育的婴孩,他已经被嫉妒折磨疯了。 眼看着陈尽安越来越不着家,心思越来越不放在自己身上,江子霖终于忍不住,亲自偷偷尾随了他,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贸然闯进了别人的家里。 陈尽安面对质问,张了张嘴,却又想到一旦把陈舞美抛弃小蝶的事情说出来,那她在江家就说不清了,她本来就不好过,他不能再给她加个担子。 于是他紧紧闭上了嘴。 江子霖双眼通红,他已经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此刻见陈尽安低着头不说话,心中怒火燃烧,一把扯过陈尽安的胳膊,吼:「你说话啊!」 陈尽安被扯得踉跄,却顾不得自己,赶忙用另一只手护稳了怀中的婴儿。 屋中的男主人看得一头雾水,却是个热心肠的,见状就去拦江子霖:「哎!你怎么回事!就算你是他主家也不能这样吧?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江子霖被男主人一刺激,更大声质问:「你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那这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被我玩过了就离不开男人了?找个女人生孩子,还要找个男人来玩你是不是!你……」 江子霖嚷嚷着,陈尽安已经平静地将怀里的小蝶交给了女主人,在男女主人震惊的表情中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江子霖的脸上。 霎时间,室内一片寂静。 雪落在地上又融化,本应悄无声息,此刻却如石投湖,激起的涟漪长久往外泛着,不停歇。 「你冷静了吗?」 「对不起。」 陈尽安又转身朝那对被震惊到的夫妻两个作了一揖,说:「劳烦二位忘了今天的事。」 这对夫妻热心肠,是难得的好人,听陈尽安这么说,又看他脸上露出的为难神色,连忙摆了手说:「我们不会乱讲的。」 「那小蝶可否再劳烦你们照看些时日,若是你们不愿,还可宽限我几日,等我再找户人家,就把小蝶接走……」 女主人赶紧说:「不用的,小蝶我也喜欢,就养在这吧,你别担心。」 安置妥了,陈尽安带上江子霖告别了这对夫妻。 两个人冒着雪深深浅浅往江家走。 雪下得大,两人又都没带伞,不多时就让雪盖了满头。 江子霖动了动嘴,却叫陈尽安先出了声:「老爷,你知道我的心意,也是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是我的错,你可以惩罚我。可是,你不能因为我把心交给了你就将它割破、还扔在泥里滚几圈,我会很痛的,如果你觉得它是个累赘,就还给我,扔了也好,我会捡起来,但是不要用伤害它的方式惩罚我,我真的很痛。」 一席剖白泼向江子霖,他急急说:「是我不对,我,我不想那么说的,可是,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怕,我怕你要离开我……」 雪下的更大了,卷着风裹过来,陈尽安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站定了,不带一丝多余的东西,认真望进江子霖的眼睛,说:「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吗?你想让我走吗?还是想让我留下,你想让我做你的掌柜,还是想和我做夫妻?」 就是这双眼睛,夜夜出现在江子霖的梦里,被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看着,江子霖忘了巷尾的那户人家、忘了自己满腹的疑惑,他看到有雪花落进这双眼睛里,有雪花落在那冻的有些发白的嘴唇上。 可这双眼睛不眨,由着那雪化成了水,顺着眼角落下。 江子霖动了,他俯身完全挡住了还要落下的雪,低头吻住了那发白的唇。 它该是殷红的,江子霖想。 陈尽安顺从的张开嘴接受了这个吻,张开双臂接受了江子霖。 雪噗噗落着,将这两个人装成了一株雪松。 「对不起,这么长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对不起。」一吻尽了,江子霖尽管不知道陈尽安所做都是什么,却全然相信了他。 「我们扯平了。」陈尽安说。 「走吧,雪越发大了,回去给你煮姜茶。」 第63页 到了江府,灯火通明,竟不是消歇的样子。 「难不成是有什么事?」江子霖低低说了这一句,用脚拂开台阶上的雪,朝陈尽安说:「小心些。」 刚进了外院,就有小丫鬟跑过来说老太太在正堂等着。 到了正堂,屋子里满满当当坐着一屋子人,老太太坐在上首,二老爷三老爷、二姨奶奶、四姨奶奶、三太太都端坐着,堂下正跪着一个人,是陈舞美。 见江子霖二人走进来,还交握着手,老太太微不可查皱了皱眉,径直说:「这女人弄丢了江惟蝶,攀咬三……攀咬陈尽安,说是他将小蝶盗走了,陈尽安,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看到陈舞美跪在堂下的时候,陈尽安心里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他没想到陈舞美竟然会这么说。 陈舞美不知道陈尽安其实是江家夫人,不知道陈尽安和江家众人的关系,只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客卿,所以才这么指认了。 但江家人几乎没有相信的,不说老太太、三太太等对陈尽安为人十分了解的这些江家人了,就连她的丈夫江家三老爷也是犹豫的。 「舞美,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 三老爷军装还没脱,知道小女儿丢了,也是刚才赶回来的。 陈舞美一双美目浸着泪,捂着嘴哭道:「难道连你也不信我了吗?小蝶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会对她做什么?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总是鬼鬼祟祟朝我房里看,还总盯着小蝶,肯定是他起了歹意,想用小蝶讹我们!」说着就去指陈尽安。 三太太嗤笑一声:「你女儿丢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见你这个当娘的找过?这几日我看你胃口还好得很吶!这是丢了孩子的娘?」 陈舞美反唇回道:「要不是怕你迫害,我怎么不敢伸张?都是怕你,我才暗地里自己找的,那些你说的饭食,我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去找?」 第35章 雪夜滴血 「行了!陈尽安你来说,你有没有见过陈姨娘的孩子?」 老太太不耐烦她们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止住了她们的争吵,转头去问陈尽安。 被这么一闹,江子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到的那个被陈尽安紧紧护在怀里的婴孩儿,压根就跟陈尽安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跟那户人家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个婴孩其实就是江惟蝶! 来不及懊悔自己在那户人家里的胡言乱语,江子霖抢在陈尽安前头说:「他和陈姨娘并无交集,又怎么会和她的孩子有接触?况且快到过年了,各种事都要忙,他日日跟在我身边帮我,哪会有时间做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事?」 陈尽安看看他,没说话。 从两个人手拉手进来,老太太就觉得奇怪,怎么白天的时候两个人还一副闹别扭的样子,转个头到了晚上两人就和好了? 现在江子霖又抢着护着陈尽安,更叫老太太奇怪,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她是很了解自己儿子的,他只要想掩饰什么事情,就一定会找许多理由来说明这件事不存在,而他现在的表现恰恰就是这样。 所以这里面是真有什么事?三丫真的偷了陈姨娘的女儿?老太太沉吟片刻后,做出了决定:「老爷都这么说了,想必陈尽安是没碰过江惟蝶的,此事应当是陈姨娘误会了。至于小蝶,我们会再加派人手去找,陈姨娘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因为心里面隐隐知道可能陈尽安真的和小蝶的消失有关系,所以老太太不像一开始指责陈姨娘不上报孩子丢了的时候那么严厉,话说的柔软了很多。 等散了人,老太太单独留下了江子霖和陈尽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知不知道江惟蝶在哪?」 陈尽安还是闷着不说,江子霖心想他应该是有他不说的原因,就接了话应道:「母亲,您别问了,反正她还好好活着,等到了时机自然会带她回来。」 老太太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江惟蝶又不是她亲孙女,索性就换了话题:「那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三丫还要和之前一样了?」 江子霖认错:「以前是我混蛋,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太太知道这俩人扯不开,就说:「夫妻两个和和美美的才好,家宅才安宁。既然你们俩好了,就抓紧要个孩子吧,眼瞧着你都快三十了,还没个孩子怎么行,不管男孩女孩,起码让我见这个影吧?」 知道陈尽安是个男人,压根生不出来,江子霖只打哈哈说:「我们会努力的。」 陈尽安就这么搬回了主屋。 江子霖虽然跟老太太打哈哈,却拿着老太太的令一解这几个月都没碰到媳妇的相思之苦。 弄到最后,天都大亮了。 到了年关,本要等着过年的汾城突然动起来了兵马,三老爷回来告诉江家人,是沿海开州闹起义了。 开州是大姑奶奶的夫家,去年打仗,让旧王朝割给了外国,后来军阀四起,那块地方也没夺回来,据说开州的外国人不把成国人当人看,走路都要命人躺在地上形成人毯,实实在在的是奴役开州人。 开州人过不下去举旗反了,也在情理之中。这话是二老爷说的,他早收拾好了包袱要去沿海。 「汾城和开州不远,那块地方现在乱着呢,李大帅也打算去分一杯羹。」三老爷说。 二姨奶奶赶紧问:「那你是不是又要去打仗了?」 第64页 江子德摆摆手:「我不去,我去了汾城还不得拱手让人了?总要有人留下来看着,我们江家在汾城,大帅放心我。」 二姨奶奶又问二老爷:「那你怎么又要跑了?」 江子行挺起胸说:「那里的人需要我!一打仗,肯定有很多伤员,我去救死扶伤。而且他们反,没有组织,没有领导,开州的同窗给我写了信,我已经了解了形势,我去和他们会晤。」 「你非要去吗?」这是四姨奶奶问的,在很多人面前,她从未主动和江子行说过一句话,这还是头一遭。 江子行停顿了一下,露出抱歉又坚定的神情,说:「我必须去。」 何谷争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江子行没追过去,勉强扯出个笑,对静静盯着他的二姑奶奶江挽玉说:「你好好照顾你娘,还有你,快及笄了吧?多念些书,现在不是以前了,女子念书有用。」 哈尔森这回没跟着他一起,只说他对江子行要干的那些事没兴趣,就在汾城开开酒厂,给他投钱就行了。 所有人都问过了,江子行想起来大姐留下的大儿子郑有清,现在也快十五了,好几年没回过开州,就问他要不要回去看一看。 哪知郑有清直接说:「开州那群人根本不是我的家人,我不去。」 事事安排了,江家又少了个人,但年还是要过,等雪下的深了,年节也到了。 江家人如往常布上了红灯笼、红对联,热热闹闹做了一大桌子菜。 这么喜庆着,突然江家大门被人叩响,门房开了门,外面的人帖子也不递,话也不说,闷着头就往里沖。 门房手急眼快拦住了他,那男人就开始大吼:「陈舞美,你给我出来!」又使出劲往里沖,门房一个拉不住,叫他进去了。 还好外院还通有些护院打手,个个提着棍子就过来了,几根长棍一架,那男人就被抵在了院墙上。 这么一闹,内院的人都听到了,老太太停了筷子,谴赵嬷嬷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赵嬷嬷就回来了,回禀:「老太太,外面是个面生的男人,嚷嚷着要找,陈姨娘。」说完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陈舞美。 陈舞美先是慌了一下,又立马恢復镇定:「怎么会找我?怕不是我之前好心赏的乞丐,现在赖上我了吧?」 三太太讥笑:「别再是你哪个姘头,来给你的好三老爷送绿帽子了!」 「秀荣!」三老爷被说的面上无光,他在军中受人尊敬惯了,早不是当初那个会怕比自己大几岁的妻子的小少爷了。 三太太被呵斥,哼了一声,翻个白眼就吃自己的了。 但三老爷心里起了疙瘩,就吩咐下人:「把那个男人带过来,我亲自问问他,看他到底有什么事!」 被带过来的男人穿着身黑布衣裳,烂的不成样子了,破洞处冒出几根稻草,显然是塞进去御寒的,头髮未束,被油污纠成一团团的,盖住了男人的面容。 还真就是一副乞丐模样。 陈舞美软着嗓子说:「三老爷~你看嘛,这不就是个乞丐吗,你也知道人家一向心软,见了乞丐撒几块银子都是常有的事,我之前也不好过过,知道他们不容易,就再打发他几块银子放他出去了吧,大过年的……」 却不曾想,那乞丐模样的男人一听到陈舞美的声音,就发了狂:「陈舞美!你这个负心女!见了有钱有势的就抛夫弃子的女人!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家!」 陈舞美一个没坐住,往下滑了一下,立马又坐好,高声说:「快把这个乱咬的乞丐拖出去!」 三老爷面沉如水,说:「都别动,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竟没认出来三老爷就是陈舞美现在的丈夫,以为有人做主,指着陈舞美说:「她是我和同乡合伙用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妓子,我出大头,就让她先给我生孩子,没想到她刚怀上就跑了!那钱还是我借了几家才借到的,我就想留个后!没想到这女人见钱眼开,看到有钱有势的人就跟着跑了!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男人也不管眼前的陈舞美衣着华贵,不管与她同坐的人皆气宇不凡,只管点了她就倒珠子。 陈舞美彻底从椅子上滑下去,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三老爷!你就眼睁睁看着妾身被污衊吗?」 哭完又转头指使护院:「快把他拉出去打死!」 那乞丐一听,挣起来就去抓陈舞美的头髮:「你这个贱女人!还敢让人打我,看我不先打死你!」 这是三老爷的家事,老太太就一直没出声,此时才呵斥:「像什么话!还不把这个男人按住!」 护院们这才动了,把乞丐按在地上不能动了。 三老爷又看着陈舞美说:「你跟我说实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原谅你。」 陈舞美衣冠乱了,仍说:「是他乱咬!」 三老爷失望闭上眼,招手叫来自己的副官:「把她带过来。」 副官得令,很快抱着个襁褓过来。 陈尽安一看,心惊道:『他们是怎么找到小蝶的?』 他要站起身去抱过小蝶,却被江子霖按住了,江子霖对他摇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陈舞美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个姨娘生的女儿,她娘亲自丢的她,还会有谁在意? 没想到她名义上的爹是在乎她的,生生找到了她,还将她带了过来。 第65页 三老爷说:「拿碗来,我想知道小蝶到底是谁的女儿。」 这帽子他早就不在乎是什么颜色的了,他只想知道这个他千盼万盼的女儿,到底是谁的。 第36章 欲望无垠 三太太早嫌恶地用帕子捂住了嘴,从三老爷带着陈舞美回江家,她就再没让三老爷进过她的房门,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个太正确的决定。 陈舞美瘫在地上,呆呆的,和平时机灵可人的模样差的太多了,乍一看倒是有了几分陈尽安的样子。 一碗水端了上来,三老爷伸出手示意副官取血,就算结果他已经有预料了,他也要自己的血来验证。 血珠凝成一滴落进碗里,江惟蝶也被副官抱过来,正持针要扎出个口子,一直呆着的陈舞美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冲过来夺走了江惟蝶。 本来护院们就都把注意力放在乞丐男人身上,陈舞美是江家三房的姨娘,又是个女子,没人防着她。 这孩子真就被她抢走了。 众人反应不及,陈舞美抱着孩子就往后院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一直关注着江惟蝶的陈尽安,他见陈舞美状态不对,站起来就快步跑着跟过去,其余人这才陆陆续续反应过来,一群人浩浩汤汤涌进后院。 孩子哇哇的哭声刺着年夜,紧接着是噗通一声,孩子的声音就消失了。 第一个赶到的陈尽安只看到后院新修的池塘里溅起一点点水花,以及站在池塘边着新衣的摇曳身姿。 「你干了什么!」陈尽安预感不好,几步跑到池塘边上,现在是深冬,池塘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只有靠近这边被砸出了一个脸盆大的洞,冰洞里的水还冒着气泡。 顾不得其他的,陈尽安棉衣都没脱,径直跳进了池塘里,把那个冰洞又扩得大了许多。 池塘并不深,最深也只到陈尽安肩膀,他冻的哆嗦,在冰洞附近捞了两把,捞出一个大红色修着福纹的襁褓。 这是他刚给江惟蝶买的,过年新衣,他想让小蝶也有新衣穿。 而这襁褓里面正是煞白着脸、紧闭着双眼的江惟蝶。 其余人赶到的时候,陈尽安正从池塘往外爬,江子霖见状立马喊人:「快去请府医来!」 江家人闹哄哄的,谁也没看到,那碗用来验亲的水里,两个人的血珠旋转着慢慢交融了,变成一碗淡粉色的液体,放在年夜饭的桌上,像一碗清冽的小酒。 冬夜寒重,池塘水冷,又急火攻心,冷热相攻,陈尽安出了池塘就晕了过去,晕之前只隐隐听到江子霖焦急的在喊他,还有陈舞美状若癫狂的哀求:「三爷,她没了,我们好好的好不好?我再给你生孩子,给你生男孩,求求你别……」 陈尽安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外面还下着雪,屋子里显得昏暗,没打灯,只有陈尽安一个人,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大夫说你受了寒,不能见风,快快躺好。」江子霖放下手中的药,过去把陈尽安塞回了被子里。 「小蝶她怎么样了?我去的是晚了点,她没事吧?是不是也受了寒?」陈尽安小口喝着药,不算苦,甚至喝完了有点点回甘。 江子霖目光躲闪,欲言又止:「小蝶她……」 他不想说谎,他和陈尽安刚刚才敞开心扉,他不想让谎言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无间。 他也不想说出真相,他不想让陈尽安伤心,他知道他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多少心血。 陈尽安在江子霖的止语中明白了什么,他一口喝尽了苦药,说:「告诉我吧,你们把她葬在哪了。」 「用木棺收了,还停在院子里。」江子霖见陈尽安不似太难过,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黄糖,是他和药一起拿进来的,他怕陈尽安喝药嘴苦。 黄糖在陈尽安嘴里滚了两圈,没有一丝甜,他想:『黄糖果然是苦的。』 成国的规矩,五岁以下夭折的孩子不能入族谱,不能办葬礼,甚至多数人家会请屠夫用干草卷了仍在家门口,等腐烂了再铲走扔进坟堆,以防再有短命鬼投生到自己家来。 但江惟蝶有个在乎她的爹,有个爱她的舅舅。 木棺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虽未办葬礼,但在三老爷坚持下,还是给江惟蝶上了族谱——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碗相融的血水。 陈舞美也看到了,看到后她就痴了,嘴里只会说一句话了:「不可能,不可能……」 怀孕之后才逃跑,早产生下却像是足月生的,大概她一直都觉得江惟蝶是牢牢粘附着她的污点,直到将这污点扔进了池塘,让水洗了,才发现这其实是一颗璀璨的明珠。 但一切都晚了。 不知道陈舞美怎么跟三老爷说的,或许也是三老爷深情,只骂了几句陈舞美是个疯女人,最终还是没有惩罚她,只对外说是孩子夭折了,仍留着她在江家做三房的姨娘。 可留着是留着,三老爷的深情能对着她,就能对着其他女人。 汾城多得是上赶着巴结这位参谋长的人,花似的姑娘送过来,不要多久他就忘了是怎么爱陈姨娘的了,就像他忘了自己和三太太的情深几许一般。 江家三房的其他人,三太太、二姨奶奶,都因着这事厌恶起了陈舞美,三太太不用说,她本就不喜欢这个抢走她丈夫的女人,二姨奶奶则是厌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第66页 陈舞美的日子不好过了,痴了却又没有全傻了,知道好歹,分得清别人对她的态度,分得清,所以更痛苦。 江家其余的人也只当是府里养了个闲人,不管她就是了。 最终就只有陈尽安,她的亲哥哥,会去问一问,问问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缺的。 可陈舞美只当他是来嘲讽她的,一见到陈尽安就破口大骂:「你一个男人给别人当媳妇,你要不要脸!你早不告诉我,你早不帮我,自己过得好,现在来看我,想叫我看看你过得有多好吗?!」 陈舞美骂得厉害,却从来没往外说过她跟陈尽安的关系,没把陈尽安是个男人的事捅了出去。 所以陈尽安只当她在发泄,还是照常地来看望她。 就这么翻了年。 去开州打仗的李大帅还没回来,汾城的事几乎尽数都落在了江子德手里,江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有钱有势,江家的风头吹遍了汾城。 汾城各路人的吹捧巴结,生生将江子德这个生性胆小的人催生出了要成虎的野心。 邀买人心、结党营私,不该干的他是一点没少干,要是他真有帝王之才,搏一搏就搏一搏,但他能力不足,根子上的软弱一遇到要裁决的事就显露无疑,为人臣尚可,想驾驭住其他人,还是少了东西。 先发现江子德不对劲的,是被他忘在脑后头的陈舞美。 陈舞美跟着江子德,求的是财,所以她才会着急的想要消除江惟蝶这个可能让江子德抛弃她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她才不在意江子德的深情又付给了几人。 所以她在发现江子德的野心之后,怕他因此丧了命,怕自己受他的牵连,怕自己从此过不上陈姨娘衣食无忧的生活,就把这事告诉了江家唯一一个还会每天来看望她的人——陈尽安。 「三哥,有个事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你说。」 这声三哥把陈尽安喊得一个激灵,上次她这么喊,是让他把小蝶弄走,这次,又不知道她要做出什么事了。 对于陈舞美亲手杀了江惟蝶,陈尽安是不敢置信的,纵然她有她的理由,但虎毒尚且不食子,陈尽安在这件事上不会原谅她。 但同时他又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不然他不会不原谅陈舞美,他就会觉得无所谓。而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他无法狠下心来彻底断绝与陈舞美的关系。 陈尽安苦笑:「你又要我做什么了?」 陈舞美脸上显出丝尴尬,随即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陈尽安:「你看罢,昨夜里三爷喝醉了,竟跑来我房里,我伺候他,就翻出了这一封。我不识字,也没当回事,只放在一旁便罢了,却听得他梦话说的什么,才觉得这信不对,便拿来给你看。」 信不长,陈尽安细细读了,信是穆县的县知事写的,大意是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尽忠。 准备好了什么、尽什么忠,上面却没详述。 陈尽安问:「三爷不会察觉漏了封信吗?」 陈舞美不屑道:「他要有这个心,早做了协统领了,何至于只是个参谋长,提兵来用还要问过副军统?」 陈尽安有些意外陈舞美对军队的事这么了解,但信中事从急,他只点了头说:「那我把信拿走。」 陈舞美颔首:「劝住他,这事不能干。」 她不识字,成日困在后院,又怎么知道江子德要做什么?又怎么知道这事不能干?陈尽安困惑,但没问,有些事是问不出答案的。 信拿到江子霖跟前,他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了,叫了江子德的贴身小厮过来问三老爷近日的行踪。 三老爷身边日常跟着的是军里的兵,所以小厮现在才能被喊过来,但也因此他并不十分清楚三老爷到底去了哪里,只能依稀报了几个。 报这几个就让江子霖眉头越皱越深了,全是和各地各级官员的场子。 按道理说,江子德是参谋长,和官员们会见是很正常的,可他这几个场子,都是偷偷摸摸的,在非官方场所进行的,所见面的官员也都是成国还没亡的时候臭名昭着的旧官。 这就很能说明江子德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了。 「如果三爷想做什么,离不开钱财,他的俸禄不多,或许可以查查咱们最近的帐目?」陈尽安点点桌上的帐本,江家帐本多,管着三房的那本在帐房那里。 于是江子霖又叫来了帐房,仔细查了,发现江子德不仅没怎么支过钱,反而还往帐上添了许多东西。 什么南海珍珠、东岛珊瑚、西谷奇香……往日进贡给皇家的,却出现在了江家的帐目上。 可江子霖看着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财不是他们现在能担得起的。 「他是要造反啊!」这不是什么气话,是江子霖对事实的描述。 「里面一多半都是张家商会进的,他们又是从哪弄来的这些宝物呢?」陈尽安指出问题。 江家现在已经是张家商会的董事,却对商会的这些动作一无所知,想必这背后是张家一家独做的。 江子霖说:「李大帅可有要回的消息了?」 「暂时没有,但也说不准,他不可能完全放心三爷一个人在汾城,必然留了其他人来牵制。我们能察觉出三爷的小动作,这用来牵制的人必然也能发现,报给大帅,从开州回来,车比马快,怎么大半个月也能回来了。而且,说不好现在李大帅收没收到消息。」 第67页 对着江子霖,陈尽安越来越能张嘴了。 江子霖沉吟半晌,说:「先找个理由关了子德,军队那边就推说他生了大病去不得了,少了他,汾城也照样能转。商会那边,我们再查查里面到底有什么在作祟。」 他对自己这个三弟弟太了解了,混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祖上积德。 江家有钱,却没有兵权,江子德顶着个参谋长的名头,实际协统领的军权却不在他手上。 如今撺掇着他起事的那些人,不是坏就是蠢,李大帅不是昏君,江家为什么要被这些人卷着去反? 在这场漩涡里保住江家,是江子霖和陈尽安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 第37章 暗渡陈仓 事不宜迟,趁着江子德回家,给他餵了一碗从府医哪拿来的凉药,当天夜里就发了烧。 要骗过江子德身边的副官,不逼真点怎么行? 看江子德确实是病了,一直跟着他的副官才从江府走了。 这药药性不强,过了两个时辰,江子德发了汗自然就好了。 清醒了的江子德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床边或坐或站围了一堆人。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江子德躺着,屋子里又昏暗,人都站着一围,看着着实是害怕。 离他最近的二姨奶奶赶紧给他嘴边堵了一碗药:「别说话,听你大哥说。」她不太懂这两天江子霖给家里人说的那些东西,听来听去就听懂了一个「造反」,一听这个吓得她几晚上没睡着觉,生怕自己疼着长大的小儿子要去造了反,被砍了头。 给江子德下的药也是她亲手下的,发场热也总比没了命好。 自己娘递过来的,有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现在也一样,江子德都没思考嘴边的是什么,直接就喝了下去,喝进嘴了才知道这是碗苦药。 「三弟,你这些时日常不归家,我们忧心你,才发觉你在做什么好事!」江子霖没把那封信和贴身小厮说出来,免得江子德再记恨上陈姨娘和那个小厮。 江子德这几年能装装大人了,看着成熟,但在他这个如父一样的兄长面前还是不禁吓,被厉声一说,立马就告饶:「大,大哥,不是我想的,都是他们非要拉着我,对,都是他们非要拉我去买枪炮的!」 「好啊,你还敢私囤兵器?知道这是能掉脑袋的吗?」江子霖只知道他有谋反的心思,但没想到他已经具体实施出来,已经买了武器了。 「从哪买的,买到哪去了,一五一十交代了,另外,之后你不必出门了,等李大帅回来了再说。」 江子德着急想要求饶,一动腿,才发现脚上拴了根铁链子。 「这,你们怎么能把我像畜生一样拴起来?」江子德不敢置信。 三太太站在外围,噗一声笑了:「怎么能这么说,拴畜生是怕他们跑了,拴你是护着你呢!这怎么一样?」 三老爷你了半天,没说出个什么来,最终颓然靠在床头,把自己这些时日的所做作为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一开始只说带我去玩,后来就带我去看新进的枪械,我一看,是没见过的,比李大帅使的都还好。他们也说,有了这些新型兵器,别说反了李大帅,就是打下开州,打回金城,那都不在话下,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买了……」 「是哪些人让你买的?」 「是张和生!他们……」被迫冷水浇透,三老爷终于想清楚了自己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一想清楚就冷汗直冒。 江子霖点点头,和他们想的没错,这背后果然是张家在搞鬼。 「那你知不知道张家的这些新武器都是从哪弄来的?」陈尽安问,他觉得这背后肯定没这么简单,汾城在内陆,本身工业体系就刚刚建立,他们江家建的酒厂制茶厂都是汾城第一批走工业化的,说白了,汾城没这个能力制造出最新的热武器。 甚至于,整个成国都没有这个能力,现在李大帅等军阀们用的新式热武器,要么是打仗缴获的,要么是拿银子跟外国换的。这也是李大帅定都在汾城的原因,汾城生产力高,资金充足,又走了工业化的路子,虽然只是日用品的制造厂,但有厂在,改吧改吧就能变成武器制造厂,从一到二总比从零到一简单。 江子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从没思考过看到的时背后是什么。 陈尽安安抚他:「三爷你先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们。」 江子德喊:「大嫂!把我放了吧,我想清楚了,不会再叫人骗了。我一直不去当值,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江子霖已经把其他人都送出了房,回来拉陈尽安走。 「你就呆着,什么时候李大帅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去,大帅府那里已经给你请好假了。」 说完,不顾江子德还在背后求情,他们径直离开了。 「这事,最怕的就是张家在跟外国人接洽,这也是他们最有可能获得新式武器的途径。」江子霖说。 陈尽安点头:「张家买武器的目的其实已经很明了了,他们想以汾城为中心,控制整个中原,三爷只不过是他们推出去当靶子的,既能唬住一部分大帅的人,又能在出事之后把他当替罪羊。」 「到底是他们想控制,还是他们背后的外国人想控制?张家没那么大本事在李大帅走后这短短一个月里搞到这么多新式武器,他们也没这个资本,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背后的势力在资助他们。外国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赔本生意?只能是因为他们未来能得到的报酬完全值得他们前期这么投资。」江子霖锁眉说。 第68页 陈尽安:「成国人据中原而逐鹿金城和外国人来殖民,是完全不同的。被外国人殖民的开州就是最好的例子,失去人的身份,别人想宠就宠,想践踏就践踏,毫无尊严可言。」 「要怎么做?」 「我有一计,只是江家好不容易重新过上的好日子怕是要失去了。」 「你只管说。」 「暗渡陈仓。高价请成国以前军械所的人来,把三爷买回来的那些武器拆了,就在江家的茶园里建一座兵工厂,只说是制茶厂。」 「花费倒是次要的,大批量的原材料运进去,要用什么办法掩人耳目?武器生产出来要卖给谁?怎么保证请过来军械所的人里面没有异心的?」江子霖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就装在运茶的车里,茶叶运出去,再回来虽是空车,那车底做高些、车壁做厚些,茶叶运输量不小,就算只在车底车壁装原材料,也通能运一些回来了。送酒的车同理。 武器产出来,肯定不能卖给外国人,可为君之人供着他们,乱世者高价卖给他们,能回本,也能做人。 可以找李大帅借兵,恩威并施,高价请那些有技术的人,讲清利弊,等他们来了之后再展示兵力。」 江子霖颔首:「那就这样做。」 復又想起什么,他问:「你之前说过你是陈家村的,是在开州和汾城之间吧?乱世难,你要不要把你的家人接过来?」 陈尽安垂眸,「陈姨娘就是我的四妹,我爹娘不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她能进了那种地方,想来家里已然是不好了。」所以他一直没问陈舞美,家里现在是什么样。 江子霖疼惜地执起他的手,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以后有我。」 等熄了灯,上了床脱了衣服,江子霖突然又问:「那你是不是也不叫三丫?」 陈尽安微红了脸,说:「是……」他到了江家,读了许多书,明白了自己叫的三狗是个多么随手取出来的名。 江子霖兴致勃勃:「那你以前叫什么了?」说着手脚也不老实起来,这种知道自己爱人过往的接近感让他欲罢不能,精神和肉体都兴奋起来。 陈尽安脸更红,推推他摸到自己要害的手说:「不是要睡了吗?」 「你先说你之前叫什么嘛,难道你还要对我有所保留吗?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却不叫我知道你吗?」江子霖不知道从哪学的,快而立的谦谦君子端出一副讨食的可怜样子。 陈尽安被他摸的也抬了头,索性不再推他,喘息道:「说了你不许笑,我,嗯,我之前叫陈三狗。」 「三狗三狗!」这样随意土气的名字被江子霖喊出来,倒成了夫妻两个助兴的了。 陈尽安听着脑袋发晕,连忙捂住江子霖的嘴:「别这么喊……」 江子霖顺势张嘴亲他的手,又是一夜红被浪翻。 陈尽安说是不在意,但江子霖这一问还是激起了陈尽安对家里人的想念。 『去问问也好,说不定他们都没事,要是爹娘都还在,大哥他们愿意,把他们接过来……』陈尽安这么想着,抽了空去找陈舞美。 「都死完了,之前水灾淹死的,旱了几年的那条沟突然就发了大水,村里就跑了我一个。」陈舞美绣着花,漫不经心说。 快十年了,陈尽安对家里人的印象都模模煳煳的,认出陈舞美,也是因为她身上的胎记才敢确定的。 但他还是难过,那么一大家子人,竟然说没就没了,还是在他们去世好几年之后,他才知道的。 「你不难过吗?」跟在江子霖身边这几年,陈尽安变得更敏锐,更能接收和萌发情绪。 可陈舞美就像还没遇到江子霖的陈三狗,拒绝着这个世界,「难过什么?他们都死了,我也不好过了几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也没人虐待我,我难过什么?」 陈尽安无言以对,要说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陈舞美比他更有发言权,他没资格评判她。 所以他只是问:「你有爹娘他们的什么东西吗?给他们做个衣冠冢。」 「要衣冠冢做什么?表孝心吶?人都死了,弄这些虚的干什么,你还不如多给些钱我,让我这个你唯一的亲人过得好些呢!」陈舞美咄咄逼人。 陈尽安不想跟她争论,遂掀了门帘走了。 其实想来,陈舞美说的也没错,人都不在了,在做什么,都是虚的。 还不如看看现实里还在的人,让现实里的人不受苦,比如江家的人、汾城的百姓们,生人安宁,亡者才能安息。 第38章 我不举 李大帅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没打下开州,让北边拥重兵的军阀拿下了。 不过他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穫,开州靠近汾城的两个县在和北边军阀的谈判中划给了李大帅。 而陈尽安他们猜的说李大帅留了心腹在,实际上根本没有。 李大帅把下面的官职权利全都三分分开,为的就是自己在外的时候手底下的人相互掣肘,形成较为稳定的官僚体系。 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手底下的人能在短时间内反了他,或许别人他还会让心腹留下监视,江子德却不属于这个范畴。 他回去没看到江子德,还纳闷了,这个常年呆在他办公室的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叫来人一问,才知道是生病了。 「半个多月了,生得什么病还没好?这么病下去还不得给病死了?」 第69页 江子德有小聪明,又没什么野心,业务能力算是强的,李大帅一直用的挺趁手,一听病成这样了,赶着就去了江府。 江家这边早在李本勛回汾城的时候就知道他回来了,那么大堆的人马,很难不注意到。 江子霖也知道李大帅回来了会来江家要人,备好了茶水等着他来。 不多时,李大帅就到了江府。 抬手止住了门房的传叫,他抬腿就跨进了江家大门,他知道有人等着他。 果不其然,江子霖与陈尽安携手等在正堂门口。 一见面,江子霖就笑着拱手:「祝贺大帅得胜归来。」 李大帅解开披风交给副官,也笑着说:「江老爷消息还是不太准确啊。」 「有得即胜。」江子霖侧身将人迎进了正堂。 「大帅是来?」江子霖问。 「明知故问,我是来要我的参谋的,我这一离了开州,你们就把人霸住,叫我用谁去呢?」 江子霖突然正了神色,不再打弯弯,把江子德所作所为都讲了出来,他赌一手李大帅不似曹操。 如果赌赢了,再把改厂的事跟他说也不迟。如果赌输了,也至少有兵工厂做托底,能保住江子德的命,大不了江家舍了刚改成的武器生产线,另觅他处重新来过。 万幸赌对了。 李本勛听完江子霖的陈述,沉思几秒说:「江兄为人诚恳,愿意等我回来坦白,而不是一早逃往其他军区,李某敬你。」 江子霖松了口气,说:「不知大帅如今军中武备都是从何处来的?」 向军阀头子打听军队的军备,这放在任何一个其他军区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江子霖问了,李本勛也怀着其他目的,微微眯了眼就说:「自然是採购所得。」 江子霖:「花费几何?」 李本勛:「花费甚巨。」他心说,这江家难不成是要跟他做军火生意了? 他还真猜对了,江子霖直说:「我也不跟大帅玩虚的了,我们江家前段时间请了几个成国军械所的师傅来,改了几条生产线,产量不多,一日能产步枪十支、对应弹药五千发。」 听到自己的辖区竟然出了兵工生产线,李本勛靠着椅背的腰都直了起来,搁下手里的茶杯问:「江兄此言当真?」 江子霖点头:「当真,只是江家虽有财力,但无震慑之力,还要劳烦大帅排兵力祝我们一臂之力。」 李本勛问:「此事除了江家,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江子霖:「没有了,江家也只有我和内人知晓,兵工厂表面还是原来的茶园。」 李本勛嘴角压不住,连连叫好:「好!就还做制茶厂,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至于派兵,也不能太明显,明日我叫胡统领带人去侦查,在要点设防。」 片刻间就下了决断,李本勛深知兵工厂的重要性。 末了他又想起来,问:「江兄是生意人,为我军出资自然不能亏了你,我照市场价给你。」这就是试探了,要是江子霖真的敢纯做生意,他也不介意派兵去直接占了茶园,大不了耽搁个八个月的生产,再重新找人来管就是了。 江子霖本就不是为了做生意,也知道眼前这个军阀头子不是什么纯良人物,可他还是被李本勛的态度惹出愠火来。 自己诚心为了一方平安,诚恳待人,结果他还是这么虚虚实实地试探。 陈尽安看出江子霖不忿,赶紧在背后捏了他一把,自己微微一笑说:「自然不能让大帅出人又出资了,大帅只管派人保证茶园的安全,再分一批兵力与我江家,那原材料的运输也需要人手护着。」 李大帅哈哈一笑,终于投桃报李,卖给江家一个好:「既然如此,那本帅就给你们个消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看看吧,开州已经传遍了,里面占版面最大的那篇文章就是你们江家二爷写的。」 陈尽安接过报纸来看,汾城在内陆,报纸是时兴的东西,他还没正经看过报纸,只觉得手里这张薄薄的纸挤满了字。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李大帅说的「占版面最大」的那篇文章,确实很大,一篇文章占了报纸一面的大半面。 缀着「行水土」的名号,通篇写着自由开明进步奋起。 「看到了吧?北边军阀不是个好脾气,要是在他的辖区不服他的管,下场不会好。你们要是还在乎这个二爷,就趁早把他弄回来。」李本勛没说的是,要是北边军阀顺着江子行这条藤蔓摸过来,到时候他可不会为了江家得罪这个成国最大的军阀头子。 陈尽安把报纸递给江子霖,说:「让大帅忧心了。二爷走之前已经告知了我们他离家要做什么,不过写写文章,又不似刀枪能把人戳个窟窿出来,大帅不必这么担心。」他当然知道江子行在干什么,也知道这文章有时候比刀枪更能杀人,可他直觉这不是坏事,就打了含煳不正面去应对李大帅。 李大帅上下扫了眼陈尽安,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奇怪,这女子虽然是江家主母,但越过江家家主,权力未免太大了吧? 他又看看正在阅读行水土那篇文章的江子霖,仿若不觉得自己的妻子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江兄你觉得呢?」李本勛点他,怎么能让自己媳妇爬到头上呢? 江子霖将报纸搁在茶几上,说:「内人所言极是。」 第70页 「那可是你亲二弟,你就这么不管了?」李本勛不敢置信,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他没见过为了衣服砍断手足的。 江子霖微笑:「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很小就去国外了,闯了几年,该做什么,他可能比我们还清楚,我们又怎么能以浅薄之见去管他呢?」 李本勛怔愣片刻,随后大笑,说:「江兄胸襟宽广,李某佩服。」 「不过,」李本勛话锋一转,说,「江家二爷出过国,你们江家的工厂又用了个外国人,这兵工厂……」言下之意,他不放心江家。 江子霖本就对李本勛虚实的态度窝着火,此时更是不忿,他们江家倒贴助他养兵,句句肺腑,却被这样怀疑,难道真的要把肚子破开让他看看江家到底吃了几碗粉吗?江子霖当即就要出言驳一番。 又是陈尽安止住了他。 「那依大帅所见,怎样才好呢?」 李本勛也是在知道江家改了兵工厂之后才想了这么一出,思忖片刻后伸出两根指头比划了一下,说:「有两个办法。一是你我江李两家联姻,自古以来没有比姻亲更牢固的联盟了,我有个妹妹,今年25,貌美如花,配给江老爷做小,我也不嫌亏,只要你们好好待她就行。」 陈尽安听了还没什么动作呢,江子霖就急急说:「这不行,我已发毒誓一生只爱一人。」 李本勛奇怪地看他:「又不叫你爱我这个妹妹,放着当个姨娘给你生孩子还不行吗?」 江子霖噎住,憋出一句:「我不举,生不了孩子。」 闻言,李本勛和陈尽安皆是一愣。 陈尽安心想,他怎么会不举? 李本勛心想,难怪这江家老爷快三十了也没个后。 对于男人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李本勛没低看他,反而高看了他两眼,愿意说出自己不举的男人,可成大事。 堂中议事的几人没人注意到堂外来送茶饮的赵嬷嬷正巧把江子霖这句胡诌听了个十成十。 李本勛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既然这样,那第二个法子也能行,你们把那个外国人交给我,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 陈尽安、江子霖:……他们可还记得哈尔森和李本勛第一次见面,李本勛就让哈尔森跟他的事情。 这不是图穷匕见吗?这都多少时间了,也没听说两个人再有什么接触,还没忘记吗? 陈尽安委婉说:「哈尔森是二爷的友人,不会有问题,况且他并不知晓茶园的事,还管着酒厂,生产的酒,效益也要供着茶园这边的生产线。他敢背井离乡从大洋彼岸漂过来,怕也不是能养在后宅的小雀。」 江子霖接过他的话说:「大帅不必担心,想必您也是对汾城出了内奸的事有所耳闻,这才有所担忧。关于这件事,我和尽安已经在查了,不如就把这内奸揪出来,送给大帅以证我江家昭昭之心?」 眼前这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李本勛看的眼热,但还是敏锐注意到江子霖话中不对的地方:「『尽安』?那不是你的一个手下吗?你刚刚是在喊谁?」 江子霖立马手心就出了汗,陈尽安握住他的手,不躲不闪说:「正是老爷的得力助手,他们已经在查了。」 李本勛半信半疑,手下副官正好来请:「大帅,商户那边知道您回来了,已经派了人来。」 商会是汾城军区主要给李本勛交税的主力,这次出去打仗花费不少,他急需找商会回回血。 虽然眼下有了茶园的兵工厂,但生产的枪枝弹药还是太少了,大头还得靠买。 但与商会接触,本来是商务部的事,李本勛皱眉:「商务部长是干什么吃的?事事都找我,想把我累死让商务部长来当这个大帅吗?!」 副官赶紧陪笑,在李本勛耳边说了几句,李本勛便起身告辞:「今天就说到这里,详细事务你们拟好了再说,我先走了。」 江子霖与陈尽安起身去送。 李本勛走了几步,终于想起来一开始到这里的目的:「叫江子德那小子赶紧来上任,老子还要用他!」 第39章 收孩子 某人不举之事还是传到了老太太的耳朵里,赵嬷嬷辗转反侧了好几天,还是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告诉了老太太。 跟老太太说完,赵嬷嬷是能安睡了,老太太开始睡不着觉了。 把自己大女儿生的三个孩子叫过来看了又看,老太太才算是松快点。 起码自己也不是没后,自己闺女生的还能确保就是自己的后代。老太太不知道怎么就顿悟了,但是左想右想,觉着自己是铁定有后了,自己儿子却还没个着落。 小老太太左思右想,竟然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 大姑奶奶一走三年,一点信都没送回来,三个儿女养在江家,虽然大儿子姓郑,但跟江家孩子没什么区别了,更不用说下面两个小的,更是直接名字都在江家族谱上写着。 况且这是老太太亲亲的外孙子外孙女,她平日里对这三个孩子用的心比起对二爷三爷的孩子多得多,是老太太真正的血亲。 老太太现在可不就是打起了这三个孩子的主意。 反正自己闺女已经三年多都没个人影了,之前她的态度也是让孩子归江家养,俩龙凤胎生在江家养在江家,过继给他们的亲舅舅,以后出去正经说出来是江家家主的孩子,嵴梁骨都能挺得直些。老大郑有清还是大姑奶奶的儿子,这样一来,老太太两个孩子都有后了,简直是两全其美。 第71页 就打着把俩双胞胎过继给江子霖的主意,老太太就急着要赶紧把改族谱的事定下来。 江子霖为茶园兵工厂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跟陈尽安住在山上大半年个多月了,每天俩人带着一小队跨着枪的士兵在山上穿梭,寻找既隐蔽又能将整座山尽收眼底的要点。 导致老太太派了好几次去茶园的小厮都没找到江子霖,这下老太太反倒起了疑,种个茶制个茶,用得着天天呆在山上?江家又不只有茶叶这一桩生意,其他粮食酒厂的生意都撂开手不管了,专要去管茶叶? 起了疑,老太太就亲自去茶园的山头找江子霖。 如今江家名下的山地不只是最开始的买的那个山头了,汾城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地江家买了三座山,一大两小,加起来有近两千亩山地。 目前被改成兵工厂的茶园坐落在最大的那座山里,而江家最开始买的那几百亩山地是更靠近河西县的一座小山包,茶园建得最完善的就是这里。 一般要去找江子霖他们,也就是在这座小山包找,老太太自然也是来了这里。 恰好江子霖和陈尽安刚钻了几天的野林子,出了山休整。 等他们到了大山的主要建筑群里,就有伪装成茶农的巡逻士兵过来告诉他们江家派小厮来找了好几次了。 仔细问了,知道是老太太找,江子霖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平日里老太太就去打个叶子牌,没见她有什么要紧事还要找到山上的。 难不成是又要给我添几房?江子霖警铃大作,想着反正已经在李大帅那儿扯了谎,干脆就一谎到底,随即叫了在大山山上常驻的军医一起过去,安置了让他等会在老太太面前证明自己是真的不举。 军医还没见过有这么要求的,但这山头上,除了李大帅的命令,就是江子霖的话有力了,所以他也无所谓怎么回事儿,答应着就一起走了。 陈尽安也又重新换上了女装,他现在已经不再长高了,虽然看着比一般女子高大不少,在江子霖面前还是矮了小半个头。就着他现在的身量,江子霖给他春夏秋冬的女装各做了几套应急。其余的时间他都穿着束手脚的短打衣裳,怎么方便怎么来,真真像是山里长出来的野人了。 这时候就是需要应急的时候,陈尽安久违换上女装,让看惯了野人的江子霖不自在地转过了头。 兀自脸红了一会儿,江子霖凑到陈尽安耳边说:「你这样好看,最习惯的还是你着与我一样的时候,最喜欢的……还是什么也不穿的时候……」 陈尽安也刷的一下脸爆红,「你能不能正经点?又不是只有我们俩。」这个人,自从两人解开心结之后,就越来越不正经,没有一点当立之年的家主样子。 一旁的军医:你们当我聋了就行。 大山离小山不远,但比汾城到小山的距离近多了,所以陈尽安他们到小山包茶园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来。 到了傍晚,载着老太太的马车才艰难地爬上了山。 老太太一下车,就发现陈尽安也在,想到自己之前还因为他迟迟没喜事,要给自己儿子塞小的,老太太一阵脸热,不好意思去看陈尽安,就略过他直接转向江子霖。 而老太太这动作看在江子霖眼里,就是又要做些对陈尽安不好的事,心虚地不敢看正主。 所以江子霖先发制人,等老太太刚喝了口热茶,还没放下茶盏呢,就说:「母亲,我知道您这么着急要找我是为了什么,您不必再说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绝不会让三丫受一点委屈。」 老太太大惊,自己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知道他自己不举,所以要放三丫走,另寻佳人了?这可不行啊!三丫上能帮江家东山再起,下能让她儿子笑永挂福,这么好的媳妇,要是放走了她再去哪找去? 「子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夫妻本是同林鸟,你们是结髮夫妻,怎么能说分就分?三丫永远都是你的正头娘子!」 之前江子霖要和她亲侄女汪芮和离的时候也不见她这么着急。 「三丫是我的正头娘子,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唯一的爱人,除她之外我不会再碰任何人。」说完,江子霖示意军医说话。 「是这样的,江老夫人,江老爷他是有隐疾,恐怕这辈子于子嗣上无缘吶!」军医脸不红心不跳说完了。 老太太着急:「这我知道,但你也不能因为这就要和三丫分开吧?过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到这一步了?」 江子霖一头雾水:「我没有要和三丫分开啊?」 老太太:「那你刚刚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 江子霖:「就是想让母亲您打消给我塞人的念头?」 老太太、江子霖,一对母子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误会了对方。 江子霖放松下来,问:「先前是我和尽安在另外的山头,没有见到母亲派来的人,劳烦母亲亲自跑一趟了。母亲顶着秋雨过来,想必是有要事吧?」 但老太太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来之前她想的很好,要给这俩没孩子的夫妻过继一对龙凤胎,但就在刚刚她在突然想明白,自己儿子不能生,但自己儿媳是可以的啊!要是儿媳不愿意给别人养孩子,就是要和离另找他家呢? 小老太太整个人都萎靡了几分,眉毛耷拉着,显出几分可怜。 陈尽安直觉老太太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多半是因为他,于是他安慰:「娘您不必太担忧,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 第72页 老太太看了看陈尽安,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自己这个儿媳人美心善,只要在家,对晚辈们都做到了一个当家主母应该做到的所有事,而且看她的态度,对这些晚辈孩子们都是很喜爱的,或许她并不排斥过继呢? 毕竟她对子霖的痴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老太太给自己鼓了劲,试探问:「三丫啊,你觉得咱们江家这几个孩子都怎么样啊?」 江子霖又以为老太太要催生,抢过话头说:「母亲!我都已经……我不能生的!」 陈尽安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温和开口:「娘,我觉得江家的孩子都很优秀,有清正直、元景灵活,维家、维明、惟嫣几个年岁小的也都活泼可爱,以后也当是撑起江家的主力。」 老太太点点头,缩小范围:「那你对维明惟蝶兄妹两个怎么看呢?」 陈尽安:「大姐几年都没回来了,他们自幼没有生母在身边,却还能长成这样活泼开朗的样子,母亲功不可没。」 「可人终究是要老的,老太太我啊,最近精力都没有以前好了,晨起昏沉、夜睡繁梦,怕是看不到他们成人,甚至今后教育他们,我怕也是无力教好,所以……」 听着老太太的话,陈尽安意识到了她是要做什么。 他看了看江子霖,后站起身过去给老太太奉茶:「娘,我都知道了,我会好好抚养维明、惟嫣的。」 江子霖略惊讶看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说。 可老太太已经明白了,这是两届江家主母之间的心有灵犀:「三丫,为娘的,苦也,却也能品百种滋味。为娘,谢你。」说完接过陈尽安手里的茶壶,反过来敬了他一杯茶。 倒着茶,她又说:「娘知道你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却非要将你绑在江家,还望你有气尽撒给我,我都接着。」 陈尽安却生出愧疚,要说对不起谁,也应该是他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江子霖。是他以男儿之身嫁给江子霖,不仅让江子霖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还要往自己头上泼「不举」的脏水;也是他让老太太不仅不能有自己的孙儿,还要反过来作为一个长辈给他这个罪魁祸首赔罪。 「娘……」陈尽安扶住了老太太的茶壶,带了力气将老太太按在了座椅上。 「娘,没有谁对谁错,错也是我的错。」 对上老太太困惑的表情,陈尽安却不能说出原因,只能岔开话题:「维明、惟嫣要给我们养了,要怎么跟有清解释呢?他也不小了,什么事都明白了,再过两年都都说亲了,现在把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跟他分开,是要想周全些了?」 一直没插上话的江子霖也顺势说:「大姐那边,是不是也要商议一下?」 老太太大手一挥,说:「有清我去说,昭玉这个死丫头,出去几年都不送信回来,就当她死了吧!给她孩子找个家,她感激都不尽,还能有什么异议?」说着老太太眼圈泛红,竟已是带上了泪花。 江子霖知道自己母亲这几年都忧心着大姑奶奶江昭玉,于是叫来赵嬷嬷把老太太送到茶园的厢房安顿。 「母亲您先住一晚,明日我们一同回汾城,族中长老跟我们早分了家,改族谱不繁琐,您不必再忧思了。」 第40章 收復金城 汾城果然有内贼。 兵工厂的哨点快完工的时候,巡逻的士兵抓住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等陈尽安他们来的时候,那几个人正被捆着跪在地上。 李本勛不是个好脾气,上去就是几脚将那几人踹倒在地上,掏出枪要再打那些人手脚泄愤,被江子霖拦住了。 藤还是不能打坏了,要顺着去摸瓜的。 这几个内贼也是没骨气,李大帅还没上什么手段,几个人就统统招了——是张家商会派来的。 共事许久,李大帅不再像之前那么对江子霖来回试探了,他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即使江家也是商会成员,但李大帅还是选择相信他们。 对这几个人的审讯结果是第一时间就递给了江子霖。 「就是这样,他们受张和生的指使来探查的。」陈尽安念了李大帅部下送过来的信,总结道。 「张和生又是从哪知道这里不是普通茶园的?」江子霖问。 「有内奸。」陈尽安和江子霖异口同声说出这句。 「江家知道茶园的事的人不多,甚至连母亲都不知道,所以很大可能是李大帅那边出了问题。」 「哨点还差一个塔楼顶,我们继续建,李大帅那边,他会处理的。」 李本勛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运气,他在抓住这几个歹人的时候就开始着手排查军部了。 等最后一个哨点的塔楼封顶,李本勛已经揪出了军部的内奸——是江子德的副官。 也就是李大帅去开州打仗的时候留下来和江子德一起管理汾城的那个官员。 因为江子德之前明着搞造反那些事,这个副官没跟着一起闹,反而是严守岗位,把汾城的事务处理的很好,所以李大帅回来,对他不降反升。 茶园秘密改成兵工厂的事,江子德都不知道,但这个副官却掌了兵权,管着茶园几个巡逻队。 这次抓住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其实是这个副官贼喊做贼,他与虎谋皮,不满利益分配,就搞了这一出,企图把和张和生关系密切的财务部部长拉下水。 第73页 但没想到李大帅铁腕手段,硬是找出了真正做局的人。 这个副官挣扎喊了几天冤枉,见没有转圜的余地,索性狗咬狗把财务部部长和军部的其他几个蛀虫一併供了出来。 军部的人好处理,揪出来军法伺候,该停职停职,该枪毙枪毙,军部外面的人就棘手多了。 等李大帅领着兵找到张家大宅,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半根毛都不剩了。 估计在背后支持张家和军部那些叛徒的人也没想到,这些叛徒就这么轻易投降了。 不过他们也早就在张家有动静的时候从汾城撤出了主要力量,剩下的小虾小蟹,都不用李大帅出手,吓也吓死了。 汾城竟然就这么闹剧般肃清了环境,茶园的兵工厂虽然还隐藏着,但起码原材料的运输不必再死命隐藏了。 汾城的商会没了龙头,李大帅作保,推了江家上去,军部的财务部部长位置也给了江子德坐。 本来是想让江子霖来的,但他推脱了。 无论是谁做财务部长,江家得到的好处是实打实的,江家原本的产业得到极大提升,又反过来投资兵工厂,短短几个月,兵工厂生产线多了几条,生产力翻了三倍。 军部得到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有能日产上万子弹的兵工厂,李大帅朝周围迅速扩张,原本只有两省的河系军区一跃成为成国最大的军区,李大帅成了坐拥六省的大军阀。 兵工厂再次扩大。 就这样,军工生产和辖区扩大形成良性循环,让李本勛稳坐成国最大军阀的宝座。 在陈尽安三十岁生日这天,李大帅亲自提着个袋子来给他作礼。 老太太精神矍铄,拄着个拐杖就嗔:「三十不是个寻常生辰,你堂堂一个九省大总统,就提这么个东西来给三丫庆生?」 她叫习惯了,前些年还能在大场合改改称唿,现在越老越执拗,非得叫陈尽安三丫。 李本勛从不计较,只哈哈一笑,掏出袋子里的东西朝陈尽安抛过去:「这东西可不是那些个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能攀扯的!」 江子霖反射性用手挡在陈尽安前面,接住了那抛过来的东西。 四四方方,青白玉上雕盘龙,下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赫然是传闻中的成国玉玺了! 江子霖拿稳了玉玺,沉声道:「本勛兄可知道这不是寻常物,就这样作生辰礼?」 「一块玉而已,要不是看它是个古董,我还拿不出手!」李大帅一甩摆子坐在上座,狂妄中带着恨意。 「他们受命于天,却叫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既寿永昌,打了这么多年仗,也没见到哪个成国皇室再起来了。」 「哦,还有一个,上个月刚叫我杀了。」李大帅撕咬一口肘子,漫不经心。 江子霖还想说什么,陈尽安却大方一笑,接过玉玺道:「恭贺大帅夺下金城,来日胜宴,我江家必备大礼!」 如果不是打下金城,对金城实现了绝对控制,李本勛找不出这块玉玺。 李大帅这才抬眼正视,他和江家共事这么多年,十次有八次都是这个江家女主人从中斡旋,他们才能顺利合作。 甚至许多次战前战后,都是陈尽安出谋划策,河系军区才能打胜仗。 这个人的格局、智谋,让李大帅甚至想不顾她的女子身份将她纳入麾下,让她能更发挥才能。 可惜这个社会还是不能容忍女子上朝堂,他要服众,就不能用她。 也可惜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不然直接弄了江子霖,将她娶进门,做个幕后将军,也不算埋没了。 可惜啊! 「大帅?」身边副官唤回他的思绪。 只见陈尽安还端着笑,李大帅忙笑回:「那本帅就等着江家的大礼了!」 李本勛不忘本,江家受他重用,江家二爷、三爷,小辈里刚长成的郑有清、郝元景等都不同程度在河九省任职。 江家成了仅次于李家的大家族。 但没人敢往江家家主身边塞人,河九省的人都知道江家家主唯有一妻,二人儿女双全、琴瑟和鸣,塞了也是白塞。 江家搬回了金城,原来的老宅子竟然还保存完好,稍稍修缮了一番江家人就重新住了进去。 再次踏进这个辉煌的大宅,陈尽安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扎着雀尾的生嫩小子了,带他走进江家的人也变成了一个能伴他一生的人,他的爱人。 主屋的陈设也是从前的样子,江子霖带着陈尽安坐在坐榻上。 「好像什么都没变。」陈尽安轻轻靠在江子霖的肩膀上,屋外的黄昏透过窗子,暖洋洋的,让他搭着眼,快要睡着了。 江子霖温柔拂过他脸上的碎发,「困了吗?」 「嗯,有点儿。」 「去床上睡吧,这里睡着不舒服。」 陈尽安想起什么,懒笑道:「我之前在这张不舒服的榻上硬睡过一夜呢!」 江子霖无奈,「我去给你拿床褥子来。」 刚起身,江子霖就感觉自己被拉住。 「别去了,陪我吧。」 他也就没去了,让陈尽安靠在他身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院子里再种棵桂花吧,想吃桂花糕。」 「好,我先管大厨学手艺,等春天给你做。」 「再搭个凉棚吧,夏天纳凉好舒服。」 第74页 「好,就按咱们在吴家庄的那个搭怎么样?」 「嗯……」 夜幕渐渐落下,繁星闪烁月辉清凉,是平常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