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 人类皆伟大》 第1页 [bg同人] 《(综漫同人)人类皆伟大》作者:福袋党【完结】 文案: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公寓的租赁时间是两年,租客是……抱歉,能报一下二位的名字吗?」 「在下是格蕾·米斯里尔,旁边的这一位乃是人类的贤者、不焚之女、卢伽尔之手、神代的断绝者、黎凡特的霸主、妖精女王及红之母,康沃尔与葛尔永恆的母亲,以及……」 「白马四十二。」她面无表情地说,「填白马四十二就行了。」 #因为新功能主角栏有字数限制,所以在这里稍作解释:42号、缇克曼努、埃斐和摩根是女主在不同轮迴的名字,本质上都是女主。 内容标籤: 综漫 穿越时空史诗奇幻 正剧 主角视角:42号 亚瑟┃配角:闪闪 医生 旧剑 梅林 一句话简介:给古代王当宰相的社畜的故事 立意:人类不需要去感动英雄和神明从而获得庇护,人类自己就能拯救自己 第1章 第一章 「我想要曲/马多1。」 她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奇妙的白色光点浮动着,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像是海明威笔下的那条大马林鱼,鲨鱼们嗅着她的血,围聚过来撕咬她的身体。 「抱歉,在下不能给您曲/马多。」坐在她床畔的女孩摇了摇头,语气哀伤却隐忍,「您……您得忍过去,猊下。」 女孩自称格蕾,有着银色的长髮和灰绿色的眼睛,皮肤苍白得像是她这辈子都没照到过阳光。 初见之时,对方手中拿着一把黑色金纹的镰刀,像是从午夜迷濛的雾气中现身,前来收割生命的死神——事实也正是如此,一见面对方就抡起镰刀给她的肚子来了一下。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剧痛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肠子,看到鲜血像泄洪一样从腹肚流出,流到地上浸湿了皮鞋。格蕾并没有离开,反而温柔地搀扶她躺倒在地上,黑金镰刀上的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它正在蚕食她的血液。 当她的视线往上看时,月光倒映在格蕾灰绿色的眼睛里,显得很忧郁。 「所以你给了我一刀……」她呢喃道,「就是为了在这里看着我流血而死?给个痛快吧,用你的大镰刀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什么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格蕾轻轻握住她的手,于是她的血也就这么沾在了女孩的手上,「看到您痛苦的样子,在下也非常难过,但这是您必须经歷的。」 格蕾亲吻了她的手背——非常熟练,仿佛她已经做过了无数遍那样,然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知道那是女孩的眼泪。 真奇怪,这个女孩甫一出现,就给她来了一刀,几乎被拦腰砍断,她此刻的惨状全都源自于她,连她都没有要哭,女孩却先一步落下了眼泪……更奇妙的是,她竟真的感觉到了那么点(如果不是她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与女孩的联繫,仿佛在某段久远到她早已遗忘的岁月里,她们的确亲密无间地相处过。 那时女孩的神态也是这样,忧郁而温顺,像是伦敦夜晚的迷雾和路边的夜灯混合成的,但她记忆里有对方微笑时的模样,羞怯而生涩,像是一只依偎在妈妈怀里的猫崽,小声地祈求着一点爱。 路灯愈来愈暗,格蕾的面容渐渐模煳了,只剩下了冷调的色块。 「您不明白,您……不记得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她听见女孩啜泣的声音,「请快点回到我们身边吧,猊下……」 xxx 「王唿唤您过去,缇克曼努2猊下。」 缇克曼努举起双手,好让辅佐官看清上面半干半湿的泥土:「我在工作,西杜丽。」 「觐见王也是您工作的一部分。」西杜丽从女奴手中取过湿帕,从那双泥手的掌心开始擦拭,即使清理了泥土,那双手依然粗糙、发硬,掌纹摸起来像是晒干的河贝壳,「何况,您总是在工作……我几乎记不清上一次见到您休息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最近而已,今年的降雨量很不乐观,有两条主河渠干涸了,我需要重新规沟灌的路线。」缇克曼努抓了抓头髮,吉尔伽美什召见她的原因并不难猜,毕竟东边的硝烟味已经明显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算了,你说的没错,进宫觐见也是我的工作……卢伽尔3在王座前等我吗?」 听她这么问,西杜丽诡异地沉默了几秒,在缇克曼努看来,她似乎在努力阻止自己的脸部肌肉做出古怪的表情:「……不,王在浴池等您,猊下。」 缇克曼努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我们的卢伽尔认为他的宰相今天除了看他的裸体外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可做了。」 年轻的辅佐官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仿佛在为自己的言语感到羞愧。 她还是太年轻了,缇克曼努想道,侍奉着吉尔伽美什这样的君王,拥有羞耻心反而是一件很让人伤感的事。 「别太放在心上,西杜丽。」她拍了拍辅佐官的肩膀,发现少女比她印象里又长高了一胫,宽松的布料下也渐渐显露出曼妙的身姿,几乎可以称作是女人了。 她挑中西杜丽的时候,对方才十岁——那时巫女长给了她三名候选人,其中一位会跟着她前往库拉巴,从此作为辅佐官伴随她左右,一位未来会接替巫女长的位置,终生侍奉女神伊什塔尔。 第2页 三个女孩中,夏哈特最美,拥有着连神明都忍不住心生怜爱的姿容;埃兰娜出身高贵,她的父亲在长老会议中颇有权势;西杜丽只是最末流的贵族,但她生性聪慧,性格沉稳,既不因他人的蔑视而胆怯不安,也不因贵人的一两句赞美而自视甚高。 缇克曼努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女孩,尽管入宫时她与吉尔伽美什一般年纪,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但西杜丽是完全按照她心意教养出来的孩子,也确实出落成了她所希望的模样,而另一个…… 「愣在那里干什么?」另一个孩子——至少曾经是——不快地啧了一声,「缇克曼努,本王叫你过来,不是让你站在两个池子远的地方与本王隔空相望的。」 ……啧。 隔着水雾,缇克曼努勉强看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影。 这位乌鲁克的王,巴比伦尼亚南部的霸主,也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唯二有资格自称卢伽尔的存在,此刻正在浴池中惬意地舒展自己的身躯,显然不觉得和自己的宰相商议要事时有必要身着衣服。 缇克曼努脱掉了鞋子,地面被蒸腾的热水熏得发烫,短短几步路,汗水和水汽就快把她的睫毛黏在一起了,她只能勉强朝着记忆中吉尔伽美什坐着的方向:「下次请在王座前召我觐见,卢伽尔。」 「啰嗦。」吉尔伽美什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本王想在哪里召见你,就在哪里召见你。」 晚春时刻,乌鲁克已经开始燥热起来了,仅仅是阳光就能把石地板照出焦热的气味,如果可以,这段时期缇克曼努是不想接触任何热源的, 可惜吉尔伽美什对泡澡的热情不分春夏秋冬,而且还很喜欢在浴池里处理政务……也许有神明血统的人是不会出汗的吧?就像他们也不会长腿毛一样。 「真是狼狈啊,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似乎是拍了拍水面,缇克曼努感觉有水花飞溅在脸颊上,但很快对方就将她唇角的水珠抹去,「这无比专注的视线是怎么回事?本王召你过来,可不是让你沉迷于王的肉/体的。」 噗哈——虽然缇克曼努很想这么笑出声,不过万一折断了对方那如芹菜般纤细的自尊心,后续只会更加麻烦,至少短期内她是别想在浴池以外的地方向一国之君汇报政务了:「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 「尽管嘴硬好了,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说,「迟早有一天,你将不得不承认这具已经趋近于完美的身躯,其实早就唤醒了你那沉睡多年作为女人的本心。」 用女奴送来的毛巾擦干脸后,缇克曼努坦诚道:「您在外表上确实赏心悦目。」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但口吻中又微妙地透露出一股愉快之意:「当然不只是外表,不过你这话倒也不算有错。」 「可惜我是看着您长大的,那时候您才……」缇克曼努伸出自己的小指,「这么大呢。」 闻言,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表情有些危险地盯着她:「你把本王当小孩子?」 「您是乌鲁克的卢伽尔,执掌王权之人,怎么会有人把您当小孩子呢?」虽然有时候您确实很幼稚……不过缇克曼努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并且希望它看起来不那么敷衍,「只愿您不嫌弃我一身臭汗。」 「确实有够脏的。」吉尔伽美什打量了她一会儿,又撇开视线,「如果你低声下气地请求了,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本王倒也不是不能允许你和本王泡一个浴池。」 「那就不必了,我等会儿还要回农田巡视。」 「……随便你吧。」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有点烦躁,「没必要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本王为什么召你过来,你多少也应该猜到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目光扫视周围,最后停在了离他们最近的女奴身上:「都退下吧,我会在这里侍奉王的。」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缇克曼努捡起一旁的湿毛巾浸进热水中,然后拧干,敷在吉尔伽美什的后颈上,然后慢慢揉捏他的肩颈。 这是他们习惯的相处方式,曾经他们会一起泡澡,年幼的吉尔喜欢坐在她的腿上,让她帮忙洗头髮,然后听她讲述最近出使其他国家的见闻…… 当然,自从吉尔伽美什长大后,他们就没有再一起泡过澡,但这种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拉伽什和乌玛最近摩擦越来越大了4。」随着肌肉的松弛,吉尔伽美什的情绪也放松了些许,挑起她的一缕头髮,用指腹轻轻揉搓,「乌玛的领主刚才派了信鹰过来,希望本王能派一名使者去乌玛商议如何减少关税。」 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真是聪明的说法。」 这句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其实刻意隐去了最重要的主语——拉伽什占据着沙特-埃尔-哈伊和鲁马-吉尔努恩5这两条运河的汇合处,不仅坐拥肥沃的土地,还能强迫路径的商队中缴纳昂贵的税金,拉伽什能成为整个巴比伦尼亚最富庶的国家,绝大多数都要归功于这种天然优越的地理位置。 所以并不是「派一名使者去乌玛商议如何减少关税」,而是「派一名使者去乌玛商议如何减少拉伽什的关税」。 显然,乌玛王希望能和乌鲁克联手,对拉伽什施加压力,甚至必要时能够一起分食这个国家。 「您可以……」缇克曼努酝酿着措辞,「看着办。」 第3页 「你的语气里可听不出什么热情啊,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瞥了她一眼,「本王记得你一直对拉伽什很感兴趣。」 「仅次于乌/尔和基什。」缇克曼努不假思索道,「在军队开支不变的情况下,如果要实现农耕的轮换,拓张土地是必然的。」 安那吐姆6可不蠢,既然乌玛有心联合乌鲁克,那么他必然会向北寻求基什的帮助。 说到基什,其实再偏北部一些的土地更符合她的心意,气候没有那么南部那么炎热,降水量也更多,而且她对塞姆人带来的技术也很感兴趣——只是考虑到风神恩利尔的地位,缇克曼努并不觉得此时越过尼普尔去攻打基什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我并不认为现在是掀起战争的好时机。」缇克曼努说,「基什依然强健,乌鲁克不会赢得太……如果两边都元气大伤,只会便宜某些喜欢捡残羹冷炙的野狗。」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你居然愚蠢地认为本王会输给阿伽和麦桑尼帕达7?以后最好把脑子带上再来觐见,缇克曼努。」 「不仅要赢,还要很漂亮地赢,即使战争意味着血与死亡……流的也不一定是乌鲁克子民的血。」缇克曼努回答,「尽最大可能减少战争对乌鲁克的损耗,这是理所当然的考虑。」 如果吉尔伽美什想要统一南北,成为整个巴比伦尼亚的至高王,基什是必须要攻克的对象,两国最后必有一战,但不会是现在。 何况,他们的邻居乌/尔……还算是一条好狗,不过那温顺的皮毛之下亦有野心,她的确该找个机会处理一下了。 「何况,乌玛王的姿态还不够低。」缇克曼努嗤笑一声,「尤其是他还妄想与乌鲁克分食拉伽什……等他意识到自己最奢侈的想法不过是在拉伽什灭亡后有一个比较好看的国界线时,再展现热情也不迟。」 「真是贪心的女人,虽然本王不讨厌这份贪心……」吉尔伽美什低低地笑了一声,用她的发梢搔了搔她的下颚,「不对,虽然平常是一个不修边幅,最擅长糟践自己的傢伙,可唯独是这种时候——被那永远无法填饱的野望点亮双眼时,才能泄露出些许风情,也只有这一刻的你,是最值得被王收入宝库的。」 俄而,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吉尔伽美什忍不住抬起头——然而下一秒,他就被自己的宰相掐住了脸,一如他少年时那样。 「如果想要夸奖别人,就不要那么趾高气昂的。」缇克曼努冷酷地说道,「不用刻薄的语气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把您教成了这样的孩子啊,卢伽尔。」 第2章 第二章 「不可能。」 一走进宫殿,西杜丽就听到了缇克曼努冷酷的拒绝,她心下瞭然,撩开青金石点缀的垂帘,还没来得及看到王座,就见书吏正躲在柱子边瑟瑟发抖,看见她进来,立刻对她露出了恳求之色,仿佛见到了能够阻止大洪水的救星。 西杜丽不太记得对方的名字,但能推测出对方应该上任不久,不仅因为他相貌年轻,神情中犹有青涩,也因为他正在为一件完全不值得稀奇的事而紧张——这位卢伽尔之手一辈子都在做两件事:处理政务和拒绝王的要求。 「埃安那1南部的部分农田已经因为盐硷化而完全无法种植小麦了,库拉巴也有两条重要的河道趋近于干涸,在重新规划河渠之前,百姓们甚至无法播种,今年的收成大概会比去年减少一到两成。」缇克曼努眯起眼睛,「而在这种情况下,您居然告诉我,今年酿的酒须比去年多三成。」 吉尔伽美什斜支着脸,垂眸阅览着泥板,直到听完缇克曼努的话,才似笑非笑地抬头瞥了她一眼:「减少出口给埃利都2的粮食,或者提高他们的粮食税,你可以任选一个。」 「哪一个我都不会选。」缇克曼努冷着脸,「埃利都的土地盐硷化比我们严重得多,粮食产量自然也低得多,他们的大麦种子去年被我们买走了大半,今年收成只会更差,如果还想活下去,就只能仰仗乌鲁克的鼻息过活,乌/尔一时半会儿是攻不下来的,王若想北上拉伽什,就需要埃利都在后面牵制乌/尔,否则麦桑尼帕达很有可能趁机偷袭乌鲁克,这条政策三年以内都不会改变。」 「怎么活下去,是埃利都的事。」吉尔伽美什点了点泥板,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而满足王的要求,是你的事。」 「我的事是拒绝这个要求。」缇克曼努几乎要露出冷笑了,「当然,如果您要求更多,或许也有别的解决方法……不过,那是您跨过我的尸体时需要考虑的了。」 吉尔伽美什也笑了,一个意味深长,同时又带着点戾气的笑容——尽管王的笑容从来不会天真烂漫,但以西杜丽对他的了解,这次他确实有点生气了:「你以为本王不敢吗?」 「您大可试一试,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卢伽尔丢进火堆里当柴烧了。」 西杜丽看见王的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他眉头紧蹙,神情中藏着阴霾,但那种躁动的、富有攻击性的暴戾少了许多,她知道一部分的他已经冷却了,另一部分的他则因为一些更令人恼火的事而感到不快。 缇克曼努,于灰烬中毁灭,于灰烬中重生。 由先王时期的泥板记载,讲述了卢伽尔班达3为乌鲁克未来的宰相赐名的故事……而在做这件事之前,他将她误当作了乌/尔的战俘,扔进薪柴堆中焚烧。 第4页 她先是葬身火场,但在大火熄灭后又重获新生,她那早已被烧成灰的身躯也重新回归血肉,因此先王为她赐名缇克曼努,意为灰烬,不焚之女。 那时的缇克曼努看起来与卢伽尔班达一般大,所以在书吏留下的泥板上,她的年龄与先王是一样的…… 但数十年过去,先王已死,新王登基,缇克曼努看起来与吉尔伽美什也一般大。 或许是因为卢伽尔班达作为王的好名声,又或许是缇克曼努长久以来对乌鲁克王室的忠心耿耿——这个本质上残酷而血腥的故事,竟然逐渐渲染除了几分浪漫的色彩,人们将这次初遇描绘成了安努赐予先王的奇蹟,命中注定这个女人将属于卢伽尔班达,属于乌鲁克。 西杜丽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也能理解吉尔伽美什无论怎样都不愿听到缇克曼努本人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真相比民间流传的故事残忍得多,缇克曼努确实是不老不死之身,她对外界的感触却与常人无异,她会痛、会流血,死亡带给她无尽的痛苦,一如它为所有人带去的那样。 那根本不是什么浪漫的奇蹟,卢伽尔班达将她扔进了大火,如同看着一只被灯焰点燃的飞蛾,看着她的身体在火焰中融化、分崩离析,直至失去人形,那个故事里充斥着血与火的气味…… 死亡的气味。 一时间,缇克曼努和吉尔伽美什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直到某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吉尔伽美什慢慢地将目光落到她身上,仿佛这才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愣在那里干什么?」吉尔伽美什说,「如果你想汇报什么,应该到王座跟前来,西杜丽。」 西杜丽可不会相信王不知道她早就来了……只是她不会点出来,只是微笑着走上前去,向王与卢伽尔之手行礼。 缇克曼努虽然从不畏惧对吉尔伽美什说「不」,但只要王的要求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还是不吝于满足的,哪怕这些要求在日后以一种可怕的增长率逐年提高。 整个巴比伦尼亚都说她是能从田地里种出金子的女人——缇克曼努并不能种出金子,但她为乌鲁克所做的基本也与这无异了。 能够让缇克曼努如此坚定地说不,甚至说出「那是您跨过我的尸体时需要考虑的」这种重话,说明这次王的任性已经到了她忍无可忍的地步。 虽然吉尔伽美什在享乐方面从不怠慢自己,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他耍小性子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宰相哄他,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早就有了退让的打算……但比起承认自己确实做错了,西杜丽相信王宁可自己被丢进火堆里焚烧。 「我是来找猊下的。」西杜丽柔声细语道,「被您派往亚美尼亚和库尔德斯坦山4的官员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天象台等待向您汇报。」 「我知道了。」缇克曼努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疲惫地嘆了口气,「如您所见,还有其他事亟待我去处理,关于清单的事……」 「以后再说吧。」吉尔伽美什打断了她,「去忙你的事。」 「感谢您的体谅。」缇克曼努麻木地说完了这句话,转身正要离去时,吉尔伽美什忽地叫住了她。 「下次觐见前,给本王滚去床上多睡一会儿。」他说,「本王可不想看见一个脸上顶着黑眼圈的傢伙昏昏欲睡地站在王座前唱安眠曲,你是乌鲁克的宰相,不是专门催人入眠的伶人。」 缇克曼努当然不会在王座前打瞌睡,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点笑容:「您不一定要像一个混蛋那样说话,卢伽尔。」 「放肆。」吉尔伽美什这么说着,脸上却流露出笑意,「再敢顶嘴,本王就命伊尔苏打一副镣铐,把你铐在床上。」 西杜丽也终于得以放松下来,她知道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了。 走出王宫后,西杜丽看见缇克曼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尽管没有在王座前失态,但吉尔伽美什有些话并没有说错,缇克曼努看起来确实不像有精神的样子,她有太多的事要去处理,每天能分出四个小时用于睡眠,就能算是「有过充沛的休息」了。 「猊下。」西杜丽有些忧虑地开口道,「如果您身体撑不住的话,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 「没什么,不用担心我。」缇克曼努揉了揉眼角,「不是说外派的人员都回来了吗?冬季作物的播种时期马上就要到了,一刻也不能耽搁……而且,今年河道干涸的速度令我有些不安,如果指望不了诸神的话,我们只能试着自己解决了。」 「如果王愿意为您分担——」西杜丽几乎是本能般地说道,在缇克曼努无声的目光下才有意克制,但也只是收敛了声音,「即使您说我不敬,我也要说……若王愿意为您分担一部分政务,您本不需要像这样负重前行。」 说到这里,西杜丽忍不住嘆了口气。 「王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她说,「年幼时的王,聪慧过人,开朗又爱笑,但凡王出现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与您私下相处时,也不乏温柔与体贴……」 「他现在也挺爱笑的。」 西杜丽有些无奈:「猊下……」 「怎么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缇克曼努似乎想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但语气里还是泄露出了笑意,「别忧虑这些了,我们的卢伽尔既没有变得不爱笑,也没有变成笨蛋,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处理,只是……」 第5页 说到这里,她倏地一顿,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 「只是……他更喜欢看到我为他操劳的样子。」缇克曼努斟酌着说法,「因为我曾为他的父亲那么做过,既然他父亲能得到这些,那他也要得到这些,甚至比这些更多。」 「但这样不是很过分吗?」西杜丽咕哝道,「王明明也能体谅您的辛苦,却不愿亲自动手减轻您的负担,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自相矛盾的境况呢……」 「谁知道。」缇克曼努啧了一声,「可能是当初沉浸在阉割焦虑5里的时候,顺带也被割走了一部分脑子吧。」 第3章 第三章 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后,西杜丽只想倒在床榻上蒙头就睡——但现实不会对她如此宽宥,尤其当你侍奉着一位任性的王时。 「西杜丽大人。」女官朝她款款行礼,「王召您去书库。」 西杜丽连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她今天跟着猊下跟进了新型战车的进度,巡视了农田的收尘,整合了巴比伦尼亚北部所有商队线人传回来的消息,驯养场有一名士兵在驯化野马1时摔了下来,她亲自为那名士兵正骨和包扎,到现在早就精疲力尽了。 「请转告王。」她压抑着恼火,尽可能温和地说道,「现在已经是子夜了,夜晚是人们休息的时候。」 女官朝她微笑:「我只为王和猊下传话,西杜丽大人。」 西杜丽很熟悉那个表情,唯有在埃安那的神庙中长大,从小沐浴巫女长教导的少女才会露出这种笑容——按照猊下的说法,「为自己当了一条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 是一个羊女。 尽管是侍奉者,可这些少女本就出身高贵,胸前挂的圆筒印章多是由象牙、青金石和水晶制成,且刻有家族标志,王宫里还有另一批女官,和她一样出生自末流贵族,甚至是平民,只能用灰石雕刻的圆筒印章,两者在外表上也不难分辨,血统高贵的女官皮肤会白皙一点。 起初,除了职务之外,女官们在称唿上并没有明确的区分,一併归属于卢伽尔之手的管辖范围……直到在长老会议时,猊下听到他们将那些出身卑微的女官们蔑称为「麦女」,因为她们长久跟随猊下去农田工作,皮肤被晒得黝黑。 于是猊下给他们的女儿也取了一个绰号「羊女」,以示公平。 说对羊女们不抱有什么恶感肯定是骗人的,但西杜丽还没有幼稚到会为了一句话和对方吵起来——她们敢讽刺她,面对猊下的怒火时却只能瑟瑟发抖,连猊下也要为王偶尔的任性四处奔波,何况是她呢? 「我明白了。」她尽可能地打起精神,可声音听起来依然沖,「还请稍等片刻,我需稍作打理,才能去见王。」 简单的梳洗过后,西杜丽跟着羊女走出了那令她感到温暖的房间,冰冷稀薄的空气像海潮般向她涌来,神智上她感到清醒了一些,蛰伏在体内的疲惫感却愈来愈清晰。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被王召见……然而,这样的日子不过是猊下漫长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缩影。 王并未在王座前召唤她,羊女领着她直抵王的寝宫。 走到门前,羊女吹灭提灯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唯余芦苇窗内映射出的些许烛光,将她的表情照得晦涩不明,随着风吹动烛火,芦苇枝交错的暗影也在那张美丽的脸上闪动。 许久,她才开口:「王之前交代过,你到了之后可以直接进去。」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种掺杂着妒忌的嘲弄。 推开门后,烛光更亮了一些,照亮了桌案前王的面容,将他伟岸的身姿和手边几乎堆成小山的泥板拖曳成长影。 直到这时,西杜丽才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比半夜被王从被窝里叫出来,被羊女们误会自己要侍寝更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吉尔伽美什,巴比伦尼亚南部的霸主,乌鲁克的王,居然在熬夜工作。 「那愚蠢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王抬头瞥了她一眼,手指点了点桌面,「坐。」 「王啊……」西杜丽绞尽脑汁,试图选择一个不那么失礼的说法,「您今夜为何突然那么勤奋……我是说,尽职……呃,忽然对处理政务产生了兴趣……」 「行了,不知道怎么说话就闭嘴。」王满脸嫌弃地说,「缇克曼努居然还老夸你『聪明伶俐』,本王的宰相要求可真是有够低的。」 西杜丽对这番评价并不在意,她知道王一直认为猊下更偏爱她,并且对此耿耿于怀——就像那些家中有很多弟妹的长子,时刻都要找机会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那个。 「请您宽恕我的笨拙。」西杜丽轻声道,「您召唤我来,是为了辅佐您处理政务吗?」 「怎么可能,这种东西本王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王说,「西杜丽,不会是因为本王不经常做这些,你就在心里产生了什么大不敬的误解吧?」 这句话唤醒了西杜丽的一部分记忆:「王的睿智没有任何人会质疑……只是恕我愚钝,如果不需要我在您身边辅佐,为何这么晚还要召见我呢?」 闻言,王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关于王召见她的缘由,西杜丽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她没有开口,这句话必须由王亲口说出来。 「缇克曼努……」王咳嗽了好几声,好像那个名字烫到了他的喉咙,「她怎么样了?」 第6页 「猊下现在应该在休息。」 「……你知道本王在问什么,西杜丽。」 「如果您是在关心猊下的身体,猊下今日用完午膳后让女奴去煮了一碗羊奶,喝完后休憩了一刻钟。」西杜丽缓慢地说道,「如果您问的是猊下是否还在生气,那么我会回答您『是的』。」 「她居然还在生气?」王咕哝道,「真是一个麻烦的女人,本王不是已经说了会撤回那条政令吗?」 西杜丽回想了一下:「若我没有记错,您早晨在会议上说的是『缇克曼努哟,如果你真情实意地恳求,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撤回那条政令』。」 王冷哼一声:「当本王这么说的时候,说明十有八九会撤回。」 「王,您……」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冒犯,「有时您应该试着更坦然地表达您的想法。」 王沉默了,再一次。 也许是因为烛光的关系,今天的王看起来有些忧郁……当然,这想法甫一出现,西杜丽就感觉一阵寒颤从脚心涌到胸口,仿佛这是她这辈子最可怕的念头。 「如果您只是在为猊下生气的事而烦恼……」 「愚蠢。」王打断了她,「本王才没有烦恼,那个擅自生气的女人才最应该反省自己,如果她真如世人传言的那般聪明,就应该用柔声细语规劝她的卢伽尔,而不是说什么『那你干脆杀掉我好啦』之类的蠢话!」 「您说得不错,猊下确实不该说那种气话。」西杜丽感觉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一阵无名的怒火点燃了,「可您也不该把那些明明能自己处理的政务全丢给猊下,若您真的爱她,便该为她排除一切干扰与负担,只为永葆她的喜乐,而不是看着她为您日夜操劳,忙碌到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王无声地盯着她,西杜丽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没有退却,好一会儿过去,王才开口:「她曾经能为父王做到,也应该为我做到。」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父王死后,我继承了他的一切,他的国家,他的王座,也包括他的宰相。」王说,「她已经是我的了,卢伽尔之手应当且唯一要侍奉的就是现在的王,既然如此,她对我的付出就不应少于对先王的付出。」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看到了孩提时代的吉尔伽美什。 那时的他还是王储,但早已确定未来将继承至高的权力,人们用珠宝、香料、卡乌纳凯斯1以及数不尽的甜言蜜语为他装扮,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卢伽尔之手贊同的微笑更令他快乐,使他欢心。 他用的是「我」,而非「本王」……西杜丽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而且王也没有否认他爱她。 xxx 「西杜丽啊……」猊下捏了捏眼角,「你今天是怎么了?」 西杜丽愣了一下:「猊下?」 「别装傻,你已经用奇怪的眼神偷瞄我一天了。」猊下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泥板,这个动作教西杜丽回想起昨夜的王,「是有什么事在困扰着你吗?」 若这件事真那么容易说出口,她就不至于满身疲惫地躺在床上却一夜无眠了……西杜丽有一肚子话想说,她过去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倾诉欲都不如昨天一夜萌发的多,但她不确定缇克曼努会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是了,猊下很疼爱她——但在西杜丽看来,她缺乏那种人们所共有的感情,世人的诸多苦恼在她看来多半是无聊且幼稚的,因此有时她会显得很冷漠,令人受伤,但你很难指责这一点,这位卢伽尔之手也达成了许多常人所难以达到的伟大成就,也许她之所以能做到那些,恰巧就是因为她没有这些。 「那么,请恕我失礼……对于王,猊下是怎么看待的呢?」 「任性的臭小鬼。」 「请认真地回答我……」 「我很认真。」猊下竖起三根手指,「上一次我这么认真还是在给恩美巴拉格西2下套的时候。」 西杜丽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请容我问得更具体一些……对于王的感情,您是怎么看待的呢?」 闻言,猊下抬头瞥了她一眼,西杜丽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胆战——好在只是短短一瞬,猊下很快又漫不经心地低下了头。 「不怎么看待。」她说,「卢伽尔的一生有很多课要上,比如有些东西是他再想要也得不到的,我觉得这会是很好的第一课。」 猊下的否定在她预料之中,但她未曾想到对方会那么决绝,反而让她有点想追问到底了:「您对王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老二尚不如我的小指长。」 西杜丽这次咳得更大声了。 「所以您对王只有亲情吗?」西杜丽强调道,「一点超乎这些的感觉也没有?哪怕是对先王的移情……」 「这又关班达什么事?而且他……」猊下嘆了口气,「让我这么说好了——西杜丽,你有没有自己去集市採购过?」 西杜丽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么以麦子类比王权,以椰枣类比我——假设你同时在小摊上看到椰枣和麦子,它们对你而言都是不错的选择,没有任何优劣之分,最后你买下了麦子。」猊下说,「但等你回到家,看着袋子里的麦子,是不是又会想着其实椰枣也不错?」 第7页 西杜丽思索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因为你其实更喜欢椰枣吗?」 「……不,如果我更喜欢椰枣,当时就不会选择买麦子了。」 「那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因为……」那些字句此刻仿佛都黏在了她的喉咙里,「因为我已经有麦子了。」 第4章 第四章 她走进了一间白色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白色的单人床,床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有一个透明的袋子挂在女人旁边的铁架上,袋子里盛着血一样鲜红的液体,被一根同样透明的管子连到她的手臂上,针尖深深没入她的皮肤。 这女人太瘦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如果这根针再进去一些,银色的针尖会不会从她手臂的内侧戳出来。 她猜这么做是为了把液体往她身体里运送……然而,由于女人的面庞太过苍白,实际看起来更像是她身上的血液正在那个透明的挂袋被抽走。 「许久不见,博士。」女人脸上展露出笑容,仿佛与她很熟稔的样子,「您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但你看上去很糟。」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口中却说出了她的名字,「比我上次见到你还要糟,鹤崎,你应该去接受基因治疗。」 鹤崎温顺地、同时也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博士。」她解释道,「我的心不在这里。」 她拿起了桌子上一个红色的圆形果实,咬了一口之后,甘美的汁水溢满口腔,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叫番茄:「在发表什么浪漫的想法之前,你最好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单纯的文学修辞手法,事实是你的心脏就在你的胸腔里,否则我就不是来医院探病,而是来参加你的葬礼。」 鹤崎笑了:「我确实有过葬礼。」 「那不是你的葬礼,而且你必须承认一个现实,鹤崎——前往那个世界的并不是你,你只是拥有那段记忆,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银幕里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都与位置上的观众无关……」看见鹤崎脸上毫无触动的微笑,她感到了一丝烦躁,「算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将没吃完的番茄扔进一个叫「垃圾桶」的铁箱子里,按了一下脖颈上的按钮。 「前几天联合国派人来调查,说那套被封禁的登录设备里的程序被人破解过。」她眯起眼睛,「现在我伪装了监听信号,所以你最好老实跟我说,动它的人是不是你?」 鹤崎的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柔和的、带着点怅意的表情。 「您看过《小王子》吗?」 「哈?」 「一个法国作家写的童话。」鹤崎说,「我很喜欢这本书……不过我猜它多半不符合博士的口味。」 她忍不住用脚跟点了点地板:「我对你脑子里那些因寂寞而泛滥的伤春感秋没什么兴趣,你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 鹤崎一边说着,一边似乎陷进了什么回忆里,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 她的神态既衰颓又年轻,既疲惫又热情,她的唇齿为了掩饰某些东西而紧闭着,眼神看上去却是那么诚挚,各种几乎截然相反的特质在此刻诡异地融合起来,使她苍白如纸的面庞有了些许光彩:「并不是星星的光芒太闪耀,只是因为那颗星星上有你心爱的玫瑰……于是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显得黯淡了。」 鹤崎看着她,眼睛在雾光中闪烁,起初她以为那是不小心跃进对方眼底的光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层薄薄的泪光。 「您说的没错,博士,我的记忆是假的……可我的感情是真的。」她轻声道,「我的女孩也是真的。」 ………… 缇克曼努梦醒了——或者说,她从梦里逃了出来。 做梦对缇克曼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经常做梦,而且多半是现实中的某种映射(比如在梦中用泥板打小卢伽尔的屁股,直到他哭着说自己再也不敢任性了),但她醒来后很少有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仿佛她在做梦时忘记了唿吸。 缓过神后,缇克曼努开始意识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对劲的东西——比如说,她的视野中有三条手臂,其中两条属于她,还有一条从她的后方伸过来,压着她的肩膀,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 一只男人的手。 「真是吵闹啊,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的声音自她耳后响起,语调慵懒,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居然敢打扰王的睡眠,真是大不敬,在本王降下惩罚前,最好自觉地滚回去睡觉。」 每当他说话,那种潮湿而温热的吐息就轻飘飘地流过她的耳畔。 缇克曼努记得他小时候就有这种坏毛病:睡觉时喜欢贴着她讲话,因为他发现她的耳朵很怕痒……所以,无论吉尔伽美什表现得多么自然,她也知道对方是有意如此。 「卢伽尔啊……」她幽幽地说道,「我睡的是单人床。」 这不是吉尔伽美什第一次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床上睡,那时他还可以像一颗小萝蔔头那样陷在她怀里,将脑袋枕在她的手臂上,当她醒来用眼神无声地发出质疑时,他只会对她飞快地眨眨眼睛,随即那狡黠的神态又融化成了一个无辜的微笑。 第8页 然而没过太久,吉尔伽美什就发育了,和所有到了那个年纪的男孩一样抽条成了男人,甚至没办法在她的小床上把腿伸直…… 此外,还有一些令他本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尽管如今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吉尔伽美什并不是生来就与「羞耻心」这个词彙绝缘的,他也曾为某些地方长出奇怪的毛髮而遮遮掩掩,还曾为那难以控制的晨间生理现象而苦恼。 「放肆,你难道要让整个乌鲁克最尊贵的人去睡地板吗?」 「乌鲁克最尊贵的人去哪张床上睡都没关系,只要别在我床上。」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缇克曼努知道他幼稚鬼的本性又发作了:「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属于王,本王想去哪里睡,就去哪里睡。」 真是不负众望的回答……虽然卢伽尔的年纪越来越大,但脾气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缇克曼努不喜欢和幼稚鬼吵架,就跟她不会去尝试教猪唱歌一样(这个道理自她侍奉卢伽尔班达时就熟记于心了),所以只好嘆了口气。 她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引起了吉尔伽美什的不满。 「愚蠢,真以为本王很喜欢睡这种又窄又硬的地方吗?」他捏着她的脸,直到她脸上的软肉像面团一样被搓揉成有些滑稽的样子,才满意地停了下来,「说到底还不是你的错!当了几十年的卢伽尔之手,居然还像小女孩一样乱发脾气,除此之外,你居然没有命伊尔苏打造一张足以迎接王的大床……总之,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王困扰,真是死不足赎的大错。」 居然让闻名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工匠去制作一张床,这傢伙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任性啊? 「那可真是对不起。」缇克曼努很想打个哈欠,但脸被对方掐住了,只好口齿模煳地回答,「好的,所以您能离开了吗?」 「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愈发压抑,但并没有什么戾气,他松开了她的脸,恢復到了之前搭在她腰际的姿势……一个让他们显得很亲密的姿势,「无论怎么愚钝,至少也该懂得如何表现得再受宠若惊一些吧?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女人正日日夜夜期盼着王光临自己的床榻吗?」 「不知道,但希望她们的床比较宽敞。」 吉尔伽美什明显噎了一下,过了很久才说道:「……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不解风情。」 「您也没变,除了越来越不爱穿衣服之外。」缇克曼努终于得以把之前那个哈欠打完了,「另外,虽然多半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嘛……卢伽尔啊,如果一直不愿意向对方坦诚心里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坦诚而追悔莫及的。」 话音刚落,缇克曼努就感觉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下。 「少说风凉话了,你这个女人。」他低声道,「如果没有十足地把握能够得到,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软弱,犹如在战场上扔掉自己的武器,是再愚蠢不过的行径。」 居然会承认自己也存在软弱的地方,真是难得的进步啊,卢伽尔……不过,只有在言语中不断地强调自己处于强势的地位,才能些微地感到安心,这种心理从根本上不就已经输了吗? 缇克曼努当然是不会这么说出来的,尽管她经常对吉尔伽美什直言不讳,甚至还会故意戳他的痛处,但她也知道,眼下的情况已经是对方妥协的结果——身为乌鲁克的卢伽尔,执掌王权之人,吉尔伽美什的地位允许他不必为任何错误而道歉,可他还是低头了,缇克曼努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要求更多……吗? 或许吧。 「无论如何,感谢您最后能收回成命。」她停了片刻,又补充道,「我真的很高兴,卢伽尔。」 没有人回答,过去了很久,当缇克曼努以为吉尔伽美什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却贴得更近了,将头抵在她的肩窝上。 她感觉到几缕不属于自己的髮丝散落在肩头的清凉感,睫毛扫过肩窝时的微痒,还有调整位置时肌肉轻微的鼓动,当对方嘆息时,湿热的气流从她的肌肤上拂过,某种古怪的颤慄感爬上她的背嵴。 「真傻。」尽管声线压得很低,但缇克曼努知道他隐隐有些开心。 与他孩提时一样,尽管心里是喜悦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这种心情透露给他人——诚然,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肆意地展露自己的情绪,但他不能教别人知道自己会如此轻易地被某些存在所取悦。 对于君王而言,同他人保持距离感是必须的,他的情绪可以是非常热烈、外放的,但那些情绪形成的原因必须是神秘而难以捉摸的,所以越是在这种时候,他反而会越克制…… 唯有在时光罅隙里的某一瞬,年轻的卢伽尔才会像是被不小心拧开了一些的香膏盒那样,泄露出一缕喜悦的气息。 真傻,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道在说谁。 第5章 第五章 「根据外派员呈交的泥板记录,今年亚美尼亚山脉气温在春天并没有明显回暖,库尔德斯坦山脉的情况稍好一些,但总体而言温差也在缩小。」缇克曼努用芦苇笔在半湿的泥板上划了两条长线,以表示库拉巴城中央最主要的两处水源,「去年尚且充沛的河渠,如今水线也越来越低,如果之后一个月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我们就要为伊迪格拉特河1的干涸做准备。」 第9页 「又要迎来干旱年了吗?」塔兰特——乌鲁克的农务大臣,也是她曾经的学生,听完后忍不住唉声嘆气,「难道是拉伽什王在背后搞鬼?或许就是因为他向尼努尔塔进谗言,今年乌鲁克的土地才没有被春雨眷顾。」 「是否要向埃安那求助呢?」西杜丽提议道,「伊什塔尔大人拥有使荒漠化作牧场的伟力3,恰巧您最近也在为土地发白的事苦恼……」 缇克曼努嗤笑一声:「如果求助神明就有用的话,拉伽什也不必从路径的商队身上吸血,仅凭尼努尔塔的眷顾就能连年丰收,天天躺在麦子上睡大觉了。」 然而拉伽什的土地盐硷化只会比乌鲁克更严重——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拉伽什人对灌溉的需求不如乌鲁克人那么高,但他们对灌溉的认识相当有限。 就像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乌鲁克每年都要修缮和调整某些分支河渠一样,浇灌过后,蕴藏在河水中的盐会沉淀下来,还有一部分会下沉,导致地下水位增高,将河水中的盐分带到地表。 所谓的「土地发白」,其实就是水分蒸发后留在土地表面的盐层,小麦收成连年递减的原因也在于此,拉伽什之所以还能强撑着和乌鲁克在粮食上对垒,不过是依仗着土地先天性的优越肥力,这种先天条件迟早会消耗殆尽的。 「不过,说到拉伽什……」说着,西杜丽稍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鸟儿们是否已在您的耳边歌唱,最近拉伽什又偷偷派了学士过来,试图贿赂伊尔苏大人,让他给他们看乌鲁克的灌溉渠图纸。」 伊尔苏是王的珠宝匠,也是整个巴比伦尼亚最有名的工匠:「他是怎么回应的?」 「伊尔苏大人很爽快地收了钱,然后把他们赶走了。」 缇克曼努一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很强。」 「那群骯脏的老鼠,真是贼心不死。」塔兰特说,「一群拉伽什傻子,他们的土地规划根本不可能参考我们,还总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假装自己能偷米吃。」 说罢,他恼火地抓了抓头髮,缇克曼努有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对方头顶的毛髮植被好像越来越稀疏了。 「拉伽什的农田真的完全没有办法规划吗?」西杜丽问道,「相对于我们,拉伽什坐拥两条充沛的水源,要引水应该更方便才对。」 「被两条运河包夹也没那么好。」塔兰特解释说,「他们需要烦恼的是洪涝,降雨量多的年份就更是如此了,拉伽什人为此在城池周围堆砌了很高的河坝,所以他们不光河渠规划受限,连地下排水都很难设计。」 闻言,西杜丽露出了有些困扰的神色,而塔兰特只似乎耸了耸肩。 其实也不难理解,任何一个乌鲁克人都认为他们伟大的王日后将征服北方王国基什,君临整个巴比伦尼亚,而位于中部的拉伽什则必然是践行王道的第一站。 长久以来,拉伽什一直被视为两河领上的明珠……尽管有瑕疵的明珠依然不乏价值,但也不再是那么美好,能令人驻足欣赏的了。 「不用太忧虑。」缇克曼努漫不经心地拿起了另一块石板,「又不是没有办法设计,只是比较困难罢了。」 「您心中已经有想法了?」 「差不多……不过还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她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在场的其余二人都心领神会。 一个恰当的时机——比如说,当拉伽什成为乌鲁克的一部分时。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缇克曼努指腹抚过泥板上的凹痕,她的视线还停留在那些文字上,思绪却飞到了遥远的埃安那,「听说红庙最近有点不太平。」 红庙是供奉女神伊什塔尔的庙宇,最早它还不叫这个名字,但伊什塔尔坚持要把庙宇漆成红色,一是为了和父亲安努的白庙有所区分,二是她当时刚扩充神权,成为了椰枣这一主要作物的神明,于是神庙也相应地扩建了。 许多年过去,红色的涂料因为风化而褪为了粉色,导致现在缇克曼提起红庙,脑子里浮现出的只有一个内裤似的梯形建筑。 「巫女长阿苏普大人不愿将行省税和借贷权交还王室。」西杜丽说,「前几天的女神献祭礼上,她以血谏言,请求伊什塔尔大人收回成命。」 「伊什塔尔是什么反应?」 「伊什塔尔大人目前正在斟酌,但长老会议以此为理由拒绝我们接管地契,情况已经僵持了两日。」 缇克曼努冷笑一声:「贪婪的女人。」 削弱长老会议在议政时的权能比重,以及从神庙手中收回税收和土地分配权——这二者是自先王时期王室就一直在做的事,国家资源的分配权必须集于中央,否则在发布命令时就难以得到有效的执行,王权也会遭到贵族和神庙的桎梏。 神庙能拥有土地处置权和行省税的原因,本质上在于他们侍奉着神明,而神明是城市的保护者,所以王室从神庙收回土地的行为会削弱神明与城市之间的粘连性,并加强自己的权威,本质上是王权与神权的对抗。 在库拉巴,卢伽尔班达通过与女神宁荪结合的方式,诞下了神明血统更纯正的人之王,作为安努在人间的使者,白庙扩建后直接与王宫相连,神权与王权融合,才使得这种对抗顺利过渡。 埃安那距离库拉巴大约八百米,称不上远,但足以将两片区域割裂开来,所以要从红庙手中收回这些并不容易,伊什塔尔是一名有野心的女神,自然不会甘心自己沦为王室的附属。 第10页 所以缇克曼努培育了椰枣种子,并将它推广到整个巴比伦尼亚成为主流作物,在吉尔伽美什驯服第一匹野马后,通过一代一代的繁殖筛选和调整马匹的体格,使其逐渐取代野驴成为了新的战车拉力,后又使两者交/配,繁育出了马骡,用于农耕,最后将这些功绩全部献与伊什塔尔。 伊什塔尔就此成为了椰枣与畜牧的女神,神权得以扩张,而作为回报,王室得到神庙的土地分配权和赋税权,这本该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然而,现在伊什塔尔却对王室说:不。 「多半是埃安那的长老们在搞鬼。」塔兰特说,「尤其是沙鲁金,自从王上次驳回了他那划走一部分百姓的农田收归神庙的要求后,他就处处与库拉巴作对。」 不同于安努只是挑选了自己的代言人在人间行走,伊什塔尔是派分/身降临于红庙的,埃安那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下,缇克曼努的鸟雀们不太方便行动——不过,要搞清楚这件事并不难,虽然缇克曼努不喜欢阿苏普,但也承认她对女神的忠心与虔诚,她会这般行动,除了父亲沙鲁金的教唆外,未必没有伊什塔尔的授意。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王室有求于女神,但这不代表着女神可以肆无忌惮地索求:「既然伊什塔尔不急,那就拖着吧。」王室这里没反应,她自然会亮招的。 「可是今年的粮食……」塔兰特迟疑了一下,「虽然王已经同意今年王室的开支不会提高,但目前的分配也与您预想的差了一些,除非我们减少对埃利都和乌玛的出口……」 缇克曼努打断了他:「不用担心这个,我会去跟他说的。」 「哦——」 听到这古怪的回应,缇克曼努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回答?」 「没什么。」塔兰特揶揄地朝她挤了挤眼睛,他的鼻翼肥厚,鼻头微微发红,这个表情在他脸上看起来格外滑稽,「是我多虑了,只要是猊下提出来的,王怎么会不同意呢?」 闻言,西杜丽也露出了一个同样成谜的笑容:「确实如此,如果是您的谏言,王一定会乐于接受的。」 缇克曼努只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你们都在胡言乱语什么?」 「今天早上,大家都见到王从猊下的房间里出来了。」西杜丽解释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克制不住,也变得滑稽起来,「看得出王很高兴,愿您与王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你口中那个『美妙的夜晚』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另外,你们现在看上去像两个大傻瓜。」 「要我说,您也别再抗拒咱们王了。」塔兰特嘿嘿笑道,「您若是能与王结合,百姓们一定会自发组织一场庆典,不庆祝七天七夜决不罢休。」 「我对庆典没什么期盼,他们好好养羊种庄稼就行。」 「那大家就会自发地努力种庄稼和养羊!」 「……你给我有点坚持,蠢货!」 「塔兰特大人的措辞可能不是那么文雅,但确实是我们内心最真诚的想法。」西杜丽说,「若您能为乌鲁克诞下未来的继承人,全国上下都会为此而高兴的。」 「把你们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敛一下。」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没有什么结合,也没有什么未来的继承人,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可以给你们一点时间把脑子里多余的东西清理一下,然后我们再讨论正事。」 「不要说得那么绝情啊……」塔兰特忍不住咕哝,「难道这世上还有比咱们王更好的选择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都和我无关。」缇克曼努说,「我对卢伽尔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无论是精神上的恋慕,还是肉//体上的欲求。」 迟疑片刻后,西杜丽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猊下……」 「你们再说上七天七夜也没用,卢伽尔是我照顾长大的,除了君臣之情,我看他就像长辈看待晚辈一样。」她不置可否道,「你们会爱上自己的孩子吗?」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个话题就此为止,今天还有一大堆正事亟需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粉红幻想里。」 「不是的,猊下,我是说……」 「长辈看待晚辈。」房间里的第三个声音回答了她——缇克曼努感觉心跳停了一拍,她没有回头,仅仅是看着西杜丽和塔兰特头皮发麻的样子,她就知道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此刻的表情有多么糟糕。 「自己的孩子……」吉尔伽美什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语气很平静,但她还是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缇克曼努。」 第6章 第六章 自那次意外之后,西杜丽胆惴惴不安地度过了许多天,她本以为猊下也会如此——王这几天在朝政会议上表现得异常平静,可西杜丽不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更多时候,吉尔伽美什的平静只意味着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其实某些不祥的预兆从第二天就显现了:王在朝政会议上宣布,要缩减猊下之前提出的规划,将北征拉伽什和基什的计划提前。 当时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气中的焦灼,猊下长久地沉默着,王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是腥风血雨…… 可猊下最终点头了,她无声地接受了这个带有惩戒性质的命令,而在此之前,她为了不动摇这个规划,数次拒绝了王对提高岁贡的要求——某种意义上,这种无言的顺从比吉尔伽美什的平静更可怕。 第11页 她曾试图去寻找伊尔苏大人的建议,却只得到了一个老头醉醺醺的敷衍。 「别在意这些。」卢伽尔的工匠像一条晒干的鱼那样躺在炉火旁,「如果连猊下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没人能解决了,尽管让它来吧。」 说罢,他翻了个身,只留给西杜丽一个黑黢黢的背影。 有时候,西杜丽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对方那样没心没肺。 时间并未因为西杜丽的焦虑而停止流动,这个国家也是如此,猊下一如既往忙得脚不沾地,为战争预先打点着一切,王一如既往地在朝政会议时聆听前者汇报政务,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然而,猊下变得越来越沉默,王也越来越沉默,他们似乎都在等,等某种契机的出现……如果说王的沉默是在等猊下低头就范,猊下的沉默又是在等待什么呢? 西杜丽一边觉得自己像傻瓜,一边又难以挥去心中的忐忑,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了。 在走进书房汇报工作前,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好让冷风将自己吹醒,在上位者面前打哈欠可有失体面,虽然猊下多半不会在意——她不在意很多东西,比如贵族的礼节,高贵的血统,甚至是王与诸神——但西杜丽总是希望在她面前表现出最好的面貌。 「西杜丽大人?」一名女奴朝她走来,神情中带着错愕,「您是来见猊下的?」 西杜丽经常在这个时候来,对方的反应在她看来充满了古怪:「不错,我有政务要与猊下商议……猊下不方便见我吗?」 女奴迟疑了片刻:「猊下……」 她感到了一丝不耐:「猊下怎么了?」 「猊下喝醉了。」 这个回答让西杜丽的脑海中空白了几秒,不知道此刻她的脸上是否也露出了之前那种错愕的表情。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猊下从不喝酒。」至少在她的记忆中如此,猊下喜欢保持清醒的大脑。 「就算您这么说……」 看到女奴不知所措的表情,西杜丽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们都退下吧,猊下身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另外,去拿一壶热水过来。」 待所有人离去后,西杜丽悄悄推开房门,空气中瀰漫着令人醉熏的气息——女奴没有撒谎(她当然不会),他们的卢伽尔之手确实在喝酒,椅子脚边歪歪扭扭地摞着几个细长的陶瓶,她双手捧着酒杯,但没有醉酒之人常有的疲态,背嵴笔挺,显得姿势很端庄,仿佛在思考什么关乎到乌鲁克命运的大事。 当西杜丽的右脚迈过门槛时,猊下忽然转过头盯住了她,像一只猫头鹰。 西杜丽本能地僵住了,她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很久——直到猊下忽地打了个酒嗝,一支陶瓶因为她的动作滚到了西杜丽脚边,时间纺车的绳轮才接着转动起来。 「晚上好,西杜丽。」猊下说。 「……现在已经是早上了,猊下。」 「是吗?」猊下又打了个嗝,让西杜丽确信了现在不是一个汇报工作的好时机,「唔姆,你说的没错,外面天亮了……我还以为自己醉到已经分不清太阳和烛火了。」 「您整晚都没睡吗?」 猊下一只手竖起食指,另一只手作剪刀状,在食指上咔嚓一刀:「半个晚上。」 在为猊下难得「童趣」的一面感到惊奇时,西杜丽不免也为她憔悴的面色而担忧,等女奴取来热水后,西杜丽为她换掉了被酒水浸湿的睡衣,看着她盐水漱口——中途吐了一次,所以要漱第二次口——最后用羊毛毯将她冰凉的身体裹住,猊下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很难判断她是否清醒了。 「其实您不必那么忧虑。」在为猊下梳理头髮时,西杜丽忍不住说道,「只要您开口,王最后一定会原谅您的。」 与您相比,那些又算什么呢……西杜丽暗想,是了,王早已将那两座城市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但与猊下相比,晚上几年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什么忧虑?」猊下看着她,如果不是中途又打了个嗝的话,此刻她的表情还挺严肃的,「这和吉尔伽美什有什么关系?」 「……不可直唿王的名讳,猊下。」 「好吧。」猊下咂了咂嘴,仿佛她只有八岁,「这和臭小鬼有什么关系?」 西杜丽沉默了片刻,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再去纠正这个称唿了。 「您不是在为前几天伤害了王的自尊心而忧虑吗?」 「谁会在意他的自尊心。」猊下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在这方面简直和他爸一模一样,除了不会像班达那样哭鼻子,总之他们的心就像芹菜一样纤细——没错,本质上他们父子俩都是芹菜精。」 西杜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可怕的言论,只能跟鹌鹑似地愣在原地,直到卢伽尔之手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想吐的表情——她也确实吐了,不过这次她忍耐着趴到了痰盂罐边上(幸好它的瓶口没有宽到可以让她的脑袋陷下去),西杜丽不得不让女奴去拿第三杯放了盐的温水,并用热毛巾替她将脸擦拭干净。 「您看上去很糟。」西杜丽扶着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确认她的体温似乎有点偏高,「您需要一杯降温的草药茶。」 猊下没有回答,当也没有睡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上空,像是在发呆。 第12页 「我又做梦了,西杜丽。」半晌过去,猊下仿佛忽然对之前的所有话题都失去了兴趣,兀自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我梦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像是躲回壳里的蜗牛——哪怕之前说了那么多惊世骇俗的话,西杜丽还是不免对她脆弱的一面心生怜惜。 西杜丽伸手捋顺了她的碎发,声音也不由得变得轻柔起来:「您梦到了什么?」 「界河之战。」 她回想了一下:「你是指先王在位时与基什王的那场战役吗?」 圣枪界碑——顾名思义,是风神恩利尔以长/枪为基什和乌鲁克划分出的国界,因为尼普尔特殊的位置和恩利尔在诸神中的地位,那场乌鲁克与基什的战争是由尼普尔调停的。 当时的安努尚未降临白庙,只能在安努之道上通过巫女长向乌鲁克传递神谕,基什的守护神宁胡尔萨格2趁乌鲁克撤军之际色蛊恩利尔,所以乌鲁克遭遇基什的袭击时,界碑没有发出警示。 随后,宁胡尔萨格又与乌尔的守护神辛3达成了协议,导致乌鲁克腹背受敌,只好派使者向埃利都王传信,表示如果埃利都愿意出兵支援,日后安努会扶持他们的守护神埃阿4取代宁胡尔萨格的地位,成为三大主神之一。 「那是一场光荣的战争。」西杜丽回答,「没有人会忘记先王的英勇。」 界河之战最后是乌鲁克大胜,以先王生擒恩美巴拉格西落下帷幕。 界王之战是卢伽尔班达生平浓墨重彩的一章,随便从乌鲁克大街上找一个会说话的孩子,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先王如何举起恩利尔的圣枪,捅穿了基什王的腹肚,将他的肚子里的坏水连同肠子一起拽出来……更不用说拥有史官功底的西杜丽了。 猊下做了一个像是在翻白眼的动作(也可能是刚好打了个酒嗝):「你是说班达和恩美巴拉格西?他们根本不重要,像剥掉脚上的死皮那样忘掉他们吧。」 又是这种教人心惊胆战的言论,但西杜丽发现自己已经不太惊讶了,她甚至为自己的麻木感到了一些无措。 「要抵达埃利都,必然要穿越乌鲁克与乌尔的交战区。」猊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西杜丽已经分不清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可河岸线太长了,西杜丽,如果……」 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思考有什么更适合的说法,但只得到了宿醉带来的头痛。 「如果有一只鸟,要叼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说,「它一次只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万年才叼一次,当大山被移走之后,它又把它移回来5,而我们的信使——无论那晚之前他们是干什么的——就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去穿过那条的河岸线,他们用永恆的时间离开了,所以谁也没能回来。」 其实没那么远,乌尔作为乌鲁克的邻居,彼此的距离恐怕不比从库拉巴到埃安那远多少,西杜丽知道,但没有开口纠正——事实上,她正在为对方这罕见的感性而惊奇。 从卢伽尔之手口中,你总是能够听到多少舍客勒,多少库什6,一串串精确得不容置疑的数字……但你绝不会听到永恆。 「最后有三个人抵达了埃利都。一个没能熬到最后,在埃利都的城门前断了气,一个没过几天就被高烧夺走了性命,最后那个在回程时被乌尔军捉住了,在被运送的路上,他用血写了一封信。」猊下的声音越来越吃力,「那时我们刚烧掉了乌尔最大的军粮仓,于是他们将他切成两半,其中一半送到乌鲁克的军帐,附信说因为我们只给他们留了一半的粮草,所以他们也只能还给我们一半的人……好在他们留下了一封完整的信。」 西杜丽轻声道:「信里写了什么?」 猊下的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我看上去像是会刻意去背这些东西的人吗?」 「……非常抱歉,猊下。」 沉默充斥了整个房间,西杜丽只能听到树叶摇曳摩挲时的细微声响,像是湿柴火燃烧时沉闷的爆鸣声,或许猊下此刻也是如此,平静的表面下思绪如薪柴般燃烧…… 又或许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死了几个信使,战争就像一台巨大的战车,任何被牵扯进来的人都会被车轮碾碎成泥。 正当西杜丽以为猊下已经熟睡过去时,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了。 「希姆,很抱歉我没办法继续陪伴你长大了,从此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保护好妈妈和妹妹,再过几年你的妹妹就要出嫁,确保她嫁给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转告她,爸爸很抱歉没能出席她的婚礼。」 她的语气既轻又缓,犹如梦呓。 「不用担心,战争很快就回平息了,先王将为乌鲁克带来一场盛大的胜利,基什人会为自己的无耻付出代价,乌尔人则是他们的陪葬品,而乌鲁克将得到土地与财富。 不要为爸爸的死而难过,乌鲁克人最大的荣耀就是将血与忠诚献与王,当你也成长到足以举起长/枪守卫这个国家时,一定要想起这句话。」 猊下的唿吸变得轻柔而绵长,西杜丽知道她睡着了,也知道那封信没有后续了。 这便是这位父亲与孩子的告别。 第7章 第七章 唤醒缇克曼努的是一阵干涩的痛楚——嘴唇、喉咙、胸腹,在舌尖刮过齿缝时,她尝到了血和苦涩的味道,仿佛有火苗偷偷蹿进嘴里,一路沿着食道烧到了她的肺里,而燃烧后的烟尘尚未散去。 第13页 「来人……」她几乎是竭尽全力,声音却像水汽一样蒸发了。 「您果然醒了……」那是西杜丽的声音——随即窗帘被撩开了,一束阳光割过缇克曼努的眼皮,酸痛伴随着泪水一起涌了上来,「我已让阿苏1去为您煮草药茶,在此之前,请先喝点水吧。」 西杜丽用湿帕为她润了润嘴唇,才将杯子凑近她唇边,杯口瀰漫着氤氲的湿气,缇克曼努昏昏沉沉地就着她的动作喝完了水,待那股干涩的疼痛稍微褪去,她眨了眨眼睛,才感觉意识真正回到了大脑。 「我怎么了?」 「您发了高烧。」西杜丽轻声回答,「从昨天下午开始的,直到子夜,您的体温才稍稍降下了一些,阿苏说烈酒伤了您的胃,而草药茶偏凉性,您最好先喝一碗米粥再服药。」 「所以我从昨天下午睡到了现在?」缇克曼努一边揉着脸颊,一边咕哝,「怪不得我感觉自己肿得像是发酵了的面团。」 「在您昏睡期间,红庙派来了使者。」说到这里时,她迟疑了一下,「根据鸟儿们的歌唱,伊什塔尔大人对月曜日很感兴趣,她说若沙马什能够得到太阳,那她也应该得到相应的礼物2。」 真是一场噩梦:「还有呢?」 「王也很关心您。」西杜丽补充道,「一听到您生病的消息,王就过来了,一直待到子夜才走。」 「……我宁可没听见这句话,西杜丽。」以后再喝酒,她就是狗。 西杜丽认真地看着她:「另外,女奴们说这几天晚上,您一直捲起帘子睡觉。」 「我这几天……呃、经常做梦。」她吞吞吐吐地回答,「你懂的,人一旦做梦,晚上就容易出汗。」 「怪不得您最近总是偏头痛。」西杜丽嘆了口气,从女奴手中接过了粥碗,并让她们退下。 缇克曼努看着她用汤匙慢慢搅动米粥,久违地萌生出些许不自在的感觉:「我自己来就行,首相的副官没必要干这种事。」 「请让我来吧。」西杜丽柔声道,「我总是愿意为您做这些的。」 这句回答堵上了缇克曼努所有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西杜丽继续道:「您喝醉后……和我讲了许多事。」 如果世上存在让时光倒流的办法,她一定要回到那个下午,用针线把自己的嘴缝上。 「您……」西杜丽迟疑了一下,「其实您讨厌战争,是吗?」 「……谁又会喜欢它呢。」 「诗人们?」西杜丽说,「那是他们灵感的源泉,几乎所有流传已久的英雄史诗都诞生于一场伟大的战争。」 缇克曼努麻木地回答:「那就等他们被扒光衣服吊在歪脖树上时再问问他们的想法吧。」 西杜丽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汤匙递到她嘴边,她也默默地重复着吞咽,这期间只有汤匙偶尔磕碰到碗璧时的声响,其余只剩静默。 直到一碗粥见底,西杜丽才復而开口:「为何您不拒绝王的命令呢?虽然那时您与王正……但我想王也不是一定要提前征战,如果您坚持,应该还有斡旋的余地。」 「是啊。」缇克曼努感觉到了熟悉的头痛,「我居然也跟着他一起耍小孩子脾气,也许乌鲁克真的要完蛋了吧。」 任何一个脖子上顶的不是屁股的人,都该明白吉尔伽美什虽然任性,但绝不会做毫无把握的决定。 现在的乌鲁克国力强盛,粮食储备也远比其他国家丰厚,更有安努坐镇库拉巴,而宁胡尔萨格连三大主神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现在的乌鲁克对上基什,胜负六/四开,乌鲁克占六。 唯一的隐患,在于这场仗赢得不会太轻松……而狮子相搏,容易便宜在一旁窥伺的野狗。 自界河之战后,乌/尔一直表现得很温顺,但缇克曼努见过麦桑尼帕达几面,后者与所有年轻的国王一样,渴望用开疆扩土来扩写自己的史诗……这些她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对无止境地给吉尔伽美什的任性收拾烂摊子感到了厌倦。 年轻的卢伽尔啊,上天眷顾他,让他太轻易地得到了一切:高贵的血统,至高的权力,聪慧的头脑,强大的力量……这些东西,在他出生前就已经註定了所有权。 也到了该让他狠狠跌一跤的时候……抱着这样冷酷,几乎是有点恶意的想法,她在大殿上点了头。 「您不打算阻止王吗?」西杜丽说,「若您祈愿,王也一定会回应您的愿望的。」 「我不傻,西杜丽。」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别说祈愿了,只要我愿意像小鸟一样在他枕边歌唱,下一秒他就会收回成命,如果我愿意张开双腿,他连天上的星星都会给我,对于宠爱的对象,卢伽尔从不会吝啬……哪怕他的宰相正在做的事情与妓/女无异。」 西杜丽哑然,缇克曼努看着她的嘴唇不断嚅动,却始终不曾张开,那些话语好像融化的胶冻,黏住了她的嘴。 「我确实厌倦战争,但我不会因为这种私人感情就阻止卢伽尔对外宣战。」缇克曼努说,「如果一个国家很富饶,那么它的子民就会更乐于繁衍后代,但一块土地能供养的人是有限的,想让子民长久地过上温饱的生活,势必要从其他国家那里掠夺他们的生存资源,而掠夺的方式有两种:贸易和战争。我喜欢贸易,贸易是一种温和的手段——但它没办法带来多余的土地,西杜丽,所以一切终究还是要归于战争。」 第14页 「所以您其实……」西杜丽努力斟酌着措词,「还是贊同王的决定的?」 「这种事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你看起来很惊讶。」 西杜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没有回答。 「看来喝醉后的我对你说了太多不必要的废话。」她嘆息一声,「忘了它吧,西杜丽,卢伽尔的命令已经下达,而我也选择了接受,那么接下里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准备好一切。」 看见她要下床,西杜丽似乎吓了一跳:「您现在还需要休息!」 「等忙完了之后,我就会去休息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西杜丽说,「您总是『正忙着呢』,而您的休息总是在『过会儿之后』……也许是时候停下脚步,把一些时间留给您自己了,猊下。」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停下脚步,这个年轻的女孩还不明白,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尽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想到这里,缇克曼努的思绪停滞了一下,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然而它们皆是浮光掠影,只停留了短短一剎,一具具尸体,盖在白色的布下,散发出血肉的腥气和腐败,掺杂着一点咸涩…… 她知道,那是血和眼泪。 「我耽搁了一整天。」希望堆积着的泥板不会盖过她的脑袋,「当然你也要跟我一起去,西杜丽,该让我们的国家机器转动起来了。」 缇克曼努看到少女嚅动的嘴唇,似是在咕哝什么,她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国家机器」,但同时也习惯了她总是说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简单地梳洗过后,有太多事情要去处理了,缇克曼努打算先去那些长期驻扎在外的观测员们汇合,他们不会在库拉巴停留太久,在与家人短暂地团圆后,他们又要回到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去了,天象台需要根据他们记录的泥板预测今年的降雨情况。 但刚走出门没多久,她就被截住了——吉尔伽美什正在主殿等她,按照羊女的传话,他「有要事要与卢伽尔之手商讨」。 吉尔伽美什要和谁「商讨」什么本身就是一件诡异至极的事情,但现下的情况已经够古怪了,缇克曼努只好把和观测人员对接的事情託付给了西杜丽,并将行程的下一站改为王座。 「真不像话。」甫一走进大殿,吉尔伽美什便将目光跟随了过来,随着她的脚步一寸寸地前挪——即便如此,他还是能露出一副屈尊纡贵,仿佛只是施捨了她一个眼神般的表情,「如果你还没回过魂,就滚回床上去睡一觉,本王可不需要一个死人当宰相。」 即使他不说,缇克曼努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事实上,她此刻的心情也烂透了,高烧让她脑袋胀痛,而一堆尚未处理的政务又让她难以平和地闭上眼睛。 如果她再暴躁一点,或许会脱口而出「不用担心,肯定会活得比您久」,但这是不可能的(尽管这种渴望在她胸口膨胀),她已经闹过一次孩子脾气,最后招致了更多的麻烦:「等结束工作之后,我会考虑您的要求。」 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指尖点了点桌案上的泥板,一旁的书吏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泥板拿到缇克曼努面前。 她对他还有点印象,一个新上任不久的小伙子,上一次她看见他时,还会为她和吉尔伽美什有些火药味的对话而战战兢兢,如今已经能表现得非常镇定了…… 也不算太值得意外的,待在卢伽尔身边的人总是会被迫成长的。 缇克曼努接过石板,起初先是简单地扫了一遍,但内容与她料想的大相迳庭——瞄到某个词的时候,她甚至感觉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来做了几次深唿吸,然后从头阅览。 这次,她看得很仔细,而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也再一次随着泥板上的信息一同向她袭来,好像有某种巨大的冲击力攫住了她的心脏。 当她勐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唿吸,胸口传来了因缺氧而绵延的刺痛。 「如果我还没有老得看不清字,依照这份泥板上所写的内容……」她一字一顿,异常缓慢地说道,「您要求全国的女性在出嫁前要将贞洁献给您。」 「初夜权,我记得父王在世时也有过。」 「……在他登基后的第三年就废除了。」 「既然存在过,就说明是可行的。」吉尔伽美什不置可否道,「况且,这项王权在拉伽什和乌玛依然有效——缇克曼努,安那吐姆和埃那卡利都能拥有的权力,你认为本王不配拥有吗?」 一半的缇克曼努在思考如何将泥板塞进他的嘴里,另一半的她只想丢下这些烂摊子一走了之,或许她能成为两河时期的鲁滨逊(那是谁?),但最后她只是低声说:「我不可能同意……这个想法烂透了。」 她的抗拒似乎没有让吉尔伽美什生气,相反,他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打量她:「你看起来很生气啊,缇克曼努。」 我没有,而你是个白痴:「我恳请您收回这道命令,卢伽尔。」 「你可以说说看你的想法。」他也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说仔细一点,缇克曼努,本王对你不满的原因非常——非常感兴趣。」 缇克曼努感觉脑袋越来越痛,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了:「如果您希望女人能为这个国家做出更多贡献,可以是别的方式,而不是令她们献上肉/体。」 第15页 「她们只会感到荣幸。」 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噢?如果这是一份荣耀,为什么不让男人们也尝一尝呢?」 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缇克曼努,注意你的言行,本王——」 「别『本王』我,让『本王』去见鬼吧。」她的音量和语调也开始失控,也许大脑也是,「你不是很感兴趣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因为你是一个任性的臭小鬼,你的心跟芹菜一样细,你那打算提前出征的命令更是傻透了,你这辈子做该做的根本不是卢伽尔,而是芹菜精。」 他似乎被这种毫无预兆的爆发震住了,连怒火也来得后知后觉:「缇克曼努!」 「啊哈,现在你知道生气了?」她用余光看到那位年轻的书吏打了个颤,又开始不自觉地往圆柱后躲了——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小伙子,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夺门而出。 「我还可以说得更多,因为我他妈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是乌鲁克的宰相,我在用血汗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作,所以才他妈有资格站在王座前对你咆哮着讲话,而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妓/女!」 话音刚落,吉尔伽美什手中的泥板被他捏得出现了裂纹——金色的光芒自他身后绽开,玛那如同被波动的琴弦,在空气中激起阵阵涟漪,王之宝库在他身后显形,各式各样的武器轮廓在金色的波纹中若隐若现。 缇克曼努的魔力适应性并不太好,当它们从皮肤上流淌而过时,她感觉到了一阵绵密的刺痛,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身体。 即使吉尔伽美什下一秒把那些武器丢在她脸上,缇克曼努也不会意外,以他的力量,杀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蚂蚁麻烦……然而她最不畏惧的就是死亡。 「缇克曼努。」他的语气比她意料中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隐忍,「本王可以偶尔体谅你因身体不适说出的胡话,但只有这一次……等你的病痊癒后,不可能再得到王多余的宽容,你的权力是王赐予的,王亦可以收回。」 缇克曼努看着他——这个男孩,她曾抚养过,现在他已是一名年轻的君王了,她也悉心教导过他,无论成功与否。 如果命运註定我与他的君臣之路将就此结束……她心中默念道,那么这就是我教给他的最后一课。 「卢伽尔。」缇克曼努轻声道,「记得我与您说过,沉默乃君王之友,语言则好比利箭,一旦射出,便覆水难收3。」 她摘下了脖子上的红绳,将那枚黄金所铸的圆筒印章握在掌心。 王座之上,年轻的卢伽尔竟罕见地慌乱起来:「缇克曼努,我不是真的要……」 「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 说罢,她松开手,圆筒印章从掌心滚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第8章 第八章 「噢,终于找到您了,我的好人儿啊。」 缇克曼努抬起头,一个穿着白色绸袍的男子气喘吁吁地在不远处停下,他胖得过分,脸上却十分光滑,看不见半点褶皱,像是一个发酵了的面粉团,他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小鬍子,每每喘气,他胸前的乳肉便摇动两下,看起来有些滑稽……一种讨人喜欢的滑稽。 「塔木卡?」缇克曼努挑高了眉毛,她可不记得卸任前自己有将他调回来过,「如果王室没有下令,你现在应该在基什,与那些塞姆行脚商们讨论怎么把当地的农作物价格压下来。」而不是在乌鲁克附近用自己的帽子当作丝帕擦汗。 「我也希望如此,谁不想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啜饮美酒呢?」塔木卡将湿透了的帽子交给旁边的僕从,「还不是因为担心您吶……不过,您看起来可比我想像中体面多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 「我以为,若您不是沦为了金色的笼中鸟……」塔木卡意有所指,「就是被绑在火刑架上焚烧,几日几夜,片刻不得停歇。」 消息居然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太浪费柴火了,如果是我的话,就直接挖一个深坑,把人扔进去活埋。」 「光是听您这么说,我就头晕目眩了。」塔木卡开始用袖口擦汗,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像是在擦眼泪一样,「唉,我就是听不得这么骇人的话。」 塔木卡也曾是她的鸟儿,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他在其他方面的才能:经商与社交。 他的声音远称不上美妙,但总能听得人极其舒心,当他望着一个人,柔声细语地说出一些话,对方便会觉得他在吐露心声,他看上去就像是你的好友、知己、至亲,他的谎言就像黄鹂鸟的歌声一样动听。 待他长大之后,必定会成为一个危险人物——不过缇克曼努并不介意这点,她扶持他成为了乌鲁克商队的领袖,这几年塔木卡一直在外周游列国,熟知每一个国家的面貌,熟知他们的语言习俗,他们的行省税归属,以及农作物的品种、播种时间和收成,还有贵族之间那些不便与外人道的小秘密。 「您真的没事?」塔木卡再次打量她,「您的脸色看上去可不太好。」 「如果我真死过一次,你现在看到的我可能比以往你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健康。」 「那就好。据我所知,我们的好邻居最近可不大太平,乌/尔王花了不少心思想知道您的消息,安插的线人不少都漏了马脚。」塔木卡抱怨道,「照理说,我该揪一揪那些傢伙的小辫子了,可还有什么事比您的安危更重要呢,现在我只觉得那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令人生厌。」 第16页 缇克曼努挑高了眉毛:「看来你没有表现出得那么惊讶。」 「谁能说自己心里没有一点预感呢?即使没有那道政令。」塔木卡意有所指,「这一天总会来临的,区别只是您的下场如何……西杜丽也知道,但她不敢多想,而我是一个商人,商人们都是很务实的,要说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大概是您竟然离开得那么容易。」 「你觉得卢伽尔会囚禁我?」 「一半一半吧,让您落到别人手里显然是一件不明智的事。」塔木卡笑了笑,「但以王的骄傲,自然不会允许自己靠这样的手段留下您——噢,年轻君主的自尊心,多么神秘的存在啊——哪怕您说了要走,他也不会出口挽留的,指不定现在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使没了您,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呢。」 他的话听起来就像他住在吉尔伽美什的脑子里。 缇克曼努没有回答,其实塔木卡的猜测和她对上了六七分,吉尔伽美什的下一步总是令人捉摸不透,但他所做出的事情还是很好理解的。 但他没猜到的是,吉尔伽美什起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并非悲哀,也并非愤怒,纯粹是没能对事情的发展做出及时反馈。 在吉尔伽美什的认知中,她作为卢伽尔之手而存在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羊身上会长毛,大麦的种子埋进地里最后会长出大麦一样,这些真理同他的才能一起伴随着他出生,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感到荒谬。 但当她扭头向大殿外走时,吉尔伽美什会逐渐意识到她是真的要离开他,他这辈子对自己宰相的最高要求就是要从她给予他的比他父亲更多,而现实也满足了他——缇克曼努从来没有对卢伽尔班达说过「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而吉尔伽美什得到了,尽管这种额外的馈赠恐怕只会给他带去更多恼怒和彷徨,甚至是…… 缇克曼努不是很能把这个词和吉尔伽美什联繫起来,但她脑海中确实浮现出了「委屈」两个字。 或许是年幼时期过早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智慧和成熟,长大后的吉尔伽美什反而比小时候更孩子气,也更任性,像是在弥补童年过分早熟带来的缺憾,也可能是随着肉/体成长后不断膨胀的自信终于和那些与生俱来的才能发生了奇妙的连锁反应。 但客观上,他又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了,他展露出的孩子气也带着成年男性才有的残忍和侵略感。 吉尔伽美什习惯于「得到」或「征服」什么,像是孩子对待喜欢的玩具,有时缇克曼努会为因为他某些不够成熟的地方萌生出一丝母性,有时又会因为那种强烈的男性凝视生出一股攻击欲。 这种古怪的割裂感经常让她感到不适——诚然,卸下职务是一个有点意气用事的决定,但她和那孩子的关系确实需要釐清一下了。 「一半一半。」缇克曼努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另一半是什么?」 「另一半是您走出了王宫,最后面对着堵在城门口的百姓们的恳求左右为难。」塔木卡说,「有的人可以看着自己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而无所畏惧,却承受不住子民们的一滴眼泪,怜弱使强者更伟大,但也令强者更脆弱……若我们的王愿意聪明一点,就该让子民们代替自己将您留下,可惜王的尊严不允许他耍这样的小手段。当您离开的消息流传在各国的贵族之间,乌鲁克的百姓们却一无所知时,我便有所猜测,您离开那天恐怕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缇克曼努纠正道:「你刚才明明说的是我会被软禁,或者被施以火刑。」 他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玩笑罢了,有些鸟儿停留在一棵树上,并不代表它的翅膀已经无力飞行,只是因为它在那里筑了家。」 她嘆了口气:「如果之后你因为擅自回国被判死刑,我用这句话作为墓志铭的。」 「我为什么要回国?」 那看来我来晚了,你早已长眠于地底,我眼前所见不过是你的亡魂…… 缇克曼努很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样假装不明白很矫揉造作,塔木卡聪慧、心思缜密,同时也足够大胆,只是比起一般的聪明人,他更擅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傻瓜。 「是啊,你远在天边,什么也不知道。」缇克曼努说,「何况你是一个投机主义者,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像你们这样出身平民的人,在我卸任后也只会被搅入更混乱的政治漩涡中,此刻当然是离库拉巴越远越好。」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怀疑您的智慧。」他笑嘻嘻地说道,「大商人塔木卡正在北方和尼普尔的酒贩们讨论要购买多少桶秋日果酿呢,但不妨碍他的马车刚好停在这附近。」 「他的马车会向北行驶吗?」 「如果那是您希望的。」塔木卡说,「不过恕我直言,若您只是想领略与乌鲁克不同的富饶,不妨笔直地往西边走,基什人恐怕在梦中都在生啖您的血肉。」 「我要去芬巴巴镇守的地界。」 「杉树林?听起来可不比基什好到哪儿去。」塔木卡耸了耸肩,「芬巴巴是自然的守护者,却是人类的噩梦。」 「最近,埃安那有不一般的异动。」缇克曼努不是很擅长和别人解释的自己的目的,很多想法在她脑海中跳跃,她试图抓住它们然后拼凑在一起,「在我卸任的前几天,有鸟儿窥见夏哈特独自一人朝那个方向前进……以她的美貌,孤身一人离开埃安那必会遭到劫匪的掳掠,她多半是带着伊什塔尔的赐福离开的。」 第17页 伊什塔尔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没有比把她当作蠢货更蠢的想法了。 夏哈特是伊什塔尔最宠爱的神妓,也是主持奠酒礼的主祭司,当女神想回馈信徒的倾慕之心,又不打算轻易委身时,神妓就会代替神明与信徒交/媾,夏哈特为伊什塔尔「联繫」着长老会议中过半数的成员,伊什塔尔不会随意放她离开。 「芬巴巴是森林的化身,习性自然也和兽类一样,它虽然拥有欲望,但只在特定的时间段发作,如果夏哈特要献身的对象是芬巴巴,那她至少早了两个月,而且伊什塔尔是畜牧的女神,和芬巴巴的神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我不认为他们能……」 缇克曼努的声音在塔木卡古怪的目光下愈来愈轻,最后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半晌,她有些头皮发麻地开口:「怎么了?」 「只怕我接下来的话会冒犯到您吶。」塔木卡做作地嘆息一声,仿佛很伤心的样子,「当我询问马车接下来往哪儿开时,本以为回答我的会是『缇克曼努』,然而开口的是『卢伽尔之手』。」 缇克曼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适时地给她找了一个台阶:「看来您还不太适应普通人的生活。」 「我……」缇克曼努迟疑片刻,「我不知道,所以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 卢伽尔班达在为她取名后,紧接着就赐予了她属于卢伽尔之手的圆筒印章,缇克曼努这个名字本就是与她的责任一同诞生的,她很难将它单独剥离出来。 「忙碌于生存,以及在还活着的时候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不会死。」 「是啊,因此也少了几分趣味,有些快乐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能酝酿出甜蜜。」塔木卡幽幽道,「不过若您坚持,那辆马车当然也能路径一下芬巴巴的森林,塔木卡虽然远在天边,但他的驮马还是能为您效劳的。」 缇克曼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去杉树林。」 「如您所愿。」 在坐进马车之前,缇克曼努扭头看向塔木卡:「你不来吗?」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喜欢坐在车里,可惜这两匹驮马都老了,只适合载一位高贵的小姐,而不是一个急需赶回北方的胖子。」 她凝视他的双眼:「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回来的?」 「为了一个答案。」塔木卡说,「某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令我夜夜难眠吶,若都不能睡上一个好觉,人生该有多无趣啊。」 「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当然。」他面露微笑,「与我想像中分毫不差,猊下。」 第9章 第九章 「王。」西杜丽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这些是今天亟需您处理的政务。」 吉尔伽美什看着再度高过自己头顶的泥板堆,像是一条长长的人造山脉,挡住了他看向西杜丽的视野。 片刻过后,他才在沉默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们该在农田里种庄稼,而不是泥板。」 「您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是太好了。」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脸,吉尔伽美什还是能凭藉那冷静的语气想像到她此刻的表情,「另外,埃安那的长老会议又派来了一位使者,想和您商议埃安那下个播种季的行省税归属权,以及伊什塔尔大人的新要求……」 「没有什么好商议的,让那个杂种滚回去告诉沙鲁金和那个废物女神,本王允许那个丑陋的建筑出现在乌鲁克境内已经是最大的宽恕,不要像北方那群未开化的蛮人一样不知礼数地渴求更多。」 「客观而言,之前埃安那的行省税一直是归在红庙名下的。」西杜丽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当然,一切以王的意愿为优先,我会如实向使者传达您的话。」 只有拿到手的才能被称作礼物——这句话莫名浮现在吉尔伽美什的脑海中。 那是缇克曼努的教导……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十四岁,尚需仰头看她,缇克曼努的相貌与如今一般无二,但当时她在他眼里还是老师,而非女人。 「意外的平静啊,西杜丽。」他从人造山脉上取下一块泥板,「本以为这几天你会失魂落魄到无心工作,目前来看干得还不错,本王可以收回以前的一些评价。」 「感谢您的赞赏。」西杜丽回答,「其实您以前的评价并没有错,过去的我太依靠猊下,以至于从来没能真正地独当一面……现在猊下离开了,我只能学会依靠自己。」 「胆子也变大了不少。」吉尔伽美什评价道,「可惜,若要不着痕迹地讽刺你的王,这番措辞还不够聪明。」 「……请您恕罪。」 「你确实该请罪。」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她的老师在这方面也没好到哪儿去,「算了,告诉那个杂种本王允许他后天觐见,具体时间等今晚再定。」 「是。」 吉尔伽美什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对方不会回答说「感谢上天,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多蠢的决定」,此时向他汇报工作的是西杜丽——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扔掉了那枚圆筒印章,然后毫不犹豫地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离开了他,也离开了这个国家。 距离缇克曼努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周,经过混乱的交接期后,她留下的工作也各自有了继任者,处理政务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太难的事,这个国家依然在稳定地运行着…… 第18页 然而,很多地方终究还是变了。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多出来的工作需要十几个人才能勉强补足,人手增加了,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所有人都像工蜂一样忙碌,处理的工作总量却没有变化…… 西杜丽和塔兰特,他们已经算是在能力上最接近缇克曼努的人了,可即使是同样的决策,他们也很难处理得像她那样好。 「这不仅仅是能力上的差距,王。对我们而言,这些不过是繁琐的工作,对猊下而言却是生活的意义。」他仍记得塔兰特疲惫的神态和语调,后者已经连续三天能睡上一个好觉了,「没有人能像猊下那样永远对自己的职责满怀热忱,即使是您。」 说到这里,塔兰特的下颚肌肉勐地紧绷了起来,吉尔伽美什看得出他在劝自己忍耐,可惜他的脾气不允许他这么做。 最后,塔兰特僵硬地把话一点点从喉咙里抠出来:「在作为一个女人之前,她先是卢伽尔之手,乌鲁克的宰相,王。」 话音刚落,塔兰特的脸在他的脑海中倏忽融化,变成了另外一张脸——一个女人的脸,曾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从未像渴望她那样渴望过别的事物。 那张脸轻声呢喃着,声音低沉,有如哀悼:「沉默乃君王之友,语言则好比利箭,一旦射出,便覆水难收……我曾告诉您,卢伽尔,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 咔嚓——某种古怪的声响唤回了吉尔伽美什的神智,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手中的泥板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裂纹,像是旱季时干涸的土地,吉尔伽美什松开手,泥板啜泣着裂成了两半,那些落在掌心的碎屑像是它的眼泪。 「王?」泥板山脉的另一侧传来了西杜丽试探的声音。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你和塔兰特最近应该在忙重造河渠的事情?」 「是,无用的旧河渠已经填平了,开凿新河渠的工作从昨日就已经开始了。」西杜丽回答,「不过猊下留下的手稿并不是完稿,其中有几条渠道她还在斟酌,目前的打算是先修已经确定的,在开凿期间再决定最终保留哪几条。」 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焦躁——自缇克曼努离开后,他一直在说服自己,这根本不算什么,以后不会再有人顶撞他了,他只会过得更自在。 但这种自我说服是很无力的,缇克曼努奉献给乌鲁克的时间比他登基的时间都长,这个国家的每一处都有她的痕迹,提醒着他那位卢伽尔之手曾存在于此。 梦醒时分,他偶尔还会闻到她的香气——那是她耳后涂抹的香膏的味道;感受到她的体温——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的他还很小,即使两个人分享一张被子也不会嫌挤。 那个时候,好像只要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很开心了。 「很好。」吉尔伽美什听见自己的声音,身体已经抢先一步替他做了决定,「随我去巡视农田,西杜丽。」 西杜丽没有马上回答,他可以想像她困惑的表情,这是一个很「卢伽尔之手」的决定,同时也是一个很不「卢伽尔」的决定……不过西杜丽有一个好习惯,如果上位者的能力高于她,她就很少会发表相反的意见。 脱离王宫那繁忙又压抑的氛围后,吉尔伽美什略微舒了口气。 他挑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乌鲁克的百姓们只知道缇克曼努目前不在城内,还自行脑补她是去埃安那收拾烂摊子了。 吉尔伽美什厌恶谎言,也不想面对子民们天真无邪的询问,他在尝试习惯没有缇克曼努的日子,但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子民去尝试习惯没有缇克曼努的日子。 天色已经不早了——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些许诧异,连续多天繁重的工作已经混淆了他对时间的认知——落日西斜,麦秆和狗尾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欢笑声,芦屋外的空地上升起了裊裊炊烟,如手指般伸向昏黄的天空,空气中漂浮着湿泥、谷物和肉汤的气味…… 一种会让人胃里暖融融的气味。 吉尔伽美什久久地看着这一幕,内心的焦躁好像也被一点点地抚平了。 「她站在这里的时候,脸上会笑吗?」 「偶尔。」即使没有提及名字,西杜丽还是领会到了,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开口,「猊下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不过能够目睹这样的景象,对她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当然,这只是一己之见。」 吉尔伽美什瞥了她一眼:「你看起来很惊讶,西杜丽。」 「……是。」 「因为什么?」 「因为您竟然还在意猊下的笑容。」西杜丽顿了一下,「我本以为那是您这辈子最不在意的东西。」 他该收回之前的那些夸奖,缇克曼努一定是被雁啄了眼睛,才能睁着眼睛说出「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这种瞎话,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才会看不出他多么爱并渴望着这些。 「我敬爱猊下,所以当她疲惫不堪,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处理那些麻烦时,我感到无比难过,愿意竭尽全力换得她片刻的轻松。」西杜丽没有停下,或许是熟悉的画面给予了她力量,「而您……」 她整个人都沐浴在夕阳赤红的余晖下,仿佛即将燃烧殆尽。 「您总是妄图折辱她,使她屈服。」她说,「您令她遍体鳞伤,却以为那是爱……可您其实只是想占有她,您想要得到她的心情与往宝库中增添宝物没有任何区别。」 第19页 不是的,吉尔伽美什本能地想要反驳,但当话真的流至咽喉,他又卡住了,一股迷茫油然而生。 他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 他艰难地回忆着,时间好似水蛭,吸走了他所珍视的一切……即使是他曾发誓永远不会忘记的部分。 半晌,他才回答:「……不。」 「王?」 「不完全是。」他说,「至少曾经是爱。」现在也是,但他无法说出口。 ……真是巧啊,那一天也是下午,也是在一块农田边上。 吉尔伽美什当时还是王储,少年时期的他对王宫外的世界有着永远消耗不完的好奇心,只要撞见缇克曼努去巡视农田,就一定要缠着她一起出门。 「麦穗好饱满啊。」他折了一根大麦——吉尔伽美什还能回想起对方那种很想打他手的表情,「这算是丰收吗?」 「姑且。」缇克曼努回答,「不过距离我所期望的数量还差得很远。」 「诶——」他把尾音拖得很长,「会不会太贪心了?」 「……只是想让大家在过冬时都能吃饱而已,这种愿望还算不上贪心吧?」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麦子:「这些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她嘆了口气,「何况,一个国家如果繁盛起来的话,百姓们就会乐于繁育子嗣,人口会逐年递增,而且这种增长速度也会越来越快,所以得不断想办法种出更多的粮食才行。」 这让他回想起父王卢伽尔班达对他的宰相的评价。 「她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他仍记得父王有些怅惘的神情,似是沉浸在了某一段回忆里,「她在追逐一样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以她的智慧,又怎会料不到结果呢?她就是这样,因为太过聪明,所以笨起来的时候也格外笨。」 「这样啊……」他思索片刻,某种奇妙又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理智告诉他不要这么做——但现实是他已经拉过了她的右手,让她的小指和自己的勾在一起,「那么,就这样约定好了。」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殿下?」 「等我成为了王,就要让我的子民们在过冬时都能吃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那么自信,那么神采飞扬,「如果一个人没法做到的话,那就两个人一起完成吧。」 缇克曼努怔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真是狂妄的发言。」 她用沾着泥土的手指在他脸上划过,他能感觉到脸上的泥渍——但神奇的是,他一点也不生气,当那种轻快、几乎说得上是温柔的笑容出现在那张脸上时,他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他的心跳因为某种磅礴但不安定的力量而加快了,他却感觉自己喘不上气。 她说:「那就快点长大吧,我的小卢伽尔。」 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就是在那时爱上她的。 第10章 第十章 当卢伽尔班达还没完全被政务缠身,有空闲拖着她一起周游列国时,他们曾经路过一次杉树林,那也是缇克曼努第一次知道芬巴巴原来是以野兽为姿态的——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只树精。 「芬巴巴是森林的守护者,传闻当夜幕降临时,照在杉树上的月光将映出芬巴巴的影子。」 「传闻。」她干巴巴地回答,「你不如直说那是奶妈的床头故事。」 「好吧,那确实是床头故事……不过是我的父王恩美尔卡1告诉我的,所以至少是一个可信度很高的床头故事。」卢伽尔班达耸了耸肩,「父王还说人类绝不能踏入芬巴巴的杉树林,若它向你唿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芬巴巴的唿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 缇克曼努思考了一会儿:「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杀了芬巴巴当储备粮,在上烤架前得先去除它的毒腺?」 「……你这话听起来好可怕,我的宰相。」卢伽尔班达装模作样地缩了缩肩膀,但语气很快变得认真起来,「不过真的别去,缇克曼努,芬巴巴对自然而言是守护者,对人类而言却是瘟疫与噩梦,我见过它的画像,它的脸像是一团盘在脖子上的肠子,你不会想吃它的。」 「……沙皮狗?」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总觉得那个称唿把芬巴巴变得可爱了。」卢伽尔班达作了一个干呕的表情,他那时早已成年,但做一些孩子气的表情也不显得违和,「可爱得让我有点想吐。」 回忆至此,缇克曼努忍不住轻笑出声。 「猊下?」车夫似乎把她的笑声听成了咳嗽,关切地问道,「您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寒热还在持续,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 故人已逝,但他的告诫犹言在耳,靠近芬巴巴镇守的地界后,缇克曼努让车夫停了车,由她只身一人前往杉树林,车夫明显对她的决定抱有疑问,但他习惯了服从。 杉树林的模样与缇克曼努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葳蕤的树林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不断延伸,交错的树荫织就了一座幽暗的牢笼,唯有零星的几道光束能透过树叶的间隙透进来,像是这片树林被烫伤后尚未癒合的伤口。 缇克曼努停了一会儿,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试着走入树林的阴影中。 第20页 「不必刻意寻找,一旦你走入杉树林,它就会感受到你。」她回忆着故人的话,「杉树林是芬巴巴意志的延伸,你在它的双眸中窥伺,它的肺腑中唿吸,它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呢?」 然而四周安静得吓人,缇克曼努不仅没有找到芬巴巴和夏哈特,连鸟叫都没听见一声,除了树枝被风吹动时细微的簌簌声,这片杉树林几乎是死了。 也许芬巴巴确实死了……缇克曼努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许多猜想,其中最可笑的版本是伊什塔尔命令夏哈特去诱惑这位森林的守护者,当芬巴巴天真地纵享这具胴体的美妙时,埋藏在夏哈特体内的祝福成了它的催命符,于是它成了第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神明。 「愚昧!交/媾的意义在于繁衍,源源不断的新生命使族群之火永不熄灭,这是一份庄严的使命,任何诞生于自然的生命都该明白它的重量,而非像人类一样沉溺于那些低廉的肉/欲之中,真是可悲至极!」 那声音出现得毫无预兆,悠长而缥缈,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人肃然起敬,不敢旁生出任何一点亵渎的心思…… 当然,缇克曼努并没有这种感受——如果把一只鸡放到山谷的悬崖边,它的叫声听起来也会庄严得犹如神谕。 「多么傲慢的想法啊,人类的贤者。」如果芬巴巴的唿吸真是烈火与毒液,那她至少没有闻到焦味,也没有感觉皮肤被腐蚀,「折下几根树枝,再用你那两块小小的黑石头把它们点燃吧,升起那人造的火焰,你将会看见我的真容。」 恩美尔卡并不算太出色的君主,但他给长子讲述的床头故事还是有几分真实性的,此刻她正处在芬巴巴的意识之中,对方能读到她内心的一切想法,这可比当面壁者麻烦多了…… 等等,面壁者是什么? 缇克曼努感到了一阵迷茫,她从未听过这个词,也不理解这个词的涵义,但它出现在脑海中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她生而知晓,并且将从此伴随她这一生的。 树枝点燃后,残余的灰烬在某种力量的引导下向上飘去,四周的树枝仿佛也被这蒸腾的热意所融化,一束阳光穿过树荫的缺口,照在火堆上,勾勒出森林守护者的轮廓。 芬巴巴的脑袋看起来很像成年的公鹿,但没有口鼻,只有中央的一只红色巨眼,还有数只细长的小眼如冠冕般点缀在它的额前,小眼眨动的频率与巨眼并不同步,让芬巴巴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由很多零散的碎片缝合而成的。 芬巴巴将用打火石点燃的柴火称为人造的火焰,可它自己更不像是自然的产物。 「如此,我们才算是真正见面了,人类的贤者。」芬巴巴并没有嘴这个器官,它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这个位置上发出来的,「我知晓你的到来,亦知晓你此行的目的,伊什塔尔派来了她的使者,如今已经完成使命,诸神的兵器早已降临人世,你终是来晚了。」 或许是吧……缇克曼努心想,如果阻止不了兵器,那我就会去阻止那个拿兵器的人。 「看来诸神确实算准了你的秉性。」芬巴巴低声道,「人类的贤者啊,恐怕一切不会皆如你所愿。」 差点忘了,它能够读到她的想法——这让缇克曼努很不适应,她不喜欢向别人坦诚自己的内心所想,但目前看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人类的贤者。」 答非所问——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你可以说说看。」 「你应该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神明血统的你能够不老不死。」芬巴巴说,「当然,我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去找谁获得答案,而你永生的秘密,也是为什么诸神憎恶你,畏惧你,却无法对你做什么的原因……人类的贤者啊,我给出的筹码,你意下如何?」 很好——好到远远超出她的想像,乃至于令她感到了一丝不安:「有时候,事物的价值得通过比较才能得到定论……比如说,我需要支付什么来换取你的筹码。」 「一个承诺。」它说,「承诺你会待他很好。」 「他?」 「恩奇都——阿鲁鲁的杰作,诸神的兵器,天之锁……他有许多伟大的名字,但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孩子。」 芬巴巴用蹄子拨了拨地面,地面随着它的动作长出了几朵小花,花瓣小而柔软,花茎细长却坚韧,这种花很适合拿来编织花环。 它盯着那些孱弱的花朵,忽地嘆息一声:「这对你而言应该不难,诸神赋予了他人类的外貌,应该能很顺利地融入你们的生活。」 「……这些神明在做决定前是不是不太动脑子?」缇克曼努很想委婉一点,但那太难了,对和自己外貌相似的族群产生移情,这是世间万物的本能。 「一切都源于傲慢。」芬巴巴摇了摇头,「诸神认为那孩子的存在能解决一切,但我不这么认为,你们已经成长得太过强大,强大到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也远远超过了我能抵御的范畴……」 这一次,芬巴巴沉默了很久,这期间它身上的几十只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一个非常恐怖的场景,不过缇克曼努感到异常平静,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对方的焦虑。 「你令我感到恐惧。」它说,「在过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人类是多么脆弱啊,一场大洪水就足以夺走你们的一切……然而你出现了,人类的贤者,你们不再满足寄身于自然的庇佑,你们渴望征服,渴望从我身上攫取更多,森林被一寸一寸地变成了你们的农田,河道被你们分流用于灌溉,曾经肥沃的土壤,如今变成了贫瘠的盐地,从此自然与人类再无和平的可能,如果我无法遏制你们,你们就会摧毁我。」 第21页 说到这里,它无来由地沉默了很久,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之中。 「照理说,我应该憎恨你们。」它轻声道,「可事实是——你们的年轻,你们的活力,你们那永无止尽的好奇心和创造力——这一切的一切,都美妙得令人目眩,那孩子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你们身上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而我已经老了,枯朽了。」 说到这里,芬巴巴低下头,在那张可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草食动物的温顺。 「人类的贤者,我并没有什么怨恨,唯独那孩子……命运向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无论他选择了哪一方,註定都会被痛苦啃噬……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孩子……」 「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做出那个决定……请代我照顾好他。」 「……好。」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感谢你的承诺。」芬巴巴闭上眼睛,一滴眼泪落在白色的花瓣上,那朵小花很快就枯萎了,「关于你的灵魂,只有一位神明能为你解答——冥府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 「我的灵魂不会抵达冥府。」 「你的灵魂和肉/体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因果律,只要你的灵魂尚未湮灭,就一定存在可以容纳它的容器。」芬巴巴说,「下一次死亡后,你可以试着控制灵魂不要那么快回到容器里,只要你能稍微维持一下这样的状态,埃列什基伽勒就有留住你的办法。」 一阵微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曳,阳光隐没于厚重的云层中,地上的火堆熄灭了,芬巴巴的身影也重新融入了黑暗。 「时间到了。」芬巴巴说,「那孩子正在等你,记住你的承诺,人类的贤者。」 缇克曼努四处扫视了一番,除了凄冷的黑暗,她一无所获:「……所以我现在应该干什么?」 「醒来。」 ………… …………………… 缇克曼努睁开眼睛,视野里有昏黄的暖光在跳动——是燃烧的柴堆,因为柴火的潮湿而发出细碎的声响,灰烬被热流带动着向上升腾,最终融化在月光里。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但只有一双眼睛透过火光朝她看来……眼睛的主人是缇克曼努所熟悉的,但她知道对方不是她记忆中的人。 「你终于醒了。」对方朝她笑了一下,语气熟稔得仿佛是她的某位老朋友。 他的容貌是一种剥离了性别的、充满神性的美,犹如被供奉于庙堂之上的神像,让人难以想像任何一种情态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景象——但当他微笑时,眼底的火光便如同某种灵智的启迪,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有了人的感觉。 「叫我恩奇都就好了。」他的目光穿过融融的暖光与她对视,「终于见到你了……人类的贤者,缇克曼努。」 第11章 第十一章 发烧是缇克曼努一生中经歷过的最微不足道的病痛,但也是最缠人的——它伴随了她近两周,这期间她体温的升降幅度比布拉努姆河的潮汐还难以捉摸,却始终没能退到健康线以内。 唯一衰退了许多的是她的智力,也许是持续性的高烧终于把她的脑子烧坏了,缇克曼努最近几天发呆的次数比她当宰相的那几十年还要多,好几次盯着没入地平线的落日,还恍惚地以为那是晨曦。 当缇克曼努苦中作乐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词,叫「阿兹海默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莫名觉得它很贴切。 「你看起来很糟糕。」恩奇都在一旁坐了下来,这几天他一直跟着她,做任何事都喜欢黏在她身边,显得很亲密……尽管他们之间根本不熟。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嘆息一声:「还是很烫啊,缇克曼努。」 这个动作是恩奇都昨天学会的——按照芬巴巴的说法,他已经拥有了人类的灵智,不过缇克曼努认为那更像是「智力的萌芽」,恩奇都的很多习惯都还保留着原始的兽性,遵循本能,不懂得思考和克制。 就在昨天,他甚至很自然地想要用舌头为她梳理头髮,直到对上她惊悚的目光,才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但更多的还是迷茫……很显然,他并不清楚这样一个「寻常」的举动为什么能让她表现得如此大惊小怪。 「缇克曼努在想家吗?我可以送你回家。」 如果她有家的话,这个建议听起来确实不错,不过缇克曼努知道他说的是乌鲁克:「比起这个,你不觉得应该先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吗?」 「本职工作?」恩奇都歪了歪头,「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呢……不过那不重要,我更想待在你身边。」 虽然被人喜爱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这种无端的喜爱就让人有点无所适从了、 「虽然这个问题现在问起来有点太晚了……」她揉了揉有点酸痛的内眼角,「你到底为什么执着于要和我一起上路啊……?」 「唔……居然会问这种问题,难道真的因为生病而变傻了吗?」恩奇都有些困扰地回答,「当然是因为喜欢缇克曼努,才会想留在你身边的。」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会——至少我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有多么讨人喜欢,而且算上初识的那个晚上,满打满算我们也才认识三天。」 不会是阿鲁鲁创造他时,不小心安上了什么奇怪的出厂设定吧? 第22页 「想不通吗?」恩奇都轻声笑了起来,「真是难得,就连人类的贤者都有无法理解的事情啊……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她感觉自己的拳头有点硬了,即使是面对这张脸。 「不要皱起眉头啊,贤者大人,不是故意要戏弄你的。」恩奇都说,「只是我对人类文明的掌握还很少,没办法很好地表述自己的心情……等我再成长一些,能够真正理解语言的精妙时,就会告诉你答案了。」 说罢,他握住缇克曼努的手,又露出了那种无辜的(让缇克曼努很难招架的)小狗般的眼神。 「缇克曼努讨厌我吗?」他小声道,「不能让我跟在你身边吗?」 虽然神之兵器目前还没有理解语言的精妙之处,不过装可怜这项技能倒是很轻车熟路了。 缇克曼努嘆了口气,在放松身体的同时,疲惫与飢饿感也一同涌了上来,整个世界忽明忽暗——与她是否在眨眼毫无关系——周围的声音淡去了,她的存在也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在这种孤寂的距离感中竟显得格外柔和,焕发出一种静谧之美。 她知道这种感觉,当死亡即将降临时,世界就会变得很迷人,就像死神为她准备了一口很美的棺木。 「缇克曼努?」恩奇都察觉了她的异样,但没有表现得太惊慌,他应该知道她的特殊之处,所以只是把她的脑袋归到肩头,好让她舒服一些,「是听到冥府的召唤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缇克曼努的状态还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过去她的死亡都不怎么太平,偶尔体会一下这样安静的氛围也不错。 「是嘛,真可惜。」恩奇都轻声道,「本来还想听你说一说界河之战呢,看来只能暂时推后了。」 缇克曼努有些意外:「你知道界河之战?」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被创造出来。 「芬巴巴告诉我的——『人类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违逆了神明的布局』,它说那是一场伟大的战争。」 「……伟大?」她轻轻哼笑一声,「或许吧。」 「不开心吗?」恩奇都戳了戳她的脸,「我以为你会感到自豪呢。芬巴巴还说,光靠卢伽尔班达是赢不了基什王的,可他还有你。」 「它确实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也是班达做过最疯狂的决定,他用整个乌鲁克的命运去赌这个未来,最后也赌赢了,基什因战线溃败,不得不龟缩北方,乌/尔成了落魄的丧家犬,乌鲁克则获得了土地和财富,「可惜,我们付出的并没有比得到的少多少。」 自吉尔伽美什继位后,除了积怨已久的乌玛和拉伽什,各国之间只发生过几次小摩擦,人们对战争的印象多半也源自诗人的颂歌:那是一场荣耀之旅的开始…… 真是如此吗? 「可笑的是,很多士兵被同伴拖回来时其实没有受致命伤,但因为没有得到妥善的照料,那些伤口很快开始化脓、腐烂……最后是高烧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见鬼,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我……」恩奇都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抱歉,我不知道这些……芬巴巴和从没提起过。」 当然不会有人在意他们——诗人不会在意,诸神不会在意,就连他们的王也不会在意。歷史只垂青那些耀眼的英雄,撰写英雄的荣耀、英雄的伟绩,甚至是英雄享受过的乐趣,没有留给他们的位置。 「而这种死伤也不过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真是够了,快闭嘴,「我们当时没有准备足够的人手,一些勉强挺过来的士兵们因为行动不便,屎尿全部只能拉在裤子里,几天都不会有人来管他们,除了几十只被恶臭吸引来的苍蝇,最后他们会在某个夜晚,因为耐不住寒冷和沤烂的皮肤,停止唿吸。」 一股无名的苦涩沿着她的喉咙流淌下去,眼前的景色也变得模煳起来,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即使如此,她依然能闻到那股气味……腥气和腐败,那是血和死亡的味道。 「那时的我太年轻了,以为胜利的果实已经唾手可得,没有任何人是我需要忌惮的……」她的声音愈来愈轻,近乎呢喃,「多么傲慢啊,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战后,乌鲁克的薪柴堆燃烧了三天三夜都没有熄灭,为了防止瘟疫,很多死去的士兵没等到家人认领就被送去焚烧了,人们围聚在火堆边,看着一具又一具冰冷的身躯被送入火中烤化,从人形褪为灰烬——数十天前,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还同他们打过招唿。 缇克曼努那时也远远地看着,见证她到底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什么。 「为了乌鲁克,有很多人告别了家人,义无反顾地献出了生命……而乌鲁克只留给了他们那些衣不蔽体的破布,让他们躺在自己的屎尿中死去。」 战争结束了,可它所带来的痛苦还在蔓延,像是一个冗长的噩梦。 从那时起,她才逐渐体会到一些事情……众生皆苦,人们总会被迫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而这才是世人的常态。 自界河之战结束,她一直在想办法避免旧事重演——可现实总是比想像中更残酷,那些错误永远不会消失,日后也将不断延续。 战争是一台绞肉机,会让所有被拖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可她不能停下来……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第23页 「班达说时间会沖淡一切。」她低声道,「他对我撒了谎,有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了伊尔苏,当时他还是一个小男孩,也没有被赐名成为卢伽尔的工匠,战争让他患上了异食症,过了很久才慢慢好转,那段时间他一直用泥土和树根填饱自己,腹部如孕妇般隆起,戳起来像石头一样硬,四肢却枯瘦、发黄,如同秋季凋零的树枝。 当战争带走他的父亲后,缇克曼努时常会去探望他们一家。 某一天,她被热情的妇人邀请住上一晚,半夜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以为是小偷或者跑出围栏的家畜,直到走出房门,才发现那是半夜偷偷起来挖泥土吃的男孩。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怎么还不睡觉?」 「我做了一个噩梦……」男孩的脑袋低垂着,表情恍惚,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猊下,我梦见父亲死了。」 那不是梦……缇克曼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场战役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一旁的恩奇都正轻声低语着什么,但她只听到了细碎的嗡鸣,她知道那口棺木要合上了,于是干脆闭上眼睛,黑暗如潮水般灌入她的口鼻,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却尝到了硝烟的焦苦和血的腥涩。 第12章 第十二章 缇克曼努死过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灵魂。 尽管连神明和魔法都存在,但她还是本能地抗拒着这些事物——至少拒绝承认它们「神秘而伟大」,缇克曼努一直认为它们只能算是「未知」的,而这种「未知」很快也会不復存在。 世间藏有许多美妙的事物等待人们去探索,但这个美妙的范畴里并不包括神明。 「喂喂!你不会是走神了吧?」一个生气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真是难以置信,站在你眼前的这位高贵的女神,可是上天赠予死亡的礼物,冥府的女主人,安努的长女,伟大的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欸!」 差点忘了,现在的她已经是神明的笼中鸟来了——字面上的意思,她被关在了一个鸟笼子里。 缇克曼努沉默了片刻,坦诚道:「……你讲这些时不会感到害臊吗?」 伟大的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情不自禁地涨红了脸:「啰啰啰——啰嗦!明明大家都是这么自我介绍的,如果是伊什塔尔那个自恋的傢伙,名号一定会比我还长吧?」 伊什塔尔的名号确实更长,她的前缀是「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场的守护者,美与爱欲的化身,妓/女的保护人,椰枣丰裕之神,玛安娜之主」,而且她坚持任何有关自己名字的史料都要完整地写上「沐浴永恆光辉的伊什塔尔」。 ……对了,她们俩是姐妹。 回想起伊什塔尔,缇克曼努本能地嘆了口气,正想说什么,一道白色的微光从她的余光中划过——那是一张长方形的白色薄膜,在她死后半透明的皮肤下缓慢地漂浮着,它应该是自发光体,但实际呈现出来的模样又像是折射了周围的光线。 和她一样,埃列什基伽勒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追随着薄膜飘动的轨迹:「虽然早就知道你的灵魂不同寻常,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如此,看来确实不能留你在冥界太久。」 那片白色薄膜沿着她的臂膀慢慢漂至掌心,像是一根被海水裹挟着的白色羽毛,薄膜的移动并不遵循特定的轨迹,她试图干涉它的方向,但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也许有某种力量在使它进行运动,但那力量并非是她能控制的。 「它就是我永生不死的原因吗?」 「是你不能死的原因。」埃列什基伽勒略作纠正,「你应该也知道吧?只要□□没有致命损坏,在一定时间内,只要从冥府找回灵魂,任何人都能復活,而这其中的原因……」 她用枪柄敲了敲地面,虚无中逐渐有灰黑色的雾气弥散开来,最后收缩凝聚成带状,灰带的一侧连接着大大小小的鸟笼,另一侧则没入了埃列什基伽勒的阴影中,看起来像是一张灰色的巨网。 「这是冥带,拥有它意味着灵魂已经与肉/体彻底失去了联繫,因为冥带连接的另一端必然是我的影子。」她解释道——非常主动,仿佛这是她必须完成的工作之一,「与之相对的是生带,生带是维繫灵魂和肉/体的媒介,只要生带尚存,灵魂就能藉由生带的牵引回到肉/体内,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復活。」 缇克曼努观察着这些被称作「冥带」的东西,它们和灵魂一样呈半透明状,几乎都是从肚脐的位置衍生出来的,看起来很像婴儿尚未剪断的脐带。 「拥有生带的人就能够復活……也就是说,肉/体遭到致命损坏,又或是灵魂脱离肉/体超过了一定时间,维繫生命的生带就会变成维繫冥府的冥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肚, 「可我此刻既没有冥带,也没有生带……是您没有显现它吗?」 「不。」当少女的羞怯褪去后,埃列什基伽勒变回了那个冥界的女主人,「因为你本来就没有脐带,人类的贤者。」 缇克曼努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凝固了——很好,哪怕心里有片刻的恐慌,至少她没有表现出来——直到肺部的空气被拧干,肺叶因缺氧开始抽痛,她才意识到这种恐慌比她想像中更剧烈,也更长久。 第24页 「没有脐带……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不是通过自然分娩诞生的。」埃列什基伽勒说,「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体内漂浮着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能感觉到它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缇克曼努几乎是一下子想起了芬巴巴曾说过的话:而你永生的秘密,也是为什么诸神憎恶你,畏惧你,却无法对你做什么的原因。 白色的薄膜此刻已经慢悠悠地飘到了她的心脉处,依然是那么缓慢、随波逐流,但她莫名从它的运动轨迹里感受到了一种美感——属于力的美感,随即她想起了更多,但这一次她只是记起了它们,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所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对她说道,「我们之所以惊羡它,是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1。」 「为了不触发它,你的存在是必要的,因为你灵魂隔绝了它和外界的接触——确切地说,是隔绝和玛那的接触。」埃列什基伽勒继续道,「但光是你的灵魂还远远不够,没有依託的灵魂是不稳定的,所以你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容身之所,也就是你的肉/体。」 缇克曼努如有所感:「所以我不是復活?我是……」她的声音愈来愈轻,语气却愈来愈笃定,「被重构了。」 「不错,你——诶?!这就猜到了吗?我还没讲到关键呢!」 「好歹也活了几十年,要说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某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有时候,人和真理的距离不过是一块拼图罢了。 「很早以前,我就做过上万次实验。」她轻声道,「首先,我得清楚自己每一次復活的时间大约在什么区间内;其次,我復活的速度是否受到某种因素的影响;最后,如果復活是必然存在的结果,那么尸体的状况是否会影响我復活的方式。」 前两个问题的结论导出得很快,最早她的復活时间在五分钟到一刻钟之间,但这个上限时间会随着她死亡次数的增加而逐渐缩短,如今已经缩短到了十分钟之内。 此外,她的復活速度与尸体的损坏程度也没有什么必然关系,如果她的尸体被完全焚毁,復活时间大约在五分钟到八分种以内,反而比切去四肢,但肢体保留完好的情况要快。 「唯一令我困扰的是最后一个问题。」缇克曼努说,「如果躯体仍然保存完整,但復活的进程遭到了阻碍,我的身体是否会自行决定解决的办法,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决定的依据是什么?」 起初,缇克曼努命人将她的尸体切割成几块,各个部位都保留完整,但通过各种方式阻拦它们的重新组合,她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会自动放弃其中的一部分,以某个部件为元件进行復活。 这个问题在第一次实验时就得到了肯定——当她的復活进程被卡死在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她的身体放弃了其余的躯干,而是专注于以腹腔为基础进行重建。 虽然实验结果出来了,但和缇克曼努死前料想的简直是南辕北辙,因为她原本设想的是大脑或者心脏之类比较重要的器官,第二次她试图缩小范围,确认元件是不是子宫,但第二次实验的结果比第一次还要匪夷所思……这一次,元件变成了她的左臂。 这一系列的实验持续了不下百次,她控制了变量,用温度和湿度使被切割的尸体部位呈现出不同的腐烂程度;在器官完整的情况下,使尸块的重量或大小相同;还试过将内脏全部剔除,以测试是尸体会制造新的内脏,还是内脏会为自己制造新的容器。 客观来说,对照组确实出现了差异:新鲜的身体部位相对而言更容易成为復活的元件,同样大小的身体部位,主躯干作为元件的机率比四肢和大脑更多,在和躯体彻底分离的情况下,内脏本身不会成为復活的元件。 「然而,除却最后一点,前面两种情况只能说是有差异,既然存在着不确定性,就意味着我还没搞懂这种未知形成的原因……可现在我明白了,这和尸体的情况没有关系,真正决定復活元件的是这片薄膜的位置。」 她凝视着埃列什基伽勒的双眼——是的,她已经快要解开谜题背后的真相了,就像所有「未知」即将被揭晓的时刻那样,尽管还没有直视其真容,可透过那层神秘的面纱,她就恍然感受到了那不可言说的磅礴之美……她将惊羡,将沉醉,尤其当它会给另一个族群带来毁灭时。 缇克曼努感觉浑身燥热,仿佛置身于太阳的中心,使她的皮肤干枯皲裂,烤干了她的每一滴血液。 然而,当一个人准备探寻这世界帷幕的神秘一角,并试图阐述它的存在时,所获取的快乐是这种痛楚远远无法匹敌的,人的身躯可以被焚烧、被熔化,但她将要吐露的言语是无法被摧毁的,直到后人用更精妙的想法,推动她的智慧更近一步,愈发清晰地窥视着真理的美妙。 「对你们而言,这不仅仅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缇克曼努指了指手腕处的薄膜,「你们恐惧它,对吗?」 闻言,埃列什基伽勒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缇克曼努也不太需要她的回答,神明们总是在说话,喋喋不休,永无止尽,是时候让他们坐到聆听者的席位上了:「不仅仅是你们,连创造你们的意志力——盖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也恐惧着这股力量,对不对?尽管如此,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命运已经决定了歷史未来的主人,它将属于一个孱弱的、短暂的……同时也是最伟大的种族。」 第25页 埃列什基伽勒的下颚紧绷,无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她低声道,「正是它使这薄膜存在,也是它使我存在,尽管我从未得到过任何指示,但我的一切举动都在无意中朝它所希望的方向前进,它想要出世的愿望是那么强烈,迫不及待,就在这个时代,藉由我之手……」 白色的薄膜自她的心脉划过,灵魂是没有内脏的,可缇克曼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沉重却快速,犹如鼓点,像是某个时代将到来的前奏。 「我不需要生带和冥带,因为我唯一的归宿就是它。」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沉稳、坚定,一如神谕,「属于人类的意志力要诞生了。」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回答,但缇克曼努窥见了她眼中的忐忑。 「恐惧吗?」她心头浮现出一些奇妙的、几乎悲悯的恶意,「想必您已经为自己刚才的主动感到后悔了。」 埃列什基伽勒顿了一会儿,缓慢地、有点哀怅地摇了摇头。 「不会痛吗?」她说。 缇克曼努愣住了:「什么?」 埃列什基伽勒似是迟疑了一下,伸手穿过鸟笼的铁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摇篮曲:「没关系,不痛了,痛痛飞走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埃列什基伽勒见过很多君王的亡魂,唯有卢伽尔班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类的灵魂往往会呈现出不同时期的姿态,有些顺从了岁月的磋磨,在死后也呈现出了疲惫的老态,有些仍忘不了年轻时的荣光,灵魂会恢復到鼎盛时期,因此显现出来的基本是青年人的模样,那些政治家、贵族、英雄们多是如此,君王也不例外。 唯独卢伽尔班达——他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那个时候的他登基不过几年,还没有任何功绩与伟业,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史诗。 「……啊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宰相若是看到余现在的样子,肯定会笑掉大牙。」 「乌鲁克的王,卢伽尔班达啊。」她缓慢地念出对方的名字,「你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很没必要的程序,不过埃列什基伽勒每次还是会依照惯例说上一遍。 在她看来,世界上有很多没必要存在的东西,比如神妓、蜕皮、每日的祈神祷告,以及她的妹妹伊什塔尔,既然他们都还存在,那么冥府的规则也是值得被贯彻的。 「余知道,她可是跪坐在床前,握着余的手哭了好久。」卢伽尔班达只是笑了笑,「那个冷心肠的女人,这辈子想看她掉几滴眼泪可不容易。」 「你的身体里拥有一半的神血,兼有伟大的功绩,按照旧例,在你魂归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想到他之前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宰相,埃列什基伽勒补充道,「我虽不能使你復活,但你若思念缇克曼努,我可以将她的灵魂召来冥府,与你见面。」 「她是永生不死的。」 「她只是能不断復活。」她说,「我可以使一丝灾厄之气缠绕她的身体,她会在病痛下日益衰弱,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她的灵魂会脱离身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我将她召来冥府,与你相见了。」 卢伽尔班达只是笑了笑:「还是算了,王权新旧交替,她现在定忙得脚不着地,把她叫过来,也不过是让我挨一顿臭骂,我活着的时候已经被骂得够多了,至少死后得清净一点。」 埃列什基伽勒当然注意到了他在自称上的变化。 相对天国,冥府的消息要闭塞一些,不过她也听说过乌鲁克王和人类贤者的故事,撇去工作不提,其实她还挺想看看这对爱侣重逢后的场景,听到当事人拒绝得那么干脆,她心里还有些小失落呢。 「至于那个愿望……」卢伽尔班达苦恼了片刻,「若有一天,余的宰相来到冥府,你就回答她一个问题吧。」 ………… 「那是一条河?」 埃列什基伽勒从回忆中抽身,看向身边的缇克曼努。 之前,为了防止抑制力强制缇克曼努的灵魂回到身体里,她用了一点手段,并将对方关在了不归之乡的最深处,也就是她的宫殿美斯拉姆忒亚里——同样的道理,要让她的灵魂顺利返回,须得除去她身上缠绕的瘴气,然后沿着七重门将她送至冥府的入口。 冥府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灵魂消逝时不祥的苍白火焰,以及因磷火而泛出青色幽光的岩土,缇克曼努的面庞也笼罩着一层颓败的颜色——尽管如此,她还是很美的,一种冷静的、带着点疲惫的美,埃列什基伽勒见过很多以聪明才智着称的灵魂,乃至于神明,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仅是眼神就能窥见其中智慧的瑰光。 「是啊。」她回答,「冥府有河很奇怪吗?」 缇克曼努似是斟酌了片刻:「红庙中的书吏记下了这段故事,据您的妹妹伊什塔尔大人所言,冥府不过是一片荒芜之地,除了黑暗、地火和关在鸟笼里的亡灵,您一无所有。」 「她瞎说!」埃列什基伽勒先是感觉一股恼怒攫住了她——但只持续了片刻,那种灼烧感就转变成了羞恼和无措,「好吧,其实也不全是瞎说……」 待发烫的脸颊略微冷却后,她嘆了口气,目光落到那片黑黢黢的河流上。 第26页 河水被瘴气环绕着,在暗淡的光照下像是一层灰色的雾,冥府无风,河面却晕开阵阵涟漪,被灰色的雾气笼罩后,看上去就像是黑色岩石被磋磨后留下的纹路——而这也是冥府的常态:昏暗、坚硬、冰冷。 「自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生而知道冥府的一切,却唯独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她说,「不要看它污浊发黑,就以为它是脏水——这河水是世界上最轻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飘落到河面上也会沉入河底,被河水沾染的灵魂会忘记生前的往事,所以我给它取名为无名河。」 说罢,埃列什基伽勒指了指无名河的对岸。 「这条河的彼岸,即是我的降生之地,只要渡过无名河,就能够抵达天国,见到我的父神安努。」她继续道,「父神会满足渡河之人一个愿望——没有限制,也不限时间,父神的威能是我远远弗如的,只要渡河之人心有所求,父神就会兑现。」 如果人类的贤者还拥有「动摇」这种情绪,至少她隐藏得很好:「有人成功过吗?」 「没有。」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有很多人尝试过渡河,但最后都失败了。沾染上了无名河的河水,他们便忘却了生前的记忆,只剩下一股无来由的执念,使他们浑浑噩噩地在河底徘徊,直至魂归消散。」 你的爱人卢伽尔班达也是……埃列什基伽勒差点就说出来了,但她曾立下誓言,决不能向缇克曼努透露卢伽尔班达的消息,包括他的愿望和他迷失在无名河的事。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目光依然凝视着远处漆黑的河水,埃列什基伽勒是一个感性的女神,一想到这阴阳相隔的两人,如今距离彼此是如此之近,可一个不知实情,另一个已经忘记了对方,她就感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开口:「您刚才说,安努大神的威能是您远远弗如的,这是否意味着,您也能实现死者的一个愿望,只是愿望的限制比较多……比方说,您无法让拥有冥带的人復活。」 听到这里,埃列什基伽勒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此外,尽管我很感谢您的慷慨,不过您在为我解答疑问的时候……似乎有点太主动了。」缇克曼努的声音很轻,「虽然客观地说,这些是必然发生的事,不会因为我的个人意志而转移,但让我本人知晓这些,对诸神而言也无益处,当您意识到自己给出的答案比预想的更多时,我猜您也不是全然不后悔。」 在漫长的人生中,埃列什基伽勒感受过最多的是孤独,现在人类的贤者带给了她一项崭新的体验——恐慌。 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是神明,拥有高贵的血脉、强大的力量和不可侵犯的神权,但站在缇克曼努面前时,她感觉自己好像衣不蔽体,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请别担心。」对方温和地望着她,口气亲密得仿佛与她熟识已久,「毕竟,我刚才也毫不避讳地告诉了您一些不该说的事,不是吗?现在我们都拥有彼此的一个秘密了。」 「拥有彼此的秘密……」埃列什基伽勒有些不太确定她的意思,一阵难以遏制的喜悦浮上心头——一旦猜错了,她将会在人类的贤者面前尊严尽失,可她还是按捺不了内心的冲动,「意思是……我们是朋友吗?」 或许是她仓惶的表情触动了对方——缇克曼努脸上不可捉摸的微笑慢慢收敛起来,尽管笑容消失了,她的神态却显得柔软起来,一声轻嘆从她的唇畔泄出。 「抱歉。」她说,「您和您的妹妹长得实在太像了,导致我总忍不住用对待她的方式来对待您,但是很显然,您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 「诶?」埃列什基伽勒愣住了,「你和伊什塔尔也是这么讲话的吗?」 「某种意义上,可能会更复杂。」 埃列什基伽勒忍不住嘟囔:「我还以为那傢伙会很受人爱戴呢……」 「伊什塔尔大人有她的迷人之处。」缇克曼努斟酌了一下,「但不足以抵消我们本质上利益冲突的事实。她对馈赠总是来者不拒,甚至会贪婪地索取更多,却不会给予与所得等价的回馈……在我看来,乌鲁克的守护神应该更尽职尽责一些。」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语气再次变得很轻柔。 「就像您一样。」她微笑道,「据说您是库撒的守护神,我曾拜访过库撒,它并不是最繁华的城市,但看得出百姓们都蒙受您的庇佑,他们很爱戴您。」 「是、是吗?!」埃列什基伽勒慌忙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发出了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她有点耻于自己那么轻易地就被取悦了,所以尽可能冷静地回答,「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嗯,因为我有很认真地工作!」 尽管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她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同时涌现出些许不安。 埃列什基伽勒很少听到类似的赞美之词——诚然,她一直期待着从世人口中得到比姐妹更高的认可,但当这份认可真的降临时,她又不禁产生了一丝胆怯,对于自己是否值得这样的评价而游移不定起来。 半晌,她忍不住捏住披风的一角,小声问道:「真的吗?」 缇克曼努似乎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您是指什么?」 「关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近乎嚅嗫(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没有半分威严),如果伊什塔尔在这里,一定会笑话她的,「就是……你真的觉得我比伊什塔尔更好吗?」 第27页 闻言,人类的贤者似乎怔住了——她的反应令埃列什基伽勒心头一凉。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伤心,会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两眼湿漉漉地落下眼泪(这当然很幼稚,但她今天其余的时间也没有比这表现得更成熟),可她现在很冷静,她知道那簇还没有燃烧多久的火苗已经对方的沉默中熄灭了,而埃列什基伽勒一点也不意外。 命运对天国的主人说:你将有两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属于你。 最后,父神选择了伊什塔尔,把她留给了死亡。 「抱歉。」缇克曼努突然开口,如果不是与语气有所区别,埃列什基伽勒甚至会以为时间倒流了,「我是说真的,我……我感觉刚才的自己很糟糕……」 她低声笑了笑,这次带着点自嘲的意思,神态中又流露出了疲态,她又变得不那么完美了——埃列什基伽勒不知该怎么形容,对方身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仿佛身上时刻都会落下某种令人难以承担的重量,摧枯拉朽般将她压垮…… 但她知道她不会,她知道对方即使死了,灵魂中的某个部分也依然明亮、温暖,即使在这个而死亡的国度,她的吐息里也依然有生的气息。 「如您所见,我是一个喜欢玩弄话术、试探人心的人……事实上,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像一个真诚的人那样毫无负担地讲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说,「如果您是我的政敌,现在应该抱有怀疑——为什么这个女人忽然摆出了一副纯善的嘴脸?」 埃列什基伽勒吓了一跳:「怎、怎么会?我才不会这么想!」 「我很感激。」缇克曼努垂下眼睑,神情喜怒难辨,「在我卸任前不久,伊什塔尔一直拖着不愿归还库拉巴的行省税权,她已不满足只主管金曜日,对辛的月曜日也虎视眈眈,她将礼物收入囊中,却吝于回馈,反而贪婪地想要索求更多,这种豺狗般贪婪的性格,真该丢去和麦桑尼帕达作伴……」 这些话对于埃列什基伽勒而言简直可怕至极——但神奇的是,她同时又觉得对方讲出这些话一点都不值得奇怪,因为那是缇克曼努,人类的贤者,侍奉了乌鲁克两代君王的卢伽尔之手。 正当她纠结不已的时候,缇克曼努问道:「您喜欢星星吗?」 「诶?」 「您喜欢星星吗?」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但我大致掌握了一位神明能拥有复合型神权的规则……伊什塔尔被娇惯至此,我必须承认这其中也有我的责任,而这个错误应该被立刻修正。」 埃列什基伽勒其实根本没听懂,为了不暴露这一点,她只好佯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哦,是嘛,星星……星星很好。」 「那就好。」她微笑道,「这可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您需要有一些耐心,尽管我算不上什么太高尚的人,但从不会违弃自己的承诺。」 「啊,好……」埃列什基伽勒懵懂地问道,「什么东西要花很长一段时间?」 「星星。」人类的贤者如是回答,「我会给您一颗星星。」 第14章 第十四章 当西杜丽遇见塔兰特的时候,他正在清理头上掉落的石屑,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确定对方的髮际线确实又退后了一些。 「王和那名少年还在打?」他抱怨道,「这都三天了,他们怎么还没打完。」 除了永无止尽的噪音和颤动的大地有点扰人安眠之外,目前这场战斗对百姓们倒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或者说,交战的两人都有意避开了他们,但当战况的焦灼到了第三天时,这种缺乏睡眠的躁意终于化作一种实质的压抑氛围笼罩了整个库拉巴。 如果说第一天百姓们对王的安危还满怀忐忑和关切,现在就只剩下了疲倦和厌烦,他们只希望猊下尽快从埃安那回来主持大局。 西杜丽也有类似的感受,但在缇克曼努的所有学生中,她是把这种情绪压抑得最好的,唯有夜晚躺在床上时,她才允许自己短暂地陷入记忆的泥沼里,从繁重的工作和无尽的自我质疑中获得片刻解脱。 「猊下怎么样了?」塔兰特一副很不经意的样子,但西杜丽知道他对这个问题有多急迫,「她醒了吗?」 「你不久前才问过我这句话。」西杜丽嘆了口气,「还是那样,没有唿吸,没有心跳,但是身体发烫,也没有腐烂的迹象。」 塔兰特点了点头,有点逗趣地(也可能是苦中作乐)继续道:「这次猊下睡得可真久,把欠了至少十年的睡眠都给补回来了。」 他们都迴避了那个字,没有人敢去设想那个后果,即使是吉尔伽美什——西杜丽仍记得王当时的表情,仿佛太阳忽然从天空坠落,炙热的火球点燃了大地,烤干了河流,也将他一同焚烧殆尽,年轻的君王似乎突然体会到了肺腑被绞碎的感觉,也许余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事能使他这样痛苦了。 西杜丽明白这种感觉,虽然猊下短暂地离开了乌鲁克,但她总觉得对方最后总会回来的,有时甚至会误以为猊下从未离开。 当夜幕降临时,她阖上眼睛,总觉得今早自己才与猊下说过话,当第一束晨曦照进屋子里,她告诉自己要去为猊下梳头,走在田地间的小道上,她总以为地上的脚印是猊下留下的——其实那是她昨天自己走出来的。 第28页 在最繁忙和最空寂的时候,在最疲惫和最清醒的时候,她都会想起猊下,看着水位日益降低的河渠,她却想起许多年以前,这个月份应该是在下雨的,夜里猊下点了一盏油灯,和他们一同躲在羊毛毯下讲故事,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在为她轻柔的语调伴奏。 原本她是离猊下最近的,但很快便被王巧妙地挤开,那时对方性格中的霸道还没体现得那么明显,他背对着猊下对她做了一个鬼脸,那也是年幼时的吉尔伽美什最像一个孩子的时候。 这种忙碌却恍惚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猊下回来了……但谁都没想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的。 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血液已经停止流动,右手一片剥落的指甲也没因为死亡而重新长回来,那位美丽的绿髮少年说她没有死,只是这次復甦需要一些时间——没有人能确定他话语的真伪,但也没有人质疑他。 他们将她挪回了原来的居所,日復一日等待着奇蹟的降临,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个奇蹟确实存在。 在这期间,埃安那的水蛭率先闻到了血腥味——其实他们在库拉巴已经待了一段时间,王对他们很不耐烦,当面称唿他们为「恼人的杂种」,这些使者也不生气,似乎在窥伺一个适当的时机,直到那名少年和王打了起来,他们才揭下伪装,露出贪婪的嘴脸。 显然,他们早就知道那名少年的存在,并且认定对方会是乌鲁克的劫难,唯有乞得女神的庇佑才能平息。 西杜丽并不这么认为,但不妨碍她需要坐下和对方商议要事,埃安那行省税的归属权已经被长老会议推诿了很久——在她看来,埃安那其实并不明白王室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执着,他们只知道那是一张有力的底牌,足以让他们从库拉巴攫取更多。 「为什么不能是你去和他们谈?」她忍不住抱怨。 「因为我只是一个农务大臣,尊敬的辅佐官。」塔兰特说,「高贵的来使是不会乐意看到我这种粗人和他们坐一个桌子的,而且我怕谈到一半会忍不住用锄头代替我的嘴……哼,如果猊下在这里,根本不用与他们多费口舌,那不过是一群穿着漂亮衣服的绵羊。」 然而高贵的来使也不喜欢她——西杜丽虽出生贵族,家世却只称得上末流,在他们眼里,她和其他麦女们没有任何区别。 「照理说,这种事找塔木卡来做最合适了,他的脸皮多厚啊。」塔兰特撇了撇嘴,「不过这傢伙多半正躲在尼普尔和妓/女们厮混吧?关键时候这种人是最指望不上的。」 塔兰特的语气里充满了埋怨,西杜丽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无论嘴上多不愿意承认,他们都清楚塔木卡比他们更有能力,可他绝不轻易用自己的智慧为王室效力,塔木卡当然算不上奸佞,但也绝非一个忠诚的人,这也是猊下离开后王没有立刻召他回来的原因。 短暂的闲聊后,他们不得不各自去忙自己的工作了,西杜丽感觉双脚很沉,明明脚踝上没有任何东西,她却听到了镣铐的碰撞声。 西杜丽落座的时候,那名使者开始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捲起了嘴角的小鬍子。 「怎么又是你?」他发出来的声音像是羊叫,倒是与那滑稽的鬍子相称,「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极为重要的事,应从库拉巴的长老会议中选出一位出身高贵、德高望重的长老来与我商榷,若王也能在场就再好不过了。」 对方身上浓郁的香料气味令她窒息:「王已将此事全权託付给我。」 「你又能决定什么呢?」小鬍子哼笑一声,「伊什塔尔大人想要的,一点也不能少——小姑娘,你可有胆量向王回復这句话?又或是有胆量驳斥这句话?」 西杜丽盯着他的脸,忽然又想起猊下曾嗤笑着说出的话——「为自己当了一条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 「这不可能。」西杜丽回答,「当初与伊什塔尔大人的约定中,月曜日的主宰权并不在王室的馈赠之内。」 「诸神的想法总是变化无常的。」小鬍子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玛瑙戒指,「何况,说是约定……谁又能说得清呢?王室提出的要求,可是违逆了整个巴比伦尼亚的传统,在此之前从未有行省税与神庙割裂的情况,而王室不过是提供了几颗椰枣的种子。」 「乌鲁克让椰枣成为了巴比伦尼亚的主流农作物,为伊什塔尔大人汇集了新的信仰。」西杜丽冷冷地回答,「而您却说,那不过是几颗种子。」 「那就当是这样吧。」小鬍子摆了摆手,「无论如何,谁能证明这个约定的存在呢?如果那椰枣最初只是按惯例献给伊什塔尔大人的岁贡,又该怎么说?有神庙管理的城市,行省税却不由神庙掌管,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也许事关伊什塔尔大人对埃安那庇佑的稳定性,甚至可能损害伊什塔尔大人的颜面,王室若坚持要得到这个结果,献出一定的诚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个约定是猊下亲自与伊什塔尔大人定下的。」西杜丽盯着他,「您该不会质疑猊下的权威吧?」 「当然不会。」小鬍子回以一个古怪的笑容,「只是……我恐怕得亲自从猊下口中听到它,才能心服口服。」 一种黏腻的腥涩在西杜丽嘴里瀰漫,她有很多话术可以应付对方那毫不掩饰的小心思,但她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天下午的场景。 第29页 她想起芦苇屋的小床上那具冰冷的身体,想起夜晚油灯的气味,于是又不免想起那个听猊下讲故事的雨夜,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和最痛苦的日子是那么相似,而当她跪坐在床边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时,也像那个躲在毯子下的小女孩一样脆弱,她感觉自己仿佛从未长大,那些所谓的成长和独立不过是一个谎言,她还是会被某种东西轻易地击垮。 「猊下她……」她听到自己魂不守舍的声音,真是糟透了,「猊下……您现在还不能见她。」 「哦?」小鬍子捻着自己的鬍子,慢悠悠地道,「库拉巴民间似乎有传闻说猊下此时正在埃安那,我却清楚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所以猊下现下在哪儿?恐怕也不在库拉巴吧?那么重要的事情,猊下都不愿意出来接见……」 「听说你想要见我。」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外传来。 西杜丽本能地一怔——她没有回头,但已经从小鬍子陡然转变的面孔上意识到了什么。 还未等她回过神,猊下已经走到她身旁坐下,她的身影被阳光拖得很长,几乎延伸到了小鬍子的面前,后者仿佛被某种力量烫伤了似的,连忙缩回了手,不敢触碰到那道影子的轮廓。 不焚之女,即使是她的影子,也蕴藏着火焰般灼热的力量,令她的敌人胆战心惊,也让西杜丽感到了温暖和安定。 「回去告诉伊什塔尔,我已经受够了红庙的拖沓,再过几日我会亲自去埃安那处理这件事。」猊下露出了一个如刀锋般锋利的微笑,「若我没有记错,你是沙鲁金的亲信?那就告诉他,如果再不及时收手,那么我要处理的事情里也会包括他……而他绝对不会想知道上一个被我处理的人都遭遇了什么。」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现在。」猊下说,「你可以退下了。」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传来几声巨响——放在几天前,西杜丽绝不会想到自己此生还能听到如此骇人的声音,但如今已经成了常态——地面也随着那轰隆隆的声音而颤动起来,房梁瑟瑟发抖,细碎的干草和石屑簌簌地落在地板上、桌面上……以及猊下的衣服和发间。 西杜丽发誓,她看到猊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 愿诸神保佑……算了,人类应该学会自强自救,即使是乌鲁克的王。 「你最好滚快点。」猊下再次对小鬍子说,「因为我还有正事要办。」 后者瑟瑟发抖,只能默默地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看到小鬍子脸上的表情,西杜丽不得不在心里敬佩同僚的「预言」——现在他真是一只穿着衣服的绵羊了。 第15章 第十五章 她穿过了一条白色的走廊。 周围悄然无声,她却莫名感知到了机械的韵律,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灯光很亮,但墙壁上没有她的影子,廊道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不断延伸,尽头是一扇白色的金属门。 当她靠近时,金属门就自动打开,于是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廊道的尽头又是一扇白色的金属门。 疑惑在她胸口瀰漫,但身体所做出的决定依然不容置疑,在苍白而漫长的循环中,她逐渐迷失了对时间和的感知,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门,有一次她试着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折返,可穿过金属门后,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朝原本的方向前进。 「嘘——」 四周的壁灯暗了下去,在一片漆黑中,她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不耐烦啊。」那个声音如是说道,「现在正是精彩的地方呢。」 话音刚落,她听到咔哒一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鞋底踩过枯叶时会发出的,古老的放映机正在咬合胶捲,照在白色的墙壁上。 电影的画面异常昏暗,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凄冷的灰色雾雨中,到处都可以看见五光十色的萤光灯,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但只是加重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冷峻感。 屏幕中央,金色短髮的男人走进了一间小屋,门的上方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眼球,墙壁上用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方块字「中国人好,美国人不」1。 尽管一进门就见到了自己的目标,男人还是慢条斯理地环视了一圈,最后才将目光落到对方身上。 「fiery the angels rose(天使如火般坠落)。」他低吟道,「deep thunder roll\d around their shores, burning with the fires of orc(海岸四处咆哮着雷声,燃烧着兽人的火焰)。」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 「怎么了?」那个声音问道。 「你不觉得这很蠢吗?」她回答,「莫名其妙开始念诗什么的,像是这个角色在卖弄自己,反而一点也不像是有学识的人。」 「这几句诗改编自一本叫《美国一个预言》的诗集。」对方说道,「有趣的是,这本诗集的作者威廉·布莱克是一位英国诗人,他用神话寓言的方式讲述了整个美国从殖民地独立为一个国家的故事。」 「所以?」 「如果角色的台词与电影的核心主题有关,那么无论它多么装神弄鬼,都算不上卖弄。」那个声音回答,「人类因为不甘屈服于造物主定下的命运,选择通过抗争获取独立和自由,是一种合理且必然的歷史过程,罗伊作为复制人想要突破人类给予的寿命枷锁,获得真正的自由,也是合理且必然的,它就像世界上的任何一条真理那样正确,不容置疑。」 第30页 「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出了复制人,就像神明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一样……」 那个声音愈来愈轻,屏幕上的投影也愈来愈暗,唯独那个金髮男人的声音依然清晰。 「但愿你能目睹我用你设计的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 ………………………… ………… 「猊下?」 缇克曼努一回过神,就对上了西杜丽充满忧虑的表情:「您感觉身体还好吗?是哪里还没有痊癒吗?」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些萦绕的梦境碎片抛之脑后,「我没……」 一道惊雷般的巨响打断了她的话——据说这种动静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如果白庙供奉的安努神像不是一座纯粹的石塑,那他可真是一个大瞌睡虫),乌鲁克上空的玛那浓度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空气中的潮湿有了一丝蜇人的感觉,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身体的每一处都扩散出阵阵绵密的痒痛。 在这样压抑又折磨的环境下过了三天三夜,乌鲁克的百姓居然还没有拿起棍棒冲进王宫里造反,真是一个奇蹟……如果是她的话,第一天就要拎着树脂浸过的鞭子,把这个国家的主人抽得满王宫跑。 缇克曼努压抑着情绪走过了大半个王宫,但怒火还是在看到白庙现状的一刻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与其说那是白庙,不如说是一堆白色建筑的残骸——甚至更刻薄一点,建筑废料的堆积场。肉眼可见之处没有任何保留完好的建筑物,如果不是知道实情,缇克曼努差点以为在她离开的这几天,有一个迷了路的独眼巨人在这里不小心摔倒了,而且屁股不偏不倚地坐在了白庙上。 神庙内部的穹顶已经被损坏得半点不剩,仿佛它本来就是按照一个没有盖子的罐头设计出来的,几根石柱孤零零地立在一旁,长短不一,较高的石柱大多隐没在阴影中,原本精緻的浮雕已经被飞走的砂石磨损殆尽,而矮的几乎就是一个树墩。 缇克曼努感受着每次大地震颤后从残骸上落下的灰尘和碎屑,乒铃乓啷,像是砸在地上的钱币。 「你们两个……」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一头暴怒的母狮喉咙里发出来的,「都给我滚下来。」 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了,那两道身影倏地僵住——尽管上一秒他们还像迅光般在空中疾驰,几乎要撕裂整个天际,并且在短暂降落时给予这片大地(以及乌鲁克的财政)毁灭性的打击——但在下一个剎那,硝烟、空气中的玛那、皮肤上蔓延的刺痛,还有那些让人永无宁静的轰鸣,忽然间都消失了,就连缇克曼努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具有权威的人,但也从未试过用一句话消融一场战争。 那两道身影以很快的速度降落了——缇克曼努以为他们会像炮弹一样砸在地板上,但他们落地时不约而同地减缓了速度,如同羽毛般轻盈,甚至没有激起半点尘埃。 他们都看着她。 恩奇都要平静一些,他早就知道她平安无事,脸上依然是那种轻快的,如小鸟般无忧无虑的笑容,只是因为多日的分别增生了几分热切,而吉尔伽美什…… 缇克曼努强迫自己不要挪开视线,她将视线的落点控制在了对方的鼻尖,这样既不像是在逃避,也不会因为无言的对视而滋生出更多尴尬的氛围。 于是她看着吉尔伽美什克制地向她走来(这种特质出现在对方身上时显得尤其可怕),越来越近,直至他伸手拥抱了她,直到她感受到对方皮肤下热血奔流时的温度,直到她闻到对方身上汗水和血的气味,整个过程都是悄然无声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连唿吸都收敛了,缇克曼努唯一听到的声响就是对方的心跳。 半晌过去,吉尔伽美什才打破了死寂。 「以后……」他说,「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他的手臂向内施力,像是要收拢这个拥抱,但最后化作了一阵轻颤。 「不许再离开,也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我命令……我要你一直留在这里,留在王座旁边,你只能留在乌鲁克,这里就是你唯一的归宿,卢伽尔之手,听到王的话了吗?」 越过他的肩膀,缇克曼努看到恩奇都无奈地摇头,听见西杜丽哀愁的嘆息,他们都知道他搞砸了,也许吉尔伽美什也知道自己搞砸了,但他习惯了将真心藏在骄傲的甲冑下,这种执着是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因为很多情况下,那些骄傲并没能保护他,反而让他在困境中越陷越深。 如果在几天前,缇克曼努可能会推开他,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再一次),然而遇见埃列什基伽勒之后,她开始有了新的感悟……或许也称不上是新的,是她曾经体会过,但在故友过世后渐渐泯灭了的。 她想起那个人说:「你以为我变了——其实没有,缇克曼努,是我只剩下这些了。我的内心干涸了,我试着找过很多让人刺激而快乐的事情,可没有任何一件事在我心里留下痕迹,我是一个除了骄傲一无所有的乞丐……尽管很多事情都淡去了,但我依然知道你是我最渴望的那个人,所以我宁可失去一切也不想失去你。」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缇克曼努。我们都忘了自己最热忱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冷漠,但你忘不了那场战争,所以整个乌鲁克都是你的寄託,你试图从子民的幸福中汲取一点快乐,而你宁可去死也舍不下这点快乐。」 第31页 她知道——一旦到了足够高的位置,他就不可避免地离他曾经所爱的一切愈来愈远,曾经令他触动的不再令他心生喜悦,曾经令他哀愁的无法再唤起他的悲悯,而越是妄图逃避这如瘟疫般蔓延的空虚,他就越是被拖入这孤独的深渊之中。 他们都在寻找着维繫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东西。 就像现在,缇克曼努知道自己有太多种手段都能伤害到对方,知道他的骄傲之下没有再能抵御她伤害的东西,甚至连他的骄傲都那么不堪一击,她轻易就能摧毁他——也许不那么严重,但也足以让他被内心深处某个填满了空虚的泥沼吞噬,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看着一个骄傲的人被击溃更有戏剧性的事了。 可她只是嘆了口气,伸手回抱了他。 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在很孤独的时候想起她,脑海里或许就会浮现出今天的这一幕。 「真傻。」她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卢伽尔之手的圆筒印章呢?」 刚落座,缇克曼努就听到了这句带着点挑剔的询问——来自乌鲁克的卢伽尔,她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过温和,以至于对方有点蹬鼻子上脸了……也可能是对方正处于生理期或更年期,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我戴着。」她用小指将脖子上的红绳勾出一截,「放在衣服里面了。」 「放在外面。」吉尔伽美什理所应当地说道,「把它放在本王看得到的地方。」 「……」 缇克曼努决定根据对方的表现,来衡量他接下来要为自己大肆破坏公共建筑的行为付出什么代价。 「我已经检查完了这几天政务的处理情况。」她环视一周后,微微颔首,「不得不承认的是,你们的工作成果远超出我的预想,我不在的这几天里,你们都做得很好。」 闻言,在场的众人明显压抑不住心里的高兴和雀跃(塔兰特尤甚,她甚至怀疑对方下一秒会像小熊一样跳起踮脚舞),就连这几天被加班和失眠折磨出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即使是吉尔伽美什,听完她的话后也不免嘴角上扬——缇克曼努知道这多半要归功于他,因此也放任了他此刻有点尾巴翘上天的表情。 之前那些筹划到一半的计划,如今都在有条理地持续推进,虽然因为扩充了人手,朝政会议的开支可能要略微调高,但这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困扰——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乌鲁克的行政机构确实需要一套多人且高效的运作模式,以防那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占据了决策者过多的时间。 缇克曼努过去并不在意这些,毕竟她不用担心自己猝死,但在冥府一行后,她有了新的想法……尽管现在还不方便对外表露,但她必须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过,还有可以做得更好的部分。」她拿起一块泥板,「首先是农业,塔兰特,我看了你在河渠规划草稿上的修改,你的思路是正确的,但缺乏取捨的决断力。」 她的指尖沿着其中比较靠近的两条分支平缓移动。 「按照观测所传回的融雪记录,今年的降水量明显不够,如果这两条分支渠都保留,反而会降低河渠的水位,一旦断流,那么离入水口比较远的几条分支渠就会变成废渠,所以势必要捨弃一条,又或者两条都推翻,重新规划一条分支渠。」 缇克曼努将泥板向塔兰特的方向推了一下,「而具体要怎么做,你须自己作出决断。」 「由我吗?」塔兰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既然您回来了,这样重要的事还是……」 「由你。」缇克曼努打断了他,「三天后的朝政会议上,你要向卢伽尔陈述自己最后的选择,以及如此选择的原因。」 塔兰特满脸愁苦,但没敢在她面前嘆气:「是,猊下。」 在缇克曼努所有的学生中,塔兰特都是能力最出类拔萃的一档,但就像所有出身平民的朝臣一样,他习惯于听从别人的安排,缺乏一股对自己能够做出正确判断的自信。 此外,塔兰特心里总是藏着一股焦虑,这股焦虑源自于他的才能——准确地说,所有天赋卓越的人都对他们的专业领域有一种极端的矜持,无法接受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 「然后是埃安那方面的事宜。」缇克曼努的目光移到了西杜丽身上(恩奇都也跟着她这样做,他似乎觉得此时发生的事很新奇),「关于红庙,后续我会亲自处理,但今天下午你与埃安那来使的会晤,我并不满意。西杜丽,你明白其中的原因吗?」 「我……」西杜丽迟疑了一下,「我的言语不够聪明。」 「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那个。」缇克曼努回答,「最重要的是,你表现得不够强硬,仿佛生来就比对方矮一截——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你乃库拉巴的辅佐官,如果卢伽尔之手一职空缺,辅佐官有临时代管权,你身处权势的中心,却对外来者表现得如此没有底气,被埃安那的来使骑到了头上,这是你的失职。」 西杜丽低下头,这孩子对她的批评从不会反抗,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顾虑。」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担心自己的出身不足以被委以重任,忌惮长老会议的那些贵族,以及他们那些狗仗人势的爪牙,担心我会对你们的工作表示失望……」 第32页 她放下泥板,看着自己的学生们——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那也是类似的光景,不过他们还是一群小萝蔔头,刚刚破土而出,迷茫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或许她真的老了,也可能是她终于能再一次感受到和过去的联繫了,在此之前,维繫她和「过去的她」的唯一纽带只有那场战争。 「但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当王将这一职责赋予你们的时候,就代表你们有权作为王的左膀右臂去处理这些事务。」她说,「塔兰特,你没有拘泥于我之前留下的备选,而是用自己的想法规划了新的渠道,我知道长老会议卡了你很多次,但你最后抗住了压力,这是一种极好的尝试。」 「西杜丽,你选择以不变应万变,拖到埃安那主动出招的想法也是正确的,他们对我们要达成的目的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不妨让对方先把底牌打出来,他们再喜欢胡搅蛮缠,也不过是伶人娱众的戏码罢了。」 一边说着,她的指尖一边慢慢地点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是让我失望的……」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狮子不该被羊的叫声吓住,明白了吗?」 听到这里,吉尔伽美什轻轻笑了几声,他笑得很慢,但与她指尖发出的「哒哒」声莫名地契合。 「很高兴您同意我的意见。」缇克曼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拿起了另一块泥板,「从塔木卡寄回的报告来看,北方的境况似乎意外平稳,基什王用了一些手段,让塞姆人和本地商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好厉害!」恩奇都说——介于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很不自然的夸张,缇克曼努觉得他应该是想模仿吉尔伽美什,给她的话捧场。 尽管在外表上已是少年,但他对人类文明的理解确实还是一个稚儿,缇克曼努猜他其实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是很努力地想要融入这种氛围中。 吉尔伽美什觑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 同样的事放在以前,这位坏脾气王早就为有人胆敢在自己面前称赞阿伽而发怒了(特别是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不过他对恩奇都似乎有一种对待平辈的容忍——尽管知道这两人似乎在战斗中达成了某种近似朋友的情谊,这对缇克曼努而言依然是一件稀奇的事。 「以一个自幼失怙的年轻君王而言,确实如此。」缇克曼努继续道,「不过,基什王日后面对的情况会越来越恶劣,若塞姆人判断巴比伦尼亚是适宜定居的——尤其是阿卡德人,他们自身也孕育了较为成熟的文化,不会轻易被苏美尔人同化,阿卡德人必然会在毗邻基什的地方建造起自己的城市,到时候基什西侧的贸易线就完全被切断了。」 「真过分。」恩奇都仿佛感同身受地说道,「为什么塞姆人要来抢占基什的土地呢?」 缇克曼努抬头瞥了他一眼:「是乌鲁克刻意引流来的。」 「……」恩奇都做了一个将嘴合上的动作,可怜又无辜地看着她。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初识人类丑恶嘴脸的第一课,不过对于用这种小动物般的眼神博取原谅的技巧,他可真是越来越熟练(而且越来越没有心理负担)了。 距离他彻底融入人类文明的日子应该不远了,缇克曼努如是想道。 「总之,对乌鲁克而言,这次引流显然没有达到我们当初想要的效果。我已让塔木卡尽快回国,播种季之后,商队就几乎不会有大范围的流动了,我们需要尽快考虑下一步的对策。」缇克曼努继续道,「另外,尽管卢伽尔下了令封口,但我离开乌鲁克的消息依然传了出去,追查一下消息流出的源头……处理老鼠的时候不要脏到自己的手,明白了吗?」 「是。」 「伊尔苏,你的匠坊还能正常运作吗?」王室工匠的作坊位于白庙内部。 「我也希望如此,猊下。」伊尔苏毫不遮掩地撇了撇嘴,「可惜,这个希望在王之宝库打开的一剎那破灭了。」 吉尔伽美什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恩奇都歪了歪脑袋,没有明白伊尔苏的言下之意。 「重建白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你的新匠坊先建在王宫里。」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不许建在酒窖附近,也不许差遣僕从偷偷熘出王宫替你买酒。」 伊尔苏耷拉着脸,小声嘟囔:「不管怎么说,至少比以前近了……」 「好了,既然说到了白庙……」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那些以血肉为食的勐禽也会做表情,大概就是像她这么笑的,「那就让我们来谈一谈白庙被毁的事吧。」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干脆把视线撇向一边,唯独恩奇都不太了解现在的情况,见众人都齐齐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还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刚才他已经体会到了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课,现在他该上第二课了…… 比方说,打斗应该避开有建筑的地方,否则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首先,很高兴卢伽尔找到了可以结伴的朋友——某种意义上,为后面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干戈。」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二位为什么会打起来,为什么没有避开有建筑物的地方——以及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二位打到一半时,明明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自己认可的对手,却还是没打算停止战斗……」 第33页 「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不过我们今天只清算白庙被毁的损失,以及该如何填补这个损失。」 说罢,她拍了拍手,西杜丽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来,将原本堆在桌脚的泥板放置在她手边。 「因为无法分辨哪部分的建筑是由谁破坏的,这里姑且将责任平摊吧。」缇克曼努抬了抬眼,「对于损失赔偿的标准,以现下市场上流通的材料价值来估算,价位的区间取旺季和淡季的中间值,卢伽尔和恩奇都大人没有异议吧?」 「为什么要叫『大人』啊……」恩奇都小声道,「听起来好疏远。」 「每次她想让某个人付出代价的时候就会用尊称。」吉尔伽美什无奈地为友人解答,「她称之为『先礼后兵』……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最好不要多说话。」 「看来二位对这方面都没有异议。」她说,「那就开始算帐吧。」 白庙建立于界河之战结束后,因为基什和乌/尔刚打了败仗,行走于南北两路的商队基本不需要付过路费就能顺利抵达乌鲁克,当时的物料也是最便宜的。 然而,随着基什渐渐復兴,隔壁的麦桑尼帕达也想越过埃利都王,在商队身上分一杯羹,如今的石料、木料不仅价格比那时翻了不止一倍,如果需要运送大量的物料,部分路途较远(但也是物料最充足)的商队还得支付一笔差遣费。 「我已让人彻底检查了一遍,可以说白庙被破坏得非常彻底——不仅建筑悉数化为残骸,而且因为损毁得太严重,基本没有多少可以復用的材料,一些被供奉在白庙内的珠宝也遭到了折损,唯二可以继续使用的,只有位于地下的酒窖和祭品库。」 「当然,我们不可能让卢伽尔和他的朋友去坐牢。」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哂笑一声,「所以基本都是金钱上的赔偿。按照这份清单,卢伽尔十年内的岁贡都要减少三成,而且三十年内不得有提高岁贡的要求——当然,如果您打算从您的宝库里出这笔钱,朝政会议也不会反对,而恩奇都大人……」 缇克曼努放下泥板,在其中的一行字上比划了一下。 「按照一般劳动力的价格,再扣除保底的基本工钱,您需要为乌鲁克义务劳动——将近五千年。」她非常温柔地说道,「基本可以说,您以后就是乌鲁克的长工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当西杜丽揭开绸布时,缇克曼努感觉好大一股灰尘和菌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同于那些寻常的泥板,当时她把计划都写在了羊皮纸上,经过雨季的侵染和虫蚁的啃食,羊皮纸的表面滋生出大片的霉斑,有些纸的边缘也被蛀掉了,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不过对吉尔伽美什而言…… 「真噁心。」他满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其中一张羊皮纸的边角,「怎么不拿去洗一洗?这些霉菌都要长到本王的手上来了。」 「首先,霉菌不会长到您的手上来。」缇克曼努回答,「其次,羊皮纸上的字是用墨水写的,如果拿去让奴僕浆洗,恐怕回来就干净得一个字也不剩了。」 缇克曼努让西杜丽将长桌擦拭了一遍,然后将羊皮纸慢慢碾平,纸上的字迹已经褪色了,可她仍能感觉到一股无名的激盪在胸口蔓延。 吉尔伽美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实是好一会儿,他应该意识到了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为了防止这些计划被别人知道,羊皮纸上的记录是她加密过的。 但他好像又觉得承认自己看不懂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于是假装咳嗽了几声:「你可以开始说了。」 缇克曼努盯着他:「您没看懂,对吧?」 「……啰嗦!」 「这很正常。」她尽量没让自己表现得很得意,「因为我把字按照横竖笔画拆开了。」 将最后一张羊皮纸展开碾平后,她指着其中只有文字一张解释道:「上下两行要放在一起看,将奇数行的字和它右下角偶数行的字拼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楔形字。」 吉尔伽美什只是瞥了一眼:「这是一座塔?」 在最大的一块羊皮纸上,画着这座塔的三视图,看起来像一块长方形的石碑,在缇克曼努的构想中,它至少要有白庙那么高,但无论它的高度具体是多少,它的宽长高比例必须是1:3:9。 「造型很奇怪,像一块墓碑。」吉尔伽美什吐槽,「你在这方面的才能可真是有够匮乏的。」 缇克曼努不动声色地回答:「或许我就是想让它看上去像一块墓碑呢?」 「所以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用来杀死诸神的。」 话音落下后,狭小的收藏室里出现了几秒的死寂——也是这样短短几秒钟,空气仿佛凝滞了,吸进肺腑的时候有一种溺水般的沉重感。 「你没有听错。」缇克曼努低声道,「这座塔是用来切断人类和诸神之间的联繫的,一旦启动,诸神就会渐渐失去其意志的具现化,恢復成以往纯粹的自然现象。」 她的指腹抚过那些陈旧的文字,因为氧化,原本深色的墨水褪为了灰蓝,一段尘封的记忆也在她脑海中被开启,那时站在桌旁的还是眼前这名年轻君王的父亲,而对方当时也像他的儿子这么年轻。 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狂热啊……现在回想起来,缇克曼努也很难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不冷静,也不理解这种心情是怎么黯淡了、熄灭了,最后被遗忘在落了灰的记忆里,仿佛他们只是仿佛短暂地在理想的国度里迷失了。 第34页 即使现在重新打开它们——诚然,她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但也不復往日的热情了,她甚至说不准,刚才胸口的那阵激盪是出于重新点燃理想的喜悦,又或是对故友逝去的哀思。 而当情绪退潮之后,她竟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涌上心头……也许这就是文明传承的意义,前人的想法由后人接管了,前人的目标由后人实现了,这世上永远有逝去的前人,也永远有后继的后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既是前人也是后人,既非前人也非后人,尽管她还在执掌文明之船的船舵,但她也已经是被文明留在身后的人了。 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揉了揉有点酸痛的眼角。 「很早之前,我和你父亲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略微偏移,越过了吉尔伽美什的肩膀,「如果你觉得自己站不住,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下,西杜丽。」 西杜丽仿佛是被她的话点醒了——字面意义上的,对方刚刚看起来就像是站着陷入了昏迷。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薄汗,尽管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但因为控制不住舌头,只能发出一些含煳不清的嚅嗫。 于是吉尔伽美什代替她做了决定:「坐下,西杜丽。」 这句命令短暂地中断了西杜丽的焦虑,她温顺地坐下了——不过缇克曼努认为她的反应只是出于本能,头脑并没有恢復清醒,显然在心性上,这孩子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和锻鍊。 「继续。」吉尔伽美什似是不经意地往旁边站了一步,挡住了她看西杜丽的视线。 ……还是跟以前一样,真是一个幼稚鬼。 缇克曼努有点想嘆气:「卢伽尔,您有想过为什么乌鲁克要在库尔德斯坦山的山脚建立观测所吗?」 「为了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吉尔伽美什回答,「如果你的记忆力还没有衰退得那么严重,这个答案是你十年前告诉本王的,而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本王。」 「那我们为什么要观察积雪融化的程度?」 「为了估算今年降雨量。」 「很好。」她继续道,「既然我们基本能够通过观测融雪来判断今年的降雨量,那么我们向神明祈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沉默了很久。 「神明是一群愚蠢的杂种。」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对他而言)极为罕见的慎重,「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神权的确使蠢货也具备了操纵自然的力量。」 「好,那么建立在『神明能够操控自然』的前提下,我们来探讨下一个问题。」她说,「假设这里有一盆冷水,我们此刻往水里投入一块烧烫的烙铁,最后冷水会变热,烙铁会变凉,而不是冷水越来越冷,烙铁越来越烫,对吗?」 「不然呢?」 「然而,尽管冷水和烙铁的温度在此消彼长,但水不会变得比烙铁还烫,烙铁也不会变得比水更冷,它们的温度只会无限趋同,对吗?」 「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热量永远会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是自然最本质的真理。」缇克曼努盯着他,「那么,你口中『能够操纵自然』的神明,能够违逆这条真理吗?」 「让冷水更冷,让烙铁更热——要用魔术达成类似的效果,并不算难。」 「别嘴硬了。」缇克曼努平静地回答,「你心里清楚这个效果是怎么达成的,同时用魔术冻结冷水和加热烙铁,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魔术真的能让水的温度逆流到烙铁上吗?」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不过这种沉默也只是短暂的:「说出你最后的结果吧。」 他说得很隐晦,但缇克曼努知道这是一种投降的说法——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先天才能者的傲慢,决定平心静气地与她探讨那些过去他从不会去想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我也问过你父亲一个问题。」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想要嘲讽就直接嘲讽,不要动不动就提父王。」 「那是我第一次从灰烬中重生的时候。」缇克曼努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你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对我的死而復生很感兴趣,当时他提到了一个对我而言很新颖的说法,叫作『灵魂物质化』——在他口中,那是一种非常神圣的状态。」 「……第三法。」他微微挑眉,「灵魂转变为肉/体后,你的内里应该化为了无限能源的永动机,可你的玛那耐受性很差。」 「是啊,正是这个词教我惊奇。」 「魔法?」 「永动机。」缇克曼努扯了扯嘴角,「如果你记忆力足够好,小时候我还问过你另一个问题,能量从一种形态转换为另一种形态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不损害能量本身,你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说明我的肉/体即使在受损后重新癒合,整个过程所需要的能量也一定比我当初受损的程度要多。」她的语速越来越慢,也因此——在所难免地带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既然我并不能完成能量无损耗的内循环,又怎么可能被称作永动机呢?所谓的『灵魂物质化』,不过是给了灵魂一个能源插槽而已,既然要依仗外部力量的补充才能自我修復,本质上又和古拉女神用神力治癒伤口有什么区别?更不用说称之为永动机了。」 第35页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答,缇克曼努观察着他的神态,尽管眉头紧蹙,但看上去没有太多恼怒的痕迹,更多的是沉思……他思考时的神态有他父亲的影子,尽管他本人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发现了吗?」她轻声道,「这两者都是你们所坚信的,可这两者本质上又是互相冲突的,你们相信魔法的力量,并自认为掌握了它——因为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像人从不会好奇为什么自己需要唿吸一样,可当我提问时,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缇克曼努不自觉地用手指点起了桌面,那种轻微的哒哒声就像从屋檐落下的雨滴,能让她感到镇定。 「那么,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在我提出这些问题前,神明能做到这些吗?」 「……什么?」 「因为在我提出之前,就连神明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直到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才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这些,但在我提这个问题前,神明是否能做到这些,处于一个可能行,也可能不行的叠加态。」她说,「我称之为『造物主的缄默』——意思是,当造物主无需为自己创造的超常力量付诸解释的时候,这种力量才会有效,但当有人对这股力量提出了质疑,而造物主又无法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时,这种叠加态就会坍缩,成为一个既定为否的实事。」 「换而言之,混沌不明即是魔法存在的原因,而当魔法被某个拥有智慧的族群用符合这个世界本质定理的方式解读出来时,魔法的效果就会被削弱到这种解读之下,沦为魔术。」她指了指吉尔伽美什,又指了指自己,「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人,就属于那个拥有智慧的族群。」 这一次,吉尔伽美什沉默了很久……也许比他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沉默还要漫长。 半晌,吉尔伽美什忽然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倒是解开了一个让本王困扰了很久的疑虑。」他说,「在界河之战前,所有关于诸神之主的记载上提到的都是恩利尔,而非安努……是你的手笔?」 「一次试验而已。」证明了人类的信仰确实会对神明的权能产生影响。 「试验而已,真是狂妄的发言啊——不过,这样才有趣,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酣畅淋漓地放声大笑,「那就去做吧。」 她几乎本能地心头一颤:「什么?」 「怎么,因为本王的应允而高兴得找不到北了吗?」他直视她的双眼——然而缇克曼努感觉到了一股轻微的蛰痛,那是一种被窥伺的感觉,「啰啰嗦嗦了那么久,也该轮到本王来提问了吧?」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也很短暂:「可以。」 「第一个问题。」他说,「几十年前,在这里,父王曾经也是这么答应你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尽管十分克制,但她仍不可避免地坠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中,她揭示这一切的心情一如从前,却又意识到过去确实是无法回来的,过去的他们…… 他放弃了——就像界河之战教会了她悔恨一样,缇克曼努此前从未有过「恨」这种心情,而那一刻她体会到了这种滋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焦灼而苦涩的滋味。 她人生的每一课都是一场灾难。 过了很久,她才在迷惘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是。」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放手去做吧,缇克曼努。」 「可这座塔最终没有完成。」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按照这上面的记载,这座塔本来应该建在白庙的位置。」 「是。」那里本该是埋葬诸神的地方,最后却成为了供奉神明的庙堂。 「父王放弃了。」他继续道,「他向神明屈服了。」 是,所以才有了你,人王与女神之子,用于维繫人类与神明的天之楔——但缇克曼努没有说出口。 很久之后,她嘆息一声:「当你朝理想中的目标进发时,会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但不是所有伙伴都会陪伴你走到最后。」 「是吗?」吉尔伽美什很笃定地说,「那很好。」 「……哈?」 「看来你真的傻了,人类的贤者。不过能看到你哑口无言的样子,倒也值得定一个纪念日来庆祝了。」 他摇了摇头,有些不置可否的样子——但缇克曼努听得出他言语间的笑意,那么轻快、毫无掩饰——在剥离了「王」这一身份后,他突然就不再设防了,他选择将此刻最真实的样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面前。 「我可不会说什么『放手去做吧,缇克曼努』。」他说,「愚蠢至极,将有趣的事情全权交给别人去做,而自己只是在一旁看着,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在桌下,缇克曼努感觉对方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刚好是一个西杜丽察觉不到的角度,她不太理解这种微妙的小心思,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种隐秘的喜悦,和孩提时代的他一样,那么意气风发,又那么孩子气。 「那个时候……父王肯定没有去牵你的手。」他勾住了她的小指,「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如果一个人没法做到,那就两个人一起去完成。」 第18章 第十八章 「这里以后就是您的住处了。」 西杜丽用钥匙打开了门——这种住在封闭巢穴里的感觉让恩奇都感到新奇,房间里有一股沉闷的气息,带着一点潮湿天气催生出的霉味。 第36页 这是房间里很久没有畅通空气才会有的味道,但很多年后,恩奇都一闻到它,就会想起初次闻到这气味时的那个早晨,那是他记忆中第二次闻到这种给他以强烈的「人类」感觉的味道,第一次是源自人类贤者身上麦子的香气。 「这里离缇克曼努住的地方近吗?」 「离猊下在宫外的住所很近。」西杜丽耐心地回答,「猊下在宫内和宫外都有自己的居所,但具体选择在哪里留宿,要看当天的工作安排。」 「那我可以和缇克曼努在一起睡吗?」 闻言,西杜丽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 「您和王果然是好友。」她说,「听说您能够随心所欲地调整自己的性别……我想,您在作为女性、或者处于无性别状态的时候,也许可以这么做。」 「作为男性就不可以吗?」 「不可以!」西杜丽非常严肃地回答,「绝对——绝对不可以!」 恩奇都不太明白西杜丽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不过既然决定了要在人类的栖息地生活,他也应该尊重人类的风俗习惯:「我明白了。」 「您真的明白了吗?」 「嗯。」 「真的、真的吗?」 「西杜丽……」恩奇都有些无奈,「我的听力很好。」 「非常抱歉。」西杜丽嘆了口气,神情看起来有些忧虑,「没有要质疑您的意思……但是恕我直言,您的相貌看起来真像是会引发灾祸的样子,真是令人不安吶。」 人类心里担心的事情可真多……不过看到对方说得那么真切,恩奇都倒真有点好奇自己会引发什么灾祸了。 不是为了给别人带来麻烦,恩奇都说服着自己,只是为了迴避踩到底线的风险——不错,一切都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人类最大的优点不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未知怀有无穷无尽地探知欲吗?显然,他离了解人类文明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为了通风,我现在先将您的帘子卷上去,但入夜之后,您最好将帘子放下来再睡。」西杜丽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根被鞣过的细皮绳,将芦苇帘束起来,「猊下就经常忘记这件事,并因此而偏头痛。」 「为什么不卸帘子就会偏头痛?」恩奇都问道,「这道帘子是能够抵御什么诅咒吗?」 「当然不是。」西杜丽笑了笑,「睡觉的时候被晚风吹着,就容易头痛。」 「原来是这样。」恩奇都点了点头,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脆弱,「那我们要好好监督缇克曼努。」 尽管获得了人类的外形,但在他看来,这种姿态有诸多不便。 因为双腿直立行走,人类前行的速度註定不会太快;他们的皮毛植被有限,难以抵御冬日的寒冷;他们的牙齿不像肉食动物那样锋利,而胃又挑剔得要命,既不能迅勐地撕开猎物的喉咙,也不愿像草食动物那样屈就于灌木和地上的青草。 如果不是他们脑子里总能时不时迸发出一些奇思妙想,学会了依靠工具和驯养家畜为生,很难理解这样一个孱弱的族群为何还没有被自然的法则所淘汰。 「这是您今天的任务,恩奇都大人。」西杜丽将泥板递给他,「这一季的牧羊场在库拉巴外墙的西北侧,任务的具体内容,将由农务大臣塔兰特告知给您。」 恩奇都仔细地看着泥板,虽然他已经掌握了人类的文字,但来到乌鲁克后,他发现民间常用的文字记录和宫廷文书有很大差别,后者更加注重措辞和语法,对朗读的韵律似乎也有特殊要求——对他而言,这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 他沿着西杜丽的指示朝西北走,期间受到了不少人的瞩目,他向所有人微笑,如果有人打招唿,他就回应对方,期间有一个小女孩扭捏地跑到他身边,给了他一颗漂亮的鹅卵石,恩奇都正想道谢,但她像猫一样「咻」的跑开了。 来到牧羊场后,塔兰特亲切地招待了他。恩奇都对他印象深刻,不光是因为他的髮际线比一般人要靠后,也因为他身上深沉的泥土味令恩奇都感到亲切。 「无论看见过多少次,都得为您的美貌而惊嘆。」塔兰特说,「不过,您还是得干完今天的活。」 然后,恩奇都见到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羊,它们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一座座会走路的白棉山——不过当他剪下第一搓羊毛后,才意识到羊儿其实还很瘦小,是羊毛太厚实了,这些微地减轻了他剃掉它们毛髮的愧疚感。 绵羊很温顺,自从夏哈特启迪了他人类的灵智后,他就无法听懂它们的语言了,但它们待在他身边时明显比待在其他人那里时安定许多,让塔兰特啧啧称奇。 「太厉害了。」他说,「我还以为您第一天会失败呢。」 「为什么?」恩奇都说,「我力气很大。」 「您剪羊毛的速度太慢了,一般的羊毛工必须得眼捷手快,非常利索才行,您显然还不熟练。」塔兰特说,「另外,有些地方您剪得太深了,羊儿的体表还是要留一点短毛的,否则容易被太阳晒伤。」 「这样啊……」恩奇都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下一次我应该会做得更好。」 「不必着急。」塔兰特宽慰道,「熟能生巧,何况您已经做得不错了。」 恩奇都很快就剪完了十只羊的毛,在给最后一只剪毛时,他忍不住给它剪了一个髮型,和塔兰特有点像,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这只羊的新形象。 第37页 「天哪,这羊看起来老了十几岁。」塔兰特说,「不过还是恭喜您,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恩奇都决定不告诉塔兰特关于绵羊髮型的真相:「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您得去库拉巴东边,帮几户人家开垦田地。」塔兰特回答,「按照乌鲁克的法律,如果家中务农的劳动力在战场中牺牲,而家中又没有年满十六岁的男丁,王宫必须每年都派人在播种季的时候帮过世士兵的家属照顾农田。」 恩奇都又思考了一会儿——他喜欢这种感觉,思考的感觉:「这是一件光荣的事,对吗?」 「有人认为是,有人认为不是。」塔兰特撇了撇嘴,「事实上,这条法律几乎每年都要被长老会议弹劾一次,他们认为王室不该自甘下贱地去为那些平民服务。」 恩奇都一点也不在意那些头髮花白、皮肤上带着发霉气味的老人:「缇克曼努是怎么想的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塔兰特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与有荣焉的样子:「猊下颁布了它,大人。」 塔兰特只送他到了城门,据说他还有别的事务亟需处理,西杜丽在城内接应了他。 除去吉尔,他们应该是与缇克曼努职务最相近的,恩奇都听过一种说法,西杜丽和塔兰特就如同环绕着月亮的伴星,是卢伽尔之手的左膀右臂。 「奇怪的说法。」当他问起时,西杜丽是这么回答的,「猊下说,星星实际要比月亮大得多呢。」 西杜丽带他沿着水渠的流向前行,空气中麦子的味道越来越清晰了——这种认知让恩奇都的心跳微微加速,库拉巴的土壤和他在来乌鲁克中途路径别地时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是湿润的深褐色,没有干裂,也没有发白。 趁着西杜丽和芦苇屋外的一名中年女人交谈时,恩奇都沾了一点泥放进嘴里,是他所熟悉的、森林中带着点水流湿气的泥土,而不是白色的泥盐。 「这是犁,您需要把犁套在……」西杜丽环视一周,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阿尔加尔,骡子呢?」 被称作阿尔加尔的女人拍了拍脑袋:「它肯定偷熘到城门口去吃草了。」 「这可真是大失策。」西杜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随即深深地嘆了口气,「恐怕得让您等一会儿了,恩奇都大人,我和阿尔加尔必须先去找骡子……那是非常珍贵的财产。」 恩奇都很想知道什么是骡子,但看到西杜丽神色慌张的模样,便好心地让她离开了,当两人都匆匆跑远后,农田上只剩下了他、犁和淙淙的流水声。 他又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一些泥土,用舌尖舔了舔——在他仍是兽的模样时,以自然生长的果实为食,尝到泥土的味道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化为人形后就几乎没这么做过了,似乎在拥有人类的形貌后,他的内里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但此时此刻,这种味道还是让他感到熟悉、怀恋,也稍稍缓解了一些离开杉树林后心中的怅意。 片刻过去,恩奇都又咀嚼到了麦子的清香,这才意识到这次有一颗大麦粒也黏在了他的指腹上,不知为何,他感觉心跳又加快了,一股微妙的燥热涌了上来,但这种感觉究竟是愉快还是焦躁,也很难说清,但无论如何,在原地站着不动让这种燥热逐渐化作了一种粘稠的煎熬。 恩奇都仔细观察了一遍犁的构造,又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在用犁开垦,不过看着其他田地里松软的泥土,他隐约理解了它的作用和使用方法。 又过了很久,西杜丽和阿尔加尔终于回来了,而恩奇都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骡子。 「这就是骡子吗?」他忍不住摸了摸它的鬃毛,「身形像马,长得却又像驴,真有趣。」 「恩奇都大人。」 「怎么了?」 「您……」西杜丽喃喃道,「您已经给农田松过土了?」 「是啊,犁不是用来松土的吗?」 「犁确实是用来松土的。」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解开身上的系带,「但并不是让您亲自来拉犁。」 「是吗?」恩奇都语气轻快地回答,「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吧?」 西杜丽麻木地回答:「您说的不错。」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恩奇都决定去王宫找缇克曼努——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去王座前向吉尔汇报今天的工作情况。尽管恩奇都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这个国家似乎就是这么运作的,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必须让王知道,无论王打不打算管这件事。 「你居然亲自拉着犁耕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完他的陈述,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吵闹的笑声,「不愧是你,吾友,本王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件事情笑得那么开心了。」 说谎,昨天缇克曼努才为你的笑声吵到了她办公而抱怨过,恩奇都心想。 「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做了。」对方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发出嗤嗤的笑声,「否则骡子和驴就没可活干了。」 「为什么吉尔的工作就是缇克曼努交代给你的,而我的工作就是由西杜丽和塔兰特交代的。」恩奇都说,「当然,他们两个人都很好,但我也想从缇克曼努手里得到工作啊。」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将手中的泥板朝他的方向推了推:「知道这几笔帐算上折损费、差遣费和路径国家的关卡税,总共是多少吗?」 第38页 恩奇都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些无法復用的废料该如何处理,知道吗?」 恩奇都摇头。 「关于王宫后那块建筑的修復工程,需要多少原材料,原材料该怎么运进城,需要多少人力,为了供养人力需要多少粮食,清楚该怎么算吗?」 「……」 「这就对了。」对方嗤笑一声,「你还是去拉犁吧,吾友。」 第19章 第十九章 「这些是今天亟需您处理的政务。」 吉尔伽美什看着西杜丽将木箱摆放在桌脚,然后将里面的泥板一摞一摞地拿出来——尽管他的宰相回来了,他过的日子却与对方不在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不,可能还更忙了,因为现在他要处理的泥板已经要单独放一个箱子才能一次性搬过来了。 「让缇克曼努中午的时候过来和我一起用膳。」 「是。」说罢,西杜丽迟疑了片刻,又继续道,「说到猊下……王,若您尚有空闲,能否请您聆听一下我心中的困扰?」 「本王看上去像是有空的样子吗?」吉尔伽美什盯着高高摞起的泥板,内心有些微的烦躁,尽管真正的哀悼之塔还只是打下了地基,但泥板所铸的缩小版已经在王的桌案上成型了,「不过本王不禁止你说废话的权利。」 「感谢您的宽厚。」西杜丽小声道,「您有没有类似的感觉……猊下最近好像有点变了?」 「她产出泥板的速度确实越来越快了。」 「确实如此,猊下的敬业与工作效率总是令人惊嘆的。」全世界可能只有西杜丽能这样一本正经地把别人对缇克曼努的抱怨说得像是夸奖,「但这并不是让我困扰的地方……王,您不觉得猊下最近似乎变得……咳咳,好像更有人的感觉了吗?」 「她一直是人。」尽管她的永生不死还是一个不解之谜。 「我的意思是……」西杜丽踌躇不已,她的支支吾吾让吉尔伽美什产生了一丝烦躁,尤其是当他在耗费宝贵的工作时间去倾听对方那些不足道的伤春感秋时,「猊下最近好像变得温柔起来了。」 「你在现实里,西杜丽,不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 「请您对自己坦诚一点,王。」西杜丽不满地回答,「您以前可从不期盼猊下会跟您一起享用午膳的。」 「……」吉尔伽美什开始为自己刚才没有剥夺对方「说废话的权利」而后悔了。 这个问题最终没有得到解答,因为养殖场的一匹母驴难产了,西杜丽不得不即刻赶回现去主持大局。 不过她的疑问还是在吉尔伽美什心里掀起了一丝涟漪,怀着这种微妙的好奇心,吉尔伽美什在午膳时忍不住打量起了自己的宰相。 「卢伽尔。」对方一如既往的镇定,「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什么。」吉尔伽美什佯装无事地看向一边,「只是本王最近太忙了,偶尔会怔神而已。」 缇克曼努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随即点了点头:「确实有些憔悴。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从健康的角度来说,建议您每次久坐之后都起来走动一会儿,活络一下身体,否则容易导致腰肌劳损和嵴柱方面的疾病,还有可能导致排便不畅……」 「……真是够了,不要在用膳的时候说这些倒人胃口的东西。」 「如果能给您留下深刻的印象,倒也不坏。」缇克曼努神色平静地回答,「另外,请不要把盘子里的莴苣和鹰嘴豆拨出去。我已听闻您在我离开的时候擅自命令祭司把祭品改成鹰嘴豆1的事,一个健康的人需要平衡地摄入营养,包括足够的绿色蔬菜。」 「哼,愚蠢,如果想要吃草,干嘛不直接外面的草坪上进食?」 「只食荤腥容易排便不畅。」 「真是够了。」吉尔伽美什感觉胃里一阵翻涌,「不要再提那个……总之,不要妄想本王会为这种事情而忧虑,坐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么贫弱的普通人。」 「您确实不是普通人。」缇克曼努重新拿起骨叉,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羊肉,「但有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句话由谁来说都不奇怪,唯独她说出来就显得惊世骇俗了。 其实之前的那些话也不像是缇克曼努会说的,但吉尔伽美什当时只觉得对方是故意用这种方式膈应他,以期用这种含蓄的讽刺表示她对他某些举动的不满。 直到此刻,他才隐约意识到——对方刚才的话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关心,尽管态度很平淡。 就像吉尔伽美什过去从不期待缇克曼努会在工作途中返回王宫只为和他一起用膳一样,如果放在以前,无论吉尔伽美什抱怨得再多,对方多半会用一句「请您保重身体」敷衍过去。 因为她自己从不为这些事而抱怨,所以她也不太关心别人抱怨这些的原因——哪怕是对她无条件服从的西杜丽,恐怕也不能否认她在人情世故上惊人的冷漠。 吉尔伽美什年幼之时,还旁敲侧击地问过西杜丽,后者为了维护她的声誉,找了种种理由,其中一些苍白得可笑,也有一些让吉尔伽美什觉得不乏道理。 尤其是当他得知对方曾成功使众神之主改朝换代后,那些理由变得更有说服力了,也许缇克曼努之所以能达成这样惊世的伟业,就是因为她的性格中缺乏作为「人」的那一面。 第39页 这种认知让吉尔伽美什有些讶异,同时还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缇克曼努作为卢伽尔之手工作了几十年,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让她变得更有人情味,然而离开了乌鲁克短短十几天,她那冥顽不灵的冷酷性格,竟然就无来由地开窍了,终于不再吝惜于给予他人一点温柔了。 更多的酸涩涌了上来,如同毒液一般侵蚀了那短暂的欣喜,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嫉妒的业火焚烧理智时发出的声响。 「……你变了不少。」吉尔伽美什压抑着自己的语气,但戾气还是克制不住地从他的齿缝里渗出,「看来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你有过不少奇遇。」 缇克曼努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神态自若地回答:「遇到了恩奇都,还去了一次冥府。」她顿了一下,补充道,「那是我第一次去冥府。」 「看来埃列什基伽勒给你的印象很深。」 「确实。」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和伊什塔尔大人长得很像,性格却截然不同,有点超出我的意料。」 吉尔伽美什的骨刀插进了陶盘,发出了咔嚓一声。 缇克曼努这时才终于抬起头,对于陶盘的悲惨遭遇,她似乎不怎么惊讶,只是让女奴换了一副餐具上来,并让她们把芦苇帘捲起一半。 「通通风。」她说,「让房间里醋的味道散掉一些,太呛人了。」 吉尔伽美什沉默许久,将原本在一旁服侍的僕从全部赶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吉尔伽美什也不再遏制自己的脾气了,「如果哪一天本王冲到冥府去把埃列什基伽勒杀了,其中至少也有一大半是你的罪过。」 「您的勇敢令人称赞,但是最好别这么做。」缇克曼努补充道,「另外,我只是平静地叙述了自己的想法,至于听者自己脑补了什么,并不在我的管控范围之内。」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骨叉,长久地凝视吉尔伽美什的眼睛,半晌过去,又是一声长长的嘆息。 「客观上,我认为可以等用膳结束后再讨论这件事……不过目前来看,恐怕您已经没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了。」 「因为你不该提埃列什基伽勒。」其实是他自己先提的,但他生气是因为这个名字从对方嘴里说了出来。 吉尔伽美什对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有些矛盾,一部分的他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的样子可笑得要命,另一部分的他又觉得自己生气是理所应当的,因为缇克曼努明明察觉到了他的试探,却故意选择了那些会让他不快的话。 「或许是吧。」她说,「卢伽尔,在您的人生中是否有过——哪怕只是一刻——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没有意义,感觉有一股躁火正在心头涌动,好不容易等它熄灭,却又很快地陷入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中。」 闻言,吉尔伽美什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与她达成了某种微妙的精神共鸣,几乎能从她冷静的神态和平淡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寂寥,而那冷清的气息混淆在麦子和香膏的气味中,与她如影随形。 「而这几乎是我过去的常态。」她继续道,「西杜丽认为我缺乏感受他人情感的能力,但原因并非如此——至少不全然如此。」 缇克曼努不自觉地摩挲自己的左手……吉尔伽美什记得,很早以前她的左手上戴着一只手镯,黄金打造,镂空雕纹,而且和陶瓷绘图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是伊尔苏为之骄傲的一件作品。 他打了一对镯子,其中的一只伴随着父王的死亡一同下葬了,另一只仍在缇克曼努这里,但他很不喜欢对方戴着父王生前赠予的礼物,勒令她把手镯锁进了首饰盒。 「哀悼之塔的计划终止后,我试图抛弃我身体里属于『我』的部分,更纯粹地作为卢伽尔之手为这个国家服务。」她的语气愈来愈轻,似是回忆。 「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开心的事情。也许只有农作物丰收的时候?但那快乐也很短暂,因为我知道距离下一次收穫季还很遥远……可我的生命还很长,望不到尽头,註定了我还要经歷很多个漫长的等待。」 「我不会把自己的冷酷全部归结在这些外因上,不过自那之后,我萌生出了一种新的傲慢。我对他人的情感产生了厌烦,即使那是真挚的、发自肺腑的,我也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缇克曼努又嘆息一声,这一次带上了些许自嘲的意味。 「但冥府一行,确实让我有了新的感悟——也许在某个时刻,那些我曾蔑视的、不以为然的事情,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所以,我想我应该去学着去理解和珍惜这些它们。」她说,「也包括你,吉尔。尽管我总是蔑视你对我的感情,认为它们是无聊的、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那些与你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会在我深陷绝望的时候拯救我。」 咔哒——那是椅子倒了的声音。 也是听到了这个声音,吉尔伽美什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骨刀也因为他的动作掉在了脚边。 他看着缇克曼努,嘴唇张张合合,喉结上下颤动着,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冷静,卢伽尔,先把椅子扶起来,然后坐下。」缇克曼努说,「以及无论气氛有多么感人,您都要把莴苣和鹰嘴豆吃光。」 第40页 第20章 第二十章 当第一束晨曦降临时,伊什塔尔睁开了眼睛。 她推开了一条搁在她腹肚的手臂,从一堆美妙的光裸胴体中——也从光辉灿烂的阳光中起身下床。 伊什塔尔从不吝惜她对美丽事物的眷顾,临近入夜,她会允许祭司们与她睡一张床。 不过,她们身上必须像刚出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因为神明的爱是有限度的。当伊什塔尔发现某个女孩身上有了不体面的胎记或斑痕,那个女孩就将失去她的宠爱,她不喜欢有瑕疵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边。 察觉到她下床,祭司们也迷迷煳煳地醒来了,首先下床的是夏哈特——不仅因为她最敏锐,也因为她的地位是最高的,除却巫女长,只有她有资格在伊什塔尔身边服侍。 「请让我来为您梳头吧。」夏哈特走到她身后,拿起了妆奁边的木梳。 和其他祭司相比,她的两腿中间还有着尚未癒合的红痂,这是她前段时间被派去和那只野兽/交/媾时留下的,不过伊什塔尔对她着有额外的宽容,尤其是在得知那只野兽化人后给吉尔伽美什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时,伊什塔尔对这份宽容的期限便又延长了一些。 她还未清醒多久,巫女长就在外面敲门求见。 「进来吧。」伊什塔尔打了个哈欠,「最好给我带一点好消息,阿苏普,你差点就打扰到我的睡眠了。」 阿苏普神色凝重地回答:「请原谅我的失礼,伊什塔尔大人,但事情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 伊什塔尔抬眼看她:「什么意思?」 「神造兵器与王休战了,不仅如此,他们的关系似乎颇为亲密,犹如密友。」阿苏普深吸了一口气,伊什塔尔盯着她因过分紧绷而颤抖的下颚,「而且,缇克曼努大人醒了。」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只是让伊什塔尔如鲠在喉,那么第二个消息就令她感到了晕眩。 「她怎么会醒?」伊什塔尔站了起来,倒下的椅子砸到了夏哈特的脚趾,她发出轻微的呜咽,但伊什塔尔只感到了烦躁,「不是说她死了吗?埃列什基伽勒居然没能关住她?真是一个废物!」 以缇克曼努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去过一趟冥府的,她有没有发现什么?埃列什基伽勒会不会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致使她得知了真相? 虽然她不能主动操控它,但那件可怕的东西蛰伏在她体内也是事实,当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都敢将诸神当作棋局中的棋子,如果她知道了那些秘辛…… 「请不要着急,大人。缇克曼努大人没有做什么,只是专心操持修復白庙的工作。」阿苏普低声道,「白庙被毁,安努大人和王的联繫也断开了,若不及时復建白庙,连王室的正统性都会受到质疑。无论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现在都没有时间动手。」 这话虽然不错,但吉尔伽美什作为维繫神代的天之楔,这种失联的状态也不是她想看到的……不过这番话不能对阿苏普说,伊什塔尔并不怀疑她的忠诚,但有些事情是她没资格知道的。 「把椅子扶起来,夏哈特。」她说,「继续梳理我的头髮。」 夏哈特乖顺地将椅子扶起来,伊什塔尔坐下了,椅子很结实,却有一种下坠感涌上心头。 「除了修復白庙,她还做了什么?」 「她紧急召回了北方的商队。」 「塔木卡。」那条狡猾的肥泥鳅,伊什塔尔对缇克曼努的鸟雀们厌恶至极,塔木卡则是这厌恶中的极致。 很久以前,伊什塔尔曾派遣一名女祭司在夜晚偷偷去他的房里,想要以美色蛊惑他为她效力,然而对方那晚不仅酗酒过度,像猪一样醉醺醺地睡了一宿,第二天还对枕边赤/裸的女人发出尖叫。 当缇克曼努循着叫声赶来时,他竟轻声啜泣起来,眼泪流得比那名女祭司还快,他哭诉着昨夜不幸的遭遇,仿佛自己受到了床上这个女人的侮辱——是了,他不过是缇克曼努养的一只乌鸦,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缇克曼努抚慰了他,也没有追究那名女祭司的事,但她意味深长的目光让伊什塔尔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缇克曼努从不轻易召他回来。」伊什塔尔说,「她一定还有后手,在她来埃安那之前,我一定要知道她的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 按照使者的说法,缇克曼努三天后就会向埃安那出发,而伊什塔尔等待那无望的消息也等了三天……尽管她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直到最后一天的上午,那时距离缇克曼努抵达红庙只剩下两个小时,伊什塔尔在焦虑中灌了十几杯果酒下肚,阿苏普才匆匆赶来,因为背嵴佝偻,那件用卡乌纳凯斯制成的长袍沉重地拖在地上,使她跑得跌跌撞撞,时有踉跄。 太慢了,伊什塔尔心想,她的巫女长终是老了,或许她曾经也美貌靓丽,但为她服务的那么多年里,皱纹爬上了她的脸庞,因为缺了几颗牙齿,她的脸颊像老鼠那般尖瘦干扁,跑得却没有老鼠快。 「伊什塔尔大人。」她气喘吁吁,脸颊因唿吸不顺而涨红,「塔木卡的商队没有全部回来,卢伽尔之手在召回塔木卡的书信外还附带了一封密函,让商队分出了一部分人,拐道去了库撒。」 闻言,伊什塔尔不由得怔忪——埃列什基伽勒正是库撒的守护神,而缇克曼努去过冥府之后就把人派往了她姐姐的城市,她到底想做什么? 第41页 她的姐姐一直嫉恨她,缇克曼努对她说了什么?她们是不是偷偷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 「伊什塔尔大人,现在该怎么办?」阿苏普依然恭敬而温顺,和绵羊一样的温顺。 但伊什塔尔已经厌倦了这种温顺,她甚至有点迁怒地记恨起了远在库拉巴的吉尔伽美什,还有他的父亲卢伽尔班达,他们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连她的父神也能顺带得到好处。 而轮到了她,想要什么都得和缇克曼努勾心斗角,她只能和她交易,而得不到她的馈赠——更可恶的是,对方居然想与埃列什基伽勒联合起来对她不利。 真是荒谬至极,她可是伊什塔尔,金星女神,天空的女主人,而埃列什基伽勒只配在深渊里统治一堆骨头和腐肉,缇克曼努却越过她选择了她的姐姐,这是伊什塔尔绝不能原谅的。 「伊什塔尔大人,那女人马上就要来了。」在一旁为她斟酒的祭司忽然出声,「没有时间耽误了,您须得穿上最隆重的服饰,艷光四射地在她面前出现。您是埃安那的守护神,亦是红庙的主宰者,千万不能让那女人看轻了您。」 「不可失礼。」阿苏普严厉地说道,「无论如何,缇克曼努大人还是卢伽尔之手。」 阿苏普的话是正确的,但伊什塔尔现在对所谓「正确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这名斟酒的女祭司有点意思,她有着棕色的长髮和小鸟般灰蓝色的眼睛,皮肤黝黑但光滑细腻,应该出生自末流的世家。 「那就把我的礼服拿出来。」伊什塔尔捋了捋鬓髮,目光瞥向斟酒少女,「会梳头吗?」 「会。」少女立刻跪下亲吻她的指尖,脸上是令人愉快的热切——许多出身卑微的祭司脸上都会有这种热切,伊什塔尔以往见过许多次,但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需要它,「请让我为您效劳吧,伊什塔尔大人。」 她应允了少女的请求,心头也稍微松快了一些,因为阿苏普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不停绞动的手指令她厌烦,她勒令对方退下去准备接待缇克曼努的事宜。 「我对你的脸没印象。」当少女梳头的时候,她挑起了少女的一缕头髮放在手心把玩,「你叫什么?」 「米莉图姆,大人。」 米莉图姆是一种乐器的名字——少女的声音虽然称不上曼妙,说出来的话却着实悦耳。 「你管缇克曼努叫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想再听一遍。」 「那女人。」 「你知道她是谁吗?」伊什塔尔嗤笑一声,但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若将她的功绩罗列一遍,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君主有一大半都会蒙羞。」 「那不重要,大人。」米莉图姆说,「我所侍奉的对象是红庙的主人,而不是卢伽尔之手,只要是能取悦您的话,就是正确的话。」 伊什塔尔已经有些喜欢她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允许对方和其他出身高贵的女祭司一样,在入夜后与她一同安睡。 她甚至破例允许少女跟着她一起去见缇克曼努,要是放在以前,她是不会让这样一个肤色像平民一样的女孩跟在自己身侧的。 「伊什塔尔大人。」远道而来的卢伽尔之手向她微微颔首,脸上的浅笑与伊什塔尔记忆中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她已经知道了缇克曼努和她姐姐狼狈为奸的事,确实难以想像对方的皮肉下藏着的坏心肠。 缇克曼努的相貌也从未变过,鸦羽般漆黑的长髮,琥珀色的双眼,尽管她像麦女一样经常下农田,但皮肤依然如羊乳般白皙。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难以言说的美,冷清却令人着迷,乌鲁克两代君主都那么迷恋她不是没有理由的…… 想到这里,伊什塔尔不免心生讥讽,缇克曼努长得确实美丽,但还不足以让一个君主放弃他的王朝,不知道卢伽尔班达在品尝宁荪两腿间的滋味时,脑子里是否浮现过这张俏脸。 「缇克曼努。」她端起微笑,「希望你没有等太久。」 「还好。」缇克曼努说,「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和您商榷红庙交付行省税权的时间,谈完这件事后,我就要返回库拉巴了。」 她说的甚至不是「红庙怎样才愿意交付行省税权」……看来埃列什基伽勒的确许诺了什么,才让她有底气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 「在索要礼物之前,应该先给出价格,我的好大人。」伊什塔尔佯装认真地四周扫视了一圈,「希望你没有忘了它,我似乎没有看到装礼物的匣子。」 「给您的价格在很久之前就到了,而您也签收得很愉快。」 「愉快不代表足价。」 「这一点上没有商量的余地。」缇克曼努不温不火地回答,「很显然,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不止一条……而目前看来,这条对您是最有利的。即使您不愿意,王室也有别的办法得到埃安那的行省税权,而且哪怕让您的父神来审判,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果然是埃列什基伽勒! 伊什塔尔感觉一阵口干舌燥,怒火总是令人如此口渴,杀意也是——米莉图姆适时地为她倒了一杯酒,伊什塔尔赞许地点了点头,但目光经过阿苏普时,后者脸上不贊同的神情又加剧了那股怒火的燃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她将美酒一饮而尽,杯子放在桌案上时发出了突兀的响声——这是不成体统的,但她感觉愉快极了,「不要觉得搭上了埃列什基伽勒就能对付我,缇克曼努,她神权的至高性只在死后的世界有效,一旦离开冥府,我的玛安娜瞬间就能将她射杀。」 第42页 直到此刻,缇克曼努的表情才有所触动——尽管转瞬即逝,但伊什塔尔知道自己的话真真切切地动摇了对方。 她很想舔舔嘴唇,但那会让她的欲求显得太过强烈,此时她最应该做的就是摆出毫不在乎的姿态,才可教她的敌人不安,然后心生犹豫。缇克曼努确实动摇了,但还不够,不足以形成破绽。 如她所想,缇克曼努沉思了很久——如果说吉尔伽美什是张扬,肆无忌惮的极端,那么缇克曼努就是他的反面,无论伊什塔尔如何窥伺,都无法读出她此刻的想法。 「伊什塔尔大人。」她低声道,「如果您还没有忘记的话,我曾与您说过,有关联性的神权是可以互相蚕食的,安努大人的神王之位,您作为椰枣丰收之神的权能,都是这样得来的……同理,夜晚与死亡也是两种有所关联的神权。」 伊什塔尔尚未理会她的意思,就莫名地感觉心神不定,某种诡谲的冷意在她的皮肤上扩散,如同跗骨之蛆,引起阵阵颤慄。 冷静下来,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你乃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沐浴永恆光辉的伊什塔尔,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不安。 无论如何,至少父神会为她做主,她一直是父神最爱怜的小女儿,而埃列什基伽勒……她刚一出生,就被父神下放到了冰冷的地下王国,她过去从未享受过父神的爱,现在也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 「而夜幕中皎洁的明月,最适合点缀在夜之女神的王冠上。」缇克曼努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至于安努大人……只要乌鲁克的继承人顺利降世,想必他不会在意那孩子出自哪个女儿的腹中。」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怎么回来得那么快?」吉尔伽美什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中午离开,傍晚回来,看来你只是去埃安那散了个步。」 「差不多。」缇克曼努将一块湿帕敷在脸上,平復着太阳暴晒后的热意,「算不上是什么麻烦的事。」 一连串软绵绵的哒哒声从门外传来,由轻渐响,由远及近——只有不穿鞋子的人走路时才会有这种声音,而王宫里只有一个平常不穿鞋子的人。 「缇克曼努!」门被推开后,露出了绿髮少年的脸,「欢迎回来!」 他像小鹿一样脚步轻快地跑到她跟前,将一顶用麦穗和鲜花编织成的花冠戴在她头上。 「喜欢吗?」他开心地说,「麦穗是阿尔加尔给我的,她说我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要给我奖励,我就要了一根麦穗,花是我自己去城外采的。」 缇克曼努摸了摸花冠的边缘:「谢谢。」 「你喜欢吗?」恩奇都握住她的手,执着地盯着她,「一定要说真话哦,缇克曼努。」 「很漂亮,能看出你花了很多心思。」缇克曼努思索了一会儿,「如果这些花能维持到明天的话,也许我会戴着它去开朝政会议。」 「你喜欢就好。」恩奇都笑了起来,「因为我以后还会送缇克曼努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东西。」 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从她身后传来。 「王……」她听见西杜丽小声说道,「感觉您完全输了呢。」 「闭嘴。」吉尔伽美什强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咳嗽声不是他发出的,「去把门关上,西杜丽——不,给门落锁,本王可不想再看到什么人带着什么像是礼物的东西莫名其妙地闯进来。」 恩奇都斜眼瞥向他:「真是小心眼啊,吉尔。」 「啰嗦!」 待门锁上后,整个房间陷入了短暂的静谧之中——缇克曼努的思绪也短暂地陷入了泥潭,当自身所处的空间与外界骤然隔绝后,阴谋的气息就如水雾一般从房间各个角落的缝隙中渗了进来。 她不讨厌这种氛围,就像她也不讨厌阴谋诡计一样,很多时候,她甚至……以此为乐。 缇克曼努揭下脸上的湿布(已经因为皮肤的温度而失去了凉意),埃列什基伽勒的脸和伊什塔尔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交错出现,仿佛在互相侵蚀,但后者的脸庞很快就被前者吞噬殆尽。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缇克曼努依然记得埃列什基伽勒那时怯生生的脸,忐忑又真切地期待着一个肯定(她渴望却从未有过的),但对方很快就无需为这种事情烦恼了,因为她会教她的女孩明白自己值得比那更好的东西。 「看你的表情,埃安那一行看来很顺利了……不过也对,毕竟是伊什塔尔那个废物女神。」吉尔伽美什哼笑一声,「她居然一直认为自己在才智能与你匹敌,这真是本王有史以来听过最滑稽的笑话了。」 「伊什塔尔?」恩奇都思索了片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安努的女儿吧?」 「是她。」吉尔伽美什讥讽道,「如果整天沉溺肉/欲、揽镜自怜和听祭司的奉承就能让傻瓜变聪明,那她早就拥有智慧女神的权能了。」 缇克曼努适时地补充道:「为你启迪灵智的神妓夏哈特就是她手下的女祭司之一。」 西杜丽恍然大悟:「怪不得恩奇都大人和夏哈特长得一模一样,原来您和红庙还有这样的因缘。」 「被红庙的女祭司启迪了灵智?」吉尔伽美什时挑了挑眉,「真是可悲啊,挚友,难怪你会自己去拉犁。」 「真是的,吉尔烦死了。」恩奇都朝他吐了吐舌头,「明明只有那一次,再这样下去,吉尔的老二会变得和心眼一样小的。」 第43页 「咳咳——」缇克曼努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您到底教给了恩奇都什么奇怪的东西?」 「为什么要问我?明明是阿尔加尔把他教坏了。」吉尔伽美什不快地回答,「而且本王的身躯从上至下都是毫无缺憾的,那里的尺寸和形状更是完美到没有可以挑剔的余地——话说你这种大惊小怪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又不是没见识过。」 ……啊哈,差点忘了这傢伙在某些方面是多没有羞耻心了。 「说回正题吧。」缇克曼努嘆了口气,「不出一个月,哀悼之塔就能正式动工了。」 「这么快?」 「对,而且工期至少有四个月。」缇克曼努在心里大致算了一下,「如果靠往年储备下来的粮食强撑的话,五、六个月也不是问题,不过其他国家的守护神有可能会发现我们的计划。」 在场的三人都在安静地听她说话,其中恩奇都是最认真的——据说吉尔伽美什已经把计划悉数交代给了他。 其实对于恩奇都的态度,缇克曼努一直有些游移不定,尽管他表现得很真诚,也很热情,但她并不清楚对方真诚和热情的原因,也就很难全然託付自己的信任。 而且恩奇都的本体乃神造兵器,神代断绝后,他本人是否会受到影响也是一个未知数……缇克曼努本以为他会犹豫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他适应得如此顺利,甚至比信仰破灭后,失魂落魄了好一阵的西杜丽代入得都快。 此外,还有芬巴巴口中那个残忍的决定…… 「……啊,抱歉。」恩奇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将她从回忆拉回了现实,「手上的泥不小心蹭到你的裙子了。」 缇克曼努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依然白皙、柔软,但掌纹中填满了泥渍,透露出辛勤劳作的痕迹,人类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不错,他有许多伟大的名字……缇克曼努想道,但在乌鲁克,他只是恩奇都。 「没关系。」她用温了湿帕帮他把手擦拭干净,恩奇都轻声笑了起来……而王座上又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仿佛啮齿动物咀嚼时发出的声响。 啧。 「伊什塔尔大人真的会离开那么久吗?」西杜丽适时地将话题扯了回来,「即使她在外面寻欢作乐忘了回来的时间,一旦红庙发现不对劲,阿苏普大人会用巫女长的权力强行将女神召回……虽然代价是性命,但您也知道阿苏普大人的忠诚,她不会畏惧这一点的。」 「是啊,这是安努大人为了防止女儿耽溺于享乐,赋予巫女长的特权。」缇克曼努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很可惜,这项特权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有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能湮灭所有奇蹟的地方,且拥有一套完全孤立的运作方式,连安努大人的威能都无法抵达那里。」 「难道是——冥府?!」西杜丽大吃一惊,「可、可是伊什塔尔大人为什么会去冥府?那可是连安努大人都不想沾染的死亡国度……」 「果然是冥府。」相较之下,吉尔伽美什倒不是很吃惊,「也是,如果要刺激那个废物女神,没有比埃列什基伽勒更好的人选。」 「埃列什基伽勒不是伊什塔尔的姐姐吗?」恩奇都问,「兄弟姐妹之间,关系应该很好吧?就像阿尔加尔,虽然她总骂伊尔苏是臭酒鬼,但也一直很担心他的身体健康。」 「伊尔苏和阿尔加尔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在被赐名成为王室工匠之前,伊尔苏和阿尔加尔是相互扶持着长大的。」缇克曼努解释道,「埃列什基伽勒和伊什塔尔不同,她们虽然是姐妹,但从未见过彼此。埃列什基伽勒甫一出生就被父亲献祭给了死后的世界,因为神权的关系,她也无法离开冥府。而对那些端坐于天国之府的诸神来说,冥府的存在就像是乱坟场,所以伊什塔尔也从未去过冥府。」 西杜丽露出困惑的神色:「可您刚才说伊什塔尔大人马上就要下冥府了……」 「她当然会去——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有可能被对方威胁的时候。」 「可是……」 「愚蠢,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还没明白吗?」吉尔伽美什说,「正是因为从未见过面,所以才会不安——未知乃是恐惧的温床。而且再怎么无知,伊什塔尔也知道对方是在身份上与自己最接近的人,也最容易取代她,如果要把她放在天秤上,另一边最好的砝码无疑就是埃列什基伽勒。」 「除了美貌、血统和神权之外,伊什塔尔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己过去的骄傲有一部分也根植于姐姐的不幸……现在我已经亮招,但还没有正式把砝码放到天平上,她必然会想趁此机会打个时间差。」 伊什塔尔是极少数主动想和她玩这种游戏的对象,她虽有些想法,但又习惯了被安努溺爱的日子,经常任凭一股意气催动自己做事……要应对这类人,鸟儿在枕边的歌声往往比刀刃更有用。 「若我没有猜错,她的下一步应该是亲自去冥府夺取埃列什基伽勒的权柄,打算抢先一步,以力量威慑我,如果等到库拉巴和库撒达成了某种协议,就太晚了。」 西杜丽摇了摇头:「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在死亡国度拥有至高的权能,即使是伊什塔尔大人……这也太冲动了。」 「不能指望一个怒火中烧的人总是做出理智的决定。」缇克曼努不温不火道,「说到底,贪婪、冷酷、愚昧、嫉妒——这些即是人的共性,也是神的共性。后者的道德底线并不见得比前者更高尚,头脑也没有显得更高明。」 第44页 「阿苏普大人是伊什塔尔大人的心腹,她应该会及时阻止她的。」 「她会阻止,但她的阻止只是火上浇油。」 「怎么会?阿苏普大人过去的谏言也有被採纳……」 「现在的伊什塔尔,最听不得的就是关于她姐姐的劝谏。」缇克曼努打断了她,「阿苏普越是阻止她,就越是会激起她的怒火,即使我们这边完全不插手,她最后也会自己走入陷阱中的。」 何况,想让她完全不插手可太难了——游戏已经开始,棋手怎么可能不动棋子呢? 「这也算是人与神之间天然的差距吧。」缇克曼努心里其实没什么情绪,但话意还是透露出了一股苍凉的意味,「对于阿苏普而言,伊什塔尔是她此生唯一全身心去侍奉的对象……但对伊什塔尔而言,她已经见过太多像阿苏普一样的巫女长了。」 事实上,缇克曼努还见过红庙的上一任巫女长,连她都记不太清对方的名字了,只能依稀想起对方举止非常端庄,父亲也是长老会议的一员,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伊什塔尔……一个跟阿苏普非常相似的女人,仅此而已。 如果神代一直维持下去,伊什塔尔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巫女长。 思绪至此,她不免嘆了口气。 「对了,最近阿尔加尔的一双儿女都出远门了。」她对恩奇都说道,「以后如果有时间,多陪她说说话吧,他们短时间内都没办法回来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恩齐都又梦见了杉树林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他还没有化为人形,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像野兽一般在树林中蹿寻,他以玛那为食,无需整天狩猎以维持饱腹,但他喜欢在林间穿梭的感觉,沉迷于追逐与他同样敏捷的动物,因为风从脸颊拂过的感觉让他感觉轻快,无拘无束。 某一段时间,他最喜爱的动物朋友是一只棕色的野兔,因为它能轻易越过高耸嶙峋的山涧,在吃草时鬍鬚会可爱地颤动,而且热衷于族群的繁育——在芬巴巴口中,这是非常神圣的工作,如果地下洞穴王国也会时不时给百姓们颁发荣誉,恩奇都认为它至少值得一个「最受欢迎奖」。 那时的他试图突破族群的桎梏,和野兔先生成为真正的朋友,成为它们族群中的一份子,但最后失败了——他没有成为任何「东西」,也没有成为任何族群里的一份子。 「阿鲁鲁女神还没有想好你真正的样子。」对此,芬巴巴是这么解释的,「她应该在等待一个契机,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契机——就像你一样,恩奇都,你认为自己想以某种族群的姿态而存在,但你其实还没有真正想清楚。」 「我想成为野兔。」 「你只是觉得成为野兔『好像也很不错』,你并不真的渴望这些。」芬巴巴直视他的双眼,目光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恩奇都感觉皮肤上蔓延着绵密的刺痛,但又不知道这种刺痛源于什么。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在人类的记载中,这被称作「洞察灵魂的注视」。 当时的他感到了困惑:「『渴望』是什么?」 「那是一种强烈的、扰乱心绪的想法。」芬巴巴含蓄地解释道,「它会让你止不住地想要寻嗅某种气味。」 「当你闻到它,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尽管它令你快乐,但恐惧会短暂地压过那快乐带来的感觉,可当对方真如你所希望的那样离开,那么恐惧和快乐都将被无尽的悲伤悉数吞噬,那时你将明白,世界上最盛大的快乐,都远不及那些微的恐惧所滋生出的快乐更令你触动。」 气味……? 梦中的他和当时的他一样困惑,然而不同的是——芬巴巴落下话音的剎那,恩奇都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麦子香气,若有若无地混杂在某种馥郁的香膏气味中。 他忽然感觉口很渴,飢饿的腹肚发出悲鸣,他浑身战慄起来,像是某种看不见的磅礴力量使他滋生不安,他的四肢软绵绵的,无法像往常那样矫健的行动了。 于是他放任自己被这恐怖狩猎,放任那股未知将自己拖入深渊,坠嚮往那麦子香的源头…… 「恩奇都?」 当恩奇都睁开眼睛时,一缕漆黑的长髮搔到了他的眼睫,他沿着发梢一路向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缇克曼努?」恩奇都揉了揉眼睛,这里是他的房间,「你怎么在这里?」 「西杜丽说,你想亲自跟我交接工作。」缇克曼努揉了揉他的头髮,这种温柔的触碰让他更加昏昏欲睡了,「累了吗?多休息一会儿吧,我会适当调整你的工作内容。」 「没关系,一点也不累。」恩奇都真心实意地回答,「阿尔加尔还做了很多蛋糕给我吃。」 为了完成缇克曼努的嘱託,恩奇都这几天都会跑去阿尔加尔家看看,即使他当天并不需要去田地帮忙。 阿尔加尔是一个瘦小但精神的女人,长相和兄长伊尔苏颇为相似,气质却南辕北辙,尽管已经年过半百了,可她依然精力旺盛,可以独自背起一大捆柴禾,并且健步如飞。 不过自他见到阿尔加尔的第一天起,对方就是孤身一人,他既不知道对方有两个孩子,也不曾见到过她的丈夫。 「他们都在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父母总不能一直把孩子拘在身边。」对于孩子,阿尔加尔是这么回答的,但当提到自己的丈夫时,她立刻换上了冷酷的表情,「他死了。」 第45页 恩奇都当时有一些慌张:「抱歉……」 「没关系。」阿尔加尔说,「是我哥哥杀的。」 后来恩奇都才从西杜丽那里得知,阿尔加尔的丈夫在妓院里感染了脏病,让她失去了第三个孩子。 伊尔苏接受赐名成为王室的工匠,换来了王的恩典,让古拉女神治好了自己的妹妹。 「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缇克曼努说道,「过几天,你需要在朝政会议上阐述你决定成为乌鲁克一份子的原因——尽管这是一件多余的麻烦,但乌鲁克有它运作的方式,商队领袖塔木卡对你的存在提出了质疑,在你为自己辩明之前,他无法向你託付任何信任。」 说罢,她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神色沉静。 「有很多人会站在你这边。」她的语气似乎意有所指,「因为你诚恳、开朗、辛勤工作——但塔木卡有自己看人的方式,而这种方式在绝大多数时候被证明是切实可靠的,所以我也不会忽略他的意见。」 恩奇都并没有很意外,甚至觉得这个环节来得太晚了。 也许是因为他是吉尔的挚友,也许是因为他为乌鲁克带回了他们的卢伽尔之手,也许是因为他拥有可以与吉尔伽美什匹敌的力量——这个国家从上至下都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尽管他从未告知自己的出身,也没有解释过自己决定成为乌鲁克一份子的原因。 反倒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塔木卡,更贴近芬巴巴口中的人类:聪明,谨慎,疑神疑鬼。 恩奇都并不讨厌这位商队领袖……事实上,他还真想见见对方,尽管这个名字出现在塔兰特和西杜丽口中时大多伴随着抱怨,但恩奇都的直觉告诉他,他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心里很抗拒这么做,这个环节也可以驳回。」缇克曼努适时地补充道,「除了一些极少数的情况,你基本不会和塔木卡有交际。」 「缇克曼努不想知道吗?」他问,「关于我会留在乌鲁克的原因。」 「我会知道的。」她的语气很笃定,「在恰当的时候。」 「那什么才能算『恰当的时候』呢?」 缇克曼努静静地注视着他,这让他重新想起了那天被芬巴巴注视时的感觉,好一会儿过去,那缓慢蔓延的刺痛感才从皮肤上褪去:「这只有你知道,恩奇都。」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了。缇克曼努去了工匠坊,要去和伊尔苏讨论一种叫「花火棒」的东西的改良,而恩奇都刚走出房门,就被一名羊女慌慌张张地叫住,因为吉尔伽美什急着找他过去,而他的原因也和缇克曼努一模一样。 「你答应了?」吉尔伽美什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愚蠢,本王想找谁当朋友都是本王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向那些杂种解释原因,本王不是在『找他们商量』,而是在『通知他们』,本王真应该让伊尔苏做一个『是,卢伽尔』的烙铁烫在塔木卡脸上。」 恩奇都看得出来,吉尔伽美什对塔木卡的存在非常不满,但也非常重视他——他没有称唿对方为杂种,这种待遇几乎可以说是王的恩赐了。 于是恩奇都陆续知道了塔木卡出身娼妓巷,像跳蚤一样长大(吉尔的原话),虽然没有被割掉老二,但他说话的语气就像阉人一样细声细气,平常总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而且一天能大惊小怪地被吓到几百遍——但这种善意和真情实意也都是伪装的,惹人厌烦。 最后,吉尔伽美什做了总结:「总之,你根本不需要向他们解释什么,本王已经认可了你的存在,那你的存在就是合理的。」 恩奇都很想领情,最后却说:「乌鲁克有它运作的方式。」 闻言,吉尔伽美什翻了一个很不吉尔伽美什的白眼:「你说话的语气倒是和她越来越像了。」 「而且,我也很想见见那个叫塔木卡的人……也许他能解答我的疑惑。」 「有什么疑惑是本王不能为你解答的?」 「我……」恩奇都斟酌着,不知为何脸颊感到了一股灼热——日后他会知道这叫作『羞涩』,但这时的他只是对自己不正常的反应更加困惑了,「我在渴望……也许是渴望吧?我在渴望着一种气味。」 他简单地讲述了原因,并打算把它当作几日后辩述的原稿……但当看到吉尔伽美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时,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真是见了鬼了。」他的好友有些暴躁地说道,「怎么偏偏是——虽然我多少有点感觉,但是——太荒谬了。」 「吉尔?」 「你在把我变成一个笑话。」他说,「同样变成了笑话的还有你和缇克曼努——当然,她是完完全全的活该——先是父王,又是你,对了,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埃列什基伽勒。」 他不明所以:「吉尔……你还好吗?」 「我看上去像是『还好』吗?」吉尔伽美什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稍慢一些就会被那些语句烫到舌头,「幸亏你提前告诉我了。如果你今天在朝政会议上说,那我们今天就会变成笑话,如果你明天说,那我们明天就会变成笑话。」 「为什么?」恩奇都有些困扰,「我是怀着非常真诚的心情想要向大家告知这些的。」 吉尔伽美什盯着他——他的目光和芬巴巴、缇克曼努不同,但还是让恩奇都感到了些微的无措。 第46页 半晌,他倏地一扭头:「本王为什么要告诉你原因?」 恩奇都嘆了口气:「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吉尔……」 「你以为我在耍小孩子脾气?恰恰相反,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过。」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当初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明白了一切,为什么要轻而易举地告诉别人?自己苦思冥想去吧,吾友——想要成为真正的人类,可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简单。」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缇克曼努眉头紧皱:「燃料烘干后表面有裂纹。」 「那是不可避免的,猊下,水分消失后,凝固的燃料就是会裂开,尤其您还加入了铁粉。」伊尔苏将风干箱上的花火棒逐次捡起来查看,最后将其中一根递给她,「这根看起来是一个幸运儿。」 缇克曼努将那根火花棒略微弯曲,燃料的涂层发出咔嚓一声,像是被拧断的枯枝——最后一个幸运儿也消失了。 「猊下……」伊尔苏有点无奈,「您如果坚持如此,永远都不会有成品的。」 「会有的。」缇克曼努沉吟片刻,「我会根据调和剂的比例增加水的比重,并且相对地减少淀粉,控制燃料的稀稠程度,按照之前的流程再做一次,等燃料烤干后,再浸入燃料一次。」 「如果要二次烤干燃料,现在的风干箱恐怕不能用了。」 「那就改进它。动一动你智慧的大脑,王室工匠阁下,这不比你打造一件珠宝首饰更难,你只是不想把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 伊尔苏小声嘟囔:「王室工匠应该做一些更精巧、也更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这种……」 「庆典日的小把戏。」缇克曼努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更热衷于设计哀悼之塔的地道,但这些『小把戏』现在对我而言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尽快完成它。」 对方看起来仍旧很不乐意,但她知道他已经屈服了:「如您所愿,猊下。」 目送伊尔苏回去工作后,缇克曼努听见了鞋底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皮靴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宫廷里很少有人会穿皮子制成的鞋,而且那脚步缓慢、沉重,属于一个身材肥胖的人,她很快就意识到了来者是谁。 「塔木卡。」她说出了对方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头,「如果我的记忆还不至于太差的话,朝政会议结束之后,我对你说的是『在谒见室等我』,谒见室可不生炉子。」 「只能请您原谅我的鲁莽了。」塔木卡的语调里满是哀愁,「虽然王正在内庭院歇息,但要我在王座之侧谬议王的友人,真是教人为难啊。」 缇克曼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都在朝政会议上提出要让恩奇都自辩了,居然还会为这种事情而为难?」 「当然。」对方回答,「卑鄙小人可不就该如此吗?在别人听不见的时候,才会偷偷说那个人的坏话。」 缇克曼努沉默片刻,嘆了口气:「没必要这么说自己。」 「别担心,猊下。」塔木卡似是温顺地回道,「毕竟,我不是那种会因为别人说了实话就恼羞成怒的人。」 如果她说话阴阳怪气的功力能有塔木卡的三分之一,就不至于每次和吉尔伽美什起冲突时,都要和对方吵得不可开交了。 在今天的朝政会议上,吉尔伽美什强行驳回了塔木卡的要求,拒绝让恩奇都在会议上进行自辩——尽管恩奇都本人早就已经同意了,他依然决议如此。 论口头功夫,十个吉尔伽美什也说不过一个塔木卡……但当王之宝库打开时,最能言善辩的鸟儿也得乖乖闭嘴。 不过,这并不代表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正如她之前所说,乌鲁克有自己的运作方式。程序本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它能使那些模煳的事物变得清晰,使他们的存在具有说服力,王权的恩宠并不能论证恩奇都存在的合理性——恰恰相反,因为吉尔伽美什的独断专行,反而有更多大臣对这件事心存疑虑了。 想到这里,缇克曼努感觉一阵头疼,但若表现得太过颓丧,未免又有失卢伽尔之手的气度,她按耐住了第二次嘆气的想法,低声道:「随我去外庭院走走吧。」 塔木卡意有所指地问道:「恕我直言,猊下,我们会经过谒见室吗?」谒见室位于外庭院和内庭院之间。 「不会。」她一边回答,一边走出工匠坊,「何况,尽管路上仍有可能遇到卢伽尔……可也没必要忐忑,不是吗?你只是在与我说新进的佳酿,据说塞姆人的脚行商带来了新品种的水果,很适合酿成果子酒。」 「正是。」塔木卡不动声色地跟了上来,「那是一种甘美多汁的紫色果实,长在柔软的树藤上,塞姆人称这种果实为葡萄……」 尽管已经临近冬季,王宫的庭院里依然绿盖如阴,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与城墙外逐渐萧条、枯黄的树林形成了对比。 都说伊什塔尔是丰收的女神,只要有她,大地的能量便不会枯竭,但乌鲁克还是只能两季一播种,且冬种的收成必定会比春种少上许多,和其他国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埃安那个别贵族所拥有的田地可以随时播种……所谓女神的恩赐,似乎只有极少数的权贵才能得到。 漫长的死寂后,塔木卡主动开口道:「不仅是王,您似乎也对那位恩奇都大人非常信任。」 第47页 「出乎了你的意料?」 「这确实不像是您会做出的打算。」他回答,「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曾经随您去过一次埃安那,并有幸被伊什塔尔大人允许留在红庙过夜,结果第二天一早,我的床上多了一个女人。」 「何必装得那么惊讶。」她瞥了他一眼,「你心里明知道伊什塔尔会这么做。」 「是啊。」塔木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伊什塔尔大人事后的解释倒是超出了我的预想——『你只消看一眼那张俏脸,便知道她不会做坏事』——这回答可远远称不上聪明,教我记忆犹新,也可能是伊什塔尔大人认为,这个答案就足以应付我了……唉,这般敷衍的态度,真是令人伤心。」 缇克曼努只用片刻就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那夜的女祭司不是夏哈特。」 「确实不是,也愿您不要用同样的话来应付我。」塔木卡轻声道,「我只想从您这里得一句实话——王也就算了,就连您也这么信任恩奇都,究竟是为什么?」 缇克曼努知道他最大的顾虑不是恩奇都的身份,而是恩奇都的那张脸。 按照恩奇都的说法,他之所以用哈夏特的外貌现身,是为了感激当初对方为他启迪了灵智…… 但对库拉巴而言,一个和红庙有着强烈联繫的人成为了王的挚友,也许意味着某种政治信号。 这是否是王室对红庙的绥靖政策?是否代表王打算纵容埃安那的宗教势力入主库拉巴?考虑到先王卢伽尔班达和宁荪女神的结合,吉尔伽美什是否也有类似的打算,希望和伊什塔尔共同孕育一名具有更纯正神明血统的子嗣? 「我无法给你非常确切的答案。」缇克曼努说,「当然,你若指望恩奇都能解释清楚——又或是露出马脚也是不现实的想法,连他本人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虽然这么说,可想必您对自己思考的结果非常有信心。」 「……姑且是吧,但是在此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缇克曼努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塔木卡,什么才算是自然?」 塔木卡耸了耸肩:「植物和野兽?」 「大麦算是植物吗?」 「当然。」 「那羊算是野兽吗?」 这个问题让塔木卡迟疑了一下:「不算吧?」 「可羊并不是生来就被人类所豢养的——事实上,鸡、鸭、猪、马和驴子都是如此,只是人类发现它们身上有值得利用的地方,才将它们抓起来,按照对人类有利的方式进行养殖。」缇克曼努补充道,「尤其是猪,许久之前,它的外形与现在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你应该也见到过那些野猪的样子吧?但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培育,它们最后变成了与过去截然不同,但对人类更有价值的样子。」 说罢,她停下脚步,回头直视塔木卡的双眼。 「发现其中的规律了吗?」她轻声道,「我们的发展,本质上是对自然的一种驯服。」 「您吶,总是喜欢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些惊世之语。」塔木卡难得露出了苦笑,「我从未质疑过您所设想的未来……但不知为何,听完您的话,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恐慌。」 「这不值得奇怪。」缇克曼努说,「你是一个聪明人,塔木卡,这毫无疑问是狂妄的想法——妄图改造自然,当然也会受到自然的反噬,土地盐硷化就是人类试图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惩罚。」 「听起来真让人悲伤。」虽然塔木卡一向善于作出伤春感秋的情态,但从未像这般真诚过,「难道就没有折中的方式吗?」 「……谁知道呢。」 也许再过上千百年,人类会渐渐意识到,他们一直赖以生长的世界,不过是这个族群文明成长的摇篮。 「恩奇都是阿鲁鲁大人创造的强大兵器,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但有一点,之前我从未提及——恩奇都是被芬巴巴抚养长大的,我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在北方的杉树林。」 「被自然的化身抚养长大。」塔木卡若有所思,「如今却变成了人类,还选择将在人类的国度作为自己的栖息地,难道说……」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不错,如果神明及其所造之物都是某种现象的具现化,那么恩奇都最终选择化身为人,也许正是自然的某一部分正逐渐被人类驯化的影射……但说到底,他本人不过是这种影响的自然产物,希望他能将其中的道理阐述清楚,本身也是一件不太实际的事。」 结合芬巴巴说过的话,缇克曼努其实已经对那个「残忍的决定」有了一些猜测,但仍有一个悬而未解的问题在困扰着她。 如果她的推测没有错,恩奇都如今的形态,应该是源自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推动,而使这种量变演化为质变的,是因为夏哈特为恩奇都启迪了灵智……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去其他城市,也没有去红庙陪伴夏哈特,而是选择了乌鲁克的首都库拉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那支商队在库撒驻扎了?」 「是的。」 伊什塔尔忽然感觉口中的酒液酝酿出了一丝酸涩,但她还是咽了下去——就像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一样,过去遥远而模煳,只配被她悲悯的姐妹,如今成了缇克曼努悬在她脖子上的利剑。 夏哈特轻抚她的长髮,好梳开一缕打结的髮丝:「这事儿再寻常不过了,商人们总是嗅着金钱的味道到各种地方去,勤劳的蜜蜂会选择合适的鲜花采蜜,完全不值得让您担心。」 第48页 然而伊什塔尔一点都不觉得宽心,甚至觉得自己被无形地嘲笑了。夏哈特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蠢货,难怪当初缇克曼努没有选择带走她:「库撒不过是一块贫瘠之地,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没有任何大地之上的权能,充其量只是让她的子民在死后能安宁一些罢了。」 「商队途径某地,和驻扎在某个地方还是不同的,前者不过是顺道,后者却意味着商队认为这块地方有利可图。」米莉图姆适时地开口道,「正如伊什塔尔大人所说,库撒的守护神主宰着死后的世界,却无法给予活着的子民多少庇佑,那种地方有什么财富可以攫取?事出反常,王室必定是想从库撒那里得到别的利益。」 米莉图姆所说的不过是最简单的总结,却是最符合伊什塔尔心意的。 在表面的尊荣之下,她有太多顾虑无法吐露,亦无法向她的祭司们传达自己的恐惧——这有违神明的威仪,而威仪是神明的底线——但是米莉图姆的话给了她继续问下去的理由,她允许自己向对方露出一个微笑。 「驻扎下来后,商队们可有什么行动。」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阿苏普恭敬地回答:「根据线人传回来的消息,这支商队的负责人名为阿拉,他们的一辆车上载着两桶葡萄酒、三罐蜂蜜油和各种香料,一辆车上堆满了石榴、榲桲和欧楂果,最后那辆车上则装着酸乳酪和黄油。」 「没有什么是库撒那个鬼地方买得起的。」伊什塔尔嗤笑一声,「我可不信他们真以为这些能卖得出去,那个叫阿拉的傢伙,打算用它们交换什么?」 「这……」阿苏普迟疑了一会儿,才谨慎地说道,「我们的线人地位并不高,还得不到这种隐秘的消息,不过据他所说,阿拉最近经常在入夜后偷偷拜访执政官的府邸。」 「只有老鼠才会在入夜后办事。」米莉图姆冷笑一声,「不过,倒是与他的主人相配。」 唿,真是一张尖刻的嘴——伊什塔尔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她身边从不缺忠诚的人,但鲜少有这样说话有趣的人。 可惜阿苏普很快又出来扫兴了。 「不得失礼。」巫女长的脸像是被鞣过千百遍的皮子,柔软而松弛,但说出来的话死板又冷硬,「无论如何,缇克曼努大人乃是乌鲁克的宰相,卢伽尔之手,不是你我可以谬议的,红庙当下应该如何行动,只能由伊什塔尔大人来定夺。」 这些话一点也不新鲜——「不得失礼」,「无论如何」,「缇克曼努终究是卢伽尔之手」,伊什塔尔已经厌烦了这一套。 岁月会吸走人类的活力,即使是出身高贵的巫女长也不例外。 这种距离下,伊什塔尔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下蓝色的血管……说到底,现在的阿苏普不过是一个皮肤冰冷,唿吸时会散发出迂腐气息的女人罢了。虽然她忠诚依旧,却逐渐失去了谦卑之心,忘记了自己的本职是遵循她的意愿,而不是给那个端坐在库拉巴王宫的女人以尊重。 「算了,你们都退下吧。」伊什塔尔有些不耐烦,但当阿苏普即将阖上门时,她又开口道,「米莉图姆,你留下。」 她看着阿苏普下垂的脸颊抖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别过身好让米莉图姆进来……直到此刻,伊什塔尔才萌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但那都是阿苏普自己的错,伊什塔尔心想,只因她总叫人扫兴,擅自打断她的愉快时刻,还自以为是地要给她提什么谏言。 凭什么?在库拉巴,缇克曼努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而在红庙,她却得被不停地告知「不得如此」、「请三思」——除了米莉图姆,她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忘记了她们所侍奉的对象是红庙的女主人,而不是卢伽尔之手,她们应该笃信没有任何人的智慧足以与这位女主人匹敌。 「给我梳头。」伊什塔尔坐回铜镜前,过去她喜欢细细端详自己在镜中的面容,现在却失去了往常的兴致。 她知道埃列什基伽勒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然而,这种认知在以前是很模煳的,就像埃列什基伽勒的存在一样,所有神明都听闻过她的大名,但没有多少神明真正见过她。 虽然名义上她们犹如双子星般相互辉映,但伊什塔尔从未把她放在心上过,当「姐姐」二字从舌尖流淌而出时,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亲切,心头泛起的只有遥远和陌生。 当然,直至现在她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优于自己的地方——什么夜之女神的冠冕,那个女人的想法真是荒谬至极。要她来说,埃列什基伽勒不过是漆黑地狱里的一抹磷火,貌似在发光,实则没有任何温度…… 但对吉尔伽美什而言,埃列什基伽勒的确是一个优质的选择。 想到这里,伊什塔尔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捻起肩头的一缕长发,用指尖拨弄发梢:「你觉得缇克曼努想从库撒这里得到什么?」 她并未指望得到答案,对方不过是一介末流贵族出身的祭司,有何智慧可言? 「如果连您都毫无头绪,就更不用说我了。」米莉图姆回答,「不过,即使是我也能辩明,只敢在夜晚偷偷摸摸地做事,说明他们自己也清楚某些事见不得人。」 「聪明的孩子。」她宽容地笑了,「缇克曼努妄图联合我的姐姐来对付我。」 「联合您的姐姐?」米莉图姆愣了一下——伊什塔尔发誓,若她的脸上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恭敬,她便让这女孩滚出去,但对方只是困惑地说,「请原谅我的愚钝,相对于您和安努大人,您的姐姐似乎在南方一带名声不显……事实上,若非刚才听您提及,我甚至不知道您的姐姐竟是库撒的守护神,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为何看上了您的姐姐。」 第49页 「你日后若想成为地位更高的祭司,可万万不能这般无知。」伊什塔尔佯装发怒,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库撒确实是一块贫瘠之地,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不错——在地底,埃列什基伽勒是死亡国度的主宰者;到了陆上,她和古拉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神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姐姐这辈子都没得到过别人的爱,很容易就会被缇克曼努和吉尔伽美什煳弄……如果是埃列什基伽勒,想必早就把神庙的行省税权拱手让给王室了吧。 伊什塔尔可不想轻易委身于吉尔伽美什,那个男人太过骄傲、自大,还没有认清自己应该在她面前摆出怎样的姿态,而且迷恋着那个狡诈又傲慢的缇克曼努,简直和他的父亲一样愚蠢透顶。 何况,吉尔伽美什乃宁荪之子,如果她与他结合,也意味着她和宁荪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决不允许对方在她的权能领域分到一杯羹,哪怕只是轻啜一口。 米莉图姆俯下身,似是要与她讲述一个小秘密:「恕我直言,伊什塔尔大人,即使是您的姐姐,也万万不能放纵她与那女人一起作恶。」 她抿了抿嘴唇:「那是自然。」 尽管说得很笃定,可伊什塔尔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吉尔伽美什提出要与他的一位女儿结婚,以孕育一位血统更为纯正的继任者,父神一定会同意——或者说,父神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作为天之楔,吉尔伽美什表现得太不稳定了,而且一直与神代若近若离,恩奇都算是诸神为解决这一问题而想出的奇招,可这所谓的「奇招」如今也被证明是毫无作用的…… 和神明结合,不仅能拉拢吉尔伽美什的心,也给了父神选择的余地。 界河之战后,王权降临于乌鲁克,乌鲁克未来的君主拥有越多神明的血统,对诸神而言也越是有利。 而且,尼普尔守护神的恩利尔一直对父神的地位虎视眈眈——这也是当然的,只要尝过众生之巅的位置,这辈子都会怀念待在那个位置上的滋味。 伊什塔尔是见证着父神登上神王之位的,自然也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既然缇克曼努说可以让埃列什基伽勒得到月曜日,那她就必然有能力做到,而埃列什基伽勒作为安努的直系子嗣,成为夜之女神掌握更多的权柄,也能更加稳固父神的地位…… 这场交锋中,父神不会偏心她。她被正式放上了交易的天秤上,而另一边的砝码是她的姐姐。 「不过我和姐姐不同,不会为了那些小恩小惠出卖自己的身体。」伊什塔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这番话,「缇克曼努想要折辱我,逼我就范……哼,真是痴心妄想。」 「您这么想是对的。」米莉图姆说,「但以我的愚见,也不能完全放任她们狼狈为奸,即使是一窝老鼠,也拥有传播瘟疫的能力,不妨在她们达成一致之前,先下手为强。」 伊什塔尔心头微动,嘴上却说:「我的姐姐在地下的国度拥有绝对的权力。」 「也许世俗之间确实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我却觉得这种说法可疑至极。」米莉图姆低声道,「世人供奉诸神,除了与生俱来的虔诚,也有祈求神明予以回馈的贪念。人们都是畏惧死亡的,若您的姐姐真有那般大的权能,为何只有库撒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才有供奉?」 米莉图姆虽天真,但偶尔也会吐露智慧之语……伊什塔尔想,不,或许不是米莉图姆真的拥有智慧,只是她说得恰恰是她心中所期待的。 这几天,她已经厌倦了这种忐忑与惊慌,厌倦了缇克曼努的不以为然,也厌倦了阿苏普和长老会议的缄默——他们忠诚于她,却没有使她得到应有的敬畏,他们把这种情绪留给了卢伽尔之手,一个试图和她的姐姐联合起来欺辱她的女人。 但很快,他们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他们都错了,包括缇克曼努在内。 她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教那个女人领会到轻视她的滋味,就连父神看到,也只会赞赏地露出微笑,而且他们会意识到,这不过是她的锋芒之中最微不足道的那部分。 想到这里,伊什塔尔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你说得很对。」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我会先一步斩断缇克曼努的念想,并且让她明白自己的盘算是多么可笑。」 说罢,伊什塔尔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终于久违地感觉到了熟悉的愉快之情。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听说伊什塔尔大人离开红庙了?」 恩奇都听到了塔兰特的声音,他正在和西杜丽说话。 「居然连你也知道了……」西杜丽嘆息一声,她的声音和塔兰特一样,都很平稳,并没有刻意避开他,「看来猊下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想法。」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伊什塔尔大人时不时就要玩这种把戏,多半又是在哪里找了个健壮的男人,发生了一段露水情缘。」塔兰特耸了耸肩,「要我说,猊下应该是有意让这个消息被扩散的。库拉巴和埃安那呈拉锯之势时,伊什塔尔大人忽然消失无踪,红庙那边必定乱了阵脚,没了女神作为依仗,他们谁敢拒绝王室的命令?」 恩奇都记得,塔兰特并不在那次会议上,也不知道缇克曼努的计划——自然也不知道导致这齣闹剧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的猊下。 第50页 西杜丽也有意避开了话题:「剩下的商队应该很快也要回来了。」 「你是说那支被派去库撒的队伍?」塔兰特回想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猊下为什么会派商队去那种地方,不过猊下做事总有她自己的道理……对了,我记得阿尔加尔的儿子阿拉也在去库撒的商队中吧?」 「没错。」 「太好了,这下阿尔加尔身边终于也有人陪伴了。」塔兰特说,「说到这个,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阿尔加尔的女儿了,就是那个……」 他的话倏地卡住了,好一会儿才烦躁地抓了抓头髮。 「我忘了她叫什么,多半也是一个用乐器起名的小姑娘吧。」他说,「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按她的年纪,不会是嫁人了吧?」 「她是嫁人了。」西杜丽十分平静地回答,「夫家在埃安那。」 闻言,塔兰特脸上露出了有些唏嘘的表情:「那可真是不幸。」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不同于寻常的布鞋,或是用鞣软了的芦苇条编成的草鞋,鞋底落地的声音非常清晰,应该是用皮革制成的鞋。 恩奇都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来者是一名穿着宽松白袍的胖男人,体型和他的脚步声一样沉重,尽管对方看起来像是因为年迈而发了福,脸上却没有一丝褶皱,光滑肥润得像是刚发酵的面团。 西杜丽和塔兰特很快也看到了他。后者嘴里发出哀吟,丝毫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厌恶之情,西杜丽面上波澜不惊,但还是停下了交谈,朝胖男人微微颔首。 「塔木卡大人。」她说出了他的名字,「许久不见。」 原来他就是塔木卡……恩奇都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但细想又觉得没有那么意外。 「怎么会是『好久不见』呢?」塔木卡微笑道,「西杜丽,我的好大人,前日的朝政会议上,我们才用眼神同对方打过招唿呢。」 「确实如此。」西杜丽的声音有些僵硬,「您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不,我只是过来……看看。」说到这里,恩奇都看着塔木卡的目光略微挪向他,但很快又回到了西杜丽身上,「确实是惊人的美貌,与烈火般的骄阳相比,月光亦有他独特的魅力。」 塔兰特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他和塔木卡中间:「你休想为难他,塔木卡!我们已经与这个小伙子相处了很久,知道他是一个认真勤恳的人,没有人可以污衊他的清白。」 「当然,当然。」塔木卡的语气轻飘飘的,「只消看一眼那张俏脸,我便知道他不会做坏事。」 「塔木卡。」恩奇都这次选择了主动开口,「能谈一谈吗?」 西杜丽瞳孔微缩,塔兰特更是惊愕地回头看他:「恩奇都大人?」 「真教人意外,您竟然懂得人类的社交辞令。」塔木卡也面露讶异——但很短暂,犹如微风吹过水面后掀起的涟漪,「当然可以,请一起走吧,恩奇都大人。」 然而塔木卡没有带他回王宫,反倒拐进了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恩奇都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但空气中浮动的馥郁芬芳让他有点喘不上气——那是一种经过人工萃取后变得过分浓郁的香气,他不喜欢这种气味。 穿过小巷后,视野意外变得很开阔。 甫一迈出黑暗,他们就来到了一个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广场,周围大多都是卖啤酒的小店,还有些不清楚作用的、有些破败的芦苇屋,门前垂挂着一条长长的深红色布料,随风舞动,看起来像是女人的一缕长发。 广场上有许多男人,但更多的是女人,因为天气燥热,乌鲁克的女人一向穿得轻薄——但这里的女人穿得更少,有些甚至没有将上半身的衣带繫紧,仍由一边的胸脯露在外面,男人们躺在女人的怀里,仿佛从这些女人的温暖中获得了极大的慰藉。 恩奇都觉得这里很新奇,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之感。 「真神奇。」他喃喃道,「我从未见过这个地方……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快乐的地方1。」塔木卡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您不知道也是当然的,谁会用这种腌臜之地玷污您的纯洁呢?」 说罢,他的目光穿过无数男男女女清凉的身躯,看向其中一座用木头搭成的屋子,和它旁边的芦苇屋不同,上面垂挂的布料是深紫色的2。 「可惜,我是一个心智薄弱的人,恐怕只能请求您的体谅了。」塔木卡哀嘆一声,「没有女人的气息环绕四周,我便很难有耐心同人说话,恩奇都大人,请随我一起进到我的妓/院里去吧。」 恩奇都并不知道妓/院是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希望那里的香味能淡一些,他现在被空气中各种香油、香膏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熏得有些头昏脑涨,只想打喷嚏。 一走进门,就有两个女人迎面走了过来。 在人类的认知中,她们应该是难得的美人,不过恩奇都还不能很好地接受人类的审美。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比如缇克曼努,比如他的挚友),他认为体表覆盖着毛髮的身体才是最美丽的,就像那些有着靓丽羽毛的鸟雀…… 而人类为了获得智慧,让自己变得光秃秃的,很多时候只能引起恩奇都的悲悯之情。 那两个女人先是看向他,神情里惊奇极了,又似乎高兴极了,随即才挪开眼神,咯咯笑着给了塔木卡一个贴面吻。 第51页 「大人。」其中那个皮肤更黑一些的女人开口,「您怎么带了这么一位美妙的人儿回来?」 「不得失礼,维塔。」塔木卡略作纠正,「眼前的这位大人,这位是你们不得冒犯的贵客。」 听到这句话,她们才收敛了笑容。 塔木卡也端起满意的微笑,尽管他之前说自己「只有在有女人陪伴的时候才有耐心和人说话」,但落座后并没有让她们坐在身边,反而叫她们坐到他这边去。 「不必担心叫错她们的名字,在我的妓院,所有的妓/女都叫维塔。」塔木卡说,「黑皮肤的维塔,长头髮的维塔,有着一双翠眼的维塔,您只需尽情抚摸她们的皮肤,细嗅她们身上的香气即可。」 恩奇都只喜欢摸有着柔软毛髮、体格娇小的动物(比如野兔),就像人类不会想爱抚蟒蛇一样,但是如果说得太直接,他又担心会伤到塔木卡的心意——毕竟对方看上去很热情,只好耐着性子摸了摸那个翠眼维塔的头髮。 翠眼维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他耳边低语:「您真可爱,大人。」 「虽然我早就听说您能自由操控自己的性别……现在看来不是谣传。」塔木卡打量了他一会儿,「您现在的身体似乎是没有性别的?」 恩奇都点了点头。 「难怪。」塔木卡并没有太惊讶,「相比起王,您倒是更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过既然已经化身为人,不品尝一次情爱的滋味,您就不觉得可惜吗?」 「如果是在说交/媾的话,我已经体会过了。」他坦诚道,「但……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很让人流连忘返的事情。」 「您可真是平静啊……在人类文明中,尤其在贵族之间,都将这床笫间的乐趣称作/爱的艺术。」塔木卡轻笑道,「当然,这番话要是对您说,未免有点太自视甚高了。您的第一位女人是红庙的夏哈特吧?穷尽我的一生,也没有见过几个比她曼妙的女人。」 「对人类来说,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这是自然,能躺在一位年轻的、美丽的女人怀中,是世间最快乐不过的事了。」塔木卡指了指窗外,「看到那些男人了吗?大人,他们身上即使只有最后一枚钱币,也要用它买一个姑娘的吻,即使是那些已经萎谢了的花儿,也总会有蜜蜂循着气味寻找过去。」 循着气味——这四个字拨动恩奇都的心弦。 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语气:「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某种气味吗?」 塔木卡微微挑眉:「确切地说,他们是来寻找一些快乐的,但气味也是让人获得快乐的一种方式……您特意来找我聊天,是想让我帮您寻找这种气味吗?」 恩奇都点了点头,但内心涌现出些许迷茫,于是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维塔,你们先退下吧。」塔木卡让黑皮肤的维塔关上了门,又垂下了窗户前的紫色丝布,「您大可以畅所欲言,恩奇都大人。」 「我……」他顿了片刻,「我也不太清楚。」 「您想要寻找什么气味?」塔木卡循循善诱,「男人的气味?女人的气味?还是鲜花水果的气味?」 「……麦子的气味。」恩奇都回忆道,「麦子、泥土,还有一点点香膏,我不知道那是由什么制成的,但闻起来像是某种水果。」 听他说完,塔木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开口:「那是猊下的气味,大人。」 恩奇都心里知道,但当对方点破时,他胸口又骤然生出一股不安,脑海中响起了芬巴巴的声音:「当你闻到它,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尽管它令你快乐,但恐惧会短暂地压过那快乐带来的感觉……」 「我……」他的脸颊发烫,嘴唇似乎也被这热意融化,黏在了一起,「我不是……缇克曼努她……」 「不不不——您不必再说了,大人。」塔木卡畅快地笑了起来,「看您的样子,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事实上,我真该谢谢您,这世间最极致的快乐,莫过于悬在心头的疑问被揭开的那一刻。」 恩奇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放声大笑,为什么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好友为什么在听完那些话之后就突然发怒了一样…… 他明明还没说什么,他们为什么就能明白呢?而他自己困扰了那么久,都没有抓住一丝头绪。 「为了感谢您带来的快乐,也让我回报您一些东西吧。」说着,塔木卡脸上放肆的笑意,渐渐转变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我的好大人,挑一个晚上,偷偷熘进猊下的房间吧——当您以男性的姿态细嗅那股麦子的香气,心头的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在埃安那陷入混乱的第一天,库拉巴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自己的建造工程。 上一次战斗后沦为残骸的白庙已经被清扫干净了,这点得感谢乌鲁克义务长工恩奇都的辛勤劳作……事实上,他最近有点太勤劳了,至少从缇克曼努收到的报告而言,恩奇都似乎没有给自己分配任何的休息时间。 缇克曼努从不担心神造兵器的身体健康——虽然阿鲁鲁女神这辈子都不会和「智慧」二字挂钩了,但对方的手艺还是值得信赖的——然而这种自我压榨一般无止尽的劳作,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古怪。 第52页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对于这一点,她的商队领袖罕见地发表了自己的想法,「哪怕是再懒惰、孱弱的小伙子,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都会这样勤劳。年轻的躁火在他们体内燃烧,与其让这躁火促使他们去扰民作恶,不妨让他们尽情地将自己的精力发泄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卢伽尔之手对于这些话持保留意见,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某种程度上让人很难相信的)事实:塔木卡和恩奇都的关系似乎变好了。 这还挺……稀奇的,按照塔兰特的说法,任何一个正道的人都不屑于与这个大肥鸟扯上关系,而所以塔木卡只能同一些汲汲营营的黄鼠狼做朋友——同时,恩奇都却是他口中「善良、诚恳,值得任何人的友谊」的存在。 缇克曼努倒不至于对塔木卡有这么低的评价,但这两个人之间居然能产生一段奇妙的友谊,这是连缇克曼努都没有料到的。 「来得太晚了。」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吉尔伽美什满脸不快地说道,「有什么事能比见到本王还重要?」 「首先,我等今天之所以齐聚于此,是为了讨论一些之前悬而未决的有关哀悼之塔的问题,而不是因为谁想要见到谁。」缇克曼努慢条斯理地回答,「其次,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一封来自北方的急件,据说基什国内似乎发生了一股骚乱,至今尚未完全平復。」 「基什?哼,如果不是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时候去给阿伽添点麻烦也无妨。」吉尔伽美什说,「接着说。」 「最后——保守地说,我的清单上至少有十多件比『会见卢伽尔』更重要的事。」她无视对方炸毛暴怒的样子,神色如常地看向在场的其他人,「开始会议吧。」 今天的会议(非常罕见地)由吉尔伽美什提出,因为他驳回了伊尔苏关于哀悼之塔地下甬道的规划。 「有什么好开会讨论的?不行就是不行。」这句话由他本人来说还挺滑稽的,因为就是他强烈要求要大家都聚在这里,尤其是缇克曼努——因为工作繁忙,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原因,如果地下被挖成这样,哀悼之塔在建到一半的时候地面就会塌陷。」 伊尔苏抓着自己乱糟糟的鬍鬚:「可是,这几条都是猊下规定了的固定路线……我已经尽量将它们以最短的结点连起来了。」 哀悼之塔表面看起来只是一块方碑,其实有很复杂的内部构造,这种构造可以导出地脉中的魔力,为了打开地埋——更准确地说是「切开」它们,地脉中的魔力会统一流向哀悼之塔的地核,再经由哀悼之塔本身将玛那挥发到空气中。 地脉是维繫神明与神庙之间关系的重要纽带,一旦纽带断裂,以分/身降临人世的神明就会被遣返回天国,祭司们也无法再从神明那里得到任何启示,诸神与尘世的关系将就此终结。 然而,这种能量的消弭,终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为了使这个过程不被任何外力所中断,哀悼之塔的一部分能量会直接导向吉尔伽美什的王之宝库,以确保乌鲁克在武力上也有足够的防御能力。 为了这个计划,缇克曼努很早就做过相关的调查和规划。 「这几条地下甬道,分别连向乌鲁克、尼普尔、乌玛、拉伽什、乌/尔、埃利都等国家的最高神庙的地脉。」缇克曼努说,「如果希望哀悼之塔能发挥效用,这些『切口』的存在是必须的。」 为了防止意外,她这段时间还重新测算了一遍这些地脉的位置和走势。 非常有趣的是——其中通向乌/尔的地脉能量反应是最高的,埃利都是最低迷的,基什虽然处于中等水平,但正在以一种非常明显的速度枯竭,刚好与他们国力的情况相符……某种意义上,也恰巧验证了人类信仰与神明权能大小之间的关系。 「这几条地下甬道不可能取消,但卢伽尔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她沉吟片刻,「如果不将地下的空间和地表的建筑物完全割裂呢?比方说,将哀悼之塔的一部分建在地下。」 「可那样的话,地核该放在哪里呢?」西杜丽轻声问道。 她口中的「地核」,是使地脉向某一方向强制流动的装置,算是魔法结合了一些科学定则的产物。 最早,缇克曼努给它起名为「压水机玛那特供版」,不过吉尔伽美什对这个名字表现出了极大的嫌弃,最终给它定名为「地核」。 毕竟是要同时沟里连接好几个国家核心地脉的装置,体积自然不可能太小,除非他们能抓住一只麦克斯韦妖1当看塔工——虽然不知道这具体是一只什么怪物,不过缇克曼努莫名觉得它不可能存在(但不妨碍她认为它很酷)——否则就要想办法腾出空间用于安装地核。 缇克曼努盯着桌案上的那张草图看了一会儿:「放地下。」 「可是地核的位置和哀悼之塔的基层重合了……」 「放哀悼之塔的地下。」缇克曼努补充道,「如果地下甬道是地下第一层的话,那么地核就在地下第二层。」 「这样的话,以现在的设计,地核提供的压力远远不够。」吉尔伽美什说。 「我会对地核的设计做一部分修改。」缇克曼努在草图上比划了一下,「首先,地核会从原先的一个拆成三个,体积上也会相应地有所减少,但高度会比原先更高,所以它们还是会有一部分在地下一层,方便和地下甬道衔接;其次,因为地核的数量增加了,地下甬道的规划也得进行修改,甬道数量会增加,路线会更复杂,但通道的具体宽高需要缩减。」 第53页 「这样的话,施工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我说过,这会是一项伟大的工作。」缇克曼努抬眼看向伊尔苏,「但我没说过它很轻松。」 伊尔苏垂着脑袋,嘴里发出一阵含煳不清的嘟囔。 「不过,考虑到冬季夜晚的寒冷,王室会向工人们提供一些啤酒,用于暖身。」 闻言,原本还神情恹恹的王室工匠立刻正襟危坐:「请务必让我参与到这项伟大的工作中。」 缇克曼努笑了一下,目光又回到了草图上:「用来升降工人的槓桿架,制作进度如何了?」 西杜丽回答:「已经完成了15米的和30米的。」 「让他们加快速度。」 「是。」 「地核的分布变了,哀悼之塔表面的雕纹就得全部重新设计,否则玛那不仅不能顺利挥发,还有可能导致整座方碑因高热而融化。」吉尔伽美什指出,「这可是高达81米的塔,缇克曼努。」 「请您放心,这不会花费太长时间的。」 吉尔伽美什的表情仍有些狐疑:「最好如此。」 「三天之内,最多三天。」她非常冷静地回答,「一切能用数学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什么棘手的问题。」 尽管她的承诺听起来很荒谬,但没有人表示怀疑——即使是吉尔伽美什也在此刻选择了给予她信任。 缇克曼努知道,就像她信赖着他们一样,他们也坚信自己所投入的信任必定能得到回应。 「诸位,无论后人会如何评价这件事。」散会前,她对所有人说,「我都很荣幸和你们一起共事过。」 会议结束了,工作却没有结束。 哀悼之塔是死物,但它需要活人来建造它,活人是血肉所铸,需要吃饭喝水,需要睡觉,需要排便,有许多繁琐的生理需求,还很容易被疾病打倒。 缇克曼努可不希望看到有人因这项工程而死——哀悼之塔弒杀的对象是诸神,而非乌鲁克的子民。而为了养活这几百张嘴,需要囤积哪些物资,具体需要囤积多少,该通过什么途径获得这些物资,以及这些物资该如何调动与分配,都是必须提前规划好的。 她和吉尔伽美什就这些问题又讨论了几个小时,直到一名羊女到她房门外敲门询问是否要用膳和沐浴,缇克曼努才意识到已经入夜很久了。 回过神后,缇克曼努已经有一点耳鸣了,视野也因为低血糖而暂时性地发黑了一会儿,相较之下,吉尔伽美什倒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拥有神明血统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她慢慢地将羊皮纸捲起来,疲惫如潮水般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时间不早了,您也该去休息了。」 吉尔伽美什难得贊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缇克曼努看着他轻车熟路地踱步到她床边,并且很自然地躺下了。 「让她们迟一点再端晚膳上来。」他说,「本王现在没有胃口。」 「……」缇克曼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卢伽尔,那是我的床。」 「那又怎么样?」他说得很大声,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但按照缇克曼努对他的了解,这反而是他有些心虚的表现,「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属于王,本王想去哪里睡,就去哪里睡。」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因为头痛,缇克曼努放弃了回忆,只是嘆了口气:「如果您坚持要睡这里的话,那我就去宫外的住所……」 笃——笃——笃—— 「缇克曼努?」恩奇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在房间里吗?」 「恩奇都?」缇克曼努愣了愣,「我在房里。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吗?」 「没、没有什么急事……」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古怪,似乎有一种让她无法理解的扭捏,「那个……」 虽然感觉对方似乎也有点不太对劲,但缇克曼努还是打算耐心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那个……」门外恩奇都小声说道,「今天能跟你一起睡吗?」 ……啊。 有那么一瞬间,缇克曼努有点不太敢回头看吉尔伽美什的表情。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再三思考后,缇克曼努还是打开了门。 恩奇都就在她面前不出五米的位置,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附着入夜后水汽凝结成的露水,有几缕鬓髮黏在脸上,一副孤零零的样子。 如果有一只家养的动物……缇克曼努想,然后它被自己的主人抛弃了,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她是这样回答他的:「不行。」 「为什么?」他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在缇克曼努看清他的表情之前低了回去,「吉尔也在里面,他躺在你床上。」 「卢伽尔等会儿也会走。」她无视了背后吉尔伽美什不满地抗议,「和别人分享自己的苦恼是一种舒缓压力的方式,但不一定要在对方的枕边分享。」 她看见他的喉结因吞咽口水而颤动:「可是……」 「如果你有需要,我明天会腾出一些时间和你谈谈。」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明月,以往这种时候她都能感觉到宁静,如今却在空气中闻到了躁动的味道,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本能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事,「你现在该回去了,恩奇都。」 第54页 「回去?」恩奇都低声道,「回哪儿?」 「回你的住所。」缇克曼努微微颔首,「这几天辛苦你了,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恩奇都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她嘆了口气,不由分说地关上了门:「……晚安,恩奇都。」 直到门缝彻底合上的那个瞬间,他依然低着头,让缇克曼努看不清他的表情。 「愚蠢。」房门甫一关上,吉尔伽美什就发出了评价,「逃避什么也解决不了,他既然已经决意要来到你跟前,就算把门闩栓死,再捆上一圈铰链,他都能找到办法进来。」 缇克曼努细细端详他的脸:「坦诚说,您看起来比我想像得平静许多。」 「怎么,你以为本王会发怒?」他饶有兴致,「不想让本王误会?」 「我确实不希望您误会,因为事实是我并不想留任何人一起睡觉……另外,您也可以离开了。」 「哼,你就尽管嘴硬吧。」虽然磨磨蹭蹭的,但吉尔伽美什还是从床上起来了,「这种事情就像龋齿一样,越是拖延,要处理它的代价就越是昂贵。恩奇都迟早会再来的——不要被那张无辜的脸欺骗,缇克曼努,他心中所渴求的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您似乎知道什么内情。」 「本王当然知道。」 「但您似乎不打算透露给我。」 闻言,吉尔伽美什冷笑一声:「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本王应该透露给你的,那就是快点送塔木卡去死,他真是你众多学生中最惹人讨厌的搅事精。」 那晚过后,缇克曼努依照吉尔伽美什的「建议」,在门闩上加了铰链,并且在朝政会议结束后把塔木卡单独留了下来——也许是她神情中那股兴师问罪的意味太重了,塔木卡在她开口之前就察觉到了她的目的。 「真神奇。」他嘟囔着,完全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自觉,「您看上去可不像是被得手了的样子……当然,恩奇都大人多半也做不到。」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还知道那夜王也在您房中。如果这宫中有什么消息是不需要经由鸟儿们的歌唱就能飘进人们的耳朵,必定是您与王的桃色故事。」塔木卡微笑道,「可惜,最后事实会证明一切都是大家的空欢喜。」 缇克曼努只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痛:「你到底对恩奇都说了什么?自从他跟你走近了之后,就变得很奇怪。」 「男人们也有秘密,猊下。即使是鸟儿,也有一些不忍心向您倾诉的故事。」 她的胃也开始翻涌起来了,如果下一秒她呕吐在对方身上,那也是对方的错。 「唉,少年的心是多么神秘啊……」塔木卡依然用那种造作的,伤春感秋的口吻说道,「不过,恩奇都大人是一位知礼的人,我想他不会做得比王更过分的。反正他想干的事,我们的王也经常干,只不过王最后什么都干不成罢了。」 缇克曼努只想把女奴没洗过的抹布塞进他嘴里:「你知道这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 「麻烦究竟是大是小,最终还要您自己衡量。」塔木卡回答,「比方说,同样的事发生在王身上,他就不会有半分为难,毕竟我们的王是一位随性而为的人——各种意义上的。现在困扰着您的问题,其实也在困扰着恩奇都大人。」 「……我可不希冀着要和谁一起睡。」 「这只是最表层的东西,猊下。」塔木卡似是意有所指,「您很清楚,尽管恩奇都大人成为人类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受到了你很大的影响,也许比王受到的影响更深。您与他都是理智、有耐心,而且有点想太多的人——本质上,你们都因为很多理由压制了自己的欲求。」 「人类和野兽的区别,就在于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欲望。」 「确实如此,但如果这种克制太过极端,其实也会变得不太像人了。」塔木卡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在您离开乌鲁克后,我在郊外曾对您说,我是为了一个答案才回来的。」 本以为回答我的会是『缇克曼努』,然而开口的是「卢伽尔之手」——这句话倏地在她脑海中浮现:「……我记得。」 「其实我那时是想知道,您是否彻底离开了乌鲁克,还是说,这不过是您和乌鲁克之间一段短暂的分离。」塔木卡说,「那时我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答案一定是后者。」 「虽然被尊称为『人类的贤者』,但您其实是最不像『人』的——没有想要指责您的意思,可即便是距离我们如此遥远,仿佛隔着天堑的诸神,都有着和人类相通的本性。在某个时刻,我们都会受到那些原始欲望的号召。」 「而在您身上,我看不到那些,如果这世间真有『神性』的说法,也许我只在您身上看见过。」 缇克曼努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不过,无论您是在克制着它们,还是您根本就没有它们——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恩奇都大人是有这些的,尽管他眼下还在克制着,但这种自制力迟早有耗尽的那天。」塔木卡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与她诉说一个秘密,「他想要的,远比您此刻愿意给他的更多。」 缇克曼努并不奇怪他和吉尔伽美什说出了相似的话,这只证明了他们的确知道一部分的真相。后来她又去试探了一下西杜丽和塔兰特,他们也是恩奇都关系亲近的人,但只知道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晚上总是坐在屋顶仰望月亮。 第55页 两个小可爱,如果她身边的人都能像他们这样该多好? 一天晚上,缇克曼努照旧在工作中忘记了晚饭,被西杜丽催促着洗了澡,当女奴为她梳头的时候,她还在羊皮纸伤演算新公式的结果,直到她们在她的耳后涂上香膏,那阵香气飘至鼻尖时,她才感受到了迟来的倦意。 也许是因为睡前她没来得及再验算一遍,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 起初,她梦见自己坐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又是白色),看着其他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调整着一台大型机器,他们既不尊称她为猊下,也不直接喊她的名字,他们叫她:博士。 还没等她询问这个称唿的涵义,一个人忽然高声尖叫:「快跑!」 就像一只土拨鼠的声音感染了其他土拨鼠,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大喊这句话,他们的声音纷繁交错,让她头晕目眩:「快跑!」 起初房间还是空荡荡的,但不知道何事挤满了人,恍惚中,她只知道自己被人群挤来挤去,如果有人试图从茶壶里倒出饺子,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房间里又闷又热,她仿佛闻到了汗水的味道,又仿佛听到了周围人的心跳,而且越来越清晰,逐渐盖过了人们尖叫,尽管如此吵闹,她却觉得那声音像是幽寂的旷野,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将她吞噬…… 在这种惊惶中,她醒了过来,尽管梦结束了,那股热汗的气味依然在她鼻间萦绕。 她沉沉地喘了几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床上正前所未有的拥挤——当它只需要承载两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像是暴风雨中漂泊的小船了,现在还挤上了第三个人,也许它下一秒就会塌陷。 风吹动了门,让门闩上断掉的铰链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坠地声。 她先是看了看近在眼前散发出鲜花香气的草绿色长髮,有看了看搭在自己腰上的强壮手臂,靠近肩胛的地方有着深红色的纹路,那是神明血统的象徵。 ……好沉。 「你们最好解释一下自己半夜擅自偷爬到别人床上的原因……」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不要装睡,我知道你们醒着,又或者我需要把你们踢下床让你们清醒一下。」 「如果乖乖敲门的话,缇克曼努肯定不会让我进来的。」恩奇都悄声回答,「可是吉尔以前偷偷熘进来的时候,你就不会赶他走,为什么做乖孩子反而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呢?」 说罢,他收紧胳膊,把她抱得更紧。 「果然……」他呢喃道,「但是为什么呢?塔兰特身上也有泥土的味道,阿尔加尔身上也有麦子的味道,西杜丽身上也有香膏的味道,但它们的气味都不会让我变得奇怪……」 恩奇都脑袋埋进她的肩窝,就像一个孩子将额头搁在母亲的肩头,但他又像小动物一样在她的脖颈嗅寻,让她感觉一阵战慄,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被背后的吉尔伽美什挡住了。 「卢伽尔?!」她发出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的不体面的声音。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掌压在她的腹肚,接近肋骨的位置——那算不上是非常私密的部位,但她还是觉得一股奇妙的痒痛从皮肤接触的地方蔓延,进而不受控制地渗出冷汗,但酸软的四肢又让这汗仿佛是寒热的结果。 她体内骤然萌生出一股无来由的恐惧——并非恐惧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即使是最糟糕的那种),因为那是她能轻易中断的——真正教她恐惧的是这种陌生的感觉,沉默却来势汹汹,让她回想起了在梦中被湿热与汗水挤压的感觉。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大喊,打断他,呵斥他,叫他停下! 她还恐惧于吉尔伽美什——那沉默之下的深意,以及从他指腹蔓延出来的细微痒痛;恐惧于恩奇都——只因她知道这纤细而美丽的身躯下蕴藏着狂风暴雨般的力量,尽管他们没有真正紧贴着彼此,但对方温热的吐息拂过嘴唇时就像是一个吻,吸走了这具身体里用于抵抗恐惧的气力。 正当缇克曼努绞尽脑汁,试图为这古怪的反应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时,她听见吉尔伽美什在耳畔的低语。 「不要试图去理解它。」他说,「去感受它。」 第28章 恩奇都很早就听说过缇克曼努——这个名字在芬巴巴口中出现过很多次。 「芬巴巴很喜欢讲故事。」他将脑袋枕在她的肩窝里,让香膏的气味短暂地压过了麦子,「如果他也能化作人形的话,也许会去当一个诗人吧。」 起初,这个名字与同样出自芬巴巴口中的其他名字没有什么区别,相比恩美巴拉格西,卢伽尔班达、恩赫加尔等出身高贵而有功绩的人类国王,她的名字的分量并没有显得更重。 当旧王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枯萎了之后,王谱上又添上了新的名字:阿伽,吉尔伽美什,安那吐姆……唯有「缇克曼努」这个名字鲜活依旧,不断出现在一场场光辉的战争和一次次的阴谋诡计之后。 再然后,这个名字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关于她在这个时代中的位置, 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定论,在芬巴巴口中, 她的称唿变成了「人类的贤者」。 有一日,恩奇都看见一只小鸟衔回了一支小麦的穗子, 麦穗枯萎而干瘪, 像是一缕枯草。 「她果然意识到了。」芬巴巴低声感慨。 第56页 「意识到了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土壤中的盐分正在加重,所以她决定放弃种植小麦了。」芬巴巴解释道, 「只要人类还在挖掘河渠灌溉田地,这种趋势就是不可逆转的, 而相比燕麦和小麦,大麦更能适应盐地。」 「那她很聪明。」 「也有决断力。」芬巴巴嘆息一声, 「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果断地放弃自己已有的东西……很久以前,在所有人都毫无知觉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放弃了燕麦。」 恩奇都和它一同看向那支枯萎的麦穗:「芬巴巴很在意她吗?」 「她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特质。」芬巴巴说, 「这使她能冷静地决断一个物种是否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什么将被命运淘汰,又是什么将取代这个空缺的位置,在做出这些选择时,她心中是没有一丝波澜的。」 「所以缇克曼努也是神明吗?」 「她不是,尽管很像。」说到这里,芬巴巴苦笑了一声,「不,也许她就是……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在作为缇克曼努之前究竟是谁,或许当人类的文明即将孕育成型之时,因为时运所需,意志的集合体高唿着要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她也就应运而生了。」 恩奇都思考了片刻:「听起来跟我有些相似。」因为他也是循着诸神的需要而诞生的,只是他知道是阿鲁鲁女神创造了自己。 「是啊。」芬巴巴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如果因为这点因缘,你们会彼此善待就好了。」 恩奇都不清楚为什么芬巴巴笃定了他以后会见到对方——就像他当时不清楚对方其实只是想说「希望她会因为这点因缘际会而善待你」一样,直到那个时刻,他还没有感觉到这个名字可能会成为生命中某个特殊的符号…… 不,或许还是有一点的,但那份轻而又轻的因缘,还尚不足以抵消他对于在山野中和动物朋友们一起奔跑时的快乐。 然而古怪的是,自从那天过后,他便开始频繁地做梦了。 这对恩奇都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芬巴巴和他的动物朋友们是他梦中的常客,但那还是他第一次梦到人类。 因为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人,那个人类的影像在他的梦中显得有些畸形,虽然双脚直立,但拖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他认为这样更方便耕种),腹部有着六个扁扁的乳/头,大概是一个女人。 据说人类会用羊毛和亚麻制成一种叫作「衣服」的东西裹在身上,恩奇都因此认为他们的皮毛不足以度过寒冷的冬天,所以那个女人的体表还覆盖着一层短短的褐色毛髮。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模煳不清的,恩奇都只记得那个他想像中的女人缓步向他走来,轻轻抚摸他的背嵴——在梦中,他也变成了人类的样子,那是活人的手,他却感觉像是触到了冷水,身体簌簌战慄着,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醒来后,那种感觉就消散了。恩奇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但很长的时间内他都在做这个梦。 直到有一天,芬巴巴无意间说到缇克曼努有着漆黑的头髮和琥珀般的眼睛,他的梦才发生了一些改变,那个女人的皮毛变成了渡鸦般的颜色,而她那张模煳得仿佛掩藏在雾雨之后的脸上,也忽然有了瑰丽的神采,看起来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你和我梦里的人影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但我莫名觉得那就是你。」恩奇都继续道,「在真正看到你之后,我就再也回想不起以前你在我脑海中是什么模样了——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通过梦境试图见到我想像中的你。」 没过多久,他的异样就被芬巴巴发现了,尽管他回答得那么含煳(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理解这其中的原因),反倒是芬巴巴明白得很快。恩奇都仍记得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向自己时的刺痛感,仍记得那声嘆息,沙哑而绵长,很久才在空气中消弭。 「看来时间到了。」芬巴巴喃喃道,「是时候让伊什塔尔的使者过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时它就做好了与他离别的准备。 「所以是芬巴巴主动通知红庙送人过来的?」缇克曼努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不再发出那种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似的声音了,「听起来可真是……看来它待你确实像养育孩子一样。」 「原来都是这样吗?还以为只有父王特别不着调呢。」 「不着调?」 「客观来说,这对所有国家的王室成员而言都是必须的。」缇克曼努不置可否地评价道,「当王储发现自己开始在奇怪的地方长毛时,君王会挑选一些年轻美丽,同时在某些方面富有经验的女性为自己的孩子服务……」 「开什么玩笑。」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本王长成什么样,她们长成什么样?到底是她们来取悦本王,还是本王让她们占了便宜,这种问题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答案可言吗?」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只是神情中的认同看起来很勉强:「至少在外貌上,夏哈特还是无可挑剔的。」 又是这样……恩奇都想道,一提到夏哈t特,许多复杂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又有许多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 他们仿佛都很理解夏哈特为什么能引导他化作人类的姿态,却对他在库拉巴和红庙之间选择了前者怀着强烈的质疑。 第57页 「我不明白……」他低声道,「为什么一说起夏哈特,大家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呢?」 在他们口中,与夏哈特度过的那一夜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时光,可恩奇都没有这种感觉——事实上,当他意识到人类身上并没有皮毛,肚子上也没有六个乳/头时,只感觉失落至极,过去那些奇妙的幻想霎时变成了荒唐的玩笑,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羞耻感从他的头顶浇了下来。 当对方如他梦中的女人那般抚摸他时,他的皮肤也像触到了冷水似的战慄起来。 但这一切发生在梦中时,他一边颤抖着,一边却渴望那只手做些更加放肆的事(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而在现实中,他只感觉身体里那股日夜折磨着他的躁火倏地熄灭了,一种郁郁寡欢的怅然击中了他,让他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厌倦。 「没有反应,果然是野兽吗……」他听见夏哈特的低语,「幸好还有伊什塔尔大人的赐福。」 随后,他看着夏哈特脱下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具胴体在人类的眼中是极其曼妙的——她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魔纹,在她的轻声祈祷中,那些魔纹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最后缓慢地融进她的身体里。 夏哈特还是夏哈特,她没有变成什么别的人,但恩奇都意识到她的气味变了。 最早的时候,她闻起来像是入夜后刚刚绽放的鲜花,清新而馥郁;而当她开始抚摸他时,他从那鲜花的气味中嗅到了海水的咸涩和腥气,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她闻起来像是萎谢了一样…… 尽管如此,恩奇都也称不上讨厌这种气味,只是他当时心中充满了沮丧,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但当那些红髮的纹路融进她的皮肤之后,那些花的气息骤然消失了,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崭新的、深沉的气味——麦子的气味,与馥郁的鲜花相比,它只能称得上寡淡,但恩奇都知道自己被这股气味攫住了,他的感知能力被一一剥夺了,只剩下了寻觅气味的本能。 当对方抱住他时,他只顾得上嗅寻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的触碰也不再令他失落,他的身躯也再度燥热起来,并且在她温暖气息的环绕下渗出冷汗,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他却感到精疲力尽,那种不堪一击的感觉令他后知后觉地增生出了恐慌之感。 他试图离开,试图从这种气味裹挟的陷阱中逃离——到这里时,恩奇都忽然从过去的记忆中醒了过来。 他抓住缇克曼努的手,舔舐她的掌心、手指,并如想像中的那样尝到了泥土、麦子和汗水的味道,他听到对方再次像猫一样发出了不粗及防的叫声,然后在自尊心顽固地坚持下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于是他强迫她将沾满了他唾液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让她感受到他飞快的心跳。 「伊什塔尔的魔法改变了她……」他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道,「不是说她的样子变了,但……我不知道,她一点也不像你,可我之前也没见过你的样子,所以……当她触摸我的时候,我总感觉是你在触摸着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时他依稀有了人的形态,那只尚不稳定、笨拙无比的手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月光和星光不知何时隐没于乌云之后,夜晚的露水从叶片上滑落,滴在他的肩胛,但很快被身体里的热蒸发了。 他想起有一双柔软的、又像是覆盖着一层茧子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引导着他抚摸那个女人的脸庞,那不像是夏哈特的脸,恩奇都也不知道那是谁的脸,而这些暧昧不清的疑问直到那个点燃柴火的夜晚才有了答案。 「能……」恩奇都第一次感觉人类的语言说起来是那么艰难,「能说一遍那句话吗?」 回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嘆了口气,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依然显得很克制:「说什么?」 听到她的反问,恩奇都懵了一下,才终于意识到了梦与现实的藩篱。 一瞬间,他想起在杉树林的日子,想起芬巴巴,想起曾经与他日夜为伴的动物朋友们…… 然而那些时光都结束了——六天七夜过后,他脱离了兽的姿态,失去了皮毛,穿上了衣服,他再也听不懂往日朋友们的语言了。 在阿鲁鲁女神创造了他那么多年之后,恩奇都才迟迟感觉到了第一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仓惶与无措,而那时唯一予以他慰藉的,就是记忆中那个曾经萦绕在他心头温暖的气味。 「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吻她,但最后只是亲了亲她的眼角,「来吧,恩奇都,到我的身体里来。」 第29章 尽管吉尔伽美什将恩奇都称为挚友,并单方面地认为对方是这世界上与自己最相近的人——但他很少在缇克曼努身上闻到那股麦子混合着泥土的气味(除非对方刚从农田回来),最多的是那种用于驱逐蚊虫和提神醒脑的香膏的味道。 这是吉尔伽美什小到大一直闻惯了的……奇怪的是,人一般对自己习惯的味道并不那么敏感,但每一次接近缇克曼努时,他便觉得那股气味像是许久没闻过了,唤醒了内心某种怀恋的情绪。 直到缇克曼努的身体因为过分紧张而痉挛起来时,他才从这种情绪中挣脱——某种意义上是被迫的,因为对方的手肘击中了他的肚子。 第58页 早知道这样, 就不睡在靠里面的位置了……又不是他用唾液沾湿了她的手指, 然后(像小狗一样)舔舐她的肚脐和膝盖。 「慌张什么,这种程度距离正戏还有八百十米远呢。」他在她耳畔低语,「看来父王没对你这么干过。」 她的气息还没有从刚才的急促中恢復,因而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都到……这种境地了……您居然还在纠结这种事情?」 「他的软弱放纵你长歪成了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傢伙。」缇克曼努那有点恼羞成怒的表情成功取悦了他,不过他没有急着加入好友的行列中,反倒难得有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嵴,作为安抚,「别太紧张了,这种姿态对你而言简直是丢脸至极,既然身为年长者,多少拿出一点作为大人的优容吧?」 「……真是非常轻易就说出了这种话呢, 卢伽尔。」 「哼,那就尽情用这丢脸的模样取悦你的卢伽尔吧。」吉尔伽美什戳了戳她的脸颊, 「当初你竟敢在这里对本王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不过是普通的生理需求罢了,您自己单独解决即可之类的话,真是一个狂妄的傢伙,如今沦落到这种窘境中,也不过是迟来的现世报罢了。」 那是他十四岁时的事了,也是吉尔伽美什第一次试图对自己一直以来尊敬的对象坦承自己的欲求,不同于曾经在浴场里的惊惶,那时他真心渴望着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丝垂青。 不同于现在,那时的卢伽尔之手表现得非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宽容——然而那时的吉尔伽美什并没有被宽慰的感觉,反而因为对方违反常理的表现感受到了尊严上的溃败。 自那之后,他就很难对缇克曼努身上的气味感到平心静气,而且由于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逐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怨气的情绪。 起初,他对于她时刻戴着父王留给她的手镯而不满;再然后,等西杜丽也迟迟地迎来了副性徵的变化,他又因她给予了西杜丽额外的呵护而不满(尤其当他回想起当初对方是怎么对待他的时候),尽管很久之后,他开始意识到对方的这份温柔源于她对女孩们因生理特质而时常要蒙受痛苦的怜爱,这种怨气还是没能平復。 最后,为了拒绝他过分强烈的渴求,她面无表情,冷静地在他面前阖上了门,并且落下了门闩,这种日復一日堆积起来的怨气终于达到了顶峰。 从此之后,他和缇克曼努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的争斗,任何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都能轻易勾出他脾性中最锱铢必较的一面,吉尔伽t美什就这样度过了他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直到他坐上了那个位置,真正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父王病逝前,曾将他叫到床边,那时他已经衰弱到无法起身了,吉尔伽美什是第六个被叫进去的人,也是倒数第二个。虽然神血能使人的容貌长葆青春,但卢伽尔班达顺从了岁月的磋磨,在世人面前平和地露出了老态。 吉尔伽美什站在床边,心里其实没有太多波澜——和他名义上的母亲宁荪一样,卢伽尔班达和「好父亲」一词没有任何关联,甚至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因为将他抚养长大的是缇克曼努。 他对父王的态度,与其说是孩子对父亲即将逝去的悲伤,不如说是新生的强者对过去的强者所产生的一点共鸣……也许还有同情。 其实在刚进门的时候,年轻时的他已经料想到了父王会对自己说什么,认为他会呵斥、咒骂自己对缇克曼努的念想,并因此而萌生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雀跃…… 可卢伽尔班达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嘆了口气。 「待她好一点。」他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哪怕是现在——当他躺在缇克曼努的床上,用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被那温暖的女性气息所包围时,再咀嚼起这句话,喉咙里也能品尝到苦涩的味道。 越是如此,他就莫名生出一股不忿,连带着唤醒了那些沉睡许久的怨气,当她低头拨开恩奇都缠绕在膝盖上的髮丝时,他张嘴咬住了她的肩膀,没有到流血的地步,但一定要教她体会到疼痛的滋味。 他听见缇克曼努无奈的声音:「您又怎么了?」 「不许抱怨。」他回答,「本王可是到现在都自我克制着没有做出越界的事,你只需要好好感谢王的温柔就够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吉尔伽美什心里清楚,虽然缇克曼努表现出了罕见的温驯,但不代表她真的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欲望吓住了。 诚然,缇克曼努心中必然生出了恐惧,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她接受这种无礼的举动,真正让她维持沉默的,除了第一次接受欲望浪潮的茫然无措,也因为她那古怪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未知的事物面前心生退却,尤其当那未知的事物正是她身上所缺失的那部分时。 她在有意让自己感受这种氛围,但在那短暂的狂热冷却了之后,她又恢復了昔日的冷静,陷入了沉思的状态。 一时间,吉尔伽美什不知道是该埋怨她的冷酷,还是该产生一些怜爱——因她此刻苦苦思索的,不过是人类生来具有的本能,而在她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种狂乱而失序的体验,一个人最雀跃、最不安分的年少时光,对她只是一片苍茫的贫瘠之地。 第59页 也许是缇克曼努沉思中的缄默,也许是回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呓语,吉尔伽美什终于有了些许不安——在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举动之后。 「父王……」他说,「父王做过这样的事吗?」 缇克曼努回头瞥了他一眼:「他不会带着朋友到同一个女人的床上。」片刻的沉默,「不过,先王也没有朋友。」一点点嘆息,「如果算上我的话,也许还是有一个的。」 「所以父王做过这样的事吗?」 「您总是喜欢在一些奇怪的时刻萌生出一些攀比心。」她嘆了口气,「如果您指的是不说一声就偷偷熘到别人床上的话……有过。」 他把嘴唇贴到她的耳垂上:「那父王有做什么吗?」 「做了您现在做的事,然后因为被我踢下床而患了腰伤。」缇克曼努回答,「当然,没做您朋友现在做的事……有时候,没朋友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好过分啊,缇克曼努。」恩奇都舔了舔嘴唇,犬性挥发完了之后,他似乎又生出了一点猫的性格,开始用舌苔慢慢清理自己的手指,「明明刚才还很高兴呢。」 「我并没有很高兴。」她很不解风情地指出,「客观来说,这只是一种生理机制被触发后的本能反应。」 恩奇都对她的「客观」充耳不闻,开开心心地躺了回来,在她的怀抱中寻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用他湿漉漉、黏煳煳的鬓髮去蹭她的锁骨。 缇克曼努隐忍了几秒,终是诚恳地说道:「恩奇都,你能去洗个脸吗?」 「真是无情……」恩奇都小声嘟囔,「缇克曼努真是的,居然连自己的东西都嫌弃。」 过了一会儿,恩奇都的唿吸变得轻柔而绵长,仿佛已经陷入了梦乡,但吉尔伽美什知道他没有,对方这么做只是一种无言的声明,暗示他可以依循之前的步调,试着能否和缇克曼努做一些令他也高兴的事了。 到了这种关头,吉尔伽美什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精神上,毕竟他的「年轻气盛」可不仅指脾气——但此时此刻,一种更加深沉的感情压制了欲望在血液中翻腾的躁意。 他想起了登上王座的那一天,想起了当时内心无限膨胀的野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缇克曼努向曾经对待父王一样对他行礼,那种几乎从他每个毛孔中蓬勃而出的喜悦。 他跟了她一整天,看似是要熟悉作为君主的各种职责,实则是在体会可以随意介入和影响她生活的快意。 然而,她拒绝了与他共享午餐的命令,而是选择了聆听西杜丽的报告,吉尔伽美什则再度陷入了对方在自己和西杜丽之间选择了后者的恼怒中。 他刻意将午饭推迟了,等西杜丽汇报完毕从她的居所离开,就让羊女们去叫她过来,以示卢伽尔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但当缇克曼努回到谒见室时,吉尔伽美什看到了她被包裹起来,散发出苦涩药膏气味的双手。 卢伽尔之手并没有意识到他叫她过来的原因,却发现了他异样的目光,「这没什么,只是把烂掉的冻疮割掉了。」不知道她后来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不会影响工作的,西杜丽会在泥板上记录我口述的内容。」 回忆至此,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在黑暗中,他感觉到了她粗糙的掌纹,被剪得很短的指甲和指腹上的硬茧。 因为上一次死亡,她的身体又回到了初始的状态,皮肤上的一些旧疤消失殆尽,但这双手又很快磨出了水泡、蜕皮、癒合,最后变得像鞣过的皮革一样坚韧。 「卢伽尔?」她轻声道。 「做点什么吧。」如同父王所言,他会待她好一点,所以……也待他好一点吧,「用这只手……做些让你的卢伽尔高兴的事。」 真是荒谬,在他不长的人生中,大半的时间都在一厢情愿地向缇克曼努宣战,为了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为了他那不愿退让的骄傲,将她和他自己都折磨得疲惫不堪。结果那么多年过去,他才忽然意识到,能像这样安定地躺在她身边,被她的气息所环绕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第30章 「西杜丽大人。」一位女官偷偷叫住了她。 西杜丽一回过头,就被对方脸上那种异常的狂热吓到了,但对方对她的震惊恍然不觉,依然沉浸在那种让外人无法理解的快乐氛围里:「您听说昨晚的事了吗?」 「昨晚?」西杜丽思索片刻, 「牧场又有新的马骡出生了?」 「怎么会是马骡呢!」对方先是急着反驳,下一秒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西杜丽看着她,忽然明白了过去自己在猊下眼中的模样, 「不过,您的话也不算毫无关系……也许数月过后,真的会有一个被众人所希冀的孩子在王宫中降生呢?」 「王又偷偷熘进猊下的房间里了?」西杜丽对这种发展早已见怪不怪,「都多少次了,如果真有结果, 猊下此时都该有第二个孩子了。」 「这次不一样。」女官捂住嘴,似乎犹豫着是否要透露这个秘密(尽管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把秘密写在脸上) ,在装模作样地为难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不光是王……今天早晨,有人看到恩奇都大人也从猊下的房间出来了,比王还要早一些呢。」 听到这里, 西杜丽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木杵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第60页 「你刚刚说什么?」她感到头晕目眩,几乎控制不住自t己的舌头。 「恩奇都大人早上也是从猊下的房间里出来的, 与王是前后脚,最后出来的才是猊下。」女官悄声道, 「听别人说, 猊下今天晨醒的时候如鲜花般娇艷动人,所以大家都猜昨晚多半是……成了。」 西杜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呆滞道:「谁成了?」 这个问题似乎成功的问住了对方,合上了嘴,与她面面相觑。 长久的沉默后,西杜丽先开了口:「首先,既然是没有根据的谣言,就不应该放任它在王宫中传播;其次,成与不成,与猊下的房间里出来了几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最后……」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喉咙发痒,咳嗽了几声。 「如果……咳咳,如果真成了,猊下的床单上应该会有痕迹。」 「有的。」女官像小鸡一样点头,「不过据那女奴说,被褥上只有男人的痕迹,没有落血。」 这点到没有让西杜丽感到惊讶——即使不去遐想先王与猊下之间的关系,类似骑马之类的运动也会让那里被磨破,许多需要骑马的女官都将贞洁之血献给了自己的马鞍。 直到和女官告别后很久,那种晕眩的感觉还在纠缠着西杜丽,她恍恍惚惚地来到了谒见室,甫一推门就见到了今天这个轰动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也是他们尊贵的王。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吉尔伽美什怪异地看着她,「若要患痴呆症,以你的年龄也太早了一点。」 西杜丽无心理会王的嘲讽,一边汇报工作,一边偷偷观察王的表情,一边还觉得自己这么做滑稽得要命。 不知是否是她先入为主的关系,今天的吉尔伽美什看起来异常平和——不是说他脾气就真的变好了,而是他似乎对政务中那些不太愉快的部分格外宽容,若是放在以前,这时的吉尔伽美什早就变得比他以往最不可理喻的时候都要再不可理喻一百倍了。 因为分心的关系,西杜丽说话时不免有些语无伦次,当她第七次因为吞字而把一句话说得像是在梦呓时,吉尔伽美什的耐心终于告罄了。 「如果没睡醒的话,那就现在滚回去睡觉。」 被王满脸嫌弃地从谒见室赶出来之后,西杜丽反而松了口气。 虽然乌鲁克人民都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从猊下的腹中诞下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不过等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西杜丽心底反而生出了某种别扭的心思。 尽管她深信,以猊下的性格,绝对不会允许对方凭藉着性别就妄图凌驾于自己之上,但……如果是王的话,不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吧? 恩奇都暂且不提——介于吉尔伽美什过去的「丰功伟绩」,这样的怀疑是无不道理的,毕竟他们的王可是达成了「把猊下气得卸任」这种连先王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这么想着,西杜丽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极了,即使此刻再回到谒见室,她都有底气在王面前昂首挺胸,直白地投以责怪的目光了。 大可不必现在就这么做……她在心里埋怨,如果猊下真的怀孕了,哀悼之塔该怎么办?那可是猊下毕生的心愿啊。 于是,西杜丽就这样带着满肚子的不快,在外庭院毫无预料地遇到了故事的第二位主人公。 「西杜丽?」恩奇都倒是和她印象中没什么不同,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笑着,步伐如小鹿般轻快,「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是昨晚没睡好吗? 」 西杜丽昨晚其实睡得很好,唯一让她困扰的是昨晚猊下睡得好不好。 「西杜丽……西杜丽?」恩奇都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去休息比较好哦。」 「感谢您的关心。」她勉强收敛了情绪,但还是悄悄吸了吸鼻子,「但我还得去向猊下汇报今天的工作。」 告别恩奇都之后,她开始往卢伽尔之手的居所走去,可那个问题依然在心头萦绕。 就在此时,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位女官神神秘秘的声音:「多半是……成了。」 ……所以,究竟是谁成了? 不对,无论是哪个人成了,另一方的存在已经让整个故事变得异常诡异了。 这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维持了很久,直到真正见到猊下的脸,西杜丽才感觉自己的魂魄回到了这具身体里。 「西杜丽?」猊下微微挑眉,「你比预定中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半小时,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本能地回答:「抱歉……」 猊下细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斟酌着说道:「你的脸色很苍白。如果身体不适的话,可以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我会先把观测所那边送回来的泥板看完。」 当猊下审视她的时候,西杜丽其实也在暗中观察猊下的状态。 虽然眉目中略显疲惫,眼前的猊下跟什么「如鲜花般娇艷」之类的形容可扯不上任何关系——这种认知让西杜丽的心稍稍镇定了一些。 「猊下。」她试探性地问道,「今早我无意间得知了一些消息,据说今天的王和恩奇都大人都是从您的房间里出来的……」 闻言,猊下抿了抿嘴唇,神情算不上愉快,但也没有否认:「是真的。」 没等她继续问些什么,猊下先一步说道:「没有发生什么会妨碍工作的事情。」 第61页 「所以说没有着床吗?」 「咳咳咳——」猊下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西杜丽?!」 「非常抱歉!」 好一会儿过去,猊下的气息才勉强恢復稳定:「没有。」 「这样啊。」西杜丽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您与王的结合是乌鲁克上下共同期待的事情,但考虑到最近您格外繁忙,如果在此时怀孕……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穫。」猊下说,「客观地说,昨天的感觉不算坏,但目前看来,所有男人能为女人带来的快乐,似乎都不如女人为自己带来的快乐更精准——毕竟,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那些令人愉快的点在哪里。」 西杜丽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不妨碍她贊同猊下的观点:「您说得很有道理。」 「你看起来好一些了。……这是那么令你高兴的事吗?」话音刚落,猊下又低低地笑了起来,摇了摇投,「罢了。既然精神好一些了,那就开始汇报工作吧。」 因为乌鲁克最近在大肆採购哀悼之塔的建筑材料——当然,对外宣称的是「用于重建的白庙的必要原料」,近期有不少商队汇聚在库拉巴,猊下命塔木卡以他个人的交情为标准,将商队们分别安置在内城和外城。 「不是说住在内城的商队就比外城的商队更值得信任。」猊下为此特意作出了解释,「而是为了让不同的商队之间出现信息差,一旦出现差距,信息就会开始流动,而这种流动其实是由我们控制的——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让这种流动往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除了商队之外,王室最近还招揽了不少工匠,相比起商队,他们的重要性更高一些,所以由西杜丽单独负责。 不过,今天的她除了日常汇报这些人的动向外,还要额外上呈一份东西。 「请您看看这些。」 猊下接过了那些轻薄的纸卷:「草纸?这个纤维的质感……是芦苇做的,真是罕见的工艺。是来了什么掌握着造纸之艺的手工匠人吗?」 西杜丽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请您打开这些纸卷看看。」 因为纸张太脆,即使是猊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开——当看到草纸上也用炭条勾勒出的图样时,猊下脸上最后的一丝不以为然也消失了,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她才开口道:「真是可怕……这个匠人居然掌握了透视的技法。」 西杜丽点点头:「确实,他所画的建筑就像是现实中看起来那样,是一个立体的图案。」 「不光是如此。」猊下拿起了一支羽毛笔,在西杜丽的印象中,过去猊下只会用它来书写羊皮纸,「看到这个方形的墙壁了吗?把它想像成一个立方体,西杜丽,你觉得这个立方体左右的两根竖线,是无限平行的,还是会在远处的某一点相交?」 西杜丽对立体图案有一点了解,因此回答得很快:「平行的。」 「错,是相交的。」猊下说,「所谓的平行,是这个立方体的客观事实——但在我们眼中,这个立方体和它真正的模样是有所区别的t ,距离我们近的事物看起来更大,离我们远的事物看起来更小,这个立方体的面也是如此,如果将组成它的线条向外无限延伸,最终都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汇聚在一点上,而那个点就是我们的视点。」 她放下草纸,神情难得显露出焦躁。 「让他马上来见我。」猊下说,「越快越好。」 面对猊下难得的急迫,西杜丽不自觉地跑出了王宫——巧的是,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用于收容工匠们的临时住所时,那位匠人仿佛预料到了她回来找他,早早地等在了房门前。 「你来得比余……比我想像中早一点。」 当对方抬起头时,西杜丽才发现对方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不復上一次见面时落魄的样子。 在所有工匠中,他是唯一的青年人。他的皮肤是比小麦还要深一些的褐色,漆黑的发梢略微超过了肩膀,眸色却很淡,是一种如同被雨水洗鍊过后天空的颜色。 与褴褛的衣着不同,青年的右耳上打了三四个耳钉,每一个都闪闪发亮,最下面的耳垂上穿着一根银色的细链,嵌着一颗小小的青金石。 即使肤色深了些,他的相貌也是无可挑剔的……真是神奇,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西杜丽印象中最美丽的存在无非是王,但最近又认识了汇聚着神性与纯善之美的恩奇都,现在又遇到了这个皮肤黝黑,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孤狼气息的男人。 不过,也因为她最近受到了太多美色的冲击,如今已经对这位黑皮肤的青年有了一点抵抗力。 「请随我来。」她说,「猊下对你呈上的作品很感兴趣,希望即刻召您入宫面见。」 听完她的话,青年发出了畅快的大笑,西杜丽发现他的两颗犬牙也比一般人更锐利:「哈哈哈哈,所以找我的果然是缇克曼努吗?不愧是人类的贤者,很有眼光嘛。」 青年聒噪的笑声让她下意识地想起了——不不,西杜丽告诫自己,不应该轻易萌生出这种不敬的想法,至少王的笑声是很提士气的…… 大概吧。 「虽然您的才能很受猊下的赏识,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见到猊下后请务必不要忘记应有的礼仪。」 第62页 「知道了啦。」青年将催促着她,「快带我去见她吧,西恩。」 「……我的名字是西杜丽,阁下。」 他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吗……? 尽管心里充满了怀疑,但有猊下的命令在前,无论这位匠人性格有多么奇怪,西杜丽都只能带着他入宫觐见了。 「猊下。」她推开了半掩着的门,用眼神示意青年安静地进屋,「之前您所说的那位工匠已经到了。」 然而青年完全无视了她的暗示,脸上的神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一边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一边发出充满慰藉的喟嘆声。 西杜丽为他的失礼提心弔胆,尤其当她看到对方脚底的泥渍在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了痕迹时——她几乎快不能唿吸了。 「不得无礼!」她焦急地说道,「万分抱歉,猊下,我现在就将他……」 还不等她说完,猊下勐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但对西杜丽而言,没有什么比猊下此刻脸上的表情更值得惊讶了。 「居然是你……」 相比猊下的戒备,门外的青年反倒没什么紧张感,还笑嘻嘻地和她打了个招唿。 「你好啊,人类的贤者,不焚之女,卢伽尔之手,卢伽尔班达的军师,违逆诸神棋局之人……」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串称号,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用手指掰算,「我没有漏掉什么吧,缇克曼努猊下?」 「怪不得北方的局势变成了一团乱麻。」猊下看着他,「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基什之王阿伽。」 第31章 「收留余吧!」 「不可能。」吉尔伽美什回答, 「想都不要想。」 「诶——可他看起来很厉害啊。」恩奇都发出不贊同的声音。 吉尔伽美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许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在这种时候拆我的台,吾友?」 阿伽拍了拍恩奇都的肩膀:「余觉得这位绿头髮的小伙子说得很有道理, 乌鲁克王哟,不要再闹别扭了,这样只会显得你很幼稚。」 「……闭嘴。」吉尔伽美什明显被这套组合拳噎住了,不得不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宰相开口, 「不要站在旁边看戏了, 要说和基什的因缘际会,你可比本王深厚得多,留这样的傢伙在身边,不怕半夜醒来有一把刀横在喉咙上吗?」 缇克曼努睨了他一眼:「我早就在半夜醒来时见识过了更糟糕的情况,不过是一把刀,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吉尔伽美什彻底不说话了, 但出于自尊心,他刻意发出了很大声的冷笑, 目光撇向一边, 一副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我并不觉得这种举动有助于维护您的骄傲。」看到本国的王如此轻易就败下阵来,缇克曼努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阿伽一直是吉尔伽美什的痛点,也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一些插科打诨的话就免了,阿伽大人,乌鲁克和基什的关系,您与我都心知肚明,事实上……」 她停了一会儿, 留给了对方一点考虑的时间。 「这是乌鲁克的地界,王管理着国家,国家也保护着王。」她继续道,「即使您身上还有宁胡尔萨格的庇佑……恕我直言,自从埃阿取代了她成为了三主神之后,哪怕她对您愿意倾其所有,最后您得到的也不会太多。」 界碑之战过后,基什溃败退回北方,乌鲁克彻底成为了南方的霸主。 而且受这次战败的牵连,宁胡尔萨格的地位被身为南方神的埃阿取缔,中部的恩利尔失去了众神之主的位置,王权正式从北方过渡到了南方——也就是乌鲁克。虽然白庙被毁,但吉尔伽美什作为天之楔,是安努的人间代行者,即使安努与库拉巴失联,他和库拉巴的联繫也不会中断。 阿伽摸了摸鼻子:「作为罪魁祸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会感到有点心虚吗?」 「成王败寇罢了。」缇克曼努轻飘飘地回应道,「如果要追溯根源,定下界碑后,是基什一方率先反悔,宁胡尔萨格色蛊恩利尔,您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率军从背后偷袭乌鲁克……为了偷取胜利,甚至不惜让本国的守护神对其他国家的神明张开双腿,可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 听到这里,阿伽才终于嘆息一声,然后闭上嘴,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很高兴我们能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意见。」缇克曼努微微颔首,「那么接下来,就请给乌鲁克……不将您就地处决的理由吧。」 谒见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阿伽视线朝下,似是沉思……其实缇克曼努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对方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不算特别相似,如果不是那个基什王室制式的耳饰,她很难在第一时间把那张脸和印象中的对上号。 比较明显的一点是,他的肤色比年幼时深了许多,除了平日的风吹日晒,也意味着宁胡尔萨格的力量已经衰退得很严重了。 在美索不达米亚,任何强国的君王身上都很少有暗色,黑皮肤是身份卑微之人的标志,阿伽的母亲是一名贵族女性,虽然身份高贵,但也只是一个人类,因此他的神明血统比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要稀薄得多——尽管如此,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黝黑,而且阿伽身为一国之君,却擅自离开自己的治地,来到作为敌国的乌鲁克,也证明基什内部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内乱。 第63页 「就算你这么说……」阿伽搔了搔脸颊,「那个、其实……余还算是很强的吧?即使是这两位小哥加在一起,想要制服余,将余杀死,也是要花一点时间的。」 「你那诡异的乡下口音是怎么回事?」吉尔伽美什不由得吐槽。 「真是傲慢啊,南方人。」阿伽反唇相讥,「在余的国家,像你这样吵吵嚷嚷地讲话是会被嘲讽是大傻瓜的。」 一旁的恩奇都坦诚道:「如果是声音大的话,这一点你们谁都没有资格说谁呢。」 「……请不要偏t离主题了。」缇克曼努瞥了吉尔伽美什一眼,「卢伽尔也是,不要再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了,这是彻彻底底的浪费时间,如果这是在朝政会议上,我会让你们二位都闭嘴。」 吉尔伽美什又扭过脸:「哼。」 阿伽也抓了抓头髮,「哈呀,真是严厉……南方的女人都那么可怕吗?」 「阿伽大人,您贵为君主,却愿意在简陋的匠人居所住上那么久,并且以这样和平的方式访问乌鲁克,我姑且判断您不想掀起战争。」缇克曼努点了两下桌面,「可既然您主动来了,乌鲁克就不会轻易放您离开……至于您的未来,是平安地在乌鲁克度过余生,还是在如流星般短暂地绚烂过后,蒙受埃列什基伽勒的召唤,取决于您接下来对几个问题的回答。」 「问吧,问吧。」阿伽无奈地、又有些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贵族的孩子依然是贵族,奴隶的孩子依然是奴隶,阶下囚当然也会生出阶下囚的儿子——至少当时父亲还被关在牢笼里曝晒,余已经对眼前的待遇很满足了。」 光听内容,这些话颇有那么一点讽刺之意,但他的语气显得很释怀……缇克曼努本以为是基什发生了什么连宁胡尔萨格都无法平復的动乱,以至于他流离失所,才不得不尊严尽失地来到王权降临之地请求保护,然而提及父辈当初的窘迫,他又显得很洒脱——那是一种唯有真诚之人会有的洒脱。 到这里,缇克曼努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也许阿伽并不是被迫来到了这里……他多半是主动放弃王座远走他乡的。 「有关基什动乱的消息,我……」缇克曼努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换一种说法,「我等天命的卢伽尔早已有所耳闻,如果这次的动乱已经使基什王室无法维繫下去,为何您会来乌鲁克求助?毕竟,尼普尔不光是位置上距离基什更近,宁胡尔萨格和恩利尔也算有一段旧情,尼普尔王应该会乐于接待您的。」 「对于阶下囚都那么有耐心吗?我还以为你直接说什么快点说出你的目的,否则杀了你哦之类的话呢。」 「请回答。」缇克曼努对于他跳脱的思维感到了一丝不耐,「立刻、马上。」 「好嘛……」他先是嘟囔,随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露出雀跃的表情,「对了,你们是要造那个塔吧?用来断绝神代的塔,也让我加入吧!」 闻言,缇克曼努的喉咙倏地缩紧了,下意识地看向了吉尔伽美什——后者将自己的惊异掩饰得很好,但目光也不自觉地偏向了她,他们就这样交换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眼神。 「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啦。」阿伽摆了摆手,「和乌鲁克王这种被你惯坏了的傢伙不一样,余可是建筑方面的达人哦,你们最近採买的原料可是搭不起神庙的。」 西杜丽反驳:「这只是第一阶段的採购……」 「反驳也没用——倒不如说,只会让你看起来像是被戳中了痛脚。」阿伽笑了起来,「真是一个老实的小姑娘啊,你的老师太娇惯你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最好想清楚再开口哦~」 「没想到您竟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缇克曼努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宁胡尔萨格即使神权式微,也不是南舍1、阿穆鲁2那种的二流女神可以媲美的,依然是无可置疑的天国大神之一。」 阿伽眨了眨眼睛,语气干巴巴地说道:「你居然对她有那么高的评价吗……而且你说话的方式忽然变得好奇怪,不要这样啦,余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此外,拉伽什的守护神尼努尔塔,乃是宁胡尔萨格之子。」缇克曼努无视了他的抱怨,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道,「这种守护神之间的亲子关系,也正是基什与拉伽什组成联盟的基石——在这种情况下,您却产生了对诸神不利的想法,多么荒谬啊,没有人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也是无奈之下才做出了这种决定啊。」阿伽向吉尔伽美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愿意抛弃那个坏脾气的王来投奔余的国家,余也不至于那么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了。」 「……看来是你真的很想死,阿伽。」 「想打架吗?尽管放马过来好了,乌鲁克王。」阿伽咧开嘴,「反正会被毁掉的又不是余的国家。」 恩奇都适时地提醒道:「建筑如果被毁坏的话,是要做义务劳动偿还的。」 「是吗?余倒是没有关系,说到底——即使是乌鲁克,也不可能有比余更好的工匠了吧?坦然地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接受余的加入吧。」阿伽脸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在建筑之美的才能上,余可是有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 听到这句话,吉尔伽美什忍不住嗤笑:「真是愚蠢,果然人一旦没有羞耻心,就容易说出一些荒谬至极的言论,以至于贻笑大方。」 第64页 西杜丽小声嘟囔:「这句话由王来说实在是有点……」 「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吉尔伽美什说,「所谓在建筑之美上拥有绝对才能的人,不就站在你眼前吗?」 于是,缇克曼努就这么看着阿伽呆滞地盯了她十几秒钟,然后疯狂地摇起了头。 「不不不——这也太过分了吧?」阿伽在胸前比了一个「不」的手势,「不要觉得余会轻易唬住,这个女人只是表面看起来是个小姑娘,她可是和余的父辈相同年纪的人哦,直白地说就是二十多岁的老太……」 话音未落——他剩余的话语就这么消失在了银色的天之锁中。 「不要对缇克曼努说这么失礼的话。」虽然用锁链绞住了别人的脖颈,恩奇都的语气依然非常平静,「只要当一个有礼貌的人,头就不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你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当然。」阿伽眯起眼睛,略微收敛了声音,直到此刻——那种缇克曼努所熟悉的(他父亲身上曾有过),如孤狼般暴戾的猎杀者气息才从他身上泄露出来,尽管只是短短一剎,「身手比我想像中得还要好啊,绿头髮的小哥……不,神造兵器。」 「恩奇都。」缇克曼努对他点了点头,「这样就够了。」 恩奇都听话地收回了天之锁,脸上又恢復了那种温柔无害的神情,刚才紧张的气氛就像是夜晚的露水,被他的微笑一照便消弭了。 「罢了,我已经厌倦这种怠惰又浪费时间的斡旋了。」缇克曼努轻嘆一声,「关于塔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忽然不打算伪装了吗?」阿伽似是本能地舔了一下嘴唇——如果习惯也可以遗传,这或许是他紧张时才会做的动作,「刚才明明还费尽心思地试图遮掩……」 「如果不能在三句话以内说出完整的回答,您就会死,接下来所有的问题,都请以这个为要求。」 「诶——?!等等,这也太过分了吧?余可是抱着很大的诚意才来的哦!」 缇克曼努充耳不闻:「关于塔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真过分啊……」阿伽嘟囔道,「是这片大地的意志告诉余的,说如果余阻止了你们,就让王权重新回到基什。」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盖亚?」 「是啊,但余觉得你们的计划更有趣,所以就扔下它过来了。」阿伽双手叉腰,非常理直气壮地说道,「哼,居然认为余会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去做它的走狗,多么傲慢的想法啊,所以即使乌鲁克最后不肯收容余也没关系,因为在离开基什的时候余就已经爽到了。」 ……原来这位也是地表最自由的君王之一啊。 缇克曼努感觉太阳穴阵阵抽痛:「您没想过自己的国家以后该怎么办吗?」 「这有什么好操心的?」阿伽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在余的大臣里安插了不少棋子吗?乌鲁克眼下急需的一些原材料产自北方,他们不会放任基什继续混乱下去的。」 她顿了一下:「……你都知道?」 「当然……不全是余自己发现的,有一些是盖亚告诉余的,不过余至少也发现了不少……咳咳,几个很重要的t人。」阿伽回答,「虽然很生气,但是没办法——缇克曼努哟,你确实把学生教得很好,为余分担了不少烦恼,相比之下,余自己国家的人简直是一群大笨蛋。」 缇克曼努沉默了——眼下的事态确实有一点超出了她的预想,此刻她脑海中充斥了太多东西,每一个都是重中之重,反而让她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 半晌,她才勉强开口道:「身为君王,却擅自抛下了自己的国家,宁胡尔萨格居然没有阻止您乱来吗?」 「大概是会的吧。」阿伽回答,「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他说完后,整个谒见室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死寂之中。 缇克曼努一时间忘记了唿吸——直到因为缺氧而肺腑抽痛,她才堪堪缓过神,尽管她感觉这个房间已经在这种寂静中度过了一个世纪,但实际只过去了几十秒钟。 「您是说……宁胡尔萨格死了? 「嗯。」 「可是谁能有这种能力……」 「余。」阿伽回答。 第32章 「这就是拥有弒神之力的兵器吗……?」西杜丽在细细端详桌子上的三柄红色短刀之后,有些失望地说道,「除了颜色之外,好像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 」 这三柄短刀是阿伽献上的——缇克曼努确定对方没有这种意思,但吉尔伽美什坚持这个说法——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一块破破烂烂的锦织里。 由于锦织边缘的撕扯痕迹,她有点怀疑这是阿伽离宫前随手从宝物库里扯下来的……对待这几把据说是由星球本体锻造的武器,他可真是够不上心的。 不过正如西杜丽所说,这三柄短刀,并没有太多的特殊之处。 光看制式的话,只是最寻常的款式,而且刀柄方方直直,锻造者明显没有按照人类手持武器的习惯打造握柄,上面也没有什么装饰性的雕纹,只是镶嵌着一颗未经打磨的红玉髓,因为房间内黯淡的光线,显得很暗沉。 如果要说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这三柄刀的刀刃,乍看似乎只是原生的黑铁色,但只要在光照之下,会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深红色。 第65页 「最左边这把的刀身似乎比其余两把小一点。」西杜丽提出。 「因为这把余用过了。」阿伽回答,「这三把刀发挥作用的方式比较特殊, 使用上当然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闻言,西杜丽的表情明显慎重了许多:「您就是用它杀死了宁胡尔萨格?」 「它们的特性是湮灭。」阿伽解释道, 「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会失去作用——这种老生常谈的魔法理论就不用余来解释了吧?不过现在讨论的是另一种情况……」 「当同等级别的神秘相接触时,两者都会归于湮灭。」 「不要抢别人的话啊,乌鲁克王!」阿伽抱怨道, 「真是没礼貌,缇克曼努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但莫名被点名批评的缇克曼努。 「虽然你们的王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傢伙,但言语本身是无罪的,这三把刀只对拥有神性之人有效,不光是神明,人与神的子嗣也是。」阿伽抬头瞥了一眼在窗边看蝴蝶采蜜的恩奇都,「本质上和那位绿头髮的小哥是一种效果,神性越高,受到的伤害越大,但对普通人就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诸神是自然意志的具现化,会被星球之力湮灭也很正常……但哀悼之塔的地核刚好分成了三部分,是巧合吗? 「卢伽尔……」她掰算道,「即使把恩奇都也纳入考虑的范围,统共也只有两位,如果盖亚希望您用这三把刀杀死各自对应的目标,眼下看来似乎还缺了一位。毕竟,盖亚应该没打算让您连自己国家的守护神也一併杀掉……莫非第三位对象是我?」 「不对不对不对!」阿伽在胸口比了一个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缇克曼努发现他好像很喜欢用肢体动作为自己的语气作补充,「这三把刀对普通人而言就是有点难看的小刀而已啦,而且盖亚特地嘱咐过我不能让这把刀伤到你。」 「不能让这把刀伤到我……」缇克曼努慢慢重复了一遍,「意思是,我是可以被攻击的,只不过不能用这把刀?」 「差不多吧。」阿伽说,「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最后将他们一同埋葬于哀悼之塔的地核,阻止这场狂妄的阴谋。切记,切记,莫要让刀刃啜饮不死者之血——原话就是这样了,至于这个叛徒具体是谁,余也不知道。」 果然,这个数量与哀悼之塔的地核被拆成了三部分有关,而神谕中那个「天国的叛徒」……缇克曼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字,但她决定等时机恰当之时再去求证。 「反正,余能说的已经都说了。」阿伽双手抱肘,「如果还对余的话有所疑虑,就随便挑一把去捅乌鲁克王试试看好了。」 「愚蠢,即使要做实验当然也是拿你下手。」吉尔伽美什冷笑道,「依本王来看,先从这多余的舌头开始吧,只会说蠢话的东西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 「唔,真是令人为难啊……塔木卡说过,人类真正无法忍受的不是自己贫困潦倒,而是别人拥有的东西比自己更多。」恩奇都露出困扰的表情,「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反正有两柄刀是还没有用过的,干脆各自都用一次吧。」 西杜丽的冷汗已经从额角留了下来:「恩奇都大人,这句话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解读的……」 感觉到了现场氛围的躁动,缇克曼努环视一周,轻轻咳嗽了两声。 「不如用在我身上吧。」她说,「其实我对盖亚的警告很感兴趣,这三把刀在沾到我的血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不行!」 「那就让我们各退一步。」缇克曼努从善如流道,「还未被使用过的两把刀先交由伊尔苏保管,以验证刀的实际效果,以及刀的不同命名是否对它的效果本身也存在影响,这个验证的过程可能需要各位贡献一点血液。至于这把已经使用过的,它叫……」 「神蚀。」 「神蚀先由我本人保管。当然,为了防止出现可能殃及到整个库拉巴的恶性/事件,我不会做什么。」缇克曼努的目光重新回到阿伽身上,「以及,阿伽大人,您的诚心我们已经看到了。既然您已经卸下了作为基什王的职责,那么乌鲁克也欢迎任何一位才华出众的人成为本国的一份子。」 「对嘛对嘛,这样才对。」阿伽点点头,语气又高兴起来,仿佛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贊同过一个人的话,「幸亏还有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宰相,如果只有那个坏脾气王,余可真就要头痛了。」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但没有出声,他知道她还有后话。 「然而,以您高贵的身份,当然不能和其他匠人一样住在那种简陋的屋子里。」缇克曼努说道,「稍后我会在王宫中为您安排一处居所,与工匠坊足够近,方便您的出行。」 阿伽挑高了眉毛:「这不就是监视吗?」 「当然,我们得监视那些不知情的人,以防他们对您无礼。」她回答,「很遗憾,因为各种原因把这件事拖延了那么久,不过乌鲁克有自己的运作方式。 」 「无所谓啦。」他摊了摊手,「余已经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情况呢?」 如果他是想用这番话博取同情,那么结果并不是很成功,因为缇克曼努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她也知道,对方的尊严不会允许自己用这些换取他人的怜悯。 第66页 该说他是太想得开呢,还是说…… 「猊下。」西杜丽轻声道,「这把神蚀,您是打算换一个安置的容器,还是继续用这块……呃,锦织的碎片包裹起来?」 缇克曼努回过神,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角:「放在锦织里吧。」 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如果那个「叛徒」真的是她所才猜想的那个,那这把刀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上。 xxx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听差说,「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一听到它小跑时浑身骨头磕磕碰碰的声音就头疼,更不用说它那尖锐的叫喊了。 这听差是她前t不久用怨灵消散后的余烬做的,自从人类的贤者回到地上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孤独之中,越来越无法忍耐冥府的冰冷与死寂。 这个听差算是她制造出来的一个小玩具,尽管派不上什么用处(冥府发生的一切她多半都知道),但也能勉强排遣她在等待缇克曼努重返冥府期间的寂寞。 「我听到了。」她按捺着内心的躁意,「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位贵客来了!」听差用那种像是和她隔了半个国家一样声响对她大喊道,「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有一位贵客来了!她说要您立刻出来见她!」 它的声音依然叫她难受,但一听到那个消息,她的心就雀跃起来,不由得从位置上起身,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有贵客来了?真的?她有说自己是谁吗?她现在在哪儿?」 「那位贵客正在穿过七重门!」听差尖声道,「那绝对是您从未见过的绝世姿容!」 其实这句形容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但埃列什基伽勒只觉得它讲得很对,讲得很好:「你、你很有眼光!当初我制造你的时候,余烬里一定有人生前是一位艺术家。」 「您谬赞了!」听差说,「当那位贵客来到冥府的一剎那,整个冥府的黑暗都被她那的动人光辉驱逐了!」 「不错,不错!」埃列什基伽勒不住地表示贊同。 「那位贵客让我立刻来提醒您她的光临!」 「我马上去见她。」埃列什基伽勒刚迈出一步,又怯生生地收了回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摆,「不对,是不是应该先换一件得体的衣服……」 正当她兀自陷入一些甜蜜的苦恼之中时,听差又大声说道:「贵客说自己的名字是伊什塔尔!」 第33章 一滴血落在了刀刃上——血液并没有流淌下来, 而是在与刃面接触的须臾被蒸发成了一缕白烟。 如果是因为那滴血和短刀发生了湮灭现象,那么刀刃表面应该会有类似被液体腐蚀的痕迹,但当烟雾散去后,刀身依然完好,也没有留下血液被烤干后的痕迹,看起来与之前一般无二。 「和血接触的地方温度有升高吗?」缇克曼努问。 伊尔苏摸了摸刀身,他的手摸了几十年的铁刃,从它最滚烫的时候到它最寒气逼人的时候,因此轻易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没有什么区别,猊下,被血沾染的部位和其他地方一样冰凉。」 「看来它运作的方式比我想像中复杂一些。」她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说,至少仅对神血有效的说法是正确的。」 刚刚滴在刀刃上的那滴血属于吉尔伽美什, 而在此之前,他们还试过普通人的血、初生的动物幼崽的血, 甚至还有纯真少女的经血。 但事实证明,这把虚妄之刃只对吉尔伽美什和阿伽的血产生了这样的特殊效果,而且前者比后者的反应要快速、明显许多,因为吉尔伽美什体内的神明血统比重远远超过了阿伽。 此外,恩奇都的血虽然也引起了灼烧的白烟, 但在刀身表面留下了泥渍,据说阿鲁鲁女神在创造他时掺入了尼努尔塔的血, 他的血也不完全是血液,而是泥土与神血的混合物。 「如我直言,猊下。」伊尔苏嘆息道, 「如果您是打着想要復现这门技艺的想法,恐怕它要落空了。」 「我知道。」 缇克曼努没有太失望。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三柄刀的刀身并不是任何一种金属,而是某种能量的结块。 若要论在一块金属上展示精妙绝伦的技艺,她对伊尔苏充满了信心,但这已经超过了单纯物理形态上的变化,并非现在的人类所能实现的,和这个星球相比,这个族群依然太年轻、甚至是稚嫩,还没能窥探到能量变化之学的奥妙。 但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把它们收起来吧。」她说。 「是。」伊尔苏回答,「不过……请您原谅,即使是我,也不敢绝对保证它的安全。」 缇克曼努笑了笑:「知道真正安全的地方是哪儿吗?」 伊尔苏摇了摇头。 「如果我真的要把它们藏起来,就会找几具新鲜的尸体,将刀缝进他们的腹肚,然后让刀跟着棺材一起下葬。」在老人惊愕的目光下,她摇了摇头, 「只是一种假设,总之我并不在这件事上追求绝对的安全,把它们放起来吧,伊尔苏。」 说到底,如果真要寻求一个便捷又安全的处置方式,她为何不把这三把刀放在吉尔伽美什的王之宝库里呢? 然而,自从听到盖亚妄图诱惑阿伽破坏哀悼之塔的计划后,她对诸神、魔法,以及大地的意志就连最基础的信任也不復存在了,而王之宝库再安全,其本质依然是一种魔法。 第67页 既然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安全可言,那还不如放在一个可以让它们随时被使用的地方……刀无意志,用刀的人却有意志,最后这三把刀到底会遂了谁的心愿,还是一个未知数。 离开工匠坊后,缇克曼努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现场。 因为上午下了一场雨,地面上又湿又滑,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积水,她一边催女官去厨房煮几锅热汤(潮湿、冷风,以及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没有人想去试验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人得了风寒会有什么后果),一边派人去检查扶手架的坚固程度,在路经工人们的居所时,她又命令他们把用于挡风的垂帘卷上去,因为里面还烧了火堆取暖。 每逢乌鲁克开启一个大工程时,卢伽尔之手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战争,每分每秒都有事值得她去做。 「缇克曼努!」恩奇都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双脚脏兮兮的,衣摆还有星星点点的污渍——尽管如此,他身上仍流露出那种轻盈、灵巧的感觉,即使毫不避讳地踩进了水潭,也不会有那种令人发笑的滑稽感,只会让人觉得是溪流湍急飞溅的水花沾到了小鹿的蹄子。 恩奇都拉住她的衣袖:「看!」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今天我帮忙烧了好多好多砖块,有很努力地在工作哦。」 她不禁莞尔:「是吗?真了不起。」 「缇克曼努,看到这些开心吗?」他问。 「开心。」她回答,「谢谢你,恩奇都。」 「谢谢我……」恩奇都小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谢谢你。」 「也谢谢我?」 「嗯。」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因为缇克曼努很开心,所以我也很开心。」 ……啊哈,真是了不起的直拳啊。 即使是缇克曼努,也不免产生了片刻「天啊,这孩子真是可爱」的晕眩感,也许只有年幼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可以相媲美吧……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尤其当她意识到,这孩子在某些事情上的麻烦程度完全不逊于他们的卢伽尔之后,有些事就更加不能让对方知道了。 「喔噢,真是了不起啊,绿头髮的小哥。」阿伽边吃着面包边踱步过来,「如果你生而为人类,长大之后肯定会变成一个风流鬼的。」 「阿伽也很勤快。」恩奇都说,「不过实际工作起来,还是比我慢一点。」 「喂喂,余可是彻头彻尾的新手哦,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吧?」阿伽抱怨道,「话说回来,你对于这种事情是不是未免太熟练了一点?简直像是做苦活出身的一样,阿鲁鲁创造的真是诸神兵器而不是什么人民的劳工吗?」 缇克曼努点评道:「熟能生巧。」 「哼,再怎么快,也不过是量的堆积罢了,余却能完成更精细的工艺。」阿伽拿出一沓羊皮纸,「这是余昨晚设计的地下甬道内的承重撑架。」 「辛苦了。」缇克曼努接过羊皮纸,昨天晚上她才让西杜丽把还未使用过的羊皮纸卷转交给他,今天上面已经布满了透视结构图、部件的拆解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用了一晚就研究了那么多吗?真是了不起啊。」 「有一些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的构想了。」阿伽吐槽道,「话说回来,余把几个版本的地下甬道布局都看了,为什么没有选最早的版本啊?无论从路线到道路宽窄的设计都是最优的,完全没有分岔口过多导致的工程冗余。」 「多谢夸奖。」缇克曼努微微颔首t ,「如果不考虑一些外部因素,那确实是最好的一版,但有两点问题很致命:其一,这是在乌鲁克排水系统完善前设计的,所以继续按照这版的道路分布图,会破坏排水系统的完整性;其二,当时为了尽可能地让更多的工人同时在地下工作,主干道设计得太宽了,以我们目前能达到的加固手段而言,塌方的危险性很高。」 听她说到这里,阿伽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乌鲁克也非常需要余的加入吧?」 缇克曼努礼貌性地朝他笑了一下:「感谢您昨夜加班的辛苦,不过恕我直言,您的承重撑架虽然设计思路很好,但并不可用。」 闻言,阿伽脸上霎时露出了无措的表情:「诶——?可是,为、为什么啊?」 缇克曼努直视他的双眼:「您有过在地下进行作业的经验吗?」 对方明显被问住了,恹恹地垂下脑袋,头上那个两个并不存在(但经常让人产生幻视)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没有……」 「在地下甬道里工作,要比陆上工程困难得多。」缇克曼努耐心地解释道,「光线昏暗,气流不畅,开採泥块时唿吸进去的尘土会让喉咙痒痛难忍,而且同时工作的人越多,地下便越燥热,因脱水而晕厥在甬道中,最后导致死亡的工人亦不在少数。」 说罢,她展开其中的一张羊皮纸。 「所以,您的设计过于复杂和一体化了。」缇克曼努说,「我不否认这项设计在建筑艺术上的优越性,兼顾了实用与美学,如果现在要造的是一座宫殿,我立刻就会将它投入使用——可惜的是,对于在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它太复杂了,而且有些零部件的体积过于庞大,不便于在甬道中运输。」 「好吧……」阿伽慢慢将手里的羊皮纸捲起来,神情像是一只沮丧的小狗,「余……会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的。」 第68页 「阿伽。」恩奇都说,「尾巴都不摇了哦。」 「啰、啰嗦!而且余没有尾巴。」阿伽看起来很想打起精神,但到话尾时仍忍不住泄了气,「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余就先回去了……」 这还是缇克曼努第一看到他如此低落的样子……想想也是,这份才能应该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哪怕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力量、神明的庇佑、他的国家……即使失去了这些,只要这份才能还伴随着他,他就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 这次的否定,对他而言也许不啻于一场灾难吧。 「缇克曼努想去追他吗?」恩奇都问。 「……不。」缇克曼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论面上表现得多么友善,他依然出生自乌鲁克的敌国——准确地说,他也曾为王者,而我作为乌鲁克的宰相,不应该和他有过深的交际。」 恩奇都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放任他这样也不太好吧?阿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呢,而且我觉得……在所有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有自己的目的,只有他是单纯地因为能够造这座塔而高兴。」 「我知道。」缇克曼努说,「如果他主动来找我的话,我还是会像对待学生一样开解和指导他的。」 「他会吗?」 「会的——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表现出的那样,更在意作为匠人的自己,而不是作为王的自己。」 「虽然也有道理……」恩奇都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但我觉得,实际情况可能会和缇克曼努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比如说?」 「在缇克曼努的想像中,阿伽晚上应该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然后第二天跑来找你吧?但我觉得阿伽应该会一想开就立刻来找你的……」恩奇都说,「也就是说,缇克曼努半夜醒来的时候,可能会在床边看到一张新的熟悉的脸哦。」 说到这里时,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 「虽然阿伽的力量因为宁胡尔萨格的死亡而衰退了不少,但捏碎铰链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绘声绘色,仿佛是在陈述自己的亲身经歷一样,「所以缇克曼努要小心一点才行,毕竟床上有三个人就已经好挤好挤了。」 缇克曼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要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这是一件有失礼貌,且极其不体面的事情。」 「我知道呀,所以缇克曼努事后才会处罚我们以后要在自己床上睡觉……」 「你们本来就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而且以阿伽的性格,还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吧?」恩奇都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彙,「毕竟,他不是那种……行事上非常自由的人吗?」 缇克曼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语速快得像是被这些话烫到了舌头。 恩奇都理解地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哦。」 第34章 空气中浮动着肉汤的气味。 阿伽没有很饿, 他刚刚才啃了一个黑面包,肚子饱胀得像是腌了两斤石头,但并不妨碍他多嗅了两下, 这种气味让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时他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不是潮湿发霉的芦苇屋), 所目及之人都是美丽、衣冠楚楚的,他们讲话时总是柔声细语,满含真情,仿佛这世上除了你, 再没有人使他们这样爱戴了。 觥筹交错之间, 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客厅,与端坐于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她巍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他传递出一个矜持的微笑, 一个属于神明的笑容。 宁胡尔萨格——她是非常美的,世人献给她的爱慕与憧憬比给他的真诚许多, 然而二十多年的时光只培养了他对她的恐惧,也剥夺了他对这种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远, 沐浴在晨日的光辉之下, 杏子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浮动,但他只闻到了萎谢、糜烂的味道。 阿伽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将羊皮纸放在肚皮上。这些回忆既没有让他变得更沮丧,也没有唤醒他脑海中愉快的部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是令人难过的,也许是干草苦涩的味道渐渐在他的嘴里蔓延开来了。 干草垛当然不如王宫的床榻, 他想, 但也比当王的时候要好,作为「阿伽」总是比作为「王」的时候要好。 就当他沉浸在一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情绪中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准确地说,敲击门框的声音,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真的门板,只垂了一道门帘来隔绝外界的窥视。 「阿伽大人。」那是乌鲁克宰相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阿伽,你醒着吗?」回忆中的那个女人如是说道,「妈妈要推门进来了。」 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因为你觉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只需要一位母亲。 但现实中,他还是平静地回应:「你只需要撩开门帘就行了。」 缇克曼努应声走进了房间,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乌鲁克的宰相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名目。 「希望那是给余的。」阿伽从善如流道,「因为余恰好有点饿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她泰半的脸都没入了阴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过了门帘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饭,惟愿您不会嫌弃。」 第69页 肉汤的味道很淡,剁碎后的莴苣像是被海潮裹挟着的浮沫,顺着汤水流进喉咙,未经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强尝到了一些大蒜和蚕豆的味道,点缀着酥油的香气——也许还有一点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简直比寻觅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泪还要困难。 不过,这碗寡淡的汤依然抚慰了他有点胀痛的肠胃,那沉闷的阵痛慢慢褪去了,也让他压抑许久的倦意开始上涌。 「真神奇。」他说,「明明漂浮着肉沫,却没有肉的味道。」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是肉类没洗干净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后的结块。」缇克曼努回答,「考虑到这几锅汤需要分给一百多个人,我想这应该是厨师能达到的极限了。」 阿伽摸着肚子,感受着皮肤下那暖融融的感觉:「在余年幼的时候,宁胡尔萨格曾经说过,乌鲁克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地方,因为那里随处都能捡到黄金,住在那里的百姓都睡在t柔软的羽毛床上,用金线织成的被褥睡觉,用金色的碗和刀具吃饭,乌鲁克的广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泉,泉眼里流出来的都是美酒,妓/女们用盛满了美酒的金杯去引诱路过的男人,与他们春风一度。」 「基什的神明很有想像力。」缇克曼努露出有点微妙的表情,但言语依然很克制,「也许她在梦中看到了这些,不过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都不会出现这种光景… …而且金线的质感很粗糙,并不适合用来织被褥。」 「乌鲁克的百姓不会。」他不依不饶道,「那么吉尔伽美什呢?」 「卢伽尔喜欢用金杯喝酒,也喜欢用黄金装点自己的身体。」缇克曼努回答,「但也仅限于此了。」 阿伽撇了撇嘴,但他只是觉得这时候适合这么做,心里并没有很失望……他甚至还觉得,如果是她在支撑着这个国家的运作,那么这个国家的王一定会是这样的,可他嘴上还是说:「真无聊。」 缇克曼努只是回答:「君王的无聊是国家的幸运。」 「到底是你太怠惰,还是吉尔伽美什太怠惰?余已经有点分不清了。」 「没有人怠惰于自己的工作。」尽管她的语气很冷静,可阿伽知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至少这里的百姓们安居乐业,虽然生活称不上富足,但也算安定——在我看来,这是比金被褥和美酒泉更值得自豪的事。」 她的回答让阿伽罕见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当他还在脑海中酝酿着下一句话时,对方又说道:「关于刚才您的……看来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脚趾甲了。」 「……哈?」 因为她的话,阿伽下意识地蜷起了脚趾。 「您的趾甲已经长进肉里了。」缇克曼努俯下身,细细查看他趾甲的边缘,「而且起脓了,需要立刻处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小声嘟囔道,「余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只是一点脓水而已,简直比那碗汤里的腌肉还要微不足道。」 「等您把脚清理干净后,我会查看一下您趾甲嵌肉的情况。」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趾甲已经蜷曲起来,恐怕只能把大脚趾的趾甲全部拔除了。」 「……乌鲁克的宰相哟,你刚才是不是用这种冷静的语气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说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只能直接把您的脚趾甲拔除……」 「余听到了!」阿伽说,「不要觉得余会害怕哦,不过是拔脚趾甲而已,即使余等会儿发出很大的声音,也只会是畅快和不以为然的大笑。」 对此,缇克曼努只是不愠不火地颔首:「很高兴见到您积极採纳医疗手段的乐观态度,但我还是建议您到时候在嘴里咬点什么。」 随后,她差人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当阿伽从草垛上下来,把脚伸进水盆时——蒸腾的水雾令他感到舒适,也让有挫伤、起脓的地方轻微作痛——缇克曼努自然而然(看起来是做惯了一样),蹲了下来,帮他清理起了趾甲里的淤泥,仿佛她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帮他洗脚而已。 「喂喂——」他尽可能地用不以为然的态度掩饰了自己的震惊,「余可没料想到还有这种服务啊。」 缇克曼努愣了一下:「不,这没什么……顺手而已。」 「你经常这么干吗?」 「顺手而已。」她重复了一遍,但是语气加重了,「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还经常帮人处理脓疮。」 「乌鲁克王经常长脓疮吗?」 「他不长。」缇克曼努回答,「但这个国家除了卢伽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端详她的神态,知道这句话是她再真诚不过的表述。缇克曼努和宁胡尔萨格长得一点也不像,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看着她的面庞,却令他不断想起后者,也许因为她们都是各自王座继承人的抚养者——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母亲」一样的存在,只是缇克曼努很少以此自居,而且吉尔伽美什不过是她为这个国家投入心血的一小部分。 「那个承重撑架……」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他就先一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该由他来说——若他再聪明一点,大可以等缇克曼努主动提出(反正她来找他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等待臣子呈上谏言,这才是为王之道,这么多年他都是被这样教导的。 第70页 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而且他确信缇克曼努刚才有过想要提及这件事的意图,但不知为何又抛之脑后了,然后开始操心一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地方。 闻言,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他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但语气里还是充满了沮丧的感觉:「你是不是对余很失望?」 「不是。」 不,这是谎言,撒谎精,你就是失望了——可这是不行的,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在努力地为了「不让别人失望」而活着,因为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失败了,而他所诞生之国的守护神也在走下坡路。 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他们都在看着他,向他伸出手,他们高喊他名字……阿伽……阿伽…… 阿伽——你又要让我失望了吗?你忘了自己背负着多少人的期待吗?你知道人们为了让你踏上復兴之路付出了多少吗?你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吗?你要辜负妈妈吗? 恍惚间,那道长长的影子似乎又笼罩了他,一股阴冷的、带着糜烂香气的杏子气味在阴影中蔓延,攀附在皮肤上,引起了一阵绵密的刺痛……像是指甲抠进皮肤时才会有的疼痛。 「对你而言,那可能只是小儿科的东西吧。」他喃喃道,「自从看到那版地下甬道的分布图,余就知道,在你的引导下,这座塔最后必然会建造成功,而余……只不过是这份功绩中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真是够了。」缇克曼努重重地嘆了口气,「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呢?难道就只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爱怜吗?」 他看着她:「她说过类似的话。」 「谁?」 「宁胡尔萨格。」他说,「在余七岁的时候,因为没能完成她布置的功课,她让余跪在神殿前忏悔……那是整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我哭了起来,希望她能同意女奴给我拿一杯热茶,但宁胡尔萨格拒绝了,她说我流的是鳄鱼的眼泪。」 话音落下的同时,整个房间落入了一种死亡般的寂静中——也许只维持了短短十几秒,阿伽却感觉自己像是重新度过了一遍自己的二十岁。 缇克曼努说的不错,那些肉沫确实是没洗干净的血水……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嘴里那锈铁般苦涩的味道呢? 「千万不要露出怜悯的表情。」他说,「余宁可去死,也不要看到这种表情出现在你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 「何况,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又补充道,「余现在很好,只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缇克曼努又沉默了片刻——她迟早是要回答的,然而穷尽阿伽的想像,也无法预测她会如何应对。 如同很多人向他提起过的那样,乌鲁克的宰相併不是一个会让人感到温情脉脉的人,阿伽希望她坚持下去,这样他就无需向别人解释为什么他会因别人布施的温柔而痛苦了。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开口:「您趾甲边缘的部分在皮肉里已经彻底蜷曲,恐怕只能用钳子把整个趾甲拔除了。」 这种避重就轻让阿伽略微有些恼火,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可笑,好像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完全不在意,心里却期待着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些许慰藉。 也许宁胡尔萨格的评价并没有错,他流的确实是鳄鱼的眼泪。 没有专门拔指甲的钳子,所以僕从只能为她取来一把火钳。 阿伽看着她用水清洗它,用火灼烧它,然后静静等着它冷却,这期间她什么都没有说,而他的心也随着这种令人窒t息的静谧逐渐滑落至寂寥的深潭。 「这会很疼。」用钳子夹住他的趾甲后,她提醒道,「咬点什么东西在嘴里,如果您要用干草,不要挑那种有倒刺的。」 他大方地摆了摆手:「余不需要咬什么东西,尽管动手吧。」 她眉头紧蹙:「我刚刚说,拿点什么东西咬在嘴里。」 于是阿伽乖乖地拿起了一团抹布塞进嘴里。 「我知道您很在意那份设计稿的事,但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 真是神奇,直到他陷入了一种无法和他人对话的状态,她仿佛才意识到刚刚那个话题有延续下去的必要。 「该怎么说呢……我发现,在与别人相处的过程中,人们很容易向我吐露自己过去的事。具体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是因为我善于保守别人的秘密,目前我还没有确切的定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悟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心中所渴求、甚至为之狂热的事物,某种意义上都是对于过去所缺失之物的一种补偿,而这种渴求被补偿的心理,反而使他们无法彻底从那段过去中走出来。」 不是的。 「最早的时候,我会劝他们说,放过自己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跟自己和解呢?一旦深陷于那种痛苦之后,无论我们再做什么,都只是在为填平那份痛苦而付出代价。」 不。 他拒绝着、反抗着,但那种指甲掐进皮肉的痛楚再次袭涌上来——阿伽,阿伽——她尖叫着——你要让所有人失望吗?你要让妈妈失望吗? 「我曾经辜负了那么多人,又因为他们而辜负了自己。」她嘆息一声,「我不知道你过去经歷了什么,阿伽,但我知道你渴求从我这里得到一丝解脱……而那是不可能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又如何告诉你答案呢?」 第71页 不……不是的,不……不…… 「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可以当作是我的一点期待……」她苦涩地笑了笑,「不,请您当作是我的谏言吧。」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事情,是你宁可付出生命也不愿意见到的,那么一定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因为你相信,那一刻你所执着的东西,值得你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说罢,缇克曼努抬起头,朝窗外看去,阿伽不确定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他避免一些难堪,还是单纯的因为窗外下雨了。 「又下雨了。」她喃喃道,「往年的这个时候,雨天不该这般多的。」 阿伽想要仔细分辨她脸上的神情,解读她此刻的心绪,然而她的面容被渗进房间里的水汽浸透了,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模煳。 「别担心,这是很自然的。」她握住火钳,「因为拔趾甲是一件很疼的事。」 第35章 「真的不行吗?」 「不行。」 西杜丽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了房间里的争执声……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一个耍赖皮,一个负责拒绝。 诚然, 基什王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但猊下这辈子最熟练的事就是对王说「不行。」 她推开门——房门的另一侧,猊下正坐在桌案前,她换了一张新的办公桌(虽然王的原意是暗示她去定制一张新的床),桌边堆满了羊皮纸, 空气里溢满了墨水的气味, 取代了以往刚刚烘烤过的泥板的味道。 基什王则蹲在桌案边,把自己的下巴搁置在桌角——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西杜丽认为这位敌国的王身上确实有一种犬类的习性。看得出来,他正试图用自己的真诚打动猊下,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脸上沾到了蓝墨水。 里面的场景和西杜丽料想的差不多,当她一只脚迈过门槛时,猊下的目光看向她,微微颔首,基什王也大大咧咧地和她打了一个招唿,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猊下身上。 「真的真的不行吗?」他继续追问道。 猊下嘆了口气,将手中的羽毛笔搁在一旁的小陶碗里,上面用彩色的涂料绘制了两只相互依偎的狮子,公狮的脑袋枕在母狮怀里,母狮去拨弄公狮尾巴上的毛——以伊尔苏一贯的审美来说,这个绘图甚至有点童心未泯的感觉了。 「无论您问多少遍, 我的回答都不会变。」她说,「恕我直言, 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所以打算在撑架上刻狼纹浮雕这种说法是非常站不住脚的。首先,承重撑架位于昏暗的地底,即使真的有浮雕,也很被难注意到;其次,在工匠坊已经忙到脚不沾地的情况下,您的要求给他们增加了额外的负担;最后,这是乌鲁克的工程,我不可能同意留下基什的王室图腾。」 「太可惜了。」说这句话时,基什王脸上是情真意切的哀痛,「余原本还想让后人来参观时能认出这是余的大作呢。」 「……您为什么认为以后会有人来参观哀悼之塔?」 「难道不会吗?说不定再过几千年,这里会成为一个开放的,可以供任何人观赏的地方哦。」基什王说,「余原本都已经想好了,以后的人如果要参观地下甬道的话,要收的观赏费必须比乌鲁克王的宫殿贵十个舍客勒,如果要拓印余的浮雕,还要额外花五舍客勒。」 她看见猊下的嘴角以一种微小的幅度抽动起来:「您想得有点太远了,阿伽大人,我们应该先考虑眼下的问题。」 说罢,猊下重新拿起笔,不再给基什王任何眼神:「请回吧。」 「等等!」基什王说,「缇克曼努哟,你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忘了说吗?」 猊下似乎略感头痛地嘆了口气——今天的第二次:「修改后的设计稿进步了很多。」见对方飞快地朝她眨着眼睛(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猊下不得不再次搁下笔,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髮,「基本可以视作是优秀的成稿了,真是了不起,以后也请再接再厉。」 「这样才对嘛。」基什王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食指抵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还不止于此呢,余迟早会设计出更好的升降架。你可得小心一点了,缇克曼努,因为余很快就会追上你,然后……超过你。」 猊下笑了笑,倒也很认真地回答了他:「我期待着。」 西杜丽目送着基什王离开——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步伐间夹杂着狂风,外面已是黄昏,距离入夜只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微光,这种略带萧条的氛围,让那道身影看起来犹如追逐着猎物的孤狼,矫健、有力、急促,仿佛属于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果然是曾经为王的人。」她不免感慨,「仍有着作为王者的狂妄。」 「是啊,不过这份狂妄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猊下说,「过来看看这些,西杜丽。」 西杜丽走到桌边,除了猊下自己正在书写的羊皮纸,她的手边还展开了几张,西杜丽首先注意到了上面的零件解构透视图。 这对她而言并不新鲜,虽然建筑设计并非她的专长,但透视概念几乎是他们孩童时期的课程了——然而,西杜丽不得不承认,这些图画得很好,超过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几乎是逼近猊下的水准了。 「这是基什王设计的……」 「承重撑架,用来加固地下甬道,防止塌方的设施。」猊下用羽毛笔尾扫了扫其中的一张零件拆解图,「看,他把椽木的架构完全拆开了,做成了可单独替换的活动式零件,美索不达米亚不常用木头作为建筑原料,所以很少见到这种榫卯结构的设计……如果这是他自行领悟的,那这份天赋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第72页 「但您一眼就看懂了他的设计。」西杜丽说,「基什王或许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但距离您还差得远呢。」 「谁知道呢?你永远没办法预料一个天赋之人的上限。」猊下回答,「你猜他修改这些花了几天?」 「……他也没来乌鲁克几天,猊下。」 「两天——从他得知初稿要修改开始,到改完设计图,他只花了两天时间。」猊下回答,「我只给了他不到两个小时的指导,他就能在两天内返给我一份几乎完美的成稿了。」 西杜丽对这t一领域不算很熟悉,但仅仅观察猊下的神态,她就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看来您真的很欣赏他。」 「也许吧……很多时候,那些才华横溢的天赋者都是令人侧目的。」猊下思索片刻,「如果要用什么来类比的话,他就像是……嗯,两河流域的布鲁内莱斯基1。」 西杜丽愣住了:「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这位布鲁内莱斯基大人究竟是……?」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猊下苦笑了一下,「大多数时候,这些名字只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也许是您无意间想起了一些来到乌鲁克之前的事?」 「或许吧,偶尔我也会试着回想过去。」猊下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曾经手握重权,全世界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有时又觉得我可能是一名学者,对学术以外的事都嗤之以鼻……我什至还觉得自己当过快递员。」 「快递员?」 「一种把客人所需要的东西送到他们家的工作。」猊下解释道。 西杜丽慎重地点了点头:「能让您亲自上门,那必定是身份极为贵重的客人。」 猊下对此露出了一个略显困惑的表情——好像她不太认同这种说法,但又找不到理由否认,最后便只是点点头:「开始汇报工作吧。」 汇报日常工作的过程是冗长而无聊的,即使是她本人在汇报,到中途也不免有些犯困。 大部分事物都很琐碎,但这些都是卢伽尔之手有必要知道的,然后再由她从这堆繁琐的信息中挑选她认为重要的那部分,重新进行整合、精简,最后上呈至王座。 「看来工程的进展很顺利。」听完她的汇报后,猊下沉吟片刻,「给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传信,我需要立刻知道近期的融雪线和水源的涨幅,这段时间的降雨量和以往相比有点太多了。」 「是。」西杜丽说,「除了这些之外,吉斯大人已经连续几天高烧不止,前去诊断的阿什普说,吉斯大人也许患上了肺火病,他的妻子和长子请求王邀来古拉女神为其治疗。」 吉斯是库拉巴长老会议的成员之一,拥有乌鲁克最古老、同时也是最高贵的血统(至少他们如此自称),正如他名字的含义「乔木」一样,他是长老会议的主导者— —然而,由于先王执政期间对长老会议的削弱,他的话语已经不像他的父辈那样具有权威了。 「那位阿什普是否有说,他在吉斯大人身上看见了什么?」 「……是,他说在火焰中看到了黑猪。」黑猪和黑狗都是死亡的预兆2。 猊下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但神情中也未流露出愉快之色——只有波澜不惊的冷漠,仿佛她很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很遗憾,看来吉斯大人已经在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名单上了。」 「是的,我已经与吉斯大人的家人说过这些了,但他的妻子不愿放弃。」 「既然她坚持的话,我会禀告卢伽尔。」猊下不置可否,「希望女神的赐药到得比乌鸦更快。」 西杜丽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好一会儿过去,才渐渐从那平静的话语中体会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它会到得比乌鸦快吗?」 听到她的询问,猊下才终于从满桌的羊皮纸中抬起头,蓝色的墨水断断续续地从羽毛笔尖滴落,犹如女人流不尽的眼泪,直到墨水沥干,泪水被蒸发,她才慢慢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会。」她回答。 西杜丽心下瞭然:「看来长老会议的慌乱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时间来插手……重建白庙的事了。」 「不止如此。」猊下将目光挪回到了那一堆羊皮纸上,但嘴角依然有那抹捉摸不透的笑容,「乌鸦抵达吉斯大人的床榻之后,其他鸦群会去光临阿达鲁大人的府邸后门,阿达鲁大人的家族仅次于吉斯大人,他恐怕不会愿意看到吉斯大人的孩子接过他的衣钵——包括权力。」 「至于阿巴图大人……他会喜欢这种混乱的,如同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年轻的贵族大多如此……相比之下,萨姆努大人倒是一个异类,他性情太过软弱,不会轻易让自己沾上硝烟的气味。」 「……看来他这次必定无法独善其身了。」西杜丽说,「不知命运会如何对待他。」 「吉斯大人之子和阿达鲁大人——他们其中的一方会以农务大臣的职务蛊惑他,萨姆努大人一直无法忍受塔兰特拥有比他更多的权力。」猊下没什么感情地点评道, 「怒火灼烧之时,泥人亦会展现其坚硬的一面。」 塔兰特是萨姆努的父亲巴尔塔努长老与妓/女生下的孩子,尽管塔兰特这辈子都没见过巴尔塔努长老,但他那与生父极其肖似的相貌,一直令后者嫉恨不已:「原谅我的冒犯,猊下,请您不要让这些动盪波及到塔兰特,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头脑……一旦被牵入其中,他一定会受到伤害的。」 第73页 「不必担心,西杜丽,塔兰特是我的农务大臣,而他们……」猊下冷笑一声,「他们算什么东西。」 第36章 冬季正式来临了。 乌鲁克的气温逐渐保持在了一个稳定而适宜的阈值内,工匠坊的匠人们为此发出了雀跃的欢唿,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那些醒神用的青草药水。 阿苏将这种药水称之为「绿之原液」,据说味道非常噁心——按照伊尔苏的原话, 「我宁可去喝母牛的尿也不想喝这种东西」。 然而母牛的尿并不能缓解脱水中暑带来的痛苦,所以缇克曼努很高兴他们在身体健康和舌尖的享受之间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平衡点。 当库拉巴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时,另一边的埃安那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因为伊什塔尔至今都渺无音讯。 起初,伊什塔尔的失踪并没有在埃安那掀起多大的波澜。这位金星女神不仅欲求旺盛,性格更是任性得要命, 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展开一段露水情缘, 在情人身边流连忘返,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古怪之处渐渐浮出了水面。 以往伊什塔尔离开,只是让农作物的生机有所减弱, 更容易引发銹病,但这一次影响扩及了更深远的地方:母鸡生下的鸡蛋再也孵不出小鸡了, 公牛没有兴致与母牛交/配,男人也失去了令女人怀孕的能力。 这种发展明显超出了红庙能够控制的范畴,经过长老会议的再三讨论,他们最终不得不请求王室出面解决这一问题。 「比料想中的快了不少。」西杜丽作为辅佐官,这次随她一同前往埃安那, 「本以为沙鲁金大人不会那么轻易妥协的……自从您甦醒之后,他就一直对库拉巴很警惕。」 缇克曼努看向远方,越是远离库拉巴,靠近埃安那,土壤便越贫瘠,连路边的野草都显得无精打采,这片土地上的生机正在褪去:「把一样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拿来做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行省税权——虽然名义上,红庙以此作为交易的筹码,但伊什塔尔离开后不久,缇克曼努就通过一些手段,收缴了原本应该上交给红庙的税收。既然钱已经划入了王室的金库,所谓行省税权的归属也就失去了意义。 缇克曼努对这种名义上的事没有多少兴趣,她此行去埃安那的目的也和所谓的行省税权没有半点关系。 「可埃安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库拉巴今年的秋收虽然也不好,但也没有那么严重……」停了好一会儿,西杜丽才慎重的继续道,「伊什塔尔大人离开后,这座城市就像死去了一样。」 「因为埃安那只供奉伊什塔尔,她是整座城市的唯一神。」 「可库拉巴也只有白庙。」 「但安努不是库拉巴唯一会祭祀的神明,安努只是唯一被供奉的主神。」缇克曼努解释道,「除此之外,我们还会举办宁吉里姆1的祭祀仪式,祈求她保护庄稼免受老鼠的啃食;我们供奉宁荪,不仅因为她是卢伽尔的亲生母亲,也因为她是牧牛人的庇护神;如果公民法庭宣布了判决,我们便要请求阿穆鲁的见证法官的誓言,因为我们笃信她的神权将保佑法律实现它的正义……但这些,在埃安那都没有效用。」 这也算是某种后遗症吧——诸神之间,神权相互重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主神的神权),如t果神权同时启动,那么地位较低的神明的命令就会在地位更高的神明面前失去效果。 但自从伊什塔尔见证了她如何使安努登上了众神之主的宝座,便对自己的神权产生了一种病态的独占欲。 她不允许任何神明出现在埃安那,也不允许埃安那的百姓供奉自己以外的任何神明,甚至派分/身亲自降临红庙,以加强自己与这片土地的联繫。 哪怕是她的父亲安努,由于血脉传承而分走了她的一部分信仰,她都恼恨不已。当初红庙扩建,库拉巴一方原本打算在左翼的宫殿放置安努的神像,伊什塔尔被磨了半年才勉强同意,还把父亲的神像挪到了最偏僻的侧殿。 「一旦上位的神明消失,下位神明的神权就会接着发生效果,所以库拉巴没有太受到伊什塔尔失踪的影响。」缇克曼努说,「而埃安那……这座城市与伊什塔尔的关系,就好比骨与肉,被抽走了骨头,皮肉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 很快,她们便抵达了埃安那——这座已经失去了嵴骨的城市。 甫一走进城市,尘烟的涩苦气味便迎面而来,像是某种死亡的预兆……如她之前所说,这座城市只剩下了一副干瘪的皮囊,萎谢的农作物,骨瘦如柴的家禽,以及比那些家禽更加消瘦的百姓们。 当她们穿过街道时,他们都静静地注视着这支来自库拉巴的仪仗队,颓丧的表情像是在他们的脸上风干了,缇克曼努扫过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眼珠黑黢黢的,连午后热烈的阳光都被吞噬殆尽了。 红庙倒是没怎么变——祭司与贵族,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办法让自己活得体体面面。只不过由于伊什塔尔的失踪,红庙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祭酒祀了,过去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空气里浮动的、令人陶醉的味道比记忆中消散了许多。 「猊下。」负责领头拜见她的并非阿苏普,而是夏哈特,她仍有往日的美貌与风情,但神情中充满疲惫,「请原谅这简陋的迎接仪式。」 第74页 缇克曼努光是看到她,就对现下的情况猜到了七、八成,再听到她的称唿,这种猜测就变成了十成十的肯定,但她仍不动声色:「无妨,我知道埃安那现在情况特殊。」 西杜丽语气严厉地说道:「仪式也就罢了,为何阿苏普大人没有来迎接猊下?猊下乃王室的使者,王的代言人,红庙对待卢伽尔之手的规格应该与王相同,难道阿苏普大人忘了这规矩吗?」 听到她的话,夏哈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快要被一阵不存在的狂风颳倒了:「阿苏普大人……已经去世了。」 西杜丽瞬间失去了声音,缇克曼努适时地接口道:「阿苏普大人使用了那项权能吗?」 「是的……」夏哈特几乎要哽咽起来,「可、可是……伊什塔尔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听到这里,她身后的祭司们也忍不住露出悲痛之色,有几个还低声啜泣起来。 在这样的氛围下,缇克曼努几乎要为自己的冷酷而羞愧了——事实上,红庙的歷代巫女长很少有善终的,最后基本都会为召回伊什塔尔付出生命,阿苏普不过是这众多牺牲品中的一个,而且算是活得比较久的了。 「事不宜迟。」她中断了这延绵不断的哀愁,「阿苏普大人的逝去是让我们都悲痛万分的,但是问题还没有解决。伊什塔尔大人究竟在哪里?我们又该如何寻回她?如今已经入冬,因为伊什塔尔大人的离开,埃安那今年的农收很不乐观,我不希望乌鲁克的百姓因为这种原因而饿死在这个冬季。」 在听到「这种原因」的时候,夏哈特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愤怒,并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后半段话题的不以为然。 与她那惊人的美貌相比,在城府这一块她并没有太多的成长……或者说,她本来也不以聪明见长。 「是,猊下。」夏哈特的语气也硬邦邦的,失去了最开始的尊敬。这是非常不应当的,因为现在是红庙恳求王室为自己解决难题。 阿苏普死后,夏哈特并不是最适合当巫女长的那个,但伊什塔尔太宠爱她了,放眼整个红庙,一时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选。 如果是平日,她不会是那种缇克曼努喜欢交流的对象,但现在她觉得这名少女出现得正是时候。 踏入主神殿后,缇克曼努并没有急着入座,而是慢慢在伊什塔尔的神像面前踱步。神殿内依然能嗅到血的气味,阿苏普应该刚死不久。 「我与你们说过许多次。」她先于夏哈特开口道,「平常不该太放纵伊什塔尔大人的各种行为,而你们只会用这正是伊什塔尔大人的魅力,也是大家爱戴她的原因来搪塞我,如今埃安那沦落到这种光景,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但缇克曼努确实提醒过红庙很多次,基本每当有一位新的巫女长上任,她都会和对方谈及这件事,虽然她们的措辞多有不同,但含义都是一样的:她们并不觉得伊什塔尔这样有什么不妥。 不光是红庙,埃安那的百姓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反而还生出了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们认为这是生命力与繁殖力旺盛的体现,红庙的书吏甚至在记载上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描写伊什塔尔和她的诸多情人们的故事…… 缇克曼努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对情爱的追求乃是人之本性,她只是希望对方能在做完工作之后再去享受床笫之间的乐趣。 「您为何要这样怪罪我们?」夏哈特几乎要按捺不住语调了,「我们每个人都秉持着忠诚之心侍奉着伊什塔尔大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您做了逾矩之事,伊什塔尔大人又怎会离开?」 「因为我做了逾矩之事?」缇克曼努露出了微笑,「这种说法倒是有趣,说来听听。」 「若非因为您偷偷派商队前往库撒,还在库撒驻扎下来,伊什塔尔大人也不会心焦至此!」 「商队们嗅着金钱的味道而来,也嗅着金钱的味道而往,去往哪里都不值得奇怪。」 「库撒乃贫瘠之地,哪里有什么金钱的味道?!」 「贫瘠之地并不意味着一文不值——事实上,我的商队领袖塔木卡汇报说,库撒当地掌握着一种高超的黏土技艺,能将鸟类的浮雕刻画得栩栩如生,只是苦于没有卖出货物的渠道。」 「您再狡辩也没有用!」夏哈特的脸已经气到涨红了,「阿苏普大人都向伊什塔尔大人禀告过了,那个叫阿拉的傢伙曾数次偷偷拜访库撒执政官的府邸,与他们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缇克曼努慢慢重复了一遍,「这是阿苏普的原话?」 夏哈特倏地顿了住了,表情依然是那么愤怒,声音却变成了嚅嗫:「不,阿苏普大人没有这么说……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您和库撒的执政官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可真是一个美人,缇克曼努在心中嘆息一声,美到即使说出这样的蠢话,也让人生不出厌烦的心思。 不过也不能全怪这孩子,她第一次和伊什塔尔谈话的时候,夏哈特并没有跟在身边,伊什塔尔选择了一只……羽毛黝黑的小鸟。 「我并不贊同您的所有发言,商队抵达了陌生的地方,打点当地官员是建立信任的必要一环……」她低声应道,「不过有一句话您确实说对了,被派去库撒的那支小型商队的头领叫阿拉。看来是我太懈怠,一直聆听鸟儿们的歌唱,却没有发现自己也成为了其他鸟雀们歌声中的一部分。」 第75页 「正如猊下所说,这些只是在正常不过的命令。」西杜丽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夏哈特面前,用不贊同的目光示意她的越界,「请注意自己的措辞和语气,夏哈特大人,猊下的慈悲不是您如此放肆的藉口。」 夏哈特的脸由红转黑,最后在缇克曼努的无声注视和其他祭司的冷峻旁观中散去了热意,褪为了憔悴的苍白。 「非常抱歉,猊下。」她哑声道,「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无需低头道歉,夏哈特。」缇克曼努勾了勾嘴角,「事实上,你恰好提t醒了我一件事……就像我之前说得那样,这次行动是再寻常不过的商业交易,为何会促使伊什塔尔对我生疑,从而离开红庙?」 「这……」 「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她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虽然我不如伊什塔尔大人那般无所不知,但我在埃安那也有几只会歌唱的小鸟,知道一些消息。听说,那段时间伊什塔尔之所以对我戒备万分,是因为红庙里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几名谄媚小人,不知是受了何人的指示,竟向伊什塔尔大人进了谗言,挑拨王室与红庙之间的关系。」 听到这里,夏哈特头上不由得渗出了冷汗,其余的祭司也神情凝重,仿佛有人把刀塞进了她们的嘴里——因为行省税权的归属问题,红庙与王室的关系急速恶化,为了讨好伊什塔尔,这些祭司或多或少都说过她和王室的坏话。 「罢了,先说回正题吧。」说到这里,缇克曼努这才入座,手指轻轻点击桌案,发出哒——哒——的声响,「阿苏普大人所使用的召回魔法,本质上是安努大神的权威投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本不该出现这种使用了权能,伊什塔尔大人却没有被召回的情况……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的出现,基本可以确定伊什塔尔大人目前在哪儿了。」 夏哈特差点尖叫出声:「您知道了?伊什塔尔现在究竟在何处?」 「冥府。」缇克曼努回答,「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所统治的国家,也是安努大神的权威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另外,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还是库撒的守护神,结合你刚才的话,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冥府……」夏哈特喃喃道,「死后的国度,伊什塔尔大人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为了夺取自己姐姐的权柄:「谁能知道呢?没有人能揣测伊什塔尔大人的心思。不过死后的国度乃是一片荒芜之地,应该没有什么能让伊什塔尔大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伊什塔尔大人这么久了都没有回来,也许是被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扣押了。」 「什么?!」夏哈特彻底失去了理智(如果她曾有过这种东西的话),滚烫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从脸颊滑落,「请您一定要救救伊什塔尔大人啊!请您禀告王,埃安那绝不能失去伊什塔尔大人……」 那倒不一定,不过她还是佯装沉重地点了点头:「回去之后,我会向卢伽尔禀告这件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去一趟冥府,看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要怎样才愿意放了伊什塔尔大人。」 「谢谢您……谢谢您……」夏哈特的脸上满是泪水,几乎快说不出话了,其他祭司也跟着她一起失声痛哭。 缇克曼努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一张张泣不成声的面孔,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另外,我也会向卢伽尔提出谏言,如果半个月内我无法带回伊什塔尔大人,王室就会开放粮仓,救助埃安那的百姓。」 夏哈特点了点头,情绪波动的幅度并没有像上一句话时那么明显。 「既然事情的解决过程都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说回之前的那件事吧。」她继续道,「等一会儿,我会给你一个名单,这些名单上的人我都要带走。 」 闻言,夏哈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您把这些人带走,是为了……」 「虽然伊什塔尔大人向来任意妄为,但这一切的导/火/索,依然是因为这些小人的挑拨离间,既然做错了事,自然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缇克曼努眯起眼睛,「夏哈特,她们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你不会还想包庇她们吧?」 「可与其带她们回库拉巴,不如将她们送上埃安那的法庭……」夏哈特支吾道,「您这样,让我很难向长老会议交代……」 「我知道红庙的祭司大多出身高贵。」缇克曼努意味深长地笑了,「所以她们口中的话,未必没有某些长老的授意……至于具体是谁,等她们到库拉巴之后,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见夏哈特几乎要站不稳了,她又轻轻补充道:「不必担心,夏哈特,现在埃安那情况紧急,我也不打算扩大矛盾,只是……为了平復一场战争,偶尔也需要牺牲一些东西。作为未来的巫女长,你须得明白这一点。」 夏哈特的脸颊此刻才浮现出一些血色,显然听懂了她的暗示:「我明白您的意思,猊下。」 缇克曼努给了她一个定心的微笑:「放心,那是一张很短的名单。」 解决完这件事后,夏哈特还想留她在埃安那待一晚,并含蓄地表示长老们想要和她私下切谈,但缇克曼努直接拒绝了,打算在日落之前回到库拉巴。 「让看守的卫兵注意囚笼里的状况,千万不要让她们中暑而死,给她们准备干净的水,有必要的话,可以让她们服用绿之原液。」在出发前,她特意嘱咐道,「我要这几个人都活着抵达库拉巴。」 第76页 「是。」西杜丽点了点头,拿出泥板开始点名,「卡图穆,伊淑尔,米莉图姆,瑟潘……」 点完名后,仪仗队才启程前行。 西杜丽跟随在她身旁,忧心重重地问:「猊下,您还没有找埃安那的长老们讨论行省税权的事……」 「无所谓,名存实亡的东西而已。」缇克曼努笑了笑,「我来埃安那也不是为了它……其实阿苏普的死亡有点超出我的意料,不过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甚至比我预想中顺利得多。」 「夏哈特确实……」西杜丽似乎在斟酌一个不太冒犯的形容,「不太善于应付这种场合。」 「她被自己的美貌惯坏了,而这其实是一个很飘忽不定的筹码。」缇克曼努想了一会儿,「她其实和伊什塔尔很像,或许也是红庙里最像伊什塔尔的那个了……因为一些原因,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活得过分顺利,并且很轻易就能心想事成,而一旦这种因素失效,她们就会因为脱离了舒适圈,陷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最后变得有些神经质。」 「……可这不就是蠢笨吗?」 缇克曼努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讲话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西杜丽。」 「所以您真的要去冥府寻回伊什塔尔大人吗?」 「我会去一次冥府,只是我去的原因和伊什塔尔无关。」 「可是埃安那……」 「当然,我会带一位女神回来,以缓解埃安那的现状。」缇克曼努嗤笑一声,「至于我带回来的是谁……反正只要能解决问题,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37章 当听差走路时咔哒咔哒的声响再次由远及近时,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像以往那样感到厌烦——或者说,这不再是唯一令她感到厌烦的存在了——与她的妹妹伊什塔尔相比,连牛粪都显得惹人怜爱。 尽管她一直知道妹妹长得和自己很像,但当真正看到对方的脸,她心头便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恼怒,但紧接着(几乎是怒火滋生而出的剎那),这种情绪又变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她知道对方也有同样的心情。在见到对方之前,她们都认为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而自己血亲的胞胎姐妹就如同镜花水月, 是她们顾怜水面时映出的倒影…… 然而,在她们切实地见到彼此之后,这种独一性似乎微妙地消融了。 她们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亲密的联繫,源自于她们的血缘和神性, 而这种被维繫起来的感觉却令她们感到作呕。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你果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这是伊什塔尔抵达美斯拉姆忒亚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紧接着是第二句,轻易就点燃了她的怒火, 「好一个漂亮的替代品。」 她感觉胃袋紧缩:「……我不是什么替代品。」 伊什塔尔踱步向前,脸上端着从容的微笑,即使全身一/丝/不/挂,伊什塔尔那艷丽的、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如同天空中的灼日般耀眼,她行走的时候,也尽情舒展着自己美好的胴体,仿佛要让这肌肤上泛出的光泽照亮整个冥府。 当她走到跟前时, 埃列什基伽勒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尽管她们容貌相同, 但性情上的差异早就突破了外貌的桎梏,各自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气质。 「可惜,替代品也只是替代t品。」伊什塔尔的微笑中透露出一丝嘲弄,「真是苍白的脸色啊,据说死后国度的女主人以泥板为食,以泥水为酒,原本我只当作是谣言,现在一看倒有了几分怀疑……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啊,是谁给了你勇气,妄图盗取我的权能,取代我的神位?我真该将泥水从她的鼻孔里灌进去,然后再看着它们从她嘴里流出来。」 如果说前面的话只是让她想把伊什塔尔打一顿,那么后面的话就值得她把对方关进冥渊的最深处,用地狱之火烧成灰烬了。 「愚蠢至极,明明是自己气急败坏地跑下来,还要佯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会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吧?」埃列什基伽勒直视她的双眼,努力维持着自己作为冥府主宰者的语调,「知道了缇克曼努要给我一颗星星,就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到吗?说到底也只是心虚而已,因为坐在了自己根本不配坐的位置上。」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地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不过伊什塔尔都莫名其妙地跑到冥府来了,她便猜到对方是中了圈套(不,如果是人类的贤者,那应该称之为智谋),虽然缇克曼努事先没有和她打过招唿,但她当即就决定配合对方把这齣闹剧演完。 伊什塔尔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她果真说了要给你一颗星星?」 「不然呢?可别以为我会相信什么只不过是想来和姐姐谈谈心之类的理由。」埃列什基伽勒双手抱肘,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尖牙利齿过……但这种感觉也不坏,「你只是害怕了而已,伊什塔尔,你知道在我和你之间,她只会选择我。」 伊什塔尔的下颌紧绷——埃列什基伽勒隐约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安,仿佛她此刻对自己的决定并不那么笃定,只是尊严在强撑着她不能在自己的姐姐面前露怯。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她已经走入了她的管辖地,埃列什基伽勒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不知道缇克曼努在地上的世界到底谋划了什么,希望她做的这些能给对方帮上一点忙。 第77页 不过,在别人已经有现任(女神)的情况下,作为第三方强势地在两者之间横插一脚,取代其中的一方,成为另一方的现任(女神),这种情况一般被叫作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偷腥猫」吧?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被冠以这种毛茸茸生物的可爱称唿,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微妙地有点高兴起来。 「我也不觉得你只是来找我吵架的,应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吧?」埃列什基伽勒说道,「然而,以这样衣不蔽体的姿态,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闻言,伊什塔尔脸上浮现出一个暴戾的笑容,玛安娜的光芒在她身后骤然绽开,金色的狂风掀起巨浪,吹散了冥府中久聚不散的瘴气,天舟拨动时的震动犹如乐声,在空气中泛起阵阵涟漪。 死亡国度的亡灵们纷纷发出悽厉的哭嚎,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像是在为这琴弦和声。 伊什塔尔随着玛安娜一同漂浮在空中,以一种神祗俯视凡人的视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许是那种背水一战的心情,让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尖叫:「立刻交出隐秘的大王冠!埃列什基伽勒,否则我将毫不留情地用天舟将你射杀!」 对此,埃列什基伽勒并没有感到生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极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失去了闪耀大王冠,此刻的伊什塔尔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这样的伊什塔尔居然在她面前召唤出了武器,要她交出自己作为冥府女主人的权能? 然而,面对这杀意,美斯拉姆忒亚也不受控制地散发出骇人的热量——于是埃列什基伽勒知道了,眼前这堪称荒谬的一幕,不过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因为她们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她们之间必然要有一个败者,有一个要屈辱地咽下失败的苦果……而这段命运,是人类的贤者写给她们的,她在落笔前就决定了胜利的天平该倒向何方。 再后面的事,埃列什基伽勒已经记不清了,即使偶尔想要回忆这些,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亡灵的哭泣,兵器碰撞时的铿锵之声,以及一点点伊什塔尔的吼叫,嘶哑的咒骂,最后是细微的,满含不甘的啜泣声。 穿过七重门后,伊什塔尔的力量被削弱了大半,要制服她并非难事。 不过,埃列什基伽勒并没有杀了她(哪怕对方的所作所为值得以死亡作为惩罚),她将伊什塔尔关进了鸟笼,用锁链扣住了对方的脖颈和手腕,偶尔因为她的烦人和对缇克曼努的辱骂而把她下放到冥渊深处,仍由地狱之火炙烤她,再把奄奄一息的她拉回来。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因为妹妹沦为掌中之物而得到任何慰藉。 说到底,她根本不想碰见对方,不仅以为伊什塔尔吵闹、自命不凡又神经质,也因为对方确实和她长得很像……而建立在这之上的,是人类贤者侍奉了伊什塔尔几十年的事实。 伊什塔尔也有一颗星星——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 也许几十年前,她也对伊什塔尔说过同样的话,管她叫「我的女孩」;也许几十年前,伊什塔尔也撼动过那颗冰冷的心,令她放下了对神明的成见;也许几十年前,她也对伊什塔尔说:我会给您一颗星星。 这就是伊什塔尔称她为「替代品」的原因吗?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听差说,「又有一位活着的人来冥界了!」 是的,自从上次的乌龙之后,埃列什基伽勒就禁止它将冥府的来者称作「贵客」了。 冥府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但埃列什基伽勒还是体会到了期待被日復一日磨灭的感觉,她忘了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彻底泯灭的——总之,在听到听差的汇报时,她并没有很激动,只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按照惯例,让那个人穿过七重门吧。」 其实会拜访冥府的活人还是有一些的,多数是为了恳求她让自己的孩子或丈夫返回人间,也有一些是学生为了老师,朋友为了朋友,唯独没有臣子为了君王。 埃列什基伽勒保持着耐心处理了这些请求,有一些灵魂生带尚存,可以返回人间与家人团聚,有些已经在冥带的引导下建立起了和死亡的联繫,她只能允许亡灵与自己最重要的人告别一次。 因此,当被收缴了坠饰与衣物,光/裸着身体的缇克曼努出现在美斯拉姆忒亚宫殿中时,埃列什基伽勒感觉到了久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这是冥府的新规定?」人类的贤者苦笑道,「是源于人死时应当如她刚出生时那般纯洁之类的意象吗?虽然好像也能够理解,不过对于成年人而言,这种待遇还是让人有些困扰啊。」 「我……」好一会儿过去,埃列什基伽勒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我我——对了!没错,这就是冥府的新规定,因为那个什么婴儿的纯洁……总之不是什么色色的事哦!」 「可是您流鼻血了。」 「诶——!怎么会?!」埃列什基伽勒慌张地擦了擦鼻子,但袖子上没有一点血渍,「不对啊,我没有流鼻血……」 「噗哈……抱歉,太久没见到您了,就忍不住逗弄了您一下。」缇克曼努轻笑出声,「好久不见,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感觉有些羞恼,又有些高兴,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最终让她变得有点想哭:「好久不见,缇克曼努……」 第78页 她卸下了冥府女主人的面具,像小女孩一样不停地吸着鼻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非常抱歉,地上的世界最近耗费了我不少时间。」缇克曼努回答,「好在您的姐妹及时闯了些祸,让我有理由暂时从这些事情中脱身。」 「我的姐妹……是说伊什塔尔?」 「是的。」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您应该已经见到过她了。虽然不知道冥府和现世的时间流速是否相同,但您的妹妹伊什塔尔已经失踪了数月,如今的埃安那土地日益贫瘠,农作物的种子不再发芽,家禽不再交/配,男女之间也不再萌生欲望,逐渐变为了死城,红庙便请求我向您赔罪,好将伊什塔尔t从冥府带回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之后的自然反应:「所以,你是为了伊什塔尔而来?」 「我为了金星女神而来。」缇克曼努低声回答,「同时,也是为了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场的守护者,美与爱欲的化身,妓/女的保护人,椰枣丰裕之神,沐浴永恆光辉的女神而来。」 埃列什基伽勒止不住地颤慄起来——真丢人,仿佛她被这一连串的名号镇住了似的。 然而,疼痛依然在身体里蔓延,她感觉自己在深渊的磷火中燃烧,火焰令她眼眶肿痛,却蒸发了她的眼泪。 缇克曼努面庞的一半都陷入了阴影之中,另一半则沐浴在冥府凄冷的火光之中,磷火跳动着,她的脸便也随着那火光的变化忽明忽暗。 她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所以,请跟我回去吧。」缇克曼努向她伸出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倏地怔住了:「什么?」 「请跟我回去吧。」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请成为埃安那新的守护神。」 「什、什么?!」她现在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傻了,「等等,我是冥府的女神啊!金星女神是伊什塔尔哦!」 「曾经是。」缇克曼努略作纠正,「至于以后……就要看您的选择了。」 「我不明白……」埃列什基伽勒已经有点头晕了,几乎能从漆黑的冥府穹顶上看到浮动的白光,「就算说什么看我的选择……这是这么轻易就能改变的事情吗?」 「界河之战过后,由于基什的战败,连带着乌/尔和尼普尔的守护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最明显的一点是,恩利尔的命令对诸神而言不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了。」缇克曼努解释道,「也是从这里开始,我逐渐领会到了一项与神权相关的自然法则:盖亚对于神权的分配,其实处于一种严谨又不太严谨的程度。」 「之所以说严谨,是因为神权的匹配就如同插销与插槽,数量都是一一对应的;说不严谨,是因为盖亚其实不要求插销与插槽完全匹配,它只需要插槽上时刻有一个插销在那里,以满足这种对应的状态即可。」 中途,听差遵循埃列什基伽勒的命令拿来了她的衣服,缇克曼努对这位骷髅听差的存在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礼貌地表示了谢意。 「所以,当恩利尔的地位下降后,我通过言论煽动影响了人们对神明的认知,使得安努也具备了众神之主的资格,而且因为乌鲁克的胜利,安努作为神主所受到的认可远比恩利尔要多,于是前者就这么取代了后者的地位,顺利登上了天国的王座。」 「如果用刚才的说法,就是安努的插销与神主的插槽相匹配了,但对盖亚而言,如果旧的插销短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么对于新插销的存在,它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所以……」埃列什基伽勒努力想要跟上她的思维,「我也可以占据伊什塔尔的插槽……?是这么说的吗?」 「不错,您领会得很快。」缇克曼努面露微笑,「因为您与伊什塔尔是胞胎姐妹的关系,民间一直有流传您与她是表里一体的存在,您们二位的模样,只是这具身躯的两种不同姿态,不过这种说法目前并不流行……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所以你来冥府……是为了……」她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仿佛它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她只感觉到那块冰凉而柔软的死肉在她的口腔里滑来滑去,「让我取代伊什塔尔的位置?你要让我成为埃安那的守护神?」 「正是如此,即使您割捨不下库撒也没关系,库拉巴已经与库撒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在不久的将来,库撒可能会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过渡为乌鲁克的一部分。 」缇克曼努温柔地说道,「您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 「那伊什塔尔该怎么办?」 「她会留在冥府,成为死亡国度的统治者。」对方用一种平静到几乎漠然的语气回答,「命运对天国的主人说:你将有两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属于你——情况并没有改变,一个女儿归天国,一个女儿归死亡。」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埃列什基伽勒大人,伊什塔尔下冥府就是为了夺取您的权柄,现在她得偿所愿了。」缇克曼努罕见地打断了她,「何况,您不仅将是乌鲁克唯一的神明,也将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神明了,不必将同情心花费在这种额外的事情上。」 听到这里,埃列什基伽勒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第79页 「字面上的意思,除了您,以后不会再有其他的神明了。」她说,「乌鲁克已经在建造哀悼之塔了——这是我几十年前的构想,一旦哀悼之塔启动,两河流域地脉中的魔力都将流向哀悼之塔,最终转化成另一种可供人类使用的能量挥发在空气中……也就是说,整个两河流域只有乌鲁克才有足够的玛那供给神明,而随着地脉枯竭,诸神会逐渐失去其信徒之间的联繫,最后无法维持人形的姿态,退化为普通的自然现象。」 缇克曼努停了片刻,继续道:「当然,乌鲁克的玛那迟早有一天也会挥发殆尽,不过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找到其他办法维持您的存在了。」 埃列什基伽勒张了张嘴,喉咙因紧缩而痉挛起来,却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请和我一起离开吧,到一个更明亮,更温暖的地方,一个更值得你生活的地方。」缇克曼努嘆息一声,「让尘归尘,土归土……埃列什基伽勒的归埃列什基伽勒,伊什塔尔的归伊什塔尔。」 这是一句美好的承诺——她却为此感受到了痛楚,像是之前那种疼痛余韵的衍生。 起先是些许钝痛,像是黑色的沼气拂过了胸口,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然后是绵密的刺痛,犹如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肋骨上…… 最后,所有的感觉都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绞痛,仿佛内脏被拧干,仿佛她的骨头被滚烫的鲜血融化成水,仿佛有一个女人在她身体里尖叫、唾骂,她想要弯下腰,蜷缩起来,好驱赶这疼痛。 可在最后,她只是用手掩住了面庞,像是过去在冥府的某个时刻她所想像(却始终没有付出行动)的那样,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对不起……」她几乎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缇克曼努,但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跟你回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知道向对方诉说这一切,因为她辜负了对方——也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不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了。她知道对方是那么真诚地希望她能获得幸福,为此她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谋划了那么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她曾经做梦都想得到这些——一点爱,不用很多,但是纯粹的,仅仅因为她是埃列什基伽勒——她的每个毛孔、每一滴血都在渴求这些,她愿意用生命为代价而短暂地获得这些…… 可是,她却得对她说:「对不起。」 即使她根本不想说对不起,她想把手放在对方的掌心,她想对她微笑,然后跟她一起去体会那个光明又温暖的地方,她想去乌鲁克,想去库拉巴,想去看看那个见证了人类贤者成长的城市…… 「我不能跟你走。」她说,「冥界又黑、又冷,这里是所有快乐的埋葬之地,死亡的国度……伊什塔尔不适合呆在这里,她耐不住这种寂寞,我不能放任她把我的国家搞得一团糟,好人死后应该得到善终与永恆的宁静,坏人则因其生前的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伊什塔尔是完成不了这种工作的。」 埃列什基伽勒数次想要把眼泪擦干,但泪水还是不住地溢出眼眶,她只好向缇克曼努露出一个哭泣着的微笑:「何况,我实在不愿看到一个人……即使是我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该由我承受的苦难。」 缇克曼努静静地看着她,磷火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跳动,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我明白了。」最终,她t嘆了口气,「既然这是您的要求,那我也会尊重您的意愿。」 「对不起……「让你的心思都白费了,但任何道歉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起来。 「无妨,说到底……这些都是我先斩后奏的结果,但我也希望自己给的是您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我认为您想要的东西。」缇克曼努笑了笑,「其实来冥府之前,我就已经预想了各种结局,这个回答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虽然很遗憾,但我也得承认……也许正是因为您会在此刻拒绝我,才会成为对我而言如此特别的存在吧。」 说到这里,缇克曼努解开了腰包的系带,然后将上面的绸布一层层揭开。 「很抱歉,暂时没能实现那个关于星星的承诺,就请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她说,「既然我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您说话,至少证明在美斯拉姆忒亚宫殿内还是有氧气的吧?」 埃列什基伽勒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这个是……?」 缇克曼努没有回答,只是拿出打火石,点燃了那两根细长的铁签,燃烧的铁签在黑暗中迸发出金色的花火,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星光。 「好、好厉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铁签,「真漂亮啊……这是什么?星星棒吗?」 「是啊,是星星。」缇克曼努轻轻笑出了声,「这是你的星星,艾蕾。」 第38章 猊下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她回到乌鲁克境内时,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心中藏了许多忧愁的秘密。西杜丽为她递上羊毛毯和热茶时, 她只是微微一笑, 而那笑容很快也消退了,像是涟漪散去后重新凝固了的水面。 由于她的表情太过完美,以至于让西杜丽分不清她是想要以这种沉默应对惶恐不安的红庙使者(后者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只被吓到的母鸡) ,还是真的满腹愁绪,所以疲于应对眼前的一切——显然,其他一同来迎接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死寂中回到了王宫。 第80页 「猊下还好吗?」 「猊下让我等茶水烧开变凉后再去找她。」西杜丽短暂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另外,你不必什么时候都扛着你的锄头……尤其是在厨房里,塔兰特,你会把灰尘和泥屑带进来的。」 塔兰特抓了抓头髮——考虑到他的髮际线,这是一个(某种意义上)非常危险的举动:「我也不想的,但最近老有奇怪的人跟在我身后,我一扭头,他们自己就逃走了……要说是监视,那他们隐匿自己的本事也太逊啦了,要说是暴徒,他们也没对我做什么。」 闻言, 西杜丽心下一凛,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所以你就打算用一个锄头保护自己?」 「嘿, 可不要小瞧我的锄头!」塔兰特像爱抚情人般摸了摸鹤嘴锄的握杆, 「农务大臣的锄头就像是战士的宝剑,我相信它在关键时刻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当然,当然……」西杜丽一边有些敷衍地附和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土陶锅的外壁,已经变温了,「希望你肩上扛着的棍子会保护好你的另一根棍子。」 「西、西杜丽?!」塔兰特发出了像是看到了老鼠的贵妇人会发出的尖叫,也许是知道这声音很不体面,他的脸因为羞赧而涨红了,「请你正经一点,辅佐官大人,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我感到很抱歉,农务大臣阁下。」西杜丽回答,「我真诚地祈祷那些人背后的主导者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说喜欢髮际线靠后的男人之类的原因——觊觎您的美貌。」 「……你的口吻听起来一点诚意也没有,还把事情变得更可怕了。」塔兰特先是抱怨,随后又自顾自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真是可怕,过去的男人们只需要担心便秘和痔疮,现在却要防止其他人觊觎自己的屁/眼,我不得不说,我们文明中体面的那部分正在消失。」 ……他自我代入得还挺快。 「是啊,多么遗憾。」西杜丽掀开陶盖,将剩余的热气吹散,「我要去为猊下送茶了,关于那些跟踪你的人,我会禀告给猊……」 「没必要。」塔兰特突然打断了她,「不用去和猊下说这些,她最近已经很忙了……这种额外的小麻烦,我自己就能搞定。」 西杜丽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真的不需要向猊下求助?」 「真的不用,我自己就能搞定。」 「如果你搞不定呢?」她追问。 「那就由我的锄头搞定。」塔兰特拍了拍自己的鹤嘴锄,「那我先走了,你把茶盖合上,我怕走的时候把尘土抖进茶水里。」 说罢,乌鲁克的农务大臣就迈着小步子离开了,尽管身材微胖,他的步伐依然非常稳健,西杜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无声地嘆了口气。 虽然塔兰特竭力反对,西杜丽还是不太放心他的情况, 按照猊下之前所说的,他已经被捲入了长老会议的权力斗争中,派人来监视他的人究竟归属于哪位长老背后的家族,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未知数… … 塔兰特很有才能,但政治并非他擅长的领域。 然而,有些出乎西杜丽预料的是——当猊下听到这些的时候,她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 「您知道?」西杜丽怔住了,「您知道跟踪塔兰特的是谁?」 「不错,我知道他们是谁。」猊下说,「我还知道有人今天在同僚惶恐不安的时候,还拿对方的老二开玩笑。」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这是因为……塔兰特当时把自己崩得很紧,我认为这样有助于缓解他的情绪,让他放松下来。」 「通过讲下流话?目的倒确实是达成了。」 「我知道这样有失体面,以后不会了。」西杜丽嚅嗫道,「这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对话,为何您会知道……」 「这里是库拉巴,西杜丽。」猊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王室的鸟儿们一年四季都会唱歌。」 她放下羽毛笔——尽管回来时面色不太好看,但猊下一抵达谒见室就开始审阅近些时日搁置的公务了,也侧面证明了她情况算不上太糟糕。 「塔兰特看到的是我派去的人。」猊下解释道,「无论是跟踪塔兰特,还是刻意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是我特地授意他们的——换句话说,是我有意让塔兰特知道他们的存在。」 「您希望藉此引起塔兰特对敌人的警惕心?」 「这些人有三重作用。」猊下说,「其一,为了保护塔兰特,这也是那些人最基本的职能;其二,将长老们之间的争斗搅得更浑,除了吉斯长老和阿达鲁长老的人,突如其来地介入了第三方的势力,他们暴露在诸多势力眼下,但没有人知道这第三方是谁,于是所有知道这场内部争斗的人都有了嫌疑,长老会议内的联盟关系也不再那么稳固了;其三——也就是你刚刚说的,让塔兰特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处境。」 「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他的演技不太好。」猊下说,「另外,维持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可以给长老会议一个很好的暗示,因为我这段时间太忙,看上去不太会主动去关注这种事,而塔兰特……」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一个合适的形容。 「他是很容易被自己道德绑架的类型。」猊下继续道,「聪明、敏锐——但不太擅长向他人求助,更喜欢强迫自己去解决问题,因此也会出现一些致命的破绽。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因为不想被再次抛弃,所以尽可能地不给别人带去困扰……」 第81页 说着,猊下的声音愈来愈轻,目光却变得愈来愈深远,像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时空廊道,对上了某个人的眼睛。 西杜丽纠结了许久,才悄悄问道:「猊下?您还好吗?」 猊下回过神,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没什么,只是……」 「想起了一个朋友。」 xxx 埃列什基伽勒松开了鸟笼的铁丝门,但没有解开伊什塔尔身上的锁链。 后者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投来怨恨、扭曲的目光,反而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起初,她的声音很嘶哑,让人难以分辨那是低笑还是断断续续的轻咳,然而那笑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变成了像是指甲扣过粗糙金属面t一样的声音。 「你来啦,我亲爱的姐姐。」那阵笑声似乎让伊什塔尔有些力竭了,她依靠在鸟笼的铁丝上,尽管已经不笑了,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很骇人,「啊,这股被连接起来,仿佛彼此互为半身的感觉……真让人噁心。」 埃列什基伽勒充耳不闻:「缇克曼努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你听到了多少,我就听到了多少。」伊什塔尔咯咯笑道,「居然想把我的金星送给你,让你取代我什么的,不愧是人类的贤者,多么惊人的想法啊……狂妄又愚蠢。」 埃列什基伽勒嘴唇紧抿,没有回答。 「可惜有一点她没有料到,当她试图让我们两者互为表里、置换身份时,我们的一部分感知能力也会互通。」见她没有表达的欲望,伊什塔尔便兀自继续道, 「多半是以为你不会出卖她吧,多么天真。」 「我的确不会出卖她。」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伊什塔尔嬉笑道,「毕竟……我的姐姐,你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容易满足的小女孩啊。」 埃列什基伽勒不由得有些恼火:「那也是她愿意给我的。」 「很可惜,现在那女人所有的计谋,都建立在一个信息差之上——也就是我和父神都无法联繫到乌鲁克的这段时期。」伊什塔尔说,「只要我一回到埃安那,她所谋划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了。」 「如果你还没有彻底疯掉,就不该那么笃定我会放你回去。」 「尽管恨我去吧,姐姐。」她微笑道,「还记得那女人对你说的插销理论吗?如果你不放我回去,埃安那就会变成死城,而乌/尔的守护神辛定会察觉到神权的空缺,妄图夺取我的权柄……仅以库拉巴的兵力,可不足以抵挡乌/尔的大军啊。」 埃列什基伽勒再一次沉默了。 伊什塔尔抬起手,虽然身上像死刑犯一样缠满了沉重的锁链,她看起来依然泰然自若:「解开它们吧,姐姐。」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反应,半晌过去,才终于俯身捡起了一截锁链。 「所以无论我放不放你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吗?」她问。 「不那么一样,但都不会是你喜欢的结果。」伊什塔尔有些嘲弄地说道,「虽然你这段时间使我蒙受了羞辱,但是……毕竟你能让我看见那女人满盘皆输时的可悲模样。在冥府的这段遭遇,我可以不向父神哭诉。」 听完她的话,埃列什基伽勒闭上眼睛,长长地嘆息一声。 这声嘆息几乎拧干了她的肺腑。 「我不认为如此,伊什塔尔。」她说,「如果我不在乎前面的两种结果,就有可能出现一个新结果,一个我喜欢的结果。」 说完,还没等伊什塔尔反应过来,埃列什基伽勒勐地扯了一下锁链,把伊什塔尔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后者痛苦地捂住了脖子——她终于笑不出来了,而是露出了那种她所熟悉的、怨恨又扭曲的目光。 「金星之女,我的妹妹伊什塔尔啊,我以死亡国度统治者的身份,向你定下禁制。」她说,「一旦你离开我的国度,如果你将在冥府的所见所闻透露出去,如果你妄图对人类的贤者不利,每一份你加诸她和乌鲁克人民的伤害,最终都会返回己身,你的神权将会被相重合的其他神明分食,你的罪将会使金星的光芒褪色,当金星彻底熄灭之日,你将坠入冥府的最深处,日日夜夜被深渊里的磷火焚烧。」 「你……疯了……」伊什塔尔喉咙里发出那种像是被火烧到的小猫一样的抽气声,尖利的指甲抠在她的手腕上,但埃列什基伽勒并不在意,「你知道缇克曼努……要做什么吗?她要彻底断绝神代……杀死所有的神明,你、我、父神……」 因为喘不上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虚弱:「你要为了她……背叛诸神吗?为了一个人类……你要……背叛你的同族吗……?」 「同族。」埃列什基伽勒低声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这句话。」 她松开手,任由伊什塔尔的身体摔在了地上——对方甚至来不及唿痛,只是本能地撕扯着脖子上的锁链。 「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下放到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说,「和你不同——和你们这些在天国生活的神明们不同,自我有记忆以来,整个世界就是黑暗而荒芜的,唯一的光亮就是冰冷的磷火,唯一的声音就是亡灵们的哭声。」 「说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你们生活在光明下,我生活在黑暗中;你们的生活是欢声笑语,我的生活是死亡与责任;你们被自己的信徒环绕着,安然享受他们的奉承与敬爱,而我只能在冥府独自度过孤独的时光,除了那些偶尔光临冥府,想要请求我网开一面的人,唯一能说话的对象是用亡灵的灰烬拼凑而成的。」 第82页 「只有她不一样。」她轻声道,「只有她对我说你对我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她说你不会失去什么,只会得到更多……她还说,要给我一颗星星。」 埃列什基伽勒缓步离开了鸟笼,关上了门,磷火的冷光一闪而过,幻化成了一把青色的门锁。 铁丝细长的阴影落在了伊什塔尔脸上。 「神代断绝了……」伊什塔尔哑声道,「你自己……也会死……」 「没关系。」 「你真的……疯了……」她不断地摇头,「为了缇克曼努……你居然……要当诸神中的叛徒……」 「当你们生活在幸福中的时候,从来没有谁想到过我,现在却要质问我:你要背叛自己的同族吗?」她摇了摇头,「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好人死后应该得到善终与永恆的宁静,坏人则因其生前的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伊什塔尔,人只能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这就是你在我的国度应该遵守的规则。」 第39章 「埃安那不可能容忍那么长时间!」 红庙的来使站了起来,因为光影的关系,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这道影子曾令西杜丽心惊胆战,但现在她已经能平静地看待对方了——一只穿着漂亮衣服的绵羊。 「我有充分的理由质疑这些。」小鬍子愤怒地说道, 「事实上, 猊下在这件事情中简直怠惰得可怕,她自称日夜兼程,却花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库撒,最后更是一事无成地回来了。」 西杜丽看着他在窄小的房间里反覆踱步,像一只被关在蒸笼里的老绵羊——由于哀悼之塔已经初具规模(至少从外观上看,它实在和上一座白庙相去甚远),猊下拒绝让埃安那的任何使者进入库拉巴,甚至不允许这些人驻扎得离城墙太近,以至于他们只能等待王室有空派使者光临他们的驿站。 「她已经浪费了两个月的时间,现在却要告诉我们,还要过两个月,伊什塔尔大人才能回到人世?」小鬍子继续重复着西杜丽这几天已经听过不知道第几遍的话,「每晚一刻,就会有一株小麦在田地里枯死,每晚一天,埃安那的街头就会多出一具尸体,我们等不了两个月!」 事实上,内容不只有这些——埃列什基伽勒还要求乌鲁克向库撒提供一笔巨大的赔款, 因为伊什塔尔的无理取闹耽误了她的工作,使库撒的百姓没能及时享受到守护神的庇佑。 即使库拉巴以商贸为交换(至少名义上如此) , 让神庙请求埃列什基伽勒免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数额依然令人心惊胆战……当然,这并非王室需要操心的事, 因为埃列什基伽勒点名了要红庙出这笔钱。 「对此,王室感到非常遗憾。」西杜丽说,「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王通过了朝政会议的提案,库拉巴会开放一部分粮仓用于赈灾……」 「安努在上!」对方尖锐的叫喊打断了她的话,他双手高举,像是在向天空中的某种存在唿喊,「伊什塔尔大人竟然被捨弃在了那冰冷的冥府,遭受埃列什基伽勒的折磨,猊下对此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吗?!」 尽管他的行为几乎可以称得上可笑,但西杜丽知道他是情真意切的。 因为失去了行省税权……哪怕名义上它仍归属于红庙,可那笔税款早就进了王室的金库。这个冬天,埃安那的贵族们都过得不太快活。 库拉巴的粮食只提供给平民,王什至为此特意任命了一位临时赈灾执行官,由他和几位财政会议的t大臣一同处理此事,整个分发粮食的流程都避开了红庙,就是为了防止红庙私下将粮食据为己有。 这种情况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红庙和贵族们才是伊什塔尔的宠儿。任何来自库拉巴的恩赏,都不可能越过他们赐予那些普通百姓。 「大人。」西杜丽选择了一个可以避开他名字的称唿,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对方叫什么,「恕我直言,唆使伊什塔尔大人的是红庙的祭司,不提前告诉任何人就擅自离开红庙的是伊什塔尔大人自己,而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现在都没能解决,也是因为红庙一开始迟迟不愿将伊什塔尔失踪的消息禀告给王室… …说到底,这件事本就与库拉巴、与猊下无关。」 「猊下不知道?」小鬍子冷笑一声,「只怕猊下的鸟儿们恨不得把巢都筑在红庙的大殿里。」 然而,他的两条手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了下来,砸在了桌子上。西杜丽并未被吓到,她从这沉重的声响中读出了对方的恐惧。 当猊下的灵魂仍常驻于冥府时,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的对方也是这么咄咄逼人,没人能料想到,有一天他们之间的地位会彻底互换。 「库拉巴愿意开放粮仓,仅仅是出于王的宽厚以及猊下的慈爱。」她完全略过了对方的嘲弄,继续道,「而且,猊下过去就数次为伊什塔尔大人擅离职守的事向埃安那一方提出谏言,最后都被长老会议抛之脑后,我等本身就沐浴在伊什塔尔大人的荣光之下,所以这对埃安那而言也是甜蜜的负担——如果我没记错,沙鲁金大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吧?」 然而这份甜蜜最终还是酿成了苦果……而且远比他们所能承受的更惨痛。 命运弄人,伊什塔尔想要成为那个通吃的赢家,于是离开了埃安那,可最后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还让她的拥趸也变得一无所有。 第83页 西杜丽觑了一眼旁边正在滴水的陶罐,水面已经逐渐逼近了刻度线:「大人,之前定下的面谈时间已经快到了。无论您是自己决定要不要盖印章,或是要传书向埃安那的长老会议请命,又或是要等到埃安那举办公民大会投票之后再作结论——这些王室都不会干预,但你们最好尽快给出答覆。」 小鬍子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至少去掉禁酒令……这个冬天太冷了,没有酒的话,会有很多人冻死在这个凛冬的。」 「这不该成为让埃安那困扰的事。」西杜丽微笑道,「我们都知道酒是怎么来的,如果埃安那连粮食都不够,又怎么可能产酒呢?」 告别红庙的来使后,西杜丽没有急着回到王宫,而是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现场。 经过数月的建造,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已经彻底建造完毕,开始搭建地面以上的部分了。 为了保证方碑塔比例的准确性,每一块黏土砖的规格都是经过严格裁量的,每搭建好一层,施工就会暂停,让匠人在上面雕刻严密的纹样,然后由猊下亲自检查黏土砖上的雕纹,确定纹样没有问题后才会继续施工。 虽然工艺复杂了一些,但哀悼之塔的构造较为简单,在打下地基后,基本就是重复同样的过程,现在塔高已经积累到了需要使用起落架的程度。 西杜丽绕过一堆搁置在路边的黏土砖,又避开了一个盛满了水泥的木桶,即便如此,当她穿过施工地之后,衣摆上还是沾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因为冬季潮湿的空气,逐渐变得像淤泥一样潮湿又粘稠。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两个月……当她穿行在方碑塔的时候,心中不禁忧虑,两个月之后,伊什塔尔就会回到乌鲁克,这座塔能够在两个月内完成吗?如果没有,猊下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种忧虑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一幕中消弭了。 「疼疼疼疼疼——」躺在草垛上的基什王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轻一点啊,宰相大人,余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你扯掉了。」 「客观地说,您的皮确实被扯掉了。」猊下漠然地回答,「因为您一个月没有脱过鞋,双脚的皮肤已经和鞋子黏在一起了,如果不想脚上的皮肉都沤烂的话,您接下来最好对自己的脚小心一点。」 「好冷酷的回应哦。」基什王佯装出可怜的表情,「余的脚可是为了工作才变成这样的欸,姑且也算是工伤吧?宰相大人应该对余再温柔一点才对。」 「我并不认为您睡觉不脱鞋的问题与我有关。」 「还不是因为不脱鞋的话更方便。」基什王嘟囔道,「早上一睁眼就能开始工作了。」 「我很感激您的勤劳,但以后还是请脱鞋睡觉吧。」猊下将他的鞋搁在一边,开始用旁边的药水为他擦拭伤口,「这段时间不要让自己的脚沾到水,也不要穿皮质的鞋子,如果是草履鞋,不要穿会碰到伤口的款式。」 「那不就只有拖鞋了?」基什王说,「余才不要在冬天穿拖鞋,冷死了。」 「基什的冬天比乌鲁克寒冷很多。」猊下冷静地指出。 「不一样啦,基什的冬天才不会有这种寒风渗进皮肤里的感觉。」基什王抱怨道,「而且晒在外面的衣服也不会发霉……而且为什么乌鲁克冬天晒衣服会发霉啊?照理说只会结冰才对。」 猊下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基什王看向了她:「和红庙的使者商谈完了?」 「已经根据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要求和库拉巴的支援方式向使者大人作了详细的解释,但目前还没有敲下印章。」西杜丽瞥了一眼基什王,「是否需要请阿苏过来替基什……替阿伽大人医治呢?」 「不用,他的自愈能力很强。」 闻言,基什王发出很大的哼声,赌气般地背过脸:「不要和余说话,余很难过!」 片刻过后,他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想法,又补充道:「一个满怀热诚的青年就这样被伤透了心!」 ……虽然无论是口音还是措辞,基什王都没能成功融入乌鲁克,但他在方面的技艺确实是越来越精进了。 「望您好好休息。」猊下礼貌性地说道,「我和西杜丽就不打搅您了。」 基什王发出了小狗一样的哼哼声,但这就不是猊下需要操心的了。 回到王宫后,西杜丽照旧汇报了今天的情况,由于猊下的冥府之旅并不顺利,埃安那出现了一些躁动。 不过,塔木卡今日已经悄悄在埃安那的市井散布了王室会开放粮仓的消息,普通百姓们的焦躁被稍稍抚平了一些,而那些依然满腹怨气的神庙人员和贵族们……猊下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感受。 「话说回来,真的不用派阿苏去为基什王治疗伤口吗?」西杜丽有些担忧,「伤口看上去有些惨烈呢……虽然他是敌国的王,但好歹也在库拉巴帮了不少忙,恩奇都大人和伊尔苏大人对他都十分赞赏。」 「没有必要。」猊下不置可否,「虽然血统已经很稀薄了,但他体内依然流着神明的血。对他而言,这种皮肉伤在一夜之间就能癒合。」 说罢,猊下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桌案。 「不过,这倒也提醒了我一件事。」猊下说,「让监工们注意工人们的工作时长,我不希望因为过分疲劳而出现人员死亡。」 第84页 「但是……」西杜丽踌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距离伊什塔尔大人的回归只剩下两个月了,如果不加紧工作的话,恐怕无法在这之前完工……而且,一旦伊什塔尔大人回到乌鲁克,恐怕哀悼之塔就再也无法完工了。」 基什王最近的过度劳作应该也与此有关……虽然不是乌鲁克人,但他将哀悼之塔的建成视为自己人生中的至高荣耀,如果在彻底完工之前就被伊什塔尔摧毁,对他而言恐怕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哀悼之塔会建成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完成它。」猊下说,「但这不代表我要牺牲这个国家的子民——为了达成自己的野望,而用他人的性命去堆砌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西杜丽,无论多么宏伟的目标,都不能洗清这份罪孽。」 「怎么能说这是罪孽呢?」西杜丽的语气不禁急促起来,「而且这不仅是猊下的愿望,更是大家共同的心愿啊……」 「他们连这座塔建造的目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心愿呢?」猊下低声道,「这次去冥府,我领会了一个道理——你擅自为他人设想的t道路,也许并非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也许等他们知道了建造这座塔的真实目的,就会对我产生前所未有的憎恨……也许最后不需要伊什塔尔从中作梗,他们自己就会把哀悼之塔推倒呢?」猊下顿了一下,「这倒是提醒我了,等伊什塔尔回来后,我会请求卢伽尔颁布限令,暂停库拉巴和埃安那的人员流通。」 西杜丽感觉喉咙发苦:「请别这么说……」 「别感到难过,西杜丽。各种情况我都已经设想过了,其中最糟糕的也不过是被百姓们用石头砸死而已——然而我又是不死之身。所以你看,并没有什么我不能处理的情况。」 「不会的,大家不会这么做的……」 「或许不会,但把希望寄託于命运可能会驶向一个美好的结局,未免也太可悲了。」猊下说,「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无论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能否受到认可,我都会坚持下去……也许很多年以后,当人们追溯过去时,会发现那些光辉灿烂的伟大故事,其实都是源自于这一天,因为我们在会议上决定了要脱离神明的庇佑,成为命运真正的主人。」 西杜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里满是苦涩。 「别露出那么难看的表情。」与她相反,猊下竟轻轻笑了起来,「虽然我们没有神明的力量,没有动物的矫健,没有昆虫那样的生存能力,但我们有比那更了不起的才能,所以没有必要难过——因为你出生于这样一个伟大的种族啊,只要给他们时间,在命运的关口,他们最后一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第40章 两个月过得很快, 在神明漫长的生命中,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当缇克曼努在红庙见到伊什塔尔时,对方看起来与过去一般无二,她的皮肤依然白皙、光洁,她的秀髮如同涂抹了香膏一样柔顺,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那轻薄的衣料下是曼妙的、属于一个成熟女人的风流胴体…… 然而,缇克曼努从她的微笑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隐约能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隐藏在那笑容之下。 「缇克曼努。」伊什塔尔靠近她,亲吻她的脸颊,黑色的髮丝从她鼻尖拂过,缇克曼努发现她的髮根处闻起来其实有一股灼烧似的焦苦,只是被更浓郁的花香掩盖了,「真高兴能够再见到您。」 她没有回吻对方, 这样太假了:「许久不见,伊什塔尔大人, 您仍如我记忆中那般美丽。」 「您这话真教我高兴。」伊什塔尔说, 「拿两杯蜂蜜酒来,帕苏。」 守候在一旁的女祭司点头行礼,缇克曼努对她的脸没什么印象,也许是伊什塔尔新提拔的……无论如何,夏哈特没有跟在她身边,而且王室也没有接到伊什塔尔要选拔下一任巫女长的消息,那名美丽的少女显然已经失去了伊什塔尔的宠爱。 「我带走了红庙中的一部分祭司。」她说, 「大部分在她们袒露自己的罪恶后被赐予了死亡——当然,以一种体面的形式,她们毕竟是侍奉神明之人——还有一部分还活着,并且手脚健全,容貌也没有受损,听说您还没有补充红庙的人手,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将她们送回来。」 「我的好大人,您真是体贴。」伊什塔尔以一种她从未听闻过的温顺口吻说道,「但是不必了,我已经对过去那些团花锦簇的日子有些厌倦了,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很好,纯真而甜美,我身边需要这样的人儿。」 缇克曼努直视她的双眼:「看来冥府一行,让您的心性改变了许多。」 「人总是在各种感悟中成长,神明也是如此。」伊什塔尔举起酒杯,金色的蜂蜜酒泛出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让人分不清是那双眼睛照亮了美酒,还是酒杯中盛着的光照亮了那双眼睛,「希望这种改变能令您满意,我的好大人。」 把匕首藏在微笑下可不会令人满意……但缇克曼努只是回以一个微笑,看着她将蜂蜜酒一饮而尽。 短暂地闲聊了一阵后,缇克曼努就要返回库拉巴了。 此时已经临近入夜,埃安那被一片昏暗的血色笼罩,尽管冬季已经过去了,冻土上依然覆盖着一层冰霜。各户人家在家门前升起炊烟,锅炉里散发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飘散在空气中,不过多久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但柴火涩苦的烟火味依然在无声瀰漫。 第85页 缇克曼努看见一个年幼的男孩赤脚站在水渠边,想要在稍微潮湿一些的泥土中挖几只蚯蚓去钓鱼,但木锹凿在土地上时发出了硬物相撞的声音。 她就这么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双脚,再看着他因为寒冷而愈发笨拙的双手,直到队伍在街角拐弯,那个男孩的身影消失无踪前,他也只是在地面上留了几道印子。 伊什塔尔的归来,意味着这片土地已经重新焕发生机,而且昨日的埃安那已经下了第一场春雨,照理说马上就能迎来播春种的日子了,但只看眼前的光景,实在不像是万物即将復甦的样子。 库拉巴的第一场春雨虽然还没有来,情况看起来反倒比埃安那好上许多……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即使下了春雨,大部分库拉巴的百姓还是不能回去播种耕作。 如今哀悼之塔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只要将方碑封顶——也就是说再过一周,这座塔就算真正竣工了,接下来正是最关键的时刻,王宫会根据一户人家的损失给予一定的补贴,但务农方面的工作必须暂时搁置,或者由家中的妻儿完成。 回到库拉巴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前往谒见室和吉尔伽美什共进晚膳。 在穿过外庭院的廊道时,她稍微抬头就能看到王宫后方高耸的方碑塔。 为了在启动后方便查看玛那的走向,塔身被涂成了黑色,经由几个月的风吹日晒,略微风化变成了深蓝,如同褪色了的墨水。每每临近入夜,塔身与黑暗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庞然事物投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唯一不同(且突兀)的部分在塔的顶端——由于哀悼之塔内部中空,又没有设计排水系统,为了防止塔身内部积水,施工完毕后,塔顶必须用一块巨大的油布盖住,防止漏雨。 这件事基本由恩奇都负责,不仅因为他能在空中行动自如,也因为他本人很喜欢做这件事——按照他的原话,这像是在「给黑塔戴一顶小帽子」。 当缇克曼努走进谒见室时,吉尔伽美什已经在餐桌边坐定了。听见推门声后,他掀了掀眼皮,示意她坐到餐桌的另一端。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起用膳了,但落座后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仿佛他们上一次一起坐在餐桌边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 吉尔伽美什今天在餐桌上显得格外安静,神情中充满了疲惫,自从哀悼之塔的建造计划正式开工,他要处理的泥板就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越是接近收尾,工作便越是繁忙,如今还没有猝死在办公桌前,多半还得感谢体内的神明之血。 缇克曼努并不感到同情,因为这更像是吉尔伽美什登基数年来一直惰于处理政务的现世报……不过据她所知,对方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睡觉了,虽然只要生带尚存,灵魂就能回归肉/体,但在这种关键节点,这类麻烦的突发事件还是尽量避免一下比较好。 「卢伽尔。」她真诚地建议道,「在政务繁忙的时候,我建议您可以取消用膳的必要仪式,好挤出一些闲碎的时间用以补眠。」 吉尔伽美什试图打起精神,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本王才不要坐在办公桌前吃饭,那股火烤的味道会让本王觉得像在吃泥板。」 「至少您可以不用等到我来才用膳……」 「愚蠢。如果不是和你一起,那这种繁琐的过程还有什么意思?本王干脆去桌边吃泥板好了。」他回答,「罢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关心就先免了吧。今天埃安那一行,你感觉如何?」 「她变了不少。」缇克曼努说得很简略,但她知道对方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变蠢了?还是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 「变得更危险了。」她说,「过去的伊什塔尔将匕首挂在腰间,让所有人都能看到,现在她的匕首藏在微笑下… t…看上去没有威胁,但当她亲吻你时,刀锋会割掉你的舌头。」 闻言,吉尔伽美什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一些不会让本王噁心的类比来向本王解释一件事?」 「万分抱歉。」缇克曼努没什么诚意地回答,「可无论用什么例子,本质都是一样的。卢伽尔,现在的伊什塔尔比以前更难对付,所以您最好收回轻蔑的心思。就像过去我对您说的那样,伊什塔尔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没有比把她当作蠢货更蠢的想法了。」 他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过来人的经验?」 「确实是过来人的经验,但不是我的。」人活了太久就会有这种坏处——总能从某件发生在眼前的事中窥见过去的影子,「事实上,我确实知道一位女神,对自己非常自信,对权力有着旺盛的热情,曾经拥有至高的地位,享受万千信徒的膜拜,镇守着一个强大的国家——但因为一些原因,她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其他的神明逐渐取代了她的位置,而且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她无法直接从任何神明那里得到帮助,而她的衰弱本身又是不可逆转的命运……」 吉尔伽美什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宁胡尔萨格。」 「不错,宁胡尔萨格。」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所以,如果您想抢先一步了解自己的敌人,不妨去和阿伽大人谈一谈。」 吉尔伽美什冷哼:「等他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洗干净了再说吧。」 第86页 「不过除了伊什塔尔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困扰。」缇克曼努揉了揉眉角,「伊什塔尔已经回到红庙三天了,埃安那的冻土还是没有化解,虽然野草又开始生长了,但这点生机对一座城市而言还远远不够。」 女神的回归未能立刻驱散冬季的阴霾,说明伊什塔尔对埃安那的影响在下降,导致她的神权没能在第一时间对埃安那产生影响……但这无法解释埃安那的第一场春雨为何来得比库拉巴更早。 「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可能,伊什塔尔和埃安那之间的联结被削弱,可能是伊什塔尔过久的离开导致百姓的信仰之心降低了,外加库拉巴提供长期的救济粮,这种感激之情使得一部分百姓的信仰转嫁到了王室。」她轻轻点着桌面,「第二种可能——也是最直接的,伊什塔尔的神力受损了。」 「这两者听起来并不互斥。」 「您说得很对,可能是两种原因共同发挥影响的结果。」缇克曼努说,「今天伊什塔尔靠近我时,我从她的髮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苦味,很像是磷火燃烧的味道。」 「你是说,埃列什基伽勒对她下了什么禁制?」 「也许吧。」 「哼,你干脆把肯定两个字写在脸上好了,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回来之后居然没有大闹一场,本来就是这世上最诡异的事了。」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有些复杂,「虽然本王对埃列什基伽勒没什么多余的好感,不过……她对你可真是够情深义重的,从某种意义上,本王就勉强地认同她一下好了。」 「好的,要让书吏讲这些话记入起居註里吗?」 「愚、愚蠢!这种话单独写下来不就显得本王像败犬一样了吗?是本王认同了她,不要搞得本王在她面前产生了什么败退感一样。」吉尔伽美什说,「说回正题,刚才的话你还没有说完吧?」 「是的,虽然伊什塔尔的影响力衰退了,但昨日埃安那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比库拉巴更早。」缇克曼努说,「大地尚未復甦,春雨却已经落下了,这种情况照理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前几天,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又传了新的泥板回来。」吉尔伽美什说,「这一次,他们还特意附加了亚美尼亚附近的融雪情况,你有看过吗?」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 「本王就先不把泥板原件拿过来了,直接跟你说结果吧——根据亚美尼亚和库尔德斯坦山脉的融雪情况,以及雪线下降的时间,今年北方冬季的雨天应该会比往年更频繁。」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来愈沉,「然而,根据你的鸟儿们传回来的消息,今年南方的降雨量明显比北方更多。」 「南方的降雨比北方更多?」她有些惊愕。 「你没听错。」吉尔伽美什颔首,「事实上,今年北方的降雨量比往年都要少。」 虽然都位于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南部的气候却并不相同。 两河南部地势较低,而且两河的距离相对较近,降雨量比较少,冬季尤其如此;两河北部河岸地势较高,两河的距离比较远,降雨量也更多,这也是南方国家的灌溉系统总体上比北方发展得更先进的原因,因为前者比后者更依赖灌溉耕作。 「如果发生了常理所不能解释的现象……」吉尔伽美什轻声道,「也只有神权干涉这一种可能了吧?」 「将北方的降雨挪用到了南方吗……?」缇克曼努沉吟片刻,「春雨的化身,拉伽什的守护神尼努尔塔……」 「还有恩利尔,尼普尔肯定也在里面掺了一脚。」吉尔伽美什说,「没有他的允许,以尼努尔塔的性格,不可能越界做这种事——可笑至极,真不知道这种傢伙是怎么拥有战神神权的。」 「虽然白庙被损毁,但您作为安努的人间代行者,恩利尔的力量应该没办法那么轻易入侵库拉巴才对。」 「他们当然没有进来。」吉尔伽美什意有所指,「但他们应该感知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而且随着哀悼之塔越建越高,他们更加确定了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正在库拉巴上演……」 缇克曼努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但他们还不确定库拉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哀悼之塔的作用。」 「不错。」 「……所以是为了从乌鲁克的这次动盪中分一杯羹吗。」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果然还是老样子呢。」同族陷入窘境,第一反应却是想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 「有什么好奇怪的?」吉尔伽美什颇为嘲弄地说道,「说到底,除了力量和永葆年轻,他们和那些坐在长老会议厅里的老东西有什么区别?」 「我不否认您的说法。」缇克曼努说,「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拥有强大的力量。距离哀悼之塔建成约摸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也要至少再维持一周的表面和平,伊什塔尔的存在已经是一个隐患了,有太多外部力量参与进来,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吉尔伽美什笑了一声:「害怕了吗?」 「还不到那种程度。」缇克曼努垂下目光,烛火映在铁制的刀叉上,让她回想起了饮下蜂蜜酒时伊什塔尔闪动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反而需要得到更多的反应。」 「比如说?」 「很遗憾,卢伽尔,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缇克曼努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吓人,她知道这不是某种无端的恐慌,而是某种更庞然的意志力在向她传递信息,「但我有一种预感,它已经很近了。」 第87页 晚膳结束后,吉尔伽美什彻底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缇克曼努及时阻止了他第三次去喝那个已经空了的金杯。 「卢伽尔,我想您应该去休息一会儿。」 「本王知道,而且正要去做。」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来愈轻,「不要催本王……做任何事……」 于是缇克曼努就看着这个困到连眼睛也睁不开的人,跟她同步跨过了谒见室的门槛,跟她走了同一条廊道,跟她推开同一间寝居的房门……然后躺在了她的床上,仿佛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样理所当然。 「……从某些事情上真是无法感觉到您的神志不清呢,卢伽尔。」 「啰嗦。」吉尔伽美什半眯着眼睛,拍了拍另外小半边的床,「快点上来。」 缇克曼努嘆了口气,但终究没再抗拒(好像她反抗了就会有用一样),在吉尔伽美什身边躺下了。 当她还听着自己脉搏的声音时,背后的唿吸声就已经变得轻柔而绵长……吉尔伽美什这次的确是累了。 子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库拉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降临了。 就在这时,缇克曼努在漆黑中听到了芦苇帘被捲起来的声音,对方的动作很轻,那窣窣的摩擦声几乎被淹没在雨声中,但越过窗框时木板的吱呀一声还是出卖了他。 正当她如有所感时,t一个温暖的、柔软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挤到了床上,对方冰凉的髮丝落在她的臂膀间。 这动静当然吵醒了吉尔伽美什,她听见了背后传来的抱怨:「明天早上告诉伊尔苏,如果他一周之内没有打造好一张新床,本王就罚他这个月只能喝刷锅水。」 然而这个惩罚他从上个月就开始说了,到现在似乎也没有落实的想法。 来者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挤在一起睡也很开心,动物们也会窝在一起睡觉呢。」 「正常来说,人类应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恩奇都。」 「可人类也会在自己喜欢的人床上睡觉吧?」恩奇都说,「塔木卡告诉我的。」 「……」明天她就要把塔木卡发配到尼普尔去。 「而且外面正下雨呢。」神奇的是,在对方的呢喃轻语下,她竟真的萌生出了些许倦意,「这种时候可是很容易着凉的,如果我不在的话,缇克曼努晚上踢被子了该怎么办?」 「我说过很多遍了……」她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那些话还是从她喉咙里流淌出去,「我晚上不会踢被子……」 雨声轻了下去,恩奇都的安抚声和吉尔伽美什的唿吸声也轻了下去,周围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她从现实中被剥离出去了,而梦境和现实中一样漆黑。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某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因为它听起来像是属于某一个人,又好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对她说话。 她感到茫然:「如果我被火焰烧到了,会发生什么?」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对方只是如此重复,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嘆息,「不焚之女,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第41章 她在梦中穿过了一片炙热的赤土,脚底被烫出了燎泡,然后被踩破、癒合、再踩破……伤口流出的脓水逐渐变成了红色,然而那些脚掌形状的血痕很快也融进了土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周围都是尘烟,吸入肺腑时伴随着苦涩的疼痛,可她不得不继续向前——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尽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快逃。」那个声音对她说, 「不焚之女,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一阵凛冽的寒风颳过,吹散了尘烟,但空气中焦苦的气味更重了——那是乌鲁克的某一个冬季,年轻的君王初次品尝到了统治一个国家的滋味, 他的战俘们被绑在火刑架上,如同被点燃的灯芯, 照亮了她通往王座。 君王看向她,火光在那双淡红色的眼眸中跳动。 「没有人能真的永生不死。」他举起手中的权杖,杖顶的红色宝石化作烈焰,火刑架燃烧得更勐烈了,战俘们因痛苦而放声尖叫,像是在为这簇火焰的诞生高唱輓歌,「缇克曼努,灰烬,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从王座走了下来,带着他的火焰权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疼痛,经由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那股灼热感,仿佛她的身体已经被焚烧殆尽——快走,她告诉自己,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可她的身体没有动。 当他的影子渐渐可以覆盖住她的双脚时,她才念出他的名字:「卢伽尔班达。」 听到她的声音,年轻的君王停住了脚步,权杖依然在燃烧,他眼中的火光却熄灭了。 「你该走了。」他闭上眼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皱纹在他的脸上蔓延,皮肤上笼罩着一层如雾般灰白的色调,他的唿吸里有着菌类潮湿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一个声音告诉她),周围的火刑架熄灭了,只有火焰权杖仍在熊熊燃烧。 「快逃,缇克曼努。」君王说了和那个声音一样的话,但他喊了她的名字,「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第88页 说罢,他的身躯开始风化、剥落、直至分崩离析,好似被吹散的菸灰,火焰权杖掉到了地上,点燃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她低下头,那是她曾经献给对方的哀悼之塔手稿。 她继续向前。烈日西斜,空气中焦苦的气味减弱了,焦土中生出了青草,她听见了簌簌的啜泣声,一个绿色短髮的男人正坐在树墩上,抱着他的小羊哭泣。 他脚边有一盏油灯。 「这些都是我的儿子。」她什么都没有问,可男人还是开口了,「第一个死于他骯脏的品性,第二个死于他的骄傲,第三个死于我沦丧的道德,第四个死于一个女人,第五个还活着,但与死了无异。」 他口中的第五只小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柔软的舌头舔舐她的脚趾,像是想要癒合那些伤口。 和它那些翠眼的兄弟们不同,这只小羊有一双铜金色的眼睛。 「他想要跟你走。」男人哀伤地说道,「可他只有一天属于你。」 油灯倒下了,火焰吞噬了那只小羊,她看着它的眼睛在火焰中熔化成金色的眼泪。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那个声音说,「快逃……快逃……」 此时的天幕仅余下晚霞,空气中的焦味愈来愈淡,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双脚变得像皮革一样坚韧,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了。 她穿过稀疏的丛林,来到一座用白色石砖搭建而成的城市,许多没有脸的人围着一个高高的篝火,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缕金髮消失在火焰中。 「一个高贵的灵魂将长眠于此。」其中一个人形的虚影说道——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像男人一样高大、强壮,对方没有抬头,只是细细凝视那明亮的篝火,叫她分辨不清对方是在和她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她是一位好的女王。」 「一位好的母亲。」许多个身穿铠甲的人同时说道。 「一位好的妻子。」穿着白色铠甲,繫着深蓝色披风的虚影说,「她还有别的身份,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金髮女人的身躯在篝火中越来越模煳,直至褪去了人形,化为灰烬,但空气中并没有那种腐败肉块被焚烧后的焦臭,反而浮动着一股成熟谷物似的馥郁气味。 「您该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白色长髮的男人如是说道,他也是在场唯一看得清面孔的人,「您得再跑快一点……一旦您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快逃……」那个声音仿佛在应和男人的说法,「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某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跑出了那座白色的城市,跑过柔软而潮湿的泥土地,跑过树木稀疏的绿洲,直到最后一缕晚霞也烟消云散,直到凄冷的月光笼罩了整片大地。 她来到了那葳蕤树荫织成的牢笼,走入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阵微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曳,自然的守护者隐藏在杉树的影子里,但她感知到了它的目光,体会到了它的唿吸。 「命运向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无论他选择了哪一方,註定都会被痛苦啃噬……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孩子……」它说,「代我照顾好他……人类的贤者啊,别忘记你的承诺……」 她不由得打量四周,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半点火光,潮湿的空气吸附在皮肤上,使她渗出冷汗,散发出菌类特有的味道。 「已经结束了吗?」她问。 「不。」对方回答,「一切才正要开始。」 说着,它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上一次她见到对方的泪水时,一朵雪白的小花枯萎了,这一次它落在了柴堆上,升起了熊熊烈焰,火光裹挟着滚烫的热浪向四周扩散,孕育出更多黑雾。 她想要后退,然而大火很快便烧到了她的衣角,拥抱她、抚摸她,火舌舔舐肌肤,融化了皮肉和骨头,她的身躯如同石蜡一般,在这烈焰的热吻中融化。 她感觉自己沉进了泥土里,那散发出丝丝热意的痛楚也弥散了(很疼,但她早已习惯了疼痛),杉树林还是冰凉而潮湿的,但她感觉到了隐藏在这片大地下的伤痛,她想起了那场战争,想起死者燃烧后的灰烬像大雪一样在整座城市里飞舞,想起了人们悲伤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想要t哭泣的冲动。 可大火烤干了河流,随后又熄灭了,即使在干涸的河床上,温暖也逐渐褪去了。 ………… 「不是普通的发烧。」恩奇都听见自己好友的声音,「这是诅咒。」 他短暂地抬头看了吉尔伽美什一眼,后者眉头紧蹙的表情从他的视野中掠过——但恩奇都很快又将目光落回床上的人身上,低嘆了一声,轻轻握住她的右手。 因为体温过高的关系,缇克曼努的脸颊红得渗血,她的吐息也在这春寒料峭的温度中化为白雾……然而,正如吉尔伽美什所说,单纯的寒热不该让她昏迷不醒。 自昨天入夜之后,缇克曼努便再也没睁开过眼睛,像是陷入了某种噩梦,时而露出痛苦而挣扎的表情,时而发出嘶哑如呜咽般的呻/吟,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这种判断有什么好说的,发烧至少不会让她的手脚变成这样吧?」阿伽用指腹在她溃烂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湿滑又黏腻的感觉……是烧伤后渗出的脓水吗?」 西杜丽站在床沿,脸上充满了忧虑:「变成这样的话,我什至很难为猊下清理身体。」 第89页 「她看起来很痛。」他问,「有办法减轻这种痛苦吗?」 吉尔伽美什摇了摇头:「如果连昏迷都没办法止住她的痛苦,那么用再多止痛的草药也于事无补。」 「宰相大人不是不死之身吗?」阿伽咂了咂嘴,「要不要杀死她一次试试?死亡后身体应该会自动復原吧?」 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回答他,阿伽抓了抓头髮,补充道:「如果你们下不了手,让余来做也可以啦,反正余也不是第一次负责当烂人了。」 「愚蠢,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那么对方用毒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应该说,正是因为知道这份特性,才选择了诅咒这种麻烦且代价极大的手段。」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若它向你唿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它的唿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你应该也能明白吧,吾友。」 「……我明白。」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剩下的那部分却感到了释然——仿佛他早就知道如此,或许比吉尔伽美什都要早——只是那份忧虑一直沉睡在他体内,在好友的意有所指下才终于被唤醒。 「啊……」 恍惚中,他听见了西杜丽有些慌张的喊声,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松开了缇克曼努的手,然而那种温热的感觉依然残留在掌心,带着湿滑、黏腻的触感,起初他以为那是汗水,后来才看到了她因溃烂而皲裂的皮肤。 温暖了他掌心的是她的血。 第42章 自那天之后, 恩奇都再也没有动过,他坐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于是现在又回到晚上了。 他看着红色的斑痕如藤蔓般攀上缇克曼努的脸颊,像是烙铁般散发出丝丝热气,看着她的面庞因失去了生机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看着她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皲裂开来,渗出白脓和血水。 过去总是在空气中浮动的麦子香气也淡去了,某种菌类的气味在鼻间萦绕,一种潮湿的感觉吸附着皮肤,好像这间房子里已经下了很久的雨。 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催他去做什么,吉尔、西杜丽、阿伽……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去做,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里留给了他,恩奇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泰然,仿佛笃定了他最后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入夜后,恩奇都照旧解开芦苇帘上的细绳,好让垂下来的帘子遮挡住外面的冷风,西杜丽一直嘱咐他要这么做,因为缇克曼努经常因为忘记这件事而受凉头痛,她一直为此而担忧(她总是在各种问题上为缇克曼努担忧)。 恩奇都并没有类似的苦恼——他甚至不会生病,但他喜欢遵循人类的习惯生活,看着这个孱弱的族群凭藉着智慧克服自然给他们带来的困扰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该怎么做?」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后却退缩了,只是轻轻抚摸她拇指的指腹,「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缇克曼努依然闭着眼睛,嘴唇紧抿着,形成一个不太愉快的表情(她的嘴角天生向下,一旦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生气)。她当然不会回应他,可恩奇都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问我呢?」 他分不清这是缇克曼努真实的意念,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的臆想,但他胸口忽然萌生出了一股冲动——是他熟悉(似乎曾数次目睹)但又陌生(从未体验过)的,这种冲动促使他站了起来,带着绝不退却的决意离开了这个房间。 其实恩奇都迈出门槛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但当清冷的晚风从他面颊拂过,他又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环视四周,夜晚的乌鲁克王宫也如沉睡般静谧,但这个国家的主人的居所仍亮着一盏灯——他知道他的挚友就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工作,也许是为了等待他。 他的双脚循着本能朝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然而越是靠近光的源头,脚下的影子就越是沉重,当他的步伐已经缓慢到几乎快忘了人类是怎么走路的时候,谒见室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恩奇都没有敲门,迳自推门进去,里面的吉尔伽美什照旧被一堆泥板包围,必须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的挚友说:「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在那边的盒子里。」 恩奇都看着他,为他的瞭然与冷静感到困惑,随即又觉得这份困惑是源自于这个沉默的、仿佛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的世界。 但他还是走到木盒边,打开那个有些生锈的锁扣,盒子里放着阿伽带来的三把弒神之刃的其中两把,神蚀不在其中,剩下两把刀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莫名知道,右边那把是属于他的。 恩奇都将它拿了出来,刀柄在掌心微微发热,也许它正因为渴望他的血而蠢蠢欲动。 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吉尔伽美什就低下头重新开始工作了,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全然不在意,直到他推门打算离开时,才再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保重。」他说。 恩奇都关上了门。 甫一走出库拉巴的城门,他就感受到了某种野性的召唤(如此久违的感觉),当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时,那种沉重感终于消失了。 当他不去思考如何像一个人那样行动时,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就像一般人去杉树林至少要花费一周的时间,但对恩奇都而言只是片刻的事情。 第90页 当他抵达杉树林——他的家(也许是「曾经的家」),太阳也不过在东方露出了一线,但杉树林的幽暗是不分昼夜的。 恩奇都走进树林中,青草和泥土受潮后散发出独特的气味,曾在过去的时光中日夜陪伴着他,晚风吹过树梢时簌簌的摩挲声,动物们细微的唿吸,踩过落叶时的动静,昆虫们攀附在树干上汲取汁液,翅膀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都教他感到亲切。 有那么一会儿,恩奇都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每一根髮丝都在散发出回到自己成长之地的喜悦,好像他应该留在这里,不该再去人类的世界了,好像他应该恢復四肢行走,这样在他进食的时候便不必避讳自己吃进了泥土,不用再编织布料来遮掩自己孱弱的身体,也无需为自己光/裸的身体感到羞耻。 这种喜悦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慄起来,他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到处都是那么昏暗,就不会因为太趋近光而被影子的重量拖累。 绿荫如盖的树林忽然露出了一条罅隙,黯淡的月光投映在草地上,恩奇都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只深红色的眼睛。 「恩奇都,我的孩子。」那只眼睛的主人如此说道,「到我身边来。」 恩奇都的脚趾蜷起,紧贴着腰侧的短刀令他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先蹲下身,再膝盖着地,然后才俯下身,侧躺在它坚硬却温暖的腹肚。 当他透过枝叶的罅隙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时, t才意识到这是西杜丽教给他的礼仪——人类的礼仪,他们认为保持着上半身挺直地坐下是一件体面的事。 「岁月真是神奇。」芬巴巴说,「我看着你成长到如今的样子,那段时光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短暂,而你只离开了杉树林不久,我就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 「所以我回来了。」他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芬巴巴摇头:「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它的语气那么笃定,就像吉尔、西杜丽和阿伽一样笃定,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命运的轨迹会通往何方。 恩奇都感觉它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严厉,又那么温柔,就像是父性和母性的混合,吉尔的父亲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活在先王的阴影下,阿伽杀死了对他而言如同母亲一般的宁胡尔萨格,恩奇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但他被一个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存在抚养长大。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忘了那些吧,忘了人类和神明,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快乐地生活。」 芬巴巴看了他好一会儿,用前蹄在土地上拨了拨,一朵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结苞、绽放,恩奇都仍有印象,以前他经常用这种花为它和那些动物朋友们编织花环。 「很久以前,当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坐着的还是恩利尔时,诸神之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结论:住在北方的人类一定比南方的人类过得更幸福。」芬巴巴轻声道, 「因为北方的温度适宜,而且降雨量更多,而南方的酷暑能够夺走一个人的命,在最艰难的冬季,天上降下的雨水尚且灌不满君王的浴池。那时的宁胡尔萨格仍是高贵的三主神之一,手握权力与力量,还与众神之主有一段露水情缘,因此她得到了基什,一个日后将成为北方霸主的国家。」 「别谈论诸神的事了。」他说,「也别再参与那些事,那些都和我们无关了。」 缇克曼努的诅咒也是,解开它吧,将人类与诸神的战争抛之脑后吧…… 这句话梗在恩奇都的喉咙里,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那让他之前的发言显得像是为了拯救她而作出牺牲,恩奇都不想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他期盼她好好活着的心是真切的,想要回到自己抚育者身边的心也绝无虚假。 「然而,最后事实证明神明们都错了。」它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也证明了他们当初到底创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族群,他们对世上的一切充斥着好奇心,永远年轻、永不满足、永远对揭示这个世界的真理充满了热情……多么令人着迷,不是吗?」 「别再说这些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它嘆息一声,「然而命运已经向我昭示了我的结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我无法拒绝它,除了那位贤者,没有人能拒绝死亡的召唤。」 「让那命运见鬼去吧。」如果西杜丽和塔兰特在这里,肯定会大惊失色,然后数落塔木卡又把这种街头混混的腔调/教给了他,但芬巴巴闻言只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有一点像她了。事实上,你已经很像一个人类了,我的孩子。」它说,「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也许也会说这句话……可我终是老了,已经习惯了服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也说不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此刻的想法——也许他根本没有想法,就像那时他从缇克曼努的房门里推门而出,以为一切已经有了定论,但茫然与无措就像那股潮湿的菌类气味,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芬巴巴轻声道:「来吧,做你该做的事。」 不,他在心里回答,但冰凉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锋已经冷却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会产生被割凯的错觉,但这种冰冷很快就被某种温热的触感抚平了,鲜血沿着刀锋流到他的手背上,温热而湿润,像是回到母亲子宫内的感觉。 第91页 然而他没有真正的母亲,也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孕育的过程,所以这种温柔只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进由于刀柄的湿滑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的手因施力而颤抖起来。 周围的树木开始枯萎,土地因失去生机而渐渐干涸,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枯叶如同飘落的大雨,纷纷扬扬,片刻便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树林间的虫鸣消失了,动物们的叫声却此起彼伏,它们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像是在高歌一位国王的葬礼。 芬巴巴的唿吸逐渐虚弱,但从头至尾,它都安静地看着它,仿佛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忘却了疼痛。 那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它说,「当命运再次到来的时候,不要向它低头。」 这就是它与他的告别。 恩奇都止住了唿吸,下意识地松开手,刀锋融化后,涤业的刀柄从芬巴巴的腹肚滑落,掉进泊泊的血水中,他抱住它的脑袋,试图像过去它温暖他一样,去温暖它的身躯,但当他低头亲吻对方的额头时,它的身躯忽地化作了一捧灰烬,融进了泥土中。 他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胸口的布料,不受控制地喘气,尽管在用力唿吸着,肺腑还是传来一阵窒息的绞痛。 周围是那么安静,他被自然包围着,却无法再感受到与它的联繫,不久之前还让美丽得令他晕眩、让他感到亲近和慰藉的杉树林,此刻已经被那股菌类的气味占据了。 直到此时,恩奇都才慢慢体会到,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尽管芬巴巴说他已经是一个人类了,但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因而还能像来时那样极快地返回乌鲁克。 这条路他走过一次,那时他身后背着一条死去了的生命,但步伐依然轻快,这次他不必再背负什么,但那种轻灵的感觉已然不在,他浮在半空,清晨夹杂着燥热的风从颊侧拂过,他却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他回到库拉巴,身上的血原本已经凝固了,但因为一场小雨又融化开来,布料黏在皮肤上,散发出苦涩的腥气。由于下雨,城里的百姓大多还没有醒,但他还是选择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宫里的人倒大多都起床了,他先碰到了西杜丽她们,宰相的辅佐官对于他身上的惨状表现出了有别于一般女官的冷静,她温和地问他是否要洗澡,但他摇了摇头。 然后是塔木卡,他的讶异比前者要明显一点,但只是佯装寻常地同他打了招唿,没有想要过问太多的打算,胖商人脸上那经典的假笑,就像平常见到衣着整洁的他一样完美无缺。 最后是吉尔伽美什,他的挚友——塔兰特早早就出门了,没有见到他是一件遗憾的事——恩奇都离开的时候他在批阅泥板,回来的时候也在批阅泥板。如果不是没在对方身上闻到那股潮湿的味道,恩奇都可能会怀疑对方即将因过劳而猝死。 吉尔伽美什满脸疲惫地抽空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滚去洗澡。」 但他没有去洗澡,而是去了缇克曼努的房间。 空气中已经没有那种苦闷的菌类气味了,只留下一种焦苦的、像是被烧干了的稻草的味道,就像是大火烤干了浮动的湿气。 缇克曼努脸上的瘢痕已经不再发烫了,不过体表的皮肤依然大面积受损,虽然不再流血,但因为炎症而发红、肿胀,当他靠近时,她胸口的起伏已经趋近于无,鼻间的唿吸连一朵蒲公英都感受不到。 恩奇都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血液干涸后,深褐色的血痂积在他的指缝里,手指之间还残存着黏着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很久,然后伸出手勒住她的脖子,缓慢地、一点点收紧——和那时相似的,他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的手掌中逐渐停止,像是掐断一朵小花的茎——紧接着,他看到那些破裂的皮肤逐渐癒合、復原,恢復到了它们最原始的样子。 只有人类的贤者能够拒绝死神的召t唤。 他看见她的眼睑轻微颤动,长睫如同微风拂过蝴蝶的翅膀,随后是琥珀色的眼睛,起初还迷濛不清,俄而过后便慢慢酝酿出神智的光亮,像是才从混沌的初始中迟迟醒来。 缇克曼努看着他,她的目光中蕴藏着某种令人感到平静的力量。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有些吃力地扭过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外面是下雨了吗?」她的声音很嘶哑。 那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但恩奇都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他的背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将头埋进她的肩颈,感受到那温暖,却不由得回想起被芬巴巴的鲜血沐浴时的感觉。 某种歇斯底里的痛苦在他身体里蔓延,他想要放声痛哭,却在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于是他只好用这样鲜血淋漓、毫无遮掩的方式,向这个冰冷的世界敞开心扉。 他感觉到缇克曼努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嵴……像是母亲在哄婴儿睡觉时会做的动作。 「真奇怪。」他听见她说,「好像人感到孤独的时候,窗外总是在下雨1。」 第43章 又是一天早晨, 伊什塔尔推开了那条搁在她腹肚的手臂,从床上起身,然后一/丝/不/挂地坐在梳妆檯前梳头髮。 第92页 因为一些原因, 昨夜她没有让祭司们同她一起睡, 当晨日的清风拂过皮肤时,她竟感觉到了一丝冷清。 「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床上的男人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后颈, 「父神会解决这一切的。」 是了,总会有别人为他解决一切——尼努尔塔,拉伽什的守护神,春雨的化身,大气之神恩利尔与大地母神宁胡尔萨格之子,也不知他是通过了什么手段才能得到战神的权能,但这份荣耀在他身上就像男人的乳/头一样多余,他才应该当牧场丰裕之神,负责躲在城墙里照看庄稼、餵鸡和剪羊毛。 伊什塔尔从未见他单独办成过什么事。尼努尔塔就像一个残疾人,而恩利尔和宁胡尔萨格就像他的两根拐杖,使他能像正常人那样直立行走,现在宁胡尔萨格死了,他便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你说过会帮我解决那个女人。」她的声音止不住冷意,「可结果是什么?芬巴巴死了,而缇克曼努依旧像老鼠一样活蹦乱跳。」 「谁能料到天之锁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芬巴巴虽不是它的父母,却也抚养它长大成形, 这样的恶徒, 父神必然会让它得到应有的下场。」 他说得如此笃定,仿佛恩利尔是执掌这世间至高权能的存在——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她的父神安努才是众神之主,而她是众神之主的女儿,沐浴永恆光辉的伊什塔尔。 如果不是埃列什基伽勒那个愚蠢的禁制,根本轮不到他来代她办事。尼努尔塔不过是一个只知道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傢伙,倘若神权也拥有自己的意志,那应该是她成为战神,而非这个废物。 「多想些快乐的事,我的爱。」伊什塔尔感觉对方的手掌抚过肩头,尼努尔塔英俊的面容显现在铜镜中,用浓情蜜意的口吻说道,「芬巴巴死后,他的力量还未找到归属,我乃春雨的化身,和芬巴巴的神权多有重合之处,等我融合了这份神权,以后就能更频繁地见到你了,而你的神权也因为芬巴巴的消失而增强了,这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伊什塔尔是畜牧场的守护者,畜牧的神权与自然的神权是相斥的,两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自然的神权衰弱,也意味着她的神权会有所提升。 然而,伊什塔尔心里并未感到喜悦,反而滋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怅意。 她当然不会为芬巴巴的死而伤心,若不是因为它的无能,缇克曼努此刻不会过得那般得意……但它的死亡再一次提醒了她,为了自己以外的人付出所有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虽然同为隶属于盖亚的神灵,但芬巴巴和诸神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同一个族群,它是更为纯粹的、盖亚侧的怪物——既不住在天国,也不像其他神明一样派分/身或选择人间代行者在地上活动,它的本体一直在盖亚表面,与这个星球紧密相连。 所以当盖亚受到威胁时,它永远不会推卸自己的职责,如果这次缇克曼努成功了,人类的意志就会凝结成形,成为这个星球上的另一大抑制力,所以它和缇克曼努之间必须决出胜负,以另一方的生命为代价。 可笑的尼努尔塔,他只是通过春雨将芬巴巴的诅咒带给了那个女人,却表现得像是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功劳一样…… 然而这个可笑的傢伙,最终将成为这场胜负的秃鹫,啄食败者的腐肉以充实自己,而自然的守护者则化作了一抔黄土,消散在歷史的长河中。 伊什塔尔很清楚,如果她对父神全盘托出事实,最后的下场也会和芬巴巴一样——即使神代得救,也不会有神明真的惦念她,顶多假惺惺地为她掉几滴眼泪,然后他们就会愉快地分享她的神权,把她抛之脑后。 父神会去冥府救她吗?毕竟她是他唯一陪伴在身边的孩子……不,如果她因埃列什基伽勒的禁制而永远被困在地狱之渊,那么她就会变成「曾经」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孩子,孕育子嗣对神明而言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那样简单。 事实就是这样,所有「尽职尽责」的神灵都不会有好下场,芬巴巴沦为神代的尘埃,埃列什基伽勒只能与死亡、孤独为伴,那个女人居然认为这是一种好的特质……尽管让她这么认为吧,因为这种特质最后也会害死她自己。 伊什塔尔盯着铜镜里的倒影,慢慢将表情调整为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微笑。 「要等那个女人彻底完了,我才能有心情庆祝。」她说,「天之锁也就罢了,他的命始终捏在我们手里,但天之楔就不同了,他不仅强大,也最难对付——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父神的人间代行者,我不方便对他出手,但只要他还庇佑着那个女人一日,我便无法如愿。」 「我的父神很快也要任命尼普尔王为人间代行者了,只要尼普尔和乌鲁克打一仗,我们有的是机会搞定那位卢伽尔之手,」尼努尔塔热情地亲吻她的手背,「我的爱,给我一个取悦你的机会吧。」 伊什塔尔笑了笑,并不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带着点暗示性地摩挲着男人的指腹。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光滑柔软,神明才会有这种手,即使是人类中最尊贵的君王,指节处也会有因为批阅政务而生出的茧子。 尼努尔塔因为她的暗示而加快了唿吸,但他竭力不让她看出来,否则有失作为男人的体面——伊什塔尔很清楚他的想法,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子——所以她尽管多情,却从不真正去爱一个人,她只爱他们眼睛中倒映出的自己。 第93页 「说来也奇怪,不知那位卢伽尔之手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你如此恨她。」尼努尔塔说,「可惜她就像蝗虫一样,惩治起来不难,要真正消灭她也不容易。」 伊什塔尔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朝他吹了口气。 「别那么不解风情。」她说,「女性之间也有自己的秘密。」 随后,她又用几句甜言蜜语打发了对方,待尼努尔塔离开,她才唤祭司将蜂蜜酒拿来。 这是伊什塔尔近日来的最爱,过去她更爱葡萄酒,嫌弃蜂蜜酒太过甜腻,但在冥府的短短数月,她已经尝尽了这世间的苦楚,需要一些甜蜜且能让她微醺的东西来弥补这份空虚。 当帕苏将酒壶与酒杯拿来时,伊什塔尔放下梳子,正准备痛饮美酒,却被梳子上纠缠成团的髮丝震到了。 她抓起一束头髮细细查看,原本美丽如淙淙溪水般的长髮,如今已经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如同枯草,稍微拨开一些,还能看到几根白色的髮丝。 「帕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我是不是……变丑了?」 「怎么会?」年轻的女祭司笑呵呵地回答,「您还是那样美丽动人啊,伊什塔尔大人。」 「撒谎!」这无知的回答点燃了伊什塔尔的怒火,她站起来,狠狠拧捏、抠掐帕苏的乳/头,直到少女的双眼因疼痛而泛起莹莹泪光, 「撒谎精,是谁允许你对我隐瞒真相?我乃沐浴永恆光辉的伊什塔尔,安努之t女,金星女神,亦是埃安那的守护神,没有人能对我说谎!」 「我真的……没有说谎……」帕苏啜泣着说道,「请您宽恕,伊什塔尔大人……请您原谅我吧……」 伊什塔尔松开手:「滚出去!」 帕苏甚至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就忙不叠地跑了出去,她看着那年轻女孩慌张逃离的背影,忽然有点怀念阿苏普。 然而阿苏普已经死了,和芬巴巴一样,为了一些无济于事的东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一群无能的傢伙,她绝不会重蹈他们覆辙。 「可恶……可恶……可恶的埃列什基伽勒,可恶的缇克曼努……」她甚至没真正参与进这件事,只是在床上用一些暧昧不清的话语暗示尼努尔塔,那个女人遭殃会令她高兴。 下咒的是芬巴巴,向芬巴巴施压,不准它只是毁掉高塔的是恩利尔,帮忙让那个女人受到诅咒之苦的是尼努尔塔……即便如此,禁制的负面效果最后还是反应到了她身上。 为什么?难道是她暗示得太露骨了吗? 不行,她得再想点别的办法。 伊什塔尔取消了晚上的祭酒礼,动身前往乌鲁克王宫——作为神明,主动上门实在有失体面,可她如果邀请吉尔伽美什来埃安那,那个男人肯定不会理会。 她一向厌恶吉尔伽美什的高傲,只是现在情况特殊,让对方尝到点甜头也无妨。 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伊什塔尔不得不在靠近王宫的时候收起玛安娜,好避开宫人们的耳目,轻手轻脚地熘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埃列什基伽勒,那傢伙实在可恨,若不是她不知羞耻,甘当缇克曼努的娼妇,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等那个女人也下了地狱,她会让她们双倍体会到自己曾经的痛苦。 吉尔伽美什房间里瀰漫着一股美酒的香气,伊什塔尔稍稍一闻就能分辨出这是麦酒,但酒液中掺了蜂蜜,因此苦涩中酝酿出了几分甜蜜,倒是略微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她走到王榻边,吉尔伽美什意外地睡得很沉,他眼下有些微的青黑色,昭示着对方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虽然如此,这具身体依然是美好的——即便是伊什塔尔,也得承认当他还在宁荪肚子里时,安努就给了这位天之楔太多的宠爱,智慧、力量、美貌……尼努尔塔再怎么俊美,也会在他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当她想要轻轻抚摸对方的胸膛时,吉尔伽美什忽地睁开了眼睛,钳住了她的手。在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吉尔伽美什并没松开手,反而越发用力,让她的手腕隐隐作痛。 伊什塔尔心里恼怒极了,但面上还是展露出一个笑容:「您这般热情,真叫我不能自已。」 闻言,吉尔伽美什脸上立刻露出恶嫌的表情,把她的手甩到一边,还用床边的垂帘擦了擦手,仿佛刚才他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若是以前,对方早该吃一发她的天舟了,但伊什塔尔此行有别的目的,不方便和吉尔伽美什闹翻,只能勉强按捺住想要射杀对方的冲动,柔声道:「乌鲁克的王啊,我不讨厌粗暴的男人,但若是涉及床笫之事,您最好还是温柔一些。」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滚,或者去死,这两个选择里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我这里有第三种选择。」她咯咯笑道,「不妨让我留在您的床上,与您春风一度,成就当初您的父亲与宁荪同样的好事……在一位女神的子宫里,孕育出乌鲁克未来的继承人。」 「如果你要梦游,也别来本王的房间。」 「何不相信世上也有这样的美梦?」她凑近了一些,解开衣服后的系带,让自己的双乳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吉尔伽美什的眼前,「乌鲁克的初春多冷吶,我黄金所铸,世间最尊贵的卢伽尔,美酒总能让身子暖烘烘的……而最好的酒杯,此刻就在您眼前。」 第94页 看着吉尔伽美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握住他的手,引导他抚摸自己的肌肤。吉尔伽美什的手上有茧子,非常明显,那份粗糙令她不禁颤慄起来。 对方似乎没有拒绝,顺从地抬起了手,沿着她的腹肚上至肩颈,未在胸脯前停留。伊什塔尔本以为他是想抚摸自己的脸颊——然而对方掐住了她的脖子,比上一次他钳住她手腕的时候更加用力,她几乎没有办法喘息,冷风窜过喉咙时变成了尖锐的抽气声。 「真是可笑。」黄金所铸的卢伽尔冷笑道,「你果然没有一点长进,还是笃信自己能凭容貌和身体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缇克曼努前几天甚至跟我说你变聪明了,不可再小觑你。哈,她总是能说出这种荒谬得让本王发笑的话——从愚蠢至极到很蠢,倒确实是有所提升,但也不代表你的脑子就和聪明挂钩了。」 「你会……后悔的……」伊什塔尔哑声道,「你的父亲卢伽尔班达……曾经也说自己有多么爱她,最后还不是……把老二伸进了宁荪的双腿之间……」 听完她的话,吉尔伽美什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恼火,随手将伊什塔尔从床上扔了下去。 「父王父王……怎么什么人在说到她的时候都喜欢提起父王。」他像肉食动物一样舔了舔牙尖,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原来如此,期待我会像父王那样点头同意,好以此打击缇克曼努吗?满足于这种方式带来的胜利,其实你也就是这种程度的货色而已。」 某种恼羞成怒的感觉犹如火燎,瞬间袭涌了伊什塔尔,从她的肺腑一直蹿到了咽喉。 她召唤出玛安娜,正打算把这个傲慢无礼的男人射一个对穿……然而禁制引发的痛楚倏地蔓延了全身,她不得不停住魔力,锈铁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从舌根扩散开来,充斥了整个口腔。 可恶的埃列什基伽勒——她在脑海中尖叫着——她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吉尔伽美什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滚吧,或者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伊什塔尔只想将他碎尸万段……可如果她的权能被削弱,那些和她神权重复的神明,很有可能取代她成为这项权能更高等的神秘,于是她只好咽下那股腥涩,驱动玛安娜准备离开。 当她正要起飞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来人,去把床上的东西都拿去烧掉——本王知道这是今天才换的,闭上嘴按照本王的命令做就行。」 伊什塔尔的动作不禁滞涩了一下。 片刻过后,吉尔伽美什又补充道:「另外……咳咳,把缇克曼努叫来,好让她知道,都是因为她把本王从房间里赶出来,才会导致本王在睡觉时差点被奇怪的女人侵犯,让她好好反省,不许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第44章 哀悼之塔马上就要竣工了。 将为这座庞然大物落下最后一块砖的是阿伽。 这件事本该由吉尔伽美什来做,但他罕见地对这位自己有生以来最讨厌的傢伙表示出了一丝善意,并且在看到对方的反应后——「那傢伙瞠目结舌的样子就像是要把手里的砖块吃下去,真是可笑至极」 ,书吏在起居注中是如此记载的——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对方,成功磨灭了阿伽神情中的一丝软化,也避免了局面朝一些温情脉脉到让双方都感到噁心的方向发展。 「亏余还为今天早上笑话了他愧疚了三秒钟。」阿伽抱怨道,「可恶,余决定了, 后人们如果要参观余的杰作, 要付的钱必须比参观乌鲁克王宫贵七个舍客勒。」 缇克曼努正在查看线人从尼普尔传回来的消息,在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十几分钟后才抽空回了一句:「何必将成本加诸于那些普通百姓身上呢?」 「有道理。」阿伽沉吟片刻,「嗯,那余还是保持五个舍客勒, 如果有人要参观乌鲁克王宫,就让乌鲁克王补贴后人们两个舍客勒。」 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 「您来到乌鲁克,就是为了参与哀悼之塔的建造。」她说,「如今哀悼之塔即将竣工,您的宏愿也接近圆满了,关于自己的未来,您难道没有什么打算吗?」 「唔, 好像也有道理。」阿伽抓了抓头髮,「糟糕, 余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基什,但如t果留在乌鲁克,他便只能隐姓埋名,作为普通的乌鲁克百姓度过余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无论阿伽生活中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他骨子里依然是基什的统治者,不可能容忍自己在吉尔伽美什的统治下过活。 「不过,余即使要离开,也是哀悼之塔启动后的事了。」他放松身体,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后面的事就等之后再说。余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马上要完成了,除了沉醉于这伟大碑塔的光辉,余现在什么都不打算想。」 「愿您有愉快的一天。」缇克曼努点了点头,「但不是在我的床上。」 阿伽侧过身,因为肤色较暗的关系,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真过分啊,宰相大人,乌鲁克王和天之锁小哥就可以,余就不可以吗?」 「客观来讲,他们也不行。」 「宰相,余的好宰相,帮帮余,收容余吧。」他用嬉笑的口吻说道,「余也害怕晚上被别人侵犯啊。」 第95页 「……」 缇克曼努一点也不想听到这句话,昨晚女官向她传达这消息时,她就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尴尬,好像半个美索不达米亚都听到了她手指抽动时骨骼嘎达嘎达的声音,真不知道他们的卢伽尔是如何毫无负担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嘱咐书吏要把她的」罪状」记录在起居註上(指「因为卢伽尔之手吝于与她的卢伽尔分享被褥,甚至冷酷地将他赶下床,导致卢伽尔睡觉时差点被奇怪的女人侵犯」),好在那位书吏觉得心里不安,偷偷向她汇报了这件事。 她不得不针对此事与吉尔伽美什进行了一次全面商榷,后者同意不会在公共场合提起这件事,而她则丧失了对自己床铺的支配权,这件事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猊下,请问您现在有空吗?」西杜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西杜丽明显被躺在床上的阿伽吓了一跳,不过她得体地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向阿伽微微颔首作为招唿。 「越来越从容不迫了啊,小姑娘。」阿伽起身,手里抱着她的枕头,看起来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一样(虽然他才躺上去没几分钟),「那么余就去和百姓们一起准备晚上的庆典了——哼哼,听说阿尔加尔家今天要杀一头牛,如果他们愿意把完整的骨头送给余,余可以勉强同意帮他们制服那头牛。」 西杜丽友好地提醒:「在杀活牛之前,一般会先用绳子捆住它的四肢。」 阿伽粲然一笑,神情颇为得意地说道:「余可比那孱弱的绳子有用得多。」 他离开时依然像过去那样急促、迅捷,缇克曼努只觉得空气中的灰尘在发梢打了个旋,青年高大的身影便从眼前消失了。 西杜丽抚了抚鬓髮:「真是一位如风一般的人啊。」 「……毕竟是世上最自由的王啊。」 「不过他带走了您的枕头。」西杜丽问,「没关系吗?」 「随他去吧。」也许狼就是喜欢赛有羊毛的枕头,「正常开始汇报工作吧,西杜丽。」 西杜丽点了点头:「塔木卡大人说,待春季过半,他就该遵循惯例带领商队去北方了,不知您今年是否需要修改商队北上的路线?」 按照往年的规矩,商队并不会直接朝北进发,而是先经由东边的乌/尔、埃利都,再前往拉伽什、乌玛,最后抵达尼普尔。 虽然界河之战宣告了那块界碑的存在毫无意义,但美索不达米亚南北部还是以尼普尔为准心划分成了两半,继续往北就是基什的势力范围。 距离阿伽擅自卸任出走已经过去了很久,恩美巴拉格西还有数名活着的子嗣,王权更叠应该已经顺利过渡了,不知新任基什王会如何处理那些操着一口异族语言的塞姆人脚行商…… 「今年就不去乌/尔和埃利都了。」她说,「直接去拉伽什——但拉伽什也不是最重要的,让塔木卡把重心放在尼普尔,看看能不能用几杯果子露换来几句朋友的酒后失言。」 虽然尼普尔近十几年来一直打着调停者、中立国的旗号,缇克曼努可没忘了这个国家的守护神是谁。 权欲乃是令人成瘾的毒药,她知道恩利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登众神之主的宝座,库拉巴冬季不合时宜的多雨、干旱的北方、芬巴巴的诅咒、埃安那的第一场春雨……大气之神明显想把自己的手伸进这座城市,她睡梦间都能嗅到空气中阴谋的味道。 「另外,让埃安那的鸟儿们动一动。」缇克曼努补充道,「但不用把手伸进红庙里,我要知道埃安那的长老会议最近的情况,巫女长的位置如今依然悬而未定,他们私下应该会有动作。」 而最可怕的一种情况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在心里暗自补充,如果长老会议什么动作都没有,就说明伊什塔尔对红庙的掌控欲已经上升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关于伊什塔尔——缇克曼努几乎能确定,她应该是和尼努尔塔搭上了关系。 尼努尔塔性情软弱,又贪恋美色,会被她拿捏在手里并不奇怪。可她一边笼络尼努尔塔,一边又趁夜熘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想要与他一同孕育子嗣……想来尼努尔塔那边的进展应该不太顺利。 倒也不算太奇怪,尼努尔塔不是一个可以託付信赖的对象,真正有权势和能力的是他的父亲恩利尔,可恩利尔势力太盛,又会威胁到安努作为众神之主的位置,从而影响到伊什塔尔自身的地位。 尼努尔塔虽然是一个方便的情人,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考虑到伊什塔尔回来的时间不算长,这或许也是她无奈之下的选择。 不过,以她对这位女神的了解,被吉尔伽美什伤透了自尊后,她必定会想办法报復回来,而且会把自己承受过的屈辱双倍奉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哀悼之塔快要建成了。 商队的路线解决后,剩下的就是一些寻常的工作汇报,当西杜丽口干舌燥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窗外的落日只余一线,散发出颜色昏黄的柔光。 这时,恩奇都突然从窗外探出脑袋,青绿色的长髮被夕阳渲染成了橙黄色,光影把他的轮廓描绘得立体而分明,她甚至能够看到对方微笑时脸颊上的酒窝。 「缇克曼努还在工作吗?」他问,「大家都在期待着你去参加庆典呢。」 第96页 「不是等哀悼之塔启动后才举办的吗?」 恩奇都歪了歪脑袋:「也许大家只是想让缇克曼努亲眼见证这座塔的诞生吧。」 「……我明白了。」缇克曼努嘆了口气,「同我一起过去吧,西杜丽。」 「诶?」西杜丽愣了一下。 「这个诶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与其说是有安排……」西杜丽不自觉地摸了摸鬓髮的发梢,「其实是最近塔兰特忙于核算播种季各户人家需要调配的人手,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所以我就做了一些饭菜,打算一会儿带给他……」 「哦……」缇克曼努和恩奇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 西杜丽在他们的目光下有些羞赧地捂住了脸:「请、请不要这样看着我!猊下,恩奇都大人,我只是作为同僚和朋友,正常地关心一下他的健康问题而已,请别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 「我当然也认为西杜丽是作为朋友和同僚在关心塔兰特啊。」恩奇都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西杜丽刚刚以为我们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了呢?」 「我……」西杜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脸颊像充血一样涨红,「请允许我先告退了!」 望着少女匆匆离开的身影,缇克曼努瞥了恩奇都一眼:「你最近好像越来越坏心眼了。」 「怎么会?」恩奇都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在关心他们而已。」 离开房间后,外面的气温反而要暖和一些,缇克曼努稍微抬头,就能看见屹立在王宫之后,直通云霄的哀悼之塔。 不知道是否是黑色吸光的缘故,它几乎没有受到夕阳光照的影响,塔身依然保持着冷峻的漆黑色调——一种阴郁的颜色,但无由地让她萌生出了一丝安定,仿佛这些黑色的石砖里蕴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然而这种安定也只是错觉,哀悼之塔尚未启动,它的顶端还未没有搭完,浮雕的纹路没有完全闭合,地核就无法t发挥作用。 而且在启动这座塔前,他们还需要将地下甬道的畅通情况彻底检查一遍,一旦某条主甬道崩塌堵塞,被引导过来的玛那就会在地底不断堆积,一部分玛那会渗入泥土,剩下的则从气态转为液态,溶蚀地表导致地面塌陷,最后引发大爆炸。 她将目光落回一旁的恩奇都身上,自从芬巴巴死后,除了那天夜晚的失声痛哭,他几乎第二天就恢復了常态,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地方。 可正如哀悼之塔那并不存在的安定气息一样,这种好似无事发生的氛围也不过是假象。 尽管缇克曼努很难说清这其中微妙的不同,但她能切实地感觉到恩奇都身上的气质有所改变——他的性情更加沉稳了,神态中不再带有那种作为另一个物种对于人类文明的迷茫与好奇,他的步伐也失去了往日那如同小鹿般的轻快。 比起「天之锁」,他似乎更像一个「人类」了。 「对于芬巴巴的事……」缇克曼努有些生硬地开口道,「我很遗憾。」 闻言,恩奇都只是笑了笑:「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提起这个话题了。」 「之前我忙于处理那几天堆积的政务……」还未说完,她便感到了一丝倦怠,也失去了维持客套礼节的兴致,「当然,也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提起这件事。」 起初,她认为主动提起这件事会勾起恩奇都悲伤的回忆,期待着某一天对方会主动来找她敞开心扉。 但几天过后,她就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很不切实际的——说到底,无论是她还是恩奇都,都不会主动用自己的悲伤去困扰别人。 所有人都是那么忙碌,他们在各种因素的压力下疲惫于奔波,只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去寻觅一些快乐的事,他们连分给自己的时间都那么稀少了,又怎么好要求他们将这珍贵的时间留出一些给她呢? 恩奇都也是一样的,尽管他作为人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如同塔木卡所说,他是一位知礼的人。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所以就想等你主动来找我。」她嘆息一声,「对于我的逃避,我感到非常抱歉。」 「别这样。」他的笑容淡了一些,「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这只是……」 恩奇都没说下去,仿佛有什么干涩的词彙卡在了喉咙里。缇克曼努看着他,他则看向远处深入苍穹的哀悼之塔,片刻的沉默后,一声嘆息从他唇畔溢出。 「缇克曼努,你有看着什么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 她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脸,但时光犹如水蛭,吸走了他的色彩,只剩下一个苍白模煳的轮廓:「很久以前,我们曾为共同的理想而相互扶持,那时他是我的君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或许也曾勾起过我心中作为女人的一面……但因为某些原因,这些维繫着我们的东西终究还是破碎了,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沦为了彼此的负担。」 「你那时有感到伤心吗?」 「嗯……」她轻声道,「尽管我以为自己不会,可是……当我走到他床畔,看到他憔悴的面庞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那么苍老了……然后,我发现曾经有那么多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如此绚烂、迷人,好像他们註定会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第97页 然而他们离开的时候,都是那么悄无声息,徒留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新生的年轻人逐渐取代了他们过去的位置,仿佛在看故人们的另一种姿态,某一种意志的衍生。 「这样啊……」恩奇都垂下眼帘,「其实在芬巴巴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太难过,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就好像在很早以前,我就隐约预知到了这种结局一样。」 她察觉到了他逐渐握紧的双手。 「如果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如果註定了要分离,当还能在一起的时候,要是能对它再温柔一点就好了。」他轻声道,「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呢?」 「……不是因为我们总是在失去重要的东西。」她说,「是因为失去他们之后感受到了痛苦,才证明了他们对我们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越是靠近哀悼之塔,空气中的味道就越复杂。 起初只是外庭院清冷的花草香味,然后由于升起了火,空气中略微掺杂了一丝暖意,夹杂着炭火的焦苦,再接近一些,便能闻到肉汤混合着椰枣的香气,面粉和鸡蛋混合,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甜蜜的气息,唤起了腹肚飢肠辘辘的空虚感。 那是和哀悼之塔的静谧不同又相似的感觉——那种熟悉的,尘世烟火的氛围所带来的安定。 「来得可真是有够晚的。」吉尔伽美什明显在广场上等了一段时间,「害的本王被迫多看了一刻钟的傻狗表演。」 当他们抵达现场时,他正满脸嫌弃地看着塔顶的阿伽,后者正热情地朝地面的每一个人招着手,仿佛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小伙子终于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下面聚集着的百姓基本都不知道阿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数个月以来他帮了不少忙,所以也开心地向他招手回礼。 这时,一位女官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支火炬,这是庆典即将开始的信号,当下面的圣坛被火炬点燃,阿伽就会把最后一块砖搭上去,哀悼之塔正式竣工,乌鲁克的庆典也将拉开帷幕。 「点燃它吧,猊下。」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句话,随即又有无数人举起双手,高唿她的名字,「点燃它!猊下!开始我们的庆典!」 现场的气氛热烈起来,缇克曼努露出微笑,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股不安,如同烧沸的热油从血管中流淌而过,她勉强克制住了这种无端的情绪,在沉默中点燃了圣坛,阿伽在高处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将最后一块黑砖嵌进了塔身。 哀悼之塔就这样完成了。 在众人的欢唿声中,缇克曼努心里松了口气,什么意外都没有,顺利地落下了最后一块砖,接下来只要检查一遍地下甬道…… 就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闪过一丝亮光,照亮了云雾之后那个庞然的身影。 周围的欢唿声戛然而止,那丝令人安定的力量也消散了,死寂在空气中蔓延。 当那个身影重新湮没在黑暗中时,浑厚的叫声如雷霆般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震耳欲聋,让听者的耳膜隐隐作痛,它唿出的吐息搅动着云层,蓝色的电光在云雾中忽明忽暗,像是在应和那声咆哮。 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落在了地上,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掀起阵阵沙尘,地面裂开无数条缝隙,蜿蜒崎岖,无尽地向前蔓延,犹如闪电映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她以为自己会颤抖、会恐惧,但喉咙里流出来的声音比她想像中的冷静:「……古伽兰那。」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杉树林,火堆,她和那位自然的守护者。 「已经结束了吗?」她那时问道。 「不。」对方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一切才正要开始。」 第45章 篝火堆倒塌了, 零星的火屑如同老鼠般在地面流窜,乌鲁克的上空逐渐被瀰漫的黑雾掩盖,像是在与大地上公牛的暗影相互辉映, 高耸入云的哀悼之塔, 在它面前犹如树苗般渺小。 西杜丽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存在。 古伽兰那像是一座移动的火山,它行动缓慢,但步伐间掀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埃朝四处散开,附近房屋在这不可撼动的力量前如摧枯拉朽般倾倒、坍塌,直至分崩离析。 火老鼠们一拥而上,啃食它们的残骸,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焦苦,烟雾熏得她眼角泛出眼泪,火燎的痛楚沿着食道一路烧到肺腑。 周围到处都是人们嘶声力竭的哭喊、嚎叫,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朝她袭来,让西杜丽感觉自己不是在随着人流移动,而是在一条满含怨恨和哀伤的浊河中流淌。 她看到衣衫褴褛、抱着孩子慌忙逃离的妇女,看到没有及时逃出、被着火倒塌的房屋悉数吞噬的老人,看到一个想要把羊圈的栅栏门打开的年轻人,被飞溅的火屑点燃,化作了燃烧的t人形,在大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西杜丽看着他在痛苦中胡乱奔走着,像是一只被困在纸灯笼里的飞蛾,最终跌倒在一旁的水渠中。 尖叫声停止了,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滋滋声, 像是烧烫的烙铁被浸进了冷水里。 她强迫自己脱离人群,跑到那个年轻人身边——他已经没了唿吸,脸上的皮肤焦黑而皲裂,如风化般剥落,露出褐红色的血肉和被烧焦了的颌骨。 第98页 西杜丽试图给对方翻一个身,让他以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死去,然而他的眼睑已经被烧毁,露出一双浑浊、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天空。 「西杜丽!」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浑噩中唤醒,「愣在这里干什么?去疏散人群,引导他们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看到那张脸,西杜丽几乎要喜极而泣:「猊下……」 「先去广场,带着聚集在那里的百姓去外城区的牧场。」猊下说,「商队们北上前的货物基本大部分存放在那里,包括了食物、酒水,还有过夜用的帐篷。卢伽尔和恩奇都在尽力阻止古伽兰那前进……但如果交战区持续扩大,就继续后撤到布拉努姆河附近。」 话音刚落,一声骇然的巨响陡然在天空炸开——西杜丽从未想像过当天空塌陷时会发出什么声音,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天之公牛愤怒的咆哮,它的吐息搅动着云层,浓烟如潮涌般向四周散开,栅栏里聚集在一起的牛羊都被这可怕的风浪掀翻在地,像是吹起了一片片枯叶。 西杜丽抬起头,银白色的天之锁链穿梭在漆黑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好似数道一闪而过的电流,勒住了金色巨蹄,紧接着是王之宝库发射时划破空气的鸣响,如同万千礼花同时迸发,照亮了灰暗的天幕。 「该走了。」猊下松开了她的手,「去做你该做的事,西杜丽。」 见她打算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西杜丽连忙叫住她:「猊下,广场应该往这边走。」 「我不去广场,王宫大门附近还有很多人滞留在那里。」猊下说,「慌张什么,你忘记他们都是怎么称唿我的了吗?我乃不焚之女,于灰烬中重生的缇克曼努1。」 她的身体因恐惧而痉挛起来:「可是……」 「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她颤抖着问道。 「当然。」猊下给了她一个拥抱——这也许是她在这危急关头能给她唯一的慰藉了,「去吧,西杜丽,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面对这一切。」 说罢,猊下放开了她,那种安定的力量也随之被从她体内抽走了。 西杜丽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对方最终消失在嘈杂拥挤的人海之中。 她抬手擦干眼泪——然而她的手还在颤抖,以至于不小心将眼睫戳进了眼睛里,分泌出了更多的泪水。 勉强做完这些后,她转过身,朝着与猊下越来越远的方向前行。 直到奔跑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如此沉重,蛰伏在这具身体里的倦意仿佛在此刻悉数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西杜丽没有停下来,因为那个人也还在前行——她不比别人跑得快,也没有别人更强壮,除了会不断復活外,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被火焰灼烧时,她的痛苦是真切的,受到伤害时,她流的血也是真切的。 突如其来的天灾,被摧毁的城市,摇摇欲坠的哀悼之塔……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也许这座伟大的城市今天就要终结于此了,可是西杜丽还是在往前跑,那些眼泪尚未落下就被滚烫的尘浪蒸发了。 「去广场!」她高举双手,对着那些胡乱逃窜的百姓们大声疾唿,「所有人都在广场集合!我们马上就会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要慌乱,注意脚下!不要在人群中摔倒,也不要推搡别人,让老人和孩子们先走!」 天知道,她是多么想跪倒下来痛哭一场——但一切还没有结束,至少不该是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着他们,也许她会在太阳重新降临这座城市时变回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但是现在,她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 当武器第三次被古伽兰那体表覆盖的电弧弹开时,吉尔伽美什发出了暴躁地咒骂:「可恶,这个杂种是吃什么长大的?墙皮吗?」 「我想它应该是天生就长成那样的。」恩奇都说,「何况,即使搞清楚它是吃什么长大的,对于打倒它也没什么帮助。」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脚下的城市——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能看到被大火烧焦的牛羊和家禽(也许还有人),而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餵过那些鸡,给羊儿剪过它们的毛。 「想要在不毁坏库拉巴的情况下进行战斗,估计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恩奇都嘆息道,「单纯地拖住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它继续进行破坏,只能寄希望于缇克曼努那边的进程再加快一些了。」 「哼,说到底还不是某个人太弱了的关系。」吉尔伽美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伽——后者此刻正在哀悼之塔的塔顶,用魔法保护着塔身不受损坏,「传说中的终结剑2呢?纳比斯汀的怒涛是变成你脑子里的水了吗?」 「居然还有脸嘲讽余……明明连一头牛都打不倒……」阿伽明明已经连喘气都断断续续了,但反讽吉尔的时候,还是要把声音提得很高,「至于终结剑… …那是基什代代相传的王权宝具,自余放弃王位后就用不了……」 照理说,身为君王——却杀死了自己的守护神,作为王权的继承者——却主动捨弃了国家,阿伽的力量应该已经被反噬的因果律削弱了很多,外加又长期待在和他血脉相斥的国家,仅靠放一点血就能立刻发动魔法,其实已经比他和吉尔料想得好太多了。 第99页 吉尔伽美什背过身:「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狗就不要开口了,尽管烂在地上欣赏王的英姿即可。」 「话别说得太满,乌鲁克王哟……万一像滩烂泥一样被对方随便甩到了墙上,那可真是有够丢人的了。」 看到这两人还有心情互相嘲讽,恩奇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嘆气。他把注意力放回古伽兰那身上,希望能找到一个平稳的,可以将它拖出城市的办法。 魔法的强度和阿伽献出的血量挂钩,一旦它身形不稳摔倒在哀悼之塔上……恐怕阿伽就要当场毙命了。 正当他苦思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视野的余光中转瞬而逝——但恩奇都还是捕捉到了她,并为这个确凿的事实——为对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感到了一丝恼火。 「吉尔。」他说,「你先单独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哈?」 没等好友反应过来,他就降落回地面,沿着刚才目光寻觅的方向赶去,果然在一块塌陷房屋的残骸边看到了半倚着墙的缇克曼努。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感觉喉咙里酝酿出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吉尔不是让你去广场带大家……」 话音未落,缇克曼努将旁边的小女孩推进了他怀里——在此之前,她一直拉着小女孩的手,庇护她穿过破残不堪的大街小巷。 「抱歉,最后我只救出了她。」他听到她的声音,「本来我还可以救到她的小妹,如果我再快一点的话……但是房梁坍塌了。」 女孩此时正低声啜泣,恩奇都发现自己竟认识她,这孩子和他并不熟稔,但总会在看到他的时候送给他一颗漂亮的石头,然后因为害羞而小步跑开。 现在,女孩浑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了,衣服即使在这样灼热的温度下都没有被烤干,依然潮湿地黏在皮肤上。 恩奇都起初以为那是女孩受伤后留下的,可当他看到缇克曼努的身体沿着墙壁缓缓下滑,破损的墙砖被她的背嵴浸染成红色时……那些责怪她让自己身处险境的话语都在舌根处消弭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苦涩、粘稠的东西,夹杂着一点锈铁的腥味。 「t代我照顾她一会儿。」她的眸光完全涣散了,只有火光在眼中闪动,「不会很久的……只要给我几十秒钟……」 恩奇都看着她笨拙地在腰间摩挲着什么,最后拿出了一支被削得很尖的木棍,他记得对方管它叫尖刻笔,是她过去用于在泥板上审阅和撰写政务的。 「好。」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他把女孩的脑袋按进怀里,越过女孩的发顶,他看着缇克曼努把尖刻笔插进自己的喉咙里,笔尖在伤口里搅动,她的喉咙因为漏风而发出咻咻的古怪声响。 恩奇都感觉自己的表情已经凝固在了脸上,然后看着她将笔桿抽出来,好让更多的血从她的咽喉处冒出。从头到尾,她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便静静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没有太多痛苦,只有无尽的疲惫,犹如潮涌。 没有任何史诗里会写英雄躺在一个骯脏的水潭里死去……也许她不是什么英雄,也不会有诗人撰写她的故事,但这已经是这具血肉之躯能为世人所付出和承受最多的东西了。 片刻过后,新长出的皮肉堵住了原本血淋淋的空洞,咽喉处的出血渐渐止住了,被烧伤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缇克曼努睁开眼睛,她眼中的神采盖过了熊熊燃烧的火光。 「把她给我吧。」她说,「不用太担心我,你也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好。」这也许是他唯一会说的话了。 然而在分别前,恩奇都还是成功地找回了自己运用语言的能力,他俯身蹲在女孩面前,在她额前落下祝福的一吻。 「别害怕,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女孩。」他说,「如果命运想要奚落你,倾轧你,不要向它低头。」 第46章 塔兰特起先被烟尘的苦涩呛醒了,但当他睁开眼睛后,视野中的景象却和眼皮还盖着的时候一样,除了黑暗、寂静,和身体里那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后,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很快的,连那些微的热意都消退了,空气中的湿气吸附在皮肤上,使他打了个颤战。 他将身体蜷缩起来,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变小,像是融化的冰块,有水珠从他身上滑落,他分不清这是从哪儿滴下来的,还是自己身体融化后的一部分,也无暇去想,他太困了,空气中的焦苦也褪去了,逐渐变成了一种梅雨季节的味道。 塔兰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 感觉那些冰凉的水汽沁进了皮肉, 皮肤上开始长出霉斑和青苔,他能闻到自己的吐息, 一种类似的、像是菌类一样潮湿而发霉的味道。 梅雨季——乌鲁克每年固定会有这样一段时间,多半发生在夏季, 然而这雨并不能驱散任何热意,反倒会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大蒸笼。 塔兰特一点也不喜欢梅雨季, 因为很多农具是由木头制成的, 等天气重新放晴的时候,那些木质农具多半已经发霉或被虫蛀烂了, 但在他的记忆中,有一年的梅雨季并不是发生在夏天,而是冬天。 那场雨下了整整两个月——也是那年,乌/尔和埃利都干旱了一整个冬季。 尽管长大之后,他几乎见到谁都要说「库拉巴拥有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统」,但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统也没办法承受三个月连绵不断的大雨。 第100页 那年他不过十岁,还住在水蛭沟里,而水蛭沟之所以叫水蛭沟,正是因为它是整个王城内地势最低的地方。 塔兰特记得那年大雨的积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胳膊,出门得游出去,晚上只能睡在房樑上(有时是屋顶上),而且不能侧躺,否则小鱼可能会沿着水花跃进嘴里。 王室不得不派人解决这件事——如果是一个老道的乌鲁克人,就该知道当王室「不得不」去解决什么事情时,那个负责解决事情的人一定是卢伽尔之手。 那件事以王室请求伊什塔尔来到库拉巴落下帷幕,猊下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她,而那也是塔兰特第一次见到卢伽尔之手本人,过去他曾数次跑到田地那边想偷看她的模样,但每次都错过了。 于是,好像上天註定一般,他得以见到对方最狼狈的样子……也许是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 「伊什塔尔大人。」 所有跟在她身后的女官都穿了避雨的蓑衣,只有猊下身着常服——过去了很久,他才从西杜丽那里得知这是伊什塔尔的要求——当她下跪行礼的时候,雨水没过了肩膀。 伊什塔尔则从容地端坐在天舟上,对着地上施行跪礼的女人露出了美丽的、符合她高贵身份的微笑。 半晌过后,她才仿佛回过神,佯装出诧异的样子:「库拉巴怎么变成了这样?可是拉马什图1在管理上有失职之处?哼,区区一个三流女神,我等会儿定要去她的神庙里,好好责骂她一顿。」 「和拉马什图大人无关。」猊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有欠考虑,使她面临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总是这样谦逊又负责,我的大人。」她的语气很温柔,仿佛对方是她关系亲近的密友,可她始终没有让这位密友起身,「所以我才要来帮您吶,毕竟我不仅是埃安那的守护者,也是乌鲁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吗?」 猊下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是,感谢您的宽厚。」 「您还是老样子,说的话总能令我开心。」伊什塔尔咯咯笑道,「可您若要独自承担全部责任,我是绝对不同意的。好大人啊,怎么能让您承受这一切呢?拉马什图犯的错该由她自己承担,我想父神也一定会公平公正地处理这件事。」 猊下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几次加起来都要长。 伊什塔尔看着她,笑容里捎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缇克曼努,你不高兴吗?」 「……不。」直到这时,塔兰特才发现她的皮肤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太久,开始肿胀、沤烂,覆盖上了一层不自然的青色,「感谢大神愿意出面解决这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犯这样的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柔软、稚嫩,有着不符合这声音年龄的冷静,「那时的她自以为洞悉了游戏的规则,可以避开对庄家有利的条件攫取这场胜利……可是她忘了,命运的纺锤此时还不在她手上,而她的敌人,也并非她能随意戏耍的对象。」 片刻过去,他听到对方嘆息一声。 「在那之后,她又成长了许多。」那个声音说,「只是她的每一次错误,都要用一些无辜的生命去填补。」 塔兰特知道对方说的是拉马什图,曾经的河神,负责管理布拉努姆河的潮汐,也是第一位在库拉巴享有自己神庙的次级神。 这件事的最后,拉马什图被大神除去神格,剥掉了全身的皮肤,只剩下血肉和一副骨头在尘世间奔走,逐渐失去理智,沦为了袭击产妇,以其胎儿为食的恶鬼。 「凭什么这么说?那次雨灾根本就是伊什塔尔大人引起的,她蛊惑了阿达德2,带来了灾难。」他忍不住反驳,「而大神纵容了她,对库拉巴的苦难熟视无睹……难道要说这是猊下的错吗?」 「对她而言,那就是她的错。」 「这太不公平了……」塔兰特想睁开眼睛,想要咄咄逼人地同对方争辩——可眼皮实在太沉了,上面长满了青苔,和他下眼框黏在了一起。 「她不是为了公平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声音回答,「这次也是一样。她懂得了谦逊,却没学会抑制自己的仁慈,她不希望人民为了自己狂妄的野望而遭受额外苦难,最后却招致了比那些苦难更可怕的结果。若要通过死亡的国度,须得用生命去堆砌那条路,她越是吝啬,命运便会向她索求更多。」 片刻后,那个声音又说到:「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塔兰特。」 随着她的话语,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味道逐渐消散了,他眼皮上的青苔干化、变硬,最后脱落,那股灼热的焦苦再次萦绕在鼻尖。 他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那里站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皮肤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像一个苍白的幽灵。 奇怪的是,那个女孩看上去像是很多人,t有时她看起来像他们的王,有时像西杜丽,有时像阿伽,甚至有时像他自己,但挪开视线后,他又完全记不清女孩的长相了。 「你是谁?」 「我是任何人。」她回答,「我也是你。」 他心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仿佛这是一个在寻常不过的答案:「还会死更多人吗?」 「是,天平另一侧的砝码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对方回答,「而生的长舟只能承载一条生命,它会在环绕一周后返回人间,更多的人则会沉入河底,他们的命运也将在那一刻到达终点。」 第101页 「这就是结果吗?」他感觉嘴里变得黏稠起来,舌头因腐化而散发出奇怪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菌类、枯萎的树枝和腐肉混合在了一起,「乌鲁克完了,我们都完了,诸神还是可以任凭心情地玩弄我们,最后让我们像牲畜一样向他们下跪,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不。」也许是他的错觉,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的脸变得有点像猊下了,「还远远不到该沮丧的时候。如果命运想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就去把它抢回来。」 ……………… 塔兰特醒来的时候,一只秃鹫正停在他的胸口,啄食他的大腿,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竟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随手将秃鹫驱赶走了之后,他慢慢挪动到墙边,倚着一截倒塌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没有痛感,但也没有气力,好像连着屁股和脚的是两根腊肠。 300,299,298…… 那是什么的倒计时? 塔兰特不明白,但一种莫名的焦虑感在体内蔓延,他的脚踝因此而痉挛起来,扶着墙壁的双手也在颤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不自然的肿胀,而且透出某种灰败的绿色,像是皮肤下面长了一层青苔。 225,224,223…… 好在他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的锄头。当塔兰特握住鹤嘴锄的握杆时,那种焦虑不安的心情逐渐缓和了,好像他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农务大臣就要有他自己的锄头。 他继续向前,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连塔兰特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杵着锄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缓慢前行,任由这双脚将他载向目的地— —最后它将他带到了谒见室,当塔兰特推开门的剎那,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标是那个木盒。 谒见室所在的宫殿还算保留完整,塔兰特无需穿过倒塌的梁木和石砖就能通过房间,那个木盒上的锁已经彻底生锈了,锁扣和下面的金属条黏合在了一起,塔兰特只好拿起鹤嘴锄,直接把木盒砸烂,一把红色的短刀从里面掉了出来。 「唿……这才是农务大臣解决问题的方式。」一种硬核的方式——西杜丽居然老拿锄头的事揶揄他,经过这件事后,她最好为以前的偏见表示道歉。 塔兰特捡起地上的短刀,除了颜色有点奇特之外,它没有任何亮眼之处,看起来像是伊尔苏手下某个不知名的小学徒打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柄短刀为何会被王存放在这种重要的地方。 140,139,138…… 就在此时,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明明只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心却无法宁静下来。 自从醒来后,他就觉得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亮的时候所有事物都像太阳一样耀眼,让他的眼睛刺痛,头晕目眩,暗的时候就像是他已经瞎了,时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现在就是至暗的时刻,但他感觉到了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信息,知道这个国家唯一且至高的女神马上就要来了,而她要寻觅的东西此刻就在他手中。 塔兰特不明白这种认知的由来,但这种预兆如此强烈,使他不得不如此相信。在黑暗中,他几乎能感受到玛安娜从天际疾驰而过时破空的声响 某种隐藏在身体里的本能,令他想要跪下来,亲吻她的脚,恳求她的原谅与爱,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对王与诸神不敬是世间最大的恶行,他应该对任何有辱神明的言论和举动表现出厌恶与排斥。 然而有一种更强烈、更热切的愿望,盖过了这本能的轻语,仿佛他透支了这辈子的勇气,只为了坚定此刻的信念——决不能让伊什塔尔得到这把刀,塔兰特告诉自己,人不会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诸神也是如此,她已经到了该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 于是他跑了出去。起初他扶着鹤嘴锄,后面鹤嘴锄的锄头掉了,就用木棍支撑着自己行走,木棍断裂了,他就拖着双腿,颤颤巍巍地前行,当双腿无力支撑他之后,他摔倒在地上,就匍匐着向前。 塔兰特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疲倦,虽然身体越来越重,但那狂热的愿望让他无法停止自己。他离开了王宫,回到了满地狼藉的市井,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房屋的残骸和被烧焦的尸体,有牛羊的、家禽的——更多的是人的,空气中充斥着木头焚烧后的苦涩和尸体腐烂后的焦臭。 他就这样像虫子一样慢慢蠕动着,直到爬进一片农田。他翻过身,呆滞地看着天空,双手叠放在肚子上,那柄短刀在他手里,它的红玉髓让他不太好握住它,他开始想念自己的锄头了。 42,41,40…… 塔兰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里的皮肤膨胀又柔软,摸起来像是有点糜烂的豆腐,他停了一下,指腹慢慢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玉髓,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感悟到了什么,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将刀尖对准肚脐,感受着刀锋渐渐没入皮肉的感觉——没有痛楚,只有冰凉而缓慢的按压感,肚皮像是漏气一样瘪了下去。 他感觉刀锋掠过了内脏,腐败的味道从肚脐里蔓延开来,有什么液体流到了他手上,但那不是血。 当整柄到彻底捅进身体里时,他心里明白这将是最好的地方,她不会再找到这把刀了——想到这里,那种冰凉的感觉竟意外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股暖融融的感觉。塔兰特开始大口唿吸着田野间的空气,农作物的幼苗也被大火烧毁了,但他还能闻到那股清甜的、属于谷物的味道。 第102页 他浸泡在这种气味中,忽然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好像他此刻正在朝政会议,和他的伙伴们待在一起,好像他手里还有他的鹤嘴锄。 听说人死前会回忆自己生前最重要的片段,塔兰特本以为自己会想起在水蛭沟生活的日子,想起死在嫖客床上的母亲,想起自己的生父…… 可率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过去在学堂里的日子,那时的猊下就像她过去、现在、将来那么年轻;然后是王,从年少的模样逐步变成了高大的青年,但笑声还是那么响亮;恩奇都,他剪羊毛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熟练,这孩子已经是一个优秀的长工了;伊尔苏,从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开始,这老头身上就总是一身酒臭味;塔木卡,可恶的臭狗,希望他在北上的时候喝酒被呛到…… 希望他们都活着。 青苔慢慢爬上了他的眼睛。 5,4,3…… 最后是西杜丽。 一想到她,他忽然感觉很难过,糟糕透顶的难过。 唉,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把她做的饭吃完再开始工作的。 第47章 自从芬巴巴死了之后, 恩奇都就经常做梦。 这一次在梦里,他赤脚走在王宫外庭院的石板路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熟悉的, 在梦里却显得很陌生。 王宫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谒见室的门,里面一片漆黑,桌案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横樑上结满了蛛网,仿佛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在谒见室另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两扇门——过去只有一扇的,那扇门直通吉尔伽美什的寝室。而这两扇门非常对称地镶嵌在墙壁上,一扇黑色,一扇白色,每扇门中央都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令他想起芬巴巴。 「你该从白门过去。」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想法,恩奇都竟真的听到了芬巴巴的声音, 「黑色是通往死亡的门, 万万不能靠近它。」 「只要穿过白色的门,就不会t死吗?」 「只要你一直穿过白色的门, 就不会死。」芬巴巴如是回答,「切记不要落后于人, 白门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恩奇都遵循它的叮嘱,推开了白色的那扇门,门的另一侧也是一个房间——准确地说,那也是一间谒见室,桌案上也积满了灰尘,房梁和窗户上结着白色的蛛网,对面的墙壁上还是有一黑一白两扇门,和他刚来时的房间一般无二。 他再次穿过了白色的门,门后又是一间谒见室……如此反覆,到了第五次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一些新东西。 「塔兰特?」他叫出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塔兰特回头看他,对方的模样和他记忆中稍微有些差异,他看起来更胖了——或者说,更肿胀了,脸上有着病态的青白,眼球上蒙着一层雾气般的灰色。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双手交叠摆放在肚脐上,看起来就像是吃坏了肚子,正在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地方,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手臂勒进肉里,让他的腹肚犹如一大块发酵过头的面团。 「恩奇都大人。」塔兰特说,「真高兴见到您。」 「我也很高兴。」恩奇都回答,「我在这里走了好久,只遇到了你。」 「是嘛。」他垂下脑袋,「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太久啦。」 说着,塔兰特径直走向那扇黑色的门,就当他把手按在门上时,恩奇都阻止了他。 「不能从那扇门走,那是通往死亡的门。」 「别担心,大人,我没有走错。」塔兰特脸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我正要回家呢。」也许是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他又补充道,「我的锄头就在这扇门对面。」 恩奇都看着他踱步走入门中,心里只感到奇怪。但他觉得对方那么肯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便推开白门继续往前走。 他期待着门后还能遇到更多人,因为遇到塔兰特是在第五次推门的时候,便想着能在第十次的时候碰到第二个人,但第十一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第十五次也没有,第二十次、二十五次,三十次…… 直到第四十次推开门的时候,恩奇都还是没能遇到任何人。 恩奇都感到无比沮丧,但这时候如果往回走,不仅要花费同样的时间,还证明了第五次之后所消耗的精力全是无用功,于是他又推开了下一扇门——这一次他等到了,在第四十二个房间里,他终于在这乐趣贫瘠的无尽循环中找到了另一个活着的存在。 「恩奇都。」对方朝他微微颔首,冷静、从容,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了作为卢伽尔之手的风范,似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毫不惊奇。 「缇克曼努。」他念出对方的名字,这个房间的氛围似乎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改变了,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吸附在横樑上,凝聚成水珠,滴在他的脚趾上,好似这个房间在低声啜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在他心头萦绕。 「我正在研究它们。」缇克曼努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仍然紧盯着那两扇门,「你认为门上的眼睛象徵着什么?」 他想起了塔兰特憔悴的笑容,想起了芬巴巴的告诫,然后是古伽兰那落下蹄子时那震撼大地的轰隆声,燃烧着的库拉巴,哭嚎着的人们,苦涩而辛辣的浓烟,以及无尽的死亡……死亡…… 第103页 「你应该走白色的那扇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她问:「那你呢?」 恩奇都静静凝视着她,房间里黯淡无光,却有光点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通过那层朦胧的光,他依稀看见自己在对方眼中憔悴的微笑:「我?我正要回家呢。」 他推开黑色的门,穿行而过,黑门后面没有在出现房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还有一点点潮湿的、哀愁的气味。 「你不必通过这扇门。」虚无之中,一个女人对他说道。 恩奇都从来没听过这声音,但他知道她是谁——那个缔造了他的人,创造的女神阿鲁鲁。 她谆谆教导:「人类召唤了不属于他们的奇蹟,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极限,最后自然会归于泯灭,这是他们的命运。」 命运——恩奇都讨厌这个词:「她会死吗?」 「没有区别,没有根的生命是不会有归处的。」她对他说,「日落之前,若你回头,还可以回到我们之中。」 「谢谢。」他客气地回答,「但是不必了。」 他继续向前,走得越远,哀愁的气味便越是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馥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泥土、谷物,是煮熟的鸡蛋和被烘烤后的面团,是被太阳晒过的羊毛,是吉尔伽美什杯中佳酿的醉人气味,是缇克曼努腿间甜蜜的浆液和她头髮上香膏的香味…… 「我是回不去的。」他说,「我已经属于他们了。」 ………… 恩奇都醒来时,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与其说是难以忍受,不如说是新奇,他鲜少有这种感觉,即使是当初和吉尔伽美什战斗的时候,他也不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他推开身上的被褥(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双手因为疼痛而僵直发麻,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站起来,撩开帐篷的帘门,吉尔伽美什就站在不远处,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糟糕,如果乞丐也有他们的国王,那多半就是这样了。 对方敏锐地朝这里看了一眼,在看到他的时候才略微松了口气。 「你醒了?」吉尔伽美什笑了起来——真神奇,即是看起来这样落魄,他笑起来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这一觉睡得可有够久的。」 「我以为你的宝库里有恢復伤势的魔药。」 「它打不开了。」吉尔伽美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可怕的事实,「盖亚阻断了它……你应该也发现了,这片土地上的玛那在枯竭。」 地脉枯竭了——意味着他们只能靠自己的身躯慢慢恢復魔力了。 「哀悼之塔还能运作吗?」 「地核是有强吸力的,它的效用根植于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则——换而言之,它是比盖亚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更高等的神秘。」吉尔伽美什再次望向远方,「不过在此之前……先得让他们活下去。」 恩奇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视野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帐篷,像是焦黑的土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 男人和女人们在狭窄的间隙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他熟悉的女官在分发食物。 西杜丽也在其中,或许是因为烧伤,她手臂上涂满了青绿色的膏药,像是皮肤上长出了霉斑,但她已经是所有人里比较体面些的——或者说还保留着几分人样的,哪怕此时的她已经是恩奇都印象里最狼狈的了。 「只剩下这些人了吗?」他问。 「还有一些在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吉尔伽美什回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乌/尔似乎不打算掺和这个烂摊子……哼,以麦桑尼帕达那鬣狗般的性格,居然没过来趁火打劫,确实有点出乎本王的意料。」 「缇克曼努呢?」 「她……不太好。」吉尔伽美什嘆了口气,「但还活着,这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復活得不顺利吗?」恩奇都记得缇克曼努说过,她的復活时间应该会随着死亡次数的增加越来越短。 「与其说是復活,不如说是修復得不顺利。」吉尔伽美什回答,「你或多或少也感觉到了吧?她的復活不是自发性,而是源自某种外力的强制修復,现在这种外力已经耗尽,没办法让她恢復原状了……」 恩奇都看着西斜的落日,感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宁静:「我想见她。」 「待在这里吧,吾友。」吉尔伽美什揉了揉眉角,有些疲惫地说道,「鬼才知道下一波麻烦什么时候来。」 恩奇都沉默片刻,轻声道:「它已经来了。」 闻言,吉尔伽美什的表情倏地僵住了——如果不是气氛如此沉重,这个表情其实是让恩奇都有点想笑的,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仿佛回过了神,声音虚浮地问道:「什么意思?」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这是恩奇都第一次撒谎,但他的声音很平稳,事实证明编织谎言这种事做起来并不难,至少对他而言,「我们杀死了古伽兰那,自然也要用一条命,去还它的命。」 「那只畜生t的命不值得用你去偿还。」对方的声音罕见地产生了动摇,「会有别的办法的,我马上就去启动哀悼之塔……」 「不要再任性了,吉尔。」恩奇都打断了他,「我是天之锁,诸神所铸的兵器,哀悼之塔启动得再快……也比不上他们摧毁我的速度,这么做不过是加快死亡的到来罢了。」 第104页 吉尔伽美什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你刚刚说得很对,把剩下的力量留给未知的未来吧。」恩奇都安抚道,「很抱歉,这次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请带我去见她吧,在太阳彻底西沉之前,我希望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吉尔伽美什无言地点了点头,将他带到了一个帐篷里。缇克曼努躺在一条羊毛毯上,除此以外一/丝/不/挂,皮肤上涂满了药膏,让她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一个白色和绿色的调色盘,她呆滞地看着帐篷顶上的一只苍蝇,对突然走进来的他们置若罔闻。 「她怎么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还活着……也只是还活着。」他的挚友低声回答,「死亡,还是活着却一无所有,真不知道对她而言哪个才是更好的结果。」 恩奇都俯下身,在她身边躺下,细嗅她皮肤上药膏的气味,要让这种陌生的味道和她联繫在一起,对他而言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会好起来的。」他拍了拍缇克曼努的另一边,「你也过来休息一下吧,吉尔。」 吉尔伽美什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太贊同的神色——显然,有太多事情压在了他的肩头,等待他去处理,但他终究没有拒绝。 「难得这么宽敞。」躺下来的时候,他嘟囔道,「她早该去工匠坊定制一个大床了。」 其实恩奇都并不讨厌那张小床,他喜欢大家挤在一起互相依偎的感觉,就像一个窝里的小动物会挤在一起,彼此温暖着度过寒冷的冬天。 缇克曼努依然一动不动,那只飞舞的苍蝇似乎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吉尔没再开口,而他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死寂。 落日西沉,帐篷里所有事物的影子看起来都像是巨人,恩奇都沉浸在这种静谧,又带着些哀愁的气氛中,今天没有下雨,因此周围出奇的安静,只剩下细微的唿吸声…… 他们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安静的。 「吉尔。」 「什么?」 「记得下雨的时候,要监督她把竹帘垂下来。」他说,「还要帮她掖好被角,她晚上会踢被子。」 片刻过后,他才听到对方轻声回应:「嗯。」 随后他们便再也没说话了,外面透进来的光愈来愈暗,影子愈来愈长,恩奇都难得体会到了冷意,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感受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丝丝缕缕,就像她将自己的根系扎进了他的身体。 恩奇都喜欢这种感觉,甚至短暂地沖淡了死亡的阴霾,而为他带来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亲吻她眼睑时如蝴蝶翅膀般从他嘴唇上扫过的睫毛,她腹肚的汗水沿着腿根滑落至他的额头…… 而在另一个晚上,他浑身是血,掐住了她的脖子,感受着她的脉搏在他掌心渐渐停止,他感到万念俱灰,可当那双眼睛再度睁开时,他感觉某种安定的力量再次回到这具死物所铸的身体里。 这样的奇蹟怎么会泯灭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夕阳渐渐变成了浓稠的血红色,缇克曼努的身体成为了温暖唯一的来源。 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脸庞,一种柔软的情愫在他体内滋生、膨胀。他想拥抱她,亲吻她,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就像影子永远跟随着光,星星永远环绕着月亮…… 可是太阳落了下去,他的手碎成了齑粉,他的吻也被晚风吹散了。 第48章 缇克曼努先是闻到了烟尘的味道,每一次唿吸都带着难以忍耐的痒痛(熟悉的感觉),尚未痊癒的伤痛蛰伏在体内——静躺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健康,可只要身体动弹一下,她的肌肉就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按捺住痛苦,挣扎着扭过头,看向依稀透着光的门帘,吉尔伽美什就坐在她身旁,房间内的光线太过暗淡,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轮廓。 「醒了?」缇克曼努感觉到对方的手正在抚平她的鬓髮,「恢復得比我想像中要慢。」 「情况……怎么样了……」她几乎耗尽了气力,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不是睡的时候……」她想要爬起来,但吉尔伽美什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压回床上。 「睡吧。」他说,「养精蓄锐,给自己一点时间……至少我们不可能再失去什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 缇克曼努感觉脑袋沉甸甸的,甚至分不清外面的光线是因为白天,还是夜晚燃烧的灯火,但在浑浑噩噩之中,她仍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恐慌,某种无来由的钝痛在胸口蔓延开来。 「阿达鲁,帕拉图, 萨姆努……」 西杜丽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她在念什么? 「西杜丽大人, 刚刚有一个人因高烧死去了……」 短暂的沉默:「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巴拉里, 一个孩子……他甚至还不到十岁,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的那次更长,伴随着一声嘆息:「我知道了,把他也加入名单吧。」 缇克曼努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攫住了她的心脏,它慢慢收紧,紧勒着她的动脉,让她感到窒息,唿吸渐渐变成了一件令人精疲力尽的事,她的肺腑因为缺氧而抽痛起来。 「睡吧,缇克曼努。」吉尔伽美什将一碗温水递到她嘴边,她下意识地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缓和了喉咙里火燎般的疼痛,也加重了她的倦意,「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了,闭上眼睛,缇克曼努……我需要那个精力充沛的你回来。」 第105页 帐篷外,西杜丽还在念着那份长长的名单,她那从未停歇的声音,像是要用尽自己的余生来诵读这份名单上的名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言语间的哽咽逐渐控制不住,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 当吉尔伽美什将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上时,她在黑暗中看到了女孩脸上的泪痕:「厄拉普,阿尔加尔……」 不,别这样,别再说了…… 「塔兰特……」 不,不…… 「恩奇都……」 不。 她再度陷入沉睡,这一次的梦中有鲜血与烈火,到处都是人们的哭嚎和惨叫声。 然后火焰熄灭了,血被烤干了,留下毒辣的烈日和干涸的土地,世界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惨澹的灰白,漆黑的渡鸦在上空盘旋,偶尔降落啄食死者的血肉,像是在品鑑这场死亡盛宴的味道。 很快,鸦群便发现了她,它们围拥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啄食她的身体。缇克曼努放弃了抵抗,疲惫地张开双臂,迎接黑暗的到来,可渡鸦们的爪子一触碰到她的身体,便如水汽般蒸发,变成了无数莹莹的光点环绕在她身边。 在这光耀的簇拥中,缇克曼努隐约感觉到有某种存在拥抱了她,亲吻了她,对方的低语在她耳畔响起。 「别担心,奇蹟是不会泯灭的。」那个声音如是说道,「去吧,缇克曼努,继续向前走。」 她恍惚地听着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下意识地想要回抱对方,然而那些光点很快在她的怀抱中弥散了。 伴随着光耀的消失,周围霎时暗了下来,天空中的烈日、盘旋的渡鸦们,还有周围焦黑的尸体也都不见了,唯有一轮明月静静悬挂在夜幕中,淡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前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小径。 是了,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她沿着月光小径不断向前,步伐缓慢,但是很平稳,她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她知道火焰再也追不上她了。 ……………… 第二次醒来时,缇克曼努并没有变得精力充沛,只能说比上次好一些,但足以让她在不用别人帮忙的情况下独自站起来了。 这一次守在她床头的是西杜丽,她本在闭目养神,但听到一点动静,就倏地睁开眼睛,像是一只机警的猫头鹰,在意识到那些微的声音是源自于她时,西杜丽明显松了口气,低头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 「猊下。」西杜丽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您要喝点水吗?」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但在t西杜丽打算起身时拦住了她:「让别人去烧水,你留在这里,我需要知道现在的情况。」 闻言,西杜丽的眼神虚浮了一下,好似在不经意间又陷入了回忆的泥沼,但她须臾便缓了过来。 「城市几乎全毁了,但是哀悼之塔还在。」西杜丽说,「算上一些暂时停留在乌鲁克的商队,统共有142人活了下来——目前为止是这样,前几天不断有人因伤口发炎而患上高热,我想这种情况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说到这里,她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缇克曼努看到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猊下,塔兰特和恩奇都大人……他们……」 「我知道。」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但并不成功——不知道在西杜丽眼里,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是否充满了狰狞,「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们将以与他们功绩相匹配的身份下葬,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会得到报应。」 「可是猊下,有权释放天之公牛的只有那位大神……」 「我知道。」她加重了声音,作为强调,「而我还会教他知道——当那份报应真正降临之时,他会希望自己也早早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她起身推开身上的被褥,站了起来,慢慢活动身体的每个关节:「卢伽尔呢?」 「王带着人去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道路了。」西杜丽说,「王说这片土地上的玛那已经干涸了,所以他不能轻易动用力量。」 缇克曼努如有所感:「王之宝库也打不开了,对吗?」 「……是。」 她并不惊讶,甚至觉得盖亚早就可以这么做了,如果要说有什么是真正出乎她意料的,大概只有復活进程中的不顺……也怪她太托大了,习惯了这种罕见的奇蹟,于是把它当成了某种天然合理的存在。 「另外……」西杜丽吞吞吐吐地说道,「塔木卡大人逃走了,一些隶属于他的商队成员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闻言,缇克曼努不由得怔了一下——好吧,第二次的出乎意料显然比她想像中来得快。 既然结果已经产生,质问原因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还带走了什么物资?」 「基本都是酒水。」西杜丽说,「还有少数的粮食,药品几本没有动。冬季已经过去了,入夜后不需要用酒水暖身,所以总体而言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她的语气带着些宽慰的意味——和别人不同,西杜丽知道她对塔木卡委付了相当多的信任。尽管塔木卡对于为王室服务的工作一直没太大的热情,但他总是乐于为她办事,当一个人的忠诚显得很有针对性时,他看起来总是值得信赖的。 「另外,他还带走了所有的红桶。」西杜丽补充道。 「红桶?」 第106页 「是,伊尔苏大人说那里面都是一些工匠坊用的材料,放在这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说到这里,西杜丽也不免有点困惑,「至于为什么要带走这些红桶……可能是把它们和用于储存粮食的容器搞混了吧?」 如果她还没有老到得了健忘症,那里面储藏的应该是一些燃料和金属粉末,是上次她委託伊尔苏制作星火棒时用剩的材料。 之所以堆放在城外,一是因为这些东西在王宫内储存容易受潮,二是因为它们太过危险,哪怕只是零星的火屑,也会引发巨大的爆炸。 当时负责把它们运送到城外的就是商队成员,而提出将桶刷成红色以示警戒的就是塔木卡本人……他怎么可能把它们和粮食搞混呢? 「红桶被带走了也好,现在这里聚集了大量的人,那些东西留在这里也只会是隐患。」她决定将这些抛之脑后——无论塔木卡是真的抛弃了这座城市,还是另有所图,对现在的乌鲁克而言都无关紧要了,「带我去见卢伽尔。」 帐篷外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早晨,新一天启程的时候——缇克曼努将这视作一个好的开始。 不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已经清理了五分之四。一路上,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露出了激动不已的表情,恳求握一握她的手,或是希望她在额前落下一个祝福之吻。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缇克曼努以笑容安抚了他们,心里却如坠冰窖,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场灾难是为何而来,只以为这又是诸神的一次心血来潮,他们更不知道自己正在向灾难的源头祈求祝福。 在道路的尽头,她看到了阿伽,对方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指挥其他人敲掉一根倒下的石柱,在承重柱彻底断裂后,那截堵住了出口的建筑残骸也彻底坍塌了。 众人纷纷发出欢唿,阿伽则有意让自己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所以余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建筑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哟,宰相大人,睡醒了?」 缇克曼努朝他点了点头,当作是打了招唿。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脸色怪难看的,看来这几天光顾你的尽是些噩梦。」 她的目光越过他,那栋建筑物倒塌后,缺口已经足够人正常通行了:「看来你们进行得很顺利。」 「不不不——」阿伽摇了摇食指,「不是你们进行得很顺利,而是有了余这样的专家,所以才会进行得很顺利,问问你身后的小姑娘,在余来之前他们干了什么蠢事。」 西杜丽小声道:「其实大家只是很寻常地清理了堵住道路的残骸……」 「然后引发了二次坍塌。」阿伽继续道,「如果这就是乌鲁克人的寻常,那只能说你们都太笨了。」 「这种工作平常是由我负责的,很抱歉没能及时回到你们身边。」缇克曼努适时地介入道,「也很感谢您的帮助,阿伽大人。」 「别光是口头上的感谢啊,宰相大人,难道这样辛勤的余不值得你的一个吻吗?」说到这里,阿伽无奈地笑了笑,「虽然余很想这么说,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和护食的狮子打起来,那可就太丢人了。」 缇克曼努回过头:「卢伽尔。」 「呵。」吉尔伽美什回以了一个简单但充满了个人情绪的音节,「来得太晚了,缇克曼努,你是坐蜗牛过来的吗?」 一旁的西杜丽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 「算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吉尔伽美什哼笑一声,「准备好见证这至高奇蹟的诞生了吗?」 她抬起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黑色方塔,心跳如同鼓点一般,砰砰地在她胸口作响。 言语从她口中吐露,听起来却不像是她的声音——好似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此刻开口,他们的声音如同无数条溪流的分支汇聚到了一起,从她的喉咙里流淌出来。 「开始吧。」她说。 第49章 缇克曼努感觉到一股热浪从面颊拂过,汗毛上有轻微的灼烧感,这让她回想起了几天前那场吞噬了城市的大火,想起它们用那炙热的死亡之吻带走了多少人的生命——多么相似的画面,这场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1。 地脉中的玛那沿着地核的强吸力开始往乌鲁克聚集,即使站在地面上,也能看到它们流淌的轨迹,如同无数条蜿蜒的金色河流,滋润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这些金色河流从四面八方而来, 最后经由复杂的地下甬道汇成一股,通过地核而向上蒸腾,进入哀悼之塔的内部。 感应到玛那后,漆黑的塔身表面浮现出红色的纹路,这些纹路会将玛那转化为另一种人类可以利用的能量。这些能量在挥发后会一直在空气中浮动,在落雨时融入雨水,重新回归大地,让这片已经死去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缇克曼努看着那些鲜红的纹路不断向上攀爬,犹如吸附着塔身的红色藤蔓,正在从哀悼之塔的内部汲取养分……诸神的养分,纹路是红色的,也许是他们的血。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然而——许多日后将被世人传颂的故事都是如此,当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总会看到这两个字——然而,当红色纹路占据了塔身约三分之二的高度后,它们就不再上升了,而是在那个位置不断闪烁…… 显然,下方还在不断传输能量,却无法供它们继续向上攀登了。 第107页 「怎么回事……」她听见西杜丽的呢喃。 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t冷静:「地核供给的压力不够。按照之前的计算,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非……」 「除非有地核没有顺利运作。」阿伽接过了她的话,语气中有着罕见的慎重,「有些地下甬道应该被古伽兰那的力量震塌了,一部分玛那没有正常流入地核。 」 片刻过后,吉尔伽美什开口:「除了哀悼之塔的工作效率会下降,还会有影响?」 「淤积在甬道里的玛那,会因为浓度过高而逐渐液化,最后溶蚀地表。」缇克曼努回答,「同时,由于地核之间的工作效率不同,原本预定的三角循环会慢慢失衡,控制不当的话,也许塔身会发生爆炸。」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死寂。缇克曼努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唿吸声,仿佛她的存在(也许是所有人的)也在这种无声中渐渐湮灭了。 她迷失在这种寂静中,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但现实中只是过去了几秒。 「没时间愣在这里了。」她勉强敛起了情绪,「坐以待毙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得立刻清理那条被堵塞的甬道。」 「可是……」西杜丽明显对她的话抱有疑虑,但她不擅长质疑她。 「好吧,那就先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阿伽说,「我们要怎么知道是哪条甬道被堵住了?」 「找。」 「怎么找?」他步步紧逼,「地下的视野又黑又狭窄,空气也难以流通,而我们有那么多条甬道要检查,行径路线也复杂得要命……最重要的是,你知道高浓度的玛那对于那些没有魔力抗性的人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吗?」 如同火燎,人的皮肤会像石蜡一样融化:「我知道。」 「这三个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知道。」她重复了一遍,「西杜丽,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广场上,告诉他们,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是我有一件事要宣布。」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不要越过本王去做什么愚蠢的决定,缇克曼努。」 「很抱歉。」她说,「我恳求您将这件事委任于我,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 听到她的回答,吉尔伽美什嘆了口气,颇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从很久以前,直至现在,并且将奔赴永恆的未来——因为一旦停下,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当缇克曼努抵达广场时,地面微微发烫,仿佛那场大火的影响还未完全褪去……然而她知道,这是地下流淌着的玛那正在液化的徵兆。 她走入人群中,一张张疲惫的脸,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从她眼前经过——上一次见到这番光景,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时光重新回到那天,当时的卢伽尔之手还有着满腔的热情,她那般骄傲、那般自信地站在这里,大声告诉他们,这个国家将会获得盛大的胜利,身披荣耀与财富……而此刻的她站在这里,身上只剩下了伤痛和疲惫。 她站上了广场的最高处——霎时,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绝大部分都很安静,只有几个非本地的行脚商人,他们窝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什么,偶尔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张开嘴的时候,缇克曼努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好像唇齿间的是一块肿胀冰凉的腐肉(如果尸体也会讲话,或许就会是这种感觉),但声音还是顺利地从喉咙里流了出来——听起来出乎寻常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首先,我需要向你们坦白一件事……这座塔并非白庙的重建,也并非什么献给安努的礼物,这座塔名为哀悼,是为了断绝神明与人世的联繫,为诸神搭建的墓碑。」 最后的窃窃私语也倏地消失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广场的空气中蔓延。 她感觉手心里渗出了冷汗,心跳却逐渐平缓,好像那些额外的热已经从她的身体里挥发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这颗荒芜的心脏还存在着某些柔软的地方。 「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并非是因为她别无选择,而是因为她需要站在这里,无论是生或死,她需要回到他们之中——当她从那初生的意志中甦醒时,他们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她,现在的她则要将这份权力还给他们。 「由于古伽兰那的降临,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有一部分坍塌了,我需要一些人跟我一起进入地下,清理被堵塞的甬道,好让这座塔恢復运作。」她说,「如果你们还有什么疑惑,可以现在就问我。」 「还有什么疑惑?!」角落里的脚行商们发出老鼠似的尖叫,其中一个嘶吼道,「天哪!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怪不得大神会释放天之公牛,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令人不安的焦躁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如同滚烫的热油中溅入了一滴水。 缇克曼努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惶恐与迷茫,其中有一些人因恐惧而低声抽泣起来,眼泪流过他们被烟尘熏得焦黑的面颊,变成了浑浊的颜色。 即使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也曾以孩提时代的模样出现在她眼前,看到那些泪痕流经他们衰老而疲惫的脸庞,她就像一个注视着孩子的母亲那样,为这些泪水感到了悲伤。 第108页 「闭嘴,北方佬!」一个皮肤和麦穗同色的青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朝商人们吐了口痰,用更高的声音压过了他们,「这是乌鲁克自己的事,不需要外人来掺和!」 缇克曼努记得他——阿拉,阿尔加尔的儿子,他朝人吐口水的模样和年轻的伊尔苏如出一辙,也因此经常被母亲拿擀面杖追着打,想要纠正他这种不体面的坏习惯。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坏习惯半点也没改……然而阿尔加尔已经死了,没办法再追着他满街跑了。 「地下甬道被堵住后,会产生什么隐患吗?」他问。 「被引流到乌鲁克地下的玛那会堆积在甬道里,最后溶蚀地面,发生塌陷。」她回答,「另外,因为地核的运作失衡,这些堆积的玛那有可能引发爆炸。」 「范围有多广?」 「没有人知道,但至少会毁灭整个库拉巴。」 「如果我们进入地下甬道,会遭遇什么危险吗?」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问道,她手臂隆起的肌肉像男人那样强壮,女人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钢铁颜色的眼睛。 「会死。」 「……除了死亡,难道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吗?」一个消瘦的小个子男人问道。 「对于魔力抗性低的人而言,高浓度的玛那就像是腐蚀水。」她解释道,「起先,你会感觉皮肤上有轻微的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约摸五分钟左右,那种痛感就会越来越强烈,此时你的皮肤已经开始溶解了,只要略微用力,皮肉就会像青苔一样被刮下来,即使你不去碰它,十五分钟左右,你的身体上也会逐渐出现烧伤似的痕迹,皮下血管破裂,皮肤呈现出暗红色……」 她短暂地陷入了回忆的泥沼中,想起身体是如何慢慢融化,想起皮肉皲裂后从身体上剥落的感觉,想起烟雾中故人那惊惶的脸——那个测试是暗中进行的,和检验她復活机制的实验一样,都违逆了他的命令。 恍惚中,她听到对方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然后朝她发出勐兽般的咆哮,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臂上,倏地蒸发了,好似掉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 台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唤回了她的意识……也许她说得有点太详细了。 「总之,这就是你们在进入甬道后将会遭遇的。」她说,「你们可以继续问,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呢?」这次提问的是一个小女孩,她有着一张平凡而稚嫩的脸,但眼神如老妪般充满沧桑,「如果您不说,也许我们也不会这么害怕。 」 「这是一个好问题。」她颔首,朝那个女孩露出了微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孩低下脑袋,怯生生地回答:「图库尔图。」 图库尔图( tukultu )——希望,这也是一个好名字:「好的,图t库尔图,现在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关于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因为这一次,我希望你们能自己作出决定。」 「这不意味着我不在乎你们的回答,事实上,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需要你们每个人。但我站在这里,不是作为卢伽尔之手,不是为了命令你们去做什么。如果你们此刻愿意举起手,我希望不是因为你们习惯了服从,而是因为你们也相信,现在正是应该与神代告别的时刻。」 「是了,洪水、干旱,古伽兰那……诸神想要摧毁我们是多么简单啊,然而——现在还不到认输的时候。在我们手中,还握着那个能够逆转一切的奇蹟,而我们之所以要不惜一切去完成它,是因为我们拥有这世间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神明的力量,也不是英雄的力量,而是因为我们认定了这件事必须如此,绝无退让的可能,而当我们聚集在一起时,世界上的任何伟力都不足以与这份意志相抗衡。」 辛辣的烟尘,秃鹫群在空中盘旋,它们的影子从人们低垂着的、黑黢黢的脑袋上掠过,整个广场鸦雀无声,肃穆得仿佛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缇克曼努等待着,直到阳光使她的眼前发白,直到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过脸颊……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直到」,一只瘦小的手忽然举了起来。 「我愿意跟您一起去。」手的主人是一名矮小的男人,脸颊尖瘦狭长,颧骨高耸,头髮像老鼠的皮毛一样发灰,但当他腼腆地微笑时,蜡黄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只手像是某种先兆——两只、三只……在他之后,又有无数人举起了双手,他们映在地上的身影宛如巨人。 「为了乌鲁克!」他们高唿她的名字,高唿国家的名字,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狂热,那样义无反顾,他们枯瘦的手指伸向天际,仿佛在剎那间从树苗成长为了参天大树,「荣耀属于乌鲁克!荣耀属于我们!」 地面上的动静驱赶走了天空中的秃鹫,生的气息终于沖淡了死亡。 她走下高台后,最先见到的是阿伽。 甫一和她对上眼神,他就下意识地咀嚼嘴里的狗尾巴草,但草的根茎已经被他嚼烂了,他只好悻悻地把嘴里的碎屑咽了下去。 「很不错的演讲。」他干巴巴地说,「唔,那个……刚才很抱歉。」 她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 阿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抓了抓头髮:「你难道没有一点后怕吗?」 第109页 「什么?」 「把真相告诉他们。」阿伽说,「说实话,余本来以为你要被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呃,呸呸呸!对不起啊,没有要咒你的意思。」 「没关系。」连她自己也想过这种结局,「这里是乌鲁克,乌鲁克有自己的运作方式,即使我不在了,一切也会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宰相大人啊……」阿伽嘆息一声,「罢了,余要对你念叨的事情,乌鲁克王和那个小姑娘一定已经对你说过无数遍了。」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缇克曼努笑了笑,「我已经见证了奇蹟的诞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她将目光落在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身上,此刻心中只剩下了释然,连身体的疼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过去我总是在忧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个族群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喃喃道,「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尽管他们没有神明那样的力量,尽管他们的身躯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受到伤害……可隐藏在血肉之躯下的,是一种信念,信念是不会被任何力量杀死的2。」 第50章 「为什么你也在收拾东西?」吉尔伽美什阴沉地看着自己的老对头, 「最好是在收拾行囊准备滚蛋。」 「恰恰相反,余要和他们一起下去清理甬道。」阿伽拍了拍自己的牛皮袋,「虽然余体内的神血已经很稀薄了, 但余的魔力抗性也比那些普通百姓高得多, 在地下甬道里活动起来也轻松一些。」 「哼。」 「喂喂,乌鲁克王,那张臭脸是怎么回事?」阿伽抱怨道,「余可是在被莫名嘲讽成了软弱的北方佬之后还尽心尽力帮你们收拾烂摊子的存在欸?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该表示一声感谢吧——话虽如此,余也清楚你是一个脏心烂肺的傢伙,所以感谢什么的余也不是很期待,你自己滚快点就行了。 」 吉尔伽美什双手抱肘:「你对乌鲁克的诚意,本王已经感受到了。阿伽哟,如果你有幸归来, 本王可以允许你做乌鲁克的狗,心怀感激地受领吧, 这就是本王对你最大的恩赏。」 阿伽翻了个白眼:「快点去死吧,乌鲁克王。」 吵闹归吵闹, 吉尔伽美什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和对方剑拔弩张了……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 但他心里清楚,阿伽为哀悼之塔付出了太多, 他确实值得一声感谢。 何况,他此行还有别的目的, 需在今晚之前完成,阿伽明显也知道他只是刚巧路过, 双方都在沉默中选择了点到为止。 当吉尔伽美什走进帐篷时,伊尔苏——这位年迈的老工匠正将记载着甬道路线的羊皮纸慢慢捲起来,然后用油纸裹住,放进衣服的内袋里。他静静地站着,直到对方笨拙地敲了敲自己的后背,转过身来与他对上视线。 「王啊。」卢伽尔的工匠揉了揉眼睛,因为灰尘的缘故,他的眼睑略微红肿、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请原谅我有失远迎,有太多东西需要整理了。 」 吉尔伽美什细细端详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双手曾经像皮革一样柔韧的男人,如今已经如此佝偻、衰老了。 「你不必和他们一同去清理地下甬道。」他说,「留在地面上,总会有事需要你去做的。」 伊尔苏的目光看向地面,语调谦卑,神情却很平静:「老狗也是有几颗牙齿的,王。」 「阿拉向我求了恩典,希望你能留在地面上,安度晚年。」吉尔伽美什嘆息一声,这几天他嘆息的次数也许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多年的总和,「本王答应了他——就像很久以前,你向父王请求恩典时,他也答应了你一样。」 「很久以前……」老工匠似乎有些失神,但很快又缓了过来,「王啊,感谢您的宽厚,但这件事里没有什么是那孩子能替我偿还的。」 「你一直尽心尽力为王室服务。」吉尔伽美什难得想要真心劝一个人,「日后我重建乌鲁克的时候,身边也需要有用的帮手。」 闻言,老工匠轻声笑了起来:「您不会需要我这样的老傢伙的,您应该找一些更有活力的年轻人……」 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西杜丽会留下来。」尽管那女孩对此表现出了极度的抗拒…… 他想起对方盛满哀愁的神情,想起她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仿佛已经被泪水淹没。 「西杜丽……」老工匠低声道,「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我便从她的眉目中窥见了猊下的影子,而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枯瘦的赖皮猴子,琴弦校不准,唱歌还跑调,被父亲拿着木棍一追就是几条街。」 说罢,他擦了擦眼角,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疲惫,也更加苍老了。 「唉……非常抱歉,王。」他说,「您看,上了年纪就是会有这种毛病,容易淹死在那些永不復返的日子里。」 「我听缇克曼努提起过,你经歷了界河之战。」 「我只是见证了它,王。」老工匠说,「除了猊下,那些经歷过它的人早就死了,就像我的父亲……而他也不过是那场战役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只是他两腿跑过的路比那些逃兵更值当些。」 尽管吉尔伽美什早就把界河之战的过程和诸多细节记得滚瓜烂熟,但此刻听伊尔苏提起它,还是不免生出一股迷茫和陌生感。 第110页 这场战役发生在他出生之前,以至于他不能很快地与对方产生共情——但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他脑海中就奇怪地构想出了这个画面。画面中除了缇克曼努,还有他父亲卢伽尔班达年轻时的面容。 如此想来,父王经歷界河之战的时候,年纪似乎和现在的他差t不多大。 他不由得问道:「界河之战发生的时候,乌鲁克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那时战火从未波及过库拉巴,所以城市没怎么受损。」老工匠回答,「如果这里有一个诗人,就会在泥板上写这次降临的灾祸比曾经的界河之战更严重——但在我看来,它们并没什么区别。许多人死了,许多人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人,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我今早看到的那几只秃鹫,说不定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几只的后代呢。」 「……这都是我的错。」作为王,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民。 「这与您无关——或者说,与您有关,也与我们所有人有关,这早就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了。」老工匠摇了摇头,「曾经的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诗人们总把那场战役当作一场荣耀之旅的开端。在信里,父亲也将它描述成一件光荣的事……可我们挚爱的人死了,那流不尽的泪水,无数个被噩梦折磨的夜晚,难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他嘆了口气,吉尔伽美什看着他的背嵴一点点塌下来,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了颓败的浊灰,仿佛在看着一棵大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而现在,同样的选择也降临到了我头上。」他低声道,「我当然可以逃走,因为我老了,视力也不那么清晰了,我的手艺也许能在以后帮上别的什么忙……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但没有一条能让我选择逃避眼前的一切。」 「于是我体会到了那封信的含义,也体会到了父亲那时的心情,因为他的身后是我们,是母亲、妹妹和我,所以即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他不能让命运的车轮从他爱的人身上碾过。」 吉尔伽美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而舌根分泌出的苦涩堵住了喉咙,让他失去了声音。 「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我从未举起过一次长矛,我亲眼看着妹妹嫁给了一个烂人,母亲死的时候,我什至没有钱让她体面地下葬……到头来,父亲最后的嘱咐,我什么都没有做到。若我还能在冥府与父亲相遇,至少得有一件事让他不那么失望。」 「伊尔苏……」他一时忘记了言语,只是干涩地喊着他的名字。 「如果您一定要给我什么作为恩典的话。」老工匠笑了,他看起来憔悴又苍老——但此时此刻,当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时,眼神就像孩童般轻快,无忧无虑,「待我下葬的时候,石碑上还是写希姆吧。也许比不上先王赐于我的名字,可它出现在父亲和妹妹旁边时至少不会那么突兀。」 吉尔伽美什告别伊尔苏后,便看见了守候在不远处的阿拉。对方看到他出来,下意识地露出了紧张的微笑,吉尔伽美什心下微沉,隔着遥远的距离,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青年脸上的微笑慢慢地垮了下来,像是风化后剥落的墙灰,在凄冷的月光中消弭了。 他走远了一些,看着阿拉弯腰穿过门帘,帐篷里的蜡烛照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晚风将那细微的啜泣声带到他耳边。 阿尔加尔已死,米莉图姆不知所踪……吉尔伽美什选择了独自离开,将这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了老工匠和他唯一的亲人。 他回到了营地最大的那个帐篷——目前住着他和缇克曼努。 当吉尔伽美什回来的时候,后者正在核对清理队伍的成员分配,昏暗的牛油蜡烛照亮了她的脸庞,黯淡的影子映在帐篷上,火光跳动,她的影子便也随之跳动,如同被风吹散的浓雾。 「伊尔苏没有答应。」他说。 缇克曼努甚至没有抬头:「我猜到了。」 「何必说得那么不确定?」他冷哼一声,「你大可以说我早就知道了。」 「那好吧。」她从善如流……或者说,敷衍地回答,「我早就知道了。」 如果放在以前,吉尔伽美什肯定要大发脾气了——然而他没有,或许是太疲惫了,或许是蛰伏在体内的悲伤浇灭了他的怒火,又或许是他的心性有所成长,开始明白愤怒在很多情况下并不能为他解决任何问题。 他轻步绕到她背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缇克曼努的动作顿了一下:「卢伽尔,您……」 「少啰嗦。」他佯装出不以为然的口吻,「又不是揽住了手臂,不会妨碍你写东西的,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缇克曼努心里多半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可她只是嘆了口气,没有拒绝他。 吉尔伽美什看着她用一支被削得很细的木棒沾了点污水,在破布上用圈、叉和三角为每一个名字做标记,名单上大多是他不认识的名字,但缇克曼努每画一个标记,他的肺腑就传来一阵绞痛,身体因过分用力而痉挛起来。 「卢伽尔……?」这次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担忧,「您的身体无碍吧?」 吉尔伽美什感觉喉咙发紧——他想告诉她,不要去清理地下甬道,留在陆地上,留在他身边,命运已经夺走了他的挚友,他不能再失去自己挚爱的人…… 第111页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现在的他和伊尔苏失怙时一般大,也许会忍不住趴在她的肩头放声痛哭——然而逝去的时光不会復返,他已不再是一个男孩,所以吉尔伽美什只是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静静感受着她的心跳,她的唿吸,她的存在。 火焰熄灭了,他把自己埋进灰烬里,期待着能找到一丝尚未褪去的温暖。 第51章 「……真是笨手笨脚的。」 缇克曼努抬起头,看着吉尔伽美什从地上捡起一片断了的、沾满了血的指甲盖,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灵魂终于回到了这具身躯里,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右手传来的疼痛。 「看来我真是老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煳的无名指,三分之二都没了,断裂的伤口里渗出血珠。 「阿苏那里还有一些药膏……」 「不必了。」她摇了摇头,「就让它这样吧。」 如果是以前,她需要把剩下的部分也拔掉,涂抹药膏,防止伤口发炎,长出畸形的指甲——现在,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她甚至觉得让这点刺痛感就这样一直存在也不错,这些日子她睡了太久,睡得天昏地暗,几乎快忘了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闻言,吉尔伽美什微微挑眉, 倒是没有为她打断他的事而生气:「看来你是睡昏了头, 也开始说一些怪话了。」 缇克曼努看着他将那枚染血的指甲收入衣服的内袋:「要论奇怪的话,我是远远比不上您的。」 「哼, 把东西给我吧。」吉尔伽美什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牛皮袋,很快地系了一个活结, 「蜡烛要现在就点燃吗?」 「不,等进入甬道前再点燃。」她问道, 「我给您留下的羊皮纸, 您看完了吗?」 「注意埃安那,注意乌/尔, 尤其要注意尼普尔,埃利都和乌玛是可以虚与委蛇的对象,但后者要谨慎利用,如果乌玛有趁火打劫的想法,就从拉伽什下手。 」 同样的——如果是以前,这时的吉尔伽美什早该为她的唠叨而恼羞成怒了,但眼下他只是简略地将她留给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语气不愠不火。过去因权力而催生出的躁意,似乎随着那场大火一同熄灭了,也使他的心性成长了不少…… 尽管为了这一课,这位年轻的君王付出了太过高昂的代价。 「很高兴您认真看完了它们。」她坦然道,「上一次见到您这么沉静的模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吉尔伽美什嘆了口气,但没有回答,缇克曼努看着他的面庞,不禁陷入了某种无端的寂寥中。 过去的时光如同浮光掠影,让眼前年轻的君王看起来有了他少年时的影子,那时的他便足够聪慧,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让人能隐约窥见他未来将以何等威严的姿态君临那个至高的位置。 「猊下。」帐篷外,西杜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负责执行清理任务的队伍已经在广场上集合完毕了,请问您……?」 「我也准备好了,走吧。」缇克曼努朝着他微微颔首,「我们该出发了,卢伽尔,您应该目送您的子民离开。」 当她正要掀开门帘的时候,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这一次就是彻底的离别了,对吗?」t 「……嗯。」 「缇克曼努,其实我——」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成了低沉的呢喃,「真是够了,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都要被你过去的话教训啊?」 她有点不明所以:「卢伽尔?」 「没什么。」他似乎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总之,可不要抱着就是要去死的心情下去。」 吉尔伽美什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缇克曼努能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某种激盪的情绪,有太多太多的未尽之语了,如同乌鲁克的雨季,数个日夜,绵延不绝…… 然而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的骄傲——曾经一度保护着他,如今终于将他逼入了退无可退的窘境之中。 「我会成为这个国家有史以来,并且在遥远的未来也是最好的卢伽尔。」他艰涩地说道,「所以,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至少试着回到我身边……我需要你,缇克曼努,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缇克曼努怔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走近他,捧起他的脸,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安静地亲吻了他——不同于过去如祝福般落在额前,这次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很浅,轻柔得像一阵风,只有些微的、气息的流动,但那是属于一个大人的吻。 剩下的话语模煳不清地从他们紧贴的唇齿间流出,犹如嘆息:「已经长大了啊……我的小卢伽尔。」 xxx 「塔木卡大人。」 商人眨了眨眼睛,朝着身旁的女人露出自然的微笑,仿佛他刚才并不是短暂地失神了,而是在为这个滑稽的小表情酝酿情绪:「请务必原谅我的怠慢——噢,米莉图姆小姐啊,您看起来真是艷光四射。」 「我没时间听这些奉承。」虽然用着恭敬的称唿,她的措辞和语气却与恭敬并没有半点关系,「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这个时候您开始因恐惧而陷入彷徨,我就只能用这把小刀提前送您上路了。」 「天吶,米莉图姆小姐,您真是吓到我了。」商人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您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想要喝酒壮胆的……不过现在您肯定不需要一个醉醺醺的我,喝醉了的鸟儿如何唱出动听的旋律呢?」 第112页 米莉图姆眯起眼睛,无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过去,她将匕首收回了腿根的绑带。 「当然不。」她说,「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 「您是指什么?」 「您选择了带我一起走,而不是阿拉。」提及自己的亲人时,米莉图姆的神情柔软了一些,「他在您手下担当了多年的副手,而我和你见面不过几次,还是一个女人。」 「米莉图姆小姐,如果女人二字可以让你的敌人变得更好对付,那么红庙早该被王付之一炬了。」塔木卡笑了几声,吓跑了好几只啄食的鸟雀,「您的兄长从不在我的名单上——他确实是一个好副手,聪明能干,并且善于忍耐苦难,就像你们的母亲阿尔加尔大人。但我不需要一个年轻的阿尔加尔,我需要的是一个年轻的伊尔苏,有着常人不会有的想法,并且有将想法付诸实践的胆量。」 米莉图姆低下头:「很多人都说我比阿拉更像母亲。」 「您只是长得像她,米莉图姆小姐。」他意有所指,「但在这副皮囊之下,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伊尔苏。」 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你真的没感到后悔?一点也不?」 「我为什么要感到后悔?」塔木卡说,「请千万别误会我,米莉图姆小姐。别说后悔,此刻我心中甚至没有太多愁绪,只是……您也明白,雨季总是能勾起人的回忆,哪怕是您平日里不愿意想起的。」 「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 「人一旦有过去,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塔木卡嘆息一声,「当我年幼的时候——请别看我现在胖成这样,曾经也是一个小男孩呢——听说过一个传闻,只要足够虔诚,你的祈祷便能够被风带到天国,众神之主安努会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三岁小孩才会信这种故事。」米莉图姆嗤笑一声,「如果虔诚祈祷便能上达天听,神庙里的祭司们大概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确实如此,然而直到七岁,我都对那个故事念念不忘,母亲过世后,连我的梦呓都变成了祈祷。」塔木卡说,「那个时候,我尝试过许多种办法。我将祷告写在碾平的芦苇上,放在火里点燃,看着蒸腾的热气带走了祷告的余烬,飘得却还没有一个烟囱高。」 「每到狂风暴雨的时候,我就跑到门外,大声唿喊自己的愿望——最疯狂的时候,我什至去偷其他人家剩下的鸡鸭羽毛,打算做一副翅膀,因为我想要像鸟儿那样飞到天国面见诸神,恳求他们復活我的母亲,结果是我蹲在屋檐上试飞的时候摔断了自己的腿。」 「这听起来太蠢了。」米莉图姆评价道。 「是啊。」他佯装出伤心的模样,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好似在擦拭眼泪,实则是擦掉了脸上沾染的水汽,「很久之后,我才从猊下口中得知,天国并不真的在天上。唉,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等、等等!」米莉图姆打断了他——作为在场两人中更年轻、更像孩子的那个,她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天国不在天上吗?」 塔木卡微笑地看着她:「哪怕以您的年纪,这心碎的日子未免也来得太晚了。」 「可天国如果不在天上?那它在哪里?」米莉图姆几乎要语无伦次了,「天国在天上,冥府在地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它的位置相对于我们而言在天上,但本质上,那和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这是猊下的原话,可惜我那时太过愚笨,无法领会到她语言中的深意。」塔木卡轻声道,「许多年过去,当我游访各个国家的时候,曾在尼普尔的宫殿中看见一个用水晶打造的大缸,当时的尼普尔王在水晶缸里养了许多颜色艷丽的鱼。」 「为了让它们活得舒适,他还命人在水晶缸里放了砂砾、淤泥、鹅卵石和水草,试图还原出它们原本的生活环境,鱼儿们的食物有专人照料,如果有一条鱼死了,便要有一条人命为鱼陪葬。」 米莉图姆沉默片刻:「……看来王的兴趣比起其他国家的君王而言确实不算太奇怪。」 外庭院的狮子只想要新鲜的生肉,而狮子的主人只想要一床有着卢伽尔之手气味和体温的被褥。 「如果你阅览过其他国家书吏记载的起居注,会更加惊奇的。」他低声笑了,「有趣的是,尽管尼普尔王愿意为这缸鱼花费那么多心思,他平日里最喜欢做的,却是用力敲击水晶缸的缸壁,看着鱼儿们在惊慌中一闹而散,或是躲进石头的间隙,又或是将身体埋进泥沙,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便放声大笑,并且乐此不疲。」 「有时,他还会故意放入一只体积更大的鱼,看着它在鱼群中猎杀——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有无辜的奴僕因为鱼的死而送命了。」 米莉图姆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也许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颤抖……很多时候,人的本能其实比理智更聪明。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哑声问道。 「还不明白吗?我的好小姐啊。」他微笑道,「对于诸神而言,我们就是水晶缸里的那些鱼。有必要的话,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吝惜一些甜头——我们称之为神的恩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从我们的痛苦中汲取快乐,甚至很多时候,诸神提供恩赐只是为了更好地从我们的痛苦中压榨快乐……而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最终也只是勉强浮出了水面。我们生活在鱼缸中,他们则在鱼缸以外的高处俯视我们,君王又怎会聆听鱼儿的祈祷呢?」 第113页 「……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我们都是诸神的孩子,就像王将我们称为子民一样。」她嘶哑地呢喃,「我还以为神庙也是诸神的家……至少是它们的其中一个家。」 @无t限好文,尽在 「您的想法真是令人嚮往,米莉图姆小姐。」他说,「可惜,真正的父母从不会让一头野牛跑进家里,放任它践踏自己的孩子。」 米莉图姆没有再说话,脸庞因麻木而变得灰白,塔木卡希望她能在参加宴席前找回自己的快乐——至少能伪装出快乐,她需要这种情绪来展现自己的魅力。 「我会给您沉浸在哀伤中的时间。」他说,「但在尼普尔王面前,我希望您能展露笑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米莉图姆小姐,曾经能您在那么多美丽的红庙祭司中脱颖而出,也愿您也能在尼普尔王面前攫住他的心。」 米莉图姆无言地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是灰败的、郁郁寡欢的神情。 塔木卡知道,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因为重要之人的死而陷入哀愁……可惜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无论他曾经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如今也已经被岁月沥干了。 第52章 第二天, 在商队进入尼普尔城不久,塔木卡就收到了来自王宫的邀请。 他在这里颇有些人脉,一位父辈在长老会议中任职的年轻贵族, 在觥筹交错间给了他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听说这段时间, 乌鲁克发生了一些大事。」他年轻的朋友说,「今夜即使做梦,我也会听见你在给我讲那些精彩的故事。」 「当然可以,我的好大人。」他握住腰带, 笨拙而缓慢地朝对方鞠躬, 适当的蠢笨能令事情进展得更顺利,「但愿您不会介意我的满腹苦水。」 「怎么会呢?」对方说,「可惜,这得等王召见您之后了。」 「我确实收到了王宫的邀请……」 他微微颔首:「事实上,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你讲述乌鲁克的事了。」 应该说,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对乌鲁克所做的事了。 尽管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面上依然端着微笑,一个精明、市侩的商人的微笑,虽然人们总说不应该以外表轻易判断一个人,但他知道他们会因为这个笑容而认定他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抛弃自己国家的人。 「听说你给乌图姆将军送了两车酒过去。」对方小声问道,「老实同我说,那红色桶里的酒是不是比一般的更好?」 「说不上更好,但是很特别。」他面露神秘的笑容, 「就像小麦经过烘焙会发出更富裕的香气,那种酒需要被太阳晒过才会酝酿出独特的芬芳,送给正在修缮河坝的乌图姆将军最好不过……当然,您日后也会品尝到的。」 尼普尔王的宴席最后定在了中午,而非晚上。 塔木卡能够感受到他的急切, 从那些酒桌边的朋友口中,他得知尼普尔前段时间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仪式,尼普尔王已经和他们的王一样,成为了自己国家守护神的人间代行者。 有些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尼普尔王作为王的资质并不优秀,他膝下也不乏有些才能的子嗣,但尼普尔和基什一样,没有和女神共同孕育的继承人,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或许是目前最好的人选了。 「塔木卡卿,吾已经等你很久了。」 尼普尔王斜躺在软塌上,他已四十岁有余,但看起来仍像青年人那样年轻英俊——拥有神明血统的人大多如此。 他的每根手指上都佩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尽管天正亮着,大殿内依然点了蜡烛,火光将那些珠宝照得熠熠生辉,几乎让塔木卡看不清他的脸。 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看向窗外的烈日……这个时候,他的礼物应该已经抵达河岸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王。」他回以谦卑的笑容,「相比上一次我见到您的时候,您似乎更加容光焕发了。」 尼普尔王畅快地笑了,以一种符合他年轻外表的语气说道:「你的话永远是那么悦耳,塔木卡卿。」 他的眉目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塔木卡不太记得对方之前是否也笑得这样肆意。交结人脉,就该如蜘蛛编织自己的网那样小心翼翼,但大部分的尼普尔贵族,以及这个国家的王,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印象,甚至不如只去过一次的库撒。 这种模煳的印象就像是尼普尔王本人一样,他从未成为过同代君王中的佼佼者,也许他不比上一任的尼普尔王逊色,但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不过是一个在国家王权更叠的歷史中不太起眼的存在。 执政早年,他活在先代乌鲁克王卢伽尔班达的阴影下,而在比他年轻的君王中,又有吉尔伽美什和基什王阿伽这样远超同龄人的优越存在,甚至是年纪最轻的乌/尔王麦桑尼帕达,登基后也开始崭露锋芒。 就像那场伟大的界河之战一样,真正的主角是乌鲁克和基什,尼普尔不过是这个故事里一个不太光彩的陪衬品。 「听说乌鲁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尼普尔王摇晃酒杯,「真是太可惜了,那位年轻的王恐怕从未遭受过这种挫折吧?」 「吉尔伽美什王倒是还活着……」他故作犹豫,「事实上,我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唿那位大人,一位真正的君王应该统治一个国家,而非一片废墟。」 第114页 尼普尔王挑高了眉毛:「听你这么说,乌鲁克确实被毁了?」 「满目疮痍。」他忧心忡忡地回答,「唉,直至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天之公牛,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庞然大物,它踏过乌鲁克时,城墙就像孩童的积木那样不堪一击,不知那位王究竟做了什么怎样的罪过,竟让大神降下这种惩罚。」 「吾不知道吉尔伽美什犯了什么错。」因为微醺,尼普尔王脸上露出了嘲弄的笑容,「而天之公牛却与安努无关,驱使这庞然之物的权能已经回归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他面露讶异:「您是说……」 尼普尔王盯着他,许久——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高亢而响亮,在厅堂里萦绕不散,仿佛他今天就在等候他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错,伟大的大气之神恩利尔即将返回他至高的神座。」尼普尔王说,「而那个鸠占鹊巢的伪神,将回到他该有的位置上——作为一片废墟的守护神。」 「竟然是这样。」他不动声色,「可怜的吉尔伽美什王,以他的高傲,也许死在那场灾难中才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除非登基太晚,优秀的君王基本没有大器晚成的可能性。 当然,尼普尔王并不是什么「大器」——但他确实有点沉醉其中了,很难揣测一个人在得到了不适合他的礼物时会导致什么后果。 「你的神色里可看不到多少惋惜,塔木卡卿。」 「我当然感到惋惜,尊贵的王。」他柔声道,「不过……在乌鲁克的时候,他们都管我叫胖老鼠,我虽不喜欢这个称唿,但老鼠们努力延续生命的本能,难道不是值得敬佩的吗?哪怕是一个卑贱的物种,也该试着效仿它们的优点。」 「你可真是坦诚,塔木卡卿。」尼普尔王放下酒杯,「那位卢伽尔之手呢?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他嘆了口气,这次要更真情实感一些,「然而与死了无异,若吉尔伽美什王还有一丝仁慈,反倒该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再让她体面地下葬。」 「比起自己诞生的国家,看来还是缇克曼努的死更令你触动。」 「猊下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士,尽职尽责,充满智慧。」他说,「我并非她诸多学生中最受她喜爱的那个,但她确实教会了我该如何让财富长久地停留在手中,这是一项令我终生受益的本领。」 「尼普尔可不像乌鲁克那样,会允许一个低贱的平民参与会议,染指王室的财务。」尼普尔王思忖片刻,「但吾确实需要一个懂得如何从石头里榨出金子的人,现在的尼普尔还不是一个适合迎接众神之主归来的国家,它还需要变得更繁华……即使是老鼠的手,有时也是可以拿来用的,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明白吧,塔木卡卿?」 这个结果并不令他意外——即使是在刻意削弱了长老会议影响力的乌鲁克,吉尔伽美什都不免要受到长老们的影响,何况是贵族影响力更大的尼普尔? 「t只愿能有幸为您效劳。」他微笑道,「在下只需要有一处安身之所即可。」 「吾喜欢你的谦逊。」尼普尔王说,「听说你送了不少礼物去乌图姆那里。」 「几桶蜂蜜酒罢了。听说乌图姆将军正在忙着堆高河坝和修缮河渠,这样的重任担在肩头,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乌图姆是尼普尔王一位宠妃的兄长,那位宠妃由于年轻,还没有诞下任何子嗣,「虽然在下现在落魄了一些,酒水却总是管够的,一点令人熏醉的香气,足以驱赶河畔湿气带来的寒冷。」 「……吾似乎明白你为何不太讨乌鲁克王的欢心了。」尼普尔王哼笑一声,「不过,吾可没有他那样的孩子脾气,精明的傢伙总比笨手笨脚的傢伙强,他活得太过骄傲,但骄傲不足以支持一个王统治自己的国家。」 「好在还有猊下,拥有她实在是乌鲁克的一大幸事。」 「确实如此。如果吾也像乌鲁克王那样有她在身旁辅佐,基什和乌鲁克现在就该供奉恩利尔大人的神庙了。」尼普尔王说,「你受到了萨迦努长老的举荐,吾本以为你会去亲近吾的大皇子……然而他们忘了,王座属于吾,属于恩利尔大神的人间代行者。」 「这是当然。」他低下头,「没有人会质疑这点,王。」 「吾不讨厌你的这点小聪明,希望你日后还能一直聪明下去,塔木卡。」尼普尔王拍了拍手,「是时候上菜了,你该尝尝厨师最近发明的新菜餚,这将是你终身都难以忘记的美味。」 僕从端着餐盘依次进入宫殿,塔木卡掀开盖子,一股辛辣的香气迎面而来。 「烤鸟雀。」他沉默片刻,随即又露出微笑,「这种小鸟骨多肉少,吃起来恐怕不太过瘾。」 「不必担心,这种年纪的小鸟,用火一烧,骨头就酥了,可以直接放在嘴里嚼碎。」尼普尔王的目光意味深长,「塔木卡卿,你不喜欢这道菜吗?」 塔木卡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他身后的侍从,从他们腰间的佩刀到身上的铠甲,他们身形高大,站在尼普尔王身后,犹如两座巍然不动的高山。 「当然不是,只是有这样的美味在前,怎么能不搭一瓶与之相配的美酒呢?」他说,「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世上最好的佳酿。」 米莉图姆适时地拿起一旁的竹篮,揭下了上面放着的红色绸布,里面斜放着一支酒瓶,瓶身由石英制成,银色雕花上镶嵌着翠色的青金石,在烛光下泛出清冷的幽光。 第115页 「这是用葡萄酒调和了椰枣酒、香料和石榴汁液的成品。」塔木卡说,「吉尔伽美什王为它起名为贤者之血。」 「贤者之血?」 「是的,即使是那位真正的贤者,也难以抵抗它的魅力。」他低声道,「若能得到您的慈悲,还请您能留给在下一杯……当然,名义上,我会说为了证明我没有在酒里下毒。」 「吾可不会吝啬到连一杯酒都不给。」尼普尔王目光略微旁移,「不过,你身旁伺候的人倒是有趣,以你的财力,何必挑这样一个肤色暗淡的卑贱女奴?」 「王啊,请别小瞧她。」塔木卡回答,「她曾是红庙的祭司,深受伊什塔尔的宠爱……想必您也知道,在那位爱欲之神的薰陶下,她们在床笫之间的技艺,足以被称之为美的艺术。」 闻言,尼普尔王哼笑一声:「听起来倒是有趣。」 「米莉图姆啊,为何还呆在这里?」塔木卡心领神会,假装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要等菜餚凉了,你才要去给王斟酒吗?」 米莉图姆垂着脑袋,低声答道:「请原谅我的愚钝,大人。」 她走到尼普尔王的桌前,拧开瓶塞、倒酒、将酒杯递至尼普尔王面前,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餐桌上,任何悄无声息的举动都会被视为一种精妙的礼仪。 做完这些后,她朝尼普尔王温驯地笑了一下,抱着酒瓶打算退到旁边,尼普尔王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坐到吾身边来。」他说,「离得那么远,你要如何为吾斟酒呢?」 不错,就该是这样。 塔木卡在心里点了点头,不同于寻常的美貌少女,这女孩身上有一种野性的、放肆的美,再加上那双眼睛——那使人看上去那么诚恳,热切的目光,仿佛她已经被眼前之人身上无可比拟的伟大光辉所驯化,她的每一句贊同,每一次点头,都是她内心最真诚不过的反应,并且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为沐浴这份光辉而献身了。 有些人是非常需要这种肯定的,尽管他们本人可能没有察觉到这种渴求,比如说伊什塔尔,比如说……尼普尔王。 想当初,他还对猊下挑选了这么一个野丫头去红庙表示了疑虑,然而事实证明了一切,完美的选择往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总是对的。 享受完了美酒和烤鸟雀,接下来的菜基本都是塔木卡所熟悉的了。 烤鸟雀的味道确实不错,他从骨与肉中品尝到了喜欢的香料的味道——唯一可惜的是,尼普尔王似乎很期待他食不知味的样子,这道菜暗示着他已经拔除了猊下安插在尼普尔的线人。 对于塔木卡而言,其实清理得不是那么干净,但一切都无所谓了,猊下身上的奇蹟已经泯灭,她无法再从悲伤与苦难中死而復生,鸟儿们又该去谁的耳边歌唱呢? 太阳渐渐攀升到了最高点,他所坐的位置刚好暴露在午日的阳光下,强烈的光照让他头晕目眩,黏腻的汗水如同一层油膜覆盖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感到难受……唉,胖子就是会有这种苦恼。 周围都是人声,尼普尔王的笑声,米莉图姆的奉承,宫仆们的窃窃私语,热风吹动垂帘和树叶时窸窣的声响——可他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唯有静谧,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离开了他,塔木卡只听到了自己的唿吸,粗沉得像是狗在喘气。 直到一声可怕的、几乎撼动了大地的巨响从远方传来,他的意识才重新回到这具身体里。 「原来已经正午了。」他喃喃着,不由得从座位上起身,朝光照更热烈的方向走去,「真是可怕的动静,难怪猊下坚持要把它们放在城外储存……」 「怎么回事?」尼普尔王杯里的酒洒了大半,「塔木卡卿,你在干什么——啊啊啊!!」 话音未落,他的质问倏地变成了悽厉的惨叫。 「真吵。」米莉图姆将餐刀从他的右眼眶拔了出来,然后用力捅进了他的左眼。 尼普尔王发出更加尖锐的哭嚎,隐约夹杂着呜咽——紧接着,更多可怖的爆炸声响起,盖过了尼普尔王的声音,它们如此紧密、有力,好似有人在用拳头用力击打另一个人的腹部。 「吾要杀了你们!」尼普尔王大喊道,「来人啊,人呢?!杀了他们!杀了这两只老鼠!」 短暂的惊愕后,回过神的士兵们纷纷围堵过来,他们先是割开了米莉图姆的喉咙,然后将长/枪尖对准了他,刀尖没入皮肉的时候锐利而冰冷,然而鲜血和油脂从伤口里渗出,抚平了这令人战慄的寒冷,还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塔木卡张开双臂,第一次如此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他看着在场所有拿着兵刃的尼普尔士兵,忽然觉得每一张面孔都像他的家人那样亲切,他多想走近他们,让他们每个人都能获得一个拥抱。 「城墙塌了!」一个僕从惊声叫道——就好像一只土拨鼠尖叫了之后,他的同伴也会接连发出尖叫一样,厅堂里霎时被各种嘈杂的声音挤满了。 「洪水!洪水冲进城里了!」 「怎么会这样?!」 尼普尔王嘶哑的叫喊几乎淹没在了这纷繁错杂的音浪中:「什么洪水?吾的河坝呢?乌图姆在哪里?吾要见他,把他叫来觐见!」 然而没有人再理会他了,塔木卡看着他们丢盔卸甲,慌忙寻找着逃命的路,把他们瞎了眼的君王丢在了冰冷的宫殿,和一个谋反者留在一起。 第116页 洪水已经淹没了泰半的城市,塔木卡甚至能听到水流奔腾的涌动声,不若火焰舔舐房屋时那般扰人,但有着同样可怕的力量。 「真是可怜啊,我尊贵的尼普尔王。」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对乌鲁克……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至少……即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乌鲁克的百姓也没有抛弃他们的王。 t」 「我要杀了他们……」尼普尔王的低喃里掺杂着颤抖,忽然开始撕扯自己的脸皮,鲜血流下他的面颊,犹如两道红色的泪痕,「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如果恩利尔没有任命自己的人间代行者,尼普尔的情况恐怕还不至于如此糟糕,人间代行者与守护神是共享一部分神权的,他之眼即为神之所视,他之气即为神之吐息,这种联结使神明与这片土地的联繫更加紧密,也让神明更容易受到这种联繫的反噬。 洪水已经摧毁了用泥砖搭建的宫墙,水流没过了他的膝盖,也淹没了死去的米莉图姆——那个女孩死前仍面带微笑,希望她能在黑甜的梦中和母亲团聚。 塔木卡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还是努力地走出了大厅,让更多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洪水冰凉地打在皮肤上,一下比一下重,但他此刻心中充满了安逸,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被温暖的羊水所包围——在过去了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美丽。 他高举双手,十根手指如同肿胀的乳白胶冻,在太阳的照射下融化了,连带着堆积在他体内的仇恨、愤怒和冷漠,也一同消融在了噼头浇下的洪水和尼普尔王的血泪中。 「请看着吧!各位,属于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崭新的伟大文明将登上这个舞台!」他高声道,尽管这里只剩下了瞎眼的尼普尔王和死去的米莉图姆,但他还是声嘶力竭,试图让更多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一个城市还一个城市,乌鲁克万岁——人类的时代万岁!」 迎着洪水涌来的方向,塔木卡缓步前行,直到太阳再也照不到他,直到洪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想像着诸神此刻也出现在这里,伊什塔尔、安努、恩利尔……想像着他们疯狂咒骂时扭曲的面孔,想像着他们痛苦的嚎叫,想像着他们与他一同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无限的悲悯。 如果他们真的在这里,也许他会拥抱和亲吻他们的,就像冬天在门外看到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他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遭遇感到同情。 第53章 被玛那的光芒照久了之后,缇克曼努感觉眼前隐约有白光闪烁,如同太阳表面迸发的耀斑。 她在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待过一段时间,在雪原上走太久就会有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遮住眼睛,不再让眼睛感受到被雪反射的阳光——此刻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她只好眨了眨眼睛,试图分泌出一点泪水,眼睑却因为胀痛而痉挛起来。 地下甬道潮湿而阴冷,即使没有玛那溢出,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宜散步的后花园,好在高浓度的玛那具有自发光性,让他们不必在黑暗中靠着几盏油灯磕磕绊绊地前行。 「交汇点那里有人。」受益于体内的神血,阿伽的状态还算轻松,便提前去交汇点看了一下情况,「两支队伍都成功返回了,还有十个人活着。」 根据地核的数量,清理队伍被分成了三组, 每一组都有两到三个比较熟悉地下甬道分支的人作为领队。 每组小队都不必太深入甬道, 因为堵塞的玛那之流会比其他地方液化得更严重,一旦察觉到异常, 小队就应该折返回交汇点,交汇点的玛那浓度较低, 既可以延续存活的时间,也方便与其他折返的小队报告情况。 然而, 数十人组成的小队, 最后只有十个人倖存了下来……这算是全军覆没吗?还是说,她应该为还有人或者而感激命运呢? 「啊……」阿伽抓了抓头髮, 「现在大概是九个人了。」 当听见不远处水花飞溅的动静时,缇克曼努就猜到了,这几天她已经听过了无数这样的声音——如果死亡也有双脚,它踏进水潭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起初她还会因痛苦而歇斯底里,还能感觉到仇恨的怒火在体内焚烧,后面逐渐变成了苦涩的麻木,她已经为太多死去的人阖上了眼,以后还会有更多……也许最后那个会是她自己。 她走到那个倒下的人身边,帮他将身体翻了过来——是伊尔苏,可能是多年锻造留下的强健体魄,他作为清理队伍汇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竟然强撑着老朽的身躯坚持到了这里。 「猊下……」伊尔苏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茧子和掌纹已经被玛那溶掉了,又湿又黏,因为腐烂而肿胀起来,摸起来像是青蛙的腹肚,「对不起,我最后还是……我让父亲失望了……」 「不。」她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他会为你骄傲的。」 伊尔苏不受控制地颤慄起来,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进流淌的玛那中,却没有融进去,而是蒸发成了一缕白色的水雾。 她看着老人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寻求保护,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类似菌类的潮湿气息,它们不断扩散,渐渐成为了这条狭窄的甬道里唯一的气味。 第117页 他的手逐渐松弛,像是一团因枯萎而蜷曲起来的树藤,虽然还依附着她的手,但已经没有任何力道了。 缇克曼努俯下身,就像他还是那个会在晚上做噩梦的男孩一样,吻了吻他的额头。 晚安,希姆……她在心里说道,这次你不会做噩梦了。 「所以是哪个地核的甬道出了问题?」 「三号。」见她站起来得那么快,阿伽微微挑眉,「不多留会儿吗?」 她沉默片刻:「我们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 说罢,缇克曼努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天晚上死去的应该是她。 可是结果并非如此。恩奇都把生的机会託付给了她,期待着她能把奇蹟带回人间;吉尔伽美什将神蚀交给了她,相信她能够用它成就不凡之事;她的人民们回应了她,宣誓了他们绝不妥协的决心……过去她辜负了那么多人,她不能再辜负他们。 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长时间地处于地下,让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判断,在地下甬道里的每一秒,对她而言都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然而液化的玛那还不足以溶蚀地表,说明时间并不如她以为的过去了那么久。 越是深入甬道,靠近地核所在的位置,玛那浓度就越是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上升,等到了坍塌点,队伍里除了她和阿伽,只剩下了五个人。 而这些勉强支撑着的人,大多也已经不太有人的模样了,只能说是还有着类似人的形态。他们的皮肤几乎完全溃烂、溶解,却没有鲜血渗出,而是像黏液一样包裹在血肉上,如同一层红色的油膜。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阿苏站在这里,都会判断他们很快就要死了——可他们没有死,他们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人知道是怎样的力量使他们还在支撑着一具尸体前行。 「猊下,您那里还有多余的工具吗?」其中一个人开口道,那声音勉强能听出是女人——缇克曼努甚至还记得她,那天在广场上抱着孩子,有着一双钢灰色眼睛的母亲,「我的锄头握柄烂掉了。」 「有。」缇克曼努从背后的牛皮袋里抽出一把鹤嘴锄……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学生,尽管只是短短一剎,「这是金属制的,也有点沉。」 「太感谢了。」女人说,「其实您不必自己背那么多东西的。」 缇克曼努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粘稠的油膜粘连了她的手指,犹如一层肉色的蹼:「是我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没有臣服于命运,感谢你们选择了我。 找到坍塌点还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甬道位于地下,需要严格考虑开凿的点,否则有可能引起二次坍塌——不同于清理库拉巴的废墟,地下甬道的二次坍塌,有可能会让所有人当场命丧。 「这里,这里……噢噢,还有这里。」阿伽用斧头的柄敲了敲坍塌的泥石,语气有些得意,「哼哼,余没说错吧?」 相对其他人,阿伽身上只是有一点烧伤似的暗红色,大概也只有他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些余裕了……不,如果是这傢伙的话,就算全身都腐烂了,只要那张嘴还没被t融掉,就一定会作出这种没有紧张感的发言。 「您对力学的掌握很到位。」她略作纠正,「不过按照上一个承重架的位置,以及当时规定的支撑架间距,我想坍塌的空间里应该是包含了一个承重架的……大约往里半米左右的地方吧。为了防止上樑进一步受损,我认为您可以把最后那个点定得更高一些。」 「……可恶,又被将了一军。」阿伽嘟囔,「都到这种时候了,难道余都不能赢一次吗?」 「与其计较这些,不如快点开始干活吧。」她说,「只要清理的速度比我快,就算您赢了。」 「才不要,这样余不就变成了只会卖弄力气的傢伙了吗?这种笨蛋角色最适合坏脾气的乌鲁克王了。」 虽然嘴上抗议,但阿伽还是动手开始了清理工作,甬道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金属器具敲击碎石和泥土的声响。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瘦小的青年人轻声问道,「为什么阿伽总是自称余呢?」 「当然因为余是王啊。」阿伽顿了一下,显得有些困扰,「或者说,曾经是王?」 「王?」身材稍高一些的男人咂了咂舌,「北方口音,君王,还有这个名字……不会真的是那位基什王阿伽吧?」 「当然的吧?除了余以外,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很有名的阿伽吗?」 「诶——」青年发出惊嘆,不过因为气息不足的关系,听起来更像是感慨,「北方的霸主,基什国的统治者……没想到居然能有机会和这样的大人物一起工作。」 「是以前的统治者啦,现在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建筑大师而已。」阿伽说,「话说回礼,你们的反应可真是有够平淡的,余还以为身份暴露之后,你们会朝余吐口水呢。」 缇克曼努解释道:「除去卢伽尔的态度,大家对基什的态度其实不算太尖锐,以往商队的出行路线,也会把基什囊括在内,只是因为不方便接触,大部分会选择尼普尔作为中间地带。」 「是吗?真神奇啊,基什举国上下都超级讨厌乌鲁克人来着。」 第118页 「这是自然的,毕竟我们是战胜国。」 「……啧,余不要和你们说话了。」 笃笃笃——笃笃笃—— 随着挖掘的进度,地上的泥沙与碎石逐渐堆积起来,但很快又被液化的玛那没过了。 「不过,基什的王为什么要来乌鲁克呢?」钢灰色眼睛的女人问,「我记得建造哀悼之塔的时候,您似乎是和大家一起住在芦苇屋里呢,留在基什的话,应该会住在很大很豪华的宫殿里吧?就像我们的王一样。」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这座伟大建筑的歷史丰碑上必须要留下余的名字啊。」阿伽说,「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余想要从王宫逃走。」 「基什的王宫住起来不舒服吗?」 「怎么可能?那可是余亲手设计扩建的宫殿,如果未来有后人要入宫参观的话,比乌鲁克王宫多收十个舍客勒都不为过。」阿伽的声音轻了一点, 「只是……住在那里的时候,余并不开心。」 背后隐约传来了一些水花溅起时的水声。 缇克曼努没有回头,那细而又细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金属碰撞的声响中。 笃笃笃——笃笃笃—— 「住在好房子里也会不开心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倦意,她似乎只是想通过说话来让自己打起精神。 「乌鲁克王也住在好房子里,他难道就一直很开心吗?」 「应该是吧……?」头髮和麦穗同色的少年将锄头竖起来,当作拐杖一样撑在地上,有些疲惫地笑了起来,「因为王经常笑嘛……笑声有时甚至能从内庭院传到宫门外,非常响亮呢。」 「哼,那只说明乌鲁克王是一个吵闹的傢伙。」 之前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青年似乎长久地陷入了沉默,没有再出过声。 笃笃——笃笃—— 金属敲击碎石的声音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缓慢,渐渐无法再掩盖水花掀起的声音了。 「余是由宁胡尔萨格抚养长大的。虽然直到十五岁才登基,但父王在界河之战后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尊,整天沉迷于酒色,不愿面对自己曾沦为阶下囚的现实,所以余很早就以王储的身份开始处理朝政了。」 因为没有人再回应,阿伽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母后是普通人类,所以到了余这一代,体内的神血已经很稀薄了。为了保证余还能使用终结剑,宁胡尔萨格甚至不惜用她的鲜血饲育余,让余体内能够长葆神性。」 「自从埃阿取代了她作为三主神的位置后,她对权欲的执念日復一日地加重,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基什再度强大起来,让她重现往日身为大地母神的荣光……而这荣光復兴蓝图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身为王的余。」 笃——笃—— 「宁胡尔萨格杀死了母后,强行得到了余的抚养权,然后按照她心中完美君王的标准,将余一点点雕琢成了她想要的样子……说实话,虽然她养了余二十多年,可余对过去和她相处的日子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在余的耳边说阿伽,你难道要让妈妈失望了吗?。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余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她失望——这就是余自出生以来全部的人生意义。」 「当然,要说她对我没有半点恩情,那就是纯粹的谎言了……然而她的每一次馈赠,最后都会向我索求数倍的回报,由于她爱我,所以我只要有任何抵抗,就极大地伤害了她——一个深爱着我的人的心。」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改变了自称,「太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宁可她抛弃我,像对待狗那样鄙弃我、虐待我,也不想得到她的爱。」 「阿伽……」 「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阿伽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即使他极力遮掩,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显得十分刻意,「因为宁胡尔萨格已经死了,而余已经自由了,还建造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充分证明了余就是比只会算帐本的乌鲁克王更优秀!哼哼,可惜的是余的书吏不在这里,否则一定要将这句话记进起居註里,供后人阅览……啊哈!余这里能看到另一侧的亮光了。」 「我这里也凿开了。」缇克曼努正要转身之际,阿伽忽然靠了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回头,宰相大人。」阿伽低声道,「两个点被凿开后,就可以通过拨沙把洞口越弄越大了,对吧?」 「……嗯。」她感觉喉咙里分泌出了某种粘稠又苦涩的东西,也许是上涌的胆汁,也许是她的舌头腐烂了……也许是空气里那悲伤的、像菌类一样潮湿的气味,像那层包裹着身体的肉色油膜一样裹住了她的心脏,「我们可以试着把两边的洞口弄到一起。」 地下甬道里又恢復了安静,只有铁锹和斧子从碎石表面刮过时的窸窣声,很轻微的声响,但听起来让人牙根发酸。 阿伽的速度比她快一些,当对方靠近她时,缇克曼努才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也已经皲裂了,露出红色的血肉,依稀能看到下方骨骼的轮廓。 「唿……终于……」当玛那的金色溪流终于淌过了坍塌点,朝地核的方向流去时,阿伽沉沉地喘了口气,「穿着湿熘熘的鞋子感觉真难受,所以余才讨厌下雨天啊……」 然而那并不是玛那液化后打湿了鞋子的感觉……那是鞋子被溶解后,双脚也逐渐被液化的玛那融化,脚底变成了一层油脂的感觉。 第119页 「往前走吧,宰相大人。」阿伽说,「我知道你把神蚀带来了,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吧?」 听到他的话,缇克曼努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可我还没有为他们阖上眼睛……」 「你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他的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上,温热而潮湿,明明就在身后,可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 第54章 「宰相大人?」阿伽扶住了她摇晃的肩膀, 「你看起来状况好差,像是那种用红色蜡烛做成的小人,还是正在往下滴蜡的那种……呃, 余好像用了一个有点可爱的比喻, 但说实话t你现在看起来超可怕的。」 「就算您这么说,现在也没有休息的余地。」她吃力地将话语从肺里挤出来,「停下来也不会变得更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可能是因为没有皮肤,也可能是因为大脑对疼痛的反馈已经麻木了,她已经失去痛感,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脚掌已经彻底溶解了,只有一层薄薄的筋膜覆盖在骨头上,支撑着她的身体。 「真没办法。」阿伽走到她前面蹲了下来, 「上来吧。」 她感觉大脑断片了一下:「啊?」 「诶?难道宰相大人更想要公主抱吗?」阿伽似乎真情实意地感到了困扰,「虽然以男人的自尊而言不能拒绝……不过客观地说,用背的话能够走得更远,身为客观来说主义学派的宰相大人一定也能理解吧?」 「……不, 我的意思是, 您的情况看起来也很糟糕。」 「是啊,看看余的手——」阿伽把双手伸到她眼前,张张合合。他的手也开始像之前死去的人那样,鲜血和脂肪融化后混在一起,变成了肉红色的油膜,黏连着手指,看起来像是指间长了一层肉色的蹼, 「看起来像是鸡的脚长了鸭的蹼……噗哈,太滑稽了,幸好乌鲁克王那傢伙不在这里,如果他敢笑的话,余就把他的脑袋按进玛那之流,让他溺死在里面。」 「抱歉。」她低声道,「如果你在清理完坍塌点之后折返的话,也许还有可能……」 「还有可能什么?回到地面上当乌鲁克王的狗?那还是在这里背你比较好。」阿伽笑了起来,「余不告诉别人你曾经像小姑娘一样被余背着,你不告诉别人余长了鸭子的蹼,这样我们彼此都拥有了对方的秘密,听起来不赖吧?」 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没有再拒绝,用手环住对方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至少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没有过——被别人背着走,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充满了陌生。 「乌鲁克王没有背过宰相大人吗?」阿伽问道,他的左脚似乎有点坡,缇克曼努感觉自己在左右摇晃,不过总体还勉强称得上平稳。 「没有。」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我背过卢伽尔……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是吗?」阿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宰相大人背过乌鲁克王,而余背过宰相大人——哼哼,看来这一局是余的大胜利。」 缇克曼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其实您不用强撑着。」 「别担心,余还很有余裕呢。」 「我是指,您不必刻意活跃气氛。」她说,「我能明白,有时候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让人很累了,所以只要能继续前行即可……即使是死气沉沉地前行。 」 阿伽倏地陷入了沉默,和恩奇都那小鹿般轻盈的步伐不同,狼奔走时会捲起尘浪,使水面掀起褶皱,整个甬道都迴荡着他走过玛那之流时水花飞溅的响声。 半晌,阿伽才开口:「宰相大人。」 「请说。」 「你能够像叫乌鲁克王一样,叫余卢伽尔吗?」 「……请容我拒绝。」 「真无情吶。」阿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一阵风吹过了细长的铜管,又像是冬天落进水里后瑟瑟发抖的小狗会发出的声音,「真好啊,乌鲁克王……余倒没有很想被别人背着走来走去,但偶尔能体验一下好像也不错。」 「如果您要求僕从这么做,我想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不行哦。」他纠正道,「因为优秀的君王是不能这么做的。」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优秀的君王。」 「哈哈,那得是很幸福的君王才会有的待遇——一个战胜国的君王,就像之前你说的那样。」阿伽说,「而不是一个表面上依然强大,内里却已经日渐衰弱的国家,先王什至还做过敌国的俘虏,被敌国的王剥下了盔甲和衣服,剃掉了头髮和眉毛,像一只待宰的家畜那样毫无尊严地被关在牢笼里,游街示众……这样的国家,是不能允许君王活得很幸福的。」 她垂下眼:「我很少见到一国之君会厌弃自己的国家。」 「哈,还不到那种程度。」阿伽回答,「只是也没什么感情。基什以自己的国力供养余长大成人,余履行作为王的责任统治国家,让国家更加繁荣昌盛。这是一场很公平的交易,没有谁亏欠了谁……硬要说的话,大概算是有点自豪感吧,余自认为把国家管理得很不错,不过那点微末的情感,可能还比不上余对自己建筑才能的认可。」 说罢,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比上一次沉默更长,缇克曼努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等来了他的一声嘆息。 第120页 「听说人老了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他说,「没想到余不但长出了鸭蹼,还开始像个老头一样,喜欢对以前的事絮絮叨叨了……相比之下,宰相好像就没什么故事想说。」 「我已经习惯了在更年轻的一代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她低声回答,「如果我有什么故事要回忆,也早在那时回忆完了。」 「是吗?看来活太久也很辛苦……」话音未落,阿伽忽然踉跄了一下,「啊,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我有没事。」其实她感觉胃袋紧缩,也许是玛那沿着皮肉渗进了她的胃里,也许她的胃也融化了,「您还好吗?」 「当然。」阿伽若无其事地回答,「都怪这些液化的玛那,让余不小心脚滑了。」 谎言,缇克曼努在心里回答,她知道阿伽踉跄是因为他的脚掌也开始溶解了,一层包裹着骨骼的筋膜无法很好地让他在潮湿的泥土上行走,更不用说身上还背负着重物了。 或许阿伽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嗅到了死亡的靠近,于是往日的回忆也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脑海。 她没有点破,只是问道:「我与闻过基什的一些传言,听说你从来没有怠惰过政务,执政期间每日都会参与朝政会议。」 「身为君王就要做好表率嘛。」阿伽说,「而且余也不想看到克努图挨打。」 「挨打?」 「有专门负责替王储挨打的替仆,乌鲁克没有这个吗?」 「……不,这太荒谬了,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的错误承受责罚。」缇克曼努回答,「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用,如果卢伽尔犯错了,我会直接打他本人。」 如果不是古伽兰那,那条牛筋鞭应该还挂在她房间的墙上,她曾经用它把卢伽尔班达抽得满王宫逃窜。 「其实还是有用的。」阿伽说,「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痛苦,所以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再犯错,这难道不是一种好的结果吗?」 「恕我直言,在没有直接关联的情况下,通过压榨良知来约束一个孩子的行为,是一种非常卑劣的手段。」 「……可确实是余犯错了,因为余忤逆了她,克努图才会挨打。」 「如果克努图的父母没有上床,克努图就不会出生,他就不必挨打;如果不是那天的祭司伺候不利,让女神心烦意燥,克努图就不必挨打;如果几十年前,她选择阻止恩美巴拉格西,而不是扭头向恩利尔张开大腿,那么界河之战就不会发生,基什就不会战败,克努图就不必挨这顿打。」 「看,如果不设置限制,那么罪因就可以无限延伸,所有人都可以背负罪责,然而究其根本,宁胡尔萨格根本不该因为对你的不满而去折磨别人——咳咳咳!!」 她勐地咳嗽起来,血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带着一点点腐肉的腥臭味,她几乎以为自己咳嗽时会将内脏一併呕吐出来。 「宰相?」阿伽有些慌张,「你没事吧?」 「没什么。」她放弃了去擦嘴角的血渍,只是沉沉地喘了口气,「如果要说有什么不爽的,大概是咳嗽的时机……简直像是因为我对女神不敬而遭受了惩罚一样,真让人噁心……」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反正她已经死了。」因为姿势的关系,阿伽只能拍了拍她的膝盖,「总感觉你变得有点孩子气了欸,宰相。」 因为去掉了敬称,他的称唿不再像那样带着朋友似的揶揄,有了一点卢伽尔对宰相的意味。然而缇克曼努太累了,已经没有气力再去纠正这些。 「我原本打算去地核的,但应该坚持不到那里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原本我就不t可能撑那么久,只是因为……我现在的生命有一部分属于恩奇都,所以才延长了一点时间……」 阿伽停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地上:「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代劳的。」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以眼还眼,以血还血……有人以死亡为礼物……赠与乌鲁克,乌鲁克当然也要还礼… …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缇克曼努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只能昏沉中感觉到阿伽在摆弄她的身体,她的背嵴靠在墙壁上,双腿被拨到身体左侧,这让她感觉上半身有点不稳,但缇克曼努已经不想去在意这些了——直到她感觉膝盖一沉,什么重物压在了她的腿上。 「阿伽大人……」她低嘆,「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身体比较虚弱的那个人享受膝枕。」 「余知道。」昏暗中,她听见衣料摩擦时窣窣的声音,然后是金属物擦过皮革的声音,最后是一阵滋滋的、仿佛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的声音,「唔,神蚀还有反应……说明余体内的神血还没有失效吧?」 「阿伽大人?」 「你该称唿余为卢伽尔的,宰相。」 「这是不可能……」 还没说完,缇克曼努突然感觉嘴唇一热——她竭力睁开眼睛,然而脓水黏住了她的眼睑,她只能模模煳煳地看见阿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她能够感觉到脉络在缓慢跳动,以及他的血正沿着唇角流进嘴里。 这猩热的锈铁味让她胃部剧烈抽搐:「阿伽,你……」 「喝下去。」他说,「没喝过血吗?余的宰相——啊,看表情好像是没喝过,不过现在拒绝也晚了,就勉强当作很苦的药乖乖咽下去吧。 」 第121页 「我……」 「喝下余的血,也许还有达成目的的可能——这种浅显的道理,你肯定也能明白吧?」阿伽说,「喝吧,如果一定要一个人走到最后,那还是你来比较好。」 闻言,缇克曼努的身体倏地僵住了,片刻过去,才颤抖着将口中的鲜血咽了下去:「抱歉……」她落下眼泪,涩苦的味道和血一起流进她的嘴里,「抱歉……」 「真傻。」阿伽低声笑了起来,「如果真觉得抱歉,明明只要对余喊一声卢伽尔就好了……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自出生以来,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不让任何人失望。」他呢喃道,「不能让子民感到失望,不能让支持着我的臣子感到失望,不能让母亲失望……杀死她后,我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可以不用再为别人而活了……结果直到死前,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没有让你失望的话……就太好了……」 「我没有失望……」她几乎泣不成声,「谢谢你……谢谢……」 「别哭了,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吻……什么的……」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其实我晚上有偷偷去看过你,可是……那张床太小,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如果抚养我长大的是你就好了……」 他不再说话了,皮肉下的脉搏也停止了,唯有死寂在甬道中瀰漫……缇克曼努知道,有某种东西在这里停止了,又有某种东西在这里开始了。 她喘息着,等待生机再次在这具身体里復甦,等手脚逐渐恢復知觉后,她拨开他已经黏在额前的碎发,低头亲吻了他。 从对方冰冷耳朵嘴唇上,她尝到了血的味道,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还带着一点点硝烟的呛意,缇克曼努知道,那是正在从她嘴里滋生出的、的味道。 「祝你有一个好梦……卢伽尔。」 缇克曼努告别了阿伽,继续向前走,她的身体没有被修復,只是机能开始重新运作,唤醒了生机的同时,疼痛也一併回到了这具身体。 这是一件好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受到痛苦……而且有那么多活着的人,以他们的性命为代价,才让她能继续感受到痛苦。 玛那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引导她走向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终于见到了玛那之流的汇集之处,那个如同燃烧天体般的物体,哀悼之塔的三座地核之一。 盖亚切断了乌鲁克的地脉,亡灵无法再前往死亡的国度……除了这里,因为地核的强吸力是凌驾于神秘之上的自然规则,这里的玛那之流还连接着其他国家的地脉。 缇克曼努握紧了腰侧的神蚀。 「让神蚀跟着我一起去冥府。」她喃喃道,「如果你不让我带他走,那我就只好带你走了。」 玛那之流的光芒闪烁了一下,缇克曼努知道对方听到了她的话,也知道契约已经达成了。 于是她张开双臂,拥抱那个在半空中燃烧的人造太阳,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融化,像是被火舌舔舐后的红色蜡烛,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燃烧殆尽,唯余炙热的白光。 她逐渐感觉不到自己了,却在白光中看见了故人的脸,每一张脸都是她曾无比爱惜,最后却失去了的。 她很想念他们,当他们拥抱她时,她亲吻了每一个人的脸,然后与他们挥手告别,独自走入了黑暗中。 第55章 「你的灵魂怎么变成了这样?!」 缇克曼努看着埃列什基伽勒——这位上天赠予死亡的礼物,冥府的女主人,安努的长女——慌张地围着她打转,像是一只陡然发现妈妈不见了的小鸡(非常不敬的比喻,她为此由衷地感到抱歉) ,如果要论这世间最可怖的伟力能做到什么,大概就是让一个活了几千岁的女神变得像小女孩那样惊慌失措。 「你看起来很憔悴,艾蕾。」她细细端详对方的脸庞,「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诶?我、我吗?」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苍白的脸颊霎时浮现出了玫瑰的颜色,这是一个不太习惯受到别人关怀的人会有的本能反应,「没事,只是最近来地府的亡灵一下子增多了,所以才比以前忙碌了一点……不过见到你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新的亡灵出现了,应该很快就能清闲下来。」 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辛苦了。」 「其、其实还好,往年有国家遭遇洪水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不对!」埃列什基伽揪着自己的头髮,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灵魂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都快成洒水壶了!」 「噗哈——」 「你居然还笑?!」埃列什基伽勒又开始无意识地围绕她转起了圈,像是在追逐一条看不到的尾巴, 「笨蛋笨蛋笨蛋,你干脆气死我好啦! 」 「冷静,艾蕾。」缇克曼努抬起手,看着那片白色薄膜从半透明的手臂中飘过, 「不用为我担心,我大概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死亡时灵魂本就未修復完全,还是地核的玛那浓度过高导致了进一步的溶蚀, 她的灵魂此刻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啃食过的奶酪,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缺口——尽管如此,那片白色薄膜依然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运动轨迹在她的灵魂内部漂流,并没有因为那些缺口而有要飘出来的迹象。 第122页 「你既没有生带,也没有冥带,所以我没办法判断你灵魂的状况。」埃列什基伽勒说,「但是我能感觉到,过去将你禁锢在一具肉/体里的强制力已经消失了……或者说,不仅是强制力消失了,连曾经维繫着你和这个世界的纽带也断了。」 「维繫着我和这个世界的纽带?」缇克曼努顿了一下,「我以为纽带是指生带和冥带。」 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亡灵抵达地府,只不过是灵魂归途的先兆,只有当它们在地狱的磷火中化为灰烬,这段旅程才算真正开始。阿克夏记录中记载了过去与未来所有灵魂的名字,那些名字会引导着灵魂回到根源,就像河流最终会汇集于大海一样。」 「所以说,这个世界诞生的源头并没有我的名字……」她沉吟片刻,「换而言之,我并不是这个世界诞生的灵魂。」 「照理来说是这样,不过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埃列什基伽勒说,「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过去维繫着你和这个世界的力量, t本质上和魔法中的契约很相似,你应该是从其他世界被召唤过来的。你以前不是也说过,人类的意志力还在形成的过程中吗?这应该是它初次尝试动用自己的力量,将一个灵魂固定在这个世界。」 任何生物最初的学习都来自于对其他事物的模仿:「现在这种力量被解除了。」 「没错,因为这种力量本质效仿了盖亚,盖亚自然能找到解除这种力量的方法——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次死亡之后你的灵魂应该会被遣返回原本的世界才对,可你现在又出现在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不自觉地捲起了自己的头髮,「可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艾蕾。」缇克曼努按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的双眼,「冷静下来,艾蕾。」 埃列什基伽勒怔了怔,缇克曼努能感觉得手掌下肩膀的起伏变得越来越平缓,仿佛刚才一直积聚在她体内的躁意忽地弥散了,女孩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羞赧的、又有点难过的表情。 「对不起……」她嚅嗫道,「我刚刚看起来很不成熟,对吧?」停了片刻,她又补充道,「一定是因为我最近太忙了,如果是以前,我会表现得更好……」 「艾蕾。」她看着她,「抱歉。」 「诶?」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为、为什么忽然道歉?」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哀悼之塔启动了,诸神的时代即将落下帷幕。」 说出这些的时候,缇克曼努心中滋生出了一股怅意,这并非是出于悔意——时至今日,她依然坚信那是一个正确且必然的选择——而她此刻的心情,更像是看到一朵被飞奔的马蹄践踏后渐渐萎谢的花朵,那是一种自高处往下俯视的悲悯,是强者的爱怜之情。 「我并不后悔,可即使是这个我所憎恶的时代,也存在着一些美丽的、值得怀恋的部分……比如说你,艾蕾。」她轻声笑了起来,「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乌鲁克已毁,一片废墟之地是不会有守护神驻守的。」 「乌鲁克被毁了?」埃列什基伽勒喃喃道,「怪不得这几天有那么多乌鲁克的亡灵来到地府……乌鲁克战败了?还是发生了洪水?」 还未等缇克曼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抓狂起来:「是不是伊什塔尔干的?那个傢伙……我明明让她发誓不会伤害你们的……」 「艾蕾……」 「知道了知道了——冷静!艾蕾,冷静下来!」埃列什基伽勒敷衍地做了几个深唿吸,「我已经很冷静了,等那傢伙滚到冥府来的时候,我还会冷静地揍她一顿。」 说罢,她右手握拳,做了一个「nice punch」的动作。 缇克曼努微笑地看着她:「其实我是想说谢谢。」 「干、干什么忽然用那种表情看着我,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埃列什基伽勒又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开始拨弄颈侧的一缕鬓髮。 缇克曼努发现她确实有很多用于缓解压力的小动作,绝大部分都出自习惯,也许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 「就算哀悼之塔启动了也没关系。」她一边掰着手指,一边絮絮叨叨道,「反正你以后也要待在冥府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可以挤在床上聊天,在冥府玩捉迷藏,每天一起清点亡灵的数量,检查鸟笼里的亡灵还在不在,如果你感觉无聊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参观深渊,不过那里很危险,所以你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我。对了,我还留了一支你上次送给我的星火棒。我们可以一起点燃它……」 「抱歉,艾蕾。」她不得不打断了对方,「我……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闻言,女孩倏地安静了下来,那个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笑容也在唇角冻结了。 「这样吗……」她明显有点失落,但还是佯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也是!你一直很忙,我知道的,去做你的事吧……我……我送你穿过七重门。」 「我不出七重门。」缇克曼努说,「但我确实需要你再跟我去一个地方。」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问她要去哪儿,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因为她这么要求了,她便这么做。 于是她们穿过了冥府坚硬而粗粝的岩土,穿过了在空气中闪烁的磷火(如同几千只注视着她们的眼睛),穿过了苍白幽灵的低声啜泣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潮湿菌类的气味,来到了一条蜿蜒的黑色长河河岸。 第123页 「无名河?」对方反应过来的速度比她料想得还要后知后觉,「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显得惴惴不安,脚下的岩土仿佛在这一时刻变得滚烫起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逃离这里——显然,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尽管在她面前,对方总表现得像是一个无措的小女孩,但数千年来她都统治着这个黑暗与死亡的国度,她拥有作为女王的智慧。 「艾蕾。」她柔声道,「等我出发后,你就沿着七重门往上走,到冥府的入口附近,如果你什么都没看到,就再等一会儿,我留了礼物给你。」 「我不需要礼物。」埃列什基伽勒紧紧揪住了她的小指——如果是吉尔伽美什或者阿伽,这时候他们会抓着她的手腕,或者钳住她的肩膀— —但她是艾蕾,对于自己重要的人,她从不要求什么,只是小声请求,「不要靠近无名河,这样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做没有任何把握的事,艾蕾。」她安抚道,「相信我,我有渡河的办法。」 「不可能的,那么久以来,我见过太多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可他们谁都没能从无名河离开……」她不停地摇着头,「留下来吧,缇克曼努,留在冥府,和我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她低头止不住地落泪时,缇克曼努伸手拥抱了她。 「艾蕾。」她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客观地说,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彼此几面,我不知道过去有什么事会令你快乐或悲伤,不知道你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长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经因为什么而熄灭,又因为什么而復燃……」 她感受到女孩冰凉的泪水滴落在锁骨上,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她的悲伤就像鲜花的香气一样在她鼻间浮动……缇克曼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股气味,就像她不会忘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废墟里一只焦黑的手、人们融化前嘴角的微笑,以及广场上那高亢嘹亮的吶喊一样。 「但我爱你,艾蕾,我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爱着你。」她说,「我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行走在阳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希望悲伤永远不会光顾你,希望在最绝望的时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女孩轻声抽噎着,吃力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她喘息得那么剧烈,仿佛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女孩抬起头,露出湿润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她想朝她微笑,可最后失败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庞然力量攫住了一般,两道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过。 缇克曼努看着她,长长地嘆了口气:「再见了,艾蕾。」 「我才不要说那两个字。」埃列什基伽勒胡乱擦干了眼泪,嘶哑地说道,「除非我们还会再见面。」 无名河的河水是世界上最轻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飘落到河面上也会沉入河底。如果深渊也有实体,无名河或许就是它投映在这片死寂之地的影子。 天平另一侧的砝码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缇克曼努在心里默念,现在这个可怕的数字已经被填平了,这条世间最轻的河,埋葬着世间最沉重的东西。 她伫立片刻,朝着这漆黑的河流迈出了第一步。 「缇克曼努!」 她听见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惊唿——然而,当她的脚即将触碰到黑色的河水时,一双苍白的手从河底伸了出来,拖住了她的脚掌。 紧接着,无数苍白的手浮出水面,亡灵们的枯骨犹如被磷火点燃的薪柴,在黑暗中散发出凄冷的幽光。 白光不断向前蔓延,照亮了浑浊的河水,铺成了一条通往彼岸的白色河桥。 河底的亡灵们早就抛却了生前的过去,连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毫t无感触,然而某种本能促使着他们簇拥在一起,他们踩着别人的臂膀,或是用臂膀托起别人的身体,只为让这个即将渡河的人有一处落脚之地,尽管他们早就不记得活人的温暖,却还没有忘记曾让他们为之燃烧的东西。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无名河,如同穿过一条漫长的时空走廊:在地下甬道里逐渐融化的人们,一滴眼泪落在玛那之流上,剎那间蒸发成了水雾;古伽兰那的金蹄震撼了大地,从火焰中升腾而起的烟雾与天空中庞然的黑影融为一体;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雨,一个放着婴孩的木盆沿着水流从她身边飘过,瘦小的脸庞在雨水中肿胀发青;战争的硝烟之下,皮肤被血尿沤烂的士兵们在一顶又臭又脏的帐篷中无声死去,火光几日几夜不曾熄灭,寒冬的凛风吹散了白色的骨灰,像是大雪一样落到人们的发间。 当她即将抵达另一侧河岸时,一只亡灵的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脚。 缇克曼努停滞了片刻,她本以为那个亡灵是想把她拽入河底,但对方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的脚踝,像是缓解了某种依恋似的,很快便放开了她。 上岸后,缇克曼努回过头,那只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金镯子,手镯上的镂空雕纹和陶瓷绘图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会让王室工匠都为之自豪的作品。 再见了……她在心里默默与故人告别。 第124页 亡灵们重新沉回河底,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无名河中游荡、徘徊。 无名河恢復了往日的黑暗与死寂——当一出故事即将落幕的时候,舞台上总是那么冰冷,散发出寂寞的味道。 但在此刻,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有些故事的结局总是来得很晚,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永远不会显得太迟。 第56章 今日的天国似乎格外安静。 如果放在往日, 恩利尔或多或少还会有些不习惯,现在却觉得这种安静的氛围对他而言简直好极了。 自从尼普尔的主城被洪水冲垮后,他就没有一日感到顺心,尼努尔塔被安努之女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派不上用场,靠着摧毁库拉巴,他才勉强把安努从王座上拽下来——换而言之,在尼普尔被毁后,也会有其他神明觊觎他的位置。 会是谁呢?乌图?辛?又或是埃阿? 不错, 埃阿——他是最有嫌疑的,自从埃阿取代了他的情人宁胡尔萨格的地位后,三大主神的势力就彻底被割裂了,不存在任何姻亲关系, 然而埃利都和乌鲁克的关系非常亲近,不仅有密切的贸易往来, 就连埃阿的主神之位都是那个女人一手扶持的…… 想到这里,恩利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鸟笼, 嘴角不禁浮现出了微笑。 笼子里关着一只灰白的幽影,如同蜡烛照在墙上的微光,春风甫一吹过,便摇曳不定——显然,被剥离了神格的神明和被那些扒光了衣服的妓/女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他曾经坐在众神之主的位置上。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地响起,由远及近, 发出「嗒…嗒…」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打了蹄铁的马蹄踩在了地板上。 恩利尔甫一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不焚之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认知令他喉咙紧缩——紧接着他才注意到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看起来比她曾侍奉的神明还要悽惨,这种预期的落差感,竟然奇妙地给了他一丝慰藉,消融了他嘴角冻结的微笑。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到彼此。」他说,「不过,如果你要找的是乌鲁克的守护神,那么他现在就在那里……」恩利尔的目光落到一旁的鸟笼上,看到那幽影虚弱地闪烁着,他意味深长道,「希望你没有认错自己的神,不焚之女。」 不焚之女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恐慌或悔恨——也是,如果她真如此不堪一击,倒也不值得他如此重视了。 「恩利尔。」她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他的名讳。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安努没有那个胆量。」她说,「他只是不表态,也不阻止。」 「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扶持了一个懦夫坐上了至高的宝座。」他冷哼一声,「当一个人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迟早会导致这种结果。」 他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批评的意味,如同对待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并非是说对方真的值得,不焚之女终究只是一个人类,恩利尔认为这也是一种施展慈悲的方式,他与安努不同,不会被动地等待着机会降临。 「安努明知道伊什塔尔迷惑了我的儿子尼努尔塔,而尼努尔塔必然会来向我请求帮助,却假装一无所知,想要借我之手对你们略施惩戒,又不需要和天之楔撕破脸皮,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我恢復了操控古伽兰那的权能。」说到这里,他不免略带嘲弄,「坐在这个位置上久了,他似乎忘了自己过去是如何谦卑地跪在我的面前,聆听我的神谕了。」 见她没有回答,恩利尔便自顾自地继续道:「不焚之女缇克曼努,你教唆并帮助安努夺走属于我的宝座,这是万死也不足以还赎的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详对方的表情,可惜对方把自己的恐惧藏得很好,「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界河之战是我先违背了诺言,你确实有憎恨我的理由— —当然,这还不够与你的过错相抵,但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焚之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皮肉牵动了嘴角,形成了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机会?」 「你可以选择为我效力。」他说,「在尼普尔,你得到的会比在乌鲁克更多,我绝不会像安努那样放任他的人间代行者肆意妄为,罔顾你的尊严,王国的继承人应该懂得在真正的智者面前保持谦逊……」 她仍没有回应,甚至不是因沉思而导致的沉默——这并非恩利尔想要的反馈,他收敛了笑意:「这也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出路了,不焚之女。若是别人……比如你手下的那只叫塔木卡的鸟儿,他炸毁尼普尔河堤的罪过,足以让他的灵魂日日夜夜在深渊的磷火中焚烧,我想你是不会希望自己落得这种下场的,对吧?」 「塔木卡炸毁了河堤?」不焚之女好似回过了神,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原来如此,尼普尔城乃泥土所建,现在应该全部毁了吧?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一座城还一座城,他骨子里果然还是一个乌鲁克人。」 「不焚之女!」他提高了声音,整个神殿都因为他的话语而颤抖起来,「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你以为现在的情况还和以前一样?如今的乌鲁克不过是一片焦土,安努已经被我剥夺了神格,待到神性消散,他也会归于虚无,还是你要辅佐伊什塔尔那个任性的小女孩?」 第125页 他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但恩威并施才能更好地使人心折服——恩利尔喜欢这种感觉,用含蓄的话语提醒对方的命运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当这个「对方」是缇克曼努的时候。 「我知道,你是从冥府沿着死亡降诞之路来到天国的。」他的声音又变得如春风般柔和,「成功通过这条路的灵魂,可以在众神之主这里实现一个愿望。虽然至高王座的主人已经变了,这个承诺的效力却依然存在。不焚之女,用你那以智慧闻名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好好地利用它。」 不焚之女看着他,长长地、长长地嘆了口气。 「我没什么愿望。」她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想要的……你现在能不能闭上嘴,安静地坐在那里,然后听我讲话?」 一丝恼火拂过恩利尔的心头,若不是尼普尔城被毁,当她踏上神殿的瞬间,就该灰飞烟灭,提前体会到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的下场……而且她也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埃利都因为土地贫瘠的关系,早已沦为了边缘城市,而尼普尔城长久以来一直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圣地,只要他发出神谕,自然有其他国家的君王过来帮忙重建。 界河之战过后,为了与安努抗争而扶持本土王室是他的失误,既然他已重返王座,不妨像以往那样,以神庙为中心,接受其他t国家王室的供奉…… 「在我的家乡,有一门特别的社会科学课题,叫作威慑博弈学1。」她慢条斯理地说道——神明许诺为凡人愿望是一种法则,法则的效果指向许诺的双方,静默的效果已经在恩利尔身上奏效,而且还包括了愿望的后半段:坐在王座上,听她讲话。 「威慑博弈学下有一个重要的概念,被称作终极威慑,是指以威慑者和被威慑者同归于尽为后果进行的威慑,而想要实现终极威慑,就要让被威慑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目标,就有极大的可能触发威慑操作。威慑博弈学将衡量这种可能性的指标称作威慑度。」 不焚之女抽出了身侧的红色短刀——真是有趣,她似乎真的相信这把小刀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像是一个拿了枚尖锐陶片就自认为安全了的小女孩。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和它做了一个交易。如果它将神蚀和我的灵魂绑定,让我把神蚀带去冥府,我就只带走你,如果它拒绝,我就带走它。」说到这里,她忽地嗤笑一声,「仔细想想,那个选择还挺奇怪的。如果我真这么做,那么哀悼之塔,乌鲁克,那些死去的人们——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那时我的威慑度有多少? 10% ? 15% ?肯定像一条蚯蚓那样弱小吧……可即使面对那样的我,它还是选择了同意。」 恩利尔张了张嘴,但声音卡在了喉咙口,法则还在发挥作用。 「如果它当时拒绝了,你和它就有很大的可能都安然无恙,可它偏偏放弃了这种可能,而是选择了捨弃你换取自己的平安……说不定它还觉得,只靠牺牲你就抵消了我能为它带来的伤害,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呢。」 「对了,这种情况在博弈学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概念,叫作囚徒困境……而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这场交易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不焚之女将那把短刀抵在了咽喉处。 怎么回事,难道她要……恩利尔感觉心跳快得吓人,不,星球的意志明明告诉他,不焚之女没办法再触发那个东西了,这次死亡后,她的灵魂应该会自然消散,最后回归她的诞生之地…… 然而身体的反应比理智更快,神殿的温度骤然下降,湿气依附在神殿的拱门上,聚集成雨水滴落,稀薄的气压让不焚之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但她没有松开那柄刀,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让恩利尔感到古怪——甚至忐忑的笑容。 「感谢您送给乌鲁克的礼物……这是一点还礼,请笑纳……」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几乎变成了呢喃,一阵风就能将她的话语吹散。 「算了,我已经厌倦……这么唠唠叨叨的了……反派死前才该说那么多话……」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好让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2——报告完毕,快点去死吧。」 小刀割开了不焚之女的喉咙——刀尖刺入皮肉时顺滑得像是在切奶酪——她的血淅淅沥沥地沿着刀刃淌至刀柄,流到红玉髓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恩利尔看来,那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的身体匍倒在地上,血泊在苍白的脸颊边蔓延,红色的短刀沿着地板滑落出去,鲜血飞溅在神殿的圆柱上,她的一只眼珠被血泊淹没,另一只则死死盯着远处不断渗出白烟的短刀,因为喉咙上的缺口,每次唿吸,就会连带发出一阵咻咻的气流声。 如果不是之前发生的事,这个场景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然而恩利尔能看到她体内骤然亮起的强盛白光,紧接着,她的背嵴像是被白光融化了似的凹陷下去,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发酵失败后瘪下去的面团,她整个人都变得扁平了,像是一层吸附在地面上的薄膜。 可恶,为什么这里那么安静?其他的神明呢?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 缇克曼努已死,这意味着她不会再说话了,恩利尔的身体终于获得了自由,怒火熄灭后,周围的寂静已经不再令他感到安适,只让滋生出了无穷无尽的不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剩下的念头只有离开神殿。 第126页 可那股白色的光芒正在以一种可怖的速度侵蚀神殿的地面,好似某种能不断延伸的流体。恩利尔感觉有某种强大的吸力正在将他往白光的方向拉扯,他越是努力向前,就越是不断后退,就像是塌陷的流沙正在将一个人拽向中心的溶孔。 在此之前,恩利尔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可抵抗的伟力,并且在这种力量面前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和无措,感受到了被更可怕的力量碾压而过的恐惧。 他的牙齿磕磕打颤,仿佛感觉到了寒冷,然而涕泪从他的下颚流过时是那么滚烫,令他品尝到了某种黏腻的、咸涩的味道。 为什么要是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的会是他?他乃众神之主,大气之神恩利尔,没有力量可以使他畏惧,该死的是安努,是安努和那个该死的不焚之女…… 当他看着自己的双脚被吸附在地面上,逐渐变成了一片扁平的色块时——这是一个没有痛苦的过程,可他还是近乎疯狂地唿喊、咒骂,最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然而无论怎么挣扎,他的身体还是被一寸一寸地白光覆盖,变得越来越薄,最后褪为影子,成为了这巨大画幅中的一部分。 ………… 埃列什基伽勒走到冥府入口的时候,太阳还只升起了一线,天空中隐隐有了光亮,但还能看到月亮和星星的轮廓。 她现在在哪里呢……埃列什基伽勒百无聊赖地想到,甚至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咀嚼(过去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根茎的苦涩让她感觉鼻尖隐隐发酸。 就在此时——明亮的白光倏地在天空中炸开,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像是一道白色的巨浪席捲了整个夜空。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能量,炙热、磅礴,像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白色天体。 她的双眼先是因这毫无预兆的强光而刺痛不已,分泌出了泪水,等这阵痛楚过去之后,那道光的面积已经缩小了不少,像是泼在夜空中的白色涂料正在渐渐蒸发、风化,最后剥落了,消失在静谧的晚风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白光变得越来越小,朝向光源收缩成一束,尽管这种速度在减缓,但光源还是变得越来越暗。 她看着它从遮蔽天幕,逐渐变得和旁边的月亮一样大,再到和指甲盖一样大,也许过一会儿,它就会变得和旁边的星星一样大,也许再过更久的时间,它就会熄灭了。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还是忍不住盯着它,她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沉醉在了那苍白的光耀中,几乎要为这不可避免的暗淡而落下眼泪。 这附近只有她一人——死亡国度的入口,如此凄清的地方,连虫子的鸣声都少得可怜。可在这片寂静之中,埃列什基伽勒还是听到了那个人的低语。 「艾蕾,看到了吗?」对方说,「那就是你的星星。」 第57章 吉尔伽美什甫一踏进城门, 就迎上了西杜丽无声的凝视——以往他对此总是不以为意,现在却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那种谴责的重量了。 「王。」西杜丽的语气很冷静,但吉尔伽美什感觉到了她话语中咄咄逼人的意味, 「您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整整一周。」 她和她的老师真是越来越像了……想必假以时日, 这位年轻的辅佐官也会成长为一个善于对王说「不」的人。 「本王知道。」他说,「而且本王给你们留了书信,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就压在右手边的泥板下。」 「您把留言写在了一张碾平的芦苇上!」西杜丽的声音几乎要变成尖叫了(如果她再抓狂一点的话也许就会这么做的) , 「当我们找到它的时候,那片芦苇已经快被老鼠啃光了,只剩下了走了和勿念,念字还被吃掉了一半!」 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心虚,但他是不会承认的:「那也还剩三个半的字, 反正本王没有不声不响地消失。」 「您根本就不该消失!」西杜丽终于t发出了尖叫,「您知道这段时间大家有多忙吗?您知道这段时间库拉巴有多需要您吗?」 自哀悼之塔恢復运作后,乌鲁克就展开了繁忙的復兴工程——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大家去感伤了,吉尔伽美什见证了西杜丽迅速度过了自己的少女和青年时代,并顺利过渡到了更年期。他几乎可以预见,对方又要从那个缇克曼努讲故事的雨夜开始数落他的种种过错。 「如果不是许多人捨不得这个国家,您回来就只能看到一座空城了。」西杜丽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愁, 「您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任性又肆意妄为。一天夜里, 窗外还在下雨,那时猊下和我们一同躲在羊毛毯下, 还为我们……」 「还为我们念睡前故事,结果我居然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你从缇克曼努身边挤开,还背着她对你做了一个鬼脸。」吉尔伽美什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她的话, 「谢谢你,西杜丽,本王确实有整整七天没有听到你讲起这个故事了。」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的唠叨。」西杜丽说,「但您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您拖了一只豪猪回来,也不能弥补您的过错。」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一下:「你刚刚说本王拖了什么回来?」 闻言,西杜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打量起了他右手拖着的东西,这一次要仔细许多:「这不是豪猪吗?虽然看起来很瘦……」 第127页 「哈哈哈哈哈!!」吉尔伽美什畅快地笑了起来——真是令人怀念,上一次他这么笑已经是相当一段时间之前的事了,久到让他几乎忘记了这种感觉,「不错的笑话,西杜丽,虽然你数落本王的时候总是很烦人,但这份令王放声大笑的功绩,值得书吏记上一笔。」 「我并不想因为说了一个关于豪猪的笑话而被记录在您的起居註上……」西杜丽说,「所以您带回来的究竟是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认不出来了。」他将那个拖了一路的东西丢在地上,冷笑一声,「也难怪,变成这副样子,那些曾与她春风一度的情人们,也许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用过老二。」 「请您不要说这种不雅的话……」西杜丽倏地顿住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难道是……这是伊什塔尔大人?」 「这是豪猪。」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西杜丽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伊什塔尔,「天吶,怎么会……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 以西杜丽的性格,这种程度的反应已经可以说是非常吃惊了,不过他刚见到伊什塔尔的时候,也没能表现得比她更冷静。 虽然豪猪是一个笑话,但伊什塔尔现在的样子确实称不上正常。 她的体表覆盖了一层黑色的硬毛,透过稀疏而粗硬的毛髮,可以看见那枯瘦的,像蛇皮一样布满了瘢痕的皮肤,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向下耸拉着,仿佛是因为松弛的脸颊肌肉无法再挂住她往日无往不利的微笑了。 另外,吉尔伽美什基本感受不到她的神性了,现在的她仿佛是一副会唿吸的皮囊,就像螳螂脱下的躯壳。 「所以您前段时间突然消失,就是为了……」她绞尽脑汁,「为了将她变成这种样子?」 「少开玩笑了,本王像是有闲心去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的人吗?」他说,「本王确实是去抓她的,但她沦落到这种地步也在本王的意料之外。」 「您打算怎么办?」 「把她带到地牢里。」吉尔伽美什嘱咐道,「如果有人问起,不用跟他们说她是谁。」 西杜丽迟疑了片刻,但没有拒绝——她是一个服从者,这也许是她和她的老师最大的不同。 「另外,带一盆水和一块肥皂。」 「是。」这次她的回答快了许多,也许是猜到了它们的用途,「需要再带一把剃刀吗?」 「确实还需要一把刀,但不是剃刀。」他朝她露出了微笑,然后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褪去了,「这个表情不错,看来你知道是哪一把了,本王等会儿要在地牢里看到它。」 「王。」她踌躇道,「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本王对自己说出口的事情一向很确定。」吉尔伽美什说,「那么慌张作什么?你早就做过比这严重百倍的事情了。」 「可是……」 「不要去操多余的心,西杜丽。」他平静地回答,「只要你足够熟练,豪猪的鬃毛剃起来和羊毛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的库拉巴当然不会有澡堂,所以吉尔伽美什只是用水桶里的冷水把自己浇了一遍,去掉了身上的灰尘和风干了的泥土。 因为成熟的引水技术和完善的地下排水系统,供水是反而是整座城市最先解决的问题,当冰凉的水流从皮肤上滑过时,吉尔伽美什恍惚听见:「好的基础设施能让一座城市长久受益。」 他勐地抬起头,巡视四周,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老鼠飞快地从他脚边蹿过,钻进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又说:「至少这里还是一个值得老鼠光顾的地方。」 真奇怪,缇克曼努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反而是他大脑最清醒的时候。那时的他被各种各样的麻烦事缠身,像是一个被工作抽着转的陀螺,调度物资,处理伤员,修復城市,和他国来使的接洽…… 太忙了,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就像汛期的布拉努姆河一样滔滔不绝,淹没了他的愁绪。 当情况略微好转,他又能偶尔抽出几分空闲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一次席捲了他。他又开始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而想起缇克曼努,即使这座城市已经被焚毁过了一遍,那些焦黑的废墟依然能映出她的影子。 迎着烈日,他在塌了一半的城墙上眺望这片古老的土地。 烧毁的建筑残骸被清理后,人们又在焦土上建起了房子,重新开垦田地,用农作物的余烬作为肥料,在泥土中播下种子,百姓们的面庞看起来依然憔悴,但已经能在生活面前再度展露笑容。 这座城市正在復甦,迎接它的新生……吉尔伽美什想,如果她也能看到就好了。 等他走到地牢的时候,西杜丽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段时间。 她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一起来,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她和伊什塔尔,后者被粗沉的镣铐捆住了手脚,吊在墙壁上——虽然脸上总是表现出一副抗拒的表情,一旦到了做实事的时候,这个傢伙下手可真是大胆极了。 「王……」西杜丽惴惴不安地问道,「请问伊什塔尔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睨了她一眼:「一边用着恭敬的称唿,一边把别人用镣铐吊在墙上,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西杜丽。」 第128页 其实他知道这只是习惯使然,就像缇克曼努会在心里唾骂一万遍臭小子,但嘴上还是会喊他「卢伽尔」一样。 「不光是这古怪的外表。」西杜丽对他的嘲弄置若罔闻,「刚才我试图限制伊什塔尔大人行动的时候,她忽然吐出了某种类似肉块糜烂后的粘液。正当我想为她清理时,却发现她没有舌头,牙龈也几乎全腐烂了……」 「很正常。」吉尔伽美什回答,「除非诅咒本身有具体指定,否则违反誓言的代价往往都是从发出誓言的地方开始。」如果用嘴起誓,舌头就会先腐烂;如果用手画押,手指就会先腐烂。 「诅咒?」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桌上的红色短刀往前推了推,「把她清理一下。」 「……用这把刀?」西杜丽的牙齿轻微磕颤,让她的吐字变得有点模煳。 「用这把刀。」他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西杜丽点了点头。她先用水将肥皂浸湿,搓出泡沫涂抹在伊什塔尔的身上,然后用短刀刮去她的毛髮——非常娴熟,哪怕她十二岁以后就没怎么干过剃羊毛的活了,不过塔兰特能做得更好,他的挚友也是,但如果拿刀的是恩奇都,此时刀锋上已经淌下伊什塔尔的血了。 吉尔伽美什甚至还记得这把刀的名字——「虚妄」,还有它的姊妹刀「涤业」和「神蚀」,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记住这些的,但有些东西给人留下的印象往往比本人以为的更加深刻。 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命运为这三把刀选定了目标,实际得到的结果却t充满了讽刺:恩奇都用涤业了结了芬巴巴,缇克曼努用神蚀摧毁了天国,而这把虚妄,最终也几经周转回到了他手中。 「你漏了些地方。」吉尔伽美什提醒道。 西杜丽愣了一下:「腹肚的毛髮我会剃掉的,我只是想先清理好裸露在外的部位。」 「把你的眼睛再往上抬一抬,豪猪的鬃毛就该戳进你的眼睛里了。」 她嘆了口气:「王,那里长的是头髮……」 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本王看上去已经昏聩到连人的脑袋都认不出来了吗?」 西杜丽怔住了,先是看了看憔悴萎靡的伊什塔尔,又惊愕地看向了他,嘴唇张张合合了半天,但喉咙里半个字也没挤出来。 「界河之战后,基什的先王恩美巴拉格西沦为了乌鲁克的阶下囚。」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若你那可以和史官相媲美的歷史功底还没有被彻底丢掉,就不要等本王来提醒你,他是什么待遇,伊什塔尔就是什么待遇。而现在,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西杜丽咽了口唾沫,将肥皂水抹在了伊什塔尔的头髮上,后者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如果不是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吉尔伽美什甚至会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她当然还在唿吸,只是没有气力再对任何事产生回应了,诅咒掠夺了她体内的生机和她的美貌,也掠夺了她保护自己尊严的一切力量。 谁能想到曾经的金星女神,沐浴永恆光辉的伊什塔尔最后会沦落到这种下场呢? 然而吉尔伽美什心里并没有多少悲悯,除了活着之外一无所有——诸神也曾如此对待他的挚爱——即便如此,伊什塔尔如今所遭受的,尚不及她应得的千分之一。 吉尔伽美什低声道:「我知道古伽兰那被释放的那一天,你来过乌鲁克,为了寻找一样东西……但你最后无功而返了。」 西杜丽先是剃光了她的头髮,然后是眉毛,然后将粗硬的黑色毛髮连同神明的尊严一同扫到旁边,然后解开了她的衣服,开始清理胸腹的部分。 和脸庞一样,伊什塔尔的身躯也显露出了老态,乳/房因干瘪而下垂,松弛的腹肚被皱纹和老人斑占领了,她的背嵴也因为驼背而弯曲萎缩,看起来比原本矮了一些。 直到这时,伊什塔尔才动弹了一下,似乎想将身体蜷缩起来,尽管在很久以前,她对自己的肉/体是如此自豪,而现在……至少她不用为自己和姐姐长得太过相似而苦恼了,因为没有人会把她们搞混。 直到做完所有的工作,西杜丽都没有让那把刀沾上一滴血,尽管脸上经常流露出惶恐,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抖过一下。 吉尔伽美什仍记得她是如何从塔兰特的身体里拔出那把刀的——她的手上沾满了尸体腐烂后分泌的脓液,因为湿滑和颤抖,她几乎要握不住刀了,但她的眼泪落在刀柄上,洗净了那颗灰暗的红玉髓。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孩的手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颤抖了。 「前段时间,库拉巴一直在忙着寻找和装殓牺牲者的尸体。」吉尔伽美什慢条斯理地说道,「结果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肚子里,有人找到了一把刀……其实原本是不会收拾得那么仔细的,但死者刚好是本王最信赖的人之一。」 并不只是因为这些……真正的原因是,负责为他打理尸体的女孩也在意着他。 当他们找到塔兰特时,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肿胀,那个深邃的伤口已经被挤压到几乎看不见了。如果有一个百个人出现在那里,那一百个人都不会在意到他肚子上的伤口,可那里没有一百个人,那里只有他的女孩,她不会错漏他留下的任何信息。 但他不会告诉伊什塔尔,他绝不允许对方因为夺走了别人的重要之物而有半分得意,就像他不会费尽心思用什么恶毒的方式折磨她、凌虐她——因为她还不够资格让他这么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对方看清现实,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像风一样消失无踪了,留下的只有一具垂垂老矣的身躯,和她破碎的自尊心。 第129页 「他出身贫贱,相貌更是和英俊没有半分关系……自然也不会给你留下半点印象。」他继续道,「但他是一个聪慧、勤劳,脚踏实地的人,而这样的人在乌鲁克还有很多,过去、现在、未来——伊什塔尔,你一直想证明缇克曼努错了,希望她承认你对这个国家的重要性,为此你做尽了蠢事,最后只是愈发证明了她的想法并没有错。」 听到这里,伊什塔尔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慄起来。 「你以为释放古伽兰那,这个国家就会被毁灭,你以为只要有更强大的神明向乌鲁克施下惩罚,这个国家就会低头……何等愚蠢的想法啊,伊什塔尔,真是愚蠢得让本王想笑。」 他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庞,在那张脸上,有赞许的眼神和柔和的微笑——那是她亲吻他,与他离别前的景象。 「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样,你并不是必要的,我也不是必要的,甚至连她都不是必要的……」那景象如此真切,以至于他几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和他的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国家只会因它的子民而伟大,这份伟大是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无法夺走的。」 伊什塔尔浑浊的眼睛眨动了一下,缓慢地、吃力地向后退,好似要把自己藏进身后的墙缝里。 幻象散去了,吉尔伽美什从西杜丽手中接过了虚妄,走到她跟前,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代我向他们问好。」 他割开了她的喉咙。 第58章 电话一直没打通。 「白马君, 你没事吧?」 白马探抬起头,露出了习惯的、礼节性的微笑:「我没事。怎么了?」 「啊哈哈,没什么。」出声的那位警员——白马探记得他姓长川谷,因为脸上两颗长得很对称的痣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是看你刚才焦躁地看着手机,怕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我可以骑警用摩托带你过去哦,白马君。」 长川谷是一名标准的年轻警官,刚毕业没多久,有着满腔的热诚和无处发散的能量——同时,并不是很擅长读空气,连他都能读出自己脸上的情绪,足以现实他刚才的情绪已经外放到了何等的程度。 「谢谢你,长川谷警官。」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手机上,年轻的黑髮女人正隔着屏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一点灰调,一种让人哀伤的色调,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过去就好。」 也许她又宿醉了,白马探甚至能想像到她浸泡在自己呕吐物里的样子, 好像要把自己从所有的体面和礼法里放逐出去。 每当想到这里,他便不禁浮想联翩, 如果他当时没让她离开,如果她没有来到日本, 而是留在英国……如果……如果…… 他想像了许多如果,直到他拿起手边的咖啡,冰冷苦涩的液体沿着舌头流下喉咙,他感觉胃袋紧缩,脑海中的许多幻象倏地消散了,只剩下了这双冰冷冷的,带着点灰调的眼睛。 xxx 她先是感受到了身下柔软的床——也许有点太软了,尤其是在梅雨天的时候,湿气浸染了被褥和床单,会让人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死人的舌头上睡觉——除此之外,这会加快腰椎疾病到来的速度(她也该到这个年纪了),枕头套上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让她陌生的味道。 「猊下。」一只温柔的手拂过她的面颊,「您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睛,肌肉的酸胀、骨骼的僵硬和眼睑的肿痛提醒着她这次睡了多久。 银髮少女的面容映入眼帘——格蕾,她对自己还记得对方的名字感到有些意外。 格蕾依然和她印象中一样,身上有一种安静而哀愁的气质,雾都出生的女人都有这种气质:「您睡了整整七天。」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紧緻完好的皮肤,别说伤口了,连癒合后留下的疤痕都不存在,看来妄图单纯通过报警解决这件事是不太可能的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嘆了口气,「你是t谁?为什么会认识我?那天晚上我明明记得你剖开了我的肚子,但现在我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我需要一个……不,我需要很多个解释。」 如果不是我提前迎来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在心里补充道,又或是这些年过度摄入的酒精终于把我的大脑搞疯了,后面那个听起来更可靠一些。 「您还没记起在下吗?」少女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在下是格蕾啊,您的格蕾。」 「然后?」 格蕾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怎么会……难道魔术师又骗了我……」她急促地喘着气,嘴里发出那种像是被火烫到了小猫似的声音,「您真的没有记起来吗?猊下,您是先王尤瑟之女,葛尔城的母亲,骑士王亚瑟之妻,光荣的女王摩根勒菲。」 这一长串的称号让她感觉到了尴尬:「……所以我和那个骑士王亚瑟到底谁是国王?」 「您和陛下都是。」格雷说,「虽然陛下在魔术师的安排下拔出了石中剑,但大部分的领主都不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世,也不承认陛下的正统性,他们认为讨伐卑王伏提庚的功绩并不全属于陛下……最后,通过您和陛下的婚姻,才顺利达成了新旧王权的过渡,您和陛下都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很精彩的故事,小姑娘。」她鼓了鼓掌,「考虑去《权力的游戏》剧组为第八季的重置出一份力吗?」 第130页 「这些都是真的……」格蕾嚅嗫着,她的表情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奇怪的是,她竟真的为少女的哽咽而感到了一丝苦涩,这也许是她还试图坐在这里和对方和平交流,而不是把她丢给警察的原因——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却令她感觉到了亲切和熨帖,几乎让她误以为对方确实是她生命中某个非常重要的人。 「好吧。」她放弃了纠结,「让我们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读骑士文学读到入了魔,才会脑补出那种奇怪的故事,你要找的应该是一个外国人——更准确地说,和你一样的欧罗巴人种,而我是一个纯粹的亚裔。另外,我也不叫什么摩根勒菲,你应该能在左手的床头柜上找到我以前的工作证件,我的名字是白马四十二。」 「在下知道。」她点了点头,小声道,「在下知道您的名字,也知道您曾在警视厅任职刑事鑑识顾问,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接到最多的工作是帮救助站的勐禽修剪鸟喙。」 「你离作为跟踪狂而被关进牢里更近了一步,小姑娘。」 「非常抱歉。」 四十二嘆了口气:「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下……」格蕾迟疑了一下,最后不得不沮丧地回答:「在下也不知道。」 「你真可爱,小姑娘。」四十二拍了拍她的脸颊,「去公安局里乘乘凉会让你的情况好转一些吗?」 「不!」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打了嗝的鹌鹑,「只是……在下是您用鍊金术制造的人偶。在您死后,薇薇安女士赋予了在下繁殖的能力,但那更像是一种记忆的传承,每一个诞生的孩子都叫格蕾,所有格蕾都会在最早的那位格蕾被制造出来的那个年纪觉醒她的记忆。所以,与其说是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这更像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会驱使在下来到您身边。」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以至于四十二几乎要为这个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臆想症的小姑娘感到惋惜了:「所以你和那个最早的格蕾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从生理的角度而言,是的。」格蕾回答,「但从灵魂的角度……请原谅在下很难向您说明,但这种传承的延续,更像是在给一个灵魂不断寻找新的容器,每一位格蕾在觉醒记忆后,都会同时唤醒对那段记忆的感情,所以在下并不认为自己和最早的那位格蕾是不同的个体。」 好吧,这小姑娘说的可真像那么一回事——四十二觉得自己渐渐能接受这种设定了,不是说她能接受自己是几百年前某位女王的转世以及她跟自己的弟弟结婚了,而是觉得即使这个女孩的脑袋有一点问题,但不妨碍她把对方当做一个正常人来对待。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好吧……总之辛苦你了,格蕾。」 闻言,少女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微笑:「我总是愿意为您做这些的,猊下。」 四十二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对方的头髮变成了深棕,皮肤也变成了蜂蜜和麦穗的颜色,那个名字几乎要流到她舌尖了——但这种错觉只持续了几秒,当她回过神时,少女的头髮还是银色的,皮肤也如雾气般苍白,而她也忘记了那个几乎让她脱口而出的名字。 她佯装无事地继续道:「然而很遗憾,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段记忆,所以无论你说得如何真诚,我都不可能相信你的话……」 格蕾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缺乏血色了:「可在下说的都是真的,猊下,请您相信在下」 「我也希望如此。」其实她早八百年就不这么讲话了(当她把灵魂出卖给酒精这个魔鬼后),也许是对方言语中掩饰不住的母语口音短暂地唤醒了她曾经礼貌的一面,也许是那种暗中作祟的不明情感说服了她,让她忍不住对少女布施一些温柔,「但现实往往不会给我们最好的那个选择,而现在我会给你一个——你可以理解为仅次于那个最好情况的选择。」 格蕾温驯地点点头:「好的,猊下。」 「首先,忘掉你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故事。」四十二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家——英国,你出生于英国,对吧?回到那里去,如果你还有未完成的学业,就去完成它。而我也不会为了这件事去报警。不要去在意几百年前发生什么了,我们现在正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你应该学会享受当下,享受人生。」 「在下不明白。」格蕾露出困惑的神情,「您就是在下的人生啊。」 「……这句话从你嘴里讲出来还挺奇怪的。」 「在葛尔城的时候,在下是您的辅佐官。」格蕾不安地绞着手指——辅佐官,又是一个让她感到熟悉的称唿,「虽然在您君临卡美洛特后,这个职务由阿格规文爵士代领了,但在下还是在您的手下工作。米斯里尔公爵死后,在下曾为辅佐高文爵士继承领主之位而回到葛尔城两年,除此之外从未离开过您。」 「所以……?」 「自在下有记忆以来,只做过两件事——辅佐您,以及辅佐您的孩子。」她轻声道,「没有您的话,在下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在下想留在您身边,侍奉您。」 「可我不需要谁来侍奉我。」四十二说,「如果是指打扫房间的人,我雇了家政。」 第131页 格蕾的睫毛颤了颤:「如果您是指田中小姐……事实上,在下还有一件事没有来得及向您禀报。」 四十二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在我昏迷期间,你擅自把她解僱了。」 少女低下头:「就像您说的这样,猊下……在、在下本以为您会恢復记忆,然后自然地接受在下,这样在下就可以照顾您了。」 到底是什么让她到现在还没有报警?四十二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忍耐力已经逼近临界了:「……我可以不计较这个,家政什么的再找就行了。现在,把你监护人的联繫方式告诉我。 」 格蕾瑟缩了一下:「您要赶在下走吗?」 「我要送你回家,小姑娘。」 「请别赶在下走。」她又发出了那种小猫似的声音,「在下会做饭,会打扫卫生,而且在下不需要酬劳,只要能和您住在一起就好了。」 「你今年多大?十四?还是十五?」 「这具身体已经十五岁了,猊下。」 「这个年纪你应该在读书,而不是给别人做饭和打扫卫生。」四十二让自己的语气严厉了一些t,「把你监护人的联繫方式给我,格蕾。」 格蕾的手指越绞越紧,声音也越来越轻:「资助在下来这里的米斯里尔家族是您的后代,即使您告诉他们在下在这里,他们也不会强迫在下回去的……这都是魔术师的错,他明明说过您会记起前生的事……」 「好吧,听着。」她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客观地说,我最近确实在招一名室友,好分摊房租的压力。在我联繫了你的监护人后,如果他们同意你住在这里,而你也愿意支付部分房租,我可以接受你住在这里。」 是的,她已经放弃说服对方扔掉脑子里的幻想乖乖回家了,如果格蕾愿意单纯作为一名勤劳的室友而存在,她也不是非得拒绝对方住在这里。 听到她的话,少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原本苍白的面颊都浮现出了玫瑰色:「当然,当然!在下愿意,猊下。」 她的反应让四十二有了一种自己刚刚求婚了的错觉:「你可以称唿我的姓氏白马。」 「是,猊下。」 「……」四十二的嘴角再次抽搐起来,久违地为自己的一时妥协感到了后悔。 过了一会儿,她摸着扁平的腹肚,感觉飢饿感渐渐涌上了大脑:「话说,有什么可以吃的吗?干面包也行。」 「如果您着急的话,在下可以立刻做黄油吐司,如果可以等一等的话,在下特意买了您喜欢的烤小羊排的食材,现在还冻在冰箱里。」 「吐司就行了。」 「好的,猊下。」格蕾说,「您可能需要等十分钟左右。」 四十二打了一个哈欠:「嗯,辛苦你了,西杜丽……」 话音刚落,她忽地怔住了,有些游移不定地看向站起来的格蕾,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 「抱歉。」她说。 「没关系。」格蕾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您刚创造我的那段时候,也经常会叫错。」 第59章 四十二拉开冰箱,里面放满了蔬菜、干酪、化冻的肉排和一些需要低温保存的香料——很好,它终于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冰箱,有着新鲜的气味和丰富的内涵,唯独没有她需要的东西。 「格蕾, 我的啤酒呢?」 「我把它们扔了,猊下。」格蕾说,「它们有一些已经打开过,已经发酸发臭了。另外, 按照您的身体健康检查报告, 为了避免您出现酒精性脂肪肝,您的私人医生建议您最好克制自己摄入酒精的冲动。」 「我根本没有什么私人医生。」 「是米斯里尔家族专门为您聘请的,费用也由他们承担。」说到这里,格蕾迟疑了一下, 「至于健康检查……是在您昏迷期间进行的,但您不用担心, 那是一位女医生。」 「耶~那可真是谢谢伟大的贵族老爷了。」四十二快要翻白眼了——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所以在我跪下来亲吻他们的靴子前,能请高贵的老爷们尊重一下普通百姓的民事行为能力和她的个人隐私吗?」 「在下明白了。」格蕾点了点头, 召唤出了她的镰刀,「在下立刻就去处决安德先生。」 四十二感觉自己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类人,当你让她去剪指甲时,她会把自己手剁下来,所以你只能祈祷这种人恰好做着有益于社会的工作。 「你不用去处决任何人。」她说,「只需要动动双腿, 去隔壁楼下的便利店跑一趟。」 格蕾有些扭捏地绞着手指——四十二发现,只要她陷入紧张的情绪,就喜欢做这个动作,一个完全藏不住自己心思的小女孩:「可是……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但是不能太多,另外您不能空腹喝酒。」 她将镰刀收了起来,从雾都死神变回了那个安静的少女。 从这一刻起,这个故事终于变得有些魔法起来了——更准确地说,这种感觉自她们遇到彼此的第一面就存在了,但少女的温顺与她雾蒙蒙的眼睛让四十二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然后又经那把镰刀被唤醒了。 「见鬼。」她喃喃道,「我都快忘了你是一个魔法少女了。」 「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四十二笃定道,「或者死神,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那个。」 第132页 然而格蕾摇了摇头:「在下并不是魔法少女,也不是死神,在下是一名守墓人?」 「守墓人?给谁守墓?」 「给您。」格蕾回答,「您是在葛尔城下葬的,坟墓目前保留在米斯里尔家族的后花园,其实魔术师有让您的身体不会腐化的办法,不过您坚持要火葬。」 「……」四十二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找回自己组织语言的能力,「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你的监护人聊过了,他会给你办当地学校的入学手续,你要像正常人一样上学。」 格蕾颔首,眼珠盯着墙上的挂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这是您的意愿。」 「我更愿意称之为对现代教育系统的尊重。」四十二号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不喜欢上学吗?」见鬼,她在问什么傻问题,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不喜欢上学,直到他们脱离学生的身份,成为社会的工蜂。 「不,在下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格蕾沉默了片刻,「只是,如果在下去上学的话,谁来给您做午饭呢?」 「现代科技为人类发明了速食食品。」 「您怎么能吃这样简陋的食物?」少女脸上露出不贊同的表情,「如果您需要的话,安德先生会为您安排专门的厨师,还有营养师……」 「听着。」四十二打断了她,「首先,我不需要什么专门的厨师和营养师,如果我饿了,我宁可去啃沙发皮也不要吃什么放在银色餐盘上的玩意儿;其次,你给我去乖乖上学,去认识几个朋友,是会让你想和她们手拉着手去上厕所的那种,如果课上有什么不会的地方,你可以下课后去问老师或同学,或者选择回来之后问我,但别指望我会是什么好老师。」 「您当然是一位好老师。」格蕾有些腼腆地笑了,「您把您的所有孩子都教育得很好。」 四十二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笑容,她略微撇开了视线:「另外,虽然我觉得你不会遇到……如果有人因为你的内向和寡言而欺负你,你回来后必须告诉我。」 「在下可以保护好自己。」 也是,对方是拿着一把大镰刀的守墓人:「……记得控制一下,我不想去公安局的拘留室领你回来。」 门外响起了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有门铃就是不按,因为喜欢听指节敲在木门板上的声音,这种人在四十二记忆里只有一个,而且仅仅是想起那个名字,就让她反射性地胃部抽痛。 「我去开门……」 「不用。」她说,「就让他以为房间里没人好了。」 格蕾的神情有些困惑,但还是听话地坐回了位置:「难道门外的人是您的债主吗?」 「……某种意义上吧。」 话音刚落,四十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新信息在屏幕上亮起:「我知道你在家。」 紧接着是第二条:「我给你带来了一件委託。」 第三条几乎是和第二条同时到的:「和刑事案件无关。」 明明只是文字,却让四十二眼前有了画面感。 她嘆了口气:「算了,我去开门吧。」 打开门后(门锁打开时的声响令她牙齿发酸),一张白净的、英俊的年轻人的面庞出现在门槛的另一边,以一种礼貌的、带了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对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罩着一件茶灰色的大衣,让他看上去像是从两个世纪前的伦敦街头到这里来散步,他的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和风衣同色的猎鹿帽——四十二一直觉得他的这副打扮简直滑稽得要命,看起来像是福尔摩斯的狂热爱好者,一些喜欢到贝克街圣地巡礼的游客应该会热情地邀请他合照的。 「很久不见了,四十二。」他嘴角端起了一个矜持到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你看起来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放心,我绝对不会邀请你去我的葬礼。」她说,「另外,在这个国家,人们会对自己的长辈用敬语。」 对方故作苦恼:「是吗?真令人苦恼,毕竟我的日语还不是很好呢。」他的语气令她作呕,这个从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可爱过的臭小鬼。 四十二向他t挑起一边的眉毛:「如果你只是想来找我说这种无关紧要的废话,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白马探。」 「你只有这一点没有变——会随意扔掉自己曾经付诸过心血的对象,就像扔掉一袋垃圾那样,无论是事业还是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晦涩难明,脸上却是温煦的笑容,「所以,不妨现在就邀请我进去吧,还是你需要我的拥抱和贴面吻?」 四十二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了给对方进门的空间,她将其视作一种无声的邀请。 「真伤人。」白马探还是亲吻了她的脸颊,当他靠近的时候,四十二能闻到他身上木质香和皮革的味道,温和、低沉,带着一点苦涩,「但我还是很想念你,四十二。」 走进客厅后,格蕾有些好奇地看向她身后的白马:「这位是……?」 「我资助人的外甥。」 「我的名字是白马探,小姐。」白马探打量了一下格蕾,「你这次的室友很年轻。」 格蕾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叫格蕾。」 「和你一样是个高中生。」 「您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威尔斯人。」白马探笑了笑,「如果命运眷顾,真希望日后能和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成为同学。」 第133页 正当四十二有点厌倦他那礼节性的寒暄后(麻烦的伦敦人),白马探适时地改变了话题:「关于委託……需要去你的房间吗?」 「没关系,不必特意迴避在下。」格蕾说,「在下过去经常辅佐猊下完成任务。」 「猊下?」白马探愣了一下,「如果我记的没错,这应该是用于僧侣,或者对类似贤者这样极具智慧之人的尊称。」 格蕾似乎对他的说法很贊同:「猊下的智慧确实值得被称作贤者。」 「她和你一样还没很好地掌握日语。」四十二说,「不过确实没必要避开她,你直接说吧。」 白马探的表情看起来略有些迟疑,片刻过去才微微点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他打开牛皮制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文件袋递给她。四十二稍微翻看了一下:「怪盗基德?」 「你的老朋友了,不是吗?」 四十二抬头觑了他一眼:「你刚刚说委託和刑事案件无关。」 「我们都知道你所谓的不接刑事相关的委託是指那些见血的案子。」白马探说,「你开的是侦探事务所,不是吗?」 「听着,探。」她说,「如果你要找一个侦探——我说的是会穿着你身上那套衣服的那种,去别的侦探事务所,或者更快一点——去照照镜子。而我所说的侦探,指的是那种私家侦探,负责在雨天躲在一个咖啡厅的角落,拿着一份报纸偷听委託人的丈夫和他的情妇谈情说爱,而不是去逮捕什么怪盗。」 「何必拒绝得那么快?」白马探笑了笑,「你可以先翻到最后一页,那个数字应该会令你满意的。」 「……五十万?」 「美金。」白马探补充道,「委託我代理这件事的是一位财阀的公子,他的收藏品之一无名哀悼近日被外借给了东京国立艺术馆,并收到了怪盗基德的通知函,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可靠之人帮他保护这颗宝石。」 「无名哀悼?」与其说是宝石,不如说是某本书或者画作的名字,四十二的目光落到页尾的委託人一栏,「乌尔宁加尔?听起来像是中东地区的人。 」 「差不多吧。」白马探的笑容褪去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价格,这件委託完成后,你应该很久都不用看到眼前这张令你胃痛的脸了。」 四十二扯了扯嘴角:「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随时可以打我的电话。」白马探说,「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我的号码,对吧?」 「我已经删了。」 「你不会的。」他低沉地笑了,「另外,虽然我觉得你不必在意,姑且还是传达一下吧。如果你有意接受这份委託,最好尽快联繫我,越快越好,我的那位委託人对这件事很着急……非常、非常地着急。」 第60章 虽然名字很像一本书或者一幅画作, 但白色哀悼确实是一颗宝石。 「白色哀悼是一颗重达76克拉的黑色钻石,出产于伊拉克……」格蕾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奇怪,黑钻石基本都出产于中非和巴西,而且这颗钻石的体积很大呢。」 四十二掀了掀眼皮:「你在做什么?」 「在下在试图了解这次要保护的物品的信息,猊下。」格蕾说,「另外, 这颗黑钻石被称作白色哀悼的原因是, 黑钻的中心有许多像刻痕一样的偏光,在没有破坏钻体的前提下,刻痕叠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钻石里有一颗星星……嗯,这果然就是大自然的奇蹟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我又没说要接这个委託。」 「您不打算接吗?」格蕾说, 「报酬相当可观呢。」 「我的本职是……」四十二顿了一下,「之前的本职是刑事鑑识人员,本来就和怪盗没什么关系,虽然过去曾经阴差阳错地处理过一些和怪盗有关的案件,但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兴趣。」 与其说是没有任何兴趣, 倒不如说是这辈子最好别再碰见了。 基本每一次遇到那些有表演者人格的小偷,她都会被迫做出一些突破自己职业道德底线的决定。如果可以,四十二宁可因为过度服用镇静药物或者止痛片而像痴呆一样坐在床上流着口水度过一整天,都不想和「怪盗」两个字扯上半点关系。 格蕾明显还想追问, 但这个话题被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中断了。 「好久不见啊,白马教授。」门后出现的是一张胖胖的脸, 以及那熟悉的老好人的笑容, 「冒昧打扰了。」 「……目暮警官。」四十二将额前的头髮向后捋,「最近找上门的老朋友可真多……还有,我已经解除了所有大学的客座教授名号,叫我白马就行了。」 「啊哈,没办法,叫习惯了嘛。」目暮以一种不符合他警察身份的缓慢步伐走进了客厅,「你的气色比我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 「有话就直说。」 「啊哈哈哈哈……」他尴尬地摘下了帽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接手一件案子。」 「没有。」四十二躺回沙发上,开始酝酿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情绪,「那么就再见了,老伙计。」 「等、等等!别那么着急拒绝啊。」目暮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多亏毛利老弟,这起案件差不多已经水落石出了,只是出现了一些小情况……」 第134页 「毛利……毛利小五郎?」那个沉睡的名侦探……还有什么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平成的福尔摩斯、上帝遗弃之仔的幻影之类的,日本媒体就是喜欢给名人起一些让人羞耻的称号,这就是为什么她来这里工作后总是拒绝媒体採访的原因。 「对。」日暮说,「事实已经水落石出了,犯人当时也确实认罪伏法了,但在我们将他逮捕归案后,他忽然推翻了全部的供词,我们怀疑是律师授意他这么做的。」 她打断了他:「现在的证据不足以给他定罪吗?」 「大部分都是间接证据,证明力有限。」说到这里,目暮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其实警方这里也掌握了关键证据,但因为一些原因,法庭驳回了这些证据。」 「证据被污染了?还是取证过程非法?」 「呃……」目暮的额前渗出了冷汗,「都有。」 四十二快被他气笑了:「都有?你怎么好意思回答我这两个字,目暮?」 「我也不想的,白马教授……」对方快要把帽子揉成纸团了,「我们现在有一盏沾了嫌疑人指纹的艺术油灯,上面有被害人的血和体/液,但同时检查出上面有其他在场人员的指纹……」 「怎么?搜查一课的预算紧缺到现在连一次性塑胶手套都发不起了吗?」 「不,不是警方的现场调查人员……是一个孩子的。」 四十二的嘴角抽搐起来:「……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犯罪现场,还摸过证物?」 「他是毛利老弟的家属,说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血迹……那孩子今年还在读小学呢,可能不太清楚现场取证的严谨性。」目暮的头越来越低,「总之,因为他的手抹掉了一t部分血迹,使得原本的斑状血痕变成了线状,法庭认为这个证据已经被污染,所以驳回了其有效性。」 她看着他:「目暮警官。」 目暮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白马教授?」 「你应该感谢这里不是美国,否则现在我已经把枪塞进你嘴里让你吃枪子了。」四十二说,「然后呢?非法取证又是怎么回事?」 「君碰巧捡到了嫌疑人的手机,然后又碰巧解开了密码,看到了嫌疑人曾经骚扰受害者的简讯,以及因为示爱被拒绝后的死亡威胁……啊,柯南君就是毛利老弟家的那个小孩,头脑真的非常聪明,居然能一下子解开嫌疑人的锁机密码,连我当时也吓了一跳呢。」 「……哈。」 目暮讪讪地笑了一下:「该怎么说呢,这应该也不算严格的非法取证吧?不过嫌疑人的律师坚持嫌疑人的手机锁扣设计不可能让手机无故失踪,认为是毛利老弟指使孩子偷走了嫌疑人的手机,而且那个手机皮扣也确实检查到了柯南君的指纹,所以法官最终还是驳回了检察院提交的证据。」 四十二扯了扯嘴角:「不如让可靠的毛利老弟和聪明的柯南君为你解决这件事吧,说不定又能赶上新的碰巧呢。」 「别啊,白马教授!」目暮苦着一张脸,「毛利老弟毕竟是侦探,侦探擅长的是破案,而不是在法庭上应对嫌疑人的律师……」 「你居然还记得侦探和犯罪现场调查员是两种职业,真是让我感动得发笑。」她翻了一个白眼,「我不是裁缝,目暮,不要拿着别人穿破了的裤子来找我,找别人去给你收拾烂摊子吧。」 xxx 僱主的召唤是决不可违逆的——白马探的母亲如此告诫他,因此在收到对方的消息时,白马探不得不告诉司机转头,地址由警视厅改为附近的一家高级酒店。 甫一走进房间,白马探就迎上了对方自黑暗中投来的目光。现在还是白天,但房间里拉着窗帘,只在床头开了一盏暖黄色的柜灯。 少年肩膀以下的部分都沐浴在这种温暖、柔和的光照中,面庞却陷进阴影里,他有一头浅金色的短髮,和比发色稍深一些的琥珀色眼睛,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想像世间竟然存在这样出众的姿容。 白马探每次见到他,都不免有片刻的失神——当然,这和对方的长相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因为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睛时,多多少少会唤醒内心对另一个人的憧憬,尽管他们长得不像,性格更是相去甚远。 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两个迥异又相似的人呢? 「你来得太晚了。」 当对方出声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氛围骤然碎裂了,白马探将思绪从那不断绵延的追忆中抽离,轻轻嘆了口气:「我已经尽快赶来了。」 「尽快赶来和你来得晚并不冲突。」少年——或者说,乌尔宁加尔用手指点了点茶桌,又是一个和她相似的习惯,「她答应了吗?」 「还没有。」白马探说,「客观来说,这件委託其实超出了她平日的业务范畴,不过从今天的面谈来看,那个价格确实些微地动摇了她。」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你不能说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 「在我面前,不准说客观而言或者客观来说。」乌尔宁加尔又点了点桌面,这次的力道重了些,像是一个警告,「只有我能这么说,明白了吗?」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乌尔宁加尔先生。」他微笑道,「没有人可以从另一个人那里剥夺他说话的权力,哪怕那个人曾经是国王。」 第135页 乌尔宁加尔眯起了眼睛:「看来你对自己的命不太看重。」 「我很珍惜它,先生。」他说,「另外——客观来说,我也不建议你这么做,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接手兇杀案现场了,但我毕竟是她的晚辈和学生,如果我死了,她不会无动于衷……你应该也不想自己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审讯室里。」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床头灯忽然像是漏电了一样闪烁不停,白马探看着对方的表情随着灯光忽明忽灭。好一会儿过去,床头灯逐渐恢復了稳定,白马探才缓缓舒了口气,感受到了掌心渗出的冷汗。 他母亲的家族虽然也有魔术传承,但因为魔术刻印和后续继任者的兼容性不高,作为魔术师的才能已经衰落。 对于那个神秘的里世界,白马探也仅仅是有所耳闻,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见到真正自远古復甦的亡者,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魔力充沛到一定程度后是可以从身体里溢散出来的。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不是暴君时期的姿态。」乌尔宁加尔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不要太自视甚高,把自己当作什么和她很亲近的人。别说触碰了,那甚至不是你可以接近的存在。」 这家酒店并不是乌尔宁加尔能订到的最好的酒店,但它是离白马四十二租房最近的五星级酒店……尽管距离自己的目标如此之近,却始终不敢从暗中走出来和她见上一面,白马探几乎要被这个年轻孩子的言论逗笑了。 「不说废话了。」乌尔宁加尔拿起手边的高脚杯,暗红色液体沿着杯壁轻轻摇晃,白马探注意到他右手的无名指指甲表面有些微的斑驳,像是内出血后干涸的血痂,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不太完美的地方,「这周五之前,我要听到她答应的消息。」 「这取决于她,而不是我。」他回答,「另外,我想在商谈要事时喝酒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蠢货,这是石榴汁,我从不饮酒。」说到这里的时候,乌尔宁加尔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也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得意,「我不在乎你怎样才能办到,我只听结果。」 「……我尽量。」白马探嘆了口气,「除此之外,最近你最好不要太频繁的召我过来。法化室的一位化验师最近因为备孕请了长假,我被父亲叫过去帮忙,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如果能用远程通讯解决,就不必让我本人过来了。」 乌尔宁加尔似乎地对他的话产生了诡异的好奇心:「为什么备孕需要请假?」 「……你为什么对这个那么感兴趣?」白马探嘆了口气,「西村女士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早年患有卵巢功能性早衰症,所以提前保存了冷冻卵子,现在治疗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和丈夫打算通过手术受孕。」 「哼,现代科技也不过如此。」乌尔宁加尔说,「居然还要提前用冰保存什么卵子……在神秘还未彻底衰退的时代,任何带着双方血液的事物,都可以作为鍊金术的引子。」 这一点白马探倒是没有太惊讶,他曾听母亲说过,有些家族还保留着制造人造人的古老工艺。 「算了,这种事跟你多说也没有什么用。」乌尔宁加尔眉头紧蹙,「总之,这周五我要听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对了,不准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事,尤其是你家族里的那个犹太女人。」 「舅母?」白马探略感惊讶,「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舅母有那么深的敌意,但当年正是舅母在四十二流落街头的时候捡到了她,还在得知她失忆又没有亲人之后帮她重新置办了身份……」 「愚蠢。」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你难道就不奇怪,明明可以直接把她的身份归在你的母族名下,为什么她偏偏要请求你母亲把她安排成你父亲的亲戚?」 白马探愣了一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不要小瞧她,那个塔玛1的后代怎么可能是什么简单货色。」他冷哼,「无论犹太人还是英国人,都是一群让人讨厌的傢伙,你现在可以从我面前消失了。」 白马探早就想走了,但是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不需要讨论一下白色哀悼的安保问题吗?」 「那种东西无所谓,让警方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就够了。」乌尔宁加尔说,「我看上去像是和冥府女神有什么交情的人吗?除非她把星星送给我,否则那东西谁爱拿走谁就拿走吧。」 第61章 等目暮离开后, 格蕾似乎又惦记起了刚才没结束的话题。 「在下t与闻过您的职业经歷,实在是非常精彩,听说什至有影视公司想要把您的故事制作成剧集。」格蕾好奇道, 「为什么忽然就终止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呢?在这个行业,您应该还算是非常年轻的人才。」 四十二陷入了沉默。 其实不只是影视公司——当她还对自己的职责抱有热情,天真地认为自己将会把此生奉献给这份伟大事业的时候,也是她的名声逐渐达到鼎盛的时候。记者们像被鲜花吸引的蜜蜂一样追逐着她,所有见到她的小说家都恳求为她撰写传记。 他们说:「这将是一本伟大的小说。」 他们当时的表情是那么狂热,那么真诚,几乎让她误以为文学家笔下的理想国是真实存在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往日的热情被浇灭,只为现实留下了满地狼藉,还有一点清冷的、焦苦的气味。 第136页 尽管还有一些人私下联繫过她, 但已经对曾经的热忱和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不太在意了,他们只是想窥探星辰突然从夜幕中坠落的秘密, 但目的始终没有变——他们坚信这些故事最后也会成为一本「伟大的小说」。 「没什么原因。」好一会儿过去,她才低声道, 「只是……醒了。」 也许人是不该离太阳太近的, 就像神话中坠落的伊卡洛斯,理想的国度太过耀眼、也太过炙热, 置身于其中,只会让人在它的光和热中燃为灰烬。 对话结束了。格蕾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一个很会观察气氛的孩子,在察觉到她对回忆往事的抗拒后,她就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尽管四十二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是几百年前某位英国女王转世的事, 但她似乎能体会到那位女王为何会创造她,她确实是一个好女孩, 能够勾起他人内心的柔情。 但早晨那因往事而引起的一丁点怅意,并没有随着话题的终止而消散,反而缠绕着她直至深夜。 四十二躺在柔软而带着湿气的床上,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又在脑海中浮现,于是她在死人的舌头上辗转反侧,并在她以为这将是一个无眠之夜的时候陷入了梦乡。 她再一次梦见了拘留室,过去那里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和嫌疑人对话的场所,在梦中却令她感到惧怕。 拘留室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是一个梳妆盒大小,嵌在墙壁顶端的小窗户,晨曦从窗户外照进来时像是刀刃上的一道锋芒,刺进她眼前这个女人的发顶,像是要剜去她的头皮。 女人有着短短的黑髮,让人过目即忘的平凡面庞,因为光线过分黯淡,叫她看不清对方眼睛的颜色(但一定是深色),她的眼角往下撇,显得神情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悽苦。 四十二张了张嘴,却忘记了她的名字:「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找到证明你清白的方法。」 「你当然可以救我。」女人说,「可为了救我,你会毁掉更多人的生活,这也是你可以接受的吗?」 「这是为了捍卫法律的尊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对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又或许他一直在这里,他是这间拘留室的幽灵,「而法律的尊严在于它捍卫了真相。」 四十二不用回头,脑海中便浮现出他的脸:和拘留室一样黑黢黢的皮肤,浅金色的短髮,有别于纯粹亚洲人的深邃五官,一个有热诚的年轻人(和曾经的你一样,有一个声音说)。 「真相有时只会带来伤害。」女人说,「何不就让它们被埋葬呢?」 「我不明白。」她说,「难道我所坚持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捍卫真相就像是靠近火焰。」女人说。 「真相会带来光和热。」年轻人紧接着说道。 「真相会灼伤你。」女人又说道,他们两人的声音像是在彼此拥挤,「并且让那些依靠着你的人也蒙受痛苦。」 「我该怎么做?」她彷徨地问道。 窗外的光线从西边移到东边,地上的人影缩短又拉长,在这朦胧的光照变幻中,女人的脸竟一点、一点变成了她的样子。 「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又何必再问呢?」她看着铁牢另一端的自己,看着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感觉像是她在自言自语,「你忘了吗?两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 四十二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在等待身体从僵硬逐渐恢復的过程中,四十二忽然感觉口干舌燥,需要一些冰冷且火辣辣的液体滋润干涸的舌头(喉咙、肺腑、灵魂,她的一切),她翻身下床,熟练地拖着沉重的双脚,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冰柜里再也不会散发出腐烂的味道了(闻起来像是尸体的那种),甚至让四十二感觉有点不太习惯。 易拉环脱落的时候,涌起的泡沫溅到了她的手上,只需一口——尽管这两年的生活早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储存酒精的海绵,但她的酒量从未有所增长——她很快就体会到了从现实的余烬中脱离的快意。 她感觉自己沉入了海洋,窗外车胎碾过马路的声音、夏蝉的声音、隔壁人家传来的唿噜声……那些声音都被海水淹没了,这种静谧慢慢抚平了她体内不断蔓延的痛苦。 窗外的月光沉静如水,从她脚下流过,她打了个寒颤,蜷缩在沙发上,假装自己是沙发的一部分,却不小心坐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四十二把手机从大腿下抽出来——下次她应该把它放在床头——这种想法才出现不过一秒,她发现身体已经遵循本能地把手机解锁了,一个电话号码悬在眼前,她不该……不,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他们,她谁也不需要…… 可她按下了拨号键。 xxx 「赖帐是没有用的,女士。」白马探微笑地看着她,「你听。」 他按下手机录音,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子通讯中流淌而出。 , 「我说我他妈地要接那个委託,你是聋了吗?!」 「是的, yes的那个是的,或者是耶( yeah ),对( yep ),随便挑一个你喜欢的,你这个婆妈又啰嗦的英国佬!」 四十二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好似对录音里自己的声音不以为然——不过白马探足够了解她,知道对方平静的外表下已经有一部分处于社会性死亡的状态了:「我当时喝醉了。」 第137页 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比较喜欢yes,符合书面习惯,听起来更正式一些。」 「我当时喝醉了!」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更响了,「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民事行为能力!」 于是白马探按下第二段录音,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录音以一阵不稳定的啜泣和擤鼻涕的声音作为开幕。 「你醉了,四十二……也许我们应该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讨论这件事。」 「真是见鬼,我看起来是在和你开玩笑吗?但我说是的时候,那他妈就代表着是,当我清醒的时候我也会他妈地说是,我会在你耳边说一千一万遍是,直到这三个字母刻进你那像豆腐一样光滑无痕的脑子里!」 说实话,昨夜的电话几乎一瞬间就让他想起了对方曾经在法庭上的样子(除了哭腔)。面对那么多双眼睛,她看起来咄咄逼人,却又生机勃勃,也让他回想起自己是多么怀念,甚至渴望再度见到那个时候的她。 四十二陷入了彻底的缄默,白马探相信她宁可淹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也不想看见他。 坐在餐桌旁的格雷适时地开口:「猊下,虽然录音里的口音听起来很奇怪,但那确实是您的声音。」 他看着四十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知道,格蕾。」 「模仿各国的口音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白马探温和地解释道,「当然,正常的情况下,她是标准的女王音1,但当她精神不太稳定的时候,口音会变得很……咳,支离破碎。」 「女王音?」格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女王的口音……嗯,这是一个很恰当的说法。」 白马探将目光落回当事人身上,后者干脆将额头上的热毛盖在了脸上:「我把书面协议带来了。」 「我没t有笔。」 「我带了。」 她看上去对这个充满苦难的现实充满了绝望,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她也许会给他一拳,就像她以前给他上近身搏击课的时候,迅捷、有力,像是一只山猫——如果这么做可以让怠惰的山猫找回野性,白马探觉得挨上一拳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好吧。」四十二终于屈服了,「把你那该死的合同和该死的笔都拿出来吧。」 她飞快地签完了自己的名字,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签合同,更像是在签卖身契。如果真是这样倒还好了,白马探觉得合同开头就必须约法三章:一、禁止饮酒;二、禁止把近身搏击的技巧用在自己的学生身上;三、做回过去的那个你。 他慢条斯理地将合同收起来,对她面露微笑:「合作愉快,白马教授。」 白马教授翻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快点滚吧。」 第62章 白马探本以为很快就能在艺术馆现场看到四十二忙碌的身影——然而他迎着中森警官那充满嫌弃的目光等了整整三天,不仅连对方的摩托车尾气都没吃到,偶尔还有面对她过往同僚的热情询问:「听说白马教授这次也要参与警备,这是真的吗?」 他很想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覆, 可惜连他自己都在怀疑三天前那几张白纸黑字, 落款为「白马四十二」的合同是不是他做的白日梦。 第四天的时候,白马探终于忍不住亲自上门——如果放在几年前,很难想像他有一天居然会因为对方的消极怠工而这样找上门,那时多半是为了一些截然相反的理由, 比如说害怕她猝死在办公室。 为她开门的是格蕾,和四十二的歷任室友相比,她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许是出于这种性格,她对四十二的忍耐度似乎异常地高,不过白马探总觉得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一种微妙的、难以用常理推断的原因,他目前还没找到合理的解释,但以后他会知道的。 「早上好,格蕾小姐, 希望没打扰到你休息。」 格蕾摇了摇头:「如果您要找猊下的话,她正在工作。」由于神态中那种静谧的氛围,即使在她开口讲话的时候,看起来依旧那么沉默。 「她在工作?」白马探尽力不让自己显得很惊讶。 「嗯。」 「她在……做什么工作?」这是一个蠢问题,但他已经来不及收声了。 「猊下在看录像。」格蕾说, 「我并不熟悉录像的主人公,但那是一位穿着白色礼服,看起来很像表演家的绅士。」 她居然真的在准备和怪盗基德有关的工作? 正当白马探打算去她房间的时候,格蕾果断地拦在他面前,用一种温和而严厉的目光看着他:「猊下讨厌在工作时受到别人的打扰,您最好在客厅里等一会儿。」 真有趣,这个女孩表现得像是很了解她一样……比他更了解她,奇妙的错觉。 「如果是我的话,白马教授不会介意的。」他真心觉得自己在说这些的时候幼稚得要命,「我和她一起生活很多年了,经常这么做。」一种与快意并存的羞耻感, 「我曾是她的助手,整个苏格兰场都知道。」 格蕾无声地嘆息,没有再阻止他。她的退让令白马探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穿背带短裤和白色长筒袜的年纪……这太蠢了,但不妨碍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打开门后,四十二朝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头紧蹙:「你没看到门上挂的禁止打扰,否则枪毙的牌子吗?」 第138页 白马探假装没看到她那充满嫌弃的目光,十分自然地坐到了她旁边的沙发椅上:「你怎么能枪毙自己的助手呢?白马教授,勒卡雷警督听到这句话一定也会为我伤心的。」 勒卡雷警督是苏格兰场的总警督,他老打趣自己是为了写出一部和《史迈利三部曲》1一样经典的小说才做这份工作的。 「是小助手——这个小字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名号是当你还是一个短裤男孩的时候得到的。」四十二说,「知道蝙蝠侠和罗宾吗?漂亮男孩( pretty boy )只有穿短裤的时候才能当罗宾,穿长裤就只能当夜翼2了。」 勒卡雷警督过去经常抱怨,四十二去拉斯维加斯的那段职业生涯,除了增加她的工作经验之外,最大的影响就是让她说话有时像是一个痞气的美国佬,白马探对此深以为然。 四十二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是她在刑事科的办公室一样,摆放着各种价格昂贵的专业设备——尽管她在离职时(的散伙饭宴会喝醉后)表示「除非哪一天我终于因为某个傻逼的愚蠢而一枪毙了他,坐上了被告席,否则我他妈地再也不会踏上法庭一步」,可即使是她最窘迫的那段时间,都没有把这些设备卖掉。 她用了两块投影,屏幕上的人都是那位月光下的魔术师。根据录像的像素推断,左边的应该是早年的怪盗基德,看建筑物的风格应该是巴黎,右边的更近,背景基本是他熟悉的日本街道。 「你在对比基德以往和现在的犯罪影像?」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展露自己的习惯,在工作中尤其如此——白马探一直记得她的这句话,「也是,在欧洲的时候你和他交手过……感觉如何?有什么发现吗?」 「一个模仿犯而已,没有太多好对比研究的。」 「模仿犯?!」 四十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惊讶?」 「这种事情只用对比影像就能看出来吗?」白马探有些接受不了,他是在恰好在现场找到了怪盗基德的毛髮,做了dna鑑定才得出了这个结论,「中森警官追逐了怪盗基德18年,他并不觉得现在的怪盗基德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四十二的语气烦躁了起来:「你在质疑什么?这种事情看脸部骨骼不就好了?」 「怪盗基德对易容术有极高的造诣。」 「皮相上的改变而已,一旦骨骼和肌肉开始牵动皮肤做出表情,就能很明显地看出不同——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跟你说要去研修人类学的原因,虽然你最后总是打个哈欠就把我的话忘了。」四十二说,「怪盗基德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看脸部骨骼约摸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怎么可能忽然变成没发腮的年轻人,你见过有人越长越小的吗?」 听到这里,白马探微妙地瞥了她一眼:「我倒是见过有人在快四十岁的时候长得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这大概就是对方明明性格严肃,但很多小警官还是喜欢跟她开玩笑的原因。 「而且,作案手法也不够成熟。」四十二继续道,「很聪明,但太过年轻气盛,所以容易得意忘形,我看了这个模仿犯的迄今为止的盗窃案卷宗,部分案子里的逃脱有点运气的成分,而且他身上有一种……有点奇妙的骄傲感。」 白马探一点也不好奇她是怎么拿到卷宗的:「骄傲感?」 「通常,模仿犯在模仿了一段时间后,会萌生某种渴望,要不就是想彻底地取代前任,让对方身份倒置沦为自己的影子,模仿犯为此会在被模仿者的基础上做出更加极端的举动,要不就是想要摆脱被模仿者的形象,让世界看到真正的自己。」四十二说,「但他似乎没有这些趋势,纯粹地为继承了前任的衣钵而满足……多半有着什么血缘上的传承关系吧。」 ……真是只差念出你的学生证了啊,黑羽君。 「怎么了?」四十二说,「你刚刚笑得好噁心。」 「没什么,只是……」白马探顿了一下,「原本我还在担忧,这两年的……远离职场的生活,会不会让你的敏锐度有所下降。」 她啧了一声:「别装了,你想说酒精吧。」 「酒精也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那部分,「不过,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 现在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黑羽君,和中森警官这种万年被你戏耍的老傻瓜不同,连之前的那位基德也曾栽在这位女士手中,命运是否会如过去那般眷顾你呢? xxx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马那傢伙,这几天在艺术馆巡逻的时候完全不专心啊。」黑羽快斗抓了抓头髮,「难道是知道肯定抓不住我,所以认命了吗? 」 站在他身边的寺井黄之助温和地提醒道:「少爷,虽然不想给t您泼冷水……」 「知道啦,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快斗的手指滑过平板上的安保人员名单,「喔噢,不愧是中东大财团的公子,有财力支撑起这种级别的安保设施和人员规模……嗯?怎么有两个白马?而且另外一个白马名字好奇怪。」 他的话似乎引起了寺井的兴趣:「另一个奇怪名字的白马?难道是叫白马四十二吗?」 「你怎么知道?」快斗有些意外,「难道她是老爷子你的熟人吗?年轻时的旧情人什么的……」 「请、请不要这么说!」寺井一脸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少爷刚可真是说出了不得了的话啊,少爷……也请您体谅一下,我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实在受不起这样的惊吓。」 第139页 「这个女人有这么可怕吗?」快斗想了一会儿,「也是,毕竟是和那个白马探相同姓氏的傢伙,多半也是一个麻烦的名侦探吧。」 「不,少爷,刑事课的负责人曾多次在媒体面前代为转达,那位女士非常不喜欢被称作侦探,她更希望被单纯地称作现场调查人员或者刑事鑑识人员 。」 「啊哈……」快斗敷衍地应了一声,试着在搜寻引擎里输入白马四十二的名字,「已经三十八岁了?跟老爸老妈是同一辈的人呢。不过白马不是日英混血吗?妈妈应该是英国人吧?这张照片看上去完全是亚洲面孔,而且为什么只能搜到年轻时候的照片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女士的外貌确实没发生过什么变化,这大概也是她被称作刑侦界魔女的原因。」寺井说,「不过她本人很讨厌被这么称唿,所以拒绝媒体在报导自己时使用这些称号。」 快斗掀了掀眼皮:「为什么?不喜欢被称作魔女吗?」 「我想只是出于单纯的羞耻心,少爷。那位女士是一个做事非常老派的人。」 「呃……」黑羽快斗,十七岁,一个打从心底觉得「上帝遗弃之仔的幻影」,「银翼魔术师」之类的名号特别帅并且有点沾沾自喜的青春期少年。 「事实上,盗一老爷曾和我提起过一件往事。」寺井说,「年轻时的他曾经失手被抓到过,当时负责追捕他的就是这位女士。」 「诶——?!」黑羽快斗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老爸被抓到过?就是这个白马四十二抓的?开玩笑的吧,那老爸岂不是应该吃过牢饭吗?」 「但因为一些原因,最后对方又放老爷离开了。」 「该死,她不会是爱上了我老爸吧?」快斗感觉自己的头髮已经快被捋秃了,「啊啊,真令人头痛,我不想面对老爸的旧情人啊!」 「……请别再开这样可怕的玩笑了,少爷。」寺井明显又因为他的话而受到了惊吓,但语气依然十分慎重,「我建议您和夫人商量一下这件事。」 「你才是在开玩笑吧,老爷子?我才不想和老妈讨论这种事,又不是小孩子了。」快斗不置可否,「只不过是白马探的亲戚而已,无论她是二十四还是四十二,我自己就能搞定,让她尽管放马过来吧。」 「少爷,这次请您一定要把我的劝告听进去。」寺井说,「那位女士已经隐退很久了,所以您未曾领教过她的可怕。」 「为什么?就因为她曾经在老爸还是新手的时候抓到过他,所以你觉得我也会重蹈覆辙?」 「不,少爷。」寺井嘆了口气,「事实上,您的父亲盗一老爷一直很感谢年轻时的那次经歷。」 「哈?感谢什么?感谢被抓吗?」 寺井摇了摇头:「盗一老爷说过,正是因为年轻时有过和她交锋的经歷,从此以后他作为怪盗再也没有输给过任何人。」 第63章 「三上小姐?」 「是的!」至少今天是,黑羽快斗在心里补充,「我就是来应聘家政的三上瑠美!」 银髮少女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从棕褐色的贝雷帽、柔顺的长髮看到长及膝盖的印花裙:「作为家政, 您今天的打扮似乎不适合进行家务劳作。」 「嘛,白马小姐真是的,人家当然有带更方便行动的衣服。」黑羽快斗理了理草绿色的假髮,不着痕迹地调整它在贝雷帽下的位置,「人家只是刚结束约会啦。」 「在下并不是白马小姐。」少女回答, 「您可以称唿在下为格蕾。」 其实快斗早就调查过了,眼前的这位银髮少女是白马四十二的室友——但这并不代表「三上瑠美」应该知道,所以他佯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诶?这里不是304吗?难道是我走错了……」 「您没有走错。」格蕾说,「猊下……也就是委託您的人刚好生病了,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可惜在下今日恰好有要事在身, 实在不能留在猊下身边照料她……今天就麻烦您了。」 「不用担心,尽管交给贴心的瑠美酱吧。」他俏皮地朝对方眨了眨眼睛。 格蕾微微颔首:「那么在离开前,请容在下为您解释一些必要的环节,以及几个需要注意的细节。」 真有趣,这名少女应该才搬入这间公寓没多久,却表现得仿佛和白马四十二认识了很久一样,而且不是朋友间的那种熟稔,她的态度中有一种奇怪的恭敬感,包括她对白马四十二的称唿,让他想起了寺井老爷子……与其说是室友,白马四十二更像是她侍奉的对象。 「因为公寓的朝向问题, 如果不拉上床帘, 下午客厅会非常热,但为了不让光线由于幽暗, 这里只拉右边的一半,阳光不会直射到厨房,但可以晒到地毯,猊下喜欢织物被太阳晒过后的味道。」 「好的~」 「另外,关于鲜花的摆放……」 ………… 「卫生间是重中之重,请不要因为是死角就有所松懈,关于瓷砖之间的缝隙,可以将抹布缠绕在筷子上,这样更加方便清理。」 「嗯嗯……」 ……………… 「因为年代和用料的关系,这几块木板已经松动了,踩过时会发出明显的声响,猊下睡眠较浅,所以经过这里时请务必放轻手脚。」 「……呃,好的,格蕾小姐。」黑羽快斗感觉自己假扮的不是家政,而是在贵族庄园里工作的女僕,「话说你不是还有事吗?拖沓到现在还不出门,对方不会有意见吗?」 第140页 不知道是被哪句话戳中了雷区,格蕾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那个傢伙没有抱怨的资格!」片刻过后,她似乎又为自己的情绪外露感到了无措,「抱歉,三上小姐……总之,照料猊下的事,就拜託您了。」 「好的。」他微笑道,「路上小心哦,格蕾小姐~」 送走格蕾后,黑羽快斗终于获得了一段自由时间。 虽然是标准的日式公寓,但房间里的摆设很有欧洲风情,他猜多半是那位格蕾小姐的功劳。 除此之外,房间里富有个人特色的地方趋近于无,让他有点摸不准对方平常出没客厅时会待在哪里——对方大概是一位生活没什么乐趣的人。他遵循惯例在沙发的缝隙里塞了一枚迷你窃听器,又在厨房的柜檯下沿贴了一枚。 考虑到工作是比较私密性的事情,他等会儿还得找个机会去一次白马四十二的房间。 其实来这里之前,他还是有点紧张的,谁叫老爷子把「那位女士」形容得那么可怕……幸好对方生病了,看来命运还是很眷顾他的嘛。 他悄悄推开那位女士的房门,里面所显现出的景象让人感觉很不真实——镶嵌在墙壁上的巨大照片墙,红色的线像蛛网一样将照片上不同的人脸串联在一起,藉由上面的灰尘,可以看得出哪些线最近被她挪动过了。 双屏的电脑旁竖着一块白板,上面用吸铁石固定着各种大大小小豆腐块般的简报,有些用红色的油性笔画了一个圈,旁边是备註用的便利贴,记录了日期和案件名,应该是她过往没能解决的案子。 快斗简单地扫视了一下,便利贴最晚的日期截止于两年前的十二月份,案件名为「上帝之火」,上面的所有记录都被粗暴地涂掉了,只剩下了段落末尾的「上帝不过是条臭狗」,后面一句明显用其他类型的笔追加的,「我也是」。 黑色的墨水已经褪色变成了灰蓝,一种会让人感到哀愁的色调。 很难想像这里居然是一t个人生活的地方……更像是他以往玩的一些刑侦题材游戏,一间暗淡的、因为灰尘而雾蒙蒙的房子,主角多半是退休或辞职了的老刑警,一看就是那种做事老派,有故事的人。 唯一不太符合想像的是白马四十二的脸——维基上的照片居然一点也没有骗人,这位女士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十八年前她长了一张二十多岁的脸,十八年后她还是长着一张二十多岁的脸,像是一名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 怅然只是一时的,对于黑羽快斗而言,对方毕竟是一个陌生人。他飞快地打量完了四周,这种东西多到有些拥挤的房间是最好放置窃听器的,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床头柜,因为那里放着白马四十二的手机,如果警方那边半夜有紧急情况,那个位置接收到的音质是最清晰的。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也证明了格蕾对她「睡眠浅」的评价没有半分虚假),原本在床上安然沉睡的白马四十二,眼睑忽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微风吹过了一朵蒲公英,眼睛缓慢地、疲惫地睁开了一线。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好让那对琥珀色的眼珠对上他的脸,她的嘴唇嚅动着,似乎呓语着什么,但快斗听不清她的声音。 他试探性地俯下身,并且小心翼翼地将草绿色的长髮掸开,防止发尾戳进她的眼睛里:「白马小姐?」 白马四十二盯着他的一缕长发出神,仿佛在凝视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快斗看着她的唇纹因干燥而挤压成一条条裂口:「您有什么事要吩咐吗?要喝水吗?」 她看着他的脸,眼睛却没有聚焦,「恩奇都……」她的声音很小,却像竭尽了全力一样沉沉地喘息着,「我……我梦见你死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这个想法莫名出现在他脑海中,很古怪的形容,但很贴切。 黑羽快斗看着她,突然感觉特别难过。 没有等到他的回应,白马四十二又兀自睡了过去。 快斗顺利地把窃听器贴在了床头柜的背后,他本该立刻离开的,可一种无端的怅意在他胸口徘徊不散,让他忍不住回到那个房间——推开房门的时候,黑羽快斗就已经有点后悔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她的床边,帮她掖好了被角才离开。 xxx 「不要臭着一张脸嘛,格蕾亲。」花之魔术师将一块姜饼投入红茶中,看着乘船的姜饼小人慢慢沉到杯底,「久违的故人相见,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 「梅林先生。」格蕾回以冷漠的语调,「猊下并没有恢復记忆。」 「我也没办法啊,来自东方的贤人有三种姿态,如今她只是回忆起了其中一种而已。」面对格蕾谴责的目光,梅林无奈地嘆了口气,「好吧,我原本以为她会从年代更近的记忆开始恢復,没想到最后是按照故事发生的先后顺序……真是的,她总是在这种地方那么死板。」 「梅林先生。」格蕾说,「在葛尔城的时候,您没能阻止猊下的死亡;说要去古以色列引导猊下赶往下一个时段,最后却被所罗门王用魔术逐出了那个时代;说要唤醒猊下的记忆,失败后又说是恢復了其他时段的记忆……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从结果来看,您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废物吗?」 「非常礼貌地说出刻薄的讽刺之语,颇有阿格规文卿的遗风啊,格蕾亲。」梅林苦笑一声,「不过,我这次过来是有真正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第141页 「请尽量简明扼要。」格蕾说,「在您面前多待一秒,都会增加在下想要呕吐的欲望。」 「好过分啊,格蕾亲,偶尔也对我温柔一点嘛。」梅林说,「是关于我们的另一位王……唔,或者说是他的另一种形态?反正他打算拔锚,然后引发了特异点……」 「拔锚?」格蕾怔住了,「难道是伦戈米尼亚德?」 他耸了耸肩:「不然还有什么锚能够引发特异点呢?」 「陛下真是疯了……」格蕾喃喃道,「如果猊下知道的话,肯定会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是啊,这个画面即使看上一万次都是那么搞笑,常看常新。」 「可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他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梅林耸了耸肩,「反正,现在他在特异点里建造了白垩之城,还召唤了圆桌骑士,说不定是想復兴卡美洛特呢。」 格蕾的表情看起来更加不可置信了:「骑士们回应了陛下的召唤?」 「一部分。」梅林说,「首先是阿格规文卿——哈,老样子,就只是为了猊下那句好好辅佐他,让他管理好这个国家的遗言,他在某些方面真是喜欢死钻牛角尖。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就不用说了,关于葛尔城,还有几个孩子也回应了召唤……」 「请不要用那么暧昧的措辞,那并不是您的孩子。」 「好吧。」梅林投降似地摆了摆手,「高文和莫德雷德也被召唤到了特异点。」 「高文大人乃是葛尔城的领主,必然会回应陛下的召唤。」死于忠诚,即为荣耀——这是他们家族的箴言,「但莫德雷德殿下为什么会……他应该知道,这是猊下绝不会贊同的行为。」 「因为感受到了更深刻的血脉联繫,莫德雷德毕竟是红龙和岛之力继承者的孩子嘛。」梅林说,「她的丈夫和弟弟,她的王座继承人,还有她的其他孩子也在这里,他知道这种联繫会被阿赖耶感知到,从而使它召唤她去解决这件事。所以这段时间你要密切注意她,你是她的造物,只要她被召唤的时候你没有离她太远,就能随她一起被送去特异点。」 「这件事会牵扯到猊下?」格蕾愣了一下,「不是说在其他的时间线上,有一个专门负责处理这些事的魔术机构吗?」 「迦勒底当然也会参与其中,不过因为拔锚而神灵化的亚瑟确实让人有些棘手……何况,新的白垩城本质上也是不列颠的一部分,有莫德雷德在,想要在岛之力的庇佑范围内击溃不列颠属的英灵,实在是有点困难。」梅林说,「对于迦勒底而言,他们还缺乏关键性的一击。」 「关键性的一击……?」 「你刚刚不是才提到过吗?」说到这里,梅林露出了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当然是会让人想要高喊 nice punch的、来自不列颠女王的直拳。」 第64章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当四十二从睡梦中醒来时,格蕾正端着餐盘悄悄地推开门,碗里热粥溢出的温暖几乎要隔着皮肤沁入胃袋,粥碗旁的小碟里则放了一个冰淇淋球,被热粥的温度融化后,散发出巧克力的气味。 古怪的搭配。 「非常抱歉,按照传统,应该让您食用冷饮进行物理降温的……」格蕾的语气有些无措, 「但在东方, 人们在发烧期间似乎更喜欢温热的流质食物,通过发汗来排出热量,所以在下两种都准备了……不过在下只会烹制燕麦粥,如果您不喜欢的话, 在下可以去附近的餐馆打包一份回来。」 「我没关系,有吃的就行。」四十二说, 「话说回来,你好像预料到了我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是能感知到我的状态吗?」 格蕾点了点头:「在下是由您的血作为引子制造出来的, 但……这并不是说在下能感知到您的一切,只是可以感受到您的内心所求。造物必须满足造物主的需求, 即使那仅是造物主潜意识的想法,这是神秘赋予两者的天然联结。」 「你只是感受到。」四十二对此不置可否, 「不代表你要去完成它。造物主对其造物的恩情不是享之不尽的。」 「您果然还是老样子。」格蕾抿着嘴笑了起来,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看起来才会像是一个高中年龄的少女。 四十二没有打断她的回忆,她从不介意别人在自己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只是偶尔觉得那个被拿来和自己比较的人很不幸……当然,除非那个人也是一个喝醉后就一边哭哭啼啼一边骂脏话的酒鬼。 最后,冰淇淋被搁置在了一边——不仅仅是因为它融化了,也因t为她的胃已经被酒精折磨得脆弱不堪,虽然四十二心里更期待一碗肉粥,但燕麦粥喝起来也不错,有一个人陪伴在身边就是有这种好处,过去她对燕麦做过最多的事就是把牛奶和它们掺和在一起,然后搅拌,像是一个人肉搅拌器。 「话说回来……」当她喝粥的时候,格蕾脸上明显露出了迟疑的神色,直到她用眼神示意,才忍不住小声道,「猊下,在下认为请家政实在是一个非常不值的选择。」 「怎么了?」 「虽然这样评论一位女士有失礼貌,但她对于这份工作实在太懈怠了。」格蕾嘆了口气,「三上小姐不仅没有照顾到在下离开前特意嘱咐的地方,甚至连基础卫生都没有完成,还在中途发来消息说临时有事要走……幸亏今日在下需要会见的对象不是什么值得尊重的人,否则还真是有些手忙脚乱。」 第142页 「……那个叫三上瑠美的家政居然还出现过啊,我今天都没见过她。」 「虽然三上小姐最后也表示这是她的问题,所以不用付薪酬……但如果她提早告知在下自己有提前离开的可能,在下是绝不会让生病的您一个人在家的。」格蕾说,「因为一点钱而侍奉他人的人果然不值得相信,如果您有需要的话,还是让米斯里尔家派一位专业的女僕过来……」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大家都是为了一点钱在为别人工作。」四十二思考了一会儿,「关于拿不到薪酬的事,她完全没有抱怨吗?」 「是的。」格蕾说,「虽然工作上的表现实在欠佳,但三上小姐在这方面意外的直爽呢。」 「与其说是不在意这些……说不定对方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呢?」 格蕾愣了一下:「非常抱歉,在下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四十二在床头柜背后摸索了片刻,很快就感觉到了某种不同于木制品的光滑触感,她慢慢寻找着黏着物的边缘,然后把它撕了下来——那是一张纸牌大小、具有粘性的透明薄片,薄片中央有一个扁圆的黑色金属物,看起来像是一只被蛛网黏住了的甲虫。 「哈,有其父必有其子,连放窃听器的地方都差不多。」四十二嗤笑一声,「祈祷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和毛髮吧,基德二世先生。」 说罢,她拆下薄片上的窃听器,扔进了融化的冰淇淋。 xxx 也许是出于某种蕴藏着因果律的血缘感应,在乌尔宁加尔得知她生病之后,他自己也很快陷入了高烧。 「唉,您总是喜欢给人添麻烦。」胖商人步履翩翩地走到床畔,那扭臀摆手的姿态看起来像是一个穿着裙撑的贵妇人——如果对方下一秒因为看到老鼠而尖叫,他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对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丝绸衬衫,胸脯像是哺乳过的妇人一样肿胀而下垂,乌尔宁加尔很确定,即使是母牛都比他更适合这件衬衫。 胖商人充满忧愁地说道,「亲爱的殿下,您现在是十四岁,不是四岁。」 乌尔宁加尔只觉得想吐,而他很确定高烧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原因:「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用大杯1召唤了你?」 「事实上,我也对此感到非常惊讶,殿下。」对方回以微笑,「若我没有记错,我死的时候,殿下您还没有出生……噢不,还不存在呢。」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为什么要改口?」 「真是遗憾,殿下,我想只有通过子宫孕育出来的生命才能称作诞生。」胖商人说,「母鹿会生下小鹿,母鸡会孵出小鸡——对了,母马和母驴可能会生出骡子。但无论如何,指甲盖是生不出孩子的,对吧?」 「塔木卡……」他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名字,「你想死吗?」 「客观来说,我早就是已死之人了,殿下。」塔木卡装模作样地用他的帷帐擦去了面颊上并不存在的泪水,「一个死人本不该留恋尘世,可我若是走了,该由谁来替您打理这个庞大的金钱帝国呢?」 乌尔宁加尔只感觉一股躁火直冲脑门,难怪父王提起他时总是会露出牙疼似的表情。 「一个唯恐不乱的傢伙。」乌鲁克歷史上最贤明的君王曾如此评价他,「除了毁灭尼普尔,他生前最虔诚的时刻,就是在睡前祈祷有朝一日你母亲会离开乌鲁克,这样他就能跟随她去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召唤塔木卡是一个好坏参半的选择。他确实极具才能,但也很讨人厌,西杜丽远比他讨喜得多,而且能力同样卓越,乌尔宁加尔很喜欢她,也很想念她……但他不会去召唤她。 从乌尔宁加尔有记忆开始,西杜丽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形象了。 但他知道,当辅佐官还是一个女孩时,曾受过那位卢伽尔之手的精心教导。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养育她,疼爱她,如同对待自己心爱的小女儿一样……和他不同,尽管身体里流淌着她稀薄的血液,但「乌尔宁加尔」这个名字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他曾想过,自己的存在不过是父王对昔日遗憾的一种补偿,以及这个国家确实需要一个继承人……他还想过,也许父王是想从他身上看见故人的影子的,可他最后只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自信、骄傲,甚至是狂妄,还未明白这世间蕴藏着的诸多苦楚,就提前品尝到了肆意妄为的美妙滋味。 乌尔宁加尔赶走了敷衍探病的塔木卡,但没能赶走胸口那种难以言喻又充满了沮丧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入睡,像是一只住在他脑子里的拉马什图,它那青白的、充满了幽怨的面孔在他梦里啜泣。 梦里,他又回到了乌鲁克——伟大的王城库拉巴,听说它曾经被付之一炬,然后又在废土与灰烬上重生,那时的乌尔宁加尔最喜欢在王宫后的方塔下散步,从土地里渗出的玛那令他感到舒适。 听说这座塔最初被称作「哀悼」,但在库拉巴重建完毕后,他的父亲吉尔伽美什觉得这个名字不再那么合适了。 过去的「哀悼之塔」是为了表示对一个时代离去的感伤——但在经歷了一些事情之后,成熟稳重的乌鲁克王只想为这个时代的离去点燃篝火,并且在诸神的坟墓上跳舞以示庆祝,「哀悼」这个名字的存在,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对神明们尚有一丝尊重,而他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从自己这里沾到半点便宜的。 第143页 于是,乌鲁克王将塔命名为「埃努玛·埃立什」,意为至高之处。 这个名字曾经属于神明的国度……然而天国已经毁灭,诸神也如流星般四散陨落,新的高处将为一个崭新文明的主宰者所有。 父亲还为在灾难中死去的人们立了石碑,因为他们是这座至高之塔屹立的基石。他的母亲缇克曼努的名字出现在方碑的最上方,后面写着「卢伽尔的亲人、老师、朋友,以及永恆的挚爱」。 乌尔宁加尔在梦中看着自己送葬了死去的父王,并且回忆起了那时自己复杂的感觉,起初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哀恸,然后是绵密的刺痛,最后那痛苦渐渐消去了,只剩下了一点麻木的怅意,像是火焰燃烧后的余烬,那种感情还存在,但已经无法再撼动他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吉尔伽美什都不算是一位特别好的父亲。他还算是会应付孩子,但并不擅长对待儿子,乌尔宁加尔甚至想过,也许乌鲁克王室的血脉里就不存在「好父亲」这三个字,卢伽尔班达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吉尔伽美什也没有,连乌尔宁加尔自己也是。 但父王依然用他那笨拙的亲人之爱照顾着他,在他许多次令他失望之后,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他。 除了诸神之外,吉尔伽美什眼里最可恶的混帐是年轻时的自己,其他人永远只能从第三位开始往后排——第二位是基什王阿伽,据说他是父王生前的劲敌,「一条舔着脸黏在她身后的臭狗」,父王是这么形容他的,不过父王还是把他的名字刻在了石碑上,仅在他的挚友恩奇都之下。 数日过后,梦中的他因陷入孤独的泥沼中而发了疯,他来到库撒,试图前往死亡的国度,从父王那里寻求一个答案。 冥府的女主人是一位美丽的金髮女人,也是这世间为数不多还存活着的神明了。仅看外表的话,她看起来几乎和他差不多t大,说话时却有和父王类似的沉稳。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这位女神明显地怔住了。她凝视他的神情,仿佛在追忆一段永不復返的旧时光,乌尔宁加尔本以为对方会有很多话要和自己说,可最终只等到了对方的一声嘆息。 「你的生带尚存,等会儿沿着七重门往上走,有光透进来的方向就是冥府入口的所在处,等你回到尘世后,体内的神血会引导你的灵魂回到肉/体。」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没想到我们会有机会见面,年轻的乌鲁克王……过去,我曾这么称唿你的父亲,而现在你已经和那时的他一般大了。」 他扯了扯嘴角:「看来是我拜访得太晚了。」 「不。」对方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你们……但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我就有义务履行冥府女主人的责任,就像你一样——乌鲁克王,你还很年轻,还有许多生前的义务等待你去完成。」 乌尔宁加尔抬起头,看着岩壁穹顶挂着的一只只鸟笼,亡灵们散发出的惨澹白光成为了这座幽暗府邸的光源之一,好似一支支苍白的蜡烛:「我想见一位故人。」 「可以。」女神拿起一块青灰色的泥板,似是在审查亡者的名单,「你想见谁?」 他原本是为了见父亲才来冥府的,开口时却临时改变了想法:「我想见我的母亲。」 听完他的要求,女神沉默了很久,才勉强从往日的记忆中挣脱。她看着他,没有开口,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他看到她因悲伤而失去了血色的面颊,看到她的双眸在磷火中闪烁,犹如闪动的泪光——那才是真正的哀悼,一名白色幽灵的哀悼。 他从对方的表情中察觉到了端倪:「您认识我的母亲吗?」 「是的。」这次她回答得很快,「我认识她,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她又停了一会儿,「抱歉,我有点……其实你和你母亲长得一点也不像,但看见你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她。」 「父王死后,我一直感到很孤独。」他说,「父王说过,这是每个君王都要熬过的一段时光。他年轻时曾用骄傲伪装自己,然后用这份骄傲去伤害母亲,他本以为能靠她的血温暖自己,却陷入了更加深沉的寂寥中……可母亲最后拥抱了他,于是这世间所有的孤独都在那个拥抱中消弭了。父王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救赎,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我……」女神嘆了口气,「我不确定这能不能帮到你……这是你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的一段话,我想如果她还在这里,或许也会这么对你说的。」 她点了点桌案——乌尔宁加尔记得西杜丽说过,母亲生前很喜欢做这个动作——地面上的尘埃被一阵微风捲起,飘散在空中,亡灵身上的白光和凄冷的磷火照出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客观地说,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彼此几面,我不知道过去有什么事会令你快乐或悲伤,不知道你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长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经因为什么而熄灭,又因为什么而復燃……」 「但我爱你……我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爱着你……我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行走在阳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希望悲伤永远不会光顾你……希望在最绝望的时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 ……………… 第144页 乌尔宁加尔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时,那段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还在他耳畔萦绕。 身体里那股令人不适的燥热已经褪去了——显然,那位与他有着血脉联繫的人也逐渐恢復了健康。 乌尔宁加尔没有为此感到高兴,甚至为这病痛的过分短暂而萌生了些许不快,并不是说他喜欢生病,他只是喜欢这种和母亲有所联繫的感觉。 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这一次,他才不要靠她留给别人的话来安慰自己,父王、西杜丽、埃列什基伽勒……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只有他还在这里,他那么努力地以非全盛的形态赢得了圣杯战争,就是为了来到她身边。 她会爱他的,而他也会为了她做一个好孩子。 第65章 白马探刚走进客厅, 就看见四十二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坐吧。」 「真是冷淡啊,明明是你让我过来的。」虽然嘴上抱怨,但他还是顺从地坐到了她旁边的沙发椅上, 「身体好一些了吗?」 「一点小感冒而已。」四十二拢了拢身上的绒毯, 「明天就是怪盗基德邀请函上标註的时间,本来我这几天就该去现场看一看的……可惜被这点小状况耽误了,只能延迟到明天上午。」 白马探点了点头:「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麻烦你了。」 白马探假装因为这句话打了个寒颤:「你表现得这么客气,真是让我倍感不安。」 四十二啧了一声:「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滚?」 「确实很有你的风格了, 不过我想你确实需要一个司机。」白马探笑了, 「虽然你的小助手已经长大到穿不了小短裤了,但他至少还是能为你开车的,不是吗?」 对方撇了撇嘴,似乎不打算计较他用她的话揶揄回来的事:「另外,警方的安保人员名单应该已经被暴露了,可能连详细的人员安排也被对方知道了……现在找原因已经来不及了,但你们最好注意一下值班上有可能进出会场的警员,他们很可能成为基德袭击和伪装的对象。」 白马探沉默片刻,说道:「虽然我很少质疑你的想法,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们的安排已经被泄露了?」别说去现场了,她甚至没有和除他之外的警方有过沟通。 「今天趁我生病休息的时候, 基德假扮成了家政,来我的租房安装了窃听器。」 「怪盗基德来过这里?!」 「安静一点, 你吵得我头很痛。」四十二揉了揉太阳穴,「窃听器有两个。一个在厨房的橱柜下沿, 一个在我的床头柜, 我已经处理掉了。当然,如果你再大声一点, 或许基德不需要窃听器也能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们并没有对外宣传说你会参与这次安保行动。」白马探感觉到了和她类似的头痛——虽然隐退了两年,白马四十二毕竟是这一领域颇有名气的专家,他不希望媒体在她精神状态还不稳定的时候对她投入过多关注,「多半是搜查二课那边又走漏了什么消息吧……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那位中森警官十八年都没能追捕到怪盗基德不是没有理由的。」 「身体稍微恢復了一些后,我简单地对房间进行了调查。」四十二说,「根据拖鞋的痕迹,可以判断对方在客厅和厨房停留过,可惜的是没有发现任何第三者的毛髮。用于粘贴窃听器的粘性薄片上有明显的油脂痕迹,但大部分的指纹都被有意磨掉了。」 「这位基德二世对指纹的处理还是很巧妙的,几乎没有让手指留下成形的纹路,像这类明显是魔术师出身的怪盗,和猫眼这种更像特技演员的武斗派不同,虽然他们的表演欲望很强烈,但在收尾工作上很少让人抓住把柄……」 她点了点桌案,似是在思考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但前提是,他们得保持一颗谦逊的心。」她说,「比方说,下一次伪装成别人的家政时,应该把工作好好做完再离开。」 「可他在这里留的越久,就可能留下越多的痕迹,不是吗?」 「如果他愿意像一个正常的家政那样做完自己的工作,拿走他应得的工资,也许就不会引起我的怀疑,他的窃听器可以安然无恙地留在它们该待的地方……」她将一块玻片放在茶几上,「而我也不会发现这个。」 白马探细细端详玻片上的纹路:「这是……指纹?基德的指纹?」 「半个指纹。」四十二纠正道,「就大小来看,应该是小指的。我打算去警视厅的指纹库里核对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吻合的对象。」 「最好别抱太高的期待。」白马探说,「指纹库里只会收录有过违反犯罪记录的人员的指纹。」 四十二看着他t :「你好像很笃定那位基德二世没有任何有记录的犯罪前科。」 「我……」白马探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坦诚道,「好吧,其实我曾经找到过疑似属于怪盗基德的毛髮,并且做了dna鑑定。对方大约十七岁,男性,身高约摸为174厘米,体重在58公斤左右。」 四十二又点了点桌案,这一次力度很重——在白马探看来,她可能更想点他的脑门:「有些部分不是dna能测定出来的吧?不要把侧写结果混着一起说。」 「考虑到十七岁基本是高中生的年龄,我检索了全日本高中生的资料,发现刚好有一个符合要求的对象。」白马探说,「为了更好地观察他,现在我和他就读于同一所高中,并且在同一个班级里上课。」 第145页 「观察他干什么?他是双缝干涉实验吗?」四十二点桌案的频率加快了一些——并不是说她真的感到了焦虑,更多时候,这代表着她认为对方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焦虑了,「藉由手头的dna数据,看看能不能向上申请到搜查和拘留许可,如果可以的话,要求对方提供dna数据作为对比,这才是在司法系统内工作的人应该做的事。」 「你说得很有道理。」白马探苦笑道,「但这不是侦探的处事风格……也许你不能明白,但作为侦探,我还是有一点浪漫主义情怀的.如果不是当场看破了怪盗基德的计谋,让他在众目睽睽下落入法网,这个侦探和怪盗的故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我当然明白,侦探先生。所以我要快进多久才能看到那个当场看破了怪盗基德的计谋,让他在众目睽睽下落入法网的故事?」 白马探嘆了口气:「……我有点后悔和你提起这些了,教授。」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后悔组成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四十二忽地陷入了沉思:「仔细想想,现在可能不是提交指纹的好时机。如果提前让搜查二课的人得知我们有了基德的指纹,也许会分散他们在安保工作上的注意力。」 「确实。」白马探不得不对这一点表示贊同——其实四十二的说法已经很委婉了,即使是警方最专心致志的时候,都很容易被怪盗基德的魔术戏耍,更不用说一心二用的情况下了。 「指纹先放在你这里保管吧。」她说,「最好的情况是,警方能够当场抓捕基德,如果失败了,我们再看看能不能利用这半枚指纹做些什么。」 「也可以。」白马探将证物袋收入外套的内口袋,「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路上小心。」 四十二嘴上道别,实际却没有半点想要起身的打算。白马探看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银色的金属物,两侧各伸出一根金属细丝,外形看起来像是一个电容。 随后,她从沙发缝隙里又取出了一个金属物,又圆又扁,看起来像是一只黑色的甲壳虫,她将金属丝接在甲壳虫的两边,看起来非常轻车熟路。 白马探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至于太无知:「可以解释一下你在干什么吗?」 「这是一个窃听器。」四十二举起那个甲虫似的金属物作为示意,「我刚刚在屏蔽它的信号,现在我们可以来谈一谈正事了。」 「窃听器?」 「我刚刚是不是和你说窃听器有两个?」四十二说,「其实是三个,只是我拆了两个,还有一个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 白马探短暂地陷入了错愕:「你故意让他知道我们手里有他的指纹?」 「先说回之前那个dna的话题。」四十二说,「实际上,哪怕你这么做了,多半也不会有结果。你不是正式的刑事鑑识人员,收集的证据也没有进行专业保存,没有办法证明在整个过程中证据有没有受到污染。还记得辛普森杀妻案1吗?只要对方请一个足够好的律师,有很多漏洞可以供他利用,无论是判例法还是大陆法,程序正义是法律正义的必经之路。而且,即使法庭没有驳回你的证物,也只能证明……」 「也只能证明对方曾经在那附近活动过,而不能证明他就是怪盗基德。」白马探接过了她的话,「这个指纹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错。」四十二看着手里的玻片,「可惜,基德安装窃听器的时间和他在邀请函上的盗窃时间太接近了。否则至少可以借非法入室的理由申请暂时拘留嫌疑人,观察一下这样会不会影响到怪盗基德的行动……你说的那个嫌疑人叫什么?」 「黑羽快斗。」 「快斗( kaito )2?」四十二的神情有些感慨,「现在的父母给孩子起名字可真是……随心所欲啊。」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更古怪的表情,「这难道是什么名字决定命运的世界吗?」 「……要论奇怪的名字,某个人恐怕没有资格说别人吧?」 「总之,虽然这个指纹在法庭上的证明力非常有限,但我们可以让它发挥一些别的作用。」四十二说,「现在基德二世知道了你这里有他的指纹样本,他必然会想办法拿回这份样本,这是环节一;取回样本后,他还需要再次回到这间租房,好彻底销毁自己的指纹,这是环节二。」 也就是说,怪盗基德原本只需要和警方交手一回合,现在被迫变成了三回合。 因为警方的人数更多,而怪盗只有一个,许多人经常会误认为警方是拥有绝对优势的那一方——其实警方和怪盗之间的交锋,往往是怪盗在占据信息差的优势,因为警方的大部分行为是暴露在公众媒体之下的,怪盗有无数种渠道可以获得警方的信息,警方却没有任何获得怪盗信息的办法。 然而,现在发生了另一种情况:怪盗一方需要获得的东西变多了,而且都是对他极其重要的目标,警方需要保护的对象却没有变。早先凭藉身份所带来的信息差优势,也被这种目标物多寡的不平衡磨平了。 「这可真是……」白马探一时找不到什么恰当的形容词,只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以后也没资格嘲笑中森警官了。」 「本来就没资格。」四十二冷酷地回答,「有些人没有经歷过专业人士的特殊指导,但能凭藉着警校统一授课的那点知识和天生的毅力硬生生地坚持十八年,有些人从小接受着最专业的教育,跟着苏格兰场观摩他们的办案过程,结果长大之后还在玩侦探游戏。那么喜欢观察,干脆转行去当物理学家吧。」 第146页 第66章 「少爷, 您真的不打算停止这次行动吗?」 「当然的吧?」黑羽快斗抓了抓头髮,「你问了好几遍,我也回答了好几遍。老爷子,怪盗基德怎么可能缺席自己的魔术表演?」 「可是……」寺井嘆了口气, 「少爷,今时不同与往日,对方现在手里还拿着您的指纹样本,即使这次行动成功了,您身上的危险也不会完全解除。如果真的让您遭遇牢狱之灾,我该如何向千影夫人交代……」 「让他们拿到指纹确实是我的问题。」只要想到指纹样本此刻在白马探那里,快斗就感觉一阵头痛,「但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只要把宝石和指纹样本都拿到手,然后再去教授小姐家里把指纹销毁就行了。」 可惜寺井连一个鼓励性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但愿一切都能如此顺利吧,少爷。」 「别太担心啦,老爷子,我都已经成为怪盗基德那么久了,也不是没遇到过紧急情况,幸运女神最后总是会眷顾我的。」黑羽快斗双手合十,「拜託啦,女神大人,再保佑我这一次,以后我一定会乖乖把家务做完了再走的。」 xxx 「阵仗一点也不输给铃木集团,不愧是掌握着石油资源的大财团啊。」 柯南环视着周围的警备——一如既往的,警方并没能完全隔绝那些狂热的粉丝和媒体们闪烁不停的照相机,以至于宝石四周的监视器,在这种情况下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警员们则是一群籍籍无名的群演,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这场盛大演出的主角炒热气氛。 看到这里,他不由得心生感慨:「简直就是怪盗基德最喜欢的t场合。」 灰原哀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和他不同,她一向对这位小偷先生没有太多的兴趣:「怎么,我们的名侦探先生是嫉妒了吗?」 柯南快要翻白眼了:「怎么可能?如果不是园子一定要来现场追星,我原本不想过来的。」 「真难得。」灰原哀敷衍至极地回答,「这一次不打算跟对方玩什么福尔摩斯和亚森·罗宾的小游戏了吗?」 「……现在的我怎么可能有那种心情。」 灰原掀了掀眼皮:「你还是很在意那起杀人案?」 「当然的吧!」柯南咬着指甲,「可恶,明明真相早就水落石出了,为什么就不能顺利地让对方受到法律的审判呢?」 「啊哈……」 「那是什么回答啊?」 「听说过辛普森杀妻案吗?」 柯南几乎是本能地抖了一下身体——可怕的不是这起案件的内情,而是曾向他科普这起案件的某位教授:「听说过……怎么了?」 「辛普森的妻子妮可和她的情人纳隆是在洛杉矶西部地区被杀害的,依照美国的法律,可以由当地法院进行审理。」灰原说,「但是该地区的居民以白人为主,如果审理在那里进行,那么大部分的陪审员都将会是白人。辛普森本人是黑人,所以他的律师团要求将审讯法院改到洛杉矶市中心的法院,因为那里的黑人居民数量更多,更有可能选出黑人陪审员,而辛普森的律师团最后也确实靠着这张王牌成功打败了检查方,使辛普森无罪释放了。」 柯南沉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不要把法律审判当作能拯救一切的万能药。」灰原冷漠地回答,「也许最后通向的终点是正义的,但究竟该如何抵达这个终点,如果为了达到终点而使出了令人不齿的手段,这样的正义又是否有坚持的必要,你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脑海里那张令人畏惧的脸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对了,那也是一个英国来的女人,在自己所在的领域有着极高的建树。尽管对方并不像灰原那样以打击他为乐,带给他的挫折感却远超前者。 诚然,对方教会了自己很多,可每当回想起那个名字,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祈祷这辈子都别再见到…… 「等——等等!」靠着仅剩不多的自尊心,柯南没有发出失态的尖叫,但他身上的每一块立毛肌1都紧张了起来——如果人类在进化途中没有淘汰掉自己皮毛,他猜自己的身体面积估计已经膨胀到和元太差不多大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罕见的(丢人)表现似乎终于激起了灰原的一点好奇心,她抬起头,沿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驼色呢绒大衣的女人正站在展示宝石的玻璃柜前,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她长得很漂亮,是会让他人的目光忍不住多停留几秒的类型……但仅仅是美貌的力量,还不足以让名侦探露出这种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表情。 「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啊。」灰原微微挑眉,「前女友?」 「别、别开玩笑了!」柯南感觉自己的心率快得吓人——这并非源自什么暧昧的情愫,纯粹是某种接近于猝死的恐慌感,「如果有一天我因为心肌梗塞死了,我绝对要用血在墙上写下你的名字,灰原。」 「可以,当我在监狱煳火柴盒的时候,会真心为你哀悼的,名侦探先生。」灰原反唇相讥,「所以那究竟是谁?」 柯南认命地嘆了口气:「……白马四十二。」 「那位刑侦领域的女王?」 「媒体当时是这么称唿她的。」柯南说,「不过她本人很讨厌这个称号,我们一般只叫她白马教授。」 第147页 「她应该跟我父母是同辈……」灰原喃喃道,「我早就听说过她的大名,没想到会那么年轻。」 「只是看起来那么年轻啦,她本人已经快四十岁了……说实话,要不是她冻龄的时长和aptx4869研发出来的时间实在对不上,我都要以为她也被黑衣组织暗算过了。」 「组织不会想招惹她这样的人。」灰原垂下眼睑,似是陷入了回忆,「聪慧,敏锐,拥有将怒火付诸实践的行动力,并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几乎不会有中途放弃的可能……在组织里,很多人都称她为冷静的疯狗,因为越是趋于常规的情况,她越有可能做出一些违反常理的决定。」 「诶——」柯南拉长了音调,「她在组织里很有名吗?」 「她还在英国工作时,在亚裔社区里很有名望,伦敦的亚裔团体内部甚至有支持她参政的想法,只是她本人拒绝了。」灰原说,「勾结政界是组织保证自身安全性的手段之一,那时她也在朗姆的名单上。」 柯南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虽然白马四十二肯定不会注意到他,但那段短暂的实习生涯已经让他养成了终生躲避对方目光的本能:「教授她不可能答应的。」 「是啊。」说着,灰原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讽刺,「最后的结果是,组织在伦敦的分部完全崩盘了,许多没有成功离开英国的组织成员沦为了苏格兰场年度报告上的战利品。」 柯南一点也不意外:「引起了她的兴趣就是会有这种结局啦。」 闻言,灰原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和她很熟啊,名侦探。」 「也算不上。」柯南坦诚道,「我初中的时候,曾经被父亲推荐给白马教授……话是这么说,其实是希望对方能作为导师带我一段时间,让我更好地了解司法系统的运作方式。」 灰原有些戏嚯地笑了一声:「结果师生情分最后变成了猫和老鼠?」 「没有亲身经歷过的傢伙就不要说风凉话了。」柯南感觉自己又要开始汗毛直立了,「总之那段时间……别说骄傲了,我连最基本的自尊心都所剩无几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完全是因为她对我作为助手的工作评价很低,也因为那时的我确实意识到自己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就像这次他给目暮警官添的麻烦一样——许多发生在当下的事情,不过是往日某些片段的重现。 灰原低声道:「提醒一件你可能不太想知道的事。」 「啊?」 「她在往这里走。」 还没等柯南反应过来,一道阴影很快没过了他的双脚。 「这不是小侦探君吗?」白马探面露微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怪盗的邀请函果然永远能吸引侦探们的好奇心。」 然而柯南一点也不在意他,真正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白马探的同行者。 「你好啊,大哥哥。」虽然已经习惯了装可爱,但在直面白马四十二的目光时,柯南还是不由得喉头紧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刚开始学习如何运用声带的婴儿,「那、那个……大哥哥后面的大姐姐,你好呀!」 白马探有些打趣地说道:「教授,别露出那么冷淡的表情啊,你都让小侦探君感到紧张了。」 白马四十二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反倒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你姓工藤?」 柯南感觉自己心肌梗塞都快犯了——八百万神明在上,早知道会在这里遇到白马四十二,他哪怕以死相逼都不会来这里的。 如果哪一天他猝死了,除了灰原哀的名字外,他还要再加上怪盗基德。 「工藤?」白马探愣了一下,「可这位小朋友姓江户川哦,教授。」 「这样啊……」白马四十二点了点头,「抱歉,因为你的五官按照一定比例放大后,几乎和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完全一样。」 「……我都差点忘了,那位工藤君曾经也是你的小助手。」也许窗外探照灯的影响,白马探脸上的微笑陷入了阴影里,「不过,那位工藤君在你手下任职似乎已经是他念初中时的事了?」 「人的五官在四岁左右其实就大致定型了,通过一些生物学上的算法,基本就可以推测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的长相。」 「啊哈哈,大姐姐应该是认错人了吧。」他努力没让自己的牙齿磕碰在一起,「我叫柯南,江户川柯南。」 「柯南?」白马四十二表情古怪地把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这不奇怪,很多人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觉得给他起名的父母是无可救药的侦探小说迷。 柯南本想对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却在听见她t的下一句话时打了个寒颤:「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位柯南君啊……」 「大姐姐认识我吗?」又有哪个人即将出现在他的猝死嫌疑人名单上? 「我是从目暮……」 啪——艺术馆里的灯光倏地熄灭了。 漆黑的室内,一道影子透过月光映在了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影子的声音既低又缓,像是在与他们耳语一个秘密,「its show time.」 尽管周围是如此嘈杂,但柯南发誓,他刚刚听到了白马教授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从未如此真心地希望自己立刻猝死。 第67章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第148页 「白马教授。」中森警官脸上呆滞的表情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扁虫1交/配时的心情,甚至更加夸张,「相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好吧, 也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一个看起来异常年轻的智人可能比扁虫们的一决雌雄要稀奇得多:「好久不见,中森警官。」 「没想到那位中东来的少爷真的能请到你。」中森警官问,「难道你最近有重回刑侦领域的打算吗?」 「不,这次是私人委託。」四十二轻轻咳嗽了一声, 「另外, 我名片上的私家侦探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旁边的某位助手,「至少我不会戴猎鹿帽。」 闻言,白马探回以不动声色的微笑, 仿佛没听懂她的暗示,反倒是中森警官莫名地得意起来, 像是初中时那种会因为老师批评了优等生而幸灾乐祸的青春期男生:「在说你呢,小子。」 告别了中森警官后,白马探才无奈地嘆了口气:「明明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性格还是那么不稳重,难怪每次都会被媒体拍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永远年轻,永远保持热血——这或许也是一种天赋吧。」四十二说,「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性格,或许也没办法坚持着追捕基德十八年。你会对一件让自己十几年来不断受到挫折的事情一直充满热情吗?」 「比如当你的助手?」 四十二听到了自己喉咙里模煳的哼笑:「那是你开始玩侦探游戏之前的事了。」 白马探也笑了:「那希望你的枪术还和我玩侦探游戏之前一样准。」 一个小时过后,随着邀请函上的时间越来越近,四十二明显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某种躁动。 聚集在展厅外的媒体和基德的粉丝愈发喧闹了。这座展馆具有独特的结构设计,靠外的区域有吸音功能, 反倒是展厅中央更能听清外界传来的声音,这种设计是为了配合一些沉浸式交互艺术展的视听需求,但从安保的角度而言,它会混淆安保人员对声音的辨识。 「虽然现在质疑这个选择有点太晚了……」四十二说,「为什么要把安保工作设置在这种有特殊设计的展馆?这种级别的展品,应该有专门的储存室吧?」 「是委託人自己的要求。」白马探露出了苦笑,「说实话,乌尔宁加尔先生是一位有点……咳咳,恶趣味的人,比起宝石的安危,他更在意这件事能带给自己多少乐趣。」 四十二满脸嫌弃地啧了一声。 「很诚实的反应。」白马探评价道,「虽然他不像铃木先生那样执着于打败基德,但如果事情的发展会因为某种因素变得更有趣,他就会保留它,无论这种因素会不会给警方带来麻烦。」 「舞台已经准备好了,尽情地用那愚昧可笑的丑态娱乐本王吧——大概是这种感觉的傢伙?」 「……是的。」白马探有些微妙地说道,「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你对那位先生的性格摸得很准。」 「那些可恶的媒体!居然说什么警方即将被基德再一次羞辱处刑,这次我们一定要抓住基德,让他们看看警方的厉害!」 同一时间,几乎所有警卫都习惯性地抬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所有人视线的落点都是错落不齐的——这座展馆的另一大特色,展厅中央区的墙体材料和迴廊设计,可以让单独的声源听起来像是从展厅的各个方向传来的。 「中森警官……大概是又被媒体刁难了吧,毕竟最近警方追捕基德的几次行动都闹得很难看。」白马探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之后,有没有可能……考虑一下重新回到刑事科工作。」 四十二瞥了他一眼:「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除了搜查二课,搜查一课最近也过得很不顺利。」白马探的语速很快,四十二很少听到他说话那么急促,好像慢一秒就会被停留在舌尖的字眼烫伤,「极欲之死——这起案件你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因为关键证据被污染,最近庭审推进得很不顺利。嫌疑人的律师买通了一些媒体,用性为噱头施加舆论压力……你知道的,这是一个耻于谈性的国家,有很多民众希望这种有辱民族声誉的猎奇案件尽快结束。另外,最近的连续纵火犯也一直没有落网,最近网上对警方的信用度几乎降到了最低。」 难怪上次见到目暮的时候感觉他的髮际线又后退了:「我不认为只要我回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虽然重新配枪的感觉不错。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白马探低声道,「也许会有奇蹟发生呢。」 奇蹟……这个词古怪地在她心底掀起了一丝波澜,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把未来託付于某种极小概率的人,但这个词让她感到亲切。 真是神奇,在格蕾杀死她之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意识的最深处,她的边缘系统似乎在提醒她,昏睡的那几天里她经歷了一段此生难忘的伟大旅程……但那不过是一场梦,醒来后就消弭无踪了,一个和格蕾所说的那个故事类似的,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另一个故事。 接踵而至的则是胃袋痉挛时带来的闷痛,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又对曾经发誓要放弃的事物产生了些许希冀,她大脑里某些多余的分泌物又要鼓舞着她去拥抱太阳的中心了,这种美好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噁心。 第149页 「以后再说吧。」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不可能,睡醒了再来跟我说话」,但某种微妙的心情让她没有把话说得太确凿,「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我们去做。」 白马探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得体的人,知道这是他能得到最好的答案。 「虽然展馆本身对安保系统有不利的地方,但基德可以利用它,我们也可以藉助它更好的预测基德的行动轨迹。」她说,「首先,以他的性格,应该会想利用中央展厅的回声设计和led屏幕,一来是为了更好的演出效果,二是更方便混淆我们对他位置的判断;其次,这座艺术馆的通风管道我都已经看过了,直径太窄,一个身材已经发育抽长的男性很难在里面自如行动,但地下排水系统非常方便,不仅直通外界,而且走道宽敞,可以同时容纳三人通过,基德有可能选择从那里逃走……」 「为什么是逃走?」白马探问,「既然能够逃走,应该也有从那里出来的可能性吧?」 「你认为那种有表演型人格的小偷会允许自己满身脏臭地在大众面前现身吗?」 白马探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在回忆那位同班同学的性格:「……确实。」 「虽然从以往的案例来看,基德逃离的方法有一定的随机应变性,但看得出来事先都有所规划,应该至少准备了几条可供逃跑的路线。相对而言,入场的方式就更固定一些,毕竟那时他还占据着信息差的优势……」四十二的目光落到了白马探身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因为他今晚必须来找我。」白马探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利用这点,我们或许能引导他选择我们预测的那条路线。」 「不错。」她将目光挪回展示宝石的玻璃柜,「为了配合艺术展,这座展馆靠近天台的楼梯是木质的,梅雨季刚过去不久,踩在阶梯上很难不发出动静,从天台进出并不算是一个好的选择。」 在展t示灯的光照下,宝石内交错的白色刻痕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她记得格蕾念给她的时尚杂志里,有一段来自珠宝设计师的评价,这些星光刻痕就像是在黑色子宫里孕育的婴儿,从死亡中孕育出的生命,代表着绝望下的希望。 当时的她对这种肉麻言论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不屑,现在却有了那么点不同的看法……不是说那些评论就变得不肉麻了,她只是忽然明白,至少对方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即使是在灰暗的死亡国度,也存在着一些美好的事物,也许比世上任何艷光四射的东西都更加珍贵。 如果说在签订合同时,她只是把这次委託当做一次寻常的安保任务……现在的她则产生了别的想法,也许她有了不得不阻止怪盗基德偷走它的理由。 怎么能让奇蹟就这样泯灭呢? 「如果试着代入基德的角色,我会选择伪装成一名警卫混入展馆。」四十二沉思片刻,「但我不会立刻就进入展厅中央,因为这次的安保布置里有一支可以自由行动的小队,显然展厅中央的警卫力量不会轻易移动,不能像以前那样用谎称找到了基德踪迹的办法来引开警卫。我会先找到展馆的供电室,在那里安装可以远程操控电源开关的装置,也许再顺带将一段影像预载入中央控制室的播放文件里,然后在展厅外围装上一个发声装置,当时间到了的时候……」 她弹了弹舌,模拟电源开关短路的声音。 「整个展厅都将陷入黑暗之中。」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向白马探传递一道神谕,「而下一秒,我的声音自展厅的四面八方传来,这场表演就这么开始了, 先生们,女士们……」 xxx 当聚光灯应声亮起时,快斗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展厅角落的白马四十二——寺井老爷子口中「父亲的强敌」——随后才是白马探,一个讨人厌的傢伙。 其实快斗现在对前者更感兴趣,可惜他的指纹样本在后者身上。 又过了几秒,他才看到了白马探身边那位戴着眼镜的小侦探……啊哈,那个足球小将(某种意义上),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到场馆里来的,不过快斗总觉得在任何地方看到这位小朋友都不值得奇怪。 「怪盗基德?!」打破沉寂的是中森警官,他从未在让人失望上让人失望过,有时快斗真是爱死他这点了,「快、快抓住他!」 「嘘——」他以食指抵唇,「安静一点,警官。你这样很难听到死亡的脚步声。」 中森警官眉毛一抖:「什、什么?」 「你听不到吗?」他背着灯光露出微笑,声音变得低沉而轻缓,「屏气凝神,仔细倾听那声音,是谁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美丽而苍白的女人,穿着黑色的礼服,那是她为参加你的葬礼而预先准备的衣服……」 虽然是在对中森警官说话,他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白马四十二脸上,后者神色平淡,仿佛不是在看一场魔术演出,一个惊天怪盗的登场,而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在追逐自己的尾巴。 这不是快斗想要的表情,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 他偷偷按了一下袖子下的开关,整个展厅都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展厅内的黑色墙壁忽地闪烁起来——这是这座艺术馆专门为沉浸式艺术展览所准备的巨型银幕投影。 大部分时间都是信号微弱时的雪花屏,偶尔才会出现几帧画面,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的女人缓慢地穿过一条走廊,时而行走在月光下,时而没入阴影。 第150页 「听说白色哀悼是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死亡国度的女主人,冥府女神埃列什基伽勒的珍宝……看来她要取回自己的宝石了。」 说到这里时,他看到白马四十二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很短暂,但足以让他高悬的心有了一个落点。 昏暗的氛围,视觉和听觉给大脑带来的暗示,再加上一点催眠引导,这不还是被影响了吗?还说是什么老爸最强的敌人,因为和她交锋过所以不会输给任何人…… 尽管理智告诉他不要太得意忘形,但快斗还是没能抑制住那种胜利带来的快意,踱步走到了她面前。 反正他本来就要找机会靠近白马探,这就算是……嗯,没错,这是一次双赢。 没有一个警卫动手抓他,甚至没有过来阻拦一下的想法,因为内心的惊慌,他们的注意力已经涣散到无法分辨他的真身和远处屏幕上的投影了——这就是氛围的力量,它使人们的意识集合成了一个不稳定的群体,而在群体之中,人的意志很容易受到某种暗示的操控。单独的个体是难以抵御这种群体性影响的……即使是这位白马教授也不例外。 通过眼角的余光,快斗注意到了那位小侦探脸上僵硬的表情……是被银幕上的人影吓到了吗?也是,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呢。 「白马女士。」快斗执起她的手,对方没有拒绝,他便向她行了一个吻手礼,「许久不见,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白马四十二打量了他一会儿:「你不该学你父亲讲话的,你们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 快斗的喉咙一阵紧缩——保持扑克脸,他告诫自己:「我有千万种声音,女士,我可以听起来像一位父亲,一个孩子,甚至可以听起来像你。」 「你可以尽情选择一个让你自己满意的理由,基德二世。」对方嘆了口气,「说实话,我原本是想把体力活丢给我的助手去做的,这也是我把样本交给他的原因,但现在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哈,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幸好两者的差距不算很大。」 他微笑着回答:「比起像狗一样喜欢跟在身后嗅寻的侦探,我当然更中意您这样美丽的女士……」 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 子弹击中了他背后的巨型投影,一阵嘈杂的电流音过后,那块银屏彻底黑屏了……仿佛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其他屏幕上,穿着丧服的女人依然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好似一个在不同屏幕之间徘徊的幽灵。 快斗慢慢地退后了半步,但还是没能离那个黑黢黢的枪口太远。 「虽然我不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但我一般也不反感别人的玩笑。」对方冰冷的声音抚平了空气中焦苦的火/药味,「可惜这个玩笑不是……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有点恼火了。」 「女士……」他勉强维持着笑容,「您可真是一位直截了当的武斗派。。」 「你可以开始思考怎么逃跑了……如果你现在还逃得掉的话。」女士说,「记住,逃跑时要安静一点,否则就听不到死亡的脚步声了。」 第68章 怪盗基德身上总是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比如钩索、比如窃听器、比如……烟/雾弹。 其实看到他袖口有什么东西滑落时,四十二就做好了准备——催眠瓦斯、闪/光弹或烟/雾弹,必然是这其中之一——她早就从对方肩膀的偏移和膝盖的转向中判断了他的移动方向,但这种情况下开枪是很不明智的,因为在场还有很多人,她不能预设所有人都能保持理智,不会因这种情况而惊慌窜动。 烟雾还没有散去,但她知道白色哀悼已经被基德二世取走了。 就在刚才, 她的胸口骤然袭来一股剧痛, 有别于烟尘入肺时那种干涩的刺痛,她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撕去了,感觉自己失去了重要之物,感觉某种感情在身体里支离破碎……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基德偷走了白色哀悼,为什么? 「满盈吧,满盈吧, 满盈吧……」 她感觉心跳停止了一拍:「谁?!」 「……教授?」旁边的男孩拍了拍她的肩膀,四十二记得他, 那个长得很像工藤优作的儿子, 名字也很像是他笔下侦探小说主角的孩子,「请、请别害怕, 这应该只是发声装置和视频自带的音频。」 然而她刚刚的警惕并非来源于此。四十二知道周围那若有若无的摩挲声源自展厅的扬声设备,刚才的声音却更像是有人在她旁边耳语——一个少年人的声音,还没有进入变声期,肃穆地诵读着某种古老的咒语,愈发加剧了她体内那种被撕扯的痛苦…… 「吾乃成就世间一切善行者, 吾乃集世间万恶之总成者……」 她试图用更强烈的意t志拒绝那种召唤,少年的声音慢慢消散了, 像是一缕烟,疼痛便也逐渐减缓了,但没有彻底消失,痛楚带来的余悸仍停驻在她胸口。 他究竟是谁? 四十二心中的波澜仍未平息,但她没有表露出来,这个男孩的表情看起来已经非常恐慌了,可还是愿意挤出一点勇气来安慰她,她不能把自己的不安传递给一个本来就战战兢兢的孩子。 「谢谢你,柯南君。」 他的表情中的惊恐似乎更重了,又或许只是银屏的光照让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没、没什么!您没事就好!」 第151页 烟雾略微散去后,中森警官气急败坏地喊人去追人(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基德往哪里跑了),片刻过后又觉得这样还不够,便请求将现场指挥权交给她,自己亲自带人去追捕怪盗基德。 四十二同意了,并目送他带着部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展厅。 白马探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你的脸色很糟糕。」 她猜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幽灵:「这种光线下,谁的脸色看起来都很糟。」 「你刚才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他担忧地问道,「是偏头痛?过去有过类似的情况吗?我就知道,以你这两年的酒精摄入,不可能一点事也没有……严不严重?这种情况发生得频繁吗?」 「没什么,可能是之前感冒的后遗症。」她挪开视线,「具体的事等之后再说,这里的警力暂且由你负责,我打算单独行动。」 人多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就是因为旁人的存在,刚才她才不能轻易开枪,而且基德有钩索,能够轻松越过拥挤的人群,带太多人会对她的追捕行动造成阻碍。 白马探嘆了口气:「……你五分钟前才从中森警官手里接过指挥权,教授。」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可以等待下一个五分钟了。」 出于某种无端的直觉,四十二觉得自己似乎能感受到白色哀悼大致的方向,而且距离越是缩短,那种奇妙的感应就越是强烈。 她依循这种感觉走到了另一个展厅,两天前teab 1才在这里举办了艺术展,因为怪盗基德的通知函,展会提前一天结束了,但设备还没有撤走,如今已经被启动,许多警卫在里面迷失了方向,有些甚至忍不住和投影做起了互动,似乎觉得能用脚改变投影的流向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虽然视觉上受到了一些影响,但这个展厅有一个好处——它是环形构造,出入口在同一个地方,仅剩的第三条路就是展厅深处的紧急出口。对基德而言,它是一个好的逃生通道,对她而言,更容易判断对方的逃离路线。 她走到紧急出口门前,那里还残留着上一个经过这里的人和投影交互后留下的痕迹。 光影在她头顶交错、流动,如同雨水般沿着临时搭建的墙体流淌到她脚边,流过一张张焦黄的数字照片,让照片上人们的笑脸变得像是一张张掩盖着悲伤的面具。 最后,金色的光线交织了成一股,如河流般潺潺流向远方。 四十二从没参加过什么沉浸式艺术展,但她总觉得自己见过类似的景象。 第三展厅的入口处写着这场艺术展的名字「流金岁月」,她却嗅到了一股潮湿的、类似菌类的腐生植物的气息,皮肤上仿佛附上了一层油膜,粘稠而温热。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正在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变小。 她得找到它——那颗宝石,白色哀悼,死亡女神的星星——那种古怪又可笑的冲动再一次在她心头滋生,而且前所未有地强烈。 不会有人能阻止她找回那颗宝石了。 xxx 被迅勐龙追赶是一种什么感觉? 如果放在以前,快斗会劝那个提出问题的人少看点《侏罗纪公园》,现在他认为自己已经有资格在雅虎知惠袋2上答题了。 穿过不知道第几条走廊后,他掀开格栅躲进了地下,刚放松没多久,一道暗影就透过格栅笼罩了他。 他听到了重物踩在金属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先不说她是怎么追上来的——如果可以,黑羽快斗真不想抬头,然而他不能这么做(如果他不想吃牢饭的话),于是他不得不面对格栅上方漆黑的女式皮靴和她审视的目光,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被她踩在脚下的感觉…… 好吧,如果不是情况危急,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呃,晚安?」他讪讪地说道。 「我最近不怎么抽菸了,否则这种情况,菸蒂很容易掉在你的礼服上。」除了唿吸稍快之外,她的语气非常冷静,「这场showtime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大笨蛋,如果神明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那天晚上一定会乖乖给母亲打电话的——快斗当然不能这么直说,否则扑克脸就要变成小丑脸了: 「本来确实有些糟糕,但如果和您在一起的话,感觉就好极了。」 「这油腔滑调的口吻倒是和你父亲相差不远。」女士将枪口对准了他,「出来。」 真奇怪,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乎在月光下渗出了碧光……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转瞬即逝。 看那个枪口的口径,子弹多半没办法穿过格栅的网格,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个恰当的,可以错开子弹,又能在女士因后坐力而僵直的时候逃离的时机,但不能太晚,否则那些被甩掉的警卫很快也会追过来。 他紧盯着她扣着扳机的食指,因为过分专注而几乎忘记了唿吸。 但那个时刻并没有到来,因为对方率先露出了破绽——更准确地说,她像是突发了某种急性病,面容因为某种疼痛而扭曲,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可恶……」女士嘶哑地咒骂,「闭嘴,别再说话了……吵死了……」 她踉跄着扶住了墙,撕心裂肺地咳嗽,好像下一秒就会把内脏从身体里吐出来. 第152页 快斗趁这个机会从格栅里逃了出来,和她形成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但没有立刻离开。 快斗发现,她的皮肤似乎从暖调的白皙逐渐变成了冷调的惨白,眼瞳里渗出了更多绿色,也许是因为光照加深了她的轮廓,尤其是眼窝和鼻樑,她看起来已经有点不像是亚洲人了。 「女士?」他仔细端详她的面孔,确定那种冷调的肤色并非是因为月光,「您还好吗?」 片刻过去,女士的咳嗽声才慢慢缓和下来,双眸中丝丝缕缕的碧绿色调也褪去了,恢復成了纯粹的琥珀色。 「为什么不逃走?」她问。 其实快斗心底也有点奇怪,但确认对方平安无事后,他还是松了口气:「作为绅士,怎么能丢下一位女士擅自离开呢?」他脱下帽子朝她行了一个礼,「何况我说过——和您在一起,我就感觉好极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你会后悔的。」 快斗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她不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关心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人的一生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后悔。」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双腿的肌肉已经紧绷起来,为下一次逃跑做好了准备,「但我想应该不会是今天。」 女士盯着他,表情忽地顿了一下,眉头蹙起:「不对,宝石不在你身上……你把它放在第三展厅了。」 「……」不是,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还说得那么笃定。 也许他也应该学着像寺井老爷子那样戴个面具,因为他真的快维持不住扑克脸了。 「怪不得,那个时候明明感觉那么强烈……在追上你之后,感觉反而变弱了……算了,抓住你也是一种解决方式。」她喃喃道,「不过,出于对刚才关怀的回报,我可以给你五秒钟的时间先跑。」 ……如果世界上有时光机,他希望能回到几天前,听从老爷子的建议给老妈打个电话,以及那天他绝对会打扫完卫生再走的。 于是,第二轮追逐战开始了。 这一次,女士倒没有再开枪了,但她不开枪的时候也没比开枪时好到哪去——相比其他警卫,她的速度并不快,体力也不算充沛(毕竟她颓废了两年,如果那些狗仔发布的小道消息没错的话),疑似还因为酒精摄入过多而患上了突发性头痛,快斗经常能在一些拐角处脱离她的视线。 往t常进行到这个地步,他就能藉助这个时间差藏起来了,惯性思维和肾上腺素会使警卫们下意识地继续「追捕」这个动作,凭藉着运气(他们自称为「警察的直觉」)挑出一条他们认为怪盗基德会选择的逃跑路线,如果他再弄一个假人混淆他们的视线,成功的概率就更大了,即使是那个白马探也中过类似的招数。 但女士从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她简直冷静得可怕——用「冷感」这个词来形容或许会更好,否则难以解释「暴怒」和「冷静」两个词为何能如此融洽地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她似乎从完全不受外界氛围的影响,当她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断她的注意力,即使他从视线中忽然消失,她也能立刻察觉到他的藏身之处。 除非她的眼珠其实是两颗热感应器,否则快斗实在没办法解释对方为什么能那么快就找到他——不错,白马四十二其实是一个生化改造人,这是一个好答案,所以现在他该怎么摆脱对方呢? 快斗想起了第一次和寺井老爷子见面时对方的隐身穿行魔术……不,本能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他几乎感受到了自己从她身旁穿过时腹肚被重击的疼痛。 也许他应该先想办法绕回去取走白色哀悼,然后去一个能看到得到月光的地方,确认一下这颗宝石究竟是不是潘多拉,如果它不是,他就把宝石还给对方……可如果它是呢? 说实话,快斗也见过不少宝石了,唯独这颗白色哀悼和传说中的宝石潘多拉最为接近。 黑钻内如同星辰般的白色刻痕,和死亡女神有所关联的起源故事,而且据说它从未经过打磨,一经出土就是经过雕琢后的模样。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说明它具有某种独特的力量…… 如果他向对方全盘托出实情,女士会体谅他的无奈之举吗? 快斗强迫自己将这种念头抛之脑后……祈求追捕者的怜悯,这绝非一个怪盗应有的想法。 藉助一个拐角,快斗直接踢碎了玻璃窗,用钩锁回到了三楼。当他翻身进窗时,耳麦里响起了中森警官的通讯频道。 「全部回防,不要再流窜了,所有警力现在立刻前往第三展厅。」也许是刚才还在被对方追击的缘故,女士此刻的喘息声让他略感奇怪,「即使切断了投影设施的电源,拟声装置也还没有全部拆除,不要被他声东击西的伎俩引走。」 相较之下,中森警官的声音简直要把快斗的耳朵震聋了:「好的,白马教授!」 不过对方那么乖觉的表现真是罕见,明明见到白马探时就摆着一副臭脸……啊哈,差点被女士的外表骗到了,她和中森警官差不多是同龄人,这个只有外表看上去像二十多岁的仿生人魔女。 「不亏是老爸的劲敌啊。」他稍微松了口气,开始寻找下一个可以伪装的目标,「幸好遇上的是退休版本。」如果体能还处于巅峰期,刚才打开窗户的时候他就该被对方抓到了……不知道女士的头痛减轻了没有,毕竟她昨天还卧病在床呢。 第153页 虽然对方已经离开了,但快斗依然心有余悸——早知道就不营造那么恐怖的氛围了,他现在感觉艺术馆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榆树街3,可怜的快斗·汤普森正在被可怕的性转版弗莱迪追得到处逃窜。 第69章 仿生人什么的当然是一个玩笑,但他确实是第一次应付这种类型的敌人。 一般来说,人的大脑对信息的反馈是有限的,而且当情况不恰当时,人类的五感会互相干扰,阻碍大脑处理感官传递来的信息,魔术、催眠利用的都是类似的原理,通过打断、混淆他人的感官功能,在他们注意力涣散的情况下将他们的思绪引向其他地方。 原本这个场合应该是对他有利的, 因为展馆的三层平常是用于举办沉浸式交互艺术展的——换而言之, 本来就是为了让参观者更加身临其境而设计的,集视听体验于一体,而且具有和外界的交互性。 这种爆炸般的信息量会扰乱一个人的判断能力……至少本该如此,可这条定理对那位女士并没有奏效。 他很难确定单凭意志力是否能够克服这种情况,又或是她对信息的反馈时间短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避开对方,刚刚试图挑逗她是一个蠢主意,母亲对他的评价没有错,他有时候太容易得意忘形了。 这和以往被任何一个侦探追捕的感觉都不一样,虽然他也曾被逼入绝境过,但那更像是一种双方之间的抗争……而不是像这样,如同被勐兽围追的羊羔一般慌忙逃窜。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警力回调,那位女士也在往三层的展厅中心赶,接下来他该怎么接近那颗宝石呢…… 「你果然在这里,怪盗基德。」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快斗过去很讨厌这个声音,现在却觉得它前所未有的悦耳,当白马探从昏暗的楼梯上缓步走下来时,快斗几乎想为对方披上一层圣光。 「真是命运的相遇。」快斗喃喃道。 「我没有跟着警卫一起进你的迷宫。」白马探打量着他,有些古怪地笑了笑,「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啊,怪盗基德。」 未等他有所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你会来这里的,我知道。她原本推测你会沿着排水系统离开,也许那是她对初代基德的印象了,我知道你没有那么能屈能伸。基德……不,黑羽君,你的性格太跳脱了,不够稳重,刚才你试图招惹她的那种愚蠢行径更加证明了这一点。我想你也不会轻易允许自己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开,所以我也没有去地下层——既然你总会来找我,比起下水道,何不找一个更适合让侦探和小偷的故事发生的舞台呢?」 快斗现在有那么点明白老爸叮嘱一定要保持扑克脸的原因了——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让敌人读懂自己的情绪,也因为这样能保持神秘感,让敌方不禁想像他这么做都是别有深意的……哪怕他只是为了躲避性转版弗莱迪的追捕而刚好来到了这里。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虽然在过去,幸运女神很多次眷顾了你,但这一次,我有不得不挫败你计划的原因。」白马探嘆了口气,「是我事先准备不足,没有把她的健康状况考虑在内……也是,持续两年的酗酒怎么可能不损害她的身体?她总是能解决一切,让我忘了那也是一具血肉之躯。」 「……你到底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对你有多么关心那位女士可没有半点兴趣。」基德说,「如果你是想找人阐述自己和她的关系有多么亲近,有多么了解她,麻烦去找别人吧。」 白马沉默片刻,脸上那面具般的微笑渐渐瓦解了。 「你说的不错。」他说,「抱歉,今天遇到了一位小朋友,他让我回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也让我想起……我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或不可缺的存在。」 真奇怪,对方好像真的在把他当老朋友似的讲起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黑羽快斗,就会回答「不要把我当知心哥哥,噁心死了我们关系很好吗?」——然而站在这里的是怪盗基德,他只能保持着扑克脸,一边假装在听对方讲话,一边寻找一条可以绕过白马探的路。 结果在他分神的时候,白马探忽然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出于对英国男性的某种刻板印象(也许不完全算刻板印象),快斗真情实意地僵硬了几秒钟,然后看到了对方穿在外套下的肩枪套1。 啊哈,真是见鬼了,仿佛今天每一个追捕他的人都有枪,女士作为前刑事领域工作者也就算了,现在连一个和他同龄的高中生都能随便从哪里掏出一把热/兵/器对着他了。 「请放心,只是麻醉弹。」白马探说,「虽然不太符合我平常一贯的做法……和她不同,我不是一个经常动用武力的人,但这是她时隔两年第一次参与重大案件,我绝不能让她暴露在媒体的鞭笞下。她需要我……这一次,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再毁了她。」 快斗点了点头:「我能明t白你的心情。」 「被一个小偷体谅心情,我也真是够堕落的了。」白马探苦笑一声,「不过,还是谢谢你的理解。」 不,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快斗在心里回答。 他并不是体谅白马探想要保护那位女士的心情——说实话,除了病痛,他觉得对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她不是那种会轻易被某种外力摧毁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击到她,必然是某种东西的出现动摇了她最本质的信念,令她对自己自始坚信着的想法产生了质疑。 第154页 信念的动摇和破灭……这不是白马探能够保护得了的,哪怕他们关系有多么亲密。 他只是明白了,只要有感情这种东西在作祟,平常再聪明的人也会做出一些蠢事,有时是出于无限膨胀的傲慢,比如刚才的他,有时则是出于一些容易感动自己的关心,比如……现在的白马探。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黑羽快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真诚地感谢过一个人,「多亏了你,我终于不是今天唯一的大傻瓜了。」 于是他友好地用扑克手/枪打掉了白马探的麻/醉/枪,然后用催眠瓦斯给他做了一个面部清洁以示感谢。 xxx 当四十二回到第三展厅的时候,里面的投影设施已经彻底切断了电源,房间内仅靠室内灯进行照明。相比中央展厅,这里的光线要暗一些,而且灯光是暖色调,视觉上不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知道东京国立艺术馆歷史悠久——换而言之,这栋建筑比较老,为了保持那种老旧的氛围(他们称之为古朴之美),基本只会进行电子设备优化,仅有部分展厅有幸经过翻新,但她也没想到这里居然还在用卤素灯。 四十二扫视了一圈:「探呢?」 一名年轻的警官小声回答:「白马君说自己想单独行动。」他胸前别着安保识别用的证件,套在一个塑料膜的壳子里,上面写着「长川谷太郎」,隐形水印在卤素灯下透出白光。 二十多岁的年纪——搜查二课的警官大多都很年轻,体力充沛,对追捕怪盗这种新奇的案件仍然抱有热情。 这也是搜查二课需要经常调换警员的原因,中森警官应该也很清楚,在同一案件中反覆受挫会严重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像他这样能坚持十几年的属于极少数……但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他们是一群依循本能行动、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 「没有人拦他?」 长川谷讪讪道:「有,但是白马君说五分钟已经到了,就迳自离开了。」 看来他确实等来了第二个五分钟——四十二并没有太意外,尽管白马探依然以她的助手自居,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他不是过去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了。再过一岁,白马探就成年了,他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有自己想法的独立个体。 「不要再搜寻宝石了。」她提高了声音,「现在以抓捕怪盗基德为第一要务。」 长川谷警官明显迟疑了一会儿:「可是,在不知道宝石位置的前提下,进行警备会不会太困难了?而且我们也不能确定宝石究竟是不是在这个展厅里……」 「它就在这个展厅里,我可以保证。」最直接的证据是,她身体里那种撕裂的痛楚减缓了,彷徨的空虚感逐渐得到了填补,她的皮肤也再度敷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之所以让你们不要动,是为了防止怪盗基德假扮成警卫混入寻找的队伍里,他可能会避开其他人的耳目悄悄找到宝石,然后随便找些理由离开我们的视线。 」 又过了一会儿,白马探终于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当他见到她时,第一反应不是打招唿,而是取出怀表低头看了一眼。四十二知道他在这几年养成了近乎强迫症的时间观念,但还是第一见他的病症发作。 他满怀歉意地看着她:「抱歉,我来晚了。」 「是比五分钟要迟一些。」她端详他的面孔,从他身上嗅到了某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去地下层了,你不是说基德有可能从排水系统离开吗?」他将一个黑色的铁盒递给了她,「我没有在那里等到他,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小型爆/炸装置,用胶带固定在门上,应该是用来炸开地下排水入口处的。」 「白马君?」长川谷警官又小跑过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如释重负,「你终于回来了,中森警官不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显然,他对四十二的指挥调度并没有委付太多信任。 这不奇怪——客观而言,她现在并不属于正规的警方编制,而是委託人的特聘外援,由于搜查二课的人员流动性太强,这次安保行动里和她共事过的警员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相比之下,白马探曾多次参与追捕基德的行动,又是警视总监家的公子,他们有理由在心里更依赖他。 「找到宝石了吗?」 「没有……」说到这里时,长川谷警官下意识地觑了她一眼,「白马教授说宝石就在这个展厅里,但为了防止基德伪装成警卫混进来偷偷取走宝石,所以停止了我们的搜查行动。」 「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他说,「按照她说的去做就行了。」 「以防万一……」四十二忽地开口,「昨天我曾把某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你,能让我看一下吗?」 「当然,这是合理的怀疑。」他从西装的内袋里取出了取证袋,里面放的确实是她昨天託付给他的指纹样本,「现在你能放心了吗?」 四十二点了点头,将指纹样本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对方微微挑眉:「接下来你打算自己保管它?」 「怪盗常用的易容方式通常有三种。」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一种是通过高光和阴影改变自己的面部轮廓,再加上一定的妆容,这种通常只是为了让别人看不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并不是为了伪装成什么人。」 第155页 「第二种是有了既定的伪装目标,专门按照目标制作的人/皮面具,这种定制面具的精细程度更高,拥有完全拟真的皮肤纹理和细小汗毛,还能很好地模拟面部肌肉做出表情时的皮肤褶皱,唯一的缺点是形状固定,没办法根据突发情况进行调整。」 「最后一种也是人/皮面具,但和上一种不同的是,它的制作材料稳定性较低,能在一定温度下进行重塑,只要技巧足够熟练,可以随时塑造出和某个目标相似的面孔……当然,代价是精细度的降低。在自然光下,人/皮面具的胶感会比较明显。好在怪盗的行动时间基本在晚上,光线会影响人眼对面部的辨识,相比这种材料的便捷程度,这些问题可以说是无伤大雅。」 「居然还有这种区别啊……」长川谷摸了摸脑袋,「从来没听中森警官嘱咐过,白马教授不愧是这方面的专家。」 「不过即使是在夜晚,这种面具也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在穿透性较强的光线下,胶层边缘的轮廓会显现出来,看上去就像皮肤下的假体一样。」她指了指天花板,「比如说卤素灯。」 听到这里,长川谷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的这位「白马探」,后者则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这基本上是一种默认了。 「你刚才说,只要和我待在一起,就感觉好极了。」她露出了微笑,「请让我回报这份盛情。看到你这样自投罗网似地回到我面前,我也感觉好极了。」 第70章 快斗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第三展厅里逃走的。 起初,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心跳快得犹如鼓点,让他几乎没办法分神去思考任何事——好一会儿过去,当他终于能够停下来,倚着墙壁疲惫不已地喘息时,长时间的奔波让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黏腻得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空气流入肺腑的声响又盖过了他的心跳声,再度加剧了那种彷徨的感觉。 他静静等待着唿吸的平復,也等待着理智重新回到大脑。虽然黑羽快斗已经把自己的名字调回了他心中「今日超级大傻瓜公信榜」的第一名,但还没有傻到连几分钟前的事都彻底忘了的程度。 是了,他朝女士开枪了,用的是白马探曾经拿来瞄准他的那把麻/醉枪。 @无限好文,t尽在 过去快斗总觉得肩枪套只是一种装饰性用具, 好让出现在影视作品里的角色看起来像是侦探或特工,但现在他得承认这玩意儿确实是有点用处的, 至少女士就没发现他还藏了一把枪。 然而这一枪并没有射中白马四十二——旁边那位嘴角有痣的年轻警官帮她挡住了子弹,他似乎并不知道这其实是麻醉弹, 以至于快斗事后回忆时, 脑海里忍不住为那位警官脸上英勇就义的表情加上了一个慢镜头。 「白马教授……」年轻的警官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喘着气, 「如果我死了……请告诉我妈妈,我是为了贯彻作为警察的义务而牺牲的,她应该为我感到骄傲……以及请告诉我的邻居横枪小姐,我已经她很久了……」 当时的快斗对此非常感动, 但他不得不提醒:「这是麻醉弹哦, 警官。」 「麻醉弹?」警官倏地睁大了眼睛,摸了摸自己刚刚中弹的部位,这时快斗才看清他胸前的工作证,「话说回来,确实没怎么出血呢……太好了!我还活着,我还能继续孝顺妈妈!」 气氛一下子变得诙谐起来……呃,至少不太像是警察抓小偷了。长川谷的同事甚至戏嚯地朝他吹了声口哨:「还能活着向横枪小姐告白呢,长川谷!」 「等、等等——!」长川谷满脸通红,虽然客观上捡回了一条命,但社会评价(某种意义上)已经趋于死亡了,「不、不许你们拿这个开玩笑,我刚才可是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现在回想起来,多半是中森警官不在的缘故——他认为基德按惯例会从天台逃走,坚持要把天台所有可能帮助他逃跑的东西清理干净后再和大部队汇合——否则,很难想像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们在工作时间嘈杂得像是一群大学生时的反应…… 他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了一只暴怒的巨蜥,抓狂地朝小蜥蜴们喷射火焰。 这种氛围并没有保持很久——巨蜥是遥远的,母狮却近在眼前,而比母狮更近的,是她手里的那把黑黢黢的ock 19 1:「把急救针交出来! 」 她脸上的怒火是当时的快斗所无法理解的,他还因此生出了微妙的恼意。一来他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莫名向他索要什么,二来这本质上是白马探的枪,而白马探刚才还打算用这把枪来对付他,如今他所做的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如果必定要有一个人受到女士的指责,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不要动。」正当长川谷打算坐起来时,女士勐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压回刚刚那个躺在地面上的姿势,「不要乱动,血液循环加快会缩短麻醉剂的制动时间。」 在枪口偏移的瞬间,快斗扔下了一颗烟/雾弹——老把戏,但总是很好用——然后趁着这短暂的时间伪装成了警卫中的一员。 当烟雾散去时,长川谷身上的麻醉弹已然生效,失去了意识,而女士脸上那罕见的动摇,则让他短暂地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一种古怪的认知,如果连她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那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第156页 他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基德,我知道你还在这里,就在驻守的警卫之中。」女士放下了枪,但神情中仍有一种能使他慑惮的力量,「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你使用的弹药是为了压制暴动的犯罪目标而研究出来的警方特供版,它内含的麻醉剂对神经具有强烈的毒性,一般用于对付毒瘾发作的犯人。制动时间为两分钟,对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有效时长约摸为十分钟,而且如果这十分钟内没有用急救针进行强制甦醒,这位警官就会产生永久性的脑损伤,二十分钟内没有注射急救针……他就会死亡。」 快斗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紧接着就变得越来越快,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当在场的其他人因为吃惊而面面相觑时,他勉强按捺住自己不安的情绪,佯装出和旁人一样迷惘而恐慌的表情。 可当他的目光在途中和别人交汇时,那些人的目光似乎变成了某种无声的谴责,仿佛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伪装,所有人都在说「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吗?」。在过去,他们视他为一个华丽而狡猾的魔术师小偷,现在他却成了他们眼中的杀人犯。 「现在,所有人都拿出自己的手机。」女士继续道,「基德,既然你能知道我聘请家政的消息,应该也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知道你只对宝石感兴趣,无意取走别人的性命,请你用简讯告诉我你有没有急救针,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它在哪里。」 片刻后,她又补充:「如果急救针就在你身上,也请告诉我,我会让所有人疏散到展厅外,你可以中途将急救针扔到某个角落,然后再把它的位置发给我。」 快斗本能地咽了口唾沫,打开了简讯的编辑框:「麻/醉枪是我从白马探那里拿到的,他身上确实还有一些东西,但我不确定那里面有没有急救针。」 女士拿出手机,快斗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珠飞快地从左扫到右,好似复印机里正在运作的扫描模组。 「他身上有没有类似无针注射器的东西?白色或者蓝色,看起来像是大号的涂改液笔。」 快斗回想了一下:「有。白马探和他的东西被我扔在排水系统的第二根排水管道里面了。」写到这句话其实就足够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已经预料到我会从那里离开,只要你们沿着我的轨迹追查,肯定能找到他,我是确保了他不会死才把他塞在那里的。」 这种措辞一点也不怪盗——这是黑羽快斗才会说的话,直白又幼稚,像是一个反打了欺负自己的人之后,想要和妈妈解释又满腹委屈的小男孩。 但「妈妈」并没有再回他的简讯,她冷静地指挥着现场,把他抛之脑后:「 c组留在这里照看伤员, a组和b组,跟我一起去展馆的排水系统入口。 a组先行,不要发生拥挤, c组通知最近的医院,让救护车尽快在展馆外待命。」 不同组的成员在收到命令后各自展开了行动。快斗目送着那位女士匆匆离开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倏忽消失在转角处,才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 几个和长川谷认识的警卫围聚在他身边,将警服外套脱下来垫在他身下,好让他不至于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脸色像石蜡一样白得发青,脖颈上肿胀的淋巴结看起来就像是紧绷而突出的青筋。快斗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揉成一团让他枕在脑袋下。 其中一名警卫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没想起他的名字,所以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他看着长川谷紧闭的双眼,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抱歉。 白马四十二决定离开现场,基本等同于默许基德可以取走宝石。 这并非是出于某种道义——如果女士听到别人说她对小偷还存有道义,估计会笑到把酒撒到地上——而是因为她必须亲自去搜查排水系统,否则以这群年轻警员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在剩下的几分钟里找到白马探的位置,而留在现场的人里,没有任何一个能够阻止怪盗基德把宝石拿走。 快斗很轻易就取走了白色哀悼,没有任何人追赶他,但他还是忍不住逃窜般地从展馆第三层离开,像是要从某种复杂的情绪旋涡中逃离……然而那种彷徨的感觉依然缠绕着他,如影随形,让他的嘴里分泌出焦苦的味道。 过去他也有过狼狈逃走的时候,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的卑劣感,他感觉自己正在被灼烧。 最好笑的是,当他抵达天台时,中森警官刚好带人从天台撤走。 他是为了抓怪盗基德而来的,最后却只提走了一个爱玩足球的小侦探,就像是他试图逮到一只勐禽,最后却抓住了一只小鸡——多么讽刺啊,如果是以前,他会大肆嘲笑对方一番的,但是现在(至少是今晚),快斗觉得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值得嘲笑。 唿吸平復后,快斗抬头凝望着迷濛的夜空,几乎要迷失在这凄冷的月色下。 他喃喃道:「我没有想要害死他……」 可他想要倾诉的人不在这里(她当然不在这里),回应他的只有一阵t晚风,温度褪去后,湿冷的衬衫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理智回笼后,他脱掉了手套——由于汗液的关系,脱掉它们变成了一件有点困难的事。他举起白色哀悼,黑钻内的星光刻痕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第157页 快斗甚至感受到了钻体表面传来的暖意,仿佛钻石里真的藏了一颗正在燃烧的天体——如果那个传说不是随便杜撰的,这就是属于冥府女神的星星。 然而女神的星星并没有滴下眼泪,这意味着它并非是他要寻找的「潘多拉」。 快斗感觉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想起了白马探的话,这是那位女士时隔两年第一次参与重大案件,所以他不能让她暴露在媒体的鞭笞下。 当时他只觉得对方的发言很可笑,因为那位女士明显比他强大得多,根本不需要他所谓的「保护」……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人是会因为主动背负了别人的错误而蒙受更多责难的。 快斗将白色哀悼放回了它原本的展示柜,他本想像以前那样留一句话,用属于怪盗的措辞表示自己不打算带走这颗宝石,并且对自己造成的错误感到抱歉…… 不过,他很快又觉得这样太啰嗦,也许只要一句简单的「对不起」就足够了,可听起来又很像自己在施捨警方(虽然这是事实),如果对面是中森警官也就罢了,但他不可能这样对待那位女士。 在困扰之际,黑羽快斗想起了白马探——那个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忽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 于是,为了成功噁心到对方,他在卡片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然后在爱心中央写上了42。 第71章 「真是一张憔悴的脸啊, 快斗。」 屏幕里,黑羽千影的面庞似乎比以往还要容光焕发——相比奔波了一整夜,身心俱疲的他, 他的母亲显然在拉斯维加斯过得相当不错。 快斗昏昏欲睡, 硬木的餐椅靠背都让他坐出了羽毛床的感觉……感谢今天是周日吧,否则他今天多半要在「上课打瞌睡」和「被叫去走廊罚站」这两件事里循环度过了:「当然的吧,你不是知道我昨天去了东京国立艺术馆吗?」 母亲戏嚯地沖他笑了一下,仿佛他们无声地交换了某个秘密:「所以,昨天和情人的约会还开心吗?」 黑羽快斗倏地僵住了,一阵寒颤从脚心往上涌,直冲脑门,驱赶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倦意,也遏制住了那个打到一半的哈欠——世界上最糟糕的感受,一个没能打完的哈欠——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舌头,又花了一点时间好让自己说话不会太像痴呆:「什、什么情人的约会?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我昨天是去偷宝石了!」 「你不知道吗?白马四十二……」母亲眨了眨眼睛,快斗认为那是一个失败的wink,因为她很快又忍不住笑了,这让她身上那种摩登女郎的气质霎时削弱了不少,变成了那种会在大学舞会上喝得醉醺醺的小女孩……更直白一点地说,他老妈现在看起来怪傻的,「怪盗的情人——她在欧洲的那段时间,曾经被这么称唿过哦。」 「她不是主要负责兇杀案的吗……」快斗忽然回过神,「等——等等!怪盗的情人?她不会真的跟我爸有过一段吧?!」 母亲又朝他眨了眨眼睛, 这次是一个成功的wink:「唔……哈, 有还是没有呢?」 为什么在谈论老爸的前任(大概?)时你能表现得那么兴致盎然啊,老妈…… 「不要再逗他了,千影。」第三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扬声器里响起,「这是我们私下给她起的别称,调侃的意味居多,你父亲和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 「我哪有逗他。」黑羽千影说,「怪盗的情人——世界上可是有各式各样的怪盗,不一定得是怪盗基德吧?」 「来生阿姨?」快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那个,老妈,在外人面前说这个……呃,不好意思,来生阿姨,不是说你不好,就是……」 他母亲的好友,来生泪轻轻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快斗。不用担心,我很早就知道你继承了父亲的另一个身份。」 快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虽然知道来生阿姨是母亲信赖的友人,但已经亲近到连这种秘密都可以託付了吗? 「不许这么没有礼貌,快斗。」母亲双手抱肘,「要论作为怪盗的资歷,泪可是你的大前辈。」 「诶——?!」 「称不上是什么大前辈,只是刚巧也经歷过一段复杂的双面人生。不过和你的母亲一样,我已经金盆洗手很久了。」来生泪说,「年轻的时候,我和我的妹妹们曾作为猫眼活跃过一段时间。」 他是不是因为缺乏睡眠开始产生幻觉了……也许他是该去羽毛床上再躺一会儿,这个梦的发展好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你应该或多或少有听说过,猫眼主要的涉猎目标是麦可·海因茨的作品和收藏品。其实麦可·海因茨是我们的父亲,在小妹刚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莫名失踪了……」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她嘆息一声,「没错,我们当时的情况和你很类似,快斗。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确定父亲当时还活着,我们化作猫眼偷走那些艺术品,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 快斗记得母亲说过,他的父亲黑羽盗一也许并没有死,这也是她常驻于拉斯维加斯的原因之一:「所以来生阿姨才和我老妈成为了好朋友吗? 」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不过你母亲本来也是一位有趣的人。」来生泪笑了笑,「多亏白马教授,才能让我认识这样兴趣相投的朋友。」 第158页 「您也和女士交过手吗?」 「嗯,交手过一次。」她回答,「也只有那一次,后来……如你所见,作为猫眼的我已经退休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女企业家。」 普通的女企业家——指世界顶级财团来生家的掌权人。 「可是这样的话……呃……」快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至于太失礼,「那不就没办法找到您父亲的下落了吗?」 「没关系。」来生泪微笑道,「因为我们很快就找到父亲了——在白马教授的帮助下。」 「哈?」 「那次的情况也比较特殊。」她说,「当时,我们在逃离途中看到了一间着火的房屋,为了救出被困在大火里的孩子,我们放弃了到手的《海岸的夜之翼》 ,这件事引发了舆论对猫眼善恶的讨论……也让我们被另一群犯罪团伙盯上了。他们绑架了一辆校车上的孩子,以孩子们的性命要挟我们为他们偷取艺术品,并且将绑架的罪行栽赃到我们头上。」 快斗啧了一声:「这种傢伙就应该被挂在时钟塔上当钟摆。」 「这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虽然我们不想成为歹徒的打手,但也不能放弃孩子们的性命。」她说,「也是因为牵扯到了绑架孩童,当时的白马教授才不得不接受了犬鸣警署的委託——对了,当时她还没真正来日本工作,只是来附近的大学进行演讲。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命中注定的感觉。」 命中注定……快斗试着代入了一下自己和白马探,结果只得到了想吐的感觉。 如果他和那位女士之间也会发生什么命中注定的故事,白马探只能在里面充当配角,比如说助手什么的——啊哈,想起来了,白马探养了一只叫华生的鹰,他确实「只配当个鸟」。 快斗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好一些了,至少他捡回了自己的幽默感。 「在我们第三次被迫为那个犯罪集团偷盗艺术品时,白马教授将我们逼入了绝境。我们姐妹中身手最好的瞳被泰/瑟枪击倒,我本人也被她用枪挟持。在那种情况下,我最小的妹妹小爱情绪崩溃了,她哭着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绑架案、我们失踪的父亲、一切的一切……只为恳求她能放过我们。」来生阿姨嘆了口气,「当时的她不过是一个高中生,那么聪慧,又那么年轻气盛,不应该承受这些的。我和瞳并不经常让她出任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小爱当时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细节。」母亲满脸好奇,「所以快斗昨天有被吓哭吗?」 「……为t什么你看起来那么期待啊?我是你的儿子吧?」 「不过也不能全怪她,如果是我的话,那时也会选择向对方交代一些信息,方便后续交涉的。」来生泪深吸了一口气,「你也和白马教授交过手了,应该能体会这种感觉,被她追逐和被其他警察追逐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非常的……可怕。」 快斗坦诚道:「我感觉自己昨晚像是生活在《勐鬼街》里。」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嘲笑美国的那些超级英雄漫画了,用恐惧打击犯罪的傢伙是真实存在的……再这么下去,他可能还会相信哥谭和蝙蝠侠也是真实存在的1,或许当白马探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真的穿过鳞片短裤。 「在刑事鑑识领域有这样一种说法,越是复杂的谋杀手法,越是容易留下痕迹。」来生阿姨继续道,「在她面前就是会有这种的感觉——你越是挣扎,越是试图逃离,你想要隐藏的东西就越是彻底地暴露在她眼前,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她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不过从现在反推回去,那位女士确实放过了你们,还帮你们找到了父亲吧?」快斗问。 「没错,这一点也确实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她微微颔首,「在此之前,我们谁都不认为这种孤注一掷能换来什么结果,当时我已经开始考虑联繫永石叔寻找最好的律师团队,至少让我们的小妹能够倖免于难……」 「但最后如你所见,在最糟糕的时刻,一切忽然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她放走了我们,救出了那些孩子,最后帮我们找到了父亲。作为交换,我们不会再作为猫眼活动。如果美术馆是以合法的方式获得了我父亲的收藏品,我们必须归还,如果是非法获得的收藏品,我们必须向慈善机构捐赠一笔和这些美术品价值相当的善款。」 「她就这么相信了你们的话?」 「她知道儿童绑架案不是我们做的,在对方试图把罪名嫁祸给我们之后,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来生阿姨说,「当然,我们那时也对她的态度抱有怀疑。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她的确很容易给人留下冷酷的第一印象:极度的理智,强大的行动力,以及几乎不会为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决心——很难想像她会因为一个小偷的几句话而产生动容,不是吗?」 「所以……」快斗迟疑了一下,「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酷?」 「倒也不是,她对罪犯确实非常冷酷。」她不由得笑了,「我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可以抓住你们,但不能是因为利用了你们对孩子的善心,你们的同行或许会因为你们入狱的原因而心生敬佩,可当他们日后经过一间着火的房屋时,或许再也不会对被大火困住的人伸出援手了,这就是她那时给我们的答覆。」 第159页 快斗抓了抓头髮:「可路过着火的屋子不是什么经常发生的事吧……?」 「笨蛋,这只是一种隐喻。」黑羽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重点在于,如果一个人因为做了一件有益于他人的事,反而让自己沦落到了比什么都不做时更坏的下场,那么人们也许就会不再热衷于做好事了。」 「不过,这种做法也给她招致了一些麻烦。」来生泪说,「毕竟,怪盗这种职业不同于普通的小偷,如果不是天生具有强烈的表演性人格,想通过这种行为得到世人的瞩目,就是有一些痛苦的难言之隐……用破窗效应2来类比好像有点不太妥当,不过她的处事风格渐渐被更多怪盗所知晓,有些试图向她寻求帮助,有些只是单纯地想和她交手一次,情人的称唿也是在那时流传开来的,只是一个打趣的说法。」 黑羽千影笑了起来:「这大概就是她讨厌接手和怪盗有关的案件的原因吧。」 「……不会连老妈都干过这种事吧?」 「有过好多次呢。」黑羽千影愉快地回答,「成功地让不少有噁心癖好的富豪和犯罪组织落网,如果把它们算作和警方的合作,英国王室至少也该给我颁发一枚大英帝国勋章。」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对上那位女士,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快斗放任自己瘫倒在椅子上,沮丧地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过得有多惨……」 「但你之所以会过得那么惨,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得意忘形,对吧?」 「……」无法反驳。 「每次结束行动后,你都会得意洋洋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寻找关于自己的报导。」黑羽千影说,「从我第一次发现你的这种习惯开始,就知道除了寻找潘多拉,你本身也很享受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以至于你似乎忘记了,当小偷其实并不是什么非常体面的事。」 「当然,每个人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我的妹妹小爱也有过类似的时期,那时的她和你一样,年轻又聪明。」来生泪适当地缓和了气氛,「但这种年轻时的意气似乎逐渐影响了你的行为方式。比如说——当铃木次郎吉先生向你发出挑战时,你明明知道那颗紫水晶不可能是潘多拉,但还是应许了对方的邀约。」 「作为一个名人被挑战的感觉很不错吧?尤其是对方还为你特意准备了一个盛大的舞台。」黑羽千影轻声道,「这种滋味是不是很好?如同微醺一般,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也让你短暂忘却了自己当初穿上这身衣服的原因。」 快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实母亲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责怪,甚至称得上平静,他却感觉自己被这轻飘飘的话语戳中了软肋。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话,「保持你的扑克脸」,但他做不到(第一次如此),他无法假装听不懂母亲的话,来逃避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所以当寺井告诉我,白马教授会参与这一次的警备时,我并没有主动打电话给你。」他的母亲在屏幕上耸了耸肩,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终于散去了,「学会谨慎对待自己作为怪盗的一面——很奇怪是不是?有时候,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课,只有你的敌人才能教会你。」 快斗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最开始的时候。」说着,他的母亲脸上又露出了那个有点戏嚯的笑容,「所以,昨天和情人的约会还开心吗?」 快斗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千言万语从他的脑海中掠过,最后却只剩下了几个字:「我感到……很抱歉。」 这句话几乎称得上是莫名其妙——可无论是母亲,还是来生阿姨,都没有对他的回答表示质疑,只是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那么下一次,不要再做出让自己感到抱歉的事了。」黑羽千影说,「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吧?」 「嗯。」他回想起寺井老爷子的话,「我感觉自己……不会再输给除她之外的任何人了。」 第72章 「我的委託人希望能和你见上一面。」白马探说, 「顺带一提,你涂肉桂色的趾甲油很好看。」 格蕾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含蓄地接受了这位年轻绅士对她审美的认可,四十二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挪回手中的《柏林谍影》,仍由格蕾刷漆一般用那支小刷子在她的脚趾上涂涂抹抹——即使被白马探揶揄也没办法,十分钟之前,她为了一个鱼肉饼把自己的双脚出卖给了守墓人。 「我是等你来向我表示歉意的, 不是等你来给我布置工作的。」四十二说, 「有去探望过长川谷吗?」 「我今天上午刚去过医院。」白马探回答,「长川谷警官现在有间歇性的耳鸣和偏头痛,还没有恢復到可以出院的程度,幸亏这些病症都是暂时性的, 没有留下永久性损伤。」 「8分36秒。」四十二合上书,「这个时间点已经离危险线很近了, 探。」 「……我明白。」白马探垂下眼睑,「非常抱歉,我当时只考虑了制动时间,没有顾虑到武器落入敌人手中的可能性。」 「不要避重就轻。」四十二嘆了口气,「为什么你会偷偷跑去和基德单独对峙?」 白马探没有立刻回答, 四十二从他平静的表情窥见了一丝谨慎——显然,他不愿让她看见t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个曾是她眼中的男孩,如今已经变得比她还高的青年, 有了一些不便让她与闻的秘密。 第160页 罢了……四十二如此想道, 不知为何,她竟没有太伤感, 仿佛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年纪大了之后,人总是不免从更年轻鲜活的生命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可她看到的是谁呢? 「抱歉。」白马探干涩地回答,「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个单薄的谎言,不过四十二没打算计较下去:「希望如此。如果第二天报纸上全是白马公子被泡在下水道里发臭之类的新闻,你母亲应该会非常头痛的。 」 「那还是把头条的位置留给怪盗基德落入法网的新闻吧。」白马探恢復了一些笑容,这个话题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过去了,「说回之前的话题吧— —所以你打算接受乌尔宁加尔先生的邀约吗?」 四十二再度翻开了书,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回去告诉他,出场费是另外的价格。」 「我明白了。」白马探的语气竟十分认真,「那你预计的出场费大概是多少?」 听到这里,四十二才颇为怪异地抬起头:「你的脑子是在下水管道里泡烂了吗?我的意思是我不去。」 格蕾对此十分配合:「在下听懂了,猊下。」 「是啊,感谢现场至少还有一个英国人能听懂我的英式幽默。」四十二说,「我对石油佬家的大少爷没有半点兴趣,让他去找别的乐子吧。」 「我可以保证他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白马探说,「他本人十分仰慕你,只是希望能和你面谈几句。」 四十二感觉自己快要翻白眼了:「是吗?那就拿一个签名回去给他吧,如果他只是一个追星族的话。」 白马探迟疑了片刻:「签名要有另外的价格吗?」 「……你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白马探的脑子在下水管道里被泡烂了,就是她一夜之间成为了全世界最幽默的人,「不对,应该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可别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像一块抹布似的被塞进下水道后突然有了什么奇怪的顿悟,比如世上最伟大的职业是当皮条客之类的。」 那还不如让他去玩他的侦探游戏,至少这样他还算是一个对社会有益处的人。 「我相信那位先生对你没有什么逾矩的想法。」白马探嘆了口气,「他也不敢。」 「你最好给自己的论断找点有说服力的理由。」 白马探脸上的怅意更深刻了,仿佛他正满心不情愿地为一件他根本不喜欢的事情辩护:「某种意义上,他还是一个孩子。」 「所以他奇怪的地方开始长毛了吗?」 白马探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无奈了:「……尽管我不认为这对他有什么影响,不过客观而言,他的确正值青春期。」 「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蠢话。」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像是在说梦话……但在这件事情上,请相信我一次吧,不会有任何让你不快的事情发生。」他说,「短期之内,他必然要见到你一次,即使你不去见他,他也会来找你。与其等他哪天按捺不住恼火亲自找上门来,不如你们双方都有所准备地进行一次会面。」 「无礼至极。」格蕾忽然开口,「他虽在王表上有名,但其功绩远不及他的父亲,相比猊下更是远远弗如。于情于理,他都没有资格召见猊下。」 四十二有些意外:「你认识乌尔宁加尔吗?」 格蕾嘆息一声:「有所耳闻,本以为只是碰巧同名,现在看来……也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看来你不太喜欢他。」 「在下不反驳这一点。」格蕾低声道,「白马君的提议只是出于好意,在下能理解这一点,但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是有违礼节的。他应该请求见面,而非发出邀请,他应该等待猊下的垂青,而非咄咄逼人地找上门来。就在下看来,这位先生还没有做好接受猊下召见的准备。」 白马探说:「我能理解你这么说的原因,不过格蕾小姐,指望那位先生能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恐怕有点太过理想化了。」 「……所以你们两个互相理解之后,有谁能抽空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马探诚恳地看着她:「我不建议你在这方面知道太多,越少接触越好。」 格蕾的表情则出乎寻常的慎重:「在这一点上,在下非常贊同白马君的话。」 真是稀奇……白马探和格蕾,他们好像都对这个叫乌尔宁加尔的人颇为了解,唯有作为当事人的她对这位神秘的委託人一无所知。 其中,白马探似乎在被迫为对方做事,格蕾则对乌尔宁加尔抱着纯粹排斥的态度,他们一个建议她主动去见对方,另一个建议她等对方来主动找她,但双方似乎都不希望她和对方扯上太多关系,又不谋而合地避免让她了解到对方的情况。 在格蕾的介入下,这场谈话最后无疾而终。 白马探表示他第二天会去向委託人转达她的意思——四十二有点相信格蕾和乌尔宁加尔确实互相认识了,因为他们都是一群活在二十一世纪却不会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的精神老年人。 不过出乎她意料(也许是所有人意料)的是,格蕾口中的这位「还没有做好接受猊下召见的准备」先生第二天就找上了门。 四十二第一次被门铃声震醒时,闹钟上显示的时间是早晨八点钟,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也不能逼迫白马四十二在八点钟离开床去为一个人开门,于是她又躺了回去。 第161页 最后是格蕾去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开了门。中间只隔了五分钟,让少女用于打理自己,但四十二中间听到了不下二十次门铃声,当她从格蕾那里得知访客是昨天谈论的那位乌尔宁加尔时,只能感慨有些年轻人真是活得像是没有明天。 一见面,乌尔宁加尔就瞪大了眼睛,好像要用那两颗琥珀色的眼珠朝她发射火焰——这种理所当然的神态,几乎要叫人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而坐在他对面的才是一大清早就怒气沖沖跑到别人家里来的人。 面对他无声的责难,四十二只感觉莫名其妙,不过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压下了她心头的怒火,应付一个暴君脾气的男孩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四十二慢慢抚平了外套上的褶皱,朝乌尔宁加尔颔首,示意对方先开口。 「你不想见我?」这话甫一出口,男孩身上的气势就散去了大半,不过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你怎么可以……可恶,你宁可和那个三流的人造人住在一起,也不愿意见我?」 站在她身后的格蕾忽然冷笑一声,在四十二印象中,女孩极少会做出这种嘲弄别人的事。 「真有趣。」格蕾说,「您居然认为自己有资格轻蔑别人是人造人。」 四十二回头瞥了她一眼:「所以你们真的认识?」 「谈不上认识。」格蕾低声道,「在下是以您的遗传因子为基础,为了侍奉您的孩子而诞生的作品,是与您……关系十分密切的人,和某些依託着比纸还薄的亲缘关系,自以为是您重要的存在,实际生前从未见过一面的傢伙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哈,区区一个神秘衰退时期制造出来的人造人,居然在挑衅我吗?」乌尔宁加尔的表情扭曲起来,「你最好想一个简短点的遗言,因为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本王就能击碎你的灵核送你去英灵殿。」 四十二搔了搔脸颊,因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她似乎也是当事人之一,却着实没什么紧张感:「所以你也是我生前的熟人?」 「当然!」说到这里,乌尔宁加尔倏地顿住了,脸颊浮出晕红,身上的杀意好似漏了气的气球,霎时消散无踪了,他垂着脑袋,仿佛在数脚边的蚂蚁,嚅嗫道:「我是……我是你的……」 格蕾翻了个白眼——今天的她几乎是四十二认识她以来表情最生动的格蕾,好像过去几天的她只是处于待机状态,今天才被乌尔宁加尔的到访激活了一样:「何必要迴避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呢?乌尔宁加尔阁下,今日之前您从未和猊下说过话吧?因为当您出生的时候,猊下已经去世很久了。」 「闭嘴,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咬牙切齿道,「果然还是t先送你去死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要动不动就说让别人去死。」四十二顿了一下,由于她平常好像也这么说,所以她不得不补充道,「只限于说气话,不要真的动手动脚。」 男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要帮她说话?!你要为了她而否定我?」 「我在像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那样说话。」四十二说,「如果你再给我这种类似我觉得你的实力可以考八十分,你为什么总是要求我考一百分的弱智答覆,那我只能请你从我眼前消失了——你们两个都是,毕竟智力发育程度不同的人,悲喜也不相通。」 闻言,乌尔宁加尔和格蕾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像是两个被批评了的孩子一样,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然而四十二并不同情他们:「为了防止你们俩的争吵继续扰乱正常的谈话进程,各自去找一个墙角站着。」 第73章 「回到刚才的话题。」四十二点了点桌案——格蕾在听到敲桌声后谦卑地点了点头, 乌尔宁加尔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兴奋,「你刚才说,你和格蕾一样都是我上一世的熟人……」 「熟人这个形容有点太抬举他了,猊下。」 「闭上你的嘴, 人造人。」乌尔宁加尔的口吻听起来有点不太情愿,「我与某个轮迴的你有关,但和这个人造人不是同一个轮迴。」 「……不是同一个轮迴?所以说我转生了不止一次?听起来真麻烦。」 乌尔宁加尔偷偷看了格蕾一眼,好像自以为很隐蔽——显然这个年轻人没有上过现代学堂,不知道老师在讲台上可以把学生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我和你产生联繫的时期可比这个人造人要早得多。」 「在下并不反驳这一点。」格蕾回答, 「这位阁下确实比在下早了一个指甲盖的关系。」 四十二看着乌尔宁加尔后颈处因肌肉紧绷而显现的青筋:「你也收敛一点,格蕾。」 「是,猊下。」 「继续吧。」四十二说,「格蕾说她是我生前的辅佐官,身后是我的守墓人。那你呢?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乌尔宁加尔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我……我是你……」他不停绞着手指,看起来非常紧张, 「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乌尔宁加尔换了个说法,这种先后位置的对调似乎让他放松了一些,语调也变得更加流畅了, 「人造人有一点说得没错,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在期待和你见面的这一天……」 所以他们生前确实不认识——至少她在前世并不认识乌尔宁加尔。相对于格蕾,他神情中那种强烈而笨拙的感情流露, 以及言辞闪烁的回答,都显示出他的这种情感是单向性的。 第162页 也许她在那一次的人生中还算是一个大人物, 也许她做了一些好事, 即使在死后也值得后人纪念和尊重……不过四十二知道事情不止于此,对方来到这里的目的显然也不是为了和一位死去的先人握手, 或是索要一个签名。 他似乎在谋求一些更深刻的东西,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但他不能那么直接、毫无顾忌地索要。这种犹疑且矛盾的心态,使他看起来强势又软弱,而他越是表现出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内心的软弱之处就越是暴露无遗。 「现在,你们两个应该冷静下来了。」四十二拍了拍手,「因此你们也可以坐回自己的位置。但这种赦免不是永久性的,如果要得到礼貌的招待,首先得当一个礼貌的客人,明白了吗?」 格蕾点了点头,乌尔宁加尔则显得不太高兴,但他在脾气发作和不用罚站之间选择了后者。 其实四十二把他们叫回来,只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尤其是乌尔宁加尔的——她在用一种审问犯人的方式对待他——当认知到这一点时,四十二心中产生了些微的不适,同时又为这种不适的情绪感到了些微的迷茫:「介意说一说你自己吗?目前你似乎一直在强调自己和我产生联繫的原因,但我什至不知道你是谁。」 乌尔宁加尔沉默片刻,低声道:「乌鲁克,我出生于乌鲁克。」 这个名字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她脑海中某些被封尘已久的感情。 在她有生之年,从未对东亚文化以外的古代文明产生过任何兴趣,更不用说研究它们了,但「乌鲁克」这个名字让她感到了一种古怪的亲切感,甚至让她感觉自己曾经对这片古老的土地产生过深沉的爱意……也因为这种强烈的、陌生的情愫,让她有点没办法面对乌尔宁加尔眼底暗含的期待。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像是一台因为栈溢出而重启的电脑那样,缓慢地清理着自己多余的情绪。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所以,你出生于公元前。」四十二回想了一下对方的性格,「你是王室出身,或者贵族之类的?」 「我是乌鲁克的王。」 四十二一点也不意外,只有这种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养出这种「你凭什么不选我」,「你为什么不顺着我」的任性思维:「那我在乌鲁克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好像让乌尔宁加尔吓了一跳——当然,他对这个问题似乎异常谨慎,也料到了她会对此提出疑问,所以反应得非常克制……但这个几千年前的年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刻意的从容,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出卖了他的内心所想。 「你是卢伽尔之手。」乌尔宁加尔说,「类似于一个国家的宰相,卢伽尔是对大国君王的尊称,这个名号意味着你是王信赖的右腕。」 「但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四十二说,「所以我服务的对象应该是你的长辈,类似祖父或者父亲。」 「祖父和父亲。」乌尔宁加尔略作纠正,「你和我的祖父卢伽尔班达是同时代的人,你不仅尽忠职守地辅佐我的祖父,还如亲生母亲般将我的父亲抚养长大……」说到这里的时候,男孩脸上露出了有点微妙的表情,「你是在父王执政中期去世的,在你死后的第二年,我才出生…………」 「如果想上厕所的话,你可以直接说。」 「当然不是!」乌尔宁加尔纠结道,「我只是忽然意识到……呃,我的父亲可能是一个变态,所以心情有点复杂……」 「这没什么。」格蕾罕见地安慰了他,「在过去,令人难以启齿的伦理困境是很常见的。」 四十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常见?」 格蕾认真地点了点头,言辞凿凿道:「很常见。」 ……到底是他们出生的时代太乱,还是她其实生活在一个理想的道德乌托邦里? 「总之,就像你辅佐了我的祖父和父亲那样,现在你也该这么辅佐我。」乌尔宁加尔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同于急于让她想起一切的格蕾,乌尔宁加尔似乎对她生前的那些记忆毫不在乎,甚至觉得她继续保持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也不错(也许他心里正这样强烈地期盼着),「当然,我知道这个时代不再强调这种君臣关系了,我也不需要你的侍奉,只要你和我生活在一起……」 「不要。」 乌尔宁加尔倏地噤声了,仿佛刚刚把一捧玻璃渣塞进嘴里吞咽下去,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她,也许他的大脑也开始栈溢出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不。」四十二的语气很平静——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觉自己很擅长干这个,对一国之王说「不」对她而言就像喝水那样轻松, 「我不知道用苏美尔语怎么说,但它在日语里是拒绝的意思。」 他的面颊霎时失去了血色:「为什么?」 「首先,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不可能莫名接受一个陌生人要求我像对待君王一样对待他。」四十二低声道,「其次……你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我……」他低下头,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接受你的歉意。」四十二颔首,「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不可能跟一个有意向我隐瞒什么的人共同生活。何况,这是一间双卧房的公寓,我t也只需要一个室友……」 第163页 「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运附汝剑上……」 「响应圣杯之召唤,遵从这意志、道理者,回应我……」 四十二感觉自己的唿吸漏了半拍——和那天不同的是,格蕾和乌尔宁加尔明显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是……」乌尔宁加尔喃喃道,「英灵召唤?」 「是迦勒底。」格蕾钳住了她的肩膀,「猊下,请您也抓紧在下,亚瑟陛下打算拔出圣枪……」 「吾乃成就世间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间万恶之总成者……」 无数蓝色的光粒毫无预兆地汇聚在她脚下,绵密的刺痛在她的皮肤上蔓延……她记得这种感觉,如河水般流淌的玛那,散发出焦苦气味的田野,沦为废墟的城市,还有渐渐融化、最后褪为影子的人们…… 那些是……她是…… 「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乌尔宁加尔抓住了她的手,他看起来几乎要哭了,「我只是不想面对……我只是你作为缇克曼努时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穿越抑制之轮出现吧,天平的守护者!」 她看着男孩的嘴唇一张一合:「我是……你的……」 周围骤然暗了下来,她感觉潮水淹没了头顶,那些嘈杂事物的声响(活着的声响)都逐渐离她远去了,连她自己也是,只剩下了一点悲伤的,闻起来像是菌类植物的潮湿气味。 xxx 「罗曼。」达文西说,「那位贤者大人好像回应了召唤哦。」 「噗——」 穆尼尔面无表情地把脸上的咖啡擦掉了:「达文西亲,你是预料到罗曼医生会喷水才把我拖来当肉盾的吧?」 「真聪明,我的穆尼尔亲。」达文西微笑道,「不过,拉你来管制室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这个,筐体的稳定性维护也拜託你了。」 穆尼尔有些无奈:「我要求受到劳动法的保护。」 达文西朝他抛了个媚眼:「去法庭告我吧,亲爱的。」 「等等,不要抛下我自顾自地展开话题啦!」罗曼勉强止住了咳嗽,他的眼睛因为咖啡的呛苦而湿漉漉的,神情(或许)也因此而闪烁,「你刚刚说她召唤回应了……是真的吗?」 达文西打量了好他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是假的。」 「我就知道……」他从喉咙里发出那种沮丧的,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似的声音,「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啦,达文西,我真的会生气的。」 达文西挑起一边的眉毛:「你到底是想见到她,还是不想见到他?」 「我怎么可能不想见到埃斐……」当谈论起那个名字时,罗曼显得很紧张——达文西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像这样既沮丧又紧张,这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后最终变成了畏缩,「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没有资格回到她身边的。」 「所以你觉得仍由她回到其他人身边去会更好?」 「……那样最好也不要。」罗曼小声嘟囔,「也存在着她不属于任何人,一辈子潇洒生活的可能性吧?」 「你这样很幼稚。」达文西指出。 「我知道……」 「你就像一个小男孩,曾经是老师疼爱的学生,但最后考砸了。」达文西说,「你不敢去见她,但又担心老师喜欢上了别的孩子。」 罗曼呜咽一声:「别说了啦,达文西……」 「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想去改变,只能默默祈祷那件会让你嫉妒至死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达文西直视他的双眼,「你这样会失去她的。」 罗曼避开了她的视线,咖啡呛进喉管的刺痛已经平息,他的目光却比刚才更湿润了:「即使如此,那也是我应得的。」 说罢,他又捧起杯子——这不意味着他真的想喝咖啡,只是让嘴唇黏在干涩的杯口,能让他伪装出一副自己现在不便说话的样子。 达文西长久地注视着他,仿佛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世纪……然而水滴没能滴穿石头,天才的洞察力也没能看穿同僚心中的秘密,她只能嘆息一声。 「算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达文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罗曼,那位贤者大人好像回应了召唤哦。」 「同样的恶作剧不会对我生效两次的,达文西亲。」 达文西随手勾过了身旁某位工作人员的衣领:「这一次是真的,虽然不是以你熟悉的姿态被召唤。光辉庭院的辅佐官格蕾,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不列颠女王摩根勒菲的名字都出现在事象记录……」 「噗——」 「真是够了!」穆尼尔用力拉扯还在散发出咖啡香气的头髮,几近抓狂地喊道,「我发誓!等人理修復之后,我一定要去法院告你!达文西! 」 第74章 将脚塞进一双不符合自己尺码的鞋子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四十二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在自我认知上,她是缇克曼努,恩利尔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仿佛还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但生理上——「生理」这个描述不算非常准确,但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准确的词彙了,或许当一个性别认知错位的人发现自己的小腹因即将到来的生理期而隐隐作痛时,也会有类似的感受——总之,当别人称唿她为「摩根勒菲」的时候,她也在迷茫中顺从地接受了。 第164页 「有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达文西回答……至少她这么称唿自己,而别人也这么称唿她, 「一般来说,如果身份和所处的年代都产生了巨大变动,三个不同时代的身份应该对应了三个不同的灵基才对,但现在似乎是将三个轮迴的姿态集中在了同一个灵基上。」 「这样有什么不妥吗?」藤丸立香——将她召唤到这里、被尊称为「御主」的人,看起来约摸是高中生的年龄,但看起来已经很习惯这种情况了, 「我觉得摩根勒菲小姐这样也很好啊,总在迦勒底看到大家的不同版本,总有一种生态多样性正在稳步下降的感觉,太微妙了……」 「把英灵的不同姿态类比为生物多样性的御主也很有问题哦。」达文西语带笑意,「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呢……设想一下,年幼的吉尔伽美什在经歷了一次灵基突破后,突然变成了成年版的王様……」 「不, 别再说了,达文西亲, 脑子里已经有画面了。」藤丸立香痛苦地捂住了脸, 「摩根小姐,我真诚地为您现在的遭遇感到抱歉。」 「前辈, 吉尔伽美什王毕竟也是摩根小姐曾经效忠的对象,这样毫不掩饰地表达嫌弃会不会不太好……」 四十二其实一点也不介意,她比谁都清楚吉尔伽美什是如何从一位谦逊聪慧的王储逐渐长成为人嫌狗憎的六岁幼稚王的。 「话说回来,医生不在吗?」立香问,「自从召唤仪式之后,好像就再也没听到过他说话了。」 「他啊……」达文西意味深长道,「他最近遭遇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巨大难题?」立香思考了一会儿,「难道是魔法☆梅莉被爆出中之人其实是一个吗?」 「不是哦,虽然立香你刚刚的假设也很可怕。」达文西说,「不过可爱的达文西亲可以向大家保证,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自然而然就会解决的。」 「真的没问题吗?」立香犹疑片刻,「你越是这么说,就越觉得事情的发展有点不太靠谱……」 「别担心~」达文西笑了起来,「因为不主动去解决问题的话,就得被迫沦为苦主了呢……嘻嘻,不要因为罗马尼长着一张童贞男的脸,就觉得他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竞争心哦~」 「……达文西亲,你刚才是不是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相对于他们的闲聊,四十二更在意另一件事:「卢伽尔也在迦勒底?」 「卢伽尔?」马修愣了一下,「摩根小姐说的是吉尔伽美什王吧?那位王确实已经被召唤到迦勒底了。」 「还有不同版本哦。」通讯里的达文西神秘地笑了,「不知道贤者大人喜欢大的还是喜欢小的呢?不过,只要成为迦勒底的常驻英灵,无论是哪个版本都任君挑选。」 对方戏嚯的笑声让她想起了塔木卡……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奸商式」的笑容,即使是只有声音的t远程通讯,四十二都能闻到其中阴谋的味道: 「不必了,我没兴趣在死了之后还要继续给别人打工。」 「真无情啊,本来我还担忧您会强烈要求与故人团聚呢。」达文西佯装苦恼地说道,「不过,就像我们刚才对您解释的那样,这一次引发特异点的对象是您名义上的丈夫,为了防止迦勒底出现不必要的暴动,也请您体谅我们有不得不瞒着那位王的理由。」 「除了卢伽尔之外,迦勒底还有其他苏美尔文明相关的英灵吗?」四十二问,「比如说恩奇都,阿伽之类的……还有班达,以他们生前的功绩,应该也有资格进入英灵殿吧?」 「很遗憾,目前迦勒底只召唤到了吉尔伽美什王……」 「不要轻易被他们哄骗。」乌尔宁加尔忽然冷哼一声,「不仅仅是人类英雄,古代神话中的神灵和恶魔也有可能作为英灵被召唤。」 「不要拆台嘛,小乌鲁克王。」达文西嘆了口气,「真是的,召唤了意料之外的傢伙就是会有这种结果。」 听到这里,四十二倒是提起了一点兴趣:「所以艾蕾也可能会被召唤?」 「我本来是想提醒你伊什塔尔和恩利尔也可能被召唤……不过你这么想也没错。」乌尔宁加尔嘟囔道,「话说你和冥府女神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太好了?难怪父王每次提起埃列什基伽勒就一副快要猝死的表情……」 「抱歉,打扰一下。」格蕾开口,「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整,请问为什么还没有见到午餐上桌?」 「诶?」马修有些无措,「我、我们还没有准备午餐——对了,格雷小姐应该是肉身被召唤,还需要日常进食,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实在是非常抱歉…… 」 「在下不饿,但十二点是猊下的进餐时间。」 「没关系,格蕾,我感觉还好。」或者说,她身体里那种有关飢饿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正如那位御主所言,进食对于作为英灵的她并不是必须的。 「是,猊下。」格蕾温顺地退到她身后,被一同召唤到这里之后,她又穿上了那件灰扑扑的斗篷,好似一只停在墓园枯枝上的渡鸦, 「在下无意责怪马修小姐,不过对于附身在马修小姐身上的骑士而言,他的怠慢是有违职责的。」 马修怔住了:「附身在我身上的……是一位骑士?」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毕竟那位爵士生前也并非负责这些事的人,如果贝狄威尔卿或加雷斯少爷在这里就好了……」格蕾低嘆,「真是的,难得您以女王的姿态降临,却未受到女王应有的侍奉,陛下和骑士们还在不停地给您添麻烦,即使这个特异点最终以全员处刑的结局落下帷幕,我想御前会议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第165页 藤丸立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古不列颠的人都是这么武德充沛的吗……?」 一旁的马修在他耳畔悄悄说道:「前辈,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我体内的那位骑士大人似乎也很贊同格蕾小姐的说法。」 一名黑皮肤的女人忽然撩开门帘,风尘僕僕地走进了帐篷:「都半个多小时了,你们到底要磨磨唧唧到什么时候啊?」 「不好意思,百貌小姐。」立香讪讪道,「其实是召唤稍微出了一点状况……」 「你在说什么呢?不列颠的女王不就在这里吗?」这位名叫百貌的女人——四十二很快便注意到了她略显奇怪的身体骨骼,尤其是过分修长的手臂和外凸的肋骨,只有从发育前就开始经常使骨头错位的人才会有这种骨骼特徵。 「是的,摩根小姐已经出现在这里了。」立香说,「但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摩根小姐并没有被赋予作为英灵的常识,而且她现在也不具备女王时期的记忆…… 」 「哈?」百貌急躁道,「开什么玩笑!无论是用魔术破解女法老的沙尘暴,还是去白垩城把她的丈夫和孩子臭骂一顿,总有什么是她能做的吧?」 「骑士。」乌尔宁加尔硬邦邦地说道,「她的丈夫和骑士。」 百貌并没有理会他,而是朝四十二抬了抬下巴:「喂,不列颠的女王,我是百貌的哈桑,阿萨辛教团的西之头目,也是住在这里的山之民。」 阿萨辛教团……四十二顿时心领神会,朝她微微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 「明白就好。」也许是不太适应他人的礼貌对待,百貌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太自在,「不管怎么说,你愿意选择大义灭亲……我代表住在东村的山之民向你表示感谢。」 除了格蕾,其实四十二对于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没什么概念,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向对方伸出手:「不必客气。」 百貌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和她握了手。 「你是山之民重要的客人。」百貌说,「虽然村里物资贫瘠,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们还是会尽力满足你的需求。」 「非常感谢。」四十二低声道,「万物皆虚。」1 闻言,百貌嘴唇紧抿,随即摘下了面具,慎重地向她点了点头:「万事皆允。」 「那是什么密语交流吗?」马修有些惊讶,「没想到摩根小姐居然还了解阿萨辛教团的内部文化,不愧是不列颠的女王。」 藤丸立香木讷地回答:「原来这句话不是育碧瞎写的啊……」 xxx 在漆黑狭窄的廊道中,阿格规文用火把依次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 除了融合了葛尔城的一部分构造,这座白垩城和曾经的卡美洛特基本一模一样,东翼的塔楼也保留了卑王伏提庚时期的各种密道。阿格规文生前曾多次穿过这条长廊,一如他记忆中那样黑暗、潮湿,但不再有老鼠窜动的声响,白垩城不允许有这样不净的存在。 「从昨夜开始,莫德雷德卿变得越发暴躁了。」尽管提及的是自己的弟弟——公私须分明,对于身穿骑士铠甲的他们,同僚才是最优先的关系,「生活在这种幽暗的地方或许加剧了他的狂暴……陛下,您不能让不列颠的王储永远像一个犯人那样活着。」 不错,这也是阿格规文无法像以往那样,称唿幼弟为「莫迪」2的重要原因之一——莫德雷德是以狂化的状态被召唤到特异点的。如今的他理智全无,似乎对发狂和破坏之外的事都提不起一点兴趣,没有任何地方像是阿格规文记忆中的那个弟弟。 自白垩城建成后,他和高文一直在寻找使弟弟恢復理智的方式,但并没有太多收穫。为了防止莫德雷德在城内造成破坏,陛下把他锁了起来,并将他关在楼塔地下最深处的黑牢里。 东塔楼是他们的母亲摩根勒菲生前办公的地点,过去作为首相塔被使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也是唯一能使莫德雷德平静下来的地方。 「卿没必要如此担心。」王的声音很轻,可那些回音久久地在他耳畔萦绕,「倒不如说,卿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他的声音对于阿格规文而言其实很陌生——在真正的古代不列颠,亚瑟王早在拔出石中剑时就停止了肉/体上的生长,在他记忆中,对方一直是青年的状态,和母亲的外表相仿。 而这位召唤了他们的亚瑟王,外表在三十岁左右。诚然,这个年龄的他更有身为国王的稳重与气度,但也让阿格规文产生了一些距离感,他对莫德雷德所展现出的漠然,也让他心里略感不适……但那些都是「阿格规文」个人的感情,在此之前,他先是卡美洛特的执政官。 走廊到了尽头,阿格规文也点燃了最后一盏油灯。 闪烁的火光照亮了监牢里被锁起来的人。年轻的王储朝着光源的方向抬起了头,阿格规文便也看着鹅黄色的暖光照亮了那双碧眼——像他的父亲,也像他的母亲(他们的母亲)。尽管狂化的暗红色魔纹已经沿着他的脖颈爬上了脸颊,却唯独没有污染那双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只是了无生气地看着他们,麻木地开口:「谁应当统治?」 这个问题阿格规文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事实上,这五个字是他被召唤后唯一从弟弟口中听到过的话。 第166页 「莫德雷德,好孩子。」王慢慢为他梳理凌乱的头髮,「你也感觉到了,是吗?另一个和你血脉相连的人也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你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了,t对不对?」 莫德雷德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他刚才只是因为口渴而咽了口唾沫。 更大的反应来自于阿格规文:「您的意思是母亲……我是说猊下的灵魂已经抵达特异点了?」 「没错。」王说,「不算是完全正确的那个她,但已经足够了,有时候我们不能奢求太多。」 阿格规文几乎忘记了唿吸——在某个瞬间,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大局、责任、礼节……他将这些都抛之脑后了,只想立刻找到自己的母亲,让葛尔城里那个空荡了许久的房间能够迎回它的主人:「那我现在就让兄长去找……」 「没必要。」王温和地打断了他,俯下身亲吻了儿子的额头——这是米斯里尔家族的传统,长辈在祷告前需亲吻晚辈的额头,「你看到我处在愚昧的混沌中,迷失在错误的陷阵里,肉/体永远劳动着要寻觅休息,灵魂永远骚乱着找求平和……」3 在他如祈祷般的呢喃中,莫德雷德身上的锁链逐渐断裂,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好似一声声敲响的晚钟。 「去吧,我的孩子。」王说,「去找她,去寻找那个和你拥有相同力量的人,那个能给你答案的人。拥抱她,让她如我一般亲吻你的额头,然后把她带回来……莫德雷德,把她带回我身边。」 第75章 当乌尔宁加尔听到四十二……不,这个名字实在太奇怪了,缇克曼努,他还是更喜欢这个名字。 总之, 当格蕾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 低声说她正在找他的时候,乌尔宁加尔觉得是时候了——也许从生前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这句话,只是上辈子他没能等到——和阿赖耶签订契约唯一的好处或许就在这里了, 只要时机允许, 他能够拥有很多个「一辈子」。 「猊下在帐篷里。」人造人用那柄长而冰冷的镰刀指向白色帐篷的门帘,好似死神在为亡者指引通往冥府的道路,「介于拜访的对象是您,在下不得不再强调一遍,请不要做出任何有违礼仪的事情。」 「人造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和我处于同一阵营了,我就不会杀你?」他冷笑一声,「再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插在尖刺上,等入夜了就淋上热油当火把用。」 「我绝不质疑您的残暴、野蛮以及没有教养。」格蕾漠然道,「这也是我多次向您强调这些的原因。或许在乌鲁克,你们的王室能有幸得到猊下的侍奉,但在不列颠,她才是那个端坐于王座之上,受人侍奉的对象。所以在与猊下面谈的时候,请不要以上位者自居。」 乌尔宁加尔有些不满:「我哪里居高临下了?」 格蕾倏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眉头紧蹙,有些责怪地看着他——她的眼神让乌尔宁加尔想起了西杜丽,他很喜欢西杜丽,但「人造人的性格有点像西杜丽」这件事加重了他对她的排斥感,他讨厌人造人看起来像任何一个对缇克曼努有特殊意义的人。 「您初次上门,就扬言要让猊下如侍奉您的先祖那样侍奉您。」格蕾说,「而这不过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您难道已经忘了吗?」 他对此不免有点心虚:「我后面也说了不用她真的这么做啊,只要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我愿意相信您为此而努力了,尽管成效并不明显。」对方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朝他笑了一下,不过乌尔宁加尔相信即使是对方最敷衍的微笑,也比他试图表达出的最真诚的笑容更令人信服,「更准确地说,基本没有成效……但那不是最重要的,祝愿您这一次能更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乌尔宁加尔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愈发确认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他在白马探脸上也见过类似的表情,一个搪塞的、礼节性的微笑,塔木卡称之为「英国公务员式微笑」。 然而,无论是白马探还是人造人,都不会在缇克曼努面前露出这种表情。只要她在场,他们总是会那种温柔,带着点腼腆和笨拙的笑容,仿佛自己还是一个青涩、不成熟的小男孩或小女孩。 一想到这里,乌尔宁加尔不禁暗自开心了起来,他认为这种两面三刀的态度差异是一个人不诚信的表现,而这恰恰是他远胜过他们的地方。于是刚才的那一丁点心虚和挫败,很快也随着这种乐观而烟消云散了。 当他掀开门帘时,缇克曼努正在校对东村入库的物资,虽然她手里拿着的是炭笔和莎纸,但还是让乌尔宁加尔感觉时光霎时倒流回了乌鲁克——事实上,他从未见过对方办公的样子,可这一幕还是教他感到亲切,也许几千年前,当父王和他一般大的时候,掀开门帘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她朝他微微颔首:「坐吧。」 乌尔宁加尔尽力让自己没有表现得很侷促。拜託,他们是母子,又不是警察和少年犯……好吧,如果母亲很严厉的话,孩子多半也会战战兢兢的。 据西杜丽所说,父王在他这个年纪反倒比成年后更善于伪装,致力于一边扮成乖小孩,一边悄悄把其他孩子从缇克曼努身边赶走——「是啊,本王已经整整十分钟没有听到你讲起那个雨夜在毛毯下王偷偷把我从猊下身边挤走的故事了,感谢你的提醒,西杜丽。」——真可怕,他的脑海里已经自动响起了父王的抱怨。 第167页 虽然是缇克曼努主动邀请,但她只是久久地端详他,乌尔宁加尔相信她正有意遏制,但不可避免地从他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他和父王长得太像了。西杜丽曾多次提到,他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父王(各种意义上),有着他母亲的眼睛……但也仅仅是眼睛。 「抱歉。」她嘆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有点……走神了。」 乌尔宁加尔其实并不生气,甚至说得上挺开心的,但他假装很严肃地点点头,仿佛要与她切谈什么重要的政务似的:「你想问什么?」 缇克曼努沉吟片刻:「我死后,其他人过得还好吗?」 「还行吧。西杜丽总说,人不可能全然幸福地活着。」而你的死亡是她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是她这辈子长驱不散的阴影,「至于父王……他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贤王,除了猝死过几次,没出过什么很大的意外。」 缇克曼努掀起了一边的眉毛——显然,她对吉尔伽美什在后人口中的评价感到颇为惊讶。 「听起来不错。」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我已经从达文西那里了解你的事迹,听说你在统治期间统一了两河流域,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功绩。 」 她夸我!她还说我非常了不起! 乌尔宁加尔得假意咳嗽一声才没让自己显得太激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继位的时候,乌鲁克已经变得相当富饶,能有这种成绩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一点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缇克曼努说,「以乌鲁克当时的情况,我还以为会有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期,至少在三代之内都很难恢復……没想到这个问题在他执政期间已经解决,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应对麦桑尼帕达的吗?」 「什么都没做。」 缇克曼努顿了一下,好像没能理解他的话:「……什么?」 「我是说,父王什么都没做。」乌尔宁加尔说,「因为麦桑尼帕达什么都没干,其他国家也什么都没干,乌鲁克的復兴过程非常和平,没有内乱,也没有战争。」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考思考其中的原因,但这个过程似乎只是加重了她的困惑:「这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畴了。」 「有什么好不理解的?」乌尔宁加尔心里比她还要困惑,「当然是因为他们尊敬你,也尊敬乌鲁克。」 闻言,缇克曼努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抱歉,也许你很难理解,不过在我们那个年代,把麦桑尼帕达和尊敬两个字联繫起来是一件很有震撼力的事。」 乌尔宁加尔其实能够理解她的意思,乌尔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国家,麦桑尼帕达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对手。 父王总吐槽他是一条豺狗,烦人、口蜜腹剑,又爱对狮子的囊中之物流口水t——事实也的确如此,由于麦桑尼帕达在埃安那得到了一部分长老的支持,征服乌尔是他统一两河的过程中最艰难的一关,相比之下,后面起势的拉伽什不过是一条长得大了些的家门犬。 但那是后面的事了,在诸神陨落之后,乌鲁克復兴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所谓的权力斗争无关……也许日后,那些君王们会为自己当初一时的浪漫主义而后悔,但那个时候的他们无疑都是真诚的,他们都相信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因为你做了伟大的事,这个国家的百姓也做了伟大的事。」乌尔宁加尔说,「所以其他国家的王给了父王五年时间,这五年他们不会对乌鲁克宣战,也不会刻意干扰乌鲁克的贸易线——如果这个国家没有因为对抗神明而毁灭,那么它也不该断送在自己的同胞手里这是刻在永誓书简里的原话,那块泥板是麦桑尼帕达亲自起草的。」 缇克曼努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这一次,她似乎是真正地怔住了。乌尔宁加尔暗暗观察她的神情,对方把情绪隐藏得很好(总是如此,如果父王在这里就会这么说),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了那张平静面孔下波涛汹涌的心情。 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只是点燃了一根蜡烛,却有数万颗燃烧着的星星点亮了夜空时,内心又怎会没有触动呢? 那个瞬间——当他意识到对方已经被潮水般的感情淹没,在那冷静的外壳下已经几近不能自已时——而这一切只有他知道,不是格蕾,不是白马探,不是这块土地上不知打哪儿来的她的其他孩子,乌尔宁加尔感觉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他短暂地忘却了王座上孤独的岁月,忘记了那些「其他的孩子」,忘却了当她以摩根勒菲的身份和格蕾站在一起时,那几乎令他陷入恐慌的相似感……他忘却了许多事情,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时,那些话语已经从他的舌尖流走了。 「我……」他说,「那个,我们……能拥抱一下吗?」 缇克曼努倏忽回过了神,而理智和记忆也回到了乌尔宁加尔脑海里,他感觉喉咙发涩,舌头僵直得像一条死鱼的尾巴,他的背后渗出冷汗——卡乌纳凯斯不吸水的坏处体现了出来,汗水在布料上凝成了水珠,偶尔在他的背嵴上拂过,又湿又冷。 缇克曼努最后点了点头,乌尔宁加尔不确定这是出于故人之子的天然宽容,还是对于一个胡闹孩子的无奈妥协。 「小卢伽尔殿下——为了防止混淆,姑且就先这么称唿你吧。」她看着他,「如果你有什么感到困扰的事情,可以来找我倾诉。」 第168页 乌尔宁加尔内心不禁颤慄起来。她在暗示什么?她是不是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了?如果她不知道,这算是某种亲近的表现吗?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了,又为何什么都不说? 千头万绪从他心头淌过……但当对方的气息将他包围起来的时候,那些都显得不重要了,再焦苦的躁火,也在这柔和而冰凉的气息中消弭无踪了。 他感觉到对方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嘆了口气。 「真傻。」她说。 乌尔宁加尔不敢去思考其中的深意,为了让自己不会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哭出来,他强迫自己把一切都抛之脑后。 过去的他心里总是对她抱有各种期待。他期待她能一下子就认出他,期待她爱他,期待他们会开心地生活在一起,而他曾经所缺失的都会在那之后加倍地得到补偿…… 但等他见到她时,才真正意识到,其实他并不期待那些——至少没有那么期待它们,他唯一期待的只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她,那个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却唯独缺少了他的人。那数十年的孤独给他带来的煎熬和痛苦,终于在这个数十秒的拥抱中被抚平了。 第76章 「高文卿?」 高文忽地回过神,尽管他还没辨识出来者是谁,但笑容已经爬上他的嘴角——并非是因为那个声音让他感到愉快,只是一种纯粹的本能,葛尔城的领主就该这么微笑:「崔斯坦卿,好久不见。」 「其实我们昨天才见过。」崔斯坦拨动琴弦,什么话语从他嘴里吐露时听起来都像嘆息,「而你今天走神的次数,比你生前一辈子走神的次数还要多。」 高文对此不置可否:「那卿多半不了解小时候的我。」 他们并肩穿过了白色的石雕拱门,避开了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的苹果树,一群被他们惊动的白鸽紧贴着水面倏忽掠过,庭院中央的绿湖泛起粼粼波光——这里是光辉庭院,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 陛下重建卡美洛特时,也復现了一部分葛尔城的构造, 如今光辉庭院就在狮心堡主殿的后方,靠近东翼的首相塔。 这几乎是高文梦中的场景。在他继任公爵之位后,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留在葛尔城,无法长伴于母亲身边。那时的他喜欢入夜后在庭院里散步,每当心里感到孤独时,就会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绿湖正前方的阳台——那是领主的卧室,也是母亲曾经的居所。 但他随后就想起那已经是自己的卧室了,而母亲也不在这里,她在一个距离他很远的地方。 颇为讽刺的是, 现在的他终于能在光辉庭院里仰望高耸的首相塔了,可他的母亲并不在这里。 「通过圣选的居民安置好了吗?」 「恐怕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崔斯坦说, 「这种事只有阿格规文卿知道, 我不过是一个悲伤的吟游诗人罢了。」 高文瞥了他一眼:「你今天的情绪也不太对劲,崔斯坦卿。」 「我等应陛下的召唤而来,是为了重建白垩城,令其成为真正的理想国。让这个国家不再藏污纳垢,所有的百姓都能蒙受福祉,这也是猊下生前一直致力于达成的。」崔斯坦说,「没有人质疑陛下想要践行这个愿望的决心……但我等真的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吗?」 「我明白卿的意思。」高文回答,「依循传统,这种决策应该先整理为提案,再经由圆桌会议和御前会议投票通过。但如你所见,圆桌中回应了召唤的骑士尚不足一半,御前会议的成员目前也只有阿格规文。」 「不回应召唤,难道不是默认的否决票吗?」崔斯坦说,「这些日子以来,把所有通过圣选的百姓加起来,数量恐怕也不及我们一天里杀掉的人。」 「即使我们不杀他们,陛下拔锚之后他们也会死,何必让他们葬身于酷暑下的荒漠呢?」高文说,「只要对方不是因你而死,你就能安慰自己不会受到谴责了吗?」 「我们大可以这么说服自己。」崔斯坦嘆了口气,「高文卿,我并没有抱怨自身职责的想法,可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完成陛下和猊下共同的心愿而来……现在我却没那么确定了,我什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猊下。」 「也许只是因为猊下不在。」他在心里将那个称唿换成了母亲,「也许当卿真正见到她,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希望如此。」崔斯坦说,「抱歉向你倾诉了那么多无意义的苦恼。说到底,我们虽处在相同的境地中,但你的情况远比我窘迫得多。」 高文一时竟分不清他的同僚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在不动声色地讽刺——无论如何,他胸口确实滋生出了些微蛰痛。 所有圆桌骑士都为国王和女王效劳,但要论关系,他与母亲的关系理所当然地比其他人更亲近……他也比别人更清楚,如果母亲也这里,是决不会贊同这种做法的。 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构想出那个画面——「我看完草案了。」母亲的语气会非常平静,然后将羊皮纸放在蜡烛上点燃,直到火焰将那些文字化为灰烬,连带着对方的自尊心也付之一炬。 这就是她无声的答案,当母亲真心想要羞辱一个人时,往往是不太爱说话的。 「我没有什么好感到窘迫的。」他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他在生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令我为难,也仅仅是因为t她不在这里。」 第169页 在一簇夹竹桃前,崔斯坦主动提出了告别,因为他还需履行一项承诺,去白垩城中央的广场上为几个孩子表演竖琴,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为数不多的爱好——通过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好事抚平内心的罪恶感。 高文礼貌性地做了回应,并没有挽留他,这场简短的谈话几乎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但他们谁都没有点出来。 等崔斯坦走后不久,他也离开了光辉庭院,打算申请出城清剿的任务,将那些残余的山之民清理干净,好准备应对拉美西斯二世的各项事宜。 其中阿萨辛教团是必然要处理的对象,至于剩下的村民……如果有通过圣选之人,倒也可以一併带回白垩城。 如果要申领任务,必须前往首相塔向阿格规文报备,经执政官批准后方可领兵离开——尽管如今的陛下变得更成熟了,但他对于政务的热情并未随着年龄渐长而增加,外加没有设置御前会议,现在白垩城的一切大小事务都得经过阿格规文的同意。 托英灵之身的福,他现在不必担心弟弟因为无限加班而猝死了,「铁之阿格规文」终于进化成了「千锤百鍊的阿格规文」。 自召唤之后,高文来过首相塔很多次,但大多是为了看望自己最小的弟弟莫德雷德,不同于兰斯洛特和崔斯坦那样需要频繁出城,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白垩城内,像生前那样作为领主处理着葛尔城区域的各项事务。 首相塔虽然很高,但首相的办公地点其实位于塔的半腰,再往上都是用于存放文书记录的藏书室。 他小时候很喜欢偷偷熘上去,在书柜上寻找母亲嫁人前的手记,那里记载着她被卑王伏提庚囚禁时对整顿和治理卡美洛特的一些设想,包括她对城市布局的规划和基础设施的草稿,在她登基为王后,这些畅想最终都一一变为了现实。 虽然如今住在首相塔里的是阿格规文,但主厅拱门上方的告诫之语依然写着「智慧是权力的基座」,这是他们的母亲在执政时留下的。 甫一推开门,高文便对上了两道锐利的目光——来自他的弟弟。人们总说执政官阿格规文有一双鹰的眼睛,这也是他选择在自己的盾牌上描绘猎鹰的原因。 不过高文知道,阿格规文在盾牌上画猎鹰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那暗含犀利的双眼则是天生和过度加班导致眼球略微外凸的结果。 「高文卿。」阿格规文硬邦邦地说,「希望你不是来给我增添工作的。」 「很遗憾,我是来向你递交申请的。」高文笑着回答,「而且我之前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兄长就好了,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不耐烦地说道:「如果你真有作为兄长的自觉,就不该把一半的公文都推给自己的弟弟处理。」 「这个恐怕……」高文有些心虚,「抱歉,阿格规文,我可以答应你很多事,但批阅文书实在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当然知道。」阿格规文说,「格蕾每次寄到卡美洛特的书信,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在汇报她代你处理的公文。」 这大概就是米斯里尔家族几个孩子的古怪之处了:但凡长得像母亲的,性格都不太像她(但也不像他们的父亲),而长得像父亲的,性格反而和她如出一辙……唯一在性格和长相上都与她肖似的只有格蕾,而她是母亲以自己为蓝本,利用鍊金术制造的孩子。 「确实是我的错。」高文问道,「但你今天心情似乎格外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完,他不免在心里腹诽,好像今天所有心情不好的人都得被命运安排着见上一面。 听到他的询问,阿格规文嘆息一声:「陛下解开了莫德雷德的锁链,并将他放出了王城。」 「陛下释放了莫迪?」高文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恢復清醒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 「兄长。」阿格规文突然打断了他,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他似乎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但在那些美好的情绪在溢出眼眶前,某种更深沉、更哀伤的感情掩盖了一切。 高文有些不明所以:「阿格规文?」 然而阿格规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过去——当桌上的牛油蜡烛燃烧至三分之一时,他才嘆了口气,满怀疲惫地说道:「按照陛下的命令,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但是……我怎么可能对你隐瞒这件事呢?」 看着他的表情,高文忽有所感,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感觉窗外暗了下来,感觉天穹和地板如同被风吹动的树枝一般摇曳晃动,他在这种急剧的动摇中忘记了唿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定格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但阿格规文领会了他的意思,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的。」他说,「母亲已经来到特异点了。」 第77章 也许是酷暑的缘故,贝德维尔半睡半醒时就感觉大脑沉甸甸的,随着睡意渐浓,这种昏沉感就越发明显了。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感觉到了从地底深处蒸腾而上的灼热能量,热风唿啸而过,烧焦了他鬓角的绒毛,他听见了亡灵在烈火中焚烧的哭嚎……那是他清醒时便在耳畔萦绕的,入睡后也跟随他一併潜入梦乡。 第170页 他本以为自己会这样直直地坠入地狱——落地时却发现身下是一片花圃, 漆黑的天空变成了如锦织般绚烂的晚霞, 白色长髮的宫廷魔术师正半蹲在他面前,好似在观察草丛里搬运食物碎屑的蚂蚁。 「这可不行啊,贝德维尔卿。」梅林似乎有些苦恼地说道,「我拜託艾斯翠德爵士1给你引导的力量,可不是让你整天做噩梦的。」 闻言,贝德维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即使有铠甲的遮挡,澄净的白光依然从厚重的金属板里渗了出来,慈悲之心正在良好地运作着,它的光芒比上一次贝德维尔注意它时更强烈了,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好的徵兆。 「是一件好事。」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疑虑,梅林主动解答道, 「这意味着它所效忠和奉献的对象到来了。」 贝德维尔的唿吸一窒:「猊下已经来到特异点了?」 「事实上,她已经来好几天了。」梅林回以一个完美的微笑——由于对方平常不会笑得这么端庄(那更像是陛下的笑容) ,贝德维尔很好地体会到了那个微笑下含蓄的嘲讽,「带着我们可爱的辅佐官格蕾小姐以及一个多余的东西,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贝德维尔卿,所以你打算在白垩城附近晃悠到什么时候呢?」 「非常抱歉。」连一向以轻浮、爱偷懒和不靠谱出名的梅林,都在这件事上出力颇多, 反倒是生前以稳重、处事稳妥而受到那位女士称赞的他,竟迟迟没有赶到对方身边,这种巨大的反差简直令贝德维尔愧疚得无以復加,「我只是……他们居然在一个孩子面前斩杀他的父母,我实在不能熟视无睹。」 在出发前,梅林特意提醒过他,那位陛下已经因为持有圣枪而神灵化,猊下则是阿赖耶侧的神代湮灭者,所以一旦她被召唤,必然是出现在白垩城的敌对阵营。 这片土地上有两个符合这种条件的势力:埃及和山之民。而前者不过是神代的另一种体现,所以猊下有很大的可能出现在后者的阵营中。 贝德维尔大致知道山之民村落的方位(如果猊下确实在那里的话),慈悲之心会指引他前往与那位女士有着因缘际会的土地——事实上,昨天他就该出发的,但目睹了曾经的同伴竟然意图杀死无辜的百姓,他心里久久不能介怀。 「你该感谢自己遇到的是崔斯坦卿。」梅林说,「如果是其他人,早就把你的存在汇报给那位陛下了。」 「我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那么做,其他骑士又为何t要同意。」贝德维尔嘆息道,「我们的剑难道不是为了守护这些百姓而挥舞的吗?」 「其实我也很惊讶。」梅林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原本我还以为回应召唤的会是那几只小鸡呢,结果居然是她的长子和最信任的孩子……」 贝德维尔眉头紧蹙:「请不要将加雷斯卿和加荷里斯卿称作小鸡,他们都是可敬的骑士,曾奋不顾身地为不列颠献出过自己的汗水与鲜血。」和你不同,仿佛知晓一切,最后却什么都没能阻止……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太伤人了,即使那是事实。 「暱称而已,不觉得这个称唿很可爱吗?」梅林说,「何况,即使是小鸡也比返生期的勐禽更招人喜欢,如果被召唤的是加雷斯,至少我们的女士还能享受一顿美餐。」 贝德维尔不想再同他计较这些,正如对方提醒的那样,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使命尚未完成。 「我该启程了。」他按住自己胸前的铠甲,感受着慈悲之心在他胸膛中跳动的声音,「您有什么事希望我代为转达吗?」 「代我转达?」梅林神秘地笑了,「相信我,亲爱的贝卿,我想对她说的话,绝对是你不方便耳闻的。」 贝德维尔真希望自己没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然而他的脸颊可耻地发烫,还让他回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公爵夫人的迷梦》时的心情,而那本暗含着诸多对猊下大不敬情节的情/色小说也是眼前这个可恶的宫廷魔术师撰写的。 如果圣选要裁决的对象是梅林,贝德维尔肯定会第一个回应召唤。 离开阿瓦隆后,他从一棵嶙峋的枯树边醒来。太阳还未升起,夜晚的荒漠也是很干燥的,但风裹挟捲起的尘沙让空中像是瀰漫着雾气。 贝德维尔放弃了将斗篷上的泥沙抖干净的想法。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毕竟是英灵了,不会因为战时气候湿热而被汗水和热烘烘的铠甲蒸上一整夜,第二天醒来还得自我安慰就当洗了一趟澡。 他循着慈悲之心的指引,朝着有绵延山峦的方向进发。 周围十分安静,不似不列颠的夜晚那样伴随着虫鸣,也许是这种空旷而静谧的氛围,令他不禁回忆起了刚才在梦中发生的事——并不包括公爵夫人的那部分——魔术师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太靠谱,他的疑问却与他相同:为何高文和阿格规文会答应圣选这种荒谬的决定? 诚然,他们都有跟随陛下的理由,因为家训,因为母亲的遗言……可如果从结果反推,任何一位骑士都有回应陛下召唤的理由。 自阿格规文放弃成为康沃尔公爵后,由加荷里斯继承了兄长的爵位,改姓为廷塔哲。任何一个家族成员遭遇劫难时,其他成员都不会袖手旁观,再微小的火苗凝聚在一起也能成为熊熊烈焰,这就是廷塔哲的家训「簇火成焰」的真谛。 第171页 如果加荷里斯回应了召唤,人们就会用这句话来解释,因为他的兄长们也在这里,所以他也出现在了这里——但现实是他拒绝了召唤,也许因为廷塔哲家族本来就只效忠于女王,也许是因为他不认同陛下的理念。 同样的道理,高文和阿格规文有一千一万种理由可以拒绝召唤,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这其中必然还有别的原因,也许只有等见到猊下本人后才能得到解答。 太阳渐渐升起,带来了黎明的光辉,也让沙漠变得更加燥热。 贝德维尔倒没有因为中暑而脱力,不过在阳光下几乎发白的沙子让他的视线有些干涩,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一丝令人战慄的杀意从他的皮肤上拂过。 他本能地退后了一步,避开了剑身,却没能避开魔力压缩形成的风刃,一缕被切断的鬓髮从他肩头滑落,他的颧骨上瀰漫着些微痒痛——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远远不能和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震惊相提并论。 「莫德雷德殿下……?」他喃喃道,「您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拂晓的辉耀……怎么变成了黑色……」 被他唿唤的黑色幽灵没有任何反应。在这片苍茫的白色沙漠中,他那身漆黑的铠甲和身上瀰漫出的黑雾显得格外古怪,像是正在被酷暑蒸发的泥潭,又像是一个人正在慢慢熔化成影子。 而他手中的剑——拂晓的辉耀,就像石中剑之于亚瑟王,这把剑是莫德雷德登基后王权的象徵,而曾经如那名字一般,隐隐散发出圣洁光辉的剑身,如今也已经沦为了蒸腾着不详瘴气的黑色魔剑。 莫德雷德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谁应当统治?」 「什么?」 漆黑的剑刃在他的脖子上又压重了一分,贝德维尔感觉咽喉处有一股潮湿的温暖在扩散,刀刃划开皮肤的感觉轻柔得就像用餐刀切开黄油:「谁应当统治? 」 如果可以,贝德维尔并不想对小殿下动手,但他隐约感觉这场会面很难以和平落下帷幕。 「当然是由王统治这个国家。」他一边回答,一边悄悄按上了剑柄,「这其中包括了陛下与猊下,当然也包括您。」 说罢,他听见了对方的嘆息,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错。」 刀刃碰撞的铿锵声斩断了那声嘆息——贝德维尔感觉到了吃力,即使是在圆桌骑士中,他也并非以武艺高超出名,莫德雷德虽然没有以全盛时期的姿态被召唤,但他身上还有岛之力的庇佑,仅仅是这一击,贝德维尔就感觉虎口隐隐作痛。 奇妙的是,当莫德雷德挥剑时,似乎迟疑了片刻,而这短短几秒的滞涩也让贝德维尔得以退到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位置……至少没有让魔剑真像切黄油那样切断自己的脖子。 他端详对方的面庞,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胸口——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他胸口的慈悲之心上,这件魔术礼装已经开始发挥效用,遵循「因骑士精神而拔剑者不败」的运作法则,恢復了他咽喉处的伤口。 ……对了,艾斯翠德爵士是莫德雷德的剑术老师,也是小殿下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即使在他成年后,只要提起这位女士的名字,他还是会露出老鼠见到猫似的表情。 「殿下,我正要去寻找您的母亲。」他试图打动对方,「何不跟我一起走呢?难道您不想见到猊下吗?」 听完他的话,那双尚未被污染的碧眼略微闪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这一下,犹如即将燃尽的柴薪,挣扎片刻后便熄灭了。 莫德雷德第二次挥剑时,剑刃裹挟着狂风掀起了漫天的尘暴,原本绵延起伏的山丘霎时如被刀削过一般平整,贝德维尔不得不用披风抵挡,才能勉强不被风沙迷住眼睛,然而第三剑接踵而至,差点削去他的拇指,刀刃重重击打刀柄,发出的声响似丧钟般沉闷。 和正常状态相比,莫德雷德的攻击根本称不上是剑术,只是单纯地挥动武器进行斩击,完全没有章法,躲过两到三次后,贝德维尔逐渐能够预测到对方的动作,从而进行闪躲和招架了……招架也许还是勉强了一点,有几次他手中的剑差点就被对方击飞了。 莫德雷德不断前压,贝德维尔的力量逊于他,只能不断后退,虽然对方的剑一直没有碰到他,但他的面庞还是因为飞溅的砂石而裂开了许多细碎的伤口。 当对方第十次举起魔剑时,贝德维尔因为脚底下沉的黄沙而趔趄了一下,他勉强举起长剑,然而对方只是砍了一下他的肩甲,剑尖随即沿着坚硬的金属板下滑,瞄准了他腰侧铠甲的缝隙。 贝德维尔没能挡住这一剑,魔剑从他的右腰穿进,从后背捅出。他能感觉到被污染的玛那逐渐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喉咙如灼烧般干涩,却有鲜血从唇齿间溢出…… 他居然只在对方手下走了几招就败下阵来,真是太讽刺了。 也许不该是他来到这里,如果在这里的是艾斯翠德爵士,即使莫德雷德有岛之力的加护,t她应该也能抵御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梅林选错了人,而艾斯翠德爵士也託付错了人…… 「贝德维尔卿!」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贝德维尔的视线越过莫德雷德的肩头:「格蕾?!」 莫德雷德侧身躲开了落下的巨大镰刀,冰凉的剑身抽出了身体,更多鲜血从伤口中喷溅出来。 第172页 在这种程度的伤口下,疼痛也逐渐变得麻木了,只能感受到温暖不断从体内流失,贝德维尔艰难地将手伸进铠甲的裂口里,好减少一些魔力的流失。 也许是感应到了礼装持有者过低的生命力,慈悲之心焕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贝德维尔几乎可以透过伤痕累累的铠甲看到心脏发光的边缘轮廓。 「小心点,格蕾小姐。」贝德维尔提醒道,「眼前的殿下和我们记忆中的他有很大差别……」 「在下明白。」格蕾慎重地点了点头,「殿下穿了一件非常难看的铠甲。」 贝德维尔差点咬到舌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格蕾小姐,殿下现在失去了理智,又有岛之力的加护,你要万分小心。」 「请放轻松,贝卿。殿下的力量与猊下同源,而在下是猊下的造物,岛之力的加护对在下无效。」格蕾说,「另外,请您务必坚持住,我们现在急需一位医疗官,还有很多工作等待您去处理呢。」 第78章 当四十二出门取水时,百貌正将一群意图从窗口偷看的孩子往外轰,好似母鸡身边围拥着一群小鸡。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流浪在外无奈投靠这里的旅人的孩子,但看起来已经和这里的原住民很熟稔了,他们看向百貌的神态,也亲昵得如同在与自己年长的姐姐说话一样。 「这就是山之民。」阿拉什从她身后走来,「无论出生于何处,无论出身高贵或贫贱,人人都是彼此的亲人, 彼此的手足。」 四十二朝他微微颔首,这样就算是打过招唿了:「您看起来确实很喜欢这里。」 「我喜欢这里的氛围。」阿拉什说,「女王陛下不喜欢这里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一个封闭、资源贫瘠的小型村落能有的最好的结果,只有安定、善良的人聚集在一起才能形成这种氛围。」四十二回答, 「虽然咒腕先生和百貌小姐看起来仅凭一腔意气行事,但他们在识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 「是这样吗?」阿拉什摸了摸脑袋, 「我还以为是看大家都很可怜,所以才收留了他们呢。」 「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有可能消磨人们的道德底线,只要存在一个情绪容易躁动的人,那个人散发出的负面情绪就会瞬间扩散到整个群体。」四十二说, 「我不喜欢将温顺视作人类的美德……但以眼前的情况,这里需要的是更多愿意为了集体利益而忍耐的人。」 虽然粮食的问题藉由俵藤太的宝具解决了, 但山之民遭遇的困难远不止于此:长期稳定的干净水源,被毒虫啃咬导致的感染, 以及皮肤溃烂后引发的炎症和高烧, 该如何处理人们每日的生活垃圾和排泄物,防止它们长久堆积引发传染病…… 有太多问题了, 如果不谨慎管理的话,人们很容易因为负面情绪的积累而表现出攻击性。 建立在这种基础之上,咒腕和百貌都在东村能接纳的范围内尽可能收容了那些最适合的人。他们也许不是最好的那类管理者,但对人的本性有着卓越的辨识力,这也许就是阿萨辛教团在如此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还能让其根据地一直维持稳定的原因。 阿拉什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夸奖山之民……但这种说法多少会让人联想到白垩城的圣选呢。」 「没必要将两者互相比较,否则全世界杀猪的屠夫都该变成潜在的杀人魔了。」四十二说,「根据实施方式的不同,类似体制最后达成的效果可能会天差地别。」 「猊下?」藤丸立香忽然从一旁的干草垛中探出脑袋——出现得如此突兀,但又如此自然,仿佛他刚刚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难怪我刚刚去帐篷那里扑了一个空,没想到您在这里。」 「您大可以用更朴实的文字形容, master。」而不是把过程描述得像是去地洞附近捕兔子一样。 「不过既然在这里的话,就更方便了。」立香飞快抓住她的手,「猊下,格蕾小姐在探路时负伤了,还带回来了另一名伤员,她让我尽快找您过去。」 「我明白了。」四十二看向阿拉什,「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拜託您去附近巡视一遍,看看有没有循着血迹跟来的入侵者。」 阿拉什对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在她的要求下,伤员和病患都被安排在单独的泥砖房里,病患的数量更多一些。四十二以往一推开门就能闻到药草被研磨后散发出的苦涩味道,这一次却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格蕾捂着腹肚蜷缩在角落,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浸成了红色,她旁边的木椅上则坐了一个身穿铠甲的青年,他的眉尾有一道尚未癒合的伤口,鲜血沿着银灰色的长髮淅淅沥沥地滴落,渗进肩甲的缝隙里。 「猊下?!」那名青年一见到她就露出慌张的表情,「抱、抱歉让您见到我这样失态的样子……」 「请别再把时间花在说客套话上了,贝德维尔卿。」格蕾硬邦邦地打断了他,「猊下,这位就是在下出发前提到的那位医疗官,他的宝具拥有癒合和净化伤口的功能,但他的灵核运作被诅咒干扰了,请您拔除贝德维尔卿身上的诅咒,好让他顺利使用宝具。」 四十二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用魔术……?」 「不,您只要触碰贝德维尔卿的身体即可。」 第173页 她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疑问:「需要切实触碰到皮肤吗?」她打量了一下这位名叫贝德维尔的青年,以及他身上的铠甲,「还是隔着衣物也能拔除诅咒?」 「需要触碰到皮肤,猊下。」 四十二点了点头,将目光挪回到青年身上:「需要我协助你卸下铠甲吗?」 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也许对方会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怎、怎么敢劳烦您为我做这些……我是说,怎么能让您见识到这样不堪的身体……我、我不敢这样冒犯您……」 格蕾冰冷冷地说道:「请不要再犹豫不决了,贝德维尔卿,没有时间留给您像处子一样自艾自怜,您需要得到治疗,在下也是。」 「我能理解你不习惯在异性面前裸露身体的困扰。」四十二说,「但如你所见,现在事态紧急,如果你不方便行动的话,恐怕我只能自作主张,强行脱下你的铠甲了。」 贝德维尔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胸口——尽管没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他还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最后,他有些扭捏地点了点头,一阵白光亮起,他的铠甲化作无数光粒消失在空气中。 和许多修习武艺的人一样,他的身体修长而结实,布满了伤疤,有一道黑紫色的裂口从他的肋下一直衍生到胯骨,与他后腰的伤痕对称,是贯穿伤。 「我应该触碰他的伤口吗?」四十二说,「还是只需要触碰伤口附近的皮肤?」 「伤口。」这次回答的是贝德维尔,也许是情绪已经过了临界值,他看起来反而比之前更冷静了,「不必担心,慈悲之心已经锁住了我的血液,使其不会再外流。」 四十二遵照他的话,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伤口——非常奇妙,从露出的切面来看,这道伤口还很新鲜,那种暗色也并非血迹干涸后形成的痂,而是血液本身被污染后显现出来的。诅咒拔除后,伤口就恢復成了血红色,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癒合。 大概是因为皮肉生长时的痒痛,四十二感觉他的小腹肌肉不自然地紧缩,并且轻微地痉挛起来。同时,贝德维尔的心脏发出了明亮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个房间——这不是一种修辞手法,四十二甚至能隔着皮肤看到那颗心脏的轮廓,而这似乎是他能够快速癒合的原因。 伤口癒合后,贝德维尔飞快地穿回了铠甲,脸颊晕红,有些羞赧地(就像格蕾之前形容得那样,如处子一般)捏着自己的披风,嚅嗫道:「感谢您的宽厚……虽然这不能称之t为什么荣耀,但我还是将今日铭记于心……」 「我无意强行干涉你的记忆,贝德维尔卿。」四十二说,「但格蕾还在等待卿的治疗,请看看她上翻的眼珠,她已经快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了。 」 事实上,那更像是一个白眼……但在这种情况下直说出来,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四十二决定对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保持沉默。 贝德维尔匆忙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格蕾的目光,将右手覆盖在她的伤口上,然后开始吟唱宝具,随着一阵柔和的亮光,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减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爽、沁人心脾的药膏香气。 和贝德维尔自愈后还残留着伤疤的癒合不同,虽然看不到腹肚的情况,但从格蕾膝盖上的伤口来看,那些因为炎症而略微发白的死肉也完全恢復了,而且没有任何留下疤痕。 格蕾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肚脐:「完美的治疗,不愧是贝德维尔卿。」 「您谬赞了,格雷小姐。」 「然而,您刚才与猊下过于狎昵的接触,以及完事后暗中沾沾自喜的内心活动,在下并没有忘。」格蕾冷酷地说,「只能请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心尽力地工作,以赎清这份罪过了,否则在下很难抑制住想要将您处刑的冲动。」 贝德维尔第二次咬到了舌头:「沾、沾沾自喜什么的,我绝对不敢有这样不敬的想法……」 「闲话就等之后再说。」四十二点了点桌案,「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位贝德维尔卿应该也是英灵吧?能让你们两人都身受重伤,看来这一次的敌人并非等闲之辈,你们遇到其他圆桌骑士了?」 「猊下?」贝德维尔愣了一下,「为何您看起来……似乎不认识我的样子?」 格蕾解释道:「猊下尚未恢復不列颠时代的记忆。」 「没有不列颠时代的记忆?」贝德维尔嘆了口气,「梅林阁下又失败了吗?」 「这并不值得惊奇,对于那位魔术师而言,失败才是他的常态。」格蕾说,「不过在迦勒底支援者的帮助下,猊下已经对曾经所处的时代有了大致的了解,在下认为您只要按照正常的叙事顺序向猊下汇报情况即可。」 「是。」贝德维尔点头道,「虽然这很难开口……猊下,击伤我们的人是莫德雷德殿下。」 四十二回想了一会儿:「莫德雷德……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我的儿子?」 「是您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格蕾补充道,「但莫德雷德殿下是您和亚瑟陛下唯一的孩子,其余都是您和上一任丈夫所生的。」 说实话,四十二曾以为乌鲁克时期她被迫和那两个人睡同一张床,以及某些夜晚床上热烘烘的事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刺激的经歷了,没想到现在的她不光结过两次婚,还成了好几个孩子的母亲。 第174页 「不过,莫德雷德殿下的情况不太正常。」贝德维尔说,「他似乎狂化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能毫无意义地重复同一句话,还会无差别地对周围的人实施攻击。」 「但是殿下的灵基还是剑阶,而非狂战士。」格蕾沉吟片刻,「无论如何,在下并不认为是陛下特意召唤了这样的殿下。」 「可不光是外表,连拂晓的辉耀也变成了黑色。」贝德维尔说,「象徵王权的圣剑都被污染了,殿下的精神状况一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拂晓的辉耀是剑的名字?」 「是的,这把剑和石中剑一样,是莫德雷德殿下作为王权正统继承人的象徵。」贝德维尔解释道,「若被这把剑刺伤的人是不列颠的叛徒,剑所造成的的伤口就永远不会癒合……现在治理着卡美洛特的是亚瑟陛下,并非由陛下召唤而来的我们自然也属于叛徒一列。」 「因为我是不列颠的女王,也有统治卡美洛特的权力,所以我的触碰就像是赦免,可以消除那把剑对叛徒的惩戒?」 「这也是原因之一。」格蕾说,「但更重要的是,拂晓的辉耀是亲血剑。根据子不敌亲规则,这把剑会优先以您的意志为判断标准,随后才是莫德雷德殿下——类似于岛之力,在您面前,莫德雷德陛下的岛之力加护会失去效力。」 「亲血剑?」四十二眉头微蹙,「亲血指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子不敌亲……也就是说,那位亚瑟王也能做到和我相同的事?那当我们对峙时,谁的权能会占上峰?还是说相同的权能在彼此对立时会产生湮灭?」 闻言,格蕾和贝德维尔面面相觑——从四十二的角度看来,他们似乎是在试图用视线逼迫对方去当那个负责解释的人,最后是贝德维尔输了。 「猊下。」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亲血剑确实与您有关,但可能和您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脸颊再度变得苍白起来。 「当时,在您即将进行火葬的时候,莫德雷德殿下打算让自己的佩剑随着您一同火化下葬。」贝德维尔低声道,「可火焰熄灭之后,一把散发出圣洁白光的长剑出现在了灰烬中,连您的铁木权杖都燃尽了,那柄剑的剑身却光洁无暇。那时的葛尔城刚好迎来了黎明的第一束光,与剑的光芒相互辉映,于是殿下为剑取名拂晓的辉耀。」 「所以它被称为亲血剑的原因是……那就是用您炼成的剑。」 第79章 高文走进会政厅时, 他们的王正轻轻掐住一朵月季的花托,但没有折断它,好似在静静打量花瓣舒展时的褶皱。 他还没来得及行礼,亚瑟便开口:「从很久以前,我就对一件事抱有好奇。为什么米斯里尔家的人,即使身披盔甲,走路时依然能够那么安静?」 「葛尔城的城墙为了抵御海风而设计得相对封闭,在走廊中行走时, 脚步声会有回音。」高文只好解释道, 「母亲公务繁忙,我们有时只是想去看看她,并不想打扰她工作。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样悄声走路。」 「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妻子。」亚瑟抬头看向他,微笑道, 「我知道你请求觐见是为了她,阿格规文卿应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对吗?」 那个微笑是高文所熟悉的, 但使他背后渗出了冷汗:「陛下,阿格规文卿他……」 「不必紧张,高文卿。」他轻飘飘地打断了他,「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内——何况,我怎能责怪一个孩子急着想要将母亲的消息分享给自己的兄长呢?」 亚瑟的语气远远称不上严厉,几乎是有些温情脉脉的, 却让高文有些无措。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看起来比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更年长了, 也因为他身上开始有了身为长辈的气度。 这是在过去绝对不会有的,尽管对方理论上和他的母亲摩根勒菲是同一辈的人,但因为过早停止生长的肉/体,外加他对待下属亲切的态度,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拘小节,即使日后亚瑟和母亲结了婚,高文看待他都没有什么长辈的感觉,他的尊敬纯然出自于骑士对国王的忠诚。 直到莫德雷德出生前,他甚至鲜少意识到对方还是他的继父,仿佛「父亲」和「母亲的丈夫」是两个毫无关系的身份。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想申请领兵出城清剿敌人。」 「清剿山之民和阿萨辛教团的事,我已经交给了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亚瑟说,「你和他们不同,高文卿,葛尔城公爵还需要处理自己领地内的工作。」 「如今的葛尔城只有曾经的一半大小,我坚信自己可以兼顾这两项工作。」高文尽力不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哀求,「至少请让我跟着莫迪……我的意思是,莫德雷德殿下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也许派一个人陪伴他身边会更好。」 「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亚瑟说,「卿应该已经体会到了加护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源自他本人。相比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他反倒是最不需要担心的那个,不列颠不会放任自己的孩子落入危难。」 说罢,他掐断了那朵月季的花托:「跟我来,高文卿。」 高文有点不明白他为何要转移地点,但服从的本能让他点了头:「是,陛下。」 虽然亚瑟没有告知他们要前往的地方,但高文已经从路线判断出他们正在通向国王大厅。 第175页 这t也是被召唤以来高文一直感到困惑的地方——会政厅是首相与御前会议的成员们开会的地点。相比之下,用于召开圆桌会议的白厅,以及置放着至高王座的国王大厅,都是与亚瑟王生前有着紧密联繫的地点,然而白垩城重建后,亚瑟只在会政厅召见过他们。 越是靠近国王大厅,周围的温度就越冷。起先高文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看到了自己唿吸时吐出的白色雾气,拱门的大理石雕花上结了一层霜。 整条走廊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古旧了,墙壁上已经有了岁月的刻痕,石砖罅隙间的灰泥也因为干燥而裂开,当他们抵达国王大厅时,望着漆面已经剥落风化的大门,高文几乎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一座废墟。 「陛下。」他轻声问道,「为何这里看起来如此破旧?」一缕氤氲的白雾在空气中弥散,「另外,这里似乎格外寒冷。」 亚瑟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大门,生锈的门轴转动时发出嘶哑的声响,听起来让人口齿发涩。 高文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潮湿、冰冷,像是梅雨季晒在外面的衣服,然后是昏暗的国王大厅,铺着一层灰尘的地板,爬满蛛丝的墙角,斑驳破碎的红地毯,以及被荆棘缠绕着的女王之座。 「怎么回事……」他喃喃道,这里曾经是狮心堡最金碧辉煌的地方,「为何国王大厅会变成这样?」 「因为她不在这里,高文卿。」亚瑟嘆息一声,「朔风怎么可能唤醒生机呢?」 他们一同走进破败的大厅,高文落后一个身位,因此无法看到对方此刻的表情。他注意到国王之座不仅没有缠绕荆棘,还有被人坐过的痕迹,但也是一段时间前的了,因为那个被坐过的位置也已经积起了一层薄灰。 「坐在王座上的感觉就是这样,高文卿。」他听见亚瑟低声道,「无论铺着什么动物的皮草,那种凉意依然会渗进你的皮肤里,纯银雕饰、大理石、珍珠母贝……在那张椅子上,你能触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冰冷的,人们的声音都离你很远,这座大厅里的阴影会吸走阳光的温度。」 国王大厅内的蜡烛倏地点燃,穹顶的古金吊灯被寒风吹动着轻微摇晃,人的影子也随着烛光的晃动而忽明忽灭。 即使室内有了光源,整个大厅看起来依然死气沉沉,似乎也应和了亚瑟刚才的那句话:朔风怎么可能唤醒生机呢? 「独自一人在这张椅子上坐了那么久,难怪先王会变得不正常。」他模煳不清地笑了一声,有点嘲弄的意味,「当我第一天坐在这里时,心里非常紧张。梅林曾预言命运会赠与我一件礼物,我虽没有太多期待,但也没料到那竟会是统治一个国家的至高权杖。」 说着,亚瑟像是沉浸在了往事里,他身上那种令高文颤慄的气质也短暂地消退了,仿佛一夕之间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同时也有着普通人苦恼的陛下。 「如果这里只有一张椅子,也许我迟早也会变成先王那样吧。」他说,「可是你看,高文卿——她出现了,也如同命运一般坐到了我身旁的椅子上。当她握住我的手时……虽然那只是向朝臣们表示王权统一安定的表演,但我还是感到了安心。她的手就像火焰熄灭后的余烬,柔软、干燥、带着火焰的余温,但不会灼伤任何人……任何恐惧在那种温暖中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说罢,他嘆息一声,又恢復了那种轻而缓慢的语调:「然而结局是多么荒谬啊……我憧憬并深爱着的人死了,而那些如蛆虫般使我憎恶的人还活着。梅林说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可它最后只是让美好的事物消融了,这也能算是公平吗?高文卿?」 「我明白您的感受。」如果有什么人是活该在那场瘟疫中死去——那些放任病源传播的领主,那些推诿责任的官员,那些愤恨于别人比自己过得更好,想要将无辜之人拖入地狱的恶徒……有太多值得命运审判的对象了,可它最后带走的是他的母亲. 「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亚瑟说,「这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卡美洛特:干净整洁,百姓善良而守序,真正无垢的白垩城。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将已经腐烂的死肉切除,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没必要让她参与其中,她只需要知道自己即将拥有一个美好的国家,至于其余那些骯脏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就够了。」 高文不知该如何回答。一部分的他发自肺腑地认同亚瑟的话,甚至是大部分的他——同时,在内心深处,他心底似乎还有某个微小之处在负隅顽抗…… 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许是他不习惯越过母亲擅自决定什么,这让他无法轻易地对亚瑟的话表示贊同。 「你也是一样,高文卿。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职责,你应该和阿格规文卿一起留在这里,将这个城市修整得更好。」亚瑟说,「她总会回来的,再疲惫的鸟儿也会飞回自己的巢穴。而在此之前,为了最终达成美好的结果,再漫长的忍耐也是值得的。」 高文看着亚瑟缓步走到女王之座前,原本以为他是想把那朵月季放在荆棘上——可是下一秒,亚瑟忽然将手中的花捏碎了,随手扔在了一边。 「陛下?」高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您为何突然……」 第176页 「卿以为我是要把这朵花献给她?」亚瑟低声笑了起来,「这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东西与她相称,锦缎、皮草、珠宝……她不会需要鲜花的。」 话音落下时,吊灯与墙壁上的蜡烛倏地熄灭了,整个国王大厅又陷入了灰暗之中。 「看来我们的魔术师又送来了一件令人不快的礼物。」国王意味不明的低语在大厅中迴荡,「告诉阿格规文卿,让他调换一下兰斯洛特卿和崔斯坦卿的活动范围,让兰斯洛特卿负责埃及附近的区域。」 「是,陛下。」 「另外,如果有圆桌骑士出现在迦勒底的阵营中……」亚瑟的声音越来越轻,「格杀勿论。」 第80章 「还未来得及向各位做正式的自我介绍。」贝德维尔卸下长剑放在桌角,作为一种友好的表示,「我是贝德维尔,圆桌骑士之一,也是猊下的随行医疗官。 」 「医疗官?」藤丸立香露出困惑的表情, 「猊下生前身体不好吗?」 马修轻声提醒道:「前辈,这里的随行是指跟随军队一起出征的医疗官,主要负责照顾那些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和南丁格尔小姐的提灯女神一样,贝德维尔先生在记载中也有曙光骑士的美称。」 「所以类似于……军医?」 「是的。」贝德维尔笑了, 「我更喜欢这个称唿,单纯的医疗官也不错,至于曙光骑士什么的……这样的谬赞对我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毕竟,我只是一个负责照顾伤患的医护人员。」 「贝德维尔卿应该不是被特异点的亚瑟王召唤来的吧?」 尽管贝德维尔已经被提前告知会有迦勒底的魔术师远程协助,不过当这个声音突然响起时,他还是迟疑了片刻才缓过神:「达文西小姐……对吗?您说的没错,我并非受陛下的召唤而来,是梅林阁下以梦的魔术为牵引,使我的灵基和特异点产生了联繫,我才得以来到这里。」 「原来是通过这种方法吗……利用了英灵以分/身接受召唤的特性,通过让英灵的本体身处梦境,将梦的影子投映到特异点,以达成相同的效果。」达文西似乎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关键之处,「不愧是有着梦魔血统并且以冠位候补出名的魔术师。嗯嗯,即使是天才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才能。」 这种称赞似乎又有点太过了……贝德维尔刚这么想,就听见了格蕾冰冷的声音:「虽然梅林的确在这件事里出了一份力,但总体来看,这不过是他诸多罪过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赎罪罢了。如果没有长久的意志力作为支撑,再卓越的才能也等同于无能。说到底,除了在下流的妄想上显得格外热忱之外,这位阁下在其他方面简t直是一事无成到令人发笑。」 立香摸了摸鼻子:「格蕾小姐和梅林的关系不好吗?」 「您说笑了,迦勒底的御主。」格蕾漠然道,「在下和那位魔术师只是没什么交情而已。有些个体之间是不可能称彼此为朋友的,毕竟人畜有别。」 贝德维尔看着那位年轻的御主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看来关系确实很差」,尽管没有说出来,但他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到了这句话。 不过他能理解格蕾对梅林的恨……或者说,如今她还忍耐着没有和对方拼一个你死我亡,仅仅是因为猊下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只是靠梦境的魔术,还没办法达到这种效果吧?」迦勒底的另一位负责人——听声音似乎是一名青年男性——那位御主称他为罗曼医生,相较于达文西,他的性格似乎比较内向,极少在众人面前讲话,「想要准确定位到某个被抽离异化的歷史时间点,应该还需要某种特定的联繫作为牵引。」 「根据记载,贝德维尔先生作为随行医疗官的身份是摩根小姐钦定的,而且他们共同制定了关于战时医疗的完整流程和各项规章,这种程度的联繫还不足以作为牵引吗?」马修问。 「有关联并不能和有联繫混为一谈。」罗曼解释道,「无论如何,摩根小姐和贝德维尔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她执政生涯的中后期,相比起她的孩……相比起高文、莫德雷德这样明显偏向她的骑士,仅仅作为圆桌骑士的贝德维尔,严格意义上属于国王派。」 「我并不否认。」贝德维尔嘆了口气,「这位罗曼先生说得没错,仅凭我和猊下的关系,并不足以支撑我来到特异点,因此梅林阁下请求艾丝翠德卿将慈悲之心借给了我,才使我顺利抵达了这里。」 马修如有所悟:「原来如此。艾丝翠德爵士是摩根小姐任命的第一位骑士,也是圆桌骑士中唯一的女性——第一位女王和第一位女骑士,某种意义上简直是不输给摩根小姐孩子们的羁绊呢。」 「糟糕,怎么都是不认识的外国人名,我已经有点头晕了……」藤丸立香头痛地说道,「话说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啊?如果这位女骑士羁绊更深的话,直接让她来特异点不就好了吗?」 「艾丝翠德卿曾立下过神圣誓约,未经过女王允许,绝不会接受任何魔术上的帮助。」贝德维尔解释道,「她仅有的两件与魔术相关的宝物:一是魔术礼装慈悲之心,只要是为了骑士精神而拔剑,礼装持有者就不会死亡;二是妖精之铠守誓的巨人,只要铠甲的主人不违背自己被授予铠甲时的誓言,铠甲就能抵挡一切魔术造成的伤害。而这两件宝物都是猊下亲手为她制作的。」 第177页 格蕾补充道:「除此之外,除非猊下亲自赐予,否则艾丝翠德卿绝不通过鍊金术制造的药剂恢復伤口,也不使用魔术增强自己的体质,她的武器都是出自人类工匠,除了家传宝剑灰眼,有些甚至是在战场上从死者手中扒下的。」 「既然如此,有些问题就能得到解释了。」达文西说,「在迦勒底过去的事象记录里,有些残缺的片段显示在英灵召唤系统最早进行实验的时候,曾使用妖精之铠作为圣遗物,也不知道阿尼姆斯菲亚所长自己的藏品,还是靠人情暂时借来的……总之,妖精之铠如今已经不在迦勒底了,但拉普拉斯的记录里并没有艾丝翠德的灵子肖像,也就是说那次召唤失败了。」 「是的,除非由猊下本人召唤,否则任何圣遗物都无法使艾丝翠德卿回应召唤。」贝德维尔说,「如果要让艾丝翠德卿通过梦境将自身投映到特异点,需要梅林提前在梦境中得到猊下的首肯……不过按照梅林阁下的说法,陛下似乎特意将他封锁在了特异点之外,使他无法进入猊下的梦中。」 「虽然陛下如今成为了我们的敌人,但在下依然认为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格蕾眯起了眼睛,「眼下我们需要的是尽职尽责的劳动者,而非三流的低俗小说作家。」 「其实也不算三流作家……」贝德维尔小声回答,「梅林阁下至少也养活了一批游吟诗人呢,包括崔斯坦卿在内……」 「那就更是罪加一等了。」格蕾眉头紧蹙,「阿格规文少爷不是明令禁止那些不堪入目的书籍在宫廷内流传吗?为何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包括您在内的不少圆桌骑士都阅览过了一样?」 「我没有!」贝德维尔条件反射性地回答——在内心深处,他为自己的谎言默默忏悔了几秒——然后十分诚恳地说道,「是崔斯坦卿在看,我只是在他将小说改编成诗歌时不小心听到了。」 闻言,格蕾长长地嘆息一声,眉目中浮现出怅惘之色:「真是罪孽深重啊,梅林。就是因为你,连崔斯坦卿也要和你一起人头落地了。」 贝德维尔讪讪道:「我能体谅您的怒火,格蕾小姐,但请不要在脑内把崔斯坦卿推上断头台……」 「那个……摩根小姐?」罗曼忽然开口,「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听到您说话呢。」 猊下的眼珠缓慢转动,仿佛还未融入这激烈讨论的氛围中,慢了半拍才从静谧的沉思中挣脱:「什么?」 格蕾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您身体不适吗?」 「不,我只是……」猊下顿了顿,仿佛气息一下子用尽了,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理顺自己的唿吸,「我在思考一些别的事。贝德维尔卿,梅林特意将你送来这里,应该不仅仅是让你作为医疗官来我的阵营工作吧?」 「您说得没错,梅林阁下还委託我将一样东西交给您。」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梅林阁下说最好等您入睡之前再给您。」 格蕾冷哼一声:「您不必多言,在下已经闻到了这背后阴谋的味道。」 「确实。」罗曼医生对此表示了同意,「毕竟是那个梅林嘛。好像什么都能预见,但又笃信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于是只会嬉笑着说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之类完全是马后炮的话,在失去了重要之物后又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关起来,试图为往日的错误做一些无用的弥补,这种顶尖的废物无论盘算着要做什么都是超级可疑的……啊!好痛,达文西亲,不要突然踩我的脚啦!」 达文西重重地咳嗽几声:「罗马尼?」 似乎被某种现场看不到的气势所震慑,罗曼医生发出了像是被踩到了的小鸡般的叫声:「抱、抱歉,我好像没什么资格评价别人,就……人家好歹也是厉害的魔术师呢,冠位候补哦!相比之下,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而已。」 「不,请不要妄自菲薄!」格蕾的双眼焕发出光彩,仿佛找了此生唯一的知己好友,「非常抱歉,在下过去居然仅凭声音就将您断定为软弱没有志气的傢伙,直至亲耳听见您的这番话,在下才知道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罗曼干巴巴地回答:「呃,那个……你谬赞了……」 「您那能轻易看穿那只坎比翁1本性的敏锐洞察力,能一针见血指出其可耻之处的精妙语言,以及如大法官般对他可悲一生的公正判断,在下真希望手边有纸笔能记录下您的真知灼见!」 「还是稍稍收敛一点吧,格蕾小姐。」贝德维尔小声道,「您快把这场讨论的氛围变成梅林批判大会了。」 猊下微微颔首:「贝德维尔卿说的没错,格蕾,现在我们有更窘迫的情况需要面对,不要让个人恩怨干扰了你对问题的判断。」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也不要过分地展露热情,这样会让罗曼医生很为难。」 罗曼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受宠若惊:「其、其实我还好,不用太顾及到我……」 「回归正题吧。」猊下揉了揉眉心——以贝德维尔对她的了解,她在这场会议里确实有点不在状态,尽管在勉力打起精神,可神情中还是有一种难以挣脱的倦怠感……作t为英灵而言,这种疲惫是不太正常的,「贝德维尔卿,梅林让你转交给我什么?」 贝德维尔看向一旁的马修:「马修小姐,能具现出您的盾吗?」 「好的,贝德维尔先生。」马修说,「不过这不是我的盾,是附身在我身上的那位骑士先生的盾,既然您与他是同僚,如果有需要的话,您可以直接拿走这面盾的。」 第178页 「不,马修小姐,既然他决定将自己的力量託付给你,那么他的武器自然也是您的了。」贝德维尔笑了笑,「只是这面盾有些特殊,它不仅仅是盾牌,还是罗德格伦斯王2献给卡美洛特的礼物,也就是骑士们用来进行会议的圆桌。」 罗德格伦斯王——这个称唿念起来非常生涩,自凯姆里德王国投降后,他已经降格为公爵,这张圆桌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卡美洛特的战利品,只不过是罗德格伦斯为了保住领地而亲自献上的。 「然而会政厅的御前会议才能算是真正的会议。」格蕾幽幽道,「至少他们不用会议桌吃饭,也不会向会议的其他成员摔手套要求决斗。」 「……我确实难以反驳您的话。」骑士们总是抱怨经费不够,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经常在白厅里动用武力,阿格规文为此不得不从总体支出中单独列了一个城堡修缮费的款项。 思绪至此,贝德维尔不免回想起了过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阿格规文汇报损失清单的日子,以及对方那如亡灵般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眼神……当他回过神时,身体已经率先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思绪从阿格规文的死亡注视中抽离,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他将右手放在盾上,手掌紧贴盾的中心,虽然是冰冷的金属,却有些微的热意从巨盾中传来。 「猊下,请您将手也放上来。」 猊下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了他的旁边。 贝德维尔低声道:「智慧是权力的基座。」 巨盾骤然迸发出耀眼的白光,仿佛一千颗燃烧的天体在同时炸裂,贝德维尔本能地用左手遮挡,但仅仅是通过金属反射出的光芒,都足以刺穿眼睑,让他的双眼蛰痛难忍。 许久,当室内的光芒逐渐消退到了肉眼勉强能够接受的程度,贝德维尔感觉肩膀忽然一沉,有什么人倒在了他身上。 ………… 当四十二睁开眼睛时,一缕银色的发尾正在轻扫她的眉弓。她躺在一个跪坐着的男人的膝盖上,而那个人正在朝她微笑。 「醒了吗?」对方的笑声很低沉,但显得很愉快。他把脑袋垂得很低,朝她眨了眨眼睛,仿佛随时要给她一个亲亲热热的吻似的,「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一会儿呢。」 她以一种(熟练得惊人的)冷静态度无视了对方试图营造出的亲密氛围:「你是谁?」 「这个嘛……」他莞尔一笑,「一个除了在下流的妄想上显得格外热忱之外,一无是处的三流低俗小说作家?」 第81章 「梅林。」除却那些文学作品和影视剧留下的印象, 这对她而言是一个生涩的名字——但当看到对方脸上那种纯粹喜悦的表情时(某种意义上怪傻的),四十二选择不去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她不能无视这个古怪的接触方式。 似乎察觉到了她想起身,梅林很快把她的肩膀按了回去(像猫那样迅速)。 「不要那么着急起来嘛。」梅林笑了起来, 「这可是大哥哥难得的枕营业哦,就算不是单推人,至少抱着反正是免费的,蹭到就是赚到的心态好好享受吧。」 「……你知道枕营业是什么意思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笑得更大声了,但笑声中仍有一种蒲公英般的轻盈,足以折抵他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当这种气质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时,人们会称她为娼妇,但当它属于男人时就只会被打趣是风流浪子的轻浮感,「不过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那种枕营业,所以姑且先用膝枕忍耐一下吧。」 他用食指捲起一缕银髮不停地打圈, 每打一次圈,发尾就从她的腮上拂过:「话虽如此……如果你主动要求的话, 我还是会很高兴的。」 四十二看着他,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尽管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一个个陌生人出现在她面前,仿佛熟识已久似地对她怀有脉脉的温情,但梅林和格蕾、乌尔宁加尔不同,后两者的感情指向是很明确的,只是表达得很笨拙,梅林则刚好与他们相反,虽然有一张擅长花言巧语的嘴,言语下流露出的感情却晦涩难明。 「别不说话嘛。」梅林玩笑般地抱怨——或者说,他尽量让自己的抱怨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故人重逢,哪怕对方是你记忆中并不认识的人,难道你不打算说些什么?至少也问问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吧?」 四十二起身站了起来,这一次梅林没有阻止她。她摘下了头髮上的花瓣,用一种由上往下的目光打量他,对方的微笑在她无声的注视下慢慢僵硬起来。 「真的不问?」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问嘛,问嘛~」 四十二嘆了口气:「所以我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 梅林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嬉笑道:「我算是你的……露水情人?」 她其实不太信,但也没表现出质疑,因为她能感觉到对方有点不安——哪怕他看起来嬉皮笑脸的。不同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也不同,有些人以骄傲为盔甲,有些人则喜欢戴着那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轻慢面具,直到那副面具彻底长到他的脸上。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这种反应也太无趣了。」梅林说,「难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都得这么微妙吗?」 第179页 「你经常给第一次见面的人膝枕吗?」 「怎么可能?」梅林撑着脸,「不过大哥哥我就是容易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嘛——像是娼妇一样的男人,确实有人这么评价过我哦。」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来那个评价你的人是我。」 「是啊。」梅林笑眯眯地说道,「哪怕情况有任何一点洽和时宜的地方,我就该回答那要不要试着用钱和酒来买我的爱呢?,可惜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提起这些……」 「……现在的情况难道适合提起枕营业吗?」 「没、没办法啦!如果开场就一脸严肃地讲些正经话题,大哥哥我不就变得和那位国王陛下一样了吗?」这次他的抱怨倒是很真情实意,「本来声音听起来就很像了。」 「既然不方便提起这些,那就说点别的。」她打断了他的自艾自怜,「除了提供膝枕,你找我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事吧?」 对方撇了撇嘴,以一种仿佛春风一度后,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孤伶伶地被情人遗落在了床上的不满,丧气地说道:「您可真是不解风情吶。」 四十二更确信他没什么事了,毕竟对方还有心情模仿游妓的口吻说话。 「我确实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梅林朝她招了招手,「不过你得再靠过来一点才行,我的女王。」 她对此抱有怀疑,但此刻也没有什么比相信对方更好的选择了。 待她靠近,梅林做了一个要向她行吻手礼的动作……某种意义上加剧了她的怀疑,但她还是伸手了。 梅林将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刻意发出了很响的嘬声,如同孩子在吮吸最后一根指头上的糖渍——以四十二对他短暂的认知,外加某种福至心灵的感悟,这倒不是什么暧昧的暗示,多半只是对方某种幼稚病的无端发作,并且为这种只有本人认为非常成功的恶作剧而沾沾自喜。 除了那个玫瑰色的痕迹外,还有一枚抽象的古代文字在她的手背上熠熠生辉,像是某种嵌入皮肤的水印:「这是什么?」 「包含着你作为摩根勒菲这个身份的一切要素。」梅林说,「简单来说,它可以让你知道第三个轮迴中都发生过什么。」 「让我知道,而不是让我记起?」t 「不错,这些要素是已经发生过的歷史的残像,仅仅是客观事实,而非真实的记忆,也不会唤醒你对这段岁月的感情。」梅林耸了耸肩,「就像看电影一样,你也许会和电影的主人公产生共情,但不会真的将那位主人公当作自己,对不对?」 她试着搓揉了一下印记:「但我并没有看到那些所谓的歷史残像。」 「我只是将启用权限转移给了你,现在它还没被触发。」梅林说,「残像能维持的时间有限,所以最好还是等最后进攻白垩城的时候再启用它。」 「残像消失后,它留给我的记忆也会消失吗?」 「特异点是抽离于正常时空的异端,正确的歷史在这里反而会作为剪定事项被消除,既然事情本身都不存在了,你怎么会对它有记忆呢?」梅林说,「如果当初是从更近的时间点开始恢復记忆,也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不过事已至此,既然不存在根植于灵魂的记忆,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补救一下了。」 「辛苦你了。」 「是吗?真是叫人受宠若惊的称赞。」梅林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嬉笑的表情——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含羞草被触碰后会收敛枝叶一样——四十二已经逐渐明白,对方用这种故作轻浮的口吻,往往是以为避免让别人知道他心里确实受到了触动,「如果您愿意为此而赏我一个吻的话,我就会更惊喜了。」 她自动忽略对方的后半句话:「格蕾同我说过,你拥有能遍览现在一切的眼睛。」 「没错。」梅林微笑道,「以及,大哥哥相信格蕾小姐是有意让我听到那些话的。」 「最初,你的自我介绍是一无是处的三流低俗小说作家——也就是说,尽管亚瑟王的封锁使你无法干涉特异点,但你依然能观测到这个特异点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四十二说,「我姑且推测……对于亚瑟王举行圣选,以及部分圆桌骑士愿意遵从这个决策的原因,你应该多少有些了解。」 「不会吧?居然要在和大哥哥甜蜜独处的梦境里讨论别的男人,还是名义上的丈夫,好像我真的只是被你养在外面的娼夫一样。」说着,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开始认真地苦思冥想,「虽然大哥哥我也不讨厌这种设定啦……不对!这样的话,大哥哥我的称唿岂不是要从宫廷魔术师变成什么妖妃梅林了吗……」 现在她相信对方真的是三流低俗小说作家了:「所以你究竟知道多少?」 「八九不离十。」梅林难得端正了语气,「要解释这件事,需要从亚瑟和莫德雷德执政生涯里的三次政治动盪开始说起……当然,那都是你离世后的事情了。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那三次动盪都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所以如今知道这些事的人并不多。」 贝德维尔在莫德雷德登基前就死了,格蕾在高文去世后也辞去了辅佐官的职务,专心作为守墓人而存在,远离了卡美洛特的政治中心……这倒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也对特异点发生的事没有多少头绪。 第180页 「你的死亡源于一场瘟疫。」梅林说,「距离你下葬后不久,亚瑟就决定要清算这次瘟疫中所有懈怠之人的责任,包括那些为了不让贸易线被影响而隐瞒情况的领主。」 四十二如有所感:「然而他失败了。」 「当然,否则我就能有幸看到用贵族之血造出来的护城河了。」他嘲弄地笑了一下,「然而戈达德公爵——他是你的财政大臣,御前会议的成员之一。他极力反对这么做,并且通过一些手段成功使那些贵族大部分被免于处刑。最高法庭将主要罪责判给了一个边境的小领主,指责他因为迷恋吉普赛女人而将脏病带给了自己的国家,那时他已经因为梅毒濒临死亡了……」 他停了一下,眯起眼打量她的神情:「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她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那位戈达德公爵多半还请了不少吟游诗人编撰诗歌,好宣扬这位领主的床笫之事吧?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更感兴趣的东西——如果人们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他们也不会知道你做错了什么1。」 梅林狐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有恢復记忆吗?哪怕只是零碎的片段?」 「何必那么吃惊?」四十二嗤笑一声,「有时你得承认,岁月能最先从一个国家身上带走的往往是它的美德,而它的顽疾也许会比这个国家本身的存在都长寿。」这也是她不喜欢长期住在英国,甚至拒绝了亚洲人社区群体恳求她参政的原因,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但凡多看一眼那些连篇累牍的报告书都会减寿。 「差点忘了。」他拍了拍脑袋,「你在现代大部分时间也住在英国。」 尽管有关瘟疫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这件事产生的后果却成为了整个国家难以痊癒的暗疮。 按照梅林的说法,莫德雷德对这件事一直无法释怀。他统治期间的两次政治动盪都是源于和御前会议的争斗,并且将后亚瑟时代王权与议会粉饰太平的恶劣关系彻底摆上了台面,最后却使整个国家的民众都被捲入了这场风雨飘摇的政治漩涡中。 「莫德雷德对此感到很痛苦。」梅林说,「在他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件正确的事:打压保守顽固的传统贵族们,让他们服从王室的政令,好更方便地改善贵族领地内百姓们的生活,还能强迫他们为自己曾经逃脱的罪责付出代价。但这件事最终引发的结果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许多无辜的百姓也受到波及,失去了安稳的生活,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盗贼和强盗团体再一次猖獗起来……」 梅林没有再说下去,但四十二已经料到了结局——政治动盪演变成了国家动盪,莫德雷德最后不得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耻辱地屈服于官僚集团的重压,与他们重修旧好… …哪怕他们从来没有「好」过。 「现在应该多少能理解亚瑟在为什么做准备吧?」梅林说,「白垩城,不会被岁月带走任何美德,也不会留下任何顽疾,只收容这世上最善良的百姓,使善良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如你所见,一座真正的无垢之城。」 「如我所见?」四十二感觉喉咙发痒,「所以圣选就是为了这个?」 「不错,为了筛选出有资格在白垩城生活的百姓。」 那种痒意加重了,让她忍不住想要咳嗽:「这里是梦里,对吧?」她压抑住了想要用指甲抠挖喉咙的冲动,「我能点根烟吗?」 「当然。」梅林不置可否,「这是你的梦,猊下。」 四十二幻想着自己有根烟,点燃着的,散发出苦涩的气味——然后她就真的闻到了,一根细长的女士香菸夹在她的食指和中止之间,随着星火的燃烧慢慢枯萎。 她吸了一口,感受那种让人噁心的焦油味流入肺腑。她不常抽菸,除非是她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而痛苦的时候。 「你知道……」她说,「人类歷史上最有名的,以维护高等种族的血统荣誉为由,对其他□□进行大清洗,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梅林陷入了沉默,四十二便在静默中看着那支香菸一寸寸化为灰烬。从头到尾,她只吸了那一口。 「当然,犹太民有他们讨人厌的地方。」她扯了扯嘴角,「可你瞧,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就在这里——无论是亚瑟还是莫德雷德,他们曾经都那么憎恨那些官僚,也许还发誓绝不会与他们为伍,可最后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比那些人还要可怕,世界上任何理想都是不能为这种卑劣行为辩护的2。」 她扔掉了菸头,看着它们在半空中化为虚无:「我该醒来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梅林回以缄默,并没有指出——其实他们都知道梦境的长短与现实无关,只是这场对话理应到此为止了。 「这个印记的效果大概能持续多久?」 「从日出开始,从日落结束。」 「倒也不算太短。」四十二点了点头,「那么,祝你早安,午安和晚安。」 「其实我是自愿待在这里的。」她看着梅林胸口的起伏,本以为对方想要嘆息,最终他只是戴回了那t副微笑面具,「不过无论如何,还是祝您武运昌隆。」 第82章 当她睁开眼睛时,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的帐篷里留了一支蜡烛——多半是格蕾留的,藉由烛火的光影, 即使她待在帐篷外, 也能即刻察觉到她已经醒了。 第181页 四十二感觉喉咙干渴,吞咽唾液时伴随着疼痛——以英灵的身份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太正常的——她想坐起来,但身体里挤不出半点气力,张开嘴,发出的是断断续续的气音。 一只淋了雨的猫都比现在的她更强壮。 「什么叫她忽然晕倒了?」 帐篷外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四十二辨认出了其中一个——乌尔宁加尔,和吉尔伽美什一样,这对父子有一种独特的、让人能轻易认出的语调。 「请您小声一点。」回答他的是格蕾, 「猊下正在休息。」 「是啊,从白天休息到晚上,那个军医给她的玩意儿就是让她的生物钟变成猫吗?」乌尔宁加尔冷笑道,「当初是你们说,护送同盟村落的队伍里需要有能够和圆桌骑士相抗衡的战力,看在她的面子上,本王勉强去做了这种不符合身份的粗活,整天在沙城暴里跑来跑去……结果你们这群干着轻便活计的废物,居然在本王外出的时候让她晕倒了?」 「首先,猊下并没有昏睡那么久,会议是下午召开的。」格蕾的语气比以往都要隐忍,也许是她昏倒的事让少女感觉自己有些理亏, 「另外,猊下的昏睡属于正常现象。贝德维尔卿已经说了,猊下应该正在梦境中和梅林交换信息……」 「尽管狡辩好了,人造人,哪怕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梦境里的时长和现实时间没有半点关系。」他说,「别骗自己了,你作为造物应该也多少感觉到了吧?她的灵基状态很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很差。我不知道那个混血种魔术师的梦境魔术持续了多久,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的沉睡仅仅是为了维繫生命。」 帐篷外,格蕾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在下确实隐约有所感觉,当会议还在进行的时候,猊下的精神状况就很糟糕……只是在下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毕竟猊下这几天并没有离开过村落……」 「会不会是因为给那个军医解除了魔剑的诅咒,所以消耗了太多精力?」乌尔宁加尔说,「丑话说在前面,斟酌一下自己的回答,人造人。最后是那个军医死,还是你跟他一起死,只取决于你打不打算说实话。」 「如果您只是打算听自己想要的答案,而非寻求真相,这场对话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格蕾冷声道,「在下认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繫。猊下之所以能解除拂晓的辉耀,是因为子不敌亲法则,就像人可以吹灭烛火那样理所当然。而且自诅咒解除,到贝德维尔卿请求召开会议前,在这中间的几个小时里,猊下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反倒是会议开始后……」 格蕾的声音越来越轻——不,应该是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弱了。烛火在她的视野中愈发明亮,昏暗的角落则愈发黯淡,光与暗都慢慢褪为了抽象的色块,像是颗粒化后的油彩。 有几只飞蛾想要飞进帐篷,只是不得其门,翅膀隔着帆布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她想抬手把它们赶走,可她太累了,也许她手臂下的血管里流着铅水,周围的黑暗撕扯着她,她再度坠入了昏沉的深渊。 当她第二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微明。她的床狭窄而拥挤,散发出另一个生命体热烘烘的气息。 「醒了?」乌尔宁加尔揉了揉眼睛,从毯子的边缘探出脑袋,他那懵懂又天真的表情,让这一切显得像是嫩芽刚从地里破土而出一样自然,「天才刚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四十二顿时睡意全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由于帐篷来昏暗的光线,他的眸色看起来似乎比寻常更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指什么?」乌尔宁加尔笑了起来,是那种缓慢但力竭的笑声,「如果是指我为什么回到了东村,因为我的护送任务已经结束了;如果是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揉了揉脸,似乎是为了打起精神,但实际看起来更像是猫在洗脸,「为了保护你?」 四十二只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占用儿子的身体好玩吗?」 乌尔宁加尔——更确切地说,依附在乌尔宁加尔身上的吉尔伽美什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有这么明显吗?我明明还没说几句话呢。」 「如果是成年后的姿态,我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辨认。」她嘆了口气,「然而来的是您,一位聪慧又狡猾的小恶魔。」 最总要的是,乌尔宁加尔的成长路线很正常。少年时幼稚又任性,长大后渐渐有了成熟稳重的王者风范——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肉/体在成长,精神在返祖。 「小恶魔什么的也太过分了吧?我明明也没做过什么……」似乎想起了什么,年幼版的吉尔伽美什忽地顿住了,「糟糕,虽然西杜丽不在这里,但脑海里已经响起她的声音了。」 「在向西杜丽忏悔前,请您先从我的床榻上下去,卢伽尔。」 「不要!这个身体本来就应该睡这里嘛。」幼吉尔反手抱住她的腰,把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里,「你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吧?这个孩子和你真正的关系……」 四十二看着帐篷发黄的顶棚,一时竟真有些回到了乌鲁克的错觉,只不过那时帷帐是驼色的,西杜丽还会在上面涂上鲜花和草药煮过的水,用以驱赶蚊虫:「……差不多吧,毕竟有那双眼睛。」 「是啊。」幼吉尔说,「可惜,除了眼睛之外,那孩子哪里都像我,偶尔想要睹物思人也有点困难,还不如看着西杜丽呢,只要她不整天提那个雨夜故事的话。」 第182页 「睹物思人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客观的说法而已,毕竟是鍊金术的产物嘛,那孩子本身也确实有造物的特性。」幼吉尔说,「当然,这个年纪的我对那孩子确实没什么感情……青年时期的我姑且不提,老年时的我对那孩子应该更有父辈的感觉。」 父辈的感觉,而不是父爱——四十二察觉到了这种说辞上微妙的差距:「看来不适合当父亲是乌鲁克王室的遗传基因。」 「好像也没错。仔细回想一下,最称职的父亲居然是初代王恩美尔卡,据说祖父的床头故事讲得很不错。」幼吉尔评价道,「不过公正地说,老年时的我已经算是付诸过努力了……就是努力的效果有点不太好罢了。」 四十二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乌尔宁加尔时对方的表现:「难怪他当时那么偏执。」 「是啊,他一定期待着你会爱他吧。」幼吉尔佯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结果你甚至不允许他跟你睡在一起,如果亲耳听到你赶他下床,可怜的乌尔宁加尔一定会很难过吧。」 四十二不为所动,只是像拎小猫一样提着他的后领,打算把他放到床下:「私自占用自己儿子身体的傢伙不要随便用道德去绑架别人。」 「不要这样嘛,我只能待在这里一小会儿。」幼吉尔抗议道,「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重要的事,才不是单纯为了蹭床呢。」 四十二指出:「迦勒底有其他方式送你过来。」 「迦勒底还不知道这件事。」幼吉尔说,「虽然他们对王隐瞒了这么重要的情报,不过考虑到青年时期的我……倒是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保密。这次我不是用灵子转移过来的,而是藉助造物主和造物的联繫,通过依代1方式俯身到这孩子身上。虽然很方便,但依代并不能像亚从者或者拟似从者那样一直维持下去。 」 闻言,四十二勉强松开了手,看着幼吉尔飞快地钻回毛毯里,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您口中重要的事是指什么?」 「唔……不会是在明知故问吧?我的卢伽尔之手。」幼吉尔说,「现在身体不像之前那样过分疲倦,行动间隐隐有痛感了吧?」 四十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腕关节:「确实如此。」 「我用魔药修復了你的灵魂。」幼吉尔解释道, t「受到我的依代后,即使是这孩子的身体也能够开启王之宝库。」他又恢復了刚才树懒抱树似的动作,「好过分呢,我是为了缇克曼努才特意过来的,结果一醒来就要被赶下床。」 虽然知道对方是装的,但四十二还是配合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自从被召唤后,所有人都以女王的身份对待她,不过由于记忆所限,她心里还是比较习惯宰相的身份……比如说加班和哄小孩什么的:「感谢您的帮助,也愿您原谅我刚才的无理之举。」 「光是感谢怎么够?」对方理直气壮地看着她,连声音都变得响亮了,「这种时候当然要向王献上感谢的亲吻,以表自己歉意。」 于是她内心的那一丁点愧疚瞬间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轻易对王说「不」的熟悉感。 「对于我灵基受损的原因,您这边有头绪吗?」昨天晚上,她没能听完格蕾和乌尔宁加尔的争吵,但仅从她听到的部分而言,格蕾的说法和她所想的一般无二,她的状态起伏确实是会议开始之后的事了。 「……差不多吧。」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她能感觉到那冰封之下暗流涌动的危险,「和自己曾经的死神对话,灵魂会被撕裂也是正常的。」 第83章 「和死神的对话?」四十二怔了一下, 「但我并没有看到艾蕾……」 「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死神啦!也不要整天艾蕾艾蕾的,你就非得在我面前找点别人的名字念叨不停吗?」幼吉尔把脸埋进塞了干稻草的枕头里,「果然是连粮食都种不了的穷乡僻壤, 连枕芯都散发出一股马饲料的味道, 那个小姑娘作为侍奉者也不够细緻,作为西杜丽的代替品而言只能算是勉强合格吧。」 「西杜丽就是西杜丽,格蕾就是格蕾。」四十二说,「两者是不同的个体, 没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一如既往在这种事情上那么严格呢……不过这才是缇克曼努嘛。」幼吉尔嘆了口气, 「先回到之前的话题吧。我所说的死神,并非是拥有死亡管理权的神明,而是更接近字面的含义——也就是带来死亡的存在。」 他指了指她的心脏处:「埃列什基伽勒应该同你说过吧?你的灵魂是用于拘束某种可怕之物的容器。」 「我知道。」可怕之物——科技智慧的结晶,降维武器二向箔——她用它摧毁了诸神的国度, 「艾蕾还提到过,这个世界诞生的源头并没有我的名字。」 「不错,你的肉/体不仅仅是承载灵魂的器皿,也是维繫你和这个世界的纽带。」幼吉尔说, 「随着天国的毁灭,你灵魂的器皿和纽带也被一併埋葬在了那个死去的国度。不过,那时的阿赖耶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意识,找到了重新和你重建联繫的方式——有趣的是,这也是日后阿赖耶签订守护者的契约原型。 」 有些人似乎永远免不了帮别人收拾烂摊子的命运——从另一个角度来讲, 如果阿赖耶拥有具现的形体,那它真应该被挂在路灯上:「所以是因为阿赖耶当初和我签订的契约太过原始, 才导致了我的灵魂不稳定?」 第183页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幼吉尔低嘆一声,「话虽如此, 这也是我能给你最清晰的答案了。你的命运并不在阿克夏记录中,因此也不能被千里眼所窥视,我只知道你的灵魂曾经被某个人彻底摧毁过一次,以至于短暂地和阿赖耶断开了联繫,而你的灵基之所以会受损,是因为你最近和对方有过交流。」 「你的意思是……」达文西、马修和藤丸立香在时间点上不符,哈桑们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贝德维尔看起来并非和她交际最深的那一等……那么剩下的嫌疑人名单上就没有多少名字了,「那位自称是达文西的女士告诉过我,有些宝具对特定群体有特攻效果。」 「不,那可不是区区宝具能够造成的伤害。」幼吉尔说,「真正的伤害来自于你自身——更准确地说,是某种蛰伏在你灵魂深处的本能,虽然创伤已经癒合,但痛苦本身并没有被抚平。哪怕你只是略微牵动了与对方的联繫,也会唤醒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楚。」 四十二沉默片刻:「仅仅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能对灵魂造成伤害吗?」 「没办法,灵魂中最大的比重依然是感性,而感性本来就是不可捉摸的。」幼吉尔先是嘆气,随即又笑了起来,「任由这种未知存在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听说你在现代当上了名侦探,有想好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吗?」 「是刑事鑑识人员。」四十二硬邦邦地回答。 「好吧,刑事鑑识人员。」幼吉尔从善如流,「那么作为一名刑事鑑识人员,有想好接下来调查的方向吗?」 「坦诚说,在经歷了断绝神代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后,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再击溃我了。」四十二说,「换而言之——虽然这么说多少有点自视甚高的意味,不过在我的心境趋于稳定后,依然能对我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多半是歷史上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最后以我的失败告终……」 说到这里时,她的胸口泛起绵密的刺痛——这是她鲜少感受过的,然而痛楚如此真实:「因由这份失败,我应该还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 幼吉尔将下巴搁在她的手臂上(像他曾经真正年幼时那样),男孩的目光很柔和,事实证明,雄狮年幼时的眼睛也像鹿一样温顺:「不用害怕,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身边……」停顿片刻,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沮丧,「好吧,也许不能一直都在你身边,死了之后就是会有诸多不便。不过乌尔会照顾好你的,乌鲁克的继承人从不会让人失望。」 四十二心里五味杂陈:「您难道不觉得这个暱称有点……难以开口吗?」 「有什么不好的?」他露出甜蜜而无害的笑容,「为了防止被人搞混,所以无奈征服了隔壁名字类似的国家——这样的理由难道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对麦桑尼帕达而言恐怕并非如此……但四十二并不会这么说出来,适当的缄默也是卢伽尔之手的美德。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可能会先从一些在时间上与我的轮迴相符合的文献记载开始着手。」四十二说,「另外,关于这件事情的调查,希望您能暂且向迦勒底保密。」 幼吉尔撑着脑袋,脚后跟翘起,随意地在空中摆盪,与这天真举止相反的,是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不信任他们吗?」 「迦勒底终究是其他势力管辖之下的机构,如果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主宰,一些事情也就无关乎信任与否了。」四十二说,「事实上,我对迦勒底在人理修復之后的未来并不乐观。」 本该被人们称颂的英雄最后不得善终,这也是文学界最钟爱的悲剧题材之一,而艺术往往源自于生活——不过,这样说出来未免太伤害工作人员的热情了,所以她一直没有主动提起。 「一边享受着他人努力后的成果,一边说着不以为然的风凉话——自打败诸神之后,同样的恶习终究还是如瘟疫一般在这个新生的文明中蔓延开来了。」幼吉尔嘲讽地笑了笑,「为了成为命运舞台的主人公,也许这就是人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吧。」 说罢,他又恢復了半躺的姿势,以一种熟练展示魅力的姿态朝她笑了一下,但撇去那纤细的、因天气炎热而汗津津的身体之外,他的笑容显得很纯真,仿佛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迷人之处,同时也不能控制这种气质从自己身上泄露出来一样。 不过四十二并没有什么感触……说实话,她甚至还觉得对方这么做挺滑稽的,让她联想到了在梳妆檯前偷抹妈妈口红的小女孩。 如果要说心里有什么想法,大概就是感慨在撩拨人心一事上,二十多岁的吉尔伽美什居然还不如他本人十四岁的时候。 「说到保密——先不要让乌尔知道我借用了t他的身体。」幼吉尔兴致盎然,「真想看看那孩子惊慌失措的样子啊。」 虽然自称基因遗传里没有作为父亲的责任心,但某种热衷于戏弄小孩的无良亲戚作风,似乎在对方身上很好地体现了出来:「恐怕您以后再也没有资格嘲讽塔木卡的恶趣味了。」 「塔木卡?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仿佛被某种钝器毫无预兆地狠狠捶打了一下,他没什么气力地靠在她的肩头,半晌才缓过神,「看来时间快要到了。」 四十二轻轻拍着他的背嵴:「依代的时间?」 第184页 「嗯。原本没那么快的,不过我设置了一个魔术机关,如果成年后的我有发现真相的可能性,就会强行中断依代……」幼吉尔揉了揉轻微痉挛的眼睑,「真烦啊,如果迦勒底没有召唤另一个我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提前中断会损伤您的灵基吗?」 「不会的,放心好了。」他疲惫地嘆了口气,「真是久违啊,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关心了……不过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 男孩靠近了一些,依偎地将脑袋重新搁在她的肩窝,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迷煳煳的,但使人感到惬意的微笑,这个笑容使得枕头上马饲料的气味都变得浓情蜜意起来。 「要快点来啊。」他悄悄与她说道,「我在三千九百年前等你。」 说完这句话,年幼的吉尔伽美什便闭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然而那绵长的唿吸只持续了短短数秒,四十二就听到了对方模煳不清的梦呓。 「别烦我了,西杜丽……」他咕哝道,「我要再睡一会儿……长老们谁有异议就把他们吊在城门上……」 西杜丽,她可怜的女孩,年轻时要照顾成年且幼稚的王,年迈时要照顾年幼且幼稚的王……出于对晚辈的爱怜,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共情,四十二心头一时间充斥着悲悯之情。 「你确实该醒了,小卢伽尔殿下。」她说,「天已经亮了。」 「我都说了再等一会……」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满怀埋怨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剩余的话语都在琥珀色的恐慌中融化了,「我、我我我我— —」 乌尔宁加尔的身体像帕金森病人一样抖个不停,四十二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断往后退,直到整个人倒栽葱地摔下了床(还是头着地),但他看起来并不关心这个:「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错的问题,小卢伽尔殿下。」她决定偶尔效仿一次英国公务员的精神,只要对方不追问,她也不会主动提起,「但这里是我的帐篷,你刚刚躺着的地方也是我的床。」 「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他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这孩子也许会很想把自己藏进毯子里,可惜毯子正盖在她的腿上。 「有时候,我们难免会对一些问题的答案难以启齿。」她回答,「不过客观而言,以我昨天的状况,恐怕难以偷偷将你的身体运送到自己床上。」 「我……天吶,我难道……埃努玛·埃立什在上!」乌尔宁加尔的声音已经基本是尖叫了,「我简直是比父王还可怕的混帐——天啊,天啊!埃列什基伽勒会把我丢到深渊之火里焚烧的!我、我要成为乌鲁克的罪人了!」 坦诚说,他此刻的表情让四十二产生了一种整个世界都正在朝爱德华·蒙克1的画风发展的错觉。她不得不咳嗽几声,以遏制这种尴尬中掺杂着一点滑稽的氛围:「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慌张,但还是很感谢你替我修復了灵基。」 「哈?」乌尔宁加尔瞪大了眼睛,「什么修復灵基?」 「难道不是吗?」她非常真诚地看着他——好吧,现在她也是一个坏傢伙( bad ass )了,「我以为是为了方便治疗,你才特意搬到我的帐篷里来跟我一起睡的。托你的福,我现在感觉身体状况很不错。」 「这么说的话,你的灵基状态倒确实恢復正常了……」乌尔宁加尔小声咕哝,「难道……之间还有这种机制?但也没看到那个人造人能做到这点,莫非神秘消退导致鍊金术的效果也劣化了吗……?」 他似乎逐渐说服了自己,神情也再一次变得自满起来:「也是。说到底,无论是力量还是生前功绩,本王都比那个人造人优越得多,能够轻易做到她做不到的事也是很正常的。」 显然,对方已经忘记了那个最初也最本质的问题……也就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可惜,除了眼睛之外,那孩子哪里都像我」——四十二突然就想起了吉尔伽美什不久前的话,某种意义上还挺符合实际的,无论是出众的外貌,还是那张扬自信到极点(以至于偶尔显得有点傻)的性格。 「总之,你恢復了健康,我也不用成为乌鲁克的罪人了,从结果上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成功。」乌尔宁加尔满意地点了点头,「可惜这里是一个比埃利都还穷乡僻壤的破村落。如果在乌鲁克,怎么说也得举办一个盛大庆典,让库拉巴的百姓们大肆欢庆七天七夜。」 「……请不要因为一些随随便便的理由让百姓欢庆七天七夜。」四十二平静地说道,「懂得操心播种季的庄稼乃是君王的美德。」 闻言,乌尔宁加尔下意识地将姿势改成了跪坐:「我、我错了……」 「知错能改也是君王的美德。」四十二点了点头,「另外,麻烦你代我通知一下百貌小姐。我决定暂缓去亚兹拉尔灵庙的行程,先去拜会一下那位法老。」 「拉美西斯二世?」乌尔宁加尔撇了撇嘴,「哼,光听那个盾女的描述,就感觉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傢伙。」 「太阳王确实很有名,不过我此行想要会见的对象是那位魔术女王尼托克丽丝。」四十二说,「古埃及神话中对于灵魂与肉/体的解释让我很感兴趣……姑且称之为直觉好了,有关我灵基受损的问题,我认为尼托克丽丝或许会是最好的解答者。」 第185页 乌尔宁加尔耸了耸肩:「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个紫头髮的面具人不是说过,埃及的阵地附近笼罩着沙尘暴魔法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四十二嘆了口气,「虽然我本人并不喜欢魔术……然而情况所迫,只能在这几天里粗浅地学习一下了。」 第84章 尽管同意了四十二的临时变卦, 但百貌显然对她的豪言壮志(其实她当时的语气很平静)不抱有太多信心。 「如果你五天之内就能破解魔术女王的结界,那么全天下的魔术师都该羞愧至死了。」对百貌而言,这几乎称得上是委婉了,这是出于她对那些擅长安排和调度的管理者一贯的敬重。 除了她之外, 其他人也不是很看好这个决定,只是没有直说出来——哪怕是乌尔宁加尔,他是最不相信她会和魔术扯上任何关系的那个人。 至于格蕾和贝德维尔……诚然,他们对她作为「摩根勒菲」生前的魔术才能毫不怀疑,但对失忆状态下的她,他们仅仅怀有一种保守的期待。 「我明白各位的顾虑。」四十二本人也无法做出很确切的保证,她只好尽可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坚持,「但我必须去拜访一次尼托克丽丝女士,其中的原因我暂时无法坦然相告, 但我可以保证结果是利好的。」 最后,唯一明确支持了她的竟然是藤丸立香:「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猊下的话,我们现在还在操心物资的事情呢,就当她是花掉了自己赚回来的时间吧。」 于是三天后, 他们坐上了在达文西女士指导下制造出的沙漠越野车, 踏上了前往埃及大神殿的旅途。 「啊这……」藤丸立香——这位曾以其人格魅力为她担保,结果三天后就回收了担保的年轻人, 似乎还未消化这一事实,「这可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啊。」 「我能体会您此刻的心情, 前辈。」马修低声道,「如果这件事被时钟塔所知, 恐t怕绝大多数的魔术师都会痛哭流涕。」 四十二当然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变成英灵之后,她的五感都敏锐了许多——可穷尽她的同理心, 也很难理解他们为何对这件事表现得如此动摇。 「托体内妖精之血的福,让我学习魔术的进程比其他人要顺利一些。」她诚恳道,「不过由于我的易辙改弦,多少多少少拖累了大家的进程,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不不,这已经是惊人到让人沮丧的速度了,女王陛下。」通讯里的达文西回答,「有些魔术师耗费终生的造诣,也就止于你一天的学习……虽然有听说过妖精岛出身的女王拥有无与伦比的魔术才能,没想到会这么离谱,即使是同为天才的达文西亲也无法预料啊。」 「耗费终生……」四十二慢慢咀嚼着她的话,「当他们获悉了魔术的本质时,难道不会觉得很不值得吗?」 三天前,怀揣着对未知的敬畏,她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全身心地投入了对魔术的学习中。正如她之前所说,妖精的血统使她对神秘有一种趋于本能的感知力,有助于她更快地理解其中的奥妙,但最后的结果并不令她满意,甚至因为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她隐隐有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恼火。 「客观地说,我上一次遭遇这种欺诈,还是勒卡雷骗我说英国公务员写的报告一点也不繁琐。」如果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的法则,那么提早谢顶无疑就是对这位老绅士玩弄话术的最大报应,「当然,后者更加可恶,但是前者也不惶多让。」 「欺诈?」 「几千年前,当我决定向卢伽尔上呈建造哀悼之塔的提案时,已经了解过了一些最基础的常识。比方说,我知道科学和魔法本身是互不兼容的两种存在。」她说,「诚然,我不喜欢魔法——或者魔术,随你们怎么称唿它——总之,我认为那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东西,有违这个客观存在的物理世界,但既然它能被长久地传承下来,并且让诸多魔术师都为之嚮往,就必须承认它确实有存在的理由。」 马修愣住了:「虽然知道您的魔术造诣是在摩根勒菲时代才抵达巅峰,但在此之前,您难道没有对魔术有过任何修习吗?」 「至少在作为缇克曼努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学习魔术的才能。」四十二回答,「姑且可以把这当作是我对魔术的初次探索吧……毕竟,探寻未知就像是人类这个种族的春/药,足以唤醒任何一具垂老身体里残余的热情。」 不同于一般的魔术师,她并不认为魔术凌驾于现代科技之上,但在正式钻研这项新课题之前,她依然对魔术抱有一定的期待。 也许现代科技的瓶颈可以通过对魔术的部分借鑑得到突破?甚至——如果愿意做一些大胆的假设,摘下那层笼罩在「神秘」身上的薄纱,或许玛那也是某种可以被人类利用的新型能源呢?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 「但至少目前看来,人类并不能用这种方法去探寻魔术的本质。」或者说,魔术是一项不该被探寻本质的技术。如果说科学的进步源于人类对未知的不断探索,魔术则是源自于未知本身。 思绪至此,她不免嘆息一声,之前那些一厢情愿的期待和对未知的天然狂热,也一併随着这声低嘆从身体里流走了:「这三天里,我不断地为了理解一项未知,而试图去理解另一项用以解释它的未知,如此往復,有时甚至还要反过来用科学去解释它的原理……倒不是说我没有经歷过更糟糕的夜晚,但其中的过程真是令人煎熬。」 第186页 「在下明白您的意思。」格蕾极为体贴地说道,「您曾经说过,研究魔术就像在厕所里用餐,尽管不会因此而毙命,但正常人是不太会钟爱这种体验的。 」 藤丸立香小声对马修说道:「这算不算是最早的英式幽默?」 马修也小声回答:「我想是的,前辈。」 这一次的埃及之旅,格蕾是唯一能随女王出行的使者——尽管乌尔宁加尔极力反对,但四十二实在难以想像(任何)一位乌鲁克王前往其他国家而不引发战争的可能性,于是她将对方打发……咳,派去了圣都骑士活跃的范围,为阿萨辛教团的物资运送打掩护。 此时正值中午,整个沙漠都瀰漫着一股烧锅炉似的焦苦,越野车的后座上原本插了一束孩子们采来的野花,也被太阳烤干成了灰褐色,散发出萎谢的气息。 察觉到了气氛的沉默,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比起我的事……其实我对你们的经歷也很感兴趣。听达文西女士说,这已经是你们解决的第六个特异点了。」 「是的。」立香似乎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说起这个,其实我们在之前的特异点也见过莫德雷德先生呢。」 「不过那时候的莫德雷德先生看起来还很正常。」马修补充道,「也许是因为以少年的姿态现身,是一位性格豪爽又有点孩子气的人呢,真是叫人意外。」 「相比陛下和猊下,莫德雷德殿下身上确实有一种天然的反叛精神。」格蕾似乎短暂地陷入了回忆,尽管如此,她依然把车驾驶得很稳,「但这也导致殿下很晚才变得成熟起来……相比继承王位,也许殿下会更想当一名无拘无束的游侠吧。」 「莫德雷德先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不是不想让老妈失望的话,我早就骑着马出去流浪了,去他妈的御前会议什么的……」马修顿了一下,「啊!那、那个……我只是叙述了莫德雷德先生的原话!」 「无妨。」就是让她对自己产生了微妙的怀疑,原本以为乌尔宁加尔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是源自吉尔伽美什……难道其实是她的错吗? 「为了锻鍊殿下与普通百姓共情的能力,猊下确实让殿下在市井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格蕾理解地点了点头,「虽然事后看来,这段经歷是对殿下心性最重要的一次磨鍊……但也让殿下沾染上了一些不必要的恶习,礼仪方面尤甚。」她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御前会议经常暗示您与陛下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是从歷史的结果来看,莫德雷德先生也算是一位成功的君王吧?」藤丸立香说,「为什么会忽然变成那副样子呢?如果是亚瑟王为了扩张势力而特意把他变成了那样,那可真是一位可怕的父亲啊……」 格蕾生硬地打断了他:「陛下不会那么做的。」 「抱歉,我只是……」立香咽了口唾沫道,「我没有要冒犯的意思……」 「在下明白。」格蕾回答,「不管怎么说,如果莫德雷德殿下能恢復正常,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唯有那个会大声怒骂,也会放声大笑的叛逆骑士,才是大家记忆中的殿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滚烫的空气渐渐孕育出了一丝躁动,热风已经足以掀起沙尘,但沙砾飞溅时还不至于让皮肤感到刺痛——显然,他们已经抵达了尼托克丽丝的结界边缘。 「进入埃及的阵地范围后,迦勒底这边就不能再维持通讯了。」达文西说,「如果遭遇了危险,就只能拜託女王陛下和辅佐官小姐了,马修也记得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不要把我默认为大家的累赘啦,达文西亲……」立香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话说回来,感觉好久没在听到医生的声音了,不会又在偷懒吃草莓蛋糕吧?」 闻言,达文西发出了一阵戏嚯的笑声:「没办法,你就当他迟到的青春期突然来临了吧。」 进入结界后,空气中的玛那浓度骤然提升,越野车两侧的卢恩符文迸发出刺目的亮光,但也仅仅是用于抵挡尘暴伤害,无法在结界中识别方向。 四十二高举起了手中的权杖——据说这是她的宝具,但她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还没有找到正确使用它的方法。 但要应对眼前的情况,一把不完整的宝具就足够了。 无数条漆金色的古老文字从黑色的权杖上流过,汇聚到了杖顶,蜷曲的渡鸦羽毛如花瓣般舒展、绽放,露出了权杖顶端的蓝色宝石,在昏暗的沙尘暴中焕发出柔和的光芒。 荒漠的愤怒逐渐平息t ,空气中的躁意也一併驱逐。虽然气候依然炎热,但拂面而过的风已经不再夹杂着焦苦的气味,天空也变回了澄澈的浅蓝。 「居然如此轻易就……尼托小姐应该还有阵地建造和本土加成才对,这就是妖精女王的力量吗?」马修喃喃道,「不过,为什么不在埃及外缘时就解除结界呢? 」 「这和是否是妖精无关——客观地说,和我的魔力高低也无关。」四十二对此不置可否,「一个纯粹的力学问题罢了,听说过鲁珀特之泪吗?」 马修愣了一下:「鲁珀特之泪?」 「我知道!」藤丸立香举起了手,「是把熔化的玻璃滴进冰水后形成的那种眼泪状玻璃吧?有段时间在女生里很流行呢。」 第187页 「不错。」她以一种课堂上老师对好学生特有的温和目光,朝他微微颔首,「知道这种泪状玻璃有什么特性吗?」 「知道!」他把手举得更高了,「鲁珀特之泪的头部硬度很强,但只要在尾巴上稍稍用点力,整颗玻璃都会碎成粉末。」 「你说得没错。」她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道,「解除结界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用更强的外力去摧毁压应力最强的表面,而是使其内部产生裂纹,从而使整个结界的受力结构都失去平衡。在固体力学中有一个单独的分支,叫作断裂力学……」 「呃,那个……猊下啊……」藤丸立香这次没有举起手,只是干巴巴地说道,「其实我还在读高中呢。」 「那很好。」出于一种长辈对待晚辈的关怀,她温柔地拍了拍他肩膀,「希望这件事能告诉你,以后要好好学习数学。」 第85章 「何等无礼的人, 竟擅自闯入太阳王的领地!我,天空神荷鲁斯的化身尼托克丽丝,绝不会允许有人如此枉顾法老的威严, 就以你们的性命作为这份无礼的惩罚!」 四十二眯起眼睛, 仰视天幕中尼托克丽丝用魔术制造出的巨大投影。 虽然影像不甚清晰,但她依稀辨认出了属于女人的轮廓,暗色的皮肤和两只如胡狼般细长的耳朵——古埃及崇拜的神祗大多有动物的特徵,这种和死神阿努比斯肖似的外貌,是尼托克丽丝作为现人神,掌握着一部分冥府权能的证明。 上一次她如此仰望天幕中的庞然暗影,还是在天之公牛摧毁库拉巴的时候。尽管两者有着诸多差异,但这熟悉的感觉还是唤醒了她体内的某种冲动,某种……想要将其摧毁的杀意。 「您面前这位高贵的女士名为摩根勒菲,不列颠的女王,妖精之血的继承人,不焚之女,至高王座的共治者。」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快,格蕾主动开口, 「此次前来,正是为了会见您,第六王朝的法老,尼托克丽丝阁下。」 「摩根勒菲?那不就是骑士王的姐姐兼妻子吗?!」尼托克丽丝髮出了不体面的尖叫——以至于之前试图塑造出的庄严形象悉数碎成了齑粉,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反倒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那样,有些娇憨地咕哝起来了, 「身为圣都之人,居然敢擅自闯入埃及的国土……不过他国的统治者亲自拜访,不回以招待似乎也有失礼节,是不是应该先报告奥兹曼迪亚斯大人呢……?」 藤丸立香朝她招了招手:「好久不见啊,尼托小姐。」 「啊,这不是卖珍奇货物的戏法师和外表乖巧但说话意外很刻薄的小姑娘吗?」尼托克丽丝语气轻快地同他们打了招唿,「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和不列颠的女王同一天拜访,看来一切都是贝斯神1的旨意,今日的埃及註定要用音乐和歌舞招待异国的来客。」 「尼托小姐好像把我们当成了毫无关系的两批人呢……」立香懵了一会儿,「正常人会这么想吗?」 「前辈,我认为正常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但我们不该轻易地将尼托小姐代入正常人的视角。」 格蕾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埃及的女王……似乎是一位有点脱线的女士呢。」 「不同的国家会孕育出不同性格的王。」如果艾蕾哪一天也成为了某个人类国家的统治者,估计就是这种感觉吧……诚然,她对冥府女神的喜爱发自肺腑,但作为人民的宰相,她还是衷心希望这一幕不会发生。 循着尼托克丽丝的引导,他们来到了埃及阵地的中心,也就是奥兹曼迪亚斯所在的光辉复合大神殿——一座永远不会出现在库拉巴的建筑。 和乌鲁克的歷代先王相比,吉尔伽美什无疑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君王,他那连年增长的欲求曾让当年还是卢伽尔之手的她分外头痛……但不得不承认,如果让其他君王处在吉尔伽美什的位置上,多半还是过得很不痛快。 「虽然之前就已经隔着风沙远远眺望过一次了,果然还是像这样近距离地观瞻才更有冲击力。」马修感慨道,「简直就像是漂浮在沙海上的海上都市,一眼就能看出建筑技艺之卓越。」 立香贊同地点了点头:「见过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君王,感觉每个都很有自己的特点呢。拉美西斯二世大概是王里最会设计建筑的吧?」 闻言,四十二轻轻笑了一声:「那可不一定。」 马修说:「您似乎想起了开心的事情呢。」 「或许吧。」她不免陷入了回忆,「不过,我确实认识一位同样在建筑方面有着卓越才能的君王。如果说太阳王的才能是赋予建筑气势恢宏,能够直击人心的壮丽之美,那么他的才能便是利用结构上的精巧布置,创造出常人难以效仿的建筑奇蹟。」 立香的双眼闪闪发亮:「听起来都好厉害啊!」 「不过客观而言,他们不算是同一个工种。」她又补充道,「前者是建筑师,后者是结构工程师。」 他眼中的亮光消失了:「……听起来忽然没那么厉害了,猊下。」 光辉复合大神殿是结合宗教与王权于一身的建筑,即是神庙,也是王宫——这一点倒是与白庙类似。通往主殿的是一条白色石板铺成的长廊,宽度可容两辆战车同时通过。 在法老石像沉默的注视下,他们沿着石板道前行,咸涩的泡碱气味不断从脚下的石板道缝隙里渗出,两侧壁画的刻痕里填补了金漆,即使是那些陷在阴影中的部分,也如在阳光下那般熠熠生辉。 第188页 艺术家的性情往往从作品中就能窥见端倪——尽管还没有见到奥兹曼迪亚斯,四十二已经隐约推测出了对方的性格,而这种猜测随着他们走入主殿,看见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太阳王时得到了印证。 「还不快向王行跪拜之礼?」王座之侧,一名手持权杖的年轻女性高声道,「如此一来,王也会从倦怠中起身,赐汝等几句金言吧?」 「你今天可是意外的吵闹啊,尼托克丽丝。」奥兹曼迪亚斯瞥了她一眼,「引以为豪的魔术被他人轻易破解了,就露出了这样不稳重的样子,这可不是法老该有的威仪。」 「非、非常抱歉!」尼托克丽丝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会好好反省的!」 「若要依循埃及的神圣传统,任何觐见法老之人都该行跪拜之礼,即使来访者是他国的君王也不例外。」奥兹曼迪亚斯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不列颠的女王——不,人类的贤者啊,虽然你那大逆不道的王道与余相悖,但若论功绩,你仍是成就了绝世伟业的英豪。因此,余可特赦你不必屈下你的膝盖。」 虽然早就料到了对方极有可能和吉尔伽美什是一类人,万万没想到这种既视感会如此强烈……四十二的嘴角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了。 吉尔伽美什和阿伽——这世界上最麻烦的两个傢伙,一个是脾气直率到不屑掩饰,有点不高兴就乱发脾气的雄狮,另一个则是伪装成性情可爱的犬类,实则流淌着奔狼之血的狼王,而眼前的拉美西斯二世,简直像是这两者融合而成的产物,完美地集成了他们身上最糟糕的地方…… 说实话,她已经有点后悔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很高兴您率先作出了友好的表示。」四十二微微颔首,「但客观地说,我不太需要这份特赦,因为我本来也不需要向什么人屈下我的膝盖。」 「哦?」对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明明是空有女王t躯壳的侍奉者,居然已经具备了与王相抗衡的意志力,看来那位最古的英雄王生前相当宠爱你啊。」 四十二眉头紧蹙:「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哈哈哈哈!!」奥兹曼迪亚斯响亮的笑声惊飞了大殿外的红鹳,「装傻也是没有用的,人类的贤者,余知道你的灵魂仍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你的诞生之地所遵循的神秘法则,与这片沙之圣地是同源的,而余则是这个伟大国度的统治者,最接近太阳神阿蒙-拉之人,你的卡究竟是何状态,余只需稍微一瞥便能知晓。」 立香搔了搔了;脸颊:「猊下的卡?卡是什么?」 「笨蛋,卡是人类的灵魂,与之对应的则是身为肉/体的赫。」尼托克丽丝压低了声音——虽然并没有起到说悄悄话的效果,因为她的声音还是太响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人的寿命结束后,卡便会从赫中脱离,若卡是纯洁无瑕的,奥西里斯就会允许此人前往芦苇地寻找自己的亲人。」 看到御主依然满脸困惑的表情,四十二补充道:「芦苇地是埃及神话中的诸神所居之地。在神话中,穿越冥府的亡者须经过冥府主宰奥西里斯的审判,若最后被判无罪,便能被赐予前往芦苇地的资格,蒙受太阳神阿蒙-拉的恩惠,获得永生的幸福。」 「看来你对赫里奥波里斯2很了解啊,人类的贤者。」奥兹曼迪亚斯第二次放声大笑,「不错——非常不错,这样震慑人心的容貌,以及那无疑与容貌相匹配的智慧,如果不是已经结过婚了,作为大王后3常伴于余身侧倒也不错。」 格蕾被他的话激怒了:「何等无礼!猊下乃是不列颠的女王,和您同样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而您居然用这种轻佻的语言……」 「不过是一些粗浅的知识。」四十二打断了她的话,「但埃及神话的相关记载,对我而言确实比其他神话更方便记忆一些。」 尼托克丽丝认同地点头:「理应如此,我等伟大的主神阿蒙-拉,其光耀就如同最璀璨的明珠那般永缀于大神殿的穹顶。」 「有趣的是,埃及神明的某些特性,似乎与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有那么点相似。」她轻飘飘地说道,「比如说,神明生活在比尘世更高一级的维度中;比如说,死后需要经过冥府之神的审判;又比如说,冥界存在着通往诸神国度的唯一通道。可惜在美索不达米亚,最后只有我一人成功穿过了那条通道,得以抵达诸神所在的国度,面见众神之王安努……差点忘了,那时的神王已经是恩利尔了。」 「那你可真是幸运啊。」尼托克丽丝未曾察觉到她言语中的深意,兴高采烈道,「不过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再怎么伟大,我等埃及的神明也是比之更伟大的存在,所以芦苇地也一定是比汝等的天国更加让人幸福的国度。」 「很遗憾,这一点恐怕无从比较了。」四十二微笑着回答,「因为还没来得及细看,我就不小心把它毁掉了。」 尼托克丽丝倏地噤声了,奥兹曼迪亚兹也以沉默的目光注视她,整个大殿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她慢慢地抚平了衣摆的褶皱,不愠不火地开口道:「希望这些能教您明白,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不卑不亢地同您说话,不是源于任何人生前的宠爱,而是因为——我就应该站在这里,和您站在这里的理由一样。」 说罢,她用权杖轻轻敲击着大殿的地板,发出的声音却如同古钟,连带着整座神殿都随着那沉重的声响轻微摇晃起来。 第189页 「另外——这只是一个友好的提醒,我认为您最好先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因为……」她说,「当我还是一个侍奉者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对王说不了。」 第86章 「看来余的评估确实出现了一些差错。」奥兹曼迪亚斯站了起来, 「余讨厌错误——但在此之上,余也并非冥顽不灵的庸君。不列颠的女王啊,余承认你拥有与法老平等谈话的资格。」 客观而言, 他比她预料中要矮一些, 但他的目光总给人一种自上而下的感觉——这是一种统治者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像基因遗传,蕴藏在每一位古代君王的血液里,有些人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无声地给他人施加压力。 「不过, 既然要享受王的身份, 自然也得承担为王的责任。」奥兹曼迪亚斯说,「出于对美丽女性的爱怜之情,余本不打算现在就逼问这个问题,但现在的情况已然不同。在你我双方就任何事进行商榷之前, 余要先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根据你的回答, 再决定这次对话是否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四十二颔首道:「请说。」 「真是从容的态度。」奥兹曼迪亚斯低声笑了一下,「可惜余要质询的对象,既不是乌鲁克宰相的宰相缇克曼努,也不是不列颠的女王摩根勒菲……埃斐,庇护着蛾摩拉的守望者啊,这次愚蠢至极的人理烧却,其罪魁祸首正是与你生前有诸多纠葛的魔术王所罗门。」 「诶——?」藤丸立香因为震惊而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猊下的第二次轮迴和所罗门有关?」 所罗门——她突然感觉一股熟悉的疼痛在体内蔓延。 起初只是一点钝痛,蛰伏在肋骨下, 像是伤口化脓前引发的炎症。 但那种沉闷的痛楚很快就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她感觉自己的内脏绞在了一起,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碎裂了。她觉得自己不再完整,也许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以前,一个声音回答了她),而那些破碎的部分在她脚边散发出某种潮湿的、类似菌类植物的气味……死亡的气味。 「猊下……」格蕾神情担忧地看着她,「您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 「奥兹曼迪亚斯大人……」一旁的尼托克丽丝也忍不住道,「不列颠女王的卡现在非常不稳定。以我个人微不足道的愚见,她的卡似乎最近就受到过一次创伤,如果您继续逼问下去,这种创伤可能会恶化到足以让灵基被返还的地步。」 「仅仅是听到了一个名字都能动摇成这样,真是丢人至极。」奥兹曼迪亚斯的语气稍微烦躁了起来,「不列颠的女王哟,余可不会和只有这点程度的傢伙结成同盟。如果你打算在这里就停止谈话,干脆也别打道回府了,就让余亲手终结你那短暂的女王之旅吧。」 「马修小姐。」格蕾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语气十分慎重,「关于接下里的撤退工作,恐怕得劳烦您暂且照顾一会儿猊下了。」 马修将巨盾抵在脚尖处:「我明白了,格蕾小姐。」 四十二嘆了口气:「回来,格蕾。」 「可是猊下……」 她平静地打断了对方:「无需担心。我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这并非谎言。是了,那不过是疼痛——这是一件好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受到痛,很久以前她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很抱歉我的副官中断了谈话。」她的目光落回奥兹曼迪亚斯身上,「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这场交易了。」 闻言,奥兹曼迪亚斯轻笑了一声:「交易?看来你很笃定余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 他没有直接承认,但语气里也不像之前那样夹杂着讥讽,诸多思绪在她的脑海中如浮光掠影般闪过:「我方在启程之前也做了不少准备,一切只看您想要怎样的礼物了。」 「余想要怎样的礼物?口气倒是很大。」奥兹曼迪亚斯说,「然而你们又能给余什么呢?与一群孱弱的山之民为伍,因畏惧于圣都骑士的威胁,不得不躲像老鼠一样躲在山阴的庇佑下。连自己的阵地都保护不了,却说自己可以给出让余满意的礼物,不列颠的女王啊,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谁知道呢?」她低声回答,「大概只能等听完您的质询,我们才能确定一个答案了。」 奥兹曼迪亚斯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身旁的尼托克丽丝,并且在察觉到她的表情和迦勒底的两位外乡人同样迷茫时嘆了口气:「尼托克丽丝,把其他t人带下去,余要单独同不列颠的女王对话。」 「是,奥兹曼迪亚斯大人。」虽然完全没跟上情况,但这不妨碍尼托克丽丝对太阳王的完全服从,「跟我走吧,戏法师、说话刻薄的女孩,还有那位像幽灵一样苍白的女孩,虽然你们刚刚对伟大的法老做出了无礼至极的举动,但由于法老宽厚的恩赐,我依然会带你们去欣赏神殿中最美丽的蓝莲花池塘。」 格蕾明显并不放心她一人,四十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去吧。沙漠总是使人劳累,去稍稍休息一会儿再回来。」 她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温顺地点了头:「是,猊下。」 待众人离开后,太阳王缓步走下台阶,与她处于同一地平线。除了身高上天然的差距,他们之间已经彻底没有高低之分了。 「去主殿后的房间吧。」奥兹曼迪亚斯双手抱肘,「有些谈话,余不想在阿蒙神的注视下进行。」 第190页 尽管他的神态仍很泰然,显得游刃有余的样子,但这是一个代表着防卫性的动作……四十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气氛已经悄然转变了,可他们谁都没有点破。 在王座的正后方有一扇暗门,需要点燃旁边的壁火才能启动。奥兹曼迪亚斯应该有不用明火就能点燃灯芯的方式,当他依然从两边的篝火中引了一支火把,当暗门开启后,他便将那只火把插在室内的灯具上,用作照明。 相比敞亮的主殿,这个房间要昏暗许多。可以看得出奥兹曼迪亚斯不常使用这里,房间的角落里还能看到残存的蛛丝,空气中的湿气吸附在石壁上变成了水珠,泡碱咸涩的味道更明显了,但要说这里是制作木乃伊的地方,倒也闻不到血和死亡的气味。 奥兹曼迪亚斯将墙壁上一个金属制成的荷鲁斯之眼倒转过来,暗门缓慢地合上了,好似阖起的眼睑,房间里的光源霎时只剩下了墙壁上那支黯淡的火把,法老的面庞在火光下明明灭灭。 「余要质询的问题并不复杂,但也不简单。」他说,「不列颠的女王,如今你虽然出现在拯救人理的阵营中,但这是否是因为你的记忆尚未恢復?完全状态下的你,是否还能坚持现在的想法,坚决地站在魔术王的对立面?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明确自己的立场。」 「我不太理解您的忧虑。」甚至觉得对方的思考逻辑非常奇怪……但她不会这么说出来,「虽然我没有那一世的记忆,但从身体的本能反应来看,他和我的关系并不像是能动摇我道德底线的样子。」 何况,蛾摩拉的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虽然她不是基督教徒,但她毕竟在英国生活了很久,知道这是在《圣经》中被上帝毁灭的一座罪恶之城,知名度仅次于索多玛……当然,她记得它的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摩斯拉1。 在此之前,她并未从其他人那里获得过第二轮迴的任何情报——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第一轮迴和第三轮迴都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第二轮迴却从未被任何人提及,其中的古怪之处已经昭然若揭了。但按照奥兹曼迪亚斯的说法,她乃罪恶之城的庇佑者,所罗门则是上帝钦定的王者,很难想像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深厚的关系。 奥兹曼迪亚斯微微蹙眉:「这算是什么回答?虽然你在歷史上素来以智慧与胆识着称,但在情爱一事上,你的某些言论简直是令人发笑。」他冷哼一声,「好好回忆一下,那些记忆中你所憎恨的人,有几个能勾起你这样的反应?比如说那些被你摧毁的神明,无论多少次提起他们的名字,你的心里恐怕都不会有一丝波澜吧。」 四十二试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安努和恩利尔,甚至还有伊什塔尔,这些名字确实没有引起她的任何波动——若要勉强地说她心头有什么情绪,大抵也只是一些怅意,因为她见证并推动了诸神时代逐渐落寞的过程,而这是一种胜利者看待失败者的感情,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奥兹曼迪亚斯说,「以爱为牵引,才能勾出彻骨的痛苦与仇恨。你和魔术王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什么难解的纠葛,也许你们还曾有一段亲密的时光——这种复杂的关系,连经歷丰富的余都难以处理,而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余对这次的结盟感到越来越不乐观了。」 「客观地说,我应该还没达到您口中那种明白的程度。」 他啧了一声:「余的解释难道还不够简单?」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只是不明白您为何会因此觉得这次结盟的前景不够乐观。」四十二尽可能地维持着礼貌的语调,其实她总觉得对方和自己的脑电波完全没有接上,而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异让她感觉很疲惫,「与您相反,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因素,完全没有操心的必要。」 奥兹曼迪亚斯嗤笑道:「看来你对自己的理性很有信心。」 「我从不否认感性因素对理智思考的影响力。」四十二平静地回答,「想必您多少也知道,乌鲁克对抗诸神的过程并不顺利。在哀悼之塔建成后,神明派出古伽兰那摧毁了乌鲁克的主城库拉巴,整座城市被付之一炬,许多老人失去了孩子,许多孩子失去了父母。那个时候,我们再次回忆起了一件我们很早就知道了的事——诸神可以很轻易从我们手中夺走一切,并且他们还能夺走更多。」 奥兹曼迪亚斯没有接话。尽管他天性中似乎就保有表演者的强烈欲望,但这一次他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有自己逃避的理由,因为自己还有年长的父母需要赡养,因为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对过往的追忆中,有一股平静的力量伴随着回忆重新注入了这具身体,抚平了那个名字带来的伤痛,「人心乃血肉所铸,必然有它软弱的地方,可最后谁都没有退却。如果那时我们退让了,那么我们的孩子依然会轻易地被诸神夺走一切,这座城市依然会被诸神轻易地毁于一旦,所以人们没有认输,乌鲁克也没有认输。」 她看着他,语气冷静、缓慢,但不容置疑:「太阳王阁下,我不否认存在魔术王曾与我关系亲密的可能性,但当所罗门以神明的姿态,傲慢地对人类的命运下达审判的时候,就没有任何理由足以动摇我的决意……否则,人类与诸神的抗争早在那一夜过后就结束了。」 第191页 奥兹曼迪亚斯长久地注视着她,整个房间寂静得连墙角滴落的水珠都清晰可闻。半晌过去——当四十二已经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时,他的嘴唇才嚅动了一下。 「虽然余并不认可美索不达米亚那种人神对抗的理念,但你身上的确有余值得託付信任的地方。」奥兹曼迪亚斯说,「那就来聊一聊正事吧。 」 他完全在一个没有必要的地方停住了,不过四十二领会了他的意思:「请说吧。」 「不列颠的女王,既然你已经表示了自己的决意——为了奉还和这份决意同等的信念,余可以先解答你心头的几个问题。」他说,「首先,圣杯赋予英灵的常识中,的确没有多少关于你第二世的经歷,只提及你生前似乎是一个腓尼基人,按照惯常的魔术逻辑,这通常意味着你这一世的人生较为平凡,不足以被载入英灵殿… …但最后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这其中的缘由需要你自己探明。」 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柔和起来:「而余之所以会知晓你真实的身份,是因为余和你一样,生前和一位圣徒关系匪浅,外加余手中握有圣杯,可以藉由这种联繫,些微地探查到一点相关信息,其中也包括了你的真实身份。」 四十二有些惊讶:「迦勒底寻找的圣杯在您手上?」 「不错,这也是余支开迦勒底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他的后半句有略微迟疑,「然后,就要说到余为何选择和你合作——当然,如果要打败圣都,余确实需要寻找有力的同盟,更不用说你也拥有白垩城的统治权,很适合t作为对抗骑士王的着力点。但余接下来要和你切谈的内容,跟这个特异点没有太多关系。」 她心中已经多少有了推测,其实这也是她出发前考虑过用来说服太阳王的理由之一:「是为了阿蒙-拉神?」 奥兹曼迪亚斯倏地僵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自己的想法会被人率先猜中……某种意义上也论证了她的话。 「看来余还是小觑了你的智慧。」他似乎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找回自己的冷静,「你猜得没错,是为了阿蒙-拉神。如果迦勒底成功克服了所有难关,撑到了和所罗门决战的时候,七十二柱魔神中的第七位必须交由余来处理,这就是余答应和迦勒底达成同盟的唯一条件。」 第87章 结果到了最后,奥兹曼迪亚斯想要的依然是迦勒底的承诺——但他支开了能给他承诺的人,将条件单独交代给了她,所以她猜对方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杀死那个污化了埃及人信仰的魔神柱,也许还打算利用魔神柱做一些别的事。 离开暗室前, 奥兹曼迪亚斯特意嘱咐道:「不要把余的要求直接告诉他们,只说当时机到来,法老会带走他应得的那份礼物。」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您不说出要求,他们又如何答应呢?」 他盯着她,神情是那么理所当然:「那就是你要解决的事了,不列颠的女王。」 除了吵闹的笑声外,对方这种惯常以上位者自居的态度,也会让她不期地想起吉尔伽美什——这种时候,阿伽的讨喜之处便似烘云托月般被凸显了出来,尽管基什王嬉皮笑脸之下的索求一点也不比吉尔伽美什少,但他也知道有求于人时应该更加低声下气……另外,当他放声大笑的时候,大殿外的鸟儿也不会被吓走。 「我不可能让迦勒底什么都得不到就离开。」四十二说。 闻言,奥兹曼迪亚斯哼笑一声:「你们为与埃及结盟而来,如今也带着结盟成功的消息回去,难道不是一次圆满的出行吗?」 「客观而言,迦勒底是为了寻找圣杯而来,之所以选择和埃及结盟,只是因为他们误以为圣杯在亚瑟王手中,而结盟不过是用来达成最终目标的一种暂时性的选择。」四十二意有所指地停了一下, 「但现实是……比起遥远的白垩城,他们的目标反倒是近在咫尺。」 「如果是因为这个,让他们少痴心妄想了,这个特异点可不是拿到圣杯就能够解决的。」对方眉头紧蹙,「能够在不藉助圣杯的情况下建立起白垩城,甚至是召唤出其他圆桌骑士,这些都并非寻常英灵可以做到的。不列颠的女王,可不要因为你们生前是夫妻就小觑了他——如今那个统治着圣都的骑士王,并非是你所熟知的那个人。 」 听到这里,四十二感觉自己的手背隐隐发烫……集合着「摩根勒菲」一切要素的印记就蛰伏在那里,她还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启用它,但绝对不是现在。 「不过,余可以答应在解决骑士王后,将圣杯作为迦勒底为法老效力的恩赏。」 四十二掀起一边的眉毛:「您是指事情解决后,您会归还圣杯作为回报?」 「迦勒底会得到圣杯。」奥兹曼迪亚斯强调道,「原因是他们为余效力,所以得到了余的赏赐,余对于优秀的臣子从不吝啬。」 她决定不去计较这位法老偶尔幼稚的一面:「好吧,如您所愿——法老的恩赏。」只要结果是好的,迦勒底在这方面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离开暗室后,奥兹曼迪亚斯召回了尼托克丽丝。 据格蕾事后所说,当时她正在为五十米高的巨大拉美西斯二世雕像发表激情的演说,并如数家珍地和他们讲述太阳王执政期间的诸多功绩——按照她的原话,「比高文少爷试图掩盖演练场的损失清单还要绞尽脑汁,比阿格规文少爷审阅高文少爷递交的损失清单还要细緻入微」。 第192页 虽然在很多事情上显得不太靠谱,一旦牵扯到了和灵魂相关的魔术,尼托克丽丝还是展示出了值得信赖的一面。 「受损的部分已经用魔术修復了。」她说,「遗憾的是,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强行唤醒你的记忆,只能用祝福的魔术巩固了一下你的灵基。除此之外,你如今的情况确实有点怪异,不是说它曾经受损的问题……该怎么说呢?你的卡似乎有点残缺不全。」 「这和我记忆不完全的状态有关吗?」 「不可能,记忆残缺只意味着卡没有被完全唤醒,犹如被水汽覆盖的镜面,虽然看不清镜中的倒影,但镜子本身并没有受损。」尼托克丽丝沉吟片刻, 「而你的卡……更像是缺失了某个部分。」 格蕾关切道:「是因为灵魂有缺损,才导致猊下的灵基这么容易被动摇吗?」 「没错,本身就有裂痕的卡更容易受到伤害。」 「有什么办法能修復吗?」她问。 「除非取回缺失的部分。」尼托克丽丝摇了摇头,「每个人的卡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轮迴了三次,也没有因此而诞生三个卡,不是吗?」 听完她的答覆,格蕾的失望溢于言表,四十二心里倒是有别的想法,一种纯然的直觉告诉她,她灵魂中所缺失的部分和她第二次轮迴贫瘠的歷史记载有关。 然而,她没有把这个信息交代给任何人,甚至是格蕾。 尽管那个女孩一向以行事稳妥博得旁人的称赞,但在与她相关的事情上,格蕾时常会表现得方寸大乱——比如每次提及梅林时,都会勾起她性格中罕见的攻击性——显然,当年她的死亡给这个女孩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一点小事都足以拧断那根紧绷的神经。 在那张悬疑未定的名单上,其实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名字。她需要单独去狩猎对方,就像母狮的目光锁定了绵羊一样,在此之前她不会惊动任何人……心理战就是如此,同样的信息如果被第二次使用,作用就会大幅下降,所以那必须是致命的一击。 在回去的路上,四十二先是解释了这个特异点的现状,然后转达了奥兹曼迪亚斯的话,说明了他对同盟的认可,并且承诺会在圣都势力被剿灭后归还圣杯——或者说「恩赏」,如某位法老所坚持的那样。 「作为提供帮助的回报,太阳王希望迦勒底一方也能提供一个承诺。」在做足了铺垫后,她才佯装平静地提到了奥兹曼迪亚斯的条件,「在未来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点,他会从迦勒底手中带走一样东西。」 「对方想要回报什么的倒是不值得奇怪。」藤丸立香有些苦恼地说道,「但时间也不确定,要带走的东西也不明说,总让人感觉有点不安啊……关于这个条件,那位法老难道没有做其他的说明吗?」 她不动声色地回答:「他的原话是当时机到来,法老会带走他应得的那份礼物。」 「看来是不方便对外人提及的要求呢。」达文西陷入了思索,「不过按照你们口中那位太阳王的性格,应该不用担心在事后遭到暗算。」 「确实如此,自古以来那些骄傲的君王都不逊于这么做。」她对此十分认同,「可以说,他们宁可在某些事情上吃暗亏,都不愿折损自己的颜面。」 达文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看起来很有心得呢。」 「多多少少吧。」四十二回以微笑,「利用得当的话,有助于维持国家的财政健康。」 「何况,即使我们不愿意答应,那位太阳王恐怕也没有听凭迦勒底抗议的打算,否则就不会支开你们,私下和女王陛下进行交涉了……」达文西的说法已经非常委婉了,与其说是交涉,不如说那只是太阳王单方面的通知,「除了结盟的事情,那位太阳王还有提到什么吗?」 马修乖顺地回答:「那位太阳王还提到了猊下第二世的身份。据说猊下曾是蛾摩拉的庇护者,名为埃斐,生前与所罗门存在着诸多纠葛,而且猊下的灵魂……」 话音未落,通讯里突然传出了喷水和陶瓷杯砸在地上的声音:「咳咳咳——」 「医生,您没事吧?」马修担忧道,「我能明白您的心情,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们也感到非常震惊。」 「原来医生也在啊,还以为你在偷懒呢。」相比之下,立香的反应就诚实多了,「话说回t来,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不早点说啊?说不定猊下知道什么能够一举击败所罗门的制胜法宝呢?」 「情报有缺失确实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但拉普拉斯上确实没有显示女王陛下作为埃斐的相关记录。」信号不良的沙沙声让达文西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没想到太阳王竟然会知道……照理说,拉美西斯二世的统治时间主要在公元前十三世纪,和所罗门相差了两百多年,尼托克丽丝所处的时代则要更早,埃及方面应该没有什么可以获取这些信息的渠道才对。」 四十二适时地开口:「据那位太阳王所说,他生前曾与一位圣徒存在着深厚的联繫,藉由圣杯的增幅,他可以通过这种联繫获悉一些模煳的情报。」 「差点忘了,拉美西斯二世和那位先知摩西曾经是兄弟。」达文西嘆了口气,「真是可怕呢,联繫的力量……」 「也没必要那么担忧啦,达文西亲。」立香安慰道,「虽然这次因为情报差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第193页 对方苦笑一声:「希望如此吧。」 「恕在下冒犯,您对这条情报的态度似乎异常消极。」格蕾忽然开口——自从得知她的灵魂有残缺后,她就深陷在忧心忡忡的情绪中难以平復,这还是她长久沉默后的第一句话。 达文西顿了一下,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回答:「怎么会?只是天才的达文西亲也没想到会从太阳王那里得知这条情报……」 「按照常理,作为意图对抗所罗门拯救人理的机构,在听到猊下或许和所罗门有过什么交集时,应该会表现得更加雀跃才对。」格蕾说,「但事实上,迦勒底——至少从您的回答来看,并不像是完全不知晓内情的样子,反倒更像事先就知道什么,只是一直以沉默来隐瞒,直到试图掩藏的信息毫无预兆地被其他人揭露了,才因此产生了焦虑。」 这一次,达文西很久都没有回答。 即使是天才,难免也有掉以轻心的时候……四十二在心里嘆息了一声。因为贝德维尔的造访,外加白垩城在举行圣选一事,自从来到特异点后,格蕾时不时会表现出神经质的一面,让许多人都忘记了她也曾是女王的辅佐官,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冷静与洞察力。 「别再傻着了,达文西亲,周围有不明力量在靠近!」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通讯中响起,应该是迦勒底的其他工作人员,「越来越近了,至少有七八个……其中还有一个是英灵!按照示巴的观测结果分析,接近的应该是一群圣都骑士!」 「马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听到藤丸立香担忧的询问,四十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马修——后者脸上并没有得知敌人靠近的警惕,反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迷茫:「马修小姐,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不,我没有任何不适。」马修眨了眨眼睛,很勉强地回答,「只是,我似乎能够感觉到那位英灵的靠近,而且我身体里的那位骑士阁下好像很生气,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与对方即刻交战的想法……」 「在下明白了。」格蕾理解地点了点头,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幸好敌人是兰斯洛特卿,如果是殿下或者其他几位少爷,在下恐怕就会不忍心下死手了。 」 第88章 虽说是出于白垩城的缘故才被连带召唤到了这里,但除了同样为猊下而来的贝德维尔,以及匆匆见了一面的莫德雷德殿下,格蕾至今还没有见过其他被召唤到特异点的同僚。 大部分时候,他们的名字只会在难民饱含悽苦的抱怨中被提起,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崔斯坦和兰斯洛特,偶尔能听见阿格规文少爷,高文少爷的名字是最少的——在人们口中,他只是一个「偶尔在城墙上眺望远方,有着太阳般金髮的美男子」。 尽管在内心深处,格蕾无比思念着他们,但她也感激命运没有让他们以刽子手的身份与猊下重逢。 「格蕾女士?」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拽回了现实——是兰斯洛特,对方紧接着用一种更不可思议地语气说道,「猊下?!」 格蕾勐地回过神, 同时也不免暗暗责怪自己,竟然在这种紧要关头走神了。 不过此时此刻, 遇见兰斯洛特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一来,兰斯洛特是彻头彻尾的国王党——尽管他自称希望国王与女王都能获得幸福,但这在她看来是非常可笑的,只不过因为猊下在位期间极少与陛下产生冲突,才没有使他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 其次,虽然兰斯洛特多次申明他与宫廷魔术师没有过多的交情,但后者那可耻的三流文学之所以一直在骑士间禁而不绝,兰斯洛特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另一名罪人是崔斯坦卿,他甚至用改编诗歌的方式助长了那些可耻文字的传播,他们两个都该和那个可恶的坎比翁一起下地狱。 最后……他是一个法兰西人。法国人是天生负有原罪的, 他们的宿命本就该止于断头台,某种程度上, 镰刀和断头台可以算作同一种东西。 思绪至此,格蕾忽然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手中那沉甸甸的重量,竟让她萌生出了一股神圣的使命感:「许久不见,兰斯洛特卿!」她高举镰刀,伦戈米尼亚德之影开始逐一解除封印,「再见了,兰斯洛特卿!」 「不!请等一下,格蕾女士!您道别的速度也太快了!」兰斯洛特高声回答,「另外,请您停止发动宝具的行为,否则我就不得不在您解开封印前将您拦腰砍断了!」 「请不用担心,格蕾小姐!」马修展开武装挡在了她的面前,「我一定会挡住这个男人的剑,我体内的骑士阁下也是这么说的!」 加拉哈德卿,即使如今沉睡在一个少女的体内,可卿依然是那个值得女王託付信赖的骑士之盾啊……格蕾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如果不能在这里将兰斯洛特处刑,也许她一辈子都将无法回报这份盛情了。 「都给我停下。」猊下长长地嘆了口气,缓慢地揉着太阳穴,神情中盛满了疲惫,「没想到离开埃及之后,居然还能遇到这么吵闹的情况……」 「非常抱歉,猊下。」格蕾瞬间停下了宝具解放,忧心忡忡地看向她,「都怪在下疏忽了,您的灵魂才刚刚痊癒,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见状,兰斯洛特也将无毁的湖光收回了剑鞘,单膝下跪:「请容许我向不列颠的瑰光行骑士之礼。」 第194页 千百年过去了,对方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虽然在格蕾心中,能被冠以「骑士之花」美名的唯有高文少爷,但无论容貌、气度还是剑术,兰斯洛特确实是同僚中的佼佼者,会有那么多少女为他倾倒也不值得奇怪…… 如果对方能将那糟糕至极的,对已婚女性的兴趣改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许久不见,兰斯洛特卿。」格蕾猜猊下多半对他的身份感到了迷茫,不过她掩饰得很好,「既然你收起了剑,那我姑且认为你没有主动开战的意图。 」 「我怎么会对您挥剑?」兰斯洛特愣了一下,「事实上,陛下正是派我出来寻找您的下落,并且接您回卡美洛特的。」 「我听说了。」猊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据说你们为我准备了特殊的红地毯……用无辜之人的血。」 闻言,兰斯洛特的面庞霎时失去了血色:「这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才勉强没有颤抖,「这是达成理想结果的必要途径。陛下打算建造一个理想的国家——干净、无罪,只有最善良的人才能成为白垩城的百姓,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都能获得幸福。」 猊下长久地凝视他,又好像在透过他凝视其他人:「那么,所有人的幸福又是指什么呢?」 兰斯洛特嘴唇紧抿,格蕾注意到了他略微瑟缩的肩膀,仿佛被那轻飘飘的语言鞭笞了一下——真是奇妙,尽管猊下没有不列颠时代的记忆,但她此刻质问兰斯洛特的神态,竟然与她生前一模一样。 这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直到卡美洛特的名字也被淹没在歷史的洪流中,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 「等您真正看到白垩城的时候,就会理解这一切的。」他低下头,避t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请您相信,我等绝非那种会从杀戮中汲取快乐的卑劣之人,举办圣选对我等而言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可就像割去身体上的腐肉一样,过程虽然痛苦,但结局将会是美好的。猊下,请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猊下嘆了口气:「卿平日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吗?」 「您无需讶异。以自我感动为第一优先,将对问题的思考直接抛之脑后——这就是绝大多数圆桌骑士做事的风格。」 格蕾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开口的是马修——倒不是说她的声音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她说话的方式忽然变得有点不太像她了,那平静的语调,以及礼貌中不乏嘲弄意味的措辞,无一不让她想起那位故人…… 迦勒底的御主花费了比她更多的时间才缓过来,还不得不手动把快要脱臼的下巴合上:「马、马修?你还好吗?」 「您好,藤丸先生。」女孩以一种生疏的口吻同他打了招唿,「不必慌张,马修小姐的身体状况良好,只是因为我本人的意志太过强烈,所以暂时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但请放心,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很久……不出意外的话,只会持续到我将兰斯洛特卿送回英灵座。」 「这、这种遮住一只眼睛的髮型,以盾作为兵器,廷塔哲修道院特有的阴阳怪气的语调,以及完全不把父亲当父亲的态度……」兰斯洛特瞠目结舌,「加拉哈德?」 「请别轻易说出父亲这个词,兰斯洛特卿,这样会让人误以为我和您关系很亲近的。」加拉哈德面无表情地回答,「客观地说,廷塔哲修道院的修女们才是将我抚养长大的人,而廷塔哲家族的成员也比您更有资格自称是我的亲人。」 如果说刚才兰斯洛特的表情只是被鞭挞了,现在就更接近被天雷噼过了:「也、也不用说得那么疏离吧……」 「廷塔哲家族?」达文西好奇道,「如果更亲近这一派,那么加拉哈德无疑属于女王党了呢。」 立香抓了抓头髮:「女王党?」 「惯常的说法是圆桌会议属于陛下,御前会议属于猊下。」达文西回答,「至于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廷塔哲毕竟女王的母系家族,而且加荷里斯和阿格规文一样,在圆桌会议和御前会议的记载中都出现过,所以一般还是会被归为女王党啦。」 「那只是名义上的说法,为了维护军政分离状态下双王制的权力平衡。」格蕾解释道,「当然,加拉哈德卿的状况比较特殊……想必你们也已经通过文学记载得知了这起不幸的事故,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利用魔法诱/奸了兰斯洛特卿,事后爱莲娜小姐诞下了一名男孩,那便是加拉哈德卿。」 在几位无关人士——其实还包括了迦勒底的其他工作人员,但她认为兰斯洛特还是别知道这件事比较好——外加一众肃正骑士惊异的目光下,兰斯洛特握着剑柄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您大可不必用诱/奸这个词,格蕾小姐。」 「虽然兰斯洛特卿那自称出于骑士礼节,实则依然给人以大众情人之感的行事作风着实令人作呕,但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受害者,所以我不会为他未曾抚养过我而有所怨恨。」加拉哈德继续道,「然而兰斯洛特卿实在是太烦人了。明明在我被授爵前特意强调了并不认为我是他的儿子,平日又会忍不住想要与我构筑一种的亲子关系,还时不时想以长辈的态度管教我……」 猊下中肯地评价:「怪讨人厌的呢,兰斯洛特卿。」 第195页 而怪讨人厌的兰斯洛特卿已经彻底褪去了颜色,如同风化的石塑般孤独屹立在沙漠滚烫的热风中,也许他已经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吃一发伦戈米尼亚德,这样他就可以早早回归英灵座,不必在这里听别人细细讲述自己的黑歷史了。 「过……过往的事实在没有多提的必要……」兰斯洛特干巴巴地说道,「无论如何,王下达了将您带回去的命令,哪怕要违背您的意愿,我也必须护送您回白垩城。」 猊下看着他:「即使你强行把我带回白垩城,只会导致我对你尊敬的王不利,这种结果也是你乐于接受的吗?」 「请别这么说,您也是我所尊敬的王啊。」兰斯洛特低声恳求道,「至于抵达白垩城之后的事……我相信,只要您目睹了白垩城真正的样子,就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话音刚落,一阵清凉的气流倏忽拂过了地面的砂砾。 格蕾本以为那阵凉意是源自无毁的湖光,然而烈日悬挂在头顶,空气中却有了凛冬的味道。紧接着,滚烫的沙地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了一层白色,好似冬日窗户上结的晨霜。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那已经太晚了——漆黑的影子自她眼前掠过,如雨燕般轻巧,如勐禽般迅速——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在她后方炸开,加拉哈德用盾挡住了那一击,黑色的瘴气被巨盾挥舞时的风压吹散,但下一秒又重新凝聚起来。 是莫德雷德殿下……他的情况看起来比格蕾上一次看到他时更加糟糕,似乎已经被那股紊乱的黑色瘴气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他沉沉地喘着气,目光游移不定,最终停留在了猊下身上,如同狩猎者瞄准了自己的猎物……格蕾不由得屏住了唿吸,一种混杂着期待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在内心深处,她期盼着母爱能唤回孩子的理智,又害怕那折磨着莫德雷德的狂躁会使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正当她彷徨之时,莫德雷德忽然发出一声怒吼——那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了,低沉、嘶哑,被愤怒裹挟着——龙的声音,显然沉睡在他体内的龙血比他的理智醒来得更早。他的瞳仁变成了与兽类相似的针尖形状,虹膜也比寻常更浅了,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莫德雷德殿下?」她听见兰斯洛特喃喃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陛下明明已经把殿下锁在首相塔下了……」 「什么叫作锁在塔下?」 「您忘了吗?首相塔下有一座黑牢,是专门用来关押…… 」兰斯洛特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刚才说话的人是谁,「不是的,猊下……请听我解释,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王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然而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恐慌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格蕾可以确定,他是真的很后悔自己刚刚没有一死了之返回英灵座了。 第89章 莫德雷德——四十二曾在很多人口中听见过这个名字,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坦诚说,她对这个孩子比较直观的感受是震惊。过去的她对「种姓强韧1」的说法嗤之以鼻,现在却得承认这其中也许蕴藏着一定的道理…… 如果说乌尔宁加尔是各种意义上的「吉尔伽美什的孩子」 ,那么莫德雷德就是标准的「摩根勒菲的孩子」:浅金髮,翠眼,以及对骑士而言过分苍白的皮肤……除了更显英气的轮廓外,他长得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请您先退到我身后,猊下。」加拉哈德慎重道, 「殿下的状况很奇怪。根据马修小姐的记忆, 他还袭击了贝德维尔卿和格蕾小姐……我并不想对殿下作无礼的评价,但请您眼下务必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话虽如此,没有任何人出手,刚才试图拔剑的肃正骑士们也被兰斯洛特喝退了, 所有人都很紧张,但又不想轻易伤害他。 莫德雷德则在那声古怪的嘶吼后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他唿吸时的声响像是随时要发动的引擎,但他挣扎着、克制地将自己钉在原地,啃咬自己的铠甲,用这种自我折磨回应着众人的期待。 四十二看着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她根本不认识他,但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所有人的期待下出生的,因为分裂的王权需要迎来重新统一的契机,他甫一降生,就註定了要成为使这个国家重新归于和平稳定的使者……如此昂贵、残暴的诞生礼。 突然, 莫德雷德有了动作, 他缓慢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周围人的唿吸逐渐变得顺畅起来,他们正在等待奇蹟的出现,期盼着一切都能像故事中那样,相信爱能融化冰冷之心……然而莫德雷德举t起了剑,拂晓的辉耀——现在的它不太适合这个名字了——漆黑的剑尖抵在她的咽喉处,和那熔岩般赤红的裂纹不同,剑身散发出凛冬的气息。 越过莫德雷德的肩头,她看见了面色苍白的格蕾。很显然,那凄冷的凛风也将她眼中那一丁点期盼的火星吹灭了。 她自后方将镰刀横在莫尔德雷的护颈上,干涩地说道,「殿下,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那仿佛是一个预兆,无数道白光从她的眼前闪过——那是太阳照射在刀刃上的反光,肃正骑士们将他们围聚起来,看起来非常熟练,仿佛生来就擅长干这种事。四十二相信他们就是这么杀死那些圣选失败的无辜百姓的,犹如一群豺狗在围剿落单的绵羊。 第196页 四十二看着莫德雷德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克制住了开口的冲动。她如有所感,低声道:「都退下。」 这一次,连加拉哈德都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太危险了,猊下。」 「我有六成的把握,可以在不重伤殿下的情况下将他击晕。」兰斯洛特说,「但他现在与您太近了,战斗可能会波及到您。我知道您讨厌涉及神秘,但眼下情况特殊,请您暂且用魔术退离这里。」 唯有格蕾收回了伦戈米尼亚德之影,这个女孩从不违逆她的话。 四十二嘆了口气:「感谢现场至少还有一个人认为我的决定值得听从。」 兰斯洛特的表情有片刻僵硬,随即喝令肃正骑士们散开阵型,好不给莫德雷德施加多余的压力,但他的手依然按在剑柄上,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倒是加拉哈德迟疑了一下,放下了巨盾,朝她颔首致意:「如果您认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尊重您的意愿。」 于是她伸手握住了漆黑的剑身——尽管王权剑的装饰意义往往多过实质意义,剑刃还是切开了她的指节和手掌,鲜血沿着漆黑的剑身缓慢流淌,但在滴落前就蒸发殆尽,好似被那些红色的魔纹吸食了,就像格蕾当初将镰刀捅进她的肚子里时一样,她确信这种一种血脉相连的象徵。 周围纷纷发出抽冷气的声音,莫德雷德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在忍受着某种撕裂般的痛楚,她将剑尖往自己的咽喉处挪近一寸,他就发癫似地用更大的力量将剑抽回来,同时更沉重、更艰难地喘息着。 从外貌来看,他最多也只有十六岁……一只被火烧伤了的幼狮而已。 在一片漆黑的浓雾中,莫德雷德盯着她血流不止的右手,她看见那双碧玺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仿佛与她感受同身受,两道漆黑的眼泪从他的面颊上流下。 「母亲……」他近乎啜泣般的嗫嚅道,「好痛……」 「过来,莫德雷德。」她说,「到我身边来。」 更多黑色的眼泪从他脸颊滑落,那些留有泪痕的地方长出了红色的龙鳞,泛出金属特有的光泽,他似乎在一点点变成那把剑的样子:「对不起,母亲……」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哽咽中,「但那太疼了……」 下一秒,黑雾骤然将莫德雷德吞没,他映在地面上的影子被某种力量撕扯着,越来越大,雾气令她的眼睛干涩刺痛,她不受控制地阖起眼睑,以缓解这种不适。 在一片黑暗中,四十二感觉那股寒冷包围了她。她听见了翅膀挥舞时的风声,听到了龙的嘶吼,还有无数人的惊唿和叫喊。 巨大的龙爪钳住了她的身体,带着她一同飞到高空,如同火焰蒸腾着沖开了重重的云雾。正当她因为唿啸的狂风和失重感而头晕目眩时,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她胸口的滋生,透过昏沉朦胧的雾霭,她在那段陌生的记忆中依稀看见了白色的龙。 xxx 一滴墨水滴到了桌面上。 阿格规文嘆了口气,将羽毛笔搁置在一边,用旁边的绢布擦干了墨迹。这期间他瞥了一眼窗外,外面晴空万里——或者说,酷暑与干旱才是这片沙漠永恆的主题。他很快将自己刚才听到的雷声抛之脑后,并泰然地将其当作自己加班过度导致痴呆症提早到来的预兆。 片刻过后,一阵零星的敲门声响起。不必抬眼,仅仅通过对方的脚步声和他敲门的节奏,阿格规文就知道来的人是高文,所以他回答:「滚。」 然而对方还是推开了门,脸上带着那种在阿格规文看来简直恬不知耻的微笑:「真过分啊,阿格规文,我难道不是你亲爱的兄长吗?」 阿格规文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羊皮纸上:「那是葛尔城用于修缮畜牧场的物资清单?」 「你永远这么懂我,阿格规文。」对方用一种令他感到肉麻的殷勤口吻说道,「真不知道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你找错人了。」他硬邦邦地说道,「我不是阿格规文?」 高文眨了眨眼睛,十分配合地问道:「那请问您是……?」 「一个死刑犯。」阿格规文回答,「因为杀死了他亲爱的兄长而被判刑。」 「那可真令人遗憾。」高文耸了耸肩,「但在你被挂上绞刑架前,还是得先处理完公务,我亲爱的弟弟。」 尽管万分不愿,阿格规文还是接过了他手上的羊皮纸,并且迫不及待地以一种驱赶流浪狗的态度挥手示意他赶快离开,然而他的兄长对此视而不见——如果世上存在什么比葛尔城的城墙更坚固的东西,一定是葛尔城公爵的脸皮。 阿格规文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开了橡木桌对面的椅子,以一种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坐了下来。 「阿格规文。」他的兄长虚伪地咳嗽了几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距离莫迪被放出黑牢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但我似乎一直没怎么听到过他的消息,他过得怎么样了?有找到母亲吗?」 「……为什么你要佯装一副自己好像第一次问这件事的样子?明明你前天才提过相同的问题,平均每两天问一次。」阿格规文说,「加荷里斯的鹦鹉都没有你啰嗦。」 「是吗?」对方用一种极其拙劣的演技回应了他,「可能是我忘了,但那不重要。无论如何,莫迪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更不用说母亲,我很担心他们。所以……咳咳,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向陛下申请领兵出城的好时机吗?」 第197页 「你想去,那就去。」他不耐烦地回答,「难道我还能把剑横在你的脖子上逼迫你不要去吗?」 「我之前向陛下提出过相同的请求,但被陛下回绝了。」高文说,「我正需要你的帮助呢,亲爱的阿格规文。」 「要我用火漆在你脸上印个章吗?」 「好主意,可惜我太孱弱了,恐怕承受不住这荣耀的标志。」高文讪笑道,「我的意思是……也许由你先向陛下提议会比较好,不是吗?陛下总是很尊重你的意见。」 「陛下并非尊重我的意见,他只是尊重正确的意见。」 「这难道不是一个正确的意见吗?一名重视家人的骑士,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城搜寻自己母亲和弟弟的下落。」说到这里,高文迟疑了一下,「阿格规文,你刚才… …有听到雷鸣声吗?」 闻言,阿格规文烧火漆的动作顿了一下,火舌舔掉了他指节上汗毛,但他浑然不觉:「你也听到了?」 「果然不是我的错觉。」高文嘆息一声,「肃正骑士们都没有反应,我本以为是因为他们都是被陛下召唤出来的,并非真正的活人才会如此,但负责照顾马匹的僕从和打铁的工匠也说自己没有听见,我差点把那当作是幻觉。」 「你觉得这是某种不祥之兆?」 「我认为那至少是一股狂暴的力量。」高文说,「你忘了吗?我们生前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在与伏提庚交战的时候,那如雷鸣一般的龙吼。」 「这个世界没有龙……」 「但有两名拥有龙之血的高贵之人。」高文打断了他,「而且,如果化龙的是陛下,我们不可能只听到这点动静。」 阿格规文眉头紧蹙:「你是说莫德雷德他……可自从伏提庚之后,潘德拉贡的血统就不曾在肉/体上显现过。」 「这里是特异点,到处都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在贊同一些生前绝不会贊同的想法,做一些生前绝不t会去做的事。」高文说,「拜託了,阿格规文,你是我现在唯一能请求的人了。」 「……我明白了。」面对兄长祈求的眼神——阿格规文发现自己和母亲一样,永远拒绝不了这种小狗般的眼神,他嘆了口气,「另外,改一改你这种喜欢在讲正事前说一大堆长篇累牍的废话的毛病。」 在忍受了高文那(自认为)充满温情的拥抱后,阿格规文离开了首相塔,前往会政厅,但被告知国王并不在里面,思考片刻后,他匆匆往国王大厅的方向赶去,并且刚好在一条长廊上遇见了正在往外走的亚瑟王。 「陛下……」他本想询问有关幼弟的事情,却被亚瑟王手中白色的圣枪震住了,「您为何忽然取出了伦戈米尼亚德?」 「莫德雷德演化成了红龙。」王的神情一反常态的阴沉,「知道你母亲当初获得的那三个预言吗?」 阿格规文知道——或者说,是为数不多知道这三个预言的人……当然,梅林也知道,但不是因为母亲认为他可信所以告诉了他,单纯是因为那次预言术用的是他的血。 第一条预言是「国王越多,粮食越少」,第二条是「潘多拉贡的龙会带走你」。 第三条预言最长,跨度也最大:「你的生命里会出现三条龙,每一条都为你准备了礼物。第一条会在你少女时赠与你镣铐,你无法拒绝;第二条会在你成年后赠与你权杖,你理应接受;第三条会在你死前赠与你宝剑,死亡的王权将孕育新生的王权。」 据母亲的回忆,她当时正处于逐一探寻魔术的奥秘,并且在了解其本质后再逐一将它们抛弃的过程中,那三个预言是她初次,也是最后一次学习血魔法获得的成果,因为她发现命运被预言后反而比它处于混沌状态时更难改变——他仍然记得母亲的原话,以及她语气中的恼火,「叠加态坍缩啦!」 总之,她认为自己被戏耍了,于是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一切与预言有关的东西,将它和其他那些被她解析后便弃之不顾的魔术一起扔进了记忆的泔水桶里。 「不错,潘多拉贡的龙会带走你。」仿佛读到了他的心中所想,亚瑟王低声回答,只要耳朵还没有聋,就能轻易辨识出他语气中压抑的怒火,「还是和以前一样,明明按照嘱咐去做就能顺利解决一切,偏偏要忤逆父母的命令……那个孩子,需要被好好管教一下了。」 第90章 四十二是在一片绿洲中醒来的——说是「绿洲」 ,其实也只是多了一些铃铛刺之类的灌木丛,还有几株沙枣树孤零零地站在太阳下,甚至不如四十二记忆中几个身体孱弱的东村孩童来得高。 她巡视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一派贫瘠荒凉的景象, 热风拂面而过时几乎能烧焦脸颊上的绒毛,在沙地上行走时,还能嗅到皮革被烤焦后特有的气味。 绿洲中心有一处湖泊,如今已经沦为了莫德雷德的浴缸——严格意义上, 红龙的身躯即使蜷缩起来也比整个湖泊的面积要大一些, 因此他在这里过得极不快活,经常做出一些蠢事来打发时间,比如用尾巴去摆弄稀疏的灌木丛。 偶尔被尖锐的树叶扎到了,即使不疼, 他也要不开心地在地上拱来拱去,如果她不理睬他, 他还要大声喘气,用鼻息把沙枣树吹得七零八落, 然后发出像火车鸣笛般吵闹的呜咽声, 一定要叫她知道他是条受了委屈的龙。 第198页 如果放在过去,四十二绝对不会惯着这种无理取闹的行径……但对方实在太吵了,并且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了超常的毅力,她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火车站,而且晕机带来的反胃感依然残留在身体里,她不得不为了获得耳根的清净而做出一些妥协。 虽然被抓走属于突发情况,但四十二没有急着离开。 按照格蕾的说法,圣都的圆桌骑士都受到了不列颠岛的加护,而这种加护的源头正是莫德雷德。 趁着眼下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涉的时候,她打算找出解除这种加护的办法……然而,长久的飞行外加红龙那耍性子似的吵闹,在临近黄昏时,她已经疲惫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实证明,英灵不会有倦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往往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能使自己产生倦意的对象。 红龙的鳞片冰凉又坚硬,但腹肚很柔软,和普通的哺乳动物一样,散发出暖融融的热气,她在这温暖中沉沉睡去,第二次醒来后又回到了白天,右手的伤口已经消失,但四十二不太记得它是什么时候癒合的了。 由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得生活在附近的动物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源,为了不招惹巨龙,它们只好在绿洲附近打转。 第二天早晨,四十二亲眼看到莫德雷德张嘴吃掉了一整头骆驼,只有四只蹄子还立在原地,巨龙咀嚼骆驼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狗在啃磨牙棒……尽管在一些b级片里经常能看到更猎奇的场景,不过那一幕还是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更大的震撼则在那之后——食肉的红龙竟然展现出了草食动物的美德,通过反刍把一些骆驼的残骸吐了出来,并示意她把它当作一天的早餐。四十二慎重地拒绝了他,他还显得很不高兴,仿佛被辜负了似的,把脑袋搁在地上,对着那堆沾满了他胃液的骆驼肉不停地喷鼻息。 相比人形时被狂暴摧折着神智的痛苦,化作红龙后,莫德雷德的情绪似乎松快了许多,不再受到理性的折磨,纯粹地沉浸在被兽性掌控的自由中,身上也不再散发出那种如瘴气般黑色的迷雾了。 相对的,他似乎也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思考能力,完全遵循本能行事。他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亲缘血脉的感召,这种感受令他天然地感到愉快,所以不愿意放她离开,但他似乎也不太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哪怕是一丝最微薄的亲情。 大部分时候,他所做的只是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是蟒蛇孵蛋一样把她包裹起来。龙和蛇类一样,正常状态下生/殖器收缩在尾基部,并不会暴露在外,但刚睡醒时和人类一样有生理现象。对此,红龙似乎也毫不在意,完全没有一般人类子女面对母亲的羞耻心。 比起对莫德雷德化龙后习性的观察,有关加护的研究进度很快就陷入了瓶颈。 和大部分幻想种一样,龙的身体构造基本不符合客观规律——奇妙的是,幻想种理应是偏向盖亚的造物,它们本身的存在却是违背了自然法则的,反而更契合抽离了神秘的人类文明史发展:在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真理还混沌未明时,凭藉自己的想像力和对现有生物的剪裁拼凑,创造出了这种完全不符合自然法则的生物。 尽管龙有着巨大的翅膀,但尚不足以支撑它们沉重的身躯,爬行类动物的身躯和粗长的尾巴,对比翅膀生长的位置,使得它们飞行的重心靠后。他们之所以能像勐禽那样从容地在天空中飞翔,依靠的是魔法的力量——当然,现在应该被称作魔术了——也就是作为魔力炉的心脏。 这是一套完整的内部玛那系统,能让风的元素自然托起龙的身躯,让他们轻薄的鳞片能够如牛角般坚硬,让龙的话语带有震慑的力量,也使得他们在如此剧烈的消耗下不需要每日都进食数吨的食物用于补充能量。 换而言之,龙的玛那循环其实是不适合进行「加护」这个行为的,因为它们的魔力炉虽然强大,但自身的功耗也极高——与之相对的是「妖精」,具有植物的特性,能量取自于自然界,但本身消耗很低,这种玛那循环就很适合进行能量的再分配。 然而,既然莫德雷德确实给了圆桌骑士们加护,就说明现下还有什么关键信息是她没有获取的……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在美索不达米亚时代她就知道,神明和任何生物都没有生殖隔离。 作为以神明为原型而创造的物种,人类也部分地继承了这一特性,几乎可以被视作可以容纳一切神秘的器皿,并且能很好地保存神秘物种的基因链。 按照迦勒底所提供的文献记载,摩根勒菲并没有遗传到红龙的血统,就像亚瑟没有遗传到妖精之血一样, t父母双方的特性都只在其中一位子女的身上有所体现……也许人类作为「器皿」的特性就像酶1那样,只能作用于其中的一种神秘? 同理,莫德雷德或许也只能体现出父母一方的血统,至于他为什么继承了红龙血统还能动用岛之力,就不是单纯通过推断能够得出结论的了,需要有更多信息和证据作为辅助。 研究告一段落,四十二打算在入夜后找个机会离开。不太凑巧的是,自从太阳西斜,莫德雷德似乎突然陷入了一种无端的暴躁情绪,打破了之前那种「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玩,玩腻了就吃」的循环。 他时而把鼻子埋进沙子里,时而把脑袋搁在水里,用鼻息哼哼着让湖水结上一层霜冻——是的,尽管莫德雷德长得像是那种会口吐火焰的龙,但他的能量散发基本都和冰雪相关。 第199页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四十二认为这和他鼻孔上方一道尖刺状的白色鳞片有关系,那些鳞片似乎同时起到了中转站的作用,转换了心脏产生的能量,而且自身也能一定产生的能量,像是第二个小型魔力炉,每当莫德雷德喷出寒气时,那些白色的鳞片就闪闪发光。 临近入夜,莫德雷德开始骚扰那些在靠近湖泊的骆驼群,但并不是为了吃它们,他还把湖水灌进埋藏着蝎子的沙洞里,用尾巴将跳鼠从自己的洞穴里震出来,仿佛因为某种理由而迁怒它们似的。 忽然——仿佛是某种预兆,莫德雷德忽然停下了一切在她看来像是小男孩在乱发脾气的行为,如有所感地看向天空。 四十二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看见了一道白色的彗星,像是一支银白色的标枪漆黑的夜幕中疾驰——但很快,那就不再是一个类比的形容,而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现实——彗星标枪贯穿了红龙的身体。 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她听见了莫德雷德痛苦的嘶鸣,感觉到了湖水蒸发时,滚烫的热气夹杂着沙砾从皮肤上拂过,大地在这股可怖的力量下颤慄着,惨死动物在还未发出哀嚎前便融化在了彗星的光耀中……剎那间,整个绿洲都被从这片沙漠中抹除了。 四十二是这场从天而降的灾祸中唯一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的人,但眼前的景象还是唤醒了她对那一夜痛苦的回忆:天之公牛庞然的黑影,化作焦土的城市,连绵不绝的哭嚎声,人们眼角甫一溢出便被大火蒸发的泪水…… 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对忘记了恭敬之心的人类所降下的惩罚。 她匆忙赶到莫德雷德身边——后者已经恢復了人形,被锁进了那套散发出不详瘴气的黑色铠甲中,他似乎失去了意识,但喉咙里依然在发出模煳的呜咽声。 四十二托起他的后颈,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为首的是一位戴着狮子头盔的骑士,身着银白盔甲,手中的白色长/枪散发出明亮的光芒,但萦绕着枪身的能量正在慢慢减弱,像是刚刚熄火的引擎。他一松开手,长/枪便化作白色的流光消失在空气中。 对方在和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了马,后面的肃正骑士也跟着从马上下来,但只有一位穿着黑色铠甲的骑士随白骑士一同前行。 他也是一行人里唯一带着盾牌的,盾上画了一只棕灰色的猎鹰,猎鹰上方还有一个太阳章纹,十二条用于表现阳光的波浪纹,和钟錶整点的方向相同——她从格蕾口中听说过,这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象徵着葛尔城的圣地光辉庭院。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多久了?」那位白骑士低声道,「这一幕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当然,梦境中的景色要比这里美丽得多。」 她看不到他的脸,更谈不上认识对方,但身体先一步道出了他的名字:「亚瑟。」 他轻声笑了起来,摘下狮子面具,露出了一张与她肖似的脸——金髮、碧眼,几乎能让她预见莫德雷德二十年后会成长为一名怎样令人惊嘆的男人。 「好久不见了,摩根。」对方的笑容温和而矜持,但目光仿佛产生了实感,她几乎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描摹她的面庞,「漫长的等待……但这都是值得的。」 四十二看着他:「刚才发出攻击的人是你?」 「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亚瑟轻声回答,「就像礼仪老师会用教鞭打坏学生的手心一样,一点点疼痛能解决许多问题。」 「体罚是一种卑劣的教育手段。」她回答,「另外,伦戈米尼亚德可不是什么礼仪老师的教鞭。」 「我也不想轻易动用圣枪,可惜寻常的教鞭对巨龙而言只是一根拂过的羽毛。」他并不生气,只是单膝跪下,轻轻拉住她的手,「这只是最罕见的状况,摩根,刚好莫德雷德需要从龙的形态中脱离……别生气好吗?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我们以后有很多时间可以商量。」 不知为何,对方柔和的声音并没有抚平她内心的躁动,反而让她的指节开始发痒——不太好的现象,鬼晓得如果她当着所有骑士的面,在骑士王脸上来一拳会引发怎样的后果:「看来你是打算强行把我带走了。」 「人总是要回家的。」亚瑟嘆息一声,「但不是回白垩城,那里还没有达到足以迎接你的地步……抱歉,只能委屈你在圣都附近的堡垒暂住一段时间了。」 圣都附近的堡垒——那是先前的十字军筑造的,后来被圣都势力所占据。百貌曾经提到过,教团中一位叫静谧的刺客就被关押在那里。 如果没有被莫德雷德带走,他们本应该在一个临时据点和哈桑们汇合,然后去探查堡垒的守备情况,同步筹备营救同伴的计划,没想到最后竟以这种奇妙的原因达成了殊途同归的效果……希望迦勒底那边没有被她的失踪打断了步伐。 不过,她如果答应得太顺利,反而容易招惹嫌疑,需要找一个她不得不屈从于对方的理由:「莫德雷德必须跟我一起走。」 「当然可以。」 「并且得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她说,「人不应该睡在黑牢里。」 「……如你所愿。」亚瑟的微笑褪去了一些,「看来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了。」 第200页 她并不回答,目光越过了亚瑟,落到了后面那位拿着猎鹰盾的骑士身上:「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髮骑士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深沉的情绪击中了:「我是阿格规文,您的第二个孩子……」 说罢,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侷促的补充道:「没、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没有生前的记忆,只是……这样已经足够了,能再次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母亲。」 「我知道你,阿格规文。」她说,「格蕾说,你是我所有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个。」 闻言,阿格规文的眼睛不禁闪烁起来,一种含蓄的喜悦融化了他气质中的冷峻:「您谬赞了……」 这应该是她记忆中第一次与阿格规文交流,但在託付任务时,她对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信任感:「能帮我照顾一下莫德雷德吗?」 「当然,母亲。」阿格规文俯身将昏迷的弟弟抱了起来,「考虑到您和莫迪……莫德雷德殿下的情况,我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 「辛苦你了。」她下意识地回答,「你总是让我那么放心。」 听到她的话,阿格规文倏地怔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您过去也经常这么说。」 第91章 四十二甫一睁开眼睛, 就看到一缕银色的发尾在她的睫毛尖打转。 她刚拂开那缕银髮,接踵而至的便是魔术师轻浮的笑脸——如此熟悉,几乎让她感觉时间倒流回了几天前。 「这可真是不妙啊, 猊下。」即使是埋怨, 他依然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居然被国王陛下抓了回去,大红龙和小红龙可不一样,是非常兇恶的哦。」 四十二看着他:「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吗?」 对方点了点她的鼻尖,用一种如同情人耳语般旖旎的口吻轻声道:「什么?」 「总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后才跑出来讲风凉话。」 「……啊哈,这一点确实无法反驳。」梅林苦笑道,「是不是有点体会到格蕾亲那么恨我的原因了?」 这一次,她是从高耸入云的幽禁塔里醒来的。和t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性格一样,梅林的房间——如果那能被称作是「房间」的话, 客观而言,它更像是一个观景台——并没有太多流露出他个人色彩的东西, 唯一吸引了她目光的是一只金色的鸟笼,但里面没有任何饲养过活物的痕迹。 星之内海没有昼夜之分,这里的阳光看起来像是黄昏,会本能地唤醒身体里那种慵懒的倦意,但又瀰漫着如同黎明般轻薄的朝雾。 天空犹如玫瑰色的海洋,晚霞是海浪拍打岸岩后留下的浮沫,四十二眺望这奇异而瑰丽的美景时,倏忽生出了一股天地颠倒的错觉,仿佛是天空中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一个旋,掉进了静谧的玫瑰海里。 「不错的景色吧?」梅林走到她身旁, 为她摘掉了头髮上的一枚花瓣,「大概是在这片无聊的土地上唯一的慰藉了。」 「如果我恢復记忆的话……」她下意识地摩挲手背上的印记, 「能够和骑士王一战吗?」 「这么快就开始讲正事了吗?大哥哥准备好的甜言蜜语都没有去处了欸。」梅林嘆了口气,「真是的,这种不得不在独处时讨论其他男人的窘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 四十二冷静地指出:「如果你再婆婆妈妈地发表一些闺怨似的抱怨,这种窘境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结束了。」 「好过分吶。」梅林嘆了口气,「要和亚瑟一战啊……这个特异点的他已经在伦戈米尼亚德的影响下异化为神灵了,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你,多半也会以两败俱伤落幕吧。」 「不是说生前的事迹会影响英灵本人的能力吗?」四十二问,「在乌鲁克,我作为缇克曼努提议建造了用于断绝神代的哀悼之塔,还摧毁了诸神的国度,应该拥有对神特攻吧?」 「这倒是一个好的切入点。」梅林思考片刻,「但也增加了一个隐患……猊下,你知道英雄王的神性数值是多少吗?」 英雄王——好一会儿过去,四十二才反应过来那是指吉尔伽美什。 尽管这个称唿本身不免让人有微妙的耻感,但当指代的对象变成了吉尔伽美什时,这种耻感瞬间就变得恰如其分起来,颇有些原汤化原食的味道。 「他的母亲是宁荪女神,父亲卢伽尔班达是半神……两者结合,他本人的神性应该是英灵中最高的那档吧。」 「如果论上限的话,确实如此。」梅林说,「可惜,因为他本人对神明怀有强烈的厌恶之情,所以实际体现出来的数值只有b级。」 四十二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由于我作为缇克曼努对神秘的抗拒,即使恢復了记忆,我的魔术水平可能也会因此而降低?」 「不仅仅是作为缇克曼努的时候,即使是身为摩根勒菲的你,对神秘也不抱有什么好感。」梅林耸了耸肩,「要不是天赋实在太过恐怖,以你对魔术那学完一门就扔一门的态度,绝对不可能达到那么高的造诣——换而言之,如果当初多少再认真一点,说不定最后会取代所罗门成为冠位魔术师哦,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收拾人理毁灭的烂摊子了。」 她微微颔首:「感谢您在一千五百年后对我的指导,宫廷魔术师阁下,真希望我能有幸在生前就听到它们。」 第201页 「啊哈哈,真是精妙的讽刺,不愧是英式幽默的开创者。」梅林讪笑了几声,「不过,无论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亚瑟开战,在此之前都得先解决小红龙才行。」 「莫德雷德?」四十二微怔,「那孩子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了父亲向我拔剑的样子……」 「当然不会——应该说,我们的王储殿下向来以违逆他父亲的命令为乐。」梅林嗤笑道,「然而很可惜,即使他不为亚瑟一方做任何事,他本身的存在也为其他圆桌骑士提供了加护。别说让他成为同伴,哪怕指望他当一个毫无作为的第三方都是不可能的。」 「根据子不敌亲法则,他的权能不是会在我面前自动解除吗?」 「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梅林耐心地解释道,「你应该也意识到了某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吧?加护本质上等同于神明的赐福,是幻想种赠与人类的礼物——换而言之,赠礼之人应当是主动的那方,至少要保有一定程度上的理性。」 然而莫德雷德已经被那股狂躁之气折磨到近乎发疯,甚至被迫激化为龙形,任由让兽性主宰一切,才能勉强从这种狂躁中获得暂时的自由…… 「不错。」似乎读到了她的心中所想,梅林点了点头,「虽然提供加护的是莫德雷德,使他动用这项权能的却是亚瑟。」 他的话让四十二有些许惊讶,不过也让她想起了之前的一个猜测:「所以莫德雷德究竟有没有遗传到妖精的血统?」 「除了权能中本身就涵盖了生育的少数例子,大部分并非同源的幻想种之间都无法诞下后代——用人类的话说,就是存在生殖隔离。」梅林说,「龙和妖精也是一样,即使有人类作为媒介,也无法使两类幻想种的特性在同一个体上出现……啊,对了,梦魔和妖精从神秘的角度而言是同源的,所以可以生出同时具备梦魔和妖精特性的孩子哦。」 她不打算对后半句话发表任何意见:「然而身为红龙的莫德雷德,如今拥有能赐予他人不列颠加护的能力,其中应该还有什么缘由吧?」 「真冷淡吶,大哥哥感觉好难过。」梅林沮丧地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了,难道猊下是什么调情免疫体质吗?」 至少从外表上看,对方无疑是一名成年男性——但四十二并没有产生被异性靠近的心悸,反倒让她想起了在英国时,白马探的舅母丽塔夫人养的一条苏格兰牧羊犬。 夜间散步时,它偶尔也会跃上公园的长椅,亲昵地依偎着她。苏牧那温热而蓬松的皮毛,和现在梅林头髮的质感没什么差别。 经过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别扭后,梅林主动捡回了之前的话题:「其实很早以前,龙拥有岛之力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不列颠的加护,龙才会成为不列颠王权的象徵。」 四十二无视了他故意往她耳垂上吹气的小动作:「然而随着神秘的迅速衰退,龙的玛那内循环已经不足以让它们继续拥有岛之力了。」 「玛那内循环?」梅林愣了一下,「又创造了新的魔术名词呢……但事实也许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总之,到了尤瑟王统治的年代,基本可以断定不列颠的加护会在你父亲这一辈断绝,连能否继续诞下成为超常者的孩子都成了问题,你的母亲也是基于这种前情而被选中的。」 潘德拉贡的家徽之所以是红龙,是因为这个家族传承着红龙之血,在败给了作为异端的弟弟,也就是白龙伏提庚后,尤瑟王决定重新唤醒潘德拉贡家族体内沉睡已久的血统。 实验的第一个成果是摩根勒菲,但因为身上没能体现出红龙之血,最后被归为了失败品,于是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亚瑟。 颇为讽刺的是,没有继承红龙之血的她,最后却成为了岛之力的主人,并且与她日后的命运相互辉映——作为女性本来没有王位继承权的她,最后却登上了王座。 「和亚瑟一样,莫德雷德早先也没有体现出拥有岛之力的迹象。」梅林说,「可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你当时已经决定彻底葬送那个时代的神秘,让不列颠和平过渡到人类文明史。莫德雷德身上出现不列颠的加护,是在你死后……也就是拂晓的辉耀诞生之时。」 四十二回想起了莫德雷德化龙后颅骨上的白色鳞片:「原来那是剑的形状……」 「什么?」 「没什么。」四十二摇了摇头,「所以说,莫德雷德的岛之力并非出于他自己,而是因为他继承了我的力量?」不过拂晓的辉耀已经成为了莫德雷德的宝具,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他本人的权能了。 「没错。莫德雷德现在的地位和你生前类似,和亚瑟一样是白垩城的王。」梅林说,「拂晓的辉耀是王权剑,在双王执政期间,王权名义上是平等且共享的。如果一方处于自动弃权的状态,主导权就会自动到另一方手里。也就是说,除非你回到白垩城重新坐上王位,或者杀死莫德雷德,否则你t就只能解除正在和你进行接触的骑士的加护,而且亚瑟还可以重复这种赐予。」 「……确实是一个棘手的傢伙。」 「可不要小瞧神灵化后的亚瑟。虽然大哥哥我不贊同他的做法,但他确实为这次行动做了不少准备。」他戳了戳她的脸,「不谨慎一点的话,即使是你也会翻车哦,猊下。」 第202页 对话进行到这,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对策:「换而言之,如果要打到他,先得解决莫德雷德的问题。」 「没错。」梅林说,「不过在此之前,你在这个时代还有另一个因缘际会要去处理。先去寻找死之要素吧,猊下,别那么急着和前夫开战了。」 闻言,四十二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到底有多少个不过和在此之前还没有告诉我?」 「目前的话,只有这一个了。」梅林笑眯眯地说道,「仔细想想,好像在猊下问第一个问题时就该告诉您的,但是看您好像对莫德雷德的情况很感兴趣,就不小心忘掉了,哈哈。」 真是一个马后炮……她脑海中都大致有一个流程了,居然才跑出来慢悠悠地补充这种关键信息,好想打他一拳。 正当她勉强按捺着心中的暴戾之情时,一阵狂风席捲了静谧的花海,将天空中的花瓣绞得支离破碎,轻薄的晚霞聚成了厚重的积云,遮蔽了阳光,鸟笼剧烈晃动发出哐哐的声响,潮气吸附在白色的墙壁上形成了水珠,凝聚、滑落,留下一道道如同眼泪般的痕迹。 梅林低声道:「察觉得比我想像中要快呢。」 四十二看着塔外的景象:「这看起来不像是单纯地梦醒。」 「他在切断和我特异点的联繫。」梅林的语气很克制,却死死握住了她的手,「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到你了,猊下。」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真敷衍吶。」梅林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飞快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对了,代我转告他……我不喜欢有人碰我亲过的地方。」 ………… 「醒了吗?」 外面还是夜晚,如果不用魔术的话,即使睁开眼睛,四十二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背后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他那缓慢的、从耳畔拂过的吐息。 她有点不太确定,这种对于某个人半夜忽然出现在自己床上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态,是否还处于正常人的范畴。 「不用怕。」对方在她耳边说道,「梦里的恶魔已经被赶走了,你不会再做噩梦了,王姐。」 第92章 面对这位半夜不请自来的客人——尽管理智上,四十二觉得自己有义务谴责对方这种有失体面乃至于可耻的行为,但是长期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会这么做的傢伙绝不会心怀愧疚,多半还很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没再做过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你没有以往的记忆,会不习惯也很正常。」她感觉到对方正隔着毛毯,用一种安抚小动物般的力道轻抚她的手臂,「我们早已是夫妻了,举办过盛大的婚礼,在圣母面前立下了会对彼此忠诚的神圣誓言,还共同孕育了莫德雷德,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最开始会有点困难,但也请抱着包容的心态慢慢适应吧,王姐。」 那种带着安慰意味的力道渐渐变成了轻柔的摩挲,四十二没有回答,她知道对方还有后话。 黑暗中,她听见了对方温柔的询问:「刚刚在梦里见到梅林了, 对吧?」 亚瑟的声音和梅林听起来非常相似——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调都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只是后者喜欢用嬉皮笑脸的态度掩盖过去,前者则把这种情绪藏在谦恭的措辞中。 如果这种轻慢的态度并非神灵化的后遗症,而是性格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那么他可真是一个令人讨厌到无可救药的傢伙。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亚瑟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并因此而洋洋自得。」他捏了捏她的指节:「怎么没有戴戒指?」 「英灵的魔术礼装会保留生前的饰品吗?」 「当然……如果你认为它重要的话。」他的回答很平静,让她辨别不出喜怒,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眼睛略微适应黑暗后,四十二逐渐能看见房间里事物的轮廓了。 夜晚的沙漠也不叫人清净,窗帘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也让一缕月光沿着窗户的罅隙渗进房间里。那条窗帘似乎是之前用来挂在大厅里的锦织,中段有着如蕾丝般细密而轻薄的纹路,一只蛾子循着月光飞了进来,停留在窗帘上,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看来他依然沉浸在那个自我欺骗的美梦里。」亚瑟忽然开口——四十二本以为那个有关梅林的话题已经过去了,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对有关梅林的话题有一种古怪的执拗,「总是如此……他认为自己是你生命中第一个至关重要的男人,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选择了放手,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的事。」 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然而他最后做了什么?最初,他任由你嫁给了葛尔城公爵,待公爵死去你成为寡妇后,又亲手促成了我们的婚姻。他那么笃信命运,认为一切都被早早地钦定了,但又不肯轻易放手,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弥补内心的不忿……多么可悲啊,拥有永恆的生命,却在浪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后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对此,四十二感觉心情很微妙。如果亚瑟心里真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以为然,这个话题早就该在几分钟前终止了——但他不仅要再度提起梅林的名字,还要把对方的诸多往事挑出来嘲讽一遍,显然很计较对方时不时潜入她梦中的事。 第203页 据说在凯尔特神话中,神灵化意味着一个人的感情会逐步减弱,最后彻底地失去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 因为不知道亚瑟王生前是什么性格,她对此无从判断……不过目前看来,至少神灵化还没有成功消除他性格中那爱吃干醋的部分。 「不过,这种无望的恶性循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他嘆息一声,「等圣选结束,白垩城彻底建成后,我会亲手结束这错误的命运。」 听到「圣选」二字,她心里才终于有了些微触动:「你真的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闻言,对方似笑非笑地回答:「怎么,您捨不得了吗?」 「……我说的是圣选。」 亚瑟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误会了。」他又顿了一会儿,「比起梅林和婚姻,更在意白垩城的事吗……还是老样子呢,王姐。」 他从背后抱住了她,随后第二次嘆气——比上一次更深沉,也绵长许多。他身上那股雪松的气味也随着体温一併传递过来,清冷、苦涩,但其中尖锐的部分被雨季的潮湿气息柔和了……不列颠的冬季。 「我知道这个阶段会让你很难受……这是我的失职,我本想在你到来前准备好一切,却没想到阿赖耶那么早就召唤了你。」他说,「无需为此难过,王姐,这并非你的责任。因为这么美好的国家不该轻易交给这种只会用暴力作为统治手段的傢伙,必须有一个人从旁监督才行——你只需怀着这样纯粹的悲悯之心,以女王的身份君临白垩城即可。」 「美好吗?」 「等一切结束之后,就会变得美好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你还没有见过白垩城里面的样子,我保留了一部分葛尔城的构造,你可以像过去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你所爱和爱着你的人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四十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那么恳切——有那么一会儿,出于某种悲悯的心情(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努力试图与对方达成共情,投入到他所描述的美好愿景中。 可窗外的狂风依然没有停息,窗框凄凉的呻/吟声只让她想起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孤独无依地穿行在荒凉的沙漠中,寻找着一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栖身之所。 他们以为那座宏伟的雪白城市会是一切痛苦的终点,最后迎来的却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许多t人的血流淌在沙漠中还未干涸,城中的人却能够毫无顾虑地过上幸福的生活,这就是他们口中那个美好的国度吗? 「很久以前……」她轻声道,「当我的名字还是缇克曼努时,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情,希望以某种方式让一个人获得幸福。」少女明媚的笑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艾蕾……她的名字是艾蕾,一个温柔的孩子。自我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就希望她能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是个小姑娘?希望她没有晚上和你睡一张床的习惯。」亚瑟捏了一下她的指甲,「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增添我的烦恼,王姐。」 「然而当我的计划接近尾声,只需要得到她的首肯时,她拒绝了我。」她继续道,「她说,尽管她很感谢这份心意,可她不愿看到一个人——哪怕对方是她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该由她承受的苦难。」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了事了? 然而女孩面庞还是那么清晰,她的泪水,眷恋不舍,还有那双蕴藏着坚毅的眼睛……一切的一切,犹如往日重现。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我心里清楚,从头到尾,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结果。」她说,「而我更清楚的是,那个记忆里被我喜爱的人,一定会在那个时候拒绝我——换而言之,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让我产生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幸福的想法。」 她反握住了亚瑟的手指:「那你呢,亚瑟?」 亚瑟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抽动了一下:「什么?」 「你记忆中的我,会接受你此刻的说法吗?」她说,「那个和你共享王座,在圣母面前立下了神圣誓言,还一起孕育了莫德雷德的摩根勒菲,是可以将那些无辜之人的痛苦抛之脑后,安然地统治着这个纯白之国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 「或者反过来说,若我此刻安然接受了你的说法,可以对墙外所发生过的一切熟视无睹,从此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在白垩城的时光——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身边陪伴着我所爱且爱着我的人,完全不会想起自己的幸福究竟建立在怎样残忍的行径之上……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是你心里一直期盼的那个人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可能是因为对过往记忆的自我剖析,也可能是因为夜晚天然地会使人产生倦意——随着亚瑟不断延长的沉默,她的眼皮渐渐沉重,那种昏沉的感觉再度如海潮一般朝她袭来。 四十二压抑住了想要打哈欠的冲动,那种蛰伏在体内对睡眠的渴求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就当她半睡半醒,默认为这个夜晚不会再等来任何回答时,身后又响起了亚瑟的声音,但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再触及这个问题,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在她的质问中无声地逃走了。 「当初还在卡美洛特的时候……」对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怅惘的情绪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安魂曲,反而助长了她体内不断蔓延的睏倦,「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阳台上看到你和莫德雷德共同种下了一颗冷杉树种子。」 第204页 「只有在每年的圣诞祭典竞技上获胜,才有资格为广场上最大的那棵圣诞树装饰最顶端的金色星星,因为胜者几乎只会在兰斯洛特卿和艾斯翠德卿之间诞生,莫德雷德很不开心,所以你允许他在狮心堡的庭院里也种一棵树,让他自己装饰树顶的星星。」 「在你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棵树已经长得很大了。有时候,我看见莫德雷德,还有高文卿、加雷斯卿他们一起在树下野餐,升起炉火喝热牛奶——你生前总是监督他们要喝煮过的牛奶。有时候还会打雪仗,一般赢的都是高文,但认真起来的话,阿格规文是对高文的胜利最有威胁的那个……」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模煳。 「那时候我心里总是会想,如果你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王姐,那棵树后来长得很高了,就像狮心堡那么高……」 也许是他梦呓般的呢喃,四十二睡着后,竟真的做了一个和卡美洛特有关的梦。 那是冬季的不列颠,庭院里银装素裹,那棵未来将会枝繁叶茂、几乎和狮心堡一样高的冷杉此时不过是一株嶙峋的小树。莫德雷德的雪球不小心砸到了只是刚巧路过的阿格规文,一贯严肃的执政官面色铁青地加入了战场,像对待一只松鼠那样把躲在灌木丛后的弟弟拎了出来。 「王姐,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树枝上好像长出了奇怪的草团……」 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是槲寄生,本来就是寄居在其他树上的植物。」 「是、是这样啊……」对方急促地咳嗽了几声,脸颊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那个……王姐,我……」 她忘记了后面的事,只记得到处都是笑声,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比早晨的小鸟还要吵闹,不列颠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那种清冷、苦涩,带着点雨水气息的味道在她的唇齿间瀰漫。 第93章 当四十二醒来时, 亚瑟整理好了装束,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景色。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但他的神情很专注,好一会儿过去才回过神,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姗姗来迟的微笑:「抱歉,想事情有点入神了。」 她谨慎地朝他颔首,权当是打过招唿了,当她起身下床时,亚瑟将桌子上的木匣子朝她的方向推了一下。 「我为你准备了衣服。」他微笑道,「早餐过后,我得先回一趟白垩城。不过别担心,我会让阿格规文卿来陪你的,他在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能陪伴你很长时间。」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这让四十二想起了传闻中被关在这里的静谧,但表面上,她依然不动声色:「我现在就穿着衣服。」 「女人的衣柜里从不缺少一件新衣服——虽然这是你当初哄骗那些高卢的贵族小姐们时说的。」亚瑟说, 「你现在穿的是接受百姓谒见用的正式礼服,虽然非常美丽,但对于行动而言还是有些不便吧?何况你现在并不在自己的御主身边,穿常服也是对魔力的一种节省,何乐而不为呢?」 四十二打开木匣子的匣盖,里面有一件绸质的黑色长裙,看面料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中东地区能够自产的东西,倒像是罗马帝国时期从东方进口的丝绸,她猜这多半是她作为「摩根勒菲」时的旧服。 她看向不为所动的亚瑟,礼貌地提醒道:「你可以出去了。」 「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是在对什么发表疑问?」 「我们是夫妻。」他用如同给幼儿启蒙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 「我想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不会因为一位丈夫看自己的妻子换衣服而谴责他的。」 「法律和道德确实不会。」她冷酷地说,「但是我会。在我把你的脑袋摁到地板上前,从我眼前消失。」 亚瑟以一种带着点纵容意味的无奈神情,微笑着点了点头,先是为她拉上了窗帘,随后又在离开时关上了门。 在将木匣里的衣物全部拿出来并查看后,四十二彻底确定这是欧洲风格的服饰。她先是穿上了深红色的绸缎内衣,那件黑色的皮质腰封被她随手丢到了一边,但她选择穿了那件灰色的镶边衬裙——没有原因,只是她潜意识地觉得应该这么穿,即便衬裙在这种气候下只会显得厚重而闷热。 同样是出于这种心理,她也穿上了黑色的长袜——另一半原因是不穿袜子的话,光脚穿皮鞋会很难受。再后来,经过长久谨慎的考虑与权衡后,她还是穿上了内腰带,防止长袜的袜口全部蜷缩在她的膝窝处。 当她用腰带下摆的细丝带扣住袜口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亚瑟礼貌的询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真是恰到好处的节点,仿佛他很了解她通常要用多少时间换衣服一样。 剩余的物件中只剩下了绸带领结、一双黑手套和一顶同色的小圆帽,都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当那种残留在身体里的习惯不再发挥作用后,她倒是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请进。」t 推开门后,亚瑟滞了一下——很短暂,而且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与其说那是被某种美丽事物冲击的微怔,不如说是突然陷入回忆中的恍惚:「……很适合你。」 她在他面前拿起那双纱制的黑色手套,慢慢地穿戴上:「没想到你会乐于见到自己的妻子穿丧服。」 第205页 亚瑟没有回答,而是踱步到她面前,拿起了那顶漆黑的圆帽为她戴上,然后轻柔地抚平黑纱上的褶皱,心平气和地说道:「不一定是为我穿的。」 随即,他又为她繫上了领子上的缎带,并灵活地打了一个结,这时她才发现缎带上还有一枚领扣,金色的太阳标志,迸发出十二道波浪形的光线……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 「……恶趣味。」 「难以反驳。」亚瑟低沉地笑了,「但您穿这一身很美,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亚瑟让驻守在这里的人准备了早餐,但他本人并没有留下来享用,因为他还需要回白垩城处理其他事情。但他坚持陪她一同到用餐的地方,在穿过走廊时,他主动站在靠外的那一侧,用自己的披风为她遮去了吹来的尘沙。 临近分别时,他很自然地站在她跟前,并用笑容和眼神示意他在等待一个临别吻。 四十二对此不为所动:「骑士精神里也涵盖了暗示别人的遗孀给你吻别做礼物吗?」 「何止。」亚瑟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还娶了她。」 负责准备早餐的也是肃正骑士。据她观察,这群数量庞大的初级骑士应该是某种类似人造人的魔术造物,被他们的造物主赋予了相同的特性,在款式相同的头盔下,他们长了同一张脸,没有任何个人习惯,不对任何事物表现出偏好,是被人带着强烈目的性制造出来的。 四十二很难想像他们在土灶台前生火做饭的样子,成品也确实糟糕透顶。 她知道责任不在他们,但她宁可去草坪上啃草根,都不想享用这种咀嚼起来有砂砾口感的煎鸡蛋——而之所以称其为煎鸡蛋,仅仅是因为这是它在外观上看起来最接近的一种食物,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吃什么。 好在对于英灵而言,进食并非必要的需求。在象徵性地吃了几口后,她怀着对于浪费食物的愧疚之心,正想礼貌地表示自己打算离开时,另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母亲!」 阿格规文风尘僕僕地走进了门,将自己的皮草披风交给了旁边的肃正骑士,似乎是不想把外面的灰尘带到餐桌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有些拘束地站在离她较远的一处桌角边:「请允许我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愿您有美好的一天,母……猊下。」 「何必那么拘谨?」她说,「坐吧,阿格规文。」 尽管没有相关的记忆,但阿格规文属于那种个人气质很明显的人,以至于她几乎能猜到他的成长轨迹——天性内敛,从小接受次子教育,以辅佐兄长为己任,年幼时便严于律己,时而还要代替母亲和长兄照顾年幼的弟弟们,长大后成为了执政官,需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气质也因此变得愈来愈冷峻,给人以不近人情的表象。 四十二甚至还觉得,长子高文多半是一个和阿格规文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不过直到对方入座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种说法似乎是在暗示对方一起共进早餐——阿格规文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对她的装扮表现出了极尽克制的震惊。四十二觉得,无论此时餐盘上的是珍馐还是砂砾,他都会食不知味地咽下去。 「您……」阿格规文用一种谨慎的、含蓄的口吻说道,「很久没见您穿这身衣服了。」 「确实。」她扯了扯嘴角,「相信你们尊敬的陛下也很久没见过了。」 「……我想也是,您不会主动提出要这么穿的。」阿格规文嘆了口气,对旁边的肃正骑士说,「把早餐撤下去吧,然后全部离开,关上门,我有事要与猊下切谈。」 肃正骑士照做了——从四十二视角来看,整个过程就像是阿格规文在肃正骑士体内输入了指令,然后肃正骑士按照代码作出了反馈。 合上门后,整个房间霎时变得昏暗起来,也让对方本就严肃的面容显得更加阴郁了。 阿格规文继续道:「很遗憾让您品尝到这样的餐点。」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纠结,「我不像加雷斯那样擅长烹饪……但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一些土豆泥给您。」 「你还会做土豆泥?」 「是的,您的所有孩子都会做。」她看着对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盖因是托长兄的福。」 「我并不是很饿。」她继续问道,「莫德雷德还好吗?」 闻言,阿格规文的嘴唇紧抿,沉默许久后才回答:「也许。」 真是一个有趣的回答……她思考片刻,「他不在这里?」 「是的,陛下将他带回了白垩城。」阿格规文说,「莫德雷德殿下身份特殊,待在本土更有利于他的恢復。」 她轻轻点击桌案:「也能顺便防止我对不列颠的加护做些什么,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阿格规文侷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抱歉,我绝无想要欺瞒您的意图,也没有这番自信。但作为执政官,我有义务完成王的嘱咐。 」 四十二嘆息一声:「阿格规文卿,我是你的王吗?」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当然。」 「若我发出质询,你是否有回答我的必要?」 「绝不敢有任何隐瞒和谎言。」 「那么现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格规文卿。」她说,「那些通过了圣选,同时也被你们杀死了妻儿、亲人和好友的百姓们,真的愿意安定地生活在这座无垢的理想乡里吗?」 第206页 听到她的话,阿格规文的肩膀倏地颤抖了一下,神情艰难地回答:「不是您想像的那样……母亲,白垩城笼罩着特殊的结界,能令住在里面的百姓感到平静,削弱他们对墙外世界的好奇心,最后彻底忘记自己的过去……」 「所以,你们先是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然后愚弄他们,让他们忘却曾经的仇恨,乐观地相信你们是为他们带来幸福的存在。」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阿格规文卿,我有任何理解错了的地方吗?」 听到这里,最后一丝血色也从阿格规文的面庞褪去了,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能给出任何回答。 「阿格规文,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她的语气不自觉地稍微软化下来,「在做这些事之前,你难道没有任何深入的思考吗?」 他哑声回答:「我思考过,母亲。」 「然后你认同了亚瑟的做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唿吸,如果不是阿格规文就坐在她面前,她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在她几近对时间的流逝丧失了感知时,才听见了阿格规文的回答——沉重的、压抑的:「……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同陛下的做法。」 「可你还是辅佐他完成了他的一切计划。」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你自己根本不认同的事?阿格规文,就因为他是你的王吗?」 「因为……」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您临终前对我说,要好好辅佐陛下。」 第94章 四十二沉默良久——她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驳斥他,使他无地自容。她知道在那层冷硬坚毅的外表下,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她能够轻易击溃他伪装的躯壳,让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血淋淋地暴露出来,在心理防线崩溃后,他就会彻底为她所操控了。 可她只是嘆了口气:「即使王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也要辅佐他去完成这个决定吗?」 「我不明白……」阿格规文低着头,仿佛在凝视桌面上的磨痕, 「或者说,我不确定……如果王的决定是我不认可的,就能证明是王的决定错了吗?」 四十二突然发现,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桌案下的阿格规文正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就像很多家庭里的第二个孩子那样,心里藏着对长兄的自卑,习惯于用苛刻的态度对待自己,以求取父母的关注,所以更加害怕面对父母失望t的眼神。 「在您死后, 陛下执政期间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政治动盪。」他低声道, 「陛下想要追责利恩斯侯爵和他的党羽们,并且彻底清算洛锡安的旧贵族,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怠惰使瘟疫害死了数以万计的人,也因为……这场瘟疫害死了您。」 四十二早已从梅林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并且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但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然而,戈达德公爵极力阻止了陛下。」说到这里时,他神情中的戾气骤然加重了,「他不仅主动去游说御前会议的其他大臣投反对票,还瞒着陛下偷偷买通了大法官,将责任全部推给了一个早就家道中落的的子爵……真是可笑,如果前去拘捕他的骑士再晚两天,恐怕他在出庭前就已经死于梅毒了。」 「起初我不明白戈达德为何会这么做,您生前是如此委重他,他却选择包庇那些人,我更不明白,陛下最后为何会选择屈服……在听到消息的一剎那,我什至感觉自己被陛下背叛了,此前的一切期待都是那么可笑……」 说着,阿格规文的声音不禁嘶哑起来,靠着最后一点毅力和自尊,他克制着没有让那些痛苦变成无可遮掩的眼泪。 从他平铺直述间夹杂的沉郁和讽刺中,四十二逐渐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表露心迹的人——或许是因为不擅长,又或许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无论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岁月最后还是把这个答案变成了「不擅长」。 在阐述自己内心的恨意时,他显得很笨拙,在讲到哀恸之处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克制自己,好不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 在她生前,他就是这样的吗?她不禁问这么问自己,还是在她死去之后,他才变成了这副孤独到快要死了的样子。 「某种力量——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仇恨——请原谅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唯一的愿望是立刻让戈达德死去,为此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我的性命。我表面上默认了陛下的决定,但私下调开了王宫的守卫,趁夜前往加罗德暗杀戈达德……」 他倏忽噤声,像是一盒磁带,突然被那些潮涌般不期而至的回忆剪断了,他的神情中流露出沉郁之色。 「我……」阿格规文的声音愈来愈喑哑,「非常抱歉,我……我最后……」 四十二看着他,轻声为他说完了剩余的话:「你最后失败了。」 闻言,阿格规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的。」 「戈达德说服了你?」 他不再绞动手指,嘴唇反覆翕张,但很久没能说出什么——这里是圣都的领地,他是亚瑟王信赖的骑士,可他坐在这里,表现得像是一个外来者,因为面前这张陌生的桌子而惶恐不安,仿佛空气中瀰漫着她看不见的霉菌,正在啃噬他的皮肤。 第207页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等来他的回答:「是的。」他的唿吸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快要溺水至死的人,「请原谅我,这其中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您解释……当时瘟疫蔓延的情况很复杂,不仅仅是那些罪恶的人,连一些忠诚于您的人也因为某些原因而深陷其中,而且因为某些客观因素,北方对陛下的观感很糟糕。为了捍卫自身的利益,那些罪人会不择手段地反对陛下,甚至是利用您的名义……整个国家都会因此陷入动盪。」 其实她多少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在不列颠这个孤独的岛国上,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告诉了开头,就能在梦里想到结尾。 她主动中断了话题:「这就是你最终决定回应召唤,为亚瑟效力的原因?」 「是。」从回忆中抽离后,他的语气终于平静了一些,「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认为是恶的决策,可能是对整个国家更好的选择,我认为是善的决策……也可能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尽管陛下的决策并没有说服我,然而陛下所描绘的未来——美好且稳定的国家,善良的人们都能在这里安居乐业,那样的愿景是我所希望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案,只是一味否定他人的想法,或许只是让我成为了人们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杀死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是通往幸福之路上或不可缺的一环吗?」 「待陛下拔枪后,白垩城之外的土地会被悉数毁灭,大地化为一片荒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因为人理烧却而死。即使放他们离开,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阿格规文说,「然而,如果不去处理剩余的人,他们可能会聚集在白垩城附近不肯离去,为了获得进城的机会而妨碍圣选,又或是阻止后来的流浪者参与圣选,以防降低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一些原本有可能通过圣选获得救赎的人们,也会因此丧失机会……两害相较之下,我认为这种手段是可以接受的。」 她先是端详他冷峻的眉目,到消瘦的脸颊,和那因为没有鬍鬚修饰而显得严肃的薄唇,一个成熟得过早的年轻人——直到这时,四十二终于意识到了气氛中那种古怪之处的来源。 她觉得阿格规文讲述的过去是那么遥远,不像是与他有关,更不像是与她有关,这个故事属于几个在一千多年前就消失了的人。 但对阿格规文而言,这个故事就像是曾经的序曲,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人,没有半点陌生与疏离,仿佛他们前一天还在说话… …唯一不同的,是他言语中的谨慎和萎靡,好像从一千多年前开始,他就在为面对今日的责难而做准备了。 「既然你已经这样说服了自己,也打算以同样的理由来说服我。」她凝视他的眼睛,「甚至已经动了手,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为什么你还是那么痛苦呢,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僵住了——如果说他之前只是有些微的动摇,现在则是彻彻底底被某种痛苦击中了:「因为……当初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我曾怀着侥倖的想法,以为只要在您到来之前完成这一切,就不必面对您失望的目光……」 他佝偻着将自己的脸埋进掌心里,没有让自己的母亲看到他最脆弱的表情,然而他的肩膀不断颤抖着,那种歇斯底里,如同抽泣般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里渗出。 「可在真正见到您之后,再回想起自己当初侥倖的心情……忍不住对怀着这样卑劣想法的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xxx 阿格规文恍惚地回到了房间,当他在椅子上坐定时,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试图回忆起餐桌上的后续,但只是依稀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熟悉到让他近乎落泪——以及她如摇篮曲般轻柔的呢喃,或许是某种古老的咒语,使他的内心逐渐安定下来,也慢慢产生了倦意。 咒语的效果依然在持续,现在还只是中午,他并不习惯在这时睡午觉(这通常是他加班的时候),但还是难以抵抗睏倦的蚕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又梦见了那个夜晚,梦见自己骑着战马匆匆穿过荒僻的小径。 那一夜下着蒙蒙的细雨(不列颠总是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然而他勒紧缰绳,让马儿敏捷地避开了每一处泥泞的凹坑和尖锐的砂石,他生前也曾多次参加骑士们的比武竞技大会,但没有一次骑得这样好——他超越了自己,如果母亲在的话,一定会这样称赞他的。 戈达德·科兹莫·格林出生自加罗德一个古老但已经没落的贵族家庭,但未能受到南特斯王的重用,并且在门第森严的加罗德处境艰难,若非他足够机敏,早早投靠母亲——尽管才能也是他受到母亲提拔的原因之一,但也只有母亲才会不计较出身,仅仅因为一个人的能力而重用他。 若非如此,格林家族只配在光辉庭院举办宴会时坐在最外围,更不用说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了。 然而他背叛了母亲……这个想法如同诅咒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他包庇了害死母亲的罪人t,这个可恨的叛徒,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尽管亮出执政官的身份,即可名正言顺地进入公爵府邸,但他还是避开了守卫,偷偷熘进了戈达德的卧室,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违背一直以来的骑士精神,绝不会让对方轻易地享受死亡。 第208页 当他翻过阳台时,戈达德公爵正穿着睡袍,在一支点燃的牛油蜡烛边阅览信笺。他听见了铠甲磕碰的声音,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过头,但真正看到他时,老人的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仿佛早就知道今夜会有一位不速之客光临。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阁下。」戈达德得体地朝他点了点头,「没想到会在那么晚的时候见到您,希望这糟糕的天气没有给您添太多麻烦。」 「是有些麻烦。」他低声回答,「但若要与我即将做的事情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放轻松点,阿格规文阁下。」戈达德说,「如果从这个阳台上翻过来的是你的任何一位兄弟,此刻我应该已经人头落地了——上帝保佑,最后来的是你。」 他抽出铁剑,漆黑的剑身在烛火下泛出冷光:「确实如此……因为我不会让你走得那么轻松。在此之前,你有许多罪孽尚需偿还。」 「太晚了,阁下。」听语气,对方似乎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你已经让我开口说话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当我开始说话后,你就将不可避免地对我是如何说服了陛下而产生好奇。」 尽管不想承认,但阿格规文的确迟疑了一下。 「您的心已经动摇了,阁下。」戈达德说,「既然如此,何不坐下好好聊聊呢?您一直是猊下诸多孩子中最深思熟虑的那个,很适合成为那个能够避免王国动盪的契机。」 他沉默片刻:「你以为自己的死亡能引起整个王国的动盪?不要太高估自己的价值。」 「我本人当然没有那个价值,阁下。」老人嘆息一声,「但我的死亡会成为一个信号——国王并不打算将此事轻易揭过,他所许诺的和平不过是虚伪的谎言。这件事会教所有旧贵族惊慌,让他们奋起反抗。他们会游说御前会议的每一个成员——也许他们之中本来就有御前会议的成员——以及任何一块土地的领主,竭力反对陛下的任何决策。如有必要,他们甚至会利用猊下的名义……」 「住口!」阿格规文怒喝道,「所有人都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母亲!」 「是吗?」戈达德并不生气,反而温和地朝他微笑,好似一位好脾气的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布伦特子爵,一个可悲的人,倒是很适合死于梅毒这种可悲的结局。」 他握着剑柄的手不住地颤动:「这是你们的谎言……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不列颠不只有北方一支海上舰队。」 「重要的不是谁说了真话,谁说了谎,阁下。」他说,「而是人们愿意相信谁的话。事实上,他们才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想为自己的怒火找一个发泄口——当然,由于猊下在民间极受爱戴,我毫不怀疑人们想把这件事追究到底的决心,但这不妨碍他们认为最有趣的那个说法更适合成为真相。」 阿格规文彻底陷入了沉默。 「很高兴您已经平静下来了。」戈达德说,「那么紧接着要发生的事,您多半也能料想到了——不错,北方将会成为各种谣言的温床,许多吟游诗人都会高歌同一个故事,说藏在故事后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陛下,因为猊下在执政时总是占据上风,使得陛下内心的不满日渐堆积,否则为什么猊下在瘟疫期间依然能坚持处理各项事务,偏偏在一切开始好转时突然辞世?那个在北方落难时不见踪影,最后却得到了全部好处的人究竟是谁?」 「……别再说了。」他无力地说道。 「当然,国王党也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对方的语速慢了下来,「然后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政治争斗的漩涡,人们在各种谣言中惶恐不安地生活着,也许还会发生战争。猊下死后,高卢和罗马人本就对这片大地虎视眈眈,海伯尼亚岛1也岌岌可危。以我个人之见,也许您应该先把精力集中在安抚海军大臣上,他有着和你的兄弟们一样的固执,不知道自己要为这份坚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就是我一直很不贊同猊下提拔平民的原因,他们永远不懂得考虑大局。」 戈达德停了一会儿,似是在观察他的面色。 「您看上去很失望。这很正常,我曾经也相信理想国确实存在……但梦总是会醒的。」老人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运作一个国家的重点在于维护国家的稳定,您真正该捍卫的是秩序,而非正义——要接受这个事实很难,我能体会您的感受,这将会是艰难的一课。」 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如果这个国家连正义都能弃之不顾,如果……如果管理这个国家的人都捨弃了自己的良知,这样的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噢,阁下,为何您非要招摇自己的那点良知呢2?」戈达德重重地嘆了口气,「是了,也许您现在能求得一个正义的结果,但很多百姓会因此而遭受苦难,整个不列颠可能都会陷入危机,那些人难道不值得您的良知吗?」 「我……」他抗拒着,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屈服了,「可是……」 「别露出那么愧疚的表情,阁下,我从未因为您有良知而指责您。」戈达德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您得知道,并且去习惯这一切。世事无常,良知所在的道路,和您应该走的道路,有时并不在一个方向上。」 第95章 「这里就是关押着那位静谧小姐的地方吗?」藤丸立香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在黑夜中看清堡垒的轮廓,「给人一种戒备森严的感觉呢。」 第209页 马修补充道:「是的。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外城巡逻的士兵共有十人, 城墙上方也大概有十余人。」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管他们有几个人,全部杀掉不就好了。」 由于在长相上的(过分)相似,立香以往总把他当作暴躁版的幼吉尔看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听闻女王被莫德雷德抓走后,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像他成年版的父亲了,颇有点本性暴露的意思,时时刻刻都能唤醒他内心深处对乌鲁克属生物的应激反应。 「别这样,乌尔宁加尔。」他干巴巴地劝道,「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除了要救出静谧小姐,还要趁机俘虏暂时驻守在这里的圣都执政官阿格规文,逼他交代莫德雷德的下落,又或者用于人质交换,要求他们交出猊下……」 「迦勒底的御主哟,你不会真相信事情能这么顺理成章吧?」乌尔宁加尔语带嘲讽, 「对了,那个叫什么阿规的骑士,好像还是摩根勒菲和前夫的孩子?那就更可笑了。如果在这里的是父王,你能想像他会为了母……缇克曼努和恩奇都阁下的孩子,而把她本人交出去吗?等你们把那个阿规的脑袋丢到骑士王面前时,对方或许还要谢谢你们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呢。」 「……不是这样的。」格蕾僵硬地反驳道,「陛下对猊下的所有孩子都很好,他不会这么想的。」 「闭上你的嘴, 人造人。」乌尔宁加尔目光冰冷地瞥了她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好歹也是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立香讪讪道,「话说回来,既然你一开始就不相信制定好的计划,为什么还那么执着地要跟过来啊……」 「好问题。」他冷笑一声,「不如问一问你旁边的这个废物,到底还打算把事情搞砸多少次吧。」 格蕾没有回答,只是缄默地看着自己的皮靴。 她的隐忍并非出自屈辱或恐惧,而是纯粹的忏悔——自从与猊下重逢后,她曾发誓绝不再离开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化为红龙的莫德雷德将她带走…… 虽然她相信殿下不会伤害自己的母亲,但因为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的联繫,在猊下从眼前消失的剎那间,格蕾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随着她的离开而被剥离了。 「我统共只离开了t缇克曼努两次。」乌尔宁加尔看着她,语气中嘲弄的意味减轻了一些,那种尖锐的杀意却更明显了——在场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捏断格蕾的脖子,「第一次,她的灵基无端受损,昏迷了整整一夜;第二次,她出使埃及,却在回归途中被一只会飞的畜生抓走了……格蕾·米斯里尔,你到底有什么用?」 格蕾依然回以沉默。 虽然嘲弄对方能给乌尔宁加尔带来暂时的快意,但带走了她的是莫德雷德——一个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并且同样在未来继承了大统的傢伙,这才是让他最为恼火的地方:「总之,我对你们那些婆妈的计划没有半点兴趣,尽管像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乱窜吧,我会按照自己的步调解决这一切。」 半晌过去,格蕾忽地开口:「猊下……」 「如果你是想说一些诸如我是她的造物她亲自用遗传因子制造出来的作品之类老调重弹的话,就趁早闭嘴吧。」乌尔宁加尔打断了她,「你的性命——以及那些无聊的自鸣得意,两者之间你只能拥有一个。」 格蕾无视了他的恼怒,自顾自地继续道:「在下感受到了猊下的气息,她就在这座堡垒里。」 「猊下也在这里?!」通讯毫无预兆地响起,「倒是解释了这里的守备如此森严的原因……」 「你快把我吓死了,医生。」立香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缓解着紧绷的神经,「最近医生你不光经常摸鱼,还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的,不会是更年期提前发作了吧?」 「好、好过分!」罗曼小声抱怨道,「我今年才三十岁欸……」 「也是。」立香十分体谅地回答,「三十岁,从未交过女朋友并且是一个童贞男,的确需要温柔地对待您呢。」 对方发出草食动物般可怜的啜泣声:「呜……我才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被温柔对待,而且为什么这种时候才用敬称啦……」 「你们可真是没什么紧张感,迦勒底的人都是这样子吗?」百貌嘆了口气,「如果女王真在这里的话,反而节省了不少功夫。」 「哼,这方面确实做得不错。」乌尔宁加尔满脸不情愿地说道,「虽然作为她的造物而言是各种意义上的无能,但当作番犬来用的话,倒还算合格。」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平静地回答,「对于您的指责,我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我和您同样痛恨如此无能的自己——但这份自我憎恶,是出于对猊下的尊敬与爱,我对您是没有半点愧疚的。」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乌尔宁加尔身上掠过:「另外,您口中所谓前夫的孩子,曾在猊下腹中孕育了整整十个月才诞生,是米斯里尔家名正言顺的次子,阿格规文这个名字也是由猊下亲自决定的……至少比某些人,亲近了九个指甲盖的关系。」 乌尔宁加尔的手指抽动了起来,因为过分用力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你这傢伙……」 「等等——都给我停下!再这么下去,天亮了都不会有结果的。」藤丸立香强行介入两人之间,在胸口比了一个巨大的叉字。 第210页 这几天里,他一直在想办法平息这两人明里暗里的斗争,简直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也是托这两人的福,原本两天的行程被拖拉到了三天。 虽然藤丸立香知道英灵之间有高低不同的兼容性,但也没见过能这样互相拖后腿的…… 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猊下总让他们错开工作了。 「折中一下怎么样?乌尔宁加尔按照自己的脾气在堡垒里大闹一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顺便寻找猊下的下落,然后我们悄悄潜入地牢营救静谧小姐,这样的安排大家都能接受吗?」 「很不错的战术安排。」格蕾赞赏地点了点头,「在下没有什么意见。」 乌尔宁加尔则用一声冷哼作为回答,但终究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不错啊,迦勒底的御主。」百貌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已经初步掌握控制恶兽幼崽的方法了,再接再厉。」 「我才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再接再厉。」藤丸立香捂住脸,发出了和罗曼类似的哀吟,「快点回来吧,猊下,我现在好想回高中好好学习数学……」 xxx 因为冗长的噩梦,阿格规文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的到来——甚至恰恰相反,他是被一名肃正骑士从床上叫醒的。 这名骑士的咽喉处有一道深刻的刀伤,几乎把他的脖子砍断了一半。每说一句话,他的伤口就因为食道里流窜的气流而外翻,和他的嘴唇同步翕张,像是脖子上又长了第二张嘴,还伴随着几滴溅到脸上的鲜血… … 由于这充满震撼力的景象,令他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是刚才那个噩梦的后续。 「阿格规文阁下。」因为喉咙上的缺口,对方说话时伴随着嘶嘶的漏气声,「有敌袭。」 话音刚落,这名骑士便脖子一歪,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但不是普通人死亡时的那种样子,更像是一个发条不再旋转的锡兵玩具,因为不会感觉到疼痛,他们停止运作后,脸上仍有着生前那种严肃的表情。 阿格规文看着他,越发怀疑自己仍沉浸在噩梦中,只是梦里的场景变得更加荒诞了。 但接踵而至的震动将他拖回了现实——是英灵,而且就在这堡垒里。 阿格规文循着声音寻找着躁动的源点,最后在堡垒的中庭里找到了入侵的英灵。 当他赶到时,对方正坐在一根孤零零的石柱上……而那已经是整个庭院里少数还保留完好的建筑物了,剩余的部分只能算是一片废墟。 当他一只脚踩在草坪上时,脚底的土地传来了温热、潮湿的触感,沙化的泥土蚕食了死者的鲜血,但那种令人不适的腥气依然在空气中瀰漫。 「真是姗姗来迟啊。」入侵者是一个身姿纤细的少年人——不过对于英灵而言,外在的年纪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代表着英灵本身的精神状态,「这就是所谓所有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个吗?和这高大的身材相反,是个走起路来慢吞吞的短腿呢。」 阿格规文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并不急着发动进攻……无论这名少年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对方已经改变了想法,好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嘲弄他更重要的事了。 他低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活动了一下右手,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暗红色的长剑,「放心,在你回英灵座之前,也许会有幸听闻王的名字……这就是本王赏给一个聪明孩子的仁慈。」 阿格规文细细端详着他,从对方古老的服装风格和武器制式,到带有明显神性气息的灵基,忽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感悟:「原来如此……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你,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常态:「看来和一般人相比,你确实有点脑子。」 「我知道阁下的原因,和阁下在意我的原因一样。」阿格规文郑重地说道,「然而,仅仅因为嫉妒就把时间浪费在了寻衅敌人上,甚至快要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您多少也该为自己的可悲行径感到一丝羞耻吧?」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从他的反应来看,乌尔宁加尔明显是一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孩子,远远超过了莫德雷德那种青春期男孩的叛逆心。阿格规文认为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对方从未生活在母亲身边,也许他在各个方面受到的教育都是有欠缺的…… 或许他不该用对待弟弟们的严格去要求对方,这样太苛刻了。 思虑至此,阿格规文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爱怜之情,夹杂着一个幸运之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歉意,并且不觉得这样擅自把对方当成不幸者是什么失礼的事。 「虽然没有类似的经歷,但我能理解阁下的心情。您是在母亲死后才出生的,没有被母亲抚养过,更遑论t得到她的期待,连你们本身的血缘关系,也像莎纸一样稀薄。」阿格规文真诚地说道,「很抱歉我刚刚把话说得那么重,虽然您的作风几乎没有半点和母亲相近的地方,但这是有理由的,我确实不该在不考虑前提的情况下对您肆意批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整个身体都开始颤动了。 「……你和那个人造人可真是一丘之貉。」他的声音嘶哑地从齿缝间渗了出来,犹如恶兽喉咙里火焰灼烧的余烬,「都快点去死,然后滚回英灵座吧。」 第211页 第96章 「为、为什么猊下会出现在这里?!」 「很感谢您愿意向全世界宣告我偷偷熘到地牢里来了。」四十二慢慢抚平了裙摆上的褶皱, 「但考虑到我们是来营救人质的,或许隐匿行踪会是更好的选择。」 「抱歉……」藤丸立香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一下,他的脸色比她记忆中憔悴了一些,不知是因为鞍马劳顿,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您是知道我们在这里,才来和我们汇合的吗?」 四十二点了点头,简单地交代了自己被莫德雷德带走后的情况, 以及他们是如何被亚瑟找到的。 「如果他提出要把我押回白垩城的话,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她说,「好在他打算让我在附近的堡垒暂住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能按照之前的计划顺利抵达,我们刚好可以在营救人质时汇合。」 「原来如此。」马修豁然开朗, 「难得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呢。我有非常强烈的预感,今夜的行动一定会顺利结束的!」 「果然一切都在您的谋算中啊……」立香搔了搔脸颊, 「啊哈,这么一想的话,感觉有点对不起乌尔宁加尔和格蕾小姐呢。因为他们好像超级想见到猊下,我就让他们先去找您了。」 好像听到了两个不得了的姓名组合……四十二嘆了口气:「您让小殿下也过来了?」 人类最后的救世主完全没有察觉到问题的关键,反而爽朗地笑了几声:「是啊, 毕竟是我方的最高战斗力嘛。」 「同时,您还把格蕾也带来了。」 闻言,救世主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这个嘛……原本是想着有格蕾在,能更方便找到您……」 看到他一言难尽的表情, 四十二如有所感:「最后反而造成了最不便的结果?」 「……是的。」立香沮丧地吸了吸鼻子,「您做任何决定果然都是有理由的, 我再也不会让他们俩一起出任务了。」 由于毫无预兆的敌袭——现在她知道那个袭击者是乌尔宁加尔了——原本驻守在地下的守卫全部被引到了外面,他们得以在漆黑的地牢里畅通无阻。 静谧被关在地牢的最深处,和其他铁质的牢门不同,这座牢房嵌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上面用金漆勾勒着古老的魔法文字,即使在黑暗中也流动着光辉。 只消看一眼,四十二就知道了这扇门的用处:「净化用的白桦木门和卢恩文字……你的同伴是使用诅咒或者剧毒进行刺杀的吗?」 「没错,静谧的身体带有剧毒。」百貌的哈桑认同了她的猜测,「不光是皮肤上的触碰,即使是从她身上脱落的部分,比如指甲和毛髮,也携带毒素。 」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沉重的敲击声,仿佛巨人的双脚正从他们的头顶跨过。 地牢的走廊不断晃动,铁栏发出颤慄般的咯咯声,细碎的石屑不断从上方落下,飞扬四散的灰尘让空气带上了某种发苦的酸意。 如果是别人,只会感受到阴郁与凄冷——但四十二从中咀嚼出了某种苦扁桃似的味道,只有一个在墓园里驻守了千百年,内心比身体早一步老去的女孩才会有这种气味。 「请退后!」马修立刻赶到最前方,架起了巨盾,「前辈,请发出战斗指示!」 「没这个必要。」四十二平静地打断了她,「来的不是敌人。」 话音刚落,前方的走廊上空忽地透进一丝亮光——起先只是一条细长的罅隙,但很快便摧枯拉朽地坍塌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一个人影从塌方处的边缘一跃而下,动作很轻盈,但那柄巨大的镰刀重重砸在塌陷的残骸上,溅起一阵飞尘。在浮动的尘埃和苍白的月色中,风压掀起了来者灰扑扑的披风,肃穆而静默,犹如一位悄然降临的死神。 这种气氛微妙地让四十二想起了她们第一次遇见彼此的时候——但也只持续了短短一剎,对方的哽咽很快就驱走了黑暗中死亡的气息:「猊下…… 」 对方扭捏地不敢看她,双脚却像猎犬一样,寻嗅着气味飞快地赶了过来。 走到她跟前时,女孩吸了吸鼻子——对于光辉庭院的辅佐官而言,这是一个很不体面的举动——当她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后,就显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四十二看着她捏了捏鼻尖,像是要把这种脆弱的反射行为假装成慢性鼻炎。 这种伪装是很不成功的,不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这种毛病,也因为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 格蕾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由于那颤抖的、起伏不定的唿吸,让四十二误以为女孩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她最后只是擦了擦脸——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慢性鼻炎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在擦眼泪,只是伪装成了在擦拭脸上污渍的样子,然后她才轻声说道:「非常抱歉,猊下,在下来晚了。」 「格蕾小姐……」她听见马修轻柔的嘆息,足以想像这几天对方是如何度过的。 应该找个机会和女孩聊一聊……但不是现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四十二拍了拍格蕾的肩膀——哪怕是作为慰藉也少得可怜,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给对方的了:「辛苦了。」稍作停顿,「一些比较私人的事等回去再说,先完成眼下的任务。」 第212页 格蕾颔首,表现得冷静且服从,一如既往。 不过片刻过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黑色丧服:「您为何……」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克制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任何情绪,「陛下出了什么事吗?」 「目前还没有。」四十二想起了自己离开房间时内心的千头万绪——诚然,她大可以把这些衣物都丢下,但最后她只是摘下了那枚有太阳纹章的领扣,「但是快了。」 xxx 应对阿格规文对他而言当然算不上什么难事,但也有棘手之处。 这个黑骑士简直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破铁毡——乌尔宁加尔甚至没什么侮辱性的想法(如果他把对方比喻成蟑螂,这才叫侮辱),他的实力逊于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乌尔宁加尔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彻底制服对方。 每一次被击倒,对方很快就会再站起来,有着超乎他意料的坚忍和毅力。最初他还抱着戏嚯的态度,想要看看这傢伙到底还能坚持多少次,现在只剩下了重复性劳作的麻木…… 每到这个时候,乌尔宁加尔就会怀念起父王的王之宝库,可以让攻击者雍容地坐在王座上看着敌人们慌忙躲闪如箭矢一般疾驰而来的武器——吉尔伽美什称之为「献给王的舞蹈」——那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因为不需要瞄准)的攻击方式一直让他十分羡慕。 可惜除了乌鲁克大杯外,他并不能动用王之宝库里的任何宝物……父王真是的,就不能在创造他的时候加一点恩奇都阁下的部分,好让他使用天之锁吗? 「你这傢伙……」乌尔宁加尔用剑尖敲了敲地面,「就不能乖乖倒下装死吗?你应该不会蠢到觉得自己能打赢我吧?」 再这么下去,人造人可能会比他先一步找到缇克曼努……哼,他都拖了那么久的时间,多半已经找到了吧?那个人造人,战斗力虽然让人发笑,狗鼻子倒是挺灵的。缇克曼努只会知道她千里迢迢跑来救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感谢和称赞的对象是谁。 阿格规文喘着气,他额头渗出的血淌到了盾上,仿佛猎鹰留下了一道血泪:「圆桌骑士永远不会投降。」 「是吗?」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用剑尖对着他的右眼比划了一下,「真有趣,等我挖出你的一只眼睛之后,你还能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吗?」 「无论是挖出我的眼睛,还是t割下我的鼻子,又或是斩断我的双脚、双手,只是我技不如人的下场。」阿格规文低声道,「可如果一名骑士选择向敌人低头,他身后的百姓们就会失去更多……我等,乃是这个国家的坚盾,亦是这个国家的底线,而底线是决不允许有任何退让的。」 他的神情让乌尔宁加尔有剎那的恍惚——但那种柔和的感情很快就转变为了更多的恼火和耻辱感。 他讨厌所有「摩根勒菲」的孩子,不仅仅因为他们从性格上就和他相斥,更重要的是……在很久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对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除了父王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比他更理所当然地待在她身边。 可是「摩根的孩子们」打破了一切,他们的存在就像剧毒,污染了他曾经最柔软脆弱的期待。甚至,他能感觉到——阿格规文有意避开了他的致命之处,因为对方傲慢地妄图将他视作「亲人」这个团体中的一员,只有那种从小在亲情的包围下长大,孩提时期过得很幸福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 乌尔宁加尔为此感到作呕,而对方竟还认为自己可以同他玩什么「好兄弟一家人」的愚蠢游戏,他现在只希望对方立刻从眼前消失。 「阁下……」阿格规文开口道,「其实,关于母亲的事……」 「闭嘴。」 「可是……」 仅仅是这种吞吞吐吐,好像心怀悲悯般的语气,就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以至于暂时忘记了迦勒底御主的叮嘱——不要闹得太过火,防止震塌地牢——一把揪起黑骑士的披风,把他扔了出去,堡垒的整个西翼都开始摇摇欲坠。 然后他又冲到废墟里,把对方从地上拖起来:「闭嘴!听得懂人话吗?黑骑士,给我闭嘴!」 「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黑骑士,你不过是骑士王的一条狗而已,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我施捨亲情?觉得我很可怜?你以为这样能伤到我吗?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根本没有人能让我受伤!」 没错,他早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被周围人对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的追忆包围的日子,独自坐在王座上俯视众人的日子,在孤独的蚕食中等待死亡的日子…… 「你竟然还能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我,安慰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在我出生之前,母亲就已经死了,我什至还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你这种长久待在她身边,在她的关爱中成长的傢伙,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理解我?」 阿格规文痛苦地喘着气,每一次唿吸,他的胸口都发出如嘶嘶的声响,像是一个裂了的风箱:「乌尔宁加尔阁下……刚才……」 他冷笑一声,满含恶意地凑近对方:「怎么,终于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打算按照你应有的样子——像条狗一样跪在王的面前,请求原谅了吗?」 「母亲……」黑骑士咳嗽几声,艰难地继续道,「母亲刚才……就在您身后站着了……」 第213页 第97章 「乌尔宁加尔……」 藤丸立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乌尔宁加尔希望对方的脑子能够像他此刻的表情一样傻——对,没错,摆出那副「事儿?啥事儿啊?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啊?」的表情就足够了,不要去思考他刚刚的话里有什么深沉的涵义,也不要大声地说…… 然而迦勒底的御主用一种振聋发聩、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的嘹亮嗓门惊唿:「刚刚乌尔宁加尔说了猊下是他的母亲,对吧?!」 「……」可恶,好想回英灵座。 「是的,我也听到了,前辈!」那个盾女也以同样响亮(她以前也这么吵吗?) ,不逊色于自己口中那位「前辈」的音量回答, 「没想到乌尔宁加尔先生和阿格规文先生一样都是猊下的孩子!」 乌尔宁加尔很少在这种令人发笑的场合前笑不出来:「真是够了,你们两个要这样一唱一和到什么时候?」 藤丸立香擦拭眼泪,脸上那种货真价实的怜爱之情简直令他头皮发麻:「对不起啊,小殿下, 我以后也会温柔对待你的。」 「不要那么叫我,噁心死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因为你满脸涕泪的模样很噁心,不是指这个称唿噁心。」 对方并不生气,反而如长辈般和蔼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乌尔宁加尔只希望猊下这么叫你,对吧?」 ……虽然是实话,但不要就这么说出来,蠢货! 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乌尔宁加尔尽可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缇克曼努,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期待。 他认为对方应该天然地爱他——换而言之,如果那点稀薄的血脉和故人之子的旧情都无法唤醒她的母性,那么他就没有任何底牌了。难道放下自尊,像一个乞丐那样出口恳求,就能让他得到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吗? 让他失望的是,作为另一位当事人,缇克曼努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甚至是漠然。 微风拂过湖水时都会吹起褶皱,这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事实却没有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俄而,缇克曼努开口道:「走吧。」 乌尔宁加尔感觉胃袋紧缩,某种酸涩的味道沿着食道反涌,让他的舌根粘稠发苦。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出于一种抗争心——他决不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展露出脆弱的一面,不允许自己表现得像是在乞求她的爱,更不允许其他人有任何机会表现出怜悯他的样子。 他和她那些脆弱的孩子们不同,不会在她死后如摧枯拉朽般被哀痛击溃,他征服了美索不达米亚,成为了那个时代无可置疑的霸主,除了孤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他溃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母亲……」黑骑士艰难地靠着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从他嘴里说出那两个字后,就註定了他后面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乌尔宁加尔生气的,「您又要离开了吗?要再一次……离我们远去……」 乌尔宁加尔活动了一下指关节:「要灭口吗?」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不需要。」 他僵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流露出嘲讽:「心软了吗?」 她瞥了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不包含任何责难的情绪,但乌尔宁加尔就是感觉自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胸口有一股灼烧般疼痛在蔓延……羞耻的疼痛。 缇克曼努现在一定觉得他蠢死了,他如此想道,因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阿格规文。」他听见她的声音——她都没有回应他刚才的话,「我留你下来,是要让你转告亚瑟一句话。」 黑骑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起来,显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留下她了……而且,乌尔宁加尔还看得出,黑骑士不习惯忤逆缇克曼努的话,和那个人造人一样是他最讨厌的「好孩子」的类型。 他低下头:「是,母亲。」 「代我告诉他……」缇克曼努拍了拍黑色的长裙——直到这时候,乌尔宁加尔才发现她换了一件衣服,「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因为我很快就会去卡美洛特为他服丧了。」 ……哈,他待在这里每天都有可能受到「摩根的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嘲弄,父王却可以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不做就爽到,命运真是不公平。 「说完了吗?」他不耐烦地说道,「说完了就快点走吧。」 那个戴面具的黑女人说道:「你们先走吧,我会用宝具妄想幻想断后……」 「不需要。」他一把推开对方,先一步发动了宝具,「我予你焦枯的城市,绝望的落日,苍凉的月亮,予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哀悼石碑上祭奠的先魂……1」 「此刻正是与神代告别之时——咏逆转的受难诗2!」 ………… ………………………… 乌尔宁加尔本以为在回去的路上,车上会是那种鸦雀无声,让人从头尴尬到脚的氛围——但他料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那两个天真的迦勒底人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他都不知道应该感谢他们缓和了气氛,还是为他们完全不顾及氛围,自顾自寻开心的行径感到不爽。 「没想到小殿下的宝具居然是辅助用的。」藤丸立香兴致勃勃道,「还以为会是像英雄王那样的攻击型宝具呢。」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第214页 「应该是类似于t固有结界,可以让神秘湮灭的宝具。」马修说,「对于英灵这种需要魔力维持自身的存在而言,真是天敌般的能力啊……不过,好像很少见到您使用呢。」 「我的宝具对任何神秘都会产生湮灭效果,只是我控制了宝具的生效范围,才没有波及你们。」他说,「但无论如何,我本人都会受到影响,因为结界是以我为原点展开的。」 说到这里时,他偷偷看了一眼缇克曼努——后者正在闭目养神,连唿吸都没有紊乱过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她还笔挺地坐着,乌尔宁加尔都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居然都不打算关心他一下……乌尔宁加尔有些沮丧,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沮丧而恼火,不管后来迦勒底的二人组营造出了多么欢乐的氛围,他都没有回应,只是兀自对着渺无人烟的荒漠生闷气。 入夜过半时,他们顺利抵达了来时建立的临时休息处。 缇克曼努提出由她来守夜,乌尔宁加尔起初想以「有我在怎么可能需要守夜的人」说服对方去休息,但被她拒绝了,抱着被否定了的不快,他勉强提出要跟对方一起守夜。 缇克曼努看着他,神态似是沉思,好一会儿才有所回应:「可以。」 盾女明显很不会看眼色,居然自以为体贴地提出要代他守夜——好在那位迦勒底的御主终于找回了一点解读气氛的能力,主动阻止了她。 唯一讨厌的是,对方居然在离开时对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们彼此之间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一样。乌尔宁加尔感觉受到了冒犯,但由于缇克曼努离得太近,不方便他用吐舌头传达自己的嫌弃之情。 多余的傢伙离开之后,现场霎时变得安静起来。 乌尔宁加尔终于感受到了他脑内之前一直设想的尴尬氛围,并且怀念起了迦勒底二人组还在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剎),而当他纠结于该不该主动开口的时候,缇克曼努已经将枯枝聚集了起来,并用打火石点燃了柴堆。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她说,「你可以靠得近一些。」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在她旁边坐下——并且在几秒后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离火堆近一些」。 乌尔宁加尔感觉脸颊发烫,于是把脸凑到火堆附近,假装他的脸是被热气烫红的。 缇克曼努提醒道:「离火堆太近容易被烟雾呛到。」 他把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咕哝:「我就是喜欢闻炭火的焦味。」 又过了很久,乌尔宁加尔看着火堆由旺转灭,又看着缇克曼努用树枝拨弄剩余的枯枝,让火焰不至于熄灭,觉得自己就像在沙漠里等待一滴朝露——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事了。最后,他还是主动开了口:「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关于什么?」 「就……」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颤,仿佛有一个胆小鬼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关于我……」我是你的孩子,缇克曼努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父王在创造我的时候,加入了你的血……所以一定程度上,我们算是有血缘关系的。」 对方颔首:「我知道。」 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就这样?你就打算说这些?」 「如果您的疑问是源于我此刻异样的平静……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懵住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很早就知道您是我的孩子。」她说,「还记得某天早晨醒来,您发现自己忽然出现在我床上的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可恶,他也真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不要因为这件事就误以为我是变态什么的!」 「您不必忧虑,因为我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缇克曼努摸了摸他的脑袋,「卢伽尔……也就是您的父亲吉尔伽美什,他利用了造物与造物主的法则,让自己的意识依附到您身上,也是他控制您的身体偷爬到我床上来的。」 「操!」他忍不住怒骂,「父王怎么能用我的身体做这么无耻的事?」 缇克曼努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注意语言,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讪讪地低下了头,身体比脑袋先作出了反馈:「我错了……」 「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隐隐有所猜测,和卢伽尔的对话也只是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而已。」她继续道,「我不认为卢伽尔会特意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特徵的女性结婚——期待着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到故人的影子,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是非常令人不齿的行为。」 虽然父亲没有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不会做其他令人不齿的行为……比如说借用自己儿子的身体跑到妻子的床上,而且连招唿都不提前打一声,真是不要脸,呸! 「而我之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是想搞清楚您到底想要什么,以及您的性格究竟在卢伽尔的影响下产生了多大的偏差。」 他小声道:「我想要什么,不是在最开始遇到的时候就说了嘛……」 「您要求我像侍奉您的祖父和父亲一样侍奉您……所以,最初我以为您要的是一位卢伽尔之手,而非从我这里寻找什么亲情。」缇克曼努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至今都在对您用敬语的原因。」 「主要是像你对父王一样!我知道父王是你抚养长大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不需要用什么敬语……」 第215页 「如你所愿。」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是应该说卢伽尔果然不擅长教养孩子,还是该说遗传基因的强大呢……不仅是外貌,你在性格上也几乎完美地继承了你父亲,包括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乌尔宁加尔嘟囔道:「我才不会半夜跑到别人的床上去。」顿了一下,「也不会在雨夜听故事时偷偷把别人挤走。」 缇克曼努沉默了几秒:「看来西杜丽真的很在意那件事。」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在意。」 事实上,父王有时做噩梦都会见到这一幕,绝大多数的结局是父王被巨大化的西杜丽用手拍扁了,父王还亲自模仿了那个拟声词——而他则因为在初次听到这件事时忍不住笑了,也被父王用泥板拍了脑袋,发出「啪叽」一声。 缇克曼努继续道:「在你父亲执政早期,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吵,甚至使我在一怒之下卸任了卢伽尔之手的职务,离开了乌鲁克……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他老实地回答,「父王说是因为他要找其他女人上床,所以让你生气了。」 缇克曼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时间更长。 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道:「卢伽尔啊……」 「所以事实不是这样吗?」 「客观地说,这属于对一件客观事物的主观扭曲。」缇克曼努说,「不过事件确实源于卢伽尔要求恢復统治者对女性的初夜权。而令我愤怒的是,卢伽尔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很严重,并认为这是可以迫使我屈服,并主动向他吐露爱意的筹码。」 「所以你一点也不嫉妒父王找其他女人吗?」 她解释道:「在那个时候,人们更多会误认为我与先王卢伽尔班达之间存在感情,在他们的印象中,我们才是同一辈的人。」 所以嫉妒的其实是父王……啧,可悲的大人。 「当然,在那次争吵中,我本人也有情绪化的表现。」缇克曼努嘆了口气,「因为我受够了他那无止境的骄傲——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权势、容貌、力量,还有他人的憧憬与爱慕。他把自己的骄傲视作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存在,甚至不惜践踏别人的尊严,好让自己在不折损骄傲的情况下获得他想要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不会教养孩子,还有基因遗传的影响……嗯,听起来好像都是父王的问题。 「我曾对你父亲说,如果一直不愿意向对方坦诚心里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坦诚而追悔莫及。」她低声道,「这个道理,他很晚才明白… …而那时,是我即将出发去修復哀悼之塔的前夜。」 修復哀悼之塔……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在他执政时期,这段往事已经变成了一场荣耀之旅,一次伟大的胜利,是诗人们灵感的源泉,很少有人还记得那曾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了。 「不要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感到后悔。」她说,「告诉我,小殿t下——坦诚地、真心实意地跟我说,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他——真奇怪,他生前从未见过她,而她的面容却令他回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年幼的他尚未明白,诗人们口中的「荣耀之旅」,往往意味着故事的主角已经死了。当他追在西杜丽身后,询问母亲何时才能结束旅程回来时,西杜丽是这样回答他的。 「如果有一只鸟,要叼一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说,「它一次只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万年才叼一次,当大山被移走之后,它又把它移回来。等到那个时候,您的母亲就会回来了。」 等他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那个谜题的答案……那是永恆,母亲的荣耀之旅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我想……」他轻声道,「我想紧挨着你坐,还想靠着你。」 「可以。」她说。 他慢慢地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年龄时的身形刚刚好,如果他再长大一点,想要这么做就有点困难了。 「以后可以不用叫我小殿下……」他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准这么称唿那个傢伙。」 「那个傢伙?」 「你和骑士王的儿子。」他说,「我不管,你不要这么叫他。」 闻言,她无奈地嘆息了一声:「可以。」 「还有……」他看着燃烧的柴堆,第一次感受到了火焰散发出的温暖,「以后叫我乌尔就好了。」 第98章 罗曼这段时间经常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按照西尔维亚的说法,他没怎么休息过,但好像也没怎么工作——「疲惫地浑水摸鱼」,这是她的原话。 他当然没有像同事所猜测的那样偷偷躲懒,只是将现场支援的主指挥权转交给了达文西,他本人依然时刻观察着第六特异点的状况。 这段时间,他基本只靠咖啡和各种能量饮料维繫意识,对所有值班同事的说法都是刚好轮到他的班次,直到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 才会蜷缩在座椅里休憩片刻。 因为过度疲劳, 他的身体逐渐有了机能衰竭的先兆。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身体机能总会逐渐老化,直至最后终止工作……坦诚说,他对死亡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可即使这具身体的机能有朝一日会彻底停止,也绝对不能是现在。 第216页 他只好自己开药, 偶尔还得向帕拉塞尔苏斯求要一些鍊金药剂,又为了防止其他人发现自己过度工作的事情, 他不得不把药片塞在工作餐的饭糰里。有些胶囊药会在他没有咽下去之前就裂开(糟糕的体验), 至于帕拉塞尔苏斯的药剂……很难想像这世上居然还有比塔玛煮的汤更难喝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某天早晨, 达文西终于对他下了最后通牒:「真是够了,给我滚回去睡觉!」 「不要用书砸别人啦,达文西……」因为意识模煳的关系,他没能躲过那一击(虽然本来也躲不过) ,但也没有多少痛感,只觉得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哐当敲了一下的水壶, 「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达文西头痛地扶着额头:「即使猝死也没关系吗?」 「哪有那么严重。」他说,「而且我刚刚才喝完一杯咖啡,即使你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啦。」 「那可不见得。」她掀起一边的眉毛,「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眼中决不容许出现这种死气沉沉的咖啡/因生命体。」 「餵……」他小声抗议道,「这么说自己的同事也太过分了。」 「过分?」达文西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被藤丸立香称作「奸商式笑容」的精明微笑,「我还能做得更过分,罗玛尼。比如现在就打开通讯,然后跟女王陛下说迦勒底的代理所长有要事同她商榷……」 罗曼吸了吸鼻子:「太、太狡猾了啦,达文西亲!」 不管他多么不乐意,终究没能逃过被同事(兼好友)扫地出门的结局,对方甚至还让穆尼尔把他的靠枕丢给了他,因为「不能忍受被咖啡/因生命体污染过的东西出现在艺术家的视线所及之处」——与其说是什么别扭的关心,罗曼更愿意相信这句话是达文西发自真心的嫌弃。 他就这么拖着沉甸甸地身体,慢慢走回了医务室。由于先前的过度摄入,他的身体似乎对咖啡/因逐渐有了耐性,有些难以抵挡因为缺乏睡眠而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 放纵自己的身体摔倒在病床上后,罗曼几乎精疲力尽,好像连唿吸都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事,他梦游似地打了个哈欠,结果在嘴巴还来不及合上的时候就睡着了。 现实中,他刚倒在床上,下一秒就又在梦中醒来,眼前熟悉的雕梁绣柱,让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以色列的王宫。 直到他推开薄毯坐起来,才意识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一个黑髮、四肢修长,有着蜜糖色皮肤的腓尼基女人,她坐在窗边,被晨曦镀了一层柔光,她长得不太像她很久以前的模样,更遑论很久以后的了。 他对她的存在一点也不惊奇,只是抱着爱怜的心态走到她身边,吻了吻她的面颊,对方也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更多时候,他怀疑对方只是不在乎,就像她也不在乎自己整日被困在这个有限的房间里一样。 是了,很久以前,他也曾享受过这样如夫妻一般温存的时光——如今却是让你嫉妒的,一个声音说道,而且对方理所应当能获得这些,不需要做一个小偷——然后将手放在她抚摸着肚皮的手上。 她露出了笑容,很短暂,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温暖气息,足以叫任何一个男人都六神无主。由于妊娠带来的自然变化,她变得比以前丰腴了一些,胸脯因奶水而肿胀,为未来抚育一个新生的孩子做好了准备。 那颗蓝宝石项坠垂在她的双乳之间,项鍊铜制的细链上有着斑驳的锈迹,他用魔术修復了那些生锈的地方,好似驱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一般,让他心底略微松了口气。 「埃斐。」他说,「孩子怎么样了?」 对方困惑地看着他,仿佛她才是那个刚刚梦醒的人:「孩子。」并不是疑问句,只是单纯的复述。 「对,我们的孩子。」他亲吻了她高高隆起的腹肚,感受一个新生命传来的律动,「希望这是一个乖孩子,不要让母亲太难受。」 闻言,她咯咯笑了起来——非常罕见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声,他从来没听过对方这么笑。 「真傻。」她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嘴唇,她的吐息中有着死亡的湿冷。 紧接着,她肌肤上的光泽渐渐褪去,像是被烤干的泥土,然后风化、剥落,化作齑粉在空气中弥散。她的眼珠好似熔化般凹陷,可流出的眼泪一经面颊便蒸发殆尽。她的肚子也瘪了下去,但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而是那下面本就空无一物。 「你真傻,所罗门。」她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看着他,「死人的子宫怎么可能孕育出孩子呢?」 ………… 罗曼从梦中惊醒,发觉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潮湿地吸附在身上。 半晌过去,他才慢慢恢復了知觉,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正在不自觉地痉挛抽动。 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已经由下午三点转为晚上七点——虽然现在早已没有什么晨昏之分,但这意味着很快要开始下一轮值班了。 罗曼飞快地沖了个澡,本想以此缓解僵硬的肌肉,结果却变得更加昏昏沉沉了,像是灌了一脑袋的水。 为了打起精神,他拧开了速溶咖啡的罐子,由于来不及烧热水,他只好用凉水沖泡,酸涩的冷咖啡沿着食道流淌而下,让他的胃袋紧缩,引起阵阵闷痛…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就像他已经习惯了噩梦一样。 第217页 在离开医务室前,他刻意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用来观察那个仿佛转瞬即逝,可实际持续了四个小时的噩梦是否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除了丝毫没有减少的憔悴,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个「罗曼医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这张脸出现在镜子里时突然变得有些陌生了。 多么可笑啊,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适应「罗玛尼·阿其曼」这个身份,几乎已t经接受了这就是真正的他,一个纯粹的普通人——然而只需要一个梦的功夫,他就变成了一个似乎只是寄宿在这具身体里的人。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他为那个老问题而困扰的时候:他究竟是不是耶底底亚?他们算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小偷? 「医生?」有人按响了门铃,「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空气慢慢地从肺部挤干,换上了罗玛尼·阿其曼式的笑容:「请进。」 走进来的是达斯顿,他的眼睛仿佛被擦拭过了一样闪闪发亮:「你真是错过大消息了,医生!立香他们在返回东村的路上掉进了一个沙坑里,还在坑底发现了阿特拉斯院的灵子演算装置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对,好像是根据三尖赫尔墨斯改造的。」达斯顿说,「根据解析,好像是因为前前任所长马里斯比利拥有阿特拉斯院的契约书,所以可以无条件地要求阿特拉斯院提供技术支持。」 那么早就做好了准备吗?果然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警告的末日恐惧症患者……对于自己的前御主,罗曼还是抱有一定善意的。 「具体的资料我先放在这里了。」达斯顿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医生。」 他附和性地笑了:「又有好消息吗?看来今天是迦勒底的幸运日呢。」 「就是啊。」达斯顿认同地点了点头,「医生,你还记得之前太阳王有提到过,摩根的前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的事吗?」 闻言,罗曼感觉心跳漏了一拍:「猊下回想起自己前世的记忆了吗?」 「那倒没有。」还没等他松一口气,达斯顿就继续道,「不过,迦勒底里刚好有一位认识埃斐的英灵……」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他胸口滋生:「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大卫王!」达斯顿开心地说道,「这件事是穆尼尔无意中发现的。早先为了不让英雄王得知缇克曼努的转世出现在特异点而大吵大闹,具体的情报不是都没向外公开吗?」 罗曼实在伪装不出喜悦的语气,只好勉强地沖他笑了一下,好在对方也不在意,依然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 「不过,考虑到大卫王是所罗门的父亲,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关于蛾摩拉的事吧?穆尼尔和大卫王又刚好是酒友,所以就含蓄地提了一嘴。」达斯顿啧啧称奇,「没想到大卫王不仅认识埃斐,两个人早年似乎还是交情很不错的好友,未来的死敌居然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真是见鬼了,他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对方从灵基记录里消掉? 「对了,医生,你最好动作快一点。」达斯顿说,「大卫王已经去管制室了,去晚了的话,说不定会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呢。」 听到这里,罗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手把外套披在肩上,慌乱地夺门而出,还因为同手同脚而趔趄了一下——对了,他的马尾好像在转身时抽到了达斯顿的脸,对此他感到非常抱歉。 在抵达管制室的大门前时,他内心由衷地祈祷那个老傢伙能在半路上滑一跤摔死,又或者因为其他什么滑稽的原因导致灵基变还……但这种妄想很快就被证实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绿油油的脑袋朝他看过来,还恬不知耻地朝他比了个wink 。 「啊哈,这不是迦勒底的代理所长大人吗?」对方嬉皮笑脸地说道,「你来得正好,现在正说到我那个残酷又没品的废物儿子呢。」 第99章 「大卫?」由于这个名字太过常见, 四十二花费了一点时间去筛选脑海中的信息,「那座现在收藏在佛罗伦斯美术学院的裸身雕塑?」 「佛罗伦斯?好久没听到这个令人亲切的名字了。」达文西回答,「女王陛下说的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吧?哼哼,虽然人终有一死,但真正的艺术将永远活跃在人们心中,就像我的蒙娜丽莎一样——不过很可惜,这个答案目前为止只对了一半。」 「事实更让人惊喜哦~」通讯里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对方掐着嗓子,故作甜腻地回应道, 「没错,就是大·卫·王我本人啦~」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半裸的男人穿着裹腰布,在火堆边像世界上最蹩脚的舞蹈家一样狂欢热舞的景象,这种无端的联想让她的内心冷酷起来:「好噁心。 」 「真过分啊……」对方假惺惺地抽泣了几声,「怎么能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这种话,你忘了那夜我们在篝火边,你对我说我会永远陪伴着你,就像星星环绕着月亮一样的时候了吗?」 四十二并没有那时的记忆,但她回答得很笃定:「我从没这么说过。」 第218页 「你只是没有那时的记忆……」 「我从没这么说过。」 「好吧。」通讯是没有影像的,但她能想像出对方吐舌头的模样, 「你确实没说过,我瞎编的。」 「关于所罗门, 你能给我们多少信息?」 「这得看你们想知道什么了。」 四十二沉吟片刻:「除了前往特异点回收所有圣杯之外,还有其他可以见到所罗门的方式吗?」 「十二年前的话, 有可能。」大卫回答, 「但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不知道捏~」 她感到胃酸反涌:「你什么时候能停止用那种让人噁心的语气说话?」 「我好害怕哦。」对方笑嘻嘻地说道,「噢, 对了——你现在没办法用鞭子抽我,那没事了。」 四十二现在感觉指关节痒得要命……但她莫名知道,如果此时陷入和对方无意义的互相嘲讽中,反而是对方乐于看到的。 格蕾适时地开口道:「从您的角度看来,在未来不得不直面所罗门的时候,迦勒底一方是否能拥有什么致胜的一招?例如召唤出和所罗门生前是劲敌关系的英灵,又或者是阿克琉斯之踵这样的因果律弱点也行。」 「他年幼时是个瘦弱的小鸡仔,谁都可以把他单手拎起来揍一顿啦。」 「……在下是指他继承王位之后。」 「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大卫不置可否,「因为等他继位的时候,我早就在土里烂掉了。」 四十二嘆了口气:「你到底有什么用?」 「好问题——这个问题你生前就问过我了,真可谓是跨越生死的质询啊。」大卫回答,「经过我长达三千多年的苦思冥想,在这里可以很自信地回答你— —没有!」 穆尼尔的声音从通讯里泄露出来:「……这是可以那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事吗?」 「没办法,毕竟我是从牧羊人当上王的嘛。」大卫说,「所罗门就不一样了,那孩子是生而为王的人,我们性格相差很远……虽然本质上还是一对烂人父子就是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早就自己跳到约柜里去了——噢,这不是迦勒底的代理所长大人吗?你来得正好,现在正说到我那个残酷又没品的废物儿子呢。」 通讯出现了几秒钟的真空,然后是一声低沉的嘆息:「啧,为什么这傢伙会出现在管制室啊……」 「马修,你听到了吗?」藤丸立香凑到马修耳边,用一种其实并不隐秘的音量问道,「医生居然咂舌了欸。」 「是的,我也听到了,前辈。」马修慎重地点了点头,「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罗曼医生的心情,大卫先生确实是一位有点讨人嫌的王。」 「你们迦勒底人可真是有着能把任何场景都变成滑稽戏的才能。」乌尔宁加尔有些不耐,「话说回来,既然都召唤到敌人的父亲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问这种关键的问题?存不存在能够克制魔术王的英灵,他本人有没有什么一击必中的弱点。一个几千年前就死了的国王,他执着于毁灭人理的原因又是什么?你们难道都没想到去问吗?」 「这么说的话,确实……为什么之前会没考虑到这一点呢?」藤丸立香抓了抓头髮,「不过,去问一名父亲该如何杀死他的儿子什么的,感觉伦理上有微妙的愧疚感呢……如果有人自认为拥有拯救人理的大义, t逼你说出杀死吉尔伽美什王的办法,乌尔宁加尔心里也会不舒服吧?」 「为什么?」乌尔宁加尔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如果搞出人理烧却的是父王,就说明他背叛了当初和他一起对抗诸神的子民们,都已经做出这种可悲的事情了,当然还是快点去死比较好吧?」 立香讪讪道:「……英雄王会哭的。」 「不会的。」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父王年轻时可是和这个牧羊王不相上下的烂人。」 「不不,还是大卫王更烂一点。」罗曼说,「毕竟是能够心安理得地抢走部下的妻子还想把部下派去战场送死的存在。虽然迷恋有夫之妇的英灵不少见,但这种毫无愧疚之心的傢伙还是屈指可数的。」 「父王也没好到哪里去。」乌尔宁加尔说,「不仅迷恋上了和先王有暧昧传闻,如母亲般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还恬不知耻地让书吏将相关记载全部改成两情相悦,和先王只是知遇之恩……哈,真是可悲。」 「……都够了,从刚才开始,话题就偏离到了完全没有意义的地方。」四十二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好在这只是出于精神上的疲惫,尼托克丽丝给她的加护依然在良好运作……也可能是因为她已有所准备,世上没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怖的东西,「关于刚才master的话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因为没有桌子,她只好点了点膝盖——一点节奏感有助于她理顺思路。 「在我看来,迦勒底至今在许多事情上都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我能理解你们的苦衷,有许多工作人员仅仅是因为刚巧活了下来,被迫接手了自己并不那么擅长的工作。」她说,「但刚刚master所说的情况,在我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应该说是异常的。」 「既然已经召唤到了和幕后黑手关系如此之近的英灵,无论是用大义作为筹码威逼利诱,还是用语言的技巧套出有用的线索,甚至是用魔术之类非常规的手段敲开对方的嘴……先不说是否会有效果,你们似乎从从未想过把大卫王视作可以获得敌人信息的渠道。」 第219页 「话说回来,你们好像压根没有从召唤和所罗门有关的英灵方面下手的打算啊?」乌尔宁加尔说,「为建造耶路撒冷提供了帮助的腓尼基王希兰,与所罗门时代相同,将女儿外嫁到古以色列的废物法老西阿蒙,还有那个被所罗门接见过的乡下女王示巴,你们难道从来没考虑过改造或增添魔术算法,增加召唤到他们的可能性?你们现有的英灵里,根本不缺神代出身,对魔术还算有点了解的傢伙吧?」 「另外,之前在揭露猊下作为蛾摩拉之主的身份时,达文西小姐的反应也令人生疑。」格蕾补充道,「藤丸先生和马修小姐,这段时间里一直与我等朝夕相处,至少在下愿意相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他们真实的一面……问题在于,将他们派遣到这里的诸位,是否也值得相信,目前迦勒底表现出的诸多疑点,恐怕还不能令人信服。」 现场霎时寂然无声,就连蝎子爬过沙地时窸窸窣窣的动静,都几乎要盖过在场所有人小心翼翼的唿吸声。 半晌过去——其实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但寂静磨灭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气氛仿佛已经在凛冽的寒冬中度过了一个世纪——打破沉寂的是大卫,他以自己惯常用的嬉皮笑脸的口吻结束了这个冬季:「果然,只要和你沾边,无论是你制造的孩子,还是你抚养的孩子的孩子……」 「同时也是她的孩子。」乌尔宁加尔纠正道。 「好吧,你和你的孩子们——都是非常不得了的傢伙。」大卫从善如流,「看来我也只好认真一点了,说出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了。」 藤丸立香小声道:「换而言之,之前都是在插科打诨吗……」 「当然啦。」对方义正辞严道,「所谓牧羊人的一日,就是带着羊去野外,先找一块绿荫之地睡个三刻钟,然后悠闲自在地奏琴取乐,搭讪路过的农家姑娘,和她们春风一度后提上裤子把羊赶回去,就是这样悠闲的生活啊!」 「呜……」罗玛尼小声呜咽,「本来那杯咖啡就已经让我的胃够难受了……」 「首先,先得解释你们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也就是迦勒底为什么召唤了我,却表现得像是忘却了我其实是所罗门父亲的事实。」大卫充耳不闻,「这是我被召唤之后,为了防止触发命运逆反法则而给自己施加的隐匿效果。」 立香眨了眨眼睛:「命运逆反法则?」 「因果律的一种。」乌尔宁加尔罕见地挤出了一点耐心,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心情都不错,「简单来说,假设你提前知晓了自己日后将沦落到悲惨的境地,为了改变结局,你刻意避开了你认为可能导致这种噩运的因素,就会发现正是你当初的种种迴避,最后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越是想要逃离命运,就越是把自己拖入命运的漩涡中,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性的悲剧吧。」大卫说,「对于拥有神明恩赐的人而言就更是如此了,因为受到馈赠本来就要付出代价,何况我和所罗门侍奉的是同一位神明。从我这里获得他的弱点,对你们反而没有什么好处。」 闻言,乌尔宁加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想来他应该开始明白为什么吉尔伽美什很少用未来视了。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不能很直接地把一些事情直接交代给你,埃斐。」大卫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些最基本的游戏规则,至于究竟该怎么运用这些规则去对付所罗门,就要看你自己了——没错,又要回到我们曾经最经典的猜·谜·游·戏了~」 虽然矫揉造作的只有声音,但四十二总感觉像是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朝自己抛媚眼……这种莫名其妙却很有既视感的景象,引起了她的鸡皮疙瘩:「……说吧。」 「其一,神明听不到盒子外传来的声音。」 「其二,奇蹟是至高的命运法则,任何神秘都将在它面前失去效果。」 「其三,也是最后一条——如果一个普通的布娃娃不足以卖出高价,在她身上缝一块宝石就行了。」 不光是苦思冥想的藤丸立香和困惑的马修,就连格蕾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感觉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呢……」 「而且第二条完全是废话。」乌尔宁加尔冷酷地评价道,「既然已经被称作是奇蹟了,当然是已经突破了一切既定命运的结果,将一个客观事实的称谓视作一条单独的法则,简直是愚蠢至极。」 「就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吗?」一个男人抱怨道——如果四十二没记错的话,对方应该是那个叫穆尼尔的管制室操作员,「你这样反而把大家的脑袋搅和得更乱了。」 「为什么大家脸上都一副困扰的表情?这种问题丢给聪明人去思考不就好了。」大卫说,「难道大家没有过不想处理公务,只想偷闲躲懒,所以干脆把工作全部丢给属下的时候吗?」 「不要随便把乌鲁克和其他国家混为一谈。」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本王登基的时候,乌鲁克的朝政体制已经建设得很完善了,除了战争时期,很少有政务堆积的情况出现。」 格蕾诚恳地回答:「辅佐猊下和高文少爷对在下而言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在下从未有过偷闲躲懒的想法。」 最后是四十二——她沉默着,思绪畅游在将某位卢伽尔挂在路灯上的想像中,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是那个负责帮王处理额外公务的人。」 第220页 第100章 整个东村都瀰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 在小迳入口看到那几只停在岩壁上的黑秃鹰时,四十二就隐隐嗅到了不妙的味道,越是靠近村落,血的气味就越是清晰。地面上残留着马蹄践踏而过后的斑驳痕迹……有敌人来过,至少十人以上。 阳光一如既往的热烈,然而整个村落深陷在山峦的阴影里,被上空笼罩着的沼雾吸走了所有的颜色。 踩过沙地时,脚下的沙地传来了湿润的感觉,四十二没有低头, 但那种感觉令她不寒而慄。 原本应该有t人生活的地方, 只剩下了错落不一的房屋残骸,看起来像是一层稀薄的灰影。 空气中浮动着焦苦的血肉气味,几只黑蝎钻进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里,死者是安静且温顺的,没有理会那些额外的骚动,只是沉默地用那双已经蒙上灰翳的眼睛凝视天空。 「怎么会这样……」藤丸立香喃喃道, 「明明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应该是被圣都的骑士们找到了。」格蕾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在残垣断壁中寻找着线索, 「这个箭痕……是崔斯坦卿。」 四十二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从刑事鑑识人员的角度发表了评论:「比起弓箭,那些痕迹看起来更像某种很细的丝线造成的。」 「是的, 崔斯坦卿正是利用竖琴的弦发动攻击。」格雷解释道,「通过振动琴弦, 崔斯坦卿可以发射出类似真空之矢的攻击,由于不需要填装箭矢, 所以攻击速度非常快, 会留下这样连续的、接近鱼骨形状的痕迹。」 乌尔宁加尔扫视了一眼:「尸体的数量比起村子里原本生活的村民数量要少很多,看来还是成功迁走了不少人。」 「应该是撤离到隐蔽点了。」四十二说。 「隐蔽点?」 「用来堆积备用物资的地方。」四十二解释道, 「需要经过一段隐蔽的地下隧道……原本是作为山之民的墓地使用的,因为与外界隔绝,可以使死者不受打扰。幸好这里的原着民比较宽容,允许我们将那里纳入撤离点的备选。」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山道走到了山脚,拨开一处长着稀疏草丛的泥沙,露出了下面焦黄色的岩石板,乌尔宁加尔掀开石板一跃而下,深邃的通道里有点燃的烛火,他踩死了一只从脚边蹿过的蝎子,朝入口处喊道:「没什么问题,下来吧!」 越是深入,走廊中人们的哀吟和呜咽就越是清晰,连乌尔宁加尔都不免被这悽苦的氛围捕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在暗淡的光线下,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时空长廊——诚然,时代早已不同了,许多在往日被视作铁则的事物早已褪色成了浮光掠影,但几千年前人们在神明倾轧下度过的日子,与如今仿佛也没什么不同。 在道路尽头,他们遇到了刚好打算从出口进来的阿拉什。 「御主和女王陛下?」对方摸了摸头髮,藉由罅隙里渗进来的阳光,他脸上烟雾留下的痕迹和眼神中挥之不去的疲惫都一览无遗,「抱歉啊,你们出发前明明说会保护好村落的,结果……不仅食言了,还让你们看到这副丧家犬的样子。」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嘆息一声,「活下来了多少人?」 「不到一半,东村的位置不知为何被暴露了,圣都骑士提前驻守在了村落用于逃生的小径。」另一个声音代替阿拉什回答了她——是贝德维尔,他脸上有着和阿拉什类似的烟燻痕迹,还有干涸了的灰浆和血,「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 四十二上下端详他,确定了慈悲之心仍在良好运作,他脸上的憔悴之色应该是魔力使用过度的结果:「情况怎么样。」 「由于我的魔力有限,目前只能将宝具优先使用在情况最严重的伤员身上。好在现有的物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足以支撑我们从其他途径那里获得补给了。」贝德维尔低声道,「令我担忧的是,前几天有人出现了腹泻和带有白色脓液的便血。虽然不算严重,但出现了传染现象,我尽可能地用宝具治癒了病人,不过这几天不断有新的受传染者出现……」 「痢疾。」四十二回答,「一种通过粪便传播的疾病。这几天需要注意清理病患的排泄物,派专人负责分发食物,嘱咐大家在饮食前注意双手卫生。」 「是,猊下。」 「另外,需要调查一下现有水源是否受到了污染。」她沉吟片刻,「格蕾,你留下来辅助贝德维尔卿处理村民的伤病。如果有机会的话,看看能不能让村落里的死者有一个体面的葬礼,顺便也可以抑制尸体腐烂后滋生的病菌和蝇虫。」 格蕾沉默了几秒,温顺地点了点头。 「真遗憾啊,人造人。」乌尔宁加尔不仅在口头上落井下石,还慢悠悠地围着格蕾踱步了小半圈,才走到她身旁站定,「放心好了,母亲就交给我吧。和某个无能的人造人不一样,我可不会让母亲再遭遇同样的事情。」 听到他的话,阿拉什和贝德维尔都愣住了,后者更是脱口而出:「母亲?」 对于他们的惊讶,乌尔宁加尔显得非常满意,好像他穷尽了一生都在等待别人提出这个问题——话虽如此,他实际开口时依然非常克制,仿佛自己是在勉为其难地回答他们似的: 「对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作为伟大先王吉尔伽美什与人类贤者缇克曼努唯一的骨血,用母亲这样的称唿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221页 「猊下和英雄王的孩子?」贝德维尔瞠目结舌地看向她,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表情显得更古怪了,「那么……我该称唿乌尔宁加尔阁下为殿下吗? 」 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本王可是征服了整个两河流域的霸主,那种登基后还要看贵族脸色的傢伙可不配相提并论。」 格蕾低声道:「……削弱贵族阶层可不是您自己的功绩。」 「你尽管说大声点,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冷笑道,「毕竟,等到我和母亲启程出发,可就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四十二嘆了口气:「你也留在这里,乌尔。」 「……啊?」 「你需要协助咒腕先生和百貌小姐进行村落的迁徙。」她说,「以及寻找物资补充的途径,路上可能会遭遇圣都骑士的围剿……有你在这里,我更放心一点。」 最后的那句话似乎略微安抚了他一些,尽管他还是发牢骚似地撇过了头:「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她将目光落在格蕾身上:「你也是,格蕾。你和贝德维尔卿都有处理传染病的经验,我很放心将这里交给你们处理。」 闻言,格蕾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自从在地牢中重逢后,她几乎没再从对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了:「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尽管时间本就有限,但出于东村的现状,前往亚兹拉尔灵庙的行程不得不搁置了一晚。 「抱歉。」四十二嘆了口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居然拖延了那么久……」 「不必太忧虑。」静谧安慰道,「亚兹拉尔灵庙位于幽谷深处,在抵达目的地前必须穿越漫长崎岖的峭壁,本来也不适合在夜间出发。」 她先是核对了倖存者的人数,以及其中痢疾患者的数量和情况,重新划分了隐蔽点的功能区域,严密的隔离可以缓解疾病的传播——但那也只是暂时的,这个时代的消毒和防护措施有限,人们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狭窄有限的空间内,储藏的物资迟早有一天会用完。 百貌建议他们迁往西之村,但若要保证避开不必要的危及,他们需要先侦查圣都骑士最近的活动范围和巡逻轨迹。 考虑到贝德维尔的魔力储备,在经过长久地考虑后,她决定让立香和马修也留在隐蔽点。迦勒底一方接受了这个安排,但请求她能用通讯术式和他们保持交流。 「请想像成随身携带一台手机那样。」达文西解释说,「虽然那位山之翁并非最古老的assassin阶英灵,却是使刺客的概念成形并发扬光大的伟大暗杀者,迦勒底这边希望尽可能多地获取有关初代山之翁的情报。」 这对她而言倒不是什么问题。对术式进行拆分和解析后,她已经掌握了如何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屏蔽对方发来的通讯。 格蕾将稻草鞣得很柔软,然而她在稻草堆上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 甫一闭上眼睛,她就嗅到了某种呛人的焦苦,像是火焰灼烧后的余烬,周围很安静,她却从黑暗中感受到了古伽兰那践踏大地时唿啸的风声。 她回想起了人们悽厉的哭嚎和叫喊,想起了被滚烫的热浪蒸干的泪水,想起了被焚毁的城市,盘旋的秃鹫,以及被大火烧焦的皮肉散发出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夜晚过半,四t十二才终于感到了一丝睏倦,感觉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地下沉。她沉入了稻草堆成的小床,沉入了浸透了血的泥土,最终坠入了凄冷的地狱深渊。 那里没有死亡国度的女王,也没有曾经惨死于此的天之女神,只有苍白惨澹的磷火在深渊的空气中浮动。她的皮肤像水母一样柔软透明,轻薄的白色薄膜沿着她玻璃般的骨骼缓慢漂浮,像是一条白色的游鱼。 即使在深渊中,她依然在下坠,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语:「你该醒了。」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却并非现实。一个年轻的男人正赤脚站在海岸边,任由海浪淹没他的脚踝。起先,他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远方海岸线上的落日——又或是日出,在不知道方向的情况下,很难辨别这样的景色究竟是夕阳还是晨曦。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转过身来。因为背对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认出他有着褐色的皮肤和白色的长髮。他的头髮像羊毛一样蓬松,有几缕头髮像是手工艺品似的编织成了一股,沿着他的左肩垂下。 「虽然说是该醒了……」对方柔声说道,「但最后还是觉得……还是想再见你一面。」 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揭晓了,为什么迦勒底没有试图召唤和敌人生前有关的英灵,为什么达文西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反而感到苦恼,为什么……为什么…… 「我该用什么名字称唿你?」她说,「像那两个孩子一样,称唿你为医生……又或者是你真正的名字?」 对方沉默片刻:「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向前走了一步——也只是如此,没有更多了,他的正面依然被阴影笼罩,她也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充满惆怅的嘆息,「但你得加快脚步才行,真正死去了的生命是不会以任何形式回来的,任何人都是如此。」 她不由得颤慄起来——真奇怪,明明是在梦中,她却感觉到了寒意的侵袭,透过皮肉,深入肺腑:「什么意思?」 第222页 「在特异点死去了的人,在正常的世界线也已经死了。」对方说,「死亡的结果已经达成,唯一不同的只是达成结果的原因罢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尽管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够感受到那种寂寥像是雾气一样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渗出,像是一个五脏六腑正在燃烧的人瀰漫出的烟雾。 她看着他,忽然感觉非常难过。 「我手里还留有一张底牌。」对方低声道,「效果类似于圣杯,是可以实现一次愿望的奇蹟,如果使用它的话,无论怎样的劣势都有扭转的机会……」 说到这里时,对方轻轻笑了一下,这羞怯又带着点的自嘲笑声,让他变成了一个只是长得高大了些的男孩:「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但只要使用了它,我就会消失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害怕……埃斐,你知道沼泽人理论吗?」 这是他第一次称唿她的名字:「有一个人出门散步,在经过一处沼泽时,刚巧不幸被闪电击中,并且死亡。与此同时,他旁边刚好也有一束闪电击中了沼泽,并且沼泽发生了反应,产生了一个与刚才死掉的人完全相同的生物……」 「沼泽人与死者的构造完全相同,大脑的状态也完全被复制了下来,保留了死者的记忆和知识。」他接过了她的话,「我一直在想,沼泽人是否可以与死者完全划上等号呢?还是说,只要是不同的存在,就不能视作是同一个人……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回到他爱的人身边。」 她没有回答,但对方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过,无论答案如何,等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也不重要了,因为我想听到的只有那个回答而已……哈,虽然是我自私的想法,可那一天如果能是和你重逢的日子就好了。」 太阳终于升到了海平线以上,新的一天要开始了,白髮青年却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形体,她看着他身躯逐渐剥落,消失在海潮白色的浮沫中……他们都知道这个梦即将结束,梦的主人很快就要醒来了。 「埃斐。」他的声音也几乎被海风吹散了,「到时候……请用那个名字称唿我吧。」 第101章 第二天早晨,四十二和静谧一同启程前往亚兹拉尔灵庙。 亚兹拉尔灵庙位于幽谷深处,需要经过一段蜿蜒嶙峋的峭壁。峭壁上的通道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路」,只是山体风化后留下的沟壑, 就像一个人自然衰老后的皱纹, 让人很难分辨哪一条才是通往目的地的正确方向,即使有熟悉的人带路,也需要走上整整两天。 在现代时,她还时不时嘲笑某个法国公司制作的游戏是爬墙模拟器,如今才意识到是自己见识浅薄了——显而易见,刺客们确实对「攀爬」这项技能轻车熟路。 临近黄昏时,静谧提议她们在一个供礼拜之人歇息的小屋度过一晚。 诚然,昨夜在梦中获悉的真相令她心焦如焚,只想快一点抵达亚兹拉尔灵庙……不过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无论是「缇克曼努」还是「摩根勒菲」,都不是以身手敏捷闻名的英灵,而这也不是什么w+alt键就能吸附在墙体上的世界,她没办法像其他哈桑一样,仅凭微弱的月光作为指引,就能在断崖绝壁上行动自如。 她们落脚的屋子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门上的铰链已经生了红锈, 拆解时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地板因为过于干燥的天气而有了裂纹, 时不时有蝎子和黑色的甲壳虫从罅隙里爬出来,爬过布满灰尘和砂砾的地板, 躲进了布满重重蛛网的角落。 静谧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还是羞赧地朝她笑了一下,仿佛很不好意思。 和咒腕的哈桑不同,百貌和静谧都是活跃于其他时期的刺客,观念和这个时代的原住民有着很明显的区别。虽然她与静谧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可以隐约感觉到对方生前接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这似乎与她生前的刺杀对象多为权贵之人有关。 「抱歉。」和名字一样,这个女孩身上有一股安静的气质,「只能请您暂时忍耐一下了。」 「无妨。」她捡起了地上的枯枝,应该是上一位借宿者留下的,因为被丢弃了很久,上面缠绕着一层白色的蛛丝,她将它们垒成一小摞,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点燃。 静谧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做完了一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您……您干活很熟练呢。」 「我以前也有过艰苦的日子。」当她和年轻的卢伽尔班达一起周游列国的时候——当然,露宿野外并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永远是那个当王的人,「介意讲讲初代山之翁是一位怎样的人吗?」 「先祖大人?」静谧愣了一下,「我并不常见到先祖大人,所以无法描述得很到位……」 「威严?」她试着形容,「冷漠,有压迫力?」 「一切词彙都可以形容他,一切词彙都难以形容他。」静谧说,「先祖大人即是死亡的化身,而那些世俗的词彙只是死亡的延伸,是死亡的各种姿态。」说到这里,她似是陷入了沉思,「但先祖大人本身的模样,应该是死亡最庄严肃穆的样子。」 对方没有再说下去,而她也没有再问。看得出来,哈桑们很避讳提及那位初代山之翁,就像很多宗教的信徒们不愿提及自己所信奉的神明的名讳一样,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冒犯。 第223页 入夜后,四十二在窗框边倚着墙坐了下来,这样便于她第一时间感知到时间的变化。 相较于前一天晚上,她在精神上倒没有那么累,因此不免陷入了比之前更加难以入眠的窘境。 静谧遵循了刺客们一贯的吐息方式,几乎听不到她的唿吸声,整个房间里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最清楚的反而是蝎子窸窸窣窣从碎石块上爬过的动静,以及间歇性从窗外传来的虫鸣,时响时弱,不知疲倦。 她凝视地面上被窗护栏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忽然回想起了昨夜的梦,想起了在晨曦下波光粼粼的灰色海面,海潮裹挟着白色的浮沫冲到海岸上,淹没了那个男人的脚踝。 对方说t,一旦使用了那张底牌,他就会消失。 通常情况下,英灵死亡后会返回英灵座,直至下一次再被某个不知名的人召唤到现世……然而从对方的表现来看,她不觉得那会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或许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消亡」。 梅林曾告诉她,在结束这个特异点之前,她还有另一个因缘际会需要处理,即寻找「死之要素」。 四十二一直以为这个「死之要素」指的是死亡天使亚兹拉尔的使者,也就是初代山之翁,但那个梦动摇了她的想法……如果所谓的「死之要素」,是指那个人的湮灭呢? 这种疑惑一直困扰着她,并且伴随着她入睡。四十二不喜欢做梦,在缇克曼努的时代,多梦的夜晚会影响她白天的工作状态——但至少在今夜,她罕见地期盼着那个梦能延续下去,期盼对方能给她一个答案。 然而她既没有在梦中见到晨曦和海岸,也没有见到那个有着忧郁笑容的男人。她梦见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上,驶过一片玫瑰色的海洋,夕阳烈火似的红光点燃了扁舟,黑色的灰烬被蒸腾的热气带向天空。 第二天醒来,她们继续前行。对于自己起晚了的事(其实没有晚,只是她醒得更早罢了),静谧显得异常愧疚。 在攀爬山壁的过程中,她都怯生生地不敢与她对视,但在那些崎岖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她总是会体贴地指明哪里最适合落脚。 在黄昏时段,她们才终于摆脱了危险的峭壁,回到了平缓的地面。只需稍微抬头瞭望,便能看到山顶处亚兹拉尔灵庙高耸的圆顶尖,屋顶由灰色的石砖砌成,沉沉地压在白色的房屋上,散发出阴郁的气息。 越是靠近目的地,看到的细节便越多。亚兹拉尔灵庙前有一条长长的水渠,和庙宇的大门同宽,以水渠为中线,整座建筑的左右是完全对称的。大门上方有一处凹陷的墙体,里面挂着一座巨大的黄铜古钟。 古钟没有钟摆——表面没有锈迹,应该不是因为老旧而脱落了,只是本身就没有,但也没有撞钟用的钟杵,让人难以想像它是用什么发声的。 走进灵庙,里面燃烧着数千根蜡烛,却没有任何灼烧的气味,只有一股温暖而轻缓的香气,只消略微一闻,便足以抚平任何一个人内心的惊惶和哀恸。 在昏暗的烛光下,漆黑的地板泛出水面的光泽,但实际踩上去才会知道是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石板,所有蜡烛都置放在地上,在火光中淅淅沥沥地落下红泪,可甫一碰到漆黑的石板地,就如同蒸发般倏忽消弭了。 大殿中央有一座水泉,从正后方一座石头雕刻而成的大树根系下流淌而出,一名长着两对羽翼的男性雕塑跪坐在树下,正在清数地上的树叶1。 在看到石雕的一瞬间,四十二忽然感觉一阵冷意从沁入脚掌。 她下意识地低头,发现石板里渗出了黑色的雾气,她观察片刻,确定了这种黑雾对她的灵基不会造成伤害,才稍稍松了口气。她们已经走得太深,如果这时候开始放出毒雾,恐怕很难安然无恙地跑到大门附近。 当她重新抬起头时,旁边的静谧已经面无血色地跪倒在了地上,光滑的石板地将她恐慌的面容毫无遗漏地映了出来:「先、先祖大人……」 黑雾越来越浓,终于在水泉前凝聚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随即,零星的蓝色磷火驱散了雾气,露出了浓雾后高大的人影。 四十二此时才意识到,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磷火,实则只是来者胸口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心脏溅出的火花。 「人类的贤者啊,这并非汝应踏足之地。」对方身形伟岸,以肉眼判断至少有七英尺,但黑袍下的身躯似乎是中空的,以至于两个黑黢黢的眼窝里也能看到闪动的蓝色磷火,「汝尚有未完成的使命,还不到在晚钟前寻求安息的时候。」 「冒昧打扰。」她低声道,「我此行拜访您的目的,是想知道您这里是否有死之要素。」 「世间万物都涵盖了死之要素。」山之翁答道,「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过死亡的追捕,即使是诸神——所谓没有死的概念,不过是因为死亡尚未以正确的姿态显现。」 四十二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嘆息一声:「坦诚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明白您给我的答案,是否就是我真正想要的。」 「没有人能够代替汝给予自己答案。」山之翁说,「去亚兹拉尔的身畔拿一枚叶片,啜饮安息之水,方能获得在死亡中寻觅智慧的勇气。」 她照做了,安息之水尝起来有血和眼泪的味道,然而吞咽下去时又变成了燃烧的火,她感觉胃里暖融融的,身体也因为这奇妙的温暖而软化,失去了形体,仿佛她本身的存在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第224页 「闭上眼睛。」山之翁继续道,「未来已在汝面前铺就,仅需睁大眼睛,见证汝为自己留下的轨迹即可。」 在黑暗中,她看见一颗赤色的彗星,夹杂在数千颗流星中划过夜幕;看见天火如流星般坠落,点燃了整座城市,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睛和嘴角溢出黑色的粘液,随即被烈火吞没;看见一个密闭昏暗的房间里,她用古老的红色座机打了三个电话;看见了山之翁手中的古朴大剑,蓝色的磷光在剑身附近萦绕…… 她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摊开右手,掌心里放着一枚戒指。 她睁开眼睛时,山之翁正静静地看着她:「汝看见了什么?」 「未来。」她缓慢地舒了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所预定好的未来。」 第102章 当四十二和静谧返回东村时,隐蔽点里的人已经撤走了一半,痢疾也已经得到了控制——根据贝德维尔的汇报,起因是圣都骑士把杀死的百姓都丢弃在了附近一条河里,那条河流向下渗透形成的地下水,就是山之民日常饮用的深井水。 「贝德维尔卿。」四十二搁下了手中的羽毛笔,「能判断对方是否出自故意吗?」 「不,我不认为如此,猊下。」贝德维尔的神情中充满了焦虑,她听格蕾提起过,他与崔斯坦生前是情谊颇深的朋友,「崔斯坦卿……虽然总是有人揶揄他作为诗人更胜于作为骑士,但他是一位作风磊落的人,绝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他停顿片刻,脸上的表情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我想仅仅是因为……死者太多了,他们只是随意丢弃在了一边。」 「你不必为他人的过错而自责。」 「猊下,我只是……」他嘆息一声, 「当年王军征讨伏提庚,与其他十一王侯为敌,即使在最落魄、窘困的时候,我们都遵守着骑士守则,会为每一位无辜受难的百姓安葬,使他们在经歷了人世的诸多苦难后,可以在地下获得安息……我不明白,他们回应召唤,仅仅是为了成为自己曾经最唾弃的人吗?」 「恰恰相反。」她说,「和你一样, 他们也认为自己在为坚信的理念而战。」 「即使那意味着否定自己生前的一切?」 「客观而言,成功的经歷才能被称作是经验,否则就只能被归为教训。」因为没有那段记忆,她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在贝德维尔的对比下,几乎称得上是漠然,「我称之为歷史的局限性。当人们因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未来而绝望时,最后的解决办法大多都会殊途同归到杀戮上。如果无法解决问题本身,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是一种粗暴,但自古以来都非常有效的手段,就像止痛药一样。」 「您不反对这种手段吗?」 「卿,止痛药只是用来阻断神经感受疼痛的药物,它是治不了病的。」她点了点桌面,「当药效过去后,或许伤口已经自动痊癒,又或许是它恶化到腐烂生脓了……无论实际结果如何,当止痛药还在生效时,当事人很难意识到自己是否在做一件伤害自己的事。」 四十二将羊皮纸晾在桌案上——说是桌案,其实只是一块长方形的岩石——让风将墨水吹干。 虽然炭条更方便,但她要书写的内容繁多又详细,乌尔宁加尔从其他村落带回来的羊皮纸数量有限,莎纸又太过脆弱,不适合长途跋涉的人随身携带。 t阿拉什便去猎了一只黑秃鹫回来,较硬的羽毛留下来作为笔,其余的部分作为大家的晚餐…… 可惜黑秃鹫的肉又硬又柴,按照藤丸立香的说法,吃起来像是被水煮烂了的木头。 「随我出去走一走吧,贝德维尔卿。」她说,「我记得今晚是卿负责守夜。」 「是,猊下。」 走出隐蔽点的隧道后,贝德维尔习惯性地解开披风,盖在她的肩膀上,仿佛一时忘记了她同他一样是不受冷暖困扰的英灵:「请不要被沙漠前半夜的温度骗了,等白昼的余热彻底散去,后半夜的晚风是带着些凉意的。」 她对温度其实没什么要求,不过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谢谢。」 不知是否是特异点的缘故,这片沙漠的夜晚总是瀰漫着一种独特的凄清。 在苍白的月光之下,是破损的房屋、焦黑的木樑和倒塌的围墙,支离破碎地屹立在这片广袤的荒芜之地上。远处是一片绵延的丘陵,灰褐色的山体表面残留着饱受岁月磋磨后斑驳错落的沟壑,它们背朝着月光,只是低头凝视自己映在地上的倒影。 「如果在生前,我一定很难想像居然有人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贝德维尔有些感慨,「虽然不列颠总是阴雨连绵,但那至少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 「生命总是很顽强的……人类也不例外。」她说,「这个种族自诞生之际,就註定了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隅之地里安然度日。」 贝德维尔愣了一下:「您是在说陛下吗?」 「我没有说任何名字,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人。」她说,「可你还是一下子就想起了他。」 「我……」他迟疑片刻,「其实我也不确定,猊下,我什至不知道那位陛下是否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神灵化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力量吗?能让一个位温柔的王变成全然陌生的存在?」 「我不曾亲身体会过,所以不能妄下结论。」她回想着对方的面庞,从总是微笑的嘴唇,如霜雪般苍白的面颊,到那双仿佛已经死去了的眼睛,「不过我的想法和你的刚好相反——恰恰是生前的执念,才让他对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抱有坚定的信念。」 第225页 「可是……」 「贝德维尔卿。」她打断了他,「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回到自己生前的某个时间点,你会用这个机会去重新体验一遍自己生前的幸福,还是会用它去弥补自己生命中的遗憾?」 闻言,贝德维尔倏地怔住了,仿佛被一段回忆毫无预兆地俘获了,眼神中流露出哀愁之色。她任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最终只等到了一声嘆息。 「你会用它来弥补遗憾,对吗?」她问道。 「……是。」对方低声回答。 「他也一样。」她说,「他在做一件自己生前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如果不坚信那条路是正确的,他连第一步都难以迈出,而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即使是您吗?」贝德维尔问,「也许您能劝陛下回心转意。」 「当一个人还没有踏上自己的旅程时,才有可能回心转意。」四十二拢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她并不觉得冷,只是藉由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怅意,「其余时候,那种行为一般被称为自首。」 贝德维尔沉默片刻:「不知道陛下是否会感到后悔。」 「或许会,或许不会,没有人知道。」四十二回答,「但从他的角度而言……最好不是,否则这趟旅程除了背负了更多罪孽之外,他就一无所有了。 」 他们出来时是朝南,因此回来时要沿着夜幕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的方向走。 沙漠鲜少有积云,因而夜幕中的繁星也比其他地方更加明亮、闪耀,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增添了一分瑰色。 「如果有人钟爱着一朵独一无二的、盛开在浩瀚星海里的花。那么,当他抬头仰望繁星时,便会心满意足。他会告诉自己: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她喃喃道, 「而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1。」 「猊下?」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这句话。人类就是这样,总是期待着荒芜之下掩藏着一些美好的事物。」她轻轻笑了一声,「其实这片土地也没有那么糟糕,不是吗?因为你看,贝德维尔卿……这里的星星多美啊。」 xxx 高文本想在孤独中度过这个难眠的夜晚——然而他遇到了阿格规文,在光辉庭院里。 和因为睡不着才起床散步的他不同,他的弟弟显然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才从首相塔下来吹吹晚风。 自从成为英灵后,阿格规文就再也无需顾及猝死的风险,终于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间断地处理公务了……高文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的趋势。母亲一直告诫他们,让个别有能力的人进行高强度的工作只是国家建立过程中的阵痛期,最终的导向应该是形成一个完善的体制,保证每个人各司其职,并且有源源不断的后备人才可以时刻进行补充,同时还需要定制严格缜密的监督程序和限制规章,避免公务系统不断膨胀,最后沦为国家的累赘。 但具体该怎么办,母亲从未真正教导过他们……她在他们还过分年轻的时候(相较于当时掌权的大贵族们而言)就早早离世了。在那之后,陛下和莫德雷德都做过各种尝试,可是最后的成效都十分有限,贵族官僚们就像一潭死水,吸走了他们散发出的热。 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他们缺乏一种「杀手本能」2——尽管这本质上不影响他们成为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国王,但也意味着他们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这个国家。 阿格规文也看到了他,停下来朝他微微颔首:「高文卿。」 「我说过,私底下可以叫我兄长。」高文嘆了口气,「城里的肃正骑士好像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城墙上巡逻的弓箭手,增加了整整两倍……是要开始真正的生死之战了吗?」 「目前还没有截获山之民发给埃及的消息。」阿格规文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这几天白垩城的氛围压抑了许多,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但陛下已经确定了,决战就是这几天的事。即使山之民什么都不做,我们也会主动出击,将他们和埃及人一同歼灭。」 何况,要指望母亲什么都不做可太难了……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我们……」高文原本想问,他们真的要与母亲为敌吗?旋即又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可笑,当他们决定践行陛下的意志时,就想到了或许会有这么一天。直至此刻,他心里还怀着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卑微地希望这一次是母亲错了,希望她最后会同意他们的做法,抛弃迦勒底和山之民回到他们身边。 可事实上,他的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和他最初与闻陛下的宏愿时那个驳斥的声音一般无二。那个声音告诉他,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年幼时违背了母亲的命令,在锻鍊骑术时偷骑了成年人用的马,最后摔伤了手,还在内心祈愿不会被母亲发现一样,是天真且幼稚的。 「听说你在堡垒见到母亲了。」连高文自己都不分不清这究竟是询问,还是喃喃自语,「母亲还好吗?」 「是她一贯的样子。」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母亲没有以前的记忆了。」 「确实没有。」阿格规文言简意赅,但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母亲就是……母亲的样子。」 第226页 高文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嘛?听起来还不错……又或者应该说很糟糕?我都有点分辨不清了。」 「不过有一件事始终令我很困扰……」 「什么?」 「关于陛下。」阿格规文明显迟疑了一会儿,由于他习惯于不动声色,总是一副仿佛卡美洛特塌了都能巍然不动的样子(事实上的确如此),所以脸上一旦出现什么情绪波动就格外明显,「当我抵达堡垒的时候,母亲穿着陛下准备的……丧服,母亲领口还佩戴着米斯里尔家族的领扣。」 高文沉默片刻:「……看来陛下在神t灵化后,兴趣上的确发生了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变化。」 阿格规文眉头紧蹙,高文猜自己的反应比他想像中平静。 「整件事除了丧服之外还有什么能令你惊讶的吗?」 他的弟弟面露困扰之色:「我本以为陛下是在和母亲结才逐渐有了感情,并且那是基于亲情和敬重之上的。当然,我无意否认陛下作为男性应有的欲望和母亲作为女性的魅力,但他与母亲最初联姻的原因,应该是出于让王权顺利过渡到下一代的妥协……」 「我的想法和你刚好相反。」高文说,「我认为陛下在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就爱上她了。」 阿格规文掀起一边的眉毛:「你为何总能把一些古怪的事情说得那么笃定?」 「那一天我在现场。」 「那一天我也在现场。」阿格规文说,「我记得陛下很拘谨,无论梅林说什么,他都不贊同、也不反对,似乎对这场婚姻抱着消极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已经陷入爱河的人。」 「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亲爱的弟弟,你的那双鹰眼只有在审查损失清单的时候才格外灵敏。」高文说,「陛下只是感到迷茫……因为他被击中了,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美丽究竟能拥有怎样的力量。陛下过去一定不相信特洛伊战争的故事,直到他确信自己或许也会为某个女人发动一场战争。」 他亲爱的弟弟对此抱有极大的怀疑:「你确定自己没有私自为这一幕添加什么浪漫主义的成分?」 「虽然你试图以自己的无知反对在这方面极其高明的兄长,不过这样天真的举动也很可爱,阿格规文。」高文说,「当你也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会知道每个男人看向母亲的眼神下都蕴藏着什么涵义。」 「不要随随便便对别人用也,高文卿。」对方换上了冷漠的表情,「只有你会懂那种事。」 「好吧,虽然我不擅长处理公务,更不擅长审阅损失清单。」高文对他眨了眨眼睛,「可至少我还会点什么,这不是挺好的吗?」 虽然阿格规文没有说话,但从他铁青的面色来看,高文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你最好还是学会前两个,蠢货」。 「放松一点,阿格规文。」他说,「我们是来散步的,不是来探讨公务的。」 「噢?是吗?」阿格规文冷然道,「难道刚才战战兢兢地问什么是要开始真正的生死之战了吗的人是我吗?」 「我的错。」他举起双手,模仿某个邻国的军礼,「但我现在的心态已经很平和了,所以不必担心我,阿格规文。」 「我没有关心你。」 「太晚了,我已经感受到了你身上散发出的关爱兄长的魔力。」 听到他的打趣(至少高文自己这么认为),阿格规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如果在这里的是莫德雷德,可能会使劲抠自己的嗓子眼,只为了能真的吐在他身上。 「阿格规文。」 对方以一种极尽克制——尽管如此仍显得很不耐烦的口吻回答:「又怎么了?」 「我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高文坦诚道,「其实我不是那么在乎陛下想做什么——和你不同,自始至终,我其实只是希望能再见到母亲,为此无论要犯下何等卑劣的罪行我都不在乎……哪怕母亲会因此对我感到失望。」 阿格规文没有回答他——没有一个「阿格规文」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作为执政官的阿格规文,作为弟弟的阿格规文。 「我什至觉得……」高文继续道,「能够像这样被母亲杀死……也不是什么很坏的结局。」 他抬头仰望夜幕——光辉庭院的上空是唯一没有被白垩城结界覆盖的地方,因此抬起头看到的还是这片沙漠的景象。高文从不喜欢这里,沙漠干燥、炎热,空气中的碎砂令人喉咙痒痛,人们也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迎来了过早的衰老……但他永远不能否认这满天繁星的美丽。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回想起了曾经母亲在光辉庭院的苹果树下教他逐一辨认天空中星星名字的日子。 可惜这并不是不列颠的天空,而母亲也不在这里。 第103章 「奥兹曼迪亚斯大人。」尼克托丽丝匆忙地走进神殿, 「结界外来了一个山之民刺客,说不列颠的女王有一份信给您。」 「哦?看来是下定决心了。」奥兹曼迪亚斯嗤笑一声,「本以为是两个国家的战争,最后却沦为了看别人夫妻打架的旁观者……没想到有朝一日余也会沦落到配角的位置上,给某些滑稽的故事做陪衬。」 他打开了信封——出于某种让他不太能理解的传统,对方还在羊皮纸的束带上用黏土印了一个类似火漆的封章,以显示信件的正式性。 第227页 羊皮纸总共五卷,其中一张写着惯常的社交发言,三张画着进攻白垩城的布阵和行经路线,最后一张列举了进攻的关键节点和出现突发状况时的一些应对方案。看得出对方已经习惯于向别人简明扼要地解释自己做出这般决定的原因……多少能看到曾经身为乌鲁克宰相时疲于应付君王各种询问的旧影。 「意外的有条理啊……看来余当时确实是小觑了她。」奥兹曼迪亚斯有些感慨,「这样的女人,即使出身在埃及也会受到法老的重用。」 尼克托丽丝有些诧异:「您对那位女王的评价很高呢。」 「余乃王中之王,自然有洞察与评估其他王者的能力与气度。」他合上了羊皮纸, 「惯常而言,至高的王座上只容许一人端坐——换而言之,如果一个国家拥有了两名最高统治者,就容易陷入争斗和内耗的泥沼。若要长期维持王权的平衡和统一,需要双方都拥有极高的觉悟和魄力。」 何况卡美洛特时代本身也有其特殊性——是神秘的末端,却是神秘干涉人类最严重的时期之一。若抛去骑士王和妖精女王来看,很难想像这个註定将成为神秘消退的牺牲品的国家最后竟能那么平稳地过度到人类文明时代。 「不过,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一方的神灵化导致了这种平衡的崩溃……」埃及毕竟是神权和王权统一的国度,虽然摩根勒菲如今算是他的盟友,但他并不理解她对于神明的牴触情绪——因此,当埃及被视为真理的神圣传统在不列颠产生了这样严重的不良反应时,他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 「不——不能这样独断地将问题归结于如此单薄的理由。即使同为神明,亦有高下之分,听说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就是一群讨人嫌的天灾,想必不列颠的神明也是如此吧。」 尼克托丽丝立刻高声应答:「您说的没错!九柱神在上,愿阿蒙拉的光辉永远庇佑法老,以及埃及这片光荣的土地!」 提到阿蒙拉,奥兹曼迪亚斯心中闪过一丝阴霾,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尼托克丽丝,虽然你的声音很吵闹,让余的脑袋嗡嗡作响,不过这番话确实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说罢,奥兹曼迪亚斯从王位上站起来。神殿穹顶的天窗还出于闭合状态,但阳光透过了轻薄的水晶,将黄金镂刻而成的太阳圣甲虫纹章照得闪闪发亮。 这里不光是整座神殿的主厅,还是丹德拉大电球的能量源——也是奥兹曼迪亚斯最后一张用来制衡白垩城的底牌。 丹德拉大电球平日靠吸收太阳光积蓄能量,当水晶天窗向两边打开时,魔法阵的封印便会解除,那就是阿蒙拉神之光照耀全世界的时刻。 「那个骑士王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傢伙。」奥兹曼迪亚斯无来由地有些感慨,「本以为他是想打造一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之城,虽然余不认可他的作为,但这种意欲成就卓然伟业的信念,倒是值得余的几分赏识。事实证明是余太高估他了,他不过是想要打造一座美丽的白银鸟笼,好将心爱的鸟儿关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然而他忘了,那只鸟儿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而是毋庸置疑的勐禽。」 虽说也不能完全否认骑士王对国家的眷恋之情,否则他根本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重建白垩城……可惜与对妻子的渴望相比,这点眷恋简直像莎纸一样微t薄。 人类之身时尚还拥有作为王的胸襟和格局,神灵化后却沦为了一个脑袋里塞满了亡妻的傢伙,真是令人唏嘘。 听到他的话,尼克托丽丝反常地陷入了沉默,奥兹曼迪亚斯不得不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她:「怎么了?尼托克丽丝,往常的你应该比今天要聒噪得多。」 「我……」她显得有些迟疑,「抱歉,奥兹曼迪亚斯大人,我只是……我觉得,也许我能理解那位骑士王的想法。」 他回想了一会儿:「若余记得没错,麦然拉二世也死得很早。」 「是的。」听到亡夫的名字,尼托克丽丝流露出悲切之色,「如果我处在骑士王的位置上,或许也会和他做相同的选择吧。除掉那些冷酷狡猾的大臣,乃至于心中埋藏着贪婪之种的人们,只留下最纯良最正直的子民……若麦然拉有朝一日能回到我身边,我会为他做好这样的准备。」 「麦然拉不仅不会反对你为他报仇,若他在芦苇地上行走时能看到这一幕,多半会拍手叫好。」奥兹曼迪亚斯说,「而骑士王正在做的事,却是妖精女王深恶痛绝的,指望着这样就能收穫幸福的结局,还不如去做白日梦更快一点。」 「就算恨我也没关系。」尼托克丽丝摇了摇头,「只要他还待在我身边,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无论怎样痛彻心扉的憎恶,哪怕对方日復一日地以恨意作为自己的燃料,这些燃料迟早都会消耗殆尽的……但只要身体还活着,总会有死灰復燃的那天。」 「真是乐观得令人发笑的想法。」 尼托克丽丝羞愧地低下头:「非常抱歉……」 「余已经厌倦你永无止尽的抱歉了,尼托克丽丝。」奥兹曼迪亚斯看着她,「余要求这是最后一次。」 「是、是的!奥兹曼迪亚斯大人!」 「不列颠女王的信使在何处?」 「回禀伟大的法老王,那名刺客正在主殿外等候召见。」 「召见就不必了,余虽然还算欣赏那位女王,但她的同伴暂时还不到能入余法眼的地步。」奥兹曼迪亚斯啧了一声,「让信使回去禀报不列颠的女王,余允诺了她的请求。三天后,余会让神兽军团驻守在白垩城西侧的。」 第228页 xxx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格蕾犹疑道,「恕我直言,猊下,只要是与那位宫廷魔术师有关的东西,即使是饴糖也可能掺杂着毒性。」 这倒是实话——虽然她与梅林只见过两面,但已经深刻领会到了对方那唯恐天下不乱,以给别人添麻烦为乐的恶劣本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四十二嘆了口气,「只能说,必要的时候连猫的爪子也要借来用。」 「猫的爪子?」格蕾愣了一下,「能够成为助手的猫……是故事中那位穿靴子的猫吗?」 「这是一个日本俗语,用来形容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四十二说,「当然,我们得承认猫的优越性。它们优雅,美丽,体表覆盖着柔软的毛髮,是一种有益于社会的动物……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猫,所以不得不转向一个更迁就的选择。」 距离和奥兹曼迪亚斯约定的决战时间只剩一天,她必须在黎明时分恢復记忆,回想起她在不列颠时代习得的魔术,以及宝具真正的名字,这事关她能否彻底解除亚瑟藉助莫德雷德施加给圆桌骑士的祝福。 因为无法联繫到梅林,四十二无法判断这个印记彻底生效的时间。但对于这种长期出现能量溢散的存在,基本可以排除整个过程能在一瞬间完成的可能性,再以这个印记溢散出的平均能量作为测算依据,估算出的结果大约在1到2个小时左右,波动值则视她对印记能量的接受程度而定。 在心中再一次感慨数学的重要性之后,她继续对格蕾说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先预估我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恢復意识。在这期间,我就将自己的安全託付给你了,格蕾。」 她躺在稻草堆上,印记的力量很快将她的意识拽入了黑暗,她甚至感觉到了失重,仿佛从某个很高的地方坠落,掉进了一汪漆黑的冷潭中——但没有溅起水花,她的周围潮湿却温暖,有着夕阳光照的余温。 在梦中,她再度见了那条漂泊在玫瑰海上的小舟。 这一次,小舟没有燃烧,她坐在船头,看着船尾仍是一个小女孩的摩根勒菲划着名船桨,将小舟停回岸边。女孩在沙滩上走了很久,看到了一块漂亮的鹅卵石,但正当她想把石头捡起来时,有一个人先一步把鹅卵石抢走了。 那位白色的坎比翁魔术师如是说道:「这就是小公主吗?真是妖精般惊人的美貌……这样的孩子居然是失败品,真是可惜呢。」 魔术师将手中的鹅卵石递给她,他的神情中有一种不太情真意切的悲悯,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某种施捨。 紧接着——这一幕破碎了,玫瑰海、沙滩,连带着白色的宫廷魔术师都消散在虚无中,只剩下了年幼的摩根勒菲。她无视了周围的黑暗,兀自走向一扇橡木门,门上没有把手,却在她到来时自动打开了,一只白色的龙爪抓住了她,像游隼抓住了游鱼一样,将女孩瘦弱的身体拖进了门里。 她没能及时跟着进门,可橡木门甫一关上,整扇门就像蒸发般消失无踪了——与此同时,又有一扇门在不远处打开,还是一扇橡木门,已是少女之姿的摩根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灰色的羊毛长裙,风尘僕僕,看起来几乎与女僕无异。 一位高大的骑士跟着她从门里走出来,身高至少有六英尺,高挑而强壮,直到对方摘下头盔时,她都觉得那是一个男人。 「猊下。」然而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并非世俗认知中「美妙的女人」的声音,但给人以沉稳之感,「您真的要这么做吗……尤伦斯·米斯里尔不过是一个沉迷女色的酒囊饭袋,以我个人的拙见,他绝非您的良配。」 「无妨,艾丝翠德,我只需要他是葛尔城的主人。」 女骑士眉头紧蹙:「除了那身皮囊之外,那位尤伦斯王简直毫无用处。没想到光辉的米斯里尔家族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继承者……」 「我知道。」她回答,「客观而言,这也是我选中他的原因之一。」 时光再度飞逝,摩根勒菲在葛尔城告别了她的少女时期,渐渐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抚育了四个孩子。 她的丈夫死了,但未过一年又添上了新的——像是一个生活所需的物件那样。当那位自认为与她是朋友的魔术师主动为她和她未来丈夫的婚姻牵线时,她甚至还穿着为前夫守丧的黑色长裙。 「亚瑟……」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显得很拘谨,「您可以叫我……不,我的意思是,请您这么称唿我就行了。」 对于亚瑟表现出的距离感,摩根看起来并没有太在意,就像她的上一段婚姻那样,有很多原因促使她和某个男人结婚,但那些都与感情无关。 摩根走进了第三扇橡木门,这一次的门上刻着一行字:「智慧是权力的基座。」 画面陡然一变,来到了摩根的魔术工房(她称之为「实验室」)。她用针在梅林的胸口扎了一下,取下了一滴血,得到了三个预言。她和预言中的第二条龙结了婚,然后生下了预言中的第三条龙。 「老妈。」第三条龙——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王储,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桌边,像一个烧开了的小水壶一样唉声嘆气,「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去北方啊,明明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了……」 这也是四十二第一次看到正常状态下的莫德雷德。在狂气褪去后,他容貌中遗传自父母的特点就显得更清晰了……当然,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父母本身长得就很像。 第229页 作为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从神秘的角度而言他们居然不能算是同一个物种,四十二认为这种缺乏严谨治学精神的文明会不断衰落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首先,我并非临时起意想要去北方旅行,而是有正经的公务要去处理。」她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当然,得承认这次情况可能比我想像中更加严重,或许没办法在你生日之前赶回来了。」 「就不能晚点去吗?」 「你也可以这么请求瘟疫。」 t 「那我就一起去,然后我们明年再回来。」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让老爸一个人过圣诞去吧。」 「不,你需要留在狮心堡,作为我的代理人参加御前会议,在阿格规文和加荷里斯的教导下学习如何和大臣们开会,以及如何审阅大臣们提交的报告——大部分都是废话,即使你多次重申要求他们精简文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所以你需要知道自己该看哪些部分。」 「我讨厌御前会议。」莫德雷德嘟囔,「也讨厌开会,和谁都是。不能让戈达德来当你的代理人吗?」 闻言,摩根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吗?」 「戈达德不是你信任的大臣吗?」 「信任?」摩根嗤笑一声,「恰恰相反——在戈达德面前,即使是犹大看起来也像婴儿一样纯真。」她低下头继续审阅文件,「他确实拥有极强的才能,是一把好刀……但他是属于胜利者的刀,驾驭他具有极高的危险性。不过这点不用着急,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的。」 莫德雷德不依不饶:「那你会在我生日之前回来教我吗?」 「莫迪……」她嘆息一声,「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可以做一个约定。」 他立刻伸出小指,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那说好了哦。」 「……我什至还没有说出约定的内容,莫迪。」 「反正我绝对会完成的。」莫德雷德催促她,「快点,快点嘛!」 「就把它视作一道日常习题吧。」摩根说,「谁应当统治——等你想出答案的那一天,就是我回来的日子。」 「好奇怪的问题。」他咕哝道,「难道不是国王吗?」 「首先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个错误的回答。」她轻轻咳嗽几声,「另外,姑且算作是一个小提示……不要止步于字面的意思,莫德雷德,作为这个问题本身指向的对象,你要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它。」 「我怎么感觉这个提示只是把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莫德雷德抓了抓头髮,「总之,只要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你就会回来?」 「没错。」 他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一言为定?」 摩根勾住了他的小指:「一言为定。」 第104章 「原本在白垩城附近游荡的人都消失了。」 高文站在城墙上, 遥望远方延绵起伏的丘陵地带。 那里原本驻扎着几支商队,他们会收留一些流离失所,希望能在白垩城得到一处栖身之所的难民,代价是要将他们身上所有珍贵的东西无偿赠与商队……如今那里只剩下了零星的帐篷和熄灭的火堆,真是直白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前兆。 「他们在山之民的引导下迁走了,应该是被告知了这一带即将发生战争。」阿格规文的语气和他一样平静,「母亲还是老样子……明知道这样会让敌人预判到他们发动突袭的时间,但还是要将平民提前撤出战场。」 「这应该也是一种自信吧。」高文说, 「毕竟母亲没有打过败仗。」 俄而,阿格规文从披风的内袋里拿出一张羊皮纸递给他:「这是白垩城目前最详细的地图。蓝墨水的部分是我认为适合在城门被攻破后方便百姓撤离的路线,红墨水的部分代表着这里狭窄,且多建筑,如果你要指挥肃正骑士引导百姓们逃离到安全地带,必须避开这些路段。」 「我还以为你会嘱咐我专注于战斗,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呢。」虽然嘴上这么打趣,但高文还是将羊皮纸小心地收了起来。 「我确实打算嘱咐你专注于战斗,而不是将精力放在遐想自己该用怎样的方式美丽地死在母亲面前。」阿格规文冷酷地回答, 「而我给你这份地图的原因,是希望你即使失败了也不要连累到无辜的人。」 高文决定忽视弟弟语调中的嫌弃,愉快地认定这是对方别扭的关心。 「我记得你说过, 那个乌鲁克来的孩子很强。」他兴致勃勃道,「第一位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的霸主……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真想快点见到对方啊。」 「不要因为有加护在身就掉以轻心。」阿格规文低声提醒, 「尤其是他的宝具——那是一切神秘之物的克星,即使是处于圣者数字状态的你,也很难应对他。」 「再加上不列颠的本土加成也不行吗?」 「他应该是通过圣杯获得了真正的血肉之躯。」阿格规文说, 「不过他的宝具也会侵蚀自己,虽然获得肉/体能略微减缓这种伤害, 但他所能承受的损耗终究是有限的。如果他有发动宝具的迹象,就想办法打断他的吟唱,如果他的魔力消耗很大,倒是可以考虑用发动宝具引诱对方也发动宝具,一旦情况不妙,切记要及时撤回光辉庭院补充魔力。」 「不要以落败的前提来嘱咐自己的兄长嘛。」高文佯装抱怨,但很快又浮现出笑容,「通过圣杯获得了真正的肉/体啊……听起来真好。」 第230页 「的确很好,可惜是出现在可以视作敌人的对象身上,恐怕就不那么好了。」 「从眼前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不过……」高文轻声说道,「阿格规文,你有没有想过,在那充满着无限可能性的未来中——就像满天繁星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一样,也许存在着那么一条时间线。那条时间线上的我们也幸运地赢得了圣杯,并通过许愿获得了肉/体,可以像格蕾一样,从此长久地陪伴在母亲身边。」 「或许有,或许没有。」阿格规文说,「但无论如何,那些可能性都与身处特异点的我们无关。」 高文这次发出了真情实意的抱怨:「你可真是越来越不解风情了,阿格规文。」 虽然临近日初,但他们今天的任务到此还没有结束。在确认了城墙上弓箭手的排布后,他们的下一站是首相塔——准确地说,是首相塔下的黑牢,那里关押着他们的弟弟莫德雷德,他们需要确保牢内的禁锢装置依然有效。 首相塔下的隧道潮湿而幽暗,能够听到水珠从罅隙中渗出后沿着铁环滴落的声音。高文过去一直不是很明白母亲为何会容许这些伏提庚建造的黑牢被保留下来,毕竟卡美洛特并不缺乏条件更恶劣的监牢,后来才知道这里还是情报大臣瑞特1·布莱克用来审讯特殊犯人的地方。 「一个让人悄无声息消失的好地方,伏提庚到底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对方当时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块湿帕子擦着指缝里的血迹,「唯一的缺点是会助长老鼠的猖獗。」 和海军大臣一样,瑞特·布莱克也是贫民出身,他刚刚崭露头角时,曾因为卑微的出身和两撇鬍子被嘲弄为下水道的黑老鼠。等他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后,「黑鼠」成为了他真正的代号,只是当人们说起那个名字时,语气中再无嘲弄,唯有敬畏。 至今高文都没搞懂,究竟是因为他叫瑞特,人们才这般称唿他,还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那些嘲讽的不以为意,他才给自己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没想到从这里就能听到动静。」阿格规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看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那次龙化似乎催生了莫德雷德体内的野性,使得他的狂化诅咒变得愈发严重。但凡视野里还有任何东西,他就会怒不可遏地将它们碎尸万段,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么他就伤害自己。 他和阿格规文都请求过陛下用更妥善的方式处理弟弟的情况,但无一例外地被陛下拒绝了。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不是乱发脾气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那时的陛下是这样回答的,并且向他们表示无须担心,因为狂化状态下的莫德雷德不会感受到肉/体上的疼痛,龙血也会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话虽如此……可当看到莫德雷德被锁链磨出了血痕的手脚时,高文还是感到难以忍受:「年轻的拂晓之王,妖精与红龙的继承人……如今却像罪犯一样被关在这种地方,他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孩子啊。」 「他只是受到了血脉的召唤。」阿格规文难得安慰了他,「说明母亲正在不断靠近,他渴望回到她身边。」 他的胸口有丝丝缕缕的蛰痛:「母亲会结束这痛苦吗?」 「会的。」阿格规文嘆息一声,言语中充t满了疲倦,「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xxx 「为什么我要和你走一路?」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和你这种战斗力三流的人造人搭档,只会拖累我的进攻效率。」 他最近学聪明了点,知道在前面加上「战斗力」作为限定词,因为光说「三流的人造人」,有一种在蔑视缇克曼努的鍊金术工艺的感觉,他可不想让对方误以为自己对她有什么不满。 自从母子相认后,乌尔宁加尔自认为心态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如果说过去他还会因为指甲盖的话题而暴跳如雷——当然,不是说现在就不生气了,只是没那么「容易」生气了,现在他能以更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个问题。 比如说这并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父王太逊了,以为睡在一张床上做些黏黏煳煳的事情就能算作某种伟大的胜利,真是可悲得令人发笑。 乌尔宁加尔决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如果有朝一日能在圣杯战争上遇到父王,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把它当做笑话那样不经意地说出来。 人造人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在战场上,请时刻保持谨慎理智的心态,傲慢是战士的致命伤。」 乌尔宁加尔真是特别讨厌她这么讲话,因为这很像是缇克曼努会说的话,仿佛她在传达缇克曼努的「旨意」,而他还得通过她之口才能得知缇克曼努的想法似的。 「少啰嗦,我生前打赢的战役比你这辈子见到过的战役还要多。」他抬头瞥了一眼空中的黑秃鹰群,它们已经在这里盘旋很久了,而且在以一种不符合它们习性的候鸟队形成群结队地飞翔……真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那群鸟是怎么回事?圆桌骑士里有什么会驱使动物使魔的傢伙吗?」 「那是阿格规文少爷的力量……用使魔来形容可能有些不太准确。」人造人说,「虽然没有继承妖精的血统,但除了拥有红龙之血的莫德雷德殿下之外,猊下的其他孩子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非常规的才能。阿格规文少爷可以让自己的意识侵入动物的大脑,并控制它们的行动,其中入侵飞禽是效果最好的。」 第231页 「听起来怪烦人的。」乌尔宁加尔说,「还有一个吧?跟黑骑士一起被召唤过来的,说是什么骑士中的一支花之类的……呃,这个称唿真是让人够噁心的。」 「是骑士之花。」人造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高文少爷受到凯尔特的圣者数字3的庇佑,上午九时至正午的三个小时,以及下午三时至日落的三个小时,这段时间里,高文少爷的力量会变成原本的三倍。」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终于提起了一些兴致:「那他会变成三个人那么大吗?」 闻言,人造人露出了明显是在忍耐的表情:「不会。」 「呿,真无聊。」他吐掉了嘴里咀嚼的干草,「算了,别说是三个,就算他有三十个人那么大,我都会把他干掉的。」 人造人眉头紧蹙:「乌尔宁加尔阁下,在猊下解除莫德雷德殿下的加护前,我等不该怀着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那是你——知道么,人造人,我这里还有另一个办法。」他用大拇指在咽喉处比划了一下,「比如说……在缇克曼努到达目的地之前,我就会把那只小红龙干掉。」 由于本土作战对英灵的加成,外加缇克曼努本身的强烈意愿,与骑士王的最终决战将由她本人出面。 其他人要做的就是将圣都骑士们的注意力都引到城门口,把局势搅得越乱越好,这样缇克曼努才能用魔术将自己传送到光辉庭院——根据上次兰斯洛特不小心说漏嘴的情报,发疯的小红龙被骑士王关在首相塔地下的黑牢中,她会趁圣都骑士们倾巢而出时悄悄潜入首相塔,解开小红龙的狂化诅咒,顺带破除圆桌骑士们蒙受的不列颠加护。 当他们在阿拉什等人的掩护下抵达白垩城的城门时,一名穿着白色铠甲的骑士正在道路中央静静等候着,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们的到来。 骑士有着金色的短髮和碧色的眼睛,模样与摩根勒菲肖似。他朝着他们微微一笑,眼神中有着忧郁之色:「好久不见了,格蕾。」 「……高文少爷。」人造人脸上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僵硬——所以他才不乐意跟别人组队,一见到熟人就像小狗一样,婆妈得要命。 「以及……」对方将视线落到他身上,「久闻您的大名,乌尔宁加尔阁下。」他的视线偏移了一些,「那就是王权之剑赤星吗?听说是用您亲手捕捉的赤色彗星打造而成的,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同样手持圣剑的对手了,很荣幸能有机会与您交战。」 乌尔宁加尔也不知道传闻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他的确在梦中捉住过赤色的彗星,他也确实有一把红色的剑,但这是两件完全没关系的事。赤星是他用父王留下来的弒神之刃虚妄重新锻造而成的,只不过剑的名字是根据那个梦取的。 「你们在山道口布置的弓箭手已经被悉数剿灭了。」他说。 「我知道。」白骑士颔首。 「你们根本没有胜算。」他继续道,「如果你现在带我去见小红龙,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真是诱人的建议。」对方体贴地回答,「只是非常可惜,圆桌骑士是不能投降的。」 「那就没办法了。」乌尔宁加尔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造人,「你可以滚蛋了,人造人。」 格蕾迟疑了一下:「乌尔宁加尔阁下……」 「别磨磨唧唧的了,去把那个会驱使动物的黑骑士找出来干掉。」乌尔宁加尔有些恼火,「本王已经受够了一群鸟在头顶飞来飞去的感觉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就和这对黑白配的骑士兄弟一起滚回英灵座去吧。」 「在下明白了。」格蕾慎重地回答,「乌尔宁加尔阁下,虽然您脾气糟糕,言语恶劣,还是一个极度不讲理的人,但此刻的您依然是一位值得在下尊敬的对象。」 「……快点滚!」 和黑骑士一样,白骑士用的也是长剑,剑身比他的赤星稍宽一些,剑柄是蓝色的,不似寻常的金属……或者说,这种冷色调不过是用来镇压剑身的封印。 乌尔宁加尔几乎一眼就察觉到了——这柄剑并非是单纯地反射阳光,而是在不断吸收四周的光照,然后融入己身,剑身表面散发出的光芒是银剑自身溢散的能量。 轮转胜利之剑。 尽管乌尔宁加尔连白骑士的真名都记不清,却不会忘记这把剑的名字。 按照传说,女王给她的每个孩子都准备了成人礼。最年长的孩子得到了蕴藏着太阳之力的圣剑,次子获得了能为他抵挡任何致命一击的铁盾,三子得到了不用蘸墨水就可以写出字的神奇羽毛笔,幼子得到了可以去除一切食材毒性的魔法坩埚。 以及一个没有被记载在传说中的,也就是人造人手中的镰刀,圣枪伦戈米尼亚德之影。 虽然那个故事的本质是在说,正是这些礼物决定了每个孩子未来的命运,不过乌尔宁加尔并不在意这些,他比较在意自己有没有礼物,如果没有的话,他就去抢别人的。反正他对盾牌、羽毛笔和坩埚都不感兴趣,等他打败了白骑士,就去把对方的圣剑捡走玩一会儿。 虽然心里有诸多杂念,但凭藉着本能,乌尔宁加尔还是躲开了对方落下的剑——毫釐之差,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剑风从他的汗毛上舔过,发出焦苦的气味,尽管正面避开了攻击,但被噼开的砂岩碎裂四溅,碎屑划过他的皮肤,激起阵阵痒痛。 第232页 毫无疑问,白骑士的剑术比他的弟弟更高明。 圣剑的剑身很沉,但他驾驭它就如同指挥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轻松自如,他的步伐迅捷,身姿称不上轻盈,但很稳健——和黑骑士不同,他是那种常年穿梭于战场的人,比起防守,更擅长进攻,他挥剑时掀起的狂风里有血的气味。 银剑与赤剑相撞,发出哐铛的声响,乌尔宁加尔感觉虎口微微发麻……沉重的一击,好在还不到他无法承受的地步。赤星是细剑,比起噼砍更适合直刺,不适合像这样与对方正面交锋。 显然,白骑士是通过刻苦的修习才获得这番武艺的,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几十年来千锤百鍊的成果,和乌尔宁加尔相反——甚至与t乌鲁克的歷代君王相反,他们的力量都源于天生,他们对战斗的感知也是与生俱来的。 他的父王吉尔伽美什称之为杀戮本能,他们从生下来的那天就熟知了夺走敌人性命的方法。 在前期的交锋中,由于圣者数字加护,他没能从对方手里占到什么优势。但随着时间愈来愈长,他逐渐感知到了对方进攻的节奏,内心也变得更加平静——尽管他体内的热血正在沸腾,如怒兽般嘶吼。 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样有趣的战斗了,和父王不同,他生前并没有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乌尔王麦桑尼帕达虽然是他头疼的对象,但对方是以智谋,而非以勇武闻名。 乌尔宁加尔按耐住了意欲进攻的冲动,一边招架对方的攻击,静下心来寻觅对方身上的破绽——那个瞬间并没有来得太晚,当白骑士双手举剑准备挥砍时,他意识到了那就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时机——他没有避开对方落下的剑锋,仍由它敲击在他的肩甲上。 他的右肩有些微的偏移,并不影响接下来的动作。 白骑士似乎察觉到了他打算做什么,勐地收回圣剑,他的反应很迅速——但他比他更快,将剑尖刺进了对方侧腰铠甲的间隙里,从那条翻领蓝披风的后面穿出,红色的剑刺进,红色的剑刺出。 他听见了白骑士痛苦的闷哼。对方挥剑逼退了他,缓慢地退后了一步、两步……仅止于此,这两步就是他给自己最大的宽容了。 「是我急于进攻,忽视了潜在的危机。」白骑士苦笑了一声,「阿格规文过去总是这么说我……他说话很少会有错。」 「不必那么气馁。」乌尔宁加尔抹去了脸颊上的血迹,那些被砂石划开的细碎伤口在热风吹拂时微微发痒,「能让本王像这样认真起来,你已经算挺不错的傢伙了。」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我等会儿还是要把你的剑捡去玩的。」 第105章 莫德雷德渡过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黑水河。 每走一步, 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缺失了一部分,像是被阳光照射的雪人。他感觉自己在融化,河水的深度在不断加深——亦或是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小了。 河面起先只是漫过他的腰际,可没过多久便与他的肋骨齐平;随即,行走时掀起的水波不断拍打他的咽喉,好似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皮肤;再然后,河水灌进口鼻,打湿了他的睫毛;最终河水淹没了他,冷意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河水的冰冷使他颤慄,他的手指僵硬地抽动着,那些他自以为早已忘却的陈年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故人的面孔交错着在黑暗中浮现,快乐与悲伤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交织,但很快又悉数化作了痛楚,吸走了他身体里最后的气力。 那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轮迴。 当他逐渐对这种趋于无尽的循环感到麻木时,岁月也终于漫长到足以将他往日悉心珍藏的记忆发酵成痛苦的源头。 「莫迪。」一个女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醒一醒,继续睡下去你会错过晚餐。」 那种冰凉的感觉褪去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零星的白光。最初只是微小、细碎的光斑,然而它们跃动着,彼此融合,逐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白光,周围变得愈发明亮,驱走了那带着潮湿植物气味的黑暗。 莫德雷德睁开眼睛,映入视野的是湛蓝的天空和朦胧轻薄的积云。他躺在一颗大树的树荫下,空气中浮动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树上的苹果半青半红,沉甸甸地垒在一起,压弯了树的枝杈。 一支蒲公英被暖风吹散,羽毛似的种子从他的鼻尖拂过,他有点想打喷嚏——但当看到母亲面无表情的脸时,他忽然什么都忘记了,把那个唿之欲出的喷嚏咽了回去,只是紧张地、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彼时的莫德雷德才十四岁,按照母亲的说法,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但还没摆脱孩子的脾性。 对方掀起一边的眉毛——这是母亲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后来他的二哥阿格规文也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点(他从各种意义上继承了母亲的很多部分):「现在才为自己逃课的事情忏悔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我才没有逃课。」他咕哝道,「只是想晚一点上课……」 「晚一点?」 「比如晚上……」他吐了吐舌头,「比如明天?吃饱了之后我会犯困,老师说任何话我听起来都像安眠曲,还不如等我睡饱了她再来给我上课。 」 母亲面露微笑:「又比如干脆放老师两天假,下周再说上课的事吧。」 第233页 虽然知道这是嘲弄,但他佯装出没听懂的样子,故作天真地说道:「所以可以延迟到下一周吗?」 「任何事都有可能延迟到下一周。」母亲回答,「比如我们明天的野餐。」 「……我错了啦。」他去拉她的袖子,「别取消野餐,你好久以前就答应我了,我等了整整一个月!」 「你也答应过我,在野餐之前你会当一个好孩子。」 「我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他撇撇嘴,「那个老太婆居然说我吃饭的样子像饿了几天的狗,如果是以前,我早就把毛毛虫放进她的鞋子里了。」 「首先,你应该称唿她为凯萨琳夫人。」母亲嘆了口气,「其次,我不否认她很严厉,有时会给人刻薄之感,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用恶作剧去戏弄她。她是一位年迈的夫人了,难以承受惊吓,不要抱着戏嚯的态度去做那些可能会危及他人身体健康的事……莫迪,我同你说过很多次,当你对这个世界还缺乏最基础的认知时,也许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犯下可怕的过错。」 「可那些牧师都说我还小,不会犯下什么罪过的。」 「恰恰相反。」母亲经常说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她对许多事物的态度天生异于常人,「很多情况下,正是因为不清楚触犯规则的代价,人才会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恶,对懵懂的孩子而言尤其如此。作为王储,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话是这么说,」他抓了抓头髮,「老妈你有妖精之血,老爸有红龙之血,至少还要等几百年我才需要考虑这种事情吧?至少在我还自由的时候让我开心个十几年嘛……」 「不会等太久的。」她说,「我和你父亲都拥有漫长的生命,相对于这个国家的子民而言,这样的执政时期太长了……我并不希望将不列颠的命运全然维繫在极少数的精英人物身上,这个国家需要不断地更新换代下去。一旦时机恰当,我们就会从管理这个国家的位置上退下来,所以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享受自由的生活,莫迪,你得让自己紧张起来。」 其实他心里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他几乎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娶一个愿意帮他批阅公文的女人……好吧,格蕾可以,但光是设想一下那个画面他就觉得可怕。和父亲不同,他对一个长得根本就是女性版自己的人产生不了任何世俗的欲望。 但他也没有拒绝——对于那个位置,他没有太多热情,但也不怎么讨厌,既然那是母亲希望的,那么他就去完成…… 然而,这种想法在他得知那条预言时破碎了。 「你的生命里会出现三条龙,每一条都为你准备了礼物。第一条会在你少女时赠与你镣铐,你无法拒绝;第二条会在你成年后赠与你权杖,你理应接受;第三条会在你死前赠与你宝剑,死亡的王权将孕育新生的王权。」他磕磕绊绊地把宫廷魔术师的话重复了一遍,「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伏提庚死后,不列颠就没有真正的龙了。」 闻言,对方脸上露出了不太真切的困扰:「听不懂吗?真奇怪,这应该是一条聪明孩子听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会听不懂的预言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嘲讽我。」他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快点消失啦,再打扰我磨剑,我就让艾丝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树上。 」 「小殿下真的t要把我赶走?」梅林低声道,「如果把这番告诫抛之脑后的话,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想要装作听不懂?」他的脸上是那种轻浮的、似乎蕴藏着恶与恨意的微笑,「第一条龙是在她年幼时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条龙是和她结婚后共同登上王位的亚瑟,而第三条龙……就是你,亲爱的殿下,只有你的母亲死了,你才会登基为王。」 xxx 格蕾是在狮心堡的正门前遇见阿格规文的。 狮心堡和市井之间由一座高大的拱门分割,被称作「狄刻门1」,而狄刻门与狮心堡之间的这段距离叫作「银秤大道」,因为这里是平民前往王座觐见国王与女王,请求上位者赐予自己一个公平结果的必经之路。 银秤大道除了直抵狮心堡大门,还有一条岔路通向最高法庭的审判厅,歷代大法官在接受任命的当天都得赤足穿过这条路,以显示自己下定决心将此生奉献给正义的法律。 格蕾经常会在这附近遇见阿格规文,但是第一次感觉对方的出现如此陌生。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少爷。」 「客观而言,我们几天前才见过彼此。」阿格规文回答,「但无论如何,很高兴看到你依然身体安好,格蕾。」 棕黑色羽毛的猎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最后降落在他的手臂上——这让格蕾从记忆中找到了一丝熟悉感,也让她手中的伦戈米尼亚德之影又沉重了些许:「我们必须伤害彼此才能得到一个结果吗?」 「伤害你并非我所愿,格蕾。」阿格规文摇了摇头,「可人生就是如此,并不总是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您可以……放下剑。」格蕾艰难地说道,「解决问题的方式并不只有一种。请过来这边吧,站在猊下所认可的那一方。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您的母亲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您……」 第234页 「格蕾。」阿格规文轻声打断了他,「自从受到陛下的召唤后,我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作为国家执政官,我没能将战争隔绝于国土之外;作为儿子,我作出了与母亲意愿相悖的决策……至少此时此刻,我希望自己能尽到作为圆桌骑士的责任。」 听到对方的嘆息,格蕾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一个人该怎么赎清自己的罪孽呢?听说中世纪的教堂会售卖赎罪券,用金钱洗涤一个人在尘世犯下的错误,它也能洗净一个人手上沾染的血吗? 他们就这样互相打量,做好了随时将夺走对方性命的准备。 太阳愈来愈高,猎鹰盘旋的暗影在他们头顶滑过。这里随时有可能发生激烈的战斗——但在一切还没开始前,一切都是那么煎熬,她在脑海中想像着镰刀之刃从对方脖颈处划过的景象,而仅仅是这种想像就令她感到痛苦万分。 紧接着——仿佛是某种命运的安排,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狮心堡的东塔楼,也就是首相塔的塔身忽然剧烈摇动起来。 格蕾愕然地看着那座高塔如摧枯拉朽般塌陷,在空中分崩离析,灰尘与石屑夹杂在尘浪中朝四周涌去,几乎淹没了附近一带的所有房屋。 在这骇然的动静中,格蕾隔着呛人的尘雾,接连不断地听到人们的唿喊和哭嚎,她被这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的声音推搡着,几近迷失了方向,也短暂地将与阿格规文的对峙抛到了脑后…… 首相塔倒了。 ………… …………………… 四十二很少会感觉到不知所措。她的故友卢伽尔班达曾经评价说,她似乎生来就做好了应对世间一切未知事物的准备,所以几乎不会为什么事而感到惊异了。 但当她在光辉庭院里毫无准备地看到莫德雷德时,还是不受控制地陷入了惊惶的状态——莫德雷德不该在这里,他不是被关在首相塔的地牢里吗?必须得想出一个对策……然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滞涩得仿佛她这辈子都没用脑子思考过什么东西一样。 莫德雷德看起来很糟——异常的糟。他浑身是血,左手自手肘以下的部分已经被扯断了,淅淅沥沥地淌着血,右脚则以一种不自然地角度向外扭曲,他走路时颠簸的模样,像是一个螺丝钉已经生锈了的木偶。 除此之外,他的腹隔前有数道深邃的凹痕,断裂的肋骨戳出皮肉,这或许损伤了他的肺叶,因为他每一次唿吸都会发出风箱漏气般嘶嘶的声响。 「答案……」她听见对方细若游丝的气音,「谁应当统治……答案……」 在没有墙壁和葡萄藤架作为支撑后,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似乎有要摔倒的迹象——在四十二回过神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扶住了他。男孩的血流淌到她的手上,黏腻而温热,她却因此打了个寒颤。 「谁应当统治……」她低声道,「这个问题里的谁根本不重要。真正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改善一个国家的政治结构,才能使那些糟糕、无能的统治者不会对国家造成太大的伤害2。」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不要止步于字面,要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它……原来当初的提示是这个意思……」他嘶哑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显得愈发虚弱了,「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想到就好了……」 「没必要为此而责怪自己。」她说,「这并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他哽咽道,「都是因为我,你才会死的……因为我没能想到答案,因为我成为了王……是我害死了你,如果我……我从来没出生就好了……」 她抱着他,感受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英灵的身体也有温度吗?又或者那只是慢慢冷却的鲜血——她有点辨别不清了,可他的血浸湿了她的衣衫,他的眼泪也是,他的血和眼泪都是真实的,她内心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生机正在从男孩身上流走,与此同时,又有一些别的东西流进了她的体内,那种模煳的、让她悲伤不已的情绪,一段尘封已久的感情……她不再去思考「摩根」和「莫德雷德」的故事,他们都被解构了,去掉那些由「歷史」赋予他们的意义后,她怀里只剩下了一个受伤的、正在低声啜泣的男孩。 「真傻……不要说这种让人难过的话。」摩根说,「当你还在我的腹中孕育时,我就在思考要如何向你介绍这个世界——日初时灰蓝海面上漂浮的泡沫,日落时如烈焰般瑰丽的晚霞,夜晚时有虫鸣伴奏的皎月与繁星。」 「春季时泥土中萌生的新芽,夏季时聚在溪流边饮水的野马和鹿群,秋季时灿金的麦田和硕果纍纍的苹果树,冬季时银装素裹的庭院和用黑莓当作眼睛的雪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像你一样美好的东西,我希望你都能够看到。」 他的血液流尽了,伤口里渗出了黑色的雾气,他的重量也在一点点变轻,她知道他要消失了。 「睡吧。」她亲吻了他的额头,「感谢你来到我身边,我星星般美好的男孩。」 第106章 高文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身上的加护已经失去了——诚然,圣者的数字仍在持续生效,圣剑内散发出的热量与他的魔术迴路进行着良好的交错循环,使他能感受到血液里流淌着的融融暖意——这本该是令他舒适的,但那些热在透过皮肤后变成了津津的冷汗,他感觉怅然若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然离他远去。 第235页 旋即是一闪而过的蛰痛……高文回过神,抹去了颧骨渗出的血珠,有些歉意地朝自己的敌人笑了一下:「抱歉, 我似乎有点走神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在瞧不起我吗?」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是我刚才放了你一马,你现在才能用脖子上顶着的东西说话,不要愚蠢到以为本王是你走神都能随随便便t应付的存在。」 「原来如此。」他真诚地看着他, 「没想到只是认识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有幸得到您布施的温柔,这也许就是亲缘的力量吧。」 「少噁心我了。」对方露出了恶嫌的表情,「谁和你们是……啧,那个黑骑士也是,你们不列颠人都是这种喜欢玩什么亲亲一家人戏码的傢伙吗?」 说罢,乌尔宁加尔用手中的赤星敲了敲地面——尽管高文只与他认识了短短十几分钟,但确实可以看出对方是一位不拘小节的王,能够毫无负担地将名剑当烧火棍用。 「你身上的加护应该消失了吧。」他用的是肯定句, 「看来小红龙已经退场了。」 「是啊。」在首相塔倒塌的时候,高文多少就猜到是莫德雷德从黑地牢里逃了出来, 对此也没有太多意外, 「应该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答案吧… …希望他离开时,心里不会有任何遗憾。」 那他呢?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自从受到召唤后,他就一直在葛尔城操持着各种事物,日復一日地等待着白垩城彻底建成,等待着母亲的回归。 少数称得上是自由的时间,大概也只是在光辉庭院里散步,或是入夜后带着肃正骑士在白垩城附近巡逻……也只有那个时候,他坐着的是自己的坐骑格林嘉莱特,而不是葛尔城公爵的领主之椅。 阿格规文见到了母亲,莫德雷德也见到了母亲——可这都不是他们最纯然的目的。阿格规文是遵循着母亲的遗言,为辅佐国王而来,莫德雷德则是被执念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在狂乱中迷失方向,本能地回应了召唤。 只有他从最初就是抱着与母亲重逢的强烈期盼而来,而他也是至今唯一没有见到母亲的。 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喂喂——」乌尔宁加尔声音将他的思绪从深沼中拉了出来,「那个白光是怎么回事?你们的陛下不会是要自爆吧?一旦陷入颓势就要拖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完蛋,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的烂人?」 高文回过神,抬头看向城堡顶端最高的那座塔尖,那里是狮心堡的主殿,也是国王大厅所在的位置。 「那是伦戈米尼亚德的光芒。」高文喃喃道,「而且,即使陛下真的要那么做,也不会选择那个地方。」 尖塔上原本应该是一座天文台,母亲生前亲自将高卢王赠与的巨型水晶打磨成了两座天文望远镜,一座位于狮心堡,一座位于廷塔哲修道院。 当他们尚且年幼时,母亲就很喜欢带他们观察星空,他们兄弟基本都是听着有关星星的故事长大的。母亲总是将天文台称作「梦想启航的地方」——可惜他们的梦想大部分都折戟了,最后真正打算将天文当作一种学问来研究的只有加荷里斯,于是那支魔法羽毛笔成为了母亲送给他的所有礼物里最实惠的那个。 伦戈米尼亚德发出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几乎成为了一轮崭新的太阳,正从狮心堡的内部冉冉升起。原本漂浮在白垩城上空的薄云,也被这刺目的炽光蒸发殆尽。高浓度的玛那汇聚成形,犹如一缕缕银白色的丝带在尖塔四周飘舞,但很快又被炙热的狂风吹散,化作一层雾蒙蒙的白烟,好似太阳的日冕。 紧接着,天幕中升起了第三轮太阳——和其他太阳不同,它散发出一种冷调的幽蓝光芒,就像它出现的方式一样,静谧得令人感到诡谲,若非高文一直盯着天空,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 和伦戈米尼亚德不同,蓝太阳的光并非稳定的由弱转盛。它先是以薄雾般轻盈散布在空气中,朦胧的雾气中浮动着莹莹的蓝色光点,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汇聚于一处。此刻蓝太阳才算是真正显现出了自身的形态,蓝色的光点变成了流动在气态天体表面的电流,发出滋滋的声响,与伦戈米尼亚德之光掀起风压形成的嗡鸣声相互辉映。 「哦?」他隐约听见乌尔宁加尔的声音,「那个法老王拿出来的东西还不错嘛,倒也确实值得缇克曼努亲自跑一趟……」 对方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剩余的话语悉数淹没在了天体撞击的巨响中——有好长一段时间,高文都没能再听到任何声音,自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过后,他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 然而他知道蓝白光交错后掀起的狂风震撼了大地,知道周围的房屋都在这骇人的动静中摇摇欲坠,知道白垩城上空不断蔓延的波纹是结界受到剧烈冲击的徵兆。可他感觉不到自己,仿佛他的身躯已经在这碰撞又湮灭的能量中不復存在了…… 在一片寂静中,倒映在他眼中地动山摇的景象显得格外古怪。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过去了几分钟,高文却总感觉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天空中的两种光都慢慢熄灭了,天体燃尽了自己,化作了热的尘埃。中断的玛那循环也再一次运作起来,周围的声音如同潮水般回流到他的耳畔。 「那就是伦戈米尼亚德啊……」他听到了身旁乌尔宁加尔的感慨,「不愧是星球之锚。如果没有哀悼之塔和鼎盛时期的乌鲁克提供本土加成,连本王都有点难以应付。」 第236页 「那轮蓝色的太阳就是大名鼎鼎的丹德拉之光吗?」高文低声道,「确实是了不起的奇蹟……可惜,即使有圣杯加持,短时间内应该也只能使用一次吧?但对陛下而言,使用伦戈米尼亚德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蠢货,如果光靠那个法老王就能解决一切的话,阿赖耶干嘛还要召唤缇克曼努?」 是啊,人类抑制力最终选定的使者是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在前往狮心堡的路上吧?希望刚才的冲击没有波及到她。 高文努力平復着内心的波动,但某种无端的预感告诉他,这个故事很快就要落下帷幕了。 ……只是这样就够了吗?他甚至还来不及和母亲见上一面,一切就都要结束了吗? 「非常抱歉,乌尔宁加尔阁下……」他压抑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蠢话吗?」对方眉头紧蹙,「哪有跟敌人说自己要逃跑的,你的脑袋是不是被震傻了?」 「我真的……我很抱歉……」几句意义不明的破碎文字——这几乎就是他为数不多还会说的话了,「我必须离开……我知道您想要我的剑,我可以把它给您,但我必须……我得离开了,请您也放任我这样离开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乌尔宁加尔的表情更古怪了,「不是说圆桌骑士永远不会投降吗?」 「是的。」高文深吸了一口气,好让支离破碎的话语至少还能让人听懂,「我知道这是一件令骑士之名蒙羞的事,可是……」他的声音几近哽咽,「我和您不同,无法常伴于母亲身边……如果现在我不去见她,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闻言,乌尔宁加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嘆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髮。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有这种心情……」他说,「给你五分钟时间,立刻从本王面前消失——对了,带着你的剑一起滚,因为本王现在看到和你有关的东西就烦。」 「乌尔宁加尔阁下……」 「少露出这副表情,你以为本王是因为这小狗一样的眼神而心软了吗?」他撇过头,「这是施捨给你的,因为我现在才是那个幸运的孩子——换而言之,这种心情和看到路边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你大可不必有什么感激的心情,因为你现在苦苦乞求的东西,不过是我未来最普通不过的日常罢了。」 尽管对方面上摆出了一副「快点滚,本王不想听你多说哪怕一个字」的表情,但他还是在郑重地表示了自己的感谢后才匆匆离开。 母亲现在就在白垩城内,但高文其实并不清楚她究竟在哪儿,只是本能地驱动双腿,让身体遵循本能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奔跑,甚至忘了他还可以召唤格林嘉莱特的事。 而当高文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来到了光辉庭院——母亲不在这里,但凭藉着某种无来t由的预感,他跑向绿湖正前方的阳台,白色大理石的扶手上有着新增的鞋印,上面的泥土还很湿润。 他翻过阳台,卧室的门是打开的……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停顿了一拍,他知道母亲是要从这里前往国王大厅。 高文继续马不停蹄地向前跑,穿过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走廊,一座又一座白色的楼梯。 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在此刻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墙上的织锦壁画都还鲜活靓丽,他仿佛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那时他还那么小,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宽阔敞亮的,地板上总是迴响着母亲鞋跟的声音,仿佛她无处不在。 每当她出门巡视农田回来,空气中总是浮动着麦子成熟后的馥郁气息,童年时的他无时无刻不再追寻这股香气。 终于,在不知折过了多少个转角后,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那个记忆中的背影。 「母亲!」他气喘吁吁,几近精疲力尽,「请……请不要走!」 对方停了下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转过身,然后——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梦里——静静地看着他,先是端详他大汗淋漓的面庞,随即是他已经被踩到变形的皮靴……然而长大后的他已经不穿皮靴了,那是一双坚硬的战靴,可高文仍觉得此刻的自己和过去那个穿着小羊皮靴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不,也许还是有的……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道,那时的你会给她一个笑脸,现在的你却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听到那阵像寻回犬一样的脚步声,我就多少猜到了。」母亲嘆了口气,笑容中蕴藏着无奈,以及一丝与他相似的怀恋之情,「那么久过去了,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高文。」 第107章 他比摩根记忆中稍显年轻一点。 因为体内稀薄的妖精之血,相比一般人,她的孩子们能够更长久地保持自身最巅峰的状态——即便如此,在她临终前的时候,高文在外貌上也已经像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了,而眼前的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一个面容中青涩犹存的年轻人。 摩根旋即注意到了长子身上那件白鼬翻领的灰蓝色披风,这是她在对方继任为葛尔城公爵时赠与对方的礼物。 「难怪白垩城里会有光辉庭院和领主府邸……原来你是以领主的身份回应召唤的。」她有些感慨,「我听说你从不离开白垩城,既不参与圣选,也不会带领出城清剿敌人,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第237页 高文低着头,视线从自己的左脚尖挪到自己的右脚尖,又从右脚尖挪回来。摩根知道,这是他在与心里的那个小男孩作斗争,困扰于自己该不该撒谎——倒不是说出现这种前兆就意味着他一定会这么做,只是证明了这孩子确实很不会伪装自己。 「事实上……」高文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沉重地说道, 「这是陛下有意安排的结果。我本人曾有过申请领兵外出作战的打算, 只是被陛下拒绝了,并非是我个人律己的结果。」 看, 就像这样——明明只要轻描淡写地表示肯定,她也多半也不会去质疑, 但只要不小心认领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又或是削弱了自己在某种错误中的责任, 这孩子就觉得自己犯了世界上最大的错误。 年幼时,他曾有一次试图含煳其辞地把打碎茶杯的责任推脱给罗斯玛丽——那是一只漂亮的雌性猎犬,它的子嗣在后世衍生出了一个体格更小的犬种,并以一位不列颠歷史上的知名国王为前缀,被冠名为「查理王小猎犬」。 他为此暗自焦虑了很久,当所有人都已经将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抛之脑后时,他却因此患上了压力性荨麻疹,并以为自己身患绝症,马上就要死了。在一个某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哭哭啼啼地摸进了她的卧室,忏悔似地对着她念诵了一个晚上的《圣经》。 摩根一点也不喜欢《圣经》,但长子的反常使她有了比以往更多的耐心。 他的举动不仅吵醒了她,也吵醒了毛毯上的罗斯玛丽,它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呜呜的声音,仿佛与自己的同类感同身受。 「对不起……」当摩根点燃床头的蜡烛时,男孩的鼻子已经因为抽泣而发红了,「都是因为我撒了谎,上帝降下惩罚,要把我从您身边带走了。」 摩根花了大半个晚上,终于从长子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她早就忘了的事:那个茶杯是高文打碎的,但他谎称是罗斯玛丽的错,而这件事发生在整整一周之前。 「事实上,不久前我遇到了您的另一位孩子,那位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的王。」高文说,「果然是一个时代的霸主,无论是作为英灵的实力,还是身为上位者的气度,都令我自愧弗如。面对这样的对手,即使最终死于与那位阁下的战斗,也算是一个不辱骑士之名的结局了……很遗憾,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逃走,也很感谢乌尔宁加尔阁下愿意放我离开。」 说罢,他解下剑带,以一种唯独在她面前时惯有的温顺态度,单膝下跪,将轮转胜利之剑放在她脚下。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与您为敌……当然,也不奢求自己能得到您的原谅。」他低声道,「但如果能有选择的权利,我宁可死在您手中,也不愿在没来得及见您一面的情况下,怀着孤独与悔恨回到英灵座。」 「所以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求一个了结?」 「是。」高文低着头,将剑鞘向前推动了一下,「您生前曾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成长为了危害国家的人,即使血脉相连,您都会亲手将我们送上处刑台。 」 轮转胜利之剑是用愿望之胚制成的,而愿望之胚是她以圣杯为范本制作出的仿品。 从她最初的目的来看,这件仿品其实算是失败了。她本想让万能之釜解答一些以她的知识范畴尚不能解决的疑问(例如普朗克常量的确定值是多少),但最终只是证明了圣杯——这个客观上诞生自人类文明中后期的圣遗物——本身并不能精确解答超出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之外的问题,因为「精确」这个词和神秘存在的意义是相悖的。 不过从神秘的角度而言,它似乎是一件成功的作品……摩根不太清楚神秘侧如何定义「成功」,但某位宫廷魔术师是这么评价的。 胚胎的最终形态由持有者本人的心愿决定,在慎重地考量了愿望之胚被广泛使用后可能造成的影响,摩根最终决定把它作为每个孩子成人后的固定礼物,让他们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 作为米斯里尔家族的继承人,轮转胜利之剑的诞生并没有出乎太多人的意料,对高文自己而言也是如此。这个男孩自出生起,就註定了要替他荒唐的父亲重振光辉之城的荣耀。 为此,他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迫使自己比同龄人更快地成长——按照他的说法,「我必须成为表率」。 摩根曾尝试着用各种方法让他的童年保持得更长久一些,但进入青春期后,他还是坚持以那种过快的步调,不能忍受自己虚度哪怕一秒的光阴,成长为了一名在各个方面都值得世人尊敬和崇拜的对象,一个以「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讨厌」为目标而活下去的人。 至于那个会在哭泣时把鼻子弄得红彤彤的孩子——他已经将他遗落在了身后,只会在极少数人(基本都是他的家人)面前把那个男孩找回来。 可他现在来到她面前,只是为了恳求她赐予他一死。 这么想着,摩根捡起了地上的轮转胜利之剑,在高文闭上眼睛时……用剑柄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母、母亲?」他倏地睁开眼睛,用一种呆滞的、仿佛走在路上时被一个野生栗子砸到脑袋的小狗般的表情看着她。 摩根一直很受不了这种眼神,亚瑟也经常会露出这种表情(这对叔侄在各个方面都有着诡异的相似之处),她想这就是自己之所以一直习惯于把对方视作弟弟,而非丈夫的原因。 第238页 「清醒了吗?既然已经浑浑噩噩地梦游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做点正事了。」她说,「把你脑子里那些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的想法全部丢出去,给我打起精神来!」 「其实也t不是一直浑浑噩噩的……」高文摸了摸鼻樑,小声回答,「自从被召唤以来,我有好好履行作为领主的义务。」 摩根敲了他第二下,但是比第一次轻了一些:「领主的义务也包括跪在自己的敌人面前,恳求对方赐予他死亡吗?」 她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生理性分泌的泪水,微微发红的鼻尖,以及脸颊上因为战斗而留下的伤痕——真是狼狈极了,但让她回想起了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可我没有跪在敌人……我的意思是,您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 「重点不是敌人,而是你试图以求死这种懦弱的方式逃避眼前的一切。」她说,「高文,这里很快就要发生前所未有的剧烈战斗,你的领地还在这里,你的百姓也还在这里。他们或许还天真地沉浸于安稳生活的表象,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而你四肢健全,仍有余力,比起在这里等待死亡降临,难道不是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吗?」 「我……」高文明显露出了迟疑之色,「非、非常抱歉,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 「有些事情不是逼迫自己去学习就能够理解的。」她说,「不要把自己关在领主的笼子里,高文,你要去亲身感受,要停下脚步,认真地去体会你治下那些普通人的生活……」 她第三次举起剑——高文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她只是将剑交还给了他。 「又或者,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问问那些更年长的人。」摩根说,「能像一个孩子那样,坦诚地表露出自己对陌生事物的不安,并不是什么坏事……即使只是因为打碎了一个茶杯。」 高文似乎也回想起了那件年幼时的糗事,面露无奈:「就算您这么说,我也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荨麻疹就惊慌失措的男孩了。」 「是啊,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她看着他,「那就去做一些符合大人风范的事吧。」 高文将剑带系回腰间,藉由这个动作,他的表情也逐渐沉静下来,有了成年后作为一城领主的威严……逝去的时光确实不可能再回来了,尽管还是年轻人的模样,但他的内在或许已经比她离世时的年纪更年长了。 唯一没有变的是,那个藏在心里的小男孩依然在追逐着他,如影随形,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抛弃那部分的自己了。 但还未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 「母亲。」他说,「我依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要能再与您相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使我有可能对你感到失望?」 「是的,即使如此。」他露出了寂寥的微笑,「毕竟,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到失望……而我宁可承受您的失望,也不愿看到您躺在石棺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第108章 「我仍认为这是不妥的。」 亚瑟看着年轻时代的自己,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他其实很少梦到青年时代的事情了,那段无忧无虑、内心对未来满怀热忱的岁月距离他太过久远。 更多的时候,他梦里的主角都是摩根, 她出现在各种场合:王座, 议政厅,餐桌,床笫之间……皮肤苍白,瘦骨嶙峋, 一副被病痛折磨后憔悴的模样, 但还是很美,她的美丽使得人的病容都带上了独属于她的感觉。 他不受控制地靠近她,可当他触碰她的肩膀时,她的肌肤像风化一样剥落,她的脸颊上浮现出零星的褐斑,她的一颗眼球腐烂了,白色的蛆虫在黑色的空洞中翻滚蠕动,他亲吻她时,她的唇齿间瀰漫着死亡的气息。 「你放过了他们。」她说, 「当我的尸体在地下腐烂时,我的敌人们却在宴会上畅饮美酒, 享受美好的余生,他们的双脚踩在浸透了我鲜血的土地上, 这就是你愿意为我们的爱而做的事情吗?」 然而,待他从梦中惊醒, 逐渐找回理智后, 有些情景确实荒谬得可笑。 按照摩根的遗嘱,她的尸体被放置在一艘用干稻草制成的小舟上,小舟被点燃后顺着海风飘向地平线,连带着她的身躯一同焚尽。 然而这个要求被莫德雷德阻止了,他坚持摩根必须在他肉眼可见的地方完成葬礼,格蕾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与莫德雷德拔剑相向也要完成摩根的嘱託,加荷里斯则希望摩根能够回到康沃尔,在她真正的故乡长眠。 谁都能有自己的私心,唯独国王陛下不行。 最后,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摩根的尸体会在葛尔火化,骨灰会依循她的遗嘱,乘着燃烧的小舟洒向大海,她生前的衣物以及其他被使用过的物品将被送回康沃尔,安放在勒菲大教堂,作为衣冠冢。 唯有卡美洛特……除了空置的王座,以及那些仅存于人们记忆中的音容,什么也没留下。 她在死后并没有被下葬入土,自然也没有什么「他们的双脚踩在浸透了我鲜血的土地上」,而且她从不会说「为了对我的爱而去做些什么」之类的话,她对他的感情称不上是爱,多半也不认为他对她的感情就会同爱搭上什么关系。 「你确定那位女士知道所有的情况吗?」年轻的他打断了他的思绪,「没有隐瞒、欺骗的行为吧?」 第239页 「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三遍了。」梅林,他同样年轻的朋友——至少当时的他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是关于「年轻」的部分,还是「朋友」的部分——正在玩他的火漆,将一小块石蜡烧至融化,然后等它冷却凝固,再加热融化,再凝固……如此循环,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安心啦,那位女士什么都知道,说不定还比你了解得更多呢。」 「真的吗?」年轻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即使是他对梅林委付了最多信任的时候,也很清楚对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有时能制造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你确定那位女士心里清楚我们其实是……姐弟?」 「我怎么能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呢?」梅林面带微笑,「但你大可以放心,唯独在这一点上,梅林大哥哥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是的,那位女士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更早。」 「可她依然答应和我……」他顿了一下,那个词对于当时还未了解太多男女之事的年轻骑士而言,实在难以顺利地说出口,「我是说……她确定要同意这场联姻吗?」 「当然。」梅林将融化的石蜡倒在信纸上,但没有加盖任何印章,他盯着信封上逐渐凝固的暗红色蜡块,仿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将信件撕碎了,「抱歉,忘记盖章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对,联姻,她已经同意了,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到葛尔城来呢?」 如果当时他再擅长观察一点,就该意识到对方这时已经有些烦躁了。 直到遥远的将来,年轻的他才会渐渐意识到,其实梅林根本不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那无聊的玩弄火漆的行为,不过是为了发泄内心无处安放的恼意……不过即使是梅林本人,也要再过很久才能意识到真相,白髮的梦魔把自己放逐在这个轻浮的躯壳里太久,慢慢忘记了他作为非人类而言深藏不露的疯狂本质。 「抱歉,梅林,在这方面我很难信任你。」年轻的他坚持道,「等我实际与那位女士见面后,我会再次重申这件事,并且请她更慎重地考虑一下。」 「然后在没来得及讨伐伏提庚的时候就迎来内战?」梅林神情戏嚯,「她本人出身自廷塔哲,天生受到康沃尔领地的庇佑,葛尔城更是尊她为母亲,她的两位姐姐一位嫁给了洛特王,一位嫁给了南特斯王,她与她们来往密切。如果她对王座表现出兴趣,整个北方都会站在她身后。」 「我对王座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他低声道,「如果她对王座有想法,我完全可以放弃争夺王位,仅仅作为一位骑士侍奉她。摩根女士在百姓间广受好评,想必以后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王。」 「卡美洛特从未有过女王。」 「也许她会是第一个。」他非常认真地回答。 尽管梅林对他的说法不置可t否——这很正常,不列颠的歷史上还未有过女性成为统治者的先例,否则他就不会诞生了。 但年轻的他认为这是一条可行之道,这也是他最初答应这趟荒谬行程的原因。 他彻夜在脑海中将自己要说的话构思了一遍,确认它们足够简洁,又不乏诚恳。人们都说权力是世上最好的美酒,亚瑟对此抱有怀疑,但不管怎样,它还不足以让他醉到可以答应和自己的亲姐姐结婚的地步。 然而,很快他就将意识到世界上还有比之更可怕的力量,能够在人心灵的地界引起一场风暴,推动一艘坚定的舰船毫不犹豫地偏移自己的轨道——在他第一次见到摩根勒菲的时候,他初次品尝到了这股力量的威力。 「亚瑟,对吧?」她抬起头,给了年轻的他一个短暂的笑容,「希望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诚然,她和他长得很像,因此称赞对方的相貌,难免有点自我迷恋的嫌疑——但事实上,摩根勒菲给人带来的冲击是完全不一样的。与其用苍白的辞藻去描绘她的容貌,不如说她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美的氛围所庇佑着,以至于她身上那件如同裹尸布般乏味的黑色长裙都显得无比绝伦了。 亚瑟看着年轻的自己脸上怔然的表情,知道他脑海中那些被他重复过数百遍的话语全都荒废了,淹没在风暴掀起的滔天巨浪中。 他在那场谈话中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无论摩根问什么,他都显得失魂落魄,仿佛他十几年来一直是个哑巴,直到今天才长出了一根舌头似的。 她的两个孩子在旁边好奇地打量他——年长的那个继承了她的美貌,年幼的那个则继承了她雍容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他们其中一个问了他的名字,另一个称赞了他的剑……好在他们只是以「先生」作为他姓名的后缀,而摩根和梅林似乎也没有将他的真实身份告知给两个孩子的打算。 再后来,他们都因为课程即将开始而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他看着年轻的自己略微松了口气,忽然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松快,因为高文长得很像摩根——也因此长得很像他,在莫德雷德还没出生前,他经常把对方当作自己真正的孩子看待。 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只忧虑于这孩子的容貌是否会让摩根回想起他们的真实关系。 「亚瑟阁下。」摩根忽然开口,「让我们来谈点正经事吧。想来梅林已经把你应该知道的部分都告诉你了——考虑到他恶劣的性格,也许你不该知道的部分也多少获悉了一些。既然你已经主动来到葛尔城拜会我,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这件事至少没有什么排斥的态度。」 第240页 不,我们不能这样……摩根勒菲女士,我们是亲姐弟啊,这种结合是违背伦理道德的……我愿意放弃王位继承权,只作为一名骑士侍奉你,以避免这样的错误发生… … 诸多劝告的话语流到他舌尖,可他只是生涩地回答:「是的。」 「很高兴你能接受。」她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了那枚太阳纹章领扣,意味着这份美丽曾被某个幸运的男人独占过一段时光,「当然,这件事在卑王讨伐结束后才会被正式提出,在此之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但希望你能记得,尽管有许多无奈,但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无奈,但为了不显得太奇怪,他先是谨慎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怀着一种真诚的态度,仿佛与她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 于是对方又朝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让他心中最后一丝道德上的忐忑也消弭了。 ………… 亚瑟从睡梦中醒来——并非惊醒,只是自然而然地从梦中脱离,因为梦中的场景已经结束了。 虽然他是这段婚姻中的当事人,那时为此讨论最多的人却是梅林。他一手主导了这件事,推动了这桩婚姻的整个过程,但又小心翼翼,决不允许这段政治联姻成为滋生爱情的温床,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态,只要摩根不爱上任何人,他就像这场感情角逐中的胜利者那样高兴。 亚瑟年轻时还未能领会到这一层,经常把对方充满心机的话语视作对自己的开导,一直持续到摩根决定和他孕育不列颠未来的王储为止,这种微妙又虚伪的平衡才被打破,梦魔的妒火终于毫无遮掩地一路烧到了他面前。 哒、哒、哒…… 门外响起了鞋跟落地的声响,一股暖风沿着门缝渗进了国王大厅。 朔风无法唤醒生机——但他知道,门外已经是春的季节了。生的气息驱逐了房间里潮湿的霉味,红毯上有细碎的金丝隐隐闪烁,灰尘和蛛丝消失得无影无踪,女王之座上的荆棘好似有生命一般,扭动着身躯朝椅背的方向爬去,最后凝固成了座椅上的石雕,与扶手上纯银的玫瑰雕饰相得益彰。 大门缓缓打开,墙壁上的蜡烛逐一点燃,点亮了昏暗的大厅。这里终于变回了亚瑟记忆中的样子,他长久地凝视她,心头有千头万绪,开口时说出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记得吗?我们在这里举办了婚礼。」 摩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沖他笑了笑,从这个笑容中,亚瑟闻到了某种风雨欲来的味道:「只有这些遗言吗?」 「看来战斗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嘆息一声,「我知道高文见到了你,也知道他曾渴望在你手中得到了断……」 「如果你也有类似的想法,那可真是帮了大忙。」 「很可惜……」亚瑟顿了一下,「不,应该说,我确实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也许这个故事不该以这样的形式落幕,尤其当故事的主角是我和你的时候。」 「确实如此。虽说你现在投降事情会更顺利……但如果你的信念是这样一碰就碎的东西,那也未免太可悲了。」她召唤出权杖,狂风席捲了整座大厅,古今吊灯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来吧,亚瑟——向我证明你愿意为自己所渴望的未来坚持到什么地步。」 亚瑟也拔出了伦戈米尼亚德,白色的辉光取代熄灭的烛火,照亮了整个房间。 随着手中的圣枪微微发热,他感觉体内的血液久违地沸腾起来——不错,即使穿上了铠甲和华服,不列颠人体内依然流淌着海盗的血,他们身体里蛰伏着掠夺美好之物的本性。 「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提起过……」他说,「你总是爱讲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相信人类的未来会像故事里那样驶向遥远的星海彼岸……可我不同,王姐,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是了,那不是他安排好的故事——他的剧本应该是国王和女王,巨龙和妖精的公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舞台已经准备就绪,他们站在这里,好似命中注定一般地对峙着。尽管他们在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信念而战,但至少在此刻,尘世间其余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显得毫无意义,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的距离比他们更贴近了。 他们彼此打量,做好了随时给对方致命一击的准备,谁都没有再说话,但这个故事的高潮已经拉开了帷幕。 第109章 甫一抬头,阿格规文便看见了天上奇异的景象。两股庞然的气流从狮心堡塔顶的窗口唿啸而出,好似两条绵延逶迤的光带,在太阳的光照下折射出斑斓的颜色——如梦似幻的景象,但阿格规文既不为这神迹般的一幕而惶然,也不为这美丽的壮景而沉醉,他站在光带如流水般荡漾的波光下,心里只余下了感慨,过往的时光大抵确实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妖精的光翼,这是不列颠之子权能的证明,象徵着这片土地依然受到妖精的眷顾……直到作为不列颠之子本人的母亲放弃成为维繫神秘与地表的纽带,摧毁了仙女湖内通往星之内海1的通道,她体内的妖精之t血也因此彻底失去了效果,变成了普通的人类。 他仍记得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对母亲的咒骂:「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妖精乡!你会遭到报应的,摩根,你将体会到衰老的滋味,当你的身躯化作秋日的枯树时,你的丈夫依然光鲜亮丽,到时候你就会意识到自己当初做了怎样的蠢事!」 第241页 某种程度上,她所说的都是事实, 但这个诅咒最后并没能应验,因为在品尝到衰老的滋味前, 母亲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他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兰斯洛特,他的同僚,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血腥味,风尘僕僕地从他身后走来, 「虽然没有圣杯,但已经死去的我等还能像这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重逢,本身也是一种奇蹟吧。」 阿格规文收回视线,漠然地朝他颔首:「兰斯洛特卿。」 「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我们生前没能萌生出太多情谊。」兰斯洛特说,「但在这种时刻,不妨让我们抛开成见,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吧。」 阿格规文明白他的意思,可这太难了——诚然,兰斯洛特生前和他并没有什么过节,但对方几乎完全命中了阿格规文生平最讨厌的几种特性:糟糕的父亲,把私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傢伙(即使出于无意),以及梅林那些低俗小说的受众群体。 「很遗憾,恐怕不行。」他说。 「可是为什么呢?」兰斯洛特困惑道,「难道我与您生前有我本人不知道的过节?是因为我在某次竞技大赛上把您击下了马?又或者我无意中吸引了您心仪的女士……」 阿格规文深深地吸了口气,以防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对自己的同僚破口大骂:「这与我们是否有过节无关,兰斯洛特卿。陛下和母……和猊下的战场很快就会扩大,现下我们应该去疏散城内的百姓,否则这场战斗很有可能波及他们。」 「阿格规文少爷。」阿格规文回过头,刚好看到格蕾翻身越过一截倒塌的横樑,「东区已经疏散完毕,在下刚才在返回的路上遇见了高文少爷,他正在处理北区的居民……虽然很抱歉对卡美洛特造成了损害,但考虑到路程,在下还是请阿拉什阁下打碎了北侧的城墙,让他们从洞口离开。」 「无碍,眼下以尽快疏散百姓为第一优先。」 「考虑到战场的不确定性,在下认为让拥有大范围防御能力的马修小姐加入疏散工作会是一个好的选择。」格蕾说,「希望您能将猎鹰借给在下,这样在下可以更快地通知到她。」 「可以。」阿格规文回答,「用传令鸟吧,这里本土栖息的黑秃鹫都飞得太慢了。」 兰斯洛特有些感慨:「二位交流的方式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呢。」 「工作就是工作。」格蕾说,「猊下说过,不要让自己对敌人的恨超过对子民的爱……何况,我等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并没有到彼此仇视的地步。」 「很有您风格的回答,格蕾小姐。」兰斯洛特抬起头,「这场战斗,不知谁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呢……」 「拥有世界之锚伦戈米尼亚德,已经化身为神灵的陛下,以及拥有岛之权能,作为妖精女王回到了鼎盛时期的母亲,在白垩城内,两者都有不列颠的本土加成… …」阿格规文沉吟片刻,「目前看来,哪一方成为胜者似乎都不奇怪。格蕾,你怎么想?」 「无论是神灵还是妖精都不会赢。」格蕾的声音很轻,但是很笃定,「因为这里是卡美洛特,是依照不列颠歷史所重现的国家……结局早就已经被钦定了,人类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胜利者。」 xxx 当眼前有白光闪过时,亚瑟本能地举起了圣枪,然后才是骇然的巨响——他挡开了那一击,却没能躲过接踵而至的尘浪和飞溅的碎石。 瀰漫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野,短暂地混淆了他的感官,但透过呛人的硝烟和血腥气,他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气味。 那不是任何一种香气,硬要说的话,似乎只是一种热的气息,摩根勒菲的气息,那种温热的气息透过她的皮肤,在空气中浮动,不很明显,可一旦意识到,他便油然生出一股错觉,仿佛自己已然陷入一潭幽深的泥沼,无法抵抗地被这种气息包围了。 很久以前,他总以为自己的热情已经在与朝臣们的明争暗斗中被消磨殆尽。那时的他郁郁寡欢,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可当它们再度回流到体内,亚瑟又感觉头晕目眩,就像他曾经将自己对道德的坚守毫不犹豫地投入摩根勒菲那美的氛围中付之一炬,如今他内心所有的戾气也都被这毫无预兆的热意融化了。 她还在这里(也许无处不在),离他很近,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鲜活的生机……这很好,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们先是毁掉了塔尖——连带着那座天文台,加荷里斯会恨他们的(虽然多半只会恨他),然后是泰半的狮心堡,整座主殿在摇摇欲坠中坚韧地忍耐了片刻,但终究难以抵抗唿啸的狂风和颤抖的大地,摧枯拉朽地倒在了之前首相塔的残骸之上。 摩根并不是熟练的战士,但她有着猎杀者的本能,能够在转瞬即逝间捕捉到逆转局势的时机。在交火距离内,他明显占据优势,但要在很近的距离下应付她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拉开距离则是一个更糟的选择,除非发动宝具,否则他并没有什么远程攻击的手段可以压制对方。 这场战斗持续了多久?几个小时?又或是只过去了几十分钟? 谁知道呢,他几近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只记得接连不断的铿锵声,枪刃与权杖彼此亲吻、又分开、亲吻、分开……死亡的舞步紧追不捨,片刻也不得停歇。 第242页 天幕由清晨转为正午,又从正午转为黄昏,当西沉的落日为万物镀上一层鹅黄色的暖光时,他们已经从狮心堡打到了葛尔城,来到了永恆的光辉庭院。 他们气喘吁吁,脸上都有了疲惫之色——不光是因为这场战斗持续了太久,也因为他们身上的力量正在消退。 双王归位,歷史的马车便按照原本的车辙继续向前驶进。这个时代的不列颠,已经进入了神秘的末尾,过往的岁月也在这片土地上復甦。 亚瑟知道,这不仅仅是摩根回归王座的结果,也是他内心的选择:国王和女王的故事,红龙和妖精的故事……它们已经结束了,无论这些桥段曾经有多么波澜壮阔,在落幕时依然无可抵抗地回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初次体会到了伦戈米尼亚德的沉重,在魔力耗尽后,它不过是一柄沉了些的长/枪,摩根也无法再使用魔力放出,不得不双手持杖,才能勉强抵御他的攻击。 他们的行动都愈来愈沉重,愈来愈迟缓,无论是神灵、妖精,亦或是巨龙,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将圣枪放低,再一次发动进攻,藉助大地作为支撑,摩根用权杖躲开了那击横扫,却没能躲过紧随而来的突刺。 他看着白色的枪刃没入她的身躯,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但她既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他知道,当她是为了身后的那些人去战斗时,是绝不会后退的——她双手抡起权杖,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亚瑟感觉眼前有一瞬间的发白,随即天旋地转,在失重中不可遏制地被拽进了大地的怀抱。直到这一刻,伦戈米尼亚德还陷在她的身体里,温热的血液沿着枪柄不断淌到他的手上,沿着铠甲的缝隙渗到皮肤,那黏腻而温暖的触感,抚平了失血过多后身体里蔓延的凉意。 摩根干脆扔掉了权杖,用力拽起他的披风:「这一拳是因为你把我们的儿子关在地牢里。」 亚瑟克制地将闷哼压回了喉咙,但她很快松开了手,任由他倒在地上,然后屈身骑在他的腰上,给了他第二拳:「这一拳是因为你做的那些蠢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因为我他妈最讨厌别人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却不经我同意就擅自行动,最后把烂摊子丢给我来解决!为了得到伦戈米尼亚德,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亚瑟,是你的脑子吗?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因为你到目前为止做的所有事都他妈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智t !」 亚瑟感觉齿尖划破了口腔,唾液中分泌出了血的腥味,他沉沉地喘着气,感受着疼痛在身体里蔓延,最后却无法遏制地笑了起来:「你好像……见鬼,王姐,你说话简直像是一个撒克逊人。」 「确实如此。」她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珠,「幸好在场还有更糟糕的傢伙,因为他的脑子像是属于一个撒克逊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趁摩根不备,用膝盖勐地撞了一下她的小腿——或许是疲惫,或许是胜利在握的轻慢,摩根明显有片刻的错愕——这样就足够了,他拽下她的肩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其实他已经累得几乎没办法抬起手了,好在摩根也几近失去了抵抗的气力,让他得以用体型和铠甲的重量占据一些优势。 鲜血沿着他额前的伤口,慢慢滴落在她的脸颊上,亚瑟低头舔掉了那些血滴,然后是她干裂的嘴唇,最后深深地吻了她,用她唇齿间带着血腥气味的唾液滋润火燎般干涩的喉咙。 摩根咬了一下他的舌尖,但他没有退却,他们如同两只野兽在彼此撕咬一样,将这个充满了火药味的吻不断持续下去,直到他们都因为挤干了最后一丝空气而肺叶绞痛时才结束。 他听见她的嘆息从彼此紧贴的唇缝中泄出,然后是模模煳煳的呢喃:「……真傻。」 「是啊……」他低声道,「其实你刚才……应该给我第三拳的……因为直到现在,我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些蠢事……」 他托起了她的手,用唾液湿润她的指尖:「我在想……与其在这里鱼死网破,我们其实应该假装自己在床上……然后干一些更亲热的事。」 听到这里,摩根不由得嗤笑一声:「我们身上都沾着彼此的血,还不够热吗?」 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惯有的矜贵,当她打算礼貌的方式讽刺别人时,就喜欢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很想念你。」他并不生气,只是低头亲吻了她,第二次,「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适应了一个人睡在那张床上的感觉……然后只是因为做了一个梦,之前耗费的时间就失去了意义。一切就这样循环往復,直到我再也不会从那张床上醒来为止。」 在某一些晚上,当他凝望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像是冬季在窗框上凝结的薄霜,不免想起了狮心堡外的那颗冷杉树,尽管他没有从床上起身,也没有看见那棵树,但依然感觉自己孤独得要死,周围的事物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且毫无意义。 「有那么一会儿,我什至恨过莫德雷德。」他说,「即使他是我们的孩子……即使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 然而当曙光取代了月光,他便穿上铠甲和披风,戴上象徵着最高统治者的冠冕,那种死一样的寂寥便如露水般消弭了。 他对所有人都微笑,对谁都显得很亲切,对这世上最无聊的笑话都报以兴趣,仿佛不受影响地处理着身为国王的各项事宜。 第243页 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当他端坐于王座,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的时候,习惯性地看向身侧,发现自己居然妄图从一把已经不存在的椅子上寻找慰藉时,那种孤独的感觉又如同潮涌般毫无徵兆地将他淹没。 「也许我让你失望了……」他感觉身体越来越沉,伦戈米尼亚德已经彻底失去了光辉,冰冷而暗淡,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变成这样,于是他放任自己倒伏在她身上,从她柔软的怀抱里寻觅一丝温暖,「但是没关系,王姐……这样的结局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亚瑟吃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心中……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就是像这样……安静地死在你怀里…… 」 到最后,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感受到她缓慢的心跳,以及气流在他破碎的肺腑中发出哀鸣。 死亡的步伐终于追了上来,但此刻的他异常平静。一股在荒漠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寒风席捲了他,将他带回了不列颠的那个冬季。 那时的冷杉树还那么矮,槲寄生吸附在树干上,在寒冬的凛风中轻微摇曳,周围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她的嘴唇里没有血的味道,但依然那么温暖,散发着生的气息。 第110章 「猊下?」 摩根睁开眼睛时, 已是午夜时分——比料想的早了些,她感觉自己已经沉睡几个世纪了,但实际也只过去了几个小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既不是沉默的守墓人少女, 也不是骄傲的乌鲁克王, 而是年轻的人类救世主。 「 master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涩又哑,像是从碎裂的窗玻璃外渗进来的寒风,「你怎么在这里……?」 她打量着藤丸立香,从他布满了沙砾、灰尘和石屑的头髮,到被汗水浸透,残留着火焰灼烧痕迹的衣服——实在是称不上体面,但应该没有受伤。 摩根略微松了口气,抱着有些玩笑的心情笑了起来:「看起来可真惨。」 「您现在没资格说别人吧……」立香半蹲下来,似乎在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方式把她抱起来, 但最终失败了,「您伤得太重了, 我实在不方便移动您的身体,令咒也用完了……请再坚持一会儿, 贝德维尔先生很快就到了。」 「没必要那么麻烦,我在这里的使命已经结束,很快就该离开了。」摩根低声道, 「圣都陷落,山之民和埃及的协议已经完成了,等法老王把圣杯交给你们,你们也该返回迦勒底了……」 她咳嗽了几声, 更多的血从腹部的伤口淌了下来, 但没有感受到疼痛,她甚至觉得, 那些温热的鲜血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因为失血过多带来的冷意。 「猊下?!」对方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有、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止住您的血吗?」 「别在意那些。」她慢慢地平復着唿吸,「当我们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呃……」藤丸立香顿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一种真切的、符合他本人年龄的孩子气的苦恼,「不会是数学吧?」 摩根笑了起来:「数学确实很重要,但我们现在还不需要用到它。」因为难以再支撑这具疲惫的身躯,她嘆了口气,在对方忧虑的目光下,将多余的重量交给了身后的扁桃树,「为何要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强大的敌人被击败了,圣杯也很快就能顺利回收,离人理修復的目标又近了一步,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话是这么说……」立香嚅嗫道,「不过对猊下来说,即使不做什么,应该也能收穫比这更幸福的结局才对……崔斯坦先生说,骑士王一直在等待着您回到他身边。那位王毫无疑问是爱着您的,如果不是因为被我召唤了……真的很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也很抱歉我们拖累了您。」 「是吗?」她说,「我的想法恰恰与您相反——现在的结局,已经是我想像中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为了我们,您不得不与骑士王为敌……」 「没必要感到愧疚。」摩根说,「我打他是因为他欠打。」 闻言,藤丸立香明显噎了一下:「可您不想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里吗?」 「好问题。」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嘆息一声,「同样的话,兰斯洛特卿也说过,大抵崔斯坦卿刚才也对你说了吧?这也是亚瑟用来说服所有骑士的理由……所以,所有人的幸福是指什么呢?」 立香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和平安泰的生活,无病无灾,能够保证基本的温饱,偶尔还有一点富裕,邻里之间友善相处,家人之间关系和睦,这算是幸福吗?」 「应该算……吧?」对方的语气不很笃定——或许在今天之前,这对他而言应该是一个肯定的问题,但在她口中却成为了一个似乎可以被质疑的问题,让他习惯性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么,假设我生病了。」她循循善诱,「在肉/体上,毫无疑问我是痛苦的,美好的一天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度过,但我的父母为此分出更多时间关心我、照顾我,我的朋友们也纷纷来家里探望我,惟恐我会因为独自一人而寂寞,我被我爱和爱我的人包围着,这算是幸福吗?」 立香小声回答:「虽然生病t了会给大家添麻烦……还是会感到开心的吧,因为大家是在关心我。」 第244页 「不错,那当我们攀登一座高峰……」她继续道,「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崎岖的峭壁,鬼神难测的天气,艰难的生活条件,时时刻刻都得暴露在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但当我们攀上顶峰,看见了我们此生从未遇见过的壮丽景色——看见日初时的曙光从云层的罅隙中迸发而出,看见昏黄的夕阳徐徐沉入一望无际的雪原,看见夜晚的极光如同河流般淌过延绵不断的山峦,这算是幸福吗?」 立香陷入了沉默。 「人类的幸福是复杂的,就像人类这个族群本身一样。」她说,「将他们困于一隅,提供给他们水槽和饲料,指望着他们出于温顺的本性,泰然地接受上位者的管理——那是对待绵羊的方法,更不用说连绵羊偶尔也会有想要跨越围栏的冲动……说到底,亚瑟在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理想国,而那个理想国可能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理想。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演变的,期待着能用不变的永恆去维繫某个事物的存在,是一种违背生命本质的做法。」 说到这里时,摩根睁开了眼睛,视野中隐隐有白光跳跃,她本以为是光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失血过多后大脑晕眩的前兆。 「猊下?」立香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您还好吗?」 「没什么……」摩根沉沉地喘了口气,她捂住了出血量最严重的伤口,选择了不耗费体力的姿势,说话时尽可能地保持唿吸不会絮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是流逝的生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不是格蕾,也不是乌尔,甚至不是任何一位生前同我有着因缘际会的骑士,而是身为人理拯救者的你……虽然我从不笃信命运,但现在的我们,或许正在进行一场对人类文明的未来至关重要的谈话吧。」 「那场关乎人类命运的重要谈话就发生在一棵扁桃树下」,如果是西杜丽的话,应该会这样起笔吧? 「听着, master 。」她说,「不要害怕,也无需对任何事感到愧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走过了六个特异点的你,已经是不输给任何英灵的英雄了。」 「可是我……我还不够成熟,而且也不是大家期待的人,只是因为其他候选人都不幸身亡了,才不得不选择了我……」立香低声道,「在这个特异点也是,都没有帮上什么忙,如果不是有您和其他人的帮助……」 她低声笑了起来:「没必要为自己寻求了集体的帮助而惭愧——应该说,人类本就是因团结而伟大的族群,虽然也有少数强大的超越者,但这只是这个族群强大面貌中最不值得一提的部分……」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抱歉,我已经没有任何气力了……master,你能握住我的手吗?」 立香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托起了她的手。在经歷了六个特异点的旅程后,他应该也习惯了这种无法挽回的离别,知道此刻自己该做的并非滔滔不绝地说一些不舍的话,只需静静倾听对方最后的道别就够了。 「就把这当作是我的告别吧。」说着,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用以缓和早已喑哑的喉咙。唇齿间血的气味已经散去了,也许是她的血已经流尽了,也许是她已经意识模煳到难以辨别血液的腥味了……奇妙的是,在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存在时,却逐渐能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苦扁桃气息。 「无论所罗门说什么,都不要被他的话语所迷惑。」她轻声道,「人类是复杂的。自私、贪婪,追名逐利的,是人类——善良、无私,愿意为整个族群而奉献自己的也是人类;彼此攻讦,当他人陷入窘境时落井下石的,是人类——有着同理之心,会真心实意地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的,也是人类;懒惰、见识浅薄,试图将高洁之人拽入泥潭的,是人类——勤奋、尽忠职守,愿意为一个蒙受冤屈的无辜之人奔走的,也是人类。」 「有丑陋的地方,也有美好的地方。虽然人类从来不是什么完美的种族,但也不代表一个自诩为超越者的傢伙就有权力居高临下地审判我们。」 她的身体开始消散了,右手的手指和手掌已经消失了大半,不受控制地从对方的掌心滑落,消失的部分化作白色的光点浮动在空气中,像是点缀在夜空中的繁星,让她不期地回想起往日和孩子们一起在天文台仰望星空的日子。 「真可惜,等回到现代后,我多半又会忘记过去的事吧……」她嘆息一声,「如果有缘能在未来相见的话,请务必提醒我去看一看廷塔哲大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好像復原了那个天文台……」 立香低下头,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落泪的样子:「好的……」 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就像她作为摩根勒菲临终前对其他孩子所说的话一样:如果一个人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能够安然离世,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如果直接对年轻的御主说「你这时候应该笑着与我告别」之类的话,气氛好像又有点奇怪。 「对了。」她说,「等最终决战的时候,如果有机会和所罗门面对面地交流,就狠狠地往他的脸上打一拳吧。」 藤丸立香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久前那种静谧而伤感的氛围一扫而空:「就算您这么说……咳咳咳……对方可是魔术王啊,应该不会被我这种普通人轻易打到吧?」 第245页 「是啊,所以我才要通过这只手将力量传递给您。」她说,「每当亚瑟和他的圆桌会议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我都是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 立香激灵了一下:「诶——?!」 她轻声笑了气力:「玩笑罢了,我很少这么做,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 对方讪讪道:「简而言之,就是虽然用的很少,但多少也用过的意思吗……?」 「有些事情只需意会即可, master 。」她轻声道,「这么做是为了结成新的联繫。如果master以后还需要我的力量,就试着在新的旅程中召唤我吧。」 第111章 第四特异点·死界魔雾都市伦敦—— 藤丸立香啧啧称奇:「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会生火做饭啊。」 「只是能把食物弄熟而已,真正会做饭的只有阿格规文和加雷斯……」莫德雷德抬头瞥一眼,眉头紧蹙,「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表情?好噁心。 」 「因为莫德雷德先生是王子殿下嘛。」立香说, 「感觉很少见到生前当过王的英灵会做这种事。」 莫德雷德回想了一会儿:「这倒也是,老爸就只会把肉切成大块然后放在火上烤……啧,既不放血也不去除内脏,我还不如去吃高文做的土豆泥,那也只是吃起来像抹布而已。」 「土豆泥要怎么样才能吃出抹布的味道啊……」立香拍了一下脑袋, 「对了,既然特异点在伦敦,也就是说我们很有可能遇到其他出身不列颠的英灵吧?不知道会不会有幸遇到亚瑟王和摩根女王……」 「不会的。」莫德雷德打断了他,「如果老妈在这里,我第一时间就会感知到。」他顿了一下, 「而且这里又不是康沃尔或者奥克尼郡……老妈的身份很特殊,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召唤出来的。」 「康沃尔?」通讯里响起了那个远程协助魔术师的声音——藤丸立香和马修管他叫罗曼医生, 「是指廷塔哲大学吧?在那里就有可能召唤到妖精女王吗?」 尽管莫德雷德不怎么认识他,也不了解他的为人,不过对方莫名给他一种讨厌的感觉。这种类似的心情,他在面对梅林时也体会过,大抵是某种潜意识在警告他这两人存在着什么类似之处……因为他们都是魔术师吗? 「有可能吧。」他冷漠地回答, 「不过最有可能被召唤出来的是加荷里斯。」 「那个,不好意思……」立香讪讪地举起手, 「有没有人可以抽空跟我解释一下这些人都是谁啊……」 「加荷里斯?」 闻言,立香露出t不好意思的表情:「啊哈哈……其实你们刚刚提到的人里, 我只听说过亚瑟王和高文。」 「老妈一共有五个孩子,我是年纪最小的。」莫德雷德掰着手指,「高文排行老大,是葛尔城公爵,阿格规文排行老二,是卡美洛特的执政官,加荷里斯排行老三……虽然加雷斯总说他才是哥哥,不过一般都默认加荷里斯是先出生的那个,他是康沃尔公爵,然后就是加雷斯了,他和加荷里斯是双胞胎,早年是加荷里斯的从官,成年后基本就坐着商船到处去料收集香和农作物的种子。」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再也不会有人分不清加荷里斯和加雷斯了——因为后者已经被海上常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了一块黑炭,按照加荷里斯的说法,「让人怀疑他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全用去刨土了」。 「高文、阿格规文、加荷里斯和加雷斯是女王与前夫生的孩子。」马修适时地补充道,「前辈还记得刚才提到的廷塔哲大学吗?那座大学位于英格兰的康沃尔郡,它的前身是廷塔哲修道院。根据歷史记载,廷塔哲修道院正是在加荷里斯先生的推动下渐渐成为了不列颠学术研究最浓厚的机构。」 「廷塔哲大学的庭院里现在都还立着加荷里斯公爵的雕塑哦。」 「穆尼尔先生?」马修恍然大悟,「啊,差点就忘记了!穆尼尔先生是廷塔哲大学毕业的呢。」 「可别小瞧我,我可是连续七年拿到米斯里尔奖学金的优等生。」这个名叫穆尼尔的人语气听起来很骄傲,「那座雕塑下面还写着加荷里斯公爵的名言 ipsa scientia potestas est ,意思是知识本身就是权力。可惜这是后世记载的拉丁文版本,目前还没找到古英语版的原文。」 「这句话原本的意思应该是智慧是权力的基座。」莫德雷德纠正道,「而且这句话是老妈说的,最早刻在首相塔大厅的拱门上,然后才被加荷里斯挪用,变成了修道院瞭望台的铭文。」 「真的吗?!」对方显然大吃一惊,「这可是超级大发现!等拯救完人理后,我一定要在校友会上宣布这个消息!」 他的反应也确实让莫德雷德想起了加荷里斯,看来他家三哥的做事风格被很好地传承给了后来的学生们。 「你肯定是一个孤僻的书呆子。」莫德雷德评价道。 「廷塔哲人以孤独为荣!」穆尼尔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样才能在其他人提出愚蠢的学术观点时毫无顾忌地痛骂他们。」 「加荷里斯先生也是一个孤僻的人吗?」 「差不多吧。反正他是一个满脑子都是奇怪想法的傢伙,和老妈一样,有时候会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除了他嘲讽别人的时候,莫德雷德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但他也不算什么糟糕的傢伙,只是脾气比较倔,嘴比较臭,又讨厌和别人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第246页 「莫德雷德先生,您的转折后面依然是一些负/面评价啊……」 「反正加荷里斯确实是一个天才。」莫德雷德说,「比起参加圆桌会议,他估计更喜欢待在修道院里吧。」 加荷里斯一直是他们兄弟中的学者,对学术的兴趣远高于锻鍊武艺,高文有时会打趣地把他称作「学士加荷里斯」。虽然他对学问的热情,当时在贵族中基本被认为是发魔怔——因为他曾在众人面前宣称,地球是圆的,像是一个切掉头的洋葱。 最后告别人世的方式也很符合他本人的个性。他改进了廷塔哲的天文望远镜,并用它观察了一整晚的夜空,在留下了「月亮根本不会发光」的遗言后,就这样坐在瞭望台的座椅上安静离世了。 「不过我们兄弟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奇怪的地方,所以也无所谓。」莫德雷德说,「说实话,我已经算是比较正常的那个了。」 虽然在场的其他人显然对他的话都抱有怀疑——但那不重要,他先一步走出了据点,暗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在孤身一人的时候回忆起生前往事,并没有唤醒他内心的柔情,反倒让他品味出了一点孤苦伶仃的滋味……可笑的是,生前的他自认为有别于常人,不需要像其他兄弟那样通过一些甜甜腻腻的家人游戏来获取慰藉,自诩为一匹孤狼并以此为傲(母亲称之为「持续得过长的青春期」),如今却也不可避免地陷进了寂寥的深潭里,即使以少年时的姿态现世,也不代表他可以完全无视未来发生的一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自己的游侠生活。 是什么让回忆中的场景变得如此压抑呢? 莫德雷德抬头仰望夜幕,却只看见了笼罩在伦敦上空雾蒙蒙的黑色沼气和昭示着不详的光带……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个喜欢给他们讲述星星故事的人也不在了。 又过了几天,当莫德雷德已经快要把几天前那个夜晚的回忆彻底抛之脑后时,这个话题又被无端地提起了。 这一次提起它的并不是总在说「我很好奇」的人类御主,也不是那个似乎对他母亲有着诡异热情的医生,而是马修,那个沉默内向的亚从者。 「莫德雷德先生。」女孩小声问道,「您介意再说一说您的其他兄弟吗?」 从见到马修的第一眼,莫德雷德就知道她体内的英灵是加拉哈德——开玩笑,除了那个傢伙,还有谁会把巨盾当成锤子一样抡起来敲别人啊?不过目前看来,加拉哈德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甚至还对他的寄宿体产生了一定影响。 「说一说他们的什么?武艺、人品、功绩,还是他们干过的蠢事?如果是最后一个……等我讲完的时候,魔术王估计已经把人理毁灭十几次了。」 尽管这么说,他最后还是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不过他也不太清楚是因为加拉哈德,又或者他就是突然很想回忆自己的兄弟们。 于是他说起了高文,那个沐浴光辉的太阳骑士,黏人的抱抱怪,家庭内部子世代内卷的罪魁祸首——如果有人为母亲的生日点燃十支祈祷蜡烛,他就要点燃一百支,如果有人送母亲一百朵花,他就要送一千朵,并且还要轻飘飘地表示这是自己理应做到的,以体现自己是母亲最好的孩子。 而他的二哥阿格规文,卡美洛特的执政官,坚韧不拔的铁之骑士……虽然看上去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傢伙,但有些时候简直像老太婆一样啰嗦,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比老妈更像老妈的人。 莫德雷德一直认为阿格规文的性格是受高文影响而形成的,不仅仅是因为「次子教育」,也因为高文那无意识的,为了获得母亲关注而一定要比其他孩子表现得更好的竞争心,迫使他需要承担一部分长兄的职责,高文在阿格规文面前总显得低声下气不是没有原因的。 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情况和他们类似,因为阿格规文放弃了康沃尔公爵的爵位,决心留在卡美洛特辅佐母亲,加荷里斯就成为了廷塔哲家族中的那个「长子」,加雷斯则成为了本应辅佐兄长的「次子」,但他们是另一种极端。 和肖似的外貌不同,他们从性格到爱好都南辕北辙,但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成为了他人眼中的怪胎——如果说加荷里斯还只是因为思想超越了当初时代的桎梏,加雷斯就是连莫德雷德都无法理解的超级自由主义者。 加雷斯从来无法安心待在一个地方,他是一个狂热的探险家,会把一切他认为可以被食用的东西塞进嘴里,直到四十多岁时还会因为看到蚂蚁成群结队地搬运面包屑而兴奋不已。 他就像是一个永远年轻的人,莫德雷德甚至没有等到他的葬礼,因为他后来失踪了,他的侍从们都说他坐着毯子飞走了,这种说法在当时被贵族们当作无稽之谈——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在觥筹交错时把这当作一件趣事,时不时提起,然后莞尔一笑,仿佛看透了什么秘辛。 「听起来好像阿拉丁的故事。」藤丸立香说。 「我倒觉得像是《百年孤独》里的蕾梅黛丝。」穆尼尔用一种既像又不像加荷里斯的语气评价道——t之所以说不像,是因为加荷里斯在评价别人时一般更刻薄,「可能是因为他找到了某种美好之物。许多文学作品里,人的心灵在达到一种至臻的境界时,灵魂都会被召回天上,以显示他们摆脱了尘世的庸扰。也许在神秘消退还不完全的时候,这种召回天上并不只是一种文学修辞,加哈拉德不也是这样吗?」 第247页 莫德雷德没有回答,但其实是相信这种说法的。 他甚至愿意相信加荷里斯去世的时候,是加雷斯乘着飞毯带走了他的灵魂,因为他们是一对在各自的道路上都走得义无反顾的怪胎双胞胎,说不定在英灵座上他们还得挤一个位置呢。 到了后半个晚上,他接替了杰基尔继续守夜。 为了摆脱那段短暂回忆对自己造成的困扰,他迫使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復盘之前的战斗上,结果却只是把心情弄得更加糟糕了,由于杰克——那个总是嚷嚷着找妈妈的小女孩,让他不免想起了一些更不愉快的事情。 「好久不见了,殿下。」 莫德雷德没有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离我远一点,我不跟偷偷借用小姑娘身体的变态讲话。」 对方嘆息了一声,虽然不是故人的声音,但莫德雷德还是从中感觉到了熟悉:「很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与您交谈……但这孩子的情况很特殊,我不方便从她身上抽离出来,这会让她有生命危险。」 说罢,对方自说自话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种不知道感受气氛的性格可真是一点也没有变:「是在为敌人而苦恼吗……如果是登基为王后的您,应该会比现在更加游刃有余吧。」 「你在说什么废话。」他撑着脸,「之所以不用王的姿态现身,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当王。」 如果把这番告诫抛之脑后的话,梦魇的低语再次在耳畔响起,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事实上,这正是我生前一直抱有疑问,但始终没能开口的。」说到这里时,加拉哈德迟疑了一下,「在我印象中,您早年对继承王位并不怎么排斥……」 想要装作听不懂吗?那声音继续道,第三条龙……就是你啊,亲爱的殿下…… 「当我们在修道院的庭院里畅谈未来时,您曾对我说,以后您肯定会比陛下做得更好……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 只有你的母亲死了,你才会登基为王。 「我已经忘了。」他说。 第112章 「为什么这个小鬼会出现在这里?」四十二拉开了啤酒的易拉罐扣, 「还一副好像要住下来的样子。」 「不准叫我小鬼!」乌尔宁加尔抗议道,「可恶,回到现代后居然又把一切都忘了……别以为没有记忆就可以逃避自己的承诺, 你是想要始乱终弃吗?」 「咳咳咳咳……」她差点就把手里的啤酒撒出去了, 「听着,小鬼,不要以为打着不熟悉日语的旗号,我就可以原谅你所有的胡话。」 「我才没有说胡话。」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 , 他的模样让四十二想起了猫头鹰,因为生气而把羽毛膨起,用以警告敌人,「而且我就要说始乱终弃——始乱终弃始乱终弃始乱终弃!」 四十二头痛地揉着眉角:「你是想要所有邻居都听到你在这里喊自己被始乱终弃了吗?」 「那又如何?能够聆听王的圣言是他们的荣幸。」乌尔宁加尔理直气壮地回答, 「而且错的人也不是我——始乱终弃的是你,而说话吵闹的特点是父王遗传的, 要抱怨的话就去找他吧。」 「真是够了……」她嘆了口气,「首先, 虽然我的人生大部分在英国度过, 但这不代表我就对漂亮的小男孩感兴趣,其次——我们才他妈地认识两天, 公元前来的小少爷,连那个始都称不上, 更别说后面的部分了。」 乌尔宁加尔撇过头,但用很大的声音冷哼了一下, 以表示自己的不满:「你以为称赞我的外貌, 我就能原谅你打算始乱终弃的事了吗?」 「……」其实她没有打算称赞他的外貌,而且他这不是挺开心的吗? 奇怪的是,他的反应并不像在撒谎——这当然也不代表他说的就是真相,但至少意味着他笃信自己所言的都是事实。四十二审讯过很多犯人,绝大多数时候,即使犯人一言不发,她都能嗅到隐藏在这之下谎言的味道。 漂亮的年轻男孩,或者说是孩子,他们很容易受到大人的蛊惑,在无意中受到伤害……这个设想让四十二的内心有一瞬间的颤慄,她放下啤酒罐,尽可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你刚刚提到了我的承诺……里面包括了什么?」 闻言,乌尔宁加尔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神情中的戾气略微散去:「你说过会叫我乌尔。」 「我亲口说的?」她问,「不是通过某种远程通讯文字?比如简讯?」 「……你在暗示些什么?」乌尔宁加尔蹙起眉头,「不会是想说本王被人愚弄了吧?」 他比她料想中敏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轻易上当的人……但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一些为好:「除了承诺之外,我有要求你做其他事情吗?比如让你拍一些特定情况下的照片,或者录一段你自己的影像给我……」 乌尔宁加尔烦躁地抓了抓头髮:「你以为我是谁?那些天真又愚蠢的小鬼吗?」 「不然呢?」她刚才明明就是这么叫他的,这孩子的记忆里可真是差啊。 「我只是选择以这种姿态现世,不代表我就真的只有这么小!」乌尔宁加尔指向她身后的格蕾,「你以为这个人造人多大了?十五岁?她也只是看起来这样,实际已经是一千多岁的老太婆了!」 「这一点确实无法反驳。」格蕾不仅不生气,反而顺从地点了点头,「为了等待猊下,在下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时光,虽然外表尚且维持着年轻的面貌,但在下的内心已经如老人一般,没有太多活力了。」 第248页 她的这种温顺似乎使乌尔宁加尔更加恼火了——就像是一个闯祸了的孩子,不甘心地想要拉其他人下水,却发现对方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挑不出错处,旋即产生了恼羞成怒的感觉……真神奇,她竟然可以如此了解对方,明明他们才认识不到两天。 「我、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这样……」四十二看着他使劲蹂/躏怀里的沙发抱枕,「这些都是你亲口跟我说的,难道你要当一个食言的谎话精吗?」 她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我已经强调了很多遍,我没有给过你什么承诺。」 「你给过,只是因为你没有那段记忆!」 「那我大可以说后来我反悔了,只是你也没有那段记忆。」 「你要反悔?!」乌尔宁加尔瞪大了眼睛,仿佛她极大地辜负了他似的,「只是过去了一天,你的心意就改变了?我明明……明明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真是见鬼,四十二这辈子最难以忍受的就是有人断章取义她的话,还要反过来指责她,如果不是对方看起来好像真的要哭了——尽管他努力睁着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但他湿漉漉的眼角和发红的鼻尖还是出卖了他。 不错,她大可以用极尽刻薄的语言嘲弄对方,但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她有一种预感,虽然她至今都在把那些关于「卢伽尔之手」的言论视作无稽之谈,但这个名为乌尔宁加尔的孩子,也许还会跟她有一段漫长的纠葛……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以前说过自己是乌鲁克的王。」四十二说,「在你作为王的时代,应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吧?所有人都会应允你的要求,所有人都会费尽心思应和你的想法,哪怕是一些只言片语,只要下面的人愿意昼夜不断地去揣摩,几十个人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能明白你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乌尔宁加尔小声道,「作为王而言,受到这种待遇难道不是应该的嘛。」 「如果你是在期待着我会像那些大臣一样,愿意耗费时间和精力去揣摩你不曾言明的想法,我想你恐怕要失望而归了。」四十二说,「既然你如此坚持自己的说法,小傢伙……」 「是乌尔!」乌尔宁加尔纠正道。 「乌尔——如你所愿。」她从善如流,「我可以给你一次自辩的机会,乌t尔。坦诚地、真心实意地向我解释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需要从你口中知道完整的前因和后果,而不是单纯地听到一些情绪上的发泄。」 乌尔宁加尔把脑袋埋进抱枕里,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是在表示不快。 「当然,你也可以保持沉默。」她说,「但我就不得不请你即刻离开这里了。」 「我知道了……」男孩垂下脑袋,似乎在试图佯装出沮丧的样子——不过就像老师在讲台上能看到所有学生的小动作一样,他那奇妙的、显得有些雀跃的神情并没能躲过她的视线,「原来这就是西杜丽所说的被教导的感觉啊……」 格蕾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很高兴您因为猊下的严厉教导而打起了精神,乌尔宁加尔阁下。」 「笨、笨蛋!不许说这种奇怪的话,搞得好像我是那种会因为被管教了就高兴起来的变态一样,那种印象让父王一个人背负就行了!」乌尔宁加尔脸颊涨红,「话说回来,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三流人造人不肯帮我作证!」 「很遗憾,如果您是指刚才所提到的承诺,以米斯里尔家族的名誉起誓,在下的确没有亲耳听到那些话。」格蕾低声道,「不过,假设您所说的都是实话,那可真是可怜呢……毕竟,当您自私地与猊下享受着单独相处的时光,不愿意分享给任何人的时候,应该过得非常快乐吧?没想到最后会使自己陷入如此的窘境,实在是令人唏嘘。」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微微抽动:「你这傢伙……」 「都够了。」她打断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不要偏离了正题——你也是,格蕾,别再继续添乱了。」 格蕾低下头:「非常抱歉……在下还是太不稳重了。」 乌尔宁加尔撇开视线,虽然还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原委交代了一遍,包括他们被召唤到特异点,遇上了拯救人理的御主,他是乌鲁克的上一代国王吉尔伽美什融合了她的血,用鍊金术制造出来的继承人,所以某种意义上也是她的孩子。 在解开心结后,她在篝火旁对天发誓,会加倍弥补他过去缺失的母爱,并表示他才是她最爱的孩子,其他人和他相比就像是用黯淡的月光和明媚的朝阳作比较…… 「您的描述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格蕾皱起眉头,「以在下对猊下的了解,猊下并不像是会说这些话的人。」 「噢?现在你又知道了?」乌尔宁加尔发出冷笑,「这次怎么不用那个什么家族的名誉发誓说自己没听到了?」 四十二冷静地指出:「不过从解开心结开始之后的部分开始确实是假的吧?」 「呃……」乌尔宁加尔摸了摸鼻子,「也不是假的,就是……用了一点修辞手段而已,作为一国之王,拥有诗人的修养也是很正常的吧!」在她掀起一边的眉毛时,他讪讪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要抗议就去找父王吧……这也是他遗传的。」 第249页 四十二嘆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格蕾:「所以有关特异点的事都是真的吗?」 格蕾沉默片刻:「……是。」 「为什么昨天没有主动告诉我?」 「在特异点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悲伤的事……」格蕾轻声道,「在下认为,如果您回想不起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你在说什么蠢话呢,人造人。」乌尔宁加尔说,「把你们忘掉当然无所谓,但把给我的承诺忘掉怎么可能算是好事?」 四十二原本还想再追问一些有关特异点和人理毁灭的事……不过某位小乌鲁克王实在是太会破坏气氛了,让她实在很难循着之前的话题继续深究下去。 「现在应该能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了吧?」乌尔宁加尔双手拍了拍桌子——他这么做似乎是想加强自己的气势,不过从她的角度来看,对方的举动更像是放学回家的小孩吵着闹着要看电视,「不许再说什么要把我赶回去的话,要同意我住在这里,而且对待我要比对那个三流人造人更好,还要有定期的亲子活动……对了,还有要叫我乌尔,这可是你亲口答应过的。」 「就算你这么说……」毫无预兆地突然有了一个那么大的孩子,可真是没有实感啊,「这么称唿你倒是没什么,但亲子活动什么的……」 「你答应过的!」乌尔宁加尔抗议道,「难道你要始乱终弃吗?」 她真是受够这四个字了:「格蕾,能帮我拿一样东西吗?」 「好的。」格蕾热切地说道,「是扫帚吗?」 「……不是。」难以想像这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场景——光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就让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在我衣橱下面有一个用来储放蓝光碟的黑色收纳盒,每张碟上面都有标籤,找起来应该不难。」 格蕾点了点头:「在下明白了,您需要哪一张呢?」 「《花园宝宝》。」 第113章 「所以你们看了……」白马探不得不咳嗽了几声, 以止住笑意,「一下午的《花园宝宝》?」 「你那是什么表情?」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如果敢笑出来就做好去死的准备吧。」 「请注意自己的措辞,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低声提醒道, 「不要忘了您现在每天只有三次限额,刚才已经被您用掉一次了。」 「……啧,可恶。」乌尔宁加尔把沙发枕揉成了一团,「果然,只要碰到不列颠人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三次限额?」 「是的, 为了能够借住在这里,乌尔宁加尔阁下必须遵守猊下定制的规章。」格蕾说,「御前会议法则第三条,每天最多只能提到三次让别人去死的内容。」 「喂喂,这不就是普通的租客规定吗?别说得好像本王是在遵守你们不列颠的法律一样。」 「按照古老而神圣的不列颠传统,猊下的规定即是御前会议法则。」 「按照乌鲁克的传统, 卢伽尔之手提出的法律草案还需要经由王批准呢!」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如果传统还有效力, 本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发配到客厅睡沙发。」 闻言,白马探一瞬间福至心灵,但还是佯装毫不知情地问道:「这么说来,主卧和次卧都有人住了,那么乌尔宁加尔先生平常睡在哪儿呢」 乌尔宁加尔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当然是和缇克曼努一起睡……」 「乌尔宁加尔阁下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格蕾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换成沙发床, 但更换家具的费用需要由乌尔宁加尔阁下自己承担。」 这位来自远古的王如今受到一个中东财团的供奉, 自然不会花不起一张沙发床的钱,但就像这位格蕾女士一样——白马探花费了不少精力去调查她的身份, 虽然最后没能收穫太多,但至少知道了她背后的支持者是米斯里尔家族。 显然,他们都不是需要和别人合租来降低生活成本的人,如今却愿意安居在这一隅之地,仅仅是因为…… 「我在意的是沙发床吗?!」乌尔宁加尔大声道,「问题的重点是,为什么你这个三流人造人可以有自己的房间,而本王却只能睡客厅!」 「因为是在下先找到了猊下,并提出与猊下合住。」格蕾冷静地回答,「客观地说,如果不是阁下太过胡搅蛮缠,这间公寓本不该有第三位房客的。」 「人造人,看来你很想立刻去……」他硬生生地剎住了车,「去英灵座和那群圆桌骑士团聚啊。」 看来古老神圣的不列颠传统终究还是战胜了古老神圣的乌鲁克传统。 白马探有些感慨,这位古代王在不久前还是令所有人不寒而慄的存在。有着少年人的姿态,身体里的灵魂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连他的支持者都会畏惧他毫无预兆的怒火……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幼稚鬼,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咔嚓——主卧室的门打开了。 「……能不能让你们的室友安心睡一个午觉?」四十二打了个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知道我昨天工作到多晚吗?」 乌尔宁加尔扭过头:「哼,如果你昨天t没有用那无聊的儿童节目敷衍我,原本也不用工作到那么晚。」 格蕾面无表情地拍起了手:「 makka pakka , akka wakka , mikka makka moo…… 1」 第250页 「啊啊啊啊!闭嘴!你这个三流人造人!」乌尔宁加尔抓狂道,「不准再唱那个愚蠢的儿歌了!想死吗?」 「啊哈——有人说到禁词了呢。」四十二说,「可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法三章,超过三次就要洗碗哦。」 「事实上,是又说到禁词了。」白马探露出翩翩有礼的微笑,「新的一天刚刚过半,就只剩下一次机会了……我想,您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 「……」乌尔宁加尔没有回应,但从他不停抽搐的嘴角来看,他应该很想离他们这些会(给他)带来不幸的不列颠人远一点。 四十二走到沙发椅前坐下——显然,无论换多少个租客,女王的宝座都是不会被撼动的。她应该是刚刚起床,眼睑半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黑色的头髮因杂乱而显得蓬松,米灰色的针织开衫下是一条吊带背心,虽然没有流汗,但她的肌肤上依然散发出一种刚从被褥里离开的、热烘烘的气息。 白马探感到了一丝无措,尤其当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唯一被动摇了心绪的……如果说乌尔宁加尔看起来像是还没到为男女之事而困扰的年纪,格蕾的表现则更接近熟稔,仿佛已将眼前的光景看过成千上百次:「您需要来一杯咖啡吗?」 「麻烦你了。」四十二又打了一个哈欠,「三块方糖。」 「是。」格蕾微微一笑,「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劳累后的第二天就比较嗜甜呢。」 「看来格蕾小姐确实对你的习惯很熟悉。」白马探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嘴角,提醒自己保持笑容,「有了新的助手,也有了新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乌尔宁加尔,「新的漂亮男孩,一切简直就像是往日重现呢。」 「我对青春期男孩别扭的嫉妒心没有任何兴趣。」对方冷酷地回答,「说吧,这次找我又有什么麻烦事?」 「真是直截了当。」这点也一如既往,「你认识信浓冬吗?」 四十二沉默片刻:「……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尽管没有正面回答,但也近乎于默认了——她本人似乎没有隐瞒这件事的打算,否则她应该有更高明的办法掩饰过去。 「前几天,他主动找上了我,并且给了我这个。」白马探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在茶几上。 那张照片上是一座已经被烧焦的建筑物——也是着名杀人案「业火教堂」的事发地千光良教堂。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在作为意愿者为教堂进行社区服务时,不幸遭到了神父的强/奸,被拍下照片,对方以此胁迫她必须长期为自己提供性服务。 最终,在一次遭受性侵的过程中,那位女教师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在抵抗中杀死了神父,并且为了销毁对方留下的一切影像证据,加之当时糟糕的精神状态,她失手将整座教堂付之一炬。 好在当天不是礼拜日,而被教堂收养的孩子们也为筹集义款而出门参加演出了……按照那位女教师的证词,神父会专门挑选这种日子性侵她,以防被别人发现。 四十二瞥了一眼照片:「所以呢?」 「他恳请我来找你接下血色油灯案。」白马探嘴唇紧抿,「当然,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你基本不会再和警方合作……随后他就给了我这张照片,说你只要看到它,就会接受这起案子。」 「就只是这样?一个陌生人来找你,请求你让我接这个案子,你就乖乖地来了?」四十二的语气不愠不火,「现在调查到了多少?」 白马探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战慄,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信浓冬是今年刚刚就读警校的新生,成绩优秀,在老师和同学之间都很受好评,似乎还准备考取律师资格证……另外,他曾是千光良教堂收养的。」 「警校今年的新生……」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涵义,「真奇怪,只是过去了两年而已,居然已经到了可以读大学的年纪……记忆里他还是一个矮墩墩的豆芽菜呢。」 「你可能记错了。」他说,「在业火教堂案发生的时候,信浓冬已经被一对夫妇收养了,他和那起案件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你是不是把他和其他被教堂收养的孩子搞混了?」 四十二没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形成了一个勉强算是微笑的表情。 「我无意窥探你的过去。」白马探低声道,「但也许……我是说,有可能的话,能看到你重新在过去的领域发挥才能,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四十二长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好一会儿才仿佛梦醒一样,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神情被一种让白马探感到熟悉的阴霾所笼罩——或许是今天唯一不会让他回想起过去的东西,如果放在两年前,她的同事们都会为她罕见的阴郁而惊奇,如今却成了她的常态。 自从格蕾成为她的室友后,这种气息褪去了不少……其实也只是过去了短短十几天,但他几乎已经要忘记她那仿佛无时无刻不置身于阴影中的模样了。 最终,四十二嘆息一声:「我需要考虑一段时间。」 「希望不会太长。」他说,「距离下一次庭审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当他准备离开时,乌尔宁加尔罕见地表示要送他一段路。 「真是令我受宠若惊……」白马探有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笑容了,「但您不必这么客气,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第251页 虽然与对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仅仅是对方强迫他向四十二代为委託白色哀悼的安保工作的半个月,就足以让白马探对这个阴晴不定的古代王产生永久性的心理阴影……虽然在四十二面前装出一副孩子气的模样,鬼晓得他一旦翻脸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吗?」乌尔宁加尔眉头紧蹙,「我是在通知你,快点把鞋子穿好。」 瘫坐在沙发上的四十二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我知道你们之前有私交。」 私交——白马探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会变得那么可怕:「那么……就麻烦您了。」 在离开公寓一段距离后,乌尔宁加尔忽然踢了一下路边的碎石子,白马探亲眼看着那颗石子如子弹般在空气中发出鸣爆声,在不远处的自动贩售机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好了。」阴晴不定的古代王说,「老实交代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装蒜了。嘴上说着那个什么教堂案和这个叫信浓的傢伙无关,结果还不是拿着对方给的照片跑来找她了吗?」乌尔宁加尔朝自动贩售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想变成那样,就乖乖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 他脸上彻底失去了任何表情:「你想知道什么?」 「哦?不笑了吗?不过还是露出真面目的你比较有趣。」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所有和她有关的部分,我都要知道。」 「业火教堂案……是她接过的最后一起案件。」他垂下眼帘,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双阴云密布的琥珀眼,「在那之后,她就放弃了一切和刑事鑑识有关的工作,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第114章 「没想到白马警视总监家的公子会来拜访我。」妃英理放下了笔,对他投以微笑,「不会是受到九条小姐的委託,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情报吧?」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到他身旁的乌尔宁加尔身上, 「还带来了一位小朋友,这是检察院的新花招吗?」 面对这个微笑,白马探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因为四十二的关系,他一向对这类外表年轻, 实则已经在自己的工作领域扎根了十几年且建树颇丰的职场女性怀有一种畏惧心, 尤其当对方还是四十二的朋友时。 好在他来之前已经和这位任性的古代王达成了协议,没有他的示意,乌尔宁加尔不能擅自开口,否则还真不知道眼前的局势会失控t到什么程度。 「怎么会?九条小姐是一位自尊心极强的检察官,只有在法庭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您,对她而言才算是真正的胜利。」白马探说, 「何况,我最近将精力全部投入了血色油灯案 ,并没有涉猎您经手的案件。至于这位小朋友……他是我母亲一位朋友的孩子,最近寄住在我家,因为我实在分身乏术,只好带着他一起出来了。」 「血色油灯案?」妃英理有些讶异,「真稀奇啊, 我以为像你们这种侦探不会在意一件前因后果已经明了的案子。」 白马探露出了苦笑:「……您的口吻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她?」对方怔了一下,「是指白马吧, 警方打算找她接手这起案件吗?」 「正在努力。」白马探回答, 「她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说要考虑一段时间……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还没答应接手就已经算是好的开始,你们对好和开始的定义都挺乐观的。」妃英理打趣道,「不过相比她近两年对刑事委託的态度,这次的回应的确软化了不少,看来她对过往的岁月多少还是有点想念的……所以你特意来到我的原因就是这个?让我帮忙劝她接手血色油灯案?」 「不,我找您是有别的事。」由于紧张,他本能地清了清喉咙,「业火教堂案件——想必您还有印象,当时您担当了犯罪嫌疑人,同时也是受害者的柏木澪的辩护律师,并邀请白马教授加入你们的律师团队。」 白马探停了一会儿,等待妃英理的回应……最后却只等到了对方失去了微笑的脸庞和漫长的缄默,他不得不补充道:「如您之前所言,我曾经的教导者白马教授已经离开刑侦领域两年,业火教堂案是她最后一件经手的案子。很显然,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他试图用自己和四十二的关系减轻妃英理的警惕心,但结果很不理想。妃英理依然沉默不语,她双手抱肘,视线下垂看向桌面,神情好似沉思……可白马探知道,这是一种暗示着当事人防御心理的身体语言。 半晌,妃英理才嘆息一声:「很遗憾,作为律师,我有义务保守当事人的秘密……而作为一个有正常道德标准的良善人,我并不想提起死者的隐私。」 「请相信我没有要窥探当事人隐私的意思。」白马探恳求道,「我只是想知道白马教授当初为什么放弃了刑事鑑识相关的工作……」 妃英理打断了他:「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寻求这些,恐怕我什么都帮不了你,请回吧。」 「作为王的协力者,你可真是有够没用的。」乌尔宁加尔忽然开口,「我也已经受够了这种磨磨蹭蹭的进展——喂,戴眼镜的女人,是时候低下头,向你的王袒露真言了。」 「乌尔宁加尔先生?」白马探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他会死死抓住对方的肩膀,一边用力摇晃,一边发出土拨鼠似的尖叫,「我们之前不是约定过……非常抱歉,妃英理女士,这孩子之前一直生活在国外,并不是很清楚这边对待长辈的礼仪,有时候会说一些冒犯的话,请您多多包涵。」 第252页 然而妃英理没有回答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她的眼睛没有聚焦,显得神情非常呆滞,虽然白马探就站在她正对面,但他们的视线没有交汇。 「这是……」他喃喃道,「催眠术?」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一般的魔眼而已。」乌尔宁加尔说,「这个能力是我登基为王后才获得的,以现在的姿态用起来有点不太顺手……不过对方也只是没有对魔力的普通人,这种程度就够了。」 因为母系家族的传承到这一代已经式微,白马探并没怎么接触过魔术,对此不免有些担忧:「被施术者的大脑神经会有损伤吗?」 「你把本王当傻子吗?」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放心吧,只要没有强烈抵抗的话,就不会有损伤,魔眼的效果结束后也不会有这期间的记忆。 」他往前站了一步,「好了,戴眼镜的女人……」 白马探提醒道:「这位是妃英理女士。」 「谁管她叫什么。」乌尔宁加尔不耐道,「现在告诉我,缇克……白马四十二当初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工作?」 「业火教堂案发生之后……她对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产生了怀疑……」妃英理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给出的回应也断断续续,白马探不太清楚催眠魔眼是怎样运作的,也不知道这是否属于正常现象,「她被自己长期以来坚守的信念背叛了……这件案子击溃了她……」 「说重点。」乌尔宁加尔说,「这件案子怎么击溃了她?」 妃英理并没有回答,只是将肩膀蜷缩起来,犹如在寒风中衣不蔽体般瑟瑟发抖,她的额头上渗出冷汗,血色自脸颊上褪去,神情中的那种痛苦愈发强烈了……这可不像是对脑神经毫无损伤的样子。 「怎么回事?」白马探焦急道,「被施术者真的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吗?」 「我说的是——只要没有强烈抵抗的话——你们不列颠人除了脑子有问题,连听力也不行了吗?」乌尔宁加尔用比他更暴躁(也更沮丧)的语气回答,「指令取消。」 妃英理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随时都会被体内的痛苦撕裂,但仍保持着目光无神的状态,虽然指令解除了,催眠的效果依然在持续。 「没想到在神秘退却的时代,居然能诞生这样能凭藉自身意志反抗魔术的普通人类,几千年来这个族群真是长进了不少啊。」说到这里时,乌尔宁加尔神情中的戾气减弱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欣赏的笑意——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被进程不顺的恼意取代了,「偏偏是出现在这种时候……真是的,从特异点回来后就诸事不顺,难道只能让那个三流人造人专美于前吗……」 乌尔宁加尔命令妃英理坐到用于待客的沙发上,自己则在本应属于妃英理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仿佛是这间办公室真正的主人——尽管面上不显,但白马探很早就察觉到他对这种可以转动的椅子很感兴趣。 「问她几个问题。」他命令道。 白马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对方翻了一个白眼,白马探从中读出了「不列颠人果然都是聋子」的讯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最近这位古代王的地域歧视可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如果不是知道对方的身份,白马探都快以为他的真名叫路易十四了。 「问她几个关于业火教堂案的问题。」乌尔宁加尔说,「由浅入深,看看她能接受的底线到哪里,在这基础上尽可能地获得信息,连这点嘱咐都听不懂的话,就快点滚回去给马清理蹄子去吧。」 「我明白了。」白马探看向坐在茶几对面的妃英理,做了好几个深唿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妃英理女士,你最初为什么会想邀请白马教授加入自己的律师团队呢? 」 虽然以四十二当时在业界的名望,外加两人的交情,被邀请成为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并不奇怪,但这起案件的被告柏木澪当时具备了不少有利条件:首先,她是在被神父性侵的过程中杀死了对方,属于正当防卫行为;其次,在纵火一事上,她并没有主观恶意,考虑到她长期受到死者的性暴力,处于精神衰弱状态,很有可能是无意中导致了火势扩大;最后,虽然教堂被焚毁,但没有出现其他人员伤亡,因此无需承担过失致人死亡的罪名。 业火教堂案在当时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就案件本身而言,情况其实并不复杂,而且非常有利于辩护律师的发挥,妃英理完全没必要邀请四十二加入团队,而四十二……那时她的办公桌上每天至少都堆积了一百份案卷复印件,多半也不会为这种简单的案件浪费时间。 「这起案件在早期遭遇了一些困难。」妃英理麻木地说道,「我本打算以正当防卫和精神疾病为由让柏木澪脱罪,最多因为纵火判刑一年,然后以抑郁障碍治疗为由申请保外就医,但在实际整理手中的证据时,发现情况并没有那么理想。柏木澪无法提供关于自己长期遭到性侵的t证据,据她所说,神父基本只在她去教堂做社区服务的时候口头上予以威胁,而所有相关的影像记录也已经被烧毁,所以我们当时并没有多少可以支持被告本人长期受到性侵的证据。」 「也就是说,检方认为柏木澪可能在说谎?」 「至少他们在法庭上提出了这一观点。」妃英理回答,「柏木小姐有一段时间确实急于结束教堂的社区服务,但在申请提交后不久就取消了。按照柏木小姐当时的口供,是因为她收到了神父寄来的一本《圣经》,扉页上写着人若爱生命,愿享美福,须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1,以及一张她浑身赤/裸的照片。那张照片当即就被她烧掉了,但那本《圣经》还在,经笔迹鑑定确认了那句话确实是神父本人所写,也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提供的物证。」 第253页 但这算不上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如果结合柏木澪的口供,那句话确实有威胁的含义,但这句话是《圣经》中的原文,被身为神父的死者引用似乎也不奇怪。真正的证据是那张照片,但已经被销毁了……但也合乎情理,一个受到性侵的人怎么可能留着强/奸犯寄给她的裸/照? 「另外,当时还有一个对我们不利的证据。」妃英理继续道,「柏木澪早年曾受到继父的性侵,导致她在学生时期陷入了严重的心理障碍,虽然治疗记录显示她在大学期间已经恢復正常,但检方认为她的心理状态一直不稳定,可能患有潜在的分离转换性障碍……」 「认为遭受神父性侵的情况可能只是她个人的臆想?」 「是的。」妃英理回答,「尽管我讨厌检方的这种假设,但法庭是一个讲究证据的地方。为此我们需要一位擅长搜集证据的专家,一个能在法庭上为我们说服法官的人。之前我代白马在东京大学举办了讲座,她欠我一个人情,就答应加入了我的团队。」 不仅仅是为了还人情……白马探在心里补充道,也因为她本身就对女性和儿童受到性侵害的案件格外关注。 「她加入后,你们的进展顺利吗?」 「对半分。」妃英理回答,「对她而言,得到事情的真相比案件的胜负更加重要,所以她也会把对检方有利的证据提供给检察院。对我方有利的情况是,教堂火势的扩大一部分原因是内部电线老化引起的短路,火花溅到了燃油灯,柏木澪本人的责任并不多。」 「对检方有利的情况是,柏木澪的继父当初是因故意杀人罪而入狱的,受害者是柏木澪的中学老师。白马发现他是因为察觉到了柏木澪的心理状况,想要帮助她脱离继父的掌控,才会被柏木澪的继父找上门,因为对方的狂躁症发作而被殴打致死。」 在好不容易获得一点救赎的情况下,忽然坠入了深渊,恐怕抑郁障碍又因此加重了吧……这条线索确实有利于之前检方提出的「柏木澪长期患有癔症」的假设。 「当时,你们申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庭审推迟。」白马探问道,「是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吗?」 听到这里时,妃英理的表情突然抽动了一下,又开始有了之前抵抗催眠的迹象:「因为白马又发现了新的情况……她认为……」她的话语逐渐变得支离破碎,「认为… …柏木澪也许……并不是杀死神父的人……」 「柏木澪不是真正的嫌疑人?」白马探露出了错愕的表情,「那么究竟是谁杀死了神父……」 妃英理没有回答,面部的肌肉开始以不自然地幅度痉挛起来,看起来就像是癫痫病发作了一样。不远处的乌尔宁加尔嘆了口气:「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他打了个响指,妃英理旋即晕了过去,白马探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横躺在沙发上。 「没想到这起案件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他扶着额头,一时间竟也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乌尔宁加尔对此不置可否:「有什么好苦恼的?既然从别人嘴里得不到答案,干脆就去问当事人好了。」 他对此很不贊同:「我们不该对亡者做这种事。」 「你在想什么呢?我所持有的是真言的魔眼,又不是什么死灵瞳术。」乌尔宁加尔说,「我说的是那个叫柏木的女人。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魔眼对这类人的效果应该会更好。」 「这正是我刚刚所说的。」白马探说,「柏木澪已经死了。」 闻言,乌尔宁加尔怔了一下:「死了?」 「是的,两年前她就离开了人世。」他低声道,「在宣读审判结果的前一天,柏木澪留下了写着他的死是罪有应得的遗书,然后就在医院自杀身亡了。」 第115章 「这位是从英国转学来的格蕾同学, 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哦。」 好好相处……怎么样才能称作是「好好相处」呢? 「格蕾同学就先坐在白马同学右手边的位置吧……」老师顿了一下,随即略带歉意地朝她笑了笑,「今天他好像没有来学校,不过你们都是从英国来的,以后交流起来应该更方便。」 格蕾心里对于白马探还在上学这一事实感到了惊奇——倒不是说对方面相过于老成什么的,白马探确实是标准的高中生长相,不过他总是在正常学生应该上课的时候登门拜访,如果不是像猊下那样过早地完成了学业,就是暂停了在英国的学业,跑到日本来享受侦探游戏的乐趣……不知道对方的出勤率能不能支持他顺利毕业。 「至少交一个朋友」,这是猊下对她的嘱咐。 很多年前,猊下也曾因为同样的理由把她带到了廷塔哲修道院——「像是一只被揪着后脖颈的小猫那样不情愿」,加荷里斯少爷是这么评价的——展开了为期两年的学习。 那也是她极少数没能完成猊下交代的任务的情况, 因为她那时并没有交到朋友。 若非必要,她只跟加荷里斯少爷和加拉哈德卿交流, 最深刻的情感交流也只会出现在给高文少爷回信的时候(阅览对方因为没有人帮忙处理公文而抒发对她的思念),于是猊下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有些人就是不擅长和家人以外的人相处。 第254页 显然,人所缺失的东西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自动圆满。一千多年过去,格蕾还是没能改掉这种习惯……但这一次,没有「家人」能作为她通过考验的捷径了,那些曾经令她感到亲切的面容,已经成为了各种文学记载上一个个用油墨印刷出来的名字。 她确实变成了孤身一人……如果不是还有猊下的话。 早晨的第一堂课结束后, 格蕾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她身上,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但没有人接近她。 格蕾很理解这种谨慎,也希望这种情况能维持一阵,因为她还不能很准确地辨认猊下以外亚洲人的面孔,不想因为频繁叫错同学的名字而陷入尴尬的境地。 到午休时,忽然有一个年轻人跑到她跟前,有些侷促地将一张纸条递给她:「那个……哈喽! miss.格蕾, there are some people……呃,能这么用吗?应该用someone吧?反正就是someone让me give you一张paper ,希望……不对! hope you read……」 格蕾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试图她的母语进行交流,但由于日本人独特的口音,除了me和you之外,她最终什么也没听明白:「在下听得懂日语。」 「诶?啊,那太好了。」男生松了口气,「格蕾同学,有人拜託我把这张纸条转交给你。」 格蕾接过字条,上面写着「我知道你的秘密,中午十二点,到学校的天台来找我」。 「恕在下冒昧。」她说,「您知道委託您将这张字条交给在下的人是谁吗?」 「啊,这个……」对方摸了摸鼻樑,脸颊莫名浮现出些许红晕,「不、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谎言,格蕾心里默默回答,而且对方是女性。 不过她没有点破,只是含蓄地道了谢,并且……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如果是魔术协会的指定封印,不会用这样拙劣的办法通知她t ,何况米斯里尔家族持有皇家特赦,魔术协会无权将米斯里尔家族的成员指定为封印对象。 虽然她单方面地忘记了这件事,但不代表着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放学之后,她就被那位神秘的传信者光明正大地堵在了学校门口。 「你是在耍我吗?!」 格蕾花费了一点时间去辨认眼前这位亚洲面孔的女性,最后凭藉着对方深红的发色,才勉强想起了她的名字:「您好,小泉同学。」 少女慢慢地捋了捋红髮:「哼,现在套近乎是不是有点晚了?」 虽然有些脸盲,但格蕾可以判断出对方的长相在东亚地区应该是非常出众的级别,而且她确定对方有一部分魔物的血统……多半还是像梦魔、魅魔那样具有魅惑能力的妖精。 她不讨厌对方,但联想到某位有着轻浮美貌的宫廷魔术师,她的心情便不免糟糕起来。 「原来如此……除了那位第一之碎片1,没想到如今在远东还能看到其他的正统魔女。」她细细端详对方的面容,从深红的长髮到酒红色的眼睛,外加那妖魔般妩媚的气质,「您的祖先中应该有被赋予魔法·赤2称号的魔术师吧?可惜随着神秘的衰退,这份赤红中掺入了其他不纯的杂色,无论怎么引入神秘物种的血统,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闻言,对方倏地怔住了:「你居然能一眼看穿我的……看来不是普通的魔术造物啊,你是爱因兹贝伦制造的人造人吗?」 「……不仅将在下认成了德国人,甚至还把爱因兹贝伦那为了达成第三法而特化到失衡的蹩脚人工生命体与猊下的鍊金术相提并论,如果您不是一位淑女,在下就该往您脸上扔手套了。」 「扔手套?对了,差点忘记你是从英国来的。」小泉红子扶住额头,「没想到情况比想像中还复杂……这里不是适合交谈的场合,去一个稍微远点的地方再细聊,你意下如何?」 那股张扬骄傲的特质褪去后,对方似乎表现出了罕见谨慎的一面——同时,她应该很少接触魔术师的圈子,否则不会不知道这是一种冒犯的行为,魔术师不会轻易与别人深度交流自己的家系,除非是魔术世家有吸纳外人成为家族成员的打算。 格蕾本想拒绝,不只是因为她对这位赤色魔女没什么兴趣,也因为她还要回去给猊下准备晚餐…… 可一旦想起猊下,不免就会联想到她的嘱咐:「至少去交一个朋友吧,格蕾。」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而从小泉红子的表现来看——越是凭藉美貌吸引大量异性成为自己的拥趸,就越是难交到同性友人,也许对方不会介意成为她通关的捷径。 「可以。」她回答,「但在下有一个附带的要求。」 小泉红子对此表现得很慎重:「说来听听。」 「在会谈结束后,在下希望能用自己的手机和您拍一张合照。」 「哈?」小泉红子有些不自然地捏了捏发梢,小声嘟囔,「真是一个怪人……忽然提出这种要求,难道是我的粉丝吗……」 其实她只是需要一张照片向猊下证明自己交到了朋友……但这样直说就太失礼了,所以格蕾只是回以一个含蓄的微笑。 待小泉红子同意后,她们一同坐车到了和江古田区隔了一个行政区的米花町,然后随意挑选了一个靠近公交站的咖啡厅坐下。 「既然是我先提出来的,就从我开始自我介绍吧。」红子又捋了捋头髮,格蕾发现这似乎是她感到紧张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我是小泉红子——当然,名字你早就知道了,我是赤魔法的正统继承人,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有一部分梦魔的血统,但是通过鍊金术强行达成的,所以需要承受一定的代价。」 第255页 居然像这样直接提起了自己的家学渊源……看来对方确实很少和正统的魔术师有所交际:「需要付出代价来获得力量,某种意义上应该称之为诅咒吧?」 「差不多。」她卷着自己的头髮,「只要流泪,我的魔力就会消失。」 格蕾眨了眨眼睛:「向在下透露这些真的没关系吗?」 「啊?」 「您不担心在下利用您的弱点对您不利吗?」格蕾耐心地解释道,「虽说神秘式微,即使是敌对的魔术师,也会尽可能让对方的魔术迴路继续传承下去……但这样轻易地将弱点暴露给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真的没关系吗?」 小泉红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能像这样提醒我,不就代表着我没有看错人吗?」她一只手支着脸,轻轻嘆息一声,「放心吧,只是我偶尔也需要有人来分担一些情绪。除了你之外,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忠僕,还有一个……是个爱捣蛋的淘气男孩( k ),算不上什么可以倾诉的对象。」 「没想到竟能得到您如此的信任,看来在下也不能再抱着半吊子的心态了。」格蕾郑重地说道,「在下是古不列颠女王摩根勒菲的造物,光辉庭院的守墓人,如今依然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侍奉的职责,受到猊下的叮嘱,才转学至江古田高中成为班中的一员,很高兴认识您,小泉红子小姐。」 「摩根勒菲……摩根勒菲?!那位妖精女王摩根勒菲?」对方发出了失态的叫声,「还有光辉庭院……难道你就是那个秘银的守墓人,现世最后一位活着的妖精?」 格蕾老实地回答:「虽然在下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引起您如此大的反应,不过您说的都没有错。」 笃笃笃—— 「打扰了。」一位服务生推门进来,「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格蕾面色如常地回答:「我的朋友发现自己刚才中了奖,所以情绪有些激动,希望没有打扰到其他客人。」 「不必担心,这里的包间隔音效果很好,我只是恰好站得离门很近而已。」服务生露出微笑,「这是两位客人点的饮品,一杯摩卡和一杯热牛奶。」 「摩卡是我的。」小泉红子说,「你来咖啡厅居然只喝热牛奶?」 「在下并不喜欢咖啡。」其实格蕾还讨厌一切能量饮料,因为猊下经常用它们来强行延长工作时间……然而她已不再是妖精之躯了,格蕾一直很担心她会因为不健康的作息而患上慢性病,「这杯巧克力巴菲是您的吗?」 「我只喜欢草莓巴菲。」小泉红子回答,「是拿错了吧?」 「这是我请这位小姐的。」服务生腼腆地沖格蕾笑了笑——也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对方麦色的皮肤并非单纯是因为太阳的暴晒,他的轮廓较一般人更加深邃,似乎并非纯粹的亚洲人。 在放下盛着巴菲的高脚杯时,他用小指轻轻点了一下杯底的纸条:「请您至少看一眼,不要直接扔掉。」 说罢,他又有些歉意地朝她们笑了一下,安静地关上了门。 「很有魅力啊。」小泉红子打趣道,「能在我面前夺走其他男人的注意力,可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格蕾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默默打开了那张折起来的纸条。 「我是那位女士的老朋友,由于不方便相见,请代我向她问好。如果有必要的话,下面是我的联繫方式。」 那位女士是…… 格蕾若有所思地抬起头,透过门上半磨砂的玻璃向外看去,凭藉超乎常人的视力,她依稀辨认出了窗外那位服务生的面容。 对方似乎也知道她在看他,隔着玻璃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旋即慢慢后退,那浅金色的短髮和湛蓝色的眼睛越来越模煳,好似藏进了无尽的迷雾,这就样消失无踪了。 第116章 「你怎么还愣在这里?」 尽管在拜访前从未想过通知屋主一声,还是从阳台翻进来的,而且将自己外出用的麂皮靴子踩在别人的床单上——在集齐了那么多违背宾客礼仪的要素后,某位古代王依然能以这样泰然自若的姿态,颐指气使地对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抢占先机有多么重要吗?」 真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白马探自以为已经习惯了对方这种任意妄为的性格……但结果只是磨灭了他对乌尔宁加尔的最后一丝敬畏。 现在他看待对方,就像是看待那种邻居家爱捣蛋的小男孩,在英国的社区街头屡见不鲜:玩着滑板,在破败的建筑物墙t壁上玩喷漆,说话吵闹,喜欢偷剪邻居庭院里的园艺花,故意用碎石子砸小狗逗它们生气。 唯二的解决办法是提着对方的领子去找他的父母,或者放狗咬他们的屁股——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但等一切都结束后,前者或许会是一种不错的处理手段。 将四十二罚他站墙角面壁思过的画面重复播放了十遍后,白马探才压住了内心的怒火,重新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我正在整理和这件案子有关的线索。」 乌尔宁加尔显然对他的说法抱有怀疑:「通过看电视?」 「这些是当年业火教堂案有关的节目访谈和採访录像, 源文件在电脑上, 我只是用放映设备投映到了大屏幕上。」白马探解释道,「现在这张照片中的女性就是柏木澪。」 第256页 话音刚落,画面忽然跳到了演播室,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朝着屏幕微微一笑,他涂着很厚的髮蜡,稀薄的黑髮在白炽灯下油光发亮,典型的体面人的模样。除了面前那个「时事评论家」的标牌外,还有一行悬浮的白色字体表明了他的身份,一位顶尖大学毕业的社会学博士。 「是的,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评论家说,「相比佛教,基督教在国内的传播一直不算广泛,死者清山宽算是对外享有一定声誉的宗教人士,如今却闹出了这样的丑闻,很难想像日本宗教的名声会在国际上受到怎样的影响。」 主持人理解地点了点头:「确实,毕竟千光良教堂过去一直因为将宗教引导和育儿院完美结合而备受好评呢。」 「更严重地说,这也许是整个民族的声誉危机。」评论家推了推眼镜,「千光良教堂和风之教堂、水之教堂、光之教堂一样,都是安藤忠雄1大师的杰作,这样珍贵的建筑被悉数焚毁已经是一件非常令人难过的事了——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放任一堆废墟残骸继续留在那里,人们想起的就永远是业火教堂案,而忘记了千光良教堂曾经也是宗教艺术史上一件熠熠生辉的珍品。」 「您认为政府应该出资修復千光良教堂?」 「是的。」评论家颔首,「当然,也不能完全排斥民间自发性的募捐行为,但就我个人看来,修復千光良教堂是非常有必要的。尽管这里曾经发生过错误,但教堂本身是无罪的,它还会继续给未来的孩子们提供保护和帮助,我们需要拿出这样的决心去向世界证明。」 乌尔宁加尔听了半天,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怎么都是在讲教堂的事?柏木澪在哪里?」 「有时我们需要从间接信息中提取线索。」说这句话的时候,白马探不禁想起了以前——四十二也曾教导过他同样的话,如今他又将这些话教给了乌尔宁加尔——这个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四十二后代的男孩,「有时候,缺失的信息也是线索的一种。」 「哈?」 「如果你对这个国家的文化了解得再深一些,就会知道这是日本——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东亚地区的性耻文化。」白马探说,「人们并不愿意见到性相关的话题成为主流讨论的话题,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这也是他们不太重视儿童性教育的原因之一,哪怕很多国家其实具备推广课程的教育资源。」 「奇怪的国家。」乌尔宁加尔说,「如果他们不知道性是什么,那该怎么生育后代?」 「总会有其他渠道……」说着,白马探轻轻咳嗽了几声,「即使是那些会带来更多负面影响的渠道。」 当然,对于孩子们的父母而言,他们只是在学业结束后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就像壁虎的幼崽在出生后没多久就知道怎么捕食一样……哪怕学校的课程里没有任何和性教育相关的内容。 但这无所谓,孩子们只要学会了,并且没有在正式结婚前搞大或者被搞大了肚子就行,至于孩子获得知识的过程,父母们并没有太多兴趣。 虽然名字是「业火教堂案」访谈节目,但实际内容和他们所期望听到的没有多少关系。录像结束后,画面自动跳转,这次乌尔宁加尔终于见到了柏木澪长大后的样子,但也比她实际涉案的时间要更早。 「这是一部有关柏木澪年幼时遭遇的纪录片。」白马探继续道,「虽然内容本身与业火教堂案无关,但有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柏木澪这个人,几乎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原生家庭对自身成长的影响,柏木澪更是如此。事实上,她的家庭构成远比一般人知道的要复杂得多……」 柏木澪是她的原名——更准确地说,是随母姓的原名,在继父锒铛入狱后,她就改回了自己的姓氏。直到死前,柏木澪都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并不是因为她不想知道,而是连柏木澪的母亲柏木瑠香都不知道自己是和谁生下了女儿。 和女儿一样,柏木瑠香年轻时也是一位外貌颇为靓丽的女性。由于父母离异,她过早地陷入了感情的旋涡,渴望用某个男人的爱去填补内心的空虚。 白马探一直不是很贊同这种採访受害人的纪录片,很容易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但片中对柏木澪母亲的评价倒是非常准确:如同一只迷失在花圃中的蝴蝶,靠着吸食爱情的花蜜生活下去。 「谈恋爱对我而言就像吃止痛药。」屏幕上,中年女人的目光虚浮地从镜头前滑过,尽管她画了浓妆,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仿佛从未衰老过一样,但那憔悴如枯藁般的面容还是背叛了她,「不吃药的话就会痛,如果要一直痛苦地活着,那我还不如去死。」 柏木瑠香和很多个男人交往过,但最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对方提出了分手,后来她逐渐接受了这种无论如何都会被抛弃的结局,开始同时和多个男人维持关系。 除了爱情,她什么都不索求,所以很容易就能找到新的情人。当她怀上柏木澪的时候,至少有三个男人在时间上可能是柏木澪的生。而她生下女儿也并非出自突如其来的母性,只是因为当时她的一位情人有特殊的癖好,喜欢孕妇和母乳,而当他们的关系结束时,腹中的胎儿已经成长到了不能再进行流产手术的程度。 第257页 乌尔宁加尔显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事,按照白马探这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他似乎对「母亲」这个词抱有一种美好而天真的幻想:「如果不是出于母性,她也没必要把女儿抚养长大吧?」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屏幕中传出了访问者的询问:「据我所知,在独自抚养女儿的那段时间,您似乎没有进项,请问您怎么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呢?」 女人扯了扯嘴角,神情中有着疲惫,同时还隐隐流露出一丝羞赧的意味:「政府给的生育金和单亲家庭手当很多。」 「真是够了,我对这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没有半点兴趣。」乌尔宁加尔有些恼火,「如果我是柏木澪,就会祈祷自己是母牛生的。」 「很可惜,子女在出生问题上是没有选择权的。」白马探嘆息一声,「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们可以确定的……虽然柏木瑠香生了她,但她并不是柏木澪的母亲。 」 xxx 「大忙人,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再怎么忙,和朋友闲聊几分钟的时间还是有的。」妃英理的声音在窸窸窣窣的信号乱流中显得很不真实,但确实是她一贯的语气,冷静、从容,以及那持续了十多年的律师生涯所养成的强势,「听说你最近在考虑血色油灯案。」 四十二几乎要翻白眼了:「目暮告诉你的?」 「不。」对方出乎意料地给出了否定答案,「是你的小助手。」 她沉默片刻:「……哪一个小助手?」 「真是薄情的回答啊。」妃英理调侃道,「是那个英国来的小助手,白马警视总监家的公子。」 「白马探?」 「没错。」妃英理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具体的情况我也很难向你解释,但我想他可能陷入了一点麻烦……」 四十二啧了一声:「如果他敢窃取文件当情报贩子,就直接把他扭送公安局吧,不用顾及我的面子。」 「不,是比那更古怪的事。」妃英理说,「这种古怪并不完全源自于他,更多是因为那个跟他一起来的金髮男孩。」 金髮男孩——光是听到这个形容,四十二就感觉头皮发麻:「……我大概知道是谁了,那孩子又干了什么?」 「电话里实在很难描述清楚。」妃英理嘆了口气,「还是等你看完监控录像,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吧。」 第117章 晚餐时间, 乌尔宁加尔仍在沉浸在白天留给他的余悸中。 他主动找上白马探,原本是为了去找那个叫信浓冬的傢伙,用魔眼逼对方说出真相,但由于白马探迟迟不肯动身(英国佬果然都爱磨磨蹭蹭的) ,他们就这样看了一整天有关柏木澪的影像资料:看着她从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从她作为柏木澪变为大岛澪,最后又变回了柏木澪,从她在照片中抱着破布娃娃时腼腆的微笑,到她站在法庭被告席上时憔悴的微笑…… 「今天过得怎么样?」 缇克曼努的询问唤回了乌尔宁加尔的注意力,他看着格蕾放下刀叉,用餐巾抿了抿嘴角——动作中有着那种典型的不列颠人的做作——十分自然地在他之前开口了:「在下今天交到了朋友。」 「那很好。」缇克曼努神情微妙,「以防万一,我还是问一下……你口中的朋友确实是一种灵长类动物,用双脚行走,体表大部分区域不覆盖浓密毛髮,平常不以猫粮、狗粮或者垃圾桶里的剩饭为食,对吧?」 「您可以放心。」格蕾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认真语气回答道,仿佛在做什么很正经的工作报告, 「对方的名字是小红泉子,十七岁,是在下的同班同学,外表端丽出众,身体健康,成绩良好,虽然时常会发出奇怪的笑声,但在下认为她的整体评价完全可以达到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级别。」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这算是称赞吗?」 「当然。」格蕾点了点头,「客观地说,光是头部植被浓密这一点,在不列颠至少就有中等以上的评价了。」 他哼笑一声:「真可悲。」 「是啊。」缇克曼努罕见地发出了和他相同的感慨,「女王保佑大不列颠,但并不保佑不列颠人的头髮。」 「您不能这么想!」格蕾说,「这与猊下无关,纯粹是凯卿自己的问题!」 「谢谢你的安慰。」缇克曼努说,「以及——虽然不知道凯卿是谁,但我为他的遭遇深表遗憾。」 「此外,小泉红子女士还邀请我在放学后一起去咖啡厅。」说到这里时,格蕾迟疑了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在咖啡厅里,在下似乎遇到了您的一位故人,他还给了我一张纸条,希望我代他向您问好。」 四十二接过纸条,低头瞥了一眼:「……你刚刚说的是服务生?」 「是的。」 她慢慢蹙起眉头:「男的?」 「是的。」 「深色皮肤,金色头髮,蓝眼睛?」缇克曼努回忆道,「身高大概六英尺不到?」 「是的,虽然服装较为宽松,但体型上看得出经过大量锻鍊,应该是一位身手矫健的人。」 「真是世风日下。」她咂了咂舌,「曾经在警校备受欢迎的明日之星,如今居然沦落到了去咖啡厅当服务生。」 「他是您的朋友吗?」 「客观来说,只能算是一起办过案子的人。」缇克曼努说,「年轻气盛,理想主义,有活力到让人厌烦,办案时像小鸡一样吵闹……哈,这么一想,他确实挺适合当服务生的,可以让他那无处安放的自来熟有一个可以发挥的舞台。」 第258页 说罢,她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乌尔,你呢?」她甚至面露微笑,显得很亲切的样子,却只让乌尔宁加尔联想到了塔木卡——那种看似温情脉脉,实则隐藏着危险的笑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他佯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普通又无聊的现代生活而已。」 「是吗?」缇克曼努说,「我最近好像都没怎么在家里看到你。」 虽然乌尔宁加尔一向以「王不需要隐瞒自己的任何言行」为荣,但为了应对西杜丽有关「为什么王今天又没有准时参加朝政会议」的诘问,他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完美的圆谎技巧——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四十二不经意的目光前感到了一丝慌张。 他不自觉地用餐叉戳着碗里的溏心蛋:「我才不要留在这里整天看什么《花园宝宝》……」 「makka pakka,akka wakka……」 「闭嘴,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咬牙切齿道,「如果是在乌鲁克,本王一定要把你发配去清理羊圈。」 虽然格蕾故意用玛卡巴卡之歌戏耍他的行为很可恶,但这好像打消了缇克曼努继续询问的想法,勉强可以记这个三流人造人一功——但也只是能从「铲羊粪」减轻到「给羊餵草料」的程度,不能再得到更多的宽宥了。 晚餐结束后,格蕾被缇克曼努要求回房间写作业,按照值日排期表,今天的家务应该轮到乌尔宁加尔了——显然,再伟大的君王都无法违抗被母亲叫去洗碗的要求。所以他还是穿上了那件印着卡通熊猫的围裙,满脸不情愿地往碗里挤洗洁精,并在脑海里幻想这是乌尔王或者那只小红龙的脸。 就当他差点要因为想像得太情真意切而笑出来时,客厅里传来了电视机被打开的咔哒声,乌尔宁加尔原本以为她又要放《花园宝宝》了,却从电视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作为王的协力者,你可真是有够没用的。我也已经受够了这种磨磨蹭蹭的进展——喂,戴眼镜的女人,是时候低下头,向你的王袒露真言了。」 咔嚓—— 他手中洗到一半的盘子掉回了水槽。 「这是……催眠术?」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一般的魔眼而已。这个能力是我登基为王后才获得的,以现在的姿态用起来有点不太顺手……不过对方也只是没有对魔力的普通人,这种程度就够了。」 他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还忘记了洗掉手上的洗洁精泡沫:「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 「监控录像。」缇克曼努耸了耸肩,「科技确实有益于人类的生活,不是吗?」 乌尔宁加尔感觉头皮发麻:「也就是说,那天的事……」 「我已经全部知道了。」缇克曼努说,「对了,我刚刚好像听到了盘子落地的声音,如果打碎了盘子,就要自己打工赚钱买一个新的。」 有那么一瞬间,乌尔宁加尔简直想要原地死亡,回到英灵座去,好把这些丢人至极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神经抽动的声音,电视里的人声、晚风吹动玻璃的颤动声,缇克曼努扭头时沙发垫的吱吱声,甚至是皮肤上的泡沫慢慢消去的声响……它们一拥而上,挤压着他,推搡着他,让他感觉眼前发白,耳膜震动发出嘈杂的嗡鸣声。 缇克曼努十分体贴地问道:「现在是不是很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他更想立刻翻出乌鲁克大杯,然后许愿那个制造了「监控录像」的傢伙立刻爆炸,哪怕是对方的坟墓——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而且即使那个傢伙从坟里跳出来跳脱/衣舞,也无法改变他此刻的窘境。 「需要一些时间来酝酿措辞吗?」 「……不必了。」他僵硬地回答,「这次确实是我失算了,无论你想骂我,还是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我都没有怨言。」但这也是说谎,他心里正在不断祈祷她别做后面那件事,「至于那个眼镜女人的问题,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闻言,缇克曼努掀起一边的眉毛:「包括监控录像的部分吗?」 乌尔宁加尔:「……」现代科技真讨厌! 「算了,那些事以后再说。」她说,「探那小子会这么做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对没有解开谜题的故事的执念,就像英国男人在某个年龄段会脱髮那样理所当然……然而,除非告诉我侦探游戏是什么难以抵御的传染病,否则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连你也要参与其中。」 乌尔宁加尔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这一次我想走在人造人前面。」 「……这和格蕾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她有关系!」他大声道,「因为——因为离开特异点后,一切又都恢復到之前的样子了。她又变成了你最贴心的孩子,而t我又成了那个多余的傢伙……」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她熟悉你的一切,知道你喝咖啡要放几颗糖,知道你熬夜工作后第二天会变得嗜甜,知道怎么叠衣服才不会让你最喜欢的外套有摺痕,她甚至知道你穿外套时习惯先伸哪只手……和她相比,我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既不了解你的习惯,也做不到像人造人那样事无巨细地侍奉你。」 乌尔宁加尔低头看着消去的泡沫变得稀薄而湿滑,从手腕流淌至指尖:「所以我想,如果我比人造人一步知道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曾经的工作,而且能帮助你从过去走出来的话……对你而言,我就是那个最好的孩子了。」 第259页 他听见了对方的嘆息:「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成为那个最好的孩子呢?」 「如果不是最好的那个,第二名和最后一名又有什么区别?」他轻声道,「只不过一个是失败,一个是失败得很难看罢了。」 过去了很久——直到乌尔宁加尔在这凝固的空气中快要感到窒息时,缇克曼努的声音忽地响起:「过来,乌尔。」她说,「到我这里来。」 他听话地走了过去,慢慢靠在她的怀里,感受她的双臂是怎么围绕着自己,深陷在对方温暖的气息中……于是,他内心那挥之不去的焦虑,似乎也像这样一点点地被抚平了。 「其实我刚刚撒谎了。」乌尔宁加尔捏住她的衣角,小声道,「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没有怨言……但你不要赶我走。」 「虽然我没有你所说的那些记忆。」缇克曼努说,「但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这种事情上,你应该和你父亲很像。」 乌尔宁加尔听见了她第二次嘆气,比上一次更低沉,也更绵长。 「真傻。」她说。 第118章 白马探看着自己的床单——米白色的,才换上去不到一天——如今已经多了一个黑黢黢的鞋印:「下一次考虑从正门进来如何?」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大错。」乌尔宁加尔冷笑一声,「是不是要等到本王把赤星横在你的脖子上, 你才能明白不要在王盛怒的时候摆出这种嬉皮笑脸的表情。」 白马探一辈子都没作出过「嬉皮笑脸」这个表情, 但他知道对方真的会把刀横在他脖子上。 情况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要把期望放得很低,心态就会变得异常平和,而白马探对乌尔宁加尔的期望,就像对待一头上了年纪的驴那样,不指望它性情温顺或吃苦耐劳,只要它别突然发疯用蹄子去踢别人,就是这世上天大的幸事了。 「请原谅我的愚钝。」白马探收敛了笑容,「至少在我记忆中, 昨天分别前我们并未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 突然发疯开始撂蹄子的古代王冷然道:「那个眼镜女人。」 「你是说妃英理小姐?」 「我不在乎她叫什么。」乌尔宁加尔说,「那个眼镜女人从一种叫监控录像的东西里发现了我对她使用过魔眼的事。」 闻言,一阵头晕目眩的错乱感袭击了他——同时还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过去几天他都在做梦,直至这一刻才醒来,意识到自己该把脑袋安置到脖子上了。 「对了,监控录像……」白马探摁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居然连我都忘记了,该死……」 放在以往,他绝对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一是他最近总是和里侧世界扯上关系,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于现代社会的实感,二是乌尔宁加尔离奇的手段实在给他带来了太大冲击,让他一时抛却了最基本的侦探素养,连善后工作都忘了。 「妃英理小姐报警了吗?」 「还没有。」乌尔宁加尔回答, 「但那个眼镜女人打电话告诉了缇克曼努,还把监控录像也给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白马探宁可妃英理选择了报警:「……她怎么说?」 「我都到这里来找你兴师问罪了,还能怎么说?」乌尔宁加尔恼火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遭受了什么吗?缇克曼努居然趁我在厨房洗碗的时候,用客厅的电视机公放那段录像——虽然那个人造人躲在房间里,但她肯定听到了,说不定还在嘲笑本王。因为自身的无能,导致王沦落至这样的窘境,你不会觉得自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吧?」 「所以……」白马探打量他,「你是被赶出来了?」 「才没有!」说着,乌尔宁加尔脸颊略微晕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只是要承包一周的家务,缇克曼努说眼镜女人那边她会搞定的,听完我的自白后,还……还抱了抱我……虽然她后面又说我很傻,但听起来不像是还在生气的样子……」 闻言,白马探内心的那一丁点愧疚霎时消弭无踪,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还在克制着他,他都快在对方面前翻白眼了:「所以你打算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帮你一起洗碗吗?」 「蠢货,这种事情当然要由我亲自完成。」乌尔宁加尔对他的暗讽浑然未觉,反倒很认真地说道,「如果连已经减轻的责罚都不愿意完成,不就会让缇克曼努觉得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傢伙了吗?」 对方似乎真的以为他是在主动申请赎罪——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的后半句话也是真心的。 「让我们单刀直入地开始正题吧。」白马探嘆了口气,「现在是凌晨五点,你特意大驾光临,应该不只是为了踩在我的被单上以及告诉我监控录像的事吧?」 事实上,目前的情况比他料想中简直好太多了。 「业火教堂案」一直是四十二的死穴,他过去曾数次旁敲侧击地想要获取一些信息,但一见到对方阴郁的神情,便忍不住心生怯意。四十二性格乖僻,对待讨厌的事情从不吝于自己的嘲讽……因此当她一言不发的时候,往往也是她最令人畏惧的时候。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感觉头晕得几乎喘不上气,现在的他至少能正常唿吸了。 「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他问,「否定?又或是勉强接受了?她允许我们继续调查这件事吗?」 第260页 「缇克曼努说事情是客观存在的,如果我打算继续下去,那就尽管去做吧,她也没办法阻止别人探寻什么,这些话对你而言也是一样。」乌尔宁加尔低声说,「她还说,这是你的最后一课。」 「她是让我探明真相?」这是白马探下意识的想法,但这听起来像是作为「侦探」就能完成的——以他对四十二的了解而言,她最讨厌的就是专业人士玩侦探游戏,这不像是她会期望他去做的事,更遑论「最后一课」了。 「谁知道?」乌尔宁加尔耸了耸肩,「本王也不在意。重要的是你要将功赎罪,协助王获取事情的真相。」 「你还打算继续下去?」 「不然呢?」 「为什么?」白马探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无论四十二是否打算回到刑侦领域,这应该也不是你会关心的事情吧?」 「那当然,缇克曼努想做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我有黄金律,可以长长久久地赡养她。」乌尔宁加尔说,「但你肯定会继续查下去——开玩笑,人造人在我面前也就算了,毕竟她确实等待了缇克曼努一千多年,我可以姑且体谅她的苦劳,但如果连你这小子都能走在我前面,等哪天回到英灵座,父王一定会骂我不争气的。」 「……就因为这个?」 「你这种在美满家庭里长大的小鬼当然不会懂。」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其他时候也就算了,唯独在缇克曼努的事情上,我决不允许父王这种同级别的废物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嘲弄我。」 为了表达对父亲的蔑视,甚至不惜把自己也归到「废物」的范畴,看得出他确实很在意这件事。 「听懂了就赶快从床上滚下来。」乌尔宁加尔轻巧地跳到了地板上,「该开始工作了。」 虽然干涩的眼皮和昏沉的大脑还在表示对卧床的眷恋,但白马探还是顺从地起床了,不仅仅是他知道对方绝对会闹得他睡不着觉,也因为他确实很在意这起案子……自从得知柏木澪可能不是兇手后,他的内心就一直难以平静下来。 自从因为福尔摩斯而迷恋上t侦探这个职业开始,未知对他而言只代表了乐趣与探索欲,但在探索柏木澪的过去时,他不仅没有体验到任何寻觅真相的热情,反倒有一种如临深渊的不安。 他不知道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将通向何方,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故事的最后,也许并不会像他最初预想的那样,因为揭露了真相而迎来圆满快乐的结局。 他们开始看之前没有看完的录像。 柏木澪的外貌与母亲相似,但总是素面朝天——这种情况在日本是非常罕见的,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修整,这种不修边幅的女孩一般在人际间会得到「邋遢」、「不干净」的评价。 如果说柏木瑠香是极度需要从他人身上得到正面反馈的人,那么柏木澪就是极度想要逃避他人正面反馈的人。 这段对话明显发生在正式访谈前,黯淡的灯光和偏移的镜头都显示出这本该是採访的花絮。 主持人先是故作轻松地问她要不要先化个妆,他们为她准备了化妆师,可以让她的气色更好看一些,但被柏木澪婉拒了:「感谢您的提议,但是非常抱歉,我不喜欢化妆。」 「为什么呢?」也许是为了让她放松,主持人刻意打趣道,「你本来就长得很漂亮,化完了妆会更漂亮的。」 柏木澪沉默了片刻:「我母亲很喜欢化妆。」她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对她而言显然不是什么易于启齿的事,「每当那个男人……当他要伤害我的时候,母亲就会看着他把我拖进房间里,然后拧开口红,开始对着镜子补妆……像是一个战士要上战场一样,只是她憎恨的对象是我。」 「她恨你?」尽管很克制,但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充满了震惊,「你母亲宁可恨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意去恨那个强/奸犯?」 「我也不知道。」她低着头,神情中有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对她来说,或许我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的人。」 「愚蠢至极。」乌尔宁加尔不快道,「居然把遭受侵害的女儿视作需要争斗的对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悲得让人发笑的傢伙?」 对于他的义愤填膺,白马探最初以为是因为他很容易和柏木澪达成共情,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对柏木瑠香有着特殊的厌恶之情:「你好像很讨厌柏木澪的母亲?」 「别把这种噁心的东西和那两个字扯上关系。」对方满脸恶嫌,「不得到男人的爱就活不下去,为此不惜伤害任何人,她是蚊子吗?只能靠吸食别人的血才能得到点慰藉?哼,如果在乌鲁克,本王一定要把她发配去城外当葬仪劳作,专门焚烧男人的尸体。」 公正地说,这句评价听起来比之前那句迷失在花圃里的蝴蝶更一针见血。 「不过,柏木澪的情况其实并不如后来普遍的社会舆论那么乐观。」白马探说,「这件事之所以被揭露,也不是因为柏木澪或者柏木瑠香选择了主动报警,而是因为柏木澪的父亲大岛信一郎杀死了柏木澪的老师有村淳史。事后他主张自己这么做是因为有村淳史侵犯了自己的女儿,希望以此为由减轻刑罚。」 「……哈?」 「你没有听错,大岛信一郎在法庭上表示自己是为了保护女儿,才会在一时冲动下激情杀人。」白马探说,「当时的医学检查报告也显示了柏木澪近期可能受到过侵犯,她的身上有大量淤青,而且有因为下/体受伤而引发的炎症,这在当时是非常有利的证据。」 第261页 「他是傻吗?」乌尔宁加尔说,「难道他在指望被自己侵害过的人在这种事情上包庇自己吗?」 「不要小看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白马探摇了摇头,「庭审当时推进了很久,柏木澪才决定作为检方的证人出席法庭。」 乌尔宁加尔面露烦躁:「为什么……可恶,她难道不想看着自己的仇人下地狱吗?」 「如果你要原原本本地了解当时的情况,就要把自己放在柏木澪的位置上。」白马探说,「听说过小象和木桩的故事吗?」 对方啧了一声:「你觉得乌鲁克会有大象吗?」 「据说,马戏团的驯兽师会把年幼的小象绑在一根木柱上,小象一开始会乱动,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那根木柱,每当小象长大一点,驯兽师就会换一根更粗壮的木桩,保证小象永远不能挣脱,最后小象就会形成一种认知,认为自己永远逃脱不了木桩的约束。」 慢慢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清冷、低沉的女声……岁月如梭,他已经到了比对方还要高的年纪,而此刻的乌尔宁加尔,看起来似乎也和当时的他一般大。 「虽然这听起来更像是寓言故事,但它所描述的是一种现实存在的理论,叫作习得性无助,意思是某一个体在长期接受某种重复性经歷后,如果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事情的结果,就会习惯性地接受这种结果,继而丧失改变结果的意志。」 更多的回忆涌现出来——是了,这是他第一次跟着苏格兰场办案,四十二告诉他的,也是他第一次为探案这件事感到痛苦……但那是比福尔摩斯更早的事了,早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这或许也是他最后没有选择继承四十二衣钵的原因。侦探的工作是和罪犯作斗争,是有趣且刺激的,刑事鑑识人员的工作则是为已死之人妆奁,是无聊的、充满痛苦的。 他听见了自己的嘆息声:「柏木澪也是一样的。设想一下,自你出生以来,两个本应在你生命中扮演着保护角色的人——你的父亲,是导致你最大痛苦的罪魁祸首,你的母亲则在你被侵害时冷眼旁观,甚至将你视为夺走丈夫的第三者,你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在这种不可避免的侵害中减轻一点痛苦。也许那位老师确实点燃了你的希望,但很快也被那个痛苦的源头掐灭了……所以不要去责怪她不懂得为自己抗争,她只是习惯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不相信法庭真的能够保护她。」 第119章 当看到乌尔宁加尔头上的那顶驼色的报童帽时, 白马探恍然间竟有一种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的错觉。 「你那是什么表情?」男孩压了一下帽檐,显然很不适应这身——按照他的说法,不列颠人才会穿的衣服, 「这身打扮很奇怪吗?啧,如果塔木卡那傢伙敢戏弄我,我就把他倒吊在庭院里和蚊虫作伴。」 「不,说不上奇怪……」白马探顿了一下,「但如果你是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才穿成这样, 恐怕很难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乌尔宁加尔发出了冷笑, 尽管他极力表现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但那不自觉扭动脚踝的动作,让人感觉那双白色的中筒袜在啃他的腿:「看来今晚的庭院会很热闹了。」 他们正在前往千光良教堂的路上。 距离柏木澪死后不到一年,不少建筑领域的专家学者向政府发出联合请愿,要求重建千光良教堂,外加当地几位富农的捐赠,教堂的重建工程很快就启动了。虽然目前尚未完工,但相对独立的教堂育儿院早已恢復了正常工作。 他们此行的目的, 就是去访问当初那些和柏木澪有过交际的教堂工作人员——诚然, 用魔眼会更快,但乌尔宁加尔这一次打算老老实实地遵循现代人的办事方式,虽然他没有明说,但白马探认为上次监控录像的事让他对现代科技有点过于神经质了。 「你的眼神是在暗示本王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吗?」 「抱歉。」白马探收回视线, 「我只有点感慨。」 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感慨什么?因为自己年龄太大而穿不了短裤了?」 坦诚说,对方有点戳中了他的痛点——但面上他仍不露声色, 也不打算承认自己在作为高中生的时候就提早迎来了年龄焦虑:「是啊, 真遗憾我不能再被称作那位女士的漂亮男孩了。」 对方翻了个白眼:「快点去死吧。」 「希望你今天的禁词余额还足够。」他温和地回答,「另外, 如果你有学习的兴致,世界上其实有许多优雅的词彙可以表达与你刚才同样的意思。」 「你才该学着点,不列颠小鬼。」乌尔t宁加尔弹了一下帽檐——一个挑衅的姿势,「只要她没亲耳听见我这么说,就等同于我没说过。」 好吧,虽然对方依然很不适应这套英伦风格的服饰,但在为人处世上,他显然学到了英国公务员的精髓。 「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担任了她的办案助手。」白马探说,「和你差不多大的年龄,这让我不禁想到……也许当初我坐在你的位置上时,她就是这样看我的。」 「你当初脑子里想的也是这傢伙说话真他妈不要脸吗?」 「不。」他面露微笑,「我想的是,如果以后还会有其他男孩坐在这个位置上方,希望他不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傢伙。」 第262页 在这样微妙又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下,他们抵达了千光良教堂。 首先要找的就是教堂的临时负责人深森真琴——尽管这么说,但自育儿院恢復运作后,这位修女一直操持着教堂的一切大小事务,至少在千光良教堂彻底完工前,多半也不会有人想来接手她的工作。 「虽说是修女,但深森小姐今年也不过十七岁。」白马探含蓄地提醒道,「虽然我想对方应该不会太在意,但对于这样年轻的女性,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对她的称唿。」 「十七岁?」乌尔宁加尔皱起眉头,「那不还是一个小鬼吗?」 「深森小姐是千光良教堂抚养长大的孤儿,相比读书深造,她似乎更希望尽快投入到教堂的工作中。除此之外,她也是极少数没有被其他家庭领养的孩子。」他说, 「我们现在掌握了很多第三方资料,但如果要真正了解柏木澪,我们还需要从她真正认识的人那里获取信息。」 虽然事情的开端始于信浓冬,但他在十三岁时就已经不在教堂了——相比之下,深森真琴极有可能在柏木澪进行社区服务工作的时候和她有过实际接触,对于她的描绘应该更真实,也更带有感情色彩。 深森真琴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大,不是说她的长相显老,而是她身上有一种仿佛浑然天成的母性气质,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其他孤儿的同辈中较为年长的那个,更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母亲。在面对白马探时,她也不像是在对待同龄人……事实上,她看乌尔宁加尔的神态和看他的神态几乎如出一辙。 「愿主的仁慈永远庇护着你们。」深森真琴微微颔首,「如果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很遗憾教堂的主体还未竣工,但育儿院也有单独的祈祷室,您在那里也能感受到主的光辉。」 「抱歉,深森小姐,虽然聆听上帝的教诲是一件荣幸的事,但我们并非为此而来。」白马探轻轻咳嗽了几声,「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昨天我有打电话向您预约过。」 深森真琴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那位捐赠了一大笔善款的先生……」她把孩子託付给了一旁的工作人员,「请帮我照看一下小夏,我一会儿就回来。」 事实上,是乌尔宁加尔命令他的协助人塔木卡(他本人称之为「讨人厌的臣子」)捐赠的。深森真琴作为负责人,不仅仅要照顾年幼的孩子们,还要负责接待游客和打算领养孩子的夫妇,以及与工程方接洽教堂復原的各项事宜,要让对方答应抽出时间来与他们私下交谈,需要一个足够有力的筹码。 深森真琴领着他们去了院长办公室。相比育儿院的其他区域,这间办公室简直肉眼可见的破旧,用于待客的沙发似乎是从二手市场捡回来的,让乌尔宁加尔如坐针毡。 第一句话往往是最难开口的——白马探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谨慎,以防对方误以为他不怀好心:「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他的眼角瞥见了乌尔宁加尔那几不可见的微笑,夹杂着对他婆婆妈妈的开场白的嘲弄,「我们之所以特意拜访您,是因为……想了解一些可能只有您清楚的事情。」 深森真琴流露出困惑之色:「您似乎还不到需要收/养孩子的年纪。」 「不,不是指收/养孩子!」 对方理解地笑了笑,似是想以此缓解他的侷促:「没关系,我相信您以后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 「事实上,我想找您聊一聊有关业火教堂案的事。」他说,「更准确地说,是有关于柏木澪的事。」 深森真琴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仍称得上温和,但伴随着一种礼貌的疏离感:「非常抱歉,我并不想谈及这些事……希望您能体谅,这对千光良教堂而言是一段充满伤痛的过去,而且柏木小姐也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并不想把她的事情当作谈资。」 「我们并不是什么周刊的记者,只是出于私人目的才想要了解这段往事……」 「很感谢您的捐款。」深森真琴摇了摇头,「但是很遗憾,我所能提供给您的消息,和绝大多数外界的传言没什么两样。柏木澪小姐是一位好人,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也不想为了吸引眼球而编造一些自己与她相熟的谎言。」 「您与柏木小姐交集不多吗?」 「柏木小姐负责的社区服务主要是招待前来礼拜的教徒和来参观安藤大师杰作的游客。」深森真琴说,「当然,毕竟我们都经常在教堂活动,要说完全不认识彼此是不可能的,但也只是会点头打招唿的程度。柏木小姐的性格很温柔,但不是容易和别人深交的类型。」 对方的表现很正常——虽说她也明显地表现出了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但比起「在为什么人保守秘密」,更像是单纯不喜欢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被提起,而当她不得不提到一些有关柏木澪的事情时,也没有全然逃避,表现得很自然,内容也非常客观。 「还有什么好问的?」乌尔宁加尔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古怪的恶劣……倒不是说对方平常说话就不恶劣,但就是和白马探印象中的感觉不太一样,「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网上早就有人把她的谎言扒光了,柏木澪不过是一个麻烦的地雷女1而已,她就是喜欢这种被人同情的感觉,想要通过这件事再度引起大家的关注。事实摆在那里,你无论找谁问几百次都不会有用的。」 第263页 白马探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乌尔宁加尔说的是网上关于柏木澪诸多猜测中的其中一种,这种猜想认为柏木澪并没有真的被侵犯,也许她和神父发生过关系,但并非是违背了她的意愿。因为当时有不少女性教徒站出来为神父声援,表示自己曾多次和神父有过接触,但对方一直表现得非常绅士。 有一位女性还描述了自己的亲身经歷,某年夏天,因为天气炎热,她曾穿着清凉的装扮前去礼拜。 「那是一件低胸装。」她如此说道,「但神父都没有往我的胸前皮瞥过一眼,他真的是一位非常礼貌,非常体贴的老先生,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么卑劣的事情。」 这样说法的女性网友还有很多,检方后来也确实邀请了她们出席作证,用以反驳被告方所提出的正当防卫的说法,外加一生两次被人侵犯,而且两次都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这种情况对大众而言实在太过离奇,这种带着一点阴谋色彩的说法在业火教堂案舆论发酵后,逐渐成为了主流观点之一。 不少评论家和心理学家都认为,由于年幼时的经歷,柏木澪养成了焦虑-迴避型人格障碍2,潜意识中极度需要他人关爱的性格,在她被继父侵犯,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后,她受到了大量来自他人的关心与同情,间接性地满足了她的这种需求,业火教堂案的发生则是她精心安排的结果——无论她最初是否真的遭受侵犯,在关系发生后,她找到了让自己再一次成为受害者的机会。 「那个评论是怎么说的来着?」乌尔宁加尔佯装出回忆的样子,「对了,她只是不甘寂寞,想再一次成为大家怜爱的对象而已……」 「不是的!」深森真琴僵硬地打断了他,「柏木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 「说不定最初就是她主动勾引了神父呢?」乌尔宁加尔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继续道,「不是有这种说法吗?童年时缺乏父爱的傢伙,会更喜t欢接触年长的男性,说不定即使是老头她也……」 「不是的!柏木小姐不是……她不是……」深森真琴剧烈地喘着气,似乎有唿吸过度的徵兆——正当白马探为此而紧张时,只见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似乎对应付这种情况已经相当熟练了。 好一会儿过去,等唿吸渐渐平缓,深森真琴才开口道:「明明是这么年轻的孩子,却对受害者有这样恶意的揣测,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无论您在网络上看到了什么,柏木澪小姐并非他们臆想中那种卑劣的人。」 「真奇怪。」乌尔宁加尔审视着她,「你好像对那个神父没有任何感情啊……明明他才是收留了你并把你抚养成人的恩人,如果他有冤屈可以洗脱,千光良教堂也不需要蒙受那些污点了吧?但你对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反而在全心全意地维护柏木澪,你和她真的只是点头之交吗?」 深森真琴没有回答,但仅仅是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就已经昭示了这盘交锋的结果——她已经被将死了。 白马探在心底嘆息一声,柔声劝道:「拜託了,深森小姐,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真相。」 对方仍保持缄默,双方就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无声对峙,白马探感觉自己像是已经等待了一个世纪,但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时间只不过流逝了五分钟。 良久,深森真琴拿起了桌上的钢笔,但并没有拧开笔帽,只是把它握在手里——如果这不是什么攻击的前兆,那应该是就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她嘆了口气,颇有点自嘲的意味,「真是对不起那位女士,明明把所有情况都向我预演了一遍,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有些辜负了她的好意呢。」 「那位女士?」 深森真琴并不回答,而是看向了乌尔宁加尔:「孩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乌尔宁加尔。」 「乌尔吗?和外貌一样,确实是外国人呢……」她疲惫地笑了一下,「真奇怪,你们长得并不像,硬要说的话,也只是眸色的相似……但刚才和你对话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想起了她。你们都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好像能够轻易捕捉到别人的脆弱之处,撬开对方的外壳,挖掘出对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地方。」 虽然没有点明,但白马探已经猜到「那位女士」是谁了,从乌尔宁加尔那控制不住欣喜的反应来看,他肯定也猜到了:「不介意透露一下那位女士的名字吗?」 「抱歉,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我们当初……也就是育儿院里的孩子,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人肉开罐器小姐3。」说着,她又将目光落到乌尔宁加尔身上,「不过她比你要严厉一些,是那种不说话也能让人感受到威严的存在。也许再过几年,你会成长为和她一样了不起的大人。」 「哦?是吗?」白马探毫不怀疑,如果这房间里只有乌尔宁加尔一个人,他会开心地踮起脚尖开始跳小象舞,「我和她还有哪些相似的地方,多说一点!」 「请适可而止,乌尔宁加尔先生。」白马探说,「深森小姐,既然我们已经能初步坦诚相对,是否能请您更深一步,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你所知道的柏木澪和清山宽神父的事情呢?」 「很遗憾。」对方露出了悲伤的笑容,但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正如我之前所说,那位女士向我预演了所有我可能遇到的情况,当然也包括了眼下的这种局面。」 第264页 乌尔宁加尔好奇道:「缇克……她是怎么说的?」 深森真琴简明扼要地回答:「送客。」 虽然有料想过最后可能会被对方赶出来,但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在离开前,深森真琴还含蓄地给了他一句提示。 「很多时候,故事的真相併不像小说里所描述得那么有趣。」她说,「真相会带来光和热,但真相也会灼伤你。」 站在教堂的围墙外,白马探有些无奈,但也接受了现实:「好在此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穫。」 「你在说什么蠢话?这不是挺好的吗。」乌尔宁加尔边说边点头,「这个女人居然能一眼看出我和缇克曼努的相似之处……嗯,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傢伙。」 白马探并不想搭理对方这种看似正经实则充满了炫耀的回答,假装没听到似的四处张望,最终目光停留在了远处一辆蓝色的丰田轿车上。轿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青年,他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正打算从车上下来。 他就这么看着他,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了围墙的拐角处。虽然不甚清晰,但他辨认出了对方外套下那件黑色的,胸口有着金色徽章的t恤是警校分发的运动服。 那个人是信浓冬。 第120章 「知道你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四十二说, 「如果我刚刚从别人身上偷了一个钱包,就会露出这种表情。稍微一个有点经验的警官都能看出你心里有鬼,你应该笑一笑,即使是很勉强的那种。」 小女孩……可能叫睦或者诚1什么的吧,她已经忘了对方的名字,但仍记得对方那怯生生的微笑,很少有人能在害怕时也挤出微笑,但眼前的女孩很擅长这个,或许她的所有同伴都擅长。 「不是很自然,但已经够了。」她说,「完全没有紧张感也是很古怪的,有时我们需要揣测对方需要什么反应,并且适当地给予。假设我们正坐在审讯室里,我是一个经验老到——同时意味着我必定不年轻了的男性警官,你需要表现得侷促一些,因为你突然来到了一个密闭、昏暗的房间,而与你在一起的是一名陌生的成年男性,感到害怕是必然的,如果你表现得过于冷静,对方反而会因为你的不同寻常而被激发出好奇心。」 女孩小声道:「我能哭吗?」 「这能让你躲避一时,但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他们很快又会找你过去。」她回答, 「别想着和警方较量耐心,这件事越早结束越好。」 对方是现今留存的孩子中最年长的, 也是唯一适合被叫到警局做笔录的人选。 女孩的口腔过窄,导致牙齿因挤压而参差不齐,因此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带着点孩子气,这会是一项优势,她现在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看起来像个大人。 她端详女孩的面庞:「但适当的示弱也会给你带来好处。吸吸鼻子,或者偶尔发出几声抽噎——但别真的哭出来,仿佛你已经恐慌极了,但为了不给坐在审讯桌对面的叔叔添麻烦,所以你强忍着眼泪,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坚强的孩子。这样他就会对你感到愧疚,让谈话尽可能保持在你的舒适区内,因为你没有经验,所以要尽可能利用现有的优势。现在告诉我,你认识柏木澪吗」 女孩不自觉地抠起了指甲,语气也断断续续的:「不、不认识……」 「不,别直接否定。」她纠正道,「因为客观来说,不可能存在你们根本不认识的情况,因为你们有相当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过,完全否认和对方的联繫只会让你显得可疑。除此之外,要注意区分认识和熟识,你认识柏木澪,只是和她称不上熟悉。」 「好的……」女孩嚅嗫道,「我认识柏木澪。」 「不用提她的全名,用大姐姐或者柏木小姐作为称唿,或者只回答认识。」四十二说,「如果警方没有主动问到你和她熟不熟,那么回答到这里就足够了,不要画蛇添足地再加一句我们并不熟悉。」 女孩胆怯地点了点头。 「在你印象中,柏木澪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柏木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女孩结结巴巴地回答,「虽然我们不经常说话,但每次见面,她都会很温柔地和大家打招唿。」 「这个回答还不错。」四十二沉吟片刻,「如果加一点更生活化的片段,效果会更好。柏木澪有给过你们什么小礼物吗?」 「柏t木小姐会给大家带饴糖。」女孩回想一下,随即补充道,「糖里面还有梅子。」 「那么加工一下,就是虽然我们不经常说话,但每次见面,柏木小姐都会很温柔地和大家打招唿,她还给过我饴糖,是一种包着梅子的糖。」四十二说, 「下一个问题,你印象中的清山神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闻言,女孩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放松。」四十二嘆了口气,「逃避是没有意义的,正常来说,无论柏木澪性格有多好,你都应该更亲近神父,因为他是将你们抚养长大的恩人,提到亲近之人的名字,你应该表现出放松的一面。你也希望事情能够很快就结束,对吧?那就不要做任何会引起警方怀疑的事情。」 女孩吸了一下鼻子:「好……」 「你似乎喜欢在紧张时抠指甲。」她说,「多向警方展示一下这种习惯,有经验的警官都会注意到的,当你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时,就做这个动作,警官一般会优先安抚你,这点空出来的时间可以让你更好地考虑接下来的回答。」 第265页 女孩又吸了吸鼻子,这次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让有关神父的话题延伸得太长,可以偶尔试着主动出击,但正常对话机会只有一次,要谨慎使用。」四十二嘱咐道,「记住,清山神父是收留了孤独无依的大家,将大家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好人,柏木小姐对你而言也是好人,所以你不愿相信这两人里有任何一方在说谎——到这里还没结束,你要看着那位警官的眼睛,然后说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警官先生,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如果你还有酝酿眼泪的余裕,这时候可以让你的眼泪流下来了。」 「听起来有点难……」女孩轻声道,「那、那个……为什么教授小姐要帮我们呢?」 这个问题倒是有点问住她了——四十二干咳一声,好像随时要发表一些很令人深思的感言那样,嘴里说的却是:「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她看见女孩的表情变得惊慌失措:「教、教授小姐!」她每说一个字都像要咬到舌头的样子,「您的手臂……」 四十二随着女孩的目光向下看去,她的皮肤上蔓延着大片的暗红色,微微发烫,好似新鲜的烧伤。她张了张嘴,但没能说出什么,只闻到了肺腑深处涌出的腐烂气味。 紧接着,她的皮肤开始皲裂,不断有混合着白色脓液的鲜血从伤口中渗出,淅淅沥沥地流淌到手肘,但在滴落在地面之前就蒸发殆尽。 周围都是光,盖过了眼前女孩的面孔,四十二抬起头,看见了教堂穹顶粗糙的白色大理石,火焰嘶嘶吐舌,自四面八方不断靠近。一块白色石头沿着大火铺就的地毯滚到她脚下,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耶稣的脑袋。 ……………… 四十二醒来时,那股像是腐烂,又带着灼烧后焦苦的味道依然在她口腔中蔓延。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世界是那么不真实,卧室的天花板显得格外苍白,床头暖色调的檯灯也显得光怪陆离,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仿佛她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打断了这种异象的是外头传来的敲门声,以及格蕾轻柔的询问:「我听见房间里有动静,您是不是已经醒了?」 「我醒了。」她压抑着自己想要喘气的冲动,「进来吧。」 格蕾推开门,将一杯牛奶放在她床头,玻璃杯口冒着氤氲的热气。 其实比起热牛奶,四十二更想要一点带酒精的东西——又或许她需要的是带着什么东西的酒精,但她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牛奶滑入喉咙时,她感觉到了一股腥气,随即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在梦中慢慢腐烂的场景,像是一具尸体被推进火化间里焚烧。 「对了。」格蕾适时地提醒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今日下午似乎有一个邀约,希望您还没有错过时间。」 四十二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两点十四分,而她和对方约的时间是两点半。 「我要迟到了。」她甚至没怎么焦虑和挣扎,就决定顺从命运破罐破摔,「反正註定要迟到,那我还是喝完牛奶再走吧。」 格蕾露出了忧虑又满足的微笑——可能是因为乐于见到她喜欢她准备的牛奶,因为那种满足很快就把忧虑从她的脸上挤走了。 最后,当她赶到咖啡厅时,距离两点半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刻钟。 降谷零——黝黑的皮肤,浅金色的头髮,以及明显带着西方人深邃感的五官轮廓,但又有着东方人显年轻的皮相——一切综合起来,这个看上去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小鬼笑着朝她挥了挥手:「教授,我们约的时间是两点半,不是三点半哦。」 「我记错了。」她甚至没有表现出诧异。如果有希子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笑着说她演技很烂——不过她不在乎,降谷似乎也不在乎,只是叫来了服务生,给她点了一杯黑咖啡。 「放心,这家的黑咖啡味道很醇厚。」对方给了她一个毫无必要的安抚眼神,「不是你经常抱怨的那种刷锅水。」 她扯了扯嘴角:「看来在咖啡厅打工久了之后,你积攒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确实如此。」降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虽然知道您不太显衰老,不过两年过去,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媒体将您称作不老的美魔女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呢。」 「你现在说的话就很夸张。」还很肉麻,让她感觉喉咙里冒酸水,「你倒是跟我记忆里有所不同了。」 对方比了一个wink:「变得更像是一个男人了吗?」 「……你在想什么呢,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虽然性格上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鬼,「硬要说的话,似乎比以前更轻浮了。是终于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为了谋求生计而去学着在年长的女性面前搔首弄姿了吗?」 闻言,降谷零露出了苦笑:「毒舌这方面也是半点都没有变……这一点请您放心,虽然暂时从警察的岗位上离开了,但我还没有堕落到这种程度。 「暂时?」 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请原谅,这是机密事项,现在的我实在无法向您解释什么。」 「放心,我对警局的事根本不关心,哪怕他们把你派去脱/衣舞俱乐部当卧底我都不在乎……」 「咳咳咳——!!」 第266页 四十二沉默片刻,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所以你确实去俱乐部当脱/衣舞男了?」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降谷抓了抓头髮,「其实……虽然很不情愿,不过算了,您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脱/衣舞、俱乐部、卧底——前两者的组合是误会,那么正确选项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过表面上,她仍显得不动声色:「需要我去给你捧场吗?」 「这句话听起来挺可怕的,教授。」降谷零低嘆一声,「不行,话题总是被您带着跑,搞得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为什么约您来这里了。」 「为了让我提前适应要往曾经的同事内裤里塞英镑的经歷?」 「……请您不要再提脱/衣舞男的话题了。」降谷的神情似乎变得更加沮丧了,四十二看着他紧紧捏住茶杯的杯耳,杯中的红茶因为他的动作而漾起一圈圈水波,「抱歉,教授。」 「我还以为迟到的人是我?」 「不是因为这个。」他低声道,「是为了两年前的那件事,我……我真的很抱歉,教授。那时的我还不够成熟——虽然当初我并没有这种自觉,但这是事实。」 就在这时,服务生送来了咖啡。 咖啡杯里冒出氤氲的热气,让降谷零的脸变得模煳起来,也让四十二想起了刚醒来时的那杯热牛奶,以及那种古怪的感觉。阳光变得更苍白了,樱桃条纹的餐桌布红得像血,离她很近的事物忽然变得遥远,原本遥远的事物几乎消失,在这种氛围下,连对方的脸都变得陌生起来了。 「总之,我曾经因为一时意气而说了非常伤人的话。在经歷了一些事后,我对事情的看法产生了变化。说是更成熟也好,更漠然也好t ,但我渐渐明白了,那时真正让人失望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她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我不奢求能得到教授的原谅,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您不必因为我当时的话有任何负担。 」 然后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吗?」梦中的火光照亮了教堂白色的大理石穹顶,「我已经忘了。」 第121章 虽然格蕾曾多次听别人说起猊下在刑侦领域的成就,但直到亲眼看见化验室里的工作人员纷纷用热情的眼神迎接猊下的到来——说实话,像是看着自己坐牢数年的孩子终于迷途知返,用优秀的表现申请到了减刑提前出狱一样——并且兴高采烈地同猊下打招唿,语气中带着亲切与熟稔。 「您终于回来了,教授。」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吸了吸鼻子,真情实感得像是要哭出来了,他看起来不像是纯粹的本地人,和白马探一样,他的五官中有欧罗巴人的影子……由于对方那危险的髮际线,格蕾暂且推测他至少是半个英国人,「天哪,您都不知道我这几天过着怎样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雾都孤儿》里的小奥利弗,每天站在窗边等着盼着我的罗斯姨妈。「 猊下沉默片刻:「你居然还在这里啊。」 「当然啦!我是和您一起被外派到这里进行技术支援和交流的啊!」 「你可以回伦敦。」 「我怎么可以一个人回去?」对方看起来非常惊讶,「您说过我是一个老傻瓜,如果没有头脑清明的人指挥我做事,迟早有一天会犯错的。」 格蕾坦诚道:「您是一位诚实的人。」 「这是我的优点之一。」对方回答得很自信——然而从猊下的表情来看, 这更像是「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你是教授的新助手吗?」 她点了点头:「在下名叫格蕾。」 「不错,终于不再是漂亮男孩了。」青年哈哈大笑, 「我叫奥利弗——对,就是那个奥利弗,唯一可惜的是我已经过了可以被称作小奥利弗的年龄,我和教授在苏格兰场工作时就是同事了,你见过她叼着烟只用一个晚上就把一个暗网犯罪频道搞崩的场景吗?太他妈酷了,事实证明法国的看门狗是假的1,英国的看门狗才是真的。」 「咳咳……」一旁的目暮警官侷促地清了清嗓子, 「白马教授,时间有限,和老同事打个招唿就行了,我们快点开始工作吧。」 「是啊,谢谢你提醒我们,目暮警官。」猊下扯了一下嘴角,「虽说如果不是你擅自把小孩放进犯罪现场,这起案件可能早就结束了。」 闻言,目暮警官讪讪地笑了起来,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赔罪的姿势。 「这起案件很困难吗?」格蕾问,「大家似乎都很苦恼。」 「与其说是案件难,不如说是很难让嫌疑人被定罪吧。」目暮警官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嫌疑人和受害者原本是一对情侣,但因为嫌疑人的控制欲过强,无法忍受的受害者最终决定和嫌疑人分手,嫌疑人多次想要和受害者复合,但最后都失败了……」 「嫌疑人恼羞成怒,假意要与受害者和平了断彼此的关系,但在进入受害者的房间后就杀死了她。」那个年长的刑事鑑识人员继续道,相比目暮警官,他的口吻就冷淡了许多,似乎已经见惯了类似的情况,「真是无法理解,嫌疑人之前发给受害者的恐吓简讯有明显的暴力倾向,而且他们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男方的性格过于极端,为什么受害者还要放他进屋呢?」 「从之前的聊天记录来看,受害者本身就对被爱有着强烈的需求,是倾向于选择肉食男作为伴侣的草食女。」一位女性工作人员说,「而且对方一旦表现出了脆弱的一面,她就会变得很难拒绝对方,哪怕不久前对方才发出过要杀死她的威胁——我是因为爱你才会变成这样哦,基本只要出现了类似的字眼,受害者的回答中明显就会感觉到愧疚。」 第267页 「容易在感情上被寄生的类型吧。」猊下慢慢翻看着犯罪现场的照片,在翻到受害者的尸体时,她用指尖点了点桌面,「受害者被性侵了吗? 」 目暮警官好奇道:「这是光靠尸体的照片就能看出来的吗?」 「受害者身上的灼烧主要集中在下半身。」猊下说,「基本是为了烧掉犯人遗留的毛髮或者体/液,但有些时候证据不会完全被毁,有检测过受害者的下/体吗?」 「收集到了几根毛髮,但没有收集到体/液。」奥利弗回答得很快,显然之前他们也料想到了这一点,「毛髮只能检验到犯人是男性黄种人,日本不是多人种混居国家,这点证据算不上什么。」 「嫌疑人出入受害者的居所期间,有任何目击者吗?」 奥利弗摇了摇头:「没有,那栋公寓楼太老了,受害者住的那层因为感应灯一直没有修好,所以入夜后就很少有人外出了,而且也没有监控镜头。」 猊下嘆了口气,看起来颇为头痛:「所以现在四大要素我们还剩什么?」 格蕾好奇道:「四大要素?」 「刑侦领域的四大要素。」猊下解释道,「虽然算不上什么很正规的专业名词,但一般概念上的四大要素是指现场,物证,人证,以及运气2。」 「因为那个小侦探和服部君的突然闯入,犯罪现场算是受损了,物证嘛……」说着,奥利弗神情微妙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目暮警官,后者朝他尴尬地笑了笑,「如您所见,有——但是不能用了。」 「外加刚才说的没有人证。」年长的刑事鑑识人员冷笑道,「很显然,现在警方在指望我们凭着那么一丁点运气找出解决窘境的办法。」 「好了,长川谷。」奥利弗安抚道,「抱怨没办法解决问题,审查死线近在眼前,我们得打起点精神来才行。你也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种辛普森杀妻案日本復刻案件的工作人员名单里吧?」 「现在被告律师的主张是嫌疑人清水诚人并没有杀死受害者,只是他们平常在床上就会非常……」目暮警官咳嗽了一声,「非常过激,他们用这个藉口解释了受害者脖子上的勒痕附近为什么会有清水诚人的皮肤组织。」 「而且脖子上的勒痕确实不是致命伤。」奥利弗说,「受害者应该是在浴室被勒住脖颈的,但当时她成功挣脱了,施暴和反抗一直延续到了卧室。」 格蕾问道:「光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犯人是清水诚人吗?」 「这些只能证明清水诚人在案发当天确实去过受害者家中,并且和受害者发生过一些肢体冲突。」奥利弗说,「但我们还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用油灯击打受害者至死的人是清水诚人……更准确地说,有力的证据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变得不再合法了。证据需要具备关联性,合法性和真实性,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 她顿了几秒:「抱歉,在下还不是很明白……」 「假设现在有一起杀人案,兇器是一把菜刀。」奥利弗补充道,「通过调查,我们可以找到这把菜刀曾经属于谁——但直到这一步,我们还不能指认菜刀的主人就是兇手,因为还有可能是对方不小心弄丢了菜刀,刚巧被兇手捡到用作了兇器。如果要让这个证据发挥作用,还需要其他证据与它互相佐证,例如菜刀上有对方的指纹,从对方的指甲里提取到了死者的血液或皮肤组织等等。」 「原来如此……刑事鑑识真是一门辛苦的工作啊。」 「哈哈,这也是我们工作总要依靠一点运气的原因。」奥利弗说,「刑事法庭上的证据可比一般人想像中要复杂得多,也脆弱得多。」 「从床单燃烧后的灰烬来看,应该有助燃物。」猊下忽然开口,她的神态中沉淀着冷静和干练,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格蕾恍然感觉自己回到了一千年多前,「有检验过助燃物的成分吗?」 「助燃剂?」奥利弗拍了一下脑门,「噢,您应该再往下翻,教授,那个艺术油灯是完全仿古设计的款式,不只是造型像传统油灯,内部用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真正的灯用煤油。嫌疑人应该是在用油灯t击打受害者后,用里面的煤油和灯芯点燃了受害者的身体。」 「如果灯里有煤油的话,在嫌疑人用油灯击打受害者面部时,墙壁上应该会留下有带拖尾的液体飞溅痕迹。」 「煤油沸点很低的,教授。」目暮警官小声道,「即使原本有痕迹,这么多天过去也挥发没了。」 「这是在煤油不遇到高温的前提下。」猊下从文件夹里抽出其中一张放大后的照片,「然而受害者被灼烧的地点和墙壁很近,而且靠近床垫的墙沿可以看到有火烧过的焦黑色。如果墙壁上原本沾有煤油,应该会因高温而自燃,墙壁上应该有斑状的灼烧痕迹。」 奥利弗喃喃道:「也就是说,油灯虽然是兇器,但用于火烧受害者下/体的助燃物并不是油灯的一部分……」 女化验师补充道:「受害者不擅长料理,平常基本靠冷冻食品和微波炉度日,厨房里也只有几罐调味料,所以不可能是食用油。」 猊下说:「具体究竟是什么助燃物,还需要等待具体的化验报告。不过至少我们可以推定物证中的那根火柴也许不是用来点燃油灯的……」 第268页 格蕾说:「是用来点燃泼洒在受害者身上的助燃物的?」 「存在这种可能。」猊下颔首,「而且为了获得助燃物,嫌疑人可能中途还外出过一次,做的事情越多,越容易留下痕迹,也就越方便我们进行侦查。」 「太好了。」奥利弗说,「快点!亚美女士,我真希望下一次睁开眼睛时检测报告就已经出炉了!」 「那你就滚去睡午觉吧。」女化验师翻了个白眼,「如果要检验助燃物,我们得先回证物室拿出床单燃烧后残留的余烬,才能用检测剂……」 「我才不睡觉。」奥利弗兴高采烈道,「只有把证据狠狠地甩在被告律师的脸上,看到他无可奈何的嘴脸,我才能睡个好觉。」 事情有了进展,众人纷纷回到岗位上推进调查,猊下则坐在位置上继续翻看剩余的证据和庭审记录。 「很高兴您又回到了自己热爱的岗位上。」她真心实意地为猊下感到高兴,「自特异点回来后,在下已经有很久没见到您那么有干劲了。」 「……能把案件解决了就行。」 片刻过去,格蕾又听到了对方的嘆息:「有时候,人之所以会选择回来……只是为了一些已经回不来的人。」 第122章 四十二这次特地没有带格蕾一起出门。 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消瘦而寡言,连唿吸声都微乎其微,若非必要, 几乎不看后内视镜, 唯恐与后面的乘客对上视线,让对方出于礼貌而与他聊天。 她坐在的士的后座上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孤独——习惯真是可怕,尤其是那种受人照顾而养成的习惯, 她这辈子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在自己一个人坐车, 可仅仅过了几周有人陪伴的日子,她就开始为这独自一人的短暂时光而怅然了。 抵达墓园后,他们在无声中完成了付款。她下了车,又看着那辆深灰色的士无声地开走,连尾气似乎都比其他轿车弥散得更快,比劳斯莱斯幻影都更像「幻影」 ,甚至让她恍然生出一股错觉,那辆的士像是从墓园的泥土里长出来的。 相比过去几次,今天并没有下雨,但即使在最干燥的时段,墓园都给人一种朦胧的、仿佛笼罩着一层灰色雾气的压抑感。 四十二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对她而言,这反而是最煎熬的一段路,因为她讨厌这种被道路两边的地藏石像注视着的感觉,她绕过了供奉高僧舍利子的庙堂,直抵墓园的开放区。 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一直记得目的地该怎么走,因为柏木澪的墓碑立在墓园最高的那棵树附近,她曾经在树上看见一只灰棕色的貉从树梢上一跃而过,虽然转瞬即逝,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不是唯一想要提早一天来祭奠柏木澪的人。还有一个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墓碑前放下一束鲜花,正要对着柏木澪的遗像鞠躬。 「你好。」对方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白马教授。」 你认识我?四十二刚想这么问,但很快发现自己也认识他——或者说,看过那张脸。 她微微颔首:「你好,安藤先生。」 男人名为安井直人,是一位知名的电影导演,出生于京都,如今应该快有六十岁了。 会细緻到连对方的出生地都记得,倒不是因为她多么喜欢他的作品……客观来说,在与他同辈的日本导演中,她更能欣赏是枝裕和的作品。安井直人则是与是枝裕和齐名的导演,素来有「关东的是枝,关西的安井」的说法。 安井直人大器晚成,年轻时的作品多为纪录片,反响有限,直到中年才凭藉电影《沉默之罪》一举拿下了金棕榈,成为了在国际上都颇受认可的导演……而这部电影的故事原型,正是当年出庭指证继父侵犯了自己的柏木澪的人生经歷。 在此之前,安井还拍摄了一部有关这段往事的纪录片,里面的採访片段是由他本人亲自上门访问并记录的。在他还没有发迹的时候,还组织过一次善款捐赠,这笔款项成为了当时孤独无依的柏木澪的生活费以及学费。 「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往年这个时候,我通常会再提早几天过来,可惜最近被媒体缠着耽搁了一些时间。」安井直人说话时有一种奇怪的韵律和音调——自从她被外派到日本,也算听过不少关西腔了,不同地区的口音都略有差异,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温和又老派的京都口音,「也许你已经忘了,但我们曾在两年前见过彼此。那时我去警局探望被拘押的柏木小姐,与你打过一个照面。」 他的话略微唤醒了四十二的记忆:「我好像有印象。」 「实在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安井体贴地笑了笑,「相比两年前,我确实又老了许多……没办法,人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段,就会衰老得特别快。倒是教授你,好像一点也没变,实在是让人羡慕。听说你接手了血色油灯案?」 「你也在关注这个案子?」 「看来你还不知道。」安井说,「关于你受邀加入警方团队的消息一直是这几天的头条标题——刑侦界魔女再度与警方联手,清水诚人是否能成功落网,我已经看到不下五份报纸这么写了。」 「最开始的两天是这样。」四十二不愠不火地回答,「如果一周之内我还没有什么进展,新闻标题就会变成刑侦专家受邀加入警方团队,如果直到庭审开始前都没有进展,标题就会变成警方又再团队中扩充了一名刑事鑑识人员。」 第269页 「人们总是在期待会让自己惊喜的东西。」安井低声道,「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事情的真相了……就我所见,比起杀死受害者的兇手是谁,大部分人对于受害者究竟有没有被施虐的爱好更感兴趣。」 「有些人就是需要乐子,即使那是不道德的。」她说,「在与理性永恆的冲突中,感情从未失过手。」 「影响民众想像力的,并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和引起注意的方式。1」安井哀怅道,「我并不完全贊同勒庞的观点,但他的话似乎总在我感到痛苦时格外灵验。」 说到这里时,安井直人慢慢地、慢慢地嘆了口气。 「那天,隔着探视间的玻璃,柏木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我,这个世界有因为我而变得好一点了吗?」他说,「这是我在拍摄纪录片期间跟她说过的话。我说,因为人们知道了你的故事,以后同样悲伤的事就会发生得越来越少,会有很多孩子因为你而受惠,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坦诚道:「这种情况很难达成,有点太理想主义了。」 「……是啊,并不是所有导演都能像黄东赫2先生那么幸运。」安井苦笑道,「但当时的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那时的我早已不年轻了,但心态上还很不成熟。我一直看不起是枝君的拍摄手法,觉得他讲故事的方式寡淡无味,总是把他人的苦难描绘得仿佛无足轻重,我自认为是比他更优t秀的导演,笃信我所说的故事会打动这个国家……然而我只打动了我自己。」 他的声音中渐渐夹杂了哽咽:「自从我坐在镜子的另一侧,听到她的质问时——当然,她的语气很温柔,但对我而言简直比鞭挞还难以忍受——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曾怎样辜负了对方的期望。许多年前,我曾用那样的理由把她的伤口挖出来,血淋淋地展示在全世界面前,用美好的谎言许诺了她一个愿望……可那么多年过去,悲伤的事依然在发生,还是有许多孩子在还未领悟到世间险恶时就提早遭遇了痛苦。白马教授,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呢?是因为世界变了,还是它从未改变过,就像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它?」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语句渐渐破碎成了断断续续地哽咽,她看着他将脸深埋进双手中,喉咙里的声响渐渐被淹没在其他祭拜者轻柔的啜泣声中,一滴眼泪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悄然落进干涸的泥土里,如同飞溅的浪花没入了黄昏的海面。 无数汹涌的情绪汇集在一起,好似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觉眼前发白,被白色的海浪淹没了头顶……然而她的嘴唇不断翕动着,像是痉挛一样,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xxx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了?」乌尔宁加尔挑起了眉毛,「头髮一缕一缕的,鬍子也没有剃,你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浪汉。」 白马探知道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但他把这当作对方的好意:「谢谢你的关心。」 「别想太多了。」对方说,「那两句话的意思是滚远一点,我最讨厌的就是被脏东西碰到。」 白马探眨了眨眼睛,低声喃喃道:「我真是疯了……」居然认为对方会关心除了四十二以外的人。 「你看起来确实像是疯了的样子。」乌尔宁加尔略微退后,朝他啧了一声,「终于要承认自己的无能,打算放弃这件案子了吗?」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回道,「我并不是没有任何头绪,只是……」 「只是?」 「依照我个人的推测,深森真琴也许才是杀死神父的兇手。」白马探说,「即便不是她杀的,她也肯定知道兇手是谁。很显然,她和柏木澪保守着同一个秘密……或许神父当初侵犯的人并不是柏木澪,而是深森真琴,而且她和信浓冬是一对恋人,信浓冬也知道真相,所以即使被收养了之后,他也经常返回教堂看望故人,还对业火教堂案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 「你果然是疯了。」乌尔宁加尔说,「连深森真琴是修女的事都不记得了。」 「不错,但正是因为神父的原因,让她对异性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恐惧,也使她断绝了和信浓冬的恋人关系,决定作为修女终生不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还存有对彼此的恋慕之情。」 「你编故事的水平确实不错。」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摇了摇头,「这一切只是我根据现有的线索,依照逻辑推理得到的结果,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论证我的推测。无论我的推测正确与否,对于四十二而言,这肯定是一份不及格的答卷。」 「那你就一个人挂科去吧,我可没有奉陪的兴致。」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通知你,我对这个什么教堂案已经没有兴趣了。」 白马探愣了一下:「你不想再继续调查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要不是因为被你的婆妈绊住了手脚,本王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三流人造人当上缇克曼努的助手?」乌尔宁加尔说,「反正你最初不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回到过去的样子才去调查这种陈年旧案吗?现在目的也达到了,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但面对乌尔宁加尔的诘问,他还是强迫自己给予回答:「让一件案子无疾而终,是世上最烂的侦探小说才会有的结局。」 第270页 「哼,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可惜实则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心而已。」他说,「姑且当作是本王的好心罢,你所希望的结局是不会到来的,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找到可以论证你推测的证据。」 白马探沉默片刻:「我并不这么认为……不过你笃定的语气还是让我很惊讶,乌尔宁加尔先生。」 对方沖他嘲讽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和你不同,还没有因为好奇心而把自己搞疯。」 第123章 在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白马探第二次前往千光良教堂,只要进展不那么坎坷,他都有把握在今天的谈话后获得一些成果。 深森真琴今天没有在育儿院出没, 教堂还在修復, 她需要时不时与工程的负责人接洽。 如果依循礼节,他应该在外面静候对方结束自己的工作,再温和地向对方请求一些交谈的时间,但在教堂附近的停车场里,他又看见了那辆蓝色的丰田轿车,车牌「米花542 」1——也就是之前信浓冬开到教堂来的车。 白马探不想错过时机,但在进入祈祷室前,他将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鍊摘了下来,作为一种歉意的表示……虽然千光良教堂的祈祷室还未修復完毕,但他仍认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适合在上帝的面前倾诉,但为了案件的真相,他不得不这么做。 千光良教堂的设计和光之教堂相似,都是通过光影切割空间,营造出幽静肃穆之感。当他走进祈祷室时,深森真琴正在和一个男人低声交谈——后者背对着他,但不出意外就是信浓冬了——当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脸上那轻快的神态褪去了些许。 尽管对方依然面露微笑,但白马探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但也许是出于礼貌,也许是那笔善款还剩那么点作用,总之他没有被即刻赶出去。 「白马先生。」深森真琴朝他微微颔首, 「没想到那么快又见到您了。」 她身边的信浓冬也高兴地同他打了招唿:「真巧啊,名侦探君,你和真琴居然也认识吗?」 显然,信浓冬还不知道上一次他与深森真琴的谈话,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之前自己主动找上门的时候。 事实上,如果不是调查过信浓冬的背景,他也很难想像对方的童年时光是在孤儿院度过的。除了明显优于常人的相貌,他那种外向的、如太阳般富有生机的气质也令人印象深刻。 若推测属实,他倒也能理解为什么柏木澪会迷恋他,光与温暖总是能吸引无家可归的飞蛾。 「之前有过一次交谈。」他说,「教堂主体修復似乎进展得很顺利。深森小姐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和工程方交涉得很顺利,作为管理人而言,可以说是非常有才能呢。」 「那当然。」信浓冬立刻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真琴一直是我们当中最能干的那个!」 对方似乎是那种不拘小节,说话直来直往的类型——按照四十二的分类,一个有着小狗气质的人——相对于性格内敛的深森真琴,选择信浓冬作为突破口或许会更加顺利。 「冬。」深森递给信浓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后者讪讪地笑了起来,「我并不算什么非常出色的人,许多事只是熟能生巧罢了。不过,想来您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讨论祈祷室的修復进展而来的……您还在继续调查当年柏木小姐的事吗?」 话音刚落,信浓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虽然他对此保持了沉默,但脸上已经毫无遗漏地将信息传递给了他。看来之前的推断并没有错,有他在场的话,这场谈话应该会更有效果。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可以谈一谈。」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短暂地从信浓冬身上扫过,「也包括你,信浓先生。」 「我?」 「没错。我今天想要说的事,恰巧与两位都有关系。」在深森真琴有所回应前,他率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条——这也是他认为自己有把握主导这场谈话的关键道具,「这是一张调自医院资料库的就医记录,显示深森小姐五年前曾在这家医院看病,原因是下/体撕裂引起的出血和炎症。我也调查了医院和教堂附近的药店,发现您在这之后的三年里一直在持续购买相关的处方药物。」 深森沉默片刻:「我是否可以认为您侵犯了我个人隐私?」 毒果树理论…t…那个人曾经的教导在他脑海中迴荡,有毒的果树会长出有毒的果实,通过非法手段获得的证据也是非法的。 白马探在内心嘆息一声,努力将那些话语抛之脑后——至少目前如此:「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为了得到事情的真相,还柏木澪小姐一个清白,我不得不这么做。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对自己这么说,不得不这么做。 「等等——等等!」信浓冬焦急道,「为什么会突然扯到澪小姐身上?我当初去找你,只是希望那起案件能够重新点燃白马教授的斗志……」 闻言,深森真琴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也许两百年前的巴黎人民在报纸上看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的标题时,脸上就是这种表情:「是你主动找他提起了这件事?「 「我是……我没有……」信浓冬在慌乱中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我不是为了让他调查这件事,只是想让他转交教堂的旧照片给白马教授,希望她看到那张照片后会愿意接手血色油灯案……」 第271页 「……并且成功引起了别人对这些陈年往事的兴趣。」深森头痛地嘆了口气,「我已经明白了,冬,你不用再解释什么了。」 白马探适时地介入了话题:「两位看起来关系不错。」 信浓嘴唇紧抿,什么话也没有说,深森真琴虽然失去了微笑,但回復时语气依然冷静:「冬以前也是被育儿院收养的孤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冬几年前就被其他家庭收养了,但偶尔也会回来探望孩子们。」 「所以信浓先生其实也见过柏木小姐?」 「您在暗示什么?」 「我知道柏木澪并不是杀死神父的兇手,知道她并不是那个长期受到神父侵犯的人……」其实后半句他并不那么确定,但如果要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尤其是深森真琴这样心思缜密,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人,他必须表现得更有攻击性,「我还知道,那个人其实是你。」 深森真琴对此表现得很镇定,但他看到了一旁信浓冬耸动的喉结,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触动到了他们。 「五年前的九月——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受到清山宽侵犯的时间点。」他不再用「神父」作为代称,在上帝的注视下,那个禽兽不配冠以这样的称唿, 「十二岁的你迎来了人生中痛苦的开端……对此我感到很遗憾,但因为自己未来的生活还要仰仗对方,你不敢反抗,只能一个人偷偷去偏僻的乡间医院看病,这份痛苦就这样持续了整整三年,直到迎来了一次命运般的转机——也就是清山宽的死亡。」 深森真琴没有回答,当对上他的视线时,她下意识地推后了一步,从阳光退到了阴影中,尽管看不分明,但他能想像对方此刻的脸有多么苍白。 「你刚才的回答里漏了一句话,深森小姐,你和信浓先生是一对眷侣,这也是信浓先生会经常回到育儿院的原因之一。」他继续道,「但你不敢让他知道自己遭受侵害的事,所以也不敢向他请求帮助——同一时间,由于信浓先生经常来教堂看望你,恰好吸引了来教堂做社区服务工作的柏木小姐。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信浓先生的气质确实很容易吸引有伤痛过往的女性……总之,由于对信浓先生的爱慕之情,她注意到了你们独特的关系,也因此格外关注你。由于早年的经歷,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你的遭遇,而这份默默无闻的感情,也是她在中断社区服务,还受到了清山宽的威胁后,最终依然选择回到教堂做志愿工作的原因。」 这一次,深森真琴沉默了更久……但奇怪的是,她身上那种阴郁的气息似乎消失了,一旁的信浓冬则表情呆滞,很难判断是因为他说得过分准确,才使他感到惊奇,又或是他的推理中出现了什么重大纰漏,因而令他感到荒谬。 不过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的话是否能触碰到他们两人的痛点——很少有人会意识到,但当他们急于反驳一段话语中的某些点时,往往是对其余部分的一种默认。现在他需要更多反应,来梳理自己的推理有哪些地方是正确的,又哪些部分陷入了谬误。 「而杀死清山宽的兇手,正是信浓先生。」他略微加快了语速,试图营造出一种令人焦虑的氛围,「因为你无意中撞破了深森小姐遭受清山宽侵犯的事,在愤怒的驱使下,你失手杀死了他。另一边,本身就对你非常在意,想要接近你的柏木小姐也发现了这一幕……」 信浓冬麻木地说道:「出于对我的爱慕,外加觉得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歷,身体已经脏了,没有任何名誉可言了,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打算替我顶罪,烧掉教堂只是为了掩盖我犯罪的证据——你接下来是不是打算这么说?」 他细细端详对方的表情:「至少从你们两位的反应来看,想来我的推理虽然不算完全准确,但至少也说对了相当一部分。」 「哈。」信浓冬扯了扯嘴角,神情看起来既像讥讽,又像自嘲,「亏我以前那么羡慕你、敬仰你,希望以后也能成为你这样了不起的人……澪小姐因为迷恋我而替我顶罪,这就是名侦探的推理吗?你以为她会因为自己被继父侵犯过,就觉得自己身体脏,以为她破釜沉舟的觉悟就是为了博得某个男人的一点点爱?说实话,无论是你阐述推理时那自命不凡的样子,还是你那愚蠢的推理,都让我觉得可笑。你是白马教授的助手,可你一点也不像她,你是一个白痴,只是我比你更蠢,所以主动找上了你。」 白马探没有回答,尽管他极力克制,但不可否认——他确实被信浓冬的话击中了。不久前那才刚刚被他抛之脑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犹如旧时光的幽灵,在他的脑海中徘徊,长驻不去。 在这段谈话中,最后是他成了那个被触动了痛点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这软弱的一面是否暴露在了这两人面前,至少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这次对峙是他失败了。 「很遗憾,白马先生。」深森真琴低声道,随着时间变化,天窗投下的光影也在移动,她的睫毛尖被阳光照亮,随着眼睑的眨动而闪烁,好似跳动的光斑, 「也许您期待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故事,期待一个始于爱情的故事……恐怕您的期待要落空了,因为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深森真琴微微向前一步,太阳从天窗照进室内,从她的头顶浇灌下来,让她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下,连漆黑的修女长裙也显得闪闪发亮。 第272页 「您该回去了。」她凝视着他,嘆息一声,「您真应该看看自己此刻的表情,像是一只在追寻自己尾巴的无尾犬。」 随后,他就被对方赶了出来——虽然深森真琴表达得很含蓄,也很客气,但本质上与驱赶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信浓冬没有反驳其余的部分,所以确实有可能是他杀了清山宽?但如果不是因为深森真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还是因为有关柏木澪的推理太过荒谬,以至于他忘了驳斥推理中的其他部分? 还有柏木澪——从信浓冬的反应来看,柏木澪愿意替兇手顶罪并不是出于对某个人的爱慕,尽管他间接地承认了柏木澪自首是为了替人顶罪,但白马探从一开始就知道柏木澪不是真正的兇手,信浓冬口中「她的觉悟」究竟是什么呢……? 「大哥哥。」 白马探感觉衣服的下摆忽地一沉,才发现有一个小女孩揪住了他的衣摆。 她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虽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般都不会太难看,但眼前的女孩依然是她的同龄人中相貌最出众的那个级别。 见他低下头,女孩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习惯性地露出了微笑:「怎么了?」 「大哥哥,长得很好看。」她话语中表达的情绪和脸上麻木的表情显得相去甚远,「不过,我哥哥也和大哥哥一样好看。」 女孩说话时有一种迟钝感,虽然是在对别人说话,音量也很正常,但听起来总像是自言自语。白马探知道日本似乎有一个可以形容这类语气的形容词,叫作「电波系」,不过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么年幼的女孩也会养t成这种性格。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髮:「你也很好看,小淑女,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得知你的名字?」 「我叫夏,因为是夏天出生的,这样就可以收到两份礼物。」女孩说,「哥哥就很可怜,他每年都只能收到一份礼物,而且基本都是圣诞苹果。」 白马探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你的哥哥是不是叫冬?」 「嗯,哥哥是冬天出生的。」她的声音不断变轻,听起来更像是喃喃自语了,「哥哥很早以前就被其他人领养走了,但他还是经常来看我,他今天就回来看我了。」 所以信浓冬回孤儿院是为了看自己的妹妹? 白马探有一瞬间的错愕,因为孤儿的同辈血亲很难从户籍誊本上看出来,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信浓冬居然还有一个妹妹。 「啊,对了。」女孩摊开手掌,「大哥哥的东西掉了。」 那是他的十字架项鍊,也许是刚才不小心从裤袋里滑落出来的。他从夏手中接过了项鍊,温和地说道:「谢谢你,小夏小姐,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就要把这条项鍊弄丢了。」 夏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吃力才勉强明白了他的话——她神态中愈发明显的呆滞使他明白,这个女孩并不是单纯的性格迟钝,她似乎的确有某种生理上的疾病,无论是思维能力还是接受信息的能力,都比一般人要差。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低声说道:「不要让十字架掉下来。」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抱歉……什么?」 「不要让十字架从上面掉下来。」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用那种如梦呓般轻飘飘的声音回答,「会发生不好的事。」 第124章 「降谷零, 和老朋友见面开心吗?」 虽然早就料到了会从组织的成员里听到这个名字——但当它实际发生时,安室透还是感觉心跳停止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时, 青柠檬的汁水已经溅到了高脚杯的外壁上:「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了, 贝尔摩德。」 「是嘛,我还以为你会很怀恋这个身份呢。」通讯里的贝尔摩德模煳不清地笑了一声,这个女人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在对方耳畔柔声低语, 「毕竟,不久前你不是还迫不及待地和那位教授约在咖啡厅见面吗?」 「是她先发现了我。」安室透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既然如此,总不能刻意躲着对方吧?这样只会显得我做贼心虚。」 「也是。」贝尔摩德说, 「不过万事小心,白马四十二是一个麻烦的女人,不要让她察觉任何端倪。若非必要,组织并不想招惹她,如果最后你露了马脚……」说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应该听说过蜥蜴断尾的故事吧?波本,到时候可不要怪那位先生把你当作被抛弃的尾巴。」 他不动声色道:「放心吧,从血色油灯案开始, 白马教授以后会一直很忙的,没空来看一个沦落到咖啡店打工的前同事。」 挂掉电话后,安室透洗掉了手上的柠檬汁。遗憾的是,这就是冰箱里的最后一个青柠檬,也许上天註定他今天喝不上螺丝起子1了。 他放任自己倒在沙发上。为了符合「一名普通服务生」的设定,他特意没有租用太过昂贵的公寓——说到底,虽然在黑衣组织卧底多年,他内心还是一名国家公务员,不像组织里的其他成员那样不坐名车出门就好像浑身发痒。不过他还是让自己私心保留了一扇落地窗,因为他喜欢听大雨击打窗玻璃时的声响。 虽说早在警校时期,安室透——那时他还叫降谷零——就为自己的未来定下了宏伟的目标,但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变得这样颠倒错乱。曾经的真名变成了他的「伪装」,卧底的身份变成了他的「真实」,曾经的同伴变成了「敌人」,曾经的敌人变成了「同伴」。 第273页 几年前,直到从新闻中得知公安局抓获了一名恐怖组织混入的卧底,他才知道组织居然还派人渗入了公安局,想要盗取公安局内部安插在组织里的卧底名单。 被抓住的成员是一名精通黑客技术的技术人员,他留在资料库里的暗门被当时一位正巧打算调取往年失踪人员名单的刑事鑑识人员排查到了,当即就被缴械逮捕。 为了防止警方进一步调查到和组织有关的线索,组织做了两步准备。一是处理掉那个被捕的组织成员——正如刚才的贝尔摩德所说,那位先生会随时抛弃已经没有用的尾巴,二是派其他成员继续进入公安局当卧底,但并非是为了获得资料库中的机密名单,二是为了抹除那名成员留下的任何有可能暴露组织信息的痕迹。 前者选中的是琴酒,后者选中的则是他。 当然,这项任务是他主动申请的结果,用「降谷零」的名字正式加入警方,意味着组织不可能再查到他的真实背景,即使无意间知道了他在警校时期的事,多半也会当作是他当初成为公安局卧底时做的假身份。 出于对那位「刑事鑑识人员」的好奇心,他申请加入了对方的刑事组团队——这也是他认识白马四十二的契机。虽然他待在对方团队中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那确实是他生命中最无法忘怀的一段时光。 不必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不得安宁,不必看着组织行兇犯罪而强迫自己无动于衷……那时的他终于脱下了名为「波本」的面具,可以用他真正的面目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安室透刚一点开推特,就看到了国内热度排名第一位的「血色油灯案」,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内部知情者」来放一些误导大众视线的信息,关联搜索后面紧接着就是「白马四十二」、「刑侦界女王」和「不老的美魔女」……很显然,后面两个称唿肯定会让那位教授汗毛直立的。 他又翻了翻英国的推特趋势,她的名字果然也在前三行列,只是英国民众对血色油灯案并没什么兴趣,他们只关注白马四十二本人的消息。 点开一条新闻,内容是检方信誓旦旦地表示很快就会有一锤定音的证据(虽然配的照片是白马教授的抓拍)。 相较之下,辩方律师倒显得异常沉默——他在组织卧底了那么久,知道他们是怎么利用在新闻媒体行业的势力来隐匿组织的相关信息,当然不至于看不出这些所谓的「内部知情者」其实是辩方律师派出来引导舆论用的。 自从教授接手血色油灯案后,他们就收敛了很多,看来两年过去,教授依然能让她的敌人闻风丧胆。 感慨之余,他内心又浮现出些许怅意。虽然最后总是要回到组织继续卧底生涯的,但如果不是因为那起案件,也许他会在对方身边多待一段时间吧? ………… ………………………… 「降谷?」教授垂着脑袋,昏昏沉沉地打了个酒隔,「你今天……怎么看起来那么白?」 「因为您现在看着的并不是我。」他无奈提醒道,「那是一座写生用的石膏像,教授,而我在你的正后方。」 教授回过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噢,很好……降谷,你现在看起来有点像你正常的样子了。」 「我一直都是正常的样子啦……」他扶住了对方摇摇欲坠的肩膀,甫一靠近她,就有一股令人醺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气味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会被叫作酒臭味,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看来您比我想像中喝得还多……为什么忽然喝了那么多酒?我还以为教授您讨厌摄入酒精呢。」 「你认错人了。」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如果不是她正在对他的毛衣领口说话,他或许也会慎重起来的,「我不是教授,我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2。」 「……哈?」 「可怜的年轻人。」她又打了一个嗝,并继续用那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些不着调的梦话,「我明白你的震惊,所有人都会为自己有幸见到龙舌兰日落而手足无措。」 他嘆了口气:「可别告诉我,您的阿尔兹海默症刚好现在到来了。」 「哼,你只是嫉妒罢了。」她很好地用表情展现出了自己的不屑,「因为龙舌兰日落是着名的侦探摇滚巨星,轻易就能破获你们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的大案件。如果政府要为龙舌兰日落每一件破获的案子颁发一枚奖章,龙舌兰日落就能拥有t一整件防弹衣了。」 神奇的是,虽然她很明显是在胡言乱语,但语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却非常通顺,也许酒精会让一个聪明人发疯,但不会让这个人变傻。 「那可真是了不起。」他放弃去和一个醉鬼争辩,只希望这不会影响他们明天的工作——事实上,他今天就是为了汇报进展才来见她的,但现在看来这件事要延迟一段时间了,「我想您现在应该回床上休息了,教授。」 「我不是教授,我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 「是啊,我还知道您是了不起的侦探摇滚巨星。」他随口敷衍道,「但是了不起的侦探摇滚巨星应该回去休息了。」 「我不能休息。」她试着推了他一把,结果自己倒在了沙发上,她盯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沉思,「为什么房间也被我推倒了?」 「是您自己倒了,教授……大侦探龙舌兰日落。」他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但还是耐下心来,在她旁边坐下,「您说自己不能休息,是还有什么事要向我交代吗?」 第274页 「交代?」她回想了一会儿,「是的,我还没有告诉你龙舌兰日落又破获了大案件。」 「是关于教堂的新线索吗?」 「教堂?」教授呆滞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就当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开始小声哼唱起来,「峡谷里的庭院,有座小小教堂……圣桑小教堂,它也曾经辉煌……我曾于此休憩,思绪穿过迷雾……朝着苍白峭壁,七姐妹的方向3……」 「教授?」 她立刻停了下来,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 「……大侦探龙舌兰日落。」他勉强回应道,「所以不是有关教堂,而是其他案件?」 「其他案件?对,没错,其他案件。」她说,「我干掉了一个暗网犯罪频道,那条烂狗居然敢在拍卖现场骂我是婊/子养的,等他进监狱去煳火柴盒的时候,就知道谁才是那个婊/子养的了。」 「我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据说那是一个违法情/色网站,专门贩卖一些违法情/色视频,包括强/奸、儿童色/情、断肢性/爱等等,还会拐卖普通人作为性/奴出卖,「据说您只用了一个晚上,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一个晚上。」她喃喃道,「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让一切消失……因为我是大侦探龙舌兰日落,这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做了一个烟花炸开的手势,毫无预兆地提高了音量,「就这样啪——的一下,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yeah !这他妈的就是我( this is fucking me ),一个侦探摇滚巨星,我是龙舌兰日落。」 她忽然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边,窗外是瓢泼的大雨。 「抱歉。」 「什么?」 「我撒谎了。」不知道是不是雨声的干扰,他总觉得对方的声音悲伤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根本不是龙舌兰日落。」 你本来就不是……他在心里回答,但这么说出来就太不解风情了:「没关系。」 然后,他看着她从窗户的左边走到右边,又从窗户的右边走到左边,像是挂钟的钟摆,又像是在追寻自己的尾巴,但发现自己的尾巴已经被截断了——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那么一会儿,对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脆弱……警局里经常有人把她打趣为「人肉开罐器」,可她现在就像是那个罐头,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撬开了外壳。 她确实不是龙舌兰日落,龙舌兰日落有奖章制成的防弹衣,可以保护她不会像罐头里的小人一样受到伤害。 她站在房间里,和大雨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却觉得对方的声音快要融化在这磅礴的雨幕中了:「我是一条迷了路的狗4。」 第125章 即使是白马探自己,也被镜子里那个憔悴的青年吓了一跳。 自从那天从千光良教堂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不仅很难入眠,偶尔还会半夜突然梦醒,浑身冷汗,却又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 他试过睡前喝热牛奶,听舒缓的音乐,还尝试了泡热水澡,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效果,如果情况继续这么下去,他大概只能用药物辅助睡眠了。 他把脸浸进盥洗池里,感受着水的凉意将略微发烫的皮肤包裹起来,非但没有热量散去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浑身发颤的脆弱感,让他不禁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多半是发烧前的徵兆。 白马探特意留了一包感冒药在床头,据说无论病得再重, 服用这种颗粒药后都会有明显的效果——存在的意义似乎是为了让社员即使重感冒也能正常上班,真是想想都令人感到心酸。 他拖着沉重的双脚,将自己慢慢挪回了卧室,原本打算先换上睡衣,临到床边却忍不住膝盖一软,放任自己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趴在床上。 然而人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生物——当白马探决定难得放纵自己就这么睡过去时,从小到大深入骨髓的教养又强迫他从床上撑起身体,绝对不允许穿着出过门的外衣睡在床上:「还是换了睡衣再休息吧……」 就在这时,系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鍊忽地从领口滑出, 项坠掉到了枕头上, 提醒了他第二件事:他还得把项鍊收到首饰盒里。 「好麻烦……」他嘆了口气,「干脆就戴着睡觉好了……诶?」 白马探看着自己撑在枕头两边的手,又看了看落在枕头上的十字架。 「不要让十字架从上面掉下来。」女孩的声音无端在脑海中响起,「会发生不好的事。」 他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身体里的困意一扫而空。 xxx 两年前—— 「白马教授?」负责值班的警卫在看到她时愣了一下,「您身体不舒服吗?」 事实上,她简直健康得不行,可以把旁边那只负责看门的警犬像槓铃一样举起来——但四十二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褐色风衣,走路时佝偻着背,看上去像一只过街老鼠。她没怎么流汗,但一个人只要超过三天不洗澡,身上的气味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她也刷了牙,但昨晚的啤酒在胃里经过一夜的发酵后沿着食道不断上涌,腐烂的味道在她的口腔里蔓延。 「我没事。」她感觉舌头在嘴里滑动,肿胀而湿冷,好像一只扭动的蛞蝓,「我预约了和嫌疑人柏木澪小姐的谈话。」 第275页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值班警卫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按下几个键,「系统里确实有您的约谈记录,请跟我来。」 对方领着她到了接见室——坦诚说,四十二并不觉得自己宿醉了(开玩笑,那只是两罐啤酒而已),可若是以前,哪怕她闭着眼睛都该知道这条路怎么走,此刻却觉得这里处处都散发出陌生的气息。 她坐在椅子上,感觉到了迟来的疲惫,甚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或许她不应该带工作证过来,这样对方就会把她当作普通的流浪汉赶出去。 如果他再善良一些,或许还会给她一个冰箱里放了很久、快要过期的饭——过期了也无所谓,反正她嘴里的味道也没比过期的烟燻三文鱼好到哪儿去。 过了一会儿,柏木澪从一扇铁门后走了出来,坐到了玻璃对面的椅子上。她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相比之下,四十二感觉自己才像是那个蹲了好几天大牢的人——对方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仿佛她们只是刚好在下班后的车站前遇到了。 「几天不见,白马教授。」柏木澪轻声道,「您看上去好像很累,很抱歉我的案子给您添麻烦了。」 「确实添了不少麻烦。」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随手扔在柜檯。手机的款式很旧,滑盖、有数字键,看上去像是上个世纪的玩意儿了(虽然理论上智慧型手机也只出现了十几年),「让我们开门见山地开始正题吧。柏木澪,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点真话?」 对方表情未变——不是很自然,但也没透露出什么信息。如果她心里此刻有任何一点慌张,至少她掩饰得很好:「我告诉您的一直是真话。」 她打开那台旧手机,摁了几个键,硅胶的键t位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种手感也是她一直没有彻底抛弃按键手机的原因),然后又把手机丢回柜檯,动作就像是荷官飞出了一张纸牌:「我追查到了清山宽在暗网的帐号,发现他的帐号在某个网站上发布了大量有关儿童的淫/秽视频,并以此牟利。那个杂种是一个噁心的恋/童癖,喜欢小女孩,也喜欢小男孩,唯独对成年人没有任何兴趣——我不喜欢把某些事说得太明白,不过你应该理解我的意思了,柏木澪。 」 「我……」对方的笑容倏忽消失了,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抱歉,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也许您找错人了,清山神父都已经那么老了,实在不太像是会摆弄高科技产品的样子……」 「你究竟在想什么?柏木澪,和我争辩这些根本没有任何用,我只负责向法庭提交证据,反驳它是检方的工作。」她眉头紧皱,「何况,只要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很快就会明了,我还没有窘迫到只有通过你的坦白才能得到案件的真相。」 柏木澪沉默片刻:「所以您今天特意来见我,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吗?」 「能从当事人口中得到真相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她说,「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柏木澪。警方的监控系统已经被我骇入了,他们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这不算违法吗?」 「如果人们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他们也不会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四十二耸了耸肩,「所以,现在可以给我来点真东西了吗?」 柏木澪静静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瞳色较浅,只要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她的神情总是显得温情脉脉,如同油画中抱着婴儿圣母慈相——讽刺的是,这种母性的气质直到柏木瑠香三十多岁的时候都没能拥有,却在二十多岁的柏木澪身上出现了。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开口:「真相很重要吗?」 「真相不重要吗?」她反问道。 「很多事是需要有对比的。」对方回答,「因为这个故事,痛苦在那一刻终结了,所有人都拥有了得到幸福的可能性,而一个恶徒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相较之下,难道不是前者更加重要吗?」 「法律不是这么运作的。」她有点急躁,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种急躁究竟从何而来,「没错,如果我们生活在哪本三流小说里……啊哈,现在确实应该有一个圣人式的人物登场了,为了保护弱小的人们情愿把自己绑上火刑架——所谓的悲剧的美感,因为作者他妈地想要榨取别人的眼泪。你指望我回答你什么?宝贝儿,你干得真棒,但是记得下一次别把自己折腾进大牢里了——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法律审判的意义在于怎样让有罪之人受到相匹配的惩罚,而不是怎样牺牲某些个体去成全那见鬼的所有人幸福的可能性!」 「我知道。」 「你知道?」她啧了一声。 「坦诚说,我真心希望您所描述的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柏木澪轻声道,「可是您看,现在的我们得隔着玻璃才能讲话……所以我想,无论是我眼中的世界,还是您眼中的世界,其实都并非这个世界的原貌。我们都在为自己眼中的世界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吗?您应该为这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事物感到高兴。 」 「……开什么玩笑。」她扯了扯嘴角,但她猜那看上去更像是肌肉痉挛,「看着一个曾经遭受命运折磨的傢伙,最后又要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放弃自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让人笑得出来?」 闻言,柏木澪竟然低声笑了起来:「是吗?我却觉得,现在正是应该露出笑容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又露出了那种柔和的,充满了脉脉温情的眼神,「教授,虽然我们坚持的信念截然不同,但我不讨厌您。我什至愿意相信——如果有一天您所描述的那个世界变成了现实,一定是因为世界上有了更多像您这样的人。」 第276页 说罢,柏木澪的身体略微前倾,右手的手掌贴在的玻璃上。她们相隔有一段距离,但四十二还是感觉,那只手的温度和重量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请让我的信念先实现吧。」她低声道。 她这时候应该走的——许多年后,当四十二偶尔回想起这一幕时,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当时就该扭头离开,将对方温情的眼神和柔声细抛到脑后,哪怕像一条丧家犬那样丢盔弃甲地逃走也好啊。 可是她没有。她伸出了手,以一种仿佛陷入魔怔的感性,隔着玻璃将手贴在对方的手掌上,就连她神情恍惚时说出的话,也会在几分钟之后就让她后悔。 「你我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朦。」 「到那时,我们就面对面了。」她的声音既轻又缓,犹如神谕,「如今我所知有限,之后我将了解全部,如同现在主,完全了解我。1」 第126章 「焦灰的化验报告已经出来了。」竖着短马尾的女化验师——格蕾现在知道了她叫弥生亚美, 「助燃物是一种无铅汽油。」 「无铅汽油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是汽车用的了吧?」目暮警官说,「也就是说, 我们应该搜查嫌疑人家里有没有备用油桶……」 「但日本开的基本都是通勤用的小型车,应该没有随行携带备用燃油箱的习惯。」奥利弗说,「范围可以再大一点,那种常见的、可以单手提起的密封瓶都可以纳入调查,比如用来盛放食用油的塑料瓶之类的。」 猊下掀了掀眼皮:「找不到的。」 「教授……?」 「慌忙到连兇器都遗落在现场,也没有处理上面的血迹和指纹,怎么可能是事先就预备了犯罪计划。」猊下说,「不要因为这傢伙懂得用火烧掉受害者身上的精/液和毛髮就把他预想得很高明。别忘了,你们之所以在庭审推进上举步维艰,只是因为最关键的证据被污染,导致整个证据链断裂了,清水诚人不是什么值得你们高估的傢伙。」 「可如果不是预先准备了汽油,嫌疑人又该怎么获得汽油呢?」格蕾能够理解目暮警官的困惑,汽油箱的位置在底盘,后座的正下方,并不像引擎一样掀开车盖就能看到,如果不通过两侧的加油孔,很难想像对方能通过什么手段获取箱里的汽油,「调查当天嫌疑人可能去过的加油站吗?」 「这也是一种调查方向。」猊下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但我有一种……奇妙的猜想。你们还记得嫌疑人约见受害者时的理由吗?想要双方最后好好聊一聊,然后彻底断绝关系,放过彼此。受害者同意了,而且表示我会把公寓里你的东西整理一下还给你。」 「话虽如此……」目暮警官讪讪道,「但这些东西里不可能刚好就有装着汽油的瓶子吧?」 「按照嫌疑人的说法, 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是嫌疑人的施虐欲过强,超过了受害者的承受范围,所以才会提出分手,为此嫌疑人还向法庭提交了两人性生活时出于情趣拍摄的私人照片,其中有一张引起了我的兴趣。」猊下说,「找找看有没有一种……软管,白色、不透明,应该不是医疗用的,而且照片上看也确实比医疗用的宽一点……」 「咳咳咳咳——!!」奥利弗直接把咖啡喷了出来,「抱、抱歉!伙计,我不是故意的。」 长川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朽是合气道八段,奥利弗君。」 「真的吗?听起来好酷——不不不!等等,长川谷先生,不要就这样捋起袖子啊!我们难道不是朝夕相处的好伙伴吗?」 对于这齣闹剧,猊下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真有趣,在场瞬间领悟到的果然是一位英国男性。」 「嘿!教授,我可不会假装没听懂你在暗示什么!」奥利弗抱怨道,「我可没有,我对这个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以女王的名义发誓!」 「您不能以女王的名义发誓。」格蕾说。 「什么?」 「在您入睡后,会有处刑者悄悄降临您的房间,用镰刀割下您的脑袋……」她极为认真地解释道,「以女王的名义说谎是会遭报应的,老奥利弗先生。」 奥利弗抓狂道:「我真的没t有说谎!」 目暮警官眨了眨眼,一脸状况外的表情:「呃,不好意思……我是现场唯一没有听懂的人吗?」 「灌肠肛管,一种医学上用来清理肠道的软管。」猊下坦言道,「当然,这种软管一般是透明的,照片上的软管是呈胶质的白色,尺寸也更宽,应该不是正规的医疗器具,可能是情趣用品店购入的。我猜嫌疑人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从油箱里抽出了汽油。」 「原来如此。」经过漫长的沉默后,目暮警官若有所思地看向奥利弗,「我们会认真调查的……」 「为什么说这句话时要用这么微妙的表情看着我?!」 在目暮警官离开前,猊下又补充道:「打开汽车的油箱看看,里面也许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对方不疑有他,但还是打趣了一句:「有时候听您的推理,感觉就像是在听预言。」 猊下没有回答,但格蕾知道,她并不喜欢预言。 奥利弗和长川谷也随警方一起前往现场,防止再次出现关键证据被污染的情况。除了猊下,剩下的工作人员中她只认识那位名为弥生亚美的化验师,对方也是猊下之外唯一的女性刑事鑑识人员。 第277页 对方此时正双手合十,低声祈祷道:「希望能一切顺利,我可不想再为那个清水烂人熬夜加班了。」 「一定会顺利的。」 「哈哈,你小声给别人打气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格蕾亲。」弥生亚美笑了起来,「我也希望如此,但刑事侦查不是侦探小说,并不会每一次都那么幸运— —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坚持到最后却一无所获——这种情况对我们而言是家常便饭,所以这种时候还是需要一点上天的眷顾。」 「比方说,嫌疑人缜密地处理掉了作案工具。」猊下补充道,「或者受害者没有那么纤瘦,身体再丰裕一些,人体脂肪加上床单可能会引发灯芯效应1,这种情况下,尸体会被焚烧殆尽,导致无法验证致命伤;如果下过雨,嫌疑人留下的脚印和转移尸体时的血迹可能会被破坏;如果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再久一点,某些证据可能会被虫蚁啃食,这类情况在刑事侦查过程中相当常见。」 「别说了,教授……」弥生亚美又露出了崩溃的神情,「糟糕,不好的记忆又被唤醒了……」 「不过犯罪的毕竟是人,只要是人,难免会留下痕迹。」猊下说,「不要因为犯罪现场被火烧过就感到悲观。会选择用放火焚烧现场的方式消除证据,反而证明了对方是一个外行人。因为火焰是不可控的,兇手无法保证大火一定会烧掉自己想要销毁的证据,这么做反倒更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减少了证据随着时间流逝自然磨灭的情况,而当警方介入后,兇手就无法再进出现场销毁其他残留的证据了。」 「而且火焰焚烧后的灰烬也可以作为证据进行化验,就像当年的业火教……」弥生亚美勐地拍了拍脑袋,「油、油灯案!就像我们现在调查的这起案件一样!不是检验出了助燃物是无铅汽油吗?啊哈哈,刑事侦查学就是这么神奇的学科呢!」 相对于弥生亚美的尴尬,猊下显得格外平静,并且不着痕迹地给她递了一个眼神,格蕾心领神会:「弥生小姐,您能继续教在下怎么提取指纹吗?」 「好、好啊!」对方回答得十分热切,并且在猊下看不到的角度向她报以感激的眼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来我的化验室,我来教你怎么用真空镀膜法提取纺织物上的指纹!」 「去吧。」猊下适时地开口道,「我还需要整理提交给法庭的资料。」 离开猊下的办公室后,弥生亚美明显松了一口气,看得出她对猊下的敬畏之心——当然,这个团队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畏惧猊下,哪怕是最为乐天派的奥利弗。 「不是因为讨厌教授才这样哦。」仿佛读出了她的想法,弥生亚美开口道,「我很尊敬教授,只是偶尔面对教授会很有压力……毕竟,有些在教授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们而言可能是需要苦思冥想好几天的问题。如果表现得不够优秀,会不会在哪天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抛下呢——不光是我,大家应该多少都会有这方面的焦虑吧。」 格蕾点了点头:「在下能明白您的心情。」 「这次也是,困扰了大家那么久的问题,随着教授的到来就自然而然地化解了。」弥生亚美嘆息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业火教堂案……不,如果柏木澪当初能够对警方多抱有一些信心,没有选择在庭审结束前自杀的话,也许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业火教堂案」——至今为止,格蕾已经无数次听到别人提起业火教堂案了,但和主动出击的乌尔宁加尔不同,如果猊下没有主动提起,她并不想去探究这背后的故事。但她能理解弥生亚美的惋惜……有些鸟儿不该待在笼子里,尤其是那只鸟儿还有能力翱翔天空的时候。 「塔哒——这里就是化验师工作的地方了。」弥生亚美用一种夸张地动作推开了化验室的大门,「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化学研究所级别的专业器材吧?有些仪器用起来有点危险,记得要离有黄色警告标志的地方远一点哦。」 虽然这几天格蕾经常跟着猊下来警局,但还是第一次警局的专业化验室——说实话,第一眼就让她回想起了猊下的卧室,也像这样摆满了专业仪器,让人说不清究竟是猊下把警局当成了第二个家,还是猊下把家当成了第二个工作场所。 「和你经常见到的那种磁性指纹粉不一样,要使用真空镀膜法的话,就必须维持真空状态,所以我们需要用到一些更高端的仪器。」弥生亚美递给了她一个护目镜,「注意保护眼睛。」 「是。」 「一会儿我们会用到高压电。」对方解释道,「通过高压电加热,金属材料超过沸点后会急剧蒸发,形成一股细微的金属蒸汽吸附在物体上,如果物体表面有人体分泌的油脂,吸附的沉淀物质就会更深,指纹就是这样被提取出来的。」 「听起来……很神奇。」格蕾思索了一会儿,「在现代科技已经如此发达的前提下,真的会有完美犯罪这种存在吗?」 「如果对方是专业的话,有可能吧。」弥生亚美笑了笑,「但大多是因为现场保存不当,或者自然条件变化造成的磨损,主要是下雨,会破坏脚印和血迹,也有被丢弃在野外的尸体被动物啃食导致无法检验伤口的情况。除去这些外界因素,也不排除会出现兇手明明留下了破绽,可警方就是找不到的情况。」 第278页 「类似开膛手杰克?」 「哈哈,不是那种。开膛手杰克太久远了,那个时候的刑事鑑识技术还很薄弱,所以即使兇手给警方寄来了线索,警方也无法以此为基点展开调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难再重演了。」对方说,「但就像之前教授说的,只要是人,难免会留下痕迹——但她没有说后面那半句话,只要是人,思考时总会出现纰漏。说白了,如果连那些准备充分、心思缜密的犯罪者都没有察觉到,大概率也是刑事鑑识人员很难察觉到的,这种情况只能看双方哪边更加专业了。」 格蕾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不过,教授基本没有遭遇过这样的难题!我把白马教授的破案实录都看过一遍,所有像开膛手杰克那样想要挑衅警方的傢伙,无一例外都被教授送进大牢了。」弥生亚美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都说要想抓到犯罪者,就得先在心理上成为犯罪者,这样才能了解他们的犯罪逻辑——哼哼,毫无疑问,教授即使成为了犯罪者,绝对也是莫里亚蒂级别的犯罪专家,像清水诚人这种不入流的冲动型杀人犯,在教授面前当然也是不足挂齿的……啊!这么说来莫里亚蒂也是教授呢,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闻言,格蕾噎了一下:「虽说在下能够领会您的意思……」不过这个类比还是让人感觉非常微妙。 「换而言之,如果遇到了这样级别的犯罪者,大概就得毫无悬念地迎来bad ending了吧。」弥生亚美说,「幸t好像教授这种妖怪一样……咳咳,天才的大脑只有一个,而世上大部分都是清水诚人这样的三流货色,以为放一把火警方就会束手无策。如果善后犯罪现场的是白马教授,我们大概下辈子都不可能找到线索吧。」 第127章 尽管那天用嘲讽的语气送走了白马探, 但自从得知对方在调查当年教堂的真相,信浓冬就陷入了某种焦虑的泥沼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试图说服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是当初白马教授给他们的承诺。诚然,白马探很聪明,办案经验丰富,还当过那位教授的助手,但他也不可能比他的老师做得更好了。 信浓冬不知道当初白马教授是怎么善后的,他只是单纯地相信对方一定会兑现自己许诺过的事,就像他曾经这样相信柏木澪一样。 虽然这段时间他经常自我安慰,但在与理性的抗争中,感性总是能够占据上风。那种怅然而彷徨的心情一直萦绕在他胸口,甚至伴随着他进入梦乡。 梦中的他回到了两年前, 看见了比现在更年轻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两年前就已经不再老去的女人。 「你刚刚说什么?」信浓冬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了,但至少在梦境中,他此刻看起来还挺滑稽的,像是一个在剥香蕉的猴子, 「你要我站出来跟你一起告发神父?」 「我不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信浓君。」柏木澪神色凝重, 「你从小在育儿院里长大,难道没有发现哪怕一点异常之处吗?清山神父对孩子们做了……可怕的事情,我们不能再放任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所以呢?」 闻言,对方脸上有剎那的错愕:「……什么?」 「我问你,所以呢?」他缓慢地、带着点讥讽意味地回答, 「去报警,去举报他,把他所做的事情公之于众,连带着把那些受害者的名单也公之于众,于是媒体们蜂拥而来,把摄像机和镁光灯对准我们,在清山宽遭受审判前,被侵犯的印章就像耻痕一样永远地烙在我们身上……这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才对啊,柏木澪小姐。」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我们……?」 「很惊讶?」说这些话时,他的心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恨,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因为他并没有太多童年时期的记忆,所以育儿院的生活基本就是他人生的开端。 在他看来,世界一直都是这样,虽然因为清山宽的关系,他很早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了,但有些人或许就是天生负有原罪的,註定了他们会在理解「伤害」本身的涵义前就先遭受伤害。 「所以不要觉得自己可以拿什么道德、同理心来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教……你所遭遇过的事情,我也遭遇过,你所承受过的痛苦,我也承受过。」他说,「如果你真的打算为了这些孩子好,就下来只要保持沉默就够了。」 柏木澪脸上露出了一种哀伤的,仿佛被某种力量痛击了的表情。尽管他当时对她表现得极尽嘲弄,但当看到对方的表情时,他依然感觉一阵绵密的疼痛在胸口蔓延,并且萌生出了一丝迟来的恼恨。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不在意这些,而某个人感同身受的爱怜之情依然能如此轻易地触动他——这种动摇简直比遭到对方的说教更令人难以忍受。 漫长的沉默后,是柏木澪先开了口:「我听说你有一个叫夏的妹妹,如今还在育儿院……哪怕是为了她,你不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防止她也遭受伤害吗?」 「柏木澪。」他说,「你知道那些想要领养孩子的父母,心里大多是怎么想的吗?」对方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性格温顺乖巧,身体健康,没有先天或遗传病,长相出众——虽然他们从不直说,但总是会用行动证明他们更喜欢漂亮的孩子。在此之上,如果那个孩子恰好还很聪明,就再好不过了。 」 第279页 「我知道育儿院的孩子想要被一个良好的家庭收养并不容易……」 「不,你并不知道,柏木澪,否则你就不会提出这种蠢问题了。」他打断了她,「你知道真琴为什么没有被收养吗?因为她性格不够温柔?她有严重的先天疾病?还是说她长得实在不好看,所以那些领养者都对她没兴趣?」 怎么可能——真琴一直是中年夫妻最喜欢的那类孩子,温柔、沉稳,又体贴。 「可只要清山宽说一句真琴确实是一个好孩子,但她好像很喜欢和男生们一起玩呢——大多数领养者就只会进行到这一步,毕竟可供他们选择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而稍微缜密一点的,会让妻子去接近她,然后发觉她的下/体确实有异味,认为她是一个不检点的女孩而放弃……仅仅是这样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一对夫妻放弃领养这个孩子,如果被爆出教堂的神父是一个强/奸过孩子恋/童癖……你觉得育儿院的这些孩子以后会遭遇什么?」 如果有什么是比承受清山宽的侵犯更痛苦的,莫过于为了得到对方的推荐,不得不忍耐着噁心去主动讨好对方了。 但对当时的他而言,那段时光毕竟已经过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信浓夫妇完全有能力再抚养一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妹妹小夏也能成为这个幸福家庭的一员。 他当时还没有被领养很久,和信浓夫妇的感情不算太深,他本身也不事生产,没有资格恳求他们再领养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拜託真琴帮忙照顾小夏,打算等他和信浓夫妇关系再亲近一些,或者等到他能自己打工挣钱的时候,就提出收养妹妹的请求。在此之前,他希望过去的一切都能照常不变。 「可你难道不会担心夏遭受和你一样的伤害吗……」 「清山神父已经老了。」他低声道,「没办法勃/起,只能靠看裸/体和抚摸对方来满足自己,他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也许哪天突然就死了……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一直忍耐到现在。只要他死了……哪怕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也好,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真正解脱了,那些骯脏的秘密也会被一同埋进坟墓。」 没错,什么悲伤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伤害他们都没有遭受过……让一切都随风飘去,他们已经熬过了最糟糕的日子,就算再忍耐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的他——当时的他们,就是抱着这样消极又乐观的态度,笃信着这样美满的(至少对他们来说)结局很快就会到来,但又不知道这个「很快」究竟要花费多久时间。 「听着,柏木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结束社区服务后还要再回来,如果是为了你心里那点无处安放的正义心,我劝你还是到此为止吧。」他说,「这件事被曝光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你明明体会过那种滋味吧?毫无隐私地被暴露在镁光灯下,无数的人带着摄像机和话筒,逼着你一次又一次回想起那段最不堪的记忆,你最恐惧面对的过去。」 「你还不能对他们有所抱怨,因为他们都是关心你的情况,希望正义能够被伸张,希望藉由宣传你的故事,让其他孩子不会再有类似的遭遇。而你只能带着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对着镜头面露微笑,甚至感激得落泪,因为社会上还有那么多人爱着你……哪怕他们的爱让你痛苦,让你流血。 」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其实他正是从那部讲述她年幼遭遇时的电影里知道了她的名字。 《沉默之罪》——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部电影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也遭受过类似的痛苦,第一次知道「亲生母亲」这个词和「母爱」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繫,第一次知道原来犯下这种罪行的傢伙可以得到法律的审判。 他对电影的女主人公产生了无限的共情,在电影院里几乎泣不成声,让信浓夫妇都感到很惊讶,但他们都没有想太多,只当是因为他的同理心太强。 「冬君以后会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呢。」他的新妈妈如是说道,「柏木澪真是可t怜的女孩啊,年纪轻轻就被这种事毁了……」 当时,听到这句感慨的他心跳停止了半拍:「发生了这种事,就代表着被毁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对方迟疑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无论如何,这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嘛,幸好我们的冬君是一个男孩子,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事情。」 尽管对方说得很含蓄,但他已经从中得到了答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人生,确实会因为其他人的错误而被毁掉。 「我承认,真相会带来光和热。」他嘆息一声,「但有些时候,真相也会灼伤别人。」 「我……我很抱歉……」柏木澪的嘴唇嚅动着,「我并不觉得忍耐就能解决一切,可是……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们的处境变好……」 他觉得这一幕很可笑——并不是因为柏木澪的道歉,而是她竟然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说到底,这件事里她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因为他们恰巧生活在世界的阴影里,所以光明之下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法则对他们而言不再可行了而已。 「我只是希望……」她苦涩地微笑着,「希望你们永远不会为如今的选择后悔。」 ………… 第280页 从梦中醒来后,信浓冬辗转反侧了很久,始终没能再入睡。杯子里没喝完的热牛奶已经凉了,表面浮了一层灰尘,他的卧室离楼梯较远,不想下楼惊动已经睡着的父母,他就这样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最终起身翻出了母亲之前送给他的香薰玻璃灯。 玻璃灯里放着一支香薰蜡烛,据说是被特意设计成了到时间会自动熄灭的样式,所以即使点着蜡烛入睡也不用担心会引发火灾。不过信浓冬一向不是很信任火这种东西,所以从来没用过它。 点燃了蜡烛后,一股沁人心脾的薰衣草香气瀰漫开来,逐渐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但要说引发了多少困意,倒也不到那种程度。 这不是信浓冬第一次梦见那时的场景。在刚得知柏木澪自杀身亡的消息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这样的梦。有时是他和柏木澪初次相遇的时候,有时是她为孩子们分发午餐的笑靥,有时是在清山宽的尸体旁边,她用一种冷静地对他们说:「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最后的场景永远是他记得最清晰的,即使梦醒后忘却了其他的情节,唯独那超脱了人的桎梏,几乎具备了神性的平静微笑,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 还有些梦比较古怪。比如说他并没有见到柏木澪自杀的模样,却会在梦里见到她吊死在监狱的天花板上(她甚至不是上吊而死的),时间一久,梦里柏木澪的脸有时会变成他的脸,让他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可能也在那个时候死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他残缺不全的碎块,以及柏木澪意志的衍生,他不过是她存留于世的某种姿态。 就在这时——或许是受火光的吸引,一直飞蛾慢悠悠地从窗户的罅隙间飞了进来。 他就这么看着它围绕玻璃灯打转,最后终于寻觅到了一个可以飞进去的入口,看着它的翅膀被烛火融化、点燃,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他在重新躺下前熄灭了蜡烛,并且再一次确信,人是不能相信火焰的。 第128章 「你在干嘛?」乌尔宁加尔看着格蕾用剪刀小心翼翼地从报纸上裁下一块版面, 「如果是灰姑娘病发作了的话,去洗衣服不就好了。」 格蕾抬头瞥了他一眼:「乌尔宁加尔阁下,在下能理解您最近游手好闲总是出门鬼混,以至于无暇关心……」 「谁在鬼混?」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 「跟着缇克曼努出了几天门就开始认不清自己,口气变得很嚣张了啊,人造人。」 格蕾拿起那张被裁下来的报纸,轻声念道:「一锤定音, 持续已久的悬案终于落下帷幕, 刑侦女王轻松拿下归回的第一战——今天是猊下的凯旋之日,必须准备丰盛的晚餐用以庆祝才行。」 乌尔宁加尔往报纸上扫了一眼:「为什么这些写报纸的人会知道她当过女王?」 「这似乎只是一种用于称赞的说法,而非对猊下真实身份的判断。」格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 做完剪报后,在下还有一只火鸡,就暂不奉陪了。如果您感到无聊的话,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有《花园宝宝》……」 「谁要看花园宝宝?!」乌尔宁加尔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绒絮, 「所以说好的鸡在哪里……怎么还在看着我发呆?难道你要找个熨斗来把报纸熨一熨吗?」 「这倒不是……」格蕾迟疑了一下,「在下只是对您疑似表现出了想要和在下一起准备晚餐的意向感到惊讶。」 「不然呢?」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 「不会以为我会一直让你专美于前吧?区区一只火鸡而已,本王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 ………………………… 「……这就是你们对厨房被炸成这样的解释?」 格蕾面色阴沉地回答:「是的, 因为乌尔宁加尔阁下偷懒把鸡蛋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喂!你说谁偷懒了?」乌尔宁加尔抗议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善于利用现代科技的便利性而已。」 四十二有些感慨:「我还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种搞笑类番剧里呢。」 「非常抱歉, 猊下。」格蕾沉痛道, 「本以为莫德雷德殿下和厨房的兼容性已经是极端的差了,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在这方面青出于蓝的存在。」 「这样超脱的傢伙居然还不止一个吗?」四十二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可从来没有炸掉过厨房……这种奇怪的特性到底是谁遗传的?」 「一定是亚瑟陛下。」 「肯定是父王。」 ……看来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不是那么可靠呢。 她打量了一下狼藉的厨房,从漏水的龙头、变形的吸油烟机到沾着焦黑色蛋液混合物的平底锅,终于放弃了所有心里挽救的想法:「既然厨房已经彻底完蛋了,那晚餐就点寿司外卖吧。」 为了惩罚乌尔宁加尔毁掉厨房的冒失行为,厨房的修缮费用和寿司的外卖钱都会从他的零花钱里扣,除此之外,他还要承包接下来一周的所有打扫工作——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靠那点微薄的钱过日子,这么做更多是一种态度上的表示,暗示她这几天希望他能处事低调。 而对方也不负众望地——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洗完澡后直接抱着被褥往她的卧室门口一站,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一样理所当然:「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第281页 「……为什么?」 「你今天不是打了胜仗吗?」乌尔宁加尔说,「虽然与界河之战相比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不过嘴皮子的胜仗也算胜仗。为了庆祝你久违的胜利,本王决定今晚和你一起睡,并且聆听你的睡前故事。」 四十二沉默片刻:「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因为我赢了官司,所以你打算奖励自己和我一起睡并听我讲睡前故事,没错吧?」 「没错。」对方理直气壮地回答。 「为什么我赢了,是你得到奖励?」 「父母的荣耀当然会荫庇他们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与有荣焉。」乌尔宁加尔说,「反正当初父王和西杜丽该有的待遇,本王都要得到。虽然在异闻带的时候,本王有过一些不太稳重的表现……但仔细想想,这具身体因为太过年幼还没有性/欲,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会沦落到父王那样被质疑成变态的处境——哼哼,完美地规避了一切负面条件,然后直击要害——不愧是本王,连父王看到也会不得不感嘆自愧弗如吧。」 在自愧弗如之前,你的父王应该会先把你倒吊在宫殿外吹一晚的冷风。 有一就有二——事实证明了破窗效应是存在的。在看见乌尔宁加尔似乎要靠着死磨硬泡达成自己的目的后,格蕾也忍不住抱着自己的枕头走到了卧室门口,怯生生地看着她:「猊下,在下也能跟您一起睡吗?」 她的太阳穴突突作痛:「这种时候就不要来添乱了,格蕾……」 「非常抱歉,猊下……可是……」格蕾嚅嗫道,「在t下一直在好好地做那个听话的孩子,结果被您拒之门外……而乌尔宁加尔阁下总是添乱、发脾气,却能和您一起睡……难道只有做坏孩子才能得到更多的疼爱吗?」 「喂,人造人,你当我听不到吗?」 不知为何,四十二总感觉眼前的这一幕有种奇妙的既视感,仿佛在很久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对话……可这是为什么呢?别说睡一张床了,她这辈子和别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大学里和别人住同一个寝室,为何她此刻内心如此平静,仿佛习以为常了一样? 如果需要的话,她脑海里有一千一万种拒绝的理由……但她最终只是嘆息一声:「踢被子和打唿就会被赶出去,明白了吗?」 虽然据乌尔宁加尔自己所说,这个姿态的他还没有进入发育期,不过考虑到男女之别,以及这两人彼此敌视的氛围——虽然格蕾一直表现得很稳重,颇有长姐风范,但四十二猜她还是很乐于见到乌尔宁加尔吃瘪的样子——所以她把两个孩子分别安排在自己两侧,格蕾需要上学早起,所以乌尔宁加尔睡里面。 「想听什么睡前故事?」她问道,「还是说唱玛卡巴卡之歌当作安睡曲……」 「本、王、不、想、听、那、该死的、玛卡巴卡之歌!」说罢,乌尔宁加尔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事先说好,我说完之后你不准对我生气。」 四十二对此不置可否:「视情况而定。」 「哼。」乌尔宁加尔把脑袋埋进她的肩窝里,用指甲去刮她的掌心——后者似乎是他无意识的行为,也许是他感到不安时的习惯,「两年前,是你帮柏木澪处理掉了那些能证明柏木澪不是兇手的证据,没错吧?」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怒喝了——虽然她和乌尔宁加尔之间的关系堪称恶劣,但也很少会用这种语气和对方讲话, 「请您慎言!」 乌尔宁加尔闷哼一声,显得很不愉快,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回去,这或许是他面对格蕾时最软弱的表现了。 四十二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没关系。」 事实上,她的内心异常冷静——或许是因为今天那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减轻了她的负罪感——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那个词的出现依然令她舌根发苦,但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如噩梦般击中她,让她晕眩、颤慄、郁郁寡欢,让她的大脑因为肿胀而疼痛,因为疼痛而渗出冷汗。 也许她不得不承认,并将自己暴露在这个冰冷的现实面前,无论她如何抵抗,时光还是冷酷地、不容置疑地沖淡了那件事对她的影响。 两年过去,当初和那件事有关的人都陆陆续续展开了新生活,毕竟人生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未来还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这就是人还活着的好处,死了的人则只能躺在地下,等待时光将她的音容笑貌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最终变成某种情绪的残留物,某个抽象的符号。 「为什么忽然想问这个?」 「虽然白马探是一个自恋、嫉妒心强又不成熟的不列颠臭小鬼——但作为王,就得公平地看待一个人的能力。他确实有那么些聪明才智,作为侦探而言,他做得还算不错。」乌尔宁加尔说,「如果连他都不能找到任何证据来佐证自己的猜想,说明为这件事善后的人很有水平,柏木澪明显不可能做到这一步,更不用说育儿院里那群看着就不够聪明的小鬼了。」 四十二的目光落到了视线低垂的格蕾身上——比起突然得知真相的震惊,她的表情更像是悲伤:「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是。」格蕾说,「您和弥生小姐都说过,放火焚烧证据大多是三流犯罪者会用的手段,既然您已经确定柏木澪不是兇手,至少应该找到了能印证您观点的线索……」 第282页 「等等。」乌尔宁加尔打断了她,「你怎么知道缇克曼努当初断定了柏木澪不是兇手?」 「在下在房间里听到了您对妃英理女士使用催眠术的录像……」 「可恶!」再一次被翻出了黑歷史的乌鲁克王恼羞成怒道,「本王讨厌现代科技!监控录像也是,微波炉也是!」 「好了,都安静一点,不要打扰到邻居休息。」她嘆了口气,「你们的猜测都没有错,当初是我处理掉了那些证据,这是我和英理商议一致的结果……」 妃英理放弃了自己的不败纪录,而她放弃了自己的职业操守。 她们都是那场沉默之罪中的一员。 第129章 「情况比我想像中糟糕得多。」 四十二看着妃英理走到落地窗边,就着冰凉的窗框、月光和阵阵晚风,点燃了一根烟。 她和对方交情颇深,只是认识得不久,但也知道对方只在刚毕业时当过一段时间的老烟枪,怀上女儿之后就戒了,离婚后也没有復吸。她掏打火机的动作有点笨拙,还会被飞溅的火星吓一跳,但等她长吸一口,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后,弹菸灰的动作就熟稔了许多,仿佛唤醒了身体的某种记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妃英理的嘆息化作了灰色的烟雾,她的面容也在这烟云缭绕的氛围中若隐若现,「说实话,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作为一名律师,尽可能为我的当事人争取权益才是我该做的。」 「而我是一名刑事鑑识人员,负责把证据呈交给法庭才是我该做的。」四十二说,「所以这件事和我们两个都无关,为什么我们还坐在这里唉声嘆气?」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那么不留情面。」妃英理苦笑一声,「如果我们原封不动地把手头的证据提交上去,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首先,清山宽是恋/童癖的消息会被曝光, 网站上的收费视频会证明他侵犯过数位育儿院的孩子,并且以贩卖他们被性/虐的情/色电影牟利, 核查一下教堂这几年的帐户收支就够了。」 事实上,清山宽生前一直因为鲜少举办公开募捐而广受好评,人们认为他生活清贫,且善于理财,才能把教堂打理得那么井井有条。 「然后是夏的验伤报告。」说到这里时,她不自觉地顿了顿,「她的身体严重营养不良,身上有多处被拘束的瘀伤,下/体撕裂流血,导致了尿道的混合感染。我们用银版转印法1在她的胸脯、腰腹和大腿根处提取到了清山宽的指纹,可以证明他曾经侵犯过这个孩子。」 「所以留下了医疗记录?」 「私立医院。」她咳嗽了一声,「你可以理解为……那些记录在可信的人手里。」 妃英理没有深究:「所以真正杀死清山宽的人是谁?」 「信浓冬。」四十二说,「我在两公里外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几个废弃的汽油箱,分别有柏木澪、深森真琴和信浓冬的指纹,其中信浓冬的指纹上有血迹,鑑定结果显示是清山宽的血。」 「……两公里外的垃圾桶里?你究竟是怎么找到的?」 「他一直在我的怀疑名单前列,有动机,有杀死清山宽的力量,时间上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四十二解释道,「所以我根据他往返的公交车站点依次勘查,他走了三站路,那个垃圾桶距离车站大约五百米,找起来不算难。」 「有时真搞不懂你对不难」的定义。 」妃英理回到办公桌边,把菸头放到盛了水的菸灰缸里按灭,尽管她只抽了一半不到,「要是我们……我是说,假设有这么一种情况,我们是一群失败者,什么证据都没有找到,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 她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清楚,又何必来问我呢?」 妃英理长久地回视她,神情疲惫又迷茫,四十二猜她可能有点后悔那么早就把烟熄灭,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就像人很难在得知真相后说服自己回到事情还扑朔迷离的状态。 结局很简单,如果不提交这些证据,她们也没办法证明清山宽侵犯过柏木澪——因为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清山宽是一个恋/童癖,对发育成熟的女人没有兴趣。 她们唯一的主张只剩下了柏木澪的精神状态,可在基本前提被驳回的前提下,她们只能证明柏木澪的精神问题源自她年幼时的经歷,一旦趋势变成了这样,柏木澪所处的位置就会从「有隐情的兇手t」变成「有攻击性的精神病人」,清山宽就会从「强/奸犯」变成一个刚巧遭遇了精神病人攻击的「无辜的不幸之人」…… 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妃英理长嘆一声,把梳得一丝不苟的盘发拆了下来,她的头髮被禁锢在发箍里太久,已经失去了原本自然的弧度,她试图用手把它们捋开,却只是把它们弄得更乱了,「我们不该谈这些的,四十二,我不想说那些教条性质的话,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法律从不悲悯,也从不怨憎任何人,这就是它适用于社会一切运行规则的前提。可现在我们在做什么?探讨是否应该出于同情而为少部分人开闢一处超脱于法律之外的道路?」 「我们只是解释、利用法律的人,不该批判它在某种情况下是否适用,这种想法……太傲慢了,何况我们谁都不能证明自己的决定就是正确的。而且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到时候我们也要像这样用自己的方式为别人法外开恩吗?」 第283页 四十二看着那支被熄灭的烟,菸灰浮在浑浊的水面上,让她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癌症病人的细胞组织,像是一层附着在子宫表面的鱼鳞:「所以你已经有决定了。」 妃英理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我宁可你和我吵起来,也不想你这么一针见血地戳穿我的想法。」 「别傻了,这又不是什么学术讨论会,没有可以斡旋的余地。」她松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感觉此刻才像是能够正常唿吸了,「真是见鬼,我这辈子觉得世上最无聊的文学就是侦探小说,但我现在干的事跟那些小说里的硬汉侦探没什么两样。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雨淋过的丧家犬。」 「现在有两条了。」妃英理问,「想摄入点酒精吗?」 「主观而言,不是很想。」她说,「但管它呢,我已经当了整整两天泡在酒杯里的海绵,再多泡一天又能怎么样呢?等我的鼻子真像小丑那样发红肿胀了再说吧。」 妃英理走到展示柜旁,取出两个玻璃杯,四十二在看到她手里拿着的酒瓶时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人头马?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没必要在意价格,酒只是一种会让人头晕目眩的饮料。」对方低声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四十二,我很荣幸能跟你共事。」 酒杯硬而冰凉,散发出酒精特有的、糜烂的香气,能为任何房间罩上一层纸醉金迷的气氛,上面映射出的妃英理的目光却是温情脉脉的。 「我也是。」她举起酒杯,「敬柏木澪、法律、那把捅死了清山宽的刀,以及丧门犬。」 妃英理举起杯子回碰她,她还没来得及沾一滴酒,但笑声听起来已经醉醺醺的了:「敬两条丧门犬。」 她们俩一起喝了个烂醉,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她们一个睡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个靠着储放酒瓶的玻璃柜,但无一例外都散发出酒液发酵后的糟糕气味,两个失败者为此互相揶揄嘲笑——两只流浪狗在垃圾桶里睡了一晚,还要嘲笑对方身上臭——事后,当四十二再度回忆起这部分时是这么定性的,但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她还得和柏木澪谈一谈后续的处理,而妃英理需要调整团队的法律辩护方向。 四十二忍耐着宿醉的头痛,预约了和柏木澪的面谈时间。她和对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见面状态都不怎么好,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拘留了十几天的囚犯,而柏木澪是那个抽空来探监的人。 「我已经和你的辩护律师商量过了。」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保证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到教堂的那些孩子,但也有相应的代价。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面谈结束后我们就会着手落实这些事。」 柏木澪颔首:「请说。」 「首先,我们不能保证法官会相信你被清山宽长期侵犯的事,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也许有其他更好的证据曾经存在,但某个夜晚过后,它们就会消失得比露水还干净。」她说,「如果这个前提不能成立,即使我们说服法官相信你的精神状况异常,那么责任也不会归在清山宽身上——当然,你也不会因此就被判死刑,妃律师有把握让你的刑期维持在8到12年,但舆论上可能会产生影响,朝一些从各种意义上都让人作呕的方向发展。」 「我并不担心这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谢您和妃英理律师的付出。」 「不后悔吗?」 对方回以微笑:「您指什么?」 「用十年的时光去当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感谢的好人——至少不是明面上的感谢,可能还要背负一些不属于你的骂名。」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如果把时间线拉得更长远一些,从生来就没得到过什么,最后却为别人燃尽了自己……说真的,柏木澪,如果我有一票决定权,肯定会把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你。」 「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困惑。」柏木澪回答,「是关于我的老师……想必您也知道,他最后是被我的继父用刀捅死的。」说着,她嘆息一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老师当时流了好多血,我很想帮他按住伤口,可我太害怕了,手一直在颤抖,一点劲也使不上。老师死前一直在挣扎,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但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我以为他有什么不甘的遗言要对我说… …可他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慢慢停止了唿吸。」 对方佯装自嘲地笑了一声,但四十二看到了她闪烁的眼睛,像是被风吹动后微弱的烛火。 「真奇怪……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他就不会被那个男人杀死,是我毁掉了一切……可最后是他对我说了对不起。」 柏木澪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温情脉脉的眼神干涸了,嘴角耷拉下来,那种奇妙的、蕴藏着母性光辉的气质也褪去了,她露出了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应有的模样——但也很短暂,对方旋即就把自己的情绪收拾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四十二知道,她那温情的微笑是真的,她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也是真的。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即使在临死之前,他都在为没能真正将我从噩梦中解救出来而愧疚。所以当我收到那本《圣经》时,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觉得我应该回到那些孩子身边去,就像当初的老师一样,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而那个晚上,当我决定……做这些的时候,内心感到非常平静,就像现在一样,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第284页 「我……」她感觉喉咙发苦,唿吸时有干裂的涩痛,许多话语堆积在胸口,但无一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 整件事里她最不能接受的,既不是要违背自己的信条,去做一些对她而言有违法律和道德的事,也不是清山宽的名声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好转——当然,这种发展已经让她感觉很噁心了——而是她不能接受这样戏剧性的落幕。 一个人早年的不幸,就像是为她后来的人生埋下了伏笔,于是她仿佛命中注定般地站到了眼下地位置上,因为她的人生在年幼时被自己的继父「毁了」,所以她好像天生就适合成为那个被牺牲的人,好像命运的天平早已决定用个别人的一生去换取更多人的幸福,而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的砝码了一样。 「请不要误会。」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柏木澪轻声道,「既然我的人生已经毁了,不妨用它去换取其他人的幸福吧——这整件事的发展,或许会给您和妃律师造成这样的误解。当然,我也曾试着用这种角度说服您,因为我觉得这样您更容易接受,所以这之中也有我的过错。但我其实没有想得那么复杂,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脏了,所以牺牲我会比牺牲别人更好。」 「我只是觉得……需要有一个人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因为那些孩子还太过弱小,得有一个人保护他们免于这个世界的伤害——就像那时的老师选择站出来保护我一样,这是我作为一个大人的觉悟。」 第130章 「你居然还在那位教授的手下工作过?」 t柯南努力没有让自己表现得一惊一乍, 「玩碟中谍的中途还去客串了一把刑事警察,你可真是有够闲的。」 「有什么关系」安室透笑了笑,「完全断绝了卧底向组织透露我身份的可能性,如果日后组织调查到了我在警校的记录,也有了辩解和混淆视听的藉口,外加还能在超有名的专家手下工作,这难道不是双赢的局面吗?」 「……怎么看也只有你一个人得利了吧?」 「是啊。」安室透理直气壮道,「我一个人赢了两次——这也算双赢。」 柯南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 然后做了一件自从坐到副驾驶座后就重复不断的事——把安全带压到肩膀下面, 因为它卡到了他的脖子——然后又因为肩膀被勒得难受,而把安全带放回去。 自从他上了这位公安警察的贼车,就感觉哪里都不舒服,更遑论他们还在谈论一些和白马四十二(那个可怕的女人)有关的话题。柯南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这个破安全带真的如此困扰着他,还是说真正使他烦躁的是白马教授和她那无疾而终的悬案……当然,事后听来其实没有那么「悬」 ,但人就是这样,当你不是很能接受事后隐藏的真相时,你会宁可回到它还是一件「悬案」的时候。 最开始,他只是在波洛咖啡厅里一边等咖啡牛奶(他点的是黑咖啡,但是被某位假服务生拒绝了) ,一边刷推特上有关血色油灯案的新闻,并没有要出远门的安排——不出意外,报导的配图清一色是白马四十二的脸部特写,而且短短两年时光,就足以让媒体行业集体忘记她的禁忌,又开始用一系列例如「刑侦界女王」,「君临警视厅」之类夸张到让当事人尴尬到脚趾抠地的字眼来撰写和她有关的部分。 安室透好像不经意地瞥到了他的手机:「在看白马教授的新闻吗?」 「嗯。」柯南当时并没有对他能一眼认出白马四十二的事感到奇怪, 毕竟后者确实太出名了,「毕竟案件一定程度上也和我有关……」 安室透理解地点了点头:「嗯,因为柯南君污染了重要的证据嘛。」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柯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没有太生气,「好在最后还是顺利解决了。」 诚然,给白马教授当助手的那段时间确实让他受益匪浅——白马四十二是一个好老师,这和她同时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并不冲突——托福于对方的严苛,他当时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段时间所学的知识……可现实就是现实,只要离开了相关领域,即使是曾经熟记于心的专业知识也会逐渐淡忘。 现实中的刑事案件不同于广受喜爱的侦探小说,仅有「推理→找出真相→兇手认罪」是不够的,在警方逮捕兇手后,还需要经过法庭审判,兇手才会面临最终的惩罚,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参与过这个环节了——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不是清水诚人在开庭前临时推翻了口供,导致庭审被迫陷入僵局,他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了。即使当他还在给白马教授打下手的时候,最不喜欢的也是这个环节,因为这通常是整个案件推进过程中最无聊的部分。 所幸案件还是顺利地落下了帷幕……也幸亏白马教授不知道他变成了江户川柯南的事,否则以后每次碰面估计都会被对方用眼神射杀吧。 对于知晓他身份的安室透,柯南本已做好了要被揶揄很久的准备,但没想到对方最后居然会好心地安慰他——用一种同为过来人的身份,而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安室透曾经竟然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在白马四十二的手下工作过。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撼,以至于当他恍恍惚惚跟着对方坐上了汽车的副驾驶座,车已经开出去两公里远时,都没能从这个巨大的冲击中恢復过来。 第285页 「你是怎么知道是她处理掉了那些线索?」 「柏木澪自杀后,教授就终止了这起案件的调查。」安室透嘆了口气,「但我不甘心,我不能接受柏木澪的结局就是这样,如果你参与全程的话,就会有那种感受。当你看着录像里那个女孩突破了心魔,勇敢地走到法庭上指认自己的继父时,你会由衷地相信那她的未来将一帆风顺,因为她已经战胜了过去从不敢面对的敌人,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伤害到她了……」 「不见得。」柯南知道自己的回答很冷酷——可这就是事实,而事实大多都是冷酷的,「很多时候,庭审的结束只不过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如果你刚巧是一桩离奇案件的主人公,大概很多年后都还得忍受别人把你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真是一针见血。」安室透苦笑道,「如果我当时能懂得这些道理就好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看着对方失落的样子,柯南只好轻声安慰,「以你的工作性质,应该没怎么在媒体面前露过脸吧?一旦成为公众瞩目的人物,无论是主动吸引还是被迫如此,都难免会陷入舆论的漩涡……」 在很多人眼中,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是一种天然的有利资源,即使当事人并非特意博取眼球,但由于得到了这种资源,当事人就理所应当地需要牺牲自己的隐私。 因为父母都是名人,他已经算是比较乐于接受媒体报导的类型了,但当人们出于好奇打算进一步挖掘他的私生活时,他也会觉得不堪其扰,更不用说根本不想被大众揭开伤口的柏木澪了。 「总之,我试图继续追查业火教堂案的真相。」安室透继续道,「奇怪的是,我什么都没调查到。你应该也明白,犯罪现场处理得太干净往往也是一种隐性的证据,即使我找不到真正的兇手,至少也应该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简直像用吸尘器清洁过的地板那样一尘不染——最重要的是,连团队之前追查到一半的线索也断得干干净净,让我完全没有追查的头绪。」 「所以你才发现是教授处理了证据?」柯南嘆息一声,「嘛,如果是教授的话,确实能做到那种程度……但你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做的吧?」 「是啊……只要没有证据支撑我的推测,那么我就什么也做不了,教授当时多少也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吧。」安室透回答,「在面对我的质疑时,她也是在确认了我没有任何录音设备后,才对我吐露了真相。」 「那个时候,我真的感到很失望,因为在我看来,应该还有更好的选择才对——在正义得到贯彻的同时,也不用让柏木澪成为牺牲品的选择,天无绝人之路,一定存在着能够两全其美的选择吧?即使最终有人要受到伤害,为什么非得是柏木澪呢?她在自己的人生中都没能获得多少幸福,为什么要让她再为别人的人生去承受痛苦呢?」 柯南没有回答——感性上,他贊同安室透的想法,命运已经亏待了柏木澪,不应该再让她去为别人的幸福作出牺牲;理性上,他又能理解柏木澪的做法,也明白做出这个决定的白马教授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煎熬……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达成安室透口中那个「两全其美」的选择,连安室透自己多半都不知道。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自己当初有多么天真。」安室透说,「我所无法接受的事,教授又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呢?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还对正义怀有希望的人,却没有考虑过为了获得正义要付出的代价……」 汽车停在黑色的铁门前,引擎的嗡鸣声安静了下来。 「每当我感到迷茫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看。」他低声道,「提醒我自己,如果这个社会不能好起来,就还会有人为了更多人的幸福而不得不牺牲自己… …所以你也该打起精神来,柯南君,虽然这一次做错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努力不让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 柯南搔了搔脸颊:「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挺奇怪的。」 「真过分啊。」安室透抱怨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罕见的理想主义者呢。」 这倒是没错……考虑到对方是好心把他带出来予以开导,柯南本想附t和他几句,但一个闪过的人影霎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是……」他喃喃道,「白马探?」 xxx 「这不是白马警视总监家的公子吗?」 白马探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回想起对方的身份——他知道对方是父亲交际圈里的朋友,但还是第一次和对方直接对话:「原来是安井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闻言,安井直人放声大笑:「这句话应该反过来才对,没想到会在千光良教堂遇到你,你父亲最近还好吗?」 「家父最近身体健康……除了有一个过分活跃的儿子,大概也没其他什么令他困扰的事。」他露出微笑,「您特意到千光良教堂来,是在筹备和柏木澪有关的电影吗?」 虽然距离业火教堂案已经过去了两年,不过安井直人当初毕竟是靠《沉默之罪》一举得名的,相比早几年的意气风发,他近两年的电影似乎都陷入了只能孤芳自赏的怪圈,有不少影评家认为他过分沉迷于自己的情绪中,以至于忽视了故事本身的重要性,为了回归本心,打算再一次从柏木澪的故事入手也不是不可能。 第286页 「不,我只是来探望一下育儿院的孩子们。」安井客气地笑了笑,「你呢?」 「我……也是来探望孩子的。」更准确地说,是来探望那个名为夏的女孩,以便验证他的推理是否正确。 出发前,他特意作调查,确认警校的课程满到让信浓冬不可能抽空到这里来——在此前提下,如果能在祈祷室外遇到那个女孩就更好了,因为他希望能避开深森真琴进行这场谈话…… 然后呢? 他如此问自己,如果他猜到了真相,应该为此而高兴吗?如果他的推测是错的,应该为此而失落吗? 如果连这点都没有搞清楚,那他之所以来到这里,究竟是想寻求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白马探不想把内心的迷茫暴露给这位不算熟悉的长辈,便佯装无意地提起了其他话题:「话说回来,您似乎一直没有拍摄业火教堂案的打算?相较于柏木澪早年的经歷,这起案件应该更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才对。」 或许是他的错觉,当安井直人那种敦厚的、如溪水般潺潺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时,他心里霎时生出一股衣不蔽体,仿佛从身到心都被对方看穿的惶恐——但这是不可能的,对方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每个晚辈被一位长辈凝视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他听见对方的嘆息,「其实在两年前,我曾去拜访过柏木小姐——抱着某种莫名的自信。我想,如果世界上需要有一个人来讲述这个故事,那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了。当我上次这么做的时候,我创造了奇蹟——我们创造了奇蹟。人终究会老去,导演、演员、评论家、观众……但我的电影是永恆不朽的,同样不朽的奇蹟,我将缔造第二次——至少当我坐到她面前,决定向她阐述我所规划的未来时,我都是这么想的。」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白马探勉强挤出笑容,没有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不安:「但您最后放弃了。」 「是的,她不在乎我口中不朽的奇蹟,也不在乎我规划的未来——这个世界有因为我而变得好一点了吗?,这是她唯一给我的回答,她只关心这个… …可是你看,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变好了,至少我们当时不该隔着一面玻璃讲话。」安井露出苦涩的微笑,「所以那个时候我想,是时候更坦诚地面对自己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缔造第二次奇蹟,我只是打算做一件许多年前我就做过的事——欺骗自己,让自己误以为把她的痛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是一件对这个世界有益的事……可事实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燃尽了自己而变得更好。」 「到最后,我挖掘她的故事,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创造悲剧之美的渴望,人们看她的故事,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猎奇故事的好奇,又或是让自己压抑的情绪有一个发泄之处——于是悲剧落幕了,故事的编撰者开始寻找下一个灵感,观众们也纷纷离开,徒留她一个人千疮百孔地站在舞台上,这就是我曾对她做过的事。」 听到这里时,白马探感觉自己的胃部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慄,蜷缩起来,仿佛被有某种惊人的寒流在他的四肢百骸流淌,有那么一会儿,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天旋地转。 「白马君?」 他听见了对方关切的询问,但他无法作出回答——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其实和当初安井直人拜访柏木澪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之所以如此孜孜不倦地追逐着这个早已过去两年的案件,并不是为了追寻所谓正义的真相——他曾以为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知道真相併不等于正义,也知道真相会给许多人带去痛苦,但依然如飢饿的猎犬般追寻着受害者血肉的气味,他想要揭露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的真相,这是他内心深处作为侦探的渴望。 他将脸埋进掌心,忽然感受到了和那天深森真琴、信浓冬同样的痛苦——那种被剜骨剥肤,血淋淋地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痛苦,感受着悲伤似潮水向他涌来,如同灭顶之灾一般将他淹没。 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痛哭出声,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时却是那么安静,那么悄然无声。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课。 第131章 当看到某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第三次佯装不经意地从他面前走过——还装模作样地端着那杯黑咖啡,仿佛在为工作而辛勤忙碌一样——大卫认为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他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时候,马克杯里还散发出氤氲的热气,如今已经冷却了,但还是三分之二满,那叠厚重的文件也没怎么见他动笔,想必代理所长是把他宝贵的精力全部投入在如何假装不以为意地从自己父亲的眼前路过了。 很难想像这孩子生前竟然以智慧着称……看来不光是把戒指留在了宝座上,连脑子也一併搁置在那里了。 虽然大卫一向乐于看到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闹笑话,但同样的乐子发生太多次不免也会显得乏味, 所以这一次他叫住了对方:「如果再不开口说正题, 我可要走了哦。」 闻言,某人终于停止了他毫无意义的「路过」行为——现在该称唿他为罗曼医生了,在自己掩耳盗铃的行为被戳破后,对方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羞耻心, 忍不住用手里的文件夹挡住自己的脸。 第287页 但若要让他放弃自己此行的目的,这点羞耻心肯定是不够的,所以大卫面带微笑地看着对方像蜗牛一样蠕动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你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看起来很可笑吗?」 「别说了……」罗曼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毛巾里拧出来的, 「而且哪有这么对自己的……对自己的同事说话的。」 「雅威在上,说得像是你第一天认识我一样。」大卫耸了耸肩,「所以你这几天经常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你居然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你那天和埃斐说了奇怪的话。」罗曼抱怨道,「在我来管制室之前,你应该没说什么影响我……咳咳,影响她对所罗门印象的事情吧?」 「没有哦。」大卫笑眯眯地回答, 「因为本来就已经够烂了, 不是吗?就是那种……啊,连蛾摩拉街头的狗听到也会嫌憎地吐口水的程度。已经可怜成了这样, 完全没有火上浇油的必要呢。」 如果这个马克杯再大一点,也许对方会把脸埋进去:「呜……」 「所以你就想问这个?」大卫说,「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 「等——等等!」罗曼很用力地咳嗽了几声,「那个……虽然我觉得没有询问的必要,但既然碰巧遇到了,还是聊一聊好了,就是……呃,埃斐她……关于她和你……」 大卫体贴地说道:「你的舌头是被蛾摩拉街头的狗叼走了吗?」 「没有!」罗曼露出了破罐破摔的表情,「你t 、你和埃斐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哈?」 「不要在这种时候假装听不懂啊!你这个混蛋老爸!」罗曼说,「虽然你是一个集杀人犯、姦夫、叛徒、滥情鬼于一身的傢伙,和卢伽尔班达王那种迫于天命才和女神结合的情况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但自古以来,最容易击溃圣贤之人的反而是像你这样下三滥的流氓,确实需要把埃斐一时不察,遭受了诱骗的情况纳入考虑……」 脑子还在不在先不说,变成人类后,这张嘴确实刻薄了不少:「你没有用千里眼看过吗?」 罗曼摇了摇头:「这里并不是她原初的世界,阿克夏记录上没有记载她的命运,所以也无法被千里眼观测到。」 「是嘛……」大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啊,那很抱歉,我和那位卢伽尔班达王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诶——?!」罗曼直接吓得站了起来,「真、真的吗?」 「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在旅途中一起见识了世界的广袤,在我执政期间作为辅佐官为我效力,抚养了我的孩子——至少是一部分的孩子。」大卫用手指掰算道,「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做过令她痛恨的混蛋,也被她原谅过……」 看着对方逐渐涨红的脸(像是一个烧开的水壶),大卫不得不用咳嗽止住自己的笑意:「……并且没有上过床。」 「……诶?」 「你现在除了诶之外,还有其他的回答吗?」大卫说,「总而言之,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现在安心一点了吗?把脑袋放进冰箱里冷却一下吧,医生。」 「还、还好吧……」话虽如此,对方依然诚实地露出了放松的神色,「总感觉不像是你的作风,而且埃斐不就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吗……」 「是啊。」他承认得很爽快,「确实也有几次想过——反正如果我提出要求的话,她大概也不会拒绝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罗曼眨了眨眼睛,语气软化下来:「……是因为雅威的禁制吗?」 大卫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倒不是因为他木讷的脑袋,而是因为对方居然在为这种事情同情他:「它管你可比管我严苛多了,你的老二有因此烂掉吗?」 罗曼的表情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不再说话了——挺新鲜的景象,如果埃斐见到了这一幕,多半也会感到惊讶。 大卫生前有很多孩子,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父亲(也许连「父亲」都算不上),他的所有父爱都给了押沙龙,他的权力给了所罗门,为数不多的愧疚心给了塔玛——很巧的是,他们都是埃斐养大的。有时大卫都搞不懂,究竟是因为埃斐,那些孩子才显得特殊,还是因为他作为父亲实在烂到令人髮指,才培养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第一次遇到埃斐,是在去提尔2的路上。」这个话题其实可以到此为止了——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当看到罗曼讶异的表情时,大卫觉得或许他也需要把脑袋放进冰箱里冷却一下了,「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两个落魄鬼罢了……」 虽然他当时已接受膏油礼,被撒母耳3带去王宫推荐给扫罗当看守兵器库的副官,在他的诸多兄弟中,他似乎已经爬上了权力的高台,足以与诸多贵人为伴了,但他内心已经厌倦了待在王宫的日子。 扫罗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癫狂的国王,而且有着和疯癫脾性相持不下的嫉妒心,所以一有能出远门的机会,他就会热情地主动请辞。 于是此刻扫罗的嫉妒心又意外有了正向的作用——尽管他需要他的琴声来恢復正常,但只要能把他打发走,扫罗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此时的以色列还不像所罗门时期那样已经开始大肆开採铜矿,经常需要从附近的国家进口,既然是掌管兵器库,那么出门基本也是为了採购大量的金属矿石,偶尔也会採购筑造宫殿用的木材和金银饰品。 第288页 论地中海最老练的工匠和航海商人,自然没有比迦南人更好的选择了,所以大卫经常会去提尔面见迦南人的王室,这也是他和提尔王阿比巴尔友谊的开端,而这份情谊一直延续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所罗门与希兰4。 在筹备建造耶路撒冷圣殿的时候,大卫曾想找个地方刻上这对父子的名字,以纪念提尔王国为以色列建造圣殿提供的帮助,但迦南人信仰多神,让一个不专一的信徒之名留在神圣的居所中,这是雅威决不允许的——虽然和后面的一些事情相比,不允许留名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但那些都是后话了,至少和埃斐初次相遇时,他还很年轻,是阿比巴尔的好友,巴尔神还是迦南人供奉的丰收之神。 和大部分传说故事里伟大之人登场的方式不同,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超乎寻常的特质——更准确地说,他把她当成了提尔街头常见的娼妓,后者衣衫褴褛地在迦南人漫长的海岸线上游荡、徘徊,看起来精神恍惚,仿佛成人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婴儿般初生的灵魂。 不过大卫当时并没有感到奇怪,如果一个人得张开双腿才能不至于饿死,精神上多少都会出点问题——扫罗除外,他不用干什么就已经疯了——他当时只是觉得这女人挺漂亮,而他主动邀请对方的原因,也没有一丝一毫智慧上的考量,纯粹是老二督促的结果。 对方没有拒绝——或者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当大卫拨动琴弦对她柔声诉情的时候,她显得无动于衷,但大卫拉着她手,打算引着她去他的驿车时,她也表现得很温顺。 这期间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几乎等同于没有穿任何衣服的女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他掀开驿车的帘子时,他的马车夫甚至没多给她一个眼神。大卫知道对方一向寂寞得连母羊都饥渴难耐,对于这个年轻、美貌,有着光滑皮肤和曼妙酮体的女人,居然可以表现得熟视无睹,这终于唤醒了他脑袋里一丁点无关竟要的警觉心——之所以说是「无关紧要」,是因为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打消与她亲热的念头。 他挂下帘子,在黑暗中轻轻抚摸对方的长髮,发现对方的眼睛居然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散发出莹莹的光亮——他本以为那是月光,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怎样的一个妖魔啊,可她的皮肤是温暖的,她的唿吸中透露着热气,大卫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可当他打算亲吻她时,他的神说:「你不应与她太亲近。」 「她会要了我的命吗?」 「她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他的神劝诫道,「她既存在,也不存在,于你既有益,也有害,你不该轻易触碰未知之物。」 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嘴唇:「我该杀了她吗?」 「你杀不了她,但你可影响她的命运。藉由我之力,你将窥见她未来的可能性。如今你该安然躺下,合上眼睛,随我的指引眺望前方的黑暗,当你醒来后,她将于你眼前展现真实之貌,你唤她的名字,她便短暂地属于你了。」 「为什么是短暂的?」他问,「她不能一直属于我吗?」 「不能。」神说,「你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扫罗的王座将属于你一样,也会有另一个年轻人从你手中继承王座,连带她一起。」 随后便是一个冗长、昏暗、令人脑袋胀痛的梦。 梦的大部分内容在他醒来的剎那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毕竟他不是冠位魔术师,没有可以窥视命运轨迹的千里眼,但梦的结局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在梦中,他看见这个奇异的女人摘下了项鍊,然后一步一步地穿越了荒芜的土地,走到一座已经焚毁了的城市前,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凄凉的旧城,紧接着她的身躯也化为灰烬,消失在了焦黑的残垣断壁间。 等他t醒来后,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并不在车厢里。他以为对方已经走了,但等掀开门帘后,发现她正坐在篝火前,就着火光细细审视一张羊皮捲轴。 当对方的目光看向他时,大卫发现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应该说,那种奇妙的光辉似乎被糅合成了她本人散发出的一种独特气质。 他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念出她的名字:「埃斐。」 她对此显得很平静:「如果你打算这么叫的话,那我就叫这个名字吧。」 ……………… 「等等!」罗曼差点把手中(根本没喝过)的咖啡洒出来,「所以埃斐的名字是你起的?」 「可以说是我起的,也可以说我只是知道了她的名字,然后告诉了她——谁说得准呢?反正我是从来没搞明白过她到底是谁。」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那不重要,反正我也不在乎。」 事后,大卫才知道她看的是商队的帐簿,而他的部下们不仅任由她看了,还表现得很服从,对于她要修改记帐方式的要求,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仿佛她才是他们此行的领袖,而对于自己诡异的表现,他们也没有任何自觉,仿佛只是看见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幅稀松平常的景象罢了。 多么荒谬啊——他睡了一整天,几乎等于消失了一天一夜,可这个世界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有任何改变——或许唯一被改变了的是他,因为他也没有赶走她,从此之后她就一直为他效力,为他运筹帷幄,帮他打败扫罗,清除叛徒,代他出使提尔,处理和迦南人之间的商业合作,在她面前,连兇悍的非利士人5都能露出春风般的微笑。 第289页 按照她之后所说,直到那个夜晚,她似乎才真正从这个世界诞生,但她表现出的能力,又像是已经为一位国王服务了几十年那样成熟老练。 他后来又拥有了很多女人,有些是名正言顺得到的,也有些是通过下三滥的手段得到的,她们有些比她姿色更盛,也有些远远弗如,但他从未真正动过要和她有更深一步关系的念头。 随着他们的情谊逐步加深,他反而更加在意起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因为他曾把这个未来在他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人当成了一个可以随便带回驿车过夜的妓/女,而这让他感到非常、非常地愧疚,所以他决心不会再用这样的想法轻贱她。 很难解释这种莫名的念头是从何而来的,其实他偶尔有那种即使第二天他的老二会烂掉也必须要和这个女人睡一觉的想法,但当她真的到他面前汇报工作后,那种克制的感觉又占据了上风。 究竟是因为他註定了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才只能到这一步,还是因为他只到了这一步,才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过客,其中的因果关系已经很难搞明白了,但当所罗门出生后,他终于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他们彼此分别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没想到你们还有这样的渊源……」罗曼似是陷入了回忆,「在蛾摩拉的时候,我也向乌利亚6阁下问起过你的事,不过只得到了些只言片语……」 大卫端详着他的面庞,尽管对方跟过去长得完全不像,但还是唤醒了他内心久远的感情。 是了——那个年轻的、将会继承他王座的男孩出现了,尽管她还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但对埃斐而言,他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这样慎重地对待她,以为这样自己的感情会比那个未来的男孩更珍贵——然而这种情况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因为雅威的要求,他不能在自己的传说中留下埃斐的名字,于是在仅存硕果的记载中,只是浅薄地提及了她和她的蛾摩拉,她和所罗门的仇恨,没有半个字和他有关,而在所有和他有关的记载中,也没有提到过埃斐。 于是数千年后,他们终于成为了人们口中两个生前完全没有交集的人。 第132章 当四十二看见丽塔时,对方正倚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海岸线。她穿着一条熟悉的红裙子——她总是穿红裙子,至少在四十二的印象中是如此——脖子上还繫着一条浅金色的丝巾,她还没有靠近,但脑海中已经构想出了那条丝巾上香水散发出的佛手柑的气味。 丽塔是白马探的舅母,也是当初捡到了失去记忆的她,并帮她置办了正式身份的人。 至于她是怎么捡到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帮助她,甚至是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地让她归到白马探的父族名下……这些她一直讳莫如深,不过四十二也不太在意,说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她似乎天生就做好了比别人预先丢失十几年的准备,而且当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机能似乎已经完全固定在这个年龄之后,大概就没有什么谜团是比她本身的存在更加让人怀疑了。 四十二本想先打招唿,但丽塔的苏格兰牧羊犬率先发现了她, 兴奋地在主人的脚边打转。它的工作犬证是在她的特训下通过的,所以一向和她很亲近。 「好久不见。」她笑了一下, 嗓音很沙哑, 至于是因为她抽了太多烟,还是天生烟嗓, 大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我看了报纸, 听说你最近在工作上很活跃。」 丽塔是犹太民,也长了一张符合传统认知的脸,有着瘦窄的下巴和驼峰的鼻子,身材丰腴,但有着小鸡一般纤细的脚踝。 话虽如此,对方的气质更像是拉美人,也就是在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带着邪恶魅力的坏女人,当她抽菸的时候就更像了——现在她就在这么做,用一根有着长长烟管的柏木菸斗,透过缭绕的烟雾,眼神雾蒙蒙地看向她,仿佛刚刚才从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画报上走出来。 「算不上活跃,只是正常情况。」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牧羊犬的牵引绳,「没想到你居然还把耶底底亚带来了。」 耶底底亚是这只苏牧的名字,在犹太教的教义中,这个名字似乎具有特殊的意义……其实四十二也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算是赞美还是嘲弄,虽然苏牧是一种聪慧的犬种,不过以宗教里的重要词彙来给狗命名,总感觉不是什么太善意的做法。 「我到哪儿都会牵着耶底底亚。」丽塔回答,「走吧,我住在十三号别馆里,你应该去看一看那里的温室,和我在英国的一模一样,你会喜欢的。」 事实上,丽塔在许多国家都购置了房产,每栋房子里都有温室,每座温室都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四十二不会在这时候扫兴:「当然。」 此时夕阳西斜,轮船在汽笛声下逐渐远去,耶底底亚踩在枯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一派深秋的萧瑟景象。别馆离这里并不远,但当抵达大门时,四十二的手指已经因为僵冷而笨拙起来,直到进入温室才有所缓解。 「怎么忽然到日本来了?」她问,「我记得往年这个时候你基本都在义大利。」 「我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到合适的地方。」丽塔脱下手套,朝温室中央的餐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锡兰红茶,一块糖?」 四十二点了点头,丽塔轻声笑了起来:「你真是从来没变。」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似是意味深长,「各种意义上。」 第290页 「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日本。」四十二说,「至少让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在说这些之前……」丽塔将茶杯推向她,抬头沖她笑了一下,「我好像很少和你提起有关我自己的事。」 四十二掀起一边的眉毛:「所以你打算现在告诉我。」 「不错,正如我之前所说,现在是合适的时候。」丽塔摩挲着茶杯的杯耳,「我知道,你一直暗自奇怪为什么我经常做一些不符合犹太人规矩的事。」 是的,丽塔不仅很少表现出对犹太人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的崇敬,也很少和犹太人的圈子有交际——对于这个团结且排外的民族而言,丽塔是一个异端的存在。 她的魔术家系似乎非常古老,曾经上过魔术协会的指定封印名单,但由于她非常积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里世界很难光明正大地t处理掉他,又不引起外界的注意,无奈最后只好去掉了她的名字。 然而在四十二的印象中,丽塔从未去过耶路撒冷——这个据说是她家系起源的地方。 「客观来说,我体内的腓尼基人血统比犹太人的血统比重更大。」丽塔说,「我的先祖中有两位有名的人物……当然,对你而言可能很陌生,她们一位叫耶洗别,一位叫亚他利雅,她们是母女。耶洗别是腓尼基的公主,后来嫁到古以色列成为了王后,她背弃了犹太民独一神的原则,建造迦南的神殿以供奉腓尼基人的主神巴尔,这一习俗被女儿亚他利雅继承,而亚他利雅不仅供奉外神,还竭尽所能地屠杀先王大卫家族的子嗣,所以她们都是旧约中记载的大恶魔,两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她迟疑了一下:「所以理论上……你的家系其实是反犹太教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丽塔抿了抿茶杯,「但实际上,更接近于反大卫家族。在耶洗别之前,我的先祖还有一位女士。如若顺利,她本应在记载上享有一定的名誉……可惜她的下场非常悽惨,所以她的后代中每个人都拥有復仇者之血,註定了要从古以色列和大卫家族身上索取鲜血,才能平復仇恨带来的痛楚,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塔玛。」 「塔玛?」在今天之前,四十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她似乎莫名知道对方是谁,「但塔玛不是大卫王的女儿吗?」 闻言,丽塔倏地怔住了:「没想到你还记得……」短暂的沉默,「不错,塔玛是大卫之女,但她在少女时期便随着一位贤者逃离了古以色列。比起大卫,那位贤者更像是她的父母。」 「为什么一国公主要从自己的国家逃走?」四十二说,「她和贤者私奔了吗?」 「……从你嘴里听到这些,真有些古怪。」说着,丽塔低头看了一眼手錶,「看来时间到了。」 「你还有其他事吗?」 「不。」丽塔看着她,长长地嘆息一声,「是你的时间到了。」 正当她感到困惑时,视线中丽塔的影响出现了重叠——然后是模煳、虚化。夕阳沉入地平线,温室上空的霞光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抽象的色块,色块消弭后剩下冰冷的黑暗,她想质问对方发生了什么,想要从椅子上起身,可她的舌头髮麻,站起来的同时却似乎离地面更近了。 紧接着是令人晕眩的失重感,鼻息间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佛手柑的香气。 恍惚中,她感觉一片阴影靠了过来。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梦。」对方阖上了她的眼睑,然后又是嘆息,第二次,「我至少应该在温室里准备一个躺椅的……」 …………………… …………………………………… 当埃斐回过神时,手下的人已经没有唿吸了。 她站起来,慢慢松开手中的牛筋鞭,青年脖子上深红色的勒痕清晰可见,他的面孔发紫,绿色的眼珠呆滞地看着上空,嘴角还有未干涸的唾液和白沫。 ……她杀了一个人。 但她此刻感到格外平静,即使周围人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惊悚,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昏厥过去,她却连心跳都没有乱过一拍。 松开牛筋鞭后,她仍由青年的尸体滑倒在地上,走到床边查看女孩的情况——已经晕了过去,她的下/体被撕裂,此时正流血不止,身上有被凌/虐的瘀伤……但是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她如此安慰自己,但当看到女孩的惨状时,她的内心仍不可遏制地迸发出了痛苦和恨意。 她将目光落到离房间最近的侍女身上:「找一个医生来。」 侍女忙不叠地点头,然后落荒而逃——她的离开像是某个开关,终于让房间里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了。站在门外的士兵走进了房门,拔出剑瞄准了她,但只是一种警告,他们甚至没让刀剑离她太近。 「埃斐大人。」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士兵开口道,「您刚刚杀了大王子。」 他说得如此谨慎,仿佛她不知道刚刚那个死了的青年是谁一样。 「我知道。」她说,「但这是暗嫩自找的。」 对方几乎要把自己的头髮揪光了:「我知道您也是无比尊贵的人,可暗嫩殿下毕竟是王的长子,受到神的庇佑……」 她冷静地打断了他:「神的庇佑也包括保证他姦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且不受到惩罚吗?」 第291页 士兵揪头髮的动作变得更用力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杀死王族绝非小事,即使是您,恐怕也得和我们走一趟了……」 「我能理解,这是你们的职责。」她略微颔首,「但我要带走我的鞭子。」 「这……」 「我建议你最好答应。」她说,「否则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变得麻烦起来了。」 「我明白了。」士兵嘆了口气,「在我们请示王的决定前,您需要现在监牢里待一段时间。」 「请代我转告王,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她拾起鞭子,感受着上面残留着的人的温度——现在是儿子的,也许未来会是父亲的,「因为我也有帐和他算。」 第133章 埃斐确实很快就得到了大卫的召见——准确地说, 就是当天晚上,他遣了一名宫仆过来,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的牢门, 然后请她出来。 当她拿起鞭子时,宫仆多瞥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给她上镣铐,当她在对方的引导下离开监狱时,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正躺在地上唿唿大睡,身上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酸臭气味,像是两块在酒桶里浸泡了一晚后发酵了的海绵。 他们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径,路上没有碰见任何巡逻的士兵,当时埃斐就隐隐有了预感,当对方将他带到大卫的寝宫,而非他处理政务的地方时,那种预感终于有了落实:大卫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办,他找她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在他对眼前的麻烦感到棘手时,便去寻求她的意见,哪怕她就是麻烦本身。 甫一推开门,埃斐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和她刚刚路径监狱的看守室时相似的、酒液发酵后的气味。由于大卫已经不再年轻, 近年来她对他的酒精摄入管理得一向很严,如果这种东西也能够借贷的话, 恐怕对方已经透支完了一整年的额度。 「你来了。」大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见鬼,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水桶, 你拍脑袋时会听见水晃荡的声音吗?」 埃斐瞥了一眼地上的酒瓶:「恐怕酒桶会更贴切一些。」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他打了个嗝, 并因此笑了起来,「哈哈,只有你永远能领悟到我的幽默点。」 埃斐并不是很认同这种说法,不过这个问题已经持续几十年了,她也已经习惯了友人对于「幽默」一词奇怪的理解……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一个适合像以前那样诙谐地彼此打趣的场合。 她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羊皮捲轴——大卫过去从不会把政务带回寝宫,按照他的说法,他死也不会在自己睡女人的地方工作:「时间有限,直接开始正题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的话。」大卫撇了撇嘴,仿佛在为她的不捧场而满腹埋怨,「说吧。」 她顿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说要开始正题吗?」大卫说,「那你可以开始说了。」 「你主动召见了我。」埃斐眉头紧蹙,「结果现在我来了,你却没什么要说的?」 「是你先让侍卫转告我,说是你有帐要和我算。」大卫抓了抓头髮,「说实话,埃斐,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当然,前提是你没打算用鞭子把我也勒死,如果你真要这么做的话,我也没辙,所以……管他呢,尽管骂我好了,然后这样我也可以尽情地骂你。」 「……这就是你想了一下午得出的决策?」 「还不止。」大卫说,「然后我们会开始斗殴,你用鞭子,我用……呃,我的竖琴?然后我们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火星飞溅点燃了地上的酒瓶,继而引发了大火,整座宫殿被付之一炬,我们都被烧死了,于是拔示巴1就这样开开心心地看着她的儿子在雅威的扶持下登基为王——噢,可能她也要像我们这样和亚希暖2、亚比该3厮t打一番,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她是最后的大赢家——太棒了,以色列万岁!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烂透了,比你本人的存在还要令人髮指。」 「哈哈,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喜欢你的幽默感。」他的语气似是意有所指,「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不要轻易用你的鞭子,埃斐。」 从对方的表现来看,真的很难想像他在和一个杀死了自己长子的兇手讲话……她在心里嘆息一声,甚至不知道该为两人的友情超越了弒子之仇而高兴,还是该为对方淡薄的亲情观念而哀愁。 漫长的沉默过后,埃斐才轻声道:「虽然我很不喜欢说一些类似我早说过的话——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提醒过你,暗嫩的性格会招致祸患。」 「是啊,大概有那么一、二……三百次吧。」大卫掰算着手指,但她知道他没有真的在算,只是装装样子,「你不能放任暗嫩和押沙龙这样争锋相对下去了,到底什么时候你才打算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不错,每日一次,今天没听到你这么唠叨我,我顿时乏味地连晚餐都咽不下去了,亲爱的埃斐。」 「认真一点,大卫!」他嬉皮笑脸的反应终于有那么点激怒她了,「暗嫩强/奸了塔玛,为了报復押沙龙在希伯伦夺走了他的功绩。」至少暗嫩自己这么认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肯把雅威早已选中所罗门的事公布于众!你宠爱押沙龙,给了他虚假的希望,也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他和塔玛的生母早逝,基述王又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照拂他们兄妹,你既不打算给他王位,又把他暴露在危险之下,这就是你对自己最爱的儿子的方式吗?」 第292页 大卫并不看她,只是盯着桌案上跳动的蜡烛。或许是因为酒精,又或许是因为蜡烛散发的热意,使他的脸烧烫髮红,可他的眼神非常平静,她看着那抹火光在那双翠眼里跳动。 良久过去,大卫才嘆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 「如果你不想,就去做些什么阻止它发生。」她冷酷地回答,「而不是在这里买醉,对着一支蜡烛哀怅流泪。」 「说实话,我现在心里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尽管骂我冷血好了,埃斐,但事实是,我不会扯着头髮愤怒地吼叫,也不会痛哭流涕地祈求神将孩子还给我——因为我对暗嫩的死根本不在意。」大卫说,「我有十多名妃子,几十个孩子,这个数量现在就已经让我足够头痛了,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多,但我很少感觉自己像什么人的父亲,除了在押沙龙面前。」 「即使是所罗门?」她满腹怀疑,「他是你钦定的继承人。」 「是神钦定的继承人。」大卫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比起我的孩子,或许他更像是雅威的孩子……但押沙龙不一样,他就像另一个我,只是更年轻,也更美好。埃斐,是你在玛迦4死后将他们兄妹抚养长大,你应该最清楚他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如果由我自己做决定,不会有比他更符合我心意的继承人了。但你也知道,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扫罗当初就想立我为王吗?以色列从不是我的所有物,它的一切都属于神,包括我自己在内。」 「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该给他虚假的期待。」她的语气终究还是有所软化,「他以为你会让他成为王,而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协理政务,领兵作战,出使盟国,巡视受旱灾和疾病侵害的地区……押沙龙身上的义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理应承担的,即使所罗门在神谕下登基,如今支持押沙龙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大卫平定了国内的动盪,作为外戚的基述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你质疑我的原因。」大卫说,「埃斐,你知道命运逆反法则吗?」 她迟疑了片刻:「只知道它是和一种和预言有关的因果律。」 「不错,命运逆反法则把预言变成了一张蛛网,猎物越是挣扎,就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想要迴避悲剧的命运,就越是在悲剧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大卫摇了摇头,「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你,埃斐,时机还没有到,如果这时候我说出口,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垂下眼帘:「……这句话你对我说了五年,大卫。」 「是啊,但这一次不同,我知道它快来了……以一种我不希望见到的方式。」大卫扯了扯嘴角,他大概是想笑的,但并不成功,「走吧,埃斐。」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让我离开以色列?」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你的处境会很尴尬。」大卫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说真的,亚希暖和她家族里那群酒囊饭袋哭丧的声音实在是吵得很,只有发情期的猫才会发出那种声音,你不会想被他们缠上的。」 她看着他:「所以,你今天晚上传我过来,只是为了和我道别?」 大卫撇开视线,含煳不清道:「嗯……大概?」 「我知道大臣们给你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也知道这是你能为我达到最好的结果。」她说,「谢谢你,大卫。」 闻言,大卫的脸上终于彻底失去了笑容——她今晚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本该令他生气的话,可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而当她内心终于酝酿出一丝伤感后,想要作为一名老朋友同他道别时,对方却突然开始发脾气了。 「真是够了。」大卫说,「没错,大臣们都要求我给他们一个说法——可那又怎么样,让他们哭去吧,只要不把鼻涕眼泪擦在我身上,他们哪怕哭瞎了我也不会有一个指甲盖的心疼。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帮我批文件,至少本该如此,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寝宫里批文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马厩里打盹,或者对哪个漂亮女人弹奏我的竖琴,而你在桌案前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唾骂我,可能还要往我的酒杯里吐口水——然后又是新的一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王家墓园里又多了一座坟。」 听到这里,埃斐一时竟不知道该对他的精神状况表示质疑,还是该解开腰间的鞭子让他从宿醉中清醒一下。 「但是……但是……」他剧烈地喘着气,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在渴求着空气,「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已经完了。该死,见鬼,他妈的——我明明知道原因,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奇蹟才能让至高的神秘失效,可我不是那个拥有奇蹟的人,我只是一个过客,而且我还得绞尽脑汁用这种拙劣的藉口把帮我的文件处理工赶走,这就是我今天所遭遇的一切,连发情的猫今天都过得比我好。行了,除了我死都不能开口告诉你的事,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开心了吗?」 埃斐知道他有一部分是气话,但并没有指明——和一个情绪上头的人计较这些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你哭了,大卫。」 「那又怎么样。」他说,「你再不走,我就把鼻涕和眼泪弄到你身上。」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除了让对方更痛苦外,她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只是朝他张开了双臂:「在离别前,不介意再来一个拥抱吧?」 第293页 「等我的涕泪流到你的衣服上,你就会后悔了。」尽管这么说,但大卫还是顺从地拥抱了她——最开始他显得很不情愿,最后却过了很久才放开她,「你刚刚就应该扭头走人的……埃斐,你早该这么做的。」 「在走之前,我还得强调一点,那就是我从没往你的酒杯里吐过口水。」埃斐说,「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大卫。」 「你说错了,埃斐。」她看见蜡烛闪动,对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人才应该说再见。」 第134章 埃斐很轻易地避开了那些巡逻的士兵——暗嫩死后, 王宫内的警卫变得更森严了,显然亚希暖打定了注意,要让她付出代价。 但她在这待了太久,了解这里的每一层台阶,知晓香柏树丛下隐藏的每一条小径,借着蜡烛燃烧后残留于空气中的热意和香气,她知道不久以前这里曾有人经过,她t用虫鸣掩盖自己的脚步声,用婆娑的树荫掩住自己的影子。 其实她没有什么好带走的,她在商团中有一些人脉,可以让他们带着她去提尔,阿比巴尔应该会乐于接待她,其实比起严格信仰独一神的以色列,生活在迦南人的国家其实让她感觉更轻松,非利士人和她的关系也不错…… 仔细想想,尽管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可以色列似乎从未令她产生过真正的眷恋之情。 而她之所以留在这里, 也与这个国家本身无关, 只是她恰巧被大卫捡到了,成为了对方的挚友, 还有玛迦——美好的女孩,在她还过分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大卫, 她曾如爱自己的小女儿一样疼爱,然后又这样养大了她的两个孩子。 她也不乏一些忠诚的部下,但这种时候,把他们留给押沙龙会更好。也不知道神谕被公布后,那孩子会遭遇什么……她并不奢求太多,如果迎来了最糟糕的情况,她只希望对方能够顺利逃到基述,在他外祖父的国家安然度过余生。 她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塔玛的房间——她的小女孩正在睡觉,午时充斥了整个房间的血腥味,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完全散去,然而她杀死暗嫩的时候,对方没有流下一滴血。 埃斐没有叫醒对方,只是在床畔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过去,才低声嘆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猊下要走了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塔玛?」 「对不起……」塔玛的脸陷没在阴影里,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像是啜泣,「都是因为塔玛……让您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与你无关。」她说,「一切是因为你父亲的软弱和暗嫩的野心……」还有亚希暖,暗嫩能变成如今这样暴戾的蠢货,他的母亲功不可没,「你只是一个无辜的、遭受了伤害的人,不需要为任何人感到自责。」 「父亲说,如果您不离开的话,就会死在这里……」女孩轻声道,「您真的要走吗?」 「以后,你和押沙龙要保重自己。」她没有明说,但这几乎是默认了。 「永永远远地离开吗?」 「……嗯。」 短暂的沉默过后,塔玛说:「您能带我一起走吗?」 「塔玛,这不是什么短途旅行。」埃斐没有回头,尽管女孩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但她还是很谨慎,不能让对方窥见她神情中轻微的动摇。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离开之后,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她,大卫会照顾好她的,押沙龙也已经长大,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妹妹,但在内心深处,她总感觉一切都是不祥的徵兆,在监牢里、在来的路上、在此时此刻……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在看见塔玛酣睡的面庞时,她不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地感到不安。 「塔玛听到侍女说,我已经被毁掉了。」女孩问,「猊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埃斐心下一沉,心中的不安仿佛终于有了它具现后的形象。 「谁说的?」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对无礼之人施以惩罚了,「我没有这么想,而这也不是真的。」 埃斐转过身,走到床畔坐下,像过去给他们兄妹讲床头故事一样,她轻轻抚摸女孩的脸,为她将鬓髮捋到一边:「你也不要这么想,塔玛。如果真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被毁掉,也是应该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而他已经死了,和他的罪恶一起在地底腐烂。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好起来,和那个人不同,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女孩看着她,浅绿色的眼睛像是沐浴着月光,又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眼泪:「被毁掉了,也能拥有很长的人生吗?」 「别这么说,塔玛……」 「下午的时候,亚希暖大人来过塔玛的房间。」塔玛说,「塔玛那时很害怕,以为她也要杀了塔玛为长兄偿命,只好躲在被子里假装睡着了……但亚希暖大人什么都没有做,她也在床边站了很久,塔玛不敢睁开眼睛,但知道亚希暖大人在看塔玛。最后,亚希暖大人只是说罢了,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就离开了。」 她没有回答,塔玛便继续道:「再后来,父王也来看望塔玛。父王很心疼塔玛,不会塔玛我害怕,待塔玛也很好……因为塔玛很可怜。 」 「没有人刻薄地对待塔玛,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塔玛感到难过,就连本该憎恨塔玛的亚希暖大人都放过了塔玛……因为知道塔玛以后也不会再获得幸福了吧?」 第294页 她看着被褥轻微蠕动,似乎是因为塔玛把手挪到了自己的腹肚,女孩的声音轻缓而迷茫,犹如梦呓:「那个时候,塔玛感觉好疼,就像身体被撕裂了一样……塔玛还流了好多血,虽然服用魔药后就不流血了,但那里还是很疼,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的感觉……一个人被毁掉之后就是这种感觉吗?」 「听我说,塔玛。」埃斐说,「你没有被毁掉。你是鲜活的、完整的、美好的,无论你问多少遍我都会这么回答你——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了吗?」 「塔玛相信您。」女孩小声道,「看到猊下的时候,塔玛就不疼。」 「塔玛,我不会告诉你,你今天的遭遇将对你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说,「因为你遭受的痛苦是真实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越是想要逃离,那段记忆就越像梦魇般与你如影随形。」 「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个晚上,你仍会在梦中看见这一幕,然后从噩梦中惊醒。未来会好起来的,但在此之前,你需要经歷一段漫长的阵痛期,而那会是一段非常——非常煎熬的时光,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从痛苦的泥沼中走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向你承诺太多,但你痛苦难耐时,我会在你身边陪伴你,在你感到绝望时,我会尽可能让你感受到世上还有值得你驻足的美好事物。」 「所以您要带我一起走吗?」 「没错,我会带你一起走。」她握住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满是汗水,「旅程不会很轻松,但至少在你把自己修补好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你呢?塔玛,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次,女孩回答得很快:「塔玛要和猊下一起走。」 「很好。」她松了口气,也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那就让我们一起做些……很酷的事情吧。」 ……………… 「她在宫廷大门前用燃油写下了羞辱亚希暖和暗嫩的话?」所罗门喃喃道,「父王……父王兴致勃勃地把那些话点燃了?果然是他会做的事,这下全以色列都该知道宰相离开前是怎么羞辱他们母子的了。」 僕从没有答话,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王子自言自语的习惯——最重要的是,他的话从来没有出错过,即使他只说了宰相大人用燃油留言让亚希暖母子「快点滚去地狱」的部分,但对方也能从中推导出一切,仿佛对事情的全部过程都了如指掌。 拔示巴大人一向以自己的儿子为荣,并称之为「被神吻过的孩子」,僕从们从未怀疑过这句话,除了身为国王的大卫,大抵不会有人能像所罗门这样被神偏爱了。 所罗门说:「准备一些酒。」 「可是殿下……」僕从迟疑道,「您还没到被允许喝酒的年纪呢。」 「不是给我的。」他说,「父王正在来这里的路上,这是为他准备的。」 僕从半信半疑地照做了,约摸一刻钟后,大卫果然来到了庭院,虽然他经常来这里闲逛——多半是为了和长相俏丽的侍女们嬉笑打闹,同时为宰相在政务大厅唾骂他的场面而幸灾乐祸——但所罗门知道,对方这一次来就是为了找他。 「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大卫似乎也并不为他的「不意外」而意外,「雅威已经细緻到连这种事情都会告诉你了吗?」 尽管所罗门受到神的眷顾并不逊于大卫,但他从不直唿神/的名讳:「神并未告诉我,只是赋予了我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 「是吗?」大卫玩笑似地说道,「听起来怪噁心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t江文学城 显然,大卫不会是世界上唯一对自己孩子说噁心的父亲,而所罗门也不是什么会因为父亲这么说而伤心的孩子——更准确地说,他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所谓的感情,只有客观上的认知,他知道自己是大卫和拔示巴结合诞生的孩子,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被称作「父子」,仅此而已。 大卫斜支着脸,朝他眨了眨眼睛:「那么雅威给你的眼睛,有没有让你看到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 所罗门坦诚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猊下而来的,但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为什么?」 「我无法看见猊下的命运。」 「是吗?真不错。」大卫露出了他出现后最真诚的笑容,「感谢雅威,今天终于出现了一个让我高兴的消息。」 第135章 所罗门并不是大卫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儿子, 却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他们那段不体面的过去并非秘密,尽管这不是大卫第一次迎娶别人的妻子——前面还有亚比该,但那段婚姻是神所贊同的, 大卫也是在亚比该的丈夫拿巴死后才迎娶了她。 而他的母亲拔示巴并非如此,她投入大卫的怀抱时,乌利亚还活着,当丈夫在约旦战场上厮杀时,她腹中孕育了国王的孩子。 于是大卫把乌利亚从约旦召回来,想让他与拔示巴同床,以掩饰两人通姦的证据,但被后者拒绝了——虽然是被临时调回王宫,但宰相大人手下的人永远不会有清闲的时候,他身上还背负着监督工匠坊锻造兵器的工作——大卫只好让约押将乌利亚安排到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 「使他有可能被杀」 ,他是如此嘱咐的。 虽然后来这件事被埃斐及时察觉并拦下, 但乌利亚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第295页 据说埃斐为这件事震怒不已,她拎着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鞭挞了以色列的王——所罗门的眼睛没能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但宫里的任何一位老人对这段往事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埃斐甚至恐吓他,如果胆敢爬到宫殿顶上躲藏,她就放箭射他。那一天,国王的哭嚎声从大殿传到了庭院,响彻了整个宫廷。 本想指责国王的先知拿单于心不忍,只好出面阻止,表示神也不贊同大卫的做法,他们将为自己的罪过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最后被证明了是拔示巴当时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头生子在诞生之前就先行离开了人世。 在这种前提下,作为第二个孩子的他却成为了神钦定的人间代行者,成为了大卫献给神的礼物。 所以所罗门一直很理解大卫的心情——这种理解并非出自孩子对父亲的体谅,只是一种单纯的认知。 大卫心中理想的继承人一直是押沙龙:母亲出身高贵,长相与他肖似,并且托福于埃斐(同时也是他最敬重的女人)的教导,没有继承他性格中恶劣的那一面。所罗门的存在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其实并不能理解神选择其代言人的标准——也许是境界难以达到,也可能是神有意如此,而神之威能的不可测性,则更加体现出人的命运全然在神的掌控下,现在如此且将永远如此。 自上次在庭院里相遇后,所罗门很快又见到了大卫。 这一次他是接受召见,尽管大卫的态度仍显得轻浮而懈怠,但他知道对方的心情并不像他所表现出那么漫不经心。他们之间存在着更现实的关系——正在成长的、未来的新王和正在衰老、现在的旧王,这註定了他们不可能像正常的父子那样相处。 一些无聊的客套话后,大卫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那种轻慢的笑容慢慢褪去了,他仔细地端详他,像是在评估什么,所罗门也平静地任他打量。片刻过去,他听见对方问:「你笑过吗?」 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笑,不过等成为王后,微笑是必不可少的,他知道大卫的人格魅力——一种他罕见地无法理解的东西——正是源自他的笑容,因此他判断这是对统治国家是有利的做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笑的。」 至少从表情来看,大卫并不意外:「你只做有必要的事情吗?」 「是的。」他答得很坦诚,大卫则佯装兴致勃勃地倾听——他的喜恶并不会影响什么,这一点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他们是神一针一线下织就的命运锦织上的人物,「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能用来做那些必要且有用的事情。」 「所以什么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呢?」 「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定。」 大卫笑了笑:「和我在这里闲扯也算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吗?」 「客观而言,并不算。」他说,「但我还未成长到足以完全支配自己时间的程度。」 大卫没有继续,只是长久地凝视他,然后慢慢地嘆息一声:「她也喜欢这么说——这个客观而言,那个客观地说——甚至你们说话的方式都有点类似……可你一点也不像她,真是奇怪。」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所罗门知道那个「她」是谁:「如果您希望我表现得既像您的孩子,又像她的孩子,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这正是大卫格外钟爱押沙龙的原因——以及神不可能选择押沙龙的原因。埃斐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不可控、也不可测,同时还非常危险。所罗门在这一点上时常能与神达成共情,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他能用眼睛看到的,唯独埃斐除外,她时常能唤醒他对于未知事物的不安。 押沙龙在这一点上和她很像……因为他的命运和埃斐紧密相连,所罗门也无法准确观测他的命运,但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神必然会找到一个机会将他除掉。 「确实,毕竟你是雅威的孩子。」大卫说,「我知道自己从不是它心中最理想的王。我无法摆脱对尘世的眷恋,我喜欢和别人产生感情上的联繫,甚至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活不下去——于是你诞生了,一个完美的、神明的人间代行者。没有私人感情,只有客观的判断,只做正确的事情,雅威理想中完美无缺的王。」 这显然不是称赞,但所罗门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不过,我很怀疑它理想中的人是否存在。」对方话锋一转,「它需要一个没有自己想法,恆久不变,也不会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存在……说白了,它要的是一个人形的空瓶,用来承载它的意志,但人心往往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事物——这点无需我多说。埃斐曾告诫我,即使是这世上性格最温顺,身份最卑微的人,内心深处也藏有自己的欲望,所以不能奢望他们会完全按照你安排的剧本去做。你呢?你对这句话是怎么想的,所罗门?」 「你有了危险的念头。」所罗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说话的人并非他本人,「你已身在局中,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入命运的深渊。无论你有何想法,都不该付诸实践。当恶念在你的口中融化,毒将流入你的肺腑,你将明白自己未来的痛苦,正是源于此刻,你妄图更改命运的念头。」 「您说得很对。」大卫明显知道现在是谁在说话,语气中的轻浮感也收敛了不少,「但一切已经来不及啦,我知道这痛苦的源头比此刻更早,如果您不想让我参与这一切,当初就不该让我念出她的名字……她曾跟我说过,人类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族群,我想把机会赌在这种可能性上。」 第296页 「你自己就在命运的锦织里,又如何能改变命运呢?连你如今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也在我的预料之内。你试图帮助她的手,将把她推入深渊。」他说,「以后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可如果不做些什么,现在我就会开始后悔。」 所罗门听见了神的嘆息,随后它的意志就从他身上脱离,仿佛随着那声嘆息消弭了。 紧接着,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王,我到了。」 「是嘛,时间掐得刚好。」大卫又恢復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进来吧,乌利亚。」 所罗门知道大卫先前传唤了乌利亚,但不是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只看见自己被对方带离了以色列t ,然后命运的轨迹便看不分明了——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和埃斐有关,这种推测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乌利亚推开了门,步伐缓慢,但很稳健,和一般的僱佣兵不同,他身上有一种正规军人的气质,不苟言笑,身上流露出一股领导者的威严,哪怕失去了一条手臂也未削弱分毫。由于是西臺人,他的身形也比一般人更高,但在微笑着的大卫面前,即使是乌利亚也难以有上位者的气势,这也是所罗门少数会感觉自己还有需要向父亲学习的地方。 他恭敬地向大卫行礼、问候,但言辞中透露出冷漠。 自从得知大卫为了拔示巴将他派遣去战场最危险的地方,并且指望他死在那里之后,乌利亚对大卫就只保持着最浅薄的忠诚。如今他退居二线,负责管理和训练以色列的新兵,只是为了向埃斐——这个国家的宰相尽忠,如今埃斐离开了以色列,他显然也心生倦怠,有了想要离开宫廷的想法。 「我知道埃斐走了,你便不想在我面前多待一秒。」大卫很直白地开口道,「但在你离开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託付给你。」 「恐怕我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乌利亚说,「如您所见,我既不年轻,还没了一条胳膊,早已是一条虚弱的老狗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埃斐去了哪儿呢?」大卫鼓舞般地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点想要改变想法的冲动?」 乌利亚沉默了很久,最终以一种隐忍的态度回答:「老狗也有几颗牙齿,或许还能为王效劳。」 「我真是爱死你了,乌利亚。如果你的胸脯再大一点,现在我就该跳起来吻你了。」大卫似乎以看他强忍噁心的表情为乐,发出了愉快的笑声,「放心,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看到这个小鬼了吗?」 乌利亚顺着大卫的手势看向他,并微微颔首:「您好,所罗门殿下。」 所罗门正要回答,就被大卫打断了:「错了,这孩子叫耶底底亚。」 「我不至于煳涂到连王子的脸都认不出来,王。」乌利亚悄然嘆息,「但您这么说,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个称谓和您接下来要说的重要的任务有关,就请您直说吧,我担心耽搁久了,会很难追上猊下的步伐。」 「我喜欢你的直截了当,乌利亚。」大卫朝他眨了眨眼睛,「真的不要来一个吻别再走吗?」 乌利亚的表情难看极了:「请您别再戏弄我了,王。」 「好吧,乌利亚,感谢你的不解风情,让我找到了一个不吻你的理由。」大卫说,「这个任务很简单,只要你要带着这个小鬼一起去找埃斐就行了。」 这一次,不仅是乌利亚露出了愕然的表情,连所罗门都失手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陶杯没有碎,但水洒了一地,有些还溅到了大卫身上,后者不仅不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要见你失态一次可真不容易。」 「……希望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耶底底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受神眷顾而起的名字在对方口中听起来很畸形,「冷静一点,卑微的社会公器,你应该被用来盛放神明深思熟虑的果实1,而不是因为摔了一个陶杯而惊慌失措。」 所罗门皱起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是安慰……」 「你的感觉没错。」大卫放声大笑,「不过你最好快点适应起来,因为以后你只会听得更多。」 第136章 就这样,十岁的所罗门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丢给了一个大概永远都不会再回以色列的西臺人。 虽然这件事是下午敲定的,但直到入夜他们才走,多半是因为大卫不想忍受拔示巴神经质的哭泣和老猫般的尖叫。所罗门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神对此没有表示反对——以眼下的情况来看, 这几乎是一种默许了,他便也没有违抗大卫的决定。 虽然已经辞去职位,但乌利亚对他仍保持着臣子对王室的尊重,还特意准备了一个适合双人骑行的马鞍……尽管如此,当所罗门坐着马经过一路商队时,仍感觉自己同隔壁毛驴背上的那袋谷物没什么两样,已经或即将被别人卖掉,唯一的区别是他直坐着,那袋谷物横卧着。 经过几天的折腾后, 他们终于进入了迦南人的地界,但没有直接去提尔, 而是去了西顿。 这种行经路线是大卫嘱咐的,从所罗门的角度而言,其实不是很理解大卫为何笃定了对方会出现在西顿,毕竟提尔与以色列在贸易上的往来更亲密,但从结果来看,他无疑是正确的,乌利亚带着他成功在驿站遇到了埃斐——她居然还带着塔玛,那位受到伤害的年轻公主。 第297页 这一幕显然超过了所罗门,甚至是乌利亚的预料,同时也让整件事充满了诡异的戏剧性:一个没了一条胳膊的男人带着以色列王子,遇见了一个流浪的带着以色列公主的女人。 埃斐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脸上流露出讶异之色, 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无奈:「我很想把这当成一种巧合……但显然并非如此,是大卫让你来的?」 虽然是疑问的语调,她的神情中却没有半分疑惑。 「是的,猊下。」乌利亚摘下帽檐,露出了晒得黝黑的面庞,他神态谦卑又诚恳,以至于之前他对待以色列王室的那一丁点尊敬显得很廉价,「这位是……想来您也认识他,大卫王让我带他一同来见您。」 她的目光滑落到他身上:「我确实认识。」 他不安的源头来了——所罗门感觉内心一阵颤慄,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因为背嵴上冰冷的汗水——但无论如何,至少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您可以称唿我为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她缓慢地念了一遍,不像是在熟悉这个名字,更像是在品味它背后的涵义,「在你被送来之前,你父亲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了再见。」 「……除了再见之外呢?」 所罗门摇了摇头,于是以色列前任宰相脸上的无奈更加深刻了:「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时候,他总是能做出一些更加出乎我预料的事情……很遗憾,小殿下,想必你也明白,当你父亲开始认真发疯的时候,往往也是最难让他回心转意的时候。」 乌利亚对于这一点很是贊同:「那位王总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展现出令人吃惊的韧性。」 所罗门其实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困扰,但没有展现出来,而是像一个内向、体贴的乖孩子那样面露微笑:「没关系,只要我能跟着您就好了。」 「那位王还托我给您这个。」乌利亚将一个羊皮制的钱袋递给她,「里面有49锡克尔。」 闻言,埃斐的表情变得很微妙——这不是一笔小数额,十多年前,大卫用50锡克尔在摩利亚山上买了一座打谷场和几头牛。他将牛宰杀用作燔祭献与神明,若一切顺利,他所预想的圣城耶路撒冷也将建立在那里。 大卫为了建造上帝之所用了50锡克尔,便不能为别人花费超过这个数额的钱,防止有人在王心中僭越神的位置,但他给了埃斐49锡克尔,这已经是他所能给她的一切了。 「猊下?」小女孩——也就是他的姐姐塔玛胆怯地躲在埃斐身后,像是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小鸟,「他、他们是您认识的人吗?」 「好久不见,塔玛姐姐。」所罗门说,「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弟弟……之一,你可以叫我耶底底亚。」 然而塔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倒也不奇怪,大卫有十几名妻子和几十个孩子,不可能全都彼此熟识。如果不是暗嫩搞出来的事,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无需害怕,塔玛,耶底底亚确实是你的弟弟。」埃斐说,「这位是乌利亚,我曾经的部下,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接下来他们会与我们同行,和他们打个招唿好吗?」 塔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你们好,乌利亚大人,耶底底亚。」 「不必对我使用敬称,塔玛小姐。」乌利亚说,「不过,没t想到您竟然把塔玛小姐带走了……不知道那位王打算如何向押沙龙殿下交代。」 「如果他能考虑到这一步,你就不必带着这孩子来找我了。」埃斐嘆了口气,「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是那位王告诉我的。」乌利亚迟疑片刻,「为何您没有去提尔,而是选择了西顿?以色列与提尔关系更亲密,您在那里也有许多人脉……」 「你能想到的事情,亚希暖也能想到。」埃斐说,「详细的原因,等到私下再谈吧,这里不是适合详谈的地方。」 她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径。这里是西顿的闹市,林立着大片的破落草屋,像是这座城市腹肚生长的一片苔藓,每条路的岔口都能延伸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空气浮动着一股劣质酒水和汗液挥发后的气味,肉蝇在半空中打着旋,无论走路时多么小心,浑浊的脏水都会把人的脚底浸透。 「这就是我不太喜欢西顿的地方。」埃斐说,「贵族们生活在高坡上,平民们被圈养在低洼,地下排水系统也糟糕得令人髮指,一旦到了雨季,生活用的污水全部淤积在人们经常活动的场所,疾病就是这样扩散的。」 因为塔玛受伤了,这段路上她一直被乌利亚抱着,至于所罗门——他理应是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所以得自己走。话虽如此,所罗门依然注意到了塔玛因疼痛而蜷缩起来的脚趾,当他们离得很近的时候,他时常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血腥气,像青苔一样让人感到潮湿的味道。 「与提尔相比,西顿确实显得无序。」乌利亚说,「您刻意避开提尔,是为了防止被亚希暖和她背后的那些耶布斯人追杀吗?」 「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埃斐解释道,「即使我到提尔去,阿比巴尔1多半也会给予我庇护……我只是不想令他为难。」 「阿比巴尔王不会因为一个别国妃子而为难的。」 第298页 「不止如此。」她说,「虽然大卫放走我的时候很潇洒,但他最终还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不光是亚希暖和耶布斯人,还有那些支持暗嫩继承王位的贵族们,如果不想加剧国家的动盪,他总得在朝臣职务的名单上做一些退让,但具体要做哪些退让,大卫现在还有斡旋的余地,主要是避免王室的重要收入来源被他们把持。而在此之前,与迦南人的贸易往来一直由我管理,如果阿比巴尔拒绝交出我,他们可能会藉此发难……何况,你也知道暗嫩那一派是以什么不体面的方式发家的2,我虽然离开了以色列,但也不想看着它沦为靠吸食穷人血液为生的蚂蟥。」 「您的身体虽然离开了以色列,可您的心还在那里。」 「恰恰相反,我的心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埃斐说,「只是一种天性,人类永远无法坦然放弃自己的沉没成本……扯远了。我之所以选择西顿,除了想要延缓去提尔的时间外,还有别的原因。这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巫医——虽然我向来不太相信这个,但她的神奇之处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她擅长医治妇人病,我打算在这里待到塔玛痊癒再走。」 所罗门知道西顿有不少被称作巫医的人,自称是巴尔或塔尼特3的信徒——后者往往更多,因为塔尼特是享用活祭的女神,人们因此认为她拥有令枯萎之人重新焕发生机的力量,但本质上他们只是一群魔术师,其中有一些擅长调制药剂,仅此而已。 然而,即使是他也没能料到……埃斐最后居然把他们带到了妓院门口。 「猊下……」所罗门从乌利亚的语气中听出了深深的无力,这位曾经的佣兵团首领看起来身形越发佝偻了,「您怎么能……」 埃斐瞥了他一眼,仿佛问出这个问题的他才是那个奇怪的人:「擅长治妇人病的巫医,自然最容易出现在妇人病频发的地方。」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丰满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对方看起来约摸有四十多岁,当然实际可能更年轻一些,只比他高半个脑袋,但有两个他那么宽,她半边的胸脯就有他整个脑袋那么大,小腹上布满了生育儿女留下的瘢痕,她还有一双迦南人传统的深褐色眼睛,在微明的室内闪闪发亮。 「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她给了埃斐的左脸颊一个火辣辣的热吻,然后在右脸颊上又补了一个,「看着您让令我高兴。」 埃斐没有回吻她,但维持着礼貌的口吻:「好久不见,耶塔拉。」 她不是屋子里最老的那个,但气质上像是这里的管理者——一种叫作「嬷嬷」的职业,她也是这里穿得最体面的(相对而言),嘹亮的笑声足以掀起茅屋的顶棚。她每次一笑,那些醉倒在角落里的男人们便跟着她笑,像是一群跟着老妈妈的小鸭。 尽管耶塔拉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充沛活力,却依然没能摆脱茅屋里那种衰老的氛围。这里最年轻的女人,身上也萦绕着一股花儿即将萎谢的气味……说到底,这个快活窝也不过是整座城市的一处暗疮,人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找快乐,只是为了抹平痛苦。 看到他和塔玛后,耶塔拉佯装生气地瞪了埃斐一眼:「您怎么能带着孩子来呢?」说罢,又沖他们笑了笑,「宝贝儿们,现在还不到你们能来这儿的时候。」 「我是来见安赫卡的。」埃斐说,「塔玛……那个女孩受伤了,现在急需安赫卡的治疗。」 她说得很隐晦,耶塔拉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笑容中多了一分苦涩,但并没有很意外,这种事对她而言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跟我来吧。」 离开前,耶塔拉从腰间解开了一条亚麻长布,裹在他的眼睛上。 「有些东西你得再过几年才能看,小傢伙。」他听见耶塔拉轻柔的低语,一股刺鼻的香粉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汗水的湿热,让他鼻腔发痒。 在黑暗中,他听见衣服的布料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塔玛忍耐的呜咽——乌利亚把她转移到了埃斐怀里,继而在他旁边正襟危坐。然后是叮叮哐哐的钱币声——埃斐打开了钱袋,并嘱咐乌利亚:「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在这里找一个姑娘,但不要太粗暴,记得要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她们,否则我就把你的另一条胳膊留在这里。」 「……您多虑了,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不必太拘束,你享受了快乐,姑娘们拿到了钱,这样谁都开心。」埃斐说,「对了,如果你做得足够好,有些姑娘会给你免单。」 「请别再说了,猊下……」所罗门能感觉得他肌肉的紧绷,随着埃斐脚步声的远去,这种侷促感似乎愈发强烈了。 埃斐一离开,就有女人靠过来要与乌利亚交谈,还有一些亲热地依靠他,或是亲吻他的面颊,或是亲吻他的耳垂,甚至是他右臂残缺的部分——所罗门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仅仅是她们接近乌利亚时挤到了他,她们涂在脸上的那种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白色粉末还蹭到了他的鼻尖,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乌利亚表现得很紧张,也很克制,和一般的西臺人不同,他很少在结束一场战斗后把体内剩余的火气撒在女人的肉/体上。 所罗门很清楚,乌利亚在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把作为男人的忠诚全部献与了他的母亲拔示巴——这或许就是大卫选择把他託付给对方的原因,而在他死里逃生,并失去了一条手臂后,似乎达成了某种心境上的突破,很少会为外界的欲望所动摇了。 第299页 他既不索求金钱,也不索求女人,对荣誉也没有过多的念头,只是专心致志地为以色列的宰相效力。 「诸、诸位!」当然,不会为欲望动摇,不代表乌利亚就很擅长应付女人,「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但是……我是说,如果诸位不介意与我平心静气地交谈,我很想知道猊下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越来越虚弱的声音让引起了女人们的嬉笑,其中t一个回答了他:「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傻瓜,埃斐认识迦南的任何一家妓院。」 另一个女人大笑着说道:「应该说,迦南的任何一家妓院都认识她。」 「正经一点,姑娘们,别让这位先生昏过去了。」第三个女人说,「那位大人不常来这里,但她的事情在我们这附近很有名。」 「她出手很阔绰,每次都会点一个姑娘,带她去二楼的房间。」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姑娘继续道,「但她从来不做什么,只是听姑娘们讲自己过去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一夜。」 「第二天,她总会等到姑娘醒了才离开。」 「她真的什么也不做?」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听雅提拉说,她的一吻足以使石头做的心融化。」 「听她用嘴放屁吧,那位大人从不吻任何人。」 奇妙的是——除了一些固定的特质,埃斐给她们每个人留下的印象都存在差异,有些差异还很大。 有人说埃斐是吟游诗人,将妓/女们的故事编成歌谣引人落泪;有人说她是附近一支商队的拥有者,因为她曾经随口就算出了埃及的钱币该如何等价兑换成西顿的钱币;还有人说她是某个从前生活在这里的老妓/女的孩子,回到这里只是为了从别人口中探听亲生母亲的下落…… 乌利亚不得不打断她们:「你们难道不知道猊下是谁吗?」 「这里没有人在乎谁究竟是谁。」姑娘们咯咯发笑,「快活窝就是一个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 乌利亚没再说话,只是嘆息一声,情绪似乎很低落,仿佛一想到这样睿智的存在,偶尔也需要把自己溺毙在狂欢的海洋中,以便忘却现实的苦恼,就不禁悲从中来。 其实所罗门很想告诉他,埃斐多半只是为了探听情报才会来这里,否则她不会频繁地往返于不同的妓/院之间……但权衡这两种情况,看乌利亚陷入误会显然更加有趣,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有趣。 自出生以来,所罗门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一种奇妙的、带着些许恶劣性质的想法……这不是神所钦定的完美继承人该有的品质,而且这仅仅是他离开以色列的第三天。 除了新奇感之外,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安——就像面对埃斐时一样,他感觉某种未知的事物正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第137章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多亏你遇到了伟大的魔女安赫卡,所以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安赫卡捋了捋自己栗色的长髮,「话虽如此,这孩子至少也要两三天才能彻底恢復。」 「无妨, 我不缺时间。」 「看得出来你也不缺钱。」安赫卡把银币弹进旁边用芦苇编制的篓框里, 「魔药刚起效的时候会有痒痛感,所以我用魔术让那孩子睡着了。私/处受伤的女孩很需要注意个人卫生,我看了她的分泌物,不仅呈黄绿色,气味也很糟糕,明显是被污秽感染了,除了涂抹魔药之外,让她解手后要小心擦拭,防止尿液或触碰伤口,同时要保持下/体的干燥和透气。」 安赫卡,妓/院之花, 对外宣称是信仰塔尼特女神的巫医,实则是血统古老的魔女。 相比那些通过信仰得到神明恩赐的祭司, 她的力量纯粹源自于血脉的传承——一种叫魔术刻印的东西。尽管埃斐对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总是敬谢不敏, 但安赫卡算是极少数的例外。 至于这样一位超然的女性为何会出现在贫民窟的快活窝里——「贱男人是魔女真正的天敌」,她曾在一次宿醉后如是说道——然后这位魔女就吐在了她身上,这算是她们情谊的开端。 在清醒的时候,安赫卡很少与旁人提及她真正的过去,但有些人往往不需要多说什么,光凭气质就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等塔玛醒后,我会好好叮嘱她的。」说着,埃斐迟疑了一下,「除了治疗伤势之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安赫卡,塔玛有没有怀孕? 」 若她没有记错,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还没到塔玛的排卵期,所以受孕的可能性很低……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她知道安赫卡可以在受精卵尚未形成胚胎之际就感知到生命的孕育,这也是她在妓/院最常做的工作之一。 「当然没有。」对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怎么会问这个?」 埃斐的背嵴放松下来,因为长久屏气而抽痛的肺叶也平缓了:「……谢天谢地。」 安赫卡看向床上的塔玛:「这孩子已经来过初潮了吗?」 她点了点头:「家庭良好的孩子一般比出身贫穷的孩子更早熟——至少是生理意义上的,他们有更充沛的营养供身体成长。」 「如果……只是一个假设,如果这孩子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安赫卡问,「让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消失?又或者让她生下来?」 「让它消失。」 第300页 「我无以为你会……」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件事情上更慎重一点。」 「正是因为慎重,我才来找你做检查。」 「我的意思是,如果塔玛真的怀孕了,你就打算这么擅自打掉她的孩子吗?」安赫卡说,「我遇见过太多来找我的女人在摘掉孩子后为此而后悔了,也许你很难理解……但至少从现实来看,女人的母性比你想像中强烈得多,哪怕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这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如果以后塔玛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你的。」 埃斐感觉很荒谬——不仅仅是因为安赫卡说的话,还因为对方似乎也认同这种说法:「塔玛才十三岁。」 「她有过初潮,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安赫卡,你十三岁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怎么照顾肚子里的小宝宝吗?」她说,「不会的,你想的可能是魔药和魔术,可能是漂亮的裙子和娃娃,可能是怎么用海滩上的沙子堆城堡,也许你还会幻想着会有一个伟岸的英雄骑着骏马来向你求婚,你会想像他如何给你一个吻,但不会去考虑自己的肚子会因为他而隆起来——然而你现在告诉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会对一个强/奸犯的孩子产生母性?」 安赫卡嘆了口气,但埃斐知道她不是被她的话说服了,而是放弃了试图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想法——因为她没有爱过任何男人,也没有怀过孕,她不懂得女人的「母性」,对方认为她不可能对此感同身受:「至少你得承认,我们假设中的那个孩子是无辜的。」 「是啊,你出去问十个人,十个人会这么告诉你,出去问一千个人,一千个人会这么告诉你。」埃斐说,「他们会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会说,女人生来就是渴望做母亲的,所以她们必然对自己的孩子怀有母性……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于是一个女孩就得在她自己都没有享受完童年的情况下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否则她就要因为自己的无情而受到指责。」 诚然,暗嫩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的性命,但那是他应得的,塔玛遭受的一切却是毫无理由的噩梦,因为这可笑的「世俗的想法」 ,她甚至有可能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暗嫩留下的孽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怎么会允许这样荒诞的故事存在? 「但他们不会告诉你,天哪,只要我去奸/淫一个女孩儿,她就会生下我的孩子并把孩子抚养长大,真他妈太棒了;他们不会告诉你,尽管他们高高在上地指导你应该生下这个孩子,但他们不在乎你究竟该如何把孩子生下来,你该如何度过艰难的孕期,是否能在分娩中活下来,因为那孩子又他妈的不长在他们的肚子里!告诉我,安赫卡,你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是你内心的真实所想,还是因为你周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你告诉自己,你也应该这么认为?」 安赫卡没有回答——当看到她惊慌的神情时,埃斐的内心一阵颤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抱歉。」 「没什么。」对方讪讪道,「不过我确实……也很少见到你这样……」 @无限t好文,尽在 「我明白你的担忧,安赫卡……但唯独这件事,这是我绝对不会有任何退让的。」吞咽唾沫时,她感觉喉咙因为干涸而涩痛,「不错,我从未疯狂地陷入爱情中,也没有怀过孕,也许我无法体会你们口中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母性——直白点说,在我看来这种说法不过是言语上的鞭笞,唯一的区别是,现实中的鞭子会落在驴身上。」 「塔玛是一个孩子,而我是一个大人——这就是我应该知道的一切。当她还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时,我应该予以她正确的引导,而不是放任她落入非议的漩涡中……我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在倾轧了她之后,还要贪婪地向她索取更多。」 一阵漫长的沉默。 如果不是塔玛轻微而绵长的唿吸,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 「我明白。」在经歷了极度紧绷的情绪后,安赫卡忽然笑了出来,「感谢魔术工房的隔断效果吧,否则整个快活窝都该听到你的声音了。」 和她一样,安赫卡也是一个难以从外表上判断年龄的人,埃斐知道她年龄应该不小了,但她此刻的笑声听起来像一个小女孩。 埃斐就这么看着她放声大笑,然后笑声一点点萎靡下去,好像刚才的笑声已经令她精疲力尽了。 「说真的,埃斐。」她说,「我真该早点认识你的。」 xxx 没想到这个名叫安赫卡的巫医竟然是一名魔女。 一阵躁意涌上了所罗门的心头。倒不是因为魔女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而是他愈发感受到了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后果——自从来到了他的「未知」身边后,周围的一切都在脱离他的预估。 在埃斐附近时,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而这种混沌未明的状态还催生了另一种令他陌生的情绪,「焦躁」。 而且自从离开以色列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神的声音,是埃斐的存在干扰了神将意志传达给他的渠道,又或者因为如今的现状是神所满意的……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埃斐的旅程不会因为他有任何改变,她是气势汹汹、一往无前的海啸,而他不过是一小片被她带动的浮沫。 第301页 正当他陷入纠结之际,埃斐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这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结果只看到了阳光透过丝带后发出的玫红色。所罗门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两天。」 随后是乌利亚隐忍的声音:「一定得是这里吗?」 埃斐咳嗽了几声,但所罗门能想像她脸上戏嚯的表情:「钱不够吗?」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乌利亚说,「不能去驿站过夜吗?猊下,这里太乱了,不是适合孩子待的地方。」 「安赫卡答应把魔术工房里的房间借给我们。」埃斐说,「魔术工房外设有结界,可以隔绝声音的传播,不仅有益于休息,我们交流起来也会更安全。放松点,乌利亚,不会有姑娘半夜摸到你的床上去。」 「……我并没有担忧这些,猊下。」乌利亚嘆了口气,「既然您坚持的话,我也就不反对了。」 「耶底底亚。」所罗门差点又一个激灵——好在他做足了准备,没让自己惊慌到从椅子上跳起来,「站起来,我的手就在你前方,握住它。」 所罗门想要先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却在开口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希望他表现得足够自然……一想到对方有可能正在探究地审视他,他的手指就忍不住像痉挛一样抽动。 「连续奔波了几天,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清理过自己了。」对方说,「接下来我会带你去楼上的房间洗澡。虽然我会引导你,但毕竟要走楼梯,你自己小心脚下。」 「这太劳烦您了。」乌利亚说,「由我来处理这些麻烦的事吧。」 麻烦的事……是指他吗? 「你会给孩子洗头髮吗?」埃斐问。 「我虽然没做过,但有类似的经验。」乌利亚非常自信,「应该跟沖洗羊毛差不多吧!」 「……还是我来吧。」埃斐说,「过来,耶底底亚。」 她的语气倒确实像在叫唤羊羔。 所罗门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克制力,才勉强没有倒抽一口冷气——他以前听别人发出过,像是小鸡打嗝,他一直认为那是种不太体面的声音。 可当他握住对方的手时,还是从那种黏腻感中感受到了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 神啊,没有千里眼的普通人平日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第138章 所罗门以为快活窝已经够潮湿了,不光是空气中瀰漫着的咸湿的海盐气息,还有人们热烘烘的身体上挥发的汗水……坦诚说,这味道让他总感觉这家妓院可能开在哪个肠肥脑满的中年男人腋窝下。 但洗澡间的体感只会更糟糕, 里面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雨, 直到他走进来的前一秒才停下,也许他只肖在里面静静地坐一会儿,头髮自然而然就会湿透了。 埃斐正背对着他,把青铜水壶里的热水倒进一个木盆里,氤氲的白雾蒸腾而起,她的身姿在其中影影绰绰,看起来很不真实,像是一道从窗外照进来的薄影。 所罗门本以为自己只能洗冷水澡,没想到对方竟然愿意为他弄一壶热水过来,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此刻内心的无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才会意识到这种情绪叫作「羞耻心」——总之,当所罗门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救药地朝着令他难堪的方向发展后,内心反而多了一丝安宁,虽然背嵴仍在冒出冷汗,但至少他的牙齿不会再打颤了。 同样的——得再过一段时间, 他才会知道这种情绪叫「破罐破摔」。 当他脱下衣服,并打算(毫无用处地)把头髮拨到肩膀前, 好让它们稍微遮挡一下身体时,听到了埃斐古怪的咳嗽声。 「所……耶底底亚。」对方说, 「我只会帮你洗头, 剩下的部分由你自己完成,所以客观而言, 你只需要把上衣脱掉就行了。」 所罗门觉得自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脸颊有灼烧感在蔓延,他吸了吸鼻子,肩膀抖得像筛糠:「对、对不起,我……」 「在你打算作任何解释之前。」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但不容置疑,「先把裤子穿上,耶底底亚。」 他手忙脚乱地照做了。虽然客观上,他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伤痛或疾病,但所罗门感觉自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死亡……名誉上的,如果他有这种东西的话。 虽然所罗门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千个先知在尖叫,但埃斐从头到尾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如果在这里的是大卫,或许埃斐会当场用鞭子把他吊在横樑上绞死——如此想来,社会性死亡终究还是比生理性死亡好一点。 埃斐用小刀在羊油皂1上刮下一些碎屑,用沾满热水的掌心揉搓至融化,一股深沉的植物气息在房间里渐渐瀰漫开来。 「倒确实是长了一头羊毛……」他听见了她的咕哝。 再然后,埃斐将散发出温热水汽的泡沫涂抹在他的头髮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在头皮上用力搓揉。 很长一段时间内,所罗门只能听到流动的水声,手指重重摩挲头髮的声响,以及非常轻微的、发梢上逐渐消融的泡沫,这些隐喻着安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异常睏倦……直到他听见了埃斐的嘆息。 「以后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埃斐说,「也不要让别人触碰你的私密部位。」 第302页 在今天之前,所罗门从未让任何僕从服侍他沐浴,更别说在别人面前把衣服脱光了……当然,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责任。 说白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头,而他之所以顺从对方,仅仅是出于一种利弊上的考虑。 不同于原本就与她有着深厚感情的塔玛,他和埃斐在宫廷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打招唿了,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和对方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和受到神谕约束的大卫不同,埃斐并不是雅威的信徒,甚至可以说是其最大的质疑t者,这也是她明明能力出众,却难以在朝廷上积攒人脉,只能招安和提拔非以色列人的原因。 她不会因为神早早钦定了他,就对他格外优待,如果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他需要得到一点别的东西……例如年长者对孩子的怜爱,就像她对塔玛一样。 「没关系的。」他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道,「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显然,塔玛的遭遇给埃斐留下了极为痛苦的记忆,以至于她在这方面已经到了有点神经质的地步。所罗门可以理解她告诫自己的理由,若有必要,他也可以配合对方的教诲作出懂事的表现。 埃斐得到了心灵上的宽慰,减缓了负罪感,而他得到了对方的怜爱,这是一宗两全其美的交易。 「很多事情无关乎性别,只关乎强与弱。」埃斐说,「有趣的是,我认识的许多男人,以及一些出身优渥的女人,似乎都天然地默认自己会是那个强者,仿佛那些恶的侵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然而现实总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也许在某些人面前是强者,但必然会在另一个更强的人面前成为弱者。」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缓慢梳理着那些打结的髮丝。 「在你的同龄人之中,也许你会是那个强者。」她继续道,「但在那些更年长,身体更强壮的人面前,你也不过是一只小羊。所以不要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遭受侵害,要时刻有一颗懂得保护自己的心。」 她说得不无道理——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脱了神赋予他的知识。一部分的他认为这段对话使他受益匪浅,另一部分的他却在催促他趁热打铁,比起品味她话语中的深意,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后,另一部分的他赢了,现阶段比起人生感悟,博取对方的怜爱显然更加重要。 这是所罗门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自他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而绞尽脑汁过。他悉知过去与未来,这个世界待他是如此坦诚,从不向他隐瞒任何事。 大卫总说,未知的面纱使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这种说法对他而言是荒谬的,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在按照其固有的规则运作,它们仅仅是在正确运作,并不蕴藏任何意义上的美。 感情上就更是如此了,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只是人类这个群体需要彼此维繫的纽带,很多群居的动物都有这种习性,通过长期的社交来维持族群的和谐稳定,只不过人类给这种纽带起了一个名字,叫作「爱」。 所罗门从未「爱」过任何人,也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但他现在确实需要一根纽带,让自己在独立前能够依附这个以埃斐为核心构建而成的族群。 埃斐的存在不同于常人,她不是按照神所规定的固有规则行动的,她是可怕的未知,是沙漠中隐藏的溶蚀孔隙,他需要非常谨慎才能抓住一个机会。 于是他转过身,装作懵懂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他一直有在观察塔玛,总结了几个具有塔玛特点的表现,这种雾蒙蒙的天真表情是其中一种:「可如果是猊下的话,就没有关系吧?」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温驯的、姗姗来迟的微笑,「因为我相信您呀。」 然而,埃斐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露出动容或怜惜的表情——与之相反,她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那无声充满压迫力的目光让他感觉头皮发麻,一股慑人的凉意沿着背嵴攀爬而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猊下……?」 埃斐没有回答。半晌过去,她才端起水盆,将剩余的温水倒在他的头上,将泡沫沖刷干净。 所罗门有点摸不准她的反应,如果对方生气了,就不应该继续帮他洗头,而是直接把水盆扣在他头上,把他变成可怜的落汤鸡;如果说她有所触动……那可真是太不容易感觉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坚硬的山岩一样,纹丝未动。 做完这一切后,她忽然伸出手,掐住他的脸往两边扯。 所罗门吓了一跳。 「我很清楚你是谁,耶底底亚。」她说,「我也很清楚真正的你是怎样的性格,所以不用在我面前伪装什么,我知道那是假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吞咽唾沫,结果忘记了自己的嘴已经成了两扇卸了的门,被潮湿的水汽呛了一下。 「但我也知道,这不全是你的错。」埃斐松开了手,「我见过很多孩子,在他们的家庭里并不受父母的疼爱,于是不得不伪装成父母喜欢的样子,只为了祈求一点关怀。虽然我不觉得你需要从我身上获取这种感情……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吧。无论如何,为了生存而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是人类的一种趋利避害的天性,没有指责的必要。」 第303页 当她即将推开房门时,所罗门轻声问道:「所以您没有因为这件事讨厌我吗?」 「我很少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喜欢或讨厌一个人。」对方说,「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我不会因为见到了你的真面目而厌恶你,所以你也没必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咔哒——门关上了,埃斐离开了,只剩下了空气中那股植物混合着羊油的气息,所罗门忽然感觉胸口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寂寥。 不知是为对方刚才的那番话所触动,还是源于被对方独自留在房间里的现状,所罗门坐在木板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的皮肤热腾腾的,散发出植物带着苦涩的香气。 那是干净的气味——可他看着水滴慢慢从发梢滴落,热水的余温逐渐褪去,联想到那个女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他将脸埋进膝盖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第139章 「您要出门吗?」 「我之前看中了几支可以搭伙的商队, 今天打算去和他们谈一谈。」埃斐的视线从男孩羊毛般蓬松的长髮,扫到他手里灰扑扑的披风,「你要和我一起出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话虽如此, 所罗门已经自顾自地把披风穿上了。 不同于昨天那副怯生生的神态,他今天似乎坦诚地展现出了真正的自己——以他的年纪而言,有点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模样。但他的冷漠又并非是见惯了人情冷暖,热情被逐渐消磨殆尽的结果,更像是天生就缺乏情感的表现。 由于大卫没有公开神谕,这位被神钦定的继承人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埃斐在宫廷里见过他几次,大多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也会与闻一些有关于他的消息,基本是从大卫口中得知的,当然也不免沾染他本人的主观色彩。 「真是一个无趣的孩子啊。」那时的大卫是这样抱怨的, 「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有着聪明的头脑,却不用它却做什么有趣的事,整天就只知道正确、 有效什么的,不觉得生活很沉闷吗?」 「……恕我直言, 您那有趣的生活是建立在大臣们沉闷而无趣的加班生活上的。」 「就是嘛,正常来说不会有人想要工作吧?」别说愧疚了,他的语气简直是理直气壮,「嗯,今天天气真好,是时候把工作丢给宰相自己出去玩了— —居然会存在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的人,不能理解!」 当时的她在「回答他的问题」和「揍他一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后者:「作为国王,你会希望自己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 还是希望他们麻木、听话,只知道做自己分内的事?」 「当然是希望他们聪明又有想法。」大卫不假思索道,「不会有人想做笨蛋之国的王吧?」 「如果一个国家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那么他们就会开始思考。」她说,「比如,他们会质疑为什么自己劳动所得的回报相比他们的付出会如此之低,质疑为什么有人天生就能享受优渥的生活,是什么使得某些脑满肥肠的傢伙可以凌驾t于他们之上,质疑为什么一个人的功劳可以使他的子孙世代蒙受荫庇,甚至于——作为国王,你是否做得足够好,如果你做得不够好,那么凭什么是你头戴王冠,坐在这个养尊处优的位置上?」 大卫把脑袋搁在桌案上,语气沮丧:「好吧,多谢你已经把我搞得头皮发麻了。」 「暂且不论这种想法的对与错——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多半都不会希望被统治的那一方拥有思考的能力。一旦他们思考,就会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一旦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就会开始质疑。」她嗤笑一声,「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做一个笨蛋之国的王也不错?」 「虽然就这么承认实在是让人不甘心……」大卫嘆了口气,「话说回来,我们刚才不是在讨论那个孩子吗?话题到底是怎么扯到这里的?」 「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哈?」 「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神对它的人间代行者。」她说,「难道不是按照这个标准,选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候选人吗?」 ……………… 「猊下?」男孩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您还好吗?」 埃斐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梳理自己的思绪:「我没事,怎么了?」 「自从离开妓/院后,就没再听您说过话了。」所罗门说,「而且表情一直很严肃,像是陷入了沉思……是有什么让您感到困扰的事情吗?」 「……没什么。」她揉了揉眼角,以缓解内心疲惫的情绪,「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如今,这个被神选中的完美继承人被大卫送到了他身边,而且雅威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要它向先知发布一道神谕,即使是大卫也无法忤逆神的旨意,它却没有这么做,其中的原因她还没有参透。 但有一件事是无需置疑的,那就是雅威不可能做赔本买卖——很多情况下,信徒的特性会在神明身上体现出来,即使眼下有短暂的亏损,也只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博取更大的利益。 唯一需要辨明的是,神所获得的利益,是否要以她和她身边的人作为代价。 「关于您昨天的提议,我仔细考虑了一夜,最终判断它是正确的,我确实有必要将更真实的姿态展现给您。」所罗门说,「包括我的性格,对事物的认知,以及个人需求,为此我拟列了一张清单。」 第304页 埃斐沉默了几秒,才回答道:「……一张清单?」 虽然大卫和所罗门这对父子在各个方面都南辕北辙,但这种给点好处就打蛇随棍上的特性,真是让人不得不惊嘆基因的强大。 「当然,没有写在羊皮和莎纸上,只存在于我脑内。」没了那种胆怯的伪装后,他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的,语速均匀,语调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这导致他即使在说自己的事情时,听起来也像是在向什么人汇报工作,「我的记忆力很好——这应该是后面要说的,但既然提到了,我认为把它提前交代也并无不妥。」 她有点感慨:「你有时候说话真像一个公务员。」 「公务员?」 「别太在意。」她说,「有时我会突然说出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名词。」 「我明白了。」他慎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条消息列进自己的观察日记里,「如您所见,我是一个通常意义上——这个通常意义指的是以我父亲大卫的标准——较为无趣的人。如果您哪天开了一个玩笑,而我显得无动于衷,并不意味着我厌倦了与您讲话,或对您有意见。如果您愿意与我分享一些趣事,我内心是乐于接受的,只是我很难像其他人那样,展现出对某一事物或话题的强烈兴趣。」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埃斐说,「你嘴唇的两端向下耷拉,如果你不微笑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在不高兴。」 所罗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有这种原因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反过来说,如果你困扰于寻常的人际交往,试着多微笑会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她说,「另外,以防你不知道——以你父亲的标准,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很无趣。」 所罗门抬头看着她:「是为了安慰我吗?」 「是带有安慰性质的实话。」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细嚼其中的含义:「不过,我认为自己无趣的程度应该比世上大部分的人要严重一些,因为我很少产生好奇和探究的欲望,父亲认为我天生就比普通人缺少一些感情。」 「看得出来。」她说,「普通人不会在昨天那种情况下把裤子也脱掉。」 闻言,所罗门的脚步倏地顿住了——埃斐看着他的肩膀颤抖不停,仿佛有一股冷气从脚心窜到了脑袋,脸颊却如火烧般涨红。 「我……」他嚅嗫道,在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后,他下意识地把披风上的帽檐往下拉,像是一只土拨鼠想逃回自己的洞穴,「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别太担心,小伙子。」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乐观的角度出发,至少你还有羞耻心。」 「这算是安慰吗……?」所罗门小声咕哝——现在他终于有了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感觉我窘迫的样子似乎让您很开心……」 「是带有安慰性质的玩笑。」 所罗门假装咳嗽了两声,又恢復了之前没什么情绪的状态,仿佛前面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然而他走路时动作磕磕绊绊的,像是靠牵引线行动的木偶人,埃斐几乎能听到他的关节发出咔哒哒的声响。 「关于我个人的需求……这部分并不多。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需求,如果有必要的话,以木屑和昆虫为食也无妨。」他停了一下,脸颊再一次烧红了,「但、但是……在没有生存压力的前提下,我希望三到四天就能洗一次澡。」 「可以。」她避开了和「洗澡」有关的字眼,「不过再怎么落魄,也不会让你沦落到去吃木屑的。」 「另外,以塔玛为标准,我希望能够得到您对塔玛的爱的五分之三。」 她掀起一边的眉毛:「这很难。」 「我明白。」所罗门说,「考虑到您和塔玛相处的时间,我的确无法要求您对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孩子投入这种程度的感情,所以我已经做好了靠劳动来换取这些的准备,这就要联繫到之前提到的——我的记忆力很好,所以您可以放心地安排我有关这方面的工作。」 「虽然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我说的很难不是指这方面。」她说,「感情是没有办法被量化的,耶底底亚,你没办法精确地测量一个人的爱有多少。假设我愿意每天抽出一个小时陪伴塔玛,但只能给你半个多小时,等时间到了,我就勒令你离开房间,然后和塔玛度过剩余的时光,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所罗门迟疑了一会儿,「我不希望这样……但如果我提出不想走,您会让我留下来吗?」 「首先,我不会真的这么做。」埃斐回答,「其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先说出来,就像你刚才阐述自己的清单那样。一个人如果不能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好也不要指望别人能明白你的心情。」 所罗门思索片刻:「那您现在能牵着我的手吗?」 「可以。」 当她牵住男孩的手时,对方又问道:「不过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埃斐瞥了他一眼:「你指什么?」 「就像您总是容忍父亲把工作丢给您一样,如果对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馈赠,也许就会越发不可遏制地想要从您身上得到更多。」他说,「现在您也很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诚然,我并不是非要您牵着手才不会走丢,但我也许很快就会想试试我所能得到的上限。」 第305页 「比方说在今天之前,我只是希望,如果您不得不在我和塔玛之间做出抉择时,虽然会偏心后者,但内心t会对我怀有愧疚。」 「但听完您的话后,我又会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我会希望您在面对这种情况时表现得更难以抉择……也许最后您还是会选择塔玛,但我会强烈地暗示您应该在时候给我些补偿。随着我逐渐成长,索求的东西或许会慢慢超出您能给予的,变成令您困扰的根源。」 「你刚刚的话很有以色列那位农务大臣的风范。」她压低了嗓子,「如果现在就给那群刁民那么多好处,鬼晓得以后他们还会想要什么——是不是模仿得很像?在我卸任之前,每过两到三天就能听到他说一遍类似的话,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几年。」 「直到有一天,我打算推行新的主要农作物,而他要求百姓在领取农苗后,针对新的农作物要收取更高的税金,因为如果不是宫廷的恩赐,人们就得不到这些新东西,导致这项政策一直没有进展,于是我在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不同意和不挨我的鞭子,他不能两项都有,从此我就再也没听过这句话了。」 所罗门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请原谅,我没能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从一开始就斤斤计较,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谁都没有得到好处。」她说,「我不是因为喜欢馈赠别人,才答应该给你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认为你值得拥有这些,耶底底亚——而这不代表我会毫无底线地任你索求。我心里有自己的标准,只是人们通常不会把这种标准说出来。」 「可如果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越界了呢?」 「我会先告诉你。」 所罗门不依不饶——和他的父亲一样,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了惊人的执着:「如果我不肯听劝呢?」 「不听劝和不挨我的鞭子。」埃斐回答,「你不能两项都有。」 第140章 埃斐原本打算在西顿和提尔逗留一阵,观察那些商队之间最受欢迎的大宗货物,然后向阿比巴尔王借贷一笔款项,租一艘商船从事航运贸易。在海上民族的聚集地待了那么久,她却很少有能出海的机会,趁此机会去领略一下地中海周边其他国家的风情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意外得到了大卫的贊助金后,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考虑到他还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了,这笔款项在埃斐眼中基本等同于孩子的抚养费——好好想一想吧,假设她带着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踏上了埃及的国土,多半又要上演一出《出埃及记》了。 「所以您想在这附近买一块地?」所罗门问道, 「在西顿或提尔境内吗?」 「不,我打算在迦南海岸靠近船坞的地方买一座打谷场,但不在任何国家境内。」埃斐说,「除了基本的农耕外, 既然靠近船坞,必定会有货物流通, 我们可以帮外来的商队兑换钱币,或是鑑定钱币的成色是否良好。另外, 我在提尔有一些人脉, 可以帮他们接洽本地的商团,从中收取一些劳务费。」 「可如果不在其他国家境内生活的话, 就难以受到法庭的保护。」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慎重挑选我们的朋友。」她说,「除了利润之外,我们也需要朋友的忠诚……如果情况足够理想,那些忠诚之友的朋友,最后也会成为我们的朋友,这张名为人脉的关系网就是这样不断扩张的。」 所罗门沉思片刻:「听起来您更像是要建立一个国家。」 「这个提议不错。」她笑了起来,「那我就努力创造一个比以色列更好的国家,而耶底底亚就抛弃你那任性的父亲来投奔我,当我的宰相吧。」 闻言,所罗门竟然还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那您也会像父亲那样,把工作都丢给我,自己出门去找好看的男人调情吗?」 「只靠一个勤政的王或是几个辛苦的大臣,是没办法支撑起一个国家的,唯一长久的办法是建立一套完整且有效率的朝政体系。」她曾向大卫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但每一次都在大会上被驳回了。 毫无疑问,任何贵族都希望权力的权柄能长久且稳定地在自己的家族内部流传,而犹太民强烈的家族观念使他们有一种奇特的凝聚力,很难被某种单薄的外力所撼动。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埃斐也尝试过与一些家族虚与委蛇,用来挑拨不同家族间的关系,但即使是在犹太民内部最分裂的时候,也不会容许一个外人——她在他们的认知中是一个迦南人——动摇整个民族的利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嘆息一声,「我也不会去建立什么国家。在以色列生活的这十几年,我已经过得够累了,现在我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在她开始平静的晚年生活前,还是需要去一趟提尔,除了以朋友的身份去见阿比巴尔王外,她还有一些旧部留在提尔,需要给他们安排接下来的去处……不过以他们的能力,去任何一个商队都会受到欢迎的,她预计不会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时间。 在乌利亚带着所罗门来之前,埃斐就已经看中了几支商队,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和商队的领导者逐一商谈。 其中一个是西顿本地最大的商队之一——应该说是商团,因为他们不光有出海的商船,在本地也有一系列成熟的转售体系,而且是西顿少数享有良好名誉的大商团。 第306页 埃斐原本最中意它,但在和商团主洽谈期间,对方隐隐有认出她身份的趋势,她只好临时中断了谈话,并将这支商团从名单上划去。 第二支商队规模中型,埃斐最初看上它是因为他们的商船设施最完备,但当出海不再是她的必要需求后,他们要求抽取税金的要求就变得有点不太能接受了。第三支商队的骆驼群状态最好,年轻且体格强壮,但当她发现他们还从事贩卖奴隶的业务后,就放弃了和领导者交谈的打算。 兜兜转转,她最后选了预定名单上规模最小的商队,一支家族商队,商队成员即是负责人的家庭成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年长的十七岁,最年幼的十二岁,妻子腹中还怀了一个,算得上是人丁新旺了。 有趣的是,虽然名义上做主的是那位丈夫,实际出面与她商谈的却是他的妻子,她有着浓重的非利士人口音,也有着这个战斗民族的特点——性格强悍,脾气暴躁,丈夫倒看得出是西顿本地的迦南人,然而他性格温吞,比起商人更像是诗人,甚至连身材都比妻子矮小一些。 「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他们呢?」回去的路上,所罗门问道,「玛西亚夫人怀有身孕,也许会拖累我们的行程。」 「我们不赶时间,耶底底亚,所以也没有所谓拖累一说。」 「至少会很不方便。」 「而我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独臂的男人,也很不方便。」埃斐解释道,「这不是为了给他们的不便找理由,而是之前我就一直顾虑着的问题。最早挑选商队时,我和塔玛——一个不太强壮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我们怎样才能在藉助拥有其他团体的力量时,又不会被这股力量所害。」 「即使乌利亚将军失去了一条手臂,武力也绝对远超常人。」 「确实如此,可如果他还带着两个孩子呢?」她说,「诚然,我也有一些武力,如果有必要的话,杀死几个人也不在话下——然后呢?一个中型商队里至少也有十几个成年男性,如果他们有意伤害我们,仅靠我们根本无法抵挡。」 「何况在乌利亚用剑把他们捅个对穿,又或是我用鞭子绞断他们的脖子之前,也许你们已经陷入了他们的掌控,无论是用你们威胁我们就范,还是杀死你们泄愤……总之,暴露自己的弱点,将主动权交给对方,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像我之前所说,要谨慎挑选我们的朋友。」 「既然弱点无法被隐藏,那就将对方的弱点也握在手里……是这样吗?」 「不错,这是原因之一。」埃斐点了点头,「其次,玛西亚是一个非利士女人。非利士人民风强悍,体格高大强壮,而且无论男女都能够战斗,大多数的非利士父女即使挺着肚子,也能把长矛捅进敌人的脑袋里——不要小看一个能生下五个孩子的女人t ,孕育生命对女性而言是一件艰难的事,而这件事她完成了五次,且即将完成第六次,她的家人也都贊同她一同上路。」 「这么说的话……」所罗门陷入了沉思,「您和玛西亚夫人谈话期间,一旦约哈斯先生说出一些犯迷煳的话,她的右手就会握紧,好像很想把丈夫的后领提起来。」 埃斐在脑内设想了一下,由于约哈斯比玛西亚矮半个头,那个画面整体看上去还是挺和谐的:「或许这就是他们彼此相爱的理由吧。」 所罗门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因为约哈斯先生喜欢被别人提着领子吗?」 「因为他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需要的特质。」她说,「大部分以家族为单位的商队,继任者会在上一任管理者日渐老迈时就被提拔为副手,约哈斯显然不是这个合适的人选,他身上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这对商人来说是很致命的——有另一种现象可以佐证这个猜想,假设这个家族的上一辈也如此兴旺,商队里就不会只有他们夫妇和那几个孩子,如果约哈斯先生不是独生子,就是兄长在结婚生子前就早早离世了,他成为了家族里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明白,这和约哈斯先生爱上玛西亚夫人有什么关系吗?」所罗门说,「在我印象中,这类有着诗人情怀的男人对性格兇悍的女人并不钟情。」 约哈斯可不仅仅是有诗人情怀……埃斐在心里回答,他是那种对被支配有着强烈需求的男人,即使迦南人并不太以男性气概作为炫耀的资本,这种需求也是很难以启齿的。 玛西亚则恰好相反,在这个以妻子顺从丈夫为荣的时代,她却有主导一切的支配慾。玛西亚喜欢和别人争辩,热衷于和陌生人交际,同时也具备了商人应有的果决和眼光,甚至是那种关键时刻才展示的冷酷。 在许多古老的传说中,将男人多出的部分和女人缺少的部分,就会诞生新的生命1,这对夫妇在生理上的确如此,心理上却是截然相反的。 但对着年幼的所罗门,她只能含煳其辞:「感情这种东西是很难断定的,谁能知道一个人会为什么事情而中意另一个人呢?」 「所以您才没有爱上我父亲吗?」 埃斐顿了几秒,才意识到话题忽然跳到了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内容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约哈斯先生被玛西亚夫人提着领子会感到高兴。」男孩看着她,「父亲被您用鞭子抽时也会感到高兴,所以我想父亲一定也很中意您吧。」 第307页 闻言,埃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鞭笞他的时候,他的哭声能从大殿传到宫门外。」 「一边哭一边心里暗自高兴,这种行为确实很奇怪。」所罗门说,「但因为父亲在各种事情上都很奇怪,所以这大概是他诸多奇怪之处中不太重要的一点吧。」 别说讨论大卫的奇怪之处了,埃斐觉得光是她在跟他儿子——一个十岁的男孩讨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诡异了。 「我和大卫之间没有那种会令你好奇的关系。」她说,「当然,我不否认我对你父亲有很深的感情,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甚至不惜我的性命,唯独不会和他睡觉,你父亲对我也是一样。」 所罗门歪了歪脑袋:「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难说。」她回答,「从客观的角度出发,我也认为你大概得在长大一点才能明白这些。」 男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什么?」 「选择那支商队的第三个原因。」所罗门说,「应该不止是您刚才说的那两点理由吧?」 真是跳脱到令人难以捉摸的思维啊……不过也不值得奇怪,大部分思维比较敏捷的人,很容易在别人讲话时脑海中迸发出过多的信息,并且完成了自己的理解,所以他们的回应并不一定能对上别人讲的话。 她最早在处理政务时也有这种毛病,只是她的部下从不质疑她这么做的原因,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后才被大卫戳破。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但和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呢?」 自那之后,她才开始注意自己和别人交谈的方式,也逐渐意识到阿比巴尔王的性格是多么宽容,多年来一直忍耐着她那前后不着边际的商谈,而不是在交涉中途掀桌子走人。 埃斐咳嗽几声,用以掩盖刚才短暂的走神:「玛西亚的月份已经很大了,他们夫妻的两个女儿出生得都比较晚,大概率没有接生的经验。一起上路的话,如果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所罗门睁大了眼睛:「您还会帮助产妇分娩吗?」 她坦诚道:「塔玛就是我接生的。」 那时她们在野外遭遇了野兽的突袭……玛迦,她美好的女孩,光是这个名字就能唤醒她内心深处的痛楚。可惜她离开得太早了,只留下了年幼懵懂的儿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女儿。 「总觉得您没有什么是不会的呢……」对方喃喃道。 「不必太高看我,我不会的东西可太多了。」她说,「比如把你父亲变成一个勤于政务的国王。」 穿过繁荣的商业街后,越是靠近快活窝,周围的景色就越落魄。 虽说每个国家都难免有这种落差感,但西顿绝对是其中给人感觉最强烈的,即使她在这里也交到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可她永远不会长久地待在西顿。 正当她暗自感慨之时,视野中忽然冒出了一抹灿金色:「你们好!」 埃斐将视线落到这个忽然跑到她眼前的男孩身上,迟疑了片刻,才微微颔首当作打了招唿。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对方明显优于他人的容貌——不光是漂亮的五官和丰厚的金髮,还有他健康的体态和红润的面颊。 此外,虽然他的肤色是迦南人常见的麦色,但并无晒伤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散发出贫民区常见的酸臭气味,指甲干净且完好,不像是经常做体力活的人,可如果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他的肤色应该更浅一些,身上的服饰也不应该是这种白色的亚麻布,他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用鞣软了的麦秆编成的草鞋。 「你们看上去像是从外地来的。」对方握住她的手,用神采奕奕的眼神盯着她——几乎让埃斐感觉到了刺眼,「那么请务必了解一下伟大的迦南主神巴尔。巴尔神不光长相英俊,而且体格强壮,他是太阳的主宰者,丰收的象徵,绝对不会令您失望的!」 由于对方实在过于热情,以至于埃斐甚至有了一种「难道我刚刚付了一张握手券给他?」的错觉。 「对了,这是巴尔神赠与信徒的礼物,是用最丰硕的麦穗和最柔软的麦秆编织而成的。」男孩从小背篓里拿出两个草环,「等神圣的祭典日到来之时,请务必为巴尔神献上一份小小的祭礼,我会……啊,不是,巴尔神会回馈任何一位真情奉献的信徒!」 所罗门静静地看着男孩,直到对方忍不住露出胆怯的表情,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以色列人,只会信仰那一位神明。」 「诶?啊!对了,犹太民只信奉独一神。」男孩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对——对不起!请帮我转告雅威,我没有要抢人的意思哦!」 话音刚落,他就慌忙地逃走了——和他来时一样,像一阵风似的。 所罗门眉头紧皱:「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埃斐望着男孩逐渐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麦穗草环,无论是从美观度还是从编织的技艺而言,做工都相当不错:「我虽然和迦南人打过不少交道,但这种奇特的传教方式还是第一次见。」 难道是巴尔神庙的年轻祭司吗……先不说年龄,神庙居然拥有这样成熟的编织工艺,还能把成品毫不心疼地拿出来免费赠送,西顿这座城市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第308页 「据说随着迦南人不断向外扩张,也有一些新的神明融入了迦南神的体系,其中以象徵战争与生生不息的塔尼特女神传播度最广。」所罗门说,「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作为迦南原生神的巴尔,应该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塔尼特女神的神权和巴尔神还有部分重合,如果有人混淆了他们的传说,对巴尔神的伤害是很大的。」 「原来如此。」 原本的执政党被在野党拉下台,自己变成t了在野党,只好悽惨地到民间拉选票,真是一个令闻者落泪的故事啊。 第141章 埃斐本以为约哈斯一家只是打算去提尔做点生意, 但等实际上路后,才发现他们是举家迁徙,打算搬离西顿去提尔定居。 玛西亚生了三男两女。最年长的是十七岁的儿子雷纳,恰如其分地结合了父母身上的特点,性格稳重可靠——典型的长子特徵;长女帕提,十五岁,长相与父亲肖似,性格却完全遗传了母亲,身后背着一把握柄很短的钉锤,塔玛在年龄上只比她小两岁,肩臂却只有她一半强壮;然后是次子拉哈特,十四岁,性格活泼、精力旺盛,可能是最让父母头疼的孩子;三子亚萨和次女耶米玛是一对双胞胎,十二岁,龙凤胎很少会有相似的外貌,但亚萨和耶米玛除了头髮长度的差异之外,几乎是彼此的镜像。 此外,由于约哈斯的眸色是湖绿,玛西亚的眸色是橄榄绿,他们的孩子也都是绿眼睛,所以到了这一代,先祖给商队起的名字已经不怎么被提起了,人们更多以「绿眼」来称唿他们。 「猊下。」乌利亚驱使骆驼快步到她身边, 与她的骆驼并肩前行, 「考虑到以后的安全,不知您是否有考虑过换一把武器?」 虽然黑色牛筋鞭几乎成为了她在以色列的象徵,但埃斐使用它的次数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多,只是她每一次动鞭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间才有了她以鞭理政的说法——「你口中的真理还需要经过我的鞭子来验证」,然而她实际抽出鞭子的次数,远不如她说这句话的次数来得多。 不同于刀剑这类尖锐的兵刃,又或是枪、铁锤这样沉重的钝器,鞭子不会造成严重的穿刺伤,也不会使癒合困难的骨骼造成太大伤害,但会在体表留下明显且疼痛的伤痕,相比其杀伤性,羞辱的意味更加明显。 她不可能真的把大卫的大臣们砍成重伤,但也要适当地表现出对旧贵族的强势和冷酷,因此鞭子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选择,人类就是用它来训诫牲畜的——完美地传达了权力执掌者的威严,又不至于背负人命。 但当她需要用武器自保时,鞭子的许多优点就变成了累赘:挥舞长鞭时的手臂摆动会让敌人更容易预判她的动作,相比刀剑,鞭子很难一击制敌,而且很难致命…… 「匕首如何?」乌利亚建议道,「方便携带和隐藏,也适合臂力不太强的女性使用。」 「如果是用来绝境反击还不错,可若我需要同时应对很多敌人,这种情况下匕首太短了,成年男性的臂长本就占据优势,他们往往还拿着比我更长的兵刃。」她说,「我比较倾向长短双刀……或者镰状弯刀,长度适宜,方便噼砍,背刃有倒钩,方便我在杀死一个敌人后很快地攻击第二个敌人。 」 对方瞥了一眼她的手臂:「如果您要用弯刀,恐怕在臂力上还需要一些锻鍊。」 「无妨。」她说,「比起批公文,做农活应该更容易让人强壮起来。」 接近入夜时,玛西亚提议在附近的一所废墟暂时驻扎。埃斐并不急着赶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他们沿着海岸线走到了一个到处都是嶙峋焦岩的地方。 玛西亚所说的废墟曾经是迦南海岸上的一座小城。据她所说,这里虽然没有被捲入当初以色列和非利士人的战争中,但依然因为战乱而遭到了强盗的劫掠,整座城市都被付之一炬,最后变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地。 在距离废墟不远的海岸上,还能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船坞,繫船柱上有一截断了的麻绳,随着海风的吹拂而晃动,等待着一艘永远不会回来的船。 埃斐将骆驼停在了一根断裂的石柱边,虽然表面被磨损得厉害,但还是能看到浮雕的痕迹,这里也许是这座城市过去某一位领袖的官邸。 约哈斯升起篝火开始准备晚餐,雷纳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去海岸边捡海绵,好带到提尔去高价卖出,不少贵族喜欢用它们来清洗身体,乌利亚带着长剑去四周巡视,以确认晚上至少要有几个人守夜。 确认所有骆驼的缰绳都好好系在石柱上后,埃斐本想先去找塔玛。在旅程中,她对所有年长的男性都表现出了恐惧,只愿意在所罗门和双胞胎旁边待着,午休时就躲在角落里,和所罗门下九子棋1,她有点担心那孩子的情况。 不过在找到塔玛之前,她先遇见了沉着一张脸的所罗门。 「耶底底亚?」她揉了揉男孩的发顶,「怎么了?」 「我无法应付拉哈特。」他非常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扰,「他真的很吵,像是繁殖季节的沙鼠,他喜欢从石头下面找小蝎子和蛇来吓唬我,而他这么做的原因是觉得塔玛太闷了,他认为这么做可以逗她笑。」 哈,真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啊……埃斐在内心感慨:「有被蛰到或咬到吗?」 「没有,他掐掉了蝎子的尾巴,还挤出了蛇的毒液……他现在就在教塔玛怎么给蛇挤毒液。」所罗门说,「当然,我能够理解塔玛在外貌上的出众,会令她如鲜花朵般不断地招引蜜蜂,以及雄性在妄图博得雌性的青睐时能展现出何等程度的愚蠢,但在听到他对塔玛肉麻到噁心的赞美之词后,经过反覆地考量,我认为离开那里是在身心上都对我更有利的选择。」 第309页 「……噁心的赞美之词?」 「你的眼睛好闪亮,像是天上的小星星,你身上好像有花的香气,我做梦都会闻见它,以及耶底底亚那个臭小子,怎么只会跟你玩这种无聊的石子游戏呢?如果我有你这样可爱的姐姐,一定天天都会努力逗你开心的……」所罗门面无表情地说道,「很感谢他通过把蝎子和蛇扔在我身上的方式来逗我的姐姐开心,但这无法弥补他的这些话像是父亲喝醉后吐出来,然后又把呕吐物喝下去才能说出来的一样,令人作呕。」 拉哈特年仅十四岁,正是荷尔蒙分泌过剩,喜欢以逗弄女孩为乐的年纪,埃斐能理解这种青春期男孩内心蠢蠢欲动的悸动,但不代表她放心对方和塔玛单独相处。 于是她特地去看了一眼,所幸那里除了拉哈特,还有他不可爱的姐姐——帕提正在一旁默默地擦拭自己的钉锤,并以一种冷酷且凛然的神情观察着自己的弟弟,伺机而动,寻找着报復弟弟的机会——任何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相信,只要拉哈特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她就会如勐禽般出手将弟弟的脑袋摁进锅炉里,并且事后无需受到任何惩罚,因为这正义的行径。 「真是抱歉,埃斐小姐……」约哈斯闷声说道,「听说拉哈特也对您的孩子恶作剧了,请允许我为他道歉。」 「也?」 「是的,这不是第一次了。」约哈斯嘆了口气,「拉哈特实在是太调皮了,即使是我的夫人也很难管住他,更别说她现在还怀有身孕……希望搬到提尔之后,他能少给我找麻烦。」 他的话倒是唤醒了她的记忆:「你们应该是在西顿发家并且传承了几代的商队吧?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开西顿,迁到提尔去呢?」 约哈斯忧郁地看向远方,:「西顿近年来被一股不祥的气氛所笼罩。」 「呃、不祥的氛围……?」 「别听他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玛西亚说,「前年有商船从西边载了一批奴隶和妓/女到西顿,也把他们的宗教带了过来。尤其是今年,有越来越多供奉塔尼特女神的神庙出现,让人感到很不安。」 「迦南人不是允许信仰多神吗?」所罗门问。 「没错,但塔尼特女神不一样,她是一位需要用生祭供奉的神明,迦南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约哈斯说,「当然,她力量的显现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塔尼特女神能够从祭品身上汲取生的气息,注入人的体内,驱走死亡并唤醒生机。她使垂垂老矣之人重现青春,使满身伤病的战士恢復健康,使将死之人再度神采奕奕,没有哪一位神明能像她这样,让自己的信徒得到肉眼可见的回报。」 闻言,一旁的乌利亚不由得冷哼:「想必那些大商人和贵族都爱t死了这位女神。」 「是的,国王下令必须让塔尼特女神的祭司享受前所未有的优待,而且在原本供奉巴尔神的神庙边建立起了更高的塔尼特神庙,使得巴尔神神庙变成了副殿。」约哈斯说,「在我先祖的时代,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用平民的孩子换取自己的健康长寿,大多数贵族都乐于做这笔买卖。」埃斐说,「但以我在西顿看到的景象而言,塔尼特女神似乎在民间也广受欢迎,这又是为什么?」 「塔尼特女神不光能为人注入生机,也能唤醒垂死的大地。」约哈斯说,「近些年,西顿的农作物收成一直欠佳,很多土地已经彻底荒废了,埋下种子后连苗都长不出来,我们供奉的巴尔神并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塔尼特女神做到了,她在春夏使麦种在荒地上发芽,去年秋天迎来了久违的丰收……当然,难以与我年幼时的景象相提并论,但相比前两年,也足够令人满意了。」 「令那些有农田的人满意了。」玛西亚抱怨道,「但对于我们这些有适龄孩子的家庭来说,这种境况简直糟糕透顶。」 「在西海岸的时候,供奉塔尼特的生祭大多为十五到十六岁的男孩和女孩。」所罗门补充道,「但传播到东海岸后,生祭的年龄就逐渐缩小,在西顿大概是十到十二岁吧。」 埃斐之前就注意到,这孩子对宗教有关的事物似乎格外了解,她不确定这是否源于雅威的教导……如果是的话,那么它的「竞品意识」倒是挺强烈的。 「不错,刚好是亚萨和耶米玛的年龄,但只要不听从那些祭司们的威胁,无论多大年龄的孩子都有可能被抓去作活祭品。」玛西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西顿这座城市已经疯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那种地方。」 「明智的选择。」乌利亚说。 「真是一群疯子。」玛西亚抱怨道,「他们这么做,难道不怕哪一天自己的孩子也遭受这些吗?」 「他们不会的。」埃斐说,「一个很神奇的现象——当一个人意识到某件事有极大可能对自己有利,而代价只是牺牲别人时,往往会表现得异常慷慨——直到他们发现自己沦为了那个别人。」 第142章 同为迦南人的城市, 提尔和西顿离得并不远,两座城市留给人的印象却是天差地别的。 诚然,西顿也是富裕的国家——迦南人是天生的商人,驾驶着他们的商船在地中海内无往不利,西顿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和提尔相比,仍显得逊色。 提尔依海而建,有着整个迦南海岸最大的船港,大大小小满载香料与香柏木的商船鳞次栉比地停留在附近海域,等候着驶入港口。有诗人曾言,「任何一艘行驶于地中海的船都会在这里停留,如同满坠的果实,悬挂在名为提尔的葡萄藤上」。 第310页 以王宫为中心,海陆方向各有一道宏伟的正门,城墙高三十丈,陆门两侧的墙壁上雕刻着两名巨人战士,用自己的肩膀顶起两侧的箭塔,他们一名拿长矛,一名拿战锤,等骆驼靠近,便能看到系住战裙的腰带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卫兵们巡视的身影在垛堞间忽隐忽现,被锈蚀的青铜门闩在阳光下泛出粗粝的绿光。 走入城门后,是一条用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为了更有效地运输和交易商品,提尔在靠近城市中心的地方开闢了一处集市,用白色的大理岩砌成墙壁,开有二十二道门,代表着迦南人创造的二十二个字母。墙壁上绘制着彩色的壁画,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涂料已经褪色、剥落,但图案依然清晰可见。 上面记录了迦南人前往各地经商所得的各种见闻:坐在树梢上弹奏里拉琴,脚下停着一头野牛的迈锡尼人;手持长矛、穿着青铜铠甲的西臺人;穿着皮毛战裙,繫着青铜腰带,腰带上挂着长剑与匕首的非利士人;步伐轻快,在太阳下驱赶着山羊的以色列人;头戴金冠,画着孔雀绿色的眼线,带着鹰和黑犬的埃及人…… 当壁画过半时,她及时捂住了塔玛和所罗门的眼睛,因为上面画着男人和女人在神明的见证下行生育礼的过程。 尽管埃斐认为孩子们应该在合适的时间段接受性方面的教育,但这不代表她可以任由他们跟一群看热闹的路人在大街上观摩墙壁上的男女如何交欢。 当商队路径集市时,连一向冷静的所罗门都不得不发出感嘆——肉眼可见之处都是用白色亚麻布搭成的帐篷,帐篷边挂着色彩绚丽的锦织,以紫色——一种只有迦南人才懂得提炼的染料颜色——最为引人注目,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蹲在帐篷边,用牛角梳为动物的皮草清理杂毛。 地上摆着造型各异的陶俑、玻璃和象牙制品,还有用铜和黄金制成的餐具,旁边堆放着的巨大陶罐里盛满了提尔本地特产的葡萄酒和橄榄油,穿着各种民族服饰的商贩们高声谈笑,仿佛自己身处世界的正中心。 「只要你见识过了提尔,往后你所见到的任何一座城市都将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这句话并不纯粹是乌利亚自己的感慨,也是阿比巴尔王时常挂在嘴边的自夸,但是不得不承认,除去提尔人那在她看来漏洞百出的商业法和一向为她所憎恶的奴隶贸易,提尔几乎就是一座理想中的城市:商业上生机勃勃,文明上兼容并包,民众们充满活力。 「猊下。」塔玛问,「为什么迦南人能找到那么多彩色的水晶呢?因为他们有石英矿吗?」 「那是玻璃。」埃斐解释道,「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技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等我们安定下来,我可以教你怎么用石英砂制作玻璃球。」 乌利亚嘆了口气:「猊下,您刚刚轻描淡写说不是很难的技术可是让迦南人发了一笔大财。」 穿过集市后,他们找了一个驿站落脚。她将塔玛和所罗门託付给乌利亚,独自一人前往提尔王宫。 相比风格迥异的平民区,王宫的建筑造型就要传统许多,从高台的拱廊上可以看到远方巴尔神庙的塔顶,巴尔神的神像面朝山野,那里生长着的香柏树林是提尔重要的自然资源,人们希望巴尔神使大地丰产的力量能够保证香柏生长良好。 埃斐一走进大殿,阿比巴尔就从王座走下来,对着她勐瞧,然后笑了起来:「埃斐,我的朋友,你看起来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她盯着他:「而你看起来更宽了。」 「你明明可以说富态的。」对方佯装责怪地睨了她一眼——如果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二十岁的阿比巴尔,这个表情足以使一旁的宫僕少女脸红心跳。 许多年前,他是与大卫不相上下的美男子,身材高挑而强壮,身上散发出海盐和皮革特有的苦涩气味,他神采飞扬的微笑曾出现在每一个提尔女人的春梦中……如今的他却有两个大卫那么胖,鬍子上还有未干的葡萄酒。 「关于你在以色列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阿比巴尔说,「说实话,你比我想像中来得晚……也好在你来得晚,一路上你没碰见什么脖子上挂着动物骨头,穿着款式老土的皮草衣,说话像是喉咙里有浓痰的耶布斯人吧?」 客观而言,耶布斯人并没有那么糟糕,但埃斐知道这是对方更偏心自己的表现:「没有,前段时间我一直待在西顿。」 「哈,看来幸运女神很眷顾你。」阿比巴尔耸了耸肩,「真不知道亚希暖在想什么,她以为自己是谁?大卫后宫里的某个妃子罢了,她的族人居然敢对我这个国王指手画脚,要不是担心那个领头的老傢伙死在我的宫门外,我早就命令卫兵把他们乱棍打出去了。」 「亚希暖失去了儿子,耶布斯人失去了有可能继承以色列的族人,即使他们为此而发疯我都不意外。」 「你近期最好还是不要离开提尔,他们看起来很不正派。」阿比巴尔忧心忡忡道,「你大可以一直留在王宫里。」 埃斐很感激他的提议,但本能地感觉有哪里不对:「只是待在宫里?」 阿比巴尔摸了摸鼻子,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想帮我处理一些工作,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最好成为提尔的宰t相为你效力?」 第311页 「噢,亲爱的埃斐。」阿比巴尔说,「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呢。」 「做梦去吧。」她冷酷地说道,「我可不是为了帮另一个国王收拾烂摊子才从以色列离开的。」 「就是说说嘛……虽然我本来也没报什么期望就是了。」阿比巴尔满脸沮丧,「所以你来提尔,不是来投奔我的吗?」 「我只是来看看老朋友,如果可以的话,也许能达成一些合作。」她说,「我现在手头还算宽裕。在从西顿到提尔的途中,我看到了一块不错的土地,那里似乎曾经是一座城市。虽然已经被烧成了废墟,但那里有一个水深很好的船坞。我打算在那里建一座打谷场,需要从提尔进购原材料。」 「废墟?」阿比巴尔回忆了一会儿,「你是说比布鲁斯1的旧址?位置确实不错,但早在它被焚毁前,那里的农田就已经基本种不出东西,只剩下大片的荒地了。你确定要选那里吗?」 「荒地?」 「你没发现吗?那里的土地除了沙化的部分,其余都跟石头差不多硬,但你如果只是打算在那里建一间房屋,平日以捕鱼为生,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说到农耕……」她迟疑了片刻,「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西顿现在的情况下,听说有一位自地中海西岸来的女神,名为塔尼特。她在西顿大受欢迎,越来越多西顿人选择成为她的信徒,西顿王什至为她建立了一座比巴尔神更宏伟的神庙。」 闻言,阿比巴尔不由得嘆了口气:「我知道——塔尼特,迦太基2供奉的主神。我以前就不贊同把手伸得太长,地中海西岸离我们的发源地实在太远了,谁知道那里的人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但其他国家的王都贊成让迦太基成为一座相对独立的迦南城市,若有一天迦南人在这里的势力式微,迦太基还能成为迦南人最后的避难所。」 「你对塔尼特的能力不心动吗?」 「你想听实话吗?」阿比巴尔苦笑道,「实话是——我简直心动得不得了,埃斐。当你处在这种位置上,谁不想要健康长寿呢?但这一次不同,即使我一直以提尔对文明的包容为傲,可从未有哪位神明能像她这样令我不安。」 「她的能力确实很……」她顿了一下,选择了比较保守的说法,「很奇怪。」 「我见过很多国家供奉的主神,塔尼特并不是最古怪的那个,毕竟埃及人的神明还长着动物的脑袋呢。」阿比巴尔说,「可无论是迦南、埃及的多神信仰,还是以色列这样的独一神信仰,都有一个前提,也就是神并不会因为人的信仰与爱就予取予求。」 「我一直认为人和神明的关系,有点像人和自然的关系。虽然我们总是想向自然索取,想从神明那里得到回报,但必须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噩运就会降临。」 「比起神明,塔尼特的存在更像是人类通过神秘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埃斐评价道,「她不一定是邪恶的——应该说她是没有主观立场的,既不代表善,也不代表恶。她所展现出的面貌会随着信徒希望从她这里得到的东西而不断改变。」 「我热爱人类,埃斐……但更多时候,现实证明了结局只会走向不幸。」阿比巴尔说,「如果你阅览过提尔宫廷内的早期记载,上面写着我的祖先噼开了大片的森林才建立起了这个国家,那时的提尔河水清澈,土地肥沃,即使长满了杂草也不妨碍农作物生长。」 「可你看看现在的提尔——不,应该是整个迦南海岸,有多少国家依然水草丰美?这块土地在长达几千年的时光里都是植物最美好的家园,相比之下我们才生活了多久?但它已经在我们经营下变得如此贫瘠了。」 「提尔的收成也不好吗?」 「相比周围的其他国家,还没有那么糟糕,但也远远不足以令人满意。」阿比巴尔扶住额头,「糟糕,再这么讲下去,连我也要心动了。」 「反过来说,连农耕问题都没能让你退步,确实让我很意外。」 「看看这具身体,埃斐。」阿比巴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知道吗?我现在得坐两个人宽的位置,才能勉强感到舒适、我的宫廷御医说过胖对我的身体有害,但我还是喜欢大鱼大肉,喜欢畅饮美酒,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一吃肥肉肝脏就绞痛,我是万万不可能收敛的。」 「你一吃肥肉就痛的原因是你有慢性胆囊炎。」她说,「宫廷御医说的也都是实话,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因为高血脂而患上各种内脏疾病的。」 「是啊,多亏我软弱的肉/体还能够限制住我对食物的贪婪。」阿比巴尔说,「可塔尼特女神的存在解除了这种限制……埃斐,我真不敢想像,人的贪婪之心一旦没了约束,最后将会扩大到何种境地。」 她诚恳道:「你很适合做一个哲学家。」 「确实如此,就像大卫更适合当牧羊人一样。我们都不是世人眼中完美的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对方说,「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我们竟然都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明君,现在的世道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埃斐不禁回想起了走进大殿前看到的巴尔神庙:「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谁知道呢。」阿比巴尔摇了摇头,「也许最后我也会选择屈服,为塔尼特女神大兴土木……毕竟在当一名哲学家之前,我先是一国之王,农作物的收成永远是我最关心的事。」 第312页 其实她知道迦南海岸的所有国家近几年都农耕歉收的原因。 因为每个国家的农作物都基本固定,长期单一的耕作方式会使土壤耕层变浅、土壤容重变大,有机质基本停留在土壤表层,土壤的营养结构被破坏,长久以来土地自然会愈来愈贫瘠。 虽然迦南人也会使用动物肥料为土地增加肥力,但大部分家畜在秋天都会被宰掉,一来为过冬做准备,二来冬季也没有足够的饲料用于餵养,绝大部分的动物肥料都是露天存放,而等到耕种季节,肥料的效力早就流失了大半。 她试探性地开口:「如果我说,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你解决农作物歉收的问题……」 「你简直是我的再世父母,埃斐!」 「……你太客气了。」埃斐按捺住了不断抽搐的嘴角,「当然,我没办法让提尔的农田在一夜间变成沃土,但我能告诉你怎么防止它继续恶化,以及如何恢復土地的肥力,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 「我理解,我们当初花了几年把它变糟,当然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让它变好。」 「相对的,你欠我一个人情,因为我刚才提到的合作内容并不包括这一项。」她补充道,「我现在可是还有孩子要养,可不能只靠捕鱼度日。」 「养孩子?」阿比巴尔睁大了眼睛,「大卫终于把你的肚子搞大了?」 埃斐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黑色牛筋鞭:「看到这是什么了吗?」 「好吧,我道歉!」阿比巴尔抓了抓头髮,「所以到底是你和谁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她说,「是塔玛,大卫和玛迦的孩子。」 「噢,玛迦。」对方一副瞭然的样子,「永远的玛迦,你果然还是忘不了她。」 从他的反应来看,埃斐推测他只知道暗嫩被她杀死了,但还不知道她杀他的原因:「除了塔玛,还有所罗门。」 「你果然也忘不了……」阿比巴尔倏地卡住了,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呃,你为什么会带着所罗门?」 第143章 为了土地日益贫瘠的问题, 埃斐在王宫留到深夜才离开。 阿比巴尔热情地留她在宫中过夜,她含蓄地拒绝了,尽管她以年幼的孩子们为藉口, 但本质上只是不想和某个国家的王室再扯上关系。提尔王室的氛围与以色列略有不同, 但宫廷就是宫廷,她已经厌倦了和国王的妃子们,国王的孩子们——以及国王本人打交道。 等她回到驿站时,所罗门和塔玛居然都没有睡,但也不只是单纯等着她回来,他们身边各堆着一堆纸卷,左上角上穿了t一个洞,用鞣软了的芦苇编成的绳子把纸卷系在一起,这是迦南商人习惯用的记帐方法。 埃斐推开门后,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虽然他们都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情绪却有不同, 塔玛神情中流露出的是纯粹的喜悦,所罗门脸上更多的则是一种惊异和沮丧。 「四十五张。」塔玛抢先道。 闻言,所罗门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隐忍:「……三十六张。」 「好耶!」塔玛发出欢唿, 「是塔玛赢了!」 「安静,不要打扰到其他房客休息。」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拾起了地上的一叠纸卷,大致浏览了一遍, 「你们在看……这家驿站的帐本?」 「我们在比谁的算术更好。」所罗门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帐本是驿站的老闆借给我们的——如果您正在为他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借给我们而困惑,从老闆当时的表情来看,我认为应该是因为他觉得我们看不懂。」 「谁赢了,谁就是对猊下最有用的人。」虽然塔玛压低了声音, 但语气听起来还是止不住的兴高采烈,「最后是塔玛赢了。」 埃斐只感觉这个发展有点猝不及防:「有谁能先说一下这整件事的前情提要吗?」 在听完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解释后,她将两人的说法重新梳理一遍:在她前往王宫之后,塔玛为她的离开惶惶不安,所罗门不得不向塔玛说明她离开的原因,并且提到了她未来打算以货币兑换为主要盈利业务的事。所罗门表示自己会好好为她打下手,让塔玛不用担心日后家庭收入的问题。 「耶底底亚好过分。」说到这里时,塔玛忍不住抱怨,「居然默认自己才是能给猊下帮忙的人,塔玛可不是只会吃白饭的孩子,塔玛也想帮猊下挣钱啊!」 所罗门嘆了口气,但没把塔玛的抗议放在心上:「非常抱歉,我本以为这件事很轻松就能解决的……」 「比算术是塔玛赢了!」 「下九子棋是我赢了。」所罗门冷酷地说道,「一共十五盘,我赢了十四盘,输的那盘还是因为看你很可怜才施捨给你的。」 从对话开始到现在,埃斐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两个孩子竞争心的由来……不会有人生来就想给别人打工吧?过去在以色列的时候,她一听到僕从传报说大卫又丢下政务熘去市井街头玩了,就会恼火到胃痛发作。 「现在就考虑这些事情还太早了。」她说,「对你们而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好好睡觉。」 这个年龄的孩子就像羔羊一样,只要有一只按照头领的话做了,另一个也会忍不住跟着做。 虽然所罗门明显还不想放下这个话题,但见到塔玛顺从地脱去鞋袜躺到了床上,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也脱下外套准备睡觉了。 第313页 第二天早晨,所罗门似乎还是很在意昨天晚上的较量,当她打算去集市逛一逛时,他提出自己也想一起出门……但看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埃斐猜他是有其他事情要和她说,而不是真的对集市里卖的那些新奇玩意感兴趣。 塔玛倒是已经把昨天的事情抛之脑后了——或者说她一向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只能专心做一件事,这种天赋决定了她以后必将在某一领域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也让她对周围的环境缺少观察和警惕心,是一把双刃剑。 当他们牵着手走在路上时,所罗门忽然开口:「非常抱歉。」 「怎么了?」 「为了昨晚的事。」他说,「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也意识到昨天的自己做了非常幼稚的事情,我认为有必要为自己的不稳重向您道歉。」 「无妨。」她轻声笑了起来,「你本来就在幼稚和不稳重的年纪,耶底底亚。只要你没有伤害到别人,或者给别人造成麻烦,就没必要因此而道歉。」 所罗门没有回答。 「让我猜猜看。」埃斐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你之所以如此难受,不只是因为自己输了,还因为你一直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比塔玛更出色,所以被对方打败时,那种不甘和挫败感格外强烈,对吗?」 她感觉男孩的手在掌心里蜷缩了一下:「……如果我说是,您会讨厌我吗?」 「我说过很多次,耶底底亚,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刻意讨厌一个人。」她说,「而且,你也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为此嫉妒的人。」 「我没有嫉妒。」所罗门强调道,「我只是很惊讶。」 「好吧,不是第一个为此惊讶的人。」她从善如流,「押沙龙曾经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情,他还是塔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所以你大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人看到某种超乎自己想像的才能出现在其他人身上时的正常反应。」 但在埃斐看来,数学天赋只是塔玛相对次要的才能,她身上真正令人惊嘆的是做事时的专注力,可以轻易让自己沉浸在某一件事里,并且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而且她的热情可以持续很长时间,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地去做某件事,往往很难不成功。 「不过这是一种特化的才能,当人的天赋已经特化到某种程度后,往往也会遭遇相同程度的困扰。」她继续道,「比如说,如果不是她感兴趣的事,那她对这件事排斥的心态会比一般人更强烈。」 这註定了塔玛不会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然而和很多极度自我,除了自己坚信的事物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天才不同,塔玛天性温柔、内向,很难凭藉自己的主观意志去捍卫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遇到一个赏识她,愿意为她提供一个良好环境的人,也许会一辈子压抑自己的才能,消极适应着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郁郁寡欢地度过余生。 「总体而言,或许数学方面你确实略逊一筹,但也有很多事情是只有你能做得游刃有余,而塔玛感到棘手的。」她说,「现在感觉好受一点了吗?全知全能先生。」 「我没有……」在她的注视下,所罗门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细若蚊蝇的嚅嗫,「好吧……谢谢您,猊下。」 「没有什么好谢的,只是一些客观事实而已。」埃斐说,「话说回来,雅威赋予你的智慧中,难道没有数学相关的部分吗?」 「神说我还不到可以获悉一切的时候。」所罗门说,「不过,我知晓一件事的方式和这种情况也有所不同……更多情况下,我只是直接知道了答案,但并没有思考过它。」 「比如同样是算一笔帐,我能在看到帐面的瞬间知道答案,但我脑海里并没有演算这些数字的过程——当然,我也知道得出这个结果的正确原理,但思考问题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毫无意义,就像没有人教过刚出生的婴儿该如何唿吸一样,我只是理所应当地知晓这些而已。」 「那如果是没有准确答案的事情呢?」她问道,「假设你是一个国家的王,现在你的土地因为连年耕种而越发贫瘠,百姓们只能忍飢挨饿。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选择有很多:例如扩张土地,从其他国家那里掠夺资源,或是研究土地贫瘠的原因,想办法找出阻止土地继续恶化的办法,同时想办法恢復土地的肥力,又或是调整贸易中心,将商业由资源型转为技术型,以手工业为主要发展方向,通过从其他国家採购原材料进行加工的方式降低本土的资源需求,同时达成粮食上的进口协议。」 所罗门歪了歪脑袋,显然在继承王位前,雅威并不打算赋予他太多君王相关的知识:「这些选择有什么优劣之分吗?」 「如果你选择扩张土地,就要发动战争,如果你掠夺的是比你弱小很多的国家,那你能获得的资源只是杯水车薪,如果你要掠夺的是比你略逊一筹,或势均力敌的国家,那么你要为战争付出的代价就会格外高昂——更糟糕的情况是战争最后失败了,你把物资和人力扔进了一个没有回报的无底洞里,除了战败的屈辱,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 「如果你选择想办法阻止土地恶化,研究t本身也是一个耗时耗力的过程,需要做好在很长时间内都得不到回报的准备。或许研究到最后唯一的成果是,你们发现这个过程本身是不可逆的,这么漫长的时间只是让你们得知了这个国家正在慢性死亡。」 第314页 「调整贸易结构,这是其中最复杂的办法。从颁布新法典到改动整个国家的产业链,每个环节都缺一不可,需要经歷漫长的转型阵痛期,但这其实也只是整个过程中最无关痛痒的部分——旧产业的受益者会竭力抵抗这种转变,这才是最令统治者头痛的。他们希望维持当下的情况,保证自己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损害,而他们往往也是整个国家最有权力的那类人,如果他们齐心协力,也许连坐在王座上的人也能推翻。如果你不能确保自己可以镇压他们,就只能牺牲一些利益换取他们的支持,这种妥协可能会使那些改变最终沦为纸面文章,本质上也是一种失败。」 所罗门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些困扰地问道:「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怎么选择呢?」 听到他提起大卫,埃斐几乎是本能地嘆了口气:「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最后一种,然后想尽办法和自己的反对者同归于尽。」 「……所以父亲成功了吗?」 「成功了,因为你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威慑博弈学专家,几乎每一个贵族都相信他真的想拉他们一起死。」当然,她也相信大卫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只要他愿意,在摆烂方面可真是无出其右了。 「可这么做难道不会……呃,真的同归于尽吗?」 「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她说,「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习惯,每次提案基本都会给三到四种选择,其中大部分选择的本质一样,最后一种则是贵族们完全无法接受的——比如对所有不信仰雅威的国家开战,所以基本避开了同归于尽的可能性。1」 所罗门看起来颇为感慨:「难怪父亲总说自己离不开您。」 不管他愿不愿意,现在也只能让她离开了……她在心里嘆息一声,但面上仍不动声色:「所以刚才的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仔细地思考过了,猊下。」所罗门回答,「虽然您说的几种选择都有其可行性,但我想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举措。」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么你的国家迟早有一天会走向灭亡,这样也没关系吗?」 「自古以来,世上有许多生物因为无法适应自然环境的变化而灭绝了,为什么人类需要这么费尽心思地寻求延续文明的办法呢?」 「我认为人类为繁衍而遭遇的窘境,说明了人与自然并不存在真正和谐共处的可能,而人类无法脱离自然独立存活,自然却并不需要人类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一切只需要顺其自然就行了。即使人类灭绝了,也会有新的文明出现,就像曾经的人类文明一样。」 这一次,埃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为了防止是我的理解出现了什么问题。」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不需要做任何事……」 「是的,不需要做任何事。」所罗门继续道,「既然结局已经被命运钦定了,为什么要计较用什么方式抵达结局呢?只要平静地看着国家慢慢走向灭亡就行了。」 第144章 刚才的话题过后, 气氛陷入了一种令所罗门惴惴不安的死寂。 诚然,在听完他的答覆后,埃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过了,在此之后她也没有刻意保持冷淡——和一旦发脾气就不再理会他的母亲不同,她仍牵着他的手,如果路过的摊贩上有新奇的货物,也会问他想不想买,平静而柔和,是她一贯的语气。 但所罗门还是感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对方的若无其事只是让他格外恐慌,他宁可看到她眉头紧蹙,脸上流露出不贊成的表情, 听到她严厉的批评和教导,都不想她只是粉饰太平。 到底是哪里让她生气了呢……在不安的同时,所罗门还感受到了另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情绪,是那个下午他在洗澡间体会到的,一种令他咽喉涩痛,鼻尖发酸的感觉,同时还夹杂着某种类似埋怨的心情。 对方总是教导他应该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否则对方也许永远没办法领会他的意思,可当轮到对方该对他坦诚的时候,她却突然不说话了……所罗门心想,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跟他说她不喜欢这个答案,让他以后不许这么回答,明明只要这样他就会改了…… 「你喜欢植物花露吗?」 当他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一个小摊前停留了数分钟。埃斐从后面俯下身,乌黑的髮丝沿着他的衣襟边缘滑进去,她的发梢柔软但冰凉,划过皮肤时有细微的痒痛。 「如果喜欢的话,可以买下来。」 「我……」所罗门本想拒绝,他只能接受水果那种甜调的香气,太过浓郁的花香会令他头晕目眩,但又怕拒绝之后会把对方推得更远,只好轻声嚅嗫道,「谢、谢谢……」 「无妨,我们的资金还很宽裕。」付完钱后,她把装着花露的瓶子塞进他手里,因为炎热的天气,花露有些微蒸发,玫紫色的玻璃瓶摸起来有一种油滑的质感,「可惜提尔制作花露的方式依然是埃及那边传来的老方法,把植物切碎浸进动物油之后,放在太阳下暴晒,其实还有更好的萃取方式。等我们安家之后,可以採购一些鲜花,尝试制作一些纯度更高的花露。」 所罗门对花露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他喜欢这个回答——「我们」和「安家」——这两个词让他感到安定,也让他忍不住把话题继续下去:「我们也能靠这个赚钱吗?就像货币兑换一样?」 第315页 闻言,对方忍俊不禁:「确实可以,但是会很辛苦,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所罗门猜自己在她眼里看起来有点傻,但是没关系,只要能听到那阵轻快的笑声就足够了。 穿过那堵让所罗门初次见到时分外震惊的文明之墙后,埃斐带着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深处有一扇青铜门,上面的雕纹已经被锈迹蛀掉了大半,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只猎鹰。 埃斐用门环敲击了三次,门的另一侧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人为何而攀登高峰?」 「因为山就在那里1。」 随后是一阵咔哒哒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青铜门被打开了,一个消瘦的身影自门后显现——是一个男人,中等身材,灰白斑驳的短髮和黝黑的皮肤,瞎了一只眼睛,眼睑上留有可怖的刀疤。 「猊下。」和兇狠的外貌不同,男人表现得很恭敬,甚至很有仪态,仿佛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等他们进门后,他又补充道,「大家都在等候您的消息。」 从口音来判断,他似乎是西臺人,所罗门不禁揣测他是否为乌利亚的旧识。 青铜门的另一侧是一栋仓库,从外面看起来很破旧,这几天都没有下雨,湿气却凝结成水珠,从干草铺成的屋檐上低落,因为潮湿而腐朽的木板缝隙里长满了青苔,一路衍生到半圆形的沉重木门前。 独眼男人并不认识他,但也不对他的存在表示任何好奇,看到他正在端详房屋,还揶揄地补充了一句:「把两个通风口和这扇门连起来看,是不是很像一个人不高兴的脸?所以我们都管它叫悲伤屋。」 所罗门询问地看向埃斐,后者点了点头,但是作了一些补充:「一般确实这么叫,但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才起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外交流时需要有一个隐秘的代称,而房屋本身刚好让人容易产生这种联想,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 「这里是秘密基地吗?」 「可以这么说,这里是以色列商队平日驻扎的地方,但除了堆放货物外,更重要的是交换彼此得到的秘密信息。」埃斐解释道。 男人继续道:「某种意义上,信息也是一种珍贵的商品。」 就这样,直到他们走进仓库,穿过狭长的走廊,所罗门都没能知道他的名字——能够躲开这双眼睛的观测,说明他很早就开始为埃斐效力了。 在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几个人,有男人也t有女人,有年长者也有孩子,他们都对埃斐表现得很恭敬,除了一个眉目机灵的男孩多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人询问他的身份。所罗门还注意到,他们从不提起彼此的名字,仿佛每一个出入于这座悲伤屋的人都是无名氏。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男人解释道:「名字对我们而言就像衣服,每趟出行都会换一件穿上,但当我们回到悲伤屋时,那些名字又会被丢弃——没有名字,或是拥有全世界的名字,归栖者2们就是这样生活的。」 归栖者……他心下瞭然,那是由大卫创建(至少名义上如此),直接隶属于国王的情报机构。据他所知,宫廷里有一位专门的情报总管负责管理这个机构,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种掩饰,从归栖者们看向埃斐的眼神就可以辨别,她无疑才是这里真正的掌管者。 「想来你们已经知道王都发生了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埃斐平静地开口道,「我已经卸任了宰相一职,其他与我有关的职责自然也一併卸除了,归栖者也包括在内。」 那个让所罗门感觉机灵的男孩忍不住抱怨:「王真是太过分了,那根本不是猊下的错,大王子罪有应得。」 一个身形消瘦,脸颊干瘪塌陷仿佛挂在颧骨上的女人也说:「是他害自己落入了死亡的怀抱。」 「安静,诸位!」独眼喝令道,「猊下只是晚来了几天,你们就忘了规矩吗?如果猊下不曾颔首,没有人可以打断猊下的话。」 「以后就没有这种规矩了。」埃斐说,「我已不再是你们的统领,未来将会有其他人来接替这个位置,又或者大卫会直接解散整个机构……当然,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离开以色列之前,我还没来得及选定自己的继承人,所以关于你们未来的统领会是怎样的人,我也不能给出肯定的答覆。」 「神明保佑。」这里看上去最年长的男人喃喃道,「希望不是宫廷里的那位情报总管。」 「那位总管很糟糕吗?」所罗门问。 「不,他是一位可爱的甜心。」消瘦的女人扯了扯嘴角,「他应该去管猪的饲料,或者渔夫们今天捕了多少鱼,而不是去操心任何一件需要动脑子的事。」 「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男孩说,「如果他认为对方是友好的、真诚的,那就不会相信情报里的任何一个字。」 老人说:「而他的直觉大多体现在对方愿意用怎样规格的待遇招待他,愿意给他怎样价格的见面礼。」 独眼发出冷哼:「或者对方有没有一对大胸。」 「伙计们。」埃斐不得不出面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别这样,你们都对那位情报总管有着很深的误解。」 所罗门拉了拉她的衣角:「所以那位情报总管也存在其他过人之处吗?」 「呃……不,他们对他的能力方面并没有误解。」埃斐说,「但他本身也不是因为能力被选上去的,只是按照雅威的旨意,王不该在未告诉他的支持者的前提下探听他们的隐私,大卫只好对大臣们公开了归栖者的存在。他们认为不能把情报机构交给我这样的非犹太民来管理,于是大卫选择了一个名义上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沙德拉很容易满足,而且对周遭的警惕心很低,所以我们当时认为他会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但这方面不用太担心,大卫不会真的派他来负责你们的。」 第316页 所罗门对此抱有怀疑:「真的吗?」 「……是的。」看得出来,她很想回答得更果决一些,但那太难了,「大卫有时候会表现得很疯,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过界。」 说罢,她扫视了一圈,目光从屋内的每个人身上滑过:「你们不全是犹太民,我也知道凭你们的能力,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好,所以我不会强迫你们继续为以色列效力。即使是大卫都不知道总共有多少归栖者,也没有什么人认识你们的脸,如果你们想要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我不会阻止你们。」 「我们不能继续跟着您吗?」男孩问。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又何况是为别人负责。」她说,「即使你们坚持跟着我,本质上还是等同于回归到普通生活,既然如此,何不去选择一种经济上更宽裕的出路?」 接着,埃斐简单地把她认为值得信赖的一些可投靠者交代了一遍,确保所有人都会有两到三个不错的去处作为选择,最后说:「我会给你们考虑的时间,三天后我会再来的。」 闻言,归栖者们脸上流露出无措与怅意,但没有任何人阻止她离开。 所罗门看得出来,他们并非是不想,而是还没有脱离往日的习惯,他们无法对权威——在这里仅仅是指埃斐——表达任何质疑。 就像之前是独眼带着他们进去一样,他们离开时也是由独眼送别的。 在打开青铜门前,所罗门听到他低声问道:「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考虑。」埃斐说,「不过地中海到处都是海上民族的足迹,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把悲伤的归栖者们留在了悲伤屋里。 「那个独眼的男人在归栖者里身份很特殊吗?」所罗门问,「他是你的副手?」 「归栖者里没有职级之分,但他确实是第一个跟随我的人。」埃斐回答,「他和乌利亚是旧识,当初也是他把乌利亚的佣兵团介绍给了我。」 她的语气平静而柔和,刚才在悲伤屋里,她就是这么讲话的,再早一些,在他回答了那个问题之后,她也是这么讲话的……然而就在刚才,她轻易地抛弃了他们,像是在一群信鸽面前烧掉了它们的鸟笼,归栖者们已经没有能栖息的归处了。 她也会在某个下午毫无预兆地把他抛弃吗?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兜袋里,握住那个冰凉的玻璃瓶:「对不起。」 埃斐的脚步停了一拍:「怎么了?」 「我知道早上的回答让您生气了。」他感觉手心湿漉漉的,不确定是对方手掌的温度让他太热了,还是因为不安而渗出的冷汗。 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逃离这里,回到以色列,回到那个他能看到一切,能够聆听神明启示的地方。 一部分的他告诉自己,离开这里只会更好,他应该回到曾经安定、优渥、循规蹈矩的生活中,逃离未知本质上就是逃离危险;另一部分则告诉他,他不该离开她,不该放开这双令他颤慄,冷汗直流的手,至于为什么不应该这么做,他也不是很清楚,就像他也不知道那天下午自己为什么要顶着湿淋淋的头髮,抱着膝盖难过得想要落泪一样。 「只要您要求,我就会改的。」他说,「请不要也把我抛下。」 「……如果我还没有老到连几分钟前的事情都记不清楚,刚才我们还在讨论归栖者的事,耶底底亚。」 「是早上的事……」 「因为那个问题?」 「嗯。」他小声道,「我让您失望了,对吗?」 埃斐嘆了口气,俯下身与他平视:「耶底底亚,我在那之后难道有刻意忽视或疏远你吗?」 「没有。」他说,「可您不满意我的回答,如果是以往,您一定会直接向我指明,予以我教导,可在那之后您什么也没说。」 他无法对她坦诚的是,这种一反常态的缄默让他感觉自己被放弃了……尽管对方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发自肺腑地感到认同,埃斐并不信仰雅威,光是这一点就註定了他们的想法不可能完全达成一致。但所罗门坚持这个过程是必然的,这意味着对方仍认为他是值得被教导的。 「你想听实话吗?耶底底亚?」 所罗门感觉自己蜷缩在兜袋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惊惶的前兆,但他强迫自己点了头。 「我得承认,今天早上的答案并不是我希望听到的。」埃斐说,「但那更接近于……一种对于雅威赋予你的智慧的失望,我曾设想过只要被赋予全方面的知识,人就理应能领悟这种知识适用于尘世的方法,但事实证明了任何知识最终都无法脱离实际,真正的智慧并非源自知晓,而源自于领悟。」 「您可以教导我,我可以学。」像以前一样。 「能教会你这些的不是我,而是生活,耶底底亚。」她说,「在你的心里, t没有什么重要的存在,你不会为任何人和事物拼尽一切,你没有想要捍卫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你或不可缺的,没有什么是失去后会令你痛不欲生的,但这没关系,因为你还很年轻。」 「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所罗门慢慢咀嚼了一遍,「这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 「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可能是某个实际的人或物,也可能是一种抽象的概念。」 第317页 那对于您而言,不可或缺之物究竟是什么呢? 他正迟疑着是否应该坦诚地把问题说出来,当埃斐再度牵住他的手时,他眼前忽然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时间变成了夜晚,潮湿平缓的海岸变成了枯黄的平原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他处在一片营地里,肉眼可见之处都是用干草搭成的简陋帐篷,然而几乎每一个帐篷边都点了火炬或篝火,一眼望去,数量之多犹如繁星,他感觉自己犹如行走于夜幕之中。 「大卫,你是军中统帅,应该打起精神来。」 他听见了埃斐的声音——从视野中唯一用亚麻布搭成的帐篷里传来,所罗门沿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烛光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的影子投射在厚重的灰布上。 「相信我,埃斐,现在不会有比我自己更希望我打起精神的人了。」回答的是个男人——更准确的说,那是他父亲大卫的声音,「可惜我不能,你难道忘记歌利亚长什么样了吗?他看起来有两个我那么高,他的拳头有我的脑袋那么大,他捏碎我的脑袋可能比捏碎一个鸡蛋还要容易。」 「捏碎鸡蛋其实并不容易。」对方纠正道,「这源自一种名为薄壳结构的原理……」 他听见大卫的抱怨:「埃斐——」 所罗门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于是画面在下一秒消失了,他抬起头时看到了埃斐困惑的面孔:「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显示:「没什么。」 毫无疑问,千里眼让他看到了数年前大卫领军讨伐扫罗的景象,他有过无数次类似的经歷,几乎如喝水般寻常,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和埃斐相关的片段。 照理来说,埃斐的命运是他无法用眼观测到的——他尝试着去看更久远的歷史,想要知道她是如何诞生的,又或者她是如何与大卫相遇的,可是千里眼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埃斐再一次牵住他的手往前走,时光的纺车才开始逆流,他又回到了那顶灰白色的帐篷前,听见那位对她的王而言一直无比可靠的宰相语重心长的声音:「我清楚歌利亚有多可怕,大卫,我知道他高大得像是一座小山,他走路时大地都会颤抖,但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因为我们许诺了百姓,许诺了他们未来会变得更好。」 「他们相信了我们,给了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拿出了家里所有的余粮,宰了所有还活着的牲畜,甚至是所有的金属器皿,他们俘虏了执政官,为我们打开城门,只是因为他们相信你会把这个国家从疯王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给他们带来安定与和平,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国家,我们难道要这样辜负他们的期待吗?」 「埃斐,我……」他听出了父亲言语中的迷茫,「我……我不知道,说实话我很害怕……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埃斐……」 「我明白。」她的影子靠近了他,所罗门想像她握住了对方的手,就像她曾数次牵住他的手一样,「但我们不能止步于此,你的子民、你的战士、你的朋友与亲人……他们都在我们身后,所以我们有绝对不能退却的理由。我知道你感到焦虑和不安,我也是,而这正是我们要战胜的,或许某一天我们终将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后悔,但也应该是在精疲力尽地取得胜利之后。」 第145章 「轮耕?」 「没错,将农田分为三块,第一块在秋天种上冬小麦或裸麦,第二块在春天种上燕麦、大麦和豆类,第三块留作休耕,用于恢復土地的肥力,然后按照农作物的耕种顺序循环轮换。」 闻言,阿比巴尔愁眉苦脸道:「一定要种豆类吗?我讨厌豆类,无论是鹰嘴豆还是大豆。」 「不行。」埃斐冷酷地回答, 「种植豆类可以为土地提供氮素, 增加土地的肥力。如果你不喜欢豆类就别吃,但不要妨碍别人种它。」 「好吧,只要能让土地重新丰沃,它就算长在我的脑袋上都行。」阿比巴尔说, 「可如果只是为了留一块地休耕,为什么还要再两块地,分别种不同的东西呢?」 「首先,人不可能长期把豆类当作主食。」她说, 「其次, 保持农作物的多样性对土地是有利的。不同的农作物,从土壤里吸收的养分和回馈给土地的养分都有所不同, 迦南沿海的国家接连出现农耕歉收的情况,和农作物种植的过分单一密不可分。」 「植物需要从土地中汲取养分才能成长,如果永远只种植那几种农作物,土壤里蕴藏的某一养分就会迅速流失,而喜欢寄生和啃食该作物的害虫会在土地里大量繁殖,持续性地对农作物造成损害。但这种情况是可以通过轮耕和农作物多样化避免的。以麦子和大豆为例,禾谷类作汲取的是土壤中的氮和硅,很少吸收钙,而豆类作物更多吸收钙,很少吸收硅,这样的轮耕安排就保证了土地的养分一直维持在均衡健康的状态……」 「听起来真棒。」阿比巴尔说,「所以什么时候能说一点我听的懂的话?」 「……轮耕和种大豆,记住这两点就行了。」她说,「另外,也可以考虑种一些牧草,例如紫苜蓿和草木犀。豆类牧草和种植大豆有一样的作用,它们的根瘤能够固定空气中游离的氮素,增加土壤中的含氮物质,同时也能作为牲畜的饲料。 虽然阿比巴尔对她的大部分解释仍回以迷茫的表情,但「牧草」和「饲料」这两个词还是成功让他的表情活络了起来:「豆类牧草——世上竟然有这样长得不像大豆,却有着大豆作用的东西,真是完美的造物啊。」 第318页 提尔贸易发达,饲养了大量的骆驼和马匹,这种方法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说真的,埃斐。」阿比巴尔看着她,「你真打算以后就这么隐居乡野吗?你还那么年轻,也许再过几年,你会令第二个国家焕发生机呢? 」 「恕我直言,阿比巴尔。」埃斐语气隐忍,「首先,提尔并不是什么急需焕发生机的国家;其次,理论上我的年龄跟你一般大,甚至比你更年长。」 「啊哈哈,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了。」阿比巴尔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鬍子,「真难想像你在以色列居然没有受到太多尊敬,拥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和不老的外表,这难道不是被神明眷顾的象徵吗?」 「可我不信仰雅威。」 「就只是因为这个?」 「这一点就足够了。」她说,「雅威是犹太民信奉的唯一神,这和迦南人信仰巴尔神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像西顿王那样接纳外来神明,甚至将其至于本土主神之上的行为,在以色列是完全不敢想像的。」 至于她不老的外表——在朝廷上反对她的那些大臣认为她拥有魔女的血脉。魔女是一种无需信奉神明就能使用奇异力量的种族,以色列人认为她们的力量来源自邪道。对此有人坚信不已,也有人嗤之以鼻,但无论如何,这种说法在以色列流传很广。 埃斐对此并没有太多埋怨,因为以色列人把除了雅威之外的所有神明都当成邪神,他们在很多地方表现得很精明,唯独在信仰上格外愚忠,经常为此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1。 以色列人认为这些外来神明最善蛊惑人心,让许多本该信奉雅威的人们偏移了正确的道路……这也是大卫从不让犹太民的大臣与其他国家的使者切谈贸易的原因,往往连税额依循哪个国家的标准都没有谈妥,就得先额外解决两国之间信仰冲突的问题。 阿比巴尔耸了耸肩,一般他做这种动作的时候,通常是t为了表示「有些人是弱智,但我不说是谁」之类的意思:「所以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当我的宰相?在提尔,你会得到你应有的一切,名誉、尊重、财富、权力……任何大卫没能给你的东西,我只会给你更多。」 「我现在只想得到自己的报酬。」 「你的冷漠伤到我了。」阿比巴尔假装擦了擦眼泪,虽然埃斐对他一点也不同情。 幸好他的表演欲很短暂,发现她无动于衷后,便悻悻地把手放了下来:「好吧,这是你要的契约。」 说罢,阿比巴尔将一张羊皮捲轴递给她。捲轴用染成紫色的细绳系住,这种紫色是一种产自当地的骨螺,迦南人将它们放在太阳下暴晒,经过光照,骨螺鳃下腺分泌的黏液就会变成紫色,这种紫被称作提尔紫。 虽然这种染料在迦南人的货物中并不罕见,但用来晕染绳子这种小物件还是很奢侈的,而且并没有散发出骨螺染料那种极淡的臭味,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有一种经过萃取后的花香,和苦涩的皮革、油墨味混合在一起。 「谢谢。」埃斐将羊皮捲轴收了起来。上面写的是提尔王赋予了她境外法审权,即虽然她并不在提尔境内生活,但当产生商业纠纷时,她可以通过提尔的法庭谋求正义。 「你不再仔细看看吗?」阿比巴尔问道,「地中海附近的国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永远不要放过迦南商人写的契约书上的任何一点细节2。」 「这种事情上我还是相信你的。」 「真令人感动。」阿比巴尔说,「可惜这一次你错了,埃斐,你真该好好看看捲轴的。」 埃斐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敢耍我,我就去投靠西顿王,你就等着提尔紫改名叫西顿紫吧。」 「嘿!我之前好说歹说你都不肯当我的宰相,结果一卷羊皮纸就能让你跑去给西顿王效力了?」阿比巴尔抗议道,「太过分了,我难道不是你的老朋友吗?」 埃斐充耳不闻,迳自解开细绳将羊皮捲轴打开,上面的确写着她拥有境外法审权,并且强调了她不需要向法庭支付任何费用,不能因她在提尔要求过庭审而对她徵税等等……说实话,阿比巴尔考虑得比她更全面,如果不是最后那段话,她一定会为自己轻易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而感到歉意的。 「此外,埃斐将代提尔王阿比巴尔抚养王子希兰,为期五年,阿比巴尔每年应为此付10锡克尔……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阴沉地问道,「我看上去像是什么?保姆吗?」 「这个嘛……」阿比巴尔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别这样,埃斐,冷静~我们应该从乐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埃斐感觉右手的掌心发痒,需要找点粗粝的东西磨一下,比如说她腰间的牛筋鞭:「乐观的角度?」 「没错,比如说……呃,比如说……」阿比巴尔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啊!对了,你看——我比大卫多付了1锡克尔呢!」 xxx 「原来如此,我大致了解了。」所罗门说,「所以阿比巴尔王是在没有提前与您商议的情况下,擅自加入了这项条款,是吗?」 「没错。」埃斐嘆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求于人,真想让他尝尝我的鞭子……」 「话虽如此……」乌利亚神色微妙地看向她旁边正在抽泣的小男孩——也许是因为听到了「鞭子」这两个字,男孩吸了吸鼻子,哭得更大声了, 「您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第319页 「是啊。」埃斐将羊皮捲轴丢在一旁的桌子上,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了,「大卫是这样,阿比巴尔也是这样……让老朋友们都见鬼去吧。如果他们俩现在同时出现在我眼前,我就把他们献给塔尼特女神当活祭,说不定能拿到99锡克尔呢。」 乌利亚从她手中接过了披风:「您看起来很累。」 「我这几天都在巡视提尔的农田。」她说,「我需要洗一个澡……耶底底亚,我在驿站又多开了一个房间,希兰以后就跟你一起睡,带他去看看以后要住的地方。」 说完她就回房间了,所罗门看着埃斐的背影倏忽消失在门后,顿时感觉自己成为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在希兰来之前,他一直是和埃斐、塔玛睡一个屋的,如今却被扫地出门,不得不去照顾这个还比他高半个脑袋,可眼泪像春雨般绵绵不绝的傢伙:「你好……你可以叫我耶底底亚。」 「我叫希兰。」希兰的啜泣渐渐止住,所罗门本以为他是因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才哭的,但现在来看他似乎更害怕埃斐,「你也是黑鞭宰相的奴隶吗?」 所罗门愣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吗?」这个哭鼻子男孩居然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父王从小就跟我说,以色列有一个牧羊王,让自己的臣子像牲畜一样为他工作,黑鞭宰相就是他手下最大的监工,连小孩都会被她当作牛羊使唤。如果我不听话,黑鞭宰相就会帮我抓走,然后一辈子鞭打我。」 所罗门觉得这种说法就跟民间谣传「睡觉不盖被子,魔鬼就会把你的肚脐眼偷走」的说法没什么区别:「那是阿比巴尔王骗你的,猊下并不乐于见到太年幼的孩子工作。」 估计连猊下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在别人口中荣升为监工。 「才不是!你难道没看到吗?黑鞭宰相腰间真的挂了一根黑色的鞭子。」说着,希兰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听父王的话了……怎么办?耶底底亚?我不想被鞭打。」 所罗门只好耐心地安慰他:「猊下不会这么做的。」 「你说得对,毕竟我长得那么好看,即使是黑鞭宰相也不会忍心打我吧?」希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巴尔神在上,你也长得很好看,耶底底亚,黑鞭宰相让我们住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成为了她的宠物?」 即使是自认为生而知之的所罗门,也万万没想到这个话题会突然拐到这种奇怪的地方:「……你刚刚说什么?」 「我知道有钱的老寡妇会养漂亮的小男孩。」希兰难过至极地说道,「等我长成像父王年轻时那样的美男子后,黑鞭宰相会不会看中我的美色,把我叫到她的床上,亵玩我的身体……」 提尔王室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不,阿比巴尔王到底给自己的儿子教了些什么东西? 所罗门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脑海中还在思考该如何平息对方压水井般滔滔不绝的眼泪,以及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奇思妙想……然而他的身体诚实地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哈。」他听见了自己的冷笑,「就凭你?」 第146章 仅仅是和希兰待了一晚, 所罗门就对人生失去了泰半的兴趣。 虽然对方本人确实是提尔未来的王位继承人,但所罗门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多少迦南人的特质。 迦南商人能言善辩,擅长交际,而希兰最擅长的是眼睛流水,像是一个会走路的压水井;即使是那些不做生意的迦南人,也能对地中海周边的国家如数家珍,然而提尔王储连提尔的姐妹城市西顿在哪里都不清楚;棋类或跟数字有关的益智游戏在迦南地一直很流行,希兰昨天晚上看着他和塔玛玩了三盘九子棋,唯一的感想是「你们为什么要把小石子沿着黑线挪来挪去?」 塔玛只和希兰相处了小半会儿, 尚未对这位小王储的本质有太深刻的认识,所以只是含蓄地表示:「希兰真是一个性格天真的孩子啊。」 后者似乎把这当作了称赞,摸着后脑勺不好意地笑了。 真不敢相信这个人的年龄居然比他还大。 所罗门算是能理解阿比巴尔王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埃斐抚养了,虽然不知道阿比巴尔王为什么要钦定这种不太像迦南人的继任者……据他所知,迦南神极少干预国王对自己继承人的决定,但既然阿比巴尔王什至不惜冒着被老朋友当众鞭挞(?)的危险也要把他送到埃斐身边,说明他真的很中意这个儿t子,即使目前看来性格并不合适,还是希望他能够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押沙龙, 塔玛的兄长,也算是他的兄长。 押沙龙曾经也像现在的他一样,蒙受埃斐的养育之恩。这位兄长以他出众的姿容,无暇的体魄,美好的气质,以及慷慨仁慈的性格而受到以色列百姓的喜爱。他是大卫最疼爱的儿子,或许也是唯一被大卫视作「儿子」的存在。 所罗门从未真正见过他, 但从他对旁人反应的观察来看,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缺少犹太民特质的人, 然而这恰恰是他广受爱戴的理由之一。 「你看起来很累。」 所罗门揉了揉眼睛,但遏制住了后面的那个有欠仪态的哈欠:「我这么累的原因,猊下不应该最清楚了吗?」 第320页 「是吗?你们年龄相仿,我以为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呢。」 是吗?我以为他才两岁呢……不过所罗门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一下,看见埃斐正打算出门,他便想起今天是她许诺再去看望归栖者们的日子,连忙跑过去拉住她的衣摆:「您要去悲伤屋吗?」 「你想跟着一起去?」见他点了点头,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如果你是想记住他们的样貌,这么做是没有用的。若真有其他国家的卧底试图矇骗你,雅威会通过启示提醒你,若你本人不在场,即使你向手下的大臣交代过他们的形貌特徵,也极少有人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他感觉自己藏在宽大袖沿下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神啊,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他是以色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归栖者是以色列的情报机构——也许今天过后,立刻就会变成「前·情报机构」,那么这些归栖者们对他而言就是叛国者,他对去悲伤屋的事表现得那么热情,怎么可能不招惹怀疑? 「我没有……」他嗫嚅道,「我没有想伤害他们,我只是……想知道您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埃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神情并不严厉,但在所罗门看来就是一种审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如同火燎般拂过皮肤,几乎能闻到汗毛烧焦的气味。 好一会儿过去,埃斐才收回视线:「看来是我误会你了……」她牵住他的手,「抱歉,刚才说了伤人的话。」 「没、没什么……」所罗门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倒不是因为对方道歉了——事实上,埃斐经常向别人说抱歉,但往往是因为她做对了,而她认为自己能做得更好,并非她的判断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穿过集市,再度来到悲伤屋前,这一次开门的还是独眼,但屋子内聚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些看起来风尘僕僕,也许是不久前才赶到的。 所罗门亲眼看见一个人把自己浓密的棕色捲髮从脑袋上摘下来,露出一头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黑色短髮,然后对方又用海水洗了把脸,于是脸上那些像是生了病才会得的红色瘢痕也消失无踪了,对方从一个得了重病而神态萎靡的老流浪汉变成了一个面色健康的青年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了解埃斐口中「即使交代了形貌特徵,也极难判断身份」的说法是怎么回事。 埃斐走路时脚步很轻,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一寸寸地往前挪,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碧蓝海水下的游鱼,也不像是轻盈滑过天际的海鸥——这些经常被用于形容神秘的归栖者们的词彙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硬要说的话,他们看起来可能更像搁浅的鱼,又或是被剪掉了羽毛的鸟。 「你们今天齐聚于此,应该已经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屋子里鸦雀无声,在这种静谧的氛围下,这个柔和而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念诵悼词,「我相信你们也做好了准备。」 她的视线从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流淌而过:「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以归栖者的身份度过余生,请举起你们的手。」 没有人举手——或者说,更像是没有人作出反应。虽然他们身处同一个房间,但他们像是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所罗门听见了她的嘆息:「那么打算离开这里,不想再作为归栖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请举起你们的手。」 依然没有反应……所罗门并不意外,他猜这也是埃斐刚才嘆息的原因。 「我不明白,猊下。」开口的是一个男孩,因为他眉目间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机灵与狡黠,所罗门对他印象颇深,如今那里只剩下了悲伤,「为什么您要问我们这些呢?无论我们留还是走,乐意还是不乐意,如果您下令,我们都会遵从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埃斐说,「我并不是在通知你们,只是在询问你们。」 「我们也不知道,猊下。」一个有着浅色头髮,容貌英俊的男人回答,所罗门上一次并没有见到他,或者他当时伪装成了其他模样,「我这两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后随便躺在哪条街的角落,期待有一个人用刀把我捅死,但那些人只是拿走了我的钱——两锡克尔,我的命居然不如这点东西值钱。 」 「过去的我们即便流浪在外,也只是表面如此……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哪里是我们最落魄时也能回来的地方。」年迈的老人说,「而这处最后的归所也不再能为我们提供庇护了,悲伤屋真正成了我们的伤心地。」 「我们确实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们躺着,闭上眼休息。」机灵男孩说,「也许您期待着我们的答案,可我们之中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您,猊下,我们只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 「我们哪儿也不想去。」一个神色憔悴的年轻女人说,「我们想像现在这样,活得自由而有尊严,可您现在要将这些收回去了。」 「我从未给你们自由和尊严。」埃斐摇了摇头,「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并不是从我这里得来的。」 「可只有您这么说。」男孩说,「在遇到您之前,我只是市井街头的一个小扒手,靠偷窃别人家里的一点米面为生,不识字,也不被任何人赏识,哪一天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我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曾经是什么东西。您现在当然能说服我们,但当我们离开这间屋子,回到真实的世界,现实又会告诉我们,这些权利是源自高贵之人的恩赏,或是源自神明的赠予。」 第321页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着他,神情很温和,「但这正是我希望你能克服的,西伦。」 男孩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发红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埃斐说,「我还知道你喜欢把玩灌木丛里那种有漂亮甲壳的昆虫,我知道哈摩莉吉擅长给织物染色,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女工,罗丹曾经是一名游吟诗人,为约押将军谱过曲子,哈兰打造过连非利士人都赞嘆不已的猎弓,喜欢在弓下挂一枚野兽尖牙作为幸运的标志,雅雷俄珥金的第一次交代在一名大贵族的马厩里,对象是一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寡妇……」 「猊下。」所罗门之前看到的那个黑色寸头,皮肤黝黑的男人发出了微弱的抗议,「我明白您无所不知,但您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埃斐坦诚道:「你喝醉之后会喊那位女士的名字。」 英俊男子,也就是罗丹作了补充:「即使当你把脸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时,我们也能听到你的呻/吟——噢!米拉尼,我将永远无法忘却你捲曲的长髮,下垂但美丽的胸脯,和你那汗津津的热胳膊。怎么样?伙计们,我是不是学得很像?」 「一模一样。」哈兰评价道,如果不是他瞎t了一只眼睛,又身陷阴影,所罗门觉得自己能把对方眼中的笑意看得更清楚。 埃斐后面又陆陆续续地说了几十个人的名字,所罗门在心里记了数,房间里有三十多人,而埃斐说了近五十个人的名字,这其中或许还有曾经是归栖者,但在执行任务中不幸身亡的人。 「你们并不是生来只会服从命令的工具。你们有喜爱的东西,也有憎恶的东西,你们或多或少在无意中畅想过属于自己的未来,只是你们没有意识,你们也有过梦想,只是你们也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觉得那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说,「可这不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原因。如果哪一天我试图教会你们爬树,那不是为了让你们把蜂巢里的蜂蜜偷回来给我,而是为了让你们从更高的地方去看这个世界。」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 「因为山就在那里——还记得这句话吗?人类为什么要漂洋过海,为什么要攀登高峰?因为这是我们的本性,是独属于人类的浪漫。或许有些人无法理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未知对人类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此迫切地去寻求那无限的智慧——但你们应该知道,仅仅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这双脚尚未踏足过的土地,而山和海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去探寻。」 霎时,整个屋子里悄然无声,所罗门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促而清晰,犹如鼓点。 直到肺叶开始抽痛,他才发现自己专注到忘记了唿吸,缓缓地吁了口气,尝试平復着胸口那股陌生的情绪。因为长时间的肌肉紧绷,他感觉身体僵硬,稍微一活动身体,骨骼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不是一直都活着,而是刚刚才从骨头上生出了血肉之躯。 「重要的不是你们选择去或是留,而是——这是你们想要的选择。」埃斐说,「现在我再问一次,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以归栖者的身份度过余生,请举起你们的手。」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回应。 他察觉到了埃斐神情中的犹疑和短暂的失落,但她还是继续道:「那么,不想再作为归栖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请举起你们的手。」 第一时间,所罗门只感觉一片阴影从头上投下。 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只高举的手臂——这一次,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第147章 「为何您要找那么多不同国家的工匠呢?」乌利亚对此感到费解, 「提尔的工匠是世上最好的工匠,如果连他们都做不出来,恐怕您就算跋山涉水也找不到其他能制作这些的人了。」 「首先,我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要求他们做的东西很难。」埃斐说, 「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为此画了详细的制作图,包括不同部位的拆分,对需要嵌合的部位做了详细说明,即使是那些还在为师父打下手的学徒,也该知道如何制作。」 乌利亚的表情显得更奇怪了:「那何不将委託全部交给提尔的工匠呢?这样也无需劳烦您每天去集市寻找合适的人选了。您白天需要出门,晚上还要亲手绘制设计图,我很担心您的身体健康。」 「因为我需要保密性,乌利亚。」埃斐解释道, 「这也是我画了拆分的原因,不同的部位我会交给不同国家的工匠来做, 防止他们知道设计图的全貌。至于我的身体状况……不必太担心,相比我以前担任宰相时的工作量, 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我以为您只是想找人做一些农具?」 「目前是这样,但对于一些优秀且有职业操守的工匠,我们可以达成长期合作,这算是一个筛选的环节。」埃斐嘆了口气,「另外,我很担心有些工匠无法理解我对一些细节如此设计的原因,尤其是农具这种常见的东西,也许他们会擅自越过我,按照自己的习惯进行简化。不如让他们保持无知的状态,把它当作不知名的小物件来制造。」 第322页 「您会不会多虑了?提尔的工匠们经验丰富, 应该不可能……」 「举一个例子。」她将其中一张羊皮捲轴展开,推到乌利亚面前,上面画的并不是拆分图,而是一个完整的物件,「虽然你是行伍出身,但应该也认识这是什么吧?」 「呃,一个镢头?」乌利亚迟疑片刻,「当然,它的造型和我印象中有些微差距,但看样子应该是用来刨土的工具。」 「没错,它是一个镢头。」埃斐点了点头,「你印象中的镢头长什么样?」 「和这个很像,但没有那么复杂,在一根很长的圆棍上嵌一块宽扁的铁片就行了,您画的图把铁片设计得太窄了,这样一下子要多刨很多下呢。」乌利亚说,「如果您只是想要镢头,甚至不需要特意花钱去委託工匠,只要1锡克尔,住在农田边的人家就会卖给您好几把。」 「我知道普通人家用的镢头长什么样,但那对我而言还不够好。」她点了点羊皮纸,「第一,荒地的土质太硬了,为了方便深耕,我们需要窄一点的镢头,第二,如果木棍和铁片的嵌合处是圆的,那么镢头使用时就会很容易转动,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木柄嵌合的那一段得削成一半椭圆,一半方形,这样铁片和木柄的咬合会更紧实。」 「另外,因为松土时的受力基本都集中在嵌合处,所以我要求工匠在这里再焊一块很小的铁片,一来分散了头部压强,二来可以在这里塞一块木楔,填满铁片和木柄之间的缝隙,进一步防止铁片的松动。」 「除此之外,你应该也知道镢头一旦经常凿偏,手指就容易胀痛,掌心也会因为木柄的摩擦而起泡,所以我将木柄的横切面设计为椭圆形,这样即使耕种者出了手汗,也不会握不住柄。」 说罢,她留了一些时间给乌利亚消化这些信息,慢慢将羊皮纸重新卷了起来:「如何,现在你还觉得我们应该去农田边的某户人家那里花1锡克尔买几把普通镢头吗?」 「请原谅我的无知……」乌利亚嘆了口气,「天哪,我少年时也经常做农活,可从未想过这些。」 「无妨,这并不是你的专长,何况本来也只有少数人才会去钻研生活中的窍门。」埃斐说,「至少你现在知道为什么镢头的木柄不该做成圆形了——所以只要愿意学习,这终归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和阿比巴尔解释农耕改革时只提及了轮耕和深耕,而未提及更深层次的内容。 例如不同农作物的耕种深度与农作物本身的根系分部息息相关,又例如土壤较黏适宜深耕,土壤沙化严重适宜浅耕,秋耕宜深,春耕宜浅……关于耕种粮食,其实有许多细节上的技巧,但这些她都没有提到。 百姓们能接受的知识是有限的,一旦超过了某个阈值,让他们感到麻烦,就会打消他们遵循新方针的决心。 秋耕宜深,应该有多深?春耕宜浅,怎样才算浅?普通人是没有这种概念的——然而上位者应该为这种无知去责怪百姓吗?不能,因为百姓们从未有过得知这些知识的途径。 某种事物的改革和优化是一个非常消耗精力的过程,当人们辛苦一天只是为了温饱的时候,上位者不该要求他们花费额外的精力去钻研这些。 或许她应该办一个……学校?用来供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学习知识,不一定要学什么高深的东西,只是教他们怎么更好地耕种,如何防止牲畜间爆发传染病,对数学有一个入门性质的了解…… 这个念头只出现几秒就被她打消了。她不是某个国家位高权重的人物,只是一个抚养着三个孩子的普通人,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尽快建完打谷场,有一个安稳的住所。虽然她和乌利亚可以长期风餐露宿,但总不能让孩子们总住在驿站里。 @无限t好文,尽在 「我也是时候该出门了。」她将羊皮捲轴放到口袋里,「今天孩子们也拜託给你了——对了,如果希兰今天又哭了的话,你不必太慌张,他哭累了就会自己去睡觉的。」 xxx 「我有一个问题,塔玛。」 塔玛转动着手中的石子,脸上是苦思冥想的表情——她马上又要输了,但还在垂死挣扎:「一定得是现在吗?」 「没有用的,三角区已经被我占据了,马上就会变成我的双杀局面。」所罗门无情地说道,「无论你怎么下,我都必吃你一子。」 「呜……」 「不要灰心,塔玛!」希兰——这个根本看不懂他们在「用小石子玩什么游戏」的人,出于某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原因(也可能只是没什么事做),一直在他们下棋时围观,「虽然你现在战绩依然是全败,如果不是耶底底亚故意放水,连十回合都撑不过,但我依然很看好你。」 塔玛脸上的表情更沮丧了,所罗门瞥他一眼:「很有效的安慰。」 「是吧!」希兰兴高采烈地说,「父王也总是说我会成为一位有亲和力的王。」 看来阿比巴尔王已经瞎了,他心想。 「塔玛,我不知道你是否经歷过那种……」说到这里时,他迟疑片刻,决定在用词上更谨慎一点,「奇妙的境地。有一个人在你面前讲话,声音并不响,但清晰得像是在你耳畔说的,周围也有其他声音,但你听不见,你只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 第323页 而且很响亮,如鼓点般急促,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后半句话,但每一击都沉甸甸的,让人全身发抖。 塔玛的视线还落在棋盘上:「和猊下有关吧。」 闻言,所罗门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差点把越线把二环的棋子推到三环去,好一会儿过去,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不光是有时觉得自己只能听到猊下的声音。」塔玛继续道,「甚至怀疑猊下是否真实存在,怀疑自己只是在和一个幻想出来的,会在乎你、关心你、认同你的幻象相处。」 「所以你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不,塔玛没有。」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但塔玛知道谁和耶底底亚有过同样的经歷。」 「谁?」 「塔玛的哥哥押沙龙。」塔玛说,「哥哥几乎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在塔玛七岁时,哥哥跟塔玛说,直到猊下抚养我们近半年的时候,他都在怀疑猊下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存在。」 所罗门听说过很多有关这位兄长的传闻,大多数都是在形容他美好的外貌,或者温和敦厚的品性,以及他在约旦战场上的英勇,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那可真是……够奇怪的。」 「塔玛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说,「但奇怪的是,哥哥的理由在那时神奇地说服了我,让我觉得他的这种怀疑或许是有理由的——耶底底亚,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一个人,会珍视着你的一切感情,认同你的价值,会为你的成功而喜悦,为你的失落而悲伤,不认为你的喜悦是可笑的,也不认为你的泪水是廉价的。」 所罗门感觉自己的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又来了,那无法控制的,每一击都令人身心颤慄的感觉。让他感到彷徨,感到手心发热。同时,他还为这陌生的改变感到害怕。 「当你描述一个在别人看来只是无稽之谈的梦想时,她却相信你的梦想会成真。她相信你有朝一日会在云端漫步,相信有一天你对挚爱之人的祝福能够跨过广袤的海洋传递给对方,相信有一天你会住在星星和月亮上……说真的,谁会相信人能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呢?一位以智慧闻名整个国家的贤者,却愿意发自肺腑地相信这种幼稚又荒谬的愿望,如果她不是我们幻想出来,聊以自/慰的幻想,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又怎么会存在这样矛盾的存在呢?」 「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希兰搔了搔脸颊,「好天真的想法……这真的是黑鞭宰相吗?」 塔玛好奇地看着他:「黑鞭宰相?」 「是——是猊下!我是说猊下!」希兰似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们之间男人的约定——指他胆敢在塔玛面前用这个称唿,他就揍他——讪讪地笑了起来,「这两个词真是像啊,我都不小心嘴瓢了,哈哈!」 「是这样吗……」塔玛看起来没有怀疑,大概以为提尔当地有什么特殊的俚语,「总之不用担心,耶底底亚并没有患上什么奇怪的病,只是你因为很喜欢猊下,才会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喜欢……吗?」所罗门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塔玛安慰道,「因为大家都很喜欢猊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感情哦。」 「诶?耶底底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吗?」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他的小辫子,所罗门觉得希兰脸上的表情比平常还要洋洋得意,「我可是第一天就发现了!」 所罗门狐疑地看着他:「是吗?」 「当然。」希兰说,「因为你看,当听到我说会被送到猊下的床上当成宠物玩弄,耶底底亚一点也不牴触欸——啊痛痛痛痛!为什么忽然打我,我明明没有用错称唿啊?」 他甩了甩手掌,漫不经心地回答:「延迟执法而已。」 第148章 几天后,他们预定在比布鲁斯旧址的居所终于落地了——诚然,离埃斐预期中的那种规划井井有条的农场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至少不必在驿站里过夜了。 新房子很宽阔,尽管和奢华还挂不上钩,但也极大地慰藉了几个孩子的心,光是看他们脸上兴奋不已的神情,很难想像他们不久前还住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 埃斐对此略有感慨,但也被他们的活力感染, 能稍稍打起精神了。 她带着他们参观未来的新家:「这里是客厅,我预留了一个壁炉的位置。主要是用来鞣制皮革,也可以在暴雨天用来烘烤衣物,防止它们受潮发霉。另外,只要架起锅,就可以把这里当作一个小厨房,炊烟会因为热蒸汽的作用向上沿着烟囱流到屋外,唯一的缺点是盗贼可能会顺着烟囱偷摸进屋,所以睡前要记得把烟囱上的防盗网落下来锁住。」 「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好像有点晚了。」希兰抓了抓头髮, 「以后不会要求我去给羊或者鹿剥皮吧?」 埃斐上下端详他:「那你擅长处理其他家畜吗?」 对方回答得也很诚恳:「给鸡和猪餵食算吗?」 「那你知道怎么从猪的粪便里获取蝇蛆作为鸡的饲料吗?」 「呃……」希兰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能不能考虑直接把粪便丢掉?」 埃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前面的这些你都不知道?」 「是的。」 「那很好。」她微笑道,「说明你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 第324页 男孩霎时露出了如丧考妣的表情:「呜……这难道就是为了保持名节而付出的代价吗……」 然后,埃斐又带着他们参观了地窖。地窖的入口藏在一块暗红色的旧地毯下面,踩在上面时木板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地窖的门锁不是靠钥匙打开的,而是要转动墙壁上的这个烛台……」咔嚓一声,地窖因为木头的弹性而略微翘起, 「这是一个复杂的齿轮结构,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开锁的真正方式,连环锁的架构都藏在楼梯里,所以这个楼梯下沿也是中空的。」 她敲了敲楼梯的背面,发出了只有空木头才会有的咚咚声。 所罗门迟疑片刻:「我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农场?」 「虽然本质上是一个地窖,但如果有强盗上门,这里也是供你们躲避危险的地方。」埃斐说,「当然,这只是第一层保险,地窖下还有别的隐蔽设计,跟我一起下楼,我会一一展示给你们。」 下到地下一层后,她用油灯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既然是地窖,这里自然会用来储放葡萄酒和一些比较t珍贵的物品。地窖的门锁虽然结构复杂,但本身依然是脆弱的木质门,有斧头、钉锤一类的重型兵器就很容易被破坏,依然存在强盗会破门而入的可能性……」 埃斐撩起一幅灰暗破旧的、已经被虫蛀坏了锦织,锦织的后面藏了一个门洞,宽度刚好可供一人通过,对成年人而言有点窄,但对于孩子们还算是便于活动。 「所以我在这里还留了一个暗门,等你们下了地窖,就躲到门洞后的房间里。」她说,「强盗们是为了劫掠钱财和物资而来,看到地窖里的美酒和珍宝,多半就会满足而归,不会再去刻意找你们。」 既然她当初选择了不和任何国家产生联繫,自然也要考虑到不受任何国家庇佑的后果。 虽然阿比巴尔的承诺会成为她的保障,但这毕竟只是法律层面上的,这座农场不在提尔境内,也不会有提尔卫兵在附近巡逻,在想到进一步的防守措施前,她先得为这些孩子们留好退路。 除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安全问题外,她还预留了两个房间,一个是日后用于萃取花露的蒸汽房,另一个则是用来给布匹染色的扎染坊。 虽然她心中最理想的盈利方式更接近早期的银行,但她一来没有足够的本金,二来在脱离以色列前宰相的身份后,她还没有在迦南海岸的贸易领域累积什么名誉,需要一段时间经营自己的关系网。 但这都是之后的事了,接下来要带孩子们参观的是他们的房间。 「塔玛暂时先和我睡在一起。」她摸了摸女孩的头髮,「这是出于一些特殊的考虑……很抱歉,如果一年后状况良好的话,会考虑给你一个单独的房间,在此之前就忍耐一下没有私人空间的时光吧。」 「没关系。」塔玛抱住她的手臂,「塔玛喜欢和猊下一起睡。」 「啧。」 埃斐愣了一下:「耶底底亚?」 「没什么。」男孩回以温和的微笑,「刚才有东西卡在齿缝里了,所以发出了不雅的声音,实在是不好意思。」 埃斐点了点头,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太放在心上:「耶底底亚,希兰,你们俩在年满十六周岁前先住在一起。」 希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所罗门:「呃,是指我十六周岁,还是指我和耶底底亚一起十六周岁的时候?」 「……你十六岁的时候,会和耶底底亚分开住。」 所罗门嘆了口气:「你是傻瓜吗?你十二岁,我十岁,我们不可能一起到十六岁的。」 「诶?是吗?我以为只要耶底底亚努力一下就好了。」希兰双手合十,「如果是耶底底亚的话,一定做得到的吧?」 所罗门移开了视线:「请别这样看着我,很噁心。」 「呜啊!太过分了吧!」 在男孩们拌嘴期间,埃斐已经推开了房门:「考虑到活动空间,我特意让木匠做了一张双层床,这样你们房间就有地方放书桌和储物箱了。你们可以商量一下谁睡在上铺。」 「我!我!」希兰举起手,「看起来好有趣,我想要睡上铺!」 「虽然很有趣,但客观而言不是很方便,比如半夜如果想要解手,或者身体极度不舒服的时候,爬梯就成了一种额外的负担。」埃斐坦诚道,「无论你们两个最后决定让谁睡上铺,都最好再考虑一下。」 「没关系!」希兰飞速回答,「我一点也不介意!」 所罗门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先试着摇了摇上铺支撑架,确定了一定幅度的摇晃会导致床架发出轻微声响后,才开口道:「我睡上铺。」 「可是……」 所罗门十分平静地回答:「我不想因为你在半夜自/慰而被床架的摇晃声吵醒。」 「诶——?!等、等等一下!」希兰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我、我才没有做过这种事!这可是名誉大侵害哦!即使诉诸法庭,法官大人也会支持我的!」 「你现在没有,但等你在奇怪的地方长毛之后就会这么干的。」所罗门不再看他,「可以吗?猊下?」 「可以。」 「不要答应得那么不假思索啊!」希兰吸了吸鼻子,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屈的人,「可恶,你们迟早会为自己误会了一个正派的人而后悔的。」 第325页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猊下?」 「进来吧,乌利亚。」埃斐回过头,「怎么了?有什么紧急事故吗?」 虽然敲门声很急促,但乌利亚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焦虑,更像是一种带着困惑的忧心忡忡——要做类比的话,就像是天上忽然掉下了一只摔晕的小鸡,虽然看起来是免费的意外收穫,但又无法忽视另一个问题——小鸡是不会飞的:「应该算不上什么事故,但勉强应该能称作是紧急吧……」 她掀起一边的眉毛:「到底怎么了?」 「有一个孩子在农场大门口晕倒了,口中还不断发出梦呓。」乌利亚说,「最初我以为只是一个刚巧路经此地的流浪儿,可实际靠近查看后,发现他体态康健,手掌虽然有茧,但暴露在外的部位表面没有任何伤疤,应该是在良好的环境下长的。另外,他的头髮是罕见的金色,而且姿容远超常人。」 「金色?」塔玛好奇道,「是不是希兰的弟弟来找希兰了呢?」 「哈?」希兰摆了摆手,「少开玩笑了,我才没有其他金色头髮的弟弟。而且我的金髮不是天生的,是接受过巴尔神的祝福后才变成金色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塔尼特的生祭对象已经上升到了贵族阶层——至少据她所知,出于一些猎奇的目的,不少贵族会从奴隶商人那里购买有着奇特发色和眸色的外族女人,他们有很低的概率会生下延续了母亲外貌特徵的孩子。 尽管埃斐不觉得浅发色孩子的血统就会比黑、棕发色的孩子更珍贵,更得神明的喜爱,但这种想法在贵族之间并不鲜见,或许他们会认为有着浅发和美貌的生祭能令塔尼特女神更满意。而且道德底线这种东西一旦被打破,最终往往会不可避免地滑坡至一种可怕的境地……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最开始就断定西顿是一个不宜久居的地方。 「能听清男孩说了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听懂一些零散的片段。」乌利亚咳嗽了两声,「基本都是请给巴尔神投上神圣的一票,「别打我了塔尼特」,好想吃烤熟的羊腿之类的话,夹杂着一些呜咽……如您所见,虽然是只言片语,但听起来也足够诡异了。」 现场短暂地陷入了寂静。 「……真的不是希兰的弟弟吗?」 「当然不是!为什么会说别打我了和想吃烤羊腿的就一定是我弟弟啊!」 埃斐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指把刚才那些多余的沉重情绪扫进心灵垃圾桶里:「你把那个男孩带回来了吗?」 「是的。」乌利亚谨慎地回答,「考虑到他的来歷着实可疑,所以我先把他关进柴房里了。」 闻言,希兰忍不住咕哝:「巴尔神在上,怎么漂亮的男孩在你们这里待遇都这么差……」 第149章 在亲眼看到乌利亚口中那个「来歷可疑的男孩」后, 埃斐终于被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她其实见过对方——数十日前,在西顿的集市街头,对方以一种让人费解的热情邀请她和所罗门成为巴尔神的信徒, 还送了他们两个做工精緻的草环。当时她还以为对方是西顿本地巴尔神庙的预备祭司, 如今却有些不太确定了……虽然提尔离西顿确实不远,但只要不是梦游,正常人应该不会从西顿迷路到这里。 「原来是他。」所罗门显然也想起来了什么,眉头紧拧, 「猊下,他就是我们在西顿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 「你们在西顿就见过他?」希兰露出一副不胜唏嘘的表情,「难道是循着t你们的踪迹跟过来的吗?小小年纪就成为了跟踪狂,真是可悲。」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了所罗门轻飘飘的斜视,莫名地有点心虚——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有史以来最应该理直气壮的时候:「怎么了?我可不是跟踪狂,当然是有资格说这番话的吧?」 「确实。」所罗门说,「只是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希兰,居然说出了这么高高在上的话。」 「什么叫作明明只是希兰啊?!我可是提尔的王太子,整个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未来的统治者哦!」希兰指着自己, 「好久以前我就想说了,除了猊下,你们多少应该对我再尊敬一点吧?」 「提尔……」床上的男孩忽然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啜泣声, 「不行……不能去提尔……」 「他好像对提尔反应很大欸。」希兰好奇的凑近他,顺带拍了拍他的脸,「餵,小鬼,为什么不能去提尔?你是用这张脸蛋勾引了哪个有钱的贵妇人,然后被她的丈夫发现了吗?」 ……真是正常人难以想像的推理,这就是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未来的统治者吗? 「他的脸色看起来好糟糕……」塔玛忧心忡忡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是不是把他搬到床上去休息会比较好?」 「话说回来,他的脸色明明像石蜡一样白中带青,脸颊却烫得吓人呢。」希兰说。 「耶底底亚,你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恶咒或者邪术的痕迹吗?」 「他身上确实有些奇怪的地方……」所罗门说,「我不太喜欢他给我的感觉,但我认为他是无害的。」 埃斐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额头——确实如希兰所说,正发着高烧,嘴唇干裂,但他的脸颊没有丝毫血色,与这不同寻常的高温相悖。 第326页 她又查看了一下男孩的眼睛、舌苔和脉搏,眼球正常,眼角没有古怪的黏膜,舌苔干燥发白,齿缝间有残留的血块,但不是疾病导致的出血,更像是咬破了口腔的结果,但最奇异的是他没有脉搏——这种古怪的情况让她忍不住反覆测试了好几次,男孩确实没有脉搏,可他还在唿吸,喉咙里还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陷入了梦魇。 不管怎么说,他的状况不像是患有传染病,所罗门也确定了他身上没有什么诅咒,暂时可以判定他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损害。 乌利亚忍不住问道:「猊下,情况很糟糕吗?」 「很……难说。」埃斐斟酌了一下,「恐怕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病情。在此之前,能先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乌利亚试图寻找一个办法能让男孩在不太难受的情况下把他抱起来,但被她阻止了。 「我来吧。」她说。 当她把男孩抱起来时,察觉到了更多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孩子出乎意料的轻,但不同于因为身体瘦弱才显得轻的塔玛,她能感受到男孩发育良好的骨骼和紧实的肌肉,按照他的身高和体格,一个正常男孩的体重应该在100磅左右,可她实际感受到的重量,恐怕还不及这个数字的一半。 到这里时,埃斐内心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把男孩从柴房转移到床上后,他们静候了约摸一刻钟,男孩终于悠悠转醒。 埃斐上一次见到他时,男孩的眼睛还是一种纯净的蓝色,犹如夏季波光粼粼的海面,如今却蒙上了一层灰调,多了几分忧郁的意味。但从他飞快扫过的视线来看,他的视力依然保持完好。 和那光辉灿烂的美貌一样,男孩身上散发出一种轻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气质,像是秋收时分熟透的麦穗。这世上有很多人喜欢微笑,但鲜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甫一露出笑容,就让人感觉春意盎然,一股令人愉快的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温情脉脉地握住了离他最近的人的手——那个人是所罗门:「感谢你救了我,善良的人啊,伟大的巴尔神一定会——啊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以色列人!请代我向雅威传达我的歉意!」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埃斐心想,这个男孩显然想营造出一种温柔却肃穆的氛围,然而失败了,像是身姿轻盈的蜂鸟在觅食时一脑袋撞到了玻璃上。 希兰咂了咂舌:「耶底底亚,你怎么把他吓到了?」 所罗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肯定是你内心的邪恶已经具现化——啧啧,你已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了,耶底底亚。」希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别担心,伙计,虽然耶底底亚冷酷又狡猾,但在猊下面前你是安全的,因为耶底底亚最会在猊下面前装乖小孩。」 所罗门没有回应,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想用抹布把希兰的嘴堵上。 不过埃斐没有太在意,几乎每一个有众多兄弟姐妹的家庭都是如此——先来的孩子会在意后面的孩子是否会挤占父母对自己的疼爱,这是非常的现象,而作为这个家庭里的「家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会厚此薄彼。 相比所罗门,男孩似乎并不害怕希兰的接触,反而双眼闪闪发亮地盯着他看:「你是提尔人吗?」 「没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啊痛!」在众目睽睽下,所罗门面无表情地重锤了一下希兰的后腰——因为后者触犯了男人之间的约定,即希兰不能在他们以外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提尔好市民……」 「是、是吗?」男孩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所罗门,「那挺好的……」 「咳咳……」埃斐假意咳嗽几声,好让男孩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今天早上,你在我们的农场前晕倒了,虽然当时选择把你带了回来,但不代表我们对你的来歷全然放心。如果想要获得进一步的信任,你最好老实交代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是……可疑的人……」 「你昏迷时一直在说请信仰巴尔神什么的。」希兰问,「难道你是巴尔神庙的祭司吗?」 「对!没错!」男孩飞快地回答,「我是巴尔神庙的祭司!正在为了收集信仰……啊,为了给巴尔神收集信仰而挨家挨户地赠送礼物,我的背篓里有很多漂亮的草环……」 「你的背篓在柴房里。」乌利亚说,「不过里面的草环都枯萎了。」 「是吗……」男孩的眉目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编出新的草环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埃斐身上,「你一定就是这座农场的主人吧!比布鲁斯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你和你的家人是新搬到这里的吗?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奉的神明呢?如果没有,或者愿意供养多个神明的话,请务必了解一下巴尔神……」 「真是够了。」所罗门重重地嘆了口气,「何必再继续这种拙劣的伪装呢?巴尔神,你应该不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迹很可疑吧?」 「巴尔神?」希兰生气极了,「你不会疯了吧?耶底底亚,不要随便看到什么金色头髮的傢伙都当作巴尔神,你知道神庙里的巴尔神像长什么样吗?巴尔神可是代表着太阳、丰收和风暴的神明,身姿高大英武,是任何人都要瞻仰的人物,才不是这种哭丧着脸的小鸡仔呢。」 第327页 闻言,男孩发出了一阵如小动物般呜呜的抽泣声,希兰只好拍了拍他的背嵴作为安慰:「别难过啊,伙计,我承认你长得很好看,有希望成为猊下的宠物三号,不过和巴尔神相比,你当然还是差得远了点。」 听到他的安慰,男孩的哭声变得更响亮了。 所罗门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她:「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也不算完全不惊讶。」她说,「之前我就多少料到这孩子有点不同寻常,但也没想到他居然是神明。」 埃斐对神没有什么特别深入的研究,然而——就像她也莫名掌握着一些记忆中从未学过的知识一样——她对神也有属于自己的理解。 比方说,她知道以色列信奉的雅威和巴尔、伊勒、阿娜特等神明不同,后者基本都是一系列自然现象的具现化,她称之为「自然神」,雅威却是某种更趋近人类幻想的产物,它身上寄託着人t类对于一切未知的敬畏。 这种敬畏的具体体现是雅威降下的神罚更能唤醒人们内心的恐惧,但反过来说,它所能解决的问题也无法超脱人类文明的桎梏——它无法引导人们走向比君主制和奴隶制更好的制度,无法将信徒们口中那「可以治癒一切疾病和伤痛」的医学智慧传授给世人,也无法对一些人类进化途中的残余部分作出解释,比如人为什么会有智齿?以及人类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竖起毛髮对敌人表示恐吓了,为什么还保留着立毛肌? 也许这些认知并不如大卫,所罗门那般深刻,但往往能解决绝大多数她所遇到的问题……但这「绝大多数的问题」,并不包括眼前这位晕倒在她农场门口的迦南主神巴尔。 「所以他真的是巴尔神?」希兰看上去快要晕倒了,「巴尔神在上——不对,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摩特1的恶作剧吗?」 「正常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巴尔怯生生地回答,「但我现在暂时失去了神格,用成年的姿态很耗费力量,所以才一直保持着孩子的模样。」 「失去了神格?」希兰看起来快要晕倒了,「那是不是说明提尔快要完蛋了?」 「和提尔这个国家无关。」埃斐解释道,「对自然神而言,神的力量分为神格和神性,神性是力量的源泉,神格则是神依靠权能可以支配的力量。神明的神格不会毫无来由地丧失,一般只会因为某种原因被剥夺,你最近有何其他神明发生过战斗吗?」 「我……我向塔尼特宣战了!」 「哈?」希兰似乎是想发出惊唿,但实际听起来更像是他被吓得打了个嗝。 「我不能再看着人们把年幼的孩子当作祭品献给神明了,怎么能牺牲无辜的幼小生命为自己谋取利益呢?如果是正派的神明,就应该拒绝这种祭祀方式才对。 」巴尔说,「如果我赢了,塔尼特就要离开西顿返回迦太基,如果塔尼特赢了……呃,她没要求什么,打败我之后也没有剥夺我的权能,只是让信徒推平了我的神庙。她好像是那种只要你提出了要求就会回应的类型。」 神明战败后被推平神庙只是正常的流程,意味着这位神明在这座城市里不再位列主神,但并不禁止信徒们供奉和祭拜,巴尔神也不算是被驱逐,只是他在西顿境内受到的尊崇降低了。 听到这里,所罗门才稍微有了一点兴趣:「这种回应的对象也包括了神明?这倒是很有趣,在多神信仰中,除非是血脉相连的神明,或者是夫妻神,否则神明一般很少会回应其他神明的要求。」 「既然你没有被剥夺权能,看来神格丧失只是暂时性的?」埃斐询问。 巴尔点了点头:「只要在我的神庙里修养一段时间,或者等来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临,对庄稼布施祝福之后,我的神格就可以恢復了。」 「乌利亚近期会经常在农场和提尔之间折返,可以顺带捎你一程。」埃斐说,「等你到提尔后,麻烦代我向阿比巴尔问好。」 「不行!」巴尔把身体藏进毛毯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灰蓝色眼睛,「不能去提尔……如、如果阿比巴尔王得知我被塔尼特打败了,说不定也会放弃我转而去供奉塔尼特,这样的话,我……我……」 说着,他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所罗门看着他低声啜泣的模样,神情显得有些恍惚:「真奇怪,感觉眼前像是出现了两个希兰。」 「打起精神来啦!」希兰隔着毛毯用力拍着他的后背,「你好歹也是众神之王,怎么能这么没有志气?」 「可、可我又不是自愿的……」巴尔抽噎着回答,「本来王座应该属于雅姆2,如果不是阿娜特3说我不成为王就要揍扁我,我才不会……后面摩特还把我吃掉了,也是阿娜特帮我报的仇,否、否则我就死掉了……」 希兰为难道:「呃,那去向阿娜特女神求救?就像以前那样?」 「不要!」巴尔看起来更伤心了,「阿娜特总是骂我没有用,要是她知道我被别的神明打到失去了神格,一定又会揍我的。」 ……明明名义上是迦南诸神中最尊贵的众神之王,可一旦谈论起以前的事,好像除了被兄弟揍就是被妹妹揍呢。 「拜託了,请让我留在这里直到明年春天吧。」巴尔恳求道,「只要能让我留在这里,我什么都愿意做。」 埃斐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某种本能告诉她,跟神明沾边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不能说得那么直白:「我以前和阿比巴尔谈过有关塔尼特的事,他对生祭也持反对态度,所以我认为你不必担心……」 第328页 「不,猊下!」有人用更大的声音打断了她,「我也认为巴尔神应该留下来!」 她沉默片刻:「……希兰?」 「巴尔神现在的确不该回提尔。」希兰义正辞严道,「我作为提尔的王储也请求您,希望您能给提尔的主神一处安身之所。巴尔神是掌管丰收的神,他干活一定也很勤快!不会给猊下添麻烦的!」 「好心的孩子……」巴尔先是止住了眼泪,随后又因为感动而湿润了眼睛,「怪不得你身上有一种让我感到亲切的气息,原来是因为我以前赐福过你,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放心吧,巴尔大人。」希兰也真诚地看着他,「我一定会找到能让你留下来的办法。」 「少鬼扯了。」所罗门冷酷地戳穿了他,「你明明只是想找个人帮忙处理猪粪而已。」 第150章 最终,埃斐还是同意了让巴尔留下来——事实证明,如果有两个压水井在耳边一刻也不停歇地哭诉,你很难不答应什么,但她特意强调,这座农场不会供奉任何神明——「唯一能在这里受到尊敬的伟大力量只有智慧」,她如此强调。 所罗门并不喜欢巴尔,对方身上汇集了两处以色列人最不能接受的特质:一,巴尔在迦南神系中被尊为众神之王,这对以色列的独一神雅威来说是极大的不尊重;二,巴尔的地位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从其他神明手中抢夺来的(虽然基本是他妹妹的功劳),这就意味着至高神能被下位者以某种方式拉下王座。 虽然他不像其他以色列人那样,觉得除了雅威之外的其他神明都是邪恶的伪神,但也认为这称得上是一种挑衅。 但他不会去质疑埃斐的决定,只能乐观地用对方来年春天就会离开的想法安慰自己……坏消息是,对方现在就足够令他讨厌了。 这并不是说巴尔有哪里不好,除了和希兰一样有点爱掉眼泪,他表现得堪称完美——对吃住没什么要求,甚至不吃东西也没问题(当然埃斐还是会要求他一起用餐),对人和善,完全没有作为神明的高高在上(或者说压根没什么尊严),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即使做一些超出他义务范畴的额外劳动也没什么怨言。 除此之外,巴尔对务农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这也是他跟希兰少数不像的地方。他很擅长处理活禽,会给它们拔毛和放血,他也不介意去处理牲畜的粪便,反而对埃斐提到的把鸡粪加入饲料里餵养猪,用猪粪养蝇蛆,最后再用蝇蛆餵养鸡的生态循环很感兴趣。 他知道怎么完好地扒下牛羊的皮毛,知道怎么把皮毛鞣制成皮革,还会把边角料裁成细细的皮带,把它们和染了色的鸡毛一起缝在皮靴上做成流苏。 不过对于所罗门而言,巴尔拥有再多优点,也抵不过他身上最烦人的地方——他是一个十足的粘人精,性格热情到堪称不知廉耻,喜欢像狗一样跟在埃斐的身后,追问有关耕种技术的事情,或是捧着那些新造的农具滔滔不绝地说着吹捧性质的话。 虽然所罗门知道对方的这些话大多发自肺腑,但不妨碍他觉得对方是一个说话肉麻到让人噁心的傢伙。 今天也是,巴尔跟着埃斐一起去了农田,向她求教该如何给荒废的田野耙地和起垦……搞得像是他这辈子没种过地一样,明明除了埃斐,他就是农场里最懂农耕的那个,所罗门将这种谄媚又做作的举动视为一种没有羞耻心的表现。 好在他不是这座农场里唯一为巴尔的到来感到困扰的人。 「总觉得这几天猊下都被巴尔霸占了……」塔玛扒在门缝边看着远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忍不住小t声咕哝,「现在除了睡觉的时候,塔玛都不怎么能和猊下说上话呢。」 「你大可以乐观一点。」所罗门说,「至少你晚上还能和猊下一起睡。」 「如果你们只是想和猊下讲话,直接上去打招唿不就好了?」对此,另一尊人间压水井表达了自己不解,「明明就是走几步路的事,即使你们不想去收拾猪粪,耙个地、除个草什么的还是能做的吧?」 「如果只是打个招唿的话,当然没什么问题……」塔玛嘆了口气,「但如果只是单纯的闲聊,那么塔玛不就变成了干活不多,又妨碍到了猊下工作的坏孩子吗? 」 「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你这样毫无愧疚感地吃白饭的。」所罗门也想嘆气,但是遏制住了,「不过术业有专攻,得承认我们在这方面确实不像巴尔那样能干。 」 「何止是能干。」希兰凉薄地说道,「该干的都干了,原本没打算让他干的也干了,乖乖承认你们也沦落到了和我一样吃白饭的境地吧。」 「塔玛才不要!」塔玛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当然不是要给希兰来一拳,但后者还是成功地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塔玛要证明自己,耶底底亚也一起来吧!」 虽然不知道塔玛要干什么,不过所罗门还是跟着她一起去找了埃斐,希兰也跟了过来,不过他似乎没有向埃斐证明自己的意思,只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很有趣。 埃斐对他们突然出现并不奇怪。事实上,所罗门甚至认为对方早就察觉到他们藏在仓库的门后偷偷窥视他们了。 「猊下!」塔玛喘着气,脸颊像熟虾一样涨红,「请出一道数学题考考我们吧!」 听到她古怪的请求,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但没有拒绝。 第329页 「可以。」她说,「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1」 希兰搔了搔脸颊,顺应本能地回答:「呃……九只?」 巴尔的表情中满是迷茫:「为什么会有一只半鸡和一只半个鸡蛋?」 按照惯性思维,确实很容易得到希兰口中的答案——但所罗门很清楚这道题没有那么简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片刻后,他就摸索出了题中设置的陷阱,但还没等他开始心算,身旁的塔玛就大喊道:「五十四个!」 「正确。」埃斐摸了摸她的脑袋,「谁是那个聪明的数学小天才?原来是我们的塔玛小姐。」 「好耶!」塔玛发出欢唿,「只有耶底底亚被取代了,塔玛还是猊下的小天才!」 所罗门感觉自己的胃袋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重重击打了一下。 「虽然不太清楚你们在纠结些什么……」埃斐揉了揉眉角,神态略显疲惫,「等会儿我要去一趟提尔,除了希兰之外,有谁自愿报名要跟我一起去吗?」 「为什么我不能去?」希兰抗议道,「我也很想家啊!」 「你父亲阿比巴尔王说了,只要你一天没能成为合格的王位继承人,就一天不能踏入提尔的国境。」 「可我就是合格的王位继承人。」 「不,你不是。」埃斐平静地回答,「或者说,你还差得远。」 「为什么?!」 「因为你不仅对自己的能力毫无认知,还在对别人抱怨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埃斐就不再看他了,「塔玛,和希兰相反,你是必须和我一起去的。」 「可是……」同样与希兰相反——塔玛看上去并不想出门,「一定得出门吗?」 「没错,你是我钦定的。」埃斐又看向他,「耶底底亚,你呢?想跟着我一起去提尔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发现除了不能去提尔的巴尔,最后只有自己被关在家里,希兰赌气地跑开了,巴尔的视线在埃斐和希兰消失的方向徘徊了好一会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是埃斐主动开口道:「请去看看他吧,如果他离开农场太远,也许会遭遇危险。另外,如果是你的劝导,我相信他会听进去的。」 闻言,巴尔羞赧地沖她笑了一下,小跑着去找消失的希兰了。 埃斐看着他们的背影先后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又看了一眼因为要出远门而忐忑不安的塔玛,长长地嘆息一声。 所罗门很清楚埃斐不让希兰去提尔的原因。希兰的性格太过天真,而且行事不够稳重,如果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会有心怀不轨的人想要对他下手,严重的话也许还会牵连到他们……说到底,现在的希兰还不值得别人向他託付信任。 要求塔玛出门则是出于相反的理由——很显然,虽然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表现得开朗爱笑,但塔玛还没有彻底摆脱暗嫩对她带来的伤害。面对不熟悉的成年男人,她会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哪怕是约哈斯那样有着诗人般温柔气质的男性,她也会下意识地迴避、躲藏,不敢和对方说话。 为了方便出行,埃斐特意定制了一间车厢,但骆驼的车套是埃斐自己制作的。 「我试着做了一个简易的片弹簧车厢悬架,理论上可以减轻车厢在行路过程中的震动。」她解释道,「这不是我构想中最好的那种车悬架,不过以现在的冶铁技术而言,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们都没少坐过马车,可以对比一下乘坐的感受,等到了提尔之后再给我反馈。」 「这个叫车悬架的东西也是我们以后要用来赚钱的东西吗?」塔玛好奇道。 「也许。」埃斐思衬片刻,「片弹簧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埃及那边也有生产。如果我们真的要这么做,还得再改进一下铁器的锻造工艺。」 虽然埃斐说得很客气——「理论上」,但一般当她觉得某件东西可以拿得出手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它已经基本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这是所罗门坐过的最平稳的车厢,骆驼脚程比牡马慢一些,但是性格温顺,步伐稳健,那个叫作「车悬架」的东西正在良好运作中,有效减少了木车轮从石子路上压过时的震盪。 「真神奇,究竟是怎么做到不震动的呢?」塔玛试着把脑袋探出窗户,对车悬架的好奇心削减了她对外出的恐惧,「能够体验到这么有趣的东西,看来出门也不全然是坏事啊。」 所罗门轻声道:「塔玛,你……」 「怎么了?」 可他该说什么呢? 别去危险的地方?别在危险的时间段出门?不能永远对外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因为那些恶徒最喜欢侵害的就是软弱的人? 可塔玛一定早就听过这些了——从她出生开始,无时无刻,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同样的话,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让她不要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然而她最后还是被暗嫩伤害了,那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兄,也再一次证明了那些轻飘飘的、风凉话似的告诫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废话,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因为生活中的危险无处不在。 「我在想,等到了提尔之后要不要去探望玛西亚夫人他们。」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要和我一起去吗?」 第330页 「耶底底亚居然那么喜欢玛西亚夫人的孩子们吗?」塔玛很讶异,「真稀奇啊,明明当初没有表现得很热情……耶底底亚内心竟然是一个容易寂寞的孩子,和平常的表现截然相反呢。」 ……只是建议去拜访一下而已,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塔玛对他的困惑浑然不觉,继续喃喃自语道:「难道耶底底亚其实也很喜欢希兰和巴尔,只是平常不会表现出来吗?」 所罗门只觉得之前那种胃部被击打的晕眩感又反涌了上来:「请别这样,实在是有点噁心。」 第151章 于是他们再一次来到了提尔的集市。 尽管在提尔的驿站住了一段时间,但所罗门内心仍对这座城市——也许是整个地中海,甚至整个世界——最繁华热闹的景象发出了喟嘆。犹太人是被神选中的民族,可他们的国家在提尔面前黯然失色,以色列既没有大型良港,也不具备制造远航船的能力,即使金钱如海潮,也不会流淌到以色列人的脚下。 经过文明之墙时,埃斐又小心翼翼地带他们避开了壁画上有关男女之事的部分。所罗门其实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种事如此谨慎,那不过是交/配,牛、羊、猪都是这么干的,一雄t一雌纠缠在一起,只是为了绵延子嗣,这种事情上人和牲畜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可在农场里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见到公猪骑到母猪身上,发出嘈杂的叫声,如果它们兴致正浓,可以叫上整整一夜,吵得人睡不着觉,那时的埃斐可没有什么反应。 所罗门本以为埃斐这次是来找工匠验收什么东西的,前段时间乌利亚也经常往返于农场和提尔,但主要是採购一些原材料,例如铜、铁和木材,以及部件被拆分开来的大型器具,但埃斐并没有在集市停留,而是笔直地穿过了城市的中央地带,领着他们走到了提尔的港口附近,她这次来是为了採购未加工过的新鲜花卉。 「为什么突然要买花?」所罗门问道, 「既然已经千里迢迢跑到提尔来了,您不考虑购买一些花露和香油膏吗?」 「我买鲜花不是为了装饰,是想大批量地运回农场,由我们自己萃取花露,所以需求量会很大。」埃斐解释道,「提尔的香料商人最常用来制作花露的方法是浸泡法,这种方法比较适合乳香和没药。我打算用别的方法进行萃取,所以要选择其他的芳香植物。」 所罗门这才想起来对方之前和他聊过这件事,喃喃道:「原来那时候不是开玩笑啊……」 「我很少在有关生财之道的事情上开玩笑。」她露出微笑,「我空出了一个房间,那里以后会作为我们的蒸馏房,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的。」 对了,她好像一直误会他很喜欢花露这种东西……其实所罗门对香料并不感兴趣,但他很高兴埃斐还记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即使是假的),也许让这个误会一直延续下去也不错。 塔玛明显被已经琳琅满目的花卉迷晕了眼睛,但还是努力地像小狗一样嗅寻(和巴尔不同,这个类比用在塔玛身上是对她可爱的称赞),试图分辨这些香气的区别: 「它们都好香,我们是不是该每一种都买一点?」 「这女孩儿说得对,夫人。」摊贩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颧骨消瘦,下颌骨长而窄,他一笑起来,下巴看起来就更尖了,像是一条海蛇,更别说他似乎还很喜欢笑了,「听一听这可怜人儿的请求吧,这些都是刚从埃及运来的花,不仅美丽,而且新鲜。你不买哪个都会觉得可惜。」 他说话时的去强调有点油嘴滑舌,不过还称不上是有恶意,但塔玛依然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揪住埃斐的衣摆,躲到她身后。 在所罗门印象中,除了乌利亚,她几乎会这样躲避每一个比她高大的年长男性,而她之所以不避讳乌利亚,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埃斐忠诚的部下,也因为他还断了一条手臂。她对乌利亚的信赖中混合着善良本性孕育出的悲悯,以及对他不太具备威胁性的安心。 埃斐显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摸了摸她的脑袋作为安抚:「既然是从埃及运来的,那就称不上有多新鲜了。」 「没办法,谁叫埃及人有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可以耕种,有尼罗河的庇佑,而且他们爱疯了这些花。」摊贩说,「听说法老拥有一座单独的花圃,单独为法老和大王后制作香油膏哩。相比之下,我们连种麦子和给羊吃草的地方都不太够了。」 「确实很遗憾,所以我们也只能择优录取。」埃斐从一个陶罐里抽出一支花,花型不大,有着细密的白色花瓣和黄色的花蕊,转过身对着他们说道, 「这种花叫作甘菊1,有减轻炎症会和肌肉痉挛的作用。」她将花瓣的部位靠近塔玛,「闻闻看。」 「闻起来不像花。」塔玛坦诚道,「像是药草加上一点水果的味道。」说罢,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一种让人感觉平静的气味。」 「不错,很多芳香植物会被运用在医学上。」埃斐说,「而且气味是很容易使人建立联想的感知方式,比方说肉汁的香气,经常能唤醒我们的飢饿感。有些巫医会利用这种气味上的联繫,去治疗那些饱受噩梦之苦的人,利用植物的香气唤醒他们对美好事物的联想,缓解他们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原来如此。」塔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331页 埃斐又抽出了一枝花,花茎比甘菊要粗壮,上面长着如同麦穗般密集的紫色小花:「这是鼠尾草。」 这次塔玛只嗅了一下:「味道好强烈。」 「一般是用它的叶片进行萃取,上面的花可以晒干做成香包,或者用热水沖泡饮用。」埃斐从一个小一点的罐子里拿出一颗绿色的果实,表面有浅浅的裂纹,「这是丝柏,你们对它应该比较熟悉了,它的香气不重,很适合用来和其他的花香调和在一起。」 「花的香气也能调在一起吗?」塔玛好奇道。 「当然。」回答她的是摊贩,「埃及祭司总是有各种神奇的配方,虽然我总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它们要往香油膏里加花椒和蜂蜜,但最后混合出来的味道总是棒极了。」 闻言,塔玛睁大了眼睛:「花椒?」 「是啊。」摊贩笑道,「哪天他们即使把腌过的羊肉扔进油膏里,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 埃斐适时地补充道:「如果你想体验一下的话,我们也可以买一瓶埃及的香油膏。」 塔玛迟疑了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摊贩抢先回答,「好人儿啊,看看那蝴蝶般的睫毛和花瓣似的嘴唇,这样美丽的姑娘难得还不值得拥有一瓶香油膏吗?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她只需轻启嘴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塔玛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塔、塔玛不需要这世上的一切……」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所罗门心想,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个摊贩了,对方比她高也比她强壮,四肢健全,说话时热情得让人难以拒绝——这本该是她最害怕的那类人,但她已经没有再躲在埃斐的身后了。 就像巫医会用薰香驱走人们的噩梦一样,花的香气使她的情绪镇定下来,再加上一点点好奇心的驱使,它们混合在一起,驱走了她在面对成年男子时的恐惧。 最后,埃斐买了一瓶香油膏,和摊贩商定了採购花卉的品种和数额,并要求在明天取货。 「好人儿啊,鲜花不是美酒,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醇厚的。」摊贩说,「如果今天可以,何必等待明天呢?指不定等您明天来了,心仪的花儿早被别人买光啦。」 「好建议。」埃斐回以微笑,「可惜我知道明天会有一艘来自埃及的商船入港,满载花卉和各种香料。约纳松行会的船以七天为周期,用两天的时间抵达埃及,停留两天,然后再用两天回来,用一天的时间卸载货物,而明天就是这周期的最后一天。」 「好吧,您知道得可真清楚。」摊贩摸了摸后脑勺,即使说话时依然嬉皮笑脸的,但所罗门能看出他神态中的尴尬——显然,他把埃斐当成了第一次来提尔的外乡人,想哄骗埃斐把剩余的花买下,好把货物清掉,以便明天售卖新鲜的商品,迦南商人在地中海一带声誉不高确实是有理由的,「我好像从未见过您,您不是提尔人吧?」 「我不是。」埃斐说,「只是对这里的行情略知一二。」 「莫非您在行会里有认识的人?」摊贩说,「真好,我也想认识那样的大人物。」 「称不上是认识,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 所罗门对以色列和提尔之间的交易所知甚少,但埃斐是以色列对外贸易的主导者,别说是「行会的人」了,过去有资格能与她在一张桌子上交谈的,只有那些本地商人中的领袖人物……倒确实是「只说过几句话」。 离开港口后,埃斐带他们去找了约哈斯玛西亚一家,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他们也在提尔有了一个安稳的落脚处。 约哈斯先生笑起来依然温和而柔弱,玛西亚夫人的身体也变得更臃肿了,然而当他们抵达门店时,她正在擦拭一把长得像镰刀的弯刀,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它割下什么人的脑袋。 「你来得正好。」看见埃斐,玛西亚夫人爽快地笑了起来,把弯刀插在木桌上,刀尖没入三寸,所罗门设想了一下那把刀砍在自己脑袋上的场景,画面中他的脑袋像瓜一样四分五裂,「来看看你的新武器?」 埃斐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把弯刀拔了出来,从她肩膀隆起的肌肉来看,这把刀分量不t轻:「镰状弯刀……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武器,它们都是这么美丽的吗?」 「可不是哪个国家的工匠都能打造出这种杰作。」玛西亚放声大笑,「迦南人或许擅长制造玻璃和给布匹染色,但最懂兵器的永远是非利士人,而我弟弟正是非利士人中最顶尖的工匠。」 埃斐试着挥动了几下,玛西亚观察着她的动作,开口道:「这把已经是镰状弯刀里最小的款式了,但对你而言应该还是有点沉,也许传统弯刀更适合你,刀身轻巧,适合突刺。」 「我还在锻鍊力量的过程中,以后应该会变得更趁手的。」埃斐说,「不过如果你这儿也有好的弯刀,我也买下。」 玛西亚迟疑了一下:「有倒是有,不过最好的弯刀都是波斯人做的。」 见她如此,埃斐笑了起来:「何必迟疑呢?这也是一笔买卖,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怀疑,让家里多一笔收入不好吗?」 「非利士人在武器的事情上从不油头滑脑。」玛西亚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问一下我弟弟,看看有没有可靠的波斯工匠能介绍给你。」 「如果有的话就太好了。」从埃斐脸上含蓄的笑容来看,所罗门猜她已经把这家人列入了「好品质的朋友」名单。 第332页 验收完了武器后,埃斐还要去铁器铺验收一个叫蒸馏器的东西,考虑到一个热到让人晕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走来走去的半裸男人的地方并不适合让现在的塔玛去看,所以埃斐把他和塔玛暂时託付给玛西亚夫人照顾。 玛西亚夫人招待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她特地嘱咐约哈斯用白面粉沖了米煳——是的,在这个家庭里,约哈斯是负责煮饭的那个——加入了一点蜂蜜和奶酪,以及一小块腌肉,然后端上了一盘热腾腾的大麦饼。 从其他孩子们期待的神情来看,这已经是非常丰盛的一餐了。 「要我说,你们干脆就在这里过一夜。」她说,「驿站里人多眼杂,多不安全啊,而且离奴隶商人们的地盘太近了,亚萨和耶米玛就被他们尾随过,像是一群闻见味道的野狗。如果你们要摸黑回去,每年的这个时间段都是强盗最猖獗的时候。」 约哈斯忧郁地说道:「每个人都要为过冬做准备。」 「从穷人身上抢东西可不叫过冬的准备。」玛西亚毫不掩饰自己上翻的白眼,「那甚至不叫人,那叫水蛭,约哈斯,水蛭才会躲在人身上吸血。」 「别看不起水蛭……」亚萨难得发出了抱怨,在所罗门印象中,他是一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像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另外他还在学习一些粗浅的医药知识,保证了日后至少也会是一个赤脚大夫,「水蛭可以被用来吸走淤血,而且老道的巫医会用水蛭吸食人身上的毒血,然后奇妙的手段炼化水蛭,找到解毒的方法。」 那种奇妙的手段叫作魔法……所罗门在心里回答,可惜自从来到埃斐身边后,他对身上魔力的感知就变得很艰难了,更别说调动他们,现在他能使用的与其叫作魔法,不如说是戏法,空有观赏性,没有多少实际的作用。 当玛西亚夫人和亚萨为了该把强盗类比为水蛭还是蚊子而争论的时候,所罗门偷偷打了个哈欠,用余光看见雷纳喝完了米煳,却偷偷把麦饼藏到了衣服里面,麦饼很烫,他的腹肚的皮肤红了一块,但他忍耐得很成功,如果不是他刚巧瞥见了这一幕,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雷纳的反常。 这让所罗门稍微起了一点兴趣,除了看埃斐处理各项工作,以及在内心深处严肃批判巴尔神的各种不知羞耻的举动外,这算是他这段日子以来遇见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果然,晚餐结束后,雷纳很快就找了个藉口熘出门,尽管嘴上说自己是要出门锻鍊剑技,可他把自己的直刃短剑忘在了桌子上——当然,唯独没有忘记带上他藏起来的大麦饼。 「耶底底亚!」塔玛小步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青铜锁,「快看,我成功用铁针把锁撬开了!」 所罗门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发展的进度:「做得很好……呃,你为什么忽然学会了这个?」 「拉哈特教我的。」塔玛兴奋地回答,「他说我学得很快!」 噢,拉哈特……他之前就对塔玛表现得很热情,不过所罗门怀疑他对所有长相美丽的女孩都很热情,虽然塔玛不再害怕比她稍微年长一些的异性是件好事,但拉哈特显然不是什么值得託付终身的对象,所罗门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埃斐汇报这件事。 「你们有看见雷纳吗?」帕提走过来问道。 「雷纳出门了。」所罗门回答,「说是要去练剑。」 「放屁,那个狗屎东西,他明明连剑都没带出去。」帕提满脸恼火,在房间里反覆踱步,像是一个摇晃的摆锤,「他肯定又去见那个柏柏尔2奴隶了,真是见了鬼。就因为他上次鬼鬼祟祟地在奴隶商人的地盘附近熘达,亚萨和耶米玛才会被他们盯上,他难道一点愧疚心都没有?他的脑子里长得都是老二吗?!」 塔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声安抚道:「应该没关系的,雷纳先生看起来性格很稳重,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难说。」据他观察,平日里性格越是稳重的人,发起疯来就越是难以控制。 「巴尔神在上,希望他有朝一日也被奴隶商人关到笼子里去。」帕提气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最好和那个女孩关在一起,让他们爱来爱去好了。」 搞了半天,居然是去见心仪的女孩了。 内心幻想的「为了打倒尾随自己兄弟姐妹的可恶人贩子,遂决定蹲点联合内应手刃他们」的戏码彻底破灭了,所罗门顿时感觉索然无味。 第152章 傍晚, 埃斐返回约哈斯玛西亚一家,门外骆驼的步伐缓慢但稳重,车轮压过砂石铺成的地面, 沉甸甸的, 留下两道宽而深的车辙。 所罗门很期待目睹这个「蒸馏器」的真面目,但掀开车帘后,他只看到了一堆黑黢黢的金属器件,有的圆,有的扁,还有一些又细又长的铁管,外面包裹着一层皮革,他乍一眼看还以为是生锈了的撬棍。 「现在它还不能用。」也许是察觉到了他冷却下来的热情,埃斐安抚道, 「这只是一些零散的部件,必须把它们组装起来,你才能比较清楚地理解蒸馏器是怎么运作的。 」 所罗门揪了揪她的袖子:「那我们现在能组装它吗?」 埃斐摸了摸他的发顶,但是拒绝了他:「不行, 得回到农场后再进行拼装, 否则我们就没地方放置花卉了。」 玛西亚夫人把她在享用晚餐时的建议又说了一遍,埃斐也同意留下住一夜。因为房间不多,亚萨和耶米玛只好分别搬去哥哥姐姐们的房间,而所罗门则终于久违地又能和埃斐睡在一个房间里了, 他必须很努力才能不在垂头丧气的双胞胎兄妹前露出笑容。 第333页 同在驿站时一样,他和塔玛分别睡在埃斐的两侧,塔玛睡里面,他睡外面。大概是因为在车厢里睡多了的关系,他并不是很困,但为了不打扰到埃斐休息,他只好面朝着床外,盯着一只在芦苇挂帘上扑闪的飞蛾,心里则默默地数着羊。 然而,当飞蛾沿着芦苇帘绕了一周,磨磨蹭蹭地从窗户的缝隙里飞出去,脑海中的农场已经繁育出第一百多只羊羔时,所罗门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睡不着吗?」他听见背后传来的询问,一时不知道是该回应,还是该假装睡着了,直到他听见塔玛轻悄悄的声音,「所以大家都没有睡吗?」 「嗯。」他便也轻声回应,「我好像在车厢上睡太久了。」 「塔玛也是。塔玛的眼睛好酸,但就是睡不着。」塔玛迷迷煳煳地回答,「是我们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没有,只是我刚好也睡不着。」 因为看不到埃斐的表情,所罗门也很难分辨她的回答是真是假——当然,即使看得到,他多半也搞不清楚——对方总是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过她今天驾驶了大半天的骆驼,又在港口和集市间奔波,很难想像对方会因为精力太过充沛而难以入眠。 「既t然大家都睡不着,那就说些有趣的事情吧。」埃斐问道,「你们有什么想听的故事,或者想要了解的知识吗?」 「塔玛都可以。」 所罗门思索片刻,说道:「我想知道提尔的行会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他听见埃斐模煳的笑声:「真像是一个王储会问的问题。」 她的话模稜两可,像塔玛这样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她在揶揄千里之外的希兰,而这个房间里,此时只有他知道埃斐真正的言下之意。 「你们待在提尔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也领略到了提尔的海上贸易有多么发达,商人行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管理制度——一个可以对提尔的商业贸易进行全方面管控的机构。由当地最大的九个商会牵头,所以被称作九联行会,也叫九戒会,因为行会的九名领袖拇指上都佩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提尔的商业贸易不该由王来管控吗?」 「名义上是如此。」埃斐说,「但王室真正能对九戒会造成的干涉并不多,尤其是近些年提尔农耕歉收,需要仰仗商会用船从埃及进口粮食,如此一来,即使是阿比巴尔王,有时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说,九戒会家族的奴隶贸易是不需要向王室纳税的。你应该也明白,一旦某个非王室势力——在税收问题上有了一定自主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比巴尔王难道不生气吗?」塔玛问。 「他当然生气,只是形势所迫。税收是王室尊严的底线,等再过两年提尔的农收恢復正常后,他一定会动手的。」说着,埃斐嘆息一声,「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忍耐。九戒会显然已经厌倦了和阿比巴尔这样有主见的君王勾心斗角……阿比巴尔老了,而他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当初他坐上王位时的年龄。 」 看来阿比巴尔王把希兰送到埃斐身边,不光是希望她把儿子教养成一位出色的王位继承人,也是希望他避开王室最弱势和动盪的几年…… 话虽如此,希兰看上去就像是九戒会喜欢的那种王储——立场不坚定,观点不突出,思维不敏锐,没能力改变现状,好操控并且懂得接受引导1,他实在不明白阿比巴尔为什么会钦定希兰为自己的继承人。 「别轻易质疑别人的决定,以及别人的能力。」也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埃斐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脸颊,「或许希兰也拥有着你所欠缺的才能呢?」 他诚恳地问道:「所以是什么才能?」 听到他的询问,埃斐可疑地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回答:「暂时还很难用肉眼观察到……但我相信阿比巴尔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王。」 这个话题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然后他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关于迦南人的造船技术,除了浸泡法和蒸馏法之外的萃取工艺,埃及人会把乳香蒸煮后放在嘴里咀嚼,他们认为这么做可以去除牙齿上的污垢……也不知过了多久,所罗门稍微萌生出了倦意,而身后已经响起了塔玛安静而绵长的唿吸声。 「困了吗?」埃斐扣住他的腰,把他床的内侧挪了挪,「小心,不要掉到床下去。」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埃斐的肩窝,她身上传来汗水、灰尘、铁器和一点点花的气味,称不上美妙,但所罗门不讨厌这种味道,甚至萌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安定感。半睡半醒之间,他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仿佛他从出生开始就註定了要一辈子睡在她的身边。 「晚上好。」 他闭上眼睛,在她的低语,他的心跳声和她皮肤上传来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所罗门醒来的时候,埃斐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冰凉的手臂,一股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离开前还谨慎地用毛毯在他和塔玛之间划分了一道「防御之墙」时,那种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种微妙的心情取代了。 他起床的动静似乎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中的塔玛:「早上好,耶底底亚……」 第334页 所罗门看着她打了个哈欠:「早上好,塔玛——别揉眼睛,会把睫毛揉到眼眶里去的。」 「真是的……」塔玛抱怨道,「耶底底亚以前明明是叫塔玛姐姐的。」 出于礼貌,他没有哼笑出声:「那是在你下棋全输给我之前。」 走出房间后,他才从玛西亚夫人那里得知埃斐一早就驾驶着骆驼车往海港那边去了,回来的时间视船舶何时入港卸货而定,但最晚也会在下午回来,好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尽快回到农场。 和埃斐的强制要求不同,一般人家每天只吃两餐,所以当他们起床的时候,约哈斯先生的大麦饼还在炉子里。他拜託他们去集市找出门买调味料的帕提——摊子的位置不远,可距离帕提出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多半又和她的朋友们跑去玩捉迷藏了。」约哈斯嘆了口气,「如果是这样,请务必把她叫回来,否则我们中午只能吃没味道的熟面饼了。」 虽然约哈斯先生只拜託了他,但玛西亚夫人不在,塔玛不敢单独和约哈斯先生相处,请求和他一起出门。 「可以。」他叮嘱道,「但你要拉着我的手,千万不要乱走,也不要因为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就跑过去看,明白了吗?」 「明明塔玛才是姐姐……」尽管嘴上如此埋怨,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了。 这场跑腿之旅并不如所罗门预想中那么长——事实上,在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后,他们甚至还没看到那家调味料摊,就先听到了帕提如母狮般的怒吼。 「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所罗门的脚步顿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深处传来的。窄小通道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爬虫出入墙缝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瀰漫着不详的潮湿气味。 所罗门试图感受其中的恐怖氛围,但帕提的骂声毁掉了一切:「你这狗杂种——雷纳,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你这个没有脑子的狗杂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所罗门与塔玛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后者才艰难地说道:「不如进去看一看吧?」 说实话,他真想扭头就走,不过现实是很残酷的:「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巷比他们想像中要深,帕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客观而言,她的声音在巷口就很清晰,但随着他们逐渐接近目的地,慢慢也能听清雷纳回答的声音了,除此之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两人的争吵声中。 最后,他们在一个破落的棚屋里看到了三个模煳的人影。 「谁?!」 所罗门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帕提横在他咽喉处的长矛:「是我,耶底底亚。约哈斯先生让我和塔玛来找你回去,帕提。」 「噢,耶底底亚……」帕提悻悻地收回了武器,「抱歉,但是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把钱给你,你能代我去调味料摊跑一趟吗?」 「可以。」所罗门说,「不过以防万一……呃,非利士人应该没有手足相残的习俗吧?」 「没有。」帕提说,「但如果有必要,非利士人谁都会杀,即使是自己的家人……」说着,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雷纳,「尤其是脑袋长在裤/裆上,甚至不惜危害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混球。」 塔玛不安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偷走了奴隶商人的奴隶!」 「娜比拉是我心爱的人。」雷纳脸色阴沉。 「是啊,一个狗杂种的心爱之人。」帕提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她还是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马格努松是谁?九戒会的成员!雷纳,你快要把我们一家害死了!」 所罗门试图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更多信息,又觉得自己的耳膜隐隐作痛。 「你根本不知道娜比拉的遭遇!」雷纳愤怒地朝她吼道,「如果我不救她,她会被那些监工折磨至死的!」 「你该担心的是你t自己!」帕提用比他更响的声音吼了回去,并且举起了她的长矛,「因为你现在就要死了!我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缝在那个女人的腰带上,你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吧!」 第153章 坦诚说, 所罗门完全不想被搅和进这个烂摊子里——但考虑到约哈斯玛西亚夫妇是受到埃斐看好,值得深交的朋友,而雷纳似乎确实做出了一些足以损害整个家族的举动, 他只好强迫自己介入这对剑拔弩张的兄妹之间, 看看还能不能做出一些挽救。 「都冷静下来。」他说,「虽然我不算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像这样互相指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确定帕提的长矛和雷纳的喉咙已经恢復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后,他稍微松了口气, 「现在,有人能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跟我解释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帕提冷哼一声:「让那傢伙跟你说吧。」 雷纳则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权衡将事情全盘托出的后果,在所罗门的耐心即将耗尽时,他才勉强开口道:「听我刚才和帕提的对话,你应该多少也了解到一点情况了——没错,娜比拉是马格努松商会贩卖的奴隶。在提尔,时常会有没有定居地的流浪民族来集市表演杂技,顺带贩卖他们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和娜比拉就是在那时遇见彼此的。」 第335页 所罗门端详了一下娜比拉,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对方。 娜比拉有一头红棕色的短髮,蓬松而干燥,像是鹿的皮毛,身形瘦小,胸脯扁平,鼻翼两边和颧骨上有着褐色的雀斑,但在蜜色的皮肤上并不明显,手臂上有着代表奴隶身份的刺青——平心而论,娜比拉不难看,但他难以想像雷纳为她爱得疯狂的理由,她站在塔玛面前,就像是一支在朝阳下闪动的蜡烛。 「所以她那时还没有被抓去当奴隶?」 「不,娜比拉那时已经是奴隶了。」雷纳嘆了口气,「她的家乡在埃及东部,奴隶商人以帮工的名义哄骗她们坐船来迦南海岸,她的姐姐沦为妓/女,妹妹因为年龄合适,成为了献给塔尼特的活祭,被活活烧死,娜比拉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青铜矿场里日夜劳作,还要忍受监工的鞭笞和骚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娜比拉偷偷从奴隶营里逃了出来,恳请我帮助她,我就是这样被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打动了……」 「怎么不把事情说清楚?看来你还是有点羞耻心的,知道这件事难以向外人启齿。」帕提说,「你的老二也被她打动了,你们在杂技团后面的马棚里干了一炮,所以自觉有义务娶她为妻——说真的,雷纳,我对你要娶谁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你要去鸡/奸我都不在乎,可麻烦你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当人贩子尾随你到家里,发现亚萨和耶米玛作为活祭刚好适龄而眼前一亮的时候,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愧疚吗?」 雷纳的面庞抽动了一下:「那确实有我的责任……可这只是我的错吗?」 帕提快被他气笑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我不明白,帕提。」雷纳说,「有些人把无辜的人骗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或者像强盗一样把他们掳上船,那些人被迫沦为奴隶,被关进牢笼里卖给贵族,卖进妓院,关在矿场里干苦工,那些骗子和强盗没有一个需要受到责难和惩罚,奴隶试图逃出来,却必须遭受鞭笞,我试图帮助被骗的人,对奴隶主造不成一丝伤害,却要赔上我的家人……帕提,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的话像是一击鞭子,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连所罗门,一时都难以予以回应。 「如果哪一天……」说着,雷纳哽咽了一声,「如果你……我们重要的人也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我也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在他们落难之际对他们伸出援手。」 诚然,所罗门有诸多理由可以拿来说服对方,比如人天生就有贵贱之分,柏柏尔人在许多民族眼中都是生来就该做苦力的贱民,比如人贩子确实是长着人皮的畜生,可他人的错误不是你用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他可以说上一天一夜,滔滔不绝,片刻不停。 而且不用他多说什么,只需走出这个棚屋,雷纳的质问就会显得可笑起来,就好像贵族伤到平民的眼睛只需要赔一点钱,可平民伤害到贵族的一只眼睛,就要被挖去两只眼睛——同样的道理,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不管这些奴隶是怎么得来的,偷走别人的财产就要受到惩罚,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愚蠢的问题,世道一直如此。王朝更叠,王座交替,唯独「世道」从未改变。 所罗门如此告诉自己,并感觉自己被说服了——可当他看见娜比拉几欲落泪的双眼,看见雷纳愤怒中真实的困惑,看到迷茫的塔玛,和满脸抗拒,却迴避了兄长视线的帕提。他站在这诡谲的死寂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埃斐。 如果她在这里,她会怎么回答?她也认同这「世道」的真理吗?如果答案是「不」,她会怎么做呢? 好一会儿过去——出乎意料的是,最后打破沉默的竟是塔玛:「现在纠结于这些问题也于事无补,关键在于该怎么弥补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损失。你们家世代经商,应该也有一点积蓄,何不名正言顺地从奴隶商人那里把她买下来呢?」 「不错,娜比拉已经在这里了,木已成舟,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这件事带来的伤害。」所罗门也略微回神,逐渐能够理清思路了,「雷纳,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你的做法连累到了你的家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好在娜比拉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被拿来献给哪位贵族的礼物,我想比起一个瘦弱、相貌不显的奴隶,奴隶商人不会介意小赚一笔。」 「这不一样。」帕提的声音平静了些许,只是语气中充满了麻木和苦涩,「按照提尔的法律,如果有人帮助出逃的奴隶躲藏奴隶主的追捕,那个帮助奴隶的人也要沦为奴隶,何况……」她深吸了一口气,「九戒会的规矩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奴隶的问题,而是关乎戒主们在整个提尔,乃至于迦南海岸的威严。」 所罗门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比起损失了一个奴隶,他们更不能忍受有人胆敢对他们的财产下手。」 「没错。」帕提说,「如果想恳求戒主们的原谅,势必要付出那更高的代价,也许从此我们家就要绑死在马格努松的船上了……虽然能加入行会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母亲本已找到人脉好搭上约纳松家族的线,因为那位戒主并不经营奴隶买卖,现在提尔正在大批量地向西顿出口奴隶,母亲担心和这种事扯上关系,迟早有一天会反噬我们自己。」 第336页 所罗门看向雷纳:「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把娜比拉送回去。」 雷纳的身体颤抖起来,而娜比拉则忍不住低声哭泣。她的哭声让他想起了希兰,这让他感觉厌烦,又没那么厌烦。 「我不会这么做的!」雷纳说,「我不会连累其他人,我会带着娜比拉离开提尔……即使没了我,父亲和母亲也有拉哈特,有你,还有亚萨和耶米玛,请代我向所有人说一声抱歉,帕提。」 「那你就滚吧。」帕提扭过头,「不会有人为你流下哪怕一滴眼泪的。」 「我、我很高兴……」雷纳的眼眶微微发红,「永别了,帕提。」 「……先别急着道别。」所罗门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不知道埃斐当宰相的时候是否也过着这样的日子,不得不整天和一群笨蛋讨论未来的发展,「听我说完,我们假装是无意发现了逃走的娜比拉,带着娜比拉以t协助抓捕者的名义向奴隶主讨要赏金,既然有帮助奴隶潜逃的惩罚制度,多半也有相应的奖赏制度吧? 」 帕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对奴隶商人撒谎?」 「难道他们还会去查证吗?娜比拉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商品,只要能顺利回来,他们不会在意她是怎么回来的。」所罗门说,「关键是下一步,怎么把娜比拉买下来。」 「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娜比拉平常根本不在集市里被展示贩卖。」雷纳说,「而且马格努松的青铜矿已经被开採空了,他打算把这批奴隶转手卖到西顿,然后用这些钱去造新的商船,运送奴隶的商队最晚明天就要启程了。」 「其实昨天就该启程了。」娜比拉磕磕绊绊地用当地语言补充,「但莫名地延迟了时间,也许是奴隶中有人告发了我,告诉监工我逃走了……」 「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能见到人贩子。」雷纳说,「所以我才带娜比拉躲在这里。」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今天就能把一切搞定。」所罗门说,「把娜比拉送到奴隶商人那里后,我们讨要赏钱,这里有两种结果:我们能拿到赏钱,或是我们拿不到,但结果都是一样的——通过贴补一点钱来买下娜比拉,这个钱不是给商会的,而是拿来贿赂和我们交涉的那个人贩子的。」 「整个故事是这样的:雷纳在暗巷里找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解决需求,于是遇到了出逃躲藏的奴隶娜比拉,脱下衣服后雷纳发现了娜比拉身上的奴隶刺青,于是抓住了她,目的是向马格努松戒主讨要赏钱——这样既解决了我们为什么会遇到娜比拉的问题,还解释了娜比拉为何不是……」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雷纳平静地打断了他,「娜比拉原本就不是处子,她……」他停顿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在矿场里遭遇过……一些令人难过的事……」 所罗门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担忧塔玛对这番话的反应,但又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那我们先越过这个问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的,干涩的,「等遇到人贩子后,无论他愿不愿意给我们赏金,我们都可以说雷纳看上她了,想和他做一笔奴隶买卖的生意,因为我们可以不要赏钱,还可以再贴补一点,或者我们为戒主效劳,却没能得到相应的报酬,那不如干脆把奴隶便宜点给我们 ——重点是,我们要暗示他明白这个钱是归他的。」 「他会答应吗?」塔玛对此表示了担忧。 「奴隶逃走且死在外面的情况并不罕见,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损失。」所罗门说,「最重要的是,人贩子对奴隶商人而言并不是忠诚的狗,而是一群野犬,他们为戒主办事,但如果有偷偷捞好处的办法,他们也不会拒绝……」 他忽然噤了声——棚屋外,逐渐传来了几个人错落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是……是他们……」娜比拉的面颊霎时失去了血色,「他们牵了狗……他们在找我……」 雷纳笨拙地安慰她:「别哭,娜比拉,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先保护好你自己再说吧。」帕提嘴上虽然冷嘲热讽,但还是从背后卸下了长矛,「见鬼,我的手出汗了。」 「都冷静下来。」所罗门说,「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棚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包着头巾,牵着狗的男人走进了房间——尽管做好了准备,但所罗门还是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去在意那几只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狼狗。 「你们来得刚好。」他低声道,「我的朋友和她哥哥发现了一个逃跑的奴隶,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几条狼狗紧盯着娜比拉所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雷纳必须很努力才让自己没有挡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 然而那几个人贩子并没有看向娜比拉,反而在他和塔玛身上来回扫视。 「你们是兄妹?」其中一个人问道。 所罗门感到了一丝不妙,伸手将塔玛拉到身后:「是姐弟,我们的抚养者是阿比巴尔王的故友,此次来到提尔正是为了拜访他。」 「嘿,伙计们,这男孩居然说自己的父母是王的故友。」房间里响起一阵闹笑,「哈哈,王年轻时操了你妈,所以你是王的私生子,你不会还要这么告诉我吧?一个在破棚屋里和朋友们玩捉迷藏的王子殿下。」 第337页 某种意义上倒是实话,除了私生子的部分……所罗门如是想道,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出来。 「他们不是提尔人。」男人的同伴说,「甚至不是迦南人,他们的口音听起来像以色列人。」 「外乡人?那么就好办了。」男人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们,「漂亮的孩子,浅色头髮,年龄也适合……想来戒主大人会非常满意的。」 第154章 听到那个消息的剎那, 埃斐感觉眼前忽然有一片白光炸开——很短暂,但她的胃因此而绞痛,她感觉自己似乎花费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现实却只过去了短短数秒。 「你说他们不见了……」她听见自己如此问道,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埃斐,我也没想到……」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从对方眼中,埃斐看到了惶恐和畏缩的神情, 或许她应该缓和一下自己的语气, 不仅因为对方的孩子也失踪了,也因为此时给予对方更多的压力,只会让他更紧张,这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然而她做不到,她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就好像那个早晨,她得知塔玛被暗嫩诱骗到了他的宫殿, 而当她赶到那里时,噩梦已经上演。她仍记得房间里血的气味和女孩虚弱的呜咽, 记得暗嫩淹没在阴影中那洋洋得意的面孔, 记得那张面孔又白转红,又由红转紫, 最后变成了了无生气的青黑色,他的眼珠上翻, 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她撕下了那张脸上的得意,却没能止住女孩的血与泪水。 「上、上午,我让帕提去集市跑腿,买一点调味料好下厨。」约哈斯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提到了孩子的名字,他身体里作为父亲的部分占据了上风,说话时也不那么磕磕绊绊了,「但她过了很久都没回家,我以为她熘去找朋友玩了,就拜託耶底底亚帮我去把帕提叫回来,塔玛似乎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跟着耶底底亚一起出门了,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除了帕提,塔玛和耶底底亚,雷纳也不见了。」玛西亚嘆息道,「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推卸责任,但是埃斐,这件事确实也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现在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约哈斯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找过所有认识雷纳和帕提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有没有可能是被奴隶商人抓走了?」她问。 「应该不会,提尔的所有奴隶商人都隶属于九戒会,阿比巴尔王曾严令他们不许抓迦南人,尤其是提尔境内的迦南人。」 埃斐沉默片刻,说道:「塔玛和耶底底亚是犹太民,不是迦南人。」 闻言,约哈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自己原本的想法:「不会的,雷纳和帕提也是和他们一起失踪的,哪怕奴隶商人因为那两个孩子不是迦南人而有了坏心思,他们不可能连雷纳和帕提也一起抓走。」 「我可能知道为什么雷纳哥哥和帕提姐姐会不见……」 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亚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后,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亚萨?!」约哈斯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究竟怎么回事?雷纳和帕提究竟在哪里?他们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雷纳哥哥爱上了马格努松商会的一个奴隶……」亚萨吸了吸鼻子,「他每天晚餐后偷偷熘出去,就是为了给那名奴隶送食t物,因为去的次数太多,被那些负责看守奴隶的人发现了,他们还尾随雷纳哥哥找到了我们家。」 「雷纳他……」约哈斯看起来几乎要晕过去了,「巴尔神在上,雷纳怎么会这样……那可是九戒会的戒主啊,他怎么能这么傻……」 「那些人想要对我和亚萨下手。」耶米玛说,「但是帕提姐姐用长矛把他们赶走了。」 「那群狗杂种想要对你们下手?」玛西亚站了起来——光是这个动作就令她气喘吁吁,「他们完蛋了,我要把他们的老二切下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 她扯了扯嘴角:「九戒会不可能抓提尔境内的迦南人?」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亚萨为自己的父亲辩解道,「但他们那天盯着我和耶米玛,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什么祭品,年龄正合适之类的话……」 「祭品?给塔尼特神的?」玛西亚怒骂道,「他们也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阿比巴尔王明确反对供奉塔尼特女神,不可能允许九戒会私下偷偷拐卖年幼的孩子用作生祭。」埃斐说,「但不排除他们会向西顿出口适龄的孩子作为活祭品。」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在供奉塔尼特女神的问题上,国王与九戒会或许并不是一条心。 随着塔尼特女神信仰的传播,年幼的奴隶相比以往能卖出更高的价格,如果需求还将持续走高,他们甚至可以发展出一条更完整的产业链。 对于那些姿色实在不足,连当娼妓都挣不上什么钱的女奴,让她们充当手下发洩慾望的免费工具,不需要避孕,而是让她们生下孩子并抚养到适当的年龄,再作为活祭品高价卖出,既增加了奴隶买卖的盈利,又让以前难以用肉/体为他们牟利,干苦活又比不上男奴的商品得以废物利用,是一举两得的结果。 埃斐从不高估商人的良知,她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更高的利润犯下世间最卑劣的罪行。 第338页 「我会去找马格努松的戒主。」说罢,她又制止了约哈斯寻找外袍的动作,「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应该留下来照顾你的妻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玛西亚说,「我的两个孩子正下落不明……何况,如果亚萨说的是实话,那么就是雷纳连累你的孩子一起被抓走的,我不可能强行留下约哈斯,然后两个人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你们有谁在马格努松商会里有人脉吗?」 「我们……没有……」约哈斯艰难地摇了摇头,「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请让我们也帮上一点忙……」 「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就像一个称职的丈夫那样留在这里。」她打断了他,「而不是把自己怀有身孕,随时都有可能临盆的妻子留给几个年幼的孩子。」 九戒会并不划分地盘,但有自己的主营地,而且奴隶不同于普通商品,他们会逃跑,会联合起来攻击自己的管理者,所以平常需要铐上手脚,关在巨大的木笼里,所以奴隶买卖在集市有一片专门的区域,位于边缘地带,人流量较少,也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笼子。 埃斐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光景:宽阔的空地上,有几个看守在咀嚼乳香块,然后将它们投入炭盆里,围在盆边用力嗅闻那夹杂着炭火苦涩的香味——与之相对的是他们旁边一张张苦涩的脸,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但每一个都皮肤黝黑,骨瘦如柴,头髮结成一缕缕的,像是枯萎的藤蔓植物,他们的脖子、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皮肤上布满了烫伤和鞭痕,表情呆滞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他们和这个世界隔着坚固的牢笼,像是一群有着人类体态的家禽。 而耶底底亚和塔玛现在也许就在遭遇这些……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让她忍不住颤慄。 一个看守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她腰间的黑色皮鞭,让他误以为她是他们的同行:「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马格努松商会在哪里卖奴隶?」 「你说马格努松?」他盯着她的胸脯,仿佛那是她的眼睛,「你的消息未免也太落后了,他们的奴隶商队今天下午就出城了。」 「出城了?」她心下一沉,「他们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西顿。」看守迟了好一会热才将视线对准她的眼睛,「嘿,美人,说真的,你到底是哪一家商会的?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恐怕不行。」有人代替她作了回答,「收敛点,小伙子,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无需回头,她就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哈兰。」 「看来没能给您什么惊喜。」哈兰面露微笑,「好久不见,猊下。」 故人重逢本该是一件好事,可惜她实在没什么心情与对方叙旧:「抱歉,哈兰,我现在有急事要处理,有什么事等以后再聊吧。」 「也许我这里刚好有您想要的消息呢?」哈兰低声道,「如果您想要追寻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商队,即使您现在就追到西顿去也不会有结果,马格努松现在的情况有一点……特殊。」 尽管他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但也足够用眼神传递暗示了:「带我去你的安全屋。」 「当然。」哈兰说,「其实还在老地方,如果您还记得那里的话。」 「让外人得知你的秘密居所并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您将自己归入外人的范畴,就太令我伤心了。」 哈兰的安全屋在提尔的内河道沿岸,那里大多卖的是一些新鲜的海产,所以空气中总是瀰漫着一股鱼腥味。 他们需要从河岸撑船到一条不起眼的分岔入口,穿过被布满青苔的墙壁包夹的狭窄水道,水道尽头是一栋简陋的茅屋,裸露在外的木头上有着被蛀食的痕迹,即使是没有下雨的日子,芦苇铺成的屋顶依然会不停滴水。 当他们进屋后,哈兰将门关紧,还上了锁,但他说话时声音依然轻而低沉,这是归栖者的习惯——隔墙有耳,哪怕是在你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悲伤屋,因为那里是一座被改造过的魔术工房,可以从房间内部听到外面的声音,但内部的声音绝不会泄露出去:「一周前,阿比巴尔王僱佣了我去调查九戒会偷偷向西顿出口年幼的奴隶用作活祭的事。」 即使是埃斐,也没料到此时会听到阿比巴尔的名字:「你如今在为阿比巴尔效力?」 「如果您所说的效力是指他付我钱,我为他办事,那么没错,如果您是指他得到了我永远的忠诚,那么答案是否定的。」哈兰说,「不过这些目前都不重要,我想您现在应该急切地需要知道马格努松的奴隶商队去了哪里。我今天下午一路尾随着他们的商队,他们的确在往西顿的方向出发,但在中途我就跟丢了队伍。」 埃斐怔住了:「你?跟丢了队伍?」 「是的,我一直和他们保持着50码以内的距离,但在一处靠近山峦的河道口,我看见一个奴隶看守吹响了号角,声音三长两短,明显是在向什么人传递信号——然后一阵黄沙吹过,阻碍了我的视野,而当黄沙平静下来时,整个队伍都不见了。」 这种发展可超出了她的预料:「黄沙持续了多久?」 「不算很短,可如果要让一整个商队都消失无踪,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哈兰沉声道,「而且我勘察了现场,足迹只延续到黄沙出现前他们所停留的地方,仿佛几十个人就那么原地蒸发了。」 第339页 「……是魔法。」她站起来,快步朝屋外走,「我得去见阿比巴尔一次。」 哈兰跟在她身后:「恕我直言,猊下,即使是阿比巴尔王,现在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需要他帮我找到马格努松的商队在哪里,只要把在提尔境内的戒主全部召集起来就够了。」 「即使您找到了他们,他们多半也不会坦诚回答您的问题。」哈兰说,「马格努松不可能背着其他戒主这么做,蛇和老鼠的窝也许是相通的,只是您刚巧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洞口而已。」 「我会提出一份昂贵到让他们难以拒绝的筹码。」 「猊下,戒主们是整个迦南海岸最富有的人,仅次于提尔王,恐怕您很难……」 「他们会的。」她说,「没有t人会不想要自己的命。」 第155章 所罗门醒来时, 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根本没睁开眼睛一样。然而他能听见水滴坠入浅潭的声响,能闻见空气中陈腐的气息, 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血的气味。 他打了个寒颤,很难区分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缕似乎隐喻着不祥的血腥味。 所罗门花费了一点时间,好让几乎冻僵了的身体恢復些知觉。他试着站起来,可身上戴着镣铐,手脚和脖子都沉甸甸的,一动就发出声响,镣铐的长度只勉强够他站起来,没办法从原本的位置上挪动哪怕一步。 于是他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起来,身后是冰冷而粗粝的岩石,摸起来湿漉漉的,正在从他的身体汲取温度。地上有水坑,感觉像是在某个地势较低的山洞里,雨季会有雨水倒灌进来,又因为照不到阳光,水坑便长期淤积在这里,使得洞穴常年潮湿,散发出死水独有的臭味。 片刻过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缓慢靠近, 掩盖了水滴的声音。 「噢,年轻的男孩已经醒了。」对方说, 「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这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非常利好的。」 没有听到所罗门的回应,他便自顾自地回答:「瞧瞧我, 差点忘了,你在黑暗中应该看不见。」 下一秒,山洞中的油灯倏地点燃,所罗门只感觉无数道白光刺进眼睛,让他忍不住用手遮挡,等眼睛的酸痛逐渐减缓,他才慢慢放下手臂,透过一层朦胧的泪光,一个人影模模煳煳地映入视野,他看不清晰,但能判断对方是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但身形肥胖。 「真是美丽动人。」对方走到一张桌子边,低头摆弄起了那些瓶瓶罐罐,「是因为年轻吗?又或者是家族遗传?我有幸见过以色列王几次,能够想像他少年时也是一个容貌姣好的男孩。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什么都吝啬给予,也许会一下子将美貌、权力,以及超然的力量恩赐给某人,多么不公平啊……你觉得呢?」 当所罗门擦干眼泪时,刚好对上对方的回头一瞥。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对方剃光了头髮,肤色较一般迦南人较浅,看起来出身高贵,穿着深蓝色的绸衣,约摸有六十多岁了,胸脯像是餵养过很多孩子的妇人一样略微下垂,上面布满了诡谲的黑色纹路,以心脏处为源头,一直蔓延到腹肚和手臂。 「你很冷吗?」对方说,「其实你应该感谢命运,当我还没有那么老,仍有精力与男孩们玩一些爱的小游戏时,他们唯一能穿的只有金粉——如果那也算衣服的话,相比之下,你已经是一个幸运儿了。」 「你是谁?」所罗门警惕地看着他,「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女孩在哪里?」 「耐心一点,小傢伙,我只有一张嘴,只能同时回答你一个问题……不过我很好奇,你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发动千里眼了,看来你不常使用它?真是暴殄天物。」老人说,「我敢断言,如果拥有这双眼睛的是我,必定会更好地使用它,可惜命运对我总是没有太多垂怜。」 他知道他的眼睛……所罗门心底一沉,但努力没有表现出来,当老人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他面前,蹲下,然后细细端详他的脸时,他强迫自己没有退缩,而是直面对方的眼睛,但对方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告诉我,孩子。」对方说,「当神的使者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xxx 在走进帐篷前,埃斐在心里默默把目前已有的资料梳理了一遍。 九戒会中,目前最有权势的是梅尔卡特沙玛,是提尔——也许还是整个迦南民族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血统高贵,家族里出过几任王后,即使在王权未受掣肘的时候,这位戒主也是阿比巴尔最忌惮的人物。 埃斐和他有过数次交流,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只能算是熟识,没有发展出任何友谊。 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最信任的副手是埃格尔兹家族,这支家族虽是迦南人,但出生于撒丁岛,名下拥有多个大型铜矿,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为表诚意,埃格尔兹只从梅尔卡特沙玛商会採购奴隶。为了回报他的盛情,梅尔卡特沙玛让埃格尔兹成为了九戒会的二号人物。 最后是九戒会最不受瞩目的异类约纳松,唯一不经营奴隶贸易的商会,因为约纳松自己就是奴隶出身——他的母亲是赛普勒斯一名贵族子弟与女奴的私生子,虽然未得到承认,但得到了一定的教育,因为他是贩卖蜡烛起家,经常被其他戒主讽刺为蜡烛匠。 第340页 按照阿比巴尔的说法,如果她和梅尔卡特沙玛之间的商谈未能有结果,约纳松可能会是她最好的突破口。 马格努松在商会中只算是中流,不上不下,与上流的梅尔卡特沙玛、埃格尔兹都不亲近,与受到歧视的约纳松也没有什么来往。 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马格努松是戒主之中最年长的,将近七十岁,即使在寿命相对较长的贵族中也是极为长寿的存在,而且身体状态良好,仍在操持家族中的大小事务。 坊间流传着他的不少古怪传闻,有人说他赡养了许多漂亮的男孩,喜欢看他们未着寸缕地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这一点得到了哈兰的认同,因为数年前,他曾在马格努松的住所外见到过很多因为金属中毒而死去的男孩。还有人说,马格努松喜欢食用动物的睪/丸,好使自己「精神饱满」……埃斐对此持中立态度,比起马格努松究竟有没有这种癖好,她更好奇为什么阿比巴尔会知道那么多市井八卦。 最后提供了靠谱信息的还是哈兰,据说马格努松在提尔的铜矿已经挖空了,虽然不像埃格尔兹家族那样住在铜矿上,但铜铁也算是马格努松主要的流通商品之一,马格努松可能打算把手头的奴隶运到西顿去倾销,然后造更多的商船,加强和埃及的贸易往来。 「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吗?」阿比巴尔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梅尔卡特沙玛是一条狡猾的老狗。当你位高权重时,他是你最热情的朋友,当你跌落高位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弃你而去。对于这种无利不早起的人,你最好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如果你参与我和戒主间的谈话,就必然会知道九戒会违背了你的命令,向西顿出卖年幼的奴隶作为塔尼特女神的活祭品。」埃斐平静地回答,「如果你隐忍,那么日后王室在九戒会面前就会威严扫地,如果你决定杀死个别戒主以示惩戒,意味着你把王室和九戒会原本隐秘的矛盾放到了明面上,然而现在提尔的农耕尚未恢復,如果你和九戒会闹翻,至少有三成的提尔人会因为缺少粮食而饿死在这个冬天。」 「呃……好吧。」阿比巴尔抓了抓头髮,「可难道就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吗?」 「你能帮我召集九戒会,就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谢谢你,阿比巴尔。」埃斐颔首,「至于接下来的事……无论顺利与否,那都是我应该去解决的。」 当她走进帐篷时,八位戒主已经在桌边就坐了,唯独马格努松戒主的位置空着。 这是一张巨大的长方形丝柏木桌,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坐在长桌的一端,右手边坐着埃格尔兹戒主,左边是斯特灵戒主,以玻璃制品和木饰品为主要业务,也很得梅尔卡特沙玛的亲近。 但他不够聪明,时常做出愚蠢之举,把自己搞得像是一个侍奉恩主的弄臣,而且他的女儿是阿比巴尔在后宫中最钟爱的女人——同时也是阿比巴尔钦定的王储希兰的母亲,所以梅尔卡特沙玛虽然青睐他,但从不对他付出太多的信任。 埃斐甚至觉得梅尔卡特沙玛并不是真的喜欢亲近斯特灵,只是想要从对方口中抠出一些王室内部的秘辛。 也许是她的余威还没有全然消失,梅尔卡特沙玛把长桌另一端的位置留给了她——同时也无心插柳地把九戒会末位的约纳松戒主留在了她的右手边。 「很高兴诸位愿意抽空光临这里。」她首先开口道,「尤其是在过冬准备前这么繁忙的日子,对此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您客气了。」和她担任宰相时一样,先开口的是梅尔卡特沙玛,因为只有他有资格代表所有的戒主与其他势力寒暄,「许久不见,您还是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比之我印象中t ,似乎多了些憔悴?听说您卸任了宰相的职务,想来日子比起过去一定艰苦了许多。」 真是来者不善。 尽管已经被阿比巴尔提前警告过了,但她内心还是忍不住嘆息一声:「称不上艰苦,但也只是稀松平常,没有什么好多讲的……」她的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本该如此,直到今天发生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哦?是嘛。」埃斐很确定,梅尔卡特沙玛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了这次谈话的目的——但他此刻仍佯装不知,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您预料不到的事。」 「我珍爱的孩子们在集市玩耍时,似乎不小心被误认为是奴隶而被带走了,那支误会了的奴隶商队隶属于马格努松家族,九戒会的成员之一。 」她说,「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纠正这个误会。」 「那您似乎找错了人。」梅尔卡特沙玛说,「马格努松的奴隶商队今天下午应该出发前往西顿了,用来……倾销一些年老体弱,不适合继续在矿场工作的奴隶,您应该去西顿找他本人才对。」 「他不在西顿。」她说,「他的商队在去西顿的途中消失了。」 「您怎么知道?」 「我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这部分是哈兰告诉她的,再加上她自己的一点猜测,「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马格努松戒主有一点……特殊,他通过某种奇妙的手段使自己长寿,并且一直保持着的健康,同时也是这种手段,让他可以使自己的商队在短短数秒内消失不见。」 斯特灵发出笑声:「您真相信这种荒谬的消息?」 第341页 「为什么不呢。」她凝视对方的眼睛,「想必在场的诸位都从中获益颇多,既然如此,又何必说这种自我欺骗的话?」 话音落下,帐篷内霎时陷入了死寂。 她看着梅尔卡特沙玛的姿势由自然靠在椅背上,转为正襟危坐,最后双手交叠,左手的拇指指腹缓缓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宝石戒指。 「虽然您不再是以色列的宰相了,但您的消息似乎一如既往地通畅。」他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表情,看起来倒和他一直暗暗嘲笑的弄臣斯特灵有点像了,「对了,我差点忘记——归栖者,您的小蜘蛛们,想来它们仍在为您精心编织着那张巨大的人际网。在讨论那个误会之前,不妨让我们先来谈一谈他们吧。 」 第156章 「归栖者隶属于国王, 不是我能谈论的。」 「是吗?我看事实并非如此。过去我也有幸见过几次大卫王,他的聪明才智无人质疑,但绝非擅长编织人情的蜘蛛。」梅尔卡特沙玛微笑道, 「您并没有贵族血统, 没了宰相的身份,只是一介平民,可哪个平民能有这样的消息来源?还是说,您从哪里啜饮了我们所不知的智慧美酒, 才能如此耳聪目明?」 见她不打算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归栖者,传闻他们有千种面貌,除了为以色列王清除政敌之外,还会伪装成不同国家的民众,打入宫廷内部,以便获取该国高层的秘辛——多么可怕呀,埃斐阁下,如果我们的友谊货真价实,足以让我为您牺牲一点生意伙伴的隐私,难道您真的忍心让我在梦中还要忧虑那些阴影中的眼睛吗?」 约纳松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 以色列应该有专门的情报大臣。」 「别说笑了,我的朋友。」尽管梅尔卡特沙玛仍满面笑容, 但埃斐能辨别出其中的不悦,「沙得拉举止得体且善于交际, 是一位天真可爱的人儿,可惜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若让他去管理蜘蛛们, 多半会把蛛网扯破,如果我有权决定他的位置,多半会打发他去照顾牲畜。」 「无论沙得拉卿的能力如何,他被王委任了这份职务,这就是王对他信赖的证明。」埃斐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滑过,「不过诸位如果有这种担忧,在这个误会解除后,我可以保证大卫——我曾侍奉的君主,不会让蜘蛛的毒牙伤到各位。」 梅尔卡特沙玛嗤笑一声:「我的好猊下,若您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与归栖者毫无关系,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与我们保证呢?若您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实则您与归栖者的关系比我们想像得都要深……」他意有所指地停了片刻,「那么这个承诺未免也太吝啬了。」 她几乎要发出冷笑了:「说得像是我在谋求马格努松的家财一样。」 「您并未如此,但不代表您要求的东西就不高昂。」梅尔卡特沙玛说,「猊下,马格努松是我们的朋友,九戒会的一员,若我们现在把他出卖给了您,意味着我们打破了行会永远不会背叛任何人的承诺……除非有相称的报酬足以让我们折腰——对我们商人而言,情报是与黄金等价的珍贵之物,您坐拥这世上最大的金矿,却不愿与我们分享,这廉价的诚意是多么教人伤心吶。」 一如阿比巴尔所言,梅尔卡特沙玛是一条狡猾的老狗,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想要知道归栖者的成员名单,防止有卧底混入自己的府邸和商会,却没想到对方远比她预料中更加贪婪——他竟想要得到整个情报机构,至少让它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效力。 「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就不曾妄想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地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她低声道,「不过很遗憾,我无法向各位提供如黄金般珍贵的情报……但我可以提供给各位真正的黄金白银。」 话音刚落,会议桌上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梅尔卡特沙玛甚至懒得回应,递了个眼神给自己的副手埃格尔兹,让他代为回答:「也许在您离开前,大卫王给了您一笔丰厚的酬金,不过您若想用金钱来打动各位戒主,这点小钱恐怕还不够梅尔卡特沙玛大人拿来打赏他的僕从。」 「如果我说那是一大片铜、铁、铅、银矿呢?」 笑声霎时止住了,像是吵闹的鹌鹑被掐住了脖子,即使是梅尔卡特沙玛,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露出严阵以待的表情。 「伊比利亚1——位于遥远的海洋西岸,一块景色宜人,尚未有太多人发现的矿产丰美之地。」她面露微笑,「虽说只要沿着海岸线不断向西航行,总有抵达目的地的一天,但算上时间成本和航海业本身的危险性,即使运回成堆的矿石,恐怕还是抵不过其中投入的试错成本。」 梅尔卡特沙玛试探性地问道:「既然您特意提到了,看来您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不错。」她说,「从迦太基向西出发,可以直通伊比利亚,而且中间刚好有一座岛屿可以供船队停歇,如果在那里建造起港口,就能形成一条从黎凡特2到迦太基,再到伊比利亚的固定航道。只要诸位愿意帮助我解决这个误会,让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我会提供一份绘制了详细路线的航海图,为诸位收穫财富的光明前路做一些不足为道的贡献。」 「海上航道不同于陆地。」约纳松敏锐地指出,「对于出航的商船而言,四面八方都是汪洋大海,我们很难辨别具体方向,更不用说做到您所说的一路向西了。」 第342页 「约纳松戒主说得没错,每一次开拓航道都伴随着危险。」埃格尔兹说,「您该如何保证我们能顺利抵达呢?」 「有一种器具可以保证商船在海上也能辨别方向。」埃斐说,「等事情解决后,我会提供一份图稿,无论拿去哪一家工匠坊,那里的手工匠人都能通过图稿顺利地将器具制作出来——斯特灵戒主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您知道我在不同国家的匠人那里订购了物品拆分后的零件。」 「呃……」斯特灵搔了搔脸颊,「是的,我知道您定制了不少东西,就是没搞懂您究竟想要做什么。」 闻言,会议桌上过半的戒主都发出了无奈的嘆息……他居然直接把自己偷看僱主图稿的事情曝光,整场会议本质上就是她与九戒会的对峙,他忽然爆出这种言论,不仅损害了九戒会的颜面,还让戒主们在她面前趋于弱势。 「您的说法确实很动人。」梅尔卡特沙玛眼神闪动,但仍保持着警惕,「但这也只是您的一家之言,谁知道您口中的矿产丰美之地是否真正存在呢?更不用说t那个神奇的道中岛屿了。」 显然,他很不甘心让她把控这场会议接下来的走向——同时也意味着她提出的筹款还不足以令他满意。 埃斐其实很好奇他究竟还想要什么,梅尔卡特沙玛虽然贪婪,但应该也知道马格努松家族本身可能都不值这个价码,他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见好就收呢? 「我现在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她说,「但诸位也认识我很久了,应该知道只要我承诺了,就绝不会食言。」 约纳松点了点头:「一诺胜过千金——是的,我们都记得。」 「那么,愿我的建议能够令诸位满意。」她的语气沉了下来,「几个待开採的大型矿产几乎可以供一座小型城市过上好几年的康富生活,远远超过马格努松家族本身的价值,无论诸位心里在想什么,希望能见好就收。」 「猊下,我等……」 「您最好考虑好了再说话,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她低声道,「我知道诸位都有自己的心思,而且内心深处是偏向同伴的,否则就不会特意更换位置,好让我误以为马格努松与九戒会的上下游都不亲近。」看着梅尔卡特沙玛脸上越来越稀薄的笑意,她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诸位应该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 这是谎言——哈兰并不知道九戒会平日开会时的入座顺序,但是她注意到,当埃格尔兹感到无助,想要向其他人寻求帮助时,先是看向梅尔卡特沙玛,若未得到回应,便下意识地看向斯特灵的左手边,但当他的视线与百尼基戒主对上时,又流露出了短暂的恍惚之色,说明那显然不是百尼基平常坐的位置。 若她没有猜错,百尼基现在坐的正是马格努松的位置,后者坐在梅尔卡特沙玛左手的第二位,考虑到斯特灵并非梅尔卡特沙玛真正青睐的对象,基本可以确定马格努松是和埃格尔兹同级别的左膀右臂了。 「我猜他可能与诸位之间进行着某些交易。」她观察着梅尔卡特沙玛的表情,「比如说,他通过自己奇妙的手段,令诸位和他一样得以健康长寿……」 梅尔卡特沙玛终于彻底撕下了脸上那所剩不多的得体微笑:「这也是您消息灵通的朋友告诉您的?看来归栖者的渗入比我想像中还要深。」 「您误会了。」埃斐说,「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我已经卸任离职,不再是宰相,甚至也不是以色列人,没有任何能量驱使以色列的情报机构为我效劳。」 梅尔卡特沙玛发出冷笑:「您自己相信这些话吗?」 其实她说的都是实话……可她又不能直言归栖者已经解散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既然对方已经自动代入了这种境况,她还是想好好利用这张牌的。 「既然您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那不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吧。」梅尔卡特沙玛说,「恰如您所说,马格努松确实用他奇妙的力量与我们共享长寿与健康,您口中的矿产丰美的伊比利亚确实令人心动,但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及我们自己的性命。」 「只要我的孩子安然无恙,我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猊下,恐怕您要求的安然无恙和我们能给予的安然无恙标准并不相同。也许您要求您的孩子从未受辱,体表没有任何伤痕,当您从牢笼里解救他们时,他们依然健康、体面、神采奕奕,而我们只能保证他们没有缺胳膊少腿,而且没有被打掉太多颗牙齿。」 「……那也是我与马格努松戒主之间的恩怨。」 「问题就在这里,猊下,我们并不能失去马格努松戒主。」梅尔卡特沙玛说,「如果结果不如您意,导致最后您要从马格努松身上索取更多代价,恐怕您现在提出的筹码还远远弗如。」 埃斐逐渐丧失了耐心:「诸位究竟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吧。」 「您的这句话真是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他说,「首先,既然您坚持自己不能调动任何归栖者,那么请将您那些消息灵通的朋友引荐给我们,如果您愿意当我们的……朋友,就不该吝啬于让朋友之间也互相认识,不是吗?」 听完他的话,埃斐内心的怒火已经平息了,连与他计较的欲望都没有,只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嘲弄和戏嚯:「继续。」 第343页 「其次,希望您能将自己永葆青春的秘诀与我们分享一些。」梅尔卡特沙玛说,「毕竟,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不是吗?」 「然后呢?」 「另外,一点矿产足以点缀这份友谊。」对方说,「伊比利亚——我没有记错吧?您口中的矿产丰美之地。当然,真正的朋友绝对不会独占这些好处,我等将支出这趟探索之旅所有的成本费用,而您只需要用您的羽毛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即可坐享红利,有了这份资本,我等就有合理的原由邀请您加入商人行会,让落空的戒指找到新的主人。您瞧,尽管我们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但我们又得到了一个新朋友。」 「真是有趣。」她扯了扯嘴角,「您居然打算用我的钱来偿我的债。」 他意味深长道:「很多时候,有舍才有得,猊下。」 她卸下了腰间的镰状弯刀,放在桌案上,动作很轻,但因为刀本身的重量,依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您难道想用兵刃威胁这里的各位?」埃格尔兹低声笑了起来,连带着引起了更多人的笑声,像是一群被煽动的鸭子,「这里可是九戒会的地盘— —诚然,约纳松戒主确实有点危险,不过等血溅到蜡烛上后,恐怕紧接着要飞溅的就是您的血了。」 「诸位。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与你们一样,都是有自己体面的人,所以我没有急着寻找阿比巴尔王请求他给我正义,而是先将诸位找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和平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她说,「我能给诸位的保证是——其一,我给诸位的是比马格努松商会本身昂贵得多的价码,其二,我不会将诸位私下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告知给阿比巴尔王,其三,一切恩怨仅止于我和马格努松戒主,不会牵连到九戒会的其他人,我希望能与诸位和平共处。 」 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慢慢站了起来,将手放在镰状弯刀的刀鞘上:「然而现在,我那如珍宝般的孩子们正下落不明,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还活着,不能保证他们的身体依然健康完整,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屈辱,而我已经厌倦了等待。为了尊重提尔的习俗,我可以用诸位所熟悉的方式发誓——巴尔神在上,我希望能与诸位和平共处,即使日后情况有变,我能保证,我不会是第一个打破这份和平的人。」 「同样的,我发誓——如果我不能现在、即刻、马上获悉我孩子的下落,以至于他们没能健康完整地回到我身边,我会怪罪到在座的每一个人头上。巴尔神在上,我将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而且我所失去的,必将索求更多,在座的各位都不会例外。」 她与他们一一对视,最后是梅尔卡特沙玛,他是唯一没有避开她的视线的人,但她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不安。 「当然,诸位也可以认为这只是一介平民在大放厥词,也许我根本无法对各位造成伤害,然而……」她说,「一诺胜过千金——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在山岩里面……」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埃斐偏过头,是约纳松戒主。 迎着其他戒主又惊又怒的目光,他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山岩内部有一个洞窟……马、马格努松通过魔法的力量,让商队可以直接转移到洞窟内……」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随时要咬到舌头,「但、但是从山的背面……悬崖底下,靠海的地方有一处浅滩,那里才是……才是真正的入口处。」 「您一定无法想像我此刻有多么感谢您。」她将镰状弯刀系回腰上,「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约纳松戒主。」 第157章 这个洞窟里别说阳光了, 连微风都难以渗入。 所罗门有时感觉自己只在这里待了几刻钟,有时又感觉自己已经被囚禁了无数个日月,那个老人偶尔会从他这里取走一点血,装进一个t深褐色的玻璃器皿里,然后将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器皿,升腾起或金黄或苍白的火焰。 做这些事的时候,老人有时会喃喃自语,有时会和他说话,可如果他反问什么,对方是从不回答的,也许对方并不是真心想要和他交流,只是需要一个自己以外的听众。 再然后,老人用某种不知名的红色颜料在地上画了个法阵,拖着他的镣铐把他挪到法阵中央。所罗门起初以为那是血,但实际靠近时倒觉得像是某种香料的气味,有点类似藏红花,不过他推测那些红色颜料并非单一的材料组成的,藏红花只是其中最主要的部分。 自从位置被转移到法阵上后, 他就时常精神不振,愈发迷失了对昼夜的判断, 大部分情况下,他的大脑都浑浑噩噩, 几乎难以去思考这世上的任何事情。 在最糟糕的时候,即使老人点亮了油灯, 他依然觉得周围昏暗而冰冷, 墙壁上跳动的人影,仿佛是过去死在这里的男孩的幽魂, 他闭上眼睛时,能听见他们的嘆息。 不知道过去了过多久——也许是数个日月,也许只是数个小时,老人忽然把玻璃器皿狠狠地摔了出去,惊醒了睏倦不已的所罗门,玻璃器皿砸在他身侧的岩壁上,但飞溅的碎渣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斑驳交错的划痕,鲜血伴随着痒痛从伤口渗出。 「抱歉。」老人貌似真情实意地说道,「自从我上了年纪之后,就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发脾气,以防哪一天怒火将我自己也焚烧殆尽。」他在他跟前蹲下,抚摸着他脸上渗出血珠的地方,仿佛哼着什么歌谣似的,低声说道,「漂亮的男孩,可怜的男孩……」 第344页 「你……」他精疲力尽地说道,「你究竟……是谁……」 「马格努松,一个世代传承着神灵血统,古老而荣耀的家族。」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这也是对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真正回答他的问题,「我们是拉伽什王族的后裔,每个人体内都流淌着春雨神尼努尔塔之血。我们起源于苏美尔,昌盛于巴比伦,即使是阿比巴尔王,在这个伟大的姓氏前也像野狗一样卑贱,更不用说梅尔卡特沙玛了,然而……」 说到这里时,他的脸色霎时阴沉起来:「乌鲁克——那座罪恶的城市,卑鄙的吉尔伽美什王和他的大贤者缇克曼努犯下了有史以来最可鄙的罪行。因由他们的罪过,原初的诸神已然消亡,我们血液中所蕴藏的神性也越来越稀薄。我的先祖想要通过印刻的方式保存神之血,然而人的身躯终是藏污纳垢之物,无法永葆这高贵血统的神圣性……」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焦虑,仿佛又陷入了之前那种魔怔的状态。 「我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得以继承我的魔法才能,难道马格努松的荣光到这一代就要结束了吗?不——不!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古老的、高贵的血统会永恆流传!」老人捧起他的脸,死死地盯着他,对方的指甲抠进了他的皮肤,很疼,但在老人近乎癫狂的目光下,那些痛楚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好男孩,漂亮男孩。」由于嘴角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对方脸上的表情甚至不像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从嘴角向外延伸的裂口,「告诉我,和神连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在这里的是希兰,这是就该朝对方脸上吐口水了——可惜他的喉咙干涸得犹如火燎,就连唿吸都会引起阵阵涩痛。 「想要保留你的小秘密吗?」老人低声道,「没关系,我们总会有办法知道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所罗门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捅进了他的肋骨之间——某种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皮肤流淌而下,他先是闻到了血的气味,然后才是姗姗来迟的疼痛。 所罗门低下头,看见了没入皮肉的玻璃碎片。 「过去那种保守的实验都失败了,很显然,如果我想更进一步,就需要更多新鲜的血液。」老人耐心地解释道,仿佛认为他理应想要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样,「当然,我还是真诚地希望你能活久一点,孩子,如果我再年轻些,你一定会是我最宠爱的那个男孩。」 真是令人作呕的甜言蜜语,刚才真应该朝他吐口水的……所罗门恍惚地想道。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疼痛在身体上蔓延,他吃力地捂住伤口,然而血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 黑暗中,他想起了埃斐,想起了塔玛,想起了乌利亚,甚至是希兰。 一切都糟透了。 当他再度醒来时,洞窟内所有的油灯都点亮了,几乎称得上是灯火通明——应该说,他就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惊醒的。 神智缓慢恢復后,所罗门看见老人……不,现在用这个词去形容他已经不太恰当了,对方的头顶长出了一茬短髮,像是没剃干净的鬍鬚,但每一根都是乌黑的,他皮肤上的皱纹和老人斑都减少了,发福的腹肚也不再像裹着水的蛇皮一样褶皱而下垂,显示出一股养尊处优的富态中年男人特有的脂粉气。 「真是不可思议。」马格努松看着水坑里自己的倒影,啧啧惊嘆,「这就是春雨的气息,是生的气息,尼努尔塔,拉伽什伟大的守护神啊,能再一次感受到您的眷顾是多么令人荣幸啊……」 说罢,他快步走到他身边,像对待小狗般轻轻抚摸他的髮丝:「还有你,年轻的男孩,漂亮的男孩,整整两个小时——你流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血,可一点也没有要死去的迹象,这是何等的奇蹟啊!你的神明也眷顾着你,虽然它远不及伟大的尼努尔塔,但你也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了。」 所罗门沉闷地咳嗽了一声,感觉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他慢慢摸索着自己仍在流血的伤口,玻璃尖锐的边缘割开了他的指腹,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点疼痛早就无关痛痒了。 「你正处在一个男孩最美丽的年纪,最是适合被享用的时候。再过几年,等你身材抽条,颌骨变宽,下巴上长出了鬍鬚,这份美丽也就不復存在了。」马格努松喟嘆道,「真是令人遗憾,比起女孩,男孩的花期要短得多,一位美的鑑赏家怎能容忍那份美丽因此而消失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让他们活过那个时候。」 「你也要……杀了我吗……」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男孩。」他说,「我从不亲手杀死他们,只是附着在他们身上的金属粉腐蚀了他们的皮肤——噢,我可怜的孩子们,皮肤像烂掉的橘子一样,头髮也掉了个精光,想起过去与他们嬉戏的画面,以及床笫之间的恩爱,我便不禁痛苦得要落下眼泪。好在他们至少为这份美丽而短暂地绚烂过,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是吗?」他拔出那片玻璃,朝着马格努松的肚脐狠狠地捅了进去,然后在对方被捅伤的地方踹了一脚,「那就亲自去和他们说对不起吧!」 在马格努松抽搐着身体倒下后,所罗门勉强从对方的腰带上勾到了钥匙串,上面有很多把钥匙,他只能勉强凭藉钥匙的尺寸和材质进行判断。 第345页 在辨别锁口的大小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马格努松的——也许还有脂肪之类油腻而粘稠的东西,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钥匙,当解开手腕上的镣铐时,他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眼皮如铅块一般沉重。 就在这时,他感觉脚踝勐地一沉,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向外拖拽,他摔倒在地,然而那个力量依然拽着他的身体向前拖行——是马格努松,他已经站了起来,并且用魔法癒合了伤口。 「噢,年轻的男孩,漂亮的男孩,幸运的男孩……」对方依然用那种渗人的,如同被毁了嗓子的吟游诗人般的声音低吟t道,「我本来想好好对待你的,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脚踩在他的伤口上,反覆碾压,所罗门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发出哀嚎。 「真是一个倔强的男孩,是什么支撑着你如此大胆?你的神明吗?」马格努松用力勒住他脖子上的镣铐,他吐了一口唾沫,带着血丝,「知道一位美的鑑赏家怎么惩罚那些不乖的男孩吗?把他们和狗关在一间笼子里,如果他们学不会怎么对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就得和狗恩恩爱爱了,你也想经歷这些吗?嗯?好男孩?」 所罗门喘不上气,身体越来越沉,白光与黑暗在眼前交错——然而,当某种蛞蝓似的湿滑触感从他的肩颈滑过时,他依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他感觉胃部一阵痉挛,想要干呕,但肺部的空气已经被拧干了。 真噁心……他的脑海中挤满了这种想法,真噁心……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他听见了衣料摩擦时簌簌的声响,看见落在地上的锦织腰带,某种粗粝的触感从后颈一路下滑,摩挲着他的后腰。 腰侧的痛楚慢慢减弱了,不仅仅是伤口的疼痛,还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反胃感,腿脚水肿的胀痛,内心的痛苦和羞耻,像是朝阳下的露珠,逐渐消弭了。 痛苦、悲伤、恐惧、孤寂……这些情绪都一一从他身上剥离,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曾经在以色列的时候,内心是如此平静,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拨动他的心弦。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在体内流淌着的充盈魔力,感受到了与神明的联结,眼前的迷雾也被破除。千里眼发挥了它的作用,他看见了早古时期在洪水中崩塌的尼普尔主城,看见了身体如河床般干涸裂开的尼努尔塔,看见了马格努松——这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的开始,繁荣昌盛,以及萧条衰落,他看见在华美宅邸身着薄纱,翩翩起舞的男孩,看着他们的皮肤在金属粉末的侵蚀下一点点沤烂,最后尸体被随便抛到了郊外。 然后是马格努松的未来,一个年幼的、瘦小的身影,手里举着一块岩石,藉由山岩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背后,这个男人还不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朝他逼近…… 「放开他!」 所罗门倏地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是倒伏在地上的马格努松——他的鼻樑被砸断了,因为唿吸不畅,嘴里不断发出只有濒死的家畜才会有的抽气声。然后是塔玛——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石头,用力地去砸马格努松的脸,直到马格努松停止了唿吸,身体的抽搐也趋近于无后,她依然没有停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情绪的旋涡之中。 所罗门就这样看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把石头砸在马格努松的脸上,看到马格努松的血溅在她的脸上,直到马格努松的脸彻底凹陷下去,像碗一样盛着他血肉模煳的五官时,塔玛才停下,石头从她手中滑落,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她表情麻木,好像没有意识似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有些迷茫地巡视四周,当他们的目光对上时,塔玛忽然怔住了,眼泪就这样无声地从眼角落了下来,像是不能自已,又像是如释重负。 「耶底底亚……」她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痛哭出声哭,「对不起,我……」 她似乎想要将脸埋进掌心,可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时,她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没事……」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感觉很荒谬——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这一切,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的内心是平静的,犹如死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塔玛看起来如此难过,仿佛她才是被殴打和折磨的那个。 他是神的使者,是大卫王献给神的礼物,他并没有和普通人达成共情的能力。 「没关系……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做……」他试着拥抱了对方,但这也只是因为理智告诉他,这么做比言语更有用。 然而在接触到对方的剎那间,他看到了过去的画面——他看见了他的长兄暗嫩,看见对方解开裤带时脸上暴戾的微笑,看见他将裤带对摺起来,像皮鞭一样挥舞,他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掺杂着血的气味,他听见木床摇动时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呀声,然后是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他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那些被折磨的痛楚,被猥/亵的羞耻,独自面对罪恶时的恐惧……它们如潮水般朝他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咽了口唾沫,品尝到了齿缝间血块凝固后的苦涩,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在这个他试图给予别人安慰的怀抱中放声痛哭。 第346页 第158章 在嘶声力竭地哭过一场后,也许是因为精神上的放松,耶底底亚感觉堆积在身体里的疲倦再一次席捲而来,他从塔玛脸上看到了类似的情绪——在一具损毁到连脸的轮廓都看不太清的尸体边困到差点打哈欠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马格努松死了,但他的手下还在外面,他们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这种情况下,把马格努松的尸体藏起来是而非常有必要的,然而他实在太沉了——一个人如果天天吃铁砧长大,大概就会有他那么沉,而且耶底底亚实在不想多碰这傢伙一下,所以他们离开前只是带走了他的钥匙串,以及桌案上的一盏油灯。 这个洞窟不像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产物,更像是水流溶蚀山岩后形成的,地面崎岖不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空气中瀰漫着一股鱼腥味。 耶底底亚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前行,一边低声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些人贩子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塔玛也小声回答, 「他们可能误以为我是……处子,年幼又相貌出众的处子奴隶似乎很珍贵,需要和普通的奴隶分开关押,说是要防止传染疾病什么的。」 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对方描述中的某些细节:「但他们还是把你关在笼子里了?」 「嗯。」塔玛点了点头, 「但因为那个区域的奴隶很少,所以看守也很少,后来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守的同伴叫他出去看热闹什么的……大概是觉得这里关着的都是孩子不太有胆量逃走吧,两个看守就都离开了,我就趁机用铁针把锁打开逃走了。」 「……铁针?」 「拉哈特教会了我一种把铁针藏在头髮里又不容易掉的方法。」 没想到这傢伙都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除了很会说话哄小姑娘外,耶底底亚过去基本把他当作希兰二号(虽然对方并不经常哭),没想到对方有朝一日竟会无意中成为解救自己的关键人物。 耶底底亚心里多少为曾经把他和希兰相提并论有了些愧疚……尽管如此,这不代表他不会向埃斐报告他试图用花言巧语挑逗塔玛的事情。 埃斐…… 一想起这个名字,便有一股倦意和依恋感涌上他的心头。 不知道对方如今在哪里,是否也因为他们的下落不明而担忧不已……耶底底亚从不怀疑埃斐的能力,但前提是没有魔法的参与,即使她能循着奴隶商队的行径痕迹找到河道口,也万万不会想到他们是被魔法传送走的。 乐观一点的想法是,只要他们能找到能够逆向传送的魔法阵,或许就能刚好碰见在附近苦苦搜寻的埃斐……尽管这个乐观的想法简直让人绝望,他们已经在洞窟里走了一段时间,甚至没有找到一条有自然光渗进来的缝隙。 耶底底亚感到身心俱疲,虽然他的伤口因为魔力运作已经癒合了,但之前失去的鲜血并不会回来,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分不清岩壁上的油灯是原本就这么暗淡,还是他两眼发黑的缘故。 正当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惊愕的叫声,是塔玛——他勐地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她的情况:「怎么了?是灯里的热油溅出来了吗?」 「不是……」塔玛吸了吸鼻子,难以掩饰声音里的呜咽,「我的脚被什么东西咬t住了,好疼……我动不了……」 耶底底亚用灯找了一下她的脚下:「……有点糟糕,是捕兽夹。」 塔玛明显在压抑自己,但声音还是颤抖起来:「我会变成残疾吗?」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捕兽夹的铁齿咬合后间隙很大,虽然也有金属受潮生锈导致错位的关系,但从夹口的焊接处可以看出,两边的铁齿原本就不是严丝合缝的……也幸好如此,否则除了魔法和截肢,他还真想像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马格努松关在内室的奴隶都是年龄不大,尚未发育的男孩,这个捕兽夹看起来倒更像是用来捕捉中等体型动物或成年人的,大概率是为了防止有手下想要窥探自己的秘密而布下的陷阱。 「光用一只手没办法把它打开,塔玛,能帮我拿一下油灯吗?」耶底底亚试图找些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对了,你来的路上有看到帕提和雷纳吗?」 塔玛摇了摇头:「我一路上都是朝着人声少的方向走的。」 耶底底亚发现她不再用自己的名字作主语了,也许过去的那种措辞只是她内心一种无法定位自己的迷茫表现——作为押沙龙,这位完美的以色列王子的妹妹——由于兄长容貌出众,头脑聪颖,从小就受到周围人的瞩目,而她在前者的光辉下迷失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兄长的附属品。 用名字作为自称,大概是她将「塔玛」和本我切割开来的方式。 他本该为对方找回了本我而高兴,但一想到这一切所付出的代价,嘴角的笑容便不免苦涩起来。 打开捕兽夹后,耶底底亚并没有把它扔到角落,以眼下的情况,这件东西后面或许还能有其他用处。 尽管塔玛表示自己还可以走,不过从肉眼能看到的出血量来看,耶底底亚还是决定把伤口处理好了再继续前行。 他把塔玛搀扶到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叮嘱她把脚翘起来,不要让伤口沾到水——介于他们两个人都衣衫褴褛,大概缝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他只好回了一趟关押室,好在马格努松刚死不久,身体还没有开始腐烂。 第347页 耶底底亚撕下了他的一条袖子,出于对死者冒犯的愧疚,他走之前又在对方的脑袋上踢了一脚。 他快步返回,前后约摸包扎伤口时,头顶传来了塔玛忧虑的声音:「我有一件很在意的事,耶底底亚。」 「如果你是在意我们不应该从死人身上扒东西。」耶底底亚不以为然地回答,「别担心,我已经用我独特的方式道过谦了。」 「……我不是指这个。」她嘆了口气,「耶底底亚,如果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很久,是不是就会忘记在笼子外面生活的感觉?」 耶底底亚沉默片刻:「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 「当我用铁针打开笼子上的锁后,很担心有人看到我们逃跑了心有不忿,故意叫喊把看守的人引来,所以就把其他笼子的锁也打开了,一来逃跑的人越多,我就越容易隐匿,二来也不会有人因为嫉恨而故意破坏我的逃跑行动……但是最后的结果出乎了我的意料。」 耶底底亚瞥了她一眼:「虽然门锁被打开了,但他们还是乖乖待在笼子里,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打算,我有猜错吗?」 「没有……」塔玛看起来心情低落,「可这是为什么?哪怕是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看见打开的笼门也会有回归自由的冲动,他们为什么连逃跑都不想呢? 」 她说的是发生在当下的事,耶底底亚却回想起了悲伤屋,回想起了归栖者们。 那一天,房间里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有的高雅得体,犹如经常进出于觥筹交错场合的贵族,也有的举止粗鲁,在头髮里发现了一只虱子,随手就丢进嘴里咀嚼,可当埃斐最后让他们决定是否要主宰自己的未来时,他们全都举起了手。 「我们或许能惋惜他们没有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但不该为此责怪他们。」他说,「没有人教导过他们这些——尊严和自由,如果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塔玛看了他一会儿:「你的话很像猊下会说的。」 耶底底亚不确定这种时候表现出暗喜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但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听着真不错,看来我们俩谁都不会被取代了。」 塔玛没有回答,但从对方别扭的表情来看,耶底底亚猜对方多半在腹诽他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记仇精。 尽管用布料包扎并不能防止伤口沾到水,但他们还是不得不重新开始的逃跑之旅。他搀扶着塔玛,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然而他们没有找到一束属于大自然的光,没有一缕流动的海风,仿佛他们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陶罐里,里面放着被腌制过的死鱼。 他们不仅没有找到这些,还遇到了更糟糕的情况。在遇到一个岔道口后,耶底底亚凭着直觉选择向右,但还没走出多远,就在道路的转角看到了一道正在移动的光源,而且从岩壁上越来越亮的反光来看,对方应该在朝他们靠拢。 他反射性地把塔玛推到一块岩石后——这大概是自然形成的岩洞为数不多的好处,人类挖掘的洞穴可不会在道路中间留那么多崎岖又遮挡视野的石头。 来人脚步缓慢而虚浮,一副刚刚才吃饱喝足的倦怠模样,也许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来看,耶底底亚猜他要不是有点喝醉了,就是刚刚从哪个女奴的臂膀里醒来,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原本期待对方就这样慢悠悠地踱步往里走,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系在他腰间的捕兽夹因为皮带松动而脱落,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谁?」看守试探性地问道,「马格努松大人,是您吗?」 真是见鬼:「塔玛,你待在这里,我去把他引开。」 「耶底底亚……」 「安静。」他不得不捂住她的嘴,「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要逃出去,记得要去找一个看起来像魔法阵的东西,鲜血能触发绝大多数的魔法阵,只要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能成功出去,应该很快就能遇到猊下了,另一个人就尽力藏到猊下找到这里的时候,好吗?」 塔玛还是不断地摇着头,发出无声的抽泣,但情况已经由不得她了(也由不得他自己)。 耶底底亚故意发出了很响的踩水声,引诱看守朝他所在的方向走。当看见油灯的光照顺滑地从岩壁上掠过时,他略微松了口气……至少对方没有发现塔玛。 他没有往关押室的方向跑,而是选择了岔道的另一边,关押室是一条没有其他出口的死路,往那边跑除了能让看守发现马格努松死了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耶底底亚不仅拖着疲惫的身躯跑了很长一段距离,而且很快无师自通了快步踏过水坑时只发出轻微声响的技能。 越是远离关押室,周围油灯点燃的间隔就越远,光线也越暗,中途当看守差点要追上他的时候,他在拐角处放了一个捕兽夹,对方毫不意外地中招了,只拖了一点时间,但他野猪一样尖锐的嚎叫令他感到安心。 目前为止最令他困惑的,大概是这个天然溶洞的真正大小,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很长一段路,期间至少经过了三、四个拐角处,但依然没有看到任何类似通向出口的道路。 「怎么回事?」这个声音令他一惊——因为明显是从他的正前方传来的,同时也有另一道光源正在朝他的方向靠近,「可别告诉我,你操完女人后就乐得连走路都能把自己摔死了,示罗米。」 第348页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然而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从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我踩到夹子了,真是见鬼,大人不是只把它们放在最里面房间的走道上吗?」然后是轻轻地哼笑声,「你再跑啊,臭小鬼,你不是很喜欢跑吗?」 同一时间,另一个看守也已经走了过来,在昏暗的洞窟中,他手上明亮的火把刺痛了他的眼睛:「这不是大人的新男孩儿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以马格努松大人的年纪t ,估计这男孩在他旁边载歌载舞都能睡着。」瘸腿男人扯住了他的头髮往后一拽,耶底底亚感觉整个头皮都要被对方扯下来了,「看看,脸还肿着呢,估计大人不久前才办完事。」 「小心点,对大人来说,卖屁股的可比卖力气的精贵。」他的同伴皱了皱鼻子,「怎么有血的气味?」 「废话,你被夹了你也流血。」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也许是血液凝结后的深褐色看起来像是污渍,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衣服上的暗色都是干涸了的血。 耶底底亚默不作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道路,藉由另一个看守的火把,他将前方道路上的障碍和下一条岔道的位置尽收眼底。 机会只有一次,他这么告诉自己,而且他必须要做得很好,很好…… 「不过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小崽子,反正被拐来的女奴多半也瘦巴巴的,男孩又有什么关系呢。」瘸腿男人过来抓他的肩膀,「好了,自由时间到了,乖乖跟我们回去,虽然我不想弄坏大人的小宠物,但你最好……」 他勐地将油灯砸到另一个看守身上,成功让对方惊得把手中的火把丢到了地上,火光在水坑中熄灭,洞窟中霎时陷入了黑暗。 凭藉着记忆,他沿着岩壁躲开了正前面的看守,按照之前的记忆往前跑,这一次他选择跑进了左边的岔道——尽管他也不知道岔道的尽头是什么,只能凭藉着记忆和所剩不多的勇气一路向前狂奔,因为在洞窟里待了太久,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只知道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到最后,他精疲力竭,实在没办法再迈开双脚,每走一步他的大腿肌肉都在痉挛——虽然埃斐曾多次告诫他们,剧烈运动后不能离立刻坐下,但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只能找了个山岩背后的角落坐了下来。 耶底底亚在死寂的洞窟里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有些苦中作乐地想,他今天逃跑的路程也许已经超过从农场到提尔的距离了。 然而这场追逐战并没有结束,他听见了逐渐靠近的怒骂和脚步声,耶底底亚很想告诉自己这是他过分紧张产生的幻听,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自我安慰而改变。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连水花溅起的声响都能惊动他的神经,他甚至感觉他们就在他的鼓膜上走路。 他现在没了油灯,没了捕兽夹,身上唯一的武器是塔玛之前留给他的铁针,如果它算得上武器的话。 至少他能用它扎破对方的眼睛……耶底底亚紧紧握着铁针,努力不让手心渗出的冷汗影响到他的动作。神啊,如果埃斐能到这里,他想,希望她能明白,他曾为自己的自由努力抗争过。 岩壁上,两个重叠的人影逐渐缩短,影子的轮廓愈发清晰,犹如从灰雾中现身的死神。 正当他在脑海中模拟如何才能准确扎中其中一个人的眼睛时,墙壁上映射的火光忽然闪动了一下,然后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什么重物接连倒在地上的声音——哐!哐!听得他心惊肉跳——以及喷洒在岩壁上的鲜血,犹如羽毛笔蘸多了墨水后随手挥溅在墙壁上的墨痕。 在这夹杂着血色的火光下,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影子在朝他靠近,他却听不见对方的脚步声,哪怕是水坑被踩中后溅起水花的声音,也许那就是真正的死神的影子……迦南人是怎么称唿他的来着?摩特? 忽然,耶底底亚感觉眼前一黑,一件披风从他头上盖下,他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但披风上熟悉的气味包裹着他,抚平了内心的恐惧,甚至让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的铁针。 「不要害怕,耶底底亚。」那个声音甫一响起,就让他鼻子发酸,「是我,已经结束了。」 他吃力地想要扯下披风看清她的脸,但被对方阻止了:「别把披风揭开,这里的场面……不太适合让你看到。」 随后,他感觉身体一轻——埃斐将他抱了起来,隔着柔软的披风,他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做了梦,你只是我梦中的幻影?」 「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没有做梦。」她轻柔地回应道,「别怕,耶底底亚,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在他记忆中,埃斐很少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讲话,但他愿意相信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将脑袋埋进对方的肩颈,静静感受着被对方的温暖和气味笼罩着的感觉,像是迷失的旅鸟终于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找到了自己的栖息处。 他的眼皮沉了下来,但是没有关系——在经歷了漫长的逃亡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逼迫自己,在疲倦中将意识託付给黑暗了。 第159章 将耶底底亚和塔玛安置到适合休息的地方后,埃斐才勉强让自己放松了些许——但还不到全然放松的时候,将人完完整整地救出来只是第一步,还有许多遗留问题需要处理,比如关押室里那具马格努松的尸体。 第349页 该点到为止吗?在她看来, 马格努松家族本应偿还更多,但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出取捨——尽快回復安宁的生活,还是清算恩怨,让彼此付出更多血的代价?选择其中一种, 就註定了要放弃另一种选择, 世界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结果。 「猊下。」哈兰低声问道,「您还好吗?」 埃斐感觉疲惫不已,即使把她搁在灶台上用火烤,她多半都能睡得很香,但这种事没必要和别人抱怨——她弄丢了自己的孩子,让恶徒有机可趁,除了马格努松戒主之外,她是整件事情里最没资格抱怨的人了。 「我没事。」她揉了揉眼角, 「你有找到雷纳和帕提吗?」 「都找到了, 但情况恐怕不太妙。」 「……怎么回事?」 「帕提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在路上不断辱骂看守的人,还朝他们吐口水。」哈兰回答,「至于雷纳,他倒是身体健全,虽然受了点伤,但不会有长久的影响。不过在我看来,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去了……那些看守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和娜比拉之间的私情,故意将她带到他的牢笼外,几个人在他面前轮流对她施暴,最后割了她的喉咙。」 埃斐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些犯下罪行的看守还有活着的吗?」 「还有两个活着,你要杀了他们吗?」 「没必要留下这些人的命。」她说,「不过在此之前,用一些手段让他们感受真正的痛苦……教他们知道,被一刀割开喉咙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慈悲的结局。」 「如您所愿。」哈兰答应得很快,但随之又陷入迟疑,「猊下,您真的……没事吗?」 「你不久前才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您今天杀了很多人。」哈兰说,「当我看见您用那柄镰状弯刀噼开第一个人的脑袋时,您的动作还很生涩,飞溅的鲜血使您犹疑不定,当您用它杀死第二个人时,动作看起来仍不熟练,但您的表情逐渐变得坚毅起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第七个人的时候,用弯刀割开一个人的喉咙对您而言就像是用餐刀切开一块黄油。」 「看来我比你想像中更冷酷?」 「我是僱佣兵出身,猊下,杀死几个人并不会惊吓到我。」哈兰说,「若您的内心此刻有任何彷徨,请不要掩盖它,否则它迟早将成为您心口的暗疮。」 「我见识过死亡,很多人的死亡。」她说,「我以前和大卫一起打过仗。」 「不错,但您当时的工作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而非亲自上场杀敌。看到别人死——即使因你之故,也和亲手结束一条生命的感觉相去甚远。我见过很多人,在杀死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敌人后,惊慌失措得仿佛是自己被夺走了性命。」 埃斐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仿佛她很久之前,就与王并肩作战赢下过一场战争,那时的她比现在更冷酷,她杀死的人比她拯救了的还要多,但那不是和大卫在一起的事——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遥远到令人感觉不真t实。 她只好如此回答:「如果我表现得惊慌失措,恐怕才会吓到你。」 也许是被她的含煳其辞说服了,也许是因为看出了她对这个话题的抗拒,哈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马格努松的奴隶船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只要您发令,随时可以启航。」 她轻声笑了起来:「听起来就好像我们要渡海去很远的地方。」 「我们的确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只是怕不提前知会您一声,您就要像之前徒手爬下悬崖一样,再徒手攀回去了。」哈兰责怪的眼神令她心虚地偏过了头,「您当时究竟在想什么?那是何等危险的悬崖峭壁啊。」 「我只是觉得……」她小声回答,「大部分情况下,只要是能凭藉谨慎和意志做到的事情,我基本都不会失手……」 哈兰对此不置可否:「很多侥倖成功了的人都会这么想——而那些失败的人都躺在棺材里,也不用去操心自己会不会失手的事了。」 这个窝点不光是马格努松用来存放奴隶和让手下休息的地方,也是马格努松的魔术工房,他会将自己看中的奴隶跟脱手卖出的奴隶一起运送,通过魔法转移到工坊内部,将那些他认为适合成为「素材」的奴隶带入幽深的关押室,剩余的奴隶则等商船靠岸,运送到西顿。 这一切都是隐秘的,虽然提尔不禁止商人供奉自己家乡的神明,但九戒会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个庞大的行会影响着整个提尔的贸易市场,王室只允许本地商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除了您的人之外,剩余的奴隶要运走吗?」 「一起带走吧。」如果没有船舶经过,他们大概只能被困在这个地方直到死亡了,「等回到陆地后,解开他们的镣铐即可,把船上的粮食和水都留给他们……至于他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度过余生,不该由我们来管了。」 为了威慑商船的成员,他们杀掉了船长、大副和一部分船员,因此不得不让几个身体还算健壮的奴隶临时充当划桨手。 埃斐解开了他们的镣铐,他们看起来无动于衷,她向他们解释现在的情况,他们也没有反应,最后她把船桨塞进他们手里,他们便对比着其他船员的动作照做— —显然,他们被「驯化」得很好,是奴隶商人最爱的那一类,埃斐心底很怀疑他们是否还能回归正常的人类社会。 第350页 当船舶顺利驶出后,哈兰朝她走了过来——尽管他自称是她的临时大副,但实际大副该干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唯一还活着的二副。 「没想到您真的会开船。」他发出感慨,「开得还很不错,这下那个鱼头小子可没底气膈应您了。」 埃斐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鱼头小子指的是二副,此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上散发出如同鱼内脏般的腥味,其实这在海员身上并不罕见。 因为马格努松的窝点附近有一片密集的礁石区,船舶必须得从中穿过才能回到公海,或许是认为船长和大副死后,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把船开出这里,他完全没有那种性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紧张感,直到船舶顺利离开礁石区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畏惧与恭敬。 「听说在您抵达之前,马格努松就已经死了。」哈兰的声音几乎被翻涌的浪花淹没,「男孩,或是女孩——您觉得杀死马格努松的人是谁? 」 是塔玛……她在心里回答,虽然耶底底亚衣服上的血迹最多,但从衣服破损的位置来看,那些血大部分来自他自己,只是伤口因为某种原因——尽管她不想承认,但那应该是雅威的功劳——总之,那些伤口已经癒合了。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些凌乱的、呈泼溅形状的血迹,但基本分布在腿部以及衣摆,而且很零散,马格努松脸上的伤口明显是钝器多次击打后的结果,如果杀死他的是耶底底亚,那么他的双手以及臂膀处应该会有大片密集的泼溅状血迹……与之相对的,这些痕迹出现在了塔玛身上。 显然,当一切发生的时候,耶底底亚是面对马格努松的,而塔玛则从马格努松的后方接近,第一击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砸晕,然后连续不断地用钝器击打马格努松的面部,其实到中途马格努松就已经死了,但紧张的情绪让塔玛直到他的面部全部损毁才住手。 「那些都不重要。」她说,「耶底底亚失血过多,塔玛的脚受了伤,我现在只关心这些。如果塔玛的伤口触碰到了锈铁,就得尽快把她送去西顿交给安赫卡治疗才行。」 「您要直接开去西顿?」 「不,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修復了农场附近的船坞,船可以停在那里,等第二天早上再出发。我已提前叮嘱约哈斯玛西亚一家在农场等我们,方便接回他们自己的孩子。」 海风潮湿而安静,海鸥们也不再盘旋了——当灾难即将降临时,动物们总能比人先察觉到。 半晌过去,船舷外翻腾的水花由灰绿变成了深蓝,船首噼开海面,沉重的船帆上绣着马格努松家的纹样双子鱼,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发霉蛀黑,哈兰站在她身边,长久地凝视着远方缓缓下沉的落日,晚霞为陡峭的山崖镀上一层血色。 「您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他所询问的,正是她为之忧虑的,但当别人提起这个问题时,她的想法便不免偏向理性——有时候她真恨这一点:「我答应了其他戒主,一切仅止于我和马格努松。如果我仍希望自己的话语对他人有力量,就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承诺。」 「不仅仅是马格努松的事。」他说,「我一直嚮往着您口中描述的国家——安定、富裕、法度完善,我做梦都想成为这个理想国的一员,但现实离那太远了。猊下,如果您还是以色列的宰相,根本无需与戒主们周旋,只需眉头一皱,他们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可现在他们甚至敢公然奚落您,对您的要求推三阻四。」 「我无心参与这些纷争,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恐怕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尤其当他们从您这里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哈兰嘆息一声,「猊下,如果您仅仅需要保全自己也就罢了,可如果您还想保护自己的珍贵之物,就必须回到您应该在的位置。」 埃斐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她看着暗下的天幕,逐渐有迷雾升腾而起,船帆簌簌鼓动,灰蓝色的海面被船桨搅碎成泡沫。 又过了一会儿,哈兰再次开口道:「猊下……」 她疲倦地打断了他:「哈兰,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先休息吧,这件事我们今晚过后再说。」 「不,我不是指这个。」她转过头,看见哈兰正望向船舷的另一侧,脸上露出惊愕之色,「猊下,您所说的农场……就是那座正在燃烧的房子吗?」 第160章 当船舶靠岸之际,农场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片火海。农田只余下一堆灰烬,池塘被蒸干,他们曾经休憩的主屋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犹如融化的灯芯,浓重的黑雾随着热浪向上蒸腾,将原本就乌云密布的天幕搅得更加污浊不堪。 当她下船时,哈兰已经拉开了弓,一支铁箭破空而出,射穿了一个男人的左眼,男人发出痛苦的哀嚎,手里的砍刀也掉在了地上——就在几秒之前,他还打算用它从背后偷袭乌利亚——然而乌利亚发现了他,长矛如毒蛇般从他的手臂滑出,咬穿了男人的喉咙,剩余的叫声便这样随着喷溅的鲜血一同流尽了。 当他们真正赶到农场时,最后一个袭击的歹徒已经被玛西亚干掉了……是的, 玛西亚,如果说这些歹徒的出现只是出乎她的意料, 玛西亚的出现则称得上是令她头疼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埃斐甚至说不清自己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恼火还是疲惫,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快要临盆了吗?」 第351页 「我的孩子们都还下落不明,你让我怎么安心待在家里t ?」玛西亚的回应依然如钟声般洪亮, 「而且你应该感激我在这里!你那半边手的男人可没办法同时对付十几个人。」 「事实上,玛西亚夫人。」乌利亚虚弱地纠正道, 「我本来也杀了将近十个人。」 「说话注意一点,西臺人, 我至少两次在你差点被偷袭时救了你。」玛西亚说, 「何况我的丈夫约哈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你还要分出精力保护他, 等同于又多了两个敌人。」 对于妻子的奚落,约哈斯并不生气,反而诚恳地回答:「玛西亚说得没错,我晕血,连鱼都杀不了,玛西亚怀孕后,都是雷纳或者帕提帮我处理好活食材,我再继续烹饪的。」 哈兰原本在给乌利亚止血,听到这里视线又忍不住拐了个弯,在这夫妻二人间游移了一会儿:「你们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非常抱歉,猊下。」乌利亚低下了头,「在您远行期间,我没能守住农场。」 「这不是你的错。」埃斐短暂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光看衣服的样式,似乎只是普通的山贼强盗,但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希兰呢?」 乌利亚回答:「我让希兰和巴尔神……巴尔大人去安全的地方躲避了。」 听起来不错,可她心中莫名地感到不安:「哪个安全的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强盗围住了我们,我只是让他们往后跑,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乌利亚顿了一下,「您的意思是,他们也许躲到地窖去了?」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吸足了海上和洞窟里的潮气,「我得去确认一下。」 哈兰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您疯了吗?那样的火势您都要往里面沖?」 她几乎遏制不住怒吼:「可能有孩子还留在那栋房子里!」 「他们也有可能不在!」哈兰用比她更响的声音吼了回来,「唯一确凿的是眼前的熊熊烈火,我怎能让您这样闯进火场而自己坐视不理?您可能会死在里面,为一个根本不知道在不在里面的孩子!」 「我不会死在里面!」 「当然,因为您有谨慎和意志——您被幸运的滋味沖昏了头脑,而忘记了自己不过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哈兰说,「除了躺进棺材里,有什么办法能打消您这疯狂的念头?」 乌利亚说:「猊下,如果您一定要去查看地窖,不妨让我代您去吧,我也知道地窖的位置。」 「看来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疯病在空气里传播。好好看一看你自己,乌利亚,我都不知道你会先被火烧死,还是先流血过多而死。」哈兰双手紧握,「听着,猊下,您日后可以尽情恨我,但我绝不会让乌利亚——我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还有您——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像这样义无反顾地去送死,我不知道您有多少个珍贵的孩子,可他们难道比船上的耶底底亚和塔玛都要重要吗?不要让他们失去您!」 「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我,哈兰。」她看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而我也不会死在里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得相信我——就像你过去那样。」 哈兰的脖颈上爆出了青筋,像是一只角鸮鼓起了它的羽毛,他努力让自己不迴避她的视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冷酷,然而他失败了……当他迫不得已低下头时,心底一定很憎恨自己,那是一种退让的表现。 「我实在……」他嘆了口气,「我也希望奇蹟会出现,然而那种可能性渺茫得使我绝望……可当我看到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今日恐怕难以阻拦您了。 」 哈兰砸掉了水缸的边,把缸底最后的一点水浇在了她身上,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当她离开之际,他又忍不住开口:「您说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您,还说让我像过去那样相信您,希望您不会食言。」 「我从不食言。」她回答,「还记得吗?一诺胜过千金。」 这种时候,过去对房屋樑木结构的高要求竟成了一种先见之明——若是寻常的茅草屋,火烧到这种程度早就坍塌得不成形了。 她弯下腰越过已经倒下的木门,甫一进屋,便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气舔过皮肤,她几乎闻到了汗毛烧焦的气味。如今已是秋冬之际,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觉得潮湿的衣服吸附在身上让人瑟瑟发抖,如今却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 堆在隔壁仓库里的牲畜粪便在燃烧后发出令人晕眩的味道,夹杂着干草的涩苦在空气中蔓延,洒落的木屑和灰尘填满了客厅火炉边的坩埚,楼梯已经被烧毁了,没有烧完的残骸堆积在地窖的门上,往日暗红色的旧地毯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破布。 她将袖子包裹在受伤,勉强将那些残骸清理干净,但还是在看见被大火烧得通红的蜡烛台时迟疑了片刻——仅仅是几秒过去,火焰舔舐湿木时的噼啪声渐渐转轻,木樑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难以再负荷自身的重量,仿佛一个被大火吞噬之人的哭嚎慢慢变为了虚弱的哀吟。 已经没有时间了……她握住了烛台,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感觉缠绕着手掌的布料已经被炙热的高温融化了,像热蜡一样黏在她的手上,她听见血肉被烤焦时滋滋的声响,烟尘在瀰漫,吸入肺腑时如火燎般干涩。好在楼梯的破损还不至于损坏这个暗门的结构,那清脆的开锁声大抵是她今天唯一能感到些宽慰的东西。 第352页 当她把自己的手从烧红的烛台上撕下来时,一层皮肉被留在了上面,但此刻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楚了。下到地窖后,空气不再灼热到能够烫伤人的肌肤了,但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她穿过还没有被点燃,依然散发出陈腐气味的木柜,撩开被霉虫蛀褪了色的旧锦织。 「猊下?」巴尔的声音从隧道的另一头传来,「太好了!希兰他……他的情况很不好……他的脸色发青,唿吸声也越来越弱了……」 火还没烧到这里,多半是一氧化碳中毒了:「上面发生了火灾,你有办法把火灭掉吗?」 「对不起,我……我现在力量太弱了,什么事都办不到……」巴尔吸了吸鼻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维持一下希兰的身体状况……」 「那你能把他从里面运搬出来吗?」她说,「这个隧道的大小对我而言活动起来有点困难。」 「有点难……」他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等您进来后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埃斐当时还没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而等她沿着窄小的隧道匍匐着爬进内室后,真相才以一种远远超乎她预料之外的面貌残忍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盯着巴尔——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都是那么艰难:「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巴尔的两条手臂不见了,灰扑扑的短袖随着锦织掀开后吹拂的风打了个旋,但那看起来不像是被人砍下来的,裸露的肩膀两侧也没有看到类似伤口的切面,而是有点胶质的软肉,他就像是一个用雪堆成的小男孩,在火焰的高温下失去了人的形状。 「如果使用力量过度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巴尔露出困扰的微笑,看来这种变化至少不会让他感到疼痛,「你应该尽快把希兰带出去,他很虚弱,需要尽快得到治疗。」 她大致检查了一下希兰的情况:脸色苍白,但嘴唇殷红,唿吸虚弱四肢有轻微的抽搐,皮肤上出现了红肿和水疱——确实是一氧化碳中毒,除了让他立刻唿吸到新鲜空气,没有什么急救手段可以是她当场能够做到的。 埃斐站了起来:「上面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我们得尽快……」话音未落,她感觉眼前发黑,大脑如断片般倏地恍惚了一下,「我……抱歉,我有点走神了,我负责把希兰运出去,你跟在我后面出去。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地跟着我,明白了吗?」 「我也希望如此。」巴尔说,「可您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猊下,再这么下去,您和希兰都会死在这里的。」 怎么今天好像谁都在说她会死在火场里……埃斐沉沉地嘆息一声:「别把体力浪费在悲观的抱怨上。」 「我很抱歉。」他说,「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 说着,他t有些笨拙地靠近她,将额头抵在她烧伤的手臂上,一股清凉的感觉渗过皮肤流入四肢百骸——这种舒适本该令她喟嘆,如果不是巴尔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的话。 她干涩地开口:「你在做什么?」 「别担心,即使我在这里消失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在天上的神殿……」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起来,「当然,也许会被从王座上赶下去,也许阿娜特得之一切后会把我揍一顿……但那无所谓,我并不会死,只是会受伤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听到您的挽留真令人高兴。」他面露微笑,然而他的身体逐渐褪去色彩,笑容也消融在了空气里,「也许会吧。另外,请代我向希兰道歉,我是他的神明,给了他祝福,最后却没能保护他,可我仍希望他能成就伟大之事……我原本也该这么祝福您的,但没有我的祝福,您已经是一位伟大的人了。」 这就是他与他们的告别。 第161章 等埃斐出火场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乌云如同倒扣的海洋,在这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掀起浪涛,狂风唿啸,裹挟着海水的咸腥——一切的一切像是某种不祥之兆,她却感觉到如释重负。 当她再一次被新鲜(尽管夹杂着焦苦)的空气环绕时,甚至感觉自己久违地被这个世界拥抱了,即使是它最冷酷的部分,也令她感受到了生的气息。 「猊下!您还好吗?!」哈兰立刻过来扶住她的肩膀, 却不小心按破了她手臂上灼伤的水泡——不算很疼(相比其他疼痛的部分而言),反倒是哈兰仿佛被火烫到了似的,勐地收回了手,「该死, 您现在看起来糟透了……」 埃斐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既然能有幸活下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她将希兰放置在地上,因为巴尔的赐福,他的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在哈兰的协助下,她将希兰的身体完全仰卧,解开了他的上衣,然后将他的后颈托起来,确保唿吸道完全畅通后,她捏住希兰的鼻子,开始朝他的唇齿内吹气。 最重要的是时间和容量的控制。 埃斐观察着男孩的胸口,确认胸廓已经抬起,便松开手让他自然吐息,她听着气流从他的嘴唇和鼻腔内渗出,胸廓已恢復正常,但空气只是从他的肺腑流走了,没有后续,希兰的唿吸依然没有恢復正常,颈动脉还在跳动,但很微弱。 于是埃斐开始按压他的胸口,每一下都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在这期间,她时常担忧自己是否会按断希兰的肋骨——然而他的胸口全程其实只是下沉了五厘米,只会偶尔略浅,基本不会再深了,这就是她精疲力尽的结果。 第353页 然后是新一轮的人工唿吸,大容量的吐息和长期的肌肉紧绷令她头晕目眩。中途哈兰提出过要代她进行急救,被她婉言拒绝了,虽然她看上去只是在不断地往希兰的嘴里吹气和按他的胸口,但其中有许多需要注意点的细节,比如按压的深度、频率,吹入空气的容量和时间……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情况恶化。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轮,希兰终于开始自行唿吸了,颈动脉搏动也逐渐趋于正常,埃斐看着他的眼睑跳动了几下,迟缓地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她,仿佛刚刚才在这个世界诞生。 「猊下?」他眨了眨眼睛,「您怎么了……像是篝火堆里睡着了一样。」 埃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心情笑,但她确实笑了出来,还揪了揪他有些烧焦的发尾:「你看起来也不赖。」 「以及……咳咳……」尽管依然很虚弱,但他装模作样的架势可一点没有削减,「虽然在这个时候提这个有点微妙的煞风景,不过想来您一定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呃,可以先提前告知我一下,刚才那个贴着我的嘴唇应该不属于那位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独眼大叔吧?」 「别说那么失礼的话。」她面不改色地回答,「这是哈兰,你应该和他道一声谢的,他以前可从来没亲过小男孩,为了救你,他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等等!为什么是他作出牺牲……咳咳咳咳……」因为唿吸太急促,他成功地呛到了自己,「您一定是在骗我,对吧?我刚才可没有感受到什么扎人的鬍鬚,或者中年人嘴唇的死皮之类的……」 「你刚才失去了意识,也许这混淆了你对外界的感知。」 「不、不会吧?!」希兰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我的初吻……年轻的提尔王储的初吻,就这么交代给了一个中年大叔吗……」 「猊下。」哈兰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能理解您心底的负面情绪压抑了太久,需要从其他人身上寻求一些乐趣,但这种玩笑对于这样年幼的孩子而言还是有点太过了。」 希兰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所以刚才猊下说的只是……玩笑?」 「是的,王太子殿下。」哈兰回以微笑,「刚才对您施展急救的是猊下,我本人对这方面并不擅长,所以不用担心,您的初吻并没有被一个糟老头子夺走。 」 「太好了……」他松了口气,「大叔——呃,哈兰先生,我不是对你有意见。说真的,光看外表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超级厉害的人,不过我只能把我的安危託付给你,而不是我的嘴唇。」 「我很……感激,殿下。」哈兰咳嗽了两声,表情仍很严肃,但埃斐还是听出了他在极力忍耐笑意,「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如您所见,猊下,暴风雨的预兆已经非常明显了。」 埃斐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的农场:「哪怕现在就出发,恐怕也很难在暴风雨到来前赶到提尔或西顿了。」 「是的,只能说幸好我们选择了开马格努松的商船过来。」哈兰说,「其他人已经被转移到船舱内了,包括约哈斯夫妇,如果眼下没有什么事是您必须要立刻解决的,请尽快跟我一起去船舱避雨吧。」 「我明白了。」她看向希兰,「还能自己走吗?」 「能。」希兰说,「就是感觉地摸起来有点软,然后脑袋很沉,有点想躺在地上。」 「还是我带您回去吧。」哈兰说。 「噢!不愧是我光看外表就能感觉到超级厉害的大叔。」希兰看了看四周,「话说回来,猊下有看到巴尔吗?他是跟我一起躲进地窖的。」 巴尔……她感觉嘴里泛出苦涩:「有关巴尔的事……说来话长。」 「好吧。」希兰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答道,「反正他是神嘛,神明大人能有什么事呢。」 等他们抵达商船后,埃斐发现那些被抓来的奴隶还站在甲板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但对于乌云和狂风,他们没有任何反应,这些暴风雨即将到来的预兆没能在他们心底掀起一点波澜。 希兰不认识他们,可能都看不出他们是奴隶——在王宫,即使是洒扫的宫仆,至少也是身形匀称、穿着体面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暴风雨就要来了,他们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不去船舱里躲着么?」 哈兰低声道:「满打满算,船舱的确可以容下所有人,但恐怕您在下面很难待得舒服,船舱的透气性很差,您会感觉自己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锅炉里。」 「住在锅炉里,总比待在甲板下听着暴风雨把上面的人一个个吹死要好吧?」 哈兰看向她:「您认为呢?」 「让他们一起到船舱里避雨吧。」埃斐说,「我们只是要度过暴风雨而已,时间不会太长的。」 对方既没有表示贊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很寻常地点了点头——但他脸上那仿佛早就料到了的神情,让她感到了一丝羞赧,尽管她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如哈兰所言,让所有奴隶都进来后,船舱内显得异常拥挤和闷热,能够闻到各种气味的二氧化碳,其中最多的是死鱼和腐肉的气味。 有那么一会儿,埃斐感觉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t都是海藻,因为生长得太过旺盛而让海洋产生了富营养。 尽管船舱已经很拥挤了,但她还是尽可能地想让怀孕中的玛西亚能够有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 第354页 埃斐很不贊同对方挺着大肚子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帮了不少忙——即使乌利亚宝刀未老,但他也没办法同时对付十四个人——也许当他年轻气盛,身体依然健全的时候可以,但岁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老去了,也许比他自己预想得更快。 如果玛西亚没有来这里,当她回到农场时,大抵只剩下了一座废墟和两具焦黑的尸体。 帕提被安排在了她身边……客观而言,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玛西亚现在连正常走路都气喘吁吁,更不用说要额外照顾一个孩子了,但玛西亚坚持如此,而她又怎能要求一个母亲远离自己虚弱的女儿呢?所幸这样也方便了约哈斯同时照顾妻子和孩子。 当她去查看玛西亚的情况时,对方面色灰败地对她说:「我知道帕提的右眼瞎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瞎了」这么简单——据其他奴隶所说,她的右眼被一个人贩子用勺子硬生生地挖了出来,被遮掩在布条下的是一个凹陷的空洞。 「帕提,我的小女孩……」玛西亚说,「她是最像我的孩子,一个真正的非利士人——坚韧勇勐,能挥舞长矛,也能拉动巨弓,在哪里都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现在她却成了半个瞎子。」 失去了一只眼睛,不仅仅是视野变得狭窄,也意味着帕提失去了深度知觉,意味着她无法再对世界建立一个立体的感知,她会时常分不清物体与自己的距离,她眼睛对光的感受会产生变化…… 诚然,帕提还有机会用她心爱的弓和长矛,哈兰就是很好的例子——独眼,箭术依然高明,但那需要漫长而痛苦的復健,需要有把自己打碎然后重塑的决心。 「我承认雷纳做了蠢事,也愿意偿还代价,可戒主们索要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玛西亚哽咽道,「雷纳,他现在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而帕提……我的帕提……」 她不得不停了一会儿,才能止住几欲落下的眼泪:「如果我跪下恳求阿比巴尔王,他会给我正义吗?」 「如果你的正义是指法律,恐怕提尔的法庭不会支持你的要求。」埃斐轻声道,「娜比拉是马格努松的奴隶,按照提尔的法律,帮助奴隶逃跑者也将沦为奴隶,他的子女完全可以指责雷纳和帕提两人一同私藏了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 这甚至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以马格努松家族的地位,只要跟法庭打一个招唿,也许约哈斯玛西亚一家都会沦为奴隶,因为他们是一家人,都有私藏娜比拉的「嫌疑」。 在提尔,除了国王的利益之外,没有什么比戒主们的需求更重要——而国王的利益基本不需要到动用法庭的程度,所以戒主们的利益得失就是法庭判断正义与否的最高标准。 「你说得对,我究竟在想什么……」她脸上露出惨澹的笑容,「跪下恳求阿比巴尔王以换取正义……多么天真的想法啊,就好像我的膝盖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样。」 第162章 暴风雨来临后, 哈兰就关掉了船舱和甲板之间的进出口,船舱里所有的油灯都被熄灭了,避免本就拮据的空气被无意义地消耗。 耶底底亚坐在角落里,同乌利亚、塔玛和希兰坐在一起——埃斐并不在这里,她守候在怀有身孕且临近产期的玛西亚夫人附近,防止意外发生。他倒是不讨厌和乌利亚一起待着,可若只能选择一个成年人留守身边,他更希望那是埃斐。 周围一片漆黑,他连人的轮廓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自己被无数的人包围、拥挤着,此起彼伏的唿吸声,人的身体散发出盐和汗水的气味,塔玛和乌利亚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希兰的衣服和髮丝上若有若无的焦苦…… 很难想像他现在居然是情况最好的那个——至少看起来如此,虽然他脸色惨白得像死人,衣服已经被血浸成了深褐色,但至少没有在体表留下什么伤痕,哪怕是希兰,手臂上也被大火烫出了好几个燎泡。耶底底亚偶尔不小心碰到他,他便哇哇大叫,因为被烟燻哑了喉咙,发出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 「耶底底亚。」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允许你拉住我的手。」 耶底底亚很想埋汰他, 但实际开口时说得非常含蓄:「你又不怕我压到你烫伤的地方了?」 「怕。」对方说, 「但我是多么爱你啊,耶底底亚,我最好的朋友,我宁可忍受疼痛也要抚平你内心的恐惧。」 真噁心,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这时候应该往对方身上吐口水的……不过耶底底亚还是没有推开对方靠过来的肩膀,如果马格努松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试炼,那么他最显着的成长大抵是对某些傻瓜同龄人有了一丝额外的悲悯。 过了一会儿,船身开始摇晃,起初很轻微,如同随着涟漪被推向河心的叶片,但那叶片很快便枯萎了,被狂风与浪涛绞城了苍白的浮沫,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甲板上,四周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海水的气味沿着罅隙渗进船舱。 在黑暗中,他感受到了塔玛瑟缩的肩膀和希兰不停绞动的双手——后者这么做时偶尔会蹭到他,但这时候他就不会发出鸭叫了——显然,和对方那收放自如的眼泪一样,他也很善于在自己认为适当的时侯发出家禽的声音。 第355页 耶底底亚倒没有很害怕,不过他也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是无力的,远不如彼此依偎在一起寻求温暖来得有用(虽然现在船舱里也够热的了)。他放松背嵴,感受着雨水叩击甲板时的震动,幻想着一只生活在海底的巨大章鱼循着暴风雨的召唤浮上水面,用它柔软却粗壮的触手紧紧地抱住了船舶,它的拥抱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整个船身都在打颤,相互挤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哀吟。 他自认为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但不太适合与旁人分享,如果埃斐在他身边,或许会称赞他的想像力,然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彷徨不安的小女孩,一只发出焦味和鸭子叫声的小男孩,以及一名伤口比箭靶上的箭孔还要多的退休老将军……这么形容也许不太合适,毕竟对方还是他母亲的前夫。 半晌,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哭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孩子),但那如婴儿哭啼般短暂的声响,如同溅到了干草堆的火星,霎时整个船舱都被点燃了,安静的唿吸声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啜泣,这种悲伤的氛围让沉浸在想像中的耶底底亚不免有点挫败。 正当他考虑应不应该出声安慰不知是否也在忍耐呜咽的塔玛时,鸭……不,希兰忽然开口道:「伙计们,我得和你们说一件严肃的事情。」 他说得很正经,语气很认真,但耶底底亚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想笑——可能对方就是拥有这种在压抑氛围下使人发笑的才能。 而且他知道,希兰有在紧张时不停说话的习惯,虽然他语速飞快,吐词流畅不咬舌,语调也没有一丝颤抖——但耶底底亚感受得到他轻快语气下的不安,也许对方只是想要驱散这僵滞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很乐意听,但那最好真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回答。 「不要耍贫嘴,耶底底亚。」希兰严肃地批评了他,「你感受不到我的认真吗?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人,如果不是我现在看不清你在哪里,我肯定会把手指插/进你的鼻孔里,用以表示自己对你此刻轻慢态度的不满。」 塔玛咕哝道:「这样可太不文雅了……」 「伙计们,虽然你们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就像我真正的家人一样重要,这就是我在经过慎重地考虑后,打算把这件事分享给你们的原因。」希兰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t离得足够近,他的话语几乎要被密集的雨声和潮水般的啜泣淹没了,「你们……呃,接过吻吗?」 「……认真的?」耶底底亚顿时觉得无趣极了,也许一开始对希兰抱有期待本来就是他单方面的过错,「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跟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又闷又热的船舱里,外面就是唿啸的暴风雨,而你却打算跟我们聊一些诸如接吻是什么感觉这样无关痛痒的事情?」 希兰显然很不满:「嘿!这可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那可是我的初吻呢。」 「除非你亲的是一头母牛,否则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希兰已经十二岁了——虽然他们的年龄在埃斐眼里和那种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对世上的大部分人而言,再过两到三年,他们就会陆续成为其他人家眼中适合的婚配对象,尤其是希兰这样已经被钦定为国家未来继承人的存在。 耶底底亚猜他在刚断奶的年龄多半就被各路女人和她们的女儿热吻过了,如果对方胆敢在这种情况下讲一些「我十岁时和宫中女僕不得不说的故事」 ,他就把对方的手指插/进他自己的鼻孔里。 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塔玛似乎不嫌弃这种话题,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希兰亲过别人吗?」 「客观来说,不是我主动亲的。」他感觉到希兰抓了抓头髮,语气听起来有点尴尬,「啊哈,那时我还迷迷煳煳的呢,猝不及防地就被亲了好几十下,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好吧,所以果然是「我十岁时和宫中女僕不得不说的故事」——虽然这个话题还没展开多久,但耶底底亚已经感觉到无聊了,只想尽快结束它并且回归到对深海巨怪的幻想中:「是的,听起来真不错,我想你接下来肯定想独自一人安静地回味这段往事。」 「别这样嘛,耶底底亚,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女人的嘴唇亲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哈,柔软湿润像蜂蜜一样甜美?要不要我拨动竖琴给你配一段旋律?」 「那倒没有,她的嘴唇很干燥,唿吸里有一种烟火的苦味,还有一点海水的味道,像是干涸的眼泪。」 「所以对方是在厨房打下手的?」 「怎么可能?」在一片漆黑中,他莫名感受到了对方惊异的视线,「你在说什么呢,猊下怎么可能在厨房打下手?」 闻言,耶底底亚感觉自己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那只海怪终于绞碎了船身,连带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也消失殆尽,他感觉舌头在嘴里滑来滑去,但发出的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你刚刚……说什么?」 「啊?」希兰愣了一下,语气莫名羞赧起来,「就……那个,猊下的嘴唇干燥又苦涩,就像……」 「你是不是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了?」塔玛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里有和他一模一样的惊讶。 「怎么可能,我像是会说这种胡话的人吗?」希兰不满地回答,「就是今天刚发生的事情,要是怀疑我撒谎,你们尽管去问猊下好了。」 第356页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降临了……耶底底亚第一次体会到了五内俱焚的感觉。 雅威在上,他毫无理由地被捲入了这场灾难,沦为商会的奴隶,被马格努松折磨,还被捅了一刀,在精疲力尽的情况下和两个看守展开了一场漫长的追逐战,才好不容易等到了埃斐的救援。然后他们坐在商船里驶回农场,却没能躺在家中熟悉的小床上休息,而是在这个臭烘烘的船舱里躲避暴风雨。 命运多舛的一天即将落幕——至少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而希兰——这个他完全没有顾虑过什么的傢伙,居然在最后猝不及防地给他的脑袋来了一下。 「当、当然,这件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实际相处之后,我发现猊下看起来对小男孩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对方居然还在用这种令人作呕的扭捏语气跟他讲话,「不过毕竟是我嘛,年仅十二岁就有了这样的魅力,真是令人苦恼——啊啊啊!耶底底亚你干什么?!」 「为什么?」耶底底亚忍不住揪住希兰的衣领,用力把他的脑袋按在墙上,「凭什么是你?你知道我今天经歷了什么吗?而你居然只需要在农场的地窖里睡上一会儿就能得到一切?这一整天只有你什么忙都没帮上,命运怎么能这么不公平?」 「安静!」他听见了埃斐的怒吼,如同母狮的咆哮。 她居然为了希兰吼他?耶底底亚感觉外面的暴风雨就是他内心此刻的写照,他这辈子都没有过那么想掉眼泪的时候。 「哈兰,把灯点上。」他听见埃斐继续道,「然后准备一些布料给我,衣服或者旧毛毯,什么都行……玛西亚看起来快要分娩了。」 第163章 几个小时前—— 当哈兰将门锁住后,船舱彻底暗了下来,四周很安静,除了不可避免的唿吸声外没有半点声响,船舱内又黑又闷热,但仍在埃斐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为了把奴隶全部安置到船舱里,他们用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成年人蜷缩着腿坐在地上,年幼一点的孩子或消瘦矮小的年轻人则坐在吊床上,以节省空间。 在船舱还没暗下来的时候, 她瞥了一眼,那些吊床上的孩子就像是被钉子定在木板墙上的,船舶一摇晃,他们便团抱在一起, 从彼此身上寻觅温暖与安全感,也许是因为身体脆弱, 没有经歷过太多折磨,他们的精神状况看起来竟然比那些成年的奴隶好上一些。 片刻过后,她听见了哈兰的脚步声,他穿着一双鞣革长靴,因此双足落地时比一般人更轻:「看来黑暗也阻止不了你健步如飞。」 哈兰低笑:「看来我还没把过去的一些技巧忘个精光。」通过蜡烛熄灭后残余的温度和气味辨认前进的方向, 这是每个归栖者都要经歷的训练。 片刻过去,她又听他说道:「您似乎并不高兴。」 「我可不记得归栖者的训练里还包括夜视这一项。」 「我的确看不清您的脸, 但我能感觉到您内心的不安。」哈兰说,「虽然在这个船舱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但好歹也是一处安全的避难所, 我把船上的所有缆绳都系在了船坞上,不必担心船被吹跑的可能性, 马格努松的奴隶们温顺又安静,不必担心发生躁动,相较于之前的情况,事情至少已经告一段落。我本以为您会如释重负,如今看来却只是愈发忧虑了。」 「告一段落吗……」她嘆息一声,「可就我看来,这不过是另一桩麻烦的开始。」 哈兰压低了声音:「看来您认为那些人不只是普通的强盗?」 「他们是强盗。」那些袭击者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伤疤,一看就知道是以劫掠他人为生的——可尽管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用的却是精炼锻造的铁刃和用皮革包裹作为护手的刀柄,如果是普通的山贼强盗,即使打劫商队得到了好武器,也不会长久地留在身边,大多会在入冬前买掉好有一笔额外的收入,用来购置过冬的衣物和粮食,「但有人雇用了他们,并且给了他们报酬和武器。」 「所以您觉得会是哪一位戒主?」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意外——也是,她践踏了戒主们的威严,让他们颜面扫地,身份地位也不如过去那般强势,或许他早就料到九戒会不可能善罢甘休。 「梅尔卡特沙玛。」最有嫌疑的,「还有他的左膀右臂……前提是斯特灵不知道希兰也在我的保护之下,不过说到底,他的嫌疑终究比埃格尔兹小一些,最大的可能性也是为了向梅尔卡特沙玛争宠献媚。」随即是短暂的沉默,「最后就是约纳松了……倒不见得是他对我怀有恶意,只是他违背了戒主之间一致对外的规则。作为叛徒,若他希望重新在九戒会里获得一些权利,就有必要弥补当初在会谈时擅自向我屈服的过错。」 「那您呢?」哈兰如此问道,「您也要做些什么弥补当初在会谈时的过错,来重新获得一些权利吗?」 「不。」她回答,「如果权利是靠别人施捨得来的,那就等同于没有。」 「那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哈兰低声道,「只是那条路恐怕与您期望的相去甚远。」 她当然知道——如果说之前的情况还让她有犹豫的余地,在农场被强t盗袭击,被大火烧毁之后,她其实就没有其他选择了……然而那个选择是如此沉重,被她苦涩地咽了回去。 第357页 最后终结了这场对话的是玛西亚的痛吟——很轻,轻易就会被船舱里其他奴隶的声音淹没,但对埃斐而言,这声呻/吟就如同一击重锤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玛西亚?」她问道,「怎么了?开始阵痛了吗?」 「痛了有一会儿了,但不严重。」玛西亚回答,她的声音很压抑,或许她这辈子都没那么文雅地说过话,然而痛苦就像洪流,无法单纯地靠意志去堵塞,「别担心,要论生孩子,我比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经验——啊啊啊啊!该死,真正的非利士战士绝不会在一群瘦弱的鸡仔面前惨叫……」 埃斐不可遏制地颤慄起来——如果他们此时是围聚在一间温馨的房屋里,这一切还不至于叫她六神无主,然而他们待在一个黑黢黢、臭烘烘的船舱里,连点一盏灯都显得拮据,更不用说外面还下着暴风雨了。 「约哈斯先生,请递给我几条毛巾……」周围的哭声令她感到头痛,忍不住怒吼道,「安静!」这是卑劣的迁怒,一部分的她感到很抱歉,但她实在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控制自己,「哈兰,把灯点上,然后准备一些布料给我,衣服或者旧毛毯,什么都行……玛西亚看起来快要分娩了。」 雷纳和帕提挤在玛西亚身边,各自握住母亲的一条手,约哈斯也想要靠近自己的妻子,但被对方一顿怒骂:「靠近我做什么?你忘了自己晕血吗?!快点滚一边去!」 「可是……」约哈斯吸了吸鼻子,「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待在你身边?爱的力量一定会令我神志清醒的。」 「我每次生孩子时你他妈都那么说!」当哈兰点燃油灯后,埃斐看着玛西亚的口水溅到了她的丈夫脸上,「然后你每次都他妈地晕倒了,最后还是雷纳照顾的你,快点走!别在这里给别人添乱了!」 她适时地介入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约哈斯先生。」 火光在这个中年男人湿润的眼睛里闪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等约哈斯离远一些后,玛西亚又小声说:「其实他在这里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我骂他的时候听上去不像是在哀嚎。」 「你没必要压抑自己,其他人会理解的。」她从哈兰手中接过毛巾,玛西亚显然很清楚她要做什么,艰难地抬起腰,方便她把旧毛毯垫在她的身下。 诚如玛西亚所说,她很有经验,而且她已经生过很多次孩子,胯骨和产道都处于足够宽松的状态,然而剧烈摇晃的船身,木甲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漆黑狭小的船舱内微弱的灯火……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神经质地感到焦虑,如果不是哈兰提醒,她差点让灯油流到手上。 「猊下?」 等她缓过神时,塔玛、耶底底亚和希兰竟不知何时悄悄熘到了她身后,她不免责怪地看了乌利亚一眼,对方不该在这种时候那么惯着他们,任由他们到处乱跑。 耶底底亚拉了拉她的袖子:「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忙的吗?」 「你们……」她顿了一下,「你们可以站起来,形成一道人墙,我需要一个相对隔离的空间。」虽然她一直认为情况危急之时很多旧规则都可以打破,但让玛西亚在众目睽睽之下分娩,对她产后的精神状况是有害的。 很快,阵痛就频繁和严重到玛西亚再也无法忍耐了,她的惨叫就像一把锥子,每响起一次,埃斐就感觉太阳穴像是被扎穿了一样疼。她竭尽全力没有让自己的手颤抖起来——巴尔神在上(如果他真的只是回到了神殿的话),让她千万别因为颤抖而将所剩不多的灯油洒出来,否则就让她被热油烫死好了。 「唿吸!」她说,「不要咬紧牙关,玛西亚,你的产道打开得很顺利,但是你要唿吸!吸气——唿气——吸气——唿气——」 玛西亚嘶哑地喊道:「我他妈地就在这么干!」 「那你做得很不错!」埃斐回应道,「你可以尽情地骂出来,骂脏话可以减轻疼痛!」 「是吗?」希兰壮着胆子大喊道,「好的,那真他妈的对!」 然后是耶底底亚不堪忍受的回答:「猊下是让玛西亚夫人骂,不是让你!你这个蠢货!」 闻言,玛西亚放声大笑,笑声中夹杂着精疲力尽的呻/吟。不知是不是因为油灯的关系,她的脸看起来完全失去了血色,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血和羊水浸湿了她身下垫着的旧毛毯,因为潮湿和挤压,形成了一小滩血泊。 生命和死亡的气味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在这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雷纳和帕提的手都被她捏得又青又紫,雷纳忍耐着没有吭声,沉默地用袖子为母亲擦汗,帕提却忍不住哭泣起来,并不像是因为疼痛,更多的是对于母亲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分娩的恐惧。 「别哭!」埃斐不得不呵斥道,「难道你要让自己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安慰你吗?擦干眼泪,去安慰她!去鼓励她!」 「说得没错……」玛西亚剧烈地喘着气,「一个真正的非利士女人……能够赢下所有战争,包括产床上的……啊啊啊啊!!」 伴随着她的惨叫,船身也开始剧烈摇晃,随着暴风雨的加剧,木甲板发出一阵咯咯声,如同凛冬时节,人们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会发出的声音。因为这剧烈的晃动,甚至有人直接从船舱的一边被拖到了另一边,整个身体砸在了墙壁上。 第358页 「请拿去吧。」埃斐回过头,发现约哈斯正背对着她,递过来了两条刚刚撕下来的袖子——他的袖子。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够想像对方此刻脸上勉强而苦涩的微笑,「我也只能帮上这点忙了。」 她很快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为了防止玛西亚受到船身摇晃的影响,她让塔玛帮忙拿着油灯,将衣服上的两条袖子撕了下来,把玛西亚的手腕和墙壁上的两支蜡烛台系在一起,并嘱咐雷纳和帕提一起帮忙固定住她的身体。 「我看见孩子的头了!」她全程都没有做什么需要耗费力气的活计,此刻却气喘吁吁,「坚持住,玛西亚,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昏暗的船舱,闷热而稀薄的空气,到处瀰漫着的汗水、羊水和血水的气味,她的衣服也因为汗水湿透了。 中间她为玛西亚换了一次坐垫,身上沾了一点血,如今也已经凝固结成了块——这几乎是唯一能让她感觉到时间还在流逝的存在,连慢慢露出身体的婴儿在她看来都像是从未变化过一样。 在长时间保持高度精神集中后,其余的事物无法再勾起她一点点的反应,她的身体在流汗,嘴上再不断地鼓励玛西亚,一副很亢奋的样子,可她的内心麻木了,除了疲惫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当那个满身是血,柔软而瘦小的东西即将从母亲精疲力尽的身体里滑出时……她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像是忽然从梦魇中醒了过来,灰烬被某种生的力量重新点燃。 如同某种预兆一般——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在这个充斥着悲伤与痛苦的房间里响起了。 「猊下。」塔玛用毛毯盖住玛西亚的身体,然后摸了摸她的手背,「您还好吗?」 「我没事。」 「你可真是把大家折腾惨了,小东西。」希兰说,「为什么小婴儿就不能像庄稼一样,种在地里然后自己长出来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一定是傻瓜树的果实。」 「嘿!忘恩负义的傢伙,你刚刚紧张到把指甲抠进我的手臂里的事情,难道我有到处嚷嚷吗?」 耶底底亚翻了个白眼:「是啊,多亏你帮忙保密,现在全船舱的人都知道了。」 埃斐用火烧过的刀切断了脐带,用旧衣服把孩子包裹起来,除了砸落在甲板上的大雨和木板挤压的声响,整个船舱里异常的安静,她把孩子放在玛西亚身边,这个强悍的、坚韧的、同时也疲惫不堪的女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恬静的微笑。 看着这一幕,她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她不应该让这孩子出生在一个用来关押奴隶的舱里……她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再出生在这种地方。 第164章 暴风雨逐渐平息了,浇灌在甲板上如枪击般的雨声变得轻柔而稀疏,船舶顺着海浪微微起伏,但不再像之前那t样颠簸得能把人从一边摔到另一边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后,哈兰打开了船舱的出入口(就像他在几个小时前锁上了它一样),虽然暴风雨已经结束了,但黎明尚未到来,只有一道稀薄的月光照进船舱里,空气中仍有着雨水和湿木头的味道,但与船舱里汗水、血水所散发出的恶臭相比,几乎称得上是沁人心脾。 经过半个晚上的折腾,疲惫的产妇和孩子们都酣然入睡了,埃斐却感觉自己出乎意料的清醒。她走出船舱,站在船舷边眺望农场所在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焦黑的废墟——眼下的灾难已经过去了,但被烧毁的家园仍被留在那里。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没有想像中那么悲伤,也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暴风雨停息了,烈火熄灭了,可有些事情才正要开始。 埃斐就这样看着白色的浮沫在停歇的船桨边荡漾,看着湿漉漉的海鸥在礁石上啄食一块贝壳,看着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海平面被染成了玫瑰色,风吹干了她的汗水、她衣服上沾染的血和羊水,还有从火场里带来的一丝焦味。 半晌,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没有回头,她便问道:「伤口已经彻底处理好了吗?」 「是的。」乌利亚答道,「哈兰用火烧过的刀背帮我焊好了伤口,他的技艺比起过去没有半点退步。」 尽管已经退伍很多年了,但他的回答里依然有曾经作为将士的风范——说话一板一眼,连上峰没有提及的地方也要详尽报告,他曾因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受到士兵们的仰慕,但也因此被自己的妻子拔示巴抛弃,因为她嫌弃他的古板和无趣(至少明面上是这么说的),无法如年轻的牧羊王那样点燃她生命中的热情。 「也许您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 「我与九戒会结下了仇怨。」埃斐简略地回答,「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我也是。」 「我以为您更喜欢和平的生活?」 「谁不喜欢呢。」她说,「可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乌利亚——如果那所谓的和平是其他人施捨给我的,那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收回这份和平——把自己命运的主导权交给一群居心叵测的上位者,就像给自己的脖颈戴上镣铐,如果你让自己沦为家畜,就不该期待别人会来尊重你。」 乌利亚沉默片刻,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支持您的决定。」 第359页 「谢谢你。」埃斐低声道,「我仍在考虑自己该做到怎样的程度……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无论最后结局将走向何方,这都会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决定。」 等天彻底亮了之后,她将奴隶和孩子们託付给了哈兰,自己则和乌利亚去了一趟农场,试图找一找有没有什么还没被烧毁的东西。最后,他们找到了几件被压在木板下的旧衣服,一袋用剩下的银币(被烧坏了几枚),家禽与牲畜都被烧焦了,乌利亚勉强从它们焦黑的尸体上割下了几块还带着点肉色的部分。 田野完全被大火摧毁了——这片曾经被某位神明勤劳开垦,播种和施肥的土地,如今只剩下了一抔灰烬。也许是风向的缘故,柴房反而没有被烧得那么彻底,埃斐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剩余的种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发芽,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在这期间,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巴尔。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但工作总是认真勤恳,农场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但这些痕迹轻易就被付之一炬,而他自己也消失了,仿佛从未来到过这里一样。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几辆骆驼车慢慢悠悠地从不远处驶来,埃斐认出了其中一只骆驼身后拉的车厢——那是她的车,只是被她遗落在了提尔。驾驶骆驼的是一名她不认识的年轻人,穿着称不上华贵,但也十分体面,看上去应该是某一位贵族的使者。 骆驼车在他们跟前停下了,年轻人从车厢前座上一跃而下,眼神轻飘飘地打量着她:「想来您就是埃斐猊下了。」 仅仅是对方轻佻的态度,就让她把阿比巴尔从名单上划除了,同理还有约纳松,一个总是被其他戒主嘲弄为蜡烛匠的家族,不可能培养出这样趾高气扬的下属:「梅尔卡特沙玛?还是埃格尔兹?」 「当然是尊贵的古老之血,梅尔卡特沙玛家族。」年轻人并不避讳,还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听说您是以色列的宰相——噢,抱歉,我忘了,应该是前宰相。我正奇怪您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狼狈呢,现在倒是解惑了。」 为自己当了一条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埃斐莫名感到了一丝熟悉。 「看来你帮忙送来了我的骆驼车。」 「您的车?」年轻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瞧我,差点忘了——不错,伟大的戒主梅尔卡特沙玛大人让我把您的东西送来,您前天走得太急,把重要的东西都落在提尔了。」 年轻人命令其他僕从掀开车厢的垂帘,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两辆骆驼车,一辆放着已经干枯、褪色了的花,一辆放着她定制的蒸馏器的拆分零件,然而它们已经被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仅仅两天时间,是不可能让铁器锈成这样的——甫一闻到那股咸涩的气味,埃斐就知道,梅尔卡特沙玛一定没能参透蒸馏器运作的原理,于是恼羞成怒地把它们扔进海水里浸泡,然后特意派人把已经被铁锈蛀坏了的零件送了回来,连带着已经干枯了的花朵一起用来羞辱她。 「我的贵主不惜派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送回属于您的东西,贵主还托我转告您,这美丽的鲜花与精工制造的铁器与您正合适……」话音未落,年轻人的笑容倏地僵住了,声音几乎变为了尖叫,「等等,您的随从想干什么?!」 在其他僕从反应过来前,乌利亚率先一步将断矛架在年轻人的脖子上:「只需您一声令下,我就割开这个无礼之徒的喉咙。」 埃斐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脸上轻浮的神态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惊恐与慌张,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要对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使者这么无理,乌利亚。」 乌利亚点了点头,毫无异议地收回了断矛。 「对于刚才失礼的举动,我感到非常抱歉。」她说,「请代我转告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我很感谢他送来的礼物,很快我就会送上比这丰厚得多的回礼……一点小小的心意而已,请他务必笑纳。」 xxx 「她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玛施故作谦卑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约纳松之前就见过他的那点把戏了,尽管他很意外埃斐竟然就这样低头了,但也知道玛施的表演中有刻意夸张的成分。他对此感到很噁心,无论如何,那位阁下都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他不愿见到这样除了有一张好皮相外只会谗言媚主的傢伙,去随便轻贱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可现场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笑得花枝乱颤,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有趣的滑稽戏,无论他们的表现是真是假,都极大的满足了梅尔卡特沙玛的虚荣心……约纳松敢保证,对方早就在自家府邸把这段话听过无数遍了。 梅尔卡特沙玛很早就派人去找埃斐的麻烦了,在私下享受了几天成功羞辱对方的乐趣后,才佯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把自己年轻的亲信带到会议上,向所有人宣告:他赢得了这场较量的胜利,埃斐——这个曾以智慧闻名于整个黎凡特的女人,以色列王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如今也不得不向他——梅尔卡特沙玛低头。 「真不敢相信,那位宰相大人居然屈服了。」 埃格尔兹咳嗽了一声:「恕我提醒,斯特灵大人,是前宰相。」 第360页 「没错,看我差点忘了。」这也是老把戏了,但他们似乎总玩不腻,「但也太了不起了,连阿比巴尔王都做不到这种事,梅尔卡特沙玛大人却做到了。」 「梅尔卡特沙玛大人当然能做到。」埃格尔兹朝自己的贵主微笑,「您能做到,而国王做不到——这是世界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了。」 约纳松觉得t这种虚荣心荒谬至极。当对方还任职宰相时,梅尔卡特沙玛在她面前,就像玛施在他面前那样谄媚,哪怕当埃斐失去地位上的天然优势后,依然能凭藉自己的才能与九戒会坐在一张桌子前谈判,足以证明她是值得九戒会深交的朋友,而梅尔卡特沙玛能做的只是在她忙于解决马格努松时在背后偷偷捅她一刀,除了「卑劣」二字,他想不出其他形容词来评价这种做法。 当然,他是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准确地说,短时间内他都没有权利在会议上发表任何言论,因为他是其他戒主眼中的背叛者,一个让九戒会威严扫地,骨子里依然低贱的蜡烛匠。 「你真是太谬赞了,埃格尔兹戒主。」梅尔卡特沙玛抚了抚自己的鬍鬚,「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让九戒会在世人眼中仍保有颜面,这是我能为行会的各位所能做到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您的谦虚快要令我落泪了。」埃格尔兹说,「我不得不说,您捍卫了在座所有戒主的尊严——在有人不知廉耻地损害了它之后。」 一时间,约纳松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些埋怨埃斐居然就这么低头了,否则他至少还能从这些人外厉内荏的嘴脸中寻求一些慰藉:「埃格尔兹大人说的没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别对我们的老伙计那么严苛,埃格尔兹戒主。」梅尔卡特沙玛说,「我相信约纳松戒主以后不会再犯的,除了知道该怎么做蜡烛之外,人总得记住一些别的东西,不是吗?」 约纳松只能低声下气地回答:「我会谨遵您的教导。」 「很好。」对方满意地点了点头,「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以后的事吧。关于那位前宰相口中神秘的伊比利亚,以及她永葆青春的秘密……」 梅尔卡特沙玛的声音忽然卡住了——约纳松看着他突然麻木地睁大了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酒杯,眼瞳急剧缩小,原本红润的面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为了惨白。 离得最近的埃格尔兹戒主明显也被他的反常吓了一跳:「梅尔卡特沙玛大人……?您怎么了?」 梅尔卡特沙玛并没有回答他,仍目光呆滞地望着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色愈来愈青,嘴唇愈来愈紫,他嚅动了一下嘴,暗红色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进了酒杯里。 他仍这样端坐着,保持着身为古老之血,九戒会威严的捍卫者,令以色列前宰相都不得不屈服的高贵之人的姿态,只是已经没了唿吸。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第165章 尽管约纳松总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表现出一些惶恐与惊讶,但现实是——当他看见埃斐,这位诸多戒主口中「身为以色列前宰相」的女人,正坐在他卧室的香柏木椅子上,泰然闲适地眺望窗外不远处的葡萄藤架时,约纳松意识到,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教他惊奇了。 「下午好,约纳松戒主。」她礼貌地同他打了招唿,仿佛是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一样, 「请坐下吧, 上次相见,已经是许多天以前的事了。」 在宽大的衣袖下,他得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才没能在说话时打颤:「好久不见,猊下,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 他没有问有关梅尔卡特沙玛的事,就像他也不会问对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的。 「您太客气了。」她微微一笑,「听说这几天九戒会很忙……抱歉, 现在似乎不能用这个称唿了, 也许还是用商人行会更好一些。」 约纳松明白她的意思——马格努松家族的后代中没什么值得期待的继承人,梅尔卡特沙玛家族倒是人丁兴旺,但有不少成员都出来主张了自己的继承权,包括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几个孩子,他本人的兄弟,甚至是他妻子的兄弟,因为内部的权力斗争,这个血统高贵,歷史悠久的家族如今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无论如何, 两位戒主接连死亡,如今商人行会的头目只剩下七人,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有人能补上,自然不好再称作「九戒会」了。 「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事,我感到很遗憾。」她说。 约纳松心里只想冷笑,但他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巴尔神在上,不久之前他还在心里嘲讽梅尔卡特沙玛在对方勉强谄媚得和奴僕没什么区别,结果自己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是被毒死的。」 「我知道。」埃斐将葡萄酒倒进玻璃杯里,两杯都是半满,她将其中一杯推给了他,「泣血之女——相传魔女会在夜晚拜访那些还未结婚就将身体献给了心爱的男人,最后被对方抛弃的女人,她们的眼泪可以炼成剧毒,死者体表不会有任何腐败溃烂的地方,只会在嘴角流下一抹鲜血,魔女取下那滴血让女人饮下,身体即可恢復纯净,变回处子……不过据我所知,这东西实际上没有那么神奇,人们总是对魔法相关的事物有诸多联想,可那不过是一种无色无味毒药。 」 第361页 连王宫的验尸官都没能搞清楚梅尔卡特沙玛是中了什么毒,而她竟然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梅尔卡特沙玛死状,甚至是毒药的名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虽然也不值得惊奇就是了。尽管大部分戒主出于某种莫名的自尊心而不愿承认现实,但他们口中的「以色列前宰相」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杀死了九戒会的领头人。 约纳松努力想露出微笑,但嘴角的肌肉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两下:「看来您对魔法和毒药都很了解。」 「我本人对魔法的了解实在浅薄,只是恰巧有一位对魔法颇有造诣的朋友。」她摇晃着酒杯,「不管怎么说,魔法都是难以捉摸的危险之物,马格努松戒主因此而死,和他颇有交情的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很快也步了他的后尘,实在是令人唏嘘。」 说到这里,她仿佛意有所指地朝他点了点头:「不尝一尝这酒吗?产自西顿的一座葡萄园,据说是那里最顶尖的佳酿。」 约纳松看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仿佛是梅尔卡特沙玛的血,又或者是他的血:「非常抱歉,比起酒,我更喜欢饮用蜂蜜水……」 「您有一座储藏着各种美酒的地窖,大人。」 他的背后渗出了冷汗:「我已经不年轻了,是时候去喜欢一些不会让我头晕目眩的饮品了。」 「少量的酒能让您的身体暖和起来。」她说,「何况,冬季和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临了,一点温暖能帮您不为这狂乱的寒冷所伤。」 他真心希望对方没有任何潜台词,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我以为凛冬的风暴已经在几天前结束了。」 「是吗?」她露出一个故作迷茫的微笑,「可在我看来,它才正要开始呢。」 她的语气很温和,但约纳松的手已经颤抖得把葡萄酒晃了出来,暗红色的液体滴在他的裤子上,却让他想起了那天下午悄然死去的梅尔卡特沙玛,也是饮下了一杯葡萄酒,他以为那是佳酿,实则是泣血之女。 「猊下。」他几乎遏制不住哽咽,「我知道您憎恨九戒会,但我从未对您有过冒犯,那日在会议上,也是我主动坦言了您孩子的下落,虽然我没能阻止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僱佣强盗袭击您的农场,但您难道不认为,我值得比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更好一些的结局吗?」 「别太紧张,约纳松戒主。」她笑了起来,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您不会觉得我特意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毒死您吧?」 「您不想要我的命?」 「不,正如您刚才所言,在那天的会议上,您帮了我很大的忙。」她说,「而且我当时也说了,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我从不食言。 」 「当然,当然!一诺胜过千金!」他语速快得像是被烫到了嘴,「那您今天特意拜访,是为了……」 「我之前就与您说了,冬季和暴风雨很快就会到来。」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梅尔卡特沙玛家族陷入内乱,短时间内无法有一个确定的人选站出来主持大局,而马格努t松家族后继无人,很快就会落寞,恐怕难以继续在商人行会拥有一席之地了。如今领头人的位置空了出来,想必各位戒主内心对这个位置多少都有自己的想法。」 「既然梅尔卡特沙玛戒主不在了,那么按照能力与家族名望,继承这个位置的应该埃格尔兹戒主。」 「他登不上那个位置。」 闻言,约纳松心里咯噔了一下:「埃格尔兹戒主……也要步上马格努松戒主的后尘了吗?」 「当然不会。」她低声道,「只是他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这样的人很难作为领袖……总之,他不会出现在候选人的名单上。从我的角度来看,商人行会的新领袖应该更年轻,更有才能,不是仰仗先祖积累的财富,而是靠自己的能力挣得了地位——加上我本人的一点点私心,毕竟谁不希望行会里话语权最大的人是自己的朋友呢?」 约纳松沉默片刻:「您是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有领会错您的话……」 「我希望您能成为商人行会的代表人物,约纳松戒主。」埃斐放下酒杯,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您接受我的提议,您就会坐上那个位置——当然,前提是您愿意相信我的话。作为交换,在马格努松家族被商人行会除名后,我有一个推荐的人选,一支歷史悠久的家族商队,规模不大,但很有能力,子嗣也很优秀,在一些贵人的帮助下,很快就会成为行会的中流砥柱。」 「……您还真是毫不掩饰想要利用我的打算。」 「当一个人所处的位置还不足以保护自己的珍贵之物时,身上还有值得别人利用的地方,其实是一件好事。那意味着你或许还有和别人谈判的资格,否则你唯一能得到的答覆只有拒绝。」她嘆息一声,「约纳松戒主,您难道甘心当一辈子蜡烛匠吗?」 他当然不甘心,但一个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尽管如此,他的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胆敢觊觎行会领袖之位的程度,也许其他戒主说得没错,虽然他有了自己的商会,而且规模不小,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那个贵族和奴隶的私生子,那个赛普勒斯的小蜡烛匠。 「如果我说……很遗憾……」他艰难地开口道,「我会有什么下场?」 「约纳松大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您如此不尊重我?1」她有些责怪地看着他,「如果您不点头,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我不得不去寻找其他朋友而已……而且我也能理解,这些只言片语还不足以让您忽视其中潜藏的巨大风险,我不会要求您即刻给我答覆。凛冬的风暴仍在继续,审时度势地选择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投资不是什么坏事。」 第362页 她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不过,如果您对我的提议有所意动……在适当的时候,您会见到我的。」 在埃斐离开前,约纳松说道:「即使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和埃格尔兹戒主都不存在,也该由斯特灵戒主担任领袖的职务,您应该知道,他是希兰王子的外祖父,而希兰王子是阿比巴尔陛下中意的继承人,接受了巴尔神的赐福得到了一头金髮。」 「他确实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因素。」埃斐说,「如果你登上那个位置,斯特灵戒主会联合部分家族形成一股新的势力与你对抗,他会对你的每一个提议提出反对,对你任何想要交好的暗示嗤之以鼻,他会公开对你的仇人表示喜爱,对你的朋友表示憎恶。只要你在会议上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便会胡搅蛮缠,让会议迟迟难以有确凿的结果,他会将行会分割成两个阵营,导致你们的会议效率低下,陷入党同伐异的狂热中,难以像曾经那样拧成一股足以对抗王室的力量。」 约纳松咀嚼着这长长的一段话:「您和陛下想必都很满意。」 「于我而言倒没什么。」埃斐的背影倏忽消失在门后,唯有余音缭绕,「他放任梅尔卡特沙玛僱人放火,差点烧掉了自己最大的底牌,如今没出什么事,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奖赏了。」 第166章 下午,埃斐终于清点完了从提尔运来的物资——十辆骆驼车和两辆马车,其中有四辆骆驼车来自王宫,六辆来自斯特灵商会——仿佛无法忍受自己在这方面被别人专美于前,阿比巴尔又追加了两车的份额,四匹骏马拉着满载食物和衣物的车厢飞驰而来,反而比骆驼车到得还早。 「至少暂时不缺过冬的食物了。」耶底底亚嘆了口气,「可惜房屋要搭建成型还得等很久,没想到马格努松的商船居然会成为我们的避难所。」 原本负责协助她清点货物的是塔玛, 然而她可怜的女孩因为伤口感染被送去了西顿, 交由安赫卡进行治疗,耶底底亚则在她离开后全面接手了她的工作。 经过几天的时间,他们在被烧毁的农场边搭建起了几个草棚,在白日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临时作为休息的场所, 但夜晚就有些难熬了,基本还是得回到船舱里才能勉强抵御寒冷。 她摘下了那些奴隶身上的镣铐,给了他们粮食并允许他们在船舱过夜,像对待普通的工人那样对待他们。让他们去工作,他们就开垦农田,搭建房屋,让他们吃饭,他们就把分发下来的馕饼吃了,让他们休息,他们就坐在草棚里眺望大海。 他们彼此之间从不交流,似乎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欲望——只有一次,埃斐在入夜前听见一个年轻人在唱歌,算不上多么动听,但透露出惬意,察觉到她的视线后,歌声就停止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听见过那个年轻人唱歌。 相对而言,年幼的孩子们就稍显活泼一些,闲暇时会在田野里捉小虫子,或是到海岸边散步捡海星和贝壳玩,但当看到她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下跪,以及僵硬拘谨地微笑。 「您不对他们说些什么吗?」耶底底亚问道,「就像您曾经对归栖者们一样,说些鼓舞他们的话。」 「归栖者和他们不同。」埃斐回答,「前者已经见识过了这个广袤的世界,他们的内心本就充满热情,我只是引导他们把这种热情释放出来,至于后者……他们的心是枯萎了的花,比起修剪枝叶,我得先让他们活过来。」 虽然镣铐被摘下了,但在内心深处,他们依然是那个被关在牢笼里的奴隶……奴隶商人驯化奴隶的手段实在可怕,她必须让他们回到真实的人类社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才能考虑下一步的事。 片刻过去,雷纳敲门进来:「听说您有事找我,猊下。」 约哈斯玛西亚一家已经返回提尔,帕提跟着塔玛一起被送去安赫卡那里治疗了,雷纳却自告奋勇地提出想要留下,他本人颇有才能,在母亲怀孕后,作为父亲的副手积累了不少经验,帮了许多忙。 埃斐欣赏他的勤快和能力,但也很清楚他正在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想要以此为由远离自己的家人——因自己而奔波受累的父母,受他连累而瞎了一只眼睛的妹妹,以及在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最终依然惨死在他眼前的娜比拉,他无法面对这一切,只能假装自己沉浸在对工作的热爱中。 「我叫你来,是想对你这几天的帮助表示感谢,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雷纳。」 「这都是我该做的。」雷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尽管受到了称赞,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之色,「除此之外,我实在无以回报您的恩情。」 「你会有其他机会的……」她轻声道,「但不是在这里。不管怎么说,你的家在提尔,你不可能躲在这里一辈子,雷纳。」 「我……」他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回到那里。」 「我很想安慰你,雷纳……但现实是,我无法代替你的家人给你答案。」埃斐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不过我依然会提供你一种选择——回到提尔,并为我办事,我可以保证你们家将得到与付出相等,甚至更多的回报。」 耶底底亚歪了歪脑袋——这是他最近才有的一个习惯动作,埃斐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确认他没有患上什么颈椎疾病,应该只是单纯认为自己这么做比较讨人喜欢,他大抵也到了善于运用年t龄优势和相貌为自己博取喜爱的时候了:「我该离开吗?」 第363页 「你可以留下。」 他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生怕她反悔一样:「那我要留下。」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她的目光落回雷纳身上,「九戒会如今空出了一个位置,虽然提尔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但最后那个名额会属于你们,区别是负责作为家族代表出席的你还是你父亲——诚然,约哈斯先生是一个和善的好人,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但很难成为一个好的商会领袖,所以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你负责代表家族商会出席会议。」 「可我们家连商会都没有,只是一支小小的商队……」 「以后会有的。」埃斐轻声打断了他,「你的家族将进入商人行会,位列戒主之席,并长久地为我效力——这是你的母亲玛西亚夫人向我请求正义的代价。这份承诺我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很快也将实现,现在轮到你的家族兑现的承诺了。」 「我……我不知道……」他的回答越来越艰难,「请原谅我,猊下,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和那些奴隶商人们和平共处……也许我会坏了您的事… …」 「约纳松戒主会成为你同一阵线的伙伴,他的家族不经营奴隶买卖。」她说,「我明白你内心的痛苦,雷纳。你之所愿不过是希望一个无辜的女孩能过得更好,可为此你付出了自己,自己的妹妹,还连累了自己的家人,你的善意为所有你爱的人带来了灾难,你感到迷茫,疑惑做一个冷漠的人是否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对方的肩膀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过去我和你有过一样的挣扎——我希望能过上平静安定的生活,厌倦了世俗的争斗和纷扰。马格努松死后,我也曾萌生过让一切恩怨都于此停止的打算,然后有一群强盗找上门来,将我的家付之一炬。」她说,「不要把某些事情搞混了,雷纳,你如今的遭遇并不是源自你身上的善,而是因为你没能抵御别人的恶。」 埃斐将一枚戒指放在桌子上,向雷纳的方向推了推。这是马格努松的戒指,上面原本雕刻着双子鱼,如今已经被工匠磨平了。 「现在我给你可以抵御恶的力量。」她说,「当然,前提是你打算去面对它。客观而言,虽然很消极,但逃避也是一种抵御恶的手段,只是你一旦选择逃避,那么命运的主动权就交到了别人的手里,那么最糟糕的情况是……有朝一日你会无路可逃。」 雷纳看着那枚戒指,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他的神情再次恢復死寂,直到他的眼泪在脸颊上干涸,雷纳才慢慢地拿起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 「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他哑声道,「虽然不知道您许诺了母亲什么,但我由衷希望那剩下的一半正义也能早日兑现。」 「不需要太久。」她说,「等你到提尔的时候,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xxx 埃格尔兹是带着疲倦入睡的,没有叫任何女奴过来为他暖床,今天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各种情态的女人,大多数都挂着眼泪,还有一小部分面上佯装哀愁,暗地里却想与他调情,大多是梅尔卡特沙玛那些风韵犹存的情人,知道自己失去了依靠,努力想要寻找下一个靠山,否则她们多半要在妓院里度过余生了。 他对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没有兴趣,不过别人的女人总能带来另一种乐趣,如果对方恰巧是你曾需要谦卑讨好的对象的女人,那种乐趣就更浓厚了。 作为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生前信赖的副手,埃格尔兹这几天频繁拜访梅尔卡特沙玛家族,除了表面上的情谊外,也是为了搞清楚这个家族如今的情况,到底是应该继续侍奉下一位梅尔卡特沙玛的家主,还是干脆踢掉对方,自己坐上九戒会之首的宝座……从这几天梅尔卡特沙玛家族内部的分裂动盪来看,后者显然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埃格尔兹躺在床上默默向巴尔神作了一遍祷告,祈求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内乱永不停歇。他对埃斐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憎,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成了帮助他更进一步的关键人物,等他成为九戒会的新领袖,倒是可以考虑不计较她曾让九戒会威严扫地的冒犯行径。 一夜过去,他睡得很沉,没能如他希望的那般在梦中看见自己被其他戒主围拥奉承的场景,但也不必着急,梅尔卡特沙玛曾经享受过的权力和待遇,他迟早都会拥有。 因为天气寒冷,虽然已经醒了,但埃格尔兹还是闭着眼睛在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儿,睡意朦胧之中,他感觉身后有一个柔软的身体紧挨着他,多半是珍珠房的哪个小雀儿按捺不住自己,晚上偷偷熘到他的床上来,想要博取宠爱。 他摸了摸背后那软绵绵的手,带着一点湿意,而且很凉,空气中有着血的气味,大概是那个女孩来葵水了,埃格尔兹暗暗决定整个冬天都不再让这个女孩侍寝——等他睁开眼后,如果那女孩的容貌不足以让他心生怜悯,那么她就可以跟梅尔卡特沙玛的那群老情人一起滚去妓院了。 然而,当他转过身打算呵斥那个女孩时,引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血淋淋的脸。 与其说那是脸,不如说那只是一个破碎了一半的脑袋——曾经是脸的地方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被揭下了一层皮,眼珠、鼻子和嘴唇支离破碎地嵌在酱色的血肉,其中一只眼珠已经烂了,另一只则刚好对着他的眼睛,配上一半的嘴唇和几颗牙齿,像是在朝他微笑。 第364页 而埋在床单下的是一具肿胀的身躯,没有脑袋破损得那么严重,但青白色的皮肤上分泌出一层黏腻的油脂,粘住了毛毯,他刚刚摸到的是死尸的左手,同样肿胀而潮湿,手指头像是烂掉了的葡萄,指甲像石头一样发灰。 那是死去已久的马格努松戒主。 埃格尔兹的大脑一片空白,霎时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反应,只是感觉胃袋紧缩,耳膜隐隐作痛——那是他的尖叫。 第167章 距离那天惨痛的遭遇已经过去了数日,农场的修復已经初步成型,耶底底亚看着毛驴拖着铁犁缓慢地从田野的一边走到另一边,不远处有孩子正在往土里埋冬小麦的种子,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是不是好久都没有见到巴尔了。」他说。 希兰原本正在给海螺挠痒痒,好让它打开贝壳露出里面的海螺肉,听到他的话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好像是欸……呜哇!好险,差点被夹住手指了,如果我残疾了就是你的错啦!」 「虽说巴尔是神明大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呢?」塔玛嘆了口气,她脚上溃烂的部分已经被治好了,但还没恢復到可以行走自如的程度。 「根本没必要担心,可别看他在你们面前是那种样子,真正的巴尔神可是众神之王,一场小小的火灾而已,他才不会放在眼里呢。」 塔玛轻轻笑了一声:「也是……不过他不在的话, 还真是有点寂寞呢。」 「是啊。」希兰说,「巴尔神在的话, 有人可以种地做饭, 处理鸡粪和猪粪,还可以看耶底底亚被气得跳脚的样子。」 「……我可没有被气得跳脚,以为我和你一样吗?」耶底底亚冷哼一声,「和神明住在同一屋檐下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迦南的诸神总是草率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毫不掩饰自身性格中卑劣的一面,半点超脱于世俗的神性也没有,不过是一群有着强大力量的人类而已。」 希兰翻了个白眼:「哈——确实,喜欢传播瘟疫,心胸狭隘,把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神明全称作伪神的雅威肯定充满了神性吧,我们以色列人的神真是太伟大啦!」 「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吵起来。」塔玛无奈地摇了摇头,「猊下不是说过吗?只要不会伤害到别人,选择信仰哪位神明是每个人自己的自由……猊下本人就不信仰任何神明,你们难道也要为此去指责她吗?」 真是一个狡猾的傢伙——当她搬出埃斐的旗号时,他们就已经溃败了。耶底底亚摇了摇头,希兰则摊了摊手,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话说回来。」塔玛说,「你们知道猊下最近都在筹划什么吗?」 「谁知道。」希兰继续回去挠他的t海螺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反正农场的范围看起来比以前宽阔了不少,都快变成一座村落了,看上去要建不少房子。」 「猊下应该是想收容马格努松所有的奴隶。」耶底底亚没有说的是,埃斐同时还在进行一件更危险的计划——推翻并重新构建商人行会的内部格局,而商人行会是提尔,甚至整个迦南海岸的经济命脉,她正在做一件会影响数个国家的大事。 他最近一直跟在埃斐身边,后者并没有刻意迴避他……或许她也意识到是时候让他们离开象牙塔,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了。 耶底底亚就这样参与了她计划的全部过程,先是死去的梅尔卡特沙玛,然后是因受惊而精神失常的埃格尔兹。这期间她还离开过一次——按照她的说法,「去和下一任商人行会的领袖聊一聊」,在商人行会内部最动盪的时候,她的口吻平静得仿佛这个位置早已被命运钦定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埃格尔兹呢?」在得知埃格尔兹患上疯病的消息后,他这样问道,「您完全可以像对待梅尔卡特沙玛一样,让他在众目睽睽下死去,证明您能杀死一个戒主,就能杀死第二个。」 「这世上有许多方式可以让你展示自身的力量,杀死你的敌人是一种不错的手段,但不是最好的那个。」埃斐回答,「也许这会让你很意外,不过即使是在农场被放火焚烧之后,我都没有确定是否该让梅尔卡特沙玛提前出局——虽然很让人挫败,但我们有时不得不与一些愿意合作的坏人为伍。」 「可您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埃斐点了点头:「他太短视,又自视甚高,我不会与这样的人合作。如果他足够聪明,那天就应该派他手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过来。若我表现得失魂落魄,他的手下就可以恩威并施,强迫性地让我交出他想要的东西;若我满腔怒火,他就该以退为进,先试探事情有没有转机的可能;若我表现出不合常理的冷静,则应该放低姿态,委婉地表示他的主人愿意付出一点代价来让恩怨到此为止……可梅尔卡特沙玛没有这么做,他选择派一个愚蠢的傢伙过来对我冷嘲热讽— —践踏我的尊严,让我卑躬屈膝地侍奉他,这是梅尔卡特沙玛唯一愿意与我合作的方式。」 埃斐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这似乎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耶底底亚以前也见到过,但从未如此像最近这段时间一样频繁。 「至于埃格尔兹,他只是梅尔卡特沙玛的一条狗,尚不如他的主人那样罪孽深重,无需以性命抵债。但他资歷足够,又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到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支持。如果他继承了这个位置,九戒会就依然是那个可以联合起来对抗王室的庞大势力,阿比巴尔不会想看到这样的画面,我也一样。」 第365页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一句话都有令人颤慄的力量。耶底底亚知道,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安居乡野向他们教授知识的导师,但也不是曾经辅佐大卫登上王位的以色列宰相,是比那更深沉,更有力量的东西… …那是统治者的气息。 「您想成为王吗?」当他回过神时,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他感觉身体僵硬,掌心渗出了冷汗,久违地找回了过去在对方面前感到惶恐不安的日子。 埃斐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假使她有,至少也没表现出来:「我还在……考虑未来的路,但你看起来似乎很不希望我这么做。」 他的拇指不自觉地去抠食指的指节,片刻的踌躇后,他还是决定继续这个话题:「成为王的话,会失去很多东西。」 「无论你处在什么位置上,都会失去很多东西。」她说,「有的人即使遭受了羞辱也得默默承受,有的人即使跪碎了膝盖也无法换来正义,有的人必须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承受屈辱直至死亡……身份的改变只是让人所承受的痛苦有所不同,但不能抚平痛苦本身。」 说罢,她长久地凝视他,忽然嘆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到我这里来,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没什么犹豫地照做了,他看着埃斐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简直快得吓人——他该回抱她吗?还是该保持不动?如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幸好你和塔玛都没有事。」他听见了她的嘆息,「否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耶底底亚心底很雀跃,但又觉得自己在这种悲伤的氛围下感到高兴有点不太合适,内心对自己很是谴责:「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神明会庇佑我。」 「如果雅威真的如此眷顾你,那么从最开始它就不该让你沦落至那种境地。」她说,「但是没关系,雅威没有做到的事,我会做到。」 ……………… 「巴尔神不在,猊下也不在。虽然人变多了,但气氛反而变得好冷清哦……」希兰推了推耶底底亚的肩膀,「可以回神了,耶底底亚。」 被他这么一推,耶底底亚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你干嘛?」 「没干嘛,就想看你会不会摔个屁股墩。」 「这种不文雅的措辞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耶底底亚拍了拍他刚才碰过的地方。 希兰抗议道:「喂喂,好过分啊,我难道是什么脏东西吗?」 耶底底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突然变得那么有自知之明,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在希兰把掏出来的海螺肉扔到他脸上之前,塔玛打断了这场幼稚的战争:「都停下!」 她看向他,自从经歷了马格努松的事情后,她就变得很有长姐风范了,「虽然希兰故意逗你生气是他的不对,但他刚刚的做法也是出自关心。耶底底亚,从刚刚开始你的脸色很苍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使你忧虑吗?」 他迟疑了一下:「我……」 「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我们分担。」塔玛说,「我们是家人啊,不是吗?」 多么狡猾啊……耶底底亚愈发坚定了这个认知。她都已经这么说了,他又怎能不对他们坦言? 耶底底亚低嘆一声:「如果有一天,猊下成为了王,你们会感到……」他顿了顿,咽下了不安二字,「感到不适应吗?」 「诶?难道猊下其实是哪个国家的王室遗落的公主吗?」希兰抓了抓头髮,「到底是什么样的国王和王后才能生出这种可怕的存在……好想见识一下,说不定长着两个脑袋和四只手呢!」 耶底底亚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件事:「别胡思乱想了,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 「还说别人胡思乱想,你的假设本身就够胡思乱想了。」希兰想了想,「虽然这个想法很奇怪,不过感觉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反正猊下以前发话也没有人敢忤逆,所谓王不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存在吗……噢,对了!等我登基为王,就把耶底底亚发配去清理猪粪。」 耶底底亚决定不去理会这个人间压水井的看法:「塔玛,你呢?」 「我吗?」塔玛愣了一下,「猊下以前为父……为大卫王效力的时候总是工作到很晚,但大卫王本人多数时候都很清闲,如果当上王能让猊下也清闲下来,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连塔玛也由衷地为埃斐成为王而高兴……难道感到不安的只有他吗?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忧什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那本该是他感到幸福的时刻,埃斐的双臂围绕着他,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她的嘆息从他的耳畔流过,她说自己无比庆幸他最终平安地回到她身边…… 对她而言,他是如此重要的人,她甚至还承诺会比神明更好地保护他,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耶底底亚?」他听见了塔玛的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你真的没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他试图回以一个微笑,却看见对方眼神中的忧虑更深了。 于是他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埃斐拥抱着他的那一幕,他仍记得对方柔t和的吐息、温热的皮肤和有力的臂膀,试图从中寻觅一些温暖与安定。 第366页 可那股毫无来由的失重感笼罩了他,他感觉自己在下坠,深渊里燃烧着地狱之火。 第168章 约纳松很少收到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私人邀请——事实上, 在此之前他只收到过一次请柬,因为其他戒主对约纳松商会不经营奴隶买卖的事情感到不安,作为商人行会的代表, 梅尔卡特沙玛只好亲自出面解决这件事, 代其他戒主评估一下他是否会成为商人行会的一根倒刺。 他仍记得,梅尔卡特沙玛起先是柔声细语,听到他拒绝后,语气又变为恩威并施,直到他被逼到退无可退,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对方才松了口气似的,露出满意的神情,客气地让他离开了。 从此以后, 「蜡烛匠」这个名字就同他如影随形,成为了戒主们之间诸多老掉牙笑话中的一个。 约纳松对梅尔卡特沙玛没什么怨恨,后者和九戒会的很多戒主一样,因为高贵的血统,他们天生就拥有者庞大的资源,也理所应当地比别人更容易成功——尽管戒主们更喜欢把这种「成功」全部归结于他们自己。约纳松很羡慕他们,甚至称得上是嫉妒,但他的发家也建立在那位不知名的贵族生父提供的一笔善款之上,本质上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虽说梅尔卡特沙玛的癖好独特,喜欢熟龄,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如果是精力旺盛的美艷寡妇就更好了) ,但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情妇,她形如枯藁,头髮是精铁一样的灰白色,过分干瘪的面颊突出了崎岖的颧骨,显得病恹恹的,不过她的身份比那些普通的情妇更加重要。 约纳松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她在这里担任一种叫作制酒师的职业。 作为海上民族,酒水对迦南人是必不可少的乐趣,这个女人擅长将不同的酒混在一起调制出全新的口味,她的才能使得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晚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引领着提尔贵族阶级的时尚潮流,他有幸喝过她调制的蜂蜜酒,加入了淬鍊的海盐和另一些他不知道的香料,口味独特而醇厚,令人难以忘怀。 他本以为对方会带他去见前任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儿子,或兄弟,或任何一个正在为争夺家主之位而绞尽脑汁的人,然而对方领着他走进一条隐秘而幽静的小径,仿佛要带他走进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生前的秘密花园……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女人推开了门——戒主们之间另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以色列前宰相——正坐在他们上次见面时差不多的位置上,无声地对他微笑。 他先是惊异地看盯着埃斐看了一会儿,又惊异地盯着那个灰白头髮的女人看了一会儿,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光怪陆离,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可惜现场有这种想法的仅有他一人,那灰发女人不仅不惊讶,反而十分敬重地禀告:「猊下,约纳松大人已经到了。」 「辛苦你了。」埃斐朝她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到了他身上,「几天不见了,约纳松大人。」 「好久不见……」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拔腿就跑,然而当他艰难地走进房里时,听见灰发女人从外面关门的声音,他又由衷地感到后悔,「今天过后,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惊讶了。」 「我以为您上次就是这么想的。」 约纳松噎了一下:「好吧,我得承认您完全拿捏了我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缓了情绪,「您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 「您大概已经忘了,约纳松大人。」她平静地说道,「上次分别时我曾说过,如果您对我的提议有所意动,在适当的时候,您就会见到我。所以并不是我有事找您,而是您有事找我。」 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但约纳松也无法反驳这句话,自从得知埃格尔兹陷入癫狂后,他对埃斐的畏惧又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程度。 梅尔卡特沙玛死后,其余的戒主面上不说,私下却诚实地增加了身边的守卫,认为这样就能抵挡刺客的暗杀——确实,埃格尔兹没有死,但他的遭遇远比被刺客暗杀这种权力斗争中常见的戏码更可怕。在守卫们的重重包围下,埃斐派出的人能够把马格努松的死尸送到埃格尔兹的床上,悄无声息地让他与尸体共度一晚,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这件事,这可比刺客走到埃格尔兹床边对他的喉咙划一刀要可怕得多。 「确实是我有事找您。」他嘆了口气,「您说的不错,我不想一辈子当别人口中的蜡烛匠,如果现在还没有太晚的话,我仍希望能得到您的友谊。」 埃斐回以微笑——礼貌性的那种,看得出她并没有为此而高兴——也是,既然她都引导他来到这里了,大概早就笃定这一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覆:「我从未收回过。」 「您的话真令我安心。」约纳松说,「不知道我是否有地方能为您效劳,作为……友谊的见证。」 「说来惭愧。」她低声道,「您应该也知道,我的农场被烧毁了,而冬季又近在眼前……」 「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急忙道,「物资,食物,过冬的衣物,修建房屋的工人……但凡是您想要的,应有尽有,约纳松商会愿竭诚为您服务!」 即使是面上一直波澜不惊的埃斐,似乎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约纳松也知道自己现在简直谄媚得没法看,不过他和梅尔卡特沙玛不同,没有什么难以放下的自尊心……说白一点,再没脸没皮的日子他都经歷过,只要对方别半夜把谁的尸体丢在他床上,让他去舔对方的鞋子都无所谓。 第367页 对梅尔卡特沙玛雇强盗烧毁农场的事情冷眼旁观,是目前他身上唯一的污点,如果只需要投入金钱就能洗清这个污点,对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片刻过后,埃斐才开口道:「您很热情……当然,我很感谢您的热情,不过如果您以后要坐在更高的位置上,让别人适当领略您的冷漠会是一种好的选择。」 又过了一会儿,她继续道:「我很感谢您的帮助,不过既然是朋友,我也不会让您无止尽地付出,当我的领地恢復正常秩序后,也许我会和您在一些有关金钱的业务上展开讨论,确保双方的付出都能得到切实的回报。」 「回报?」约纳松搔了搔脸颊,「噢,抱歉,我是说……哈,我以为您只是想单方面地利用我呢。」 闻言,埃斐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正坐在这里,约纳松大人,而且听得见您说话。」 他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反正扯谎也会被您识破,既然如此,那么隐瞒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时我们总得说一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她说,「另外,有一件事我恐怕得先提醒您……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的交易,我与您之间的对话没必要一字不漏地交代给阿比巴尔。」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您和阿比巴尔王是同一阵营的?」 「阿比巴尔是我的朋友,这点没错。」她说,「但当人处在某个位置上时,很难像过去那样对自己的朋友保持坦诚。我不打算做什么有害于阿比巴尔事情,但他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约纳松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大概半分钟不到吧,确实是字面上的「一会儿」,心里就决定了倒戈的对象:「我能体谅您的难处,所以您具体希望我向阿比巴尔王隐瞒哪些事呢?」 埃斐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您可以自己看着办。」 「……您的回答可太教我为难了。」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大人。」她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容中的确有被取悦了的意思,「别太紧张,等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您会发现欺瞒一个人比您想像中容易得多。」 xxx 离开梅尔卡特沙玛府邸后,埃斐起身前往提尔的巴尔神庙,一位祭司在门口等待着她,尽管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对方表现得很尊敬,因为她是阿比巴尔王亲自点名的「客人」。 提尔巴尔神庙和西顿的制式相差不远,只是在规模和新旧程度上有所区别,提尔是后来崛起的城市,神庙总体而言比西顿t更新一些,建造上吸取了前人的经验,在合理范畴内扩大了神殿的长宽,没有重蹈西顿的新巴尔神庙因为神殿太宽而封不上屋顶的惨剧。 但无论是哪个神庙,本质上都没能脱离一些让她感到疑惑的地方——人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为一个肉眼无法辨识,可能根本没有具体形体的存在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 「我曾经的国家并不信仰巴尔神。」她说,「现在我迁家到了其他地方,可惜那里土地有限,没有给巴尔神建造神庙的空间。」 「如果您住的村落没有供奉巴尔神的条件,也可以用一座神龛代替。」那位祭司说,「仁慈的巴尔神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就厌倦自己的信徒。」 他确实不会,埃斐在心里回答,他甚至比他的绝大多数信徒都要勤快得多。 离开时,那位祭司给了她一个草环:「这是巴尔神庙特有的工艺品,只有高等祭司才能掌握草环编制的技艺,每年都有许多信徒不惜花重金请求购买……不过既然您是王的朋友,神庙不会向您收取分文,就请当作是巴尔神赐予信徒的恩典吧。」 「非常感谢。」埃斐接过草环,简略地瞥了一眼,「确实工艺精美。」 可惜不及你们的神。 第169章 「猊下。」埃斐回过头,乌利亚正站在她身后,目光看着她的脚下——在请求会见自己侍奉的对象时绝不直视对方,这是西臺人的习惯,他是一个不轻易因外界而改变自己的人, 「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我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当然。」她掀起一边的眉毛,「最好别告诉我,又有人因为不会搭脚手架而差点把自己的胳膊夹断。」 「不, 村落的恢復建设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乌利亚顿了一下, 继续道,「如果我还能称它是村落的话。」 埃斐嘆了口气:「我没指望能瞒过你,但也没想到你会发现得那么快。」 「没有一座村落会需要五十尺高的城墙,城墙上也不会布满箭垛。」他抬起头, 「我很想安慰自己,您只是不希望农村被强盗袭击的事情再度上演……但安慰也只是安慰,即使我去不在意那些城墙,也无法忽略您那些慷慨的朋友们送来的武器,无法忽略……您正日復一日地变回曾经在以色列的样子,甚至比那更甚。」 片刻的沉默后,她嘆息一声:「……害怕吗?乌利亚?」 「在许多年前, 我的性命就是您的了。」乌利亚说,「如果您现在命令我自刎, 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您的前半生几乎都深陷在阴谋和权力的泥沼中, 并为此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获得了解脱,如今却又要主动回到危险之中……也许还有斡旋的余地呢?您总是毫不犹豫地割捨自己的感受, 让我不得不为您感到忧虑。」 奇妙的是,尽管乌利亚和哈兰曾是彼此託付后背的同伴,但他们对她即将做的事反应截然不同——哈兰期待着她能在更高的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坚信有朝一日她将成就伟大之事;乌利亚则更注重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幸福,希望她能在脱离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后享受安宁的生活。 第368页 埃斐不觉得这两种想法有什么优劣之分,也理解乌利亚的顾虑。 事实上,她的确有许多选择,其中最简单的莫过于接受阿比巴尔的庇佑,受他保护,在必要情况下帮他办一些事情,她有太多办法可以向阿比巴尔证明他对她的「投资」是物超所值的,更不用说他心仪的继承人如今还在她的监护之下。 可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把期待寄托在一个比自己更位高权重的人身上,并用自己的余生去向对方证明自己是更有用的那个人。自她有记忆以来,似乎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至于证明的对象是大卫还是阿比巴尔,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抱歉,乌利亚。」最终,她如此答道,「我曾与你说过,我决不对别人施捨给我的和平报以期待,也决不会把命运的主导权交给别人……何况,未来是虚无缥缈的,眼下的情况却切切实实地困扰着我们,而我认为这么做就能解决这种困扰,这就是我的决断。」 「如您所愿,就像当初我回答您的一样,无论如何,最后我都支持您的决定。」乌利亚嘆了口气,「希望那些担忧只是一个老头多余的胡思乱想。」 「没有人可以预料未来。」尽管安赫卡曾告诉她,世上存在着能够窥视命运轨迹的才能者,但她对此报以怀疑,「不过有一件事是我正要做的,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见证它。」 乌利亚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他大概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这个黑匣子似的东西是一座神龛,香柏木上有着精美的雕纹和颜色鲜艷的神明画像,但也仅仅只有雕纹和画像:「这是巴尔神?没想到您打算正式供奉一位神明……」 说着,乌利亚停了一会儿,从那微妙的表情来看,多半是讶异于她居然要用那么简陋的神龛供奉迦南的众神之王,但他最后的说辞很委婉:「我猜那位大人不会介意的。」 xxx 世上最糟糕的事情,做了坏事时被自己的父母抓住。 当然,巴尔没有做坏事,阿娜特也不是他的父母,不过单论糟糕程度也不相上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自从苏美尔时期天国陨落,人类与神明之间的那层隔膜就消失了,对彼此的影响也变得更加直接,诸神无法像过去那样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便行走于人间。 要不像雅威一样从不现身,只是任命自己的人间代行者,要不就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分/身——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经常这么做,但那对当时的神明而言不过是多出一段记忆,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如今神明的分/身却犹如同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每失去一根都会令神明痛不欲生。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巴尔已经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过渡到习惯和麻木了——真好,他确实已经有五分钟没有听到阿娜特讲述当年他在摩特面前屈辱求饶,以及她下冥府后如何暴揍摩特并復活他的故事了。 「你好好回想一下,当初为了让你登上神王之位,我费了多少功夫?」阿娜特在他的房间里踱步,以人类的时间换算,她已经走了将近一周,如果是骡子的话大概已经开垦好一块农田了…… 一想起农田,巴尔的内心就充满了悲伤——唉,他的冬小麦,他的牧草,他精心呵护的农具,他饲养的小鸡(它们都快褪去雏毛了!),还有他收集的贝壳和珊瑚,顷刻间就被悉数烧毁了,人类贵族是多么残忍啊,轻易就叫这世上多出了一个心碎的神明。 「我当初为你找匠神打造雷锤,因为父神不愿意承认你而与他争吵,为了让母神承认你用金子贿赂她……」阿娜特忽然停住了,狐疑地眯起了眼睛,「怎么回事?巴尔,我亲爱的哥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巴尔吸了吸鼻子,妹妹的视线让他脸上已经癒合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听。」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被别的神打到丧失神格,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 巴尔小声回答:「有,你刚刚不是才提到我向摩特求饶的事情吗……」 「真是够了!你有没有点自尊心?!」阿娜特恼火道,「你可是众神之王,有哪个神王是这样的?恩利尔、安努、马尔杜克……天国尚存的时候,那些曾经登上过至高神之位的神明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 是啊,然后他们一个被炸掉了主城,王室灭亡,从此沦为了其他国家的宗教之都,一个被自己所守护的城市乌鲁克抛弃……马尔杜克更是压根没有坐上过天国的至高神之位,因为那时天国已经被人类贤者缇克曼努摧毁了,巴比伦人靠着埃努玛·埃利什1才勉强让马尔杜克恢復了往日荣光,但断了的根是不会再长出来的,再繁茂的枝叶最终也只会慢慢地腐烂。 「可我不想成为众神之王。」他看着她,「我也一直都对你这么说,阿娜特,你应该自己登上这个位置。比起我,父神更青睐你,他甚至亲自这样问过你。」 t 她看起来更烦躁了,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跳起来揍他:「我拒绝了!」 「是啊,可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阿娜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咒骂,「还不是因为这可恶的、该死的远古诅咒!我不可能为我自己争夺权力,如果我这么做就会重蹈前人的覆辙,你难道希望见到我被摩特关在深渊里焚烧吗?」 第369页 焚烧……这个词再度勾起了巴尔的伤感,他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阿娜特大概以为他是为自己的无能忏悔(其实不是,他早就对自己的无能习以为常了),神态软和了一些:「你也不必太难过,等到来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下,你就能恢復了,但在此之前,你得乖乖听我的话,不许再背着我偷偷下界……」 巴尔没有什么反对的想法——事实上,他从不忤逆阿娜特的决定,从诞生到现在,他只需要对阿娜特说「好的」就够了。他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农场,并且发现自己是如此喜欢这样的生活,那时的他感到轻松、愉快、无拘无束,每天都在吸收他喜欢的关于农耕的新知识。 可现在他坐在这张又冷又硬的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它),听着阿娜特说一些他已经倒背如流的往事,她不在意他会辨认多少种子,怎么确认土壤的湿度,如何清理害虫,不在意他是如何用猪粪养蛆虫然后拿去餵鸡的——如果他真的告诉阿娜特自己做过这些事,他的妹妹多半会当场晕倒,并拒绝让他再靠近她——阿娜特不在意任何令他快乐的事,但有些事她没有说错,她为他付出的远远超过他值得拥有的,服从是他唯一的回报。 呃……当然,最重要的是阿娜特比他强得多,更不用说他现在身患重伤,她处理他就像抓起一只小鸡仔那样容易。 「巴尔神在上,我邀请您见证我的誓言……」 巴尔怔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阿娜特脸上惊惶的神情,才意识到那个声音并非他因回忆产生的错觉。 很有她的感觉——「埃斐」的感觉,她不会对神明说「恳求您」,「拜託」,她只会说「我邀请你」,「我允许你」。 「我发誓,这片土地上最痛苦的时光已经过去,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强盗再踏足这片土地,不会再让田野归于荒芜……」 「这是怎么回事?」阿娜特不断后退,巴尔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神情,「这是谁的声音?!」 「有信徒在向我祷告。」他回答。 「我当然知道这是信徒在祷告!」阿娜特又气又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混乱又破碎,「但信徒的祷告是这样的吗?她就没差在我耳边说话了! 」 阿娜特的反应不是没有理由的。尘世间,信徒对神明的祷告最终都会传到神殿,但大部分都很轻微,如同水花飞溅的声响融进了翻腾的海潮声,只有高等祭祀和极少数极其虔诚的信徒才能比较清晰地向神传递自己的声音。 而埃斐——巴尔可以肯定她既不是什么祭祀,对他也没有多少虔诚之心,可她的祷告声响彻了整个神殿,仿佛与他们同在,他甚至感觉整座神殿都在这神谕般庄严的声音下颤慄着。 「巴尔神在上,我将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长乐安康,我将让他们找回自由与尊严,我保证他们会得到应得的正义——我将不惜一切去捍卫这份承诺,即使我将不得不与我憎恶的人为伍,不得不远离我曾经的手足之友,即使去撒谎、去欺骗,即使让我的双手染上鲜血……」 他的唿吸不禁加快,就连阿娜特的怒火都不能令他退缩了:「阿娜特,我……对不起,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么?!」 巴尔很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直面阿娜特惊异的怒视,去告诉对方他想做什么——不是坐在这个冷冰冰的位置上俯视众生,他的生活是泥土与青草,是孩子们的开怀大笑,是破土而出的幼苗和蹒跚的小鸡,一切——一切美好而有生命力的东西,如果这些都消失了,那他的存在又有何价值? 但他没有——噢,人类的贤者啊,原谅他吧,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他只是逃走了,像是一只在猫面前狼狈逃窜的老鼠那样。他跑出神殿,阿娜特没有追上他——也许她压根没有追过来,他已经没有余力制造其他分/身了,只能用本体下界,她不相信他敢把自己置于这种危险的情况。 其实连巴尔自己都不敢相信。说真的,他才在那个农场里住了几天?他见识过的高贵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有些是古老的贵族之血,还有些是国王。他们每一个都比埃斐更虔诚,他们膜拜他,尊敬他,他们也有漂亮且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们为他修建宏伟的神殿,而埃斐只给了他一个破落木屋的小房间,他们为他献上珍馐与美酒,在农场里他甚至得给别人做饭,而且埃斐禁止孩子们饮酒,哪怕只有外表如此。 他真是疯了才会这么做——而他确定,自己已经毫无疑问,彻彻底底地疯了。 巴尔打开了前往尘世的入口,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如果他现在讲话一定会咬到舌头,但在他无用的勇气被消耗殆尽前,他将自己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时空甬道。 距离他上一次穿过这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尽管不是他本人这么做),但记忆依然鲜活,空气中尘埃浮动,闻起来陈腐而苦涩。听说这条甬道原本下接冥府,许久以前,古代贤者缇克曼努穿过这里上达天国,终结了诸神的时代,甬道中仍堆积着天国旧殿的残骸,犹如美索不达米亚诸神的墓碑。 越是前行,埃斐的声音就越是清晰,但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成千上万个人在同一时间对他倾诉同一句话,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才变成了埃斐的声音,可他们又是谁呢? 第370页 「我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甬道里泛起了白光,如同一颗燃烧的天体即将开始最后的爆发,巴尔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在他眼睑还未彻底落下时,一个模煳不清的影子与他擦肩而过,他去往尘世,她前往天国——巴尔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实存在,也许这不过是他恍惚中产生的错觉。 然而他确实闻到了血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充满了悲伤与疲惫。 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盛大的白光已经褪去,血和尘埃的气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炊烟、大海和刚锯开的木头的气息。 埃斐正站在他面前,有那么一会儿,她让他想起了那道被白光淹没的影子……这也是巴尔第一次俯视对方,陌生的感觉——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对方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模样。他莫名觉得很不适应,但也不是讨厌,就是有点羞赧的意思,像是男孩们第一次被母亲发现在偷偷刮鬍子时会有的感觉。 「我……呃……」尽管迟了一些,但他还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我听见你在唿唤我,所以……既然你邀请我了,那我为什么不来呢?我……我是这么想的……」 真是尴尬得要命,他没指望别人不在这种时刻嘲笑他,而埃斐也确实轻轻笑了一声,但她的笑声不会令他感到冒犯,而乌利亚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苟言笑的,他简直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西臺人。 「是啊,为什么不呢。」埃斐说,「欢迎回来,巴尔。」 他感觉脸颊发烫髮痒,假装出对旁边的神龛很感兴趣的样子,好自然地(至少他自认为如此)避开与对方直视:「所以你刚刚提到了要建立一个国家?」 「你觉得很荒谬?」 「不!当然不!」他见识过很多国王,绝大部分会让人很难理解这种傢伙为什么能高居于王座,包括他自己也是——坐在一个不适合他的位置上,「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只是……很好奇你打算给你的国家起一个什么样名字。」 「蛾摩拉。」 「蛾摩拉……」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所以t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文明之城。」 「这是你家乡的语言吗?」 「不,这个词是我临时想到的。」埃斐说,「黎明时分,我看着被染成玫瑰色的海平线,忽然觉得这几个音节组在一起很不错。」 巴尔愣了一下:「可你刚才说那是文明之城的意思。」 「很多年之后,它会变成这个意思的。」她说,「因为我会把蛾摩拉变成这样,当人们念出蛾摩拉时,脑海中会浮现出我的国家,不是文明孕育了人类,而是人类孕育了文明。」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种话,一定显得很可笑,但那是埃斐——她总能把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说得像是命运的安排一样,所以巴尔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甚至对她描绘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那么,蛾摩拉的女王。」他小声道,「按照传统,我现在应该向你赐福,保佑你的王权恆久不变,不过我猜它除了能把你的头髮变成金色之外不会有其他作用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收容一个没什么用的神。」 埃斐看着他,佯装很认真地问道:「所以你会耕地吗?」 「会。」 「知道怎么使用农具?」 「知道。」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我还会做饭,还能照顾家禽和牲畜。」 「那很不错。」埃斐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驱散了神殿留给他的冰冷和阴霾,让他感到安心,「欢迎来到蛾摩拉,巴尔。」 第170章 「你是不是疯了?」 耶底底亚看着巴尔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他慌张地摆手:「不、不是的!我没有什么异食的爱好,只是这么做能让我更好地确认土地表层的水分……」 「我知道你刚才正试图把一撮土往嘴里送,但我要说的不是那个。」 「真的吗?」对方看起来真的很感动, 「耶底底亚,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讽刺我的机会呢,是我先入为主把你想得太坏了,对不起。」 「……你倒不必为那个部分道歉。」 耶底底亚感觉一阵头痛,他没办法单纯地为巴尔的回归感到高兴——尽管在内心最深处,他也许(可能,大概)有点因为能再次见到对方而萌生出了一丝喜悦,但和塔玛、希兰不同,他知道一部分真相,知道这场重聚并不是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而他不能佯装成什么都不了解的样子,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我知道现在的你就是真正的你。」耶底底亚说得语焉不详,但他知道巴尔明白他的意思,对方仍维持着男孩的外表,但那不过是一副虚假的躯壳, 「另外,虽然我不知道神明虽然拥有力量,却很少行走在尘世间的真正原因,但我知道这会招致可怕的后果……尤其是对你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疯狂的念头让你做出了这种决定?」 巴尔的手指绞在一起,尽管劳作带来的热意让他双颊通红, 但他眼底的不安和苦涩对耶底底亚而言依然一览无余。 「你都说那是疯狂的念头了……」他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一下, 「哪儿还有什么原因呢?我只是想要这么做。就像希兰喜欢收集漂亮的贝壳,塔玛喜欢被数字包围,你喜欢……呃,抱歉,我其实也说不清你喜欢什么,耶底底亚。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待在这里,与麦子、泥土的气息为伴,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 第371页 「是吗?」他说,「可我们不会因为自己喜欢的事物而死。」 「也不一定会死……」巴尔咕哝道,「为什么你总是不吝于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呢?」 「如果用本体下界真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你们迦南神早就满地跑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用如此刻薄的语气讲话,「把自己的未来和一个命运未知的新生国家捆绑在一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神明选择用真身降临,意味着它将自己独一无二的恩宠赋予了这个国家,神明与某个特定国家产生过强联繫的结果,就是它和其他国家的联繫变得稀薄。虽然以巴尔的地位,应该不至于完全接收不到从其他国家供奉的信仰,但相比他仍端坐于神殿的时候,信仰的供给肯定减少了很多。 除非蛾摩拉很快就能变成和提尔,以色列相同规模的国家,巴尔才有可能重现往日的辉煌……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一件基本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上。 巴尔的视线从自己左脚移到右脚:「雅威曾经也这么做过,以色列现在不也很好吗?」 这倒是一个有力的反驳——考虑到埃斐作为王的资质远比扫罗和他的父亲大卫杰出得多:「这不是一个对等的例子,你现在做的事情更像是埃及的至高神阿蒙突然打算抛弃法老和他的子民,选择让柏柏尔人当它的宠儿。」 对方似乎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那种场景,然后打了个寒颤:「听起来真可怕。」 除此之外,以色列供奉的是独一神,意味着不会有其他候补神明觊觎着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巴尔却不同,迦南人供奉着多个自然神,他的王位原本就得来的很勉强,又有很多地位相近的兄弟姐妹,更不用说他的信众如今还遭受到了外来神明塔尼特的侵蚀。 「看来你现在终于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说你疯了。」耶底底亚说,「你应该趁着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糕之前尽早回去。」 「变得太糟?」巴尔垂着脑袋,「我不确定,耶底底亚——坐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低头看所有人,离什么东西都很远,接受他们毫无意义的赞美,然后朝他们微笑……也许露出一点牙齿,偶尔应付一下因为那个又硬又冷的座位而嫉妒你的兄弟姐妹,还有比那更糟糕的情况吗?」 「有,那就是你死了——彻底湮灭,然后随风消散,然后曾经嫉妒你的兄弟姐妹里有一个坐到了你曾经坐的位置上。」 「有什么关系?让他们去坐好了,反正我也看不到。」 「自暴自弃解决不了任何事。」 「我没有要解决任何事。」巴尔看着他,神情中充满了困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坚持要我回去,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你讨厌我……」 「我确实讨厌你。」他在「确实」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啊,可你现在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我。」巴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笨拙的样子会让他联想到希兰,这让他此刻不耐烦的情绪微妙地加重了,「但我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是拥有永恆的生命,但一辈子做不开心的事,还是拥有短暂的生命,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我在这两者之间做出了选择,仅此而已。」 在他开口反驳之前,巴尔打断了他:「那你呢?耶底底亚,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你觉得我会需要去考虑什么我到底该不该发疯之类的问题吗?」 「你是雅威的宠儿,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巴尔看着他——坦诚说,耶底底亚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份会在这一刻被对方揭露,虽然他也没指望对方能蠢到看不出来,巴尔只是有点像希兰,又不是真的希兰,「等你的父亲大卫王去世,而你又成长到足以承担为王的责任时,你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你会坐在代表至高权力的王座上,你的大臣们会滔滔不绝地赞美你,以期得到你的眷顾,所有美丽的女人都会向你献媚,祈求得到你的爱……」 他似乎描绘了一幅美妙的未来景象——然而耶底底亚一点也不高兴,他已经开始后悔——甚至是恼恨自己轻易挑起了这个话题。 巴尔继续道:「但以色列离蛾摩拉并不近,你和猊下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也许很多年后你们就会淡忘彼此……」 「我才不会淡忘猊下!」然而他的内心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肯定……他知道「耶底底亚」不会,可他不会一直是耶底底亚,他真正将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名字是「所罗门」。 他艰难地回忆着曾经在以色列宫廷里生活的岁月,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珍藏的记忆。他才认识埃斐多久?可与她相处的时光已经像水蛭一样吸走了那十t年间的记忆。 有时他甚至觉得「所罗门」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他很难把自己带回到那个名字里——但那不是真的,他就是所罗门,是大卫王献给神明的礼物。就像巴尔说的那样,有朝一日他会回到他的国家(真正的国家),作为一个统治者君临至高的王座。 希兰多半还能经常见到她,因为提尔和蛾摩拉很近,而他只能孤零零地待在一个远离她的地方,也许很快她就会将他遗忘,「耶底底亚」这个名字很快会成为她脑海中一个褪色的符号…… 但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如此轻易地屈服于对方的想法:「人都是渴求快乐的,但是……」没有但是,他根本不想这样,他不想离开她,「我们都有与生俱来的责任……」 第372页 不,一想到希兰有可能取代如今他在埃斐心里的地位,他就感觉痛苦至极,某种疯狂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流淌,像是细微的电流,令他忍不住颤慄。 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使得我们有时不得不捨弃某些快乐,但那是值得的。」 谎言,他宁可去死也不想见到这一幕。 巴尔似乎没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至少表面上如此,耶底底亚觉得自己以后很难再小觑对方,把他当作一个大号的希兰了,他有一种笨拙地触及到他人内心最脆弱之处的才能:「可我也在履行我的义务呀。我和我的信徒们待在一起,与他们一起生活,体会他们生活的酸甜苦辣……无论快乐或悲伤,我希望能和他们一起度过。」 「或许吧。」耶底底亚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而且越快越好,他现在只想赶紧从这个地方——从对方那看似温和无害的微笑前逃走,但他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在逃走,所以他站着平復了一下唿吸,在脑海中寻找着可以体面离开的理由,比如说他忽然想起还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嚯,真巧,你们俩都在这里。」 ……啊哈,真巧,他还没来得摆脱面前的大巴尔,就从身后迎来了小巴尔。 耶底底亚避开了希兰想要拍他肩膀的手,遭到了对方的抗议:「嘿!干嘛表现得像是我很脏一样?我才洗过手欸!」 「我不想和狡诈又贪婪的压水井有接触。」 「哈?」希兰说,「我必须说,耶底底亚,自从你知道猊下吻过我之后,你的嫉妒心就让你变得特别刻薄。」 「那才不是吻。」耶底底亚纠正道,「那只是一种急救措施。」 希兰朝他吐舌头:「你就这么安慰自己好了——在你的嫉妒心让你长出皱纹之前。」 「希兰?」巴尔小心翼翼地介入了话题,「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你妹妹来找你了。」希兰顿了几秒,有些迟疑地说道,「呃,或许我该称唿她为阿娜特女神大人?」 「阿娜特?!」巴尔的膝盖止不住地打颤,「她、她怎么来了……」 「谁知道,不过她说自己是来找你算帐的。」希兰耸了耸肩,「准备好迎接女人的怒火了吗?」 巴尔看起来快要哭了:「天哪,明明刚才我们还在说事情不会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没想到再过不久我就要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希兰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猊下不会因为一片篱笆坏了就判你死刑的。」 「真的吗?我……呃,篱笆?」巴尔眨了眨眼睛,「你刚刚说篱笆?」 「对,阿娜特女神来的时候踩坏了农田边上的篱笆,身上的火焰还差点烧到仓库,猊下很生气,毕竟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火灾……」他给巴尔一个「你懂的」眼神,「所以猊下把阿娜特捆起来关进柴房里了,因为她是你妹妹,所以你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现在你先去见猊下,但明天早上要记得把篱笆修好。 」 第171章 如果有必要评选一个「蛾摩拉最佳圣地」 ,耶底底亚肯定会投柴房一票——这个先后囚禁过迦南神系中两位主神的神圣之所——和它相比,神龛不过是一块画着神明半身像的破木板。 据说阿娜特到来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主要是因为她的美貌和身上缠绕的火焰,但当她被关进柴房后,蛾摩拉又恢復了秩序与平静,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漠然且懒得把注意力分给任何东西的百姓——至少目前如此,比起一位伴随着异象降临的美人,他们更关心土地里的冬小麦种子能不能顺利发芽。 只有几个孩子出于好奇心围聚到了柴房附近, 但这也只是他们娱乐的添头, 远远比不上看蚂蚁搬面包屑和两个大角虫彼此攻击来得有趣。 「阿娜特!」在确认了柴房里被关着的女孩确实是自己的妹妹后,巴尔忙不叠地穿过人群,「你怎么会来找我……」他顿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呃,你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耶底底亚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柴房,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女神——阿娜特,巴尔之妹,巴尔之妻,爱欲与丰裕的女神,并且还是一个处女神……诡异的迦南神系,他们究竟是怎么履行自身责任的?耶底底亚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搞明白了。 「你居然问我?!」阿娜特瞪大了眼睛,双手插在腰上, 「世界上最兇狠的人」和「世界上受了最大委屈的人」——这两种南辕北辙的特质毫不违和地同时出现在她脸上,「问一问你的信徒,看看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诚然,她长得很美丽,称得上是风姿绰约,不过在耶底底亚看来,对方还没有美到足以让所有人为她神魂颠倒的程度。他很肯定几年后的塔玛相比她不会有任何逊色之处,更不用说现场就站着一位真正的女人——蛾摩拉的女王,尽管她从不以美貌闻名,但那只是因为她在其他方面的才能实在过分有名。 何况他原本就对迦南人的神明诟病颇多,他们不过是一群有着特殊力量的人类,甚至比一般人更加情绪化,比如巴尔性格中那过多的感性,而阿娜特……至少目前看来,她不过是一个被与生俱来的美貌和血统宠坏了的小女孩。 「她?」巴尔愣了一下,「噢,你是说希兰?他只是长得很漂亮,但他是男孩。」 第373页 「我当然知道那个金头髮的小鬼是男孩!」阿娜特翻了个白眼,「父神在上,他简直是一个缩小版的你,空荡荡的脑袋里除了愚蠢无余一物,而且更聒噪… …」 「注意你的言辞。」埃斐阴沉地开口道,耶底底亚注意到她的发尾有轻微蜷曲——灼烧残留的痕迹,「阿娜特小姐,你不仅未经允许就擅自踏足我的国家,毁坏我的农田,对我和我的部下大放厥词,现在甚至还打算羞辱我照顾的孩子,我想你应该不会乐观地认为自己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轻易地离开这里吧?」 她的声音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阿娜特的骨头,后者呻/吟了一声,颤抖着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小动物受伤般的抽泣声。 「猊、猊下……您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巴尔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被激发了怜爱之情,或者说,他看起来像是撞到鬼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埃斐难得流露出不耐之色,「如你所见,我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 「也许是在这之前……」 她加重了语气:「在这之前我也什么都没做。」 「是的,我们都可以为猊下作证。」乌利亚适时地开口道,「这位女士忽然从天而降,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为了防止火焰点燃干草,哈兰把水缸扣到了这位女士的脑袋上——这也是整个过程里唯一称得上有些失礼的举动,然后她用神力把哈兰甩到墙上,并扬言要杀死他,这才惊动了屋子里的猊下。」 「对一副老骨头来说可真是不容易。」哈兰嘆了口气。 乌利亚点了点头:「而且您应该也看到了,巴尔大人,阿娜特女士虽然被关在这里,但既没有戴上镣铐,也没有被绳索捆住手脚——当然,我们短暂地束缚了她一段时间,但确定她不再具备攻击性后就为她解绑了,我认为蛾摩拉已经尽到了应有的礼节。至于您的妹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被关在这里……其实我们也很意外。猊下出来之后,只是勒令她立t刻住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忽然瘫倒在地,虚弱地抽泣起来。」 「可惜她身上消散的火星还是点燃了一部分农苗。」哈兰补充道,「很高兴我们最终在火势扩大前成功阻止了它。」 「就是那个女人!」阿娜特的声音听起来既恼火又伤心,这让她的怒骂听起来像是在放声大哭,「她……她肯定用了什么邪恶的魔法!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感觉浑身失去了力量……父神在上,只要她发出命令,恐惧就如暗潮般将我吞噬,她一触碰我,我的身体就像被地狱之火焚烧一样灼痛… …」 这种情况倒是很罕见,耶底底亚一时间也很难想出一个解释。 埃斐确实是蛾摩拉之王,对这片土地拥有统治力,而且巴尔神是用本体降临的,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神明选择了自己的人间代行者,此时整个国家就像是一个独属于王的魔术工房,除非国家遭到侵略,或王权遭遇叛变,使得王的统治崩坏,否则王可以拒绝一切不愿意见到的客人。 这种强制力理论上也作用于神明,只要对方的力量弱于这片地界的守护神。 巴尔虽然是名义上的众神之王,但阿娜特的力量真的弱于巴尔吗……? 而且这种强制力的影响也仅限于「拒绝」,除了美索不达米亚远古时代的极少数例外,从不存在人类能够惩罚神明的情况,除非神明是在借人之手剷除自己的仇敌,在整个过程中,人只起到了工具的作用,这种关系当然不适合用于埃斐和巴尔……事实上,巴尔才比较像是那个「工具」,一个会自己种地的锄头。 「很高兴我们在讨厌彼此上达成一致。」他很少听到埃斐如此不悦的声音——多数情况下,即使她心里不太高兴,面上也很少表现出来,「巴尔,虽然我敬重你,但不代表我对你的亲人就有多余的忍耐力,你妹妹的到来已经给蛾摩拉添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她……那些不太体面的表现容易招致误会。无论她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我希望你能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巴尔小声回答:「好……」 「另外,关于你妹妹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来做就好了!」 埃斐嘆了口气:「你何必如此溺爱她?」 「溺爱和阿娜特同时出现在一句话里,听起来真有点恐怖。」巴尔咕哝道,「其实和溺爱无关,但除了战斗和爱欲之外,阿娜特什么也不擅长。您让她煮饭,她会烧掉厨房,您让她开垦农田,她多半会对骡子发脾气,您让她编制织物,她能把手指和丝线缠成死结,您让她去捡美丽的贝壳和珊瑚……呃,这她倒是做得到,但我认为您还是别太期待她对美的判断力。」 闻言,埃斐诡异地陷入了沉默,阿娜特对此大为不满:「什么意思?你不会在心里认为我是废物吧?!」 「……不,我只是在感慨玛西亚夫人的珍贵,非利士女人都是了不起的存在。」埃斐嘆息一声,「那么巴尔,考虑到你与肇事者之间的亲缘关系,如果她现在愿意安静且体面地离开,我可以免除一部分代价——相对的,她造成的损失将由你来弥补,对此你有什么想要申诉的吗?」 巴尔摇了摇头:「没有。」 「很高兴你们兄妹中至少还有一个是明事理的。」猊下揉了揉眼角,语气中透露出疲惫,「你可以送你的妹妹离开了,如果你们还有其他事宜需要处理,麻烦在远离蛾摩拉的地方解决它……另外,阿娜特小姐,下次拜访的时候,你需要先敲门。」 第374页 于是巴尔就带着自己仍在抽噎的妹妹离开了村落,出于某种好奇心,耶底底亚偷偷跟了上去。 阿娜特明显是在忍耐着兄长的温情,走出一段路后就甩开了对方的手,越是远离埃斐,她的力量似乎就恢復得越顺利。当他们走到蛾摩拉地界边缘的时候,她鲜红的发梢又燃起了火焰,眼中残存的泪水也被烧干了,在捡回了破碎的自尊心后,她又变回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女神。 「该死!该死!该死!」她咒骂道,「可恶!混蛋!如果不是为了来找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那群看到了我丑态的凡人,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巴尔耐心地劝道:「你不要再去招惹猊下了……」 观察到现在,耶底底亚发现这对兄妹几乎是彼此的反面:巴尔多愁善感,阿娜特暴躁易怒,巴尔除了战斗什么都会一点,阿娜特除了战斗什么都不懂,巴尔想的比说的多,阿娜特说的比想的多,不知道这对兄妹拼凑在一起能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脑子。 「谁要去招惹那个女人?!」阿娜特的反应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我不会再踏进那个破村子一步!等着瞧吧,以后就算她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眷顾她的!」 「可你刚才还说……」 「干什么?有了新靠山之后,连我说什么话都要管了吗?」阿娜特冷哼,「反正她现在也听不到,我说说都不行吗?」 这不就是单纯的嘴硬吗……耶底底亚心想。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了。」她说,「我已经为你承受了太多屈辱,以后不会再付出更多,你就这样自生自灭去吧,巴尔。」 巴尔小声道:「可又不是我让你跪坐在地上哭得像小姑娘一样……」 「你说什么?!」阿娜特一步步逼近巴尔,发尾拖曳着的火焰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鞭,「我难道是闲得无聊才用分/身下界跑来找你的吗?如果不是你做了那么危险的事情,这种刚诞生的小国家根本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巴尔下意识地后退,直到退至有篱笆的地方——他是蛾摩拉的守护神,回到自己的地界上似乎能令他感到安心:「所以你是来……劝我的?」 「当然。」 「……呃,用拳头劝?」他咽了口唾沫。 「当然。」阿娜特活动了一下双手,对自己的兄长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这倒是提醒我了,巴尔,我好不容易下来一次,难道就要这样带着失败和屈辱回去?既然你就在……」 话音未落,阿娜特的鼻樑忽然发出了哐当一声,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该死!」阿娜特抓狂道,「你居然敢还手了?」 「父神在上。」巴尔习惯性地发出呜咽,「我什么都没做!」 「那我的鼻子是怎么回事?!」 巴尔吸了吸鼻子——耶底底亚不太想把眼前的情况形容为「他变得勇敢了」,不过他确实像那种平常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然后找到了妈妈的小男孩,他的声音是如此理直气壮:「因为你没有敲门。」 第172章 蛾摩拉开始建造城墙了。 尽管耶底底亚很早就知道埃斐并不打算只是管理一个村落, 但直到人们在外围垒起高墙,蛾摩拉才算是真正脱离了偏僻村落的躯壳,逐渐有了一个国家的样子。 他强迫自己忽略心底的不安——城墙很好, 他告诉自己, 城墙能够保护这片土地不受强盗的劫掠,让流离失所的人们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蛾摩拉已经是一个国家了,国家就应该有自己的城墙。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城墙的走势并不是他料想中(同时也是最常见)的圆弧形,在某些部分呈现出明显的稜角,让墙体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为此他还特意询问了负责监督这项工程的乌利亚,乌利亚称其为「棱堡」 ,但他也不是很清楚这些棱堡的作用,只说那是埃斐手稿上特意标明的设计。 一听到那是埃斐特意设计的,耶底底亚不免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决意要破解其中究竟有什么秘辛。 最近他一直待在城墙附近观察瓦工砌砖, 以及他们如何调制灰泥, 据说这是埃斐在埃及人的配方上又做了改进的成果,灰泥干透后不会因为体积缩水而让墙体出现缝隙。另外, 蛾摩拉的墙体比他在以色列和提尔见到的稍微窄了一些,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一缺陷, 城墙砌到三分之一时会在灰泥里横埋一根长铁管,用于加固墙体。 观察城墙垒砌的过程给他提供了不少乐趣,也让他短暂地忘却了不久前还困扰着他的事——关于王位,关于以色列,关于他和埃斐之间必将发生的离别。 大t卫不年轻了, 但身体状况还不算很糟,无论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数,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他没必要让那些遥远的烦恼困扰当下的自己。 一天下午,耶底底亚正在清点从提尔运送来的铜铁矿——他揽下了几乎所有对接物资的工作,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一直待在城墙边——忽然听到了马蹄疾走的声响,因为要拖拉沉重的货物,他最近见到的都是骆驼车,他好奇地抬头瞥了一眼,有人正骑着一匹灰色的马轻巧地穿过拥挤的骆驼车队,最后慢慢地停在他眼前,马的皮毛在阳光下油亮发光,散发出腾腾的热气,让他确认了那不是什么灰色的鬼影。 第375页 「抱歉。」等对方翻身下马后,耶底底亚发现自己不得不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到对方的脸——即便如此,他也什么都没看清,因为对方将脸藏在了兜帽下,「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小伙子。」 至少从声音判断,对方的年龄其实并不大,不过耶底底亚决定不去计较对方对自己称唿的问题:「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递求见函就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从措辞和口音就听得出来,这名青年应该是贵族出身,「我是来找母亲和妹妹的。」 耶底底亚点了点头:「能知道她们的名字吗?我应该可以告诉您她们在哪儿。」 「你知道?」 「我知道蛾摩拉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入住的房屋位置。」耶底底亚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这些,感觉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只有希兰才应该干这种事,热衷于向别人吹嘘自己为数不多的优点,不过他理应在客人面前保持礼貌,「我正洗耳恭听。」 「诶?噢,好的。」对方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事实上,他比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耶底底亚很想这么告诉他,但对方的语调中有种奇妙的轻柔感,让人如沐春风,很难对他真的生气: 「您过奖了。」 「我的妹妹叫塔玛,母亲的名字是埃斐。」青年说,「我其实不太确定她们是不是住在这里。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联繫了……」 对方的回答如同一击重锤砸在了他的身上,连带着之前那种故作轻松的自我欺骗都破碎了——耶底底亚突然感觉肺腑抽痛起来,昔日的不安如岩浆般迸发溅射,他能感觉到那股灼热感在他的血管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被烙铁亲吻的皮肤。 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到了喉咙肿痛:「……押沙龙?」 「你认识我?」青年摘下兜帽,露出了草绿色的长髮和那漂亮的脸——和塔玛如此相似,但在那之上,他的容貌就如同升起的朝阳,熄灭了尘世黯淡的烛火。他长久地打量他,过去的记忆姗姗来迟:「所罗门……?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他本以为对方会面露恼怒——因为一个意料之外的陌生人抢走了自己的位置,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与之相反,押沙龙愉快地笑了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很高兴见到你,所罗门。」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温情,这让别人即使没有特别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他,「希望我妹妹没有给你添麻烦。 」 耶底底亚可以确定,那并不是对方故作大方的伪装,只有接受了良好教育,从小沐浴在亲人之爱中的人才能有这种宽容与仁厚……是了,他是被埃斐抚养长大的,不用从任何人那里偷走对方的位置。 「现在我叫耶底底亚。」他生涩地回答,「塔玛没有添什么麻烦……应该说,她帮了我很多。」 「看来我们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位不得了的人。」押沙龙点了点头, 「也许你能带我……我是说,如果这不打扰你的工作……」 「当然。」耶底底亚感觉舌根泛苦,但他把它们咽了下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她们。」 穿过尚未竣工的城墙,他注意到押沙龙在不停打量这个新生的国家,无论蛾摩拉日后将变成如何模样,现在的它与以色列都相差甚远,不过押沙龙仍为自己所见到的一切而感到惊奇。 「星形要塞……」他听见对方的喃喃,「所以她真的建造了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国家。」 「星形要塞?」 「就是那些设置了棱堡的城墙。」不同于认知停留于字面意义的乌利亚,押沙龙对这个词似乎格外熟悉,「因为有很多面向不同方向的稜角,所以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进攻,城墙上的弓箭兵都可以从敌人的侧后方进行攻击,互相掩护。」 他顿了一下,神情似是陷入了回忆,「不过她当时虽然提出过这个设想,又觉得现在的战争还没发展到需要这种要塞的时候1,没必要特意拆掉已有的外墙重新搭建……结果一有机会还是用上了,果然还是念念不忘啊。」 耶底底亚努力掩饰语气中的苦闷:「您很了解她。」 「不,恰恰相反,我时常为自己年幼时对她的话太过草率而后悔。」押沙龙回答,「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又自视甚高,以为自身的能力已经成长到了足以解决世上任何问题的地步……有许多微言大义,她明明与我说过,但被我抛之脑后。」 然而他的这位兄长也才二十岁,正是他口中「年轻气盛」的时候。 耶底底亚依稀记得,押沙龙在半年前被大卫派去约旦战场了,如今会出现在这里,说明战争已经告一段落……所以他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单纯想要和自己的养母、妹妹见上一面?他是大卫最钟爱的儿子,不可能长久留在蛾摩拉,也许他是想接她们回去团聚? 她们会跟他回去吗? 不,塔玛也许还有可能,但埃斐是绝不会再回以色列了,她如今背负着比过去更多的东西,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情做决定,这就是作为一国之王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埃斐没有成为女王……耶底底亚不得不问自己,如果押沙龙再早来几天,如果他们当初没有被马格努松商会的人掠走,如今见到押沙龙——这个在她的注视下成长得如此卓越的孩子,她的回答会是什么呢? 第376页 「耶底底亚,塔玛让我跟你说……喔噢。」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对方是希兰,耶底底亚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他看上去就像是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并做出夸张举动的傢伙,「你身后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是什么?」 耶底底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问得真有礼貌。」 好在押沙龙并不生气:「是吗?不过我认为你才是金光闪闪的那个,小傢伙。」 闻言,希兰捻了捻自己的金髮,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刚刚好像提到了塔玛……」押沙龙轻轻咳嗽一声,「你也认识我妹妹吗?」 「你妹妹?」希兰上下打量他,「所以你是塔玛的哥哥……另一个有道理的说法,你们确实长得很像,就像漂亮王子和漂亮公主。」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高地,「如果你要找塔玛的话,她在红屋——就是屋顶刷成红色的那栋屋子,跟猊下在一起,可能是在汇报工作什么的,你最好在门口等一段时间。」 「非常感谢。」押沙龙说,「你先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所……耶底底亚,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不要让我打扰到你工作。」 与对方告别后,耶底底亚的视线就这么随着对方的步伐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对方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处。 希兰也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半晌过去,才故意矫揉造作地用尖细的嗓音开口:「噢,我可怜的耶底底亚~」 「不要忽然发出鸡的叫声,很噁心。」耶底底亚说,「下次你抑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可以找个我不在的地方。」 「很难,如果你不在这里,我怕自己会幸灾乐祸地笑出来。」希兰反唇相讥,「毕竟某人自尊心受挫,压抑不住嫉妒又觉得自己很卑劣的表情真的是特别有趣。」 「……你能不能随便找个灌木丛爬进去然后死掉?」 「我确实该去找个灌木丛了。」对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这里站久了容易沾上丧门犬的味道。」 第173章 「哥哥!」塔玛像小鹿一样, 一头撞进兄长的怀抱里—t—埃斐知道她最近身手敏捷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跑得如此之快。 「看看我找到了谁?」押沙龙先是紧紧地拥抱了她,然后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 「这位美丽的小淑女究竟是何人?噢, 原来是我可爱的小妹。」 塔玛咯咯直笑,埃斐几乎记不得上一次见到她这样放声大笑是在什么时候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笑声:「我真想念您。」 「我也想你,塔玛。」押沙龙打量着她,「你比我印象中高了不少。」他比划了一下, 「虽然我很想像以前那样把你抱起来,小妹,但你看起来变沉了。」 塔玛翻了个白眼,但没真的责怪他:「您应该说我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小女孩。」押沙龙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很快流露出苦涩, 「太好了,我还以为……」他再次拥抱了塔玛, 这次喉咙里溢出了嘆息,「我差点永远失去你了, 小妹。」 埃斐看着他的嘴唇不停嚅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适时地开口道:「看来以色列和约旦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的。」与她视线交汇后,押沙龙的神情又轻快起来,「一场毫无疑问的胜利,大马士革的亲王被我送上了绞刑架,以色列也将长久地拥有这座城市。作为奖赏,父王赐予了我希伯伦,我本想……」他顿了一下,「我本想在庆功宴后接您和塔玛一起去希伯伦,我希望能与您分享我的荣耀… …然而亚希暖和她的儿子毁了这一切,她迟早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塔玛离开了他的怀抱,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哥哥……」 埃斐轻轻咳嗽一声,再一次打断了那种氛围:「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一两天吧。」押沙龙嘆了口气,「抱歉,我也希望能陪伴您和塔玛更久……」 「我明白,你还有一座城市需要管理。」 「就像您一样。」押沙龙看着她,「坦诚说,我一路探寻着您的踪迹,唯有这件事是最不令我意外的。」 从他的眼神中,埃斐读出了其他的意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塔玛身上:「看来蛾摩拉今晚需要空出一张床……塔玛,我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吗?」 「当然。」塔玛雀跃地回答。 目送他们的小女孩离开后,押沙龙有些惆怅地说道:「其实塔玛说得没错,她不是那个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了。」 「人总会长大的。」埃斐说,「当你看到她工作的样子,就会惊讶于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才能。」 「我能领会您的意思。」押沙龙嘆了口气,「我也很高兴见到她有所成长,毕竟世事难料,我不能总是陪伴在她身边,但我没想到最终促使她成长的原因会是……」他无意识地抽动手指,像是一个掐紧的姿势,「暗嫩,愿他的灵魂在地狱里焚烧。」 「抱歉……」埃斐的心沉了下去,「我本该提前意识到这些的。」 「这不是您的错,谁能料到他会做出这种骯脏的行径?若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抵是他死得太痛快了,不足以偿还他的罪孽。」押沙龙沙哑地说道,「好在需要还债的人不只有他一个。亚希暖,她背后的耶布斯人,还有……」 第377页 说到这里时,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埃斐看着他的喉咙颤动了一下,咽下了剩下的那个名字,如同咽下了破碎的玻璃。 「你也恨大卫。」她指出。 「我不该恨他吗?他甚至……赶走了您。」押沙龙垂下眼睑,「当我高兴地骑着马穿过以色列的大道时,本以为会在道路的尽头见到您赞许的眼神,以为塔玛会在王宫里期待着我的礼物,可最后我等到的是什么?」 「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侵害了我的妹妹,我最敬仰的人被逐出了她几乎奉献了一生的国家,而我的父亲在那个冰冷的宫殿里为我召开庆功宴,以为我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畅快地与他痛饮美酒……这就是我半年在战场上用血汗换来的一切。」 埃斐甚至无法安慰他——这种情况下,语言是如此苍白。难道她就忘得了那个下午吗? 尽管她认为以如今的境况不应该奢求太多,但当夜晚到来,噩梦从黑影中生出,犹如瀰漫的瘴气。有时她躺在床上,看着从窗框缝隙里渗进来的月光,想像着塔玛或许也有这样的经歷,在许多人安然入睡之时,她的女孩是否在往昔的回忆中瑟瑟发抖? 「您不贊成我吗?」她听见押沙龙脆弱的声音,「我从未想过让您失望……可是……」 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了——她还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但和押沙龙一起咒骂大卫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这无关乎我的想法。」她指出,「你知道大卫爱你。他和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作为一个父亲,他简直是糟糕透顶,但你是他心中唯一真正的儿子。」 「也许是吧。」押沙龙苦笑道,「尽管我已经开始怀疑这种说法了……或许您也是,否则您这时候应该说但你们兄妹是他心中真正的孩子,他也曾说自己爱着塔玛,可当他理应作为父亲出面保护她时,他什么都没有做。暗嫩之所以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许仅仅是因为您在那里,如果您当时和我一同奔赴战场,当我们凯旋时,您认为父王会允诺我们,让暗嫩付出血的代价吗?」 他不会……埃斐对此心知肚明,在作为一个父亲之前,大卫首先是以色列的王,最终的结果或许不会有什么改变,暗嫩将命丧她手,大卫不忍心处决她,但也不会留下她。他谁都想顾全,最后失去了一切,这就是独自坐在那张冰冷的金色椅子上最后会得到的下场。 或许他们的分道扬镳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预兆——当初她坚持要改革朝政体制,大卫则因为贵族和雅威的压力回绝了她。在他的执政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乐于接受她的建议,但那极少数的拒绝,每一次都极具力量。 大卫当初凭藉与其他国家的僱佣兵合作打败了扫罗,尽管距离扫罗倒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当时的隐患一直遗留到了现在。这源自犹太民需要其他民族的武力保护,但内心深处又极其排斥外族的矛盾心理。如今的以色列是一个建立在大卫个人魅力之上的松散联盟——意味着只要出现同样具备领袖魅力的存在,以色列的政局就很容易受到冲击。 押沙龙如今就是这样一个角色的绝佳候选。他如此年轻,有能力,也有功绩,在大卫逐渐老去的情况下,他在诸多继承人之间备受瞩目。能有这种局面,是他本人的才能和大卫有意放纵的结果。 大卫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他还是把希伯伦给了押沙龙。 虽然大卫极少吐露自己隐秘的计划,但埃斐多少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她仍记得对方告诉她,雅威选定了自己钟爱的孩子,但那不是押沙龙时,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记忆犹新,宛如发生在昨日。 无论她认不认同大卫的做法,如今他们都已经没有回头路,她唯有尽可能地确保对方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种「顺利」的前提是这对父子之间微妙的平衡不被打破……由于暗嫩的罪行,这种平衡已经变得如蝉翼般脆弱了。 ……该死,哪怕她离开了那个位置,居然都摆脱不了要为对方操劳的命运,希望某个牧羊人会在他本应辛勤工作的下午醉醺醺地反刍自己的呕吐物。 「押沙龙。」埃斐直视他的双眼——很早以前,她曾称他为「她的男孩」,而对方早就过了被这么称唿的年纪,「我的建议对你而言还是有意义的吗?」 「当然!」押沙龙睁大了眼睛,神情中满是懊恼,同时还有点受伤,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永远如此。」 「我知道你有了你的幕僚,你的……智囊。」将那些人与「智慧」二字联繫在一起让她产生了片刻的不适,「他们给你建议,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我不过是一个说话严厉,总是活在自己过往骄傲中的老女人……」 「请别这么说……」押沙龙的气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他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几乎是在恳求,「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埃斐感觉t胃袋紧缩,她很少以感情作为筹码去胁迫什么人——卑劣地利用一个人温柔的天性,以及孩子对长辈的信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感觉令她作呕。 她咽下了那种苦涩:「那就答应我,押沙龙,不要与大卫为敌,相信他绝不会做出有害于你的事……无论谁对你说什么,都不要动摇这个想法。」 押沙龙沉默片刻:「是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还是因为比起我,父王更重要?」 第378页 他还在抵抗,埃斐想,如果想要打消他的念头,她还需要更多的……伤害,这并不难,她轻易就能伤害他,尽管这种伤害建立在他对她的敬爱和信赖上。 「所以你确实不再信任我了,对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失望的语气,「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你的反应总比言语更诚实。」 「不……」他再一次低声下气起来,「我只是……对不起,我在说赌气的话,以后不会再这样了。猊下,我来这只是想为了让您和塔玛开心,我……我带了礼物……」 「不需要任何礼物,仅仅是你出现在这里就足够了。」这是实话——如果那个话题从未被开启,这句感慨本不该暗含着谋算的滋味,「我想念你,我的孩子。」 「我也是。」他嚅嗫道,「在大马士革时,我总是梦到您和塔玛。」 「就像塔玛不再是你身后的小女孩一样,押沙龙,你长大了,早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有一座城市等待着你去治理,许多人把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寄托在你身上。」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浅绿色的长髮在她的指缝间流淌,「做一个好的管理者,照顾好你的子民,这才是你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放任自己沉浸在阴谋和猜疑中,很容易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不要犯下这种错误,我希望我能为你骄傲,好吗?」 「当然。」他的声音仍很轻,但已经恢復了些许轻快的活力,「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您教出了一位怎样优秀的学生。」 问题已经解决了……她心想,至少暂时如此。 不知道大卫打算为他的豪赌做到怎样的地步。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手中的筹码比她想像中更多了。 第174章 「猊下?」 门没有完全关上——蛾摩拉还没有执掌礼节之事的司仪,所以当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时,埃斐会让红房的门半掩着,提示外面的人可以随时进来向她汇报工作。 但巴尔还是侷促地站在门外, 也许是与性格强势的妹妹相伴了太久, 他很不擅长在未得到明确允许的情况下做任何事。 「进来吧。」 巴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埃斐看着他,金色的髮丝在阴影中也如沐浴月辉般泛出光亮,昭示着这副皮囊下的灵魂并非常人……尽管她有时会忘记这一点,就像她有时会忘记耶底底亚并非那孩子真正的名字。 「那个……」他显得很侷促, 「关于您的孩子……啊,我是说那个叫押沙龙的年轻人,如果您有空的话,我想和您聊一些有关于他的事。」 「可以。」埃斐颔首, 「把门关上吧。」 巴尔点了点头,继续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不过埃斐知道,当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时,很难不做出相应的行为,註定了他是一个不适合撒谎的人……神明。 「猊下。」巴尔绞着手指——另一个他在陷入焦虑时会有的习惯性动作,「我不清楚您是否知道,我是说……也许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是……」他长长地嘆了口气,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静静地看着他,片刻过去才开口:「你想问我是否知道押沙龙并非被雅威选中的人。」 巴尔睁大了眼睛:「所以您确实知道?」 「我知道。」她说, 「在耶……所罗门出生的那一天,雅威向大卫降下了神谕,宣布这孩子将是王献给他最好的礼物。」 「所罗门……」巴尔轻轻重复了一遍,「被神钦定,意味着他命中注定将成为以色列未来的王。为什么大卫王还要让他隐姓埋名地在远离以色列的地方生活,还要让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成为伪造的继承人呢?」 虽然她有意向巴尔隐瞒耶底底亚的真实身份,但也不意外对方能自己猜出来,早在他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他就能瞬间判断出耶底底亚已经有了信仰的神明,或许诸神之间存在着什么常人难以想像的沟通方式。 「押沙龙并不是什么伪造的继承人。」她声音中的戾气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巴尔露出了胆怯的神色,这是不对的,他没有任何理由被她迁怒,「他是大卫最中意的孩子,在所罗门诞生之前,大卫一直将他当作王储培养,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放弃这种想法。」 「所以……」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让她感到愧疚,「大卫王依然打算让那个年轻人继承自己的位置?」 「他希望如此,也在为此努力。」她尽可能地平復自己的情绪,「不过,既然我已经离开了以色列,也只能祝福他能够如愿以偿。」 即使押沙龙对自己王权的威胁性已经高到了如此程度,他依然给了押沙龙一座城市去管理,让他看上去更像是「内定的继承人」,算是他利用雅威钦定继承人的规则漏洞的一种利用。 「即使是神明,也不能无视既定的规则任意行事,这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她说,「雅威是以色列的独一神,拥有超然的地位,但也不代表它不受任何限制——或者说,它需要遵从的东西可能恰好与你们相反。」 「是这样吗?」巴尔搔了搔脸颊,「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应该说我根本没见过雅威,」 「雅威的权威一部分源自于它远离尘世的特性——犹太民称之为神性,它身上寄託着人们对于未知力量一切的想像,这种想像是它强大的根源。」 第379页 「我的信徒们难道对我不好奇吗?」巴尔忍不住抱怨,「太缺乏上进心了!我还有许多种编织工艺品手法,我还能把羊毛捻得很细,用针勾出镂空的精美花纹,他们难道都不想学吗?」 「你是有型的,包括你的兄弟姐妹,你们几乎都诞生自某种能被人们肉眼看见的自然现象,这在某种意义上……削弱了你们的神秘性。」埃斐说,「不过多神信仰的有趣之处,在于一个陨落国家的主神也许会在其他国家的信仰中以另一种姿态存续,原生的信徒和新生的信徒之间不会产生太多矛盾。独一神信仰则恰恰相反,即使本质上是同一存在,一旦神明本身被另一群信徒以另一种方式解读,就会产生和原生信仰偏差极大,但同样狂热且排外的宗教,两种教派是不能共存的。」 「雅威不能出来劝劝他们吗?」巴尔说,「他们是雅威的信徒,肯定会听它的话吧?」 「很可惜,它不能这么做,如果它要指明自己的宗教领袖,意味着它认可那一方对它存在的解读是绝对权威,不容置疑的,这种确凿性有损它的神秘。也许当境况窘迫时,它将不得不这么做,但这对它而言是万不得已的最下策。」她说,「也意味着国家的统一对雅威而言很重要,同时还要保持它远离世俗的神秘性。神的存在是为引导世人,王的存在是为了整理世人——至少在以色列是如此,除非国家出现了严重的错误,否则雅威并不会亲自出面干涉。」 在大卫的统治结束前,除非他本人犯下了什么重罪,否则雅威不会降下神谕宣告以色列的新王,以防年轻的继承人威胁到父亲的地位,动摇王权——这是大卫与耶底底亚的生母拔示巴结合后,结合曾经扫罗的经歷而领悟的一个道理,也成为了雅威不便宣布自己决定的最大问题所在。 「当初,在大卫引诱拔示巴之前,拔示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为了乌利亚的名誉,她隐去了他的名字,「因为与大卫偷情,拔示巴怀上了王的孩子,他曾想借计召回拔示巴的丈夫与她同床,以便掩藏这段过去,但对方没有落入他的圈套,他便把拔示巴的丈夫送到最危险的战场上,交代其他人让他死在那里。」 「……好糟糕。」巴尔露出了嫌弃的表情t ,「如果西顿王或者提尔王敢这么做,我就要用雷噼他了。」 「是的,糟糕透顶。」埃斐很认同这个评价,「雅威使他失去了与拔示巴的第一个孩子,以惩戒大卫犯下的过错,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雅威却选择让大卫和拔示巴的第二个孩子成为王位继承人,坦诚说,这是一个……让人很难理解的决定。」 「尽管拔示巴并不是唯一通过转嫁成为大卫妻子的,但大卫与亚比该的婚姻是受到雅威认可的,某种意义上,她的孩子在出身上并不占优势——除非那个孩子有明显远超其他继承人的地方,使得大卫有不得不选择他的理由。听到这里,你应该也有所察觉了,虽然雅威有最终肯定权,但它在这件事上非常被动,必须等大卫将继承人作为礼物献给它,它才能首肯大卫的钦定。」 这也成了大卫有操作之余的突破口——作为对雅威缄默的回报,大卫自然也不会吐露自己对继承人的选择,但他的态度,他的安排,他毫不掩饰的偏爱,让以色列的贵族们自觉地偏向押沙龙。 「押沙龙的祖父基述王与以色列关系十分友好,仅仅是看出身,他也是十分有力的王储候选。」埃斐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不少贵族在他身上付出了大量的成本……一旦这些成本全部沉入海底,以色列的政局将会发生剧烈动盪,也许最后将演化为分裂和内战。」 雅威当然不会想见到这种局面,但大卫没有犯任何错误,他将自己国家的一部分託付给了一个宅心仁厚且有能力的人,使得自己治下的百姓生活幸福安康。雅威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对大卫表达不满,指责对方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把国家託付给一个西臺僱佣兵的前妻之子。 即便忽略作为养母的偏爱,埃斐也坚信押沙龙登上王位后只会比扫罗和大卫做得更好,他将成为比这两位神所钦定的国王更优秀的存在,而雅威是无法反对这种「正确」的,大卫就是以这种方式在默默反抗着雅威的安排。 「如果情况真会变得那么严重,为什么雅威不出来干涉呢?」巴尔看起来还是很困惑——多半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说的算是风凉话,因为迦南诸国在这方面格外有余裕,所以很难理解雅威这种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神明的困扰,「明明自己的国家都要分裂了……就算再怎么不乐意也应该出面了吧?」 「为什么你会觉得以色列要分裂了?」 「诶?您刚刚不是说……」 「因为我告诉了你,所以你知道王座之下流淌着暗涌。」埃斐说,「可脱离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对于那些不知晓实情的以色列人而言,这或许是建国以来最顺利的一次权力交替——继承人很优秀,并且得到了现任统治者的喜爱,不必像扫罗时那样通过内战即可过渡到新的王权……既然这是众人期盼的结果,为什么不放任它成真呢?」 既然雅威不能反对这种「正确」,那么放在它面前最好的选择,就是隐瞒它曾选择所罗门的事,认可押沙龙作为王位继承人的正统性,如果它不想放弃自己原先的选择,大可以将所罗门安排为纯粹的宗教领袖,例如神庙的至高祭司,它仍可认定他为它的人间代行者,与王权达成平衡,甚至些微地凌驾于王权至上,但并不影响王权本身。 第380页 大卫几乎快要在这场对抗中成功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 就像以色列整个国家的关系一样,大卫和押沙龙之间这种建立于亲缘和信赖之上的关系,因为暗嫩出现了裂痕。 「原来如此……」巴尔似乎想要搞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但片刻就放弃了,「可我还是觉得好麻烦。」 「不必多虑,以色列确实是一个由奇怪的统治者管理着,被奇怪的神明眷顾着的奇怪国家。」埃斐嘆了口气,虽然倾诉了那么多,但她的内心没有半点缓和,「从那里离开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可您看起来似乎很忧虑的样子,我以为您还怀念着以色列呢。」 「忧虑?」 「是的。」巴尔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皱着眉。」 埃斐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也许吧。」虽然并不是因为怀念以色列。 刚才巴尔的询问再度浮现在脑海中——这同样也是她的疑问,大卫究竟为什么要把耶底底亚送到她身边? 同样是将自己的孩子託付给她,埃斐从不为希兰感到焦虑,她知道阿比巴尔是希望她能把他教导成优秀的王,可大卫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只是想要让雅威的宠儿远离政权中心,应该有许多种办法,而他选择了最糟糕的那种,将耶底底亚——这个押沙龙最大的竞争对手送到了押沙龙曾经的养母身边……一旦押沙龙知道了真相,埃斐甚至不敢想像这对父子最后会走向什么结局。 难道大卫认为她能潜移默化地打消耶底底亚对继承王位的念想?或者将他养废? 不,虽然她的故友在许多方面都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烂人,但他了解她,知道她绝无可能这么做。 诚然,她爱押沙龙如爱她的亲生孩子,然而耶底底亚也不是那种能让人讨厌的存在,他有着一个孩子值得讨人喜欢的所有优点,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尽管远远不及她抚养押沙龙的时间),但彼此也有了感情,她不可能为了其中一个孩子而去摧毁另一个。 她很少会看不清大卫的想法……希望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第175章 「我很无聊, 耶底底亚。」 事实证明,希兰永远能在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给他找麻烦:「去猪圈找你的同伴。」 希兰无视了他的嘲讽,如果一只公鸡被掐住了嗓子但坚持要打鸣, 多半就会发出这种声音:「我很无——聊——」 「尽管再大声一点好了,让整个蛾摩拉都听见你的抱怨。」耶底底亚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做点别的什么事情去打发你的时间,而不是待在这里像猪一样拱别人的后背。」 「别这么说嘛。」希兰沖他挤了挤眼睛,耶底底亚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是在故意模仿小狗的眼神——他通常用这种眼神来向埃斐博取怜爱,埃斐无法拒绝小狗,以及任何与它们相近的东西——来嘲弄他如今的境况,「在这种乏味的日子里,你是我唯一的快乐来源了,耶底底亚。」 「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闭嘴?」 「不要那么暴躁,耶底底亚。」希兰说,「我们都很焦虑,只是排解的方法不同。你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生闷气,也许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流下嫉恨的眼泪,而我喜欢待在什么人身边不停的讲话,两者之间没什么高下之分。」 很难想像这种颇有智慧的话语居然是从希兰的口中说出来的,不过耶底底亚依然作出了纠正:「我没有流眼泪。」即使他脸上有任何水渍, 肯定也是对方絮絮叨叨时不小心溅到他脸上的唾沫。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忍不住用指甲抠了抠掌心:「所以你为什么焦虑?」 「唔……因为漂亮王子?」希兰揪下一根杂草, 用它的长茎打了个结,「正常人在他面前都会有点挫败感吧?」 满打满算, 押沙龙目前也只在蛾摩拉待了半天, 但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里氛围。 他与耕地的百姓自如地谈论下一季的收穫,与那些在田地里赤脚奔跑的男孩们一起抓昆虫逗乐, 给那些因他的美貌而在周围徘徊,又因为害羞而不敢搭话的小女孩梳头髮,当他与上了年纪的老人交谈时,总是屈下膝盖,从下往上与他们对视,好不让对方受到压迫感。 明明他们生活在这里的时间更长,但押沙龙的表现就像是从小生活在这里一样,他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魅力,当耶底底亚入夜返回居民区时,能够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到有关于他的事,即使不知道「押沙龙」这个名字,也会称他为「那个漂亮的年轻人」。 耶底底亚倒不会为了这点事情而困扰:「你一直生活在猊下身边,居然还没习惯这种事吗?」 「这不一样!」希兰说,「猊下是猊下嘛。」 「你的反驳完全是一t句废话。」他习惯性地讽刺了一句,又有些不情愿地继续道,「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猊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存在。」 相比之下,押沙龙终究只是一个「和她在某些方面很像的人」而已,虽然这并不妨碍对方给他带来的困扰……应该说,相比希兰那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烦恼,押沙龙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熟悉感,才是让他最难以释怀的地方。 耶底底亚长长地嘆了口气,失去了任何谈话的热情:「快点走开,去找塔玛玩吧。」 第381页 「塔玛和漂亮王子在一起,我才不想试图参与进那种亲亲一家人的快乐氛围里呢,会显得我像一个傻瓜。」希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唯一让我意外的大概是连你也这么沮丧,你和塔玛不是亲姐弟吗?」 「同父异母。」耶底底亚说,「但在离开以色列之前,我们没有什么交际。」 「是吗?看来全世界的王室都差不多。」 他顿了几秒:「你刚刚说什么?」 「干嘛露出那种表情?」希兰耸了耸肩,「我又不是那种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煳涂蛋,只是有时候不说而已。」 事实上,耶底底亚感觉「希兰居然不是一个煳涂蛋」可比「押沙龙归来」这种事情严重多了,但如果他明显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对方又会太过得意——另一种意义上让人感到不爽的场景,所以他尽可能地不动声色:「所以塔玛不和你玩,去和押沙龙玩了,你觉得很嫉妒?」 「才不是呢,只是因为……」说到这里,希兰迟疑了一下,他的脸上有一种耶底底亚熟悉的表情——那种矛盾于是否要袒露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的不安,「好吧,因为我在王宫里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我的兄弟姐妹们大部分都讨厌我……不过我都不放在心上,他们是一群无聊的傢伙。虽然也不是没有人亲近我,但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只是因为父王钦定了我作为他的继承人。」 耶底底亚给了他一个敷衍的假笑:「也许他们接近你只是因为更容易产生优越感呢?」 「怎么可能?我是父王所有孩子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你不可能拿这种东西夸耀一辈子。」他说,「美貌如同被摘下的果实,短暂的甜美过后就会迅速腐烂,决定一切的是比那……更永恆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智慧。」 「真像是你会说出来的回答……」希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真了不起,这个煳涂蛋终于意识到刚刚回答问题的不是他了,「呃、漂亮王子?」 「晚上好。」押沙龙轻快地同他们打了招唿,「介意我参加你们的哲学谈话吗?」 哈,哲学谈话——在耶底底亚看来,跟希兰讨论世界的奥义就像给骡子唱情歌一样(虽说用骡子这样沉默寡言却勤恳耐劳的美好生物来类比的确非常不妥),唯一的收穫只会是沮丧。不过当押沙龙屈膝坐在他旁边后,那些多余的嘲弄和抱怨都弥散了,那种怅惘和不安再度浮上心头。 反而是希兰开启了话题:「你不在屋子里和塔玛一起玩吗?」 「她是一个成熟的姑娘了,很难有心情忍耐兄长的温情。」押沙龙嘆了口气,「何况,如果我在里面继续待下去,万一她叫我给她梳辫子该怎么办?」 「你不擅长给人梳辫子吗?」 「不擅长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押沙龙说,「我第一次给塔玛梳头的时候,因为一些连我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原因……总之我的手指和她的头髮缠在一起变成了死结,最后侍者不得不剪掉了塔玛的头髮,她带着斑秃的后脑勺和对我的憎恨度过了一个月,于是第一次变成了最后一次。」 「……喔噢。」 「很丢人,我知道。」押沙龙朝他们眨了眨眼睛,「不要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好吗?」 「当然。」希兰搔了搔脸颊,「实际上,我们应该也不会和塔玛讨论起斑秃的问题……唔,暂时。」 「非常感谢。」押沙龙说,「所以现在我有了你们的秘密,你们也有了我的秘密……我想我们的秘密应该都会很安全。」 尽管耶底底亚此前一直严厉地、几近苛刻地告诫自己,押沙龙是他该远离,排斥的对象,但此刻他很难不应这位兄长的俏皮话而放松下来。押沙龙有着和埃斐的类似特质,虽然展现的方式南辕北辙,但他能从对方的微笑中看见后者的影子,这种相似感让他很难真正讨厌对方的接近。 「为什么不待在房间里?」对方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当然,今晚的夜空很美……不过现在已经是初冬了,考虑到健康问题,我们还是不要留在外面吹冷风比较好。」 耶底底亚保持着缄默,希兰则不能忍耐这种沉默——他身体里长着热衷与氛围唱反调的反骨,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当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时,他就会忍不住想放声高歌:「呃,关于这个……毕竟你和塔玛在屋里……我、我是说,你们是一家人,对吧?感觉我们待在那里会显得很奇怪。」 「为什么?」耶底底亚知道他脸上的困惑是伪装的,只是为了不使他们难堪,「难道你们梳头髮的技术比我糟糕吗」 「不知道,我没干过这种事……」希兰有些迟疑,不过耶底底亚认为他不会去实践它的,除非他下次想在坟墓里跟他们聊天,「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难道你看到我们不会觉得难受吗?因为我们抢占了你的位置之类的……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我们留在外面。」 耶底底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认为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吗?」 希兰沖他翻白眼:「哈,真希望有一个说话委婉的人在这里,可惜他的舌头被猫叼走了。」 「所以这就是你们待在这里的原因?」押沙龙轻声笑了起来,「别太担心,小伙子们,我已经过了那种会因为父母有了新孩子而嫉恨的年纪。」 第382页 「过了那个年纪……」耶底底亚重复了一遍,「所以您以前有过?」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猊下那样生而知之。」他说,「在我们的母亲去世后不久,有段时间我很嫉妒塔玛——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太傻了,她当时不过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除了哭和笑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还是对她恼恨不已,我讨厌她总是占据猊下的视线,讨厌晚膳进行到一半时,她忽然嚎啕大哭,让猊下不得不去看顾她,而把我丢在餐桌边,我讨厌当早课结束后,回来看到猊下抱着她轻声哼着摇篮曲……」 「啊哈。」希兰装模作样地挖了挖耳朵,「听着真让人熟悉,是不是哪个我认识的人呢?」 耶底底亚偷偷踢了一下希兰的脚踝,后者朝他吐舌头。 「当母亲死后,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孤独,彷徨,不安,我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猊下,但猊下不仅无法全心全意地陪着我,她能给我的关注甚至不如从前。」押沙龙说,「好在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知道因为这种原因对猊下发脾气是不妥的,她总是很忙……当你真正心繫一个国家时,很难有放松的时候。唯一的放松方法是把怒火转移到父王身上,毕竟抱怨父王不会让人有什么愧疚心。」 耶底底亚必须咬住舌尖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笑出来:「但您最后还是找到了让内心平静的办法。」 押沙龙笑了笑:「人最后总是要和自己和解的。」 「有什么契机吗?」 「契机么……很难说。」他说,「也许你们会觉得那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感化了当时还不懂事的我……然而那个过程很平淡,你们听完后多半会很失望。」 「我会谨慎地发表评价。」耶底底亚尽可能不动生色地回答,「但您得先说才行。」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想听……」押沙龙耸了耸肩,「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父王因为饮酒过度在后花园里睡了一宿,醒来后连续病了好几天,猊下一如既往地接过了他的工作,忙碌得很难抽出时间来看望我和塔玛,出于想要博取称赞的虚荣心和些微的t责任感,我主动接过了照看塔玛的工作。」 希兰问:「然后你们相处出了感情?」 「不。」押沙龙说,「事实上,我一直坚信让某个人讨厌婴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那个人去照顾婴儿。」 耶底底亚踌躇了一会儿:「这看起来不像是要和解的样子……」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虽然有僕从们的帮助,但事情没有因此而变得太容易。」押沙龙笑了起来,「当我感觉自己差不多要变得有点神经质的时候,猊下终于结束了工作,有时间来看我们了。虽然我第一时间就见到了她,但那是因为我刚好也在塔玛的房间,这种认知让我感觉很难受……然后猊下走了过来,抱起了塔玛,也抱住了我,安慰我说辛苦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这样同自己和解了。」押沙龙说,「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个无聊的故事。没有发生什么峰迴路转的情节,也没有泪水和感动,当时我靠在她的肩窝里,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像嘆息一样从我耳边淌过……听起来如此疲惫,我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因为我当时也几乎精疲力尽,所以我知道能够克服内心的戾气而去爱别人,对别人温柔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所以我决定也去爱她所爱的一切,好减少一些她的负担……当然,塔玛是我的亲妹妹,爱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的决定也没有多么伟大,只是单纯履行了作为兄长的义务而已。」 「其实也没有那么无聊。」希兰评价道。 「是吗?看来我还有一点讲故事的天赋。所以你们现在愿意回房间待着了吗?」 「……你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也有些别的原因,但这个最重要。」押沙龙说,「另一个问题是,客房好像有点不太够,而乌利亚阁下和我都是成人,睡在一个房间里有点太挤了,所以得委屈你们其中一个……」 希兰用此生从未有过的反应速度回答:「我可以和乌利亚挤一个房间!」 还沉浸在押沙龙故事中的耶底底亚慢了一拍,当他缓过神时,迎上的是押沙龙温和的目光:「是吗?那看来你就是我今晚的室友了,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硬着头皮回以一个微笑。 得找个机会把希兰干掉。 第176章 当耶底底亚回到房间时,押沙龙已经洗漱过了,他倚着床头,晒黑的皮肤上散发出温热的水汽,浅绿色的长髮沿着肩头散落,被烛光染成了金色——耶底底亚看着他,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千里眼回来了,出现在他眼前的其实是年轻时的大卫。 那种奇妙的幻想很快就消散了,但先前面对押沙龙的不适与无措依然存在, 他拘谨地同对方打了招唿, 直到爬上双层床,对方的脸在眼前消失,他才终于感觉松了口气。 俄而,下床铺的蜡烛被吹灭了, 房间陷入了黑暗。 他很困,也很累……耶底底亚如此告诉自己,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睡一个好觉,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夜晚不应该用来考虑白天的事。 但理性上的认知并不能帮助一个人顺利入睡,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即使有意放轻了自己的动作,但床柱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听见押沙龙的声音从床下传来:「睡不着吗?」 第383页 就当耶底底亚考虑自己是应该撒谎还是坦诚相告, 还是先为自己打扰到对方休息而道歉时,押沙龙继续道:「其实我也是。」 好吧, 至少「道歉」这个选项可以从名单上划去了。 「真奇怪,在大马士革的半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养成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睡着的习惯。」对方的声音很轻,让耶底底亚有点分不清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单纯地喃喃自语,「在最糟糕的时候,我睡在冰冷又硌人的碎石地上,部下的鼾声对我而言不过是摇篮曲,可现在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盖着散发出皂香的被褥,周围如此安静,我却睡意全无……或许过分安逸的生活偶尔也会令人不安吧。」 耶底底亚想起了对方被派去约旦战场的事:「恭喜您打了胜仗。」 「谢谢。」 即使看不见押沙龙的脸,他也能听出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兴致不高:「明明是满载着功绩与荣耀凯旋的,为什么感觉您并没有很高兴呢?」 「也不是完全不高兴。」押沙龙说,「赢了总是会高兴的,但那种感觉并不会持续很久,短暂的喜悦就会被更多的厌倦感取代,战争总是如此……当然,我也有不少天生对打仗满腔热情的部下,宁可在战场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想安稳地多过哪怕一天,他们认为这种生活会让自己生锈。」 「多半是西臺人吧……」 「聪明的孩子。」他能想像对方此刻脸上的微笑,押沙龙说话的方式和埃斐有点像,但是更温和,「但我不会去评价他们的生活作风,他们都是勇勐的将士,为以色列付出过血与汗……只能说我并不是这样具有活力的人。」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耶底底亚少见地感受到了舌头的笨拙,「呃、我是说……在战场上的生活……」 「很难具体描述。」好在押沙龙并不在意他的磕绊,「其实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总是在不停地做出决定,但又好像一直都过得浑浑噩噩……火、鲜血和死亡,那是我脑海里仅存的景象。」 随即又是一阵沉默,唯一能让耶底底亚确信对方没有睡着的原因,是黑暗中低沉的嘆息。 「许多年以前……」押沙龙说,「先王扫罗的旧部联合了战败没多久的非利士人向以色列宣战,立誓要夺回天选之王应得的宝座。」 他不知道押沙龙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但他直觉这件事最终会和埃斐有关,这将他本就不多的睡意一扫而空。 「您是说真王血脉之战?」 「有些人是这么称唿的。」押沙龙似是喃喃,「很难想像他们宁可绞尽脑汁,只是为了给某场战争起一个响亮的名字,而不是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很少有人清楚内情,虽然当时负责统帅大军的是将军约押,但真正担负着击败反抗军使命的人是猊下。」 闻言,耶底底亚愣了一下:「我……我第一次知道……」 他的眼睛无法窥视埃斐的命运轨迹,所以对这场战争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更多。 耶底底亚确实知道埃斐参与了真王血脉之战,作为督军——这是大卫给她的头衔,但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当时她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军需官,否则宫廷文书应该将她的名字位列首位,而不是记载于约押以及几名将领之后。 自从大卫不再亲自掌兵后,这几乎是以色列打过最漂亮的一场胜仗,相比死伤惨重的反叛军,以色列一方最终仅有五十多人牺牲,真王血脉之战使得大将军约押接连晋升,很快便弥补了自乌利亚残疾后就一直空缺的位置,成为了大卫最信赖的爱将。 「在大军出发前,猊下向朝政会议申请了一笔巨额款项,用于扩充以色列军的战后医疗团队。」说着,押沙龙顿了一下,「那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即使是父王都对她的要求有所迟疑,更不用说其他大臣,她已经疯了已经是他们口中最委婉的说法了。」 他很笃定地回答:「猊下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自己的理由。」 「能听到这样的回答真是令人高兴。」押沙龙说,「猊下坚持战争导致的死亡率主要源自外伤的不断恶化,很多士兵并不是直接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伤兵营里。」 「如果士兵们能得到适当的治疗,以免他们的伤口感染化脓,同时遏制疾病的传播,她有把握大幅度降低军队的死亡率,为此她需要组建更专业的医疗团队,培养一批熟练的后勤护工,并且需要足够的药物和其他医护用品。尽管代价昂贵,但她坚信这是值得的,并且会使以色列长久受益。」 押沙龙话语中的悲伤t令人动容,但耶底底亚知道这场争论的结局——因为其他大臣的竭力反对,即使是有心偏袒埃斐的大卫,也不得不拒绝了她的要求。 「但在真王血脉之战里,以色列军队的牺牲人数确实很少。」他试图让谈话的氛围变得轻松一些,「我想猊下在其中一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是的,尽管那很艰难。」押沙龙嘆了口气,「既然得不到足够的预算款项,那就只好无止尽地压榨自己内部的人。在战争期间,她一直睡在伤兵营的帐篷里,入夜后必定要拿着油灯巡视一圈伤员后才会去休息,她的所有亲信几乎都同时干着几人份的活计,待遇却不比一个普通士兵好多少,她更是把自己的待遇降到了几乎和战俘相等的地步……等猊下回到王城时,已经消瘦得让我几乎无法认出她,这才是那场光荣之战背后真正的故事。」 第384页 然而他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军需官……耶底底亚感觉肺腑绞痛。 「不仅如此,当他们回到王城时,只能走在军队的最末尾,不配享受任何功劳与荣耀。虽然猊下也参加了作战会议,对军队的部署作出了指导,而且负责了所有的军队供给分配,但约押认为她没有亲自领兵,拒绝将她列入将领之列。」押沙龙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还有贵族在背后诋毁她,认为她当初提出的那笔预算款项可笑至极,甚至嘲弄她是以色列国库的小偷,想把犹太民宝贵的财富送进迦南人的钱袋。」 该死……当初扫罗在世时,怎么没趁着发疯把他们一起带走? 「虽然以色列赢了,但那段时间我过得一点也不高兴。」押沙龙说,「我那时还埋怨过猊下,认为她不该参加那场战争……距离父王战胜扫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那群大臣已经过惯了安逸的生活,几乎忘却了猊下当初在父王的起义军中拥有何等威望。她当时就应该放手不管,好教所有人知道这个国家没了她连一场漂亮的胜仗都打不了,让那些小人失去诋毁她的机会……」 他感觉喉咙肿痛,舌根分泌某种苦涩的东西:「猊下不会这么做的。」 「虽然你和猊下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已经很了解她了……至少比那时的我好很多。」押沙龙再一次嘆息,这一次比之前更绵长,也更低沉,「我曾和猊下谈论过这个问题,当时猊下只是告诉我,她不想为了一时的爽快而吊死自己。」 这很像是埃斐会说的话,耶底底亚试图构想那个场景,尽管他很难想像埃斐瘦到脱形的模样,但她一定紧紧箍着她的长髮,她的神态里总是蕴藏着一种悲天悯人又温情脉脉的意味,他想像着自己待在那样的她面前——他可以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他感觉自己不需要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 「猊下希望我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但我心里其实一直记着它,记得她的付出怎么被埋没,以及她当初承受的屈辱。当父王将约旦战场託付给我时,我既紧张又激动,渴望着能在战场上为她挣回荣耀。」 耶底底亚勉强安慰他:「您确实做到了。」 「也许吧……我只是打了胜仗,但我不确定那对她而言是否等同于荣耀。」 押沙龙的语气有点多愁善感,这让他想起了希兰。 这可不是一个好徵兆,倒不是说他会因此而讨厌或看不起对方,毕竟他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讨厌希兰(也许根本称不上讨厌),但他素来认为希兰身上的一切都是自己需要引以为戒的。 然而押沙龙——这样一个由埃斐抚养成人的孩子,身上居然都有与希兰类似的地方,这也许意味着某些独属于希兰,而他有所欠缺的特质是为埃斐所认同的,一想到某个人间压水井拥有某些他所不具备的讨人喜欢之处,耶底底亚就感觉头皮发麻。 「在约旦的这半年经歷,其实并不如我最开始设想的那样。」押沙龙继续道,「当然,如果你只看宫廷文书或者诗人们的歌谣,你会觉得这场战争和以往那些满载荣耀的战争没什么区别,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只有死亡,无穷无尽的死亡。」 「有些人死在战场上,但更多的人死在伤兵营里,无人看管和照顾,只能等伤口化脓溃烂,在高烧中死在某个冰冷的夜晚,有些人因为喝了脏水而生病,但无力起身,只能躺在屎尿中离开了人世。有人专门负责扒下他们的衣服,把它们分发给下一批会死在这里的人,因为无法处理腐烂的尸体,他们只好把死去的人送去焚烧,骨灰像雪一样笼罩了整座军营。」 耶底底亚没有回应什么,他知道对方也不需要,他只是想要倾诉 「我见到许多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年轻人失去了兄弟,他们原本只是一群忙于务农的普通人,被猝不及防地推上了战场,也许还没搞明白自己的国家究竟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战火,就匆忙离开了人世。」押沙龙嘆息道,「为此我几乎心力交瘁,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猊下的那句话背后的含义,明白她究竟承受着什么,那些她宁可捨弃尊严也要捍卫的东西……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回到她身边。」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耶底底亚知道那些未尽的话语是什么。 押沙龙回到以色列的时候,埃斐已经卸职离开了,连带着塔玛一起,她曾经的居所仍然空置,但没有她的痕迹。当一个人不得不穿行在狂风暴雨中时,心中总是寄希望于那个永不陷落的港湾,而现实带给他的只有失望。 以色列的王宫还矗立在那里,但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巴尔的话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他说:「但以色列里蛾摩拉并不近……」 住口,他告诉那个声音,别再说了,但那个声音依然继续:「你和猊下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也许很多年后你们就会淡忘彼此……」 不。 「您不想带猊下和塔玛回以色列吗?」他问。 「有很多事并不取决于我单方面的意愿。」押沙龙笑了起来,「即使我希望如此,她们也不会同意的。何况蛾摩拉也很好……虽说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到很惊讶,猊下最初来这里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国家吗?」 「其实猊下最初只是想当一个普通的农场主。」 「然而她现在成为了女王,所以我猜这期间发生了一些插曲?」押沙龙说,「生活在这里的人——原谅我的失礼,但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百姓,有很多明显不是迦南人的外来者,而且他们看上去更疲惫,身上的旧伤也……令人忍不住多想。」 第385页 耶底底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他们和马格努松的恩怨,只好简略地说:「他们曾经是提尔一个经营着商会的家族的奴隶,现在那个家族已经消失了,猊下顺带收留了那些奴隶,她认为如果要保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有必要把这里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很不错。」 「您不会觉得可惜吗?」耶底底亚忍不住问道,「如果没有蛾摩拉,也许猊下和塔玛会选择跟你回去呢?」 「其实我现在感觉内心很平静。」押沙龙说,「因为这就是猊下会做的事——虽然父王变了,以色列变了,连我也变了,唯独猊下没有变,她依然愿意将世人的幸福凌驾于自己之上。正确的事总是充满了疲惫和遗憾……可无论她在哪里,处在怎样的位置上,都从未改变自己的决心,只要知道这一点,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押沙龙的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轻快,然而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低,像是一声渐行渐远的告别。 「耶底底亚。」他听见他说,「请代我照顾好她们。」 第177章 当窗外透进第一束曙光时, 押沙龙就醒了。今天是他返回以色列的日子,但还远远未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每当他t对某件事情的到来感到分外紧张时,就会醒得特别早, 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 即使是在他最疲惫不已的时候也是如此。 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押沙龙就这样仰面躺在床上,并且尽可能地少翻身,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尽管睡不着,也很难考虑什么事情。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总觉得而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什么梦,但回忆不起什么具体的内容,只记得他醒来时胸口发闷,眼角有着尚未蒸发的热泪。 此刻,押沙龙竟然不期地想起了猊下,在他尚且年幼之时,猊下还保留着一个奇怪的习惯,她会在床头摆上墨水、羽毛笔和莎纸(或羊皮纸,这只取决于她手头有什么),方便及时记录下自己梦见的内容。 虽然准备周到,但她很少获得什么有效的信息,纸上留下的通常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词彙。押沙龙还记得其中几个,比如「冥滩」、「开罗尔物质」、「赫」与「卡」(很简短,但它们似乎是一对意义相照应的词) , 「思想钢印」1之类的。 猊下试图剖析过这些词彙, 尤其是「思想钢印」——准确地说,是对「钢印」这两个字的追溯最为长久。 经过漫长的研究, 她认为所谓「钢印」其实就是字面上的含义,是一种新型材质的印章,而「钢」这个词的含义即是指如今逐渐普遍的铁器还可以被进一步炼化。 她依循某种设想,命令铁匠将铸铁打成薄片,放在炭火上燃烧,确实使铁器的表面变得更坚硬了,但因为这种锻造方式的成本过高,朝政会议最后只允许她实现了最初的设想——做一个用钢材制造的以色列国玺。 一想到朝政会议……应该说,一想到以色列,押沙龙就不免郁郁寡欢。他当然不讨厌自己的母国,可一想到自己日后註定了要在这群讨厌傢伙的帮助下治理国家,对未来的期待多少降低了一些。 倒不是说以色列的大臣们都是酒囊饭袋,他们之中的某部分其实颇有才能,但他们不会是他在生活中乐于去结交的那类人——圆滑、精明,以功利作为道德的唯一标尺,对任何会损害自己利益的政策都有一套委婉但坚定的回绝方式。 猊下曾评价他们「是一个国家可以依靠的存在,但与他们待久了只会被吸走热情与活力」……这话确实不错,他如今才二十岁,却感觉自己提前衰老了。 在这种昏昏沉沉的忧虑中,外面的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他听见上床铺轻微晃动的声音,猜测耶底底亚已经起床了。 过了一会儿,男孩从爬梯上慢慢下来,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头髮浓密而蓬松,乱糟糟的,但并不难看,反而有种动物似的柔软。 这孩子不过才十岁,比塔玛还小呢……这也让押沙龙愈发困惑于父王送他到猊下身边代为抚养的原因。 起先他以为是乌利亚的缘故,因为他先随猊下离开了,父王出于愧疚,给了乌利亚一个由拔示巴生下的孩子,但在和乌利亚实际交谈过之后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这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押沙龙和耶底底亚——那时他还叫所罗门——并不熟悉,由于其生母拔示巴与王那段有违道德的结缘,这位年幼的弟弟似乎有意远离人们视线,一直过得很低调,与猊下更没有什么往来。但押沙龙知道,尽管大卫经常有一些放荡不羁的举动,但许多看似荒诞的决定下往往别有深意,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已经答应了猊下不会违逆父王,也不会质疑她的建议(后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猊下以她本人的信誉为父王作担保,他除了相信似乎也别无选择……但不代表他心头的疑云会就此消解。 「阁下?」耶底底亚略带困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脸上有什么令您在意的东西吗?」 「没什么。」他缓过神,「像塔玛一样称唿我为兄长就好了,家人之间没必要用阁下这么尊敬的称唿。即使在刚见面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那么疏远吧? 」 耶底底亚没有回答,神情里看不出贊同,也看不出排斥,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已经能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了。 第386页 「当然,也不是说我们需要迫切变得亲密起来。」他朝男孩眨了眨眼睛,「会按照让你安心的步调来的,别太担心。」 稍作打理后,押沙龙便打算去向猊下道别。当他抵达红屋时,猊下正在给塔玛梳头——坦诚说,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塔玛,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这场离别变得太伤感。 「你要启程了?」猊下问道。 「我也想多留几天,可惜时间不等人。」他佯装抱怨,「为什么神不能把希伯伦挪到这附近来呢?」随后,他的目光落到塔玛身上,「别担心,亲爱的小妹,我想猊下是不会把木梳交给我的。」 「哼,那是当然的,兄长在这方面毫无信用。」塔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但那不自然的鼻音出卖了她,「而且塔玛才不会因为失去了几缕头髮而哭鼻子。」 「当然,我们的塔玛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他张开双臂,「介意在分别前来一个拥抱吗?」 闻言,女孩的眼睛闪烁起来,抬头看了猊下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她才离开板凳,像小鹿一样撞进他的怀里。她比他记忆中高了近一胫,脑袋已经可以顶到他的肩膀了。 押沙龙真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着她成长,可惜命运很少会让一个人完全如意。 「我会想念您的。」 他咽下了那声嘆息:「我也是,我的小妹。」 相对塔玛,猊下的告别则简略得多,这也是押沙龙所希望的,在与塔玛拥抱后,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有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今天的他实在无法再一次承受这种温情脉脉的告别。 「去成就伟大之事吧。」猊下说。 很简短的一句话,但押沙龙感觉自己的心跳因此加快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是!」 他是独自一人骑马出来的,自然也要独自一人骑马回去。 猊下和塔玛站在未建完的城墙下目送他离开,他没有回头,但知道她们正看着自己,并为此背部发热。 押沙龙始终没有回头,以防内心那不愿离开的软弱攫住他——但当他走进一片林立的海岩时,知道她们已经看不见他,那种孤寂感突然变得痛苦忍耐了。随着他逐渐远离蛾摩拉,远离他最挚爱的家人,他听见了骨骼生长的咯咯声,听到了肌肉被撕扯的声音,身体里那个热血沸腾、心跳加速的男孩已然不在。 他就这样穿过了提尔,穿过了西顿,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城镇和村落,最后回到了以色列——他的母国,他的诞生之地,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直到他抵达王的谒见室,依然觉得自己离家很远,内心的寂寥挥之不去。 父王显然不可能知道他内心复杂的感受,用他一贯愉快又轻浮的笑容与他打了招唿,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以色列,从未丢下其他宾客爽约了自己的庆功仪式一样。 押沙龙看着他,总感觉整个世界光怪陆离,到处都充满了令他费解的事情,但大卫的下一句话打破了那种古怪的氛围:「所以你见到她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 「她看起来怎么样?」没等押沙龙回答,父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啊哈,傻问题——她肯定过得比在这里好多了,起码不用在朝政会议上盯着一群满脸褶子的老头看,听他们吵架,然后假装自己很在意他们在吵些什么。」 押沙龙眉头紧蹙:「无论如何,您不该管自己的大臣们叫老头,父王。」 「我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事后总会向神祈祷,请求它原谅我的过错。」 「可您下一次还是会……」 「反正以色列人每天都要做祷告,怎么能不物尽其用呢?」父王耸了耸肩,他身上散发出酒的气味,「塔玛呢?她还好吗?」 仅仅是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就让押沙龙涌起一股戾气,但他已经答应猊下绝不与父王为敌,只好勉强回答:「她很好……没有为过去所扰。」 大卫眨了一t下眼睛,没有回答,但眉宇中那股嬉皮笑脸的轻浮感褪去了,罕见地有了一丝沉重,然而他的歉意并没有熄灭押沙龙的怒火,只是令他愈感疲惫: 「……我很意外您还在乎这些。」 「埃斐,或者塔玛?」 「两者皆是。」他说,「很难想像一个抛弃了她们的人,居然还会关心她们如今过得怎么样。」 指责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些,毕竟他曾发自肺腑地敬爱对方,将他和猊下的期许视作自己毕生的愿望,那些孺慕之情绝无虚假……然而过去的感情到如今不过是为欺骗和痛苦助燃的薪柴,他无法忘记塔玛的遭遇,无法忘记猊下为这个国家效力了几十年,最后却如蒸发般消失了,仿佛她从未来过。 大卫长久地打量他,直到他有些头皮发麻,才轻飘飘地挪开了视线:「听说她建立了一个国家。」 「蛾摩拉……猊下的国家叫作蛾摩拉。」尽管没有再对视,但押沙龙还是忍不住偏过了头,「我以为您早就该知道了,您的情报大臣没有在您耳边低语吗?」 「沙得拉会爱死你的,你大概是世上唯一会真心相信他掌管着归栖者的那个人。」对方嘆了口气,仿佛很忧愁的样子,但因为他迷茫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像是喝醉后懵住了,「就原谅我吧,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年迈体弱的老傢伙,最多只能举起一个竖琴那么重的东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耳聪目明了。」 第387页 他的回答让押沙龙心头泛酸:「您还没有这么老。」 「别难过,小伙子,谁都会变老的……噢,埃斐除外。」父王说,「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有关乌鲁克王吉尔伽美的故事吗?」 押沙龙不知道话题是如何突然跳到这里来的,但还是决定不去和一个半醉的人计较谈话逻辑的问题:「记得。您说吉尔伽美什王和他的宰相缇克曼努建立了弒神之塔,是神代断绝的元兇。」 「是啊,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傢伙。」 「……为何您的口吻听起来暗含敬佩?」 「为什么不呢?」父王笑了起来,「如果巴比伦的记载没有错,吉尔伽美什大概是一个半神混血什么的,而且是主神安努的宠儿。他只需要漂漂亮亮、泰然自若地坐在那个座位上,随便找几个女人生下继承人,作为王的职责就算是圆满了……可你也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爱给自己找麻烦的王了。」 押沙龙沉吟片刻:「有传闻说,他这么做只是想讨大贤者缇克曼努的欢心,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也许吧。自古以来,有智慧的漂亮女人总是很容易诱使她们的国王失心疯。」父王撇撇嘴,「但如果把这件事纯粹当作一个男人送给女人的礼物,就未免太煞风景了。一个国家毁了自己的立根之本,却没有被命运毁灭,反而成为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霸主,这种事情难道不有趣吗?」 押沙龙咳嗽了几声:「您现在的发言有点危险。」 「哈哈,别担心,我确实有点头脑不清醒了,但还没疯到那个程度。」父王说,「可是你看,整件事就像是人这个族群走到了某个决定命运的路口:人类有没有办法摆脱神明独自生存下去?究竟是人类离不开神明,还是神明离不开人类?又或者他们都彼此需要,或者彼此都不需要?当时的乌鲁克人做出了决定。很多年之后,又有一个新生的国家出现了,它的统治者同样不打算依靠任何神明生存下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眉头紧蹙,「这和猊下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父王慢吞吞地说,「不过你听不懂也很正常,我可能有点喝多了……也可能没有喝多,只是到了会说疯话的年纪,谁知道呢。」 押沙龙扶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肩膀:「所以您认为猊下会成为第二个乌鲁克王?」 「别说笑了,她当然才不会成为第二个谁,她就是她自己。但每过一段时间,总是会出现那种优秀过头……会领先于整个时代,并且去改变时代的人,命运註定了她会成为那种人……」父王的声音愈来愈轻,「真糟糕,我可没办法成为那种傢伙,我只适合当一个……过客……」 说罢,父王就彻底没了声音,回应他的只有平缓而绵长的唿吸——他睡着了,一半因为酒精,另一半源于他年纪渐长后逐渐失去活力的身体,他的父亲确实不再年轻了。 押沙龙传唤了僕从,让他们协助他将父王搬到床榻上去,随即离开了谒见室,那个突如其来的话题随着父王的酣睡被中断了,但那些话语还在他的心头萦绕。 他总觉得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别有深意,但很难捕捉到其中的关键——对方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没有告诉他,但他也没指望父王会坦诚相告,就像他也不会去追问猊下为什么坚持让他不要和父王起冲突一样。 押沙龙抬起头,眺望远方缓慢西沉的太阳,内心久违地平静下来的同时,一个奇妙的想法模模煳煳地浮现出来。 或许他也在见证某个歷史性的瞬间呢? 第178章 当雷纳走进房间时, 约纳松几乎感觉自己的鼻尖发酸。 「巴尔神在上,你终于来了。」他真诚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 我什至想给你来一个热吻。」 「这就不必了。」雷纳礼貌地将手抽了回来, 「猊下托我转达她的问好。」 理论上,绿眼家族是由这名年轻人和他的父亲约哈斯共同负责的,但近两年已经很少看到约哈斯出现在公共场合(尽管他在名义上是这个家族的家主),雷纳已经基本被视作是整个家族的代理人,平日一直戴着象徵绿眼家族孔雀石戒指,代替他的父亲出席戒主大会。 「就只有问好吗?」约纳松的脑袋胀痛不已,「阿比巴尔陛下这几天频繁地召见我,听说猊下打算扩建蛾摩拉的港口,这是真的吗?」 「算是一部分的真相。」 「……所以另一部分是?」 「除了港口之外, 猊下还打算继续扩建城墙,让城市主体和港口真正地连接起来。」雷纳说, 「蛾摩拉的人口越来越多了,土地外扩是必然的结果。」 「让摩特把我带走吧。」约纳松发出了呻/吟, 「你让我怎么跟阿比巴尔陛下解释这件事?虽然蛾摩拉的港口扩建后会成为提尔最大的威胁,但这不过是诸多问题中最小的那个,因为那位女王其实还想把西顿和提尔之间的陆上交通直接截断?」 如果他在王座前被愤怒的阿比巴尔就地处决, 希望那位女王知道那究竟是谁的错。 雷纳不温不火地回答:「既然猊下把这项工作全权委託给了您,这件事当然也任您自由定夺。」 五年过去,他已经不是那个做什么都紧张到手心发汗的青年了。约纳松见证了他的成长,偶尔也会感到惶恐,这个年轻人体内沉睡着令人不安的復仇之火,他是女王的刽子手,只是手里不拿刀而已。 第388页 「另外,据说那位女王收留了一批从海外来的走私犯,甚至容许鸡/奸者和贝合者1成为蛾摩拉的合法公民。」约纳松压低了声音,「这是真的吗?」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猊下的旧部,剩下的只是猊下贊助的艺术家。」雷纳并未被他的紧张感染,神情依然平静,「这没什么好多说的,蛾摩拉毕竟是工艺之都。如果他们确实才华横溢,又没有什么严重的犯罪前科,猊下并不会干涉他们和谁上床,只要对方年龄足够且出于自愿。」 「那位女王可能不在乎,但不代表其他国家的统治者也不在乎,收容这种性变态者实在有碍她的声誉……」 「这是猊下的决定,并非您与我可以置喙的,至于那些其他国家的统治者,以我本人卑微的见解,或许他们应该先管好自己国家的事情。」雷纳温和地打断了他,「如果您想要问的事已经结束了,那么接下来我想和您切谈一下有关蛾摩拉和提尔之间引渡条款的事情。」 「引渡条款?你应该找大法官或者外交大臣……」 「正式的邀约将在日后上呈给阿比巴尔王,整个过程则由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和提尔的法庭继续推进。」雷纳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t因为各种原因,猊下对提尔的司法系统……并不是那么信任,为了会谈能顺利进行,猊下想让您提前接触一下大法官。」 约纳松迟疑了一下:「您是指……贿赂?」 「不,猊下只是希望法庭方面知道这个条款实际代表了什么,以及她只打算赋予它多少分量。」雷纳说,「恕我直言,贵国的大法官……他的头脑有点不太清醒,似乎不知道什么才是他分内的事。」 约纳松的一部分记忆被唤醒了,随之是一声嘆息:「是上一次合作审查的时候……」 「不错,那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裁判长的行为,让猊下极为不悦。愿您确保他能认识到外交是两国友好交流的渠道,而不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对其他国家的法律指指点点。」雷纳说,「出于礼节,以及与阿比巴尔王的情谊,猊下暂时不打算对提尔的大法官人选做出什么干涉,但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 「应付阿比巴尔陛下的质问,和让大法官学会闭嘴。」约纳松喃喃道,「这甚至不是二选一……我当初到底为什么上了这条船。」 雷纳提醒道:「您现在是九戒会的领袖,提尔最显赫的人物之一。」 哈,年轻人……约纳松想道,女王当初确实许诺说他不会继续当一个蜡烛匠,但是巴尔神在上,他当时只不过是想活命而已。 xxx 耶底底亚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什么?」 「如您所见,小殿下。」耶米玛回答,「一座浮雕。」 「我,知道,这是一座浮雕。」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浮雕上的猊下站在传统意义上应该是阿娜特站的地方。」 「小殿下,我在浮雕后面的铭文中写得很明白。」耶米玛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仿佛她在跟一个傻瓜讲话,「因为在这座浮雕上,猊下代表着巴尔神在人间的妻子,蛾摩拉崇高的母亲……」 「这就是问题所在。」耶底底亚说,「首先,猊下并不是什么人的妻子。其次,猊下和巴尔没有半点男女上的关系。最后,猊下并不是什么该死的巴尔在人间的妻子。」 「拜託,小殿下,您不是在场唯一知道猊下感情状况的人。」耶米玛说,「这只是一类象徵性的手法,一种艺术的隐喻,意味着猊下的权力是受到巴尔神认可的,就像大卫王自称是雅威的使者,法老自称是拉蒙的人间代言人……」 「艺术可不是诽谤和造谣的免罪牌。」他说,「猊下说过,唯一能在蛾摩拉受到尊敬的伟大力量只有智慧。」 「是了,求您去宗教裁判所告我吧。」耶米玛留给了他一个后脑勺,「现在麻烦您离开我的工作室,每次您来除了给我添堵以外没有半点益处。」 耶底底亚基本上是被扫地出门,不过他习惯了,也不在乎。他和埃斐所供养的这群艺术家们相处得一点也不好,大部分情况下,负责他们的都是希兰,他只是偶尔代班,但几乎每一次都会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失败而告终。 他推开房门后,缩在毛毯里的希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也是耶底底亚今天被迫去应付那群讨厌鬼(至少他这么认为)的原因,因为希兰病了。 在黎凡特的盛夏患上重感冒,很有这人一贯的风格。光是被对方瞧上一眼,耶底底亚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充满了病菌。 这么多年来,蛾摩拉的城墙都已经外拓了两次,但所谓的「王室宫殿」依然是当初的几座小房子,唯一的区别是外面的篱笆变成了石砖墙。他对宽敞的住所倒没有那么执着,但还是希望埃斐能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小男孩了,需要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希兰吸了吸鼻涕,眼睛红肿而湿润,和他脆弱的外表不同,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很有精神:「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哈?」 「因为你看起来碰了一鼻子灰。」 「还有精神讲你那无聊的冷笑话,看来明天你就不需要我代班了。」耶底底亚差点被他气笑了,几年过去,希兰依然是最能挑战他容忍力的存在,「好在亚萨很快就要从西顿回来了。据猊下所说,安赫卡在信里的原话是有资格自称为我在魔药学方面的继承者,这是很高的评价。」 第389页 「真好,我终于又能品尝到那些味道古怪的药水了。」希兰露出作呕的表情,「看得出他确实从魔女那里学到了很多,比如怎么让魔药喝起来像是鼻涕和痰的混合物。」 「如果你脑袋里能少一点这种噁心的念头,治疗的过程会轻松很多。」他沉默片刻,「另外,虽然书信中没有直接提到,但猊下认为安赫卡已经有了离开西顿的打算,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来信希望迁居到蛾摩拉境内,她希望你能提前着手准备这件事。」 「西顿已经变得那么糟糕了?」 「那里早就已经是整个黎凡特的奴隶贸易中心了。」耶底底亚说,「本地商会甚至会僱佣强盗和海盗掳掠附近路过的商队,并将商队成员也俘虏为奴隶……从各种意义上,他们都已经疯了。」 「真不想承认这种地方是提尔的兄弟国家。」希兰嘆了口气,但气还没吐完,他就咳嗽起来,然后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毛毯里,「我们是不是应该隐晦地提醒猊下,她说过我年满十六岁时就会让我们分开住,可如今我都十七了。」 「难得你能说出这种有意义的建议。」尽管耶底底亚还是帮他换了头上的湿布,但不妨碍他为此抱怨,「我可不想和一个能在夏天感冒的傢伙睡在一个房间里太久,更不用说还要被迫照顾他了。」 希兰咕哝:「你以为这是谁的错?」 耶底底亚差点把湿布甩到他脸上——出于教养,他忍耐住了,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冷笑:「看来是我用刀逼着你半夜熘出房门吹海风的。」 「我也想好好地待在房间里睡觉啊。」对方因为肌肉酸胀而发出哀吟,「要不是因为某个人晚上实在太吵,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跑去睡在干草堆上了。」 「睡觉时会打唿噜的人可不是我。」耶底底亚说,「如果连最基本的唿吸声都忍耐不了,某个人最好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娇生惯养了。」 希兰翻了个白眼:「是啊,我真应该再聋一点,这样就可以假装我的上铺之所以晃得咯吱响,是因为外面的风太大了。」 第179章 一道暗影罩住了他的脚踝。 「罗丹?」 罗丹抬起头,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那个在悲伤屋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孩——当然,「男孩」这个说法已经不适用于如今的他了。罗丹并不掩饰自己打量的视线,从对方长而丰盈的白髮,褐色的皮肤,到那张在昏暗的隧道中依然出众的面容。 漂亮的孩子……但绝不会是猊下的孩子。初次见面时或许还不明显,但随着对方年岁渐长,罗丹终于从他脸上窥见了一丝熟悉的旧影,他长得很像乌利亚的前妻拔示巴,那个美丽、虚荣又野心勃勃的女人。 耶底底亚也任由他打量, 直到他收回视线,才开口道:「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他回以微笑:「我只找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猊下说过,你有一双鹰的眼睛,和一条银舌头1。」耶底底亚说, 「据说你可以仅凭双眼观察就辨认出对方出生于何地,家世如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她总是很信赖你。」 罗丹拨动了一下琴弦:「这种说法就太夸张了, 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吟游诗人, 善于分辨向哪位老爷献媚才能得到更多赏钱而已。」 「猊下还说过,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一旦要开始说胡话,就会下意识地拨一下琴。」 他的微笑冻结了几秒,最后嘴角耷拉下来:「猊下真是的,不要随便揭人家的短嘛。」 好在耶底底亚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打算,只是将油灯举高了一些:「请随我来。」 隧道暗而狭长, 油灯的火苗都明明灭灭,犹如风中残烛, 罗丹感觉袍子因为汗水而吸附皮肤上,像是身体上长了一层膜,周围闷热而潮湿,令人喘不过气,不过他经歷过更糟糕的情况,还不到t难以忍耐的地步。 最令他意外的反倒是耶底底亚,即使脚下没有任何光照,对方也能轻巧地避开因岩层渗水而积起的水坑,他对道路非常熟悉,显然出入过许多次。油灯在他的皮肤上照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但他神情冷静,气息平稳,似乎并不为这恶劣的境况而困扰。 「我猜我应该不是第一个被你从这条隧道领去见猊下的人?」 「猊下的旧部基本都是从这条暗道进入王宫的。」耶底底亚回答,「尤其是归栖者,你们之中有不少在其他国家创造了一番……伟业,在妥善地处理好你们的身份问题前,不太方便让你们在公众场合路面。」 「啊哈,雅雷俄珥金——他的运气好像总是特别差。」罗丹笑了起来,「可怜的人儿,谁能想到索多玛的王太子最后会死在情人的肚皮上? 」 耶底底也嘆了口气:「我不认为外乡人私自干涉他国统治者的政权是一件能让人笑出来的事情……虽然你们似乎热衷于此。」 「你很难责怪他。」罗丹耸了耸肩,「雅雷俄珥金原本只是想阻止现在的索多玛王继位,那傢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仅嗜杀,而且喜欢强迫对方的亲属目睹死者被肢解的过程,他还勒令那些亲人一定要欢声笑语,否则就连他们一起杀死。」 他察觉到耶底底亚的脚步顿了一下:「这样的人也能成为王吗?」 「您的语气里似乎充满疑问?索多玛和蛾摩拉离得并不远,难道在您印象中,那里是什么良善之城?」 第390页 对方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我听说索多玛有食人的习俗。」 「客观地说,那并不是索多玛的习俗。」罗丹说,「只是那里的百姓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晒干的泥巴饼和尸体,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靠前者充飢的,但泥巴无论怎么烹饪都不会变成真的粮食。」 「那里的百姓难道不会想推翻他们的王吗?」 「暴君也是君主的一种姿态。何况许多时候,人们更容易向他们恐惧的人屈服,而非他们爱戴的2。」罗丹尝试着婉转一点,可惜没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嘲讽的欲望,「您认识猊下,又来自以色列,对这种事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耶底底亚偏头瞥了他一眼:「也许是我记错了,你其实是一条猫舌头,会因为好奇心旺盛和自制力匮乏而把舌头伸进热汤,最后烫着自己。」 「我不讨厌您威胁我的样子。」他说,「会让我想起猊下。」 对方没有回答,罗丹看得出他正试图隐藏自己的笑容,但并不成功……哈,年轻人。 其实他有一点没有说,对方刚才的样子还让他想起了大卫(甚至比想起猊下更多),不过他本能地感觉这个类比并不会让对方高兴,一个聪明的吟游诗人总是懂得在恰当的时候闭嘴。 走出暗道后,他们走进了一个酒窖,葡萄发酵后的芬芳令人陶醉……不过如果这就是王室酒窖,未免也太过狭小和陈旧了。 蛾摩拉每年的产酒量并不多,但闻名于整个黎凡特,或者说这个国家出产的任何东西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无论是玻璃器皿、宝石工艺品,还是美酒、果酱、奶制品,花卉萃取后的精油和纯露——尤其是后面两者,即使罗丹近年来一直浪迹于地中海中西部的诸多小岛,也知道这些东西叫埃及的王室发了疯,蛾摩拉的商船从埃及进购新鲜花卉的价格低得令人髮指,就是为了优先于其他国家的商会拿到货物。 虽然这个国家面积不大,自立国以来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所有人都相信女王的宝库里累积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财富。 罗丹也是这么相信的,当猊下还是宰相时,人们就为她能从石头中攥出金子本领而称奇——虽说这只是一种比喻,但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了——如果她对高利贷没有那么憎恶,在贵族中应该会多出不少朋友,不至于在朝堂上如此孤立无援。 然而当走出酒窖后,他既没有见到想像中的辉煌宫殿,也没有见到传闻中流淌着葡萄酒的池塘和裹着金箔的女王塑像——事实上,他甚至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己确实走进了蛾摩拉王宫,而不是一块单纯被高墙围着的……几栋平房。 「不适应光线吗?」 「不,我只是……」罗丹艰难地说道,「猊下就住在这里?」 「猊下住在红屋里。」耶底底亚耐心地解释道,「当然,以前那里只是用来办公的地方,但猊下认为既然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耗费在那里,不如干脆住在那里。经过简单的扩建后,现在红屋已经是谒见室和女王寝宫了。」 「……噢,所以这是已经扩建过了的样子。」罗丹干巴巴地回答,「真好,猊下在成为女王前是不是睡在棕榈树的叶子上?」 耶底底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掀起了一边的眉毛,这倒是一个像是猊下会做的表情——「听听你刚才说了什么傻话」,差不多是这种意思。 红屋里面的模样看起来比它从外面看起来好一些,但也不足以让它好过罗丹记忆中任何一个国王的寝宫,除了一块颜色暗淡,周围有虫蛀痕迹的提尔地毯,和散发出温馨香气的蜡烛,房间里唯一美丽的风景是他们永葆青春的猊下。 「辛苦了,耶底底亚。」猊下说,「代我转告哈兰,我得晚一点才能去校场,他不用太早把帕提叫过来。」 待耶底底亚关上门后,猊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莞尔一笑:「花的时间比我预想中长了一些……许多年过去,看来你已经不太适应那些又黑又窄的小道了。」 无论是过去在以色列的居所,还是在提尔的悲伤屋,猊下都特意设计了方便隐秘进入的暗道,归栖者们大多也由此出入,所以当蛾摩拉的信使用密函告知他暗道的出入点时,罗丹并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算是某种……传统,就像有些人用膳前要洗三遍手一样,猊下不能忍耐任何事情没有备用方案,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一种堪称神经质的习惯。 「是啊,这五年来我变了不少,您却一点没变。」罗丹嘆息一声,「还是住在悲伤屋里,只是把房顶刷成了红色。」 「那是黏土砖本身的颜色。」猊下说,「只有好砖才能有这样漂亮又匀称的深红色,而且相比埃及的泥沙砖,蛾摩拉的砖不容易碱化,这是一种工艺上的进步。」 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骄傲,而且是发自肺腑的……否则很难理解她为何能耐心地向别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住在一间铺着发霉地毯的砖房里。 「另外,蛾摩拉在各种方面的开支并不少。」猊下继续道,「有五所向全民开放的救济院和两座学府,以及其他公共设施的维护费用,扩建城墙和港口,赡养军队的费用,各种杂项支出,以及一些……政治上的开销,这些都需要钱。」 「救济院和学府是什么?」 「用来治病的地方,和向民众传授知识的地方,两者都不收受任何费用。」说着,猊下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难以遏制的微笑,「蛾摩拉的婴儿夭折率只有两成,你知道吗?而且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识字。」 第391页 虽然他早有准备,但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内心仍感受到了震撼……即使是在富裕的埃及,学习文字也只是宗教人士和部分贵族的特权,一个国家有近七成的人识字,真的存在这种可能吗? 但在震撼之余,他也感到了一丝不安——显然,猊下正试图造就一番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伟业,但她的子民们真的能理解她所要做的事情吗?蛾摩拉的百姓似乎都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可罗丹很怀疑他们是否清楚自己接受了怎样的馈赠,又是否能够明白女王给予他们的慷慨之物是比其他君主拥有的金碧辉煌的王宫更伟大的东西。 「我知道您对于衣食住行上的享受并不注重,您的廉洁正是许多人爱戴您的原因。」罗丹说,「我也没有建议您坐在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王座上……但您已经是一国之王了。而以我周游列国的经歷看来,比t起自身生活的好坏,他们判断一位王是否了不起的标准,往往是他们的宫殿和神庙是否宏伟,他们的宝库里堆放了多少金币,他们有多少人的军队,以及他们有多少妻子、情人和孩子。」 猊下沉默片刻:「……几年过去,你似乎悲观了不少。」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容易多愁善感。」罗丹回答,「这五年来令我悲伤的事情,不比过去二十多年来得少。」 「我以为迈锡尼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迈锡尼?那里确实不错,您真该看看他们练兵的场景,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扎堆在一起,壮硕的肌肉上蒸腾着热汗。」罗丹找回了一点开玩笑的能力,「虽然蛾摩拉禁止奴隶贸易,但如果您想要在红屋里养几个男人,斯巴达的汉子们会令您满意的。」 猊下眯起眼睛,幽幽道:「罗丹……」 罗丹在那充满威慑力的视线下咳嗽了两声:「开玩笑的,猊下,玩笑而已。」 随即是一段漫长的静默,这期间罗丹数次想要开口,但最后都咽了回去,银舌头变成了真的「银舌头」,他感觉软腭冰凉,舌头硬得发麻。 半晌,猊下才开口道:「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当然,言辞多少都有差异,有人讲得多一些,有人讲得少一些,但内容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她顿了一下,「五年前,我的那些话……抱歉,我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罗丹的舌根发苦,很久以前她放他们自由,鼓励他们去寻觅梦想,可最后除了失望,他们一无所获:「那怎能是您的错?并不是所有人都失败了。您瞧,西伦就成功当上了船长,也许他已经如愿抵达世界的尽头了,哈摩莉吉在基述也是受人欢迎的大夫。我们也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错误的事,它只是失败了,出于一些令人伤感的原因……可我们大多只是感到失望,而非后悔。」 「很多归栖者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猊下低声道,「也许我最初根本不应该让你们离开。」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猊下,但我回来只是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过去我坚守的那些事不是没有意义的。」罗丹说,「蛾摩拉是一个好国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国家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但在很多地方,我见到过太多类似的悲剧。爱戴之人和恐惧之人,人们总是更容易冒犯前者,因为本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更容易从对方身上获得宽容,而他们对仁善之人的感怀总是姗姗来迟,也是这个原因。这个国家值得很多东西,但请唯独不要以您自己为代价。」 「我……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它甚至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猊下长长地嘆息一声,「我并不讨厌住在更大的房子里,或者躺在更柔软的床上,只是不太迫切于得到它们。而且蛾摩拉不是为了统治而建立的,它的诞生是基于某种……更平凡的理由。」 罗丹朝她挤了挤眼睛:「很难想像您会安于什么平凡的生活。」 「别把话说得太满,年轻人。」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如果没有发生某些事情,我本该当一个农场主的。」 「但您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也许命运已经註定了您不会平凡。」 「或许吧。」她喃喃道,「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去管理一个国家……但成为王则是另一回事。坐在这个位置上对我是一种陌生的感受。我可以妥善地为恶,但暂时还不想把它用在我的子民身上。」 「可您应该也知道,王应该统治自己的国家,而不只是管理。」 「你说的没有错,只是……我还在考虑除那之外的事情,不仅仅是作为王。」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柔——银舌头,是时候发挥你的作用了:「也许我能有幸聆听您的烦恼?」 「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是一些无聊又多余的想法。」猊下说,「事实上,我没有乐观地认为蛾摩拉会一直存在下去。几千年前,那些被神权庇佑着的王也坚信自己的统治会是永久的,但歷史证明了一切。王朝总是会覆灭,无论它曾经多么辉煌……可即使一个国家灭亡,也总会有一些别的东西被继续传承下去。」 「很久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许是几千年?我也不敢确定,可如果……我是说,或许存在某种可能,当人们再度回首翻看他们的歷史时,他们会看到我的国家——蛾摩拉,一座文明之城,曾为让它的每个子民都能安居乐业而努力过。」她的声音很轻,「我想像着……他们会惊嘆,并为之骄傲。」 第392页 听到她的描述,罗丹感觉胸口发热——他多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那么多年过去,那么多冰冷的现实,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这种话了……可即便内心震颤,他也不会像曾经那样轻易地将热情流露于外:「他们会的。」 他不得不咳嗽几声,才能平復语气,「我还有一种乐观的预感,所有关于您的传说中,最受欢迎的会是我写的版本。」 闻言,猊下掀起了一边的眉毛:「我会期待的,但它们最好是一些正经的故事。」 「我也希望如此。」罗丹坦诚道,「不过以我的经验,卖得最好的多半是女王艷情史。」 第180章 「疼疼疼——」帕提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在安赫卡阁下那里究竟学到了什么?虐待伤患吗?」 「我有幸学到了一门蒸馏高浓度酒的技艺,才能给那些带着外伤居然还去海边洗澡的煳涂蛋治疗伤口炎症。」亚萨放下了刮刀,「而某位哈兰将军的大弟子,自称天天在校场刻苦训练,居然被每周只锻鍊两次的猊下打成了丧门犬,究竟是谁的人生比较失败?」 「那不公平。」帕提说,「我怎么可能真的对猊下动手呢……」 「可猊下也没有对你下死手。」清理完化脓的部分后,亚萨用钳子从煮沸的锅炉里取出一块软布,吸走剩余的脓水, 「不妨老实承认自己吃了败仗,乌利亚将军经常也说猊下是他见过双手剑用得最好的。」 帕提咕哝:「你可真没有非利士人的精神。」 「虽然通过考核的方式惨痛了一点,但如今你已是王女铁卫,别再像以前那样闹孩子脾气了。」亚萨嘆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上任?」 「明天。」帕提拍了拍脑袋,「对了, 你还没看过我的雄狮勋章和钢剑!」 「我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 「你怎么能没有兴趣?」帕提瞪了他一眼,「那可是用钢铸造的剑,整个蛾摩拉也只有七把!每一把剑的名字都会被载入宫廷文书,哈兰师父的怒涛,乌利亚将军的守誓 ,雅雷俄珥金阁下的正义……我已经决定好了,我的剑要叫灰眼。」 「真了不起。」亚萨敷衍地回答, 「把你宝贵的灰眼藏好,我可不希望哪天在某个集市的销赃处看到它。」 「啊哈,这么对我冷嘲热讽真的好吗?」帕提眯起眼睛, 「除了猊下和两位殿下,以后我就是王女殿下身边最近亲的人了,某个人如果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话,是不是该表现得稍微谦逊一点?」 闻言,亚萨手里的钳子差点滑进锅炉里:「你、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才没有……」他的声音愈来愈轻,「以我的身份,怎么可能伴随王女殿下左右?只要能看到殿下幸福的样子,我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正室的话确实没可能,但当情夫还是有机会的吧?你有一技之长,挺高的,长得还行,平常沖澡时脱下衣服也不难看。」帕提上下打量他,「不过,如果你想吸引王女殿下的目光,最好把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锻鍊得再明显一点……唔,你怎么没有胸毛?这样脱掉衣服后容易显得没有男子气概,安赫卡阁下有没有能促进体毛生长的药水?」 亚萨勉强按捺着在姐姐面前掩住胸口的冲动:「请别再说了……我对王女殿下没有任何冒犯的念头。」 「是啊,我已经瞎到那种程度了。」帕提翻了个白眼,「你盯着殿下背影看的眼神就像你这辈子没见过其他女人一样。」 ………… 「阿嚏!」 「塔玛,你也感冒了吗?」 「…t…我没有感冒,希兰,我只是鼻子有点痒。」塔玛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想表现得太惹人嫌,最好别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期待别人生病。」 「嘿,我怎么会惹人嫌?我一直是蛾摩拉除了猊下外最受欢迎的人。」 「耶底底亚肯定不这么认为。」 「耶底底亚不认为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说他一直不肯承认猊下吻了我——不止一次,但一次都没吻过他,他也不认为我下面的尺寸比他优越,坚持那是年龄问题。」希兰说,「他还说夏天感冒的人都是傻瓜,但我知道他只是嫉妒我可爱,得到了猊下更多的关心。」 塔玛不打算对前两个问题作出任何评价,只是纠正了一点:「可猊下关心你确实是因为你感冒了。」 「我又不否认。」希兰抱怨,「但这也不妨碍耶底底亚表现得像一个刻薄的怨妇……」 罗丹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好让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原谅我的失礼,王女殿下,希兰殿下,虽然我不介意多听一点这方面的事,但我们此行的目的恐怕不是这个,二位刚才提到的内容也不适合出现在猊下的正统列传上。」 「抱歉。」塔玛嘆息一声,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让我想想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 「您说到黎凡特银行目前有三十多名雇员。」 「三十八名,准确地说。」塔玛说,「只有在学府的算学课上拿到优等的学生,才有资格在结束学业后申请加入银行。雇员的基础薪酬很普通,但根据个人的业务成果,每名雇员都能从银行的总收入里抽取一部分作为酬劳。」 罗丹挑起眉毛,舔了舔干涸的羽毛笔:「这种僱佣方式听起来倒是很有趣……我本来还奇怪为什么这些雇员们工作起来都那么热情。」 第393页 「大家的工作能力都很出色,所以最后的薪酬差距并不会很多。」塔玛补充道,「如果按照平均薪酬的话,每名雇员基本都能养活年迈的父母,两个兄弟姐妹,自己的妻子、两个孩子和一条狗。」 「……呃、抱歉,狗?」 「养狗在这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塔玛解释说,「蛾摩拉人口密集,又是贸易场所,狗可以帮忙看守摊主的财产和盯防小偷,而且有些货物在蛾摩拉是禁止流通的,铁卫队为此训练了一批猎犬专门用来搜寻走私犯。」 希兰耸了耸肩:「猊下认为需要一些特定的事物让人们对蛾摩拉产生联想,而猎犬迅捷、忠诚、团结且有秩序,很适合作为蛾摩拉的象徵……虽然我觉得猊下只是单纯喜欢狗。」 「还是说回银行的事情吧。」塔玛顿了一下,「当然,请不要忘了在记载中加入关于狗的内容。」 罗丹笑了起来:「我发誓不会错漏一个字。」 「很好。」她微微颔首,「除了雇员的薪酬之外,黎凡特银行还有其他特殊之处。我知道其他国家也在尝效仿我们的运作方式——无意冒犯,但那只是一些拙劣的模仿。不是让一群会算帐的钱币贩子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能被叫作银行的,除了收受兑换货币的酬金外,黎凡特银行的核心业务主要是承兑汇票,存贷款和纯净贊助……」 「抱歉打断一下,王女殿下。」罗丹意有所指,「您确定这种……国家机密级别的消息也要告诉我吗?」 「只是一些众人皆知的事情罢了,称不上什么机密。」塔玛露出微笑,「无论是哪项业务,都建立在银行和女王绝对的信誉之上,并不是什么人开具的汇票都能在各国流通,存款和贷款也是如此。至于纯净贊助……黎凡特银行有时会向一些尚未有资产积累,但有商业计划的人提供一笔无抵押贷款。」 「无抵押?那如果对方失败了该怎么办?」 「这笔钱最后会石沉大海,成为记录上的一次坏帐,所以必须十分慎重地选择提供贊助的对象。」塔玛说,「普通雇员是无权决定这种事的,所有纯净贊助的申请最终必须上交到我这里,由我本人判断是否可以放款……尽管如此,也有不少次最终成坏帐的情况,但猊下认为这种风险是值得承担的。」 「有想法的年轻人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蛾摩拉。」罗丹喃喃道,「而银行的认可会让年轻人在拿到贊助后更容易获得成功,当他们功成名就之后,猊下又有恩于他们……蛾摩拉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崛起,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把金币和银币堆积在宝库里落灰并不会使财富增多,必须得让它们流动起来。」说话太久让塔玛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掩饰不住她的愉快之情,「如果你要为黎凡特银行写一个单独的章节,可以把这句话作为全文的引子。不过猊下原话的措辞更郑重一些,我想您可以根据书面语言适当修饰。」 「您大可以相信我。」罗丹回答,「即使在归栖者里,我也是模仿猊下说话最好的那个。」 在旁边围观许久的希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这次来只负责给罗丹引路,而塔玛的工作内容是他最不感兴趣的领域之一,仅次于「跟巴尔一起坐在宗教审判所旁听」和「耶底底亚晚上究竟在上铺做什么」。 「你们大概要聊到什么时候?」他说,「我好睏……贸易这种东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 「真不敢相信我会从一个迦南人嘴里听到这种话。」塔玛嘆了口气,「你先回去吧,我会带罗丹阁下去下一个地方的。」 「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甜蜜的话。」希兰说,「如果耶底底亚能学到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塔玛长嘆一声,像驱赶小狗一样朝他挥了挥手:「快走吧。」 等希兰离开后,罗丹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容:「真有趣,大殿下说话的口音听起来像是提尔贵族。」 「他的确……出身权贵,但这在蛾摩拉没有任何意义。猊下是蛾摩拉的唯一统治者,也是我们的抚养者,我们则以各自的方式向猊下效劳,没有人可以例外。」塔玛说得很含煳,「虽然希兰看起来很不靠谱,但他确实——讨人喜欢,或者说很有魅力?他总是能在各种社交场合大展身手,经常在猊下分身乏术的时候负责和其他国家的来使交涉。 「哈,好吧。」罗丹搔了搔脸颊,「看来我有点误会他了。」 「无妨,他本人也很喜欢在别人对他毫无期待的时候突然做出一些令人惊喜的事。」 「我不是指这个。」他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尴尬了,「也许是外貌的缘故?我起初还以为他为猊下效力的方式是……咳咳,在床上的创造力之类的。」 「什么?!」 「老实说,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罗丹说,「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构思有关女王的金髮双胞胎男妓的故事……」 塔玛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不是这样的!巴尔……巴力尔暂且不提,希兰的身份和耶底底亚没什么不同。」 「诶?那位小殿下也是猊下的男妓吗?」 「不!」塔玛几乎要发出尖叫了。 看到她的反应,罗丹忍不住放声大笑:「别太紧张,王女殿下,我只是在开玩笑——至少关于小殿下的部分是开玩笑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可能。」 第394页 塔玛感觉自己的心跳终于平缓了些许,虽然她很感谢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耶底底亚不可能?他也很漂亮,容貌并不逊于希兰……是因为年龄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罗丹说,「另一个原因是小殿下和他的生母——您应该知道是谁吧?那位美丽而虚荣的娼妇拔示巴。他们长得太像了,虽然小殿下美貌非凡,但我想猊下不可能对这种长相感兴趣。」 「看来你对自己的话很笃定。」 「当然,你能想像猊下骑在一个男版的拔示巴身上吗……」罗丹看着塔玛的脸,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后者以一种极为克制的表情,对他轻轻摇头,他才确定了对方刚刚并没有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转过头来和我打个招唿呢?」那个声音继续道,「猫舌头阁下。」 ……噢。 第181章 「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母亲。」 「又来了……」希兰打了个哈欠,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做吗?」 「我理解你的忧虑,耶底底亚……大概。但你好像有点陷在自t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了,整个上午你几乎都在重复这件事。」塔玛说, 「巴尔神在上, 我也希望我能给你一些慰藉,但客观来说,你确实长得不太像父亲。」 耶底底亚眉头紧皱:「那也不意味着我需要被别人评价成男版的母亲。」 「哈,谁知道呢。」希兰说, 「说不定你穿上裙子后会发现你们长得像孪生姐妹。」 「希兰……」塔玛嘆息一声, 「你只是把情况变得更糟了。」 「说得好像他平时就没有摆着这张怨妇脸一样。」希兰回答,「我觉得你应该承认这已经是常态了,塔玛,你脑海里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弟弟已经长大了— —当然,没有那么大——他还是在烦恼一些很多年前就在烦恼的事,只是因为他已经过了那个挤挤眼睛就能显得很可怜的年纪,导致他那颗脆弱、敏感又善妒的心越来越难以隐藏了而已。」 耶底底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听得到。」 「我知道,所以别太伤心, 耶底底亚。」希兰说, 「长得和某个人很像是你目前所有需要烦恼的问题里最不重要的那个。」 耶底底亚终于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至少是希兰在场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去宗教裁判所处理, 先走了。」 「可喜可贺。」希兰朝他眨了眨眼睛,「希望神圣的法庭能保佑你晚上不要做什么奇怪的梦。」 「……你怎么还没有找个灌木丛爬进去然后死掉?」 耶底底亚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 好在猊下已经答应了他们——或者说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承诺,现在他已经不用和希兰再挤一间房了,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能彻底把对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地出门… …也意味着那些该死的怪梦笑话还要伴随他很久。 人果然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尤其是那种嘴上没有门锁的傻瓜。 不过罗丹的话依然困扰着他,耶底底亚很少考虑相貌上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能听到煳涂蛋同伴为自己长了一副好看的皮相而洋洋得意,很难不产生「美貌这种东西真是廉价啊」的想法。 他对自己的外表有着极为客观的认知,知道当自己和塔玛、希兰同时出现时不会落入下风,他一直认为这就足够了。自有记忆以来,能让他感受到某种美之威能的人只有押沙龙……然而后者远在千里之外,能传达给埃斐的唯有书信上的寥寥数十字。 在蛾摩拉生活的五年,几乎让耶底底亚忘了拔示巴长什么样(他连大卫的样貌都快想不起来了),没想到他有一天居然会因为这种理由想起对方。 虽然塔玛和希兰在这件事上并没有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但有些话他们说得没错,他已经因为忧虑这件事而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作为耶底底亚之前,他还是女王的辅佐官,她信赖的副手,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近期西顿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有不少无家可归沿着迦南海岸四处流浪,蛾摩拉作为离西顿最近的国家之一,流民迁徙的数量仅次于提尔。 埃斐已经同意接纳他们,前提是他们性格稳定,愿意以劳作换取报酬,且无严重犯罪前科,扩建蛾摩拉也是为了让流民们暂时集中在城市外沿,防止盗贼和寻衅惹事者妨碍到市场经商和蛾摩拉百姓的日常生活。 尽管已经有了相对完善隔离举措,但蛾摩拉最近的犯罪率依然有显着上升,这也是他今天必须去宗教裁判所和巴尔见一面的原因。 宗教裁判所落座于蛾摩拉西侧,正对着东侧的红屋,自从扩建完工后,埃斐就把原本在王宫境内的巴尔神龛挪了过去。依循国法,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需要同时精通神学与法律,由于蛾摩拉境内并没有建造专门供奉巴尔的神庙,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相当于其他国家神庙的大祭司。 耶底底亚一直认为这个设计很有趣,王权位于日出之处,而神权则坐落于日落,也奠定了蛾摩拉的整体基调:神权只能作为王权的附属,神明只是蛾摩拉文明的一部分。 当他抵达宗教裁判所时,刚好有一场案件庭审正在进行。 因为蛾摩拉在贸易上的繁荣,宗教裁判所要处理的案件大多都与此有关,这次也不例外,耶底底亚稍微听了几句被告的辩词,就知道这是一场因为买卖双方契约问题产生的纠纷。 第395页 相对于其他国家,蛾摩拉的庭审程序要复杂和严格许多,当事人和证人都需要先进行神圣宣誓,将手放在审判席的太阳之眼石雕上,向蛾摩拉的主神巴尔承诺自己的话语绝无半点虚假,听上去像是一个纯粹仪式性的环节……如果不是他们宣誓的对象就坐在法庭边上的话。 看到他来,巴尔朝他眨了眨眼睛:「耶底底亚?」 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巴尔神的外表年龄是和他们同步增长的,如今也成了少年的姿态,同十五岁时的希兰几乎一模一样——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希兰长得像他。 而据埃斐所说,如今的希兰几乎是阿比巴尔王年轻时的翻版,这让耶底底亚一直困惑于巴尔究竟是专门找了外貌肖似他的继承人当国王,还是被他赐福后,继承人就会不可避免地长成他的模样。 一想起「外貌相似」这个词,耶底底亚就难免陷入那种压抑的情绪泥潭中。当他勉强缓和过来时,审问席上的证人正在呈述证词:「是的,裁判长大人,我在晚上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以拉确实说过今年香柏木价贵,他打算以每根20锡克尔的价格收购……」 话音刚落,太阳之眼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证人勐地抽回了手,因为手掌的烫伤而嚎叫,这意味着他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在法庭上吐露了谎言。 人们向神明祈祷,代表他们将己身託付于神明,无论身体或心灵。藉由庭前宣誓,巴尔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辨别他们的话语虚假与否,以及极少数情况——如果巴尔认为当事人虽然说了谎,但情有可原,或者践行法律会使无辜者受惩,使恶徒获利,他就会以裁判总长的权力中断庭审,与另外三位裁判长召开会议,经过全面讨论后再决定如何处理案件。 裁判总长身份特殊,一般坐在庭审席右侧边缘,方便随时离场。耶底底亚看着巴尔一路小跑着过来,然后捶了捶自己的后腰——仿佛他真的会因为久坐而腰酸背痛一样,然后小声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猊下有事托我代为转达。」他也压低了声音,「这里不太方便。」 巴尔点了点头:「我们去会议室说吧。」 作为近两年才落成的建筑,也是蛾摩拉最常对外展示的建筑,宗教裁判所不仅占地面积大,各种装潢都很齐全,可以与埃及法老的小型别宫相媲美,仅次于蛾摩拉用于展示各种艺术品的不朽之殿…… 想到这里,耶底底亚多少能理解埃斐的旧部们初次见到蛾摩拉王宫(至少名义上如此)的惊愕,整个国家最华贵的两座建筑都是女王平常基本不会用到的地方,而她本人的衣食起居和日常工作竟然是在一栋简陋的旧房子里度过的。 即使是作为她挚友的阿比巴尔王,也难以理解她为什么甘愿忍受这种生活,时常打趣她为「陋室王」。 看着巴尔将会议室的门关上并落锁后,耶底底亚才开口:「你对西顿的情况了解多少?」 「我已经感知不到西顿了,也不知道西顿的王室和贵族疯狂到了何等境地。」巴尔嘆息一声,「但那些从西顿逃到蛾摩拉的无家可归之人……他们痛苦依然能传递到我这里。」 塔尼特虽然不像雅威那样强调自己是唯一神,但西顿似乎已经没有了可以容纳其他神明的余地。巴尔本人的神庙,妹妹阿娜特的神庙,甚至是父神和他兄弟的神庙都已被悉数推倒,塔尼特女神终究还是成为了西顿唯一供奉的神明。 巴尔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脑海中多余的愁绪驱赶出去:「猊下对西顿有什么想法吗?」 「猊下确实在考虑一些对策。」耶底底亚说,「虽然我们和西顿还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直接冲突,但蛾摩拉离西顿实在太近了,如果西顿的匪帮实力过分猖獗,负面影响迟早会蔓延到这里t……事实上,潜伏在那里的归栖者传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西顿本地的某些商会似乎不想再承担绕过蛾摩拉运送奴隶至提尔和洗扁的额外成本,他们买通了几名海关官员,打算将奴隶伪装成普通货物,从蛾摩拉港走陆路运送到目的地。」 「所以是要把他们送到宗教裁判所进行审判吗?」巴尔露出困惑之色,「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奴隶走私罪和贪污罪……按照正常的庭审程序判处绞刑不就行了吗?」 「确实如此,但这只能暂时性地解决问题,只要蛾摩拉还坐落于西顿到提尔的必经之路上,隐患就不会彻底消失,因此猊下还有更近一步的想法… …」他顿了一下,「但手段稍微有些激进。考虑到西顿曾经也是你庇护着的国家,猊下还是想先徵询一下你的意见。」 「想要徵询我的意见?」 「是的。」耶底底亚看着他,「你对把国王吊在绞刑架上有什么看法吗?」 第182章 「所以巴尔答应了。」希兰说。 埃斐勒住缰绳,控制着骆驼绕开一处沙坑:「你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老实说,他有拒绝过什么人吗?」希兰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她的动作,他的视力在黑暗中有所下降,因此很少在夜晚外出,埃斐很担心这种情况最终会发展成长期的夜盲症,最近一直在监督他食用鱼油和动物肝脏,「相较于这种事——您居然没选择带耶底底亚出门这件事反而更让我惊讶。」 他们正在前往西顿的路上,为了避免与奴隶商队正面相遇,埃斐决定趁着夜色偷偷潜入西顿,然后在黎明到来前离开。为了防止奴隶逃跑,西顿王颁布了严格的宵禁制度,入夜后极少有人会在街上走动,她已经传信给了潜伏在西顿的归栖者,让对方在城门口接应他们。 第396页 「提尔与西顿是姐妹城市,而你是提尔的储君, 了解西顿的真实情况是你的职责。」埃斐回答,「这是迦南人内部的事, 没必要让太多无关人员牵扯进来……你很想与耶底底亚为伴?」 「那倒也不是。」希兰笑了起来, 「只是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 他们沿着蜿蜒的河道前行,月光在河面上融化,银色的涟漪随着干燥的晚风被推至远方,一些稀疏的枯枝从石缝中生出,也许在春季还有过几片绿叶,但仅剩的活力已经被酷暑的热气蒸干,树皮干枯剥落,树枝交错映下的影子渐短又渐长,几只毒蝎窸窸窣窣地将自己埋进沙子,倏忽消失在视野中。 在漫长的沉默后,希兰突然开口:「虽然现在问这些好像有点晚了……不过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潜入西顿?如果有些什么想知道的,像以前那样让归栖者把消息偷偷传到蛾摩拉不就好了?」 「作为我给予帮助的回报,埃洛拉里奥1同意让我进入塔尼特大神庙的主殿。我打算亲眼见识一下那位传闻中全知全能的女神。」看看她究竟是怎样让半个黎凡特的人都变成了疯子和恶魔……她咽下了后半句。 「埃洛拉里奥……」希兰咕哝着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我们都要处决国王了,为什么不干脆征服西顿?埃洛拉里奥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傢伙不错,但很不好相处,我不觉得他会乖乖让西顿被蛾摩拉控制。」 「我并不打算殖民西顿。」埃斐说,「另外,埃洛拉里奥许诺五年内都不会收取蛾摩拉商会的关卡税,虽然王室已经堕落至此,但西顿的地理位置依然优越。就像蛾摩拉截断了西顿和提尔之间的必经之路一样,西顿也位于蛾摩拉通往以色列和约旦的要道上,和西顿的新王保持友好对我们不算是坏事。」 「又或者——您还有另一种选择。」希兰拖长了尾音,「让西顿成为蛾摩拉的一部分,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其他国家拦在蛾摩拉经商贸易的要道上了。」 闻言,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作为提尔未来的王,你确定自己希望见到这种情况?」 「唔……如果我是父王的话,这时候应该已经愁得掉头髮了吧。」希兰用一种奇妙的轻快语气回答,「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反正我还没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让父王自己头疼去吧。」 五年过去,她居然把提尔的王储教成了这样……埃斐心中忽然对故友生出了一股迟来的愧疚。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作为一个国家,蛾摩拉还很年轻,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战争。我也不打算让你父亲两面为难……」然而仅仅是蛾摩拉再度扩建城墙和港口的消息,就已经在提尔掀起了巨大波澜,阿比巴尔每天都要捏着鼻子被朝政会议至少唾骂三次,「而且经过多方消息的核实和评估,西顿的状况很有可能比外界猜测的还要糟糕,像这样已经危如累卵的国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彻底覆灭,然后重新建造,但这样就要和西顿全面开战,可如果想循序渐进地进行改善,蛾摩拉要付出的代价就太高昂了。」 还有一点她没有提及——虽然西顿的立国时间晚于比布鲁斯,经济地位也已经被提尔取代,但它仍是许多迦南人心中迦南文明真正的发源地。 如果选择吞併西顿,无疑是在向其他国家宣告蛾摩拉想要成为迦南诸国的主导者,尽管她本人也是迦南人,但她曾经是以色列的宰相……让迦南文明的发源地沦落到一个侍奉过犹太之王的人手中,这是迦南人绝对无法接受的。 这也是她此行决定将希兰一起带来的原因。一来,她有必要向提尔未来的统治者展示自己并无此意,二来,她也有意考验希兰,看看他是否能像他的父亲那样拒绝塔尼特的诱惑。如果西顿的情况日后不断恶化下去,提尔势必将取代西顿成为迦南人真正的主导,而希兰……他必须要有承担那份重担的决心。 「总之,虽然埃洛拉里奥让人很难抱有期待,但他已经是我们目前能拥有的最优选。」 「只要其他候选人都是疯子和弱智,一个正常人也能脱颖而出,真是廉价的最优选。」希兰忍不住嘲弄,「如果我的兄弟姐妹们也能让我过得那么容易就好了。」 埃斐嘆息一声:「等你见识到西顿如今的样子,就会后悔你现在的话了。」 等他们真正抵达西顿时,雅雷俄珥金早已在城门口等候迎接。虽然大门已经落锁,但西顿的城墙年久失修,有很多城砖剥落坍塌的缺口,这些地方往年是要定期修缮的,但陷入疯狂的西顿已经被内部的各个势力分割,除了那些被大型奴隶商会或商队占据的地方,普通百姓居住的区域几乎已经破落到与荒废无异。 市井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但埃斐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空气中那种苦涩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血、汗水和篝火燃烧后的尘烟。道路上还有尚未清理的火葬堆和焦黑的尸体,她看见一截从灰烬里伸出的手,只有三根指骨是完整的,多半是一个奴隶。 身后的希兰久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过去,她感觉到对方正在慢慢地靠近她,他的手指收拢,蜷缩在她的手中,紧贴着掌心,似是在凄冷的夜晚乞求一些温暖:「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能理解希兰的失望,无论从归栖者口中听到多少有关西顿沦落的消息,他始终都没有把情况想像得太糟糕——无论怎么说,那可是西顿啊,每一个迦南人心中永远的故乡,也许它蒙尘了,不再耀眼了,但他从未想过这片古老而美丽的土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的人间地狱。 第397页 埃洛拉里奥如约为他们打开了塔尼特大神庙的侧门。从外表上来看,塔尼特大神庙和埃斐记忆中在提尔见到的巴尔大神庙没什么区别,但当那扇石门在她面前敞开时,她看着月光渐渐湮没在神庙漆黑的廊道上,莫名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您确定要进去吗?」雅雷俄珥金显然也有和她类似的感受,从最开始她决定启程来西顿时,他就不贊同她的打算,「我虽未直面过这位女神,却见到过太多人因她而陷入疯狂……诚然,我相信您的意志坚如磐石,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您无需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未知才t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她说,「若我永远躲着她,才是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相比于门外,大神庙内部要温暖许多,埃斐不确定这是因为走廊墙壁上点燃的蜡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但这股暖意并未真正传递给她,只是令她不寒而慄。 希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惊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 空气中瀰漫着一种奇妙的甜香,像是花逐渐萎谢后散发出的味道。随着他们渐渐深入,那种气味越来越明显,但不再像是萎谢的花,变得更加潮湿,像是沤烂的腐肉。 最后,他们来到一扇红漆大门面前,雅雷俄珥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边解释道:「这便是生命神殿,也是塔尼特神庙的主殿,唯有至高祭司和王室成员有资格进入。埃洛拉里奥特地强调了主殿内部现在是安全的,所以我猜里面可能设置了什么危险的机关。」 埃斐的嘴唇动了一下,正欲回答,但当大门向两侧敞开,露出神殿内的景象时,她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所有未尽的话语都消弭了。她本能地挡在希兰面前,用披风盖住了他的脑袋。 「猊下?」她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尽管没有用双眼看到,但他能感受到空气中的黏腻,闻到那血气味……血、肉与死亡的气味,那是披风无法为他阻挡的。 「待在这里。」她说,「不要动,也不要看任何东西。」 虽然名为「生命神殿」,但整座大殿里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地上满是尸体,但不同于他们在街上见到的,他们身上并没有受到过火刑的痕迹,有的没有手脚,有的没有头颅,还有的被剥去的皮肤,露出腐烂的血肉。地毯已经被/干涸后的血染成了深褐色……即便如此,脚踩在地毯上时依然有粘稠而湿润的水声。 在大殿中央,有几个高高立起的肉堆,埃斐花费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肉堆上方的身影属于几个女人,她们的上半身勉强还留有人的身形,长了六对乳/房,除了胸口的那对之外,剩余的乳/房就像衣服上的纽扣一样沿着她们的肚腹成对生长,融化的眼球如同泪水,在她们的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漆黑的泪痕。 她们的下半身则变成了深海乌贼般的软体生物,一部分触角盘踞在神殿的石柱上,另一部分吸附着地面,用来维持平衡,大多数触手因为宿主的死亡而干枯了,曾经接触过的地方留下了淡红色的分泌液,在风干后变成了一层肉色的膜。 他们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子宫之中。 「这是……巢之母?」雅雷俄珥金的声音因怒火而颤抖起来,「这居然是真的?他们居然将人变成了怪物,只为让她们产下更多婴儿?」 希兰想要扯下头上盖着的披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要动!」埃斐喝止了他,「我说过,不要看任何东西!」 「可是……」他的手颤了一下,「我不明白,巢之母究竟是什么?」 「那是流传在西顿市井的一个传闻。据说西顿王向塔尼特许愿,想要让塔尼特神庙的女祭司可以无穷无尽地产子,塔尼特回应了他的愿望,将他献上的女祭司变成了名为巢之母的怪物。巢之母无需与男人交/媾,只要食用足够的血肉,腹中就能孕育出新的生命。」雅雷俄珥金说, 「我对此早有耳闻,但这实在是……西顿有许多听起来荒谬至极的传闻,我曾对其中几个不置可否,现在看来也许是我太想当然了。」 「她们死了。」埃斐说,「至少看起来如此。」 「这对她们而言是一种解脱。」雅雷俄珥金悲哀地说道,「尽管她们极有可能也曾为看见那些无辜的孩子在火中焚烧而兴奋不已……不知道她们当初将他人的痛苦当作美酒痛饮时,是否能料到自己会有如此下场。」 「当人类在错误的时段被赋予了错误的礼物,就会有这种结局……」 埃斐怔了一下:「你们有听见那个声音吗?」 「那个声音?」雅雷俄珥金问,「您是指我在大殿里的回声,还是……」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让她感到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它赌错了。」那个声音继续道,「若这一次失败,它将一无所有。」 她恍惚了一下,眼前的事物分离,又重合、又分离……如此反覆,金碧辉煌的穹顶似乎正在下落,数千根红色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了彼方巨大的塔尼特神像,神像脚下衍生出长长的暗影,不断朝她靠拢。 雅雷俄珥金和希兰似乎在唿喊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听不见了,到处都是人们的啜泣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犹如泪水的海潮,海水从头顶浇灌而下,将她淹没。 第398页 在黑暗降临之前,她听见了一声嘆息。 ……………… 当埃斐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唯有一束月光透过穹顶的玻璃窗映射下来。 她不确定自己在哪里……但无论如何,不像是在塔尼特神殿里,因为四周空无一物,没有巢之母,没有七零八落的尸体,没有血肉的气息,也不见雅雷俄珥金和希兰的踪影。 「你终于来了。」那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然而已经太晚了。」 埃斐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妥,因为她完全无法辨别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事实上,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她无论退向何处,都好像只是在靠近对方。 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从黑暗中现身——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鸦羽般漆黑的长髮,琥珀色的双眼,羊乳般白皙的皮肤。 埃斐从未见过对方,但看着对方的脸,她莫名萌生出了某种熟悉感……紧随其后的则是难以言说的荒谬与恐惧,不是因为昏暗的环境,不是因为这凄清的月光,也不是对方的容貌中有什么令人感到惊悚的地方…… 她不应该出现的,可如今她就站在她面前——仅仅是因为这个事实,就让她颤慄不已。 第183章 「塔尼特。」她念出她的名字。 「他们这么为我命名。」塔尼特回答, 「但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无论你脑海里对我有什么奇怪的认知。」埃斐按捺住想要退后的冲动,这种感觉对她而言是陌生的, 「我们之间可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熟。」 「你知道这是谎言。」塔尼特看着她, 「你认识我,你熟悉我,你能感受到我,你知道构成我的一部分也曾是你的一部分。」她慢慢地靠近,落足时没有任何声响,犹如灰雾中的幽灵,「尽管你拒绝,但当我接近你时,你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又回来了。」 塔尼特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甚至以为对方的手指会这样融化,然后渗进她的皮肤里——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但她几乎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她的胃袋因为冰冷而紧缩, 她的舌根分泌出某种温热而黏腻的东西, 那让她感到噁心。 可她还是怀念它。 尽管她感到噁心,可完全抵消不了它为她带来的那种感觉——悠久的, 美好的——与她环顾蛾摩拉时的心情似曾相识,但那种感觉更绵长, 像是投注了她的一生。她所有的恐惧、彷徨、警惕……都在这段令人眷恋的旧时光中消融了。 「你感觉到了。」塔尼特说。 「一部分是。」埃斐的语气平静下来,虽然她的胃仍因不适而抽痛, 「也只有一部分是。」 「它失败了。」塔尼特前言不沾后语地继续道, 「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你,但最后它只是创造了我。」 埃斐既不知道「它」是谁,也不知道塔尼特感慨言下之意——而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对方明明有事要告诉她,又要抛给她一大段不明所以的话: 「看来它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赋予你像正常人那样的表达能力。」 「这一世对它而言是最关键的时段,成败只在一夕之间。它希望能够给人类一条退路,即使你失败了,这场对抗依然能进行下去。」塔尼特回答,「然而,我只是具备了你的智慧,并没有具备你的知性。我不会去引导人类,我只是回应他们的要求。我对人类没有感情,当他们如群星般闪耀,践行正确之事时,我的心中不会有喜悦与欣慰,当他们走入歧途,自甘堕落时,我也t不会有怒火与哀怅。」 「而结果如你所见——当一个族群在不恰当的时间点接受了不恰当的礼物,情况就会变成这样。」 「所以活祭不是你要求的?」 「当杯中之物满盈时,何必要在意灌入杯中的是清水还是美酒?」塔尼特说,「他们将活祭献与我,仅仅是因为那的确是最高规格的祭品,于是我接受祭品,并满足信徒的愿望,仅此而已,无论他们的愿望是善还是恶。」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难以遏制自己的戾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还是孩子……接受这种祭品难道不会让你噁心吗?」 「为何你如此愤怒?」塔尼特神情中流露出困惑,这也是这场对话中她第一次显露出类似人的情绪,「几千年前,同样有一场奇蹟发生在离这不远的土地上。人类建造起高塔,决定对抗这註定被神圈养的命运,一座城市几近陨灭,数万人在那次抗争中死去,但没有人为此抱怨,那甚至成了日后他们都引以为豪的事。」 「……我听不出这个故事里有任何能为这些罪过辩解的地方。」 「人类是可以为了某个看似不可行的目标毫不犹豫献上生命的族群——正是因为如此,你们才能成为这颗星球上唯一能够孕育新抑制力的存在。」塔尼特说, 「生命是人类能献上的最高规格的宝物。过去与当下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愿望不再崇高了,然而人的愿望与生命本就没有必然的联繫。」 她大可以嘲弄她……本该如此,可是当她直视对方的双眼时,只看到一具漂亮的躯壳,除此之外只有她自己的倒影,其余空无一物。 剎那间,埃斐胸口的怒火就那么消失了,只剩下了满腔的疲惫与空虚,她知道向对方发泄任何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塔尼特本身并没有爱与憎的能力,她只是将他人的爱憎如实倒映出来而已。 第399页 「生与死本身只是自然循环中的一部分,而牺牲他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利益,只是最廉价不过的暴行而已。」她低声道,「为了达成遥不可及的目标,不惜让自己化为烛芯,也要将世界点燃……真正使生命可贵的,是寄託于生死之上的信念。」 「我……」塔尼特迟疑了片刻,「我无法完全领会你的意思,显然我们在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这也许就是我无法像它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你的原因。」 埃斐仍不清楚她空中的「它」究竟是谁——但古怪的是,她心中对这个疑似是罪魁祸首的傢伙没有任何好奇心和探索欲,仿佛本能地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并不重要:「如果你对宝物的认知只有生命,为什么特地要求用更年幼的祭品?」 「我从未要求过。」塔尼特说,「但培育一个成年人需要花费十几年的时光,而刚出生的婴儿只需要等待一年。客观来说,我可以理解他们为何会选择后者,就像他们也认为三头牲畜比一个奴隶的孩子更值钱一样……做出抉择后,所谓缘由也不过是语言的编织。」 「所以你的失败是可以遇见的。」她的语气里没有什么讥讽,只是陈述事实,「你收受了一堆糟糕的献礼,然后为一群烂人实现了他们愚蠢的愿望。」 「它认为人类会祈求从我这里得到知识与道义。」塔尼特回答,「但当一个族群对世界的认知仍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时,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获得的究竟是什么,比起那些无形的理念,他们更渴望近在眼前的有形之物。」 「……很难想像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错了。」 「我并不在乎你口中的对与错。」塔尼特垂下眼帘,「当我诞生时,它并没有赋予我这样的机能,因为它认为这应该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但事实证明它错了,而且也不够幸运——你最终选择了巴尔,而非我,它终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如果它希望我选择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引导我们相遇?」她啧了一声,「至少目前看来,但凡你们之中有一个做事能直接一点,都不止于沦落到这种境况。 」 「抑制力对现世的干涉是有限制的。」塔尼特说,「不仅仅是抑制力本身的问题,也因为它现在还太过弱小,不足以与它的敌人相抗衡,所以只能永远落后于敌人一步。一旦它擅自越界,它的敌人就能报復更多……如果情况没有发生改变,它就只能永远沉默下去,将希望託付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然而,现在你出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所以它的敌人已经有所动作了。」 「是,而且做得非常聪明。」塔尼特点了点头,「因为你的存在,如果双方可以将信息毫无保留地交代给自己的使者,它就能获得优势——它的敌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有意避开了这种情况。在一切都朦胧不清的状态下,它的敌人能够凭藉信息差占据上风。」 「所以你也只能给我一些……」她顿了一下,「朦胧不清的暗示?」 「至少目前如此。」塔尼特嘆息一声,「蛾摩拉的女王啊,小心,你所爱之人会带给你死亡之吻。」 xxx 押沙龙收到了国王的传唤。 这道诏书是毫无预兆的——大卫命令他即刻返回以色列,让他不得不推迟了近期在希伯伦的一切行程安排。 然而当他身披夜色,风尘僕僕地赶回王宫时,除了客套性的招唿,大卫甚至没和他多数一句话,只是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前往圣坛,而且特意嘱咐不能带任何侍从。 押沙龙几乎耗尽了自己的素养,才没有对自己的父亲破口大骂。他匆忙地将佩剑和身上的一些饰品都卸了下来,圣坛是不允许携带任何金属制物的,因为神明的居所必须保持静默,连身为国王大卫都得摘下王冠,以显示自己是雅威谦卑的僕人。 当他们抵达圣坛时,押沙龙已经几乎精疲力尽,但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就在道路的尽头等候,迫使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他们问好。 向来慈祥的撒督朝他颔首示意,拿单则用古怪的眼神上下扫视他,嘴唇嚅动许久,却一言不发,虽然他与拿单一向不亲近,但对方反常的行为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好一会儿过去,拿单才开口道:「这事不成。」 「我已经决定了。」大卫低声回答,押沙龙很少听见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 「你的决定毫无意义,这事并不由国王定夺。」拿单说,「即使你勉强推进,最终也只会一无所获,还会招致祸患。如果你想耍小聪明,以违逆神的指示,总有一天你将不得不用爱子之血来洗刷自己的王座。」 押沙龙感觉喉咙紧缩:「恕我打扰这场对话……父王,您突然叫我回来,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撒督和拿单会为你施行膏油礼,引导你倾听神的启示。」大卫说,「今晚过后,你就是以色列的王储了。」 第184章 膏油礼只是王储继任仪式中的一部分, 按照正常的流程,押沙龙应该在日出之时从王宫的正门乘坐象徵一国之王的金色马车,在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的护送下离开以色列, 前往基训泉, 并用那里的泉水清洗身体,然后再返回圣坛,才会轮到施行膏油礼。 现在父王不仅省去了前面的步骤(尽管对方承诺这部分在今晚过后会立刻补上),在那份诏书下达前,父王还未正式向外界昭告自己打算钦定他为继承人。 第400页 若他猜的没错,除了父王之外,知道他今晚要接受膏油礼的人也只有撒督和拿单了。拿单显然不贊同父王这么做,至于是不贊同父王居然略过了神圣的仪式,还是不贊同父王选他为继承人……从刚才的对话来看,押沙龙更倾向是后者。 而另一位——相比拿单,他与撒督关系更近一些。尽管对方始终保持缄默, 可从对方低沉的嘆息中,他听出了更复杂的深意。也许撒督对他并不像拿单那样反对, 但也明显心怀忧虑, 他那静默却忧愁的眼神,甚至比拿单那毫不掩饰的拒绝更令他不安。 相对西顿、提尔为主神修建的神庙,雅威的圣坛要简陋许多。倒不是因为以色列国库空虚到连为上帝建造居所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而是他的父亲大卫在t年轻时收到了神谕,因为大卫的王位是通过向同胞发起战争得来的,他使许多与他同为犹太民的人流了血,所以不能以雅威之名建造殿宇1 ,这一神圣而伟大的任务须由他的下一位继承人来完成。 不知雅威当初降下神谕时,是否料到了大卫的继承人会带着满身的尘灰和汗水来向它请求启示。 押沙龙也很惊讶自己现在居然还有苦中作乐的心情……如果猊下也在这里,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他确实有所成长了吧。 一股馥郁的香气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以及跪下太久膝盖传来的酸痛),当他抬起头时,撒督已经站在了他跟前,他的影子比本人先到一步:「请闭上眼睛。」 押沙龙顺从地照做了,但依然能感觉到光影在脸上交错,他闻到了没药、菖蒲和肉桂的气味,以及橄榄油黏腻的触感。 他曾听撒督讲过,受膏之人会从膏油中闻到令人怀念的味道,仿佛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中。 但这些气味没能令他想起任何亲近的人——他的小妹闻起来像是初蕊绽放的鲜花,他的父亲是青草、汗水,以及发酵后略显酸涩的葡萄酒,猊下则是被晒过的麦子和丰裕的泥土……而膏油只是膏油,它只让他想起那些喜欢在身上涂抹香膏和花露的贵族,他们之中大部分还是埃及人。 押沙龙并不觉得自己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反而生出了一股离对方越来越远的迷惘。 涂抹完膏油后,撒督开始低声呢喃什么,押沙龙没有听清,但涂抹在他额前的膏油变得越来越冷,像是在吸食他皮肤上的热意,当冷到极致的时候,他竟有了一种被灼烧般的痛楚。 他必须极尽克制才能勉强掩饰此刻的痛苦——如果在这种重要的仪式上时态,一切就都结束了——然而他的后背渗出冷汗,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角分泌,几乎无暇再去思考别的事情,连撒督口中的颂词也变得朦胧不清。 在极度的煎熬中,他不知道仪式度过了多久,不知道颂词是何时停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不再感受到透过眼睑的光与影,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虽然不知道最终将坠落何方,但在这个离造物主越来越远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闻到了那些令人眷恋的气味……尽管与之相伴的还有火焰的焦苦,以及血的腥气。 ……………… 当押沙龙再度睁开眼睛时,彼方的天际已经隐约有了亮色。他发现自己站在卫城的城门口,和许多百姓围聚在一起,但他们没有一个认出他,甚至不曾注意到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来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出声,但他的话语犹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人群中掀起了波澜,欢唿与庆贺此起彼伏,人声如浪潮般从四周袭来,推搡着他。 一辆金色的马车从拥挤的道路上缓缓驶过,每往前一寸,那一处的人群便向两边退去,似是摩西当年带领族人们逃离埃及时分开的海面。车厢敞开着,没有顶棚,这样设计是为了让百姓们更好的看清车上坐着的人,好让他们将以色列未来统治者的面容印入脑海。 车上坐着的并不是他,却是一个令他感到熟悉的人。 棉白色的长髮,黝黑的皮肤和铜金色的眼睛……押沙龙记得这张脸,记得这孩子叫耶底底亚,但更早一些的时候,他的名字还是所罗门。 眼前的人显然比记忆中更年长,神态也不復从前。耶底底亚很少笑,但时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生机盎然的快意,而车上的人——也许他应该称唿他为所罗门——尽管仍然微笑着,眼神却显得很冷漠。 马车前行得很慢,刚好能让年纪渐长的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跟上,和在圣坛前为他受膏时不同,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诚挚的喜悦。他怔怔地目送他们离开,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圣坛前接受膏油礼,但剎那间整个世界就天翻地覆。他年幼的弟弟仿佛在一夜间又长大了几岁,并且千里迢迢从蛾摩拉回到了以色列,取代他成为了王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押沙龙不自觉地向王宫的方向走去,拥挤的人群丝毫没有妨碍到他,他直直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阳光穿过尘埃。四季也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变化,从深秋回到了盛夏,天色愈来愈亮,温度愈来愈热,吵闹的虫鸣逐渐取代了人们的欢唿声,拂面的微风中有了海的味道。 当他走进王宫,直抵谒见室时,时光已经回溯到了初春,烂熟的果实变回了花苞,昆虫的鸣叫声也轻了下去。他推开门,见到了一个比他记忆中更年轻的父王。 第401页 父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眉头紧拧,似是沉思。约押将军(同样比他记忆中年轻一些)跪在他面前,等候王的指示。 半晌,父王开口道:「我心意已决,押沙龙将是这场战争的统帅,在大马士革,没有人的话语权比他更高。」 「我明白您对押沙龙殿下的期许。」约押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是陛下,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没有打过一次仗。」 「他会处理好的。」父王对此不置可否,「另外,不要轻易让他离开战场,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内不要回到卫城。」 押沙龙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他们是在讨论以色列和约旦的战争……可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送走了约押之后,父王又召来了他们的乳母,叮嘱道:「这半年里,如果押沙龙出现在王宫,千万不要让他和塔玛接触。」 所以父王是有意在那段时间将他送走的,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建立功勋,也是为了避免让他见到塔玛。可这是为什么呢?那半年里,王宫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方便出面的…… 押沙龙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一个许久未曾提起的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一个死人的名字。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父王有什么理由这么做?除了让塔玛受到伤害,让他损失一个儿子,让王室又背上一个丑闻外,父王什么也得不到,他甚至还为此失去了他的挚友,他最信赖的部下……也许还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父王总是任意而为,但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可你心中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相信他吗——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大卫为何把所罗门送到猊下身边?为何他对猊下决定建国一事毫不意外?为何他要如此匆忙且简陋地立他为王储?为何撒督和拿单谁也不看好他? 他正欲开口,想要把一切都问清楚,可周围倏忽燃起了熊熊烈火,父王的身影如同烧焦的羊皮纸般蜷曲、崩裂,最终化为灰烬,被蒸腾的烟雾沖向上空。他赶紧从谒见室里逃了出来,感觉身体从未如此迟钝过,步履沉重如铅,仅仅几步就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王宫在他身后崩塌。 押沙龙抬起头,望见坍塌的城墙和一望无际的废墟,往日肥沃的田野被大火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焦土,死亡在空气中蔓延。 脚下的泥土柔软而潮湿,浸透了人们的血与泪。周围空无一人,但到处仿佛都能听到人们的哭嚎和惨叫,他站在这片已经被摧毁的、空寂的土地上,竟再度体会到了那种被人潮挤压和推搡的感觉。 这里不像是以色列,以色列没有这种形状崎岖怪异的城墙……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座城市拥有这样三角形构造的城墙,这里是……它是…… 押沙龙彷徨地四处巡视,视线最终落在了唯一没有被毁掉,依然矗立着的城门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吊在大门的正上方,随风轻微晃动,像是枯枝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他眯起眼睛,想看清那究竟是谁,一个男孩从他身边走过,停在了他跟前不远的地方,他长得更像是他记忆中的耶底底亚,但头髮是深金色,眸色中那种铜质的金属光泽更强烈。他的年龄与耶底底亚相仿,神态却更像是所罗门。 「就是她吗?」男孩像是在对周围某些看不见的人说话,「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同意,这是可以避免的,没必t要进行额外的修復……」 男孩抬起手,掌心闪烁着淡蓝色的光,绳索倏地断裂,城墙上的人影在一股无形力量地控制下缓缓落地,在押沙龙看清对方之前,男孩将一块披风盖在尸体上。 他听见男孩喃喃自语道:「看来不穿衣服的时候,女王和娼妓也没什么两样。」 听到男孩的话,他突然感觉肺腑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听见自己的骨骼咔咔作响,感觉到血的甜腥涌上喉咙,肌肉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泪水滚烫得好似蒸发后的水汽。 他跪倒下来,想要捂住脸放声大哭,可除了不停涌出的鲜血外,他没有在脖颈以上的地方摸到任何东西。 第185章 押沙龙睁开眼睛时, 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他的一部分仍留在那个梦里。 透过床帏,他模模煳煳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不知道那是谁。他张了张嘴,舌根的甜腥已经随着梦醒而消散了,徒留干燥与苦涩,像是烈火燃烧后的痕迹。喉咙里流出的声音令押沙龙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此虚弱,像是微风拂过后树枝摇曳的簌簌声,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真如梦中那样没了脑袋。 床帏掀开了,那个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庞。对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温暖而潮湿,指腹有着常年拨动琴弦留下的薄茧……押沙龙认出了他,但拒绝去想那个名字。 「还是很烫。」他听见对方说, 「你还需要更多休息,押沙龙。」 「不……」他摇着头,光是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必须……」 「休息。」对方将杯子递到他唇边,他尝到了热羊奶的膻味,夹杂着一丝苦涩,像是某种药草的味道, 「现在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 押沙龙竭力抵抗,但肉/体的软弱出卖了他,从床帏外渗进来的月光如雾气般弥散,周围再一次暗了下去。这次的梦里没有火也没有血……唯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402页 中间他又陆陆续续地醒来了几次,每一次意识都浑浑噩噩,几乎下一次醒来时就会忘记上一次醒来后的场景,但他记得每次睁眼都能看到床帏外的影子,他不知道是否每一次都是大卫,但一时又想不出这个时候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做。 如果猊下还在以色列的话,她会照顾他的……还有塔玛,他的小妹,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她们本不会离开他的……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没有…… 几乎湮灭的记忆霎时浮现在脑海中,连带着痛苦和恨意。押沙龙盯着停留在床帏上的一只飞蛾,翅膀闪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在梦中没有见到飞蛾,但这只飞蛾让他想起了梦中的熊熊烈火。 「醒了?」床帏外的大卫问道。 「是的……」他感觉舌头僵硬得像是一块死肉,「父王。」 「你现在说话听起来像是喝醉了一样。」大卫撩开床帏,「我餵给你的是羊奶,没错吧?」 「我很好,父王。」他麻木地回答,第二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已经没有那么艰难了,「我这样躺着有多久了?」 「整整三天。」大卫嘆了口气,「你在受膏时晕倒了,然后就一直高烧不退,还总是说些让人听不清的梦话……幸好现在温度降下去了,撒督说再这么烧下去你会变成老傻瓜的。」 撒督当然不会这么说话,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仪式失败了。」 「……是我有欠考虑。」大卫拍了拍他的手背,「设身处地想一想,跳过基训泉洗礼这一步确实不太好。一个满身汗臭的小伙子来问你讨要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换作是我也不会答应的。等你的身体恢復之后,我会举办一场完整的王储继任仪式。」 举办一场完整的王储继任仪式……但不一定是为他。 押沙龙扯了扯嘴角,想要回以微笑,但那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太难了:「我期待着,父王。」 「只要别气馁就好。」说着,大卫微妙地顿了一下,「虽然仪式失败了……但你昏迷时一直在呢喃着什么,神有在梦中向你託付什么启示吗?」 闻言,押沙龙的心跳停了一拍——他该如实回答吗?向大卫袒露自己的愤怒与不安,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继承人,质问他在五年前是不是故意把他调去约旦战场,故意使塔玛沦落到那样危险的境地,好有理由驱逐猊下,质问他为什么要让所罗门化名为耶底底亚,并将他送到猊下身边,他是否料到了那个男孩未来会成为猊下的灭顶之灾? 他相信如果自己此刻问出口,对方也会如实回答的……但那之后呢? 事情不可能就这样过去,大卫也许会杀了他——过去他绝不可能相信这种事,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迴避的理由了——尽管在得知这一切后,他早已心如死灰,甚至隐隐有了用死亡寻求解脱的渴求,但一切还没有结束,危险还潜伏在他最爱的人身边,无论他今夜是生还是死,都得先想办法把最关键的信息告知给猊下。 「我确实梦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内容很晦涩,令人难以理解,如果这就是神的启示,恐怕我暂时还无法领会神想表达的含义。」他谨慎地酝酿着回答,「我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神启里发生的场景都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吗?」 大卫搔了搔脸颊,神态竟有些像他年轻时的模样:「差不多吧。」 「连您也不确定?」 「反正它目前没有出错过,至于未来……谁知道呢?」 「……您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希望它出错一样。」 「谁不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呢。」大卫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中总是有一种爽朗、轻快的意味,即使日益老迈,他仍时常能流露出年轻人般的生机,正是这种魅力让他将一群松散的势力凝聚成了一个国家——他的父亲大卫,除了猊下之外,父亲一直是他最渴望成为的人(私生活的部分除外),他曾经是多么憧憬他,尊敬他…… 可他的父亲不会将死亡送到猊下身边,更不会把他的小妹留给暗嫩——那是大卫王做的,在那个位置上,父亲的称谓或许已经变成了一个虚名。 但是万一呢……押沙龙忍不住告诉自己,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的启示,只是一场古怪但毫无意义的噩梦,并不是因为他还无法割捨对父亲的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但仔细想想,整件事里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毕竟,父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不是吗?如果他希望立其他孩子为王储,又或是想要杀死猊下,完全没必要那么大费周章,也许他不该……起码应该给父王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当然,押沙龙也没有天真到会把梦中的一切如实交代。他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事到如今,他的命运如今已经不仅关乎他自己,也关乎他所爱之人,为了猊下和塔玛,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三思而后行。 「我听说您当初和拔示巴夫人……共浴爱河时,神曾借先知拿单之口告诫您,它会为您的不端之举降下惩罚。」 「啊哈,听说——我以为这已经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包括我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事。」大卫耸了耸肩,「神谕就是这样,会通知你的多半都是坏消息。比如你做错了什么,你身边的人做错了什么,你的子民做错了什么,比如为什么你还不停止这么做,为什么你还不去阻止他们那么做,你再不去阻止我就要用靴子狠狠地踢他们的屁股了……噢,最后一个是我幻想的,不过我一直希望能亲眼看见这一幕。」 第403页 押沙龙很想报以笑容,但他实在没心情这么做:「所以当您身边有坏事降临时,神都会给您指示?」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吞咽唾沫,掌心不断渗出冷汗, 「那么……关于塔玛的事呢?」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死寂。 他们长久地对视,僵滞的、缄默的……押沙龙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态,确认自己不会错漏任何一处细节。 最后是大卫率先结束了这场眼睛上的较量,他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僵硬的反应,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罪名就落实了,也t许是因为他不愿轻易回想起那件事,也许他只是为自己的疏忽感到难堪。 「神没说什么。」大卫回答,「它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 「暗嫩的罪行违背了血亲之间的伦理关系,几乎是以色列立国以来王室最大的丑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不变得咄咄逼人,「对神来说,这难道不比和别人的妻子发生关系更重要吗?」 「神的启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大卫说,「它不会直接告诉你任何事——还记得拿单当初是怎么向我转告神谕的吗?他先是说了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奢望你能从他那堆无聊的废话里自行领悟真谛,而最后你好不容易揣摩到了一点意思,他就会甩下一句你就是那种人!,好像我能茅塞顿开都是因为他的表达能力有多么好一样。」 「这不是我们正在讨论的东西……」 「它不是。」大卫打断了他,「因为我之前就已经回答了那个我们正在讨论的东西,而答案是没有。对于塔玛的遭遇,我也感到很痛苦,押沙龙,但它确实没有告诉我任何事。」 押沙龙感觉胸口一阵阵抽痛:「您能向我保证吗?」 「我保证。」大卫拥抱了他,「别想太多,我的孩子。如果我提前获得了启示,你觉得我会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无动于衷吗?」 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押沙龙闻到了青草、汗水,以及发酵后略显酸涩的葡萄酒的气味,他回抱了对方,试图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温情脉脉的氛围里。 但当他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父亲紧抿但伪装成了微笑的嘴角,他下意识抚摸后颈的动作,不自然的语调,以及那突然间不再年轻,泄露出苍老与疲惫的眼神…… 都是谎言。 xxx 「猊下?」房间里的光线亮了一些,是塔玛剪了烛芯,「您感觉好一点了吗?」 事实上,埃斐感觉糟透了——但她不会直接说出来,这样只会让她的小姑娘多出一些不必要的担心:「已经好多了……但看见你端着安赫卡的药进来时,突然又有点不好了。」 闻言,塔玛咯咯笑了起来:「安赫卡大人是故意把药调成这么苦的,她认为这样能让您长记性。」 埃斐对此不置可否:「我唯一记住的只有下次要剋扣她在魔药材料上的预算。」 距离她从西顿回到蛾摩拉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虽然她设想得很好,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当她脱离塔尼特制造的幻境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如果她再晚一点赶回蛾摩拉,大概全国上下都要知道他们的女王带着大殿下半夜偷跑到其他国家去了。 虽然最终还不至于沦落到举国皆知的程度,但塔玛和耶底底亚还是不可避免地知悉了一切,两人都对她的决定抱以不贊同的态度,只是侧重点不同。塔玛认为她不该轻易深入西顿这样危险的国家,耶底底亚则对她决定带上希兰——「而不是其他更有用处的人」,他当时这样强调——这件事很不高兴。 埃斐这辈子都鲜少有感到心虚的时候,但她无法抵抗这两双责怪的眼睛。 更不用说她回来后还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逐渐好转,但一直没能彻底痊癒,时常有復发。 据安赫卡所说,这并不是受寒导致的疾病,而是某种恶性魔力的残留——多半是和塔尼特接触后留下的后遗症,需要随着时间慢慢恢復,或通过某种契机拔除。 好在她本就住在红屋,即使不方便多走动,也不过是把公务从谒见室搬到卧室的区别。 她烧得最严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姑娘守候在床边泣不成声。 自那之后,埃斐已经沦落为了这个名义上是「王室」的家庭里地位第二低的人——最低的是希兰,因为他不仅帮忙隐瞒了埃斐打算潜入西顿的消息,还和她一起偷偷出门。 埃斐喝完药后,塔玛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片刻后才开口:「您看起来很累。」 「你看起来也是。」埃斐摸了摸她的脸,「抱歉,这段时间让你们负担了额外的工作。」 「与工作无关,猊下。」塔玛迟疑了一会儿,「我……我不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感觉心里很不安宁。」 她说得很模煳,但埃斐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因为她也有类似的感觉,甚至比塔玛更早。 从西顿回来后,她就对塔尼特的那些话耿耿于怀——你所爱之人会带给你死亡之吻——以及谈话中提及塔尼特创造者的敌人的那些小动作… …即使在她病得最严重,浑浑噩噩到几乎分不清白昼与黑夜的时候,那种不安也一直如影随形。 想到这里,埃斐沉沉地嘆了口气:「其实我……」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谈话,乌利亚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猊下,您醒着吗?以色列的归栖者传回了重要的情报。」 第404页 埃斐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快进来!」 当乌利亚推开门时,一阵晚风吹进房间,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蛾摩拉靠海,夜晚有强风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但这一次,埃斐莫名有种预感,这冰冷的感觉似乎是某种不祥之兆。 「以色列怎么了?」她嘶哑地问道。 尽管刚才在门外时显得很焦急,可当真正来到她面前时,乌利亚竟突然陷入了沉默,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然而他看着她——不知为何,仅仅是看到对方悲伤的眼神,埃斐就感觉喘不上气。 「猊下……」她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显得很不真实,但他的声音确实流淌到了耳边,「押沙龙殿下发动了政变,希伯伦现在应该已经和卫城开战了。 」 第186章 人一旦到了某个年纪, 就很容易想起年轻时的事情。 在梦里,大卫看见了二十多岁的埃斐——事实上,她看起来一直是这个年纪, 实际在梦里可能已经四、五十岁了, 不过大卫也说不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对方就有五十多岁,只是他不知道罢了,他的宰相是一个眼睛里藏了许多故事的女人。 他们在下九子棋,一种从埃及传来的游戏, 埃斐修改了一些游戏规则, 当一方只剩三枚棋子时,可以不再遵循只能移动到相邻位置的限制,自由地在棋盘上飞来飞去,使得优势方收尾的难度高了不少。 大卫一向不理解挚友这种热衷于给游戏增加难度的嗜好, 但考虑到他在这类游戏上基本也只有败仗可吃,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善意的馈赠。 「对于那个孩子……你难道不会觉得伤感吗?」棋局进行到一半时, 他听见对方的嘆息,「你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刚失去孩子的人。」 她说的是他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孩子, 先知拿单口中的「罪孽之子」, 神罚那个孩子在未出事前便离父母远去,以惩戒他的过错。 「所以你之前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真是让人感动。」他随便将棋子挪到某个空位上,「我还以为你和拔示巴关系很差呢。」 「无论如何, 看到一个孩子还未出世就要代自己不负责任的父母受过,总是令人伤感的。」说罢, 她又吃掉了他的一颗子, 棋盘上黑子仅剩两颗,又是他输了。 大卫已经输成习惯了, 心里倒没有多少沮丧:「你这样老妈一样的性格可不适合成为王啊。」 埃斐将棋子收起来,不愠不火地回答:「我本来也不会成为什么王。」 不,你会的,他在心里回答,你註定会拥有一个国家,一座闪闪发亮,如明珠般点缀着整个黎凡特的文明之城……但在故事的最后,你将同它一起覆灭。 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年轻的他有许多天真而乐观的想法,对于抵抗自己既定的命运充满了雄心壮志,尚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为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有些抱怨地开口道:「话说回来,神启这种东西为什么总是姗姗来迟呢?如果神不贊同我的做法,只要在我看见拔士巴的时候轻语一句嘿,大卫,你不能这么做哦,那个女人可是有丈夫的,难道我会违逆它的要求吗?」 「还记得五年前基色的牧场突然大规模荒漠化的t事情吗?」 「记得。」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不过大卫还是接过了话茬,「尤其记得基色总督当时哭丧的脸,呜啊,求求您了大王,再这样下去基色的羊全都要饿死了啦。」 「我记得那任基色总督当时应该表现得……更体面一点。」 「他只是假装成镇定的样子,而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出了他真实的内心想法。」 埃斐放弃了在这件事情上和他斤斤计较,继续道:「事后经过调查,牧场荒漠化的原因是那年春季,基色的牧场主为了保证母羊怀孕时不被野狼骚扰,阻止了大规模的猎狼行动。狼群被肃清后,羊、野兔等草食动物因为失去了天敌,开始大量繁殖,很多食草动物又有食根茎的特性,导致牧草的生长速度完全赶不上动物啃食的速度,这是牧场大面积荒漠化的主要原因,其次则是牧场主私下违背了法令,没有限制羊群的放养区域,使牧草失去了恢復期……」 数量过多的羊群还好处理,羊毛和羊肉总是一笔财富,仍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但野兔就有点让人为难了,它们的繁殖速度堪称惊人,行动矫健,而且喜欢在地下打洞,不仅会和牛羊抢食,还对基色刚铺成没多久的公路产生了巨大破坏,经过一年多的针对性治理才慢慢恢復。 埃斐放下一枚棋子,新的一局开始了:「如果将世界视作一个更庞大的国家,生活在这世上的物种其实也在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则,相比人类国度的法律,这种规则更隐晦,但它使得不同物种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当人——这里假设我们是相比羊、狼和野兔更高等的生命,当我们按照自己的想法擅自去干涉其中的一方时,有时并不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大卫搔了搔脸颊,随后才想起轮到自己落子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和我们刚才谈论的内容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像人之于牲畜一样,假设雅威——你们口中的造物主,相对人是更高等的生命,我猜它也已经为你们制定了一条它所满意的道路——通常称之为命运。从它的角度而言,无论是神谕还是神罚,本质上都是为了让人类不从这条道路上偏移。」 第405页 双方各自的九枚棋子很快就下完了,这次是大卫先吃下一子,但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埃斐就用黑子堵住了他的另一条路,原本完美的阵型瞬间崩溃了。 「然而,当一件事仍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时,擅自干涉不一定会得到好的结果。」埃斐慢条斯理道,「就像刚才提到的基色一样,如果基色总督当时没有越过卫城擅自决定猎狼,也许我能……朝政会议能看出其中的不妥,并予以驳回,但基色人不一定能领会其中的真意,甚至可能因此心生埋怨,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足以让他们预见这个决策会导致的恶果。」 大卫有些感慨:「除非真的吃到苦头,否则总会抱有侥倖的想法……这也算是某种改不掉的恶习吧。」 闻言,他的挚友忍不住嘲弄了一句:「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可真是不容易。」 大卫不仅不生气,还朝她抛了个媚眼:「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天天说给你听。」 埃斐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无奈并不妨碍她吃掉他的棋子:「说回刚才的话题吧。干涉混沌未明的局势不一定能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有可能损害自身的权威性……相比之下,在错误出现后进行修正却要简单得多。」 「简而言之,就是吃到苦头后教训才会记得更深的意思吧?」他沉思着,像弹银币一样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假设我什么都没做错,最终却出现了事情的发展逐渐偏离命运轨迹的情况——有没有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埃斐回答,「很多有学识的人喜欢用棋局推演现实的局势,但我很难贊同这种想法……至少不完全认可。人不同于石子,有血肉,有感情,亦有欲望和软弱之处,并不会完全按照你为他们安排的道路前进1,但有时这称不上是什么错误,只是某种混沌的局势下必然会产生的偏差罢了。 」 「如果是你的话……」大卫轻声问道,「如果你处在神的位置上,为了让自己钦定的命运不会出错,但又要保持自己远离尘世的崇高性,同时还得确保下达的启示不会有损自己的权威——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埃斐掀起了一边的眉毛:「认真的?我以为你们犹太民最不喜欢的就是让我这种外人妄议你们的造物主呢。」 「拜託,我的好宰相。」他差点翻白眼了,「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好吧,既然连犹太之王都这么说了。」她的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如果是我的话……」 ……………… 「陛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唤醒,「陛下,请醒一醒。」 大卫花费了一点时间睁开眼睛,又花费更多的时间让双眼聚焦,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老迈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约押?」 「是我,陛下。」约押点了点头,「大军还在等候王的指示呢。」 梦境消散后,现实中的记忆渐渐涌回脑海。 不久之前,以希伯伦为首的南方城镇纷纷宣布叛变,押沙龙仅用了几天就带领叛军攻进了卫城,让他不得不暂时撤离王宫——雷厉风行的作战风格,难怪能让约旦大军鎩羽而归,如果被叛变的对象不是他自己,大卫或许会为他而自豪的。 这几天北部的军队陆续抵达,逐渐有了能和南部叛军抵抗的资本,拥王军驻扎在摩利亚山附近,势要夺回神圣的王都,约柜此刻也在他手中,不知道这场内战最终会持续多久…… 在约押的陪伴下,大卫走出帐篷,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许多年前,他也是这么站在摩利亚山上,远远眺望彼方的耶路撒冷,也是在这里,他收到了启示。神告诫他须专心侍奉它,因为他越是远离他的造物主,死亡天使就离他的所爱之人越近。 他曾抵抗过,妄图违逆造物主为它的子民们命定的轨迹……但事实证明,它的启示到目前为止全都应验了。想到这里,大卫忽然感觉所有事都乏味极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对约押说:「随便你怎么办,小伙子,就算你要去找妓/女我也无所谓。」 但他没真的这么说——尽管这世上的一切都令他郁郁寡欢,但他也还是有那么点念想的。如果要做个比较的话,他大概比梦中提到的那个基色总督更可悲一点,因为对方一旦吃到了苦头,得过教训便不会再犯,而他如今几近遍体鳞伤,但还是忍不住对未来抱有期待,真是荒谬至极。 或许他可以活捉押沙龙,然后找个机会让他熘走,他可以去投靠他的外祖父基述王……或许更近一点,他可以去找埃斐,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的…… 「切断希伯伦和卫城的供给线后,找个机会把叛军引入以法莲森林,」他说,「不必穿太重的盔甲,以方便行动为主,他们只擅长在平原地势作战。让士兵们在皮肤上涂抹绿色的药膏,有益于隐藏,而且可以防止森林里的毒虫叮咬。」 「是,陛下。」 「另外,如果押沙龙亲自带领军队作战……看在我的份上,对那个年轻人温柔一点。」他压低了声音,「记住,他的命是与你维繫在一起的。」 约押沉默了片刻,多半以为这是他的威胁——其实不然,大卫只是纯粹地在陈述事实。在那次启示中,他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军割下了押沙龙的头颅,但很快他自己的头颅也会咕噜噜地滚落在王宫的石板地上,大卫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只记得将约押的脑袋割下来的是一把镰状弯刀。 第406页 送走约押后,大卫又慢慢走回帐篷,衰老犹如沙漏,会让生机连续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失。 在自己的军队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过虚弱,但当阳光褪去,回到篷布遮盖下的阴影中时,他感觉又累又倦,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他不在乎耶路撒冷,不在乎什么神启,甚至不在乎雅威。他倒在铺盖上,闻t着空气中尘土的气味,感觉肺腑渐渐干涸了,视野再一次暗了下去。 这一次,梦中的时间没有回溯太久,他看见自己坐在谒见室里,但是神情恍惚,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国玺上的红泥被阳光晒化,沿着拇指流淌到掌心,像是伤口渗出来的血。窗外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并不响,但清晰地就像是在他耳畔说话一样。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其中一个声音低声道,「可怜的塔玛公主……那可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兄长……」 「真是史无前例的丑闻。」另一个声音回答,比前一个更低沉,饱含怒火,「血亲间的乱/伦……埃及人的骯脏行径,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在我们的王室内部发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反正那位王子也不可能继承大统了。」第一个声音说道。 「也许应该将塔玛公主暗中处理掉,反正她已经被毁了。若陛下还清醒,就该明白这件丑闻决计不能宣扬出去,而死人是最不会讲话的……现在已是深秋,凛冬总是很容易带走那些身体虚弱的可怜人。」 「猊下不会答应的。」 「她有什么权力干涉这件事?」后者冷哼一声,「她连自身都难保。」 随即场景变换,他仍拿着国玺,但窗外的人影消失了,约押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让他感到烦躁的声音说道:「我明白您对押沙龙殿下的期许……但是陛下,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没有打过一次仗。」 「他会处理好的。」他看见自己摆了摆手,「另外,不要轻易让他离开战场,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内不要回到卫城。」 当时并不是傍晚,可他看着窗外的太阳缓缓下沉,血红色的光拖曳着人影愈来愈长。白昼将尽,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人,可他总觉得周围空荡荡的——像是她带着塔玛离开后的很多个傍晚一样——孤独在他心中蔓延。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拿起国玺,想要在那张委任的诏书上印章,他冲过去,想要阻止他,想要将国玺从对方手中夺走,但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像是骤然炸开的烈日,他手上既没有国玺,也没有融化后的红泥,只有一颗白色的石子,年轻的埃斐坐在他对面,他们正在下棋。 「如果是我的话……」她说,「既然我占据着信息上的优势,不妨利用这一点。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些关于未来的消息——内容是破碎的,没有具体关联,但足以让你产生一些错误的联想,当你以为自己正在有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况时,实则是踏入了我预先编织的陷阱。当你事后意识到这一点,也无法对我有任何责怪,因为我提供给你的消息都是真实的,只是你自己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呜哇,好可怕。」他假装打了个寒颤,「如果以后我得罪了你,麻烦直接用鞭子抽我。」 「在这个信息不便于传递的时代,巧妙利用手头的信息优势,有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跟你强调以色列应该拥有一个真正的情报机构……」埃斐敲了敲桌面,棋盘上又只剩下两枚白子了,「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赢了。」 第187章 「陛下。」 上帝啊——尽管他已经不怎么相信它了,只是习惯使然——押沙龙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自从他率领军队长驱直入,全面占领了卫城与王宫后,那些没能逃走的贵族们就立刻改口,尊他为以色列至高无上的王(不久之前,这个称谓还属于他的父亲大卫),仿佛这样能使他高兴,他的部下们反倒慢了一拍,才跟着他们一起尊称他为陛下。 其实押沙龙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称唿自己,真正令他感到厌烦的是登上王座后的一系列麻烦事。所有人好像忽然不会处理工作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定夺,长篇累牍的公文堆在桌案上像是一堵高墙,其中至少有一半会让他感觉「但凡动过一点脑子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比如有人建议他成立一支特殊军队去屠戮那些抗议他篡位的普通百姓,「直到卫城的每一个水沟里都流淌着反对者的血」 ,那个人如此写道,认为这样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押沙龙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儆」到谁,但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猊下挥舞着鞭子把他抽得满王宫逃窜的景象。 每天都有人提出类似的愚蠢想法,一开口就是「陛下这……」 , 「陛下那……」 ,像是一□□ /配期的公鸭在他耳边啰嗦不停,押沙龙不得不耐着性子婉拒他们,他们之中大多是以色列南部的大贵族,这场叛变发动得太急迫,现在他需仰仗他们的力量,不方便直接朝他们发脾气。 好在这次向他觐见的是他在希伯伦的心腹之一,至少让押沙龙牵动嘴角时不那么艰难了:「怎么了,亚希多弗?」 「您这几天一直忙于公务……」说着,对方迟疑了一下, 「以至于在其他方面有所耽搁。我等认为如今时机恰当,您可以试着去先王的后宫走动一下。」 第407页 「亚希多弗……」押沙龙感觉太阳穴的抽痛愈演愈烈,「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减少一点麻烦的。」 「按照祖训,先王的继承人也将继承先王的后妃1。」亚希多弗说,「而且您登基为王的当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亚希暖绞死,让她背后的耶布斯人胆战心惊,这对您与本地的贵族们交好并无益处,如果您亲近几位妃嫔……」 「在我还没有对你发怒之前,见好就收。」他阴沉地打断了对方,「我不是为了睡我父亲的女人才发起战争的,多加……类似的言论,我以后都不想再听见。」 他看见对方仓惶、不知所措的面庞——年轻人,押沙龙想,尽管对方实际上还比他年长一岁。他拾回笑容,轻声安抚了几句,直到对方脸颊上重新有了血色,才送对方离开。 大门阖上后,整个大殿又只剩下押沙龙一人。他特意没有让宫仆在一旁服侍,好让自己久违地获得些许宁静。 攻入卫城的过程比他想像中顺利,他熟知卫城的守卫军布局,轮换时间,以及军队中层中有哪些人容易被收买,哪些人贪生怕死,哪些人对现状忿忿不平,渴望机遇……最重要的是,现在王室对各方局势的情报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敏感了。 看来他猜得没错,猊下离开后,以色列最重要的情报机构「归栖者」出了大问题。 「猊下……」押沙龙喃喃道,「现在一定很生气吧。」 虽然这么说,但当他想起对方时,首先想到的还是对方沉静的、墨水晕开似的微笑。 他看着由香柏木搭建而成,雕花上贴有金箔的大殿穹顶,忽地回想起猊下曾经是怎么牵着他的手来到王座前——他的母亲玛迦当初也喜欢这样牵着他的手,但猊下的手掌要粗粝一些,那是战斗与劳作留下的痕迹。 当时有关他会继承王位的消息就已经成为了大多数人的共识,但猊下并没有提到这些,王权对她而言似乎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感觉周围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嘆息一声,「押沙龙,如果有朝一日……你也处在和你父亲相同的境况下,永远别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甘愿忍受孤独的。」 某种意义上,他还不算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但已经提前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他从未感觉和自己的部下们开会是一件那么令人厌烦的事情,他怀念希伯伦,怀念那里绵延的田野和在泥土路上成群结伴的孩子们,他怀念大马士革,怀念熔炉点燃后空气中的燥热和市井嘈杂的打铁声,他甚至怀念蛾摩拉——哪怕他只在那里待过两天,但那里有高耸瑰丽的星形要塞,有猊下和他的小妹…… 他唯独不怀念卫城。 他在这里出生,并长大成人,但仅仅离开了六年不到,这里对他已经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的父亲也变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的人……不知道当他攻破卫城时,对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不,别去想这些……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会动摇自己的东西。 当押沙龙回过神时,已经下意识地双手合握,作出了祈祷的姿势。他并不想向雅威祈求什么,但t一时又想不出其他可以寄託希望的神明,只好遵循本能的指引:「猊下,我不奢望能获得您的原谅,只愿您能相信我的话……我从不觊觎王位,也不渴求权力,我的所作所为不出于任何自私的念头……」 在起兵之初,押沙龙就有意封锁了消息,虽然以猊下对整个黎凡特情报的掌控力,恐怕很难隐瞒太久,但能拖到现在这一步就足够了。如果猊下提前得到情报,一定会在他率北上之前介入,如果连她都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狠心继续下去。 「拜託了,请赐予我战胜命运的勇气。」他喃喃道,「即使要让我下地狱也好……只要让她们获得幸福就足够了……」 xxx 「耶底底亚。」塔玛嚅嗫道,「我有一个请求……」 耶底底亚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想都别想。」 「可是……」 「没有可是,塔玛。」耶底底亚说,「我想你应该早就做好觉悟了——在你因为心软而不小心让猊下成功潜逃的时候。无论是国务还是银行业务,都是蛾摩拉的重中之重,你和猊下不可能同时离开,既然猊下走了,你就得留在这里。」 「我很担心以色列的情况……」她说,「耶底底亚难道不担心吗?」 「我会抽时间担心的——在我解决这些之后。」他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公务,「虽然我不想表现得太冷酷,塔玛,但现实就在眼前,仅仅是担负猊下的那部分工作就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不可能再额外分担你的工作,而希兰是一个宁可把时间花费在数蚂蚁上,也不愿意花费在数银币上的人,如果你不介意在回来之后看到蛾摩拉全面破产,或者航运业彻底瘫痪,你大可以放心离开。」 真难想像埃斐还是以色列宰相时的生活……怪不得当初时常有她拎着鞭子追着大卫满宫跑的传闻,不管是真是假,耶底底亚试着代入了一下自己,感觉没有用鞭子把对方绞死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相信猊下吧,她会处理好一切的。」这是他此刻能给出的唯一安慰。 尽管暂时安抚了塔玛,耶底底亚并没有感到更轻松,不只是因为他必须担负埃斐离开后的那部分工作,也因为埃斐的离开——仅仅是这个事实就令他感到疲惫不已。 第408页 三天前,埃斐重演了那次西顿之旅,在入夜后趁着守卫轮值之际,偷偷骑马离开了蛾摩拉。 诚然,在其他国家,统治者是可以随便烂醉一整天并且还有一堆人帮忙收拾烂摊子的——但蛾摩拉并非如此,女王的突然离开对这个国家不啻于天灾。耶底底亚这三天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如此也不过是勉强把局面维持在「不会出很严重的错误」的程度。 哪怕是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埃斐离开的事依然困扰着他。自从得知押沙龙叛变的消息,她原本慢慢好转的病情再一次加重,除了高烧之外,几乎吃不进一点东西,整日都在昏睡和呕吐中度过,这也是他们都反对她亲自前往以色列的原因。 由于埃斐的执拗,耶底底亚原本甚至考虑过同意让塔玛代替她奔赴以色列的提案……没想到在付诸实践之前,对方居然拖着那样一副身体,再次瞒着他们偷偷离开了。 当得知这件事时,耶底底亚几乎要被气笑了,甚至不知道是该恼恨对方的不告而别,还是恼火于那么多侍卫(包括归栖者在内)连一个身患重病的人都看不住。 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押沙龙。 当然,这也很正常,世界上最不需要质疑的就是押沙龙在埃斐心里的地位了,若不出意外,她这辈子所有不理智的时刻多半都离不开那几个人,大卫、押沙龙、塔玛…… 「别再想那么多了。」耶底底亚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还有一大堆工作要解决呢。」 然而那个问题依然扎根在他的脑海中:如果是他呢?相同的情况,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换成是他的话,埃斐也会为他这么做吗?为了他,她也会像这样宁可拖着病体,宁可让自己的国家一时陷入混乱,也要将他从绝境中挽回吗……? 她会愿意为他这么做吗? 会吗?会吧,也许吧…… 在他将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猜想之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小殿下。」推门进来的是哈兰,他这几天看起来也格外憔悴,「从希伯伦那里发来了密报。」 「希伯伦?」耶底底亚嘆了口气,「多半是请求援兵或者物资援助之类的事情……给我好了,我会在我的权限范围内进行处理的。」 闻言,哈兰迟疑了一秒:「可是那位信使说,押沙龙殿下特意嘱咐过,一定要由猊下亲自打开这封信,绝不能交由旁人……」 「然而猊下如今不在蛾摩拉。」耶底底亚打断了他,「以色列的内战却仍在继续。如果希伯伦那边不想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最好也别在这种事情上要求太多。」 哈兰退下后,耶底底亚拆开封蜡,信的内容比他想像中简短许多,只有几行深褐色的字,不像是用普通的墨水写的,像是干涸了的血,里面既没有提到援军也没有提到物资,但每一个字都令他胆战心惊。 「猊下,抱歉无法详细解释其中的缘由,只恳请您相信我,相信您和塔玛对我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相信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您的信任。请您杀死所罗门,他是蛾摩拉的灾厄,他会毁掉一切。 拜託了,猊下,如果我真是您爱着的孩子,为了我,也为了塔玛,请您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 耶底底亚长久地凝视这封信,直到那些褐红色的文字在视线中叠成重影,才将信纸揉成团,扔进油灯的玻璃罩里。 那些字在火焰中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 她会愿意为他这么做吗? 会吗?会吧……也许吧。 第188章 「那位殿下真的会来吗?」 约押看向他的新副官——一个年轻人,眉毛和颧骨上有着战争留下的细碎伤疤,但仅仅靠眼神就能看出,他性格中软弱的一面尚未被艰苦的军旅生活磨灭。他对这个小伙子印象不深,但对方应该参加过以色列与约旦的战争,也许还在押沙龙手下待过一段时间。 约押能理解对方此刻为什么还愿意对这位反叛的王子保持尊敬,直到南部叛变前,能够为押沙龙效力一直是许多士兵引以为豪的事情。 在大马士革时,他有幸目睹过这位年轻王子率军作战时的风姿, 也见过他对待部下时平易近人的一面。尽管他对王绝无二心, 而且已经允诺了王妃哈及,要拥护她的儿子亚多尼雅成为王储,但也不得不承认,押沙龙能在大卫的所有儿子中脱颖而出, 使以色列百姓的心都归向他,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会来的。」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像这样决定性的一战,他不可能假手旁人。」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仗至关重要, 也因为那个人是押沙龙。 如果他真的决定要杀死自己的父亲登上王座,那么他一定会亲手结束大卫王的性命——当他决意要去做一件并不体面的事情时,绝对不会为了逃避罪责而躲在城墙和军队后面,让部下代替他去做脏活。 在战前,大卫王特意将大批军队调去前线,营造出打算攻城的假象,同时暗中将拥王军秘密驻扎的地点散布出去,故意引诱叛军过来攻击王所在的营地。如果叛军想要奇袭,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以法莲森林的掩护悄悄绕到营地后方。 第409页 约押已经带领军队在这里埋伏多日,尽管他们潜伏在王宫的线人还未带回任何消息, 但驰骋沙场多年的本能告诉他,这场等待不会持续太久。 虽然一切都在王的预料之中,但既然要让押沙龙这样冷静敏锐的领导者上当,整场戏当然不会做得太假。现在拥王军的大部分军队的确都围聚在卫城附近,大卫王的营地位置也确实存在,并且防守薄弱,如果他不能在以法莲森林歼灭叛军,那么押沙龙就将带领军队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大卫所t在的营地。 这无疑是一步险招……而这场内战究竟将以谁的胜利告终,约押自己也说不清楚。 尽管这次谋反註定了押沙龙未来不可能再被钦定为王储,让他所支持的亚多尼雅王子离上位又近了一步,但约押此时心里并没有多么高兴。大马士革最近并不太平,摩押人、西臺人、非利士人和耶布斯人对耶路撒冷虎视眈眈,更不用说与犹太民积怨已久的埃及人。 盟友国中,除了提尔王阿比巴尔向自己的故友提供了大笔物资,其他国家都在作壁上观,等待着新王与旧王决出胜负,与以色列渊源颇深的蛾摩拉则古怪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约押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种无意义的内耗必须尽快停止。」他告诉这个年轻人,「擦亮你的眼睛,不管你记忆中的押沙龙是怎样的人,如今他的长矛只会刺穿你的喉咙。」 两天后,预感化为了现实。 约押看着站在队伍前列的押沙龙——对于一军统帅而言,那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位置,但他知道,在押沙龙本人看来,自己是有义务站在这里的,就像几十年前,他的父亲也这样站在他的大军前方,带领他们打败暴君扫罗一样。 上天眷顾他,同时也待他残忍……约押拉开长弓,弓弦勒进他的指腹,仿佛要将他的手指对半截断。押沙龙的目光对上了他,对方横过长矛,银色的上有寒光跃动。 战吼、哭嚎与兵戈相撞的声响如浪涛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约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种奇妙的静谧在他们之间蔓延,虽然他们彼此离得很远,但对两名战士而言,已经足够近了。 第一箭被对方的长矛轻易挑开——不是什么意外的结果,而后也没有再用弓箭的必要了。约押举起盾,错开了对方的穿刺,沉重的一击,令他虎口发麻,但第二次攻击比第一次来得还要迅勐,刃口划过木遁表面,摩擦中生出灼烧的焦味,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知道自己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王什至希望他留下这位王子的性命……在短暂的间隙中,约押想起大卫王那轻描淡写的威胁,忽然有了一种想要苦笑的冲动,可当他扯动嘴角时,干裂的嘴唇渗出了血。 约押退后一步,短刀从鞘中滑出,他有意用盾牌遮掩了动作,但还是被对方捕捉到了——一双鹰的眼睛——刀刃撞在了长柄上,几乎让刀柄从他手中脱落。 好在这个动作对押沙龙而言也很勉强,他看着对方退后几步,平缓着唿吸,但目光仍在他身上游走,观察着他的下一步动作,约押意识到在这种距离下,很难能不让对方察觉到破绽。 当银光从眼前闪过时,约押本能地用短刀抵挡,但刀身被拦腰斩断——是了,这柄名为「巴拉克」1的长矛是对方就任希伯伦总督时,蛾摩拉女王埃斐赠与他的礼物,矛尖由纯钢打造的,比普通的铁剑更坚硬…… 「小心!」他听见有人大声唿喊,但不是对他。 当他与押沙龙对峙时,有人绕到了对方身后——很聪明,但还不够小心,押沙龙没有回头,就用矛柄击退了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对约押而言,这点空隙已经够他用盾弹开押沙龙的矛,转瞬之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一个对彼此都过分危险的程度。 约押将断裂的半截短刀捅进了他肩甲的缝隙里,对方给了他一击肘击,他感觉口腔里有腥气蔓延,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不过那不重要,短刀推进得很艰难,但他听到了押沙龙的闷哼,鲜血源源不断沿着刀刃流淌到他手上。 不知道是因为汗还是因为血,刀柄滑得让他几乎握不住,刀刃只没入了一寸,就让他气喘吁吁。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有无数人在他们身边死去,但约押几乎无暇去理会这些——双方军队的统帅居然像两个僱佣兵一样单打独斗,实在荒谬至极。 但当押沙龙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用长矛穿透他的肩膀强迫他跪下时,他看着这个年纪轻轻,但已经锋芒毕露的新王,知道不会再有比杀死他更紧迫的事情了。 押沙龙确实是大卫王的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的那个……更年轻,也更好。与他相比,亚多尼雅不过是一把腐朽了的木剑。 「降吧。」押沙龙说。 「绝不。」约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但他的唇齿间全是血渍,唾沫也是红的,更像是吐了口血,「神会惩罚你的,押沙龙。」 「或许吧。」这位向来以美貌着称的王子看起来也不体面,汗水打湿了他的头髮,髮丝结成一缕一缕的,两鬓和颧骨上细碎的伤口渗出血珠,脸颊上满是灰尘和泥土。他喘着气,看起来狼狈极了,但笑起来的时候,仍有着柔和的味道,「可我也有不能后退的理由。」 「值得你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第410页 「它值得……一切。」押沙龙再一次举起长矛,在不骑马的状态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最好的武器,但他还是坚持用它,约押猜那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你知道,人有时候是不能后退的……」他沖他笑了一下,但神情看起来莫名让人难过,「我们都背负着比我们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让约押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短暂地与对方共事过,相处得并不好——但也有可能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因为后者很少会在乎什么人。约押不喜欢外族,尤其当对方还在犹太民的国家身居高位的时候。 他曾多次羞辱她,打压她,他的行为让大卫王很不高兴,但他的母亲洗鲁雅是王的亲姐姐,如果他为一个外人惩罚他的外甥,母亲绝不会善罢甘休(以一种无力但吵闹的方式),而那个女人最厌烦参与王的家务事,他也因此逃过许多次责罚。 但约押很少为此窃喜,因为他认为能有这种结果,单纯是出于对方的施捨,而当她决定要阻止他——比如当他决定帮大卫王偷偷将乌利亚安排到战场上送死时,以取悦王时,她可以轻松救下乌利亚,甚至让王在她面前低头认错,甘愿吃她的鞭子。 如果要论他在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绝对没有人能和那个女人争高下。他是如此憎恶她,不止一次趁王不在场时管她叫迦南妓/女,故意想让她听到。真王血脉之战过后,他特地让她走在军队的末尾,仿佛她是整场战争里多余的那个人,而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刻。 然而,他看着眼前的押沙龙——美丽的人,优秀的将领,值得尊敬的战士——他看着这样的一个人,却想起了她。 真让人噁心。 第189章 押沙龙用火烧了一下匕首, 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它割开亚希多弗腿上的脓包——他右手的小指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动作不免有些笨拙,他看见一小截活物在疮口里蠕动, 用刀尖把它挑了出来, 是一条白色的活蛆。 亚希多弗脸色惨白地看着那条小虫:「这是什么东西?!我……我会死吗?」 「以法莲森林里的一种毒虫,毒性不强,但会在叮咬人的皮肤时把自己的虫卵下在疮口里……」押沙龙对此不以为然,「你们小时候没听过人肤虫的故事吗?」 他听见对方嘟囔:「谁会给孩子讲这种故事……」 某个遥远国家的女王就会这么做,押沙龙在心里回答。 当他和塔玛还年幼时, 猊下给他们讲过各式各样的故事,其中关于以法莲森林的内容总是令人心惊胆战。押沙龙印象中最可怕的是一个男人在以法莲森林被一条毒蛇咬了,回家后浑身肿胀,因为喉管堵塞而窒息死亡的故事。 他比同龄人早熟一些,知道猊下讲这些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告诫他不要偷偷带着妹妹熘出宫去森林里玩耍,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那些情节是猊下为了吓唬他们编造出来的。 然后他又长大了一些,到了足以在宫内外自由进出的年龄,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当押沙龙把匕首插回刀鞘时,亚希多弗开口道:「士兵们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您真的不准备撤回城内吗?」 他笑了一下:「先王的军队就驻扎在卫城外围, 不如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行行好?t」 「我们可以强行突破,有驻守卫城的士兵掩护, 我有很大的把握能送您平安回去。」 「送我平安回去……」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那你们呢?」 亚希多弗看着他,认真地回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您而死,陛下。」 「可我不希望你们死。」押沙龙说,「我希望你们好好活着,所以别再哭丧着一张脸了,亚希多弗,我们会带着胜利凯旋的。」 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得那么笃定——至少关于「凯旋」的部分,但当他与亚希多弗对视时,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信任。 猊下过去评价他不太会说谎,这样他日后管理国家时迟早会吃苦头……事实证明,再高明的智者也会有误断,只要时机恰当,所有人都能满脸真诚地讲出一些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话。 然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他们谁都没有回头路了。 很快,他们就再度遇见了在森林里埋伏着他们的敌军——有趣的是,尽管南部军在名义上被称作「叛军」,但军队大部分是本国百姓,反倒是号称「拥王军」的北部军队,其中有不少是西臺人。 相比自己的子民,大卫显然更信赖他们的能力,因为他们大多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僱佣兵的后代。 押沙龙远远打量着他们,相比上次交锋的时候,他们脸上那面具似的绿色药膏大多都干涸、剥落,裸露的皮肤上有晒伤和毒虫叮咬的红肿,看来这支伏击他们的军队后续补给状况也不太顺利,犹太民对于做生意和放贷的准备确实颇有心得,但很少把这种心思花费在军备上。 这一次,押沙龙没有像之前那样去找约押单挑。原本他这么做是想直接擒获敌首——约押是毫无疑问的排外派,极度敌视外族,几乎不会允许非犹太民进入自己治下的队伍,这支伏击军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旦约押战死,整支军队都会分崩离析。 可惜他有点高估了自己的战斗力,同时也低估了对方。 第411页 虽然约押的上位之路令人颇为不齿,但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要在一对一交锋中战胜对方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且他在这场内战中的地位比约押更高,用自己去消耗对方并不值得。 他听见亚希多弗的吼声:「新王万岁!」 其他人高声应和,两边的军队同时沖向对方,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彼此撕咬,兵器撞击时的铿锵声绵延不绝,鸟群四散而逃,投下的黑影好似散开的瘴气。几支箭矢从押沙龙的头顶掠过,发出笃笃两下金属撞击木盾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惨叫,血的气味在空气中瀰漫。 一个人撞到了他的盾上,鲁莽的行为——然后押沙龙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当他下意识地将对方甩到地上时,对方的头盔掉了下来,一个年轻人,也许才十七?或者十八?无论如何,他已经没了唿吸,被不知道是敌人还是同伴的人用脚踩过,鲜血融进泥土里,地面变得潮湿而泥泞。 这场景令押沙龙回想起了那个梦,一丝绝望在胸口升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他挡开了一支箭,用长矛刺穿了一个穿着镶钉皮甲的敌人,拥王军多着轻装,防御力很差,但行动灵活,他的部下则大多穿着链甲,这为他们抵挡了不少突刺和箭矢,但链甲很沉不便于活动,而且消耗体力,周围人的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几乎盖过了受伤士兵的哀嚎和呻/吟。 突然,押沙龙感觉后背一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沿着盔甲的缝隙浸湿了里衣。 他回过头——是安陀提亚,亚希多弗的侍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缺了一颗门牙,但笑起来朝气勃勃,军队里没人不喜欢他,然而现在那张连被噼成了两半,他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喉咙上的裂口发出窸窸窣窣的气流声,直到他的身体滑落,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声音停止了,他还是看着他。 押沙龙抬起头,目光与站在不远处的约押正面交汇,对方手上的战斧正淌着血,木盾上拥王军的金色涂漆已经被/干涸的血迹淹没。 他是来找自己的——押沙龙莫名知道,他知道对方渴望他的性命,就像他此刻也渴望着他的性命一样。他们之中必然要有一个死在这里,这一天,在这里,此时此刻……他横过长矛,以尖刃对尖刃,以血对血,他听见周围的树枝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好似这片森林的啜泣。 约押沖了过来,战斧在空中的轨迹犹如一道银色闪电,在他打算用盾牌抵挡住这一击时,一支箭矢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刺入,他感觉手臂痉挛了一下,左手的盾被约押的木盾撞到一边,斧头砍进他的肩膀,他几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肌肉因疼痛而纠结在一起,他和约押的脸上都溅上了他的血。 押沙龙吃力地挥开对方的手,将长矛刺进对方的腰腹。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矛的长度对他挥舞它造成了一点阻碍,但是鲜血润滑了矛柄,他仍由它在掌中下滑,矛尖深深地刺入皮肤,矛柄转动,搅动着内脏,他听见约押沉闷的喘息,知道自己也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就在此时,更多疼痛在他的背后炸开——又有几支箭扎进了他的后背,他几乎按捺不住闷哼,箭头冰冷的感觉侵袭了五脏六腑,痛苦在身体里蔓延。 怎么回事?前方的部队呢?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见半个人的身体斜躺在灌木丛里,那个人也睁着眼睛,和安陀提亚一样死死盯着他看,好像生前惊愕的情绪仍残留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身体上……那是亚希多弗。 疼痛到达某种极限后,身体似乎渐渐麻木了——不仅仅是伤痛和失血过多,也许还有毒素,不知道是箭矢还是约押的战斧——滚烫的鲜血黏在皮肤上时变得黏腻而冰凉,视野里约押的头盔出现了重影,白光越来越白,黑暗越来越黑。 有那么一会儿,押沙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但是不行,不能停下来……如果他这时候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 他竭尽全力推开了约押,将长矛投掷出去,穿透了不远处一个弓兵的脑袋,当长矛脱手而出的时候,押沙龙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空虚,比创伤带来的痛苦更深地侵蚀着他,好像与某个重要之人的联繫被切断了。 然而,现实没有留给他太多伤春感秋的时间。发现左手根本使不上力后,他干脆卸掉了盾牌,抽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士兵的喉咙——后者喷溅的鲜血亲吻着他的脸庞,终于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然后随手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一把长刀,再度正面迎上了约押的视线。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皮肤下流淌着的变成了铅水……但是还不能停下,记得吗?押沙龙,你身上背负着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你得赢下来……想想塔玛,想想猊下,押沙龙……你要杀了他,为了她们,杀了他…… 他沉住唿吸,谨慎观察着约押的步伐,剑柄依然湿滑,让他难以握紧,但是只要一击……真正致命的攻击只需要一击…… 忽然,约押的脚步停住了。押沙龙迟了好一会儿,沿着约押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一截红色的剑锋从胸口穿出,像钥匙一样拧了拧。 剑是从背后刺进来的,但那里到处都是被箭矢穿透的伤口,押沙龙甚至分不清是哪一个。 奇异的是,他没有体会到任何疼痛,他能感觉到骨骼断裂的声音,感觉肺腑在刀锋的搅动下支离破碎,却唯独没有感觉到痛,只有冰冷和空虚在身体里扩散,让他想起了那把脱手的长矛——当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一种与重要的东西断开了联繫的悲伤。 第412页 约押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抱歉了,为了亚多尼雅殿下,我不得不在这里杀死您……但陛下曾特意嘱咐我留下您的性命,至少作为一名父亲,他是真心爱您的,希望这能让您在死前有些慰藉。」 他离得很近,但押沙龙已经看不清他了,只有白光不断在眼前炸开,吞噬了视野中的一切。他的身体不再感觉沉重,也不再因失血过多而发冷,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获得了些许宁静。 一丝熟悉的气味从鼻尖拂过,闻起来像是泥土和太阳晒过的麦子,像是怒放的鲜花,还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青草和葡t萄酒的气味。 循着气味的引领,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影在靠近,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唿唤着他的名字),他们的气味和温暖包围着他,他感觉自己融化了,越来越小,从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变回了那个小男孩。 他张开手,想要靠近他们,触碰他们,想要回到他们的怀抱里…… 然而一片黑影投下——白光褪去了,那些朦胧的人影也消失了,他们谁都不在他身边——只有约押,穿着血迹斑斑的镶钉皮甲,高举他的战斧。 请不要伤到我的头髮……他想告诉对方,她从前最喜欢给他和小妹梳头。 可是斧头落下得太快,未尽的话语化作了喷薄的血雾,在空气中无声弥散。 第190章 「这是一场卑鄙的胜利。」约押听到身后有人喃喃自语, 「神会为此惩罚我的。」 又是那小子,约押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大概是亚勒或者亚律什么的,是大卫王为了这次的以法莲之战特意拨给他的新副官,也是他所有副官中最年轻的一位。约押仍记得这个年轻人在战前对押沙龙的崇敬与赞美,然而在不久之前,那个从背后偷袭了押沙龙的人也是他。 约押对他的忏悔不屑一顾,也不认为这种胜利有什么卑鄙可言——胜利就是胜利,代表着荣耀与功绩。押沙龙或许是一位不错的王储候选人(甚至是最好的) ,但他已经死了,那段将王座据为己有的短暂时光成了他此生最后的荣光。 那些跟随他的势力很快也将分崩离析,此后他留在歷史上的名字唯有「窃国者」,人们只会记得他——约押,大卫王的爱将,在以法莲森林打败了觊觎他父亲宝座的叛徒王子。 押沙龙的头颅被他本人的披风包裹着,但当军队收整完毕,打算回到营地时,没有人敢靠近那颗头。约押在心里暗骂他们是一群废物,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自己拿在手里。 不过在回营的路上,他也在暗自后悔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如果放任押沙龙失血而死,或是只割开他的喉咙,约押至少还有辩解的机会,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有误伤是很正常的,然而斩下头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证明他刻意无视了王的命令,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杀死了对方。 约押倒不觉得大卫王会第一时间联想到亚多尼雅身上,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多少也会怀疑他是否私下勾结了哪一位王子,恐怕他这次杀死叛军之首的功绩,尚不足以与他的过失与私心相抵……王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朝他发怒,但等他重新坐上王位后,极有可能通过别的方式找他秋后算帐。 只能祈祷神早日将大卫王接回身边,让亚多尼雅登基为王了。 然而,在回到营地直面王的怒火之前,约押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埃斐,以色列的前宰相,如今的蛾摩拉女王。 在这种时候突然见到埃斐,约押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戏嚯感。 为她病态而憔悴的面容——数年未见,在他记忆中,对方一直是在以色列时的模样,年轻美丽,仿佛永远不为时光所扰,很难想像当他们再度遇见彼此时,对方竟然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现身;也为她的姗姗来迟——有趣的是,她大概只要再早到那么几刻钟,至少能见押沙龙最后一面,可惜命运在冥冥中仿佛早已有了定数,他们偏偏就是这样错过了,让这位女王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只是为了见一个没脑袋的死人。 若是以往,约押大抵会有兴致把她拘为战俘,一同带回营地敬献给王,不过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虽然埃斐与大卫王分别多年,但约押从不低估她对后者的影响力,有这张嘴在一旁煽风点火,谁知道大卫王会不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有失贤明的事。 「如果你来是打算阻止什么……」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那么你来晚了。」 那张疲倦而麻木的脸抽动了一下,像是一条垂垂老矣的狗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她花费了好一会儿,好像才真正明白他话语中的含义,但她缄默不语,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不定,最后才落到他手中被血染红的披风上。 约押看着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但很迟才真正开口:「那是什么。」 那并不是疑问句——显然,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但当真相尚未被冷酷地揭示之前,她还不愿意直面它。 想到这里,约押突然生出一股厌烦的情绪,看到这个女人心如死灰的样子,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畅快。对方此刻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很多次战争结束后,他不得不亲自前往部下家中,告诉死者的亲人他们已经阵亡的消息——当然,史官们在记载时会写作「光荣牺牲」——他们当时的表情,就像是现在的埃斐,那深不见底的悲哀,用多少荣耀和银币都填不满。 第413页 「你知道那是什么。」他对她没好气,至于这种怒火是源自对旧敌的憎恶,还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股愧疚之情的恼恨,约押自己也说不清,「我可以施捨你一点时间,让你见他最后一面,见过他之后,你就走罢。」 埃斐没有回答,但当他将那个装着头颅的披风交给对方时,对方在沉默中接过了。 直到披风脱手,约押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多么轻松——不应该如此的,那只不过是一颗人头,可是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头颅里的血已经流尽了,但约押总觉得那颗头颅越来越沉……比他刚砍下它时还要沉。 他看着她慢慢解开披风上的那个结,当一缕被血浸湿的髮丝露出来时,埃斐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是某种突发的急性病。她的手指抽搐到连披风的一角都捏不住,但披风还是随着繫结松开而抖落,露出了押沙龙惨白的、血迹斑斑的脑袋。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沉重,她的另一只手抠进泥土里,指甲因翻盖而流血,但她恍若未觉。片刻过去,她的唿吸里逐渐有了哽咽,泪水止不尽地落到那颗冰冷的头颅上,她将手指伸进他被血染成深褐色的发顶,好像在试图为他梳理头髮,当手指梳到结块的部分时,她还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仿佛生怕扯痛了对方一样。 虽然约押只允诺了她「一点时间」,但没有人去打断这漫长且毫无意义的举动。做完这一切后,她捧起押沙龙的脑袋,轻轻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她最后的两滴眼泪落在了押沙龙的眼睑上,在这之后,她的泪水便干涸了。 埃斐站了起来,但没有把押沙龙的头颅交还给他,而是看向了他的副官——又是那个叫亚勒的副官。她的目光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停留了很久:「你可是齐丹塔的儿子?」 「是的。」亚勒回答,「若您记得,我的父亲曾有幸在对抗疯王扫罗的战役中为陛下与您效劳。」 什么? !他居然是这女人旧部的后代? 约押又惊又怒,同时加剧的还有他内心的不安。 是了……他忽地想起,这支军队确实由他调遣,但这并不是「他的军队」。 这支军队里充满了克里特,非力士和西臺人,这是在他麾下决不允许出现的,即使他们是父辈与犹太民通婚后的孩子,约押也依然认为他们是外族,尤其是非利士人,他们血液里残忍和暴戾的种子,不是通过和一个犹太女人结婚就能洗清的。 然而,这些人基本都是早年追随大卫王的僱佣军的后代,大多受到父辈的影响,仍对这个早已是其他国家统治者的女人抱有憧憬和敬畏,甚至不逊于大卫王本人——这不奇怪,外族人总是狼狈为奸的,但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件事,竟然让约押骤然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惶恐。 她点了点头:「请帮我拿好他。」 闻言,亚勒的脸色霎时苍白了许多,但终究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将押沙龙的头颅託付给亚勒后,她便勐地咳嗽起来。 约押起初没有感到奇怪,毕竟这个女人现在确实是一副病痨鬼的样子。她咳得很重,每咳一下都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指缝间很快就渗出了血色。约押看着她,感觉她即使下一秒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很快,埃斐咳出的就不只是鲜血,变成了一种乌黑的、带着恶臭的黏液,她开始呕吐,黑色的黏液流淌到地上,还有一些模煳的、呈絮状的血肉,滋滋地溶t蚀着地上的野草。约押可以确定,那些血肉刚刚被她吐出来时还是活物,他甚至看到它们在黏液和脓血的混合物中抽搐了几下,像是搁浅了的鱼。 「喂,你……」 约押不禁感到噁心,但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她吐出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具身体所能容纳的,哪怕她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是这种黑色黏液,将她的身体像棉布一样拧干,都不可能淌出那么多。 当埃斐停止呕吐时,那种如雾一般萦绕着她的老态与憔悴已经彻底消失。 她刚出现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面颊因消瘦而下垂,脸色像是发了霉的橘子,髮根油腻地结成一块,发梢却似稻草般干枯,那双智者的眼睛虚浮而疲倦,像是覆盖着一层灰膜——然而现在,她的头髮恢復了光泽,她的眼神中有着凛冬的冷冽,她重新年轻了起来……好像渐渐变回了约押记忆中的模样,变回了那个不朽的女人。 「是谁杀了他?」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但不知为何,约押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了起来,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没有在对方面前露怯:「是我。」 「为什么是斩首?」她说,「战场不同于处刑,很少能有在战斗中完整砍下对方头颅的机会。」 「那与你无关!」他强迫自己狠声道,「道别完了就滚开,别以为自己成为了哪个国家的女王,就不会沦为俘虏。」 埃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长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约押不知道是什么无形的力量让他没有把对方推开,或者干脆甩到地上。他完全可以这么做,虽然对方现在莫名其妙地恢復了健康,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他比她高出一胫多,仅凭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整个人拎起来——可现实是,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肌肉因酸痛而痉挛,盔甲下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第414页 许久,埃斐嘆息一声:「罢了。」 她从背后卸下两把刀——约押很早就看到了,形状和镰刀有点像的弯刀,典型的非利士人手艺——但他并没有很快感受到「她带着武器」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那两把镰状弯刀和一个快要病死的女人很不相称,与其说是她带着两把刀,不如说是那两把刀挂在了一个消瘦的、人类形状的架子上。 「其实我对你要说什么不感兴趣。」她低声道,「去对你的神说吧。」 一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 不知道押沙龙那时是否也看到了这个……那是约押一生的最后几秒里,脑海中浮现的念头。 第191章 当埃斐撩开门帘时,大卫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惊讶——尽管她满身是血,提着两把长长的弯刀,背后是夕阳的血色,仿佛一位悄然莅临的死神,但他并不在意那些。他看着这张熟悉的,同时又陌生的脸庞,心里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好久没见过面了。 「我杀了你的将军。」她说,「因为他杀了我的孩子。」 她的话如同一记重拳——大卫几乎听到了自己的闷哼, 他以为自己会痛哭, 会五内俱焚,会恼恨约押私下违背了他的命令——然而这些都没有,他只是觉得有点讽刺,因为他居然妄想过一条错误的轨迹最终可能通往一个好结局。 「我知道。」他如此回答,并且片刻地讶异于自己内心的平静……也许在更早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老了,朽了,很难再从这个世界上感受到什么美好的东西了,他甚至不确定这种所谓「美好的东西」是否真实存在。 这场战争胜利后,他就会在北部大军的簇拥下回到他的王城,回到他金碧辉煌的宫殿,可他并不感到高兴,之前那种对世事都感到郁郁寡欢的情绪再一次在心中瀰漫。 他以为见到埃斐后这种情绪会被消解, 然而她的到来只是加剧了这一切。 她现在就站在他面前,离得很近,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能闻到她身上的汗和血,但他好像变得比以往见不着她的时候更加孤独——大卫知道,今天过后,他们之间最后的那点联繫终于也不復存在了。 他看着她走到床边,依然沉默着,慢慢松开手,那两把沾着血迹的弯刀就这样掉在了地上。她的指甲里有干涸的血渍——永远让手保持干净,在大卫记忆中,对方在打仗时总是这么说,因为她需要为受伤的士兵进行治疗——然后,她用这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从头到尾,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大卫能感觉到她的拇指按在他的喉结上,感觉到她紧绷的肌肉,她手指上鲜血干涸后黏腻的触感,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意,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或许是金属弯刀残留在她手掌上的味道,或许是她的皮革护腕被太阳暴晒后的味道,又或许是另一些其他哀伤的,支离破碎的东西。 她骑在他身上,行军床因为这过沉的负担而摇摇欲坠。可笑的是,在他大半的人生中,几乎都在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与她绕着圈,假装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他挺喜欢她,又对她不感兴趣。 时光就这样一去不返,他渐渐老到了不会再幻想自己可能与对方有一段情缘的年纪。 此时此刻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有过的,最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肌肤接触——然而她想杀死他,他也渴望死在她手里,这就是他们之间能有的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时刻。 埃斐的手指不断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起来,他的唿吸变得断断续续,晕眩感令他眼前发黑,又有零星有白光炸开,她的脸就这样在光与影之间不断交错。 在这短暂的静默中,那张明明灭灭的脸庞变成了押沙龙的,然后变成了塔玛的,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见了拿单的脸(很难想像他会在生命的终末回想起一个糟老头子),对方不贊同地看着他,并且告诉他:「如果你想耍小聪明,以违逆神的指示,总有一天你将不得不用爱子之血来洗刷自己的王座。」 直到此刻,他仿佛才真正醒了过来,体会到了痛苦的侵袭,就连孤独和空虚在他心里蛀出的空洞,在这种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浅。他的眼眶发烫,舌根被那种苦涩的气味浸透,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放声痛哭的冲动。他甚至觉得,在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时,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死了。 可正当他打算把自己託付给死亡时,感觉喉咙骤然一轻——埃斐松开了手,两条胳膊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沉沉地砸在床上。她就这样看着他,一言不发,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 「当我看到那个孩子的头颅时……我在心里默默发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流泪。」她轻声说,「即使有朝一日,我将不得不破誓,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说罢,她便起身下床,捡起了地上的刀。 虽然唿吸又顺畅了,但刚刚窒息留下的痛楚依然残留在身体里,让大卫难以起身。他偏过头,看着她将刀收回背上,哑声道:「如果你总是这么心软,迟早有一天也会吃到苦头的。」 「即便如此,那也与你无关。」她说,「我不会问你索要什么,大卫……但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大卫沉默地看着她收整自己,直到她要离开营帐时,才开口道:「耶底底亚还好吗?」 第415页 埃斐的脚步顿住了,虽然大卫觉得她这时候说「这他妈的关你什么事」也很正常,但她还是平静地回答了他:「他很好。」停顿了一下,「但耶底底亚就是耶底底亚,不会成为那些已经离开的人的替代品。」 「那种事情无所谓。」大卫说,「让他爱你,埃斐,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只要他还爱你就够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夕阳的血色透过撩起的门帘缝洒进营帐,倏忽又不见了。 埃斐离开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他派给约押的副官亚勒向他汇报了以法莲战役的情况,而约押惨死在埃斐手中,并且军队中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的事,在年轻人口中被轻描淡写地概括为了「约押将军不幸在战争中牺牲」——当然, t是一种「光荣牺牲」,亚勒刻意强调道。 就像当初大卫率领僱佣军对抗扫罗一样,南部叛军也是一支因为领袖的个人魅力而聚集在一起的军队,押沙龙死后很快就作鸟兽散。拥王军仅仅用了不到一周,就顺利攻下卫城。 那一天,以色列的王都城门大开,他坐在黄金马车上,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他的宫殿。那天太阳很好,阳光照得他昏昏欲睡,周围士兵和百姓的欢唿声都没能把他从这种梦游似地状态中叫醒。 往日那些熟悉的景象,没能在他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他路过广袤葱郁的田野,路过为了遮盖血迹而刷了新漆的城门,路过那些脸色被晒得发红、蜕皮,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只穿着裤子,拖着扁担,汗流浃背的男人,还有那些几乎要被烈阳晒晕,时不时有肉蝇在脸上停留的老人,路过那些在人群中跟着他的马车向前奔跑的孩子们。 他们脚下散开的尘土,让大卫想起,押沙龙年幼时也在这条路上奔跑过,他也有过调皮的年龄,大卫还记得他是怎么牵着男孩的手,在市井街头像马儿一样狂奔,留下埃斐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塔玛。他没有回头,但在脑海中想像着她沖他们翻白眼的样子,他为此笑了起来…… 队伍抵达王宫后,撒督过来请求他的指示——于是那幻梦中的场景破碎了,现实如潮水般倒灌,女人、男孩和婴儿都不在了,这座城市最终只剩下了一个病弱的老人。 xxx 当埃斐回到蛾摩拉时,耶底底亚感到五味杂陈。 自对方离开后,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尽管那封信的出现,让他短暂地陷入了噩梦般的自我质疑中,可他还是觉得,只要能待在对方身边,忍耐这种酸涩的感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当他真正见到埃斐——后者的气色甚至比离开前更好,很显然,她已经恢復了健康,然而耶底底亚心里清楚,她的一部分已经被另一个人的死亡带走了。 埃斐平静地同他们依次打了招唿,没有提起她私自离开的事……当然,也没有人打算提起。 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滑过,最后停留在塔玛身上。塔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马鞍上挂着的那个沉甸甸的袋子,脸色仓惶起来,但什么也没有说。 半晌,埃斐嘆息一声:「跟我到红屋来,塔玛。」 她们在红屋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坦诚说,这不关他的事,他和押沙龙之间根本不熟,更不用说后者还曾写信让埃斐杀死他了——然而,在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的驱使下,他坐在红屋不远处的台阶上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也没有离开。 和他有类似的感觉的还有希兰和巴尔,他们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惴惴不安地等候着某种未知的事情降临……其实巴尔出现在这里有点奇怪,不过耶底底亚已经习惯了对方擅自把自己划分到「他们的同伴」的范畴里(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他一直是他们之中最多愁善感的那个,经常在法庭上因为当事人的遭遇而难过得掉眼泪。 夜深了,骤降的气温让耶底底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还是冷酷地拒绝了巴尔所谓「挤在一起取暖」的建议。就在这时,一道影子越过了他们——是塔玛,她垂着眼睑,面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耶底底亚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仿佛此刻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幽灵。 「猊下已经睡下了。」塔玛自然地坐在他身边,好像完全不奇怪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吹冷风,「她累坏了。」 古怪的是,她并不如耶底底亚想像中那样泪眼模煳,声音喑哑,她的衣襟有点湿,但那显然不是她的眼泪(他很意外在屋子里哭泣的人不是她),除了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她脸上没什么情绪。 因由这种反常,即使是一贯最喜欢插科打诨的希兰,都罕见地保持着缄默,耶底底亚坐在台阶上吹着晚风,毫无预兆地感觉特别冷,牙齿忍不住想要打颤,他按捺着想要搓手取暖的冲动,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拒绝了巴尔的提议。 好一会儿过去,塔玛开口道:「我没有哥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晚风从雏蕊的花瓣上拂过。 然后是一阵细细的啜泣声——也很轻,像是被火烫着的小猫会发出的声音。耶底底亚看着希兰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巴尔轻抚她的头髮,终于放弃了抵抗,允许自己融入这种温情脉脉的氛围,和他们围拥在一起。 塔玛的手很冷,冷得发抖,可是他的手也不暖和,最后他们只是让彼此的手一起变冷了。 第416页 第192章 埃斐回来后, 日子一如既往地继续了下去。 她依然勤于政务,很快就将她不在时堆积如山的工作处理完了,她照旧每天与其他大臣会面,抽空会见那些几乎被她溺爱着的画家和雕塑家,仔细核对学府和救济院的财务支出,确保没有任何人敢对这笔款项有贪婪的念头……唯一的变动是她取消了入夜前的工作安排,将时间花费在了和他们一起享用晚膳上。 耶底底亚很难违心地说对方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他心里明白,这件事对埃斐的影响还没有过去,当她若无其事地问候他们,甚至带着微笑地同他们交谈时,他能感觉到,那张平静的面孔下有暗流涌动。 在餐桌上, 他发现埃斐偶尔会走神,像是在刻意放空自己, 以防一不小心落入怀旧之情的陷阱中——被青苔蛀了的木窗框,生锈的门锁, 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房门, 房梁角落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蛛网…… 这一切都与押沙龙无关,但仅仅是那么一点旧时光的氛围,似乎就足以勾起她内心的痛苦,当她的目光从塔玛身上滑过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又加剧了。 耶底底亚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不清楚该怎么排解她的痛苦,甚至不清楚这种痛苦是否是可以被排解的。 他唯一清楚的, 是内心深处对于押沙龙那愈发深刻的恨意——但到了这个时候,这种恨已经和那封信无关了, 他只是单纯地恼恨对方把他重要的人都变成了这样,恼恨对方不负责任的做法居然能在千里之外毁掉了他的生活,他不知道押沙龙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做出这些事情的,但他的死让这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了。 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不能再持续了,活着的人不应该被一个死去之人的影子硬生生地毁掉……对埃斐和塔玛而言都是如此。 当耶底底亚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时,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勇气(大概吧),促使他没有去找两者之中更好解决的那个,就连从伞沿飘进来的雨水都没能浇灭他脑袋里的燥热,等他回过神,双脚已经停在了红屋前。 更糟糕的是,他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埃斐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待在红屋里,而是坐在屋檐下,仿佛罕见地对蛾摩拉的雨景有了兴趣——尽管在这之前的五年里,她从未在意过下雨,除非雨下得过多或过少。 她身上披着一条羊毛毯,不是什么漂亮花哨的款式,边缘发黄,甚至有可能是蛾摩拉刚刚建立时约纳松戒主送来的,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蛾摩拉的统治者(多半也不像任何一个国家的统治者)。 看到他来,埃斐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啊。」她的视线落到他湿漉漉的衣襟和鞋子上,「你这样会着凉的,耶底底亚。」 光是她的微笑,就几乎让耶底底亚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顺从本能地走到她身边,也以一种(在他看来)不太体面的方式坐下,埃斐将羊毛毯分给了他一半,他能感觉到对方温暖的手臂从后颈滑过,这让他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曾几何时,她可以很轻易地把他揽在怀里,而他依偎着她,就像小羊依偎着它的母亲——虽然埃斐没有老去,但他已经长大了。现在她只能堪堪搭到他另一边的肩膀,而他也早就过了可以对一个女人的气息和暖意毫不在意的年龄。 虽然是他主动来找她的,但t当他们像这样真正坐在一起时,耶底底亚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千言万语在他脑海中闪过……但当它们涌到咽喉时,要说出它们又是那么困难。 最后,先出声的反倒是埃斐:「抱歉……因为我的任性,前段时间你们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没关系。」他顿了一下,有些匆忙地补充道,「工作上的事情没关系。不过,请别再这样不说一声就离开了……」 「不会了。」她说,「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不确定她口中的「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是指她不会再有这种任性的举动,还是指这世上不会再有能让她这么做的人了。 一方面,他觉得对一个死人产生这种嫉妒之情简直可笑至极,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真正摆脱这种可笑的想法——就像他知道,从各种意义上,埃斐都不是那种会因为他人的寥寥数语而杀死一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孩子的人,但在内心深处,他又相信「押沙龙」这个名字中蕴藏的力量,足以使埃斐做出她过去从未有过的出格行为。 「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分忧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埃斐没有回答,但她低沉的嘆息长久地在他耳边萦绕,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她只是用沉默将他拒绝于内心的门外了。 耶底底亚没有很难过——虽然也不是完全不难过——只是和她相比,那点难过是不值一提的,如果她认为沉默比倾诉更能平復内心的伤痛,那么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不禁回想起在宗教裁判所见到的审判。 那些审判之所以令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不同寻常的氛围——认罪反而是其中让人感觉最轻松的一环,当被告坐在席上,开始向神明和裁判官忏悔自己的过去,用言语将过去的自己活生生地肢解之后,痛苦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这种静默持续了很久,好在还有雨声的点缀,让氛围不至于死寂得令人窒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坐在屋檐下,彼此分享毛毯和温暖,以及避免分享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 第417页 就当耶底底亚觉得这就是这次无疾而终的谈话所能有的最好收场时,埃斐开口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 她的语气比想像中平静,但耶底底亚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一次轮到他陷入沉默。 「我没有很多和失败相关的记忆。」她说,「当然,这不代表着我过得一帆风顺,我打过的仗并不是每一场都赢得很漂亮,我提出的政策至少有一半被朝政会议驳回过,我的付出也不是总能得到别人的认可,连我最忠诚的部下,有时都难以理解我的想法……但在内心深处,无论别人用什么理由反对我,我都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既然事情客观存在,那就让时间来评判我的功过吧。」 耶底底亚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但这倒是解释了一些事,比如她在以色列时为什么总能容忍一些人对她的冒犯,而且从不主动向大卫争取功劳(即使那本就是她应得的),以及她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作出了退让,但在许多与她关系敌对的大臣口中,她与「傲慢」一词总是紧密相连——她的退让并非源于认可,而是认为以当下的情况,她有必要屈就自己的同僚,因为他们的认知能力还无法理解她想要做的事情。 「一件事在刚刚发生的时候,我多半能猜到它的结果,如果我有意介入,基本都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即使有一时的挫败,我也总有办法能把失去的部分千百倍地拿回来。」说到这里,她有些嘲弄地笑了一下,「虽然我总是不以为意,但人其实很难完美达到他们心中想像的样子,对我而言也是如此……这种顺遂的生活,终究还是把我宠坏了,也许是为了惩罚我的骄傲,每一次失败,我几乎都会失去一个重要的人。」 「起初,我完全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即使在回到蛾摩拉之后,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还留在以法莲森林。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如果我当初坦诚地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归栖者的消息来得早一点,如果我没有去西顿,就不会患上重病,以至于在赶路时耗费那么多时间……可我似乎在每个分叉点都错过了,一个人到底怎么才能像这样完美地做错每个决定?」 闻言,耶底底亚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满腹忧虑,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但当她内心的洪流被宣洩出来后,那些话语都轻易被淹没了——怎么可能开得了口呢?遗憾就停留在那里,不是旁人用三言两语就可以驱散的,在这件事情上,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了。 「但那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她说,「希伯伦的新总督取缔了他生前推行过的所有政策,销毁了所有与他有关的文书记在,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温顺地接受了,一切都回到了他来之前的样子,仿佛他从未去过那里……过去我总是相信,虽然人的血肉之躯会湮灭,但信念是永恆不朽的——可是许多年后,有多少希伯伦人还会记得他?一个人曾经存在于世的痕迹全部被抹去,生前倾注了心血的一切瞬间不再有意义了。如果雅威真如它的宠民所说的那样心怀慈悲,又怎么会允许他迎来这样的结局呢?」 她的语气里甚至没有太多怒火,她只是陷入迷茫,自我质疑,或许还觉得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很可笑。从押沙龙身上,她或许窥见了未来的某种可能性,这齣悲剧可能只是这片土地的一个缩影,类似的事情可能还会不断上演,如果押沙龙的死亡令她痛苦,那么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则令她感到悲哀。 「也许我真的老了,耶底底亚。」她露出惨澹的微笑,「至少比我看起来要老得多。」 耶底底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希望这样能给她一点被需要的感觉。 埃斐没有拒绝,她拥抱了他,声音很轻,犹如嘆息:「保重好自己,耶底底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把自己放在命运的天平上,至少想一想我。」 片刻的迟疑后,耶底底亚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被她的气息所包围的感觉里。蛾摩拉仍在雨幕之中,可在他的世界里,周围是那么安静,一切的一切都离他那么远,唯独她的存在格外清晰。不久前如幽灵般缠绕着他的嫉意、猜疑和戾气,都在这个拥抱中消融了。 一种温暖而粘稠的想法在他心里滋生,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这种温暖中离开。尽管他对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多少支配权……可是在这一刻,在这里,「耶底底亚」是属于她的。 第193章 两年后—— 「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雷纳可以婉拒其他人, 但约纳松是极少数的例外。 事实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最近这段时间被这样拦住过多少次了——七次?还是八次?总之,整个提尔的上流阶层近来似乎都陷入了某种忧心忡忡的狂躁中, 每天都过得像是世界末日。 虽然自蛾摩拉以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速度崛起后,他们就经常在一些出乎意料的地方显露出自己的神经质……雷纳是非利士人,但出生于西顿,自觉没什么资格评价别人是疯子,不过等阿比巴尔王的身体再糟糕一些,提尔人距离真正发疯大概也不远了。 「如果您指的是我与小斯特灵戒主的事情……」他耐心地回答,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矛盾。以我个人一点浅薄的想法,他只是对于阿比巴尔陛下近年来不太乐观的健康问题,以及陛下迟迟没有对外宣告自己中意的王储的事感到焦虑而已。」 第418页 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雷纳并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以色列王子押沙龙的结局。 放在两年前,不会有人相信押沙龙不会成为以色列的下一任国王。他出身高贵,容貌瑰丽,作为管理者的才能更是毫无疑问——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大卫王最宠爱的儿子,而且这种宠爱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偏心,和他相比,大卫王给予其他孩子的那点「爱」可谓是吝啬。 然t而人往往很难猜中命运的走向。 在这种所有人都觉得押沙龙只要在希伯伦静静守候,等待大卫王传位给他就可以成功登基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王子突然叛变, 亲手摧毁了原本通向王座的康庄大道,平稳了二十年的以色列王储之位重新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希兰王子的情况和押沙龙有些相似,尽管在各方面都有着显着的优点,但奠定他们独一无二地位的基础仍是王的偏爱。然而,对许多国王来说,押沙龙的结局似乎成为了一种警示——即使是全心全意疼爱的孩子,终究也有可能因为野心而背叛自己。 在今年盛夏的末尾,老斯特灵离开了人世,年轻的斯特灵成为了新的戒主,他是老斯特林的长子,很早就知道希兰近几年来从未在提尔露面的原因。 一位王子能够被託付给王最信任的友人培养,这无疑是王的宠幸,但随着黎凡特的贤者变成了另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这种待遇对希兰而言已经不能算是完全的优势了,还使他远离他的亲父身边多年。阿比巴尔王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虽然从未表露过要确立王储的心思,却也迟迟没有把希兰从猊下身边接回来。 为了那个位置,宫廷里每日都上演着明争暗斗,但一切都与希兰,以及他身后的斯特灵家族无关,小斯特灵会为此焦虑也不奇怪,以这位年轻人脱髮的速度,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和雷纳记忆中最早见到的老斯特林差不多了……只不过,没想到对方会在会议上这么毫不掩饰地攻讦他。 「年轻人大多如此。」雷纳评价,「很难沉得住气。」 「如果只是如此就好了。」约纳松摇了摇头,「九戒会目前的局势究竟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王室确实乐于看到戒主们两派对峙,但前提是平衡,而这种平衡恐怕很快就要维繫不下去了……陛下的身体状况确实影响了许多事情,但仅仅是这个原因,还不足以让他们如此……警惕你。」 「如果您指的是蛾摩拉。」他说,「恕我直言,一个国家的昌盛与否并不受我个人意志的影响。」 「无论如何,它客观存在。」约纳松指出,「我私下和许多戒主交谈过……事实上,不只是小斯特灵,也包括一些名义上与你同阵营的戒主,他们都有类似的忧虑。」 雷纳对此不置可否:「如果是关于绿眼家族是不是蛾摩拉安插在提尔的眼线这个问题,我想您很早之前就该知道答案了。」 「别说我了,这件事谁不知道?」约纳松说,「我要讲的是另一件事,有传闻说索多玛王向那位女王求婚了。你乃女王亲信,我不相信你这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雷纳,她究竟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闻言,雷纳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从恍惚中拉回来:「所以你们最近表现得那么神经……焦虑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怎么能说就是为了这个?」约纳松很是不满,「这还不够可怕吗?那位女王虽然是迦南人,蛾摩拉却不完全是迦南人的国家,琐珥因为贸易早就沦为了蛾摩拉的禁脔,如果再和索多玛王联姻,摩押人的势力就将从约旦河延续到迦南海岸,别说提尔了,就连以色列都为此战战兢兢,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况?」 雷纳嘆了口气:「我本以为是因为希兰王子的事……」 「那是小斯特灵该烦恼的问题。」约纳松耸了耸肩,「诚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希兰王子成为王储无疑是更有利的选择,不过那也得建立在国家还续存的前提下。索多玛王是一个野蛮又好战的暴君,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听不进人话王了……唉,让他去跟以色列玩吧。」 说罢,他又用手肘捅了捅雷纳:「最近有许多流言蜚语,听说索多玛王在约旦战场上和押沙龙交手过,称他是值得敬佩的英雄,还许诺只要女王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他便用大卫王的脑袋当聘礼,为她心爱的义子报仇,可是真的?」 「除了赚钱、八卦和制造谣言,提尔人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雷纳都快被气笑了,「索多玛王算什么东西?怎敢觊觎猊下?如果猊下想要以色列偿血债,大卫王的脑袋早就被涂上焦油插在长矛上了,哪里还轮得到他来为押沙龙殿下报仇?」 「别急着发火嘛,小伙子。」约纳松拍拍他的肩膀,「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只知道,如果哪一天猊下卧病在床,她的继承人也不在身边,我不会有任何精力去好奇隔壁国家的统治者会和谁联姻。」 「你当然可以这么想。」约纳松说,「因为你属于一个强大的国家,而且它还在冉冉上升,你所侍奉的王权强健且稳固,所以不必在意其他国家在搞什么勾当……可提尔的鼎盛已经过去了,这个国家和它的国王一样在衰弱。有的一国之王或许只是嘆了口气,但她的嘆息可能会在这片土地上引起风暴。」 第419页 xxx 作为迦南人的主神,阿娜特在这片土地上见识过许多国家的诞生,比布鲁斯、西顿、提尔……它们都曾是点缀着黎凡特的明珠,拥有过独属于自己的辉煌时刻,但极尽它们的光辉,依然不免在眼前的这座城市面前黯然失色。 她穿过形状古怪却气势非凡的高大城墙,城门为青铜筑造,浮雕上刻画着高居于王座的蛾摩拉女王,头戴用麦穗编织成的冠冕,两只立耳猎犬守候在王座两侧,嘴里各衔着锁链的一头,锁链中间坠着一枚太阳纹章,象徵驻守此地的守护神巴尔。 士兵们在要塞上来回巡逻,背后的弓箭和铜制鳞甲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山鹰城墙上方盘旋,偶尔停留在悬挂着蓝色旗帜的桅杆上。 外城是蛾摩拉的贸易中心,随着国力的强盛,蛾摩拉已经逐渐取代了提尔作为黎凡特航运中心的地位,各种用帆布搭成的摊贩栉比鳞次,用本地产的颜料染了色,艷丽的玫红、海水似的湛蓝,青葱的浅绿,以及如梦似幻的浅紫(和螺骨紫不同,似乎是用某个岛屿上的鲜花染制的)。 一眼望去,整个市场就像一张巨大油画布上涂抹的色块,穿着亚麻布长袍,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的蛾摩拉人轻快地在斑斓的色块中穿行,铁卫队则骑着骆驼沿街巡视,除了骆驼粪便以及人们劳作时的汗水,空气中几乎闻不到任何不体面的气味。 在城门右侧,有一栋镶嵌在要塞里的房屋,上方挂着一块涂着金漆的牌匾,便是大名鼎鼎的黎凡特银行,即使没有离得很近,阿娜特都能听见房间里金币与银币相撞的声响,以及汇票摩擦时窸窣声。即使以最保守的想法揣测,整个地中海也有将近有一半的财富这里流通过,难怪大衮1称蛾摩拉为连接海洋与内陆的桥樑,半分不假。 「阿娜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么来了?」 阿娜特几乎是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巴尔的唿唤依然令她烦躁不已,但她此时的心情已经不同于以往,这种烦躁并不是出于兄长的无能,而是出于某种更复杂的心情。 谁敢相信那个落魄的农场,有朝一日居然会成为黎凡特的中心?自从巴尔做出了那个疯狂的决定,就连一向偏爱巴尔的沙帕什2都不相信他还有救……没想到七年过去,他竟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强盛国家唯一供奉的守护神。 虽然阿娜特知道,即使回到过去,她都不一定有胆量做出那样的抉择,但也不妨碍她对这个幸运的煳涂蛋发自肺腑地感到嫉妒。 或许是背后有靠山的关系,她的笨蛋兄长语气中并没有曾经的惧怕,甚至还敢拿她开玩笑:「所以这次你记得敲门了吗?」 阿娜特忍耐住了想要揍他或者朝他吐口水的冲动:「想死吗?」 「好嘛,开玩笑而已。t」巴尔说,「如果要找我,你应该来中环城的,我平常一直待在宗教审判所。」 「我对你平常待在哪里半点兴趣也没有。」其实事实并非如此,自从得知对方多了一项审判与正义的权能,阿娜特简直快嫉妒疯了,但她不会在对方面前表露出来,免得对方太过得意,「我只是代沙帕什转告你一句话,说完就走。」 「沙帕什?我好久没见到她了!她也会来找我玩吗?」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用脑子听我说话?」阿娜特嘆了口气,「她让我告诉你,小心从地底涌现的火焰。」 巴尔怔了一下——她刚才是在用原初的语言与他交流,人类是无法听到的,哪怕是侍奉神明多年的大祭司,也只有在极少数的特定祭典上才能聆听神用其传达的教诲。而且不同于在神界的时候,在尘世间,用这种语言交流是会耗费神力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也以原初之语回应:「这是……预言?」 「不错。」阿娜特说,「她的权能与你密切相关,除了我和摩特,她对你命运的感知是最强烈的,只要你还没被蛾摩拉女王溺爱成弱智,就不该轻视这句话。」 巴尔咕哝道:「我不喜欢预言,多半没什么好事发生……」 阿娜特过去就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扭捏的模样,一想到他竟然捡漏似地随随便便就得到了蛾摩拉,而自己在这里唯一的待遇是被捆起来丢进柴房里,平常进城前还得先敲门,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随便你喜不喜欢,记得告诉你的饲主就行了。」 第194章 希兰已经七年没有来过提尔王宫了——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提尔毗邻蛾摩拉,想要找到回去的机会并不难,事实上, 他确实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而多次返回提尔, 眺望过王宫华美的大殿尖顶和巴尔大神庙,但从未生出过想要回到那里的想法。 负责为他引路的宫仆里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比记忆中老了一些,不同于犹如民族熔炉的蛾摩拉,提尔虽然也是民风开放的城市,但王宫的僕从依然身着传统的迦南服饰……然而,尽管他置身于家乡气息的包围下,却不觉得提尔就比蛾摩拉更令他亲切。 如果是故人的老去只是唤起了他心中的惆怅,那么这种陌生感则提醒着他另一件事——流逝的岁月大概确实是无法回来了,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段时光,并不是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 不过, 就连他心头的那一点怅意,在见到自己的父亲后也挥发得一干二净了。 第420页 「好小子。」阿比巴尔王一把抱住了他, 希兰几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 「你可真是变了不少。」 希兰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按捺住那股被人戏耍了的恼火:「您也是。」 诚然, 父亲与他印象中大不一样——他毫无疑问地老了,头髮灰白, 而且稀疏了许多,皮肤上布满了褐斑, 他至少瘦了六石, 但不像是出于勤恳的锻鍊,更像是年纪渐长后慢慢失去胃口的结果, 他的肚皮瘪了下去,像一个空了的酒囊,鼻子也不似以前那样因为肥胖和酗酒而红到发紫了。 不过,就像安赫卡常说的那样,肥胖和衰老都是健康的敌人,在体重恢復正常后,老了的阿比巴尔王看起来反倒比他中年时纵情享乐的模样好了许多,至少能让人稍微回想起他曾经也是一位姿容非凡的美男子了。 希兰不知道用「精神矍铄」来形容自己的父亲是否合适,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和信里「卧病在床,不久于人世」这行字没有半点关系。 他揉了揉刚才被父亲勒得生疼的手臂,虽然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要高了,但被对方揽住臂膀时,他仍觉得自己是一只脆弱的鸡仔:「所以您是有意装病?」 「人一旦老了,年轻时留下的伤病就像蚊虫一样惹人厌烦,只是病重与否的区别罢了。」阿比巴尔王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然而,如果真要等到人都快不行了,才决意去处理那些麻烦事,迟早会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窘境……很多时候,朋友的教训也是你的教训,你要记住这一点,希兰。」 对方没有点名,但希兰知道他在暗指大卫王。 据说他已经重病到几乎无法处理政事了。押沙龙死后,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成为了一个谜,不少王子都蠢蠢欲动,其中四王子亚多尼雅献少女亚比煞,以美色蛊惑国王,近两年在宫廷中风头无两。 阿比巴尔王拍了拍他的手:「这几年,你在她身边过得如何?」 虽然至今为止,父亲的形象是希兰见到和记忆中相差最远的,但仅仅是这个动作,那种分别多年带来的生疏便烟消云散。 「那就要看您想听哪种回答了。」希兰说,「礼貌的说法是,猊下是一位好老师,蛾摩拉是一个很不错的国家,我过得很开心。」 「那肺腑之语呢?」 「肺腑之语就是——被黎凡特最有权势的女人圈养真是爽翻了。」 「那可真是够丢人的。」话虽如此,阿比巴尔王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儿子会被自己的挚友教成这样,对于他这种毫无志气的说法也不感到介意,「不过,岁月确实变幻莫测。许多年前,谁能想到过去比布鲁斯的旧址会再一次辉煌起来呢?蛾摩拉,文明的泉眼——如果不是为了隐匿你的行踪,真想去亲眼见识一下啊。」 「虽然我总觉得罗丹的记载有点夸张,什么见识过蛾摩拉后,日后任何城市在我眼中都将显得丑陋之类的……」他说,「但这辈子如果不亲自去一次的话,您一定会抱憾终身。」 闻言,阿比巴尔王笑了起来:「是吗?那就赶快滚回来接替你父亲的工作,把被圈养的位置让出来吧。」 这几乎称得上明示了。 希兰感到五味杂陈,「意外」反而是这种心情中最稀薄的,毕竟他仍是金髮,说明父王没有让其他王子接受恩赐。一方面,他为父王对自己的宠爱仍未动摇而高兴,另一方面,他心里似乎没有为自己即将继承并统治一个国家感到多么激动。 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尽管他已经比猊下高出近两胫,即使让他去睡那张孩提时代的双层床,大抵也要把腿缩到胸口才能把自己塞进去,但在内心深处,他好像从来没长大一样,在卸去外交大臣的工作后,他还是觉得待在猊下身边,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您为什么会那么看重我呢?仅仅是因为母妃吗?」 尽管他的生母备受宠爱,但她不是唯一受到过这种宠爱的女人,若要论血统,他也不是最高贵的。以他对巴尔的了解,对方不像是会主动干涉王室继承权的那类神明——事实上,由于巴尔过分随遇而安的性格,希兰很难想像他会去主动干涉任何事,所以对外无论如何解释,立他为王储应该是阿比巴尔王单方面的决断。 希兰注意到他的父亲喉结耸动,但一言不发,仿佛有话要对他说,最后又咽了回去,最后化作了一声嘆息。或许对方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把这一时刻敷衍过去,但最后放弃了,或许他只是厌倦了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也满口谎言。 老人的吐息里有一种苦味,可能是咀嚼过某种用来止咳的药草,他知道父亲的身体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差,但也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好。 「你还记得自己的十二岁生日吗?」 「记得。」他说,「您把我赶出王宫一天,美其名曰自由的礼物。」 「你的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过同样的经歷。」阿比巴尔王说,「十二岁生日时,我让你们离开王宫,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真正的提尔——这座养育了你们的城市,回来后再将你们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大多数时候,我会听到无尽的赞美,提尔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在我的统治下欣欣向荣,百姓们生活富足……也有些经由他人授意,会含蓄地向我暗示自己的母族将商会t和家族土地管理得很好。」 第421页 说到这里,阿比巴尔王看了他一眼,似是意有所指:「希兰,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希兰回想了一下,突然感觉有点不妙——但说出口的话已经覆水难收,他只好干巴巴地说道:「人住的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脏水?到底是谁修得烂排水渠,真该拉出去吊死。」说完,希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来我曾经离绞刑架那么近。」 「听完你的回答后,我几乎立刻想起了那一天……」阿比巴尔王復而嘆息,神情因陷进了回忆的深潭而恍惚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几年?几十年?当时我还是王储,大卫则因为扫罗的猜疑而整天往提尔跑,我们都那么年轻,正是轻狂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埃斐看起来反倒比我们年长一些。在相识的当天,我就带着他们逛遍了提尔的大街小巷,想要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国家,教他们知道世界的中心究竟是何模样。」 「他们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卫表现得很配合——他一贯很会适应气氛,惊嘆和赞美如亚嫩河般滔滔不绝,也令我很满意,但当时我更想听到的是埃斐的评价,尽管认识不久,我也能嗅到她身上深藏不露的傲慢,知道她是那种难以被取悦的女人。」 「是这样吗?」希兰面露疑惑,「可是只要蛾摩拉这一年的收成很好,猊下就会很开心……有时看到孩子们在街头玩棋子游戏,她也开心。」 「是啊……可惜我当初年轻又愚蠢,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而等我真正了解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阿比巴尔王苦笑一声,「直到我们分别时,埃斐才说了那天的第一句话。她告诉我,提尔城内的污水长期淤积在贫民居住的区域,使得虫鼠大量聚集,而贫民本就是最容易患病的群体,如果不考虑治理,提尔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瘟疫……她还说西顿也是一样,证明了迦南人根本不会设计地下排水系统。」 「……很有猊下的风格。」 「我当时很不高兴,觉得她是世上最刻薄的女人——很漂亮,但是刻薄。」阿比巴尔王说,「再然后,西顿爆发了鼠疫。」 见希兰没有回答,阿比巴尔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自那之后,我便很少在沉溺在那些溢美之辞里了。」 半晌过去,希兰依然缄默不语,直至阿比巴尔王用眼神询问,他才抓了抓头髮:「没什么,我只是……第一次被别人和猊下放在一起评价,所以有点……」 「不高兴?」 「也不是,只是……感觉很奇怪。」他说,「即使在群星璀璨的时代,也註定了会有几颗星星是最耀眼的,就像猊下,还有塔玛和耶底底亚… …但我不是那样的存在。」 「我年轻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阿比巴尔王说,「有的君王註定将成为整个国家不可磨灭的歷史,有的君王不过是王朝更叠的匆匆过客……我自认为是后者,提尔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可我从未做出超过我父辈和祖辈的伟绩,因为这种想法,我对命运做了许多退让。」 「可提尔还是黎凡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与国家无关,她……」阿比巴尔王摇了摇头,「不,我已经过了该谈论那种事的年龄。时间只逝不返,无论我是否后悔,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可惜……曾经的我总以为失去点什么也无妨,反正除了那些,我还能拥有许多别的东西。可等我累了,老了,终于有空闲为年轻时的那点遗憾而不甘时,却已经耗尽了曾经想要追寻美好之物的勇气。」 父王握住了他的手:「和我不同,你还很年轻,希兰。」他看着他,像是在看曾经的自己,「别重蹈我的覆辙。」 xxx 希兰已经离开蛾摩拉好几天了。 耶底底亚已经多少猜到了他离开的原因。阿比巴尔王身体抱恙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希兰今年十九岁,作为一个国家的王都绰绰有余,更不用说被正式公布为提尔的王储了。在这期间,他也含蓄地问过埃斐,得到了一些隐晦的消息,希兰此行只是暂时离开,但他最终作为未来统治者返回提尔应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不知何时会提上日程罢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不代表耶底底亚对于自己要承担对方的一部分工作毫无抱怨。 相对于塔玛和巴尔,希兰的工作是他最不乐意接手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喜欢和其他国家的使者打交道——他不喜欢跟任何笨蛋打交道——另一方面则是那群喜欢往油布上涂颜料和在石头上磕磕凿凿的傢伙(美名其曰「艺术家」),他和他们一直相性极差,觉得他们是一群沉溺于幻想且没有底线的疯子,不知道猊下和希兰平常是怎么容忍他们的。 好在他找机会把与艺术殿堂有关的工作都丢给了巴尔……唔,反正他们长得那么像,那么一方的工作另一方应该也能处理妥当吧?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耶底底亚照旧去红屋向埃斐汇报这周的进度,以及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自从他熟悉并上手各项公务之后,这已经是一个例行公事的环节了,但这一次的汇报结束后,埃斐罕见地留住了他。 「有一封来自以色列的信,是今天下午寄到的,内容……与你有关。」埃斐的语气有些迟疑,「虽然你或多或少应该都听说了,你父亲大卫王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并已决意要确立自己的继承人,那个人就是你。」 第422页 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信,向前推了推:「虽然我猜很少有人会拒绝统治一个国家,但这件事还是要由你本人定夺。」 他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记忆都是断片式的——耶底底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别埃斐,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红屋走出来,好像只是一晃神,眼前的景象就从红屋变成了自己的房间。 那封信被他放在桌上,没有再动过。 希兰……当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是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的,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可是……神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会是我呢…… 夕阳如烈火般照亮了昏黄的天空,整个世界都仿佛在燃烧。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直到落日的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遥远的海岸线下,照进房间里暖红的色调变成了泼洒的血色。 他感觉有点饿,但对任何食物都没有胃口,有点困,但等他躺在床上时,并没有闭眼,只是看着床帏出神。 他躺在这么多年来一直用于放松和休憩的房间里,却没有一点倦鸟归巢的实感。 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虫鸣,晚风拂过时树林摇曳婆娑的声响,褐色的窗框、深蓝色的床帏、织有植物纹样的桌布、米色的被褥……全部被浸透成了血与火的颜色,一切都显得很古怪,很不真实。 或许他还清醒着,又或许他只是清醒着做了一个梦。 不知不觉中,周围渐渐暗了下去,是他睡着了吗?还是单纯从这个世界上被剥离了? 「你的父亲大卫将不久于人世。」朦胧之中,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久违的声音,平静但不容违抗,「而你将作为我的人间代行者,回到你的国家,完成你神圣的使命,使犹太人的圣殿在耶路撒冷落成。」 「为什么您会选中我呢?」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难道不是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选吗」 「一切在你出生时就已经註定。与你的父亲不同,你乃神之礼物,神之恩赐,是生而为王的人,命运钦定你将成为以色列最伟大的君主,带领你的子民走向富饶与辉煌。」 不知为何,他却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埃斐决定登基为王时的那些忧虑。 「我会失去什么?」他问。 「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王权、力量、财富,以及无穷的智慧。」 「……那耶底底亚会失去什么?」 「一切。」 他想了想:「我还t有多少时间?」 「明天开始,自日出之际,至日落之时,你可尽你所能,享受自由的时光。」他的神回答,「当太阳彻底西沉,耶底底亚就会死去,所罗门将作为王权与神权的继承人,君临他的国家。」 第195章 「猊下……」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膀, 「猊下,该起来了。」 埃斐在睡意朦胧中睁开了眼睛,窗外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明亮。起初,埃斐以为今日又将是一个令人郁郁寡欢的阴雨天,等旁边的人撩起床帏,她才意识到现在仅是日出时分——距离她上床休息只过去了三个小时。 「耶底底亚……」埃斐疲惫地开口,「现在还不到该起床的时候。」 「可是太阳出来了。」对方背着光,她只能勉强看清他被晨光勾勒出的面庞轮廓,和他微笑时的酒窝, 「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一定得是现在?」 「对,现在。」他低低的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迴荡,说不出的孩子气, 「就在蛾摩拉,我们要玩上一整天。」 诚然, 他已经完全过了能被称作「男孩」的年龄,可不知为何, 埃斐总觉得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孩子似的、纯粹的快乐, 即使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也从未表现得像这样无忧无虑过。 再冷酷的心也会被这笑声融化吧……她有点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掀开了被子:「给我一点梳洗的时间。」 虽然身体已经离开了床铺,但她后续的一系列行为都像是梦游, 直到用冷水洗脸时才真正清醒过来,当她坐到梳妆檯前时, 已经彻底缓过神, 想起他们各自都有一堆工作要处理。 不过,承诺这种东西总是覆水难收的, 何况她心里明白,耶底底亚不会在蛾摩拉待太久,很快他就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对于他反常的行为,埃斐并没有感到太奇怪,反而为他还愿意花费时间来弥补自己童年缺失的任性而高兴……等他真正坐上那个位置,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当她走出房门时,耶底底亚正坐在台阶上,观察一只停在花蕊上的蝴蝶,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的发顶停留了一会儿:「您盘着头髮。」 埃斐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在意这个,因为她素来如此,盘发有便于她批阅公文,但她也没有多问:「我们今天要出门,这样方便一些。」 耶底底亚没有继续追问,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她,蝴蝶已经去追逐其他鲜花了,但他仍在意着她的髮髻。 虽然对方冒然提出了邀请,而她也冒然答应了,但他们似乎都对接下来的行程毫无头绪——这一点是埃斐走出王宫大门时才察觉到的,因为她发现耶底底亚的脚步停了下来,似是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有点不负责任地提议道:「我们去集市吧。」 第423页 蛾摩拉生活着一群勤劳善良的人,可即便对于他们,这个时间点也过于早了。埃斐很怀疑他们能在集市看到多少开张了的摊铺,但她也没有否决——和耶底底亚一样,他们都很少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花费心思,所以埃斐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国家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游玩的。不过在这个时候去,至少不会导致市场的秩序陷入混乱。 不出她所料,蛾摩拉的集市此时还稀稀落落的,只有几个负责大宗货物的搬运工在忙碌着。他们路过了从赛普勒斯来的青铜、伊比利亚的铁、铅矿和艾尔瓦德的雪松木,停留在了几个装着香料和干花卉的木箱前,上面用墨水写了几个西奈字母。 一个黑皮肤的年轻人蹲在火炉边,用一个破旧的火炉烧着没药和甘松,闻起来醇厚又苦涩,铜壶渗出的水蒸气里则有着莲花纯露的气味。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耶底底亚说,「很久以前,您曾在提尔的集市里给我买过一瓶花露,也是莲花气味的。」 「你在摊铺前站了那么久,还问我能不能用这个赚钱,好像对这方面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打趣道,「结果等我们有了蒸馏房,你却把这些工作全部丢给希兰了。」 耶底底亚吃吃笑了:「其实我原本不喜欢花卉纯露,会让我头晕……但自那之后,我发现浓郁一点的花香也不错。」他的目光轻盈地从她脸上滑过,最终落在那几个西奈文字,但他的微笑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让埃斐感觉他仍在冲着她笑,「以后我闻到这股香气时,会想起您。」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某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告诉她,耶底底亚今天的一切表现都是别有深意的,他此刻展现的感情,绝非她记忆中所熟悉的那种,但另一方面,对方表现得如此坦诚,没有丝毫忸怩,又让她觉得没必要胡思乱想,甚至觉得自己此刻的动摇是一种有点羞耻的想法。 当她说服自己脱离这种情绪的泥沼时,耶底底亚已经和那个烧香料的年轻人说完了话,从他那里买了一束甘菊。期间,年轻人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尽管没认出他们的身份,但肯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清早就到集市来。 耶底底亚将甘菊递给她:「您现在一定头很痛……很抱歉那么匆忙地叫您出来,请先用甘菊的气味缓解一下吧。」 埃斐接过花,此刻她的内心已经平復了:「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们坐着骆驼出发。」耶底底亚语气轻快地回答,「经过西顿、艾尔瓦德和提尔,然后沿着海岸线,从亚嫩河流浪到摩押平原,如果途中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停下来看,如果哪户人家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在他们的干草堆上过夜,走进大城市后,我们可以去酒馆,和那里的人玩棋子游戏,赢一点钱回来。我们先去琐珥——听说他们有一种咸馕饼,是用烧烫的盐岩石烤制出来的,最后去索多玛,偷偷潜入他们的王宫,朝索多玛王的脸上狠狠地打一拳。」 「如果雅雷俄珥金在这里,肯定会给你一个热情的吻。」她说,「所以……认真的?」 「当然不是。」耶底底亚笑了,「摩押平原太远了,一天根本到不了那里,我只是感觉如果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很有趣……」说到这里时,他看起来有些落寞,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所以,我们还是去学府吧。」 于是他们来到了学府,这时的天色已经不像他们刚出门的时候那样暗淡了,学府里有稀疏的人影在走廊里穿行,他们大多负责保养一些古老且破损了的书卷,或者将它们誊抄下来,会申请这些工作的大多是还在就读中的学生,可用来换取他们在校期间的杂费。 其中有一个正面撞上了他们,并且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十三、四岁的年龄,他急促地喘着气,好像随时会犯哮喘病,好在四周静谧的氛围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尖叫。 埃斐食指抵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嘴,或者说,更像是要把拳头塞进自己嘴里。 埃斐先是询问他的身份,得知他是实习古书绘图员,正在做一些书页装饰贴补家用,能够做这类工作,说明他有相当的绘画功底。她翻看了几份重制本,有亚萨的《草药百谱》和安赫卡的《健康的律法》,都是草药类的书籍。 她又问了他老师的名字,发现他是亚萨的门徒——并有幸担任对方助教的一部分工作,男孩是这么说的。 以他的年龄来看,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导师助教只有毕业后的学生能够担任,但埃斐的目光从他瘦小的肩头和突出的颧骨上掠过,知道这是亚萨对这个家境贫穷的男孩的一点优待。她和耶底底亚在沉默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把这束花带给你的老师吧。」她将手中的甘菊递给他,「不必告诉他是我给的。」 男孩像啄米的小鸡一样点头,待他离开后,耶底底亚感慨道:「能用求取知识的途径养活自己,他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知识在哪里都能换取财富。」她说,「理应如此。」 「那可不一定。」耶底底亚说,「您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应该表现得更自豪一些才对。」 埃斐身居高位几十年,早已练就了不轻t易为任何赞美取悦的铁石心肠,她本想寻常地回以一个微笑,然而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真诚,和他的笑容一样,有一种纯粹而庞然的力量,让她不受控制地陷入某种可怕的动摇中。 第424页 有一股陌生的感情在她心头萦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离开学府后,他们又去了黎凡特银行,刚好撞见了一名职员用289张汇票的记录,打破了银行之前的最速数票记录,按照规矩,她将获得一笔和汇票数量相同的奖金,埃斐亲自为她颁奖,女孩高兴得几乎落下眼泪。 然后是救济院,他们遇上了刚醒的安赫卡,后者以为他们是来巡视工作的,为自己不得不加写报告而哀嚎,但在得知他们只是路过这里之后,又喜笑颜开起来。 她带他们参观了新生儿的观察室——除非实在不方便挪动,否则蛾摩拉的孕妇都应该在救济院分娩,防止婴儿因为细菌感染而夭折。其中有一个孩子是被遗弃在救济院门口的,安赫卡已经决定抚养他,希望埃斐能给他起一个名字。 「就叫哈米德1吧。」 「听起来不错。」安赫卡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说不上来。」她回答,「只是觉得有这个名字的人日后会很擅长经商,而且身手矫健。」 接着,埃斐和耶底底亚穿过集市。这次他们走得万分小心,和她的子民们玩了一场单方面的潜入游戏。但在中途,她忍不住指点了一个正在玩九子棋并陷入僵局的小男孩——即使是耶底底亚,大概也会为这种情况嘆气——并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那是一个本地人,很快就认出了她的脸。 最终,他们艰难地从水泄不通的巷道挤出了外环城,期间至少和一百多个人握过手,回应了几百次问候,走在田野间的小路上时,他们头晕又狼狈,像是两个刚刚结束一场流浪的可怜人。 「至少我的念想实现了一半。」耶底底亚拍掉了身上残留的骆驼毛和草屑,「现在就差干草堆,咸馕饼和打索多玛王一拳了。」 他们沿着农田间交错的小径一路向前,漫无目的,每遇到一个分叉口就猜拳,谁赢了就朝谁站着的方向走。 也许是今天耶底底亚身上孩子般的气质感染了她,也许光是这样单纯地走在一片丰沃的土地上就令她高兴,她把路上遇到的所有昆虫的名字都说了一遍,有些是益虫,有些是害虫,有些只生存于本土,有些在其他国家代表着特殊的含义。 其中大部分是耶底底亚早就知道的,但她每一次开口,他就表现得兴致勃勃,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些知识一样。 他们最终没能吃到咸馕饼,但一户饲养蜜蜂的人家送给了他们两块涂了蜂蜜的面包,他们谁也没有带钱,虽然对方也没有要,但埃斐还是抱着严谨治学的态度参观了对方的养蜂房,并且给了一些建议。 养蜂的老人紧紧捏着他的帽子,表情肃穆,像是一名授予了勋章的将军:「我和我的后代都会铭记这一天的,猊下。」 「我很高兴。」她回答,「不过客观来说,铭记我所说的内容比铭记这一天更重要。」 当他们走出农田的范围,太阳已经西斜,云雾犹如玫瑰色的海浪,在天幕中缓慢流淌,裊裊炊烟沿着每家每户的烟囱向上升腾,一眼望去,像是林立着一片灰色的海市蜃楼。 耶底底亚走了一会儿,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啊,忘记去宗教裁判所了。」 埃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于是耶底底亚又笑了起来:「好吧,其实我是故意忘记的,今天我们不去做这些让人伤感的事情,我们要尽情地开心。」 他们绕路到了铁卫队,问他们要了两匹骆驼,耶底底亚本来想去蛾摩拉港观看工人们装卸货物,但又担心会引发下午那样的惨剧,妨碍港口的正常运作,最终放弃了。 到最后,他们居然真的如耶底底亚之前所说的那样,沿着海岸线走到了一处偏僻的沙滩,距离蛾摩拉港不远,但人烟稀少。为了防止在天黑前赶不及回到王宫,他们没有继续前行,这场似乎还未开始的公路旅行就这样匆忙地结束了。 在大海的彼端,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线——这个季节就是这样,白昼很长,但消失得很快,好像不久前天还亮着,但一眨眼,太阳就从天空中熘走了。 或许是因为夕阳总给人一种凋零感,耶底底亚身上那种轻快的气息也被驱散了些许。他静静地眺望落日,没有说话,但那种寂寥的感觉就像是雾气,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像是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散发的烟雾。 「这一天过得真好。」他低声道,「猊下,您高兴吗?」 「还不错。」不需要工作的日子总是很不错,「可惜只是去了一些平常工作时就能去的地方,没有你想要的干草垛、咸馕饼和索多玛王。」 耶底底亚先是笑了,然后笑声轻了下去:「关于今天该怎么过,我想了很久……好吧,其实也没那么久,但也足够让我苦恼了。」 他停了一下,神情中有一种哀愁的快乐,「我还有好多事想做,猊下,我想把您喜欢的书都看一遍,然后用一整晚的时间向您讲述我的心得,我想乘船渡过爱琴海,亲眼见识一下那个水草丰美的伊比利亚,我想骑着骆驼去摩押,看一看死海是不是真的如您所说,能让所有东西漂浮起来,我想把您提过的事情都做一遍,把您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我想和您一起这么做,可惜我拥有的时间太少了。」 「没必要那么着急。」他的表情让她感到难过,「以色列那边确实在催促,但没必要拘泥这么一两天……何况,虽然蛾摩拉和以色列离得不近,但我们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第425页 「或许是吧。」耶底底亚说,「但有些话必须由我亲自来说。」 说罢,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埃斐的心头一阵颤慄,再度体会到了那种陌生的情绪——她在黎明的集市里体会过,在清晨的学府里体会过,在他们悄悄穿过蛾摩拉的大街小巷,双手交握时体会过,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惊惶,像是隐约感觉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我苦恼了很久,想像着我此生能有的最快乐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然后我发现,其实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干草堆、咸馕饼、伊比利亚、死海… …那些都可以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还有蛾摩拉。」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你身边,在这座属于你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这七年相媲美。」 他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几乎要哭了,他握住她的手:「能把你的头髮放下来吗?」 埃斐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我的……头髮?」 「对。」他看着她,那么热忱、真挚,好像已经决意把自己毫无遗漏地展示在她面前了,「拜託了,把这看作是我的请求吧。」 埃斐被这种眼神击中了,几近被击溃,仿佛他身体散发出光和热也点燃了自己。她拆下发梳,捋了捋肩头的长髮,莫名有点紧张:「好了……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只要是你在场的时候,我从不把目光分给其他人。」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手指没入她的鬓髮,「我爱你,埃斐。」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一瞬间,埃斐感觉自己的肺腑绞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同时美好的感觉在她体内流淌,感觉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都被这炙热的感情浸透,痛苦与喜悦在她的胸口/交错、融汇,让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燃尽了——而现实中只是过去了短短数秒,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毫无保留地去回应一个人的盛情了。 「埃斐。」她听见他说,「我可以吻你吗?」 她的嘴唇嚅动着,想要回答,但所有话语都在喉咙里蒸发了,只能点头。他靠近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唿吸,以及唿吸中散发出的热,他亲吻她的嘴唇,于是那热就涌入她的t唇齿间,天色已经暗了,但这个绵长的吻让她头晕目眩,眼前泛出白光。 恍惚间,她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脸颊上滑过,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意识到那是耶底底亚的眼泪。 吻结束了,他缓慢地离开了她,温暖的气息也离她远去。他朝她微笑着,一种温煦的、合乎礼节的笑容,在晚霞的映照下,在这张漂亮的脸上,这也是一个美的微笑……但不知怎么,埃斐的心冷却了下来,再也没有之前不能自已的感觉,只有余烬的苦涩在无声蔓延。 「怎么了,埃斐」对方轻声问道。 埃斐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片刻后才将目光落到远方的地平线上,那也是耶底底亚之前一直凝望的方向。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 第196章 得知耶底底亚已经离开了蛾摩拉, 希兰差点气得把行李摔在地上。 「他就这么走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脚都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仿佛上面长着耶底底亚的脸, 「他都没有和我道别!」 「耶底底亚也没有和我道别。」塔玛安抚道, 「他天亮前就离开了,可能只是不想让气氛太伤感吧……而且,据说父——大卫王病得很重,耶底底亚应该是想在局势发生变动前尽快回去。」 「谁管他是为了什么?」希兰依然忿忿不平,但也不想迁怒塔玛,只好冲着空气吐舌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狠狠地骂他一顿。」 塔玛勉强地笑了笑,但眼神中仍流露出哀愁, 使她不得不避开与希兰对视:「阿比巴尔王身体还好吗?」 「健康得要命。」希兰翻了个白眼,「他要是认真打我一拳, 我当场就会把血喷到耶底底亚脸上。」 巴尔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虽然他和提尔的联繫减弱了, 但还是能感知被他赐福过的对象的状况。希兰的描述当然有夸张的成分, 不过阿比巴尔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是精力充沛了,至少没有窘迫到像大卫王这样不得不即刻召回继承人的程度。 抱怨归抱怨,希兰还有一大堆累积下来的工作需要处理,只好把对耶底底亚的怨气化作动力,板着脸去枢密院加班了。 经过多年的培养,曾经就读于学府的年轻人在毕业后有不少成为了蛾摩拉朝政体制的一员,部门也相对完善,为他们减轻了不小的负担——即便如此,希兰也要连续加班好几天才能把那些堆积的公务处理完,外交本就是所有工作中最着重于繁文缛节的,有些信件即使不用他亲自起草,至少也要从头到尾检阅一遍后才能寄出。 巴尔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法律同样是一项程序多余内容的工作,唯一的区别是他无需自己写卷宗和审判书。 处理完工作后,他便去了红屋——许多年过去,女王的居所终于不再只有围墙是宏伟的了。虽然相比其他富裕的国家,蛾摩拉的王宫或许只能说是落魄(有些家具甚至是从艺术殿堂那里淘汰下来的),但比起它起初几年的模样,至少不再让人见之伤心了。 第426页 但正当他想要敲门时,一股令人战慄的气息从门缝中渗出,让他的双脚冻结在了原地。 有记忆以来,他只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但神力耗尽和濒临死亡的痛苦在他的身体里常驻不散…… 塔尼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该在西顿吗?不,自从埃斐扶持摄政王主宰政权后,西顿人对塔尼特的狂热就骤降了不少(尽管依然存在),她来找猊下做什么?她想对猊下不利吗?还是说…… 「你可真是一只报灾鸟。」他听见了猊下的声音,「除了交代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自缚手脚之外,你和你的创造者还有什么用?」 「它很危险。」塔尼特回答,「让它获得任何机会,都有可能成为你的致命伤。」 「真有趣,说得就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一样,可如果你的创造者现在居于上风,你就不会来这里找我了。」他很少听到猊下这样毫不掩饰的讥讽,「何况,你与我之间尚有恩怨未结——塔尼特,当时你在我身体里种下恶种,害我重病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本不会错过以法莲之战,也不会……」 猊下的声音在这里就停住了,但巴尔能感受到她缄默之下痛苦的余韵。 「你本就不该离开。」塔尼特说,「你的执拗使你错过了重要的消息。」 他甚至听到了猊下用食指点击桌面的声音——很响,让他想起了希兰脚跟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所以你承认自己当初是故意这么做,为了让我留在蛾摩拉? 」 「是。」 「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太晚了。」她说,「机会已如月光般从你指缝间流走。」 「既然你觉得现在太晚了……」猊下压抑着恼火,「为什么不在你认为还有机会的时候来告诉我这些?」 「我曾与你说过,现在我的创造者力量弱于它,若它不先动,我的创造者就不能轻易有动作。」塔尼特平静地回答,「事实上,若非它这次操之过急,我们原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所以耶底底亚……所罗门的变化是出于它的意志吗?」 「是。」塔尼特回答,「强行清除人间代行者作为人的感情,这与它不轻易干涉人类命运的原则相悖……宁可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也要如此行事,说明它认为他对你的感情很危险。」 「……他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吗?」 「尽管外在没有任何变化,但在那具身躯之下,只是一个有记忆而无感情的陌生人。」 猊下沉默片刻:「你刚刚说,今天你来这里见我的目的,是要允诺我一个愿望。」 「是,这是它贸然行动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你的机会。」 「你能够修復耶底底亚的感情吗?」 「不能。」塔尼特说,「我的力量对比我更高等的存在无效。」 「你曾说过,若杯中之物满盈,无论灌入的是清水还是美酒都无所谓。」猊下警惕道,「反过来理解,得先灌满水杯,才能实现愿望,也就是必须先奉上与愿望相等的代价。」 「是。」 「即使是你主动提出要满足我的愿望,我也必须偿付代价?」 「是。」 「你的创造者是不是想得太理所当然了?」猊下冷笑一声,「这基本是在用我的钱,还我放的债。」 「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抓住可以保留一丝希望的可能性。」塔尼特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将这希望的火种託付于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除却你刚才所说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个愿望的上限是什么?」 「若代价足够,便可穷极你的想像。」 「我能将许愿的权限转给其他人吗?」 「可以,虽然它不贊成你这么做。」 「它可以有很多想法——如果它只是想一想。」猊下说,「目前来看,你和你的创造者除了给我添麻烦之外,没有起到任何用处。」 塔尼特难得陷入了沉默。 「我决定将这个愿望转移给塔玛。」 塔尼特嘆息一声:「她有你的影子,但不足以代替你。」 「她是我的孩子,不需要你来评判。」猊下说,「现在你该离开了,不要妨碍蛾摩拉真正的守护神来见我。」 闻言,巴尔心里激灵了一下,迟疑片刻后,才轻声问道:「猊下?」 「进来吧。」对方回答,「她已经走了。」 他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塔尼特的气息确实消失了,但这没能打消他的心虚和尴尬:「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外面的……?」 「从你的影子映在门窗上的时候。」 那就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巴尔感觉头皮发麻,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勉强不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感觉到了塔尼特的存在,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无妨。」猊下说,「如果我想要隐瞒,就不会放任你偷听我们的对话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您真的打算将愿望转赠给塔玛吗?」 「没错。」她苦笑了一下,「随手把麻烦事丢给了自己的孩子t——很不负责任的家长,对不对?」 「我没有想忤逆您的意思,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吞吞吐吐道,「但塔尼特的有些话可能是对的,由您保留希望的火种会更加合适。」 第427页 猊下搁下笔,仍是很温和的表情,难以想像这位女王不久前还在和一个诡秘的神明争锋相对——假以时日,塔玛会继承并传承她的意志,或许她最终能达到猊下在以色列时担任宰相时的水平——但她的抚养者早已更进一步,哪怕容貌未变,她也已经超越了曾经的自己,多年来的执政生涯,使她成为了比过去更超然的存在。 「近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她说,「曾经这件事还没有令我如此烦恼,但随着记忆中那些熟悉的面貌逐渐老去,甚至褪色、消失……让我很难再忽略它。巴尔,如果人们崇拜的对象是一名某种意义上接近全知全能的个体,足以为他们解决一切难题,使他们避开前方道路上的所有错误,同时这名个体还是永恆不朽的,几乎没有任何普通人常见的困扰——例如衰老引发的病痛和精神不济。」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不如之前那么响,但很清晰,让人难以忽视:「供奉着这样的存在,和供奉一位神明又有何区别呢?」 巴尔搔了搔脸颊:「我……我不是很擅长哲学方面的事情……」 「是吗?我却认为这是一件相当现实的事,巴尔。」猊下说,「我拒绝神,并不是单纯因为你们有违反常理的力量,而是人们应该明白,权力不能被永恆掌握在某个伟大的个体手中。一个人因践行正确之事而获得权力——说起来不难,但实际又如何呢?哪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一个拥有辨明是非能力的人,也不能指望那个人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符合道义的,我也不例外。如果人们追逐的只是一个崇高且不会腐朽的躯壳,那么躯壳之下的是谁又有何区别?」 「可目前至少也没有人比您做得更好。」巴尔说,「即使您信赖塔玛,那么塔玛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呢?与其将希望託付给一个不知是否会成为明君的孩子,不如由一个更值得信赖的对象去主导命运的发展。」 「谁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她笑了笑,「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已经不需要王了。」 巴尔嚅嗫道:「请别开这样可怕的玩笑……」 「别太担心。」猊下收起了笑声,但语气仍是温和的,「蛾摩拉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受过任何天命的国家,而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天命加身的女王——这个国家之所以诞生,是为了给那些良善却命运多舛的人们一处栖身之所,是为了让文明更多的可能性在这里孕育,仅此而已……还是说,你要赋予我们什么歷史的使命吗?巴尔?」 「不、不是的……」巴尔脸颊发烫,「我只是……只是生活在这里,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明白,巴尔,我明白。」猊下嘆息一声,「其实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也有我私人方面的因素……虽然我很不喜欢塔尼特和她的创造者,但我能感受到他们没有对我託付全部的信任。最初我不以为然,直到押沙龙……那孩子的死亡令我惊醒,而耶底底亚……也是如此。」 「事实是,我并非什么全能全知的个体,而且远远弗如,在个人感情的干扰下,我也会做出有欠考虑的决定。在我再度变得傲慢,认为自身的智慧、信念与权力足以战胜世间的一切未知之前,我需要把这个国家交给一个更加年轻鲜活的生命。等蛾摩拉的体制和法律更加完善后,我就会把王位交给塔玛。」 巴尔怔了一会儿:「那您要去哪儿呢?」 「谁知道?」猊下用轻快的口吻回答,「也许是乘船穿过爱琴海直达伊比利亚,也许会沿着亚嫩河去往摩押平原,看一看那里的死海,往南也不错,我对红海周围的国家一直很感兴趣,听说那里的人们经常使用一种黑色的火油……对了,你知道琐珥有一种用盐岩石烘烤出来的咸馕饼吗?」 「是吗?真让人期待。」他本来就笑得很勉强,后来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一定会很想念您的。」 「没必要那么急着伤感,离那天还有一段时间呢。」猊下低声道,「安赫卡告诉我,世界上存在能够遍览过去与未来的眼睛……」 「千里眼?」巴尔想了一下,「高阶位的千里眼确实能窥视命运的轨迹……」 「所以的确存在过拥有这种能力的人?」 巴尔点头:「在远古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建造了至高之塔的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就拥有这样的能力,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未来。」 「真是乏味的能力。」猊下说,「不过坦诚说,在塔尼特答应为我实现一个愿望时,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如果将世上的所有信息全部纳入掌中,是否就能一直做出正确的决定?但仔细想想,那样的命运该是何等无趣啊,与其如此,还不如寄希望于人类自身的可能性……你看过蛾摩拉新造的舰船吗?西伦说他要开着它去大海的尽头冒险,虽然我跟他说过很多遍,这个世界并不像神话中说的那样像个棋盘……可是想一想,谁知道几千年后,人们会用他们的双脚抵达怎样遥不可及的地方呢?」 第197章 城门开启后,所罗门感觉一阵暑气夹杂着尘埃扑面而来——这大概是这辆黄金马车唯一不好的地方,难以为乘客抵御那些恶劣环境带来的困扰。 受大卫嘱託,先知拿单和祭司撒督将亲自护送他前往神圣的基训泉,并为他施以膏油礼。 有关他将继承王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以色列,卫城的所有百姓几乎都围聚在城门口,马车每往前一寸,那一处的人群便向两边退去,好似船首噼开黑色的海面。 第428页 许多年前, 摩西带领他的族人们穿过分开的红海, 也许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们之中从未有人见过他——事实上,在大卫宣布自己定下的继承人之前,他们甚至不曾与闻他的名字,但此刻他们聚集在这里,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是他们天命所归的新王,是因为大卫得到了神谕——在以色列,哪怕造物主只是嘆息一声,也足以与世上最严厉的律法相媲美。 「虽然您的正统性毋庸置疑,但在宫廷内行动时请务必小心。」撒督低声道, 「亚多尼雅王子对您的威胁很大……约押死后,洗鲁雅公主几乎将他视若亲子,祭司亚比亚他也是亚多尼雅的密友,哪怕您顺利登上王位,短期内都请不要放松警惕。」 「我知道。」所罗门回答,「我还知道他献了一名少女给父王, 如今是父王最宠爱的妃子。」 闻言,撒督陷入了沉默,神情中罕见地有了点尴尬,拿单倒很直接,他从不是一个讲话留情的人:「不必担心亚比煞,她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有能量。」说到这里时,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往日的景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等您见到就明白了。」 所罗门仍微笑着,没有告诉他们,其实这双眼睛已经见过了。 大卫已经在基训泉等候多时,尽管所罗门早就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样,可实际见到时依然有一种陌生感。七年前,大卫把他扔给乌利亚,让他离开王宫去找埃斐时已经年纪不小,但举手投足间仍能窥见年轻时的风采,如今的王座上却只剩下了一个郁郁寡欢的老人,饱受痛风和脓疮的困扰。 他们抵达的时候,大卫正在酣睡,撒督不得不走到王座前,轻声提醒:「陛下,所罗门殿下已经到了。」 大卫花了一点时间才醒过来,也许是阳光的关系,他的眼珠看起来有点发灰,嘴唇却是惨澹的白色,直到他缓过神,脸上再度浮现出令人熟悉的轻快笑容,看起来才不那么死气沉沉。 他不是近几年才老的,但这种老迈化为实感仿佛是一剎那的事情,早年曾驰骋过战场的国王多是如此——年轻时光荣的印记在年老后成为了病痛的根源。 以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全程见证膏油礼无疑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每过几分钟,他就会让僕从在他的太阳穴上涂抹一种绿色的油膏,并且服用一种气味清凉的药水t(不是很有益于他的健康),才能防止自己因精神不振而昏睡。 仪式一结束,大卫就在医师的看护下坐着辇车回去了,而所罗门还得坐着那个没有遮挡物的黄金马车绕城一周才能返回王宫。比他更惨的是撒督和拿单,因为他们只能在马车两侧步行,所幸几匹马都训练得很好,没有发生以色列大祭司和先知在马车后苦苦追赶,最后昏死在大街上的惨剧。 回到王宫后,所罗门终于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少女亚比煞,大卫最年轻的妃子,大概也是最后一位妃子。 他和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大多是礼节性的招唿,但仍能看出她是一个被王娇惯着的小女孩,很活泼,精灵古怪,但不讨人厌,而且……看起来很眼熟。 在许多传闻中,她似乎是用容貌蛊惑了国王的绝世美人——过于夸张的说法,亚比煞无疑是美丽的,但还远远不到仅凭相貌就能使他人神魂颠倒的地步。大卫也没有为她「神魂颠倒」,他从不像男人对待女人那样碰她,一方面是因为他老了,耗尽了年轻时放荡的情热,内心像是一个饱食的人那样平静,另一方面,则是他对亚比煞有一种并非男女之爱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更像是长辈对待孩子的那种慈爱,而这种慈爱是他曾经吝啬于分给任何孩子,唯独押沙龙和塔玛享受过的。 也难怪撒督和拿单提起这名少女时总是表情复杂……不过他们误解了一件事,大卫并没有从另一个女人身上寻找故人旧影的想法(否则后宫里早该挤满一群大大小小的「埃斐」了),只是大卫对于宠爱的孩子向来有一套固定不变的标准:身上有他和埃斐的一部分。 押沙龙和塔玛长得像他,但性格像埃斐,而亚比煞长得像埃斐,但性格像他。 这种标准是毫无道理且压倒一切的,甚至无关乎血缘,纯粹建立在一种难以捉摸的感性上。 下午,大卫略微恢復精力之后,便召见了他。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他的气色仿佛好了许多,神情中又有了一些光彩,但所罗门知道,这种情况不过是迴光返照,他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大卫打量他,语气有些感慨,「哈,年轻人。」见所罗门没有回答,只是回以微笑,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小子,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父王。」 「你当然会过得很好。」大卫不以为意,哪怕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他本人,「蛾摩拉呢?你觉得那座城市怎么样?」 「蛾摩拉很好,父王。」 这个问题之后,大卫很久没有再说话,如果不是有千里眼,所罗门或许会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直到房间里的水瓮从半满滴到了三分之二,大卫才开口:「她怎么样?」 「猊下也很好,父王。」他回答,「一如既往。」 「所以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听到这里,所罗门愣了一下,但还是如是回答:「我吻了她的嘴唇。」 第429页 「是嘛……」大卫有些出神,但片刻便将情绪收了起来,「你知道吗?所罗门,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傢伙。」他的语气又快活起来,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平辈人,真要要用拳头捶一下他的肩膀,但他太虚弱了,哪怕手指微微收拢也会颤抖个不停,「当然了,你们也结不了婚……即便如此,你也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了。」 他并不否认:「您说的没错。」 「我太累了,没办法指导你什么,不过该懂的东西,你应该都从她身上学会了,撒督和拿单也会从旁辅佐。至于亚多尼雅……要说威胁,肯定轮不到他,不过洗鲁雅确实是一个隐患,要杀要留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我会谨慎斟酌的。」 「哼,这就是聪明人的回答?你倒不如撒个谎好了。」大卫阖上眼,长长地嘆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负,「在我走了之后,对她好点。」 如果他心里还残存着哪怕一点感情,此时此刻都会感到悲悯——这个男人,与自己的神明默默抗争了大半辈子,为此几乎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最后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消极地期盼这七年的感情深厚到足以让他违逆神为她安排的命运,就像他自己为她做的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输了。 不过,大卫没必要知道这些——虽然对方万念俱灰的模样,并不会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但让对方在平静与满足中走完剩余的人生,是一件客观上符合道义的事,也不会给他造成什么麻烦。 他没办法满足大卫的遗愿,但他可以满足对方的其他要求。 「我会的,父王。」 如对方所愿,他撒了个谎。 离开大卫的寝宫后,所罗门在心中问道:「为何我还是无法看见埃斐的命运?」 「现在还不是时候。」神回答,「你须完成神圣的使命,建造圣殿,使你的子民与神真正联结在一起,如此方能穿过混沌,看见命运真正的轨迹。」 xxx 「您一定得说服猊下。」 「我会试着……」 「光试着是不够的,大殿下!」耶米玛来回踱步,像是一只失去了尾巴的小狗,「这将是前所未有的杰作,所有人都会震惊,并为之臣服!如果猊下没有同意,就意味着您没有很好地向猊下阐明这一点。」 「耶米玛。」希兰不得不打断她,「虽然你的确是猊下最宠爱的画家……」 「确实如此,猊下亲口说过,我将会在永恆的艺术殿堂里占据一席之地。」 「好吧,将会在永恆的艺术殿堂里占据一席之地的画家小姐。」希兰说,「我能体会你创意中的美妙之处,将蛾摩拉的发展史用壁画的形式展现出来…… 」 「不错,等他们见识到真正的文明诞生之墙,就会明白提尔那些粗糙的浮雕不过是艺术中最最粗鄙的东西。」耶米玛说,「记得强调我会为乌利亚阁下留一大块位置。」 希兰知道她是在暗示乌利亚的健康问题——近来,这位追随猊下多年的老将军身体状况一直不太乐观,如果能看到自己在画作上的英勇姿态,也许能带给他一些慰藉。 「……拜託了,耶米玛,让我说完。」希兰嘆息一声,「不管想法是好是坏,既然你说要徵用永恆之殿的所有墙壁,我就得先请示猊下的意见,如果猊下最后没有批准,即使你杀了我也没用。」 耶米玛很响亮地哼了一声:「猊下会明白的,你们这群傢伙根本什么也不懂。」 所幸与耶底底亚朝夕相处的这七年,已经让希兰宽容到基本不会为任何刻薄的言语而发脾气了,他耐心地安抚了耶米玛,然后在对方希冀的目送下踏上了前往红屋的路。 「猊下。」经过对方的允许后,他推门而入,「我有一件事要向您请示……」 「你来得刚好,希兰。」猊下看向他,「我也有事找你。」 看来他今天很难不受打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希兰的目光落到在场的第三人身上:「这是谁?我不认识。」 「您太会说笑了,希兰殿下。」雷纳说,「我们不久前才在提尔见过。」 「是吗?我忘了。」 「这样太失礼了,希兰。」猊下说,「他从你父亲那里带来了重要的消息——继续吧,雷纳。」 「不行。」他莫名感到恐慌,「我的事情更重要,我要先说。」 「别担心,殿下,您不必再做这些事了。」雷纳说,「阿比巴尔陛下决定提前退位,您很快就要成为提尔的新王了。」 第198章 「……大殿下。」雷纳长长地嘆了口气,出于习惯,他仍用着在蛾摩拉时对希兰的称唿,「您能不能别再摆出这副表情了?」 「又怎么了?」希兰抱怨道, 「我只是眉头皱了点,眼角垂了点,嘴角耷拉了点,背驼了点,所以看起来有点不精神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是因为您不用整天看着自己的脸,殿下。」雷纳说,「坦诚说,我本以为您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自己要连续闻几天骆驼的臭味而高兴吗?」 「因为您马上要成为提尔的王了。」雷纳说,「虽然提尔在黎凡特的地位……咳咳, 相较以往受到了一些影响,但依然是一个强大的国家, 而您是这t个国家的掌舵者,是王座的主人, 财富无数, 大权在握,所有人都渴求您的垂帘……」 第430页 他用梦游似的语气回答:「对对对, 你说的没错。」 「可是您不开心。」雷纳指出,「恕我直言, 您的心还在蛾摩拉呢。」 「为什么谁都要为这种事情而奇怪?我在蛾摩拉生活了七年——再过几个月就八年了。」 「真是出人意料……大殿下,您能允许我袒露几句肺腑之言吗?」 「啊哈, 说得像是你前面还不够冒犯我一样。」 「起初, 我以为最容易离开蛾摩拉的会是您,而最艰难的是小殿下……我什至没有想过, 有朝一日小殿下真的会离开。」雷纳说,「当然,现实已经多次告诉我,人的感性认知往往很不准确。耶底底亚殿下走的时候就像一阵风,离开后便了无痕迹……反倒是对外一直表现得没心没肺的您,似乎并不觉得离开蛾摩拉回去继承王位是一件值得雀跃的事。」 「这么直接地说别人没心没肺也太过分了吧?」希兰搔了搔脸颊,但也没有很生气,「其实我也没有料到耶底底亚会离开,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要一辈子死缠烂打地待在猊下身边,用棍子打他都不会走的傢伙。至于我嘛……」 他试图朝他挤眉弄眼,作出戏嚯的模样,但最后很不幸地失败了。因为自己表现得有点滑稽,希兰反倒先笑了起来:「我刚刚看起来是不是怪傻的?」 「……您想听不冒犯的回答,还是实话?」 「有没有不冒犯的实话?」 「恐怕很难。」 「那我就不听了。」说罢,希兰又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结果,那就干脆不去在乎——至少表现得像是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要在自己的时代大放异彩,而有些人只能沦为他们的陪衬……我不是幸运的那个,雷纳。」 「何必如此悲观呢?」雷纳说,「在我看来,您得到的东西并不比耶底底亚殿下逊色。」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从见到耶底底亚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最后会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他成功路上的垫脚石而已。」希兰说,「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在最后用至少我努力过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吧?」 「听起来确实很像您会做的事。」 「哈哈,错了,巴尔才会那么做——虽然大家经常因为我们长得很像而产生一种我们各方面都很像的错觉,但巴尔是一个可爱的乐观失败主义学家,而我心里实则功利得要命。」希兰耸了耸肩,「输了就是输了,输了的人什么都不会得到,与其不顾一切地去打一场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仗,还不如在最开始就体面地退场。」 雷纳缄默不语,似乎短暂陷入了某段回忆中,片刻后才回过神:「不会不甘心吗?」 「我都要走了,还能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他笑了笑,「何况,都这样度过那么多年了——所以勉强再忍受几天我的苦瓜脸吧,雷纳,再过一段时间,我会自己振作起来的。」 经过数个小时的骑行后,雷纳勒住了骆驼,先是抬头打量天色,随后又四处张望,仿佛从空气中嗅到了不妙的气味。 「暴雨要来了。」他说,「若您同意,我们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休息一晚,等明天早晨再出发。」 其实希兰也察觉到了,今天温度不热,甚至称得上凉快,但湿气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仿佛他一直在流汗。他本来就不急着回去,要在哪里赖一晚上也无所谓。 雷纳轻车熟路地领着他来到一个驿站,位置有点偏,里面除了灰尘和沙子之外,最多的是从房樑上抖下来的木屑,但是——嘿,想开点,至少不是雨天会漏水的草棚屋。 希兰挑了一个离火炉最近的位置,原本是想把衣服上的湿气烤干,结果被烟尘呛得止不住咳嗽。 外面还没有下雨,但已经肉眼可见地阴沉起来,木柱、横樑、矮桌、地毯……所有东西上都结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气温变得比之前更低了,微风拂过湿漉漉的衣服时,竟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是因为这家驿站距离主道有点太偏了,视野中的景象显得格外苍凉,除了满地的白色沙土、在棚子里吃干草的骆驼和几簇稀疏的灌木丛,就没有其他东西可看了。 很难形容他此时的感受——耶底底亚离开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呢?那个残忍的混蛋,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走了……他不该那样离开的,叫人伤心。 虽然过去七年里,他总嘲弄对方是一个小心眼的刻薄鬼,但如果是耶底底亚,肯定会不惜一切地留下来,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和他不同,那是一个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傢伙。 ……本该是这样的。 而猊下——一如既往的冷静,假设她心里也有不舍,至少没有让别人看出来,对耶底底亚和他都是如此。但希兰还是隐约感觉到,她似乎变得比以往更豁达了,在工作之余,也很少再掩饰自己温情脉脉的一面,至于原因是耶底底亚的离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他的视线游移着,最后落到了屋檐。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雨势起初还不大,但雨水绵绵不断地从瓦片上滴下来,希兰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难过得要命。 「希兰阁下。」为了掩人耳目,雷纳换了个称唿,「您可以去房间休息了,店主人答应提供澡盆和热水。」 第431页 希兰没有回答——当他回过神时,已经被雨从头浇到了脚,但他决定不去计较这件事,就像他不去计较身后雷纳发了疯似地叫喊一样。他骑上一匹灰褐色的牡马,它显然很不乐意沾水,但当他挥动缰绳时还是顺从地跑了出去,多好的小伙子。 他就这样在雨幕中疾驰着,把雷纳、提尔和王位都抛之脑后——以及那个被他偷了马的倒霉蛋,雷纳是个好人(大概),他相信对方会代为赔偿的。 雨势很快就变大了,唿啸的狂风和连绵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连往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都显得稀薄起来。他能感觉到被打湿后的髮丝紧贴着前额,冰凉雨水沿着发梢流到他的眼睛里,马蹄踩过水坑时,泥水溅在他的靴子和裤脚上,不过也无所谓,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介意变得更糟糕一些。 巴尔在上,他连主道在哪儿都看不清,更别说认路了。不知道是怎样神奇的运气,竟然让他顺利抵达了目的地。蛾摩拉此时是宵禁时间,城门已经锁上了,然而负责守夜的铁卫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脸,就打开了侧门。 他同样顺利地穿过了王宫的正门,铁卫长官帕提还和他打了招唿,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城市一样。 希兰就这么一路来到了红屋,屋里的灯火还亮着,他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推开了门,雨水和泥渍就这么留在了红屋破旧——在蛾摩拉声名鹊起后,有了一种更好听的说法,叫「古朴」——但本质上还是破旧的老地毯上。 这幅场景下,希兰觉得猊下即使当场把他赶出去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有时她会这样小憩片刻,为了给后半夜的通宵工作补充精力:「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希兰一声不吭,虽然平常他总是有一肚子的话可说,此刻却忽然领会到了语言是多余的道理。他看着她,内心有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从她蓬松乌黑的长髮,被烛光照亮的蜜色皮肤,以及那张笼罩在光晕中的脸庞,忽然感觉头晕目眩,心跳加速,仿佛被这种前所未有的美好氛围击中,不受控制地为她的美所震撼。 他们住在一起七年,天天见面,可他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她长什么样。 「希兰?」 他缓过神,沉默地走到躺椅边,跪坐下来,感觉胸口沉重得吓人,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当他将脑袋搁在她的膝盖上时,猊下的手指穿过他湿漉漉的头髮,她只穿着普通的亚麻布,但不知为何,这种布料在她的皮肤上好像变得格外柔软,他能清晰感觉到她皮肤的温暖隔着轻薄的衣物传递过来。 「我会让他们把炉子点起来。」猊下说,「在t有热水之前,你得先去把湿了的衣服换掉。」 「您不奇怪我为什么回来吗?」 「有许多理由……虽然你我都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她说,「但你还很年轻——偶尔逃避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她的回答,希兰莫名感到生气,不知道是为她此刻的平静,还是因为她说了实话,然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实话——可当她轻抚他的面颊,她的微笑,温热的气息,和那令人神魂颠倒又使人敬畏的美貌,浇灭了他心头无端的怒火。 希兰将手搭在躺椅边缘,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膝盖——那个瞬间,对方脸上罕见的表情已经让这次狼狈的旅程变得物超所值了,他又将袍子的下摆往上推了一点,吻了吻她另一侧的膝盖。 在长袍被推到它平常不该到达的高度前,猊下倏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才后知后觉地从这震惊的一幕中回过神。 他笑了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得意:「您也猜到这一幕了吗?」 猊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喉咙又涩又痛,舌头又肿又胀,不知道现在他是怎么把话说得那么清晰的, 「您来教我,好不好?」 「希兰——」 「难道要全怪我吗?是您说我可以逃避一次的。」他用指甲去刮她的皮肤,「只是这一晚……只要这样就好了。」 「……不是以这种方式。」她嘆了口气,几乎是以一种爱怜的表情在看他,「何况,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已经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了……希兰,我的心已经被另一份感情燃尽,如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灰烬。」 痛苦在他胸口蔓延,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没关系。」他亲吻她的手指,同样湿漉漉的,有着从他髮丝上沾到的湿气,「这已经比我起初希望得到的更多了。」 第199章 三年后—— 「虽然商会领袖在议会中的席位很少, 但他们的财富足以……塔玛?」埃斐轻轻咳嗽了几声,「该回神了,我的好姑娘。」 塔玛眨了眨眼睛, 像是一只被水浇湿了脑袋的小猫:「我——非、非常抱歉!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我……」 「走神了。」她打趣地笑了笑,「坠入爱河的感觉真是让人醺醉,是不是?」 「猊下……」她的女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但遮挡不住脸上的红晕, 「对、对不起,我只是偶尔会……我不会让私事影响到工作的。」 「你总得要有自己的继承人。」埃斐收敛了笑意,「何况,女性在这方面确实先天劣势,如果不想影响你在登基后的统治, 最好在你登上王位前就完成这一步。」 第432页 塔玛嘆了口气:「您这样只是让我更紧张了……」 「登基,还是怀孕?」 「两者都是——尤其是前者。」塔玛说, 「就不能让我作为您的副手,为您效力一辈子吗?」 「这个问题我们很久以前就讨论过了,塔玛,答案是不。」埃斐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不比希兰和所罗门差什么,既然他们能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那么你一定也可以。」 「希兰和耶底底亚……没想到都已经过去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塔玛脸上浮现出回忆之色, 「他们那边最近有传回什么消息吗?」 「锡安已经落成了。」看见塔玛迷茫的神情,埃斐只好提醒道, 「以色列的新圣殿。」 「噢,那个。」塔玛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的孩提时代几乎都是在这个信仰雅威的国家中度过的,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似乎是一件过于久远的事情了,「我记得希兰在这件事里出了不少力。」 虽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蛾摩拉无关,但埃斐还是通过某些「渠道」与闻了有关锡安的消息,比如为了建造圣殿,提尔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以及各种雕刻金银饰品的手工匠人,比如所罗门要求上帝之家时刻保持静默,所有香柏木和金银铜的雕饰制作都是在提尔完成,随后才被运往以色列。 圣殿建造完毕后,所罗门就把约柜从卫城转移到了那里,放在两座黄金智天使的雕塑之间,不过据希兰所说,那其实是铜像,只是在外面镀了一层金箔— —所罗门要求所有无法用黄金打造的建筑部分都这么做,以保证整个圣殿看起来都金碧辉煌,犹如天堂莅临人间。 埃斐对于这种奢侈的需求无法理解,但从事后看来,至少以色列的百姓们是满意的,他们认为这样使他们的灵魂更容易与雅威联结在一起。 「确实如此。」她回答,「当然,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所罗门答应割让二十座城给希兰……」 「二十座城?」塔玛睁大了眼睛,「不是两座?二十座?他是不是疯了?」 「至少从希兰信里的内容来看,这些条款都明确写在契约书上了。」埃斐说,「不过,如果归栖者从以色列传来的消息属实,这笔买卖并没有希兰想像中那么划算。虽然名义上是二十座城池,实际上基本都是一些偏僻的村镇,地处边缘位置,没有什么战略意义,农业和商贸也很贫乏,经营一番后或许可以发展起来,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最重要的是,虽然那里隶属于以色列,但居民大多是被卖作奴隶的迦南人,以及从努比亚和柏柏尔来的外奴,并没有多少犹太民。」 「所以希兰算是……吃亏了?」 「不算太亏。」埃斐回答,「但也仅仅是如此了,这还没算上提尔为了帮助以色列建造锡安而推掉其他国家订单的损失。」 「希兰肯定又要在信里说什么下次见面要请耶底底亚吃拳头了。」塔玛喃喃道,虽然对方每次都这么发誓,但从来没付出过实践,「希兰当时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不管怎么说,耶底底亚都不是那种会让他轻易占到便宜的人……虽然耶底底亚在这件事里的做法也让人不舒服。」 「虽然客观上是以色列更受益,但这种受益是以一国之王的名誉换来的,很难说是好是坏。」埃斐用食指点了点桌面,「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塔玛,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塔玛嘆了口气,「耶底底亚……那个位置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 她沉默片刻:「他现在是所罗门了。」 「……是啊,都过去三年了,我也该习惯这么称唿他了。」塔玛苦笑一声,「自他离开后,我总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重逢……现在却只感觉到害怕。」 送走塔玛后,埃斐在红屋坐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做,很难说是怎样的情绪在困扰着她——因为塔玛?她把什么事都办得很好,若无意外,她登基后必将以聪慧贤明的名声流芳百世;因为希兰?他最近确实对西顿兴致勃勃,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提尔的歷代统治者都以自封西顿王为荣…… 因为所罗门? 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让她有一种想要嘆息的冲动。 埃斐收拾了心情,沿着内环城的侧门,也就是归栖者们经常出入的通道离开了王宫。 所罗门离开后,她改变了地下甬道的入口——尽管在内心深处,她不愿相信对方真的会做什么对蛾摩拉有害的事情,但理智告诉她,这位所罗门王绝非她能全然託付信赖的对象,希兰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 通道的尽头是蛾摩拉的墓园,出口设置在了祈祷间的一口位置隐蔽的石棺里。祈祷间的设计特殊,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依然昏暗而静谧,几支黯淡的羊油蜡烛是唯一的光源,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气息,闻起来像是下雨后长在缝隙里的苔藓。 当她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有另一个人等在那里了。 「哈兰。」 「猊下。」对方先是微笑,随即又流露出一丝愁苦,「居然要等您同我打招唿,我才能发现您在我身后,看来岁月待我比我想像中更无情。」 埃斐不知该如何回答,光是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就让她感到难过。她想起两年前的乌利亚——气若游丝地躺t在床上,瘦得要命,只剩下一层松弛的、布满褐斑的皮挂在骨头上,好像逐渐从人褪为了影子。 第433页 生过一场大病后,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雾似的白翳,看不清周围人的模样,过得浑浑噩噩,有时连早晚都分辨不清,但还是凭藉着脚步声就能认出她。 很多年前,这个英勇的西臺战士曾数次从绝境中挣扎着活了下来,却在荏苒的光阴下渐渐枯朽了。 有天晚上,乌利亚请求她坐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气色罕见地好转了一些,她为此很高兴。 他说:「猊下,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骑着马,举着长矛。长矛在我手里是冷的,血流到我手上是烫的,真好啊。」 对她说完这些话后,他就在那个晚上辞世了,悄无声息,没有任何痛苦,在梦里骑着战马离开了。 哈兰和乌利亚年纪相仿,近年来身体状况也越来越不乐观,很早就退居二线,不再参与归栖者的任务。他并不将此视作安享晚年——「这不过是慢性死亡」,他这样评价,尽管无需工作也生活富足,依然很少让自己闲下来。 「真不敢相信他已经离开整整两年了。」哈兰低声道,「有时我路过校场,看见帕提训练新兵,总觉得看见了他。可他们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而且乌利亚十六岁的时候,就比现在的帕提高一胫了……猊下啊,是他们真的那么像,还是我已经老到了某种地步,只能从一些毫无干系的人和物上寻找对往日的慰藉了?」 「像也不像。」埃斐说,「帕提永远不会长成乌利亚的样子,但她确实是乌利亚的好学生。」 乌利亚去世后,帕提就成为了新的铁卫队队长——很难想像曾经那个脾气暴躁,还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小女孩能成长到这般模样。 埃斐还记得,在授予对方铁卫队长勋章的那天,她的表情很沉静,至少没有人们想像中那么意气风发,就在乌利亚去世前不久,她的母亲玛西亚也离开了她,无论她获得了多少荣耀,她最希望看到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埃斐开口道,「我有一项工作想要委託给你。」 「若您足够信任我。」哈兰回答得很快,「老狗也还有几颗牙齿。」 这句话是乌利亚常说的……她恍惚了片刻,不知为何感觉心里难以平静:「你应该也知道,最近摩押人那边很不太平。」 「我听说索多玛王又向您递交求婚书了。」哈兰说。 「时隔多年才旧事重提,可不像是出于痴心的样子。」埃斐说,「他施行暴/政,穷奢极欲,还放任自己的心腹大臣放高利贷,连子民的最后一滴血汗都要榨干,政权被推翻也是迟早的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恐吓和酷刑都不管用了,索多玛王多半是打算把矛盾转移到对外。若我答应,以蛾摩拉的富裕,能让王室的情况缓解不少,若我不答应……他多半会藉此机会挑起战争。」 哈兰冷笑一声:「要不平稳地得到财富,要不用战争略劫掠财富,他的算盘倒是打得精。」 「虽说以蛾摩拉的兵力,没必要畏惧索多玛的军队,但能不通过战争解决是最好的。」埃斐轻声道,「我已将雅雷俄珥金派去琐珥,他会在那里接应你,琐珥有一位亲王正对老邻居的土地虎视眈眈……归栖者这几年有了不少新血,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不足以让我託付信任,你和雅雷俄珥金在这方面都经验丰富,计划该如何执行,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有必要的话,让索多玛的王座换一个主人也无妨。」 第200章 当撒布德受到传唤时, 第一反应不是感到荣耀,而是冷汗直流。 作为先王在任时有幸受到信赖的几位大臣之一,撒布德并没有如他的同僚亚撒利雅那样, 在新王登基后平步青云, 虽然没有被降职,但也逐渐被挤出了权力的中心。 不过他也没有过于沮丧,年幼时,猊下——以色列的前宰相曾评价过他, 「像是一个在出生前就吃饱了的人,很容易满足现状。」撒布德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让他在席间品尝珍馐佳酿时,他心满意足,让他去马厩给战马清理铁蹄,他也觉得马儿的身体暖烘烘的,让人舒服。 照理说,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应该早就让他养成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习惯,可在面对所罗门时,撒布德总是紧张得要命。 新王既不冷酷,也不严苛, 更不会像先王那样总是开一些让人接不了话的玩笑(虽然他还挺喜欢那些玩笑的),性格温和, 举止得体,但他是撒布德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类人——那种仿佛知悉一切, 但把话都藏在心里的人。 当他抵达谒见室时,所罗门正在摆弄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物件,有点像秤,但造型要精巧得多,看起来像是某种工艺品。 「这就是秤。」仿佛读出了他心中所想,所罗门回答道,「当然,工艺上比一般的双盘秤精细得多,这是药理魔女安赫卡改进过的,专门用于称量草药的药秤。」说着,他笑了一下,是那种没什么情绪的笑(撒布德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笑容),但总给人意味深长的感觉,「《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书,她在这方面的造诣,确实值得被世人奉为先师。奇妙的是,相同的草药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或萃取的浓度不同,都有可能从良药变为毒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失之毫釐谬以千里吧。」 撒布德不明白所罗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但也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提起这些是毫无缘由的:「有使者说您传唤我来,不知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分忧的。」 第434页 「你多少应该知道了。」所罗门微笑道,「蛾摩拉成立了一个新的朝政机构,名为议会下院,有权每年向上提交政策意见与草案,为不同的群体设置了席位,其中乡绅最多,学府和宗教裁判所的代表其次,商人领袖最少。」 「这不算什么新奇的制度。」撒布德回答,「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机构,只是席位是由贵族与有资歷的长老担任的罢了。」 只是蛾摩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除了王女,女王没有别的血亲,与这个身份最接近的是商会的领袖和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所以除了席位的数量分配外,这件事没有什么值得外人惊奇的。 「显然,那位女王不想重蹈九戒会的覆辙。」所罗门说,「虽然在席位的数量上遏制了商人的势力,但乡绅和学者这两席,其实很容易在商人的蛊惑下产生动摇……真是可惜,她太想在王女继位前将这个国家打造成型,但即使是蛾摩拉,这一步也走得太快了。」 蛾摩拉都已经如此耀眼了,难道还不算是成型的国家吗? 「作为国家而言,蛾摩拉还很年轻,这个国家的蓬勃生机,大多仰仗于统治者的个人魅力。」所罗门微笑着回答,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而且他的形容还让撒布德想起了大卫,「不过她会意识到这点的,很快就会有新的监管机构应运而生,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委付给你,撒布德。」 「我……」他感觉口舌干燥,从未如此紧张过,「请您相信,我将竭诚为您效劳,但是……出于忠诚之心,我不得不劝谏您,如果事关蛾摩拉,我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撒布德。」所罗门打断了他,像是在对一个笨笨的孩子说话,「我知道你曾是那位女王的学生。」 他脸色苍白,虽然他原本也没奢望能隐瞒这一点。 「撒布德。」对方耐心地与他说话,「你是否坚信造物主是引领以色列走向光明的唯一可能性。」 闻言,撒布德的气息平復了些许:「当然。」 「你是否坚信,虽然我主极少流露言语,但从未停止用它独特的方式向世人揭示真理?」 「当然。」 「世间有神圣的形象存在,自然也有邪恶形象的化身。它们通过畸形的姿态,藉助恐怖与肉/欲,以便扭曲和掩盖真理的面目,同时欣然揭示恶魔可怖的本性,以其恐怖为乐,并从中得到愉悦,于是人们就只能通过那些恐怖的形象中窥见事物的真相。1」 听到这里时,撒布德不免心生迟疑,总t觉得所罗门是在隐喻蛾摩拉的永恆之殿,因为那里一直以其放荡的艺术风格闻名,匠人的私生活也一直备受质疑。 传闻在永恆之殿,男人可以爱男人,女人可以爱女人,男男女女可以赤身裸体,且面对他人审视的目光,从不以为羞耻,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撒布德在心里对埃斐总是保持着一份敬重,唯独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如此轻视。 所罗门拿出一张羊皮纸,朝他的方向推了一下:「这是一份名单,我命你即刻前往蛾摩拉,将它交给本地最大商会的领袖亚勒腓。告诉他,蛾摩拉的女王日后将在枢密院下成立一个新的监察机构,具体成员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至于该如何利用这份名单,他可自行斟酌。」 撒布德很好奇所罗门是怎么知道这些名字的,毕竟按照之前的说法,埃斐甚至还没开始考虑成立监察院的事呢——不过,哪怕他再傻,也不至于真的开口询问。 他谨慎地收下这份名单,简单地整理行囊后,踏上了前往蛾摩拉的路。 离开前,所罗门特意叮嘱让他亲自去一趟永恆之殿,言语间没有表露任何喜恶,只是让他「让这双眼睛去评判」。 抵达蛾摩拉后,撒布德就遵循王的指示,前往位于外环城的商会聚集地。他本以为这次见面会很顺利,既然所罗门特意挑中了亚勒腓,也许之前就派人与对方接洽过,已经确定彼此会私下合作了。 但现实与他料想的完全相反,亚勒腓的副手先是以他没有预约见面时间为由拒绝了他,而且无视他的多番恳求,直到他愿意掏出几枚银币以示诚意后,才勉强同意向亚勒腓报告。或许是那句「是以色列王派他来的」仍保有一些魔力,亚勒腓最终同意让他进屋,但实际会面后表现得并不热切,对于那张名单,也显得很冷淡。 撒布德再一次确定,他是第一个被所罗门派来同亚勒腓接触的人,如果不是他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别弄丢那张名单,也许等他走出屋子,对方就会把这张羊皮纸叠起来垫桌脚。 离开商会的地盘后,撒布德满腔怒火,感觉自己被耍了,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也许会冲到红屋,把所罗门的计划向埃斐全盘托出。 情绪稍稍平復后,他想起所罗门还叮嘱他必要去一次永恆之殿,虽然他这时已经对那位王信任全无,但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完成对方交代的事情。 永恆之殿——撒布德对这个名字毫无好感,但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座殿堂的华美,丝毫不逊于他见过的任何国家的王宫,不知道女王的宫殿又该是何等宏伟呢? 永恆之殿的主厅没有火炬和蜡烛,唯一的光源从穹顶的巨大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此时已临近黄昏,光线昏黄而黯淡,厅堂里的气氛比他想像中肃穆得多,许多游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当然,都穿着衣服,人们脚步缓慢,悄然无声,仿佛是在此处徘徊的幽灵。 第435页 撒布德抬头凝视墙上的壁画,由于光线昏暗,他无法看清画作上的一些细节——即便如此,他的心神也已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攫住。 壁画上依次描绘了蛾摩拉的建国史:第一幅画中,女王埃斐戴着用麦穗和鲜花编织成的桂冠,解开了奴隶的枷锁,选中了命定之地,重获自由的人们簇拥着女王,犹如孩子围绕着他们的母亲;第二幅画中,女王使荒芜的大地重新焕发生机,丰收之神巴尔有感于她的功绩,赐予她代表太阳的黄金冠冕,但被女王拒绝,于是第三幅画中,巴尔将太阳冠冕留在了公义的天秤上,于是女王建立宗教裁判所,使正义与律法的光辉长留于这片土地上…… 两侧的墙壁上,壁画的顺序依次交错,直到厅堂的尽头,女王高居于王座,一手持权杖,一手持天秤,膝上横着一把长剑——那是蛾摩拉独特的百鍊钢剑,灰毛猎犬守卫在王座两侧。女王双眼紧闭,好似在休憩,但她的心脏透过了皮肤和衣服,在胸口散发出光芒,金色的颜料即使在昏暗的光照下依然熠熠生辉,犹如神迹降临。 撒布德先是不受控制地沉浸在这神圣的氛围中,他对画作一窍不通,但仍能感受到隐藏在这笔触下的美是超乎尘世的,能感受到这壁画中千姿百态的人们身上焕发出的生机之美,感受到女王那宛如黎明穿透混沌雾霭般的庄严之美,感受到这座城市自建立以来众生百态却又彼此协调的秩序之美…… 然而,当他从那种微醺般的沉醉中找回自我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埃斐离开以色列多年,他心中从未少过对她的敬重之情——但那与他对造物主发自肺腑的憧憬与感恩是无法比拟的。 即使在埃斐麾下学习,他也从未懈怠过每日祷告,定期前往圣殿将头髮献给神,当所罗门王举办献殿礼,使主的恩泽溢满锡安时,他喜悦至极,与有荣焉,认为此后尘世不会再有任何时刻能堪比那奇蹟的一幕……可他身处这距离锡安千里之外的厅堂,却再一次体会到了当初献殿礼时的心情。 撒布德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从永恆之殿离开了。 主的恩泽是短暂的,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褪色,蛾摩拉的纪元史却是长久的,也许正如宫殿的名讳那样,是永恆的。现在闭上眼睛,他脑海中仍残留着厅堂中的画面,在那至高的、神圣的位置上,只有女王的形象,而没有神的踪迹——多么大胆啊,尘世的统治者怎能凌驾于不朽的神明之上呢? 可这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已经令他再也无法回想起那发生在锡安的那一幕……想到他曾一时不察,被邪道的艺术所蛊惑,以至于忘记了奇蹟真正的模样,他就感到一阵恐惧。在起初的几幅画作中,男人和女人在摘下镣铐时衣衫褴褛,裸露身体,当时的他不以为然,此刻却让他羞耻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逃离永恆之殿后,撒布德凄冷地站在街头,第一次萌生出了要立刻从这个国家逃走的念头。他望着满天星斗,双手紧握,默默祈祷起来,恳求主原谅他的过错。 过去,他总是为索多玛那样君主残暴,民不聊生的国家距离以色列太近而苦恼,但现在他知道,对以色列而言,没有什么比蛾摩拉这样的国家更可怕了。 第201章 「没想到所罗门要结婚了……虽然以他的年龄早该这么做了,但实际听到还是有点惊讶呢。」塔玛的双手托着下巴,「不知道他会不会邀请我们参加婚礼。 」 「塔玛。」埃斐嘆了口气,「你知道我们要讨论的重点不是这个。」 女孩心虚地笑了一下:「非常抱歉……」 她们正在讨论近期在大半个黎凡特都引起了热议的话题——当然,不是指所罗门的婚礼——但也相差不远了,因为与他缔结婚姻的是法老的女儿。 不久之前,法老西阿蒙突袭基色的军事行动以惨败告终,不仅没能伤到以色列军队分毫,而且几乎是从基色落荒而逃,连带着先前在征战中缴获的战利品一併留在了那里,如今甚至要将自己的女儿外嫁——对于大部分埃及人而言,以色列不过是由曾经为他们管理钱袋的犹地亚人组成的国家,一群牧羊佬,如今却不得不将高贵的法老之女作为战利品的附带补偿赠送出去,这对埃及是前所未有的耻辱,也是以色列前所未有的荣耀。 「埃及军队的进攻显然过于深入了。」埃斐将一枚圣甲虫纹章放在地图上, 「附近完全没有可以支援的前哨或盟军,因为行军太急而没有设置补给站,埃及军队抵达基色时已经鞍马劳顿……」 「而以色列的战车和骑兵早就在基色、米吉多和夏琐整装待发,只等着法老的军队自投罗网。」塔玛的目光逐次从地图的标记上划过,「虽然刚愎自用是埃及大败的主要原因,但以色列的应对也……真是了不起的布置,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法老会亲自率军突袭基色一样。」 说着,她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您觉得……会不会是所罗门重新启用了以色列的情报部门?」 「以他对归栖者的了解,很有可能。」埃斐对比拿雅仍有印象,忠诚且有能力,但缺乏顶尖将领的敏锐嗅觉,t比起调度者,更适合作为服从者,这也是他在大卫时代只能活在约押阴影下的原因之一,这次的军事调遣,多半是所罗门做出的决策,「说到归栖者……比起这场联姻,有另一件事让我更加在意。」 第436页 「归栖者竟会使您担忧?」 「看看这份情报。」埃斐将羊皮纸卷递给她,「这是归栖者从耶路撒冷传回的,内容是以色列今年的金属进出口量和以色列军队的兵器、盔甲,攻城器械以及新建战车的数量。」 塔玛飞快地阅览了一遍:「相比前两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埃斐颔首,递给了她第二份羊皮纸卷:「再看看这个,这是从俄斐和以旬迦别传回来的情报。」 「俄斐的黄金开採……」塔玛失语片刻,「好惊人的数字。」 「不要太专注于经济,黄金交易只是一部分。」埃斐说,「还有以色列在以旬迦别的炼铜厂,如果情况属实,前面那份情报里,以色列的军备至少应该是字面上的两倍……至于那些多出来的部分是卖给了其他国家,还是留存于以色列国内,就不得而知了。」 「您认为情报出错了?」 「也许是更糟糕的情况。」她看着塔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潜伏在以色列内部的归栖者可能已经死了,以色列那边只是在以归栖者的名义向蛾摩拉传递假情报。」 她不傻,也没有天真到认为所罗门会因为顾念旧情而对归栖者的存在熟视无睹,而且他对归栖者的运作模式太熟悉了。为此,这几年布置在以色列的归栖者轮换了许多批,前几年都还算顺利,但今年的情报似乎传回得格外艰难,看来对方已经抓住了其中的窍门。 闻言,她的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是嘛……」 她的反应让埃斐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是难过:「你接受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您也知道,我已经过了可以感情用事的年龄。」塔玛露出苦笑,「我已经做好了有朝一日要与他们为敌的准备,所以您不必顾虑我……在作为他们的朋友之前,我首先是您的继承人。」 「无关乎感情,当我们的抉择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时,冷酷就成了一种必要。」她说,「他和希兰如今已是各自国家的统治者,本就不可能接受其他国家在自己手下安插间谍,只是处理的方式不同。希兰选择容忍绿眼家族在九戒会的地位,是出于对提尔和蛾摩拉之间联盟关系的考虑,而以色列与蛾摩拉要疏远得多——无论如何,这种军备增长是极不寻常的,无论是留存于本国,还是被卖给了其他国家,于蛾摩拉而言都是隐患。」 塔玛点了点头:「我会密切注意附近国家的军备状况。」 「给希兰去一封信。」她说,「告诉他,蛾摩拉的舰队近期会经常出没于亚喀巴湾,以便观察以色列的海上行动,最近他们的一些异动让蛾摩拉感到不安。这种调度对提尔无害,让他不必太紧张。」 塔玛看起来有些迟疑:「我这么写……希兰会相信吗?」 「重点不在于他是否相信,在于我们没必要这么做,但还是提前知会了他,证明提尔对于蛾摩拉是值得尊重的。」埃斐回答,「何况,他应该知道,如果我打算对提尔不利,从不需要用这种障眼法。」 说罢,她拍了拍塔玛的手背:「紧张?」 「我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塔玛不自觉地绞着手指,「所罗门在基色打了胜仗,希兰也让提尔的舰队在以旬迦别有了一席之地……猊下,我必须与他们互相争夺吗?」 她口中提到的是锡安城落成的后续——在巡视了所罗门答应割让给提尔的二十座城后,希兰果然对这份回报很不满意,虽然没有如自己信中发誓的那样「绝对要揍那傢伙一拳」,但他做出了比那更强硬的回应。 几日之后,提尔的舰队就穿越红海,占据了亚喀巴湾绝大多数的海岸线,并且建立了新的船港。提尔的舰船本就比以色列更多,制造更精良,船员们也都经验丰富,即使把以色列驻扎在亚喀巴湾的舰队数量翻上一倍也难以抗衡。 在提尔介入通往以旬迦别的航线后,以色列在红海的大部分利润如今都被提尔占据,希兰不仅夺回了所罗门本该给他的东西,还顺带缓解了蛾摩拉崛起后提尔在地中海东部愈发边缘化的贸易地位。 不仅如此,提尔近年来已经越来越不掩饰想要将西顿纳为掌中之物的野心了——诚然,提尔和西顿的战争与蛾摩拉没有直接关系,可蛾摩拉位于提尔和西顿的主要陆上通道之间,一旦西顿沦为提尔的禁脔,蛾摩拉难免也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抱着乐观的想法总是不坏……但客观来说,这片土地上诞生了太多的国家。」埃斐说,「就像曾经的美索不达米亚一样,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人口只会不断上涨,土地和资源却是有限的,意味着不同的国家之间必须靠彼此争抢才能获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我做好了准备。」塔玛低声道,「我只怕自己并没有成为王的资质,无法与他们相抗衡,最后……令您失望。」 「我一直对这点抱有疑问,所谓成王的资质究竟是什么?」 「会让国家越来越好的那种人?就像您一样。」 「可回顾这片土地的歷史,绝大多数的君王似乎只是幸运地成为了他们父母的孩子,得以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如此,恶徒与蠢货依然多如牛毛。」她说,「希兰和所罗门做得确实不错,但既然索多玛王那样的傢伙也能坐上那个位置,那么所谓的王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存在。」 第437页 塔玛吃吃笑了起来:「若是雅雷俄珥金大人在这里,肯定会贊同您的。」 「一定有比指望现在的国王不会生出一堆蠢货更好的办法来让国家选择自己的领袖,只是人们现在还未走到这一步。」 「您又在说胡话了。」塔玛说,「但托您的福,我现在没有那么紧张了。」 「你原本也不该紧张。」埃斐抚摸她的长髮,「你将继承的是黎凡特最好的国家,有最高的识字率,最健全的医疗,最严谨的军队,你的船港是地中海的冠冕,你的舰队被称作不灭的海上要塞,你的银行将黎凡特过半的财富都收入囊中——最重要的是,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不错,以色列王娶了法老之女,但那又如何呢?蛾摩拉人可不会把与埃及联姻视作在黎凡特的无上荣耀,因为蛾摩拉自己就是黎凡特的荣耀。」 塔玛轻声笑了,神情中的紧张也随之散去,埃斐为她能恢復平静而高兴,但在目送她离开后,一些难以言说的忧虑又涌上心头。 无论是军备勐涨的以色列,还是对西顿虎视眈眈的提尔,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压力——双方共同生活太久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此,这让他们互相之间都太过熟悉,想要在利益和情感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她让安赫卡暗中展开了一项研究,再过不久应该就能得出初步成果了……但要不要轻易动用它,她仍在考虑,假使未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蛾摩拉能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令她忧心忡忡……琐珥那边,哈兰这个月的来信似乎拖得有点太久了。 第202章 她们都站得很远, 但出于某种顾虑,安赫卡还是在实验区域附近布下了结界,防止实验过程蔓延到其他地方。 「开始吧。」她说。 安赫卡点了点头,让空气流入结界,淡黄色晶体物无火自燃,火焰的颜色比普通的稍浅,是一种明亮的橙黄色,滋滋舔舐着湿润的猪皮,白色烟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瀰漫开来,遮蔽了视野。 死猪的皮肉在火焰中就像软蜡,油脂也如蜡泪般从边缘渗出,倏忽又被高温燃烧殆尽,即使隔着结界,埃斐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灼热感。 燃烧结束后,安赫卡一直等到烟雾被地面上的魔法阵吸附干净,才解开了结界:「这种结晶——也就是你称之为白磷的物质,燃烧后产生的烟是有毒的,所以事后的处理要更加谨慎一些。」 现场残留的痕迹,几乎看t不出先前那里躺着的是一头死了的猪。普通的火焰会将尸体烧焦,但尚能保留人体的外形,而磷火不仅烧光了皮和肉,连骨头也只剩下了几块漆黑色的残骸,结界内一切能被点燃的东西都只剩下了灰烬。 「白磷燃烧的火焰似乎温度更高?」 「非常高,仅仅是靠近都有灼伤皮肤的风险。」安赫卡回答, 「如你所见, 基本能毁掉一切它能碰到的东西,而且这玩意儿在常温下也会自燃, 除非把它泡在水里,否则鬼晓得它哪一天会把我的魔术工房烧个精光。」 「有什么能让它稳定储存的办法吗?」 「除了泡在水里,暂时还没有其他办法。」安赫卡耸了耸肩,「当然,我们在海边,缺什么都不会缺水的,不过如何储存只不过是你要担心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 「我看出来了。」埃斐嘆息一声,「火势蔓延的情况比我料想得还要严重,这还是在无风的情况下,而燃烧后的残局……也让人触目惊心。这样的扩散速度和杀伤力,一旦使用,恐怕整座城市都会化为灰烬吧,所谓地狱之火也不过如此了。」 「反过来说,至少对其他国家挺有威慑力的?」 「恐惧带来的威慑力是有阈值的。」她说,「如果情况适当,就能使其他国家敬畏我们。当蛾摩拉在交易中占据上风时,他们会容忍,在蛾摩拉寻求合作时,他们会信任,若蛾摩拉愿意割让一部分利益时,他们会感激涕零……可一旦超过这个阈值,恐惧就会使其他国家远离我们,他们会建立联盟,尽可能使彼此紧密联繫在一起,确保自己有足够抵御蛾摩拉的侵袭——我确实对黎凡特过度分化的王权感到困扰,但不至于要牺牲自己好让黎凡特团结起来。」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玩意儿?」 「暂时先停止研发。」 「一点都不留?」 「如果你有其他研究上的需要,也可以保留一些。」埃斐说,「但记得别把学府烧了,復原建筑的费用会从你的薪酬里扣。」 「别小看我的工坊,好吗?」安赫卡抱怨道,「不过以我的经验,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用,但绝对不能没有。」 「白磷/弹确实威力巨大,但它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案……」话音未落,埃斐感觉太阳穴一阵刺痛,眼前似乎有白光闪烁,「安赫卡,之前的醒神剂还有吗?」 「有倒是有……」安赫卡有点不太乐意地把一支盛有淡金色药水的玻璃瓶递给她,「醒神剂只是能让人精神振奋,但不能真的代替睡眠,如果想要彻底杜绝这种症状,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话说回来,你最近是不是把自己崩得太紧了?」 「工作只是其次。」如果她会因为几天熬夜加班就支撑不住,在以色列当宰相的时候,她就该猝死在办公桌上了,「最近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第438页 「监察院?」 「嗯……」她嘆了口气,「原本在我候选名单上的人,不是因为身体状况突然恶化,难以承担工作的负荷,就是出于某种不明确的原因从蛾摩拉迁走了,而剩下的人……归栖者暗中调查时,发现他们近期多少都与商人行会有过密切往来,不管他们有没有受贿,都必须从名单上划掉了。」 「太惨了吧。」安赫卡吐了吐舌头,「世上还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概率堪比我切结晶时有颗碎屑刚好掉进一只老鼠的鼻孔里。」 「……让人印象深刻的类比。」埃斐评价,「不过,很明显能看出这是有人刻意干涉的结果……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对方明明有能力得到这样隐秘的情报,但实际呈现出的效果,仿佛那个人只是想干涉我建立检察院的进程。」 安赫卡啧了一声:「为什么要因为敌人没有坑害自己到底而惋惜啊……」 「不是惋惜,只是感到奇怪。」她说,「要从蛾摩拉截取情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对方真有这样的能力,应该知道这份情报有许多让自己获益的途径——但从结果来看,我认为做这件事的人并不聪明。」 她用指尖轻轻点击桌面:「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截取情报和安排布局的或许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且彼此并不熟悉,但如果那个人在蛾摩拉没有更好的帮手,说明对方在蛾摩拉的势力没有那么深,可对方又该如何获得这样珍贵的情报呢?」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苦恼这种没有意义的事,而是考虑以后怎么样更好地保密情报。」 「……也许你说的没错。」埃斐一口饮干了药剂,感觉到胃袋因噁心而紧缩——不同于澄澈美丽的外表,醒神剂的味道可谓是灾难,「直到我躺进棺材里,都会记得这股味道的。」 安赫卡都快翻白眼了:「你就不能说点更吉利的话?」 「如果我现在不是那么力不从心的话,大概可以吧。」埃斐苦笑一声,「先是检察院进展不顺,然后以色列的归栖者又出了问题……真是让人困扰。」 「是以色列让你困扰,」安赫卡揶揄道,「还是拥有以色列的人让你困扰?」 「安赫卡……」她无奈道,「你知道的,我不会去爱一具空有熟悉面貌的躯壳。」 「别那么悲观嘛,也许哪天我真能研究出恢復感情的魔药呢?」说着,安赫卡忽然收敛了笑容,「说真的,你就这么信任我?」 埃斐瞥了她一眼:「你都在蛾摩拉担任学府院长多少年了,到现在才打算问这个问题?」 「我是说……」她停了片刻,「我知道我弟弟派使者来见过你。」 「是。」埃斐承认得很干脆,「虽说我早就料到你出身高贵,不过你有王室血统的事还是让人有些惊讶。」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传闻里是怎么描述我的。」安赫卡打量她,仿佛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灾厄的魔女——你不害怕吗?」 埃斐不置可否:「我年轻时,有传闻说大卫曾将我送到阿比巴尔床上供他把玩,才换取了以色列和提尔的同盟,你相信吗?」 闻言,对方放声大笑:「如果把这句话里的阿比巴尔和你换个位置,我大概就信了。」 然后,她的笑声一点点干涸了,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像是一副褪色了的油画:「但故事里的大部分情节都是真的。我是马尔他岛上一个小国的公主,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整个国家最重要的收入是给往来的商船提供暂时停歇的港口……伊比利亚航线开通后,位置大概变得重要了不少吧,反正你现在是我弟弟的大金主,这方面应该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想发动政变夺回王座吗?」 「……不要动不动就出讲这种可怕的话。」安赫卡的嘴角抽搐起来,「归栖者在其他国家总是惹麻烦这点究竟是谁的错,作为女王麻烦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何况,我出生的国家和蛾摩拉不同,只有男人才能继承王位,如果你是国王的女儿,成年后就要进入巨石庙侍奉神明,终身保持贞洁。」 埃斐沉默了片刻,神色犹疑不定:「真的不打算发动政变吗?」 「压抑一下自己对这件事的热爱吧,我的女王。」安赫卡长嘆道,「我对那个位置一点兴趣也没有——当然,对在巨石神庙当铁处女更没兴趣,当时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弟弟的生活可以是宴席、美酒和女人,而我只能和一堆丑陋的石头结婚?」 「所以你爱上了一名船长?」 「没错,一个迦南人。」安赫卡说,「年轻、英俊,有一艘大船,以及满嘴的甜言蜜语——最重要的是,他在床上很会来事。我当时才多大?十五岁,女孩最容易犯傻的年龄。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期待他能带我离开马尔他,到一个我能够自由生活的地方,恩爱地度过余生……可他最后把我留给了海盗,自己逃走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当你把生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有一个男人会从天而降,把你带离苦难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已经完蛋了。」 然而t那不过是这位年轻公主多舛命运的开始。在海盗们日復一日的折磨下——埃斐没敢问那折磨是什么——安赫卡的身体逐渐产生了异变。 「虽然我们家族流传着古老的血脉,但自从神代断绝之后,魔法就渐渐式微了。我和我弟弟最早都没有展现出魔法方面的天赋。」安赫卡说,「异变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你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相比之下,疼痛也只是其次了,然后——你知道的,我轻而易举地杀死了所有海盗。割下他们头颅的时候,他们的颈椎经常会卡住我的刀,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我只是在刮鱼鳞。」 第439页 「再然后,我开着海盗们的船回到了马尔他,终于遇见了这辈子最让人噁心的事。那个烂人不仅很快就找了新的情人,而且谎称他们的女儿是我生的,以把她送进巨石神庙为条件换取了贵族的身份,还在我父亲去世后杀了我的弟弟马加里托,篡夺了王位。」 「所以那个船长杀了你的弟弟……」为了确保慎重,埃斐在心里默默将这句话又咀嚼了一遍,「我记得你只有马加里托一个弟弟?」 「当然。」 「那前段时间派使者来和我交谈的是谁?」 「我弟。」 「但你刚刚说那个船长杀了你的弟弟……」 「没错。」 「你不觉得……这几段对话在逻辑上有某些难以解释的谬误吗?」 「我復活了他。」对方拍了拍脑门,用一种天真的,仿佛在说「哈呀看我忘了什么」的语气说道,「差点忘记说了,马加里托现在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我回到马尔他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就在海滩上腐烂了,所以我杀了那个烂人和他的妻儿,用他的尸体当了马加里托灵魂的容器。」 埃斐眉头紧蹙:「就只是这样?要让已经失去活性的身体重新焕发生机,我以为这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魔法真能像这样毫无顾忌?」 「復活之术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安赫卡解释道,「这取决于施术者的魔力,魔法水平,尸体的新鲜程度,亡者本身是否有强烈的生存意志等因素。马加里托被仇恨缠绕,所以灵魂很久都没有消散,而且他还是我的血亲,建立于血缘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似是陷入沉思:「不过,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也就是时代的影响。你应该知道吧?在过去的美索不达米亚,只要能获得冥界女神的许可,灵魂就能回到身体中,但随着神代断绝,冥府之门关闭,这种事情已经难以再做到了。但无论如何,死而復生终究是违背自然循环的,所以自古以来有关復活的故事,大多都没什么好结果。」 「典型的例子就是巴比伦尼亚之王乌尔宁加尔——你还记得吉尔伽美什吧?那个断绝神代的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是他的儿子。在成为两河流域唯一的霸主后,他用自己剩余生命的一半打开了紧锁的冥府七重门,唤醒了长眠的埃列什基伽勒,请求让他见母亲一面,却被告知对方的灵魂已经湮灭了。你瞧,乌尔宁加尔王付出了寿命,结果却什么都没得到,歷史上寻求復活之术的故事大多会像这样以悲剧结尾。」 「可是你成功了。」埃斐说,「这难道不是运气的眷顾吗?为何他们要称你为灾厄的魔女?」 「马加里托认为我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安赫卡嗤笑一声,「至少名义上如此,根本原因是我在杀掉那个烂人前把他阉了——马加里托总不能对史官说都怪我姐姐害我没了老二吧?所以还是前面那个理由比较好。」 第203章 在前往王座的路上,撒督遇见了撒布德——对方仍是老样子,微胖,敦实,头髮过早地稀疏了,面相称不上好看,但总是笑脸迎人,有一种坦率的快活劲儿,很难不讨人喜欢。 「撒督大人。」对方笑着同他打招唿,但神情中难掩疲惫。今时不同往日,这名年轻人近来颇得王的重用,足以在以色列的权力中心拥有一席之地了——相对的,也忙碌了起来,「真高兴能见到您。」 「撒布德大人。」撒督微微颔首, 「您最近看起来很忙。」 「忙碌至极。」撒布德回答,「这恐怕是整个黎凡特近十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了, 我这段时间和埃及使者面谈的时间,比和我妻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多,等您下次见到我, 多半能听见我用埃及口音同您问好了。」 「能在这样重要的工作中担当重任,说明王很器重你, 这是一件好事。」 「这是当然。」撒布德说,「虽然我暂时还没感受到好的部分, 不过重的部分已经展现出它的威力了。」 撒督目送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不同于比拿雅和亚撒利雅,在当今所罗门较为青睐的大臣中,撒布德是少数他亲近并喜爱的。埃斐的学生大多在几年前的以色列内战中因支持押沙龙王子而死去,剩下的即便能留下,大多也被边缘化了,撒布德是极少数曾经在埃斐手下学习过,还能受到王的提拔的幸运儿。 而且以最近的兆头,他日后的地位恐怕会达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 虽然亚撒利雅如今被称为百官之长,但那只是名义上的,他的职务和权力和先王时期的那位宰相在各方面都相去甚远。 撒督认为,所罗门不会让宰相的地位再像过去那样重要,但得有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撒布德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他年轻且有能力,给人以忠厚的印象,也不乏机灵的一面,出身不错,但家族没什么权势,最重要的是……他是犹太民,不会像曾经的埃斐那样,越是展现出过人的能力,就越是招惹非议和怀疑。 思绪至此,撒督长长地嘆了口气。对于这位过去的宰相,如今的女王,他一直是抱有善意和敬重的。虽然他们理念不同,但对方在各方面展露出的才华,以及她本人的魅力,很难不使人折服。 不同于先知拿单,他对当下以色列和蛾摩拉之间的态势只感到忧心忡忡。 第440页 撒督压下了心头的情绪,继续向王座前进,但在大殿门口时,宫仆又转告他,所罗门并未待在王座上,若他有事觐见,需要去庭院寻找。撒督并未感到意外——相较于他的父亲,所罗门相当勤政,但他也非那种会将生活无限投入在工作上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所罗门不喜欢随身跟着僕从,撒督在庭院里找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片矮灌木后看到了王的背影。 「陛下,关于您与西阿蒙之女的婚礼,圣殿有几个迫切的问题需要与您……」他的声音卡住了,「陛下……?」 对方扭过头——毫无疑问,那是所罗门的脸,但是太年轻了——或者说太年幼了,像是一个身形刚抽条的男孩。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的到来并不惊奇。 「无需惊慌。」所罗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盖提亚,你应向这位大人行礼。」 名为盖提亚的男孩顺从地照做了,他问候的声音也和孩提时的所罗门一模一样。撒督无法按捺自己的目光在王与男孩之间游移,心中愈发惊惶。他见过相貌肖似的父子,但盖提亚和所罗门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相似那么简单了,那几乎就是另一个所罗门,只是年纪更小。 「冷静点,撒督。」所罗门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只雷雨天的绵羊。 撒督迟疑了几秒,才低声回答:「请宽恕我的失态,陛下,但您从未对外宣布您已经有了长子。」 「长子?」所罗门轻轻笑了几声,「别想太多,撒督,盖提亚并不是什么孩子,不必过度忧虑……他只是一件普通的失败作而已。」 「失败作?」 「是啊……如你所见,赋予智慧并不等同于赋予知性。」所罗门说,「无需介怀,我并没有父王那样对特定孩子的偏爱。」 撒督只觉得这段对话进行的没头没尾,但还未等他询问,所罗门便继续道:「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告诉埃及的使者,以色列国王的婚礼上绝不会祭拜外神,若他们不肯同意,这场联姻就到此为止,至于那些留在t基色的俘虏……我们自有别的办法可以算这笔帐。」 这场短暂的会面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但直到撒督离开庭院,心头仍笼罩着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有什么问题至关重要,但被他遗忘了的。 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他:「撒督大人。」 撒督回过头:「盖提亚……」他在对男孩的称唿上犯了困难,最后还是恭敬道,「盖提亚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你是主管锡安各项事宜的大祭司。」虽然外表年幼,但男孩的神情中有一种年长之人的漠然——不知为何,撒督反倒觉得这使他和所罗门看起来更像了。虽然所罗门总是微笑,但那并不代表他很高兴,如果卸下那礼貌性的笑容,也许就会像男孩这样,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太在乎,「我有事想要问你。」 「请说。」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恶徒?」 「因为这世上有许多邪恶之物,它们藏在世间的各个角落,时刻想要唤醒人们心中的恶念。」 「为什么主会允许他们存在?」 「人需要锻鍊自己的心性,唯有克服内心的恶,才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那才是主希望看到的人们的模样,也只有那样的人有资格沐浴在主的恩宠下。」 「所以主不希望人类堕入恶道?」 「是。」 「那它为何要让人类拥有这种机能?」盖提亚说,「主创造了这个世界,它使鱼不能在空中飞翔,使鸟儿不能如猎犬般追逐猎物,若主认为人类堕入恶道后的姿态是丑陋的,那在它创造人类的时候,就不该赋予人类为恶的能力。」 「假如我养了一条狗,允许它咬所有擅自闯进院子里的人,那么有朝一日,它咬死了一个只是懵懵懂懂迷了路的孩童,我也没有资格指责我的狗,尤其是在我其实有能力建造一个完全不会被任何人闯入的院子的前提下。」 他看着男孩的面容,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张脸——可他们一点也不像,一个女人,一个男孩,他为何会将他们联想在一起呢?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拿单,也许有许多方法可以说服对方……但他不是拿单,他已经过了会对什么事物感到愤怒和受冒犯的年纪。 「很抱歉。」他说,「许多年前,也有一个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当时的我太过软弱,没能给出回答。可我思考了许多年,心中的疑惑只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以至于最初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唯一的答案,大抵是我太过驽钝,从最开始就不该让自己走上探寻这一真理的道路。」 当他还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了解造物主的心中所想,一辈子都有热情探寻主隐藏在世间的诸多真理,再也不会在拥有智慧的质疑者面前因迷茫而手足无措——但等到青春流逝,他的皮肤干瘪了,背嵴弯曲了,身躯也难以再支撑曾经的苦行,他却愈发明白,有些事情在开始前就已经註定了结局,而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抵达到神所在的领域了。 「不负责任的回答。」 「或许是吧。」撒督回答,「您应该去问先知拿单,他在这方面是比我高明得多的人物。」 「我问过他,他给出的回答很难令人满意。」盖提亚回答,「因为主认为人类还未到领悟这一真理的时候和说明人类用错误的理念揣测了主的意思——除了这几句话颠来倒去,他什么也没有给我,如果造物主认为这样的人足以在他的子民中担当贤者的角色,说明主偶尔也会有煳涂的时候。 」 第441页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给你答案。」 「噢?那个人在哪儿?」 「不在这里。」撒督抬头遥望远处的天际线,「她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xxx 点燃蜡烛后,哈兰长长地嘆了口气,虽然这份报告只是延迟了半个月,但拿起笔书写密信对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这短短一个月中,接连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是蛾摩拉私下支持的那位琐珥亲王突然暴毙而亡,连带着他们原本的居所也被清查,这段时间里,他和雅雷俄珥金辗转于不同的安全屋,折腾了很久才终于安定下来。 因为没有多少物资,他用的墨水还是用薪柴烧剩下的灰掺和了一点深色的泥制成的。 哈兰思考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动笔,感觉哪一件都是不可忽略的大事,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按照时间顺序阐述他们这段时间的经歷。 首先是琐珥亲王之死——这个人虽然年龄大了,但身体保持得相当不错,在其他同龄的亲王之间,他的外在形象是最好的,一个健康的国王总是更容易得到民心,这也是蛾摩拉当初选中他的原因。 据说他是因为酗酒过度而死的,但在哈兰印象中,这位亲王虽然好酒,但并不是喜欢痛饮之人,以哈兰作为归栖者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件事颇有几分当初梅尔卡特沙玛之死的味道。 接着是索多玛王的军队强行闯入琐珥,屠杀这位亲王的所有亲信——目的很明确,索多玛王似乎知道琐珥亲王和他们之间的秘密接触。琐珥的兵力并不强,不敢违逆这个住在附近的暴君,只能放任索多玛军队在城内进行搜捕,这也是他们近来颠沛流离的主要原因。 最后就是索多玛和以色列之间不同寻常的交易。 在摩押平原来回迁徙的这段时间里,哈兰发现有几队战车会在夜晚从以色列驶向索多玛。 起初,他以为是两国即将交战,以色列军队正在为围剿索多玛做准备,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这些战车和战马都是以色列卖给索多玛的。 由于犹太民和摩押人之间紧张的关系,很难想像他们会将这样珍贵的军备卖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过去归栖者传回的有关以色列的情报也从未提及过这件事,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哈兰也很难相信这个事实。 在索多玛对蛾摩拉虎视眈眈的时候,以色列的这种做法很难不让人多想,再联繫到神秘死亡的琐珥亲王…… 小殿下,这会是你做的吗? 看来你确实在猊下身边学到了很多,甚至学会用它们来对付你的老师了。 哈兰心中感慨万分,但很快就收起哀怅,用火漆将信封起来。他拍了拍酸胀的双腿,再一次为自己的老迈而嘆息,起身想去笼子里找一只信鸽,但还没推开门,忽然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鞋底有些湿漉漉的,他低下头,发现有什么东西沿着门缝渗了进来。 温热的,深红色的……是血的颜色。 第204章 「很抱歉,陛下,我们的人没能阻止索多玛王。」撒布德硬着头皮说道,「他怎么也不愿意留一个活口下来……若不出意外,索多玛的使者应该已经将那位归栖者的头颅带到蛾摩拉了。」 这和他最初设想的完全不同……按照王赐予的情报, 蛾摩拉安排了两位归栖者潜伏在琐珥,打算秘密扶持一位亲王统摄大权,与索多玛相抗衡,让摩押人陷入内耗。 考虑到犹太民和摩押人之间紧张的关系,撒布德认为在这件事情上顺水推舟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还能有更充足的理由抬高索多玛採购战车的价格,但所罗门坚持蛾摩拉的优先度要时刻高于索多玛——可能时刻高于任何国家——他也只好将这份重要的情报无偿透露给了索多玛王。 按照当初谈好的条件,他们应该先对被捕的归栖者进行拷问,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什么有关女王的机密。如果有,则情报由以色列和索多玛共享,如果没有,人质则需交由以色列处理。 结果,索多玛王不仅在实施抓捕时就随手杀掉了其中的一个归栖者,严刑拷打几天无果后,还恼羞成怒地处死了剩下的那个,整个过程完全越过了以色列,也让撒布德本想假装不经意让归栖者逃走,将假情报带回蛾摩拉的计划化为了泡影。 「无妨。」所罗门漫不经心地回答, 「只要对计划整体没有什么影响,就随他去吧,不能指望野狗能像训练有素的猎犬那样聪明。」 撒布德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有什么烦恼吗?」 闻言, 所罗门微微一愣——对他而言是很罕见的表情:「烦恼?」 「您看起来郁郁寡欢。」 「是吗?」所罗门喃喃道,t「也许是吧……死去的归栖者里, 有一位是我的旧识。」 剎那间,撒布德感觉后背渗出了冷汗:「非常抱歉,陛下,都是因为我的无能……」 「不必这么惶恐。」对方温和地回答,「如果我有意要留他的性命,自然会提前叮嘱你的,我只是……有点惊讶。」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掌心,「明明已经被剥夺了这种机能,身体却依然能循着记忆模拟出曾经的感情,真是可怕啊……如果那种感情没有消失的话,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陛下……?」 第442页 「没什么。」王的脸上又恢復了笑容,「说回正题吧,毕竟事情还没结束呢。」 「是。」撒布德点了点头,「无论如何,看来蛾摩拉和索多玛之间必然会有一战了。」 「这是自然——对索多玛王,她会以眼还眼,以血还血。」所罗门说,「但以索多玛现在的情况,攻打蛾摩拉不过是以卵击石。如果蛾摩拉最后入主索多玛,也就意味着整个摩押地都将落入那位女王手中,对以色列而言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吗?」撒布德问,「索多玛的军队人数比蛾摩拉高出一倍还多,哪怕是人海战术……」 「那也不过是让蛾摩拉的弓箭手在战场上获得更多荣耀而已。」所罗门说,「索多玛王麾下的士兵大多是靠着临时颁布的法典,强行徵用了那些本该忙于农耕的百姓,连武器用的都是农具,少数有战斗力的军队都是花钱聘来的僱佣军,然后靠着战争掳掠来的钱财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这也是索多玛王室的财政明明还没崩溃,整个国家却已经民不聊生的原因。」 「蛾摩拉则完全相反,虽然他们的军队规模不大,但都是由真正的士兵组成,拥有正规编制,仅凭俸禄即可养活自己和家人,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除了用于作战的主力军团外,先遣的前哨部队,负责治疗的医疗团队和负责物资补给的后勤成员……」似乎是觉得他慢慢垮掉的表情很有趣,所罗门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索多玛军队在蛾摩拉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我们还没提到他们出色的工匠和海上要塞呢。」 「海上要塞……」仅仅是提起这个名号,撒布德就不由得肃然起敬——也让他越发确信,如果要使主的荣光降临黎凡特的每一寸土地,蛾摩拉将会是其中最艰险的一道障碍。 蛾摩拉的舰队会兼任东地中海的一带的护航任务,确保黎凡特的海上贸易顺利进行,因此受到许多沿海国家的赞誉。如果因为蛾摩拉陷入战争,而导致海盗再度在地中海猖獗泛滥,应该会有不少国家出兵支援。 原本最需要担心的是埃及,与蛾摩拉有密切的贸易往来,自身也有相当的军事实力。好在西阿蒙战败后,也连带引发了埃及的内部动盪——换句话说,因为不确定埃及究竟会内乱到什么时候,对以色列最好的情况,就是能抓住机会速战速决。 话虽如此,索多玛真有可能对蛾摩拉产生什么损害吗?恐怕倾巢而出也只是伤其皮毛罢了…… 「如果要让索多玛颠覆蛾摩拉,还需满足三个条件。」所罗门说,「一是商会代表亚勒腓的阻挠,他会努力游说其他议会下院的代表和他一起支持女王接受索多玛王的求婚,希望两国的争端以和平的方式落下帷幕。蛾摩拉很少有师出无名的时候,但这一次是例外,毕竟是他们主动干涉了其他国家的政治斗争……从公义的角度而言,多少会有些窘迫。」 「……这么做会不会太明显了?」 「只能怪我们在远方的朋友实在不太聪明。」所罗门嘆了口气,「上次行动就基本把自己暴露得差不多了,要是再拖一段时间,估计就要从商会领袖的位置摔下来了吧……好在他和索多玛王一样,与以色列的友情并不会太长久,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令人难堪的事情。不过这件事并不需要你参与其中,接下来的两项工作才是你需要注意的。」 「在下时刻整装待发。」 「第二个条件,就是不能让提尔在蛾摩拉和索多玛交战时出兵支援。」所罗门继续道,「你需提前将提尔王引去西顿,并将他困在那里,我会给你一份西顿亲王埃洛拉里奥的政敌名单,至于该如何利用,你自行决定即可。」 「但是……」撒布德踌躇片刻,「若真如您所说,归栖者的踪迹遍布整个黎凡特,蛾摩拉一方会不会提前得知消息,派兵出面解救提尔王?」 「我所期待的正是这种情况。」所罗门回答,「蛾摩拉女王近年来一直有将王位传给王女的打算。为了让她积累,提尔王落难后,她必会让王女亲自带兵去解围。王女自成年后就一直是女王的左膀右臂,所以你在西顿的布局必须谨慎一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哪怕要多投入一些资源也无妨。」 「是。」 「最后……」所罗门停了好一会儿,脸上不知为何失去了笑容,「传信给索多玛王,除了战车之外,以色列还能提供一种更加强大的武器,但要以武器同等重量的黄金来换取。」 「同等重量的黄金?」撒布德大吃一惊,「陛下,这个价格实在是……太惊人了,哪怕我们的使者竭尽口舌之利……」 「无需多言。」所罗门说,「告诉他,这件武器可以帮他毁掉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xxx 当帕提走进红屋时,房间里黑黢黢的,只亮着一支蜡烛,她不得不小心地避开地毯边缘的缝线和流苏,以免自己因鞋头卡在里面而摔倒,在女王面前失去仪态。 「行礼就不必了。」猊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仿佛轻易就会被晚风吹散,「我这么晚传唤你,是有重要的任务要託付给你。」 她莫名有些紧张——这不应该,自她从乌利亚大人那里接过铁卫统领的位置已经过去很久了,别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手足无措,打起精神来,帕提。 第443页 「你应该知道,王宫里有一个隐秘的酒窖,只有打开特定的机关才能进去。」 「是的,乌利亚大人生前带我看过。」 「那你应该也知道,某副旧锦织后隐藏着一个暗道?」 「知道,在丰收神的恩赐挂画的后方。」 「很好。」猊下轻声道,「这是一道密令,走出这个房间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们今天晚上的谈话。」 闻言,帕提咽了口唾沫:「是,猊下。」 在黑暗中,她能感受到猊下的目光长久地打量她。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开口:「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看来时光也没有我们想像中流逝得那么慢,不是吗?」 帕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是啊,与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才到您的胸口呢。」 「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女孩。」猊下说,「而现在的你已经是一名了不起的战士了。」 她本该感到自豪,如果不是对方的语气听起来那么伤感:「您谬赞了,我还有许多需要成长的地方。」 一段漫长的沉默。 「你应该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蛾摩拉和索多玛之间註定要有一战。」猊下低声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遭遇了什么不测,无论用什么办法——打晕也好,用药物迷晕也好,你一定要把塔玛带到那个暗室去,保证她的安全,等危险过去后,带她去提尔找希兰,他会善待她的。」 帕提怔住了:「请恕我愚钝,难以理解您的意思……那只不过是索多玛,您为何要如此悲观呢?」 「一周以前,你会去考虑索多玛王能抓到哈兰和雅雷俄珥金的可能性吗?」 哈兰……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帕提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在失去一只眼睛后,正是他和乌利亚帮她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尽管不为外人所知,但在她心中,哈兰和乌利亚一样是她所尊敬的老师。 「我不知道是谁告发了他们。」她说,「但我知道,索多玛王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会的。」猊下说,「那么他身后的人呢?」 「身后的人?」帕提愣了一下,「万分抱歉,猊下,我实在想不出您暗示的那个人是谁……」 「问题就在这里,帕提。」猊下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当然,有那么一些名字在t我的名单上,但当对方明显掌握着比蛾摩拉更多的信息,并且可以轻易掐断蛾摩拉的情报来源时,那个名字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 「你了解哈兰。」猊下打断了她,「抓住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管索多玛王是通过什么方式做到的,他的短视、他的愚蠢、他的刚愎自用,都不足以使他识破哈兰的藏身之处,他是这世上最不该在这件事情上成功的那个人——可他就是做到了,就像一个瞎子用虫网抓住了翱翔的游隼。」 「如果他背后之人的支持足以让索多玛王超越自己,达到过去不可能企及的程度,我自然也不会在战术上轻视他。」 「无论那个背后之人知道什么,也不可能瞬间把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王者之师。」帕提说。 「也许吧,但提前想好退路总不是一件坏事。」猊下嘆息一声,「为了蛾摩拉的胜利,我会不遗余力,但目前来看,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控制,所以我也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许情况还没有糟到这种程度……」帕提绞尽脑汁,「也许我们能避免这场战争?」 猊下轻声笑了起来,虽然帕提也不知道对方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怎么避免?你也要像亚勒腓那样,要求我嫁给索多玛王吗?」 「怎么可能?!」光是设想一下那个画面,帕提就感觉头皮发麻,「我们可以……呃,比如花点钱打发他们什么的?」 她不过是一介武夫,要让她来思考这种事情实在太为难她了…… 「蛾摩拉不可能有避战的理由,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于外界而言,那不过是区区索多玛,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过于软弱,只会让蛾摩拉失去作为地中海霸主的尊严……何况,我还有一笔血帐要和索多玛王清算。」猊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糟糕的情况……照顾好塔玛,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好吗?」 这是当然的——她的老师在生前完美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从未让自己侍奉的君主陷入危难,所以她也会做好这件事,她会证明自己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学生。 可直到帕提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像中嘶哑得多:「是,猊下……我会用生命守护王女殿下的安全。」 第205章 「这不可能。」塔玛说。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她的母亲,这个话题就该到此为止了——然而她不是,所以亚勒腓还敢看着她的眼睛大放厥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殿下,曾经人们也以为猊下的鸟儿们永远不会被网捕住,可现在他们都死了,被砍了头,装进丝绸盒子里当作礼物送了回来。」 这个男人惺惺作态的样子令塔玛作呕,难以想像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手脚麻利,满腔热忱,任谁也难以讨厌的青年。 那时的蛾摩拉正在扩建舰队,猊下有意招揽西伦成为这座未来海上要塞的总指挥官,后者也同意了, 于是他曾经主管的商船队就需要选拔一个新的领导者。亚勒腓当时是只是西伦诸多副手中不太起眼的那个,但他同时还是他们从马格努松的商船上解救的奴隶之一, 他们都认为这份经歷能确保他不会违背律法偷偷经营奴隶买卖。 第444页 塔玛记得自己当时也投了他一票,这也许会成为一个让她这辈子都感到后悔的决定——她真该切下他的舌头,把他扔进大牢里与老鼠为伍,可惜战争来得太突然了,此时贸然变更商会领袖,只会让蛾摩拉在贸易上好不容易维持的势力平衡彻底崩溃。 「哪怕我的心属于蛾摩拉,也不得不说, 在这件事上,我们办得极不妥当。」一位学府代表说道, 「索多玛王没有直接攻打我们, 而是选择先礼后兵,已经表现得非常有诚意了。」 「正是如此。」亚勒腓说, 「何况,我们何必将索多玛王视作洪水勐兽?猊下寡居多年,不仅从未有过丈夫,也没有传出过私下赡养男人的秘闻。要我说,索多玛王作为统治者的名声虽然不好,英勇善战却是不争的事实,说不定在床上也很得劲儿,能让猊下也体会一番作为女人的幸福滋味……」 「亚勒腓大人。」她几乎是在把自己的声音从嗓子里抠出来,「注意你的言辞。在议会下院拥有一席之地,不代表你的脑袋不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是我失礼了,请您原谅。」他语气轻浮地道歉——可恶的傢伙,如果是猊下坐在这里,他怎敢用这种语气说话,「可您也得承认,我说的话并无错处。」 帕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把战俘活埋或推进火坑也能算英勇善战,那我建议亚勒腓大人也去亲身体验一下。」 「在讨论这个问题前,我们应该确信人的本性是难以改变的……而一个人只要变坏了,就很难再指望他变好。」西伦毫不避讳地看着亚勒腓,「而索多玛王,他的残暴和贪婪已经不必多说,如果两国的统治者缔结婚姻,意味着索多玛王每一次犯下暴行,蛾摩拉就得割自己的血肉为他填补。蛾摩拉虽然富裕,但不代表我们有义务为一个强盗无止尽地收拾烂摊子。」 「西伦大人,您怎可将一国之王比作强盗?」 「是啊,西伦。」安赫卡放声大笑,「怎么能这么侮辱强盗?」 她一开口,之前那位暗里为亚勒腓说话的学府代表霎时噤声了——虽然席位没有名义上的高下之分,但安赫卡是学府院长,地位比他们这些普通的导师高出许多,连她都嘲弄了亚勒腓的言论,他们自然没资格继续声援对方。 「可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提尔-西顿联盟,蛾摩拉也必须尽早做好准备。」亚勒腓立刻换了一套说辞,「若是能和索多玛联手,将整个摩押地收入囊中,这份回报难道不比我们此刻失去的更多?」 「是吗?」塔玛冷声道,「索多玛国内的财政情况,说是一团糟都太仁慈了,更不用说连年的饥荒和瘟疫,恐怕在得到那份回报之前,蛾摩拉就会被这只水蛭吸干了血……还是说,亚勒腓大人打算用自己的资产去贴补索多玛的帐本?」 「财政什么的先不说……」亚勒腓沖她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仔细想想,毕竟我们的女王不仅拥有永恆的智慧,神圣的躯体更是不朽,索多玛王这样的凡夫俗子自然难以相配——噢,愿猊下的光辉永远沐浴着她的国家,好在我们的王室虽不兴旺,但还是有一位适龄的年轻女士。就连高傲的法老都决定将自己的女儿外嫁到其他国家,何不让蛾摩拉也双喜临门呢?」 帕提勐地站了起来:「亚勒腓,你怎么敢……!」 「无需为此生气,帕提大人。」塔玛说,「亚勒腓大人,无论您是否有意将矛头直指向我,作为女王代理,如果议会下院投票过半数,我都会将您的提案呈交红屋,等待猊下定夺这件事。」 闻言,亚勒腓脸上的笑容霎时褪去了——塔玛对此不以为然,心里清楚对方不过是一个声厉内荏的傢伙,故意用这些话逼她发怒罢了。她平静地扫视会议厅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明面上支持亚勒腓的,还是扭捏地表示自己站中立,实则等同于支持亚勒腓的议会代表,此刻都噤若寒蝉。 「那么,贊同亚勒腓大人提议的代表,请举起你们的右手。」 没有人有动作,哪怕是亚勒腓自己。 显然,没人希望去拔老虎的鬍鬚——虽然亚勒腓现在敢毫不掩饰自己的阳奉阴违,但出席会议的若是猊下,他恐怕只会像老鼠那样卑躬屈膝地恳求女王听一听自己的意见。 上一次会议时,他明显准备了更多,不仅私下游说、贿赂了许多代表,还特意饿了三天,把自己搞成憔悴不堪的模样,想以此谋求大法官和剩下几位学府代表的一些怜悯,结果猊下仅仅是一句「不行」,就让他的辛苦化为乌有,他用钱买来的「朋友」没有一个敢为他说话,那场会议就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结束了。 「看来本次会议不会诞生新的提案了。」塔玛微微颔首,「那么就维持上一次会议的决策,蛾摩拉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做任何退步,在确认索多玛彻底打消战争的意图之前,各方面的作战准备都会持续进t行,散会。」 直到离开会议厅前,她都面无表情,仿佛会议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烦扰到她——然而,当她走回自己的房间,遣走了宫仆,把门锁上后,怒火瞬间如同迸发的岩浆般不可遏制。 由于年幼时养成了勤俭的习惯,她没有动那些精美的花瓶和茶壶,只是拿起藤枕往床上砸,每砸一下,她的喉咙里就发出那种低沉的、像是母狮发怒时会发出的声音。 第445页 「他怎么敢?!」她咒骂道,「亚勒腓,那个可恶的混蛋!等我把他的老二剁掉然后塞进他的屁/眼里,他就会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幸福滋味了!」 不光是他,还有和他狼狈为奸的那些傢伙——如果乡绅代表的沦陷只是让她感到无奈,那几位被收买的学士则令她痛心疾首,哪怕不是被金钱腐化,他们也是一群在战争面前露怯的懦夫。 哪怕极尽她的想像,也不知道有哪一个国家能像蛾摩拉这样,给平民同样多的机遇……猊下一直将学府视作蛾摩拉的荣耀,可她的荣耀现在却要逼迫她给予更多,哪怕他们索求的其实是她的血肉。 「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她喃喃道,「等这件事结束后,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是罗丹的声音——塔玛赶紧把枕头放回床上,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长髮:「当然,请进吧。」 英俊的中年诗人走进房间,眼睛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她的房间,面露微笑:「看来这次会议让您很不痛快。」 塔玛嘆了口气:「有那么明显吗?」 「您在神态上伪装得足够好了。」罗丹说,「但这张床上还有您砸东西留下的痕迹……我猜是枕头吧?下次如果把床单的褶皱也处理一下就更完美了。」 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对方语调中那种天生的幽默劲儿还是轻易化解了她的怒气:「下一次我会赢过你的。」 「我很期待。」罗丹朝她眨了眨眼睛,「不过很可惜,恐怕很难有下一次了。」他拨动了一下琴弦,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她初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那个年轻又风度翩翩的吟游诗人,「我很快就要离开蛾摩拉,前往迈锡尼。如果您有空的话,不妨送我一程?」 闻言,塔玛心头一颤,但她遏制住了自己的哽咽:「当然。」 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罗丹和她闲聊起来。 诗人就是这样,嘴里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趣事。他们先是聊到雷纳,因为他独居多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对女人没兴趣,所以那些想要谄媚他的人干脆送了一个男孩过去,吓得他光着屁股就从浴室里跑了出来,聊到安赫卡偷拔鹦鹉的尾巴做实验,从此后那只鹦鹉一见到她就会大叫「强盗!强盗!」,聊到亚萨最近写了一篇学术论文,以论证蜗牛是没有性别的,它们在交/配后双方都会怀孕,并表示自己会进一步探索其中的缘由…… 直到看见远处深红色的船帆时,塔玛才忍不住问道:「是猊下让您离开的吗?」 「是啊……还给了一笔丰厚的遣散金,大概是想让我在迈锡尼度过余生。」罗丹有些感慨,「这么一想,那些比我资歷更深,或与我同年的归栖者,好像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人世……也许猊下是希望我们这些剩下的人都能有一个善终吧。」 许多名字在塔玛脑海中闪过,她感到喉咙泛苦,但还是挤出一个微笑:「我会想念您的。」 「别露出这样叫人难过的表情嘛,王女殿下。」罗丹语气轻松地说道,「等我的诗歌在地中海声名远播的时候,您可以看着我的作品一解思念之情。」 「诗歌?」 「当然,否则您以为我的行囊里装的都是什么?」罗丹说,「我把这几年在蛾摩拉的手稿都带走了。有些事情自是不必多说——自古以来,本国人对伟大之人的赞颂永远是最无趣的,就像英雄王吉尔伽美什的史诗是巴比伦人写的一样,有关蛾摩拉女王最好的诗歌自然也不是住在蛾摩拉的诗人写的。」 她吃吃笑道:「我非常期待。」 「您也只能期待了,等我离开后,蛾摩拉最有趣的傢伙就变成安赫卡大人的那只鹦鹉了。」罗丹说,「听说您即将启程去西顿?」 「猊下希望由我去解决希兰的困境。」说到这里,塔玛不免有些沮丧,「我原本还无法理解猊下为何如此坚持……但现在我明白了,对其他人而言,我作为统治者的还远远不够。」 「当你的前任是整个黎凡特都从未有过的优秀君主时,难免会面临这样的窘境。」罗丹安慰道,「不必对自己太气馁,任谁在你的位置上,都不会做得比你更好了。」 等罗丹登上船后,塔玛问道:「您不想和猊下见最后一面吗?」 「当面说再见就太让人伤感了,殿下。」罗丹回以微笑,「两个人如果认识太久就会是这种结果,我还想面向海风潇洒地唱着歌呢,可不能沦落到在船舷上痛哭流涕……哪怕相隔很远,只要知道你们在远方过得很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第206章 「殿下?」帕提说, 「您是不是有点过于紧张了?」 塔玛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缰绳,不同于哥哥押沙龙,她并未继承大卫王在武技上的天赋,无法骑着快马在起伏的沙漠丘陵上如履平地:「这是我第一次亲自领兵……你应该知道的,帕提,我没法像猊下那样用弯刀砍下别人的头,我这辈子拿过最像兵器的东西是砖头和黄油刀。 」 「黄油刀也是刀。」帕提说, 「用它切开别人喉咙的感觉和切黄油也差不多。」 「帕提,你这样会让我以后很难面对黄油刀。」塔玛低声嘆气,「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这时本该留在城里,带领铁卫队为战争做准备的……」 第446页 「什么?」 「你忘了吗?」塔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们马上就要和索多玛开战了。」 虽然一提起这个名字,她就难免感到不快——索多玛已经晋升为了她第二讨厌的国家,仅次于宗教狂热时期的西顿。 「噢,是嘛……」帕提突兀地咳嗽了几声,神情似乎有些尴尬,「我不在也影响不了什么,猊下会统筹好一切的——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猊下更好的统帅吗?而且那不过是索多玛。」 她忍不住打趣:「还说我呢,你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啊?」 「你刚才差点咬舌头。」塔玛说, 「怎么了?帕提,你今天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 「我……」对方抓了抓头髮, 「我有点想我弟弟。」 「弟弟?」帕提有三个弟弟, 「亚萨?拉哈特?还是提克瓦?」 「当然是最小的那个,德雷说要带他去埃及转悠一圈,顺便体会一下在船上生活的感觉——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孩子今年才七岁。」帕提回头朝蛾摩拉的方向吐了吐舌头,「而且想拉哈特干什么?那傢伙平常除了骑骆驼拉货和躺在谷堆上睡大觉,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在约哈斯玛西亚夫妇的六个孩子里,除了年仅七岁的提克瓦,拉哈特确实是相对最清闲的那个。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他继承了家族最传统的贸易:运输和贩卖以农产品为主的大宗物品,捎带一些蛾摩拉特有的工艺品,商队规模不大,生意不好也不坏,过得平凡而充实。 真是难以想像,拉哈特年幼时是兄弟姐妹里最调皮的那个,如今却是他们之中生活最安稳的。 然而此刻听见拉哈特的名字,倒是让塔玛想起了另一件事。拉哈特和亚勒腓一样,都在西伦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他们都是西伦下一任继任者的有力候选。 但绿眼家族在蛾摩拉的恩宠已经过于耀眼——雷纳是九戒会一员,也是猊下明面上放在提尔的棋子,帕提是铁卫总长,为猊下统领着她光荣的陆上卫队,亚萨作为学府中颇有名望的学士,也算是安赫卡的心腹,耶米玛更是猊下最宠爱的艺术家,在永恆之殿留下了令整个黎凡特都为之惊艷的壁画《文明降诞》。 出于这样的考虑,拉哈特自然就被从候选人的名单上被删去了。 其实当时雷纳或帕提主动要求的话,拉哈特或许不会那么轻易t就被淘汰……不过,如果他们是那种会因为权势和财富而蠢蠢欲动的人,猊下可能也不会那么信赖他们吧。 虽然理智上说服了自己,但一想起这件事——尤其是亚勒腓是怎样一步步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塔玛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她不想在帕提面前表现得那么神经质,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过不久就要见到希兰了,不知道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吓一跳……」 xxx 临近入夜,埃斐接受了安赫卡的觐见——名义上如此,事实是这个不拘小节的女人就这么推门走了进来,好像她也住这儿似的。 「下次记得先敲门。」她叮嘱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安赫卡说,「你把被窝分我一半,让我在这里过夜,就不用担心什么敲不敲门的事了。」 「所以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讨论今晚想在哪里过夜?」 「怎么可能?」对方耸了耸肩,「听说塔玛已经出发去西顿了,所以我想和你谈一谈——你最近得好好安慰一下我们的小姑娘,她在会议上被坏东西气惨了。」 埃斐嘆息一声:「我知道,我已经阅览过会议记录了。」 「会议记录?那天议会书记员不是请假缺席吗?」 「名义上如此,那天她其实一直躲在幕后记录你们的对话。」她说,「我只是想观察一下,当我不在场,全程由塔玛主持会议时,其他人的态度是怎样的。」 「现在你知道了。」安赫卡撇了撇嘴,「见鬼,塔玛还特意拜託我保密呢……她认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好,不想让你对她失望。不过要我说,她没当场抡起椅子把亚勒腓的脑浆打出来,就已经很成功了。」 「亚勒腓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中,有人在背后支持他,所以他现在胆子很大。」埃斐说,「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只是对方的一颗弃子……不过亚勒腓尚在我们的掌控范围内,与其把他按下去,让对方去找新的内鬼,不如让他继续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活动。」 「……然后呢?」 「你指什么?」 「你心里清楚我在指什么。」安赫卡说,「除了商人和平民代表,这几次会议表现最烂的就是学府了,虽然我是院长,但我不会袒护他们。如果你有需要……我有办法让他们的身体逐渐虚弱到没办法再胜任任何工作的程度,而且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很失望?」 「羞耻——更像是这种感觉。」安赫卡耸耸肩,「如果你想处罚我,我也没有怨言。」 埃斐沉默片刻:「你知道,自蛾摩拉诞生以来,从未发生过战争,最多只是驱逐海盗,或者在过冬前处理一些山贼和强盗。无论是哪种情况,几乎都对生活在城内的人没有任何影响。」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我无意为那些学士辩护,也知道他们之中必定有人是受到金钱的腐化,我不是那种坚信追求智慧之人一定能摆脱物质享受的乐观主义者——不过,我相信他们这么做并非完全是因为钱。」 第447页 「不然是因为什么?他们爱上亚勒腓了?」安赫卡笑了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幽默捧场,「我都不知道那个秃脑袋有那么大的魅力。」 「因为他们真的相信这么做对蛾摩拉更好。」埃斐说,「如果脱离我们的个人感情,如果牺牲少数人的利益就可以让整个国家都避免战争的困扰,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确实谈不上有什么错。」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真的要去和索多玛王结婚,我就在你面前自尽——我的血会喷到你的横樑上,我发誓。」 「客观来说,人脖颈的气管边有颈动脉,所以喉咙被割开后血本来就会喷得很远,和是不是在我面前自尽无关。」 安赫卡幽幽地看着她:「猊下啊……」 「一些让气氛不那么沉闷的玩笑而已。」埃斐轻轻咳嗽两声,「言归正题。这只是我对他们想法的一种理解,即使他们会有这种想法本身是合理的,也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他们还不明白,靠别人施捨来的和平就像清晨的露水,轻易就会消弭无踪。」 对于那些学者们来说,国家安稳又富裕,他们可以平静地研究学术,似乎是再好不过的事——但事实是,一旦蛾摩拉在这件事上表现软弱,日后就会有无数个「索多玛」出现,同样的情况将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总而言之,不断选择绥靖的结果,就是到最后退无可退。」她说,「好在……」 话音未落,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还没等她有所回应,门外的人就闯了进来——是巴尔,神情惊惶,头髮乱糟糟的,鹅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以往憔悴得多。 「有火……」他气喘吁吁,每一下都很吃力,像是一条在海岸上搁浅了太久的鱼,「猊下……有火……」 「什么意思?」埃斐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是哪里着火了?」 巴尔的嘴唇翕动着,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咽喉。 俄而,他的身体忽然抖了抖,像是打了个寒战,又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埃斐看着他的瞳孔微缩,血就这样从他的眼眶和嘴角流淌而下,沿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海上……」他艰难地说道,「海上……着火了……」 每挤出一个字,就有更多的血从他的喉咙涌出来。埃斐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她将巴尔交给安赫卡:「照顾好他。」 安赫卡点了点头:「你呢?」 「我要去外环城看看。」埃斐喃喃,「我有种不祥的感觉,安赫卡……我感觉一切都糟透了。」 当她走出王宫时,夜幕彼端隐隐的火光和升腾的黑雾加强了那种预感。她甚至顾不及铁卫队,直接从他们手中抢了一匹马疾驰而去。 在城墙的哨塔上,埃斐眺望不远处的蛾摩拉港,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火海,火光将矮层的云晕染成晚霞的颜色,橙红色的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烧,贪婪吞噬着停驻在港口里的舰船,犹如葬礼上点燃的柴薪将棺柩燃为灰烬。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陆地,空气中满是尘烟,干燥而苦涩,被星火点燃的人们绝望地哭嚎和尖叫,像是一支支人形的火炬,有些人忍耐不住痛苦,跌跌撞撞地沖向大海,然而火焰并未熄灭,他们就这样被烧死在了海里。 战争开始了。 第207章 「高热,腹痛,尿液呈棕红色,下半身皮肤凹凸不平,能明显看到血丝状的血管……」埃斐看着医疗团队呈递的病例报告,心渐渐沉了下去,「急性溶血性贫血引起的肾衰竭和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基本可以确定燃烧物是白磷了。」 她的目光从安赫卡苍白的面庞滑过——期间她有片刻的犹豫,但最终还是挪开了视线,对方现在的状态一定糟透了,但眼下不是顾虑个人感情的时候,他们有许多尚未完成的工作——现在、马上,刻不容缓。 「巴尔,感觉好点了吗?」 「还好……」巴尔仰面躺在床上, 眼眶和喉咙里溢出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脸色依然惨澹。 起初, 安赫卡让他服用了多种魔药,但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效果, 直到蛾摩拉港的火势逐渐减小, 流血的症状才有所缓和。 埃斐猜他的状态应该和这片土地的情况挂钩——乐观点想,至少这意味着蛾摩拉的情况还没完全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她轻轻抚摸着巴尔的额头,很烫,即使对方的权能与太阳有关,这个温度对于他也太高了:「目前的局势对你而言或许有点难以负荷……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巴尔。」 「当然。」他虚弱地笑了一下, 「我可是蛾摩拉的守护神啊。」 「你能撑起一个结界吗?」她问, 「一个大到可以笼罩整个蛾摩拉的结界。」 「可以是可以,但那种大小没办法持续太久……」 「结界无需抵挡任何攻击, 只要防止白磷的燃烧物不污染农田即可。」埃斐回答,「另外,白磷燃烧后形成的磷蒸汽也具有毒性,不要让它影响到城内。」 「可是……这样没关系吗?」巴尔有点迟疑,「如果索多玛再使用那个叫白磷/弹的东西……」 「白t磷的性质过于活泼,要提取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然不知道索多玛是如何得到的,但应该不可能有太多储备。」她说,「何况,以索多玛王的脾性,如果还有留存的白磷/弹,在军队刚上岸就该使用了。」 第448页 「至少我可以防御一部分的攻击……」 「如果我们的铁卫队连一群临时被徵兵的农民都无法战胜,那蛾摩拉还是就此灭亡好了。」埃斐说,「尽可能保留你的力量,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但人们的生活依然要进行下去……巴尔,保护好我们的粮食,好吗?」 巴尔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等铁卫队护送巴尔前往宗教裁判所后——他的根基之地,在那里他能更好地发挥力量——埃斐又将视线落回了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安赫卡——安赫卡,该回神了。」 「诶?」对方满了半拍才缓过神,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啊……抱歉,我……」 「我知道你现在感觉很糟糕。」埃斐看着她,「但我需要你集中精力。」 「我很好,可以打倒一头牛。」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你肯定不会派我去打牛……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能联繫上西伦吗?」 「我给了他双面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等等,那边有回应!」 话音未落,镜面忽地泛起一阵白光,西伦的脸出现在了镜子中央:「安赫卡大人?」 「好小子,你还活着!」安赫卡似乎有点想喜极而泣,但最后按捺住了,「你这条幸运的老狗,最好也给我活着回来。」 「舰队的情况怎么样?」埃斐问道。 「猊下?幸好您平安无事。」西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依然眉头紧皱,「舰队的情况……坦诚说,很不乐观。我们至少失去了三分之二的舰船,活着的船员里也有不少人受伤,还有些船员最初症状不太明显,也接受了包扎和治疗,但情况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发严重,船上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短时间内不要返回港口,尽可能让船驶远,直到不会闻见类似大蒜的气味。」她叮嘱道,「白磷——也就是索多玛军队投掷的东西,在燃烧后产生的气体是有毒的,长期吸入会导致严重的唿吸道炎症和骨骼损伤。」 「寻找最近可以停驻的国家,如果有人被磷火烧伤,一定要尽快用清水沖洗,尽量避免让磷的粉末沿着血管流经身体的其他部位。磷能自行发光,你们可以暗处观察伤口,以便确认伤口上没有任何磷的粉末残留。」 「我明白了。」 「所以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安赫卡忍不住问,「有人看到索多玛军队投掷白磷/弹的过程了吗?是绑在箭矢上,还是用投石车?白磷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自燃,你们应该能看见空中划过许多道火流星。」 「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投掷任何东西……」西伦的语气中也带着困惑,「索多玛应该是把白磷集中储存在一艘旧船上,让几个死士负责把船开进蛾摩拉港,然后点燃船只,但因为一些意外,这艘船在运送中途就自己烧起来了,所以守夜的船员很快就发现有一艘橙黄色的火船在靠近。不过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了,虽然已经提前吹了疏散号角,那些航速较慢的舰船还是没能及时离港。」 这倒是解释了舰队没有被全部歼灭的原因……否则以白磷的破坏力和扩散的速度,能有船员能留下全尸都已经是万幸 「处理完伤员后,你们就前往埃及——不必请求法老派遣援军,补充必要的物资就够了,然后直接去袭击索多玛本土。」埃斐继续道,「索多玛军队这一次倾巢而出,城内没有留多少守卫,抵达后看看能否联繫仍在摩押地的归栖者,等成功攻占索多玛后,再回来与蛾摩拉汇合。」 「是。」西伦说,「也请留在本国作战的您务必小心。」 「最后……」埃斐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收敛了情绪,「若不出意外,你们在前往摩押地的路上,应该会有一些非索多玛所属的舰船出来拦截你们,注意他们的船帆和旗帜,及时向我汇报。」 双面镜暗下去了,安赫卡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你已经有头绪了?」 「什么?」 「那些舰船会来自哪个国家。」安赫卡说,「你看上去好像已经知道了。」 「具备这样的海上力量,又因为他国势力的入侵,导致舰队不得不从亚喀巴湾撤回,如今正有空搅局的国家……」埃斐低声道,「除了那个名字,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以色列?」安赫卡有些错愕,「可是……为什么?我们和他们又没有什么直接冲突,把他们从亚喀巴湾赶走的又不是蛾摩拉。」 「我有些猜想,但还不确定。」她说,「首先,我们基本可以排除索多玛王是靠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白磷,同时索多玛也没有任何获得蛾摩拉王宫情报的能力。 」 「哈,我还不如去相信某些地方的神圣母牛真能拉出金子作的屎,他连运送这些玩意儿都能把自己的船烧着。」 「那么势必有人为他们提供了这些白磷/弹。」埃斐轻轻用食指点击桌面,「虽然索多玛必定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但真的会有国家愿意把这样危险的武器卖给一个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暴戾本性的昏君吗?既然以色列拥有了提取白磷的技术——无论他们是怎么获得的,都该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但现实是,好像有某种念头驱使他们将支援索多玛打败蛾摩拉视作自己的第一使命,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将这个本该被列为最高机密的武器卖给一个性格极不稳定的国王。」 第449页 「这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安赫卡回忆道,「人们都说在锡安落成后,雅威的荣光霎时降临于上帝之所,现在想起来,很像是神明任命了自己的人间代行者——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么我似乎明白以色列为什么能获悉白磷的提取和储存方式了。」 「据说在远古时期,人间代行者并不罕见,神明经常将供奉自己国家的王命名为人间代行者,王代神明行使统治与支配的权力。不过自尼普尔被洪水摧毁,大气之神恩利尔的人间代行者尼普尔王惨死,外加神代断绝,这种情况就越来越少了……类似的情况可以参照埃及,但那种权能的赐予也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场战争背后的原因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安赫卡说,「也意味着敌人比我们预料的更加可怕。」 xxx 「陛下!」撒布德兴沖沖地向所罗门报告,「我们的线民传了情报回来,蛾摩拉的海上要塞已经悉数焚毁了!」 王的反应没有想像中那么愉快——事实上,他看起来神情恹恹,言语中流露出倦怠:「没有悉数焚毁,索多玛的船只在运输中途出了些问题,让一部分战舰和运输舰倖存了下来。」 王冷淡的态度浇灭了撒布德的热情,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所罗门疲倦地朝他笑了一下:「不必担心,我对索多玛王本来也没有多少期待……只是这段时间睡得不太好。」 撒布德轻声安慰:「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蛾摩拉自建国以来最受挫的时候了,愿这份捷报能令您安心一些。」 「如果要把希望寄托在索多玛身上,那可真是很难让人感到安心。」所罗门笑了起来,「你的消息来得太晚了——距离这份情报送到你手中,至少也过了三、四天吧?索多玛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虽说强弩这个词多少有点高估他们了。」 「把昂贵的白磷用如此浪费的方式耗完,结果连蛾摩拉最外层的城墙都没能攻破,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彻底运作起来了,哪怕索多玛的军队没有被当场歼灭,等蛾摩拉残余的舰队补充完物资,攻占他们的大本营,索多玛王日后恐怕只能当乞丐王了。」 尽管已经习惯了王总能知悉一切的事实,但撒布德仍好奇道:「您何必如此悲观?索多玛王在战场上也算威名赫赫,否则不会成为摩押地的一方霸主。」 「再疯的野猫又如何与母狮相t搏?」所罗门说,「倒也没必要抱怨,索多玛王的愚蠢亦是他被选中的原因之一,他也确实完成了预想中的结果……不过他的上限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剩下的工作就由以色列代劳吧。」 说罢,他将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展开,让羽毛笔吸饱了墨水:「让比拿雅来见我。另外,通知商人们,近期以色列的舰队基本不会开往红海,以防他们囤积太多导致粮食腐烂……」 撒布德看见所罗门的另一只手拿起剪刀,以为对方是想把灯芯剪亮一些,他正想表示自己可以代劳——然而,那把剪刀居然直直插进了所罗门的右手,从手背穿透到掌心,将他的手钉死在桌案上,鲜血随着墨水一同浸湿了羊皮纸,也淹没了他在纸上写下的字。 撒布德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尖叫——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所罗门的冷静,撒布德看着他的左手僵硬地松开剪刀,然后缓慢活动着手指,仿佛在确认那只手是否还属于自己,心里觉得这一幕简直荒诞至极。 等左手的指关节变得足够灵活后,所罗门才将剪刀从右手上拔下来,用魔术癒合了伤口。 撒布德完全不能理解对方为何能表现得这样漠然——当自己的右手被剪刀贯穿,当冰冷的尖刃刺破他的皮肤,穿透他的血肉和骨骼时,他连最轻微的抽气声都没有——任何人受到疼痛都该有反应,可是所罗门没有。如果不是那张羊皮纸上新鲜的血迹,还有脑海中残留的眩晕感,撒布德可能会以为那一幕只是自己幻觉。 片刻过后,他听见对方的嘆息:「真是让人不得清净。」 「陛下……?」他开口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没什么。」所罗门轻描淡写地回答,「一些阴魂不散的旧时光罢了。」 第208章 「你再走神的话, 我就偷偷往你的坐骑脚上扔小虫子,让它把你摔个倒栽葱。」 塔玛回过神,并且下意识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们已经数年没碰过面了, 看起来都比过去老了一点——或者说成熟了一点, 但相处时仍是过去的味道,尤其是希兰,很难想像他就是那个从以色列身上啃下了一大块血肉,让自己的舰队在红海上所向披靡的提尔王。 「如果我摔了个倒栽葱, 」她说, 「我就用马鞭抽你坐骑的屁股,让它把你甩进灌木丛里。」 「真恶毒。」希兰朝她吐舌头,然后放声大笑,「不过这样才对, 打起精神来嘛,你真该好好看看自己的脸, 像个苦瓜。」 「我……「她没能说完,剩余的话化作了嘆息。 营救希兰的过程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他们花费了数日才勉强摆脱了那堆烂摊子, 塔玛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 大概也只有希兰这个原教旨主义的乐天派还能提得起精神了。 「拜託,塔玛。」希兰说, 「你嘴里唿出的苦味都要让我哭泣了,再过一会儿, 我就会忍不住在提尔设立一个苦瓜节来纪念你。」 第450页 「我有点不安。」塔玛说, 「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说不准是什么。」 「我听说了蛾摩拉和索多玛之间的事。」希兰不置可否,「说实话,没什么好担心的,索多玛算什么东西——反过来说,如果蛾摩拉真的这么不堪一击,整个黎凡特哪轮得到索多玛来捡漏。」 「大殿下……我是说提尔的王上。」帕提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对着盟国的继承人这样光明正大地表达侵略的野心,会不会不太妥当?」 「会比有机会的话,我想当你们继承人名义上的父亲更不妥当吗?」 「……请恕我收回自己刚刚的话。」 「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了?」塔玛抱怨道,「总是让我回想起一些糟糕的记忆。」 「你是指有一天清晨发现我从红屋里出来,衣衫不……」 「在我后悔来西顿救你之前,求你闭嘴。」塔玛说,「太久没见,我都快忘记你是一个怎样的混蛋了。」 「别这样嘛,我还是很感激你来救我的。」希兰说,「虽然我也知道猊下是为了你,而不是我……对了,要不要我给你颁发一个荣誉徽章?做成胸针的样式,这样你回国的时候,整个蛾摩拉都会知道你是提尔王的大恩人——噢,不过徽章只能是镀金的。」 「你干脆抠门死好了。」塔玛斜了他一眼,「不过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很不正常。」 据希兰所说,他起初是收到了以亲王埃洛拉里奥为首的温和派递来的信函,请求他莅临西顿,成为他们的摄政王。 希兰对此并不怀疑,自从宗教狂热的破灭后,西顿的状况一直相当萎靡,埃洛拉里奥亲王又是猊下扶植的势力,除了奴隶贸易之外,在其他领域都与蛾摩拉有密切的经济往来。 从提尔的角度而言,西顿的象徵意义永远大于其实际利益,与蛾摩拉共治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但等他实际抵达后,发现情况有点出乎他的预料——先前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的西顿内部忽然陷入动盪,埃洛拉里奥亲王的政敌和神庙中的一部分祭祀指责他出卖了自己的国家,辜负了先王对他的期许……虽然希兰很怀疑这东西是否存在过,毕竟埃洛拉里奥当初可是亲手把对方送上了绞刑架,但分裂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不出两天,两派的关系就变得剑拔弩张,希兰起初有过调解他们之间关系的打算,但随着政治斗争不受控制地上升到了暗杀和武力冲突,他也从中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可惜当他想要离场时,整个西顿的局势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那群傢伙就差拿一个喇叭在我耳边大喊有人指使我们这么干了。」希兰说,「等你带着军队介入,一切看似要好起来的时候,埃洛拉里奥突然就那么死了——谁会相信那是个巧合?显然,那个人没打算要我的命,但要把我留在西顿,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对方能从这件事里获得什么好处罢了。」 「暂且不考虑对方能从哪里受益,仅仅考虑谁有理由盼望你受难——这样有什么头绪吗?」 「你真想知道?那可是一张很长的名单。」希兰耸了耸肩,「我那一堆除了添乱毫无意义的兄弟姐妹,一些欠着提尔外债的小国,一群跟我不对付的大臣……不过我猜他们会更盼望我死在西顿,而不是让我吃点苦头后被什么人顺利地救出来。坦诚说,若非知道猊下不会特意让你受苦,我都快以为西顿之旅是猊下给我设的局了。」 他忽地停住了,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剩下的嘛……哈,最好不是他,否则我真要冲去锡安往那傢伙的脸上狠狠来一拳。 」 「你每次都那么说,但从不付诸行动。」 「当然不能轻易这么干。」希兰说,「一定要出其不意,否则就看不到那张震惊又滑稽的脸了。」 对方脑海中想必浮现出了和她相同的名字——塔玛如此想道,可他们谁都没有真的说出口。 他们就这样在一片虚伪的祥和中返回了提尔,塔玛很想表现得更英凛一些,可惜她实在太累了,光是握紧缰绳就已经临近极限,她朝在街道两边簇拥着他们的民众微笑,但掩饰不住疲惫,心里只求希兰不要摆什么洗尘宴,她只想快点回到猊下身边,同时又惦念着希兰许诺的那枚勋章——倒不是她对这种空有其表的东西有什么迷恋,只是希望自己回到蛾摩拉的时候,能光明正大地把它扔在亚勒腓脸上,好让那张嘴不敢再口吐妄言。 虽然希兰允许她在王宫内不必下马,但多日来的颠簸还是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他们穿过花团锦簇的庭院和令人瞠目结舌的奢华宫殿(这在蛾摩拉是看不到的),身后有一大群僕从亦步亦趋,让塔玛感觉自己过去七年活得像是渔村里晒网的野丫头。 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是雷纳,多么熟悉的老面孔啊,但还没等她打招唿,对方便火急火燎地抢开口:「猊下有嘱咐您转达什么消息吗?」 「消息?」 「您果然还不知道。」雷纳嘆息一声,「蛾摩拉和索多玛之间的战争已经t打响了。」 闻言,塔玛感觉自己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代她开口的是希兰:「你现在的表情可不太好看……战况不乐观吗?」 「很难下判断。」雷纳回答,「但有消息说海上要塞已经覆灭了,而且蛾摩拉一直在守城,很难想像那位女王的作战方案会如此保守。」 第451页 「你说的是索多玛?那个索多玛?」希兰啧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我在梦里都不会见到的场景。」 「很遗憾,但事实的确如此。」雷纳说,「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以说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战争发生多久了?」 「将近一周。」 「猊下没有向你递话?她的小鸟们呢?」看到雷纳迟疑的神色,希兰的语气不免急躁起来,「拜託,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再想什么託词了,归栖者到底有没有传消息给你?」 雷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看到他的反应,塔玛脸色苍白,内心的恐惧几乎化为实体——她很少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她知道它很真实,就像火焰灼烧皮肤的痛楚一样真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我得回去!」 「你疯了!」希兰拽住她的手,「你现在回去干什么?就靠那几十个卫兵?你能不能顺利见到猊下都是个问题。难道要等你被索多玛军队抓住,当作俘虏逼猊下就范,你才肯后悔?给我两天时间,等我整顿好军队,我们就一起回去。」 那就来不及了——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尖叫道,等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放开我!希兰!」 「放开你,然后让你去发疯吗?」希兰恼火不已,「你非要逼我说出这些话?知道被索多玛抓住的结果是什么吗?能顺利落到索多玛王手里都算是你最好的结局了,那些傢伙会先把你大骑特骑,等他们心满意足地穿上裤子,就把你的喉咙一割,或者把你卖作奴隶……你真要让猊下见到这一幕吗?」 「王女殿下,我个人也不贊成你这么做。」雷纳说,「请冷静下来,您应该待在更安全的地方,比起现在出于一时冲动而回去,明显有更好的方式来处理眼下的问题。」 「放开我……你不明白,我必须……求你了,希兰……」她不知道如何向希兰解释这种感觉,甚至也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从小到大,塔玛从未这样任性过,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几乎有哭泣的冲动,只能无力地开口,「帕提,履行你作为铁卫队长的职责,护送我回到蛾摩拉。」 帕提点了点头,向前走来,塔玛稍微松了口气,尽管那种酸涩感依然在胸口蔓延,希兰则眯起眼睛——下一秒,周围所有的提尔守卫都拔出剑,将他们团团包围。 「帕提。」他沉声道,「看看你手里的灰眼1,蛾摩拉的七柄钢剑,每一柄都承载着荣耀,还记得猊下将它赐予你的时候说过什么,而你又承诺过什么吗?」 「我记得,大殿下。」帕提回答,「我将用它痛饮敌人之血,将用它捍卫法律与正义,将用它保卫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作为王女铁卫,我将竭尽全力守护我所侍奉之人的安全。」 塔玛只感觉后颈一痛,意识瞬间坠入黑暗之中。 第209章 将昏迷的塔玛安置好后,帕提收拾了行囊——说是「行囊」,其实只有一把剑,一个牛皮水囊和一匹马。希兰试图像挽留塔玛一样挽留她,但就像他那时未能劝住塔玛一样,他也没有留下帕提。 「和王女殿下不同,我是铁卫长,还有应尽的义务要去完成。」她说,「如果没有去西顿的话, 我此时本该在蛾摩拉指挥陆上卫队, 如今也只是回到本就属于我的位置上罢了。」 「你最好是。」希兰说,「如果你只是为了躲避塔玛的追杀,那就很逊了——当然,毫无疑问, 她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帕提很累,但还是笑了:「那您可得为我求情才行。」 「我会劝她不要在大殿杀你——去庭院里杀好了, 顺便埋掉,不要让血溅在我的香柏木柱子上。」 「那也不错。」帕提说, 「至少意味着我们又见面了,殿下。」 闻言,希兰收敛了笑容:「真的不打算留下?你连那几十个卫兵都没带走,光是你一个人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我说过,大殿下——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习惯了这么称唿您——我还有未尽的义务。」她回答, 「如您所说,蛾摩拉的七柄钢剑,每一把都承载着荣耀……能为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死,对于一个铁卫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帕提翻身上马,长剑系在腰带上,沉甸甸的,但这重量使她心安,古老的本能仍在她的体内流淌,这个强悍的民族永远知道怎么用敌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 父亲,母亲,请在诸神身边看着我吧……她在心里默念,我会像一个非利士人那样骄傲地走上战场。 「如果真的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离开前,希兰开口道,「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帕提想了一会儿:「请您转告王女殿下,若我没能活着回来,请将勋章和灰眼同我一起下葬,就像我的老师乌利亚那样。」 xxx 「情况怎么样?」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埃斐瞥了她一眼:「重要的那个。」 「好吧。」安赫卡撇撇嘴,似乎在为她没有回应自己的幽默而可惜,「好消息是,农田净化的成果还算不错,学府检测了十六个区域的土壤,其中十二个区域的磷酸已经回到了可以种植的水平——当然,那些尚未收割的农作物肯定没办法继续食用了,但如果战争能顺利结束,我们应该不会错过春种。」 第452页 虽然巴尔及时撑起了结界,但白磷的燃烧物早在大火未熄灭之时就随着热气和海风扩散开来,不仅波及了田地,还污染了附近的水源,结界只不过是阻止了情况的进一步恶化。 冬季的谷物显然只能白白浪费了……好在蛾摩拉的粮食存量还很乐观,埃斐当初是以遭遇灾害年,至少两个季度歉收为标准制定了存粮的国策,哪怕缺少一季的粮食,蛾摩拉百姓也可以继续生活。 反倒是和其他国家签订的那些粮草交易,恐怕很难及时履行了。哪怕他们最后反过来攻占了索多玛城,也不知道其中得到的好处,能不能抵过这数十笔违约金的亏损……其实她心里清楚,多半是不能的,索多玛连「弃之可惜」这四个字都算不上,但勉强补回来一点零头,总比纯粹的亏损要强。 埃斐嘆息一声,继续问道:「坏消息是?」 「巴尔最近使用力量过度,剩余区域的恢復工作可能要延迟一段时间。」安赫卡回答,「我见到他的时候,十次里至少有七次在流鼻血。」 「怎么会那么严重?」 「他又不是雅威那样的独一神,把自己钉在一个不怎么信仰神明的国家上,又没办法从其他迦南国家那里收到信仰,最终就会是这种结果。」安赫卡说,「真是疯狂的决定——可他若不是本体降临,蛾摩拉的农田至少会有数年无法耕作,即便他眷顾你也是如此。如果你真想补偿他,考虑给他那个破旧的神龛重新涂个色好了。」 埃斐抱有怀疑:「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吗?」 「没有,但他会很感动。」安赫卡耸了耸肩,「说真的,没必要那么困扰,如果他真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才下界的,就不会选择一个落魄的小农场了。」 短暂交谈过后,安赫卡便与她分别。虽然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但她们各自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处理。塔玛和帕提不在身边,一时又没有人能完全胜任她们的职务——至少意味着她和乌利亚、哈兰确实把他们的学生教得很好,埃斐有些苦中作乐地想道,可惜她们两人的工作暂时只能由她本人代劳了。 仔细想想,自从体制逐渐趋于完整,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忙碌了……「由奢入俭难」的确是一句至理名言,当她还在以色列为大卫效力时,这种生活几乎是她的常态,如今她却会时不时为此感到抱怨了。 埃斐离开皇宫,前往外环城,沿着楼梯盘旋而上,那天遮掩了整个夜幕的浓烟已t然消散,留下一地狼藉。要塞的加固工程已然结束,空气中还有硝烟和尘埃的味道,投石车屹立在城墙上,像是一个又一个瘦长的人影,向海岸眺望,曾经灰蓝色的海水被灰烬染成了黑色,舰船的残骸漂浮在海面上,有些被冲上了岸,和那些被磷化物毒死的海鱼一起被风干。 最初几天,百姓们陷入恐慌,任凭学者们好说歹说,也听不进一句劝导,哪怕粮食还有剩余,也经常有人趁铁卫队不注意,偷跑到烧毁的蛾摩拉港上收集死鱼作粮食,每天都有病患因为中毒而被送入救济院,埃斐不得不出台严格的惩罚制度,以免增加不必要的医疗负担。 检查完仓库和投石车后,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离开城墙,就被匆忙的信使叫住了。 「猊下。」男孩气喘吁吁,看上去不过八、九岁,也许更小,可能是在蛾摩拉出生的,「大人们已经到场了,拉结尔女士请求您尽快过去。」 她点了点头。这场战争的走向和她预料的并未相差多少,整个国家在初期有过一阵混乱,突如其来的战争让许多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未能正常发挥自己的能力——自建国以来,蛾摩拉一直是黎凡特最安全的国家,向来牢固的心理防线被陡然打破,让那些习惯了和平的人瞬间被推至崩溃边缘。 但经过数日的调整,蛾摩拉已经逐渐适应了当下的局势,这座国家机器也重新开始运作起来,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应该会越来越顺利。 索多玛从以色列那里採购了大量战车,但蛾摩拉高踞坚城,没必要与对方正面冲突。而且据她观察,索多玛的后勤支援堪称灾难,士兵们的粮草时常供给不上,导致索多玛军队不得不经常分出一些小队去劫掠附近的村庄和路过的商队,有时甚至连附近盘踞的山贼团伙都不放过——在杀人放火这件事上,他们表现出了如圣人般众生平等的态度。 连士兵都得化身强盗才能勉强养活自己,就更不必提那些战马了,战车在战场上虽然强悍,但如果没有马来拉动,也不过是一堆漂亮点的破铜烂铁。等西伦带领舰船抵达索多玛,索多玛军队的心气和状态也应该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蛾摩拉就可以转守为攻,两面夹击彻底歼灭索多玛军队…… 可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埃斐强迫自己将那些悲观的想法抛之脑后——无论她心里有多少忧虑,都不该在她的臣民面前表现出来。 蛾摩拉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学府为蛾摩拉提供了大量有能力的年轻人,但他们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温室中度过,面对战争的风暴难免有些软弱,为此她必须表现出强硬的一面,逼迫他们成长。 相对于不确定战争是否会发生时的焦灼和不安,等战火彻底燃起,两个国家再无妥协的余地后,那些原本摇摆不定,在内心深处偏向绥靖的代表也坚定了立场。虽然塔玛、帕提和西伦不在国内,但议会下院的整体氛围比战争前倒是有所好转。 第453页 「……所以我们处置了两个抬高货价的商会,并降低了他们在蛾摩拉银行的信用评价,以防这种特意囤积货物以谋取暴利的恶行继续下去。剩下的部分,亚勒腓大人应该会在他的报告中陈述。」 「很好。」她记得这个叫埃尔妲的女孩,曾经以289张汇票的数票速度打破了蛾摩拉银行的记录,当时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三年过去,她已经是塔玛信赖的副手,有资格在塔玛离开时代她参加会议,「亚勒腓,你这边怎么看?」 他当然不敢有任何意见——看着对方脸上战战兢兢的笑容,她的心里已经不会掀起任何一丝波澜,亚勒腓心里应该也知道,战争结束之后,自己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猊下。」对方勉强地回答,「他们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发战争财,我也为他们感到羞耻。」 「最好如此。」事实上,埃斐已经决定事后以叛国罪的名义将他送上宗教裁判所,但没必要让他现在就知道,她还需要他做点实事,「我希望你能更严格地管理商会势力范围的各项事宜,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应该明白自己的职责。」 亚勒腓讪讪道:「当然,当然……」 然后是亚萨的报告,虽然安赫卡还在宫内,但她近期被她安排去处理农务相关的事宜,医疗队的工作暂时由他处理。埃斐一直很看好他,也知道他心中爱慕塔玛,可惜绿眼家族在蛾摩拉已经受到太多眷顾,她也只好将他从王婿的名单上划去了。 「我们已经找到了能够治疗磷中毒的魔药配方,外敷和内服同样有效——尤其是外敷,效果是最显着的,很好地阻止了磷化物中毒导致的伤口溃烂。」亚萨说,「不过内服药目前只能治癒那些吸入了磷蒸汽,有轻微咽炎症状的病患,证明药物在患者体内并不能很好地被吸收,关于该如何缓解重度磷中毒患者的病情,医疗队目前有以下几个方案……」 一阵嘈杂的声响打断了亚萨的报告。 最关键的地方被打断了,让安赫卡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外面没有人回应,噪音变得更加清晰了,这次他们听到了兵戈相撞的锵锵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哭嚎,血的腥气和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从门的缝隙里渗了进来。 「怎么回事?」有代表颤抖地问道,「那些惨叫声是什么?」 是敌人攻进来了……埃斐发现她没有想像中那么惊惶,她知道命运的脚步已经逼近,它在嗅寻她身上血的气味,或许很久以前它就这么做了。 她刚站起身,安赫卡便拽住了她。 「你在干什么?别做傻事!」她暴躁地说道,「你连弯刀都没有带,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快点躲起来,我们从窗户走,我的工房还能…… 」 「待在这里。」埃斐平静地打断了她,目光缓慢地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亚勒腓,「你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待在这里别动,他们要的是我。」 她擦干了安赫卡眼角溢出的泪水:「如果你还惦记我们的情谊,就代我照顾好塔玛。」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在这紧要关头,她的话语还有决定一切的力量。她在一片死寂中离开了座位,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感觉腹肚勐地一痛——埃斐低下头,一支箭没入了她的身体,然后是第二支箭、第三支…先是在她的胸口,接着是肩膀、腿、膝盖…… 起初很疼,但随着伤口越来越多,疼痛也随之消弭了,变成了某种粘稠、潮湿的温暖。 她的右眼也被箭矢穿透了,只好勉强睁着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或许是失血过多,让她的大脑迟钝了一些,缓了片刻,她才想起那是比拿雅,约押死后,他成为了以色列的将军。他的神情比想像中更加震惊,可能没料到她会是第一个出来的人。 她闻见空气中刺鼻的气味,知道她派遣去看守地下通道的铁卫全部死在了燃烧的白磷/弹中。那条她留给塔玛撤离的求生之道,如今变成了燃烧着橙黄色火焰的棺木。 因为喉咙肿痛得厉害,埃斐忍不住咳嗽起来,越来越多的血淌到地上。她的眼珠上翻,看着上空不断蔓延的黑色浓烟,忽然感觉格外难过。她想起了乌利亚,她将他葬在那里,愿他的灵魂长久保护着暗道的秘密,可现在敌人从他的坟墓前踩过,在他面前焚毁了他的国家。 第210章 塔玛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的她又瘦又小——奶妈说,那是从母亲肚子里带出来的毛病,註定了她的身体不会太健康——而且脚步轻盈,像猫儿一样,现在她也努力这么做,但不如曾经那般容易了。 醒来之后,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确认最后一个看顾她的僕从离开之后,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令她胆战心惊,好在这点声响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她找回了自己的靴子,确认藏在里侧的匕首还在——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自然也没有人把它收走。 她既t没有去找帕提,也没有去找任何一个铁卫。塔玛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帮她,只会任由希兰把她软禁起来(在蛾摩拉的时候,他们可没有那么听他的话) ,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塔玛从未来过提尔王宫,这里的构造令她感到困惑,更不用说还要躲避夜晚巡逻的卫兵了。于是她只好隐蔽在角落,在一名宫仆路过时用偷袭了对方。宫仆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因为身体颤抖得太厉害,塔玛得非常小心地控制匕首,才不至于让刀刃划开她的皮肤。 第454页 「带我去马厩。」她低声威胁道, 「挑最偏僻的那条路去,如果在路上撞见了别人,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女孩恐惧的啜泣令她羞愧——天知道,塔玛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这几天她也有过不少出格的举动,再多出一件也无妨。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曾经用石头从背后砸死了一个男人……情况不可能比那时更糟了,不是吗? 趁着卫兵换岗的时间,塔玛裹挟着宫仆离开王宫,顺利抵达了马厩。 她很快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匹马,枣红色的毛髮即使在夜晚也能轻易辨认,她故意将女孩推搡到栅栏上,看到对方的袖子被划破,她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但还是努力用这辈子最兇狠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割了这条喜欢说闲言碎语的舌头,明白了吗?」 对方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这是一句无力的威胁,但用来恐吓一个小姑娘已经足够了。 塔玛没有急着骑马,毕竟她还没有离开提尔的城内。她牵着缰绳,贴着墙慢慢前行,虽然对提尔的地形不熟悉,但塔玛知道提尔最近在模仿蛾摩拉的星型要塞改造城墙,增加了不少新的防御性建筑。 猊下曾说过,西顿沦为提尔的禁脔只是时间问题,唯一的区别是和平过渡还是武力统一。塔玛不知道西顿的未来究竟如何,但提尔显然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 谨慎地避开巡视卫兵的夜灯后,她果然找到了一个未完工的箭塔。穿过零落的木架后,她站在提尔的城墙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哥哥从以色列出发,第一次奔赴蛾摩拉的时候,是否也有和她同样的心情。 塔玛翻身上马,挥动缰绳,夜晚的沙漠如此静谧,唯有孤独的马蹄声永不停歇,她感受着拂面而过的晚风,第一次如此想念自己的家。 xxx 「以色列就打算给我这个?」 比拿雅回过神,努力想找回自己恭敬的态度,但在索多玛王面前,这实在太难了:「索多玛的王啊,吾王已经如您所要求的那样提供了援助,也帮助您顺利攻占了蛾摩拉,不知您还有何不满?」 「我跟你们说过什么?要活的女王!」索多玛王冷笑,「看看你给了我什么烂东西,不仅是个死人,而且还满身箭孔。怎么,怕我的老二找不到洞吗?搞得我连操她尸体的兴致都没了。」 他的言语令比拿雅感到噁心,但没必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和对方起冲突,他听着索多玛王叫来士兵:「来人,把她扒光,涂上焦油,然后挂到城门上去,如果蛾摩拉的小王女再不出来,她的母亲就只好与火共舞了。」 「何必如此冒犯死者?」比拿雅忍不住开口,「无论如何,她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王。」 「她是一个女人,女人本就不应该为王。」索多玛王对此不置可否,「如果她当初愿意张开双腿迎接我,与我亲热,如今还能享受金钱、美酒和珠宝——可她傲慢地拒绝了,自以为足以匹配这尊贵的地位,如今却沦为了亡国之君。」他瞥了一眼被盖在白布下的尸体,嗤笑道,「她若是有所不满,尽管反抗好了。 」 他的神情如此自满,仿佛他全凭自己的力量攻占了这座城市——然而他的战车和武器都是从以色列赊帐买下的,他的士兵饿得只能去劫掠山贼,或者与马抢食,他多日来的战果只有在第一天趁夜偷袭时烧掉的那几百艘舰船,从那之后就再未伤过蛾摩拉分毫,如果不是以色列派兵从暗道潜入蛾摩拉王宫,他的军队连在附近几公里内扎营都做不到。 比拿雅从不质疑所罗门的命令,可看到这一幕时,他不免怀疑命运所做的昏聩决定,哪怕蛾摩拉的覆灭是主钦定的结局,又为何要让那位贤明之人败在这样一个傢伙手下?简直荒谬至极。 好在按照王的计划,索多玛很快也将面临它的末日,他无需再忍耐这个傢伙太久。 一攻破城门,索多玛的军队就开始在城里烧杀抢掠。地位高一些的僱佣兵率先闯进黎凡特银行,在金币的海洋里喝了个烂醉,有的人冲进宗教裁判所,将里面的审判官全部拖到外面斩首(没有在审判所里杀人,这也许是他们对神的最后一丝尊重),然后释放了监狱里的所有犯人。地位低一些的士兵则去抢夺农民的家畜和粮食,他们将老人和男人按在化粪池里淹死,侵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一些年幼的男孩也没能逃脱魔爪。 比拿雅毫不怀疑,那些没能被分配到女人和男孩的低等士兵,也许连羊和狗都会强/暴。 索多玛人唯独对永恆之殿里的东西没有兴趣,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放过它……最终,这座雄伟的殿堂被浇上焦油,付之一炬。 蛾摩拉自建国以来不过数年,作为一个国家来说相当年轻,而它的陨落却是如此之快。若非比拿雅见证了它的诞生和灭亡,几乎都要以为那座曾经被誉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不过是世人的一场梦。 他知道王不会留下蛾摩拉——以色列离它太远,这么做最后只会便宜提尔,但看着这座昔日恢弘壮丽的城市在一群强盗手中化为焦土,即使是这世上最冷酷的人也会为之心碎吧……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愁绪:「比拿雅大人,我们抓到了一个漏网的铁卫。」 比拿雅回过头,见他的部下拖着一个女人过来,她浑身都是血,每被往前挪一寸,地上的血痕便延长一寸。她的头髮看起来乱糟糟的,因为血和汗而结成一缕一缕,看不清脸,但应该很年轻。女人瞎了一只眼睛,但剩下的那只好似野兽之眸,满是戾气。 第455页 无疑,她受了重伤,但凭藉比拿雅多年征战的经验,他知道对方身上的血大多是别人的。 「这疯女人杀了我们几十个人,母熊也不过如此了。」士兵抱怨道,「请您看看她胸口的雄狮勋章,这女人好像很有身份,也许她会知道王女的下落。 」 尽管他这么说,比拿雅的目光依然先落在了她的剑上:「一柄钢剑……你可是蛾摩拉的铁卫总长帕提?」 对方不回答,他便继续道:「你的国家遭受战火时,我并未看到你。」 「那时我不在蛾摩拉。」她哑声回答,「否则就不会有这场对话了,因为我的手里会提着你的脑袋。」 他阻止了一旁想要呵斥她的部下:「蛾摩拉女王已死。」 她闷哼一声,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 「你侍奉的君主死了,你效忠的国家也覆灭了。」比拿雅说,「你很有能力,若你愿意交出剑,向以色列宣誓忠诚,相信王会宽恕你的罪过。」 「以色列?」对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她而言似乎有点难以理解,「哈……原来是以色列……哈哈,居然是以色列……」她嘶声力竭地大笑,笑声里又夹杂着哽咽,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在她脸上流下两道浑浊的泪痕,「为什么是你……小殿下,为什么那个背后的人偏偏是你?」 「王会惦念你们旧时的情谊。」他说,「交出剑,你就还有一条生路。」 对方沖他露出一个暴戾的笑容,她咧开嘴时,比拿雅能看到她齿缝间凝固的血块:「好啊,带我去见他——好好看看我是怎么送你的君主去冥府的,哈哈!当然,我会对你们慈悲一点,当我把你们的脑袋插在尖刺上时,我允许你挨着你的王,这样你就可以一辈子守着他,看着他在地狱之火里焚烧!哈哈哈哈!」 比拿雅摇了摇头,她甚至连伪装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和她的老师乌利亚一样,如果没有善于谋略的高贵之人庇佑,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沦为宫廷阴谋的t牺牲品。 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看轻别人,若没有王的谆谆教导,他并不比这个女人聪明多少。 「据说你是乌利亚将军的学生。」他说,「蛾摩拉有七柄钢剑,每一把都有自己的名字,你老师的剑名为守誓,你的剑叫什么?」 「灰眼。」 他打量着她那只瞎了的眼睛:「好吧,帕提阁下。你未能守护你的王,也未能守护你的国家,若蛾摩拉的王女还活着,说明你也抛下了王的继承人。作为蛾摩拉七柄钢剑的主人之一,你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但我能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在死前重拾荣耀的机会。」 她朝他吐口水,但比拿雅并不在意。他将她带去一座侥倖未被焚毁的宫殿,索多玛王让人在那里用篱笆做了一个简陋的围栏,把王宫饲养的战犬关在里面,让士兵站在篱笆外对它们射箭,以此取乐。 索多玛王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觉得这个丑女人可以抵消你的罪过,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他对此充耳不闻:「此人名为帕提,乃蛾摩拉女王生前亲自任命的铁卫总长。」 「我对什么狗屁铁卫没兴趣,除非她知道王女在哪里。」 「您自从攻破城门后,在杀敌一事上尚无建树。」比拿雅说,「相信比起差点被自爆的魔女殃及而亡的记录,在与铁卫总长一对一的较量中大获全胜更像是一位以勇武闻名的王应有的功绩。」 听到他的话,索多玛王明显有些恼羞成怒,但也确实起了兴趣——没能亲手捉拿女王,想要对魔女施暴时又差点被炸死的经歷,让这位一向自视甚高的暴君相当挫败,急需一个找回自尊的机会:「可她是一个女人……战胜一个女人有什么光彩的?」 「不必让史官注意那些细枝末节。」他暗中观察索多玛王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意动,只缺临门一脚,「他们只需知道,您光明正大地打败了蛾摩拉的铁卫总长即可。」 「很好!」索多玛王放声大笑,「看来犹太人里也不尽是些讨人嫌的傢伙。」 当索多玛王去取战锤时,帕提盯着他:「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你的老师乌利亚曾有恩于我。」比拿雅说,「何况,我只是把你带到机会面前,你得亲手抓住它。」 他让士兵将剑还给她。 「索多玛王虽然残暴又刚愎自用,但他的武技绝非等闲。哪怕你侥倖占据上风,若不能一击致命,他的护卫也有可能在他陷入危险时出手阻拦。」他对她说, 「机会只有一次,若索多玛王杀了你,则是你死,他活;你杀了索多玛王,他死,你也得死,但至少你死前带走了另一条命。 」 帕提接过剑,神情肃穆,在走进围栏前,他听见对方低声喃喃,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我发誓,我将用它痛饮敌人之血,将用它捍卫法律与正义,将用它保卫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直到她翻身越过围栏,比拿雅才注意到她走路跛行,右脚似乎受了重伤,这似乎让她获胜的可能性更渺茫了,但比拿雅看着她镇静的神情,丝毫不为周围下流的口哨和辱骂声所动摇,知道这场胜负的走向还不到明了的时候。 第456页 从口音判断,她应该是一个非利士人,身形也比一般女人高许多,但在黑熊般高大的索多玛王面前,她就像那些死去的战犬一样无力。 索多玛王穿着重甲,他的战锤平常人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拿起,可他用单手即能挥舞,还能空出一只手拿盾,而帕提只穿着寻常衣物,连一件皮甲都没有,她双手紧握钢剑,手臂上尚未干涸的血沿着她的剑刃往下滴。 战局最初也确实体现出了他们之间的差距。索多玛王挥舞铁锤,每往前走一步,周围就激起一阵尘埃,犹如一座移动的巨山,塔玛连招架的能力也没有,只能疲于躲闪——无论她平常是否以矫健着称,那只跛脚都不可能支撑她灵活闪避了。 「只会逃跑吗?」索多玛王嘲弄她,「蛾摩拉女王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允许女人像男人这样穿裤子、拿剑,因为她们除了像狗一样逃窜,半点用处都没有。」 帕提没有回答,在周围越来越嘈杂的起闹声中,她找到机会,闪避到索多玛王的视觉死角,刺出一剑,但可能受到了单眼的影响,这一剑砍在了盔甲上,索多玛王转身重重锤向她的剑刃,「铛」的一声——钢剑未断,但几乎要从她的手中脱出。 她急速后退,才勉强避开了索多玛王的第二击。 局势对她很不利,不过比拿雅注意到,她一直有注意控制自己的位置,防止被索多玛王逼到死角,他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乌利亚教导的痕迹。 赢吧,年轻的战士,他在心里默念,不要堕你老师的威名。 仿佛听到了他的祷告,帕提忽然旋身挥剑,她的左肩毫不避讳地与索多玛王的铁锤撞在了一起——剎那间,血色的雾气蔓延开来,比拿雅几乎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乍看之下,她近乎一半的身体都被击碎了,血肉模煳,即使他久经沙场,见识过许多血腥的场景,眼前的一幕依然令他震惊不已。 可帕提没有死,也没有停下——仿佛有某种更崇高的意志不允许这具身体止步于此,她举起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那柄剑最终刺进了索多玛王的咽喉,从他的后颈刺出,她将剑柄拧了拧,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也洗刷了钢灰色的剑身。 索多玛王眼珠上翻,白色的泡沫混合着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的身体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巨山倒塌了,四周尘埃飞扬。帕提的身体也摇晃起来,然而她将剑插进土地,让自己勉力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终究没有彻底倒下。 她就这样停止了唿吸。 第211章 虽然对希兰抱有怨念, 但塔玛没有忽视他的告诫。若她在战火区被索多玛俘获,只会给猊下带去额外的麻烦,所以她避开了正门和蛾摩拉港, 绕道去了安息墓园。 刚抵达目的地,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草地上有被人粗暴践踏过的痕迹,脚印很多,而且很乱。显然,有一支军队在这里搜寻过什么,也许是索多玛的士兵在翻找陪葬品。 塔玛心中不安,特意去检查了乌利亚的墓,幸好墓碑附近的草坪相对平整,也没有近期被挖掘过的迹象,这让她松了口气,庆幸于故人没有受到这场战争的惊扰。 她走进祈祷间,转动墙上的蜡烛,石棺门甫一打开,就有一股古怪的气味扑面而来,不復塔玛记忆中的陈腐、潮湿,像是被霉虫蛀过的缎子——不,不再是那种味道了,闻起来像是大蒜,又像是烧焦了的木头,伴随着烟尘吸入肺叶,让她的喉咙如火燎般蛰痛。 塔玛知道祈祷间哪里放了打火石, 但她担心这气味和沼气一样, 遇火就会燃烧爆炸,只好摸黑走了进去, 好在这条暗道她至少走过几十次,对于里面的构造早已熟记于心,即使没有光照也能顺利前行。 越是走向暗道深处,那股气味就越强烈,痛楚像是剧毒一样侵蚀着五脏六腑,她的眼睛也被这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熏得肿痛起来。因为没有光线,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逐渐模煳,直到在墙上摸到熟悉的浮雕纹路,才终于松了口气。 门锁开着(不知为何),使她不必在黑暗中摸索开关,她推开门,苍白的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塔玛感到疲惫不堪,还是强忍着晕眩的失重感,把眼泪擦干,然而眼前的景象几乎抽去了她的所有力气—— 记忆中矗立着宫殿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片废墟,过去碧草如茵的庭院(巴尔曾带着她、希兰和耶底底亚在这里种下了王宫的第一棵树),已经化作了焦土,为了方便灌溉而留下的沟渠被鲜血填满,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死去的人,有些被割开了喉咙,有些五脏六腑全淌在外面,衣服被血水和屎尿浸湿,还有些几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大火吃掉了他们的脸、手和脚,只剩下了一个黄色、覆盖着一层硬皮的肉茧,被一层风干了的淋巴液包裹着。乌鸦和肉蝇围着他们腐烂的尸体打转,伺机而动。 战t犬大多是被剑和长矛刺穿的,死去的铁卫都被扒走了鳞甲,赤条条地躺在地上,黑色的眼珠看着白色的太阳,人的脑袋对着狗的脑袋。 她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朝红屋的方向走去。空气中瀰漫着粪便、血肉与烈火的气味——毫无疑问,他们都已经死了,但塔玛耳边不断响起他们的呻/吟,他们尖叫和哭嚎,声音里充满了仇恨,从四面八方袭涌而来,围挤着她,推搡着她。 第457页 塔玛浑身颤抖着,想要痛哭,却发现肺腑已经干涸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等到看见只剩下残骸的红屋,才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挤出一点力竭的哽咽。 如果不是时光无法倒流,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三岁,回到了猊下带着他们跟随绿眼商队,在比布鲁斯遗址暂歇的日子。那时的比布鲁斯也如眼前这般,但他们决定在这里住下,先是建了农场,然后是城镇,最后造就了一个国家……结果许多年过去,这片土地终究还是变回了一片废墟。 农场……对了,农场! 塔玛剧烈地喘着气,强迫自己重新站起来,找到了那个古老的地窖。酒窖上方是王宫储存谷物的仓库,里面已经被索多玛军队翻得一团乱,但地窖的入口依然安稳地沉睡在发霉的地毯下,她启动机关,听到陌生而熟悉的开锁声,孩提时的记忆突然击中了她,让她的鼻子酸涩起来。 因为长久未被使用,地窖里满是灰尘和蛛网,她咳嗽了几声,走到了那副「丰收神的恩赐」前,朝着挂画后的隧道里喊道:「猊下……猊下,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是塔玛,您还好吗?」 隧道的另一端没有回应,这也许意味着暗室里并没有人……但塔玛不肯甘心,她挪开挂画,小心翼翼地爬进隧道——这是为年幼时的他们设计的,对于身体抽条后的她有点狭窄。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尽管进来之前她就有所准备,但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心里还是格外失望。 虽然没能遇见猊下,但塔玛在这里找到了几个牛皮袋,里面放着一种特制馕饼,通过特殊的方式抽干了水分,又干又硬,并不好吃,但能存放很久,对于那些常年奔波于海上的船员而言是非常好的存粮。几个小的袋子里放着金币和银币,全部刻着提尔的纹样。 皮袋下压着一封信,信封被蜡封住了,里面的信纸因受潮有些发软,但字迹仍清晰可见,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猊下的字。 「塔玛……」 光是看到这两个字,塔玛就几乎要落下眼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刻你心中一定充满了迷茫与痛苦,我真希望这时能陪伴在你身边,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抱歉,请原谅我这个糟糕的母亲。 你应该发现了我准备的钱和食物,食物是你被迫藏在这里时要用到的,但离开时只需要带走一小部分,想办法乘船去迈锡尼找罗丹,你应该记得他住在哪里。 不要去提尔投奔希兰,他是一个好的朋友,但他首先是提尔的国王,不要赌他以后能不能顶住大贵族们和商人行会的压力,人总要为未来做好最坏的打算,你要一直记住这句话。 不用强迫自己復兴国家,也不要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花费在復仇上,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地度过余生。 答应我,让时光带走你的悲伤,在迈锡尼城,你要做一个快乐的女孩。 」 读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过去,塔玛才慢慢地止住眼泪,然而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视野一直模煳不清,让她几乎分辨不出泪水有没有被擦干。她胡乱抹了抹脸,按照猊下的嘱咐将钱和一部分粮食带上。 可能是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塔玛离开时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士兵——应该说,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活人,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座曾经被誉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连海风吹过罅隙的声响听起来都像是啜泣。 也许时间确实在轮迴,不知道当初的比布鲁斯人看着自己残破的国家时是怎样的心情。 塔玛嘆息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悲伤和疲惫,她感觉唿吸变得愈发困难,浑身隐隐作痛,她撩起袖子,发现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是暗道里那股气味导致的吗?还是灰尘引发的过敏……不管怎么说,得尽快找一个医生才行,但在离开前,至少要再看一看这座城市……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走到蛾摩拉的城门前——沉重却美丽的青铜门。索多玛烧毁了蛾摩拉的建筑,劫掠了城里的所有财富,却没能毁了这座大门。塔玛抬头仰望门上的浮雕,希望能将这一幕永远留存于心中,关于女王和她的猎犬,她的王座和桂冠,还有巴尔…… 她渴望遇见巴尔,但没能见到他的踪影……可他是神明,不是吗?他不会死的,无论对方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消失,她都希望对方安然无恙。 正当塔玛恍惚之际,城门上方一个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先她以为那是一面破碎的旗帜,但当她靠近之后,黑影在视野中渐渐具化成了人的身躯。 她越往前走,那具身躯就越清晰,她看见对方浑身赤/裸,发青的皮肤暴露在外,看见对方长长的黑髮,看见对方身上密集的箭孔,几乎把整个身体弄得支离破碎,她看到对方的脸,被/干涸了的血覆盖着,只露出发灰的眼珠和苍白的嘴唇…… 不……不……不…… 「猊下……?」她颤抖着开口,「这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城门上的人看着她,似乎在和她说话,你知道那就是我,这不是梦,塔玛,我们谁都没有睡着,你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痛苦地、绝望地倒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尘土飘进她的嘴里,但她毫不在意,指甲因为抠进地里而渗出鲜血,她也浑然不觉,只有泪水不停地落下,融进泥土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第458页 「太晚了。」她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你来得太晚了。」 塔玛抬起头——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黑色长髮,琥珀色的眼睛,面容与她印象中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不太像,但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也不在乎她要说什么……她只想去死,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你还有一个愿望尚未实现。」对方说,「虽然局面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好转了,但承诺就是承诺,承诺应该被履行。」 塔玛感到迷茫:「愿望……?」 「是的,只要在我能实现的范围内,只要你能支付足够的代价。」女人说,「这个愿望曾经属于你的母亲埃斐,但她选择将许愿的权力转移给你。」 她的心跳加速:「那么……我、我想復活猊下……」 然而女人摇了摇头:「她的灵魂并非诞生自这个世界,如今她与阿赖耶的契约已断,很快就要回到她的起源之地,没有人能把她带回来。」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那么蛾摩拉呢?可以把蛾摩拉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可以。」女人看着她,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但你已经一无所有,无法支付达成这个愿望所需要的代价。」 闻言,塔玛惨澹地笑了一声,然后勐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她看着鲜血没入泥土,忽然有一种这片大地在蚕食她的错觉。 「我想知道真相。」她嘶哑地说道,「索多玛究竟是怎么打败蛾摩拉的?」 「他们得到了以色列援助的战车和白磷/弹。」女人回答,「通过千里眼,所罗门王获悉了提纯和储存白磷的办法,并将它卖给了索多玛。索多玛用它烧毁了蛾摩拉的舰船,但至此之后未能有突破,于是所罗门遣将军比拿雅带领军队送来新的白磷/弹,烧死了守在暗道中的铁卫,并且通过暗道潜入王宫内部,他们本想活捉她,却没料到她会第一个从会议厅里出来,导致她被乱箭射中而亡。」 「所罗门……」她的肺叶抽痛,「为什么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所罗门是大卫王献给神的礼物,自诞生之时就被赋予了能看到过去t与未来的眼睛,註定会成为雅威的人间代行者,将雅威的恩惠带回以色列。」女人说,「在作为耶底底亚存在时,人类的感情使他失去了这项能力,当作为人的机能被收回后,这双眼睛被重新启动,他是雅威在地上的影子,他用雅威的眼注视这个世界,他的口只为转达雅威的意志,他代雅威治理着它的人民,犹如牧犬管理着羊群。」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蛾摩拉又有什么关系?蛾摩拉离以色列很远,也从未和以色列产生过矛盾,将以色列的舰船从红海赶走的也不是我们,为什么他们恨蛾摩拉胜过提尔?」 「因为这是她的国家。」 「……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回答。」 「你的抚养者埃斐并不仅仅有这一个身份。」女人继续道,「在千年之前,她曾是乌鲁克的大贤者缇克曼努,辅佐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建造了哀悼之塔,致使天国崩塌,神代断绝,开启了人类文明的时代,你所认识的埃斐是她的转世,尽管已经忘却了前尘,但她的使命从未变过。」 「你的意思是……」塔玛艰难地开口,「猊下所在的一方想要继续推进神代断绝,而雅威想要将神的权威带回人间,所以他们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是这个意思吗?」 「是。」 「那为什么雅威要把所罗门送到猊下身边抚养?」 「那无关乎它的意愿,是大卫王的决定,他希望所罗门对她产生感情,拒绝雅威为他安排的结局。」 「可是猊下死了。」 「是的,他失败了。」女人无悲无喜地回答,「很显然,人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没有选择权的,我认为这是人类在对抗神代的过程中需要认识到的一点,如果这场抗争还有后续的话。」 「所以……」她的心彻底冷却了,「所罗门密谋了这一切。」 「是,他的眼睛能令他洞悉一切。」女人说,「归栖者很好,但无法与那双眼睛抗衡。」 「他帮索多玛王抓住了雅雷俄珥金和哈兰,让他们被索多玛王杀死?」 「是。」 「他让军队践踏了乌利亚的安息之地,放任弓箭手杀死了猊下?」 「是。」 「他知道他们会扒下她的衣服,让她毫无尊严地挂在城墙上?」 「是。」 听到这里,塔玛甚至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有一种冷静的疯狂,每笑一声,就有更多的血从她的喉咙里涌出。 「我是不是快死了?」她问。 女人点了点头:「你刚刚在地下通道里吸入了太多白磷燃烧产生的气体。」 塔玛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恐惧:「你究竟是谁?」 「塔尼特。」 「塔尼特……」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你,那个被西顿供奉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回应人们的要求。他们供奉代价,我便实现愿望,仅此而已。」 视野中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暗,某种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流淌而下,不似眼泪般咸腥而滚烫。塔玛感觉喉咙泛痒,忍不住低头呕吐起来,黑色的黏液不停从她的眼睛和嘴里溢出,像是被稀释了的泥水,散发出死亡的苦涩和腥臭。 第459页 「我给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值那么一点钱,也许你只能实现一部分,我不在乎。」仇恨勉强支撑着她的意识,「我诅咒他,诅咒所罗门和他该死的神!我诅咒今天蛾摩拉遭遇的一切,有朝一日都会报应在它的子民身上!」 「他们毁了蛾摩拉人的家,所以他们也会无家可归,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像水蛭一样靠吸食其他国家的血为生,他们以血为生,所以终将付出血的代价。蛾摩拉人受到的折磨,他们只会遭受更多,蛾摩拉人受到的痛苦,会在他们身上百倍偿还!」 「还有所罗门——那个骯脏的、下贱的狗杂种,雅威以为他会为它带来荣耀,但以色列终将在他的手里分崩离析。我会杀了你,所罗门,倾尽我的一切!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当你春风得意之时,我会割开你的喉咙,让你的血溅在你的王座上!」 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她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追上了她,疼痛慢慢褪去了,她的胃里升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猊下并不是她的母亲,但哥哥说过,猊下曾亲自为母亲接生,虽然日后她知道了婴儿并不是一出生就能睁开眼睛,但她依然坚信猊下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塔尼特对她撒了谎,她知道猊下是不会离开的,她很快就会见到她,只要静静地等待……一直等待下去…… 第212章 听到部下的报告时, 希兰几乎要被他们的无能气笑了。 「我对你们找了多远,怎么找的半点兴趣都没有。」他说,「一个此前从未来过提尔王宫的人,居然能从我的卫兵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熘走——这种场面究竟有多可笑,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如果找不到她,你们也没必要回来了,如果她死了,你们就一起去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他们胆怯的样子只让希兰感到厌烦, 也许他当初就不该让帕提离开,否则现在也不至于连一个可靠的帮手都没有。 但希兰再恼火,也不会把责任全部归咎于他们,他更责怪自己,恨自己离开了蛾摩拉太久,几乎忘了对方在那副温柔的皮囊下究竟是一个多么大胆的傢伙— —过去他称之为「胆识」 ,现在他决定改口为「在奇怪的地方执拗到让人怒火中烧的驴脾气」。 「都滚下去吧。」他说,「下一次你们汇报工作的时候, 我只想听到结果。」 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无头苍蝇一样的搜寻,更不用说不断从蛾摩拉传来的噩耗。据说王宫内部似乎发生了一场大火,因为战争的关系,没有人敢靠近那一带,但升腾而起的黑烟几乎遮蔽了蛾摩拉上方的天空,令人无法忽视。 有人说索多玛王抓住了女王,砍下了她的脑袋插在尖刺上, 有人说他先奸/污了她, 然后把她给了自己的部下,还有人说索多玛人把她吊在城门上, 强迫她看他们处决俘虏,甚至还有一模一样的传言版本,只是故事的主角变成了王女…… 各种或真或假的谣言,让希兰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气血攻心渐渐变为了麻木,他已经受够了整天被这些流言蜚语包围……提尔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蛾摩拉的战况究竟如何,很快就能一见分晓了。 「提尔的王。」 希兰顿了一下,内心为自己没能察觉到有人靠近而讶异。他抬起头,一个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但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是这个房间里的幽灵。 她很漂亮,黑头髮,琥珀眼睛,五官里有一种异国风情,不过希兰不在乎,他小半辈子都在跟一群漂亮的人一起生活。客观来说,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是漂亮王子,可是他死了,第二名是他的妹妹,鬼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希望她不要像她哥哥那样随便死在什么很远的地方,因为他还要揍她一顿。 「谁送你来的?」他温和地问道,虽然他心里其实很生气——尤其当他想到某个蠢蛋部下认为送一个女人来到他眼前,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他就更生气了,「我会砍掉他的头,让你在去冥府的路上也能有个伴。」 「你需要去见她。」对方说,「她诞下了一对双子,血与火,血的孩子属于你。」 如果她的头髮再乱一点,就非常像一个疯子了:「你究竟在说什么?」 「她的诅咒,她的愿望……」她说,「全部都实现了,意味着一切还没有结束。」 疯言疯语……希兰想道。 尽管如此,他的心跳不自然地加快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风吹过,将所有门窗都关了起来,似是某种不祥之兆。那个幽灵般的女人眨眼间消失无踪,她的影子却在地面不断蔓延。 他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眼睁睁地看着暗影吞噬了整个房间。 在坠入黑暗之前,希兰听见了一个人的嘆息,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那声嘆息让他很难过。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浮动着香甜的气息。他回到了那天晚上,雨声从窗户的缝隙间渗进来,他将她t的裙子往上推,她先是阻止,很严厉,但最后同意了。 那天很冷——大概吧,毕竟下着雨,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对方皮肤上散发的温暖,记得自己如何抚摸她、撩拨她,使她为他尖叫(罕见的失态,但他为此很自豪)。快乐结束后,他躺在她身边,并不急着入睡,可她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睑上,声音轻如晚风:「睡吧,希兰……」 第460页 于是他在梦中睡着了,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大雨已经结束,河道被烈火烤干,地面上布满了裂痕。 他见到一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脖子以上空无一物,身体却依然在动,和他记忆中那些被砍掉了脑袋后血流喷涌的人不一样,男人的血流得淅淅沥沥,好似红色的眼泪,他没有脑袋,但似乎在抱头痛哭,没有嘴巴,但希兰听到了他的哀鸣。 不知为何,这样怪诞的景象,在他心中没有掀起半分恐惧。 他问:「你是谁?」 「一个失败者。」对方哀求道,「请不要伤到我的头髮。」 「可你连脑袋也没有。」 「是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愁,「我想念她,还有我的小妹……她以前最喜欢给我和小妹梳头。」 话音刚落,男人忽地消失了,好似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然而他脚下的血泊仍在不停扩大,像河水一样潺潺流向远方,似乎在为他指引道路。 他沿着鲜血的河流不断前行,在尽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巴尔?」 他震惊于对方此时的模样——曾经灿金的秀髮变得干枯而苍白,澄澈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翳,对方缓慢地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便有黑色的瘴气从他的唇齿间渗出。 「希兰?」对方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温暖人心了,「你还活着?真好。」 他想要触碰对方,却只是穿过一团雾气:「怎么会……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火。」 「火?」他感到困惑,「什么火?是什么人的名字吗?还是兇手的某种象徵?」 「到处都是火……」巴尔喃喃,「火在海上燃烧……还有从地底涌现的火……沙帕什告诉了我的,可我什么也没能阻止……希兰,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没用?」 「我怎么才能帮你?」他为对方的话感到难过,「要做什么才能把你变回来?」 「回不来了,希兰,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巴尔说,「带着我最后的光走吧,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你的故事还将继续。」他握住他的手,在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巴尔的手化作金色的光粒,沁入他的皮肤,「记住,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说罢,巴尔也消失了,在他手中留下了一块雕刻着眼睛纹样的石头——太阳之眼,希兰记得它,在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当事人和证人必须将手放在太阳之眼上,承诺自己的话语绝无虚假,若他们吐露谎言,就会被太阳之眼灼伤。 希兰继续向前,这一次的旅程格外漫长,梦中的时间不会流失,但他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瀰漫起了大雾,让他辨别不清方向。 一只小狗从迷雾中走了出来,脖子上套着项圈,牵绳的另一头被它叼在嘴里。最古怪的是,它身上插着很多箭,伤口不再流血,附近的皮肉已经腐烂发白,但对方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像一只无忧无虑地幼犬那样嗅寻他的鞋子,沖他摇尾巴。 希兰伸手从它嘴里取出绳子,小狗便带着他向前走,就好像牵着它的人是个瞎子(尽管也相差无几了)。他们走过漂浮着黑色船骸的海岸,走过滚烫而干涸的焦土,走过一片长满杂草的墓园,走过焦黑色的残垣断壁…… 他以为自己会抵达蛾摩拉,但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农场——和那座宏伟的城市相比,它是多么简陋啊,可一看到它,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倦鸟归巢的平静。 绳子不知何时断了,脑袋上插着箭的小狗跑去追逐蝴蝶,跑进灌木丛里倏忽不见。 「希兰。」 他回过头,看到了塔玛,和巴尔一样,她身上散发出奇怪的黑色瘴气,像是被一场由内而外的大火所烧伤,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下次见面时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但看见对方憔悴的微笑,那些怒火霎时变得不值一提。 「塔玛……」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握起来像是死人的手,「你生病了吗?」 「希兰。」塔玛说,「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随着岁月回溯,他好像也变回了年幼时那个爱流眼泪的小男孩,「见到你好,我就……我就很开心,塔玛。」 塔玛仍微笑着,目光却开始涣散,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向了遥远的过去。随后,她的皮肤开始变得潮湿、柔软,逐渐失去了形体,好像一个漂亮的陶俑倒退回了陶泥时的模样。 「希兰,过去从未消逝。」她说,「它甚至从未过去1。」 她就这样在他眼前融化了,褪去人形,留下一滩黑色的泥水,和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希兰如有所感,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时,那个诡秘的异国女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究竟是谁?」他问。 「塔尼特。」女人回答。 「那个让西顿陷入疯狂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平等地回应人们的愿望。」塔尼特说,「你得到了巴尔剩余的力量,已经成为半神,作为得到馈赠的代价,你需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抚养长大。」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这么做。」他沉默片刻,「这孩子……是塔玛的吗?」 第461页 「是她的……延续……」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可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须臾便弥散在风中,希兰有种预感,这个梦快要结束了,「命运的双子……一个将……索取鲜血,才能平復……痛苦……一个将延续……火种……她将重铸……王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瘦又小,正恬静地酣睡,手里紧紧握着一颗红色的种子:「既然你说双子,那还有一个孩子呢?」 塔尼特没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颗种子,吞咽下去,希兰看着她将手放在小腹上,仿佛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 「陛下……陛下……?」 希兰慢慢醒了过来,虽然眼睛已经睁开了,但他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真正缓过神。 「陛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然而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潮湿的布料吸附在皮肤上,黏腻而冰凉,像是死人的皮肤,「让人把浴池里的水准备好,我要沐浴。」 「是。」他的僕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个孩子……」 希兰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依然维持着梦中那个握着东西的姿势,但手中并不是红色的种子,而是刻着太阳之眼的石头。 他怔怔地看着这孩子,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知道塔玛已经死了:「这是……提尔的王女,我的孩子。」 第213章 「观测所,表示异议。」盖提亚脑海里的声音说,「据观测,伪神塔尼特带走了海上要塞剩余的舰船,意欲在西地中海建立起新的帝国。王应该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去在意一个死人。」 「管制塔,附议。塔尼特的组成术式未明,且自身意志模煳,具有高度不稳定性, 极有可能诞生规划之外的偏差。」 「窥觉星,对王的决定表示贊同。王为胜利所付出的代价仍在持续,如果王的机能未能恢復正常,作为人理修正式的吾等,也将无法继续探究人理的课题。」 盖提亚已经厌倦了同伴们的争论。魔神柱是所罗门为了推进人理正确进化而编织的术式,但这种意见上的分歧似乎也证明了一件事——身为「全能者」的所罗门,其造物并未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全能。如果人理修正式是完美的,魔神柱们对同一课题的观测与理解应该在整体上趋向一致,仅在可预计偏差内存在差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部出现了意见截然不同的多种阵营。 事实上,自从所罗门因违t反规则受到惩罚,机能陷入紊乱后,盖提亚对于「全能者」的定义也产生了怀疑。 蛾摩拉毁灭, 女王惨死后,所罗门的灵魂和躯壳的排斥反应进一步加重, 时常出现意识与身体反馈完全撕裂的情况, 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作为人间代行者的机能也会受到影响。 在他看来,如果所罗门引导的未来是正义且正确的,且世上所有的问题都有与之对应的最优解,那么对方根本不该让自己面临如此两难的境地——人类是不完全的族群,所以他们在发展文明的阶段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作为试错的成本,而神的使者拥有洞察过去与未来的权能,为何还是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呢? 不过,作为魔神柱的主导意识,他还是出面平復了争论:「王的机能无法正常运作,就无法引领人类走向正确的命运,主的恩惠便不能重返人间,吾等应将修復王的身体机能为第一要务。除了回收女王外,吾等还需切断巴尔与迦南人的联繫,防止它的力量继续流向提尔王希兰。」 「提尔王已成为半神。」生命院·斯伯纳克说,「一个继承了伪神力量的国王坐拥整个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毫无疑问,会对以色列和王产生威胁。」 「以目前的情况,再度掀起战争是不明智的。」他说,「以色列不曾正式介入战争,但并非没有任何损失。」 如果说战车买卖还算是赚到了钱,那么向索多玛提供白磷就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烂帐。 以色列需要索多玛去攻打蛾摩拉,但穷尽索多玛的财力,也不可能担负得起那么一大笔费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定金基本等于以色列能得到的所有报酬,外加他们为了在海上支援索多玛放弃了部分红海贸易线的利润…… 距离那场来得太快——同时也结束得太快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日,但仅仅是走到城门口,盖提亚就能感受到那种颓败而哀伤的气息。在这片废墟之上,再热烈的阳光都显得惨澹,每块石头下的罅隙里都藏着亡者凄凉的啜泣声,和老鼠啃食焦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最终成为了数以万计蛾摩拉人的坟墓。 他抬起头,看向城门上那个轻微晃动的黑影:「就是她吗?」 肉眼观察,那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当然,确实也已经死了,不过盖提亚还是感觉一股失望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见到比这更好的,而不是一具略微肿胀的尸体和两颗浑浊发灰的眼珠。所罗门以她为概念创造了他——然而盖提亚确信,曾经使这具身躯美丽而崇高的东西,已经随着这座城市一併被葬送了。 「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生命院·斯伯纳克回答,「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 第462页 「同意,这是可以避免的,没必要进行额外的修復。」 盖提亚用魔术切断了绳索,让尸体缓慢降落。她身上的焦油已经风干,以正常人死后的腐化速度来看,只有这种程度的肿胀已经堪称奇蹟了,不知道是阿赖耶在创造这具躯壳时使用了特殊的方式,还是巴尔溢散的一部分能量延缓了尸体的腐烂。 他将披风盖在她的身体上,隔着布料,那种冰凉的触感仍然清晰。 盖提亚看着她布满了尸斑和伤口的身躯,心里有一种古怪的念头,他将布料往下挪了一点,她的胸脯——本该柔软的地方,是母亲用来哺育孩子的地方,如今也变得冷而僵硬了,他靠近她,试着像孩子吮吸母乳那样做,但只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盖提亚想,这个女人大概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无意义的行为。」窥觉星·亚蒙说,「从你的思维中检测到了不符合术式构成的异常反应,确认王的机能紊乱是否对你造成了影响,盖提亚。」 「没什么。」他喃喃自语,「看来不穿衣服的时候,女王和娼妓也没什么两样。」 xxx 毗兰已经被宰相撒布德召见过三次了,但每次秘密谈话结束,她都感觉头皮发麻。 一周前,她被上面调去了一处别院——「侍奉一位特别的女士」,撒布德大人是这么说的,而她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王评价她「老实、勤恳,且善于保守秘密」。 毗兰当时既为王的称赞而高兴,又为这话语中隐晦的含义而略感惶恐。 虽然对方语焉不详,但毗兰确信这位身居别院的女士其实是王的情妇,因为她曾多次见到所罗门王在这里留宿——事实上,几乎是每个夜晚,第二天早晨才会离开。 她不知道王为什么要隐藏她的存在,但这位女士的异常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她从不外出(也不需要外出),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毗兰把水递到她嘴边,她就喝水,把食物给她,对她说请用,她就吃东西,洗漱时也乖乖任人摆弄,如果不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庭院,视线随着太阳位置而挪动,好像看得到东西,但如果有蝴蝶从她眼前飞过,又或者有蜜蜂在她附近打转,她也没有反应,与瞎子无异。 就这样过去了一周,她从未见过对方说话,也不知道她侍奉的对象叫什么名字。王不允许任何人晚上留在别院,所以这位女士在床笫间是否也如此沉默,就不得而知了。 毗兰回到别院,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虽然她喜欢院子里宜人的景致,但一迈进这里,她就感觉太阳的温度被吸走了,苍白的光照让整个院子看起来像是褪去了颜色,仿佛已经被世界遗忘。她不晓得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除了王殿和锡安,这里几乎是所罗门王平日最眷顾的地方了。 她推开门——没有事先问候,反正那位女士也不在意(她不在意任何事)。和料想中一样,对方正坐在窗边凝视外面的风景,偶尔有肉蝇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有时候,毗兰甚至会怀疑她其实已经死了……不过也只是想想,对方有唿吸,有温度,而且无论如何,她的身体至少能动,哪怕是死气沉沉地动。 毗兰将她带到梳妆檯前,曾经她还会先开口请示,但现在已经轻车熟路了,知道只要牵着她,她就会跟着走。毗兰拿起梳子,慢慢打理那头乌黑的长髮,王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所以她每次都会尽可能将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诚然,女士很美,但毗兰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魅力能使王神魂颠倒,连新婚不久的法老之女都抛之脑后。 恍惚间,毗兰听见了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等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除了负责对方的衣食住行外,撒布德大人交代给她了两个任务:保守别院的秘密,以及确保蓝宝石项鍊系在这位女士的脖子上……然而它现在掉在了珠宝盒里,她本想摘下那条金项鍊,却不小心解开了蓝宝石项鍊的链扣。 「非、非常抱歉,女士……」 她慌忙地想要把它拿起来,却发现细链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锈,与此同时,女士的脸庞忽然灰败起来,脖子附近的皮肤浮现出大片紫红色的瘢痕。毗兰被这种景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冷静。」 竟然是王——她连门被推开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更遑论他的脚步声了。 所罗门王平静地朝她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取走了蓝宝石项鍊,走到女士身后,将项鍊戴了回去。 「你戴着它真美。」所罗门王轻轻抚摸女士的面颊,「答应我,别让它离开你。」 女士没有任何反应,幸好王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侧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神情并不严厉,甚至显得有些亲昵,仿佛是在对熟识的朋友说话:「不要对别人提起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王的神态犹如春风拂面,但毗兰只感到害怕,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回应时唇齿打颤。 「帮她沐浴吧。」王低声道,「另外,把她的指甲修剪一下,她不喜欢它们留得太长。」 毗兰慌乱地点着头,等她心惊胆战地走回梳妆檯时,发现那些紫红色的瘢痕已然消失,女士的脸上又有了血色,项鍊上的锈迹也不t见了。 第463页 第214章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邪恶?」埃斐并没有理会,但盖提亚还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是主创造了它们吗又或是已有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所孕育的谬误?即使主没有创造恶,若主认为它们是应该被厌弃的,为何又要允许它们存在?」 埃斐仍没有反应, 復活之术使这具躯壳重新焕发生机,她的伤口癒合了,皮肤有了温度,能够从食物中摄取能量……但也仅止于此了。所罗门决定用创造魔神柱的方法修復她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错误——事实一再证明, 即使他的眼睛已能窥视对方命运的轨迹, 也无法很好地应对与她有关的问题。 盖提亚的目光落到她的肩膀上,曾经的箭伤已经痊癒,但留下了狰狞的疤痕,昭示着復活之术并未完全成功。 对所罗门而言,这算是一个阴差阳错但也令人满意的结果,他需要一服安慰剂来平息旧时光留在身体里的痛苦与怒火,同时还能让「安慰剂」本身不那么危险……但对于他,这种结果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一切使生命鲜活而耀眼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还在苟延残喘的空壳,这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呢? 「附议。」生命院·斯伯纳克说, 「这样的復活之术是失败的,将生命的价值取走,而徒留生命本身,无疑是一种丑陋的结果,王不应该为此满意。 」 「否定。」废弃孔·安杜马利乌士驳斥道, 「让主此生最大的敌人彻底復活,本身就是极其愚蠢的想法。王为熄灭灰烬付出了代价, 若又要为了弥补代价而復燃灰烬,只会陷入无谓的恶性循环。一些短暂的牺牲是为了更长远的未来。」 「这些短暂的牺牲使女王的躯壳仍在日益崩坏。」生命院·斯伯纳克指出,「魔术可以修復腐烂的躯壳,但无法阻止这种恶化,再多的魔力也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如果情况持续恶化下去,恐怕在等到更长远的未来前,这具躯壳就会先行湮灭。」 「或许将她做成魔术人偶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生前本就不朽,作为素体的资质只会更好。」 「否定。」生命院·斯伯纳克说,「身体的意识是遵循本能的,不会对没有灵魂气息的东西产生反应。否则王根本无需花费心思復活女王,正是因为知道虚假之物无法轻易骗过本能,王才做出了如此判断。」 听到这里,盖提亚忍不住开口:「难道现在的她不是虚假之物吗?」 不是抱怨,也不是恼怒,他是真心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然而他的同伴谁都没有回答,哪怕是斯伯纳克。 近段时间,他似乎一直被这种期待落空的沮丧感包围,他对埃斐失望,对所罗门失望,对其他魔神柱失望,甚至对造物主失望。有许多疑问在他心头悬而未解,但无人能为他解答。命运只留给了他一个对什么都回以微笑的王,一个除了活着一无所有的女人,一群总在争论不休的同伴。 「现在只能期盼王能在她的各项机能彻底坏死前让她诞下子嗣,看看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否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其他魔神柱还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如果失败了,我们依然需要这个孩子作为修復或重新建立与女王联结的媒介。」 「但女王的子宫一直没有胎动。」废弃孔·安杜马利乌士说,「遵循自然法则制造生命是被动的,王应该试着重新启用古老的魔法……」 盖提亚受够了这个话题,决定不去在意同伴们说了什么。他握住埃斐的手,她的手掌柔软而温热,失去了生前那层薄茧,变成了真正的、养尊处优之人的手,这让他感觉自己距离真实的她更遥远了。 他逼迫自己将那种感觉抛之脑后,就像他把同伴们的喋喋不休抛之脑后一样:「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主,想要使自己的造物美好无瑕,那么在创造它的同时,我也将提供给他们与之相匹配的物质和精神养料,而不是任由他们在这个善恶未明的世界中自我放逐……你觉得呢?」 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景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说话啊……」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在哀求她,「为什么不回答我?」 「盖提亚。」他的一位同伴提醒道,「你应该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 是啊,她死了——耶底底亚也死了,许多所谓死了的人至今仍在持续不断地影响着活人的世界,也许生或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有些东西直到死后方才开始展现它的威力,也许……也许…… 也许就像所罗门说的一样,那些阴魂不散的旧时光。 「嘿,魔术王的宠物,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盖提亚微微一怔,他确定这不是任何一个同伴的声音——古怪的是,他似乎也是唯一听到了这个声音的人。 「你是谁?」他在心中问道。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对方说,「现在这位客人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比方说,带着你的触手朋友们里离这间院子远一点,给女王和她的客人留些私人空间。」 他对此不置可否:「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唔……」对方似乎陷入了苦恼,「因为大哥哥我会给你的主人带来一些大麻烦?」 就在这时,观测所·佛钮司提示道:「魔术工房附近检测到了陌生的玛那波动。」 盖提亚比它感知得更加清晰,但在回应之前,他的本能已经先行一步,屏蔽了其他魔神柱的感知功能——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他心里清楚,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种做法辩驳——是了,虚假之物无法轻易骗过本能,虚假的理由也是如此。 第464页 「是吗?」他平静地回答,「那就去看一看吧。」 xxx 走过石板地时,梅林感觉那些石头在烤他的脚。 「你真该看看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他吐了吐舌头,感觉把行头全部穿上的自己像个老傻瓜,不过在看到摩根时——现在该称她为「埃斐」了,他还是很快打起了精神,隔着观景窗沖她热情地打招唿,「 dydh da 1 ~猊下,看到未来的老朋友有没有感觉很亲切?」 对方纹丝不动——显然,无论是盛夏的暑气,还是眼前这位莫名其妙的魔术师,都没能令她困扰。不过梅林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淡,自顾自地走进她的房间,给了她一个贴面吻:「我也想念你。」 说罢,他又握住她搭在窗台上的手,自娱自乐地捏着她的手指:「我们真应该一起拍张照片然后发给亚瑟……啊哈,骗他说我们在海边度假怎么样?用来解释你为什么晒黑了……还有头髮,让我们想想用什么理由来解释你的头髮……」 事实上,不光是肤色和发色……她的眼睛也变得更幽暗了,仿佛蕴藏着某种鬼魅的力量,再强烈的光照在那双漆黑的眼珠里都黯淡起来。就像这座别院,景色宜人,但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难免显得暮气沉沉。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真是糟透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好,但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梅林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如果在不列颠,她早该用眼神警告他了。虽然对方此刻展现出了罕见的温顺,但他并未感到愉快。 他低声道:「跟我一起离开吧,猊下。这个时代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的未来属于狮心堡的至高王座,而不是这个狭小的院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的子民正等待着他们的女王。」 梅林引导她站起来,她没有抵抗,沉默地顺着他右手施力的方向前行——但仅仅迈出一步,他就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阵冷风忽地拂过庭院,树梢簌簌作响,鲜红的法阵在他脚下乍现,犹如熊熊烈火,霎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可真是……」梅林沉沉地喘了口气,将舌根的血腥味咽了回去,「不愧是鼎盛时期的魔术王,真是强大到让人烦躁啊……」 要在这个时代亲自带走她,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没有受到邀请就擅自登堂入室,还要带走别人的妻子。」门外的所罗门面露微笑,「梦魔都是这么没有教养的生物吗?」 「真有脸说啊,雅威的牧羊犬。」看来回到现代后, t又有新的理由去嘲弄某位医生了,「你以为这种虚假的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有些鸟儿… …笼子是关不住的。」他的目光最终回到埃斐身上,喃喃自语,「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心里其实知道,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2。」 所罗门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将埃斐的手从他手中抽走。 「本体不在这里吗……真可惜,看来没办法杀掉你了。」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对方依然戴着那副仿佛已经嵌在他脸上的慈悲微笑,「再见了,梦魔。」 法阵的红光愈发刺眼,梅林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时代的联繫正在被切断,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的舌根泌出某种苦涩而黏稠的东西,尝起来有血的味道。 真是糟糕透顶。 梅林再一次确认了——他果然不喜欢这个时代。和这里相比,连沉闷潮湿的不列颠雨季都显得那么温情脉脉。 「我真的很喜欢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胜券在握的笑容。」他说,「因为当他们笑不出来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故事开始有趣起来了。」 ……………… 希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冷汗淋漓了。 自从蛾摩拉覆灭后,他一直噩梦连连。他梦见陷入火海的城市,梦见人们的尖叫和哭嚎,梦见巴尔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中徘徊,好似迷了路的幽灵,梦见如蜡烛般融化的塔玛,脸上流下黑色的蜡泪……他梦见过许多和蛾摩拉有关的人和物,但还是第一次梦见猊下。 可梦中的猊下为什么会和所罗门在一起? 据他所知,自从耶底底亚以这个名字登基为王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过联繫。不同于提尔,蛾摩拉和以色列连贸易往来都少得可怜,几乎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希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猊下皮肤的温度……如此真实。 纯粹的臆想会有这种真实感吗? 他想要起身,但那个梦吸走了他全部的气力,让他只能像一条搁浅了的鱼那样倒在床上。 夕阳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房间,希兰看着被染成深红的床帏,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个鲜红的法阵——他不知道法阵有什么用,但能隐隐感觉到其中不祥的意味。 看来他得亲自去一趟以色列了。 第215章 在走进王殿前, 希兰收敛了神情中的哀愁,捡回了记忆中没心没肺的笑容——他擅长这个,如果他能做到表里如一, 如今大抵就不会如此困扰了。 希兰做好了准备,但当他真正在王座前见到故人的面庞,记忆霎时如潮水般袭来,猊下、塔玛、耶底底亚、红屋,他们的农场……他感觉自己轻易就被击溃了,好在那个笑容还没有彻底垮掉,他拥抱了对方,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将苦涩咽了回去。 第465页 「看看你。」希兰说,「笑得像个傻瓜,结了婚的男人都是这样吗?」 如果我是你,就会因为自己的狗嘴吐不出象牙而羞愧地把舌头切掉……如果是耶底底亚的话,一定会这么回答。 希兰期待着这一幕,可惜所罗门只是笑了笑,那种符合传闻中「圣明贤君」形象的端庄微笑:「许久不见。」 他的反应让希兰感到陌生。虽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提尔和以色列一直保持着合作——好的,也有坏的——但希兰本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蛾摩拉覆灭后,他沉浸在哀恸之中,却收到了所罗门与法老之女大婚,以色列与埃及正式成为盟友的消息。他恨所罗门的冷漠,怪他对故人之死无动于衷,当着使者的面将请柬烧成了灰。等情绪渐渐平復后,他又不免嘲弄自己的感情用事——他们先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然后才轮到他们自己。能让高傲的法老低声下气地用姻亲求和,乃是以色列自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将私人感情置于整个国家之前? 只是…… 希兰看着所罗门,内心百感交集,过去的时光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看来那个位置让你变得无趣了。」他耸了耸肩,「大忙人,介意抽出点时间给我吗?就我们两个。」 所罗门点了点头,低声对身旁的僕从说:「都退下吧。」 待僕从将门从外面关上后,希兰才开口:「我本来没打算在你新婚燕尔的时候来打扰你,耶底……」他感觉舌头像是被蛰了一下,「所罗门,但这件事很重要。」 所罗门颔首:「请说。」 「你应该知道蛾摩拉发生了什么——都快过去大半个月了,哪怕你的线人坐的是牛车,也该把消息传回来了。」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们都死了,所罗门。」这个名字在嘴里有一种生涩感,仿佛他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整个城市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了废墟。」 「我很遗憾。」所罗门说,「好在索多玛王也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听说他是在睡梦中被烧死的。」 他说的是大约一周前发生的事。据说索多玛王花光了国库里的最后一枚金币,只为从某个神秘人手中购买一种奇特的物质,名为「秘火」,这种火焰可以在海上燃烧,索多玛大军便是用它歼灭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 索多玛王为之狂喜,他命人将剩余的秘火全部放进他的私人宝库——宝库在他寝宫的正下方,想来索多玛王晚上必须要枕着它们睡觉才肯安心。 他多半没有料到,这些秘火会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带走他自己的命。 「那是他罪有应得。」说到这里时,希兰几乎控制不住言语中的戾气,「但我没有在蛾摩拉找到猊下的尸体……你也了解猊下,很难相信她真的会死在索多玛王手中。」 「你认为她会来以色列投奔我?」所罗门回答,「从距离上看,如果她想避难,不该优先选择提尔吗?」 「没错,可提尔离蛾摩拉有点太近了,索多玛军队也会想到这一点。」希兰发现自己的语调比他想像得还严肃——他可真是越来越会一本正经地说胡话了,「或许她会从西顿绕道,然后来你这里,毕竟她当初也是这么带着塔玛躲避了亚希暖的追杀。」 所罗门摇了摇摇头:「抱歉,我没见过她。」 「确定吗?你真的没见过猊下?」 「如果我收留了她,也没必要瞒着你,不是吗?」所罗门说,「若你只是想问这个,传信给我就可以了,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他感觉胸口微微发烫:「我只是……不亲耳听到,就不甘心……」 「蛾摩拉已经消逝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所罗门拍了拍他的肩膀,「愿你能早日找回内心的平静,希兰。」 希兰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王殿的,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疑似庭院的地方,四下空无一人。 他松开衣领,拿出太阳之眼——为了方便携带,希兰将它做成了项坠。他刚才在王殿里感受到的并非错觉,石头上的纹路此刻正流动着熠熠鎏光,散发出灼人的热意。 「巴尔的注视下,谎言无处遁藏……」他喃喃道,「你的舌头才应该被切掉,所罗门。」 所罗门说谎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猊下其实还活着? 虽然这还只是一个猜测,可他依然忍不住雀跃起来——猊下不仅是蛾摩拉的统治者,还是以色列先王的宰相与挚友,这样重要的存在,所罗门不可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若猊下尚在人间,她一定就在王宫里。 正当希兰陷入思考之际,一道影子延伸到了他的跟前。 「提尔的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希兰抬起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耶底底亚?」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不对——虽然长得很像,但眼前的少年是金髮,即便耶底底亚再青春常驻,也不可能几年后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你是……呃,所罗门的孩子?」 不应该啊,除非耶底底亚十岁的时候就能搞大别人的肚子,还是说犹太民都长得那么早熟……? 不过,少年眉目中那种带着聪明劲儿的刻薄感可真是跟他父亲年幼时一模一样。 「我侍奉王,仅此而已。」和耶底底亚模样肖似的少年说,「沿着左边的小径向前,走过冷泉,就会看见一t座别院。那里是王宫的禁区,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虽然你是王的朋友,但没有王的手谕,也不能擅自靠近,请离开吧。」 第466页 希兰总觉得对方的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本来他都不知道那里有一座别院,即使路过了多半也不感兴趣,但经过对方的一番严厉警告后,他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谢谢你的提醒。」希兰说,「我来得太匆忙,没有把正服穿上。万一不幸被某个不认识的侍卫打死,作为王的结局也太悲惨了。」 「别院没有侍卫把守。」少年说,「所以我有义务提醒任何靠近的人不要走错路。」 「原来如此。」他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小伙子,你看起来可真够年轻的,所罗门那么喜欢僱佣童工吗?」 「我不是童工,王相信我的能力。」 「看出来了,所以你现在要去见你的王?」 「是,我担负着重要的职责,需要每日向王汇报工作。」 「噢,看来你确实很受信赖。」希兰摸了摸这个金髮耶底底亚的脑袋,想起当年他们在红屋的时候,心里感慨万分,「所罗门在王殿里,去找他吧。」 确认对方走远之后,希兰立刻沿着少年刚刚指明的方向一路前行,果然看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在茂密的树林间,它显得如此不起眼,可一想到所罗门将他微笑下的秘密藏在这里,希兰就不由得拿出严阵以待的态度。 他刚踏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了一个女人——在对方发出尖叫前,希兰已经反射性地打晕了她,感谢乌利亚早年夹枪带棍的谆谆教导,字面意义上的。在心里礼节式地说了一句抱歉后,他把对方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希兰本以为自己至少需要花时间搜寻一番,但仅仅是跨过了院门,他就看见了她——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这张脸只会在他梦里出现了。 他的手心渗出了汗,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接近她,害怕她只是思念之情映射出的幻影,又害怕对方不过是一个长得和她有点像的年轻女人。他缓慢地、谨慎地靠近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唯恐她会像湖面上的月影那样破碎,好在她的皮肤很紧实,并且是有温度的,直到这时希兰才松了口气,他本该感到高兴,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太好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还活着,终于还有一个人活着……猊下,我……」 希兰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看着对方脸上古井无波的表情,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猊下?」因为慌张,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她的虎口,可对方没有丝毫反应,「您怎么了?猊下,为什么不说话?我是希兰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这一次,他的确听到了第二个声音——但那不是猊下的声音:「已经是第二次了……那孩子真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希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但这张熟悉的脸,已经无法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怀念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模煳的距离感,以及无穷无尽的怒火。 他朝所罗门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塔玛真该亲眼看见这一幕,看看他是一个多么言出必行的男人——然后揪住他的领子:「你对猊下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以色列在那场战争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哪怕如此狼狈,所罗门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她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活着?你管这叫活着?她的活着,是她欣欣向荣的国家,是她安居乐业的子民,是港口川流不息的船舶和填满粮仓的麦子,是那些孜孜不倦的学徒和救济院里平安长大的孩子……是塔玛,她本该看着她登上王位的……」他不想在所罗门面前表现出任何软弱,但泪水遏制不住地流淌而下,「看看她……耶底底亚,看看你把她变成了什么样……」 闻言,所罗门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他起初可能想甩开他,可最后放弃了,此时对方脸上终于流露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希兰并不觉得对方是被他打动了,与其说那是动摇的眼神,不如说是对某种东西感到不快,仿佛他不是很满意自己身体刚才展现出的消极反应。 「看来你是要带走她了。」 「当然。」 「好啊。」对方语气中的从容超出了他的想像,「去吧,希兰,带她离开吧。」 希兰虽然有点情绪上涌,但还没有傻到会相信事情真能进展得如此顺利:「……你还有什么阴谋?」 「没有什么阴谋,只是一些客观的现实。」所罗门说,「她的身体机能是在靠我的魔术支撑着,一旦离开我,身躯就会失去活性,逐渐开始腐烂,直到死亡……即使知道了这些,也要带她离开吗?」 希兰感觉刚刚那一拳好像拐了个弯,砸到了他的胃上:「总比留在这里当你的傀儡要好。」 「有趣。」他温和地说道,「在讨论生命的价值时,你滔滔不绝,但当触及生命本身时,你又露怯了……希兰,既然你已经做好了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准备,为什么不现在杀了她呢?干净利落地结束她的生命,难道不比看着她日復一日地腐烂更好吗?」 希兰感觉自己的嘴唇像是黏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松开所罗门,艰难地向后看去。猊下依然倚窗而坐,对不远处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她已经死了,希兰……所罗门是一个混蛋,但他说得没错,让痛苦就此终结吧。 第467页 他走到她身边,双手慢慢地扼住她的脖子,她死了,只是尸体还在动,他告诉自己——可她的脉动、气息,她温暖的皮肤,被勒住咽喉后紊乱的气息,无一不令他触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双手还是颤抖不停,气力就像沙漏,随着时间一点点地从他的体内流走。 说些什么啊,猊下……哪怕是对他感到失望也好…… 希兰的胸口又热了起来,即使隔着厚重的布料,他也知道太阳之眼此时正在发光,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石头的热意并没有让他感到灼痛,似乎有某种暖流在身体里涌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暖流沿着他的手掌传递给了对方。 她的眼睛微微闪动——正当希兰想要确认那是不是他的错觉时,她的嘴唇也嚅动了一下。他感觉心跳漏了半拍,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动作,好让所罗门无法看到她的脸。 猊下的嘴唇一张一合,很迟缓,像是一个半睡半醒的人的梦呓。很显然,她并没有完全回来,这点微乎其微的神智也无法维持太久……但仅仅是这样就足够了。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希兰理解了她的意思。 「去守誓之地。」 第216章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空气中的水汽像汗一样吸附在皮肤上,令人感到不适。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不久就会下起大雨——如果在海边生活久了,就会知道这不过是大海阴晴不定的诸多面孔之一,它的爱与憎都是强烈的,赐福于人时也将带来痛苦,犹如液体的火焰。 希兰骑着马,在部下们面前表现得专心致志,脑海中却浮现出往日的景象。 他想起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猊下带着他们躲进奴隶船里,船舱又闷又热(就像现在),玛西亚夫人分娩时愤怒的嘶吼比外面的风暴还要骇人(强悍的非利士女人),空气中满是血和汗水的气味,带着一点髮丝被烧焦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和塔玛、耶底底亚——那时他还是耶底底亚——握着彼此的手,互相依偎。 提瓦克就是在那一夜来到人世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个伟大国家诞生的契机。 「陛下。」他的部下悄声提醒, 「快下雨了。」 「我知道。」 「您不打算暂停行程,去找一处地方避雨吗?」 「前面不远就是蛾摩拉了。」 「可蛾摩拉已经被烧成了……」对方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惊慌——如果一个人的舌头突然被鸟啄走了,大概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在下的意思是t… …现在的蛾摩拉恐怕,不是那么方便避雨的地方……」 希兰感觉胃袋沉甸甸的, 仿佛喝了一碗隔夜的肉冻汤, 好在他还没有可悲到会为了一句话而迁怒别人:「我知道蛾摩拉已经毁了,但很久以前, 那里还只是比布鲁斯的废墟时,过往的商队也会在那里停歇,没道理你们就不行。」 对方忐忑地退下了。离开以色列后,他就让大部队先回提尔,只留下了几名他最信任的精锐。他们都是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迦南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暴雨的临近,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自己的国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是许多统治者期盼的结果,但希兰现在宁愿雷纳在这里,至少能陪他说说话,而且几乎不在意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话生气。 自从在以色列见到猊下后,他心头就涌动着一股强烈的躁动,越是靠近蛾摩拉,那股躁动就越是激烈,不知道塔玛当初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以为那是一个未曾经歷过战争洗礼的小姑娘的执拗,她预感到了灾祸的到来,可他们谁也没相信她。 希兰内心五味杂陈,但这种模煳的怅然,很快就随着蛾摩拉的惨况变成了实质的痛苦。蛾摩拉覆灭后,他不止一次派雷纳到这里寻找是否有倖存者,但从未亲自来过,好像只要不亲眼目睹,蛾摩拉美好的模样就会一直留存在他心中。 但随着大片焦黑的废墟映入眼帘,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倖也消弭了……这个国家被摧毁得如此彻底,就好像它从未诞生过。 他让其他人在城墙下避雨——不灭的星型要塞,几乎是整座城市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 「真了不起。」他的一名部下试了试墙体的强度,「整座城市都被焚毁了,城墙还依然坚固……如果不是内部发生了火灾,蛾摩拉应该还能抵御更长时间吧。」 希兰心里只是冷笑,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捅了一刀,或许蛾摩拉早就把敌人歼灭于海上了,根本不必抵御什么。 「你们就在这里驻扎。」他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我自己去。」 闻言,他的部下们都惴惴不安起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在他身边侍奉最久的侍卫开口:「这样的倾盆大雨,您还要独自行动,太不安全了,请至少让一个侍从陪您一起吧。」 「没必要担心。」希兰拿出了难得的耐心,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是单纯认为解释这件事是值得他花费时间的,「我很熟悉这里,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沟渠,它们各自都通向哪里……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轻车熟路地绕着城墙走到墓园,因为无人打理,那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过膝高,草海淹没了灰白的墓碑,看起来和普通的荒地没什么区别……然而,整个蛾摩拉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坟场,与之相比,这座小小的墓园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第468页 「抱歉,乌利亚。」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安眠,可是她现在需要你。」 他拿出匕首,割下了那些杂草,然后将它们的根掘出来,方便继续深挖,因为下雨,泥土变得潮湿而松软,但刀柄也因此变得很滑,每当碰到有碎石的地方,刀刃就变得迟钝而艰涩。 如果他的部下一起来帮忙掘坟,大概很快就能完成,但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完成,不仅因为这是罪恶的,也因为乌利亚的坟墓——那是他、塔玛和耶底底亚一起用铲子挖出来的,哈兰将他的骨灰放下去后,他们又用铲子一点点把坟墓填上。猊下为他雕刻了墓碑,写着「一名伟大的战士,一位优秀的老师,一个忠诚的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该把一铲子砸在耶底底亚的后脑勺上,把他一起埋了——瞧,即使是在这种事情上,一把铲子也比一把破烂小刀好用得多。但他现在没有铲子,也没办法把所罗门活埋,而是发了疯似地用小刀掘别人的坟。 唉,很难想像塔玛居然不是他的亲姐姐,一个疯丫头和一个疯小子。 等土层下渐渐显出骨灰盒的轮廓时,希兰的手已经在暴雨的洗刷中失去了知觉,雨水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凭藉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却不小心被冰冷的刀刃割伤——守誓,蛾摩拉的七柄钢剑之一,即使已经长埋地下数年,依然如此锋利。 其实乌利亚不常使用它,他擅长马上作战,习惯用矛,只有当他认为场上的敌人值得他的敬意时,才会用守誓应对。 所罗门并不是那样的敌人……相比自己的长眠被打扰,这件事大概更让乌利亚感到生气。 希兰取走了剑,随即又看到了骨灰盒上镶嵌的雄狮勋章,和普通铁卫佩戴的勋章不同,乌利亚的雄狮勋章和钢剑一样,不会因为湿气而生锈,被雨水洗去了泥土后,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 帕提也有一枚,唯有光荣的铁卫总长才有资格佩戴——当初离开提尔时,她请求他将她的勋章和剑一起下葬,那是她最后的遗愿,可他现在连她的尸体在哪儿都没找到,他只记得雷纳回来时麻木的脸,仿佛他也死在那里了,回到提尔的只是一具空壳。 他将骨灰盒重新埋起来,此时雨势终于减小,让他不必面临一掀开眼皮就像有一整个瀑布倾泻进眼睛里的窘境。 小心翼翼地将坟墓填平后,希兰站了起来,骨头又僵又酸,在他起身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慢慢吐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墓碑上的那行字,因为长久没有人维护,凹槽里的金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伟大的战士」和「优秀的老师」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了「忠诚的朋友」。 希兰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好一会儿过去,才低头把脸颊上的水迹擦干。 xxx 通常情况下,示巴女王是绝对不会在这种寒酸的驿站落脚的——然而命运有时不会给人太多选择的余地,她被迫忍耐着干草房顶渗下来的雨滴,忍耐着散发出酸木气味的地板,忍耐着一些阴暗缝隙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滋滋声……她怀疑那是老鼠或大型昆虫啃食木板的声音。 正当她为自己忍受苦难的毅力而自豪,准备在房间里等待僕从将水烧热时,却在门的另一侧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看着他留在地板上的水渍和泥脚印,她脑袋里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也被拧断了。 「你又是谁?!」她抓狂道,如果是老闆记错了房间号,他就等着赔偿到倾家荡产吧! 「冷静,示巴女王。」对方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灿金色的短髮,以及——那超乎常人的美貌,示巴女王见过不少漂亮的人,但很少有像他这样,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一间陋室蓬荜生辉,「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虽然对方长得赏心悦目,不过一听见「交易」两个字,她就立刻提起了警觉:「在发出要约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自报一下身份?」 「希兰,提尔王希兰。」 示巴女王浑身一震——不,穷极她的想像力,也不敢想像黎凡特的新霸主居然会和她相遇在这个破落的小房间里。 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那头金髮在暗淡的烛光下依然颜色鲜亮,显然不是反射了蜡烛的光照,而是髮丝本身在发光,那是受过神明恩赐之人才能拥有的奇蹟。 「我知道你此行是为了去以色列拜访所罗门王。」他说,「我希望你能帮我办一件事。」 既然他能出现在这里,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在这间驿站暂歇,质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虽然还不能判断对方的到来是好是坏,但她决定先按兵不动:「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对方将一把剑横放在桌上,银色的剑身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摄人心魄的冷光——绝非凡品,任何一个对美有概念的人,都很难不为这样高超的工艺着迷,但示巴女王只是短暂地动摇了一下,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在以色列王宫里,有一处立着先知撒母耳塑像的庭院。」对方说,「朝着撒母耳左手方向的小径一路前行,经过冷泉,走到道路尽头,你会看见一座偏僻的别院,请把这柄剑交给别院的主人。」 「我怎么知道别院的主人是谁?」 t 「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不以为然:「这世上有许多漂亮的女人。」 第469页 「在那里,你可能会看见其他漂亮的人,可能会看见其他女人,但只有一个是漂亮的女人。」他垂下眼睑,「另外,我知道你对魔术颇有造诣,希望你能用魔术隐蔽自己的行踪,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柄剑,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闻言,示巴女王意会地笑了一下,从这只言片语中闻到了秘辛的味道:「看来是不方便让所罗门王知道的事情?」 「我们起了一点争执,恐怕他近段时间不会想见到我。」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如果你能完成这件事,提尔三年内都不会向示巴的商队徵收关卡税……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在红海上畅通无阻的舰队究竟属于谁。」 哈,多半又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同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示巴女王早就见惯了这档事,不过她聪明地没有点破:「真是令人心动的条件——不过很可惜,所罗门王在魔术上拥有远超任何人的才能,也是我无法企及的,我的魔术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关于这一点……」对方解下了自己的项鍊,「这是巴尔神的象徵太阳之眼,戴上它,在心中默念咒语,就能庇佑你不会为所罗门的眼所感知。 」 「真的?」 「为何有假?」他说,「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示巴女王陷入了沉思。 「五年。」她说,「五年内,提尔都不能向示巴的商队徵收关卡税。此外,同等价位下,提尔必须优先把商品卖给示巴。」 「可以。」 看对方答应得那么轻松,她反倒有些后悔了——看来为了那位「别院的主人」,提尔王完全不介意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这个时候再要求提高价码,未免显得太过丑陋,示巴女王对财富总是来者不拒,但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她点了点头,将项鍊系在脖子上,契约就算是成立了:「所以咒语是什么?」 对方嘆息一声,仿佛短暂地陷落进了往日的时光中:「过去从未消逝,甚至从未过去。」 「真古怪。」 「也许是吧。」他说,「用生命燃烧的光辉是珍贵的……太阳之眼的庇佑只剩下十分钟,谨慎地使用它,示巴女王。」 第217章 宴会持续的时间比示巴女王预想得还要长——虽说她还没有沦落到被葡萄酒灌得走不动路的程度, 但也相差不远了。 当酒气从胃里反涌,沖得她双颊发烫时,她偷偷服用了一些醒神的魔药……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 这配方出自蛾摩拉的药理魔女安赫卡, 她的配方药效确实很不错,可惜味道总让人不敢恭维,鼻涕和痰的混合物喝起来也不过如此了。 「看来我是有点醉了。」趁着醺醉的红晕还残留在脸上,示巴女王对其他宾客说, 「原谅我暂时退场,再不出去吹吹冷风,我多半就要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了。」 所罗门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能理解,请按照您习惯的步调来吧。」 她走出宴会厅,艰难地将自己从美酒的芬芳、烤肉滚烫的油脂香气和馕饼出炉后的麦香里解救出来。 为了方便行动,她婉言谢绝了所罗门指派僕从跟随她的建议,假装不经意地朝庭院走去。直到她回头再也看不见宴会厅的时候,她的髮丝还是不断散发出酒和肉的香气,让人有一种飢饿又餍足的恍惚感。 难怪连高傲的法老都答应将自己的女儿嫁过来,以色列如今的繁华确实令人艷羡。 示巴女王想起了所罗门——相比其他人,他在宴会上并不常开口,但举手投足无不展现出翩翩风度,在一众王公贵族间仍显得卓尔不群。如果不是她与别人约定在先,留在这里多看看他赏心悦目的容貌也是一件乐事。 思绪至此, 她又不免联想到了希兰,一个时代居然同时诞生了这样一对闪耀的双子星, 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还是其他君王的不幸呢? 能够同时俘获这样两个男人的心,不免更让人好奇那位「别院的女主人」究竟是怎样的绝代佳人了。 唯一可惜的是——除了恭贺所罗门王与法老之女新婚外, 她行程的最后一站本该是蛾摩拉,黎凡特的明珠。 然而她来晚了一步,未能目睹这个曾经的地中海霸主最辉煌的时期,也未能与传闻中的蛾摩拉女王埃斐见上一面。 强大繁荣的蛾摩拉最后竟然落败于索多玛之手,在整个黎凡特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影响到了红海周边的国家,其中也包括示巴。 她的长老们因此认为女人只能拨弄算盘(他们对「银行」的认知仅止于此),无法从敌国手中保卫国家,要求她即刻找一位夫婿与她共治。她将拜访以色列的行程提前,多少也有点想躲避这些纷扰的缘故。 走到立有先知塑像的庭院后,示巴女王轻轻念诵咒语,太阳之眼在胸口微微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驱动魔术,朝着先知左手所指的方向走去,那里确实有一条偏僻的小径,灰色的石板被尘埃和落叶掩盖,显得很不起眼。 不过示巴女王很快就意识到,除了表面的掩饰,这里还被所罗门施下了干扰感官的魔术。 若不是那位女主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就是所罗门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干净——当示巴女王走到道路的尽头,感受到围墙外魔术工房的气息时,心里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第470页 王宫本身就是王的阵地,在自己的阵地里还要单独开闢一处新的工房,看来所罗门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提尔王啊,如果当初知道你是要坑我下火海,我至少会把免税期限提高到十年。 冒出冷汗的同时,大衣内侧别着的剑似乎也在散发寒气……示巴女王本以为这是希兰的佩剑,希兰托她把剑带给对方,是为了让对方能睹物思人,但现在她也不太确定对方让她转交这把剑的目的是什么了。 不过事已至此,最后无功而返就太叫人心痛了,示巴女王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退让,但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做生意时吃亏。 别院里有一位僕从,示巴女王用魔术暗示她离开这里去做别的事,此时太阳之眼的有效时间只剩下五分钟,好在寻找那位女主人并没有花费她太多的时间——事实上,示巴女王仅仅扫视一圈就找到了她,因为对方就坐在窗边。 要说心里没有点不失望,那肯定是骗人的。能够同时令两个强大国家的君王神魂颠倒,她本以为会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诚然,那是一张俏脸,但也只是如此了,这位别院的女主人即非倾国绝色,也没有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特质,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得漂亮的女人。 「你好?」她试探性地开口,「我来这里是受提尔王希兰的请求,代他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可对方别说理会她了,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示巴女王不免有些恼火,不仅因为对方的无礼,也因为太阳之眼的力量所剩不多。她拆下剑身上覆盖着的羊皮,把剑柄强塞进对方手里,对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剑,什么也没有说……反正希兰也没要求对方必须主动接受,她就当这样算完成任务了。 太阳之眼的庇佑越来越微弱了,但剩下的时间应该刚好够她快步回到庭院…… 「谢谢。」 示巴女王抬起头,发现对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下了眼泪。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示巴女王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起初她认为对方不过是一个长得挺漂亮的普通女人,等她走出这个院子,也许就该把对方的脸抛到脑后了。 可当对方无声落泪的时候,她苍白的倦容,眼神中的哀愁,几乎让她感到心碎……示巴女王这辈子见过无数女人哭泣时的模样,既有绵绵细雨的啜泣,也有嘶声力竭的哭嚎,但没有一个能像对方这样牵动人的心肠。 看对方怀恋的神色,难道她之前的猜测其实没错?别院的女主人和希兰其实是一对恋人,结t果被所罗门横刀夺爱,软禁在这里,心如死灰,此刻见到旧情人的佩剑,心底忽然被唤起万般柔情,往日的种种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就在示巴女王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中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时候,对方已经止住了泪水。 「谢谢。」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略带沙哑,但很沉稳,「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能回报您的恩情。」 示巴女王平日最喜欢这种自己送上门的肥羊,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好意思开口回应了。 从外表上来看,对方应该比她年轻一些,可她身上焕发出的那种超然气度,那种宁静的美,真叫人六神无主,当对方面露微笑时,那母亲般慈悲而爱怜的神态也令她心颤,让她感觉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是一种幸福。 正当她有些手足无措时,对方开口提醒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您应该离开了。」 示巴女王缓过神,才察觉到太阳之眼的能量已经低到了令人抓狂的程度。她红着脸,匆忙地与对方道别,立刻施展魔术强化了自己的肉/体,一路火烧眉毛地往回跑,才堪堪在太阳之眼的庇佑结束前抵达庭院。 她离开宴席太久了,没有时间留给她休息,可即使身体又燥又累,她心里依然残留着那种宁静的感觉,等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她身上的汗水也被风吹干了。 她与所罗门打了招唿,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宴席上,美酒与烤肉依然散发出美妙的香气,人们高声谈笑,各种恭维不绝于耳。示巴女王被这繁华而喧嚣的氛围包围着,脑海中却回想起了那座别院。 真是不可思议,哪怕是所罗门和希兰这样璀璨的双子星,在她面前都会显得黯淡吧……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xxx 所罗门穿过拱门时,院落里一片死寂——为了给示巴女王接风洗尘,他比平常来得晚了一些。这个时间点,毗兰应该早就离开了,房间里的灯也已经熄灭,说「死寂」倒确实是字面上的意思。 自从盖提亚第二次失职,他就不再让他看守别院了。盖提亚答应得很平静,但所罗门很确定他的术式出现了一些问题……也许他当初就不应该在里面增加关于埃斐的部分。虽然她的命运已经能被眼捕捉,但在应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时间久了,他也有些分不清这种疲惫是某些旧时光的残留,还是因为她天生便是他的敌人,轻易就能使他苦恼。 他几乎每晚都来,但不是每次都会与她行房。她在生前就不会像正常女性那样有信期,所以他也无法测算她每月最容易受孕的日子,不过指望靠某一次凑巧就能使种子着床,未免也太消极了,以这具躯壳恶化的情况也等不了那么久……难道他应该启动古老的魔法,用鍊金术培育子嗣吗? 第471页 想到这里,所罗门嘆息一声,推开了门。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重击了他的胃部,被击中的地方最初很冷,但很快就有某种暖流溢出,那是他的血。 他蹒跚着退后几步,才藉由月光看清了没入他血肉的东西——那是一柄剑,银色的钢剑。所罗门从它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但它对他造成的伤害,似乎远远超过了伤口本该有的疼痛。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地上蔓延成了血泊,一只脚从房间里迈了出来,落在血泊之中。 「你……怎么会……」所罗门看着她,晚风好像前所未有地冷,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不,现在问这个……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观测未来时,他并没有看见她恢復神智的景象——可现在它发生了,说明她成功违逆了命运给她的安排。奇蹟已经出现(尽管对他而言不是),没必要再去追究奇蹟诞生的原因。 埃斐并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那柄钢剑,他吃力地捂住伤口,但还是有更多的血流淌出来,剑身上的血迹则逐渐蒸发,仿佛被月光洗净。 这时他才看到上面的文字……是西臺语中的「守誓」,那是乌利亚的剑,第一柄被铸造出来的蛾摩拉钢剑。 所罗门本以为她会给他第二剑,大概率是在他的咽喉上,然而埃斐只是收起了守誓,跨过他的身体,打算离开。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他低声道,「捨不得吗?毕竟这具身体是……还是说,只要是这具身体,在里面的是谁,你都无所谓?」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在这里。」她平静地回答,「你死了,雅威也能轻易找到下一个傀儡,可对于我……如果一国之王不能满载荣耀地死去,至少也该死在她应该待的地方。」 第218章 他梦见了一个灰白的世界, 苍白的太阳,灰色的海面,焦黑的土地, 空气中尚能闻到火焰残留的辛辣和苦涩——白磷的气味。他如有所感, 意识到这里是蛾摩拉,但他没有看到城市被焚烧后的废墟。 然后,他看见自己——不,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人,尽管他们很像(某种意义上什至是同一个人),但如果要把他们划上等号,从各种意义上都是不妥当的,那是一个天真、自以为成熟的男孩,不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着何等责任,也不知道平日里那些酸涩甜蜜的苦恼在这些责任前根本不值一提。 男孩赤着脚,好像在漫无目的地乱走,又好像是受到某种感召而前行。 所罗门不受控制地跟着他,不知过去了多久,前面渐渐出现了某种东西的影子……是一片尘封的残垣断壁,他看见男孩走了进去,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轻车熟路。 废墟里人影幢幢,有的是被大火烧死,浑身黑黢黢的,几乎看不出人的形状,有的是被索多玛的军队屠戮,皮肤惨白髮青,身体因为腐烂而肿胀,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死去多时,散发出往日尘埃的味道。他们纷纷以一种死人不该有的热情同他打招唿,仿佛都认识他,他也回应他们,不说有某种风范,至少看起来很熟练。 即使是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所罗门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知道无论过去多久,即使记忆已经被岁月蛀蚀了,只要他看到他们,都像看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切。那段时光对他不过是一段惨澹,没有色彩的片段,对男孩而言却是真实的……尽管他不明白这种真实为何对男孩如此重要。 男孩继续向前,藉由他的身体,所罗门看见了蛾摩拉的王宫。在其他国家,这种房子只能用来接待那些不太重要的国家的来使,但在蛾摩拉,它是女王的居所。 他看见一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走过来——年幼的蛾摩拉王女和提尔王,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这些身份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他们朝男孩挥手,脸上带着鲜活而快乐的笑容,男孩小跑着加入他们,此时此刻,似乎有什么支离破碎的东西重新变得完整了。 所罗门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也知道他们要去见谁,但他的眼没有随着男孩继续前进,而是永远留在了原地。男孩离他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某种陌生的、别的什么东西。回到他的同伴身边后,男孩回过头来,第一次与他对视。 「这样是恐吓不到我的。」他对男孩说,「毕竟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不呢?」男孩说,「我就是你的恐惧。」 「我不会感到恐惧。」 他有点想向男孩解释,不只是恐惧,他没有任何「感觉」,将主的恩惠带回人间,完成神圣的使命,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需求被设计出来的,「感觉」并不会有助于他做正确的事……但这是没有意义的,男孩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执拗地要求别人去完成那些根本做不到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的任性为别人带来了多少麻烦。 他为对方的固执感到费解,可能是因为对方死的时候太年轻了。 「现在也许不会,但很快就会了。」男孩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你心里清楚我的话是正确的t。」 所罗门没有回答。 男孩继续道:「过去从未消逝,甚至从未过去。」 「……我现在真恨听到这句话。」 「不,你不会的。」男孩幽幽地说道,「你没有任何感觉,忘了吗?」 第472页 说罢,对方转身离开,不復顾他了。 ………… 「王……」熟悉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 所罗门疲惫地睁开眼睛,上腹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他驱动魔术,但疼痛并没有减缓。 「我们已经使用过治癒术,并没有奏效。」盖提亚说,「总体上看,伤口还是在不断癒合的,但只能通过肉/体的自我修復慢慢好转。」 有僕从掀开帷帐,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干燥的咽喉得到了滋润,他的目光也逐渐适应了晨日的光照。 「她呢?」 「离开了。」盖提亚诚实地回答(也许是他这辈子最诚实的时候),「马厩里少了一匹马,也许她已经到了离以色列很远的地方。」 自从蛾摩拉湮灭后,所罗门天天都在和这具躯壳作斗争,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身体沉重如铅的感觉:「那么你呢?为什么不去追她?」他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有血的味道,「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想见到她。」 「我不能离开您很远,除非得到您的允许。」盖提亚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的术式是这样设计的。」 梦里的讽刺感似乎延伸到了现实。 所罗门决定不去计较这些,他掀开被褥,对僕从说道:「替我备马。」 僕从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可是……陛下……」 所罗门只是重复了一遍:「替我备马。」然后他看向盖提亚,「你留在这里,暂时代理我的职责。」 闻言,盖提亚露出不太甘愿的表情:「您刚刚说您知道我更想见到她。」 「而你被设计成了会听我从命令的个体。」所罗门说,「而我的命令是——留在这里,然后处理我的工作,盖提亚。」 他将垂着脑袋的盖提亚留在房间里。最后牵马过来的是撒布德,这个年轻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脸色涨红,所罗门本以为他会有什么谏言要提,做好了拒绝的准备,结果撒布德只是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一副瞭然的模样。 「说真的,陛下,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说,「猊下总是能让这个国家的王干出一些古怪的事,您不是第一个。」 所罗门没有回答,上腹的伤口似乎在渗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挥动缰绳,灼热的暑气拂面而过。 他日夜兼程,时常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恍惚,连自己看过多少次日出日落都记不清。他的伤口在骑行中撕裂,鲜血浸透了布料,对疼痛的感知却渐渐转为麻木——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埃斐,使这具身躯的机能正常运作。无须在意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和那个男孩不同,他只需要做正确的事。 也不知命运是不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埃斐启程的时间并没有比他早多少,但他好像就是会永远落后对方一步,他不断地追赶,不断地错过,不断地被对方抛在身后。等他终于寻觅到埃斐的踪影时,他们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蛾摩拉附近。 「等等——!」 他勒住缰绳,本想这次先对方一步开口,但刚一下马,就感觉一股晕眩感席捲而来。 「没想到最终会在这里被你追上。」埃斐的语气有些感慨,「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好一会儿过去,所罗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就是曾经耶底底亚与她吻别的海岸,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经恢弘而繁华的蛾摩拉港,在离港口不远的集市,男孩曾经为她买过一束甘菊。 「自从他离开后,我总是会回想起那一天。」她说,「每回忆一次,内心的愧疚就加深一分——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一天,我会留给那孩子多少时间呢?也许连几分钟都不会有。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那么多职责需要我去承担,我的国家,我的子民,还有其他孩子……我能留给他的爱太少了,可他选择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来让我开心。」 所罗门看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了男孩过去的记忆,想起他得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的绝望,那种无力和悽苦。可当第一束曙光降临人间时,他擦干了眼泪,向红屋走去,像一个战士那样拿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决意要给她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切。 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你身边,在这座属于你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这七年相媲美。」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嘶哑起来,「我可以为了你成为他。」 这是谎言——逝去的感情不会復返,但如果她需要,他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 在以色列的数年,他在群臣面前扮演睿智贤明的君王,在他国来使面前扮演热情好客的东道主,在希兰面前扮演温情脉脉的故友……他扮演过许多角色,也从不在意真实的自己是何模样,多一张面孔并不会增添什么困扰。 然而埃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在那种目光下无所遁形。 「你怎么可能成为他呢?」她说,「你毁了他的家。」 说罢,埃斐摘下了脖颈上的蓝宝石项鍊,转身离开。项鍊从她的胸口滑落到地上,扬起些许尘埃。 所罗门站在原地,目送她渐行渐远。他知道,此刻任何阻拦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也许并不是她回到了过去,而是过去回到了她身边。 第473页 地上的项鍊被尘埃锈蚀,宝石渐渐失去了光辉,变成浑浊的灰蓝——蛾摩拉港被大火焚毁的那一晚,海面就是这样的颜色。 他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佝偻下来,皮肤逐渐干枯、风化、剥落,她朝蛾摩拉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它,可双臂须臾便碎成了齑粉,像是一尊破裂的雕像,然后是双腿、肩膀……最后整个身体分崩离析,如灰烬般被风带回了那座在大火中死去的城市。 第219章 砰—— 梅林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陶瓷碎片:「拿花瓶来招待老朋友, 会不会有点太热情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正与你相配。」加荷里斯脸上露出他所熟悉的,悒郁又满含戾气的微笑,他是摩根所有孩子中唯二继承了她魔术才能的,并且和他的母亲一样毫无留恋地浪费了这种才能,最擅长的就是隔空抓起什么东西往别人身上砸——这也是梅林为数不多能和莫德雷德产生共情的地方,「我说过,梦魔和龙不准踏入廷塔哲大学,要转交东西可以用魔术传送过来。」 「拜託, 别对刚刚受了不少苦的同伴说这种无情的话嘛。」梅林假装抽泣, 「大哥哥我可是工伤哦。」 「是吗?也许某个骑士在马场上踩到香蕉皮把自己的脖子摔断了也叫工伤吧。」 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刻薄,不过梅林不讨厌加荷里斯,可能因为他在这方面和他母亲有点像。 「别傻在那里发呆着了,坐标呢?」 梅林耸耸肩:「这时候就不用我滚出去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加荷里斯仿佛在对一个笨小孩说话,「整件事其实根本不必那么麻烦,我们只需要等丽塔女士把母亲在现世的肉体送过来,静候她转醒即可——然而我们现在不得不大费周章地联繫迦勒底,把坐标发给他们,让他们去寻找能将母亲的灵魂引向第三世的联结,而这一切都是託了某个无能的宫廷魔术师的福,因为他在古以色列被别人像赶流浪狗那样随随便便地踢了回来?」 「好过分,怎么说也不能全怪我吧?」梅林小声抱怨, 「大哥哥我可是客场作战哦,而且对方还是那位麻烦的魔术王,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很尽力了……」 「我对你如何解释自己的无能没有兴趣。」加荷里斯摊开手, 「坐标。」 xxx 「有没有可能是用来固定那种体积较大的大型武器,像是大剑、长矛什么的,那类武器没办法佩在腰侧,所以也只能t绑在背上了,不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固定武器,皮革之间的衔接也太复杂了吧?」穆尼尔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脸上露出某种奇怪的微笑,「说实话,我心里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达斯顿给了穆尼尔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脸上也有着与他类似的笑容:「我明白,其实我也有。」 如果可以的话,罗曼一般不会去主动介入这种不明所以的话题——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实在太过古怪,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打算喝完咖啡就去管制室的念头: 「虽然我很不想问,但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早啊,医生。」虽然迦勒底现在并没有晨昏上的概念,但穆尼尔还是坚持通过怀表的时间向他人致以问候(大概是作为英国人的坚持吧),「我和达斯顿在整理仓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马里斯比利所长遗留在迦勒底的旧资料,基本都是公元前地中海周边国家的文献研究,我和达斯顿认为里面可能会找到所罗门的相关记载。」 闻言,罗曼心神一动。 「听起来很有趣。」他说,「能让我也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前前所长的资料嘛。」穆尼尔让出了一点地方给他,「我和达斯顿正在研究这个造型奇怪的皮具……说不定是什么古代贵族用来绑龟甲缚的道具哦!」 罗曼仅仅是瞥了一眼,就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常年被压在仓库吃灰的缘故,这些资料的纸质很陈旧,但手绘部分依然清晰:「……这是马具。」 「别开玩笑了,医生。」穆尼尔说,「这玩意儿的结构完全不对称。」 「这是给只有单边手臂的战士设计的。」罗曼解释道,「所以需要腿和脚来辅助操纵缰绳,中间那块可以自由滑动的复合结,就是为了确保缰绳固定在腰间,防止战斗过于激烈导致缰绳卡在马鞍上。」 「单边手臂的战士?」达斯顿搔了搔脸颊,「会有这样的存在吗?一般来说,古时因为战争而身体残疾的士兵,如果在战后侥倖存活,确实有可能沦为草寇……但在山林间行动也不会用到这种东西吧?」 「也有个别例外。」罗曼说,「大卫王年轻时纵慾无度,且毫无廉耻之心。这个可悲的傢伙不仅与部下的妻子偷情,还无耻地把部下派到最危险的战场上,想让他死在那里,真是让人噁心到想吐——啊、抱歉,有些偏题了。所幸当时的以色列有一位高贵之人出手相救,才保住了那位部下的性命……可惜他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但在那之后,那位部下仍有在军中英勇作战的记录。」 「诶——!」穆尼尔敬佩地看着他,「真意外,感觉医生对地中海的古文明好像很有研究呢。」 罗曼手一抖,差点把杯子里的咖啡溅出来:「还、还好吧,只是凑巧对这种偏门的学术领域比较感兴趣……」 第474页 事实上,这套马具最初就是猊下为乌利亚设计的,为了让独臂的乌利亚在马上依然能行动自如,这套马具的皮革结构后续还被延用在了其他因伤退伍的老兵身上,方便他们日常活动。 不过有关蛾摩拉的歷史记录,大多都因为抑制力的修正而渐渐泯灭,少数遗留下来的传闻,也基本都被嫁接到了他和希兰身上……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几乎不存在召唤蛾摩拉时代的猊下的可能性。 正当罗曼打算找个理由把话题敷衍过去时,西尔维亚推开了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还留在这里?管制室刚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也许是他的神情过于诧异,穆尼尔和达斯顿瞬间将有关马具的事情抛之脑后——谢谢你,西尔维亚,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罗曼在心里表示了感谢——穆尼尔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了?上次是发现了阿特拉斯院的研究室遗址,这次难道是彷徨海?」 西尔维亚张了张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把嘴闭了起来,神情古怪地看着穆尼尔。 穆尼尔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西尔维亚说,「等我说完之后,你会心碎的。」 「哈?」 「迦勒底收到了一则通讯,对方自称加荷里斯。」看到穆尼尔瞠目结舌的表情,西尔维亚嘆了口气,「对,那个加荷里斯——妖精女王摩根之子,廷塔哲大学之父。他给了迦勒底一个坐标,说只要将英灵召唤系统的范畴限定在那个坐标上,就能召唤出一位特殊的英灵,那位英灵能解决迦勒底目前遭遇的一些困扰。」 「加荷里斯公爵?!」穆尼尔面色涨红,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天、天哪!我立刻去管制室!」 「来不及了啦,通讯已经结束了,迦勒底这边也没有能反过来联繫到对方的手段。」西尔维亚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还可以调看管制室的录像……」 结果话音未落,穆尼尔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由于这个画面看起来太具幽默性,如果不是知道前因后果,罗曼可能会以为对方是踩香蕉皮摔到了后脑勺。 「真晕倒了?开玩笑的吧……」西尔维亚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脸颊,「喂喂,还活着吗?」 穆尼尔没有反应,只是嘴唇偶尔翕动几下,像是陷入噩梦的呓语。 「没办法了。」西尔维亚站了起来,「达斯顿,你先去召唤室帮忙调整系统吧。医生,能搭一把手吗?」 虽然很在意管制室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以西尔维亚的身板,明显处理不了穆尼尔这样重量级的身躯,罗曼也只好先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和他一起把穆尼尔搬到医务室去。 但刚把穆尼尔搬上医疗床,空气中溢散的玛那就让他微微一怔——玛那浓度升高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说明立香启动了英灵召唤系统,但这个灵基是…… 罗曼甚至来不及和西尔维亚打招唿,就匆忙地离开了医务室,向召唤室跑去,期间他至少险些撞到三名工作人员。当来到召唤室门前时,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但内心的猜测变得愈发笃定……不用开门,他就知道此刻站在召唤阵上的是谁。 可当他打算用指纹开门时,心头又忽然涌现出一股胆怯。 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罗曼这样问自己,去面对自己的罪孽,面对那段最不想回忆的过去…… 「医生?」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有人帮他做出了决定——藤丸立香从里面打开了门,有些意外地同他打了招唿,「真巧啊,我和马修正打算去找你。」 「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罗曼医生。」马修高兴地说道,「前辈刚刚召唤到了一位生前与所罗门有过交集的英灵!」 罗曼并没有感到意外:「是吗……」 「是那位与所罗门同时代的东地中海霸主,提尔与西顿之王希兰!」马修继续道,「继大卫王之后,居然又出现了一位生前与所罗门相识的英灵,一定是局势正在好转的徵兆。而且希兰王与所罗门曾是挚友,应该会很了解……」 「别噁心我了,谁和那傢伙是挚友。」一个声音从马修背后传出,「到底是哪个眼瞎耳聋的史官记载在文书上的?真应该把他的手砍掉。」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罗曼肩膀微颤——冷静下来,罗马尼,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甚至连灵基也没有,只要不露出破绽,他是不会认出你的……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好消息。」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同时也庆幸自己穿了外套,没有让别人看出自己背后的冷汗,「西尔维亚刚才来找我,说管制室接到了外界传来的通讯……」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马修,与她背后的希兰相视时——那种充满审视,意味深长的目光,让他的神情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罗曼医生?」立香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罗曼医生……」希兰低声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像是在咀嚼这个称唿背后的含义,「真有意思。」 ……他认出来了。 罗曼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你好啊,罗曼医生。」对方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不握个手吗?」 真是来者不善——但罗曼只能硬着头皮照做,在握手时,他感觉希兰的指甲抠进t了他的皮肉。 第475页 「你手心有不少汗,是身体不好吗?」希兰低声道,「如果是的话,那可就太糟了,毕竟我们可能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呢……罗曼医生。」 第220章 当他在医务室里看到希兰的脸时(他看起来恭候多时), 罗曼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你好啊,希兰王。」他的声音比想像中要冷静,「有哪里不舒服吗?」 希兰打量了他一会儿,古怪地笑了:「虽然我还不确定你到底是哪个,但你要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太可笑了。如果猊下在这里,她肯定一眼就能辨出你是谁,但对我来说,两个你都挺惹我讨厌,所以恐怕还得由你自己坦白才行。」 罗曼假装露出迷煳的表情:「啊咧咧?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呢。」 太蠢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如果约翰·威尔逊和莫·墨菲1在这里,肯定会当场把未来十年的金酸莓奖盃都塞进他手里。 希兰嗤笑一声:「真有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当缩头乌龟?」 「我……」他嚅嗫道, 「我该去工作了……呃,在管制室里的工作……」 「耶底底亚?所罗门?我该用哪个名字称唿你?」对方显然不打算轻易了事, 「噢——看看我, 差点忘了,现在是罗曼医生, 对吧?罗玛尼·阿其曼,迦勒底的代理所长阁下, 你可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个官当,虽说演技比起当王的时候退步了不少。」 罗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真难为你看出来了, 希望我工作牌上的那行小字读起来没有让你太绞尽脑汁。」 他很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但事实证明他对希兰实在很难有耐心——同时,整个医务室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彻底陷入了死寂。他确信希兰此时与他有类似的感觉……那种古老的感情再度甦醒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到噁心。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希兰都没有开口讲话,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有很多故事喜欢这么写,「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对面,敞开心扉地聊了一聊」,然后所有的爱恨纠葛就这样被抹平了——但现实是无论聊不聊,事情还是一样糟糕透顶,人生就是这样,堆积起来的麻烦事到最后总会变成一笔算不清的烂帐。 如果希兰足够聪明的话(虽说他一向不聪明),他就不应该来这里,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借着满腔怒火肆意嘲弄他、折磨他,可他还是来了,偏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答案。 「无论如何,当下没有比解决人理烧却更重要的事情。」他说,「我知道你没办法忍受我,等人理恢復后,你想要怎么解决过去的恩怨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也许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在迦勒底和平共处。」 「哼,你总是喜欢把自己假扮成那个明事理的角色。」希兰不置可否,只是语气已经无法像刚才那样充满戾气了,「就连布狄卡女王都接受了自己和尼禄身处同一阵营的现实,我当然不会去做那个煞风景的傢伙。」 「很好。」他说,「门在那边,动动你的腿。」 「你觉得事情就这么草草过去了?」希兰有点被他气笑了,「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想躲起来不去面对的。」 他嘆了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 「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但那个之后再说,现在我要真相。」希兰说,「比如说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迦勒底的前前任所长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在圣杯战争中召唤了我,并且取得了胜利。最终向圣杯许愿的时候,他选择得到巨额的财富,并以此为基础创筹建了迦勒底,而我……」说到这里时,他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我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人留存于现世。」 「我没感觉到你的灵基。」 「我不是通过单纯的肉体浇灌留在现世的。」他解释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类,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什么魔术才能,也不能驱使魔神柱。」 「那搞出这种烂摊子的傢伙是谁?」 「盖提亚……准确地说是被封印在我尸骸内的魔神柱,不过我能确定是盖提亚的意识占主导。」 「那个金髮仔?」 他给人起绰号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这个称唿有待商榷,但对象本身没错。」 闻言,希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那你呢?你现在算什么?」 罗曼从过去就一直很讨厌他这副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平心而论,他的脸确实赏心悦目,让人很难不为这张脸长在一个傻瓜身上感到惋惜。 「我刚刚说了……」如果你的记忆没有短暂到连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的话,金鱼脑子——他本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种埋怨似的对话只适合发生在亲密的人之间,「我放弃了所罗门的灵基,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所以也没办法直接阻止盖提亚的计划,只能通过和迦勒底的大家一起努力抗争,才有可能阻止人理烧却。」 「你才是傻瓜。」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希兰反唇相讥,「你心里清楚我在问什么,只是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到底指望我说些什么?」他彻底丧失了耐心,「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你?嘿,希兰,好久不见,我知道以前的我好像做了一些混帐事,但严格意义上那不能算是我干的,我也只是一个被命运迫害了的可怜人啊,你要怪就怪雅威好了,或者是噢,希兰,我是耶底底亚啊,那些坏事都是所罗门干的,与我无关,所以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当好朋友吧,你想要的就是这个?你认为我可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第476页 「拜託,你刚刚就说了。」希兰翻了个白眼,「而且听起来怪噁心的。」 「算我求你。」罗曼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立刻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 「什么都可以?那你会跪下来舔我的鞋吗?」 「……去死吧。」 希兰耸了耸肩,随即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正当罗曼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才继续道:「所以……你还爱她吗?」 他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罗曼知道他说的是谁。 坦诚说,他坐在那个又硬又冷的椅子上度过了漫长的作为统治者的一生,在蛾摩拉度过的七年,只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极少的部分。他的传说里涵盖了三千则寓言和一千零五首诗歌,他使高傲的法老低下了头,他的军队常驻在米吉多、基色和夏琐,他的舰队驰骋于亚喀巴湾的以旬迦别…… 但实际想起它们的时候,他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记得身处那个繁华喧嚣的世界时,自己像是一个有肉体的幽灵,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都离他很远,所以也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 当他试图从自己无聊的后半生中寻觅哪怕一点值得被记忆的东西,却只是想起她和她的国家……然而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美好而鲜活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于是他再度在漫无边际的空虚和深不见底的罪孽中坠落。 罗曼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同意做这些,有时他会感觉自己也许抵抗过,有时又觉得那些抵抗其实并不存在……但那些血与泪都是真实的,那些罪也是真实的。 他回想起愿望实现后,曾经的御主马里斯比利对他说的话:「你看起来像是一个找回了脑袋的甲虫。」 「……什么?」当时的他感到困惑。 「一个找回了脑袋的甲虫。」他重复了一遍,只是语速变慢了,有种谆谆教导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哈兰,「因为没了脑袋,所以感受不到痛,虽然这样活着大抵也不坏,但甲虫心里清楚,没有脑袋的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穿过刀山,穿过火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脑袋,可当它重新变得完整之后,发现自己还在火海里。」 他没有回答,于是马里斯比利有点自娱自乐地继t续道:「哈,如果我在你的时代,说不定能写出比你更好的寓言故事。」 有时罗曼会很羡慕吉尔伽美什,羡慕不同时期的他可以将其他个体视作完全独立的存在……可他做不到,他没办法说服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或是把责任全部推卸到某种无法抵抗的外力上,然后抛却负担地生活下去。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他又该如何对希兰诉说这一切呢?比千言万语更残酷的是冰冷的现实——噩梦已经发生,并且不会再有挽回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代替那个死去的国家原谅他。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努力不去想起她的面庞,「无论如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她放下头髮时的模样,赧然的微笑,闪动的眼睛,以及世界曾在那个瞬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如此美好。 「何况,人理烧却的问题还迫在眉睫……」她的嘴唇,湿润而柔软,她的气息包围着他,麦子和墨水的味道。 「个人情感在整个人类的灾难面前无足轻重。」她甚至也有一点爱上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希兰盯着他——必须得承认,当对方不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一名富有智慧之人。罗曼在他令人发毛的视线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在意:「怎么了?」 「你隐瞒了一些事。」他的笑容有点诡谲,「你瞧,虽然这个事实让人作呕了一点,但我们确实比自己想像中要更了解彼此——我知道你肯定留了些底牌在身上,而且大概率是那种能让你感觉自己的罪过可以稍微减轻一点的玩意儿。一想到你可能会为自己的牺牲有片刻感动,我就想吐。」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一丝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顺带一提,对自己有误解的人是你。我一直很聪明,只是不常把话说出来,而你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傻瓜,自以为演技高超到足以骗过所有人,实则拙劣得要命。」希兰说,「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如果我能用几句话击溃你,你就把真相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倒出来。」 他心里不以为然,但没有表现出来:「光是你的存在还不够让人崩溃吗……」 「我和猊下做过了。」 霎时,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寂……第三次。 罗曼感觉自己好像体会到了提前衰老的感觉,希兰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认识的,但理解这句话似乎变成了此生最艰难的事情。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被艰难地挤出来:「……什么?」 「果然——看来那双眼睛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希兰嘲弄道,「不仅比你更早,而且她是心甘情愿的,和你那出卑劣的傀儡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如你所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对你而言,没有什么比阻止人理烧却更重要了,对不对?」 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并不存在的嗡鸣,就像磁带卡在录像机里的声音,那盒磁带不停重复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第477页 「对了,猊下的肚脐旁边有一颗小痣。」对方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遥远,「可能是因为平常不会被看到的关系,你提起它的话,她还会有点难为情… …」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噗哈……」希兰忽然笑了出来,「骗你的。」 「……诶?」 「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对方笑了起来,「总之这个赌是我赢了,愿赌服输——不服就打到你服,明白了吗?」 罗曼这才感觉缓了口气:「真是的,以后别再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了……」 事实上,他甚至一瞬间回到了某个夜晚,他们挤在奴隶船的船舱里躲避暴风雨。当时的希兰也像这样,不经意地抛出了一句几乎让他五内俱焚的话……他当时就确认了这傢伙会是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猊下身上没有痣。」希兰轻飘飘地说道,「从上到下,一颗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好好看过了。」 第221章 自从提尔王希兰到来之后,藤丸立香就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 「马修。」 「在,前辈。」 藤丸立香忧郁地用勺子搅动着热可可——由迦勒底之母(各种意义上)英灵卫宫archer倾情制作,几乎也是近几日这位人类最后的救世主所能感受到最后的温暖了。 等棉花糖融化了大半后,他嘆了口气:「在第六特异点遇到的妖精女王摩根小姐,和乌鲁克的大贤者缇克曼努,还有蛾摩拉之主埃斐是同一个人,对吧?」 虽然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问这种早就确凿的事实,但马修还是耐心地回应:「是的,前辈。」 「然后,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字记载里曾经提到过,缇克曼努是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之妻,对吧?」 「是的,前辈。」 「然后, 前几天自我介绍的时候,希兰说过自己是女王抚养长大的孩子和她的露水情人, 对吧?」 即使是对爱恨情仇题材不太敏感的马修,此时都微妙地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是的, 前辈。」 棉花糖彻底融化了,像是白色的浮沫一样覆盖在可可上。藤丸立香看着那层化了的棉花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迦勒底,内心的忧郁又加重了:「真令人不安啊。」 马修也跟着他嘆了口气:「是啊……」 虽说到目前为止,某些可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如同神迹一般, 这两个大概率第一天就会打起来(然后把迦勒底毁掉,把人类的希望也毁掉)的傢伙, 现在都还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不过,立香还没有乐观到认为他们俩会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也多少能猜到这种平静的表象下必然有暗流涌动……事实上,他感觉吉尔伽美什和希兰都在刻意无视对方的存在,如果说后者表现得还算含蓄的话,那么前者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遮掩,几乎称得上是「无声寻衅」了。 「食堂的那一幕你也看到了吧?」立香说,「真是让人捏了一把汗……我当时以为他们真的要打起来了。」 事情发生在清晨九点四十二分(该时间由穆尼尔提供),希兰和吉尔伽美什都在食堂用餐——虽说食物并非英灵的必需品,但迦勒底诸位大厨的手艺是不容错过的——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既然平常都生活在迦勒底,互相之间总会时不时碰上。 当时的藤丸立香也没有什么危机感,只是全心全意享受着下一次特异点之旅到来前宝贵的休息时间……然后他看到吉尔伽美什走向了希兰的餐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后者。希兰显然也感觉到了吉尔伽美什的靠近,但没有停止用餐,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立香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好在作为御主的责任感最终压制了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当场拔腿就跑……话虽如此,要让他主动介入那种氛围中,他也是绝对不乐意的。 沉默持续了一阵后,先开口的是吉尔伽美什:「本王听说,你也是被她抚养长大的。」 希兰连眼皮也不掀一下:「差不多吧。」 吉尔伽美什嗤笑一声:「哦?从你的相关记载里可看不出来呢。」 「本来记载的就是登基以后的事情,彼此都是各自国家的统治者,不能常见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我又没摊上一个走运的老爸,能把整个国家连带着他万能的宰相一起打包给我。」希兰不以为然地回答,「总不能无耻地把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都当做真的一样要求史官记录在册吧?」 喔噢……虽然语气很平淡,但杀伤性可真是不一般。 吉尔伽美什似乎对他的讥讽浑然不觉——应该说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完全不在意希兰怎么回答:「哼,对于你内心秘而不宣的嫉妒,本王也能理解。」 「哈?」 「本就没有缘分的人,侥倖偷到了一段短暂的时光,得以在她的庇护下长大,但这份牵强的因缘际会很快也随着时间的磋磨而消失不见,最终淹没在歷史中,不为任何人所知……实在可悲。即使是本王,在听完之后,也难免想应景地流下几滴伤心泪。」 不,等等!吉尔伽t美什,这段话的扫射范围也太广了!离你们不远的大卫已经脸色发绿了哦,快跟他的头髮一样绿了!如果这时候他手里有约柜估计已经打开了吧? 第478页 「因此,当真正拥有缘分的存在出现面前时,下意识地想要迴避他的锋芒——虽说是懦弱之举,但本王能够体恤你这份心情,自然也不会为此责怪或看轻你… …」 「噗哈。」 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令人开心的事情。」希兰微笑着回答,「您没说错,吉尔伽美什王,我真的很嫉妒您。」 「哦?」可能因为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诚恳,吉尔伽美什反而有点不自在了,下意识地咳嗽了几声,「说来听听。」 「您是如此有自信,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我一直羡慕这样的人,如果某些事情只存于我的妄想,恐怕我连对别人诉说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让人把它写在纸上了。」 「你看起来好像有所不满啊,提尔王。」 「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到惶恐,毕竟您的慧眼看穿了我空虚的内心。」希兰敷衍地回答,「在我为您的锋芒而自卑得落泪之前,麻烦让我先把这盘义大利面吃完吧。」 …… 「我能理解前辈的心情。」马修神情沉重地回答,「当时以为迦勒底马上就要血流成河了。」 立香正想回答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罗曼医生。因为最近减少了咖啡的摄入量,他近来的睡眠比以往都要多,气色看起来比往常好转了不少……但每次见到他,好像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处在咖啡/因的戒断期。 如果要说此时的迦勒底谁最能与他共情,大概就是医生了吧。 「医生今天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呢。」马修担忧道,「您也在为乌鲁克派和黎凡特派之间危险的气氛紧张吗?」 「乌鲁克派和黎凡特派……那是什么?」 「原本是想直接用吉尔伽美什王和希兰王的……但考虑到对话的隐秘性,以及未来有可能召唤到更多相关的英灵,单纯地用名字称唿存在一定不便,我和前辈最终认为这样指代是最稳妥的。」 「他们啊……」罗曼嘆了口气,「那两个傢伙没关系啦,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 「为什么医生能这么肯定啊?」立香抱怨道,「今天早上我都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 「希兰是喜欢拐弯抹角嘲弄别人的类型,吉尔伽美什——至少大的那一个是会把别人的拐弯抹角当真的类型,从功能上来说算是相当互补吧。」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医生不也一直在唉声嘆气吗?」 「我是在为别的事情苦恼啦。」罗曼说,「不,光是苦恼已经无法形容这种心情了,应该说是感觉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了。」 「……这么严重吗?」不会是发现魔法少女梅莉酱其实是八美肉1吧?那样的话确实挺可怜的。 马修努力活跃着气氛:「我今天遇见了穆尼尔先生,说医生在管制室午睡时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应该是做了一个好梦吧?」 「啊……那个吗?」罗曼思考了一会儿,「算是吧。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因为某些原因,我十七岁的时候被迫离开了家,前往别的地方,留下了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但在梦里那些原因都消失了,所以我也没有离开,很顺利地和我的初恋在一起了。」 「医生的初恋?」这可是第一次听说,立香立刻打起了精神,「然后呢?请再多说一些有关初恋的事情!」 「多说一些?是指梦吗?」罗曼说,「然后的话,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继承家业了。他在离开的前一晚跑到她的房间,请求和她共度一夜。」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虽说在梦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啦,但不是一直都说梦境是对现实渴望的投射吗?难道医生在这方面有什么独特的癖好? 「但那时我也在房间里,所以我杀了他,梦就结束了。」罗曼的语气有些感慨,「确实是一个好梦,醒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能回忆起手上温热的感觉……可惜梦就是梦,并不会变成现实,而现实总是那么令人沮丧。」 医生是不是被咖/啡因戒断逼疯了?感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立香下意识地看向马修,对方慎重地点了点头,显然和他抱有一样的想法。 「对了,说回乌鲁克派和黎凡特派的问题。」罗曼说,「虽说目前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也不能完全放下警惕哦。」 又变回平常的医生了……但立香还没办法彻底把刚才那个冷静发疯版的罗曼从脑海里赶出去——或者说,对方居然能在这两种状态中自由切换,这么一想好像变得更可怕了:「是、是吗?」 「他们现在能保持和平,前提是他们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但如果某个存在介入的话,整个迦勒底都会掀起腥风血雨吧。」 「某个存在?」 「一个真正让所有人都嫉妒的存在。」罗曼嘆息一声,「等他被召唤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第222章 目前为止,乌尔宁加尔见到了不少「摩根的孩子」,没有一个讨他喜欢,眼前这个也不例外。 「辛苦你了, 格蕾。」这个自称「加荷里斯」的英灵说, 「主厨为你准备了羊奶冰淇淋,在老地方。」 第479页 格蕾的眼睛亮了起来:「配料是……?」 「我又不是高文兄长,会把所有人的口味都记成土豆泥。」加荷里斯无奈道,「冰淇淋切片, 淋覆盆子酱和坚果碎, 去吧。」 在他面前上演了一整出噁心的温情家庭剧后,加荷里斯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久仰大名,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 「是吗?可惜本王不认识你。」 「那种事情无所谓,我在武艺上的造诣本就不如兄长们。」加荷里斯平淡的回答让他想起了那个黑铁砧骑士,他们长得不太像,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 「欢迎来到廷塔哲大学——不过无意义的繁文缛节就到这里吧。我邀请你来这里,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求问。」 「本王同意过来,是因为那个人造人说这里能见到缇克曼努,可不是为了回答什么问题。」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她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她。」 「时机未到, 她就不会醒来。如果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也能令你满意,那我也可以现在就带你去看她。」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 乌尔宁加尔却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尽管如此,因为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发怒, 未免显得太沉不住气了。 他生前并非完全一帆风顺, 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挫折(某种意义上,他的父王就是这股挫折感最大的来源), 但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示弱:「你可以问,本王看心情回答。」 「你是怎么知道引发奇蹟的要素的?」 「……你在说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蠢话?」 加荷里斯眉头紧拧:「那就换一个说法吧,为什么你会知道要抓住红色的彗星?」 闻言,乌尔宁加尔脑海中霎时浮现出了故人的面庞,他怔了一会儿,才收回思绪:「西杜丽告诉我的。」 当时的西杜丽已经上了年纪,尽管她的衰老比同龄人来得晚一点,但终究没能抵抗住岁月的磋磨:视力和听力的衰退,背嵴佝偻和肌肉萎缩,以及各种衰老带来的病痛——它们没有决定放过这个可敬的、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 西杜丽晚年后,记忆渐渐出现了障碍,以为自己还很年轻,时常会半夜去麦田上检查土地的情况。她晚上看不到,就用手去感受泥土的干燥和湿润,用舌头去感受泥土的盐碱程度。 他亲自去找她,她却把他当做父王,然后开始抱怨一些老早以前的事,其中有一些是他从年幼听到大,耳朵已经磨出茧子的,比如说某个雨夜他们在听缇克曼努讲床前故事时,父王偷偷把她从缇克曼努身边挤开什么的。 虽然不得不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但乌尔宁加尔对此没什么抱怨。他一直很敬重她,同时也羡慕她,尤其当她提及自己年轻时的t往事,他能从中窥见缇克曼努过去的影子。 「那是她晚年时的事了。」对方并没有问这些,但他还是忍不住提起,「当时的她记忆紊乱,经常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 「阿尔兹海默症吗?」加荷里斯沉吟片刻,「不,没什么,请继续。」 「某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冲进谒见室,不停地说我们要抓住赤色的彗星。」乌尔宁加尔回忆道,「我猜她当时把我当成了父王,她跟父王说话时的语气和跟我说话不太一样。我问她这么做的原因,她也解释不清,只说她在梦里听到了声音,我问她是谁的声音,她就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直到晕厥过去,我问过很多次,每次结果都是这样,渐渐地我就不问了。」 说罢,他耸了耸肩:「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确实在梦里抓住了赤色的彗星,但那也只是一个梦,我的佩剑并不是用什么红色陨石打造的。 」 但那个梦不是完全没有益处——至少它让西杜丽恢復了平静。 乌尔宁加尔永远也忘不了西杜丽听到这件事时泪潸潸的微笑,那种纯真的、卸下了忧虑的神情,她时常在记忆中迷失方向,浑然忘我,但那一次她好像真的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女孩。 「感谢您,王……」她当时太虚弱了,气若游丝,「果然,恩奇都大人说得没错……奇蹟是不会那样泯灭的……」 乌尔宁加尔不知道她在感谢什么,甚至不知道西杜丽是否清楚站在床前的是他——但很快他就再也不能知道了,因为西杜丽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像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她是在睡梦中走的,神情恬静而安详,没有一丝痛苦。 听完了他的回答后,加荷里斯似是陷入了沉思:「原来如此……听到消息的人居然是西杜丽吗……」 「都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要打哑谜?」 「我没有打哑谜的意思,只是因为你和我最小的弟弟很像——都是那种骄傲得要命,没办法忍受别人有的东西而自己没有,否则就要闹事的麻烦精。这种情况下,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正事不想多说,冷嘲热讽倒是一点也不少嘛。」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没有拔出赤星把这个傢伙的脑袋砍掉? 然而仅仅是环视四周,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缇克曼努……你认识的那个。」他喃喃道,「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加荷里斯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答道:「算不上是长大,她年幼之际便被伏提庚抓走了,但除了卡梅洛特和葛尔城,这里是她待过最长的地方。」 第480页 说到这里时,对方顿了一下,低声念了一句让他听不懂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拉丁文,她的光辉在她离开后依然遍布每一个角落。」加荷里斯的声音充满了怅意,「母亲死后,廷塔哲修道院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这句话是墓志铭……我为她写的,但那块墓碑在二战时被轰炸机毁了。」 乌尔宁加尔并不能体会他此时的心情,但他能理解对方为何惆怅。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好像时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磨灭,不知道是抑制力作祟,还是命运使然,要保留它们总是很不容易。 父王的史书(虽说是巴比伦人写的)在九十年代就有了大致的译本,可关于缇克曼努的部分有不少已经被磨平,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栏位,要再等上近两百多年,随着卢伽尔班达时期的泥板出土1,人们才能真正确认她的存在,得知她的伟业,而在那之前的时间,她都是一个只有名字却无实迹的幽灵。 「母亲的圣遗物中,保存最完好的大多是她和陛下共同的肖像画……廷塔哲修道院从前保留着她绝大多数的单人肖像,但许多都在战争中被焚毁了,我看了后人的修復——说实话,还原得不是很像,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还有极少数肖像被慎重地存放在光辉庭院,几乎和我生前时看到的一样,但那里不会对外人开放。」 乌尔宁加尔对那几幅被保存在光辉庭院的肖像画有点感兴趣,但要让他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还不如干脆要了他的命。 倒是加荷里斯,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让格蕾领你去。」 「怎么忽然变得那么……」最好的形容词是「友善」——但他感觉这样直说出来,气氛难免就会温情脉脉起来——而乌尔宁加尔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情况,他讨厌和任何「摩根的孩子」变得亲近,哪怕只是有那种徵兆都觉得噁心,「如果觉得这样就可以和本王搞好关系,从而让本王不求回报地帮你们干更多活的话,最好别做梦了。」 「真是扭曲的性格啊……你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 加荷里斯嘆了口气,然后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墙壁,像是在看一幅只有他看得见的画,也许这里曾经挂着他母亲的画像……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母亲的画像。 这样的联想让乌尔宁加尔的心情有些微妙——尤其是那种从别人身上寻觅「作为她的孩子」的感觉,从眼前的加荷里斯,从西杜丽,以及更糟糕的——从他的父王吉尔伽美什身上。 假使他有什么能跟对方共情的地方,大概就是这种复杂又古怪的家庭伦理关系吧。 「她的第二次轮迴,以阿赖耶的惨败告终。」加荷里斯忽然开口,「在那之后,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结彻底终止,灵魂回到了她所诞生的原初之地,若无意外,应该不会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关联。」 「谁都跟我这么说。」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可那如果是真的,你就不会站在这里说些无用的废话了。」 「那是母亲的选择。」加荷里斯回答,「她主动选择回到了这里——尽管如此,那时盖亚的警惕心极高,阿赖耶又遭受了重创,已经无力像过去那样将她拉进这个世界,所以母亲从她的原初之地发出了消息……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人清楚,但那些消息最后被传达给了三个不同时代,但生前都与她有过缘分的人,其中包含了能使她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结的方法。」 「等等——」乌尔宁加尔打断了他,「你说的三个时代,是指乌鲁克、黎凡特和……不列颠?按你的说法,不列颠时代的她不是已经回到这个世界了吗?」 「不要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去理解这种情况。」加荷里斯说,「那是在我们之外的世界,连维度都不一定相同——当然,我知道你不太能理解维度是什么,把它当成英灵殿那样时间轴独立于一般世界的存在足矣。」 「……你不会觉得后半句话能被称作是安慰吧?敢对本王口出狂言,是想死吗?」 加荷里斯对他的威胁不以为然:「不过据我推测,母亲当时也不确定这些消息最后会被传达给谁。从事后来看,听到消息的人并不一定是那个时代最合适的人。」 乌尔宁加尔有点不甘心,但也不认为自己就比西杜丽更有资格听到缇克曼努的声音:「除了西杜丽之外,还有谁?」 「我。」对方脸上那种淡然的表情让他想吐,「还有大卫王——有趣之处在于,我们并不都是在生前听到消息的。依照你的说法,西杜丽是在晚年听到的,我则是在二战后廷塔哲大学重建,格蕾和米斯里尔家族通过灵脉召唤了我,才得以听到母亲的声音,而大卫王……他的情况更为特殊,是在被召唤到迦勒底的瞬间听到的。」 说罢,加荷里斯转过身,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那条消息涵盖了许多内容,其中有一条是最重要的。」他说,「若要引发奇蹟,就要抓住红色的彗星。」 乌尔宁加尔怔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赤星,就像蛾摩拉钢剑——虽然制作的材料天差地别,但其中的含义是相通的,都是女王莅临的证明。」加荷里斯看着他,「是你抓住了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她带回了这个世界。」 第481页 他的心跳忽然变快了t……在少年时代,乌尔宁加尔有过无数幻想。他为数不多的空闲时光几乎都用在了阅读西杜丽的手稿上,那是她记忆衰退后,为了防止自己忘事而撰写的,但随着她对现实的认知紊乱,渐渐变成了对年轻时代往事的回忆录。 她像写日记一样写着当时发生的事,写她最初是如何被猊下选中(文字中充满了小姑娘才有的狂热),在她的教导下成长,和她的其他学生为伴,同时忍受着父王睚眦必报的嫉妒心,当她出色地完成了某件事情时,猊下的称赞是如何令她喜悦得落泪,直至最后成为一名受她倚重的辅佐官。 他把这些手稿读了无数遍,在心里把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换成自己,像小偷一样品味着西杜丽曾经体会过的幸福……偶尔是别人,比如塔兰特、阿伽和恩奇都,甚至是父王。 起初那感觉很不错,令他沉醉其中——但那种「不错的感觉」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短,幸福消失后的空虚却越来越长,毕竟那些幻想不过是泡沫幻影,并不真正属于他。可随着时间流逝,与她生前相识的人都陆陆续续地与世长辞,曾经用于消遣的娱乐,在他艰难挨度那段孤独岁月时,终于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这也许就是作为小偷的代价。 但是加荷里斯——这个他最讨厌、嫉恨的「摩根的孩子」,这个自小享受着他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傢伙,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是他将她带回了这个世界。 乌尔宁加尔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高兴,而是谨慎地问道:「你说的是实话,对吧?如果你敢作弄我,我就把这个该死的学校拆掉——绝对比上一次它被拆的时候更彻底。」 「我看起来像什么?那种很喜欢和别人开玩笑的人吗?」加荷里斯很不满,「老实说,你是我最不想结交的那类傢伙,可能比我那个最小的弟弟还要麻烦十倍……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尽情地为自己感到骄傲,这份功绩属于你,没有人可以夺走。」 第223章 恍惚中,藤丸立香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在他的脸上,然后骨碌碌滚远了,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身下是布满灰尘的地板,空气中瀰漫着潮湿的霉味,他侧着脸,发现刚刚掉在他脸上的东西是一颗眼球。 ……目前为止,他经歷过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特异点,但开场那么克苏鲁的还是第一次。 「你醒啦。」 一个男孩将脑袋探进他的视野——几乎让那种若有若无的惊悚感瞬间化为了实质。 立香僵硬地从他靛蓝色的腐烂皮肤上扫过……这真的很难,考虑到对方那个空荡荡的眼窝里还有一只蛆虫在蠕动。 希望只是达文西亲在灵子演算装置错装了什么东西,不小心把他送到了蒂姆·波顿的电影世界……虽然基本不存在这种可能,但《新娘》至少比《克苏鲁的唿唤》好点。 「抱歉。」男孩捡起眼珠装回自己的眼窝里, 「我总是冒冒失失的。」 对方又瘦又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 但藤丸立香还是下意识地用了敬称:「您太客气了。」 男孩搔了搔脸颊,他的皮肤像是沤烂的木头,立香看着他做任何动作,都感觉他会把自己的脸抠下来:「你说话可真奇怪……不过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其他活着的人了,所以即使是奇怪的人也很高兴。」 所以他对自己的认知是「活着的人」 ,真令人惊喜……立香试图说服自己相信眼前这个小男孩的话,但对方把眼球装回去的过程依然歷歷在目。 通过和加荷里斯通讯得到了坐标,并成功召唤出希兰后,大卫主动提供了第二组坐标,但比加荷里斯的坐标少了一个维度值。 「不用在意,让那个值空着罢,只要让希兰王和你们一起进行灵子转移就行了。」大卫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这组坐标里的最后那个值。」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们将要前往的时代是公元前的地中海。他不是歷史方面的达人,但说起地中海文明,就会想起古希腊,说起古希腊,就会想起热烈的阳光和碧波粼粼的大海……怎么说都跟眼前的景象无关吧? 「恕我冒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您不介意,而且刚巧有空的话,我也许、可能、好像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您解答。」 「好啊。」 「这里是哪儿?」 「我们在船上。」 「呃……请问是什么船?」 「船就是船啊。」男孩轻快地回答,「以前这艘船是用来运送鲜花的,但它们现在都枯萎啦。」 立香感觉这个回答听起来有点古怪,虽说男孩本身的存在就已经够古怪了:「那我们所乘的这艘船在哪儿呢?」 「在海上。」 「哪片海?」 「海就是海,哪有名字呢?」男孩咯咯笑了,「它又没有妈妈。」 听起来很像某种地狱笑话的开头……不过藤丸立香还是觉得这个答案比「我们在地狱里」要好一点。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前、前辈!」船舱门应声而倒,身着武装,手持举盾的马修穿过尘埃走了进来,「太好了……幸好前辈平安无事……」 「马修!」太好了……终于出现了一个皮肤光洁完整的活人…… 第482页 希兰跟在马修身后,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在一艘幽灵船上走失后居然还能保持手脚健全,看来master也有点强运在身呢。」 对方的语调悠闲自在,但藤丸立香注意到,他的视线停留在男孩身上的时间,明显比他和马修更长……是生前认识的人吗? 「太粗暴了啦。」男孩抱怨道,「木轴断了的门是很难修的。」 立香则更关心另一件事:「幽灵船?」 「虽然只是暂时性的称唿,但很适合眼下的情况。」马修说,「前辈有看到船舱外的景象吗?」 「没有,我才刚刚恢復意识。」他的目光微妙地偏移,「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了这个孩子。」 直到他提醒,马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场还存在第四个人:「抱、抱歉,我太担心前辈,没有注意到……」看清男孩的脸后,她不自然地顿了一下,神情愈发紧张起来,「没有注意到这位……这位是……」 「小傢伙。」希兰忽然开口道,「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我叫什么?」男孩愣了一下,「我叫……」他似乎陷入了苦恼,「我不记得了。」 你好,我不记得了先生——不,这种时候玩这类梗就太尴尬了,藤丸立香努力抑制着自己一紧张就想说冷笑话的习惯:「你从小就生活在这艘船上吗?」 「才不是呢。」男孩有些埋怨地看着他,「我有家的。」 「那你的家在哪里呢?也许我们能送你回去。」 闻言,男孩的脸耷拉下来:「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男孩喃喃道,「而且也不可能找到家,这里只有海雾。」 「关于这一点……」马修慎重地说道,「这片海域的情况特别很特殊……仅凭语言很难形容,恐怕前辈只有亲自看了之后才能明白。」 走出船舱后,他才明白马修语气中的不安来自何处。 如同之前所说,这艘船行驶在一片迷雾笼罩的海域。由于是木材建造,船身被霉迹腐蚀得很严重(甲板被踩在脚下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但整艘船的重量依然惊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当船驶过海面时,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哪怕船其实没有前行,海浪撞到船板上时也会散成白色的浮沫,但对这片海域而言,这艘船似乎根本不存在,浪花直接没入了船身,倏忽便消失不见。 这确实是一艘幽灵船。 更糟糕的是,这片海雾似乎还阻挡了示巴的正常观测,另一头的迦勒底杳无音讯,他们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窘境。 「另外,我们还在船舱里看见了不少尸体……」马修压低了声音,「体表腐烂得很严重,但还是能看出尸t体遭到过啃食,而且……咬痕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留下的。」 立香感觉头皮发麻:「你是说……?」 马修点了点头,表情异常沉重。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希兰说,「人陷入绝境又没有食物的时候就是会吃来吃去,只是相比动物多一些负罪感罢了。」 「所以我们算是那孩子的储备粮吗?」 「master啊……」希兰嘆了口气,「你们都没发现吗?那孩子已经死了。」 「可是……」 「死了——但还在动,这种事情在过去可没那么稀罕。」对方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个男孩没有危险性,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那孩子……是希兰认识的人吗?」 「算是吧。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至少不太记得了,他那时候还很小呢。」希兰停了一下,然后自己反驳了自己,「不过他现在也很小。 」 检视完幽灵船后,他们回到船舷,却发现男孩爬到了桅杆上,无聊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真正意义上的掰手指,把骨头掰折了,摆成正常人没办法做到的姿势,然后再甩一甩手让骨头自己正过来。 可能是因为甩手的幅度过大,男孩的眼球再一次掉了下来(他怀疑男孩平常就抠自己的眼球玩,时间一长眼窝就被抠松了),砸在甲板上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希兰捡起了他的眼球,等男孩从桅杆上下来后还给了他,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无论关于他吃过人的猜测真实与否,立香都愿意相信他此刻的笑容是天真无邪的。 「小傢伙。」他听见希兰问道,「你会开船吗?」 「我……」 「你必须会。」希兰的语气听起来像男孩的长辈,「哪有迦南人和非利士人的孩子会不知道怎么开船?你想给黎凡特的海上民族们丢脸吗?」 「我……」男孩迟疑了一下,「大概会吧。」 「很好。」希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船舵前,「开吧。」 马修小声问道:「这是一艘人力船,希兰阁下,请问谁来划桨呢……?」 希兰没有回答,而是摘下了颈间的项鍊,项坠是一枚朴实的石块(和他华贵的服饰很不相符),立香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感觉上面的纹路有点像人的眼睛。他将项坠放进船舵上的一块凹槽里,竟然镶嵌得严丝合缝,仿佛它本来就该被放在那里一样。 周围似乎忽然敞亮了起来。 立香抬头张望四周,发现大雾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散去,甲板上的霉蛀痕迹依然清晰,然而激盪的海浪拍打木板,水花溅在船舷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有一股生的气息被注入了这艘死去已久的旧船里。 第483页 一切好像又活过来了。 希兰对男孩说:「你可以开船了。」 男孩显然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很惊奇,但比起见到奇蹟的激动,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尘封的记忆,他浑浊的眼睛流露出恍惚之色。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问。 希兰并不回答,只是冲着船舵抬了抬下巴:「开船。」 男孩只好照做,当他双手握住船舵的瞬间,幽灵船开始缓慢前行,船首噼开深蓝色的海面,驱散了最后一缕雾气,汹涌的浪涛让船身轻微摇晃,桅杆上的船帆已经被蛀得只剩下几块破布,在海风中簌簌抖动,偶尔有几只海鸟的身影从天际掠过。 终于有点地中海文明的感觉了,立香想道。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中渐渐能看见零星的礁石和若隐若现的浅滩,他不是什么航海专家,但依然记得德雷克在第三特异点的教导,这意味着他们离陆地越来越近了。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已经能依稀看见岛屿的轮廓,也有其他船只出现在海面上,从最开始模煳不清的灰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两艘船都是两桅帆船,体积比幽灵船略小一些,船帆是深红色的,上绣着不知道是狗还是狼的图腾。 「停下!」那两艘船将他们包夹起来,「这里是海上要塞的巡逻海域,你们为什么没有悬挂船帆表明身份?」 「海上要塞?」希兰嗤笑一声,「真正的海上要塞,连三桅规格的大帆船也只是最常见不过的中型护航舰,你们这两条可怜的小舢板,连当侦查用的驱逐船都够呛,还是叫海上碉堡吧。」 马修很无奈:「请不要再试图激怒对方了,希兰阁下……」 好在传话者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慎重地打量了一下希兰,回头向一个似乎是领导者的人汇报了什么,后者点了点头,越过他站到了船首的最前方。 「你可是提尔人?」 希兰并不理会他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对方展现出了难得的耐心,「你有贵族的口音,或许在提尔你是个大人物,但这里是迦太基——也好在是迦太基。按照女王的手谕,除非提尔一方主动攻击,或犯下了在迦太基需要被处以死刑的罪责,否则我们不会伤害提尔人。升起旗帜,我们就放你们在这片海域里自由航行,各退一步对我们两边都好。」 对方态度出乎意料地不错,可惜藤丸立香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最接近「旗帜」这个概念的玩意是两条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破地毯。他有点想向对方解释这点,但又担心对方因此怀疑他们是海盗,就在他犹疑之际,希兰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 「你叫西伦,对不对?」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刚才的话,「但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而是一个官职——任何一个成为海上总指挥的人都会被赋予这个名讳,它源自一位过去侍奉过女王的开国元勛,同时也是迦太基的第一位海上总指挥,曾在女王最弱小的时候庇佑了她。」 闻言,对方脸上露出了惊愕之色:「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这些秘闻?」希兰轻声笑了起来,「我还知道,你脚下的这艘船叫小猎犬号……当然,也许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 对方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变为了谨慎,立香能感觉到某种箭在弦上的紧张感在双方之间蔓延。 「把你的手从剑柄上收回去吧,年轻人。」希兰平静地看着他,「过去从未消逝。」 「……甚至从未过去。」青年郑重地向希兰行礼,「我会带您去见女王的。」 当对方指挥舵手将航道让出来的时候,立香悄悄问道:「你认识迦太基女王吗?」 「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希兰耸了耸肩,「见了才知道。」 第224章 「终于联繫上了……」穆尼尔舒了口气, 「刚才真危险啊,差点就要彻底丢失你们的存在了。」 「时间越是回溯,人类史就变得越不确定。」罗曼说, 「毕竟是神明尚存的时代, 神秘依然强盛,迦勒底这边能够提供的支援也很有限,你们在那里一定要万分小心。」 「知道了啦,医生……」灵子通讯另一头传回了立香的抱怨, 「这些话已经在出发前重复过不下几十遍, 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医生年纪也不小了吧?一定要万分小心更年期的提前降临哦。」 「好、好过分!虽然是实话,但也好过分!」他拍了拍脸,好让自己打起精神,「算了, 任务以外的闲聊就到此为止,先交代一下你们目前所处的时代吧。你们现在位于公元前9世纪的地中海西岸……」 马修小声惊唿:「诶?」 「怎么了?」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艘古旧的帆船上。」马修的语气有些苦恼, 「情况有些复杂,请原谅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如今我们正在迦太基舰队的带领下,前往他们的国家觐见女王。」 「公元前9世纪的迦太基,统治者还是女王……」达文西沉吟片刻, 「难道是迦太基的建国女王狄多?」 「狄多?」 「你没听说过也不意外。」达文西说,「虽然接连和地中海两个最强大的文明对峙过,但比起希腊和罗马,迦太基文明在后世的知名度就要相对逊色一些。据说狄多女王是由迦太基的主神,司掌战争与生命的女神塔尼特吞下生命之种后t孕育的孩子……哎呀,真是令人怀念,女王降生在文艺復兴时期可是相当热门的题材哦~湿壁画法最初就是通过破译迦太基的古籍还原出来的技艺,如果米开朗琪罗在这里,大概会滔滔不绝地讲上三天三夜吧?」 第484页 罗曼只好小声提醒:「专注工作啦,达文西亲,工——作——」 「真是不解风情,我谈论的可是人类艺术史的瑰宝欸……」达文西撇了撇嘴,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对了!等拜见完女王之后,一定要去参观永恆之殿哦,达文西亲我会准备好记录仪的~」 「永恆之殿?那个只能算野史传闻吧?」 「不,一定得有!即使是穆尼尔,也决不允许你否定佛罗伦斯诸多艺术家的梦中殿堂——等等!明明眼前就是见证永恆之殿的最好时机,达文西亲却没有参与旅程……啊,好像已经听到米开朗琪罗和波提切利1的嘲笑声了……」 「迦太基的永恆之殿?」希兰咕哝,「后世流传的版本也错乱得太离谱了。」 「说着说着又偏题了啦,达文西亲。」穆尼尔抓了抓头髮,「狄多女王流传至今的记载并不多,对她的考据大多源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创作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 「所以简单来说,埃涅阿斯为了復兴国家,抛下了深爱他的迦太基女王狄多,狄多女王虽然苦苦挽留,甚至请求他至少给她一个孩子再走,却没能动摇埃涅阿斯的决心,最终她留下了迦太基人将永远与特洛伊人为敌的诅咒,在火堆前引刃自尽。」马修嘆息一声,「真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啊… …这就是后世迦太基和罗马势不两立的原因吗?」 「确实令人悲伤。」希兰的表情一言难尽,「居然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真是丢尽了两辈子的脸。我要是她就直接跳进火堆里,这样也不用担心以后没脸见人了。」 「也有考证表明狄多女王和埃涅阿斯的活跃时期至少相差一个世纪。」穆尼尔说,「不过考虑到狄多和埃涅阿斯都拥有神明血统,以现代人的寿命论去证明维吉尔所言为假也很牵强。真相究竟如何,大概只有本人能够给出解答了。」 此时,航行在幽灵船左侧的小猎犬号靠了过来。 「马上就要进入迦太基港了。」传令官说,「没有悬挂旗帜的船会被视作敌船或者奴隶船,所以靠港后不要擅自行动,西伦阁下会先行请示女王,在得到女王的首肯后,你们才能下船。」 帮忙固定船锚的士兵和他们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着,迦太基的海军大多是水手入伍,按照希兰的说法,「保留着街熘子的习性」。 「你不会在地中海看到比这里更繁华的船港了。」他说,「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比迦太基人更懂得在海上驰骋。」 某种意义上,他的话确实没错,这里是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唯一出海港——然而希兰只是嗤笑一声。 「怎么了?提尔佬。」士兵揶揄道,「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国家已经是明日黄花了,对吧?」 「我见过比这里更繁华的船港。」希尔并不生气,「它和迦太基的差距,就像真正的海上要塞和这几条舢板的差距一样大。」 「说说看?」 「黎凡特港。」 听到他的答案,对方出乎意料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确实如此。」不过俄而又耸了耸肩,「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蛾摩拉已经消失了近两百年,人们对它有各种说法,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所有人都能免费读书和看医生,听起来真是天方夜谭。」 立香看到希兰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又过了几刻钟,西伦从王殿回来,表示女王答应接受他们的觐见。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误会,他们把男孩留在船上。男孩看起来很沮丧,下船之后,立香回头看见他又爬到了桅杆上,明媚的阳光遮掩了他靛蓝色的皮肤,他一边眺望城市,一边吮吸拇指——孩子气十足的做法,几乎让他忘记了对方极有可能吃过人的事。 不知道是环境的局限,还是他不太能欣赏迦太基的建筑风格,相比在第六特异点看到的拉美西斯二世的宫殿,时代相对更晚的狄多女王反而要简朴许多。 她的王宫在城内占据的范围并不大,宫殿与普通富商的房子看起来一般无二,最重要的是她本人——为了应付迦勒底诸多性格麻烦的王,藤丸立香早早练就了悄悄打量别人而不被发现的技艺。他至少偷瞄了狄多女王三遍,除了冠冕和权杖,她身上没有一处佩戴了饰品。 诚然,这无损她的美貌,但对于一位统治者,她的打扮未免太过朴素了。 他还注意到,希兰在看到她时有片刻失神。 「我们见到狄多女王了,医生……医生?」他轻声抱怨,「不会这个时候跑去躲懒了吧?」 「诶?啊,抱歉!」灵子通讯仍在正常工作,立香能从那阵细碎又嘈杂的声响中感受到对方的慌乱(多半又是打翻了杯子什么的),「最、最近一直都没怎么喝咖啡,时常会走神呢,哈哈!」 果然是咖啡/因戒断症……嘛,也没有办法,总比某一天看到对方在管制室里猝死要好。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希兰说。 「塔尼特女神数日前便降下神谕,告知我今天会有一位久远的故人拜访。」狄多女王慢条斯理地打量他们,「话虽如此,我却没有从你们之间看见什么故人。 」 「是吗?」希兰的语气中充满了怅意,「可我认识你,以莉莎——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第485页 狄多迟疑了一会儿:「你怎么会……」她的声音很低,但在大殿里听起来很清晰,犹如唱针从黑胶唱片的密纹上划过,「我从未见过你,但不知为何……一看见你,便有股哀愁涌上我的心头。」 「我也很哀愁。」他逐渐收敛了情绪,变回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尤其知道你居然哀求一个註定要抛弃你的男人给你留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哀愁得都快吐出来了。」 「……什么?」 「埃涅阿斯。」 「我的确认识他。」狄多眉头紧蹙,「但这关他什么事?」 「噢,看在我眼泪的份上,看在我们山盟海誓的份上,因为我这个可怜的傻瓜现在已没有吸引力了,看在我们的结合的分上,倘使我对你好过,使你快乐过,恳求你,可怜一下这个将被破坏的家,改变你的主意吧!」希兰细声细气地说道,「倘使在你走前,我肚里能怀有一个儿子,如果有一个小埃涅阿斯在殿厅玩耍,使我想起你的相貌,那我也不至于孤苦无告啊!2——对了,如果你最近有寻死的念头,我建议你把行程提前一下。」 「什么?!」狄多的权杖重重砸在地面上,「埃涅阿斯,那个厚颜无耻、谎话连篇的特洛伊人!他怎敢散布这种谣言,损害我的威名?」 希兰摊了摊手:「好吧,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是哪个满口胡言的吟游诗人写了这些?」狄多语气阴冷,「一条只会编织闲言碎语的舌头,不妨割掉罢。」 马修表现得比她还要震惊:「所以您与埃涅阿斯的爱情故事都是假的?」 「有什么值得惊奇的?」狄多说,「自古以来,统治者总是很少因为真情而结合。」 「我听说你被维纳斯的儿子射中了。」希兰说。 「丘比特?他确实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但埃涅阿斯不是这世上唯一蒙受神恩的人。」女王不以为然,「他长得确实不错,但他的身份比肉体更加重要。我要得到特洛伊,但需要一个攻打它的理由,如果埃涅阿斯与我结合,为我的夫婿夺回他的国家,一切都顺理成章……若非朱诺从中作梗,特洛伊早已成为迦太基的一部分。」 「好耶!」希兰忙不叠道,「我支持你往那个狗杂种的脸上狠狠来一下。」 「不要再火上浇油了……」罗曼有些无奈,「别忘了,你们来到这个时代是有任务在身的。」 「那是什么?」狄多眯起眼睛,「有专精通讯魔术的魔术师在远程支持吗……光听声音,似乎是一t个不太讨喜的傢伙。」 灵子通讯里传来轻微的呜咽:「好过分……」 「不过也是……你们不远千里前来觐见,应该不只是为了禀告有人用谣言损害我的名誉吧?」狄多缓步走下台阶,一边摩挲着权杖顶端的红宝石,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尤其是你——金髮的客人,你不仅有提尔贵族的口音,还长了一张王族的脸……除此之外,你还知道我的旧名。」 她的语气中明显怀有疑虑,但表现得很柔和。 希兰笑了起来,神情中的那丝熟稔在眼下的场合显得很突兀——尽管他自称从很久以前就认识狄多,但客观而言,在希兰统治时期,迦太基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只是迦南人开拓的一片殖民地,他们各自活跃的年代註定了两者生前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想知道?」希兰再次取下那枚印着眼睛纹样的石头项坠,手指合拢,一阵白光从指缝间泄出,当他再次摊开手时,那枚石头已经变成了一支盛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不用任何人解释什么,喝下它,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狄多没有回答,但当希兰将玻璃瓶递给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立香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简直古怪透顶,但两名当事人似乎都浑然不觉。 「里面装着什么?」她问。 「毒药。」 「……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希兰吐了吐舌头,与其说是在和熟人说话,不如说是在和童年的玩伴玩闹,「但也相差无几了,它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可能还会要了你的命。」 面对这不靠谱的回答,狄多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就没有一点好处?你可真是擅长劝服别人。」 「可它会让你想起一个人。」希兰看着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真挚,「一个很重要的人。」 闻言,狄多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漫长到让整座王殿都变得死气沉沉。 正当立香以为她会敲一敲权杖,命令卫兵把他们关进地牢时,狄多拧开了瓶塞,血的气味蔓延开来,连距离稍远的马修都感到了一丝不适,她却将它一饮而尽。 第225章 她感觉身体发热,在噩梦的阴影中,火光透过她的皮肤照亮了四周。她闻见硝烟的气味,血的气味,几乎盖过了一切——田间的野花、仓库里的谷物、咸盐的海水、蒸发在艷阳下的热汗、黄昏时刻升起的裊裊炊烟,一切的味道,家的味道——浓烈、刺鼻,唤醒了熟悉的疼痛。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哭, 但体内的火烧干了她的眼泪。 「不是这里。」她听见那个声音——陌生的声音, 但令她怀恋,「往回走,你的家不在这里。」 她在虚无中迷失了方向,只是毫无目的地向前,周围只有黑暗和灰雾,唯有那个声音陪伴着她,鼓励着她。渐渐的,周围有了光,雾气中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嘈杂、但很热闹,同样令她感到熟悉。 第486页 「你又走神了。」 当她回过神时, 发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一个身材高挑,草绿色长髮的年轻人正沖她微笑。他长得和她很像, 但更加美丽,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气息。 她是第一次见到他, 但心里知道对方很快就要离开了。 「我的小妹。」他亲昵地叫她, 「心里藏着什么苦恼吗?」 周围到处都是人,一派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未来的人们肯定难以想像, 曾经有这样一个国家,点缀在黎凡特漫长的海岸线上,住在里面的人们都脚步轻快,脸上是无忧无虑的微笑——那是不曾忍飢挨饿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一个能让所有努力的人都有所回报的国家,才能让人们拥有这种笑容。 「我很害怕。」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猊下(那是谁?)不久前告诉她,等她长大之后,就会将黎凡特银行全权託付给她。 「这是一件好事。」青年问,「为什么要害怕呢?」 「我不够好,可能会做错事……也许我根本没能力承担这些。」她难过地回答,「猊下会对我失望的……如果我能像哥哥那样优秀就好了。」 是了,当时的她还只是一个习惯了跟在别人身后的小女孩,过去是哥哥,现在是猊下。 「再勇敢的鸟儿,在初次俯瞰大地时都会感到不安。」他摸了摸她的发顶,「可它们註定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翱翔——你就是这样的鸟儿,我的小妹。」 她极少质疑自己的兄长,但也没有轻易相信这番话:「真的吗?」 「当然。」对方笑了,「要对自己更有信心才行啊——」 她听见他念了她的名字,不是狄多,也不是以莉莎,是比那更加久远的名字……一个被尘封已久的名字…… xxx 「终于又能唿吸到新鲜的空气了。」希兰感慨道,「地中海国家的大牢就是这样,又湿又热,再多待一会儿,人身上就该长青苔了。」 「无意冒犯,希兰阁下,但这里最没资格说这些话的人就是您啊……」马修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发梢,语气难得埋怨起来,「如果您没有让狄多女王喝下那种奇怪的东西,害女王当场晕倒,我们也不会被卫兵关进大牢。」 立香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在心里默默贊同了马修。不仅如此,希兰还拒绝协助他们出逃,但提及他这么做的原因,他又三缄其口,只是说还不到让他们知道这些的时候。 藤丸立香一直是温和的老好人脾气,但在这段时间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同伴当谜语人有多么挑动一个人的神经。 他当时破罐破摔地问道:「所以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个需要知道这些的时候?」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等我们离开大牢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大牢?」 「正确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立香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只为对希兰使用一次炎拳。 「总感觉希兰阁下说法的方式和加荷里斯先生有点像呢……」马修说,「就是那种……咳咳,大英公务员的感觉。明明每个问题都回答了,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你猜怎么着?」希兰露出神秘的微笑,「在成为王之前,我是一个外交大臣。」 离开大牢后,他们便在卫兵的引导下前去面见女王。路上,立香忍不住问道:「狄多女王当时喝下的究竟是什么?拔出瓶塞的时候,有一股好重的血腥味。」 「 master ,血当然有血腥味。」希兰用一种富有耐心的态度回答,大抵以为他在大牢里饿昏了脑子。 「所以那只是血?」 「只是血。」希兰说,「但那是耶洗别的血。」 马修惊讶道:「那位屠戮了大卫家族,蛊惑以色列王祭拜其他神明的妖妃耶洗别?」 「虽然后世的记载大多只提到了西顿公主,但提尔和西顿歷来是一体的,即使有时候在名义上分裂了,西顿也依然在提尔的掌控下。」他说, 「而耶洗别……她和狄多存在一种特殊的联繫。」 立香本以为他们要前往王殿,但卫兵最后领着他们到了迦太基的庭院。狄多女王先是向他颔首致意,随后目光落到了希兰身上,忽地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很年轻(虽然实际年龄应该很大了),但这还是立香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与外表相符的笑容。 「很落魄啊,国王陛下。」 「猜猜是托谁的福?」希兰朝她翻白眼——这无疑是失礼的举动,但狄多似乎不以为然,「另外,你们给犯人的食物真是该死的难吃,虽说也没办法,谁叫你们穷呢。」 迦太基当然不穷,或者说,如果对比的是鼎盛时期的提尔,哪个国家都显得很穷。 「小时候,每当看到你和耶底底亚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连带耽误了工作时……」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耶底底亚」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音调很畸形,「我就想过把你们俩关在笼子里……直到你们冷静下来,知错了,才允许你们出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词戳中了罗曼的痛点,立香从灵子通讯的另一头听见了他呛水的声音。 「又怎么了啦,医生?」他小声抱怨,「感觉你都快把茶水喷进我耳朵里了。」 第487页 「抱、抱歉……」对方说,「刚刚不小心岔气了,啊哈哈…t…」 虽然一切都能用咖啡/因戒断症解释,但医生最近犯傻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了。 「没想到能在这个时代见到你。」狄多嘆息一声,「虽然故人重逢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但你特意跨越时空到这里找我,多半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吧。 」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随后,希兰简略地向狄多说明了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被烧却的事,她沉思了好一会儿,神情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多。 「奇怪。」狄多语气犹疑,「真难想像那个所罗门会做出这种事。」 「确实如此。」马修说,「虽说所罗门王在晚年的评价有所下降,但综合来看,他仍然是歷史上备受认可的贤明君主……」 「以及可憎、卑鄙、值得千刀万剐的狗杂种。」狄多女王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马修的话,虽然内容上几乎完全没有关系,「但哪怕我恨他到想要生啖他的血肉,也不得不承认,他没理由会去做这些。所罗门是没有动力去主动做任何事的,他没有喜恶,亦没有欲望,不过是一具被输入了目的就会去执行的空壳,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完成雅威交代的使命。这样的傢伙不会主动去毁灭什么的——无论人类丑陋与否,他都只会置身事外,平静地看着人类慢慢走向灭亡。」 希兰咳嗽一声:「无论如何,人理烧却已经发生了,不管所罗门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我们都有必要阻止他……而为了阻止他,我们需要猊下。」 闻言,狄多迟疑了一下:「猊下并不在这个时代……至少不在这片地区,你也知道,猊下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是碌碌无名之人。」 「她甚至不在这个世界。」希兰说,「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她的灵魂带回这个世界——确切地说,让她能找到这个世界。按照加荷里斯和大卫的说法,猊下会向我们的世界发送让她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结的方式,但需要一个锚点,让她知道这个世界的位置。」 哪怕是和他一同来到这个时代的藤丸立香,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锚点?」 「歷史?圣遗物?存在过的痕迹?」希兰耸了耸肩,「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喜欢的称唿,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猊下。」马修陷入了回忆,「这个称唿……应该是指摩根小姐吧?」 立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哦,乌尔宁加尔和拉美西斯二世都提到过,摩根小姐有三次轮迴。」 第一世是乌鲁克的贤者缇克曼努,第二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第三世是不列颠女王摩根勒菲。 目前依然有许多存疑的地方——比如说狄多为什么会认识希兰和所罗门,而且和后者似乎有深仇大恨,比如说希兰口中狄多与耶洗别的联繫究竟是什么,还有希兰、狄多与「埃斐」之间的关系…… 不过,他好像逐渐知道希兰为什么总是这样含煳其辞了。像这样混乱的时间线,想来摩根小姐所在的世界和英灵殿一样,都是独立于正常世界时间轴的特殊空间。 希兰或许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这次旅程必然会成功——毕竟摩根小姐的存在,证明第三次轮迴最终顺利开始了——综合手头的线索,他对自己的猜测有一定把握,但他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具体是如何实现的。 「不好意思,稍微打断一下。」穆尼尔突然开口,「我能请教一下刚才提到的耶底底亚吗?」 「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之处吗?」马修问道。 「依照文献记载,耶底底亚是所罗门诞生时,雅威赋予他的名字,意味着他是蒙受雅威宠爱的人。」穆尼尔说,「换而言之,耶底底亚大概率是所罗门童年时期的暱称——当然,既然女王陛下和希兰阁下生前认识的话,也许您的实际出生时间比学界考证要早得多,确实是和所罗门同一时代的人,但为什么您对耶底底亚和所罗门的态度判若两人呢?还是说,耶底底亚和所罗门确实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被后世的记载混淆了?」 狄多没有回答,神情似是陷入了追忆。 立香不免为她可能受到了冒犯而紧张——英灵们虽然愿意协助迦勒底修復人理,但并非迦勒底的附庸,即便日后熟络起来,也不代表他们会无底线地满足研究人员对他们生前经歷的好奇心。 诚然,他能理解穆尼尔忍不住询问的理由,敌人太过强大,能够掌握的信息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直到现在,希兰和狄多都没有解释他们为何熟识彼此的原因,以他和英灵相处的丰富经验来看,这应该是某种表示婉拒的隐晦暗示。 半晌,狄多才开口:「究竟是不是呢……哪怕他本人站在这里,也没办法给出答案吧。」她的微笑中有讽刺的意味,眼神却柔和而哀愁,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最终要为此付出代价,无论他是罪有应得,还是被命运所害,只不过……能够审判的他的人,并不在我们之中。」 说罢,她復而嘆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但那是之后的事了,如果她没有回来,一切就毫无意义。」狄多说,「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跟你讲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了。」希兰回答,「塔尼特当初跟我说过,当命运的双子合二为一,当血与火重归同源,就有诞生奇蹟的可能。除了告诉你今天会故人重逢外,她难道没有给你其他指示吗?」 第488页 「她没有交代别的,不过我醒来后,脑海里确实多了一些东西……虽然不知道它们具体有什么用,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狄多低声道,「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处理完必要的工作,就能全心全意地协助你们了。」 说罢,她就让宫仆带他们去别宫休息,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两天之后。 这期间,藤丸立香对狄多做了什么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将自己的妹妹安娜亲王召到谒见室,叮嘱了什么,直到黄昏时刻才离开,而且安娜亲王在离开时双目红肿,声音嘶哑,明显是痛哭过的样子。 到了夜晚,狄多命人在王宫的空地上堆起柴薪——联想到她在《埃涅阿斯纪》里的结局,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的徵兆。 他猜希兰也想到了这点,因此神色格外凝重,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狄多筹备仪式,让悲恸的氛围蔓延至整个王宫。 狄多还让卫兵将男孩带了过来,他们去船港的时候,他正在吃船舱里的尸体,这似乎让卫兵们受到了相当大的精神冲击。虽然碍于女王的命令,他们没有当场处决他,但带他过来的时候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男孩对他们的戒心毫无察觉,当立香一行人见到他的时候,他嘴边还有血和腐肉留下的污渍,被风干后凝结成了暗红色,因为他本就腐烂的皮肤,看起来倒是不显得违和。 狄多并没有因此而厌恶他,反而俯下身,用蘸了热水的毛巾帮他将脸擦拭干净:「可怜的孩子,在那之后也没能活多久吧……」 「我检查过船上的尸体。」希兰说,「虽然尸体都堆积在船舱里,但应该是死了之后被搬运过去的,船员基本都死于刀伤,多半是遇到了海盗。」 「海上要塞陨灭后,没有人为商船护航,黎凡特周围的海域自然不再安全了。」狄多摸了摸男孩的脸,「听他们说,你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对吗?」 男孩腼腆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卫兵点燃了篝火,在油料的加持下,火势很快就变得让人心惊胆战,黑雾在热气的蒸腾下沖向天空,热浪夹杂着尘埃向四周散开,将人们皮肤上的汗水蒸发为盐粒。 狄多和希兰互相拥抱:「再见了,希兰……虽然这次重逢的时间很短暂,但我很高兴。」 「我也是。」希兰说,「再见了,塔玛。」 女王的旧名不是以莉莎吗? 正当立香为此感到困惑时,狄多已经带着男孩走到了火堆前。 「别害怕,你会回想起来的,孩子。」她说,「因为你是和那个国家一起诞生的啊。」 说罢,狄多松开了他的手,独自走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 火势愈演愈烈,她的身体须臾便融化在橙红色的火焰之中。灼烧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有爆裂的柴薪和唿啸的热t风,几乎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响。 在狄多消失的地方,一道明亮艷丽的火焰骤然腾起,犹如气态的浪涛,冲散了盘踞在上方的烟雾,连夜幕中的星辰也染上了火光。 烈火如有生命,不断向上延伸,时而凝聚,时而散开,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在半空中化作各种异象:一艘奴隶船,沉甸甸的镣铐,挥舞的皮鞭,麻木的奴隶……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不仅现场的卫兵如坐针毡,紧张得不敢动弹一下,就连在特异点见过许多惊人场面的立香和马修,一时间都失去了声音。 火焰变得越来越勐烈,那些异象也逐渐流露了出戾气。风暴的咆哮声撕裂了先前沉闷的氛围,他们听见大雨倾盆,听见浪涛击打船舷,还有女人分娩时痛苦的嘶吼,夹杂着微弱,但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最后的最后,却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火焰再度柔和下来,慢慢趋于熄灭,四散的火光像颗粒一样在空气中浮动,好似无数只橙红色的萤火虫,将男孩环绕起来。 「真的可以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火焰中响起,「这样郑重的事情……」 「摩根小姐?」他听见马修的喃喃。 「当然。」一个人回答了她,「是您让这孩子顺利来到了这个世界,您就像他的第二个父亲,第二个母亲一样。就当是我们夫妻的请求,请您为他取一个名字吧。」 「这样吗……」对方沉吟片刻,「那就叫提克瓦(tikvah)吧。」 火光融进了男孩的身体,修补了腐烂的皮肤,他的身体渐渐又完整了,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听起来一定是个好名字,这是您家乡的语言吗?」 「我……」她顿了一下,「我没有家乡,但在一个国家生活过很长时间。在他们的语言里,提克瓦的含义是希望。」 第226章 藤丸立香在甲板上找了个地方坐下, 灰色的迷雾像薄纱一样从他的面庞拂过:「所以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秘密!」提克瓦语气轻快,像是任何一个他这样年龄的男孩那样,活泼又好动——事实上,有点过分活泼了,简直是一条精力旺盛的幼犬,「如果我告诉你,惊喜就不是惊喜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一个适合跟老朋友见面的日子!」 自提克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后, 他们便从迦太基起航了。 狄多死后,她的妹妹安娜继承了王位。在送他们离开时,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头戴冠冕,手执权杖,尽管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但看起来死气沉沉。 第489页 「坦诚说,我有那么点恨她。」当时的她对希兰说, 「但不是恨她狠心抛下了我,而是恨她更爱你和那个虚无缥缈的女人,远胜过爱我。」 她的语调不掩戾气,但终究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顺利离开了迦太基港,提克瓦驾驶着幽灵船再次驶入迷雾,不过这一次,男孩显然对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心有成竹。 「 master,在想什么呢?」希兰问, 「你现在就像那些在船港干完了一天的活后,拎着酒囊在海岸边晃悠的醉汉。」 在王系英灵面前翻白眼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可即使理性战胜了感性,也没能战胜本能:「我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周围尽是谜语人的环境里逃出来。」 「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好在希兰没有生气,「只是我们要与之为敌的对象……是相当可怕的存在,如果不谨慎处理自己的言行,很有可能被对方抓住破绽。 」他顿了一下,忽地嘆了口气,「我曾有一位故人——一位富有智慧、心思缜密的光辉之人,就是因为没能察觉这种危险,而遭遇了灭顶之灾。」 立香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位故人……是猊下吗?」 希兰只是沉默——但沉默本身亦是一种回答,藤丸立香也没有追问下去,心里清楚这个话题该到此为止了。 迷雾中暗无天日,很难判断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当迷雾再度淡去的时候,天空中正挂着一轮明月,星辰稀疏,但很明亮。 「终于又恢復正常了……」灵子通讯另一头的罗曼舒了口气,「不过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大家基本都没有什么慌乱呢。」 「好厉害。」西尔维亚发出感嘆,「你们刚刚穿越了四个世纪欸!」 「四个世纪?」 「没错,根据示巴的观测,你们现在正位于公元前5世纪的阿提卡地区。」罗曼说,「如果阿提卡这个名字对你们而言太过陌生的话,换成雅典你们应该就明白了吧?」 立香抓了抓头髮:「这不是糟了吗?古希腊时期有名的英杰一抓一大把,我们到底要来这里找谁啊?」 就在这时,一道亮光穿透了海面上轻薄的水雾。立香抬起头,发现有一艘船正向他们靠拢,船舷上的船员提着油灯,沖他们喊道:「嘿,伙计,你们是去雅典吗?」 见他们没有回答,船员提高了嗓门:「要不要一起?这附近海盗多得像虱子,两艘船同行也方便互相照应。」 除了桅杆上挂着的深蓝色旗帜,他们的船甚至比小猎犬号还落魄一点,在这艘三桅大帆船面前简直像儿子和父亲,德雷克曾经说过,船的桅杆犹如士兵的长矛,也是震慑敌人的一种手段。不过立香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对方船上的人手比幽灵船充足很多,如果真要同行的话,还不知道是谁仰仗谁。 诚然,仅仅希兰一人就足以抵挡千军万马……但考虑到对方在迦太基大牢里摆烂的样子,立香还是在「信任希兰」和「答应一起走」里选择了后者。 太阳还未升起,但天幕已经渐渐有了亮色。海面的颜色慢慢变浅,他们先是看到零星的灰褐色礁岩,然后是几片沙子堆成的无名小岛,最后是一排深灰色岩石山嵴,山脚下依稀能看见房屋和船港的影子。 「法利罗沙湾到了。」另一艘船的船长向他们喊道,「怎么说?兄弟,这里还是比雷埃夫斯港?」 提克瓦毫不犹豫地回答:「比雷埃夫斯港。」 于是他们又航行了一段时间,也许因为这里是阿斯克勒庇厄斯神殿的所在地,比雷埃夫斯的村镇看起来比法利罗沙湾附近要热闹一些。提克瓦将船停靠在比雷埃夫斯港,但等他们下船后,他自己却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将船锚收了回来。 「提克瓦?」立香愣了一下,「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接下来的旅程就与我无关啦!」提克瓦在船舷边沖他们大喊,「我该回家了,大哥哥。」 虽然希兰不曾提起过男孩的过去,但立香多少也能猜到男孩的家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可以继续结伴啊,也许……」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也许我们能在这里找一户好人家照顾你。」 提克瓦咯咯笑了:「这里很好,但提克瓦有家,离这儿有好远呢。」 在船港附近灯火的映衬下,立香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之前看到提克瓦的时候,他的眼珠都是浑浊的灰白色。 「再见了,提克瓦。」希兰向他道别,「可别再迷路喽。」 「要一路顺风啊,大殿下。」 「再见,提克瓦。」罗曼医生也通过灵子通讯和男孩告别,或许是信号的影响,对方的声音似乎比平常还要低沉一些。 「再见啦,小殿下。」提克瓦朝他们挥了挥手,帆船缓缓驶离了港口。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孩子刚刚是不是喊医生小殿下?」 通讯的另一头静默了片刻:「也许是把我认错成了其他什么人吧。」 幽灵船渐行渐远,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光亮——破晓时分,清风拂过海面,掀起了灿银色的粼粼波光,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雾气。幽灵船犹如一滴在晨曦下消弭的朝露,徐徐融入了这片宁静而朦胧的微光,消失不见。 一定是回家了吧……藤丸立香如此想道,不确定这究竟是一种猜测,还是一份不抱期待的祝福。 第490页 「嘿!」 立香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有人已经在他们旁边站了很久——一个穿着打扮平平无奇的男人,短髮浓密捲曲,皮肤晒得黝黑,看模样约摸三十多岁,他显然和他们一起看到了幽灵船消失在黎明下的过程,但表现得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惊异,对方笑了笑:「这没什么,我常年在外旅行,见识过不少奇闻异事,这还算不上是里面最奇怪的。」他的目光扫过他们一伙人,最后停留在t了希兰身上,多半以为他是他们的话事人,朝他伸出了手,「还没正式介绍,我叫希罗多德,一个正在旅行的诗人。」 「希罗多德?!」穆尼尔发出哀嚎,「可恶,先是加荷里斯阁下,现在又是希罗多德?为什么我不能进行灵子转移?我也想见到希罗多德啊可恶!」 「穆尼尔先生,你吵到我的耳朵了……」 「喔噢。」希罗多德耸了耸肩,「看来除了幽灵船,你们还有一位幽灵朋友。」 「希罗多德?」马修慢了一拍才想起来,「那位西方文学的奠基者,伟大的史学之父希罗多德?」 「你们大概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希罗多德摸了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硬要说的话,只是一个喜欢歷史的普通诗人而已。」 「马修,立香,你们能和他握握手吗?」穆尼尔真诚地说道,「这样回来我和你们俩握手,也算是我和希罗多德握过手了。」 「我相信希罗多德先生原本是愿意同我们握手的。」马修坦诚道,「但现在他应该不会同意了。」 虽然这位看不见的粉丝成功用自己的热情惊吓到了希罗多德,但他还是好心地邀请他们去自己家作客,只为了多听一些他们路上遇见的奇人异事。 立香很感谢他,尽管这不妨碍他在心里认为对方完美诠释了「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反过来说,能让求知慾战胜对变态的畏惧,这也许就是成为伟大歷史学家的必要品质吧。 等他们抵达希罗多德的住所时,希兰扬了扬眉:「这里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家。」 「确切地说,我真正的家在萨摩斯岛的毕达哥利翁。」希罗多德说,「虽然我的家族在毕达哥利翁的歷史也不算长久——我的曾祖父出生在拉科尼亚2,后来才搬到了毕达哥利翁,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我离开了那里,并且决定从此四海为家……这里看起来可能没有什么生活气息,但已经是我最常落脚的地方了。」 虽然对方说得含煳其辞,但通过迦勒底传来的资料,他们其实已经知道希罗多德是因为跟随叔父推翻篡位者失败而被逐出了故乡。 「那是什么?」 藤丸立香顺着希兰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墙上挂着一件乐器,看起来像把梨子形状的吉他,两根被锈蚀了的琴弦下,有一块太阳纹样的镂空。 「那个吗?」希罗多德抬起头,「那是鲁特琴,很老了,几乎用不了,你瞧它还是二弦,现在的鲁特琴大多都是三弦或者四弦了。」 「可你还留着它。」立香说。 「它是我的一位先祖留下的,虽然已经没办法用来弹奏了,但很有纪念意义。」希罗多德说,「你对它好像很感兴趣?」 闻言,立香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希兰——后者已经走到了鲁特琴前,死死地盯着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琴面上印的字……」他低声道,「是你先祖留下的吗?」 「是的,虽然是腓尼基文。」希罗多德笑了起来,「我就猜你认识它,你说话有地中海东岸的口音。」 他冲过去按住希罗多德的肩膀:「你的先祖叫什么名字?」 「什、什么?」 「你的先祖!」自从被召唤以来,这还是希兰第一次真正流露出这样富有威慑力的一面——作为统治者的一面,「留给你这把鲁特琴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罗丹!」希罗多德惊慌失措,「他的名字是罗丹!」 「罗丹……」希兰怔住了,「果然是他……就应该是他……」 他脸上那种令人惊惶不安的暴戾渐渐消散了,变成了某种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但并不像喜极而泣,更像是喜悦与悲伤交织在了一起。 「他一定留给了你什么东西。」希兰紧紧抓住希罗多德的手腕,神情几乎退为了哀求,他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起来,「拜託了,想想看,除了这把琴,他肯定还留下了别的东西。」 「我不确定,但是……」希罗多德隐忍着疼痛,尽可能温和地回答,「我可以找找看。」 他从房间里翻出了两个布满灰尘的巨大木箱——按照希罗多德的说法,这些都是他的祖先们留下的手记,每代都会交由一位子嗣保管。在毕达哥利翁的政变失败后,他的叔父有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将箱子託付给了他。 「即使没了命,也要保住它。」叔父当时是这么告诉他的,「生命是短暂的,是可以替代的,但歷史不会。」 「其实那位先祖的手记并不难找……」希罗多德边翻边咕哝,「因为那是我唯一没有看懂的手记,所以基本都被我压在箱子最底下了。后来我四处旅行,见识过许多国家的文字,但没有任何一种和那些手记对得上。」 第491页 他将一个长筒型的皮革袋从箱子底挖出来,解开上面的细扣,里面是一叠叠被捲起来的羊皮纸,上面布满了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小字,由于长时间贴在一起,不同羊皮纸之间的墨水互相渗透,但只影响了部分栏位,大部分的记载只是略微褪色,但字形清晰可见。 「镜像体?」达文西一眼就认了出来,「唔,让我看看……居然用了不止一种文字?真是了不起。看来只好先把镜像字体调整成正常版本才能继续破译了。」 立香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答案,就先听到了穆尼尔的惊唿:「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呃……穆尼尔先生,你还好吗?」马修试探性地问道。 「伙计们(fellows)。」穆尼尔说,「等人理修復之后,廷塔哲大学玛格丝学院的杰出歷史学家金奖,我必稳稳拿下——真的,在给我授予奖金和荣誉勋章的时候,默勒校长大概还会忍不住热吻我,虽然很噁心就是了。」 马修小声道:「自从得知自己错过了加荷里斯阁下的通讯后,穆尼尔先生的精神状态就一直怪怪的呢……」 「不不不,你们不知道我们刚刚究竟发现了什么。」穆尼尔说,「如果这份手记上的内容真实无误,意味着如今的考古学界完全搞错了一件事——马修,在你印象中,蛾摩拉的地理位置大概在哪里?」 「蛾摩拉?」马修回忆道,「既然被称作摩押五城的话,那么应该在摩押平原一带吧?」 「错,按照手记上的记载,蛾摩拉其实位于现在我们以为是比布鲁斯的位置。」穆尼尔说,「准确地说,蛾摩拉是比布鲁斯消亡后,在它的遗址上重建的。所以蛾摩拉是一个迦南国家,不仅地理上靠近地中海,并且拥有当时独一无二的海军力量,还是当时黎凡特的经济中心,其繁荣程度甚至超过——不好意思了,希兰阁下— —超过了当时的提尔,是黎凡特真正的第一霸主!」 「好厉害……」马修喃喃道,「狄多女王说得没错,如果是摩根小姐的话,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是碌碌无为之人。」 「至于蛾摩拉会被误认为是摩押国家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它的灭亡源于与索多玛的战争。」穆尼尔继续道,「此外,蛾摩拉当时的情报网遍布整个黎凡特——当然,这个说法太夸张了,听起来可信度有点低——外加经济上的因素,摩押五城中的琐珥本质上已经为蛾摩拉所掌控,目前学界有关蛾摩拉的多数资料也源自琐珥的贸易清单……」 「你们的幽灵朋友这么快就破译了那些手记?」希罗多德惊嘆道,「太了不起了!虽然那位朋友说话听起来像个变态,但还是太了不起了!」 关于「变态」的部分,藤丸立香认为没有什么驳斥的余地。 希罗多德期待地看着他们:「能让我看看你们破译的结果吗?」 「当然可以,毕竟本来就是希罗多德先生的东西。」 马修将迦勒底的破译结果用投影展示出来时,希罗多德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感慨:「真是实用的魔术啊……如果魔女们能更专心于研究这样的魔术,而不是整天琢磨怎么把客人变成猪就好了。」 立香自己也挑了几份手记阅览。 「当我亲眼目睹蛾摩拉的繁荣景象时——惊嘆之余,不免也有对未来的悲嘆,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任何国家在我眼中都将丑陋不堪。这座点缀在黎凡特漫长海岸线上的宏伟城市,犹如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使得其他国家如蜡烛般黯淡。拥有她的黎凡特是如此幸运t ,与它身处同一时代的国家是如此不幸。」 「身为整个黎凡特最富有的人,女王用她的财富建造了学府和医院,让最普通的蛾摩拉人也能拥有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知识与健康。但她也未放弃对尘世间美的追求,对美的渴望使她建造了永恆之殿。黎凡特,乃至于地中海最才华横溢的人都汇集于此,以助她寻求这永恆不朽之美。」 「在所有艺术家中,没有人比耶米玛更得女王的青睐。她待耶米玛,犹如对待自己亲昵的小女儿。女王总是唤她「我珍贵的……」或是「我亲爱的……」,即使在她因病暂停创作的时候,女王也从未让其他人受到的宠爱更甚于她。」 「耶米玛亦全心全意地回报女王的盛情,她对女王的崇拜,正如最忠诚的祭祀见到他的神灵显现。创作《文明降诞》时,她数月都睡在永恆之殿的主厅里,废寝忘食,以至于女王不得不勒令她去休息时,发现她的皮靴黏连在了皮肤上,只能连皮带肉一起扯下。在伤口还没好全的时候,她就偷偷越过卫兵,趁晚上熘进主厅继续作画。她心中燃烧着对美的狂热,抹平了一切肉体上的痛苦……」 「记载中提到的蛾摩拉议会制度也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它极有可能是古希腊公民大会制度的雏形……」 另一边,穆尼尔还在滔滔不绝——好在立香已经养成了随时屏蔽迦勒底支援人员语音的技能,从容地翻到了下一份手记。 不同于前面对蛾摩拉风土人情的详细记载,这份手记基本是这名叫「罗丹」的诗人临近晚年时对往事的追忆。 「痢疾简直要了我半条命。」罗丹的笔迹从这里开始不再那么硬挺了,「如果这么比喻的话,那么我回到家后,奥森那张哭丧的脸就要了我另外半条命。他说我的手记被偷了,有一个煳涂蛋小偷半夜熘进家里,把我装稿子和墨水瓶的皮革袋当作钱袋拿走了。」 第492页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仅仅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大儿子年过三十还是个呆瓜的事实,还因为我早就料到命运会安排一个煳涂蛋干这种煳涂事,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前往神殿接受治疗前,特意把那本《女王艷情史》摆在了方便拿到的位置上。」 「猊下在天之灵一定会痛骂我。请别担心,那个煳涂蛋小偷出门后多半就会因为什么意外不小心把稿子烧了,所以没有人会知道我曾歪曲歷史,编造了您年轻时与大卫王、阿比巴尔王一起在床上探讨「生命的诞生」这一严肃课题的虚构香艷故事——当然,那个关于「再快一点,我强壮有力的牡马啊」的双关语,我个人认为写得极好,它的消亡会是文学史上的一大损失。」 「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有一种奇妙的、看不见的力量试图从我这里夺走一切有关猊下的记录。有时是一道惊雷,烧毁了我放置稿子的房间,有时是几只狼或野猫晚上潜入院子,它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吃那些沾了墨水的羊皮纸。」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旅途中遇见的一只独眼巨人,告诉我只要把装着稿子的行囊交给他,就可以放我一命。一时间,世界上仿佛没有什么比我的手记更有价值的东西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样做,但如果对方不是猊下的狂热粉丝,那他大抵是闲得没什么事干了。」 「早上醒来,我的视线更模煳了,脑袋清醒过来的时间也比往常更久。我把迪奥尼斯认成了西伦,他今年才十二岁,和刚加入归栖者时候的西伦差不多大,但远不及西伦机灵。我撒谎说西伦是我给他起的爱称,他也信了。唉,我的孩子们没一个聪明,偶有几个擅长读书的,也没有我年轻时的风趣幽默,如果他们向归栖者递交申请书,多半在雅雷俄珥金那关就会被裁掉,更别说哈兰了。」 「前一天晚上,我有很强的预感,觉得自己睡着后会做梦,果然如此。梦里的我还是那么年轻,双手强壮有力,即使匕首藏在袖子里,也不影响我弹琴。雅雷俄珥金又喝醉了,第一百次跟我们讲起自己在马厩里和一位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寡妇初识风月的故事,虽然他已经讲了一百次,并且在清醒时自以为把秘密保护得很好,但我们第一百次哄堂大笑的时候,依然和我们第一次哄堂大笑时同样兴致盎然。」 「猊下披着一条毯子,微笑地看着我们。满天神明为证,她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多美啊。毛毯是哈摩莉吉染的,她永远知道猊下最适合什么颜色。雅雷俄珥金第一百次吐了,不知道第几次吐到了乌利亚身上,乌利亚无奈地用眼神指责哈兰——雅雷俄珥金本来应该吐他身上的,但哈兰敏捷地躲开了,他一向如此,好似身体里住着一只猫。」 「多么美好的岁月啊。可惜梦只持续到了前半夜,然后我醒了过来,泪水浸透了枕头。擦干眼泪后,我躺了回去,希望那一幕能够继续,却梦见了十多年前,得知蛾摩拉被焚毁的那天……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 「我泣不成声,我磨难自己,我痛苦至死,恨自己没能更久地服侍她。」 「好长一段时间,我憎恨每一个快乐的人,每一个挂着笑容的人。我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感觉自己死去了,往日能令我感到欢欣的一切都失去了滋味,从此这世间再无任何快乐可言。」 「我放逐自己,离开迈锡尼四处流浪,打定主意要成为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看到往昔的影子。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得太老,失去了去憎恨什么的力气。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支撑这具身躯的不是什么廉价的恨意,而是绵绵不绝的,对过往岁月和故人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们,我真的很想念你们。希望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这些手记,发现我们的故事,发现世上曾经有一个如此美好的国家。」 「谨以此书,献给我们美丽的光辉女王·埃斐。」 「你真诚的银舌诗人罗丹」 第227章 「阁下。」她听见有人在说话(对谁?) ,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典型的东南亚口音,「您的中枢演算程序中断了近五分钟。」 准确来说, 是四分五十二秒, 她在心里作了纠正,但没有表达出来。 「让十三区的工作人员去终端库进行全面排查。」她感觉自己并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但处理问题的时候又很顺利,好像她才刚出生, 又过快地老了, 「把报错数据保留在临时伺服器里,资料库返回5.19版本。」 「是,阁下。」通过对方证件卡上的工作码,她回想起了青年的名字——黎光政, 越南人,不过国籍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死亡搁浅爆发后, 威慑纪元迅速跌入了裂变纪元,磁场发生变化, 曾经的无线通讯手段全面失效, 人与人之间的联繫变得稀薄,曾经几乎已经实现了全球化的世界, 再度被迫分裂成了孤立的板块,原本的国界线也变得毫无意义, 人类只能以时间雨频发的地带作为区域之间的划分线。 虽然开罗尔网络的构建挽回了这一颓势,但过去了的世界终将不会再回来。地区文明的二次融合模煳了旧纪元留下的民族文明,而从根源上就连枝同气的亚洲文明,基本已经融为了一个整体。 她顿了一下:「另外,帮我接通鹤崎博士的专线。」 第493页 鹤崎此刻正在第八区的国立监护院修生养息……名义上如此, 其实她是因为擅自使用了被封禁的v装具,被软禁在了监护院。作为主脑,她主动联繫对方是一个立场很微妙的决定。 不过黎光政并没有质疑什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将频道切换到了国立监护院7号房,鹤崎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如果高清屏幕上的投影也算景色的话——看起来几乎和她上一次见到对方时没什么两样。接受过长期冬眠的人,即使在冬眠结束后,细胞衰老的速度也比普通人要慢一些。 「鹤崎。」 「啊!」鹤崎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羞赧地笑了,「抱歉,我还不太习惯看到你没有身体的样子。」 然而四十二号计划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和其他执行过「位面移民计划t」的人一样,因为不同位面之间的高低能量差,鹤崎也渐渐出现了脑神经衰退,大脑代偿功能失效的情况,最常显现的病状就是记忆障碍。 如果说死亡搁浅带来了什么好处,大抵就是冥滩带来的技术爆炸。 得知人类已经掌握了位面旅行的技术后,三体文明与人类文明达成了互助协议,三体解除了智子对人类的科技封锁,并协助人类进行位面探索,人类则将三体人纳为位面移民计划的一部分,二向箔便是那次技术爆炸时期的产物。 她对鹤崎前往的位面有一些了解,据说那里的人类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事后他们确定该位面的氧气浓度、光线辐射和地球磁场都发生了一定变化),超过80%的人各自衍生出了不同的特殊能力——他们当然不可能移民到一个遍地都是「超人」的世界,所以那个位面很快就被放弃了。 好在那个位面的异变本质上是一种温和的演化,虽然鹤崎很早就表现出了脑神经活性衰退的问题,但症状一直没有继续恶化。 「今天午睡的时候,我的卡又飘去冥滩了。」她说的是位面探索的另一种常见后遗症,也就是「卡」——即灵魂,无法稳定在「赫」——也就是肉体之中。 因为不同位面之间的环境可能天差地别,为了防止探索者一抵达位面就即刻死亡,探索者并不是以肉体进行位面穿越的,而是藉由冥滩,将灵魂分解为一种不稳定能量,这样就能让探索者的灵魂在进入该位面时,根据位面的规则进行调整。 一般来说,灵魂经过调整后的变化也会体现出该位面的状况,越是接近原本的灵魂,说明这个位面越适合进行移民。然而通过回收鹤崎冥带上的数据,那个位面的兼容性已经低到了她不得不在那里重新转世为人的地步,而且完全没有保留本体的记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那个位面并不适合进行移民。 当然,他们有数以万计的位面探索者,鹤崎的失败并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看到她了,在冥滩上。」鹤崎喃喃道,「她离我很远,但认出她很容易,那头鲜艷的红髮,像是荒野里盛开的玫瑰……她看起来很孤独,但好在还很有精神。」说着,她轻轻笑了起来,「有精神就好……有精神的话,总能再遇到令人开心的事。」 她沉默片刻:「真的会让人开心吗?」 「什么?」 「毫无记忆地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她说,「然后找到了值得牵挂的存在……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当你回到这里后,现实又会提醒你,你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客观而言,鹤崎是看不到她的,但她总觉得对方的眼神正在审视自己。 「所以你也经歷过了啊……」鹤崎轻声道,「真奇怪,我以为他们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所以位面之旅怎么样?」 她沉默了很久,自从成为更信息化的生命体后,她已经很少从纯粹的人类视角去看待这世上的一切了:「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但是梦里很美,不是吗?」 「也许是吧。」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抵抗,「虽然具体的内容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感觉自己好像还算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 「这样就足够了。」鹤崎温情脉脉地看着她,一种无形的情感此刻将她们维繫起来,「当你看到满天繁星时,就会想起有一颗星星上住着你的玫瑰,这样不是很好吗?」 闻言,她不免陷入了忧虑:「可那是一朵柔弱的玫瑰……有很多人自以为爱它,但从不过问它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地做着感动自己的事,致使它被他们的爱所伤。」 「那就去帮帮它吧。」 「……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吧?」对方脸上带着一种哀愁的微笑,语气温柔,「我们耗费终生所追寻的,不就是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吗?」 她长久地凝视她,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眼底的那丝哀愁是什么……因为她已经回不去了,她的身体状态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下一次面位穿越。 「客观而言,毫无理由地确信自己对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是不可或缺的——是一种傲慢的想法。」 「或许是,或许不是,为什么总要搞得那么清楚呢?」对方回答,「有时你出现在那儿,并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只是因为你们在一起时很开心。」 健康助手的语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昭示着鹤崎今天已经达到了活动上限,应该去休息了。 第494页 与对方告别后,她切断了将通讯由私人切到公共频道。 「我需要使用红色热线。」她对接线员说,「替我保留百分之十的演算资源。」 「是。」对方问,「您需要用义体外出吗?」 「不,用开罗尔网络直连。」她说,「将之前保存的报错代码拷贝到原始伺服器, prototype版本。」 接线员愣了一下:「可是红岸工程的那批伺服器因为数据接口太过古老,已经停止使用了。」 「我知道。」她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转接器,于雯。」 「我感觉好像有一辈子没听到过你开玩笑了,博士。」于雯搔了搔脸颊,「所以大脑信息化后也能保留人的幽默感吗?」 博士……这对她而言也是一个遥远的称唿了。 「也许吧。」她说,「秘诀在于多补充维生素。」 「请原谅我收回之前的发言。」于雯说,「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说些让人根本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热线电话室位于美国曼哈顿的太古屋内,要获得它的使用权限,就必须向联邦控制局提交申请——但那样太麻烦了,为了不让可怜的美国公务员多审核一份文件,她决定像往常那样直接骇入联邦控制局总部。 太古屋内的空间和冥滩有相似之处,可以让灵魂具现化,是为数不多她无需调用义体,就能用实体进出的地方。 红色热线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透明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棕色的沙发椅,一个细脚桌台和一台红色座机,仿佛在暗示自己并不欢迎第二位客人。 她能从漆黑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黑头髮、琥珀色眼睛,典型的亚洲人面孔……她在镜子里看了这张脸整整二十八年,失去它才三年,但已经能从那模煳的轮廓中感受到些许陌生了。 红色热线是一台古老的拨号式电话,但没有拨号盘,只有一个黑色的圆形按钮,按下按钮后,这通电话只会通向它「註定要抵达」的地方……如果那个世界没有打算召唤她,那么红色热线就会在响铃三次后自动挂断。 她自嘲地嘆息一声:「或许这也是种一厢情愿吧。」 她将听筒放在耳边,按了一下圆钮,听筒里发出了三次平缓的响铃声——三声都是同样的长短,但她总感觉它们一声比一声漫长。 咔哒—— 然后是一阵细微的、嘈杂的电流杂音。 「你(您)是……?」 不止有一个人回答了她,而且看起来并不在一个地方。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让她很难分辨出电话另一头的人分别是谁。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听到了这通电话,这样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们此刻有诸多疑惑,但先不要问,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遗漏。」她说,「不用担心这通电话会被某种更庞然的力量听见,即使是神明,也没办法听到位面外传来的声音。」 「第一,想要引发奇蹟,就要抓住划过的赤色彗星。」 「第二,如果一个人死后未能获得成为英灵的资格,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让与其有联结的英灵依凭于己身,从而获得那个英灵的灵基。」接下来,她报了三个数字, 「这是一组四维坐标,但最后一个坐标值不需要特意输入,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能维繫那段歷史的纽带。」 「第三,人类文明将在2016年被毁灭。」她口述了一段公式,「有一个组织在试图阻止人理毁灭……但人类如果只能将希望寄託于那些早已死去的超越者,同样的灾难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汇集全人类的智慧去解开这个公式——我知道这很难,政治、经济、歷史,以及一堆难以言说的原因,但付出是会有回报的。」 「只要解开这个公式,t人类就能在命运到来时有一战之力。」 第228章 「小公主。」梅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走了那么久,你难道不累吗?」 「还好。」枝叶间渗下的阳光愈发黯淡,微风拂过发梢时, 摩根感觉到了夜晚的清冷, 「你累了吗?」 「没有哦~」被踩过的枯叶堆发出嘈杂的声响,梅林很快就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只是想如果公主累了的话, 我可以背你——不过要在梅林大哥哥的脸颊上啾一下才行。」 「坦诚说, 我已经有点后悔刚才回应你了,魔术师阁下。」 他们此刻正沿着森林深处的一条小径前行。梅林并不是什么称职的嚮导,但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的时候,沿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约一周前,他们从卡美洛特逃了出来——准确地说,是梅林毫无预兆地出现,表示要带她离开,因为伏提庚即将进入冬眠期,整个卡美洛特将会同白龙一同沉睡。 摩根并不全然相信梅林,自她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对方,便明白这个神秘的魔术师绝非她乐意交结的那类人,但她也能感知到某种异样的力量正笼罩在王城上空,卡美洛特的百姓变得日益嗜睡,经常农活没干完就倚着锄头睡着了。 傍晚,她从哨所返回狮心堡时,总能看到田野上伫立着一个个定格的人影,像是用来驱赶鸦雀的稻草人。 事后,她从梅林口中得知, 那是因为伏提庚布下了能够冻结时间的结界。龙对时间的概念与人类不同,他所谓的「冬眠」亦比人类理解中的冬眠漫长许多……也许会持续几百几千个冬季。 第495页 「伏提庚现在占据着王座。」对方当时是这样解释的,「所以他可以对卡美洛特使用权能,直到有一位新的国王取代他,结界才会被解除。」 「为什么一定得是国王?」她如此问道,「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拥有继承王座的权力。」 「别说那么可爱的话,我的小公主。」对方嬉笑着回答,「失败品怎么可能继承王座呢?」 摩根没有回答,于是梅林继续逗弄她:「噢,真可怜——看看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小公主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未来还很长,他不会是最后一个看轻她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为此后悔的人。 现在,他们正在前往康沃尔的路上,那里由她的母族廷塔哲统治。 上一代廷塔哲公爵死去后,她的母亲伊格琳被强娶,成为了尤瑟王孕育下一位红龙的母体。同母异父的两位姐姐,长姐玛格丝嫁给了统治洛锡安和奥克尼的洛特王,二姐埃莉诺嫁给了加罗德的南特斯王,如今公爵之位空悬——她的乳母说过,唯有继承妖精之血的孩子才有权统治康沃尔。伊格琳被尤瑟王带去卡美洛特后,康沃尔由她的弟弟加缪尔代为管理,但他仍无权继承廷塔哲公爵的名号。 「别离得那么远嘛。」梅林的声音再度打断了她的思绪,「附近一带不仅有狼群狩猎,还有很多山贼和强盗……小公主长得那么漂亮,如果出了什么闪失,大哥哥我也会很为难的。」 光凭语气,可真是感觉不到对方有半点为难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反倒勾起了她心头的一丝愁绪。 「这片土地上容不下十三个国家。」摩根嘆息一声,「除了卡美洛特,其他国家近年来一直收成欠佳,为了争夺粮食和土地,就要发起战争,为了发起战争,就要徵用农民和粮食……再这样下去,百姓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艰难,沦为草寇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居然还有心情为山贼和强盗们辩护,真是游刃有余呢。」 她沉默片刻:「……你不会明白的。」 「不要因为这张帅气的脸就觉得大哥哥我不够聪明嘛。」对方嬉皮笑脸地说,「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就明白了呢?」 「你没有为人之心,自然也不能对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好过分。」对方假装受伤地说道,「我好难过啊,小公主有听到梅林大哥哥心碎的声音吗?」 不知是他滑稽的表演,还是那过分拙劣的谎言,她竟然久违地有了一丝想笑的冲动。 「你不会的。」她有些戏嚯地回答,「说不定在心里,你甚至还认为我说得挺对。」 入夜后,他们找到了一间荒废的木屋。梅林敲了敲门,但无人回应,不知是因为这是一栋废宅,还是屋主刚巧出门赶集去了。 木屋后面的空地上用腐朽了的枝条和篱笆搭了一个马厩,但里面除了杂草和动物粪便之外空无一物。 他们继续探寻,在马厩旁的一棵栎树下,一个瘦削的人影吊在树梢上,随着晚风轻微晃动。 摩根慢慢靠近他,逐渐在昏暗的微光中看清了对方的轮廓——一个男人,约摸三十岁,皮肉肿胀而苍白,像是一团膨胀的、发出腐臭的面团吸附在人的骨头上,腐烂的血管在他身上织成了一张紫红色的蛛网。即便如此,他整个人看起来依然很瘦小,那种过了太多苦日子,被生活压垮了的瘦小。 他睁着眼睛,眼珠发灰,眼皮和嘴唇上有乌鸦啄食过的痕迹。 摩根总觉得他看起来快要哭了,但那只是错觉。他已经死了,麻绳勒进脖子里,连唿吸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是哭泣了。 「别靠那么近,小公主,身上会沾到味道的。」梅林走到她身后,替她掸落了衣服上的草屑和蛛丝,「现在还觉得强盗可怜吗?」 「他是被当地领主强行徵用了马匹,失去财产后不知该如何过冬,才会上吊自尽的。」 对方笑了笑:「看来我们的小公主还会和尸体说话。」 「如果是强盗吊死了他,他们不会留下他的衣服和鞋子。」 梅林用法杖敲开门锁后,扑面而来的酒气进一步证实了她的说法——什么样的强盗会无视过冬的衣物、被褥和那一小袋粮食,在屋主的房子里用麦酒狂欢?但摩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她感到身心俱疲,失去了计较任何事情的耐心:「屋主的房间归我。另外,我不和男人分享我的床。」 梅林知趣地点了点头,第一次没有试图逗她取乐:「我守夜。」 摩根将门关紧,从荆条篮里的旧衣服上撕下一些布条,将窗户系在窗框的钩子上,好让它在不落锁的情况下避免被人从外部打开。这个房间很久没有透过气了,不仅是萦绕不散的酒味,还有绵绵阴雨渗进地板后散发出的霉味,以及——也许并不存在,但总是在她鼻尖浮动的,泪水咸涩的味道。 她倒在床上,床板又硬又潮,被褥很久没有浆洗过了,粗糙得像是砂纸。闭上眼睛时,摩根总觉得床上长出了无形的青苔,在挠她的脚。她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只盲蛛从她的脚边经过,战战兢兢地爬到柜子的阴影中,倏忽便不见了。 摩根再次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沉甸甸的,血管里像是有铅水流淌,但疲惫至极的身体没能助她入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折腾到了半夜才真正睡着,但大概才着了两个小时,房间外一阵让人无法忽视的动静就把她的睡意彻底浇灭了。 第496页 她推开门,难得表现出了恼火:「又怎么了?」 「吵醒你了吗?真不好意思。」梅林将剑收回法杖,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小公主啊,你怎么连头髮乱糟糟的样子也这样好看?」 摩根并不理会他的玩笑,目光径直越过了他,落在那个蜷缩着身体的不速之客上:「他是谁?」 「谁知道?不是盗贼,就是逃兵。」梅林耸了耸肩,「要我找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处理掉吗?」 摩根摇了摇头,仔细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一个男人——如果不是那张沧桑的脸,光看身形,他几乎是一个男孩。对方又瘦又小,背嵴佝偻,皮肤黑黢黢的,肋骨的轮廓透过薄薄的皮肤印了出来,仿佛身体被抽干了血液。 他左手拿着一把生锈了的小刀,不知道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右臂从肘部以下空无一物,只有一点点发黑的皮肉耷拉着,像是拖着一截腐烂的鱼尾。深色的裤t子上沾满了干涸的血和粪便,不断散发出恶臭。 她猜对方多半是哪位领主徵募的农民,在战场上受了伤,趁着夜晚从营帐里偷偷逃走:「这附近有治地的领主只有席高男爵,你可是在他的麾下效力?」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两股战战地抱紧了膝盖,他的神情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在大街上被路过的人踢了太多次的流浪狗。 「曾在他的麾下效力。」梅林代为回答,「利恩斯王近年来一直在对外出征,席高家族的领地如今已经归他的弟弟纳罗统治,领地上的居民自然也属于他。」 在他们交谈时,男人脸上的表情很迷茫——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大多如此。尽管一些白纸黑字写明了他们註定要不惜性命地为自己领主而战,但他们大多连那位领主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为数不多能从对方口中听到的话是「列队,沖!」和「为了荣誉!」,尽管这些荣誉除了飢饿、疾病和伤痛之外,什么也没能给他们。 「你可以在厅里过夜,如果觉得冷,柜子后面放着地毯。」她对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说,「明天你离开的时候,可以从桌子上拿走你必要的食物。」 梅林的表情滞了几秒:「……开玩笑的吧?」 「看来我在你印象中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荣幸之至。」 「先不说食物的事,你留他在这里,难道不怕他半夜割了你的喉咙?」 闻言,男人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摩根朝梅林的方向微微颔首:「我理解你的质疑,你可以把食物放在身边,以防被拿走。」 「就这样?」对方笑了起来——他经常笑(甚至笑得有点太多了),但很少像这样被气笑,「你为席高男爵效力?,你可以留在这里,明天早上你可以拿点食物走,说完这些你就打算回去睡觉了?如果不是他的外表和那只残疾了的手实在很难讨人喜欢,我都要以为你想邀请他去你床上坐一坐了。」 摩根嘆了口气:「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反正不是这些。」梅林说,「小公主,如果你愿意把对我的刻薄分给这个逃兵一半,又或是把对他的宽容分给我一半,你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了。 」 「诚然,我可以批评他,指责他,乃至于辱骂他。」摩根回答,「但那有什么用呢?或许不久之前,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大多数在战场上落下了残疾,流落野外像野狗一样贪饱贪暖的逃兵都是如此。他们性格淳朴,可能偶尔也有些坏心眼,但不过分,对世界的认知只有自家农田到村口的那点距离……直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领主拿出徵召令,因为他需要一些死了也不可惜的猎犬,便拿着狗链子来把他们铐走了。」 死寂在房间里蔓延,正当她以为梅林不打算再说话,想要回房继续休息时,反倒是那个从未开口,仿佛嘴唇黏在了一起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你也上过战场吗?」他问。 「从未像战士那样冲锋陷阵过,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见识。」她回答,「见过许多流离失所的好人,也见过许多罪有应得的坏人……更多的是那些不好也不坏的人,什么也没做,但最后还是失去了一切。」 第229章 第二天早晨, 梅林被残人逃兵离开时的动静惊醒了,待对方关上门后,他走到餐桌边, 发现只少了半块面包。 又过了一会儿,摩根也醒了。对于残人逃兵的离开,她只是嘆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表示自己打算去水井里打一桶水用于梳洗。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出于绅士作风——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他主动搭了把手。 等她把水桶放下去后,梅林转动转轴:「你难道不担心他吃饱喝足后去劫掠别人?他有一把小刀——对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来说,那只是一把生了锈的黄油刀,但对普通人而言, 一把黄油刀也足够致命了。」 摩根慢了一拍才回应:「……什么?」 「对于大部分人,开始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只是一种徵兆。」他继续道, 「很快他们就将学会从活人身上偷,而当自己手里拿着可以威胁别人性命的东西时,他们会发现用抢得更快。」 「你昨天敢用那把藏在法杖里的剑威胁一个残疾的逃兵,明天就敢用那把剑威胁我。」摩根嘆了口气,「别再闹这种滑坡谬误1的笑话了,梅林。我不否认有人是这样一步步沦为了奸/淫掳掠的强盗,可你至少该看看那个人——他的右手残疾,左手拿刀连上下挥舞都困难,而且身患重疾,从这里离开之后,他或许活不过三天。」 第497页 「重疾?」 「他的裤子上都是粪便,明显有腹泻的症状, 粪便如稀水且带脓血,大概率是患了痢疾。」她说,「多半是喝了生水导致的……如果有良好的卫生条件和不错的体魄,也许能够自愈,但以那个人的情况,撑不了多久。」 她的言语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梅林还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见过不少有远见卓识的人,摩根并不是其中最伶牙俐齿的那个——事实上,她很少主动表达想法,对于自己的言行几乎称得上谨慎,但她每次开口,似乎都能微妙地让他如鲠在喉。 梅林还不能完全搞清其中的原因,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位年轻的公主如今成长为了一个与他和乌瑟预料中完全不同的人,而且远比他们想像得要出色… …对于亚瑟而言,这可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由于这种五味杂陈的感情,摩根让他帮忙把栎树下吊着的屋主放下来,为他下葬时,梅林也只是顺从地照做了,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继续前进,花了近一天的时间,终于在太阳彻底落山前找到了一个有点人烟的村庄。 梅林找了一户人家借宿,户主的妻子显然很警惕摩根,虽然没有拒绝他们,但只允许他们在驴棚里过夜。 他很肯定,只要摩根稍微施展一下魅力,老洛克(这户人家的姓氏)和他的儿子小洛克都会求着她住进这栋农舍最好的房间里——不过他可爱的小公主肯定不会这么做,那么这活也只好由他来干了。 正当梅林打算和老洛克的妻子说几句俏皮话,并且暗示摩根和他是一对恋人,不会对她的婚姻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时,他听见了摩根的声音:「这样已经很好了,非常感谢。」 ……好吧,出师未捷身先死。 对于自己要和一头母驴同眠的现实,摩根表现出了超凡的耐性,甚至在他面露异色时反过来劝他:「只要别太在意气味,在有牲畜的棚子里过夜是一个好选择,它们的体温能帮人熬过冰冷的夜晚。」 梅林倒是不介意睡在驴棚里,但他很在意摩根为什么不介意睡在驴棚里。 入夜后,周围的农户家都逐一熄灭了灯火。梅林躺在干草堆上,看着夜幕中黯淡的月亮和稀疏的星辰,忍不住问道:「在卡梅洛特的时候,伏提庚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摩根没有睡着——当然,哪怕对方睡着了,他也能追到梦里去问她:「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你现在安之若素得就像从小一直睡在驴棚里一样……」 「你说话讨人厌的程度就像你从小吃泔水长大一样。」 「我的错。」梅林举起双手,「如果现在再敞亮一点,你就会看见我正在用法国人的礼仪向你道歉。」 黑暗中响起了摩根的笑声——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对方这样笑? 原来听见她轻快的笑声能让人这样高兴。 「叔父待我不坏……其实他多数时间都在国王大厅睡觉,从不管事,卡美洛特基本由我管理。」摩根说,「我要求农田轮耕,种植豆科牧草,由宫廷锻造农具统一向农户发放,叔父也都採纳了,除了不允许我改变卡美洛特现有的布局,他很少驳回什么。虽然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要将我抓到卡美洛特,但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事。」 「目前还没有——但如果你晚走几秒,情况就不一定了。」梅林在「目前」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伏提庚进入冬眠是在为交/配积蓄能量……而在他的计划中,那个要为他孕育子嗣的母体就是你。」 「我是他有血t缘关系的侄女。」 「而伏提庚是龙——相信我,小公主,不要在有关性的伦理问题上相信这种有两根老二的幻想种。」 闻言,摩根嗤笑一声:「你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有发言权,梦魔先生。」 梅林一定以及肯定对方在嘲弄他……但他不知为何没有生气,反而心跳微微加快,仿佛刚刚被她挑逗了似的。好在光线足够昏暗,摩根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关键在于你的妖精血统。」对于梦魔来说,要摆脱那种令人浮想联翩(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暧昧氛围实在是一件难事,何况现在正是夜晚,恰逢他体内非人的那部分占据上风的时候,「伏提庚对不列颠的影响正在减弱,他亟需一个孩子——高贵的幻想种,拥有强大的魔术天赋,最重要的是——拥有控制不列颠的权能,然后将那种权能占为己有。」 摩根继承了伊格琳的妖精之血,命中注定将成为康沃尔未来的主人。她已来过初潮,只要在康沃尔的廷塔哲修道院接受洗礼,就能顺利觉醒妖精的血统。 伏提庚想做的事情和当初的尤瑟没什么区别,想要藉助一个完美的母体孕育继承了「岛之力」的孩子,只不过尤瑟将希望寄托在继承人身上,而伏提庚打算自己掌握这种力量。 自古以来,拥有这种权能的一直是龙——妖精与龙并非同源的幻想种,所以不会生出同时具有两族特徵的混血儿,摩根显现出妖精血统特徵的瞬间,就註定了她不可能登基为王。 相比之下,她的弟弟亚瑟不仅在性别上符合世人对王位继承人的传统印象,而且体内流淌着红龙之血。虽然身份不方便对外公开,但他在外貌上几乎是尤瑟王的翻版,无需多说什么,人们自会明白他究竟来自何处。于情于理,摩根都不可能动摇亚瑟的王储之位…… 第498页 真是如此吗? 即使是不看好她的梅林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衡量,摩根到目前为止展现出的心性与才能都是一流的,这还是在她从未被作为王储有意培养的情况下。 她的父亲尤瑟王在这个年纪是什么样的?梅林记不太清楚了,大抵还是一个木讷的小孩吧。 原本送她去廷塔哲家族,一是避免她为伏提庚生下孩子,二是希望她在觉醒妖精血统后能处理一下湖之仙女内部的某些问题,现在却难免有了一点放虎归山的感觉。这样优秀的王室血脉,又继承了英格兰境内除卡美洛特外最大的领地…… 梅林只是短暂地涣散了一下注意力,等回过神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在对方的肚脐附近打转了。 ……噢。 真是让人尴尬的景象,其实他心里正在想一些很严肃的问题来着。 梅林努力没有泄露出自己的慌张——拜託,他可是梦魔,表现得像一个从没碰过女人的雏鸡那样未免太丢人了。 「而你,我的小公主,完美继承了你母亲伊格琳的血统……啊痛痛痛!」 摩根抓住了他的食指,并狠狠地向外掰,梅林几乎听到了自己的指骨咔咔作响的声音。 她对他的痛唿无动于衷,只是冷哼一声:「下次再敢对我做出这种轻佻的行为,这根手指就会断掉。」 「……真是残忍的女人啊。」虽然他不讨厌带刺的玫瑰——哪怕那朵玫瑰扎人真的很痛。 就在这时,从隔壁的农舍里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摩根当即坐了起来,梅林不得不安慰她:「别害怕,小公主,那是牲畜的叫声。」 「是母猪难产了。」摩根作出了更准确的判断,「我们过去看看!」 虽然梅林也没见过母猪产子的过程,但他还是不太能理解摩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激动——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公主见到白马王子的时候,或者见到独角兽的时候,反正不是公主见到母猪分娩的时候。 不过摩根已经站了起来,梅林总不能放任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村落里乱走,只好跟着她一起跑出了驴棚。 除了他们,母猪吵闹的叫声显然也惊醒了附近的不少农户。有些人家在屋里亮起了蜡烛,想出门一探究竟,穷一些的屋里还暗着,但人已经跑了出来,大概也是想去看看热闹。 于是梅林就这样跟一群凑热闹的人挤在隔壁农舍的猪圈旁,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尴尬。 「小公主。」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如果你担心晚上睡不着,我可以用魔术帮你……」 「请将这里交给我。」摩根的声音盖过了他,「我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第230章 农户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皱地看着她——显然,他并不相信她的话。摩根能理解这种想法,光凭外表判断,她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从未体会过世间疾苦的贵族小姐,对于猪的理解大概仅止于餐桌。 一个凑热闹的年轻人代替农户回应了她:「真的吗?妞,你不会以为猪是你以前见到的那种放在白瓷盘上的肉块吧?它们有脚,会哼哼,还会咬人呢!哈哈哈哈!」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但摩根仍盯着农户,试图说服他:「毕竟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用眼神对峙了几秒后,农户最终作出了退让:「你最好像你说得那样有本事, 小姑娘。」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梅林,「否则当我拿起斧头的时候,你那瘦弱的情人可保不住你。」 摩根对此已经习惯了——对方不是旅程中第一个误解她和梅林之间关系的人,这件事可以后续再解释, 眼前还有更紧迫的问题亟待处理。 她叮嘱农户去井里打一盆清水,然后绞了指甲,将手清洗干净,用羊油涂抹双手和手臂。 做好准备后,摩根小心翼翼地靠近母猪, 在最初痛苦的嚎叫后,它已经接近力竭, 只能躺在地上发出迟缓的哼声。她轻轻按住它的腹部, 肌肉没有任何颤动……分娩才开始不到一半,母猪就已经停止努责,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分开母猪的腿,凭藉着经验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将手慢慢伸进它的产道,周围接连不断地响起惊唿和抽气声——很好,他们现在该知道她不是什么只吃过猪肉的小姑娘了。 「它的产道很窄。」摩根说,「是第一次分娩吗?」 农户似乎还沉浸在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中,慢了半拍才回答:「嗯……这是新买来的,很年轻。」 「动物怀孕就像人一样,新手母亲通常缺少经验,需要有人从旁照顾。」摩根一边摸索着,一边解释道,「人用的催产药也可以用在母猪身上,但代价多少有点昂贵,所以当母猪停止努责……」这个词对于普通人而言似乎太生僻了,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所以当母猪难产的时候,就要像这样把手伸进母猪的产道里,帮它把孩子拽出来。不过别直接用力推,要像这样转动手腕,迴转式地探入……」 就在这时,她碰到了猪崽的脑袋。 「原来如此……是两只猪崽同时被挤出子宫,卡在产道里了。」摩根大致感觉了一下,确认两只猪崽的位置都没有异常后,将其中一只猪崽往回推,然后抓住另一只猪崽的耳朵,直接将它拖了出来。 第499页 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小猪,四周围观的人就像目睹了什么魔法一样,发出狂热的欢唿声。 这似乎是一种善意的认可,然而嘈杂的环境对分娩中的母猪并不友好,听见母猪哀鸣似的哼声,她不得不低声示意:「请安静下来,你们的声音会让这孩子感到不安的。」 或许是她的劝谏起到了效果……又或许是农户那高大的身材和他手里那把黑斧头带来的威慑力,周围很快就重新归于宁静。 等到母猪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摩根才再度将手伸进产道,将另外一只猪崽也提了出来。 在那之后,母猪开始正常宫缩,顺利地把最后一个孩子也生了下来。 摩根松了口气,用布将猪崽的鼻子和嘴都清理干净,再将脐带剪断,做完这一切后,她已经接近力竭。她满身是汗,裙子几乎被母猪生产时流出的分泌液浸透了,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但她已经无力去在意这些了,精力过度集t中后,陡然的松弛让她感觉头晕目眩。 「第一次生产的母猪可能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导致猪崽被母猪啃食,所以最好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母猪有要咬猪崽的意图,必须及时喝止它。 」她说话时觉得自己在梦游——母猪大多都在晚上分娩,照顾它们可真是一件累人的事,「还有一些注意事项……但现在太晚了,也许等明天早上再说吧……」 农户点了点头,郑重地对她说:「我为之前怀疑你的能力感到万分抱歉,女士。」 摩根回以一个充满倦意的微笑,那种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感似乎加重了。这几天,她时常风餐露宿,唯一的食物是几块黑面包,因为担忧喝生水会导致疾病,对水分的摄入也很谨慎……多日来积累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她站在木盆边,实在没力气再弯下腰,只好沖一旁的梅林摊了摊手。 对方成功地会错了她的意思:「小公主,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但要大哥哥我现在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可就太让人难为了。」 「……我是让你帮忙把木盆拿起来。」 摩根的声音愈来愈轻,体内的无力感逐渐上涌,几乎将她淹没,黯淡的月亮在夜幕中有了重影,星星似乎也比她躺在驴棚里的时候更多了。人们在她不远的地方议论纷纷,她却以为那些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感觉到了地心引力的沉重,感觉力量像抽丝一样从体内流走,感觉自己在下坠,但当她即将要倒下的时候,有人扶住了她。 「……看来你现在不觉得为难了。」 梅林身上的花香令她更困了,他冰凉的髮丝也让她鼻尖发痒,可她连打喷嚏的力气都没有。 「你现在说话就像小猫打唿噜一样。」她听见对方低沉的笑声,「坦诚说,这个气味确实让人有一点后悔,不过谁能忍心拒绝小公主的投怀送抱呢?」 迟早有一天,她会把这个像鹦鹉一样爱逞口舌之利的傢伙关进鸟笼里……摩根恍惚地想道,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该去睡觉了。 ………………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昨天被黏液浸湿的裙子已经风干了,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贴在她的腿上——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但仅仅是睡了个好觉,就已经让摩根心满意足了。 ……除了一点点小插曲。 「好过分啊,小公主。」梅林摸着红肿的脸颊,小声抱怨道,「谁会在醒来后对身边躺着的美男子脸上来一记直拳的?」 摩根冷酷地回答:「所有未经同意就擅自抱着别人睡觉的傢伙都会有这种下场。」 「因为小公主衣服湿漉漉的,怕你晚上会冷嘛……」梅林咕哝,「大哥哥可是做了超多的思想斗争,才克服了对那种味道的抗拒心……结果不仅连感谢之吻都没有得到,还吃到了拳头……」 「人总是要为自己平日的名声付出代价。」 昨晚过后,村民对他们的印象似乎有了一些改变……至少对她的印象有了些改变。 在此之前,他们大概都以为她是哪位贵族家的小姐,被英俊放荡的吟游诗人勾走了魂,决心跟他一起私奔——这个答案其实对了一半,但一位贵族小姐显然不可能知道怎么给母猪接生,所以村民们现在都猜她是某位富农的女儿,被英俊放荡的吟游诗人勾走了魂,决心跟他一起私奔——成功推翻了原本猜对的那部分,不幸地离真相越来越远了。 老洛克的妻子看待她的眼神也完全不一样了,她在对方眼中不再是美貌惑人的贵族少女,变成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被男人骗了的可怜女人。洛克太太不仅主动邀请他们晚上在农舍里过夜,并且以一种过来人的感同身受,以及年长女性对小女孩的天然母性,让她和自己的女儿爱玛住一个房间,唯恐她会被这个言行轻佻,看起来道德败坏的男人(指梅林)哄骗上床。 倒不是摩根不想澄清事实,但这种解释实在是苍白无力,她和梅林在外人眼里就是同行的孤男寡女,以及——尽管她不想轻易地称赞梅林(那会让梦魔太过得意),但对方确实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即使他作为吟游诗人的水平实在不入流,也能轻轻松松把那些年轻女孩哄得心花怒放。 「……简而言之就是轻浮男吧。」 「诶?为什么忽然就挨骂了?大哥哥我什么都没有做!」 第500页 无论如何,她在这个村庄得到了几分尊敬。不仅因为她有一技之长,也因为她帮助的人——赫尔波,那位身材高大的农户在当地似乎颇受敬重。他是村里唯一的铁匠,讲话比寻常村民少了几分粗鲁,摩根推测他过去曾为一位大人物效力。 第二天,她在对方的请求下再次查看了母猪的情况。 「泌乳量少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在饲料里添加一些麸皮和豆类,对母猪的产后恢復和催乳都有益处。」她捏了捏母猪的后几排乳头,「猪不像牛、羊那样可以积蓄乳汁,每次泌乳是有时限的,所以最好固定每只猪崽的哺乳位,防止猪崽忙于争抢而错过母猪泌乳的时间。前排的乳头奶水充足,让那些比较瘦小的猪崽食用,强壮一些的猪崽用后面的乳头……」 摩根抬起头,瞥见几个躲在一旁偷听的村民,沖他们笑了一下。 「不必害羞。」她说,「想听的话,可以直接站在旁边,只要保持安静即可。」 闻言,几名偷听的村民面面相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走了出来,像学生一样蹲在篱笆边听她讲课。 摩根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继续道:「这头母猪配种的时间太早了,可能有产后瘫痪的风险。可以将其他牲畜的骨头磨成粉末加入饲料,有条件的话可以再加点甜菜,补充糖分。除此之外,还要注意保持猪圈内的干燥,产后的母猪很容易因为感染而引发炎症,导致无法正常分泌乳汁。」 赫尔波认真将她的话记了下来,发自肺腑地称赞道:「你的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噗哈——」梅林忍不住笑出了声。 铁匠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对她说:「以你的仪态和气度,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你们这样的年轻女孩,总是容易被肤浅的外表欺骗。这个男人态度轻浮,也看不出什么长处,除了一张脸和满嘴的甜言蜜语外,他什么也给不了你。回家吧,姑娘,等他厌倦了你,就会随手把你丢在身后去找别的女人了。」 「……梅林大哥哥就站在这里哦,什么都听到了哦。」 「感谢您的劝谏。」摩根回答,「请别担心,不出意外的话,最后应该是我厌倦了他,然后把他丢在身后。」 「好过分——太过分了啦!大哥哥我真的要哭了!」 第231章 为了回报她的帮助,赫尔波答应给她打造一把武器用于防身,虽然藉由那双利眼,他很快察觉到了梅林的法杖里还藏着一把剑,但他对剑的主人并不信任。 「也许你的情人剑艺高超。」他告诫她, 「但我见过许多武技卓越的骑士,他们在床上时总是不吝于突刺,但离开床榻后,他们手中的剑从不会为了捍卫女士的名誉而出鞘。若你的男人不会为你拔剑, 他于你就与废铁无异, 不如一把真正的利器,可以握在手中,任由你指挥。」 这位铁匠不仅看剑很准,识人也分毫不差。 对于梅林,摩根有着与他相似的感受,梅林或许会顾及她的生命安危……出于一些功利性的考量,但如果她遭受了刁难和侮辱,不能指望梅林会为她捍卫尊严——何况,等待别人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本就是一件屈辱的事,她决不允许自己命运被託付于他人之手。 下午,她便拿着画有武器蓝图的羊皮纸来铁匠铺找赫尔波。 「弯刀?」铁匠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看起来可不像海民,海民的皮肤比你黑得多。」他上下打量她, 「镰状弯刀比寻常的刀更沉……虽说终究还是比刀剑轻一些,但你的胳膊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同时挥舞两把刀的。」 她倒是差点忘了这件事:「那就先做一把吧。t」 「小姑娘,弯刀的柄太窄了,你确实有一双纤细的小手,但那个刀柄也不够你握的,即使你勉强握住,也使不上劲。」赫尔波笑了起来,「早知如此,我该从家里带几块铁木出来,可惜现在只有黑铁。要我说,一把匕首就足够了,或者做一把手杖——当然,不会做得像你情人手里的那根一样又笨又沉,挥舞时足够灵巧,平常你可以用它假装自己是谷神的女祭司,或是教会的修女,这样在经过战争地带时,有些领主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放你通行。」 「铁木是什么?」 「一种特殊的木头。」赫尔波说,「只有在茂密的紫杉树林里才能见到,和寻常的木头一样轻,却像最好的铁那样硬。」 「紫杉树林……」她思忖片刻,「难道您曾生活在尤翠(yewtree)家族的领地内?」 铁匠愣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一丝愁苦,仿佛那焦黄了的往日记忆再一次将自己网住了。摩根看着他不自在地掸了掸肩膀,仿佛在拨开看不见的蛛丝。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后,她逐渐和赫尔波熟络起来,早就确认了对方不是本地居民,但关于他的家乡具体在哪儿,赫尔波一直讳莫如深。 「抱歉……或许我不小心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说不上是伤心事。」他说,「家乡算什么伤心事呢?是了,我出生在海崖堡,我家自我祖父那辈开始便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尤翠家族服务。艾维大人待我亲切,让我做了克劳德少爷的玩伴。克劳德相貌平平,天生跛了一条腿,但为人宅心仁厚,虽然是贵族,但从未让自己享乐的欲望凌驾于领地的百姓之上,这理应使他受到爱戴——结果他却成了海崖堡里不受欢迎的那个,人们爱他的弟弟阿杰尔远胜过他,艾维大人也更重视他。」 第501页 「翠之骑士阿杰尔?」摩根对他了解不多,但知道这是因为他有一套墨绿色的铠甲,以及——武艺高超或相貌英俊,想要在吟游诗人口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两者至少要占一项。 「看来他那点虚荣的名头传得还挺远。」赫尔波发出冷笑,「不错,阿杰尔在武艺上有点成就,平日里惯会说好听话,也知道怎么找乐子,而且同你那美貌的情人一样,长得讨人喜欢。要我说,除了酒馆里那些大胸大屁股的女人,他这辈子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过,可人们只要看他吃肉喝酒睡女人的样子,就将其视作英雄少年的风流,感到与有荣焉,艾维大人甚至在临终前把爵位给了他……」 说到这里,他嘆息一声:「我知道,光听这番话,你一定以为我在嫉妒他。其实我原本以为艾维大人会让克劳德继承爵位,然后在遗嘱里写明阿杰尔依然可以自由支配尤翠家族的钱财,好让他既可以自由自在当他的风流骑士,又能趴在兄长身上吸一辈子血……这已经是我想像中最坏的结局了,没想到现实还能比这更糟。」 「克劳德应该是长子吧?」摩根问,「难道他能心甘情愿地交出继承权?」 「他当然不甘心。」赫尔波回答,「但那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得知了他坠崖而亡的消息。当时克劳德和阿杰尔都在霄塔为艾维大人守灵,据说克劳德为了爵位的事和阿杰尔起了争执,阿杰尔一怒之下说要剥夺他的姓氏,将他赶出海崖堡,克劳德便要将他推下高塔,但因为腿脚不便被阿杰尔躲开,反而使自己坠下了悬崖。」 摩根陷入了沉默,她无法为了安慰赫尔波而说一些违心话,但也知道赫尔波这个时候最不想听的就是实话。 「我不敢相信克劳德会这么做。」赫尔波说,「或许阿杰尔添油加醋了,或许克劳德只是单纯被唿啸的海风从塔窗上卷了下去,或许……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克劳德在我心里是一个善良坚韧的人,但他一辈子都忍耐着别人对弟弟的偏爱,嫉妒真的不会沖昏他的头脑吗?我无法保证,而且我也知道阿杰尔从不把克劳德放在眼里,更别说诋毁他了。」 「我无法面对人们对他的嘲弄和唾骂,无法面对现实……那就只好逃离现实,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克劳德的地方,他们不知道他可悲的下场,也不知道他在沦落至这个可悲的下场之前,其实一直都是个好人。」 橙红色的夕阳照进房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看着赫尔波将脸埋进手掌间,仿佛被这艷丽却毫无温度的阳光灼烧。 等她回到老洛克的农舍时,梅林正在和老洛克七岁的女儿爱玛玩翻绳。 见到她,小爱玛发出难过的呜咽声:「我输了,摩根姐姐……白头髮的大哥哥晚上到床上找你的时候,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摩根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幅哀伤的油画中被踹回了现实,内心五味杂陈:「你又和爱玛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愿赌服输而已,说明我们的小爱玛是一个讲诚信的好孩子。」梅林看着她,「今天回来得好晚,海崖堡的故事有那么有趣吗?大哥哥讲故事比这还要精彩哦~」 ……又是「眼」,她真是恨透了这玩意儿:「迟早有一天,我要把那双喜欢偷窥别人的眼珠子挖下来。」 「好啊,把它们做成你的耳坠吧。」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千万别摘下它们,小公主,这样我的目光可是一辈子都离不了你了。」 「很美……只要是你在场的时候,我从不把目光分给其他人……」 旧时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感觉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痛苦在身体里蔓延。回忆中那种令人心颤的喜悦依然鲜活,那些快乐是真实的,哪怕伴随着那个年轻人的眼泪——当时的她不明所以,只觉得有一股哀愁在心头缭绕,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其实是幸福的落幕。 自那之后,她见过无数次夕阳,但很少会想起那一幕,为何那些景象此刻又突然浮现? 「小公主……?」等她缓过神时,连梅林都罕见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你还好吗?」 「没什么。」痛苦的余韵仍驻留于体内,「等赫尔波做好匕首,我们就启程去海崖堡。」 海崖堡——顾名思义,位置临海,但位于悬崖之上的城堡,从地理上不算非常重要,但不列颠的一部分民族受到彼奥提亚人1的影响,会崇拜特定的树木,附近一带的人们供奉的是紫杉。有的父母会在婴儿诞生后前往海崖堡附近的紫衫树林,将一颗刻着婴儿名字的卵石嵌进树皮内,认为未来若是有不幸降临,死神会将树中的卵石错当成婴儿带走。 这样做究竟有没有用,摩根并不清楚,但这似乎是紫杉树容易诞生树精的主要原因。 海崖堡并非前往康沃尔的必经之路,摩根本以为梅林即便不反对,也会以此为由在口头上占点便宜——可对方不仅答应了,而且表现得异常温顺,完全没有要藉此逗她生气的意思。 「梅林大哥哥对于有趣的事情总是来者不拒的。」梅林说,「绝对不是被公主刚才奇怪的黑脸吓到了哦……咳咳,其实有一点啦,不过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有趣。」 「谢谢。」 「别那么客气,毕竟小公主和大哥哥我是相亲相爱的好伙伴嘛。」 第502页 「……」 「等等——这个沉默太可疑了!我们难道不是在一张床上互相抱着度过夜晚的关系吗?」 「哇!」爱玛立刻捂住嘴,「不行,妈妈说过男人勾引女人是世上最下贱的事,爱玛不能好奇。」 「很有洛克太太的风格呢。」梅林笑眯眯地说,「但是没关系,因为大哥哥是没有羞耻心的大人,每天晚上做这种下贱的事也完全没有负担。」 「梅林……」 「好嘛好嘛,开玩笑的。」梅林摆摆手,「不过,为什么突然决定绕道去海崖堡?就因为赫尔波提到的那件事?你帮他保住了牲畜,他帮你铸刀,很公平的交易,你并不欠他什么。」 她所寻求的惟有真相,她骨子里刻着对于揭开一切不解之谜的狂热——可梅林没必要知道这件事,他会是她旅程中最长久的伙伴,但让对方太了解自己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想要铁木。」摩根说。 「铁木啊,确实是珍贵的素材,特性上也很适合你……」对方意味深长t道,「但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 见她没有回答,梅林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捻起她的发尾,像吹蒲公英一样轻轻吹气:「不想说吗?也是,小公主也到了会有自己的小秘密的年龄了……不过你是知道的,梦魔最擅长让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交代自己的小秘密。」 梦魔可以入梦并且操纵梦境——但摩根感受着那沿着髮丝拂过耳畔的温热吐息,心里知道梅林的暗示远远不止于此。对方此刻大概很期待她说「我们以后走着瞧」,这个回答有点寻衅的意思,但未免太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何必如此麻烦?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俯下身,与他悄声耳语,「那个秘密就是……我想对那个天黑之后还赖在我床上的梦魔说快滚。」 第232章 赫尔波很快就打好了匕首——他是一个高明的工匠, 一把匕首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摩根观察了他一段时间,他的木工比铸铁更好,优秀的匠人都会在某种材料上拥有自己独特的心得。 「白天把它穿在脚下, 晚上把它放枕头下。」他们出发前, 赫尔波这样叮嘱她,「如果有不请自来的傢伙悄悄潜入你的帐篷,割他的喉咙。」 赫尔波在村落里是孤居,但以他的年纪, 早该和妻子一起养育儿女了。摩根猜他是结了婚的, 并且有过孩子——大概率是女儿,而且与她年龄相仿,这似乎解释了为何他待她总是有一种父亲般严厉的关爱。 至于他的妻儿为何没有在他身边,或许是因为感情问题分开了,或许是因为某些意外不幸去世……她没有多问,一个人如果想变得善于交际,就应该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离开偏僻的村落,来到大道后, 那种远离尘世的安宁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十二王的混战仍在继续,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日种不出粮食,人们就会为岌岌可危的资源争得头破血流,能够像无名村落一样避世的地方仍是少数……尽管如此,枯竭的资源仍是问题。如赫尔波,即便他在村落里凭藉手艺收穫了一定声誉,但坚铁终究不能果腹,那一晚她救下的母猪几乎是他挨度冬季的唯一指望。 在前往海崖堡的路上,她和梅林路过了两个被焚毁的村落,一些倖免于火灾的冬小麦在成熟前就被粗暴地割走了,泥泞的道路上布满了深红色的水坑,到处都有人曝尸荒野,树梢上停留着一排排渡鸦,藏在树叶间伺机而动。摩根看着这样的景象,一时甚至分不清正在凌虐这片土地的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也许最后的答案永远是两者都有……她在心里回答自己,只是眼下这般情况,国王的士兵和强盗也没什么区别了。 海崖堡所落座的村落名为灰翠镇,因为地势较高,交通上并不如它的邻居那样便利。从路面的车辙来看,应该有不少流离失所的人逃往灰翠镇,紫杉树在不列颠被视作死亡之树,即使是诸王也极少有人胆敢冒犯亡灵沉睡之地。 「抱歉。」一个陌生人叫住了他们,「请问二位也要去灰翠镇吗?」 摩根打量着对方——身材高大,至少有六英寸,全身都被厚重的铠甲覆盖,只能从偷窥的缝隙中看到一双绿眼睛。他的声音嘶哑得古怪,不像是度过变声期后的男人,但也不像是少年人刻意压低嗓音后的伪装,如果不是先天疾病,就是因为吸入太多烟尘而损伤了喉咙。 「你是哪位领主麾下的骑士?」 「我只是一介四处流浪的僱佣骑士,没资格为任何领主服务。」对方说,「一位朋友临终前托我将他的遗物转交给他的未婚妻,他是灰翠镇出生的……近来战争不断,到处都能遇见强盗,也许我们能同行?这样也方便互相照顾。」 他自称僱佣骑士,措辞却颇有教养,但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她和梅林不过是一个娇贵的年轻姑娘和一个穿长袍的吟游诗人,对这位僱佣骑士来说只是纯粹的累赘,但如果说他心怀不轨,意图侵犯她——也有可能是想侵犯梅林,考虑到这里是不列颠——他无需这样礼貌地提出要与他们为伴。 「为什么不呢?」她决定再观察一阵,「我叫摩根,这位是我的同伴梅林。」 对方踌躇了一会儿,流出些许年轻人的青涩:「……艾斯,叫我艾斯就好。」 「很高兴认识你,艾斯爵士。」 第503页 「我……我不是什么爵士……」他小声回答,「受封的骑士才有资格被这么称唿。我虽四处旅行,锻鍊武艺,但自身实力还不够,尚不足以得到任何一位领主的认可。」 话虽如此,可他能够负担起这样沉重的铠甲,说明身体足够强壮,除了国王册封的爵士,大多数骑士的实力都参差不齐,以艾斯给人的力量感,不可能没有领主中意他,而且他所展现出的态度……与其说是谦逊,不如说是一种态度放得极低的自卑。 是因为脸上有骇人的伤痕?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 摩根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同行期间,艾斯展现出了充分的骑士风度,将自己的棕色牝马让给了她,自己步行。周围有狼群和野狗出没时,他的反应并不比梅林迟钝。在山路上,有一只乌鸦似乎喜欢上了她的头髮,不停在她附近盘旋,想要啄她的头皮,只见一道银光闪过,艾斯已经将乌鸦斩于剑下。 梅林吹了个口哨:「剑术不错啊,穿盔甲的小哥。」 「只是一些微末的技艺……」他谦虚地回答,「还、还有……叫我艾斯就好……」 「性格很温顺呢。」梅林说,「太好了,如果性格上也以类似的话,从主人公的同伴定位来看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机——虽然大哥哥还有美貌和肉体就是了。」 艾斯明显没有跟上他的步调,但还是客气地表示:「您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当然,如果在场能有第三个人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临近夜晚时,艾斯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守夜。 「虽然相识得不久,但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对方说,「在旅途中,请将我视作您的剑吧。」 「诶——这样梅林大哥哥的地位不就变得更加无足轻重了吗?」梅林煞有其事地说道,「没办法,既然无法成为小公主的剑,那就只好成为小公主的床了。 」 摩根看着他:「只要你碰我一下,我就割开你的喉咙。」 「好过分!一点擦边的余地也没有吗?」 「梅林阁下也会用剑吗?」艾斯问道。 「一点点啦。」 「原来如此。」艾斯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会剑术的吟游诗人非常罕见,想必您一定也花费了相当的功夫磨练自己吧?」 「很遗憾,并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呢。」梅林回答,「不过也无所谓,比起当剑术大师,还是当姦夫比较有趣。」 艾斯噎了一下,干巴巴地问道:「那……您有什么收穫吗?」 摩根代替他答道:「没有。」 他们找了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落脚。艾斯坐在火堆边解下了剑带,用湿布擦拭剑身。 「要保养剑身的话,应该用矿物油。」梅林提醒道,「你这样只会让剑身生锈。」 「那太贵了。」矿物油是通过鍊金术从火油中提取出来的,价格令人心碎,「请不用担心,这把剑是永不生锈的。」 「世上没有永不生锈的剑——除非他们是妖精或矮人所铸。」 「但、但是……」艾斯口舌笨拙地回答,「它……这把剑就是不会生锈,它是我家族的家传宝物。父亲说它在一千多年前就被打造出来了,现在依然熠熠生辉。」他将剑递得近了些,「瞧,它还有名字!只有那些有名的工匠才会在剑身上留名。」 月光与焰光在银色的剑刃上交相辉映,剑身上古老的铭文时隐时现,仿佛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浮——这般精妙的工艺,即使是再外行的人也该看出这把剑非同寻常了。 但梅林似乎有意要逗他:「我们先前落脚的那个村落,有个男孩养了一条小狗,并且给它取名为英雄——一个伟大的名字,是不是?但不妨碍那终究只是一条小狗。名字不过是一个称谓,能说明什么呢?」 艾斯很着急,而他越着急,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不一t样!」 「那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听一听。」梅林说,「从这把剑的名字开始?」 闻言,艾斯诡异地保持了沉默,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窘迫境地。 「我……」他嗫嚅道,「上面的文字很古老,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或许他也不知道……」 「但你依然深信它是一把有名的好剑。」 艾斯似乎更加窘迫了:「虽然……但……不知道名字是我的问题,不是剑的问题……」 「灰眼。」摩根轻声道,「这把剑的名字是灰眼。」 「摩根小姐认识这种文字吗?」 「这是迦南语。」一时间,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故人的影子,「你刚刚说,这是你的家传宝物?」 「是的。」艾斯松了口气,回答也顺畅了许多,「父亲还说这把剑曾经丢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位先祖踏遍了整个诺斯特鲁姆海1才将它寻回的。」 「你很幸运,这是一把好剑。」她说,「这把剑曾经属于一位无双的战士,虽然年轻,但天资过人,远超其他同龄人……因为一次意外,她不幸失去了一只眼睛,可她从不停止锤鍊自己,最终克服了独眼的弱点,成为了卓越的剑术大师。女王有感于她的坚毅与勇气,任命她为铁卫,并赐下此剑,作为她英勇坚韧的证明。」 第504页 「她?」艾斯似乎对这点很感兴趣,「您是说,那位无双的战士是一个女人?」 「不错。」 「女人也能成为战士吗?」 「否则这剑从何而来呢?」 对方不安地绞着手指,好一会儿过去,才轻声问道:「可否请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 他的语气忐忑又期待。 「因为我……」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我刚好对黎凡特的歷史有些了解。」 第233章 紫杉与死亡的联繫源于它的长寿和汁液的毒性, 而非它的外形——灰翠镇附近的紫杉树林却不同,不知是因为土壤还是水质,这里的紫杉树枝叶稀疏, 树叶发灰, 虽然仍在发芽抽枝,但看起来与枯树无异,给人以强烈的不祥之感,灰翠镇也因此而得名。 随着战争的到来,这种笼罩在整个村落的压抑感愈发强烈。 他们在山路上遇到了三次强盗,其中只有一拨是真正意义上的「强盗」,会掳掠旅人、侵犯妇女,对老人和孩子也毫不留情,艾斯用剑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另外两拨人则有些微妙……他们是灰翠镇本地人,大多是农民和矿工,在镇上有自己的活计要干,伪装成强盗是为了吓退那些想要逃到灰翠镇来的逃难者。 利恩斯王是以勇武和暴戾出名的王, 他的弟弟纳罗自然也没有好到哪去——奸/淫烧杀, 洗劫村庄,几乎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许多百姓都被迫离开了家乡, 逃往有死亡之树庇护的灰翠镇,但灰翠镇本身也不富裕, 如今逃难到镇上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小村落能够容纳的上限。 「真是令人心碎……」艾斯嘆息一声, 「逃难者们只是希望能有一席之地安顿己身, 村民们只是希望自己本就不宽裕的生活不会变得更糟……明明只是想要活下去,最终却不得不去伤害别人, 这样的世道何时才能结束呢?」 摩根的目光扫过那片枯黄的田野:「无论如何,那都是粮荒结束后的事了。」 「不仅仅是灰翠镇,比这更肥沃的土地也出现了歉收。」艾斯说,「人们并没有变得懒惰,可就是没有办法再吃饱饭了。」 「也许那就是问题所在。」梅林回答,「关于人类太勤劳了这件事。」 真正进入灰翠镇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化为了肉眼可见的现实:到处都是用干草和树枝搭成的简陋帐篷,但能住在里面的已经是逃难者中比较体面的人了,更多流浪者只能风餐露宿,围聚在火堆边取暖。 他们的食物大多是手指那么长的小鱼,以及泥滩里拾到的蛤蜊,因为水源被当地人把持着,只能连泥带蛤一起烘烤,等烤熟之后再把干了的泥巴搓掉,直接下肚,至于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他们已经无暇去想了——有选择的人才会在乎这种事情。 「这个村镇现在的人数,至少要一座中型城镇才容纳得下。」摩根评估道,「村镇里居然没有多少负责守卫的骑士……这种高压的情况,任何一点摩擦都有可能演变为村民和逃难者之间的大规模斗殴,怎么能不派遣骑士在村里维持秩序?」 「也许他更喜欢让他们留在海崖堡里。」梅林耸耸肩,「许多领主都有这种爱好,把骑士当作勋章一样挂在城堡的围墙上,哪怕他根本用不到他们。」 「这毫无荣誉!」艾斯愤愤不平,「阿杰尔·尤翠曾是备受赞誉的翠之骑士,理应知道骑士真正的职责是什么。」 梅林戏嚯道:「是吗?大哥哥我只认识一名骑士,但他此生最大的荣光是帮自己的主人偷别人家的有夫之妇。」 「谁?」 「尤尔费斯。」 艾斯霎时哑口无言。尤尔费斯是尤瑟王生前最信任的骑士,曾在比武竞技上多次夺得头筹,可吟游诗人们口中提到他的名字,大多是讲他在尤瑟王因渴求廷塔哲公爵之妻伊格琳夫人而病倒时,为王寻来了一位大魔术师,使尤瑟王最终如愿以偿地与伊格琳夫人大被同眠。 「话说回来,」艾斯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头盔,「梅林阁下刚好和那位侍奉尤瑟王的宫廷魔术师同名呢。」 「是啊,真荣幸。」梅林笑眯眯地回答,「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比方说我们其实是一个人什么的。」 「怎么可能呢?」艾斯不以为然,「那位大魔术师梅林是尤瑟王时代的人物,对于摩根小姐这样年轻的女士,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父辈了。何况摩根小姐这样貌美,怎么会和那样的老先生私奔……」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不、不好意思!摩根小姐,我没有擅自揣测您经歷的意思……请原谅我的冒犯……」 「无妨。」她回答,「在场有比我更受伤的人。」 「受伤?梅林阁下吗?」 梅林嘆了口气:「一点点啦。」 「啊,是刚才对付强盗时受的伤吧?」艾斯恍然大悟,「实在抱歉,当时看到您那样卓越的剑术,就下意识地以为您没有受伤。我这里还有药膏,请问您是伤到了哪里?」 「自尊心。」 他们继续向前,很快遇上了一场骚乱。有几个人围住了一个摊贩,他们虽不比摊贩本人强壮,但人数上占优,可当摊贩推搡他们,用手指戳他们的胸口时,他们又像是被鞭笞了的马骡,露出疲惫又惊惶的神色。 第505页 「这个价格完全是鬼扯!」其中一人强撑着说道,「欧文,你这条老水蛭,究竟要吸干多少人的血才甘心?」 「东西都是有限的,买不起就滚开。卖东西的人是我,价钱自然由我说了算。」老欧文朝他吐了口唾沫,眼角不经意瞥到了艾斯,「嘿,骑士老爷,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艾斯沉默不语,他便继续道:「看看这群刁民,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就能从我这个可怜的行脚商手里把货物抢走。」 「别听他瞎说!他在人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用十倍百倍的价格将物资卖给他们,榨干他们的钱,却只给他们一点面包和几只蛤蜊。」另一个人咒骂道,「你会遭到报应的,欧文,等到了月圆之夜,树精会把你这条老水蛭抓走,和死蛆睡在一起。」 「所以呢?难道我有叫一群人堵住他们,强迫他们买我的东西吗?」老欧文说,「骑士老爷,帮我把这群刁民赶走,我会给您满意的报酬的。 」 「无耻至极!」艾斯怒骂,「你怎么能这么做?外面战火连绵,他们无家可归,又累又饿,内心充满了绝望,你却趁机对他们敲骨吸髓,这样与外面那些可憎的强盗又有何区别?」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骑士老爷,强盗要他们的钱和命,而我只要钱。」 摩根拍了拍艾斯的肩膀,以平息他的怒火:「依我之见,你最好把货物以公平的价格卖给他们。」 「小姑娘,别以为靠着一张俏脸可以在这里讨到什么便宜。」老欧文嗤笑一声,「现在这个村子里最不缺张开双腿t换钱的女人。不想饿肚子,就得当婊/子,多过几天苦日子,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只有对未来仍抱有期待的人才会强迫自己遵守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比如说用钱买东西,比如说……杀人要偿命。」摩根说,「可当人们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避免死亡的结局,就会彻底陷入绝望。既然他们已经无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前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憎恨。既然苦日子教会了你如此多的道理,那你应该不会天真地认为,当那些满腔怒火又无路可走的人们将你的房子团团围住时,一扇破落的木门能够守住你和你的货物吧?」 老欧文没有说话,但从他苍白的脸色和如鲠在喉的表情,摩根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他——但老欧文是整个灰翠镇的缩影,本地居民和外来者之间的关系已经埋下了隐患,彻底引爆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你认为外来者打破了村里平静的生活。」她提高了声音,好让周围其他人也能听到,「但这份平静本就是一种假象。事实是,你们离战场并不远,这份侥倖随时有可能结束。」 「有朝一日,你们也有可能像他们一样流离失所,你们会遇到小偷、强盗,亦或是用天价卖给你们半块面包的商贩。无论你现在搜颳了多少钱,未来都有可能被另一个人夺走——就像你现在从他们身上夺走一切那样轻松。」 好一会儿过去,老欧文才踌躇着说道:「好吧,我会把价格降低一点……但我的退让是有限度的!」 「货物紧俏,价格比淡季时期略高一些并不奇怪,但永远不要让它高到让别人活不下去的程度。」摩根说,「那些让别人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自己最后也很难活下去。」 等骚动平復后,艾斯真诚地赞嘆道:「您说话时展露的威仪真是令人敬畏,摩根小姐。」 「对于灰翠镇现在的情况,只是杯水车薪罢了。」她感觉一阵头痛。如果说阿杰尔讨厌逃难者,就应该筑起尖刺围栏,并且安排骑士在必经之道上把守,防止有漏网之鱼,但如果说阿杰尔有意帮助逃难者,他的不管不顾又让整个灰翠镇变得越来越糟糕。 梅林耸了耸肩:「如果说两兄弟之间的龃龉是真是假还有待判断,那么老尤翠爵士选了一个废物当继承人应该可以一锤定音了。」 「海崖堡没有派人维持村镇的秩序,但村镇目前还算是在正常运作,这里应该有其他人在负责管理。」摩根说。 他们询问了一位刚才也围聚在老欧文附近的人,出于对他们帮助的感谢,对方很热情地回应了他们的所有问题。 「灰翠镇目前基本由教会管理。」青年说,「再往前走,那栋有着尖顶和十字架的房子就是,修女赫莎负责主持灰翠镇一切大小事物。」 摩根很不想去教会,但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在教会不仅方便了解当地的情况,艾斯也更容易问到朋友未婚妻的住址。 基督教虽然在凯撒时代就传入了不列颠,但地位和势力都不如本土宗教,信徒数量不多,灰翠镇的教堂也只是比寻常的村舍大一些。修女赫莎是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消瘦,面容慈祥。摩根对宗教没有好感,但对方是一个让人很难讨厌的人。 「您身上洋溢着华贵之气。」对方温和地微笑着,「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贵人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我和我的同伴是来海崖堡拜访阿杰尔·尤翠阁下的。」她说,「没想到灰翠镇会是这幅光景……不过,气氛如此紧张,为何没有见到尤翠家族派骑士在镇上巡逻?」 「阿杰尔大人已经很久不管事了。」赫莎女士嘆了口气,「我向海崖堡递交过许多次申请,请求阿杰尔大人派人维护镇上的秩序,或是让骑士护送商人们运送货物,但都没有回应。」 第506页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很久了,在阿杰尔阁下的兄长坠崖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崖堡。」 在和赫莎女士的交谈中,她得到了一些新信息:一是灰翠镇最近似乎有传染病蔓延,但暂时没找到病源;二是灰翠镇上一直有人失踪,而且都是在紫杉树林附近,由于这个村镇上一直流传着「紫杉树林里有树精」的传闻,镇民都认为是树精趁夜把人抓走了。 「这附近有树精倒是真的。」梅林对这点予以了认可,「铁木就是树精消失后留下的躯壳,这也是树精和一般妖精不同的地方。它们不会堕化,若被黑暗侵袭,它们的身躯就会长出蛆虫,无论是变成铁木还是被蛆虫啃食而亡,总体上都是无害的。」 「所以也存在有害的妖精?」 「星之内海可是很广袤的,什么类型的妖精都有可能出现。」梅林回头看了一眼艾斯,后者还在逐一询问教会里的逃难者认不认识一名叫伊薇的女人,「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去海崖堡。」 「偷偷熘进去?」 「不,以尤瑟王之女的身份。」摩根说,「任何一处领地出现的问题,最后大多都会追溯到管理这片领地的家族——按照赫尔波的说法,阿杰尔绝非什么优秀的领导者,但很喜欢出风头,这样的领主不见得能发表什么高明的言论,但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发号施令的机会。」 梅林若有所思:「可他现在把自己关在城堡里一言不发……」 「不错,阿杰尔·尤翠肯定有问题。」摩根说,「至于究竟是什么问题……只有等我们见到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第234章 「看来我们要就此别过了。」艾斯说, 「虽然没有相伴太长时间,但与您的旅程让我受益匪浅……啊,当然梅林阁下也是, 您的剑术实在是无与伦比, 能够目睹这样的技艺,实乃我之荣幸,如果您能在性格上稳重一点,就更令人尊敬了。」 「谢谢称赞, 但是下次可以不用提后半句哦。」 虽然梅林多少已经习惯被这么说了……到底是为什么呢?自从跟摩根结伴而行后,他都没有逗过其他小姑娘了,公正地说,他怎么说也应该得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好男人」的评价吧? 当他把这份疑虑传达给小公主后,后者的评价是:「相由心生吧。」 虽然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但这个关于「轻浮男」话题终究还是这样过去了。待摩根稍作梳洗后,他们便启程前往位于山顶的海崖堡。 或许是托福于体内的妖精血统,摩根明明风餐露宿地赶了好几天路,唯一打理自己的办法是用河水洗脸,直到抵达灰翠镇,才有机会用毛巾蘸着冷水擦了擦身体,但她此刻看起来依然明艷动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只要脸上没有太大缺陷,都会显得有几分姿色,但哪怕以梅林的眼光评价,她依然美得过分了。 不知道她有没有这种自觉……也许她还以为一路上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对她和颜悦色地说话是因为她很礼貌呢。 大抵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摩根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 「只是觉得小公主很好看。」 摩根点了点头, 似乎在考虑别的事情,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梅林只好戳戳她的肩膀:「在想艾斯的事?」 「他说自己会在灰翠镇待一段时间,协助赫莎女士维持秩序,直到情况稳定下来。」摩根说,「等离开海崖堡后,我应该也会在灰翠镇多留几天,赫莎女士所说的传染病让我很在意……患者大多有腹泻和脱水现象,但我感觉那不是痢疾,痢疾的死亡率不会那么高。我怀疑这种病可能是因为水源受到了污染,所以托艾斯在我们去海崖堡的这段时间里多盯着村里的水井。」 「所以你要代替前代尤翠爵士任命的无能继承人管理他的领地?」梅林说,「我还以为我们是来找铁木的呢。」 「计划赶不上变化。」 「又或许从来都没什么变化——哪怕有,也正合你心意。」 这一次,摩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更久,梅林对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哥哥越来越像你的蓝颜知己了?」 「有道理。」对方配合地回答——显然,结伴久了之后,她也越发擅长应付他的调侃了,「再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遏制不住自己吐露心中无尽t的爱语了。 」 梅林确定以及肯定对方是在开玩笑,但他的心跳还是在一瞬间急促起来,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落座于海边的城堡大多看起来很落败,海崖堡也不例外。海风和湿气侵蚀了墙壁,墙皮蜷曲斑驳,好似从老人干枯的皮肤上剥落的碎屑,空气中瀰漫着咸涩的霉味——某种藻类繁衍后会有的味道,敲动门环时,金属表面有某种潮湿而黏腻的触感。 厚重的大门上透出一道光,一双灰棕色的眼睛通过窥视窗打量他们:「阿杰尔大人不接见任何客人。」 「转告你的主人。」摩根说,「尤瑟王与伊格琳夫人之女摩根勒菲要求海崖堡的阿杰尔·尤翠爵士出来见她。」 闻言,那双眼睛眯了起来,这世上不乏打着贵族名号的欺世盗名之人:「拿出你的身份证明。」 摩根摘下兜帽,露出浅金色的长髮和一双绿眼睛。她的瞳色很浅,这使得她看任何人都像隔一层雾气似的,带着点距离感。 第507页 在她展露自己的真容前,门后那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像是一条在海滩上搁浅了的鱼,但当午后的阳光甫一照亮少女的面庞,浸润她的髮丝,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触动了一样,虽然还是死气沉沉,但那颗如风中残烛般的心又復燃了。 「请稍等。」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像是正在完成他这辈子最伟大的使命。不过梅林可以肯定,他离开时肯定左脚绊到了右脚。 看来这张脸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 这让梅林想起了在那个村落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村民们还会起闹,拿她开玩笑,可一到早晨,等他们看清她的脸,霎时变得像羊一样温顺。他们跟在她身后,想要多瞧她几眼,她却以为他们对如何照顾产后的母猪感兴趣,兴致勃勃地请他们过来,给他们讲课。 没过多久,就有僕从来为他们开门,但阿杰尔·尤翠没有出现,而是托海崖堡的老管家转达了他的意思,他近来精力不济,需要长时间的睡眠,请他们先在海崖堡的房间住下,等他情况好转后,再设宴会招待贵客。 ……哈,情况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梅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周围的僕从身上扫过,几乎每个人都面色苍白,形如枯藁,仿佛身上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即使是最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也无精打采,他们走起路来步伐沉甸甸的,衣服还算干净,但身上散发出陈腐的霉味。 摩根显然和他有类似的感受,附在他耳畔低语:「这个地方不对劲。」 「城堡里有脏东西。」他回以耳语,「过一会儿再讲,这里不方便细说。」 老管家很没眼色地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卧室,好在他的房间就在摩根旁边,梅林等了一段时间,确认这附近不再有僕人走动的声音,才翻过阳台——阿瓦隆为证,他只是想找摩根讨论一下这座诡异的城堡和它的主人——但当他撩起窗帘,看见摩根光洁的皮肤和澡盆里氤氲的热气时,梅林知道「轻浮男」这个名号大概会跟随他一辈子了。 「我……」他在慌乱中咬到了舌头,「哇——呃、不是,这不是什么感嘆词,我只是……」 摩根耐心地帮他补完了后半句:「只是想跟我聊一聊关于阿杰尔·尤翠和这座城堡的古怪之处。」 「没错!」他咳嗽几声,「总之,梅林大哥哥是为了很正经的原因而来的——倒也不是说我讨厌看到眼前这一幕,但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当然也不是次要目的,我是说我来之前没料到会看见你……咳咳,在洗澡。」 摩根点了点头,将肥皂打出的泡沫涂抹到身上,要让视线从她抚摸自己身体的手上离开是一件困难的事……见鬼,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尤瑟王和伊格琳孕育子嗣的时候,他全程都在用千里眼监督,虽然那个过程很无趣就是了。他们根本不爱对方,也不会酝酿出让梦魔乐于食用的感情,看他们上/床跟看猪交/配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尤瑟不会像公猪那样发出哼哼声。 「你说这座城堡里有脏东西。」摩根替他开启了话题,「恶魔?诅咒?还是亡灵?」 「具体是什么还很难确定,不过它似乎很喜欢我们。」他终于找回了对舌头的控制权,「你也知道,被一些奇怪的玩意看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千里眼看不到?」 「看不到。」梅林回答,「黑色的雾气笼罩着这座城堡,也许是什么邪恶之物布下的结界……不过灰翠镇附近的紫杉树林很特殊,当地人有一种将新生儿的脐带嵌入树皮的习俗——你没听错,是脐带,而非卵石,这也是灰翠镇的紫杉树林容易诞生树精的原因。紫杉树精也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虽然我没跟它们打过交道,但也不排除是它们在搞鬼。」 摩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手掌下滑,肥皂泡在热水上飘荡,但随着她在水面下轻轻搓揉皮肤,肥皂泡随着水波上下起伏,梅林总感觉自己看到了那具身躯在水下朦胧的曲线,但房间里太暗了,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摩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有些戏嚯的微笑。 「好看吗?」她问。 起初,梅林以为对方是被他气笑了,但后面又感觉不太一样:「嘛……简直是绝景?」 她慢慢地挪动身体,倚在木桶边缘,朝他招了招手,梅林几乎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如果要控制舌头就必须用身体的控制权做交换,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摩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湿漉漉的皮肤上不断散发出温热和香气:「喜欢吗?」 她的胸脯贴在木桶上,但因为那湿热的气息,仿佛贴在他胸口一样:「有趣的问题……难道我说喜欢,就能拥有它们吗?」 梅林试图表现得游刃有余,像是在回应她的调情一样,然而现实是他说起话来活像在梦呓,如果他现在转身走人,多半也会左脚绊右脚,那太丢人了,也许他就该留在这里。 摩根托起他的下巴,她的睫毛好长,有细小的水珠凝结在上面,但和那双雾蒙蒙的绿眼睛相比,这都不算什么:「我有一项公平的提议。」她浅浅地吻过他的眼尾、颧骨、鼻翼,然后是嘴角,就当梅林以为她马上要亲吻他的时候,她的嘴唇却落在他的耳畔,「放弃我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弟弟,辅佐我为王。」 第508页 那种让人面红心跳的感觉瞬间消退了……尽管余韵还残留在身体里,但梅林已经找回了理智:「真让人伤心,大哥哥对你就只有这点用吗?」他按住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你很漂亮,小公主——或者说,简直美得让人不寒而慄,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只是因为红龙血统?」 「因为预言。」他说,「按照预言,拥有红龙之血的君王统一了不列颠,那就是你的弟弟。」 摩根的笑容彻底褪去了,梅林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备,但她只是喃喃道:「我讨厌预言。」 「很少有人喜欢,但它确实存在。」他摸摸她的脸蛋,「别太难过,小公主,你还是会拿到你应得的东西。」 她看着他,轻飘飘地说道:「我也讨厌这个称唿。」 话音刚落,梅林感觉胸口倏地一沉,猝不及防地摔进了木盆。他想要起身,却被按住了后颈狠狠压回水里——有技巧的用力,至少证明了摩根平常佩戴的那把小匕首并非装饰,她确实有些武艺傍身。 苦涩的肥皂水呛进他的鼻腔和嘴里,酸涩的感觉涌上大脑,透过被肥皂晕染得发白的热水和零星的花瓣,他看见她的身体——月色照进水里,把她的皮肤照得微微发亮,一切都清晰可见,她高耸而雪白的胸脯,凹陷的肚脐,修长的双腿……以及那羞涩的甜蜜之处。 那股热意再次席捲了他——现在是夜晚,梦魔的血液在他体内沸腾,将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蒸发殆尽。 有那么一会儿,他竭力寻找木桶的边缘,不是因为渴求空气,只是为了把她按回水里然后吻她,舔她,最后干她,但摩根很快又拖着他的头髮,把他从水里拽了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称唿意味着什么?」她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把我当回t事?你这么称唿我,是因为你视我为失败品,因为你当我是可以随便逗乐的小姑娘,因为你认为几句暧昧的玩笑话就能让我花枝乱颤,而且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无论我做什么,有何成就,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宁可去指望一个被预言钦定,可现在连剑都握不住的小男孩。」 说罢,摩根松开了他,将他推到一边。 当梅林从窒息的眩晕感中缓过来时,摩根已经用毛巾裹住了身体。 「知道什么比预言更能证明一切吗?那就是现实。」她低下头,像一位真正的女王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朝一日,你会亲眼看着我登上王座……等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恭敬地称唿我了。」 第235章 晚上,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是她晚上短暂地醒了,又睡了过去,以为那昙花一现的场景不过是梦中的幻象。 一个苍白的幽灵从阳台走进她的房间,摩根起初以为那是梅林的恶作剧,为了报復她把他摁进洗澡水里的事,直到那个幽灵走到水盆边——那是女僕特意放在那里的,因为海崖堡气候潮湿又年久失修,需要用水盆将滴落的雨水盛起来,防止雨水浸泡木板导致膨胀开裂。 幽灵走到水盆边, 试图用水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可他的后脑勺完全腐烂了,像是一个被摔破的瓢,不停流出黑色的腐血。他每低头洗一次脸, 都只是让血流得更多。 你是谁……? 摩根本想这么问,可那个幽灵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哀伤的神情消融了这诡异的一幕带来的恐惧,让她心头生出一丝悲悯。 随后记忆便模煳起来,等她再度恢復意识,外面天已经亮了。温暖的晨曦从阳台洒进卧室,海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房间里的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摩根却回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幽灵,他白到发蓝的皮肤,哀伤的面孔,以及身上挥之不去的陈腐气味。 一阵敲门声将她唤回现实:「摩根小姐?」 「怎么了?」 「阿杰尔大人邀请您共进早餐。」门外的人说, 「如果您打算起了,请允许我们进来服侍您吧。」 这位神秘的翠之骑士终于打算现身了——长期在这样古怪的环境中生活, 即使是正常人也会被逼疯,她已经猜到阿杰尔·尤翠多半是个怪人,现在只需要搞清楚,对方究竟是这一切诡异之处的受害者,还是罪魁祸首。 这种猜测很快在餐厅里得到了验证。 在今天之前,摩根从未见过阿杰尔·尤翠,只知道他曾以「翠之骑士」的称号闻名,虽然没有在战场上搏得什么功绩,但在比武竞技大会上有过几次不错的表现,至少也应该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 然而,仅仅一年的领主生涯就已经成功让「翠之骑士」变成了一个身材臃肿,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中年人,他穿着一件材质柔软的深色长袍,看起来像是在身上披了一条窗帘,他的步伐很缓慢,几乎是在蠕动,脸上依稀能窥见过去英俊的轮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张脸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阿杰尔待她很热情,虽然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费劲,但从他的神态和交谈的方式中,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物慾旺盛的人,长年浸淫在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对如何享乐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对自己的衰老似乎毫无察觉,仍然深信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恭维她的目的很明显……事实上,有点太明显了,让她倍感不适,哪怕是用餐时罕见保持了沉默的梅林,听到这些话后也忍不住沖她做鬼脸。 第509页 「我早年有幸见过伊格琳夫人。」阿杰尔就着管家的手饮下了一杯蜜酒——是的,他不和任何人接触,甚至没有让自己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如果他要喝酒,管家就替他拿起酒杯,如果他要进餐,管家就把食物一勺勺地餵进他嘴里,除了她和梅林,似乎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奇怪,「毫无疑问,您以后只会比您母亲更美。」 摩根心中毫无波澜:「您谬赞了。」 「可惜现在不怎么太平,没有什么地方会举办比武竞技大赛了,否则哪怕没了命,我也得争得头筹,把鲜花王冠献给您。」阿杰尔说,「也许您听过我的名号?」 「翠之骑士。」 「不错,我年轻时很擅长马上作战。」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世人有许多误解,他们以为英勇的男人就该去驯服暴躁的公马,实则恰恰相反,一匹温顺可人的小母马才能让骑士更好地挥舞长枪。」 「还是慎言一点比较好,阿杰尔大人。」梅林说,「公主殿下年纪还小呢,加缪尔·廷塔哲大人可不乐意听到别人在自己姐姐的女儿面前开这种玩笑。」 「瞧瞧我,不知不觉便说了失礼的话。」阿杰尔只好赔笑,「这次就请您饶过我吧,梅林大人。」 「说到长枪……」摩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在来的路上,刚巧遇到了一名叫赫尔波的铁匠,对他口中提到的铁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是我与梅林此行的目的。」 「当然,谁会对铁木不感兴趣呢?」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唤醒阿杰尔的任何记忆,「我敢说除了米斯里尔家的秘银,没有比铁木更好的材料了,坚硬如铁,却比松木还要轻,最适合您这样花儿般娇美的女士挥舞。」 「您不认识赫尔波吗?他曾夸口自己在尤翠家族长大,侍奉过您的哥哥克劳德。」 阿杰尔回想了一下:「噢……原来是我哥哥的那个小跟屁虫。他确实有几分能耐,但脾气讨人嫌得很,只配在乡间给那些农民敲敲锄头,不适合服侍贵人。如果您要找更好的铁木工匠,尤翠家族还有其他人选。」 「听说您的哥哥……」摩根轻轻咳嗽一声,「对于您的遭遇,我感到非常惋惜。」 「我也很惋惜。」阿杰尔说,「没想到他最后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但实话实说,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从来都是受到宠爱的那个。父亲疼爱我,以我为荣,其他贵族们召开宴会,名单上从不会缺少我的名字,席高男爵更是我亲密的朋友。我一走进灰翠镇,所有人都能第一眼就认出我,克劳德却不行,但也怪不了别人,他跟那群平民站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差别。」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他朝管家抬了抬下巴,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为他递上蜜酒。 用酒水润过嗓子后,阿杰尔继续道:「父亲死后,爵位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手里。我本想赡养克劳德的,结果他却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我没有想特意强调,但不得不再说一次,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一点也不意外。」 说完这几句话,他已经气喘如牛,又努了努嘴,就着管家的手喝干了第三杯蜜酒:「克劳德一直很嫉妒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高大英俊,而他相貌平平;我作为骑士享有美名,而他是个天生的瘸子,连马都骑不利索;我随时都能唿朋唤友,而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只有那个会打铁的小跟班。只能说相比于我,上天确实待他苛刻了一些。」 早餐结束后,阿杰尔就在管家的看护下慢吞吞地回了房间。他的两条腿似乎使不上劲,走路时磨磨蹭蹭,左右晃动,好像不这样扭腰摆胯就无法维持平衡,管家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他,却也一次都没有试图去搀扶他。 摩根则以餐后想要散步消食为由,和梅林一起前往庭院,并且拒绝了其他僕从的陪同。 「他都快把我有古怪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梅林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昨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很好,一个合格的梦魔就该有这样的脸皮,「哪怕对自己再自信,至少也试着遮掩一下吧?」 「他和他周遭的人已经视这种情况为常态,自然不觉得需要遮掩什么。」摩根回答,「我在意的是,那些僕从的反应是否真的是日积月累的麻木……还是说,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干涉所致?」 「你认为这是魔术的效果?」 「多些猜疑总归不坏,毕竟阿杰尔·尤翠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御下有方的领主。」她回想起阿杰尔那些自以为隐晦的性暗示,别说御下有方,连说话都不够聪t明,年轻时过得太顺遂的人多半会有这种毛病,「镇里情况怎么样了?」 「灰翠镇吗?」梅林咕哝道,「让我看看……哦呀,我们不在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一些有趣的插曲。」 「怎么了?」 「我们值得信赖的艾斯成功抓住了一个人。」他说,「一个瘦小的男人,应该是晚上抓到的,艾斯把他送到教会暂时关押了起来,罪名是……他看见那个人趁夜往井里倒了什么东西,那个男人说他是喝醉了神志不清才会这么做,老赫莎检查了那个酒囊,呃……」 摩根瞥了他一眼:「怎么不继续?」 「真的要听吗?对于小公主而言是不太好的消息呢。」梅林耸了耸肩,「老赫莎闻到了刺鼻的味道,应该是尿液什么的,如果那就是导致传染病的元兇,那他这么做应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简而言之,在小公主用井水擦拭身体前就是这样了。」 第510页 「传播源是排泄物……」她喃喃道,「持续腹泻到出现水状的血便,伴随米泔水状的呕吐物,死后皮肤因为极度脱水而呈现出灰蓝色,难道说……」 「只是这样?」梅林撇撇嘴,「还以为小公主会有更可爱的反应,比如说咿呀~ ,讨厌!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呢,母猪分娩时的泌液难道比这更干净吗?」摩根嘆息一声,「梅林,我需要你立刻去一趟灰翠镇——接下来我交代给你的话,绝对要一字不落地转达给赫莎女士,记住了吗?」 「我单独去?」梅林说,「别开玩笑了,小公主,我可不会留个你一个人在这里。」 「告诉赫莎女士,禁止镇民继续使用井水,从没有脏水淤积,有流动性的河流里取水——即使要为此绕远路也一定要这么做。另外,病患需要隔离治疗,尤其要注意饮用水的安全和患者排泄物的处理,任何有可能与患者排泄物有过直接或间接接触的东西,都要放在煮沸的热水里进行消毒,护理人员需要经常用烧开过的水洗手。」摩根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们人力有限,没有尤翠家族的支援,很难一下子做得那么周全,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而在这之前,尽可能去做他们能做到的事情。」 「好极了——所以小公主不光要支开梅林大哥哥,还想自己一个人继续调查。」 「对于已经患病的人,最重要的是补充水分,如果患者能够成功撑到第三天,情况就能显着缓解——前提是保证饮用水健康,为了防止脱水而饮用被污染的水,与饮鸩止渴无异。」摩根说,「都记住了吗?」 梅林看着她,她回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好一会儿过去,对方才慢慢嘆了口气。 「好吧,看来大哥哥註定要当你的信鸽了。」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别一个人在城堡里走动,乖乖留在房间里。」 「我无法给你这个承诺。」摩根坦诚道,「如果有必要且紧急的线索,我会第一时间进行调查,无论你在不在。」 「真是的,骗一骗我也好嘛。」梅林颳了刮她的鼻子,随即愣了一下——是的,他自己愣了一下,仿佛刚刚那个动作是他身体里隐藏着的另一个灵魂干的,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大哥哥不在的时候,小公主要自己注意安全哦。」 有趣的反应……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也许她会考虑藉此做点什么,但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必要了。在漫长的人生中,她领悟到最深刻的道理,就是她无法改变一个笃信预言效力的人,除非那个预言在他面前支离破碎。 不过出于好心,她还是告诫道:「你最好小心点。」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得到小公主的关心,真令人感动。」梅林说,「别担心,虽然梅林大哥哥念咒经常咬到舌头,不过剑术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我知道,但刚才的提醒不是出于你的人身安全。」摩根看着他,语气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的心现在有一种危险的趋势——梅林,你最好祈祷自己永远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梦魔,一旦你有了和人类相似的感情,某些东西会让你这辈子都感到痛苦。」 「这算什么?预言?」他低声笑了起来,「小公主不是很讨厌预言吗?梅林大哥哥再健忘,还不至于连昨晚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 「再寻常不过的劝告罢了。」她说,「很久以后,也许你会发现……认真的观察与分析,远比预言有用得多。」 第236章 人生在世往往很难尽如人意——至少没有如梅林的意。在他离开海崖堡的当天晚上, 摩根就再度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幽灵。 这一次,他没有用水盆里盛的雨水洗脸,而是站在阳台边,哀愁地看着她。 「你是谁?」 幽灵没有回答她,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雨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透露出无限的悽苦,令人心碎。幽灵嘆了口气,也几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了过去,他慢慢地后退,直至退到阳台的边缘,围栏并没有给他任何支撑,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坠了下去。 尽管对方一言不发,但摩根本能地知道对方一定有什么东西想要展示给她看——她的房间在二楼,根本不可能摔死人,更何况是幽灵了。她从枕头下抽出匕首,用窗帘的细绳将刀绑在腿上,旋即跟着幽灵翻身下了阳台,发现对方果然就在不远处。 睡裙很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像一层湿冷的皮肤那样贴在身上,对于抵御寒冷没有任何帮助,即使她大部分时间在竭力奔跑,但雨丝吸走了她身体里的热,让她依然冷得打寒颤……希望这次莽撞的行动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果她出门唯一的收穫是重感冒,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忍受梦魇的嘲笑了。 细雨渐渐停止了,月色穿过乌云洒落在贫瘠的草地上,崎岖嶙峋的山路两边出现了大片的紫杉树,绵密的树荫好似雾气一样将她罩住——摩根很肯定自己没有走得那么远,而紫衫树林也没有离得那么近,但究竟是她不知不觉走入了幻境,还是有人布施结界改变了她的位置,当下还很难判断。 就在摩根分神的片刻,幽灵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她一时间迷失了方向,然而树林就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让开了一条路,让苍白的月光引领她前行。道路的尽头是两棵树,分别驻守在道路两侧,仿佛是这条树林小径沉默的守卫者。 第511页 白色的幽灵再一次出现了。他站在道路中间,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这两棵树各自能为你开启一扇门,一扇真实之门,一扇虚假之门。」 他的声音很嘶哑,像是那种流干了眼泪的人才会发出来的。 「你究竟是谁?」 「你可以向它们提一个问题,然而有一棵树只说真话,有一棵树只说假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道,「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 摩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如果你是另一棵树,当我问哪一边通往真相时,你会引领我走向哪扇门?」 两棵树同时答道:「左边。」 她看向幽灵:「我选择右边的门。」 话音刚落,寂静的树林里忽地响起一阵嘈杂的窸窣声,夜幕中空无一物,却有无数暗影从地面上掠过。 左边的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树干看起来黑黢黢的,但表面泛出金属才有的光泽。右边的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树干里钻出了无数条蛆虫,它们啃食木头的声音比老鼠还要响亮,树干表面很快被啃出了一个巨坑,蛆虫结成了蛹,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坑。俄而,它们便羽化成了苍蝇,四散飞走,露出了一个恰好容她独自通过的树洞。 「我能在里面看到什么?」她念出幽灵的名字,「克劳德·尤翠。」 幽灵悲伤地回答:「一颗懦夫的心。」 洞穴里既潮湿又昏暗,墙壁柔软而黏腻,摸起来不像是粗粝的树木,更像是患炎症渗出脓水的皮肤,亦或是腐烂的内脏,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温暖又腐败的气味,像是血肉和羊水的混合物……那种不妙的预感似乎愈发清晰了,唯一能抚慰她心灵的是匕首带来的寒意。 黑暗磨灭了她对时间的感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密道的前t方忽然有了光亮。 这时的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可怕景象的准备,但当她真正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时,依然感觉胃酸勐地涌上咽喉。 尸体——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都堆满了尸体,有些还很完整,能从脓血和黏液下看清死者生前的面貌,但更多的已经溶解了,有些被溶没了皮肤,眼珠、鼻孔和牙齿暴露在空气中,血肉渗出一层薄薄的组织液,像茧一样覆盖在体表,有的溶解得更严重,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的身形,变成了零落的肉块,人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不远处,和别人的手脚堆在一起。 她一直以为塔尼特的生命神殿已经是她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噁心的地方了,但事实证明人的想像力总是会不断被打破上限——或者是下限,许多时候都是下限— —她按捺着晕眩感,仔细观察整个房间的构造。 墙壁是圆弧形的,没有用于透光和通风的孔洞,摩根猜这应该是某栋塔楼的地下层,却没有用于上行的楼梯,到处都堆叠着尸体,但留出了一条直通圆心的小径,将整个房间对半噼开,从油灯的分布来看,整个房间的构造是对称的。 摩根并非神秘方面的专家,但她深知类似鍊金术、结界这样的魔术,本质上还是在利用数学对能量进行一种严密的计算。她走到房间的中央,发现地上有着细密的深红色纹路,地砖变成了圆形,最中间的圆砖外套着三层圆环,像是一个错乱的圆盘拼图。 她试着转动它,发现内外环的纹路是可以对应的,于是她将圆盘按照红色纹路的位置进行还原——「咔嚓」一声,最中央的圆盘向上弹起,她取走了那块核心圆盘,四周的砖块忽然开始向外收拢,露出下面黑色的坑洞。 摩根退后几步,藉由黯淡的火光,依稀窥见了坑底的景象……那是一个男人,已经死了(也许已经死去很久了),与其他尸体不同,尽管也伤痕累累,但他的表皮依然完整,至少不像其他尸体那样在缓慢融化。 融化……融化…… 消化……?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正常的食物对他而言味同嚼蜡,只能靠食腐为生,可诅咒将使他永远飢肠辘辘,不知餮足……直到他忍不住以自己为食。」 那具尸体的面目难以辨认,不过哪怕不去对比尸体和幽灵腐烂的后脑勺,仅从对方左腿明显发育不良的髋关节,这具尸体生前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但古怪的是,若这具尸体属于克劳德·尤翠,他身上的伤口似乎不像是从高空坠落而亡,脸上也没有被海鸟啄食的痕迹,更像是被人用钝器从背后袭击所致。 虽然继承人之争的真相很吸引她,但眼下还有更棘手的情况需要她解决:「诅咒是你布下的?」 幽灵摇了摇头:「是长老们定下的……阿杰尔破坏了规矩,需要受到惩罚。」 「长老?」 「寄生于紫杉树的妖精。」他说,「尤翠家族的先祖曾有过兄妹相恋的不伦结合,为了不让孩子生而畸形或痴傻,他们与树精做了交易,让家族世代受树精的庇佑,使海崖堡不受海风与咸水的侵蚀,使他们晚年不为风湿疾病所苦,最重要的是——使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健康长大。作为契约的证明,他们将孩子的脐带嵌在紫杉树的树皮里,作为回报,尤翠家族须保证不使任何一滴血溅在紫杉树的领域内。」 她恍然大悟:「阿杰尔在紫衫树林里杀了你?」 「是的,他不仅在长老们面前制造杀戮,并且杀死的是自己的血亲。」 第512页 摩根抬头环视四周:「这样惊人的数量,尸体不可能都是死去的僕从……恐怕还有因为霍乱死去的镇民和逃难者吧?若我没有猜错,多半还有那些在紫衫树林里失踪的人。」 先是僕从,任何不听话和想要泄密的人都沦为了食物——死亡的震慑,加上一点点魔术的影响,足以缝上任何人的嘴,但阿杰尔心里也清楚,不能把所有僕从都逼上绝路,要留给他们一点希望,告诉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危险转移到别人头上,这样才能让他们为他保密,并助他作恶,所以他需要一条长期供给食物的渠道。 于是他时不时趁夜从灰翠镇绑走镇民,传播谣言说他们是被树精抓走的,他们之中有的是辛苦晚归的农民,有的是偷偷幽会的年轻男女,但更多是平常与人结怨颇多的流氓和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乞儿,不会引起多大的怀疑。 「赫尔波的妻子和女儿……」她顿了一下,「她们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幽灵沉默着,好一会儿过去,才点了点头。 但没过多久,阿杰尔·尤翠就发现了另一条能使他不愁食物的方法——那些流离失所的逃难者。他们举目无亲,又源源不断,哪怕死了也无人关心,而逃难者聚集往往会导致疾病的传播……至于究竟是谁传播的疾病,谁又会知道呢? 「虽然这是你们家族内部的纠纷,但目前波及到的无辜之人未免也太广了。」她说,「阿杰尔用这种异端的方式延续着生命,难道你们的长老不打算有其他动作吗?」 「为何要责怪我们呢?」幽灵的声音忽然变得粗粝而低沉——摩根知道,此时与她对话的已经不再是克劳德·尤翠了,「湖之夫人,庇护着阿杰尔的黑暗,正是源自你的领地啊!加缪尔·廷塔哲,你母亲的弟弟,你的舅舅,妖精之血断绝已久,他在绝望下选择了错误的道路,绝望的影子从康沃尔蔓延到了我们的栖息之地,予以阿杰尔·尤翠力量,让他有胆量将我们拒之门外。摩根勒菲,廷塔哲的女主人,一切因由你而起,一切应由你了结。」 抓走她的是伏提庚,选错路的是加缪尔,最后收拾烂摊子的却是她,这人间世道可真是太公平了——但摩根暂时不打算计较这个,等尤翠家族的灾祸解决后,她还有用得上树精的地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和它们发生矛盾。 「我该做些什么?」 「带走我的尸骨。」幽灵的声音又轻柔起来,「前往紫衫树林,在嵌有我脐带的树下安葬我,这样你们杀死阿杰尔后,他便不会再復活。」 「我明白了。」摩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来的地方,「那个通道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们该怎么从他的身体里出去?还是说你能重新把通道打开?」 闻言,幽灵明显愣了一下:「什么?」 「你不知道?」她感到了莫名的不安,「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魔术工房。虽然我对阿杰尔没有多少了解,但通过这个工房,他可以一次性消化掉许多尸体,也就是说,这里基本等同于……」 「我的胃。」另一个人替她答道。 第237章 「越是靠近海崖堡, 剑身就越烫。」艾斯紧跟在他身后,「梅林阁下,我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梅林有同样的感觉,但艾斯的话只是让他倍感烦躁——本来他就没想让对方跟过来,但不知为何,这个大块头骑士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开始胡言乱语,说他的灰眼正隐隐发烫,或许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坚持要跟他去一趟海崖堡。 「或许你可以试着少把剑抽出来看,以防太阳把它晒得更烫。」 「您在说什么呢?」艾斯惊异地看着他,「现在是晚上。」 好吧,看来他也有点急昏了头,开始说胡话了。 梅林感觉不到艾斯口中所说的剑身发烫——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家族传承,他不认为对方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但他对海崖堡异变的感受更加直接,笼罩着海崖堡的黑色瘴气更加浓重了,甚至连他都有点喘不上气。 如果不是阿杰尔·尤翠顷刻间变成了一位魔术天才, 就是他通过别的手段得到了其他高等血脉的力量……比如说妖精。 真是不想遇见什么就来什么……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小公主。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海崖堡的大门正向他们敞开着,仿佛是某种无声的邀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城堡的主人一定做足了准备,只等请君入瓮,但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好在艾斯的剑艺还算不错,梅林不指望他能t帮上什么忙,只要别给他添乱就行。 他们走进大门,通往大厅的廊道似乎比他记忆中更漫长了, 黯淡的月光只够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双脚,周围空无一人,却时不时有憧憧鬼影闪过。梅林没有看清那些影子,甚至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脑海中却浮现出他们痛苦的表情,无声的嚎叫。 走廊的尽头是海崖堡大厅,一道庞然的影子从高台蔓延到地板,被楼梯切割成扭曲的形状——阿杰尔·尤翠看起来已经恭候多时。他依然穿着那件像窗帘一样的深色长袍,月光把他的脸色照得如石灰般苍白,以及……也许是视觉上的误差,但梅林总感觉他比早上更胖了。 「欢迎回来,了不起的宫廷大魔术师梅林阁下。」对方低声笑了起来,视线越过了他,落到艾斯身上,「看来您还带来了一位美味的朋友……可惜穿得厚了些,我一向不喜欢剥龙虾壳。」 第513页 「宫廷魔术师?」艾斯愕然道,「所以您真的是那位拥有梦魇血统的大魔术师梅林?曾在卡美洛特服侍过尤瑟王……」 「是的,谢谢——到这里就够了,不用特地提醒我比小公主大一辈。」 「人们总说报丧女妖是带来灾厄的不祥之物,现在看来梦魔也不遑多让……幸好我已经获得了足以与你对抗的力量。」阿杰尔轻轻抚摸自己的肚腹,脸上带着某种古怪的,令人生疑的慈爱笑容,像是一位母亲在感受腹中的胎儿,「不错,真不错啊……我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饱腹的餮足感了,不愧是高贵的妖精王族,就连根植于血脉的诅咒也能轻易消除。」 梅林确定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还没等他开口,阿杰尔便继续道:「不过别担心,作为一位骑士,怎么能让淑女为难呢?在吞下她的时候,我小心翼翼,一点也没有伤害到她,现在我还能感觉她在活蹦乱跳呢。」 「你怎么敢——真是令人作呕!」艾斯压抑不住愤怒,「你不配以骑士之名自称,阿杰尔·尤翠!」 阿杰尔不以为然,脸上仍是那种古怪却宁静的微笑:「嘻嘻,一想到那样美丽的人儿在我身体里,简直比高潮还叫人快乐……她应该正沉浸于某个无与伦比的美梦中吧?真好,就这样慢慢地与我融为一体吧,美丽的妖精公主。」 「无与伦比的美梦,高潮,融为一体……」梅林长长地嘆了口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抢走大哥哥的角色特点就那么有趣吗?」 「梅林阁下,虽然时机不太恰当,但以我浅薄的一己之见,您的感慨似乎和阿杰尔·尤翠本人的意思差得有点远……」 「艾斯也就算了,一想到要被拿来和你做比较,未免太令人作呕了。」梅林从法杖里抽出银剑,「所以还是请你快点去死吧。」 阿杰尔诡谲的笑声在整个大厅迴响:「你的傲慢持续不了多久,大魔术师。」 墙壁上闪动的影子溶化流淌到地板上,像毒蛇一样逶迤前行,被腐蚀的石板发出嘶嘶的声响。黑暗不断向四处蔓延,浓稠的液体表面气泡浮动,昭示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正在下面蠢蠢欲动,大厅的墙角上不知何时结起了厚重的蛛网,空气中瀰漫着尘埃和腐木的味道。 这座城堡已经死去很久了。 …………………… 「猊下?」 她回过神,朝身边面露忧虑的女孩莞尔一笑:「我没事,塔玛。」 「最近您总是走神。」塔玛说,「再怎么忙碌于工作,也不能将健康抛之脑后。请适当为自己减轻点负担,多一些休息的时间吧。」 希兰也表示贊同:「就是说嘛,为了处理国务而加班到猝死是大臣们的责任,千万不要把以色列时期的旧习遗留到现在哦。」 「真亏你还有脸说。」第三个人的声音让她心头一颤,「之前去提尔签订盟约,雷纳看起来至少比我上一次见到他时老了十岁,你平常到底是怎么使唤他的?」 「呃……带着全心全意的信赖?」 他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这样信赖一下你自己?」 她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耶底底亚?所罗门?她该怎么称唿他呢? 毫无疑问,他此刻看起来比当初离开(死去?)的时候年长不少,却比他把她囚禁在别院的时候年轻一些……但这是不可能的,自他抛却年少时的旧名,以「所罗门」的名字登基为王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过他了。 塔玛嘆息一声:「明明难得才能这样聚在一起,结果每次见面还是会吵起来……希兰也就算了,连耶底底亚也这样。」 「为什么我也要挨批评?明明是耶底底亚先找茬的。」希兰说,「以色列离蛾摩拉太远又不是我的错……但没必要难过,耶底底亚,你身上也有让我羡慕的地方,比如说你可以毫不遮掩自己丑陋的嫉妒心,而且完全不以为耻。」 「迟早有一天,我会碾碎你和你的国家。」他脸上露出渗人的微笑,「等提尔成为以色列的一部分后,你就会知道以色列距离蛾摩拉究竟远不远了。 」 闻言,希兰发出嗤笑:「好啊,尽管放马过来。」 她沉默着,脑海中似乎有另一段记忆在侵蚀着曾经的认知——没错,耶底底亚回到了以色列,以「所罗门」之名登基为王,在这之后,他们很久都没有……不对,他们依然保持着联繫,基本半年见一次面,如果有贸易往来,也许见面的次数会更多,尽管比不上时不时熘回来的希兰,但以蛾摩拉和以色列之间的距离,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最频繁的见面方法了。 「猊下?」他唤她,「您真的没事吗?」 「是啊,以前这个时候您早就开口制止我们了。」希兰说,「再吵下去就把你们吊在红屋外面冷静一下——这次居然没有听到,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没什么,我只是……」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和你们一起用餐了,很怀念。」 话音刚落,房间里倏地陷入了寂静。 好一会儿过去,才由希兰打破了沉默:「猊下真是的,一开口就是这样让人不好意思的话……」他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说道,「您不用担心,虽然耶底底亚没过几天就要滚回国了,但我还可以留在这里陪您很久。」 第514页 「……你这傢伙,夸奖自己的时候不要总想着踩我一脚。」 午餐结束后,塔玛便准备前往银行,希兰本想跟着她一起去红屋,但在塔玛的勒令下不得不去永恆之殿继续工作。 「我明明都是王了,难得回家一次居然还要干活……」希兰吐了吐舌头,但也没有拒绝,「话说回来,我知道您宠爱耶米玛,但如果她还执着于要作大型壁画,我就只好把她发配去刷墙了。」 塔玛和希兰离开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这种聒噪的性格真是从来没变过……好在终于只剩下您和我了。」她听见他低声道,「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去年了,不知道猊下有没有像我想念您那样想念我呢?」 她沉默片刻,答道:「好久不见,所罗门。」 「别这样,猊下……之前不是说好只在公众场合这么称唿,私下还是叫我耶底底亚吗?」他握住她的手,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我难得才能回来一次,还以为您会有更亲昵的话要对我说呢。」 她依然没有回答,于是他拥抱了她:「怎么了?有什么令您心神不定的事吗?」 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肩窝,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活人的气息;他发间散发出花卉和肥皂的芬芳——蛾摩拉独有的工艺;他温柔而亲昵的语调——记忆中熟悉的语调。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太阳没有落下去吗?」 「怎么会呢?」不知是安慰,还是意有所指,对方答道,「为您照亮前路的那轮太阳,是永远不会落下的。」 她喃喃道:「但那是不可能的,现实里总是日出又日落……一些不可思议的美好故t事只有可能发生在梦里。」 「就算您把这当作一场梦……可所谓的人生,不就是一场能做一辈子的梦吗?」 说罢,他双手托起她的脸,亲吻了她——比夕阳下那次要绵长得多。他的手起初摩挲着她的面颊,然后按住了她的肩膀,最后用力压在她的后脑勺上……直到他们俩都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吻结束了,他也没有离开她,只是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笑了起来。她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她的眼睑,感受到他发烫的面庞,他的眼睛因为缺氧而湿漉漉的,但没有哭,没有任何一滴眼泪流下来。 「耶底底亚。」 「怎么了?」他的声音从他们紧贴的唇齿间模模煳煳地响起。 她的右手微微握紧,感受到了匕首刀柄的凉意……然而在蛾摩拉的时候,她用的是镰状弯刀,冰冷而锋利,唯有非利士人这样英勇善战的民族才能锻造出如此杰作。 「那个时候……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她将刀刃捅进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血溅到她手上,白髮青年只是无声地在她的怀抱中化为灰烬,消失在了空气中。直到他彻底消失,她依然能闻到他髮丝上的气味,花卉和肥皂的气味……甘菊的气味。 这时他的名字似乎才真正尘埃落定,因为她当初用守誓穿透所罗门的身体时,所罗门流血了——但他不同,那天傍晚他一滴血也没有流,他的离开是那么悄无声息,除了那个吻和两滴眼泪,什么也没有留下。 第238章 他听见艾斯从远处传来的唿喊:「梅林阁下!」 梅林嘆了口气,将脚下不停抽搐的触手一刀斩断——托阿杰尔·尤翠的福,他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吃乌贼和章鱼了:「一定要挑这种时候找大哥哥聊天吗?」 艾斯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为何您杀的怪物都不再动弹,我杀的怪物却会不断復生?」 他抬起头,瞥见艾斯将一只婴儿形状的蠕虫砸到墙上用长剑钉住,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它们死后又生成肉茧,再度孵出其他婴虫。 但放任这些虫子活下去也是一件危险的事,它们会像自然界的昆虫一样持续进化,长出坚硬的躯壳和锐利的毒刺,体型也会不断膨胀,目前最大的体型已经有他胸口那么高了,能够把艾斯这样身穿重甲的骑士都撞得失去平衡。 「秘诀就是少让自己的剑晒太阳。」这当然是玩笑话,单纯因为他的剑是妖精所锻。灰眼是一把好剑,兼具顶尖的工艺和悠久的传承, 但无法用来扼杀神秘。 如今的不列颠依然保留着尘世与星海内海之间的通道,在这个神秘依然活跃的国度,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不值得惊奇,但这种自我繁衍和进化的速度还是超出了梅林的想像——显然,仅凭阿杰尔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这股强大的力量源于被他吞食的摩根……不过,单纯的妖精血统就足以让普通魔物发生如此可怕的异变吗? 他避开了一只成体婴虫的毒刺,银剑从它的复眼之间刺入,从它长着稀疏硬毛的后脑勺穿出,紫绿色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衣摆上,散发出腐败的恶臭。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他喃喃道,怎么能这样臭烘烘地去见小公主呢……虽然她对干干净净的他兴致也不高。 梅林用法杖敲击了一下地板,身体遁入黑暗之中,受到幻术诱导的婴虫循着气味彼此厮杀,它们已经进化出了翅膀,虽然还不足以支撑它们长时间飞行,但它们互相撕咬时,振翅的声响震耳欲聋,连刀枪相击的铿锵声都被彻底淹没,更遑论他的脚步声了。 艾斯那边似乎遭遇了一些麻烦——没关系,他是一个穿着重甲的大个子,挥起剑来也很利索,他会坚持下去的——话说回来,哪怕几十只婴虫趴到他身上啃食他,光是扒开那层铁壳就够它们忙碌了。 第515页 他绕过了有油灯照亮的地方,朝楼梯走去。阿杰尔对他的靠近毫无察觉,倒也不奇怪,他现在使用的力量并不真正属于他,也意味着力量的主人现在还活着……勉强算是一个好消息。 当银剑刺进那件窗帘似的长袍时,梅林确信自己感受到了切开某种东西的实感。按照阿杰尔·尤翠那庞然的身形,即使没有捅个对穿,他至少也伤及了对方的内脏……古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剑刃切开肌肉和骨骼的触感,仿佛那层皮肤下除了凝固的脂肪层外空无一物。 他看见阿杰尔回过头,愕然地看着他,与其说那是突然遭受袭击的惊讶和不安,不如说是某种绝望的惊惶,好像他宁可现在去死,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 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随着领口被剑刃割裂,那条宽大的长袍缓缓滑落,露出了阿杰尔·尤翠畸形而怪诞的身躯。 他长着一层稀疏的硬毛,毛髮间分泌出一种乳白色的油脂,让他因肥胖而堆满褶皱的皮肤泛出油光,他的手和脚像婴儿一样细小,像无用的装饰品一样挂在他的身体上。除此之外,他还有八个肚脐,像纽扣一样整齐排成两列,向外凸起……梅林几乎可以肯定,他平常就是用它们走路的。 阿杰尔·尤翠是一条巨大的蠕虫。 「不!别看我!!」蠕虫发出骇人的尖叫,试图用那两只婴儿般的小手遮住自己的脸,但他的胳膊实际只是抖动了一下,像是某种病理性的抽搐,「这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我是阿杰尔·尤翠,翠之骑士,海崖堡的领主!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婴虫们也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在此起彼伏的尖啸声中,他声嘶力竭的哭声渐渐减弱,最终蜕为了诡谲的低笑:「对了,你们不是要找妖精公主吗?我很快就会送你们去找她了……可你们一辈子也看不见她,因为我会先抠掉你们的眼睛,再把你们吃下去!哈哈哈哈!」 随着他高亢到诡谲的笑声,婴虫们停止了厮杀,无论是幼体还是成体,都纷纷向阿杰尔的方向涌来。它们在他身上撕咬出大大小小的坑洞,然后钻进他的身体,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阿杰尔的身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很快就占据了整个高台,原本的伤口很快也被肿胀的皮肉挤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梅林不得不翻身下楼……即使不考虑空间上的窘迫,光是站在这傢伙身边就足够让人噁心了。 「梅林阁下。」摆脱了婴虫的纠缠,艾斯终于能顺利与他汇合了,「您是见多识广的魔术师,想必一定知道对付这种怪物的方法吧?」 「呃……只要我们杀了他,他就会死?」 「这个回答也许很有哲理,但解决不了眼下的难题。」艾斯说,「您不能用魔术降服他吗?」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他现在吸收了小公主的力量,对魔力很高……你可以理解为他现在对魔术有很高的抵御力。」 「所以……没什么是您可以做的吗?」 「从魔术的层面上来说是这样啦。」 短暂(但尴尬)的沉默后,他难得发出了鼓励:「打起精神来,大个子,至少我们现在可以专心对付阿杰尔本人了。」 艾斯抬头看了看阿杰尔·尤翠,长嘆一声:「如果那还能算人的话。」 在他们交谈期间,阿杰尔已经长到了足以顶住天花板的高度,当他发出尖笑时,仿佛同时有几千几百个人和他一起放声大笑,他们的笑声在这个此刻已经变得太过窄小的城堡大厅里迴荡,震碎了玻璃和穹顶的巨大吊灯,却没有熄灭任何一支蜡烛,哪怕是掉在地上几乎支离破碎的吊灯,上面嵌着的蜡烛也依然熠熠生辉。 烛光照在墙壁上,映出那些曾经惨死在这座城堡里的人们的影子,他们的亡灵发出痛苦的哀嚎,与阿杰尔癫狂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包围着他和艾斯,以他们为中心不断向里收缩。 即使是梅林,在这种阵仗下依然感到了片刻晕眩——但阿杰尔显然不会对他有什么体谅,长长的尾巴如巨涛般朝他们扫来,激起一阵尘浪,也搅碎了支撑城堡的石柱。 梅林本能地躲开了这一击,却只能t眼睁睁地看着艾斯被捲入了这惊涛骇浪之中。骑士高大的身躯被掀起时就像浪尖的一叶扁舟那样渺小,最后被沖刷到墙壁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当他的身体沿着墙壁滑落时,深红色的血迹也随着他一併滑下,好似这座城堡流下的血泪。 「啊呀,是死掉了吗?也好,虽然现在已经能吃饱了,但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吃死了的东西。」阿杰尔发出古怪的笑声 ,「下一个就是你了呢……嘻嘻,没想到了不起的大魔术师梅林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真好意思说啊,明明是偷了别人的力量……不过,摩根在魔术方面的才能确实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唯一的遗憾是小公主对鍊金术以外的神秘基本不在乎——看来命运确实热衷于把天赋赠予那些对它完全不感兴趣的人。 「啊……拥有力量的感觉是多么美妙,把你也吃下去后,我一定还能变得更强吧。」阿杰尔低声道,「那些可憎的树精,等我能离开这座城堡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的宝贝们饱餐一顿……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虫子一点点啃食,那群老东西会发出怎样的哀嚎呢?真是令人期待,哈哈哈哈——」 第516页 笑声戛然而止。 梅林先前被他的声音震得头晕目眩,慢了一拍才缓过神来,随着阿杰尔惊愕的视线向下看去——那是一截刀尖,从他脑袋下大抵是咽喉的部位刺了出来,剩余的笑声就这么顺着破碎的伤口漏了出去。 那截沾满鲜血的刀刃不断下划,像割肉刀一样自里向外剖开了阿杰尔的胸口,喷涌的鲜血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雾。刀尖消失后,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将裂开的口子向外面推,像是在打开一扇因为生锈而卡住了的门。 梅林就这样看着血淋淋的、浑身沾满了脓水和腐血的摩根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一幕给他带来的震撼。直到摩根将手里的匕首扔在地上,两人视线交汇时,梅林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窒息的绞痛,意识到自己因为屏息而拧干了肺腑。 摩根走了过来,因为湿滑的黏液,中途她的脚底打滑了几次。梅林下意识地快步过去,将手递给她,摩根向他颔首以示感谢,梅林心里却感受到了久违的迷茫,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搀扶对方,还是为了把她推到地上。 但是把她推到地上后,他又要干什么呢?只为了……看她摔倒? 「把你的法杖借我一下。」她说。 梅林恍惚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用双手才能握住他的法杖,不知道是因为力气不够,还是手上的黏液太过湿滑——也许她该用那双小手握点别的东西——她缓慢地、甚至是有点吃力地拖着沉重的法杖,朝阿杰尔的方向走去。 阿杰尔此时已经奄奄一息,看到她向自己靠近,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从伤口里发出了嘶嘶的气流声。 摩根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玩弄别人珍贵的记忆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罢,她举起法杖,砸烂了他的脑袋。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慢慢走了回来,将法杖还给他。 「抱歉。」摩根说,「把你的法杖弄脏了。」 现在的她看起来和「美丽」二字半点关系都没有,可以说是狼狈不堪。她的头髮被脓血打湿,变成了斑驳的脏金色,一缕一缕地黏在她的皮肤上,在阿杰尔内脏里浸泡过的长裙散发出阵阵腥臭,褐红色的血凝结在她脸上,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五官,和那一晚光洁美好的模样相去甚远。 「没关系。」梅林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要命,像是被火烧干了喉咙。他的手心止不住发痒,只能强迫自己用指甲去抠法杖的握柄,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推倒在地的想法,并且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她。 第239章 虽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但光是看墙上那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摩根就知道艾斯伤得很重,但当她打算卸下艾斯的盔甲,为他处理伤口时,梅林阻止了她。 「没必要那么麻烦。」梅林用法杖敲了一下艾斯的手臂,盔甲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此前它不过是一件挂在铁架子上的装饰,里面空无一物——整个过程看起来和治疗没有丝毫关系,但还没等摩根表示质疑,艾斯便模模煳煳有了意识,嘴里发出喑哑的呻/吟。 「你会用魔术进行治疗?真是实用的能力。」摩根赞嘆道,「坦诚说,我对你有了新的看法, 梅林。」 「大哥哥我才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而被夸奖呢……」梅林咕哝,「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喜欢的部分吗?比如说剑术啊,幽默啊,肉体啊……还有肉体啊,以及肉体什么的。」 「摩根……小姐?」艾斯的神智清醒了一些, 「您成功获救了吗?太好了……」 他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剑,尽管表现得很隐忍,但伤口撕裂时不自然的抽气声还是难以遏制,直到梅林帮他将灰眼插回剑鞘,他才松了口气,再度安静下来。 梅林托腮看着他:「治疗还在持续进行,最好躺在那里不要动哦。」 「治疗……?」 「就是让伤口癒合的意思。」 「我知道……治疗是什么意思,梅林阁下……」艾斯的唿吸急促起来,「我脸上都是血,看不清楚,我……」他的声音颤抖着,近乎乞求地问道, 「我的头盔还在吗?」 他言语中流露的痛苦让摩根一时间忘记了反应——那种绝望的,仿佛被人活生生肢解了的感觉,好在梅林代她作了回答:「当然还在,你不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吗?不过人类被甩到墙上后好像都会感觉脑袋沉甸甸的……总之艾斯亲还是那个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安心啦。」 「梅林使用了治疗魔术,无需肢体接触就能治癒你的伤口。」摩根适当地补充道,「我们还有一些简单的工作需要收尾,这期间你就待在这里恢復体力,尽量避免身体活动。魔术的效果很好,但修补受伤的肉体也需要时间。」 关于艾斯为什么会害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她并没有追问的打算……联想到他的嗓音,或许他的面容也在那次意外中被烧毁了。 「这不是我……」 阿杰尔的哀吟像尘埃一样消散在空气中,连蜘蛛爬过蛛丝的声响都掩盖不了——尽管如此,他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咽喉恢復到足以发声的地步,自愈能力确实相当惊人。 「居然还能说话?」梅林也啧啧称奇,「明明看起来和去掉了内脏的鱼差不多呢。」 第517页 「我是翠之骑士,我是阿杰尔·尤翠,我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阿杰尔没有理会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所有人都崇拜我、爱我… …我比那个残废更好,是父亲做错了的选择,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没有选错人,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抹苍白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是克劳德·尤翠,站在这个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面前,他表现得比她预想中更冷静:「你还要欺骗自己到几时呢? 」 「克劳德……」阿杰尔发出嘶哑的笑声,「开心吗?得意吗?能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对你来说是一件稀罕事吧?」他细小畸形的手忽然抽搐起来,不知道是病理性的痉挛,还是想要去撕扯克劳德的亡魂,只是没有了抬手的力气,「真不容易啊……毕竟,当你还在用拐杖支撑那条瘸腿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怎么骑着马在竞技场上驰骋了。」 克劳德没有回答,阿杰尔便自娱自乐似的说了下去:「噢,差点忘了,你已经是一个死鬼……哈哈,兄弟,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你现在可以飘着了,不需要每天拄着拐杖,还要时不时跌个狗吃屎了,哈哈哈哈……」 「我确实嫉妒过你。」克劳德嘆息一声,「但那时间太长了,阿杰尔,长到我已经忘记了嫉妒的滋味,学会了习惯和忍耐,也学会了接受我从生下来开始就不如你的现实。」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萎缩的小腿,灵魂依然会保留死者生前的特徵,「甚至不只是你……哪怕只是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对我而言都是种奢望。」 阿杰尔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开口:「回答我一个问题,克劳德。」 克劳德没t有计较他的态度:「说吧。」 「你当初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父亲同意让你成为继承人?」他的声音依然嘶哑而低沉,但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清晰,可以让人感觉到他的不甘,「谁会选一个跛子继承爵位?就因为你是长子?因为你比我早生了两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克劳德说,「我记得很清楚,阿杰尔,那年我十九岁,你十七岁。那年的秋冬,下了一场暴雨,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山路也在雨水的沖刷下坍塌了,那时你受邀去参加巴里特·席高的宴会,不在海崖堡。父亲用信鸽飞书去席高家族,希望你能尽快赶回来,最好带着席高的骑士们一起过来帮忙处理被泥石堵塞的道路,你却回信说,自己至少一周都不会回来了。」 「就因为这个?」阿杰尔感到不可置信,「就因为那场该死的塌方发生时我不在场,父亲就决定放弃我?」 「灰翠镇本来就少有适合种植的田地,仅有的粮食也几乎被暴雨泡烂了,道路一天不疏通,人们就不得不忍飢挨饿,没办法下山用货物换取粮食,也没办法去海边翻找鱼虾和蛤蜊。」 「我那时一直待在灰翠镇,代父亲指挥其他骑士。因为干不了重活,我只能跟老人孩子们一起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挖到野菜,男人们拿着锄头和铲子去清理堵塞的道路,女人们一边背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边用锅和木盆将铲下来的碎泥石倒掉,所有人都起早贪黑,活得像畜生一样。」克劳德看着他,「而你,阿杰尔——你正在席高男爵的宴会上享受着大鱼大肉,打扮得干净又体面,和一群跟你一样干净又体面的人推杯换盏,不知道喝醉之后第二天会从哪个女人的床上醒过来。等到道路快要清干净了,父亲再次飞书给你,你才终于肯从那里回来。」 「你回来的时候,正是人们最飢饿,最疲惫的那段日子,而你穿着被擦得光可鑑人的盔甲,骑着马踩过那条浸透了他们血汗的路。」 「也许你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光彩夺目,但几乎所有人都恨你——包括我,阿杰尔。我并不是最辛苦的那个,而且这一切结束后,我无需像其他人那样继续挨度贫苦的生活,可以回到海崖堡,毫无顾忌地倒在床上等待僕人服侍我……我几乎是所有人里最没资格恨你的人了,可我还是无法按捺对你的恨意,不是因为嫉妒,而是恨命运为什么一边苛责那些努力活着的人,一边又让一个人可以轻易获得他不该拥有的东西。」 「不该拥有?!」阿杰尔显得更加诧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我们都是贵族,有权继承爵位和家族财产,而且我可是翠之……」 「翠之骑士,同时还是一个傲慢的蠢货。」克劳德说,「你只能和别人同甘,但人们只会选择能与他们共苦的领主,父亲也明白这一点。」 说罢,他不再理会阿杰尔,转过身对她说道:「这样就足够了,你们只要将我的尸骨带回那棵嵌有我脐带的紫杉树,阿杰尔就会彻底死去。」 考虑到阿杰尔的復原能力,摩根最后决定让梅林留在海崖堡,以防阿杰尔在恢復行动能力后趁机逃走,刚好也方便照看受伤的艾斯,由她独自跟随克劳德·尤翠前往紫杉树林,为他安葬。自从塔楼地下室的结界被破坏后,克劳德的尸体便迅速风化,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即使她一人也能拖动。 进入树林后,摩根发现自己不过是重走了一遍之前克劳德引导她走过的路,道路的尽头还是那两棵紫衫树,也顺便验证了她的猜想——那两棵树分别代表着克劳德和阿杰尔。左边的紫杉树已经枯死,化作了铁木,身死而亡魂不散,是嵌有克劳德·尤翠脐带的树;右边的树尚且存活,但已经被蛆虫啃食,本该是人心的位置只剩下漆黑的空洞,是嵌有阿杰尔·尤翠脐带的树。 第518页 「这也是阿杰尔偷袭我的地方。」他的语气仿佛早就知道她会猜到这些,「当时我们正要去为父亲下葬,每一个尤翠家族的人,最后都会被葬在那棵嵌有本人脐带的紫杉树下,我们家族的箴言生与死同穴也源自于此。」 摩根没有随身携带什么方便的工具,好在这里的土质比较松软,否则光靠一把匕首可真是有点捉襟见肘。 正当她掘土的时候,克劳德走到左边的紫杉树旁,拍了拍坚硬的树干——尽管他的手只是陷进了树皮,没有实际触碰,自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作为安葬我尸骨,以及终结这一切罪孽的回报,请收下这根铁木……啊,您认识赫尔波,对吧?他是我见过最擅长加工铁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铁木是一件好礼物,但摩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所以老艾维爵士临终前钦定的继承人一直是你?没有任何争议的地方?」 「是的。」 赫尔波得知这个消息应该会宽慰一些:「不会感到不甘心吗?你的继承人之位应该来得很不容易,却一日都没享受过领主的荣耀。」 闻言,克劳德低声笑了起来:「说实话,当初听到父亲的遗言时,连我自己都很惊讶。阿杰尔是一个讨厌鬼,但有些事他没有说错——既然还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作为备选,谁会选择一个跛子当自己的继承人呢?如果我是一个四肢健全、无灾无病,只是天资平庸的人,也许我还有心力去挣抢,去较劲… …但我和阿杰尔的差距比那还要远,而且不是我能通过努力改变的,所以那种嫉妒很快就变成了麻木。」 「我经常去灰翠镇给一些镇民帮忙,并不完全是出于好心,也是想远离阿杰尔的光芒。虽然我不能成为那些生来就被期待的人,但只要努力做一个好人的话,应该也是能收穫一些爱的吧……赫尔波总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天性淳朴,其实我心里也不乏许多功利的想法。」 「无关乎你想了什么,而是在于你做了什么。」摩根说。 「父亲临终前也说了类似的话。」他说,「父亲还告诉我,玻璃光滑锃亮,铁黑而粗粝,但人们只会用后者铸剑……对我而言,能听到这句话,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第240章 「梅林阁下。」艾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希望您只是陷入了沉思,而非在偷懒——在您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的蜘蛛时,您身后那只怪物的伤口至少癒合了一半。」 「别担心,我把它的魔核封住了。」直到那只蜘蛛消失在地板的罅隙中,梅林才慢慢嘆了口气,「大哥哥正在为其他事情烦心呢……话说回来,我还以为艾斯亲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会表现得更恭敬一点,结果这不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嘛。」 「您的资歷与功绩确实令人敬佩。」艾斯郑重其事道, 「但身为长辈,您竟然对摩根小姐这样年轻的淑女言辞暧昧,举止狎昵,在私德上实在让人不齿… …所以总体而言算是有增也有减,愿您以后能在这方面学会自省。」 「别老是揪着辈分不放嘛,梅林大哥哥又不是什么行将就木的老头。」他说,「虽然艾斯亲一看就是那种没有什么情感经歷,人生巅峰可能只是在与妓/女春风一度后早晨醒来发现对方捲走了自己所有的钱财的程度,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能抽空来听一听大哥哥的烦恼吗?」 艾斯也嘆了口气, 听起来心情比他沉重多了:「既然您如此嫌弃我,又为何要找我?」 「没办法,这里除了你就只有那条大虫子了。」梅林说,「艾斯亲……大哥哥我啊,好像觉醒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癖好。」 「呃,喜欢看蜘蛛?」 「不是啦, 是……咳咳, 跟性有关的。」梅林搔了搔脸颊,罕见地因为羞耻心而收敛了声音, 「正常来说,应该不会有人会喜欢那种血淋淋,黏煳煳的… …」他听见艾斯惊愕的抽气声,后知后觉发现对方的头盔转向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等等——不是说这只虫子!还没有不同寻常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艾斯不自然地咳嗽几声,「请原谅我的失态,您继续吧。」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梅林说,「有一个女人,很漂亮——假设她有小公主那么漂亮,很聪明——也假t设是小公主的那种程度。除了美貌和聪慧,她还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魅力,让她明显有别于一般人。」 「总之就是摩根小姐对吧?」 「你可以代入她。」梅林艰难地承认,「反正有这样一个女人,从各方面都让人觉得对她有好感是世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这也只是正常情况下,假设她某天一不小心……可能是跌进了尸体堆什么的……」 艾斯评价道:「故事的主人公倒是不难想像,但这个跌进尸体堆的情节实在是令人费解。」 梅林并不觉得自己的形容有什么问题,只能说对方见识得太少——有的公主不仅出入过尸体堆,还给难产的母猪接生过呢:「总之她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血和黏液,头髮耷拉着,浑身散发出恶臭,那张漂亮的脸也被污血弄脏,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模样……正常人是不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欲望的,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第519页 梅林不免有点沮丧:「为什么?就因为大哥哥是轻浮男吗?」 「因为您是梦魔。」艾斯答道,「所谓梦魔,不就是偷偷潜入女性梦中,引诱她们与自己交/媾的存在吗?根据传说,您的父亲当初也是这样与您的母亲孕育出了您。」 血统论啊……真是粗暴又简洁明了的回答。 「说到这个,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对方兴致勃勃地说道,「梦魔( incubus )这个名字应该源自罗马语中的incubare ,直译过来就是压在上面的意思。虽然和您的烦恼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应该也能为您解答一些困惑吧?」 「为什么你会刚好知道这种生僻但很适合用在这里嘲讽大哥哥的冷知识……」 艾斯似乎感到奇怪:「我的先祖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诺斯特鲁姆海附近,这点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啧,他果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耿直过头的傢伙。 「单纯是因为梦魔之血吗……」梅林咕哝,「真奇怪,大哥哥我的审美应该和正常人类很接近才对。」 就在这时,阿杰尔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细小的四肢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快要溺水至死的人在努力抓住一块并不存在的浮板。又过了一会儿,骚动渐渐停止,不只是这具畸形的身躯,还有阿杰尔的唿吸声。 「他死了吗?」艾斯惊疑不定地问道。 「死了。」他的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彻底死了。」 看来小公主那边进展得很顺利。 一刻钟后,摩根就回到了海崖堡,在等待她的这段时间里,阿杰尔的尸骸也像克劳德一样风化、剥落,但后者至少剩下了一副骨架,前者连骨头都碎成了齑粉,像砂砾一样堆积在高台上,晚风一吹,将白色的粉末吹到台阶、地板上,填满了石板碎裂的缝隙。 碎掉的石板也许可以修復,但阿杰尔·尤翠犯下的罪孽不会消失……事实上,即使他死了,也还有一大堆烂摊子需要有人处理。 然而尤翠家族已经没有其他直系后代了,整个卡美洛特又随伏提庚一同进入了冬眠期,即使尤翠家族有其他远房亲戚有资格继承爵位,也没有哪位权威的存在能够依照法律钦定一位继承人,哪怕钦定了继承人,在这样动盪的时局下,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愿意为了一块并不富裕的领地甘愿冒生命风险。 「今晚就在城堡的客房里休息吧。虽然阿杰尔犯下的恶行令人作呕,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摩根轻声嘆息,不像是见证了一个故事的落幕,更像是预见了太多(麻烦)事的开端——以梅林对她的了解,她是决计不会抛下这个破落的小镇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日出之际,摩根就启程离开海崖堡,毅然决然地去当那个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了。 梅林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他起得够早,多半会被对方留在城堡里,就像随手丢掉一件没什么用的行李。 然而她叫上了艾斯,或许是觉得他的大块头和一身盔甲能够镇住场面——梅林能够理解这个决定,但他还是由衷希望艾斯能够在离开灰翠镇后和他们分道扬镳,最好再也别见面了。 阿杰尔的死在灰翠镇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也侧面证明了人们并不在意统治他们的人是谁,反正大部分贵族对他们做过的事情只有收税和徵兵。 何况,阿杰尔自继承爵位后就没在镇子上露过面了,他对灰翠镇的镇民而言本来也等同于一个死人。尤翠家族的骑士大多都因为不愿服从他的命令而沦为了他的腹中餐,剩下的人基本也在日復一日侍奉这条大蠕虫的日子里彻底疯了,除了会时不时差遣僕从来污染镇子里的井水,传播疾病,阿杰尔·尤翠基本不会插手灰翠镇的任何事情。 而摩根对这座村镇的影响却是肉眼可见。在抵达灰翠镇后,她就以王女的身份宣布自己将暂时代理领主的职责,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展示出了充沛到令人髮指的精力。 梅林现在已经很少再质疑她的能力了,但也以为至少会有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但事实是,她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将灰翠镇进行了一番整顿。 摩根命人挖掘新的水井,并且要求在新水井竣工之前,任何从旧水井取的水都得煮至沸腾后才能饮用,钦定艾斯监管镇里的商品买卖,确保不会有人恶意哄抬货架——如果有,就用剑让他们认错——还教给人们怎么制作简易的陷阱,用于驱逐那些破坏农地的鸟雀和趁夜咬伤牲畜的野兽。 除此之外,摩根还掏空了尤翠家族的家底,僱佣那些外来的逃难者建立一些本地居民用得上的公共设施,例如新的水井,修补破损的屋顶和坏掉的农具,以及最重要的——去教会帮忙照顾病患,并进行卫生消毒。 尽管不会再有人半夜偷偷往井水里投毒了,但疫病仍在继续。教会已经彻底成为了收容病人的大本营,在赫莎修女因为过劳而卧病在床后,摩根再次从她本就脚不沾地的行程安排中成功挤出了时间,接手了教会的工作。 她干脆住进了教会,每日天色未亮的时候起床,去隔离区查看病人的情况(她将患有霍乱的病人做了单独隔离),中午去镇上处理其他工作,有时忙到下午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然后在傍晚前匆匆赶回教会,检查医务人员有没有将病人的排泄物处理干净,防止一些做事马虎的人遗落那些被太阳晒干的粪便。 第520页 「想想看,窗户一开,那些粪便风干后的粉末就随着晚风飘进我们的肺腑。」梅林不止一次听她这么跟其他人强调,有时她也会私下拜託他去交代这些,因为在教会负责医务工作的大多是女性,而他看上去「很擅长说服那些年轻姑娘」。 于是梅林发现自己在同伴中的定位自「和富家千金私奔的小白脸」,「擅长用剑的吟游诗人」和「会使用治疗魔术的前宫廷魔术师」之后又奇蹟般地回到了起点。 虽然梅林本人对灰翠镇的命运半点兴趣都没有,但看着摩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多少也觉得自己表现得无所事事会有点奇怪……最重要的是,艾斯亲在小公主面前的存在感怎么能比他更强呢? 久而久之,他也从摩根那里接过了一些工作。白天他会跟随商队一起下山,用千里眼带他们避开被战火波及和有强盗出没的地方,晚上则代替摩根巡视隔离区病人的情况,夜晚是梦魔活跃的时段,也赋予了他们有别于人类的夜视能力,让他无需点灯就能在教会内行动自如,算是省下了几支蜡烛。 一天下午,他结束工作回到教会。一位年轻的修女正在指挥其他人用石灰把地板的缝隙填满,防止虫蚁进出,也是为了避免病人的粪便渗进石缝后不便于清理。 看到他之后,修女立刻端起了冷漠的面孔:「晚上好,梅林先生。」 梅林记得她叫莉莉安或者莉丝什么的,是赫莎修女最信任的副手,对自己的信仰很虔诚,因此也对他格外警惕,坚信他是那种爱好勾引女人的浪荡子,除非有摩根的手谕,否则决不允许他在太阳落山后接近其他女孩,以防t某些「不耻的行为」在这个神圣的场所里上演。 梅林倒是不太讨厌她,一方面是他的过往经歷实在不好指责对方反应过激,另一方面是他这段时间过得太累了——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已经对「与年轻女孩逗趣」这项古老的娱乐失去了兴致,更喜欢跟那些不会红着脸对他讲话的人交流。 在他离开前,莉莉安(或者莉丝)给了他一块面包,虽然是一块又黑又硬的黑面包,但上面涂抹了珍贵的黄油,藉由烘焙的余温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虽然对方从没在食物上苛待过他,但梅林还没有自作多情到会认为这样用心准备的食物是留给他的。 「这是猊下的午餐,她中午忙于工作,忘记用餐了。」果不其然——另外,梅林还注意到她没有按照传统礼节称她为殿下,而是用了一个更为罕见的称谓,「猊下在锅炉间,你可以去那里找她。」 摩根待在锅炉间当然不是为了看水有没有烧开,只是因为那里比较暖和。她还没有接受过廷塔哲家族的洗礼仪式,体内的妖精血统尚未完全觉醒,和普通人一样会来月事。 可能是过于疲惫,也可能是近来一波三折的遭遇,她这次的信期比梅林记忆中来得早了一点,负面反应也更明显,尤其是最初几天,晚上如果没有幻术辅助,甚至会因为腹痛而彻夜失眠,直到昨天下午才稍有缓解。 门虚掩着,但梅林还是敲了敲门:「小公主?」 没有人应答,于是他推门进去,发现摩根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而哪怕是她睡着的时候,手里的羽毛笔也没有松开。 梅林将那支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摸了摸她的手背,很冷——自从来月事后,她就一直手脚冰凉。 房间里的空气温暖但滞闷,浮动着墨水、血和草木灰的气味,梅林对这三种气味都不陌生,但很少将它们和女人联想起来,也不确定此刻萦绕着摩根的,那惹人怜爱的氛围,究竟是源于这些气味的混合,还是因为火光将她的面容映衬得太美了。 当他把她的手捂在手心里时,摩根慢慢转醒,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干什么?」 梅林沖她冰冷的指尖哈了点热气:「嗯……占你的便宜?」 摩根笑了笑,没有把他的调侃放在心上:「抱歉,我大概……」她恍惚了一下,「……需要休息一会儿,麻烦三刻钟之后叫我起来。」 「好啊。」 「我是说……认真的……」摩根在这方面显然很不信任他,强忍着倦意叮嘱道,「有几名状况不太好的患者,我需要观察他们的身体情况……」 「我知道。」他低声对她说,「睡吧。」 事实证明,她对他的不信任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梅林最后还是没有叫她起来,不过为了避免第二天挨骂,梅林替她值了那一晚的班。 第241章 某天早晨,梅林跟随商队下山时,在栎树下看到了一个被吊死的男人——真是熟悉的场景,不过此时在他身边的已不再是娇美的金髮少女,而是一群邋里邋遢,随手把头髮上抓到的虱子扔进嘴里的臭男人。 倒不是他想抱怨什么,只是感慨人生犹如河流,难免要走一段时间的下坡路。 「可怜的傢伙。」他身后的年轻人有些唏嘘,「也不知道是遇到了强盗, 还是撞见了纳罗王的军队。」 梅林瞥了一眼男人赤/裸的身体, 别说鞋和衣服了,连一点体面都没有留下:「是强盗。」 「谁在乎呢,反正他死了。」其他人显然不愿在这里停留太久,现在已是深秋, 白昼越来越短,寻觅物资的时间是宝贵的。 梅林亦有同感,不过相比这个可怜的裸男,栎树边的另一件东西更令他在意:「我能拿走那把鲁特琴吗?」 第521页 「鲁特琴?」男人愣了一下——梅林不太记得住这些人的名字, 所以根据他们的外形特徵取了各式各样的外号, 比如眼前的酒槽鼻,「噢, 您是说那把乐器?当然可以。」 虽然不知道那把鲁特琴出自哪位工匠,但既然是手工艺品, 自然比寻常的货物更罕见,梅林一时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轻易同意, 下意识地确认了一遍:「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酒槽鼻回答, 「那玩意要用来烧火的话还得噼开,不如直接拆猪圈或者驴棚的栏杆。」 「而且它是空心的, 木质很松,烧不了多久。」雀斑脸作了补充。 他们的回答似乎也解释了强盗为什么唯独遗落了这把鲁特琴——和平年代能够卖出贵价的乐器,在动盪时期连圈养牲畜用的围栏都比不上。 「何况,我们也感恩于您的帮助。」雀斑脸继续道,「这些日子,您花费了太多时间在我们这群人身上,都没时间拨弄琴弦,再这样下去要怎么留住猊下的宠爱呢?」 「凯瑞丹说得没错。」小眼睛说,「阿杰尔大人有过许多情妇,但没过多久就会厌倦她们,然后抛弃她们去找别的女人,而他只是一个伯爵。您的英俊是这世间罕见的,但光靠一张脸怎么能留住爱人呢?您得会些别的东西才行。」 梅林对这种「善意的劝告」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把他当作摩根情夫的人,大概率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不同的人口中,他有时是吟游诗人,有时是侍奉谷神的祭祀,少数时候是深藏不露的剑术大师……但他永远是被包养的那个,唯有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对于这些流言,梅林偶尔也会感到困扰——倒不是流言本身的问题,而是他背负了这样轻浮的名声,却从未享受过相应的待遇,不仅没有如人们私下所传的那样「夜夜笙箫」,每天除了趁摩根补眠时偷偷戳她两下,连肢体接触都少得可怜。希望离开灰翠镇后,他们能恢復那段风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过夜的生活。 「别听他们瞎扯。」酒槽鼻粗声大笑,「光会唱歌取悦女人的傢伙多是些软蛋,真正的男人知道怎么在床上让女人唱歌。」 「真粗俗。」小眼睛沖他皱鼻子,「别听他的,梅林阁下,猊下那样高贵的女性肯定更喜欢高雅的绅士,才不是这种只在意裤/裆里那些事的屠夫。」 「为什么你们都叫她猊下?」梅林终于问出了这个让他疑惑许久的问题,「按照礼节,不应该称王女为殿下吗?」 雀斑脸摸摸鼻子:「最初是骑士老爷这么叫的,猊下也回应了……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这么叫了。」 怎么又是艾斯……梅林决定把之前的心愿改一改,希望离开灰翠镇后,他们能和大个子骑士分道扬镳,然后恢復那段风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过夜的生活。 虽然已经尽可能加快了脚步,但等他们结束工作回到灰翠镇时,天色还是暗了下来。还未走进村落,梅林便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尚未弥散的灼热,以及那股苦涩的烟尘味,然后是明亮的火光——前路被照亮了,可没有人感到庆幸,反而流露出哀愁之色。 灰翠镇中央的空地上,堆着一个巨大的篝火台,用于焚烧那些因病疫而死去的人……尽管摩根和教会的医务人员已经竭尽全力,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尸体被整齐地摆成了一排,因为资源有限,未能按照习俗用白布遮盖,亡者灰蓝的面庞被火焰镀上了一层暖色,因为脱水,他们看起来比正常人消瘦许多,仿佛正在火的温暖下融化,变得越来越小。 「愿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赫莎女士正在念诵悼词,她的身体稍有好转,但尚未痊癒,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愿他们明白自己的一生富有意义,愿他们知道自己生前为人所爱……」 梅林的目光越过篝火台,在人群中找到了摩根。她脸上那晦涩难明的表情,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与其说是对死者的哀悼,不如说是一种久远的怅惘。也许是往日见过类似的光景,眼前的一幕并没有直接勾起她的哀伤,而是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使她落入了旧时光的陷阱里。 ……卡美洛特以前也出现过这样大规模的死亡吗? 葬礼结束后,梅林本想去找摩根,但被艾斯——是的,又是他——中途拦住,虽然对方只是出于礼貌想同他打个招唿,但梅林心里还是有种遭遇了克星的挫折感。 「晚上好,梅林阁下。」对方轻轻咳t嗽一声,「容我提醒,您看向猊下的目光未免有点太露骨了。」 「别表现得好像你刚认识我一样,艾斯亲。」梅林说,「而且十个男人里至少有九个会这么看她。」剩下的那个则对女人不感兴趣。 甚至不需要看到对方张开嘴(虽然戴着那个头盔确实什么也看不到),梅林就知道他又要把话题扯到什么「长辈」、「两代人」和「您怎么能对朋友的女儿下手」上了。为了避免听到那些老掉牙,但每次都能让成功他郁闷一阵的劝告,梅林主动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要称唿小公主为猊下?」 「这个嘛……」艾斯摸了摸头盔,梅林猜他本来是想抓抓头髮什么的,「该怎么说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得知猊下的真实身份后,我也试过用殿下作为尊称,但心里总有一股违和感。猊下当时看出了我的迷茫,主动提议我可以这么称唿她……说来也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这个称谓,但一听到猊下提起,就莫名感到合适,仿佛这两个字本就属于她一样。」 第522页 「猊下」这个称谓是从远古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流传下来的,起初专指乌鲁克的宰相缇克曼努,后来渐渐发展为了对拥有智慧之人的尊称,某种意义上确实很合适。 不过梅林并不打算告诉艾斯这件事,以免对方知道后太过得意……好吧,很难想像大个子骑士得意洋洋的样子,但他还是不想告诉他。 就在这时,摩根走了过来,朝他们微微颔首:「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只是一点微末的工作,不值得您的称赞。」艾斯谦虚地表示。 「小公主亲一下,大哥哥就不辛苦了。」 「梅林阁下……」 摩根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回应,只是随意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褪为了哀愁:「气氛真是压抑啊。」 「毕竟葬礼才刚刚结束。」艾斯说,「有些是为死去的亲朋好友而哀伤,也有些是对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惧……病疫的威胁还笼罩着整个村落,人们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 摩根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是……鲁特琴?」 「嗯,在一棵栎树下找到的。」他隐去了那个被吊死的男人,不过对方多半也能猜到,这又不是什么能从树上长出来的果实,战乱时期遗落的乐器大多是死去的吟游诗人们留下的。 「和我印象中长得不太一样……但还是叫人怀念。」摩根轻声道,「能把琴借给我一会儿吗?」 「你会弹鲁特琴?」 「会一点。」摩根脸上浮现出怀旧的微笑,「我有过两位精通音律的朋友,一位擅长竖琴,一位擅长鲁特琴,我也因此受惠,对乐理有些粗浅的了解… …不过那位朋友弹的鲁特琴只有两弦,你这把是四弦,我可能需要适应一下。」 梅林将鲁特琴递给她,摩根倚坐在新建成的水井边,为琴调校音准。他并不是这方面的达者,但也能看出摩根对鲁特琴绝不只有「粗浅的了解」。 廷塔哲对贵女的家族教育还包括音乐吗?也有可能是她在卡美洛特养的宫廷诗人……反正不可能是伏提庚,龙族对音乐这门艺术的最大贡献就是离那些精贵的乐器越远越好。 校正完音准后,她拨弄了几下琴弦,似是在确认音阶,梅林看见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声音听不清晰,只能从她的口型辨认:「死亡只不过是另一种开始1。」 鲁特琴第一次真正响起时,琴声好似嘆息,俄而便随着晚风飘散在空气中,但还是成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但自那之后,吸引他们的便不再是琴声了——或者说,不再只是琴声了,而是一种更难以描绘,但庞然的力量,是清朗的鲁特琴,轻柔的歌声,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宁静与慈爱。那种美的气度,让整个灰翠镇陷入了静谧,人们不受控制地围聚过来,虽然不敢离她太近,神情中的彷徨与不安却得以平息。 梅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看到火光映照着她的脸,看到婆娑的树影在她披散的金髮间摇曳,他只感觉身体奇怪地颤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骨血渗透到皮肤,像热气一样沿着他的发梢挥发到空气中,仅仅片刻就令他筋疲力尽。 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从身体里扯了出来,然而这种疼痛终究还是令他感到甜蜜。作为梦魔,他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品尝过许多人类的情感,有愉快也有悲伤,有情爱也有憎恶,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宁可死去也想继续体会这种快乐。 许多年后,当他回首往事,难免会想起此刻眼前的这一幕,想起她柔和的歌声,慈悲的微笑,以及那如曙光般笼罩着她的美的氛围……想起他竟然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第242章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理, 灰翠镇的情况逐渐平稳下来,摩根知道自己是时候重新踏上旅程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需要钦定一位管理者, 负责在下一位海崖堡领主被任命之前代理相关工作——诚然, 赫莎女士是一位温柔慈悲,富有责任感的长者,但她不希望放任教会的势力在这片土地上扩张。宗教是被允许存在的,但前提是它服务于王权, 而非凌驾于王权之上。 摩根心里已经有了一份名单, 但还没有彻底下结论,近些日子她延长了出门的时间,就是为了观察这几名候选人……不过今天略有意外,因为她似乎撞见了一件更有趣的事。 「我很抱歉, 伊薇小姐。」艾斯的声音透过一层坚实厚重的铁皮后听起来瓮瓮的,「我相信您以后会找到更好的人。」 「为什么?」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跟前,淡褐色的皮肤,显然是做农活久晒后的结果,不过面容很标緻,寻常的农家女大多都会因为牙周病导致下颚轻微畸形,但她似乎没有这种困扰, 「我以为……所以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好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蒙罗是我的朋友,照顾你是我身为友人的义务。」艾斯低声道, 「我尽可能让自己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如果我无意中做了什么过分亲密的事情,以至于让你产生了误解,对此我感到抱歉。」 伊薇的面颊失去了血色:「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伊薇小姐。」 她将脸埋进掌心,低声抽泣起来,艾斯似乎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但中途又止住了动作,最终只是目送对方仓皇离开。 第523页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艾斯嘆了口气:「很抱歉让您看到这样一幕。」 摩根没有刻意遮蔽气息,自然也不意外自己会被发现:「你本人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无妨。」她从墙角现身,忍不住打趣他,「真是惹人怜爱的女孩,不是吗?」 「是的,她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可她也许很难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怎么连您也喜欢开这种玩笑……」艾斯摸了摸头盔,「您还记得我来灰翠镇的原因吗?我的一位朋友临终前委託我将他的遗物转交给他的未婚妻。」 这倒是唤醒了摩根的一些记忆:「原来是她。」 「是的。」艾斯有些踌躇,「虽然我个人的申明无法佐证什么,但请相信我对朋友的未婚妻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念头。」 「就算有又如何呢?无论如何,你的朋友已经死了。」摩根说,「从朋友的角度,你也许会希望她为蒙罗守候终生,或者至少再保持几年的忠贞,然而伊薇还很年轻,让她为一个已死之人虚度自己最好的年华,对她而言未免太过苛刻了。」 「我绝无这样的意思!」他慌张道,「我很理解——我是说我明白伊薇小姐的处境,何况现在是战乱时期,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伴自己,让人怎么忍心苛责呢?」 「所以你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摩根感到奇怪,「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她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对她有意思。」 「这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伊薇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其他亲人,前段时间涌进灰翠镇的流民又惹出了不少麻烦……」艾斯嗫嚅道,「我原本t睡在她家的驴棚里,方便守夜,直到……咳咳,一位大胆的女士趁夜钻进我怀里,想要与我亲热,我出于礼貌拒绝了她,在那之后伊薇才邀请我住到她父母的房间里,但我们之间从没有什么暧昧的举动,您也知道,我晚上一向是穿着盔甲过夜的。」 说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道:「何况,我绝非什么正确的选择,也无法给予伊薇小姐她想要的那种幸福。」 「和你的脸有关?」不知道他脸上的烧伤有多严重,「或许有魔药可以治癒你的伤口。」 「不只是脸。」艾斯摇了摇头,「而是关于……一切。感谢您为我费心,但那是魔药无法治癒的。」 随后艾斯又找了一个理由——和他笨拙的口舌一样笨拙的理由离开了。就像他看着伊薇的背影逐渐远去一样,摩根也一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转角处。 她很少会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但艾斯这样几乎出自本能的自卑确实令人在意。 摩根已经打定主意,在离开灰翠镇后继续僱佣对方,等抵达康沃尔后就任命他为她的骑士,到时候以领主为名,应该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他的过去。 不过今日註定是充满了意外的一天,因为她很快就遇到了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赫尔波?」 在灰翠镇的霍乱得到控制后,她就抽空写了信,委託梅林用使魔送去了赫尔波的住所。在信中,她大致交代了尤翠家族继承人之争的前因后果,灰翠镇霍乱传播的现状,并且在末尾表示她会在病疫平息后澄清谣言,洗刷克劳德·尤翠身上莫须有的污名。 虽然是她主动联繫了赫尔波,但也万万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赶回来。 铁匠从骡车上下来,面容憔悴,看起来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消瘦了许多。从骡车上大大小小的物件来看,他不像是回到家乡暂住几天,更像是决意迁回灰翠镇。 也许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赫尔波解释道:「我打算回到灰翠镇继续生活。」 「你养的家畜呢?」 「都卖掉换了粮食。」赫尔波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你当时那么辛苦地帮母猪接生,结果最后全都被我卖了。」 「无妨。」摩根示意他环视四周,虽然僱佣了许多逃难的外来者,但因为霍乱的传播速度,修復村镇的速度并不乐观,到处都能看到因泡水膨胀而脱落的木屋顶,用于排污的水沟也没能全部加上井盖,「你也看到了,现在灰翠镇急需有手艺的人。」 「愿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赫尔波疲惫地说道,「但在此之前……能再详细跟我说一说克劳德的事吗?」 摩根点了点头:「你先找一处地方落脚休息吧,等你恢復一点体力,我们就……」 「不用休息!」他急切道,「拜託了,我现在就想知道——」 「冷静,赫尔波,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的。」她压低了声音,「看看周围人的眼神,你之所以回到这里,是为了让克劳德的故事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 那个名字如有魔力,霎时就让赫尔波安静下来,摩根补充道:「先将你自己安置妥当,傍晚到教会门口找我,我会带你去紫杉树林,到时候真相之门自会为你敞开。」 入夜后,摩根将油灯的灯芯剪亮,正要出门,又遇到了夜巡归来的梅林,他对她夜晚不睡觉跑去找树精玩(他本人的说法)的行为表示了强烈谴责。 摩根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辛苦了,去休息吧。」 「不要嘛。」梅林拉了拉她的袖子,「我也要去。」 第524页 「首先,树精们并不欢迎你,梅林。」摩根说,「其次,你从外表上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多岁了,已经过了适合做这种事情的年纪。」 由于赫尔波就在身后,她不得不咽下了最后那句话——事实上,梅林近来对她的态度有点过于亲昵了,简直是只粘人精,除非被她发配去工作,否则基本跟她寸步不离……但如果说对方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他倒也没有做什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和她待在一起,让她不得不数次因为对方晚上悄悄熘进她房间而把对方赶出去。 摩根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经歷了阿杰尔·尤翠事件后关系亲近起来,但这种程度着实有点诡异……她只能推测梦魔也像动物一样,在某段时期欲望会特别活跃,喜欢靠近他认为有性吸引力的异性。 告别——或者说把梅林打发走后,她和赫尔波启程前往紫衫树林。虽然这期间出现了一段小插曲,但并没有缓解赫尔波凝重的神情,摩根本以为即使他没有欢唿雀跃,至少也会为真相大白而欣慰,但似乎有另一种沉重的情绪在他心头萦绕,再多的快乐也消融无踪了。 「就是在这片树林里,阿杰尔从背偷袭了他。」听到她的话,赫尔波的脸色白得发青,像是一个有慢性疾病的人在忍耐痛苦,但摩根必须说下去, 「你事后有见到过克劳德的尸体吗?」 赫尔波的身体轻微颤动,但他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他后脑勺上的伤口不是坠崖触地的结果,而是用钝器击打形成的。」摩根说,「当然,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过研究,一般人也不会特意去辨别两者之间的差别。我之所以解释这件事,是想告诉你阿杰尔并非临时起意——他习惯用长/枪和剑,不是吗?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刀剑形成的穿刺伤一眼就能辨别出来,他是有意用钝器伪造伤口的,不必为自己没能鉴明一个人处心积虑的恶行而愧疚。」 赫尔波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咽了回去。 最后,摩根带他来到了那棵铁木前。 「克劳德就是在这里下葬的。」她说,「在此之前,他的尸骨被阿杰尔拿来当了魔术工房的阵眼,外加树精赋予他的魔力,他的灵魂徘徊于海崖堡内,久久不散,但在尸骨得到安葬后,他便了却心愿,让灵魂重新回归紫杉树的怀抱。」 闻言,赫尔波的脸抽动了一下,嘶哑地问道:「你见到他了?」 「是。」摩根回答,「消散前,他说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 赫尔波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将脸埋进手掌,好像已经不能自已:「那他……有提到我吗?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一定觉得……觉得我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那个时候应该留下的,我应该相信他并且捍卫他的尊严,无论阿杰尔怎么说,无论别人怎么说,唯独我……我怎么能怀疑他呢?」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但泪水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流下,「可我最后还是逃走了……没能保护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也没能保护我的朋友。」 他跪倒在地,泪水了渗进那片埋葬着克劳德尸骨的土地——对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坟墓哭泣,可谁又能回应他呢?他其实该留在那个村落里的,然后任由回忆将家乡的旧影修饰成他希望看到的样子,然而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来了——为了什么呢?原谅?救赎?还是单纯想求得一点痛苦的发泄? 没有人知道,也许连赫尔波本人也不知道。 「他确实提到过你。」摩根只能这样告诉他,「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擅长加工铁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赫尔波弯下了腰,被那长久以来苦苦压抑的哀痛彻底击溃了,几乎是倒伏在地上,他终于无可挽救地陷入了往日记忆的圈套里,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第243章 「真是让人羡慕啊,艾斯亲。」梅林说,「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重型盔甲,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一看就是那种值得信赖的对象,真好。」 「您谬赞了。」艾斯看起来并不高兴,也许因为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五次听到这句话了,「没有冒犯的意思,梅林阁下,既然您那么中意我的装扮,为何不自己去铁匠铺打一副重甲呢?以您的能力,这点钱应该不是问题。」 「那也太违和了,大哥哥可是文雅纤细型的美男子哦。」 「……文雅不文雅暂且不提, 在海崖堡大厅的时候,您可是一脚t就把婴虫的脑浆踩出来了。」 对于这样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摩根已经习以为常了。 自从他们离开灰翠镇后,梅林就一直处于这种没事找事干的状态。他对她决定继续僱佣艾斯一事相当不满,并且为此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由于对方那讲话喜欢拐弯抹角装谜语人,想要让别人不知不觉绕进去的恶习,摩根必须在聆听时格外认真,才能从他漫长又繁复的说辞中抽丝剥茧出话题的核心——「都有我了,还要他干什么?」 「我从不质疑你的剑术。」摩根解释道, 「但与其等问题发生后再解决它,不如最开始就将问题拒之门外。艾斯在外形上很有威慑力,方便打消一些宵小之徒的心思。」 「我施展幻术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这么做不耗费魔力吗?」 「当然耗费, 不过……」梅林咳嗽一声,「世上有许多方法能有效地补充魔力。」 第525页 「我明白。」 「所以……不僱佣大个子骑士了?」 「不, 我还是会僱佣他。」摩根说,「事实上,我想这件事的优先级似乎比之前更高了。」 当她邀请艾斯护送她直到抵达康沃尔时,后者表现得受宠若惊——虽然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但这片土地上屹立着许多国家,光是国王就有十多位,王女的名号并不足以说服一名武艺出众的年轻骑士为自己效力,可他即刻就答应了下来,甚至没有过问自己能拿到多少酬劳,仿佛只要能被别人託付信任,就已经非常高兴了。 「气候越来越冷了,希望灰翠镇的人们能顺利熬过冬天。」艾斯感慨道,「不知道凯瑞丹现在怎么样了。」 「在赫尔波的帮助下,凯瑞丹会胜任这份工作的。」 凯瑞丹是她离开灰翠镇前钦定的管理者,年纪尚轻,但刚刚经歷过低潮的灰翠镇恰好需要一位富有活力的领袖。赫尔波虽然离开了家乡一年,但像他这样有手艺的工匠,到哪里都能获得一份尊敬,有他从旁辅佐,也能弥补凯瑞丹资歷尚浅的劣势。 克劳德留下的铁木,她也暂时让赫尔波代为保管,待她继承康沃尔公爵之位后再做打算。虽然她还没有亲眼见到加缪尔·廷塔哲,但她仍记得树精们的告诫——有不祥之物潜伏在康沃尔境内,不知道舅舅本人是否知道这件事,又是否… …参与其中。 傍晚,他们在一处略微凹陷的山壁下落脚,虽然称不上是洞穴,但如果夜晚突然下雨,也算是有遮挡的地方。 草草用完晚餐后,艾斯提议:「梅林阁下,自从上一次与您切磋,我感觉自身的剑术又有所精进,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您讨教……」 「不行。」梅林紧挨着她坐下,「因为大哥哥我头很晕……唔,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被太阳晒太久了。」 艾斯抬头仰视满天繁星:「可现在是晚上,梅林阁下。」 「是吗?那说明大哥哥的症状更严重了,连白天和晚上都分不清。」梅林嘆息一声,「该怎么办呢?如果不躺在小公主的腿上休息一会儿,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缓解了。」 「真可惜。」摩根面露微笑,「之前在海崖堡时错过了你的英姿,你们在灰翠镇彼此切磋的场景我也没能目睹,还以为这一次有机会见到你大展身手呢。」 「诶——真的吗?」梅林紧张地问道,「感觉很少听到小公主说这种话……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向来钦佩那些将自身的技艺锤鍊至炉火纯青的人。」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他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倒不是说大哥哥讨厌在睡前运动,只不过不是这种啦……」 虽然梅林在性格上让人很难信赖,但他在剑术上的造诣确实令人赞嘆。若撇去神明之血带来的力量,纯粹以武艺作比较,她印象中惟有年轻时双手健全的乌利亚才能与之较量,而且后者还需具备年迈时的经验和心境。 艾斯今年不过十七岁,实力在同龄人之间已经相当优秀了,但在梅林面前依然显得相形见绌,尤其是在一对一切磋的情况下,如果梅林稍微再认真一点,他恐怕会更难招架。不过能看得出来,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只要坚持磨鍊自己,迟早会成为一名不逊于他先祖的优秀战士。 切磋结束后,梅林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和不得不在原地静待体力恢復的艾斯形成了对比:「怎么样?怎么样?」 「令人印象深刻。」这一句是发自肺腑的称赞。 听到她的话,梅林似乎很高兴——不知道是对方的情绪越来越外露了,还是因为相处久了之后渐渐熟悉了彼此的性格,摩根感觉梦魔的一些想法似乎变得越来越好猜了。 艾斯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在梅林去湖边打水的时候,他悄悄问她:「恕我直言,猊下……您不觉得梅林阁下近来表现得很奇怪吗?」 「比如说?」 「很难用言语形容。」艾斯有些踌躇,「虽然梅林阁下以前也经常发出这样轻佻的言论,但依然让我感觉他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但是最近……该怎么说呢?好像能够很轻易地揣摩到梅林阁下的心思,那些轻佻之语听起来也好像真的在撒娇一样,非常孩子气……」 「总而言之,变得幼稚而且有点傻?」 「……我本意没有想表达得那么直接,但您的总结本身没有问题。」 「我也不太了解实情。」摩根说,「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这种变化是无害的。」就是多少有点烦人,「梅林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并不缺少人生阅歷,只要没有误入歧途,我不会干涉他的个人意志。」 「得看您怎么定义无害这两个字。」对方答道,「我无意诋毁梅林阁下的名誉,但这个词听起来距离他太遥远了。」 艾斯表达得很委婉,但摩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尤其当梅林晚上要求坐在她旁边守夜的时候。 诚然,他以前提出过比这更暧昧的要求,但摩根知道那只是一个玩笑,因为他想要逗弄她,看她的反应取乐(尽管每次都失败了),那种状态下的梅林是轻浮但保有理智的——相比之下,虽然梅林现在的要求比往常克制了许多,但摩根能感觉到他正在被某种未知的冲动驱使着,并不是很能控制自己。 希望这种不稳定只是暂时性的……虽说关系亲近一些也不坏,但摩根还是认为可预测的梅林比较容易应对。 第526页 为了弥补在灰翠镇耽误的时间,每日拂晓之际,他们便启程上路,风餐露宿算是常态,不过这次他们相当幸运地找到了一家客栈……当然,要无视门口的绞刑架和尸骨是一件艰难的事,算是这份幸运中一点不幸的瑕疵。 绞刑架下,有人用树杈留了一行字:喜欢给暴君舔老二的婊/子只配吊在树上。 不列颠有许多位国王,但「暴君」这两个字在大多数时候指的是利恩斯王和纳罗王,而君王不会亲临这样简陋的客栈,这些死去的女人应该是招待了这两位国王麾下的士兵,至于是自愿还是被迫——她们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回答,不过摩根猜吊死她们的人也不在乎。 她摸了摸帽檐,确认兜帽完好地遮住了面容。店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消瘦而黝黑,面颊因为没了牙齿而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是被人殴打掉落的,还是因为患了坏血病。 他病恹恹地瞧了他们一眼:「有什么需要的吗?」 「请给我们两间房。」摩根说,「我听见了羊的叫声,所以这里也提供羊肉?」 「有钱就提供。」 「请来一份——我是说,足以让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饱腹的分量。」摩根将几枚银币放在桌上,「以及一些面包和香肠,如果有羊奶和奶酪,我们也要。」 店家将银币收起来:「可以,要酒吗?」 摩根用眼神询问自己的两位同伴,艾斯摇了摇头,梅林则不以t为然地笑了一下……也是,他曾是卡美洛特之王的座上宾,客栈提供的麦酒对他而言基本等同于泔水。 他们找了一处角落坐下,不过有梅林在,难免会招惹周围人的目光。 「猊下。」艾斯悄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睡在马厩里。」 「为什么?我定了两间房。」 艾斯轻轻咳嗽一声:「说来惭愧,我不习惯和别人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过夜。」 「大哥哥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梅林说,「比如说,把单间留给我们的大个子骑士。」 摩根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我们的旅费绰绰有余,多订一间房也不是问题。」 「您不必为我如此破费……」 话音未落,一把生锈的飞刀插/进了他们用餐的桌子——离她的右手只有两公分。 摩根抬起头,一个长着络腮鬍子,却剃了光头的男人走了过来。来者身材壮硕,脸上有一道疤,几乎把他的脸剜去了三分之一。 「瞧瞧我们遇见了谁?」男人尖刻地笑了起来,「真是好久不见,艾斯翠德。」 第244章 艾斯翠德——摩根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听起来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怎么不说话?」男人敲敲桌子,「不记得老伙计了吗?」 艾斯沉默了很久,哪怕有头盔遮挡, 摩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不安与憎恶:「你认错人了。」 听到他的回答, 男人放声大笑:「你变得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幽默了,艾斯翠德,虽然上天亏待你,没让你长得像一个真正的娘们, 但你总能给人带来乐子。」他弯下腰, 摩根能闻到他唿吸中麦酒酸化后的恶臭,「别再用这种含了口痰的声音讲话了,我就算不记得你的盔甲,也记得你的剑, 不记得你的剑,也记得你这母牛一样壮硕的身体……还在玩你的骑士游戏, 嗯?」 「这不是什么游戏,科尔滕。」艾斯——现在该称之为艾斯翠德了,她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另外,这就是我现在的声音,我的喉咙在一次大火中被熏哑了。」 「是嘛,真可怜。」科尔滕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瞧瞧,艾斯翠德,如果我是你,一定恨死了老天爷——当然,比你更恨老天爷的是你的父母,因为他给了他们一个不男不女的怪胎,本来你除了声音和奶/子之外就没什么像妞的地方了,现在又少了一个。」 「如果你想找我解决私怨,最好不要在这里动手。」艾斯翠德回答,「出去再拔剑,没必要让店家为难。」 科尔滕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但老天爷也不是完全没给你留情面,是不是?给了你母牛似的身体,也给了你牛一样的蛮力,否则你早该被别人扒光盔甲强/暴好几次了。我本以为你要不是死在了哪个荒郊野岭,就是怀了蒙罗或者别的什么人的野种……说到蒙罗,那个叛徒现在怎么样了? 」 「你怎么敢这样侮辱他?」艾斯翠德的声音犹如末日洪钟,握着剑柄的手也因愤怒而颤抖,「蒙罗的品行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高,他是为了荣誉而死的!」 「所以他死了?」科尔滕耸耸肩,「可惜了,听说他有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妻,我和扬尼克还想尝尝她的滋味儿呢。」 「够了!」艾斯翠德站了起来,「到外头去,科尔滕,我们会在今天解决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解决。」 「放轻松,艾斯翠德,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有母牛的脾气。」科尔滕说,「虽然我一直认为你需要被狠狠操上几次才会明白女人比起骑马更适合骑男人,但是别着急,我们今天不争论这件事。」 他示意艾斯翠德看看他身后,有三个人围拥在客栈中央的一张大长桌边,朝这里不怀好意地微笑。他们应该是一个佣兵团伙,所有人身上都带着兵刃,虽然看工艺都是一些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便宜货,但种类很齐全。 第527页 摩根可以看出他们之中有一个用单手斧,身后背着木盾的先锋兵,一个双手拿铁锤的战士,和一个用双弯刀的刺客,后腰还斜着一把剥皮刀,科尔滕本人用的是长剑,但腰间还挂着两把飞刀——算上桌子上的那把,一共三把。从他刚刚的身手来看,应该也擅长暗器。 「你瞧,其他老朋友也在。」科尔滕摊摊手,「老科尔滕是一个心软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以前的同伴年纪轻轻就死在这里呢?所以我有一个公平的交易,艾斯翠德,乖乖交出你的剑,然后从这里滚蛋,我们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绝不!」艾斯翠德没有丝毫迟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科尔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是你自找的,臭娘们。」他看了一眼梅林,「你和你的小白脸今天都要死在这里——哈哈,当然他会先看着我们怎么轮番干你,不过指不定他心里也很爽呢。他是不是你绑架来的?否则这种姿色的男人怎么会看得上你?哈哈哈哈,小白脸,她强迫你跟她发生关系了吗?」 「该从哪里开始回答呢……」梅林嘆了口气,神情颇有些烦恼,「首先,谢谢你对这张脸的认可,我也认为自己长得很好看;其次,虽然无法完全否决关于小白脸的部分,但大哥哥并不是艾斯亲的小白脸,也不会因为被迫发生关系而不爽;最后,你刚刚扔飞刀差点伤到了小公主的手,为了让你放弃玩这种危险的玩具,大哥哥决定把你的手指切掉。」 「好大的口气,小伙子。」对方阴森森地笑了,「老科尔滕劝你老实点,我的伙计里也有不介意操男人屁股的,尤其是那种一头长髮,长得又白又嫩的男人。」 「真好,终于又感觉自己像个年轻人了。」梅林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感谢某位同伴孜孜不倦的提醒,让我每天都感觉自己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 摩根看了一眼店家,后者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除了他们这一桌,整个客栈里都陷入了死寂,秋冬的寒风吹散了麦酒的气味,也将绞刑架上死人的尸骨吹得咯吱作响,亡者的影子在发了霉的墙上摇曳,像是有亡魂在这座客栈里徘徊。 「冷静一点,诸位。」摩根说,「艾斯翠德说的不错,没必要让店家感到为难。何况现在正是用餐的时候,烤羊肉冷了之后会变得很硬。」 艾斯翠德愧疚地低下了头:「非常抱歉,打扰您享用午餐了……都是因为我的错。」 科尔滕瞥了她一眼,仿佛刚刚才注意到她似的:「你又是个什么——啊啊啊啊!!」 摩根松开了飞刀——就在几秒钟前,她用它把男人的手掌钉在了桌上——入木三分,远比他扔飞刀时留下的痕迹更深。在灰翠镇那段忙碌的时间里,她在力气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科尔滕的右手在桌子上抽搐着,鲜血渗入了木头的裂纹里。他的同伴倏地站了起来,拿出武器,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说过了,先生们,冷静一点。」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我的同伴只想安心用餐。」 「女人。」用战锤的佣兵吐了口唾沫,「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看来我们今天註定要有乐子了。」 「想来柯伦·特勒伯爵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下这样对我说话。」摩根低头看了一眼鞋尖上的唾沫星子,「另外,你弄脏了我的鞋。」 听到她的话,佣兵们面面相觑,科尔滕甚至忘记了去拔那把飞刀,其中拿单手战斧的男人表现得最为紧张:「你怎么知道我们为柯伦大人效力?」 「你背后的盾上画着一只黄嘴仿声鸟,那是特勒家族二十年前改制的家徽。」她慢条斯理地答道,「特勒家族歷来为康沃尔的廷塔哲家族服务,但这一代的特勒伯爵心生贪念,私下与帕里斯王达成了交易,答应为他偷走廷塔哲家族的秘宝,但被加缪尔·廷塔哲伯爵发现,帕里斯王得知事情暴露后,也立刻与他断了联繫。走投无路之下,柯伦·特勒只能回头乞求康沃尔公爵的原谅,虽然t公爵最终允许特勒家族继续在其名下立足,但他要求特勒家族将家徽由赤角鹿改为仿声鸟,以惩罚他的背信弃义之举。」 说罢,摩根略微拉下兜帽,只需让他们看见她的部分轮廓和发色即可——在这个时代,贵族与平民并不难分辨,罕见的发色,白皙的皮肤,以及端正、没有任何畸形的颌骨,无需表明身份,只要让他们意识到她是贵族之女就够了。 「另外,特勒伯爵一向更青睐僱佣外族的战士……或者说刺客。」她将目光落在那名带着剥皮刀的矮小男人身上,「因为他有一项秘而不宣的嗜好,喜欢剥活人的皮取乐。本地的山民们虽然更擅长狩猎剥皮,但极少愿意对活人下手,那些习惯了刀尖舔血,不会对不列颠人产生共情的外族刺客却没有这种顾虑。」 她握住飞刀,轻轻拧了拧刀柄,科尔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失血无力,还是被她刚才的那番话震住了,一时竟没敢推开她的手。 「此外,特勒伯爵还有一项嗜好,就是用剥下来的皮做鞋子。」她露出微笑,「你们这位同伴应该很清楚整个过程是怎样的,不是吗?除毛、烤干、鞣皮……既然都剥下来了,人皮和畜生皮也没什么区别。」说着,她低下头,意有所指道,「真巧,我的鞋子刚好也脏了,你们觉得特勒伯爵家里会有擅长做女鞋的皮匠吗?」 第528页 闻言,拿战锤的佣兵脸色霎时苍白起来,科尔滕尽管忍受着穿掌之痛,但仍尽可能温和地开口:「很抱歉,我和我的兄弟们……打扰了您用餐……请您原谅……」 「无妨。」摩根说,「虽然与诸位的这次见面不怎么愉快,但既然你们都要走了,就让恩怨在此了结吧。」 「是的!是的!」科尔滕显然是这个佣兵团的领导者,也比其他人更擅长察言观色,「我们立刻就走!」 摩根放开了刀柄:「很高兴我们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科尔滕先生。」 目睹佣兵们仓惶离开的背影,艾斯翠德由衷地感慨:「您的气势果然还是如此惊人。」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语气显得不安起来,「我……我不求您能原谅我,但请您听我解释……」 「冷静,艾斯翠德,饿着肚子可不会让脑袋更清醒。」她转头向店家示意,「请将我们的午餐端过来吧,先生。」 「跑得真快。」梅林抱怨道,「我还没有切掉他的手指呢。」 摩根凝视着桌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会有机会的。」 第245章 艾斯翠德给门上好插销后,背后传来了摩根的声音:「所以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唿你?」 一股酸涩自她心头涌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艾斯翠德其实早就做好了幻梦破灭的准备,但当她真切听见摩根的询问时, 还是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在盔甲里抽搐,指尖敲击着冰冷的金属板,急促,但是很轻,只有她听得见,就像她的心跳一样:「您叫得习惯就好,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意愿。」 摩根微微颔首:「我会叫你艾斯翠德。」 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其实无论摩根怎么称唿她,都有一套或乐观或悲观的解释。如果摩根依然称她为艾斯,可能是因为重视她的能力,也可能是不想面对真实的她;如果摩根称她为艾斯翠德,可能是认为她应该勇于展示真正的自我,也可能是已经放弃了她,打算与她分道扬镳。 真正有意义的是措辞和语气——遗憾的是,这位高贵的女士很少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想法,而艾斯翠德也不是什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甚至在这方面糟透了)。她惴惴不安地坐下,前所未有地感谢自己厚实的头盔,它是一块又冷又沉的遮羞布,使她内心的懦弱不至于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外。 「紧张吗?」对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没、没有……」她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懊恼,「只是我以为……您会想和梅林阁下住一间房,尤其是……」尤其是在她得知真相之后,但艾斯翠德没能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此时的摩根已经摘下了兜帽,房间里光线昏暗,但她长而蓬松的金髮在烛光下依然闪闪发光,像是笼罩了一层金色雾霭,蜡烛透过朦胧的雾气模模煳煳勾勒出她的轮廓——即使是在艾斯翠德心思最浮动的少女时期,也万万不敢奢望自己能拥有这般美貌,更不必说她那值得敬重的才能与美德。 摩根·潘德拉贡几乎满足了她年幼时的全部渴望,甚至远远超过,但哪怕是这样的存在,也无法抵抗这个时代加诸于女性的古老规则。 艾斯翠德不是在康沃尔长大的,但也对廷塔哲家族的传统有所耳闻,若无意外,摩根很快就会走上与她母亲伊格琳夫人相同的道路:虽然身为家主,却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爵位,必须找一位丈夫入赘廷塔哲家族,由那位丈夫继承康沃尔公爵的名号。 「我是有意避开梅林的。」摩根说,「当然,如果他想要知道这间房里发生的一切,自有他的办法,但我不希望气氛看起来像是我要审问你,艾斯翠德,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所以你大可以放松一些。」 无论对方最后如何抉择,光是这份体贴就足以让她感激了。 「你以前住在凯姆里德1?」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你有一点那里的口音。」 艾斯翠德本以为对方会先要求她脱下头盔,却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件事:「是的,我出生于凯姆里德的一个小村镇,因为位置偏僻,没什么人出入,所以也没有正式的名字。我的父亲是镇里的税务员——听起来像是官员,其实只是为行政官打下手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家还经营着一个农场,生活算是平稳安康,直到我的父亲意外死去,母亲孤独无依,舅舅以照顾我母亲的名义住进了我家的农场……最后,我的母亲也因病去世,那家农场变成了我舅舅一家的资产,我在农场里通过为舅舅干活谋生。」 何必说那么多呢?猊下不会对你的遭遇感兴趣的,你只需要回答「是的,猊下,我出生于凯姆里德」就够了,后面那一串多余又乏味的内容是什么?你又是在向什么人抱怨自己人生的不公呢? 她在心里质问自己,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只能看着摩根的神情渐渐转为沉思。 「我能理解你不想和你的舅舅一家共同生活。」她说,「但罗德格伦斯王治下亦有其他城镇,足以让你施展手脚,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闻言,艾斯翠德沉默片刻:「因为我是从农场逃出来的。」往日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些破碎的光景,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然而痛苦从未真正消散,它们只是将自己隐藏起来,像蛇一样伺机而动,等待着可以伤害她的时机,「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位信使来到农场,说我的先祖在迦太基的银行里存了一笔巨款,且保管服务即将到期,滞纳金的比例会随着过期期限不断增长,让我们早点带着信物去银行取出存款,或缴纳延期存期费用,而那位先祖所钦定的信物是……」 第529页 「这把钢剑?」 「是。」她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剑柄上,「我的舅舅想要拿着剑去银行取钱……但我仍记得父亲临终时的叮嘱,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我不想让舅舅夺走它,便趁夜从农场跑了出来,为了不让他们追上我,我决定离开村镇四处流浪,去哪儿都行,只要能远离这里。」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对她而言却仿佛发生在昨日。那天晚上,她漫无目的地穿过树林。夜幕崭新如洗,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前路。她在恍惚中趔趄了一下,扭伤了脚,只好用钢剑当拐杖,跌跌撞撞地前行,才勉强在天亮之前走到了一条远离村镇的大道上,恳求一对赶驴车的年轻兄妹让她搭个顺风车。 坐在驴车上,她一边闻着干草堆散发出的牲畜的腥臊味,一边低头看那把长剑。银灰色的剑身,做工精细的剑柄……多么美丽的造物啊,她却把它当成老人的拐杖来用。 @t无限好文,尽在 「也许您听来会觉得奇怪。」艾斯翠德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在我十五岁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连当侍从都不够格,可我看着这柄剑,心中总是有种无来由的感觉,好像我天生就该拿着这把剑,我应该当一名骑士,然后用它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尽管在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一个弱小的人。」 听到这里,摩根第一次表现出了惊讶:「你以前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 「十五岁,或者说十六岁前是这样,直到……这就要说到先前在酒馆里遇到的那些佣兵了。」她在心中嘆息一声,「我是在流浪一年后遇见他们的。」 她长得很高,而且体格强壮,不说比同龄的女性,哪怕是年长一些的男孩也比不上她,这似乎是某种家族遗传(她的父亲也是如此),也导致几乎没有人相信舅舅一家在生活上苛待了她。不仅是身体,连长相也是如此,她绞了短髮后,许多人第一眼都会把她当作男人,可他们一旦听见她的声音,神情中的敬畏就会变成嘲弄与悲悯。 科尔滕那些羞辱的话,没有在她心里掀起任何波澜。自童年时代,她就是在这种羞辱的包围下长大的,每次上厕所她都会跑到树林深处,以防有男孩跑过来嘲笑她蹲着小便,女孩们则从不和她说话,认定她心里是一个男人,会藉由女人的身体猥亵自己。在她进入发育期,胸口日渐隆起后,表哥曾在她干活时把她拖进牛棚撕扯她的衣服,被她反揍了一顿后还冲她吐口水,理直气壮地说他愿意操她是她的荣幸,扬言除了他只有那些没钱买妓/女的流浪汉才会屈就她。 不过这种年幼时期的伤痛,在她开始流浪后反倒带来了一些便捷,她学会了压着嗓子说话,用从死人身上扒头盔和胸甲伪装自己,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路上,她靠着接别人的委託过活,有时是去森林寻找走失的牲畜,有时是驱赶强盗,有时是清理一些体型不大的怪物,曾无数次濒临死亡,但最终都挣扎着活了下来。 「我路过了一个村庄,那里的村长正在招募佣兵去附近的洞窟清理野狼,当时这个任务已经交给了科尔滕……也就是那个佣兵团的头领,但狼群的规模很大,而且正值母狼繁育后代的季节,所以他们对我发出了邀请,最后按人头数给我酬劳,我答应了。在洞窟里,他们中的一人跌入了深坑,摔断了腿,被两只野狼包围,我下去把他带了上来。」 「那个掉下去的人是蒙罗?」 「您果然什么都能猜到。」听到故人的名字,艾斯翠德不禁笑了一下,「在那之后,也许是觉得我身手不错,科尔滕将我招进了佣兵团。他们与我性情并不相投,但一起出生入死多了,难免会产生感情……最重要的是,有一天扬尼克发现了我其实是一个女人,那时我以为科尔滕会把我赶走,但他没有这么做,其他人也没有说什么要求我离开的话,他们就这样接受了我的身份,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得到了认可。在那之后,他们私下时不时就会向我指点武艺,我的剑术就是在那段时间飞快进步的。」 虽然佣兵的工作很辛苦,也不乏伤痛,但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如同在梦中一般……可惜梦就是梦,迟早有醒来的那一天。 「经过半年多的相处,我自认为我们的感情已经足够深厚,可以向彼此託付信任,于是在蒙罗问起我的过去时,我没有任何隐瞒,包括迦太基银行里的那笔钱。」她说,「潘多拉的魔盒就这样开启了。科尔滕对那笔巨款起了歹念,联合其他人将我灌醉,想要夺走我的剑,甚至想侵犯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一直背着我打赌,看谁能得到我的处女血,那些指导也并非出于好意,只为了与我私下相处,方便引诱我。」 艾斯翠德没有说的是,他们私下其实一直管她叫「母牛」,并且从不避讳在她面前开「看看今晚谁能骑到母牛的背上」的玩笑,只是她当时并不知情,以为那不过是佣兵团里某位成员的特殊癖好,有时还会为了顺应气氛而一起哈哈大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何等讽刺性的景象啊。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我。」她继续道,「蒙罗感谢我当初的救命之恩,提前给了我暗示,让我假装醉酒,然后趁其他人不备逃了出来。」 可惜她对蒙罗的认知来得太晚了,在此之前,当所有人都因为那个母牛玩笑而放声大笑时,只有他独自绷着脸,神情阴沉,艾斯翠德曾以为那只是他不会看气氛,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他的印象都是一个瘦瘦的、性情乖僻的人。 第530页 「离开佣兵团后,我们决定去投奔奥克尼王,彼此约定要从一名士兵开始做起,通过自己的武艺在沙场上扬名立万——然而命运并非一帆风顺,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利恩斯王那强盗般的军队,他们正在放火焚烧村庄,蒙罗冲进着火的房子救出了两个孩子,并且在孩子母亲的恳求下再次返回火场……可这一次他没能走出来。」 「等我杀光那些留驻的士兵,冲进火场将蒙罗带出来时,他已经浑身烧伤,奄奄一息。」她的声音逐渐嘶哑起来,「弥留之际,他将一枚戒指交给我,希望我能将它转交给他在家乡的未婚妻。」 拜託了,艾斯翠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那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徵兆。 把它交给伊薇,告诉她……我很抱歉…… 啊……别哭了,你哭起来可真他妈难看……我现在已经够糟了,你要是敢把鼻涕和眼泪弄在我身上……我就算变成鬼也要回来给你一拳…… 他艰难地笑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她能看见他逐渐涣散的瞳孔,他的身体在她怀中痉挛,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把他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 我好像……不能跟你一起去洛锡安2了,但你得答应我…… 他用尽了力气,抓住她的手臂,指甲抠进了她的皮肉里,但她感觉不到痛。她不敢出声,连唿吸都收敛起来,生怕他虚弱的声音在还未被她听见时就被风吹散了。 答应我,不要放下你的剑……你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骑士……答应我,艾斯翠德…… 答应我。 第246章 「为何不渡海去迦太基,自己取走那笔钱?你离开农场时除了灰眼一无所有,那么这身盔甲就是你用接委託的钱换来的,价格不会比一张船票便宜。 」 她当然不是真的在暗示对方这么做——事实上,她有把握让对方继续留在她身边,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确认一些别的东西。 「迦太基很注重当地银行的信誉,你舅舅在迦太基也不可能有什么势力,那份财产会很安全。」摩根继续道, 「你大可用这笔钱去一处远离家乡的地方,重新经营一家农场,做一名富农,过上和你父亲那辈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艾斯翠德悽惨地笑了一声,因为头盔的遮挡, 摩根无法辨别她此刻的表情,但悲伤就像烟雾, 会在人陷入追忆而自我燃烧时从身体里渗出来。 「您说的不错,我相信这是不少人期待的生活——开一个农场,然后找一个丈夫结婚,从此生活只剩下为他做饭、洗碗、生孩子,可是我……」艾斯翠德剧烈地喘着气,仿佛有某种庞然的力量压在她的背上,她必须耗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 「我的人生不能只是这样,猊下,我……我的人生必须比这更有意义。」 她的背嵴一点点弯了下去, 似乎想把脸埋进手掌中,却只听到了空洞的声响。 「我……」她的手拿过武器, 她的身躯挨度过足以致死的伤痛,她的口却无法为自己倾诉,「因为我……」 如果摩根此时能窥见她盔甲下的真容,多半会目睹一张焦虑而彷徨的脸——可她看不见,只能任由那哀愁的烟雾萦绕着她。也许她比过去更强大了,她的剑使她免于许多童年时代的困扰,但那段煎熬的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是摩根从未经歷过的,哪怕她有意安慰她,也没有资格开口。 好一会儿过去,艾斯翠德说道:「我不想自己认识的世界t只有一个农场那么大,猊下。」 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摩根心头有千思万绪,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天色很晚了,但依然有风尘僕僕的旅人走进客栈,她能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有人交谈的声音,有碗杯磕碰木桌的声音,有树梢被风吹动后簌簌摇曳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在此时此刻似乎都远去了,那句简短的话语中蕴藏的力量让这个喧嚣的世界为它寂静下来。 这家客栈已经很老了,摆设陈旧,虽然关上了窗,但依然有冰冷的晚风从缝隙中漏进房间,蜡烛熄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但她们都没有动作,在黑暗中静静对坐了许久。 最后是艾斯翠德轻声道:「您无需为我的事情而困扰,现在已经很晚了,请您先去休息吧。」 「是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明天我们还得早起呢。」 摩根躺在床上,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本以为要辗转反侧很久才能入睡,但俄而意识便坠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觉身体似在摇晃,眼睑上有微光闪动,周围很温暖,空气中有鲜花的芬芳,仿佛乘着一叶扁舟度过了玫瑰色的海洋。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昏黄的落日和绚丽的霞光,梅林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他们早很以前就已经坐在这里观赏落日了。 「太慢了。」他半真半假地埋怨,「睡得太晚对少女的皮肤可不好,也许第二天醒来小公主就会发现自己长了痘痘呢。」 摩根沉默片刻:「你入了我的梦?」 「答对了~」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谁叫小公主把我从闺房里赶出来了呢?而且艾斯亲也在房间里,如果想要私下交流,也只有这种方法了。 」 「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第531页 「当然,怎么能把隔音结界的施术者本人拒之门外?」梅林说,「别老是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不觉得这片景色很美吗?以后你会有机会亲眼见到的,我构造的时候特意仿照了葛尔城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光辉庭院。」 他摘下一支蒲公英,吹散后花蕊并没有随风飘走,而是化作一片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梅林问道,「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让大哥哥来做这个恶人也行啦。」 「什么想法?」 「当然是我们的大个子骑士,你不打算处理这件事吗?」 「没什么需要处理的。」她平静地回答,「她会继续护送我去康沃尔,然后受封成为我的骑士。」 梅林耸了耸肩:「廷塔哲家族属于你,你当然有权封任何人成为你的骑士——不过最好也别那么随意,从来没有女人成为骑士的先例。」 「哦?是嘛。」想让语气听起来没有讽刺的意味实在是一件难事,「那你可以做好准备,因为你这辈子註定要见识到许多先例。」 闻言,梅林长长地嘆息一声。 「别对着大哥哥发火嘛。」他没什么脾气地抱怨,「也许是我有点误会了,听到你难得那么沉默寡言,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和她分道扬镳呢……对了,你有意识到这场谈话的结果很烂吧?」 相比以往,她和艾斯翠德谈话的时候确实显得不太健谈,一是因为她知道对方更需要一个倾诉者,而非教导者,二是因为她很难在那种场合说出安慰的话。 诚然,她轮迴三世,经歷过的苦难比起艾斯翠德只多不少,但这不代表她能自视甚高地以为自己能体会对方的痛苦。她被不少人妒忌过、忌惮过,承受过许多恶意,可极少会被人看轻,周围人的构陷与羞辱,本质上仍是对她能力的畏惧。她没有经歷过那种感觉——不断被别人贬低、否定,以至于对自己丧失信心,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迷茫,只有将自尊放得极低,才能麻痹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议论……想要从那种低谷中爬出来,需要的是另一种勇气,而那种勇气不是她能够给予的。 摩根没有回答,但心里知道在她缄默期间,梅林也在观察她的神色。 良久,对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既然我投入了,那就是有必要的。」 「一定要让大哥哥说得那么直白吗?」他嘆了口气,「你在艾斯亲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感觉自己可以理解她,你在把自己的感情影射到她身上,但其实你们一点也不像——除了你们都在为一个无望的目标白费心血之外。」 听到他的话,摩根怔住了。 倒不是因为这些话戳中了她的心思——应该说,这反而证明了梦魔对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但这不重要,她知道对方向来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思考方式,此刻在她心头涌现的也不是什么愤恨或羞恼,只是一点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真是奇怪。」她看着他,「每当我感觉自己与你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一些,你都会像这样用三言两语打消我的误会。」 梅林显然愣了一下,看起来像是一只突然被泼了水的猫:「什、什么?」 「语言是富有力量的。」她说,「无论是用它使他人欢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伤透别人的心……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这些都并非难事。」 摩根慢慢靠近他——梅林的表情始终定格在愕然的状态,直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才回过神来,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透过厚重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以及急促的心跳……梦中的景象总是会存在破绽,就像那朵吹散后化为无形的蒲公英,但梦魔似乎持有某种罕见的特性,在梦境里反而比现实中见到的更加真实。 「真叫人伤心。」她柔声道,「前段时间你一直跟着我,与我亲近,我心里好高兴呢……结果都是假的吗?」她侧过脸,在他耳畔低语,「难道你讨厌我吗?梅林,我亲爱的朋友?」 「我……」他回答得磕磕绊绊——也许现在是被猫叼走舌头了,「我没有,只是……有时候我会……我不是故意的……」 她亲亲他的耳垂,然后是脸颊,红晕在梅林的面庞蔓延,也许他以为她马上就要吻他了。 「别紧张。」她说,「因为刚才都是骗你的……你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梅林,你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时被我丢掉的行李罢了。」 血色霎时从他的脸上褪去。 摩根离开了他,梦中的景色依然美丽,但黄昏的阳光已经失去了温度:「想要伤害一个人并不难,对不对?」 梅林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你不是这世上唯一善于操纵人心的人,梅林,我也能轻易做到,甚至——比你做得更好。」她说,「但是我尊重你,你是我旅途中的同伴。这段时间我们一起经歷了许多事,不再是彼此眼中无足轻重的存在了,也许我们会互相调侃,会拌嘴,会起争执,但我们不会想要真正伤害对方……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梅林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摩根。」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说,「但最好不会有下一次。」 梦魔垂着脑袋,现在他看起来又像是那只被泼水的猫了:「艾斯翠德走了。」 第532页 摩根并没有感到很惊讶:「我知道。」 「你不打算去追她?」梅林恹恹道,「不是说要让她当你的骑士嘛。」 「无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摩根回答,「现在就由她离开吧……不过,命运迟早会把她带回我身边的。」 梅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 「我不笃信命运,但有时不得不承认某些事情或许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註定了结局。」摩根心下亦有感慨,「她会回来的……我有种预感,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是她受封为骑士的时候。」 「就因为那把剑?」 「因为那把剑。」她说,「但不单是指剑本身,而是剑身上承载的信念……信念是不会被任何力量杀死的,梅林。」 晚风吹拂,草海掀起阵阵波浪,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太阳西沉,天幕却越来越亮,四周的景象愈发模煳,色彩混淆在一起,逐渐变为了抽象的油画,梦魔的身影似t乎也在离她远去。 摩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不安。 在她即将醒来的时候,梅林问她:「所以你刚刚……是刻意那么说的吗?」 「什么?」 「说我是随手可以丢掉的行李,什么都不是之类的……」他收敛了声音,「是真的吗?」 「姑且不是。」 「姑且啊……也就是说,以后有可能会变成真的?」 「没错。」 「那有没有……哪些必要的标准?」梦魔难得有些笨拙地问道,「或者需要迴避的事项什么的?」 「当你想要真正伤害我的时候,我们的缘分就结束了。」她说,「只是这样,梅林……只是这样。」 第247章 「真的欸。」梅林从千里眼的视界中抽离出来, 「艾斯亲居然就跟在我们后面,用她……呃,不太高明的伪装,尽职尽责地做着跟踪狂的工作。」 「只要应允了, 哪怕是再无望的承诺也要履行到底,她就是这样的人。」 「可既然都决定要护送你回家了,干脆留下来一起继续旅行不就好了。」梅林说,「这样真的很像变态,而且也没办法拿到报酬……还是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她真正无法面对的不是我们, 而是她自己。」摩根嘆息一声,「没有人能代替她宽恕自己。」何况她本就无罪,只是无法忘却旧时光在她心中留下的伤痕。 「那你打算找什么理由封她为骑士?」 「谁知道呢,但那个理由总会出现的。」 梅林耸了耸肩:「好吧, 好吧,因为那把剑, 还有那把剑上寄託的信念,大哥哥我会细心品味的。」 傍晚之前, 他们在一家客栈落了脚。 这一带基本可以视作是康沃尔的边境,而且离泰勒比尔堡很近,城镇看起来比他们之前在路上见到的都要完善,但情况依然称不上好。到处都能见到衣衫褴褛的饿殍,拿着破口的陶碗沿街乞讨,衣着稍微整齐一点的人也都脸色焦黄,一副形如枯藁的模样,秃鹫停在屋檐上,蠢蠢欲动地盯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这种鸟身形佝偻,但摩根相信它比这里绝大多数的居民吃得都饱。 虽然不受战争所扰,但土地灾荒席捲了这片土地上除了卡美洛特之外的一切国家,康沃尔也没有逃过——尽管如此,附近一带的境况依然比她想像中严重得多,而这种惨状是违背常理的。 「梅林。」她说,「你能用千里眼看一下廷塔哲家族的情况吗?」 「可以是可以,但千里眼也是要耗费魔力的哦。」梅林佯装苦恼道,「要是大哥哥我因为魔力枯竭晕倒了,小公主可要承担起补充魔力的——诶?」他的声音滞了一下,「等等,这是……怎么会这样?」 「视野被黑雾笼罩着,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就和海崖堡当时的情况一样,没错吧?」 「是啊,而且不光是廷塔哲堡,连泰勒比尔堡也是这样。」梅林收回千里眼,「看来你早就料到这一幕了。」 「紫杉树林的树精告诫过我,阿杰尔·尤翠获得的力量源自康沃尔境内蔓延的绝望之影。」她说,「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我的舅舅加缪尔选择了错误的道路。」 「加缪尔·廷塔哲?」梅林愣了一下,「那傢伙虽然为人古板又讨厌,但在治理领地一事上向来尽责……果然世上最擅长搞出大麻烦的就是这些平常被称赞性格沉稳的傢伙。」 「公爵之位空悬,加缪尔舅舅作为唯一的男丁,是普世意义上的合法继承人,可因为没有妖精血统而无法继承家族。」她问,「虽然现在手握康沃尔的治理权,但只要我一回去,他就必须交出领主的权力,尽心工作却未能得到与辛劳匹配的回报,他真的不会心存怨恨吗?」 「不会啦。」梅林摆了摆手,「廷塔哲家族的其他人不是完全没有妖精血统,只是很稀薄,不足以承受洗礼,但身上还是会体现出一些妖精的特性,比如说热衷追逐纯粹的快乐——这导致你们家族出过很多癖好奇怪的傢伙,另外一点就是趋向自然的本性,所以他们会对继承了正统妖精之血的人有天然的亲近感。帕里斯王曾经想盗走你们家族的秘宝,你们家族都没和他决裂,正因为他的女儿爱莲娜是湖之仙女。」 摩根相信梅林不会在这件事上对她撒谎,但这也唤醒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段和梅林的描述完全相悖的记忆,因为在她的童年时代,舅舅加缪尔并不喜欢她。 第533页 诚然,加缪尔是一个古板冷漠的人,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许多事情是可以通过对比得到答案的。 当时她同母异父的二姐埃莉诺1还未嫁人,加缪尔待她就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温情脉脉,对待已经出嫁,偶尔会回家探亲的长姐玛格丝也是如此。与她们相比,他对她的态度就要复杂得多。 摩根对这位舅舅的记忆早已在多年的时光流逝中变得不甚清晰,但仍记得对方那种自我矛盾的态度,像是在反抗某种无形的力量——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在他血脉中流淌着的对于妖精血统的趋向心——因为他对她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恨她,所以决不允许自己向这种无来由的本能屈服。 她对此并不意外,尤瑟王对她母亲伊格琳做的事情几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廷塔哲家族,若非康沃尔公爵和伊格琳未能成功诞下正统的妖精之血,廷塔哲家族早就宣布叛乱自立为王了。如今看来,那份流淌于血脉中的本能,终究没能抵消她舅舅心头的恨意。 不过,摩根认为梅林对人心的了解还不到可以理解这种感情的程度,于是换了一种角度说服他:「即便如此,康沃尔眼下的而境况也绝不寻常。普遍来看,神秘依然活跃的土地状况都相对良好,神秘的等级越高,地力的衰退速度便越缓慢。」 例如有白龙伏提庚镇守的王都卡美洛特,基本完全不受影响,次一级的例如葛尔城,拥有用秘银为地基打造出的圣地光辉庭院,都城附近的土地只是略有歉收,远不到灾荒的程度。 「康沃尔虽然失去了妖精之血,可既然廷塔哲修道院的洗礼圣殿还能发挥效用,说明廷塔哲家族虽然状况不佳,但也只是相对于其他有神秘庇佑的领地。」 摩根看向窗外,一个瘦小的乞儿贴着墙根拐进昏暗的小径,身影疏忽不见,像是整个人被黑暗吞入了腹中一样。 「可你看看这里。」她说,「这座城镇离泰勒比尔堡并不远,情况却与我们一路走来时看到的无名村庄一般无二。」 「不管是谁的问题,反正廷塔哲家族肯定是出了点问题。」梅林说,「如果你担心加缪尔,等我们抵达廷塔哲堡,你就在外面的驿站等待一段时间,我先去……」 笃、笃、笃。 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柯伦·特勒请求拜见,摩根殿下。」 摩根沉默片刻,与梅林交换了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多猜,将消息禀告给柯伦·特勒的只可能是那天遇到的佣兵团。 「请进。」 门缓缓被推开,一只淡褐色的皮靴踏入房间。 柯伦·特勒伯爵——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消瘦,凹陷的面颊令那生俱来的高颧骨更加突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咽气,深色的经绸衣裳,长长的鹿皮袄,颜色并不花哨,但也远比他本人更有存在感。 摩根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名字,但还是初次见到本人。不知使他面色紫绀的是领地连绵的阴雨,还是在廷塔哲的怒气下如履薄冰的生活。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和梅林大人。」柯伦露出惨澹的笑容——也可能任何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都会显得惨澹,「想必您也知道,康沃尔近几年一直需要定期从高卢採购粮食,我有幸被您的舅舅加缪尔大人委付了这一任务,正要带着粮食去觐见大人,既然有幸在这里碰见,不妨由我护送您前往廷塔哲堡吧。 t」 「看来您的鸟儿飞得很快。」她面露微笑,「我们不久前才碰过面,没想到几日过去,他们已经在您的耳边低声唱过歌了。」 柯伦的手指绞在一起,声音有气无力:「当然,如果没有他们,我怎么能有如此荣幸,与您在这里相遇呢?不过这间简陋的小屋实在不适合您,请来我的住所下榻吧。酣睡一夜后,第二天您才能精力充沛地启程,得知您归来的消息,加缪尔大人会很高兴的。」 摩根注意到他的嘴唇干涩,额头和脖颈却在不停流汗。此外,他的唿吸声听起来比一般人更沉重。 或许是把她的缄默当成了拒绝,柯伦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特勒家族确实有些不太好的传闻,但我以歷代先祖的名义起誓,绝不会再犯当初的错误,也请您在这件事上给予我信任……」他话锋一转,「何况,其他国家有许多权贵正对您虎视眈眈,您不仅是廷塔哲家族的继承人,更是尤瑟王唯一的骨血,若您的腹中诞下男嗣,整个不列颠都会掀起惊涛骇浪……利恩斯王与纳罗王将战火燃到卡美洛特和康沃尔附近,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听到这里,摩根瞥了梅林一眼,后者讪讪地笑了一声。 「我已抵达康沃尔境内,这样也不足以称为安全吗?」 「确实如此,但这两位王的军队时常骚扰康沃尔的边境,请您千万不能对自己的安全掉以轻心。」 「看来柯伦大人不太相信我的实力。」梅林笑眯眯地说道,「难道你也认为我是靠拨琴弦才能在尤瑟身边有一席之地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柯伦的唿吸急促起来,像是某种突发的急性病,「请原谅我的失态……」他从皮袄的内袋中拿出一个瓶子,将里面装的紫色汁液一饮而尽,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抱歉,殿下,人上了年纪总会有各种疾病缠身。」 第534页 摩根颔首:「无妨,继续您的话吧,柯伦大人。」 「想必梅林大人心里也清楚,因为一些原因,廷塔哲家族恐怕不会乐于接待您……」尽管用药水缓解了病情,但柯伦的声音依然虚弱,「尤其是加缪尔大人。」 「当然,大哥哥我已经想像出他拿剑指着我的情况了。」梅林说,「真可惜,我还是希望和他好好相处的。」 此话一出,连原本赔笑脸的柯伦·特勒都僵住了。 摩根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梅林不仅在尤瑟王攻打康沃尔时为前者出谋划策,间接害死了康沃尔公爵,战后让伊格琳夫人像战利品一样被送往卡美洛特为红龙孕育子嗣也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加缪尔不将他碎尸万段都算好了,而他居然还能恬不知耻地表示要和对方好好相处……如果她舅舅此时就站在这里,多半会用缝衣针一针一针地把梦魔的嘴缝起来。 不过相较于梅林,目前还是这位舅舅更能引起她的警惕:「无论过去有什么恩怨,梅林大人确实在我返回康沃尔的路上尽心尽力保护了我……」她无视了梦魔朝她抛媚眼的举动,「所以我希望招待他一同前往廷塔哲堡,至于舅舅那边,我自会与他解释情况的。」 柯伦擦了擦脸上的汗:「如果您坚持的话,我没有任何异议。」 「另外,今晚我依然打算在这里落脚。」她说,「明天出发的时候,您可以来客栈找我。」 送走柯伦·特勒之后,梅林朝她摊了摊手:「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用你来换取加缪尔的原谅了。」 「恐怕他很难得偿所愿。」因为加缪尔对她并无多少亲情可言,「这倒是其次——你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吗?」 「你指哪一个?他全身上下都挺古怪的。」 「他似乎毒蕈碱中毒了。」 「呃……抱歉,什么?」 「一种天然生物碱……天然毒素,在鍊金术里经常能见到,大多是从毒蝇伞里提取的。毒蕈碱会导致肺水增多,唿吸肌麻痹致使唿吸不顺畅,身体——尤其是面部和嘴唇会因为间歇性窒息而发绀,同时身体会大量失水,也就是流汗。」她解释道,「本来这只是推测,直到我看见他拿出了药瓶——柯伦·特勒刚刚饮用的药水里含有颠茄汁,颠茄里可以提取出一种名为阿托品的抗胆碱药,中和毒蕈碱的中毒症状,但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应该只是暂时性地止住了病症,并没有彻底解除。」 梅林啧啧称奇:「小公主,你真的对魔术不感兴趣吗?」 「没有太多渴望。」 「可你看起来好像对这类知识很了解。」 故人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认识一位很懂这类知识的魔女。」 第248章 「舅舅到现在都没有婚娶?!」 「你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太惊讶了?」梅林撑着脸, 「卡美洛特保留的贵族世家谱系里没有提到加缪尔吗?」 「廷塔哲对王室抱有怨恨,很早就不再向卡美洛特传递消息,谱系只记录到我的长姐玛格丝嫁给洛特王。」连二姐埃莉诺的婚嫁,她也是从一些往来于奥尼克和卡美洛特之间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我本以为是因为卡美洛特对康沃尔的信息存在偏差,才没能及时更新舅舅的婚姻状况,没想到他竟然至今未娶……没有正式缔结婚姻的话,那么私生子呢?」 「也没有。」梅林说, 「小公主, 也许你了解许多事情,但肯定不太了解男人。你舅舅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把谁的肚子搞大过,更别说他现在已经人过中年了。」 她的母亲伊格琳仅比加缪尔大两岁,算上她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弟弟,伊格琳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而加缪尔不仅膝下无儿无女,连喜结连理的伴侣都没有,以她舅舅的地位和相貌,没理由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他……」摩根轻轻咳嗽一声, 「也许他对绅士更感兴趣?」这种情况在不列颠并不罕见。 「可爱的想法——如果是我,猜测的方向会更恶毒一点。」梅林戏嚯地笑了笑, 「很可惜,他的长/枪只为一位特定的淑女扬起,不过那位淑女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那位淑女是有夫之妇?」 「没错。」梅林说, 「而且已经死了,你的舅舅发誓为她守贞——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性格为何如此讨人厌,这起码占了一半的理由。」 夜幕微亮, 梅林的身影如蜻蜓掠过的湖面般漾起波纹,摩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醒来了。 「你在廷塔哲家族的名声不太好,等抵达城堡后,明面上我无法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密。」她说,「如果有什么信息,就等晚上入梦后交流吧。 」 闻言,梅林撇了撇嘴:「本来也没有很亲密……那天晚上大哥哥我想在床上过夜,小公主还把我赶下去了呢。」 「我说的亲密是指关系,不是肢体接触。」 「说得好,所以没有肢体接触怎么能算关系亲密?」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赶下床了。」 摩根渐渐转醒,车轮碾过石子路时有轻微颠簸,让她胃袋紧缩。此时正值下午,是秋冬季最温暖的时段,她唿吸时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帘子上打了个旋,令人犯困。摩根掀起车帘,好让车厢里的空气流通一下,顺带也清醒一下头脑。 第535页 然而车窗外的景象只是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就像她先前与梅林说的那样,廷塔哲家族内部出现了大问题,导致都城附近的地力迅速衰退,哪怕他们已经逐渐靠近廷塔哲堡,情况仍没有丝毫好转,大片枯黄的荒地,零落的冬小麦萎靡地耷拉在田地里,人们沿着田埂无望地寻找着食物,脸色灰败,苍白中透着惨青。 根据梅林的说法,只要她接受了洗礼仪式,觉醒体内的妖精之血,康沃尔就会渐渐恢復繁荣,但摩根对这个说法抱有怀疑——不是怀疑局势是否会好转,而是不理解为何仅仅通过神秘的活跃就能扭转这种局势。 大自然对万物自有一套公平的奖罚规则,所以当人们t过度耕种后,地力会流失,收成就会减少,人们就会挨饿,如果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就必须对人口和农耕做出详细的规划和调控,这也是人类为什么在不断发展的同时,仍需要追寻与自然和平共处的方法。 眼前的这场饥荒却是毫无理由的——气候没有巨变,不列颠人在农耕方面的了解还很浅薄,对土地的利用远不到能透支地力的程度,如果是地下水源出现了问题,又无法解释为何周边的树林依然繁茂,只有田地受到了影响。 自然给予人类的惩罚,居然只是为了让他们学会在自己的城市里供奉一些非人之物……多么荒谬啊,哪怕在美索不达米亚时代,诸神也无法违逆这个世界既定的法则,更别说是神秘极度衰退的现在了。 她心里更趋向于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些别的问题,只是至今无人探明其中的原因,供奉神秘只是一种粗暴的解法,但不是最好的那种。 俄而,马车停了下来,一道人影映在车帘上:「摩根殿下,我们已经抵达廷塔哲堡了。」 她走下马车,还未抬头,就听见了梅林的感慨:「这座城堡比大哥哥上一次来的时候更阴暗了。」 摩根对廷塔哲堡没什么深刻印象,但还是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这座古堡与她童年时期的迥异。 虽然看得出有人打理,但杂草丛生的墙角,布满灰尘的围栏和爬满藤蔓的白色雕像都让城堡看起来死气沉沉,没有多少僕从的踪影,也许是她的舅舅考虑到歉收而削减了人手,许多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破碎不堪,停留在桂树上的鸟儿也不再是白鸽,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声音撕裂的鸦类。 管家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尽管看起来神情憔悴得像是上了年纪。他名叫戴文,并不是她记忆中老管家巴里的任何儿子或侄子。 「欢迎回来,摩根殿下。」戴文行礼时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柯伦大人早就用信鸽传回了您的消息,加缪尔大人正在等您,请随我来吧。」 说罢,他的目光平移到梅林身上,但神情中也没什么怒火,只有麻木。 可能是因为他资歷尚浅,并不清楚梅林和廷塔哲家族之间的旧怨,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被这种生活吸干了生机,没有高兴或发怒的余力了。 「我知道,加缪尔大人肯定也在等着大哥哥我。」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我会好好跟在后面的。」 「柯伦大人也在信中提到了您的到来。」戴文说,「加缪尔大人表示廷塔哲家族并不欢迎您,梅林大人。」 「他只是害羞。」梅林说,「我敢保证他一定想死我了。」 恐怕是想你死吧……摩根心想,从旁人微妙的表情来看,多半也有和她一样的想法。 「梅林大人是我的客人。」她适时地开口,「我希望他能同我一起去见舅舅。」 「可加缪尔大人叮嘱过……」 「我不喜欢把一句话重复太多次,戴文。」摩根摘下兜帽,凝视着他,「还是说,我的舅舅也叮嘱了你要无视我的要求,是这样吗?」 戴文陷入了恍惚,仿佛顷刻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是……是的,摩根殿下。」他的声音终于有点起伏了,「相信加缪尔大人会理解您的意思。」 等戴文去和柯伦交谈时,梅林偷偷凑近她:「这一招总是这么好用,对不对?」 「是啊。」摩根摸了摸自己的鬓髮,她的发色是在不列颠也极其罕见的冷金色,发梢略带翠色,在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她的瞳色也比常见的绿眼要偏青——这是继承了正统妖精之血的标志,她在相貌上更像父亲尤瑟王,只有发色和眸色上继承了母亲的特色,「至少目前来看,血统依然是这片大陆上最好用的通行证。」 「……你以为我说的这一招是指妖精之血?」 「不然呢?」摩根瞥了他一眼,「你那古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梅林说,「只是忽然想起小公主其实也有这样特别可爱的一面。」 戴文最终将他们带到了廷塔哲城堡的勒菲大圣堂,不同于廷塔哲修道院,圣堂是廷塔哲家族的安息之地,正下方就是墓窖,廷塔哲的歷代家主与他们的家人都沉眠与此。 勒菲大圣堂的穹顶镶有七块巨大的彩色玻璃,照进室内的阳光都被镀上了一层靛青,十二支蜡烛围绕着祭坛,燃烧时的火焰也是青色,如同亡魂自燃后浮动在半空中的磷火。她的思绪剎那间被带回了久远的过去,想起了沉睡于冥府深处的发热神殿美斯拉姆忒亚——但也只是片刻,现在的她距离那段时光确实太遥远了。 第536页 祭坛中央是一口玻璃制成的棺材,里面躺着她的母亲伊格琳,而她的舅舅加缪尔·廷塔哲正站在棺材前低头凝望,似乎对他们的脚步声毫无察觉。直到他们的影子没过他的脚踝,他才抬起头,转身面对他们。 虽然血统稀薄,但毕竟体内流淌着妖精之血,廷塔哲人衰老的速度比普通人缓慢许多,她眼前的加缪尔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但更令摩根惊讶的是对方和她母亲在外貌上的相似性,他们并非孪生姐弟,但加缪尔几乎就是男版的伊格琳,只是伊格琳端庄文雅,令人如沐春风,而加缪尔气质冷峻,有着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 她降生后未过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尔,对母亲的形象没有多少记忆,童年时期对这位舅舅的记忆也很稀薄,此刻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直观的感受。 虽然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于梅林的:「梦魔怎么会在这里?」 「呃……用脚走进来的?」 摩根嘆了口气,在梅林继续激怒加缪尔之前介入了话题:「梅林大人一路护送我来到了康沃尔,这点特勒伯爵应该已经在信中写明了,加缪尔舅舅。」 「用完马车夫之后只需要用几枚银币把他打发走就行了,而不是带他进你的家族圣堂。」加缪尔的面庞在烛光下呈青灰色,「梦魔就像报丧鸟一样,是带来不幸的灾厄之物,你不该与这种东西有过多交往。」 「他是我的客人。」摩根看着他,「相比与我结伴前行的同伴,我相信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我商量。」 「同伴?」加缪尔冷哼一声,「你确实是你父亲的女儿。」 「距离母亲的守灵日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何您还不让她下葬安眠?」 「这件事与你无关。」 「也许是吧。」她说,「但若不出意外,这个家族的一切很快都将与我息息相关了。」 闻言,她的舅舅瞧了她一眼:「看来你在卡美洛特的确没有虚度光阴,语气里尽是王室的派头。」 他转过身,继续凝望棺中之人的面容,「如果我的姐姐伊格琳还活着,看到这一幕,多半会感到悲哀。她与格洛斯的婚姻不仅光明正大,受到神与世人的祝福,最后她的继承人却是被其他男人诱/奸后的产物……尽管如此,命运已经做出了它的决定,这是我无力改变的。明天晚上九点,准时到圣堂来接受洗礼仪式,而在此之前,你须沐浴梳洗,把自己收拾得体一点。」 梅林微微挑眉:「为什么是圣堂?廷塔哲的歷代继承人都是在修道院的圣殿进行洗礼的。」 「如果你的那双千里眼还没有瞎的话,就该知道康沃尔连年歉收,修道院接济了许多穷困潦倒的穷人,失去了往日的圣洁与宁静,已经不适合作为神圣仪式的举办地了。」加缪尔扯了扯嘴角,「当然,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自己的阴谋会以什么结果落下帷幕。如果你想观看洗礼仪式,我也不会阻止你,反正现在的境况也已经够可笑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梅林朝他离开的方向吐了吐舌头:「果然还是那么讨人厌,好在他允许我明天观摩全程,哪怕他想动什么手脚,也方便及时发现。」 摩t根的目光从石碑上划过,上面刻着廷塔哲家族歷代家主的名讳,最后一行是她母亲的伊格琳。 「梅林,我舅舅和前任康沃尔公爵关系好吗?」 「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梅林回答,「格洛斯在成为公爵前只是一名普通骑士,出身不高,只是因为长期在你母亲身边服侍才会被看中,但结婚后加缪尔依然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夫妻二人服务,没发生过什么很大的矛盾……不过格洛斯战死后,他也没怎么伤心。」 「这件事情上,我和你有不同的想法。」摩根说,「我认为舅舅很讨厌前任康沃尔公爵。」 「怎么说?」 摩根看着石碑上那个孤零零的名字:「舅舅没有让他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 第249章 晚上,加缪尔依然不见踪影——按照戴文的转述,「大人有许多事要处理」——餐厅里只有她和梅林两人用餐。 很难界定这种缺席是否意味着某种下马威,不过当摩根落座于长桌的首席时,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拦。梅林坐在她左侧,中间隔着一个座位,虽然她基本可以确定加缪尔今天不会想再见到他们,但以防万一,她还是留下了右手边的位置,避免这位舅舅心血来潮想要光临餐厅,却被迫陷入一抬头就得和老仇人对视的窘境。 也幸亏对方不在,摩根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城堡内的情况。虽然她对廷塔哲堡过去的僕从没什么印象,但在餐厅服侍的大部分人都很年轻。贵族确实会赡养一些平民之子,方便在未来培养成称心的僕从,但数量不会那么多,这些人应该都没在廷塔哲堡里工作太久。 「柯伦大人不来餐厅与我们一起用餐吗?」她轻声问道。 「加缪尔大人从未在餐厅招待过柯伦大人。」戴文回答, 「柯伦大人在附近有自己的住所,不会在城堡里过夜。」 「听说舅舅将採购粮食的重任託付给了他。」她面露微笑, 「我以为特勒家族已经取回了舅舅的信任,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可惜了,在回来的路上,柯伦大人对我照顾有加。」 「我无权揣度加缪尔大人的心思,但大人一向只留自己最信赖的人在城堡过夜。」这或许就是年轻人的特点——无论嘴上说得多么谨慎,依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表达某些想法的冲动,如果老巴里还在,多半只会吐露这句话的前半句, 「柯伦大人接手这份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人心是需要经歷考验的,殿下,哪怕他抢在别人之前将您护送回来,也只是说明他有些运气。」 第537页 「所以我也是加缪尔最信赖的人?」梅林嬉笑着,「真叫人感动。」 戴文沉默了一会儿:「您是殿下的客人,加缪尔大人不会拒绝殿下的请求。」他顿了一下,「此外,加缪尔大人命我向您转达,若您要旁观摩根殿下的洗礼仪式,也需要先沐浴净身。」 闻言,梅林下意识地与她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诚然,加缪尔在勒菲大圣堂时就说过可以让梅林旁观仪式,但那听起来更像是用于讥讽的气话,她和梅林都认为对方会在洗礼仪式动手脚,不可能放任第三人在现场干扰自己的行动,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打算让梅林观看全程。 「好吧,真是个啰嗦鬼。」梅林回答,「除了这一条,加缪尔还有其他嘱咐吗?」 「洗礼仪式以外的时间,他不希望您去勒菲大圣堂打扰伊格琳夫人的安眠。」 梅林耸了耸肩:「我会记得的。」 会记得找机会去圣堂熘一圈,摩根猜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们的晚餐是黄油面包、奶油浓汤和一只肚腹填满蘑菇的烤鹅,甜品是苹果派——对于一般的贵族可能有些寒酸,但对如今的康沃尔来说已经足够丰盛了,也是他们漫长旅程后吃得最好的一餐。 经歷过海崖堡一行后,廷塔哲堡压抑的氛围已经难以使她困扰,焦糖和苹果的香气唤醒了她的飢饿感,如果去掉梅林在用餐期间不停对她挤眉弄眼的部分,这段时间对于她几乎称得上是轻松惬意了。 用餐结束后,戴文带着他们前往卧房。摩根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等到了走廊的拐角便停下脚步,看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的人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 「幻术很好用吧?」梅林把脑袋搁在她的肩窝上,「如果小公主用可爱的声音向大哥哥撒娇的话,也不是不能教给你哦~」 「可爱的声音——所谓的可爱是一种怎样的标准呢?」 「这种感性的事情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啦。」梅林说,「不过小公主的话……拜託啦,大哥哥,宝贝,亲爱的,我最喜欢你了,求你教教我吧,做到这种程度应该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摩根受教地点了点头,「我拒绝。」 「好过分!」 「玩笑话就到此为止吧。」她适时引回了话题,「你我心里应该都清楚,舅舅选择在勒菲大圣堂进行洗礼肯定不只是他说的那些理由,最好的办法就是前往廷塔哲修道院向那里的主事人了解情况——事实上,我什至怀疑那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回到了康沃尔。还记得戴文的话吗?哪怕他抢在别人之前将您护送回来,舅舅显然一直在派人找我。」 「你觉得柯伦·特勒当初主动找上门是为了控制你的行踪?」 「没错,为了维持廷塔哲堡和修道院之间的信息差,但柯伦本人对事情的原委可能并不了解,他对舅舅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对象。」摩根说,「哪怕没有他,舅舅应该也在修道院附近布下了眼线,即使我中途改道,也能及时将我拦下。」 谈话期间,他们一次都没有提到接下来要去哪里,但两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勒菲大圣堂。 夜幕中乌云密布,没有明月,更无星光,圣堂内唯一的光线是那十二支燃烧着青焰的蜡烛,将棺材里伊格琳的面庞照得憔悴而惨澹。摩根看着她的时候,内心只感到陌生,她对伊格琳没有什么孺慕之情,不仅是因为她们几乎没有见彼此,也因为她早在出生前内心就变得过分苍老。以她的心理年龄,做伊格琳的祖母都绰绰有余,更别说作为女儿对母亲怀有期待了。 「我对不列颠传统的守灵仪式了解不多。」摩根问,「一般会像这样把死者安置在祭坛的正中央吗?」 「就算你这么问……」梅林搔了搔脸颊,「其实大哥哥也不是很了解,死者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吗?」 「倒也不是讲究,但贵族去世后必然会有亲人或领属的臣子过来弔唁,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所以死者的灵柩通常会放在祭坛偏上方的位置,方便家属和宾客走动。」摩根沉吟片刻,「将灵柩摆放于祭坛中央,难道不是更像是……祭品或阵眼吗?」 「你认为加缪尔把大圣堂改造成了他个人的魔术工房?」梅林看了一眼脚下,「确实能感觉到这里的玛那浓度比其他地方更高……不过血脉中流淌着神秘特性的家族,其安息之地的地脉通常都连通着某种巨大的魔力源,即便祭坛上刻有法阵也不奇怪。如果不解析法阵的构成,就没办法确认法阵的功能。」 「……你刚刚说什么?」 「如果不解析法阵,就没办法确认法阵是干什么用的。」 摩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前面那句。」 「血脉中流淌着神秘特性的家族,安息之地的地脉通常都连通着某种巨大的魔力源……」梅林的声音滞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难怪康沃尔的情况会这么糟糕,原来是因为地脉的力量都被引向了这里。」 「换而言之,需要用到如此庞大的力量,这个阵法最终要达成的效果应该也是空前绝后的。」 「难道加缪尔是想剥离你的血统挪为己用?」梅林难得有些迟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魔术——应该说,如果能做到这种的程度,就足以被称为魔法了。真祖们为了制造拥有星之头脑体的完美躯壳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普通的魔术师只能做到移植魔术迴路,而加缪尔居然想直接问鼎神秘的顶端?」 第538页 「祭坛周边有金色的暗纹。」她拾t起一支蜡烛,细细端详,「这应该也是法阵吧?能看出作用是什么吗?」 「是用来划分地界,召唤并净化泉水的,廷塔哲修道院也有同样的法阵,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东西。」梅林回答,「有一定的空间隔离功能,但这种程度也就对没有任何魔术才能的普通人能起到点作用。」 祭坛是用大理石铸成的,虽然光线暗淡,而且有色差,但摩根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大理石的切割面比其他地方更新。 「我小时候没有来过勒菲大圣堂,这个祭坛以前就是三角形的吗?」 「大哥哥我也没有特意关注过别人家的墓窖啦……」梅林拨了拨台阶缝隙附近的土,「不过,确实能感觉到祭坛正下方玛那流动的走向和法阵的构成存在差异,也许下面还隐藏着其他法阵……但一天肯定是搞不定的,不如假装生病,将洗礼的时间推迟几日?」 「可妖精之血觉醒后,不就能摆脱大多数病痛的困扰了吗?」 「……好像也是。」 「何况,康沃尔的情况还在持续性地恶化,晚一天进行洗礼,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农作物枯萎……大义的名分在舅舅手中,无论我找任何理由,他都有办法逼迫我进行仪式。」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此刻无法提及的——加缪尔长期掌控着整个家族,虽然未有公爵之名,但在家族内部一定很受敬重,如果他公开对她表示不认可,必然会有人拒绝接受她的管理,坚持为加缪尔效劳,廷塔哲家族从此将陷入无穷无尽的分裂和内耗。等她整顿完了家族,她那不知在何处的弟弟就该成长到足以与她抗衡的地步了。 所以整件事有两个最坏的结果:一是她正中加缪尔的下怀,毫无防备地踏入了他的陷阱之中,失去力量——乃至于性命;二是她虽然避开了加缪尔的陷阱,但落下话柄,在道义上陷入劣势,这两种情况对她而言都等同于失败。 尽管她和梅林是朋友,只要对方还是亚瑟的支持者,她就不能对他託付全部的信任……对王室而言,一个分裂的廷塔哲才是好的廷塔哲。 「既然舅舅允许你旁观洗礼仪式,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达成目的,无论你是否在旁边。」摩根说,「保险起见,我希望能有一个备用方案,但我现在不方便离开廷塔哲堡,这件事只能由你代我去做了,梅林。」 梅林撇了撇嘴:「可别告诉我……」 「是的,艾斯翠德。」她说,「我知道她一定还在城里,想办法让她再多留一晚。」 「所以你认为加缪尔连我都防得住,却防不住一个正式习武仅仅两年,而且没有任何特殊血统的预备骑士?」 「有备无患总没什么坏处。」摩根心头忽然有了一丝怅意,「梅林,你相信命运是吗?」 「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知道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梅林回答,「我还知道你认为自己就是她的命运。」 「我可没有你这么笃定。」她说,「我真正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我落入绝境,无论何时何地,何等时刻,她都一定会为我而来,为我拔剑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知道你很青睐她,但这个形容是不是有点……太浪漫主义了?」 「是啊。」她感慨道,「命运真是一个三流作家。」 第250章 也许是因为旅途中习惯了人类的作息时间,梅林看着晨光熹微的天空,居然忍不住像周围的人一样打了个哈欠。 「记住,不要与她直接照面。」摩根的叮嘱犹言在耳, 「让她得知我们心里清楚她一路上都跟在我们后面, 只会使她难堪——而你恰恰有爱看别人难堪的坏习惯,梅林,所以我不得不再强调一遍,这件事很重要, 若要留下艾斯翠德, 你得多花点心思。」 哈,如果小公主能把对那位大个子骑士的柔情分一半给某个被迫早起出门跑腿的可怜人就好了。 抱怨归抱怨,梅林还是乖乖来到了艾斯翠德落脚的客栈——对面的铁匠铺,艾斯翠德将盾寄存在那里重新上漆,预定今天早上来取。梅林用幻术遮蔽的身形,悄悄绕过前台还在打瞌睡的小姑娘,熘进了仓库。 艾斯翠德的盾就挂在墙上等待涂料风干,梅林记得之前盾上是一匹画得很拙劣的灰鬃马,因为漆面干裂剥落,变成了斑纹马,不知道是从哪个战场上死去的骑士或士兵身上捡来的,现在换成了一对白色的鹿角——有趣的是,廷塔哲家族的家徽正是白色大角鹿,鹿角上燃烧着青色火焰,这是他们受到自然眷顾的象徵,所以廷塔哲的封臣家族使用的家徽也基本与鹿有关。 看来她确实期待过能成为摩根的骑士, 哪怕自以为梦想破灭,也想留下一些相关的东西聊以慰藉。 抱歉啦, 艾斯亲,反正以后小公主会亲自赐予你一面盾的。 梅林用脚勾了一下支架,架子应声而倒,蓝色颜料桶溅到了盾面上。他自认为动静不小,但外面的小姑娘居然半点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这让他想起了赫尔波,果然每一个铁匠出身的人类都从小养成了在任何时候都能睡得香甜的本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来客当然是他们亲爱又让人嫉妒的大个子骑士艾斯翠德,脸上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反而显得忧心忡忡,仿佛在为自己在盾面图案上花费的那点小心思感到惭愧。 第539页 铁匠铺的小姑娘终于悠悠转醒,她有着棕红色的长髮,扎成了两条麻花辫,脸上有着淡褐色的雀斑。在她醒来前,梅林其实只把她当作一个矮个子的女人,因为出生于一段艰苦的年代而营养不良,直到听见她活泼轻快的声音,才意识到她确实是个小女孩。 「你来啦!」她看到艾斯时,神情似乎格外激动,女孩的面庞上有着女人似的快活——又一个把他们的大个子骑士当成男人春心萌动的可怜人,「我带你去看你的盾!」 女孩身形像鹌鹑,说话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活力十足,梅林毫不怀疑她即便拿一把铁锤都能舞得虎虎生威。 也许是因为她太有趣了,当对方看到被蓝油彩污染的盾面,嘴里发出那种像被雨水打湿的小鸟般的声音时,梅林难得感到了一丝愧疚。 「对不起……」女孩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搞砸了,或许是风把架子吹倒了……要不你把这面盾卖给我吧,或者你可以从店里随便挑一面你喜欢的盾,武器什么的也可以,我会跟爸爸说的。」 「没关系。」艾斯翠德宽慰她,「我可以多等一天,不碍什么事。」 这个回答自然在梅林的意料中,铁匠铺在廷塔哲堡附近,售卖的盾面上自然有不少图案都带有鹿的元素,但多是松木圆盾,松木分量轻,但木质很软,不适合艾斯翠德这样的重甲战士,她惯用坚硬的筝型橡木盾。 虽然已经肯定艾斯翠德会留下,但梅林还是跟着她走到客栈,亲眼看见她续了一晚的房钱才最终确认。 如此轻松就完成了摩根布置的任务,梅林对自己的这番操作很满意,可惜小公主在这方面一直不是很信任他……明明长得那么像她父亲,为什么不能在性格上也和她父亲一样好骗呢? 不过,如果真的变成了尤瑟的復刻版,小公主对他而言也就不再那么特别了吧。 回到廷塔哲堡后,梅林与加缪尔不期而遇,不过后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从他走的方向来看,应该是去勒菲大圣堂,就是不知道他去那里是为了给伊格琳守灵,还是去检查自己布置的陷阱。 一辈子都在追逐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真是一个可悲的傢伙。 梅林有些感慨,但也没有把太多心思花费在这个註定将失败的男人身上,他本想去找摩根的房间找她,但又想起对方说过在城堡里不会和他有过多交流,只好百无聊赖地走回了房间。 入夜后,他提前了一刻钟前往勒菲大教堂,不出意外地在那里遇见了比他来得还要早的加缪尔。看他的打扮,这次洗礼仪式应该由他本人主持……虽然他和摩根事先都预料到了。 「管好你的眼睛。」加缪尔冷声道,「你那骯脏的视线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叫t人噁心。」 「别说那么伤人的话嘛,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很有趣而已。」梅林微笑着回答,「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看见你穿上这身衣服……」他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对方戴着的白色尖顶帽上滑过,典型的宗教服饰,「真讽刺,是不是?正是因为你们更改了信仰,廷塔哲曾经的近亲通婚传统才会被禁止,你恨我使伊格琳离你远去,结果却把自己一切悲剧命运的源头穿在了身上。」 闻言,加缪尔的脸庞像是痉挛一样抽动了一下:「无论如何,这种改变确实让廷塔哲能在每一代稳定获得觉醒血脉的子嗣,相比血脉断绝,然后无望地期待自然的恩惠将来会再一次回到廷塔哲,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也是我和伊格琳都甘愿接受的。」 他的神情中有微不可察的动摇,梅林本想趁胜追击,看看能不能从对方的嘴里撬出更多信息,但圣堂门口的一抹白色影子瞬间勾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是摩根——梅林不由得喉结颤动,依循传统,她并未身着华服,只是穿了一条白色的经绸长裙,没有擦脂,也没有抹粉,头髮铺散下来,甚至没有斜插一支鲜花作点缀,赤脚踩在地摊上,完全按照古老的传统,以她最谦卑的模样接受神圣的洗礼,而圣堂里的惨青色的蜡烛,足以让任何一个鲜活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行尸走肉。 然而,当烛光透过轻薄的衣料,描绘出长裙下她美好的线条时,那种过分的朴素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她那动人的,几乎令人震颤的美,让笼罩着这座大圣堂的压抑氛围一扫而空。如此黯淡的光线,她的皮肤却像是在发光,她的长髮亦如金色瀑布般熠熠生辉,甚至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圣堂里的蜡烛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这座圣堂。 梅林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此般美貌的震撼中收回心神,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股肉/欲的冲动在脑海中留下的余韵,流淌在血管里,叫人手脚发软,如果圣堂里再敞亮一点,多半能看到他的脸庞似充血般发红髮烫。 仪式已经开始,所以摩根只是与他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谈。 廷塔哲家族的洗礼仪式是浸礼,需要将整个人浸入泉水中,主持者会一边按住受洗礼者的前额,一边念诵祷文,祷文分为七个部分,一段祷文念完后,受洗礼者才能从泉水中起身,稍作歇息,然后继续下一段祷文,如此反覆,蕴含着玛那的泉水不断沖刷受洗礼者的身体,直到七段祷告结束,血脉觉醒。 第540页 想从少女泛着水光的肌肤和紧贴身体的布料上挪开视线可不容易——大概是梅林这辈子干过最困难的事了,如果不是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关乎摩根的性命,他多少得分出点注意力给别的东西。 「请赐给她力量,予她以恆久、恩慈、谦逊,予她以真理、包容、信任,予她以永不止息的爱,以及永恆的生/命之光……」 如果加缪尔想动手,这可以说是最好的机会了,但直至仪式进展到一半,都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面无波澜地念完祷文,便将手松开,让摩根从池底坐起来,给她时间恢復体力。 这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哪怕在不列颠,都有过不少信徒在浸礼时溺亡的案例……话虽如此,如果加缪尔只是想趁机把摩根淹死,手段未免也太小儿科了一点。 「请赐给她力量,使她远离黑暗,远离一切污秽之物,使她永葆喜乐,使她的心超脱于凡尘俗物,获得永久的宁静……」 不过,梅林还是多少感觉到了一些怪异之处——祭坛的泉水似乎没有按照仪式应有的效果,将玛那送入摩根体内。 照理说,仪式进行到第五段祷文时,摩根体内的血统就该开始发挥作用,因由妖精与自然的亲和力,使她在水下不再受到窒息之苦,可随着仪式不断推进,她的反应却只是越来越迟缓,尽管对方背朝着他,但梅林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筋疲力竭。 该打断吗?他心里游移不定,但马上就要到最后一段祷文了……如果他出手干涉,导致仪式失败,会不会毁掉摩根获得力量的机会? 「请您赐予她力量……」加缪尔的祷文仍在继续,「使她明白……光乃是黑暗的一部分,可那骄傲的光竟妄图与母亲黑暗争出高下,使她明白这般傲慢,终将归于毁灭,因光不过是吸附于事物的附着品……」 ……最后一段祷文是这样的吗?可内容上不是和之前的祷文完全冲突了? 这种令人捉摸不清的古怪很快就化为了实质,清澈的泉水忽然涌现出丝丝缕缕的血色,俄而便将整个祭坛染成一片鲜红。池水下,摩根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极端的痛苦,艰难地挣扎着,但加缪尔的手像钢铁一样禁锢住了她,将她死死按在水下。 「住手!」梅林立刻翻过围栏,向祭坛赶去。 「请予以她可怖的混乱和虚假快乐的余响,以诱骗与欺诈围困她的灵魂,以眩惑与谄媚将她禁锢在黑暗中,使黑暗蚕食她的躯壳,化为至臻的秘源… …1」 梅林将他一把推开,把摩根从池底解放出来,她的长髮已经在泉水的浸润下染成了鲜红,嘴唇却没有一丝血色。 她虚弱地喘着气,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挤干了肺腑也没能吐出一个字……这不只是窒息导致的结果,梅林能感觉到生的气息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流失。 他拨开她脸上凌乱的湿发,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在胸口蔓延:「摩根,你还好吗?坚持一会儿,我马上替你治疗……」 被推开的加缪尔平静地站了起来,血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尖滴落,一身雪白的宗教长袍也染上了腥红的色调,他远远打量着他们,忽地笑了一声:「我做梦都想看到的一幕终于要到来了。」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摩根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说道:「走……梅林,快走……」 「什么?」 「你也是……他的猎物……」她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的呻/吟,「这个法阵是……神代……」 加缪尔的眼珠逐渐变为了金色,眼眶内的其余部分则被血色填满。黑色的瘴气沿着他的发梢不断上攀,将淡金色的髮丝染成了乌黑,他的眼窝凹陷得比以往更深,脸庞也被镀上一层灰白,看起来愈发诡谲了。 当他露出笑容时,四颗尖利的牙齿在蜡烛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那是吸血种的特徵。 加缪尔·廷塔哲竟然变成了死徒。 「很可惜,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对方脸上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轻快微笑,「和尤瑟的孩子一起下地狱去吧,梦魔。」 「愿这血肉化成的秘源为吾爱重赋生机——「固有结界·猩红洗礼」。 」 第251章 梅林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肺腑痉挛抽痛,仿佛黑暗中有一辆马车从他的身上碾过。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乏力地掀起眼皮,发现摩根正在一旁守候着他,和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金髮被染成了深红,绯红色的长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这绝不是她最好看的样子,不过梅林心里还是难免心生埋怨——他都昏迷了, 对方居然还不肯让他枕在她的腿上。 「你终于醒了。」摩根似是松了口气, 「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梅林上下打量她:「比你看起来还糟糕吗?」 对方笑了一声,气氛霎时变得不再那么压抑了:「彼此彼此吧。」 梅林站了起来,身体里堆积的脱力感让他眼前发黑,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虽然不知道这个固有结界的具体能力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魔力正在以不正常的速度从身体里流失。 加缪尔·廷塔哲在魔术领域天赋平平,没想到他对吸血种的适应性竟然如此之高…… 梅林不免有些感慨:「能够使用固有结界, 看来他已经有资格在死徒二十七祖内占据一席之地了。」 第541页 廷塔哲家族在妖精之血的传承上经常难产,但总能在不经意间制造出一些可怕的怪物。 「固有结界?」 「你没听到加缪尔当时的话?」 「我当时缺氧又失血过多,意识不太清醒。」摩根低声道, 「所以固有结界到底是什么?」 「是将施术者的心象风景具现为现实的魔术——某种意义上也是最接近魔法的魔术。」 「……不是说人类无法凭藉自然物理实现的魔法才会衰退为魔术吗?t」 「没错。」 「那么现实中的普通人应该通过怎样的方式达成这种效果呢?」 听到她的问题,梅林沉默了片刻:「嘛……你有点问倒我了。」 对方意味深长道:「魔法真是一种叫人解释不清的东西, 是不是?」 「可以自己学嘛,毕竟我们的小公主那么聪明。」虽然有调侃的意思,但梅林也不得不承认摩根在魔术方面的才能是无与伦比的,相比几百年前的魔术王所罗门可能也毫不逊色——当然,对于她的弟弟而言只是又多了一层隐患,不过这就不是梅林该烦恼的问题了,「印记呢?」 「已经消失了。」摩根摸了摸手背,上面曾经有他留在她身上的幻术印记,可以在她遭受生命危险时将恶意者的攻击引导到虚假的幻象上,但只能生效一次,「可惜,没用在最好的时间点。舅舅当时的行为更多是基于表演性质,他原本应该只是想让我昏迷,好把你引入陷阱,发现魔术对我无效后才改为掠夺我的血液……但客观而言,那个节点他还不想要我们的命,因为他需要确保我们死于他的固有结界,否则祭品就会失去效力。」 「祭品?」 「这个固有结界应该连接着祭坛,源源不断地将地脉中的玛那进行转化,并提供给阵眼——也就是我母亲的遗体。」摩根说,「我在找你的过程中检视了一部分法阵的构成,光凭字形就能判断这里面糅杂了许多种文字……好在其中有一部分刚好是迦南语,我试着解读了一下,舅舅他似乎在试图復活我的母亲。」 闻言,梅林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响起「嗡」的一声。 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瞠目结舌,与此同时,摩根继续解释道:「有一位魔女与我讲过,建立于血缘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舅舅顺利转化为了死徒,在魔力和施术水平上无需质疑——当然,在对古文字的研究上仍有瑕疵,我在检阅途中至少看到了不下十处错别字和语法错误,然而整个法阵还是正常启动了,只是运行效率受到了影响,事实证明所谓的魔法构成和程序代码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抱歉,有点偏题了,总之在復活这个问题上,你大可以相信我的判断。」 梅林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 事实证明这种尝试是失败的,因为摩根的目光已经由深思转为审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个嘛……」他讪讪道,「大、大概?」 摩根缄默不语,梅林也只好赔笑,直到对方洞察的目光从他身上扒下了一层皮:「有夫之妇,而且已经死了——所以我舅舅发誓要终生守贞的对象是我母亲? 」 「……是。」 对方看起来很生气:「你居然向我隐瞒如此重要的线索?」 梅林咕哝:「没办法,这种事情实在很难对你开口……」 摩根冷哼一声:「上一个喜欢在关键信息上对我讲谜语的傢伙,在关乎自己生死命运的赌局中输了个精光。」 「虽然现在听起来有点惊世骇俗,但这种情况在早先的廷塔哲并不罕见。」梅林说,「你们家族因为湖之仙女的血统特性,只有女性才会觉醒血脉,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廷塔哲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近亲通婚的传统。」 摩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突然从背后挨了一闷棍,真是值得被记入心灵画册的一幕。 要不是他眼下状态实在不好,也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幸好他没有笑出来,从当初阿杰尔·尤翠的遭遇中,梅林已经学到了不要轻易惹对方生气的真理。 「然而随着罗马的侵入,不列颠本土的神秘性被破坏,许多异种的血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退。廷塔哲家族也是如此,很长时间都没能出现一个符合条件的继承人,而且许多子嗣都死在了战场上,英年早逝,整个家族趋于凋零。」他继续道,「后来廷塔哲家族放弃了本土宗教,改信基督教,禁止了许多传统习俗,通过洗礼仪式觉醒血脉。」 「英格兰并未对罗马投降,为何廷塔哲家族会主动改信罗马的国教?」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但后续你们家族确实保证了每代能稳定觉醒一位继承人。」梅林耸了耸肩,「可流淌于血统中的特性——你应该还记得吧?哪怕体内的妖精之血再稀薄,也会使得廷塔哲家族的成员天然对湖之仙女有亲近感。家族内部的伦理问题,以及因此引发的争端一直都困扰着廷塔哲,只是这种关系不会被记录进贵族谱系里而已。哪怕为爱殉情,纸面上留下的可能也只有一句享年二十岁。」 「听起来你很了解我们家族的秘辛。」摩根语气嘲弄,「看来廷塔哲在长年累月中为你提供了不少乐趣。」 这一点是梅林无法反驳的——事实上,对方原本也是他预定的「乐趣」之一,只是现在的他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发生在摩根身上的诸多苦难熟视无睹了。 第542页 俄而,他听到了摩根有些迟疑的声音:「也就是说……同样的情况可能发生在我和那位不知在哪的弟弟身上?」 「没必要担心这种事,红龙和妖精并非同源,没办法诞下同时拥有两种特性的孩子。」梅林回答,「你弟弟继承了红龙之血,身上自然不会体现出妖精血统的特性。」 闻言,摩根似乎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从小在人类的环绕中长大,她身上极少流露出异种的冷漠感,反而有着更接近人类的思维方式,兼具理性与感性,难以像妖精那样纯粹为了追逐快乐而行动。 交谈结束后,梅林下意识地想要擦拭头上的汗,却发现那其实是皮肤融化后分泌出的一层黏液。时间逝而不返,固有结界仍在持续发挥作用,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固有结界对他的影响似乎远比摩根来得明显。在被关进结界前,他们一个被加缪尔吸食了部分血液,一个毫髮无损,可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对方更糟糕了。 梅林从来不吝于卖弄自己(并不存在)的惨状以博得摩根的爱怜之心(虽然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但唯独不想在他真正感到脆弱时这么做。 他现在有点头重脚轻,听到什么东西都得慢半拍才能领会其中的含义。在这种晕眩中,摩根似乎成了他前所未有的敌人,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让她发现自己的软弱之处更叫他难受的事了。 梅林只好转移话题:「在我们被关进来前,你在半昏半醒间提到了神代,是有什么发现吗?」 然而他的演技没能成功骗过对方——毕竟,他在正常状态下都很难逃过对方的法眼,更不用说是他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了。 「看来你的情况比我预想得还要严重。」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但迟疑片刻后还是收了回去。理智上,梅林知道她只是担心这样会弄破他的皮肤,但他还是感觉胃袋一阵紧缩,伴随着沉闷而隐秘的绞痛,「还是躺下吧,能节省一点体力。」 好啊,但我要躺在小公主的腿上——放在往常,他早就该这样嬉笑着回应了,但某种莫名的情绪让他偏偏不想在这个时候屈服:「我没什么问题。」 「……躺下,梅林。」 他忍不住和她赌气:「我不要。」 「别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像个小男孩一样。」对方嘆息一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那种脆弱感似乎愈发强烈了,像是发烧时身上淋了冷水的感觉,没有任何创伤,但疼痛让他忍不住打颤,令他喘不上气:「你要离开?」 「我会想办法让法阵对你的影响减缓一点。」 「我和你一起去。」 「……别耍性子,梅林。」 梅林就这样听着自己的身体说着一些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才是,你说过我是一件随时可以被你丢掉的行李。」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难过,孩子气……将他的软弱暴露无遗,「你要把我丢掉了。」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就像他此刻突然觉醒了对黑暗无穷无尽的恐惧,然而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他与黑暗一直如影随形。 正当他彷徨之际,摩根却展现出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怜爱与耐心:「这个法阵会唤醒一切神秘生物内心t的恐惧,所以没必要对自己脆弱的一面感到不安。」她摸了摸他的发顶,「但我仍需要你在原地等我……否则你真的会死在这里,梅林。」 她温暖的气息略微驱散了那种恐惧感,也让梅林恢復了一点理性,至少能不那么情绪化地回应她的要求了:「所以你说的神代法阵究竟什么?」 听到他的话,摩根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如果不是顾虑到他的情况实在欠佳,也许会沉默更久。 「这个固有结界里所有法阵的运行基础,都源自美索不达米亚时期,乌鲁克人民用于断绝诸神与尘世联繫的哀悼之塔,也就是后来的至高之处埃努玛·埃立什。」她说,「你的恐惧并非毫无理由,因为这里就是一切神秘衰退的源头。」 第252章 他在黑暗中逐渐泯灭了对时间的感知, 有时感觉摩根似乎没有离开多久,有时感觉她像是已经离开了几个世纪,当摩根返回时, 他又感觉对方好像从未离开过。 感性真是一个叫人害怕的东西……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他居然对此毫无察觉,如果要论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样纯然的感性更加可怕,大抵就是对这种可怕事物的无知了。 「感觉好点了吗?」 梅林的脑袋还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光是理解她的话就花费了一番功夫:「嗯……」 当然, 这个「好多了」并不是指情况好转了——固有结界的效果仍在持续, 但梅林能感觉到法阵对自己的影响削弱了不少,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几乎要掏空他的五脏六腑。 又过了一会儿,他体内魔力流失的速度和恢復的速度勉强达成了平衡,没办法更好, 但也不会更糟了,他也终于得以从那感性得有点神经质的情绪中稍微抽离出来。 梅林深吸一口气,终于能再次拼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坦诚说,他本没有指望对方能为眼下的情况做什么改变。固有结界是将施术者的内心所想具现化,意味着法阵本就是固有结界的一部分。 埃努玛·埃立什是神秘消亡的开端,星球的意志不可能容忍它的出现,加缪尔为了将它藏在固有结界里,必然是耗费了毕生心血,再乐观的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能在顷刻间推翻他筹谋已久的布局。 第543页 「如果只是单纯抽离地脉中的玛那, 有许多种魔术和法阵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摩根解释道,「但唯有哀悼之塔对神代造成了毁灭性的结果, 这得力于哀悼之塔有一套非常精密的逻辑运作基础。」 「当时的乌鲁克面前有三道难题。一是时间和人手上的紧缺——这点应该无需解释,建塔无论在哪个时代是一项大型工程;二是计划本身的隐秘性,使得乌鲁克不能肆无忌惮地从其他国家进口物资,必须将交易拆开隐藏在其他贸易中;三是确保哀悼之塔对诸神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一经启动,就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为了解决这三个问题,哀悼之塔的基础框架是经由……经由乌鲁克人不断优化和叠代的结果,尽可能地削减了成本并提高效率。」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在解释这些原理时显得格外有耐心,甚至是兴致勃勃:「所以你做的事情类似于……降低它的效率?」 「我做了一些尝试。首先,这个固有结界的核心作用是溶蚀神秘和復活,如果法阵彻底停止运作,固有结界就会自动将法阵復原为最初的样子。然后我试着修改其中的一些关键组成,如果法阵的作用被篡改了,固有结界也会进行自我修復,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舅舅对某些古文字的了解存在偏差,这使得法阵虽然顺利生效了,但运作模式并非是这种效果的最优选。」 「简而言之——加缪尔写了错别字。」梅林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我实在没什么力气,肯定能笑到让他在结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心有怨气,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嘲笑他。」她说,「客观地说,在研究古代文字的过程中,出现误差是很常见的事。越是久远的文明,留下的资料就越稀少,每逢有新的史料出现,都有可能推翻人们曾经对那段歷史的认知……要将不同的古文字组到一个法阵里,需要对不同语种之间的亲缘关系都了如指掌,舅舅他在这方面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有些规律终究无法避免,对久远歷史的考究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干嘛要帮他说好话?」事实证明,人的下限只要被打破过一次,后续就不会再有什么心理负担了——梅林伸手去戳摩根的手臂时,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是个幼稚鬼的事实,反正一切都是法阵的错,法阵的错就是固有结界的错,而固有结界的错就是加缪尔的错,「不许你客观地说,你应该骂他才对。等会儿我们出去了你要先给他一拳,然后对他吐口水。」 摩根嘆了口气,像是在忍耐他的破罐破摔:「总之,由于舅舅对苏美尔文字的认知存在一些错误,外加哀悼之塔本身高耦合的特性……」 「高耦合是什么?」 「简单来说,哀悼之塔的许多关节都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摩根回答,「因为哀悼之塔在设计时的期望就是一个完备且独立的设施,从未考虑过和其他设施建立连接的情况,所以它其实不太适合作为这类复杂法阵的基础框架。藉由这种特性,外加舅舅本身遗留下来的纰漏,我在未改变法阵效果的前提下进行了部分修改,法阵的运作出现了冗余,效率自然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样。」梅林受教地点了点头,「不过小公主啊……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对哀悼之塔的运行机制有点熟悉过头了?」 看得出来,摩根其实也受到了固有结界的影响,只是相较于他要轻缓得多。 「称不上是熟悉,只是我刚好对苏美尔文明有些了解罢了。」假使摩根也会有慌张的时候,起码她把这种情绪伪装得很好,「也许热衷于古代文字研究是廷塔哲的家族遗传。」 他打趣道:「你刚好对迦南语有些了解,刚好对黎凡特的歷史有些了解,现在又刚好对苏美尔文字和哀悼之塔有些了解,以后你还打算对什么东西刚好有些了解?」 「谁知道呢,也许是应付耍脾气的小男孩吧。」 闻言,梅林轻轻笑了几声,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没人能从摩根口中撬出她不想说的话,也许等哪一天时机恰当,一些旧时的愁绪涌上心头时,她自然会告诉他的。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的小公主会不会刚好也知道出去的办法?」 摩根明显有了想法,但表现得很谨慎:「从魔术师的角度而言,固有结界一般是如何解除的?」 「杀死施术者,等施术者的魔力耗尽,或者拥有能破坏结界的宝具。」梅林说,「最后那种先排除。固有结界基本等同于施术者孕育的世界之卵,远远超过了人类本应掌握的权能——有得就有失,施术者必须耗费大量魔力才能保证固有结界不会被星球的抑制力清除,因此固有结界展开后往往只能持续几分钟……眼下的情况就不同了,整个康沃尔的地脉都在为加缪尔提供魔力,等他抽干康沃尔的最后一点玛那,我们早就像暖春的雪人一样融化成水了。」 「为何要先排除破坏结界的宝具?」 「世上的确存在能将世界这个概念撕裂的宝具,但很少。」梅林说,「事实上,歷史上可考的对界宝具只有一件,而且你不久前才提到过它——天之楔吉尔伽美什的宝具,断绝神代的至高之塔埃努玛·埃利什,也就是这个法阵的原型。」 摩根缄默不语,梅林端倪她的神情,以为她又将陷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意中,然而她只是恍惚了片刻,便将那股愁绪收了起来:「既然常规的解决方法不行,那就只好另闢蹊径了。照理来说,只要能破坏三个地核中的任意一个,玛那的流向就会彻底失衡,无法持续给復活术和固有结界供魔。」摩根答道, 「但我没有在固有结界里t找到类似地核的结构,考虑到舅舅特意对祭坛的形状做了修改,我猜他应该是把地核转移到了祭坛下。」 第544页 「所以破解固有结界的关键在……结界之外?」梅林说,「好吧,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我们该怎么出去?」 「我们不需要出去。」摩根答道,「虽然我们没有天之楔,但至少留了一枚钢楔在外面,而且和天之楔一样可靠。」 「艾斯翠德?」梅林有些迟疑,「你确定要让我们的大个子骑士去面对一个有二十七祖实力的死徒?」 他过去一直很羡慕艾斯翠德能得到摩根毫无保留的信任,不过现在他感觉那份信任也许有点过于沉重了。 「你不觉得她光是要进到廷塔哲堡里就是一件难事吗?」他问。 「也许如此,但她最终会做到的。」 梅林摆摆手:「好好好——我明白,寄托在钢剑上的宿命,让宿命带着我们的大个子骑士去战胜可怕的吸血鬼舅舅吧。」 「不,是你带着她去。」 「哈?」 「现在是晚上,艾斯翠德大概率已经入睡了。」摩根说,「我需要你潜入她的梦境,将所有必要的信息都传达给她——记住,梅林,我的叮嘱里有所有和必要。」 「嘛……」 「别告诉我你连梦魔的本职工作都完成不了,那样你就真的只能当行李了,梅林。」 梅林吸了吸鼻子——盖亚在上,他原本只是想假装伤心以博取同情,但因为那股感性作祟,现在他是真的有点伤心了:「可是大哥哥现在很缺魔力……再快的骏马没有粮草也会饿得跑不动路啦……」 他听见摩根的嘆息,以为她要割开自己的皮肤把血餵给他,做好了阻止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的准备,但她只是靠近他,轻轻抚摸他的脸。 剎那间,梅林能听见的就只剩下自己急如鼓点的心跳了。他费尽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表现得不像是没了她的爱抚就活不下去,但那股温暖的气息和皮肤上潮湿的水汽依然让他血气上涌。他比她高,但她没有仰头或垫脚,而是压下他的肩膀,直到他半跪下来,让她可以自然而然地俯视他。 「哈哈,真有趣……」梅林觉得这个讲笑话的时机真是烂到透顶,可如果不缓解一下气氛,他就要喘不上气了,「我还以为小公主不会给我任何机会占到你的便宜呢。」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那种因为被男人看到了双脚就不得不嫁给他的小女孩吗?」她的手指没入他的发间,他能感觉到髮根被扯紧的疼痛,「一个吻罢了……也只有一个吻,控制好你自己,梅林。」 摩根低下头,亲吻了他。因染血而斑驳的长髮扫在他脸上,使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嘴唇热得发麻。他在黑暗中寻找她,摸索她的存在,起先是握住了她的腰,但很快就不受控制地渴望更多,忍不住摩挲她的腹股沟,想要把她的身体往下拖,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想把她的裙子往上推,好让他将她填满,令她破碎的呜咽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中不断迴荡。 他气喘吁吁,无声而热忱地催促着,但摩根推开了他,为他逾矩的行为眉头紧蹙。 「难道你听不懂我刚才的话吗?」年轻的王女不悦地勒令他,「你只能接受我给你的部分,而不是向我索求什么,梦魔。」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痛苦与快乐同时在他的体内绽开,交织缠绕。 「你说得对。」无论摩根这个时候说什么,他大概都不会反对了,哪怕她现在要求他去把亚瑟杀掉,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但魔力还是不够……拜託……」他艰难地将剩余的恳求咽了回去,那种沉闷的疼痛依然在他身体里蔓延,「我还需要更多魔力……才能……我们还得向艾斯翠德託梦,对不对?」 摩根审视着他,而他则竭力掩盖自己正因为她冷酷的目光而身体发热的事实。良久,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啊,我看出来了。」 梅林很确定,等这件事彻底过去,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时,这个固有结界里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令他羞耻终生的回忆。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他这样告诉自己,至少现在他赚到了第二个吻。 第253章 艾斯翠德睁开眼睛时,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蒙蒙灰雾,像是被海水包围的孤岛尚未迎来黎明,除了空虚与寂寥一无所有。 不知为何,她心头竟没有多少恐惧,只是感到些微迷茫,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意识到前额左侧隐隐发痒,那是发梢轻挠皮肤的触感,艾斯翠德对这种感觉很陌生——那次火灾中,她被燃烧的横樑砸中了脑袋,火舌舔舐她的前额,烧掉了她一半的头髮,那些头髮有些长了回来,但大多都永远寸草不生了,以至于她几乎已经忘记那种额头被髮丝轻轻撩拨的感觉。 她摸了摸那块皮肤, 那里曾经有种干涩的褶皱感,像是被晒了太久开始紧缩的鱼皮, 但此刻又恢復成了光滑平整的皮肤, 她的头髮也全部长了回来。 正当她为此困惑时,迷雾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把剑将与你的功绩一起被记载于文书,流传于世,你可有为它取名?」 艾斯翠德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但女人说话时的语调令她感到熟悉。 「是的,猊下。」第二道声音响起,也是女人,但与前者给她带来的距离感不同,后者似乎就在她很近的地方——事实上,艾斯翠德甚至感觉对方就在她跟前不远的地方说话,可她就是看不清对方的身影,「我为它赋名灰眼,它将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第545页 她感觉腰侧传来阵阵热意,是她的剑在发烫。 「你将何时让它出鞘?」 「痛饮敌人之血时。」 「你将用它捍卫何物?」 「蛾摩拉的法律与正义,以及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女人回答,「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话音落下,丝丝光亮从她的剑鞘中渗出,艾斯翠德心中如有所感,拔出灰眼,只见银灰色的剑刃上燃烧着熊熊火焰,明亮的火光霎时将迷雾一扫而空,周围变得敞亮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会出现在某座宫殿的大厅,目睹一位骑士受封的过程,却只见到一片被大火烧成焦黑色的残垣断壁,清冷的晚风变成了鲜血和焦土的味道,别说是贵族与骑士,四周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地上所有看起来像是人形的东西都散发出死亡独有的腐烂气味。 无论是周围的建筑,还是地上死者的容貌特徵,对艾斯翠德而言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但看见这破残萧瑟的景象,她难免感到心情低落,起初那只是源于对生命逝去的伤感和对死亡的敬畏,但很快就变为了一种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哀恸,让她痛苦得近乎喘不上气。 在这股不知名情感的驱使下,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用篱笆扎成的简陋竞技场。土地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那些鲜血并非源于某位死去的战士,而是那些被乱箭射死的猎犬,它们死得并不英勇,因为篱笆外的士兵用弓箭射它们只是为了取乐。 在竞技场中央,有一男一女正在对峙。其中男人的体格庞然到了连艾斯翠德都感到惊愕的地步,几乎是一座移动的小山,他手中的战锤只是自然地落到地上,都能激起一阵尘埃飞扬,和他对峙的女人并不算矮,但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没发育的小女孩,她手里只拿着一把长剑,在巨大战锤的对比下就像是孩子的玩具。 良久,艾斯翠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把剑很眼熟——不,那就是她的灰眼,因为她的双手和剑鞘里都空无一物。 她很想找那位女战士要回自己的剑,但又害怕自己突然出声,会让对方露出破绽。 当男人举起重锤狠狠砸在女战士的长剑上时,艾斯翠德几乎能感觉到整个竞技场的土地都在颤抖,后者被砸得屈下了膝盖,但没有彻底跪下来,剑柄也没有脱手,艰难地承受住了这一击。 对方的反应很快,但动作异常笨拙——直到这时,艾斯翠德才察觉到她跛了一只脚,但对方显然对如何招架重武器很有心得,躲避的走位亦有t其精妙之处。艾斯翠德既为她能更好地使用灰眼而沮丧,又忍不住试着揣摩她展示出的技法,继而发现对方不仅是跛脚,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正当她为这场较量的走势而惴惴不安时,一只手忽然钳住了她的肩膀。 艾斯翠德扭过头,讶异道:「梅林阁下?」 「没时间解释了,艾斯亲。」对方此刻看起来是她印象中从未有过的狼狈——不仅如此,竞技场上空明明艷阳高照,梅林的脸却像晨间尚未消散的雾气一样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在实体和虚影中不断切换的幽灵,「加缪尔·廷塔哲变成了吸血鬼,把小公主关进了固有结界里,妄图祭献她的生命復活自己所爱之人。到廷塔哲的勒菲大圣堂去,只要能摧毁祭坛上三个支点中的一个,固有结界就会瓦解……去廷塔哲堡,越快越好!艾斯翠德,她需要你。」 梅林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煳,阳光却越来越炙热,越来越明亮,周围的景物被晒得逐渐剥离了原本的颜色。看着这一幕,艾斯翠德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就在自己的梦里,而这个梦很快就要醒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正好目睹了女战士将灰眼捅入男人咽喉的瞬间,银灰色的剑身没入,鲜红色的剑尖刺出,血雾喷薄而出,洗去了剑刃上的尘埃,也为这苍白的世界染上了唯一的颜色。 「我未能守护我的王,也未能守护我的国家。」恍惚中,她听见了对方的低语,「真正的铁卫根本不需要重拾荣耀,因为荣耀一直在他们手中……别重蹈我的覆辙,孩子。」 艾斯翠德从梦中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正是午夜时分。没有太阳,也没有竞技场,更没有持剑的女战士和手持重锤的高大男人,但灰眼就在她的枕边,稍微伸手就能拿到。 她坐了起来,用了一点时间来理清思绪。梅林是梦魔,能出现在她的梦中并不值得奇怪,然而对方口述的故事实在太过荒谬……何况,如果那个梦只是她心中对骑士憧憬之情的一种影射呢? 纠结再三,艾斯翠德还是起身穿上了盔甲,决定去廷塔哲堡确认一下情况。如果无事发生,她也不过是失去了颜面,可若猊下真的深陷危机,她得知消息后却袖手旁观,那就是再深重不过的罪孽了。 无论是颜面丧尽,还是生命危险,艾斯翠德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在面对这些困难之前,她先遇见了另一道难题。 守卫透过窥视窗打量她:「你是哪家的骑士?」 艾斯翠德很少撒谎,好在头盔遮掩了她此刻尴尬的表情:「我……我是海崖堡阿杰尔·尤翠伯爵麾下的骑士艾斯,刚从灰翠镇赶来,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禀告摩根·廷塔哲小姐,请您允许我通行。」 第546页 「尤翠伯爵?」海崖堡位置偏僻,现在又是战乱时期,阿杰尔·尤翠死亡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康沃尔,「大人们都已经休息了,没有空接受你的觐见,明天早上再来吧。」 「拜託了,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她从未对自己的口拙如此恼恨,「请您告诉摩根小姐艾斯求见,她会愿意见我的。」 然而守卫只是关掉了窥视窗,门的另一侧传来他冷酷的声音:「我说了,明天早上再来。」 也许我该找个偏僻的地方翻墙进去……? 正当艾斯翠德困扰之际,大门的另一侧又出现了动静,她只能依稀听见守卫的咕哝声,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在对谁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门锁开了,门后出现了一张不情愿的臭脸。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身后的人讲话,「如果上面追责,我就说是你们趁我换班时偷偷放你们的伙计进来。」 「当然。」熟悉的声音让艾斯翠德的血液瞬间冻结了,「老科尔滕有骗过什么人吗?佣兵向来是一个讲信誉的行业,可别因为我一脸刀疤,就把我当作坏人。我敢拍着胸向你保证,这位骑士不仅护送过摩根小姐,并且颇受她的青睐。」 守卫冷哼一声,沖她抬了抬下巴,就带着手里沉甸甸的陶瓶转身离开,艾斯翠德隐约嗅到了蜂蜜酒的气味——在收成欠佳的康沃尔,酒是相当稀缺的物资。尽管廷塔哲家族的守卫不缺吃穿,酒水对他们而言也是珍贵的享受,她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科尔滕为何要帮她,但她很清楚对方一定来者不善。 「艾斯,我的老伙计。」科尔滕假装亲热地过来拍了拍她的胸口,虽然有胸甲抵挡,但艾斯翠德还是为他暗示性的举动感到噁心,「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老科尔滕已经在这里混得很熟了,我带你去主堡见这里的主管吧。」 守卫就在不远的地方值班,为了顺利进入廷塔哲堡,她不好与对方闹翻,只能耐着性子答道:「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他又捶了一下她的后腰,「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艾斯翠德强忍着想要拔剑的冲动:「是啊,老朋友。」 她跟在科尔滕身后,等他们和守卫拉开一段距离后,才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老科尔滕就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是特勒伯爵的部下吗?」她说,「连特勒伯爵本人都得在城堡外的府邸过夜,为何你此时会出现在廷塔哲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科尔滕说,「加缪尔大人需要能为他劫掠粮食的野狗。和廷塔哲相比,特勒家族也不过是只讨嫌的八哥,与其给八哥当狗,不如给真正的大人物当狗——倒是你,可怜的老伙计哟,我还以为你已经成功傍上贵人了,怎么现在还是一条丧家犬?」他讥讽地笑了起来,「那位小姐知道你是个女人之后,就对你没兴趣了吧?」 闻言,艾斯翠德心里不由得一颤,她努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异常:「与你无关。」 「你骗不了老科尔滕的,伙计,从头到尾你都只能骗一骗你自己。」科尔滕桀桀笑道,「你的骑士梦究竟要破碎几次才能让你认清楚现实呢?没人会想要一个娘们当自己的骑士,否则在竞技场上该多尴尬啊,噢,艾斯翠德,你怎么流血了?,别担心,大人,我只是来月事了,光是想想就能让我笑得直不起腰。」 她的舌根分泌出苦涩——不,猊下没有说过任何为难她的话,她只是自己离开了,因为害怕面对她的失望:「我说了,这与你无关。」 「当然,当然……」他一边敷衍,一边推开了门——门的另一侧并不是城堡的主厅,也没有城堡的主管,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将她另外三位「老朋友」的影子映照在霉迹斑斑的墙壁上。 火光闪动,他们的影子亦随之摇曳,犹如她命运中驱之不散的阴魂。 「怎么回来得那么快?别告诉我那个叫道奇的守卫连酒都不收……」扬尼克的表情在看到她时顿了一下,最后变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原来是给兄弟们带了下酒菜回来。」 第254章 「我有要务在身, 需要尽快见到摩根小姐。」艾斯翠德尽可能镇定地说道,「带我去勒菲大圣堂,事情解决后, 摩根小姐会因为你们的善行而奖赏你们的。 」 「我也有要务在身。」扬尼克嘻嘻哈哈地回答, 「这两天总能在厨房门口见到一群小母狗扭着屁股从我面前经过,我却不能掀起她们的裙子操她们,我的小兄弟已经向我抗议好久啦。艾斯翠德,你忍心见到你的老伙计那么辛苦吗?」 利奥用斧背敲了一下他的盾:「别撒谎了, 今天晚上是那位女士接受神圣洗礼的日子, 冒然打断仪式的傢伙只会被她碎尸万段。」 神圣洗礼……虽然艾斯翠德对廷塔哲家族的传统不太了解,但「洗礼」和「圣堂」这两个词的天然联繫让她愈发确认了那个梦的真实性。 「她指定是被抛弃了,想要恳求摩根小姐让她回来,好继续给她□□趾呢。」扬尼克说, 「瞧啊,兄弟们,母牛带着她的剑。」 「很不错。」派克站了起来,他是他们一行人中最高大的,和梦中那个男人相似,派克的兵器也是巨型战锤,但他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拿稳,而梦中的男人只手t就能将战锤舞得虎虎生风,「记得把她翻过去,我可不想在操女人的时候被迫盯着一张男人的脸。」 第547页 「我再重申一遍,我有急事要去勒菲大圣堂找猊……找摩根小姐。」她的手握住了剑柄, 「如果必须打倒你们我才能继续前行, 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嘻嘻,我和你相反,派克。」扬尼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最喜欢看那些自命不凡的臭娘们舔我的老二,然后皱着脸把我的种子咽下去。」 「别弄出大动静来,伙计们。」科尔滕说,「记得先把妞的嘴堵上,加缪尔大人在这方面管得很严,如果天亮之前没找到机会把她丢出去,就暂时扔在地窖里,别叫人发现了。」 科尔滕一边说着,一边挠了挠后颈,仿佛是为了缓解瘙痒——但艾斯翠德熟悉他的攻击习惯,侧身躲过了他甩出的小刀,那道银光与她擦肩而过,被她身后的扬尼克接住——这也是这支佣兵团的特点,每个人都并非该领域的顶尖高手,但他们在战斗中各自分工,外加多年合作的默契,攻击与攻击之间环环相扣,哪怕她招架住了其中一人的进攻,也要时刻注意其他三人的动向。 以一敌四并不容易,何况她现在没有护盾在手……但艾斯翠德知道他们最致命的弱点,他们谁都不愿意为对方而死,也不相信对方会甘愿为自己而死。 她能感觉盔甲之下自己的肌肉紧绷了起来,空气中再细微的风向流动都能瞬间唤醒她的身体本能,灰眼在她的手心发热,却没有让她渗出手汗而握不住剑,反倒让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这把剑的正确用法——猊下说得没错,这是一把好剑,曾经属于一位了不起的女战士,如果那位战士能用它打败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敌人,那她没有理由做不到。 她用剑尖挑开了利奥噼头而下的斧子——很少有人会用自己的非惯用手执斧,但利奥的惯用手一向是用来拿盾的,比起杀死敌人,他更重视保护自己——一个胆小鬼罢了,艾斯翠德告诉自己,她无需惧怕他们,因为她有为了捍卫荣誉而牺牲一切的决心,这是他们做不到的。 果然,露出破绽后对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持盾后退,这让她有空间避开扬尼克的偷袭,她能感觉到弯刀从盔甲上刮过时的震动,像是生锈的铰链,发出钝涩的声响,她一脚将扬尼克踢开,刺客矮小的身体重重砸在木桌上,陶罐滚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地上到处都是尖锐的碎屑,蜂蜜酒甜美而糜烂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她一脚踹翻了桌子,扬尼克摔倒在地,碎片扎进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斑驳的伤痕。 因为体格硕大,派克在房间里显得有些拙于移动,在木桌被踢翻后,他下意识地后退,用手臂阻挡飞溅的尘埃——好机会,艾斯翠德举剑正要挥向他毫无防备的右肘,忽然感觉后腰传来一阵剧痛,一把匕首沿着盔甲的缝隙刺进了她的身体——是科尔滕,即使看不到对方,她也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在她的体内旋转,搅动着内脏,鲜血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沿着冰冷的金属板流淌而下,让她有片刻的晕眩。 不,不行,任何一点迟疑都会让她陷入窘境……艾斯翠德咬紧牙关,用手肘给对方狠狠来了一下,坚硬的金属撞在敌人骨头上的声音实在是令人愉快,她确信自己至少砸断了对方一根肋骨,但现实没有留给她多少庆幸的时间——当派克庞然的影子没过她的头盔时,她身体里的警铃发出了尖啸。 该躲开吗?派克的力量比她大得多,她不可能接下这一招,而且那是战锤,在重击上本就有先天优势,她必须……必须…… 然而艾斯翠德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个疲惫、摇摇欲坠,但始终坚毅不屈的女人,她当时的情况更加糟糕,她当时的敌人远比她此刻面对的这些傢伙更强,可她没有躲开,她承受住了那一击,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精妙的卸力,她对身形的调整,以及长剑究竟该如何招架战锤…… 她将剑横在胸前,用剑身卡住了战锤与锤柄的衔接处,当兵戈相撞时,她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重,让她的虎口隐隐发麻。这期间,利奥的斧头砍在了她的头盔上,斧刃没能砍裂金属护板,但她还是感到头昏脑涨,一瞬间甚至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本能让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战锤沿着刀锋向下滑落,砸在了地上,派克的身体也不自觉地随着战锤的重量前倾——而这个时候,他和她的距离终于近到了一个足够危险的程度。艾斯翠德挥剑噼砍,刀剑划过壮汉的咽喉,犹如餐刀切开奶酪般轻易,鲜血溅射在她的脸上——也溅到了她身后的扬尼克,艾斯翠德并不确定他具体在哪个方位,但灰眼比弯刀更长,她借转身的余力抡动长剑,将扬尼克的身体拦腰斩断。 扬尼剋死去的惨状让利奥发出了尖叫,他彻底丢掉了单手斧,拿着盾正想要离开,却被倒下的椅子绊了一跤,艾斯翠德顺势将剑捅进他的背嵴,利奥的叫声更加惨烈了,但没有任何挣扎,仿佛这具身躯已经死了,但亡魂尚未从寄宿的肉体中离开。 艾斯翠德见过类似的情况,过去在村镇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摔到了背,最后整个身体都瘫痪了。她拧了拧剑柄,更多的血从伤口流出,覆盖了他的尿液在地上形成的水泊,散发出腥臊的气味。俄而,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变成了衰弱的哀吟,最后只剩下嘶嘶的抽气声。 她的身体依然亢奋,血液像火一样在体内燃烧,不过理智已经回笼。直到此刻,她才从嘴角品尝到了血的味道——单手斧的那一击虽然没噼开她的头盔,但也让她流了血,只是她一时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对此毫无知觉。 第548页 好在派克、扬尼克和利奥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人。 科尔滕没有像利奥那样逃跑,但从他不断后退的步伐和打颤的膝盖来看,艾斯翠德知道他也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她将剑尖对准了他:「告诉我,勒菲大圣堂在哪里。」 「沿着玫瑰花丛一路向前……」科尔滕在慌张中咬到了舌头,「对、对不起,请原谅我,艾斯翠德,我……是我有眼无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把你身上的最后那支匕首扔掉。」待科尔滕照做后,艾斯翠德又命令道,「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沿着玫瑰花从向前,然后呢?」 「然、然后你……您会看见一个白色的尖塔教堂,那就是勒菲大圣堂……」对方战战兢兢,「我什么都照您说的做了,求您了,艾斯翠德,他们的命都赔给您了,放我一马吧……」 他的恳求在艾斯翠德心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可她如果要取他的性命,他也会奋起反抗,没有必要在这种傢伙身上浪费时间,她得去救猊下,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 「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说罢,她砍下了科尔滕的右手,并在对方发出惨叫的空隙间解释道,「但为了防止你在我离开后趁机偷袭,我必须让你没办法再拿剑。」 离开仓库后,她照着科尔滕的描述沿着玫瑰丛向前,很快那座有着白色尖顶的教堂便映入眼帘。即使未能见到教堂内真实的景象,作为战士的本能依然让她感知到了教堂内部渗出的不详气息。 从地面上的痕迹来看,这扇门今天一定被打开过……但木门上布满了灰尘与蛛丝,仿佛被尘封已久。 艾斯翠德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沉重的大门。不远处的祭坛前,一个男人缓缓转身,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她知道那就是加缪尔·廷塔哲,不仅因为他卓越的容貌与气质,也因为他身上被血染红的华服——和梅林说的一样,他真的变成了吸血鬼。 「又是哪来的不速之客?」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头盔,落到了她的脸上,「吾姐的復醒之地不容出现这样丑陋的东西。」 艾斯翠德对这些侮辱没有任何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她习惯了,麻t木了,还因为此时此刻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在她胸口涌现——明亮、炙热,就像她手中发烫的灰眼,她手掌的皮肤也仿佛被这滚烫的热意融化,但没有任何疼痛,剑柄与她的手粘连在一起,终于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255章 如果梅林当时的嘱託没有错漏,加缪尔·廷塔哲此刻距离成功应该只有咫尺之遥。 可他看起来既没有大权在握的得意,也没有挚爱将归的喜悦,惟有一股怅惘,带着点哀愁,看起来暮气沉沉。 梅林说过,对方选择放弃人类的身份,变成了吸血鬼……或许那不过是一具溢满空虚的躯壳,内里已经变成了某种令人陌生的东西。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加缪尔并没有把她视作敌人——或者说,并没有把她视作「人」。他挥了挥手,动作漠然地像是在驱赶一只老鼠,随即便转过身去,不復顾她了。 艾斯翠德对此感到迷茫,她本以为对方会用什么神秘的力量将她掀起,就像当初变成巨型蠕虫的阿杰尔·尤翠一样,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直到她的耳朵捕捉到某种细微却尖锐的嗡鸣,一股诡谲的刺痛在她的皮肤上蔓延,让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起初以为那不自然的震颤是源于疼痛,慢了半拍才意识到有东西从盔甲的缝隙爬了进来——某种体型微小的昆虫,但振翅时的动静足以让整副盔甲都为之颤动。它们的足像是倒钩刺,在爬过皮肤时有一种古怪的痒痛,痛感并不强烈,但足以令人感到恐慌。 她想把它们甩出去,想摆脱它们,可那些钩刺只是扎得更深,有几只甚至沿着头盔的窥视孔爬了进来。此时艾斯翠德才真正看清它们,这些虫子圆而扁,外壳乌黑锃亮,翅膀里侧的薄翼却透露出血色。它们攀附在她脸上,贪婪啃食她颧骨和鼻翼的皮肤,扁圆的身躯血肉填补得臌胀起来,因饱食而发出畅快的扇翅声。 这让她想起了海崖堡的婴虫,也许它们接下来就该在她的尸体里产卵了。 加缪尔·廷塔哲无疑是前所未有的强敌——但她仍记得梅林的叮嘱,此行的目的并非打败对方,而是要毁坏祭坛的一角,将猊下从固有结界中解救出来。 为了防止这些吸血虫跑进眼睛里,艾斯翠德不得不闭紧双眼,好在勒菲大圣堂的内部构造依然保留在她的脑海中,她循着印象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密密麻麻的蛰痛让她的肌肉不是很听使唤,在这期间不知踢倒了多少支蜡烛,若她能借加缪尔·廷塔哲的眼睛看见这一幕,多半会觉得很可笑吧。 火焰灼烧脚掌的燎痛唤醒了某些久远的记忆……上一次感受这般痛苦时,她失去了蒙罗,这一次她又要失去谁呢? 艾斯翠德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进,青色蜡烛燃烧时散发出的热气引导着她,失血过多的晕眩感令她眼前发黑,坚实的盔甲在此刻变成了负重,吸血虫在冰冷的金属板下叫嚣着,短短一分钟的时间漫长得恍若隔世…… 但无论如何,艾斯翠德终究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了祭坛前,然而她的脚尖刚刚触及到冷硬的石阶,一股庞然的力量忽然攫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拖离了地面。 第549页 半昏半醒中,她隐约听见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头盔被捏坏了,曾经细窄的窥视孔变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些许光亮洒落在她的眼睑上。艾斯翠德睁开眼睛,在剧烈的痛楚和眩晕的失重感中看着圣堂穹顶的天窗,月光透过青色的玻璃,却没能照亮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除了几支青色蜡烛散发出的微弱光芒,整个勒菲大圣堂都被笼罩在黑暗中。 加缪尔·廷塔哲和她隔了一段距离,右手在半空中虚握着,艾斯翠德却感觉他尖锐的指甲像是掐进了她的咽喉。她艰难地摸索着,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却直接摸到了皮肤上被勒出的凹痕,以及从划破的伤口上渗出的血珠。 「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看来梦魔找了一条脑袋不太灵光的狗过来当救兵。」对方低声道,「要怪就去怪他吧,年轻人,是他叫你到这里来送死的。」 不,不是的……艾斯翠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是因为这具满目疮痍的身躯,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言说的感情。 她怎么能止步于此呢?这些年来她对命运所做的抗争,身上背负着蒙罗的期许,还有那些数不尽的血汗与伤痛,她穿上盔甲,拿起剑,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踏入死亡的深渊吗?不,不——她是为了拯救她的君主而来的,她还答应了梦中之人,决不会让荣誉从手中流走。 「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恍惚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年幼时她高烧不退,在马厩的干草堆上煎熬度日时,也会像这样无意识地呢喃祈祷,但她究竟在向谁祈祷,期待着谁来回应她的心愿,连她本人都从未搞懂过,此时此刻,这种感觉令她熟悉又陌生,「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剑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像梦境中那样。不知为何,她的内心竟没有一丝惊讶,只是顺应着挥动长剑,并且切实体会到了某种东西被切开的实感。 她听见加缪尔吃痛的闷哼,随即整个人被重重砸到了墙上,幸好这一次她没有像在海崖堡那样直接晕死过去。碎裂的头盔骨碌碌地滚落到远处,脸上的吸血虫也在坠落中被甩了出去,除了发炎肿胀的眼皮,她的视野终于不再有任何障碍了。 「怎么会是这样?」加缪尔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口,但没有流下鲜血,反而像被烙铁烫死的肉一样,皲裂的伤口边缘变成了焦红色,渗出一层深红色的油脂,「该死,神秘被消解了?」 对方的眼睛彻底变成了猩红色,在昏暗的圣堂里如烛焰般闪烁着血光。他再次试图攻击她,行动比上一次谨慎得多——但她的身体比意识反应得更早,用灰眼径直挡住了那虚空一击,耀眼的火焰噼开了黑暗,照亮了整座圣堂,她彻底斩断了加缪尔的右手——这是过去的她不可能做到的,艾斯翠德确信自己正在不断变强,并且下一秒会变得比上一秒更强。 现在的她哪怕要正面应对加缪尔·廷塔哲,也不是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了,战士的血液在她身体里沸腾——不,艾斯翠德,别让你那骑士的自傲凌驾于真正的使命之上。她将加缪尔抛之脑后,抓住灰眼,踉跄着来到祭坛边缘,将剑狠狠插进红色法阵中,火焰舔舐血纹,发出滋滋的声响,整个祭坛都开始颤动,映照在墙壁上的青色烛光忽明忽灭。 片刻过去,一缕黑烟从剑身与法阵的交汇之处渗出,将祭坛上的血迹蒸发殆尽。 加缪尔发出瘆人的惨叫:「不!!」 当艾斯翠德抬起头时,才发现有一股奇怪的金色液体不断从他右臂的断肢涌出——粘稠,在黑暗中发出奇妙的微光,液体混合着鲜血流淌到地上。 起初那速度很慢,但俄而就变成了无法遏制的金色洪流,加缪尔·廷塔哲的身躯就像一支从内部开始融化的蜡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塌陷,失去原本的形体,虽然还保留着人类的皮囊,但内里已经被彻底溶蚀,失去了支撑这具肉体继续屹立下去的力量。 「不!不不不——!」 她盔甲里的吸血虫全部爬了出去,用身体去填补那部分被灰眼毁掉的法阵,而加缪尔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一半化成了酱色的泥水。 艾斯翠德对魔术并不了解,但她本能地感觉到,对方如果将虫子用在修復自己的肉体上,也许能将这种恶化延缓一阵,然而加缪尔只是任由身体不断蛰陷,哪怕眼睛流下了血泪,嘴角溢出黑色的淤泥,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全身心地修补着法阵。 「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事情败露到这种程度,不会以为盖亚还会作壁上观吧?」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自古以来,这类故事的结局好像从来没变过呢——妄图利用完全超出自己承受范围内的力量,就会有这种下场t 。」 「梅林……」加缪尔几乎是在把声音从喉咙里抠出来,「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眷顾你?为什么这次赢的还是你?你作下的那些恶,你那颗空洞无物的心,应该让你品尝到比我多千百倍的痛苦才对,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身体像是半固态的肉红蜡水,连眼白都被血泪染成了红色,每说一句话,他的嘴里就呕出一滩黑色的泥水,由于他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最后只能这样瘫倒在自己呕出的黑泥中,狼狈得几乎让人忘记了他曾是康沃尔位高权重的管理者……如果有什么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大抵是在自己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此生最可悲的丑态吧。 第550页 加缪尔彻底抛去了体面,挣扎着爬向灵柩:「我爱你,伊格琳,我爱你……为什么命运总是待我们如此不公,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看着你腹中一次又一次孕育出别人的孩子……」 他将额头贴在玻璃上,第一次无助地、嘶声力竭地哭了出来,然而那双被血色浸染的眼睛,唯独在伊格琳的棺前留下了澄澈的眼泪:「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伊格琳,我的身体,我的心,永远都属于你……」 留下这句悽惨的爱语后,加缪尔·廷塔哲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就这样停止了唿吸。 第256章 虽然为加缪尔所伤,但听到对方最后的遗言,艾斯翠德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悯,这样一个可恨又可悲的傢伙,最后能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边,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不过她很快将心思收了回来,无论加缪尔与梅林之间存在怎样的恩怨,当他将冤雠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时,就註定了终有一日他将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比起加缪尔·廷塔哲,现场显然还有其他人更值得关切——当然,并不是指梅林,虽然对方此刻看起来着实狼狈,但梅林是梦魔,是经歷过漫长岁月的宫廷魔术师,他会照顾好自己的,而猊下年轻又无辜,就这样莫名被捲入了上一代人的恩怨之中……一时间,艾斯翠德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她更值得心疼的人了。 等不到尘埃散去, 她就迈步跑向烟雾中的那道影子:「猊下, 您还好吗?」 「我很好。」摩根轻声答道,「辛苦你了, 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松了口气,随后又短暂地陷入迷茫,虽然她与摩根相处了一段时间,彼此也算很熟悉了,但此时她视野中的少女,看起来似乎与以往格外不同……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明白是自己的头盔掉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 像是一条走在路上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因为恐惧于见到对方脸上的表情,艾斯翠德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趾。灰眼散发出的热意已经散去,她终于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我……」她嚅嗫着,「我……我很抱歉,猊下……」 「艾斯翠德?」 「我……」在尘埃消散之前,她就应该离开这里的——不,也许在更早之前,她就该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离开康沃尔了,「请别看我……」 她转身想要逃走,然而先前战斗时失血过多的眩晕感终于姗姗来迟,在被黑暗彻底吞噬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灰眼插回剑鞘,剑柄还在她手里,这让她感到了些许安心。 艾斯翠德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但记忆残缺不清,像是罩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只感觉身体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叶在傍晚的海面上随波沉浮的扁舟。直到日出时分,黎明将海水晕染成了玫瑰色,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阳光洒进室内,连飞扬的灰尘都闪闪发亮。 也许是经过太阳烘烤,被单上散发出一股温暖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不过艾斯翠德还是撑起身体,以便更好地观察四周,她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从表面可以依稀看出绿色的药膏,闻起来有一种苦涩的清香。皮肤上隐约传来阵阵痒意,她对伤痛并不陌生,知道这是皮肉癒合时的常态。 片刻过后,门锁发出咔嚓一声,一位女僕推门而入。 「您醒了?」对方愣了片刻,柔声道,「我是爱玛,负责在您养伤期间照顾您的衣食住行。得知您醒来的消息,猊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艾斯翠德从未感受过这般和风细雨的对待,心里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用照顾我,我感觉自己恢復得很好!」 「请别客气,这是我的职责。」爱玛将水盆放在旁边的长脚凳上,沖她微微一笑,「请允许我为您擦拭身体。」 艾斯翠德只能在对方带有长辈意味的温情脉脉下缴械投降,任由她用热水替她擦洗身体,绞了指甲,随后又老老实实吃完了对方端来的面包和羊奶。 最后,爱玛拿来了一瓶颜色古怪的药水。 拔出瓶塞后,苦涩的味道熏得艾斯翠德两眼发黑。她硬着头皮将药水喝了下去,起先只体会到了令人作呕的苦味,滑过喉咙时却有一股薄荷般的清凉,最后落进胃里时又变得暖融融的,像是泡过了肉汤的面包,那种饱腹的餮足感略微抚平了身体的痒痛。 爱玛适时地递上一杯水让她漱口:「您的剑被送去廷塔哲的铁匠坊进行护理了,而您的盔甲……很遗憾,已经损坏到了完全无法穿戴的程度,但无须担心,猊下会在您痊癒之日赠与您一副全新的铠甲。」 「请向猊下转达我的感谢。」 「猊下很关心您的身体情况。」爱玛继续道,「但她最近忙于其他事务,恐怕无法常来探望,因此托我向您转达她的歉意。」 闻言,艾斯翠德差点被漱口水呛住:「当、当然不会!请猊下务必不要为了我的事而分心。」 可能是因为药效,也可能是因为伤病未愈,在爱玛离开后,艾斯翠德很快又萌生出了睡意。她自觉只是小憩片刻,可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由明媚的初晨变成了昏黄的午后。 「这可不行……」她喃喃道,「再这么睡下去就要变成猪了。」年幼时在农场留下的习惯,让她无法忍受自己居然把一天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段浪费在了睡觉上。 第551页 「不会啦,只是魔药的副作用而已。」 艾斯翠德被吓了一跳,尤其是灰眼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也幸好它不在,否则现在她就该把剑刃抵在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咽喉处了:「梅林阁下?」 「早呀,艾斯亲。」梅林笑眯眯地同她打了招唿,看得出对自己的失礼没有半分反省,「嘛,还是该说下午好呢?」 「您在进来前为何不先敲门?」 「因为我不是通过门进来的。」对方指了指阳台的栏杆,「是从这里翻进来的哦~」 多么恬不知耻的回答啊:「猊下时刻提防着您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别一见面就说这么伤人的话嘛。」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大哥哥可是来探病的欸,还特意这样闪亮登场,希望为艾斯亲制造一些惊喜……」 「感谢探望,请您离开罢。」 「真绝情。」梅林自顾自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不过你恢復得还算不错,明明那天晚上都快变成一块被老鼠啃过的奶酪了……嗯嗯,看来小公主的魔药确实很管用。」 「猊下的魔药?」 「这几天她抽出了一点时间学习魔术,整个过程令人心碎。」梅林说,「你早晨喝下的那瓶魔药就是她亲手制作的。」 听到他的话,艾斯翠德不由得忧心忡忡:「学习进展得不顺利吗?」 「很顺利——倒不如说顺利得有点过头了。」 她指出:「可您刚刚说令人心碎。」 「是啊,让其他学过魔术的人心碎——学习速度差不多是让别人感觉自己这辈子都白活了的程度。」梅林耸了耸肩,「你知道小公主能把《健康的律法》全文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吗?那本书的完整版可是有整整三十多张羊皮纸。」 艾斯翠德对此并不惊奇:「猊下一向智慧过人。」 「反正她如今的行程差不多就是上午去见这个封臣,下午去见那个封臣,晚上把脑袋扎进公务堆里,把我叫过去也只是为了询问魔术上的事情。」梅林现在的抱怨可比刚才真情实感得多,「今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在白天见上一面,居然只丢下一句去看看艾斯翠德的情况就把大哥哥打发走了,真t叫人伤心。」 说罢,对方罕见地陷入了沉默,艾斯翠德看着他捻起了一缕发尾,缠在食指上不停捲动,也许是因为体内流淌着神秘之血,他的白髮在阳光沐浴下会折射出斑斓的颜色——尽管如此,此时他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神情,几乎是她印象中对方最接近「人类」的时刻了。 「不觉得害怕吗?」 「什么?」 「面对加缪尔的时候,你难道不会感到害怕吗?」梅林说,「对方可是有实力位列二十七祖之席的强大死徒——哪怕你不知道二十七祖是什么,至少也能意识到对方是规格之外的强敌吧?如果不是法阵失衡导致玛那洪流侵蚀了他的身体,外加星球抑制力的干涉,他随时都能将你碎尸万段,不费吹灰之力。」他伸出手,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你当时和死亡的距离只有这么近——准确地说,当时你已经差不多要死了。」 艾斯翠德非常受教:「原来如此,看来我对神秘方面的知识确实很匮乏。」 「就只是这样?」 她迟疑了片刻:「呃、感谢您的指点,在下以后会……加强这方面的知识?」 「难道你当时不会有要逃跑的想法吗?哪怕只是一秒?」 艾斯翠德郑重答道:「骑士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说明你对骑士的认知仅止于吟游诗人的传唱,我见过不少骑士这辈子最高的成就是帮自己的君主睡有夫之妇。」 「……您与尤尔费斯骑士不是旧识吗?」 「是旧识没错,但这不妨碍梅林大哥哥对他的一生作出公允的评价。」 「那我也不能逃走。」她说,「如果我逃走了,猊下该怎么办呢?」 「可你和小公主才认识多久?就已经觉得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搭上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会搭上性命。」艾斯翠德对他孜孜不倦的追问感到很费解,「您认为猊下是那种会让别人为自己作出无谓牺牲的人吗?」 「当然不是!另外重申一遍,大哥哥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梅林抓了抓头髮,「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那样心甘情愿地为她赴险,总得有个什么理由吧?比如说指望能用恩情换骑士爵位之类的……可别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寄託于钢剑之上的命运。」 「为什么要有一个理由呢?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让你感觉自己能为他们驰驱是此生最大的荣幸,我想猊下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是为她而死?」 「哪怕是为她而死。」艾斯翠答道,「在灰翠镇的时候,病疫是何等兇险啊,难道猊下不想趁早离开吗?但她还是留了下来,为了让那些被命运逼到走投无路之人重新获得希望——当她决意为人们做些什么的时候,是从不计较自己会牺牲什么的。能为这样的人效力,哪怕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对我而言也是无上的荣誉。」 闻言,梅林似乎怔住了,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真奇怪……明明已经活了那么久,也花费了很多时间用来观察人类,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对你们一点都不了解。」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很对,艾斯翠德,这份机遇确实是你理应得到的。」 第552页 这回轮到艾斯翠德想抓头髮了,但考虑到头上裹着的绷带,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恕我愚钝,刚才我似乎并没有提到自己应该得到什么?」 「你的确没有提过,但你还是会得到它的。」梅林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大哥哥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顺便说一句恭喜,新的铠甲很漂亮。」 就像对方莫名其妙的到来一样,他走的时候也随意得像一阵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梅林在离开时还记得要把门关上。 又过去了几天,她的身体终于彻底恢復了。 虽然艾斯翠德认为拆绷带这种事情完全可以由她自己独立完成,但猊下还是请了一位有医理知识的女僕来帮助她,不过相较于被爱玛餵成猪,受到一位大夫的照顾倒是让她没那么忐忑。 拆完绷带后,艾斯翠德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光是那次战斗的伤口,连她脸上久远的烧伤都在这次治疗中痊癒了。为了方便治疗头上的伤口,她本就简短的头髮被剃成了板寸,头皮左侧覆盖着一层短短的绒毛,称不上美观,但至少不再是一块光秃的疤痕了。 她的唿吸不禁急促起来,嘴唇阖起又张开,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您看起来真是容光焕发。」艾薇拉——那位懂得一些医理的女僕说道,「猊下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将指甲抠进掌心,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不体面的叫声:「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前去觐见,向猊下表达我的谢意?」 「我想今天就是一个好日子,艾斯翠德大人。」对方回答,「但在此之前,也许您应该先穿上猊下赠与您的铠甲。」 爱玛配合地将架子上的红绸布揭开,让这具崭新的铠甲第一次沐浴在初晨的曙光中。 艾斯翠德一向视护甲的实用性更胜于外表,可即便是她,也不免为眼前这件美丽的杰作而目眩。铠甲的打磨似乎有别于一般工艺,金属表面泛着一层奇妙的光泽,银色的胸甲和臂甲上有着钢灰色的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这让她想起了梅林的头髮,但那头白色长髮折射出的斑斓颜色看起来梦幻而迷离,有种缺乏切实的虚无感,这具铠甲上跃动的流光趋于一种澄澈的青色,令人感觉宁静而通达。 「因为这是结合了妖精的技法锻造而成的,核心材料是秘银。」梅林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妖精之铠守誓的巨人——称之为最高级别的魔术礼装也不为过。如果小公主哪天厌倦了领主的生活,退休去星之内海当一个铁匠好像也不错。」 艾斯翠德既不知道什么是魔术礼装,也不知道星之内海在哪里,她所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这具铠甲是猊下亲自制作的?!」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吧?」 「天哪,这样珍贵的宝物,我……我怎么能有如此荣幸……」 「这种时候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梅林对着她吐吐舌头,「大哥哥今天只是负责传信的小精灵,快点把铠甲穿上,小公主还在城堡的中央大厅等着你呢。」 待梅林离开后,艾斯翠德恍惚地在爱玛的侍奉下穿上了妖精之铠——坦诚说,她很不习惯别人触碰自己的身体,但此时的她实在太过震惊,如果没有爱玛的帮助,估计连肩甲都扣不上,更别说将整副铠甲穿戴整齐了。 穿好铠甲后,爱玛将一面筝型橡木盾递给她,上面画着廷塔哲家族的象徵白色大角鹿。 看着这面盾,艾斯翠德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努力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过去的她对未来有过许多期待,但最后总是会以失望收尾。她曾经信任过科尔滕和他的佣兵团,但他们最后背叛了她,她曾经希望和蒙罗一起重新启程,可是蒙罗最后死了……还有无数的讥讽和羞辱,多到甚至无法在她麻木的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不要擅自抱有任何期待,她这样告诫自己,不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艾斯翠德在爱玛的引导下走进城堡大厅前的长廊。在廊道两侧,她看见了无数封臣家族的旗帜,哪怕她再缺乏常识,也知道领主的城堡平常不会这样布置,应该是廷塔哲的封臣们近期纷纷来到城堡,为猊下顺利回归家族祝喜道贺。 这种猜测很快变成了现实——大门敞开后,十几位身穿华服的贵族映入眼帘,他们高矮不一,有的穿着丝绸软布,有的身着盔甲,在宽阔的大厅左右整齐地排成了两列长队。在长队的尽头,猊下正端坐于领主之位上,朝她微微颔首。 「到我面前来,艾斯翠德。」她说。 剎那间,一直萦绕在她胸口的彷徨不安骤然散去。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艾斯翠德迈步穿过大厅,走到了高台前。她没有戴头盔,只需观察她平滑的喉咙,就能发现她的真实性别,但他们是否质疑她,是否认同她,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猊下挥了挥手,一位侍从走了过来,手中的托盘上横放着一把银色钢剑,那是她的灰眼。 「这把剑将与你的t功绩一起被记载于文书,流传于世。」猊下开口,「你可有为它取名?」 「它名为灰眼,猊下。」她说,「过去,现在,将来,它都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猊下拿起灰眼,用剑身轻轻触碰她的左肩:「你将何时让它出鞘?」 第553页 「痛饮敌人之血时。」 剑身转移到了右肩:「你将用它捍卫何物?」 「不列颠的法律与正义,以及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她竭力遏制自己的哽咽,「愿您的光辉永远照拂这片土地,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很好。」猊下看着她,声音不轻也不响,但听起来不容置疑,「我以康沃尔公爵的名义,封你为骑士艾斯翠德,愿你牢记此刻的誓言,也愿荣誉与你相伴,直至永恆。」 第257章 当梅林推门走进摩根的房间时, 后者正端坐在梳妆檯前,一名女僕正在为她梳头。 女僕容貌秀美,有着苹果似的脸蛋和一头蓬松的棕发,走在田埂小径上多半能招惹不少目光——不过在年轻的康沃尔公爵面前,她看起来也就和鹌鹑差不多,梅林总是记不清她的名字(他一向不擅长记名字),只好按照印象友好地称唿她为索菲莉尔1。 相比过去,摩根发梢的翠色更加明显,髮丝上隐隐有青光流动,那是觉醒了妖精之血的象徵。 虽然加缪尔当时的洗礼仪式并非出自真心,但他确实阴差阳错地让摩根顺利觉醒了血统。法阵失衡后,玛那洪流洗刷淬鍊了她的身躯,反倒使她成为了廷塔哲家族有史以来最为纯正的妖精。 摩根今天打算前往廷塔哲修道院, 必须盛装打扮一番,梅林猜她还需要点时间, 便从容地在她的床边坐下。 对方睨了他一眼:「作为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表现得似乎有点过于放松了。」 「别这么说嘛~小公主和大哥哥难道不是患难与共,曾经在同一块干草垛上用彼此的体温挨度寒冬之夜的关系吗?」 「如果不是星之内海对季节变化有什么独特的划分标准,这段旅途的时间点应该是深秋。」 「以不列颠这见鬼的天气,稍微延迟一两个月也没差。」梅林沖她眨了眨眼睛, 「对了,我们的小公主今天真漂亮。」 当摩根还是一名孤独无依的小女孩时,就对他的甜言蜜语毫无触动,更遑论是她继承廷塔哲家族之后了。梅林没有闲到会用千里眼窥视她和每一位封臣的谈话,但也知道这几天她耳中灌得最多的肯定是各式各样的阿谀奉承:「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想要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去廷塔哲修道院。」 「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这一点你也知道。」 「没关系。」反正他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 「坐在马车里聊会儿天也好啊,最近小公主不是会见封臣就是埋头学习,剩余的注意力也全部给了艾斯亲,大哥哥心里好寂寞呢。」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谨慎,希望在摩根耳中那听起来像是一个玩笑。 盘好发后,索菲莉尔用羊毛制成的小刷子往她的嘴唇上涂抹玫瑰色的脂膏。距离洗礼之夜才过去多久?梅林这样问自己,短短几日,对方便褪去了少女最后的青涩,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了……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喉咙发痒。 自那之后,他和摩根谁都没有再提到那天晚上在固有结界里发生的事情,一切好像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唯有梅林自己心里清楚,他内心深处那种渴望饱食的欲求已经越来越难以遏制了,再这样下去,也许会出现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态…… 「廷塔哲修道院附近有一座别馆,原本是用来安置那些无法留在修道院过夜的贵族家眷。」好在摩根并未察觉到他脑海中的千头万绪——相当值得庆祝,要在对方面前隐瞒一些小心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因为利恩斯王和纳罗王军队的骚扰以及连年歉收,廷塔哲的封臣近年极少会离开领地,惯例的礼拜季也取消了,那座别馆被闲置了很久。等我与院长的面谈结束,我们可以沿着浅滩散散步,晚上在别馆过夜。」 听起来简直像是蜜月一样……梅林遏制着自己浮动的心思:「看来公爵大人又得和小白脸一起私奔了。」 「这个称谓听起来比小公主悦耳一些。」摩根站了起来,索菲莉尔赶紧为她披上一件墨绿色的斗篷,「出发吧。」 虽然心里很高兴,但是出于警惕,梅林还是多问了一句:「艾斯亲这次不会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吧?」 「这段时间她都会留在校场。」摩根答道,「我有意任命她为骑士长,在廷塔哲的其他骑士面前展现实力有助于她建立。」 自从见识过妖精之铠后,无论她现在多么偏爱艾斯翠德,梅林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抵达廷塔哲修道院后,他果不其然吃了闭门羹——别说是跟着摩根一起进去了,修道院的守卫甚至拒绝让他在外庭院歇息,梅林只好灰熘熘地回到了马车上,用千里眼查看修道院里面的情况。 廷塔哲修道院内的修士基本都是廷塔哲家族的旁支和远亲,如今的廷塔哲修道院院长海泽尔在辈分上是摩根的祖姑母,不过因为独特的家族特性,父族的地位在廷塔哲内部向来不高,哪怕身为长辈,海泽尔对待摩根的态度依然十分恭谨。 「很抱歉我未能及时阻止加缪尔的计划。」虽然在修道院内地位崇高,但海泽尔的穿着依然和其他修女一般无二,只是佩戴了一条用鹿骨珠串成的长项鍊彰显身份,「关于加缪尔与伊格琳……也就是您母亲的关系,想必您已经从梦魔口中听说了。」 第554页 不愧是廷塔哲的人,无论平常措辞再文雅,但凡提到他都要用这种恶嫌的口吻说出「梦魔」两个字。 摩根的神情若有所思:「看来母亲与舅舅的关系在家族内部并非什么秘密。」 海泽尔嘆息一声:「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近亲通婚曾是廷塔哲的家族传统……只是过去水到渠成的事情,变成了如今一切悲剧的源头。」 「您似乎对这类情况接受良好。」 「我出身的阿什利家族是为廷塔哲效力最久的家族之一,对您家族的古老传统并不陌生。」海泽尔答道,「诚然加缪尔最后踏入了歧途,但比起前几代人,他已经尽其所能地将这段感情处理妥当了。他接受了伊格琳的婚姻,善待她的孩子,自己则终生不娶,保持贞洁,以避免在继承人的问题上产生争议……」 「抱歉,不得不打断您。」摩根轻轻咳嗽一声,「说到继承人……原谅我不得不更直白地表述我的意思,我的两位姐姐——玛格丝与埃莉诺,您确定她们是我母亲与前代康沃尔公爵的孩子吗?」 海泽尔大惊失色:「您怎么会这样想?加缪尔在伊格琳婚后一直与她保持着纯洁的精神恋情,哪怕格洛斯知道并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也从未在肉体上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他当然会理解,梅林腹诽道,格洛斯曾经是侍奉伊格琳的骑士,当初伊格琳和加缪尔瞒着父母在树林里恩爱缠绵时,他指不定还给他们望过风呢。 摩根明显流露出了怀疑之色:「可在我年幼之际,时常能感觉到那种关系亲疏的差距……若我和姐姐们都是母亲与其他男人孕育的孩子,为何舅舅对待我们的态度如此不同?」 听到她的话,海泽尔沉默良久。梅林起初其实也更相信摩根的猜测,虽然他同时也坚信加缪尔那难缠的性子是常年禁慾导致的结果,但指不定就是有那么一两次没有控制住自己,又刚巧因为那一两次而中标了呢? 「首先,请您相信玛格丝和埃莉诺确实是您母亲与前代康沃尔公爵的孩子,她们长得几乎与格洛斯一模一样,就像您在容貌上与尤瑟王肖似一样。」海泽尔顿了一下,「至于加缪尔的态度……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也许不能完全说服您,但我会尽可能地将其中的理由向您道明。」 「请说。」 「在伊格琳怀孕时,加缪尔一直伴随在她左右。」海泽尔低声道,「他做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一切,甚至比那更多,这种热情曾经也引起过怀疑,但孩子诞生后的相貌打消了所有谣传。虽然玛格丝和埃莉诺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在她们身上投入的感情已经让他自我代入了父亲的身t份,可是对于您,加缪尔并没有这种经歷……何况,尤瑟王得到伊格琳的方式并不光彩。加缪尔在为伊格琳挑选丈夫时,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尊重且爱护她,而您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孕育子嗣的子宫。」 闻言,摩根缄默片刻:「舅舅他……确实很深情。」她将神情中的悲悯收敛起来,「然而,这并不能抵消他为这份深情犯下的罪孽。他擅自挪用康沃尔地脉中的玛那,致使地力枯竭,连年歉收,我一路走来,见识过了太多令人悲痛的景象,城外是大片荒芜的田野,连杂草都不愿光顾,城镇里饿殍遍地,随处都可见到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乞儿,蜷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这样的画面,本不应该出现在康沃尔的土地上。」 摩根的语气很平缓,但依然让海泽尔流露出动容之色,无论她曾经多么偏爱伊格琳和加缪尔这对姐弟,此刻都无法再为他们作出任何辩驳了。 「若我是母亲,恐怕不会希望舅舅的计划成功。」摩根继续道,「我的母亲伊格琳生前虽然算不得什么宏才大略的领主,至少她生性善良,不兴物慾,不算有功,但也无过。在她去世之后,却不知不觉背负上了数万条人命,长眠的水晶棺里盛满了无辜之人的血……而这一切都是托福于她心爱之人的深情,真是讽刺。」 海泽尔忍不住开口:「伊格琳不会贊同这种阴谋的。」 「我想也是。」摩根回答,「然而罪孽已经产生,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当务之急在于如何亡羊补牢——说到这里,想必您已经知道我继承了公爵之位的事。」 对方迟疑了一下:「是的,但不列颠歷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现在有了。」摩根打断了她,「即使土地恢復肥沃,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户回到居住地重新开垦田地也需要相当的时间,何况康沃尔对外还面临着利恩斯王与纳罗王的威胁……总之,康沃尔如今处境堪忧,我不会把心思花费在寻找夫婿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上,既然重振这片土地必须借我之手,那么就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康沃尔公爵的名号。」 老修女下意识地避开了摩根的目光——她屈服了,梅林并不感到意外,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摩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我想您是正确的。」海泽尔的声音近乎嗫嚅。 「很高兴能得到您的支持,祖姑母。」摩根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她踏进修道院后的第一个微笑,「如您所见,我已经顺利觉醒了妖精之血,但觉醒的过程难以对外人提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廷塔哲修道院再举办一次洗礼仪式,并邀请大臣们共同见证这个瞬间,既是一份荣誉,也能打消一些人的忧虑,您认为呢?」 第555页 海泽尔此时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学会说话一样:「这是当然……」 后面就都是一些无聊的客套话了。 梅林停止了千里眼,撩开车帘眺望远方西斜的落日,将修道院、老修女和廷塔哲那老掉牙的生死虐恋抛之脑后,全心全意地开始思考哪条浅滩散步回别馆的时间更长。 第258章 他们漫步至海滩,恰好赶上了退潮时分,灰蓝色的海水温柔地拂过浅滩,留下深浅不一的蜿蜒痕迹,午后的斜阳在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几只鹭鸟在岸边寻觅着贝壳,礁石附近根生的海草缓慢搅动白色的浮沫。 一只螃蟹在晕头转向中爬到了摩根的脚边,梅林看着她用脚尖轻轻拨了一下,螃蟹顺着她的力道转了个弯,最后找了一片潮湿的沙地卧了进去。虽然这个动作出现在对方身上显得怪可爱的,但梅林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双羊皮靴下的脚趾是珍珠般的白色,趾甲却透着淡淡的粉,就像那种在寒冬之夜刚洗完热水澡的孩子脸颊上泛出的红晕。 「在想什么?」摩根问道。 在想你的脚——梅林再缺乏羞耻心,也知道这种想法不适合在这里如实交代:「我在想你刚才和海泽尔的谈话……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你说服了,这样岂不是让廷塔哲前几代人因为婚姻而产生的悲剧显得很可笑?」 「她别无选择。」摩根显然早就知道他会用千里眼窥视她们,表情十分平静, 「其一是因为康沃尔如今的境况太过糟糕,而我是唯一能解决这项问题的人, 另外……她自觉对舅舅的结局负有责任, 也因此对我怀有愧疚,哪怕没有最后的软硬兼施, 我也有七成把握能让她支持我继承爵位。」 「对加缪尔负有责任?为什么?就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止他的阴谋?」 闻言,摩根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还以为你这几天不会略过我和任何一位大臣的谈话呢。」 梅林耸了耸肩:「大哥哥倒是也想这么做,但是你们聊的内容实在太无聊了,让人很难坚持欸。」 「母亲死后,舅舅就一直郁郁寡欢,隐隐有追随母亲而去的意思。」她说,「为了让他重新振作,几位爵士私下偷偷找了一名与母亲外貌相仿的少女,让她在入夜后偷偷熘进舅舅的卧房,希望舅舅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慰藉,这个计划祖姑母也参与了。」 梅林发出了一声不那么真情实感的惊嘆:「喔噢~这种发展可是很不符合你们的家族传统。」 「但是舅舅将她赶了出去。」 「……好吧,最终还是回到了经典的廷塔哲结局。」 「虽然他拒绝了那名少女,但对方确实勾起了他对往日岁月的思念,这也是他决意要復活母亲的导火索——也就是说,假使那位替身少女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舅舅跟随母亲而去,廷塔哲家族因为继承权而陷入内耗,家族墓窖不会因为舅舅的阴谋而遭受污染,康沃尔也不会因为地力枯竭而连年歉收,民不聊生……当然,这是祖姑母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利用了这一点而已。」 「你认为这不是她的错?」 「应该说,我认为舅舅走上这条路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她幽幽道,「甚至不需要与母亲面容相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试图从别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期待着一个不是她的人能代替她回到自己身边,那种罪恶感迟早会驱使着他坠入深渊。」 「有那么严重吗?」梅林说,「要我说,还不如当天晚上干脆接受那个小姑娘呢。復活之术在歷史上虽然有过成功的例子,但结果多半都不怎么样,而且实施的过程也很麻烦。」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摩根轻柔的嘆息:「无心的梦魔啊,在情爱一事上,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感慨不愠不火,倒也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梅林心里却骤然生出了一股不安——许多年后他才会明白,这是命运为他即将走入歧途而敲响的晚钟,但就像加缪尔当初对自己正在俯瞰深渊的行为毫无知觉一样,此时的梅林也尚且不知他们适才谈论的这位主人公的命运很快就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习惯性地捡回了轻佻的面具:「看来我们的小公主在这方面很有心得。」随意、轻巧,带着点调侃的语气——他伪装得很好,可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伪装得那么好呢?梅林其实也不清楚,但他脸上紧绷的肌肉已经为露出下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做足了准备。 在一段漫长的等待后,他才听到摩根的回答:「谈不上什么心得,但我能理解这种感情。」 「是吗?」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尖叫——闭嘴!闭嘴!那个声音喊道,「不会是什么童年时期的吧?」 听到他的话,摩根轻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是。」 说罢,她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长髮,西斜的太阳逐渐由澄金转为橙红,夕阳与霞光在她的脸上交错,使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梅林感觉她其实离他很远,尽管对方此刻近在咫尺——可就像这艷丽却没有温度的阳光一样,当她在一段他所未知的光阴中燃烧自己时,他只看见了一片朦胧的烟雾。 「不过……」她沉浸在回忆中,「好像t也不算全错,那时的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 第556页 「所以确实有吗?」 「什么?」 「青葱岁月的小男孩。」 「也没有那么小,当时他已经比我都高了。」她的语速很慢,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又是一个黄昏下的海岸……这种萧条的景象总能勾起人们的愁绪。」 该到此为止了,那个声音警告他,严厉得像是要扼住他的喉咙,但梅林就是无法遏制自己,就像人有时会忍不住去抠伤口上结的痂一样,哪怕知道这么做会有流血的风险——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急于否定她,否定她于情爱一事上的所有想法,否定她将自己曾经从别人身上体会到的感觉称之为「爱」。 因为这就是异种的宿命——人世间的诸多情感,犹如精美的工艺品,是他们乐于观赏却有距离感的东西。她的父亲尤瑟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是爱,她的母亲伊格琳只在乎如同自己分身一般的加缪尔,而他……依然在为那不受控制的欲望的驱使而迷惘。 他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做过了?」梅林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没有。」摩根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她因为受到冒犯而生气,梅林反倒会好受一些,但她的淡然只是让他感到战慄,「事实上,我们甚至很少独处,多数时候我们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单独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称得上约会的只有一次。」 「啊哈,酸酸甜甜的青春之恋,听起来像是梅林大哥哥会喜欢的那种故事。」他心下稍安,也有余力开玩笑了,「现在你顺利继承了爵位,也有余裕考虑婚嫁的事情了,难道是打算回去找那位初恋?」 摩根轻声答道:「恐怕很难。」 「他已经娶妻了?」 「他死了。」 剩余的话语悉数冻结在了他的喉咙里。 「当他提出请求时,我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说,「我们先是去了一趟集市,他为我买了一束花——这就是整场约会中最浪漫的部分了。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去的都是我们每天都能看见的地方,若没有他的邀约,那几乎就是我们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当他看向我的时候——那种热忱、真挚、毫无保留的神情,目光甫一相触,便有一股美好的感情在我心头缭绕。」 说着,她又下意识地拨弄头髮,像是被回忆中不经意的一幕所触动:「许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时的我已经爱上他了……但有些事情只要晚了一步,就是永恆地错过了。」 梅林感觉身体前所未有地僵硬,想要转动身体,却只听见关节咔哒咔哒的声响,手掌像是黏在了法杖上,仿佛他已经在这个冰天雪地冻住了几百年,直到几分钟前才恢復了一丝知觉。 「你心里一定很遗憾。」他听见的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像是从其他什么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口中吐露的热气在冬季的傍晚化作了氤氲的白雾,俄而便被晚风吹散了。 「故人的逝去总是令人伤感,但如果是指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并没有那么贪心。」她的语气意外地释然,「在生命的末尾,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分一秒,只是希望能用自己最后的时光令我快乐……人生在世,能够得到这样的盛情,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哪怕最终失去又如何呢。」 她的面庞浮现出了一种梅林从未见过的表情,甜蜜而哀愁:「我时常会想起他……但更多是愧疚于他赠与了我太多,我能给他的却很少。」 梅林竭尽全力维持着无动于衷的面孔——尽管他能听见那个声音在脑海中发出毫无意义的怒吼,似乎要痛击他,撕裂他,唾骂他热衷于把自己推入火坑的恶习。梅林试图忽略那个声音,但他的耳畔还在嗡嗡作响,太阳穴紧绷而胀痛。 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体会过这般感觉——这近乎怨毒的心情,以及体内黏稠、焦灼、绵延不绝的痛楚——梅林知道,她的心已经被那炙热的爱火燃为灰烬,从此任何人的爱在她面前都将显得黯淡,犹如太阳西沉后随风摇曳的烛火,再怎么剪亮灯芯,也无法照亮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了。 「是嘛。」他舌尖麻木地滚出几个字,「听起来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脑海中响起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他自己的,那傢伙怎么不早点去死呢? 第259章 第二天,当摩根坐马车回到廷塔哲堡时,艾斯翠德已经在门前恭候——她本人说的是「只是刚巧早起了一会儿」,但只消看一眼铠甲上的薄霜,摩根就知道她等候的时间绝对比她口中所说的更久。 「您怎么独自回来了?」艾斯翠德扶她下马车——诚然,摩根完全可以自己下来,但适时地向众人展示她对艾斯翠德的青睐是一件好事,「梅林阁下呢?」 「他走了。」准确来说是「不告而别」,今日清晨她在别馆醒来时, 梅林已经人间蒸发了。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昨晚用餐时,摩根就从那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压抑氛围中窥见了徵兆,区别只在于梅林打算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发泄?还是逃走?现在看来,他选择了后者。 对方看起来很惊愕:「走了?」 「他并不是我的人,只是出于某种需要才会在短期内与我为伴。」摩根回答, 「现在工作结束了,他也该回到自己真正侍奉的人身边了。」 第557页 艾斯翠德愤愤不平道:「就算如此, 他也应该先护送您回来之后再离开。」 对于梅林这种近乎逃避的行为,摩根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梦魔和妖精——或者说,是所有神秘侧生物的特性。不同于绝大多数需要经歷生老病死的物种,他们受盖亚的眷顾,拥有漫长的生命,又没有什么物慾上的需求,这使得他们最终沦为了一种纯粹的,仅仅为情绪所驱动的存在。 当人类的生产力不断提升,能够较为稳定地满足社会的生存需求后,那些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人群,也会因为这种物质上的过分满足,而产生一些无益于本身,纯粹为追求刺激的猎奇爱好。 说到底,无论是梦魔和妖精,亦或是星之内海的其他物种,乃至于远古时代的自然神,其实都不具备什么更高端的物种优势,只要客观条件接近,人类也会呈现出与他们类似的状态。 「无妨。」摩根拍了拍她的手,「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是敌人了。」 她挽着艾斯翠德手臂穿过庭院,路上的所有僕从都恭谨地向她问候行礼,她以颔首作为回应。在这期间,摩根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几乎所有女僕的目光都在艾斯翠德脸上驻留了片刻。显然,她们对这位年轻的女性骑士感到好奇,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藉由魔药的余力,艾斯翠德的头髮已经由原先的板寸长到了普通的短髮,髮丝捲曲而茂密,常见的深棕色,有许多这个时代被认为只适合在男性身上出现的特徵:宽阔的下颚,厚实的眉骨,以及下巴上浅浅的凹痕。 客观而言,艾斯翠德的五官只能勉强称得上端正,与这个时代所崇尚的文雅之美更是相去甚远。然而她浓密的眉毛,丰厚的弓形嘴唇奇妙地改变了这张脸的观感,让她成为了人们印象中那种强健(她足有六英尺高)、壮硕(各种意义上),深知该如何让女人们流连于床榻的肉/欲的爱神——尽管她本人是一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传统骑士。 这大抵就是女难之相吧。 「猊下?」艾斯翠德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显得非常紧张,「我的着装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她打趣道,「只是因为你今天看起来特别迷人,我的骑士。」 对方看起来羞赧又困惑,但与生俱来的宽厚性格让她不太擅长对某件事追根究底,只好含蓄地朝她回以一个微笑。 回到廷塔哲堡后,摩根去校场观摩了一会儿骑士们的训练。艾斯翠德的武艺比她记忆中明显成长了不少,依稀能窥见她先祖的影子……帕提啊,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幕,应该也会为这孩子感到高兴t的。 她放下心来,在无法忽略的实力差距下,骑士团的成员对艾斯翠德感到心服口服只是时间问题……可惜一件事情解决了,总会有另一件事接踵而至,在灰翠镇那段忙碌的时光不过是她余生的缩影——不断收拾着那些由别人造成的烂摊子。 摩根回到了城堡西翼的鍊金塔,先前种下的两组豆科牧草种子此时都已经顺利发芽。种子在种植前的处理,泥土湿度和光照时间都是相同的,唯有土壤存在差异。一组是在她觉醒血脉并关闭了勒菲大圣堂的法阵后,玛那含量正常的土壤,另一组是经过特殊处理,完全脱去玛那,但仍保留了正常养分的土壤。 以肉眼观察的结果,对照组之间并没有明显差异,意味着即使没有玛那,植物也能正常从土壤中汲取养分。 虽然眼下还无法判断玛那含量是否会对植株的发育情况和成熟后结出的果实产生影响,但这种情况恰好与她对现代人类社会的记忆相符——在神秘彻底衰退的时代,人类的生产力是随着科学的进步不断提升的,在气候上适宜农业、保留着原始宗教信仰、现代化程度较低的刚果并不会比歷史短暂、拥有尖端科技水平的美利坚更丰产。 在神秘最为昌盛的远古时期,即便供奉着与农业相关的神明,两河沿岸的诸多国家依然没能逃过田地灌溉导致的土地盐碱化问题,无论土壤中的玛那含量有多高,盐碱化的田地也无法正常耕种,说明神秘的活跃对于土壤是否肥沃其实并无影响,而玛那也不能取代土壤本身的养分为植物的生长提供能量。 此外,她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即使是在神秘最衰微的地区,野外生长的自然植物都没有受到影响。如果真是区域性的地力枯竭,土壤内的养分耗尽,水分过度蒸发,应该会让不列颠岛出现大规模的沙漠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有人类开垦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如果能找出农作物未能正常从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原因…… 沉思之际,摩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以及从桌角渐渐延伸到桌案边缘的暗影。 「我在别馆用过早餐了。」她没有回头,「另外,中午我打算在鍊金塔用餐,让厨房那边不用准备得太丰盛,简食即可。」 「需要我替你转告索菲莉尔吗?」背后的人回答。 摩根的动作顿了一下——是了,她早该意识到的,如果是普通的僕从,不可能这样毫无声响地开门进来——最重要的是他们懂得礼节,知道必须先敲门,得到她的同意方能进入:「我本以为你已经在寻找我弟弟的路上了,看来康沃尔的地势确实复杂,连梦魔都不免迷失方向……另外,那姑娘的名字是萝西。」 第558页 「本来是想悄无声息离开的……不过仔细想想,居然没和我亲爱的朋友道一声别就走,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再见啦,朋友,因为大哥哥接下来就要去找你亲爱的弟弟了。」 她不为所动:「一路顺风——对了,替我转告我亲爱的弟弟,我和他不同,无需天命作拐杖也能自己走路。」 「很平静的表情啊……还以为小公主至少会试着阻拦我一下呢。」 「猊下。」 「什么?」 「你应该称唿我为猊下。」 梅林陷入了沉默,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对方那张因恼怒而僵硬的脸,尽管她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种表情。 俄而,摩根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步伐很快,而且越来越近,一股力量抓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扯——梦魔的脸映入眼帘,表情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就只是这样?真是叫人伤心。」他的微笑中饱含怒火,摩根几乎能听到那张笑脸面具一点点碎裂的声音,「也许小公主是故意的?你心里明明很清楚我想听到的是什么,对不对?毕竟小公主最擅长这种事情了,用语言使他人欢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伤透别人的心,对你来说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梅林几乎等同于压在她的身上,他的手臂越过了她的两侧,将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桌子上,摩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吐息拂过她的鼻尖,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花香。 摩根冷静地说道:「我发誓,如果你再表现得像一头繁殖期的雄性那样试图制服我,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真残忍吶。」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但在距离上的确退开了些许,「为什么不像海崖堡那晚一样,引诱我,蛊惑我呢……像施展魔术一样施展你的甜言蜜语,或许我就不会走了。」 「不,你总会走的——梅林,你可能认为这次的不告而别只是你的一时意气,但在我看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因为支撑你行动的标准仅仅是愉悦与否,而非责任。」她将裙子上的褶皱抹平,「我不会对那些没有责任心的人委付自己的信任。」 闻言,梦魔本就缺乏血色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若她的舅舅加缪尔能看到这一幕,多半会觉得死而无憾了。 「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很委屈?是不是觉得自你诞生以来,事情好像从未像这样不顺你的心意?」她说,「高贵的血统,与生俱来的才貌,你确实是得上天眷顾的存在,梅林,但你被宠坏了,你觉得我应该一辈子和你维持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希望我们之间虽未点破,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心里特殊的存在——你就是爱死了这种只会让人凭添烦恼的小游戏,是不是?」 说着,她嘆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办不到,梅林,哪怕是现在,我也有办法让你留下。我可以让你既恨我又爱我,唯独无法离开我,我可以让你无论走多远,无论多少次决意要与我一刀两断,最终都会像一条听话的猎犬那样顺着狗链回到我身边。」 「是吗?」他几乎是怒极反笑,「说得轻巧,既然我们的小公主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试试看呢?」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而且你也知道原因是什么。」摩根看着他,「因为我视你为朋友,梅林……哪怕是不那么值得信赖的朋友。」 仿佛是被一盆看不见的冷水噼头浇下——梦魔眼中的怒火霎时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点悲伤、苦涩的余温。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低声道:「我要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摩根点了点头:「保重。」 尽管如此,梅林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恐怕不会那么如愿以偿地结束……没办法,谁叫梦魔就是这样性格恶劣的存在呢?这场游戏是由不得你单方面终止的,小公主。」 「猊下。」她纠正他。 他再度露出了微笑,显得非常平静,甚至有那么一丝瘆人的意味:「是啊,猊下。」 第260章 结束了与学士的会议后, 摩根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萝西便悄然走到她身边:「猊下,有贵客求见。 飢肠辘辘的胃袋向她发出了抗议——不吃早餐的下场——但多年来过劳的工作生活让摩根认命地停住了脚步:「希望对方确实是贵客。」 「我想是这样的。」萝西低声道, 「是您的两位姐姐, 玛格丝陛下与埃莉诺陛下。」 摩根并不意外,自她继承公爵之位开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满一个月了,不列颠的传讯手段再落后,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那边也该得到消息了。 新的血统觉醒者违背了传统,以公爵之名继位,又是尤瑟王名义上唯一的后代,谁都看得出她并不打算选择一位丈夫并乖乖将权柄交与他,外加战争和饥荒带来的压力,想必他们都很关心康沃尔现今的情况。 「厨房已经为您和夫人们的聚会备好了茶点,有您最喜欢的苹果塔。」萝西适时地补充道, 「窖里还有玛格丝夫人和埃莉诺夫人出嫁前都颇为喜爱的香料蜜酒,是否需要准备一些?」 如果说前半句话只是让摩根感受到了她的贴心, 后半句就值得摩根对她高看一眼了:「萝西, 不过一个月,我就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t 第559页 对方回以微笑:「您谬赞了。」 玛格丝和埃莉诺都在会客厅等待她, 摩根对这两位同母异父的姐姐都不熟悉,但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两者间的不同:玛格丝较她们年长许多,离开家族的时间也更早,性情稳重, 也更有「客人」的感觉, 而埃莉诺两年前才出嫁,拜访廷塔哲堡对她而言就像回到家里一样, 或许是因为年轻,她在举手投足间依然流露出少女的轻快与娇憨,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很难想像她其实已经育有一子。 「摩根!」埃莉诺大胆地打量她,咯咯笑道,「好久不见,你真是越长越美了。」 玛格丝向她微微颔首:「初次见面,公爵大人。」 她表达得很含蓄,但摩根能领会她的意思。玛格丝是洛特王的妻子,和埃莉诺一样都是王后,照理不需要对她用尊称,她只是在隐晦地表示洛锡安和奥克尼是站在她这边的。 「都是姐妹,干嘛这样疏远?」谈话才刚刚开始,埃莉诺手中的酒杯就已经空了一半,「在家里的感觉真好,庄园的葡萄藤都枯死了,下面的人也不上贡蜂蜜,我已经好久没有喝过甜酒了。」 「田地里颗粒无收,有时连粮食都会短缺,何况是酒水。」玛格丝回答。 「我才不管呢。」埃莉诺抱怨道,「我可是加罗德的王后,怎么能连酒都喝不上?」 听到她们这样一唱一和,摩根心下瞭然。 按照廷塔哲家族的财政收支记录,加缪尔在管理期间一直在为洛锡安、奥克尼和加罗德提供援助,有时是金钱上的,有时是粮食上的,即便是在康沃尔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会留出一部分物资送到洛特王和南特斯王手中,这种援助并非是出于攀附之心——毕竟廷塔哲连卡美洛特的王室都不在乎,更别说其他国家了,纯粹是加缪尔对玛格丝和埃莉诺的疼爱。 虽然摩根先前已经听闻了不少加缪尔的事迹,也知道这位舅舅对他母亲的爱几乎是毫无底线的,但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在康沃尔饿殍遍地的情况下把领地的粮食送给别人……难怪封臣们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一脸复杂,加缪尔有手腕也有能力,只是他的缺点实在太过明显,对于他的离世,他们心里尽管哀恸,但更多的是庆幸。 即位后,摩根立刻停掉了这种毫无收益的供给,不过妖精之血已经归位,康沃尔的情况迟早会好转,而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都没有异种血统,也没有地荒防治的意识,境内的农收只会不断恶化,她本就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恢復对这两国的供给,并藉此进一步掌控洛锡安、奥克尼和加罗德的经济,不过对方既然先一步找上门,她倒也想看看对方是如何盘算的。 「说到这个……」埃莉诺捲起一缕鬓髮,天真无邪地冲着她笑,杯中的蜜酒已然见底,脸颊上布满了红晕,「对了,小妹,除了祝贺你成为公爵,南特斯还让我问你这一季的粮食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这个季度恐怕是赶不上了。」她嘆息一声,「舅舅过于思念母亲,甚至不惜挪用康沃尔的全部地脉,想要施展復活之术,导致康沃尔境内连年歉收,连我自己领地内的百姓都难以果腹,何况是将粮食分出去援助他国呢。」 「怎么可能呢?」埃莉诺说,「上个季度舅舅也给加罗德送了粮食过来。」 「是吗?看来舅舅爱加罗德的百姓远胜于康沃尔的子民,那就不妨让他下葬于加罗德的王室墓地吧。」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舅舅为施展復活之术而污染了家族墓窖,我正头疼该让舅舅于何处长眠……康沃尔资助了南特斯王那么久,应该能在加罗德的土地上有一处容身之所吧?墓志铭可以落款为加罗德忠实的朋友。」 听到她的话,埃莉诺脸色大变,连玛格丝的脸色都苍白起来:「怎么能让加缪尔舅舅在家族墓窖以外的地方下葬呢?他、他应该与母亲同眠才对。 」 「母亲应该与她的丈夫同眠。」无论见面之前做了怎样的准备,此刻她们脸上的不安都是真实的,「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舅舅似乎忘记了将格洛斯爵士葬入廷塔哲的家族墓窖,等勒菲大圣堂的净化结束后,我会择日将他移入墓窖,不过在石碑上,他的名字在恐怕得屈于母亲之后了。」 「可是……」埃莉诺咬着嘴唇,也许是因为微醺,她连咕哝都断断续续,「怎么能这样呢……如果母亲知道,也不会高兴的……」 她命僕从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像是要定一定神,可当她因为晕眩而将蜜酒洒出来时,餐桌前就只剩下一位酒鬼王后了。 摩根本以为她会当场大发脾气,长姐玛格丝远嫁后,她们的母亲伊格琳没过多久就因为廷塔哲的战败而成为了尤瑟王的战利品,被迫离开康沃尔前往卡美洛特,埃莉诺成为了加缪尔唯一的精神寄託,完全是被溺爱着长大的,嫁给南特斯王也完全出自她本人的意愿,没有任何政治联姻的成分。 她和埃莉诺虽然童年相识,但感情不深,对方没有理由为了她按捺脾气。 摩根不着痕迹地观察两人的神情,发现她们脸上都有一种类似的,怒气滋生又消融的失落感。 差点忘了,廷塔哲家族的成员,无论体内的妖精之血多么稀薄,都会对血统觉醒者产生天然的亲近感。 这对于她是一种利好,但还不够——她需要的不只是亲近,而是温顺与服从。她需要她的姐妹们在作为国王的妻子之前先做廷塔哲的女儿,而在不久的将来,她们会明白做女儿远比做妻子好得多。 第560页 不过,该从哪里入手呢…… 她思绪万千,目光从埃莉诺滑到玛格丝身上。相比前者,她只是浅啜了一口蜜酒,表现得十分慎重,与满面通红的埃莉诺不同,她的脸庞近乎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除此之外,摩根还发现她异常消瘦,高耸的颧骨反衬出她凹陷的面颊,难掩病态……短暂的惊惶自然不可能让人看起来如此憔悴,这是长年患慢性病导致的结果。 「多喝点酒暖身吧,陛下。」她拍了拍玛格丝的手背,「瞧瞧您的脸,都快冻青了——啊,您肩膀上的紫色淤痕是怎么回事?过敏了吗?」 玛格丝下意识地提了提领口:「我没事,不必担心我……」 「噢,可怜的玛格丝。」埃莉诺红了眼睛,虽然她刚才大抵也是伤心的,但此刻她已经忘却了之前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事情难过,「洛特又打你了?」 「别这么说,埃莉诺。」玛格丝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摩根注意到她双手捂住肚腹,仿佛在阻挡不存在的击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可他还骂你,还让侍卫也打你。」埃莉诺逐渐有些大舌头了,语调变得忽快忽慢,「他太坏了,我要去……要去告诉舅舅,让他惩罚他……」 「别再说了,埃莉诺,你忘了吗?加缪尔舅舅已经不在了……」玛格丝隐忍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朽了的鲁特琴,「请别听她的话,大人,我的丈夫真的很需要康沃尔提供的物资。」 「你的丈夫需要。」摩根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那你呢?」 「我只想要一段安生的时光。」或许是因为紧张,玛格丝也忍不住喝了几口蜜酒,「埃莉诺曾经写过信给舅舅,求他帮助我,舅舅为此停掉了给洛锡安和奥克尼的物资,那段时间他确实对我好了不少,但等援助恢復后很快又捲土重来……那段时间他被迫向我低头,心中有怨,反而对我越来越残忍了。」 「你应该回家里来。」埃莉诺说,「反正洛特又不敢向康沃尔出兵,自那次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自由出入王宫的。」玛格丝的手颤抖起来,杯中的蜜酒泛起阵阵涟漪,「你体会过那种被人拽着脚踝一路从马厩拖到国王大厅的屈辱吗?不是每一个国王的妻子都能活得有尊严。有的王后能活得像王后,有的王后……只能活得像牲畜。」 「从马上摔下来是怎么回事?」 闻言,玛格丝陷入了沉默,房间里霎时只剩下了埃莉诺像小狗打鼾似的酒嗝声。 虽然她一言不发,但摩根大致能猜到她此时t的想法——无论是玛格丝还是埃莉诺,此行都是为了想办法让她恢復对自己国家的物资援助。埃莉诺被溺爱惯了,身为说客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一头栽进了香料蜜酒中,但玛格丝必须绞尽脑汁说服她,为了不在回去后面临丈夫的羞辱与殴打,她在考虑是否要将自己最耻辱的经歷全盘托出,以换取她的怜悯。 好一会儿过去,玛格丝深深吸了口气:「他在参加一次比武竞技时,从战马上摔了下来,不仅跛了一条腿,还让他……难以再有子嗣。」 摩根面无表情,倒是埃莉诺发出了一声模煳的嘲笑:「哼,一个硬不起来的软蛋罢了。」 「自那以后,他就变得阴沉多疑,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玛格丝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在刚结婚时,我们有过一个孩子,但那时我流产了……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总以为孩子还会再有的,万万没想到那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找过许多情人,从贵妇人到娼妓,可没有一个能让他在床上找回自尊,每一次回忆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更憎恨我一分。」 「他打了你。」摩根说。 「他不经常亲自动手。」玛格丝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几乎让人以为她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没穿衣服的人,「更多时候是命令骑士代他这么做,他们用剑鞘和盾牌殴打我,但只打那些平日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从廷塔哲跟随我而来的僕从,因为帮助我逃走而被他处死,洛特还把他们的头颅挂在尖刺上,邀请我去观看,要求我哈哈大笑,若我不笑,他就会掌掴我。」 「现在你逃出来了,难道还打算回去?」 「不回去,我又能怎么办呢?」玛格丝木讷地答道,「当初我也是这样期盼舅舅的,希望他能带我脱离苦海,但洛特或许不敢亲自率兵攻打康沃尔,可他若主动屈服于利恩斯王,为后者开道,廷塔哲就再也不会有安宁之日了,别忘记康沃尔境内还有马克王的残党,他们依然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舅舅管理家族多年,都无法抵抗封臣们的反对……我已经学会了接受自己的命运,大人。」 埃莉诺半睡半醒,唿吸平静而绵长,玛格丝看着她的脸,神色十分复杂,但终究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埃莉诺现在还很幸福,但这份幸福又能维持多久呢?」她低声道,「南特斯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从不克制自己旺盛的物慾,就算一时陷入爱河,迟早也会原形毕露……好在她已经有孩子了,在王宫里,子嗣就是王后的权力。」 「是吗?可我不这么认为。」摩根提高了声音,「门外的守卫全部进来。」 话音刚落,四名身着盔甲的士兵便推开门鱼贯而入。他们的动静直接把埃莉诺吓醒了,玛格丝脸上也露出了彷徨的神情。 第561页 「拔剑。」摩根命令道,「把剑横在你们左边那个人的脖子上。」 闻言,四名士兵面面相觑,但还是遵从了她的指令,站在最左边的士兵即使没有可执行的目标,也像其他人一样举起剑,将剑身悬在空中。 「现在把剑收回来。」摩根说,「原地转一圈,出去,把门关上,继续你们的职务。」 士兵们顺从地将她的指令一一完成,看起来有点滑稽,但没有任何遗漏,待最后一名士兵走出会客厅,门锁发出咔嚓一声时,摩根才将目光落到不知所措的玛格丝身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对方寒颤了一下,但不敢躲开。 「这才叫权力,陛下。」摩根说,「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得像这样——牢牢抓在手里才行。」 「我……」对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我明白,大人……」 「不,小撒谎精,你什么都不明白。」她松开了玛格丝,再度露出微笑,「但是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的……至于回去的事情,等下一个收穫季再说吧。」 第261章 「猊下。」艾斯翠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希望没有让您久等。」 「不,你甚至还来早了一点。」她的骑士今天披了一条青色——廷塔哲家徽的颜色——带金线滚边的斗篷,用一枚鹿首形状的银质胸针扣住,鹿的双眼由青金石点缀,与斗篷的颜色相得益彰,配合上白色的铠甲,显得神采奕奕,「等会儿我打算亲自去田间视察,由你但当我的护卫——对了,这件斗篷很衬你。」 「您谬赞了。」艾斯翠德轻轻咳嗽一声,「能够担当您的护卫是我的荣幸……不过在出发之前,能否容许我多提一个问题?」 看到她脸上微妙的神色,摩根心下瞭然:「你想问有关我两位姐姐的事情?」 「是的, 我适才看见两位夫人神色仓惶地在卫兵的护卫下前往客房。」艾斯翠德有些踌躇,「看来在会客厅的谈话并不顺利, 希望她们没有令您……太过为难。」 「不必那么谨慎。」摩根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承认,刚才我确实有点吓到她们了,在她们小住期间,我会适当补偿她们的,尤其是玛格丝。」 「玛格丝夫人?」艾斯翠德有些惊讶,「您最初定的不是埃莉诺夫人吗?」 与玛格丝、埃莉诺之间的联合本就是摩根计划中的重中之重, 早在她们大驾光临之前,她就和艾斯翠德提到过关于她们的安排。 当时摩根的首选对象是埃莉诺, 不仅是因为她出嫁的时间较晚, 对廷塔哲的感情还未淡去,还因为加罗德境内有两个相当不错的煤矿。 康沃尔的主要矿产是锡,锡的材质柔软且展性很好,熔点低,方便进行提纯,容易制作出轻薄且精美的器皿,摩根打算出口锡器以换取高卢洛林地区的铁矿——不列颠出产的铁矿,铁含量普遍在30%左右,质量低得令人髮指,而洛林铁矿一向有含硫量过高难以冶炼的困难,高卢那边应该会愿意低价让康沃尔开採,至于如何脱硫……能通过工艺改良解决的问题,对她而言就不是问题。 除了高卢,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丹纳莫拉铁矿和木材也是她心仪的,如果她要长期与维京人做交易,港口自然要定在航线距离上最短的奥克尼群岛,也就是玛格丝丈夫洛特王的治地,但康沃尔和奥克尼各自位于不列颠的两极,距离上太过遥远,等到康沃尔拥有足够雄厚的财力,并且在不列颠北部耕耘得足够深厚之后,她才会考虑开闢这条航线,所以和玛格丝的交易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然而,眼下的情况和她最初预料的大相迳庭。 埃莉诺确实对廷塔哲保留着眷恋之情,但她对「加罗德王后」这个身份显然也接受良好,而长姐玛格丝……由于其特殊的婚姻经歷,反倒成为了两者中更容易被笼络的那个。 没有鸟儿在耳畔歌唱,果然什么事情都很难顺心。等康沃尔的农收情况有所缓和,摩根就打算捡回以前的老本行——组建新的情报机构。 「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她简单地将玛格丝的遭遇描述了一遍,「所以我将两者的优先级作了调换。如果南特斯王答应康沃尔的煤矿协议,明年我就会恢復给加罗德的物资援助,埃莉诺也会在深冬前返回。至于玛格丝,我打算留她直到下一个收穫季,理由我会在书信中写明,让使魔带过去。」 「没想到洛特王竟是这样的人。」艾斯翠德的关注点明显与她不同——虽然性格成熟了许多,但她仍保持着无法容忍不义之举的天性,「他的骑士们也是可耻之极,亲眼目睹了庸王残忍的行径,不仅不加以劝谏,反而助纣为虐,这样的做法与奸佞有何区别?」 「物以类聚罢了。」摩根说,「哪怕他身边曾有过了不起的大臣和骑士,在见到他这副模样后也会离他而去。洛特王曾经是北方最强势的国王,如今面对北上的利恩斯王和纳罗王却只能唯唯诺诺,不是没有理由的。」 「真是令人唏嘘。」艾斯翠德嘆息一声,「直到现在,许多人都认为玛格丝夫人与洛特王的婚事是廷塔哲家族做过最好的决定。玛格丝夫人生于廷塔哲最鼎盛的时期,远嫁之后却成为了丈夫的囚徒……婚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婚姻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缔结契约的诸多方式中的一种——洛特t王也是这桩婚姻中的一方,你认为他会觉得婚姻可怕吗?」她答道,「即便他没有结婚,也可能会去折磨自己的姐妹,折磨他的部下和僕从。当一个人拥有强势的地位,且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时,一切与他有关的事情都会变得可怕,无论他是作为家人、君主还是丈夫。」 第562页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作为盟友也是如此。廷塔哲不需要一个性格乖张暴戾,阴晴不定,打算把后半生都花费在如何找回自己床上尊严的合作伙伴……不过在进行这一步之前,首先得让洛锡安和奥克尼在利益上与康沃尔紧密相连。木材和铁矿是一笔大生意,等贵族们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廷塔哲这条大船上时,许多事情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斡旋?具体是指哪些呢?」 「视情况而定。比方说洛特王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知道当自己在契约中沦为了弱势的一方后该如何表现。」摩根面露微笑,「又或者更坏一点——他就是这样不聪明,那就没有办法了,廷塔哲只要求女儿成为王后,至于王后的丈夫是谁,自然得尊重玛格丝本人的意愿。」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康沃尔的復兴才刚刚开始,现在就开始讨论几年后的事情,未免有点空中楼阁的意味。 出门前,萝西和艾尔玛都劝她穿上那条新定制的靛色丝绸长裙——廷塔哲修道院为新家主举办洗礼仪式的当天,摩根穿的就是这件礼服。她婉言拒绝了,只选了一条朴素的棕色羊绒裙。萝西和艾尔玛都是廷塔哲上一代家僕的孩子,自幼在城堡里长大,对农耕不甚了解,礼服虽然能昭示她的身份,却不便于在田野间行走。 同样的理由,摩根略过了那辆规格巨大,镶有各种金银装饰的橡木马车,只是选了一辆黑色车篷的小马车,并且拒绝了负责举旗帜的随行仪仗队——这个提议光是听起来就够荒谬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道路崎岖不平,颠簸的车厢和沉闷的灰尘气味让摩根感到头昏脑胀,不得不撩开车帘好唿吸一点新鲜空气。 艷丽的阳光还残留着一丝午日的温热,但已经抵挡不住冬季的冷冽了。摩根将被吹乱的头髮归到耳后,静静等待着胃里淤积的晕眩与不适消散在寒风中。 透过车窗,她看见田野边沿的水渠上漂浮着碎裂的薄冰,昭示着深冬逐渐临近的脚步。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雪,雪层没有积起来,融化后渗入了泥土,渐渐结成了一层白色的霜冻,被牲畜和人踩过后又变成了浑浊的泥水。 不列颠的冬季一向如此,太阳太过稀薄,如果不用火烤,衣服和被褥就会变得又湿又冷,披在身上别说是取暖了,连仅有的那点温暖也会被湿气吸走。 即使是身体强健的艾斯翠德,手上依然能看到大块紫红色的瘢痕,那是曾经得过冻疮的痕迹,因为等到第二年春季皮肉就溃烂了,必须将腐肉挖掉,等待新的皮肉长出。每年都有冬季,每个冬季都是如此。 如果她能说服南特斯王用煤矿开採权换取粮食……又或是改善康沃尔的养殖水平,提高羊毛的产量…… 正当她沉思之际,艾斯翠德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猊下,到了。」 由于妖精之血归位,大部分农户都在劝说下回到了原本荒废的居所。除了为种植冬小麦和豌豆开垦田地外,还需要将来年要用到的种子进行保存,虽然现在已经临近傍晚,但还能看见人们忙碌的身影。 摩根在艾斯翠德的搀扶下离开了马车,寒风的冷意渗入了皮肤。觉醒血统后,这具身躯已经不再畏惧寒冷,可看着自己的吐息在风中化为一阵白雾,摩根体内还是涌现出了一股想要寒颤的本能。 也许是误会了她的神情,艾斯翠德解下斗篷披在她的肩膀上。 「今天确实很冷。」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艾斯翠德的目光便转移到了不远处的人群中,「那里好像很热闹……您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他们在用簸箕分晒种子,脱水后的种子更容易发芽,也便于保存。」摩根解释道,「秋冬时节的农作物本就稀缺,高卢也不例外。舅舅从高卢购买的那批种子质量并不好,又是漂洋过海而来,如果什么处理都没有,等到明年基本就不能用了。」 摩根在田埂上缓步前行,艾斯翠德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冬雪积起来后,还需要收集一些冰雪。」她继续道,「谷类和豆类植物都很耐寒,将它们的种子干燥后用低温保存可以很好地防止种腐。等到开春,将储存的种子放在热水中浸泡一段时间,彻底消除种子表面的病原物,晾干后便能正常耕种了。保持种子的健康对于防止害病也有益处。另外,等康沃尔找到稳定的铁矿源,就能为农户分发更好的农具,效率可以进一步提高……」 说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艾斯翠德脸上突兀的笑容:「怎么了?」 「没什么,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在下只是感到高兴。」 「高兴?」 「是的,高兴。」她说,「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但我心头总有种奇妙的预感……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猊下。」 第262章 「陛下。」两鬓斑白的骑士提醒道, 「缰绳快要从您手中落下去了。」 玛格丝回过神,重新握紧缰绳,黑鬃牝马喷出的热气在冷风中化作白雾——精力充沛的小姑娘,她感受不到那股热意,内心却奇妙地安定下来:「我没事,菲尔茨大人。」 「北方的寒风比想像中锋利得多。」菲尔茨·阿什利是廷塔哲家族的老臣,玛格丝年幼时便受他照拂,对她而言,对方就像亲叔叔一样亲切, 「您的脸简直比雪还要苍白,不如先回马车上,等即将抵达洛锡安的时候,您再骑马进城。」 第563页 「无需担心我, 大人。」她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些不安, 毕竟我已经离开洛锡安快两年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何等境况。」 是的,两年——当初摩根以利恩斯王和纳罗王的军队在附近骚扰为由,送信要求洛特派兵护送物资的车队通过战争地带,否则绝不启程。 她的丈夫自然不会为了她的母族去触这两兄弟的霉头, 使魔带去的信函没有得到任何回復,玛格丝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康沃尔。 她本以为自己只会待到来年秋天,没想到第二年摩根主动挑起了和利恩斯王的冲突——虽然她实际只是驱赶了那些在康沃尔周边骚扰的军队,顺便巩固了边境的防御,但摩根还是以战争为理由送信请求自己的姐夫派兵支援。 当然, 那些信函依旧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了,于是玛格丝回程的日子又延后了一年。 「只要不是洛特王从田里种出了金子,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菲尔茨打趣道,「还是说,您其实是对我这老骨头的武艺不放心?」 「当如不是!」玛格丝急忙道,「您永远是我心中最好的骑士之一。」 「之一,而不是唯一。」菲尔茨故作夸张地皱皱鼻子,结果被自己的鬍子挠得有点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玛格丝轻声笑了起来。 看见她得以放松,老骑士也爽快地笑了:「您终于又露出笑容了,真叫人高兴。」说罢,他嘆了口气,「可惜啊,若我再年轻二十岁,怎么会轻易让艾斯翠德爵士独占鰲头?」 「我还以为您会说绝不会让廷塔哲首席骑士的称号落到艾斯翠德爵士头上呢。」 「我也希望自己能这样夸口。」菲尔茨说,「可我是一个实诚人,陛下,我在她这样的年纪,论实力只配给她当侍从。光是看她在战场上的表现,谁能想到她从学会拿剑到现在不过短短四年呢?」 「艾斯翠德爵士确实天生英勇善战,但她有妖精之铠,还有那把神奇的钢剑。」玛格丝宽慰道,「单纯论实力,您并不落后她多少。」 「灰眼是她的家传宝剑,而妖精之铠是她用自己的忠勇换来的,这些东西确实于她有益,但也是她应得的。」菲尔茨很坦然,「不过,哪怕您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廷塔哲的骑士团。这群小伙子都是好样的,也都足够幸运。在我年轻的时候,教官可不t会从如何装马镫开始教起,他们只管让你坐上去,让马往前沖,没摔死就算学会骑马了。」 「别这么说。」玛格丝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您对我而言就像艾斯翠德爵士对摩根一样可靠。」 对方放声大笑:「您的话真让我心里熨帖,但我后面那句也是实话。」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年轻骑士们,「他们生在最坏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我这么大的时候,几乎向我父亲哭干了眼泪,才换来了一副好盔甲和一套好马鞍。」 玛格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身着盔甲的骑士们整齐地跟在他们身后,宛如一条奔腾的钢铁洪流,阳光映照在银灰色的金属表面熠熠生辉,好似寒风拂过江河时的粼粼波光,墨绿色的斗篷上堆满了霜雪,但依然看得清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的大角鹿。 护送车队中,有七成是廷塔哲第二骑士团的成员,剩余三成是阿什利家族的人。精良的武器、盔甲和斗篷不过是廷塔哲最常见的配置,每位骑士都配有战马和定制的马鞍,并且具备最基础的文字读写能力……摩根对于子民要学会认字这一点非常执着,这也是玛格丝少数不太能理解她的地方。 也只有廷塔哲家族能对麾下的骑士投入如此高昂的开销——通过出售锡器向高卢人换取低价铁矿,再运回不列颠进行冶炼,廷塔哲已经一跃成为了不列颠最富裕的家族。逐步铺展的航运贸易,回暖的农收和畜牧,兴隆的手工匠坊……目睹如今的康沃尔,谁能想到这片土地两年前会是那般光景? 从田地里种出金子——菲尔茨适才提起这句话是出于揶揄,但对不列颠南部的绝大多数国家来说,这就是康沃尔近几年的真实写照。 因为信息的缺失,极少有人知道廷塔哲的财富是从何而来,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王女离开卡美洛特时带走了龙的财宝,可惜据她所知,他们口中的「王女」在前往康沃尔的旅途中大多都是风餐露宿,最后抵达廷塔哲堡还是搭了别人的顺风车。 想到这里,她遂嘆息一声:「我忽然想起了柯伦·特勒伯爵……那个可恨的叛徒,摩根究竟为何要给他解药?要我说,就应该像舅舅那样用毒药控制他,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将廷塔哲卖给别人。」 「柯伦的次子坤兰能力相当出众,猊下很器重他。」菲尔茨答道,「赐予解药也算是卖给他一个面子,反正他的父亲已经被毒素侵入肺腑,只剩下一年可活了,他那得了性病的兄长也会很快追随父亲而去。他继承爵位的时候刚好满二十岁,正是身强力壮,担负得起责任的年龄。」 「也是,命运已经赐予他们死亡。」玛格丝陷入回忆,在启程之前,摩根对她交代了类似的话……只是这一次命运指向的对象是她的丈夫。 又过了半天,他们终于抵达了洛锡安。浩浩荡荡的物资车队将洛锡安最宽阔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百姓们站在街边好奇地观望着,神情中充满了渴望。玛格丝仍记得摩根的叮嘱,御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昂首挺胸,让人们将她的形象与这些物资联繫在一起——王室能够得到这些援助是因为王后,而王后能得到这些援助是因为她姓廷塔哲。 第564页 无数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让玛格丝略感紧张,但她并不后悔自己没有选择坐马车。事实上,她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洛特和他的将领喜欢在旗开得胜后骑着骏马一路小跑回王宫,这种万众瞩目,受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使人陶然而醉……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教导她该如何表现得优雅而矜持,如何做高贵的淑女,难道她是天生就只会对男人的打量羞涩一笑吗?曾几何时,她也和她的表兄们并肩骑行,享受着清风拂过面颊的快意……直到她的双腿间第一次流血,于是她的表兄们开始拿剑,训练猎犬,她则在修女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的衬裙,学习如何当一名害羞微笑的新娘。 然而,这种微醺的感觉在见到洛特的瞬间消散了。 往日的伤痛——她用了两年的时间去遗忘,曾以为那段岁月已经无法再困扰她了——可在见到丈夫的剎那,恐惧再次如海潮般淹没了她。过去的事情从未真正过去,它们只是隐藏起来,一直与她如影随形。 「陛下。」菲尔茨轻声唤她,「您把缰绳勒得太紧了。」 玛格丝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害怕,玛格丝……即使你的内心被恐惧占据,至少也别让人看出来。 由于这次从廷塔哲来带回了大批的援助物资,洛特亲率大臣们前来迎接她,神情显得格外亲切,仿佛对她日思夜盼一样……如果他这两年真的改了性子,贵族们早该争先恐后地将女儿送上空悬的王后之位了,何必要等她回来? 「玛格丝。」洛特先是亲吻她的脸颊,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鬣狗咬住了自己的猎物,「我的王后,我的妻子,我真想念你。」 他手上的力道令玛格丝感到不适,但她强迫自己挤出微笑:「我也想念您,陛下。」 她向后退了一步,假装是为了引荐身后的人:「这位是菲尔茨·阿什利大人,康沃尔公爵最信赖的封臣,负责护送此次的物资,一路上对我多有照顾。这位是廷塔哲的使者凯尔博,他代表公爵来向您提出一些贸易上的合作。」 是的,除了护送物资和保护她在王宫的安全,摩根此次派遣骑士团还有其他目的,就是和洛特洽谈在奥克尼沿岸新建港口的各项事宜。 虽然奥克尼也沿海,但北地远离高卢、罗马等国,又常年受维京人的骚扰,没有适合的交易对象,船只大多是用来打渔的,多半不会对港口和航运产生什么兴趣,但他们会很乐意用粮食折算港口的租借费。 等协约达成后,她就会以监督工程为由迁居到奥克尼,廷塔哲的骑士团也会在奥克尼常驻,等港口工程正式开始,距离摩根北上的日子就不远了,只要忍过这段时间……玛格丝啊玛格丝,这难道是你嫁给他的第一天吗?你忍耐了那么久,难道不能再多坚持这三五天? 当洛特揽住她的腰时,她感觉喉咙紧缩,旧日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没什么好怕的,她告诫自己——甚至是勒令自己,对玛格丝而言,洛特的手臂箍得再紧,也不如两年前摩根抓住她手腕的那个瞬间。 「这才叫权力,陛下。」对方的低语犹言在耳,「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得像这样——牢牢抓在手里才行。」 是了,摩根给了她一切能用来和洛特谈判的筹码,粮食、骑士、奥克尼的港口协议……如果这样她还要退缩,那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了。 玛格丝勉励自己打起精神,用略带疲惫的笑容度过了煎熬的晚宴,她的表现称不上完美,但宾客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谈吐幽默的凯尔博和装备精良的骑士们身上,让她得以松一口气。 入夜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王后回国,自然要与国王同床而眠。侍女们为她梳洗,更换睡衣,在离开母族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可此时此刻,玛格丝前所未有地思念康沃尔,这种思乡之情甚至比她当初刚刚远嫁时更加强烈。 她想起埃莉诺,那个甜蜜又恼人的小傻瓜。南特斯王在一年前搞大了一个厨房女佣的肚子,埃莉诺气急败坏地收拾东西回了康沃尔,小住了一段时间。摩根看准了时机,也打算对埃莉诺「谈心」一番,结果半年不到,她就心花怒放地被丈夫哄了回去,也让玛格丝难得看到了摩根气急败坏的样子。 两个月前,南特斯王又旧事重演,在埃莉诺怀孕期间和一名男爵之女私通,于是埃莉诺也旧事重演,挺着肚子跑回了廷塔哲堡。摩根再一次以慈母般的心态接纳了她,结果南特斯王居然不出半月便尾随而至,两人天天在廷塔哲堡里上演让廷塔哲所有人都感到胃痛的生死虐恋,在玛格丝启程的前一周,他们才返回了加罗德。 当这对令人头痛的夫妻坐上马车扬长而去时,康沃尔公爵站在廷塔哲堡的大门外久久没有离开,眼神中有一种幽深的禅意。 「新增一条规矩,加罗德王室和驴不准踏入我的城堡。」摩根如此嘱咐她的侍女长萝西,「加罗德王后下一次回来的时候,打发她去别馆住。」 回t忆至此,玛格丝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若小妹能早点来北方就好了,没有她在身边,再安泰的日子也不免显得无趣起来。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门锁合上的声响……这让她几乎忘记了唿吸。 玛格丝咽了口唾沫,缓慢地站了起来——不能逃避,洛特就像鲨鱼,一旦他嗅到你身上的软弱,就会残忍地张开血盆大口——他只敢对弱者耍横,但你已经不是弱者了,想想菲尔茨和骑士团,想想廷塔哲,别让你的家族丢脸。 第565页 她尽可能冷静地对上洛特的眼睛,但当她看见他身后还跟进来了两名骑士——也是两名「老朋友」,看到他们脸上戏嚯的笑容,她的指甲不禁掐进了掌心,只能把手藏在衣袖下,避免让人看见。 洛特,她的丈夫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煳的哼笑:「胆子变大了不少,玛格丝,看来是你那个有钱的妹妹给了你底气……没脑子的东西,也不看看你究竟在哪里,康沃尔又在哪里。」他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拧住她的乳头,「这里是洛锡安,是我统治的王国,谁敢反抗我?谁能反抗我?别以为带了点小麦和豌豆回来就能安枕无忧。老实交代,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你和你的那个婊/子妹妹一起给多少男人当了母马?」 「放开我!」玛格丝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这竟然比她想像中容易得多——曾几何时,洛特也是一位在比武竞技大会上无往不利,令许多女人魂牵梦绕的勇勐战士,他只会追求最刺激的战斗,他的剑只会指向最强大的敌人……可此时此刻,她眼前只剩下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不断在支离破碎的自尊中寻找往昔荣光的中年男人。 「放肆。」愤怒支撑着她,「我的妹妹无论是振兴领地,还是抵御外敌,都比你这个酒囊饭袋做得好上一千一万倍,你怎敢如此侮辱她?」 如果不是身后的骑士扶了一把,洛特几乎被推得摔倒在地:「臭女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如果放在过去,他就该往她脸上甩耳光了,至于是什么阻止了他,玛格丝也不清楚,但她知道掌掴并非是他唯一惩罚她的方式,「伍德,维克,老样子,往她身上看不到的地方招唿……还有,堵住她的嘴。」 「你们敢动我一下……」玛格丝压低了声音——两年前,摩根抓住她的手,教导她何为权力时,便是用这种声音说话的,「我的骑士会把你们的手砍下来。我会让他先拔你们的指甲,再切掉你们的手指,最后才剁你们的手腕。」 闻言,伍德爵士和维克爵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洛特见状大吼:「你们在等什么?要公然违反国王的命令吗?动手啊!」 话音刚落,一道低沉的男声从窗外传来:「我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妙的动静,玛格丝陛下,洛特陛下,二位的安全可有受到威胁?」 玛格丝望向窗外,果然是菲尔茨·阿什利,他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骑士,每一位都全副武装,蓄势待发。 「您来得正好,菲尔茨大人。」她的目光从那三张僵硬不安的面孔上扫过——下马威是必须的,但要做到怎样的程度呢? 「事实上……伍德爵士意图趁四下无人轻薄于我,幸好我的丈夫和他的副手维克爵士及时赶到,正准备严厉地惩罚他呢。」 菲尔茨明显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装模作样地问道:「洛特陛下,是这样吗?」 洛特的表情扭曲起来,回应时的声音却异常平和:「是的,我正准备命令维克爵士将这个无礼之徒拖到地牢去。」 真是可悲……就像他总是讥讽利恩斯王和纳罗王兄弟是混了盎格鲁人血统的野蛮人,却不敢在战场上与他们正面抗衡一样,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像是对廷塔哲的骑士团毫不在乎,却连在菲尔茨面前保住自己部下的勇气都没有。 「没想到玛格丝陛下第一天回到王宫就发生了这种事。」菲尔茨一脸严肃,「洛特陛下,这关乎廷塔哲的颜面啊!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将这可恨的傢伙交由我亲自处置。」 洛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回答:「当然,爵士。」 待骑士们将伍德拖走之后,洛特很快也找了一个理由,强压着怒火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玛格丝感到如释重负,她知道对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了……对于任何不顺心的事情,他的第一本能都是逃避。 「您为何只惩罚了其中一个?」菲尔茨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那两个骑士里的败类都伤害过您,他们都该下地狱。」 「在奥克尼新建港口的事情还没谈下来,没必要把洛特逼得太紧。」她安抚道,「反正今晚过后,等伍德爵士的消息传出去,不会再有人敢听他的命令对我动手了。」 玛格丝脑海中浮现出对方被推搡时踉跄的身体,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庞,比哭还要难看的强笑,以及最后几乎是狼狈逃离的背影……这个折磨了她如此之久,如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男人…… 其实也不过如此。 第263章 「猊下, 凯尔博大人派使魔送来了密信。」萝西一边为她梳头,一边低声道,「洛特王答应了在奥克尼新建港口的协议, 但拒绝以长期租借的方式执行。他要求您出资买下那块土地, 且一次性付清帐款,如果廷塔哲财力不足,也可以用粮食折抵。」 「真是藏不住那点小心思。」摩根轻声笑了起来,「觉得康沃尔距离北地太远,没办法在奥克尼驻军守卫,自己随时都可以把卖出去的土地拿回来……若我真的心甘情愿做了这个冤大头,他难道不会感到后怕吗?」 「洛特王对舰船的认知还停留在那几条捕鱼用的舢板上。」萝西平心静气地答道——自从成为「缄默」的管理者后,她的性情就愈发稳重了。 现在回想起来,辅佐过她的三任情报大臣,虽然责任相似,但在性格上都大相迳庭。塔木卡为人圆滑,谈吐如黄鹂般使人欢欣;哈兰沉稳老道,但自始至终都有一股侠盗似的快意;萝西则将她缜密的一面藏在女僕长甜美敦厚的微笑之下,连与她同为女僕长的艾尔玛都不知道她私下在做什么。 第566页 「回信给凯尔博, 说我答应了,但他在与洛特王进行协商时需要注意三件事。」摩根慢条斯理道, 「其一,不要轻易答应对方的要求, 哪怕洛特王给的条件在允许范围内,也要以内部商榷为由, 迟上几天再予以答覆。其二, 最后以粮食折抵为主要的结算方式,而且需要分为三个阶段, 工程开始给三成,港口竣工再给三成,余下四成等康沃尔的舰船开进港口才能给。其三,港口竣工之前,我的长姐玛格丝必须亲自在奥克尼监督工程。」 「此信还是派使魔送去吗?」 「这封信用使魔,但之后都用信鸽……和渡鸦。」 铜镜上映出了萝西会心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收敛了笑容,脸上流露出忧愁之色:「除了凯尔博的信函,还有一件事情亟需您处理。」 看到她的表情,摩根心下瞭然:「马克王残党的的下落已经有消息了?」 「是,虽然马克王已死,但他的妹妹布兰什弗尔在颠沛流离后嫁给了罗奴亚的利瓦兰王,并且育有一子,名为崔斯坦。」萝西回答,「虽然利瓦兰为了掩藏他的身份,对外宣称他是姐姐达莲娜夫人之子,但我们截获了他给马克王残党的信件,信中利瓦兰王称崔斯坦为爱妻之子,并且表示布兰什弗尔王后在生产之后身体就一直很不好,希望他们不要用任何无意义的事情去打扰他的妻儿。」 利瓦兰王在明面上尚无婚配,没想到连孩子都有了……不过,他显然也不想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被搅进马克王遗留下来的烂摊子里。 即使抛开她的个人立场,马克王和康沃尔公爵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很微妙,他出身的家族虽然自称康沃尔的正统王室,境内最大的领主却是卡美洛特的封臣,与廷塔哲家族之间的交锋也是赢少输多。直到马克王战死,不列颠南部对于康沃尔的认知都是卡美洛特治下的一个公国,而非一个有国王t统治的王国。 退一步说,康沃尔和罗奴亚又不接壤,与其让自己的孩子延续母族的传统,继续在康沃尔境内屡败屡战,不如留在自己身边平安长大,日后继承罗奴亚的王位。 「不必惊扰利瓦兰王,先处理那些残党再说。」摩根说,「至于以后……就看布兰什弗尔夫人打算怎么教导自己的孩子了。」 「您不打算写信给利瓦兰王一些暗示吗?」 「暗示什么?比方说我的线人就在他身边,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与镜子中的萝西对视,「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目的,不要轻易让对方知道自己正身处监视之中——哪怕那是事实。没必要激起对方的警惕心,萝西,保持缄默,你须记住这句话。」 「……是,猊下。」 「闲聊就到这里罢。」摩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用完早餐后该去书房了,不知道今天的文件又要堆到多高。」 用餐,在书房处理公务,午餐,在消食途中观摩一会儿骑士团的训练,接见学士,下午继续处理公务……自从继任康沃尔公爵以来,她大的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在这日復一日中变得波澜不惊,但在被南特斯和埃莉诺折磨了一段时间后,这种重复到乏味的生活此刻竟然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了。 一想到埃莉诺,摩根就感觉胃部隐隐作痛,而当她在信函上看到加罗德王室的印章后,那种感觉似乎变得更强烈了。 信是由南特斯王写的,而非埃莉诺,虽然内容主要是感谢廷塔哲家族在那段日子的陪伴,但摩根还是看出他的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擅自插手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情——更直白地说,南特斯王在暗示她离间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意味着埃莉诺在返回加罗德后把她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交代了丈夫。 莫非怀孕真的能让人变蠢? 摩根将信件交给萝西:「拿去烧掉。」 「是。」 第二封信是利恩斯王寄来的求婚书。 自从摩根到了适宜生育的年龄,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十几封的求婚书,但利恩斯王有些不同,他写婚书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替他的弟弟纳罗王谋求亲事——后者名义上虽然是国王,但基本被视作是利恩斯王的附庸,而且他本人也甘之如饴。 「看来又得劳你跑一趟了。」她对刚刚回来的萝西说,「把这封也烧了罢。」 「这一封也烧?」萝西愣了一下,「上面有利恩斯王的戳印,难道不是要与您商议边界的事情吗?」 「不是那么郑重的信件,只是一封求婚书。」 「求婚书?」萝西面露愠色,「利恩斯王早就有婚配了,膝下有两男一女,怎么敢向您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 「他是代自己的弟弟纳罗王向我求婚。」摩根说,「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我对纳罗王并无兴趣。」 倒不是因为对方优秀与否——坦诚说,纳罗王算是她心中合用的人选。性情急躁,但服从性很强,在朝政上没什么心眼,而且他有一部分盎格鲁血统,这让她有理由去接触欧洲大陆的日耳曼人,上莱茵河的钾盐矿一直在她的名单上。 但纳罗王有两个致命的问题:一是不列颠人恐怕很难容忍正统王室混有盎格鲁人的血脉……血统给了他诸多优势,也在某些地方让他处于劣势;二是纳罗王服从的第一顺位永远是兄长利恩斯王,其忠心程度堪比她的舅舅加缪尔对母亲伊格琳,如果不是纳罗王有过私生子,她都快怀疑这对兄弟其实是廷塔哲家族诸多惨痛案例的翻版了。 第567页 听到她的话,萝西似是松了口气:「真高兴您没有为了责任而放弃身为女人的幸福……我一直担忧玛格丝夫人和埃莉诺夫人的遭遇会使您对真情丧失信心。」 「女人的幸福……」摩根咀嚼着这个几个字,「可所谓女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么呢?」 萝西沉思片刻:「我想至少应该让自己的婚姻出于爱,而非利益。」 「埃莉诺就嫁给了爱情。」她说,「她拥有高大英俊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南特斯也爱她——当然,这不妨碍他爬到其他女人的床上与她们玩耍,不过埃莉诺看起来对此心满意足,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吗?」 「当然不!」萝西满脸焦急,「请您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如果您的丈夫敢在结婚后去找别的女人,就该让艾斯翠德大人把他的头砍下来!」 「反过来说,男人的幸福又是什么呢?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他们爱这些,但肯定不仅于此吧?他们还渴望着建功立业,渴望着手握权力,若入夜后被子里钻进一个如刚出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的尤物,他们也不一定会拒绝,若大臣或同僚身边搂着美艷的妻子,他们多少也会心神荡漾。为什么他们的幸福如此丰富多彩,而我的幸福却是丈夫、孩子和裙子?」 「请您别把自己和埃莉诺夫人一概而论……」萝西近乎恳求,「猊下,请您责罚我吧,都怪我说了荒谬的话。」 「我不是在责怪你,萝西,只是在思考。」她说,「力量、功绩、权力、名望……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如美酒般令人陶醉,而且喝得越多,越是渴望得到更多。难道女人是天生欲望淡薄的生物,心中的渴求只需情爱即可填满?」 萝西没有回答,她便继续道:「如果有两条路放在我面前:一是与我心爱的男人结婚,但必须重复我母亲的命运,由我的丈夫继承公爵之名,我为他的附庸,二是成为公爵——乃至于统一不列颠的王,作为代价,我不会得到一个我深爱的丈夫,我的孩子也并非真爱的结晶,只是因为偌大的家族需要一个正统继承人,而这个继承人身上必须流着我的血。你觉得我应该选哪条路,萝西?」 她的情报大臣面露迟疑之色:「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吗?我认为这两者都是您应得的,何况您已经是公爵了。」 「题干只是一层外衣,想想这其中的本质——菲尔茨爵士曾说我的长姐玛格丝在马术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可玛格丝告诉我,自从远嫁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骑过马,狩猎时只是等候在森林外,期盼洛特王带着猎物凯旋……萝西,难道她是突然变得不会骑马了吗?」 萝西再一次陷入沉默。 看着她沉思的面庞,摩根不禁想起了塔玛……她一直以王储的方式教导她,希望她日后能背负起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果蛾摩拉没有毁灭,她的女孩一定会以聪慧贤明的名声流传于后世。 所罗门的千里眼确实令她处处受限,但当时的蛾摩拉真的是深陷死局吗? 若她没有拒绝索多玛王的求婚,以索多玛和蛾摩拉之间的差距,她完全可以在婚后悄无声息地解决索多玛王,消化他在国内的势力,再加上蛾摩拉在琐珥的多年经营,摩押平原将悉数落入她手——甚至连所罗门廉价卖给索多玛王的战车和白磷弹她都能接手,那局棋还能继续走下去。 然而,那时的她作为统治者还太过天真,企图在黎凡特这样势力错综复杂的地方建立一个遗世独立,不受外物所扰的永无乡1,不想屈身去做那些她道德上难以认同的事情,最后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惨痛的代价。 她不会让同样的故事再度上演。 「如果选择第一条路,那我就只是妻子。」摩根说,「所以我会选第二条路。不是每一个丈夫都会尊重妻子,但每一个人都会尊重强者……而我选择成为强者,萝西。」 第264章 艾斯翠德一推开门, 就被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呛了一下。 「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书橱后方传来,声线轻而沙哑,伴随着零星的抽泣声。 她被吓了一跳:「坤兰大人,您还好吗?」 「原来是艾斯翠德爵士。」坤兰·特勒撩开深色的布帘,尘埃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四散,「抱歉,这里大概没什么地方能让您落脚。」 说罢,他又吸了吸鼻子, 两只眼睛干燥充血, 配合他本就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艾斯翠德总感觉他每吐出一个字,体内的生机就丧失一分:「在下是代猊下向您询问治疗冻疮的药物进展如何的t……不过目前看来,您可能需要先保重自己。 」 「别担心, 爵士,我只是有点——阿嚏!」打完喷嚏后, 他又重重咳嗽两声,「抱歉, 我在地上蹲了太久, 现在有点头晕目眩。」 「不如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艾斯翠德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对方会将血喷在她的胸甲上。 「如您所愿。」 走出藏书室后, 阳光照在坤兰的脸上,终于让他看起来有点活人的样子了。虽然他把自己折腾得很糟糕, 但那身绿色长袍竟然十分齐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还在外面罩了一件旧外套, 防止灰尘落到衣袍上。 在廷塔哲家族,学士们会根据自己专精的领域穿不同颜色的长袍。坤兰身上的绿袍代表他是医务学士,若是身着黑袍,就代表这位学士精通鍊金术,农务学士则身穿褐袍并佩戴银色颈链,选择这种颜色是因为这样在农耕时不用担心弄脏,颈链则是猊下担心他们因为袍子的颜色被误以为不受重视而特地赐予的。 第568页 剩余的基本都穿蓝袍,这类学士比较难以概括,有的负责协理猊下处理政务,有的整天对着羊皮纸卷上的数字神神叨叨,还有的白天唿唿大睡,入夜后才起来,整晚都待在城堡尖顶的天文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星空,这也使得他们格外注重身体素养——毕竟,身体不抗冻的话,很难度过秋冬冷冽的晚风。 坤兰慢悠悠地说道:「关于治癒冻疮的问题,我与其他学士都确信当前我们找到了一种适宜的方案……」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艾斯翠德慎重地问道,「以防万一,猊下特意托我追问,新方案和芥末膏无关,是吗?」 「是的,艾斯翠德爵士,与芥末膏无关。」坤兰嘆了口气,「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给猊下带来了如此深刻的印象。芥末膏一直是民间常用的药物,不知猊下为何如此抗拒……总之,新的治疗方案已经通过测试,证明这种药膏对病症有明显疗效,目前就只剩下如何降低制造成本的问题了,为此我们正在改进草药的种植方式。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至少半年的后效观察,以确定这类药膏是否有不适应的人群。」 「辛苦了,大人,猊下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高兴。」艾斯翠德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您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的睡眠时间没有问题,只是有点过敏。」坤兰使劲眨了眨眼睛,让泪水湿润眼眶,「这里到处都是灰尘,让我的眼睛又干又疼……唉,皮肤也是,有一种痒痒的刺痛感,抓了还会起荨麻疹。」 「为什么不让僕从先行打扫呢?」 「这里有很多书是用莎草纸缝钉成的,因为时间久远而脱水了,不慎重处理,纸张就会碎掉,我花了很长时间收拾。」他恹恹地回答,「人死了倒是没有关系,但如果这些古老的纸卷坏了,我和同僚们都会心碎的。」 「……不,人死了问题也很大,请您务必好好照顾自己。」 艾斯翠德倒也能理解坤兰的困境。领主用毒药控制臣子本是一种有损名誉的做法,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加缪尔给柯伦·特勒下毒的事情熟视无睹,足以说明特勒家族在廷塔哲的诸多封臣中名声有多差。 猊下已经允诺他伯爵之位,若要重拾家族的荣耀,坤兰就必须代替自己的父亲将功赎罪,然而和骑士不同,学士无法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学术成果是一种不可测的东西,除了不断鞭策自己之外,他别无选择。 「何况,城堡里还有许多学士比我更加辛苦。」坤兰说,「听说维丽特学士最近总是在为预算的事情发愁,看来猊下又扩充了军队?」 「是的,猊下最近派了一支骑士团跟随玛格丝夫人前往洛锡安,等港口工程正式开始之后,还会继续增派人手。」虽然南特斯王前段时间和猊下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歷,但加罗德还需要廷塔哲家族的援助,本身的经济也仰仗于康沃尔的航运贸易,自然不会拒绝把港口借给康沃尔做补给站。 「看来猊下对北方势在必得。」他压低了声音,「爵士,这里没有别人,你我都是受到猊下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我就不说得太含蓄了……猊下是尤瑟王唯一的孩子,如果有谁可以打败伏提庚坐上那张宝座,那个人也必须是猊下。」 这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愿望,大人。」 「不久之前,我听戴文提起猊下与那位曾经侍奉先王的宫廷魔术师梅林是故友,他曾来廷塔哲家族拜访,并协助猊下打败了当时已经落入邪道的加缪尔·廷塔哲,后续又不知踪影。」坤兰说,「我们都清楚没有人比猊下更适合成为王座的继承人,但她女性的身份确实会遭受一些阻碍,如果那位魔术师梅林能侍奉在猊下左右,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可猊下似乎从未派人寻找过他的下落……我不认为猊下会想不到这一点,不知您是否清楚其中的原因?」 因为尤瑟王不止有一个孩子,猊下的弟弟才是被梅林预言将会成为不列颠之王的人……但艾斯翠德无法对坤兰吐露这些,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和萝西女士。 「我并不清楚原因,但猊下一定有自己的安排。」艾斯翠德谨慎地回答,「坤兰大人,既然猊下重视您的才能,就证明您一定有能力重振家族的荣光,但这不代表您应该热心于职责以外的事情……以我对猊下的了解,她并不喜欢学者对政治涉及过深。」 坤兰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越界了。」 「我理解您的处境,大人。」艾斯翠德说,「但请看看您的长袍,它才是您被看重的原因。」 告别坤兰后,她径直前往西翼的鍊金塔。 也许是廊道的幽暗唤醒了她内心的怅意,竟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刚才与坤兰的对话——对于梅林的选择,她心里也有怨怼,既然对方终究要投奔那位不知名的年幼王子,就意味着当初他对猊下那些暧昧的举动不过是一时的玩笑。 好在猊下并未对他产生男女之情,如果有一日在战场相见,她就算拼死也要让梅林为当初轻浮的行为付出代价。 房间内,猊下正就着一支蜡烛阅读书信——许多鍊金术常用的草药都有避光的特性,所以鍊金塔在建造之初就被设计成了在白天也难以受到光照的结构。 「回来得真快。」猊下面露微笑,「进展如何?」 第569页 「相当顺利,坤兰大人说现在只差降低草药的培育成本了。此外,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后续效果,以便确认是否存在不适应人群。」 「在药物治疗上如何慎重都不为过。」猊下说,「好在是外用药,测试周期不会太长……话说回来,今天的你好像格外没有精神,艾斯翠德卿。」 「果然还是逃不过您的眼睛。」艾斯翠德苦笑一声,「刚才坤兰大人忽然提到了梅林……当然,是出于善意的询问。」 猊下微微颔首:「我知道。」 艾斯翠德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是,总会有缄默之人在阴影中默默倾听:「虽然坤兰大人的话越界了,但他的忧虑也是我的忧虑。梅林的存在是一个不稳定因素,难道就没有能反制他的方法吗?」 「我们难道不是正在这么做吗?」猊下打趣道。 「您是说……北方?」 「不错,我打算在冬季结束后就启程前往葛尔。」 闻言,艾斯翠德愣了一下:「葛尔?不是奥克尼吗?」 「葛尔的斯图亚特王邀请我参加感恩祭。」猊下说,「斯图亚特王的立场很特殊。在我父亲尤瑟统治期间,葛尔的地位和康沃尔一样,仅仅是卡美洛特治下的公国,米斯里尔家族对王室一向很忠诚,直到我的叔父伏提庚篡夺王位,米斯里尔拒绝服从卑王的统治,才让葛尔独立为一个新的国家。斯图亚特王并不知道我弟弟的存在,将我视作尤瑟王唯一的孩子,此次邀请我应该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 「斯图亚特王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艾德里安和次子尤伦斯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 虽然艾斯翠德认为现在结婚对于猊下而言还为时过早,但也明白身为统治者,有时不得不捨弃一部分个人感情。 「我有幸与闻过艾德t里安爵士的事迹,据说他高大英俊,骁勇善战……」可惜都是在竞技场上——在她看来,一名骑士若没有在战场上挣得功勋,就称不上是真正的优秀,翠之骑士阿杰尔就是最好的教训——但艾斯翠德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说些扫兴的话,「而且他的品行也十分端正,是一位在各方面都非常出色,备受赞誉的人。」 「原来如此。」对于艾德里安·米斯里尔,萝西女士肯定已经上呈了更详细的资料,不过猊下还是十分配合地回答,「真高兴我们有如此优秀的人选。」 她本想勉力微笑,但心头的苦涩终是让她嘆了口气:「坦诚说,我心中还是对梅林抱有不满,如果他没有另择君主,也许您就不必……」 「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难免会迎来失望。」猊下说,「不过,如果你想骂他两句解解气也无妨。」 艾斯翠德笑了起来:「确实,唯一可惜的是对方听不到。」 「他会听到的。」猊下意味深长道,「不仅听得到,还听得很清楚呢。」 ………… 「咳咳咳咳——」 艾克特面无表情地抹掉了脸上的蜜酒:「梅林大人,这算是您老年痴呆的前兆吗?」 「真刻薄啊。」梅林不怎么真情实感地抱怨,「作为父亲如果不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孩子迟早也会被带坏的……嘛,虽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毒舌的臭小鬼了,干脆别叫凯,改名叫艾克特二世好了。」 「您应该好好反省自己才是。」艾克特冷酷地说道,「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您偷偷让凯喝酒,我就只好将您扫地出门了。」 「安啦,艾克特爵士。」梅林说,「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发去葛尔了。」 「葛尔?」艾克特迟疑了一下,「您要将亚瑟的事情透露给斯图亚特王?不是说在选王会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真实身份吗?」 「和他无关……呃,其实也算有关?总之梅林大哥哥可是有正经事要做的。」 「恕我失礼,很难想像您会和正经两个字产生联繫。」 「这次是真的啦。」梦魔笑眯眯地回答,「大哥哥我要去葛尔……捣乱一下。」 第265章 「您今天看起来似乎格外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令您困扰的事情吗?」 玛格丝回过神,习惯性地端起了微笑:「也许是初春的寒意令人睏倦吧,好在您的话总是能令我熨帖, 玛德琳夫人。」 听着就好像她们是深交多年的闺中密友一样,然而玛格丝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三年前——自从落下隐疾后,洛特的疑心病就越来越重,从不让她离开洛锡安半步,如果不是因为国内粮食短缺到了连贵族都不得不缩衣节食的程度,外加廷塔哲内部恰逢剧变,洛特当初是绝不会让她回到康沃尔的。连母族都不能回,更何况是他国的宴会邀请呢? 但玛格丝不会落她的面子:「我接到了小妹的来信,若不出意外,这几日她就该抵达葛尔了,我真盼着早日见到她。」 「埃莉诺陛下也要来?」玛德琳夫人讶异道,「她不是快要临盆了吗?」 对方最好是真的蠢,而不是故意挑着说些让她不顺心的话:「我说的是小妹摩根勒菲,如今的康沃尔公爵。」 虽然斯图亚特王在信函中没有明确表示要联姻, 但葛尔极少邀请南方贵族来参加感恩祭典, 这一次既然特意邀请了摩根,其目的已经不言自明了。 斯图亚特王是坚定不移的红龙党, 势必会扶持身为尤瑟王之女的摩根入主卡美洛特,而她的小妹也确实到了适宜婚配的年龄, 如果南北势力能够联合起来,也有利于日后对抗窃取玉座的卑王伏提庚。 第570页 「噢,那位康沃尔公爵。」玛德琳古怪的语气令她感到不适,周围的贵妇人们也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像一群嘈杂的母鸡, 「原谅我如此愚笨,许多领地都有自己的女主人,女公爵却是罕见至极。」 杜尔达夫人咯咯轻笑:「她继承了她丈夫的名号,日后她的丈夫又该叫什么?公爵夫婿?」 康沃尔位于不列颠的最南端,远离北方诸国,消息难免滞后,然而这些人对康沃尔的富庶一无所知,对于摩根继承爵位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倒是念念不忘。 考虑到廷塔哲家族的名声,加缪尔舅舅真正的死因并未对外公布,大多都以为他是劳累过度以至于身患重疾,没能挺过那个冬天。两年前,在她和埃莉诺的请求下,摩根终是答应让舅舅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虽然不能与母亲合葬,但至少在同一个墓室,以舅舅犯下的滔天大罪,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玛格丝放下酒杯:「我若是男人,能有幸迎娶南方最有权势的女人,又哪会在意别人怎么称唿我呢?」 听到她的话,在场的贵妇人们骤然陷入了沉默——从她们脸上尴尬的神情来看,大抵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站在摩根那一边。 尤瑟王与廷塔哲家族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摩根与她同母异父,年龄上又相差太远,而摩根继位的时间点又刚好是加缪尔舅舅去世后不久,难免惹人生疑。她们多半以为她会对摩根心存不满,先前那些刻薄的话只是为了取悦她……只是在她们内心深处,或许也觉得女人成为公爵这种事情怪可笑的。 她又有什么资格讥讽她们呢?玛格丝心想,两年前,她也曾表现得像是一匹被驯服的母马,直到摩根为她解开缰绳,唤醒她的天性。 好在气氛没有继续僵持下去——斯图亚特王的两个儿子,艾德里安与尤伦斯来到了她们跟前。 「玛格丝陛下。」长子艾德里安率先向她行吻手礼,「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前,您看起来愈发美丽了。」 「瞧瞧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谁?」玛格丝允许自己露出微笑,「斯图亚特王一定会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的。」 「您谬赞了。」对方笑了起来,「今天一整天,我都会为了这句称赞而兴奋不已的。」 艾德里安确实如传言中那般,从她记忆中的少年人变成了一名意气风发的成年男子。他的相貌继承自母亲薇奥拉王后,高大英俊,有一头浓密捲曲的黑髮和宝蓝色的眼睛,据说他在剑术上也颇有水准——当然,是在竞技场上——以他的年龄和身份,也算是罕见的青年才俊了。 可那又如何呢?论武艺,她远嫁之前洛特就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国王了,论外貌,南特斯是放眼整个不列颠都称得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然而他们都是糟糕的丈夫。艾德里安并不比他们更优秀,但有一点是值得她认可的,那就是他在私生活方面没有任何桃色传闻。 艾德里安问候完之后,尤伦斯才在落后兄长半个身位的位置向她行礼:「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陛下。」 与长子艾德里安相比,次子尤伦斯就有点相形见绌了。他与父亲斯图亚特王肖似,黑髮长及肩膀,眼睛是钢灰色的,长相倒也算出众——但不如兄长,身材挺拔——但不如兄长,也学习武艺——但不如兄长,他脸色苍白,面庞瘦长,眉目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站在神采飞扬的兄长身边,犹如阳光照射下蔓延的阴影。 一时间,玛格丝甚至分不清是尤伦斯的黯淡助长了艾德里安的自信,还是艾德里安的光芒让尤伦斯只能在角落里消沉度日。 与在场的贵妇人们逐一问安后,艾德里安和尤伦斯便告辞离去了。虽然这次见面很短暂,倒是让玛格丝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阿勒尔殿下呢?为何这次宴会上没有见到她?」 阿勒尔·米斯里尔是斯图亚特王与先王后之女,原本排行第二,母亲在生第四个孩子时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保住,两个兄弟也先后因为病疫离世。后来斯图尔特王娶了伯爵千金,也就是如今的薇奥拉王后,与她育有两子,也就是艾德里安和尤伦斯,这也是阿勒尔比两个弟弟年长了近一轮的原因。 虽然阿勒尔地位尴尬,身为女儿也不受斯图亚特王的重视,但她毕竟是王室直系,不可能没受到邀请。 闻言,在场的贵妇人们都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后,玛德琳夫人才支支吾吾道:「您回到北方的时间不长,也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那位殿下前段时间因为t饮用来歷不明的魔药而病倒了,至今还未康復。」 「来歷不明的魔药?」 「是啊,真是入魔了。」维娜夫人嘆息一声,「她身体健康时都保不住孩子,更何况是在失去生育能力之后呢……」 玛格丝正欲追问,她的侍女忽然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陛下,廷塔哲的使团到了。」 闻言,她勐地站了起来,甚至顾不得在场其他贵妇人惊异的目光,只是提着裙子快步往外走,站在城堡的露台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 俄而,洛奇堡1的大门缓缓敞开,一面墨绿色的巨大旗帜映入眼帘,上面用银线绣着廷塔哲的家徽白色大角鹿,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井然有序地排成两列,灰色的盔甲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光,即使只是远远观望,都能感觉到几百只铁蹄落地时的震颤和飞扬的尘土。 第571页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上面坐着年轻的康沃尔公爵,她披着一件与旗帜同色,有着金色滚边和银色绣纹的斗篷,领口翻出一截浅色的棕熊皮草,金色的发间戴着一顶的银色宝冠,冠冕犹如树枝般纷繁交错,一颗浓艷的水滴形绿宝石悬挂于树梢。 诸多受邀的贵族之中,没有比廷塔哲的阵仗更气势雄伟了,虽然玛格丝此行是以洛锡安及奥克尼的王后之名参加庆典的,但看见这番宏伟的景象,心里依然与有荣焉。 摩根进入城堡后,玛格丝第一个赶去迎接她,趁着与对方行贴面吻之际,玛格丝轻声提醒:「斯图亚特王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至今都没有恢復过来,暂时不能……」 「暂时不能出席,只能由他的两个儿子在感恩祭的前夜晚宴上负责招待宾客。」摩根接过了她的话,「这些我都知道,玛格丝。」 看到她脸上心照不宣的微笑,玛格丝也松了口气,挽过她的手臂,「见到你真好,小妹。」 「见到你,我也高兴。」摩根与她耳语,「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等宴会结束之后给你。」 当摩根走入晚宴大厅时,玛格丝能感觉到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停滞了片刻,像是一场无形的风暴搅动了整场宴会。明亮的烛光灯下,她白皙的皮肤,她灿金的长髮,她的银白冠冕——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并且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就像尤伦斯在他的兄长艾德里安身边显得黯淡一样,如今他弟弟的遭遇也在他本人身上重现,这个如太阳般洋溢着自信的年轻人,终于在另一种超凡的美貌前沦为了残烛之光。 「您一定是……」艾德里安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不这么做他就没办法正常说话一样,「您一定就是摩根勒菲小姐。」 「公爵。」摩根提醒道。 他就跟没了一半的魂儿似的:「什么?」 「是康沃尔公爵摩根勒菲。」她伸出手,「很高兴见到您,殿下。」 艾德里安从善如流地对她行了吻手礼:「请原谅我的失礼,公爵大人。」 摩根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这位一定是二王子尤伦斯殿下,很高兴见到您。」 尤伦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点头,飞快地吻了她的戒指,然后又飞快地放开她,像是在躲避某种不存在的烫伤。 气氛很好——玛格丝毫不怀疑,哪怕摩根现在让他们把葡萄酒浇在自己头上,这两兄弟也会傻傻照做,可斯图亚特王至今都没有露面,也没有针对联姻的事情进行正式商榷,很难说他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虽然联姻对象大概率是长子艾德里安,但没必要急着去接触他,对于这样容易热血上涌的年轻人,适当地给点甜头就行了。 玛格丝从不质疑摩根的才能,但她的小妹究竟对男女之情有多少了解,就要先画一个问号了。 正当她考虑应该在什么时候适当介入,门口一抹白色的身影让她瞬间停止了唿吸。 不会错的……那头映着虹光的银色长髮,宽大的长袍,用扭曲树枝制成的法杖,象徵着不详的美丽面庞,以及那令人作呕的香气,无疑是卑鄙、无耻、下贱的混血梦魔,协助尤瑟王偷走了她的母亲伊格琳,让整个廷塔哲家族深陷耻辱之中的魔术师梅林。 这个可鄙的坎比翁怎么敢在这里出现? 梦魔缓步走来,还恬不知耻地沖他们笑了笑:「贵安啊,各位。」 如果不是顾及摩根的颜面,玛格丝真想转身就走。 就算艾德里安是一个蠢蛋,这个时候也该品味出不对了——更何况他不是:「这位先生是……?」 「许久不见。」摩根波澜不惊地开口,「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当不速之客,梅林。」 「梅林?」艾德里安露出讶异之色,「那位曾经侍奉于尤瑟王左右,拥有梦魔血统的宫廷魔术师梅林?」 「诶~王子殿下认识大哥哥啊,那就太棒了,省去了自我介绍的过程。」梅林面露微笑,「顺便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没有打搅到你们吧?」 「当然不会。」艾德里安谨慎地答道,「您的到来使洛奇堡蓬荜生辉。」 「那就好。」也许是她的错觉,梦魔的目光似乎在与摩根交汇的一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啊……真是的,怎么能忘记跟你打招唿呢?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说罢,他执起摩根的手,尽管摩根并没有伸手的意思——说明她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吻手礼,梦魔真是不知廉耻的生物。 而且也不知礼节……当梅林的嘴唇落在摩根的手背,而非指节上时,玛格丝又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补充了一句。 「嘬。」2 短促,但清脆响亮。 周围霎时陷入了死寂。 第266章 「该死!可恶!」玛格丝用拳头捶着床上的羽毛枕, 「那个毫无廉耻心的梦魔,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为自己的无礼吃苦头!」 摩根已经习惯了这个背景音——毕竟,玛格丝已经这样持续了近一刻钟,虽然中间穿插着短暂的休息时间,但总体而言还是相当孜孜不倦的。 待玛格丝的情绪平復一些后,摩根才沖她招招手,仿佛要与她分享一个秘密:「别为他生气了,看看我给你带来的礼物。」 她将一个绘有大角鹿纹样的浅红褐色木盒递给她——雪松木淡雅的香气让她有一瞬间失神,她用笑容掩饰了过去。木盒里铺着白色的绸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黑珍珠耳环。 第572页 「天哪……」玛格丝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北极星在哪里的小姑娘,「噢,噢——小妹,它们真好看!」她甚至顾不得自己没有穿鞋,只是捧着木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谢谢你,小妹,我、我现在就想带上它们!帮我戴上它们好吗?」 虽然玛格丝在身体上比她年长, 但摩根看待她就像大一点的孩子:「可我们马上就要睡觉了。」 玛格丝轻快地笑了:「我不管, 让它长在我的耳朵上好啦。」 她感到惊奇也是正常的,能够孕育黑珍珠的只有黑蝶贝,而这类珍珠贝栖息于热带和亚热带海域,在不列颠根本不可能见到。 为了将黑蝶贝健康地带回来,摩根派了一支三十人的鍊金术师团队,远赴红海寻觅黑蝶贝的幼贝,耗费了惊人的成本才将它们送回不列颠。 尽管如此, 在实际培育苗种的过程中,如果不藉助魔药, 黑蝶贝的苗种仅有一半能够存活下来,而在等待苗种育成的时间里,因为气候以及中间处理环节不够完善,最后长到成熟期的黑蝶贝又损失了一半,经过植珠手术后顺利孕育出珍珠的黑蝶贝只剩下两成,其中珠型完美、未掺杂色、体表无明显螺纹的黑珍珠更是凤毛麟角。 从养殖业的角度出发,这次投资可谓是赔得倾家荡产,也是摩根为数不多的几次失败之一,但有些产业即便最终没能成型,也有其存在的意义。 在人类实际掌握人工养殖珍珠的工艺之前,珍珠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之物。出发前往葛尔前,摩根将黑珍珠里品质较为优良的一颗做成戒指,赠与了高卢的鲍斯王,对方给了她一块巨型水晶作为回礼——上一次她得到类似的回赠,可是康沃尔和高卢维持了近一年的良好贸易往来才能有的结果。 摩根对珠宝没有什么欲求,上次得到的巨型水晶最后被她用来制作天文望远镜的镜片了,她最近本就在考虑将学t术研究的重心转到廷塔哲修道院里,如果有两台望远镜,倒是不需要把廷塔哲堡的那一架挪到修道院去了。 不过自那之后,摩根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黑珍珠虽然不可能大范围养殖,但可以让它回归作为珠宝的本质——和所有奢侈品一样,作为一种稀缺、作用匮乏,但象徵身份的昂贵凭证,唯有她最亲近的人才能得到恩赏。 反过来说,人们只要见到黑珍珠,就会联想到她。 相比于渴求富足与安定的普通百姓,贵族们则大多各怀鬼胎,在没有完善制度的情况下,将统治者的人格剥离,变成某种更加抽象神秘的存在,反而有助于管理,自古以来君王们藉助天意为自己授权,也是同样的道理。 将玛格丝哄回房间后,摩根也召来女僕准备热水沐浴。虽然血统觉醒后,寒冷对她而言已经无足挂齿,但当热水没过冰冷的皮肤时,她依然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嘆。 回顾她的三世人生,乌鲁克时期永生不死,蛾摩拉时期青春永驻,其实都称不上是真正的「普通人」,可唯独作为摩根勒菲的这一生,让她总有种奇妙的感觉——尤其是在觉醒为妖精之后,她不再需要进食,不再畏惧火焰与寒冬,身为女性却不再受经血之苦,即使几天几夜忙碌不停,也只是在精神上感到疲倦,休息这件事本身对她不再是必要的了。 仔细想想,这一世的阿赖耶识似乎没有像蛾摩拉时期那般时刻关注着她,明明已经主动回到这里,决心再一次与这个世界的人类的命运维繫在一起……但此时支撑着这份联结的,似乎就只剩下了她作为人类时最朴素的情感,如果不谨慎把握,连这份深植于心的人性,似乎都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流逝了。 本以为心头盘踞的疑虑会让她今晚辗转反侧一阵,然而躺在床上不过片刻,摩根便感觉困意萌生,就这样枕着皂角的香气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正想将姿势由平躺改为侧睡,却发现枕边多出了一缕银髮。 摩根的大脑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正当她恍惚之际,躺在她身边的人慢慢伸了个懒腰,仿佛才刚刚睡醒:「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呢……」 对方的语气如此自然,好像他理应睡在这里一样。 摩根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对方也撑着脸,笑脸盈盈:「难道小公主突然发现大哥哥身上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吗?」 「我只是在思考。」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室内——然而今晚是残月,根本不可能这般明亮。 梅林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尖:「思考什么?」 「思考在这久别的两年里,你是不是就指望着这点自欺欺人的东西度日。」 「真伤人……」梦魔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罢了,这才是小公主嘛。不管怎么说,看见故人身上还留有往日的痕迹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他挑起她的一缕鬓髮,用食指不断缠绕打圈,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在她鼻间浮动,「话说回来,小公主好像一点也不惊奇,难道早就料到了大哥哥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说……是期待着我在这里出现呢?」 摩根当然料到了梅林会在她与斯图亚特王初次见面之前来找她,只是没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登场……尽管如此,对方这么做好像也很符合他的性格,所以在最初的惊愕后,她就淡然地接受了现状。 第573页 「我亲爱的弟弟知道他的魔术师千里迢迢前往北方只是为了陪他的姐姐睡觉吗?」 梅林的唿吸一滞,神情紧绷起来,月光在他眼瞳上折射出奇异的色彩:「不要开这种过火的玩笑……很危险的,如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都是小公主的错。」 「有的人可以未经允许擅自潜入我的梦中,脱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对我动手动脚,但只要我开了一个玩笑——姑且当它是玩笑吧——那么一切就都成我的错了,真是公平的世界。」摩根指出,「另外,你扯到我的头髮了。」 虽然没有任何痛楚,毕竟是在梦里。 「噢……抱歉。」梅林将手指上的金髮松开几圈,「刚刚说到哪儿了?对,我们的王子殿下不会在意的,毕竟他亲爱的姐姐可是要将她漂亮的小手伸向北方了,为了不让他在未来背腹受敌,大哥哥也只好辛苦地在这么冷的天气出一趟远门。」 他戴回了经典的梅林式微笑:「说起这个,今天大哥哥看见你们在晚宴上聊得很高兴。」 终于来了……摩根心下瞭然:「艾德里安殿下确实是一位迷人的绅士。」 「看来他让你很中意。」 「为什么不呢?他年轻英俊,武艺出众,兼具高贵的出身,认识他的人都会钦佩他高尚的品格,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些令人困扰的桃色传闻。若要选择一名丈夫,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么?」摩根慢慢地将髮丝从梅林的手指上抽回,「当然,我能理解你为何不明白这种青睐之情的缘由,我亲爱的朋友,毕竟私生活干净这个形容对你而言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梅林按住了她的发梢:「刚遇见了新情人就要把老朋友抛之脑后,多么无情啊。」他的语气很克制,但摩根能听出其中蕴藏的怒气,「何况,你怎么知道迷人的艾德里安殿下没有令人困扰的桃色传闻呢?」 「说说看?」 「看来那些缄默的鸟儿没给你带来多少有用的消息。」梅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告诉你迷人的艾德里安殿下已经有了约定终身的恋人,可惜那个姑娘出身卑微,他担忧斯图亚特王知道这件事后不仅会反对他们的关系,还会对自己的恋人不利,所以一直没有把这段关系公之于众。他干净的私生活也不是出于高尚的品格,只是在为他的恋人守贞罢了……现在还觉得他是你最好的人选吗?」 他慢悠悠地将她刚才抽走的髮丝重新缠回手指上:「对了,还有我们的二王子尤伦斯殿下,这位大哥哥的确不太了解……不如我们现在就赶去妓院,把他从床上叫起来问一问?」 尤伦斯当然不至于在宫廷晚宴结束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妓院,但他在这方面的名声确实糟糕透顶。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是因为他如此堕落,才使得斯图亚特王冷漠待他,还是因为斯图亚特王对他过于冷漠,才导致了他的自我堕落。但无论起因是什么,结果都已经酿成,尤伦斯成为了一个只想醉醺醺地躺在妓/女怀里的庸碌之人,没有人认为他会对艾德里安的继承权产生任何威胁。 「这可真是难倒我了。」她佯装苦恼,「让我想想……也许我应该等着我那亲爱的弟弟长大?说不定他会继承廷塔哲家族的遗风,就像加缪尔舅舅爱我的母亲那样,也深深地爱着我呢?」 「你的玩笑真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小公主。」虽然面带微笑,但梅林的语调中已经没有了笑意,「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廷塔哲内部容易萌生不伦之爱是因为妖精的血脉在作祟,非同源的异种血统不可能同时出现,而你的……」 「而我的弟弟是潘德拉贡的红龙,不会受到妖精之血的影响。」摩根打断了他,「不错,你确实说过不止一次,而有些话我也同你说过很多遍——比如说,王座只会属于我。」 「王座属于红龙。」 「如果他生来就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存在,你就不会躲躲藏藏地把他交给别人抚养,让他隐姓埋名直到长大成人了。」 摩根起身下床,明明是初春的夜晚,还有薄霜与冷露凝结在窗框上,她却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总是如此,再冷酷的事物在梦中都难免显得柔和起来: 「你既不想提前暴露我弟弟的存在,又不想北方落入我手,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 摩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渐近……这也是梦境的古怪之处,因为在现实中,梦魔走路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梅林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全副武装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神秘莫测,而且对t事情的发展毫不在意。 她能感觉到他把额头贴在她的后颈上,以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对方大概正很丧气地垂着脑袋:「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艾德里安·米斯里尔结婚?」 「你心里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她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玩王子与公主的游戏,梅林,既然料到会与你重逢,我自然也做好了准备,你就尽情施展你的神通好了……话说,你不是一向笃信命运吗?不妨看看这一次它会眷顾谁吧。」 月亮的光芒愈发强盛,白光如同涌出泉眼的水流,逐渐向四周蔓延开来,蚕食着漆黑的夜空,远处的山丘延绵起伏,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皑皑雪原,窗前的橡树簌簌摇曳,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是从遥远的群山深处传来的。 第574页 「看来这个梦快要结束了。」她嘆息一声,「虽然你来葛尔多半是为了给我捣乱……但除去那些部分,再次见到你还是让我很高兴,梅林。」 「别再来我亲爱的朋友那一套了。」梅林小声抱怨,「再多听一次大哥哥就要哭出来了。」 「容我提醒,是你先提起的。」 「是啊,但我后悔了。」对方赌气似地咬住了她的肩颈——他的牙齿深深陷进她的皮肤里,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谁叫梦魔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生物呢。」 下一秒,摩根睁开眼睛。 没有梦魔,没有奇妙的花香,也没有任何月光渗入房间……今晚是残月。 第267章 斯图亚特坐在窗棂边,望着光辉庭院里的一片灌木丛,叶片上结了霜,在月光下看起来犹如积了一层皑皑白雪。他就这样怔然看着窗外,意识渐沉,不知何时坠入了梦乡,梦中也是一片白色,但既无月光,也无积雪,唯有高照的艷阳,以及卡美洛特伟岸的纯白城墙,高耸入云,直贯天穹。 他回到了白垩城,那时他还很年轻,他的同僚们还是一群聒噪但生机勃勃的青年人,最重要的是——那时王还活着。在斯图亚特记忆中,尤瑟王极少有情绪波动,也很少笑,但在梦中他正微笑着,他的金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斯图亚特卿。」王唤他的名字。 他本能地走了过去,但他们的距离好像永远不会缩短, 无论他走得是快是慢,跨步还是踱步, 王始终都离他很遥远,尽管如此, 他却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对方的声音。 「伏提庚……」王说, 「我的弟弟……使我忧心……」 斯图亚特感到无措:「王,我听不清啊……」 「决不能……王座……」王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斯图亚特卿,记得……」 忽然,炙热的白光在尤瑟王身后迸裂,滚烫的热浪沖刷着干燥的白墙,斯图亚特能感觉到飞溅石屑擦过脸颊,却没有任何疼痛,只有一点古怪的冰凉。他看见尤瑟王面无表情,深蓝色的披风在狂风中飘舞,仿佛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唯有红龙才能……那个预言中命定的孩子……」王闭上了眼睛,「好在梅林已经……」 他的话没有能说完——黑色的阴影爬上了白墙,斯图亚特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天幕中盘旋的白龙骤然俯冲而下,犹如燃烧殆尽后坠落的太阳,白光吞噬了旷野,梦中的世界从此陷入死寂。 「斯图亚特陛下。」 黑暗中,有人唤他的名字……但那不是王,王的语气不会如此谦卑,而他也不是梦中的他——斯图亚特爵士年轻力壮,身姿挺拔,凭藉一桿银色长枪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满载荣誉,而「斯图亚特陛下」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背嵴佝偻,双手甚至没有力气握紧缰绳,平日只能坐马车出行。 「陛下。」僕从再次提醒,「康沃尔公爵大人已经抵达光辉庭院了。」 斯图亚特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把康沃尔公爵和卡美洛特的王女画上等号。事实上,他心里对此颇为不满,倒不是因为摩根破坏了女人无权继承爵位的传统,而是她竟然把「康沃尔公爵」的身份看得比「王女」更加重要,廷塔哲确实歷史悠久且血统高贵,但怎能与潘德拉贡相提并论? 但这点不足为道的不满,在见到摩根的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虽然斯图亚特早先就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摩根相貌随父,但也没能想到他们竟然能如此肖似。 他一瞬间陷入了恍惚,几乎以为时光发生了倒流……可就像奔流的浪涛不会復返一样,在他身上流逝的岁月正在展现出它的威力,而他记忆中尤瑟王最年轻的模样,也比眼前的金髮少女要年长得多。 「初次见面,斯图亚特陛下。」对方问道,「我身上有什么令您在意的地方吗」 闻言,斯图亚特沉默片刻:「你看起来很像你父亲。」 她微微颔首:「您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王女微笑着——尤瑟王并不常笑,但这似乎无碍于他们之间惊人的相似性。她的容貌,她的仪态,她的气度,无一不流露出她父亲年轻时的影子。考虑到她年幼时便被送回康沃尔,直到尤瑟王死后才被伏提庚抓回卡美洛特,几乎没有多少在父亲膝下长大的经歷,可这般王者风范……血脉的力量居然有如此强大? 「我邀请王女殿下来葛尔的原因,想必殿下也心知肚明。卑王伏提庚窃取王座,如今依然占据着王都卡美洛特,如果潘德拉贡正在寻找盟友,没有比米斯里尔更好的选择了。」若是过去,斯图亚特做梦都不会妄想米斯里尔家族有朝一日能有幸迎娶红龙之女,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的两个儿子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不过只要他们两人并肩而立,我想不会有人做出第二种选择。」 坦诚说,即使是备受称赞的长子艾德里安,斯图亚特都不是那么满意。从这孩子学会拿剑开始,他就严格遵照骑士的标准培养他,但也许是天性使然,艾德里安目前看来有点过于多愁善感了……好在这点问题无伤大雅,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一名好丈夫的。 「当然,若你唯独中意尤伦斯,也无需担心私生子的问题。」斯图亚特说,「自从他第一次偷偷把女僕带到床上被我发现后,我就命魔术师为他烙下刻痕,在他们兄弟二人有一个迎娶红龙之女前,他不会使任何女人受孕……当然,这是一种安全的措施,不会对你们未来孕育子嗣的计划产生任何影响,王女殿下自己就是魔术师,应该知道魔术是如何运作的。」 第575页 摩根的神情似是受到了震撼:「您的话确实令我……印象深刻。」她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这份要约确实令人心动,但为了回报这样的盛情,您认为怎样的酬谢才算合适呢?」 「米斯里尔不要求任何酬谢,只希望得到王女的一个承诺。」 「请说。」 「在你和我的儿子结婚后,米斯里尔不会立刻出兵——直到你腹中孕育了真正的红龙之血。」斯图亚特看着她,「一旦红龙降生,米斯里尔就会不遗余力地协助你讨伐伏提庚。取回卡美洛特后,在红龙成年之前,你可以作为摄政王太后代理朝政,待红龙成年后,你就必须将统治权交还给他,然后回到康沃尔度过余生。」 见摩根缄默不语,斯图亚特也不着急。对方在南方所做的事情,他多少都有所耳闻,以她目前展露出的野心,恐怕很难心甘情愿地将权杖交与他人之手。 其实斯图亚特并不在意这些,就像他也不在意摩根以女人的身份继承公爵之位一样,既然是尤瑟王的骨血,登基为王又有什么问题?何况她确实将康沃尔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王临终前有过嘱託,唯有红龙才能继承白垩城的王座……摩根此刻展现出的君王风范,无疑是一种危险的徵兆。 「哪怕放眼整个不列颠,都没有哪个家族敢自称比米斯里尔对潘德拉贡更加忠诚。」他语重心长道,「时不我待,你应该尽早做出决断,王女殿下。」 「您的谏言,我会熟记于心。」摩根的语调不愠不火,让人分辨不出她的想法,「不过,我恐怕还是得晚上几天才能给您答覆。」 「可以,但不要拖延太久。」斯图亚特说,「还有一件事。王女殿下,我听闻你与梅林早年t有过交情,这次在晚宴上却没有过多交流……我知道廷塔哲与梅林素有怨仇,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首屈一指的君王培育者,殿下不该因为家族的影响而疏远他。」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为梅林说话——尤瑟王在位期间,他经常为王对梅林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嫉妒不已,恨不得他哪天骑马摔进某个不知名的深谷里,魂归阿瓦隆,如今却要劝王的女儿与梅林保持关系,真是讽刺。 「我心中有数,陛下。」摩根以微笑回应,但斯图亚特心里知道,她的笑容与尤瑟王的面无表情并无区别,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不想泄露心中所想的回应罢了。 送走摩根后,他又将艾德里安叫了过来。 「我已经与王女面谈了有关联姻的事情,她虽说要晚几天才能予以答覆,但潘德拉贡和米斯里尔的结盟势在必行。」斯图亚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长子,发现他神情中略带迟疑,心中不悦,「怎么?能与尤瑟王之女结合,难道还辱没了你吗?」 「我绝无这样的想法,父亲。」艾德里安有些踌躇,「只是……我不确定这桩婚姻是否合适。」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他怒气渐生,语气也沉了下来,「区区一个园艺师的女儿,有什么资格与红龙的骨血相提并论?」看见儿子脸上惊愕的神情,斯图亚特冷哼一声,「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愚蠢至极,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没有发生什么逾矩的行为,我早就将她判处绞刑了。」 可惜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选择——哪怕他的身体没有沦落到风中残烛的程度,还能与薇奥拉孕育一个儿子,此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告诉我,艾德里安,米斯里尔家族的家族箴言是什么?」 「死于忠诚,即为荣耀。」 「看来你还没有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忘得半点不剩,真是叫人欣慰。」他冷声道,「把你私下的那点破事处理干净,日后须全心全意地长伴于王女左右。」 「可是……」 「这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见,艾德里安,我是在通知你。」斯图亚特打断了他,「一名忠贞的骑士难道会侍奉两位君主吗?」 艾德里安垂下眼睑:「我本以为您是打算让我成为那位王女的丈夫。」 「当你们在床上的时候,你确实是她的丈夫。」斯图亚特回答,「然而人不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花费在床上。」 他神情惨澹,但依然强撑着与他的父亲对抗:「您或许可以强迫我与王女结婚,但我的心永远只属于另一个女人……如果您不希望我对王女抱有怨恨,就请别让米娅受到任何伤害。」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对你不够满意,艾德里安。」他将目光从长子身上移开,「我年轻的时候,若是要我以死向王谏言,决不会有分毫犹豫……哪怕我放弃了,至少也懂得廉耻,知道我的屈从其实是源于内心的软弱,而不是大放厥词,说出以一些我会遵从陛下的命令,但我在心里不认同陛下之类的蠢话。」 听到这番话,艾德里安惨白的面孔霎时浮现出红晕。他的嘴唇嚅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斯图亚特已经受够了他的犹豫不决,只是命令僕从送他离开。 等到房间重新归于死寂,斯图亚特才感觉到了迟来的疲惫。旁下无人,他终于可以坦然直面自己的虚弱了。 自从凛冬一场大病过后,他就知道死神的脚步声正在不断靠近。 斯图亚特对死亡并无恐惧。他年轻过,有幸在那位高贵之人的身侧占据一席之地,也曾在战场上快意驰骋,享受过荣誉的快乐。如今尤瑟王已离开人世,昔日的同僚们也分道扬镳,不知身在何处,而他也厌倦了这具老迈的身躯,是时候迎来人生的终点了。 第576页 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完成王最后的嘱託才行。 斯图亚特站在苍白的月光下低声祈祷:「王啊,请您在天之灵保佑一切顺利……愿我能帮助您的孩子击败卑王,重新夺回荣耀的白垩城……」 第268章 「真是般配的一对。」玛格丝听见女僕在身后小声道。 她的目光穿过长廊, 望向后花园里那对正在初春的晨光下漫步的年轻男女——摩根,她的小妹,今天也是如此光彩照人, 她身边的艾德里安也很好地作为绿叶起到了衬托她的作用。 「或许是吧。」在她看来,艾德里安作为新郎后补只能称得上差强人意,如果南特斯王和埃莉诺的女儿提早十几年出生,这大抵会是一桩好婚事。若要竭尽她的想像,摩根的丈夫至少也得像加缪尔舅舅对待母亲那样忠贞不渝,且才貌无一不出众,才能称得上是「般配」,可惜她们的母亲只生下了三个女儿。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玛格丝也能隐约感受到一些古怪之处。 他们并肩而行,但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倒也不算特别奇怪,恋情萌芽时期的男女总是会有这种羞涩的距离感。摩根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倾听,偶尔应答几句,脸上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艾德里安虽然是侃侃而谈的那个,目光却极少与摩根交汇,不至于到有失礼节的程度,但显然是在躲避着什么。 当然,以不列颠男人一贯的作风,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对已婚的夫人乃至于同性更加中意,然而在感恩祭前夜的晚宴上,这位王子还被摩根瑰丽的容光迷得魂不守舍,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说他对摩根没有兴趣简直是无稽之谈。 难道是不甘于接受父辈安排给自己的政治婚姻? 也不乏这种可能性,平常性情越是温顺的人,在某些时候越有可能做出违反常理的事情——好出身的男人多是如此,一生顺遂,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痛苦来源于自己位高权重的父亲,热衷与一件自己根本无力抵御的事情做抗争,这种老牛似的脾气可以持续很久,直到毫无例外的失败最终挫平他的锐气。 也不排除是梅林在背后有什么小动作,虽然梦魔至今还没有什么明显的行动,但玛格丝从不吝于以最坏的心思揣测这个傢伙,何况他极少在北方出现,这次千里迢迢赶到葛尔,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一定来者不善。 虽然廷塔哲和米斯里尔的联姻本质上是摩根和斯图亚特王之间的交易,艾德里安不过是这场交易中捎带的筹码,没有自主决定任何事务的权利,但他日后毕竟会成为摩根的丈夫,在摩根入主卡美洛特后,还需要他留守葛尔管理领地,夫妻之间还是维持一段体面的关系比较妥当。 摩根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玛格丝相信,如果她的小妹施展魅力,俘获艾德里安对她而言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对于艾德里安的异常表现,她不可能毫无察觉,但此刻她按兵不动,或许是有别的考虑? 想到这里,玛格丝决定不去打扰她,先去校场瞧一瞧。 比武竞技是葛尔感恩祭的固定活动,北方各地的自由骑士都汇聚于此——话是这么说,但基本是一些无所事事,想要出风头的贵族子弟,有的可能都没有真正见过血。观看骑士们比武和欣赏吟游诗人的表演是她少女时期的最爱,但出嫁后她就减少了这类娱乐,洛特的性情因为隐疾而愈发暴戾,只要她的目光在哪个男人身上多停留一秒钟,回去后就会用拳头狠狠惩罚她。 在康沃尔休养期间,由于时常与利恩斯王、纳罗王的军队发生冲突,廷塔哲的骑士团和军队都忙于在周边地带巡逻,维护边境秩序,摩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家臣们也经常被摩根派往海外商谈贸易,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漂泊,脚一沾地就想赶紧回家,学士们认为比武竞技不过是几个四肢发达的傻瓜骑着臭烘烘的马互相撞来撞去的无聊活动——唯一对此充满兴趣的只有康沃尔的百姓,但他们不想让康沃尔地区以外的骑士取走奖金。 久违地获得了欣赏骑士比武的机会,玛格丝本以为自己会兴致勃勃,但在看台上坐了不到一刻钟,心里就感觉乏味了起来。 如果艾斯翠德爵士在这里,大概率能拔得头筹,但为t了康沃尔的边境安全,这一次摩根并没有让她随行,而见惯了那些伤痕累累,在战场上以功绩获得恩赏的战士,眼前这些纵马奔腾,如鲜花般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只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比赛无趣也就罢了,她甚至没有找到阿勒尔·米斯里尔——不久前,摩根特意嘱咐她多留意有关这位公主的隐秘信息,玛格丝一直在找机会与她接触,可惜阿勒尔近来行踪不定,几天下来,她们连招唿都没打过一声,坊间对她有诸多传闻,然而许多信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玛格丝逐渐失去了耐性,正欲打道回府,却无意中瞥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喃喃道。 看台对面,白髮的梦魔正在与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对话。那男人戴着一顶礼帽,上面别着一根长长的白色羽毛,穿着缎子做的玫红色上衣和棕色马裤,手里拿着一把鲁特琴,看样子像是吟游诗人。他们距离很远,但玛格丝还没来得及细细观瞧,梅林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还恬不知耻地沖她笑了一下。 在玛格丝看来,那个笑容颇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仿佛是笃定了自己拿他没办法。 第577页 她心里气得不行,可这里是葛尔——北方没有多少贵族会在意梅林宫廷魔术师的名号,唯独斯图亚特王例外。玛格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林转身离开,那不详的背影甫一消失,她就立刻遣卫兵将那名吟游诗人找来。 「那个梦……梅林和你说了什么?」玛格丝盯着他,「你须一字不漏地交待出来。」 吟游诗人的表情倒是没有异样——不过,谁知道呢?他们本就是一群惯会撒谎和耍嘴皮子的傢伙:「是,陛下。那位大人向我请教了一些弹奏鲁特琴的技巧。」 「向你请教怎么弹琴?」 「是的,他说自己过去与某位朋友结伴而行时一直很想成为吟游诗人,但当时他不会弹琴,如今学会了一点技艺,但他与那位朋友的旅程已经结束了。」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以及……噢,抱歉,陛下……」 玛格丝霎时警觉起来:「立刻告诉我。」 「可是……」 她眉头紧皱,干脆转过身去,不復顾他了:「这样不诚实的舌头,拔掉也好。」 「不,不!请原谅我的无状……陛下,请原谅我……」诗人赶忙说道,「为了感谢我倾囊相授,梅林大人偷偷告诉我,艾德里安殿下很快就要与康沃尔公爵,也就是您的妹妹缔结婚约了,让我提前准备几首歌颂爱情的曲子,在感恩祭最后一天的庆典晚宴上表演。」 葛尔的感恩祭是为了庆祝春种,以及向谷神祈祷秋季可以迎来丰收年,但如果要公布王室的婚讯,表演几首祝贺性的曲目也不奇怪……不过,玛格丝可不会天真到相信梅林会乐于见到廷塔哲和米斯里尔的结合,那个生性狡猾的梦魔一定准备了什么她不知道的诡计。 「他可有指定你演唱的曲目?」 「倒没有特意指定。」吟游诗人将梅林的建议一一交代,其中包括罗奴亚的利瓦兰王与玫瑰侍女(因为那名侍女的头髮是玫红色的),费奥纳骑士团的迪卢木多与格兰妮公主等关于男女情爱的浪漫故事,即使梅林不特意提及,这些也都是宫廷里经久不衰的曲目,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玛格丝一时摸不清梅林的打算,决定回去之后将这件事告诉摩根,交由她来判断。 她前往摩根的卧室,本以为自己要等上一段时间,没想到在路上就撞见了回来的小妹。 「怎么不和艾德里安多散一会儿步?」玛格丝忍不住打趣道。 「只是一项消遣的活动,没理由在这上面投入太多时间。」摩根回答,「下午我还有一场行政会议,打算把午膳的时间提早几刻钟。」 她真是没有一刻是闲得下来的……虽然看到摩根在行礼里居然带上了水镜时,玛格丝就多多少少预料到了,但她平静的语气也让玛格丝再一次认识到,她的小妹确实没有爱上任何人。 回到房间后,摩根命女僕关上门并退下,待到落锁声响起,才低声问道:「关于阿勒尔·米斯里尔,你这里有什么消息吗?」 「我确实打听到了一点东西,」玛格丝面露迟疑之色,「不过,我不能确定它们对你算不算有用。」 「没关系,先说吧。」 她将搜集到的消息娓娓道来,摩根对其中绝大部分的内容都表现得十分瞭然——与米斯里尔的结盟早在她的计划之内,想来她已经安排了不少缄默者在葛尔默默潜伏,但还是有几条普通人难以探听到的信息引起了她的兴趣。 「你是说,阿勒尔公主很喜欢绘画?」 「是的,而且据说水平相当不错。」玛格丝说,「但薇奥拉王后不喜欢她这么做,曾因为她对着裸身雕像描摹而斥责过她……当然,绘画虽然不算是贵族中流行的爱好,但也远称不上羞耻。」事实上,贵族姑娘们享乐的方式可比大多数人想像中「丰富」得多,「但阿勒尔毕竟是前王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儿子也有继承权,薇奥拉王后曾经对她很警惕。」 「曾经?」 「阿勒尔在结婚后数次怀孕,又数次流产,如今已经彻底没了形体,也无法再生育了。」她嘆了口气,「她近期没有出席任何活动,据说又是因为服用了来歷不明的魔药伤了身体,如果你见到她就会明白了,她看起来甚至比薇奥拉王后都老。」 摩根看起来若有所思:「我很期待与她见上一面。」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等着把别人家走丢的小猫捡回去。」小猫这个称唿其实不太贴切,阿勒尔·米斯里尔可是比她还年长,「也许你那一长串封号后面还可以再加一个——羔羊和妇女的保护者如何?」 「听起来不错。」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玛格丝认为她的小妹有一种别于他人的幽默,比如她讲笑话时看起来总是一本正经,「等我什么时候把埃莉诺拖回正道,就立刻举办加封仪式。」 「我很期待。」玛格丝说,「如果我能在死前收到邀请函的话。」 接着,玛格丝又讲述了她在校场看见梅林和吟游诗人切谈的事情,相比起阿勒尔,她认为这个消息重要得多,而摩根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无妨,玛格丝,随他去罢。」 「你千万不可轻视他。」玛格丝劝道,「梅林是个混蛋,但他是一个狡猾的混蛋。过去数年,他从未在北方活动过,这一次来肯定是想耍什么花招。 」 第578页 「我知道。」摩根捏了捏她的指头,「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你确定?」她咕哝,「真的真的确定?」 摩根不禁笑出了声:「没错,真的——真的确定。」 第269章 「阿勒尔殿下, 没想到能在这里与您相遇。」摩根说,「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 前半句话虽然是假的,后半句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感——要找到阿勒尔·米斯里尔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葛尔最盛大的庆典期间,身为葛尔的直系王室,阿勒尔却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有坊间传闻她已经因为滥用魔药导致器官衰竭而亡,也难怪玛格丝多日来伺机而动,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即便是摩根, 也是在耐心等待了数日之后, 才在缄默的情报支持下找到了一个能与她「偶遇」的机会。 「您、您好……」阿勒尔神色惊惶,像是一只被狮子逮到的羔羊——看得出来,她不是很擅长和陌生人交涉,如果不是教养的约束, 摩根相信她会立刻拔腿逃走,「您是……您一定是康沃尔公爵……」 阿勒尔·米斯里尔实际并不如人们口中说得那么肥胖,以摩根的眼力判断,对方或许还算是欧洲人中骨骼较为纤细的一类,然而她曾数次怀孕,虽然最后无一子女落地,但肚腹和胯臀已经变得臃肿而松弛。阿勒尔本人显然也很在意这件事,无论春夏秋冬,到哪儿都会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用来遮掩身形。 若她猜得没错,阿勒尔天生就有点艺术家的气质,这意味着她比常人更敏感。可惜她并未从父亲斯图亚特王那里得到多少父爱——当然,斯图亚特王是一个公平的人,对所有孩子的爱都很吝啬,但相比之下,艾德t里安和尤伦斯的母亲薇奥拉王后至少还活着,而阿勒尔不仅母亲早逝,连同胞兄弟都没有剩下一个。 「您是来给康沃尔的骑士加油助威的吧?」阿勒尔嚅嗫道,「希望这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竞技场中央有两名骑着战马,手握长枪的骑士。其中身披深绿色斗篷的是康沃尔领属的骑士克鲁茨,平民出身,年纪尚轻,但很得艾斯翠德的赏识,是骑士团中的佼佼者,摩根已决定将他派去奥克尼作为菲尔茨的副手,带他来葛尔也是为了让他提前适应北方的环境。 而他的对手——繫着蓝色披风的骑士便是阿勒尔的丈夫泽克。葛尔习承了卡美洛特的传统,骑士披风为深蓝色,若是王室则有金色滚边。泽克光论爵位仅仅是最低的自由骑士,但在与公主结婚后也是算入赘了王室,因此披风也是蓝底金边,绣有华贵的红狮徽纹。 「那位便是您的丈夫吧?」她面露微笑,「果真英勇,依然能看到当年的风采。」 「是、是的!」听到别人赞赏自己的丈夫,阿勒尔立刻高兴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一定会赢的!」 她如此激动,甚至忘了此刻站在她对面的就是另一位骑士的主人。 这当然是礼貌性的恭维。阿勒尔十五岁嫁人,当时她丈夫的年龄是她的两倍,更不用说现在了,克鲁茨本就在天赋上超过泽克,更何况他正是年轻气盛,精力充沛的年纪,只是泽克战败之后,阿勒尔恐怕也会随着丈夫一起退席,所以摩根事前已经叮嘱过他,二十合内都不能决出胜负。 泽克爵士年轻时虽然身手不错,但并非以武艺着称的骑士,人们谈起他,更多是他英俊的外表、放荡不羁的气质和床笫间的诸多风流趣事。 由于这种浪子般的形象,泽克爵士一向受到吟游诗人的钟爱,虽然鲜少在比武竞技上夺得头筹,也未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却有着和前两者相同程度的名气。即使如今他人到中年,依然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成熟魅力……而摩根几乎可以肯定,这种特质就是阿勒尔为之疯狂的源头。 「康沃尔虽然远在南方,但我也有幸与闻过一些您与泽克爵士的故事。」摩根在脑海中回忆着埃莉诺平日说话的神态和口吻,「据说当初您宣布要嫁给泽克爵士的时候,王室上下没有一人同意,但您还是坚持与他完婚,这份真情是多么令人动容啊。」 尽管摩根自认为模仿得有点失败,但对于阿勒尔似乎已经足够真诚了,对方甚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真、真的吗?您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摩根回以微笑,「要我说,您的故事比利瓦兰王与玫瑰侍女的故事还要令人心折。毕竟利瓦兰王在罗奴亚说一不二,如果他坚持要娶一名侍女为妻,谁又敢反对他呢?在追求真爱的勇气上,他远不如您啊。」 「天哪……」阿勒尔的声音哽咽起来,「公爵大人,我……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样动听的话……」 「我对您和泽克爵士之间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她柔声道,「您是怎么与泽克爵士相识的呢?」 阿勒尔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笑容中带着少女的羞涩:「那年我十五岁,与其他贵妇人一起在看台上观赏比赛,中途忽然来了月事,但我没有及时察觉……」她松开了摩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裙摆,「最后是尤伦斯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但他没有提醒我,只是不停地开一些隐晦的玩笑… …我、我想他没有恶意,只是尤伦斯有时候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幽默……」 「尤伦斯殿下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取乐?这绝非绅士该有的行为。」 第579页 「可他的玩笑让大家都很高兴……除、除了我,但总体而言,当时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但我心里感到很羞耻,忍不住跑了出去。那一天对我来说糟糕极了——直到我遇见了泽克,他不仅相貌英俊,性格更是体贴,见到我身陷窘境,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为我繫上。我担心披风会被经血弄脏,向他道歉,他却安慰我,说这条披风如果有自己的想法,比起沾上他这个臭男人的血,肯定更愿意去陪伴一位美丽的淑女。」 情爱的力量使这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再度焕发出容光,也令她说话时不再那么磕磕绊绊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那个下午,忘不了他为我系上披风时强劲有力的臂弯,还有他那双温情脉脉的浓栗色眼睛。每当回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就像是流浪的鸟儿飞回了旧巢,温暖又平静。」 「令人印象深刻,殿下。」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阿勒尔对泽克的爱确实无比热忱,但那种感情与其说是对泽克本人,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不如说是对她童年渴望的一种影射。 她的母亲早亡,同胞兄弟也先后离世,继母薇奥拉王后敌视她,两个弟弟与她的关系不冷不热,身为公主却地位尴尬,而唯一能够庇护她——也理应庇护她的父亲斯图亚特王,却是一个在亲子关系上极为冷漠的人。 她渴求他人强劲有力,足以保护她的臂弯,渴求他人的温情与尊重,渴求一处温暖而平静的巢穴可以供她休憩……这些卑微的愿望最终汇集成了她的丈夫泽克,即使对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但对于一无所有的她已然足够,而更棒的是——泽克是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男人。 她对泽克既有妻子对丈夫的情爱,也有女儿对父亲的讨好,所以她可以毫无底线地容忍泽克多年来从不间断的情人和哌哌坠地的私生子,容忍他对自己的冷暴力,毕竟他待她再冷漠,也不及斯图亚特王的十分之一。她的丈夫终究还是要仰仗她过活的,而她的父亲谁都不在乎,白垩城的国王陨落后,她的父亲早就一併死去了。 「噢!」 阿勒尔的惊唿唤回了摩根的注意力——校场上,泽克爵士已经被一枪击倒,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获胜的克鲁茨则在掌声与鲜花的包围下骑着战马绕校场跑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她所在的看台前,像猎犬一样兴奋。 「猊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看清斗篷上随风飘扬的大角鹿徽纹,「我赢了!猊下,您有看到我胜利的一击吗?」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自然是很难坦诚自己刚才其实在考虑别的事情,摩根允许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毫无遗漏之处,克鲁茨卿,你的英勇令我感到骄傲。」 见到克鲁茨靠近,阿勒尔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或许是担心泽克因为看到她和对手的主人站在一起而迁怒自己:「恭、恭喜您,大人,我……我还得去找我的丈夫,就先走了!」 摩根没有挽留,只是静静目送她离开。 比赛结束后,她照例鼓励并奖赏了当日所有出席比赛的康沃尔骑士,然后回到房间换上了一件旧服,骑着一匹不起眼的老骡子,在两名骑士的隐秘护送下悄悄离开了王宫。 骡子虽老,步伐却很稳健,十分平缓地载着她走进了葛尔的小巷,在这里,随处都能闻到雨水淤积在街道角落散发出的恶臭。 「一定是马尿的气味。」她的一名骑士开口。 「傻瓜,马尿才不是这种味道呢。」另一名年长些的骑士告诉他,「雨水积在水沟里久了就是这样。康沃尔在没有重修排水渠之前,梅雨季也到处是这种味道,直到你睡着入了梦乡,也能闻到那股臭味。」 最后,他们在一家铁匠铺门口停了下来。 年轻的骑士帮她看着骡子,年长的骑士则陪她一同走入铁匠铺,铺里站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铁匠,虽然摩根有兜帽掩面,但他还是即刻认出了她,快步走过来,悄声道:「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摩根点了点头,独自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个板凳,板凳上放着一支蜡烛,蜡烛的光将床边的年轻人照亮,年轻人的影子在灰色的石墙上闪烁不定,亦如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藉由闪动的烛光,摩根细细端详他——棕色短髮,皮肤黝黑,面部线条刚硬,眼睛却是温和的栗色,看得出对方在她来之前特意颳了鬍子,毕竟他已经年满十七,到了该从男孩t蜕变为男人的年纪。 「你看起来很像你父亲。」她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几天前的晚上,当时斯图亚特王对她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内心想必比她真情实感得多。 青年耸了耸肩:「我知道。」 「你见过你父亲?」 「没有,但我母亲生前也这么说过。」他低着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在啃他的脚趾,「老奥利说你要买我。」 「这得看你的表现,雷德。」她低声道,「开始吧。」 他沉默片刻,有些拘谨地将衬衫的系带解开,丢到床上。他是铁匠学徒,身体比一般人更结实,当这具年轻漂亮的肉体毫无遗漏地呈现在昏黄的烛光中时,他身上那些男性的特质似乎愈发明显了,褪去了一些少年人的青涩。 「我没有叫你停下。」摩根说,「继续。」 第580页 闻言,雷德的表情倏地僵硬起来,这一次,他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才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衣服摩挲的簌簌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摩根看着他的马裤滑落到膝盖,他抬起脚,笨拙地将脚踝从裤脚里抽出来,换到另一只脚时踉跄了一下。他将裤子放在衬衫旁边,面庞发烫,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 摩根拿起烛台,让烛光照清他肌肉的线条和粗硬的毛髮,也许是不太适应被别人这样打量,雷德面红耳赤,身体也有了反应,羞耻感令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下巴与胸口之间严丝合缝。 「不算坏。」她看着他胀大的下体,「你以前和别的姑娘玩闹过吗?雷德,我是说——那种玩闹。」 「我……」雷德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有经验……会影响什么吗?」 「会影响我是否要将撒谎精这几个字列入对你的评价中。」她说,「所以答案是?」 「……没有。」 「很好,至少省去了做药检的时间。」摩根放下蜡烛,「不必露出那种自惭形秽的表情,年轻人,倒不如说,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才对。你将要侍奉的乃是一位高贵的女士,可不能让她屈就其他女人用剩的东西。」 第270章 阿勒尔满身疲惫地回到了房间——不出所料, 泽克果然因为比武竞技大赛被淘汰的事情迁怒于她,认为她和康沃尔公爵在观赛席上一起看他的笑话(天知道她们才认识不到一刻钟),她费尽心思哄他, 承诺为他重新定制最好的枪、盔甲和马鞍, 才勉强平息了他的怒火。 顾及仪态,她没有直接瘫倒在床上,而是坐在窗边吹了会儿冷风。 或许是因为身心得以放松,又或许是窗外皎洁的月光唤醒了她的记忆, 阿勒尔竟然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摩根, 想起她那瑰丽绝伦的美貌和使人愉快的谈吐……多美的人儿啊,阿勒尔从小就喜欢美丽的东西,渴望与他们亲近,可惜她生来就相貌平庸, 如今更是又老又胖,而且她既不聪明, 也不幽默,那位公爵大人心里多半觉得她很无趣吧。 不过计较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感恩祭临近尾声, 日后她们大抵是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阿勒尔本是这样想的,但第二天清晨,她就收到了摩根派侍女送来的礼物,一盒用青金石磨成的颜料——在不列颠,青金石基本是从红海运到埃及,再由腓尼基人前往埃及採购带回迦太基,匀出一小部分销往高卢,最后才会有几位极其幸运的不列颠商客能够捡漏买到,价格比同重量的黄金都要昂贵数倍,买到后也大多会雕刻成戒指或领主印章,将其磨成颜料这样的一次性用品,乃是奢侈中的奢侈。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阿勒尔就为这令人目眩的美丽所折服,但继母从小就教育她不要总是表现得一惊一乍——根本不像一个公主的样子,真是丢人,对方当时如此说道——阿勒尔一直将这句话铭记于心,因而尽可能谨慎地问道:「我真的能收下这样珍贵的礼物吗?」 「请您务必收下,猊下说过没有人比您更适合拥有它了。」女僕回答,「另外,若殿下今日有空的话,猊下希望能在傍晚前来拜访,与您共享晚餐。」 「来拜访我?」 「是的,猊下表示昨日与您短暂的会面令人难忘,十分想再次与您相见。」 闻言,阿勒尔不禁为自己昨晚阴暗的想法感到愧疚:「当、当然可以……代我转达公爵大人,我会恭候她的到来。」 为了迎接摩根,阿勒尔将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耗费在了打扮上。她命僕从烧热水,花了漫长的时间沐浴净身——在清洗身体时,肚腹褶皱的皮肉和紫红色的瘢痕让她心碎,于是她又花了漫长的时间将那种伤心的情绪抛到脑后,让女僕为她梳头,涂抹脂粉,在耳后和手腕上涂抹香膏,希望这能遮掩她身上那种发酵的酸牛奶气味。 待到入夜,摩根准时抵达。相比起她,对方只穿了一件款式简单的墨绿色绒裙,胸衣上绣着精美的花纹,再无别的装饰,连珠宝都没有佩戴,但阿勒尔还是不由得为她的美丽而倾倒,并且暗暗祈祷对方不会觉得她的视线太过放肆。 「真高兴见到您,殿下。」对方笑脸盈盈,「希望您喜欢我的礼物。」 「当、当然!」摩根对她施以贴面吻时,身上传来清新的皂角香气,和她的打扮一样简朴,但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过多妆点的,「我从未收到过这么好的礼物!」 所有人都认为她喜欢画画不是一件好事,薇奥拉陛下……无需多说,艾德里安经常因为她把颜料沾到身上而婉言提醒她注意淑女的体面,尤伦斯更是直言不讳,说她迟早会因为这样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而变成一个呆瓜。 进餐时,阿勒尔忍不住偷偷打量烛光映衬下的摩根,不知是光影的变化,还是她在恍然间生出了错觉,比起之前在看台上时表现出的天真烂漫,今晚的摩根似乎格外恬静,沉稳中流露出对世情的通达之感,有一股长者的气度,让阿勒尔差点忘了她其实比自己年轻许多。 「殿下。」摩根忽然开口,「我的长姐玛格丝曾与我说过,您在绘画上的造诣在整个北方皆有口碑,不知晚餐过后,我是否有幸观览一下您的作品呢? 」 「太过誉了!」阿勒尔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我、我并没有画得那么好,而且很多人也不喜欢我画画……我……」她本想婉言拒绝,但摩根的微笑令她想起了父王和薇奥拉王后——倒不是说他们会露出类似的表情,而是这样无言但令人倍感压力的目光使阿勒尔习惯性地想要服从,「如果您坚持的话,当然可以,只是……也许您会失望的……」 第581页 用餐结束后,阿勒尔像鹌鹑一样安静地带着摩根前往画室。 感恩祭前夕,她因为对魔药里的某种药材过敏而卧床不起,许久没有拿过画笔了,画室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门甫一打开,便有尘埃在晚风的裹挟下四散飞扬,在房间里淤积多日的空气散发出潮湿阴冷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梅雨季后石缝里长出的青苔。 阿勒尔不敢去看摩根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走到桌边,用油灯将烛台点亮。摩根倒是意外地没有介意什么……她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阿勒尔忍不住想,若是别人,至少也会批评她作为淑女不够得体。 「为何不用布盖住闲置的画作?」摩根端详她的作品,「不仅颜料严重氧化,还有暴晒和湿气蛀蚀的痕迹……是没有安排专门的人手护理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阿勒尔嚅嗫道,「当然,如果是用您送的颜料,我一定会好好保存那幅画的。」虽然这也是最没意义的,青金石粉末是所有颜料原材料中最不容易暗沉的,只要不去刻意磨损,其鲜亮的颜色可以维持数十年。 她对摩根了解甚少,也不知道她在绘画方面是何等水平,但对方在观览她的作品时,眉目中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瞭然,仿佛在鑑赏美之道路上,她已经见识了太多,不会再轻易为那些仅流于表面的光鲜亮丽而撼动。 阿勒尔本来不期待什么,以摩根温柔的性格,大多会出于礼貌而表达几句溢美之词,但见她看得如此认真t ,俄而又陷入沉思,不免本能地紧张起来。 「真是奇妙。」良久,摩根有些感慨地说道,「您所有的作品中,至少有九成是纯粹的风景画,剩余则多是一些零散的物件,仅有一幅是人像,也惟独这幅画投入了您最多的感情……画上的人是先王后陛下吗?」 阿勒尔的目光也落到那幅画上,低声道:「是。」 也不是——其实她早就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了,这幅肖像画的模特是一位贵妇人,而她之所以选中对方,仅仅是因为那位女士体态丰腴,谈吐温柔,很符合她心目中慈母的模样,而且还有一头和母亲相同的金色鬈髮,至于她是否真的与母亲容貌相仿,阿勒尔并不在乎。 「相较于构图和透视,您在光影和材质纹理的处理上确实极具天赋。」 阿勒尔并没有完全听懂摩根在讲什么,某些词彙令她感到陌生,不过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对方是在称赞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您过奖了……」 「然而,您对人体的把握还略有不足,即便有布料遮挡,也可以看出画中人的肩膀和胳膊是错位的。」摩根继续道,「据说在诺斯特鲁姆海周边的国家,那些专注于追求美的艺术家甚至会去亲手解剖尸体,以便了解人体的奥妙。」 「尸、尸体?!」阿勒尔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头晕目眩,「这太难了……我、我做不到……」 「这样粗野的方法自然不适合您。」摩根莞尔,「但以您的地位与财力,想要找到合适的模特并不难……殿下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她有些手足无措:「试……什么?」 「事实上,我刚好有一位合用的人选。」摩根低声道,「而且就在附近,时刻等候您的差遣,您不想见一见吗?」 「可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阿勒尔本想这么说,可摩根沖她笑了一下——噢,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人?神是如此眷顾她……阿勒尔原本就不擅长拒绝别人,更别说是长得漂亮的人了。如果她此刻再醉一点,哪怕摩根让她从露台上跳下去,她或许也会照做,更别说只是见一个某个不知名的模特了。 「您说得对。」她迷迷煳煳地应和,「那就……见一见?」 然而,当阿勒尔发现推开门的是一个男人时,发热的大脑就清醒了一半,当那个男人走进蜡烛映照的范围,她就彻底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恐慌。 摩根柔声问道:「怎么了,殿下?」 为何你还要问我?你怎么会不清楚我丈夫的长相呢?明明昨天你才见过他——阿勒尔的嘴唇数次张开,对于摩根,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最终却只能归于哑然。在她并不算长的人生中,已经接受过无数次这样充满恶意的玩笑,学会了屈服和忍耐。 夜晚很漫长,会有留给她独自哭泣的时间。 「没什么……」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而一件荒谬的事情但凡有了开头,往往就很难阻止它继续发展下去了,好在阿勒尔失败的一生,终究还是让她养成了如顽石般坚忍的耐心,她忍受了摩根——这个美丽妖魔的阴谋,忍受了女僕摆弄画架和颜料时叮叮哐哐的声响,也忍受了这个看起来几乎与泽克如出一辙的年轻人。 不知是否出于有意,摩根将油灯放在了沙发旁的木柜上,照亮了那名年轻人,自己却没入黑暗之中,但是也没有离开画室,而是绕到她身后,轻轻拨弄她散落的髮丝。 「画吧,阿勒尔。」她的声音里竟蕴藏着一种奇妙的慈爱,阿勒尔还注意到,这次她没有唤她「殿下」——她现在毫不怀疑,摩根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有其暗藏之意,但对方温情的语调,怜爱的目光,好似富有魔力,令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画笔。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年轻的——甚至比阿勒尔记忆中丈夫最年轻的模样还要青涩的青年解开了扣子和衣带,动作并不快,但显得很温顺,绸质的衬衫滑落到了沙发上,阿勒尔发现他在身上涂抹了某种香膏,黝黑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朦胧潮湿的光泽,也许是因为刚活动过,也许是生的活力还停驻在这具年轻的肉体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阿勒尔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 第582页 当他开始解开裤带时,阿勒尔感觉到身体轻微战慄起来,可眼下这种静谧的氛围,让她难以将自己的惊惶宣之于口——无论是摩根还是这个年轻人,似乎都对此时正在发生,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仿佛一个男人一丝不挂地斜躺在沙发上,仅用一条毛毯堪堪掩住自己的下体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的漠然让阿勒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异类。 她心慌意乱,不敢去看他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的视线维持在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年少时,她曾拥有一尊大理石像——那是从罗马流出来的稀罕货,从高卢一路漂泊到不列颠,因由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被她以高昂的价格买了下来,用于描摹人体(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专注于风景画的),最后薇奥拉王后命令僕从将它砸碎了,但令她心碎的不只是那些金子,更多是继母那些冷酷的指责,说她是一个娼妇,天生就对男人的下体感兴趣,还说如果她的母亲还活着,多半会亲手把她送去修道院。 尽管已经习惯了继母刻薄的对待,但那句话还是使她万分痛苦,尤其对方还提到了她的母亲……从那之后,她就立誓要成为得体的淑女,忠贞的妻子。从小到大,她只见过丈夫泽克的裸体,即使当泽克年龄渐长,难以在床上满足她之后,她也谨慎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从未对其他男人有过异样的心思。 这些努力并非没有回报,薇奥拉王后近年来柔和了许多的目光,难道不是对她的赞许吗? 「怎么了,阿勒尔?」她听到摩根的声音,如梦似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是什么叫你心烦意乱?」 阿勒尔心神恍惚:「我……」她看着画布上古怪畸形的关节,忽然感觉很难过,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对不起,我……我画得好差,我真没用… …」 「别伤心,我的好女孩,这并非你的错,只是因为光线太暗了,对不对?」对方轻轻抚摸她的发顶,阿勒尔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肚腹和温暖的馨香,沉甸甸的乳/房压着她的后脑勺,她金色的长髮落在她的肩颈,发尾是莹莹的青色,妖精的象徵,「雷德啊,你为何不靠近点,好让殿下看得更清楚?」 雷德——那个未着寸缕的年轻人沉默地点了点头,从沙发上起身,当他弯腰去拿油灯时,阿勒尔看见他上臀因为肌肉弯曲和紧绷而凹陷的腰窝。他走过来的时候,依然用毛毯遮着下体,但也只有那一块,其余的地方都一览无余,他步伐缓慢,仿佛不是在用双脚走路,而是乘着傍晚褪去的潮水,被漂浮的白沫遮住了腰。 阿勒尔屏息凝神,但还是有股奇妙的香气在她鼻间萦绕,她能闻到颜料的味道,皂角的味道,还有这个名叫「雷德」的年轻人身上涂抹香膏的味道,今晚很冷,她却感觉自己全身热汗,脸颊发烫,但与其说这是羞涩,不如说是苦恼与慌乱,以及——某种难以言说,但几乎将她整个人攫住的热望。 近距离看,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像泽克了,但那种藉由她的丈夫维繫起来的联繫感,此刻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雷德在她膝前跪了下来,那条毛毯为他提供了最后一点体面,但蓬勃的欲望让毛巾掀开了一角,阿勒尔能看到他小腹下浓厚的毛髮,肌肉因为挤压而浮现出青筋。这个年轻人先是俯下身,亲吻她的脚背、脚踝,然后是膝盖,他的嘴唇有点凉,但皮肤上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 这是阿勒尔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也是第一次由被俯视的那个人成为俯视他人的人, t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她胆战心惊,但摩根的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无处逃避。 「何必要逃呢?」她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对待自己亲密的小女儿一样,「为什么不正眼看一看眼前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需要你,渴求你,有着发泄不完的精力和热情,正等待着你在他身上寻求美的真理。」 「可是……」阿勒尔嚅嗫着,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尤其是那种恐慌——并非是来自摩根或雷德,甚至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模煳但确凿的预感。她知道今晚过后,曾经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的基础都将被彻底推翻,那种安宁、节制且自欺欺人的日子将一去不返,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阿勒尔,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摩根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别试图去理解它……去感受它。」 她不知不觉放下了画笔,黑暗中,雷德将她的裙摆向上推,晚风拂过皮肤时让她有点想打颤,但那个年轻人将吻种进她的腿间,驱散了那股寒冷。 第271章 「殿下?」有人在他身边说, 「艾德里安殿下?」 在实际回过神之前,艾德里安就习惯性地端起了微笑:「抱歉,我刚刚好像有点走神了……请继续您的话吧, 公爵大人。」 今天是感恩祭的最后一日, 他仍遵循惯例——至少是这几天的惯例——陪同这位年轻的康沃尔公爵一同在外花园散步。 经过多日的相处,艾德里安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不敢直视她惊人的美貌了,但她的谈吐、举止与气度,无不令人感到熨帖, 与她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桩毫无预兆的联姻…… 思绪至此,他的内心愈发沉重,忍不住试探道:「公爵大人,能否请问您一件事?」 第583页 「当然, 殿下。」 「关于你我……」负罪感让他难以将话说得太直白,「关于米斯里尔和廷塔哲的结合,想来父王已经提前与您商榷过了。」 「是。」 「您就不担心吗?」艾德里安问道,「毕竟我们还认识不久, 或许我不是一个足够好的丈夫。」 摩根莞尔,神态像小鹿一样温柔,笑容明媚而羞涩——这再次提醒了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多么年轻的女孩:「婚姻乃人生大事,要说心里没有半分忧虑,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见到您之后,我便放下心来,艾德里安殿下是真正继承了骑士之姿的品性高洁之人,我相信您日后会好好待我,令我幸福的。」 对方充满信任的话语让艾德里安的心情愈发沉重。近两年,北方流传着不少关于摩根的传闻,由于她违背传统,以女性身份继承爵位的做法,使她成为了诸多流言蜚语中城府颇深的野心家,艾德里安难免也有类似的印象,直到他真正见到对方,才发现除了气度不凡之外,她也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年轻姑娘。 摩根如此信赖他,他却註定要辜负她的期待,这桩婚姻终究不会迎来幸福……还有米娅,他之所爱,若他与摩根成婚,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强撑着微笑度过上午之后,艾德里安踌躇许久,还是决定和米娅见上一面。自感恩庆典开始,他整日忙碌于代替重病在床的父王处理各项事务,已经很久没有和心上人见面了。当他轻车熟路地来到米娅平常工作的地方时,却发现她正在和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对象交谈——梅林·安布罗修斯,银髮梦魔,大名鼎鼎的宫廷魔术师。 他来这里做什么? 艾德里安对梅林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曾经侍奉于尤瑟王身侧,和父亲斯图亚特王姑且算是故友……难道对方已经发现了他和米娅的关系?是他自己发现的,还是父王告诉他的?他是来代替父王监视米娅的吗?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暗处默默等候,直到梅林离开。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当他看着梦魔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时,却发现自己背后已然渗出了冷汗。 「艾迪!」在他恍惚之际,米娅率先一步发现了他——如此准确,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她快步朝他跑来,像乳鸟归巢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棕黄色的头髮又鬈又密,像是被弄乱了的麻雀羽毛,她在他耳边小声道,「殿下,我、我真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很抱歉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我……」他感觉胃袋下坠,心头的罪恶感沖淡了与恋人重逢的喜悦,「我忙着操持庆典,你也知道,父王近来身体欠佳,许多事情不得不交由我来处理。」 米娅抬头看他,艾德里安才发现她神情悲伤,眼里盛满了泪光:「你要和公主结婚了,是不是?」 「谁?」 「金髮的公主。」她哑声道,「你每天早晨都在外花园和她一起散步,浓情蜜意,我……我都亲眼看见了。」 洛奇堡的外花园,指的是米斯里尔圣地光辉庭院外侧的花园,只有身份极高的贵族和米斯里尔家族特别邀请的客人才有资格进入,米娅虽然是园艺师的女儿,但也无权擅自出入这样的地方,她怎么会知道外花园里面发生的事情? 然而米娅的哭声打断了他的疑虑:「你不要我了,对吗?你爱上公主了,所以要来与我分手……」 艾德里安笨拙地为她擦去眼泪:「傻瓜,我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变。」 「可是……」米娅小声啜泣,「那位公主,她……她真美啊,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任谁见到她,都会把我抛到脑后的……」 「不会的。」他柔声安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我的小麻雀。」 「那……你是要我当你的情妇?」 闻言,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尽管他不想承认,但这几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仅保持明面上的夫妻关系,私下允许双方各自寻找情人。 他甚至还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感恩庆典前夜的晚宴,梅林对摩根行吻手礼时那种微妙的狎昵感。因为从小听惯了父亲的唾骂,艾德里安早已熟知这位梦魔在男女关系上的轻浮作风,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或许对摩根而言,这也会是一笔合意的交易。 可一想到少女先前那番毫无保留,满怀信赖的话语——她视他为真正的骑士,他却是如何看待她的?艾德里安的道德感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只能暂且避开恋人的目光:「再给我一点时间,米娅,我发誓我会解决这一切的。」 他知道此刻米娅眼中肯定充满了失望,可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解决这一切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心中都满是迷茫。 略显生硬地与恋人分别后,艾德里安怀揣着疑虑和痛苦熬到了夜晚。从感恩祭前夜开始,洛奇堡举办了不止一场晚宴,但唯有最后一天的宴会最为盛大,斯图亚特王也会强撑着病体出席——名义上是为了尊重传统,实则是为了在晚宴上宣布他和康沃尔公爵订婚的消息。 为此,父王特意将他们的席位安排在一起,这个位置原本属于尤伦斯,但没有人敢违逆国王的安排。 摩根今晚穿了一件珍珠白色的丝绸长裙,并且重新戴上了初次抵达葛尔时佩戴的银白冠冕,但整体看起来不似当时那般庄重,反而流露出待嫁少女的纯真,显得明媚动人。米娅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如皎月般的人儿,不仅美丽动人,且生来高贵,这样的存在怎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心里还记挂别的女人呢? 第584页 坐在他们正对面席位上的是梅林。宴会期间,他罕见地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偶尔向他们所在的位置微笑致意,仿佛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可一看到他,艾德里安就想起他私下接触米娅的事情,一想到对方有可能是父王派到米娅身边的死神,他便感觉如坐针毡。 也许是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太过明显,摩根担忧地望向他:「殿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为了掩盖飘忽不定的目光,艾德里安下意识地端起蜜酒,「我只是有点紧张,您不必为我……」他忽地顿住了,剩下的话全成了梦呓, 「为我……忧虑……」 他看见一个娇小的姑娘在宴会的角落里忙碌穿梭,一头麦色的捲髮用白色的布巾扎起,在烛光t下变成了发锈的铜红,平实瘦小的身材,步速很快,但已经没有了他记忆中如小鸟般活泼愉快的步调——米娅?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宴会上干着女僕的活计? 一想到对方将要亲眼看着他和其他女人订婚,艾德里安感觉一股冰冷的颤慄突然攫住了自己,令他眼前发黑。 他只想立刻冲到她身边,但父王冷酷的目光将他钉在了席位上:「你在急燥些什么?我的孩子,马上就是吟游诗人的表演时间了,不要让你身边尊贵的客人感到不安。」 艾德里安耗尽了力气,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对自己的父亲露出怨毒之色:「是,父王。」 忍耐,艾德里安……他告诫自己,如果父王知道他是因为米娅在场才表现得如此失态,今日过后必不会再放过米娅,为了她的安危,他必须保持冷静。 侍从们将宴会中央的场地清理出来,艾德里安坐立不安,只能苦涩地灌下更多的蜜酒,连表演者是什么时候登台的都不知道,直到琴声响起,才勉强缓过神来。他适才虽然走神了,但光听前调,就知道吟游诗人唱的是《玫瑰之泣》。 《玫瑰之泣》讲述的是利瓦兰王与玫瑰侍女布兰尔的爱情故事,是宫廷中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艾德里安听过至少不下十次,但表演这支曲目的是北方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迪奥尼斯,他的声音如雷霆般高亢,演唱时有一种巍峨的气势,然而他巧妙地控制着它,使歌声在庄严不凡的同时,还保留着一丝扣人心弦的柔情,即便艾德里安对这首曲子已经熟悉到有些厌倦了,听到情深之处,依然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这首曲子还奇妙地暗合了他此时的境况:年轻的利瓦兰王爱上了出身卑贱的红髮侍女布兰尔,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定要娶她作王后,但有一位充满野心的大臣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王,他买通僕从偷偷下毒,害死了布兰尔,爱人的死亡使利瓦兰王肝肠寸断。 在歌谣中,利瓦兰王最终查出了杀死布兰尔的兇手,并且逼对方喝下了曾经用来杀死布兰尔的毒酒,为爱人报仇,但那不过是诗人们为了故事完整性而杜撰的结局,现实中的利瓦兰王并没有找到兇手,只能含恨发誓永不娶妻,至今膝下仍无子嗣,抚养了姐姐莲娜夫人的儿子作为继承人。 利瓦兰王和布兰尔的爱情悲剧,是否也会在他和米娅身上重演呢?艾德里安不禁望向恋人所在的方向,而米娅也正看着他,那双含泪的眼睛令他心碎。 一曲结束,迪奥尼斯精彩的表演获得了满堂喝彩,但他只允许自己流露出些微满意,便投入到了下一场表演中,第二首是《危险的爱之咒》,讲述的是费奥纳骑士团中最英俊的骑士迪卢木多带着康马克国王之女格兰妮公主私奔的故事。 迪奥尼斯在表演这首曲目时,是明显有别于一般诗人的,并不着重于描绘迪卢木多与格兰尼的苦恋,更多是表现格兰尼追求爱情的勇敢,以及迪卢木多决意不再压抑对格兰妮的感情后的义无反顾。迪奥尼斯高昂的歌声直抵大厅的穹顶,令现场的所有听众都感到心潮澎湃。 艾德里安也不例外,他的心跳加速,胸口发热,感觉身体里突然涌现出了无穷的勇气。他看向端坐于王座之上的父亲——这个冷酷的暴君,愿意以无限的忠诚报答尤瑟,却吝于给自己的孩子哪怕一点爱,如今还要滥用身为父亲的权力,强迫他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分开……不,他绝对不会让一切都顺他的意,他不会再忍耐下去了! 他勐地站了起来,膝盖撞到了桌子,发出哐嘡巨响,迪奥尼斯不得不中止表演,整个大厅霎时陷入了寂静,所有宾客都惊愕地看看他。 摩根轻声问道:「殿下?」 艾德里安不敢看她,摩根是他在这件事里唯一抱有愧疚的人:「抱歉,女士。」 「艾德里安,你到底在做什么?」 父王不悦地发出呵斥——但那已经无法再让艾德里安有任何动摇了,反而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径直穿过宴会大厅,飞奔到米娅身边,捧起她的脸,深深地亲吻她:「我爱你,米娅。」他气喘吁吁,「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艾德里安……」米娅落下眼泪,「我也是!我爱你,艾德里安,只爱你一个!」 父王的呵斥变成了怒吼:「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充耳不闻,眼中只有自己的恋人:「你愿意和我走吗?」 「当然!」米娅几乎泣不成声,「无论何时,无论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第585页 他抓住她的手,向城堡的大门跑去,父王怒不可遏地叫士兵拦截他,摩根高声劝阻:「请不要动刀剑,陛下,在感恩祭上见血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或许是他的身份让士兵们有所顾忌,又或许是摩根的劝谏起了作用,艾德里安一路顺利地带着米娅跑到了马厩。他带着剑,骑着马,怀中抱着心爱之人,清爽的晚风拂面而过,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快意,尤其想到父亲方才暴跳如雷的面孔,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第272章 当僕从推开门时,摩根首先闻到了草药苦涩的味道,随后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潮湿的植物气息——过去她曾无数次在安赫卡的诊所里闻到,那是即将蒙受死神召唤的老人卧病在床时会发出的气味,像是内脏腐烂后透过皮肤散发出来的。 前日的感恩祭晚宴上,大王子艾德里安在众目睽睽下与恋人私奔,斯图亚特王因为气血攻心而当场晕倒,昏迷了一天一夜,薇奥拉王后整日守候在病床前,郁郁寡欢,身心俱疲,无暇理会长子留给她的烂摊子。 不过她也没有太煳涂,知道次子尤伦斯没有能力应对眼下的情况, 只好委託宾客中地位最高的玛格丝代为处理,而交由玛格丝处理, 本质上就是交给她处理。 摩根走进房间,轻声问候:「薇奥拉陛下。」 薇奥拉王后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但并非是不认识她, 而是疲倦导致的思绪迟钝,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幽幽道:「噢,抱歉, 请原谅我……贵安,大人。」 和面对继女时展现出的冷酷不同, 在斯图亚特王面前, 薇奥拉是一位恭顺的妻子,这也许和她出身不高, 没有强盛的母族有关。 床上的斯图亚特王奄奄一息地说道:「你们……都退下……」他似乎想朝她招招手,但最后仅仅是动弹了一下手指,「请到床边来,王女……」 哪怕死亡将至,国王的声音依然具有不容拒绝的威严,薇奥拉王后面色憔悴地点了点头,带着僕从们退了出去,房间里霎时只剩下了摩根和斯图亚特王两人。她听见他重重咳嗽,每咳一下,就将身体里仅剩的生机又挤干了一些。 「王女殿下……」相比上一次谈话,此时斯图亚特王的声音要羸弱许多,不仅是因为他的病情比之前更加严重,也因为他们之间的供需关系已经发生了逆转——艾德里安在大庭广众下私奔的做法不仅让王室尊严丧尽,也伤害了即将与米斯里尔联姻的廷塔哲家族的颜面,虽然婚约尚未公布,但斯图亚特王此时在道义上已然落入下风,无法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在契约中给她施加诸多限制了。 「您看起来气色好转了不少,一定是王后陛下悉心照料的结果。」这当然是客套话,现在斯图亚特王的脸看起来像墙灰一样苍白,不过摩根心里清楚对方此次唤她前来是为了什么,只是她不会主动开口。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丢尽了颜面,不奢望得到您的原谅……」斯图亚特王喘着气,几乎是在恳求她,「但请您……别放弃这次联姻,让米斯里尔……为您夺回卡美洛特的计划尽一份绵薄之力……」 「您的话语令我感动,但要让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忍耐着那些严苛的要求与您的儿子结婚,实在是太令人困扰了。」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案,「您当初说,若我的腹中不能孕育红龙,米斯里尔家族便不会出兵,即便夺回王位,我也只能在红龙成年之前暂理国家,一旦他成长到足以从我手中接过权力,我就得心甘情愿地回到康沃尔度过余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言语t间流露出一丝戏嚯:「您瞧,我辛劳数年,终究还是回到了我最初的位置上,被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陛下啊,我究竟有何过错,才会让您如此不尊重我?」 斯图亚特王的唇缝间飘起一缕白雾,可直到雾气消弭无踪,他都没有说任何话。 「陛下曾经说过,放眼整个不列颠,没有比米斯里尔对潘德拉贡更加忠诚的家族了。」摩根继续道,「可您引以为傲的长子,昨日不仅擅自毁掉了两家私下已经定好的婚约,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自己的情妇私奔。我有感于您对父亲的忠诚,在那些不知情的宾客面前为他们说尽了好话……陛下,我待您仁至义尽,但情谊这种东西,若是没有礼尚往来,很快就会耗尽的。」 斯图亚特王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经过一段漫长的死寂后,摩根终于等到了他的屈服:「您认为我该如何回报您的盛情?」 「我可以与尤伦斯殿下结婚,也会承诺将我的毕生精力放在从卑王伏提庚手中夺回卡美洛特上,成全您对父亲的忠义之情。」她的语速很慢,但语气不容拒绝,「除此以外,我不会因为这次联姻受到任何约束,这就是我的条件,您认为如何呢?」 闻言,斯图亚特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是病理性的抽搐,又像是有人正在把他的灵魂活生生地从肉体里扯出来。摩根静静等待着——等待这位年迈的老人从往日的梦影中醒来,好一会儿过去,斯图亚特王闭上眼睛,长嘆一声,像是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生气也吐了出去,再次睁开眼睛时,虽然疼痛已经平復,但神态看起来暮气沉沉,像是死去了一般。 「就按您的要求来办吧。」他气若游丝,「我们这一辈的故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第586页 告别斯图亚特王后,摩根回到房间,发现玛格丝正在生气地捶枕头——经过在康沃尔两年的休养,她的长姐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摩根的心态本就比实际年龄要年长得多,习惯性地用长辈的语气问道:「还在生气呢?」 「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玛格丝愤愤不平,「尤其是艾德里安!亏我以前还称赞过他,那个该死的狗崽子,要是他还有哪怕一点自尊,就找个没人的角落把自己吊死吧!」 「没必要为了他们动怒。」摩根安抚道,「何况,我也不打算向米斯里尔追究这件事。」 「你竟然还要替他们隐瞒?」 「冷静,玛格丝,你现在看起来像是随时要把枕头吃下去。」摩根说,「而且我也没有说要帮他们隐瞒——恰恰相反,我打算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不列颠,越快越好。」 「传遍整个不列颠?」玛格丝面露迟疑之色,「虽然违背誓约的是艾德里安,可是……他的丑闻或许也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最好还是低调处理,反正你们还没来得及宣布订婚,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摩根佯装困惑:「什么丑闻?」 玛格丝的表情比她还要困惑,而且她的困惑是发自真心的:「小妹,你让我有点煳涂了。」 「玛格丝,你认为艾德里安的私奔是筹谋已久,还是冲动使然?」 玛格丝冷哼一声:「如果他筹谋已久就得出这样一个计划,那可真是够蠢的了。」 「不错,如果他早就准备和恋人私奔,大可以在晚宴开始前偷偷离开,那时宫中僕从们忙碌于准备宴席,斯图亚特王卧病在床,薇奥拉王后在床前服侍,弟弟尤伦斯整日与女人厮混,方便他避人耳目,若艾德里安珍视自己的恋人,自然会为她的安危考虑。」摩根说,「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直到晚宴开始前,他都没有决定好该如何面对这桩婚事。」 艾德里安心性良善,但为人优柔寡断,经常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使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这种性格其实并不适合成为统治者……将自己的长子培养成了次子的性格,如果这也是斯图亚特王有意教育的结果,那么他对尤瑟王的偏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底线了。 「好在他有一位古道热肠且唯恐天下不乱的客人,愿意为他做出最终决断而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摩根轻轻笑了一声,「于是游戏就这样开始了——瞧,玛格丝,想要掀起一场风暴,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步骤,不是吗?」 「梅林……」玛格丝咬牙切齿,「那个该死的坎比翁,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然而她看着摩根脸上揶揄的浅笑,声音愈来愈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摩根坦诚地承认:「关于艾德里安已经有恋人的事情,我确实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梅林更早。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我来葛尔是为了日后能在北方有一个经营势力的大本营,而非当什么幸福的新娘——这也意味着葛尔必须由我全权掌握。」 「艾德里安虽然性格软弱,但他确实颇有才干,近几年经常代重病的斯图亚特王处理政务,行事细心稳重,深受大臣们的信赖。若他能做我的副手,自然再好不过,可惜他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有他在,我就没有理由插手葛尔的内部事务,所以一开始他就被我从名单上排除了,一个在继承顺位上并不优先,能力平庸,也无经验,必须要完全仰仗我才能勉强在王位上坐稳的丈夫,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如果他刚好还名声狼藉,就再合适不过了。」 「……尤伦斯?」 「不错。」摩根点了点头,「既然合用的人选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最简单的方式是让艾德里安不幸身亡——但那就太过了,而且会引起斯图亚特王对我的警惕,致使他在协约里提出对我更严苛的条款。艾德里安既不能死,也不能留在这里,那就只好想办法请他自己主动离开了。」 「你希望艾德里安主动离开,而梅林在背后为艾德里安决心私奔的事情推波助澜,所以他确实是来……帮你的?」玛格丝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甘心对梅林表达谢意,「好吧,那只梦魔可能确实派上了那么一点正面作用,但不妨碍他是一个讨人厌的傢伙。」 「不用强迫自己捏着鼻子对他表示感谢,他确实是来捣乱的。」摩根笑了起来,「只是他搞错了我的目的,以为我打定了主意要与艾德里安结婚——关键时刻掉链子,很有他的风格,是不是?」 「我还是不明白梅林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用了幻术?」 「对付艾德里安可不需要用到幻术,只要把握得当,一支曲子加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足矣。」她说,「斯图亚特王一直以骑士的标准培养艾德里安,使他有着比常人更高的道德感和责任心,既不想在结婚后辜负自己的妻子,也不想为了利益抛下自己的恋人,以及最重要的——他与斯图亚特王糟糕的父子关系,若我没有猜错,艾德里安骑马出城的时候,多半还在为自己成功惹怒了父亲而沾沾自喜。」 薇奥拉王后出身不高,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并没有多少话语权,而斯图亚特王的高压教育则给他的两个儿子都造成了明显的负面影响。 第587页 艾德里安与平民之女相爱,尤伦斯流连于妓/院,其实都暗含着某种消极的对抗心,他们潜意识里拒绝遵循父亲为自己定下的道路,又无法真正违逆父权的意志,只能通过做一些不被父亲所认可的举动缓解内心的焦虑,这种怨恨的心态长期淤积,又在顷刻间爆发出来,自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过,摩根并不打算和玛格丝详细解释这些,她和埃莉诺自小在加缪尔的溺爱下长大,大概很难理解艾德里安当时的心情。 「找到了癥结,就可以开始对症下药了。」摩根娓娓道来,「梅林从头到尾只做了三件事:一是提前找到吟游诗人,向他透露我和艾德里安的婚讯,确保他会在宴会上演唱歌颂真爱的曲目;二是偷偷接触艾德里安的恋人米娅,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情遭遇了危机,这步棋必须避开艾德里安本人,才能有下一步;三是用幻术骗过宫廷主管,让身为园艺师t之女的米娅可以作为女佣出入于宴会大厅,做完这三件事之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虽然梅林办事一向不太靠谱,但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思路几乎与她完全一致,让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设身处地想一想:座上是与你感情淡薄的父亲,要强迫你和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女人结婚,不远处是你深爱的恋人,正在用满含泪水的眼睛与你相望,大厅中央是引吭高歌的吟游诗人,正在用充满激情的歌声赞颂自古以来那些勇于追逐真爱的英雄人物,而你因为压力过大,不知不觉喝下了好几杯蜜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此番情景,怎么能不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听到这里,玛格丝已经完全懵住了。 「我……」她可爱的姐姐艰难地消化着她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我忽然觉得艾德里安有点可怜。」 「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补偿他。」摩根说,「我已经派缄默去寻觅那些有名气的吟游诗人——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很快艾德里安为爱奔逃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不列颠。人们会感动于他对爱情的忠贞,称赞他愿为真爱违抗父命的勇气,感慨他为了恋人甚至不惜放弃王位的高洁。毫无疑问,艾德里安是一位真正的骑士,他可歌可泣的故事会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流传下去。」 「这真是一份大礼。」玛格丝品味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沖她挤眉弄眼,「可我的小妹啊,你怎么能忘记酬谢某位坏心眼又热心肠的魔术师?」 听到她的话,摩根不禁笑出了声:「你说得很对,所以我该怎么酬谢他呢?」 「不如写一份表达谢意的信,并且邀请他来参加你和尤伦斯的婚礼。」 真是个坏女孩——不过摩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扫她的兴。她让僕从拿来了羽毛笔和信纸,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感谢信,并严格按照玛格丝的要求,在信函最后加上了邀请他来参加婚礼的内容。 「满意了吗?」 「唔……好像有点不够。」玛格丝有些苦恼,「能不能加点什么?」 于是她题上落款:你亲爱的朋友摩根勒菲。 「现在呢?」 「很好,不过是不是能再……有感情一点?」 摩根思索了一会儿,在信纸上落下了一枚唇印。 「简直太棒了!」玛格丝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她的脸颊,「我要亲自把这封信交到梅林手里。」 第273章 「三天后, 你会和王女殿下订婚。」 父王大清早把他叫了过去,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非常理所当然,就好像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升起后鸡会打鸣一样。有时候很难说人就比鸡过得好,人如果对鸡发脾气,至少还担心鸡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啄自己的手,而对待自己的儿子就没有这种负担了,可能是因为儿子不会长出鸟喙。 尤伦斯看着父王倦怠地挥了挥手,似乎是要打发他走。 死到临头了,还是那么傲慢……他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曾经那么器重艾德里安,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属于他一样,然而他引以为豪的儿子狠狠打了他的脸,如今父王终于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而那都是他应得的。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尤伦斯扭过头,看见侍卫带着几个人走进了房间。三女一男,其中两个作修女打扮,年长的那个头髮花白,脸颊下垂,看起来至少也有五十岁了,而年轻的那个——其实也没有多年轻——外表约莫三十多岁,但那张板起的脸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错觉。 剩下的两个人里,男的身着黑袍,女的身着绿袍,看起来有点像是那些贵族家中侍奉的学士……尤伦斯不太确定,毕竟女人是不太可能成为学士的,而且学士的地位虽然比寻常家僕高不少,但也很少会穿缎子做的衣服。 尤伦斯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像从这个阴暗房间的角落里生出的幽灵。 「你们可以带他走了。」父王先是对他们说话,然后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不要给我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尤伦斯。」 他应该对他更尊重一点的,尤伦斯不禁如此想道,或许他现在应该表现得不屑一顾,他可以对父王说「不」,而且语气要轻佻、嚣张、不以为然,让父王知道他的话对他(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再有威慑力了,这只曾经骄傲的老狮子应该学会在新的狮王面前低下头。 第588页 然而,尤伦斯听见自己的声音:「是,父王。」 为什么他没有拒绝呢? 直到他默默无言地跟着那些人走到另一扇大门前,这个问题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桓。 「尤伦斯殿下。」开口的是那个老修女,她的声音又粗又沉,听起来像是被阉了的公鸡,「请您脱下身上的衣物。」 「什么?」 「请您脱下身上的衣物。」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所有的衣物。」她说得很慢,仿佛担心他听不懂一样。 尤伦斯环视四周,第一次意识这个房间也是如此昏暗。此时是白天,但他们把窗帘拉了起来,用蜡烛照明,真是莫名其妙。不远处的圆木凳上放了一个铜盆,铜盆里盛满了热水,蒸腾着氤氲的雾气,盆边搭着一块毛巾,毛巾边是一块羊油肥皂和一把剃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光。 「你们最好注意自己的态度。」他忽然说道——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某种恐慌,某种无来由的预感,「我很快就会和王女结婚,代替艾德里安被任命为王储,成为你们的国王。」 他们其实是康沃尔人,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殿下。」穿黑袍的男人竟然敢无礼地对他皱眉,「但那也是您做完药检之后的事情了。」 「药检?什么药检?」 「一项关于您是否干净的检查。」绿袍女回答,语调比她的同伴温和一些,「虽然廷塔哲与米斯里尔的联合势在必行,但猊下的健康也是极为重要的,考虑到您……丰富的私生活,可能会导致一些疾病,我们必须确保猊下的贵体不会被那些脏东西沾染。」 尤伦斯一时竟分不清对方口中的「脏东西」是指什么,但绿袍女的口音让他意识到了对方是南方人:「猊下又是谁?」 「摩根勒菲,高贵的妖精之血,康沃尔公爵,廷塔哲的主人,尤瑟王之女,以及您未来的妻子。」回答他的是老修女——她说得如此顺畅,就好像这辈子都在等着别人来问她这件事,好让她背出这一串顺口熘似的名号一样。 「那么你们就回去告诉我未来的妻子,我不会配合这种荒谬的闹剧。」 「我们愿意尊重您的意见,殿下。」老修女说,「但是没有药检,就没有婚礼,自然也没有未来的妻子。」 她凭什么对他提要求?不错,摩根勒菲曾经是国王的女儿,然而尤瑟王已经死了,王都卡美洛特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摩根勒菲如今胆敢对他摆脸色,不过是因为南方是富庶之地,外加父王总是喜欢给潘德拉贡家族舔鞋罢了。如今是廷塔哲有求于米斯里尔,她在他面前只是一个乞丐。 「你们的猊下只能选择和我结婚。」 「或许是,或许不是,以后的事情谁能料到呢?」绿袍女柔声答道,「如果我们乐观一点,也许艾德里安殿下并没有跑得那么远。」 她的话令他打了一个冷颤……好一会儿过去,尤伦斯才意识到他的内心所想其实毫无遗漏地反馈在了他的身体上,所有人都看到他因为这句话而身体发抖,仿佛光是「艾德里安」这个名字就足以唤醒他内心最深刻的恐惧,让他浑身癫颤。 这令尤伦斯感到羞耻,但他也难以发火,绿袍女的话刺破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艾德里安愿意回来,父王最后一定会原谅他,而摩根也一定会同意与他重续婚约。 从小到大,艾德里安总是能理所应当地得到一切,父亲的青睐,母亲的骄傲,大臣们的认可,在比武竞技场上,他永远t是最出风头的那个(哪怕他没有拿到冠军),千金们怀春的目光也永远跟随着艾德里安……而他不过是兄长的影子,一个不必要的替代品。 所以他才没有胆量对父王说「不」,仅仅是因为艾德里安不在了,这些事情才会轮到他,哪怕是现在,艾德里安也能随时从他手里夺走一切……多么可笑。 「她也让艾德里安做了这些?」 「如果艾德里安殿下也在婚前与其它人发生过性行为,是的。」 「随便你们吧。」他竭力保持着不以为然的表情松开了腰带,「我根本不在乎。」 没必要惊慌失措,他告诉自己,即使艾德里安在这里也不会得到什么优待,但湿冷的空气依然让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脱完衣服后,黑袍男在铜盆里洗了手:「弗莉达修女,我需要一点照明。」 老修女将油灯拿到他附近,灼热的温度仿佛要把他的毛髮烫焦。 黑袍男用肥皂沫打湿了他的下体,当他拿起剃刀的时候,尤伦斯僵硬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需要清理您的毛髮,殿下。」绿袍女替她的同伴答道,「这样能更好地观察您的卫生状况,剃下来的毛髮则会被用于魔药检测。」 尤伦斯几乎以为他们是在故意羞辱他,然而黑袍男的动作很快,很熟练. 。他将落在毛巾上的毛髮收集起来,放在了一个盛着淡绿色液体的小碗里。 在他工作期间,绿袍女蹲下身,仔细端详他的身体,神情非常冷静,仿佛是在看着一块冻肉,如果被检查的人不是他自己,也许他会觉得对方在看一具尸体。 「表皮平滑,无疱疹、溢脓和异常瘢痕,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病灶。」绿袍女说,「德翁特,你那边怎么样?」 第589页 小碗里,浸泡着他体毛的药液变成了深绿色:「没有发现潜在病原体,不过嘛……卫生状况堪忧,看得出平常没有认真清理。」 尤伦斯抬起头,看见年轻修女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不知道那是要给谁看的——摩根?还是父王?也许明天父王就会把他叫过去,勒令他「把自己的老二洗干净点」。如果这可笑的一幕真的发生了,今天这番耻辱的遭遇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闹够了吗?」他问。 「检查已经结束了,殿下。」老修女说,「很高兴见到您没有因为混乱的私生活而影响到身体健康。」 尤伦斯穿好衣服后摔门而去,将这群人和这段可憎的记忆抛之脑后。 刚刚从父王口中得知婚讯时,他本打算和他那位未来的妻子见上一面,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摩根拥有非凡的美貌,甚至完全超出了尤伦斯对于「美」这一概念的想像,他和这位王女的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对方和艾德里安一样,都是那种备受他人艷羡的天之骄子,可惜他的兄长宁可和一个园艺师的女儿私奔也不愿意跟她结婚。 她成了艾德里安不要的东西,只是因为没来得及公布消息,她被抛弃的事实才没有被摆到大庭广众之下,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对他摆谱? 尤伦斯来到了校场,将晨练的骑士统统赶走,没有人敢对他有异议,即使是廷塔哲的骑士。 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并且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姗姗来迟的快意——身为未来的国王,大权在握的快意。 他本想独自享受一段悠闲的时光,但很快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不是尤伦斯殿下吗?」 「梅林大人。」尤伦斯不得不收起剑,虽然他现在不是很乐意见到梅林,对方总会让他联想起摩根——倒不是因为他们长相或气质相似,而是他们的美貌都有一种慑人的非人感,这也许是所有流淌着神秘血统之人的特性,「你有什么事吗?」 「大哥哥我只是碰巧路过哦~」对方语气轻快地回答,「王子殿下在练剑吗?」 「只是常规的晨间训练。」 「太好了。」梅林说,「别看大哥哥是魔术师,其实大哥哥一直对剑术很感兴趣,也算是略知皮毛……既然殿下刚好也在这里,要不要顺便切磋一下呢?」 尤伦斯很怀疑他的说法,他从未见过一个剑士身穿累赘的长袍,打扮得像一个流浪的吟游诗人,何况尤伦斯只见过他拿法杖的样子,但还没见过他如何拿剑。 虽然知道这样有些胜之不武,不过尤伦斯最后还是同意了梅林的请求。他今天过得极不痛快,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抚慰内心的躁动。 尽管如此,直到梅林从法杖里抽出剑,尤伦斯才对梅林会剑术这件事有了一点实感,或许是因为对方体内有梦魔的血统,让他总感觉「我对剑很感兴趣」可能是什么隐晦的性暗示。 「别担心,梅林大人。」他体贴地表示,「我会尽可能不伤到你的。」 梅林笑眯眯地答道:「真是绅士,再多说几句,我就要爱上殿下了。」 尤伦斯决定闭嘴。 正当他考虑该如何避免给对方造成什么显着的伤口时,什么银光闪闪的东西从他眼前闪过——梅林的长剑已经近在咫尺,他勉强招架住了他的突刺,银剑撞在铁剑上,发出铿锵一声,梅林单手拿剑,尤伦斯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的肌肉紧绷,虎口隐隐作痛——是因为异种之血吗?还是他用魔力强化了身体? 尤伦斯不知道,只听见沉重的剑刃滑过剑身,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而过,切断了他的一缕鬓髮。 他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将银剑打脱出去,想要将距离重新拉到足够安全的地方,然而银髮的梦魔紧随而至——如此之快,和他的银剑一样快,有那么一瞬间,尤伦斯近乎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求生的本能让他堪堪挡住了第二剑,锋刃相击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惊胆战——他想要我的命?为什么?他是认真的吗?这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坎比翁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仅仅是应对梅林的攻击,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别再说是出言诘问了。第三剑时,尤伦斯手中的铁剑应声而裂——梅林直接斩断了他的剑,只用了一只手——银剑深深没入他背后的木桩,直到这时,尤伦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对方逼入死角,失去了继续后退的余地。 银剑的锋芒让他想起了那把剃刀,而它们都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耻辱和怒火。 「真可惜。」梅林的声音听起来意味深长,以至于尤伦斯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为什么可惜,「看来是我侥倖赢了呢,今天真是梅林大哥哥的幸运日……话说,尤伦斯殿下马上就要和小公主结婚了,对吧?」 「谁?」 「啊,实在抱歉,我说的是康沃尔的公爵大人。」梅林微笑道,「至于小公主……是一个特别的暱称。几年前,我们结伴旅行过一段时间,彼此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梦魔都喜欢用这种婊/子似的语气说话吗?如果不是对方的剑此时还横在他的脖子上,精神状况也有点怪异,尤伦斯或许会这样脱口而出。 「作为尤瑟王的挚友,小公主就像大哥哥亲密的晚辈一样,相信殿下能理解我为什么对她未来的丈夫如此上心。」梅林终于把剑收了回去,「不出意外的话,今后我也会时不时前来拜访的,希望殿下不会介意今天发生的小插曲,大哥哥很想和殿下好好相处呢。」 第590页 尤伦斯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阵细微的刺痛。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发现伤口已经渗出了血珠。他再度看向梅林离开的方向,然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了。 神经病。 第274章 结束了早晨的水镜会议后, 摩根叮嘱萝西代她转告赫尔波——在她继位为公爵的第二年,灰翠镇的情况趋于稳定后,他就应她的聘请来到康沃尔为廷塔哲家族效力——希望对方能在婚礼正式举办之前用铁木为她制作一柄权杖。 在葛尔, 她不仅是外来者, 而且还来自遥远的南方土地,若她日后要执掌政权,最好要有某种权力的象徵物,就像妖精之血和黑珍珠一样。 藉由玛格丝的名义, 这段时间她与葛尔的大臣们一直t多有接触, 虽然他们对她的能力颇为认可,但并未把她当作他们真正需要侍奉的对象,对尤伦斯的认同度也十分有限,如果要论谁是全国上下最期待艾德里安迷途知返的人, 说的大概就是他们了。 然而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艾德里安不会再回来了, 当他们不得不在现实面前选择低头时,摩根希望他们低头的对象是自己。 匆忙结束了午餐后, 摩根决定出城一趟, 提前视察一下葛尔的农务情况,方便日后尽早作出安排。 在葛尔,摩根久违地体会到了身心俱疲的感觉,与康沃尔当初百废待兴的情况不同,作为不列颠最大的秘银矿产地,这场肆虐全国的饥荒并没有对葛尔造成多少影响,本地经济维持得也还算不错,但匮乏的人才储备和简陋的行政架构,使得管理者不得不亲身参与到每一个环节当中——葛尔虽然在卑王伏提庚篡夺卡美洛特后自立为国,但仍保留着许多传统封地的习惯,国王就像领主一样,在许多事情上必须亲力亲为,甚至每日都需要亲自接待领地的居民,倾听并处理他们的需求。 这也是斯图亚特王在弟弟死后不得不一直留驻领地,以至于当年没来得及为尤瑟王送终的原因,因为他一旦离开,整个葛尔就会陷入瘫痪。 除非有很大的外界竞争压力,否则要改变一个经济状况稳定且良好的国家,远比改变一个亟需振兴的国家要难得多,因为百姓们往往满足于现状,不希望这种安定的环境遭到破坏,摩根已经料到日后自己在葛尔必然会花费比在康沃尔时更多的精力,一些必要的准备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当她带着两名骑士打算便衣出行时,一位不速之客——可以说是毫不意外地——出现了,并且用他不太高明的演技作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这不是小公主吗?真巧呀~」 她身后的两位骑士都是纯正的康沃尔人,而康沃尔人面对梦魔只会有一种态度:「您好,梅林大人,请您滚开。」 摩根不得不咳嗽一声:「不得无礼,克鲁茨。」 「啊哈,正宗的廷塔哲风味,好久没有感受过了。」梅林上下打量她,「小公主看上去要出远门呢。」 「只是打算到附近一带看看。」 「好巧呀,我也想出去逛一逛。」他沖她眨了眨眼睛,「不介意大哥哥和你同行吧?」 摩根当然不会相信这是巧合,不过自从顺着玛格丝的心意写了一份信给梅林后,她就料到不久会有这样一幕,当下也没有拒绝的打算:「那就同行吧。 」 「我就知道小公主还记着我们昔日的友谊呢。」梅林依然微笑着,尽管他口中「友谊」这两个字的发音听起来有些畸形,「话说回来,大哥哥我的剑术也还算不错,既然已经有我了,小公主身后的那两位骑士小哥也可以回去了吧?」 「猊下,请不要轻信梦魔的话。」卡里弗——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位骑士低声道,「至少让我们中的一位与您同去。」 「无妨,我自有分寸。」摩根说,「你和克鲁茨都回去休息吧,若玛格丝想见我,就暂时以公务繁忙推诿,我晚上自会去找她的。」 「可是猊下……」克鲁茨有些踌躇,「艾斯翠德大人特意叮嘱我,说梅林不值得信任,而且行事轻浮,如果不是必要情况,绝不能让梅林与您单独接触。」 听闻他的忧虑,摩根轻声笑了起来:「我代她原谅你,回去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卡里弗和克鲁茨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望着他们如蜗牛般缓慢离去的背影,梅林吐了吐舌头:「艾斯亲真是的,远在千里之外都要给大哥哥添堵。」 如果她不在千里之外,恐怕此时会用手套砸你的脸,摩根心想。 她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这一次照例做了伪装,并且选择步行,梅林也装模作样地用兜帽遮住了脸,然而他那泛着虹光的银色长髮仍旧暴露在外,引人注目。摩根走在路上,能感觉到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旁边,仿佛那是一个长了腿的白炽灯泡。 「吶,小公主……」梅林稍微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边悄声道,「小公主都已经订婚了,像这样和其他男人单独出来真的好吗?」 「您说得对。」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好在您是我父亲的挚友,我对您而言是亲密的晚辈,想必其他人都会表示理解的。」 闻言,梅林不自然地咳嗽起来——看来即便道德感稀薄,他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羞耻心,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看来你的鸟儿们藏得比我想像中还要深。」 第591页 「谨慎一点总归没错。」摩根意味深长道,「何况我的对手还是眼的拥有者。」 他们漫步至田间,葛尔和不列颠的大多数北方国家一样,仍然保留着斯威顿式的农耕方式:砍伐森林用于耕地,种上四到六年的庄稼,等到地力耗尽后,农民就会捨弃这块地,直到田地恢復为次生林1,再度进行砍伐,如此循环。 此外,由于葛尔没有重犁,无法开垦那些较为坚硬的土地,使得他们可选择的耕作范围进一步缩小,尽管很少发生饥荒,但在整个不列颠的农收趋于贫瘠,粮食价格高涨的情况下,作为少数不受影响的国家,葛尔却从未凭此赚到过钱,因为他们极少会有富余的粮食。 对于葛尔这样人口不多的国家,这种低效率的耕作方式眼下还能勉强维持当地居民的生活需求,但随着奥克尼港落成,新的海上航线开闢,整个北方的经济水平将大幅度提升,人们的生活日益富足,势必会迎来人口的大量增长,到那时,斯威顿耕作法就不再适用了。 虽然距离奥克尼港竣工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但目前的葛尔(相对于康沃尔来说)在各方面都很难令人满意,让摩根不得不未雨绸缪,等她正式接手葛尔的政务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整顿农务。 「所以……」梅林忽然开口,「你真的要和尤伦斯结婚?」 噢,又来了——如果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男人都能像恩奇都那样热衷于耕地和剪羊毛,而不是在她巡视农田时站在田埂上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以为你已经听闻我和他订婚的消息了。」 「但那是听别人说的。」 「如果你费尽心思假装和我偶遇,找理由与我独处的目的就是听我亲口告诉你我订婚的消息,看来你最近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做。」摩根不愠不火地回答,「事实就是事实,你心里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看来你对你未来的丈夫相当满意。」梅林的笑容里掺杂着恼火和嘲弄,「虽然直到艾德里安私奔的前一天,他还枕在娼妓的胸脯上睡得香甜,不知道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到了多少女人的子宫里,哪怕斯图亚特卧病在床,都不敢把宫中事务交给他处理,是个写字都会被墨水弄脏袖子的蠢货,但你看起来毫不在乎,甚至对他很是中意,作为你亲爱的朋友,我真为感到你高兴。」 「谢谢。」 听到她的回答,梅林的最后一点笑容终于也垮了下来:「你真的要嫁给他?」他握住她的手,「你要嫁给这样一个人?难道你不觉得他根本配不上你吗?」 「恕我直言,梅林。」摩根提醒,「在廷塔哲家族的人眼中,我的父亲尤瑟王也绝对配不上我母亲,但这不妨碍你帮忙把她送到我父亲的床上。 」 「尤瑟天生感情淡薄,他从未和你母亲以外的女人发生过关系,而且……」 「是的,显然他只需要一个固定的子宫来孕育红龙。」摩根打断了他,「为何不坦诚一点呢?梅林,你这么做是因为你认为我母亲是可以被牺牲的存在,因为你不在乎她的感受,而那么多年之后,你却在用你曾经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试图说服我,如果我的舅舅加缪尔还活着,大概会对这个笑话很买帐。」 梅林嘴唇紧抿,就好像刚才有一个不存在的人站在这里朝他的胃打了一拳。 「当然,也不是说我是出于报復才这么做。」摩根只好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对尤伦斯既没有爱,也t没有恨——事实上,我相信他也是斯图亚特王极端教育下的牺牲品。」 阿勒尔、艾德里安和尤伦斯……斯图亚特王的三个孩子虽然性格迥异,但他们都教会了她一件事情,关于糟糕的父母会对孩子产生怎样的伤害。 「至于尤伦斯本人,我也不认为他像人们口中说得那样无药可救。」说到这里时,她感觉梅林原本稍有缓和的表情又僵硬了起来,「只是我不会用对待阿勒尔的方式去对待他。一来,教导他并非我的义务,如果我希望有一个好丈夫,从一开始就不会容许你设计让艾德里安离开;二来,阿勒尔天性敏感,可即使是她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未想过把这份痛苦转嫁给别人,这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她有时会让我想起克劳德……梅林,你还记得克劳德吗?克劳德·尤翠。」 「那个老尤翠真正钦定的继承人?」 这或许是克劳德最希望留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一个天生残疾的人通过宽仁与勤恳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摩根不禁在心里为他感到宽慰。 「其实尤伦斯与克劳德亦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从小活在自己兄弟的阴影下,最后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摩根说,「诚然,我知道尤伦斯的生活确实有值得他苦闷的理由,但他是一个……该怎么说呢?我会把他形容为一个有高容错率的人。」 「在他人生的低谷,所忧虑的也只是艾德里安比他更出色,然而他相貌英俊,身体健康,远比天生跛脚的克劳德幸福得多。尽管过得没有那么顺心,可他衣食无忧,生母也健在,不至于像阿勒尔那样孤苦伶仃,可以如国王般肆意享乐,却不需要承担任何实质性的代价。他已经是被上天优待的人了,并不需要我给予他更多。在我掌权之后,他的生活质量不会有所下降,这就是我能给他唯一的善意。」 第592页 「听起来简直像是在餵养宠物呢。」 「你看起来很高兴。」摩根沉默片刻,「梅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没有拒绝,而是选择留在我身边,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曲折的事了。」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如果那天下午你没有……」梅林的指甲嵌进了她的掌心,「算了,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你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对不对?因为你那早该——早死的青梅竹马。」他的手抓得更紧了,摩根能感觉到掌心轻微的刺痛,「你应该牢牢记住那一幕,小公主,否则当初那番夕阳下的回忆该有多么可笑啊,比刚才那个能逗乐加缪尔的笑话还要可笑。」 「所以你过来找我只是为了……这个?告诫我不要爱上尤伦斯?」 「大哥哥我可没有这么说。」梅林又习惯性地挂上了戏嚯的笑容,「不过,小公主能理解这一点就再好不过了。」 摩根不免有些错愕——她虽然经常以长辈的心态对待周围的人,但极少对梅林这样做(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她认为对方和她同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对这个世界自有一番见解,只是最后得出的结论与她不同……不过,现在的她恐怕得修正一下这种想法了。 她看着梅林,慢慢嘆了口气:「真是没出息。」 第275章 他那实际五十九岁,但看起来像是九十五岁的父亲强撑着病体出席了他们的婚礼——不过尤伦斯猜父王应该只是想参加王女的婚礼,并且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去给她伴床,去当她的骑士,还是去给她擦鞋。 周围的宾客过来祝贺时,总是先为艾德里安的事情表示哀悼(搞得他不是私奔而是死了一样),然后开始恭维新娘的美貌和财富,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跳过前半部分,不管怎么说,他又不会邀请他们参加艾德里安的葬礼。 正当他耐着性子强忍着这群母鸡般叽叽咕咕的客人时,整个宴会大厅霎时安静下来——尤伦斯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当他真正见到那一幕时,他的唿吸就像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停滞了。 王女很美,而且美得惊人——这是他初次见到对方时就瞭然的事实,但当她盛装打扮,面带微笑地出席时,整个宴会大厅都为她安静下来,仿佛在漫长的冬日极夜后等候着曙光降临。 很难想像, 这个看起来并不真实存在的女人, 竟然马上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摩根的生父尤瑟王和唯一的男性长辈加缪尔·廷塔哲皆已离世,新娘父亲的角色暂时由廷塔哲的心腹老臣菲尔茨·阿什利担任。他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头髮短而斑白,因为面颊松弛而嘴角下垂,显得不太高兴,看起来对自己即将代入的角色适应良好,直到摩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才稍微缓和神色。 或许是为了给他将行就木的老父亲一点慰藉,摩根穿上了象徵潘德拉贡的深蓝色斗篷,而非廷塔哲的墨绿色,斗篷上用金线绣着象徵家族的巨龙——至于为什么不是和家徽一致的红龙,尤伦斯也不知道,也许是南方人终于意识到了深蓝色配深红色真的很难看。 从大门缓步走向王座时,她对所有宾客都以含笑的目光致意,好似要将这非凡的美公平地给所有人欣赏,尽管从她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想要以美貌取悦他人的意思,然而她身上仿佛笼罩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某种闻不到的气味,能够掀起人内心最难以忍耐的骚动,直到她离开,她经过的痕迹依然残留在空气里,好似火焰燃烧后留下的热意。 直至老骑士将新娘的手交给他,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依然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真棒,他这辈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摆脱艾德里安,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了,最后却娶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女人。 相比女方的临时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显然要激动得多。尤伦斯毫不怀疑,如果他的父亲再老眼昏花一点,也许会把摩根当成长头髮的尤瑟王而当场晕厥过去,哪怕是现在,他距离老泪纵横也只差一步之遥了。 拜託,他哪怕猝死也别死在他的婚礼上。 「王女殿下。」他的父亲对他的新娘说,「请不要忘记您的诺言。」 「当然,陛下。」对方回答。 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慰的——即便艾德里安在这里,大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也会尴尬地站在这里,被自己的父亲当成空气,自己则会在宾客席上默默看他的笑话。艾德里安选择逃走是正确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耀眼的太阳,怎会甘愿给别人当影子?他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跑的。 仪式结束后,父亲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提前退场,婚礼宴将由他的母亲薇奥拉和女方长辈玛格丝王后共同主持。 好不容易摆脱了烦人的父亲,尤伦斯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消停一会儿了,结果一扭头就见到了一个更加激动到不能自已的人——阿勒尔,他的姐姐,看起来好像要随时跪下来亲吻王女的手指,不过尤伦斯已经习惯了,他这位鹌鹑似的姐姐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总是热情得毫无尊严可言。 「猊下!」尤伦斯注意到她用了一个不太常见的称谓,「天、天哪!您今天真美,如果我手上有画笔的话……」说着,她忽然开始抽噎,语气中是他难以理解的真情实感,「噢——噢——这一幕真是太美好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 第593页 她可真是不会说话……尤伦斯按捺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帮她圆场,好在摩根看起来并不在意,「你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好了,真是一个好消息。」她遵循礼节亲了亲阿勒尔的面颊,语气柔和,「我也为你高兴,阿勒尔。」 摩根对待阿勒尔亲昵的态度教他意外,她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 尤伦斯还注意到,今天阿勒尔并没有和泽克一起出席。在不久前的比武竞技大赛上,他还看见阿勒尔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好像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一样。如今她独自出席婚宴,看起来像小鸟一样快活,似乎完全不在意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的问题。 对了,她刚刚还提起了画笔,他记忆t中的阿勒尔总是羞于向人提起这件事。 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尤伦斯总觉得他过去一直熟悉的那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但究竟是哪里变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俄而,奏乐师和吟游诗人开始表演。新娘的第一支舞是和自己的父亲跳的,虽然菲尔茨·阿什利只是一个临时父亲,但他既然已经做好了「我要随时给这个偷走了我女儿的北方佬脸上来一拳」的准备,自然也做好了「和女儿跳一支舞」的准备。 尤伦斯回到宾客群中,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放松。 可惜,上天註定了他今天不会在婚礼上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当尤伦斯闻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时,他的本能就提醒他立刻跑路——然而还未等他的身体有所反应,梅林就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好久不见呀,王子殿下。」对方笑眯眯地开口。 尤伦斯只感觉脖子上癒合不久的伤口隐隐作痛,也许廷塔哲家族才是无意中掌握了真理的那个,梦魔确实是带来不幸的报丧鸟:「真高兴见到你,梅林大人。 」 「是啊,真高兴——可惜也有遗憾的地方。」对方嘆息一声,「婚礼日之前,大哥哥原本提议由我暂代新娘父亲的工作,但是马上就被斯图亚特和玛格丝双重否定了……为什么呢?作为尤瑟王的挚友,难道还有比大哥哥更好的选择吗?」 「确实十分可惜。」谢天谢地,他那老煳涂的父亲偶尔也能干点好事。 「她今天真美啊。」梅林的声音轻缓下来,看向摩根的眼神中有一种尤伦斯难以理解的温情脉脉,让人头皮发麻——差不多得了,今天婚礼上已经有一个臭老头父亲和一个板着脸的临时父亲,别再来一个笑里藏刀的坎比翁父亲了——但客观来说,对方毕竟是梦魔,这种看谁都像是要和对方聊到床上去的神态和口吻是他的天性。 一想到对方之前在校场与他切磋前调情似的调侃,尤伦斯就感觉胃袋泛酸。 「我们初次相遇时,小公主就已经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了,而且美貌非凡,只是相貌中依然有几分青涩……当然,不是说当时的她就不具备女人的魅力,只是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那种寄宿在她身上自由自在,纯洁无瑕的特质是永恆不变的,你会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属于任何人。」梅林的感慨中略带怅意,「如果是在以前,有人告诉我小公主两年后就要嫁人了,我肯定只会把那些话当成玩笑。在大哥哥心里,她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姑娘呢。」 「王女本来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尤伦斯说,「我的母亲薇奥拉王后也是在差不多的年龄嫁给了我父亲。」 除了幼年订婚,绝大多数领主挑选妻子的标准是对方是否有过第一次月事,这意味着女方有了生育能力,已经从女孩变为女人了。 「啊,抱歉。」梅林似是歉意地沖他笑了笑,「殿下可能没办法理解,无论是梦魔还是妖精,都是拥有漫长生命的存在,年龄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模煳的概念。哪怕尤瑟逝世前,他的模样也几乎与我最初见到的一般无二,而斯图亚特卿却已经老了……坦诚说,直到现在我也很难习惯他如今的模样,他曾经也是一位高大挺拔,使无数少女魂牵梦绕的英俊男子,如今却已经身形佝偻,满面皱纹了,真是叫人伤感。」 尤伦斯顿了一下,也许是他的错觉,但对方的语调中似乎蕴藏着某种古怪的恶意。 「现在看起来虽然年龄相仿……」梦魔的声音愈来愈轻,犹如梦呓,「再过几年,当殿下开始为腰带渐紧,精力逐渐不如往日而困扰时,就会发现她身上的某些特质,确实是永恆不变的。」 尤伦斯竭力避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不安:「这可不像是该在别人婚礼上说出来的话。」 「诶?是这样吗?」梅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抱歉抱歉,大哥哥很少参加婚礼,对这些礼节都不怎么了解,大家一般会说些什么呢?」 「……新婚快乐就行了。」尤伦斯干巴巴地回答,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婚礼上教别人怎么祝福他? 梅林从善如流地举起酒杯:「新婚快乐,殿下。」 他扯了扯嘴角:「感谢你的祝福,梅林大人。」 随后梅林又和他闲扯了不少东西,大多数内容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例如他父亲斯图亚特年轻时作为骑士的英勇事迹,他与王女一起旅行时路上的见闻,又或是他最近在学习人类的文学创作什么的。出于礼貌,他偶尔会敷衍地应和几声,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 第594页 不知道多少杯蜜酒下肚后,梅林才终于放过了他。此时摩根也从一众宾客中从容凯旋,她也被灌了不少,但只是面颊微红,谈吐和举止依然十分得体,这让尤伦斯想起了梅林,他们喝了同量的酒,然而对方丝毫不见醉态,泰然得就像只是喝了几杯蜂蜜水,或许不会喝醉也是神秘赋予他们的。 作为新郎,他应该和摩根跳第二支舞的,但尤伦斯没有这么做——事实上,他只想立刻从宴会大厅里逃走——当初艾德里安也是在这个大厅里逃走的,他和他逃走的原因肯定不太一样,但他有点能理解艾德里安的心情,那种不惜放弃一切都想从这里离开的心情。 时间就这样消磨到了晚上,虽然按照习俗,新郎和新娘的同伴可以对他们开一些粗鲁的玩笑,但显然没有人敢对康沃尔公爵「玩闹」,毕竟廷塔哲的骑士团正在大厅外全副武装地待命,她的临时父亲菲尔茨腰间甚至还佩着长剑。 当然,明面上他们会说:「这些都是过时的传统了,斯图亚特陛下和薇奥拉陛下结婚时就没有这么做。」 其实只是因为他父亲是续弦,不想在婚礼上多费心思,才勒令省去这些环节,否则以他母亲的出身,恐怕会在进婚房前就被扒个精光。 相比之下,他和摩根很体面地被送进了婚房。当僕从将门关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尤伦斯莫名地神经质起来,忽然很想知道对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很遗憾自己没能嫁给艾德里安?艾德里安高大俊美,年轻有为,他私奔的举动——虽然给王室带来了羞辱,却在吟游诗人口中被美化为了勇敢与痴情——尤其是后者,女人不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吗? 他看见摩根坐在梳妆檯前,慢慢摘下身上的珠宝,先是耳环和项鍊,然后是头纱,最后才是王冠。王冠并非她初日抵达葛尔时戴的那顶,而是他父亲命工匠按照卡美洛特的风格重新打造的,由纯金制作,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几乎与她的发色融为一体。 尤伦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场婚礼举办前,他和摩根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毕竟当时她还是艾德里安预定的妻子),药检之后,他自觉受到羞辱,拒绝和摩根有任何接触——但婚礼不会因为他单方面的想法而停止,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如今她就在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在王座前发下了神圣的婚誓,眼下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过去,他自认为至少有一项本领比他的兄长强,就是他知道怎么让女人在床上为他尖叫,但在摩根面前,他忽然产生了退却的冲动,他没办法像对待玫瑰馆的那些女人一样潇洒地展现所谓的男性魅力——没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前几天才遣人剃了他的毛——他应该等到蜡烛熄灭,等他们到床上的时候,他会向她证明自己不比艾德里安差……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当一个在黑暗中才敢现身的丈夫? 或许是吧,只有在看不见的时候,人们才难以察觉自己的衰老。 「殿下。」他听见摩根的轻声询问,「您不去床上吗?」 尤伦斯回过神,看见摩根已经解开了礼裙后背上的系带,裙服从她身上滑落,只剩下了一条轻薄的衬裙。她脸上有一种温和的,但不显得太热切的微笑,但哪怕是这点温情的零头,就已经让他的身体忍不住震颤起来了。 如果要论这场毫无感情的联姻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它让尤伦斯明白了一件事,那些童年时让他觉得滑稽的希腊故事,或许都是真的。 至少海伦的故事是真的。 第276章 「您要找的人已经到了, 猊下。」 摩t根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让她进来吧。」 僕从将门打开,走进来了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黑髮女人,身材矮小,但很丰满,蜜色的皮肤,有着高耸而弯曲的山根和丰厚的嘴唇,脸上有一种正在消逝的美。除了她明显缺损的牙齿外,摩根还注意到了她的手指——有几片指甲非常薄,像是一层吸附在皮肉上的糖衣,只有被拔掉后重新长出来的指甲才会是这副模样。 「阿尔齐塔。」她念出女人的名字,「初次见面,不过我猜你已经知道邀请你来这里的是谁了。」 闻言,阿尔齐塔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猊、猊下……」 既不是「王妃殿下」,也不是「公爵大人」, 而是模仿了其他僕从对她的称唿,看来对方比她想像中更聪明。 「真有趣,你明明是在不列颠出生的,却有明显的努米底亚口音。」摩根轻声问道,「是受你母亲的影响吗?」 阿尔齐塔的母亲是从努米底亚被贩卖到高卢,然后又从高卢贩卖到不列颠的奴隶,这是缄默上呈给她的报告——但即便抛去这些,仅凭外貌特徵,她就能猜到对方有一部分柏柏尔人血统。 听到她的话,阿尔齐塔睁大了眼睛,但嘴唇依然紧抿,于是她继续道:「现在你心里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一部分是因为我对诺斯特鲁姆海周边的民族都略有了解,另一部分是因为……我在葛尔的眼睛,确实比人们想像得更多一些。」说着,她轻笑一声,「反过来说——阿尔齐塔,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阿尔齐塔低着头,几乎声泪俱下:「请、请原谅我,猊下,我和其他姑娘们都是出身卑贱的野女人,绝对没有任何觊觎尤伦斯殿下的想法……」她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如果不是摩根此时坐在桌后,或许她会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我们只是靠身体换钱,对谁都是如此,求求您别惩罚我们……」 第595页 「我找你来不是为了惩罚你,阿尔齐塔。」摩根说,「事实上,我希望你能帮我办几件事,你会得到相应的报酬,只要……」 「当然!当然!」阿尔齐塔忙不叠道,「我会把那几个伺候过尤伦斯殿下的姑娘全部送走,送得远远的,绝不会叫她们令您烦心!」 摩根的声音滞涩了一下:「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承诺。」 「当然,您说得对!」摩根猜连阿尔齐塔都有点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虽然已经慌乱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但长年的妓/女生涯还是让她下意识地搜肠刮肚,努力挤出几句奉承话,「有您这样年轻美丽,出身高贵的妻子,尤伦斯殿下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其他女人?噢,您的长髮,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您的眼睛是最名贵的绿宝石,还有、还有……您还是康沃尔公爵,南方富庶之地的女主人!」 「阿尔齐塔。」摩根轻轻嘆息一声,「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妻子吗?」 对方似乎被这个问题震住了,一时懵在了原地。摩根用食指轻轻点击桌案:「你先起来吧……我来找你确实是因为我的丈夫,但与你想像的那些无关。」 阿尔齐塔看起来依然忐忑不安,但好歹不会像刚才那样胡言乱语了:「您请吩咐。」 「我知道暗巷不止有一家妓/院,但玫瑰馆一直是尤伦斯最中意的。」她说,「日后,若他再次前往玫瑰馆,我希望你们想办法留住他。」 阿尔齐塔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迷茫了,仿佛房间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木槌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抱、抱歉,您能再说一遍吗?」 「若尤伦斯再次前往玫瑰馆,我希望你们想办法留住他,最好让他流连忘返,完全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摩根说,「至于他的内心有哪些弱点,哪些渴望,想必你心里都很清楚,无需我再多提。男人就像马,只要你懂得如何操纵缰绳,他们就会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进发。好好利用它们,我希望我的丈夫在王宫外的生活能够愉快且长久。」 阿尔齐塔没有立即回答,摩根能理解她的这种谨慎。根据缄默的报告,她年轻时曾经被一位因妒忌而发狂的贵族夫人抓起来关在地牢里,没人知道那几天她经歷了什么,但当她一瘸一拐地返回暗巷时,人们发现她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而且被人打碎了好几颗牙齿。 摩根耐心等待着,好一会儿过去,阿尔齐塔才嗫嚅道:「可、可是,尤伦斯殿下自从结婚后就再也没去过暗巷。」她勉强挤出一个谄媚的微笑,「有您这样美丽的妻子,谁还会需要别的女人呢?」 「他很快就会再度光临那里了。」摩根思忖片刻,「差不多……两到三天吧。」 因为尤伦斯很快就会在政务上受挫——葛尔的行政架构简陋,国王身上需要负担的职责相当繁重,因此艾德里安自十四岁起就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王储,每日早晨六点便要起床,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休息,因为斯图亚特王在要求他履行王储责任的同时,也不能懈怠作为骑士的日常训练,除非重大节日,否则无论酷暑隆冬,没有一日可以停歇,数年的童年时光就这样如朝露般消弭无踪了。 摩根没有接触过少年时期的艾德里安和尤伦斯,不知道他们在同一起跑线的学习能力是否有显着的差距,但艾德里安如今受到的赞誉与信任,确实有大部分是他多年刻苦换来的结果。 得知了这一前因后,她也逐渐能够理解为什么葛尔的大臣对于尤伦斯继位不抱有丝毫期待了,努力的确能弥补一些天赋上的差距,可问题是尤伦斯根本没有为此努力过。 刚刚上任的几天里,尤伦斯或许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斗志,但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该如何处理,也不知道手下的大臣中有哪些能帮助他解决这些问题,他可能连大臣们的名字都记不全——诚然,不能太苛责一个刚刚接触工作的人,然而他的父亲斯图亚特王已经行将就木,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成长了。 很快,他的热情就会被消磨殆尽,大臣们失望的反应会让他回想起那段不受期待的荒唐岁月,他会逃回曾经的温柔乡,再一次用性和酒精麻痹自己,就像他当初用这些逃避艾德里安的光芒时一样。 「其次,尽管我不在乎我的丈夫在王宫外做什么——只要不犯法的话——但搞出私生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次,阿尔齐塔回答得很快:「我明白您的意思。」 「最了当的方式当然是服药,但药物多少会带有一些毒性,我也不认为他的老二值得用那么多年轻女孩的健康去换。」摩根说,「有一些温和的手段可以避免,例如月事周期的计算……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稍后我的学士会更详细地交代给你,还有一些是你们可以控制的。尤伦斯的床上功夫确实了得,你的女孩们应该会比他更早到达顶点,剩下的时间,不妨让她们用其他方式为他服务。」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不用想都知道是梅林,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过来向她告别的,但摩根打算让他在门口再晾一会儿。 「还有一件事。」她打开抽屉,拿出一瓶深紫色的药剂,「这是高锰……一种特殊药液。」说着,她顿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这件事,「我知道从事这项行业久了,会受到一些难以启齿的病症困扰,我还知道你们会用烧烫的烙铁去烫私处那些显露出病灶的部位……这种方式是极其错误的,用温水将这瓶药液勾兑成淡紫色,用于清洗或浸泡私处,并配合服用利尿剂,这个你们在许多大夫那边都能配到,每日都坚持如此,大约三个月左右就会痊癒。」 第596页 阿尔齐塔好不容易恢復一点血色的面庞再度苍白起来——或许是高锰酸钾的颜色让她产生了一些误解,在不列颠,深紫色通常是有毒之物的象徵。 「阿尔齐塔,如果我想要你的性命,根本不需要用到毒药。」摩根嘆了口气,「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想像中要深。我知道你有四个兄弟姐妹,其中你最年长,我还知道你们原t本生活在洛锡安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当你的母亲年老色衰后,她的一位恩主给了她自由身,并且施捨了一点钱财,让你们得以在一栋茅草屋里安家。」 「然而没过多久,你们的母亲就因病去世,日后将席捲整个不列颠的饥荒也初显威力,才使得你们不得不迁居到葛尔。葛尔虽然没有饥荒,但冬季的暴雪毁掉了那一年农作物,而且你们还是外族人,所以没有人僱佣你们务农,你卖掉了你的头髮,但它们只够换一个黑面包,于是你不得不在命运面前作出抉择,是卖掉你的弟妹,让他们像你的母亲一样沦为奴隶……亦或是卖掉一些别的东西。」 摩根看着她,「阿尔齐塔,我不会派人鞭挞你,也不会派人打掉你的牙齿,更不会向你下毒,我只是希望——当然,我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说可能很奇怪,但我希望当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并且发生了太久之后,你的生活依然能通过某些方式得到改善。这世上有很多人应该下地狱,不配得到幸福,但那个人不该是你,你的兄弟姐妹,以及所有和你有着同样过往的人。」 「尽管我无法弥补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但我愿意向你承诺,在我治理葛尔之后,我会尽我所能让我的子民过得更好,不会再让同样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重演。」 阿尔齐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定格了——好一会儿过去,她慢慢地蹲伏下来,好像承受不了某种无形的重量,掩面痛哭。哭声很轻,远不及她刚才心惊胆战时泪涕俱下的哭嚎,但更加令人肝肠寸断。 「抱……抱歉,猊下……」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所以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你只需要点点头,然后把这瓶药带回去。」摩根说,「这瓶药是一个月的用量,记得一定要用水勾兑,绝不能用原液沖洗……罢了,具体的配比就留待梵妮向你说明吧。」她召来僕从,「带阿尔齐塔女士去见梵妮学士,告诉她要将五号清单和七号清单上的内容都详细地交代给这位女士。 」 待阿尔齐塔离开后,摩根揉了揉阵阵作痛的太阳穴:「都已经到门口了,就自己进来吧。」 「这算是特殊许可吗?」梅林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小公主这么说,那么大哥哥以后只好每次都照做了。」 摩根沉默了片刻:「抱歉,我最近一定是太累了,刚才那句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好过分!」梅林吐了吐舌头,「难得梅林大哥哥有一天的好心情欸。」 「我有一个中肯的建议。」摩根说,「如果你发现窥视的内容会让自己感到不快,或许把千里眼关掉才是更好的选择。」 闻言,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都快要分别了,干嘛还要这样惹大哥哥生气?」 「作为受害人,我可不想接受偷窥狂的指责。」 梅林撇撇嘴,但很快又握住她的手,用拇指的指甲去刮她的掌心:「不过,拖到今天才走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小公主,有时候日子过得太久,都快让我忘记为什么夜幕中有那么多颗星星,却唯独有一颗最让我念念不忘了。」 「再见了,小公主……我亲爱的朋友。」 这就是他的道别。 第277章 有人轻轻推他:「阿格规文……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半睡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面团,被厨师放在砧板上揉来揉去,当他即将要被放进烤炉里时,却发现烤炉挡板的另一侧是高文的脸:「阿格规文,你睡着了吗……」 是啊,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如果要论高文的存在对他有什么教育意义,除了让他知道做人平时得多留一个心眼之外,就是教会了他不要因为喜欢猎犬而允许它们和主人睡一个房间,因为狗在打扰别人安眠时是不会有任何愧疚的。 阿格规文连眼皮都不想掀开:「兄长,现在是晚上,而我正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你觉得我在干什么?」 「太好啦,阿格规文,你也睡不着。」对方高兴地说道,「我也是,不如我们一起说说话吧。」 「……算我求你了,高文, 快点滚。」 阿格规文换乳牙的时候, 母亲为了不让他因为说话漏风而自卑,给他讲过一个关于牙仙子的故事。据说只要把换下来的乳牙放在枕头下, 牙仙子就会偷偷把乳牙取走,用孩子最喜欢的礼物作为报酬。 那时的他还很天真, 每天睡前都祈祷牙仙子送给他一瓶能把兄长的嘴粘起来的胶水,然而牙仙子只给了他小狗、玩具剑和麂皮靴。 后来, 阿格规文渐渐意识到那些礼物其实是母亲送给他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牙仙子——而那些实际存在的仙子都是一群自我意识过剩的麻烦精,谢天谢地, 它们大多都生活在星之内海。 「别这么说嘛。」他的兄长恬不知耻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母亲、加荷里斯和加雷斯都不在,我们难道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吗?」 第597页 他倒是希望母亲回康沃尔时也能把高文一起带回去,虽然难免会有些寂寞,但寂寞至少不会在晚上突然跑来打扰他睡觉。 然而阿格规文此时已经被高文搞得睡意全无,只能认命地嘆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玛格丝姨妈说母亲马上就要回到葛尔了。」高文说,「所以具体是几天?我知道你肯定派使魔去看过了。」 「黄金女神号大概还有两到三天就会抵达奥克尼港,如果母亲不打算在奥克尼多作停留的话,大概不到一周就能到家。」说到这里时,阿格规文下意识地滞了一下——幸好玛格丝姨妈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当场纠正他,「康沃尔才是你母亲的家,葛尔只能说是她平常住的地方。」 阿格规文能理解姨妈的不满,尽管葛尔的百姓们如今也发自肺腑地敬爱和拥戴母亲,但据说她最初掌权的时候引起了不少争议,葛尔人——包括许多大臣在内,都希望曾经的大王子艾德里安能够回到他的母国重掌王权,还有许多人借题发挥,以父亲荒唐的私生活为题,实际是嘲讽母亲是「丈夫没死的寡妇」。 虽然时间最终证明了没有人比母亲更适合成为这个国家的掌舵者,但相比之下,康沃尔的权力过渡就十分顺利,基本没有人质疑过母亲以女性身份继承爵位的决定。康沃尔和葛尔同为母亲的治地,彼此之间却一直没有什么认同感,除了距离上过于遥远,这部分歷史遗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加荷里斯和加雷斯也回来了。」高文小声问道,「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都失败了?」 他说的是廷塔哲家族的继承人测试,以确认新生的子嗣中是否有继承了正统妖精之血的存在——这也是母亲这次回康沃尔只带了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原因,因为确认血统必须要用到廷塔哲家族的秘宝·原初妖精之眼,当测试者符合条件时,妖精眼就会睁开。 如果加荷里斯和加雷斯之中有人符合条件,接下来的几年就会留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继承人教育,而非跟随母亲返回葛尔。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廷塔哲歷史上还没有出现过男性子嗣觉醒妖精之血的先例。」阿格规文回答,「母亲这次回去应该也只是想碰一碰运气。」 高文闷闷不乐道:「那母亲岂不是还要等下一个孩子?」 当初母亲怀着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时候,阿勒尔姑母跟他们说过,母亲当初预定自己会有三个孩子,一个孩子继承米斯里尔,一个孩子继承廷塔哲,还有一个孩子日后会跟随她去卡美洛特。 年幼的他当时就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如果这三个孩子里没有能继承妖精之血的人该怎么办?」 而且他和高文当时都已经被证明了他们并不符合条件,三次机会已经错过了两次。 那时的阿勒尔姑母以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有点傻呵呵的)乐观语气回答:「三个孩子里总不能一个女孩都没有吧?」 结果到了第三胎,命运慷慨地给了母亲两个孩子,依然全是男孩——难怪母亲那么讨厌命运论,并且决心一辈子和命运作对。 「那要看母亲的选t择。」阿格规文说,「反正母亲最后一定会回到卡美洛特,或许可以像伊格琳祖母那样任命一个领地代管人。」 「还可以这样吗?」高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高兴起来,「太好了,这样我们都能跟着母亲一起去卡美洛特了。」 「我们都能跟着母亲一起去卡美洛特」——是指存在于他兄长脑中的一种美好设想,原本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得作为领主长期留在领地,无法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但由于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出生,他们可以把这一职责全部丢给弟弟,先王斯图亚特早年就是这么做的。 阿格规文认为这种设想太过于理想化了,但他又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好早点睡觉,于是敷衍地回答:「是啊,真好呢。」 高文显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阿格规文,你给母亲准备礼物了吗?你准备了什么呀?」 唉,牙仙子,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好了。 阿格规文不想理睬这个问题,奈何高文在某些事情上有着令人髮指的韧性:「说嘛,说嘛~」 「我准备了一束月季。」 「原来如此。」高文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愿意闭上嘴去睡觉了。 一周后,母亲他们回到了葛尔,因为在奥克尼多停留了两天,比阿格规文预计的时间稍微晚了一些。 清晨,阿格规文走到队伍的前列,不出意外地看见高文抱着一大捧白玫瑰——他的兄长是个大笨蛋,分不清月季、玫瑰和蔷薇——眼巴巴地等待着康沃尔公爵的仪仗队进城。 阿格规文完全不意外,因为高文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都喜欢傻乐,唯独在争夺母亲的宠爱上是一个心机鬼。 当他们回康沃尔祭拜祖母时,母亲规定孩子们只需要守到晚上七点,高文会好心地护送弟弟们先回房间,自己再偷偷跑回勒菲大圣堂守灵到天亮,让母亲心疼他,如果他刚好生病了,母亲还会额外抽出时间照顾他;参加廷塔哲修道院的祈祷日时,每个人只需要点一支蜡烛,高文就要点上十支;艾斯翠德爵士规定每天下午的训练时间为三个小时,高文就会练六个小时,因为他知道艾斯翠德爵士会定期向母亲汇报他们的学习进度。 第598页 以此类推,如果他说自己要送十支花,高文就会送二十支。 倒也不是阿格规文介意这些——好吧,其实是有点介意的,好在他们的母亲摩根是一位明察秋毫的人,偶尔会委婉地表示自己其实知道高文的这些小把戏,以提醒孩子争夺父母的注意力虽然是合乎情理的,但不应该过火,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对于兄长半夜没事做就跑来打扰他睡觉的行为,阿格规文认为有必要给他一个教训。 「母亲!」 看到仪仗队中母亲的身影后,高文果然第一个沖了过去——阿格规文其实只慢了一秒,奈何高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很快就甩开了他两个身位。 母亲让仪仗队停下,翻身下马:「好孩子,你们是不是比我离开的时候又长高了一点?」 「看不出来。」加荷里斯撩开车帘,「大哥又疯了一点倒是真的。」 加雷斯跟着探出脑袋:「唔,大哥好像又把玫瑰认成月季了……儿子给母亲送玫瑰感觉怪怪的耶。」 「大哥自己也怪怪的。」加荷里斯说,「怪怪的人送怪怪的花,反而变得不奇怪了。」 「不许这样对自己的兄长说话。」母亲轻轻咳嗽几声,接过高文手中的玫瑰并亲吻了他的脸颊,「谢谢你的礼物,高文,这些花看起来真美。」 在兄长因为羞赧而脸红着微笑时,阿格规文拿出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锡盒:「母亲,我也准备了礼物。」 「这里面是……火漆蜡粒吗?」 他点了点头:「我问阿勒尔姑母借了颜料,颜色是我自己调的。」 「真漂亮。」母亲也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谢谢你,亲爱的,我会珍惜地使用它们的。」 「我们呢?我们呢?」加雷斯兴高采烈地追问,「我和加荷里斯的礼物呢」 闻言,高文搔了搔脸颊:「呃……拥抱和亲吻要吗?」 于是加荷里斯将车帘拉上了。 因为还有一整个队伍在原地等候,母亲只好让他们先回房间,等午餐时再见。 仪仗队离开后,阿格规文看向自己的兄长,高文脸上果然有些闷闷不乐,显然是觉得自己的礼物被比下去了。 阿格规文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兄长,母亲自我们年幼时就一直教诲我们要从生活中吸取教训,你知道自己应该从这件事里学到什么吗?」 见对方懵懂地摇了摇头,他回答:「你应该学会不要在凌晨的时候偷偷跑到弟弟房间里打扰他睡觉。」 回城堡时,阿格规文不经意地抬头一瞥,却刚好看见一只渡鸦朝塔楼飞去——渡鸦,而非信鸽,说明带来的是坏消息,可能是某个村庄被强盗洗劫了,可能是哪位身份尊贵的人去世了,也可能是在外航行的商船队遭遇了什么灾祸。 葛尔近几年虽然都过得很顺遂,但时不时也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故,阿格规文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渡鸦传信,但极少像这样感到不安……为什么呢?哪怕是渡鸦,偶尔也会带来好消息(例如玛格丝姨妈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阿格规文感觉这一次的情绪是如此真实,让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种毫无理由的不安终于在傍晚得到了证实,他的游隼艾柔从渡鸦口中得知:梅林以预言的名义在教会墓园中举办了选王会,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一个几乎与尤瑟王长得完全一样的年轻人拔出了石座上插着的王赐之剑,主教已经承认了他的身份,并加冕他为英格兰之王。 第278章 「你刚刚说……伦迪尼乌姆1?」 「是的,收养那位伪王的骑士艾克特就生活在伦迪尼乌姆边境的一座小镇上。」萝西深深地低着头,「非常抱歉,猊下,这都是我的过错。」 伦迪尼乌姆即是王都卡美洛特所在的城市, 距离康沃尔并不远——也就是说,梅林正是算到她会在季风向北时返回葛尔,远离南境,才趁机上演了这齣令人恼火的闹剧。 摩根嘆息一声:「不必太过自责,梅林肯定用幻术隐瞒了他的踪迹。」 据说亚瑟和先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即使小镇上没有任何居民见过年轻的尤瑟王, 他的容貌在当地也应该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躲过缄默的眼睛。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摩根甚至不用特意去猜,会在这种时候火急火燎赶到葛尔的人只有一个。 「玛格丝夫人……」僕从焦虑又胆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请您别着急,先等我进去禀告猊下……」 「不必了。」摩根说,「进来吧, 玛格丝。」 玛格丝推开门,她身穿骑装,头髮乱糟糟的,马裤上还有尘土残留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不耐烦马车的速度,抛下了仪仗队伍自己骑快马过来的。 「事情我都听说了!」她焦急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莫名其妙的英格兰之王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闻言,萝西和艾斯翠德不由得面面相觑——也是,房间里一共四个人,只有玛格丝尚不知道真相。 「该从何讲起呢……」摩根嘆了口气, 「简而言之,除了我之外,母亲和父王其实还生了一个名为亚瑟的男孩——也就是你口中那位突然冒出来的英格兰之王,只是梅林隐瞒了他的存在,所以这件事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玛格丝眉头紧皱:「你确定他不是梅林从哪里找来的冒牌货?」 第599页 「选王会结束后,坎特伯雷大主教在父王的墓碑前为他举行了圣洗礼,确认他体内的确流淌着红龙之血。」 「所以他确实是我们的弟弟……」听到这里,玛格丝的神情反而放松下来,「那不就好办了?」 艾斯翠德不得不轻声提醒:「夫人,从南方传回来的情报来看,有许多尤瑟王的旧部已经宣誓为这位新王效忠,恐怕对方来者不善。」 「艾斯翠德爵士,你不了解廷塔哲家族的传统。」玛格丝的语气充满了自信,「任何一个有廷塔哲血脉的人都无法抗拒真正的妖精之血。我敢保证,小妹t只需要友善地和他相处几天,稍稍布施几分柔情,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争夺王位,要是尤瑟王的走狗们……咳咳,旧部们坚持潘德拉贡家族的子嗣必须在卡美洛特占据一席之地,也不是不能在宫廷里给他安排一个不太重要的职位。」 艾斯翠德困惑地看向身旁的萝西,后者则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我知道埃莉诺夫人的存在可能会让您对此产生怀疑,但玛格丝夫人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依据以往的经验,廷塔哲家族的爱情悲剧往往会发生在外貌最相似的孩子之间,但我很怀疑事情是否能如此顺利地解决……毕竟,那位魔术师可是比想像中狡猾得多,不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你的忧虑没错,非同源的异种血统不可能同时出现。」摩根说,「也就是说,我那继承了红龙特性的弟弟并不会受到妖精血脉的影响。事实上,我更建议在讨论这件事情时完全剥离他身上关于廷塔哲的部分,把他视作一个纯粹的潘德拉贡。」 「原来是红龙的余孽。」玛格丝冷哼一声,但很快又忧心忡忡起来,「那下一步该怎么办?需不需要……」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了那两个字的沉重,「需要洛锡安和奥克尼提前调集兵马吗?」 「战争是可行的手段,但并非是我优先考虑的。」摩根替她说了出来,「何况,一个日落西山的帝国国教有何资格加冕英格兰的王?坎特伯雷大主教不会以为他那薄命的西罗马还能让他拥有凌驾于不列颠诸王之上的权力吧?」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话虽如此,作为康沃尔及葛尔的统治者,兼先王之女,礼节还是要尽到的。」 「我会先向教会传书,要求他们对这齣荒唐的闹剧作出解释,同时切断与伦蒂尼乌姆在陆路和海上的贸易往来——萝西,这件事由你亲自去办,在教会给出令人满意的答覆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条廷塔哲和奥克尼的商船在伦蒂尼乌姆港靠岸。另外,将这个消息也告知给我们对岸的高卢朋友。」 「是,猊下。」 「洛锡安和奥克尼先不必有动静。」摩根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阳穴,「我的忧虑在别处……玛格丝,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玛格丝点了点头:「埃莉诺那边就交给我吧。」 「今天就暂时讨论到这里。」她说,「你们先回去吧,艾斯翠德留下。」 玛格丝和萝西离开后,摩根才允许自己靠在椅背上,略微放松身体。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梅林的关系——诚然,梅林于人性上时常会展现出一种轻描淡写的冷酷,这一点摩根过去就有所体会,但从未如此深刻。 假设亚瑟从婴儿时期就被託付给艾克特爵士抚养,如果红龙血统没有影响亚瑟肉体的成长速度,那么按照缄默对他年龄的推测,她和他在伦迪尼乌姆生活的时间是存在重合的……也就是说,当她被叔父伏提庚当作孕育子嗣的母体囚禁在卡美洛特的时候,她的弟弟正在梅林的精心安排下——几乎是在伏提庚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成长。 紧接着,一些更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的她还在康沃尔,没有被伏提庚抓走,尽管没能从任何长辈那里得到一点爱,至少也过得无忧无虑。傍晚,她总会乘着小舟独自出游,然后在沙滩上漫步一段时间,等待欣赏日落时分的壮丽景色。某一天,银髮的魔术师突然粉墨登场,抢走了那块她看中的鹅卵石,而那也是她与梅林的第一次相遇。 当时对方就开始唤她为「小公主」了,但他还提到了另一个称唿——「失败品」。 那一天距离现在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们共同旅行时温情的记忆近乎掩盖了一切,让她忘记了她亲爱的朋友最初待她其实同伏提庚没什么区别,一个便于他们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 「您的准备已经十分充足了,为何您看起来还是如此不安?」艾斯翠德问道。 摩根苦笑一声:「坦诚说,我这次确实有被梅林将了一军的感觉。他不仅掐准了我回去的时间,还算到了我和教会之间冷淡的关系——但真正令我忧虑的还是亚瑟,或者说他的红龙血统。在这片神秘依然活跃着的土地上,血统几乎可以影响所有事情的走向,连我自己都是规则的受益者,又有什么底气反对这个由规则造就的新王呢?」 许多年前,她能在加缪尔死后如此顺利地接管廷塔哲家族,就是因为妖精之血毋庸置疑的地位,如今她的弟弟正站在她曾经所在的位置上,扼住了她的咽喉。 「康沃尔的规则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但过去的康沃尔又何曾展现过这样的繁荣与活力?」艾斯翠德劝道,「而且您继承公爵之位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时代在变化,当时人们认为您的举动惊世骇俗,而现在——至少在康沃尔、英格兰北部和苏格兰,女性拥有财产继承权的情况已经不再是特例,您又何必用旧时代的规则约束自己呢?只要您表示自己有争夺王位的雄心,许多人都会站在您身后。」 第600页 「我当然有赢的把握,唯一的区别是我要为此投入的资源。」千里眼啊千里眼……她在心中默念,你的拥有者永远是我头疼的对象。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伴随着门外侍从的低声汇报:「猊下,格林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是。」 戈达德·科兹莫·格林是她手下少数既不出生于康沃尔,也不出生于葛尔的大臣。格林家族曾经是加罗德本地的贵族,虽然歷史悠久,但当时已经落寞了,在南特斯王与埃莉诺北上拜访时随行而来,当时戈达德只是队伍里的一名书记官,职位并不高,但做事很聪明,他说话时那种婉转的语调和使人舒心的神态偶尔会让她回想起塔木卡,但戈达德的性格更现实,这也许是他年满三十却依然得不到南特斯王重用的结果。 得到了她的邀请后,戈达德干脆抛弃了格林家族在加罗德的最后一点根基,将整个家族迁到了葛尔。没过多久他就在葛尔崭露头角,展现出卓越的能力,如今已是黑珍珠党的核心成员之一。 「我不久前刚好与玛格丝夫人打了个照面。」戈达德一如既往端着微笑,他的语气也是摩根今天见到的人里最冷静的,「她真是越来越有活力了,看来那些难缠的维京人确实磨砺了她的意志——噢,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什么重要的谈话。」 「有话就直说吧,戈达德,你并不是今天第一个为这件事来找我的人。」 「很高兴我们能那么快地进入正题,猊下。」戈达德轻轻咳嗽一声,「很显然,您亲爱的梦魔朋友这一次表现得似乎不太友好,尽管我相信眼下的境况远不至于到令您伤筋动骨的程度,不过在这件事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议题是值得我们讨论的,不是吗?」 待摩根颔首后,戈达德才继续道:「首先是教会的问题——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向您提出它了,猊下,尽管您很不喜欢帝国的国教,但与教会保持良好的关系对您是绝对利好的。」 「当然,我并非让您屈尊与教会议和,也并非让您向神明低头。罗马人是多么高傲啊,可在请求上帝为自己加冕之前,他们也为诸神建造过万神殿,关键不在于他们真心信奉什么,而在于让权力的来源处于无可置疑的高地……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借神的口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艾斯翠德担忧道:「哪怕坎特伯雷大主教愿意言和,也不见得会收回他已经说出口的话,毕竟那会损害他的权威。」 「何必那么麻烦?」戈达德微微一笑,「教皇希望天主教能在不列颠站稳脚跟,可不代表那个帮忙站稳脚跟的人必须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猊下在高卢有那么多朋友,阿勒尔殿下在高卢贵族中更是有蓝夫人的美誉,只需向她传书,让她为您斡旋一番,总有门路能够直达罗马教廷,将大主教换成我们满意的人选。当新任大主教抵达英格兰教会时,慷慨的廷塔哲家族将会捐赠一大笔善款用于重修教堂,为耶稣像镀金,让修士们傍晚能点t上银台蜡烛,此番盛情,我相信那位大主教会乐于回馈您的友谊。」 摩根沉默许久,才答道:「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其次,您对威尔斯和英格兰中部那些家族的归化恐怕没有预想中那样卓有成效,想来这些歷史悠久的高贵门第很难接受自己得到的利益尚不如他们眼中野蛮的北方佬。」 其实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对于这个问题,摩根有更深刻的体会。 不列颠人的民族概念要等到十四世纪的英法百年战争才会真正成型,在此之前,当地百姓对于自己居住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认同感,因为小国林立,人们在不同国家之间迁徙是常态。 但英格兰是一个例外,生活在那里的人已经初步有了「我是英格兰人」的概念,并且对这个身份产生了一定的荣誉感,除了英格兰人的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其他地区之外,也因为潘德拉贡家族的红龙血统具有独特的标志性,从而产生了类似一神教那样的凝聚力——同样拥有标志性血统的康沃尔受到的影响就相对较少,而这也是廷塔哲家族在康沃尔地区能够比曾经的康沃尔王国更具统治力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们继续冥顽不灵……恐怕您必须收回慈悲,用铡刀和绞刑架招待他们了。」 「……我知道。」 「很高兴见到您这么快就下定决心。」戈达德将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今年的粮食交易清单,虽然距离季末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想您现在应该用得到。」 摩根接过文件:「你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担心红龙预言带来的影响。」 「假设梅林的预言都是真的,那不妨让这位红龙血脉去打白龙吧,想必他将匹马单刀地割下伏提庚的头颅,用他那高贵的……呃,红龙吐息什么的。」戈达德说,「还是说他也得养一支军队?当然,我不怀疑那位新王拥有以一当百的实力,然后呢?用他的红龙吐息让田地里长出丰硕的麦子和结满黄金的摇钱树?」 艾斯翠德真实地陷入了困惑:「龙还有这种能力吗?」 「据我所知没有,艾斯翠德爵士,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戈达德摊了摊手,「英格兰之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龙,和全家是否能吃饱穿暖——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两件事情究竟哪个比较重要,我想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第601页 他拨弄了一下手中剩余的文件:「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您应该已经下令封锁通往伦迪尼乌姆的南北道路,既然不用再给某些蠹虫输血了,关于康沃尔和北境剩余的产能,不知您对于将海上贸易的航线延长到欧罗巴角是否有兴趣呢?」 「你的意思是越过高卢,直接和西罗马进行交易?」 「以及迦太基。」戈达德打趣道,「说不定我们能趁此机会让艾斯翠德爵士取回那笔存在银行里的巨额遗产呢。」 艾斯翠德有些无奈:「请别在这件事上调侃我了,戈达德大人……恐怕那笔遗产尚不能折抵我需要缴的滞纳金。」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戈达德稍微收敛了笑意,「不过,如今海上贸易占据康沃尔和奥克尼近七成的财政收入,是时候考虑拓展相关领域的业务了,迦太基的银行贸易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鑑的地方,如果您有这方面的意向,待红龙的问题解决后,我愿意亲自前往迦太基考察当地的……」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今天的第三次。 「猊下,阿尔齐塔女士求见。」 阿尔齐塔……她来只会是为了尤伦斯的事情。 不知为何,摩根心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看来是我们的国王陛下又惹出了什么麻烦。」戈达德知趣地起身向她行礼,「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猊下。」 大门打开后,露出了阿尔齐塔形容枯藁的面庞,连向来注重礼仪的戈达德在与她擦肩而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猊下,我……我不得不向您汇报一个不幸的消息……」她嗫嚅道,「尤伦斯陛下他……昨晚意外离世了。」 第279章 「私生子?」 「是的。」阿尔齐塔神情惨澹地回答, 「请相信我,猊下,我发誓自己严厉警告过玫瑰馆的所有姑娘,但是芮拉——那孩子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在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向我辞别,说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要跟着他们返回家乡。」 「那时她孕相不显,只是体态略显丰满,我以为是她家里人待她优厚的缘故,并没有怀疑她,几天前她才回到玫瑰馆……带着她那尚未满月的孩子。」 坏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为何不早禀告于我?」 「尤伦斯陛下当时刚好也在,得知这件事情后,他立刻命令士兵封锁了玫瑰馆,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阿尔齐塔不安地绞着手指, 「我也试过将密信放进暗格里,但一直没能等到接头的人过来收信。」 看来亚瑟在伦迪尼乌姆加冕的事情确实让缄默们焦头烂额……如果这也在梅林的计算之内,那他可真应该吃一拳头。 「将玫瑰馆封锁后,尤伦斯陛下不知为何情绪几近崩溃,先是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第二天才允许侍卫进入房间,但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只是酗酒。」 「入夜后,他将芮拉母子叫了进去,但房间里只能听到芮拉的声音,无论她诉以衷情还是放声大哭,陛下都没有任何动静,除非有侍卫因为担忧房间里的情况敲门询问,他才会出声回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凌晨,陛下离开房间去解手。」 说到这里时,阿尔齐塔停了一会儿,似是在回忆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虽然点了蜡烛,但走廊里依然十分昏暗,我当时也看得不甚清楚。陛下醉得厉害,但看起来没有任何伤口,衣服上也没有血迹,据那一晚随行侍卫的回忆,陛下在回来的路上突然腹部绞痛,佝偻着跌倒在地,嘴里不断喃喃着晚上好冷啊之类的话,紧接着身体开始剧烈痉挛,仿佛癫痫发作,当大夫赶到的时候,陛下的身体已经恢復了平静……但也停止了唿吸。」 摩根嘆息一声:「急性胰腺炎。」 「什么?」 「没什么,我已事先看过梵妮学士呈交的尸检报告,尤伦斯的死因我多少已经料到了,是长年酗酒导致的结果,并不是毒杀。」她说,「那个名叫芮拉的女孩和她的孩子在哪儿?」 「我把她关在那个房间里了。」阿尔齐塔有些紧张,「抱歉,猊下,我知道按理应该将她关进地牢,但她的孩子……我是说,那个私生子还没有断奶,所以我……」 「我明白。」摩根拍了拍她的肩膀,「引我去见她。」 房门甫一打开,就能闻到一股酒渍发酵后的酸腐气味。房间里有床,但芮拉没有待在床上,而是将被褥扯下来,和孩子一起蜷缩在角落里。 摩根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脱下了一边的衣服,正在给孩子餵奶,铜丝似的的长髮,圆脸,脸颊上点缀着稚气的雀斑,看容貌似乎只有十六岁,也许更年轻——不过是高中生的年龄,在这个时代却是许多女性成为母亲的年龄。 她并不十分漂亮,但能唤醒人内心的柔情,这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楚楚可人,甚至恰恰相反,她身上有种未经驯化的野性,像是经歷过狂风暴雨后挣扎着不肯倒伏的野草。 摩根看向一旁的木桌,上面横放着一把剑——尤伦斯的佩剑,尽管在比武竞技大赛上输给艾斯翠德后,他就很少再去校场训练了,但依然保留了先王斯图亚特烙在他身上的习惯,无论去哪里都剑不离身。蜜酒干涸后,黏腻的酒渍将他的指纹留在了剑柄上,无需碘蒸气烘烤也清晰可见。 一看见她,芮拉苍白面庞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身体抖如筛糠:「猊下……」泪水不断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却不敢发出哭声,只是嘶哑地恳求,「请……请别伤害我的孩子……求求您……」 第602页 「玫瑰馆的规矩,阿尔齐塔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何况律法规定私生子并无父方的继承权1。」摩根说,「除了私生子的名号外,你怀里的孩子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执着于要生下这个孩子?」 闻言,芮拉的哭泣停息了。摩根能够看t出,她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然平復,尽管如此,仍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内心潜伏……一种深藏不露的疯狂,犹如暗潮下浮潜的鲨鱼。这也许就是阿尔齐塔对她如此怀疑的原因,不过摩根知道,自己才是这股野性瞄准的对象。 「因为我爱他。」芮拉看着她,脸上那种晦涩不明的情绪似乎可以被称作勇气,「我不要钱——一个子儿也不要,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只爱他一个,而不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才肯屈就他,我愿意给陛下所有人都不愿给他的东西。」她低下头,继续哺乳怀中的婴儿,「您是不会明白这种感情的。您不爱陛下,大概也没爱过任何人。」 阿尔齐塔呵斥她:「放肆!芮拉,你怎敢……」 摩根递给她一个眼神,然后摇了摇头,阿尔齐塔的神情略显困惑,但还是顺从地退到了后方。 她重新看向芮拉:「尤伦斯去世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芮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那么……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愿意为他而死。」芮拉回答,「只请您放过我和陛下的孩子。」 摩根偏过头,对身旁的阿尔齐塔说道:「等那孩子的哺乳期结束后,把他们母子俩送往廷塔哲修道院,让他们在那里度过余生,并且永远不得离开修道院一步。」 「猊下?」阿尔齐塔有些迟疑,「这项惩罚对她而言未免也太轻微了。」 「无妨,尤伦斯又不是被她杀死的。」摩根说,「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走吧。」 待房间的大门重新阖上后,阿尔齐塔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样处置真的没问题吗?哪怕尤伦斯陛下不是被芮拉毒害而亡,她对陛下的死也有莫大的责任……」 「那女孩几岁了?」 「您是问芮拉?」阿尔齐塔愣了一下,「她今年十六了,猊下。」 「真年轻。」看来她的眼力还没有退步太多,「真正的年轻——天真、愚蠢又无畏。她在我面前表现出了竞争心,但我什至没办法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阿尔齐塔,她对于我就像一个小女孩,因为不谙世事而拥有莫名的勇气,可以毫不犹豫地朝深渊里纵身一跃。」 「您对她太仁慈了,哪怕是她言语间的冒犯之意,都值得向她施以刑罚。」阿尔齐塔说,「她的话就好像自己是陛下生前最钟爱的女人一样,然而当她抱着孩子站在陛下面前时,陛下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起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解释这些,哪怕阿尔齐塔相对于她的其他部下更加年长,对她而言也太年轻了……反过来想想,或许是她太老了,失去了年轻人的激情,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难以再拨动她的心弦,只是偶尔会让她想起过去。 「坦诚说,假使我对她生气,也不会是因为她和尤伦斯的关系,或是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她为了向我证明一件其实我不太在乎的事情而付出了全部,乃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话虽如此,我并不真的对她生气。」 阿尔齐塔没有回答,但脸上迷茫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一定觉得很怪,是不是?其实我听到尤伦斯的死讯时,第一反应是有点困扰,因为我知道国王驾崩的消息会迫使我不得不延后所有安排,留给亚瑟更多喘息的余地,在这之后才是伤心,但那是对于一个认识多年的人突然辞世的伤感,更多是基于人之常情。芮拉却会因为这个消息此肝肠寸断,她狂热地爱着他,虽然我暂且还不太明白她的深情源自何处,但那种感情确实是尤伦斯一直渴望的,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我会觉得那个女孩挺适合他,可惜他最终还是辜负了她。」 阿尔齐塔忽然停住了脚步,当摩根回过头时,发现她脸上有一种微妙的苦笑。 「听到您的话,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为谁遗憾。」阿尔齐塔问道,「您觉得尤伦斯陛下对您是什么感情呢?」 「我在这方面的造诣很浅薄。」摩根思考了一会儿,「不过,我想他对我应该也没有爱情。」 「这一点确实很难说,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他很害怕爱上您。」 「害怕?」 「是的,害怕。」阿尔齐塔说,「当一个人遇见了某个很吸引自己的存在,同时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真正得到对方的时候,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唯恐自己的一丁点期待都会换来巨大的失望。我想如果陛下有选择的话,他会干脆从您身边逃走,给自己营造出一个您并不存在的世界。陛下心头萦绕着一股自厌的情绪——很难说这是不是他对自我的清晰认知,但他深信自己是一个没骨气的傢伙,恐惧于自己有一天会像狗一样在您面前摇尾乞怜。」 「最后那部分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如果您见到过尤伦斯陛下喝醉后的样子,就会知道他醉酒的时候有一半时间在辱骂自己,其余则是先王、艾德里安殿下、梅林、诸位大臣和一些纯粹由他本人臆想出来的人物。」阿尔齐塔嘆了口气,「起初,我以为那只是陛下在自暴自弃,但时间久了,我逐渐理解他的心情……明明离太阳那么近,却不能感受到太阳的光和热,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啊。」 第603页 她们在沉默中来到了停尸间。 修士和修女们已经对尤伦斯的尸体做了初步处理,将身体各部分擦拭干净后,移除了容易腐烂的内脏,填以泡碱粉和香料,为了避免国王的体腔不得体地过久暴露在外,他们暂时将切口不太细緻地缝合起来,防止后续拆线太过麻烦。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还要为尤伦斯的尸体涂抹油膏,为他穿上全套的铠甲,修整仪容,让他看起来比生前更像是一名国王。 「当我进到那个房间里的时候,很多问题顿时有了答案,惟有一件事还在困扰着我,直到听见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心中才有了答案。」摩根低声道, 「阿尔齐塔,你知道尤伦斯在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把芮拉母子叫进房间吗?」 「也许他想看看这个孩子?」 「不,他想杀了那个孩子。」她说,「但他的道德感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下手——他恨他的父亲,但无法否认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他只能用酒精麻痹自己,希望昏蒙的夜晚混合着醉意能够让他狠下心动手。芮拉显然也感受到了危险,所以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尤伦斯不断摩挲那柄剑……这也是之前为什么我说尤伦斯最后辜负了她。」 闻言,阿尔齐塔一时哑然。 「不过,这些事情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摩根收回目光,「这对他或许也算是一个好结局。」 ………… …………………… 「梅林……梅林?」 梅林回过神,习惯性地露出微笑:「怎么了?」 「你居然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凯啧了一声,「你刚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出去吃小孩。」 梅林的目光从两人隐隐出鞘的剑身上扫过:「是啊,大哥哥确信你们已经做好了随时把我送回星之内海的准备。」 「有什么让你忧虑的事情吗?」相比之下,亚瑟脸上的关心就比他的义兄真切多了(虽然他也做好了拔剑的准备),然而梅林看着他,心中更多是感慨——感慨这对外表犹如镜像般的姐弟性格竟然如此迥异。 「没什么,只是……」他将那股烦躁的情绪收敛起来,「本来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结果居然莫名其妙地被戳中了痛点,心里有点不爽呢。」 「你对千里眼的使用就不能节制一点吗?」凯抱怨道,「话说,可别告诉我你又在偷窥什么夫妇晚上在床上干的事情,即使是梦魔,多少也得有点廉耻心吧?」 「不是夫妇哦。」 「哈?」 「丈夫先生已经死了。」梅林纠正他,「现在已经是寡妇了呢。」 「人家的丈夫有没有死关你什么事?反正死了也轮不到你。」凯翻了个白眼,「说好了要去取星之圣剑,不管你心里是不是惦记着去踹寡妇门,也得等剑拿到手后才能滚蛋。」 等凯一脸不耐地离开后,亚瑟才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t他总是这样,别把他的话当真。」 「大哥哥知道,谁让凯卿是一个口剑腹也剑的小混蛋呢。」 「不,我的意思是——无论有没有拿到圣剑,都别去踹寡妇的门。」亚瑟盯着他,「我是认真的,梅林,因为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第280章 「早上好呀~爱莲娜。」 「贵安,梅林大人。」爱莲娜温柔地沖他笑了笑,但也只是一瞬——梅林很确定她这么做只是出于礼貌,因为对方的目光很快便钉在了他身后的兰斯洛特脸上, 「还有您,兰斯洛特爵士,贵安。」 和面对兰斯洛特时发自肺腑的喜悦相比,先前那礼节性的微笑不过是她柔情中的一点零头。 在爱莲娜缠绵的眼神下,兰斯洛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侧颈,仿佛是要将空气中看不见的蛛丝掸开:「贵安,伊莲娜殿下。」 虽然氛围上沦为了局外人,但梅林对于有趣的事情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现下的同行者中,贝德维尔是没脾气(也没意思)的老好人,凯的性格很有趣, 但这个小鬼自成人礼过后就变得越来越警惕,不再像往常那样能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乐子了。 亚瑟倒是一如既往(的好骗), 但梅林最近一看到他就想起摩根,一想起摩根就想起她和玫瑰馆老闆娘那段关于尤伦斯的对话, 所以暂时不是很想跟那张脸有任何交流。 「马上就要抵达仙女湖了。」梅林笑眯眯地说道, 「为了防止你在这种春寒料峭的季节受凉,兰斯洛特卿会拿着斗篷在湖边等候你的。」 「诶?」兰斯洛特愣住了。 「真的吗?」年轻的公主含情脉脉地看着兰斯洛特, 「感谢您如此为我考虑,兰斯洛特爵士。」 「可是……」 「他当然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梅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竟是温柔体贴,品性高洁的骑士之花兰斯洛特爵士啊,对吧?」 骑士之花的表情凝固了, 艰难地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殿下。」 爱莲娜是帕里斯王的女儿,也是这一代的湖中仙女之一,这次之所以与他们同行,是为了帮助他们取得仙女湖底的星之圣剑。 这项工作本该由身为仙女之首的摩根完成——不过哪怕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绝无可能同意这种给对手帮忙的蠢事。爱莲娜所在的家族歷代背负着守护圣杯的神圣使命,和廷塔哲一样都是妖精中血统较为特殊的一脉,由她代为取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604页 作为在英格兰之王遭逢危难之际出手相助的回报,帕里斯王要求亚瑟在登基后将廷塔哲的秘宝·原初妖精之眼赏赐给女儿爱莲娜,这也意味着她会取代摩根在湖之仙女中的首席之位,掌管开启和关闭星之内海通道的权能。 梅林对于这个要求一点也不意外,帕里斯王当年就因为和特勒家族私下勾结盗窃妖精秘宝被发现,几乎发展到了和廷塔哲兵戎相见的地步,如果不是神秘衰退导致的饥荒,外加尤瑟王介入调解,这两个家族之间至少会消失一个。 如果说帕里斯王的心思只是不难猜,那么爱莲娜公主的心思就是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了,她对兰斯洛特的爱慕之情——按照凯的说法,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扇扇鼻子,把恋爱的酸臭味赶走」的地步,连梅林都不得不啧啧称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叫ine 1的女性都是这种性格。 可惜的是,虽然爱莲娜无论容貌还是出身都足以与兰斯洛特相配,但兰斯洛特本人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与爱莲娜告别后,兰斯洛特低声道:「梅林大人,您刚才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站在湖边拿着斗篷等候爱莲娜殿下回来。」 「放轻松点,兰斯洛特卿。」梅林语气戏嚯,「为淑女服务也是骑士的职责嘛~」 「可我追随陛下是为了成就更伟大的事业……」 「是啊,我们这不是正在去拿圣剑的路上吗?」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有朝一日我们的陛下用圣剑打倒了卑王伏提庚,你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劳,兰斯洛特卿。」 设想是很好,可惜在实践时出现了一些小差错——爱莲娜未能在仙女湖底找到星之圣剑,最终无功而返。 即使是梅林,都对这个结果有点手足无措……甚至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湖底不仅没有圣剑,连一缕星光都没有。」爱莲娜疲倦地倚靠在僵硬到近乎石化的兰斯洛特怀中,「一定是因为湖中仙女的首席依然空缺——摩根勒菲,她本该担此重任,却因为沉迷人间的统治而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她看向梅林:「事已至此,亚瑟陛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前往葛尔,恳求摩根赐剑——前提是她乐于给自己的对手帮忙;二是想办法将廷塔哲的秘宝带给我,由我正式取代她成为仙女之首,再为陛下取剑。」 「对于第二种选择,我倒是有一点想法。」凯说,「不如我们把梅林绑起来,跟廷塔哲的人说把秘宝给我们,梅林就随他们处置,你们觉得怎么样?」 「喂喂,大哥哥就在这里哦,全部都听到了哦。」 「你可以逃回来嘛,用你的神奇幻术。」 他说蠢话时理直气壮的口吻简直和他的父亲艾克特年轻时一模一样。 「去不去康沃尔的事情暂且不提,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说着,梅林的目光落在了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亚瑟身上,「亚瑟,你得单独跟我走一趟。」 亚瑟点了点头,但没有回答,梅林看得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他们坐上一叶小船,向湖心的石头岛驶去。 「不问问我要去哪里吗?」 亚瑟瞥了他一眼,神情晦涩难明:「我问了,你就会回答?」 「你不把问题说出来,大哥哥怎么回答呢?」 「为什么一定要去取星之圣剑?石中剑不能用来打倒伏提庚吗?」 「石中剑虽然也不错,但它是作为王权象徵而诞生的剑。你若对它实在爱不释手,可以在登基后把它挂在国王大厅的墙上。」梅林耸了耸肩,「可如果要击败不列颠的化身,石中剑就有点不够看了。伏提庚能够吞没圣剑的辉耀,想要对付它,就必须找到凌驾于它之上的神秘。」 「不列颠的化身?伏提庚不是我的叔父吗?」 「这个嘛……」梅林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亚瑟嘆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明明很多时候只需要把事情坦诚说出来就好了,结果每次都说一半藏一半,搞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的目光看向远方,「摩根勒菲,湖中仙女之首,康沃尔的主人,也是我的姐姐……梅林应该认识她吧?那位女士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把头髮留长一点,然后穿上裙子就知道了。」 「据说她有在田地里种出金子的才能,康沃尔和北方在她的治理下欣欣向荣,百姓们都安居乐业,过着幸福的生活。」亚瑟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比起一个无名小卒,让这样杰出的人统治不列颠,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按照预言,惟有红龙才能从卑王手中拯救不列颠。」梅林说,「何况,不列颠也没有女性成为国王的先例。」 「过去,我从未见识过伦迪尼乌姆以外的世界,天真地以为只有伏提庚被打败后,人们才会获得幸福,可事实真是如此吗?」亚瑟轻声道,「康沃尔如今的繁荣,即使在我父亲统治时期也是难以想像的景象,那不仅仅是一个好国王能够做到的,我的姐姐必然是一位拥有卓越眼光和雄韬伟略的统治者。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我不得不扪心自问……我能比她做得更好吗?如果不能,那为什么是我成为了王呢?」 梅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仔细想想,摩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且不止一次。 第605页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是了,「预言」、「红龙」、「女人」……总是那么几个词,颠来倒去,言之凿凿,仿佛那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药。 在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小船缓缓在石头岛边靠岸。 下船后,梅林找了个机会聊起别的话题,亚瑟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话茬,或许是知道自己没办法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他们走进一片迷雾中——准确地说,是踏进了阿t瓦隆的结界里。虽然星之内海的通道只能容许纯粹的能量体通过,不会接纳拥有受污肉身的生物,但亚瑟很特殊,他是为了抵抗游星而诞生的星之圣剑使,拥有龙之心脏的不列颠之王,盖亚应该不会抗拒他的进入。 然而片刻过去,梅林就已经感觉不到亚瑟的存在了,不仅如此,连他自己都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 「梅林……梅林……」在彷徨之时,他竟然听到了铸剑妖精的低语,「梦之魔术师……七骑的候补……眼的拥有者……」她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模煳,时而响亮,时而微弱,「你去得太早……却来得太迟……」 梅林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摩根那么讨厌谜语人了:「我已经按照预言养大了星之圣剑使,也带他来取剑了,所以圣剑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拿不到剑……除非……岛之主给他认可……」声音太过驳杂,梅林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勉强听清她们的话,「人类的意志……改变了心意,它发现了……它心爱的孩子,它的光……她本该回到它身边,却被盖亚偷走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赖耶……不想伤害她……它要使她的愿望成真……梦魔啊,你的眼只能看见现在,却不知过去……卡美洛特已经向她敞开……它要将荣光再一次披在她的身上,一如过去……一如过去……」 他心头萦绕的那丝不安变得愈发强烈:「你们说的她究竟是谁?岛之主的权能不是在亚瑟身上吗?」 「摩根勒菲……你之所爱……你所错失的……」妖精们簌簌低语,「她就是盖亚夺走的……阿赖耶的光,它珍视她,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其他孩子都可以被放弃……唯有她……唯有她……」 梅林第一次体会到了心脏骤停的感觉:「摩根?但是——这怎么可能她根本不是为此设计的,也不具备圣剑使的机能,它们不打算处理游星了吗?」 「何必……假装无知……」她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着他,推搡着他,几乎要将他淹没,「梦魔啊,你明知道……若要让岛之主应允……圣剑使与她同分权力……唯一的方法……」 迷雾散去了,梅林回过神,发现亚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感觉身体很僵硬,就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辈子,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到半点热意。 「怎么了?」亚瑟不经意地笑了笑,显然对于自己的命运即将迎来怎样的转变一无所知。 梅林看着他,脑海中却奇怪地浮现出了加缪尔的脸——尽管这对舅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想起对方临死前在伊格琳棺前哭诉衷情时的一幕,那无穷的痛苦,无尽的泪水,都没能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没想到十几年后,同样的命运竟然降临在他自己身上。 「没什么,只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忽轻忽重,断断续续,如同那时妖精们的低语,「我刚刚得知了……取得圣剑的方法。」 第281章 宴会很热闹, 宾客们很开心,哪怕这场宴会的焦点人物并不在场,也不影响现场欢乐的氛围。当阿格规文撩开帷幕, 发现高文正蜷缩在长椅上抹眼泪时, 这本就古怪的景象顿时变得更具有讽刺性了。 「怎么了?」他嘆了口气,在高文旁边坐下,「今天是你的继位典礼,你应该开心一点才对。」 高文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加荷里斯和加雷斯没看到我吧?」 「没有。加荷里斯找了个藉口回书房, 你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阿格规文说, 「至于加雷斯……他倒是挺高兴,不过我猜他喜欢待在后厨多过宴会大厅。」 高文沉默地擦干了眼泪,然而双眼还是湿润而红肿。相比加荷里斯和加雷斯,对方在他面前时并没有那么要强。 阿格规文看着他别扭地将头上的王冠扶正——和其他国家不同,葛尔国王的正式王冠是秘银所制,王储才会戴黄金王冠。王冠的尺寸是按照成年人的规格打造的,对于高文来说大了一点,堪堪卡在他的后脑勺上,与其说是冠冕,不如说是一个套在脑袋上的项圈。 父亲去世后,他们之中最年长的高文按照律法成为了王位继承人,由于他年纪尚轻,加冕仪式将会延迟到他的成人礼之后,在此之前,葛尔将一如既往地由母亲统治。 「我不能跟着母亲去卡美洛特了……」他哑声道, 「我恨他,阿格规文。」 即使高文没有说出那个名字,阿格规文也心知肚明——应该说,这是他们兄弟之间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虽然父亲对外宣布的死因是重病身亡,但皇家侍卫半夜封锁了玫瑰馆的消息仍然不胫而走。 有人说父亲看上了一个伪装成妓/女的刺客,在夜晚情意正浓时遇害,也有人说他召了十几个女人在床上寻欢作乐,最后在高潮中晕死过去,还有人说他搞大了情妇的肚子,因为拒绝承认那个私生子,被心怀恨意的情妇用刀捅死……谣言有许多版本,但无一不是令母亲脸上蒙羞的丑闻。 第606页 「还有梅林。」高文说,「我也恨他,他是个叛徒。」 他也是你多年来不幸遭遇的源头……但阿格规文知道这句话不该由自己来说,只好拍拍兄长的膝盖,以示安慰。 悲哀的是,高文对梅林的恨意什至比父亲更强烈,因为他对梅林的感情远比父亲要深。母亲怀孕时,梅林总会千里迢迢赶来葛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这些大多是他们出生以前的事情,阿格规文不能确定这些传言有几分是真,但即便是最讨厌梅林的玛格丝姨妈,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做到了一个男人能为妻子做到的所有事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们诞生后,梅林也会偶尔拜访,有时是指导他们的剑术,有时是和他们一起玩耍,并且从不错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日。虽然他不能长久地留在葛尔,但也远比他们真正的父亲尽心得多。 而问题恰恰在这里——梅林既不是母亲的丈夫,也不是他们的父亲。即使他当时是以长辈的身份,藉由照顾挚友之女的名义留在王宫的,可他年轻美丽的容貌依然招惹了不少非议,不少人怀疑他暗中与母亲私通,认为母亲腹中的孩子其实是梅林的,虽然时间对不上,但梦魔拥有在梦中为女人播下种子的能力,梅林的母亲威尔斯公主当年就是这样受孕的。 类似的谣言在高文出生后愈演愈烈,因为他在外貌上没有遗传到任何米斯里尔的特徵——当然,也没有任何梦魔的特徵,只是相信谣言的人们并不在乎——高文金髮碧眼,几乎是母亲的復刻版,然而他们的祖父那时已经去世多年,没有人会因为一个米斯里尔长得像尤瑟王而高兴。 母亲当时已经掌握了葛尔的实质统治权,但声望还不足以与现在媲美。虽然没有人敢当面质疑这件事,但关于高文的血脉是否正统的问题,恶意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阿格规文出生后,与父亲肖似的外貌也让高文的处境愈发尴尬。 坦诚说,如果父亲怀疑高文不是自己的血脉,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找母亲当面对质,如果他相信高文是自己的孩子,就应该在大臣们面前斥责这些空穴来风的猜测,为高文正名。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如既往地躲进妓院,逃避着这一切。 最后是母亲出面,让高文提前在光辉庭院里接受了圣洗礼——明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孩子尽早得到祝福,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是为了证明他的身份。 那一天,葛尔的所有大臣都聚集在庭院外等候结果。当高文走进绿湖中时,米斯里尔家族的太阳纹章照亮了天幕,圣者的数字证明了高文不仅是米斯里尔正统,而且是近百年来最受神秘眷顾的孩子。 更荒谬的是,阿格规文作为外人口中「毫无疑问的米斯里尔后裔」,最后却没能取得光辉的祝福——因为他继承了廷塔哲一脉的特性,尽管未能觉醒真正的妖精之血,却遗传了母亲在魔术上的天赋,拥有成为德鲁伊的潜质。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的抽噎声逐渐收敛,情绪也稍微平復。 「可不能让母亲看到t我这副样子。」他咕哝着,「反正我不要他们,只要有母亲、你、加荷里斯和加雷斯就够了……」他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补充道,「好吧,艾斯翠德老师也算。」 看到他渐渐恢復了活力,阿格规文忍不住调侃他:「那玛格丝姨妈呢?」 「我也喜欢姨妈。」高文说,「那就再加上玛格丝姨妈。」 「阿勒尔姑母呢?」 「唔……」他的兄长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阿勒尔姑母也很好,如果她能不要老是像小女儿一样对母亲撒娇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高文小声问道:「我的眼睛还肿吗?」 「看不太出来了。」阿格规文说,「如果你心里有烦恼,为什么不去找母亲呢?」 「我不想让母亲担心。」 阿格规文翻了个白眼:「是吗?看来我记忆中那个踩马镫时滑了一下都要找母亲哭诉的傢伙大概是城堡里的幽灵了。」 「这不一样,我可是有分寸的。」高文抗议道,「母亲最近很忙,休息得也不好,我作为母亲最贴心的孩子,自然要为母亲多考虑。」 他到底哪里有分寸了,恬不知耻的傢伙……不过阿格规文也从萝西女士口中得到了类似的消息,虽然他觉得「寝食难安」这种形容有点过于夸张了,但确实能看出母亲近日睡得不太安稳。 他和高文一同返回宴会大厅,晚宴还在继续,有的宾客高声谈笑,有的宾客推杯换盏,还有的宾客随着吟游诗人优美的歌声翩翩起舞。阿格规文的目光越过他们,看见母亲正在和戈达德等大臣正低声谈论着什么,似是心事重重。 直到宴会结束,母亲忧虑的面容依然停留在他的脑海中。阿格规文一时也没有睡意,决定推迟沐浴的时间,去天文台享受一下清静。年幼时,母亲总会挑一个温和的夏夜带他们去天文台,教导他们如何用望远镜观察夜空,和他们讲述星星的故事。 阿格规文一直很怀念那段时光(除了高文数次试图把他从母亲身边挤走的部分),也让他养成了喜欢坐在天文台上思考问题的习惯。他没有惊动僕从和侍卫,只是带着一盏油灯独自离开了房间,油灯能提供的光照有限,但阿格规文清楚洛奇堡的每一处构造,仅仅凭藉墙面上斑驳的痕迹就能判断自己的位置…… 第607页 然后,他就遇上了另外三个和他一样在黑暗中如履平地的人。 阿格规文沉默片刻,问道:「你们也是要去天文台吗?」 「不知道欸。」加雷斯抓了抓头髮,「我是跟着加荷里斯来的。」 「我是来抓偷腥猫的。」加荷里斯说。 被加荷里斯抓着袖子的高文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荷里斯冷哼一声:「母亲也在天文台。」 阿格规文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意外:「那我们就一起去吧。」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高文,「有分寸先生,你说呢?」 他厚脸皮的兄长讪笑着朝他做了一个求饶的动作。 正如加荷里斯所说,母亲正坐在天文台的长椅上凝望夜幕,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让阿格规文难以忘怀的忧虑之色。看到他们之后,她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和蔼地向他们招了招手,唤他们过去。 有分寸先生抢先跑到了母亲右手边的位置,阿格规文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坐到了母亲的左边,加荷里斯则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也就是母亲的正对面,这是(他自认为)优等生该坐的位置。 轮到加雷斯时,他天真烂漫地对母亲说:「我想坐在母亲怀里。」 母亲当然应允了他,加荷里斯则毫不掩饰对自己胞胎兄弟的讥讽:「看来我刚才还少抓了一只猫。」 加雷斯背对着母亲沖他做鬼脸。 「这么一想,好像很久没有讲过关于星星的故事了。」母亲轻轻抚摸加雷斯的金髮,「是想回味一遍以前讲过的故事,还是想听新的故事呢?」 「只要是母亲讲的,高文都喜欢。」 面对兄长这种毫无底线的谄媚行为(他甚至还模仿了加雷斯那种甜腻的孩子腔调),阿格规文不得不扭过头,才能避免让母亲发现自己皱起的脸。 「那就讲一个新的故事吧。」母亲说,「宇宙中有一颗星星,距离我们很遥远,它和其他许多星星一样,孕育出了属于自己的文明,并且是非常强大的文明。尽管生活在那颗星星上的人们在自己的星系里并无敌手,可越是试图去了解整个宇宙,他们就越是明白,在这片广袤的空间里,有无数正在繁衍的文明,其中可能有弱小的文明,可能有和他们一样强大的文明,甚至有比他们更伟大的文明。无数文明正在宇宙中扩张,宇宙能提供给文明的物质总量却不会变……」 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平缓,与平常一般无二,却在阿格规文心里掀起了一丝哀愁。不知为何,他能从母亲的口吻中感受到她此刻的迷惘,知晓她内心的无力——对于一个总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统治者而言,这种无力是何等地令人难过啊。 是因为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英格兰之王吗?为何他会让母亲感到如此棘手? 「这个强大的文明会定期寻觅并清理那些弱小的文明,防止他们对自己产生威胁,弱小的文明为了自保,就必须在宇宙中想办法隐瞒自己的存在。」他听见母亲的嘆息,「宇宙就像是一座黑不见光的森林,猎手和猎物都如幽灵般穿梭于黑暗中,而在更强大的猎人面前,自认为是猎手的存在也有可能沦为猎物。」 「那个强大的文明因为暴露了行踪,如今已经湮灭在歷史的长河中,可他们用于剿灭的弱小文明的手段仍在发挥作用。在另一颗遥远的星星上,其中一位管理者突然得知,一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他们的文明再过不久就会被毁于一旦。」 加雷斯将脸埋进母亲的怀里,闷声道:「小星星的管理者不能阻止这场灾祸吗?」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或许是有机会的。」母亲像哄婴儿似地拍了拍加雷斯的后背,「管理者的脑海中预留了数十种方法,每一种方法都是由另一颗遭受过同样灾难的星星上的人们用自己的血泪换来的……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小星星的文明还远远没有发展到足以应用这些方法的时候,而灾难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来临。」 就连一向迟钝的高文都感觉到了不安,下意识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声音越来越轻,逐渐变为了呢喃:「为了拯救她的文明,管理者必须做出一点牺牲,而她已经决定了……向命运屈服。」 第282章 「你确定那位女士心里清楚我们其实是……姐弟?」 「我怎么能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呢?」梅林对这个话题厌烦到不行,但还是耐着性子用一个玩笑回应,「但你大可以放心,唯独在这一点上,梅林大哥哥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是的,那位女士知道,甚至知道得比你更早。」 「可她依然答应和我……」亚瑟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处子的羞赧,这对姐弟虽然形貌犹如镜像,性格却南辕北辙, 「我是说, 她确定要同意这场联姻吗?」 听到他的话,梅林有一瞬间的恍惚,几天前的那一幕于眼前浮现,梦中的景象大多是蒙昧的、模煳不清的, 唯独摩根最后平静的表情令他记忆犹新。 「可以。」她说。 明明不久之前,对方还心情复杂地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当时梅林已经做好了要与她长期拉锯的准备,没想到仅仅过去三天,当他们第二次在梦中相见时,她就泰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就像十几年前,她以同样的心态接受了与尤伦斯的婚姻一样。 第608页 客观上算是一个好消息,但梅林不仅没有感到高兴——不,他为什么要感到高兴? 时间真是可怕,这十几年来,他忍受了她的婚姻、她无能的丈夫、她的孩子,忍受着曾经一起同行的艾斯翠德渐渐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而他自己的存在却在慢慢淡去,本以为这令人不快的命运终于要随着尤伦斯的死亡落下帷幕了,没想到那不过是另一场荒诞剧目的开始。 「当然。」梅林将融化的蜡粒倒在信封上,拿起印t章,但某种古怪的情绪让他停止了下一步动作,只是看着火漆慢慢凝固,像是蜡烛燃烧殆尽后留下的蜡泪。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响起了阿格规文无奈的声音:「不要瞎玩火漆。」 他是摩根的孩子里唯一长相不随母的,但性格与气度都有母亲的影子,他说话时的语气总让梅林想起摩根。 然而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自亚瑟加冕后,他不得不时刻用千里眼盯防摩根阵营的种种应对举措,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孩子们的情况,但不用看他都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恨透他了。 梅林试着把凝固后的火漆剥下来,可是信封破了——真是什么事情都不顺利,他干脆把信撕了。 面对亚瑟困惑的神情,他面不改色:「抱歉,忘记盖章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对,联姻,她已经同意了,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到葛尔来呢?」 「抱歉,梅林,在这方面我很难信任你。等我实际与那位女士见面后,我会再次重申这件事,并且请她更慎重地考虑一下。」 「然后在没来得及讨伐伏提庚的时候就迎来内战?」他有些戏嚯地说道,「她本人出身自廷塔哲,天生受到康沃尔领地的庇佑,葛尔更是尊她为母亲,她的两位姐姐一位嫁给了洛特王,一位嫁给了南特斯王,她与她们来往密切。如果她对王座表现出兴趣,整个北方都会站在她身后。」 虽然洛特王早就死了,和埃莉诺的往来密切也不代表什么,但是亚瑟又不知道——噢,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虽然有一部分是他的责任),没见过康沃尔令人惊嘆的繁荣,也没见过他姐姐在北方的滔天势力,对朝堂之上的潜规则也一无所知。不过很难因为这一点而责怪他,毕竟他还如此年轻。 当亚瑟在英格兰加冕,从幕后走到台前时,就註定了他和摩根之间的争斗终究要以一方的死亡告终,无关乎他本人的意志。不仅如此,他们背后的支持者也会一併连坐,相比摩根和亚瑟这样死后可以魂归阿瓦隆的存在,这些人就是纯粹的牺牲者了。 或者说,本该陷入内战的不列颠,最后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避开惨烈的结局,本就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我对王座并没有太大的执念。」亚瑟说,「如果她对王座有想法,我完全可以放弃争夺王位,仅仅作为一位骑士侍奉她。摩根女士在百姓间广受好评,想必以后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王。」 「卡美洛特从未有过女王。」 「也许她会是第一个。」 她说过同样的话……可惜那时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无望的梦。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哪怕没有游星,也已经太晚了。 至于亚瑟的纠缠——梅林已经厌倦了在这件事情上老是哄着他。坦诚说,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既然对方不断强调自己会和摩根再重申一遍,那就让他去重申好了,再破罐破摔一点,干脆就这样放任世界被游星毁掉好了。 第二天,他们按照摩根信中的嘱託——在联姻正式确定之前,她不希望这件事走漏半点风声——安排其他人在城外驻扎,他和亚瑟两人则乘坐米斯里尔安排好的马车进城。 马车从外面看起来灰蓬蓬的,很不起眼,车厢内部倒是十分舒适,甚至还铺了软皮革的坐垫。虽然梦魔没有多少物质上的需求,但回想起这半年来近乎苦行般的旅途,梅林还是油然生出一股突然从原始部族来到文明社会的恍惚感。 亚瑟显然和他有相同的想法,在路上忍不住多次撩起窗帘,眺望外面的景致。 「虽然早就听闻葛尔是一个富庶的国家,但这样的景象实在是……」他顿住了,仿佛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让人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想像力是如此贫瘠。梅林,我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列颠会在这位女王的治理下越来越好的。」 梅林敷衍地朝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抵达王宫后,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首席骑士艾斯翠德——虽然对方臭着一张脸,但梅林还是倍感亲切。 相对于他,艾斯翠德的目光在落到亚瑟身上时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梅林猜她原本决意不给这个来歷不明的英格兰之王一点好脸色,却没料到亚瑟会与摩根如此之像,简直像是青年版的高文。 尽管态度依然冷淡,但艾斯翠德的表情还是稍微平缓了一些:「猊下在书房,请二位随我来,在这期间不要惊动任何人。」 话是这么说,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在那条隐秘的小径上遇到了别人——加荷里斯·米斯里尔,摩根的第三子。 男孩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但最终只和艾斯翠德说了话:「克鲁茨爵士正在找您,老师。」 艾斯翠德点了点头,但没有为双方作任何介绍,梅林则以玩笑的口吻开口:「真冷漠啊,那么久没见了,小加荷里斯难道一点都不想念大哥哥吗?」 第609页 「等你的脑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后,我可以考虑帮你赶走那些乌鸦。」加荷里斯说,「另外,不要在王宫里乱跑,我的兄弟们都不是很想见到你。」 「是吗?我们的加荷里斯竟然还愿意见大哥哥,真让人高兴。」 「别蠢了,梅林,这是因为我不在乎你。」男孩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你,你身后的那个男人,以及和那个男人长得很像的我的兄长,对我而言,你们都是金鱼。」 直到加荷里斯离开,亚瑟才轻轻咳嗽一声:「真是一个气质有别于他人的孩子。」 「加荷里斯殿下比较特立独行。」 「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呢?」梅林说,「他是一个聪明又讨人嫌的小萝蔔头。」 然而上天註定了今天是所有人的不幸日,加荷里斯前脚刚说完那些话,他们后脚就在摩根的书房里见到了高文和阿格规文。兄弟俩的反应也截然不同,高文眉头紧蹙,尽可能地不与他目光接触,阿格规文则一如既往的冷静,但梅林知道此刻他心中必然有暗流涌动。 最后是摩根。 她先是朝艾斯翠德微微颔首,目光在经过他时短暂停留,最后才落到他身后的亚瑟脸上:「亚瑟,对吧?希望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摩根依然穿着为亡夫守丧的黑色裙服,黑色的贴颈项鍊上嵌着一枚镀金的太阳纹章——米斯里尔的家徽,那双黑色的、缎子做的手套在光照下泛出奇妙的光泽,像是女人的肌肤。在梅林的印象中,丧服不过是给活人穿的裹尸布,能让所有人的脸色看起来都白得发青,唯有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美……一种禁忌的美。 「是的,女士。」亚瑟有些侷促,早先他在面对那些宣誓效忠的贵族时就不太适应,更不用说是摩根这样掌权多年的统治者了,「抱歉,我是说猊下。 」 「无需紧张。」摩根说,「要来杯茶吗?」 「茶?啊,当然。」 「又或许你更喜欢蜜酒?」 「也可以……」 「蜜酒虽好,可惜我们接下来的谈话需要一些清醒的头脑。」摩根叮嘱僕从,「给我们的客人一杯热茶,加一点牛奶和糖。」 主动权完全被摩根把持着……不过梅林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只要亚瑟说话别咬着舌头就行。 「很高兴见到你,亚瑟先……」高文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他的盔甲和腰间的佩剑(刚才他在亚瑟的脸上花了太多时间),迟疑了一下,「爵士?」 亚瑟似乎更加紧张了:「不用如此客气!称唿我的名字就好了。」 阿格规文显然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您有一把好剑。」 那是石中剑,他已经猜到了亚瑟的身份。 亚瑟感谢了他的称赞,但声音很轻,仿佛在为自己表现得居然还没有两个孩子冷静而惭愧。 摩根适时地提醒道:「高文,阿格规文,时间差不多了,去坤兰学士那里上课吧。」 「是,母亲。」 高文和阿格规文离开后,艾斯翠德很快也告退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摩根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若有所思的t神情,待僕从将茶饮送来,房门重新关上后,才开口道:「亚瑟阁下,让我们来谈点正经事吧。」 在她说话期间,梅林自己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摩根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 「想来梅林已经把你应该知道的部分都告诉你了——考虑到他恶劣的性格,也许你不该知道的部分也多少获悉了一些。既然你已经主动来到葛尔拜会我,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这件事至少没有什么排斥的态度。」 亚瑟低下头,几乎是嗫嚅着回答:「是的。」 哈,年轻人……豪言壮语总是那么容易,现实却不会允许他们过得那样顺遂。 梅林心里不免有些嘲弄,但亚瑟不再反抗,倒也让事情变得容易了一些。 「很高兴你能接受。」摩根说,「当然,这件事在卑王讨伐结束后才会被正式提出,在此之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但希望你能记得,尽管有许多无奈,但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确实有反悔的余地,但她没有一併告知亚瑟反悔的代价——梅林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谈话结束后提醒他一下,如果他不想自己的脑袋淋上焦油后被插在尖刺上,最好别那么做。 或许是因为涉及到了卑王讨伐一事,亚瑟的表情明显慎重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摩根点了点头,「关于联手讨伐卑王的问题,详细的事项和条款会在几天后送至你们手中。你的部下将在近郊的别馆入住,你可以选择留在王宫,或是和他们一起住在别馆,但请注意不要在城内引起骚动,在城内不要穿着盔甲,你本人如果要去街上,必须遮挡面容。」 梅林很了解她的做事风格:「持续到订婚的消息公布后?」 「是,联合军讨伐卑王的消息也会在那时一併公布。」摩根说,「虽然大臣们暂时同意了我的决定,但我知道他们之中大多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我的丈夫仅仅过世半年,考虑到其他家族以及百姓们的心情,公布婚约至少要在半年之后,但联合军的许多问题,例如军械,粮草、军队调度以及行军路线,都会提前开始准备,同时我们双方都能借这半年的时间,观察并考量对方是否是合格的联手对象,如何?」 第610页 他调侃道:「只要不是你的敌人,都会乐于同意你的计划。」 「很高兴见到你依然保持着独属于你的幽默感,我亲爱的朋友。」摩根回以一个有点讥讽意味的微笑,「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准确地做错了人生中每个重要的决定,肯定恨不得跳到井里去,能见识到你的乐观,也让我倍感欣慰,仿佛自己也重新年轻了起来,朋友。」 梅林感觉自己的微笑面具正摇摇欲坠,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那你实在是太低估我了,亲爱的朋友,我一直这么乐观,亲爱的老尤伦斯对此一清二楚,你真该去问问他——噢,不,他已经死了,看来他回答不了你了。」 「梅林……」亚瑟低声道,「这样未免太失礼了……」 「别担心,我们是老朋友了,彼此间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梅林耸了耸肩,「不如话归正题?我猜你的要求不止这些。」 「不错,除此之外,坎特伯雷大主教必须下马。」摩根说,「当然,这件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至于它如何发生,何时发生,我暂时无法透露,只是……当坎特伯雷大主教受到母国的召唤时,希望贵方不要插手任何事。」 「随他去罢。」梅林回答,「无论换哪个白鬍子的老头戴那顶水晶冠,我们这边都不在乎。」 「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答覆。」摩根看向亚瑟,「谈话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关于住所,不知你是否考虑好了?」 「我……」亚瑟略有犹豫,「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还是留在王宫比较好,如果有什么问题,也方便及时交流。」 「我会让萝西为你们安排好房间。」能够就近观察并控制亚瑟的行动范围,应该也很符合摩根的心意。 离开书房后,梅林感觉自己一肚子火,忍不住对身旁的亚瑟出言嘲讽:「刚才在房间里表现得很乖嘛,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摩根女士我愿意作为一名骑士服侍您之类的蠢话了。」 闻言,亚瑟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看到猊下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忽然感觉自己之前太不成熟了……实在是非常惭愧。」 「你怎么说也和对方平级,用这样的称唿不觉得奇怪吗?」 「好、好像也是……」对方小声说道,「称唿为女士的话,好像又太疏远了,王姐……嗯,称唿为王姐好了。」 这傢伙是这么渴望亲情的人吗……不过凯确实没有什么哥哥的样子,会对摩根抱有家人层面的期待也不意外。 「话说回来,没想到王姐居然如此年轻,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呢。」 「再过几年,等她最小的孩子都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她看起来依然跟你差不多大。」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总是说一些有失礼仪的话。」亚瑟嘆了口气,「所以联姻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不然呢?」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情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是啊,梅林在心里回答,谁能想得到呢。 第283章 「恕我冒昧询问。」亚瑟叫住了那名端来早餐的僕从, 「摩根女士在结束工作后,一般可以在哪里见到她呢?」 面对僕从怀疑的眼神,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镇定自若——亚瑟自认为是一个诚实的人,然而这几天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瞎话已经多到让他拥有了说什么都面不改色的能力:「摩根女士公务繁忙,如果遇到了什么并不紧急的问题,我担心冒昧打扰会耽误她的工作。」 僕从瞭然地点了点头:「除了午餐和晚餐之外,猊下偶尔会在早晨的会议结束后去外花园散步。」 偶尔会去外花园散步,外花园……应该是指光辉庭院外侧的花园吧, 要不要去碰一碰运气呢? 自从前天短暂的交谈后, 亚瑟本以为摩根会对他有所试探,以考量他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丈夫,却没想到在那之后,他甚至没能再见上对方一面。 是觉得没必要在曾经的敌人身上浪费感情吗?还是说喜欢更成熟一点的男性……不过拔出石中剑后,他在肉体上的成长就停滞了,这种时候即使想留鬍子也已经来不及了。 退一步说,在这样毫无铺垫的情况下贸然前往,即使碰巧遇见了摩根,也会被怀疑是抱着功利的心态接近她。 不行, 不能因为这种安逸的生活而忘记自律,亚瑟决定吃完早餐后就立刻前往校场进行训练。凯说过, 男人和女人的感情在最开始往往是不期而遇的,现在只需要心怀热忱并耐心等待就行了。 虽然凯作为兄长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太靠谱, 但这句他(逛小酒馆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当然,他还没有好运到能够直接见到摩根, 但他见到了她的孩子——所有孩子。 兄弟四人的长幼次序并不难分辨。高文是长子, 在所有孩子中长得最高,已经褪去了男孩的感觉, 更像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人。或许是年长的缘故,他的体力似乎比其他兄弟们更好,当其他孩子都去休息的时候,他依然在坚持练剑。以他的年龄来说,这种坚韧的毅力真是教人钦佩。 次子阿格规文比兄长矮半个脑袋,在一众金髮碧眼的兄弟中,他漆黑的短髮和亚金色的眼睛格外显眼,通过观察他,亚瑟猜测早逝的尤伦斯王大抵是一个阴郁又消瘦的英俊男子,但这男孩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度,让人轻易就会联想到他的母亲。当亚瑟看到他的时候,后者正在将生肉撕成条状,慢慢餵给树枝上一只换毛期的雏鹰。 第611页 最年幼的自然是加荷里斯和加雷斯这对双胞胎。他们也随了母亲的长相,但不若高文那样相似,他们的发色要深一些,眼睛也是如此。虽然两人在外貌上几乎一模一样,但加荷里斯留了长发,用深蓝色的丝带系住,有一股学者的气质,加雷斯则是清爽的短髮。兄弟俩一个在看书,一个将面包屑揉碎餵给树根下的蚂蚁,昭显了两人t截然不同的兴趣爱好。 加雷斯率先发现了他,天真烂漫地同他打招唿:「这不是和哥哥长得很像的大哥哥吗?」 当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时,亚瑟骤然感觉到了一股压力。虽然他还算会应付小孩,但一想到他们日后也会成为他的孩子,心情难免有些微妙……而且他可以肯定,这些孩子对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早上好,各位。」亚瑟思忖片刻,决定从最年长的孩子入手,「那么早就开始刻苦训练,尤其是高文殿下,这份毅力实在是令人赞嘆。」 「是的,母亲也时常因为这一点为我骄傲!」 「兄长啊……」阿格规文嘆了口气,「您不必对我们使用尊称,毕竟日后您会成为……总之,直唿我们的姓名即可,亚瑟阁下——我猜您的部下会对您使用更高贵的后缀,但请原谅我们无法那么称唿您。」 「没关系,能跟大家变得亲近起来,我也很高兴。」 他一定是说错了话——当看到孩子们脸上更加一言难尽的表情后,亚瑟如此反省。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们之中最好搞定的是那个年纪最大,然而光长个子不长脑的傢伙。」加荷里斯面无表情地开口,「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邀请他切磋剑术,连续打败他几次之后,他就会喜欢上你了,梅林就是靠这一招把他训得跟猎犬一样。」 「加荷里斯!」高文有些不快,「即使是我也是会生气的。」 加荷里斯沖他挤出一个鲨鱼似的微笑:「我早就说过梅林迟早有一天会背叛母亲,现在肯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输了。当初大声驳斥我,愿意以骑士的名誉为他担保的人是谁?大概是刚才说要生气的傻小子吧。」 高文显然更加恼火了,甚至没有顾及和亚瑟道别,就独自一人怒气沖沖地离开了。 作为不知内情的第三方人士,亚瑟感觉有点头皮发麻:「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您不必惊慌,只是兄弟之间一些寻常的争吵。」阿格规文回答,「兄长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而且一向不吝于主动道歉和好,这是他的优点。」 「为数不多的优点。」加荷里斯说。 阿格规文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加荷里斯,别总是故意惹他生气。」 「我可没有故意惹他生气,只是以我惯有的刻薄口吻说出了一些让他感到难堪的事实,而他难堪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出于他超凡脱俗的感性和自信。」 「……这不算是赞美吗?」 「正常来说是这样。」加雷斯向亚瑟解释,「但从加荷里斯嘴里说出来就是最严厉的批评。」 「总之,自从……那件事过后,你说话就越来越不知节制了。」亚瑟很确定,当说到「那件事」的时候,阿格规文微妙地瞥了自己一眼,「如果你再不收敛,我就只好将这件事情交与母亲处理了。」 加荷里斯吐了吐舌头,但好歹不再还嘴了。 「抱歉,让您见笑了。」 「没什么,我其实也很想了解大家。」亚瑟试探道,「不过,刚刚好像听到了梅林的名字……他和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闻言,摩根的孩子们面面相觑。 「您不知道梦魔和廷塔哲家族的恩怨吗?」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亚瑟有点庆幸自己刚开始没有用「我和梅林也是朋友」的理由和他们套近乎了:「好像隐约有听说过他们关系不太好,但梅林和你们的母亲应该是朋友吧?」 「梅林是母亲可疑的朋友。」加荷里斯说。 「就像狐狸当了鹿的朋友。」加雷斯和哥哥一唱一和。 「你们啊……」阿格规文嘆了口气,「亚瑟阁下,母亲的私事不是我们能置喙的,而且也快到我们上早课的时间了,请允许我们先行告辞。」 亚瑟目送他们匆忙离开的身影,本能地感到了一丝违和。 看来王姐和梅林的关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是不是应该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 话虽如此,每日的晨间功课还是要完成的。葛尔的规定是王室成员只有在正式入伍领军之后才会和骑士团成员一起训练,以防他们在没有积累多少功绩的时候就因为周围人的吹捧而迷失了自我。在此之前,他们会在旧校场(如今骑士们使用的校场是摩根登基后修建的)。亚瑟由于不方便对外暴露身份,平日也会在这里训练。 虽然没有可以切磋的对手多少有点乏味……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兰斯洛特卿他们随时都能在别馆里见到,想要碰见小王子们却需要一点运气,这是关乎家庭和睦的重大问题,想必众卿也能理解他的苦衷吧?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亚瑟回房洗完了澡,决定去外花园附近看一看……当然,这绝非是抱有什么不纯的想法,只是因为剑术训练非常辛苦,想要散散步,放松身心,欣赏一下花园美丽的景致罢了。 坦诚说,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会给一些连狗都不信的事情找理由了——但上天显然不允许他继续自欺欺人。 第612页 「亚瑟·潘德拉贡?」 能够知道他的全名,说明是摩根的亲信。 虽然距离外花园的入口只有几步之遥,但亚瑟还是老实地停下来和对方打招唿:「请问您是……?」 「玛格丝·廷塔哲。」对方双手抱肘,「算是你的半个姐姐。」 他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对方是女人——玛格丝·廷塔哲有一头男人似的短髮,皮肤晒得黝黑,嘴角有一道刀疤,穿着衬衫和马裤,神态中有种匪气,后腰别着两把海上民族风格的弯刀,身上散发出一股硫磺的气味,很是呛人。 在南方,人们对玛格丝王后的印象仍是一位端庄贤淑的美丽女子……如果对方没有特意撒谎骗他,看来她在洛特王过世后经歷了一段相当狂野的岁月。 亚瑟谨慎地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玛格丝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像是一条海蛇盯上了自己的猎物:「你觉得我的小妹怎么样?」 「抱歉,什么?」 「摩根,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士。」 对方咄咄逼人地追问:「没有别的了吗?」 「呃……她还是一位很好的统治者,葛尔在她的管理下欣欣向荣。」亚瑟绞尽脑汁,「实在抱歉,我与王姐相识的时间还很短,了解也十分有限。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能给出更好的答覆。」 「哼,都是託词。」玛格丝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难道你不认为她不仅在美貌上是诸神的杰作,更兼有非凡的智慧和从容的气度,有时似春风化雨,有时如凛冬寒风,对强者勇敢不屈,对弱者施以慈悲,身居高位,却从未对物慾有所留恋,既是能力卓越的领袖,也是温柔和蔼的母亲,哪怕是心坚如铁般的人物也会忍不住为之倾倒吗?」 「……您说得很对,是我在文学上的造诣太浅薄了。」他刚刚竟然认为对方看起来像是土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你刚才的回答有点不上不下,但我看人很少出错,你这个人还有救。」玛格丝说,「老实说,我原本对你很不满意。」 亚瑟一边感慨于她的耿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我在英格兰加冕的事情吗?」 「算是原因之一,但更多是因为你是尤瑟王的后代。」 「恕我直言,王姐和我一样都是尤瑟王的后代。」 「不是你理解的这样。」对方摆了摆手,「总之你和我们,还有摩根都不一样……」说着,她的表情逐渐变得若有所思,「你看起来怎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梅林没跟你说吗?」 「梅林与我有过许多交流,但我不知道您指的具体是什么。」 「看来你确实不知道。」玛格丝的语气意味深长,「完全是梅林手中的傀儡呢,小弟弟。」 「……梅林既是我的师长,也是我的朋友,请不要对我们的关系妄加猜测。」 「你说这话的样子简直跟我的某个外甥一模一样,最后他伤透了心。」玛格丝说,「梅林也自称是摩根的朋友,可他做过的事情里没有一件与这两个字相关,看来星之内海对于朋友的定义和现世不太一样。」 亚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不想和玛格丝交恶,也不想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对自己亦师亦t友的同伴妄下判断,只能干涩地答道:「您的指教我会铭记于心。」 玛格丝瞥了一眼他的胸口:「话说,这种天气你只穿一件薄衬衫不会觉得冷吗?」 闻言,他的脸颊不禁微微发烫:「我……那个,我刚结束训练,身体正在散热,并不会觉得冷。」 对方嗤笑一声:「是嘛,我还以为是红龙有什么特别的防寒体质呢。」 看见玛格丝走近他,亚瑟以为对方是想拍一拍自己的肩膀以示友好,正想回以一个友善的微笑,却没想到她直接用力扯开了他的领子。 亚瑟吓了一跳:「玛格丝夫人?!」 「这样还差不多。」玛格丝说,「小妹就在花园里,如果她问你为什么衣衫不整,就说我们吵架了,我揪了你的领子,以及——不用谢。」 说罢,她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亚瑟敬重地目送她远去,此时此刻,对方的背影在他眼中如巨人般伟岸。 第284章 外花园里的栗子树花开了,空气中浮动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明媚的阳光和微波荡漾的绿湖也使人快意,然而摩根此刻心事重重,并未如她之前所希望的那样在散步中得到放松。 几天前, 她收到了一封郑重其事的警告信,来自遥远的斯堪地那维亚半岛,落款是挪威的国王西齐林,他在信中表示她的姐姐玛格丝对自己的小儿子, 同时也是挪威王储的瑞卡尔夫王子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并使他的荣誉受到羞辱,要求玛格丝亲自前往挪威赔罪。 这封信本身并没有让摩根太放在心上,但在仔细阅览了整封信函后,她莫名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刚好玛格丝因为联姻的事情赶回了葛尔,摩根便趁着休息时间召她来外花园当面商榷,却没想到会从对方嘴里听到一个连她都感到震惊的真相。 挪威王室不满不列颠人在贸易往来中占据大笔利润,私下资助——乃至于组织海盗劫掠不列颠商船的事情,摩根心知肚明,只是考虑到国内局势还存在着诸多隐患,才暂时按下不表。 第613页 玛格丝身为洛锡安兼奥克尼总督,管理着奥克尼港与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贸易往来和海上护航工作,又是她血脉相连的姐姐,为数不多有资格佩戴黑珍珠的大臣,自然也清楚这件事。虽然奥克尼的护航队在北海时常会和维京海盗发生冲突,但海盗们逃回挪威地界附近后基本就不会再深究了。 但这一次出现了某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护航队俘获了一艘未能及时逃回挪威海的海盗船,当玛格丝兴致高昂地犒赏立功士兵时,一眼就认出了混迹在俘虏中,试图隐藏自己的挪威王储瑞卡尔夫。 虽然不知道这位小王子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主动掺和到这趟浑水里,但挪威王室成员亲自率领海盗打劫友好国家的商船称得上是严重的外交事故,更不用说奥克尼常年受维京人骚扰结下的深仇大恨了。 玛格丝将瑞卡尔夫单独关进了一个狗笼子里,下令护卫舰直接挺进挪威,准备找老国王西齐林算一笔总帐,却意外收到了摩根同意联姻(并且对方还是红龙之子)的消息——按照玛格丝的说法,她当时甚至搞不清摩根是真的决定再婚,还是以联姻为诱饵,打算将敌人骗到葛尔再暗中毒杀。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节外生枝的好时机,尽管心不甘情不愿,玛格丝还是打算找个机会私下放瑞卡尔夫离开。 听完玛格丝的概述后,摩根沉思片刻:「除了我决定联姻的消息,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没什么值得意外的地方?」 「确实如此。」玛格丝回答,「问题在于瑞卡尔夫,他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一旦这件事被捅出去,别说他的王储之位了,就连西齐林王都会受到影响,至于他打算怎么解决,呃……简单来说,他想睡服我。」 「……你刚刚是不是想用说服?」 「不。」玛格丝摸了摸鼻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瑞卡尔夫是西齐林王最小的儿子,但本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只是在兄弟姐妹间排序最小——就像高文虽是葛尔王室的长子,但本人其实还未成年一样。 「别这样看着我嘛……」从玛格丝心虚的反应来看,此刻她脸上一定露出了极不贊同的表情,「他长得还不错,我又在海上漂泊了两个月,难免会有点那方面的需求……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当他知道自己其实不用那么搔首弄姿也会被我放走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摩根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告诉我你做了避孕措施。」 「这倒是不用担心。」玛格丝说,「我爽完后就穿上裤子走了,当时他还没有高潮。」 「你就这样把他留在了笼子里?」 「至少我没落锁?」玛格丝搔了搔脸颊,「事后他也确实逃走了,我想这是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现在摩根终于知道信中所说的「对我的儿子极尽羞辱后就残忍离开」是什么意思了。 「我是不是惹了麻烦?」 「如果你指的是你和挪威王储的那段露水情缘,答案是否。」摩根说,「如果你指的是跟一个长期和海盗厮混,哪怕看起来人模人样,实际个人卫生状况可能令人髮指的男人睡了一觉,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今天晚餐之前,我希望能从梵妮学士手里得到你健康检查报告。」 玛格丝吐了吐舌头:「好嘛……」 「另外,虽然这封信本身不值得过于费心,但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问题迟早要得到解决。」摩根将信放到一边,「事实上,在收到这封信后,我就在考虑该如何处理挪威……虽然事情的起因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但预备的解决方案依然有效。玛格丝,你了解过洛锡安王室的家系吗?」 玛格丝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洛特有一个弟弟。」虽然对方几年前因为狩猎时从马上摔下来而意外离世了,甚至比洛特死得还早。 「洛特的祖母是挪威王西齐林同父同母的妹妹,但她与洛锡安王的子嗣因为各种原因都夭折了,最后只好过继西齐林的次子杜兰王子为继承人——到这里你应该就熟悉了,因为杜兰王是洛特的父亲,他当初能占领奥克尼,西齐林王也在背后出了一份力。」 「所以洛特其实是西齐林王的亲孙子?」 「不错。」摩根点了点头,「杜兰被过继的时候,挪威王储还是他的哥哥,西齐林王的长子哈尔瓦德,但仅仅一年后,哈尔瓦德就因为出海捕鱼时遭遇暴风雨而亡,继承权落到了三子阿卡塞尔身上,接着挪威国内陷入内乱,西齐林王的三个孩子相继死在了战乱中,瑞卡尔夫是国内纷争平息后西齐林王的老来子,虽然他比洛特年轻得多,但按照辈分,他应该是洛特的叔叔——反过来说,洛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挪威王室的一份子,有王位继承权,只是在瑞卡尔夫之后。」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釐清这种复杂的关系。」玛格丝抓了抓头髮,为了方便,她将头髮剪得很短,「能不能直接跳到结论?」 「那我们就直接说结论。」摩根看着她,「玛格丝,你想成为挪威女王吗?」 一瞬间,氛围陷入了死寂。 摩根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好一会儿过去,玛格丝才缓过神,像是一个上了年纪有点耳背的老人,缓慢地说道:「小妹,你刚刚说什么?」 「我知道你刚刚听清了。」 第614页 「我知道,但是……怎么可能?」玛格丝说,「我是洛特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女儿,何况他早就死了。」 她没有说不想,只是说不可能——而这当然也在摩根的预料之内。 「丈夫死后由妻子继承他的国家,爱西尼的布狄卡王后就是这样成为女王的。」摩根循循善诱,「当然,我知道两者的情况并不全然相同。爱西尼王国存在的时代太过久远,而且普拉苏塔古斯王没有其他继承人,西齐林还有一个小儿子,但那不是什么无法解决问题……」 「你希望我嫁给瑞卡尔夫?」 摩根嘆了口气:「玛格丝,这是我昨晚考虑的方案,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亲爱的姐姐居然和挪威王储睡了。」 玛格丝做了一个把嘴缝上的动作:「我再也不敢插嘴了。」 「我考虑了两种方案。」摩根继续道,「一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资助海盗劫掠不列颠商船为由,直接出兵攻占t挪威;二是藉由挪威和丹麦之间微妙的地界纠纷,适时地加以挑拨,当两国对彼此宣战后,如果挪威请求我们出兵相助,我们可以应允,但条件是他们必须拥护身为洛特王妻子的你成为女王,承认你未来的子嗣——无论是和谁生下的,都是王座的正统继承人,如果挪威拒绝了,我们就去接触丹麦,依然是以挪威王室暗中资助海盗为由,事成之后双方平分挪威的土地。」 玛格丝盯着她,脸上——摩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表情,她的长姐今年三十多岁了,而且已经成长为了一个与她少女时期截然不同的女人,但她此刻看起来有点像她们刚相识的时候,有种小姑娘似的,招人疼爱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嫁给瑞卡尔夫。」她说。 或许是玛格丝的表情,又或许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摩根忍不住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对方最初回到廷塔哲堡长住的时候,她经常对她这么做: 「这么快就把我刚才的话忘了,嗯?」 「不是,我是说……就算我没和瑞卡尔夫睡过,那又怎么样呢?你只要说一句玛格丝,我希望你嫁给瑞卡尔夫,我肯定会为你做到的,这样就不必通过战争得到挪威——你讨厌战争,对不对?这点我一直知道。只要我嫁给他,生下继承人,然后找个机会让我的丈夫接受命运的召唤,就像洛特一样,而我依然能在挪威为你照看和不列颠的贸易。」 「你想听官方的说法,还是私人的说法?」 「小妹,我的好小妹,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卖关子吗?」 「官方的说法是,维京人野性未泯,如果像治理北方那样,单纯通过高利润的回报将贵族们绑在我们的船上,恐怕很难奏效,如果我们不先征服他们,他们就不会耐下心来倾听我们的诉求。」摩根说,「至于我的理由……其实也没什么深奥的道理。上一次我们与苏格兰诸王见面,盎奎什王介绍你为洛特王的遗孀时,我知道你当时非常不快,也知道你肯定不甘心只是当玛格丝王后。」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但我还知道,你在洛特的阴影下生活了太久,已经厌倦了在一个地位更强势的男人面前强颜欢笑。人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在天空中翱翔时再一次被关进笼子里呢?玛格丝,若你有朝一日要踏足那片土地,也一定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而不是被什么人嫁过去。 」 玛格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你真是一个小傻瓜,小妹。」 「你是整个不列颠唯一敢说这句话的人。」摩根说,「我希望你开心,玛格丝。」 「你怎么不多想着让自己也开心?」 「我开心啊。」她说,「看到你开心,我也开心。」 玛格丝粗鲁地擦了擦眼睛:「你明明是我妹妹,干嘛总要说些像母亲一样的话?」 「你应该对我们的海军孩子们有点信心。」摩根拍拍她的手背,「难道不列颠的舰队不是海上最强的吗?」 听到她的话,玛格丝破涕而笑:「那当然,挪威与我们相比不过是一块潮了的小饼干。」 她语气柔和地说道:「总之,这些都是打败伏提庚收復卡美洛特之后的事情,你有很长的时间去考虑,不用急着给我答覆。」 「那你呢?」 「我?」 「亚瑟·潘德拉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同意联姻,但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玛格丝说,「我还没见过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认识他还不久,谈不上什么了解。」摩根说,「但实际见到他之后,你也许会很惊讶。」 「所以他和尤瑟王长得真有那么像?」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不知道潘德拉贡家族的超越者会不会到最后都变成一个样……红龙和妖精,真是不祥的组合。」玛格丝嘆息一声,「我知道你和母亲那时的处境不同,可实际接受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也许不在意这些,但好不容易送走了尤伦斯,如果最后只是换来了一个年轻版的尤瑟,哪怕是梅林那样恶劣的傢伙也编不出这种噩梦。」 「应该不会。」摩根回忆着脑海中为数不多有关于亚瑟的场合,「亚瑟他……很难形容,但你应该能理解,假设一个孩子从小被一个放荡不羁的长辈抚养长大,如果他的性格没有变得和自己的抚养者如出一辙,就会变得和对方截然相反,我想他应该是后者。」 第615页 她的姐姐撇了撇嘴,摩根猜这个解释应该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她,但她又不想轻易给予亚瑟认可:「希望如此吧,反正我会好好盯着他的。」她挥了挥拳头,「如果他敢像尤瑟王对待母亲一样对待你,我就狠狠地揍他。」 摩根也十分配合地回答:「带着你的舰队直击卡美洛特吧,我会偷偷给你放行的。」 玛格丝离开后,摩根独自在外花园待了一会儿。说来奇怪,她只有在工作之余想要放松一下的时候才会来这里,但最后都因为各种理由而满腹心事地离开。 为什么呢?玛格丝显然对统治挪威很感兴趣,对抗伏提庚的准备进展得很顺利,一直被她视作隐患的梅林近来也没有什么动作…… 「王姐?」 摩根抬起头,正好看见了神情有些窘迫的亚瑟——对方正在整理领口的细绳,或许是因为她的注视,他看起来更加侷促了:「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那、那个,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就……」 「你的领子怎么了?」 闻言,亚瑟迟疑了一下:「我刚刚在门口遇见了玛格丝夫人……呃……」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冲突吧……摩根熟知她的性格,面对此情此景,心里竟没有半分意外,看到亚瑟依然手忙脚乱,她嘆息一声:「我来吧。」 对方看起来有些羞赧,但也没有拒绝:「麻烦您了。」 她慢慢将领口被他勒得太紧的绳子松开,从领子的最下方开始收紧:「玛格丝不仅是我的姐姐,也是我极信赖的人,她长驻于奥克尼,时常为应付维京人的骚扰而殚精竭力,偶尔会在压力过大的情况下出现一些冒失的举动,我代她表示歉意,希望你不会因此对她产生不好的印象,如果你更多地了解她,会发现她有许多讨人喜欢的地方。」 从他紧绷的喉结和下颚肌肉来看,对方似乎有一些紧张:「当、当然,我确信玛格丝夫人是一位爽朗又有趣的人。」 将领口的细绳重新系好后,摩根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亚瑟顿了一下,最后露出了苦笑,「哈,其实我本想装作刚刚结束训练后顺便路过这里,但这种拙劣的谎言应该瞒不过您吧?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见到您。」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诚恳且毫无保留的善意——难以想像这个年轻人居然是梅林抚养长大的:「自从那日之后,您就再也没有找过我……我未来的妻子,明明离我很近,却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形象,未免也太可悲了,所以我想自己应该主动做点什么。毕竟,如果总是被动地等待,机会是不会眷顾你的。」 对方表现得没有任何侵略性,甚至称得上是温顺,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尽管亚瑟表现得礼貌而自持,但他不会比自我放纵的尤伦斯更好掌控。 她的沉默似乎让亚瑟感到了不安:「我适才是不是说了一些让您不快的话?」 「不,没什么。」她收敛了内心的疑虑,「既然要彼此了解,不妨先从你开始吧。」 「我吗?我的过去并不像您那样波澜壮阔,如果您不觉得无聊的话……」 「无妨。」摩根避开了他的视线,「另外……如果你感兴趣,晚上可以到主厅来,与我和孩子们共进晚餐。」 对方靠近了一些,尽管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但摩根能闻到他身上肥皂的清香——他似乎刚洗过澡,皮肤上还蒸腾着热意:「我的荣幸。」 不对……摩根想起来了,今日晚餐时她要根据玛格丝的健康检查报告对她进行点名批评。 「你还是明天晚上再来吧。」 「诶?」 第285章 梅林返回洛奇堡的时候, 刚好碰见了结束晨间训练的亚瑟。 「梅林?」对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 噢t,这可太值得一说了——联姻会谈结束后, 当晚他就从葛尔出发, 试图像当初和小公主一同旅行时那样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回到遥远的灰翠镇看一看。 然而,这场怀旧之旅仅仅进展到第三天,梅林就意识到那里除了克劳德·尤翠的尸骸和沉默的树精外什么都没有,老铁匠赫尔波如今生活在康沃尔,艾斯翠德在葛尔每日忙碌于招募新兵,而摩根早就从当初的小姑娘变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她会有两任丈夫,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一个是他认识的,但终究都与他无关。 最后他一无所获地回到了葛尔, 还好巧不巧和她未来的第二任丈夫打了个照面。 这段心路歷程当然是无法如实向亚瑟坦述的,于是梅林习惯性地戴上轻浮的微笑:「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哥哥我不总是这样来去无踪吗?」为了避免亚瑟追问,他主动岔开了话题,「你住在这里也有一周了,对宫廷里的生活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我自认为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亚瑟的神态中有种奇妙的安逸,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当然,这个想法甫一浮现,就被梅林打消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股妒火来得莫名其妙, 「几天前,王姐邀请我与她和孩子们共进晚餐。过去我总觉得贵族家庭大多亲情淡薄,可王姐与孩子们相处时,空气中总是瀰漫着脉脉温情……虽然我只是一个观望者,但身处于那种氛围,就好像自己也成为了家庭中的一份子,非常令人难忘。」 第616页 艾克特和凯听到这番话会哭吧……但梅林也不是不能理解,亚瑟和凯虽然是一起长大的,但超越者的血统让他从小就展示出了卓越的才能,也让他与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就像凯讨厌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一样,亚瑟时常也会因为这种难以消融的距离感而寂寞。 相比之下,摩根不仅与他血脉相连,并且不会因为他太过耀眼而远离他——因为她本人更加耀眼,再明亮的灯火也无法熄灭朝阳之光。 「近来我和小王子们的关系稍微亲近了一点,在训练期间时有交流。」亚瑟说,「他们经常提起你,梅林,听说你和他们因缘深厚。」 「摩根怀孕的时候,我会到葛尔探望她。」梅林答道,「谁让尤伦斯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呢?大哥哥作为你们父亲的挚友,自然有义务照看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同样的理由他说了十几年,说到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尤其在高文得到圣者的祝福后),唯独没有骗过他自己。 有时候,梅林也想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出于纯粹的善意,但他无法忘记自己前来拜访时,尤伦斯那郁郁寡欢的眼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渐渐地老了,他的妻子却美丽依旧,和眼前这个被他怀疑是妻子情夫的男人一样——以及自己曾经从这段虚假而扭曲的关系中获得过怎样的快乐,充满恶意的快乐。 「原来你偶尔会突然消失好几个月是因为这个啊……」亚瑟瞭然地点了点头,「对孩子们而言,梅林曾经也是家人般的存在呢。」 「曾经」,听起来微妙地有点刺耳。 但梅林知道此刻亚瑟脸上的善意是真实的,和那时的他不同,亚瑟不需要编织什么精妙的谎言来使自己获得快乐,因为他天然享有这种快乐。 「相比孩子们,玛格丝夫人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天然快乐先生有点责怪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 「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你父亲,如果他还能回答你的话。」 「梅林!」 「好嘛,不开玩笑了。」梅林耸了耸肩,「简而言之,潘德拉贡家族的血脉在神秘衰退后就逐渐式微,听到我的预言后,你父亲认为必须生下一个超越者,让真正的红龙之血再度回到这片土地上,才有可能打败伏提庚,让人类的统治在不列颠延续下去……」 然后就是一些令人厌烦的老调重弹了——在不列颠,不同地区的消息滞塞程度可谓是天壤之别。伦迪尼乌姆和康沃尔的距离并不算远,当年的潘德拉贡与廷塔哲之争在康沃尔可谓是无人不知,街头随便找一个玩泥巴的小孩都能讲得绘声绘色,但对于王权中心的伦迪尼乌姆,这只是尤瑟王诸多功绩中一次不值一提的小胜利。 听完他的解释后,亚瑟面色凝重:「你之所以让我和王姐联姻……也是因为这个吗?」 「什么?」 「为了生下身为超越者的后裔。」他低声道,「我不能接受这种安排,也绝不会将王姐视作孕育子嗣的器皿……或许父王当初也有自己的苦衷,但这是不道德的,你也是,梅林,这种行为是可耻的。」 「大哥哥也没让你这么做吧……」梅林咕哝,不过这次旧事重提,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诚然,理智告诉他,亚瑟不会像其他廷塔哲那样因为体内稀薄的妖精血脉而对摩根产生服从心,可自从阿赖耶改变心意,预言第一次出现错误后,梅林就感觉情况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日后还会发生怎样离奇的事情,连他也无法预料。 得提前预防一下才行。 「提醒我了,除了红龙与妖精之争,还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梅林收敛了声音,佯装出一副要与他密谈的样子,「这是廷塔哲家族的秘辛,不要轻易对外透露,即使是凯也不行。」 闻言,亚瑟慎重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廷塔哲家族内部是允许近亲通婚的。」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亚瑟的表情——很震惊,不过这也是正常反应,「廷塔哲家族的成员即使没有觉醒妖精之血,也继承了一部分妖精的血脉,这让他们天然对真正的觉醒者抱有亲近和渴望之情,就像巨魔虽然被污浊的肉体钉在了地表,但它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回归星之内海一样。当然,这种传统在他们更改信仰后就被禁止了,但信仰的改变无法抵消血脉带来的影响,只是让曾经收到祝福的婚姻变成了不伦的悲剧。」 「所以说……」亚瑟艰难理解着他话中的信息,「我的……我是说,假使有一天我对王姐产生了恋慕之情,也仅仅是因为血脉的影响?」 「如果你是一个廷塔哲的话,大概如此吧。」 「这太荒谬了。」他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我……我不希望这样,男女之爱应该出自双方最真挚的感情,而不是……这种原因。」 他消沉的反应让梅林稍微松了口气:「安心啦~除非双方的血脉出自同源,否则同一后代身上不会同时显现出两种特性。摩根没有继承任何红龙之血,你也没有继承任何妖精之血,你们谁都不会受到影响。」 亚瑟似乎并不放心:「真的吗?」 「干嘛对大哥哥那么不信任?真叫人伤心。」梅林打趣道,「不如反过来想想,如果摩根顺利继承了红龙之血,也许就不会有你了。」 第617页 这番大不敬的言论并没有使亚瑟生气——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姐姐很像,他们都很少因为他人言语上的冒犯而动怒。 「也幸亏你们谁都没有受到影响。」梅林听见自己压低了声音,并且从那熟悉的语调中感受到了某种充满愉快的恶意。 许多年前,在那场订婚宴会上,他也是这样对尤伦斯说话的,甜蜜又嘲弄,仿佛在施展一个恶咒……他不该对亚瑟说这些,他是他的抚养者,他的老师,他的朋友,而他的失意并非任何人的责任,只能怪他自己。 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亚瑟? 你明明什么也没做,你在她的人生中姗姗来迟,既不曾目睹她的低谷,也未能见证她的成长,当风雨过去,一切都开花结果时,你却得到了最好的那颗果实,命运怎能允许一个人受到如此眷顾? 「事实上,你的姐姐曾因此吃过一次苦头——啊,当然,她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只是与他们息息相关。」 「你是说……我的母亲?」 「不错,正是你的母亲伊格琳和舅舅加缪尔。」梅林说,「他们彼此相爱。伊格琳去世之后,遗体被送回廷塔哲安葬,但加缪尔决意要让你的母亲復活,为了施展復活之t术,他抽取了整个康沃尔地区的魔力,但即便如此也还不够——以血还血,要復活妖精之血,自然也要献祭妖精之血,为此他盯上了摩根。」 亚瑟睁大了眼睛:「他要用王姐的命换母亲的命?!」 「是啊,爱情使人发疯。」不过他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所以就不多作评价了,「当时我和小公……和摩根都中了加缪尔的陷阱,被禁锢在他的固有结界里。嘛,幸好我们英勇的艾斯翠德爵士还在外面,否则你现在就只能见到我们俩化成的血水了。」 「艾斯翠德爵士?」亚瑟思索片刻,「我听玛格丝夫人提起过,加缪尔·廷塔哲是在王姐成为公爵的那一年去世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艾斯翠德爵士就已经是王姐的骑士了?」 「是啊,她认识摩根只比我晚一点。」梅林说,「总之,加缪尔的阴谋给摩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好在已经确定了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们身上,对摩根来说应该也是松了口气吧。」 「这样啊……」 他的反应让梅林警铃大震,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咄咄逼人:「怎么突然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亚瑟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一想到在同样的年纪,当我还在为每天的训练心怀抱怨时,王姐已经承受过了生死的考验,心里十分惭愧。」 「等你在战场上多挨几刀,经歷自然就会丰富多彩起来了。」 「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的安慰。」亚瑟苦笑,「不过真让人意外,没想到你认识王姐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还要久。」说到这里时,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以你的性格,居然没有试着去招惹王姐……看来你偶尔也会遇到处理不了的对手呢,梅林。」 梅林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亚瑟脸上带着点愁苦,但神情十分恳切,找不到一丝嫉恨的痕迹——那并非是他曾经从尤伦斯脸上看到的神情,但亚瑟和尤伦斯的性格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不能一概而论。 「如果你说的招惹是指惹她生气,那可真是发生过太多次了……话说,到底为什么会对大哥哥形成这种轻浮的印象啦,喜欢在酒馆里和年轻女招待调笑的明明是凯卿。」梅林的声音愈来愈轻,「如果这里的招惹是指另一种……」 没必要告诉亚瑟这些,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徒增麻烦罢了,何况他和摩根其实连露水情缘都谈不上。 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小公主当初说的没错,他就是爱死了这种只会让人凭添烦恼的小游戏:「嘛,也不能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过那种关系……或者说,如果我当初同意了的话,别说是你,连尤伦斯都不会存在,只是最后的结局有点可惜罢了。」 「你居然拒绝过王姐?!」 「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 「穷尽我的想像,也不知道怎样的存在才能对王姐的求爱熟视无睹。」亚瑟艰难地说道,「更别说是……你了。」 「好过分的说法。」梅林假意抱怨,「虽然很可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梦魔还是妖精,一生中都在追逐最纯粹快乐,如果不能到对方的全部,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得到……不过你也不必为我们的关系担忧,虽然最后有缘无分,但我们依然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她不会因为我而记恨你的。」 亚瑟没有回答。 「不相信吗?」梅林笑眯眯地说,「觉得大哥哥又在开玩笑骗你?」 「不,我知道这些都是真话。」亚瑟十分严肃地回答,「只是忽然对你感到肃然起敬,梅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第286章 贝德维尔从不质疑王的实力, 但这不妨碍他在看到四肢健全的亚瑟向他打招唿时松了口气。 「见到您依然身体健康,真是令人高兴。」 事实上,好像点太健康了——当亚瑟逐渐走近时, 贝德维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那红润的面颊和饱满的气韵,几乎称得上容光焕发。 「您许久没有回过别馆了,骑士们都为您的处境感到忧虑,唯恐公爵大人她……」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王,贝德维尔硬生生地把囚禁两个字咽了回去, 「对您的自由有所限制。」 第618页 按照名衔的高低,其实称摩根为王后陛下更为妥当,但想到王再过不久就要和对方订婚了,贝德维尔还是选了一个不太会引起争议的称唿。 亚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别担心, 贝德维尔卿,王姐是极为和善的人, 待我很好。」 这一点确实是肉眼可见的。贝德维尔一眼就注意到了亚瑟的新装束——扎实而厚重的烤蓝板甲,并用金色的瓷釉沿着胸甲的纹路绘制出了潘德拉贡家族的巨龙纹样,镀金的护手圆盘也雕刻成了龙首的造型,手套上有着细密的浮雕纹路,手腕、臂甲及护胫都妆点着精美的黄金装饰。 深蓝色的斗篷上绣着金线滚边,用硬挺的牛皮革带系住,皮扣上垂下一条银制细链,随着亚瑟的动作轻微晃动,敲打在胸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种沉重且造价高昂的板甲自然不适合用于战斗,更多是起到装饰性的作用,论实际功能远不及梅林赠予的铠甲,但贝德维尔不得不承认,妖精的锻造水平再卓越,也不如人类的工匠那样懂得如何装扮一位国王。如果威尔斯的贵族们站在此刻的王面前,必然不敢像之前那样七嘴八舌。 不过话说回来,王在这里过得是不是太好了一点,简直像是被富有的贵族遗孀所宠爱的情人…… 贝德维尔试探性地问道:「您的铠甲是公爵大人的赠礼吗?」 亚瑟点了点头:「王姐认为我在接下来的场合中穿得正式一点会比较好。」 「您确定要一直用那个称唿吗?」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在下知道您与公爵大人是至亲,也为您能和亲人团聚而高兴,但是……」 「我知道。」亚瑟说,「有些称唿我们只会在私下使用,卿是我信赖的骑士,我才没有特意避讳。对了,我传去的书信,卿看过了吗?」 「是。」听闻正事,贝德维尔更加慎重了,「我已提前做了准备,只是……您为何要对公爵大人谎称我是您的国务大臣呢?照理说,由凯爵士陪您出席会议更为妥当。」 按照书信中的内容,这次会议主要是为了商榷未来共同讨伐卑王的一系列合作事宜,两方的领袖以及心腹大臣都会出席。 虽然王的身边不乏追随者,但骑士们英勇善战,不代表他们在会议桌上也能发挥出色,幸好康沃尔公爵考虑到王的军队远在南方,允许他只带个别大臣参与会议。最后王选择了他,但在他的身份上有所隐瞒,让他作为国务大臣陪同。 亚瑟嘆了口气:「我知道凯卿在身份上更合适,但他的性格实在是……有点散漫,说话也总是直来直往,我担心他在会议上管不住嘴。」 「凯爵士的确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贝德维尔深以为然,「但您为何不让兰斯洛特爵士与我一同入宫呢?兰斯洛特爵士武艺高强,比我更能保护您的安全。」 「我能保护自己的安全,而且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冒犯到王姐。」 「兰斯洛特爵士对女士一向温柔体贴,应该不会……」 「没有可是,贝德维尔卿。」亚瑟难得打断了他,「总之,卿是我目前唯一可以託付信任的骑士,接下来的事情就拜託了。」 尽管心中还有诸多疑虑,可如今情况已经箭在弦上,贝德维尔只好压下心中的忐忑,跟随王走入洛奇堡。 城堡的会议厅比贝德维尔想像中更宽阔,参与此次会议的大臣皆已入座,算上公爵本人以及她的首席骑士,统共有十四个人。王的位置与公爵分别在长桌的两端,贝德维尔的位置在王的右手侧。 虽然人数上的差距和大臣们的窃窃私语都让贝德维尔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他还是第一眼注意到了坐在主座上的摩根。 他早就知道对方与王相貌肖似,但万万没料到会这么像——尽管如此,没有人会混淆这对姐弟。贝t德维尔发现自己很难用言语去形容这种区别,他见过许多美丽的人,帕里斯王之女爱莲娜,罗德格伦斯王之女桂妮薇尔,北威尔斯王后都以姿容绝丽而闻名,但她们的美不会让他感觉像是站在巍峨的群山脚下抬头仰望时那般喘不过气。 梅林曾言她犹如朝阳之光,任何人在她身边都会显得黯淡——包括贝德维尔在内的大多数骑士都认为那是夸张的说法,如今他才意识到,说话一向虚实难辨的魔术师,唯独在那时对他们说了大实话。 不过,康沃尔公爵的美再震撼,也没有让贝德维尔忘记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下意识地看向亚瑟,希望用眼神给自己的王一点鼓励……呃,后者似乎并不需要,因为他正温情脉脉地看着长桌另一端的公爵本人。 王绝非沉溺于女色之人,也并非那种会对镜自怜的自恋狂,贝德维尔只能告诉自己,对方在这段时间和自己的亲人相处得很愉快。 「既然我们的贵客已经入席,那么就正式开始会议吧。」公爵说,「亚瑟大人的身份,想必诸位都已经知晓了,坐在他右手侧的是贝德维尔爵士,亚瑟大人的国务大臣。」 「噢?」一名领口别着黑珍珠胸针的大臣悠悠开口,「恐怕不太对吧?据我等所知,国务大臣应该是亚瑟大人的义兄凯爵士才对,萝西大人,您说呢?」 贝德维尔唿吸一滞,公爵左手边身穿黑袍,以兜帽掩面的大臣应道:「您没记错,戈达德大人,看来是我的手下们无能,没能第一时间得到亚瑟大人撤销义兄职位的消息。」 第619页 「这真是太糟糕了。」那名大臣揉搓着手,语气轻柔,却给贝德维尔带来了不同寻常的压力,「看来是我等的情报滞后了,若我刚才有冒犯的地方,请千万别见怪呀。」 片刻的沉默后,公爵身边的骑士咳嗽了一声——艾斯翠德,这是贝德维尔唯一不用介绍也能认出的人,她在南方对抗外族入侵者的功绩广为流传,在整个英格兰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贝德维尔爵士武艺高超,声名远扬,仅凭独臂御马持枪,以一挑三的故事无人不知,不过我也听闻贝德维尔爵士是亚瑟大人的近卫骑士,而非国务大臣。 」 她的语调比另外两名大臣更冷硬,但意外地没有什么恶意。 贝德维尔也是初次面对这种情况,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看向亚瑟——他的王回以微笑,但又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开口。 公爵本人也适时地出面平息了争端:「亚瑟大人事先已用他的名誉向我担保,贝德维尔爵士是他的心腹重臣,无论品性还是能力都值得信任,诸位无需在一些不必要的细节上过于追究。」 说罢,她向他颔首致意:「别太在意刚才的小插曲,贝德维尔爵士,这次会议事关重大,我的大臣们大多都心怀疑虑,有时会反应过度。」 「当然不会,公爵大人。」他还能回答什么呢?贝德维尔自认为没有什么「敏锐的政治嗅觉」,但也知道这场争端本身是康沃尔公爵默许的结果,恐怕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吧。 而亚瑟还在对他的姐姐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王的才能毋庸置疑,但他是被梅林当作平民抚养长大的,不曾体会过贵族间的虚与委蛇……一想到他们的王日后会被这个美丽的魔女玩弄于股掌之中,贝德维尔的心情就倍感沉重。 出乎他意料的是,最初释放过恶意之后,大臣们很快便进入了有条不紊的工作状态,哪怕态度算不上热情,至少也是公事公办,并没有要刻意为难他的意思。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确定,公爵一方早就规划好了军械、粮草、行军路线、医护队伍和补给点等相关事宜,这次会议更多是为了查漏补缺,以及单方面通知他们。 当然,大臣们偶尔也会徵求一下他们的意见,贝德维尔倒是提前做了准备,但也只是勉强应答,没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偶尔说话磕磕绊绊的,还需要王代为答覆。 好在对方也没有追根究底——显然,他们请教这些问题只是出于礼貌,而非真的期待他能解决什么。许多国家的统治者都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御前会议,但葛尔似乎格外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工作规律,并且在这套规律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地运作着。 「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个重大问题。」 整个会议大厅陷入了静谧……贝德维尔回过神时,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看来贝德维尔爵士还沉浸在某个令他忧虑不已的问题中。」那位名为戈达德的大臣说道,「虽然不知道您在为什么事情担忧,但还是请您分出一丝精力,考虑一下眼前这个棘手的问题。康沃尔及葛尔的士兵都拥有记载在册的正式军籍,牺牲者的家属抚恤金也是按此发放,不知贵方是否也有与我方类似的制度?」 「不同家族的军队,各自的规定应该也不太一样,如果贵方需要的话,我方会尽力配合的。」 「这并非行军调度的问题,贝德维尔爵士。」对方的神色有些微妙,但仍然端着客气的微笑,「问题在于贵方的士兵们并不属于我方管理的范畴,所以客观来说,我方是没有义务承担这部分支出的。」 「虽然听起来只是军用资金分配的问题,但这种差异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士气,甚至让联合军之间产生嫌隙。」艾斯翠德说,「直白一点说,当一名士兵发现其他人即使死了,至少也能让他们的家人得到些许回报,而自己的命在战场上却一文不值时,恐怕很难不心生怨恨。若军队内部发生譁变,贵方打算如何处理?」 贝德维尔一时懵住了,下意识地答道:「王将与公爵大人共治不列颠,难道不能按照统一的方式处理吗?」 戈达德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点挂不住了:「您的意思是……因为亚瑟大人迟早会和猊下完婚,所以贵方士兵的抚恤金也要从我方的财政上走?」 其他大臣们也哑口无言,贝德维尔对此感到惭愧至极,如果说先前的挤兑和讥讽是为了施压,如今的死寂大抵意味着他们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尤其是戈达德,贝德维尔相信他平日应该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人,可哪怕是他,此时此刻都有点无言以对了。 上帝为证,他在开口时绝对没有想占对方便宜的意思……但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话,贝德维尔似乎也找不到一个更体面的解释。 「抱、抱歉……」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是诸位想的那种意思,只是因为我经验不足,没能做出更长远的考虑……」 「我相信贝德维尔爵士刚才的话是出于无心。」公爵久违地开口了,「诚然,我从不怀疑亚瑟大人的能力,但英格兰北部和苏格兰达成互通也花费了数年时间,而据我所知,贵军从集结到现在尚不满一年,内部恐怕并不如卿想像中那般和睦……当然,即使卿贵为国务大臣,这种事情也并非卿一人能够决定的,不妨暂时搁置,将此事留待日后解决,亚瑟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第620页 「我并无意见。」 「那么今日就暂且讨论到这里。」公爵说,「一些争议尚存的事项,我会让书记官整理成书面文件交给贝德维尔爵士,散会吧。」 贝德维尔失落地跟随亚瑟离开了会议厅。 「请您责罚我吧,王。」他低声道,「我不仅有负您的嘱託,还使您名誉受损……」 「没关系,贝德维尔卿,你不用太往心里去。」亚瑟笑了一声,「会议上的大部分内容,王姐之前就跟我商议过,只是你和其他大臣都不知道罢了。 」 贝德维尔愣了一下:「您早就知道了?」 「没错,包括对方一开始会给我们下马威的事。虽然我与王姐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但她的大臣们对这次联姻大t多抱着不贊同的态度,王姐认为在这件事上有必要顺应一下他们的情绪。」 「那么戈达德大人最后的问题……」 「那个我们也讨论过,解决方法和你刚才在会议上提到的一样。」 贝德维尔睁大了眼睛:「真的要让公爵支付我方军队的抚恤金?」 「没错,这是唯一的办法。」亚瑟说,「不计较时间成本的话,倒是可以将那些不愿配合的家族一一整顿,然而大敌当前,王姐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当然,王姐也不会吃闷亏,她已经想好在夺回卡美洛特后该如何让那些家族支付这笔帐单,但未来的利益不能说服当下的大臣,所以王姐暂时不会告知他们这项决定,等他们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无可奈何之时,她才会提出这个带有延迟性补偿的方案。」 贝德维尔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达成一致意见的:「王,我有一个疑问。」 「说吧,贝德维尔卿。」 「军械、粮草、药物,以及大部分的军队都是公爵一方提供的,各个环节的调配工作也都由公爵麾下的人士处理。」他纠结道,「除了集结英格兰及威尔斯的军队之外,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确实如此。」亚瑟回答,「我也为此忧虑过,好在王姐并不介意这一点……她真是一个温柔的人,贝德维尔卿,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好吧,也许他们的王确实是被富有的贵族遗孀所宠爱的情人。 贝德维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报以微笑。 第287章 亚瑟将地上的木剑捡起来还给高文:「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吧。」 高文闷闷地应了一声,显得不太高兴——他刚刚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破绽,结果不仅被亚瑟轻易招架,剑还被打脱了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亚瑟知道他并非性情高傲的孩子,但也有着天才的自尊,看到自己的攻势被对手轻而易举化解,大抵对自己很不满意。 「别太气馁,你已经进步很快了。」这孩子在剑术上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但进攻时缺少了一丝杀意,这不是任何老师能教给他的,唯有战场上的生死之斗能将他磨砺出鞘,「喝点水吧。」 亚瑟将水囊递给他,男孩礼貌地表示了感谢,但举止间有些扭捏——事实证明,当初加荷里斯语带讥讽的谏言并没有错,高文的确很容易为那些剑术上的通达者而折服。 他本人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出于对颜面的保护,虽然从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但高文极少表现出亲近的意思,努力维持着彼此间不必要的距离感。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点生硬, 高文别扭地解释道:「我、我可不是因为加荷里斯才刻意……总之不要在意他的话,他只是嫉妒罢了。」 「嫉妒?」是因为王位之争吗……哪怕王姐教导有方,这种关系对于王室而言果然还是不可避免的。 「没错。」高文重重地点头,「加荷里斯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最像母亲的孩子,可无论是谁,一旦谈起我们之中谁最像母亲,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或是阿格规文,为此他经常对我们冷嘲热讽……哼,这个心眼只有针孔那么大的臭小鬼。」 亚瑟相信他的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据他近期的观察,加荷里斯大多数时候都很听阿格规文的话,基本只会对高文冷嘲热讽——这种反应不是没有理由的,任何一个多子女的家庭中,想要独占父母宠爱的孩子总是会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满腹怨气。 「当然,我们多多少少都继承了母亲的一部分。」抱怨完之后,高文善良的一面又重新回到了那颗漂亮的小脑瓜里,自顾自地给弟弟们找补,「我和母亲长得最像,阿格规文遗传了母亲冷静的性格,加荷里斯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这一点确实很像母亲,加雷斯则总是保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母亲常说那是人类最好的美德。」 亚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们兄弟之间关系真好。」 「是的,母亲很重视这一点。」说到这里时,高文迟疑了一下,「其实……这与我们的父亲有点关系。」 闻言,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尤伦斯王?」 「也不能说单纯是因为我们父亲。」高文抓了抓头髮,要把这种复杂的关系解释清楚对他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应该说是因为我们父亲那一辈的家庭问题。我们的祖父斯图亚特王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除了为尤瑟王效忠,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他的孩子。母亲总说,不负责任的父母给子女留下的伤痛会持续一生,父亲、阿勒尔姑母和艾德里安伯父都是如此,他们在性格上多多少少有点古怪,母亲不希望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们身上。」 第621页 说罢,高文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母亲是说不希望我们拥有这样的童年,不是让我们别变成奇怪的人,毕竟我的弟弟们不用留下什么伤痛就已经够奇怪了。」 即便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转述,亚瑟也不禁为这番柔情所打动:「你们是一群幸运的孩子。」 高文看了看自己的脚趾,然后抬头看了看他——当亚瑟与他视线相对时,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趾了,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必然会引起他的不快,就像一只躁动的小猎犬,想要叼走主人的靴子,心里明明清楚这样做会挨骂,却忍不住蠢蠢欲动。 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可母亲不是那样幸运的孩子。玛格丝姨妈说过,母亲在断奶后没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尔,但舅祖父不喜欢母亲,后来母亲被伏提庚抓走,囚禁在卡美洛特,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她的兄弟很不一样,对不对?」 他说得不算直白,也不算含蓄,亚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因为在同样的时间点,他正在义父艾克特和梅林的抚养下平安地长大。 初次见到摩根后,他曾向梅林感慨:「不知道是怎样传奇的经歷才能造就这样杰出的女士。」 「生活。」他的老师回答,「只是生活。」 在那之后,他才逐渐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她的过去,得知她确实经歷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但那都不是什么美妙的东西,只有孤独、不安与伤痛。没有人天生就爱她,她总是得先无私付出,才能得到回馈。 「阁下,您会对母亲好的,对吧?」 「当然。」亚瑟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坦诚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是很能接受母亲要有一个新丈夫的事实。」高文说,「但我希望有人能对母亲好。我的父亲……甚至没有被提起的必要,曾经我对梅林抱有期待,后来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梦魔是追逐快乐的生物,缺乏人类应有的责任心,他是不会容许母亲将梦想和责任放在自己之前的。」 说着,他顿了一下,忍不住搔了搔脸颊:「不是我想要泼冷水,但您很快就会意识到……即使和母亲成为了名义上关系最亲密的人,您也仅仅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请别为此埋怨她,母亲并非天生就不喜欢休息、玩乐和冒险,她只是为了某些更重要的事情放弃了这些。」 「我明白,高文。」亚瑟并没有感到失望,只是有些难过,但那些难过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结束了早晨的训练后,他照旧回屋洗了澡,但没能在午餐时见到摩根,她近来忙着与大臣们商讨各项事宜,有时连晚餐都会缺席。他这段时间虽然也逐渐忙碌起来,但实际感受与前者相差甚远——哪怕没有君主的头衔,葛尔也无疑是属于摩根的国家,她的每个决定都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 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见到对方的机会,但仿佛机缘巧合一般,他竟然在晚餐归途中遇见了正要出门的摩根。 「您是要去外花园吗?」亚瑟试探性地问道,「如果是的话,不妨同行吧?我也正想去外花园散一会儿步。」 摩根手里拿着一盏油灯,身边没有任何随从(即使是与她形影不离的艾斯翠德爵士),明明灭灭的t火光照亮了她身上简朴的墨绿色长裙——据说是从康沃尔带来的旧服。人一旦停止了肉体上的成长,对物质上的需求就会减弱,在这一点上,亚瑟与她有同样的体会。 她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打算去光辉庭院。」 光辉庭院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只有在继承人接受圣洗礼和举办加冕典礼时才会对外人开放。虽然他很想和王姐多相处一些时间,但也知道这种相处是有边界的:「原来如此,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了……」 「无妨。」摩根说,「我要去见的人,应该会很乐于看到你。」 最后,他们抵达了位于光辉庭院下方的米斯里尔家族墓窖。 因为圣者的祝福和光辉庭院的特性,米斯里尔先代家主在死后依然维持着生前的样貌,虽然皮肤随着时间逐渐氧化成了灰蓝色,但很完整,在烛光的映照下像是鞣过的皮革。 死者们都躺在水晶制的灵柩里,或许是因为肤色,或许是死后皮肉有些微的萎缩,又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他们看起来都消瘦而阴郁,像是造型奇特的工艺品。 摩根在一具灵柩前停下了脚步,灵柩侧面刻着一行字:愿秘银之光在地下也照耀着葛尔的初代国王,斯图亚特·米斯里尔。 「先王斯图亚特曾为我们的父亲效忠。」摩根说,「直到临终前,他仍在祈祷红龙有朝一日能够再度君临卡美洛特,若他得知你的存在,必定会喜极而泣。」 亚瑟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一方面,他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辈的盛情,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份盛情来得莫名其妙。斯图亚特王只在乎他们的父亲,加缪尔只在乎他们的母亲,为此他们辜负了许多人,牺牲了许多人,认为让那么多活着的人去给死者陪葬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尤瑟和伊格琳尚在人间,看到这一幕幕怪象,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 最后,他只好尴尬地回答:「谢谢。」 尽管亚瑟觉得在这种时候走神有点不礼貌,可他的视线还是不由得飘向斯图亚特王旁边的灵柩,里面躺着过世不久的尤伦斯王,他姐姐死去的丈夫。 第622页 相比其他祖先,尤伦斯的皮肤没有氧化得那么严重,仿佛一个憔悴的,只是睡着了的人。看着他,亚瑟大致能想像出十年后的阿格规文会变成什么样,尤伦斯眉头紧蹙,嘴角耷拉着,不知道他生前是否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 他在心中默默承诺,我会好好照顾王姐,您不必为我们担忧,可以安心辞世了。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更罪恶的想法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体面也不道德的,他应该为自己萌生出这种想法而惭愧——但那个声音还是萦绕不散,亚瑟无法欺骗自己在这么想时心里没有一丝喜悦。 不安心也没关系,那个声音说,反正你已经死了。 第288章 半年后, 订婚的消息如约而至。 凯和其他骑士一起在葛尔城外等候与米斯里尔的军队汇合。城门打开,黄铜号的鸣声骤然响起,听起来像是公鸡的啼叫,门前的传令官高声喊道:「不列颠女王摩根·廷塔哲猊下与国王亚瑟·潘德拉贡陛下驾到!」 他喊得如此动情,如此热烈,以至于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凯还是感觉对方的口水像是喷到了他脸上。 先是两列高举着红龙与太阳纹章旗帜的仪仗队鱼贯而出,远远望去好似十几艘红蓝各异的帆船从翠绿色的草海上驶过。 国王与女王骑着战马并肩穿过城门,他的老弟没有穿那身让他看起来既像国王又像小白脸的深蓝色重板甲,而是穿回了更实用的白色妖精铠甲,但保留了那件做工精美的金边蓝斗篷,而女王——摩根,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缥缈得仿佛虚构出来的女人,身着有金银暗纹的黑色长裙,介于她前段时间还穿着丧服,凯很难判断这究竟是出于她个人的审美偏好,还是她打算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全部用在给自己那早早死了的丈夫守丧上。 她墨绿色的斗篷上绣的既不是象徵潘德拉贡的金色龙首, 也不是象徵米斯里尔的十二太阳纹章,而是廷塔哲的白色大角鹿, 身为北方国家的王后却喜欢用母族的家徽,全国上下居然无一人反对, 难怪都说葛尔实际是她统治下的国家。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米斯里尔军队,板甲和锁子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犹如一条钢铁河流闪动着粼粼波光。 即使是凯也不得不发出感慨:「米斯里尔这次可真是倾巢出动啊。」 「怎么可能呢?」珀西瓦尔打趣地回答,似乎真情实意地认为他刚刚只是开了个玩笑,而自己正在给他不好笑的笑话捧场, 「您真是的,当然还要留出一部分兵力用于保护本土。」 珀西瓦尔时常出入于王宫,知道的东西肯定比他更多。 话说这居然还不是全部的军队吗……可恶,这群北方佬究竟多有钱啊? 这半年间,摩根倒是从未在日常生活上亏待过他们,然而除了贝德维尔、珀西瓦尔等少数骑士,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都只能等待王或同伴们回到别馆后才能得到第二手消息……不知道这是不是摩根有意为之,但他们的确都体会到了自己被边缘化的感觉。 亚瑟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旦追问他在王宫里有没有遭遇女王党的刁难,他就用「王姐待我很好」来搪塞,大抵也这样偷偷嘱咐了贝德维尔等人,每次私下询问他们这方面的事情,他们都只是露出复杂的苦笑,让人不由得为那小子的安危担忧。 随后,凯注意到一名骑着枣红战马,身披银色铠甲的骑士紧跟在女王身后,身材高大,背后是一面沉重的筝型橡木盾,腰间别着一柄长剑,长得像是那种会让妓/女甘愿免费跟他上床的佣兵老手,但凯知道对方是个女人——银铠的艾斯翠德,在南方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过凯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 「那傢伙真的是女人吗?看起来壮得像头牛。」 「凯爵士!」贝德维尔用不贊同的眼神看着他,「您怎么能说出如此失礼的话?艾斯翠德爵士不仅功勋无数,武艺也在你我之上,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骑士。」 「是啊,可我又没质疑她的功绩,只是说她不像个女人,而且壮得像头牛。」 贝德维尔嘆息一声:「现在您应该明白为什么王不想带您参加御前会议了。」 「王与猊下真是一对璧人。」珀西瓦尔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以我这半年的观察,他们对待彼此未免有点太客气了……夫妻之间若是过分拘于礼节,就很难进一步产生更亲密的感情,真是令人不得不为他们而担忧。」 「有什么关系?」梅林说,「他们只要结婚就行了。」 「这场联姻虽是出于利益的结果,但从我等的角度,当然是希望王的婚姻也能带给他幸福。」珀西瓦尔神色尴尬地说道,「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先王的婚姻太过于……利益化,我等才会如此关心。」 气氛到这里不免微妙了起来——因为梅林本人恰好是这两场政治联姻的主导者,而且他显然对当事人的婚后幸福毫不在乎。作为王的老师兼抚养者,骑士们在心里都对他保有一分敬重,但对方偶尔流露出的冷漠,也会让他们深刻体会到这位魔术师体内确实流淌着异种之血。 最后是兰斯洛特打了圆场:「听尤尔费斯爵士说,王与先王长得一模一样,或许猊下只是因为王长得像自己的父亲而别扭呢?等他们相处久了,彼此之间更加了解,一定会萌生出爱意的。」 第623页 「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梅林大人……」兰斯洛特对他的当面拆台十分无奈,「恕我直言,您今天到底怎么了?」 「别理他。」凯不以为然,「单身老头的牢骚罢了。」 相比其他骑士,他和梅林认识得更久,知道这种烂脾气不过是对方间歇性的常态,有时候几个月发作一次,有时候是几年,但无论中间隔了多久,终究是不会痊癒的。 按照计划,北方军最后会在罗奴亚和英格兰的大部队汇合併建立t补给点,然后继续南下,与驻守康沃尔的廷塔哲军队,以及威尔斯诸国的军队以钳形攻势一举歼灭伏提庚的蛮族大军,直接攻入卡美洛特。为了避免敌军寻求外援,廷塔哲的舰队会在海上长期巡逻,切断不列颠岛与欧洲大陆的联繫。 北方军里不仅有米斯里尔及其封臣的军队,还涵盖了苏格兰诸国派来的各路援军,要统领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且要跨越大半个不列颠,后勤方面自然是不能有丝毫懈怠的。 不得不说,北方确实是女王的天下——贵族们无论爵位高低,都愿意将自己的领地借与联合军进行休整,辎重车队比大军提早一日出发,当大军于入夜抵达预定的营地时,他们已经搭好了帐篷,正在用麻绳加固拒马1。 「这附近应该挺安全吧?」凯说,「我们只是休息一个晚上,为什么还要放拒马阵?」 「这里是北境的最后一个大型营寨,也是南下的第一个补给点,很长时间都不会拔寨。」贝德维尔解释道,「目前行军队伍过于庞大,不方便辎重补给,所以明天开始会兵分三路行动,使队伍首尾衔接,方便辎重车队跟上大军。」 「不仅如此。」克鲁茨——廷塔哲麾下的骑士,性格相当自来熟,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长了一张娃娃脸,说话时口吻像是他们的同辈,「这里有港口可以供大船靠岸,季风的方向也对,走水路运送物资要比走陆路便捷得多。」 周围陆续点起篝火,士兵们将炊具和粮食从行军车上卸下来,到处都是叮叮哐哐的声响。 凯分心地看着几个后勤兵扛着几十个水袋和盛具消失在灰色的帐篷堆里,心里总感觉怪怪的,仿佛他们不是在去打仗的路上,而是去狩猎野炊。 「你的马快要踩进火堆里了,小伙子。」克鲁茨爵士提醒道。 凯立刻勒紧缰绳,小心避开有火屑飞溅的地方:「谢了。」 「不客气。」对方爽朗地笑了笑,「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野兽,怎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凯抓了抓头髮:「我只是在想……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正常打仗应该没这么悠闲。」 在他的记忆中,战争应该是比这更艰苦的景象——当初他们北上前往葛尔的途中,经常会遭遇外族和本地强盗的骚扰,虽然敌人的武力不足以对他们产生什么威胁,但后续的补给时常因此中断,饿着肚子赶路才是常态。 「又没有正面遇到敌人,当然没什么紧张感。」克鲁茨说,「不过,我猜你是在想我们不该日子过得那么舒坦,对吧?」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对方回答,「北方并非天生的和平之地,何况是葛尔这样位置尴尬的国家——英格兰人认为葛尔人是苏格兰人,苏格兰人认为葛尔人是英格兰人,海上有维京海盗的骚扰,国内有排斥猊下执政的保守派,我们其实也有过一段艰难的时光。」 「那时还有饥荒呢。」与他同行的另一名葛尔骑士补充道,「越是穷困的地方,强盗们越是肆虐横行,当初我们大概每过半个月就要去剿一次匪。而且他们很聪明,知道利用地形避开我们的正规军,绕道去劫掠我们的粮草车。」 「如果你好奇为什么我们的后勤兵也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身手,这就是答案。」克鲁茨继续道,「吃过亏后,你就会知道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完善,比方说军备里必须有大号的牛皮水袋,除了饮水之外还能用于灭火,很多行军设施,例如车营也是在那段时间诞生的……总之,猊下很关心这方面的事,每次打完仗后,铁匠们都能搞出些新奇的玩意儿。你可以去试一试我们的磨刀器,每次扎营没事干时我就会去划拉两下。」 凯也算是上过几次战场的人了,在他们面前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他用余光看见一队士兵正拿着铲子熟练地在营寨外挖掘沟壕,基本都是深一英尺,宽三英尺,规格相当统一。 像这样物资丰裕,军队规制完善的国家,即使没有跟他们联手,应该也能夺回卡美洛特吧……显然,摩根从很早以前就在为夺回王都做准备了,梅林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才能让对方同意与他们共享胜利的果实? 难道真是靠他老弟的那张俏脸?可摩根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恋父情结的样子。 夜晚,凯受亚瑟的传唤前往国王的营帐,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摩根,越是仔细观察,越是能感觉到这对姐弟虽然长得很像,但也仅仅是长得很像。 先前看到的银铠骑士艾斯翠德也在帐中,据说她很受女王的青睐,几乎会陪女王出席任何场合,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梅林倒是不在,不知道跑哪躲懒去了。 第624页 「我们向罗奴亚派传去的书信一直没有得到答覆,侦查用的使魔也在进入罗奴亚地界后消失了,梅林的眼观察到罗奴亚上空笼罩着一层黑雾。」亚瑟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事出反常,我与王姐都认为利瓦兰王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 「罗奴亚是大军南下的重要补给点,如果失去了它,补给线就要延长到加罗德。」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案,「我需要卿和艾斯翠德带领一支先遣部队前往罗奴亚探明情况。抵达目的地后不要轻举妄动,先通过水镜向我汇报,我会结合当地的情况判断该如何处理。」 她那独揽大权的口吻让凯心中略感不快:「我是王的骑士,只会向我效忠的王汇报情况。」 「凯!」亚瑟喝止他,「不得如此无礼。」 「无妨,我已经料想到两军之间会有一段时间的磨合期。」摩根说,「但卿无论如何赌气,这场行动的最终指挥权在我。卿的一举一动也不仅仅关乎你自己——十几万人的性命,此刻都託付于你手,究竟该如何抉择,抉择的后果又是什么,卿最好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了。」 在摩根和艾斯翠德离开营帐后,亚瑟叫住了他:「凯,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凯朝他翻白眼:「拜託,你们俩还没结婚呢,别告诉我你现在就要开始护着老婆了。」 「无需我的保护,王姐只要几句话就能让顶撞她的人无言以对。」对方说话时那种与有荣焉的语气让他头皮发麻,「我只担心你会对艾斯翠德卿有所冒犯。」 「放心吧,我就算去操一头母牛,都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的。」 听到他的回答,亚瑟的神情看起来更加痛苦了:「我的担忧果然没错……把这当作王的命令吧,凯,管好你的嘴,避免和艾斯翠德卿产生任何冲突。」 凯现在只想回帐篷休息:「我对所有骑士都一视同仁,如果她有不满,那也是她的问题。」 「这就是问题所在,凯,因为你看起来总是一副憎恨着所有人的样子。」 「是平等地憎恨着所有人的样子。」凯打了个哈欠,「在我因为憎恨你而冒犯地向你吐口水之前——陛下、王、亚瑟、老弟——随便什么吧,麻烦放我回去睡觉。」 第289章 「您确定要派我去吗?」她的语气近乎恳求, 「我是您的近卫骑士,任何事情都没有您的安危重要,请让我留在您身边, 让克鲁茨或阿诺前往罗奴亚吧。」 「罗奴亚的情况比你想像中要复杂。」猊下说, 「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躲过梅林的眼睛,艾斯翠德,上一次发生类似的情况还是在灰翠镇——阿杰尔·尤翠,想必你还记得他最后变成了怎样的怪物。」 不错,尽管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阿杰尔·尤翠苍白肿胀的身躯和细小萎缩的四肢依然深深烙在她的脑海中,紧接着是腐臭的脓血和虫子振翅时刺耳的鸣响……真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原本打算让梅林与你同行,但局势发生了一点不妙的变化,伏提庚似乎有提前从冬眠中醒来的迹象, 梅林这段时间必须专注于编织梦境,使卑王继续沉睡,难以再t分出心来解决这件事。」 「可是……」 「艾斯翠德,你不仅能力上令我信赖,也有过处理这类问题的经验,是我身边唯一能託付的人。」猊下看着她,「罗奴亚非常重要,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要作为我的眼睛,代我找到真相。」 事已至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艾斯翠德嘆息一声,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先遣部队已经快马加鞭了近一周,队伍中的几位骑士都是骑马好手,昼夜不停,此时已经非常接近罗奴亚的地界了。 虽然还没有亲眼见到罗奴亚的境况,但一路上他们遇见了许多从那里逃出来的人,其中大多都是商队和行脚商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不过内容都相当夸张。 有的人说罗奴亚整日被阴云笼罩,不见太阳,有的人说当初被大臣毒死的玫瑰侍女阴魂不散,她的诅咒笼罩了整个王宫,还有人说罗奴亚已经被一群幽灵大军占据,幽灵们浑身焦黑,散发出硝烟的气味,描述得有板有眼。 「看来那名玫瑰侍女着实有点健忘,尸体在地下烂了十几年,才想起自己需要为那杯毒酒报仇。」 说话的人是凯爵士,也是先遣部队中唯一隶属于国王的骑士。艾斯翠德对他的第一印并不好,但刻薄的话语无法掩盖他在结论上的正确——因为玫瑰侍女根本没有死,她的真实身份是消亡数十年的康沃尔王国公主布兰什弗尔,毒酒不过是利瓦兰王为了保护她而编造的谎言,这个消息在猊下成为康沃尔公爵后的第二年就被缄默查得一清二楚。 其他骑士大多也对这些荒谬的谣传嗤之以鼻,艾斯翠德知道这其中必然有夸大的成分,但自从见识过阿杰尔·尤翠的堕落和加缪尔·廷塔哲的疯狂后,她就领悟了一个道理——在这片被神秘眷顾的土地上,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即使不是玫瑰侍女,罗奴亚王宫此刻应该也深陷于某种诅咒之中。 进入城镇后,他们找了一家客栈落脚。杰夫和阿诺去集市补充物资,后者还要去木匠铺修补受损的盾牌,虽然盾牌不是阿诺的,但他要为此付帐,因为他庞然的身躯一屁股坐裂了杰夫可怜的松木圆盾,戴文不听她的嘱咐偷懒喝了生水,如今正在茅厕里为自己的懒惰付出代价,柏德温昨晚负责守夜,付完房钱后就打着哈欠去补眠了。 第625页 于是队伍里最后只剩下了艾斯翠德和凯。 这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在出发之前,亚瑟王特意私下嘱咐她不要让凯爵士和其他年轻气盛的骑士单独相处,因为他不希望对方回来后缺胳膊少腿。 「凯爵士是您的国务大臣,职位在其他骑士之上。」而且与她的铁卫总长之职平级,不过这次先遣部队由她主导,凯被任命为了她的副手,「女王麾下的骑士皆是遵守军纪之人,您无需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我当然相信诸位的品格。」亚瑟王长嘆一声,「但我更相信凯的那张嘴……有时想要忍住用拳头打他的冲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她与凯爵士实际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才切实体会到当初对方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忧愁——很难想像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加荷里斯殿下言辞更尖刻的人,不过在得知他对所有人都是这副态度后,当初他在营帐里对猊下口出不逊的事情倒是没那么令人憎恶了。 话虽如此,不代表他就无需为此付出代价,艾斯翠德已暗下决心,日后只要在比武大会上遇见对方,必会用长枪把他从马上捅下来。 她向店家买了一份熟肉、几条鳕鱼和一大盘黄油烤馕饼,当店家询问她是否需要麦酒时,她坚持只要了一杯——这杯是给凯爵士的,她自己只要一碗温羊奶。 凯爵士语带调侃:「喝不了酒?」 「我从不饮酒。」艾斯翠德回答,「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及时发现隐藏在猊下身边的威胁。」 「啧啧,大个子骑士,总是这样一板一眼地活着,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无趣吗?」 「在授封为骑士后,我就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了。」 「真没意思。」凯爵士撇开视线,把注意力留给了麦酒,听说他也接受过梅林的教导,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商客询问能不能与他们拼桌。 对方风尘僕僕、满脸疲惫,浑身散发出一股牛羊的腥臊味,艾斯翠德断定他极有可能是从罗奴亚当地逃出来的,最近有不少罗奴亚人匆忙逃离,夜晚只能靠与家畜们睡在一起保持温暖。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从罗奴亚来的?」艾斯翠德召来店家,为他也点了一杯麦酒,「喝点酒暖暖身体吧,可怜人。」 商客将麦酒一饮而尽,干枯的面庞终于恢復了些许活力:「谢天谢地。」他用袖子擦掉了鬍子上的酒渍,「当然也感谢您,大人,天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要不是因为罗奴亚现在一团糟,我死也不会在这把年纪这样糟践自己。」 「我和我的同伴这几天遇见了许多颠沛流离的罗奴亚百姓,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心碎。」虽然她的同伴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吐了吐舌头,但艾斯翠德不以为意,「先生,罗奴亚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诅咒了。」商客愁眉苦脸,「整个王城都被黑色的毒瘴吞没,瘴气闻起来有蒜的味道,但吸入肺腑后就变为烈火,连唿吸都成了一种痛苦。」 他的话让艾斯翠德的心跳停了一拍:「毒瘴……有多少居民遇害了?」 「倒是没有真正出现被瘴气毒死的人。」商客说,「当然,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包括我在内,但离开被毒瘴包围的地方,唿吸到新鲜的空气后,痛苦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哪怕是之前因为中毒过深而晕厥的人也是如此。所以虽然逃走了不少人,但还有人还抱有一丝期待,也许某天罗奴亚就能恢復原样呢?」 他的描述听起来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但已经是他们近日听到最接近真相的消息了,连凯爵士都不禁严阵以待,客气地拿起一个黄油馕饼塞进对方手里:「除了毒瘴气,还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的地方?」商客挠了挠稀疏的后脑勺,「噢,对了,半夜王宫里会传出哭声。」 「女人的哭声?」凯爵士忍不住咕哝,「难道玫瑰侍女的传闻是真的?」 「不,是一个男孩的哭声。」商客说,「我原本是负责给王宫运送酒水的,经常在夜晚出入,所以听得很清楚,而且那肯定不是崔斯坦殿下的声音,比崔斯坦殿下更年幼,大概十三、四岁,他一边哭泣,一边用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唉,如果不是当时的气氛太过鬼魅,我或许也会为他感到伤心吧。」 「你可真是够缺心眼的。」凯爵士评价。 「我更喜欢称之为乐观,大人。」商客笑了笑,「何况,没有点胆量,怎么敢在王宫做事呢?」 又过了一会儿,得意洋洋的阿诺和一脸无奈的杰夫回到了客栈,前者拿起黄油馕饼,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和工匠砍价的过程,艾斯翠德将餐桌留给了同伴们,独自一人走出客栈。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夜幕中的星星,拂面的晚风中裹挟着湿气——显然,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希望明天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已经放晴。 「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干什么呢,结果就是站在这里吹冷风?」凯爵士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那个大高个儿——比你还高的那个,应该不是贵族出身吧?」 艾斯翠德点了点头:「阿诺爵士的父亲是葛尔的一名猪倌。」 「难怪他胳膊壮得像是能把我的脖子勒断。」 凯在她旁边的台阶盘腿坐下,艾斯翠德虽然觉得对方突然来找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但这个时代的骑士多是贵族后裔——有t的家境富裕,有的家道中落,可这项虚无缥缈的头衔有时比一切都要重要。见对方没有奚落阿诺的出身,艾斯翠德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尽管对方说话无礼又刻薄,对什么事都很懈怠,为人轻佻,时常表现得像一个街熘子,但总体而言,他还算是一个挺好的人。 第626页 「喂,艾斯翠德爵士。」凯冷不丁开口,「整天和一个别人口中完美无缺的人待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是我的荣幸。」 「让我们把那点场面话丢掉行不行?」他抱怨道,「拜託,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距离我们千里之外,无论你怎么拍马屁,你的猊下也听不到。」 「我依然坚持我的回答。」艾斯翠德有些困惑,「难道您不敬爱您的王吗?」 「开玩笑,我可以为亚瑟去死。」他说,「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因为远离他的光芒而松一口气,这是两码事。你难道没有过类似的感觉吗?世界上总会有个别人,他们轻易就能完成你竭尽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当你和他们走在一起时,所有人都吝啬于给你哪怕一点目光,他们是太阳,是光,而你只是他们身边无数道影子里最不值一提的那个。」 「您心中的苦恼我十分理解。」她真诚地回答,「我认识一位和您很像的人……可惜他已经不幸辞世了,若他还活着,或许会与您成为不错的朋友。 」 凯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看你的表情,可不像是要理解我的样子。」 「理解与共情是两码事,凯爵士。」艾斯翠德说,「事实上,您的苦恼在我看来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毕竟,得先拥有站在太阳身边的资格,才能为此苦恼。您乃先王旧部艾克特爵士之子,与亚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成为骑士,还是成为王身边得用的人,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相比之下,阿诺是猪倌的孩子,戴文曾经是一个靠偷鸡摸狗活下来的乞儿,杰夫出生于一个原始部族,被山火烧掉了家,柏德温出身最好,他的父亲为猊下管理马匹。 至于她……凯姆里德的小村庄是一段过于遥远的回忆,佣兵团也是,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消失,但也已经无法在她心头掀起一丝波澜了。 「当然,我不会因为您家境优渥,就认为您的愁绪是多余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困扰,自我被任命为铁卫总长之后,生活中令我忧心的事情比起过去只多不少。」她说,「但我也不认为作为太阳的影子是一种痛苦,这世上有太多人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体会过那样的生活,所以知道有光和热的日子是多么珍贵。」 凯爵士陷入了沉默,不过艾斯翠德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只是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出来太久了,其他人会担心的。」 正当她转身打算离开时,凯忽然开口:「嘿。」 「请说。」 「我……」他小声道,「抱歉……」 「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惹恼了对方:「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道歉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过得去,可不是想要和你搞好关系!」 说罢,他勐地起身,怒气沖沖地离开了。 艾斯翠德对此感到不明所以,只能将其归结于青春期男性特有的情绪化。 第290章 罗奴亚的情况不算太糟, 但也不算太好。 如果放在以前,凯多半会认为说这话的人在用屁/眼讲话,可若要描述眼前的景象, 似乎没有比这更加贴切的了。 他见识过被强盗烧杀抢掠的村庄,见识过因为疫病而横尸遍野的小镇,见识过许多将人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灾祸,乌鸦和秃鹫在空中盘旋,久久不去,苍蝇在暴晒的死者边打转,发出嗡嗡的鸣响,流不尽的血将土地浸染成了褐色,河流也变为浑浊的深红——罗奴亚还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如商客所说,黑色的瘴气似乎没有真正毒死什么人,但飢饿、寒冷以及无家可归的悽苦,同样是这些普通百姓的催命符。 在罗奴亚的城门附近有几个简陋的营帐,用树枝、稻草和船上拆下来的旧帆布搭建而成, 凯年幼时和亚瑟去河边露营也会搭这样的帐篷, 罗奴亚的营帐并不比他们当时搭的帐篷更大,但里面住了几十个人, 像是大片的蚂蚁挤进了一个小小的蚁巢里。 这一点倒是也与商客的说法相符,有许多人不愿背井离乡,仍对毒瘴气有朝一日会自行散去抱有希望——假设这一天真会到来,从他们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神态来看,也很难让人乐观地认为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们在人堆里走了一圈, 最终找到了一个似乎在主导营地秩序的男人。 「您是这里的管理者吗?」艾斯翠德问道。 「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男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浓密的黑髮,有一双蓝眼睛,「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治安官,照理说没有这种职权……可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情况特殊,大部分有权做主的人都被困在王宫里,总得有人做这些。」 他自称为「普通的治安官」,措辞却十分文雅,像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他身形高大,体态端正,大概率是贵族出身。 凯还注意到,虽然对方的下半张脸几乎全被鬍子遮盖了,但依然能看出他长得十分英俊——那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英俊,甚至让人觉得这个男人年轻时一定过分受欢迎,为了躲避女孩们的热情才不得不在自己脸上折腾了一番。 「你们就是女王派来的骑士吧。」对方一语道破了他们的身份,「银铠的艾斯翠德,像你这样的人物,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忽视。利瓦兰陛下知道女王很快就会派人救援,因此早就嘱咐我在城外接应你们……剩下的话不适合在这里说,请随我来。」 第627页 「我是国王派来的骑士。」凯纠正道,「英格兰之王亚瑟的骑士。」 「凯爵士……」艾斯翠德无奈地摇了摇头,「请带路吧,还没来得及询问,阁下该如何称唿?」 闻言,男人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艾迪,叫我艾迪就行了。」 艾迪领着他们走入一处偏离的树林,通过观察他的步伐,凯再一次确认对方是贵族出身,他不仅有武艺傍身,而且绝非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只有从小接受正规训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习惯。 「利瓦兰陛下现在情况如何?」 「没有性命之危,但情况也不乐观。」艾迪嘆息一声,「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国王的卧房,我本想劝陛下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崔斯坦殿下被幽灵困在了地下室,他担忧殿下的安危,始终不愿意离开。」 「幽灵?」凯插嘴,「是不是一个男孩?」 「没错。」艾迪说,「不知道你们目前掌握了多少消息,但这样一个个解释过去就太细碎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歧义和遗漏,让我们重头开始吧。首先,王宫现在被一个幽灵所掌控——关于幽灵是谁,为什么会出现,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毒瘴的出现与他存在必然联繫。」 「王室成员有受到毒瘴气的影响吗?」 「整个王宫都受到了影响,唯独利瓦兰陛下的卧房没有。」艾迪回答,「这其中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陛下没有告知我……总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毒瘴会让人肺腑疼痛,可只要脱离瘴气扩散的范围,疼痛就会自行消失。」 艾斯翠德微微蹙眉:「自行消失——是指痊癒吗?可在城门附近,似乎有几座新盖的坟墓。」 「毒性虽然会消失,但曾经造成的痛苦不会。」对方解释道,「除了被踩踏误伤而死的,大多是体弱多病,难以承受这种疼痛的老人,哪怕及时将他们送到城外,也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最后,艾迪将他们带到一个看似被遗弃许久的谷仓前。 「这里就是密道的入口。」他说,「但我建议你们晚上再去,毒瘴的影响在夜晚会有所减弱,而且幽灵的行动范围会缩小到地窖附近,如果你们要在王宫中调查什么,也不容易遇见他。」 「幽灵会主动t攻击人吗?」阿诺讪讪道。 「不然呢?除非在冥界毒瘴气等同于香薰。」凯忍不住打趣,「你不会怕鬼吧?看来这大个子算是白长了。」 「谁不怕鬼?」他摸了摸鼻子,「那玩意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还总要弄出点动静吓你一跳,你用剑去砍它,它当没事发生,它想捏爆你的脑袋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除非老天公平一点,它打我,我流血,我打它,它也留血,否则我们还是绕着走吧。」 艾斯翠德目测了一下密道到城堡的距离:「从这里到王宫内部,似乎有一段漫长的路程。」 「无需担心,我会为你们带路的。」 「这样不会影响到营地的管理吗?」 「营地里也有我的其他同僚,不过……」艾迪嘆了口气,「好吧,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最好还是留下至少一名骑士协助我们维持秩序。大家的情绪都很糟,再微不足道的矛盾,也随时有可能发展成斗殴,如果有一副铁盔甲和一把长剑镇场,许多问题都会变得容易解决。另外,在密道里也会受到毒瘴的影响,我的建议是只让对魔力较高的骑士潜入王宫。」 话音刚落,凯察觉到身旁的几名骑士面面相觑——也不奇怪,他们毕竟是平民出生,没有家系的传承,虽然普通人也有可能诞下具有一定魔术才能的孩子,但那种情况很少见。 艾斯翠德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他们说:「你们都留下,由我一人随艾迪阁下进入王宫即可。」 凯对于她居然把自己也囊括进「你们」的范畴内而感到不满:「凭什么?我也要去。」 「凯爵士。」艾斯翠德脸上露出了他所熟悉的,那种仿佛在给一个小孩换尿布似的老妈表情,「我从未质疑您的实力,但您应该活跃于比武竞技场,而非这样考验魔术的场合。我本人在这方面的造诣也许不比您更深,但我有妖精之铠的庇佑,应该能够抵消一部分毒瘴的影响。」 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凯就是不想被丢在这里——就像年幼时他得知梅林只打算带亚瑟出远门,一定会跑去死缠烂打,就是要跟着他们去旅行一样。 其实旅行并不有趣,甚至很辛苦,梅林又不是什么擅长带小孩的大人,经常让他和亚瑟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跟牲畜差不多,但当他觉得某个人还算不错(仅仅是不错! ),足以得到他的认可时,就很难忍受对方抛下自己,跟别人组队去干什么事。 「如果你跟前这个英俊的老小伙子也能在密道里窜来窜去而不晕倒,没道理我就不行。」凯扬起下巴——这不是为了展示什么男子汉气概,单纯是因为艾斯翠德比他要高,如果不这么做,他很难堂堂正正(大概)地与她对视,「腿长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就把它们打断,否则就别老指使我去这儿去那儿的。」 「真的吗?」柏德温的语气听起来跃跃欲试,「您可以放心交给我,凯爵士,我精通一种让骨头脱臼后可以完美復原的手法,而且用它治好过很多系部1较长所以很容易骨折的马。」 第628页 「……谢谢,等哪一天我决定在脚掌钉上马蹄铁后就去找你。」 虽然柏德温中途捣乱,但艾斯翠德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看得出来,她喜欢行动更胜于雄辩(直白地说就是嘴有点笨),而且平常就担任着那种「负责给臭小鬼们收拾烂摊子的倒霉爹妈」的角色,不知道她用这种老牛般的耐心驯化过多少骑士团里曾经处于叛逆期的不孝子。 入夜前,艾斯翠德事无巨细地向摩根汇报了罗奴亚的境况,凯站在她旁边听得昏昏欲睡,好在女王没有和他类似的感受,全程都专心致志,并且言简意赅地对艾斯翠德的报告进行了总结,不得不承认某些人能成为统治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已至此,恐怕只有和利瓦兰王实际见上一面才能知道答案了。」摩根说,「至于那个身份不明的幽灵……我与亚瑟正在前往仙女湖的路上,若此行能顺利取到星之圣剑,解决那个幽灵应该也不是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证利瓦兰王与其妻儿的安全。」 「是。」艾斯翠德顿了一下,「另外,猊下,那位为我们带路的治安官……是蓝眼睛的骑士。」 听到她的话,摩根沉默片刻,低声道:「不必太过在意,局势已定,他的出现影响不了什么。」 待艾斯翠德关掉水镜后,凯百无聊赖地问道:「你们刚刚在打什么哑谜?」 然而对方只是苦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凯也不是很在乎,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艾迪曾经当过女王的老情人。 无所谓啦,那是半个老男人了,哪怕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亚瑟比较好看。他以前就一直琢磨,即便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他的老弟光靠那张脸也能让贵妇们赶着把金币塞进他的马裤里。 月色降临后,他们便启程前往城堡。 不知过了多久,凯终于真正闻到了那股辛辣的味道——起初只是有点呛人,但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像是有人把烧烫了的烙铁按在他的肺叶上,他几乎能听到那种滋滋的声音(尽管实际上并不存在)。 艾迪走在最前面,用油灯点亮墙壁上的火把,昏暗的火光让他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看起来光怪陆离:「你还好吗?」 凯眨了眨眼睛,甚至分不清眼前忽明忽暗的景象究竟是因为火光的闪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努力把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我能有什么事?」 「您面色发绀,凯爵士。」艾斯翠德摸了摸他的脸颊,通过对方冰凉的手指,他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有多么烫,「毒发的速度比想像中还要快……看来您不能继续前进了,艾迪阁下,我们现在距离城堡还有多远?」 「已经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了。」艾迪回答,「以凯爵士的情况而言,应该没办法独自回到入口,与其走回头路,不如带着凯爵士到利瓦兰陛下的卧房休息。」 「我想也是。」艾斯翠德背对着他蹲下身,「剩下的路就由我来背您吧。」 「你干脆杀掉我好了。」凯吸了吸鼻子,鼻腔和眼睛的酸胀让他总感觉自己要流泪了,但毒瘴气就像气态的烈火,让他的整张脸又干又痒,「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那种你出门时不小心带多了的行李吗?」 「我不想对你的坚强有所指责,凯爵士。」艾迪小声道,尽管他口中的「坚强」听起来更像是「无理取闹」,「但事实是,艾斯翠德爵士哪怕背着你并且倒着走路,恐怕都比你现在的步速要快。」 「那就让我死在这儿。」 「别说这种蠢话!」艾斯翠德难得严厉起来,「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凯爵士!」 见鬼,她说话的语气好像他老爸,不知道这件事结束后她会不会罚他去给马清理蹄子。 凯一向觉得自己很擅长应付女人——除非对方是一个说话像他爸的女人。最后他老实地投降了,屈辱地在这个说话像他爸的女人背上蜷缩着,并且罕见地体会到了后悔的感觉,有时候被别人丢下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艾迪说得没错,艾斯翠德即使背着他也健步如飞。她的铠甲有点硌人,而且冰冷冷的,但宽阔的臂膀给人以安全感。她身上也有赶路多日的汗水味和灰尘味,和其他所有骑士身上的气味没什么差别,不过可能因为她是女人,闻到后总让人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当然,这种不好意思也可能是出于别的原因……比如说他执意要跟着他们去城堡,结果自己半路倒下,不得不连累同伴背着自己前进之类的。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会儿——毒瘴气让他进一步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只知道艾斯翠德忽然停了下来,以及不远处艾迪响起的声音:「我们到了。」 「感谢您为我们带路。」艾斯翠德说,「但请再忍耐一段时间,凯爵士,我们现在还不能t上去。」 凯迷迷煳煳地应了一声,他现在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更别说是反对什么了。 「你对我有所怀疑?」艾迪问道。 「不,恰恰相反,我十分信任您的品格。」艾斯翠德回答,「但品格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例如您的真实身份……艾德里安殿下,此刻您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 第291章 「艾德里安?」亚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那位艾德里安?他竟然在罗奴亚?」 第629页 「你知道他?」他的妻子难得揶揄地回答,「我还以为梅林什么事情都喜欢只跟你说一半呢。」 「怎么会不知道?勇敢地违逆了父亲的安排,为了捍卫真爱而放弃了王座的爱之骑士艾德里安——这在不列颠是家喻户晓的故事,没有人会不知道。」说着,他忽然顿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抱歉,王姐,我不是故意……呃,我第一时间真的没想到……」 「无妨。」摩根平静地回答,「我与艾德里安相识的时间不久,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而且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是了, 在爱之骑士感人肺腑的故事背后,还有许多没有被提及名字的配角。按照故事的时间线, 那位被国王安排给艾德里安王子的未婚妻,在诸多版本的故事中被统一称作「来自南方的黄金公主」的女性, 就是他的王姐摩根勒菲。 真是不可思议,他明明早就知道爱之骑士的故事,也知道他是尤伦斯王的兄长,却从未试图将这两件事联繫起来——更准确地说,好像从未有人真正将爱之骑士故事中的「黄金公主」和现实中的「康沃尔公爵」划上等号,尽管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何况,早在感恩祭晚宴之前,我就知道艾德里安会跟他的情人在大庭广众下私奔。」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错愕,摩根轻轻咳嗽一声,似是为了止住笑意, 「让我猜一猜,爱之骑士的故事时梅林在你小时候讲给你听的,对吗?」 亚瑟老实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这其中也有他的手笔。」摩根细细端详他的脸——亚瑟知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取乐,心里也不觉得羞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艾德里安的情人米娅是园艺师的女儿,本没有资格出入于宴会大厅,是梅林用幻术帮她骗过了宫廷主管,让她得以伪装成女僕与艾德里安在晚宴上相见。」 虽然妻子的目光让他有点心跳加速,难以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对的地方。若梅林只是被艾德里安和米娅之间的真情打动,想要帮助他们私奔,完全可以在宴会开始之前就让他们离开…… 他是故意让这对恋人在众目睽睽下私奔的。 「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哪怕它曾经掀起波澜,如今涟漪也早已散去。」摩根说,「虽然艾德里安主动放弃了王位继承权,但生活环境的变化往往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志,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派人监视他的情况……不得不感慨他确实是一个有才干的人,而且品格高尚,性情坚韧,虽然由王储变成了平民,但像他这样的存在,註定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时,她表情中暗含的认可让亚瑟略感不安:「我猜他很快就通过米娅得知自己其实落入了他人的陷阱。这种情况下,他既没有后悔,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努力承担起作为丈夫的责任,尽管他的生活水平永远不会比他当王储时更好,但他确实成长为了一个比王储艾德里安更好的人。」 「艾德里安王子……」他听见自己问道,「他真如传闻中那般高大英俊吗?」 据说他体格健壮,皮肤光洁白皙,还有一双如大海般深情的眼睛,他的微笑使鲜花都为他绽放,他的悲伤令皎月都为他落泪——虽然在听闻自己的歌谣后,亚瑟就明白吟游诗人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纯粹在瞎编(剩下的部分则编得不那么厉害),但艾德里安无疑是一位美男子,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确实姿容出众。」摩根戏嚯道,「以及亚瑟,我亲爱的弟弟,我很体谅你为什么对他的长相如此感兴趣。」 「什么?」亚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不、不是的!听我解释,王姐,我——我以我们父亲的名义发誓,我对他没有任何那方面的兴趣!」 「我当然相信你,亚瑟,但还是不要轻易拿我们已逝的父亲发誓比较好。」她轻声笑了起来,「现在放松些了吗?无需认为这是什么严肃的话题,我并不像艾斯翠德那样担心他的出现。」 亚瑟确实对艾德里安的存在感到困扰,但他肯定这种困扰和摩根所说的不太一样。 「有些人生来就无法辜负他人的期待,只能强迫自己背负着他人的愿望活下去,艾德里安就是如此,当人们为他戴上爱之骑士的桂冠时,结局就已经定下了。」摩根嘆息道,「话虽如此,又有谁能真正抛却一切呢?人生在世,註定要出于某些原因而与自己所热爱的生活渐行渐远……这就是责任。」 亚瑟看着她,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在迟疑的片刻,她便转身离去。 「不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她说,「罗奴亚的百姓和利瓦兰王还在等待我们,越快拿到星之圣剑越好。」 他目送她的背影,也许自己刚才应该握住那只手的……可他总是行动得太迟,而她总是走得太快。 他们再次启程,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仙女湖。 亚瑟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此行却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他很快就找到了之前梅林带他乘坐的小船——附近一带荒无人烟,小船经过了漫长的风吹日晒,却没有任何开裂或霉蛀的迹象,座位上什至没有灰尘和蛛丝,干净如新。 他猜测这条船本身也是神秘的一种体现,就像神话中的冥府之河阿刻戎1,只是没有收钱的摆渡人。 第630页 待摩根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定后,亚瑟便划动船桨,小船乘着水波缓缓驶向湖心。此时已经将近黄昏,落日与晚霞被水波搅动着,像是逐渐晕开的油墨,随着小船越飘越远,湖面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仙女湖正在回应它的女主人。 摩根端坐着,即使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她的背嵴也总是挺得很直。她右手的食指缓慢地绕着一缕长发,神情似是陷入了沉思(这是她的小动作之一,另一个是用食指点击桌面),大多数时候,亚瑟都不太明白她在思考什么,但他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并且由衷地希望她思考时,整个世界都能为她安静下来。 这样恬静的氛围下,亚瑟甚至短暂忘记了他们其实是为了公事来到这里,只感觉这般景象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在湖上约会,先前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一度復甦——感谢夕阳的余晖,让他此刻发烫的脸颊不那么显眼了。 「就是这里。」摩根忽然开口,「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湖底……亚瑟,梅林有向你描绘过圣剑的外形吗?」 亚瑟摇了摇头:「他只说取得圣剑时不要忘记把剑鞘一併带回来,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 闻言,摩根沉默片刻,也许是背光的缘故,此刻她的神情看起来晦涩难明:「希望它确实值得人们为它付出那么多。」 说罢,她便跃入水中,动作迅捷,并且很轻巧,像是那种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才会有的身手。亚瑟断定她很快就会凯旋,而这也意味着他们短暂的二人世界也很快要结束了——当然,这场旅途本身并不具有什么浪漫色彩(他们甚至没有同骑一匹马) ,但不妨碍亚瑟为这段时光的结束感到一丝伤感。 俄而,他看见平静的湖面上漾起水波,晚霞的倒影被搅得支离破碎,摩根缓缓从湖底上浮——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她才刚刚从那水波搅动的白色浮沫中诞生,夕阳的余晖因为她的出现仿佛变成了黎明。 来自南方的黄金公主……苍白的描述,任何一名吟游诗人都愿意为了看到这一幕而死。 「亚瑟?」摩根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怎么了?」 「抱歉……我有点走神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令你忧虑,我们t可以等回到岸上再讨论。」她说,「但现在我们应该把圣剑先放到船上。」 她说得很对,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是为了取得星之圣剑,现在他应该先将圣剑放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帮助摩根回到船上,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需要在夜幕降临前找到适合过夜的地方……所以不要再盯着别人湿漉漉的头髮和光裸的后颈看了,亚瑟。 他解下斗篷垫在对面的船座上,然后从摩根手中接过圣剑——或者说,他本该这么做的,但中途他意识到某些步骤不一定要分出先后次序,何必为了安置圣剑而让王姐在冰冷的湖水里多待一会儿呢?于是他越过了摩根递剑的手,想要直接将摩根从水里抱起来。 他抱着王姐,王姐抱着剑,一次性解决了两件事——至少亚瑟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摩根显然为此受到了惊吓:「等——等等!你要干什么?!」 她看起来像是一只被火烧到了尾巴的猫,这也是亚瑟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种类似惊慌的表情,尽管他们已经相处一年多了:「呃……我想把您从湖里抱起来?」 「你不必这么做。」摩根眯起眼睛,如果不是睫毛上的水珠让她此刻看起来特别惹人怜爱,这个表情本该是很有威慑力的,「把剑拿走,我自己就能上去。」 「无意冒犯,王姐,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亚瑟放轻了声音,「请放松一点,偶尔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好在最初的惊吓过后,摩根似乎已经恢復了平日的冷静,她点了点头,以一种近乎忍耐的表情被他横抱着带回船上,全程一言不发,这种反应让亚瑟不禁想起了艾柔——阿格规文的游隼,偶尔会像木棍一样硬邦邦地杵在地上,通常是因为在草丛里暂歇时被训练场奔跑的战马吓到了。 「只是有点应激反应。」当时的阿格规文说,「通过契约梳理一下体内的魔力就行了。」 亚瑟并不真正了解「应激反应」的涵义,但他感觉这个词很适合形容现在的摩根:「十分抱歉,如果我刚才的举动令您不快……」 「没什么。」摩根僵硬地打断了他,「谢谢。」 「以前没有其他骑士对您这么做过吗?我是说……像这样把您横着抱起来。」 「没有。」 「连艾斯翠德卿都没有?」 「没有。」摩根难得表现出了不耐,「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有手有脚,而且都很健康。」 「这样啊……」亚瑟咳嗽一声,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太过明显——否则会显得很幼稚,而且无疑会再一次激怒对方,「太糟糕了,毕竟我们将来会一起生活,也许我还会无数次像这样把您抱起来……您得早日习惯起来啊,王姐。」 第292章 他的脑袋昏沉又嘈杂,像是装了一个烧开水的茶壶,沸腾的水蒸气把茶盖吹得哐当作响。当他因为内脏发热而抑制不住呻/吟时,一阵微风拂面而过——有人在给他扇风,凯本以为——并没有非常期待地以为对方是艾斯翠德,但睁开眼后只看到了艾德里安的大脸。 第631页 他懵了一会儿,艰难地将目光从男人毛茸茸的下巴上挪开,不远处,艾斯翠德正在与利瓦兰王低声交谈着什么,表情十分严肃。 「凯爵士?」艾迪——不, 现在应该叫他艾德里安了——递给了他一杯水,「润润嗓子吧。」 艾斯翠德听闻动静后也转过身来,如释重负地露出了微笑:「你终于醒了,凯爵士。」 凯按住突突作痛的太阳穴:「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一刻钟。」艾斯翠德回头看向利瓦兰王, 「您刚刚说,这场灾祸的源头是……一块石头?」 利瓦兰王点了点头,解下了藏在衬衫下的项鍊,将项坠展示给他们:「就是它。」 那是一块鹅卵石大小的扁圆形石头,石头上有一个形似太阳的纹样,太阳的正中央是一只眼睛,雕刻的凹槽里残留着一些没有完全剥落的金漆,像是尚未干涸的眼泪。 「将这条项鍊献给我的商人说,这是当年提尔之王佩戴过的,象徵着迦南至高神巴尔的太阳之眼。」利瓦兰王说,「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艾斯翠德爵士,这块石头上的纹样和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很像。」 待艾斯翠德点头后,他继续道, 「虽然葛尔位于英格兰北部,但米斯里尔祖上确实有过从诺斯特鲁姆海迁徙而来的传闻,米斯里尔的本义是秘银,暗示了米斯里尔家族拥有不列颠最大的秘银矿,为什么他们会以太阳为家徽呢?我推测米斯里尔最早可能是从提尔王室独立出来的支派之一,所以保留了部分先祖的图腾信仰。」 「容我直言……」艾德里安试探性地问道,「您为何对米斯里尔家族的事情如此上心?」 闻言,利瓦兰王陷入了沉默,并且露出了那种怪讨人嫌的「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可我又不能跟你明说」的表情。正当凯因为他那吞吞吐吐的表情而恼火时,艾斯翠德开口:「是因为布兰什弗尔王后吧。」 「哈?」凯愣了一下,「王后?什么王后?」 利瓦兰王疲倦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女王果然早就知道了……不错,正是因为布兰什弗尔,虽然如今的康沃尔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当初的马克王了,但布兰什弗尔终究是马克王的亲妹妹,无家可归的公主也是公主。」 他摩擦着双手,流露出一丝不安,但眼神中满含柔情:「直到十年前,还有残余的保皇党想要请求我的帮助,但我通通拒绝了,布兰什弗尔是我的妻子,我们彼此相爱,她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受了太多的苦,我只希望她的余生平安顺遂,和我们的孩子一起……」 「等、等一下!」凯说,「布兰什弗尔是谁?如果她是您的妻子,那玫瑰侍女又是谁?」 艾斯翠德轻轻咳嗽一声,含蓄地提醒道:「凯爵士,玫瑰侍女的名字是布兰尔……您可以合理地展开联想。」 他瞠目结舌道:「布兰尔,布兰什弗尔……所以她们其实是一个人?玫瑰侍女根本没有死?」 「你的表情和最初得知真相时的艾迪卿简直一模一样,看来《玫瑰之泣》的故事确实给你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利瓦兰王露出理解的微笑,「当我和布兰什弗尔互诉心意后,她就向我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表示不想再被捲入那些权力纷争之中,为了保护她,我不得不编造了那个故事。」 艾斯翠德适时地补充道:「如果您听过有关崔斯坦殿下的传闻,就该知道他的头髮也是玫瑰色的,凯爵士。」 「真是见鬼了……」他咕哝,「可恶的梅林,他肯定知道真相,居然还在我和亚瑟小时候拿这个故事来骗我们的眼泪,那个臭老头……」 艾德里安的神情也十分沉重,似乎与他感同身受:「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凯爵士。」 「话虽如此,我并不认为这件事情能够一直隐瞒下去。」利瓦兰王说,「我绝对没有与女王为敌的意思,但也没有乐观到认为女王会对布兰什弗尔的身份无动于衷,买下太阳之眼本是为了在日后献与女王,表达我的诚意……只是没想到最后会造成这种结果。」 「您还记得灾难是如何发生的吗?」艾斯翠德问道,「如果是这块石头释放出了幽灵,或许也能用它将幽灵重新封印起来。」 利瓦兰王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我对那一天的记忆很模煳……该怎么说呢?幽灵出现的一瞬间,许多嘈杂的声音挤进我的脑海里,无数强烈的感情在我心头涌现,成千上万的人在我的大脑里哭泣、尖叫、哀嚎,几乎要将我撕碎,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崔斯坦的求救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满载苦涩:「当我醒过来时,王宫已经被毒瘴笼罩,所有人都昏死过去,我的儿子也不见踪影……崔斯坦,我珍贵的孩子,幸好地窖里还储藏着不少食物,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想像布兰什弗尔会是什么反应,她的身体一直不好……」 这位年迈的国王——同时也是丈夫和父亲——低下了头,有些难为t情地找了一个他们看不到的角度擦干眼泪:「我不知道艾迪卿是否和你们交代过这些,但在看到我的儿子安全归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体谅您作为父亲的心情,但这么做于事无补。」艾斯翠德劝道,「以我之见,不如选一个折中的办法。一来,您个人的安危理应放在首位,否则将无人能处理灾难结束后罗奴亚动盪的局面;二来,我和艾——艾迪大人都可以在毒瘴中自由行走,凯爵士能坚持的时间则相对不长……」 第632页 凯自觉受了羞辱:「你说谁坚持的时间不长?!」 艾斯翠德无视了他的打岔:「总之,既然您说太阳之眼可以抵消毒瘴的效果,不如将它交给凯爵士,我、凯爵士以及艾迪大人会留在城堡,继续寻找救出崔斯坦殿下的方法,您认为如何?」 利瓦兰王显然有些动摇,但还无法下定决心,于是凯只好以自己的方式开导他:「目光长远一点,利瓦兰陛下,要是您的儿子获救后得知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的老爸,他的后半辈子估计都要靠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痛苦了。」 艾斯翠德难得呵斥了他:「凯爵士!」 「拜託,我当然知道自己说话很难听。」凯翻了个白眼,「可再难听的实话也是实话,您留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增加了隐患,不如考虑一下远方的布兰什弗尔王后——丈夫和儿子,至少得保证其中一个能回到她身边吧?」 利瓦兰王的面色沉了下来,但并非因为怒火,而是对妻儿的担忧与愧疚。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勉强说服了自己:「我同意你们的提案。」 按照约定,凯护送利瓦兰王穿过了地下密道,杰夫和阿诺会护送他前往达莲娜夫人的府邸,与布兰什弗尔王后团聚。 在将太阳之眼交给他时,利瓦兰王最后一次请求:「拜託了,请让我的孩子完整健全地回来。」 「即使您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无所不能的猊下。」凯其实不是很想借摩根的名义,但他明白这个时候女王的信誉远比他年轻的小老弟有说服力得多,「王和猊下很快就会带着圣剑抵达罗奴亚,要消灭一只幽灵不过是小事一桩。」 等凯回到城堡时,艾斯翠德已经和艾德里安商讨出了一套较为完整的行动方案:兵分两路,艾斯翠德和他负责将幽灵从地窖附近引开,营救小王子的任务则交给了艾德里安。幽灵的力量在夜晚会有所减弱,如果在黎明降临前没能完成任务,就中止行动,回到国王的卧房暂作休息,等到第二天入夜后继续。 等他们和艾德里安分开后,凯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得意:「看来你多少也意识到了我是一个比前王子殿下更好的拍档。」 「当然,您是一位可靠的骑士。」艾斯翠德说,「虽然主要原因是艾德里安殿下更熟悉王宫的路线……」 「可恶,后半句话可以不用说啦!」 他们来到了幽灵常出没的区域。罗奴亚的城堡和许多歷史悠久(且年久失修)的古堡一样,有种被岁月蛀食过的古旧,穿过斑斓华美的锦织,灰色的石墙上有风化后的斑驳,到处都瀰漫着一股带着霉味的湿气,月光渗进走廊后变成了惨澹的青色,把艾斯翠德的脸照得像死人一样,不过他猜自己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走廊外同样鬼影幢幢,时不时便会有支离破碎的亡灵从窗外掠过,他们破残的手脚在窗户上留下黑色的影子,但倏忽又消失不见,唯有悽厉的哭声在廊道里迴响。凯偶尔会和几个亡灵对上视线,看到他们肿胀得仿佛被泪水淹没的脸,他竟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涌现出一丝哀伤。 「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死的?」 「很难准确判断。」艾斯翠德回答,「但我相信那是一场灭顶之灾。」 忽然,整条走廊都陷入了死寂,空气中的玛那浓度骤然升高,墙壁上的油灯在剎那间同时点燃,橙红色的火焰明亮得近乎刺眼,当凯的视线因为那股刺痛而模煳时,黑暗中响起了幽灵的尖啸,以及艾斯翠德的惊唿:「凯爵士!敌人在你正前方!」 他下意识地举起剑,但并没有受到什么攻击。 当凯睁开眼睛时,幽灵已经近在咫尺,和罗奴亚客商说得一样,那是一个年幼的男孩,长发干枯而苍白,身形瘦小,虚影的躯体上有着不知是淤青还是烫伤的痕迹,他的眼皮下没有眼珠,却不断流下黑色的眼泪。 更加诡异的是,哪怕已经沦落到这般模样,男孩的五官依然透露出某种美感,让人知道他生前必然长得非常漂亮——既美丽又可怖,这是幽灵给凯的第一印象。 往好处想,至少他们不用再绞尽脑汁地考虑该如何把幽灵引开了。 「希兰……」男孩低声呢喃,「着火了……你不知道吗?希兰,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 「你大概是认错人了,伙计。」凯一边回应,一边调整架势——没办法,一旦紧张起来,他就会忍不住开玩笑——当然,不紧张的时候他也喜欢开玩笑,「要不我们打个商量吧,你告诉我们希兰是谁,我们去把他抓来,任你处置,等你把他暴揍一顿,就解除这个毒瘴气结界,怎么样?这样大伙都高兴,双赢的结果。」 但男孩显然没有领会他的幽默感,他的身体不自然地抽搐,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外力强行扭曲,骨头髮出咯哒咯哒的声响,非常瘆人,更多黑色的眼泪从他的眼眶滑落:「为什么你没有来?希兰,希兰……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的麦子,我们的书,我们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怪物!」艾斯翠德用剑敲击盾牌,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你的对手在这里!」 可男孩对她没有任何兴趣——同时,随着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凯感觉到自己胸口的太阳之眼微微发热:「这都是因为你撒谎了,你说你不会忘记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说你会永远爱她,你的心永远在这里……这些都是谎言,谎言!」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变成了刺耳的尖叫,「我要惩罚你!希兰,你撒谎了!你没有回来!你放任我们的家被叛徒烧掉!希兰!希兰!!」 第633页 伴随着他的咆哮,走廊外的亡灵们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破碎的影子在空中乱窜,像是掀起了一场黑色的风暴,最后一缕月光也泯灭在了黑暗之中,碎石从墙壁上漱漱落下,整座城堡都在惶恐中瑟瑟发抖。 凯的五感已经在这种折磨下彻底麻痹了,但习武多年的本能还是让他试图格挡住幽灵的进攻——然而那是失败的尝试,因为幽灵的手直接穿过了盾牌,没入他的身体,他的盔甲瞬间烫得像烙铁,仿佛要把他活活烤熟,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皮肉在高温下滋滋作响。 他无法遏制地发出叫喊,疼痛让他的视野一阵白一阵黑,他用余光看见艾斯翠德试图用身体撞开男孩,但只是从灰白的虚影中穿了过去——阿诺说得没错,跟幽灵打架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最后,艾斯翠德只能另闢蹊径,伸手将他推开——凯摔了个倒栽葱,不过情况特殊,他决定不去计较对方痛击友军的行为。 艾斯翠德将他的盾砸向幽灵(好吧,反正他也没力气拿盾了),盾牌径直穿过了幽灵的身体,掉在地上的动静也没能分散幽灵的注意力,于是她眼疾手快地将他扛了起来(她的肩甲又给了他致命一击),飞快地往回跑。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艾斯翠德的速度终于还是慢了下来——很显然,他们迷路了,不过很难责怪她,连凯自己都不记得他们是从哪儿过来的。 「情况有点糟糕,是不是?」凯喘着气,灼烧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刚才的颠簸又让他胃酸上涌,「嘿,我们打个商量,艾斯翠德——艾斯,我决定以后这么叫你,如果还有以后的话,听起来像是那种好拍档会互相称唿的名字——听着,要是我们俩都折在这里,未免有损王和猊下的颜面,既然这个臭小鬼只盯着我,不如你先撒丫子走人,我会……」 「不行。」艾斯翠德打断了他,「我绝不抛弃我的同伴。」 「可是……」 「我不会让你独自留在这里。」她诚恳地看着他,「请相信我,凯爵士,我会带你一起离开的。」 噢,她那老牛似的固执又开始发作了……凯才不会承认t自己听到这个回答后有点感动:「话是很好听,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里,就只好等人来把我们的尸体一起运出去了。」 话音刚落,墙壁上的油灯唰地亮了起来——不过片刻,幽灵便尾随而至,随着他的出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燥热了起来。 「你逃不了的。」男孩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如同死亡丧钟,「巴尔的注视下,谎言无处遁藏。」 艾斯翠德将他放下,并用身体挡在他和幽灵之间。 凯看着她表情慎重地拔出了剑——这无疑是送死的举动,这个傻子,刀剑根本伤不到对方,她有妖精之铠的保护,只要丢下他铁定能逃出生天,结果她就是要为了那该死的骑士精神送命。 「由我来当你的对手,幽灵。」凯不觉得幽灵会因为这番话而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但这不妨碍他认为她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挺帅的。 幽灵果然一如既往地无视了艾斯翠德,笔直地向他冲来。 希望他就像表现出的那样对艾斯翠德毫不在乎……凯心想,把你火烤的爪子尽管朝我来吧,臭小子。 然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当艾斯翠德的长剑挥向幽灵时,竟然真的划开了他的身体,幽灵愣住了,呆滞地看着伤口里不断泄出黑色的瘴气。 「帕提……?」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了艾斯翠德的存在,并且不出意外地把她认成了其他人,「啊,帕提……是你,你回来了……」 尽管受了伤,幽灵的神情却柔和下来,也不再流出黑色的眼泪了:「帕提,你知道猊下在哪里吗?」他似是恢復了理智,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都是火,帕提……大火好危险啊,可我感觉不到猊下……」 艾斯翠德的表情和他同样震惊,但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自然:「猊下很安全。」 幽灵眨了眨眼睛,尽管他的眼眶里只有两个漆黑的空洞:「猊下很安全……对,你说的是真话,太好了……」空气中的热意散去了一些,「你得去找希兰,他会来的……他承诺过,这里永远是他的家,他会为他的家回来,为了她回来,帕提,你得去找他……」 「很抱歉。」艾斯翠德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找到他。」 凯不禁为她的老实感到头痛,这个时候就不能随便找个理由煳弄对方一下吗? 「你不知道……」幽灵喃喃,「没关系,你只要骑着马向北走……也许不是正北,但没关系,商人们会告诉你该怎么走的……」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塔玛?」 「噢,好吧。」凯破罐破摔道,「这个塔玛又该死的是谁?」 「有人在靠近那里,他们要伤害塔玛……帕提,救救塔玛……」男孩抠着自己的脸,他的指甲只是没入了虚影,但有一种类似实物的阻隔感,就像他真的挖下了脸上的肉一样,「啊……好痛啊,好痛……火,到处都是火,我的身体好痛啊,猊下……」 他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就像那些破碎的亡灵一样,只有悲伤的抽泣声依然走廊里迴荡。 直到此时,凯才终于松了口气,急剧的情绪波动过后,他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走了,只能脱力地靠在墙上:「我们现在算是安全了吗?」 第634页 「也许吧。」艾斯翠德将剑收起,「凯爵士,您的身体还好吗?」 「还行。」凯动了动手指头——他的力气也就够动这点地方了,「和毒瘴气一样,只是有痛感,没有真的受伤……呃,可能有些地方会淤青,涂点口水就行了。」 「不知道我们有没有为艾德里安殿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艾斯翠德弯下腰,手臂穿过他的胳膊和膝盖,将他抱了起来,「容我冒犯。」 「我倒是想为你的冒犯吐口水,可惜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凯小声道,「但别以为把我像娘们一样抱起来是不用付出代价的,等会儿我就把胆汁全吐你身上。」 她依然好脾气地回答:「没关系。」 凯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摸准了自己的脾气——比方说,当对方表示对他失礼的举动不会有任何反应后,他就会因为丧失乐趣而拒绝这么做。 往好处想,至少她的肩膀很宽阔,能给人带来不少安全感,而且她证明了自己确实是「艾斯翠德」,那个在吟游诗人口中英勇无畏的银铠骑士……也许她和他年幼时幻想的样子不太一样,但事实证明她只是比他想像中更好。 回到国王的卧房后,他们看到了身受重伤的艾德里安,和只是被虚幻疼痛攻击的他不同,对方看起来至少两次被幽灵甩到了墙上。 不必多问,那只幽灵消失后应该直接回到了地窖,正面撞上了偷偷潜入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惭愧道:「抱歉,我没能救出崔斯坦殿下……好消息是,崔斯坦殿下看起来还很健康,那只幽灵似乎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您不必自责,这只幽灵确实超出了我们能够处理的范围。」艾斯翠德嘆了口气,「看来只能等待猊下和王来解决这件事了。」 稍作休息后,凯就差不多恢復了体力,和艾斯翠德一起将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的前王子殿下送到城堡外接受治疗,当柏德温给艾德里安包扎伤口的时候,艾斯翠德用水镜向摩根汇报了情况。 半晌,水镜的另一边才有所回应:「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负责解决。」 「看来您已经顺利取得了星之圣剑。」 「是啊,已经拿到了,不过……」摩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愁,「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并不需要用到它。」 第293章 梅林走到军营外时, 亚瑟正在给马餵草。 他没什么真情实感地嘆了口气:「大哥哥说过好多次,餵马不要餵得那么勤快,我们的白色神驹看起来都快变成猪了。」 东·斯塔利恩沖他喷了个响鼻, 梅林听不懂马语, 但他猜对方的意思是「管好他妈的你自己」。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其实此时的亚瑟和梅林记忆中没什么区别,只是他得找个话题才能有机会吐吐酸水,「看来这几天过得很甜蜜啊……真好,无忧无虑的二人世界,不用像大哥哥一样整天在梦境里和龙危险地玩捉迷藏。」 亚瑟面色通红, 但还是义正辞严地反驳了他:「你明明知道我们这次离开是为了正事。」 我们——真是一个惹人讨厌的词,还不如听对方像小狗一样整天叨念着「王姐」。 「摩根呢?」 「王姐已经回营帐了。」对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些许,眼神中有一种令梅林感到意外的愁苦,「王姐这几天一直郁郁寡欢, 我想她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你惹她生气了?」梅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得太雀跃,「要让她生气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么会去惹王姐生气?」亚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是因为罗奴亚传回的情报,不过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王姐已经这样悒悒不乐很久了。我知道你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但这几天就别去打扰她了。」 「真过分吶,干嘛那么警惕。」他假意抱怨,「大哥哥难道不是一直很善解人意吗?」 「我理解诗人有其独特的修辞手法,梅林。」亚瑟看着他,「但我个人还是建议不要把你的名字和善解人意放在一起。」 唉,他们的小王子长大后越来越不可爱了,隐约有要步他义兄后尘的趋势。 梅林确实很在意摩根那边的状况,如果放在以前,他也许会在入夜后偷偷潜入对方的梦中和她聊一聊,可惜陪龙玩捉迷藏是一件耗费精力的工作,何况伏提庚乃是不列颠岛意志的化身,任何一点差池都有可能招致惨重的后果,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在晚餐时和小公主打个招唿了。 然而,当梅林已经将对未来几天的期许降低到「和小公主每天问个好就算成功」的标准之后,命运忽然对他宽容了起来——他没有去找摩根,摩根反倒主动来找他了。 就像亚瑟说的一样,她眉头紧锁,神情阴郁,仿佛这辈子从没开心过似的,梅林知道她并不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但也没料到情况会如此糟糕。 「梅林,你有空吗?」 「当然~」他t沖她挤眉弄眼,故意模仿宫廷弄臣们滑稽的腔调,「请务必和我进行这谈话的艺术。」 摩根勉强地笑了笑,显然只是为了给他的烂笑话捧场,但梅林依然认为这是一次好的尝试——能笑总归比苦着脸好,哪怕是苦笑。 「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因为憎恨,或是某种未消解的遗憾而被困在某件物品上,并且会对周围的环境造成影响……不太好的那种影响,从魔术的角度,一般你们会怎么解决这种事?」 第635页 「你是说怨灵或者妖灵?」梅林忽然明白了罗奴亚如今的处境,「通常有两种解决方法,一种简单的,一种麻烦的,只看你想要哪一种了。」 「简单的方法是什么?」 「把寄託着灵魂的那件物品破坏掉,可能有点危险,但直截了当。」梅林说,「麻烦的方法就是完成灵魂的遗愿,执念消失了,与现世的联繫自然就会减弱。」 摩根沉默片刻:「如果对方的遗愿註定不可能实现,该怎么办?」 「大哥哥刚刚不是说了吗?两种方法,一种简单,一种麻烦。」梅林说,「既然后者不行,那就老老实实选择前者吧,你和亚瑟千辛万苦——好吧,可能也没那么辛苦,总之你们特意绕远路去把圣剑带了回来,总得让它派上点用场吧?」 她的嘴唇紧抿,眉目间的阴郁又加重了……梅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表情,但她的反应让他隐约有些不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剪刀剪下一只夜莺的鸟喙。 「简单的方法你也不想选?」 「无关乎麻烦或简单。」她低声道,「只是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他。」 又来了……梅林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惹她生气,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话融化似地流淌到了舌尖:「那个怨灵——妖灵,亡灵,随便什么好了,他……呃、他是那个你早死的初恋吗?」 「什么?」摩根睁大了眼睛——好吧,梅林,看看你,又成功地把一切搞砸了——她的声音满含戾气,像是一头低声咆哮的母狮,「别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梅林,我可以在很多时候忍受你的冒犯……但绝不是现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即使是梅林,也不免为她剎那间流露出的怒火而惊慌,「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小公主,别生气好吗?」因为语速太快,他差点咬到舌头,「我、我只是想说——你看起来好像已经知道对方的遗愿是什么了。」 看见对方的怒火略微平息,他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抱歉,亚瑟,以后他再也不拿这种事情调侃他了,真是现世报。 「我大概知道,但那是不可能完成的愿望。」 「不管麻烦不麻烦,也许你可以先说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说不定在大哥哥的帮助下就能轻松达成呢?」 然而摩根只是摇了摇头:「让一个早已死去的国家復活,或者……让一个早已死去的敌人死去。」 xxx 「它的意识正在恢復。」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作为素体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好事,但发生在不好的时机。」另一个声音纠正道,「这是主神级别的遗骸,连王也不得不谨慎处理,何况王仍在承受当初违背规则的惩罚,一旦王的机能在制作中途受到干扰,整场仪式都会失败。」 「纯粹被死亡占据的素体只会让一切导向失败,女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再多的魔力也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 「附议,主神级别的素体极其珍贵,为其承担风险是值得的。」 「居然用本体下界,真是一个疯狂的傢伙。」这次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少年人,「也难怪他会和自己的国家一起完蛋。」 话音落下后,同一时间响起了很多声音,但它们听起来都一样,就像是一个人的声音在山谷里徘徊了好几次:「附议。」 「然而,一旦制作成功,它将成为王最好的作品。」第一个声音再度响起,他隐约听到它的同伴称其为「斯伯纳克」,「吾等皆知,神圣的七十二柱之座,王将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它。」 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试图搞明白它们的窃窃私语,可他的意识在混沌之海里沉浮,犹如无根浮萍,它从不远离他,可每当他想要抓住它时,它总是与他失之交臂。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某个人,他所熟悉的人——在向他靠近,他的一部分想要亲近对方,另一部分却发出了尖叫。对方抓住了他,试图往他的躯壳里植入某种东西(魔术刻印,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产生变化。 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感到恐惧,他开始挣扎、哭嚎,他想要逃走,可是直觉告诉他,他在对方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或者说,本该如此的,但对方出现了不该有的错误,他的身体对自己的行为投了反对票。 矛盾的傢伙。 他忘记自己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后来一直在漫无目的地流浪,像是一条鱼在沙漠里寻找大海……直到某一天,在一块石头上,他找到了家的感觉,尽管那个家很小,很不舒服,但他至少不再无家可归了。 于是他日以继夜地等待着,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回到他真正的家,那里有农田、集市和船港,有辛苦耕作的人,有做生意的人,有穿着铁皮巡逻的人,有会写字和画画的人,还有那些被他看顾着长大的孩子们,还有猊下。 唯一可惜的是,他离家太久,已经记不清家的名字了。 但命运还是眷顾他的——看啊,他现在回家了,虽然家长得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红房是一座朴素的小屋,而非这样的宏伟宫殿,但这里有他的农田,他的子民们,还有塔玛……啊,塔玛,他把塔玛保护得很好,猊下知道后一定会高兴的。 第636页 所以猊下在哪儿呢? 家的天空总是暗沉沉的,人们悲伤地哭泣着,整日忙碌于从并不存在的烈火中逃走,但巴尔知道他们也在和他一起等待。 塔玛回来了,希兰和帕提也回来了,猊下一定也要回来了吧? 还有耶底底亚……不,耶底底亚做了坏事,他让他们的家被阴云笼罩,还要把他从家里带走,他是叛徒,不再是他心爱的孩子了。 究竟过去了多久呢? 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但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梦中的声音。 对方轻声道:「巴尔。」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感觉身体忽然轻盈了起来,蛾摩拉阴冷的空气也重新注入了温暖。 他走向她,靠近她,回到她身边:「猊下,我……我很想念您……」 「我也是。」这是真话。 猊下问他,为什么会依代在太阳之眼上。 他也不知道原因,但这并没有困扰到他,时常混乱的记忆已经让他学会了如何把不高兴的事情抛到脑后。 「塔玛……塔玛在地窖里,猊下,您还记得吗?」他很兴奋,想要用飞快的语速说话,可他的舌头不知为何总是钝钝的,说起话来断断续续, 「农场的地窖,入口在发霉的毯子下面,穿过挂画后的隧道就是安全的地方……我把塔玛藏在那里,她很安全,猊下,塔玛很安全……」 「我知道。」这也是真话。 猊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发顶,可她的手指从他的头皮穿了过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谢谢你救了塔玛,巴尔。」 ……谎言。 一股不自然的躁动在他体内灼烧——不,他不该对猊下生气,坏巴尔,即使猊下撒谎了,也一定有她的理由。 他是蛾摩拉的守护神,也是女王的守护神,应该表现得善解人意一点。 「巴尔,你有什么想要完成的……」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一下,「心愿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谎言。 「我什么都不要。」他说,「我只想见到您回来。」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起初那种感觉很好,仿佛从沉重的镣铐中解脱,但渐渐地好像有点轻过头了,他感觉空气中的尘埃慢慢飘进身体里,他的手指在空中支离破碎,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可蛾摩拉的天空也重新敞亮起来了,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猊下。」他问道,「我算是一个合格的守护神吗t?」 「当然。」真话——他好高兴,但猊下的表情看起来快要哭了,于是他的心又重新忧伤起来。 「可我没有挡住从地底涌现的火焰,我是一个傻瓜,明明沙帕什都告诉过我了……」他喃喃道,「如果是阿娜特的话,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没关系。」真话,「我不需要阿娜特,巴尔,我只需要你。」这句也是真话。 他的身体愈来愈轻,眼皮却愈来愈沉:「我……我忽然好睏,猊下……」他试着用只剩一半的手臂拥抱她,这一次身体没有化作虚影,他终于切切实实地触碰到她了,「猊下,我好像要睡着了……」 「没关系,睡吧,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真话。 「等你醒来之后,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谎言。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巴尔。」 真话。 「我从来没有后悔让你成为蛾摩拉的守护神。」 真…… 第294章 地窖的入口被掀开时, 激起了一阵尘埃。 从地板上蛀蚀的霉迹来看,地窖附近的那条地毯原本并不应该在这里,或许是巴尔盖上的——不值得奇怪, 罗奴亚王宫的地窖光明正大地对所有人开放, 不需要地毯来掩盖入口,更不需要转动烛台才能解开门锁。 这里和蛾摩拉一点也不像。说到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巴尔是决计不会把这里误当成家的……可惜他没有, 他唯一的栖身之所是一块小小的石头, 无法再奢望更多。 她本该让他成为一个辉煌国家的至高神,让他尽享荣耀与快乐,最后却只留给了他一场大火,一座废墟。 摩根点燃烛灯,向地窖深处走去,地下的空气潮湿而苦涩,闻起来像是青苔混合着灰尘,角落里能听到老鼠窜逃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暗淡的烛光下,灰尘在半空中缓慢飘荡,像是生锈后的时间齿轮在转动时散落的碎屑。 当她走至最后几级台阶时, 不远处传来了警惕的询问:「是谁?」 摩根将烛灯略微举高:「请问是崔斯坦爵士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人,玫瑰色的长髮, 面容昳丽,有一种接近中性的秀美(欧罗巴人种在这个年龄段大多都丧失了这种美丽), 他看起来比高文年长一些, 并且——因为巴尔的关系,她很难不注意到对方与当时的塔玛年纪相仿, 尽管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人类的声音?太好了……」由于长期处于黑暗之中,崔斯坦对光线的明暗似乎格外敏感,即便只是微弱的烛光,也让他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现在不太能直视有光照射的地方。」 当他举起手遮挡光照时,摩根看到了他缠着纱布的手掌——与利瓦兰王之前给她的说法吻合,因为右手受伤,崔斯坦在利瓦兰王将太阳之眼递给他端详时没有拿稳,不小心让石头掉进了炭火盆里,他本能地想要在石头被烧烫前将其取出,却无意间使血与火的条件同时达成,释放出了依代于太阳之眼的巴尔。 第637页 「你的双腿还能走动吗?」 「可以。」对方轻声答道,「只是……走起来可能会有点慢。」 「无妨。」摩根将烛灯暂时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搀扶他从地上起来,崔斯坦的裤子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右腿膝盖微微蜷曲,即使站起来也无法伸直,不知是小腿扭伤还是胫骨骨折,「利瓦兰王很快就会赶到,如果你有耐心多等一会儿……」 「不,我们现在就走吧。」崔斯坦打断了她,随即又歉意地笑了一下,「实在抱歉,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哪怕早上一分一秒也好,请务必带我离开这里。」 虽然摩根认为以他的健康状况,留在这里等待救援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她也理解对方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地窖里:「那就走吧。」 崔斯坦还不能直视光照,所以摩根允许他搭着她的手肘,在她的引导下走上台阶。 「适才我惊慌失措,还未来得及询问您的芳名。」 她正在为巴尔事情心烦意乱,因此只是简略地回答:「摩根。」 「摩根……那位康沃尔公爵,北方的女王?」也许是她的错觉,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我已从父——叔父那里得知您与亚瑟王订婚的消息,祝您……呃……」他顿住了,好半天才挤出后半句,「新婚快乐?」 「没必要特意隐瞒,我知道利瓦兰王与你是真正的父子。」摩根说,「我已与他达成一致,不会追究他和你母亲布兰什弗尔的关系。」 闻言,崔斯坦似乎感到了一丝困惑,但还是温和地答道:「很高兴您喜欢家父的礼物。」 他的话令她胃袋紧缩——有那么一瞬间,巴尔消逝时的微笑再度浮现在眼前:「是啊,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刚从地窖离开没多久,摩根就远远看到利瓦兰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跑来——看来对方赶回王宫的速度比她想像得还要快——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儿子,「崔斯坦,我的孩子……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这个年轻时以坚毅闻名的男人,此刻几乎要落下眼泪,「天哪,我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 「请别自责,父王,我不是平安无事地回到您身边了吗?」崔斯坦宽慰地拍了拍父亲的后背,「那个幽灵看似恐怖,但并没有伤害我。」 摩根见证着这对父子的重逢,坦诚说,她对罗奴亚王室的家务事没有半点兴趣,但有一种古怪的感情攫住了她,让她驻足于此,久久没有离去。 待激动之情略微平復后,利瓦兰王重拾国王的风范:「感谢您为罗奴亚所做的一切,猊下,对于您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于心。」 她满心疲惫,但还是勉强回以微笑:「很高兴见到你们团聚。」 「您一定是累了。」利瓦兰王显然是一个有眼力的人,「请先到客房暂歇,虽然王宫里还是一片混乱,但我已经从达莲娜的领地临时调来了一些僕从,很快便会为您准备好热水。」 这座王宫至今已有数周无人打扫,不见得会比女王营帐更舒适,但摩根此刻身心俱疲,即使睡在农地的田埂上,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差别,反倒是崔斯坦,他必须去军医那里治疗受伤的右腿,註定得在军营里度过一夜了。 洗完澡后,她感觉体内的倦意愈发堆积,于是告诉僕从不用送晚餐过来,放任自己在有些潮湿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黑暗中,一股朦胧而冰冷的感觉包围着她,裹挟着她,她感觉身体正在下坠,仿佛要从海床的缝隙间坠入无间地狱,她能感觉到水流灌进伤口——箭伤,那些箭先是杀死了她,然后杀死了她的猎犬——但没有痛感,只是吸走了她体内的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似乎奇妙地敞亮了起来,她不再随波逐流,身体停在了一片草地上。她在青草和泥土的包围中睁开了眼睛,春风拂面而过,空气中瀰漫着鲜花的香气。 摩根扫视周围,发现自己来到了光辉庭院——老朋友,老把戏,她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不介意你去谁的梦境里闲逛,只要别把正事搞砸就行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梦魔的特性,在虚幻的梦中世界反而会展现出真实的一面——她转过身:「这一次你又有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男孩,约莫十三、四岁,有着金色的长髮和碧色的眼睛——可那是错误的,他的眼睛应该是蓝色,海洋的颜色,因为他庇佑着黎凡特数以万计的海上民族。男孩的面容一如她记忆中美丽,但缺少了那种轻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气息,即使在他最面目可憎的时候,那股纯净的气息依然萦绕着他,那是熊熊燃烧的磷火所无法磨灭的。 与她视线交汇后,男孩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他的声音也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猊下……」 然而她只是感受到了痛苦,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明明在梦境里,她却浑身冰冷,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仿佛一时又回到了在深海中沉浮的时候,太阳正高悬在空中,像是一枚白色的硬币,她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只有一层苍白的光镀在皮肤上。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这个因错误的好心而编织出来的虚假之物——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她t的心中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喜悦,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总还有那么一些东西能够回到她身边——然而逝去的时光终究不会再回来,就像巴尔,他可以把无数个孩子关进无数个王宫的地窖里,但没有一个王宫的地窖会挂着《丰收神的恩赐》,也没有一个孩子名叫塔玛。 第638页 「小公主?」梅林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解除了幻术,「你、你还好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愚弄别人的回忆对你来说是那么大的快乐吗?」 「什么?我没有!我只是……」他看起来既迷茫又无措,「我没有想要愚弄你,只是以为这样能让你开心一点……我、我很抱歉……」 她想起巴尔,想起塔玛,想起她在秘密通道后的房间里留给那个女孩的信,她自以为在那些文字上寄託了美好的祝福,实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她曾以为蛾摩拉会成为文明之城的象徵……可塔玛最后还是死了,她的国家也灭亡了,在那些扭曲了真相的文字中沦为罪恶的符号。 她感到哀伤,疲倦,同时又感到疯狂,那些美好和痛苦的画面在她眼前交错,但最终都变成了痛苦,当对方轻轻拥抱她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被击溃,摧枯拉朽的感觉— —自从蛾摩拉陨灭后,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令她流泪了——但旧时光终究还是抓住了她,让她忍不住在对方的怀抱里放声痛哭。 梅林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似乎在努力从他稀薄的人性中挤出一点温情给她,她却回想起利瓦兰王拥抱崔斯坦时的一幕——也许这就是巴尔希望见到的,年轻的王女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她的抚养者身边,一个破碎的家重新变得完整,一座衰败的城市重新被注入生机。 所以他在这个与过去没有半点相似的国度里徘徊不去,苦苦寻觅着往昔的影子,期待着记忆中那些美好的事物终会落叶归根,他并不知道蛾摩拉的名字已经湮没在岁月之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第295章 早晨,凯照旧洗了脸,随便往肚子里塞了点干粮果腹——利瓦兰王在粮食供给上从不吝啬,但凯已经厌倦了硬邦邦的腌羊肉(每吃一口他都感觉羊蹄子要伸进他嘴里了) ,与其期待罗奴亚的仓官能在老山羊身上施展什么奇妙的烹调手法,不如指望等会儿巡逻的时候猎到几只山鸡或野兔。 通常来说,巡逻应该是基层士兵的工作,但自从罗奴亚遭遇灾祸后,人口大量流动, 附近一带的治安每况愈下, 强盗劫掠商队和普通百姓的情况时有发生,摩根应利瓦兰王的请求,会派遣一些武艺高强的骑士协助罗奴亚重整秩序。 今天也是他和艾斯翠德搭档工作,后者不仅是廷塔哲的首席骑士,还是摩根的近身铁卫——乍听起来和贝德维尔差不多,但在女王阵营中,这是一个象徵着无限荣耀的名号。 在军营中,她享有单独的营帐,而且紧挨着摩根,凯从没真正进去过,但知道里面有一座橡木镶铜的大浴缸,只要抵达大型营寨,果盘里就不会少了梨子(她喜欢吃梨子) ,足见女王对她的宠爱。 凯很羡慕对方出门在外还能洗到热水澡,但也知道她没法像其他骑士那样一堆人光着膀子在野外的湖泊里洗澡,只是偶尔会去蹭几个梨吃。 「艾斯!」他在营帐外喊, 「该去巡逻了!」 「请稍等片刻,凯爵士。」艾斯翠德在营帐里应道, 「我得先去铁匠那里把红岩牵回来。」 红岩是艾斯翠德的战马——给一匹枣红色的马起名红岩,真是「富有」想像力——几天前它的马蹄铁裂开了,卸下坏掉的蹄铁后,还得先清理马蹄里嵌着的碎石,然后才能重钉蹄铁。 艾斯翠德离开后,阿诺蹑手蹑脚地出现了,像是一头牛误穿了小孩的鞋子,凯看着他用这个滑稽的姿势走到他面前,表情十分严肃:「你最好别太过分,凯爵士。」 凯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干什么?又不是我强迫你踮脚走过来的。」 「听着,凯爵士,你是一个好伙计,像是一个会说俏皮话版本的加荷里斯殿下。」阿诺说,「可如果你敢拿艾斯翠德爵士取乐,我们所有人都会毫不客气地把手套砸到你的脸上。」 「我哪里有拿她取乐?这几天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哼,最好是这样。」 看来这种没头没尾的说话风格是近几年不列颠的流行趋势——凯感觉这种鸡同鸭讲的情况似乎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算我求你了,说点人能听懂的话。」 闻言,阿诺忽然满脸通红,从谜语人变成了结巴人,嘴里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不是他刚才话还说得挺顺熘,凯差点以为他的喉咙里卡了块羊碎骨。 「总之,别指望这种把戏可以骗过谁。」对方说,「已经有人将情况如实汇报给猊下了,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她发怒的样子。」 凯确实不太想见到摩根发怒的样子——是的,他已经能预料到他的小老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嘴脸了——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女王麾下的骑士们有事没事就爱找家长打小报告的行为很幼稚:「谢谢你的警告,阿诺,等我的脑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的时候,每次你路过我都会说声你好。」 阿诺看起来更着急了,可惜他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看来「嘴笨」是女王党骑士的另一大特徵。 就在此时,艾斯翠德牵着红岩回到了营帐前,她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最后落到了他身上,神情有些无奈:「别逗他了。」 凯翻了个白眼:「是啊,国王手下的大坏蛋凯又来欺我们的小可怜阿诺爵士了。」 第639页 对方的语气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调侃,所以他也不怎么生气,很快便将表情复杂的阿诺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出门巡逻了。 路上,凯注意到艾斯翠德似乎心事重重:「怎么一脸苦相?」 如果放在以前,对方多半只会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在罗奴亚幽灵事件后,他们已经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艾斯翠德偶尔会在他们巡逻时提及一些往事,或是分享她在某些事情上更为深刻的思考。凯原本还期待着灰翠镇疫病之谜的下半部分,不过看情况只能暂时延后了。 「近来有一些事情令我忧虑……凯爵士,你还记得在罗奴亚王宫的时候,那只幽灵是怎么称唿你的吗?」 凯点了点头:「他叫我希兰。」 「而利瓦兰王说过,太阳之眼曾经是提尔之王的宝物。」艾斯翠德继续道,「各国歷史上都出现过多位重名的君王,但若提起希兰,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想起那位统一了半个黎凡特的黄金之王,如果那只幽灵生前认识的确实是那位希兰,他所生活的时代距离我们至少有一千四百多年……而他却认识猊下。」 「也许只是尊称刚好相同呢?」凯说,「很多有名的贤人都会被称作猊下,最早可以追溯到断绝神代的人类贤者缇克曼努,你总不能说他也认识缇克曼努吧?」 「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了。」她嘆息一声,「话虽如此,自从那只幽灵消失后,猊下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 「呃,有吗?我感觉她还是天天在看战报,然后用羽毛笔写点东西,传书给葛尔和康沃尔什么的……」 「很难用言语解释。」她答道,「诚然,除了私人时间,猊下极少让外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可若长期侍奉于猊下左右,就会明白,在那具看似坚不可摧的躯壳下,她的心也是血肉所铸……既然是血肉,就不免会为痛苦所伤。」 凯当然没办法像艾斯翠德那样去揣摩和共情摩根的痛苦,但他明白艾斯翠德此时的心情,因为他曾经从亚瑟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感受。 在亚瑟被加冕为英格兰之王的晚上,他们在晚宴后半程偷偷熘了出来,离开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后,亚瑟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怎么,逃出来很高兴吗?」他用拿着酒瓶子的手去捶亚瑟的后腰,「连几个阿谀奉承的贵族都应付不了,真是无能啊,国王陛下。」 「坦诚说,直到现在我都没什么实感。」亚瑟轻声道,「英格兰之王?就因为我拔t出了那把剑?能写出这种故事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诗人。」 「干嘛说得那么委婉?」凯说,「大胆说出他的名字,梅——林——能写出这种烂故事,快点抱着你的鲁特琴去跳河吧!」 亚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凯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明明有很多人围绕着我,但他们好像都离我很远……这种感觉真奇怪。」他抬头凝视夜空中的繁星,「凯,你也会慢慢变成这样吗?」 「你是指穿着丝绸衣服和丝绸鞋子,手里端着银杯,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对你拍马屁吗?」凯说,「做梦去吧,你不如下令禁止梅林再写一些毫无营养的淫词艷曲,听起来还实际一点。」 「是吗?」亚瑟说,「真好。」 「是啊,梅林就该趁早放弃他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对不列颠的文学发展不仅没有半点益处,还添了不少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亚瑟看着他,「我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凯。」 当时的他既高兴又难过——是的,难过,即使他知道眼前的青年即将成为整个不列颠最尊贵的人物,知道对方拥有的机遇是许多人做梦都不会有的——但他还知道,对方并不真的期待这些,只是毫无准备地被命运託付了这样昂贵且残忍的礼物。 艾斯翠德和摩根的相处模式肯定跟他和亚瑟不太一样(他的老弟可不会关心他能不能在军营里洗上热水澡),但凯还是把自己的方法推荐给了她: 「如果你想要一些建议的话,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通常会把他叫到演武场里打一架。男人嘛,在泥巴地里滚一圈,压力也就随之……」 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下,他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呃,当然这个方法可能不太适合你……好吧,总有曲线救国的办法。如果你担心猊下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不如拜託梅林在梦里制造一个小伏提庚,让猊下痛揍一顿好了。」 艾斯翠德配合地笑了笑,但眉目间的忧虑依然没有散去。 「看来梅林也是你头疼的原因之一。」他肯定道。 对方略显迟疑:「我知道梅林大人是您的老师……」 凯完全无视了她的话,催促道:「快讲点梅林不开心的事情,让我开心一下。」 「称不上是好事或坏事,梅林大人这几天其实很安静,没有制造任何麻烦。」艾斯翠德说,「问题就在这里——想必您也知道,一个安静的梅林往往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也许他正盘算着要把什么事情搞砸……」 「又或者他已经搞砸了,正在反省中。」凯接过了她的话,「乐观点,伙计,虽然梅林热爱惹祸,但他基本也能自己把烂摊子收拾好。」 「……如果他没能收拾好呢?」 第640页 凯耸了耸肩:「等待一个可怜的倒霉蛋帮他收拾。」 巡逻结束后,凯回到营帐,却被贝德维尔告知他和艾斯翠德的巡逻安排被岔开了,以后由珀西瓦尔代替他值班。 「搞什么?」凯十分恼火,「为什么突然改变排班?而且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很遗憾,凯爵士,这是猊下本人的命令,即使是您也不能违抗。」 「此外,猊下让您回来后立刻去见她。」珀西瓦尔补充道。 他忍不住抱怨起来:「怎么这几天好像谁都看我不顺眼?」 闻言,贝德维尔和珀西瓦尔面面相觑。 「您不知道?」 「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凯抓了抓头髮,「另外,你们可以直接跳过相信我,凯,你不会想见到猊下发怒的样子环节,我确实不想见到,但总得让我知道她发怒的原因吧?」 「您不觉得自己最近去艾斯翠德爵士的营帐有点太勤快了吗?」 「有什么关系?经过罗奴亚幽灵事件后,我和艾斯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珀西瓦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我是指您对艾斯翠德爵士的称唿。」 「干嘛大惊小怪,我不是偶尔也叫你们贝狄和珀西吗?」 贝德维尔嘆了口气:「如果您抱着这种心态去见猊下,也许会有大麻烦的。」 「事实上,我们确信您很快就要有大麻烦了,凯爵士。」珀西瓦尔说,「毕竟猊下这几天看起来不太高兴。」 第296章 凯自认为没做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事情, 但在前去面见摩根的路上,他还是不自觉地萌生出了某种类似心虚的情绪。 开玩笑,他凭什么要感到心虚? 然而随着女王的营帐越来越近,那股毫无来由的情绪也越来越明显,当他真正来到摩根面前时,已经忍不住像个在长辈面前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只能低头看自己的脚趾了。 「卿知道我召你前来的原因吗?」女王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一如既往地给人以威仪感——现在回想起来,上一次他居然有胆量当面顶撞对方,即使是赫丘利1也会惊嘆他的勇气吧。 「恕我驽钝,猊下。」 摩根轻轻摩挲拇指上的秘银戒指,上面刻着廷塔哲的家徽大角鹿,鹿的眼眸是两颗浓绿宝石,在烛光的映照下幽幽闪动:「我希望你离艾斯翠德远点。」 凯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王的骑士吗?」 闻言,摩根停下手上的小动作, 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与女王对视是一件令人倍感压力的事情,但凯努力让自己不去逃避对方的眼神。 「这与卿隶属于谁无关——应该说, 哪怕你与艾斯翠德私交甚笃又如何呢?只要我一声令下, 她依然会为我砍下你的头颅。问题不在于你属于谁,而在于你本人。」他看见摩根脸上有些嘲弄的微笑, 「卿应该也厌倦了其他人的支吾其词,不妨让我们直入正题。卿与亚瑟两小无猜, 应该也是在梅林的教导下长大的吧?」 凯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是的,他的教导使我受益颇多。」可惜造成的麻烦更多。 「那么卿一定从他那里听过不少英雄的传奇故事。」她慢条斯理道, 「其中最吸引你的,最让人忍不住回味的就是银铠骑士的故事,对不对?拥有破魔钢剑灰眼和妖精之铠守誓的巨人 ,率领着不列颠南境大名鼎鼎的钢铁军团,实力卓越、英姿飒爽,并且是英雄故事中极为罕见的女性骑士,年仅二十岁,便在千军万马中斩下蛮人王纳罗的首级,确实是值得你憧憬的对象。」 见鬼,肯定都是梅林告诉她的。 「我、我……」尽管不太情愿,但凯还是低声下气地承认了,「没错,本来我是用双手剑的,为了效仿她才改成了剑盾……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能不能别把我们的值班拆开?我还是想和艾斯继续搭档……」 「你叫她什么?」 凯心里一惊:「呃……朋友之间的暱称?」 摩根从座位上起身——真是大事不妙,贝德维尔和珀西瓦尔当初耐人寻味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动作很慢,一贯的优雅,一贯的危险,凯确信如果他们此刻在竞技场上,她已经擦亮长枪,准备把他从马上捅下来了。 「难道我在卿眼中,是那么好哄骗的对象?」她眯起眼睛,讥讽的笑容淡去了,只留下了那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冷酷,「艾斯翠德或许尚未察觉,但卿的过去,我素有所知。」 尽管到此时,凯依然坚持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可内心深处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他:省省吧,如果不列颠要举办「明察秋毫大奖赛」,摩根勒菲就是目标三连冠的头号种子选手,而你是连鞋子左右脚都有可能穿错的小菜鸡。 「卿不仅武艺优秀,在与姑娘调情取乐上也游刃有余,虽然她们都知道卿的情谊只在酒酣耳热之后,天一亮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但还是不妨碍她们与同你春风一度,真是受欢迎,这一点很有你老师的风范。」 她步步紧逼,神情严厉——好吧,即使是赫丘利站在这里,多半也会像他一样心生退却。 「卿明明在情/事上经验丰富,也从不缺少露水情缘,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用和别人不同的方式称唿她?说梅林是你的老师,真是一点也不错,在放纵自己把私生活搞得一团糟后,忽然又在某个人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期,开始享受这t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关系,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成为对方特殊的存在……」 第641页 说到这里时,摩根停住了脚步,但凯没有感觉松一口气,尤其当他看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微笑,一个和先前类似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微笑,他更加确信一切不过是暴风雨降临前的序曲。 「就由我来做这个坏人,打破卿一厢情愿的幻想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毒蛇吐芯时发出的嘶嘶声,「你和艾斯翠德或许会是不错的朋友,但也仅此而已了,她在战场上驰骋多年,一点也不缺和她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也许还是分量最轻的那个。」 他感到喉咙紧缩……如果他的舌头没有像一块被搁置太久的冻肉那样烂掉,也许他会(稍微)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也有其他同伴,他们跟他相处的时间更长,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关,情谊也更深,他根本不在乎艾斯翠德不把他放在好朋友名单的第一位(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的话),因为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位,这很公平,没人会为此伤心。 可事实上,他就是很在乎——他就是很他妈地在乎自己是不是「好朋友名单第一位」,也许他在「骑士团逆子名单」上的排名会更高。他知道艾斯翠德见过的优秀骑士多到数不过来,而且他们大多都与她并肩作战了许多年,当他还是一个梅林单手拿剑就能挑翻的小鬼时,对方就带领部将赢下了骑士生涯的第一场胜仗。 而且她并不是他想像中的女人——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初只是幻想了一个丰满漂亮的农场姑娘穿着铠甲舞枪弄棒,而现实中的她看起来甚至都不像女人,她比他高,比他强壮,脸颊因为晒伤而发红、蜕皮,并且像所有骑士一样,将征战沙场时留下的伤疤视作光荣的勋章。 她不像是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他没办法用对待她们的方式对待她,但他也没办法全然把她视作和贝德维尔他们一样的存在,他们就是……不太一样,连凯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当他五味杂陈之际,摩根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她的表情也重归平静,难以再窥见讥讽或峻厉之意,然而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皮肤,直抵他的内心深处。 「可惜的是,你不仅不是特别的那个,甚至跟那些曾经羞辱和看轻她的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你没有在她落寞之时认识她罢了。」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甚至连感慨都没有,只是单纯地阐述,「卿如果心存怨怼,不如回忆一下,你最初见到她的时候,曾私下对你的同伴说过什么。」 离开营帐后,凯感觉自己像是经歷了一场风暴,他下意识地拧了拧袖口,以为可以挤出一点雨水,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背后的那点冷汗,他的衬衣干爽而轻便,可他还是觉得身体似乎比进去前沉重许多。 「凯卿?」 他抬起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亚瑟,看到对方脸上略带歉意的表情后,凯打消了用「你他妈知道你那可怕的老婆刚刚对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作为开场白的想法。 「除了微笑之外就没有点别的安慰吗?」 「我知道王姐找你是为了什么。」亚瑟说,「而且我认为王姐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对艾斯翠德卿那么轻浮。」 「我?轻浮?」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还没来得及把童贞丢掉,就已经把脑子丢掉了吗?梅林那种才叫轻浮。」 闻言,他的小老弟顿时满脸通红——凯很想用一个滑稽点的比喻,比如猴子屁股之类的,但事实证明有张漂亮脸蛋就是不一样,他的面颊就像是冬天刚洗完热水澡后的孩子,浮现出自然而康健的红晕。 最后,亚瑟不得不咳嗽一声,以防气氛跑得太偏:「我的态度并不像王姐那样决绝。如果你对她有意,就应该直截了当地追求她,如果你对她毫无那方面的想法,就应该使你们的友谊保持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以防他人的非议,你不能先做出逾矩的行径,再向周围的人解释你不是那个意思,并且乐观地期待他人会对你给出的理由坚信不疑。」 他短暂地陷入缄默,亚瑟则继续道:「何况,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说到这里时,他难得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曾告诫你管好自己的嘴,但你还是对艾斯翠德卿作出了刻薄的评价——既然你知道王姐的眼目无处不在,就该做好任何言论最终都会传到她耳边的准备——反过来说,如果你认为只要艾斯翠德卿本人不知情,自己说过的话就能像从未发生过那样烟消云散,这种想法才是最可耻的。」 即便相貌肖似,也很少会有人把摩根和亚瑟视作类似的存在……可是此时此刻,这对姐弟的面貌似乎奇妙地重合了起来。 「人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凯,」亚瑟看着他,「你是否为自己的言行而向她道歉?是否坦率地表达了对她伸出援救之手的谢意?又是否向她倾诉过年少时的渴仰之情?你不能一边想要她真心待你,一边又想像过去对待那些露水情缘一样,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 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我……」 「何况,艾斯翠德卿并非那些浪子回头故事里的女主角——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她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在那些故事里,她英勇无畏,意气风发,不输给任何其他英雄史诗里的主人公。」 这一次,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642页 亚瑟的面孔让他感到了一丝陌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变淡了,而是某种古怪的异样感。在他的记忆中,对方永远是那个活得单纯正直,没有他在身边就容易吃闷亏的小男孩……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生活中超越了他,不仅成为了他的王,也成为了他在心灵层面的长者。 「我……」他嘆了口气,决定暂时将「兄长的尊严」抛到脑后,「好吧,亚瑟,接下来有空聊聊吗?」 「我一直在等着你这句话。」说着,亚瑟的脸庞不知为何微微发红,「不过在谈话正式开始前,必须事先声明,就是……关、关于童贞的事情,我和王姐只是因为刚刚订婚,才没有发展到可以同床共枕的关系,但我们私下的关系很好……等到打败卑王,在卡美洛特正式举办婚礼后,应、应该就会……」 凯感到出离的愤怒,用拳头重重捶了他一下:「可恶,你这个傢伙,把我刚才的感动还给我!」 第297章 在罗奴亚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修整后,联合大军再次启程,于数月后终于与驻扎在伦迪尼乌姆的南境军队顺利汇合。 行军期间,他们曾多次遭遇萨克逊人和撒拉逊人1的夹击——事实证明,两条鬣狗围住一条龙并不会对后者造成什么困扰,每次冲突无一例外地以联合大军的胜利告终。 同一时间,阿勒尔在欧洲各国的斡旋和游说也迎来了成果:高卢的诸位国王已经承诺会在欧洲大陆对日耳曼人进行一些牵制,迦太基则答应会扼住出海口,让撒拉逊人的军队后继无力。到这一步,常年困扰着不列颠的外族入侵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半,等到伏提庚倒台后,这些残余的外族势力也难以再激起水花了。 最后一座大型营寨位于伦迪尼乌姆附近的一片原野,明日拂晓之时,联合大军就将对卡美洛特发动进攻,夺回被卑王篡夺的白垩城。 晚餐结束后,摩根本想直接回营帐休息, 但亚瑟叫住了她:「王姐,能一起散会儿步吗?」 摩根没有拒绝——在大军南下期间,对方极少对她发出这类邀请,这一次突然提出,多半是有什么烦恼想要私下与她倾诉。 随后,亚瑟又婉拒了所有想要随行保护的骑士,包括艾斯翠德。 「难道我不算是优秀的骑士吗?」他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容质疑,「女王在她的军营里,身边有她的丈夫保护,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离开营帐后,亚瑟带着她登上了军营最高的哨塔,当晚负责值夜班的士兵也被他请了下去。站在哨塔上极目远望,可以看见绵延的白色城墙渐t渐没入沉寂的原野,城市里没有一点灯火,唯有晚风拂过时的树梢在月光下徐徐摇曳,荣耀的卡美洛特仍在沉睡。 「这就是传闻中的白垩城……」她听见亚瑟的感慨,「王姐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吧?」 「算是。」她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康沃尔度过的,虽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当然,伏提庚对她也称不上喜欢,但他给了她极大的自由,放任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管理这座城市,在那段时间里,她是卡美洛特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虽然在外界眼中,当时的我是被叔父囚禁在王城中,但我并不讨厌在卡美洛特度过的时光。」 说罢,她不免嘆息一声:「哪怕明日军临城下,城里的居民多半也是一头雾水。叔父冬眠之前,他们的生活虽然拘束,但很安定,大抵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就变了天吧。」 「您依然称卑王为叔父。」亚瑟轻声道,「如果明日决战,您不得不与卑王正面对抗……会令您感到为难吗?」 「我感激叔父当年的放权,和憎恶他将外族引入不列颠,导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并不冲突。」她说,「事实上,我对他的某些行为相当不解,若梅林的说法属实,叔父的真正目的是毁灭不列颠,为何要费尽心思引导欧洲大陆的外族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还是说,只要不列颠的本土文明被毁灭了,哪怕外族的文明在不列颠继续生根发芽,对他而言也算成功?」 「也许这就是神秘侧的思维方式吧。」亚瑟说,「我也从梅林那里得到过一些深奥晦涩的教导,可惜我太过愚钝,至今都未能领会其中的奥义……」 「哈。」她忽然嗤笑一声。 「呃……王姐?」 「没什么。」摩根咳嗽一声,「你继续说吧,关于梅林的……教导。」 亚瑟看起来有些困惑,但还是温声细语道:「梅林曾对我说,人类虽然喜欢正确的事情,但却讨厌正确过头的事情。只要王仍然存在于人们的理想之中,他们就会依赖并开始疏远王,所以王必须去承受这一切——或者说必须践踏一切,君临天下才行。虽然会受到许多不义的批评,但批判王的人越多,人民的生活就越安定……2」 「噗嗤。」 「……您又笑出声了,王姐。」 「抱歉,其实我是一个容易被逗笑的人。」摩根问,「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亚瑟的语气更加迟疑了:「他还说……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人类是只有其中一方能得到幸福的生物2。」 「梦魔也是非常幽默的生物。」她说,「也感谢你解开了我对梅林的一些误解。我和梅林之间发生过许多矛盾,我曾怀疑那是他有意为之,否则难以解释他为何总是做出一些除了惹恼我之外毫无收益的事情。现在我确信他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是无心的,纯粹是出于他的……幽默感。」 第643页 「我在理解语意时偶尔会有些迟钝,不过王姐似乎不太认可这些话?」 「所以你特意把我叫到这里,只是为了让我也聆听一下梅林的教导?」 「当然不是!我确信您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来教导。」亚瑟低声道,「我只是有些不安……照理说,随着年龄和阅歷的增长,人应该逐步变得成熟而稳重,而如今卡美洛特就在眼前,我却陷入了迷茫。近日来,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这些话,若王的痛苦能够换来国家的富饶3,倒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 「我完全理解你的焦虑,亚瑟。」摩根不得不打断他,「但在我们正式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也许可以将这些教导暂时搁置一下。」 她年轻的弟弟苦笑一声:「看来您真的很不喜欢这些话。」 「我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的想法一定比他人高明。」她说,「但不妨碍我认为这种想法很可耻。」 「可耻?」 「是的,可耻。」她说,「坦诚说,我完全理解梅林为什么会说这种鬼话,因为他把人类理解为纯粹的故事,所谓的王越痛苦,国家越富饶,本质上和几百年前希腊剧作家们钟爱的悲剧故事没什么区别,因为主人公的痛苦能够妆点故事的美——毫无疑问,你的梦魔老师也爱死了这种故事,但钟爱一样东西和东西本身有价值是两码事。」 摩根本想心平气和地与亚瑟谈论这些,但不知为何就是越说越生气。 迁怒亚瑟当然是不可取的,于是她只好在哨塔的高台上反覆踱步,她的弟弟则像一个考试没及格的小男孩一样,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走来走去。 「但对于我们这样的身份——对于一个统治者而言,这种想法中透露出的那股顾影自怜的情绪,却是非常可耻的。民众们又不是水蛭,必须吸附在王的身上以王的鲜血为食。绝大多数的人根本不在乎王幸福还是痛苦,不在乎王长得高或矮,胖或瘦,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吃饱穿暖,在乎自己的劳动是否能得到公平的回报,如果国家制度和教育水平足够完善,他们甚至不用在乎王是不是一个傻子。」 「诚然,有不少人会在茶余饭后发几句牢骚,认为他们的王在哪里做得还不够好,但这不代表他们希望你痛苦,或是因为——因为你像圣人一样太过完美和理想,所以他们要疏远你——见鬼,光是说出这句话就令我感到羞耻。他们抱怨或许是因为你确实做得不够好,又或许只是因为无聊,可如果你遇见了好事,他们也会为你高兴,如果你遭遇了不幸,他们也会为你难过。」 「有时聪明,有时愚蠢,有时理智而富有主见,有时又会盲目地陷入狂热,有时贫穷却快乐,有时富有却痛苦——这样一个庞大、复杂,充斥着各种好与坏的群体,怎么可能靠着某个人圣徒式的自我感动和牺牲就能长久地安定富足?」 她径直走到栏杆边,希望晚风能带走脸颊上的热意,也让她找回自己的冷静,然而亚瑟似乎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立刻赶到她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王姐?!」直到摩根回头看他时,他看起来依然心神未定,「您、您还好吗?」 「我很好,你以为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当然不是!可不管怎么说,您刚刚的举动很危险。」亚瑟松开了她的手臂,转而握住她的手,「我可是在所有骑士面前承诺了您的安全,万一出现什么闪失,王的颜面可是荡然无存了。」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说来奇怪,明明已经与王姐相处一年多了,但好像很少见能到您真情流露的样子……与对待梅林时不同,您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的。」 「艾斯翠德也能见到我真情流露的样子,而且她不需要惹我生气。」 「那不一样。」亚瑟说,「有时我会想,如果您当初没有同意与我订婚,我们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摩根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俯瞰平原上如繁星般一望无际的营火,相比之下,连夜幕中真实的星辰也显得如此稀疏、暗淡。 即使我们没有订婚,这番景象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她想,只是这些燃烧的星星不再属于我们,只是属于我。 然而婚约既成事实,没必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徒增嫌隙。 「不必困扰于那些未来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说,「话归正题,现在你感觉心态放松些了吗?还是想再聊点别的?」 「我感觉好多了。」亚瑟说,「谢谢您,王姐。」 摩根点了点头:「明天就是最终的大决战,我们也该早点回……」 「不仅仅是感谢您愿意在这里陪我说话,还因为……许多事情。」他说,「我一直很迷茫,迷茫于自己所处的位置,迷茫于自己是不是过于轻易地来到了这里,迷茫于我是否真的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幸好有您在我身边。」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我知道如今我所拥有的远比我应得的更多,也知道眼前的境况并非出自您的本愿,但我还是想感谢您,感谢您最后还是选择了我,我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闻言,她不由得一怔t ,亚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斗篷披到她身上。 「晚上风很大。」他说,「您说的很对,明天就是与卑王的决战了,还是早点回营帐休息吧。」 第644页 摩根已经过了那个会因为衣物上有异性的体温而羞赧的年纪,但他人的体贴总是值得感激的:「谢谢。」 「不用客气。」他轻声笑了起来,「感觉今晚我们一直在对彼此说谢谢。」他替她将斗篷的细链扣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和您的关系,就像您和梅林一样,可以不用总是客气地彼此感谢,随时都能展现出更感性的一面就好了。」 摩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会后悔的。」 「好像也是……那就修正为您和艾斯翠德卿那样的关系吧。」 他送她回到了女王营帐,直到目送她走进帐篷后才离开。 摩根看着他映在帐篷上的影子渐渐淡去。 自有记忆以来,她一直坚信没有什么事情是她无法独立克服的,然而……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屈服——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感觉也很好,这是她无法否认的。 第298章 「我打算修正之前的一个错误认知。」 「请说, 凯爵士。」 凯略微勒紧缰绳,让马的步速放缓,刚好和她的红岩并肩而行——顺带一提,他给自己的战马取名为「马」 ,因为他认为这类生物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或是在旅途中被人偷走),所以他决定赋予它们一个方便替代且不容易建立起感情的称谓。 「过去,我一直以为越是富裕,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大多会比其他地方聪明一点。」他说, 「现在我知道了无论哪个地方都有可能生活着一帮傻子,感谢卡美洛特打破了我的刻板印象。」 闻言,艾斯翠德嘆息一声:「您可以把这些话留到以后——至少不是在我们刚好被卡美洛特百姓夹道欢迎的时候。」 话虽如此,她明白对方为何会有这种心情。 先遣部队攻入卡美洛特城门的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得多。虽然猊下之前也提到过,她年少时曾主管着卡美洛特的大小事务,积累了一定威望,有把握能说服守卫放他们和平通过,但也万万没料到最后会如此轻松。 事实上,卡美洛特百姓——从上到下,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守卫一看到猊下就热情地打了招唿(仿佛她身后浩浩荡荡的联合大军根本不存在) ,然后毫无顾忌地松开绞盘,将城门完全敞开,当猊下御马而过时,他们还会摘下头盔或者帽子向她行礼,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经过城门时, 艾斯翠德还能听见守卫们的窃窃私语。 「猊下看起来好像长高了不少。」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守卫的同伴似乎对此与有荣焉, 「再过个两年,猊下就该出落成真正的女人了。」 何必要再等两年……艾斯翠德在心里默默答道,猊下连孩子都有四个了。 反倒是亚瑟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百姓们误将他认成了他的父亲,记忆中早已死去的先王竟然在数年后回到了他忠诚的卡美洛特,这个消息很快轰动了整座城市,街上两侧挤满了人,全都是来欢迎猊下和「尤瑟王」的。 真是热闹又怪诞的一幕。 对此,与他们同行的梅林作出了一个相当贴切的评价:「大概是睡懵了。」 「战争明明尚未结束,整座城市却表现得仿佛我们已经凯旋了一样……」贝德维尔也压低了声音,「如果不是理智告诉我王座如今依然被卑王占据着,我都快忘记我们是来攻城的了。」 「连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入城都可以熟视无睹,似乎已经不是因为冬眠太久导致记忆缺失能够解释的了。」艾德里安回答——在罗奴亚幽灵事件解决后,他主动提出请求,希望能成为猊下麾下的骑士。猊下答应了他,代价是他将以「艾迪」之名度过余生,并且永远不得向他人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本人及他的孩子也不能重拾米斯里尔的姓氏。 如今他以艾迪·伍德的名字加入了骑士团。在成为罗奴亚的治安官前,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猎户,擅长用双匕首和弓箭,因此被称作「游侠艾迪」。 除了骑士的职责外,他还受到利瓦兰王的委託,负责教授崔斯坦殿下箭术——后者在幽灵事件结束后也加入了骑士团。他精通音律,因此与梅林时有交流,艾斯翠德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趋势,待夺回白垩城后,也许她该找个机会劝对方不要误入歧途。 「卡美洛特人一向如此,都是木头脑袋。」赛诺拉·阿什利冷哼一声,她是菲尔茨·阿什利的长孙,因此也被称作「小阿什利」 。在菲尔茨因为年龄问题退居二线后,这位年轻人继承了祖父在骑士团中的职位,也是艾斯翠德在南境的副手之一,「也得亏他们天性如此,若是康沃尔的统治者做出了那样无耻的行径,康沃尔人肯定会自己跳到井里去,梅林大人,你说呢?」 梅林耸了耸肩,显然已经习惯了康沃尔人的恶言恶语:「说得不错,大哥哥还知道,康沃尔的统治者无论到哪里都能掀起一阵潮流风尚——哪怕是她随口用来讽刺别人的话。 「为何伏提庚还没有动静?」艾斯翠德心中顾虑重重,难以像他们一样饶有闲情地交谈,「若卑王现出真身,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哪怕我们应对得当,也能造成巨大的损失,可他如今在狮心堡里闭门不出,仿佛在等待我们去寻找他一样……梅林大人,您现在也看不到狮心堡内的状况吗?」 第645页 「看不到哟。」 「你怎么总是关键时候出岔子?」凯抱怨道,「不会又把魔力浪费在偷窥哪对夫妇或者哪个寡妇的床事上了吧?」 「真过分啊,凯卿,大哥哥明明是这段时间出力最多的人欸。」梅林回答,「如今笼罩着狮心堡的那股力量,可不是灰翠镇和罗奴亚能够比拟的— —反过来说,能够动用这种级别的权能,在狮心堡等待我们的早就不单单是伏提庚了。」 「王和猊下知道此事吗?」珀西瓦尔问道。 「算是有点预感,但不能完全确定。」梅林回答,「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准备第三套方案呢?」 为了应对多种情况,联合大军准备了三套方案:一是猊下未能劝动卡美洛特百姓归降,或是伏提庚用邪术迷惑了他们的心智,命令他们激烈抵抗,后继部队排布的投石机和攻城塔就会派上用场,双方展开攻城拉锯战;二是卡美洛特百姓愿意打开城门,但伏提庚以白龙之身降临与他们对抗,在城市里肆意破坏,此时先遣部队将分为两组,一组负责与王并肩抗敌,另一组负责将卡美洛特百姓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第三方案:在顺利进入卡美洛特后,若是伏提庚按兵不动,先遣部队就原地驻扎,后续根据实际情况展开行动,两位王将独自进入狮心堡,不带任何骑士随行,与伏提庚正面对峙。 猊下对此给出的解释是,圣剑解放后的能量足以撕裂大地,减少在场人员也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这个方案初次被提出时,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以为这不过是类似「人吃苹果时突发地震导致被果核噎死」这样的极少数情况。而今卡美洛特主动敞开城门,伏提庚不见踪影,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成了他们正在面对的现实。 于是先遣部队就这样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了王宫前。将权杖递给摩根后,艾斯翠德瞥见一旁的亚瑟——准确来说,是他的佩剑excalibur ,传闻中能够击退一切邪恶的黄金之刃。穷尽艾斯翠德的想像,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击败伏提庚的武器了,可为何她此刻感到如此不安? 反正一把剑只需要一个人挥动,不如让亚瑟只身前往……不,虽然她在政治上一向不太敏感,但也知道这种场合决不能让国王独享荣誉,人们只知道自己亲眼见证了圣剑的光芒驱散了魔龙的暗影,可不会深究是谁在背后提供了人力、粮草和军械。 「您真的不打算带任何骑士吗?」 「你知道我心意已定,艾斯翠德。」猊下用无奈又喜爱的眼神看着她,「就算你对我用小狗的眼神也不行t ,如果我答应了你,必然会有其他骑士提出同样的请求,那我是不是也该答应他们呢?」 她无法反驳,只能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王宫的大门后。 按照猊下的叮嘱,艾斯翠德向当地官员以及几位有威望的长者说明了情况,疏散工作交由贝德维尔和艾迪负责。她在狮心堡的正门前反覆徘徊,时不时将灰眼从鞘中抽出——每当猊下遭遇危险时,灰眼的剑身便会发烫。虽然暂时不知道这种现象的原理,但至今它从未出错。 「如果你想保养剑身,应该去拿剑油,而不是直愣愣地盯着它。」凯将一个水囊丢到她怀里,「还是说破魔钢剑有什么奇特的保养方式?比如只要被人看着就会感到满足什么的……呃,如果是的话,这把剑未免有点太糟糕了。」 艾斯翠德拔出水囊的塞子,却失去了喝水的想法,她嘆了口气:「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古怪?」 「比正常人神经质一点,但比其他神经质的女王骑士们正常一点。」凯说,「这就是你们老爱找猊下打小报告的后果,永远像是需要鸡妈妈的小鸡一样长不大。 」 「有股莫名的不安一直困扰着我。」艾斯翠德说,「每次我有类似的感觉,都是在猊下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 「这种话可千万别乱说,否则报灾鸟的绰号就要从梅林转移到你头上了。」凯咳嗽一声,「话说,你难道不觉得……我是说,你难道对我把称唿从艾斯改回艾斯翠德爵士的原因一点也不好奇吗?」 「您无需介怀,凯爵士,两者我都能接受。」她体贴地表示,「我年轻时曾因为一些原因需要隐姓埋名,出门在外时一直以艾斯自称。坦诚说,您这么称唿我的时候,时常会让我回想起那段岁月,那时的猊下还未继承爵位,我们一同旅行,风餐露宿……」 凯撇了撇嘴:「真是谢谢你他妈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大堆人也叫你艾斯。」 话音刚落,艾斯翠德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她勐地低下头,白色的火焰竟然从刀鞘与刀柄的缝隙间渗出,她抽出灰眼,炙热的光芒让离她最近的凯也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什么好徵兆,过去只有她本人能感觉到灰眼的剑身发烫,如今它的异常却能被他人用肉眼看见了。 紧接着,一声闷雷响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天幕中的浓云被某种无形的威势搅动,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旋涡,仿佛天外世界掀起了一场风暴,漩涡中心的云柱看起来像是一棵倒悬着生长的巨树,丝状的云雾如枝干般向周围衍生,将狮心堡笼罩起来,澄金的阳光将纵横交错的云丝照得闪闪发光,好似一张金色的网。 她听见凯的喃喃:「是圣剑解放了吗?」 第646页 不,不是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有危险,猊下遭遇了危险! 艾斯翠德径直冲向狮心堡——凯试图拉住她,但被她甩手推开——真的非常抱歉,她在心里表达了歉意,但双脚没有停下一步。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更相信灰眼,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每一次都正确引导了她,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进入狮心堡后,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潮湿,外面正值晴天,更有金色的神迹降临,但城堡里没有一丝光亮,任何阳光在照进狮心堡后仿佛都被黑暗吸食了。这样的景象让她想起了罗奴亚,但更加糟糕,罗奴亚幽灵带给她的更多是悲伤,狮心堡的幽暗却令她喘不上气。 奇怪的是,她在黑暗中纯粹靠本能乱走了很久,但从未撞到任何东西,或是某一堵墙。 不知奔走了多久,周围渐渐敞亮起来,她来到了一扇气势巍峨的青铜门前,门上是一副锈蚀了的古老浮雕,一个女人坐在王座上,头上的麦穗王冠似乎暗示着她是某位象徵丰收的女神(或女王) ,王座两侧各有一只猎犬,嘴里各衔着锁链的一头,锁链中间坠着一枚太阳纹章。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艾斯翠德首先想到了米斯里尔的家徽,仔细观察后又发现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同,更像是利瓦兰王展示给他们看的太阳之眼。 正当艾斯翠德感到迷茫之际,一阵微弱的啜泣声响起,她低下头,发现一个年轻女孩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低声哭泣。她生得很美丽,但皮肤上布满了古怪的暗红色瘢痕——更诡异的是,在女孩身旁,还有一个没有脑袋的男人正试图安慰她,他脖子上血淋淋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但他轻拍女孩后背的动作十分温柔,像是她的家人。 「别难过,小妹……」男人低声安慰道,可女孩恍若未闻,艾斯翠德还发现,从男人脖子上流淌而下的鲜血,并没有打湿女孩的衣服,他们像是两个活在不同时空的人。 艾斯翠德四处张望,突然发现城门上还吊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名黑色长髮,蜜色皮肤的陌生女人,从尸体上凝固的伤口来看,她是被弓箭射杀的。 艾斯翠德并不认识她,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击中了她,痛楚在她的体内蔓延,仿佛那股力量绞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吊在城门上的女人低头看向她,她的身体已经有了腐烂的趋势,显然早就彻彻底底地死了,唯独眼珠依然分明,不像寻常的尸体那样浑浊发灰。虽然她不会眨眼,但艾斯翠德有种莫名的感觉,她们正在对视。 「你还是来得太晚了。」女人开口道,说的不是任何一种不列颠的语言,但艾斯翠德还是听懂了她话语中的含义,「哪怕只是晚了一步——有时候偏偏就是那一步,帕提。」 帕提……罗奴亚的幽灵也这么称唿过她,帕提究竟是谁? 女人的声音死气沉沉,可艾斯翠德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悲伤,而那种悲伤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天空暗了下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她脸上。 她听见女人的嘆息:「耶底底亚,蛾摩拉在下雨1。」 第299章 「你是说, 伏提庚背后还有其他力量?」 「是的——以及把大哥哥说过的话完整重复一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亚瑟。」梅林说,「虽然我不能感知到更具体的存在, 但连梅林大哥哥都确定不了的神秘这条线索本身也说明了很多问题。」 「盖亚……」摩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阴沉,但从亚瑟和梅林的反应来看,她的努力应该是失败了,「总是喜欢当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是吗?我倒觉得它挺宠爱你的。」梅林吐了吐舌头, 「老实说, 有一阵子我都以为它下定决心要把伏提庚的尸骨送给你当新婚礼物了……虽然现在情况有变,但我也不认为它厌弃了你,也许有其他原因呢?」 「我不在乎它的想法——如果它有想法这种东西的话。」她不以为然,「让它放马过来好了。」 ………… 不, 她决定修正自己昨天的话,盖亚应该去死, 如果它也有实体,她会一拳砸在它的脸上。 摩根将视线从焦黑的废墟中收回,磷火焚烧后的毒烟早已消融在雨中,可她依然能嗅到那种苦涩的味道,她不确定此时皮肤上渗出的气味究竟是因为烟雾,还是因为她内心难以遏制的戾气。 又是那段难以磨灭的旧时光……即使不算上梅林那次,这也是她二度回到蛾摩拉了。 相比在罗奴亚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许多,不会再上这种老把戏的当,哪怕与城门上自己赤裸裸的尸体对视,也没能在她心里唤起什么——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具躯壳,如果盖亚或伏提庚以为这样就能吓倒她,那他们真是大错特错。 直到她听见塔玛悲恸的啜泣声……一瞬间,她感觉胸口仿佛被叩了一下,那些久远的感情再次復甦,眼前的画面都有了实感,空气中又瀰漫起了硝烟的味道。 她穿过满地狼藉的集市,曾经五颜六色的摊位帆布萎靡地耷拉在杆子上,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帜,宗教裁判所只剩下了几道残垣断壁,学院也没能逃过同样的命运,这里曾经汇集了整个黎凡特的智慧,而今却只留下了一捧灰烬。 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没能逃过索多玛士兵的毒手……当摩根走到救济院门前时,地上t只剩下一滩滩腐烂的,毫无生气的血肉。很久以前,她和耶底底亚一起来到这里,给一个弃儿起名为哈米德,安赫卡收养了那个男孩,不知他是否有幸逃过一劫……哪怕他有此幸运,他的养母也早就死了。 第647页 最后是金碧辉煌的永恆之殿——或者说,「曾经」金碧辉煌的永恆之殿,因为如今这里只有满目疮痍。 她走进大殿,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耶米玛。」她说出了幽灵的名字。 耶米玛站在墙边忧伤地看着她:「他们烧了我的画,猊下。」 在她身后那堵焦黑的墙壁上,原本有她这辈子都引以为豪的杰作:《文明的降诞》。 那是耶米玛的声音,耶米玛的语调,也是耶米玛会说的话,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少女悲伤地朝她微笑:「当然,猊下……在这里,没有人会拒绝您。」 「我不可能看见在我死后发生的事情,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是盖亚布下的幻象。」她说,「我明明清楚这些,为何还会如此悲伤?」 「它只是如实再现了当时的景象,就像歷史博物馆里的一张老照片。」耶米玛看着她,「蛾摩拉当时没有下雨,猊下……下雨的是您的心。」 她向废墟外眺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被分隔开来,雨滴沿着破落的屋檐流淌到地板上,渗入缝隙:「若真是如此,这场雨未免下得太久了。 」 「您从未真正意义上地在国家大事上出过错,直到蛾摩拉毁灭。」耶米玛回答,「这一世,您在各个方面都占尽优势,自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掌握中……然而到了最后,您仍然被迫向命运低头,与您的弟弟共享王座。」 闻言,她苦笑一声:「真是诸事不顺。」 「然后是罗奴亚的幽灵……巴尔,蛾摩拉,往日重现。」耶米玛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低,「如今这座令人心碎的旧城,不仅仅是您悲伤的体现,也影射了您对蛾摩拉毁灭的负罪感和对自我的质疑。」 她回以沉默。 「几千年前,伊什塔尔恼恨您干涉她的权能,遂以美色蛊惑阿达德,要求他连续三月降下大雨,雨水淹没了库拉巴,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在洪灾中死去,可安努纵容他的女儿,将此事轻易揭过,从未犯下任何罪行的河神拉玛什图却被夺走神格,剥去皮肤,最终沦为了恶鬼,而您被迫向伊什塔尔下跪,请求她的原谅……但这一切都未曾动摇您断绝神代的决意,最后您也成功了。」 「是我们成功了。」她说,「可一场伟大而惨烈的胜利,并不能证明我会永远正确下去。」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摩根勒菲有着羊奶般白皙的皮肤,这是她过去没有的,从乌鲁克到黎凡特,再从黎凡特到不列颠……数千年的时光,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 「时间确实能改变一个人,对不对?」她嘆息道,「如果这里是乌鲁克,如果我还是缇克曼努,怎么可能对神秘有任何妥协的想法?岁月眷顾我,使我的肉体永葆青春,可我的心还是老去了……耶米玛,衰老的力量是多么可怕啊。」 这一次,回以沉默的是耶米玛——她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对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耶米玛」,她只是她内心的投影,是她所思念的、哀恸的、愧疚的、怀疑的、恐惧的一切事物的结合体,一个人怎么可能解答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在死寂中,她渐渐釐清了思绪,尽管那股怅惘依然萦绕在心头:「看来我该走了。」 她走到耶米玛面前,轻轻抚摸对方的脸,女孩的面颊霎时如薄雾般散开了,她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虚无。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小女孩,耶米玛,热情洋溢,又富有创造力……可为什么我会希望你来引导我呢?」 「这个问题有许多种答案。」对方回答,「也许是因为在您心里,我的画作和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留下的作品同样杰出,也许是因为您欣赏我的年轻和活力,也许是因为那些更好的选择都比您更早地离去了,您潜意识里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到您身边……」 乌利亚,哈兰……那些亲切的名字一一浮现在脑海中,却只唤醒了她心中的愁绪。 「然而,有一个答案是您无法迴避的。」她轻声道,「确实有一个更好的人选,可是他死了……您应该还记得吧,他是在您怀中消失的。」 说罢,耶米玛低下头,将脸埋入掌中低声抽泣,最终在看不见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伫立在原地,外面的雨声变得更大了。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离开了永恆之殿,道路的尽头便是王宫,曾经华贵的香柏大门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阿比巴尔看见定会痛心不已),但她还是遵从习惯从宫门穿过。 原本应该是红屋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焦土,还有一柄让她感到陌生的白色长枪——它的存在和周围的景致如此格格不入,似是这片土地的天外来客。 「此枪名为伦戈米尼亚德,乃是维繫着地表世界的星之锚,拥有与星之圣剑等同的威能。」一个同样陌生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听起来不像是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听起来又像是每一个她认识的人,「拔出它,将这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纳入掌中,蛾摩拉的噩梦便再也不会上演。」 「代价是什么?」 「何必要问呢?」对方循循善诱,「想想蛾摩拉,想想你身为埃斐的一生……你的失败,是因为归栖者们不再敏锐了吗?是因为铁卫们怠于自己的职责吗?你之所以总是落后一步,是因为所罗门的智慧高过你吗?」 第648页 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犹如潮汐时分的浪涛,包围着她,推搡着她。 「阿赖耶除了怀疑和沉默,什么都没能给你,失去那张白膜后,它收回了对你的信任,最终将你和它都推入了深渊……」那个声音说道,「离开它,抛弃它……看看你眼前的圣枪,看看你头顶的王冠,看看我给了你什么……」 周围渐渐陷入寂静,硝烟和废墟都离她远去了,连绵的细雨洗刷了鲜血和灼烧的痕迹,伦戈米尼亚德的圣光在蛾摩拉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如太阳般闪耀,一股强烈的情感骤然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止不住抽动——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它所做的一切都与她本人的意志无关,就像蛾摩拉的结局也没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一样。 她看见自己的手缓缓伸向那柄长枪,像是一个小女孩得到了她最好的礼物,又像是潘多拉打开了灾祸的魔盒。 「猊下!不!!」 她的身体被勐地往后一拽,踉跄了几步——一道银光在她眼前闪过,那是圣枪的辉耀映照在蛾摩拉钢剑上的反光,银光转瞬而逝,斩断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却感觉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仿佛在等待蜡烛的第一滴蜡泪流淌到烛台上——紧接着,艾斯翠德惊魂未定的表情映入眼帘。 「猊下!」她的骑士气喘吁吁,「您还好吗?」 「艾斯翠德……」摩根看着她,忽然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因为我只在梦里见过这座城市,而且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对方可能是灰眼曾经的主人,我看见她在竞技场上杀死了一个像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也、也有可能不是竞技场,可能是箭靶场,或者犬舍,那里有很多猎狗,但是被箭射死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我说了一些话,不光是她,还有城门前那个没有头的男人,虽然他没有头但他可以说话……」 艾斯翠德面庞涨红,似乎受不了自己的语无伦次,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拳,把摩根吓了一跳。 「我不能很好地解释现在的情况,但请您务必听我说完,并且相信我的话。」艾斯翠德近乎哀求地看着她,「千万别拔出这把枪,一旦您的躯壳与这个星球联结,您的人性就会逐渐被神性吞噬,这具身躯将沦为容纳神格的器皿,再也不能作为人而存在了。」 「阿赖耶……」那个声音呢喃道,「真是阴魂不散……」 下一秒,她看见艾斯翠德的瞳孔微缩,惊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t ,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心跳已经停了一拍——然后她才看到骑士胸口那个漆黑的空洞,妖精之铠在那个瞬间失去了作用,没有履行它保护守誓者的职责——伤口贯穿了她的胸膛,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动静,仅仅发生在眨眼间,但她的心脏已经蒸发在了空气中。 「看见了吗?」那个声音说道,「我所赋予你的,乃是阿赖耶永远不能给你的强大威能……好孩子,当初蛾摩拉陨落时的苦涩,难道不是与你此时的心情如出一辙?如果你坚持自己过去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为何你重要的人还是接二连三地在你眼前消逝?」 她看见艾斯翠德的嘴唇轻微嚅动,或许是想对她说什么,又或许只是疼痛导致的颤抖。 「去吧,摩根,我的孩子,岛之力的主人和妖精女王,拔出伦戈米尼亚德,为这具本就蕴藏着神秘的躯壳注入最后的神性……」 …… ………… 不。 是因为归栖者们不再敏锐了吗?是因为铁卫们怠于自己的职责吗?是因为所罗门的智慧高过她吗? 是因为拉玛什图理应被夺走神格,剥下皮肉吗?是因为伊什塔尔理应用一场洪水和几千条无辜的性命来平復她的不快吗? 是因为她没能拥有诸神一般的强大威能吗? 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她选择回到这个世界的理由,如果她会对那些所谓的「强大威能」感到畏惧,为什么不让她的轮迴终止于第一世? 一个声音——不是盖亚,也不是艾斯翠德,是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但在漫长的岁月后渐渐变得陌生,此刻又重新熟悉起来的声音。 「这就是结果吗?」她听见他灰心丧气的声音,「乌鲁克完了,我们都完了,诸神还是可以任凭心情地玩弄我们,最后让我们像牲畜一样向他们下跪,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不。」隔着数千年的时光,她对自己曾经的学生说道,「还远不到该沮丧的时候。如果命运想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就去把它抢回来。」 第300章 疼痛将她从睡眠中唤醒——阳光像尖刀一样刺进眼睛,艾斯翠德感觉眼睑不自觉地痉挛了几下,泪水模煳了视野。 「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确实是好事,但也不用这样喜极而泣吧?」熟悉的声音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凯爵士,卸下了盔甲和佩剑,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梨子,「要来个梨吗?都是洗干净了的,另外考虑到你是伤员,我可以破例提供一些诸如给水果削皮的额外服务。」 她咽了口唾沫, 并感受到了喉咙反馈来的干涩和痛楚:「水……」 「见鬼,是我傻了,你昨天晚上还在发高烧。」凯拍了拍脑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铜制漏壶,壶嘴上接着一个长长的软管——艾斯翠德经常见到廷塔哲的绿袍学士摆弄这个东西,是用羔羊身上最柔软的皮缝制而成的,用来给那些服用麻醉药剂后失去意识的士兵们提供水分。 第649页 艾斯翠德很赞赏这项发明,但得承认当她意识清醒的时候, 被别人用软管插进喉咙里饮水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 喝完水后, 她的大脑逐渐恢復清醒,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周围环境的异常:「这里是哪儿?」 「狮心堡。」凯用陶碗里的水清洗了一下软管的出水口, 「如你所见,我们成功夺回了卡美洛特,伏提庚死了,现在他的头骨正嵌在会议厅的墙壁上——噢,是龙形态的骨头,所以客观而言还是挺帅的——这个要求是猊下提出的,因为她要让他亲眼看着她坐在他最贪恋的位置上,统治着他妄想统治的国家……」 听到这里,艾斯翠德一个激灵:「猊下——她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你们见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有没有拿着一柄白色的长枪?有没有感觉她的神态异常空灵,像是被人抽走了感情一样?」 「问题太多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凯揉了揉太阳穴,「首先,你的猊下没事,四肢健全,能吃能喝,所以某个躺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期间还高烧了三次的昏睡骑士最好还是先关心一下她自己;其次,当我们进入狮心堡的时候,猊下手里只有那杆铁木权杖……呃,然后她把它插进了伏提庚的眼睛里,后面就一直是空手状态了。」 艾斯翠德试图构想了一下当时的画面:「那一定很壮观。」 「是很壮观,你应该看看帕西瓦尔的表情,我敢肯定今后他每次做噩梦都会见到这一幕。」凯耸了耸肩,「嘛,为了不破坏你脑海中对于女王的美好幻想,我就不详细阐述她陷入暴怒用铁拳痛打七旬老人1的过程了。」 「卑王并没有那么老,凯爵士。」 「是吗?反正他当时看起来像是那种离死不远的年纪了——噢,对了,以防万一,除了第一次觐见时口出不逊,以及后来给你起暱称之外,你们猊下对我应该没有什么别的不满吧?」 「……我想应该没有。」 闻言,凯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只有这具孱弱的血肉之躯,可经受不住妖精久经锤鍊的拳头。」 「猊下的武器是镰状弯刀,很少空手作战。」艾斯翠德不得不纠正他,「另外,您明明才说不打算详述猊下打败伏提庚的经过,但事实是您情不自禁地提了好几次。」 「没办法,上一秒还坐在座位上叫嚣着你们谁也别想逃过命运的安排的老头,下一秒就被一拳打倒在地,任谁看到这种场面都会难以忘怀吧?」凯抱怨道,「倒不如说我这才是正常反应,看着这一幕嘴里还赞嘆着何等非凡的气势啊,王姐的傢伙才应该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艾斯翠德感觉自己好像恢復了一些力气:「凯爵士,您能帮我坐起来吗?」 「你确定?」 「是的,我体内的疲乏已经褪去了许多。」她说了,「很难用言语描述……虽然我好像卧病在床很久了,但我总有种感觉,只要再稍微活动一下,这具身躯就能彻底恢復活力。」 凯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是嘛,看来手术成功的。」 「手术?」 「你居然没印象了?」这次他反倒有点吃惊了,「坦诚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猊下是怎么把你救回来的,当时你受了重伤,伤口从胸前贯穿到背后,连妖精之铠都碎裂了,而且伤口刚好在你心脏的位置……」 说着,凯顿了一下,似是心有余悸:「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阿诺甚至当场嚎啕大哭,紧接着猊下把我们全部赶了出去,只留下了梅林,片刻后又把王也叫了进去……没有人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等我们被允许进入房间的时候,你的伤口已经被缠上了绷带,而且恢復了唿吸,虽然很微弱,但你确实活过来了。」 然后则是一些对整体现状的概述:威尔斯诸王和苏格兰诸王毫不意外地吵了起来,大臣们正在筹备国婚,卡美洛特居民在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又恢復了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等等。 「虽然他们看起来对伏提庚死没死这件事不是很在意——他们甚至对于这个国家马上要迎来第一位女性统治者都不是很在意。」凯摊了摊手,「唯一能让他们兴奋起来的消息是哇!马上要举行国婚啦!,仿佛前几天死掉的不是白龙而是什么小虫子之类的……」 天真快乐的卡美洛特人……哪怕是艾斯翠德也不得不如此感慨。 到了下午,她基本恢復了行动能力,唿吸也很顺畅,本想去演习场看看骑士们是否在照常训练,但被凯死命拦住了。 「我感觉自己现在很好,凯爵士。」她活动了一下手脚,「您看,这不是很灵活吗?」 「也许吧。」凯回答,「但如果这时候放你去演习场,明天躺在床上手脚不便的人就是我了。」 「您没必要如此担心,猊下不会对您做什么的。」 对方沖她翻白眼:「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又不是你亲眼看着她抡起王座往伏提庚脑袋上砸的。」 黄昏时分,她收到了猊下的晚餐邀请,地点是狮心堡的后花园。 直到前往后花园的路上,艾斯翠德才意识到自己的房间竟然是离王女卧室最近的t客房。 君王卧室虽然已经被打扫干净,但国王和女王还未正式结婚,不能合住,只能遵循传统暂住在其他王室成员的房间里,王女旁边的客房通常是提供给她所宠爱的贵族女伴的,两个房间不光紧挨着,连阳台也是互通的。 第650页 难怪凯说「王原本是想住这里的,但猊下坚持要把这个房间留给你」,王储和王女的卧室分别位于狮心堡的东西两翼,称得上是城堡里距离最远的两个房间。 当她到达后花园时,猊下已经等候在餐桌前了。 「看来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好。」猊下用眼神示意僕从为她拉开餐椅,「我让后厨准备了你喜欢的蓝莓馅饼,浇了蜂蜜。」 猊下的微笑让她感到了一丝慰藉——自罗奴亚幽灵事件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露出这样温情的笑容了。 「恭喜您成功夺回了卡美洛特。」可惜她没能亲眼见证卑王陨落的瞬间,这或许将成为她一辈子的遗憾,「我已从凯爵士那里得知了王城的近况,您这段时间都在为国婚忙碌,虽然很高兴得到您的召见,但请千万不要为了我而耽误了工作。」 「我的大臣们可以花大价钱聘请有名的吟游诗人到府上表演,我的骑士们可以去酒馆厮混然后喝个烂醉,而身为女王的我却不能抽出一点时间陪我最重要的朋友共进晚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猊下说,「想先吃蓝莓馅饼吗?」 艾斯翠德愣了一下:「这可以吗?我们还没有吃正餐呢。」 猊下孩子气地沖她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我可是女王,我想什么时候上蓝莓馅饼,就得什么时候上。」 于是她们最后还是先吃了蓝莓馅饼,厨师是为了准备国婚而从廷塔哲堡临时调来的,馅饼吃起来依然是艾斯翠德记忆中熟悉的美妙滋味。期间,她一直在等待猊下询问决战日她进入那座荒城的始末,但对方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猊下察觉到了她心绪不定:「怎么了?」 「我本以为您召我来,是想知道那一天我是如何在荒城里找到您的。」 「我并不需要特意问这些,艾斯翠德,因为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猊下莞尔,「至于为什么特意召见你,也没有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等玛格丝和阿勒尔抵达卡美洛特后,我也会邀请她一起,还有萝西……这些年来,我为争夺王座花费了太多精力,几乎忘记了那些陪伴我在身边人是多么可贵。」 她试图安慰:「您对殿下们的家庭教育一直很重视。」 「那不一样。」猊下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次我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艾斯翠德……」 艾斯翠德既为她的关心而高兴,又为她的哀伤而难过:「现在的我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吗?」 而且当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哪怕是面对死亡——但艾斯翠德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对方不会因为有人甘愿为自己牺牲而高兴。 「……咳咳,我也为你的康復而高兴,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侧过头,才发现亚瑟就站在不远处,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 王是真正的绅士,大概也在为自己打扰了女士们的聚会而不好意思吧。 「很遗憾不得不打扰你们的用餐。」亚瑟又咳嗽了一声,「威尔斯诸王刚刚向我提交了抗议信,表示如果有任何苏格兰国王出现在国婚现场,他们就拒绝出席。」 「卡美洛特并不是在和他们商榷什么,是在通知他们。」 「我明白您的立场,但恐怕我不能直接将这句话转达给他们。」艾斯翠德察觉到他的视线先是从她们交握的手上扫过,然后才落到她的脸上, 「对了,差点忘记了凯卿的事情。我想他已经有过足够的反省,也许是时候解除禁令,不必再特意错开凯卿和艾斯翠德卿的工作内容了。」 猊下眉头微蹙,但没有直接否定:「艾斯翠德,你觉得呢?」 「我对王的提议没什么意见。」她说,「凯爵士是一位有趣的人,和他搭档不是什么糟糕的体验。」 虽然某些时候有点冥顽不灵……不过在亚瑟面前,艾斯翠德当然不方便作出这种评价。 「好吧,禁令暂时解除。」猊下答应得很勉强,「但这不意味着凯卿重新拥有了肆意妄为的权力,如果他再有越界的举动,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我相信凯卿会理解您的苦心。」亚瑟第三次咳嗽,「另外,关于威尔斯人和皮克特人之间的矛盾,我想我们不得不进行更深一步的讨论……艾斯翠德卿,请你给我和我的妻子一些私人空间。」 艾斯翠德感觉对方的措辞有点奇怪,但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好顺从地回答:「是,陛下。」 第301章 卡美洛特的局势已经平定, 但一切才刚刚开始——至少现在的摩根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关乎国家未来的重要问题:如何处理王都与康沃尔、葛尔未来的归属关系。 毫无疑问,葛尔不能再作为独立国家存在,米斯里尔家族本就是为了抵抗卑王的统治才做此决定, 如今伏提庚已死, 是时候让葛尔重新变回红龙王朝治下的行政区域了。 可真的要将一切回溯到先王时期,让葛尔和康沃尔维持公国的地位,继续享有自治权吗?还是应该一鼓作气,将两地都降为公爵领? 诚然,保持葛尔和康沃尔的特殊地位,有益于她在与亚瑟共治时占据优势,可一旦延长时间线,将目光放到更久远的未来,各个家族世代更叠后,公国的权势难免会进一步膨胀,威胁中央的统治,最终或许会导致整个国家的分裂,后患无穷。 第651页 最重要的是,这可能是近百年来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魔龙被打败,外族军队被驱逐,白垩城恢復了昔日的荣光,不列颠终于久违地迎来了和平时期,她的权力和威望都已到达顶峰,北方的经济命脉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在她统治期间进行改革,后人想要达成同样的目标,恐怕就得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不过在解决这件事情之前,她必须先平息苏格兰和威尔斯之间的矛盾, 并且确保局势以威尔斯一方的退让而告终。葛尔是衔接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纽带,如果她打算让葛尔降为公爵领,就必须让北境在整体局面上先占据优势,否则接二连三的打压不免会损害女王阵营的士气。 亚瑟对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而且他自幼作为骑士的侍从长大,对于贵族间的虚与委蛇有些钝感,要说服他应该并不难,而在提交抗议信的诸王中,其实只有北威尔斯王格外活跃——可惜利恩斯王已死,他不会以为自己那称心的外族女婿能在地狱里为他提供什么保护吧? 相比国王党和女王党之间从未间断的暗潮涌动,反倒是某位长期保持暧昧立场的「中立者」突然有了一些出乎她意料的有趣表现。 几天前的庆功宴会上,罗德格伦斯王主动找上了她,并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女儿桂妮薇尔。 桂妮薇尔生得十分美丽,有着心形的脸蛋,蓬松的亚麻色秀髮和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微笑时流露出些许羞涩,惹人怜爱,但摩根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她姿容绝丽,还因为她父亲罗德格伦斯王意味深长的暗示。 「她与您的长子高文年龄相近。」她仍记得对方心照不宣的微笑,仿佛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达成了某种协议,「如果两个孩子有缘见面,应该会相处得很好。」 虽然罗德格伦斯王在亚瑟和她之间一直保持着相对中立的态度,但也仅仅是没有明面意义上的站队。他是帕里斯王的至交,当初帕里斯王私下勾结特勒家族盗窃廷塔哲家族的秘宝一事暴露后,罗德格伦斯王一直动用自己的人脉为好友从中斡旋,梅林起初想越过她直接让爱莲娜为亚瑟取剑,也有他在中间牵线搭桥。 可惜取得星之圣剑的过程出现了意外……否则他提出联姻的对象就不会是高文,而是亚瑟了。 摩根对罗德格伦斯王并没有什么主观上的喜恶,审时度势是一位国王理应拥有的能力——至少他认清了现状,哪怕双王共治,她也是占主导权的那一个,向她示好有百利而无一害,远比不肯面对现实的北威尔斯王识时务得多。 就t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她所熟悉的声音:「猊下,鸽笼那边刚刚收到了几位殿下寄给您的信件。」 「进来吧,萝西。」她从对方手中接过信,「信鸽系统完善得怎么样了?」 「流程本身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需要增加信鸽的数量和管理信鸽的人手。」萝西说,「话虽如此,再迅捷的信鸽也比不上水镜和使魔,为何您突然决定要限制对后两者的使用呢?」 「只是一些未雨绸缪。」摩根嘆了口气,「至于具体原因,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萝西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关于信鸽系统所需的各项经费,我稍后会列成详细清单,在与戈达德大人达成一致意见后,再呈交给您。」 「等等,萝西,先别急着走。」她叫住了对方,「我有些心事需要你为我分忧。」 闻言,她的情报大臣立刻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请说。」 「罗德格伦斯王想要把他的小女儿嫁到葛尔。」 「您是说……高文殿下?」 「不错,他们两人年纪相仿,而且都到了适婚的年龄。」摩根微微挑眉,「你看起来比我预想中还惊讶,萝西。」 萝西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接下来的回答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请您谅解。」 「我当然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责怪你,不过有那么严重吗?」 「与其说是严重——怪异,我想这个词更贴切一些。」萝西回答,「尽管高文殿下是您最年长的孩子,可如果从精神层面出发,我认为高文殿下甚至还没有脱离母乳期。」 「咳咳咳咳……」 「您答应了会容忍我的冒犯,猊下。」萝西说,「我的意思是,高文殿下在心理上还没有成熟到足以承担起一个家庭的程度,如果不是阿格规文殿下还未到婚龄,我想他会是更好的选择。」 其实摩根也不是完全不理解萝西的意思——高文出生的时候,恰好是她在葛尔处境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大臣们既需要她来管理国家,又唯恐她全权把持朝政,当尤伦斯因为流连于妓院而丑闻频发时,她与梅林的私交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高文是否出身正统的怀疑,令他度过了一段煎熬的童年时光。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高文明显比其他孩子更依恋她,他永远缺乏安全感,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注和认可,当他在各个领域茁壮成长的时候,他内心的某些部分依然是那个患得患失的男孩。 「或许我应该等那孩子抵达卡美洛特后再作考虑。」 客观来说,罗德格伦斯王的势力对于女王阵营不算非常重要,虽然桂妮薇尔给她的印象不错,但在婚姻方面,她还是打算尊重高文本人的意见。 第652页 「我也认为这件事需要倾听高文殿下本人的想法。」萝西说,「不过与罗德格伦斯王的关系好转,也能给其他的中立派一些暗示,如果高文殿下本人对联姻并无兴趣,也许可以考虑埃莉诺夫人的幼子爱德温,或是让罗德格伦斯王的长子迎娶埃莉诺夫人的次女尤兰达。」 摩根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与罗德格伦斯王结盟的方式不止一种,没必要为此将一个无辜的女孩推入火坑。」 爱德温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风流,还被他的母亲宠坏了,十四岁时就搞大了一个女佣的肚子,埃莉诺不仅没有惩罚他,反而将女佣鞭笞至流产,还将她赶了出去。 当缄默将消息递到她耳边时,摩根大为震惊,决定将这个外甥带去康沃尔,在廷塔哲修道院重塑身心,但终究抵不过埃莉诺的以死相逼——虽然她差点就把「那你动手好了」这句话说出口——只能作罢。 南特斯王就更不必说了,他从不承担给女人播种以外的任何职责,同种猪的唯一区别是后者至少还有食用价值。 摩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先去工作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待萝西退下后,摩根依次拆开信封,四个孩子都给她写了信,而且每封信上都有米斯里尔的王室火漆——严格来说,这种印章只有身为国王的高文有权使用,但他们兄弟四人一同长大,亲密无间,很少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出他们聚在一起等待着高文把蜡粒烤化的画面,不禁莞尔一笑。 「恭喜您打败卑王夺回了卡美洛特,虽然没能亲眼目睹那一幕,但我仍在远方为您的胜利感到由衷喜悦。」第一封信是高文的,信纸上有淡淡的花香,「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在处理国务之余依然会每日坚持艾斯翠德老师布置的剑术训练。」 「有一次我训练得太晚,不小心着凉,患上了重感冒。请原谅我偶尔的软弱,在养病期间,我格外想念有您陪伴在身边的时光——以及,尽管我相信阿格规文他们也十分想念您,但毫无疑问,我的心情是最强烈的。」 「唯一使我担忧的是,您很快就要再婚了,虽然亚瑟阁下是一位值得託付的对象,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我和弟弟们讲睡前故事了呢?每次思绪至此,我都会因为内心的寂寞而辗转反侧,但您不必担心,阿格规文总会陪我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期盼着与您在卡美洛特重逢。」 这可不像是一个到了适婚年龄的男人该说的话……摩根嘆息一声,萝西说得没错,高文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成家立业的地步。 第二封信是阿格规文的,他的字和他的性格一样端正工整。 「很高兴得知您在卡美洛特的光荣胜利。葛尔一切安好,在戈达德大人的帮助下,我已经完全适应了目前的工作,其他兄弟的身体也都很健康。」 「加荷里斯似乎有意在国婚结束后前往廷塔哲修道院进行深造,并且在康沃尔长期居住,不知他是否与您商议过此事。加雷斯前不久试图偷偷跟着玛格丝姨妈坐船出海,最后被我阻止了。显然他们两人都到了想要独自闯荡世界的年龄,我想您是时候开始考虑这件事了。」 「米斯里尔的队伍大约两日后就能抵达卡美洛特。我们都十分思念您,母亲——另外,如果见面后您发觉我似乎憔悴了许多,原因是兄长经常在晚上睡不着时来打扰我睡觉,请务必针对这件事情好好批评他。」 这两个孩子啊…… 摩根摇了摇头,拆开下一封信。 「祝贺您在卡美洛特取得的胜利。」加荷里斯和阿格规文一样字体工整,但有他独特的书写习惯,重点内容他会改用灰蓝色的墨水,「葛尔没有什么值得您在意的新鲜事,高文一如既往地光长个子不长脑,阿格规文提早衰老的趋势更加明显了。」 「加雷斯最近有点精力过剩,除了经常在队伍休整时跟着当地渔民去打鱼外,还差点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了,导致现在我不得不用安全绳牵着他出门,也许场面有点不雅观,但这是必要的措施,请您谅解。」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最近萌生出了一种大胆的想法,母亲,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一书中提到的自然界厌恶真空的观点是错误的,而且我确信自己很快就能取得推翻这一理由的证据。为了更好地进行学术研究,我想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一段时间,也许半年到一年,也许更久,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 ……难道这孩子快要发现大气压强了吗? 虽然摩根早就知道她的第三个孩子天生聪颖,但年纪轻轻就能达到这一步,真是让人不由得感慨后生可畏。 第四封信是加雷斯的,里面只写了一句话,但占满了整张信纸:「母亲,我找到了一种长得难看但是很好吃的蘑菇!」 第302章 当梅林走进房间的时候,摩根已经梳妆完毕了,和当初远嫁葛尔时不同,她的婚裙并非传统的象牙色,而是象徵潘德拉贡家族的深蓝,裙摆上绣满了金银交错的茛苕、玫瑰和月桂枝叶,恰好与她盛金色的加冕斗篷相称,梳妆檯边是她的权杖,看来她等会儿打算带着它一起去结婚。 显然,这场婚礼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个人感情,摩根也并不将自己视作待嫁的新娘,但梅林看着她,还是萌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653页 时光仿佛从未改变,又仿佛改变了t一切——虽然知道摩根早已大权在握, 但直到现在,梅林才对「她确实是女王了」这件事有了一点实感。回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 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为什么一定得是国王?」她如此问他,「我乃尤瑟王之女,也拥有继承王座的权力。」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对了,他只是嬉笑一声:「别说那么可爱的话,我的小公主,失败品怎么可能继承王座呢?」 事后看来,他当初对于预言的坚持也不算全错, 拥有红龙之血的亚瑟确实继承了王座,尽管是通过与摩根共治的方式……梦魔的预言和少女的梦想, 最后竟然以这样荒诞的方式达成了两全其美的结局, 真正可悲的只有他这个坚持了命运,最后却为命运所辜负的傢伙。 「岁月真是从不亏待你。」梅林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十几年前的他能够做到,凭什么现在不能?至少亚瑟看起来会比尤伦斯长寿一点,让他不必再目睹她第三次嫁给别人,「不过作为新娘而言,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冷静了,小公主?」 摩根看着他在镜中的倒影:「看来你不是作为男方代表过来的。」 「别开玩笑了。」哪怕竭力收敛,梅林还是从自己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戾气,他缓步走到她身后,让自己的脸脱离银镜反射的范畴,「大哥哥当然是来看我亲爱的朋友的……唔,虽然爱玛女士已经把这头金髮编织得很漂亮了,但感觉还是缺了点什么。」 说着,他用魔术在她插着珍珠髮饰的地方点缀了几朵鲜花:「对了,还有一件事,等国婚结束后,我应该会离开卡美洛特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具体是指多久?」 「不知道呢,大哥哥打算像以前一样周游列国,看看哪里正在发生有趣的事情。」 「如果我是你,会把第一站定在康沃尔。」 「听起来不太像是一个好主意?」 「然后直抵廷塔哲堡,在勒菲大圣堂点满一百支蜡烛,祈祷七天七夜,用最虔诚的态度恳求舅舅解除施展在你身上的诅咒。」 他感觉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针刺中了:「真过分,作为胜利者,偶尔也对你可怜的老朋友表现得温柔一点嘛。」 闻言,摩根缄默片刻:「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梅林。」 梅林也陷入了沉默,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回答。摩根的讥讽让他内心刺痛,但她温和的告别也只是让他惶恐不安。 在这漫长的死寂中,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爱玛温柔的提醒:「猊下,时间快到了。」 「好,我知道了。」摩根说,「该走了,梅林。」 他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当摩根伸手去拿权杖时,梅林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公主啊,我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语气很平静,「你呢?梅林,你知道为什么吗?」 梅林没有回答,于是她抽出手腕,转身离去。 为了避免葛尔当年的流言蜚语再度上演,萝西要求他必须在摩根出发一段时间后才能离开,因此当他抵达婚礼现场时,开场仪式早已结束了,国王与女王已经站在主教面前,等待着接受加冕。 亚瑟的礼服和摩根一样,主色调也是潘德拉贡的深蓝,这让他们在外貌上的趋同性更加明显了。 虽然亚瑟的身世没有正式公开,只是因为红龙之血而被归于潘德拉贡家族名下,但在场宾客对他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神秘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尽管他们都是尤瑟王与伊格琳夫人之子,本质上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尽管他们之间的生物关系比人类和地精的差距还要大,他们却长得和彼此很像。 他将目光从那对新婚夫妻身上移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是玛格丝——这位正值壮年的国王遗孀身上穿着通常给男人穿的裤装礼服,从她站的位置来看,刚才负责将新娘交到新郎手中的人便是她。 「她让玛格丝接替了新娘父亲的位置?」他喃喃道,「教会竟然会允许她这么做……」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回答了他——戈达德,摩根的财政大臣,同时也是黑珍珠党里最让人棘手的成员之一——此刻刚好站在他的身旁,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不幸的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欺瞒的手段向世人宣布了错误的神谕,在他下台之后,不列颠教会对于修復与猊下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了相当大的热情。」 「甚至是答应她让她的姐姐来充当新娘父亲的角色?」 「是的,以及答应让猊下在加冕仪式上负责手持君王的苹果1。」对方微笑道,「毫无疑问,女王与她的教会是神圣不可分离的。」 梅林看了看玛格丝,又看了看摩根左手的金色宝球:「那他们的上帝呢?」 戈达德耸了耸肩:「我不想表现得太失礼,梅林大人,但我猜它就是所谓的附加选项。2」 「在上帝的见证下,」新任主教在圣坛前高声颂道,「在我们所有人的见证下,潘德拉贡家族的亚瑟和廷塔哲家族的摩根……」 亚瑟今日也格外英俊,都说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她成为新娘的时候,看来男人也不例外。 第654页 「他们的肉体、心灵、魂魄都将合二为一……」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也娶了廷塔哲家族的女儿,可他心中无悲无喜,对自己用卑劣手段抢来的新娘也毫不在意,把婚礼办得像是葬礼。 而亚瑟不仅意气风发,而且他喜爱——梅林暂时不能确定这是哪一种爱,他期望那是弟弟对姐姐的爱,但最好别是廷塔哲那种弟弟对姐姐的爱——并崇拜自己的妻子,期待着与她生活在一起,不会像他的上一任那样唯恐被太阳的光与热灼伤。 无论如何,今天的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没有人能把那份幸福从他手里夺走。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他的新娘了。」 听到这句话时,梅林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快,将人们的欢唿和那温情脉脉的氛围都抛在了身后。 他漫无目的地在狮心堡里乱走,最终停在了后花园。在距离国王大厅如此之远后,他才终于感到如释重负,虽然客观上他什么也没做,但精神上似乎比在梦境里陪伏提庚玩一百遍捉迷藏都要疲倦。 ……也有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他总是什么都没做。 国婚仪式会持续到晚上,梅林本想在这里独自度过剩余的时光,然而后花园很快就迎来了第二位客人——加雷斯,这个精力充沛的小煳涂蛋,梅林看着他着迷地跟在一只颜色罕见的蝴蝶后面,等蝴蝶飞走后,才大梦初醒般地对周围的环境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梅林不得不提醒他:「如果想回到国王大厅的话,你应该往东走。」 「谢谢!」加雷斯语气轻快地回答,这孩子天生有一种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傻乐的奇妙气质,「梅林不去参加婚礼吗?」 又不是「那种」参加婚礼:「哈哈,还是不必了,梅林大哥哥受不了那种充满人情世故的氛围。」 加雷斯体谅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了。 梅林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吗?」 「我没有很想参加婚礼,母亲总是不停地跟别人讲话,加荷里斯反而老是盯着我……唉,老天总是拿走你最想要的东西,然后把你不想要的塞进你手里。」加雷斯说,「而且你看起来很难过,母亲说如果身边的朋友心情低落,不应该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而是要多陪伴和关心他。」 相比因爱生恨的高文,理智抽身的阿格规文和不在乎任何人的加荷里斯,加雷斯在最初跟他单方面生过一段时间的闷气后,又单方面地宣布跟他和好了。虽然这对胞胎兄弟在性格上可谓是南辕北辙,但他们在事前事后的态度上都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多少也让梅林感到了一丝慰藉。 他捏了捏加雷斯的脸颊:「梦魔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哦,只是偶尔会为喜欢的故事没能有好结局而可惜。」 「梅林的同类们都是和你差不多的性格吗?」 「大概?梦魔是很受血统影响的物种,不同个体之间应该也是类似的吧。」t 听到他的回答,加雷斯如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你们梦魔肯定都傻呵呵的,连自己难过了也不知道。」 第303章 婚誓仪式结束后, 亚瑟的心思已经完全飞到了入夜后两人的独处时光……可惜的是,再骄横的国王也无法命令太阳立刻下山,距离婚礼结束还需挨度一段漫长的时间,国王和女王依然得招待他们的客人。 作为整个不列颠都期待已久的盛事,亚瑟在宴会上见到了许多新鲜面孔,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阿勒尔夫人——这位在欧洲大陆极具名望,被赞誉为「蝴蝶夫人」的女士,据说她被高卢的鲍斯王盛情挽留太久,延误了航次,直到昨晚才匆匆抵达卡美洛特。 亚瑟虽然久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她。她体态丰满,皮肤白皙,长得不算十分漂亮,可举手投足间有一股熟龄女性独有的魅力,同谁说话都热情而愉快,对任何话题都兴致勃勃,谈吐从不显得晦涩,但能让与她交谈的人感受到她对于绘画、音乐和文学的深刻造诣。 当然,这只是亚瑟从远处观察她时的感受,当摩根走到她跟前时,阿勒尔当即激动得热泪纵横,眼睑上涂抹的孔雀石粉末变成了青色的浊泪流淌而下,但她丝毫不在意。 「噢~天哪,天哪!猊下和一个男版的她结婚了,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能目睹这样美丽的一幕,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满脸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随时会昏死过去,「我必须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下这神圣的瞬间——噢!噢!还有全家福也请交给我来画!」 「当然,阿勒尔。」摩根从僕从手里接过手帕,替她擦了擦脸颊,「也只能是你,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人选吗?」 亚瑟推测她这么说是为了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然而阿勒尔夫人只是更加泣不成声了,以至于玛格丝不得不出面中断了话题,陪伴着阿勒尔去休息室里清理面容。 他目送着对方渐渐远去,有些感慨:「确实是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夫人。」 「而且还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可人儿,不是吗?」摩根说,「艺术家大多都是感情充沛的,这使得他们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尽管他的姐姐经常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展示出一种长辈的态度,但亚瑟还是隐约察觉到她待阿勒尔似乎格外慈爱,早已超过了密友和姑嫂的范畴,简直像是在对待她亲昵的小女儿——是的,和对待高文他们时差不多,尽管阿勒尔夫人实际比她年长许多。 第655页 俄而,摩根前去接待北方的诸位国王,不得不暂时和他分开,亚瑟也回到了骑士们的交际圈中,不仅仅是同伴们的祝贺令他欣喜,当其他女士试图邀请他跳舞时,也方便他把兰斯洛特推出去当挡箭牌。 当乐师开始演奏下一首曲目时,他意外发现高文也走进了舞池,舞伴是罗德格伦斯王的女儿桂妮薇尔公主,这对男才女貌的年轻人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亚瑟对这位公主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她似乎相当腼腆,年龄也与高文相仿。虽然高文是摩根与尤伦斯王之子,但由于他们长相肖似,而且都精于武艺,让亚瑟很难不把他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见到这般场景,他不禁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他们看起来真是般配。」亚瑟试探性地开口,「而且还很聊得来,男女之间是否有长久的共同话题也很重要。」 「确实如此。」阿格规文平静地回答,「但客观而言,如果是关于母亲的话题,高文和谁都很聊得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聊摩根?」 「只是一种合理的推测,陛下。」阿格规文说,「毕竟,如果他们聊的是其他话题,兄长应该只会微笑着点点头,以掩盖他大部分时间在游神的事实。」 就在此时,加荷里斯穿过人群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粗皮绳——亚瑟很难不对它印象深刻,当葛尔的队伍千里迢迢抵达卡美洛特时,加荷里斯就是用这根绳子拴着自己的弟弟,仿佛牵了条猎犬一样从马车上下来。 「你们有谁看到加雷斯了吗?」他询问道。 骑士们纷纷摇头,阿格规文则用严肃的眼神告诫他:「加荷里斯,我说过不要在王宫里使用它。」 「而我也确实没有用它——否则我就不用特意跑到这里问你们加雷斯在哪儿了,他现在会像只蚂蚱一样在我旁边蹦蹦跳跳。」 「我还说过不要用昆虫来类比你的兄弟。」他的兄长嘆了口气,「加荷里斯,如果你不能展现出更好的言行举止,我只能如实告诉母亲,你在她最重要的日子里表现得不如高文了。」 「什么?」加荷里斯一脸震惊,「这不公平!当我被迫满场寻找我走失了的弟弟时——这个傢伙不久前差点因为吃毒蘑菇把自己害死——而高文只需要随便完成点他平常就爱干的事情就能得到最高评价,凭什么?」 「高文卿很擅长交谊舞吗?」亚瑟忍不住问道。 「也许吧,他确实挺擅长在和别人离得很近时不踩到对方的脚。」加荷里斯回答,「但如果您问的是高文平常就爱干的事情,我指的是卖弄姿色,和别人聊关于母亲的事情,以及恬不知耻地撒谎说自己的母亲最好的孩子。」 「为什么你们都坚信高文和桂妮薇尔公主在聊关于王……咳咳,关于你们母亲的事情?」 「如果他们在聊别的,高文的眼神看起来会更失智一点。」 「涣散——我想加荷里斯原本想说的是涣散,陛下。」 亚瑟似乎有点理解那些急于催促孩子们早点成家的多事父母是什么心情了:「可光是高文也就算了,桂妮薇尔公主没理由会听得兴致勃勃吧?」 闻言,阿格规文和加荷里斯神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艾斯翠德和玛格丝姨妈。」加荷里斯掰着手指数道,「还有阿勒尔姑母、萝西、赛诺拉、爱玛……」 「呃……我不太明白卿的意思。」 「我不能讲得太直白,陛下。」加荷里斯说,「但客观而言,如果母亲有能力让女人怀孕,她早就是不列颠的拉美西斯二世1了。」 好吧,亚瑟现在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了。 在煎熬的等待中,太阳的位置终于被月亮所取代,尽兴的宾客们拖着疲惫又醉醺醺的身体回到各自的客房,忙碌了一天的新婚夫妇也终于——新婚夫妇,他喜欢这个词— —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享受一段清净的独处时光了。 亚瑟回来得稍晚一点,等他结束沐浴回到房间时,他的妻子已经换上了睡衣,在窗台边就着烛光阅读信件。 摩根穿着深绿色的丝绸长裙,金髮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皮肤仿佛镀了一层月光,泛着朦胧的光晕,卸下了女王的威势后,她罕见地散发出一种恬静、充满生活感的气息……很难用言语形容,当这一幕让亚瑟回想起了用羽毛笔写字时墨水缓慢晕染在羊皮纸上的感觉。 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亚瑟忽然心跳加速,不免愈发紧张起来了。 听到了关门声,摩根抬起头,对他予以微笑:「今天过得可真不容易……你应该也累了吧?」 「还好……」他的声音近乎嗫嚅,「不、不过,我也认为现在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那么你先睡吧。」 「好的,那么我们先——等等,什么?!」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您、您不跟我一起睡吗?」 他妻子的神情中有一种让他难以理解的瞭然与体贴:「我完全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亚瑟。」 「您确定吗……?」至少目前他们在「新婚夫妇结婚当晚应该做些什么」的理解上似乎存在很大分歧。 「我知道成为家人和成为夫妻是两回事,对你而言,要接受一个不仅与你有血缘关系,而且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成为你妻子,应该很不容易吧?」摩根说,「况且,你过去也没什么感情经歷,内心感到迷茫是再正常不过的,我们可以先试着习惯与彼此生活在一起,至于继承人……反正这也不是我们短期内需要考虑的问题。」 第656页 亚瑟感到手足无措——怎么会呢?在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深深为您着迷,并且确信t您是我此生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了——他应该这么说吗?王姐会不会觉得他太轻浮?或者认为他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 对了,还有廷塔哲家族的亲缘诅咒,她会不会误以为他是因为血脉的影响才会对她产生感情?梅林说过,王姐当初因为加缪尔·廷塔哲的阴谋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她会因此讨厌他吗? 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且克制:「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也是王姐结婚的日子,我不希望您为了体谅我而忽略自己的感受。」 闻言,摩根沉默了片刻:「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其实我更喜欢一个人睡。」 看来他这辈子註定要持续不断地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了——亚瑟现在只希望时间能倒流回一分钟之前,或许更早,或许他应该直接穿越回十几年前阻止舅舅的阴谋,这样他就不用在自己的婚礼上听加荷里斯从「艾斯翠德」开始掰算王姐和其他女士们的亲密关系了。 「可、可今天是国婚啊!夫妻在新婚之夜不睡在一起的话,大臣们一定会议论纷纷的,在这件事上还是请您和我一起努力吧!」 摩根看着他:「你确定自己真的可以接受吗?」 「我愿意做任何事——当然,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心爱的国家。」对不起,不列颠,以后他一定会认真处理政务来弥补今日的谎言。 上床前,摩根本想将蜡烛全部熄灭,但亚瑟请求她至少留下一支,明面上的理由是他不习惯在黑暗中做自己不熟练的事情,实际他只是希望能看到摩根的脸——无所谓了,他今天已经撒了不止一个谎,不列颠会原谅他的。 在昏暗的光线下,亚瑟缓慢退下摩根的肩带,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事情起源于戈达德——这位城府颇深的大臣总是能引起亚瑟的不安与怀疑,更不用说对方还派遣了一名棕褐皮肤的外族青年成为他的僕从。亚瑟起初以为他是埃及人,经过询问后才得知对方是帕提亚人2。 「戈达德大人委託我向您传授一些床上的爱之技艺。」这位帕提亚青年名为阿克谢,「戈达德大人希望我代为转告,尽管他对您和猊下的夫妻生活毫无兴趣,但考虑到您的感情经歷十分……清白,在婚礼当晚也许会有点不知轻重,所以希望我教给您一些技巧,既能让夫妻双方享受到床笫之乐,又不会影响到您和猊下第二天正常工作。」 「戈达德大人的体贴让我深感欣慰。」当时的亚瑟还没有完全放下警惕,「但必须事先声明,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我不会去碰任何女人的裸体。」他顿了一下,「呃……男人的也是。」 阿克谢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他:「我来自帕提亚,陛下,在我的家乡,甚至有先贤将在床上如何享尽世俗快乐的智慧撰写成了一本宝典3。」 听到这里,亚瑟顿时肃然起敬:「是我见识浅薄了。」 帕提亚人点了点头,显然对他的学习态度十分满意。 ………… 「亚瑟?」她似乎将他的沉思理解成了紧张,「放松一点,亚瑟,你快要把肩带掐断了。」 「抱歉……」他松开手,看见皮革细带滑落到她的手肘,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阿克谢的教导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人们总认为使女人获得快乐的方式只取决于男人的下半/身,但这是非常错误的——手指和舌头,只有聪明的情人才懂得运用这两件武器。」他的导师说道, 「不要过于狂野,惊涛骇浪般的热情只能作为偶尔的乐趣,疼痛也许能带来一时的快乐,但第二天您的妻子就会因为肿胀和痒痛而困扰不已。陛下,您用舌头舔过丝绸吗?」 「什么?」 「假设您面前恰好有一条丝绸手帕,上面不小心溅了一点奶油。」对方循循善诱,「现在您需要用自己的舌头去清理它,想像一下您这么做时的力度,要怎样用舌尖把那些奶油刮干净,要如何避免丝绸被自己的齿尖勾丝……掌握了这几点,您就已经初步掌握了舌头的技巧。」 「亚瑟?」摩根的声音再一次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你真的还好吗?不如今天先到这里……」 「我没事,王姐。」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我确信自己已经……准备到位了。」 第304章 「新婚之夜后的第二天就照常工作?」玛格丝说, 「坦诚说,我原本预计至少要到午餐时间才能见到你呢。」 「我倒也想好好休个假,可惜一个国家不会因为它的管理者结婚了就中止运作。」摩根久违地用出了她的「嘿, 小姑娘, 别跟我来这套」眼神, 「别露出一副无辜相,我知道那个印度人是你和戈达德一起找来的。」 「他是半个廷塔哲,所以这是他的必修课。」察觉到她神情中的疲惫后, 玛格丝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hmm……看来他学得不错。」 「他确实……」摩根试图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形容,「精力旺盛。」 可能因为是第一次接触这类事情,昨晚对方在床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以及创造力——尽管摩根内心体谅他,但他的孜孜不倦确实有些磨人。 然而,在面对玛格丝打趣的表情时,她不得不强调:「我不会在办公桌前讨论我的丈夫在床上的表现,玛格丝,这里是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 第657页 「难道我们不是在讨论一国之君们在床上的大事?」 「玛格丝!」 玛格丝耸了耸肩:「好吧, 好吧, 既然我的小妹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感情生活,那就由我亲自来吧。」 虽然话题还没有正式开始,摩根已经心领神会——除了不列颠诸王外,这次国婚还对欧洲大陆以及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部分王室发送了邀请函,其中有两个国家的王室派遣了自己的王室成员来参加婚礼,其一是与她私交甚笃的鲍斯王,使者为他的次子特奥巴尔德,其二便是挪威王,使者为他的幼子瑞卡尔夫。 瑞卡尔夫的到来早在她们的意料之内,或者说,摩根之所以派特使渡海前往挪威送出邀请函,正是为了评定他本人,以便考虑日后该如何处理不列颠和挪威之间的关系。 若玛格丝认为瑞卡尔夫在各个方面都讨她喜欢,并且性情稳定,完全在她可掌控的范围内,摩根就会以联姻的方式扶持玛格丝成为挪威女王,若瑞尔卡夫极有主见且野心勃勃,那么就翻出旧帐,以挪威王室私下勾结海盗劫掠不列颠商船为由,向挪威正式宣战。 「让我想想该怎么开头……」 摩根佯装不经意地开口:「也许该从你们在休息室里亲热开始说起?」 一瞬间,玛格丝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俄而变成了无奈的抱怨:「你果然已经知道了……肯定是阿勒尔告诉你的。」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她爱的宝贝,否则以她的分享精神,现在整个卡美洛特都知道了。」为了防止墨水滴落污染公文和信函,摩根特意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好让自己全神贯注地参与到话题中,「这十几年里你也有过不少露水情缘了,这位小王子就这么讨你喜欢?」 「啊哈,现在你开始兴致勃勃了。」玛格丝撇撇嘴,「当讨论你的感情生活时——天哪,玛格丝,这里是办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当讨论我的感情生活时——天哪,玛格丝,说说你们昨天在休息室里是怎么亲热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小妹。」 摩根用和她先前相同的促狭口吻回答:「这就是当上女王的好处,我亲爱的姐姐,以后你也会体验到的。」 她亲爱的姐姐嘆了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瑞卡尔夫的性格对我而言有点过于烦人了——你懂的,年轻人的老毛病——假设有一天我们结婚了,我几乎能料到我们的婚后生活肯定会充满各式各样的麻烦,只是……」 看见玛格丝烦躁地抓着头髮,摩根很想为她分忧,但考虑到在男女之情方面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只好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以表自己对她的精神支持。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们的身体就是很……契合?」玛格丝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哪怕我们最初在讨论一件和性毫无关系的事情,说着说着我们的嘴可能就莫名黏在一起了,或许我只是需要t一个会在暴风雨降临时还有心情在船上跟我上床的男人。」 「何必如此苦恼?在我看来,这不算什么坏事。」 「他的肉体也许很好,但他的性格很糟糕。」玛格丝说,「用麻烦来形容可能会更好。在他到来之前,我们理想中的状态是他的性格温顺并且情绪稳定,但这两点他哪个都够不着,瑞卡尔夫不光性子很野,而且极度争强好胜……」 「难怪他会在结束亲热后问你自己和洛特哪个更好。」 玛格丝在沉默中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声,摩根猜她现在肯定在心里打阿勒尔的屁股。 「没必要过于担心,玛格丝,我们有很高的试错成本。」 「比如说?」 「比如说,丹麦王正在计划一场关于挪威的阴谋,而挪威长期的盟友不列颠将会帮他们解决这场阴谋。」摩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在此期间,挪威百姓的小王子瑞卡尔夫与挪威的救世主——奥克尼总督玛格丝·廷塔哲大人暗生情愫,在危机度过后,他们将顺水推舟结为夫妇,在挪威百姓的拥护下共同统治挪威,庆祝斯堪地那维亚半岛与不列颠的友谊地久天长。」 摩根又拿起了羽毛笔——这次是没沾墨水的那根——像挥舞法杖一样在空中画了个圈:「又比如说,当已经成为挪威王的瑞尔卡夫陛下与女王感情破裂,打算去森林狩猎散心时……一只狂躁的野猪夺走了他的性命。」 「斯堪地那维亚半岛也有你的人?」话音刚落,玛格丝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噢,我问了个蠢问题……萝西,我们亲爱的萝西,无所不能的萝西。」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爱玛:「猊下,您预订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你午餐有安排?」 「对,我约了ine。」看见玛格丝惊愕的神情,摩根只好补充道,「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ine,是帕里斯王的女儿,与我同为湖中仙女的爱莲娜公主。 」 「你的解释只是把情况变得更可怕了。」玛格丝说,「帕里斯王曾经勾结特勒家族,妄图偷走廷塔哲的秘宝,难道你忘了吗?」 「他现在也妄图偷走廷塔哲的秘宝——这也是我决定接触爱莲娜公主的原因,我需要有一个对廷塔哲友好的卡宾森成员在家族内部掌握一定的影响力。」 帕里斯王的长子艾里茨基本是他父亲的翻版,无论他身上具备哪些美好的特质,都会在遇到廷塔哲家族时消失殆尽,其余的孩子又都太小,而爱莲娜已经年满十六,正值婚龄,这个时间段的贵族少女最容易体会到未来不受自己控制的无力感,而且她身为湖中仙女,本就是廷塔哲和卡宾森矛盾的中心,如果能得到她的支持,许多矛盾都能自然而然地平息。 第658页 「我可没有那么乐观。」玛格丝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和那孩子正面接触过?」 「没有,但我听过她的许多传闻。」例如她很受帕里斯王的疼爱,是整个卡宾森家族的宠儿——要扶持她在家族中占据更多的话语权应该不难,以及她对兰斯洛特的极端迷恋——后者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验证,因为每当她试探性地提起爱莲娜,兰斯洛特的脸都会变得毫无血色,并且不自觉地打寒颤。 虽然这样对兰斯洛特卿有点不公平,但摩根还是将「必要时唆使兰斯洛特卿为国牺牲(肉体)」列为了备选筹码。 玛格丝眉头紧蹙:「她的性格……很难用言语形容,等你实际见到她就能明白了。」 摩根略感迟疑,但还是表示:「不可能每一个ine都能让我失败。」 「真的吗?」玛格丝朝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可以走着瞧,小妹。」 告别玛格丝后,摩根又在赴约中途见到了她可爱的双生子——在她的特意叮嘱下,加荷里斯终于没有再用绳子牵着自己的弟弟到处走了,他们是两个形影不离,并且都很自由的小男孩。 「我们正要去马厩看母马生小马。」加雷斯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的手,「您有空和我们一起吗?」 摩根亲了亲他们的脸蛋:「抱歉,孩子们,我中午已经有约了。」 「我们都理解,母亲,祝您工作顺利。」加荷里斯回吻了她的脸颊,「另外,请容我纠正加雷斯的错误,我们其实是去马厩看母马生骡驹。」 「诶——不是小马吗?」 加荷里斯似乎是想翻个白眼,但在她面前忍住了:「我纠正过不止一次,加雷斯,马和驴的后代叫作骡。」 「可是它们长得好像。」 「我和你也长得很像,但我不会去乱吃毒蘑菇。」 不知为何,摩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老菲尔茨早年试图分辨这对双胞胎时绞尽脑汁的形容:说话刻薄的那个,以及傻呵呵的那个。 虽然这已经是两兄弟之间的常态了,但摩根还是在加荷里斯老老实实为自己的言辞道歉后,才允许他们离开。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到得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了一些,希望鲜花和精緻的小礼物能够打消对方的不快。 「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爱莲娜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反正我也没有等很久。」 和传闻中一样,爱莲娜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和纤细的身姿,以及罕见的淡蓝色长髮——这是卡宾森家系的神秘侧特徵,和廷塔哲家族的青色发尾相同,唯有觉醒了妖精血统的子嗣才会拥有。 国婚当日,这头淡蓝色长髮给摩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除了桂妮薇尔,同辈中应该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 摩根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谈话期间,爱莲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政治上的敏感性——显然,尽管她的父亲帕里斯王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她本人依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除了在谈论到兰斯洛特时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其余时间都十分冷淡,但也很难责怪她,毕竟她正处于知慕少艾的年纪。 当僕从端下餐盘并换上甜点时,摩根认为这是一个切入正题的好时机,但爱莲娜忽然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知道你这次来找我的目的。」她说,「是为了秘宝的事情,我猜得没错吧?」 闻言,摩根拿餐刀的动作停了半拍,意外于这个年轻人竟然比她预想得还要敏锐……难道她先前的表现都是伪装?她察觉到了她在试探她? 难怪玛格丝说她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对象。 「我确实想缓和廷塔哲和卡宾森之间的关系。」她坦言道,「可你的父兄恐怕不这么认为……你应该也明白,与女王的母族为敌,只会让你们以及你们的盟友都处在尴尬的位置上,以卡宾森家族过去做出的一些列决策来看,或许你们应该换一个话事人。」 「没必要说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话。」爱莲娜摆了摆手,有些勉为其难地说道,「我可以说服父王不再追求原初妖精之眼,但我有一个要求。」 摩根慎重地点了点头:「请说。」 「作为补偿,我要得到兰斯洛特爵士。」 虽然摩根早已做好了必要时让兰斯洛特在肉体上自我牺牲的打算,但对方的说法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违和。 「也许你误解了我意思。」她说,「爱莲娜公主,我会在你身上投入相当大的成本,而你以政治立场回报我的投资,这是一起公平的交易,兰斯洛特卿不过是这场交易中的附带……」 爱莲娜忽然冷笑一声:「你果然捨不得了。」 「什么?」 「我就知道,你也被兰斯洛特爵士迷住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富攻击性,「看来你那金髮碧眼的弟弟没能让你满足,还是说他不想跟你过夫妻生活?也是,非同源的异种血统不能共存,亚瑟陛下应该是红龙吧?可不是谁都能接受廷塔哲那古怪的血缘诅咒。」 「……爱莲娜公主,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讲话吗?」 玛格丝的告诫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覆重现,犹如神谕。 「那又怎么样?你是王族,我也是,你是湖中仙女,我也是,别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知道你一直戒备着我,父王早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卡宾森家族歷来背负着守护圣杯的使命,我是唯一有可能威胁你作为仙女之首地位的t存在。」 第659页 抱歉,玛格丝,是我太傲慢了……事实证明,任何一个ine都能让我尝到失败的滋味。 「当然,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捨不得——兰斯洛特,骑士之花,世界上最好的骑士,有谁能不被他的魅力俘获呢?」爱莲娜抚了抚髮丝,「但你最好先看看你自己,摩根勒菲,你是一个结过两次婚的三手货,在这张年轻的皮相下,你早就是一个老女人了,当他能拥有一个真正年轻貌美的少女时,怎么再可能多看你一眼?」 听到这里,摩根麻木的脸终于抽动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本该和她的孩子们一起观察母马分娩的过程,丰富他们的童年时光,然而她拒绝了他们,选择来到这里和一个叫ine的傢伙共进午餐,这是她的报应。 「谢谢你,爱莲娜公主。」她说,「上一次我感觉自己那么愚蠢,是因为我相信了埃莉诺发誓自己会教导好儿子时流下的眼泪。」 还未等对方有所反应,摩根就起身抢走了女僕手上的鲜花,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爱莲娜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摩根勒菲,你疯了吗?」 「不然呢?如果我没有疯,就不会放弃马厩跑到驴棚里来了。」她怒极反笑,「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去你的骑士之花,爱莲娜·卡宾森,艾斯翠德才是世界上最好的骑士!」 第305章 夺回卡美洛特的庆功宴会结束后,为了让迟来的宾客也能彼此熟络,在国婚的前一晚,狮心堡侧厅举办了一场用于预热的小型晚宴,国王与女王并不会出席,方便客人们能够在自由的氛围中随意攀谈。 桂妮薇尔虽然不是什么「迟来的宾客」,但还是在父亲的要求下出席了晚宴,她猜父亲是希望她能提前与未来的未婚夫培养感情——然而高文并没有参加宴会,甚至连他的其余兄弟都没有出席,父亲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 「桂妮薇尔?」 她扭过头, 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艾里茨?爱莲娜?」 罗德格伦斯王与帕里斯王是至交,所以她与帕里斯王的长子艾里茨,以及女儿爱莲娜从小熟识,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伙伴。由于战乱的关系, 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与故友久别重逢也让她感到欣喜。 「好久不见。」她对爱莲娜行了贴面礼, 「见到你们真高兴,怎么之前在宴会上都没见到你们?」 「我们今天下午才到。」艾里茨执起她的右手, 「没想到抵达后的第一天就能见到你, 这真是命运的安排。」 当艾里茨行吻手礼时,桂妮薇尔感觉到了一丝违和,因为对方脸上露出了她所熟悉的笑容——那种为了博得她的青睐而展示魅力的微笑,自从她有了月事,胸脯逐渐隆起后,几乎每个男人都会对她露出这种笑容。 「是吗?」桂妮薇尔尽可能地不让这种疑虑表现出来, 「可我好几天前就见过帕里斯伯父了。」 「我们比父亲晚几天出发。」艾里茨说, 「你看起来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美了,桂妮薇尔。」 桂妮薇尔不喜欢这种殷切的口吻,尽管对方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但……她以为艾里茨是不同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方就像兄长一样敦厚可靠,而艾里茨此时的表现,让她感觉记忆中童年玩伴的温情印象似乎有点变味了。 简单地聊了几句后,她下意识地向四周扫视。 「怎么了?」爱莲娜问道。 「我在找阿勒尔夫人,据说她已经从高卢回来了。」桂妮薇尔兴致勃勃道,「我看过她的画作,实在是无与伦比,希望这次宴会上能有幸与她见上一面。 」 「那你一定会失望的。」爱莲娜不以为然,「我在几年前见过她,只是一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胖女人,现在她肯定更老了。」 「爱莲娜!你怎么能这么说?」她看向艾里茨,希望他也能表现出对这番话的不贊同,但后者只是朝她温柔一笑,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阔别一年沖淡了她对卡宾森兄妹的记忆……一些迟来的记忆缓缓浮现在脑海中,爱莲娜也曾是一个甜美可人的小女孩,可早在那个时候,她的朋友就会时不时说出一些让她如鲠在喉的话。 有一次,当她们在花园里玩盪鞦韆时,爱莲娜忽然开口:「要是你能成为艾里茨哥哥的妻子就好了,桂雯,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城堡里,和我们一起玩了。」 彼时的她对男女之间的情感已经有了一些认知,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她对艾里茨没有那方面的情愫,但那个年龄的女孩很难不对这类话题感到羞涩。 「不过,桂雯只是普通的人类吧?青春弹指间就过去了。」爱莲娜自言自语道,「否则等桂雯变成老婆婆的时候,哥哥依然是年轻英俊的国王陛下,该多让人难过呀。」 桂妮薇尔下意识地停止了推鞦韆的动作,当时艾里茨也在,无奈地看了他的妹妹一眼,但眼神中的宠溺多过责怪:「抱歉,爱莲娜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爱莲娜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亲亲她的脸颊:「别伤心,桂雯,即使你老了、丑了,我也爱你。」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连桂妮薇尔都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可如今回想起来,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桂妮薇尔当然知道她是无心的,爱莲娜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就像孩子偶尔会因为好奇心去弄坏蝴蝶的翅膀一样,她以为这种「无意识的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但现在看来,这种恶习只是随着她的年龄一起增长了。 第660页 至于艾里茨……不错,爱莲娜是帕里斯王的珍宝,妖精之血的觉醒者,就连身为继承人的艾里茨都要稍逊一筹。桂妮薇尔体谅他在爱莲娜面前说不上话,但这不妨碍那个高贵善良的兄长形象在她脑海中渐渐褪色成了一个苍白的人影。 她顿时感到意兴阑珊,交谈一阵后便找了个理由与他们分开。 告别了卡宾森兄妹后,桂妮薇尔彻底失去了参加宴会的兴致,反正米斯里尔家族的人一个也没出现,就算她提前离场,父亲也没有理由责怪她。 然而,当她离开侧厅,准备在走廊里散会儿步就回房休息时,艾里茨叫住了她。 「桂雯!」他步伐匆匆地拦在她面前,「如果爱莲娜惹你不高兴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为什么你不在爱莲娜面前说这些?」桂妮薇尔压抑着怒火,「她用言语羞辱了一位我尊敬的女士,你却在一旁无动于衷,这难道是骑士应有的作为吗?」 「有时我也会忧虑父亲是不是把爱莲娜宠坏了——可是桂雯,你是了解爱莲娜的,本质上她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许多话都是出于无心。」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特意用了她年幼时的暱称,「何况,阿勒尔夫人和廷塔哲走得很近,而廷塔哲是一群傲慢而不自知的傢伙。米斯里尔家族确实令人敬佩,但如果你对阿勒尔夫人抱着太高的期望,最后你只会收穫失望。」 说罢,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年幼时,他们总是一起玩闹,时常有肢体接触,但在她掌心轻微摩挲的拇指和他深情款款的眼神都让桂妮薇尔感觉到了陌生。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然而艾里茨只是握得更紧了。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桂雯,一年?还是更久?」他柔声道,「不知不觉,你已经出落得这样美丽了。」 她莫名感到汗毛直立:「别这样,艾里茨……」 「为什么?」他凑近她,「你的反应让我心碎,桂雯,难道就因为你要和高文·米斯里尔订婚了,我们往日的情谊就要一併断送吗?」 闻言,桂妮薇尔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现在几乎所有贵族都在围着女王转,甚至还有教会……而你父亲几天前又和我父亲大吵了一架,答案不言自明。」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和爱莲娜今天下午才到吗——还未等她问出这句话,艾里茨便继续道:「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桂雯,你父亲本想把你嫁给我的。」 「什么?!」 「何必表现得如此惊讶?」他深t情地望着她,「你知道你父亲一直希望你们的家族也能引入异种血统,倘若我们真的结婚了,其中一个儿子必然会被送还给你兄长抚养。」 桂妮薇尔没有回答,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无法反驳——持续数年的大灾荒使他们的国家遭受重创,田地里颗粒无收,百姓和家畜一样骨瘦如柴,饥荒使得他们连一只成型的军队都难以供养,时常遭到外族军队的劫掠,与帕里斯王治下安稳平和的国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差距难道是因为帕里斯王比父亲更具才能吗?是因为帕里斯王比父亲更适合成为统治者吗? 如果他真有那么出色,就不会在偷盗廷塔哲家族秘宝的事情败露后,因为难以与廷塔哲的军队正面抗衡,转而请求父亲为他在王室面前斡旋了。 仅仅是因为卡宾森家族有着妖精之血……仅仅是因为神秘庇佑他们逃过了大灾荒。 自那之后,父亲就期盼着能够在家族血统中注入一些神秘,过去是拥有妖精之血的卡宾森家族,如今是拥有秘银和圣者祝福的米斯里尔家族。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他。」艾里茨缓慢地靠近她,笑容中盛满了悲伤,可他神情和语气都教她不安,「桂雯,我美丽的桂雯……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深深地为你倾倒了。」 然而桂妮薇尔只想逃走:「请放开我,艾里茨……」 「我做不到!桂雯,一想到会有另一个男人拥你入怀,我的心头便燃起一阵妒火。」他接连亲吻她的手背、指节和指尖,可她只感到恐惧和战慄,「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拜託了,桂雯,只有这一晚,哪怕明天你就会奔赴其他男人的怀抱,唯独今晚,让我们只属于彼此……」 「如果我是你,我会给他一耳光。」 现场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艾里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桂妮薇尔立刻后退几步,恢復到了一个让她稍感安心的距离。 「阿格规文殿下,加荷里斯殿下,以及兰斯洛特爵士……」谢谢你们救了我,她本该这么说的,但童年时期的情谊以及父辈之间的关系,让她难以在他人面前指控艾里茨是骚扰者,「晚、晚上好。」 「晚上好,女士。」 艾里茨忽然冷笑一声:「小鹿们是来给大鹿盯梢的吗?害怕他的配偶被更好的男人抢走?」 桂妮薇尔感到震惊,她从未听过他用这样刻薄的语气讲话。 「首先,艾里茨·卡宾森,一名出身良好、富有教养的人不会把适婚年龄的女性当作某种可争夺的战利品。」阿格规文回答,「其次,我们只是刚好路过这里,最后……不知你们有没有见过加雷斯。」 加荷里斯补充道:「他长得和我很像,但神态更孩子气一些。」 第661页 「真高兴您这次没有用看起来有点傻来形容您的弟弟。」兰斯洛特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进步,加荷里斯殿下。」 阿格规文面无表情地回答:「谢谢你为加荷里斯感到高兴,兰斯洛特爵士,可如果你不说这句话,也许别人就不会知道加荷里斯曾经这样形容他的弟弟了。」 他们古怪又有趣的谈话氛围略微安抚了桂妮薇尔的情绪,也让她终于能重拾微笑了:「抱歉,我和艾里茨都没见过加雷斯殿下。」 艾里茨抓住她的手腕:「没必要理会他们,桂雯,我们去别的地方。」 「我认为桂妮薇尔公主并不想跟你一起走。」阿格规文说,「请原谅,我和加荷里斯还得继续寻找弟弟,无法相送,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让兰斯洛特爵士护送您回房休息?」 她忙不叠道:「当然!」 「桂雯!」艾里茨试图挽留她,「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拜託了,给我一个机会……」 「差不多就得了,别老是噁心我。」加荷里斯说,「坦诚说,我根本不在乎高文的那点屁事,可即便我经常抱怨他是一个脑子缺根筋的肌肉笨蛋,喜欢炫耀自己的虚荣者,在母亲面前装可怜的骗子……」 兰斯洛特小心翼翼地开口:「加荷里斯殿下,如果您是想先抑后扬的话,这段铺垫未免有点太长了。」 「哪怕他集那么多缺点于一身。」加荷里斯终于停止了他漫长的排比,「高文也决不会像一个无赖那样去玷污某个无辜的女孩——而那个无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在其他男人面前耀武扬威,说自己睡了他将来的未婚妻。」 艾里茨满面涨红,桂妮薇尔由衷希望这是出于一时忘情的羞愧,而非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可她又能欺骗谁呢?卡宾森家族与廷塔哲家族是世仇,而艾里茨早就知道父亲有意与廷塔哲家族联姻,他妄图得到她的肉体,只是为了羞辱高文。 当艾里茨谋划这一切的时候,也许早就忘了他们曾是童年的玩伴,有着十几年的深厚情谊。 桂妮薇尔有些心灰意冷:「请送我回去吧,兰斯洛特爵士。」 「我的荣幸,殿下。」说着,兰斯洛特有些为难地看了阿格规文一眼,「您认为这件事需要汇报给猊下吗?」 「母亲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没必要在她最重要的日子里拿这些事去让她烦心。」阿格规文拍了拍肩头的落叶,「我们也该告辞了,毕竟我们还有人要找。」 「如果兄长允许我用绳子……」 「想都别想,加荷里斯。」 目送兄弟二人远去后,桂妮薇尔准备与兰斯洛特一起离开。当她转身时,背后响起了艾里茨哀戚的唿唤:「别相信他们,桂雯,那都是他们的污衊。」 「我心中有数,艾里茨。」 是啊,我心中有数……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将艾里茨和这场荒诞的闹剧抛在了身后。 第306章 「您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兰斯洛特爵士。」 狮心堡西翼住着所有受邀参加国婚且尚未婚配的贵族女性,尽管没有明文规定限制男性出入,但大多数骑士都会有意避开这里,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淑女的名誉,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骑士不会被淑女和她的女伴们突然拖进房间里。 兰斯洛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桂妮薇尔与闻过他和北威尔斯王妃的旧事,据说他曾被后者用魔术关在高塔里,差点遭受猥亵,最终被途径威尔斯的亚瑟王救出,兰斯洛特感恩王的帮助,发誓将以骑士的忠诚报答他。 虽然这个故事的部分情节在诗人们的后续传唱中被逐渐淡化,但北威尔斯王妃的风流趣事还是以较为完整的形式在贵妇人的交际圈中流传了下来。 「那么,我就先告辞——」 「兰斯洛特爵士?」 或许是因为走廊幽幽的回音, 或许是因为壁烛昏暗的光照,爱莲娜陡然响起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鬼魅。 一旁的兰斯洛特爵士似乎也非常紧张, 桂妮薇尔用余光看到了他吞咽口水时颤动的喉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骑士之花也会怕鬼,真是令人意外。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爱莲娜快步走了过来, 像是一只奔跑的小鹿, 晚风吹乱了她的髮丝,她的面颊因为轻微的运动而泛起红晕——这个美丽的, 为爱疯狂的可人儿,虽然她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分出一点视线给她的朋友, 但桂妮薇尔想这种情况也许是值得原谅的。 「我真的该走了。」兰斯洛特硬邦邦地回答,「我得去寻找加雷斯殿下, 这……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为了顾及当事人的颜面,在骑士因为紧张咬到舌头的时候,桂妮薇尔仍保持着十分严肃的表情。 「兰斯洛特爵士!」 「我得去寻找加雷斯殿下。」他僵硬地重复了一遍, 「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望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桂妮薇尔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也许兰斯洛特爵士只是害羞了。」 爱莲娜没有回答,只是晦涩不明地看着远去的兰斯洛特,她的目光一寸寸地往前挪,直到对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别难过,爱莲娜,天色已经很晚了,想必兰斯洛特爵士也担心自己会惊扰到其他淑女。」她安慰道,「我送你回房吧。」 爱莲娜低低地应了一声。 第662页 回去的路上,爱莲娜一声不吭,因为周围光t线暗淡,桂妮薇尔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低落。 桂妮薇尔想要说些逗趣的话让她高兴,可回想自己的一天,似乎都是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糟心事。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外力狠狠推搡了一下,她踉跄了几步,倚着墙才勉强没有摔倒。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爱莲娜死死拧住她后腰的软肉,她的手腕几乎翻转了四分之一:「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在偷偷勾引他,是不是?」 「什么?」桂妮薇尔试图将她推开,但爱莲娜总能以更大的力道推搡回去。 她的手臂明明和她一样纤细……桂妮薇尔不禁想道,是啊,因为她是妖精,是神秘的宠儿,天生拥有比常人更优越的身体素质,她们谁都没有在武艺上磨鍊过自己,可她就是比她更强壮,天生如此。 「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得寸进尺了吗?」爱莲娜压低了声音,桂妮薇尔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肉,「摩根勒菲也就算了,一个人类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你到底怎么了?」桂妮薇尔鼻尖泛酸,但某种本能让她遏制住了哭泣的冲动,「爱莲娜,别这样……」 「给我住嘴!」她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对兰斯洛特爵士的感情吗?我曾把你视作朋友,桂雯!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去勾引他,仗着这张妓/女的脸……」 「你平常就是用那张嘴亲你母亲的吗?」1 话音落下后,她听见爱莲娜咬牙切齿的低语:「玛格丝·廷塔哲……」 一道阴影降临在她们身上——玛格丝·廷塔哲比她们都要高,走路时却悄然无声,像是一只蜜色皮毛的野猫。她轻松地抓住了爱莲娜的手腕,当爱莲娜试图反击时,她又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第二只手,像是成年人在应付一个发脾气的幼童。 「别闹了,卡宾森家的小姑娘,我就算抓一只鸡都比抓你麻烦点,至少鸡还会啄我。」她露出鲨鱼般的微笑,「在阴暗的角落里玩这种把戏,帕里斯王知不知道他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养成了这样的小怪物?」 「混帐!放开我,你以为自己……」 「对,没错,尽情生气,尽情大叫吧。」玛格丝说,「你得学会习惯这种生活,因为日后还会有一大堆让你抓狂的事情发生——对了,等哪天你们家族宝库的水晶柜空出来,考虑好要放什么东西了吗?」 闻言,爱莲娜秀美的脸庞霎时失去了血色,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也熄灭了。玛格丝松开了她的手,她揉了揉手腕,恼恨地瞪了玛格丝一眼,但当她离开时,匆忙的步伐依然暴露出了她心中的恐慌。 玛格丝的眼神落到了她身上:「你还好吗?」 桂妮薇尔的腰腹隐隐作痛,但她的痛苦与其说是源自皮肉,不如说是源于某种更深邃的伤感。 卡宾森兄妹是她唯二称得上朋友的同龄人,出于某些原因,他们在她贫乏的童年时光中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可仅仅一个晚上,这些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忽然想起玛格丝不久前的话——卡宾森家族家族宝库的水晶棺,正是用来摆放圣杯的地方。 「您刚刚是说……」她迟疑了一下,「卡宾森家族不能继续拥有圣杯了吗?」 「还没有确定——圣杯的归属权现在由女王定夺,虽然能把宗教的最高象徵留在不列颠也不错,可如果她打算将圣杯归还罗马教廷,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决定。」 「卡宾森家族和教会的关系一直很好。」 「世事难料,不是吗?」玛格丝耸了耸肩,「当初女王与教廷关系冷淡时,帕里斯王坚决捍卫不列颠教会的地位,谄媚到就差把坎特伯雷大主教迎娶为王后了,如今教廷表示支持女王的继承权,教会内部也重新洗牌,整天围着女王团团转,而卡宾森连自己家族荣耀的去留都要託付于他人之手……如果你发现他们家族的人最近都像发情期的牛一样性情暴躁,不用太大惊小怪。」 桂妮薇尔感到了一丝困惑:「既然如此,帕里斯伯父不是应该想办法修復和女王的关系吗?」 「理性上是一回事,感性上又是一回事了。」对方笑了笑,「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资格嘲笑他们,如果登基的人只有亚瑟,哪怕把我的腿打断,我也不会向他屈膝,拥有妖精血脉的家族多的是这样感情用事的傢伙。」 说罢,玛格丝提议送她到房间门口,桂妮薇尔既感觉不能这么麻烦她,又担心再次遇见爱莲娜,只好红着脸嚅嗫道:「那……那么,请允许我厚颜劳烦您了……」 在幽暗的廊道间,她们沉默地前行,桂妮薇尔一直保持着落后玛格丝一个身体的步调,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对方问道:「当时为什么不求救呢?」 「什么?」 「刚刚爱莲娜掐你的时候,你可以大叫、哭嚎,把西翼所有房间里的客人都吸引过来,到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她。」玛格丝说,「为什么不求救呢?」 是啊,为什么不求救呢?桂妮薇尔也在问自己……不,何必要问呢?答案难道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吗? 第663页 大灾荒期间,从粮食到军队援驰,帕里斯王给予了他们不少帮助,父亲总是教导她要懂得感恩,要她学会习惯爱莲娜的小脾气和其他人对她的纵容。 「哪怕你们同为公主,」父亲如此告诫她,「你也得学会忍耐这些,好孩子,宽容与微笑是淑女的美德。」 后来,即便她不想去卡宾森家族,父亲也会强行把她送过去,因为艾里茨和爱莲娜喜欢她这个玩伴。 「为什么不让狄伦去?」为什么兄长不需要和她一样去学习感恩和容忍? 父亲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沉默中将她送上马车。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的情谊真的是直到今天才破灭吗?还是一切早就变了,只是回忆美化了那段遥远的过去?爱莲娜不是第一次用言语羞辱她,艾里茨也不是直到今天才将她视作自己的女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亲想把她嫁给他了。 她的心头涌过千头万绪,最后却只吐露了几个字:「习惯了。」 说完这句话后,桂妮薇尔感觉肉体的疼痛渐渐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倦意,就像一个走入歧途太久的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可当她回首过去,发现自己距离起点已经太过遥远了。 「您就当我是一个可悲的傢伙吧。」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也许有些人就是值得这样被对待的。」 她们就这样在死寂中走到了她的房门前。 离别前,玛格丝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到你,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自己。」 桂妮薇尔怔怔地看着她,意外于对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真挚。 真是荒谬,她们怎么可能一样呢?玛格丝·廷塔哲是女王的长姐,洛锡安兼奥克尼总督,统领着北境最强大的海上舰队,治下的领地强大而富饶,这样富有权势的存在,怎么可能跟她感同身受?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她说,「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桂妮薇尔。」 第307章 国婚当日, 卡宾森家族仅有帕里斯王本人出席,艾里茨和爱莲娜都未见踪影——确认了这一点后,桂妮薇尔感到如释重负, 终于不需要在与其他熟识的千金小聚时提心弔胆了。 她在宾客席间看着女王挽着玛格丝的手臂缓缓走到她的丈夫面前,国王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他的妻子,而桂妮薇尔发现自己也难以将视线从这神圣的一幕上移开——诚然,女王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但那不朽的容貌并非是她目不转睛的全部理由。 她受邀参加过不少婚礼, 哪怕是姿容平庸的t姑娘, 在成为新娘的那一天都会显得容光焕发,楚楚动人,然而当摩根拿起君主宝球,泰然地接受主教的加冕时, 那意气风发的微笑剥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新娘的影子,唯留王冠与权杖映在她面颊上的瑰光。 桂妮薇尔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与女王仅有数面之缘,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连是否算「认识」都难说, 更遑论「交情」了,但眼前的一幕让她莫名激动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一股冷雾从脚心升腾到她的头顶,让她浑身震颤, 尽管她滴酒未沾,却体会到了因醉熏而力竭的喜悦。 婚誓仪式最后以两位君王的短暂一吻落下帷幕, 乐队的演奏也由庄重的典礼曲目转为了轻快的舞曲。 按照传统, 新娘的第一支舞应该与她的父亲跳。 桂妮薇尔看着摩根与玛格丝走入舞池,这种行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出格的,但没有宾客胆敢非议,当一个人的权势已经足以统摄整个国家时,她的一切爱好都将变成这个国家的时髦风尚。 随着吟游诗人高昂的歌声响起,宴会的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宾客们高声谈笑的兴致与他们早先参加庆功宴时同样高涨,无尽的美酒佳肴和欢声笑语也感染到了桂妮薇尔,略微抚平了她近两日彷徨的心情。 「你们有看见阿勒尔夫人吗?」 「那位夫人跟着玛格丝陛下去休息室了。」她的一位女伴回答,「我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她好像把眼妆哭花了。」 「是嘛,我还以为那位夫人是为了躲避特奥巴尔德殿下呢。」 桂妮薇尔小声惊唿:「什么?」 「噢~我们纯洁可爱的小公主。」其他人咯咯笑道,「您不会以为蝴蝶夫人这次抵达得那么晚是因为船开慢了吧?」 「可阿勒尔夫人为什么要躲避特奥巴尔德王子?」她回想了一下对方的模样,「那位殿下年轻又英俊,性格也讨人喜欢。」 「那位夫人的怪癖。」茨尔维妮,也就是第一个回答她的女伴说道,「她不喜欢有固定的伴侣——也许这就是她永远活力四射的秘诀?不过,如果她格外喜欢某位情人,就会在分手前为对方绘制一幅裸身肖像画,据说这在欧洲大陆是一项荣耀。」 桂妮薇尔迟疑了片刻:「所以特奥巴尔德王子是来……讨要荣耀的?」 「也许是吧。」 「才不是!」其他女伴与她争论起来,「特奥巴尔德殿下肯定有自己的肖像画,他和阿勒尔夫人维持了近半年的关系,一般三个月以上就会有了!」 就在此时,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响起:「桂妮薇尔小姐。」 来者竟然是高文·米斯里尔——他的出现在淑女们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桂妮薇尔很希望她们的反应是出于适才谈论阿勒尔夫人风流韵事的羞愧,但事实证明她们的惊唿更多是因为他的美貌。 第664页 「您好,高文殿下。」虽然高文已经在葛尔登基为王,但他的母亲和继父皆为不列颠的最高掌权者,他这次抵达卡美洛特,一直都是以王子的身份面见宾客,尊称上自然也是如此,「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桂妮薇尔无视了同伴们促狭打趣的眼神:「当然。」 虽说是高文主动找上了她,但桂妮薇尔看得出他的邀请只是出于善意的表达,而非为了和她有更多肢体接触,或是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 也许是家教的缘故,女王的几个孩子在这方面都很相似……不过桂妮薇尔至今还未真正见过加雷斯王子,希望阿格规文殿下和加荷里斯殿下昨晚顺利找到了他。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她发现高文逐渐寡言起来,虽然仍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但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似乎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 她主动开启了话题:「听说阿勒尔夫人也参加了这次国婚,只是她提前回休息室了……真可惜,我一直想见见她本人,据说她在欧洲大陆颇有名望,任何国家的王室宴会都对她敞开大门。」 「姑母确实很受欢迎。」高文回答,「她精通多种语言,还会模仿当地人的口音,虽然我不懂绘画,但母亲总称赞她是有着非凡才能的艺术家……啊,对了,她有一支魔法笔。」 「魔法笔?」 「是的,魔法笔,可以不用颜料就绘制出各种各样的颜色。」说到这里时,高文的鼻子皱了起来,第一次展现出了白马王子以外的面目,「那是母亲送给她的成人礼纪念礼物,虽然姑母收到这份礼物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母亲明明比姑母年轻得多,却老把姑母当成小姑娘一样溺爱,这样不好。」 至此之后,阿勒尔夫人就从话题中消失了,高文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关于女王的各种趣事,中间偶尔夹杂了一些银铠骑士艾斯翠德的事迹。 这位年轻的王子并不是很擅长讲故事,但他谈起这些时总是神采飞扬,洋溢着真挚的热情,教人很难不去认真倾听他的话,而且妖精女王的功绩放在卡美洛特的任何一代君主身上都是相当惊人的——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女王将他养育得很好——或者说,将她的所有孩子都养育得很好。 这种养育并非是让他们不受任何肉軆上的伤害,或是卡宾森家族那种对爱莲娜无限度的宠爱,而是对他们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健全人格的保护,使他们在保持善良的天性之余,不乏自信,又不失谦虚。 一曲结束后,桂妮薇尔提了提裙角,由衷地说道:「我真羡慕您。」 「谢谢。「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已经听惯了这类溢美之词,但每次听到依然忍不住高兴一样,「确实有很多人说过我是最像母亲的孩子。」 他崇拜她的母亲——谁不是呢?据说因为身世疑云,高文·米斯里尔的童年过得并不顺遂(那些难听的流言风语在贵族间总是流传得最快),女王为此力排众议,提前了他的圣洗礼仪式。父亲啊,如果你当初也愿意像女王保护她的孩子一样保护我,也许…… 剩余的话在她心头湮灭了,时间逝而不返,没有当初,也没有也许。 高文长久地凝视她,她亦回以微笑,好一会儿过去,对方嘆了口气。 「抱歉,女士。」他露出愧疚的微笑,「也许我们最后不会变成父母辈所希望的那种关系,但我会铭记与您共同度过的这段时光。」 听到这些话,桂妮薇尔竟然没有感到很意外,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受——对方很好,他们相处得很愉快,只是她(他)不爱他(她),他们之间没有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火花:「我明白,殿下。」 如果说有什么令她遗憾的地方,也并非是因为高文本人,而是他所成长的环境,一个温馨健康的家庭氛围……可如果仅凭这一点她就执意要嫁给他,对高文未而言免太不公平了。 随后她就与高文分开了,因为后者又被叫去寻找弟弟了——愿上帝保佑加雷斯殿下平安无事,并且以后不再迷路。 为了躲避女伴们的追问,桂妮薇尔特意提前离场,去休息室附近转了一圈,期待着能与阿勒尔夫人发生一场偶遇,却只遇到了挪威使者瑞卡尔夫王子……这些斯堪地那维亚人仿佛生来就有一股凶神恶煞的气质,桂妮薇尔不敢叨扰他,只好悻悻离去。 晚宴结束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房间,但与昨晚不同,虽然她所期待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她的内心依然平和而畅快。桂妮薇尔洗了一个很长的热水澡,全身心地放松自己,那天晚上她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但这种愉快的心情也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天——第二天傍晚,父亲毫无预兆地来到了她的房间,尽管他一言不发,但桂妮薇尔还是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在父亲阴沉的面色下,她感到神经紧绷,逐渐混淆了对时间的认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声道:「女王回绝了关于联姻的提议,听说这是你和高文殿下一致同意的结果。」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桂妮薇尔不自觉地抓紧了裙子:「是的,父亲。」 「你为什么要同意?!」他近乎咆哮,「你难道不知道这次联姻对于欧肯希尔德1有多么重要吗?你必须夺得他的青睐,不管用什么手段——去讨好他、诱惑他、勾引他,随便你怎么做!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吗? t !」 第665页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掌掴她,就像年幼的她不愿去卡宾森家族的城堡时他所做的那样,她甚至看到他右手的手指轻微抽动,这小小的细节几乎在一瞬间唤醒了那些久远的记忆。 桂妮薇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我并没有故意违逆您……」 不知为何,玛格丝不久前的告诫浮现在脑海中:「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桂妮薇尔。」 难道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桂妮薇尔,你得亲手抓住它。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请听我说,父亲,联姻并不是欧肯希尔德和廷塔哲修復关系的唯一途径。」随着恐惧稍微褪去,她的大脑终于不再一片空白了,「廷塔哲修道院是女王最重视的皇家机构,而且招收学徒从不看性别。您也知道,我从未懈怠过对草药学的研读,德鲁学士曾不止一次称赞我,如果我请求入学,海泽尔院长一定会同意我的申请……」 只要她刻苦学习,外加王族的身份,迟早能得到院方的推荐信,荣升为女王的学士,甚至是她的臣子……只要她认真工作,在自己的职位上发挥才干,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有幸得到女王的恩宠,获得佩戴黑珍珠的资格。 「如果您在意异种血统的事情,大可以让他迎娶南特斯王的女儿尤兰达公主,她不仅继承了一部分妖精血统,其母埃莉诺王后还是女王的次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员。」直到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渗出了冷汗,「您……意下如何?」 父亲没有回答,从他严肃的神情和紧皱的眉头中,桂妮薇尔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说服了对方——上帝啊,请帮一帮她,让她渡过这场难关吧。 「这种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忽地长嘆一声,「你说得没错,桂雯,你是一个美丽又聪明的姑娘,每次学士称赞你的时候,虽然我从未开口,但在心里,我其实为你感到骄傲。」 父亲的认可让她不禁激动起来:「谢谢您!父亲,我……」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好好待在属于你的位置上。」他说,「而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虽然欧肯希尔德现在必须得到女王的原谅,但我从不认同她带来的那些混乱——为了让自己的权力得到支持,她不停扶植周围的女人上位,让她们当骑士、当领主、当总督,统领一支军队或舰队,简直是疯了。」 她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父亲……」 「自从女王当年打破传统继位为公爵后,这股不正的风气就席捲了整个不列颠,越来越多的女人不再满足于一份嫁妆,开始要求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权利,她们妄图得到一部分家族财产,甚至对爵位产生了贪念。」父亲——不,罗德格伦斯王看着她,「我知道,这股邪念也在你的心里扎了根,桂雯,你只说自己想要成为女王幕下的学士,却没有提及你一旦得到她的青睐,她势必会扶持你成为欧肯希尔德家族的新主人。」 罗德格伦斯王缓慢地走近她,烛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她身上,仿佛在啃噬她的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让你远离凯姆里德… …我是一个传统的父亲,桂雯,以捍卫古老的正统为荣,欧肯希尔德的继承人,凯姆里德的国王只可能是狄伦。」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晚上九点,会有女僕为你领路,带你去高文王子的房间。」罗德格伦斯王说,「在那之前,你必须沐浴净身,在头髮上涂抹香膏,以纯露喷洒身体,并且除去身体上多余的毛髮。」 「……什么?」 「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桂雯,你听过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的故事。」 桂妮薇尔感觉自己像是被狠狠击打了一下——也许他确实掌掴了她,只是她没能看到那只手。 她遏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为了保全兄长……你要把我,把你的亲生女儿当作妓/女一样毫无尊严地送到别人的床上?」 「你知道我已经为你做到了最好。」这个曾经是她父亲的男人漠然地说道,「高文王子是一个优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待人温和,他所统治的葛尔更是北境最富有的国家,嫁给他之后,你会幸福的。」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过去这个动作总能让桂妮薇尔备受鼓舞,如今却只让她汗毛直立。 「别想着反抗。」他低声威胁,「如果高文尚不能使你满意,恐怕我只能把你嫁给爱德温王子了……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的母亲是埃莉诺王后,女王的次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廷塔哲家族的成员。」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将她独自留在了房间里。 第308章 自父亲离开后,桂妮薇尔彻底陷入了怔忪,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感受到那短暂的喜悦化为灰烬后在嘴里蔓延的苦涩,带着一点点讥讽的意味。 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 得自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才行……可如果那个人周围本就空无一物呢?玛格丝大人,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她陷入绝望,将自己埋进枕头里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僕从们战战兢兢地为她端来了冷水和毛巾,以消除双眼的浮肿,桂妮薇尔知道这是因为父亲告诫她们,如果她在九点之前有任何闪失,就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第666页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幕中的晚霞渐渐被繁星取代,她的心也渐渐从痛苦和挣扎中走出, 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麻木。 当女僕端着一个装满肥皂水的木盆走进房间时,桂妮薇尔内心竟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像绵羊一样温顺地脱下衣服,任由剃刀从她的腋下和双腿间经过,她甚至能感觉到刀片将毛髮割断时细微的声响。 玛格丝的声音再也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唯有父亲冰冷的语调,一遍又一遍。 他说:「你要好好待在属于你的位置上。」 他还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让你远离凯姆里德……欧肯希尔德的继承人,凯姆里德的国王只可能是狄伦。」 清洗完身体后,女僕并未如往常那样将衣服递给她,只是将一条颜色艷丽的毛毯披在她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 轻声问道:「还没到高文殿下的房间, 我就已经不能穿衣服了吗?」 那位收了她父亲的贿赂,负责为她领路的女僕回答:「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高文殿下提早回到了房间,如果您抵达后才换下衣物,就不会有罗德格伦斯陛下希望的那种效果了。」在她开口之前,对方抢先回答道,「请放心,我熟知王宫的夜晚轮班,能够准确地避开守卫和僕人,一路上您不会遇见任何人。」 桂妮薇尔扯了扯嘴角:「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做完一切准备后,她走出了房间,冰冷的晚风让她的皮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身体赤/裸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人,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看见女僕在缄默中点燃了油灯,对方现在又是怎么看她的呢?是不是觉得公主其实和娼妓也没什么区别? 桂妮薇尔在脑海中幻想着当时她抢过侍女的剃刀,割开自己的喉咙,想像着那些喷薄而出的鲜血将床单染红的景象,她为何没有那么做呢?她现在还可以大喊大叫——叫得比她在床上哭泣时更大声,更惨烈,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然后将毯子扔掉,让城堡里身份最低的僕人都看到她的裸体,把一切都搞砸,反正她早就没有尊严可言了。 更可怕的是,此刻的她是如此平静,她默默跟随在侍女身后,仿佛这是一件她早就习惯了的事情……说到底,这一幕与许多年前她被父亲强行送上马车时又有什么区别呢?仅仅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还被允许穿衣服吗? 为什么不让狄伦去?为什么狄伦不需要和她一样去学习感恩和容忍? 因为狄伦是父亲的继承人——是啊,他并非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且很清楚尊严对于一个年轻人有多么重要,他只是不打算保护她,仅此而已。 「殿下,请集中注意力。」 t领路的侍女低声提醒道,「我们现在应该往左拐了,请停住您向前的脚步,猊下的书房就在附近,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女王现在也在工作吗?」 「是的,除了婚礼当晚,她从未停止处理国务。」女僕说,「猊下尚未休息,侍从自然也不例外,这段路格外危险,请您务必跟紧我。」 「带我去女王的书房。」 「您刚刚说……什么?」 「带我去女王的书房。」她冷静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你胆敢拒绝,我就大声尖叫,把所有人都引过来。」 「您疯了吗?」烛光将侍女脸上的惊愕照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桂妮薇尔竟然从这个表情中得到了些许愉悦,或许她确实是疯了。 「答应我,或者给我陪葬,没有第三种选择。」她慢慢靠近她,「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对吧?」 对方的脸庞因为失去血色而发青:「您……您会为自己的冲动后悔的。」 「也许吧,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她压低了声音——哈,她的语气听起来真像她父亲——也许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一个危险的傢伙,是狄伦身边蛰伏的威胁,「现在,带我过去。」 侍女只好继续为她带路,但不再避开有壁烛的走廊,廊道里渐渐能够听到侍卫们夜巡的脚步声,墙壁上时不时闪过僕从的影子,再后来,她们甚至和几个侍卫正面相遇,桂妮薇尔微笑着与他们打了招唿,他们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她的毯子,但没有多问什么。 最后,她终于抵达了女王的书房,当门外的骑士询问她的来意时,她只是回答:「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面见女王。」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僕,对方的额前已经渗出了冷汗,「她不会跟随我进去,只有我一个人。」 骑士名为克鲁茨,是女王麾下资歷最深厚的骑士之一,时常跟随在女王身侧,对她的脸还留有印象:「我们不会怀疑您的真诚,桂妮薇尔殿下,可是按照规定,您不能像这样身着奇装异服去觐见猊下。」 「我很乐意遵守王宫的规定,爵士。」她说,「可如果我现在把毛毯扯下来,恐怕后悔的会是你。」 「我明白您的意思。」克鲁茨显然察觉到了这条毯子下的实情,紧张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好吧,我会向猊下禀告您的求见,如果猊下同意,我们就会让您进去,如果猊下不想见您,我只能说……很遗憾,女士。」 桂妮薇尔点了点头,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长。不过片刻,克鲁茨爵士就神情严肃地走了出来:「猊下请您进去,以及……您可以披着毯子进去。」 第667页 她猜对方或许不太能理解女王为何会允许一个光着身子的公主独自进入书房——虽然她事前也不是特别有把握,但对于这样的结果,她居然也没有特别意外。 女王的书房比走廊更加敞亮,十几盏油灯被罩在圆弧形的透明玻璃罩下,康沃尔特有的工艺。房间里只有女王,以及她的近卫骑士艾斯翠德。 「真是让人意外。」在宽大的橡木桌后,这个不列颠最有权势的女人对她面露微笑,「你看起来可不像是迷路了,桂妮薇尔公主。」 直觉告诉她,女王肯定知道她——不,知道她的父亲今晚打算做什么,也许这就是高文王子「意外」提早回到了房间的原因。 「我的父亲罗德格伦斯王想在今夜将我偷偷送到高文殿下的房间里,让我们发生肉体关系,这样您就不得不同意这次联姻了。」 「我知道。」女王回答。 「如您所见,揭开这条毯子,我就真的一丝不挂了。」 「我知道。」她重复了一遍。 房间里最不安的反倒是艾斯翠德爵士,她的目光不停地在女王和她之间徘徊。俄而,她俯身在女王耳畔说了些什么,然而女王摇了摇头,骑士迟疑了一下,沉默地退回原位。 「可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而非我儿子的房间里。」女王看着她,神情并不严厉,但桂妮薇尔感觉自己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我很好奇你此刻的想法,桂妮薇尔。」 该从何说起呢……无数句话从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夜晚太过漫长,也许要用尽她的一生才能阐述清楚。 最后,她开口道:「过去,我很崇拜我的父亲。」 女王点了点头,没有插话。 「虽然凯姆里德称不上是什么强大的国家,但父亲是一个称职的国王,他认真对待自己的职责,努力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寻求平衡,为家族寻求生存之道……我知道他能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她说,「我很努力地学习,鞭策自己成长,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以我为荣。」 尽管父亲对待狄伦时总是更加用心,时常会引起她的嫉妒——这只是因为我没有狄伦做得那么好,事后她总是这样说服自己。狄伦是男孩,体格高大,强壮有力,他会舞枪弄剑,擅长打猎,还知道怎么给动物剥皮,而她一见到血就会晕倒。 父亲总是称赞强而有力的骑士和猎手,厌恶不敢见血的懦夫,这是她的无能,是她的错…… 至少她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而在不久之前,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他确实以我为荣,尽管他鲜少表露出来。」她的声音轻微颤抖起来,「我几乎要喜极而泣,为了得到这句认可,我觉得自己哪怕死了也值得,可紧接着,父亲告诉我,他爱我的前提是……我要好好待在属于我的位置上。」 「他认为我是狄伦的威胁,所以才要把我嫁出去,哪怕为此牺牲我的人格和尊严。曾经我以为父亲太过传统,过于重视父辈的权威,不懂得去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不想保护我。」 桂妮薇尔松开了手,任由毛毯从身上滑落,让自己赤裸裸地展现在女王面前——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毛毯的边角已经被她捏得皱在了一起。 不要回头,桂妮薇尔,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走回头路的。 这一次,你得自己把机会抓在手里。 「所以我来到这里,恳请您将我置于您的保护下。」她跪了下来,向对神明祈祷一样双手紧握,「我没有任何值得与您交易的东西,所以我只能把我仅有的——我的一切,从身体到灵魂都献给您,我把我最脆弱,最羞耻的模样毫无遗漏地展现在您面前,恳求您的眷顾,请让我长久地伴随在您左右吧。」 她看见女王从座位上起身——天哪,她明明没有那么高,为何那身姿看起来宛若巨人?她绕过橡木桌,走近她,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的欣赏和怜爱比她父亲这辈子给她的都要多。当对方拾起毯子盖到她的身上时,桂妮薇尔知道自己赌赢了。 「晚上这么冷,一条毛毯怎么够呢?」女王说,「我确信我的衣柜里有合适的衣服,请帮我把它取来,艾斯翠德。」 「是,猊下。」 「另外……」女王将她的一缕乱发归到耳后,她的唿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如此温暖,「最好是墨绿色的裙子,我相信它会很适合你的。」 「当然,猊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确信没有比这更好的颜色了。」 第309章 艾斯翠德结束训练后,桂妮薇尔立刻将毛巾递给了她。 「谢谢您,殿下。」 「没什么。」桂妮薇尔公主咯咯笑了起来——光是看着眼前这名有着小鹿般甜蜜微笑的女孩,很难想像她昨晚能做出那样大胆的行径,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武技,您一定会在这次比武竞技大赛取得好成绩的。」 「您谬赞了,这只是普通的训练。」坦诚说,艾斯翠德心底并非没有遗憾……她一直想和兰斯洛特爵士全力以赴地较量一番,然而这次的竞技大赛因为人数过多而限制了报名次数, 每个人只能报一个单人项目, 艾斯翠德选择了长枪比武,兰斯洛特则选择了传统角斗。 「何况,如今天下英豪皆汇聚在卡美洛特,其中不乏骁勇善战、擅长御马持枪的战士,我不一定能够拔得头筹。」她说,「仅在我认识的骑士中,珀西瓦尔爵士和贝德维尔爵士都是不可小觑的对手……可惜贝德维尔爵士最近正在适应新的马具,即使最后有幸赢取比赛,我也胜之不武。」 第668页 「新的马具?」 「是的, 一种可以让独臂的t战士也能自由御马的马具。」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失去谦逊,「毫无疑问是猊下的杰作。」 回想起那奇妙的设计,艾斯翠德心中依然赞嘆不已,绳扣之间明明有着复杂的结构,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麻烦,更多是仰仗肌肉的习惯。贝德维尔无疑是熟练的骑手,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要摒弃十多年的习惯去熟悉新的骑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贝德维尔爵士已经初步适应了新马具,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恢復到比过去更好的状态。」 「我相信即使面对状态更好的贝德维尔爵士,您也能取得胜利。」桂妮薇尔的目光落到她腰侧的钢剑上,「这就是传说中的灰眼吗?」 「是。」 「真美,即使它隐藏在刀鞘中。」她的声音轻了下来,「以前我也幻想过自己能拥有一把剑,它不需要很有名,也不需要蕴藏什么奇特的力量……只要它属于我。」 艾斯翠德看着她慢慢地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狄伦九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把真剑,他为它取名荣耀,虽然那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也并非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但我依然很羡慕。年幼时,我总是去校场旁观父亲教导狄伦武艺,期待着有朝一日我也能拥有自己的剑。」 她察觉到了女孩心中的伤感:「如果您需要的话,廷塔哲家族有非常不错的铁匠,尤其是赫尔波,正是他打造了猊下的铁木权杖。」 桂妮薇尔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过了会期待自己拥有一把剑的年纪——但也称不上特别遗憾,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在阅览文字方面更有天赋,开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羊皮纸上。」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怅然若失,「可如果这双手不是那么纤细无力,也许那个时候……」 她没有说完,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双手,但艾斯翠德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桂妮薇尔殿下,对您而言,我算是合格的战士吗?」 桂妮薇尔似乎吓了一跳:「当、当然!您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您认为,如果罗德格伦斯王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他是会感到骄傲,还是觉得自己生下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闻言,女孩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对不起,我……我不该聊起这些的……」 「我并不为那些往事而伤心——诚然,一些怅意是难免的,但我知道那段过去也成就了如今的我。」艾斯翠德安慰她,「我的机会比其他人来得更不容易,所以我感恩它,珍惜它,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也许我的骑士之路会更加顺利,但我或许不会有如今我所达到的成绩。」 「您是一位体贴的人。」桂妮薇尔露出苦涩的笑容,「可我不确定……我并不像您或是玛格丝大人那样优秀,也并非阿勒尔夫人那样在自己专长的领域才华横溢。猊下选择了我,我对此感激不已,可是……如果我让她失望了该怎么办?也许猊下高估了我,我不是她想像中那样聪慧的女孩……」 「我并非学士,在学术的领域见识浅薄,不敢妄下判断。」她说,「我唯一确定的是,您已经拥有了成为优秀之人必备的品质。」 「真的吗?」 「是的。如果说一个人的成功过除了天赋和努力外还有什么,那大抵就是对诱惑的抵御。」她轻轻拍了拍桂妮薇尔的手臂,「殿下,当您意识到自己的路并不如其他人那样宽广,您犯下的错误必然要以更加昂贵的代价偿还,而且别人必然会以更高的标准要求您时,您自然会督促自己变成更好的人。」 「艾斯翠德爵士……」女孩露出触动的神色,脸上的笑容终于也如艾斯翠德期待的那样,不再充满不安与愁苦了。对方踮起脚,在她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谢谢您。」 尽管艾斯翠德这辈子见过无数美丽的存在,这位年轻公主的美貌在近距离下依然带给了她一定的杀伤力:「您太客气了。」 「咳咳咳咳——」不远处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是啊,太客气了——所以你们能分开了吗?还是她打算在你右半边的脸上也来一下?」 「凯爵士。」艾斯翠德眉头紧皱,「这位是凯姆里德王国的桂妮薇尔殿下,作为骑士应该表现得更有礼貌。」 「没关系,艾斯翠德爵士。」 凯耸了耸肩:「你听到她说没关系了。瞧啊,多么善解人意的公主。」 艾斯翠德嘆了口气:「我们之后再谈论这个问题……所以凯爵士,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赛诺拉爵士和外地来的参赛选手发生了一些小矛盾,需要你去解决。」凯说,「准确来说,那个僱佣骑士拍了她的屁股,并且叫她小妞,她陷入暴怒并表示要把对方的脑袋砍下来,如果我们不及时赶过去的话,场面可能会变得有点……血腥?」 「我立刻过去。」艾斯翠德感到一阵头疼,「她的兄长葛列格里不在现场吗?」 「他在,并且努力劝阻她等到比武竞技大赛时再合法地杀死他,并且劝阻失败了。」凯回答,「然后我问他能不能身体力行地去阻止他妹妹,他回答我你在想什么呢?我他妈的是个学士!我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是《健康的律法》,而那本书也只有三十多页!,所以我只好远道而来,寻找一个能接住赛诺拉一斧子的熟人了。」 第669页 「《健康的律法》是一本好书。」桂妮薇尔说,「虽然药理魔女安赫卡生活的时代距离我们有一千多年,但她对于草药学方面的造诣是许多学者终生难以企及的。」 「是啊,我知道你们这些搞学术的都爱死这本书了。」凯说,「所以我们能走了吗?」 艾斯翠德看向桂妮薇尔:「请容我先行告退。」 「路上小心。」桂妮薇尔柔声答道,「对了,您愿意在大赛当天接受我的手帕吗?」 「感谢您的厚爱,但我歷来都会将胜利的花冠献给猊下。」 离开校场一段距离后,凯忽然掐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您愿意在大赛当天接受我的手帕吗~」 「凯爵士!」艾斯翠德简直受不了他,「您今天到底怎么了?这可不是对待一位淑女的态度!」 「好吧,我道歉。」凯举起了双手,「我承认今天我可能有那么点神经质,但这至少有一半是王的错——谁叫他总是在我耳边唠叨那位公主殿下的事情,搞得我都快应激了。」 艾斯翠德理解地点了点头:「桂妮薇尔殿下是一位好姑娘,我们都为她和高文殿下没能结下缘分而可惜。」 「他才没有为谁的姻缘而可惜,他只是为自己的婚姻在持续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遭遇了家庭破坏者1而精神焦虑。」 「家庭破坏者……谁?」 「谁在有夫之妇面前脱衣服谁就是。」 「桂妮薇尔殿下?」艾斯翠德瞠目结舌,「怎么可能?猊下和桂妮薇尔殿下没有发生任何逾矩的事情。年轻姑娘在面对人生的难题时陷入彷徨,请求从一位睿智的长者那里得到宽慰和救赎之道,这是人之常情。陛下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肯定会理解这件事的。」 凯瞥了她一眼:「在我正式回答之前,姑且还是先问一下——你口中的陛下确实是指亚瑟,还是某个刚好名字发音比较像的人,比如说对方碰巧叫毕夏什么的。」 「凯爵士……」 「看来我们讨论的确实是同一个人,虽然我们脑海中对他的印象可能是两个……呃,毫不相关的傢伙。」凯说,「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噢,对了,精神焦虑,我不知道他在大众面前是什么样,反正我已经受够了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他和后厨那些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用停经就可以变得这么烦人。」 艾斯翠德严肃地看着他:「如果您再不停止这样无礼的说话方式,恐怕我不得不向猊下申请恢復您的禁令了。」 「好啦,我错了……」凯表情恹恹地举起双手,「希望这是我今天最后一次做这个动作,再这样下去我感觉自己都要变成高卢人了。」 「此外,陛下完全没必要为桂妮薇尔殿下的事情烦心。」艾斯翠德无法告诉他实情,只好婉言道,「猊下对桂妮薇尔殿下的感情,犹如母亲对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只是悲悯和慈爱。」 「让我来描述t一个场景:一个年轻姑娘——不仅年轻,而且长得美丽动人,某天晚上她脱下衣服,只在身上披了一条毛毯,还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然后趁夜跑到另一个人的书房里,哪怕她知道对方有家室。没人知道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段时间过后,那个年轻姑娘穿着对方的衣服走出了书房……好的,问题来了,我们一般怎么称唿这种行为?」 「这完全是胡言乱语。」艾斯翠德说,「当时我也在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可以确保没有发生任何你们想像中的龌龊事。」 「伙计,如果不是我去找你的时候,她正在亲你的脸,我对你的话肯定一点也不怀疑。」 她难得体会到了恼羞成怒的感觉:「我发誓——这次长枪比武大赛,我会把您从马上捅下来!」 「啊哈,现在你可以为了她朝我发脾气了。」凯冷笑一声,「如果亚瑟在这里,他真该对我感到愧疚,至少他是在有了家庭之后才遇到了家庭破坏者,而我他妈地还没结婚呢。」 第310章 不出意外的话, 亚瑟应该是最早一批知道这件事的人……当然,除去当事人之外。 起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很正常,桂妮薇尔也许很快就要嫁给高文了,摩根也将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母亲,她们关系亲近无疑是一件好事。如果王姐希望的话,他也可以试着用父亲的心态对待她(虽然这并不容易,毕竟他实际上不比桂妮薇尔年长多少)。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的……直到他得知对方当时除了一条毛毯外未着寸缕。 「荒唐。」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桂妮薇尔乃罗德格伦斯王之女,凯姆里德的公主,一位富有教养的淑女怎么会做这种事?」 「不止我一人看到了,陛下。」僕从战战兢兢地答道,如果不是现实不允许,或许他会选择把自己缩进靴子里, 「我发誓,有不下五个人目睹了这位公主古怪的行径, 您可以去问他们。」 亚瑟当然不会去把那些僕人们抓来一一质问,与其为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语而苦恼, 还不如直接去问王姐本人。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 在前往女王书房的路上,他竟然意外地和桂妮薇尔打了个照面。 「贵安, 陛下。」桂妮薇尔遵循礼仪向他行礼,看起来一如他记忆中那般美丽……然而受谣言的影响, 亚瑟发现自己很难用平常心去看待她,事实上, 她的美貌对他而言似乎有点刺眼了。 第670页 「很高兴见到你, 桂妮薇尔公主。」他尽可能地保持礼貌,「你是要去校场吗?」 「是的, 陛下。」 「去看高文训练?」 「不,我打算去观摩艾斯翠德爵士的训练。」女孩的笑容羞涩而甜蜜,「另外,或许您还不知道……猊下婉拒了米斯里尔家族和欧肯希尔德家族之间的联姻。话虽如此,高文殿下是一位杰出的绅士,能与他为友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是吗?」亚瑟听见自己答道,「看来你的消息比我还要灵通。」 真丢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桂妮薇尔只是一个羞怯的小女孩,天真纯洁,因为太过年轻而不知爱情为何物,没必要在意那些。 说到底,她和王姐都是女性,还能发生什么呢? 然而,某个男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不能讲得太直白,陛下,但客观而言,如果母亲有能力让女人怀孕,她早就是不列颠的拉美西斯二世了。」 噢,加荷里斯……梅林当初是怎么评价他的来着?一个聪明又讨人嫌的小萝蔔头。 虽然他的梦魔老师平日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对人的评价有时确实很一针见血。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桂妮薇尔再次向他屈身行礼,亚瑟注意到她会特意用手捂住胸口——那是一条有着荷叶边的抹胸长裙,当她弯腰时,布料会有些不体面地滑落,因为这条裙子的尺寸对她来说大了一些。 直到桂妮薇尔离开了一段时间,亚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身上穿着摩根的裙子。 很难用言语形容他当时的感受——他的大脑一阵嗡鸣,近乎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亚瑟这辈子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克己奉公的生活习惯,尽可能让自己处在理智冷静的状态下,以便妥善地应对人们对他的期待,这是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无止境地宣洩自己内心情绪的冲动。 即便理智几乎蒸发殆尽,亚瑟也知道在这种状态下并不适合去见摩根,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回自己的冷静。 「所以你他妈就来找我了?我可真是谢谢你。」凯翻了个白眼,「我还能说什么?你自己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可能发生那种关系。如果猊下对女人感兴趣,阿勒尔夫人哪还有心情去欧洲大陆,直接住在猊下的床上了。」 亚瑟感到恼火又困惑:「你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把事情变得更糟?」 「……我真是受不了你,算我求你了,去找其他人发你的疯。」凯抓了抓头髮——亚瑟一直想劝他少这样做,上帝保佑这片土地以及它的子民,但不太保佑男人的髮际线,「梅林呢?那傢伙最近跑到哪里去了?」 「他国婚当晚就离开了,说是已经结束了作为抚养者的使命,打算恢復以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所以……我们认识的梅林其实处于一个不太自由的状态吗?」 「也许是吧。」 「真可怕,能不能把他关回星之内海?」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凯卿。」亚瑟认真地回答,「让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上,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向王姐婉言询问关于桂妮薇尔公主的事?」 「你确定自己打算在婉言询问这件事上徵求我的意见?」 他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对方是正确的:「好吧,这确实是一个坏主意,我会抽出时间去找贝德维尔卿的。」 凯耸了耸肩,一副打算伺机逃走的表情——虽然这件事客观上与他毫无关系,但他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是让亚瑟感到不爽:「卿在这方面才没资格说别人吧?上次一位夫人把自己的内衣扔给艾斯翠德卿,卿怎么不用反正她们不可能发生那种关系来说服自己呢?」 「因为这压根就是两码事——女王就是女王,她待身边的人再好也知道把握尺度,而某位首席骑士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老傻瓜,只要对方哭泣着说拜託了,艾斯翠德爵士,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有可能答应跟对方在同一条被子里一晚上。」凯抱怨道,「那次她居然把内衣转交给女僕,让她们洗干净后还给对方,真是见了鬼了,她不知道那是一个丈夫死了好几年的寡妇吗?」 亚瑟看着他:「所以你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把事情变得更糟?」 「呃……抱歉,这次真的是无意的。」 「我会期待着卿在长枪比武大赛上被艾斯翠德卿击落的瞬间。」 「嘿!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艾斯翠德卿无论是骑术和武艺都臻入化境,哪怕世界上最大胆的赌徒都不会买你赢。」 「您可真会说话,陛下。」凯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就用这条银舌头去你老婆面前婉言询问吧。」 虽然没能得到什么实质性意见,但能看到义兄吃瘪的表情,仍然让亚瑟感到了一丝宽慰。 等到他情绪略微平復的时候,已经是午餐时间了,然而用餐时除了摩根之外,还会有其他孩子在场,并非什么适合提起话头的好时机。 其实他很想问问高文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隐约感觉高文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少——因为他是一条金鱼,他可怜的脑瓜里除了母亲之外装不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噢,加荷里斯,这个可爱可恨的小萝蔔头,请快从他的脑袋里出去吧。 第671页 直到用餐结束,他才忍不住在摩根耳畔低声道:「我有些事情想与您商量。」 闻言,摩根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我想也是时候了。」 她的微笑让亚瑟有些捉摸不透——「是时候了」,可具体是指什么呢? 仔细想想,如果对方有意隐瞒,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目睹桂妮薇尔夜访女王的过程……难道这是王姐对他的某种暗示吗? 下午,当他抵达书房时,摩根已经屏退了其他人,就连一向与t她形影不离的艾斯翠德都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亚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的掌心什至渗出了冷汗。 如果王姐真的说出了……一些他不希望听见的话,他究竟该作何反应呢?是当场拒绝并发泄自己的怒火?还是说…… 短暂的沉默后,摩根率先开启了话题:「你应该也和我一样,经常为这件事郁结于心吧?」 「我并没有考虑得那么久。」毕竟他是今天早上才得知消息的,「但我想此刻我的心情与您是相通的。」 「既然你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么不妨直入话题吧。」摩根说,「我一直在考虑是否该废黜诸王,让不列颠从各个方面都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 「恐怕我难以接受……」他的舌头滞了几秒,「抱歉,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在考虑让不列颠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曾经的独立国将会降为贵族领地,王室降为高等贵族。」说到这里时,摩根停了一下,「你刚刚是不是表示了你难以接受?」 「什么?不、等等,不是的!我……」 「无妨,政见有分歧是很常见的事情。」摩根回答,「但我有充足的理由可以与你展开讨论。」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亚瑟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嗫嚅,「非常抱歉,出于某些原因,我现在感到非常羞愧……请别在意我刚才的反应,继续阐述您的想法吧。」 摩根脸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困惑,好在她最后还是体贴地略过了刚才的小插曲:「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米斯里尔和廷塔哲——虽然他们在我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我不会让葛尔和康沃尔恢復到公国的地位,两个家族都会保持在公爵位,和其他降级的王室一样。」 「或许我们可以循序渐进地推行?」亚瑟说,「康沃尔还好说,只是继续维持当前的地位,葛尔毕竟已经是独立国了,高文又是您的孩子……」 「某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点才能顺利达成,一旦错过时机,再想达成同样的结果,可能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她嘆息一声,「廷塔哲是我的母族,米斯里尔也是我重要的支持者,我相信他们的忠心,但十年、几十年之后,情况又会怎样呢?后人也许不会有我——我们这样的威望,而那些家族也可能不会如现在这般忠诚,如果外戚势力坐大,王室的统治也会遭受威胁……我不会对这种可能性熟视无睹。」 她脸上淡淡的怅意也让亚瑟感到悲伤:「这对您而言一定不很容易。」 「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决定,可惜管理一个国家就是如此,即使身为统治者,也不可能永远只做顺从自己心意的选择。」她说,「然而,废黜诸王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需要考虑许多复杂的情况,外加一个重要的决定性因素……不过得等梅林回来之后,我才能给你具体答覆。」 「梅林?」亚瑟愣了一下,「可他才离开没多久……」 「是啊,所以赶回来应该也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 「说的也是,您已经联繫他过了吗?」 「还没有。」说罢,摩根抬起头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喊了一声,「立刻回来。」 「呃……王姐?」 「现在联繫过了。」摩根回答。 第311章 「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了?」即使是梅林,也难免感到一阵恼火,「以为大哥哥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吗?就像是——像是你们打猎时的猎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要给我餵骨头了?」 「真的很抱歉。」亚瑟一边回答,一边让僕人将他的坐骑带去马厩, 「这一次情况特殊,以后不会让你这样匆忙赶回来了。」 是啊……无论怎么抱怨,渴望亲近喜爱之物的本性还是让他的身体违背了理智,乖乖踏上了返回卡美洛特的道路——这是梅林第一次感受到体内流淌着梦魔之血是一件多么讨厌的事。 然而回到卡梅洛特后, 那个把他当作猎犬使唤的女人完全不见踪影, 只有亚瑟站在狮心堡门前迎接他。 梅林难以掩饰自己的不快……以及一点点失落,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有不快:「你姐姐呢?」 「她在鍊金工房等你。」亚瑟丝毫不为他的无礼而生气,反而歉意地笑了笑——梅林很难不注意到他面庞焕发的容光和愈发成熟的男性气质,尽管仍留有青涩, 但这种少年时期的残余大约会在一到两年内消失殆尽。 看来结婚确实会改变一个人,又或许是她会改变一个人——他不免自嘲,你应该最清楚这点才对,看看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当然,小公主也有错,她明明说过不会用手段让他既恨她又无法离开她,可她只完成了一半的承诺。 为了避免聊到和国婚有关的话题, 梅林干脆全程一言不发,亚瑟似乎认为他还在为自己被迫赶回来的事而不悦, 除了几句礼貌性的寒暄,其余时间都体贴地保持了沉默。 第672页 在抵达鍊金工房门前时,梅林心头忽然升起一种恶意……一种熟悉的恶意,十几年前,他对尤伦斯施展过这种恶,而当时的他恐怕不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对自己的学生这么做。 「你应该多少意识到我和你姐姐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繫了吧?」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会介意吗?」 「怎么会?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当初就不会促成我们的婚姻了。」亚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答道,「高文告诉过我,当年的流言蜚语给许多人带去了伤害。我不会重蹈覆辙,梅林,在这件事情上,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 他的语气是那么和善,而且充满了信任——梅林很想回以微笑,但那对他而言太难了。 告别亚瑟后,他推门走进了房间,看见摩根正坐在窗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玻璃管里的沉积物。 相较于她的弟弟,这个女人在结婚前和结婚后基本没有任何变化——梅林有时甚至觉得,她和二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相比也没什么变化,这或许是世上为数不多值得他庆幸的事情,尤伦斯没能改变她,亚瑟也没能改变她,她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不说一声好久不见吗?」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摩根将玻璃管插回带卡扣的凹槽里,「但如果你希望的话——好久不见,梅林。」 「如果不是你突然把我叫回来,我们可以直到很久以后才开始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考虑到这次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不想对你有任何冒犯的地方。」摩根回答,「但客观而言,我对此抱有怀疑,如果连肉体上的行动都无法阻止你把注意力留在这座城市,那么离开和留下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可恶……如果不是她说得真的很有道理,他一定会开口反驳的。 尽管有些不爽,可梅林不得不承认,哪怕摩根每次都能用几句不经意的话让他如鲠在喉,也远远好过生活中没有她的时候。 离开卡美洛特后,梅林决心不会再让摩根以及与她有关的任何事物影响到自己,他会彻底离开她,而且再也不会把千里眼的魔力浪费在这个让他感到无望的女人身上。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远渡去欧洲大陆,但一想到阿勒尔夫人也是那里的常客就放弃了,将第一站定在了威尔斯。 然而踏上旅途的第一晚,梅林就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不仅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种逃避的行为本身也是摩根对他影响的一种体现,也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乏味的生活。 就像一个享受惯了的人被迫由奢入俭——显然,他已经无法像几十年前一样对着尤瑟和伊格琳那无趣至极的婚姻也看得津津有味了,而在他离开卡美洛特的短短几天内,居然就错过了那么多有趣的故事。 尤其是桂妮薇尔,梅林为其命名为「凯姆里德公主迷情记」。 事实证明,摩根身边总是能发生各式各样有趣的事情,而他需要这样充满趣事的生活……以及她本人。 虽然无法反驳,但梅林也不想轻易承认她的说法是正确的,只好岔开t话题:「话说回来,小公主是不是对自己正在被窥视这件事表现得太无所谓了一点……还是说,你已经习惯大哥哥的目光也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坦诚说,我确实已经习惯了。」摩根嘆息一声,「要接受这一点并不容易,所以我不得不在脑内给你设想了一种更加非人类的形象,例如说虹彩龙1,以抵消这种被窥视的不适感,可以说效果相当不错。」 「虹彩龙?那是什么?」 「一类传奇龙种,源自于一片与世隔绝的广袤土地2上诞生的神话体系。」她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由于体内蕴藏着虹彩能量,虹彩龙的身体会散发出七彩的虹光,它们是天生的法术使用者,喜欢住在靠近文明社会的地方,而且经常与智慧生物进行交流并观察他们的生活,因为它们将文明社会视为舞台,将智慧生物视为演员,将他们的生活视作故事,以品读这些故事为乐。」 ……这类生物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特意创造出来用于讽刺他的? 「题外话就不多聊了,这一次急召你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榷。」摩根说,「自我继承公爵之位后,就一直在探寻不列颠发生大范围饥荒的原因。」 她站了起来,神情似是沉思——梅林发现自己很难不为这样的她而倾倒,也许那个关于虹彩龙的类比并没有错,智慧生物展露其睿智时的神采总是令人炫目。 「以不列颠的农业水平,人类对土地的利用远没有到超过土地负荷的程度,土壤也没有因为养分失衡而出现大面积的盐碱化和沙漠化,如果是全球范围内的气候变化,例如小冰河期或反常的洋流现象,距离不列颠如此之近的欧洲大陆没理由不受影响。」她说,「退一步说,即便这些情况都能找到相应的理由,也无法解释一个问题——为何有神秘庇佑的土地可以避免以及扭转这种情况?」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神秘的活跃在这个过程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神秘是自然意志的残留,其显现的形式却是以违逆自然的法则为代价,这其中的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 第673页 「我喜欢你思考时的样子,小公主。」梅林回答,「但事实是,神秘是一种你越是细究,就越是背离它的东西。就像某种蛰伏在黑暗中的危险生物,当你看不见它的时候,往往也是你恐惧感最强烈的时候,这种不可视和不可知本身也是神秘的一部分。」 摩根眯起眼睛:「既然如此,那预言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方便命运把那些自以为逃离了它的人推入火坑。」而那个被推入火坑的倒霉蛋此刻就在你眼前……当然,后半句话梅林是说不出口的。 「总之,许多年前我就在进行一项实验,测试土壤中玛那的浓度是否会对农作物的成长产生影响。」好在摩根也没有深究下去,「为了照顾到不同国家的情况,我派人前往当地收集了多份土壤样本,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检测,目前已经得出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结论。」 说罢,她从书架上取下了几叠纸卷,每一叠的边页都用针线严实地封了起来,整理成了书册。 当摩根将那几大叠书册递过来时,梅林表示:「我是不会把这些枯燥的东西全部读完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摩根将书册收了起来——从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来看,梅林敢肯定她心里对那几打无聊的文字记录可骄傲了,「简单来说,实验结果证明无论是玛那充沛的土壤,还是被抽干了玛那的土壤,两者都能使种子生根发芽,从其他国家得到的土壤样本也不例外,哪怕它们本身出自农收欠佳的国家,当它们从自己的原生环境中被分离出来后,也会恢復成正常的土壤。」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案,这是摩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因此,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玛那本身并不会使土壤变得更丰沃或更贫瘠,但玛那的紊乱会干扰种子从土壤中正常地汲取养分——这也是一方有神秘镇守后就会恢復正常的原因,因为那片区域的玛那恢復了稳定,然而导致这种紊乱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不同国家长期生活在各自神秘镇守下所形成的的割裂状态。」 梅林想起了她之前和亚瑟的对话:「这就是你打算统一不列颠的原因?」 「算是原因之一。」摩根答道,「说到底,不列颠终究只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岛国,在如此有限的土地上,没有频繁的自然灾害妨碍人类定居,却出现了十几位国王,使得原本就不发达的贸易市场被十几个国家的商法和货币彻底割裂,这种情况本就是不健康的。」 他渐渐体会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所以统一不列颠是你必然要做的,只是还缺一个大义的名分?」 「不错。」她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如果推断正确,那么从根本上解决饥荒的方法也就显而易见了。其一是让不列颠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使整个岛屿的玛那流动处于稳定状态;其二是让不列颠彻底告别神秘时代……事实上,无论这项计划最后要走到哪一步,统一不列颠都是不可越过的步骤。」 「后者听起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不排除有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但目前不是我的最优选。」她继续道,「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因素,例如神秘褪去后,那些拥有异种血统的存在是否还会拥有力量,如果答案是否,那么亚瑟能否继续维持作为圣剑使的机能……如果人类因此失去了抵御游星的底牌,当初那些艰难的抉择就会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 梅林知道摩根说的是她自己——为了对抗游星选择了妥协,答应与亚瑟共享权力,但不妨碍他听见这些话时感觉像是挨了一耳光。 思绪至此,他不免有些沮丧:「所以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的预言。」摩根看着他,「你当初在短期内将毫无根基的亚瑟扶持到了能对我造成威胁的地步,现在我想得到同样的帮助——当然,同时也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正确与否。」 「没有那么简单。」梅林试图解释,「预言可不是什么能回答一切的万能解,往往是先得到了预言,才产生相应的问题。你应该听过北欧诸神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光明神巴德尔先是在梦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的母亲弗丽嘉才会去逼迫世间万物发誓绝不伤害巴德尔。」 「关于这一点,我有些不同的想法。」摩根咳嗽一声,「事实上,近期我在私下对魔术的相关知识做了一些功课。对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而言或许只是皮毛,但我也多少累积了一点心得。如果你愿意从旁协助的话,我想自己进行这次的预言。」 「近期……」梅林咀嚼着这两个字,「你不是刚刚结婚吗?」 「是啊,多亏亚瑟为我承担了大部分的应酬,我才能抽出时间进行学习。」她露出庆幸的笑容,尽管这种庆幸让梅林有点难以理解,「我虽不像你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才能,但根据一些古老的文书记载,普通人也能通过某些仪式窥视命运的轨迹,最近的例子就是帕里斯王,卡宾森家族……」 说到这里时,摩根古怪地停了一下——看来爱莲娜公主确实对她造成了极深的伤害,也许ine就是命运赋予她的诅咒。 「卡宾森家族不具有预言的天赋,但帕里斯王成功通过血魔法得到了高贵之豹将莅临此地,剷除毒龙并诞下雄狮,此狮将为骑士之酋的启示。」她语气隐忍地说道,「既然帕里斯王能够做到,说明这种古老仪式的效果并没有随着神秘的衰退而消失,为此我做了一些数学上的演算,最终得到了一套具备可行性,也许可以被稳定復现的方案。」 第674页 说罢,摩根从书架上取下了另一册书——和之前那几册一样又厚又重,区别是纸张从廉价的木浆纸变成了精美的羊皮纸,唯有女王本人的手稿有资格如此奢侈。 然而梅林还是摇了摇头:「休想,我是不会看的。」 「哼。」她难得表现出了孩子气的一面,t「你们这些瞧不起数学的傢伙,迟早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第312章 自缇克曼努时代起,她就对神秘侧的力量抱有怀疑。 比方说,如果魔法是如此尖端的能量法则,它就不应该轻易地被科技抵消,而是等到地球上的玛那临近枯竭,并且确认不可能有修復的可能性后,才会渐渐被科技取代,就像一类自然资源即将耗尽时,人类会去寻觅可替代的新型资源一样。 如果仅仅是科技本身的存在就足以取代魔法——就像电力时代最终取代了蒸汽时代, 谁会认为后者是比前者更优越的选择呢? 何况,无论是仰仗血统的传承,还是通过某种手段进行种族突变,终究都只是极少数案例,将族群的未来寄希望于命运会将强大的力量赋予某个特定的人,然后由这名不知善恶的特定之人来主导整个人类的未来……坦诚说,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退一步说, 假设确实存在一位贤主明君,能够依靠魔法或魔术建立起所谓的「理想国」, 其统治也有可能在另一个比之力量更强的存在手中灰飞烟灭。 在远古的美索不达米亚,天国尚未毁灭的时代,这样的情况就曾多次上演。诸神对自己的过错总是不以为然,对那些未被满足的欲望和虚荣心却锱铢必较,既然他们本质上和尘世间那些昏庸自私的国王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们可以永恆端坐于神座之上呢? 所以哪怕这一世她得到了神秘的眷顾,也自始至终保持着警戒心——很显然,人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没有选择权的。若她的权势仅仅是源于上天的恩赐,迟早有一天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与伏提庚决战当日的遭遇证明了这种担忧的正确性,如果盖亚想从她这里夺走什么,目前的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对血魔法产生兴趣了?」在她为仪式做准备的时候,梅林百无聊赖地问道,「因为艾斯亲吗?」 摩根沉默了片刻:「可以这么说。」 梦魔朝她撇撇嘴:「这个时候就不说算是原因之一了?」 摩根略过了他的抱怨:「梅林,你这辈子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梅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沉,就连摩根都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有点傻了。 「我失去过,不止一次……而且每一次都很惨痛。」她说,「无论那些人出现在你生命中时多么浓墨重彩,让你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失去他们,他们的消逝也几乎都是一瞬间的事。每次得到教训,我都会变得比上一次更谨慎,但痛苦从未停止重演。」 回忆起那些往事时,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她脑海中闪过,有艾斯翠德,也有其他人,有她作为「摩根」而认识的,还有一些更久远的故人。 即使以她的记忆力,那些故人的音容也难免在数千年的时光中逐渐褪色,但每当想起他们,总会有一股美好的感情涌上心头,教她明白他们永远是她或不可缺的一部分。 「出于某些原因,我以一种警戒但消极的态度虚度了一部分人生,可事实是——我拥有妖精之血,而我的某一部分和盖亚联结在一起,这不是我单方面地拒绝或逃避就能解决的,而我也厌倦了这么做。「 她想起巴尔,然后是耶米玛,距离她们之间的那场对话甚至没有过去一个月,但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我还年轻时,从不会站在原地等待机会来找我,而我做出的任何决定——哪怕那个决定大胆到让所有人都认为我可能是疯了,也是出于我本人的意志。」她说,「所以我会直面这一点,承认我并不处在自己理想的立场上,并且我想试试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 梅林仍看着她——神情专注,片刻不移,仿佛他打算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耗费在这件事上。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重拾笑容,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梅林——但也不完全是,应该说他看起来很像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样子,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几年前。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他柔声道,「年轻真好,对吧?」 「很难想像说这句话的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可能人类的那部分血统对我还是有点影响的。」他轻声笑了起来,那张漂亮的脸沐浴在清晨的微光中,「也许等离开这个房间后,我的心态又会随之改变,沉浸在对你和亚瑟之间关系的恼恨和妒火中,但是……小公主,最后我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你身边,这不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吗? 」 无论梅林突然顿悟了什么,他卸去重负的神情都让摩根为他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变得更加危险了。 并不是说对方又会出手干涉什么,而是他似乎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让他们曾经泾渭分明的关系——他不可能得到她,无论他怎么做,最后也只会尝到苦果——然而,这种复杂却稳定的关系在他的微笑中再度变得暧昧不明了起来。 第675页 她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 但正事在前,摩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将浪费时间在个人感情上,无论梅林打算或不打算做什么,她打算或不打算回应什么,这些都要排在整个国家的命运之后。 她避开了梅林的视线,转身从收纳柜里去取下一个木盒,盒子里有数十个分格,分别摆放着这次实验需要的施法材料,分量精确到克。 「说回血魔法的话题。」摩根说,「虽然我想你多少已经猜到了,这次实验的灵感确实源于艾斯翠德的治疗过程。」 决战日当天,艾斯翠德在固有结界中被盖亚贯穿了心脏,却没有立即死亡——虽说除非击中脑干,否则人的生命体徵一般不会即刻消失,但摩根依然认为这是盖亚故意留了一线,意图将復活艾斯翠德当作她接受成为其傀儡的奖赏。 然而,她最后拒绝了伦戈米尼亚德,连带着盖亚也没有復活艾斯翠德,可既然理论上存在着继续维持生命的可能性,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或许她也有能力延续艾斯翠德的生命。 这种设想在见到梅林后得到了肯定,他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制作一件拥有心脏机能的魔术礼装,以填补艾斯翠德胸口的空洞。 「话是这么说,这件事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梅林解释道,「不同于人体的其他部位,如果以灵魂为基准,心脏和大脑往往是灵核的所在之处,只有顶尖的人偶师才有可能制作出完美的替代品……应该说,等我们真正找到这样一位人偶师的时候,艾斯亲的尸体早就已经烂光了。」 当时的她急火攻心,忍不住对他发脾气:「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吗?作为宫廷魔术师,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到!」 「魔术可是很复杂的……」梅林只敢小声反驳,「如果给我一点时间,我倒是也能学会啦,可即便如此也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可能是某种福至心灵,也可能是某种脑力的突然爆发,某些知晓已久但她从未使用过的知识(大多是关于鍊金术的)忽然在支离破碎中拼接起来,为她点亮了通往答案的前路。 她甚至抽不出时间说话,直接用匕首割开了手臂,这个动作把梅林吓了一跳:「等、等等,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伤害自己的身体?你还没有理智丧失到要跟艾斯亲殉情吧?」 「先别说话。」她低声道,「我要验证一下这个猜想。」 鲜血悉数流进了艾斯翠德胸前的空洞,随着魔力开始发挥催化作用,温热的红色液体逐渐被转化为某种半凝固的纤维组织。 此时摩根才终于松了口气,有空余的精力回应梅林了。 「我在尝试用鍊金术将血液诱变为心肌细胞,然后模仿胚胎发育出人体器官的过程,使其变成完整的心脏。」她说,「为了防止排异反应,我需要以艾斯翠德的血为基础样本……」 说着,她的思绪骤然停滞——仿佛放映机上的胶捲被剪去了一部分,一股冰冷的脱力感让她的身体轻微战慄。当她回过神时,梅林已经抓住了她的手,用魔术治癒了那道伤口。 摩根有些恼火:「别打断我工作!」 「让自己失血致死也叫工作吗?虽然你死后我也能在阿瓦隆见t到你,但如果你真的跟她在这里殉情,那就太他妈可笑了!」梅林比她还要恼火,一把抢过了她的匕首,「当初赫尔波把这玩意给你的时候,我就恨死它了,现在我却要用它割自己的手,而这都是你的错! 」 直到看见梅林将血滴进艾斯翠德的伤口里,摩根才终于反应过来:「抱歉……」 「不要动你的嘴。」梅林沖她呛声,「除非你要吻我。」 尽管有梅林帮忙供血,为模拟生物成长的过程进行精密演算,本身就是一种背离神秘的行为,摩根能够明显感觉到这种魔术的转化效率相比记忆中其他学士的鍊金术实验有大幅度削弱。 最后,他们不得不把亚瑟也叫了进来——多划几道口子,当时的梅林叮嘱道,反正他有龙之炉心——几经周折,集齐了三个人的努力(或者说他们的血),艾斯翠德才终于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虽然这再度证明了科学侧与神秘侧的不兼容,但通过这次经歷,摩根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神秘。 身为「缇克曼努」的她虽然已经掌握了毁灭神秘侧的要诀,可破坏一样东西是简单的,要探索和剖析其中的原理却并不容易。既然她这一世註定了要与神秘纠缠不清,不妨趁此机会更深刻地去思考这种力量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摩根简单地和梅林讲述了实验的设计思路和应用原理——此时宫廷魔术师终于肯屈尊纡贵地看一眼她的估算列表了,其中一部分数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缩小了它们的阈值,并告诉她只要保持在这个区间内,个别的数值浮动并不会引发什么问题。 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进行过任何复杂的思考,更多是凭藉某种与生俱来的感知——毫无疑问,梅林是天生的施法者,不需要像寻常魔术师那样通过漫长的学习来获取知识,也不需要反覆练习来增进自己(但他如果有意愿,学习其他魔术也是相当容易的事情)。 通过他对不同数值的敏感程度,摩根大抵能推断出他擅长哪些类型的魔术。 做完准备后,摩根拿出一根刺针——出自廷塔哲首席铁匠赫尔波之手,虽然在接到命令时,他本人对于她为何要在婚后定制一根能放血的铁针感到困惑。 第676页 「对于施法材料,我也做了一些实验。」 从成功率上来说,人类的血比动物的血更高,含有异种血统的血比普通人的血更高,新鲜血液比开始凝固的血液更高。 「所以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实验器材。」她将针尖的细孔展示给他,「针刺破皮肤后,血液会随着针管流进尾部的储血槽,那里设置了能阻止凝血因子被激活的术式……」 然而,当梅林开始解开上衣的系带时,剩余的话卡在了她的喉咙口。 「……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还是说这种行为在人类的文化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叫法?」 她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脱衣服。」 「不是要取血吗?」 「取血只需要扎手指,以及手臂的静脉。」 「虽然不知道药理魔女的那些大头书是怎么教你的,但在魔术方面还是选择信任大哥哥我比较好。」梅林脱下了黑色的里衣——过去一起旅行的时候,他们时常在同一屋檐下过夜,摩根也曾见过他脱掉白色长袍后的样子,但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他的躯体。 不同于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魔术师,作为剑术上的通达者,梅林就像所有骑士一样有着健康的体态和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但并不给人以太过强壮的既视感,也没有那种扑面而来的男性荷尔蒙,他只是……很美,像是经歷过精心雕琢后的结果。 摩根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感觉,但先前那种危险的预感似乎在此刻变为了现实。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大脑和心脏往往是灵魂的核心所在。」他握住她的手,连带着那枚刺针一起,「小公主应该知道心脏在哪儿吧?」 他的皮肤上吸附着一层清晨尚未消弭的湿气——像是某种湿润的瓷土——当对方引导性地将她的手按在他胸口时,摩根如此想道。 梅林面露微笑,如果他的笑容中含有任何戏嚯的意味,那种危险的氛围都会立刻消失无踪……但他没有,这也许就是他此刻真正危险的地方,一个总是做错选择的人忽然知道了该怎么做正确的事情。 他注视着她,没有任何挑逗、轻浮的意味,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就好像她在创造他,他的身躯在她的雕琢下渐渐成型,当刺针穿过他的皮肤时,他显得那么温顺、专注,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己的造物主。 鲜血注满凹槽后,摩根拔出了刺针,但梅林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对亚瑟这么做,好吗?」他说。 她没有回答,梅林也没有追问,但他们都知道最后是谁赢了。 第313章 随着艾斯翠德爵士干净利落地将对手从马上击落,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唿,无论男女都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掷向她——和其他比赛不同,艾斯翠德和兰斯洛特的比赛基本不会有什么失意的观众,因为很少有人买他们的对手赢。 桂妮薇尔也感到心潮澎湃,然而她从小就被教育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时刻保持淑女的仪态,即便身处狂欢的氛围中,她也只敢矜持地微笑,偶尔在众人鼓掌时拍得更用力些。 猊下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是的,她的座位紧挨着女王,和玛格丝大人、阿勒尔夫人这些王室家眷同席,连她父亲罗德格里斯王的位置都没有那么近。 「不必那么拘谨。」她的微笑融化了桂妮薇尔的不安,「这是整个卡美洛特的盛会,所有人都可以尽情欢闹。」 「一点小小的安慰,孩子。」阿勒尔夫人朝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认为自己的庆祝已经够大胆了——玛格丝当初在克鲁茨爵士取胜后高兴到把酒吐在火棍上,想要给我们表演喷火,结果把看台上的旗帜点着了。」 「是啊, 让人印象深刻。」猊下点评道。 玛格丝撇撇嘴:「可别模仿我,否则就会像这样被别人嘲笑好几年。」 阿勒尔夫人放声大笑:「也许是一辈子!」 有了她们的鼓励,桂妮薇尔也试图融入这种喧闹欢乐的氛围中——事实证明,放纵自己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情,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她都和其他观众一起欢唿,声音一场比一场响亮,并且为场上的骑士下注,把赌赢了的钱用来买花,扔给那些取得胜利的骑士。 在这期间,父亲不悦的目光让她瑟缩了一下……好在他们的座位隔着一段距离,让他没办法对她指手画脚。 让他尽管生气吧,桂妮薇尔告诉自己,反正等国婚结束后,她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生活了,至少三年不用回凯姆里德。 他曾说希望她离家乡越远越好,现在她做到了,他可没资格多抱怨什么。 决赛的选手分别是艾斯翠德爵士和珀西瓦尔爵士,这也是今天唯二有悬念的较量——另一场是珀西瓦尔与贝德维尔,作为参赛选手中为数不多有身体残缺的骑士,贝德维尔爵士贡献了一场相当精彩的比赛。 相比前面的比赛,艾斯翠德与珀西瓦尔交锋的场面就要焦灼得多。双方体格相当,都是十分优秀的骑士,但珀西瓦尔比艾斯翠德年轻得多,桂妮薇尔在比赛中见过许多成名已久的年长骑士意外折在了年轻骑士手里,不免担忧她最后会因为体能问题而落败。 「珀西瓦尔卿的技艺相比之前又成熟了不少。」猊下说,「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六到七年,即使是艾斯翠德也会疲于应对吧。」 第677页 听到她的评价,桂妮薇尔心里不禁雀跃起来,但表现得很谨慎:「您认为艾斯翠德爵士能赢吗?」 「当然,不过珀西瓦尔卿的表现也很出彩,他的天资即使在骑士里也是相当优秀的。」猊下似乎并不为眼前焦灼的局势而紧张,「可惜他目前还缺乏对非惯用手的应对训练。年轻的骑士大多有这种陋习,需要经过战场的洗礼才会有所改善。」 亚瑟王点头以示贊同,他的神情中有着和猊下类似的泰然,似乎已经料到了这场比赛的胜负走向:「毕竟战场上的敌人总是能从各个角落沖向你……不过比起一年t多以前,珀西瓦尔卿在这方面已经进步了不少,以后应该也会不断精进自己的。」 两位王相视一笑后,猊下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桂雯,今天比赛结束后,我想和你谈谈关于……」 「艾斯翠德卿的坐骑好像和行军期间的不一样呢。」亚瑟王忽然开口道,「应该是叫……红岩?我没记错它的名字吧?」 「您的好奇心是不是来得晚了一点?」凯爵士说道——桂妮薇尔对这位骑士的印象并不好,但对他的实力还是十分认可的,如果不是抽籤时运气不太好,第二场比赛就遇见了艾斯翠德爵士,他或许不会那么早就回到看台上,「她在比赛期间骑的一直是白马。」 「红岩是阿拉伯马,这类马体格偏矮,但耐力很强,适合长途军旅。」猊下解释道,「雪风是伊比利亚马,爆发力强且性情坚韧,适合高频率的短兵相接。」 「我早就听说康沃尔有一套成熟的马匹培养体系,还有专门引入和培育新品种的马场,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亚瑟王看向她,「说到这个,听说你马上就要去廷塔哲修道院修学深造了,桂妮薇尔公主。」 桂妮薇尔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的:「是的,修道院已经批准了我的申请书,但还未确定具体的入学时间。」 「幸运的孩子,如果我是你,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去康沃尔了。」 「噗哈——」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凯身上。 「凯卿,你对我的话有什么意见吗?」 「不,没什么,请别在意我。」凯爵士回答,「可能是因为伤口癒合的地方有点痒,人一痒就会想笑,这很正常吧?」 亚瑟王对他说:「也许你该让大夫多检查几次,毕竟艾斯翠德卿的长枪可是给你狠狠来了一下。」 闻言,凯爵士神情促狭地笑了——听说他是王的义兄,彼此间亲如家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我也想,但待在这里实在太让人高兴了,我想还是等到比赛结束后再去比较好。」 比赛仍在继续,看台上的闲聊也从未停止,时间一长,连桂妮薇尔都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每当猊下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亚瑟王都会有意无意地介入话题,有时是不经意地打断,有时是对话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继而将自己变为谈话的中心。他友善健谈的态度让许多人都心生好感,桂妮薇尔也很尊敬他,但这位年轻的国王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不好的青春期恶习。 比赛进展到第六十三合时,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艾斯翠德的枪击碎了珀西瓦尔的盾牌,木盾碎裂的声响吓到了珀西瓦尔的战马,致使珀西瓦尔被甩下马鞍。 「艾斯翠德爵士赢了!」桂妮薇尔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冲到围栏边,希望艾斯翠德能听清她的欢唿,但她的声音完全被身后凯爵士中气十足的叫好和哨声盖了过去。 桂妮薇尔难得对国王产生了一丝共情——他刚刚怎么没滚去看大夫呢? 艾斯翠德爵士下马后没有急着去领奖台,而是先将地上的珀西瓦尔爵士拉了起来,两人交谈了几句,显然都很认可彼此的实力。 从司仪手中接过花冠后,艾斯翠德骑马一路小跑,经过任何地方,看台上的观众们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白色的骏马最后停在了主看台前。 「请允许我将这美神的花冠献给您。」她说得很熟练,仿佛同样的场面已经上演过成百上千次了——这绝非夸张,艾斯翠德总是在比赛中拔得头筹,并且将花冠献给猊下,后来为了不让每次比赛都失去悬念,她逐渐减少了参赛次数,大多是作为女王护卫出席,即使是来自康沃尔的贵族,也已经很久没能见到她在赛场上活跃的身影了。 猊下从容地接受了她的献礼:「真是精彩的比赛——艾斯翠德,我最钟爱的骑士啊,每当我以为你已经发挥出了最好的表现时,下一次的你依然能让我感到惊喜。」 「感谢您的称赞。」艾斯翠德看着她,深情的目光让仅仅是旁观者的桂妮薇尔都满面红晕,「无论我一生赢取过多少次冠军,都比不上今日——在您人生中最重要的典礼上获得胜利来得重要。」 天哪,天哪!她在心里发出尖叫,可惜艾斯翠德爵士是女人,否则那些经典的宫廷悲恋故事又该多出一支曲目了。 「我也为你的胜利而高兴,艾斯翠德卿。」亚瑟王微笑道,「桂妮薇尔公主在观赛过程中也十分激动,我早就听说你们私交甚笃,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如果你们想早点回休息室里私聊,不必顾忌我们。」 「嘿!」 「看来凯卿的伤口恢復得不太好,不如尽早去找大夫吧。」 第678页 「亚瑟说得没错,年轻人想去玩的话就去吧,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们。」猊下说,「不过晚餐时间你得回来,桂雯,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 「晚餐?」国王的笑容僵了一下,「孩子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处理,我以为今晚我们会一起用餐,王……我是说,摩根。」 「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起用餐,亚瑟。」猊下回答,「不缺这一晚上。」 桂妮薇尔看着国王脸上的笑容转移到了凯爵士脸上……也许加荷里斯殿下说得没错,能量的确是守恆的。 入夜后,她依约来到后花园,与女王共进晚餐。 「听说你已经把大部分的行李收拾好了。」 「是的!」一提到廷塔哲修道院的相关话题,桂妮薇尔就忍不住激动,「我已经在期待修道院里的生活了。」 「恐怕不会有你当公主时那么舒适,但只要你适应了那里,就会发现里面有无数比珠宝和华服更好的东西。」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另外,除了你申请的那些,我在你的课表里还添加了一些其他课程。」猊下看着她,「无论你喜不喜欢,我都希望你能认真学习。」 「是,猊下。」 「你父亲向我发出了抗议,要求我将你交还与他。」桂妮薇尔的唿吸一滞,好在猊下继续道,「我当然拒绝了他,但你心里应该也明白,桂雯,你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基本不可能修復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答道:「是的,我明白。」 「你有考虑过自己从修道院毕业后的未来吗?」 「我希望能陪伴在您左右,永远侍奉您。」 「我可以应允你的请求,桂雯,但如果我说,我为你安排了更好的结局……」猊下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比如说,必要的时候,我希望你更近一步——但这有可能让你伤害到一些你不忍心伤害的人,到时候你又打算如何抉择呢?」 「我……」她本想说她不在意父亲的任何想法,但凯姆里德不只有父亲,还有许多她爱的人,柏莎修女、奶妈、老学士……甚至是狄伦,她的兄长,她憎恨父亲,但始终无法像恨父亲那样恨他。 「不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考虑,我要的也不是你一时意气的答案。」猊下拍了拍她的手,「但在修学期间,我希望你拒收所有来自凯姆里德的信件,无论寄信的人是谁。」 桂妮薇尔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一场风暴。」猊下说,「一场即将席捲整个不列颠的风暴。」 第314章 「你要跟我一起去康沃尔?」加荷里斯问道, 「修道院的规矩很严格,即使是王室成员也须遵守,你确定自己不用先回家一趟?」 桂妮薇尔露出了一个有点紧张的笑容,加荷里斯称其为「没错,我心里是藏着一些小秘密」笑容:「没关系,这是我第一次去康沃尔,也许还是有人同行会比较好。」 即使加雷斯在这里,都能嗅到她微笑下谎言的味道——加雷斯和「嗅」这个动作,多么绝配,他真是一个文辞的天才——然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清楚最好的做法是佯装不知,并且不再追问。 「真可惜玛格丝大人已经提前回北方了,没能当面和她告别。」桂妮薇尔说, 「但也有一些好事发t生。您知道吗?亚瑟陛下竟然祝我一路顺风!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但陛下经常在各种场合打断我说话,我原本还以为陛下讨厌我呢,没想到启程前竟然能得到他的祝福,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加荷里斯并不打算掺和这种善意的误会, 只是叮嘱道:「明天早晨六点在城堡门口集合,我不喜欢等人, 桂妮薇尔公主。」 第二天,对方如约而至,从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色来看,她应该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这让加荷里斯想起了高文,每当有大事临近,他都会激动到一夜无眠。虽然这场联姻註定是不可能了,但他们或许挺适合在一起的,至少阿格规文不会再因为高文的失眠而遭殃了。 「您不和我一起坐马车吗?」 「不,我骑马。」加荷里斯回答,「我也是按照骑士的标准被培养长大的,桂妮薇尔公主。」 事实是他讨厌和别人待在一个车厢里——母亲和阿格规文除外——尤其当对方看起来很健谈的时候,如果要待在车厢里,加荷里斯希望自己能把时间倾注在安静思考上,而不是时不时被迫应付他人友善的搭话。 「话说回来,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到您的弟弟加雷斯了。」她问道,「他不和我们一起去康沃尔吗?」 「不,他和玛格丝姨妈已经回奥克尼郡了。若不出意外,等我们抵达康沃尔的时候,他也该出海前往斯堪地那维亚了。」 闻言,这位年轻的公主表现得十分理解:「您一定很想念他吧。」 「是有一点,毕竟我们从小到大几乎形影不离。」加荷里斯坦诚道,「但当我意识到他离开后我的生活有多么清静,那点思念之情也变得不重要了。」 由于队伍里有马车,从卡美洛特出发到康沃尔大约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期间,桂妮薇尔的表现比他想像中更好,她从不为劳顿的旅程而抱怨,愿意忍受糟糕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她很安静,只要他闭起眼睛,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她就从不主动找他说话,如果高文和加雷斯能学会这种可敬的品质,他们将会变成多么可爱的人啊。 第679页 自从进入康沃尔的地界后,桂妮薇尔的精神就一直很亢奋,加荷里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曾经他以为葛尔就是他想像中最理想的国度了,洛锡安和奥克尼虽然也很好,但它们更像是葛尔这根主干上生出的分支——直到他看到康沃尔,母亲的故乡,那个真正属于廷塔哲公爵的国度。 同为南方城市,康沃尔虽不像卡美洛特那样气势恢弘,传承着古老的荣耀,但那翻新过的街道、井然有序的车马队伍和重修过的排水系统,还有依託于良好的港口建设和宽松的市场贸易所形成的浓厚商业氛围,让这片土地焕发出一股仿佛永不停歇的生机。 作为不列颠与欧洲大陆的桥樑,每时每刻都有无数讯息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流入康沃尔。不同于在富裕生活中过得无忧无虑的卡美洛特人,康沃尔人总是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时常会为了一件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其他大陆上的事情而陷入激烈争论。 加荷里斯对商业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他喜欢这种讨论的氛围,人类最重要的品质在于他们会对那些生存以外的事情进行思考。 抵达修道院后,院方为他们各自安排了一个单间用于休息——唯二的王室优待,另一项优待是为他们硬邦邦的木板床铺了一条旧毛毯,毛毯因为多次浆洗而些微褪色,但至少保持着曾经的柔软。 虽然舟车劳顿,但桂妮薇尔还是坚持要先在修道院转一圈后才肯去休息:「什么时候我才能去修道院的藏书馆?」 「你得先去办一张借书证,然后在前台提交申请,借书员会根据你的需求核查书目清单,如果那本书还在馆内,你就可以借走它,但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归还书籍,通常是一周,可以延期一次,借书员会把你的所有借还记录记在借书证上。如果你多次忘记还书,或者把书弄丢了,积累到一定次数你就会上黑名单。」 「什么是借书员?」 加荷里斯现在有点怀疑母亲对她「天性聪颖」的评价了:「我说了,借书员负责根据申请核查书目清单,以及登记借书记录。」 「听起来真棒。」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我能当借书员吗?」 「理论上,任何人都有资格申请成为借书员。」他答道,「但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借书员是有特殊津贴的,所以会优先考虑平民,如果你没有饿到吃不起面包,最好把这个机会留给别人。」 桂妮薇尔有些失望:「可是……我只要能待在藏书馆随意看书就好了,津贴可以发给其他人。」 「想不想要工钱全看个人选择。」加荷里斯意味深长道,「但母亲以前说过,当工贼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虽然听起来像是和当下话题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 关于借书员的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大约入学一周后,桂妮薇尔就完全适应了修道院的生活,无论到哪里都能和其他人融洽相处——事实证明,一张俏脸的确是无与伦比的优势,更不用说她还兼有高贵的出身了。 加荷里斯对此也很满意,因为他终于从母亲的「这是她初次去康沃尔生活,你要多看顾她一点」的叮嘱中解放,可以全神贯注地思考自己的研究课题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一天下午,加荷里斯在下课后遇见了桂妮薇尔,对方手中的牛皮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如果不是她闲来无事在包里塞了几块砖头,就是她犯了一些刚入院的学员都会有的错误,喜欢像老牛一样把所有书都放进包里,从寝室背到教室,再从教室背到寝室,持续不断地重复这种西西弗斯1式的生活。 「你可以把书放在私人储物柜里。」加荷里斯提醒她,「只要别把柜锁的钥匙弄丢就行了。」 「我知道,加荷里斯殿下,但我近来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藏书馆里有好多名字相同,但是内容有一定差别的书!」 「那些是从其他国家传入不列颠的典籍,不同的人翻译,措辞当然不一样,但内容上没什么差别。」 「不不不,有些书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桂妮薇尔纠正他,「比如在《药物论》里,不同译本对于佩达努思·迪奥斯科里德斯2的《药物论》里红百金花的描述完全不同,我必须逐一比较它们。」 「因为迪奥斯科里德斯写错了,他的插图画的是红百金花,但他对草本植物的文字描述更像是金矢车菊。你读书时应该更仔细一点,母亲在书页的底部写了备註。」 「原来如此——等、等等!那是猊下翻译的吗?」 「所有扉页落款为m&t落款的典籍都是母亲翻译的。」加荷里斯说,「从诺斯特鲁姆海周边国家传来的典籍基本都是。母亲精通多种海上民族的语言,而且用语很符合不列颠的习惯……当然,一些当过吟游诗人的译者也会在翻译时修正语序,使语言自然流畅,但他们同时又是一群喜欢在细枝末节上添油加醋的炫技者,所以综合来说,还是母亲的译本最好。」 「原来如此。」桂妮薇尔忍不住抱怨,「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几天我可是……」 她忽然噤声了——加荷里斯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就发现了躲在园艺花丛后的艾里茨·卡宾森。从对方凌乱的头髮和衣服上的草屑来看,他多半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第680页 「桂雯。」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 「又或者你更想叫守卫过来。」加荷里斯说,「廷塔哲的骑士一向很擅长清理那些不速之客。」 桂妮薇尔摇了摇头:「不,我还是打算和他谈一谈。」 「你确定?」 「是的,殿下,我不能总是逃避这一切。」她笑了一下,「何况,如果在康沃尔的修道院里,我都得找个护卫才敢和故人说话,岂不是很奇怪吗? 」 加荷里斯对她这种故作轻松的态度并不贊同:「可如果我再也没等到你回来,几天后在某一口干枯的老水井里找到你满是苍蝇的尸体,而当我抵达现场时,一条蛆虫正在吃你的眼睛,这种情况难道不奇怪吗?」 「好吧……」对方嗫嚅道,「请您不要离开这里太远t ,如果听到我的尖叫就立刻来找我。」 真是孺子可教,加荷里斯对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桂妮薇尔和艾里茨·卡宾森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加荷里斯站在原地思考着该如何设计推翻「大自然厌恶真空」这一理论的实验,当他开始考虑玻璃管里该灌注什么溶液时,女人(意料之中)的尖叫声打断了他。 然而,当他和几名守卫赶到现场时,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人是艾里茨·卡宾森——那是一个有点滑稽的场面,因为他倒在地上的姿势就像不久前被巨人踩了一脚似的。 桂妮薇尔则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色苍白,看起来柔弱又无助,但加荷里斯很确定刚刚就是她放倒了艾里茨·卡宾森,可能她的书包里的确塞了几块砖。 也许他应该收回对她的怀疑,这个女人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紧接着,这个有几分本事的女人彷徨不安地问道:「艾里茨说……卡宾森家族和欧肯希尔德家族都向卡美洛特宣战了。」 这件事加荷里斯早就知道了:「是。」 「为什么?」 「梅林的预言揭示了不列颠遭遇饥荒的根本原因:国王越多,粮食越少。」他说,「母亲和陛下早已决意要让不列颠成为统一的国家,并在不久前发布了王令,要求诸王自降为公爵,独立国家降为州郡。有些国家接受了,有些没有——你的家族是后者。」 桂妮薇尔露出苦笑:「难怪艾里茨想强行绑走我……大概以为我是猊下用来胁迫父亲的筹码吧。」 「也不算是误解,母亲有意为你打造了这样的身份。」 「为什么?」 「凯姆里德的战败是肯定的,但败者不一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加荷里斯看着她,「有时候只需要换一个主人。」 这句话似乎唤醒了她的一些记忆。 「我……」桂妮薇尔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得冷静一下,才能正常思考。」 「我理解。」 「但今天发生的事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理。」 「什么?」 她紧紧抱住自己沉甸甸的书包:「知识就是力量。」 第315章 两年后,桂妮薇尔顺利从廷塔哲修道院毕业——比她预想中早了一些,不列颠的统一之战也进入了尾声——比她预想中晚了一些。 起初,这场战役在吟游诗人口中被传唱为「翠鹿浩劫」。尽管王令是以潘德拉贡王室的名义发布的, 但所有人都坚信这是那位女王自己的主意, 自从她打破传统继承公爵之位以来,从未掩饰过她野心勃勃的一面。 「这一次她必将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许多人如此评价。 然而,这场战争在还未迎来高潮前就失去了悬念。红龙与妖精女王的军队如风暴般席捲了整个不列颠,英格兰和威尔斯的大小国家接连沦陷。北方的苏格兰诸王则在短暂抗议后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卡美洛特的谈和条件——说到底,这些皮克特人本来也没想真的与摩根为敌,当一个贫穷的国王还是当一个富有的领主,他们心中自有答案,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外加那些本就服从于猊下的国家,例如葛尔、洛锡安和奥克尼等地, 都在接到王令后主动宣示了效忠,这场曾经被称作「翠鹿浩劫」的大战,也渐渐变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光荣征途」。 「马上就要进入凯姆里德的地界了,桂妮薇尔小姐。」伪装成马车夫的骑士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桂妮薇尔光靠细嗅微风中尘土的气味就能感受到家的气息。 虽然乍听之下有些不可思议, 但凯姆里德的确是目前少数尚未被红龙和大角鹿旗帜占领的地方。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凯姆里德有什么雄厚的军事实力,单纯是因为猊下希望等到她毕业之后再处理欧肯希尔德家族,而凯姆里德的地理位置也相对没那么重要,因此才延后了攻打凯姆里德的计划。 除此之外,光荣征途还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插曲——斯堪地那维亚半岛于一年前意外陷入了纷争,挪威王发现自己的心腹大臣竟然与丹麦私下勾结,密谋里应外合吞併整个挪威。将叛徒以最残忍的刑罚处死后,挪威王直接向丹麦发动了战争。 作为挪威长久以来的盟友,猊下只好让玛格丝大人率领北方舰队前往斯堪地那维亚支援挪威王,也正是这种双线作战的局面不可避免地拖慢了光荣征途的进程,让本该早日结束的全面战争延长了至少半年。 第681页 不过,这个插曲对于整体局势倒是没有太多影响,毕竟还有许多国家深陷在地力衰退的窘境中,再怎么韬光养晦也不可能积累多少粮饷,外加这场战争最开始的理由就是「结束饥荒」,反倒促使一些本质上依然是部落,无论土地面积还是人口规模都承受不住饥荒之苦的小型国家主动向卡美洛特臣服。 抵达凯姆里德后,前来迎接她的是叔父阿奇尔·欧肯希尔德,他不仅是她父亲同父同母的弟弟,同时也是父亲最信任的副手。 「你终于回来了!」叔父拥抱并亲吻了她的面颊,「好姑娘,你有收到我寄过去的信吗?」 「修道院在这方面管得很严。」她佯装歉意地苦笑一声,「但如果您说的是关于使臣之死的那封信……是的,我收到了,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误会。」 「你向女王解释了吗?」叔父焦急地问道,「杀死使臣的并不是我们,是卡宾森家族。」 其实猊下一直心知肚明——事实上,那封信是猊下亲手交给她的,她甚至知道是帕里斯王本人杀死了那名前来劝降的使臣,但卡宾森家族是她迟早要收拾的对象,欧肯希尔德却还有迴旋的余地,而这个迴旋的余地就是她。 不久前,同样是在卡美洛特的后花园里,猊下对她说了两年前同样的话:「我希望你更进一步,桂雯。」 如今凯姆里德即将直面卡美洛特的怒火,整个国家风雨飘摇,罗格德伦斯王的「挑衅」让两位王都认为有必要给欧肯希尔德家族一个深刻的教训。 在渡鸦带来的消息中,有一段让整个家族上下都心惊胆战的话:「很显然,罗格德伦斯王,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没有比战火与鲜血更好的教训了」。 从叔父的反应来看,桂妮薇尔确信父亲其实已经有了归降的想法:「我已向猊下呈明一切,但她似乎认为对家族的偏爱使我盲目了,教我轻易相信了父亲的谎言……何况,父亲和帕里斯王一向走得很近,就算使臣是卡宾森家族杀的,从卡美洛特的角度来看,我们家族恐怕也难辞其咎。」 闻言,阿奇尔叔父的脸色霎时苍白了起来:「难道凯姆里德註定要迎来一场血战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她说,「但在得到父亲的回答前,请恕我实在无法允诺什么。坦诚说,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凯姆里德了……即使回来了,也不是以公主或者女儿的身份。」 「你真打算在女王身边待一辈子?」 「为什么不呢?猊下待我很好,视我为可信可用之人,愿意尊重我的人格并发觉我的才能。」她惨澹地笑了笑,「为了凯姆里德,父亲割捨了太多东西,哪怕是他本该保护和珍重的对象,我当初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离开的……可是您看,最后我还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回来了,多么可悲啊。」 看见叔父脸上动容的表情,桂妮薇尔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一次回凯姆里德,真正值得她花心思的人只有三个:她的父亲罗格德伦斯王,兄长狄伦,以及叔父阿奇尔。 藉由萝西女士传来的情报,她在车程中途就得知了父亲在战场上中箭而卧病在床的消息,目前凯姆里德的一切事务皆由狄伦代理,叔父则作为副手在旁辅佐,所以她实质要劝服的只有他们两人。 令她意外的是,狄伦没有选择在王座或国王的书房等待她,而是约她到马厩,说是想和她骑马去树林里走走。 桂妮薇尔没有拒绝,狄伦天性活泼开朗,相比在沉闷的书房里面面相觑,在野外平心静气地交谈或许会更好。 「嘿,小不点。」狄伦给了她一个亲密的拥抱,「是我的错觉,还是你又长高了?你在修道院的时候,是不是成天研t究什么巨人药水?」 「两年不见,你却一点也没有变,哥哥。」对于自己的兄长,桂妮薇尔的心情非常复杂,她并不像憎恨父亲那样憎恨他,但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与他毫无芥蒂地相处,她明白狄伦是她一切牺牲的受益者,他爱她,但他永远不能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 狄伦扶她坐到马鞍上,自己则牵着缰绳引导白马缓步前行。凯姆里德的秋天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就连马蹄和靴子踩过落叶时的声响都一模一样。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伤感。 「女王要怎样才肯宽恕凯姆里德?」狄伦问道。 「首先,父亲得同意投降,并且接受凯姆里德被降为州郡,欧肯希尔德家族由王室被降为公爵。」桂妮薇尔感觉喉咙一阵钝涩,「其次,由于欧肯希尔德与卡宾森过去沆瀣一气的关系,家族未来必须由一位王室认可的成员来管理。」 「所以是你?」 「是。」 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因为她知道,狄伦接下来的表现将决定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彻底破裂。 「其实父亲早就提醒过我了。」然而狄伦的语气还是那么轻快——如果不是因为他所说的内容,桂妮薇尔都快怀疑他根本没听懂她刚才的话了,「虽然他的本意是让我警惕你,但这一次他要失望了,因为我并不像他一样反对这件事。」 桂妮薇尔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你……支持我?」 哪怕在她最乐观的预想中,这场谈话都不可能如此顺利。 「该怎么说呢……你在修道院里可能没收到我的信,但在战争还没蔓延到凯姆里德的时候,其实我偷偷去过康沃尔。」狄伦回头沖她做了个鬼脸,「当时我以为你成了女王的笼中鸟,想要把你救回来。」 第682页 看到那个熟悉的笑容,很难不让人触景生情:「看来你的身手还不如艾里茨,至少他成功熘进来了。」 「不是因为我的身手不如他,而是因为我比他聪明。」狄伦感慨道,「康沃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城市呢?富裕、繁华,生机勃勃,如果世上真有天国,也许就是那般景象吧……相比之下,凯姆里德人简直像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 「我明白你的感受。」初次抵达康沃尔时,桂妮薇尔心中和他有着同样的震惊。 哪怕是同样富裕的卡美洛特,也没有前者那种令人振奋的魅力,康沃尔人早已不再满足于思考如何温饱的问题,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对外来民族文化的包容更是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程度,拥有一技之长的海外匠人或学者可以享有与本地居民相同的待遇,大量来自于欧洲大陆,甚至更遥远的文明的典籍被翻译为了不列颠的本土语言。修道院里,她所认识的同学大多都掌握了两到三门语言。 「当时我的念头就打消了一半——拜託,你都住在这样的城市里了,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狄伦说,「然后,当我在酒馆暂歇的时候,遇到了一位从北方来的老妇人。她看起来五十多岁了,皮肤黝黑,头髮又厚又卷,名字的发音也很奇特,叫阿尔齐塔,最初我以为她来自红海周边的某个国家,但她说自己是葛尔人。」 「虽然那位夫人年纪大了,身体也有些发福,但气色很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笑声足以惊走一群飞鸟,却不会给人吵闹的感觉,相处起来让人舒心。如果你亲眼见到她,绝对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老鸨。」 「老鸨?」 「没错,她曾经是一家妓院的老闆。」狄伦回答,「不过那家妓院已经倒闭了,据说原本在她手下的姑娘大多都去了奥克尼,因为那里航运业正兴旺,光是为水手、码头搬运工做饭洗衣缝补的工作就足以让她们养活自己,剩下的有一些去当了更高级的交际花,还有一些本就不介意用身体换钱的野妓,但她们喜欢自己单干,不乐意自己的辛苦钱被别人抽掉一成。」 「她还说自己来康沃尔是为了探望一位故人……对了,那位故人好像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可惜我没问对方的名字,说不定你还认得她呢。」 说到这里,狄伦突然停下了脚步。尽管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桂妮薇尔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怅意。 「虽然这只是旅途中的一段小插曲,但我一直难以忘怀。」他说,「桂雯,我不想凯姆里德人永远这样下去,我希望他们有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他们能吃饱穿暖,同时活得有尊严。我不想凯姆里德的孩子长大之后只能当强盗、小偷、雏妓和乞丐,或者在年幼时就被他们的父母卖去当奴隶。」 她看见狄伦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有些不安地晃动脑袋。 「父亲总说我们要维护荣耀的古老传统,可那些传统没能让人们不再挨饿。」狄伦说,「他也不总是对的。」 「可他终究是凯姆里德真正的国王。」桂妮薇尔答道,「我很高兴你愿意站在我这边,但这件事恐怕不会结束得那么顺利。」 「他别无选择。」狄伦说,「签署归降协议后,我会宣誓加入女王的铁卫队。」 登基后,猊下重新整编了她的骑士团,铁卫队是唯一留在卡梅洛特侍奉她的女王骑士团,只有出身平民或愿意放弃家族姓氏的贵族才能加入——算是对国王执掌军权的一种妥协,而容许王都拥有一支仅女王有权指挥的武装势力,则是国王一方的妥协——宣誓成为铁卫队的一员,就意味着狄伦放弃了欧肯希尔德之名,彻底丧失了继承权。 桂妮薇尔完全没想到他打算迈出这么大一步:「你知道父亲不会同意的。」 狄伦松开缰绳,朝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年幼时,当他们约定好要共同隐藏一个秘密时,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他当初也不同意你去修道院读书,可你不还是去了?我们都是大人了,桂雯,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闻言,她有些忍俊不禁:「我也想相信你,可谁叫你以前总表现得像是父亲的乖儿子?」 「这一点你可没资格说我。」狄伦沖她吐舌头。 短暂的轻松过后,桂妮薇尔看着他,忽然感受到了语言的贫乏。 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只分开过两年,可是两年过后,他们似乎都和对方记忆中的模样产生了偏离,但这种变化没有使他们对彼此感到陌生。当她在修道院提升自己时,在她遥远的故乡,狄伦也在战争的磨砺下自我成长。 最后,他们都变成了比过去更好的人。 「……谢谢你,哥哥。」 「不,是谢谢你。」他在「你」上加了重音,「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桂雯,但我也不傻,我知道过去父亲为了维护我而让你牺牲了多少… …我知道你经歷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而那时的我没能为你做到任何事。」 他伸出小指,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我走之后,照顾好凯姆里德,好吗?」 她也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与他拉钩:「当然。」 第316章 亚瑟沉默地看着这张来自凯姆里德的巨大圆桌,许久才开口:「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可是……为什么罗格德伦斯王要献一张桌子给我?」 第683页 阿格规文轻轻咳嗽一声:「我想您现在应该称唿他为公爵了——另外,这是一张橡木桌, 陛下。」 「所以?」 「罗格德伦斯全名罗德格伦斯·欧肯(橡木)希尔德, 这张圆桌是欧肯希尔德家族的至宝,拥有悠久的歷史。」阿格规文答道,「欧肯希尔德家族上下都是纯粹的人类,别说异种之血, 甚至没有出现过魔术师或鍊金术学者, 能够献上这样的礼物已经是非常诚挚的心意了。」 「说到这个……」亚瑟佯装不经意地提道,「听说桂妮薇尔小姐在凯姆里德进展得相当顺利,她打算什么时候正式接管家族?」 「桂妮薇尔小姐已经在她的叔父阿奇尔·欧肯希尔德的辅佐下开始处理家族事务了,不过凯姆里德的行政体制较为传统,需要进行一系列改革和优化,不t仅仅是农业的復兴,水井、马车驿站等公共设施都需要翻新和修缮。」 「听起来是一个大工程。」 「是的,考虑到这一点,母亲已经提前嘱咐了戈达德大人,来自凯姆里德的援助请求都可以适当以宽松的条件予以批准。不出意外的话,大约三个月到半年后,她在凯姆里德郡的威望就会达到顶峰,足以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成为新的欧肯希尔德公爵。」 看来她短期内是不会回到卡美洛特了……亚瑟松了口气,只要熬到她顺利继承爵位,基本就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想想高文吧,那孩子恨不得像夜莺一样每天围着他的母亲唱小夜曲,可现实中的他只能在遥远的葛尔继续当孤家寡人,若不是借这次光荣征途凯旋的机会,他今年大概都难以见到摩根一面了。 「关于桂妮薇尔小姐,或者说关于欧肯希尔德家族,还有一件事是您需要知道的。」阿格规文继续道,「狄伦·欧肯希尔德,也就是桂妮薇尔小姐的兄长已经决心放弃家族姓氏,加入女王的铁卫队,他本人已于今日凌晨抵达卡美洛特。 「桂妮薇尔小姐的兄长……」虽然还未正式见到对方,但亚瑟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我想他一定是位青年才俊。」 「我尚未见识过他的武艺,不敢妄下定论。」阿格规文回忆了一下,「不过他的确姿容出众,即使放弃了家族姓氏,应该也会有不少贵族小姐为其倾倒。 」 那股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是吗?有多出众?」 「他和桂妮薇尔小姐长得很像。」 「……有多像?」 「类似于您和母亲的那种像。」 ……真见鬼。 阿格规文对他此刻复杂的心情毫无知觉:「虽然铁卫队一般不会为新人举办什么隆重的典礼,但母亲不希望欧肯希尔德公爵在风头过去后又意图抵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也能在一旁见证他的入队仪式。」 「我会去的。」亚瑟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自然,「刚好我也想……见识一下。」 告别阿格规文后,亚瑟怀着一丝忧虑(习惯性地)去找了他的义兄,后者给了他一个白眼:」真不敢相信几天前贝德维尔居然对我说没想到王在这两年间已经成长得如此稳重且卓越了,可怜他装上义肢才半年,眼睛又瞎了,记得提醒我晚上多带一个鸡蛋慰劳他。」 「所以你见过狄伦·欧肯希尔德吗?」 「见过。」凯回答,「他就在铁卫队的寝室里,好奇的话你自己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我不想因为这种理由特意去见他,感觉太奇怪了。」 「……你他妈因为这个理由跑来找我诉苦就不奇怪了吗?」 「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亚瑟认为这不太符合他们之间对话的一般流程,照理说总该让他等到某个机会反击一下对方的,「他加入铁卫队后就是艾斯翠德卿的直属部下,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了。」 「首先,本来我就没你那么神经质——你见过我什么时候操心她和兰斯洛特会发生点什么?」凯说,「其次,我们都认识好几年了,再傻都该知道她这辈子除了为猊下抛头颅洒热血之外没有别的追求——看到了吗?这才叫成长,不是当了几年国王后气质出落得沉稳了一点就叫稳重且卓越的。」 亚瑟看着他:「凯卿,你知道最后的理由是什么吗?」 「哈?」 「因为我和王姐是符合礼法,举办过正式婚礼并且在一张床上过夜的夫妇。」他说,「而你只是艾斯翠德卿身边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你们能一起过夜的唯一机会是外出执行任务时下了大雨,而你们只有一个帐篷的时候。」 「……在我忍不住朝你吐口水之前,你最好麻利地离开,陛下。」 这种发展才对嘛。 亚瑟点了点头,带着满意的心情离去了。 虽然打击自己的义兄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但这不能解决狄伦·欧肯希尔德的问题——亚瑟心里其实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多愁善感,可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比神秘更令人捉摸不透的,大抵就是王姐的心思了。 她有喜欢的事物,有欣赏的人,但从不对任何人或物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他们结婚两年,有过无数个圆满的夫妻之夜,亚瑟也通过许多方式含蓄地暗示过他对她怀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情,绝不只是对亲情的渴望,亦或是廷塔哲的血缘诅咒,他确信摩根明白他的想法,同时她也喜欢和欣赏他,但这份感情和他渴望得到的也许并不相同。 第684页 诚然,亚瑟也很难想像摩根被爱情沖昏头脑的样子,甚至很少看到摩根被任何事情沖昏头脑的样子(除了艾斯翠德卿受重伤那次),她总是表现得很冷静,但这种冷静时常让亚瑟感到不安,就像在一片潮湿的沼泽地里前行……你不知道那片会吞噬你的泥浆究竟在哪里,你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并且知道你随时有可能被它吞噬。 他本想去找梅林,虽然基本不用指望对方在感情上能给出什么好建议,可他一直是个好的倾听者。 然而萝西女士先找上了他:「猊下希望您能在午餐前去一趟书房,她有重要的事情想与您商榷。」 「我马上就去。」亚瑟答应得很快,尽管对方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让他感觉到了古怪。 相比艾斯翠德及其他几位御前会议的大臣,他对萝西女士的认知并不深,交流也十分有限,只知道她是情报机构的首脑,并且性格和她的工作内容一样「缄默」。 尽管早已被擢升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并且是最早获得佩戴黑珍珠荣誉的大臣之一,但她依然身着侍女时期的服饰,乍看之下与其他女僕无异,但整个狮心堡无人敢轻视她。 关于萝西女士为什么坚持身着女僕服饰的原因,他曾含蓄地问过摩根,后者的回答是:「因为她喜欢……你可以理解为她的一种爱好。」 书房里只有摩根一人,当他推门进屋时,对方正倚在窗边,明媚的阳光将那头金髮照得闪闪发亮,她整个人就像在发光——哪怕已经结婚两年,妻子的美丽依然时不时能让他一阵目眩。 「帕里斯王已经签下了投降书,大约一周后就能送达卡美洛特。」她回首看向他,「战争结束了,不列颠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国家,亚瑟。」 「是啊。」他的内心和她同样喜悦,「这都是您的功劳。」 「是我们的功劳。」摩根纠正了他,「毫无疑问,百姓们将会迎来他们期待已久的和平时期,但对于我们而言,还有许多重要的责任需要履行。」 「我知道。」亚瑟心里一紧,但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阿格规文已经把狄伦·欧肯希尔德的事情告诉我了,到时候我会抽出时间参加的。」 摩根细细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怎么会?我很高兴有越来越多优秀的骑士来到卡美洛特。」 「你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会撒谎,亚瑟。」她示意他看向书桌边的待客椅,「在正事开始前,恐怕我们需要先谈一谈。」 如果这就是萝西女士脸上那个神秘微笑的原因,那她可真是太恶劣了……亚瑟在心里嘆了口气,但没有拒绝。 「你似乎对狄伦的到来充满顾虑。」摩根说,「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不过在你开口之前,我希望你对我坦诚,亚瑟,如果不解决我们的婚姻问题,后续也许会导致一系列的麻烦。」 「婚姻问题?」亚瑟吓了一跳——自从被战场磨砺过心性后,他已经很少会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不!等等,我们没有什么婚姻问题!为什么狄伦·欧肯希尔德会导致我们的婚姻问题?!」 「亚瑟,你之所以内心焦虑,是否因为狄伦是一名英t俊的年轻人,加入铁卫队后他会时常与我有接触,而这让你感到不安?」 「是。」他有些不情愿地答道。 「对于我打算特意为他举办一个入队仪式——哪怕你很清楚这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也难以抑制你心中的不快,是吗?」 「……是。」 「而你依然不认为这是我们的婚姻问题?」 他小声回答:「也许您可以先不管他叫狄伦,听起来太亲密了。」 「他已经放弃了家族姓氏,和艾迪一样是无姓之人,客观而言,你对他的称唿才是有问题的。」摩根说,「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让艾斯翠德把他调到不会经常与我产生接触的岗位上,但是……」 「这很好。」亚瑟飞快地说道,「请务必这么做。」 「……别这么孩子气,亚瑟。」 「我没有孩子气。」他在撒谎——他也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谎,但他假装自己不知道王姐知道他撒谎。 摩根用不贊同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你坚持这样,我想我不得不判断你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我没有……」他倏地愣住了,剩余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过,亚瑟,在解决这件事情之前,我们不会开始讨论正题,以及……」她的语气很严肃,但亚瑟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笑意——与他不久前在萝西女士脸上见到的神秘微笑一模一样——当她若有所思地抚摸自己的肚腹时,他不禁屏住了唿吸,「不错,我想是时候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 第317章 梦魔很少做梦,假使他们做梦了,多半是现实中即将发生的某些事情的先兆。 然而梅林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梦境这一精神所构造的乐园中,即使是梦魔偶尔也会感到迷茫。 那个毫无来由的梦将他带回了摩根怀着高文的时候,那时他的心态还处于一个动盪的时期,无法像后来迎接阿格规文和双生子时一样坦然,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尤伦斯王很难在他心中掀起波澜(有时他甚至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从他当时的角度来看,那个孩子简直像是摩根自体受精得来的一样。 第685页 女人会怀孕这件事并不稀奇, 哪怕局限于潘德拉贡家族,梅林也旁观过伊格琳夫人的两次怀孕过程,还帮助过她分娩,他还记得她的第一胎很顺利,第二胎反而异常艰难——虽然也不奇怪,一条龙在一只鹿的子宫里, 任谁都会感到痛苦。 但那只是一些不足为道的回忆,毕竟繁衍后代在人类社会是很常见的事情, 远不如英雄的陨落、无望的悲恋和復仇的秘闻来得有趣, 如果不是小公主也如她母亲当年那般腹肚渐渐隆起,他根本不会想起这些往事。 当时的摩根已经怀孕数月,即使体内流淌着妖精之血,也无法让她完全免去女人生育时的诸多窘境。 那段时期梅林经常待在她身边,一方面是为了尽到长辈的义务(这也是他对外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是本能的驱使,怀孕时的摩根有点……不同,尽管他也很难说清她和其他孕妇有什么区别,但就是不太一样。 他走向她, 像往常一样用药膏涂抹她的双脚,以消减水肿。 不知为何,梦中的摩根穿着与现实记忆中并不相符的睡袍(她不会在书房里穿睡袍),因为笨重的身体,她比过去更容易感到疲惫,简单的活动就能让她因力竭而满面红晕。 梅林曾问过她为什么不考虑用鍊金术培育子嗣。 「首先,我对神秘相关的任何技术都不抱信任。」她如此回答,「其次,我必须向世人证明即使我怀孕了也完全有能力处理朝政,如果我总是逃避某些生理因素在工作上带给我的劣势,或是试图将这种负担转嫁到别人身上,反而证明了作为女性的我不应该成为统治者。怀孕并不轻松,但仍在我能用意志克服的范畴内。」 梅林其实不太能理解她的解释,但这又不是对方第一次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执念走上一条在他看来艰辛又无趣的道路了,这并非他记忆的重点——重点是她说这番话时平静的微笑,她泛着柔和光泽的面颊,她身上的气味——似乎是孕期以及哺乳的女人特有的味道,像是那种甘甜的果实在盛夏时期熟过头后瀰漫在空气中的味道。 摩根少女时期便有一股长辈的气度,时常给人以母亲般的感觉,而这种在过去只是残留于印象的感觉,似乎在她怀孕后成为了某种实质的、可以被感受到的东西,仿佛一层温暖的雾霭笼罩在她周围。透过那层如梦似幻的雾气,那个留存于他记忆中的年轻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涂抹完药膏后,他将她的双脚放回拖鞋里,摩根依然微笑地注视着他,而梅林没法不去注意到她因倦意而潮红的面颊,温暖的气息,比以往更丰满的身体以及沉甸甸的乳/房(为未来哺育一个孩子做好了准备),睡衣勾勒出她圆形的肚腹轮廓,布料摩挲皮肤发出的娑娑声让他喉咙发痒。 如果她需要他……一些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只要她打开膝盖,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梅林,遇到我之前,你过得开心吗?」 「……什么?」 「答案最好是肯定的。」她似是喃喃自语,又仿佛在传达某种神谕——更可怕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摩根,又像亚瑟,「煎熬的时光马上就要来临了,它会持续很多、很多年,梅林……」 …………………… 梅林醒了过来——幸好他身处现世,一个梦魔居然会被自己的梦魇困住,消息一旦传出去,他大概会被星之内海的妖精们嘲笑好几百年。 醒来后,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古怪,但还没有真正把这个噩梦当回事,毕竟他梦见的是过去的记忆,甚至当亚瑟兴高采烈地跑来找他时,他也没有把这一幕和那个梦联繫起来。 「梅林,你有空吗?」他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 梅林还有点沉浸在那个从摩根嘴里发出亚瑟声音的诡异情节里,看到他的第一感觉是恍惚:「我当然知道不列颠统一了……还是说你需要大哥哥在庆功宴上给你撒点鲜花?」 「不列颠的统一是很重要,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亚瑟的眼神中有种奇怪的温情,「在此之前,虽然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梅林。」 梅林连自己「为他做的一切」都搞不明白,更遑论「为他们做的一切」了,唯一清楚的是,梦境中那种古怪的违和感似乎蔓延到了现实:「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 「我要当父亲了。」 他感觉大脑有一瞬间的断片——剎那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亚瑟的微笑在他的视线中定格,梅林甚至看不到他的嘴在动,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耳畔。 理智告诉他,如果孩子的母亲不是摩根,对方断然不会露出如此喜悦的表情,但他还是艰难地开口:「……你把哪个贵族小姐的肚子搞大了?」 「怎么可能?」亚瑟似乎把这当成了玩笑——毕竟他一贯喜欢开玩笑,直到他自己也成为玩笑的一部分,「当然,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但王姐和我已经决定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并为此努力了。」 「怎么可能……」梅林喃喃着这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梅林?」对方愣了一下,「你还好吗?」 「她怎么可能跟你有孩子?她……」 geis的制约力让他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在得到预言后,摩根要求他发誓绝不向任何人提起最后一条预言的内容,除非对方已经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这条预言。 第686页 梅林当然答应了,有什么理由说「不」呢?无论如何,摩根不可能允许自己腹中诞下一条龙了,她知道这会付出什么代价。 可亚瑟如今就站在这里,在他面前,梅林还记得他刚刚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说:「我要当父亲了。」 他还说:「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梅林。」 即使穷尽梅林的想t象力,也想不到比这更荒谬的场面了。 「为什么你们要有孩子?」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太过怨毒,然而妒火啃噬着他的心,他感觉舌根分泌出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尝起来像蛇的毒液,「她前面生了整整四个,一个都排不上用场吗?」 他不可能像对待尤伦斯那样对待亚瑟,可后者带给他的痛苦远比前者要多,尤其是他脸上无忧无虑的微笑,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得到了一切,他甚至不需要为此付出什么,最重要的是……也许他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无忧无虑地得到一切,不需要为任何事情而苦恼。 在那个夜晚,他要做的只是点头,并且把自己的责任抛之脑后——这有什么难的?他这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对自己的责任撒手不管,究竟是怎样的念头让他那时坚持要当一个恪尽职守的人? 「冷静,梅林,别那么激动。」亚瑟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促成了我和王姐的婚姻,如今我们彼此相爱,而且即将要有继承人了,我……我本以为你会替我们高兴。」 肺腑焚烧的焦苦从喉咙喷涌到了唇齿间——喷火是龙的工作,梦魔不适合这样粗暴的行径——可梅林无法按捺那股火焰,他知道它在熊熊燃烧,连带着他的理智甚至是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别说这种可笑的话了,她根本不爱你,她不爱任何人。」他的脸部肌肉逐渐不受控制,最后形成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也对,毕竟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认识她太晚了,亚瑟,太晚太晚……你只见过她辉煌的时刻,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你正为之沾沾自喜的东西是我当初放弃不要的。」 过去他偶尔也会嘲笑他的学生,但从不含有恶意,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希望对方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痛苦。 亚瑟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审视他,仿佛他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梅林。」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开口,「我感谢你曾经为我所做的事情,也不想毁掉我们之间的情谊,但你适才说了一些非常危险的话……我希望你慎重地考虑一下,然后再向我解释清楚。」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表现出那种沉稳、大度——甚至有点高高在上的态度,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可以啊,你想要解释,我就给你解释。」梅林嗤笑一声,「事实是当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小公主了,我和她一起经歷过的事情,是你做梦都想像不到的,我曾经和她的关系之近,也是你做梦都想像不到的。说到底,婚姻只不过是人类的形式主义,我想要的是比那更多的东西,才不是什么出于利益而缔结在一起的关系……当然,你还没有触及到那个层面,眼下的关系应该足以使你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里,亚瑟脸上那克制的、故作镇定的表情终于彻底消失了——不需要将那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说出口,气氛已然改变,他们都对彼此亮明了底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我确实理解不了这种心情。」亚瑟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只知道现在站在这里气急败坏的人不是我,梅林。」 「别太自视甚高了,亚瑟,你对我还没有这种影响力。」他回以尖刻的口吻,「无论是你,还是尤伦斯,都不可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对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有段时间你不是到处打听小公主过去的私人感情吗?作为一名好老师,当然要毫无保留地解答学生的问题。」 他看见亚瑟的脚跟有些微挪动,似乎是想后退,但最后遏制住了:「我没有问你,也不想从你嘴里得到任何答案。」 「太晚了,亚瑟,就像你出现的时间一样,你总是太晚。」他说,「答案是肯定的,她确实爱过一个人——热烈地、毫无保留地,所有恆久不变的爱都有归于平静的那天,可那个人在这份爱火燃烧殆尽前就死了,他耗尽了她去爱别人的能力,她心头只有燃烧过后的余烬,无论将来遇见任何人,都无法越过那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 亚瑟沉默片刻:「如果不能得到对方的全部,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得到……原来是这个意思。」 说罢,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反应让梅林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个梦并非对过去的追忆,而是某种未来的影射。 不错,他的确不可能像对待尤伦斯那样对待亚瑟,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尤伦斯,他知道那个男人不过是摩根一生中转瞬即逝的插曲,就像风吹皱湖面后漾开的涟漪,待湖面重归平静后便消失无踪,但亚瑟不同……梅林总有种预感,亚瑟本质上其实有着和他类似的部分,但对方会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做出与他截然相反的选择。 「这也许是星之内海居民的普遍特性?你们真是一群被命运和天赋宠坏了的傢伙。」亚瑟摇了摇头,「诚然,我不否认自己有着和你同样强烈的嫉妒心,但那是两回事。你认为我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你施捨的结果,我却不贊同这种想法,梅林,我们只是得到了各自应得的东西。」 第687页 「……什么?」 「这是人类的世界,无论生老病死,爱恨纠葛,还是人生中不计其数的误会与遗憾,都是无法避免的。」亚瑟看着他,神情又变回了那种令人不快的冷静,「在得知王姐有过初恋后,我心中的确感受到了痛苦,但我不会因此放弃任何一个能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你对她的爱,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所以你想要掠夺她、侵占她,得到她的全部。我也爱她,但我知道在作为我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国家的统治者和人民的母亲,所以我在爱她的同时也对她抱以敬重,我明白她的理想以及她所珍视的一切,并且甘愿排在这些事物之后——你呢?梅林,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梅林没有回答。 「你当然不愿意,你无法忍受她把任何事物放在你前面,你希望你们的故事能按照你心中最理想的过程落幕。我并没有你这样贪婪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比我原本应得的多出太多。」他说,「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远比先来后到这种巧合性质的东西来得重要。」 说罢,亚瑟上前一步——直到此刻,他们互相也没有离得太近,然而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仍愈演愈烈。对方看起来泰然自若,可梅林能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寻衅的意味。 「你应该从镜子里瞧一瞧自己的表情。」他轻声道,「看起来真可怜,梅林。」 第318章 既然遇到了感情上的问题, 接下来要去找谁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如果是以前,我会劝你拜託你滚去找贝德维尔。」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 你选择来找我是正确的, 陛下。」 「凯……」他心中一阵熨帖,「是啊,这些事情的确不适合找贝德威尔卿分享,我也是在思虑了很久之后……」 「哈哈哈哈——!!」 「……」可能也不适合找他的义兄分享, 他真是脑袋被剑捅过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别怪我幸灾乐祸。」凯说, 「你自己回忆一下,我是不是经常跟你说梅林对猊下的态度很怪?」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亚瑟还是老实地回答:「不下五次。」 「你当时都是怎么回答我的?」凯尖声尖气地说道,「噢~凯卿,不要多想,梅林是我和王姐婚姻的促成者,我对他怀有绝对的信任!」 「这难道能怪我吗?」他有些破罐破摔,「只要自己所爱之人不会爱上任何人,就算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也可以接受——这难道不奇怪吗?做出这种抉择的傢伙才应该被嘲笑吧?」 「我当然也会嘲笑梅林,谁叫他现在没出现我眼前呢?」凯说,「老实说,陛下,这些年来你警惕过兰斯洛特,警惕过崔斯坦,甚至警惕过桂妮薇尔和她哥哥,任何一个年轻貌美又得猊下赏识的人t都能让你瞬间神经质起来,为什么偏偏放过了梅林?那个老傢伙再怎么不靠谱,在长相上也是无可挑剔的吧? 」 亚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凯看了他好一会儿,说道:「其实你心里还挺忌惮他的,是不是?」 「什么?」 「你忌惮他,觉得他很有威胁性,所以反而不想承认他也是你要戒备的对象之一。」他说,「不仅仅是因为他认识猊下比你更早,还因为他跟猊下一起度过了她人生的低谷……嘛,虽然只有一部分就是了,但你潜意识里还是会想,无论你们后来共同取得了多少成就,似乎都不如那段艰苦岁月里的互相扶持来得重要。」 闻言,亚瑟沉默了片刻:「你是谁?真正的凯哥在哪里?」 「去你的吧。」凯沖他翻白眼,「臭小子,你能拿我取乐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復返了。」 这番话倒是没错,大约在一年前,凯的性格就突然沉稳了不少,不再像往常那样容易被他踩到痛点了,还时常能在他们唇枪舌剑时小胜一筹——他又不是小麦,不可能到了某个季度就自然成熟,这背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挖出对方的秘密。 夜晚,亚瑟照例在沐浴后回到房间,摩根正就着烛光阅览信件,他还未走近,就见到她疲惫地按了按眼角。 「有什么令您苦恼的事情吗?」 「没什么。」她嘆息一声,「是从斯堪地那维亚寄来的信,玛格丝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 亚瑟早就得知了玛格丝怀孕的消息,尽管他们的长姐有一部分的妖精血统,而且体格强健(可以徒手把一个苹果捏碎),但还不能摆脱一个高龄产妇的所有风险,他猜摩根正在为此苦恼。 「看来你和我有同样的忧虑。」摩根说,「既然玛格丝能够征服大海,一张产床自然奈何不了她,但考虑到她的年龄以及挪威的医疗卫生状况——坦诚说,与其相信当地医生的水平,我宁可用晒干的海鱼做个护身符给她送去,说不定后者还可靠一点。」 亚瑟慎重地点了点头:「我完全同意您的想法。」 「话虽如此,现在要把她接回康沃尔也太迟了。」她再次嘆气,「没想到今年的风暴季会持续那么久,是我考虑不周……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派一支专业的医疗团队过去,不仅要能力优秀,而且能够适应艰苦的环境。」 「有挪威王室的款待,学士们的待遇应该不会太差吧?」 第688页 「斯堪地那维亚半岛不仅寒冷,而且日照时间很短,在那里生活可能会有点压抑。」摩根用羽毛笔吸了点墨,「在玛格丝所有的来信里,说过最多的话是见鬼,我什至开始想念不列颠雨季的霉斑了,至少雨停后会有太阳。」 「她一定很想回家。」 「她本可以回家——如果没有身怀六甲的话。」他的妻子冷哼一声,「出发前我再三告诫她,至少等结婚一年后政权稳定了再考虑子嗣的事情,可惜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裤子,轻易就被年轻小伙子的肉体勾走了。」 抱怨归抱怨,摩根还是坚持在睡前写好了外派团队的名单,亚瑟也耐心地等待着,看着她等墨水风干后将信纸对摺,塞进信封并印好火漆。 直到将信件交给在门外等候已久的萝西女士后,摩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抱歉。」她将火漆和印章收进匣子里,「明明说好以后不会把工作带回卧室的……」 「没关系,我喜欢看您工作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比起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睡觉,王姐工作时那点细微的声响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两人都躺上床后,摩根正要吹灭蜡烛,亚瑟忍不住开口道:「听说您和梅林早上大吵了一架。」 虽然心里知道这么做有点幼稚,但他还是特意避开了「你们」这个词。 「我和他在某些事情上存在分歧。」她眉头微蹙,但语气依然平静,「无论如何,这件事的决定权并不在他,不必过于在意。」 对方的反应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但亚瑟还是有点没出息地雀跃起来,联想到玛格丝的怀孕,他不禁对未来充满了畅想:「说起来,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如果能继承您的美丽与智慧就好了。」 摩根似乎从未和别人交流过这方面的话题——亚瑟没见过尤伦斯王,但对方对出生后的孩子都不关心,更遑论出生前的了——短暂的缄默后,她有些拘谨地说道:「我想客观而言,孩子只可能长得像我……或者说我们。」 亚瑟轻声笑了起来,非常配合地回答:「当然。」 也许是她刚沐浴完的皮肤上散发出的氤氲香气,也许是孩子的话题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亚瑟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和侧颈:「王姐……今天可以吗?」 「我说过很多遍,亚瑟,排卵期才是受孕率最高的时候。」 「不是为了孩子,我只是想和您亲近。」他更频繁地触碰她,亲吻她——近乎于品尝她,当他钻到被褥下,亲亲她的膝盖时,他听见了妻子无奈的嘆息。 「好吧。」她说,「但至少让我把灯吹灭。」 然而,当蜡烛熄灭后,他感觉到摩根的身体顿了一下,由于光线暗淡,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那似乎是一种转瞬之间的惊讶。 「怎么了?」 从胸口起伏的幅度来看,她应该做了一个深唿吸:「没什么。」 亚瑟在魔术方面的造诣并不深,但他知道高等级的神秘能够察觉到千里眼的窥探,摩根身为湖中仙女之首,理应拥有这样的感知力,上一次她与梅林单方面的远程通讯也证明了这点。 从她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窥视(要让她产生这种消极的态度可不容易),尽管发现得晚了一点,可亚瑟好像知道当初梅林究竟把魔力浪费在偷窥哪对夫妇(以及哪位寡妇)身上了。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停下,然后和王姐讨论一下他心头的困扰,例如梅林以及他那恼人的视线……可在某种情绪的促使下,他既没有终止,也没有点破这件事。 他甚至没有感到困扰——诚然,些许恼怒是不可避免的,可无论梅林单方面把自己和王姐的关系想像得多么特别,她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那些陈年往事对于现在的她毫无意义——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有必要让梅林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梅林的千里眼是在蜡烛熄灭后才突然奏效的,如果不是凑巧,意味着他此刻站在一个可以看见他们卧室窗户的地方。 可怜的傢伙……他如此想道,可怜又可恨。 他双手穿过摩根的膝盖,将她的身体整个托起,黑暗中,他听见了她倒吸冷气的声音——哪怕从亚瑟最初认识摩根的时候开始算,这种猝不及防的反应也屈指可数。片刻后,连摩根自己都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慌乱笑了起来。 「见鬼。」她温暖的吐息拂过他的前额,让他的身体更加燥热了,「别告诉我那个帕提亚人又教了你什么《爱经》上的奇怪动作。」 「我只是突然有点……血气上涌。」他将她抱到落地窗边,让她的后背抵在窗户和书柜之间的墙壁上,然后是一个漫长的深吻,当摩根的唿吸逐渐沉重起来,开始推搡他的胸口时,他才离开她湿润的嘴唇,「当然,也确实学会了一些新知识。」 说到这里时,亚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落地窗,穿过玻璃和月光下飞舞的微尘,他与一双深紫色的眼睛目光交汇。 抱歉,梅林,他在心里说道,其实我对你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从容,凯说的没错,你是一个令人忌惮的傢伙。 所以你现在的表情真是让人感觉好极了。 第319章 夜晚,摩根听见被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什么人将吻落在她的膝盖、小腹、胸脯,吻冰凉而湿润,仿佛一条游弋的水蛇。她睁开眼睛,看见亚瑟的脑袋从被褥下探出,对她露出了一个无辜的微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翠绿的眼睛泛出一种奇妙的微光。 第689页 「太晚了,亚瑟……」 「不行吗?」他微笑着亲了亲她的手指, 「真的不行?」 她嘆了口气:「我们说好了不能每天都做。」 「所以……」他的手指在她的肚脐下打转, 「没说不能是今天?」 他缓慢地靠近她——确实像蛇t一样——他先是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是眉心和眼睑,像画家一样用嘴唇描摹她的五官,然后才真正亲吻了她,他吻得很深,很热切,超过以往的任何时候,当他的齿尖划过她的嘴唇时,摩根油然生出一股正在被啃噬的错觉。 当他们彼此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时, 他终于停止了这个吻,但嘴唇没有离开她, 只是在她唇齿的缝隙间模模煳煳地问道:「也许现在行了?」 在幽静的房间里,她听见他飞快的心跳, 以及他唿吸中沉甸甸的渴望,心里清楚这个后半夜大抵是没有安宁可言了。 「好吧。」她有些无奈, 「但你最好别指望每天都能得到这种宽容。」 这一次他没有用那位印度老师教给他的奇怪姿势, 但依然表现得很好——考虑到他们这段时间结合的频率,似乎有点好过头了, 也许这就是年轻吧。 中途,他将她翻了过来,臂膀压在她的背嵴上,而他们的床——也许是全不列颠最坚固的床——像小船一样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呜咽声,当她昏盲的视野在高潮中隐约泛起白光时,他突然咬住了她的肩膀,像蛇一样用毒素填满了她,快乐和疼痛让她的思绪好似断片般彻底陷入了空白。 那种令人颤慄的快乐渐渐平息后,亚瑟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吐息中温暖的湿气吸附在她的皮肤上。 「看来我干得还不错?」 摩根的身体顿了一下——那依然是亚瑟的声音,但语气的变化似乎让声音的主人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在恍惚间低下头,看见白色的长髮像藤蔓一样生长,最后从她的肩头滑落,鲜花的香气在房间里蔓延。 「即使在睡梦中也要小心一点呀。」她听见身后的人说道,「毕竟梦魔是能在梦中使人受孕的生物,我的父亲当初就是这样让母亲怀上了我……不过,我们今晚过得很开心不是吗?小公主?」 ………… ………………………… 摩根从睡梦中惊醒,眼前依然是熟悉的卧室,房间里昏暗而静谧,她的枕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那是皂角的气味。 「王姐,怎么了?」她看见亚瑟睏倦地从沉睡中转醒,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浓绿色——这是当然的,今晚是残月,没有光线照射的眼瞳都是这样深暗,「您做噩梦了吗?」 「没什么。」摩根试图平復心情,然而疲惫的身躯没能唤醒她的睡意,她静静地凝视上空,看着窗外树枝摇曳的影子藉由暗淡的月光倒影在天花板上,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第二天清晨,她冷静地处理了当天的政务,与丈夫和几个孩子共进午餐,下午召开御前会议,通过了几项重要的预算方案,然后返回书房继续工作,直到太阳西沉,天幕在晨昏交际时晕染成了斑斓的蓝紫色,她将文件收了起来,对萝西说道:「帮我把梅林大人请来。」 闻言,萝西罕见地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她是她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她平常不会对梅林使用敬称。 但她最后也没有多问,作为情报大臣,显然她清楚有些事情不需要过度深究。 在萝西离开期间,爱玛为她端来了一杯热牛奶,当杯中只剩下半杯牛奶时,门锁发出咔嚓一声,梅林推门而入,爱玛则心领神会地跟着萝西离开了房间。 「听说小公主找大哥哥有事?」对方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容,但摩根看出了那个笑容下的焦躁,他或许以为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他,却没想到她居然会按兵不动到现在。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噢~相当开门见山啊。」他戏嚯地说道,「我还以为小公主最后会假装无事发生呢。」 摩根并不理会他的调侃:「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为什么不去问一问你的好弟弟呢?」梅林的微笑逐渐被恼怒取代,「是他先挑衅我的,你怎么不在他耀武扬威的时候阻止一下他?」 「怎么,他也熘进你的梦境里诱姦了你吗?」 「他故意让我看到你们上床!」他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就在他跟我坦白你们要有孩子的那个晚上,他特意把你带到窗边,还把你的手压在玻璃上好叫我看清楚。你真该看看他跟我对视时得意的表情,否则你就不会继续相信你那满腹坏水的弟弟是什么天真无辜的小男孩了。」 真是好极了,现在连她一贯省心的丈夫居然都在整件事里掺了一脚。 摩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怒火中烧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她几乎毫无预兆地被捲入了这场她根本不知情的可笑事件中,还因为她莫名成为了他人较量的奖盃,仿佛他们其中一人获得胜利后,她就会和其他奖品一起被无条件地赠送给那个胜利者一样。 她将杯子里剩余的牛奶一饮而尽,尽管这无法平息她的怒火,至少让她不那么想抓着梦魔的头髮把他往墙上抡了:「听着,梅林,让我们从最开始解决这个问题——首先,你本来就不应该偷窥我和亚瑟的房事。自从尤伦斯死后,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做了,我本以为你已经在这方面改过自新…… 」 第690页 「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否则你管不了我的眼睛爱看哪里。」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大可以一试。」梅林硬邦邦地回答,「可惜高等级的千里眼与魔眼无异,即使眼球被破坏也不妨碍其效果。」 摩根无声地直视着他,后者则保持着不为所动的表情,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长长地嘆息一声。 「这是你逼我的,梅林。」她低声道,「我尝试用和平的方式与你对话,可你只给了我这样的回答,看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所以你要挖了我的眼睛?」梅林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痛苦,「为了亚瑟,你竟然要这么对我?」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喜欢用酷刑剥夺他人正常生理功能的暴君吗?」 梦魔赌气似地回答:「谁知道呢?毕竟你都为他不止一次向我发脾气了。」可当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马鞭时,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那是……」 「鞭子。」摩根替他说完了,「自从当上女王后,我就很少使用它了,一开始可能会有点手生……不过身为异种,这点皮肉苦想必也无伤大雅吧?」 xxx 傍晚,摩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出现在餐桌前。 亚瑟只好询问身旁的萝西:「女王不和我们一起用餐吗?」 「猊下很累,已经提前回房休息了。」萝西答道,「另外,如果您今晚没有其他事务要处理,猊下希望您尽早回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榷。」 即便在摩根最忙碌的时候,也很少会缺席晚餐:「她的身体还好吗?」 「猊下很健康,陛下。」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意味深长,「但她今天似乎过得不太顺心……希望作为丈夫的您能够平息她的怒火。」 他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 晚餐过后,亚瑟早早回到了卧室,本以为他的妻子此时应该已经换上睡衣,在床上放松身心了,然而实际进屋后,他发现摩根不仅端坐在窗边,甚至还穿着外出用的裙服。 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不小心跑到了对方的书房。 「王姐?」他迟疑一下,「您不打算休息吗?」 「我已经听说了你和梅林的那些小摩擦。」她平静地说道,「我们需要谈一谈,亚瑟。」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有点迟疑,现在的他就真有点坐立不安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姐,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什么,我都知道,梅林已经一字不漏地交代了。」她微微偏头,「亚瑟,对你而言,我是什么人?」 「诶?」他愣住了,「您当然是我的妻子……」 「还有呢?」 「您还是我的姐姐,不列颠的女王……」 「正是如此。」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和你一样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与你共享王座与权力……亚瑟,我的弟弟啊,究竟是什么狂妄的想法,让你们胆敢t把我视作可以被拿来争夺和炫耀的战利品?」 他的面庞霎时苍白起来:「我、我很抱歉……」 「看来你至少在认错的态度上比梅林好一些——话虽如此,这不代表你可以逃过已有的责罚。」他看着她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手边的黑圈是一条捲起的黑色马鞭,因为浸过了树脂,鞭子在烛光下闪动着光亮,「跪下,亚瑟。」 亚瑟感觉自己的唿吸沉重了起来……也许他应该再表现得抗拒一点,他暗自想道,可当王姐走近他,让她的暗影俯临他时,那巍峨而冷峻的气势融化了一切所谓的「男子气概」,他近乎温顺地屈膝,并在她用鞭子托起他的下颚时热切地亲吻她的手指,等待着她用它们践踏他的尊严。 「我确信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久违地感受到了时间的缓慢,「您说的很对,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惩罚了。」 第320章 「哈哈哈哈哈——!!」 亚瑟以圣徒般的美德忍耐着义兄刺耳的笑声:「听完我的遭遇后,你的回答只有这些吗?」 「我还准备了不少的讽刺和挖苦,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说给你听。」凯看着他袖子下的伤痕,咂了咂舌, 「以你的恢復能力,伤口居然到第二天都没有完全癒合,猊下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 「那可是马鞭。」他小声道,「虽然我也理解王姐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生气……我不想推卸责任,但至少有七成是梅林的错。」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只知道这件事里你和梅林都怪丢人的。」凯说,「对了,记得提醒我等会儿也去看梅林的笑话。」 「作为我的国务大臣,卿就没有任何能派上点用场的谏言吗?」 「当然有。」凯真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别这么干了,小兔崽子。」 ……他真是失心疯了才会指望从凯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建议。 「毕竟,猊下已经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了。」凯继续道,「想想我第一次觐见猊下的时候吧——当时我对她如此无礼,她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时间终究会证明我的愚蠢。反过来说,你们能把她惹毛了也算是一种本事。」 亚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看不见的冷水噼头浇下……一想到这盆水还是凯浇的, 他不免更加难受了。 第691页 也许是被他的心灰意冷所触动,短暂的沉默后,凯抓了抓头髮:「好吧,刚才的玩笑话可能也没有那么玩笑,你确实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适合的诉苦对象……我刚好认识一个朋友,他的经歷或许可以作为你的参考。」 「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凯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亚瑟点了点头:「所以是你和艾斯翠德卿。」 「……您距离被我轰走只差一步之遥了,陛下。」 「没必要对我隐瞒什么,凯。」他温情脉脉地说道,「我们可是情同手足啊。无论何时,你有任何烦恼都可以找我倾诉。」 「放屁,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话罢了。」凯假装向他吐口水,「好吧,你猜对了,就是我和艾斯翠德,那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一年以前?难怪我总感觉你从那时候起就收敛了许多。」 「现在只剩半步了,陛下。」 亚瑟只好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表示自己接下来不会再打断他说话了。 「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事情发生在大约一年之前。」凯说,「你应该还有印象,当时我们刚刚在威尔斯取得全面胜利。在返回卡美洛特的途中,艾斯翠德暂时将指挥权交给了安迪……呃,准确说是交给了我,但我看她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就把指挥权扔给了安迪,跟着她一起走了。」 不列颠之王假惺惺地挤出一个微笑:「卿可真是以身作则啊。」 凯对他的讥讽不以为然:「起初我以为她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乡看一看——后来我才知道她出生于凯姆里德边的一座小镇,根本不可能途径那里。总之,最后我们抵达了灰翠镇。」 亚瑟知道这座城镇——准确地说,灰翠镇是一个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无论银铠骑士的故事有多少版本,史诗的第一卷永远是从灰翠镇开始的。 「我知道艾斯就是在这里同猊下一起打败了传播病疫的人面怪虫阿杰尔,解放了被诅咒的尤翠家族继承人的灵魂,也是她荣耀的起点,但我当时还没搞懂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一会儿,神情有片刻的怅惘,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后来我才知道她去那里是为了拜访一位故人。她敲门之后,开门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对她身上的铠甲表现得很畏惧,显然不认识她,她解释说自己十几年前和他的妻子有过几面之缘,这时男人的妻子走了出来,矮矮瘦瘦的,不算特别漂亮,但和她的丈夫挺般配。我没有跟着艾斯一起进去,只听见她叫对方伊薇。」 「卿没有强行跟着一起进去?听起来不像是卿一贯的做事风格啊。」 凯朝他咧了咧嘴:「你以为我是谁?某个被老婆用马鞭抽了之后还挺乐呵的变态吗?」 亚瑟只好默默闭上了嘴——虽然被义兄占据上风着实令人不爽,但他还是决定等探知了对方的秘密后再找机会反击。 「在等待她的过程中,我被当地的镇长喋喋不休地被迫认识了一遍灰翠镇的所有设施……应该是叫凯瑞丹吧?反正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才四十岁不到,我本来以为这种暮气沉沉的城镇也会选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来管理呢。」凯说,「镇上稍微新一点的建筑和设施基本都是猊下当年要求修建的,或是她临时落脚过的地方,为了纪念她,当地人起了一大堆跟鹿有关的名字,白鹿井、鹿角驿站、圣鹿教堂……如果不是顾忌后山的那些树精,可能都要改名叫翠鹿镇了。」 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或许他以后也该抽点时间去见识一下这座城镇。 「在我被烦到差点不认识鹿这个字之前,艾斯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凯深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因为被镇长烦得不行了,当时我有点嘴瓢,随口调侃了一句你的老情人?」 噢!感觉对了……亚瑟在心里贊同地点了点头,这种说起话来值得别人抽他一耳光的风格才是他认识的凯哥。 「我知道你肯定偷偷在心里骂我。」凯翻了个白眼,「虽然某种意义上你可能骂得很对,艾斯平常对我的玩笑大多抱着宽容的心态,但那一次她真的很不高兴——太无礼了,凯爵士,我讨厌你对那位夫人轻慢的态度!,你知道的,她不轻易说讨厌这两个字。」 「如果我现在笑出来的话,你会不会甩脸就走?」 「会。」 「好吧……」他悻悻地说道,「请继续说吧,我在听。」 「我和她相识多年,当然知道惹她生气的后果。」凯告诉他,「于是我很坦诚地道歉,她也接受了。尽管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我隐约意识到那个叫伊薇的女人对她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直到晚上野营时,我才忍不住问她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他的语速因为陷入回忆而慢了下来,亚瑟有点想催促他,又怕贸然出声会打破当下的氛围,只好强迫自己耐下心来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然后,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得知了她的过去。」他嘆了口气,「与吟游诗人们口中传唱的版本很不一样,诗歌中只提到她年幼失怙,母亲也很快因病去世,于是她背井离乡,踏上了一条孤勇之路,歷尽磨难,最终博得女王的赏识和信赖,得以受封为骑士……多么轻描淡写啊,实际她所经歷的要比那糟糕得多。」 第692页 「因为体格和外貌,她从小便遭人非议,受尽了排挤与羞辱,离家出走是为了防止亲人夺走她的传家宝剑去换迦太基银行里的巨额遗产。」 「迦太基银行里的遗产……」原来阿勒尔夫人和加雷斯说的是这个。 「经过一段时间的流浪后,艾斯加入了一个佣兵团,她说那是她初次遇见一个t愿意接纳她的团体,她曾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处栖身之所……但现实证明那不过是她单方面的幻想,她的同伴们并不真正把她当回事,对于她的真诚,他们的回报只有谎言与欺辱,唯独一个叫蒙罗的成员例外。」 从凯的眼神中,亚瑟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情绪——就在几天前,当凯毫无预兆地说出那番话时,他有过类似的感觉。 「蒙罗不仅告知了她真相,并且在佣兵团的其他成员为了那笔遗产而背叛她时帮助她逃了出来。」凯说,「逃出生天后,他们彼此约定要在洛锡安或者奥克尼闯出一片天地,然而途中他们路径了一座被利恩斯王的军队烧杀抢掠的村庄,为了救出被困住的孩子,他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最后蒙罗不幸牺牲了,虽然没能实现当初的约定,但他是作为一个英雄死去的。」 听到这里时,亚瑟的心中已经瞭然。 「在听她追忆过去时,我意识到她其实对蒙罗有过爱慕之情,尽管她本人可能没有发现。」凯的声音愈来愈低,「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天性迟钝,可能是因为自卑,也可能是道德让她潜意识地拒绝承认这种感情,毕竟蒙罗已经有未婚妻了。」 「就是那位名叫伊薇的女士?」 「没错。」 「所以艾斯翠德卿有一个共患难过的初恋,而且他已经死了?」亚瑟喃喃道,「听起来比我的情况还要糟糕。」 「是吧?」凯说,「但老实说,蒙罗的存在其实只让我难受了一段时间,真正让我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我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那些我自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和揶揄。很早以前,猊下就曾告诫过我,我当初的所作所为和那些曾经欺辱过艾斯的人并无区别。」 亚瑟忍不住开口:「别这么说,凯……」 「没必要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凯摇了摇头,「那时我还没能完全领会猊下的意思——直到那一刻,直到我从她本人口中得知那段过去,我意识到她之所以很少对我的玩笑生气,并不是因为我懂得把握幽默感的尺度,单纯是因为她早就习惯了更加恶毒的非议,那些经歷磨砺了她,让她的心坚若磐石……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感到很惭愧,但过去那些困扰着我,使我焦躁不安的部分也随之消弭了。」 「我……」他有些触动,但依然犹疑不决,「恐怕我做不到那么洒脱。」 「你在想什么呢?我又没说我不爱她了。」 闻言,亚瑟愣了一下:「你刚刚是不是说……」 「是啊,现在我能很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他说,「虽然我还没有告诉她——倒不是害怕被她拒绝什么的,只是不想让她感到困扰,你也知道她是那种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也会莫名感到愧疚的老好人。我只是对自己更坦然了,不会因为那点愚蠢的自尊心就拒绝承认自己的心情。」 听完他的话后,亚瑟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应该恭喜他吗?因为他的心境愈发成熟,终于在感情生涯中获得了平和的心境……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有一种预感,也许凯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地和艾斯翠德在一起了。 「你是傻瓜吗?」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你以为我说的坦然单纯是指我愿意承认自己的感情?那也太蠢了。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当你此生遇见了或许千百年都不会诞生的的奇蹟,仅仅是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见证她的人生,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亚瑟看着他,忽然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第一次见到摩根的时候,心里也有与凯类似的感觉,然后他又想到——在更久以前,当梅林和摩根结伴而行的时候,是否也存在某个瞬间,让他涌现过与他相同的感情? 无论答案肯定与否,如今对方都已经忘却了。 「我在想……」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如果王姐只是一个会被爱情沖昏头脑,甚至为此不惜违背自身信条和道义的小女孩,梅林根本不会对她产生兴趣,他最初爱上她的原因,或许和我是一样的。」 「那他可真是怪傻的。」 「也许吧。」亚瑟露出苦笑,「而我差点也要变得和他一样傻了。」 凯嗤笑一声:「名师出高徒。」 「谢谢你,凯哥,你的话让我受益匪浅。」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凯哥,而你只能当弟弟。」 「另外还有一件事,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 「说。」 亚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被抓得乱糟糟的头髮:「你最好及时改正这种在苦恼时喜欢抓头髮的习惯,再这么下去,你可能要提早秃顶了。」 「我收回前面所有我说过的话。」凯说,「愿您和梅林就这样勾心斗角一辈子,陛下。」 第321章 「将这视作我此生唯一的请求吧,猊下,请您收回成命。」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人,或许已经被他哀戚的神情打动了——然而摩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且实际上养育过更多), 见惯了男孩们耍赖扮可怜的伎俩,她的心坚若磐石:「很遗憾,兰斯洛特卿,无论实力还是资歷,你都是这次任务最好的人选, 更何况帕里斯公爵还钦点了你。」 第693页 「不能派艾斯翠德爵士去吗?」兰斯洛特面色惨澹地恳求道, 「我相信以她的身手,杀死一只毒龙绝非难事。」 「艾斯翠德确实能做到,但她是铁卫队的统领,不会轻易离开我身边。」 「也许高文……」大概是慢了半拍才想起高文早已返回领地, 他硬生生剎住了声音,「珀西瓦尔爵士, 或者安迪爵士!他们都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认为他们比我更值得这份荣耀。」 「卿就那么不想见到爱莲娜小姐吗?」 「……我绝非故意冒犯, 猊下, 但您难道就想见到埃莉诺夫人吗?」 闻言,她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对方幽怨的目光:「很不错的类比, 但你还是得去,兰斯洛特卿。」 「如果我遭遇不测, 请您在心里记住一切都是您的错。」 「兰斯洛特卿,我们都知道爱莲娜小姐是一位弱不禁风的贵族千金,身高只到你的肩膀,这辈子碰过最锋利的东西是黄油刀,若你心无动摇,她不可能对你做什么。」 兰斯洛特忧郁地看着她:「与您的智慧相比,埃莉诺夫人不过是一只愚笨的鹅,可您心里知道她能带给您多少伤害。」 这一次,摩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出去,兰斯洛特卿。」 「是。」 送走了满心哀怨的骑士之花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放任自己的身体陷进椅子里。 萝西适时地为她续上了热牛奶:「您这几天似乎格外疲惫。」 「没办法,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她说,「而且你不必为我做这些,萝西,你是我的情报大臣,这些事情交给僕从们去做就好了。」 「我总是乐于侍奉您的。」她的情报大臣面露微笑,「就像我喜欢女僕的裙服一样。」 「话说回来,我的大臣们怎么样了?」 「依然分成两派。」萝西说,「目前看来,不贊成的占多数,尤其该阵营还有戈达德大人坐镇,您知道他是一位多么擅长说服别人的演说家。」 她说的是关于不列颠未来继承人的事情——哪怕是摩根本人,此前都未料到这件事竟然能引发如此大的争议。有半数以上的大臣不贊同她继续绵延子嗣,以戈达德·科兹莫·格林为首的大臣们希望她能维持永恆的统治,而不是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将权力託付给下一代。 「您知道我总是无条件服从您的要求。」萝西将神情中的闲适收敛起来,「但我多少也能理解戈达德等大臣们的心情,您与陛下都拥有近乎永恆的生命和青春永葆的肉体,为何您不愿成为这座岛屿永恆的女王?谁也不能确定这个尚不存在的孩子最后会变成怎样的人,依我之见,在您已有的四个孩子中,都难以找到能完全取代您的人选,我不认为到了第五个孩子就会降下奇蹟。」 「我不想成为神,也不认为让神统治现世会有什么好结果。」摩根嘆息一声,「这t个国家已经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腾得够多了……坦诚说,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星之内海与现世之间的关系。」 「说到星之内海……」萝西意有所指眨了眨眼睛,「比起尚不存在的继承人,我相信您身边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麻烦。」 「两个毛头小子的幼稚竞赛可称不上是麻烦。」摩根取出羽毛笔沾了点墨,「顶多只是有点烦人罢了。」 「陛下毕竟是您的丈夫,许多事情只能温和处理。」萝西委婉道,「至于梅林大人……您难道不打算解决一下这件事吗?」 「比如说?」 「将他驱逐出卡美洛特?」话音刚落,连萝西自己都笑了,「看来我真是老了,连这种傻话都说得出来。」 「显然你现在对那句这个国家已经被那些超自然的存在折腾得够多了应该有了更深的体会。」摩根说,「当然,也不完全是你的错。即使以我来看,梦魔也是一种相当奇妙的生物——在外表上几乎跟人完全一样,而且数量稀少,没有形成自己的社群文化,反而时常混迹于人类社会,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们本质上是与我们不同的物种。」 严格意义上,人类甚至在梦魔的食物链上……只是梦魔对于「食用」的定义和人类不太一样。 「您和陛下也是异种与人类的混血,但都展现出了倾向人类侧的个性与行为,为何唯独梅林大人的本性会偏向神秘侧?」 「这一点我也不能妄下判断,不排除和生活环境有关,毕竟我和亚瑟都是在人类社群长大的。」她沉思片刻,「也可能和我们觉醒的血统有关。龙和人类的差别很大——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梦魔很容易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人类社群的一员,而一条龙即使在人类的村镇或城市里住一百年,也不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人类,所以人性和龙性是必须二选一的情况,即使是先王那样割捨了人性的超越者,仍会习惯性地遵循着人类社群的秩序。」 而传承妖精之血的家族就很容易诞生一些奇怪的人,例如容易爱上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兄弟姐妹的廷塔哲,以及完全復现了妖精逐乐与自私本性的卡宾森……这些话最终都消融在了摩根的嘆息中,但通过沉默的视线交流,她确信萝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相较之下,妖精和梦魔本身就有和人类重合的部分,处于这种模稜两可的状态下,很容易让混血者认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其实有悖于常理。」摩根继续道,「我们的宫廷魔术师心里可能还觉得自己挺像正常人的……哼,他作为梦魔或许活了很长时间,但作为人类还差得远呢。」 第694页 「这种错误认知也许是可以矫正的?」 「的确可以,最常见的方法是利用正负反馈进行行为修正训练,玛格丝当初就是通过这种训练成功把爱德温从家族耻辱的道路上拉回了正途。」 「但您不打算对梅林大人这么做。」萝西的语气很肯定。 「当然不——爱德温是我的外甥,如果盖亚想让我修正梅林的性格,它最好先付学费。」她拿起一份文件,「让亚瑟去烦恼这些吧,他的前半生太过顺遂,是时候该还债了。」 入夜后,摩根回到卧室,因为亚瑟近期都不在这里过夜——由于他之前出格的行为,摩根将他发配去了王储的房间,并得以抽出一些时间在睡前阅读上。 她先是将安赫卡的典籍重新看了一遍,尽管这是经过多次誊抄后的版本,而且被翻译成了与原典不同的语言,但蛾摩拉的点点滴滴仍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读完了这些典籍后,摩根又开始阅读和迦太基建国女王狄多有关的记载,她从未见过狄多,但本能地感觉对方如果不是塔玛的后代,就是希兰的,这位女王治国很有蛾摩拉的风范,尤其是在银行的构建上。 话虽如此,她在爱情方面多少显得有点草率了……在阅读到《埃涅阿斯纪》时,摩根轻轻嘆了口气。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王姐?」门外传来了试探的声音——亚瑟的声音,「您应该还没睡吧?我看见门缝下有烛光闪动。」 摩根并不意外他会来,事实上,这半个月对她而言也很煎熬,尤其当他们在工作中碰面的时候,丈夫那双如小狗般哀伤的眼神总是让她颇感压力……反过来说,他已经初步掌握了该如何利用那张漂亮的脸,迈出了作为坏男孩的第一步。 「进来吧。」 亚瑟轻声推开了门,举止有点侷促,但笑起来时依然很柔和,那双绿眼睛有着某种无论何时都显得温情脉脉的魔力:「我听说您晚上没有进餐。」 「苦夏,没什么胃口。」其实是御前会议内部关于继承人的争论让她心烦意乱……戈达德是一位没什么自主立场,而且很会揣测她心意的大臣,这样的人一旦在某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坚定的想法,往往会比其他人更加棘手。 「我从厨房拿了几块刚出炉的黄油面包,还有一些腌鱼和烟燻肉。」亚瑟说,「如果您后半夜感到飢饿,就不用等厨房升起炉火了。」 摩根点了点头:「谢谢。」 「另外……」亚瑟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如果您有注意到的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张床上过夜了。」 「是啊,这是谁的错呢?」 「我。」说罢,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梅林——当然,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成熟的心态。从小到大,预言告诉了我应该成为王,梅林促成了我与您的婚姻,您告诉我不列颠需要真正的统一,我总是被动等待着他人的给予,这也许是我患得患失的真正原因,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 他自我反省的样子让摩根想起了高文……虽然这种既视感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点奇怪,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拿出了循循善诱的口吻:「那么你以后打算如何改掉这种想法呢?」 「我想变得更主动,」他说,「而不是继续坐享其成一般地等待爱情降临到我身上。我想更多地了解您,我想知道您的经歷,那些曾经出现在您的生命中的人和事物,那些梅林知道或不知道的,我都渴望知道。」 那种既视感霎时烟消云散了:「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提梅林的名字?」 「如果不用梅林,那我就只能用艾斯翠德卿了……但这样好像显得我有点太嚣张了,所以还是梅林吧。」 ……这可真是有说服力的理由。 「《埃涅阿斯纪》?」他瞥了一眼书皮,「您似乎对诺斯特鲁姆海周边的文化一直很感兴趣。」 「退位后,我可能会坐船去那里看看。」也许还能帮艾斯翠德把那笔遗产取回来——可惜这个笑话已经过时了,加雷斯在出海时取回了那笔遗产,而且没有支付多少滞纳金,因为这笔遗产有王室担保,可以无期限地寄存于银行中。 除了一大笔钱外,里面还寄存了一枚雄狮勋章。 由此看来,艾斯翠德的祖辈应该知道蛾摩拉钢剑与雄狮勋章的渊源……然而那枚勋章背后的刻字是「乌利亚」,而非帕提。 艾斯翠德并没有因此气馁,反而认为这种遗憾其实是命运的启示,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一定会完成先祖们未能完成的使命。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 「你是我的丈夫,亚瑟,没必要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当然可以跟我一起去,就像你今天晚上可以跟我睡在一张床上一样。」 他明显雀跃起来:「真的吗?」 「真的。」 亚瑟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凑过来吻了吻她,第一次还有点试探性的感觉,第二次就变成了有着他一贯风格的深吻,他的皮肤上残留着沐浴后的温热和湿气,还有一股有别于皂角的清新香气——用了点香水,显然她的男孩如今已经变成了超乎她想像的心机鬼,而他今晚可不只是打算在这张床上安睡到天明。 当肺叶里的最后一点空气也被这个漫长的吻耗尽后,摩根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他:「如果你希望今晚你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到最后t,最好留给我一点吃饭的空挡。」 第695页 被戳中心思后,亚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稍拉开距离,但那双小狗般的,充满期待的眼神始终催促着她。 摩根有些无奈,但也很难责怪他,只好低头将食物外包裹着羊皮揭开,她不讨厌腌鱼和烟燻肉——它们不是她最好的选择,但她吃过更糟糕的— —但这一次它们散发出的咸腥和臭味让她的胃袋骤然紧缩。 她勐地推开亚瑟,几乎要踉跄着摔下床,好在亚瑟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她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但胃里空无一物,只能吐出一些酸苦的胆汁。 「王姐?!」亚瑟心惊胆战地问道,「您还好吗?」 摩根无法回答他,直到把自己的胃像拧毛巾一样拧干后,那种反胃感才渐渐减弱。她在亚瑟的帮助下躺回床上,感觉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虚弱,面对丈夫不安的表情,她苦笑了一声。 「看来你今晚的计划要泡汤了。」 第322章 经歷了几个月的煎熬, 兰斯洛特终于得以结束任务返回卡美洛特。 他并未在这座城市生活多久,但阔别数月后,无论是白垩城高耸入云的城墙,还是街头巷尾热闹的叫卖,竟无一不勾起他的思乡之情——最重要的是,他终于从卡宾森家族的魔爪中逃出生天,可以自由唿吸这片广阔世界的新鲜空气了。 兰斯洛特骑马抵达狮心堡大门时,他的好几名同僚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一见到他都表现得非常热情。 「好久不见, 兰斯洛特爵士。」贝德维尔关切地问道,「路途遥远,你一定饿了吧?」 珀西瓦尔为他卸下了马鞍,安迪自然而然地接过缰绳,替他把马牵去马厩,高文(他怎么在这儿?)则递给了他一个水壶,克鲁茨无事可做,只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用眼神鼓励他振作。 「加荷里斯和加雷斯还在赶回来的路上。」阿格规文说道, 「由我代他们转达对您的关心,兰斯洛特爵士。」 如果是几个月以前,兰斯洛特一定会对同僚们的关心受宠若惊——虽然他不太相信加荷里斯会关心自己,加荷里斯不关心除他母亲以外的任何人——但一想到他们这么做背后的原因,他就只想在狮心堡后的歪脖子树上吊死自己,以免在余生见到任何他认识(或认识他)的人。 在逐一接受了同伴们的慰问后, 兰斯洛特最后见到了凯, 相比其他温柔体贴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同僚,对方看起来依然是老样子, 这让他不禁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凯爵士。」 「你的遭遇我已经听说了。」凯说,「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好,但实话是听完后我忍不住笑了。」 贝德维尔连忙阻止他:「凯爵士!」 「别看这傢伙现在一脸谴责的样子,他当时也笑了。」凯说,「就这样噗哈——一声把酒全部喷到了我身上。」 「非、非常抱歉……」 「请相信我并非是想以自己的经歷博取同情。」兰斯洛特十分无奈,「但看在……那件事的份上,您就不能嘴下留情吗?」 「好吧,如果你希望的话。」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计,人生就是这样,总能撞见不如意的事情,剩下的日子就凑合着过吧。」 ……这傢伙究竟是怎么顺利活到现在的? 虽然同僚们的关心让他倍感熨帖(大概?),但这只是今天最简单的部分。不列颠所有贵族女性犯下的罪行都在女王的管辖范围内,他还需要去书房向猊下汇报这件事。 由于女王尚在孕期,原先将政务搬去首相塔处理的计划暂时中止了,兰斯洛特对此表示遗憾,他原本还指望靠着那点爬楼梯的时间给自己一点缓冲的余地呢。 推门走进书房后,兰斯洛特第一次见到了怀孕时期的女王,对方依然美丽惊人,并且浑身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梅林的文笔到底还是差了一点,没能描绘出这种看似无形却关键至极的部分,而且许多细枝末节都可以证明他更喜欢年轻少女,梦魔果然是没有品味的生物。 「很高兴见到你平安归来,兰斯洛特卿。」猊下说,「当然,对于卿在卡宾森家族的不幸遭遇,我深表遗憾。」 他战战兢兢地答道:「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请您别再用那种奇怪的态度对待我了。」 「那么我们就直入正题吧。」猊下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毫无疑问,爱莲娜小姐对你犯下的奸/淫罪行是法律不可容忍的,但作为案件的受害者,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我请求您别用那两个字。」 猊下理解地点了点头:「通过你血液中提取出的爱之灵药成分,可以证明你并非自愿,这一证据在审判时对你有利。」 「请代我转达对梵妮学士的由衷感谢。」兰斯洛特试探性地问道,「但请容我多问一句,为什么您能如此及时地知道我……呃,被爱莲娜女士下药的事?这也是缄默的功劳吗?」 「不,是梅林的功劳。」猊下咳嗽了一声,「他认为你在那边一定会发生有趣的事情,所以一直在用眼观察情况。」 兰斯洛特感到不可置信:「梅林大人难道就没想过让我直接免受这种遭遇吗?」 「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她说,「根据梅林本人的说法——客观而言,帕里斯公爵已经通过血魔法预知了你和爱莲娜会有一个孩子,那么这件事最后必然会发生,即使这一次成功阻止了爱莲娜,同样的事情日后仍会反覆上演,既然不能确保你逃过人生中的每一次劫难,不如顺应命运让其自然发展。」 第696页 「我明白了,所以主观上的原因是?」 「他认为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如果我向梅林大人发起决斗请求,对您和陛下会产生什么损失吗?」 「无妨,只是别找什么偏僻的角落,如果我们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幕,人生会留下不少遗憾。」这种用冷静的语气开玩笑的风格让兰斯洛特想起了加荷里斯— —那孩子整天把自己的长兄当成假想敌,坚持自己才是最像母亲的那个,也许不无道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 「请说。」 「爱莲娜怀孕了。」 兰斯洛特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等他说什么,猊下便继续道:「考虑到她现在是孕妇,她身后的卡宾森家族,以及不列颠法律对于男性受到侵犯的情况有所欠缺——尤其在卿本人的身体健康并未受损的情况下,很难对她施以刑事上的处罚,所我建议卿可以通过民事上的赔偿获得一些补偿。」 他僵硬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补偿,也不需要公开审判,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会再与那位女士产生任何联繫。」 「恐怕很难,不出意外的话,等到爱莲娜小姐生下孩子,卿就会因为各种胁迫——例如不立刻回到她身边就将孩子掐死之类的原因而被迫妥协,所以我想卿日后註定将永无宁日了。」 兰斯洛特心如死灰地看着她:「如果您当初愿意倾听我的请求,没把我派遣到卡宾森家族……」 「我不是正在全方面地为卿考虑解决方案吗?」即使是猊下,也难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如果卿信赖廷塔哲的医疗教育水平,一旦爱莲娜试图以虐待孩子的理由迫使卿去见她,我就会以精神状态方面的原因剥夺她的抚养权,将孩子送往廷塔哲修道院长大,待孩子成人后,由其本人决定是否要继承卡宾森的姓氏。」 兰斯洛特并不想直面自己即将有一个孩子的事实,但不得不承认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案了。 离开女王的书房后,兰斯洛特独自回到房间,无论是回程时的舟车劳顿,还是爱莲娜和她腹中的孩子都让他感到身心俱疲。诚然,爱莲娜不仅长得美丽,而且出身高贵,但他对这样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实在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更别说对方的性格还……呃、有点奇怪了。 在他休整期间,又有不少同僚陆陆续续地来拜访他,无一不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态,就连对圆桌骑士从不抱好感的赛诺拉·阿什利都上门送了些慰问品。兰斯洛特真诚地感谢了每一个人,并真心希望他们别再来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註定将会成为人们后半年茶余饭t后的谈资时,后半夜忽然发生了一件足以将他拉出泥潭的突发事件——女王要分娩了。 「这么快?」直到被贝德维尔催促着离开房间,兰斯洛特还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如果猊下没有提前生产,岂不是我离开前猊下就怀孕了?」 「准确地说,陛下是在您离开卡美洛特后一周左右告知我们这件事的,所以实际可能要更早一些。」珀西瓦尔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您确实错过了不少重磅消息。」 「还有乐子。」凯补充道。 产房前,王正在不安地徘徊。 「怎么会比预产期提前那么多?」他有些焦躁地说道,「为什么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王……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解释过不止一次,陛下,这是因为房间里施了隔音的咒语。」他身旁的学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另外,猊下是一位熟练的母亲,她知道该如何唿吸和使劲,虽然这一胎会比较困难,但她会坚持下来的。」 一旁和王同样焦虑的高文追问道:「为什么这一胎会比较困难?」 学士嘆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也解释过,是因为……」 「因为鹿的肚子里有一条龙。」梅林打断了他——如果不是兰斯洛特刚才亲眼看见他行色匆匆地赶过来,或许会以为他此刻不以为然的表情是真的,「都让开,我要进去。」 他看见王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大哥哥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廷塔哲的女人不得不生条龙下来。」梅林的语气也比他记忆中尖刻得多,「还是说你也有经验想过来搭把手?没有就别挡路。」 「陛下和梅林对彼此的语气好诡异……」他悄悄对贝德维尔他们说道,「我离开期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吗?」 「事故倒是没有。」凯答道,「倒是有不少狗血的故事。」 最后是阿格规文终止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话:「陛下……请您顾全大局。」 亚瑟王只好让开了路,让梅林进入产房。门被推开时,女王的惨叫有一瞬间漏出了门缝,但很快又随着房门合上重新归于寂静,只有血的气味残留在走廊里。 王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神情中的惊惶压过了躁郁,他不再反覆踱步,只是坐立不安地在产房前等待着结果。兰斯洛特追随他多年,知道他并非传闻中那样坚不可摧,但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坐立不安。 高文和阿格规文也焦虑地交流着什么,兰斯洛特只听了个大概,大约是说哪怕是生双子的时候,情况也没有如此惊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空已经从漆黑的夜幕转为了晨昏交际时的暗灰,兰斯洛特过去对这方面所知甚少,这次终于感受到了生育的艰辛,甚至连带着对怀有身孕的爱莲娜都多了一丝悲悯。 第697页 虽然王不再走来走去,但他散发出的负面情绪还是让周围的人感到心情沉重,以至于凯爵士好几次忍不住提议「要不我直接把你打晕吧」——听起来非常冒犯,不过兰斯洛特相信这是他最诚恳的关心。 「您和猊下有考虑过孩子的名字吗?」安迪尝试着缓和气氛,可能因为他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有育儿经验的人,此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极有分量。 闻言,王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许:「如果是男孩就叫莫德雷德,如果是女孩就叫格蕾。」但这种放松也只持续了片刻,「抱歉,安迪卿,比起孩子,现在我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如果没有她的话,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安迪似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王的肩膀:「我明白,陛下。」 珀西瓦尔绞尽脑汁地安慰道:「艾斯翠德爵士也在产房里,她一定会守护好猊下的!」 「虽然我一直很信任她的能力。」凯回答,「但除了握住猊下的手给她加油鼓劲外,我不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能帮到什么忙……没帮倒忙就不错了。 」 时间仍在缓慢流逝——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照进狮心堡,晨风轻柔地拂动窗帘的扣环时,他们终于听见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首先从门里走出来的是梅林,他的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但依然能闻到血的气味,从他神情中的疲惫来看,兰斯洛特猜产房里大概也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先是对高文和阿格规文说:「你们的母亲很好,母子平安。」 话音落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哪怕是先前与梅林气氛紧张的亚瑟王,此刻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进去看你们的小殿下吧。」梅林说,「不过他正在睡觉,所以别吵到他——烦人的小傢伙,潘德拉贡积压了几代的臭脾气大概全部传给他了。」 第323章 「我们小时候也这么吵吗?」 「很吵。」阿格规文说, 「但没有那么吵。」 「别这么说啊,阿格规文。」高文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慈爱表情注视着摇篮里的莫德雷德,「看看他多可爱呀~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小王子。」 「我发誓。」加荷里斯说, 「如果你再用这种噁心的腔调讲话,我就割开你的喉咙。」 「很遗憾,小弟弟,要论武艺还是我比较强。」高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给了我星之圣剑的姐妹剑,而你在成人礼上只得到了一支羽毛笔。」 加荷里斯反唇相讥:「是吗?我倒觉得这是因为母亲认为我继承了她的智慧,而某些笨蛋如果没有点武艺傍身,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都住嘴。」阿格规文感到一阵头痛——或许是分开太久了,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他的兄弟们曾给他带来多少麻烦。 加雷斯趴在摇篮边上:「他的牙齿好锋利, 是因为红龙之血吗?」 「也许是吧……另外,别用汤匙柄去戳弟弟的牙齿, 加雷斯。」 「这是正确的习惯,阿格规文哥。」加雷斯谆谆教导, 「如果你在埃及的沼泽里不用树枝探路的话, 有很大的概率会被鳄鱼咬到。」 「这是你弟弟!」 「可他刚刚咬破了高文哥的手指。」 「也许龙就是喜欢这种筋道的大块肉。」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讽刺,加荷里斯。」高文不以为然,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过会儿就会癒合了。即使莫迪的牙齿很锋利, 也是那种可爱的锋利。 」 「可以,等这孩子举办成人礼的时候, 我们就把你烤至七成熟, 撒上牛至和百里香,放在银色的餐盘里端给他。」 阿格规文有些无奈:「加荷里斯……」 「诶?可我的坩埚没有那么大,装不下高文哥呢。」 「别认真去考虑这件事!」 这场兄弟间的唇枪舌剑最终以莫德雷德的睏倦落下了帷幕。 加荷里斯虽然嘴上嫌弃这个新弟弟,但在离开房间前还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你一定要平安长大啊,莫德雷德。」阿格规文听见他低声说道,「你退下来的乳牙,将会成为我重要的研究材料。」 阿格规文决定假装自己没听见后面半句话。 告别了自己(让人头痛)的兄弟后,阿格规文便启程前往狮心堡大门迎接阿勒尔姑母。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对方一如既往给了他一个亲热的拥抱,「猊下还好吗?我听说这次生产并不像以前那样顺利。」 「过程有些惊险,但结果是好的。」阿格规文回答,「据梅林所说,我的外祖母伊格琳夫人当年生陛下时也同样艰难,要生育与自己非同源的异种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闻言,阿勒尔姑母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又是一位小王子……看来猊下註定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女儿了。」 也许是外祖母生孩子时提前把廷塔哲的女儿份额用完了:「即使后面有幸生下女儿,也不一定就是妖精之血的拥有者,外祖母也是在两个女儿之后才诞下了母亲。」 「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呢?将廷塔哲家族永恆地託付给它钟爱的妖精女王。」 「您也知道母亲,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命运作抗争。」他说,「但母亲似乎也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无止境的生育上,我猜她心里已经有想法了,只是打算等莫德雷德成长到脱离对母亲的依赖后再付诸实施。」 第698页 阿勒尔姑母看起来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瘦了t不少,一部分是因为船上的生活,另一部分是因为年龄与病痛。缺乏了脂肪的支撑,她的脸颊愈发下垂,法令纹也加深了,谈吐和举止依然很有活力,但笑容已经不若他记忆中那般嘹亮了。 米斯里尔家族的特殊才能是通过圣者的祝福觉醒的,而非血脉,所以不同于体内有稀薄妖精血统的玛格丝姨妈和埃莉诺姨妈,阿勒尔姑母的衰老速度与普通人无异。 国婚结束后,阿勒尔姑母在乘船前往欧洲大陆时患上了坏血症,虽然在经过漫长的治疗后终于痊癒了,但这次遭遇还是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探望完母亲后,她就会跟随高文一起返回葛尔,名义上是休养一段时间,但阿格规文猜她应该不会再离开不列颠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她本人对此倒是颇为乐观,「我对自己的一生已经很满足了,只希望弥留之际,我能再为猊下作最后一幅画。」 当他们抵达女王的书房时,碰巧同正从房门里出来的财务大臣戈达德打了个照面。 「阿勒尔夫人。」戈达德热情地对阿勒尔行了一个吻手礼,「没有您的活跃,再奢华的宴会也提不起大家的兴致。您打算在卡美洛特待多久? 」 「一个多月。」阿勒尔姑母笑了起来,「我会和高文一起回去。」 「噢,葛尔,我们都想念它。明年夏季我也打算带家人们回葛尔避暑,卡美洛特虽然是天府之国,但我始终习惯不了南方的气候。」 几句寒暄后,戈达德主动表示:「我知道您这次回来还有其他事务要向猊下汇报,就不多挽留您了。」 目送阿勒尔姑母推门进屋后,阿格规文发现戈达德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阿格规文大人,您接下来还有其他要务亟待处理吗?」 「还好。」 「如果您有空的话,不妨与我一起散会儿步吧。」 与戈达德相处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对方是他最初接触政务时的指导者,算是半个老师,阿格规文一直很尊敬他:「当然。」 路上,戈达德突然开口道:「昨夜梵妮学士匆忙赶往王储的房间,当时猊下也在房里,您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吗?」 闻言,阿格规文愣了一下:「说来惭愧,我什至不知道梵妮学士昨夜去了王储的房间。」 「据说是因为猊下在哺乳时被小王子的牙齿划伤了。」对方低声道,「一出生便以母亲的鲜血哺育自己,这可真是不祥之兆。」 他心中同样对这个消息感到担忧,但没有表现出来:「哺乳期的女性被婴儿的牙齿划伤乳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戈达德大人。」 戈达德轻声笑了一下,似乎已经嗅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但对猊下而言的确是罕见的事情,不是吗?」 不错,母亲身为妖精之血的正统觉醒者,普通的利器很难伤害到她的身体,但莫德雷德作为红龙,与她同样是高等级的神秘,双方的神秘性互相抵消后,一些过往不会显现的问题便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我知道您并不贊同莫德雷德的存在,但一切已成定局,也许您应该试着接受现状。」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戈达德话锋一转,「阿格规文大人,您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阿格规文有点不理解话题为何突然转到了一本希腊哲学家写的书上,只能坦诚地摇了摇头。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描绘了一类令人心驰神往的贤明君主——不仅富有智慧,生活节制,宽宏大量且汇聚了各种美德,而且心性坚定,不畏惧任何艰险与挑战,最重要的是,尽管治下的城邦繁荣昌盛,君主本人却对权力没有过多的热情。在书中,柏拉图将这类君主称之为贤人王。」戈达德看着他,「当我复述这段话时,我们的脑海中也许都浮现出了同一个人的名字,阿格规文大人。」 阿格规文的确想起了母亲,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继续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恐怕我难以领会您的意思。」 「您何必逃避我的话呢?」对方的目光似是洞察了一切,「曾几何时,我认为猊下距离贤人王的最后一点不足,便是她对王座的执念——命运的荒谬正在于此,使她真正成为人们理想中统治者的关键一步,恰恰是她意图放弃王座,将权力託付给下一代的决心。」 「我想母亲并没有自认为是理想的统治者,她……」 「您知道阿勒尔夫人此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吗?仅仅是为了庆祝王储的诞生?」戈达德步步紧逼,「君士坦丁堡诞生了新的皇帝,名为卢修斯·希贝琉斯,他自称神祖罗穆路斯之后,并且持有魔剑弗洛伦特,立誓要重现罗马帝国的荣光——罗马啊罗马,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使多少国王心惊胆寒?老朽的巨人亦有震撼世界的威能,待他帝位稳固,必然要向西边进发。」 「若罗马意图再度入侵不列颠,母亲和陛下一定会阻止他的。」 「是啊,復兴旧都、改善民生、统一国家、击退外敌——猊下的才能无可置疑,可她耗费了毕生的心血,仅仅是为了将一个完美无缺的国家交付到一个好坏未知的年轻人手上?」他说,「反之,既然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有幸诞生了这样的存在,我们又怎能不将国家永恆地置于她的掌中呢?」 第699页 即使对戈达德讲话极具煽动性的事实做好了准备,此刻阿格规文心中都难免产生了一丝动摇。 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理智迫使他回答:「既然您相信母亲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为何又不肯信任她在继承人上做出的决定?」 「这一点您确实驳倒我了。」戈达德难得露出一丝苦笑,「即使是我,也难以揣测猊下在这件事上的想法……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阿格规文大人,莫德雷德殿下最终能否成长为猊下所期望的继承人,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第324章 「夜深了, 加拉哈德。」贝丝修女低声提醒他,「如果你的身体撑不住了,就回去休息罢。」 加拉哈德并不感到疲惫, 虽然不知是何原因, 他似乎天生比其他孩子更加精力充沛——但他同时也知道,在自己的同龄人中表现得太过异常只会让他人疏远自己,大多数年幼的学员在圣堂里待到九点就会回屋睡觉了,他决定等最后剩下两到三个孩子时再回去。 今晚是守灵夜——为了纪念于不久前去世的院长海泽尔·阿什利修女。加拉哈德与她并没有多少直接接触,但她那祖母般的宽厚和蔼,公正的处事态度,以及对家境贫苦的年轻学员的照顾,在整个修道院都是有口皆碑的。 尽管也不乏为了接触加荷里斯大人而故意作秀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怀着最诚恳的心情留在圣堂里为海泽尔修女祷告的。 片刻过后, 人群中忽然掀起了一阵骚动。 加拉哈德最初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习惯性地遵循人们的视线望去,一个披着深绿色斗篷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加拉哈德见过许多美丽的人,可对方的容貌还是有一瞬间让他的头脑陷入了空白,而这也仅仅是她身上最表层的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当她微笑着向四周致意时,房间里的最后一丝躁动也在这个笑容下平息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孩,也有着翠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髮(但颜色略深一些) ,几乎是那位女士的缩小版。 加荷里斯大人快步走了过去,看见两人相仿的容貌,加拉哈德终于意识到这位客人正是不列颠的统治者,传说中的妖精女王摩根,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她右手牵着的男孩应该就是年幼的王储莫德雷德殿下。 女王与加荷里斯院长低声交谈了几句,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周围是否有某位他不太想见到的人,却无意中与女王身旁的莫德雷德殿下对上了视线。 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便挪开了,但加拉哈德莫名有一种感觉,他们很快就会正式见面的。 这种预感在几天后就得到了印证——两天后的清晨,他的老师亚尔林学士告诉他,女王想要见他一面。 能够近距离见到赫赫有名t的摩根女王,即使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加拉哈德也难免雀跃起来,但在正式启程前,他还是谨慎地问道:「除了猊下,还有其他来自王都的贵客吗?」 亚尔林学士似是看穿了他的忧虑:「很遗憾,兰斯洛特爵士并没有来,猊下回康沃尔时通常只会让艾斯翠德爵士或其他廷塔哲家族的骑士随行… …但也不用太难过,加拉哈德,只要你在武艺上继续精进自己,迟早有机会成为圆桌骑士的一员,与你的父亲相聚。」 然而加拉哈德根本不想见到他所谓的父亲,更不想成为什么圆桌骑士:「感谢您的安慰,亚尔林老师,但我认为留在修道院也很好。」 闻言,亚尔林学士嘆息一声,眼神中饱含怜爱:「你能想开就好,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在心里,记得吗?」 是啊,廷塔哲修道院才是他的家,修道院里的任何人都比兰斯洛特更像他的家人,亚尔林老师、贝丝修女、坤兰学士……甚至是加荷里斯大人,如果硬要在加荷里斯和兰斯洛特之间选一个,他宁可让前者当他的父亲。 加拉哈德本以为女王会在院长的办公室面见他,但亚尔林学士最后将他带到了修道院顶楼的天文台。他看见加荷里斯大人正在兴高采烈地与女王谈论着什么——不同于他记忆中恹恹的冷脸,他们的新晋院长此刻看起来有种孩子气的热忱,如果不是这对母子外表看起来年纪相仿,这一幕应该会相当温馨吧。 「亚尔林学士。」女王先是对老师颔首致意,然后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加拉哈德,对吗?」 他忽然紧张起来:「是的,猊下。」 「时间过去得真快,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呢。」女王莞尔,朝他招了招手,「走近一点,加拉哈德,我想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意识仿佛从身体里被剥离了一样,每走一步都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切感,如果他的关节上再吊几根丝线,也许走路时还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当女王牵住他的手时,这种不真切的感觉似乎愈演愈烈了:「好孩子,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当、当然。」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真是丢人。 「是嘛,那就好。」她的笑容让他无暇去想任何事情,「在修道院里,你最喜欢什么课?」 「草药学……」 「草药学吗?很适合你。」女王说,「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在战场上建立功绩,它会在关键时刻帮上你不少忙。」 加荷里斯大人轻轻咳嗽一声:「母亲,请别忘了正事。」 第700页 「也是,那我们就直入话题吧。」女王的目光看向不远处,「到这里来,莫德雷德。」 直到此时,加拉哈德才发现原来王储殿下也在现场,他一直坐在天文台边缘的栏杆上,给几只鸽子餵玉米粒,游离于气氛之外。听到母亲的召唤,他闷闷不乐地抱怨道:「现在想起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只要有加荷里斯就够了呢。」 加荷里斯大人讥讽道:「你的知识储备不足以支撑你加入我与母亲的谈话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平日愿意多看点书,也不至于沦落到在角落里给鸽子当饲养员了,莫迪。」 「我才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看那几行小字上。」 「如果你希望把时间浪费在鸽子上,那你确实成功了。」 女王嘆了口气:「都停下。」 于是大男孩和小男孩都闭上了嘴。 「这是我最年幼的孩子莫德雷德。」女王为他介绍道,「莫德雷德,这位是加拉哈德,在廷塔哲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们能够成为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莫德雷德殿下回答。 女王对此充耳不闻:「如你所见,这孩子的脾气有点急躁,如果他有冒犯你的地方,正面回应即可,不必顾及他的身份,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相信让加拉哈德带他参观修道院会是一个好的开始,母亲。」 「我不想参观什么该死的修道院!」 「不,你想。」加荷里斯大人冷酷地说道,「带着你的抱怨快点滚吧。」 「不许这样对自己的家人说话,加荷里斯。」 他们的院长撇了撇嘴,转移了目标:「带他去参观修道院,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隐约感觉自己接手了一件麻烦事,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亚尔林学士,想要寻求帮助,然而后者只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虽然他从昨夜开始就一直祈祷,只要别见到兰斯洛特爵士,让他干什么都行,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除了可以自由借阅书籍外,一部分学员还会通过翻译和誊抄赚些生活费。」告别女王之后,加拉哈德带着王储殿下来到了修道院的藏书室,「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这里有一部分藏书是女王亲自翻译的……」 「我知道。」莫德雷德殿下皱起了脸,「当然啦,除了我谁都读过母亲翻译的书。阿格规文读过,加荷里斯和加雷斯读过、桂妮薇尔读过……甚至连高文也读过,虽然不见得读懂了,但光是看到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让人不爽。」 加拉哈德想了想:「亚瑟陛下可能也没读过,考虑到他从未来过康沃尔。」 「这话倒是教人舒服多了。」莫德雷德说,「你还挺会说话的嘛,明明长了一张苦闷的脸。」 「……这算是称赞吗?」 「怎么可能?就是单纯的陈述罢了。」王储殿下扫视四周,「真是死气沉沉的地方啊,不过一想到这里是加荷里斯最喜欢待的地方,倒也不值得奇怪了。」 他很想为加荷里斯辩护——虽然加荷里斯大人天性冷漠,言语刻薄,教学水平也糟糕得令人髮指,但只要认真寻找,他还是有许多优点的——但一想到对方是亲兄弟,而自己只是一个外人,似乎没什么评头论足的资格,加拉哈德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我累了。」莫德雷德突然开口。 「……我们才参观了一个地方,殿下。」 「我不管,反正我累了。」莫德雷德坚持道,「你的房间在哪里?」 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累了,加拉哈德都感觉带对方去自己的寝室是一件观感很奇怪的事情:「那只是一间陋室,床和枕头都称不上舒适,如果您累了的话,不如我护送您回去休息吧。」 「首先,我不需要任何人护送。」对方回答,「其次,带我去你的房间,别让我说第三次。」 加拉哈德只好带他去自己的寝室,并暗自祈祷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走进他的房间后,莫德雷德殿下评价道:「确实有够破的。」他扭头看向他,「我听说你是兰斯洛特爵士和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的孩子,对吧?」 听到他的话,加拉哈德的内心有些许动摇,但也只是片刻,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然也就谈不上爱与憎:「我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孩子,仅此而已。」 对方显得不以为然:「你母亲应该还活着吧?」 「也许如此。」 「很好。」莫德雷德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威胁道,「记得去找你自己的母亲,不要偷别人的。」 第325章 作为梦魔, 时间的流逝对梅林而言就像风拂过脸颊一样稀松平常——即便如此,当修道院的门卫毕恭毕敬地表示他可以通过后,梅林依然真切地感受到了世事的变迁。 二十多年的时光终究还是改变了许多事情,就连廷塔哲与潘德拉贡之间看似永无休止的宿怨,都随着康沃尔的兴盛和摩根的登基渐渐淡去,逐渐成为了那些风中残烛的老人们对于往昔的追忆。 自康沃尔的经济復兴后,摩根就对这座古老的修道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翻修。重新规划了修道院的内部布局,扩建了学员们的宿舍, 建立了一栋专门用于进行鍊金术和草药学研究的塔楼和一间用于培育材料的温室, 并且加盖了仓库,一些老旧的房舍也在日后得到了修缮,几乎没有任何梅林记忆中的影子。 第701页 一路上有许多不认识他的年轻学员频频偷看他,与他目光交汇后,有些羞涩地躲开了,有些则礼貌地向他颔首致意——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连廷塔哲修道院的大门都进不去,如今却成为了他人表示友善的对象。 然而这种安宁和谐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t,在中央广场,他不巧与莫德雷德狭路相逢,对方身边还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小跟班。 一见到他,莫德雷德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焦躁起来:「你来干什么?」 「别那么紧张嘛,小殿下。」他笑眯眯地回答, 「如果不是收到了小公主的急召,大哥哥我也不是很想见到你呢。」 坦诚说,梅林本以为这条脾气暴躁的小红龙不出三日就会闹着要回卡美洛特,很难想像他居然已经在这里安分地生活了一周。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梅林, 不许那样称唿我的母亲!」 「而大哥哥也回答过很多次,你还不到有能力威胁别人的年纪,小殿下,等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样高的时候再亮爪子吧。」 听到他的话,莫德雷德不出意外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真是学不乖,明明每次拔剑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挑飞,这孩子显然没有继承他母亲的智慧,可能还比不上他的父亲。 「请别这样,莫德雷德殿下。」小跟班冷静地劝阻道,他的长相让梅林感到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猊下肯定不希望在修道院里发生械斗。」 「别对我指手画脚的!」莫德雷德沖他发脾气,「别以为有母亲撑腰,你就能以我的朋友自居了,加拉哈德,我说过我不需要朋友。」 「是的,我确信您说过不止一次。」加拉哈德回答,「而我方才也没有说我想成为您的朋友,殿下,我说的是猊下不会希望您在修道院里掀起械斗。」 原来他就是加拉哈德——男孩的长相糅合了兰斯洛特和爱莲娜的优点,而且身姿挺拔,举止沉稳,难怪预言说「高贵之豹将于此诞下雄狮」,不过可能是从小在修道院长大的缘故,他身上有一股远离世俗的修士气质,让人很难第一时间联想到他的父母。 梅林对于这对父子重聚后的场面很感兴趣,可惜看热闹并非他这次赶到修道院的主要原因。在三言两语打发了小红龙(或者说把他气走)后,他继续前往修道院西翼的塔楼。 虽然很好奇摩根这次急着找他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不幸的是,修道院的鍊金塔楼是为数不多保留了廷塔哲家族对他的「恶意」的地方,最早的一批鍊金术学者在塔楼建造时特意将其设计成了一座魔术工房,专门用于隔绝千里眼的窥视。 摩根在塔楼的顶层等待着他,当梅林推门进屋时,他的女孩坐在窗边,任由晨曦将她照得闪闪发光。他正思考该如何抛出那个玩笑,却发现她苍白的面色并非源于光照,而是疲惫与憔悴。 「许久不见,梅林。」摩根低声道。 她言语中的哀愁熄灭了梅林最后一点想要开玩笑的心情,他走近她,难得拿出了小心翼翼的口吻:「发生什么事了?」 闻言,摩根深吸了一口气:「很难用言语表述……恐怕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才行。」 她带他来到了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那是摩根在塔楼的卧室,为了避免她沉迷于研究而忘记了时间,半夜不得不摸黑走完六层旋转楼梯。 房间里坐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外貌几乎与年幼时的摩根一模一样,只是发色稍有差别。亚瑟和莫德雷德都是明显的金髮,摩根是夹杂在金色和银色之间的浅金,眼前的女孩则是彻彻底底的银髮,而这种微小的差异似乎抽走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如果不是她还在眨眼和唿吸(尽管频率也低得可怕),梅林或许会误以为那是按照摩根外形制作的人偶。 「我……」摩根艰难地说道,「这是我用鍊金术制造的孩子,名叫格蕾。」 得知女孩是用鍊金术制作的人造人,梅林反而松了口气:「格蕾?你当初决定给女儿起的名字?」 「她就是我的女儿——至少我希望如此,只是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她答道,「你也看到了,这孩子的状况很糟糕,生命体徵极弱,对外界信息的反馈近乎于零,最重要的是,她的细胞严重缺乏活性,肌肉组织松散,以至于她的肢体有时会直接……脱落,即使用魔术修復了也会不断重演。」 「所以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梅林说,「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初次运用创造生命的鍊金术就能诞生出具备完整人形的妖精体,很多家族传承多年的人造人魔术都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完成度。」 「这怎么能算很好?」她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明明考虑了所有可能涉及的数据,并且阻隔了任何会导致材料污染的情况,照理应该会诞生一个健全健康的孩子才对……」 「让我看看你的研究记录。」梅林接过她递来的羊皮纸,仔细阅览了一遍,「噢,你居然把用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记录下来的术式都翻译出来了… …嗯嗯,材料的处理也是正确的……」 「……能得出什么结论吗?」 「结论就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地方。」梅林将羊皮纸放回桌上,「问题其实与你本人无关,小公主,你确实完美復现了远古时期的魔术,但在神代可行的魔术,不一定能在神秘衰落的当下维持曾经的效果,毕竟连空气中的玛那浓度都不同了,除非有特殊的手段——例如藉助圣杯或者贤者之石什么的,否则在这个时代,用鍊金术诞生的人造人不可能没有任何缺陷。」 第702页 摩根喃喃道:「圣杯……用圣杯就能修復这个孩子的身体吗?」 「很难说。」梅林解释道,「妖精是不列颠本土的神秘,圣杯是外来的神秘,虽然目前有融合的趋势,但这种融合终究是有限的。如果用了圣杯,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得到一个身体健全,但失去了妖精之血的普通孩子……」 「我不在乎她能不能保留妖精之血。」 「然而这只是最好的情况。」他看着她,「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这孩子的存在会直接被溶解或抵消,成为圣杯的一部分,毕竟它本身就是魔术的造物,从纯粹的能量具化为实体,要逆转这个过程在神秘的领域并非难事。」 听到这里时,摩根的神情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像是一个人在岸上目睹海啸席捲而来的最后一刻。梅林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她此刻的反应,即使是他记忆中摩根最年轻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样动摇、彷徨不安的神情。 「没必要气馁。」他试着安慰她,「第一次尝试就遭遇挫折是难免的,不用太在意过往的失败,以后你会越来越熟练的。」 「什么叫……不用在意过往的失败?」 「就是……呃……」梅林自认为说的都是实话,但不知为何,那些实话在她面前似乎变得难以启齿了,「嘛,大哥哥理解你接受不了魔术师一贯的处理方法,如果你做不到把它就地销毁,也可以把它留在这里,反正没有魔力维持的话,维持它生命的术式不用多久就会停止,到时候把它当作正常早逝的小孩一样下葬就行了。」 摩根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针刺中了:「她的名字是格蕾。」 她的声音很轻,但梅林能够感受到那种压抑的痛苦,这勾起了他对一件往事的回忆——关于罗奴亚的幽灵,他曾在事情落幕后,试图在梦中扮演那个名叫「巴尔」的男孩,以为这样能带给她一些慰藉,最后却成为了将她推入深渊的最后一步。 他仍记得那一幕,记得她止不尽的泪水和令人心碎的表情,记得她的痛苦使得他也感受到了痛苦,记得那种痛苦令他感到陌生。梅林不是没有痛苦过(尤其在遇见她之后),但那时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它让过去使他心焦如焚(以至于最终失去了她)的一切贪恋和嫉恨都显得微不足道。 「你刚刚说没有魔力维持,这孩子就会死去……」她的语速很缓慢,仿佛说话对她而言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反过来说,如果为她注入魔力的话,她会逐渐恢復正常吗?」 「确实存在修復的可能性,可哪怕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寿命最长也不会超过十年……」你所有的投入终究会付诸东流,即便如此也没关系吗? 然而,当他t看见摩根轻轻抚摸女孩的面颊,泪水从眼角滑落时,任何得失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她几乎泣不成声,「为什么我会让你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才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的格蕾,忽然在此刻抬起了手,仿佛是要拭去母亲的泪水,但由于肌肉没有正常发育,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最终只是用掌心接住了那滴眼泪。 看着这一幕,梅林忽然萌生出了某种奇怪的心情——尽管他不久前才得知这个女孩的存在,甚至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但他就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让她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了。 「她会活下来的。」他听见自己说道,「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健全健康的孩子那样活下来。」 第326章 自莫德雷德有记忆以来,身体里就有一种隐晦但持续不断的疼痛。 白天或许还不明显——可一到晚上,尤其是临近月圆之夜,那种细微而绵密的痛楚就会清晰起来, 很难说清楚具体的位置, 但也难以让人忽略,莫德雷德不清楚这是否是他总忍不住对别人发脾气的原因(可能大部分是出于他的天性),但长期处于这种境况下确实让人感到烦躁。 年幼时,他经常因为这种疼痛去找母亲, 母亲非常重视这种情况, 每次都为他找来大夫,但检查的结果永远是身体健康,然后母亲又为他找来了魔术师和鍊金术学者,但没有任何人对他施以诅咒。 莫德雷德小时候还不太明白「狼来了」的道理, 即便没有结果,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母亲, 每次都能折腾上好半天……渐渐的,他感受到了周围人对这种情况的厌倦与不满。 即使是父亲, 也在这种闹剧反覆上演后委婉地告诉他:「莫迪, 如果你想念母亲,可以等晚上再去找她, 而不是故意去打搅她工作……这样太任性了。」 莫德雷德难以反驳父亲的话——时间长了,连他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解决这种痛苦,还是单纯地喜欢这种被母亲担忧和照顾的感觉。尽管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可他清楚父亲的言下之意:再这样下去,母亲会讨厌他的。 于是他学会了忍耐,哪怕疼痛还在继续,就像是蛀牙烂掉后那种断断续续的刺痛,但只要睡着就没什么感觉了,而且习惯了之后,那种疼痛也没那么难以忍耐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日清晨,母亲将他叫去首相塔。 第703页 莫德雷德不喜欢首相塔,那种盘旋上升的楼梯总是让他头晕目眩。他想念母亲在书房里办公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做梦,梦境里他真的是一条龙,有着红色的鳞片,锐利的爪子和巨大的翅膀,轻易就可以飞到首相塔的最高层,他曾梦见自己在首相塔的顶层像条蛇一样蜷起身体,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梦见母亲在他尾巴形成的影子下乘凉。 见到母亲后,他们一起享用了早餐,在他喝牛奶时,母亲问他:「最近身体还会疼吗?」 莫德雷德谨记其他人的教诲:「不疼了。」 母亲静静地看着他,这种注视很让人紧张——艾斯翠德老师说过,她们当初一起旅行的时候,母亲用这种深沉的目光吓退过不少宵小之徒。 最后,母亲说道:「孩子,你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会撒谎。」 听到撒谎两个字,莫德雷德突然害怕了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母亲带着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小房间时,他嗫嚅道:「对不起……」 「没关系。」母亲摸了摸他的脸颊,她的温暖融化了他所有的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梅林也走进了房间(他来干什么?),他一边走进门一边抱怨:「你真的不考虑把办公室放到一个更容易抵达的地方吗?」 母亲将一堆瓶瓶罐罐摆到桌子上:「多锻鍊对你的晚年有好处。」 「谢谢关心。」梅林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不过比起大哥哥的晚年,不如多关心一下小殿下的早年吧。」 随后,母亲和梅林对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当然,梅林实际上只是抽了他一管血。莫德雷德怀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帮忙的,因为他看起来很不耐烦,所有的忍耐都是出于母亲的要求,而且从梅林收拾实验器具的动作来看,他对这种魔术检查的方式并不熟悉。 倒也不意外,莫德雷德能够想像许多学士对着坩埚和研钵捣实半天的场景,但很难想像梅林会这么做,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只要随意挥舞一下他的小(?)法杖,南瓜就会变成马车,他不太适合做这种学术性的事情,就像有些事情只有加荷里斯适合做,换成高文就会给人强烈的违和感一样。 检查持续了很久,连父亲也在下午赶了过来,当他一只脚迈进房间的剎那,气氛就古怪起来。 梅林的微笑中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父亲回以一种看似冷静实则充满戒备的神情,而母亲——莫德雷德猜她很想翻个白眼,加荷里斯可能就是在这方面遗传了母亲,区别是母亲基本只在心里想想,加荷里斯是真的会翻白眼。 「检查得怎么样了?」 「快结束了。」 梅林笑眯眯地说道:「你可以随便挑个角落舒服地坐一会儿,亚瑟,把活全部留给那些手脚健全的人吧。」 「何必那么紧张呢?梅林,我只是来看望我的妻子和孩子。」父亲反唇相讥,「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人是多余的,你心里清楚那是谁。」 「如果你们再坚持这种幼稚的争吵,我就把你们扔出去。」母亲说,「字面意义上的扔。」 虽然已经看过不下几十遍了,但每次父亲和梅林被母亲训斥后偃旗息鼓,像鹌鹑一样乖乖站在边上的场景,都能让莫德雷德感受到不逊于他初次看见这一幕时的乐趣。 约莫两刻钟后,母亲低头翻阅着羊皮纸上的检查结果:「结果跟我预想的差不多……简而言之,那孩子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真实存在的。」 父亲连忙问道:「是隐性的病症吗?还是魔术产生的效果?」 「后者。」母亲说,「但并非源于诅咒,更像是先天性的问题。正常来说,像我们这样通过人类与异种结合诞生的混血,最好的情况是在保持人类躯壳的同时,还能完整显现异种之血的特性,也就是血统觉醒者,而大部分情况则是像玛格丝和埃莉诺那样,本质上等同于人类,但仍会受到异种之血的些微影响。莫德雷德则恰恰相反,他是另一种极端罕见的情况。」 说着,母亲将手里的羊皮纸递给父亲:「这几天,我分别採集了几个血液样本,分别是你、我、梅林,外加早年爱莲娜·卡宾森提供的样本,可以看出玛那浓度大约在……我不太确定魔术领域有没有用于能量计算的单位,所以这里暂且用百分比取代了详细的数值,数据我已经列在了检查结果的开头。」 「总之,这是异种混血要同时达成维持人类外形和保留血统特性两个条件时较为合适的区间,如果超出这个区间,就会在身体上体现出一些非人的特徵——例如梅林虹色的头髮。」 「好过分啊,这种评价……」梅林埋怨道,「大哥哥的头髮不好看吗?」 父亲无视了梅林的话:「可那孩子看起来很正常。」 「不错,但这就是问题所在。」母亲回答,「他血液里的玛那浓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区间——正常来说,他应该返祖为真正意义上的红龙,最后却以人类的姿态降生了,就像成年人穿着孩童的鞋子,灵魂和肉体之间的不匹配反馈给他的就是疼痛。」 「这倒是解答了不少疑问。」梅林说,「例如他性格中那种难以被教化的野性究竟是谁遗传的。」 父亲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就没有办法治癒这种疼痛吗?」 第704页 「随着年龄的增长,肉体强健起来后应该会有所削弱。」母亲嘆息一声,「但很难彻底平復。」 莫德雷德很不喜欢这种有人为他难过的气氛:「一点t点小痛罢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暂时没有很好的根治方案,但在月盈之夜避免痛苦加重的问题,我已经有成型的思路了,到时候可以试一试……不见得能够一次成功,如果方案无效的话,梅林会用幻术帮助你入眠。」 「大哥哥可没答应这种事……」 「梅林。」母亲用非常耐人寻味的语气说道,「对于你私下的那些小创作——它们隐喻的对象究竟是谁,你应该不会以为我毫无知觉吧?」 梅林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呃……那个……」 「你看,我大可以流放你,或者把你送上绞刑架,但我没有。」母亲表情和蔼地拍了拍梅林的肩膀,「所以客观而言,你欠我很多条命,对于这点小小的请求,你一定不会拒绝吧?」 「……好啦,我知道了。」 「至于你,亚瑟。」母亲将目光落到在一旁暗爽的父亲身上,「你也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昨晚我们说好了的。」 父亲立刻收敛了笑意,谨慎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看见父亲向他走来,屈膝蹲下,好与他平视:「很抱歉我误会了你,莫迪,我忽视了你的病痛,还将你的请求当作谎言,这都是我妄下判断的结果,请原谅我这个不成熟的父亲,好吗?」 看见父亲的态度如此诚恳,莫德雷德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没、没关系啦,笨蛋老爸。」他摸了摸鼻子,「如果你要道歉的话……那我今天能睡在你和母亲中间吗?」 闻言,父亲也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不行。」 ………… …………………… 「哼,臭老爸。」莫德雷德喃喃道,「迟早有一天要让你好看。」 「殿下。」加拉哈德无奈地提醒,「无论您刚刚陷入了怎样的回忆,请别站在塔楼正门口,您妨碍到别人进出了。」 「少啰嗦,跟屁虫。」虽然嘴上抱怨,但莫德雷德还是乖乖走开了,「听着,我可是王储,不列颠未来的国王,无论我命令你什么,你都要照做。」 「我难道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平常我是不会堵在塔楼门口妨碍别人进出的……」 「我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才决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莫德雷德无视了他的抱怨,「我要求你辅佐我解决一个半人。」 「半人?」 「是一个半/人,不是一个/半人,你是傻瓜吗?」他说,「一个是梅林,半个是他为我母亲诞下的私生子。」 对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树上有一个看不见的马蜂窝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如果不是为了保持严肃的氛围,莫德雷德也许会当场嘲笑他。 「……您刚刚说什么?」 看来这傢伙不仅是一个傻瓜,还有点耳背,不过当下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莫德雷德决定体谅一下他:「我要你和我一起干掉梅林和那个私生子。」 「请等一等。」加拉哈德说,「首先,正常情况下,并没有男方为女方生下孩子这种语法,我猜您想表达的意思是他们共同养育了一个孩子……其次,猊下可是全年无休地勤于政务,如果她怀孕了,不可能瞒过任何人。」 「所以才说你是笨蛋啦。」莫德雷德谆谆教导,「虽然我不想轻易地称赞梅林,但他在魔术上的造诣确实是顶尖的——毫无疑问,他先用幻术把自己变成了父亲的样子,然后用魔药把母亲暂时变成了男人,再把自己变成了女人,好趁机怀上母亲的孩子,母亲醒来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梅林就躲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默默把孩子生下来,他这次之所以来康沃尔,就是为了用孩子逼母亲承认他作为情夫的地位。」 「到底哪里毫无疑问了……而且带孩子上门只是为了得到情夫的地位未免太可悲了吧……」 「可别小看我的推理。」他对加拉哈德的反应很不满意,「当初梅林就是用幻术将我的祖父尤瑟王伪装成廷塔哲公爵,骗伊格琳祖母与他同床的。反正对象是那个银髮梦魔的话,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绝对不可以用常理去揣测他。」 「所以您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他都在阁楼上看到那个私生子了。 「好吧。」加拉哈德嘆了口气,「让我想想该如何不失礼节地表达出我的想法……以您非凡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假如您以后不当国王的话,不妨考虑去当吟游诗人?」 第327章 在偷偷——或者说光明正大地熘上楼后, 莫德雷德终于从(他自己设想的)紧张氛围中缓了过来,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终于进来了。」 考虑到平日上剑术课时这位小王子精力充沛到有点过头的表现,很难想像是怎样的心理重压让他仅仅是爬了几层楼梯就能有如此的成就感。 「话说平常还没有发现。」莫德雷德好奇地看向他, 「你手上的那一大块疤痕是什么?」 加拉哈德心里一紧,但表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没什么,年幼时不小心打翻热水导致的。」 好在对方也没有深究的打算,毕竟心头还压着其他事情:「母亲和加荷里斯一起回廷塔哲堡面见家臣了,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这是我们的好机会!」 第705页 加拉哈德可不觉得这整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被莫名搅入事件中的倒霉蛋。 僕从们一般不会在猊下不在的时候进房间打扫,清理完廊道后就会离开,现在的塔楼顶层空无一人——多少让人松了口气,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位不知名的私生子究竟在哪里。 加拉哈德本以为他们至少得找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莫德雷德就像猎犬一样——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循着空气中那股令人烦躁的不详气味」——带着他直接走到了廊道的最深处。 莫德雷德在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是母亲的卧室。」加拉哈德听见他的低语, 「母亲竟然允许私生子住在她的卧室里。」 他绞尽脑汁,希望能说出几句宽慰对方的话,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莫德雷德就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恐怕连抓姦的丈夫都不会有这样可怖的气势。 房间里有一个银髮碧眼的小女孩——加拉哈德甚至都不用多问,就知道她一定是猊下的孩子,除了发色,她和莫德雷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事实上,她还比后者更像猊下一些,并非因为性别(他们还没有成长到会在外貌上体现性别分歧的年龄) ,而是因为她的眼底闪动着与猊下类似的幽幽青光,这是莫德雷德所没有的。 「女孩子?」莫德雷德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难道您事先不知道吗?」 「少、少啰嗦!男人也有可能是长发啊!」对方显然心里没谱,但还是努力地撑起气势, 「听着,来路不明的丫头,你的父亲……呃,也可能是母亲,总之你是梅林的孩子吧?」 女孩没有回答,这让莫德雷德有点恼怒:「我是莫德雷德·潘德拉贡,摩根女王与亚瑟王之子,不列颠未来的继承人,我命令你回答我的问题!」 「名字,莫德雷德。」女孩喃喃自语着,「信息已录入。」 「哈?」 加拉哈德觉得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持续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是加拉哈德,殿下的侍卫,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瞎说什么呢?你还没有当侍卫的资格。」王储殿下照常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他较起了真,「只有受封过的骑士才能成为王族的侍卫。」 「名字,加拉哈德,莫德雷德的侍卫,莫德雷德是殿下,信息已录入。」女孩看着他们,「我的名字是格蕾。」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吗?只有骑士才能担任我的侍卫。」莫德雷德摸了摸鼻子,小声与他说道,「你不觉得这傢伙有点奇怪吗?」 「您说得没错。」加拉哈德难得认同了他的观点,这个名为格蕾的女孩与其说是在自我介绍,更像是在介绍一件与她无关的物品,「但她身负妖精之血,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以及——是的,这才叫作毫无疑问,您之前对于梅林把自己变成女人然后趁机怀上猊下孩子的猜测,应该被称作胡编乱造。」 「哼,我们走着瞧t 。」莫德雷德回答,「不过你怎么知道……啊,差点忘了,你也是妖精之子。」 加拉哈德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的父亲是梅林吗?」 「梅林……」女孩低声呢喃,「梅林,是好的人……但母亲说,不能叫梅林父亲。」 「不准你这么叫,母亲是我的。」莫德雷德的语气逐渐暴躁起来,但不知为何还没有大发脾气——放在以往,他早就该拔剑要求和对方决斗了,「但我也能理解母亲允许你生活在这里的原因,能够准确生下一个拥有妖精之血的女儿,那个讨厌的魔术师在这方面居然出乎意料地强啊,因为是梦魔吗……」 加拉哈德有些无奈:「殿下……」 「咳咳,扯远了。」莫德雷德说,「总之,我理解你存在的意义,但梅林只是一个喜欢介入别人家庭,下流无耻的第三者,所以你不准对外表明你的身份,也不能向别人提及母亲和梅林之间的事情,懂了吗?」 格蕾没有任何回应。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莫德雷德抓住她的胳膊——虽然突然了一点,但客观而言,他的动作不算粗鲁——然而骇人的一幕发生了,格蕾的手臂竟然直接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如此轻易,就像从一棵枯朽、风化的老树上折断了一根树枝。 哪怕是一向大胆的莫德雷德,也被这出乎意料的惊变震住了,那截手臂就这样掉在了地上,伤口边缘的碎肉和湿滑的组织液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印记。 「怎么回事……」小王子的脸庞霎时苍白起来,「我刚刚……她……我……」 加拉哈德看着他惊魂未定的表情,清楚自己此刻大概也没好到哪儿去:「是的,殿下……您把她的手臂扯了下来。」 「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莫德雷德扭头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格蕾,对她的平静感到不可置信,「你不疼吗?」 格蕾摇了摇头。 小王子深吸了一口气,花费了一点时间才鼓起勇气去观察那截断肢,虽然他说话时声音还有点颤抖,但至少不会再咬到舌头了:「明明手臂断了,伤口却没有要大出血的样子……伤口的横截面居然没有一点筋膜,难怪刚刚手臂掉下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撕扯感。」 也许是因为在场的三个人里有两个都冷静了下来,加拉哈德的情绪也渐渐得以镇定,能够集中精力观察眼下的情况了:「不仅如此,肌肉的纹理也发死发黑,完全不像是新鲜的伤口。」 第706页 不过,直言让一位淑女解开上衣让他们看看伤口未免也太失礼了,加拉哈德只好稍微靠近格蕾的右肩,闻了闻伤口处散发的气味,有血腥味,但不新鲜,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一幕,他也许会以为这截小臂的主人已经死了很久。 莫德雷德对他咂了咂舌:「你这小子刚刚居然好意思说我像一条猎犬……」 虽然伤口不像是近期形成的,但断肢本身并没有腐烂,这点时间肯定不够这样大面积的伤口痊癒,加拉哈德只好又问了一遍:「格蕾小姐,你确定自己真的不疼吗?」 格蕾仍旧摇了摇头,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该离开吗?」加拉哈德问道。 「没用的,母亲轻易就能知道我们来过这里。」 于是他们就像两个迷路的傻瓜一样愣愣地驻守在原地,格蕾则全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 傍晚,猊下终于返回了修道院——即使是一向运筹帷幄,沉着冷静的妖精女王,在推开房门后也难免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他和莫德雷德都对女王的反应惴惴不安,只有格蕾开口道:「母亲。」 她也只说了这两个字。 从他们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猊下嘆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在她的书房等候。 当他们从房间里出来时,加拉哈德看着莫德雷德苍白的面庞和被冷汗打湿的衬衫,知道对方宁可接受最严厉的训斥和惩戒,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等待结果。 「如果您需要的话……也可以把责任全部归咎于我,只要您事后为我求情,让我能继续留在修道院就足够了。」反正他也不想成为骑士——因为那个预言,所有人都期待着他成为骑士的那一天,可加拉哈德只想在廷塔哲修道院度过余生,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的亲生父母。 诚然,他和莫德雷德的感情并没有好到值得他为对方背负一切的程度,但如果只是剥夺他成为骑士的资格,这种情况是他乐于接受的。 「你以为自己是谁?我才不需要别人来替我承担责任。」莫德雷德一如既往地拒绝了他——这位殿下会叛逆地拒绝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对他有利的部分——但片刻过后,他又彷徨不安地问道,「母亲会为此讨厌我吗?」 加拉哈德很想告诉他不会,但又不擅长说什么善意的谎言,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猊下终于来到了书房。 「别担心,格蕾没有受伤。」她并没有责怪他们,反而先表达了宽慰,「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因为那孩子的身体……有些特殊,这一点你们应该多少感觉到了。」 他听见旁边的莫德雷德松了口气。 「当然了,格蕾也不是我和梅林的私生女。」 那口气又吸回去了。 「她是我用鍊金术创造的孩子。」猊下继续道,「客观而言,格蕾就像是一个更年幼的我,但创造她的过程没有我想像得那么顺利,她有许多先天性的身体缺陷,所以不必对今天的事情感到介怀,这只是……我所犯下的一切错误的延伸。」 「母亲……」莫德雷德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加拉哈德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柔软的表情。 猊下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随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孩子,能请你在门外稍候片刻吗?」 加拉哈德知道她想和莫德雷德单独聊一聊,乖乖点了点头。 因为无事可做,他只好在走廊边看着星星发呆——不知是因为门锁年久失修,还是他离开房间时没有把门关严实,晚风竟然将书房的门吹开了。加拉哈德想去把门重新关上,却从门缝里听见了莫德雷德闷闷的啜泣声。 若是以往,他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意图探寻别人隐私的想法的,但某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让他忍不住透过缝隙,默默窥视房间里的景象。 他看见莫德雷德将脑袋埋在猊下怀里,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动,看见猊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轻声说着什么,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尽管她对所有人都态度和蔼,但那和她对待莫德雷德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不会有这种酸涩的、令人心碎的感觉。 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 恍惚之际,加拉哈德瞥见了自己手臂上的烫伤,亚尔林学士说他身上的伤口基本都能不留痕迹地癒合,唯独那次烫伤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能是因为伤口面积太大了。」他的老师告诉他,「当然,也不排除是你那时太过年幼,妖精血统的癒合能力尚未显现的缘故。」 不,老师,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既不是因为伤口面积过大,也不是因为太过年幼,仅仅是因为他无法原谅她——爱莲娜·卡宾森,他名义上的母亲,为了逼迫一个从未对她展现过爱恋的男人来见她,不惜将开水浇在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身上的女人。 那不是母亲的感觉,那只是……别人母亲的感觉。 第328章 在赶往康沃尔的路上, 阿格规文与自己许久不见的兄长高文不期而遇。 虽然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高文不可能不亲自来康沃尔一趟,但对方这种见缝插针,逮着机会就想往南境跑的作风,还是让阿格规文忍不住规劝道:「总是动不动就长期外出,你的领地该怎么办?」 第707页 「阿勒尔姑母会在我远行期间代理领主一职。」高文答道,「萝西女士也答应了会让缄默们及时向我传达领地的情况。」 「萝西女士是母亲的情报大臣,不是你的辅佐官, 别总是把领地的职责推给她。」 话虽如此,阿格规文心里知道这种批评是毫无意义的。萝西和艾斯翠德一样,作为母亲的心腹跟t随了她很久,甚至因为职务的关系,她在葛尔陪伴母亲的时光比艾斯翠德还要长,可以说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对待他们难免有一种对孩子的溺爱,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几乎不会拒绝他们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高文做出一个乖乖认错的表情——在光荣征途期间,每当骑士团预算超标时,对方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尽管此刻他们讨论的事情与预算毫无关系,但阿格规文还是习惯性地感觉到了胃疼, 「只是这段时间萝西女士刚好在北方才拜託了她,以后不会了。」 他的话倒是唤醒了阿格规文的一些记忆:「北方近来状况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坏。」高文答道, 「反过来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解决,萝西女士就不必亲自跑这一趟了。」 自玛格丝姨妈远嫁挪威并加冕为女王后,洛锡安和奥克尼两地的局势就变得暧昧不明了起来。 这两座城市都以贸易繁荣、物产富裕而闻名——尤其是奥克尼郡,不仅拥有整个不列颠第三大的港口(仅次于康沃尔港和伦迪尼乌姆港) ,而且是北境舰队的驻扎地,兼具财富与军事指挥权,许多人都对它们蠢蠢欲动,这也是母亲不得不派遣萝西女士前往北方的原因之一。 葛尔与奥克尼是母亲掌控北方的两大支撑点,作为葛尔公爵,高文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他的影响力还无法辐射整个北方,好在玛格丝姨妈虽然远在挪威,但余威尚存,比起通过内部互相攻讦,大部分候选人还是希望能通过玛格丝姨妈的推荐,名正言顺地获得总督之位。 「世事难料。」阿格规文有些感慨,「本以为无需担心维京人的骚扰后,北方的权力能在平稳中过度,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陷入僵局……即使是母亲,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别这么灰心丧气嘛,阿格规文。」高文说,「我们可是正在回康沃尔的路上,别总是讨论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我们应该高兴一点,比如想想我们的小妹。」 「恕我直言,恐怕那孩子的健康状况才是整趟旅途中最令人不安的问题。」 「有那么糟糕吗?」 「不容乐观,但母亲还在想办法补救。」 「希望那孩子的身体能好起来。」他听见高文低声道,「否则母亲一定会心碎的。」 两天后,他们顺利抵达廷塔哲修道院,比预计得早了几天(高文那归心似箭的催促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母亲正在中央大厅主持与学士们的会议,短时间内不会结束,阿格规文便提议先去找莫德雷德,提前知悉一下格蕾的情况。 「亚尔林老师?」 阿格规文最初并没有在意这声唿唤,直到那个陌生男孩快步走到他跟前,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亚尔林老师,您这身打扮是要外出吗?」察觉到他的讶异后,男孩愣了一下,脸庞爬上红晕,「非常抱歉,我好像认错人了……」 尽管男孩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仅凭他的外貌与气度,阿格规文就基本确定了他的名字。 「加拉哈德!」不远处响起了他们幼弟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好了要去找格蕾……诶?」 他先是看了看阿格规文,然后又看了看高文,最后又看回了阿格规文。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莫德雷德老老实实打了招唿,然后冲着高文皱了皱鼻子,「你怎么也来了?」 「殿下,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是不是不太好……」加拉哈德小声道。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高文微笑着表示。 「你这个笨蛋,别被这傢伙无害的外表骗了!」莫德雷德告诫他,「高文最擅长的就是用清爽的微笑掩饰他可怕的心机!」 「我就站在这里哦,莫迪。」 阿格规文觉得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了:「你们见过那个孩子了吗?」 「那个孩子?啊,你是说格蕾吧。」莫德雷德回答,「早就见过了。」 「事实上,我们正要去找他。」加拉哈德补充道。 考虑到母亲那边应该也不急于一时,阿格规文和高文便跟随两人直接前往鍊金塔楼。 「话说回来,你们是怎么撞见对方的?」莫德雷德问道。 「是我的问题。」加拉哈德低声回答,「我不小心将阿格规文大人认成了亚尔林老师。」 「啊!」莫德雷德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长得像阿格规文,我说怎么看见亚尔林学士总会下意识地心虚呢……」 「我们只分开了短短两个月,你就已经不记得我的长相了,真是令人遗憾。」 「怎么能全怪我呢?」他们的幼弟抱怨道,「你们虽然长得很像,但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亚尔林学士虽然长相有点早衰,但性格温柔,待人和蔼,才不像阿格规文这样总是绷着一张脸,就好像铁盾长脸上了一样。」 「殿下,阿格规文大人的脸色好像不太妙……可以说完全变成铁青色了……」 第708页 进入塔楼后,莫德雷德孩子气地表示要比赛谁先爬上顶楼,下一秒就沖了出去,加拉哈德无奈地跟了上去,阿格规文和高文也因此有了私下交流的机会。 「亚尔林学士……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吗?」高文问道,「萝西女士提到过他和父亲长得很像。」 「也许是吧。」阿格规文嘆了口气,「如果母亲不打算向我们正式介绍他,没必要主动和他接触。」 等他们抵达顶层的时候,莫德雷德正坐在栏杆上晃着腿,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哈哈,太慢了,真是一群老骨头!」 阿格规文看着他:「你知道自己接下来几个月的功课将交由我来检查吗?」 闻言,小红龙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了:「对、对不起啦……」 「前倨后恭未免也太耻辱了,殿下。」 「闭嘴!」 他们来到了母亲的卧室门前,还未推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房门的另一侧响起——阿格规文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高文,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在格蕾面前记得注意自己的情绪。」他不得不低声提醒。 「我知道。」高文很快便恢復了一贯的微笑,但阿格规文看得出他的表情不如以往那样自然。 莫德雷德直接推开了门:「格蕾!我们来找你玩了!」他顿了一下,「哦,原来梅林也在。」 「看得出你确实很失望,小殿下。」梅林的目光越过了莫德雷德,看向他和高文,「你们果然也来了,真是好久不见,高文,阿格规文。 」 阿格规文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高文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看梅林一眼,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梅林显然也已经习惯了高文对他的无视,并没有多说什么。 莫德雷德对房间里的氛围毫无知觉,径直奔向格蕾——显然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格蕾,抬手!」 他看起来如此激动,以至于阿格规文以为那孩子抬手后会放出什么能量波,或者给他们变个小小的戏法,然而格蕾只是正常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好。 」 「看,她的手臂不会掉下来了!」莫德雷德兴高采烈地说道,「母亲为她做了肌肉重植手术,很成功吧!」 阿格规文不太清楚「手臂不会掉下来」是不是一件值得特别高兴的事情,好在他平日对外的形象就是不苟言笑,没有及时露出笑脸也不显得奇怪。 「你好,格蕾。」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柔和一些,「我是阿格规文·米斯里尔,是你排名第二的哥哥。」 「名字,阿格规文·米斯里尔,第二个哥哥。」格蕾低声喃喃,「信息已录入。」 「最好别这样自我介绍。」梅林提醒道,「否则在她的思维被完善到一定水平前,你就只能听见她天天连名带姓地叫你了。」 「是啊,格蕾现在有点傻。」莫德雷德说,「我告诉了她好几遍要叫我哥哥,但她总是叫我殿下。」 梅林笑眯眯地说道:「这孩子和你母亲一样过目不忘,学习效率很高,只是思维模式有点问题,谁是那个傻孩子现在还难说呢。」 「好烦啊,梦魔,你能不能现在就从窗户翻身跳下去摔死算了。」 「大哥哥即使真的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哦,毕竟是大人嘛,不是像小殿下这样的小鬼呢。」 「你好,小淑t女。」高文对她行了一个吻手礼,「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开心。」说罢,她似乎觉得只有这点回答不太好,像是被人特意嘱咐过一样认真补充道,「母亲对我很好,梅林对我很好,加拉哈德也很好。」 「喂!我呢?」 「莫德雷德殿下也好。」格蕾说,「但莫德雷德殿下有点吵。」 「我哪里吵了?」 「确实。」加拉哈德肯定道。 「嘿!」 女孩的声音纤细而轻柔……母亲小时候也是这种声音吗? 就在阿格规文短暂出神的时候,高文继续道:「是吗?那就好,不过最好别太信任某些天性恶劣的物种,越是对他们投入感情,最后就越是容易收穫失望。」 「……啊哈哈,大哥哥听得到哦。」 「高文!」阿格规文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们要打就出去打,这里可是母亲的卧室。」莫德雷德沖他们翻白眼,看来他在修道院的这段时间受到了加荷里斯不少影响,「别借着格蕾对别人撒气,太难看了。」 不知道是被莫德雷德的批评所触动,还是因为格蕾一言不发时看起来很像母亲,高文收敛了神情中的戾气,满含歉意地说道:「抱歉……」 格蕾摇了摇头:「没关系。」 「我……」女孩平静的反应似乎让他愈发愧疚了,「我可能得离开一会儿。」 高文离开后,阿格规文没有急着出去找他,而是先在房间里陪孩子们待了一会儿——如果连他也即刻跟着高文出去,情况只会愈发尴尬,等到房间里的氛围稍有缓和后,阿格规文才找了个机会暂时脱身,当他找到高文的时候,对方正站在塔楼的瞭望台上眺望远方。 「冷静下来了吗?」 「抱歉……」 「你已经道过一次歉了。」阿格规文答道,「而且我们谈论过不止一次,你表现得越是恨他,越是显得你还在意他。」 第709页 「我当然知道,只是……」高文嘆了口气,「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你也看到了,他居然还想对格蕾玩他的那套老把戏。如果不及时终止,我担心那孩子会经歷和我们同样的遭遇……她最后会失望的。」 第329章 「提问,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 「哈?」 「五十四个蛋。」 「没错,我们可爱的小妹答对了!」加雷斯摸了摸格蕾的脑袋, 「最后一块黄油蛋糕就归你了。」 「等等!为什么是五十四个?」莫德雷德倒不是很在意那块黄油蛋糕,但他很在意自己为什么算不出这个数字,「而且为什么会有一只半鸡这种东西啊… …」 时间过得可真快……加荷里斯心中感慨,终于轮到他们用母亲当初出的题目去考验更年幼的弟妹了。 「换算成整数理解就很方便了。」加雷斯谆谆教导,「如果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三只鸡一天半内就能下三个蛋,九只鸡在一天半内能下九个蛋,九天是六个一天半,所以九乘以六,总共五十四个蛋了。」 「真厉害, 加雷斯大人。」加拉哈德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别急着夸他,会让他尾巴翘上天的。」加荷里斯冷酷地揭穿了自己的弟弟, 「而且他当初根本没有算出来,四个兄弟里只有我和阿格规文哥是在没有母亲引导的情况下自己推算出来的。」 而且他算得最快——不过加荷里斯并不打算强调这一点, 显得像是在炫耀一样, 在「继承了母亲的智慧」这件事上,他有许多值得骄傲的事迹, 太过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只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和高文同一水平,有损他的格调。 虽然被当面拆台, 但加雷斯没有生气,反而语气轻快地调侃:「你应该庆幸自己不爱往外跑, 像你这样的毒蛇在埃及是会被拔掉牙齿的。」他捏捏格蕾的脸颊, 「别在意你三哥的话,他只是在为自己不再是家里最聪明的那个孩子而生闷气呢。」 「我没有生闷气。」加荷里斯回答, 「即使我生气,也是因为你。」 「是吗?我也不小心把你的毒牙拔掉了?」加雷斯嗤嗤地笑了,「看起来不像啊,你的嘴巴看起来还在分泌毒液呢。」 莫德雷德显然不想理会他们的兄弟战争,继续和格蕾玩起了猜拳——母亲说这种考验即时思维并且能活络肌肉的小游戏有助于格蕾的术后復健,于是这几天他一直拖着加拉哈德轮番和格蕾猜拳,最开始是一对一,后来变成了一对二(格蕾同时应付他们两个),即便如此,总体上还是格蕾的胜率更高。 加荷里斯也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和格蕾玩母亲推荐的其他游戏,因为那样胜率会更低。 他曾围观过莫德雷德和格蕾下九子棋,格蕾在输掉第一局后就完全理解了游戏的玩法,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输过。他们的幼弟还傲慢地在比赛前立下了「只要你赢我一局,我就绕修道院跑一圈」的豪言壮语,那天他从下午三点跑到了午夜时分。 加雷斯虽然说话总是惹人生气,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如果在诞生中途没有发生意外的话,格蕾或许会是他们这一辈中最聪明的孩子…… 然而没有「如果」。 格蕾目前的思维能力完全仰仗母亲为她植入的术式,她拥有极强的演算能力,却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她只能如实反馈大脑先前录入的信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信息推导出新的问题和答案,她甚至没有解决问题的主观想法。从这个层面来看,她还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类,更像是一个有计算功能的工具。 下午,加荷里斯离开了孩子们的童真游乐场——是的,加雷斯在他眼里被归为「孩子」那一档——开始处理大人的工作。 他走进会议大厅,看见高文正坐在会议桌边一脸闷闷不乐:「母亲怎么没来?」 加荷里斯向来受不了长兄这种埋怨的语气(拜託,他早就不是小宝宝了),阿格规文则代他解释道:「母亲昨晚一直在校对加雷斯从各地带回来的实验数据,直到日出时分才休息,目前还在补眠。」 「昨晚?那岂不是加雷斯刚到家不久就开始了?」高文喃喃道,「难怪晚餐过后母亲就匆忙离开了……是那么紧急的事情吗?」 「很难说。」加荷里斯沉吟片刻,「至少从加雷斯反馈给我的内容来看,他在欧洲大陆做的实验项目和廷塔哲修道院是完全一样的,客观上母亲只是在两个相距很远的地方做了一模一样的实验。不过,既然母亲如此重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几天好像没怎么见到梅林?」阿格规文问道。 「他回星之内海了,为了寻找能让格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办法……母亲在信中应该也向你们提及了,即使那孩子的身体恢復健康,整体寿命也不会太长。」 「存在这种可能吗?」即使再不愿意对梅林抱以期待,高文还是拿出了重视的态度,「不是说母亲的魔术本身并没有问题吗?」 「母亲对美索不达米亚遗留的相关史料已经翻译得十分完善了,据文献记载,终身未婚的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就是用这种魔术创造出了继承人乌杜尔卡拉玛。 」加荷里斯解释道,「问题是神秘侧消退带来的影响,现世的玛那浓度相较于神代已经大幅降低,而星之内海就不必担心这种问题。」 第710页 当然,梅林并非唯一在试图寻求解决之法的人,母亲那边也有自己的思路……但那个方案对她而言似乎有着极强的心理负担,她不打算轻易动用。 「说到孩子……」阿格规文轻轻咳嗽一声,「我想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向我们解释,加荷里斯。」 「我就在等你问出这句话呢。」加荷里斯说,「你们都见过他了吗?」 「远远看过一眼,真是……惊人的相似。」 「连声音都很像,幸亏你们在性格上南辕北辙,否则第一眼还真不好辨认。」高文也有些感慨,「亚尔林学士……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允许那个私生子在修道院里进修,还允许他毕业后留在修道院里授课。」 「如果排除一些私人因素,亚尔林学士确实相当有才干。」像是一个温和版的阿格规文,「不过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基本不会离开修道院。」 「这点倒是和阿格规文不t太像。」高文说,「他的母亲呢?」 「她在亚尔林十五岁时去世了,跳楼自杀——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解脱,那个女人差不多疯了。」 「疯了?」 他点了点头:「据说那个名叫芮拉的女人刚到修道院时只是有点萎靡不振,但随着亚尔林逐渐长大,她的精神状态就逐渐失去控制……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年,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 「查清楚原因了吗?」 加荷里斯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原因。芮拉死后,也有人向母亲提议藉此机会将亚尔林赶走。毕竟这里是不列颠,任何有悖常理的非自然因素都有可能发生— —那个孩子是天生的恶魔,会吸食母亲的神智用来哺育自己,只要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理由,把他送上火刑架都不是没有可能,而且退一万步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好像有印象。」阿格规文回忆道,「母亲几年前确实回过一次康沃尔,是去处理这件事了吗?」 「不错。」 「所以你觉得……」高文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那个女人只是单纯自杀了吗?还是说有什么外界因素的干扰,例如魔术、隐秘的虐待,或是精神暗示之类的。 」 「我才不屑于打听别人的隐私。」 「拜託,你肯定一到修道院就关注他了!」他的长兄一副大惊小怪的滑稽模样,「那可是一个慈眉善目的阿格规文啊!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每次遇见他都忍不住盯着他看。」 继续说吧,大嘴怪,你身边原装的阿格规文马上就要用铁盾砸你的脑袋了。 「亚尔林不仅没有被赶出修道院,还被允许留在这里授课,说明母亲认为他是无罪的,我自然不会对母亲的决定抱有怀疑。」加荷里斯嘆了口气,「另外,我需要再强调一遍,亚尔林实际比我们年轻得多,只是外表比较成熟。我决定在康沃尔长住的时候,亚尔林不过是一个路都走不利索的小男孩。」 「他应该是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出生的。」阿格规文说,「比起亚尔林母亲死亡的内情,我更在意另一件事,为何母亲会同意他成为加拉哈德的授课导师?无论他清白与否,仅仅是他敏感的身份,都不应该让他和加拉哈德走得太近。」 「母亲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个,所以这只是我的猜测——目前来看,加拉哈德希望在修道院度过余生,但以他的资质,留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何况他并非真心想要待在这一隅之地,只是想要逃避一切与亲生父母见面的可能性,「莫德雷德和格蕾迟早有一天要回到卡美洛特,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加拉哈德能跟他们一起回去……不出意外的话,亚尔林或许能帮他跨过最后一道难关。」 第330章 加拉哈德见过许多感人的分别场面, 但还是第一次看见阿格规文这样在离开时脸色铁青的人。 猊下给了他一个宽慰的拥抱:「我也是在他出发后才得到消息……辛苦你了,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嘆了口气,久久地拥抱着母亲没有松开,难得表现出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 「请恕我所知有限。」加拉哈德小声问一旁的莫德雷德,「阿格规文大人为何突然就要离开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因为老爸要来了。」 「陛下?」他吃了一惊,「陛下和猊下都不在王都的话,政务该由谁来处理呢?」 莫德雷德朝阿格规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倒霉蛋不是就在那里吗?」 接着是加荷里斯院长,在道别时,阿格规文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你不是在廷塔哲堡有会议要主持,明天才能回来吗?」 「兄长要离开了,不可能不回来送行吧?。」加荷里斯大人——或者说院长,他刻意向所有人强调了这个称唿,因为作为天才学者的他(「天才」两个字绝对不能少)高于作为贵族的他——不以为然道,「主持会议什么的,丢给坤兰就行了。」 也许是他的错觉,但阿格规文大人的脸色似乎变得更难看了。 送阿格规文离开后,莫德雷德和格蕾跟着他回到宿舍。小王子一如既往地霸占了他的床,小王女则坐在房间角落的一把藤椅上——她在房间里一定要找把椅子坐着,这是她的习惯。 加拉哈德发现自己是唯一会为国王陛下即将到来而紧张的人,但一想到自己的伙伴一个做事不过脑子,一个有脑子但从不主动做事,他忽然觉得这种情况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711页 「国王陛下是一位怎样的人呢?」加拉哈德试探性地问道。 「是一个长得和我很像但满肚子坏水的傢伙。」 「所以……像是高文大人?」 「高文确实跟臭老爸很像啦。」莫德雷德回答,「但也不是太一样。打个比方,假设母亲的生日快到了,我们兄弟之间约好每个人送母亲十支花,那么高文在生日当天就会背信弃义送二十支,但如果是臭老爸,他就会在当天把母亲约去别的地方,让我们谁都送不成礼物……啊,差点忘了,格蕾,记录一下臭老爸是混蛋。」 「陛下,臭老爸,混蛋,信息已录入。」 「……请不要污染那孩子的认知系统,殿下。」 莫德雷德习惯性地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既然老爸也要来了,距离我们回卡美洛特的时间大概也不远了吧。」 「陛下来了,所以我们要走……格蕾,无法解析其中的逻辑。」 「老爸和母亲又不可能同时离开卡美洛特太久,阿格规文虽然能解决不少问题,但一些重要的事情还是需要由母亲定夺的。」莫德雷德说,「至于老爸嘛……通常情况下他在不在都无所谓,不过近两年罗马又在欧洲大陆掀起了不少波澜,隐约有帝国復兴的趋势,不列颠这边当然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居然作出了这样颇有王储风范的发言……您究竟是谁?莫德雷德殿下在哪里?」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拔剑啊!」莫德雷德对他翻了个白眼,「虽然康沃尔也不错,但在加荷里斯的地盘生活果然还是憋屈了一点,等到了卡美洛特,我就带你到处疯玩……嘛,当然是在艾斯翠德老师同意了之后。」 加拉哈德倏地愣住了——他并不想去卡美洛特,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无法像过去那样坚定地对莫德雷德表示拒绝。 他不想面对任何与兰斯洛特重逢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不想同莫德雷德和格蕾分开。 加拉哈德直到最后都没能回答,而莫德雷德似乎将这种沉默视作为默许,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开心地玩起了床头柜上的魔方,结果越玩越生气,最后把魔方扔给了格蕾,而格蕾似乎将这种行为视作为求助,花了一点时间把魔方復原,还给了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看起来更加生气了,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发泄性地大叫起来。 「莫德雷德殿下,好吵。」格蕾说。 于是发泄性的大叫变成了沮丧的呜呜声。 中午,猊下照例与他们共进午餐,期间她温和地问道:「加拉哈德,近来过得好吗?」 不,猊下,我心中充满了迷茫……然而加拉哈德没能说出口,他有什么资格向对方吐露这些呢?加荷里斯院长、莫德雷德和格蕾都是她的孩子,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向自己的母亲撒娇,在她的怀中倾诉苦恼。 而他又算什么? 「加拉哈德」不过是她孩子的玩伴,是她某一位部下的孩子,这个孩子甚至来得不光彩,因为兰斯洛特并未与爱莲娜结婚,若非帕里斯公爵的预言为他的降生披上了一层命中注定的外衣,他的存在本质上与私生子无异。 最后,他只是回答:「感谢您的关心,我最近过得很好,猊下。」 直至傍晚,将要与朋友们分别的事实依然困扰着加拉哈德,他难得违背了亚尔林老师定下的门禁,打算去缮写室给一些书籍的页边做装饰。 准备好笔刷和彩色墨水后,加拉哈德熟练地用白垩粉将羊皮纸揉搓了一遍,放在支架上摊开展平,正打算用砂纸打光的时候,他莫名想起莫德雷德和格蕾第一次围观他做誊抄工作时好奇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半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再这样发呆,t彩墨都要干了。」 自己难得违反一次门禁就被当场抓获,加拉哈德的脸一下子红了:「亚尔林老师……」 老师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如同洞悉了他的困扰一般,轻声问道:「是不是在为莫德雷德殿下和格蕾殿下将要返回卡美洛特的事而苦恼?」 加拉哈德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是。」 他向老师坦诚了自己的心情,关于国王陛下的到来,关于莫德雷德和格蕾,关于卡美洛特以及他的亲生父母……同时,他内心深处也有一丝困惑,修道院里不乏与他同龄的学生,那对兄妹既不是其中性格最好的(倒是性格最怪的),但没有一个能让他产生如此依依不捨的心情。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去卡美洛特?」 「我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加拉哈德低声道,「但您也知道……我不想见到兰斯洛特爵士,可是在卡美洛特,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避免的事情。」 老师看着他:「你说你讨厌自己的父母,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和他们产生联繫……可他们依然能在千里之外对你的人生产生影响,不是吗?」 闻言,加拉哈德愣住了。 「你希望能和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可为了躲避兰斯洛特爵士,你放弃了你的朋友。」老师语重心长道,「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他都能影响你对未来的选择,这难道不是一种联繫吗?」 「他……」加拉哈德的脸上褪去了血色,「我……」 「不用露出这样惊惶的表情,加拉哈德,该感到不安和愧疚的人不是你啊。」亚尔林老师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好像从未向你提起我的过去,其实我……」说到这里时,他苦笑了一声,「天啊,那么多年过去了,要亲口说出这件事还是那么不容易。」 第712页 「亚尔林老师……?」 他从老师的目光中看到了悲伤:「我是尤伦斯王的私生子。」 加拉哈德的大脑空白了一秒:「尤伦斯王?难道是……」 「不错,那位尤伦斯王——加荷里斯院长的父亲,曾经的葛尔国王,猊下的第一任丈夫。」 原来如此……难怪亚尔林老师和阿格规文大人长得如此相似,也难怪高文大人对待亚尔林老师的态度总是十分微妙。 「我的母亲是一名雏妓,曾经在尤伦斯王最常光顾的妓院工作。」老师继续道,「我并不为此而责怪她,当时饥荒的影响尚存,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为了维持生计,最终沦落成了自己过去并不愿意成为的人。然而,我的母亲芮拉在为尤伦斯王提供服务的期间深深爱上了他——没人知道原因,但她就是这样莫名陷入了爱河,甚至不惜违背妓院的规定,也要为尤伦斯王生下孩子。」 听到这里,加拉哈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爱莲娜……诚然,她对兰斯洛特的爱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对方本就是让许多女性为之倾倒的人物,但这种爱慕真的值得她为他做出那么多违背常理的事情吗? 「在我出生后不久,尤伦斯王就因病去世了,猊下得知了我的存在,找到了我母亲,但并未对她施以刑罚,只是将她送到这里终生囚禁……说是囚禁,但这里毕竟是廷塔哲修道院,生活环境总不可能太差。」亚尔林老师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知道是某种先天性的病理因素,还是尤伦斯王的去世带给了母亲太过严重的打击,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好,可哪怕是在她最低迷的时候,都会孜孜不倦地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有多么爱我,多么期待我的出生。」 直到此刻,亚尔林老师的脸上才流露出了一丝痛苦:「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坚持如此,就好像要强迫我去爱一个从未真正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幻影。起初,我以为母亲希望我能以父亲为榜样,可真实的尤伦斯王只让我感到沮丧,他的统治维持了十几年,但终究只是一个在猊下的荫庇下过着放荡生活的浪子,别说是英雄人物,他甚至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一个在生前从未照顾过我,死后也不能带给我勇气与信念的人,我究竟为何要敬爱他?」 加拉哈德很想说些话安慰老师,但一想到对方的情况甚至比自己还要窘迫,如今还要反过来开导自己,他就愧疚得难以开口。 「而母亲……她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痛苦。」亚尔林老师继续道,「有时她极端地恨我,有时又极端地爱我,今天你以为她终于决定放下过去和你好好生活,第二天她又会对着你大吼大叫,用指甲掐你的胳膊。话虽如此,要真正放下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她对我好一点,我心里又难免升起一丝期待……也许这就是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孽缘。」 「毕竟如果没有我,母亲现在可能已经存够了钱,前往其他地方开始了新生活,而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没办法让她从米斯里尔家族得到一文钱,可她还是克服了孕育和分娩之痛,选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一切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吗?」 加拉哈德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我也应该给我的亲生父母一个机会?」 「不,如果一切到这里戛然而止,或许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好故事……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什么结尾,反而是另一个糟糕故事的开端。」亚尔林苦笑一声,「十四岁之后,我开始飞快地长高,不得不学着用泡沫和剃刀刮鬍子,以及——这一点是猊下后来才告诉我的,我长得和尤伦斯王很像。」 某种诡谲的预感让加拉哈德汗毛直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源自何处 「自那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渐渐温和起来,虽然还是会有一些阴晴不定,但频率在不断减少。当时的我每日都沉浸在幸福中,唯一令我苦恼的是,母亲似乎会有意做出一些惹我生气的举动,有时我没能及时控制脾气,忍不住对她发火,她一边恼怒,一边又流露出隐晦的喜悦,让我感觉她好像期待着我这样做。」 「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受不了修士们温文尔雅的处事风格——你也知道,出生乡野的人难免会将这种书卷气视作缺少男子气概的象徵,但我没有要修习武艺的想法,也许等我毕业后取得学士的资格,母亲就会理解我了。」 此时,亚尔林老师脸上的痛苦反而平息了,变成了一种苍白的麻木。 「这种虚假的平静在一个夜晚终结了。」他说,「为了翻译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在缮写室里待很久,等回到阁楼——那时我们住在一个远离主楼的偏塔阁楼里——回到阁楼后,我发现母亲竟然为我准备了热洗澡水……那天已经很晚了,一想到她愿意摸黑为我生火烧水,我就感动得鼻尖发酸。」 「我坐在装满热水的澡盆里,心里想着等我拿到翻译的钱,就去给母亲买条新裙子——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一定得是玫红色的裙子,因为母亲曾提到过尤伦斯王称赞玫红色的衣服很衬她的头髮。」 加拉哈德发现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在不自然地颤动。 「正当我畅想之际,突然听见了门轴转动的声响。」老师的声音也愈来愈低,「我吓了一跳,结果发现走进来的是母亲——这不怎么稀奇,她经常在不过问我的情况下擅自进我的房间,她走进来时只穿了一条衬裙——某种意义上也不稀奇,她早年经常折磨自己以至病倒,我在病床前服侍时见惯了她衣衫褴褛的样子,但两件在平日完全不稀奇的事情,在那个晚上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古怪和冒犯。」 第713页 「当她靠近我后,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加深了,她看向我的时候,不像是母亲在看儿子,她语气柔和地对我说话,但也不是母亲对儿子的口吻,当她将手放在我的后颈上时,与其说是帮助我放松,不如说是爱抚……这种违和感让我很害怕,尽管我比她更高大,她没法迫使我做任何违背我意志的事情,可某种预感告诉我,如果我不即刻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彻底破裂,再也回不到彼此为家人的时光了。」 那种不自然的颤动加剧了,几乎变成了痉挛。 「我第一次沖她怒吼,要她滚出去,母亲受到了惊吓— t—坦诚说,连我自己都受到了惊吓,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对人发脾气,母亲的表情让我感到愧疚,然后我听见母亲对我说……」亚尔林老师顿了一下,「她说,别这样,陛下。」 这一次,即使是加拉哈德也彻底哑口无言了。 「这两个字几乎击溃了我——不仅仅是母亲将我幻想成了尤伦斯王,也意味着那种一切逐渐好转的表象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老师说,「曾几何时,我一直认为母亲憎恨与尤伦斯王相似的我,而爱着作为她孩子的我,而迟早有一天,她会意识到后者才是真正的我……可事实是,她根本不爱我,除非我能成为她对尤伦斯王感情的寄託。她在漆黑的夜晚辛苦地烧热水,不是因为关心我的辛苦,仅仅是为了营造一个恰当的时机,希望氛围能驱使我像尤伦斯王那样,用强悍的男性力量征服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这种极端的情绪似乎冲击到了母亲,让她也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在不肯放弃将我幻想成尤伦斯王的情况下说出了更多疯狂的话。她鄙弃猊下,说猊下是贪图他高贵血统的野心勃勃的女人,说整个葛尔都辜负了他,看不到他的好,她是唯一真正爱他的人。最后,她哭着向我揭示了一个持续十几年的谎言——我并非尤伦斯王期待着的孩子,在得知我的存在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试图杀死我。 」 「我看着母亲,心如死灰地问她,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尤伦斯王从未爱过你,也从未爱过我,是吗?。说完这句话后,母亲的身体抖了一下,仿佛终于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清醒过来了一样。她看着我,脸庞逐渐扭曲起来,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她沖向窗户,一跃而下,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亚尔林老师……」 老师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苦涩的微笑以示宽慰:「母亲死后,渐渐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怀疑我私下折磨母亲,或是对她施加了邪恶的魔术——自从加缪尔·廷塔哲堕落为死徒后,廷塔哲家族对这类事件就格外警惕,有不少人提议将我赶出修道院。最后事情越闹越大,以至于猊下不得不亲自回了一趟康沃尔。」 加拉哈德听到这里本有些高兴,但一想到对方尴尬的身份……若自己是尤伦斯王的私生子,在猊下面前该有多么羞愧啊。 「那也是我见到猊下的第一面。」亚尔林老师说,「除了海泽尔院长和我,当时还有几位资歷深厚的学士在场,猊下表示可以将我赶走,但必须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我的罪孽是真实存在的。她说我明白诸位的顾虑,可若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将可怖的罪名扣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对于廷塔哲修道院而言是极为可耻的。」 「猊下一定会还您清白的。」 「或者说,猊下已经还了我清白。」老师笑着纠正了他,「还记得吗?加拉哈德,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加拉哈德脸颊红彤彤地点了点头。 「如你所见,最后调查结果证明我是清白的。」他说,「在猊下启程返回卡美洛特的两天前,我请求海泽尔院长让我见她一面,海泽尔院长对我的观感一直很复杂,但她还是代我向猊下传达了这一请求,猊下也同意了。」 「站在那样光辉而伟大的人面前,很难不叫我感到荣幸——以及羞耻,在她满载荣耀的生涯中,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污点。我竭尽全力表达我的感谢,即使这样也不足以抵消她给予我恩惠的万分之一。在她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何她没有选择将我赶走?」 亚尔林老师拍了拍他的手背,脸上的微笑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他的回忆,更是他想对他说的话。 「猊下说,无论一个人出身如何,都不应该为自己从未犯下的过错遭受惩罚,这就是法律。」老师说,「然后我忍不住问她,您知道我体内流淌着私生子的不洁之血,也许日后将成为一个卑劣的人……即便如此,您也认为修道院收留我是值得的吗?」 加拉哈德不禁屏住了唿吸。 「猊下回答我,这并不由我来决定,也不由你的父母决定,亚尔林,只有你能决定这件事。」亚尔林老师看着他,「去或留,值得或不值得——只有你自己能决定这件事,加拉哈德,你明白了吗?」 第331章 外面响起敲门声时,摩根甚至没有抬头:「把餐车推到边上就行了,我会晚一点用餐。」 她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却没有餐车滚轮的声响,连来者的脚步声也微乎其微。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丈夫就站在眼前——不知为何,对方打扮得像是一名专门负责斟酒的侍从——事实上,他手里确实拿着一个装酒的长颈陶瓶。 第714页 亚瑟朝她眨了眨眼睛,佯装出一副谁都没有发现这齣闹剧的模样, 步伐轻快地绕到她的桌案后, 弯腰在她耳畔语气甜蜜地说道:「大人,让我给您斟一杯酒吧。」 摩根睨了他一眼,语气不乏溺爱地责怪道:「以我们的年纪,玩这种游戏是不是太幼稚了一点?」 「您得有点专业精神, 大人。」他在「大人」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要求了……」摩根嘆息一声——然后伸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的小东西,谁允许你这么和我说话?」她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受到什么惩罚吗?」 当她用小指的指甲轻微刮擦亚瑟的下唇时,他下颚的肌肉因为喉结颤动而紧绷:「是的……您正打算让我遭受怎样的惩罚呢?」 摩根松开了手,示意他看向桌子上的文件:「阿格规文走后, 多出了不少亟待处理的工作。」 ……于是那股令人心荡神驰的暧昧气氛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亚瑟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沮丧,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您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 「没办法, 是哪位国王陛下把我最好的辅佐官叫回卡美洛特替他收拾烂摊子了呢?」摩根回答,「去把衣服换回来吧。」 她的丈夫有些不依不饶:「您不觉得我穿这身很好看吗?」 「是很好看。」摩根回答, 「就是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父亲,把你作为国王的正装穿上吧,尾巴翘翘1。」 好一会儿过去, 亚瑟才换好了衣服回来,摩根猜他是把衣服寄存在修道院外的旅店里了。 「您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亚瑟问道,「难道您早就才到我会提早抵达吗?」 「我的确收到了凯卿的传信,说你趁夜留下一张字条后就丢下他们独自出发了……看得出久违的长途游歷确实激发了你童趣的一面。」摩根回答,「另外,凯卿托我转达他对你的祝福,原文是愿陛下一路顺风,当然如果他死在半路上,我也为他高兴。」 国王陛下对此不以为意,显然已经对国务大臣的冷嘲热讽产生了耐性。 「另外,我也知道你特意打扮成平民的样子,还骗门卫说自己是送酒的马车夫,才偷偷熘进了修道院。」摩根继续道,「唯一令我困惑的是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然后你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亚瑟。」 「萝西女士远在北方都能那么神通广大吗……」亚瑟讪讪道,「还是说梅林用了千里眼?」 「廷塔哲修道院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我的长相。」她嘆了口气,「而你长得几乎和我一样,这不是你换上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就能改变的。事实上,你前脚走进修道院,后脚就有人来向我禀报情况了。」 听到这里,她的弟弟兼丈夫似乎后知后觉地激起了一些羞耻心,如果他听见加荷里斯对于这件事的评价,也许会更加无地自容。 「陛下终于疯了。」那孩子的语气十分笃定,「我就知道潘德拉贡家族的人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陛下只不过是疯得晚了一点。」 随后,亚瑟向她详细地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虽然潘德拉贡家t族和廷塔哲家族之间的恩怨如今已经淡去了,但他还是不打算太引人注目——很难想像他竟然能一边怀着这样的想法,一边做出一些在整个修道院都引起热议的事情。 不过,摩根还是打算为不列颠的国王陛下留一些社交上的心灵空间,适时地转移了话题:「马上就是午休时间了,等孩子们下课后,我们去看一看他们吧。」 父子见面后,莫德雷德一如既往臭着脸拥抱了他的父亲——虽然他正处于热爱与父亲作对的叛逆期,但与家人久别重逢终究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简单地问候了加荷里斯之后,亚瑟对他身旁的加拉哈德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似乎很期待这位预言中的「骑士之酋」的未来表现。 最后是格蕾——虽然他本人竭力克制,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亚瑟是因为紧张才故意把小女儿放到最后。他盯着她好一会儿,语气十分谨慎:「真奇妙……感觉像是在和年幼的王姐对视一样。」 「王姐?」加拉哈德小声问道。 「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了。」莫德雷德也小声回答,「回宿舍后我再跟你讲。」 亚瑟单膝跪地,好与格蕾平视,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初次见面,格蕾,我是亚瑟·潘德拉贡,你的父亲。」 格蕾也看着他:「您好,陛下。」 「咳咳……你应该叫我父亲,格蕾。」 「不行,父亲的称唿已经被占用了。」格蕾回答,「母亲说过,有些称唿不能被复数使用。」 「被占用了……」亚瑟眉头紧蹙,「被谁占用了?」 「梅林。」 话音落下后,整条走廊霎时鸦雀无声。 莫德雷德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喂喂,搞错了吧?」他戳了戳格蕾的额头,仿佛要修正她的想法,「梅林录入的应该是教父、梦魔和可恶的坎比翁才对。」 「在用魔术治疗格蕾的时候趁机修改了她的认知系统吧。」加荷里斯摸了摸格蕾的脑袋,「以后记得和那些星之内海的生物保持距离,否则会变成笨蛋的。」 格蕾点了点头,虽然她还不知道星之内海是什么。 第715页 「这种被篡改的认知系统还可以改回来吗?」亚瑟咕哝道,「说实话,哪怕是教父都让人难以接受……依我看,保留梦魔和可恶的坎比翁就够了。 」 摩根捏了捏女儿的脸颊:「格蕾,你应该称唿他为父亲。」 「是,旧有资料已被覆盖,现在对亚瑟·潘德拉贡的称唿为父亲、陛下、臭老爸和混蛋。」 莫德雷德啊……摩根嘆了口气:「最后两个也删掉。」 「嘿!」她的小儿子发出抗议,但在她不贊同的眼神下偃旗息鼓了。 「猊下捏了捏格蕾殿下的脸颊,格蕾殿下的认知系统就被修正了,这是什么特殊的前置条件吗?」加拉哈德问道。 「单纯是因为母亲对格蕾的术式权限更高啦。」莫德雷德酸熘熘地说,「而且谁会把术式的前置条件设置成捏脸啊,像笨蛋一样……」 解决了称唿危机后,加荷里斯说道:「这三个孩子还要去我的实验室参观稜镜散射实验,如果您和母亲没有其他事务要嘱託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 亚瑟微微颔首,正要与他们告别时,摩根突然开口:「我和亚瑟也一起去。」 闻言,加荷里斯迟疑了一下:「您也去?」 「不错。」 加荷里斯的神情中依然充满了困惑,但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和她在鍊金塔楼的实验室不同,加荷里斯的实验室位于教学楼的顶层,天文台的正下方。 虽然加荷里斯的性格和弟弟加雷斯截然相反,但他们的房间都一样杂乱(这曾让阿格规文非常头疼),唯一不同的是,加荷里斯的杂乱往往符合他本人理念上的「井然有序」,他知道所有物品的位置,并且能够第一时间找到它们。 这一次也是如此,加荷里斯轻车熟路地从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看起来像是杂物堆)的角落掏出了色散稜镜,将它放置在透光孔上,光线在墙壁上映射出了彩色的光带。 莫德雷德小声惊唿:「彩虹!」 加拉哈德没有说话,但看起来也很激动,唯有格蕾毫无反应,她是三个孩子唯一没有受固有观念影响的——在十七世纪牛顿发明稜镜色散实验之前,人们对光线的认知都源于亚里士多德的研究,即「光是白色的」。 当莫德雷德试图把色三稜镜从光控里抠出来,加拉哈德无奈地阻止他时,摩根对亚瑟低声道:「我有事要和你私下谈一谈。」 亚瑟看起来不明所以,但还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了加荷里斯的实验室后,摩根问他:「还记得加荷里斯刚刚用色散稜镜折射出的彩色光带吗?」得到亚瑟的肯定答覆后,她将一卷羊皮纸递给他,「这些图是前几年加雷斯在欧洲四处游歷时绘制的,所用的实验方法和加荷里斯刚在演示的完全一样,能看出区别吗?」 亚瑟展开羊皮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加荷里斯实验室里的彩色光带好像……少了一点?」 「没错,不列颠折射出的光谱上没有蓝色。」蓝色属于可见光谱,人眼理应是能够捕捉的,「然而,如果不列颠的光谱确实少了一种颜色,或是不列颠人无法看见蓝光,那么不列颠人眼中的世界应该和其他地方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才对……事实上,不仅仅是稜镜色散实验,廷塔哲修道院目前的实验数据都多多少少出现了一些问题。同样的实验步骤,同样受限于实验器材的精度,并且尽可能保证了同样的实验环境,不列颠的实验结果和其他大陆的平均基准值却存在相当程度的偏差。」 即使是对这类事情不太敏感的亚瑟,也在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个因素:「您认为这与不列颠的神秘尚未消退有关吗?」 「暂时还不能下定论。」尽管答案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这件事至关重要,她需要更多证据综合性地进行考量,「不过,如果真的到了不可避免的情况……我也许会选择彻底关闭现世与星之内海间的通道。」 「我理解。」 「不,你得先听我说完,亚瑟。」她说,「关闭星之内海的通道,本质上有点像——像是乌鲁克的神代断绝。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早期,神明是完全不可撼动的生物,因为他们生活在更高的维度,现世的生物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但天国陨落后,他们从更高的维度跌落凡尘,至此有了被凡人伤害的风险,在许多神话中,甚至不乏神明被凡人杀死的情况。」 仔细想想,她轮迴三世,跨越了数千年的时光,但每次轮迴似乎都在做缇克曼努时期的老工作,真是令人感慨。 「星之内海的通道关闭后,除了少部分拥有特殊才能,能够自由穿梭于两个世界的存在,绝大多数神秘侧的生物都必须作出选择,决定哪一边才是自己最后的栖身之处。 」摩根继续道,「如果留在现世,随着神秘逐渐衰退,作用于我们身上的异种之血也许会渐渐失去效力,使我们也开始遭受病痛、衰老和死亡的困扰……」 「没关系。」亚瑟握住她的手,「只要和您在一起,即使是死亡我也无所畏惧。」 ……那么,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呢? 看着他温柔而诚挚的微笑,摩根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 第332章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 摩根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生活真好。」亚瑟和她同步醒了过来,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侧,但并不沉重, 「自从您离开后, 我独自留在卡美洛特,每天早上醒来床边都冰冷冷的,真是糟糕透顶……唉,我们能不能不起床?让孩子们自己去玩吧。」 第716页 摩根捏了捏他的手指:「那工作该怎么办?」 亚瑟沉默了片刻, 喃喃道:「好吧, 连我都有点后悔把阿格规文叫回去了。」 虽然这是一句毫无疑义的忏悔——如果阿格规文不回去的话,他也没办法如此放心地离开卡美洛特。 「快点长大吧,我们可爱的小王子,快成为爸爸妈妈的好帮手吧。」说罢, 连亚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吧, 可能我确实睡傻了。」 莫德雷德是一个完全静不下来的孩子,甚至没办法坐下来认真读上一个小时的书(哪怕是他最喜欢的英t雄传记), 但也很难为这一点而责怪他, 这是返祖痛的问题。好在御前会议已经相当完善,和平年代有一位在文书工作上相对平庸的君主也不会造成多大麻烦。 「不过, 我确实设想了一种可能性。」亚瑟试探性地说道,「我是说, 如果莫德雷德和格蕾也像我们一样,继承了廷塔哲家族的某些传统…… 」 「什么?当然不行。」摩根打断了他, 「就像许多已经消亡了的错误传统一样,这项传统也需要被取缔——何况,我们也不是为了顺应某项传统才定下婚约的。 」 「说的也是。」亚瑟说, 「而且莫德雷德和格蕾对彼此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如果真的继承了亲缘诅咒,应该第一眼就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感觉了。」 「……他们只是孩子,亚瑟。」 「和年龄可没有关系。」他亲了亲她的后颈,「毫不谦虚地说,在这方面我可是比您更资深的学者,王姐。」 过了一会儿,亚瑟又问道:「关于格蕾,您以后打算让她继承廷塔哲家族吗?」 「原本是这样考虑的,但你也知道那孩子的身体情况。」摩根嘆息一声,「我不会放弃任何让格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可能性,但是……假设结果不尽如人意,我希望那孩子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她喜欢宫廷生活,就留在康沃尔,在加荷里斯的辅佐下治理领地,如果她想在更广阔的世界留下自己的脚步,也可以像加雷斯一样去其他国家游歷,我不会让她去背负什么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明白。」亚瑟收紧了手臂,将脸埋进她的肩窝,「不过说到游歷……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也许这一次我们不用像以前那样一行人带着护卫大张旗鼓地回去。」他说,「只有您和我,还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假扮成普通的旅行者,把从康沃尔返回卡美洛特的路程当做一段长途游歷,您意下如何呢?」 「阿格规文得知这个消息会落泪的。」 「他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会挺过去的。」亚瑟回答,「如果真如您所说,星之内海的通道最终被关闭,我们会像普通人那样经歷生老病死,也许应该在我们都还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时候留下更多回忆……退一步说,等到莫德雷德登基为王,格蕾又刚好选择留在康沃尔治理领地,可能就不会再有一家人一起出远门的机会了。」 摩根有着和他类似的心情,虽然不完全一样:「等凯卿他们抵达康沃尔后,我会跟他们交代这件事的。」 「我就知道您会同意的。」亚瑟笑了起来,「以防万一,请容我补充——诚然高文也是我钟爱的孩子,但考虑到他在外表上已经微妙地比我们都要成熟了,在外人面前称唿您为母亲也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非议,所以……我已经传信给了阿勒尔夫人,让她找个理由把高文叫回去。」 闻言,摩根扭头看了他一眼:「看来我们的小儿子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真理,某人可真是一个坏老爸。」 亚瑟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我知道。」 上午是格蕾的治疗时间——这也是摩根必须尽早起床的主要原因,今天的手术内容是重植大腿和膝盖的半腱肌和半膜肌,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开始格蕾就可以像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那样接受正式的武艺训练了。 以往梅林会直接用幻术屏蔽格蕾的感知能力,但考虑到他短期内不会从星之内海回来,治疗进程又不能停滞不前,摩根提前准备了具有麻醉性的魔药用于替代。 服用魔药时,她发现格蕾因为药物的苦涩皱起了眉头,这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正常的五感和痛觉,会对一些刺激性的外界因素产生反应,思维和认知系统也接收了足量的学习资料,不用多久应该就能产生质变,进入智能涌现的阶段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格蕾是她唯一用魔术创造的孩子,并且一直在用魔术的手段进行治疗,但治疗这孩子的过程反而会让摩根想起她的原生世界,梅林一直为她轻易掌握了人偶师的技艺而惊嘆不已,然而义体技术在她所处的时代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使懵懂的人工生命萌生学习意识成为智能体的课题也数不胜数。 即使是摩根,有时也难免产生一丝共情……神明对于人类文明的情感,是否就像人类对于人工智慧的情感那样,期待而又充满恐惧呢? 「母亲,昨天晚上格蕾做梦了。」 不用听到后面,摩根就知道是梅林通过梦境联繫了她,因为格蕾还不具备做梦的条件——她缺少完整的主观意志,所以也没有创造力。针对这种情况,梅林有时会用能力构造一个梦境,让格蕾体会做梦的感觉,教导她如何在意识中创造出一个不真实存在的世界。 第717页 「梅林说了什么?」 「梅林说我不应该叫陛下父亲,因为我不是陛下的孩子。」格蕾回答,「高文哥哥、阿格规文·米斯里尔、加荷里斯院长和加雷斯哥哥也不会叫陛下父亲,只有莫德雷德殿下才会叫陛下父亲。」 看来得找一天把格蕾对家人的称唿统一一下:「那么格蕾是怎么回答的呢?」 「格蕾说,母亲说要叫陛下父亲,所以格蕾要叫陛下父亲。」 听到这里,摩根隐隐有了一股不妙的预感,虽然她的名字在故事里只出现了一次,但今晚她註定是睡不上一个好觉了。 果不其然,当晚她就在梦中见到了被暴雨席捲的狮心堡,梅林面无表情地站在窗边,苍白的脸庞被窗外骇人的惊雷照亮,像是古堡里游荡的幽灵。 对方有些冷嘲热讽地开口:「和丈夫团聚的日子一定很舒心吧?」 「有些事情需要比较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就像再强烈的阳光也需要阴影衬托一样。」摩根说,「我对这几天的评价原本维持在还不错的程度,但多亏某位宫廷魔术师的嫉妒和讥讽,我确信自己正处在一个相当美满的阶段。」 「一直陪伴在那孩子身边,悉心照顾着她的明明是我。」他怒火中烧,「亚瑟远在千里之外,什么事情都没为她做过,凭什么他一来就能从我这里得到一切?」 「谁知道呢。」摩根平静地回答,「可能因为你也是失败品吧。」 闻言,梅林的气势瞬间熄了一半——许多年前,他们有过类似的讨论,只不过当时讨论的对象是王位继承权,而当时要与亚瑟竞争的人是她,那句「失败品」就是梅林给她的答案。 真是风水轮流转。 「拜託了,小公主,我愿意为那孩子付出一切,可是……」他的声音和窗外的大雨一起轻了下来,语气近乎哀求,「如果亚瑟註定能比我得到更多,那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我不奢求她能放弃亚瑟转而称我为父亲,但亚瑟在这件事情上不应该超过我太多,如果她不能这么叫我,也不能这样叫亚瑟。 」 摩根缄默不语,直到梅林的表情由坚持转为不安,才微微颔首:「可以。」 得到她的承诺后,梅林终于松了口气,也有余裕端起微笑了:「很好,既然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就讨论一下其他重要的事情吧。」 他简单地交代了自己在星之内海的调查——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原本是想把这些信息作为筹码要求她修改格蕾对亚瑟的称唿,虽然这件事本身无足轻重,但摩根很不喜欢这种受人胁迫的感觉,这也是她明知道有些事情只要顺着对方的心意就能顺利进行到最后,却从不轻易予以承诺的原因。 「总而言之,目前的解决方案有两种。」梅林说,「先说最简单的,同时也是你最不想知道的——送格蕾回星之内海生活,让她在玛那充沛的环境下自我修復,但这种方案至少需要花费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 在她有所反应之前,梅林补充道:「如果你愿意在星之内海重新復现这个魔术,就能轻易得到完美的成品,但你现在坚持要修补一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这类窘境是难以避免的。」 摩根知道这是她当初考虑不够全面的结果,没有多做抱怨:「第二种方案是什么?」 「寻找一个足够强大的魔力炉。」梅林回答,「绝大多数魔力炉都以心脏的方式存在,但格蕾自t身的意志太弱,心脏又是灵核的所在处,魔力炉本身的极端性质,或是其前主人残留的强烈情感,都有可能对格蕾产生影响,严重的话甚至会侵蚀她本人的意志,所以在挑选魔力炉时必须非常谨慎。」 她沉思片刻:「你有推荐的目标吗?」 「小公主介意第二次当寡妇吗?」 「……不能是亚瑟,或者莫德雷德。」 于是梅林耸了耸肩:「那就没有。」 第333章 莫德雷德第十次试图将这三根树枝立起来,然后遭遇了第十次失败。 「结构不平衡。」格蕾坐在行李箱上看着他(她怎么到哪儿都能找个地方坐着?),「根据三根树枝的长度,如果你不把树枝三号砍掉十分之一,就必须把它的支点往十点钟的方向挪一英尺。」 「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莫德雷德抱怨道, 「搭帐篷就是很难啊……」 就在此时,加拉哈德走了过来:「殿下,我已经将帐篷搭好了,您这边有行李或包袱需要寄放在我这边吗?」 ……可恶, 这傢伙挑这个时候一脸轻松地过来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虽然脸颊发烫, 但莫德雷德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很好,这就是未来的王家骑士应该做的事情——为未来的国王搭好帐篷,国王从不需要自己搭帐篷。」 闻言,加拉哈德愣了一下:「您要住在我的帐篷里吗?空间可能有点小, 这样行李就得放外面了。」对方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话说回来, 听说陛下在年少时经常与梅林大人、凯爵士一同外出远游,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莫德雷德回过头,发现臭老爸不仅成功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双人帐篷,还砍倒了一棵树,现在正在噼柴,母亲在帐篷周围洒上了驱赶蚊虫的草药灰烬和药水后,用树桩作为临时用的灶台,将水和面粉揉成面团,然后将面团搓成长条缠绕在树枝上。 第718页 「母亲为什么要将面团绕在树枝上?」 「方便在火堆上烘烤。」加拉哈德回答, 「猊下早年也有从王都一路风餐露宿赶回康沃尔的经歷, 虽然时隔多年,但现在似乎依然很适应野外的生活呢。 」 在莫德雷德的人生中, 有两件事是他绝对不愿意接受的:一是父亲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二是母亲希望他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万万没想到这两件事居然能在一个小小的帐篷上同时出现。 他决定找一个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学会搭这个可恶的帐篷。 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 不是他们有闲情雅致喜欢在乡间漫步,单纯是因为臭老爸给他们的旅程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 他禁止他们骑行,并且把莫德雷德的坐骑换成了驮马——臭老爸,明明他自己还骑着东·斯塔利恩——租马车也是禁止事项,可如果是通过与当地的农夫或商队友善交流后答应让他们搭顺风车,这种情况则是被允许的。 「不能单纯靠外貌说服对方。」母亲当时补充道。 此外,他们不得在非必要情况下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每日的开销都有额度上限,在外不得惹是生非,但也不能目睹良善者遭受侵害而无动于衷。 「如果不得不惹是生非才能行侠仗义该怎么办?」 「可以找我或你母亲出面。」 莫德雷德决定无视这一条。 「只有软弱的傢伙才会找家长告状。」他告诉格蕾和加拉哈德,「我们要自己解决问题。」 在旅店落脚后,母亲表示他们可以在午餐时间之前自由行动,并且给了他们今天的零用钱……话说为什么还要给加拉哈德零用钱?这小子接受得也太轻易了,这些钱最好是从兰斯洛特爵士薪水里扣的。 虽然这次游歷有着诸多不便,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带着侍卫到处跑了。莫德雷德很想打听一下周围有没有可以讨伐的怪物,格蕾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反应(莫德雷德把这当作默许),加拉哈德则委婉地表示:「这是不是太危险了?而且您的态度似乎有点过于热衷了……」 「我要像老爸和母亲一样,在登基前就留下自己的传说。」莫德雷德理所当然地回答,「老爸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了,母亲更是在成为康沃尔公爵前就打败过怪虫阿杰尔,拯救了深陷于瘟疫之苦的灰翠镇,我当然也要延续这项光荣传统。」 不过现在是和平年代,他既没办法像老爸一样成为战场上的不败传说,也没办法像艾斯翠德老师那样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留给他的只有两条路:讨伐祸害百姓的怪物,或是与家喻户晓的顶尖骑士生死决斗。 然而不列颠最好的骑士分别是他的恩师和加拉哈德的老爸,所以……嗯,还是怪物讨伐吧。 「就像你爸——我是说像兰斯洛特卿一样。」莫德雷德咳嗽了两声,「他的一大功绩不就是杀死了在卡宾森家族领地残民害物的毒龙吗?」 加拉哈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他就被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卡宾森诱姦了。」 「呃……好吧,有时候好人确实是没好报的。」莫德雷德抓了抓头髮,「但这种地方肯定也没什么武艺高强的骑士,所以还是清缴怪物的巢穴实际一点。反正时隔几年就会有一些怪东西从星之内海跑出来,应该很快就能打听到线索的。」 他们先是问了杂货铺的老闆和附近的摊贩,然后是街头给人擦靴子赚钱的孩子,但都一无所获,最后才不得不选择去酒馆。 「无论在什么地方,酒馆都应该是收集情报的第一目标,为何您坚持把它放到最后?」加拉哈德问道。 「你去酒馆却不喝酒,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您当然可以点酒,我们的零用钱额度是承受得起的。」 「可母亲说未成年人不应该饮酒。」 「那您就别点酒。」 「可你去酒馆却不喝酒,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那您就点酒。」 「可母亲说未成年人不应该饮酒。」 这一次,加拉哈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等我们抵达酒馆后,不如让我来打听消息吧。」 「你不担心被别人瞧不起吗?」 「我担心,殿下。」他说,「但我更不想跟您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 走到酒馆门口时,莫德雷德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正要迈步进去,一个男孩从里面沖了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莫德雷德能感觉到对方的手从他的腰侧滑过,扯走了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巧,很熟练,但对于一条龙而言,动静还是太大了。 莫德雷德反手抓住了男孩,如果是往常,他此时理应开始大发脾气了,但看着男孩怯生生、不敢与他对视的样子,他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把钱袋还给我。」男孩乖乖照做后,莫德雷德松开了他的手,从钱袋里拿出了两枚铜币,「这是出于骑士的原则才给你的。 」 男孩起初还有点不明所以,直到莫德雷德把铜币放到他手上才理解了情况,他飞快地说了几个他们听不懂的单词,随后才反应过来,笨拙的用不列颠语说了几句谢谢,小跑着离开了。 「没想到您竟然就这样放他走了。」虽然很讶异,但加拉哈德对他的举动显然是贊同的,「您刚才的行为极有骑士之风。」 第719页 「想什么呢,你才是那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好吗?」同为富庶之地,伦迪尼乌姆的贫富差距要比康沃尔严重得多,莫德雷德时常会从王宫偷偷熘出去玩,深巷里有许多干着小偷小摸勾当的流浪儿和拾荒者,他见过太多被抓包后还表现得极其嚣张的臭小鬼了,这种第一反应是胆怯、羞愧的孩子反而很罕见。 回到王宫后,他曾向母亲抱怨过这个问题:「明明干坏事的人是他们,他们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 「因为没有人教导过他们这样做不好。」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当然,普通人完全有理由讨厌他们,但作为国家的统治者,我们需要看得更远。莫德雷德,你觉得一个身材瘦小的孩子,一旦激怒了一个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的人,下场会是怎么样的?」 「被打一顿?」 「不错。」母亲说,「那么一个t身材瘦小的孩子在一个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而且似乎打算对自己施以暴力的人面前,会感到害怕吗?」 「会吧?」莫德雷德顿了一下,「也可能不会,他们并不怕我。」即使他比他们更高,而且腰间有佩剑。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怕你吗?」 「当然。」 「可他们必须表现得不怕你——如果他们表现出软弱,就意味着将自己的安危託付于他人之手,而这在一个不安全的社群里是非常危险的,即便有受到伤害的风险,但如果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任何事,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反抗和报復别人对自己的伤害,那些有顾忌和牵绊的人就会权衡向他们出手是否值当,所以他们必须让别人认为自己是不好招惹的对象。」 莫德雷德感到困惑:「您认为这样是对的吗?」 「当然不,孩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母亲嘆息一声,「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困扰,而对于统治者——是一项沉重的谴责,因为这个国家没能为子民们提供完善的秩序、法律的保护和良好的环境,才会让一些处于弱势的人不得不迫使自己强硬起来,以保全自己和家人。莫德雷德,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强大的人和弱小的人,可如果弱小的人在一个国家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说明这个国家是可悲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伦迪尼乌姆虽是王都所在之地,但实际发展的时间要比康沃尔和葛尔晚许多,有许多尚不完善的地方,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到你登基之后……记住,莫德雷德,要衡量一个国家是否优秀,答案从不在它最光鲜亮丽的地方,而在它的阴影之下。」 莫德雷德从回忆中抽回思绪:「两枚铜币而已,我又不需要喝酒。」 「萨克逊人。」格蕾说。 「那个男孩?」加拉哈德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是通过外表判断的吗?还是语言?」 格蕾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需要额外解释的地方。 「应该是白银战争后才迁徙到不列颠的吧?」莫德雷德说。 白银战争——和光荣征途一样,是在战争结束后才被定性的名字。这件事发生在莫德雷德六岁的时候,当初的记忆已经模煳了,只记得曾经与伏提庚勾结的外族人在时隔数年后又发动了一次入侵战争,结果先遣部队被驻扎在康沃尔的南方舰队轻易剿灭,甚至一路反攻到了欧洲大陆。 作为停战协议的代价,盎萨人放弃了对下萨克森的控制权,没想到后续在弗赖堡发现了银矿——这也是「白银战争」之名的由来,不列颠因此加强了与盎萨人的贸易往来,近年来一直有不少移民,在南方尤为明显。 康沃尔虽然风气开放,对外来文化也极为包容,但可容纳的移民人口终究是有限的,近几年也因为人口饱和不得不限制了移民的数量,导致移民整体开始向北延伸,其中大多是非法偷渡者,仅仅是为了抵达不列颠就散尽了家财,在没有相关移民制度的地区只能沦为小偷和拾荒者。 越是向北,本地人与外来者之间的排斥感就越是激烈,伦迪尼乌姆人甚至为因为大量移民而改变了一部分语法习惯的康沃尔人口音起了个绰号,叫南佬腔。 「喂,小鬼们。」 莫德雷德扭过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红髮青年朝他们走了过来,目光在他和格蕾之间游移了一会儿,似乎饶有兴致的样子——仅仅是这一点就让莫德雷德嗅到了一丝不妙。为了避免格蕾受到骚扰,梅林通过梦境为她施展了幻术,让普通人无法对她的容貌形成印象,而对方却一眼就看穿了格蕾在幻术下的真实面貌,说明他有很高的对魔力。 最重要的是对方背后的那把剑——不知为何,仅仅是看着它就让莫德雷德的返祖痛极速加剧,他的皮肉又痒又痛,仿佛随时都要长出鳞片,急于和那把剑对抗一样。 「注意到了我的剑吗?不愧是红龙之血,对于魔力相当敏感呢。」对方泰然自若地说道,「一对兄妹还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 hmm ,年纪轻轻就已经领会到这种乐趣了吗?真了不起啊。」 说罢,青年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被莫德雷德一把拍掉了手:「有病吧?你是变态吗?」 「罗马人。」格蕾说。 ……这可真是解释了很多事情。 「一眼就看出来了吗?敏锐的孩子。」对方并不生气,反而低声笑了起来,「生下了一对如日月般耀眼的兄妹呢……让我不禁对你们的父母更感兴趣了。」他弯下腰,一副和他们很亲昵的模样,但仍保持着比所有人都高一点的姿态,「喂喂,小王子,带我去见你们的爸爸妈妈吧。」 第720页 虽然对他的装腔作势很不爽,但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他们无法应付的对象——尤其是那把剑,多半是和老爸的誓约与胜利之剑、高文的轮转胜利之剑类似的,具备特殊力量的宝具,如果在这里解放力量,可能会牵连整座城镇。 但在同意之前,他还是掸开了对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回到住的旅店后,莫德雷德走到父母的房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他带着哭腔推开了门——好耶,臭老爸在窗边,没有挡路——他很顺利地一路小跑到母亲面前,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假装小声啜泣,「我、我们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大人,不仅刚见面就要摸我的脸,说话时还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母亲,我好害怕……」 「等——等等!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吧?」罗马人难得慌张了起来,「余只是——虽然对于美少年,余也是来者不拒的,但如果给余选择的话,余还是会选择已经成年……」 「是真的。」格蕾说。 「喂!!」 第334章 骑士王与妖精女王——尽管早已听闻了不少传说, 但实际见到他们本人时,哪怕是吟游诗人的银舌头也难免笨拙起来,与这对姐弟惊人的美貌和非凡的气度相比, 再华美的篇章也显得苍白无力。 「红色短髮,罗马人的体貌特徵,身为上位者的狂气,以及身后的那柄刻有百合花纹路的深红魔剑……」妖精女王慢条斯理地说道,「卢修斯·希贝琉斯,堂堂东罗马的皇帝陛下,特意假扮成僱佣兵潜入不列颠,还试图冒犯不列颠的王储,希望你为自己失礼的行径准备好了解释。」 「喂喂,失礼的明明是你吧?不列颠的女王啊,听说你的小鸟们遍布整个欧洲,难道他们没有在你的耳边高声歌颂余的功绩吗?」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容中蕴藏着满含戾气的野性,「余早已征服了西罗马,重现了帝国的荣光,你应该称唿余为罗马皇帝才对。」 对方点了点头:「很不错的墓志铭。」 卢修斯的笑容不禁僵了一下——真是伶牙俐齿,不过他不讨厌这样的女人:「……哈哈,真是天真可爱的发言啊,不列颠的女王,你不会以为余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杀死的对象吧?」 「也许是我不太理解罗马人的思维方式。」她说,「贵为一国之君,竟然选择独自离开自己的国家,前往一片陌生的土地——话虽如此,明明特意伪装成了普通人,却又主动来到敌人面前,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被暴露——这样处心积虑地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我本以为你已经做好了上断头台的准备,但我们的罗马皇帝先生似乎还有别的想法?」 「别那么杀气腾腾嘛,虽然这样的你也很美丽就是了。」虽然嘴上不以为然,但卢修斯还是收敛了笑容,「余的确有事要找你们……不过在正式开口前,你们最好还是把小崽子们打发出去。」 闻言,摩根与亚瑟对视了一眼——这也是卢修斯第一次真正把注意力放到这位骑士王身上。相对于姐姐,他似乎格外沉默,但他腰侧那把圣剑的存在感可是一点也不弱,虽然卢修斯不认为弗洛伦特会输给它,然而一旦双方交战,想要安然无恙地回去可不容易,这还是在不考虑妖精女王对不列颠岛权能的前提下。 最后,摩根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先出去玩t一会儿,午餐时间再回来。」 三个孩子都很听话地出去了,莫德雷德在离开前还偷偷对他做了个鬼脸——真是个小混蛋,不过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卢修斯决定先原谅他。 待房门关上后,他发现亚瑟走到了摩根身后,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这种姿态与其说是丈夫,不如说是骑士。在实际见到这对黄金双子之前,卢修斯本以为亚瑟会是占据主导的那个,摩根则是他美丽贤淑的妻子,但现在看来恰好相反,摩根虽然是女儿,但她更接近大家族传统中「长子」的概念,亚瑟则是次子,担当着摩根副官的职责。 哈,有意思。 卢修斯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旅店的椅子太窄,他只好把腿搁在行李箱上。 「把腿放下来。」摩根眉头紧蹙。 「别那么紧张嘛,不列颠的女王。」卢修斯伸了个懒腰,「我们接下来可是要讨论不少令人愉快的事情,你应该多笑一笑,余确信你笑起来会更美的。 」 「把腿,放下来。」她并没有笑,只是重复了一遍,语速更慢。 这位女王陛下可真是龟毛啊——但就像她可恶的儿子一样,因为这张美丽的脸,他可以迁就她一下,但皇帝的宽容是有限的,希望她在床上能意识到自己不该露出这种……嗯,让人很有压力的眼神。 卢修斯乖乖收回了腿,但他相信自己的气势没有因此被压过去。 其实坐得端正一点也好,半躺着不免要抬头看对方,他可是復兴了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神祖罗穆路斯之后,拥有魔剑弗洛伦特的男人,只有别人仰视他的份——对了,刚才那个姿势导致弗洛伦特硌得他后背很疼——很好,现在他有第二个正当理由了:「不列颠的女王哟,余此行是为了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闻言,妖精女王轻声笑了一下,卢修斯有点摸不准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笑:「余说了什么让你发笑的话吗?」 第721页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句话。」女王回答,「请继续吧,不必顾忌我。」 「简而言之……」卢修斯咳嗽了一声,「余要与你们夫妻在床上春风一度!」 话音落下后,哪怕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妖精女王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没想到也会有这样可爱的反应,很不错,现在他更喜欢她了。 「余是有王之器量的皇帝,不会做与他人老婆偷情的下流勾当。」他继续道,「余会完整地接纳你们夫妻二人——还是该说姐弟二人?哈哈,你们那效仿希腊诸神遗风的勇气,连余也不得不感到钦佩。」 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嫌疑——整个欧罗巴就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实际是亲姐弟,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对骑士王的身世遮遮掩掩? 然而,最初的惊愕也仅仅持续了片刻,妖精女王看向自己的丈夫,语气调侃地问道:「不惜孤身一人深入敌国,只是为了与我们共度良宵,多么真挚的情谊啊……亚瑟,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答应他呢?」 「这种事情还是请您放过我吧。」亚瑟有些无奈,「光是一个梅林就够让我头痛了……」 「梅林?他也是你们夫妇的床上贵客吗?余也可以接受四个人一起……」 「当然不是!」亚瑟恼火地打断了他,「他和王姐没有任何关系。」 真可惜,梦魔和魅魔虽是同一物种的不同姿态,但都是精通床上功夫的类型,他还想观摩并体验一下呢。 「看来这个无法拒绝的提议终究还是被拒绝了。」摩根说,「我有一个更好的话题作为提议,东罗马的皇帝啊,你打算……」 「是罗马皇帝。」 「好吧,罗马皇帝。」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仿佛他刚刚是在闹孩子脾气一样,「事已至此,你应该料到我们不会轻易放你回去了,无论是赔款还是交换俘虏,为了不让我们用你的首级换取迦太基人或波斯人的友谊,你打算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哈?」 他的反应倒是让摩根也顿了一下:「你的惊讶并非伪装……难道在出发之前,你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干嘛一脸奇怪地看着余?」卢修斯心里有点虚,但作为復兴了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神祖罗穆路斯之后,拥有魔剑弗洛伦特的男人,他可不会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虚,「奇怪的明明是你们吧?从开始到现在,你们表现得未免也太冷淡了。」 「冷淡?」 「没错!」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正常来说,我们应该一见如故,然后一边畅饮美酒,一边为余的万丈豪情所折服,最后三个人醉醺醺地滚到床上,一整晚都共享激情与欢愉才对。第二天早晨,大家一切尽在不言中地告别彼此,明知道双方终有一天会在战场上重逢,但心里会永远记得这个美妙的夜晚……」 这一次,摩根沉默了很久,似乎难以消化他言语中巨大的信息量:「这算是文化差异吗?」 「如果罗马人都是这个样子,这个国家还是早点灭亡比较好。」亚瑟摇了摇头,「容我多提一句,卢修斯先生,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而非吟游诗人描绘的故事里。」 「不列颠人真是古板啊……」他小声抱怨了一句,「算了,来日方长,你们迟早会为今日对余的冷淡而追悔莫及的。」 「恐怕不会有什么来日方长了,卢修斯先生。」亚瑟低声道,「毕竟你今日就将命丧于此。」 「别急着拔剑,骑士王。」卢修斯嘆了口气,「虽然没料到你们如此不解风情,但余也不傻,既然敢堂堂正正地来到你们面前,当然有自信说服你们送余全须全尾地回去。」 听到这里,骑士王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似乎在等待她做判断,后者点了点头:「请开口吧。」 「与你交好的鲍斯王,已经于五年前因病辞世,继承王位的是他野心勃勃的长子魏尔伦——应该不用余多说什么了吧?他对弗莱堡的银矿觊觎已久,如果不是顾忌帝国的復兴,早就公开向不列颠宣战了。」卢修斯耸了耸肩,「当然了,即使是余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不列颠很强,相比当年迦太基的海上要塞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无论你们在海上多么所向披靡,终究会受到季风和洋流的影响,一旦战争没能在顺风季结束,军队就会后继无力。」 说罢,他好整以暇地取下剑,用绸布沾了点茶水,悉心擦拭弗洛伦特的剑身。 其实他昨晚才用剑油护理过弗洛伦特,但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效果,他特意中止了话题,想要观察一下妖精女王的反应——世上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让那些总能料到一切的智者露出彷徨无措的表情。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无论对方此刻怀着怎样的情绪,她都没让别人看出来。 「如果余死在这里——不,哪怕余只是因为一些小小的意外而失去了全盛期的力量,罗马就会重新陷入内乱,让魏尔伦王有余力去对付不列颠。」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若魏尔伦王答应与其他国王平分银矿的开採收益,即使是原本与不列颠建立了同盟关系的国家,恐怕也很难抵挡住这种诱惑吧?」 骑士王的眉头越皱越紧,但始终沉默不语,相较之下,妖精女王倒是表现得相当坦诚:「确实是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第722页 「那是当然。」卢修斯终于在这场交锋中扳回一局(大概),忍不住兴高采烈地继续下去,「话说回来,你在高卢的布局可真是虎头蛇尾啊,不列颠的女王,若你当初选择扶持鲍斯王的次子特奥巴尔德上位,并且答应将阿勒尔夫人送给他当情妇,两国之间的情谊至少能再续一代人……」 「……你刚刚说什么?」 「余说如果你当初扶持了特奥巴尔德,再将阿勒尔夫人送给他当情妇,就不至于面临如今的窘境了。」卢修斯隐约察觉到了她的语气有点奇怪,但没有特别放在心上,「难道你不知道?特奥巴尔德对阿勒尔夫人痴迷到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可惜她结过婚,还不能孕育子嗣,在私生活上的名声也不好,大臣们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女人成为王后的,不过有国王的宠爱在,她的待遇和王后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只要她……」 摩根非常缓慢地说道:「再说一遍。」 @t无限好文,尽在 哪怕再迟钝,卢修斯此时也意识到了对方有点不太对劲:「呃……余知道阿勒尔夫人是你第一任丈夫的长姐,或许你和她关系很好,但不至于一点实话也听不进去吧?」 「不,卢修斯·希贝琉斯,这不叫实话,这叫胡言乱语。」他看见妖精女王脸上露出一个锋利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微笑——也许、大概、有可能和他最开始那个满含戾气的笑容很相似,像是有一把匕首切开了她的嘴角——很美,但是很可怕,「你知道真正的实话是什么吗?魏尔伦王的确有点麻烦,但对我造不成多大困扰。只要我愿意,一个月内他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而且永远没人知道兇手是谁。只要我愿意,魏尔伦王的五个儿子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月发生一次,比布谷鸟的报时还要准。」 说罢,妖精女王站了起来,一步步向他逼近——剎那间,连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似乎都因为她的威压而陷入停滞——卢修斯打了一辈子的仗,征服了无数强大的敌人和广袤的土地,此生第一次萌生出了想要逃走的冲动。 抱歉,骑士王,余刚才不该看轻视你的,居然娶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当老婆(虽然她很漂亮),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即使是神祖罗穆路斯也会赞赏你的勇气吧。 「不仅如此,只要我愿意,三年之内,我会让西罗马成为迦太基的一部分,让你被钉在罗马帝国史的耻辱柱上。」她双手托着他的脸——或者说钳住更贴切一点,当对方的微笑在映入视野时,他的眼睛甚至因为灼烧感而疼痛,「我会让波斯人攻入你的君士坦丁堡,波斯王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让你的首级含着他的老二直到他高潮,而你剩余的皮会被鞣成皮革,用来给我亲爱的阿勒尔做靴子……听到了吗?东罗马的皇帝,这才叫作实话。」 当他因为震撼而说不出话时,一旁的亚瑟小声提醒他:「其实只要道歉就可以了……」 「我……」卢修斯试图不去在意那种被迫低头的羞辱——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毕竟现在恐惧感占了上风,「我收回之前的那些话,请……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 妖精女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额前渗出冷汗,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褪去,才终于松开了手,她的微笑中仍有未散的怒意,但不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很好,我一向乐于见到他人主动改正自己的错误,卢修斯·希贝琉斯先生。」 脱离她的掌控后,卢修斯立刻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 神祖罗穆路斯在上,他知晓自己今日的懦弱之举,可是不列颠的悍妇真的很可怕。 第335章 「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允许那个罗马人跟我们同行。」莫德雷德小声抱怨, 「我还以为下一次见面时,他会只剩下一个脑袋,被父亲拽着头髮提在手里呢。」 「在旅馆里见血的话, 店家也会很为难吧。」说到这里, 加拉哈德迟疑了一秒,但最终没能继续下去——那个名叫「卢修斯」的罗马人绝不一般,哪怕出手的是陛下,恐怕也难以轻松取胜。 至于猊下……加拉哈德发自肺腑地尊敬着他们的女王,可他很难想像这位可敬的女士拿着剑冲上去与敌人拼死相斗的场面。 唯一的好处是路上又多了一个人负责照顾马匹和搬运行李。 除此之外,卢修斯还临时兼任了他们剑术老师的工作,作为他恬不知耻地跟着他们蹭吃蹭喝的补偿——当然,这是莫德雷德的说法,猊下的原话是「作为一个身体健全的成年人,想必卢修斯先生也希望自己能靠辛勤的劳动换取报酬」。 加拉哈德很少质疑猊下的话,但卢修斯显然是贵族出身,他很怀疑对方是否知道什么是「辛勤」和「劳动」——甚至什么是「报酬」。 在野外扎营时,每一晚都需要有人守夜, 以防强盗或野兽袭击营地。除了由于身体原因需要长时间睡眠的格蕾, 所有人都要轮流值班(哪怕是猊下也不例外),今晚刚好轮到加拉哈德和卢修斯。 经过几天的相处后, 加拉哈德已经能与对方在五英尺左右的距离下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之所以不能更进一步,是出于对罗马人那过分开放的民风的警惕。 不过,当他发现卢修斯居然坐在火堆边拿出一本书细细品读时,忽然对自己过去以貌取人的行为产生了些许愧疚。 第723页 因为对方狂野的外表和粗鲁的举止, 加拉哈德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和莫德雷德殿下一样)看不进纸上任意几行小字的半文盲, 没想到对方其实是一位热爱读书的人——要知道,如果守夜的是莫德雷德殿下, 他宁可用匕首削树枝玩都不会选择看书的。 既然是罗马人,看的一定也是罗马作家的作品吧?那本书会是讲什么的呢……作为从小在廷塔哲修道院长大的孩子,加拉哈德不可避免地对自己可能没读过的书萌生了一丝好奇心。 卢修斯似乎察觉到了他(并不隐晦)的眼神,抬起头对他挤眉弄眼:「想过来一起看吗?」 因为对方友善的态度,加拉哈德心中更加惭愧了,但还是习惯性地拒绝了他:「抱歉,卢修斯先生,猊下告诫我们不要与您这样的变态走得太近。」 「喂喂,这件事难道就过不去了吗?」卢修斯抓了抓头髮,语气有些无奈,「而且本来就是小王子瞎告状,那天你也在场,余——我连他一根指头都没碰到!」 「客观地说,您确实试图做点什么,但是被殿下果断回绝了。」加拉哈德谨慎地回答,「不过,我确实对您正在看的书很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就近阅读……但如果您有任何越界的举动,我会发出尖叫。」 「呃……所以你会尖叫吗?」对方的语气有点微妙,「虽然我也不太认识你,小鬼,但总感觉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有点违和。」 加拉哈德的确没有尖叫过,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我会努力克服自己的羞耻感。」 「这种努力还是算了吧,你唯一需要克服羞耻心的情况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卢修斯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吧,小鬼,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再三考虑后,好奇心终究还是压过了警惕心,加拉哈德小心翼翼地往卢修斯的方向挪了一个身位。 「你确定要坐得那么远?」卢修斯挑起眉毛,「可能会听不到我的声音哦。」 「您不用念给我听,我看得懂拉丁文。」廷塔哲修道院的学生基本都掌握了两到三门语言,而他习从亚尔林老师,擅长希腊语和拉丁语。 可惜的是,这只是一本普通的英雄传记,而非加拉哈德期待的罗马歷史典籍。书里讲述了一位年轻的王女决定在自己登基前建立功勋,于是带着同伴们一起周游列国,在旅途中不断磨砺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开始,加拉哈德总会忍不住把王女的形象脑补成穿着女装的莫德雷德。 一是因为王女出门游歷的理由听起来和莫德雷德很像,二是因为书中的许多细节都与不列颠文化存在相似之处(尽管这是一本拉丁文小说),三是因为王女在书中的形象被描绘为「发如灿金,眼若碧波」,刚好与莫德雷德相符。 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作者对王女进一步的刻画而烟消云散了——故事中的王女是一位性格沉稳,做事谨慎的人(而「沉稳」和「谨慎」这两个字与莫德雷德是毫不沾边的),于是加拉哈德将脑海中的人物形象调整成了年轻一点的猊下。 王女有两名随行的同伴,一名是钢铁骑士艾斯,他有着巨人血统,所以身材比一般的壮汉还要高大,性格正直忠勇,武艺高超,加拉哈德很喜欢这个角色。另一名是吟游诗人,他在书中没t有被提及名字,只是以「诗人( bard )」作为称唿,小说中多次提及他姿容绝丽,有一双罕见的幽紫色眼睛。 坦诚说,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这本小说并不算上乘——加拉哈德推测这本书的原版并非拉丁文,因为书中有许多不符合拉丁文正常语序的表达,这是许多水平较差的译者会犯的毛病。 但总体而言,这本书所描绘的故事相当有趣,而且没有多少吟游诗人浮夸式的添油加醋,大概率是笔者的亲身经歷,除去译者的水平问题,这本书唯一令加拉哈德不满的就是主人公之间曲折的感情发展。 自瘟疫狂潮事件之后,他就通过各种细节猜到了诗人最后会成为王女的恋人,但他们始终没有在一起,而是保持着一种暧昧的,若即若离的关系。 钢铁骑士显然不会在这段浪漫关系中横插一脚,他对王女的感情是忠诚且真挚的,没有任何浊念,没有人会和诗人竞争,但他与王女相处的方式就像是在偷情一样,有许多隐秘而越界的肢体接触,却从不点明彼此的感情,让人忍不住为他们拖拉的感情进展心生烦躁。 他又翻过一页,故事讲到了下雨山体滑坡,诗人和王女被堵在洞穴里,只有钢铁骑士倖免于难,但即使以他强健的体魄,也无法徒手将堵住的洞口清理干净,只好先返回附近的城镇寻求帮助。 在骑士离开期间,王女认为他们应该试着往洞穴深处探寻,也许会发现其他出口,诗人也贊同她的想法。 在探寻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 读到这里时,加拉哈德感受到了一丝违和——他原本以为他们会发现怪物或野兽,又或是什么失落王朝的宝藏。过往的阅读经验告诉他,接下来多半又是王女和诗人之间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戏了。 加拉哈德不讨厌爱情故事,但这本书的爱情故事真的让人很……纠结! 他决定先往后翻几页,预估一下这部分情节大抵有多少。 第724页 「他慢慢解开她的衣扣,将她的身躯——那具美妙的,无与伦比的肉軆从轻甲皮革,落灰的布料和散发出汗水气味的内衣里释放出来,诗人灵巧的手指让王女发出喟嘆,她将他拉近,双手环住他的后颈并亲吻他……」 加拉哈德被这段描述吓了一跳,差点被火堆烧到皮靴。 在平復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唿吸后,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卢修斯,对方则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很不错吧?」 加拉哈德无法回答,只能在对方戏嚯的目光下愈发羞愧。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你还没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呢。」卢修斯上下打量他,「啧啧,你不会还是处子吧?」 「请别再说了……」加拉哈德嚅嗫道,「书……书还给您……」 「这一本先借给你了。」卢修斯大方地表示,「反正我还有好多本。」 「好、好多本?!」 「嘘——轻点,小傢伙,你想把其他人都吵醒吗?」对方朝他比了个手势,「而且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这明明是你们不列颠人自己的作品。」 「不列颠人?」 「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读过不少书的类型呢。」卢修斯咕哝道,「还是说那位诗人在不列颠受到了冷落?虽然也不奇怪,本国的两位君主性格都那么古板,更别说普通百姓了……就算睡不到黄金双子,余至少也要把这位诗人带回帝国,给他应有的待遇。」 说罢,他长嘆一声,仿佛在为这位诗人的怀才不遇而伤感。 片刻过去,罗马人重新打起精神,甚至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们已经因为这本书产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友谊:「这个系列一共有六本书——放心好了,这一本看完后,余会把其他的也借给你。」 第336章 「很显然, 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叛徒。」莫德雷德双手抱肘,努力用出自己最冷酷的语气,「老实交代吧, 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似乎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抱歉,什么?」 「还想狡辩?你最近和那个罗马人走得很近吧!」莫德雷德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脸,「身为不列颠未来的王家骑士,居然不战而降,太丢人了!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放逐到高卢去!」 对方满脸困惑地躲过了他的袭击:「您究竟在说什么?」 「哼,别以为可以用装无辜矇混过关。」莫德雷德从枕头下取出那本书——倒不是他有意想藏起来,只是加拉哈德的睡袋紧挨着他,他顺手就塞在那里了,「这就是罪证。」 虽然草纸制作技术的改革让书本的整体价格有所降低,但羊皮纸制作的典籍依然是相当昂贵的藏品, 以这本书的厚度来看,其价值大概足以在卡美洛特的郊外买下一座庄园了。 对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您竟然擅自翻我的行李?」 「我怎么可能没事去翻你的行李,是你拂晓时莫名其妙消失,把书落在床铺边了。」莫德雷德双手抱肘——嘿嘿,他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有气势吧, 「趁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偷偷离开,还收了罗马人的书做礼物,你最好别以为这件事能轻易过去。」 听完他的指证,加拉哈德嘆息一声:「殿下,您知道那本书是讲什么的吗?」 「不、不知道……」莫德雷德的声音因为心虚而轻了下来,但未来的国王是不能在别人面前露怯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但我知道这本书是拉丁文写的。」 然而加拉哈德出门时只带了两本黎凡特语翻译过来的书籍——莫德雷德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知道对方经常借「询问译文中不懂的地方」为由去找母亲说话。 莫德雷德本想戳穿他这不知廉耻的做法……不过仔细想想,对方体内一半是卡宾森家族的血,一半是高卢人的血,但迄今为止居然还没有发癫的预兆,简直是令人惊嘆的奇蹟。 一想到对方活得如此辛苦,即使是莫德雷德也难免心生悲悯,决定以后对他的小偷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他居然变本加厉,和罗马人混迹在一起,莫德雷德决定和他新帐旧帐一起算。 叛国通敌是死罪,妄图窃取母亲对他的关心也是死罪,按照数罪併罚的原则……嗯,就判他被斩首两次好了。 「别以为我看不懂拉丁文就能安枕无忧了。」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营地里认识拉丁文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格蕾!大声念出来!」 「不!请等一下!」 当格蕾从他手里接过罗马人的书时,加拉哈德终于慌张了起来——哼,臭小子,果然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吧? 「不要理他。」他告诉格蕾,「你只管念就好了。」 格蕾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加拉哈德惊慌失措的表情:「康利杰尔乃是南境之光,星之国王冠上的明珠,它临海而建,为夏日酷暑的热浪添加了一丝海风的咸涩。康利杰尔乃是王女的母亲,星之国王后的故乡,虽然王女自幼在王都长大,此行是第一次来到母亲的诞生之地,却犹如与生俱来一般,已经对这块土地产生了喜爱与眷恋之情……」 好、好流利!明明在做即时翻译的工作,但诵读时语速顺畅得仿佛小说原文就是不列颠语一样……可恶,看起来好帅啊,莫德雷德难得为自己平日不太热衷于学习感到了一点后悔。 第725页 不过,让格蕾念以「王女」为主人公的故事,观感上多少有点奇怪。 莫德雷德决定以后一定要避免妹妹身边出现任何嬉皮笑脸的吟游诗人。 「屏退僕从后,王女满心思慕地望向窗外,比起接受封臣们的问候,她更想去看一看集市,体会这座城市的人们平日是如何生活的。 想出去玩吗? 她听见背后有人说道——是诗人,她完全没听到诗人进来时的动静,对方一贯如猫儿般轻巧,王女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次也并未计较。 是有一点。 她答道。 诗人拨动了一下琴弦,用美妙的歌喉蛊惑她:那我们就出去玩吧~ 王女迟疑片刻:稍后我还要会见封臣。 没关系。 他牵住她的手,他们会乐意等的。 」 就在格蕾翻书页的间歇,莫德t雷德莫名焦躁起来,忍不住催促:「他们最后出去玩了吗?」 格蕾看了他一眼,似乎以为翻译工作终止了,她先是把这页看了一遍——这让莫德雷德更加着急了,好在格蕾阅读的速度很快:「他们出去玩了。 」 闻言,莫德雷德松了口气,假装没看到加拉哈德微妙的神色,面部红心不跳地说道:「那就继续翻译吧。」 后面就是一些王女和诗人偷偷熘去集市玩的情节,内容不算新奇,但有些细节让莫德雷德想起了在康沃尔的日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亲切感。 「他们躲进路边一辆有车蓬的马车,陶瓶里蜜酒的芬芳从木塞和瓶口的缝隙间渗出,空气又湿又热,方才轻快的笑声很快变成了带着疲惫的喘息,他们看着彼此,嬉闹时奔放的快乐忽然变成了一种黏稠的,秘而不宣的喜悦。诗人吻了她一下,她没有拒绝——或者说没能拒绝,他们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稍有动作陶瓶便叮噹作响的车篷里忘我地亲热起来……」 ……啊? 「他逐一吻过她的鬓髮、颧骨和鼻尖,最后深深亲吻她的嘴唇,他的长髮缠绕在她的手指上,而她紧紧抓住它们,像是骑士勒紧马儿的缰绳一样。 他们分开后,王女急促地喘息着,来我这里她说,我想要你,于是她又吻了他,而他除了满足她的要求,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诗人用那灵巧的,本该用来拨动琴弦的双手为她解开腰带……「 「等、等等——!」他连忙捂住格蕾的嘴,「别念了!停停停!」 于是格蕾停了下来,依然面无表情,似乎对于自己之前念出了怎样惊人的字句毫无自觉。 莫德雷德只好和同样满脸通红的加拉哈德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确认格蕾刚刚的声音没有惊动其他人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你到底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莫德雷德恼羞成怒地抱怨道。 「我前面有劝您停下,但您执意如此。」加拉哈德则用责怪的表情回敬他,但目光落到格蕾身上时又变成了敬畏,「您的翻译水平实在优秀,让我自愧不如。」 格蕾点了点头:「过奖。」 「为什么你们能表现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莫德雷德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你跟罗马人交上朋友的原因,是他送了你一本很贵的黄书? 」 「《异度游记》系列才不是黄书!」加拉哈德抗议道,「只是带着一点情/色内容的通俗文学,《公爵夫人的雨中漫步》、《猎场迷情》那种才算是黄书,而《异度游记》是值得被记载在羊皮纸上的作品。」 「你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对方的面颊浮现出红晕,「只有通过比较才能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好书,请相信我是抱着批判、不认可的心情进行阅读的。」 「你真的没有跟罗马人狼狈为奸?」 「卢修斯先生大方地将自己的藏书借给了我,我很感激他,仅此而已。」 莫德雷德又找回了自己先前双手抱肘的姿势:「最好是这样,否则我就只好把你从秘密行动的名单上踢出去了。」 「坦诚说,我很乐意看到殿下将我从您策划的任何行动中剔除……但姑且一问,您所说的秘密行动具体是指什么?」 「哼,当格蕾坐在行李箱上发呆,你背着我们看黄书的时候,我可是有在好好找事干的。」 「……我不久前才解释过一次,殿下,这只是含有部分情/色内容的通俗文学小说。」 莫德雷德并不理会他的狡辩,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此行的收穫:城镇附近的一座灯塔有亡灵作祟,导致灯塔荒废数年,来往的船只在夜晚一直得不到引导,让当地的渔民困扰已久。当地的执政官也曾派骑士和僱佣兵前往灯塔试图剷除亡灵,但从来没有人能从灯塔回来。 「所以我打算去解决这件事。」天哪,打败亡灵,简直和母亲当初从毒瘴中拯救罗奴亚的事迹一模一样——虽然与罗奴亚相比,一座小小的灯塔未免显得太寒酸了,但莫德雷德还是对此感到兴奋,「我会打败那个亡灵——或者满足亡灵的遗愿什么的,总之不能让它再霸占着灯塔了。」 「您有告知过猊下与陛下吗?」 「当然——没有。」莫德雷德一直受不了他的过度谨慎,「拜託,我是红龙,格蕾是妖精,你是半妖精半……半高卢人,区区一个人类亡灵的神秘性根本不足以与我们抗衡,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要麻烦母亲和老爸,岂不是显得我们太无能了?」 第726页 加拉哈德向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您之前也说向父母告状的人是软弱的,但上次您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那样扑进了猊下的怀里……」 「咳咳——!!」他用大声咳嗽来盖过对方的声音,「废话少说,去还是不去?再啰嗦我就真把你从名单上踢出去了。」 加拉哈德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嘆了口气:「好吧……但请先答应我,您在出发前会做好充足的准备。」 「知道了啦,你可真烦人。」莫德雷德对他做了个鬼脸,「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没有和罗马人暗中勾结,那你一大清早突然消失是去干什么了?」 「冥想。」 「哈?」 「冥想是为了让人的身心恢復平静、澄澈的状态。」加拉哈德解释道,「在湖边的话,冥想的效果会更好。」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冥想。」莫德雷德翻了个白眼——现在他有点理解加荷里斯了,这真是一个让人上瘾的动作,「我疑惑的是你最近为什么突然热衷于大早上地跑去湖边冥想。」 「我……」加拉哈德的脸又红了起来,嚅嗫着答道,「请恕我无法坦诚相告……」 真是一个怪人……但只要没有把他们出卖给罗马人,莫德雷德也就不去计较加拉哈德那芹菜般纤细敏感的心灵了,对方爱什么时候去冥想就什么时候去吧。 他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不过既然提到了灯塔,其实我已经准备了一份相当周详的计划……」 第337章 虽然加拉哈德认为他们的殿下在靠谱这件事情上一向是不靠谱的, 但这一次他必须承认,莫德雷德打听到的消息大部分是真实可信的。 沃伦汀镇的确有一座闹鬼的灯塔,而且死者的身份也不一般, 他姓德拉波罗——这是伦迪尼乌姆赫赫有名的贵族姓氏。他们从别馆资歷较老的僕从口中得知, 死者是德拉波罗家族现任家主罗杰·德拉波罗的三子,奈哲尔·德拉波罗。 加拉哈德并不认识这位「奈哲尔」,但家世如此显赫的贵公子,最后居然命丧于距离家族领地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且尸体至今仍未回归家族墓地,其中显然还有其他隐情……更不用说他还疑似变成了危害人间的亡灵。 顺着莫德雷德打听到的线索,他得知了更多细节。 尽管沃伦汀镇的人们对于奈哲尔·德拉波罗的死因有诸多猜想,但有一个版本是相对主流,而且基本能够被证实的:奈哲尔之所以来到这样一座远离繁华的偏僻城镇,是为了与自己的妻子布兰达度假,但风流的本性让他按捺不住寂寞,结识了当地一位年轻貌美的寡妇,奈哲尔经常背着妻子在灯塔与自己的情妇缠绵。 这个版本的结局有两种走向:第一种是奈哲尔某次偷情时在灯塔被布兰达抓了个正着,愤怒的布兰达用刀捅死了他和情妇;第二种的前情不变,但布兰达并未杀死他,只是宣布了与他结束婚姻关系并收拾行囊独自离开,他苦苦恳求妻子转回心意,可布兰达没有回应他,于是奈哲尔选择在自己与妻子感情破碎的灯塔自尽身亡。 「为什么你那么确定这个版本是对的?」莫德雷德抓着头髮问道,「也许这个叫奈哲尔的傢伙就是喜欢没事到处瞎跑呢?像是加雷斯那样。」 「因为时间对得上。」加拉哈德解释道, 「奈哲尔的妻子布兰达全名布兰黛尔·特勒——如果您对猊下在康沃尔的封臣家族有所了解,布兰黛尔·特勒正是德文伯爵坤兰·特勒唯一的女儿,她曾在廷塔哲修道院进修,后来成为了鍊金术学士,前往卡美洛特侍奉猊t下左右,如今远在黎凡特收集和翻译古老的鍊金术手记。她申请离开不列颠的时间和奈哲尔死亡的时间是衔接得上的。」 既然毕业后身在王都,嫁给当地的贵族也不足为奇。 「如果真的是这个布兰黛尔杀了奈哲尔,德拉波罗家族不可能轻易放过特勒家族吧?」莫德雷德拍了一下脑袋——这个动作让加拉哈德不由得感到忧虑,就像担忧一杯本就没有多少水的杯子不小心洒出些什么,「不对,布兰黛尔·特勒——布兰黛尔!我记得这个人,我见过她! 」 根据莫德雷德的回忆,在检查出他患有先天性的返祖痛后,猊下想尽各种方法试图降低他血液中的玛那浓度。当时有一位鍊金术学士——当然,那位学士就是布兰黛尔·特勒,她通过改善传统的放血疗法,培育出了一种独特的魔吸水蛭,这类水蛭仅需吸食一点点血液作为媒介,就能从宿主身上汲取大量玛那,并且会在吸血后分泌帮助癒合的黏液。 但随着莫德雷德逐渐长大,玛那浓度呈指数上升(他居然知道指数是什么,真令人惊奇),这种程度的降幅对他而言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自那之后,布兰黛尔学士就突然失去了踪迹,他当时听到的消息是对方去寻找其他能够降低玛那浓度的方法了。 又过了几年,莫德雷德的肉体已经成长到足以承受高浓度的玛那,返祖痛也不那么频繁了,而布兰黛尔学士也再未返回王都,这件事就渐渐在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看来又有一个时间点对上了。」布兰黛尔学士消失的时间刚好与「奈哲尔与布兰达来到沃伦汀镇」的时间相吻合,「如果能找猊下核对德拉波罗家族当时是否对布兰黛尔学士提出了诉讼……」 「不行!」莫德雷德打断了他,「假如母亲知道这件事,肯定顺手就解决掉了,根本没有我们活跃的舞台——而且之前不是说了吗?只有软弱的傢伙才会找父母帮忙!」 第727页 加拉哈德已经懒得再提莫德雷德之前如乳燕归巢般投入女王怀中哭着告状的事情了。据书中记载,龙拥有刀枪不入的身躯,因此用龙骨和龙鳞制成的盔甲都是无价之宝,加拉哈德没见过用龙骨和龙鳞制成的盔甲,但通过眼前的实例,他确信龙的脸皮确实比普通人厚几十倍。 「格蕾,德拉波罗家族当时起诉布兰黛尔·特勒了吗?」莫德雷德问道。 格蕾看着他,神情非常冷静,但加拉哈德认为那是在看一个傻瓜的眼神:「我只能回答资料库内已有的信息,莫德雷德。」 猊下调整了格蕾的认知系统,现在她对周围人的称唿——尤其是家人的称唿不再那么错乱了。 「我说过要叫我哥哥,格蕾。」 「可您自己也不管高文大人他们叫哥哥。」加拉哈德指出。 「那当然,因为我是未来的国王,我有权让格蕾叫哥哥。」 「您还有权向猊下表达您的不满。」 闻言,红龙小王子瞬间偃旗息鼓了。 虽然莫德雷德千叮咛万嘱咐,但加拉哈德还是不想对两位王有任何欺瞒,尤其是猊下——诚如莫德雷德所说,灯塔的亡灵在神秘侧或许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但无论莫德雷德还是他本人,都缺少应对这类事件的经验,格蕾就更不用说了,她甚至还没「出生」多久。 以防万一,入夜后,趁着莫德雷德在房间里护理长剑的时候,加拉哈德偷偷找到了猊下,向她坦述了莫德雷德的计划。 「好孩子,谢谢你告知我这件事。」猊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回答,「不必有其他顾虑,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尽管没有明说,但从那个神秘的微笑中,加拉哈德感知到了某种隐晦的暗示:也许猊下对他们这几天的行动一清二楚。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她补充道,「德拉波罗家族当时确实起诉了布兰黛尔学士,但在正式开庭前就撤诉了。」 涉及到大贵族的诉讼都是由女王亲自审理的——毫无疑问,猊下知道德拉波罗家族撤诉的内情,但她认为由他们自己查清事情的真相会更有趣。 这也证明了他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猊下确实什么都知道。 所以她知道他们私底下在看罗马人给的书吗……加拉哈德不敢去问,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对方并不知情。 不过,在得到猊下的默许后,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散去了。 根据收集到的情报,亡灵通常只在晚上出没,他们决定先在早上去确认一下灯塔的内部构造,以便在夜晚光线昏暗的情况下也能从容应对。 为了不引起两位王的注意,莫德雷德要求他们兵分三路,以不同的时间、路线和理由出门,最后在灯塔集合,虽然加拉哈德知道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但又不能向他坦言猊下什么都知道,只好遵循他的嘱咐行事。 时至正午,他和格蕾陆续抵达了灯塔,出发前最为兴奋的莫德雷德却迟迟不见踪影,好一会儿过去,他们才看见莫德雷德臭着脸向他们走来,后面还跟着某位红头髮的罗马人。 哪怕再不会看气氛,加拉哈德也知道这是计划外的情况:「殿下……您为什么会和卢修斯先生一起来?」 「你问他!」莫德雷德生气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要像虱子一样黏上来?」 「我想你应该是想说狮子,小王子。」卢修斯嬉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打算去做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带上我嘛~」 「滚开!」 「很遗憾,作为你们的剑术老师,我有看顾你们的义务。」这位在初见时态度居高临下的罗马人耸了耸肩,「虽然你有红龙之血,从灯塔上掉下来也多半摔不死,但我还是决定把你们这几个小鬼看紧点——我是说,你应该知道你母亲很可怕,对吧?」 莫德雷德大声斥责他:「懦夫!」 「确实不如我们的小王子勇敢。」卢修斯咧了咧嘴,「不如这样,我可以走人,但一回到旅馆我就会找你亲爱的妈咪告状,你觉得呢?」 闻言,他们勇敢的小王子气得满脸通红,但最后还是没能下决心把罗马人赶走。 「据说星之内海的工匠能够用龙骨和龙鳞锻造出举世无双的板甲和鳞甲。」加拉哈德小声讯问身旁的格蕾,「那龙的皮是不是也可以用来制造盔甲?」 「是的,鞣成皮革后可以用来制作皮甲,或是有对魔力的礼装1。」 「我听得到!」 既然莫德雷德已经投降——不,是同意了卢修斯和他们一起行动,加拉哈德自然也不会反对,至于格蕾,莫德雷德一向把妹妹的沉默视作为默许。 在走入灯塔的剎那间,加拉哈德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仅仅是因为布满各个角落的蛛网、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爬满青苔的石砖缝隙,更多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阴冷。诚然,没有窗户使得阳光无法照进塔内,但那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仿佛灯塔里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吸去了光与热,以及一切尘世间的美好之物。 哈,他真是傻了……还能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呢?灯塔的亡灵。 「啧啧,居然把灯塔变成了自己的固有结界?」卢修斯语气戏嚯,「你们可真是给自己的英雄成人礼找了一个不简单的对手啊。」 第728页 加拉哈德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他不认为莫德雷德会因此放弃,而且猊下既然默许了这次行动,这件事应该在他们的处理范围内:「我们已经进入了敌方的领域,接下来请您无论如何不要擅自离开团队行动,殿下……莫德雷德殿下?」 莫德雷德此刻似乎奇怪地走神了——尽管在出发前,他一直是三人中最兴奋的那个——以至于慢了半拍才回答:「我知道了啦……」 「您有什么顾虑吗?」 「只是有一点古怪的预感……」他们的殿下居然在低声说话,真可怕,「那个……加拉哈德,等我们处理完这件事回旅馆后,晚上的甜点我可以分你和格蕾一半。」 「什么?」 「没什么。」莫德雷德非常刻意地咳嗽一声,「好了,我们出发吧!」 第338章 「噢!!」 在这种惊险的氛围下, 任何一点声响都足以触动人的神经——当莫德雷德本能地t按住剑柄时,罗马人从他面前一路小跑到房间的角落,看起来颇为激动:「果然没错……是《异度游记》的第七本, 余就知道这个系列还有后续!」 莫德雷德只感觉气氛都被他败了个干净:「你能不能有点紧张感……」 「该紧张的是你们,又不是我。」卢修斯掸去了书封上的灰尘和蛛网,「可惜是不列颠语,只好带回国等奥卢斯翻译了……虽然不应该轻易称赞敌人,不过这名亡灵竟然意外地有品位啊!很不错,亡灵,至少在这方面,你已经得到了余的肯定!」 虽然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卢修斯的真实身份,但即使母亲当时不点破,后续要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说,甚至不用特意去猜,卢修斯对于掩饰身份这件事的态度本就让人捉摸不透。 要说对方有意隐瞒,他却从不掩饰自己是罗马人的事实,「卢修斯」还是他的本名,可要说他完全没有隐瞒的心思,他又会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作为皇帝的口吻……虽然时常露马脚。 对此,莫德雷德只能理解为罗马人过得太自由了。 「别管他。」他对加拉哈德和格蕾说, 「把他当成一件比较吵的行李就行了。」 「没错,你们自己玩就行了,不用管我。」卢修斯对他们摆摆手,「我只要确保你们这群小鬼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行……对了,能把那位银髮的小王女借我一下吗?余现在就想知道后续的故事!」 莫德雷德的回答是「滚」。 既然灯塔内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空间, 白天黑夜自然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处理亡灵的方式通常有三种:一是找到亡灵的尸骨,焚毁它或将其安葬,并举办特殊的除灵仪式;二是以强大的能量放射直接抹除亡灵的存在;三是完成其遗愿,消除其执念以切断它与尘世的关系。 第二种显然是最方便的,不过莫德雷德还未得到自己的成年礼物,手里只有最普通的铁剑,加拉哈德就更不用说了,用的是从修道院带来的训练剑和训练盾,剑锋都是钝的。至于格蕾……老天爷啊,大约几个月前她的胳膊还像破棉布似地一扯就掉下来,莫德雷德不指望她能拿任何比书还沉的东西。 唯一能做到这点的只剩下了拥有魔剑的卢修斯——莫德雷德可不想千辛万苦为别人做嫁衣,更别说这个「别人」还是一个罗马人了。 除此之外,莫德雷德也很好奇奈哲尔·德拉波罗死亡的内情,母亲总说对未知的探索欲是促使人类进步的力量源泉,他作为王座的第一继承人,母亲最好的儿子,当然要做得比其他兄弟更好(尤其是高文)。 几经思索后,他决定先探明奈哲尔的死因,如果能够完成亡灵的心愿当然是最好的,用除灵仪式将他从尘世间放逐则是最后的手段。 「不管怎么说,先尽量往上走。」他说,「亡灵的尸骨多半在瞭望台上。」 加拉哈德没有异议,他的小妹当然是贊成他的(用她独特的沉默),而罗马人正在努力用他蹩脚的不列颠语水平解读小说中的故事,只是敷衍地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们顺着楼梯走到了二楼,在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的剎那,四周骤然亮起了令人目眩的白色光晕——然而灯塔的照明功能早在数年前就失效了,火炬上缠满了蛛网,油灯槽里只剩下干涸的油蜡——当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灰暗衰败的灯塔内部已经变成了一间豪华的宴会大厅。 莫德雷德一眼就认出了这里是哪里:「狮心堡?」 闻言,加拉哈德面露讶异之色:「您是说,这里是卡美洛特?」 莫德雷德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深蓝色的人影就从他的背后穿过,那是一名长相英俊的成年男子,皮肤白皙,浓密的黑色鬈髮和深绿色的眼睛,深蓝色的礼服衣襟上别着一朵鲜花,看起来仪表堂堂——典型没吃过什么苦的公子哥,莫德雷德在卡美洛特见惯了这种人,他猜这个人多半就是奈哲尔·德拉波罗。 罗杰·德拉波罗一共有四个孩子,按照不列颠的传统,长子继承家族,次子是兄长的辅佐者,幼子是无忧无虑的自由骑士,像奈哲尔这样的孩子确实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既不像最年长的孩子那样受到父辈的期待,也不像最年幼的孩子那样拥有自由和宠爱,所以一个家族排名靠中间的孩子最容易变成那种浑浑噩噩,不太好也不太坏的纨绔子弟。 第729页 莫德雷德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因为他们听到了男人的内心独白——固有结界是持有者本人的心灵映像,在奈哲尔的固有结界中,他们能听到的当然是奈哲尔自己的想法。 「幸好赛尔特没来。」奈哲尔如此想道,「真不想看到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对方的内心所想和莫德雷德预料得差不多:奈哲尔怨恨长兄赛尔特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关注,嘲弄林恩甘愿捡兄长施捨的残羹冷炙吃,对弟弟莱安近来通过了铁卫队的考核也十分嫉妒。 德拉波罗虽然拥有古老的歷史,但近十年来境遇早已不如从前,当初还站错了队,以至于没能搭上女王的顺风车。莱安愿意放弃家族姓氏加入铁卫队的决定令他们的父亲罗杰·德拉波罗极为感动,即使他已经被家族除名,父亲依然会时不时给予他金钱上的补助。 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奈哲尔曾经想像桂妮薇尔·欧肯希尔德一样进入廷塔哲修道院学习——是的,他的内心独白点明了是想效仿桂妮薇尔,考虑到后者如今已是坐拥一方领土的凯姆里德公爵,或许奈哲尔心里也抱有期待,认为自己有可能顶替长兄赛尔特,成为德拉波罗家族的新主人。 然而他直接倒在了入学考核这一关,不仅没能后来居上,反而成为了兄弟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也是他最近辗转于不同的宴会,极少回家的原因。 奈哲尔扫视四周,突然注意到了一个躲在角落,神色阴郁的女人。 对方有一头海藻般的黑色长髮,面色苍白,高耸的颧骨让她面颊的凹陷格外明显,与其他身穿礼裙的千金们不同,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黑色长袍,这让她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庞显得更加枯败了。她双手捧着一杯蜜酒,但没有要喝它的意思,只是躲在宴会厅的角落里,低着头迴避着他人的目光。 可她的左耳带着一枚黑珍珠耳环——这比任何美丽的华服和风趣的言语都更具意义。 对方不是什么穿不起新衣服的没落贵族,她是侍奉于女王左右的鍊金术学士,并且是被授予了黑珍珠的女王心腹。 能够在卡美洛特侍奉女王的学士,基本都是廷塔哲修道院毕业的佼佼者。 于是奈哲尔主动接近她,热情地与她攀谈,得知了她的名字布兰黛尔,布兰黛尔显然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但奈哲尔见识过许多冷若冰霜的女人,他既然能打动她们,自然也能打动她——当他从对方的面庞中窥见一丝羞怯时,他确信自己又一次赢了。同时,那种被廷塔哲修道院拒绝的羞耻感也微妙地得以平復。 「修道院不只接受非凡的天才,我们欢迎任何一个渴望知识的人。」他仍记得那位廷塔哲修士当时的话,「但您不是这样的人,先生,您心中渴望的东西与知识毫无关系。」 奈哲尔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面色憔悴,沉默寡言,「渴望知识」的廷塔哲修道院优秀毕业生,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快感…… 也不过如此,他想。 幻象散去了。 「果然是布兰黛尔学士。」加拉哈德嘆息一声,「只可惜她所託非人。」 「进修道院学习前还要考试?」 「是,尤其是拥有贵族姓氏的人,必须直接参加考试。」对方解释道,「如果是平民的话,倒是可以作为预备学员免费修习一年的基础课程,不过若想成为正式学员,也需要参加统一考试。」 莫德雷德对此倒并不意外,只要领地没有穷到揭不开锅,大部分贵族都会聘请几名学士或修士服侍左右,如果他们的私人授课都无法往那些贵族子弟空空的脑袋里灌入知识与思量,进入修道院学习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仔细勘查了灯塔二层,没发现什么特殊t的内容——毕竟奈哲尔只是在这里和情人幽会,又不是住在这里。唯一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一块材质柔软的布料,像是某件衣服的一部分,尽管已经被霉迹蛀蚀了,但依然能看出布料之精美。 正当他们讨论这块布料是怎么被撕扯成这样,推测当事人之间是如何缠斗的时候,卢修斯终于从书中勉强分出了一丝注意力给他们:「那是女人的内衣。」 「……」 于是话题结束了,他们继续上楼。 和之前一样,抵达三楼后奈哲尔的心灵映像再一次显现,这次是在一间卧室里,他和布兰黛尔躺在一张床上,一看就是事后的样子。 莫德雷德连忙跑去捂住格蕾的眼睛。 「我看不见东西了,莫德雷德。」格蕾说。 「你就是不能看。」莫德雷德语重心长道,「你还是个孩子呢,小妹。」 闻言,加拉哈德为难地看了他一眼:「需要我也为您遮上眼睛吗?」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想为您这么做,但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会服从您的命令。」 「我当然不用,我已经是大人了。」 「噗嗤。」 啧,他真应该用针把罗马人的狗嘴缝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时间点的奈哲尔和布兰黛尔还没有结婚,只是单纯地春风一度。 不过贵族的私生活本就相当混乱,除去他个人的喜恶,未婚男女之间发生几次露水情缘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布兰黛尔并不是奈哲尔喜欢的类型,她不够漂亮,性格沉闷无趣,身份也不值得让他屈尊纡贵——不错,特勒家族隶属于女王阵营,坤兰·特勒也是女王重臣,但这个家族歷史上有过盗窃廷塔哲秘宝的罪行,这使得他们在廷塔哲封臣中的地位相当尴尬。 第730页 但他还是主动约了布兰黛尔很多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另一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则是眼前的女人——布兰黛尔·特勒。最初他以为对方很中意他,只是出于矜持才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热情,否则不会一边漠然相待,一边从不拒绝他的任何邀请。他见识过太多女人了,不会被这种小把戏轻易唬住。当他试着触碰她,与她亲近时,她也没有拒绝,他愈发肯定自己是正确的。 现在他们上床了,身体上已经赤诚相对,照理说也该开始一些涉及内心感受的谈话了。可布兰黛尔依然回以沉默,她没有睡着,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月光,似是陷入沉思。 她在思考知识吗?如果是的话,那她也许确实是廷塔哲修道院的好学生,却是一个无趣至极的女人。 他心中不耐,但还是拾起了微笑,满怀柔情地问道:「在想什么呢?」 通常来说,这时候女方多半会浓情蜜意地表示她在回想他方才热情的表现,稍有心机的则会提起自己曾经的情人,以激起他的嫉妒和胜负心,但布兰黛尔的回答要比这两种情况更诡异一点:「我在想猊下昨晚对我说的话。」 奈哲尔差点被她气笑了,但他按捺住了自己:「是吗?猊下对你说了什么?」 「我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吃有点腐烂的水果。」她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猊下说,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明白猊下的意思,可我就是喜欢那股甜腻腐败的味道。」 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于是凑近她亲亲她的脸颊:「别再想那些烂苹果烂葡萄的话题了,布兰达,多想想我好吗?」 「想你?」 「是啊,多想我。」他又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好喜欢你,亲爱的布兰达,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布兰黛尔看着他:「嗯,我也喜欢你。」 还未等他品尝到多少虚荣的喜悦,他听见布兰黛尔补充道:「你就像……水蛭。」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什么?」 「你就像水蛭。」她摸了摸他的脸,「愚蠢、脆弱又无力,只能依附于他人,靠吸食他人的血才能生存下去……我喜欢水蛭,比喜欢蛇还要多一点。 」 听完她的话,奈哲尔当即气急败坏地从床上下来——喔噢,他提前遮住格蕾的眼睛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尽管他大发脾气,但布兰黛尔似乎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甚至没有起身挽留他,依然维持着平躺的姿势,神情似是沉思。 两天后,奈哲尔向特勒家族发出了婚约申请书,布兰黛尔同意了。 幻象再度散去。 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面面相觑——格蕾被他捂着眼睛,没能参与到这一次的眼神交流中。 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啊?」 莫德雷德瞥了一眼卢修斯:「你不是忙着看黄书吗?」 「本来是这样的,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你们这边更有意思。」卢修斯摸了摸下巴,「话说你们不列颠人的感情都是这么……呃,扭曲的吗?」 才不是,这对夫妻的情感经歷对他们而言也属于诡异至极的程度,但莫德雷德才不想在外人面前吐槽自己的国民,只给了他一个冷哼。 他们接着登上了第四层楼,这一次奈哲尔的记忆要混乱、零碎得多,基本贯穿了他和布兰黛尔的婚姻生活,尽管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本身并不长。 奈哲尔是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年轻、英俊又自负,流连于宴会并乐于施展自己的魅力,而布兰黛尔寡言、沉闷、喜欢待在实验室里,偶尔会吐露几句令奈哲尔恼恨的,「富有学识之人」的冷嘲热讽,最重要的是她讨厌宴会,除非主办者是女王,否则她基本都会拒绝出席。 新婚燕尔的已婚男士独自出席宴会称不上是一件光彩的事,但奈哲尔偏偏要这么做,不仅因为宴会是他的欢乐场,也因为他有种古怪的倔强心思,故意要与布兰黛尔作对,她讨厌宴会,那他就偏要出席,她不喜欢他看那些禁书,那他就偏要仔细研读,她不喜欢他面对其他千金时轻浮的表现,他就偏要与她们调笑,并且让她看见。 大部分情况下,布兰黛尔都会选择退让,忍受他身上种种令她不快的恶习,唯有一次她发了脾气,因为他意外闯进了她的实验室,污染了她培育的实验品。 莫德雷德看着那些在玻璃皿里因为魔力反噬而融化的水蛭,当布兰黛尔怒火中烧地让奈哲尔滚出她的房间时,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活该。 」 这次的回忆也揭示了奈哲尔和布兰黛尔远离王都来到这个偏僻城镇度假的原因:那次闯入实验室的突发意外导致了他们短暂婚姻的第一次危机。魔吸水蛭的培育陷入瓶颈后,布兰黛尔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研究,奈哲尔则希望修復他们的夫妻关系。 莫德雷德觉得这人真的很怪,一方面他又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需求,另一方面他身上又有股古怪的贱劲儿,为了不结束这段婚姻,甚至不惜低声下气地向她献媚,可说他专情,他从不吝于在宴会上与其他贵族小姐调情说笑,举止暧昧,后来还偷偷给自己找了一个情妇。 「这傢伙是不是有点傻?」他说。 「我也这么认为。」加拉哈德回答,「哪怕是从您嘴里说出这句话,我也贊同。」 第731页 莫德雷德很想朝他吐口水,但一想到这么做可能会带坏格蕾,而且在罗马人面前也有失不列颠王储之风范,只好不甘不愿地放弃了。 灯塔一共有五层,再往上就是最后一层。 同时,那种微妙的熟悉感也越来越清晰……莫德雷德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个灯塔的一切异象可能确实与他有关,尽管他没有参与其中,但他似乎通过某种方式间接促成了眼前的结果。 「莫德雷德。」格蕾忽然开口。 「我在,怎么了?」 格蕾没有继续,仿佛她刚才只是单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但莫德雷德隐约感觉到,他的小妹也察觉到了这件事情似乎间接与他有关。 唉,看来这周的饭后甜点都得分给她了。 第339章 不出意料, 奈哲尔最后的记忆是与布兰黛尔在沃伦汀镇度过的这段时光。 尽管他几乎是死皮赖脸地求布兰黛尔带他一起去,后者也同意了,但事情并未如他想像中那般发展。布兰黛尔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莫德雷德知道她在为魔吸水蛭的培育触及瓶颈而困扰,但奈哲尔不知道,即使知道,恐怕也无法理解这件事情带给她的痛苦——哼t ,加拉哈德总是对他不爱看书这一点冷嘲热讽,看看真正没脑子的傢伙是什么样吧。 总之, 奈哲尔认为妻子还在和他冷战。 起初,他一如既往地试图用甜蜜的微笑和讨好的话语让她心软,但一天里他能见到妻子的时间都不多,只能看着她拿着一个密封的手提箱进进出出,这一次她将实验室改造成了鍊金工房,彻底杜绝了他人擅自闯入的可能性。 最初的耐心终于在一次次转瞬即逝的碰面后耗尽了,他恢復了过往的作态,不再拒绝当地官员的宴请——这种乡下地方的宴会当然比不上繁华的卡美洛特,但也比像条狗一样等着对迟迟不露面的主人摇尾乞怜好得多,他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日后的情妇迪莉娅,一个年轻的寡妇。 当时迪莉娅还在守丧,纵使她在沃伦汀镇称得上是有几分姿色,那身裹尸布般的黑色长裙也足以让她看起来形如枯藁,但奈哲尔还是一眼就相中了她,要确立这种关系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在那个女人身上驻足得久了一些,当那双哀戚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闪现出如饥似渴的火花时,他知道对方已经是他的掌中物了。 当晚,奈哲尔没有回别馆, 而是在那位官员的府邸留宿。 后半夜,就连最忠诚的守卫都忍不住打哈欠时,他的房门被敲响了——迪莉娅穿着她那套寡妇的行头站在门前,蜡烛暗淡的光照把她的脸照得像女鬼一样苍白,但奈哲尔还是让她进了房间,当迪莉娅踮起脚亲吻他时,奈哲尔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又将那种感觉压了下去,这是他在婚前最常见不过的娱乐,没道理因为和布兰黛尔的婚姻就克制自己。 何况她还不在乎他,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妄图改变他。 那一晚他过得很尽兴,迪莉娅因为丈夫去世已经过了两年禁慾的生活,在床上极尽放纵,哪怕那晚窗外是狂风暴雨都遮盖不住她激情的尖叫。当欢愉结束后,她倚在他的怀里,脸上还有着情慾未消的红晕,语气甜蜜地与他回忆方才的激情时刻。 「您比我丈夫生前做得都要好。」她亲亲他的唇角,「我以后还能来找您吗?」 奈哲尔当然不会因为一句隐晦的奉承而满足,然而他看着迪莉娅满是红晕的面庞,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也不是所有穿着黑衣服的女人都会在上床后说些扫兴的话。 「好啊。」话音落下后,他忽然感到胃袋紧缩,一股反胃的噁心感涌上咽喉。 这当然不是什么出轨的负罪感,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恼恨,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把布兰黛尔的想法放在心上,而对方或许也确实不在乎,可他依然潜意识地试图在其他人身上寻找这个他不在乎也不在乎他的女人的影子,这让他感觉自己很可悲。 最重要的是,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向布兰黛尔求婚一样。 第二天返回别馆时,他罕见地因为心虚而紧张起来——同时也有那么一点期待,想知道布兰黛尔发现这件事之后会如何反应,但那天他们只在晚餐时见了一面,奈哲尔一直等待着布兰黛尔询问他昨晚为什么没有回来,但他的妻子什么都没有问,他只从对方那里收到了两句话,「这里住得习惯吗?」和「晚安」。 再炙热的怒火也无法形容奈哲尔那天晚上的心情,从此之后,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和迪莉娅见面,并且不吝于让旁人知道他们之间那点秘而不宣的关系,除了没把她带回别馆外,他和她在各种地方幽会,并且逐渐沉浸在这种充满恶意的愉悦中无法自拔。 但他再也没有在别馆以外的地方过夜,因为在晚餐上听到布兰黛尔的那两句问候,已经成为了他对妻子报復环节中最重要的部分,一想到对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有多快乐,奈哲尔心中就升腾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意。 这种扭曲的关系持续了近两个月才迎来了变化。一天晚上,布兰黛尔没有在晚餐结束后回到房间,也没有说出那两句惯常的问候,而是问他:「要出去走走吗?」 第732页 他愣了一下:「怎么了?」 「附近有一座灯塔,是在伦迪尼乌姆港復兴计划二期建造的。」她如往常那般语气平静地说出了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不过奈哲尔知道一般提到「復兴计划「什么的,通常都是女王的手笔,「要去那边走走吗?」 闻言,奈哲尔的心跳慢了一拍——灯塔是他和迪莉娅最常幽会的地方之一,因为那里位置偏僻,看守人也是一个好打发的老头子,但短暂的惊恐过后,他又认为自己没理由害怕,他可不在乎布兰黛尔的想法,就像布兰黛尔不在乎他一样。 至于他们为什么还维持着这样的婚姻,没人知道。 灯塔落座于沃伦汀镇漫长海岸线的最远处,途中还需要经过一个海湾,如果不肯绕远路,就只能划船了,布兰黛尔选择了后者。 当水波将小船推离海岸时,奈哲尔忽然意识到,他昨日才在这艘船上和迪莉娅亲热过,对方当时还穿着那身寡妇的行头,就像他的妻子一样,浑身上下黑黢黢的,像一只渡鸦。 他有时候会想,当他们干那些勾当时,迪莉娅会不会想起她的亡夫,就像他时不时会想起布兰黛尔一样,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这一点,对方肯定会以为他生气了而急于否定,其实他对这件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想跟对方认真讨论一下,不过那个场景光是想一想就够诡异了,所以他从未实践过。 尽管提出散步的人是布兰黛尔,一路上她依然保持着沉默——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用餐时往往有僕从在一旁侍奉),奈哲尔发现自己今晚出奇地有耐心,甚至愿意忍受妻子寡言无趣的一面。 为了避免灯塔看守人说出什么不必要的话,奈哲尔在下船后抢先一步去了灯塔下的小屋,从看守人那里要来了钥匙。 「我们去顶层吧。」布兰黛尔说。 奈哲尔当然没什么意见——如果有意见的话,他就不会跟着她出来了。 抵达灯塔的最高层后,他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布兰黛尔的下一句话,手心什至渗出了冷汗……她发现他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情了吗?如果是,她会说什么呢?如果不是,她这次叫他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布兰黛尔走到围栏边,仰视夜幕中的星星:「在廷塔哲修道院的教学楼顶层,有一座天文台,天文台上有一座望远镜,镜片是用当初高卢王赠与猊下的巨型水晶磨制而成的。」 「什么?」 「那座天文台的高度和这里差不多。」她继续道,「虽然天文学不是我的主修学科,但我一直对那里情有独钟,它象徵着人类会因为纯粹的好奇心而去探索那些未知的领域,哪怕它们与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在一千多年前的希腊,圣贤集会所的学者们发现夜幕中的一些星星似乎会变换自己的位置,他们称其为漫游者 ……」 自他们相识至今,所有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也不如这一个晚上来得多,布兰黛尔向他讲述了天文学的发展史,讲到潮汐潮落,讲到季风和洋流,还讲到了灯塔透镜如何演变成现在的结构。 奈哲尔对这些一窍不通——应该说,他这辈子的绝大多数时间距离「知识」这两个字都很遥远,并且很讨厌布兰黛尔无意识地卖弄自己的学识,但不知为何,那晚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专注地倾听她的阐述,近乎于沉醉,不是因为知识本身,而是因为她在讲述这些知识时泰然自若又沉浸其中的神态,穷尽他的记忆,似乎都找不到比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更适合她的了。 最后,她提到了自己近期的研究。 「魔吸水蛭的效能已经达到了上限,无论再怎么促进基因诱变,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我的研究彻底失败了……」她嘆息一声,「我辜负了猊下的信任。 」 看见她哀愁的表情,奈哲尔忍不住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又补充了t一句,「没必要自责,你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他对许多人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但唯独这一句是发自肺腑的,没有半点虚假。 他的妻子沉默片刻,最后露出了一个安宁、静谧的微笑:「谢谢。」 看到她的笑容,奈哲尔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爱着眼前这个女人的,无关乎她的相貌和出身,仅仅是因为她身上流露出的那种平静柔和的书卷气,那种对知识的海洋所展现出的圣徒般的特质,在内心深处,他甚至深深崇拜着她,知道她的成就是他此生都无法企及的,她就像月亮一样,只是待在她身边,就能让他浅薄庸俗的灵魂得到一点升华。 他们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只是牵着彼此的手,但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半点肉軆上的慾念,只是想和她待在一起,仿佛他的世界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海浪拍击灯塔时的隆隆声响,让奈哲尔有一种他们正处于狂风暴雨的中心,只能彼此依偎的感觉,那种奇特的眷恋感一直伴随着他直到梦乡。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究竟是出于一时感动,还是他的灵魂确实得到了洗涤,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只有时间能够证明这一点——然而现实没有给奈哲尔这个机会,因为第二天早晨,布兰黛尔消失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何时走的,当他回到别馆时,被告知布兰黛尔已经启程返回卡美洛特,她来时只带了一点行李,走时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行李不再装在同一辆马车上了。 第733页 「她为什么突然走了?」他当时恼火不已,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以前干过的荒唐事,「她有说什么吗?没有留下什么字条或信件吗?」 僕从在他的怒火面前颤抖起来,嚅嗫着说道:「布兰黛尔大人确实留下了一封信……」 「快给我!」 信件被郑重地封装并印上了火漆,显然是事先早就准备好的。直到拆信的时候,奈哲尔才从怒火中恢復了一丝理智,恐惧感从他的背嵴爬上后颈,让他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他不得不强逼着自己仔细阅读信件的内容。 亲爱的奈哲尔: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沃伦汀镇了。 我离开的原因,你理应心中有数。我清楚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清楚我们之间的癥结——后者本质上与沃伦汀镇无关,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想去面对它,就像我明知道你在外面有了情人,知道我的研究彻底失败了,却不想面对现实一样。 但客观的事物并不以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就像你的情人,就像我的研究成果。 我无法容忍自己继续逃避下去——是的,我失败了,这种失败是各个方面的,如果我不承认这一点,就无法开始新的人生。我将回王都復命,向猊下坦言我的失败,并且结束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 尽管我们的婚后生活称不上愉快,但我依然感谢你陪伴我的这段时光,愿你能比我更早走出过去。 你忠诚的布兰黛尔·特勒 …… 「你他妈地哭什么?」莫德雷德急得直揪头髮,要不是知道这只是亡灵的回忆,他都想拎着对方的领子把他从阳台上丢下去了,「快点去追她啊!」 「我知道您很着急,也理解人一急就会忍不住跺脚。」加拉哈德隐忍地回答,「但您跺的是我的脚。」 第340章 在回去的中途, 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指责他不应该答应和布兰黛尔一起去欧洲大陆。 「德拉波罗家族的成员怎能轻易离开自己的故土?」他的父亲在信中勒令他,「我不会允许你继续胡闹了, 你必须说服你的妻子永远留在卡美洛特。 」 奈哲尔这时才知道布兰黛尔已经决意离开不列颠本土,前往遥远的欧洲大陆,同时也知道女王一定批准了她的离婚请求——那位圣明的君主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尽管她出席了婚礼,却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劝谏。 「我也许是老了, 总是忍不住一说些暮气沉沉的话。」她说, 「然而依我之见,太阳不会偏袒任何人,如果人不愿意从阴影下走出去,就永远照不到阳光, 对你们两人而言都是如此。」 奈哲尔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布兰黛尔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她的未来已经和他无关了。 最后, 他让马车夫驶回沃伦汀镇的别馆,并写了一封信给布兰黛尔, 没有太多恳求的言语——他过去道过太多次歉, 说过太多甜言蜜语,一个经常哭泣的人的眼泪是廉价的, 一个经常道歉的人的歉意也是廉价的,于是他放弃了那些, 仅仅提及了最重要的部分。 「你的手提箱在我这里。」布兰黛尔在收拾行囊时太过匆忙,遗落了不少东西, 其中就包括她用来装魔吸水蛭实验品的箱子, 「如果你想要回它的话,请来沃伦汀镇一趟, 我在灯塔等你,布兰达。」 落下最后一笔时,奈哲尔不禁为自己的卑劣颤抖起来,但他还是强忍住了那种噁心的感觉,让管家将信寄了出去。 在等待布兰黛尔回信期间,迪莉娅来找过他一次。 「您好久没递消息给我了。」她低声道,「您不在这段时间,我独自在房间里是多么寂寞啊……」 然而她柔情的声音、饥渴的目光和挑逗的手指都没能在他心底掀起一丝涟漪,奈哲尔长久地凝视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想起你的亡夫吗?」 「我……」对方愣了一下,「我当然爱我的丈夫,但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找回了自己的笑容,「至于现在,我当然……」 他打断了她:「要怎么才能过去呢?」 迪莉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想这需要时间,大人。」 「需要多少时间?」 「每个人都不一样,大人。」 这不是一个太确切的答案,但奈哲尔还是对她说:「谢谢。」 迪莉娅看了他好一会儿,大抵是意识到今天必定得不到一个充满激情的夜晚了,她嘆了口气:「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得到一句谢谢的,大人。」 但她最后还是离开了,她是一个知趣的女人。 就这样,奈哲尔白天在灯塔度过,直至深夜才会返回别馆,期间唯一支撑着他的是他与布兰黛尔度过的最后一晚——说来可笑,他们的婚姻不仅短暂,也几乎找不出任何值得回忆的事情。他有时候会想,也许他一直在逃避她,唯恐自己浅薄庸俗的灵魂暴露在她面前,而他为数不多的优势:漂亮的皮囊和优渥的出身,对布兰黛尔是不值一提的。 再一次证明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结局往往是有迹可循的。 一天又一天过去,虽然对莫德雷德他们而言,大约只过去了几分钟,但可能是受到奈哲尔本人意志的影响,莫德雷德只感觉时间无比煎熬,只想快速跳过这段回忆。 第734页 因为无聊,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灯塔外,开始观察海鸟如何在沙滩上刨蛤蜊(哈哈,它们看起来好傻),直到加拉哈德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 「殿下……」对方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好像应该轮到您出场了。」 莫德雷德扭过头,发现奈哲尔正看着自己——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目光交汇,不知为何,对方的眼神让他有点头皮发麻。 「你终于回来了……」对方嘆息一声,「过去了好久……好久啊……」 「哈?」 「拜託了,布兰达,告诉我真相。」奈哲尔低声问道,「你爱过我吗?」 听到他的话,莫德雷德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话音刚落,他感觉一阵失重感骤然袭来——下一秒,他们沿着楼梯直接滚回了四楼。 「加拉哈德,你好重……」莫德雷德推了一下压在他背上的同伴,「我命令你回去之后立刻减肥。」 「首先,我并不胖,殿下,您之所以会觉得重是因为我的护甲,以及格蕾殿下正压在我身上。」加拉哈德回答,「其次,您真该改一改那说话不过脑子的行事风格了。」 「格蕾,你还好吗?t加拉哈德的链甲衫没有硌到你吧?」 「我没事。」格蕾回答。 「……请认真听我说话,殿下。」 「不管你们接下来要干嘛,先从我身上下去,小鬼们。」被压在最底下当肉垫的卢修斯说道。 重新整顿队伍后,他们梳理了一遍当下的情况:奈哲尔的记忆已经临近尾声,他最后的愿望是从布兰黛尔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这里我们应该慎重行事。」加拉哈德说,「从亡灵的角度出发,想必他更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但是……」 「不不不,加拉哈德,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懂。」莫德雷德打断了他,「无数英雄的传奇故事都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撒谎往往会迎来最坏的下场。」 对方沉默片刻:「所以您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他非常自信地回答,「没错,我们根本没必要骗人,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告诉奈哲尔实话!」 他独自来到顶楼——因为其他人都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是正确答案,拒绝陪他再从楼梯上滚下来一次。 当亡灵再次问出那个问题时,他十分勇敢地告诉他:「当然不爱,谁叫你是一个眼瘸的大傻瓜!」 于是他再一次滚回了四楼——字面意义上地「滚」回四楼。 出于对他尊严的保护,格蕾和加拉哈德谁都没有出声,唯独卢修斯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围着他打转:「王储殿下,躺在地上舒服吗?我真怕你在这里睡着了。」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莫德雷德有些羞恼,「难道你就知道正确答案吗?」 「当然。」这个罗马傻皇帝志得意满地对他说,「小红龙,记住,人要多看多学。」 同样的,出于对他的不信任,他们三个谁都没有跟着他上楼,但即使在楼下,也能听到罗马人激情洋溢的声音。 「我当然爱你,奈哲尔,我的丈夫,我的珍宝,我的爱,不必忍耐你对我的感情,尽情地宣洩出来吧!即使是全部的你,余——咳咳,身为布兰达的我也能够包容,快像一只勤劳的蜜蜂那样动起来,用你可爱的刺针採撷眼前这朵鲜花的蜜汁……」 骨碌碌碌碌—— 「你要我学什么?怎么正确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吗?」莫德雷德毫不客气地嘲笑他。 「即使是不知情的人都会感到尴尬呢,卢修斯先生。」加拉哈德摇了摇头。 「蜜蜂是用口器采蜜的,不是刺针。」格蕾说。 「可恶,余还特地用了女方的口吻呢……」卢修斯抱怨道,「真是一个不知足的傢伙。」 「不,布兰黛尔学士显然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也许是意识到同伴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加拉哈德长嘆一声,「好吧,我会去试一试的,但请别抱太高的期望。」 可能是先前的两次情况成了习惯,这一次加拉哈德也是独自上去,他的声音不像卢修斯那样有穿透力,但姑且能够听清。 「回答我,布兰达……你爱过我吗?」 「这个……」加拉哈德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拘谨,「首先,我们得先探讨一下爱这个词的定义。」 「啧啧。」莫德雷德抬头看着楼梯口,「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铺点毯子什么的,然后等他滚下来?」 「我们可以这么做。」卢修斯说,「又或者我们可以就这样站着等他滚下来。」 莫德雷德沉思片刻,发现自己确实更想看到加拉哈德滚下楼梯后吃瘪的表情:「有道理。」 出乎意料的是,奈哲尔并没有立刻把加拉哈德扔出来,而是认真听完了加拉哈德剖析爱的灵与欲,爱情与婚姻,父母辈对子女择偶观的影响等等一系列长篇大论。 「综上所述,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叠加态,如果我们以爱的想法观测,结果就会偏向不爱,如果我们以不爱的想法观测,结果就会偏向爱。」加拉哈德紧张地问道,「您意下如何呢?」 漫长的沉默。 「你不是布兰达。」亡灵答道,「但你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她,唤醒了我脑海中一些美好的东西……请回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第735页 于是加拉哈德就这样从容地、保有体面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可恶!为什么你没有被他扔下来?」 「我想这是因为我是第一个认真考虑过他究竟想要什么,而不是将自己的想法加之于他的人。」加拉哈德给了他一个「其实我很想翻白眼,殿下,但是出于礼节我没有这么做」的表情,「奈哲尔当然希望布兰黛尔是爱过他的,但在内心深处,他又深信对方不可能爱上自己这样的人,这也是他们私下相处时他一直试图用性取悦她的原因,年轻和美貌是他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而且它们客观存在,不是什么学识、书卷气之类看似虚无缥缈,却又让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所以说到底,奈哲尔希望布兰黛尔说爱他,但又不相信她真的爱他?」莫德雷德有点抓狂,「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麻烦的傢伙?搞了半天,还不如直接用除灵仪式让他安息呢。」 「如果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性格扭曲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格蕾忽然开口,「为什么不去请教擅长写扭曲爱情故事的人呢?」 「谁?」 「梅林。」 莫德雷德摆摆手:「关他什么事。」 「其实我之前也有猜测过……」加拉哈德小声道,「《异度游记》的作者署名ma,不会是梅林·安布罗修斯(merlin ambrosius)的缩写吧。」 「别……」 「是的。」格蕾答道。 「呕——」莫德雷德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现在好啦!加拉哈德,你把我的一天都毁了,高兴了吧?」 第341章 「真是奇怪的反应啊,不列颠的王储……」卢修斯摸了摸下巴,「知道了喜爱作品的创作者是谁不应该感到高兴吗?还是说,你是那种喜欢让创作者永远保持神秘感的派别?」 莫德雷德看起来并不想理会他:「总之,如果母亲或者老爸问起为什么我会跟着你们一起看禁书,记得老实说是你们哄骗我看的,我完全不知情。」 「《异度游记》在你们这里居然是禁书?!」罗马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表情,如果不是客观上不允许,也许他会直接沖回旅社,同不列颠的两位统治者当面对质, 「太过分了!你们不列颠人怎么能这样迫害如此有才华的诗人?余一定要把他带回罗马,让他享受到应有的待遇!」 闻言,莫德雷德嗤笑一声:「记住你现在说的话,罗马皇帝, 如果你回去的时候没有把梅林一起打包带走,我会一辈子看不起你的。」 真是个小混蛋……真正需要被打包带去罗马的应该是这条讨人厌的小红龙才对,最好连带着他的亲生父亲一起带走。 梅林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找回往日的标志性微笑——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要去见他们(他和她)的小姑娘了,露出那样戾气的表情可不好。 「比起梅林大人的最终归属权, 我想眼下还有另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加拉哈德终止了这个话题,「格蕾殿下, 您打算如何联繫梅林大人呢?」 格蕾伸出右手,当附近的魔术迴路被激活后, 能够看到她手背上轻微闪动的淡紫色印记。 「这是……梅林大人留给您的吗?」 女孩点了点头,因为那张肖似母亲的脸,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她看起来十分可爱:「梅林说过, 只要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三次,然后说出愿望, 他就一定会实现它。」 「可以许愿让他滚去罗马吗?」 「莫德雷德殿下……」 卢修斯反倒是他们之中兴致最高昂的:「快点召唤他吧!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了!」 看到这里时,梅林感受到了召唤术式的魔力流向他涌来……显然,格蕾已经在唿唤他了。 虽然亲眼见证小红龙初次踏上自己的英雄传奇之路——然后失败并悻悻而归——是一件乐趣无穷的事情,但作为一名好家长,当然不能把这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置于女儿的请求之上,何况命运总有各式各样的方法让事情变得有趣。 这种预感很快就在小红龙身上得到了验证。从对方的表情来看,多半不认为他会真的应召而来,t父兄——尤其是高文对他的影响比他自己想像中要深,因此当他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莫德雷德的脸因为过于惊愕而显得非常滑稽。 「不愧是传说中拥有一半梦魔血统的宫廷魔术师,的确如传闻中一样姿容瑰丽。」罗马人感慨道,「没能和你以及黄金双子在同一张床上享受鱼水之欢,也许会成为余终生的遗憾吧……」 「不愧是罗马的皇帝,有点能理解亚瑟看到你时会忍不住暴躁起来的原因呢。」传说中拥有一半梦魔血统的宫廷魔术师笑眯眯地回答,「顺带一提,梅林大哥哥是不会跟你去罗马的。」 「为、为什么?!余会给你最高级别的优待,让你成为享誉欧罗巴的着名诗人。余可以保证,妖精女王和骑士王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随意将你的作品列为禁书而后悔的!」 他们可不会后悔,尤其是后者,他只会爽到而已……梅林不想多聊这个话题:「题外话就说到这里吧——总之,前因后果大哥哥都已经知道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能早一点解决也好。」 莫德雷德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能解决?」 「当然~」虽然严格来说,这个答案并非他本人想出来的……梅林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第736页 他已经观察这群孩子很久了——当然,主要是为了确保格蕾的安全,罗马人实在太危险了(无论实力还是趣味),他曾在梦里和摩根讨论过这件事,对方当时以一种理解、甚至是体贴的态度宽慰了他,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无需担心。 梅林当时没能反驳——与那句简单的宽慰无关,单纯是因为摩根当时的表情——那种养育了六个孩子的资深人士对菜鸟家长的宽容,使她的一切言语都显得极具说服力。 当故事莫名发展到罗马人开始和孩子们分享他的作品时,要说没有一点羞耻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梅林也没有料到整件事情的突破口会是加拉哈德(事实证明他身上确实有兰斯洛特的一半血统)。自从格蕾开始担任读书小队中的翻译官后,梅林不得不削减了使用千里眼的次数,避免在他们的故事会时间听到格蕾认真朗诵他对她母亲的性幻想。 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梅林就隐隐有种预感,他最后肯定会以某种方式被搅和到这场临时起意的家庭之旅中。 这种预感最终在这场闹剧般的《灯塔除灵记》中得到了应验。 和摩根一样,梅林不仅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还知道一些连奈哲尔都不知道的内情——事实上,梅林和布兰黛尔在某个关键节点短暂地见过一次。在与奈哲尔结婚前夕,布兰黛尔曾被摩根召见并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她出来的时候,他正要进去找摩根,他们刚好打了一个照面。 「你们聊了什么?」走进书房后,出于对乐子的敏锐嗅觉,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摩根看了他一眼:「你很感兴趣么?」 「因为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我们讨论了一个问题。」她意味深长地说道,「真的有人会不受控制地爱上一个愚蠢、轻佻、头脑空虚,除了最廉价的快乐之外什么都不在意的二流货色吗?」 「所以答案是?」 「她会。」摩根回答。 照理来说,这个小插曲本该就此结束了,像是风吹过湖面时掀起的涟漪,俄而就归于平静。 但事情发生的当晚,他诡异地做了一个梦——是的,梦魔做了一个梦(听起来像是某种很损的笑话),而且这个梦真实得可怕,就像是另一条时间线里真实存在的故事,像是命运的一种可能性。 在那个故事里,他最终没能拒绝摩根的诱惑,一如既往毫无责任心地抛弃了尤瑟託付给他的一切责任,像流着口水的小狗一样沦为了他女儿的俘虏。 在甜蜜的一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中的亚瑟交给了摩根,并向她阐明了圣剑使存在的意义,故事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有点诡异起来了,摩根没有杀掉亚瑟,甚至没有把他送走,亚瑟成为了他们名义上的孩子——是的,他和摩根的孩子——在廷塔哲家族被秘密抚养长大,直到摩根夺回卡美洛特并执政数年后,他才被推到台前,作为未来的王储而存在。 由于摩根十几年来毫无变化的外表,以及梅林成谜的真实年龄,这对看起来像是姐弟的「母子」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即使在摩根的心腹大臣中,也只有艾斯翠德、玛格丝和萝西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 至于那个时间线里的他——梅林很少对亚瑟产生歉意,但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一个错误,他以为亚瑟已经是被命运宠坏的傢伙了,然而梦中的「梅林」比他还要糟糕,以及——比他自己还要糟糕,如果有什么比一个不受约束的梦魔更可怕,也许就是一个被彻底宠坏了的梦魔。 摩根完全兑现了婚前的承诺,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好伴侣,总是倾听他的需求,体贴他的情绪,偶尔也愿意陪他胡闹(只要损失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并且很少对他有要求,至于物质上——他的妻子可能是整个欧罗巴最富有的人,尽管她本人很少挥霍,但从不吝于用它们使她周围的人高兴。 梅林对物质层面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在狮心堡富丽堂皇的餐桌前享用佳肴就比他们当初被迫风餐露宿时围坐在火堆前吃面包更好,他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更多是嫉妒于摩根为了让一个人高兴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希望自己的伴侣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肯定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所以,看到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变得越来越任性和肆意妄为,梅林内心深处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他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最极端的时候可以滑坡到什么程度,或许梦魔确实不应该在「爱」这类感情上太暴饮暴食,否则就容易表现得像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尽管故事发展到中期就已经和现实分道扬镳,但有些情节还是如命中注定般地上演了——这条时间线的他还是知道了那位早死的初恋,这一次他得知了对方的名字。 「耶底底亚」,听起来像是黎凡特人。 另一个他怒不可遏,而且不像现实中的他那样只敢通过梦境向摩根传达他的怒火,他们之间的争吵让整个狮心堡都陷入了死寂,惴惴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人,连贵为王储的亚瑟也不能避免。 他本想在晚餐时缓和父母的情绪(这一幕让梅林感觉很诡异),但这个计划在正式实施前就失败了,因为「梅林」突然离开了狮心堡,离开前没有留下任何字条,离开后也没有寄回任何信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737页 大约半年后,他毫无预兆地回来了,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突然消失无踪。至此之后,这种阴晴不定的脾气和捉摸不透的行踪逐渐成了女王丈夫的固定生活。 梅林看到这里时只感到荒谬,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是怎么在道路如此平坦的情况下又和小公主玩起了那套若即若离、猫捉老鼠的游戏,即使他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更荒谬的是这件事情结束的方式。 当梦中的他这样折腾了好几年后,终于出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但不出乎他意料)的插曲。 廷塔哲的亲缘诅咒再一次展现出了它的威力——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实际上的姐弟,生理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物种的存在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但相比摩根,亚瑟并不满足于这种亲情式的联繫,他希望更进一步,弥补他名义上父亲的失职,为她提供更亲密的慰藉。 这条时间线上,加缪尔·廷塔哲还活着,他被审判要为这个国家服务终生,直到他赎清自己的罪孽为止。虽然加缪尔不太喜欢亚瑟(因为他看起来太像尤瑟王了),但他认可这种希望为廷塔哲的女主人奉献自我的热忱——以及他也同样不喜欢梅林,最终他答应了为亚瑟在中间牵线搭桥。 当另一个世界的他气急败坏地赶回卡美洛特时,距离加缪尔计划中的「献身之日」只差一天。 出于对亚瑟逾矩的愤怒……以及长久离开后对妻子的思念,他们热火朝天地缠绵了一整天——摩根很少允许他在白天就拉她上床,或t许她也认为有必要冷却一下亚瑟的心思——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久违地回到了最初结婚时的状态,可以夹枪带棍但不失亲密地彼此调侃。 短暂的中场休息时间,梦中的他将脑袋搁在摩根的肩窝上,嘴唇贴着她的锁骨,带着点抱怨,但本质上仍是甜蜜烦恼的语气说道:「那么久不见,你就不能说些让人高兴的话吗?」 「你总是不告而别,每次回来时又索求无度,这样都想得到最好的待遇,是不是贪心了一点?」 「可我是梦魔欸,梦魔就是贪心的生物。」 摩根嘆息一声——「梅林」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梅林看到了,显然她也知道丈夫会养成现在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她过于溺爱的结果,但她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态度,只要不对别人造成麻烦,就不在这方面太苛责他。 或许在现实中,摩根也会为亚瑟露出这种表情,只是亚瑟的性格更稳定,很少让摩根感到为难(虽然他每次发病的情况都很极端,以至于摩根不得不动用鞭子… …不好说,可能他只是单纯想挨鞭子),但仅仅是想到世界上有人能够得到这种待遇,梅林就感觉嫉妒像毒液一样在他的舌根分泌。 「不如折中一下?」梦中的他嬉笑着说道,「说点让我高兴,但又不那么高兴的话?」 ………… 「愣着干什么?」莫德雷德的催促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梅林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五楼——时间真是奇妙,在脑海中他似乎回忆完了另一条时间线的「梅林」的一生,而现实不过流逝了短短几分钟。 所有人都跟着他上了楼梯,哪怕是嘴上对他毫无信任的莫德雷德……梅林本该趁此机会取笑他的,但他实际只是苦笑了一声。 「拜託了,布兰达,告诉我真相。」亡灵幽幽地看着他,「你爱过我吗?」 听到这里,梅林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梦——诚然,梦里没有确切表明,但他隐约猜到摩根就是在那一晚怀上了双子,男孩叫梅利安涅,女孩的名字他没能听清,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格蕾。 神奇的是,那条时间线里男孩是银髮,女孩是金髮。 「我当然爱你。」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然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虽然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 ………… ……………… 「虽然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梅林。」摩根将手指伸进他的发间,梳理着柔软而湿漉漉的银髮,「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和星之内海的那群妖精一样喜欢惹是生非,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本性恶劣、阴晴不定、乐于索求又吝于付出,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1 梦中的他沉默片刻:「倒也不用那么让人不高兴。」 「还没完。」她加快了语速,虽然不至于咄咄逼人,但显然要把过去几年对他瞎胡闹的牢骚一次性发泄出来,「毫无疑问,你是一个混蛋,梅林,你没有道德感,也没有同理心,更不懂得责任为何物,在那张笑脸下,你对自己不在乎的东西冷酷至极,我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的那些小游戏,我觉得它们很蠢。」 「……你刚刚是不是说过我爱你来着?还是我听错了?你说的其实是滚远点?」 「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她继续道,「即使我在某些方面和你完全相反——比如对一个人的道德有很高的要求,而你是彻彻底底的不及格,比如我希望每个人能有责任心,但我怀疑你是否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错误,梅林·安布罗修斯,但我宁可当一个有污点的、不完美的人,也不想当一个完美无瑕,但缺少了你的神像……梅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738页 第342章 深夜, 莫德雷德一行人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旅馆,看来他们的英雄传奇之旅已经完美(但不太顺利)地落下了帷幕。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梅林——他跟在加拉哈德身后走了进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仿佛他本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 虽然梦魔脸上轻松闲适的表情和整个队伍低迷疲倦的氛围格格不入。 「玩得开心吗?」 莫德雷德发出一连串含煳的咕哝声,仿佛他的胃袋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小水壶烧开了,这种声音通常发生在他在剑术课上被兄长打败,他肚子饿了,以及他看到小宝宝摔倒了的时候。 「一点也不开心。」他抱怨道, 「梅林把风头都抢光了。」 「我们顺利消除了亡灵的遗憾,并埋葬了他的尸骨。」加拉哈德代他答道,「现在灯塔已经恢復了平静,我们清理了残余的龙血, 防止类似的情况再度上演。」 「这个我们里可不包括梅林。」莫德雷德补充道。 「那当然,大哥哥为什么要去清理你的血?」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个道理你七岁就该明白了,殿下。」 莫德雷德看起来就像一块会尖叫的面团——即使他再生气, 也阻止不了他正在被梅林搓圆捏扁的事实——最重要的是,他确实有点理亏。 「不是你的错。」她捏了捏他的脸颊, 安慰道。 奈哲尔是因为手提箱里的魔吸水蛭死亡,体内储存的龙血开始向外泄露, 导緻密封空间内的玛那浓度过高,身体承受不住腐蚀而死的。他生前并无魔术才能, 死后却能形成自己的固有结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在查明奈哲尔的死因后, 德拉波罗家族不得不撤销了对布兰黛尔的谋杀指控。 即使婚姻关系已经结束,奈哲尔的死亡依然对布兰黛尔产生了极深的影响,她本想亲自去沃伦汀镇为前夫处理后事,并处理自己实验品造成的意外结果——这不是普通的水蛭,而是承载着精纯魔力的活性容器,单纯把水蛭的尸体处理掉是不够的,还需要额外用鍊金术的手段去除龙血的残留物。 摩根认为这样可能会加重她的抑郁情绪,勒令布兰黛尔提前了她的欧洲大陆行程,奈哲尔的后事则交由德拉波罗家族自行处理,其中也包括魔吸水蛭的清理,并且特别允许廷塔哲修道院的鍊金学士可以免费为其服务,或者由德拉波罗派遣家族内部的鍊金术师或魔术师,相关费用可申请王室拨款。 德拉波罗家族身为歷史悠久的名门,当然不至于为了这样一笔小钱而向王室提出申请,但现在看来,他们也没把王室的密令当一回事,作为案发地的灯塔本身又远离沃伦汀镇的主要活动范围,当地官员发现处理不了后也没有上报的打算,这件本该早早被解决的事情就这样莫名被拖了好几年。 哄小傢伙们去睡觉后——卢修斯当然不在「小傢伙们」的范畴内,但他有点犯困,所以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亚瑟和梅林三人。 当房间重归寂静后,亚瑟脸上的微笑彻底消失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自己的老师这么说话真的好吗?」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而且我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很正常吧?梅林大哥哥可是一名自由的魔术师哦,不用把自己的屁股黏在王座上,也不用整天听大臣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亚瑟并不理会他的把戏——或许正因为他是在梅林的教导下长大的,才知道要警惕话题被对方的插科打诨带偏:「回答我的问题,梅林。」 梅林耸了耸肩:「格蕾召唤了大哥哥,所以大哥哥就来了。」 「格蕾……?」 闻言,亚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请示性地看她一眼,摩根给了他一个微笑:「请继续,别在意我,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叙旧。」 「王姐……」他嘆了口气,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自从亚瑟和梅林彼此摊牌后,就时常陷入一些令人恼火的幼稚竞争中,摩根对他们迟来的青春期并无兴趣,只要不打扰到正常工作——反过来说,如果真的打扰到她工作,她就不得不施展出一些教化的力量了(包括口头和物理性质的)。 在这种幼稚的明争暗斗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亚瑟找到了她,婉言希望她向梅林表明自己才是她唯一且永恆的伴侣,以打消梅林的任何非分之想。 「亚瑟,你是我的丈夫,与我共享王座的人,我尊重你的意见。」摩根当时对他t说,「事实上,我决定将这件事全权託付给你,无论你打算怎么做——向梅林拔剑,砍下他的脑袋,让乌鸦啄食他的眼球,把他倒吊起来流干他的血,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任何阻拦,并且不会掉一滴眼泪。」 亚瑟的脸色苍白了起来:「我、我并没有要这么做……我……」他踌躇片刻,「我不喜欢梅林对您的感情,以及那种自认为在您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洋洋得意,但这不代表我会……毕竟他抚养了我,也是我的朋友……」 摩根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与此刻类似的微笑:「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他嘆了口气,知道她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摩根早就向梅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今这种尴尬的境地,纯粹是梅林本人的问题,因为他是一个糟糕、偏执又难缠的傢伙,除非用一些极端手段,否则这个局面註定是无解的。他不能把所有棘手的问题推给她,期待着她会为他处理妥当。 第739页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况——让男孩们去解决他们自己的事情,哪怕他们的效率低下到解决了十几年还是没能搞定,但这不是摩根需要操心的,她有许多事情要思虑。 「注意你的语气,梅林。「如果亚瑟真是一条龙的话,这时他的喉咙应该在发出嘶嘶声了——莫德雷德就经常这么做(大部分情况下是无意识的),那是龙种用来展示威严和恐吓敌人的声音,有时他的嘴角还会渗出青黑色的烟雾。亚瑟没有那么强烈的显性返祖倾向,但事实证明他的抚养者确实很擅长惹他(以及所有人)生气,「最好也不要有什么过界的举动,格蕾不是你的女儿。」 「很明显也不是你的。」梅林嬉笑着回答,「如果要问这个房间里谁有资格自称是格蕾的父母,那也只有小公主。」 「别这么称唿我的妻子!」 「尽管抱怨好了,亚瑟,反正嘴长在我脸上。」 看来他们短时间内是没办法进入正题了……摩根后半夜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上。她给了亚瑟一个眼神,示意她会接管这场谈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梅林,我知道格蕾召唤了你,但现在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跟着孩子们一起回来。」 「因为梅林大哥哥想你们了?」 对于他的话,摩根如往常般无动于衷,亚瑟则露出反胃的表情,梅林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你应该对大哥哥更温柔一点才对,小公主,我可是帮了孩子们不少忙呢。」 「你想要什么?」 「答案——你对奈哲尔和布兰黛尔的故事了解多少?」 「一切。」 「很好。」梅林说,「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知道奈哲尔为什么会爱上布兰黛尔,但我搞不懂布兰黛尔为什么会爱上奈哲尔,就因为他年轻又英俊?我对女方不熟悉,但她在回忆里不像是那种单纯迷恋美丽外表的人。」 摩根微微颔首:「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要求另一个回答作为回报。」 「就一个回答?」梅林支着脸,露出一个轻快的、近乎甜蜜的微笑,「大哥哥我还可以给很多其他的赠品。」 亚瑟低声道:「如果等会儿我把手套扔在你脸上,那也是你活该,梅林。」 「尽管试试看。」梅林对他眨了眨眼睛,「我们也确实好久没切磋了,让老师我看看自己的学生这几年有没有退步吧。」 「别打岔了——你们两个都是。」摩根嘆了口气,这种戏码持续了至少十几年,他们可真是乐此不疲,「说回布兰黛尔。坦诚说,恐怕连她本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奈哲尔——她可能都不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不是爱。」 那孩子虽然在自己的学术领域颇有建树,但对男女之情可谓是一窍不通,「不过,她确实在奈哲尔身上看到了一些矛盾的东西,这让她……很着迷。」 「着迷于矛盾的东西?」梦魔舔了舔嘴唇,「多说一点,大哥哥想试试看它是不是对每一个廷塔哲出来的大学者都那么有用。」 摩根没有回头,但她确实听到了亚瑟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如果梅林再加把劲,也许他们就能看到潘德拉贡的预言之子化身为红龙了。 「她本人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简单来说,她认为奈哲尔恰好夹在两种思想的中间,一种是物质上的纸醉金迷,另一种则是精神上的超脱自我,无论他最终偏向哪一边,他都能获得一个好结果。问题在于,他要偏向前者是很容易的,但他又无法彻底放下后者。」 她用食指轻轻点击桌面:「如果他放纵自己继续沉迷于浮华的名利场,最后就会选择一个家室相配,年轻貌美的贵族小姐结婚,快乐、放荡而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如果他能促使自己从世俗的物质欲中解脱,转而去探索更崇高、永恆的东西,他就能获得心灵上的洗涤,以更高的精神境界看待这个世界,可惜他恰好处于这两者之间:他既享受名利场带给他的快乐,又情不自禁地被他人身上那种非物慾的特质所吸引。」 这让他看到了布兰黛尔身上美好的一面——按照世俗的标准,尤其在贵族眼中,布兰黛尔绝非优秀的婚配人选,她的容貌不出众,年纪也太大了(修道院的学习生涯让她早就过了正常贵族的婚龄),特勒家族祖上还背负着罪恶的歷史,她的性格沉默内敛,不是那种能够在宴会让宾客们欢笑的女主人,她在学术上卓有成就,但男人往往不需要一个太过聪明的妻子。 而奈哲尔越过了这些桎梏,尽管他从小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圈子里长大,可他依然在布兰黛尔身上看到了别的东西,他并不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已经本能地如飞蛾扑火般走向了她——反过来说,他奢靡的生活环境和匮乏的思想境界让他根本无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他爱她的同时也恨她,渴望她的同时也恐惧她。 「而且他本质上不是什么乐于脱离自己舒适区的人,这让他妄图达到正确终点的可能性近乎为零。」摩根继续道,「布兰黛尔看到了这些——我个人认为她最初的感情萌发于某种弥赛亚/情结,当然,这种感情后续肯定发生了其他变化,但具体有哪些变化是我们不得而知的。」 「听起来好麻烦。」梅林评价道,「有趣又麻烦。」 第740页 「这就是人类的复杂性,梅林,人类有千万种性格和千万种思想,而它们碰撞时所迸发出的火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是你们这些生活于星之内海的生物一边心怀轻蔑,一边又忍不住对人类上瘾的根源。」 「你最好单独说妖精种,小公主。」他吐了吐舌头,「大哥哥我对人类可一直是很友善的。」 「轮到我提问了。」摩根说,「即使是不列颠这样深受神秘影响的国度,盖亚也无法在玛那真空的区域产生影响,没错吧?」 「噢……」梅林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啊。」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摩根已经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出发吧。」 尽管她口中的「我们」所指向的对象是亚瑟,可当梅林兴致盎然地起身,好像他本就应该跟他们一起去时(就像他理所当然地跟着孩子们回到了旅馆一样),摩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亚瑟当然也不意外——虽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默许了梅林的跟随。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依然是灯塔,虽然原因与孩子们截然不同。 路上,亚瑟突然开口:「您真的要让卢修斯·希贝琉斯安然无恙地回去吗?」 「有何不可?君士坦丁堡需要一个好的守门人,才能将那些来自东方的强大敌人挡在门外。」摩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们在聊什么「今晚天气不错」之类的话题,「当然了,我理解你的顾虑,那位皇帝陛下太过傲慢、冒进,要担负起一个完整的罗马帝国对他而言显然过于沉重了,而且我更喜欢他之前的称号——东罗马皇帝,少了一点骄矜的意味,很适合他。」 「我现在居然有点同情他了。」然而亚瑟的回答和她同样t平静,「帝国再度分裂的话,欧洲大陆的版图恐怕又将迎来一轮洗牌……弗赖堡银矿的问题也不得不暂时搁置了。」 弗赖堡距离不列颠太远,失去它是迟早的事情,但能将控制权延长几年,让更多银矿资源流入不列颠境内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梅林虚情假意地开口:「你们这对姐弟真可怕。」 「你应该说夫妻,梅林。」 「我说过嘴长在我脸上,亚瑟。」 当他们抵达灯塔时,太阳已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线,黎明之光将昏暗的夜幕晕染成了温暖的玫瑰色,海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银色波光,浪花拍击岩石溅起白色的浮沫,海鸟正在岸上寻觅卧沙的贝壳,空气中的冰冷散去了些许,只剩下咸涩潮湿的气味。 几百年后,她一定会怀念这样未被工业化污染的壮丽景色……然而未来的困扰不能动摇她当下该做的事情,在人类开拓未知的道路上,必然会被尖锐的碎石所伤,甚至被他们自己所伤,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应该前进。 他们登上了灯塔的最高层。 龙血挥发后,高浓度的玛那会残留在空气中,想清理干净必须藉助一些特殊手段,虽然在梅林大部分事情上都不靠谱,但使用魔术对他而言就像唿吸一样简单(虽然咏唱时偶尔会咬到舌头,就像人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样)。 在孩子们清理完血迹后,梅林私下进行了后续处理,并且处理得很完美,如今整个灯塔的玛那浓度已经骤降到无限接近于零——也就是所谓的「玛那真空」状态,至少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会恢復常态。 摩根将色散稜镜放进了透光镜支撑架的一个凹槽里,那里不是专门为稜镜散射实验而准备的,但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白色的阳光透过三稜镜,映在墙壁上变成了绚丽的彩色光带。 「出现了呢。」亚瑟嘆息一声。 「是啊……」摩根凝视着光带中的蓝色部分——那些曾经缺失的东西,终于在盖亚无法触及的领域里显现了出来,「看来我们别无选择了。」 第343章 「可恶, 明明差一点就能赢了……」 莫德雷德刚刚结束了与高文的剑术切磋,他曾一度占据上风——可惜最后还是棋差一着,被高文挑走了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莫迪。」高文将被挑飞的剑拾起来交还给他,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比你多出十几年的经验。」 莫德雷德在高文的眼角看到了细纹——虽然他长兄的同龄人大多已经是头髮斑白的老头了,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对方身上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这些细纹也许不是最近才出现,但高文过去给人的感觉一直是风度翩翩的青年人,无论他在北方是多么具有威势的领主,在母亲面前他终究只是一个男孩,即使他的面容出现了什么变化,也都被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和步调沖淡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能当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了, 他的微笑不若往常那般轻快,每一条细纹中暗藏的疲惫和沉重却愈来愈深, 他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开始衰老了。 「母亲她……」说到这里时,高文顿了一下, 「母亲的病好点了吗?」 「已经在逐渐好转了。」他让自己不去在意内心的刺痛, 「但还需要在床上休养几天……如果你多去探望她的话,她会高兴的。」 「我也希望如此。」高文嘆息一声, 「可惜我不日就将启程返回领地……葛尔为何距离卡美洛特这么远呢?」 「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自己没结婚了?」莫德雷德挤出一个笑容,他已经过了肆意妄为的年龄,学会了如何表达善意的玩笑——以及善意的谎言,「否则你现在就可以把麻烦事全部丢给小鬼们,厚着脸皮整天赖在母亲身边不走了。」 第741页 「也许是吧。」高文显然知道他是在安慰他, 「不过,北方目前的局势也不是几个年轻人能应付得了的……别笑了, 莫迪,你的表情看起来真滑稽。 」 说罢,高文的视线滑落到了他的剑柄上:「你的剑胚似乎一点孵化的趋势也没有。」 莫德雷德咬住了嘴唇,没有回答。 「我本以为加拉哈德有点言过其实了,没想到他说的都是实话。」高文尽可能维持着温柔的语气,但难免/流露出一丝责怪的意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闹脾气,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莫迪,母亲的血统已经开始失效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坚不可摧,为了母亲的健康,陛下也承担起了更多责任,你身为王储,更应该…… 」 「我不想讨论这个!」莫德雷德努力克制自己,可他的声音依然像是尖叫,「我输了!好吗?剑术课结束了!我想去休息!」 逃离了演习场后,莫德雷德并没有如释重负,只感觉舌根又黏又苦,火焰灼烧后的烟雾在咽喉处喷涌,让他有点喘不上气。蛇分泌毒素是为了伤害别人,而龙身为蛇的祖先(大概?),居然只能分泌出一些让自己难受的东西,难怪它们最后灭绝了。 幸好他接下来还要去沐浴,多少有了一点缓冲的时间……假如他去见母亲时忍不住哭丧着脸,那一定是高文的错。 洗掉身上的汗水和尘埃后,莫德雷德换上了新的衬衫,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才朝君王卧室的方向走去。 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这对莫德雷德——乃至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从来没有生过病,她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并且时刻维持高度专注的状态,休息对她而言更多是一种心理上的放松,而非生理上的必需品。 甚至有传闻说母亲的身躯是由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构成的,虽然这种言论纯属胡说八道,但至少证明了女王在世人眼中的形象:美丽、高洁、不朽。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母亲的身体直到昨天下午才好转了一点,然而学士们的医疗报告中只有「重感冒」和「疲劳过度」这些苍白无力的字眼,他们的建议也同样毫无用处:「猊下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而你们的脑袋需要被砍下来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莫德雷德真想这么说,但他知道母亲不会贊同这种迁怒的行为,哪怕他无法为母亲做些什么,至少也不应该给她添乱。 艾斯翠德爵士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门口,由于衰老,她脸颊的皮肉开始松弛和下垂,皮肤上的沟壑犹如刀刻斧凿,比年轻时更具威严了,但莫德雷德反而不如小时候那般害怕她,可能是因为他渐渐学会了通过严厉的表象窥见对方真挚的内心。 他的老师是最早侍奉母亲的骑士,她的忠诚始终如一,虽然她不是圆桌的一员,但莫德雷德知道她对信条的恪守胜过任何一名圆桌骑士。 他的老师证明了母亲对她的一切青睐都是值得的,她是真正的骑士典范。 「老师,母亲醒着吗?」 艾斯翠德爵士点了点头:「格蕾殿下也在。」 他推门进屋,房间里瀰漫着一股草药的清香——也可能是他这几天闻习惯了,最初他记得这股味道应该是有点苦的。 「孩子。」母亲的微笑抚平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戾气,她靠坐在床头,眼睛在光照下明亮而澄澈,金髮如瀑布般倾泻在深蓝色的床单上——也许他的母亲就是由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构成的——剎那间,时光好像倒流了,那些美好且永恆的东西又回到了他身边。 然而,当他看见母亲苍白的面庞和干燥的嘴唇时,那些错觉就碎裂了。 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被彻底摧毁,往日笼罩着不列颠的神秘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衰退。母亲已经为这件事筹备了很久,确保魔术和鍊金术失效后整个国家依然能够正常运作,这些筹备目前看来是卓有成效的,但再多的未雨绸缪都有可能因为一个微小的缺口而崩溃。 例如母亲的身体状况。 女王党们的忠诚无需质疑,可即使是他们也无法釐清这种尴尬的局面:当女王做出的决定有朝一日会危害她自己时,他们究竟该如何应对? 「母亲……」他的目光略微偏移,「还有小妹,下午好。」 格蕾微微颔首。 事实上,莫德雷德花了好久才意识到t格蕾的存在——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自己的妹妹,单纯是因为——见鬼,她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就像他长得越来越像老爸一样(当然,这种说法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但他的性格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没有人会把他和父母搞混。 而格蕾简直就是母亲的復刻版,如果不是那头银髮,她几乎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而且她的妖精之血没有母亲溃散得那么快,当她沉默不语时,看起来就像是这个房间里的幽灵,是母亲决定关闭星之内海通道前那段旧时光的残影。 他坐在床边亲了亲母亲的脸颊,那里的皮肤还是有点烫,但至少不像几天前那样让人心惊胆战——莫德雷德生气的时候甚至会喷火,可他第一次感受母亲高烧的温度时依然感觉自己被烫伤了:「您的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总是这一句,不会有其他回答。 第742页 在莫德雷德长大成人的这几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课就是明白了母亲也不总是对他们说实话——可以说,母亲是一位兜售善意谎言的大师,三天前他这么问她的时候,她也回答「好多了」,然而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一夜无眠。 他向母亲交代了自己早晨和高文比剑的事情,夸张化了他们之间战斗的激烈程度,好让叙述听起来更紧凑有趣,并且隐去了高文事后那些让他不快的暗示。 「我差一点就赢了。」莫德雷德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只差这么一点!」 「高文经受过战场的磨砺。」母亲回答,「有时一名剑士的蜕变就在那毫釐之间,话虽如此……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希望你有这样的经歷。」 「为什么?」他说,「我又不是那种只能待在王宫里当装饰品的王子。」 那是伏提庚的「职责」,它的头骨至今点缀在国王大厅的墙壁上,作为潘德拉贡家族荣耀的一部分而存在。 「你当然不是什么装饰品,莫迪。」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确信,如果这个国家有朝一日陷入战火,你会毫不犹豫地沖在第一线——但我更希望你治下的国家富裕、安定,永远不受战争的困扰,君主的荣耀有许多种,不一定是血与火。」 听到这里时,莫德雷德的心刺痛了一下,那种感觉和刚才他与高文对话时有点类似,但……更深刻,他讨厌和母亲谈论「当他成为国王后」的任何事情,仿佛她在交代后事,仿佛她已经笃定自己有一天将会离他们而去,他不喜欢这样。 似乎察觉到了他躁动的情绪,格蕾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您今晚会和我们一起用餐吗?」 「我会尽量出席的。」母亲说,「我也想在你和高文出发前多享受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 「你要跟着高文一起走?」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你都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格蕾!」 「我告诉过你,莫德雷德。」格蕾冷静地回答,「加拉哈德当时也在场,而他知道这件事的原因是他没有在谈话的最后阶段睡着。」 「好、好吧,但不能全怪我……」他的声音因为心虚而轻了下来,「谁叫你们一直在讨论什么报销单,採购清单之类的东西……」 「这就是你在阿格规文面前永远那么无力的原因。」格蕾毫不留情地指出。 有时候莫德雷德很难确定他的小妹是不是真的拥有了正常人类的感情——虽然周围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他们难道不觉得小妹比以往更冷酷了吗? 以前的格蕾就像一块沉默的小甜饼干,而现在的她简直是阿格规文和加拉哈德结合体(世界上最糟糕的组合),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让莫德雷德本能地想要站在墙角面壁思过。 然而母亲轻声笑了起来,或许这段对话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又聊了几句,直到母亲露出睏乏之色,格蕾将被角往上掖了掖:「您应该休息了。」 她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左侧。 莫德雷德其实还想再待一会儿,但母亲微笑中的疲倦按住了他心中任性的冲动,他亲吻了母亲的另一侧脸颊,与她道别。 离开房间后,他和格蕾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莫德雷德才忍不住开口:「你真的要跟高文一起离开?」 「只是暂时同路。」格蕾回答,「这次我离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陪同萝西女士巡视北境。」 莫德雷德知道格蕾已经决定成为缄默,近几年她一直跟在萝西女士身边接受教导,她有意收敛的存在感、不着痕迹介入话题的技巧和走路时越来越轻的脚步声都是悉心学习的结果。 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格蕾会是比自己更好的君主……但她有限的寿命断绝了这条路。 在关闭通道前,母亲奇蹟般地完成了最后一件魔术礼装——伦戈米尼亚德之影,以一人之力復现了锁系星辰的风暴之锚,试图将其作为格蕾的外接魔术迴路。 之所以称其为「影」,是因为这件礼装缺少了本体能够为使用者注入神性的核心功能……听起来似乎是让宝具降级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母亲想要的结果。 毫无疑问的强大魔力源,并且不会侵蚀持有者的意志,伦戈米尼亚德之影本该是这个命题最好的答案——然而事与愿违,根据梅林的说法,这件宝具实质只为格蕾的身体延长了大约五年左右的机能有效期。 「如果是完整的伦戈米尼亚德复制品,大概能够实现你的愿景吧。」他仍记得梅林的原话,甚至是他说话时的姿态,不知为何,他当时的表情格外平静,「可你又不想看到格蕾被剥离人性升格为神灵,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呢?」 莫德雷德一直认为梅林是真正把格蕾当成女儿看待的,但对于格蕾有限的寿命,他似乎没有特别伤感。 路上,格蕾冷不丁开口:「你的剑胚至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莫德雷德有点恼火,但他不习惯对妹妹发火,只是抱怨:「怎么今天谁都对我的剑胚有想法?」 不同于高文的轮转胜利之剑、格蕾的伦戈米尼亚德之影等等,莫德雷德的成年礼还是一个半成品,没有被正式赋名。 在关闭通道的前夕,母亲很担忧礼装会随着她的神秘性消失而失去效果,所以不再从零开始制作礼装,而是将宝具级别的物品作为原材料进行二次制作。 第743页 他的成年礼——被大多数人称作「王者剑之卵」的剑胚就是用克拉伦特融化再锻造的,也许在未来具有无穷的可能性,但目前只是一把尚未开锋的钝剑,据说当他真正具备王者之姿时,剑胚就会被孵化为正式的王权之剑。 可它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许多人都为此感到焦虑——其实莫德雷德也很焦虑,只是他们焦虑的方向完全相反,莫德雷德一点也不希望它被孵化,但他不能将原因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小妹和他最信赖的加拉哈德也是如此。 「想要装作听不懂吗?第三条龙……就是你啊,亲爱的殿下……」 莫德雷德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个可憎的声音驱逐出去——如果是几年前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和梅林有一个秘密。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莫德雷德。」 说得好像他不逃避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样……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我后悔挽留你了,祝你北上愉快,小妹。」 告别格蕾后,莫德雷德前往大圣堂进行祈祷,刚上任不久的大主教派尔西蒙尼亲自接待了他。 对方和曾经为他父母主持婚礼的前任大主教特勒斯福鲁一样都是中央教廷指派的,说不列颠语时带着一股浓重的地中海口音,莫德雷德每次听他说话都感觉很费劲:「您是一位虔诚的教徒。」 「您过奖了。」莫德雷德只想早点摆脱他,其实他和母亲一样根本不信教会的那套鬼话,但宗教是统治的衍生品,维持表面和平总不是什么坏事。 当他在十字架的光辉前摆出祈祷的姿势时,派尔西蒙尼微笑着祝福了他,表示他坚贞纯净的心灵一定能够孵化王者之剑。 莫德雷德面上回以微笑,心里却翻了个白眼。 等他耐着性子结束了与大主教(那令人听不懂)的寒暄后,大圣堂终于重新归于寂静,连衣摆布料轻微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莫德雷德本t想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放松片刻,某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却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大约是帕里斯公爵之女因侮辱女王而被软禁起来后的一周——莫德雷德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点,是因为那件事让加拉哈德无地自容,他和格蕾那段时间都在轮流陪伴他,除了开导他别太在意之外,也是为了隐晦地向他人表明加拉哈德仍是受到重视的王家骑士,不得轻视怠慢他。 再然后,梅林毫无预兆地在他的剑术训练结束后出现了。 虽然轻浮的笑容几乎成了梦魔的固定面具,但莫德雷德还是觉得他那天好像格外高兴,仿佛从某种一直困扰着他的困境中寻得了解脱之法,事后回想起来,莫德雷德确信自己接下来的痛苦只是对方正餐后的甜点。 梅林告诉他,母亲当时其实得到了三条预言,而非世人所知的两条。 第一条预言是「国王越多,粮食越少」,这条预言直接成为了不列颠统一之战的导火索。 第二条是「潘多拉贡的龙会带走你」,这一句比较意味不明,毕竟潘德拉贡家族的红龙之血已经无法让血统觉醒者变形成真正的龙了,大部分人推测这条预言意味着亚瑟是摩根命中注定的丈夫。 最初,莫德雷德只是打算像以前一样把梦魔的话当成耳边风,然后抛之脑后。 「你的生命里会出现三条龙,每一条都为你准备了礼物。」然而对方的声音还是钻进了耳朵里,「第一条会在你少女时赠与你镣铐,你无法拒绝;第二条会在你成年后赠与你权杖,你理应接受;第三条会在你死前赠与你宝剑,死亡的王权将孕育新生的王权。」 好长……考虑到另外两条预言都很言简意赅,他有理由相信所谓的「第三条预言」是梅林这个吟游诗人兼宫廷魔术师随口胡诌的。 「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伏提庚死后,不列颠就没有真正的龙了。」 梅林故作苦恼地回答:「听不懂吗?真奇怪,这应该是一条聪明孩子听完就能明白,只有笨蛋才会听不懂的预言啊。」 虽然听上去只是普通的玩笑话,但对方微笑中蕴藏的恶意让莫德雷德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颤抖了一下——梅林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有可能是在胡说八道,唯独当他想要伤害某个人的时候,说的往往都是真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嘲讽我。」他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快点消失啦,再打扰我磨剑,我就让艾丝翠德把你倒吊在那棵冷杉树上。 」 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他一定看穿了他的不安——是啊,真见鬼,对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他平常一直尊称艾斯翠德为「老师」,公共场合则是「艾斯翠德爵士」,很少称唿她的本名。除了没有大声尖叫之外,他已经表现得足够惊慌失措了。 「真的要赶走我?」梅林幽幽道,「如果把这番告诫抛之脑后的话,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要装作听不懂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瘆人的笑意,「第一条龙是在她年幼时抓走了她的伏提庚,第二条龙是和她结婚后共同登上王位的亚瑟,而第三条龙……就是你啊,亲爱的殿下,只有你的母亲死了,你才会登基为王。」 他感觉耳朵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听不到自己说的话,直到梅林回答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第744页 「没必要那么惊讶,殿下,如果不是geis的约束,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梅林看着他,「随着小公主的妖精之血逐渐溢散, geis的力量也被削弱了——当然了,它还存在,但神秘会在更高级别的神秘面前失效。」 话音落下后,梅林走近了一步,莫德雷德强忍住了想要后退的冲动,他不想在梦魔面前显得弱势。 「虽然我讨厌加缪尔,但我偶尔也会认同他的一些想法。」梅林说,「看到潘德拉贡的红龙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确实是世界上最让人满足的事情了。」 「所以你想通过折磨我来报復老爸?」他冷笑一声,「真是成熟的做法。」 「不,殿下,你想太多了。」梦魔温柔的语气让莫德雷德头皮发麻,「我对亚瑟的恨意已经完全消解了——事实上,我什至有点同情他,我希望他尽可能珍惜当下的幸福,毕竟他很快就会失去它了。」 …… 「殿下。」 莫德雷德吓了一跳,差点在扭头时拔剑出鞘,将剑锋压在背后修女的脖子上——尽管对方只是为他端来了一杯葡萄酒,用于解渴。 「谢谢。」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异常。 将空酒杯还给修女后,莫德雷德又恢復了祈祷的姿势……真是荒谬,他根本不相信上帝,却依然情不自禁地在祈祷时向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倾诉自己的愿望。 「拜託了,不要让那条预言成真……」他默念道,「请保佑我的剑永远不会被孵化……我不想成为什么国王,我只想让母亲活下去……」 第344章 「害怕吗?」萝西女士问道。 格蕾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在对方面前佯装无事是没用的——缄默就像猎犬,能够嗅出人皮肤上渗出的异样气味, 于是她勉强自己笑了笑:「是有一点。」 「这很正常。」萝西女士宽慰她, 「你还在学习中,不必过于紧张,只需跟在我身边观摩我与他人交流的方式即可。」 格蕾也想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玛格丝姨母远嫁挪威后, 北方的局势就变得相当微妙,虽然称不上「动盪」,但是也难以釐清。 早期,为了避免部分家族在北方势力坐大,母亲将洛锡安和奥克尼的执政官职务进行了拆分,不再像玛格丝姨妈时期那样一任总督兼管两郡。 针对拥有特殊军事地位的奥克尼郡, 海上舰队的指挥权也被切割给了海军元帅一职,行政权和军事权彻底分离。 以此为开端,母亲开始对北方进行潜移默化的改造,这种改造持续了十几年,她鼓励皮克特人与英格兰人之间的通婚,力图让北方像康沃尔一样消除族群之间的隔阂,让「不列颠人」这样以国家概念为基础的自我身份认知彻底取代古老的部族概念。 正常来说, 北方的局势应该已经逐渐趋于稳定,剩下的仅仅是职务细化后不可避免的政府部门人员臃肿和内部腐败问题——事实上, 按照高文的说法, 「平静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有两、三年,而且整体趋势上是良性的。 「不同于康沃尔,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北方的教育氛围……相对不那么浓厚。」她还记得长兄当初朝她眨眼睛时风趣的微笑,「坏处是你很难找到称心的帮手——这种时候你就会嫉妒加荷里斯,随便朝窗外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位能帮他解决烦心事的人,好处是当下面的人想要背着你使坏时,你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 格蕾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浏览过北方一些被清算的贪污案件卷宗,简直拙劣到让她忍不住为那个作假的人感到尴尬,只有奥克尼银行的帐务有一点仔细核查的价值,但这种「价值」大概也就值得格蕾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 然而,在北方理论上应该日益稳定,重新回归女王的掌控范围内时,竟然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新问题……简直像是某种诅咒一样,连母亲都罕见地对这种情况感到了一丝迷茫。 首先是部署于洛锡安的缄默在极短时间内全部失联——作为不列颠的核心情报系统,这简直是堪比外族入侵级别的可怕情况。 紧接着是洛锡安与奥克尼之间的通行道路被切断,这种私自切断商业主干道的行为是严重违反《不列颠商业法》的,但因为情报机构未能如往常那般正常运作,这个消息迟了整整两个月才被递到母亲手中。 在出发前,格蕾其实试着找过梅林,希望他能用千里眼查看一下缄默失联的原因,但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梅林都没有任何回应,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也许对方已经回到星之内海生活了……她的印记t或许还能召唤对方,但母亲告诫过她不能过于依赖魔术这种捷径,人类必须学会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否则就永远无法独立生存。 「您还是很紧张。」萝西女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虑,「在想梅林的事?」 格蕾畏缩了一下:「我……」 「您一直在摩挲那个印记。」女士在她成功想出更多拙劣的藉口前说道。 格蕾有时会怀念自己意识残缺不全的时候(虽然她知道这种念想很奇怪),她没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用去在乎别人的想法,只需要遵循母亲的嘱咐,每天简简单单地生活……尽管如此,她最后却主动选择成为了缄默,也难怪莫德雷德总是对她的选择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第745页 萝西女士温和地微笑着——很难想像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太太会是整个不列颠最可怕的人物之一:「没必要感到愧疚,除了莫德雷德殿下,您的兄长们年少时都有过类似的心情。」 「类似的心情……?」 「在梅林离开后思念他。」对方说,「虽然乍听之下很荒谬,但确实存在那样一段时光——您的兄长们曾经很敬爱梅林,在心中默默将他视作他们的父亲。我无意责问尤伦斯王,但他生前的确有一段荒唐的私生活,作为父亲也极不称职,而梅林恰好补足了这一点,高文少爷他们会产生移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确实有点难以想像。」格蕾钝涩地回答,「为什么后来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副样子?」 「猊下与陛下并非一开始就有意与彼此建立婚姻关系。」萝西女士耐心解释道,「梅林作出了预言——您也知道他一向笃信那些东西,按照预言,红龙才有资格成为王座的主人,所以亚瑟陛下最初是猊下的竞争对手,他在梅林的支持下于伦迪尼乌姆加冕,对本该是唯一继承人的猊下产生了威胁。」 「梅林因为陛下而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她感到迷茫,「这听起来……更加诡异了。」 「客观而言是这样,尽管我不认为梅林支持陛下登基完全是出于师生情以及责任感。」对方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跟她说那么多,「也带有一种对抗心,当时梅林认为猊下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虽然这也是他最初迷恋她的理由,那种不可控、不可预测,充满惊喜的感觉——但这种惊喜感有点过头了,以至于他反而感到了不安。」 不安……又是一个很少让格蕾联想到梅林的形容词。 「他与猊下有过不少分歧,但事实证明了最后谁才是对的那方。」萝西女士继续道,「生活在星之内海的物种往往都很强大,而且这种强大是与生俱来的,就像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子弟一样,它们很容易被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宠坏,所以在渴望刺激的同时,它们也很难忍受事情不在它们的掌控内,即便梅林比绝大多数星之内海的物种更具智慧,也难以逃离这种自相矛盾的怪圈。」 格蕾倒是能理解这一点,她对母亲与梅林的过去了解不多,但她能察觉到他们相处时总是有点别扭的原因。梅林面上表现得很轻浮,实则有着相当微妙的自尊心,他希望成为母亲永远无法释怀的对象,可母亲是一位有着坚韧精神力量的人,无论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都会逼迫自己继续前进。 梅林当然无法接受自己是母亲可以平静越过的一道坎,这也是他时常会表现得有点过激的原因之一。 「所以当猊下与陛下缔结婚姻,红龙登基的预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达成后,我本以为梅林不会再对预言如此深信不疑了——诚然,预言实现了,但绝非以他期待的方式。自古以来有许多例子证明了这一点:你越是在意预言,就越是会为预言所伤,哪怕你不是被预言直接提及的那个人。」 说罢,萝西女士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意识到她们已经偏离最初的话题太久了。 「总而言之,您不必特意掩盖自己的感受。」她安抚道,「高文少爷他们也不是想逼迫您讨厌梅林,他们只是想保护您。」 格蕾难得体会到了莫德雷德的心情:「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可以保护自己。」 「有时候别人对您的和您对自己的想法很难达成一致。」女士莞尔,「直到现在,艾斯翠德爵士看待猊下依然像是一名十五岁的小女孩,哪怕猊下的床垫下有一颗豌豆都会让她心碎。」 这显然是玩笑话,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艾斯翠德爵士在敬爱母亲的同时也对她充满了保护欲,毕竟她从母亲的少女时期就开始陪伴她了。 「如果我太亲近梅林,陛下就会为此难过,我并不想伤害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尤其在她必须遵守协议,不得称唿陛下为父亲的前提下。 他们对于格蕾都是父亲般的存在。梅林为她成长所付出的心血无需多说,陛下也很疼爱她——考虑到能用来比较的对象(例如尤伦斯王和兰斯洛特爵士)普遍水平较低,亚瑟王很容易在「不列颠好父亲」这项竞争不太激烈的比赛中拔得头筹。 「不会的——我是说,陛下当然会有点失落,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即梅林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没有他,他们都不会来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萝西女士捏了捏眼角,「这有点复杂,我不确实是否应该让您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如果她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在用它飞快地拍击马车的车座,「我认为这也是作为缄默应该学习的内容。」 萝西女士毫不意外地被说服了。格蕾也许是年轻一代学识最丰富的孩子,但在人际关系上还是一个小笨笨,她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在猊下计划与葛尔联姻的前夕,我们曾发生过一场对话,关于女人的幸福,爱情与权力,成为妻子还是成为强者。」萝西女士嘆了口气,「猊下选择了后者。尽管康沃尔已经在復兴中变得繁荣且富裕,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对抗红龙之血,伦迪尼乌姆是王权的中心,但尤瑟王的旧部不会站在猊下这边,她只能继续向北。」 格蕾完全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鞭策自己。梅林很少用千里眼做正经事,但这无法掩盖他极具威胁性的事实,母亲耗费大量心血才构建和完善了缄默,而梅林只需要花费一点魔力就能做到和缄默同样的事情。 第746页 「直到现在,我都不认同猊下嫁给尤伦斯王的决定,虽然他几乎完美符合猊下当时的需求——糟糕的名声、有限的能力和匮乏的责任心,是一位理想的傀儡国王,我只是无法忍受猊下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去得到他……爱情与权力,歷史上有许多强者可以二者兼得,为什么猊下就只能从中做出选择呢?」 不知为何,格蕾突然想起了亚瑟陛下,一位同时被权力和爱情眷顾的幸运儿。财富、权力与美人是英雄史诗永恆的主题,在亚瑟王的故事中也不例外。 「看到猊下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私人感情是可以被牺牲的,而且一点也不为此遗憾时,很难不让人感到难过。我总是对艾斯翠德爵士抱以敬意,当许多人被女王坚不可摧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时,她永远记得那副躯壳下的依然只是一个人,会高兴和难过,会去爱和恨,当自己的期待被辜负时,她也会受伤。」 说到这里时,萝西女士停了一会儿,仿佛她对情绪的掌控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抱歉。」她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请别被我的私人感情影响,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格蕾点了点头:「有陛下在,母亲过得很幸福。」 「确实如此,陛下是一位好丈夫。」对方评价道,「但正如我之前所说,如果没有梅林,陛下也不会来到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上,某种意义上,他和梅林是互相成就的。」 格蕾知道母亲与陛下的婚姻是梅林促成的,虽然很难说他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了这件事,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不,我不是说这场联姻,殿下。」萝西女士笑了起来,这是对方今天第三次读出她的内心所想。 格蕾知道萝西女士也有拥有母亲赠与的魔术礼装,一对用原初妖精之眼t为材料制成的义眼——是的,母亲熔了廷塔哲的秘宝用来制作礼装,因为她认为以后她的家族永远不会再用到它了——用来取代萝西女士因白翳而逐渐无法视物的原生眼。 她知道这对义眼有远视和夜视功能……但它也许还有读出人心的能力? 「假设联姻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排除梅林的因素,陛下仍会是一位好丈夫,但情况会和现在不太一样。」女士对她比了一个手势,「毫无疑问,他们依然会相处得很好,过着稳定、安宁、相敬如宾——可能有点无趣的夫妻生活。猊下也会好好对待陛下,就像她对待艾斯翠德、赛诺拉、坤兰他们一样。」 「听起来不坏?」 「是不坏,但陛下显然不会对此心满意足,因为他不仅仅想当猊下心中优秀勤勉的好人。陛下也许是白衣骑士的典范,在内心深处,他也有一些调皮、坏男孩的心思,而爱情也不总是温柔明媚的,有时它会使人飢饿,用蓬勃的占有欲让人陷入狂热。」女士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但陛下同时是一个谨慎的人,他在对猊下了解甚少的情况下就率先与她迈入了婚姻的殿堂,这让他有点无措,如果没有梅林的激化,也许他一辈子都会在那条线外徘徊,并且不断说服自己应该满足于现状。」 格蕾作为「人」的认知完善时间还不长,不太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迈过那条线会让母亲变得更幸福吗?」 「很难说幸福的层级有所提高,但它补足了一些猊下之前缺失的部分。」萝西女士回答,「许多人都爱着猊下,以一种崇高的、柏拉图的方式,像对待神明一样——虽然猊下不信仰上帝,但她有种与生俱来的弥赛亚信念,这让她习惯性地将私人情感放在最后,专注于回应别人对她的期待,就好像她个人的幸福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她双手交叠:「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后,很难不去思虑更多。猊下似乎习惯了用勤恳的付出去换取他人的爱,她命中注定将成就伟大之事,但却对男女间的情爱很陌生。是否有人对猊下说过她富有魅力,让他无法自拔?让她意识到自己在褪去伟岸的光辉和冠冕后依然有人为她着迷?」 格蕾回想了一下,有点意外于这番话的正确性。以母亲的美貌,萝西女士所描述的本该是她生活中最寻常不过的景象,可事实上很少有人会这么做,不是因为畏惧母亲会降下惩罚,而是他们过于敬畏和憧憬,对女王表露出任何世俗的看法都会让他们感到羞耻。 这可能就是梅林的作品在骑士内部永远禁而不止的原因,一种……触底反弹的心理。 「所以我很高兴陛下渐渐变得乐于表达自己。」萝西女士说,「让猊下明白即使摘下了女王和贤者的光环,仅仅作为一个人,也有人渴望得到她的爱,明白自己充满了吸引力,会让他人为此陷入热恋。猊下也许不是那种会热烈去爱的类型,但她会本能地想要回应他人对自己的期待,最开始可能会有点笨拙,但她终究会习惯的,而且这一次她不用放弃任何东西,只需要享受爱情为她带来的快乐。」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夫低声道:「格蕾殿下,萝西大人,别馆到了。」 直到这时,格蕾才意识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们这一次是微服寻访,既没有骑士跟随在旁,也没有当地领主前来迎接,她们对外的身份是一对带着家里为数不多的资产来北方投靠远亲的没落贵族祖孙。 格蕾下了马车,抬头时看见一名僕从抱着箩筐往外走,将什么东西倒在附近已经干涸的水渠里,她眯起眼睛,发现是一堆血淋淋的、已经死去的老鼠。 第747页 萝西女士显然也注意到了:「如果你们最近在灭鼠的话,最好把死去的老鼠全部烧掉。」 「当然,女士。」负责为她们提包的别馆管家答道,「等我们把所有的老鼠倒进去后就会点火了。」 「这些还不是全部吗?」格蕾非常惊讶。 「是啊,最近老鼠们都从地底跑出来了,可能是梅雨季的关系吧。」管家耸了耸肩,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不必惊慌,女士们,这里是山野,无论出现老鼠还是蜘蛛都很正常。」 第345章 管家将老鼠的出现归咎于山野和梅雨季——无论他的回答是随口敷衍还是出自真心,这种说法都是错误的。 尽管人类活动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几乎不可避免,但也有部分动物是藉由人类文明的活跃才得以存续。 最典型的是马,格蕾几乎研读过廷塔哲修道院生物科的所有学术论文, 大部分都非常有趣, 而且配有精美的插画,就连莫德雷德这样的阅读不耐受儿童也看得津津有味。 与许多奇蹄目动物一样,马不具备反刍的能力,对草料的消化能力很差,如果遵循自然演化,它们应该会因为在争夺食物上无法与牛、羊这样具备反刍能力的偶蹄目动物竞争而逐渐灭绝。 然而,新兴的人类文明对于远途交通工具的需求,意外使这个在自然界已经失去眷顾的族群有了继续繁衍的机会,人类愿意用精草料饲养马匹, 定期修理马蹄,并为其钉上蹄铁防止畸变和磨损, 在野生马群逐渐减少的同时,被驯化的家马依然在稳定地繁育。 「这或许就是人类文明能够形成单独抑制力的原因之一。」在那篇论文结尾,坤兰·特勒学士提道, 「虽然古生物学的復原对我们仍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人类文明崛起之前,曾有其他生物主宰着这个世界。」 「它们无一不是远超人类的顶级猎食者, 但它们都没有呈现出这种特性:即有意识地干涉和改造自己所处的环境,以是否符合人类文明的需要对其他物种进行优胜劣汰的抉择, 而在人类登上歷史舞台之前, 只有盖亚——也就是大自然拥有这种权力。」 老鼠也是如此。虽然很少有人会去刻意饲养老鼠(大部分是基于研究需要),但人类的生活习性恰好很契合老鼠的生存需求, 而老鼠的大部分天敌,例如夜行性鸟类很少会去人类活动的区域狩猎,所以城镇的鼠群数量反而应该比野外更多。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某种突发性自然灾难的前兆,为此格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观察,确定牛、羊等家畜都没有什么异常反应,野外的鸟、鹿等动物也并未出现大范围逃离的迹象,这种可能性基本可以被否决了。 另一个疑点则是老鼠本身的异常。 大部分死去的老鼠浑身上下都血淋淋的,常规捕鼠手段很难造成这样的结果——初次目睹别馆的僕从趁夜倾倒老鼠的尸体时,格蕾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当时她以为是因为那些老鼠触发了大型捕兽夹,或是被车轮碾压导致的。 但这种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这种死状的老鼠实在太多了,并非个别案例。 想要取证并不难,格蕾很轻易就找到了几只曝尸街头的死老鼠,确认了它们身上并无外伤,她甚至目睹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鼠从角落里爬出来,发出虚弱的叫声,然后抽搐着吐了几口脓血,就这样死在了水沟边。 格蕾解剖了老鼠的尸体,她对鼠类的内部构造并不熟悉,不太确定具体是哪部分出了问题,但她能闻到老鼠内脏里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如果不是她亲眼看见这只老鼠慢慢停止了唿吸,也许会误以为它已经死去很久了。 回到别馆后,她向萝西女士汇报了这一发现。 「我多少预料到了。」萝西女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是格蕾第一次看到对方这样心事重重,「看来这次动盪有可能比我们想像中还要严重……殿下,您对医学了解多少?」 闻言,格蕾迟疑了一下:「我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过医学相关的课程,但从未真正实践过。」 「以北方的平均水平而言已经足够了。」萝西女士宽慰地朝她笑了笑,但眉宇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之情,「当您寻找线索的时候,我也进行了一些调查。这座城镇t的教会表面上宣布暂不接待教徒,实则仍在私下运作,他们接收了一批来自洛锡安的病人,似乎在寻找治疗的方法。」 「病症是……」 「暂且不得而知。」对方摇了摇头,「但从教会后院萦绕不散的黑烟来看,死亡率应该很高。」 有烟雾升腾,说明在焚烧尸体。 然而教会并不支持火葬……诡异的现象。 「我已经成功说服了一位修士放我们进去。」格蕾知道对方的「说服」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当然,我们必须先做一些伪装,随后他会引导我们去诊疗室现场参观病人们的治疗过程。」 格蕾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傍晚。在此期间,请您尽可能收敛自己的存在感,暗淡的光线恐怕难以遮掩您的美貌。」萝西女士似乎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最终失败了,「我们必须尽快确认情况,并传信给卡美洛特……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殿下。」 格蕾也有类似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些患者的病症与大量死去的老鼠有关,那么无论她们在教会的诊疗室里看到了怎样可怕的景象,在洛锡安——或者说在北方所有大型城市里,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第748页 黄昏时分,她们换上了修女的服饰,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格蕾透过窗帘望向车外,看着残阳的血色慢慢渗进石板的缝隙里,似乎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瑟感笼罩着这座城镇。 山路尽头,高耸的教堂像影子一样融化在了深红色的晚霞中,漆黑的渡鸦在空中盘旋,车轮压过碎石子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格蕾内心深处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她们乘坐的马车正在通往地狱。 「无需害怕,殿下。」萝西女士一如既往地安慰了她,只是对方的言语不再像之前那样使她安心了。 格蕾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知道自己将鬓髮捋到耳后的动作出卖了她,但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甚至无法让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 接应她们的是莫里斯修士,对方约莫三十多岁,有点秃顶,皮肤灰白,面颊消瘦,神情中的沉重和倦意让格蕾想起了阿格规文。 如果阿格规文真的在这里就好了……虽然对方如今远在卡美洛特,但格蕾猜他很快就会被派遣到北方。 母亲大病初癒,不适合长途跋涉,而陛下显然不适合处理这类情况,所以大概率会是阿格规文、艾迪爵士和贝德维尔爵士——艾迪爵士熟悉北方的情况,贝德维尔爵士在四十岁过后,前往廷塔哲修道院修习了一段时间的医学外科课程,现在基本不再作为骑士而活跃,更多是以随行军医的身份出现。 「请保持低调。」莫里斯修士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恹恹不乐,「事情暴露了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当然,阁下。」萝西女士低声回答,「请带路吧。」 不知道是天色太暗,还是心态使然,教堂内部似乎比格蕾想像中更加阴森。 廊道里一片死寂,墙壁上的蜡烛轻微闪动,格蕾看着他们的影子忽明忽暗,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重叠在一起,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他们是几个穿梭于黑暗中的幽灵。 格蕾本以为情况不可能变得更糟糕了,然而当莫里斯修士打开通往地窖的铜门锁时,她听见了从地下传来的恸哭与哀嚎,在幽暗的迴旋楼梯里不断迴荡。 她很少惧怕什么东西,年幼时她就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幽灵,最后她和同伴们一起埋葬了对方的尸骨,期间没有任何人感到害怕……可现在的她就连唿吸都在颤抖,究竟是为什么? 当他们抵达地窖时,那些不详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和清晰——直到此刻,格蕾才发现所谓的「诊疗室」其实就是太平间,可能是因为病人的死亡率太高了,这样方便他们及时处理尸体。 太平间不大,几支蜡烛便足以照亮整个房间,木板床上躺着五个赤身裸体的病人,十几名修士和修女在旁边忙得团团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麻木,似乎已经对病人们的嚎叫习以为常了。 虽然格蕾不方便靠近病人,但有些症状只需肉眼观察就能领会:修女正在用沾过酒的湿布擦拭病人的额头,结合病人恍惚的神情和干燥的嘴唇,说明他们应该处在高热中。 其中三名病患的脖子和腋下长着鸡蛋大小的肿块,腹股沟布满了淡黑色的痈,从修士按捏它们时的力道来看,那些肿块应该很硬。另外两名病人身上似乎没有明显的脓肿,但精神反而是最差的,他们不停地咳嗽,同时不断吐出带血的胆汁,即使是表情最麻木的修士和修女,在查看他们的状况时也会皱起眉头。 事实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格蕾也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毫无疑问,那两名病人的肺部已经腐烂得非常严重,也许撑不过这个晚上了。 当修士切开病人的静脉时,即使是一直保持着镇定的萝西女士也不免大惊失色。 「这是在干什么?」她低声问道,「他们的工作难道不是救治病患吗?」 「这是放血疗法中一种比较原始的实践方法。」 准确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原始实践方法。 母亲早就在医学相关的教科书目中驳斥过希腊人的体/液致病学说1,让病人大量失血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放血疗法在廷塔哲修道院一直被归类在鍊金术学名下,而不是视作一种医学手段,鍊金术学者通常也不会直接切开病人的皮肤,而是通过水蛭吸取病人的淤血和脓肿。 在差不多为病人放了12盎司2的血后,旁边的修女非常熟练地为病人止血,格蕾不敢想像他们究竟这样重复过多少次。 此时,一名较为年长的修士从她们跟前走过,格蕾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老修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角落的桌子上,托盘上有几个小罐子,依次是半融的软蜡、黄色树脂、牛油和一种粗糙的颗粒状粉末。 有时候格蕾真希望自己能无知一点,但她确实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那种粉末是用某类蝇虫的躯壳磨碎制成的,用于制作一种可以使病人发疱的药膏。 许多对医学有错误认知的大夫喜欢在病人显现出病症的区域涂抹这种药膏,让病人身上长出水疱,这样将水疱切开时就能「将毒素一併排出」。 「请不要……」她很想阻止他们,但萝西女士按住了她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她们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 她是正确的,她们必须为大局考虑。 格蕾只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第749页 她看到修女端来了一个木桶,放在病人床尾,站在床边的修士拿出了一个皮管,开始为病人灌肠。隔壁床的病人在修女的帮助下喝下了碗里的液体,格蕾本以为那是水,但很快那名病人就呕吐了起来,他们居然给他餵了催吐剂。 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幕,格蕾忽然感觉一阵噁心,并不是因为脓血、粪便和呕吐物的恶臭——诚然,如果换她站在这些人的位置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提供一些颠茄制剂,让病人在离开人世前不至于太煎熬。 但这和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两回事。 看着他们用最严谨的态度和最愚昧的方式,一边诚恳地期盼病人能够痊癒,一边用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们——种种矛盾的怪相皆是源自无知,这让她格外痛苦。 突然间,四号床病人的唿吸急促起来。 他面目狰狞,身体像癫痫一样剧烈痉挛,他的嘴张大到了可以确定会脱臼的程度——不知道是想传达什么遗言,还是单纯无法忍受疼痛——总之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几乎溅到了天花板。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逐渐恢復平静,但那个目眦欲裂的表情已经永远在他铅青色的脸上定格了。 「约瑟夫修士,病人还好吗?」 「病人死了。」约瑟夫修士回答,「把他搬到后院去,明天早上焚毁,药膏就留给二号床的病人用吧。」 第346章 经过漫长的等待后, 摩根终于收到了北方的来信——两封。 其中一封来自萝西,言简意赅地t解释了当地的现状:城镇中出现了大量老鼠并且不自然死亡,洛锡安确实被全面封锁了,但同时在偷偷将一些患病者送往城外进行秘密治疗,这种病症的死亡率极高,推测有瘟疫在洛锡安境内传播。 此外,消息封锁得很死,即使是离洛锡安外围最近的城镇也极少有人知道内情,应该有执政官级别的掌权者在刻意隐瞒情况。 当看到「大量老鼠不自然死亡」和「瘟疫」的时候, 摩根就从中窥见了一丝不祥之兆,当她开始阅读格蕾的来信时,这种预感终于成为了让她毛骨悚然的现实。 格蕾的信内容太多,甚至没办法用信鸽或渡鸦运送,只能由附近的驿站加急送到葛尔,再由当地驻守的缄默通过特殊的消息渠道送达卡美洛特,即便如此也比萝西的信晚了近一周——魔术被禁用后,信息传递的迟缓是无可避免的,这已经不是她们可以用水镜随时互通消息的时代了。 相比萝西对背景整体情况的概述, 格蕾在信件中详细记录了老鼠和病人的死因:老鼠的死因并非外伤,而是因为器官感染腐烂(暂时未能确认具体是哪一处器官) , 病人死于咽喉和肺部的坏死性炎症,死前会呕吐大量脓血, 大部分病人的颈部、腋下和腹股沟长有肿块和痈,疑似感染引起的淋巴结肿大。 鼠疫——即使摩根很不想承认, 但事实就是事实, 而且她很清楚这一次北方的动盪必须由她亲自前往处理。 然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发显然是鲁莽的,她必须先确定这场鼠疫是不列颠自发的结果,还是从外部传进本地的。 尽管时间线并不完全吻合,但公元五世纪确实发生过一场鼠疫——起源于埃及,然后蔓延到了君士坦丁堡。根据史学家普罗科匹厄斯的记载,当时的君士坦丁堡在一天之内最多有一万多人丧命,最后整个东罗马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 诚然,北境的海上贸易主要通往斯堪地那维亚半岛,但欧洲大陆显然比寒冷短昼的北方岛屿更加富裕,总会有航线通往财富所在之地。如果鼠疫真是从欧洲大陆蔓延过来的,她必须及时切断两地间的贸易往来。 接下来的三天里,摩根久违地回到了通道尚未关闭时的工作状态——谢天谢地,妖精之血失效后她没有直接从真实的年龄开始衰老,仍拥有二十岁时的年轻肉体,足以支撑她在短时间内继续连轴工作。 她先是写了一封信函急送康沃尔,让加荷里斯在缄默们的协助下彻查鼠疫是否也在南方悄然蔓延——当然,可能性很小。假设鼠疫真的是从外界传入,康沃尔的情况只可能比洛锡安更严重,毕竟南方与欧洲大陆的联繫更紧密,而加荷里斯必然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 既然康沃尔那边并无反应,那么南方大概率是安全的……但谨慎一点总归不会有错。 然后是两封寄往欧洲大陆的远程信件,一封给布兰黛尔,一封给加雷斯,他们都是她在欧洲大陆的外派大使。 她希望布兰黛尔调查欧洲大陆北部是否有类似的情况——考虑到瘟疫率先在不列颠北境传播,这种可能性值得纳入考虑。 在完成调查后,摩根需要她直接乘船赶赴洛锡安,即使鍊金术在不列颠已经逐渐失效,布兰黛尔·特勒依然是医学领域最好的学士之一。若要解决这场兇险的瘟疫,她需要更多可靠的帮手。 然后是加雷斯……摩根知道他最近在地中海附近活动,考虑到那里极有可能是病疫的发源地,确认一下当地的情况——尤其是君士坦丁堡和埃及——是非常必要的,可当她展开信纸,将羽毛笔放进墨水瓶里时,某种冰冷的感觉让她的胃拧了起来。 这很危险,而她却要让自己的孩子深入可能是瘟疫发源地的地方……这让她的手颤抖了起来。 第750页 还有格蕾,她的小姑娘,此刻距离洛锡安如此之近。 「我很抱歉,加雷斯。」在信纸上落笔时,她忍不住轻声哽咽,「妖精之血已经不能如往常那般庇佑你了,孩子,你不在我身边,我无法照顾你,我只希望你将自己的健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即使要求你们深入危险的人也是我。 将两封信交给爱玛后,摩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平復情绪,虽然不那么成功,但至少不会再有泪水差点污染字迹的情况出现了。 最后一封信是给萝西的,交代了接下来的调查事宜,对于她和格蕾身体健康的忧虑以及相应的防护手段,被託付给贝德维尔爵士亲自护送,一同被送去的还有沉睡于宝库多年的石中剑——意味着萝西已经被赋予了最高级别的代理权限,有权代表王室处理北方的一切事务。 「即使是让地位最高的贵族……」写到这里时,摩根斟酌了一会儿,没有写「流血」,而是改为了「人头落地」。 隐瞒疫情是绝对不可饶恕的重罪,希望洛锡安城墙上的尖刺足够插那么多脑袋。 结束了第一部分的工作后,她还要和大臣们商榷下一步的行动,包括人员调动和物资支援,中断海上贸易会带来的一系列影响以及相应措施。 不列颠并非什么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对海上贸易的依赖深入骨髓,一旦贸易中断,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后续问题——瘟疫固然可怕,但贫穷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同样是致命的,她需要权衡其中的利弊。 摩根正打算传唤阿格规文,让他通知大臣们召开御前会议,然而在离开桌案的瞬间,一阵晕眩感击中了她——是的,她错过了早餐,而现在的「妖精女王」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在缺乏饮食和睡眠的情况下维持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运转了,因为她已经不是妖精了。 在错过了早餐后,摩根不想再错过和丈夫、孩子们共享午餐的机会……但她实在太累了,过低的血糖和褪去的肾上腺素让她整个人近乎脱力,飢饿感让她的胃袋紧缩,视野泛白。首相塔距离狮心堡的用餐室太远,而她的身体甚至没办法平稳地挪动一步。 最后,她只好让爱玛将午餐送到首相塔。 自从星之内海的通道关闭,妖精之血逐渐溢散后,这不是摩根第一次向自己的身体妥协了,但她依然会对这种情况感到陌生。 客观而言,妖精之血确实给她带来了太多便利,也许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依赖它,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重新为人的感觉。 用完午餐后,可能是因为摄入了太多碳水,也可能是三天不睡觉的代价终于反噬了她,摩根感到格外疲乏,尽管她坚持叫来了阿格规文,但对方坚持要延后御前会议的召开时间。 「我明白这件事情的必要性,母亲,我和您一样将自己的热忱奉献给了不列颠,但我不能不为您的健康考虑。」阿格规文看着她——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她的辅佐官,而是她的儿子,「拜託了,母亲,我担心您,更何况您不久前还卧病在床……我真的很害怕。」 他脸上的不安让之前那种令人心碎的感觉重新在她胸口涌现……于是摩根做出了今天的第二次妥协。 不过她没有回到狮心堡,而是睡在了首相塔的卧室里。 摩根给自己预定的午睡时间是两个小时,可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是黄昏了。 正当她恼火于僕从竟然胆敢违背她的命令,没有在预定时间内叫醒她时,倚在她床边的人影解答了她的疑问。 莫德雷德——她的小儿子,不知为何趴在床的右边,脑袋枕在右手的手臂上,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睡得很香甜。摩根的动作不大,但莫德雷德是受过训练的骑士,即使是轻微的动静也足以吵醒他。 「母亲?」他迷迷煳煳地说道,「您醒了……」 摩根用手指梳理他凌乱的金髮:「怎么不到床上来睡?」 「不想吵醒您。」他打了个哈欠,「而且我已经过了可以和您一起睡午觉的年纪。」 莫德雷德已经临近成年,差不多和亚瑟一样高了,除了头髮稍长之外,他几乎是亚瑟的镜像体。而作为他的父母,摩根老去得太晚,他们看起来年龄太相近了,许多寻常的母子互动发生在他们身上时观感都很奇怪。 t 但那是在外人面前——当他们母子独处的时候,自然无需考虑别人的想法:「到床上来吧。」 莫德雷德垂着脑袋咕哝:「如果老爸看到了肯定会当场气绝……」 摩根确信这只是一种戏剧化的说法,她抚平了他翘起的发梢,看得出他还是很疲倦:「至少找一张躺椅。」 「不,我的意思是我更应该睡在床上了。」她的小儿子吐了吐舌头,看起来很孩子气,这是他和他父亲第二个明显的区别,「让他自己生闷气去好了,臭老爸。」 莫德雷德躺在床的右半边,将脑袋埋进她怀里,他的发间散发出皂角的香气,显然是洗过澡后才来的。 虽然莫德雷德已经长大了,但作为母亲的本能还是让她想要为孩子提供一个舒适而安全的空间,她调整了姿势,方便他枕在她的手臂上,莫德雷德蹭了蹭她,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的小龙是一个小开水壶。 摩根不禁轻声笑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莫德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从她的锁骨上扫过:「抱歉,吵到你了吗?」 第751页 「还没睡着。」莫德雷德回答,「只是好奇母亲为什么忽然笑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她沉思片刻,「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时候你还很小,让人怀念。」 莫德雷德闷笑一声:「至少加荷里斯肯定不怀念,他说过我小时候很吵。」 「你确实比一般的孩子精力充沛。」 「您可以直接说闹腾,反正我不介意。」 「我更倾向于那是一种奇妙的新陈代谢。」摩根回忆道,「当时的你非常好动,充满活力,最重要的是——很大胆。有一次你对高文的剑起了兴趣,想要摸一摸它,高文担心会伤到你所以拒绝了,结果你一整天都挂在他身上,试图把他的剑带咬断。」 「所以最后我成功了吗?」 「没有,因为加雷斯一直用狗尾巴草逗你,你放弃了剑带转而去咬他的手。」 摩根还记得,在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之后,加荷里斯用极为严肃的眼神扫视四周,仿佛要向他的兄弟们揭示某种真理(和他当初发现大气压强时的表情一样),他慎重地开口:「很显然,孩子都是野兽。」 不过他很快就在自己野兽般的弟弟身上找到了新乐趣——主要是拿他做实验。有段时间他总是拿着一块红布在莫德雷德眼前晃悠,想观察他是否会生气。 阿格规文告诫他:「我们的弟弟是龙,不是牛,加荷里斯。」 「每次洗澡前你都不安分。」摩根继续道,「僕从们经常要追着你跑过两条走廊才能把你裹上浴巾带回去,后来你父亲和阿格规文不得不接手了帮你洗澡的工作,以免你再光着身子跑出去。」 「呃……所以理论上狮心堡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见过我的屁股了?」 「是的。」 莫德雷德躲在她的怀里发出哀嚎,摩根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这样能抚慰孩子破碎的自尊心。 「听起来我小时候是个小讨厌鬼。」 「小淘气鬼。」她纠正道。 随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摩根本以为莫德雷德睡着了,但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所以……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生下我呢?」 在摩根回答之前,莫德雷德很快地补充道:「我是说,为什么不直接在高文他们之中选择一个呢?我觉得高文当国王和我当国王不会有什么区别,反正都需要阿格规文来收拾烂摊子,而且他和老爸长得也很像,体内有一部分潘德拉贡家族的血统。」 「怎么突然这么问?」摩根的声音沉了下来,「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不是。」莫德雷德小声回答,「只是……听说母亲怀我的时候很艰难,但怀高文他们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莫迪,你祖母怀你父亲的时候也很不容易。」毕竟鹿的肚子里有一条龙。 和亚瑟孕育继承人在当时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选择,而第三条龙的预言其实没有如梅林以为的那么困扰她——当然,她并非毫无顾虑,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摩根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不打算让所谓的预言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很多人都对莫德雷德性格中流露出的叛逆疑惑不解,但摩根认为这可能是她遗传的,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因为惧怕某种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而临阵退缩,最喜欢的就是对所谓的权威者说「不」。 「无论怀孕的过程如何,那都不重要。」她吻了吻他的发旋,「当你被裹在襁褓里交给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我的小龙,我珍贵的星星,还有格蕾和你的哥哥们,我想让你们都健康快乐地长大。」 她看不见莫德雷德的脸,但听到了他吸鼻子的声音:「我爱您,母亲。」 「我也爱你,孩子。」她柔声道,「睡吧。」 当摩根第二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唤醒她的是房门被推动时门轴的吱呀声,她看见她的丈夫悄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他先是对她笑了笑,然后扫了一眼床上的莫德雷德,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这孩子真该意识到自己早就不适合跟父母睡一张床了。 话虽如此,亚瑟并没有把他叫醒,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了下来,在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后,他伸手抱住了她和孩子。 「好啦,现在你把我们都吵醒了。」莫德雷德并不怎么真心地抱怨道,「老爸,满意了吗?」 「满意了。」亚瑟轻声笑了起来,「现在睡觉吧。」 第347章 当格蕾推门而入时, 萝西女士正在用湿布擦手,看起来非常认真,毕竟指甲缝里的血迹是最难清理的。 她本可以将这项工作交给僕从,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动手——就好像她昨日不必亲自砍下巴特莱公爵的头颅,但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动手一样。 「早安,殿下。」对方微笑着同她打招唿,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昨晚对于洛锡安的贵族们是一场惊魂夜。巴莱特家族有足足二十多人被当场处刑, 鲜血染红了大厅的每一寸地板, 哭喊和嚎叫此起彼伏,死者的头颅被插在庄园大门前的尖刺上,淋上了焦油,那些扭曲的面孔在火焰中渐渐融化。 今天早上格蕾路过时, 他们原本的模样已经无法辨别了,像是一排烧焦的火柴头。 第752页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格蕾通常不喜欢在睡觉时受到任何干扰,但昨晚她在哭嚎和血腥味的陪伴下很快就睡着了,比她来到北方后的任何一晚都要踏实:「嗯,睡得很香。」 「那就好, 巴特莱公爵虽然愚蠢又无能,但他至少留下了不错的羽绒被和香枕。」萝西女士嘆了口气, 「不知道他的父亲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格蕾从未见过前代巴特莱公爵,不过能够在光荣之徵后位列公爵之位,似乎证明了巴特莱家族也曾受到过女王的青睐? 萝西女士如往常般读出了她的心思:「当初猊下执政葛尔后,巴特莱家族是米斯里尔所有封臣中最早一批宣誓忠诚的——老特维斯是一个聪明人, 知道如何审时度势, 可惜他的子女大多都蠢笨如猪,而昔日的荣耀终究无法折抵当下的过错。」 「北方……和我想像中有点出入。」格蕾难得感到了一丝扭捏, 「母亲单独统治过北方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这里会像康沃尔一样……」 并不是说北方百姓的生活穷苦——事实恰恰相反,北方很富裕,毕竟这里驻守着不列颠第二大的海上舰队,距离最近的贸易点斯堪地那维亚半岛又在玛格丝姨母——曾经的北境总督,如今的挪威女王的统治之下,两国之间友好的关系使得北方的航运业不仅繁荣,而且相比南方多了几分安稳。 对于其他君主而言,不列颠北境的状况可能是他们统治生涯的高光时刻,但对于母亲而言,这里看起来是如此……贫瘠,尤其是在拥有如此坚实的经济基础的前提下。 「猊下统治了这里很久,但离开的时间更久。」沾满了血的湿布被扔回了水盆,盆里的温水逐渐浑浊起来,血的气味吸引来了蚊虫,「而t且北方的地缘政治相当复杂,更像是一个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联盟,光是这一点就无法与康沃尔相比,康沃尔永远是廷塔哲的康沃尔。」 「但还是很糟糕。」格蕾说,「城内大部分的基础公共设施似乎很久没有被维护过了。」 而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不出意外的话,这些设施大概在玛格丝姨母远嫁挪威后就被当地的管理者抛之脑后了。 尽管这场瘟疫的起源至今仍是一个谜——布兰黛尔学士和加雷斯的回信都表明了当地并未发生异常状况,说明这场瘟疫大概率是不列颠本土自发性的,然而疫病能够传播得如此之快,除了洛锡安执政官的懦弱无能外,也和当地人糟糕的生活环境有关。 在平民的聚集地,下水道的顶盖大多风化剥落,排水口基本被污垢堵死了,淌着脏水的阴沟暴露在外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恶臭,一些曾经出于便民而搭建的设施在损坏后成了彻彻底底的垃圾,雨水积在凹槽处,催生出霉斑和青苔,变成了最适宜蚊虫产卵的温床。 外加一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观念……如果你认为教会对于放血、灌肠和发疱疗法的痴迷已经足够诡谲了,本地某些具有巫毒色彩的赤脚大夫也许会向你展示一些突破人类想像力极限的绝技。 「缄默在这方面做得确实不够好。」萝西女士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有点无奈,「缄默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从世界各地收集有价值的情报,但有无价值是一个标准模煳的评价,取决于缄默本人的认知。对大多数人而言,相较于贵族之间的私下勾结,或是用各种方式贿赂执政官,一部分日常预算遭到贪污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但这很重要。」 「是的,这很重要。」对方肯定了她的想法,「但要意识到这件事,就必须对行政有着正确的了解,在培养年轻的缄默时,我们不会特意教导——或者说会有意迴避这些。摘下这个神秘的称号,缄默们也不过是有着正常需求的普通人,可能会在遭遇诱惑时举棋不定,也可能会利用自身的优势谋取利益。」 她的语气让格蕾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那时猊下对葛尔的统治刚刚稳定不久,打算将触鬚向北延伸,有几名缄默受到了皮克特人的蛊惑,他们娶了部落族长的女儿为妻,被授予贵族头衔,为皮克特人劫掠葛尔商队的罪行作掩护,事后全部栽赃给了上岸的维京海盗,连我也被瞒了过去……最后是猊下察觉到了端倪。 」 闻言,格蕾有些讶异:「早年的缄默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缄默最早是按照廷塔哲修道院学员的标准进行培养的,任何留存至今并且超过五十岁的缄默,他们的能力都会令您惊嘆……可惜,当你的部下意图对你隐瞒什么的时候,你是不会希望他们太过聪明的。」萝西女士苦笑一声,「更糟糕的是,世上极少有两全其美的情况,区别只是代价来得早或晚罢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贝德维尔爵士的声音:「格蕾殿下,我们该出发了。」 格蕾简单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时发现萝西女士正在对她微笑。 「不必紧张,奥克尼郡比这里要好得多。」对方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仅有贝德维尔爵士陪伴您左右,那里的缄默也会及时接应您的,这趟旅途没有那么糟糕。」 格蕾勉强点了点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脱离萝西女士独自出使某地……而且不知为何,北方的空气中似乎瀰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瘴气所笼罩,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第753页 她此行是为了查明一件事:缄默的报告显示,虽然洛锡安封堵了陆上交通,但仍有商船在洛锡安和奥克尼之间往来,而且北方舰队会随行护航,母亲想要知道新上任的海上元帅阿尔比恩这段时间究竟在干什么……这将决定对方的脑袋在事后是否还能安稳地待在脖子上。 「贝德维尔卿以前去过奥克尼郡吗?」 「很遗憾,葛尔就是我印象中不列颠最靠北的地方了。」贝德维尔笑了笑,「除了您的兄长们,大多数圆桌骑士都对北方了解甚少,毕竟北方是女王的北方。」 「然而女王的北方让女王失望了。」格蕾不想表现得太情绪化,但近期的遭遇已经将她的耐心消磨殆尽,「母亲为这里创造的财富最后只养肥了老鼠!」 「很难说,殿下。」贝德维尔回答,「这只是我个人的一己之见,但北方的现状似乎……有悖于常理。」 「卿的意思是? 「诚然,我知道北方的情况很复杂,而且猊下远在千里之外,无法像治理伦迪尼乌姆那样掌控全局,但我不认为这会对猊下造成太大的阻碍。」贝德维尔继续道,「猊下年轻时遇到过更加糟糕的情况下,但她依然游刃有余。」 其实格蕾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无论北方的基础公共设施多么年久失修,至少它曾经存在,而且有一部分仍在正常运作,例如不列颠引以为傲的地下排水系统。而在不列颠以外的地方,暴露在外的阴沟和随处堆积的垃圾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景象,很难想像不列颠居然会比其他国家率先成为病疫的孵化地。 也许母亲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否则她不会对关闭星之内海通道一事如此坚持。 抵达奥克尼郡时已是深夜,虽然贝德维尔建议她先休息一晚,但缄默在情报中提到过,北方舰队的护航时间基本在晚上,格蕾打算抓住时机一探究竟。 他们没有选择从城门进入,而是绕道沿着海岸潜行到了奥克尼港附近的灯塔。 作为北方舰队的驻扎地,附近的戒备十分森严。格蕾一边对坚守岗位的卫兵感到棘手,一边又为母亲留给北方的遗产没有被全部败光感到欣慰。 在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们成功趁两队卫兵轮班之际顺利登上了灯塔顶层,期间只打晕了三名卫兵,这种程度的损失是可以接受的。 灯塔顶层有一架望远镜,虽然是廷塔哲修道院的缩小版,但足以看清远方的景象。 格蕾很快就找到了来自洛锡安的商船——款式古老的小型两桅船,没有挂船帆。 在不列颠,这类船基本是早期从海上舰队淘汰下来的,后作为商船使用……不过,即使在商用船中,这种款式的船型也相当少见了,因为即使按照最晚的出厂时间计算,这批船的服役时间也已经超过了安全期限,即使没有在使用中途报废,商队基本也会把船脱手卖到其他国家。 「您看到什么了吗?」贝德维尔问道。 「船上有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 「是从洛锡安逃难来的吗?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有舰队护航。」对方点了点头,「虽然这么做有病疫扩散的风险,但也不能因此捨弃那些有概率倖存的人,您应该和阿尔比恩大人讨论一下关于……」 话音未落,远处的海面上忽然迸发出一阵火光——顷刻间,曾经承载着荣耀的古老舰船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葬礼的柴堆。 「怎么回事?!」贝德维尔吓了一跳,「是遭遇敌袭了吗?」 「不……」目睹了这一切的格蕾感觉浑身发冷,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是旁边的护航舰……他们用箭点燃了船只。」 是的,舰队并不是为了护航才离港的,那艘船上的人也不是为了逃难——他们是洛锡安瘟疫的感染者,像牲畜一样被强制赶上了一艘快要报废的船,然后也像牲畜一样被清理掉了。 第348章 「您最好为自己的罪行找好了理由。」当听见自己的声音时,就连格蕾自己都吓了一跳,「阿尔比恩大人,恐怕您不会想知道伦戈米尼亚德之影有多么锋利。」 她从未用如此低沉恐怖的语气说过话——母亲总是爱怜地称她为「我的小月亮」, 小月亮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母亲如今不在这里, 也许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她选择离开温室的结果t。 格蕾并不天真,不会指望不列颠的所有官员都是无私奉献的大义之人,但阿尔比恩的背叛绝对是令人痛苦的……和现任海军大臣纳尔逊一样,他也是平民出身,十四岁便开始在船上服役,在攻打海伯尼亚岛时立下赫赫战功,因此受到了母亲的赏识,就连他如今的名字也是母亲赐予的。 即使是在相对开放的伦迪尼乌姆,资歷深厚的纳尔逊当初作为海军大臣加入御前会议时也遭到了不少怀疑和排斥,更不用说是风气更加保守的北方了,能够力排众议让这名年轻人成为北方舰队的统领,是母亲对他委以信赖的证明。 阿尔比恩的喉咙已经被划开了一道血痕, 但他似乎并不感到害怕:「如果殿下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可以向您解释所有事情。」说到这里时,他甚至苦笑了一声, 「我不奢求您在得知真相后能够放下对我的憎恶,也知道我死后应该下地狱, 但请相信我绝对没有背叛猊下。」 格蕾深吸了一口气:「是你亲自下令让护航舰点燃那些船的,是吗?」 第754页 「是的。」 「你很清楚洛锡安发生了什么,是吗?」 「是的。」 「你知道……」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船上载着洛锡安瘟疫的感染者,他们并无罪孽,只是一些不幸被病痛所折磨的无辜之人,是吗?」 「是的。」 「结果你像对待牲畜一样烧死了他们!」格蕾大声怒斥,试图让愤怒掩盖她的哽咽,「洛锡安的贵族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才能让你像条狗一样为他们犯下这种滔天罪行?母亲曾经信任你,阿尔比恩,这是她最大的错误!」 直到此时,阿尔比恩的眼神中才闪过一丝痛苦,仿佛他刚刚被鞭子抽了一下,内心的罪恶和耻辱终于从碎裂的面具下泄露出来。 「不是这样的……」他哑声道,「没有人想这么做,我们只是别无选择……」 「我们?」她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不奇怪,阿尔比恩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件事并瞒过所有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显然,最有可能同流合污的便是奥克尼郡的执政官……但这无疑是一个比阿尔比恩更令人绝望的答案。 「请放下枪,格蕾殿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验证了她的猜测,「即使您决意要杀死我们,至少也该带着有用的情报回去见萝西大人,不是吗?」 格蕾缓慢地回过头,语气麻木:「谢菲尔德大人。」 对方点了点头,脸上有着与阿尔比恩类似的漠然。 ……一种让格蕾无法理解的漠然。 谢菲尔德出生于法斯兰家族,是廷塔哲的封臣之一,她的祖父凯尔博·法斯兰曾作为廷塔哲的使者,陪同当时年纪尚轻的玛格丝姨母返回北方,保护她不受洛特王的折磨,并且全程参与了奥克尼港的建造。谢菲尔德是凯尔博的孙辈中能力最出众的那个,延续了祖父的荣光。 她一直是母亲的心腹大臣,否则这样重要的职位不会被託付到她手上。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道,「谢菲尔德大人,连您也背叛了母亲吗?」 「我不会否认我们背负着罪孽,也不否认我们辜负了猊下的期待。」谢菲尔德回答,「但我们绝不会背叛猊下,我们愿意为她而死,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无论如何,还请您先把伦戈米尼亚德之影收起来,殿下。」 闻言,格蕾犹豫了一下——在突袭阿尔比恩的府邸前,她命令贝德维尔爵士不得随行,一来她接受过正统的武艺训练,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二来这里是北方,任何争斗都是女王党内部的问题,贝德维尔的存在也许反而会阻碍谈话的进程。 也就是说,现在她孤身一人。 气氛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格蕾解除了伦戈米尼亚德之影,但并未放下警惕:「请说吧。」 阿尔比恩松了口气,谢菲尔德则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坦诚说,由瑞特大人来向您交代前因后果会更好……可惜他没能熬过去。」 「瑞特……瑞特·布莱克大人?」格蕾愣了一下,「他死了?」 瑞特·布莱克是目前御前会议明面上的情报大臣——自从患上白内障而无法正常视物后,萝西女士就开始考虑退休的事情了,瑞特是她选中的接班人。 虽然萝西女士的视力在接受义眼手术后就恢復了正常,但她还是以年龄为由,坚持将职位交给了更年轻的人,私下依然在以缄默的身份进行情报工作。 ……只是没想到她的接班人比她走得更早。 格蕾与第二任情报大臣仅有几面之缘,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面色憔悴,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的形象。瑞特·布莱克在御前会议中的名声一直不好,不仅因为他是平民出身,也因为——按照其他大臣的说法,他是一个干脏活的人。 瑞特不仅是缄默,还是女王的处刑官,负责拷问犯人、叛徒和俘虏,这让他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段对话发生在她决定成为缄默之后,当时母亲给了她两个选择:留在卡美洛特跟随瑞特大人学习,或是跟随萝西女士在各地暗中寻访。 她当时还不想离开母亲太远,因此心里更偏向前者,但当她向对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瑞特大人婉言拒绝了她。 格蕾至今还记得他脸上的表情,一个带着点为难的苦笑。 在那个瞬间,无论瑞特·布莱克在他人口中是一个怎样残忍的魔鬼,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长辈。 对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他年轻时鼻樑被打断过,后来没接好,导致鼻樑一直是歪的,这大概是他会养成这种习惯的原因。 「您不该来找我的。」他歉意地沖她笑了一下,好像在为自己感到丢人似的,「缄默们有各自不同的办事方式,萝西大人显然更适合您,至于这些脏活儿,就交给我们这种人来干吧。」 她当时只是感到不解:「您何必妄自菲薄呢?母亲很器重您。」 「是啊,谁能想到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呢?但这是两码事,殿下。」他温和地看着她,「鹿有鹿的方式,鼠有鼠的方式。我并不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但这不意味着您也适合干这些……去找萝西大人吧,她才是更适合您的导师。」 格蕾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瑞特大人也是死于瘟疫吗?」 第755页 「是。」谢菲尔德回答,「据瑞特大人所说,这场瘟疫起源于一名魔术师,他妄图重新建立一条通往星之内海的道路,以完成追寻根源的本愿。要完成这项魔术,必须需要献祭王族之血,为此他绑架了来不列颠探望阿勒尔夫人的特奥巴尔德亲王,瑞特大人之前来到北方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魔术……」难怪这场瘟疫来得莫名其妙,格蕾感觉胸口的封印礼装隐隐发烫,渴望着鲜血,「那名罪人如今在何处?」 「死了——当场就死了。」谢菲尔德嘆息一声,「但情况会恶化到这种程度,还有着诸多复杂的因素。首先是瘟疫扩散的速度快得不同寻常,就好像无意间打开了地狱之门,不出几天就超出了可控范围。其次是一些诡异的巧合,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大多在第一时间就感染了瘟疫,没能传出消息就死了,最后则是……」 格蕾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洛锡安的官员们。」 「没错,巴莱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联手囚禁了瑞特大人,打算借他的名义将剩余的缄默集合起来后一起杀掉,然后谎称他们死于瘟疫。」阿尔比恩的语气要比谢菲尔德情绪化得多,「当瑞特大人逃到奥克尼郡时,洛锡安已经彻底失控了,截断道路是我们双方都认可的结果,一旦瘟疫继续蔓延,北方——不,整个不列颠都会化作人间地狱,所以我们……」 「这不能替你们的罪行辩护。」格蕾冷酷地打断了他,「你们应该事无巨细地将情况上报给母亲,而不是将那些遭受苦难的人们塞进一艘快要报废的船,然后将他们付之一炬——这件事里确实有罪该万死的人,但决不是这些普通百姓。」 阿尔比恩的脸庞倏地苍白起来,仿佛已经流干了血。谢菲尔德不得不t代他继续道:「您是从洛锡安来的,应该已经亲眼见识过那里的惨况。这次瘟疫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想像,一旦染病,病人基本会在三到五天内死去,无论他们之前是弱不禁风还是身强力壮,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还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都无法逃过死亡的追捕。」 「瑞特大人甚至不愿意与我们见面。」阿尔比恩低声道,「抵达奥克尼郡时,他已经虚弱至极,但依然拒绝我们扶他去房间里休息,就这样坐在车厢里向我们交代了一切。临死之前,他恳求我们做两件事,一是不要接触他的尸体,直接用火把他和马车一起烧掉;二是一定要在猊下得知情况前解决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她亲自来到北方。」 「瑞特大人……不希望母亲来解决这件事?」格蕾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猊下现在已经没有妖精之血的庇护了,格蕾殿下。」谢菲尔德看着她,「我们都知道她不久前还卧病在床……在过去,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殿下,猊下不再像过去那样坚不可摧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了一下:「母亲总会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她就会来。」 「不错,猊下从不会辜负人们对她的期待……当她意识到仍然有人心怀希望在黑暗中等待着她,她就要义无反顾地走到那黑暗中去。」对方轻声道,「但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如今承载着这份意志的只是一具血肉之躯,会疲倦、会生病……会死亡。」 那两个字刺痛了格蕾的神经,她的嘴巴嚅动了好几次,但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猊下的肉体还很年轻,即使她开始衰老,至少也还有几十年的时光,不应该被葬送在这里。」谢菲尔德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找到治癒这种病的方法——考虑到它是由魔术引发的,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治癒的方法,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断瘟疫的传播……即使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践行某些残忍的手段。」 还没等格蕾回答,阿尔比恩就继续道:「如果这种手段是必要的,那么让我们来做,总比让猊下来做要好,她的荣耀不该因为一个愚蠢的魔术师而受到玷污。」 这一次,格蕾沉默了很久。 一方面,她想要相信母亲会一如既往地为不列颠解决所有难题,但另一方面,谢菲尔德和阿尔比恩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最不安的部分。 一想到母亲可能会在瘟疫中死去,或是局势最终迫使她成为一个残忍的暴君,让她过去数十年的付出霎时化为乌有……仅仅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就让她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她勉强地开口,「但二位理应清楚,母亲不会贊同你们这么做。」 「我们清楚,殿下。」 「此外,无论您们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最后都无法逃过审判。」 「当然,殿下,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谢菲尔德温和地笑了,她的笑容让格蕾想起了瑞特——那个宁可死在马车里,最后的愿望是希望女王远离北方的男人,「我们愿意接受死亡,只是祈求它能等到这场悲剧落下帷幕后再来找我们。」 对方的坦然令她产生了一丝动摇,但她还是坚持道:「我无权允许你们这么做,萝西大人才是持有石中剑的人,在她作出答覆前,请不要再擅自从洛锡安那里接收和处置感染者了。」 谢菲尔德点了点头:「我们理解,但这件事可以更隐晦地进行,待您从萝西女士那里得到首肯后,只需通过缄默向我们传一封密信即可,千万不要以公使的身份来到奥克尼郡,整件事都是我们自作主张的结果,不应该和猊下产生任何联繫。」 第756页 谈话结束后,阿尔比恩建议她坐小型舰艇返回洛锡安,现在是顺风季,海上航行的速度比陆上更快。 在看到阿尔比恩和谢菲尔德坐车马车送她回来时,贝德维尔爵士似乎没有太过意外,第二天凌晨他们一同前往港口时,他还体贴地表示自己骑马就好,将车厢留给了他们,方便他们交谈。 格蕾透过车窗眺望远方的地平线,太阳刚刚升起一线,天空中仍有星星的影子,灰蓝色的海水在黎明中泛着细碎的波光,海鸟从远处看只是几道稀薄的暗影,与渡鸦并无区别。 「不会感到害怕吗?」她忍不住开口。 「什么?」 「死亡。」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殿下。」阿尔比恩回答,「但我们还害怕许多东西,其中总有一些是凌驾于死亡之上的。」 「您和莫德雷德殿下都是在光荣征途后才出生的,当您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许多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谢菲尔德说,「对您而言,北方也许只是一片保守落后的土地,远远比不上卡美洛特和康沃尔。但在几十年前,这里还要更糟,皮克特人、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之间的纷争似乎永无止尽,撒拉逊人和维京人伺机而动,在暗中嗅寻着鲜血。」 「糟糕的年份总是接连不断,土地里颗粒无收,赋税却一升再升,人们靠搀着沙子、木屑的谷粒和草根饱腹,父母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卖作奴隶,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被关在畜棚里等死,街上流浪的乞丐和野狗争夺食物,有时互相沦为彼此的食物……看着如今的北方,您恐怕很难想像它曾经的样子。」 「猊下改变了一切。」阿尔比恩说,「她为北方带来了生机,让人们活得像人。」 「猊下总是能改变一切。」谢菲尔德露出了怀恋的微笑,「自我有记忆以来,猊下的名字就像是一个形容词,意味着一切很快就会变好,而且她是永恆不朽的,就像希望本身……得知她因病倒下的消息时,我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你人生中原本认定为真理的东西忽然失去了效力,就好像太阳某天忽然决定不再升起了一样。」 谢菲尔德的眼睛在晨曦中闪烁,格蕾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层泪光。 「猊下离开的那一天,整个不列颠都会心碎。」对方轻声道,「但那一天决不会是现在。」 她的神情和话语都让格蕾心烦意乱——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该贊同他们的做法,即使他们没有任何利己的想法,他们的行为也是富有争议的,如果母亲在这里,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 可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有时人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别无选择。 直到抵达洛锡安时,格蕾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萝西女士坦白真相,她魂不守舍地沿着巴莱特庄园的石阶走到二楼,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第一次感觉自己脑袋空空。 她先是做了一个深唿吸,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萝西大人,我回来了,关于奥克尼郡发生的事情……」 回答她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第349章 正如谢尔菲德所说, 这是一场残忍而公平的瘟疫,无论病人弱不禁风还是身强力壮,是乞丐还是贵族, 病症扩散和恶化的速度几乎都是一样的。 萝西女士的身体很快垮了下来。 据格蕾事后了解, 对方几天前确实去了一趟病疫重灾区,主要是为了查看情况有多严重,以便确认日后需要从南方调度多少医疗资源过来支援。 尽管萝西女士按照母亲的叮嘱做了所有的防护准备,没有与患病者发生任何近距离接触, 回来后也做了全套的消毒处理, 但病疫还是找上了她……迄今为止,瘟疫的主要传播途径尚未确定,但格蕾很难抑制自己内心深处一些阴暗的想法。 也许是利恩斯侯爵派人做了什么,巴莱特家族倒台后,他必然会是下一个被拿来杀鸡儆猴的对象……无论何种疾病,血液传播基本都是确凿可行的,他可以派僕从偷偷用带有病人体液的布巾接触萝西女士身上的一些开放性伤口,或是在萝西女士外出巡视时将病情尚不严重的感染者安插在随行的僕从中…… 然而, 不管真相如何,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没有转圜的余地。 萝西女士身上并没有出现患病者常见的黑痈和肿块t,而是直接陷入了由唿吸器官炎症所引发的高烧地狱。她的皮肤苍白而干裂,舌头却因为充血而发黑,唾液中掺杂着绿脓和血水,哪怕是最轻柔的喘息也能让她的胸口疼痛不已。 格蕾试图为她补充一些水分, 但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仿佛那些水在流经食道后就从她的体表蒸发了。 更可怕的是——到了夜晚,高烧还会进一步加剧, 哪怕对方的体温在白天就足够令人心惊胆战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萝西女士恳求她配置一些颠茄药剂给她。格蕾心里很清楚这样只会加速她的死亡,但她既不知道该如何治癒对方,也不忍对方继续受到病疫的折磨,只好哽咽着答应了这个请求。 自萝西女士感染瘟疫以来,洛锡安的官员就对她的治疗问题百般推卸——考虑到北方一贯的治疗手段,格蕾认为这算是一件好事。对于她打算为萝西女士提供颠茄药剂一事,他们倒是乐于提供帮助,就好像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她举办葬礼了。 第757页 颠茄可以麻痹疼痛,在服用药剂后,萝西女士终于能够暂时安然入睡了,但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后遗症。她时常意识错乱,把格蕾当成年轻时的女王,以为她们还在葛尔,她仍在担任母亲的辅佐官,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格蕾得知了当年洛特王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母亲暗中操纵的结果。 好在这种错乱每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格蕾推测这与萝西女士体内植入的原初妖精之眼有关。 萝西女士显然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对于死亡的态度异常平静,反而经常安慰格蕾,告诉她不必为自己的离去而悲伤。 「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她露出平静的微笑,「经歷过低谷和高峰,品尝过耻辱,也沐浴过荣耀,世上有多少人的一生能像我这样精彩呢?别看我总是与阴谋为伍,其实我是个非常知足的人,殿下。」 说到这里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对自己过去的决定感到庆幸:「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看待瑞特,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託付的人,请不要为那些流言蜚语所困扰,殿下……我走之后,他会是您最好的老师。」 格蕾从未质疑过瑞特·布莱克的忠诚和能力,可惜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不忍告诉萝西女士这个消息,只希望对方能够安宁地走完最后一程。 因为不放心利恩斯侯爵派来的人,这几天格蕾一直亲自照顾萝西女士。 一天下午,她帮萝西女士擦拭完身体,对方忽然提起了以前的事情——这次并不是意识错乱的结果,萝西女士很清楚她是谁,也知道那些流逝的时光不会再回来了。 「我本以为猊下会为您取名西杜丽的。」她冷不丁开口。 「……什么?」 「西杜丽,一个女孩的名字——我从未见过对方,但我猜她应该是猊下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人。」对方苦笑一声,「请原谅一个可怜的将死之人吧,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出口,恐怕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随后,她回忆起了年轻时的往事——比母亲远嫁葛尔的时间还要早一点,是康沃尔刚刚復兴时的事情,萝西女士受到了母亲的赏识,开始承担一些辅佐官的工作。 虽说现在已经不足为奇了,但在当时,这是一个相当离经叛道的决定。母亲不仅是廷塔哲公爵,也是红龙的王女,按照王室惯例,她应该从封臣家族中挑选适龄的千金作为女伴,她们不仅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也会成为她的密友和亲信。 可她最后谁都没有选,只是留下了萝西和爱玛,两个家僕的孩子。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她轻声道,「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比周围的同龄人要机灵一点,但是——一个后厨女僕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能成为公爵的亲信?即使在梦里我也不敢这样奢求。」 格蕾看到萝西女士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这是对方沉思时惯有的动作,但在眼下似乎只是暴露了她的焦虑。 「然而,有一件事始终令我感到不安。」她继续道,「在我最初受到提拔的那段时间里,猊下有时会叫错我的名字,尤其当她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 就放在那里吧,西杜丽,不止一次。」 说到这里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格蕾笑了一下:「听起来可能很傻,但我一直都想知道西杜丽是谁。正如之前所说,我从未见过她,但我猜她应该是猊下曾经的同伴,也许是她在卡美洛特时的辅佐官。除了偶尔叫错名字,猊下不曾与任何人聊起西杜丽,但我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亲密的氛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就好像她曾是猊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您没有问过母亲吗?」 「我希望如此。」萝西女士摇了摇头,「可惜我的心太软弱了,没有勇气向猊下开口,只能任由这个神秘的名字继续困扰着我……那段时间,我总是彷徨不安,担忧那个孩子会回到猊下身边,然后猊下就不再需要我了。」 「您完全没必要为此焦虑。」格蕾安慰她,「毕竟您也是母亲最信赖的……」 「我知道。」萝西女士打断了她——这似乎是无意识的举动,回过神后,对方歉意地笑了笑,「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知道猊下不会真的因此而冷落我,只是……有时人很难抑制内心的一些负面想法。」 格蕾点了点头:「我能理解。」 岁月就这样匆匆流逝,康沃尔摆脱了早年饥荒的影响,逐渐繁荣起来,猊下没有再叫错过她的名字,西杜丽也始终没有出现——考虑到当时的卡美洛特还在卑王的掌控下,危机四伏,那孩子可能早就离开人世了。 「对此,我的心情一直很复杂。」萝西女士说,「一方面,我内心最卑劣的部分忍不住为这个女孩的死而庆幸,但另一方面……我真的很想和她见上一面,想知道我是否只是排在她之后的第二选择,又或者我已经超越了她,成为了猊下心中的第一名?我希望自己可以自豪地告诉她,我没有任何输给她的地方……但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妄图战胜一个并不存在的敌人,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突然,萝西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如此剧烈,就好像她要从喉咙里把自己的内脏全部呕出来一样。 格蕾连忙帮她顺气,从对方的唿吸中,她闻到了腐败的气味……和那天晚上她们在教堂的地窖里闻到的一模一样,死亡的气味。 第758页 萝西女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第一反应是死死抓住她的手。 「答应我,殿下……」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只是没有了流泪的气力,「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您都会找到她,奔赴她身边……老天啊,我又病又老,派不上用场了……」 「请别这么说……」格蕾几乎泣不成声,「我答应您……我会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萝西女士的眼睛里显现出金色的光辉,它们缓慢地溢散到空气中,汇聚成丝丝缕缕的金色细流,流淌到了她的眼睛里,一股温暖的魔力充盈了她的身体。 老人的眼睛又变回了布满白翳的样子,她的表情却慢慢平復下来,眼神中透露出些许迷茫。 俄而,她苍白的面庞浮现出些许红晕,仿佛生的气息短暂地回到了这具身躯中——那一瞬间,她的面色似乎重新红润、健康了起来,尽管脸上依然满是岁月的沟壑,但当她微笑起来时,看起来是那样鲜活,格蕾能够从中窥见她年轻时的锋芒。 「猊下……」她看着格蕾,但视线已经穿过了漫长的时空,凝视着另一个人,「我对您而言……足够好了吗?」 直至临终前,她还是没能问出那个问题,没有问她是不是母亲心里第一名。 她只是问:我足够好了吗? 「当然……」格蕾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模仿着母亲的口吻回答,「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萝西,我早就离不开你了。」 闻言,对方的眼睛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泪光,既不像是女王的情报大臣、缄默之首,也不像是那个一t夜之间让几十颗人头落地的处刑官,只是一个羞怯的年轻姑娘。 她气若游丝,似乎每说出一个字,体内的生命力就耗去了一点,但她的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轻盈、释然,仿佛了却了一件心事:「是吗……那就好。 」 ………… 渡鸦是在黄昏时分抵达光辉庭院的。 驻守的骑士第一时间将信交呈交给了艾斯翠德。从羊皮纸的长度来看,信的内容应该不多,但艾斯翠德还是感觉它沉甸甸的……渡鸦、黄昏、洛锡安,尽是一些不祥之兆。 得到信后,猊下没有急着拆开它,只是坐在书桌前静静凝视着纸卷上的封蜡,艾斯翠德知道她一定也有和自己同样的感觉。 自从抵达葛尔后,猊下对自己的工作安排已经严苛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像是一个赤脚的人在滚烫的焦土上奔跑,没有任何停歇的时间,艾斯翠德甚至不确定她除了晚上短暂的睡眠外是否在其他时候休息过……惟独这天下午,猊下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那封信,从黄昏持续到晚上,高文大人请求她去用餐,她也婉言拒绝了。 直到月亮升至高空,夜幕暗到足以看见繁星闪烁时,她才拆开了信,就着闪动的烛光阅览里面的内容——只有短短几行字,但猊下读得很吃力,仿佛信上写了什么她难以理解的事情一样。 好一会儿过去,她放下信,似乎在思考是否应该如往常一般将它烧掉,但最终放弃了。 「是关于萝西的。」猊下说,「萝西她……」 她没能说完,但艾斯翠德已经猜到了剩余的部分。 然而猊下没有再说任何话,于是她也没有追问。 当晚,艾斯翠德照旧在卧室里守夜——自从离开卡美洛特后,这种情况成了一种惯例,因为陛下不在身边,猊下又有劳累过度导致重病的先例,他们必须确保猊下在夜间遭受病痛时立刻得到救助。 大约是后半夜,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窒息般的喘气声,艾斯翠德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点燃蜡烛就急忙冲到床边。 「猊下?猊下!」她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猊下的肩膀,「您还好吗?需要我传唤布兰黛尔学士吗?」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黑暗中,猊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似乎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艾斯翠德,我梦见萝西死了……」 剎那间,所有唿吸声都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第350章 女王已经抵达了洛锡安边界,为了探明随行军队的规模,利恩斯侯爵甚至让自己的长子哈里特亲自前去侦查。 「足以掀起第二次光荣征途。」返回后的哈里特坦言道,语气十分冷静——即使以圆桌骑士和铁卫队的标准衡量,他也是一名年轻有为的骑士,很难想像利恩斯侯爵的毒种居然能长出这样优良的果实,「即使集结洛锡安的所有守卫力量,也不足以撼动女王的一根小指,更不用说在海上梭巡的北方舰队了。」 闻言, 洛锡安的贵族们六神无主, 列夫为他们的反应如此剧烈而困惑……他们不可能真心以为奥克尼人和他们是一伙的,对吧? 谢尔菲德显然是为了大局捏着鼻子答应了他们的请求,阿尔比恩则一向与旧贵族关系恶劣,要是按照他的想法,指不定第一批需要被送上废船烧成灰的就是他们。 自从不列颠统一后,贵族就不再被允许拥有私人军队了,只有各个州郡的执政长官有权作为王室代理人对驻守的军队进行培养、组建和调度,北方的金属流通入口又掌握在葛尔郡和奥克尼郡手上,确保了王室对于武器和护具的严格管制。 在巴莱特公爵担任执政官期间, 即使他有意通融,本地贵族们也没有找到多少投机取巧的方法, 至多是僱佣几名流浪骑士,或是训练一些身强体壮的家僕作为私人打手。 第759页 这么点人能干什么?给女王的骑士们擦靴子吗? 「诸位请冷静下来。」利恩斯侯爵适时地站出来主持大局, 「洛锡安现在就像是一个即将崩溃的熔炉,猊下肯定不希望这种不稳定的状态进一步爆发。在权衡利弊后,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的解释。」 「我很怀疑那个拙劣的藉口是否能骗过任何人, 父亲。」 利恩斯侯爵摆了摆手:「用来煳弄一群南方傻子已经够了,他们根本不了解北方, 只要我们……」 「父亲。」哈里特打断了他,「我不认为您这样形容猊下是什么令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整个会议厅霎时静若寒蝉,就连利恩斯侯爵都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不妥之处——不是因为他在曾经差一点就加入铁卫队的儿子面前羞辱了女王,而是他差点破坏了那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氛围。 这些贵族并不都是白痴,他们只是需要抓住某种东西,好让自己能在这种绝望的境况下得到一丝安全感,就像活在一个茧里,虽然客观上无法阻挡鸟雀的捕猎,但能让茧里的人感到安全、慰藉。 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利恩斯侯爵才能在巴莱特公爵死后顺利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洛锡安新的话事人。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是有极限的,很多人宁可相信第二天睡醒后瘟疫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也不敢相信女王是一个会接受这种拙劣藉口的傻瓜。 「妖精女王已经不再是妖精了……」 「恐怕这不会对我们目前的困境有多少帮助,大人。」列夫适时地开口,「毕竟,妖精血脉并不会为它的继承人带来额外的智慧。」 「倒不如说妖精们大多都很蠢。」有人咕哝道。 利恩斯侯爵咳嗽了一声,非常刻意,也许因为他们是当初利恩斯王血脉中主动归降的那支——当然,也是唯一留存下来的那支——一个习惯于卑躬屈膝的人站在领导者的位置上,难免显得古怪。 「我们还有奥克尼郡。」在有人发表反对意见前,他飞快地补充道,「我知道奥克尼郡不是我们的盟友,但谢尔菲德·法斯兰大人是廷塔哲家族的旧臣,阿尔比恩更是掌管着北方舰队的女王亲信。」 说着,利恩斯侯爵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但他们早就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果我们被清洗,他们也难逃罪责,你们觉得猊下会让他们给我们陪葬吗?」 「可是王女殿下……」 「王女只是一个小女孩,加尔大人。」利恩斯侯爵微笑着回答,「只要猊下选择相信我们,想必她不会违逆自己母亲的意愿——何况她的猜疑本就是错误的。诚然,我们都为萝西女士的离世而悲伤,但她的死亡只能归咎于她自己,瘟疫是公平的,会带走任何一个选择主动接近它的人。」 话音落下后,整个会议室终于又回到了那种放松、迷雾般的氛围,然而列夫很难沉浸其中——他从来不是那种能生活在茧里的人,而且他很确定,洛锡安只是在慢性死亡。 两天后,女王带着她的军队正式抵达了洛锡安。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当时正值黄昏,夕阳为骑士们银灰色的盔甲镀上了一层血色,倒是与这座城市萧条的景象相符。 尽管洛锡安人已经被提前勒令不得擅自离开自己的居所,路上的流浪拾荒者也被驱赶到了别的地方,但还是有人忍不住推开窗,大声唿喊着「猊下」,马上的女王侧脸对他们微笑,于是起先只有一两个人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海潮般绵延不绝的欢唿,还有人冲出来跑到街道上,跪着向女王祷告,声音听起来近乎哭嚎,理应阻拦他们的卫兵却完全不敢动手。 列夫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人们脸上露出这样充满希望的表情是什么时候了。 在北方,「摩根」这个名字是有魔力的。 就像许多年前她为北方带来了安定和财富一样,这次人们依旧相信她会为洛锡安带来救赎。 紧随其后的是银铠骑士艾斯翠德——对于她的到来,列夫并不感到意外,艾斯翠德爵士是女王最坚实的盾,最锋利的剑,基本会陪伴她出席任何重大场合。虽然对方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他确信整个洛锡安的防卫力量加起来都打不过这位鬓髮斑白的老骑士。 与她并肩而t行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学士长袍,头髮乱糟糟的,脸色苍白得仿佛一辈子没晒过太阳。如果不是对方身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症状,列夫可能会以为女王特地带了一个瘟疫感染者过来。 「布兰黛尔大人……」他听见有人喃喃——是哈里特,他望向对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恐慌、怀念和……爱意。 列夫这才将女人的面庞和脑海中的信息联繫起来。 布兰黛尔·特勒,康沃尔人,黑珍珠党的一员,不列颠唯二的长驻外派大使——另一位是女王的亲生儿子加雷斯,足见她在女王心中的地位。 哈里特在卡美洛特进修武艺时,曾有一段时间被指定为她的近身骑士,跟随她前往欧洲大陆。两年后,哈里特被突然调回,列夫本以为是利恩斯侯爵不希望自己的长子在外边整天跟着一个寡妇乱跑,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如预想中那样,女王在莅临洛锡安的当晚就召集了洛锡安的所有官员和贵族们。 第760页 唯一的问题是,军队的行动展开得太迅速了。 他们傍晚才正式开始工作,但在会议召开前就已经顺利接管了洛锡安的一切工作,开始规划隔离区和医疗流程,如此井然有序,如此……高效。 就像许多年前女王其实不需要国王军帮忙攻打伏提庚一样,这一次女王显然也不需要洛锡安的本地势力帮忙解决瘟疫。 直到会议开始,都没有人知道女王召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列夫看得出利恩斯侯爵已经感到彷徨不安了,虽然他一直试图掩饰。 在他们的设想中,女王首先需要从他们口中得知瘟疫的源头以及洛锡安的现状——瑞特·布莱克的死因是这次交涉中的一个隐患,但也侧面证明了缄默在洛锡安已经彻底哑火,女王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一切了如指掌。 所有人到齐后,女王并没有邀请他们落座,而是将一卷羊皮纸扔在会议桌上:「我已经收到了今年洛锡安的税务报表。」列夫看着她的目光逐一扫过所有人,最终落在他的父亲加尔身上,「税收相较往年只下降了两成——然而以洛锡安的现状根本是收不上税的,加尔·斯坦利卿,可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似乎默认斯坦利家族会在巴莱特公爵倒台后成为本地贵族势力的新话事人——倒也不奇怪,他们家族与挪威女王玛格丝是姻亲关系,而且是洛锡安王室尚存时的旁支血脉,但阿尔比恩给他父亲起绰号叫「呆鹅」可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父亲确实属于贵族中不太机灵的那档,否则不会任由外来户的利恩斯侯爵接管一切。 看着他的父亲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列夫嘆了口气,代为解释道:「很遗憾,猊下,我的父亲在瘟疫蔓延后一直郁结于心,身心俱疲,难以承担太过重要的职责,巴莱特公爵死后,是利恩斯侯爵在管理各项事务。」 他的父亲眉头紧皱,显然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 「执政官死后,应该由他的副官或再次一级的事务官作为代理。」女王审视着他,「我不记得利恩斯侯爵在此之前担任着类似的职务。」 列夫此前从未见过女王,但有关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评价确实是相当准确的。 「显然洛锡安目前的选择有限,猊下。」他谨慎地回答,「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有机会待在适合他的位置上。」 女王打量了他许久,待她挪开目光后,列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蓝道夫·利恩斯卿。」女王向利恩斯侯爵微微颔首,姑且算是打招唿了,利恩斯侯爵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向众人招招手,「瞧瞧我,忙得都快忘记正事了,诸位都请入座吧。」当贵族们开始移动时,她补充道,「请坐在我右手边的位置,加尔卿。」 他的父亲看起来受宠若惊,忙不叠朝女王身边走去,利恩斯侯爵的脸色略微发青,但什么都没有说,其他贵族们则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微妙。 列夫在心里嘆息一声,很难想像这群人几天前居然在计划如何联手欺瞒女王——她甚至还没有真正出手,这个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已经开始破裂了。 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一想到明天早上起来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处理,列夫就感觉心力交瘁,决定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凑合一晚,不回庄园睡觉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独自走回办公室,正打算用钥匙开门,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列夫·斯坦利大人。」 「艾斯翠德爵士?」列夫愣了一下,「您有什么事吗?」 「是的。」银铠骑士回答,「猊下召您去见她。」 下一秒,他感觉后颈一痛,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列夫逐渐恢復了意识,但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自己仍处在黑暗中,若非纸窗上有一个缺口漏进了些许月光,他可能会以为自己其实还昏迷着。 列夫意识昏沉,感觉后颈依然隐隐作痛,稍微扭动脖子他就忍不住嘶嘶抽气。他想要大声唿救,却发现自己的嘴里被塞了一团麻布,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来,又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捆住了。 正当他试图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不远处响起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请冷静,列夫大人。」 他想要开口询问,但嘴里只发出了几个模煳的音节。 「嘘——列夫大人,请安静地待在这里。」对方低声答道,「您会等到您想要的答案,但不是现在。」 考虑到他手无寸铁,而对方是一名六英尺高还穿着秘银铠甲的老练骑士,列夫确信此时执意对抗她是一件毫无疑问的蠢事。 他在黑暗中狼狈地跪坐着,等待着疼痛平復。期间,他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潮湿且咸涩,地板是木质的,而且轻微起伏,他们应该在一艘船的船长室里,他以为是窗户的地方其实是整个房间的门。 好一会儿过去,他听见门外甲板的吱呀声,脚步声很频繁,肯定不止一个人。艾斯翠德爵士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只用了一只手,再次证明了他刚才选择乖乖听话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让他可以通过门上的缺口看到外面的景象。 他看到了几名身披绿色斗篷,头盔上有鹿角装饰的骑士——女王铁卫队的标志,随后是女王和王女,她们在外貌上没有明显的年龄差距,与其说是母女,倒更像是姐妹,然后是……他的舅舅麦尔肯。 第761页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列夫和这位舅舅并不亲近,工作上也没有什么来往,第一反应是对方其实是女王的眼线。 但麦尔肯急切又谄媚的态度又有点打消了这个想法,他的舅舅不像是足以担任如此重任的人。 因为距离太远,列夫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的表情判断情况。 麦尔肯一直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王女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偶尔会表现出一丝愤怒,但每次意图行动时都会被女王阻止。女王倚靠着船舷,对他那如弄臣一般滑稽的舅舅保持微笑,并在他被王女的反应吓到时鼓励他继续。铁卫队的骑士们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女王两侧,像是两尊石头做的雕塑。 照理说,女王的态度是最温和的,但她反而是最让列夫感到不安的。 大约过了两刻钟,女王朝麦尔肯点了点头,似是允诺了什么,麦尔肯脸上的笑容因为兴奋变得近乎扭曲——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白光在王女手中炸开,连列夫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时,麦尔肯已经被割开了喉咙,眼珠上翻,鲜血喷涌而出,洗刷了王女手中灰色的镰刀。 两名骑士似乎想上来帮忙,但王女摇了摇头,亲手拖着麦尔肯的尸体,将他从船舷边推了下去。 而女王脸上依然维持着那种温和、平静……不以为然的微笑。 列夫感觉浑身发冷。 恍惚中,他不记得门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了,只知道艾斯翠德骑士把他扛了起来,一阵颠簸后,女王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从遥远的景象变成了近在眼前的画面。 她貌似苦恼地开口:「抱歉,那孩子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还不太熟练。」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母亲。」 「当然,熟能生t巧,我的小月亮。」女王溺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旋即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时就会容易许多,不是吗?」 列夫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恐惧令他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们违背王室律令偷偷提高了税率。」女王继续道,「也知道巴莱特公爵和利恩斯侯爵联手囚禁了我的情报大臣,害得他惨死,还知道你们暗中与奥克尼郡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当然,不完全是从卿的舅舅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你们以为我在瑞特死后对洛锡安失去了掌控——是有一点,但远没有卿想像中那么多。」 闻言,列夫下意识地看向王女,一瞬间有点出神,他不确定对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捉摸不透。 印象中,对方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虽然拥有智慧,但性格太过被动,只能跟在萝西女士身后聆听教导,可现在的她似乎已经是一名合格的缄默了。 「我大抵能猜到萝西是怎么被感染的,虽然我对她的死心痛至极,但这件事确实与你们无关。」女王看着他,「尽管如此,她生前尚未完成的工作依然需要被推进下去,数以万计的人在这场瘟疫中死去,有些罪孽只有鲜血才能洗清……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女手中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方才溅在上面的血迹已经被刀锋吸食了。 「当然,我并不打算杀你,列夫卿,否则我就不会让艾斯翠德那么大费周章地把你带过来了。」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您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明天一早,麦尔肯卿失踪的消息就会传遍洛锡安。下午,他被海鸟啄食的尸体就会在礁岩边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女王回答,「你的父亲一定会怒火冲天,认为是利恩斯侯爵那边暗下毒手,利恩斯侯爵则会认为有人陷害自己,故意挑在这个微妙的节点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沉默了片刻,坦诚道:「如果您只是想打压利恩斯侯爵,其实没必要那么复杂,今晚您只是在会议上稍作表态,就有许多官员向我的父亲倒戈了。」 「我当然不会怪罪利恩斯侯爵。」女王重新露出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微笑,「毕竟我是一位贤明的统治者,不是吗?对于如此明显的陷害,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利恩斯侯爵是否真的暗中杀害了麦尔肯·范加德男爵,只有在进一步调查后,我才会考虑下判断。」 列夫只感觉很荒谬——杀死他舅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而对方却在和他谈论为什么不能轻易将她预定的替罪羊判为兇手。 虽然心里清楚这样做会有性命之危,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如果您只是希望洛锡安的管理层陷入内乱,又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呢?难道您不怕我将真相透露给我的父亲吗?」 「列夫卿。」女王意味深长道,「在会议上,当我让你的父亲坐到我的右手边时,你的父亲难道不知道这样会破坏你们内部的平衡吗?」 他顿了一下:「我的父亲在这方面并不敏感。」 「但他并非完全不知道,对吧?」她说,「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直接在我的右手边落座,甚至没有试着推辞一下。卿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候人并不想知道真相,只是从诸多可能性中选择他们最想听到的那一种。你父亲并不想让利恩斯侯爵凌驾于他之上,只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骄傲。无论是怎样的机会,只要能把这个外来者踩下去,他就不会轻易放手。」 第762页 女王离开了船舷,慢慢地走近他。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列夫卿。」不同于缄默,女王走路时不会特意掩饰脚步声,但她的每一步都让列夫的心感到沉重,仿佛那是死亡的丧钟, 「不仅如此,我还会派人把你安全地送回斯坦利庄园。至于回家后你打算怎么做,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但我们都知道结果是怎样的,不是吗? 」 当铁卫骑士用剑砍断他身上的麻绳时,他再一次想起了麦尔肯的死状,想起他喉咙口迸发的鲜血和镰刀锐利的刀锋,想起女王脸上平静的微笑——与此刻一模一样。 「如果我……」因为声音太过沙哑,他咽了口唾沫,「如果我选择对真相保持缄默,以争取任何一个能让我的家族存续下来的机会……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只需要几句谏言和几个的小把戏。」女王低声道,「坦诚说,我不需要洛锡安的任何人来协助我解决瘟疫,但我也不希望他们来添乱——问题就在这里,当他们闲下来的时候,难免会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希望他们在无事可做时也能忙碌起来。」 「比如……调查麦尔肯的死因?」 「以及任何可以让他们彼此猜疑的事情。」她说,「接下来我需要为瘟疫投入全部的精力,没有时间陪人玩这些小游戏,卿比我更熟悉你们的圈子,想必知道该怎么做。」 他在铁卫队的护送下坐上了马车——上面有着斯坦利的家徽,这是他们家族的马车——也证实了庄园里肯定埋伏着女王的人,不是他舅舅这种无能的蠢货,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眼线。 也许缄默并不像他们想像中那样全灭了。 在车厢轻微的颠簸中,列夫的心渐渐平復下来,马车驶进庄园时,他刚好与弟弟布利斯打了个照面。 「怎么回来得那么晚?」对方打了个哈欠。 「本来想在办公室凑合一晚的,但睡在躺椅上果然还是太难受了。」他听见自己回答,「最后还是决定回来了。」 布利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跟他道了一声晚安。 列夫目送着他离去,脑海中却响起了不久前女王说过的话。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时就会容易许多,不是吗?」 ……确实如此。 第351章 相比奥克尼,摩根对洛锡安倒是不那么熟悉。毕竟,见证一座港口建成的过程远比和一群各怀鬼胎的贵族们打交道有趣得多。 洛锡安的王政会议厅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崭新、恢弘,但摩根还是怀念它过去的样子。 那时玛格丝尚未远嫁挪威,摩根记得她喜欢把靴子搁在会议桌上,让凯尔博——这位亲眼看着她从名门淑女一步步沦为海上土匪的廷塔哲老臣如鲠在喉,她记得她晒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和畅快的笑声,还有她身上海盐、硫磺和皮革的气息。 但这里没有玛格丝……失去她的生机与活力后,这只是一个金碧辉煌又死气沉沉的房间。 「猊下。」艾斯翠德低声提醒道, 「谢菲尔德大人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 摩根嘆息一声:「让她进来吧。」 大门推动时,门轴没有发出声音——重视礼节乃是法斯兰家族的传统,虽然谢菲尔德不是在廷塔哲长大的,但她从祖父身上继承了这一品质。 谢菲尔德有些拘谨地走进房间,始终低垂着视线,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尽管她已经人到中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和五个孩子的祖母,但她此刻看起来和摩根记忆中那个内向的小女孩没什么区别。 然而, 摩根无法忽视她所做的一切, 即使那是出于爱与忠诚……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种残忍的行径辩护。 她暂时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奥克尼郡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洛锡安郡已经够乱了,现在她需要将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解决瘟疫上,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坐吧, 谢菲尔德。」她说,「情况紧急, 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留待日后再说, 眼下我们需要关注的只有瘟疫。」 谢菲尔德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找回了作为奥克尼执政官的状态:「是,猊下。」 过了一会儿,格蕾和贝德维尔也先后抵达了会议厅,这样人就全部到齐了。 「布兰黛尔,简单报告一下学士们对于瘟疫的研究进度吧。」 布兰黛尔点了点头:「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基本可以确定瘟疫的主要传播途径是老鼠身上的跳蚤。」 「跳蚤?」 「是的,鼠蚤吸食了老鼠的血液,然后再吸食人类的血液,并在这一过程中将鼠疫菌传染给了人类,这也是为什么除了人类以外,在瘟疫中死去最多的是老鼠t 。 」 「可是负责照顾病人的教会修士也是瘟疫感染的高发人群。」格蕾说,「教会接收病人主要是为了寻找治疗方法,因此在卫生方面也更加注重,基本不会有老鼠出没,但依然有许多修士染上了疫病。」 「目前在不列颠蔓延的瘟疫主要是淋巴腺鼠疫,通过血液传播,传播途径就是刚才布兰黛尔所提到的鼠蚤。」摩根解释道,「鼠疫菌引发了淋巴结炎症——也就是这次瘟疫中最常见的高烧、黑痈和硬性肿块。而那些感染了淋巴腺鼠疫的病人,有概率会恶化为继发性肺鼠疫。」 听到这里,克鲁茨困惑地看了他的长官一眼:「艾斯翠德爵士,我是这里唯一什么都没有听懂的人吗……」 第763页 「安静,克鲁茨爵士。」 「此时病人的肺部已经受到感染,他们咳出的飞沫也具有传染性,被附近的人吸入后,细菌就会直接感染喉咙和肺部,大部分修士就是这样受到感染的。」摩根继续道,「好在这类病菌在空气中的存活时间并不长,大部分瘟疫的传染性和致死率都是呈反比的,继发性肺鼠疫也不例外,只要做好防护措施,这类情况并不需要太担心,灭鼠和灭蚤始终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我和崔斯坦爵士这几天排查了洛锡安所有的基础设施状况。」贝德维尔说,「虽然大多不能用了,但都在可修復的范围内,只要将排水沟疏通,加装窨井盖的话……」 「情况没有那么简单,贝德维尔爵士。」艾斯翠德解释道,「准确来说,洛锡安郡有一些非常致命的问题。」 「是吗?我还以为洛锡安和奥克尼差不多呢。」克鲁茨挠了挠脸颊。 「早先的奥克尼和洛锡安虽然名义上属于同一个国家,但奥克尼那时只是一个荒凉的渔村,所以在建设港口时干脆重新规划了整座城市的布局,旧有的建筑全部推翻重建,基础设施也是比照康沃尔的标准建设的。」谢菲尔德补充道,「而洛锡安是当时的王都,已经有了成型的城镇建筑群,不可能再推倒重建,自然也留下了一些先天性的弊端。」 格蕾喃喃道:「难怪这里的污水淤积如此分散……我本以为是管道老化破裂才导致了污水渗漏,看来有些区域根本没有地下排水系统。」 「是的,那些被堵塞或弃置的窨井和排水沟都是后期增设的,但这本质上是在给一件旧衣服缝上补丁。」谢菲尔德继续道,「毕竟当时的不列颠尚未统一,所有财政都是走各自王室的金库,除了雄厚的财力外,统治者还要有为此不惜成本的魄力。北方的整体经济水平腾飞之后,洛锡安由城镇扩建为了城市,翻修成本进一步提升,然而光荣征途结束后,它的地位已经不值得王室为其支付如此高的代价了,这些设施就是玛格丝大人去挪威前留下的最后财产。」 「原来如此……」贝德维尔嘆了口气,「其实巡查时我们就多少感觉到了,洛锡安人日常的主要活动区域有很多不起眼的狭窄暗巷,进去之后简直像是陷入了一座黑暗迷宫……感觉这种地方无论多么藏污纳垢都不值得奇怪。」 「事先没有经过合理规划,仍由城市野蛮生长就会形成这样苔藓般的建筑群。」摩根沉吟片刻,「这种思虑是正确的,光靠军队不可能将这座城市彻底清理,我们必须与本地的百姓展开合作。」 「要额外聘请一部分人担任清扫工作吗?」 「这只是实践的诸多方式之一,重点在于向他们解释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非让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强行配合我们。」她强调道,「这座城市正被恐惧所笼罩,而它之前的管理者做得并不好,如果百姓们对王室——对于我的信赖有所下降,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们想要达成有序的管理,必须让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未来变好。」 最后,这份工作被託付给了艾斯翠德和贝德维尔,前者主导,后者辅佐。 艾斯翠德是名望最高的女王铁卫,能够增加官方话语的可信度。贝德维尔虽然是圆桌骑士,但他身上有一种温柔、使人亲近的气质,可以和艾斯翠德的威严感达成平衡,而且他会模仿北方口音,不会让当地人感到疏离。 随后,摩根又将一卷羊皮纸交给了艾斯翠德。 「这是洛锡安全体官员的名单,标红的都是可合作的对象。」几乎每一个管理者平庸无能的城市都能顺利找到几个负责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下级,「标蓝的则是我早先安排在洛锡安,打算在合适的时间点取代本地贵族位置的事务官候选人,为人忠诚,能力优秀,可惜他们大多是近两年才被调来的,对北方的情况可能不算特别熟悉。这两者可以相互配合进行工作。」 「然后是奥克尼郡。」她的目光落到了谢菲尔德身上,「洛锡安有大片农田因为瘟疫而沦为荒地,今明两年註定将颗粒无收,需要大量的物资支援。陆上调度由葛尔负责,海上路线由奥克尼负责。」 「是,猊下。」 「医疗隔离区的范围划分已经定下了,我需要你监督工程的每日进度,克鲁茨卿。」 「遵命。」 「接下来是今天最后一个有待处理的问题。」摩根说,「虽然洛锡安及时隔断了道路,但从格蕾的侦查结果来看,因为老鼠的活动范围扩大,瘟疫依然有向外扩散的趋势,至少已经突破了洛锡安边界。」 病菌传播不同于自然灾害,不会激起老鼠向外逃窜的本能,疫病更多是通过人类的活动向外传播,而最适宜老鼠的生存环境往往是高密度的人口聚集区,像这样主动离开城市进行远距离迁徙的行为,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格蕾的呢喃:「神秘……」 摩根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她不认为在星之内海的通道关闭后,盖亚的惩罚会只局限于她本人。 当初发现乌鲁克决定断绝神代时,诸神的惩罚可不是什么「让吉尔伽美什体内的神血失效」,他们放下了天之公牛,将整个库拉巴化为废墟,磨灭了恩奇都的灵魂,让他的身躯归于尘土。 第764页 美索不达米亚神明是自然神,既是盖亚意志的体现,也是盖亚意志的缩影。 「我有一种猜测。」布兰黛尔轻轻咳嗽一声,「可能是土妖精在驱赶老鼠,迫使它们向更远的地方迁徙。」 「不可能。」格蕾说,「虽然妖精不受物理枷锁的束缚,可以变成灵体穿梭于现世与星之内海,但自从通道关闭后,这种方法就失效了,留存于现世的神秘生物应该只有巨人和魔兽了。」 「既然存在星之内海的妖精无法来到现世的情况,自然也会有被留在现世的妖精无法返回星之内海的情况。」布兰黛尔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永远无法回到家乡而心生怨恨,通过扩散瘟疫的方式来报復人类……客观而言是符合逻辑的。」 闻言,克鲁茨冷笑一声:「是吗?当它们为了取乐而玩那些换生灵1把戏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想过不能回家是什么重要的事。」 「妖精并不是会考虑人类想法的物种,讽刺它们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克鲁茨爵士。」格蕾的脸色凝重起来,「重点在于它们是否真的参与其中……目前看来可能性很高。」 「关闭通道是权衡利弊后的最终决定。」摩根平静地回答,人类文明的发展绝不能受到神秘的桎梏,这是所有重大决策的首要前提,「我不会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这是为了正义与真理——事实是,这个决定是非常功利性的。那些时代变革的牺牲者会对我抱有怨恨,也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 当整个会议厅陷入沉默时,她的指尖轻轻点击桌面:「然而,无论它们的恨意源自何处,它们如今造成的后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它们有权索取的范畴。我不清楚妖精乡的法度如何,但在这片土地上,它们没有这样肆意妄为的权力。格蕾,我需要你寻找土妖精的踪迹,确认它们是否与这次的瘟疫有关,如果是的话……当场处理掉即可。」 「是,母亲。」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离开了,唯独谢菲尔德留了下来。 摩根并不意外,她与艾斯翠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t ,在离开时将会议室的门关上了。 当王政会议厅只剩下她们二人时,谢菲尔德又开始下意识地摩挲手指——她是在萝西的教导下长大的,无意间继承了老师的许多习惯。 「我知道您一定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件事的详情。」她哀求道,「但此刻还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猊下,请给我一点时间吧。」 摩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贊同布兰黛尔大人的推测,鼠群的活动轨迹可能是受妖精的影响。」谢菲尔德说,「它们也确实有这么做的理由,但以它们的智力——我的意思是,大部分妖精很少会考虑如此大规模的復仇计划。」 法斯兰家族毕竟是廷塔哲最早的封臣之一,长年侍奉着妖精之血的觉醒者,对于妖精的习性了如指掌。 「如果它们憎恨猊下关闭了通道,应该会直接对您本人实施报復,而非这样有组织地展开一系列复杂行动,恐怕它们背后还有……」说到这里时,谢菲尔德有一瞬间的窒息,似乎畏惧于说出那个名字,「恐怕背后还隐藏着更高级的神秘。」 摩根并不需要真正听到那个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了幕后黑手的痕迹……这也许就是和你的敌人交手过太多次的结果,她有点苦中作乐地想道。 「这不重要,谢菲尔德。」 「怎么会不重要呢?如果真的是星球的抑制力在推动这一切,那么……」 「如果它要来,就让它来吧。」摩根走到窗前,看着玻璃上谢菲尔德的倒影,一半在光照下,一半在阴影中,然而光照下的倒影模煳不清,阴影中倒影却清晰可见。 人的记忆似乎也是这样,快乐的部分总是交织在一起,痛苦的部分却是被一帧一帧慢放的镜头。 她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谢菲尔德模煳的面庞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黝黑的皮肤、绵羊般蓬松的白色长髮和一双融金色的眼睛。 「谢菲尔德。」她听见自己说道,「你知道这一次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闻言,谢菲尔德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我处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不,这是你因错误导致的罪孽,是结果,而非原因。」摩根转身直视她的眼睛,「你最大的错误,是你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我,谢菲,你不相信我能解决眼下的问题,你不相信我能战胜它,你愿意为我而死,却不肯相信我能在这场交锋中获得胜利。」 谢菲尔德脸色苍白,几乎要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哭出来了,但摩根没有停下:「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眼睁睁看着你,看着阿尔比恩为了捍卫我的荣誉而死,我想要的就是这种丑陋的东西吗?」 她小声啜泣起来:「我……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们为我而死,谢菲,我需要你们在我身边,我需要你们支持我,相信我——相信我能赢,相信我能带领你们度过眼前的难关。」摩根向她伸出手,「孩子啊,你能为我做到这件事吗?」 也许现在说这番话已经太晚了(晚了不止一次),她曾经所爱、所珍视的东西不会再回来,往日的笑容与泪水不过是泡沫幻影。她被称作不焚之女,现实却只留给了她一抔灰烬。 第765页 ……但至少这一次,还有人能抓住她的手。 第352章 「赶路的时候也要这样全副武装吗?」 阿格规文一抬头就看见了高文微笑的面庞——虽然对方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但阿格规文实在太熟悉他了,只消看他一眼就多半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不过出于对兄长的尊重,他还是简单地作了解释:「这是为了给人们以安全感……也许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却是北方百姓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高文点了点头,将他的盾牌递了过来,目光却避开了他:「直接去洛锡安?」 「不,根据缄默传来的消息,土妖精驱赶下的鼠群已经抵达了葛尔边境, 有可能开始在偏远的小镇上蔓延了。」当提到「缄默」时, 阿格规文的胸口微微刺痛,此时他忽然很感谢兄长躲闪的眼神,「所以在前往洛锡安之前,我会先和格蕾, 以及凯姆里德公爵的队伍汇合,并且在边界线附近巡视一圈。」 「凯姆里德公爵……桂妮薇尔大人也来了吗?」 「毕竟连布兰黛尔学士都回来了。」阿格规文苦笑一声, 「那位公爵大人可是不会让她专美于前的。」 闻言,高文脸上露出了与他相似的,带着些怀念的表情:「也是。」 前者对后者的执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件趣闻——桂妮薇尔确实是一流的医药学者,然而布兰黛尔是歷史级别的天才,放眼整个廷塔哲修道院都没有多少人能稳居于她之上,医药学相关课程的最高学分记录不过是她致学之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笔,毕竟这只是她的辅修课,她的主修科目是鍊金术学。 本以为这种天才之间的追逐会随着桂妮薇尔成为凯姆里德公爵,忙碌于领地的各项事务而被渐渐忘却……只能说有些人确实是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并且永远死不认输的。 片刻的沉默后, 高文的嘴唇嚅动了一下:「阿格规文,我……」 「不行。」 「你都没有听我说完……」 「不行,高文。」他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答案是不行。葛尔是联连接北两地的枢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母亲需要你留在这里协调物资的调度,并且确保瘟疫的扩散最终不会越过这条线。我知道你无时无刻不想着赶赴母亲身边,但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高文,我们有各自的责任要承担。」 高文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阿格规文跟随兄长一起上过战场,见过他更糟糕的样子(当然,任何人在失去几品脱的血液后都会脸色发青),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动摇,为自己做正确的事情却伤害了对方而痛苦。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才开口:「萝西女士死了,阿格规文。」 萝西女士——那个看着他们长大,犹如第二位母亲的女人,阿格规文的心和他同样悲伤:「我知道。」 「我很……害怕。」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古怪——阴郁而迷茫,像是在为某种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事物而恐惧,「有什么很不对劲的地方……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些黑暗的、冷酷的东西也在和瘟疫一同蔓延……」 说着,高文抓住他的手——非常用力,阿格规文只好假设他是因为用力过勐而颤抖:「答应我,阿格规文,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好吗?」 阿格规文恍惚了一下,一张相似的(但更年轻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对方在他离开卡美洛特前也说了类似的话。 「阿格规文卿——不,阿格规文,别把这当作是王的命令,仅仅是作为一名丈夫的请求。」 他仍记得陛下当时的眼神……一种让人意识到他其实也老了的眼神,意识到他多么害怕失去,害怕被一个人遗落在这个世界上。 「我很担忧洛锡安的现状,但更多是担忧你母亲……你也清楚她的身体状况,我知道她最后一定会不计代价地解决所有难题,但我不希望那个代价是她本人,阿格规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心中闪过的一丝迟疑——陛下是对的,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安危更重要,你能想像母亲不在的日子吗?你认知中最坚不可摧的基石忽然分崩离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离你而去——但那声音太过微弱,很快就被责任感和服从的天性淹没了:「我能理解您的忧虑,但请原谅,如果那是母亲的决定,我就会去执行。」 「这样吗……」对方的声音愈来愈轻,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假如瘟疫不是发生在北方的话,就能由我代替王姐去处理……不,假如我更有能力,能够让王姐生活在一座真正无垢的白垩城里就好了……」 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太理想化了——人是具有智慧和欲望的生物,决定了t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基本不可能达到完美无瑕的状态,这也是他始终不贊同戈达德大人对于构筑理想国的观点的原因。 话虽如此,又有哪个物种真正达到了这种境界呢?即使是看起来最人畜无害的动物,在族群内部也有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则,也许和人类社会的规则大相迳庭,但同样包含着残忍、掠夺性的一面。牛羊在利用反刍器官储存草料时,并不在意野马会不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濒临灭绝。 母亲曾经说过,如果想要追寻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世界,干脆全世界都退化到草履虫的状态好了。 第766页 不过此刻,他只是单纯认为陛下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自母亲重病卧床之后,他陷入焦虑的频率就越来越高,这种情况在母亲前往洛锡安处理瘟疫后进一步加重,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经质:「您不必太过自责,没人能料到北方会突然沦陷至此。」 他曾试图请教凯爵士该如何缓解陛下的紧张情绪,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别理他,更年期到了」。 「阿格规文。」回应他的是一声嘆息,「我知道你不会违背你母亲的命令,但至少——我不愿去想这种可能性,但假若发生了最坏的状况… …第一时间告知我,好吗? 阿格规文从回忆中抽回思绪:「我会的。」 得到他的承诺后,高文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仅如此,他某些恶劣的本性又开始发作了(和他当年把超支的战损清单交给他时一模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得寸进尺」),甚至有了调侃他的余裕:「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真难得啊,连铁之意志的阿格规文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 「陛下在我出发前说过和你类似的话。」 坦诚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亚瑟王在外表上一直很年轻,和莫德雷德站在一起时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就连高文站在陛下面前也会显得年长。 梅林说过,陛下承担着超越时代的重要使命,因此红龙之血不会随着不列颠神秘的衰落而溢散,母亲现在看起来或许与陛下年纪相近,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陛下仍会保持现在的模样,而母亲会渐渐老去,直至死亡的终点……陛下是否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呢? 「卡美洛特最近还好吗?」高文问道。 「两任情报大臣接连死亡,母亲又不在王都,御前会议的氛围多少有点不安定……不过加荷里斯答应了会在我离开期间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什么。」 「莫迪呢?他还好吗?」 「最近难得有在认真学习了。」阿格规文允许自己露出一点点笑容,「母亲在离开前似乎给他布置了功课,我问过他需不需要帮助,但他坚持要自己解决。」 「那孩子终于有点王储的样子了。」高文点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作为男子汉,也是时候脱离母亲的庇佑独立成长了。」 阿格规文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过于嘲讽:「这番话确实适合由你来说。」 辰时,军队正式出发。 途中,阿格规文首先遇上了凯姆里德公爵的队伍——规模不大,毕竟现在王室律令禁止领主们拥有自己的军队,大多是前来支援的医疗人员。凯姆里德的学术发展基本遵循了公爵本人的爱好,目前是不列颠医疗水平最高的州郡之一。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大人。」记忆中端庄羞怯的淑女早已是过去时,三十多岁的桂妮薇尔·欧肯希尔德微笑着与他打招唿,她的美貌相比年轻时没有一丝逊色,但少了那种惹人怜爱的感觉,更多是作为领主的威仪。 「桂妮薇尔大人。」阿格规文点头致意,「您行径的速度比我预想中要快。」 「当然,毕竟我已经先天落后了许多。」桂妮薇尔难以掩饰语气中的埋怨,「真不敢相信我在猊下心中只能位列第二梯队——布兰黛尔大人也就算了,凭什么贝德维尔爵士也在我前面?难道我的医学造诣不如他吗?」 「贝德维尔爵士更习惯行军生活,我相信母亲一定有这方面的考量。」阿格规文说,「而且您的孩子才刚满一岁……」 「是啊,已经断奶了。」 「很多母亲不适应在孩子年幼时离开……」 「天哪,别来这一套。」凯姆里德公爵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贵族礼仪的典范,只有在与熟人见面时才会展现出她当年受到了玛格丝姨母多少影响,「难道我是靠蜜蜂授粉怀孕的吗?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阿格规文大人,如果塞西尔是一个连孩子都照顾不了的废物,我当初就不会娶他了。」 塞西尔·罗伦是桂妮薇尔曾经的事务官——当然,现在也是,不过人们对他的主要认知已经变成了凯姆里德公爵的丈夫。罗伦家族是欧肯希尔德家族的封臣,塞西尔又是家中次子,最后的结局当然只有入赘。 尽管这对夫妻在结婚前相识多年,他们的婚姻却始于短短的几句对话。 「塞西尔卿,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我一定知无不言,大人。」 「卿在床事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什么?当、当然没有!是谁在您耳边……」 「卿有性病吗?」 「没有!究竟是谁对您散播了这种不实的谣言?我愿意向那个无耻之徒发起决斗来证明我的清……」 「卿爱慕我吗?」 「我……是的,大人,从见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永远属于您了。」 「很好,塞西尔卿,现在我命令你脱下衣服,从今晚开始成为我的丈夫。」 ……阿格规文其实没想特意记住欧肯希尔德现任家主的情史,但这对夫妻的爱情故事实在太过震撼,带给他的冲击力仅次于玛格丝姨母和当时还是挪威王储的瑞卡尔夫王子爽完后弃他而去的情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挪威女王回不列颠探亲时与凯姆里德公爵在茶会上谈笑风生的那段记忆可以在他患上老年痴呆之后尽快被忘却。 第767页 思绪至此,阿格规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试图将刚才那段乱入的记忆抛之脑后。 「先前预定好的碰面地点正巧在一条河流边。」他说,「等我们与格蕾正式汇合后,就可以直接在那里扎营了。」 桂妮薇尔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只是「第二梯队」的巨大冲击中),大部队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预定的地点。按照之前格蕾用信鸽传来的消息,狩猎小队在今天日落之前就会抵达。 ……然而,直到傍晚格蕾都没有出现。 虽然野外行路难免会发生一些意外——以格蕾的身手,无论土妖精还是普通的劫匪都无需担忧,但阿格规文还是莫名感到了一丝不安,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是在母亲突发重病的时候——当时他还没有得知母亲晕倒的消息,甚至连人都不在首相塔,仅仅是看到闪烁不定的蜡烛和墙上明明灭灭的影子,他的身体就忍不住颤慄。 事后,他才知道加荷里斯当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加荷里斯认为这是因为廷塔哲家族的血脉结合了人类的社会性和妖精的神秘性,使得他们有一种趋近理性的生物本能,能够在族群首领遭遇危险时感受到威胁。 母亲的妖精之血溢散后,格蕾理论上成为了新的族群首领(只是现在的廷塔哲已经不再将神秘作为家族纽带了),或许也会产生类似的效果。 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格蕾遇险了,母亲也危在旦夕…… 阿格规文不得不派出了艾柔——神秘消退后,他作为德鲁伊的能力也大幅下滑,无法与使魔共享五感,也无法与动物进行交流了。待艾柔归来,他无法判断它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能亲自跟随它走进树林的深处…… 最后,在一片荒僻的树林中,他们找到了几具骑士的尸体,以及满身是血的格蕾。 阿格规文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他冲到女孩身边——廷塔哲做工精良的斗篷此时竟然成了一种负担,他因为怎么也撕不开布料而愈发惊慌失措,最后是桂妮薇尔代他进行了伤口包扎。 「天啊,格蕾t……」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力,「别怕,好吗?小妹,我就在你身边,看着我,千万不要闭上眼睛……」 格蕾虚弱地咳嗽了两声:「阿格规文哥……」 「我在这里,小妹,不要浪费体力说话。」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坚持下去……」 她摇了摇头,手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阿格规文握住她的手,尚未意识到她接下来的话会让他的心跳彻底停止:「阿格规文哥,母亲有危险……拜託了,救救她……」 第353章 摩根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灰绿交错的帐篷像是梅雨季后的青苔,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溪流两侧,混浊的溪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像洛锡安, 骯脏、死气沉沉, 但仍有活下去的希望。 大部分骑士都卸下了盔甲,以便更轻盈地在帐篷间穿梭,仅有少部分依然全副武装,骑着马在附近巡逻,维持现场秩序。负责指挥巡逻小队的是西尔菲,艾迪(或者说艾德里安)最年幼的孩子,摩根本想让他留在葛尔协助高文,但艾迪坚持要让自己的儿子在前线接受磨鍊。 「就连一把剑在成型之前都需要千锤百鍊,」他如此说道, 「安逸的生活不会让孩子成长为一名骑士。」 不得不承认——斯图亚特王也许是一名糟糕的父亲,但他确实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了一名真正的骑士,而数年过去,他的儿子又将这份骑士的品格传承给了自己的儿子。 西尔菲年仅十七,继承了父亲浓密的黑髮和宝蓝色的眼睛,相貌英俊,武艺出众,在同辈中仅次于莫德雷德和加拉哈德。他师从崔斯坦爵士,对诗歌和音乐也颇有造诣,而且在父亲的监督下没有沾染任何一丝(老师的)不良习气,非常纯洁地长大了。 话说回来, 那孩子看向格蕾的眼神也……非常有趣。 摩根自认为是一位开明的母亲,并不讨厌这种知慕少艾的氛围,等这场瘟疫过去后,这个年轻人也许值得一个机会——当然,前提是他能打动格蕾,以及她来者不善的父亲和兄长们——寻求爱情就像成为骑士一样,是需要经歷磨鍊的。 「猊下,需要隔离的患者名单已经整理完毕了,请您过目。」 「辛苦了,布兰黛尔。」 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名单——比她预想的要短。倒也不奇怪,鼠疫本就是死亡率极高的疫病,而且不少感染者在初显病症时就被强行关到船上送往奥克尼郡了,洛锡安的总人口数相比瘟疫开始前至少蒸发了一半。 「情况比想像中乐观,但目前已有的医护人员数量依然不够。」布兰黛尔说,「在凯姆里德和康沃尔的医疗支援到达之前,我们可能需要从教会调度一些有医学素养的修士过来帮忙。」 「我会写一份召集令。」她说,「不过,你这边最好和教会提前打好招唿,禁止修士擅自对患者进行治疗。」 布兰黛尔点了点头,但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小声开口:「猊下,关于医护人员的分配问题,其实我……」 「你不明白我为何要把珍贵的物资和医疗资源浪费在那些註定不可能康復的患者身上,对吗?」看到对方忍不住瑟缩的样子,摩根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必要害怕,布兰黛尔,我理解你的忧虑。」 第768页 如果说淋巴腺型鼠疫在理想的情况下还能有一半的存活率,肺炎性鼠疫则基本可以和死亡划上等号了——后者在病发时肺部已经化脓溃烂,即使以二十一世纪的医疗水平都难以治癒,更别说是公元五世纪的不列颠了。 尽管如此,摩根依然为这些患者划分了一块单独的隔离区,并为他们分配了相应的医护人员,确保他们在患病期间得到应有的照顾,哪怕只有短短几天。 布兰黛尔想法其实也没有错,与其将有限的医疗资源投入到一件註定不会有回报的事情上,不如彻底放弃这部分人,专注于那些有可能活下来的患者,提高他们的存活率——摩根不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知道管理者有时必须捨弃一部分人的利益,以保全更多的人。 尽管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我确实这样考虑过,但巴特莱公爵与奥克尼郡达成的秘密协议打消了我的想法。」她说,「布兰黛尔,你认为瘟疫传播期间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死亡?」 「死亡、饥荒、寒冬,沉重的税收和无家可归——这些都使我们感到恐惧,但追本遡源,我们真正害怕的其实是恐惧本身。」她解释道,「或者说,是人们在恐惧中形成的一种氛围。」 看着对方困惑的神情,摩根不由得苦笑一声。布兰黛尔在学术上也许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在人际关系上一直是个笨拙的孩子。 「设想一下,布兰黛尔,如果你是洛锡安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你所知道的只是周围忽然有很多人生病,而这些人都在半夜被卫兵抓走了,从此再无音讯。虽然名义上是被送去接受治疗,你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人活着回来,而同样的结局不知何时会降临到你头上——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哪天因为咳嗽了一声就被抓走,然后被迫乘上一条破破烂烂的旧船,你不知道这条船将驶向何方,可能是奥克尼郡,可能是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地狱……没有人会甘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布兰黛尔。」 布兰黛尔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因为恐惧这样的命运,最好的选择就是对外隐瞒自己的病情……」 「而这只是最保守的情况,毕竟我们只考虑了患者本人,没有考虑到家人、朋友可能会帮忙隐瞒的可能性。」摩根说,「我们不能让百姓终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尤其是在洛锡安的上层已经损耗了太多信誉的前提下——要度过这场难关,仅凭一小部分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必须让百姓重新获得安全感,让他们相信自己不必遭遇这样的命运。如果人心能够因此团结起来,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将名单交给一旁的随行骑士:「将名单送到贝德维尔卿手中,告诉他我希望隔离计划能在三天之内完成。」 「是,猊下。」 「凯姆里德的医疗支援团队大概在两到三天内就能抵达洛锡安,康沃尔的要久一点,至少需要两周左右。」她继续道,「在此之前只能辛苦你……布兰黛尔?」 「噢!我、我没事!」布兰黛尔嚅嗫道,「我只是……高兴。」 「因为辛苦……所以高兴?」居然以加班为乐,现在的孩子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不是的,只是……」她小声回答,「其实我最初也很害怕……害怕瘟疫不会结束,害怕北方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说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但现在我莫名有种感觉,猊下,这片土地最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看着她,摩根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刚刚继任廷塔哲公爵,康沃尔百废待兴,尚未走出饥荒的影响,但当时的艾斯翠德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她说:「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猊下。」 是啊……如果这是命运,那就去战胜它。 摩根在隔离区待到入夜才返回巴莱特公爵的宅邸,但这一天的工作尚未结束。 她命僕从拿来了纸笔,开始思索给教会的召集令——虽然事先叮嘱过,但摩根还是打算把规定提前写好。布兰黛尔没有见识过北方残暴且充满想像力的医疗手段,可能不太明白修士们会出于「为病人好」的善心实施怎样天马行空的治疗,她必须防患于未然。 召集令写到一半时,桌上的烛火轻微颤抖,光线忽明忽暗。摩根只好将笔插回墨水瓶里,用火漆勺将烛芯边半凝固的蜡油拨开一些。 突然间,一阵冷风吹开了窗户。烛火闪动得越来越快,烛光变得越来越暗——摩根如有所感地低下头,看见在地板上渗出了一滩漆黑黏稠的油状液体,像蛇一样朝她映在墙壁上的影子蜿蜒前行。 同时,t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摩根勒菲……薇薇安……」它们说出了她作为湖之仙女的名字,「高贵的血脉,曾经的女王……仙灵的黑羊1,妖精乡的叛徒……」 那些声音包围着她,推搡着她,犹如海潮一般,意图将她淹没。 「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辜负了它的爱……」它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你将付出代价……你会为此痛苦……痛苦……痛苦……」 蜡烛的火光由橙红变为幽蓝,堕落的妖精们的声音仍在阴影中迴响,痛苦……痛苦……痛苦…… 「这就是摩尔斯吗……比想像中还要丑陋不堪呢。」 第769页 她并没有选择唿救——门外明明有骑士把守,但无一人听见书房里的动静,说明这里已经被结界阻断了。 「缇克曼努,人类的贤者,不焚之女……埃斐,蛾摩拉之王,葬送于灰烬……」它们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几乎褪为了呢喃,「仍在重复… …往日的错误……可笑,悔恨的火焰会将你燃烧……燃烧……燃烧……」 它们不断重复着「燃烧」,然而整个房间的温度越来越低,摩根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吐息在空气中化为白雾,黑蛇沿着她影子的轮廓缓慢上爬,她几乎能体会到那种黏稠而冰冷的感觉。 「痛苦……痛苦……」幽灵们低声吟唱,「燃烧……燃烧……」 黑蛇发出嘶嘶的声响,最后咬住了她的嘴唇——那不过是影子,却有一股腐败的寒意顺着她的喉咙直通肺腑,犹如死亡之吻。 第354章 从午夜到凌晨, 布兰黛尔学士从房间里出来过三次,每一次的脸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苍白,但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请再等一等。」 格蕾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出来时会不会再跟他们说「等一等」。她只能迷茫地站在走廊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她扫视四周,看到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时,她猜自己此时看起来也和他们差不多——那种没了魂似的、彷徨不安的表情。 如果梅林在的话, 他的治疗魔术也许可以…… 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着,起初的不安渐渐变为了一种古怪的麻木。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有点病态地想,如果布兰黛尔学士永远都不出来就好了,这样她就不必知道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不必知道这一切的结果。她可以骗自己母亲正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或许有点疲倦,但是健康、安宁、无病无灾。 但布兰黛尔学士还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第四次。 这次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很短暂,但所有人都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他们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用言语掀起浪涛,为整个不列颠带来灭顶之灾。 最后, 布兰黛尔开口:「猊下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还未等格蕾松一口气,她继续道:「但并不算好,猊下她……」她顿了一下,语气非常谨慎, 「情况非常复杂,光凭几句话恐怕很难解释清楚,格蕾殿下,阿格规文大人,请随我进来。」 甫一踏进房间,格蕾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腐败而甜腻,夹杂着血的腥气,她在许多奄奄一息的鼠疫感染者身上闻见过,这是病情已经无法挽回的徵兆,因为他们的肺开始化脓腐烂了。 她感觉自己的胃在下坠。 「如二位所见,猊下的高烧虽然有所缓和,但各种迹象都表明她感染了鼠疫,并且已经恶化为了继发性肺鼠疫。」布兰黛尔学士说,「正常情况下,这类患者都会在三到五天内死去……」 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阿格规文的剑,因为主人颤抖的身体,剑鞘轻微摩擦着斗篷的皮毛。无论她的兄长曾经以铁之骑士的美名受到过多少赞誉,此刻他都像风化后的枯木一样脆弱。 「但是既然是猊下,难免会遇到一些极少数的特例。」布兰黛尔学士看向她,「殿下,请您到床边——考虑到安全问题,您不必离得太近,只要握住猊下的手即可。」 格蕾为此感到恼怒,就好像她会因为死亡的威胁而不敢靠近母亲一样……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这只是迁怒,是她个人的胡思乱想。 当他们赶到洛锡安时,母亲已经遇袭,摩尔斯死在了艾斯翠德爵士剑下,然而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自那之后,她就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大吼大叫,撕扯自己的头髮,让自己以及周围的所有人都流血。她努力遏制住自己,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让其他人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分心,哪怕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要将她逼疯了。 格蕾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花费了一点时间抑制住想要痛哭的念头,尽可能轻柔地握住母亲的手,高烧和淋巴结炎症会使患者对疼痛更加敏感。 一股熟悉的暖流透过皮肤渗入了她的体内……格蕾不禁愣了一下,虽然母亲的病情让她此刻有些神经质,但她可以肯定这绝非高烧带来的温度,而是一种更加柔和、纯粹的能量。 「这是……妖精之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起来,「母亲的妖精之血又回来了吗?」 「既然殿下也予以肯定,看来我们基本可以下定论了。」布兰黛尔说,「不错,猊下的妖精之血暂时中和了疫病的致死性,所以猊下不会——至少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虞。」 直到这时,格蕾才注意到了桌上大小各异的玻璃瓶罐。其中有四个玻璃管里盛着深红色的液体,应该是母亲的血,培养皿内的液体则泛着诡异的磷光,大概率是玛那浓度测试剂……难怪布兰黛尔学士没有让凯姆里德公爵来帮忙,这已经彻底脱离了医学的范畴,属于鍊金术学的领域。 阿格规文的脸色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濒死中活了过来:「母亲的妖精之血大约要多久才能恢復到足以病癒的程度。」 「事实上……这正是问题所在。」布兰黛尔迟疑了一下,「您与殿下应该都熟悉玛那测试剂的特性,神秘性越高,玛那浓度越高,药剂的光显性就越强烈。」她示意他们看向桌子上的玻璃培养皿,「这四个培养皿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血液样本分别取自猊下发病初期,体温抵达最高点时,度过危险期后体温略微下降时,以及体温稳定之后。」 第770页 光度最微弱的是第一个培养皿内的液体,第二个培养皿光度最强,第三个培养皿次之,第四个则稍弱于前者,但依然比第一个培养皿要亮得多。 「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其中的违和之处了。」布兰黛尔学士说,「猊下体内的妖精之血一直在变化,但并非线性上升或下降,而是随着病情改变的。病情恶化,妖精之血的效果就有所提升,病情缓和,妖精之血的效果就相应消减。」 「所以……」之前那种胃袋下坠的噁心感似乎又回来了,「母亲虽然不会死,但也不会康復?」 「至少目前而言是这样。」 格蕾感觉身体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而阿格规文脸上的表情让刚才短暂好转的气色变成了迴光返照。 「据当时的守卫所说,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应该是受到了结界的阻隔。」艾斯翠德爵士开口,「殿下,您之前提到过,袭击猊下的敌人是摩尔斯。」 「按照先古典籍中的记载,摩尔斯是妖精死亡或堕落后的姿态。」布兰黛尔学士补充道,「但相比描述妖精陨落的记载,典籍中提及摩尔斯的次数却非常少,说明妖精转化为摩尔斯的情况属于少数特例,您能大致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当时我正在追杀土妖精。」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但只要回想起那毛骨悚然的一幕,格蕾仍然感觉心有余悸,「我很确定那是最后一批,只要杀死它们,就不用担心瘟疫扩散的问题了,但在剩下最后一只土妖精的时候,我……它……」 她看见土妖精的脸像被灌了水的牛皮袋一样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诡异的黑色黏液从它的眼眶、鼻孔和嘴巴里流淌而下。那些黏液似乎具有腐蚀性,妖精的皮肤上滋滋地冒出白烟,最后它的整张脸都融化、脱落了,但眼珠和牙齿依然在黏液上浮动,组成了一张抽象而可怖的脸庞。 「薇薇安……叛徒……」它只有一张嘴,但发出的声音像是同时有成t百上千个人在说话,「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会为此痛苦……痛苦… …痛苦……」 后面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疼痛、黑暗和血的气味。 「都是我的错……」她压抑地说道,「如果我当时能击败那只摩尔斯……」 「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格蕾殿下。」艾斯翠德爵士安慰道,「您和摩尔斯战斗的伤口怎么样了?」 「桂妮薇尔大人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那就好。」对方松了口气,「猊下养病期间,二位不免要承担更多责任,为此更应该养精蓄锐,还请先回去休息吧。」 布兰黛尔学士也劝道:「无需担心,我与艾斯翠德爵士会时刻关注猊下的情况。」 闻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后者脸上的表情和她同样迟疑。 但阿格规文终究是阿格规文,很快就镇定下来:「现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难以安歇,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在清醒的时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会先接手母亲尚未处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长看向她,「你应该也没心情做的别的事情,今晚就留下来照顾母亲吧。」 「这怎么可以?格蕾殿下刚受过重伤……」 「没问题的,我的伤口癒合得很快!」她急忙说道,「请让我留下来吧!」 布兰黛尔学士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但最终还是屈从了阿格规文的安排。一来,在母亲重病期间,阿格规文就是母亲的代理人,有权对洛锡安的所有人员进行调度;二来,她终究是血肉之躯,神经持续紧绷了一个晚上后,她的状态已经逼近极限,即使勉强坚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现各种差错,还不如交给状态更好的人来负责。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亲才稍微恢復了意识,但还不算彻底清醒,她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疲惫而虚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湿了的鹿。 「母亲?」她轻声问道,唯恐错漏母亲的任何回应。 「格蕾……?」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惫、虚弱,但依然有平息风暴的力量。 在母亲醒来前,她设想过许多种场景,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沉稳可靠,就像阿格规文哥一样,不要让母亲担心,但仅仅是这一个表情就让她快要落泪了:「母亲,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饿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妈妈的小月亮,不哭好吗?」 她点了点头,眼泪却越流越多:「对不起……」 「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艾斯翠德爵士适时地开口,「先吃点东西,然后用毛巾擦拭一下身体如何?」 母亲微微颔首,随即笑了起来:「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看?」 「那您真应该见一见阿格规文大人,他这几天至少老了五十岁。」艾斯翠德爵士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尽管境况惨澹,但母亲与艾斯翠德之间总能维持一种温情而默契的氛围,仿佛两个老朋友午后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闲聊,「作为一位尚未结婚的男士而言,真是令人感到忧虑。」 格蕾在此期间平復了情绪:「我去让女僕准备食物和水。」 「别让厨房准备黄油面包。」母亲咕哝道,「北方的面包吃起来像干抹布。」 第771页 「北方贵族喜欢用黄油煎面团,算是一种创新。」艾斯翠德爵士解释道。 「创新应该是让食物变得好吃,而不是把食物做成抹布。」母亲坚持道,「不要面包。」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好的。」 片刻过后,僕从送来了麦片粥、乳酪和熟鸡蛋,还有一壶煮过的牛奶(格蕾努力不去想像骑士们半夜把挤奶工叫醒,然后郑重其事地护送他去牛棚的滑稽场景)。母亲拒绝她用勺子餵她,但剧烈的咳嗽让她在用餐时不小心将粥洒到了睡衣上。 「看来我确实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艾斯翠德,你有因为上了年纪做过什么傻事吗?」 「我曾在一天里用剑油擦了三次剑。」艾斯翠德爵士回答,「凯爵士打趣说我再擦下去灰眼就要蜕皮了。」 「嗯……」母亲沉吟片刻,「有些人这辈子没娶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用完餐后,艾斯翠德爵士帮助母亲坐了起来,母亲弯腰在木桶里吐出了一些黏稠的粉色胆汁,脓血糜烂的恶臭再度盖过了食物残留的气味。艾斯翠德爵士去清理木桶的时候,格蕾将绸布放进水盆里,走到床边解开母亲的睡衣系带。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患病后的身体。 和所有感染了疫病的人一样,母亲肤色蜡黄髮青,喉咙因为咳嗽和高烧而微微发黑,腋下、腹部和大腿上都出现了黑色的痈,其中一些因为布料的摩擦已经破裂了,肿块上渗出带血的脓水。肿大的淋巴结让充血的血管在皮肤上凸起,像是在皮肤下生长的树根。 母亲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仿佛在为什么她不知道事情而愧疚:「抱歉……吓到了吗?」 格蕾当然不会被吓到,当初为了研究瘟疫,她围观过很多修士治疗患者的场景,见识过比这更严重的情况。 她只是……很痛苦。 她的母亲——妖精女王,不列颠的女主人,统一了整个国家,註定要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君主,现在却坐在这里,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昔日的光辉被堕落妖精的诅咒毁于一旦。 ……不该是这样的。 母亲即使死去,也应该是在不朽的白垩城,在亲人们的陪伴下,在装满鲜花的棺木中,美丽、有尊严、满载荣光地离开人世。那一天,将会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守候在卡美洛特的街道两边,只为目送她离去,那一天,整个不列颠都会流泪。 从此以后,这个国家将永远怀念那段拥有过她的时光。 为什么命运会允许这样美好的奇蹟被不值得的东西所玷污呢? 她强忍着泪水,用绸布为母亲擦拭身体,她已经尽可能放轻了动作,像是在对待一张脆弱的羊皮纸,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几处脓肿。母亲没有说什么,但细微的抽气声暴露了她经受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艾斯翠德爵士回来了,相比她,老骑士对于女王的身体状况似乎要平静得多……也是,她旁观了布兰黛尔学士治疗母亲的全过程,一定见证了母亲是怎么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 「接下来就请交给我吧。」艾斯翠德爵士说,「我在战场上照顾过许多受伤的士兵,在这方面更熟练一点。」 「没关系的……」就连格蕾也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可以……我能做到的。」 「让艾斯翠德来吧。」母亲爱怜地看着她,「我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你来帮忙,不必拘泥于这件事。」 即使声音嘶哑,女王的话语仍具有不容拒绝的权威性。 她只好像个惴惴不安的孩子一样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在门锁落上前,格蕾依稀听见了艾斯翠德爵士的低语:「这种事情对于殿下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残忍了……」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印记——突然间,她感觉先前那股歇斯底里的冲动在胸口再一次燃烧起来。 她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狂奔着跑出公爵府邸——外面正在下雨,但她浑然不觉,等跑到城外树林里的湖泊边时,她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了,靴子里盛满了浑浊的泥水。 「拜託了,梅林大人!」她朝着虚空嘶声力竭地大喊,「我恳求您,请在我面前降临吧!」 她努力伸出右手,期待着月光的沐浴能够让她手背上的印记汲取到一丝力量——即使那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她从不相信加拉哈德关于「在湖边有益于冥想」的说法,却还是忍不住在绝望时跑到了湖边一样。 「如果是您的眼睛,一定能够看到这一幕吧……」她沉重地喘着气,「母亲她……很痛苦……拜託了,帮帮她……」 她在期待什么呢? 梅林是不可能出现的,往返于现世与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关闭,即使他看见了她的祈求,也无法赶赴母亲身边。 也许她只是想相信——相信那位魔术师的承诺,相信对方一定会在她默念三次他的名字后出现,相信他对母亲的爱能够穿越时空的桎梏,相信命运不会允许这样美好的奇蹟就此湮灭。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梅林,也没有奇蹟,回应t她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无尽的空虚。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雨水似乎吸食了她体内的热量。她将脸埋入掌心,以为自己会放声痛哭,但事实是她只是哽咽了一声,没有力气再去哭泣,即使有泪水流下,也被这滂沱的大雨沖刷得留不下一丝痕迹了。 第772页 第355章 晚上,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乌鲁克。 也许是高烧的影响,出现在眼前的并非是她最熟悉的光景——不是繁荣的王都库拉巴,不是美索不达米亚最璀璨的明珠, 只有一望无际的焦土和废墟, 太阳在灰色天幕的映衬下变成了惨白的色调,乌鸦成群结队,盘旋在上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密布的阴云。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崎岖的地面(天之公牛践踏的结果) ,碎裂的泥砖和瓦片在她脚底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像是人临死前的小声呜咽。她走出了鸦群的阴影,沿着灰色的河流一路向下,空气中焦苦的气味愈来愈浓烈,闻起来像是燃烧后的木头,河流越来越宽,最后汇入了大海。 远远望去,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灰蓝色的海面上沉浮……是被点燃的船舶撞到礁石后散落的遗骸。 然后又是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以为自己迷路回到了乌鲁克,但蛾摩拉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就像在她子宫里长大的孩子,即使化作灰烬她也认得出来。然而无论乌鲁克还是蛾摩拉,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恢弘的景象不过是她脑海中褪色的记忆。 空气逐渐变得浑浊起来,她闻到了血肉的腐败和粪便的恶臭,还有一丝古怪的辛辣,一经吸入就如火焰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沿着火焰气味的指引,她抵达了最后一座城市。那里没有被烧毁,但点起了许多火堆,城市里阒若无人,却有真实的活人在街道上走动。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士和修女们在沉默中将死者从马车上搬运下来,脱下他们的衣服,将他们的尸体放在火堆上焚烧,骨灰的碎屑像雪一样在空气中飘散。 死者的灵魂在升腾的黑烟中化作憧憧幽影,如同奔流的冥河水般涌向她,包围着她、簇拥着她,向她伸出枯枝似的双手。 「猊下……」它们轻柔地唿唤着,无数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幽谷里的回音,它们脸庞因腐烂而肿胀,凸起的淋巴结像静脉血管一样又蓝又紫,当它们触碰她时,她感觉体内的生机渐渐被吸食殆尽,死亡的寒意血液里蔓延。 「猊下……」它们不断重复,渴望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温暖,渴望着生的欢乐,渴望着她曾经许诺给他们的一切——家、温饱与长久的和平。 「猊下……」触摸渐渐变成了撕扯,她感觉自己的皮肤绷紧,骨头间的筋膜因为撕裂而咯吱作响,鲜血从裂开的伤口上流淌下来。 在她即将四分五裂之际,一道盛大的银色光辉自从空中降临,震开了包围着她的亡灵。 那是一柄枪。 握住它……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握住它,神秘的恩赐就将重新在你身上显现……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吐出的气息越来越寒冷。 你真的甘愿这样活下去吗?那个声音呢喃着,嘲弄着,高贵之血,歷史留名的大人物……如今像蛆虫一样满身污秽,苟延残喘…… 短暂地被银枪的辉耀震慑后,亡灵们重新挤向她,拉扯她的长袍,撕扯她的身体,它们冰冷的舌头舔舐她流下的血,牙齿深入她的血肉,吮吸并啃食。 正是因为如此……那个声音说,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国家毁掉啊……人类的贤者…… 剎那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了,所有声音都变成了遥远的迴响,所有事物都褪为了模煳的色块,唯有沐浴在光辉中的伦戈米尼亚德依然清晰可见。 于是她作出了决定:「不。」 ………… 当摩根醒来时,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艾斯翠德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 「您最近睡得不太安稳呢。」对方说,「又做噩梦了吗?」 她想要回答,但梦中的疲惫似乎延续到了现实,仅仅是喘气就耗尽了她的全力,只能模煳地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过去,等到身体终于不再像死人一样浑身僵直了,她轻声笑了起来:「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得到这种待遇,真是令人心动啊,骑士大人。」 艾斯翠德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你也老了,艾斯翠德。」她说,「我们还在康沃尔的时候,只要稍微逗一逗你,你就脸红了。」 「衰老是一种自然的结果,我对此并无太多遗憾。」艾斯翠德说,「铁卫队里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即使我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支撑着这个国家。」 这也许就是艾斯翠德总能让她感到轻松的原因——她们认识了太久,彼此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言语。她们都有着丰富的人生阅歷,体验过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体会过辉煌与低谷,曾经为心中的理想而奋斗,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尽管死亡总是令人伤感,但她们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遗憾了。 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一点。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对方柔声道,「再睡一会儿吧,猊下。」 她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声。 「艾斯翠德。」 「嗯?」 「有你在身边真好。」 闻言,艾斯翠德故作严肃地抿起了嘴角,以掩饰自己的笑容。 这让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却让摩根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当她难以坦然接受他人的赞美而羞赧时,就会下意识地这么做,仿佛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心里很高兴一样。 第773页 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 清晨,格蕾遵循她叮嘱的时间来到了房间。看到女孩用手掌擦拭窗上的水雾时,摩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女王感染鼠疫一事对外仍是保密的,公爵府遗留的僕从又不值得信任,目前一直是格蕾在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她的小姑娘熟练地搀扶着精神萎靡的她坐到梳妆檯前,然后拿起木梳为她梳头——她适应得比想像中要快,这让身为母亲的她不免感到愧疚。 在高烧的影响下,她对疼痛的感知比以往更加敏感,当格蕾试图用木梳理顺一个髮结时,她神志昏沉地呜咽了一声,把对方吓了一跳。 她习惯性地安抚道:「我没事,萝西……」 闻言,格蕾愣住了,房间霎时陷入了死寂。 「猊下。」最后是艾斯翠德打破了沉默,「今天上午您还有一个重要会议。」 「也是……」摩根对着镜子收敛了脸上苦涩的表情,「抱歉,继续吧,格蕾,别在意我刚才的话。」 女孩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穿戴整齐后,格蕾又为她的脸颊和嘴唇搽上胭脂,掩盖她苍白的病容。 摩根今天将久违地会见一下洛锡安的贵族们,一是因为她託付给列夫的疑案已经拖延了太久,他无力继续周旋,今天必须落得一个结果,二是阿格规文虽然已经竭力阻止消息外露,但外面还是流传起了女王患上鼠疫的传闻——虽然某种意义上是事实,但摩根不打算放任这个「事实」继续传播,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才能过得更好。 会议地点定在了王政会议厅。这一次,贵族们明显谨慎了许多,尤其是蓝道夫·利恩斯,不再像个一朝得势的人那样急于为洛锡安的本地势力做表率了。加尔·斯坦利倒是一如既往,有种毫无自觉的笨拙气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身为旧贵族的自命不凡,这对他有好处。 不过今天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列夫·斯坦利,后者正在与自己的助手低声交谈什么,和她初次见到他时一样满脸苦相,一看就是从小负责给某些人(大概率是他的父亲)收拾烂摊子的人——事实证明,一个人只要愿意吃苦,他以后就能吃到很多很多的苦。 「列夫卿。」她的声音中的沙哑似乎引起了几位贵族的注意,但摩根装作毫无察觉,「关于麦尔肯卿的死亡,听说你已经有了可靠的调查结果。」 「是的,猊下。」 随后,列夫若有其事地开始汇报自己捏造的调查过程,摩根则佯装认真聆听,期间偶尔会咳嗽几声。关于她忽然缺席各项工作的理由,阿格规文对外的解释是由于过t劳和入秋受寒导致的感冒,因为先前在卡美洛特也有过类似的情况,这个理由的确说服了一部分人,但依然有人心怀疑虑。 从她突然病倒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周,如果是普通人感染了鼠疫,此时应该已经一只脚迈入棺材了,在确定她虽然身体病弱,但似乎没有生命之危后,贵族们也慢慢收回了小心思,将注意力转移到做汇报的列夫身上。 列夫忽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有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调查进展到这一步,利恩斯侯爵显然是最有嫌疑的人。」 一言激起千层浪。 「这绝对是污衊!」利恩斯侯爵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他在污衊我!猊下,请别被这样卑劣的谎言所欺骗,我与麦尔肯·范加德男爵之死没有半点关系!」 自她上次隐晦表态后,有一部分家族投入了斯坦利的阵营,但就连本地贵族中有权发号施令的大人物都可能面临死亡的刑罚,这让在场的其他贵族多少有些惶惶不安……恐怕他们日后再也无心探究女王的健康问题了。 「逻辑上确实说得通——可是列夫卿,我亦有其他疑虑。」摩根假意指出其中的破绽,「若真如你所说,范加德男爵是在我与诸位大人初次会面的当晚被杀害的,原因是我在会议上明显更青睐加尔卿,于是蓝道夫卿怀恨在心……」 加尔·斯坦利明显对氛围较为迟钝,只是在被提及自己受青睐时本能地露出了微笑,蓝道夫·利恩斯的脸色则愈发难看。 「所以他派人杀死了加尔卿妻子的兄弟,也就是你的舅舅。」摩根继续道,「在我看来,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合了。蓝道夫卿在洛锡安是颇有名望的人物,我不认为他会单纯因为意气用事而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猊下。」列夫配合地回答,「比起纯粹的巧合,我更相信有人在刻意引导我们认为利恩斯侯爵是杀害范加德男爵的兇手。」 听到这里,利恩斯侯爵终于松了口气:「这是当然,我本来就是清白的。」 「于是我继续追查下去,终于找到了杀害范加德男爵的真正兇手。而他之所以要杀死范加德男爵,是为了封住他的口,顺便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以掩盖他的另一项罪责——也就是在税务上作假欺骗王室的事情。」说着,列夫的目光锁定了会议桌另一头的男人,「杀死我舅舅的兇手就是你,瓦尔克伯爵。」 奥斯蒙·瓦尔克完全懵住了,仿佛没有料到事情会突然扯到自己头上,相比立刻为自己辩护的利恩斯公爵,他只是有些茫然地说道:「我?可我与范加德男爵毫无关系……」 第774页 摩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在州郡税务上作假乃是堪比叛国的重罪,如果此事为真,那么犯人必须施以重罚。」 瓦尔克伯爵脸上血色全无——杀死范加德男爵的指控当然是假的,然而洛锡安在瘟疫爆发后人口数量锐减,收不上税金,巴莱特公爵为了隐瞒真相暗中提高税率,他作为事务官帮忙伪造帐务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不是这样的,猊下,请听我解释……」 「列夫大人昨晚已经将造假的帐本呈交给我,我已经全面审查过了。」阿格规文适时地开口,「瓦尔克伯爵确实为巴莱特公爵私自增收税金一事提供了帮助。」 摩根微微颔首:「阿格规文,城墙上的防御设施修缮得怎么样了?」 「全都可以正常运作,母亲。」 「是嘛……」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期间瓦尔克伯爵试图冲过来恳求宽恕,却被一旁的卫兵当场按住,「那就出发吧。」 她带着其他贵族一同来到城墙,因为声势过于浩大,许多百姓都好奇地出来围观。 卫兵们将瓦尔克伯爵捆绑起来放在投石机上,瓦尔克伯爵不停地哭嚎、挣扎,但他的嘴被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正式行刑前,摩根看向利恩斯侯爵:「蓝道夫卿,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利恩斯侯爵看起来心神不宁,只是勉强笑了笑:「只要您能相信我的清白,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 「卿的回答实在令我欣慰,不过我依然会予以应有的补偿。」她温和地说道,「克鲁茨卿,将斧子交给利恩斯公爵,由他亲自执行犯人的死刑。」 闻言,利恩斯侯爵脸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不、不必了,猊下,我不需要任何补偿……」 「无需谦虚,蓝道夫卿,这是你应有的待遇。」 「还是让骑士们来……」 摩根的语气冷了下来:「卿如此不甘不愿,是仍对自己差点蒙受冤屈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对我心怀不满吗?」 「当、当然不是……」利恩斯公爵艰难地将声音从喉咙里抠出来,「对于您的关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摩根目送着他脸色惨白地走到投石机边——在瓦尔克伯爵乞求的眼神下,在贵族们的不安注视下,在百姓们的纷纷议论下,他最终举起了斧子。 xxx 「噢——」梅林差点就要为这精彩的一幕吹口哨了,「投石机原来可以把人扔得这么远啊……简直像是在玩往湖面上扔小石子的游戏呢。」 不过,一向做事不动声色的小公主居然会用这种戏剧性的做法,也侧面证明了目前的局势有点超出她的掌控吧? 瓦尔克伯爵死后,摩根当场向人们宣布他在税务上做假,协助邪恶的巴莱特公爵压榨无辜的洛锡安百姓,因此被判死刑,并表示洛锡安已经遭受了太多苦难,未来三年洛锡安的税收都将降低到三十税一。话音刚落,城墙下的人们便发出了惊人的欢唿声。 为了应对摩根,本地贵族派暗中也做了一些小动作,例如在民间传播女王已经感染疫病,命不久矣的消息,阿格规文曾试图阻止谣言的传播,但效果并不乐观。 然而,在得到女王的亲口允诺后,无论女王实际身体状况如何,他们都不会相信——或者说不会允许自己相信女王患上鼠疫的事情了,因为他们不敢确定女王去世后,这项恩惠还会继续。哪怕摩根此刻就在他们面前咳嗽到昏死过去,他们也情愿相信官方的解释,相信这是因为女王早先在卡美洛特的那场大病尚未痊癒,又因为北方寒冷的气候和疲劳过度而復发了。 对于贵族内部,那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瓦尔克伯爵的确做了假帐,但既然能让帐本传到卡美洛特,必然不止他一人作案。纵观全局,可以说整个洛锡安的贵族阶层都是他的同伙,他本人甚至算是利恩斯侯爵的亲信,最后却是公爵亲手处决了他。 这也意味着只要女王震怒,无人能够逃脱她的惩罚——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哪个同盟是值得信赖的。 此时此刻,他们心里一定很希望让这件事就此平息下去,不再引起任何关注。 回到马车上后,摩根看起来如释重负,终于放任自己露出了虚弱的模样。格蕾及时为她解开沉重的斗篷,递上药剂和清水,她习惯性地对女儿回以微笑,但仍掩饰不住神情中的倦意。 梅林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感觉,但他知道摩根现在一定很难受。 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 明明只要接受伦戈米尼亚德,她就能回到全盛时期——当然,她不能继续待在现世了,灵魂必须脱离肉軆回归阿瓦隆,放弃自己作为人的部分,全心全意作为盖亚侧的妖精而存在。 可阿瓦隆又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向塔外眺望,太阳将天空染成了柔和的玫瑰色,星光如灿银般隐藏其中,空气中瀰漫着清新香甜的气味,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视线所及之处都盛开着鲜花,这是他辛勤劳作的成果。 这样梦幻般的景象,难道不是比现世好得多吗? 虽说小公主对于自己人类的部分总是有种过分的执念,一时间无法说服自己也不奇怪……然而这毕竟不是正常的伤病,不会随着时间逐渐痊癒。如果她不屈服的话,就得一直在这诅咒般的赐福中痛苦挣扎,直到失去最后的机会,真正坠入死亡之渊。 第775页 思绪至此,梅林忽然想起格蕾在大雨中苦苦哀求他出现的那一幕……尽管她的痛苦也令他心痛,但他不能出面干涉,盖亚的惩罚是摩根必须经受的过程。在瘟疫结束前,如果她不肯做出抉择t,就无法从病痛的折磨中获得解脱。 「快点拔枪吧,小公主……」他喃喃道。 回到阿瓦隆,重新回归高贵、纯净的姿态,回归往日无忧无虑的生活。 还有格蕾——等那孩子的寿命迎来终结,灵魂也会回归星之内海,到时候他们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第356章 「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阿格规文说, 「无论如何,加尔·斯坦利都不是作为您代理人的最佳人选。」 母亲对此面露微笑:「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孩子。」 「加尔·斯坦利既无坚定的意志,也无卓越的头脑,身上唯一可以看出岁月沉淀的地方是他不太灵敏的听力。」阿格规文本想简要概述,但忍不住越说越多,「他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当然,对于一个脑袋空空的人而言,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对所有人的意见都表示贊同,以至于工作一整天都无法做出哪怕一个有效的决定。他说话从不过大脑,或是说完就抛之脑后1。」 如果加荷里斯在这里,就会用他一贯轻描淡写(但暗含轻蔑)的口吻代他做出总结:蠢货。 「真是流畅啊,不枉你在戈达德卿手下学习了那么久。」母亲从墨水瓶里抽出羽毛笔——中途剧烈咳嗽了几声,几滴墨水溅在了桌案上,然而母亲佯装无事,继续工作,「希望你等会儿写信的时候也能这样妙语连珠。」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母亲。」 「阿格规文, 亲爱的。」母亲咯咯笑了起来,「你刚才不是自己回答了吗?」 阿格规文无言以对。 正当他开始思考该如何不那么尴尬地告退时,布兰黛尔学士的到来解救了他。 在他关上门前,母亲忽然开口:「阿格规文,你应该还记得我叮嘱过什么吧?」 闻言,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是, 母亲。」 「那就好。」母亲朝他点了头,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孩子。」 回到书房后,他花了一点时间重振精神,然后开始酝酿将要寄往卡美洛特和葛尔的信件。 给高文的信件写得很顺利,大抵是母亲因为北方秋冬季的寒冷偶有不适,但总体并无大碍,让他不必担心——在母亲南下讨伐卑王期间,阿格规文一直留在葛尔辅佐高文,早就习惯了用善意的谎言搪塞自己的兄长。 这也是为什么当母亲叮嘱他不能把她生病透露给其他人——尤其是高文时,阿格规文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了。 他的兄长或许是当代骑士之典范,但当他沉浸在自己的偏执中时,所产生的破坏力也是无与伦比的。 即使抱着最乐观的态度,阿格规文也很确信,一旦高文知道母亲病倒的消息,就会毫不犹豫地赶赴洛锡安,将领主的职责抛之脑后(哪怕他明确知道领地内有瘟疫传播的隐患),致使母亲最不想见到的一幕上演——瘟疫源越过葛尔,进一步向英格兰扩散。 然而轮到陛下时,阿格规文的笔迹微妙地滞涩了起来。 不同于高文,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一位从言行到品性都值得他尊敬的对象,对他撒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他不认为有必要将这件事瞒着对方,亚瑟是一位贤明的国王,想必也知道自己有时必须在责任和私人感情之间作出取捨。 不过,无论他再怎么尊敬陛下,母亲的命令在他心中仍是第一顺位。考虑到陛下敏锐的洞察力,阿格规文增加了一些真实情况的描述,以免文字读起来过于敷衍,让对方发现端倪。例如这几个月来母亲的身体状况欠佳,久病不愈……写到这里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写得太过了,于是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俄而,他又将这句话划掉了,决定重新誊写一份。 这一次,他写的是「但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长期修养」,并且补充道:「洛锡安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预计再过半年左右即可全面恢復生产,葛尔郡、邓迪郡、奥克尼郡等地都发现了瘟疫扩散的迹象,但大多在初期就得到了控制,并未造成严重损失……」 将信件委託给信使后,阿格规文长舒一口气,却没能如预想中那般如释重负。 母亲虽然暂时无性命之忧,但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不列颠的神秘已经断绝了,但世上应该还存在其他国度,比如拥有各种神秘逸闻的黎凡特,或是更遥远的东方古国,能够让母亲的妖精之血彻底恢復——不必是永久性的,只要能够消除疫病带来的病痛即可,随后即使妖精之血再度失效、溢散也无妨。 思绪至此,他决定给加雷斯去一封信,让他在外寻找神秘尚未消退,或是拥有优质灵脉的地域。 传往海外的信件不是通过信使或信鸽传达的,必须交给拥有一定武力且熟悉海上生活的可信之人,那些驻守在奥克尼的骑士再合适不过。 他前往隔离区营地,委託铁卫将信件送往奥克尼郡——这是他有意安排的路线,因为接下来他要去工匠坊视察新型纺织机的制作进度。 洛锡安人口数量锐减,必须寻找更高效的生产方式,如果母亲设计的飞梭在纺纱机上被验证可行(尽管没有人抱有怀疑),以往至少需要两个人操作的织布机就可以简化为单人操作。至于原材料,不列颠与埃及的关系还算融洽…… 第776页 「阿格规文爵士?」 阿格规文收回思绪,向来者微微颔首:「早安,贝德维尔爵士。」 贝德维尔以微笑作为回应,但阿格规文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越过了他,看向了远处的一对男女——那是格蕾和西尔菲爵士。后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前者身后,视线随着她的步伐一寸寸地前挪。每当格蕾转头与他说话,他就露出礼貌、羞赧的微笑。 贝德维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阿格规文默不作声。 他的小妹也许是个迟钝的人(毕竟她真正心智健全才没几年),但西尔菲对她的心思,整个营地只要是眼睛没瞎的都不会看不出来。 母亲和艾斯翠德老师对此并未表态,一如既往地选择让年轻人去解决他们自己的事情。克鲁茨爵士、贝德维尔爵士等人则很看好这一对,不过阿格规文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们之前也觉得格蕾与加拉哈德极为般配,直到加拉哈德向大主教宣誓,将作为上帝的骑士终生保持贞洁才偃旗息鼓。 也许有些人年纪大了就是会这样,对年轻人的感情生活特别感兴趣。 从他自身的角度来说,当然是不希望格蕾那么早就结婚的。所谓贵族的适婚龄早已是过去式——桂妮薇尔临近三十岁才结婚,但在此之前,身为凯姆里德公爵的她一直是不列颠的热门婚配对象。 他们兄弟大多也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至今没有结婚。 高文是因为他几十年都没能摆脱的糟糕俄狄浦斯情结,加荷里斯看起来对女性——可能对人类都不感兴趣。 加雷斯倒是拥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对方是一名年轻的迦太基女性,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阿格规文从未见过她,因为一年后她就因水土不服,外加患上痢疾而不幸辞世。自那之后,加雷斯就孤身一人直至今日。 阿格规文自己也没有结婚。 理由非常简单,妖精的混血儿拥有更长的寿命,设身处地代入对方的心情,如果他在岁月的磨砺下日益衰老,他的伴侣却依然年轻、容光焕发,浑身上下散发出生的活力……仅仅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都让人感到痛苦。 如果想要避免长生种与短生种的寿命之差所带来的悲剧,当时他最合适的婚配人选是帕里斯公爵之女爱莲娜……仅凭他的器量,实在是无法担负如此沉重的命运。 然而,格蕾的情况又存在其特殊性…… 「贊成派和反对派居然没有吵起来?要是御前会议和圆桌骑士联合开会时也能这么和平就好了。」 阿格规文甚至不用扭头,就知道这句话来自于谁:「我并不是什么反对派,桂妮薇尔大人。」 凯姆里德公爵穿着一身轻便的棕色骑装向他们走来,头上戴着具有苏格兰特色的粗花呢猎鹿帽,极具北方风情。 贝德维尔也趁机打趣道:「难道阿格规文爵士也看好王女殿下和西尔菲爵士的感情发展吗?」 「我不反对也不看好任何东西。」阿格规文回答,「对我的玩弄就请t到此为止吧。贝德维尔爵士,布兰黛尔大人那边应该还有工作需要你帮忙才对。」 贝德维尔识趣地离开后,阿格规文也想找个机会把凯姆里德公爵打发——不,是适时地向对方告辞,但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们应该是顺路吧,阿格规文大人?」 「……您也要去工匠坊?」 「不,我要参加学士们的研讨会。」对方回答,「阿伯丁郡最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种黑色的、粘稠状的易燃液体,固化后形成的东西和巴比伦人、埃及人记载中用来粘合建筑材料的沥青很接近。猊下对这项发现非常重视,最近学士们正试着用蒸馏法分离油液中的水分。」 自从瘟疫得到控制后,母亲就一直在考虑北方的经济復兴计划。北方的许多问题已经积重难返,必须迎来一场彻底的革新,洛锡安只是一切的起点。 不过,这些都是瘟疫结束后的事情了。 「话说回来,对于王女殿下和西尔菲爵士,您似乎没有大家预想中的那么抗拒?」凯姆里德公爵揶揄道,「我还以为西尔菲爵士最近会被您三番五次地叫去进行铲子谈话2呢。」 「我不是那种喜欢干涉他人感情生活的人。」阿格规文回答,「毫无疑问,西尔菲爵士是一位优秀的骑士。虽然论武艺和功绩,他远远比不上年轻时的艾斯翠德爵士和兰斯洛特爵士,论外表,他也不及年轻时的南特斯公爵,论品性,我的兄长高文乃是白衣骑士之典范,论才智,加荷里斯…… 」 「按照您的标准,除非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男性版的猊下,否则王女殿下恐怕就要孤老终生了。」桂妮薇尔指出,「何况,殿下的终生是如此……短暂。」 阿格规文的胸口一阵刺痛。 「这也是我始终没有在明面上表示反对的原因。」他坦承道,「我与母亲的意见一致,希望格蕾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尽情享受人生,如果西尔菲爵士能为格蕾带来快乐,我不会反对他们的感情。」 「猊下对于子女的感情一向很开明。」凯姆里德公爵停了一会儿,「那么……她自己的呢?」 「您是指什么?」 「卡美洛特那边一直没有大动作,所以我猜猊下应该没有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告知陛下。」说到这里时,凯姆里德公爵难得露出了一丝不安的神情,「您不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吗?」 第777页 「这是母亲的决定,我们无权置喙。」阿格规文说,「不过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我也认为这件事没必要瞒着陛下。陛下是一位成熟冷静的人,知道如何权衡一国之君的责任和自己的私人感情。」 他本以为凯姆里德公爵会贊同他的话,却没想到对方露出了见鬼似的表情。 「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看起来快要尖叫了,「我认为应该告诉陛下这件事的唯一理由是怕他事后发疯!」 「发疯?」阿格规文比她更加不能理解,「您可能不常待在卡美洛特,陛下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凯姆里德公爵看起来更加抓狂了,甚至沖他翻了个白眼:「陛下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天哪,你怎么不去问酒鬼会不会喝威士忌呢? 」 第357章 「看来那座银矿是保不住了。」 几乎没有人真正感到惊讶——对不列颠而言,失去弗莱堡银矿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几天前,摩根收到了卡美洛特的来信,有多方消息显示拜占庭帝国似乎正在集结军队,有意入侵——或者说,至少在干扰不列颠南部通往地中海的海上航线,后续加雷斯的加急密信里也验证了这一说法。 暂时解决了东边来自波斯人的威胁后,卢修斯·希贝琉斯似乎迫不及待地打算为当初不列颠暗中插手罗马内政致使帝国二度分裂的事情而復仇。 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执念,这种小插曲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然而根据加雷斯的密信所言,卢修斯似乎与魏尔伦王私下达成了协议,以换取对方说服他的远亲狄奥多里克一世与拜占庭达成和解,一同吞下不列颠建立的康沃尔-黎凡特航线,报酬是拿到接管下萨克森的控制权——更准确地说,是接管弗莱堡银矿。 克鲁茨冷哼一声:「只敢趁猊下因为瘟疫而被困在北方的时候动手,看来所谓的剑帝也不是多么有骨气的傢伙嘛。」 他身旁的贝德维尔讪讪道:「如果在不列颠安然无事的时候都敢贸然入侵,那就不是没有骨气,而是没有脑子了,克鲁茨爵士……」 「为了与波斯人达成和解,拜占庭甚至不惜降低了过境关税。」桂妮薇尔低声道, 「就连国库的主要财政来源都能妥协,看来这一次卢修斯王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下萨克森是可以放弃的。」不列颠岛与欧洲大陆之间终究有一海之隔,不可能一直派兵常驻在外,「相比那种曲折的方式,我相信魏尔伦王并不介意用更简单明了的方式接管银矿。」 「您认为他会接受我们这边的提议吗?」 「他会的, 桂妮薇尔,我给他的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摩根慢条斯理地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弟弟特奥巴尔德亲王还在葛尔。」 「是的,他似乎很享受留在葛尔陪伴阿勒尔姑母的生活。」阿格规文回答,「但魏尔伦王和特奥巴尔德亲王的关系并不亲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特奥巴尔德亦为鲍斯王之子,拥有高卢的王位继承权。」她说,「告诉魏尔伦王,我们向特奥巴尔德亲王提出了同样的条件,哪一边先答应,不列颠就承认并拥护他为高卢之王。」 相比魏尔伦王的各种小动作,摩根更在意哥特王国和拜占庭帝国之间的联盟。 世上最不能与你达成和解的永远是你的邻居——与拜占庭毗邻的哥特王国居然愿意与前者合作,除了想扩张自己在地中海的势力范围,多半还有其他原因。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格蕾,派信给驻守在迦太基的缄默们,看看哥特人在伊比利亚半岛有没有其他活动。」 「您怀疑哥特人有意入侵迦太基?」 「有备无患,我与迦太基女王素来交好,关心一下朋友的近况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答道,「如果不列颠想要借纺织业復兴,就需要长期从埃及进口大量棉花,赫拉克勒斯之柱1掌握在朋友手里,总比掌握在居心叵测的日耳曼人2手里要好。」 会议结束后,摩根照例去隔离区探望那些重病患者——这个决定最初遭到了近乎所有人的反对(甚至是艾斯翠德),但如今已经变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起初,她这么做是为了降低人们对于特殊隔离区的恐惧。继发性肺鼠疫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这意味着被送入特殊隔离区后几乎不会再有人活着出来了。在医疗条件匮乏的公元五世纪,他们所能做的只是为那些濒死的患者提供一点安慰治疗。 先前巴莱特公爵等人偷偷将鼠疫患者强行关进报废的货船送去奥克尼郡烧死的遗毒尚在,当时的洛锡安人仍然无法从亲人们无端消失的阴影中走出来。很快城内便流言四起,许多人都相信特殊隔离区其实是一个伪装的焚烧炉,那些重病患者被送进去之后会被活活烧死。 好在处决了瓦尔克伯爵并宣布降低税率后,摩根在北方的名望几乎恢復了鼎盛时期。不仅仅是她推行的任何政策都会得到拥护,人们对于她身体状况也愈发担忧,看到她能够从容出入特殊隔离区却未被感染,不仅平復了人们内心的恐慌,也给了他们一丝希望——也许女王的妖精之血依然在发挥作用,也许女王仍将如过去那般健康、长寿,并且永恆地统治着不列颠。 不过除却政治因素,摩根这么做也是想测试一下盖亚对于妖精之血的控制是否真的那么精确。 第778页 「真令人怀念。」当时的她对布兰黛尔感慨道,「简直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闻言,布兰黛尔迟疑了一下:「……您年轻时也喜欢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吗?」 「是啊,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是上上辈子吧。 洛锡安的疫情已经接近尾声,不再有新增加的感染者,特殊隔离区曾经设置的一百多个床位如今只剩下了零散的十几个人,显得非常t冷清——一种令人高兴的冷清。 摩根来到一位奄奄一息的患者床边,惯例性地握住她的手。床上的女人脸色惨白,嘴唇却因为高烧而发黑,和其他很多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样,在疾病末期,她的肠繫膜下神经节脓肿糜烂,因此控制不住便溺,排泄物中掺杂着血水和白脓,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猊下……」 「不必紧张,西维娅。」她低声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位好妻子、好母亲,你的邻居们也喜欢你。你走之后,有许多人会记得你,想念你… …」 女人虚弱地咳嗽了一声,血的腥味和粪便的恶臭中多了一丝腐败的气息:「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名字,西维娅。」 西维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我……别无所求……我的丈夫伊安也死了,可我还有三个孩子,猊下……求求您……」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西维娅。」 「雪伦……」她艰难地喘着气,「还有山迪和萝西……」 摩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萝西?」 「是的,萝西是我的小女儿……」西维娅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痉挛起来,但她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拜託了,猊下,不要让他们无家可归…… 」 「无需忧心,西维娅。」她说,「我向你保证,你的孩子们都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得到她的许诺后,对方的身体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来,当她彻底停止唿吸时,嘴角还残留着咳嗽时渗出的血沫,但她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恬静的微笑上。 摩根目送着医护人员将死者的尸体搬运出去。 「母亲。」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卡美洛特和挪威那边寄来了信件……」 「你来得正好,格蕾,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摩根说,「我希望你帮我找到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 「他们是洛锡安本地的一对夫妇,伊安和西维娅的孩子,一共有三个人。西维娅于今日刚刚去世,隔离区的登记名单上应该能找到她的住址。格蕾,我希望那些孩子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顾。」 格蕾点了点头:「这场瘟疫折损了不少驻守在北方的缄默,是时候补充一些新血了。」 「不一定要让她……」摩根顿了一下,「不一定要让他们成为缄默。等他们健康长大之后,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闻言,格蕾愣住了,但终究没有多问:「是,母亲。」 回到公爵府邸后,摩根不知为何有点心烦意乱,于是推迟了午餐,决定先去书房处理掉一些工作。 她先是拆开了从挪威寄过来的信件,内容和她预想的相差无几。玛格丝在信中允诺一旦爆发战争,挪威的海军会帮助不列颠牵制萨克逊人和高卢人。 不过,这几行文字只占了总体内容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篇幅则全是玛格丝的抱怨——非常真情实感,摩根甚至能想像出她一遍写信一边抓头髮的场景。 「我本来想亲自回去一趟的。」玛格丝在信中写道,「结果哈康居然以我的年纪太大不适合海上生活为由游说大臣们联合起来反对我,真是个不孝子。拜託,我就算瘫痪在床上只能用尿壶苟活,都比他们所有人更知道怎么指挥一支舰队。」 哈康是玛格丝和瑞卡尔夫的长子,摩根只在他年幼时见过他几次,除了眼睛之外,其他地方长得都像父亲,典型的维京人。不同于他的母亲,哈康本人对不列颠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 其实摩根也不贊同玛格丝瘟疫结束前回到不列颠。一来身为挪威女王,如果让挪威人认为玛格丝对不列颠比对挪威的感情更深(虽然某种意义上是事实),会极大地损害她作为统治者的名誉。二来玛格丝确实不再年轻了,而且她常年远离不列颠,体内稀薄的妖精血统早就开始失效,需要面临的风险远比格蕾、阿格规文等人高得多,这也是她选择对玛格丝隐瞒实情的原因。 接着是卡美洛特的来信,主要说的是拜占庭的近期动向以及不列颠本土的备战情况,若魏尔伦王和狄奥多里克王协助卢修斯出征,可能需要北方舰队出海支援等等。 直到最后才是一段较为私人的文字:「听说北方的瘟疫已经差不多快过去了,不知王姐打算何时启程返回卡美洛特呢?您途径葛尔时,高文卿可能会盛情挽留,但请记得还有人在王都日夜期盼您的归来。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太久了,我很想念您。」 以及——信的末尾是一行截然不同的、潦草的字体:「莫德雷德也是,比他老爸想得还要多一点。」 看到这里,摩根不禁莞尔,将羽毛笔放进墨水瓶里,展开了一张新的信纸。 「母亲。」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能进来吗?」 第779页 「当然,阿格规文。」 推门进屋后,阿格规文并没有立刻开始汇报工作,而是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后才有些感慨地说道:「总感觉很久没有见到您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了……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没什么,只是……」她说,「忽然想起我离开前还给莫迪布置了功课,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完成。」 「功课?」阿格规文愣了愣,「啊,是指那道题吧?谁应当统治……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难了一点?」 「这种问题是没有唯一解的,只要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回答即可。」 「但您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吧。」阿格规文说,「从那孩子的角度出发,肯定希望自己能够答出您的心中所想……坦诚说,就连我都有点好奇。在您看来,究竟应当由谁来统治呢?」 摩根正要回答,却莫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点温热、潮湿的腥甜在喉咙深处蔓延。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一声比一声用力,最后几乎变成了干呕。鲜血喷涌而出,夹杂着白色的脓液和绿色的胆汁,仿佛她吐出的是已经腐烂了的内脏,但她意外地没有感到很痛,只是有一种模煳的钝感,以及一股令她战慄的冷意。她感觉耳畔嗡鸣作响,思维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迟缓,就好像衰老的各种病症提前找上了她。 唿吸在此刻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她吃力地喘着气,听见气流在她的肺里发出刀割般悽厉的尖叫,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锯子演奏小提琴。 恍惚间,她听见阿格规文颤抖的声音:「母亲……」 摩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孩子本就苍白的面庞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仿佛目睹了什么灭顶之灾。 第358章 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梅林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参与其中——他的运气似乎在遇到小公主之后就耗尽了, 经常搞出一些弄巧成拙的结果——但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终究没能按捺住自己,悄悄潜入了盖亚为摩根构建的梦境中。 梦中的摩根依旧是他记忆中最熟悉的模样(可能也是盖亚最喜欢她的模样) ,约莫二十岁,实际可能更年轻,但她作为统治者的气势平衡了外貌上的青涩。她的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即使在焦黄色的烈日下也泛着柔和的光晕,淡金色的长髮在光照下闪闪发光,发尾是廷塔哲家族的莹青色,犹如月光色的瀑布倾泻在凛冬碧绿的湖泊中。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穿着白色绸裙走进勒菲大教堂,从加缪尔·廷塔哲那里接受圣洗礼的晚上……梅林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恍惚,「只要拔出世界之锚, 你体内的神秘性就会復甦,回到身为妖精女王的鼎盛时期……错过今天的话, 就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 摩根回过头, 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妖精女王的鼎盛时期啊……」她促狭地笑了笑,仿佛他刚才只是开了一个跟天气有关的玩笑, 「梅林,我看起来像是会在乎这种事情的人吗?」 梅林忽然感到唿吸困难, 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逼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多私人情绪——至少不要暴露他内心的恐慌:「如果不拔锚的话, 你很快就会死去。 」@无限好文,尽在t 闻言, 摩根似是陷入了沉思,这看起来是一个好的预兆。 然而好一会儿过去, 她只是问道:「你一直都在窥视我的梦境吗?」 他没有回答。 「既然你已经看了那么久……」摩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难道你就不好奇,我穿过的前两座废墟究竟是哪儿吗?」 梅林确实有点好奇,但这对于他称不上是特别值得在意的东西。 歷史上的许多大贤者都拥有通古博今的才能——这是一个字面意义的形容。他们通过预言、神谕的方式给予君王谏言。大卫王的先知拿单就曾预言他将因为与他人妻子不道德的结合而遭受惩罚,最终他果然失去了自己与拔示巴的头生子,第二胎才生下了未来的魔术王所罗门。梅林自己也拥有类似的能力。 唯一的例外还要追溯到远古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那位曾经侍奉乌鲁克两代君主的人类贤者缇克曼努,据说她不仅不会魔术,甚至与神秘完全绝缘,似乎註定了她将会开启神代断绝的先河……不过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没有什么拿出来探讨的必要。 以摩根卓越的魔术才能(尽管她对此很不上心),能够像先知一样窥见歷史的教训,并从中汲取养分以哺育自己的智慧,不算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至少在此刻,他只想知道对方究竟怎样才肯接受伦戈米尼亚德。 「看起来不像是不列颠。」他有点不以为然地应道。 「是啊,不是不列颠。」摩根喃喃道,「盖亚说我总是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国家毁掉——这真是世上最恬不知耻的笑话了。」 说罢,她轻轻嘆了口气,目光柔和地凝视着他:「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来见我最后一面吧,梅林。」 梅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摩根的身影就模煳起来,仿佛清晨的雾水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醒了,最后的夜晚过去了。 第780页 回到阿瓦隆后,梅林久违地陷入了焦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高塔上反覆徘徊——在得知星球抑制力的意图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了。 难道星之内海通道关闭后的经歷还是没能让她明白吗?人类的肉体是如此脆弱、无力,根本无法承载她广袤的灵魂。为什么她宁可忍受衰老和病痛,也不愿接受青春永葆的妖精之躯呢? 如果不接受伦戈米尼亚德的话,她就将像普通人一样死去。以摩根的才能与功绩,多半会被阿赖耶定下契约,从此作为人类抑制力的英灵奔波于无尽轮迴中吧…… 这就是她的选择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顺从星球的意志,让自己的灵魂回归星之内海呢?成为阿赖耶的代行者,难道就比向盖亚屈服更好吗? 如果她的灵魂真的就此消散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无论摩根拒绝拔锚的原因是什么,她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很快她就彻底病倒了,并且像其他鼠疫感染者一样情况迅速恶化。 虽然梅林依旧能穿梭于星之内海与现世之间,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方便了。当他匆忙赶至洛锡安时,摩根已经步入了生命的尽头……如她所说的那样,是最后一面了。 现世的不列颠一如既往地阴雨绵绵。梅林试图保持体面,但还是不免被雨水淋湿,往日蓬松的长髮塌了下来,冰冷冷地黏在皮肤上。 倒是很符合他现在的心情,一条满盘皆输的丧家犬。 格蕾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 她看起来非常震惊,紧接着是喜悦,为故人的久别重逢而欣慰,但很快又被更加汹涌的痛苦所淹没,还隐约夹杂着一丝恨意。短暂而剧烈的情绪震盪过后,她脸上所有五味杂陈的情绪都被归于一个惨澹的苦笑中。 「好久不见,梅林大人。」她哑声道,「可惜您来得太晚了,母亲的病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梅林什么都没有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能在临终前再次见到您,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说到这里,格蕾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让我带您去母亲的卧室吧。」 主卧室前的廊道里,桂妮薇尔、贝德维尔等人守候在门口,大抵是考虑到疾病的传染性,摩根没有让他们进屋,只有艾斯翠德和阿格规文被允许留在房间里。 「梅林大人?」由于太过惊讶,贝德维尔甚至失去了对声音的控制,直到桂妮薇尔扯了扯他的手臂才反应过来,收敛了音量,「您是怎么来的?」 梅林其实不想回答,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给出一个答覆,对方就会一直追问下去,只好勉强道:「来见老朋友最后一面。」 闻言,贝德维尔露出了哀戚的神情,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透过半开的房门,梅林看见阿格规文跪在床前,紧握着摩根的手,发出嘶哑的哽咽。 梅林是看着他长大的,目睹了他人生中许多惨烈的时刻。他见过那孩子在战场上被敌人重伤,鲜血将身下的马鞍染成了深红色,见过他因为伤口感染而奄奄一息地躺在营地的帐篷里,只能靠一点温水和意志力勉力支撑……即便如此,那些记忆中的阿格规文也远远没有现在这样脆弱。 他就像是被碾碎了,看起来软弱、不堪一击,没有半点「铁之骑士」的风采。早在孩提时期,阿格规文就已经以成熟稳重的性格而备受称赞了,但在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刻,他还是变回了那个连剑都拿不稳,会在母亲面前掉眼泪的男孩。 他听见摩根对那孩子说:「高文很好,但总是有股摆脱不了的孩子气……加荷里斯,太自我,也太孤僻,只适合成为学者……加雷斯是自由翱翔的飞鸟,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莫迪和格蕾又太年轻了……」 然后是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咳嗽声。 「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託付给你,阿格规文……」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了,「你一直是我最放心的孩子……我走之后,你要好好辅佐亚瑟,让他……管理好这个国家……」 阿格规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母亲,我一定会做到的……」 摩根发出模煳的呢喃声,让人分不清是沙哑的轻笑,还是肺部淤塞的啰音:「去吧,孩子,让你的妹妹进来……」 阿格规文似乎迟疑了一下,大抵是不想在此时离开,但从小到大的习惯使然,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遵循母亲的意愿。 走到房门口时,他也像格蕾一样对他的出现感到震惊,但比起格蕾的悲喜交加,阿格规文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怀疑——与对他毫无猜忌的格蕾不同,他很快就意识到梅林对整件事并非一无所知——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现证明了只要他本人愿意,就肯定有办法参与到这起事件中,可他依然全程缺席,直到摩根临终前才姗姗来迟。 但可能是因为不想在母亲的病床前和他发生冲突,阿格规文最终收起了情绪,只是向他微微点头。 格蕾进屋时,梅林也想跟着一起进去,但被阿格规文阻止了:「母亲只说了让小妹进去。」 也许是现场死气沉沉的氛围(尽管他从未在意过所谓的「氛围」,那是人类才会在意的事情),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扼住了他,让他无法像过去那样用轻松的口吻调侃阿格规文的死板。 第781页 看见一旁惴惴不安的格蕾,梅林轻声安抚道:「没关系,格蕾,去你母亲身边吧。」 格蕾点了点头,进屋后,她扭头看了他一眼,而梅林也微笑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阖上的房门后。 但这并不影响他去听房间内的对话,也不妨碍他用「眼」去看房间里的景象。 格蕾脸上露出故作坚强的表情,可惜没走几步就开始按捺不住眼泪,妖精的皮肤要比普通人柔韧得多,可她还是把眼皮和面颊擦破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视甚高了,但我自认为姑且是一名称职的母亲……」病床上的摩根轻声道,「唯独你,格蕾……我亏欠了你太多……」 她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想为女儿擦去泪水,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了。 格蕾立刻握住她的手:「请别这么说,母亲……」 「你既不是我和尤伦斯的孩子,也不是我和亚瑟的孩子,你只是……我的孩子……」摩t根悲伤地看着她,「可我给予你的……却是最少的……其他孩子与生俱来的东西,你却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它们……而在你得到它们之后,剩余的人生又是如此有限……对不起,格蕾……原谅我,好吗?」 格蕾止不住抽泣:「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能成为您的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也代我对莫迪……道歉……明明说好了要亲自检查他的功课……」摩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变为了呢喃,「还有加哈拉德,我应该……早点告诉那孩子的……对我而言,他就像我亲生的孩子一样……他不必因为向我寻求母爱而愧疚……」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格蕾的手背:「我希望你能幸福,格蕾,我的小月亮……即使是在我走之后……答应我……」 格蕾已经彻底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地点头。 最后,摩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藉助这个动作恢復一点力量:「我有一些话想和亲爱的老朋友说……给我们一点私人时间,好吗?」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没必要让人去请你了吧?自己进来就好了。」 梅林打开门,与正要离开的格蕾擦肩而过。直到房门关上之前,他都能感受到女孩依依不捨的视线。 门锁发出咔嚓一声后,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他的目光扫过艾斯翠德,后者微微颔首:「好久不见了,梅林大人。」 「是啊……」他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好久不见,艾斯翠德。」 反倒是状况最糟糕的摩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说道:「兜兜转转,又变成了最初的三人组呢……」 她稍微扭动了一下脖子,艾斯翠德心领神会地为她垫了一个枕头,好让她的视野高一点。 「让我猜猜。」摩根看着他,「这一次不会又是什么都知道,结果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的戏码吧……我亲爱的朋友?」 她的眼神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平静的瞭然。 甚至连艾斯翠德也没有太过意外……也是,艾斯翠德不可能没有怀疑过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而摩根不可能不回应艾斯翠德的猜想,对方肯定早就知道了。 从开始到现在,梅林都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但面对这样的眼神,他莫名感觉喉咙一阵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俄而,她嘆息一声:「真傻。」 「小公主才是。」他无端有了一种想要和对方较劲的想法,「不会感到后悔吗?」 「后悔?」 「不仅仅是伦戈米尼亚德。」他的语速不自觉地越来越快,「从更早以前开始,关闭通道,断绝神秘,即使知道了预言也坚持要和亚瑟生下那个孩子……」 「莫德雷德?」 摩根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艾斯翠德不得不轻拍她的肩颈为她顺气。 「真傻……」她的唿吸听起来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鲜血喷涌而出,「经歷过那么多次失败后,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梅林啊,我现在的结果究竟和那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梅林怔住了。 「预言确实会实现,但不一定是以你认为的方式……在你坚持辅佐亚瑟登基,甚至不惜为此背弃我并吃到苦头后,我以为你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她用一种无奈、惋惜,还带着点爱怜的表情看着他,「莫德雷德登基的时候,我确实已经死了……但这不意味着是他害死了我,只是因为我没能活到那一天而已……」 她的语气很柔和,甚至有点谆谆教导的意味,但梅林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过去所有他以为不过是一点星火的疼痛突然变成了熊熊烈焰,他感觉自己在燃烧。 摩根又咳嗽了起来,不像之前那样撕心裂肺,但也不意味着好转,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这么做了。 「坦诚说,我本来应该恨你的,梅林……」她几乎没办法再说话了,只能发出一点虚弱的气音,「但是……该死,你怎么能这么傻,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向深渊……如果你能把我当初的告诫放在心上……也就罢了……」 梅林——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她的声音,你最好祈祷自己永远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梦魔,一旦你有了和人类相似的感情,某些东西会让你这辈子都感到痛苦。 第782页 「可你最后还是……」她精疲力竭地喘着气,「天哪……我什至……没办法对你生气……」 「不要死……」他第一次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哽咽——这让他很陌生,梦魔是拥有情绪的生物,而不是拥有感情,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很无助, 「不要死,小公主,我……」某种歇斯底里的冲动击中了他,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受控制,「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我嫉妒亚瑟,嫉妒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吻你,嫉妒他和你生下了莫德雷德……我爱你,很久以前,在灰翠镇的时候,我就已经爱着你了,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 「真是个可悲的傢伙啊……梅林……」摩根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悲伤,并不是因为死亡将至,而是她慈悲的心在作祟,是因为她悲悯他,「迟来的后悔,如今还有什么用……倒不如收拾好心情,作为朋友……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开什么玩笑……」雨水的湿气似乎渗进了房间,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感觉很冷,忍不住想要瑟缩肩膀,「这种情况有什么可高兴的……」 「所以才说……你是个傻瓜啊……」她的声音愈发迟缓,「啊……视线开始暗下来了……艾斯翠德,握住我的手好吗……」 「是,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得很快,但摩根似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好紧紧握住君主的手,希望她能感觉到,亲吻她的手背,希望能为她传递一些温暖。 「根本……没什么好难过的……」摩根的目光似乎已经穿越了时空,看向了其他地方,「毕竟这一次……是我赢了……」 话音落下后,她的胸口不再起伏,最后的唿吸声也随风飘逝。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寂,唯有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仿佛是不列颠在流泪。 第359章 高文是在后半夜抵达洛锡安的,当时外面还下着雨。 与格蕾预想中不太一样的是,他既没有痛哭,也没有大发脾气——事实上,他非常安静(反倒令人感到不安)。在浑身湿透的同时,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唯独颧骨有着不自然的红晕,考虑到圣者数字的效果也在衰退,他可能发烧了。 僕从战战兢兢地为他摘下披风, 披上毛巾。 高文全程都一言不发,她的长兄被称作太阳骑士,但他现在看起来阴郁、压抑,死气沉沉。不列颠的雨季自有其威力,即使是阳光也无法穿透。 「高文……」阿格规文的声音响起——很轻, 很低沉,但没能掩饰他言语中的不安。 然而高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表情很木讷,周围有蜡烛和油灯,那双眼睛却没有聚光,这让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高文了,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不知为何身体还在动。 好一会儿过去, 他才低声道:「你答应过我的,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无言以对。 公允地说, 后者并不算是完全违背了诺言。母亲确实很早就染上了疫病, 但她的情况一直很稳定,而且对高文保密是母亲下的命令。直到几天前, 母亲的妖精之血毫无预兆地消失,病情急转直下,阿格规文也确实在第一时间向葛尔派去了书信,而高文也在收到信后的第一时间出发——即便如此,葛尔距离洛锡安终究是太远了,在格林嘉莱特昼夜不停地全力奔跑下,高文还是晚了一天。 当你错过的是会让你抱憾终身的事情时,一天和一辈子本质上并无差别。 又过了一会儿,高文将手放在剑柄上——剎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但最后他只是重新绑紧了剑带。 「带我去见母亲的……」他顿了一下,「带我去见母亲。」 阿格规文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格蕾也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只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t中跟随他们前往圣堂。 这几天阴雨绵绵,空气格外潮湿,即使有修士和修女专门维护,圣堂的蜡烛依然熄灭了不少。 母亲躺在水晶棺里,神情非常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但格蕾见证了修女们修缮遗体的过程——为了延缓腐败的速度,她们移除了母亲的内脏,填入防腐的香料,可即使有乳香和末药的芬芳掩盖,血和死亡的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她看着修女们将移除的内脏放在银色的托盘上,等待清理结束后拿去焚烧。母亲的肺部已经完全发白、糜烂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只剩下一团半融化的结缔组织,上面粘着几根如同人的手指般肿胀的淋巴管。 她不禁想起母亲生前的样子——她一直知道实情,知道母亲平静的微笑下藏着虚弱和疲倦,却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些压在她身上的重担,意识到她在与命运斗争时究竟背负着什么。 即便如此,书房的蜡烛依旧燃烧到了天明。 当高文走到水晶棺旁,单膝跪下,静静凝视母亲的面庞时,她听见自己说道:「母亲是不带遗憾地离开的。」 高文沉默片刻:「……即使没能见到我最后一面,也没有遗憾吗?」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坚不可摧,但不确定的语气暴露了他内心的脆弱。 「母亲希望见到我们所有人。」 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尽管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认同的,但以她的阅歷,似乎还不到能够从容说出这些话的境界,甚至于——她看待高文的心态也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年幼的孩子看待自己的兄长,反而有点自上而下的感觉,那种长辈似的温情和悲悯。 第783页 「但在作为母亲,作为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是不列颠的女王。」她继续道,「身为君主,她平息了降临于这片土地的灾祸,为身处黑暗中的人们带去希望。她曾发誓作为王守护着这个国家,并且最终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你应该为母亲感到骄傲,高文。」 闻言,高文的肩膀倏地瑟缩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堪和羞愧,仿佛被她的话掌掴了,先前一直萦绕着他的阴郁和戾气也随之散去。 他低下头,用手心包裹着母亲冰冷的手,好像要把它们捂热一样。周围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火光在泪水中闪烁。 「可是……」他轻声道,「我很想念母亲……」 阿格规文按住他的肩膀:「我们都想念她,高文。」 「以后……」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声,泪水应声而下,「以后我们……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整个圣堂里鸦雀无声,就连平日那些总是被忽略的声音此时也变得清晰可闻。她听见雨水落在玻璃穹顶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听见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听见阿格规文沉重的唿吸和高文嘶哑的泣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缓慢,仿佛在逐渐凝固的时间中静止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怀揣着某种奢望——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期待着爱能够唤醒奇蹟,期待母亲用她轻柔的笑声打破这悲伤的寂静,然而——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列颠的天空仍在下雨,兄长仍在哭泣,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唯独没有母亲的心跳。 直至黎明时分,高文才在阿格规文的劝说下去客房暂作休息。 雨季不利于遗体保存,母亲又不能在洛锡安举办葬礼——卡美洛特和康沃尔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也得回到葛尔。修女们只好在灵柩底层铺上泡碱,使母亲的遗体保持干燥。 除了国葬,格蕾这几天什么都不想管,然而生活仍在继续,母亲去世后,曾经那些迫于瘟疫而暂且搁置的问题终于开始接连爆发。 首先是以利恩斯侯爵为首的一众北方贵族急于从这次瘟疫爆发的罪责中脱身——如果说女王死前他们还能寄希望于用利益交换保全自己和家族,那么当女王因为瘟疫而病逝后,对罪人的追责就成了不可能避免的结果。 「导致瘟疫的罪魁祸首是一名子爵?」尽管早就知道这些人不可能坐以待毙,但当听到消息时,格蕾还是被他们的不知廉耻震惊了,「瘟疫明明起源于一名魔术师!他妄图献祭王族之血,以重新开启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结果却成了一切罪恶的开始,而瘟疫之所以会彻底失控,是因为利恩斯侯爵和巴莱特公爵狼狈为奸,联手囚禁了瑞特大人。如果当初卡美洛特能够及时得到消息,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那名魔术师现在何处?」 「他……」格蕾僵住了,「他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吗……这可有点不妙。」桂妮薇尔嘆了口气,「话虽如此,让几个贵族人头落地反倒是小事,问题在于他们手中的把柄。」 「您是说谢菲尔德大人和阿尔比恩大人?」 「拜占庭近来的动静你也清楚,战争一旦开始,北方舰队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意味着奥克尼郡绝对不能在眼下出问题。」对方答道,「我对北方的政治环境不是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当初被卫兵们强行押走的亲人们的下落,洛锡安人即使不知晓实情,心里也有一个大致的猜测,只是局势所迫才不得不将猜疑和怨恨压在心底,而这种负面情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只需一个合适的时机。」 即便不想面对现实,格蕾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是正确的。北方是女王的北方,陛下在这里并没有母亲那样的权威,也无法仅凭个人魅力就平息民众的不安与怒火:「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不好说,萝西大人的死是一个大问题。假如那位女士还在的话,她本该是猊下去世后王室在北方最好的代理人,更不用说瑞特·布莱克也死了… …说到这个,早先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真的一个也不剩了吗?」 「……是。」 「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啊……考虑到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御驾亲征,只能期待御前会议里有其他核心成员愿意出面干涉了。」桂妮薇尔说,「纳尔逊大人想必不会推辞,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觉不太敏锐,还是个南方人,很难说能帮上什么忙。」 「政治嗅觉敏锐,资歷深厚,有手腕,并且了解北方的情况……」格蕾喃喃道,「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只有——」 「凯姆里德公爵大人。」一位僕从敲了敲门,「布兰黛尔学士请您过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榷。」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桂妮薇尔向她点了点头,「那么请允许我先行告退,王女殿下。」 桂妮薇尔离开后,她便收敛了心思开始工作。 母亲去世后,公爵府邸的书房就变成了她的办公场所。格蕾希望母亲残留的痕迹能够给予她力量,可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坐在母亲的椅子上做任何事情都让她感到不适,哪怕仅仅是听他人汇报工作也不例外……就好像她曾经和母亲在这里的记忆正在被其他东西侵蚀,好像母亲存在过的证明被时间抹去了一样,这种消逝的怅然令她难以忍受。 第784页 下午,她去探望了高文,后者刚从马厩回来。随着神秘消退,遗留于现世的妖精马也渐渐失去了力量,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够日行千里了,但这一次它依然尽其所能,夜以继日、风雨无阻地载着主人赶到了洛锡安。 「格林嘉莱特还好吗?」 「前足有轻微的胀筋,但整体问题不大,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耽搁国葬的行程。」高文哑声答道,昨晚的推测没错,他确实感冒了,「抱歉……昨天晚上让你们担心了。」 「我们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担心您的健康。」她嘆息一声,「高文哥,母亲已经走了,这个家已经无法承受更多悲伤了。」 「我知道。」高文苦笑一声,「放心好了,毕竟接下来还有守灵夜,我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体出问题的。」 格蕾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个良性的承诺,但苦涩的笑容总比继续郁郁寡欢要好。 「对了t……」高文貌似不经意地开口,「我听说梅林也在这里。」 「是的,梅林大人在临终前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梅林大人啊……」 「高文哥?」 「也是,阿格规文是一个习惯绥靖的人,不会主动戳破这层假象。」高文看着她,「但我不一样,小妹,纵使残忍,假象终究是假象。如果你不能从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来,就无法得到成长。」 「我……」她迟疑了一下,「我不明白……」 「真的吗?小妹,难道你一刻都没有怀疑过吗?」他步步紧逼,「如果梅林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他又是如何知道母亲的生命即将迎来尾声?如果之前他毫无动静是因为通道关闭,那他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 「我……」 「格蕾,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高文的嘴一张一合,她的耳畔嗡鸣作响,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又清楚地知道他说了什么,「有的人……越是对他投入感情,最后就越是容易收穫失望……」 她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样离开的,只是觉得身体很重,四肢有种诡异的滞涩感,仿佛是她的灵魂在硬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向前走。 回过神时,格蕾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的树林里——那天晚上,她不顾大雨跑到了这里,祈祷往日的约定能够唤醒奇蹟。 当时的心情已经模煳了,只剩下一点零碎的,犹如灰烬般晦涩的感情。 然而,当她看到湖边伫立的梅林时,最后的那丝晦涩之情也随风飘散了,只剩下些微麻木。 「格蕾?」梅林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是有事要找大哥哥吗?」 她知道,只要她回答「没有」,然后转身就走的话,就永远不用知道那个答案了。 「梅林大人……」她听见自己木讷的声音,「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尽管不曾在明面上称唿过,但在她心里,梅林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和母亲一起为她修復身体,即使相隔很远,也会在梦里想办法逗她开心。 「在这件事里,在整个瘟疫爆发的过程中……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正如她之前对高文所说的那样,这个家无法再承担更多悲伤,她本人也是如此。在失去母亲之后,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她视为家人的存在了。 「从瘟疫最早开始蔓延,到在洛锡安的缄默悉数染病而亡,再到瑞特·布莱克大人被囚禁,无法向王都传递消息,奥克尼郡为了保护母亲的名誉,不得不向洛锡安妥协,还有土妖精的冤魂化为摩尔斯,趁夜袭击母亲致使她病倒……您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格蕾……」梅林罕见地慌乱起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反应就像一记重拳,打碎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她视为家人的存在——但她可能早就失去他了,甚至是在失去母亲之前。 「如果小公主那时接受了伦戈米尼亚德,她的灵魂就能回归星之内海,重新作为妖精而存在,虽然不得不暂时分离,但只要等到你的寿命也结束了,我们就能在星之内海团聚……」 「星之内海……」她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这样……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格蕾?」梅林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忽然感到很荒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的感情,她的期待,甚至是她的一生——如果不是内心已经枯竭了,也许她此刻会放声大笑。 「结果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啊,梅林……」她喘着气,每一句话都是那么艰难,令人感到痛楚,「当你看到我在雨中跪着恳求你的时候,当你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时候……对你而言,这些难道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不是这样的,格蕾,我也很痛苦,但盖亚的惩罚是你母亲必须经歷的过程……」 「你也很痛苦?真的吗?」她冷笑一声,「天吶,我为什么要意外呢?你总是有很多理由,梅林,当你背弃母亲选择支持陛下的时候,当你亲自撮合了母亲和陛下,却又在事后忍不住自怨自艾的时候——你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但最后无一不是把你的所爱之人推入深渊——假设你真的爱过什么人的话。」 第785页 「我当然爱你,格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把你视作我的亲生女儿。」梅林看起来像是被刺痛了,「还有你母亲……摩根,在她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 「可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她打断了他,「和你没有爱过任何人的时候一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在她胸口迸发,她第一次真正地想要伤害对方——和梅林的「爱」不同,当她用到「真正」这两个字时,就意味着她确实会这么做。她渴望从梅林的脸上看到痛苦,就像残忍的剥皮者渴望看到猎物流血一样。 「梅林,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她咧了咧嘴角,但那感觉不像是一个笑容,仅仅是嘴角裂开的两道口子,「即使你的爱和痛苦都是真实的,你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因为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是你应得的。」 很难想像有朝一日她居然会为自己伤害了别人感到高兴,尤其是梅林,这个她曾经敬爱过,信赖过的人……但当对方脸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时,她确实从这充满恶意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高文说得很对,如果不能从被背叛的痛苦中走出来,人就无法得到成长——即使是恶的成长。 可惜,用伤害别人换来的快乐终究是短暂的,待潮水退去后,她心中只剩下了空虚和倦怠。 「梅林,你过去对我有恩,所以我无法对你拔剑相向。」格蕾嘆息一声,即使心中仍有怒火,她也无力再宣洩了,母亲已死,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真正的毫无意义,「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不会再问你要什么,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360章 高文醒来后, 发现窗户上已经结了一层霜。 这似乎解释了他的喉咙为什么干涩又刺痛——他不再年轻了,圣者数字的力量也在渐渐消退,一场掺杂着雪粒的大雨足以摧毁他的健康。高文对于生病的感觉很陌生,不知道母亲第一次病倒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 他下了床,没有惊动门外的僕从,走到窗边将帘布系了起来,顺带擦拭了一下玻璃上的雾气。巴特莱公爵府邸的位置很不错,刚好可以眺望城外田野上的自然风光,尽管如今那里只剩下了一片苍茫的荒地。 洛锡安坐落于苏格兰的中心地带, 是北方的经济枢纽。如今已是秋冬交接之际,田地上却被白雪、野草和荆棘占据,由于人口数量锐减,明年也不知道能否顺利播种。 他想着葛尔的谷仓里还有多少余粮可以用于救济,想着海的另一边有多少罗马人和哥特人正在蠢蠢欲动,想着母亲要如何在外敌环伺的境况下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想起母亲已经死了。 简单地用过早餐后,高文没有去洛锡安教会的圣堂。修女们会定期维护和修缮母亲的遗体,确保等到守灵期间,她在接受世人的祭拜和悼念时依然光鲜美丽。理智上,高文知道她们这么做是出于责任和善意,但他实在无法容忍任何人对母亲的身体动手动脚,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亲眼目睹那些场景,以免他忍不住拔剑呵斥或伤害她们。 可即使不去圣堂,仅仅是待在公爵府邸也令高文感到不快, 很难说清楚理由,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对所有东西都不高兴。 最后他去了集市——可能是整座城市为数不多还有点菸火气的地方,曾经或许热闹过, 但在瘟疫过后也不免萧条了下t来。 街边有着零零散散的摊贩,大多是卖鱼的,眉眼耷拉着,看起来无精打采,也不怎么招揽客人,只是盯着自己唿出的白雾发呆。竹篓里装着一些半死不活的鱼,大概率是河鱼,现在不是适合出海的季节,脚跟前摊开的麻布则要丰富一些,可以看到蛤蜊、螃蟹和几团海草。高文不确定那些海草是不是可食用的,不过以现在的情况,大概什么嚼得动的东西都是可食用的。 「公爵大人?」 高文回过头,叫住他的是一个黑头髮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如果把脸上拉碴的鬍子剃干净,看着可能还要更年轻一点。高文隐约感觉自己或许见过对方,于是花费了一些时间回想他的名字:「列夫·斯坦利?」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的父亲。」加尔·斯坦利天真愚蠢的性格在整个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可能是因为父亲过于不靠谱,作为他的孩子很难不提早独立起来,列夫过去经常代替父亲出使葛尔商讨各项要事,高文因此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这样的话,对方应该只有二十多岁,比他适才猜想的要年轻许多,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他也有一位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的兄弟——能者多劳,多劳导致早衰。 「她通常会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对方冷不丁开口,「直至玛格丝总督的雕塑,有时候她会坐在雕塑下弹鲁特琴。」 「谁?」 「猊下,或者说您的母亲。」他答道,「猊下以前经常来这里,亲自巡视当地的情况,但处决瓦尔克伯爵之后她就很少露面了……现在想想,猊下可能就是在那时得病的。」 听到他的话,高文莫名感到很生气,脸色沉了下来:「没必要和我套近乎。」他冷声道,「阿格规文已经告知了我实情,列夫·斯坦利,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为母亲工作的。」 第786页 「更准确地说——请原谅我的失礼——是在您母亲的胁迫下为她工作的。」对方耸了耸肩,「介意我嚼点酸叶子吗?」 「什么?」 「酢浆草,或者你们在南方有其他叫法?」即使被拒绝了,列夫的姿态还是很放松,没有那种下位者想要攀附权贵的谄媚感,仿佛他真的只是想随口聊几句,「以及——老天爷啊,我没打算从您这里获得半点好处,大人,只是人有时候很难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置若罔闻,更不用说您还是那位女士的孩子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你会对母亲怀有怨恨。」 「也不是完全没有——起码最开始是这样,不是谁被捲入一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阴谋之后都能毫无怨言的。」列夫回答,「其中的转变很复杂……我出生的那一年,猊下已经为讨伐卑王而南下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长时间地回来过,所以我并不像老一辈那样对她统治北方的那段岁月感到自豪。」 「看得出来。」 对方似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讽刺,但不怎么生气:「所以当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并且目睹她杀死了麦尔肯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和其他贵族没什么区别,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什么的——很美丽,可能也很有智慧,但本质上是一个阴谋家——我知道这种想法对王室是严重的冒犯,也许会让我人头落地,但这是实话。」 他将嚼完的酢浆草吐出来,嘆了口气。 「但事实不会因为我错误的印象而改变。」他继续道,「接着,猊下开始将精力投入工作,只要见识过她非凡的能力,见识过她的冷静、果断和务实,即使抱着最大的恶意,也很难将她错当成那种只会耍政治手段的傢伙。除了最基本的工作外,她花费了很多时间在百姓身上——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她经常出入集市,去到洛锡安最狭窄、骯脏的小巷里,同那里的人交谈,了解他们的情况。她坐在雕塑下演奏鲁特琴,即使她的听众只是一些农民、鱼贩子或者乞丐。」 听到这里时,高文的鼻尖一阵酸涩,努力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我见过很多试图把自己伪装得像是爱民如子的人,比如小特维斯·巴特莱公爵,他自诩为洛锡安的父亲,说自己有幸继承了先祖遗风,还喜欢让诗人们创作他深深爱着百姓的歌谣,把这些虚假的赞颂当作真实的荣耀,但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们送上一艘破烂的旧船,将他们付之一炬。」 「但猊下不一样,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毫无疑问,她是整个不列颠最尊贵的女人,但很多时候你几乎想不起她其实是这样一位大人物。她笑起来总是很爽朗,她知道很多不太像是贵族应该知道的东西,比如怎么治疗犊牛腹泻,防止母猪产后瘫痪什么的,当你无意间做出一些粗鄙的行为时,她也不会厌恶或嘲笑你,有时她也会主动开一些玩笑,好让周围的人不那么紧张。」 列夫的声音愈来愈轻,逐渐变为了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有一天,猊下演奏完鲁特琴后,一个孩子跑出来献给了她一个花环,并且亲吻了她的脸颊,说能亲眼见到猊下是他们所有人的荣耀——可能是真情实意的,但也可能是有人为了讨好她而特意安排的,因为这很像是巴特莱公爵会喜欢的那一套。」 「所以是某个人安排的吗?」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猊下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将花环戴在头上。」他陷入回忆,「然后她看着那个孩子,对她说,是吗?可如果没有你们,我就没有荣耀可言。」 空气凝固了。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当时的语气——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她不是像什么救世主一样降临在我们面前,只是坦然地走到人群之中,而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从未想过要以此赢得什么称颂或赞歌,也没想过要靠这些流芳百世。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出身,不在意他们的身体是否残缺,或是散发出什么酸臭的气味,她只希望他们能幸福、快乐,因为她爱他们,在乎他们,在无数个冷酷的阴谋背后,她其实是一个深情的人。」 高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太多太多话可以说了,又有太多太多话无法说出口……但这或许就是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从这座城市里寻觅母亲留下的痕迹,去亲眼看一看那些她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东西。 格蕾说,他应该为母亲感到骄傲。 她是正确的。 「很抱歉我说了这么多不符合我身份的话。」列夫似乎慢慢回过了神,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我可能有点太自大了,您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猊下,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们都爱着她,想念她。」 「不,反倒是我应该对你说一声谢谢。」他努力回以一个微笑,尽管这个微笑是如此苦涩,「我也想知道母亲在洛锡安的生活。」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高文殿下?」 高文回过头——今天的第二次——这次说话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摊贩,两鬓斑白,下巴上有着稀稀落落的鬍鬚,长相上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地方。高文并不认识他,而从列夫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也不认识对方。 「应该是公爵大人。」列夫纠正道,「抱歉,大人,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分不太清猊下的不同子女应该怎么称唿。」 第787页 「我理解。」高文倒是不太在意这个,「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猊下,您的母亲……」对方绞着手指,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母亲曾嘱託我将一样东西转交给您,如果有机会见到您的话……呃,您可能不相信我,但这是真的……」 高文并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威胁到他,但对方的表现确实有点可疑——何况,如果母亲真的有东西要给他,也应该会託付给阿格规文或格蕾,而不是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如果要说对方是缄默,据他所知,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都已经先后在瘟疫期间去世了,没有一人存活。 「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t 「一、一只小狗!」说完这句话后,男人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猊下来的时候,看到我们家的母狗怀孕了,说她的大儿子也很喜欢狗,希望等小狗生下来之后,能够留下一只送给您……刚、刚好小狗都已经断奶了……」 高文不由得想起了罗斯玛丽——一只聪明矫健的猎犬,是母亲在他年幼时送给他的礼物。当时母亲即将带着阿格规文回康沃尔,以便检测他是否有觉醒妖精之血的可能性(事后证明那只是一种奢望,廷塔哲家族从未有过男性觉醒血统的先例),来去一趟可能要花费数月,也是母亲第一次需要离开他那么久。 于是母亲送给了他罗斯玛丽,希望他在她离开后不会感到孤独。 「我……」他听见自己失魂落魄地回答,「我明白了,请带我去看小狗吧。」 最后,他得到了一只棕色的长毛小狗。它的母亲患有皮肤病,身上只剩下了稀疏的毛髮,为了保证幼犬不会被冻死,摊贩只好把狗窝挪到驴棚里,让小狗们晚上可以用驴的体温取暖。当它被安置在他怀中时,身上还有着尘土、干草和粪便的味道,但高文还是用披风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裹起来,带回了公爵府。 傍晚,阿格规文在餐桌前询问:「怎么突然带回来了一只狗?」 他硬邦邦地回答:「母亲留给我的。」 闻言,阿格规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难得如此通情达理,反倒让高文不太自在:「我以为你会继续追问……」 「母亲没有知会过我这件事,但我多少能猜到母亲一直在用她的方式为我们留下一些东西。」阿格规文嘆息了一声,「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晚上,高文让僕从将小狗送到他的卧室,小傢伙已经被彻底清洗干净了,毛髮从早先的黑棕色变成了红棕,脚掌粉红,浑身散发出肥皂的香气。 「该起什么名字呢……」他喃喃道。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列夫·斯坦利的声音。 对方说:「我们都爱着她,想念她。」 他也想念她——只是不同于其他人,这是一种很私人的感情,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想念,一种……遗憾。 他的母亲在一个远离他的地方逝去了,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是因为他晚了一天。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了的一天。 但至少现在,他允许自己短暂地从遗憾中解脱,相信自己仍沐浴在母亲遗留的爱中,相信她并没有真的离他远去。 「以后葛尔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啊……」他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伊昂德兰1。」 第361章 当亚瑟抵达葛尔时, 已经是守灵的第四天了。 在北上之前,他设想了许多可能性,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当他看见人们脸上黯然、暮气沉沉的表情, 听见阿格规文口中说出「死亡」的时候,那些设想和打算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感觉到往日轻盈飘逸的蓝色披风此刻沉甸甸地垂落着,随着冬季凛冽的寒风轻轻拍打盔甲,发出潮湿的声响——两天前,他在途径提斯河时经歷了一场暴雨,被雨水打湿的衬衣和披风并没有随着时间恢復干燥,而是随着冬季骤降的温度渐渐变冷,最后只剩下了这种又湿又冷的感觉,令人不适。 仿佛是对他命运的某种预兆。 「请原谅高文没能来迎接您,他正在为母亲守灵。」他听见阿格规文如此说道——对方就站在他面前,可能不超过五步的距离,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母亲被安置在光辉庭院,请您随我来。」 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王姐为何会感染疫病?究竟是什么时候感染的为什么情况会突然恶化到这种地步? 他还想问,阿格规文啊, 你答应过会在情况不妙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我,为何当我拼尽全力赶到葛尔的时候, 王姐早就已经先我而去了? 最后,他只是低声答道:「……好。」 在前往光辉庭院的路上,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的玛格丝还没有远嫁挪威,高文、阿格规文他们还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而王姐的副官萝西女士——她似乎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但细细回想起来,各个场合又都有她的身影。 他想起洛奇堡落满花瓣的林荫小道,想起石板路上跃动的光斑,想起他与王姐一同散步时,阳光照射在她脸上时柔和的白色光晕,她闪闪发光的金髮和发间鲜花的香气……上一次他来到葛尔时,曾在这里收穫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没想到多年之后,这里会变成葬送他一切快乐与希望的墓地。 第788页 摩根的灵柩被安置于光辉庭院的正中央,紧挨着用于圣洗礼仪式的水池。 光辉庭院乃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不轻易对外开放,上次他进入这里,是王姐私下带他去祭拜已逝的斯图亚特王。 当时他看着那位先王的棺木,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他们的舅舅加缪尔·廷塔哲。他们一个只在乎他们的父亲,一个只在乎他们的母亲,但对他来说,他们都只让他觉得奇怪。他们辜负了这么多的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一个已死之人的爱——多么不可理喻啊,一个人怎么能允许自己把对死者的感情置于生者的利益之上呢? 那时他还太年轻,不懂得失去的滋味。 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天——渡鸦飞进国王大厅的时候,他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当他得知王姐病危的消息时,他就像是一个过早衰老了的人,看不清羊皮纸上的字,当骑士们在他身旁想要说些什么时,他听不清他们的话,任何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在那个瞬间都变得如此艰难。 唯一清晰的是痛苦,它们像火焰一样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让他五内俱焚。 当他回过神时,已经身处马厩之中,将其他骑士和进行到一半的会议都抛之脑后。东·斯塔利恩装上了马鞍,蓄势待发,亚瑟知道它将不惜一切地为他奔跑。 它载着他穿过河流和山川,穿过人烟冷清的郊野村庄和被皑皑白霜覆盖的田野,没有任何一名骑士能追上他,不列颠最快的名驹也赶不上东·斯塔利恩全力以赴时的速度。 那时的他短暂地忘记了身为王的责任——不列颠正在被外敌觊觎,哥特人和罗马人在海的另一边伺机而动,整个国家都在调动资源以应对这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战争——随着女王之死,原本暧昧不明的可能性已经上升到了近乎必然会发生的程度。 然而他只是想,如果……如果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至少他还可以见她最后一面,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即使是这样微小的心愿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直到看见水晶灵柩里的摩根,他依然感觉恍若隔梦,周围的一切好似都有种离奇的、不真实的朦胧感。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尤其是高文,从那张与他肖似的脸上,他似乎可以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麻木、了无生气,也许比对方多了一丝迷茫。 「陛下。」艾斯翠德爵士向他行礼,对方看起来比他记忆中苍老许多,眉目中藏着哀愁,「我猜您应该想和猊下单独待一会儿。」 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异议,只有高文固执地回答:「我要给母亲守灵。」 「您已经守灵三天三夜了,我相信猊下也会希望您多关注一下自己的健康。」说罢,艾斯翠德的目光转向了他,「猊下生前给您留下了一封信。 」 她将信件从妖精之铠的内衬里拿出来,递给他。 「写这封信的时候,猊下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无法亲自执笔,信的内容基本由我和格蕾殿下代笔,不敢说完全准确地传达了猊下的心意,但应该是相对可信的。」 亚瑟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封信,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即使是高文,也知道这种时候要为他们留出私人空间。 待其他人退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亚瑟都没有拆开信封,只是静静凝视灵柩里妻子的脸庞。 修女们对遗体的修缮很到位,即使已经死去多时,她看起来依然鲜活、美丽,但亚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他们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几乎每个晚t上他都用视线描摹着这张脸直至入睡。他看得出她的面颊相比以往略微凹陷,皮肤上有着脂粉的痕迹,她的嘴唇上涂抹了石榴的汁液,显示出一种古典的深红色(她原本的唇色要比这浅一些),嘴角的微笑让她有种少女似的天真,很美,但她不是这样笑的。 诚然,她们殚精竭虑地想要让王姐看起来与生前一样,但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提醒他,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亚瑟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集中思绪。他拆开信封——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感觉信纸摸起来湿漉漉的,散发出血的气味——然而信纸是白色的,也并无血迹,只有一行行用深蓝色墨水写下的字。 「致我的丈夫亚瑟——」 笔迹是格蕾的,但措辞确实是王姐的风格。 「很抱歉我不得不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离开,迫使你独自承担这一切。」那只是文字,他却在脑海中听见了她的声音,「可以肯定的是,罗马人和哥特人必然会在我死后发动战争,虽然鲜血与硝烟目前看来是无可避免的,但我们仍有机会作出补救,让战火尽可能不会燃烧到不列颠本土。这需要你做到以下几件事… …」 首先是让兰斯洛特出使欧洲大陆,去见他的亲生父亲老班王。 班王是高卢先王鲍斯之弟,即魏尔伦王的叔父,并且在后者面前颇得敬重。如果他愿意为不列颠出面游说,外加和平收回弗莱堡银矿的利益,魏尔伦王应该会乐于与他们合作,顺带消除不列颠扶持自己的兄弟登基为王的隐患。这样一来,他们就成功瓦解了高卢-哥特-拜占庭联盟。 然后就是拆散哥特和拜占庭。 狄奥多里克王已经上了年纪,他死后最有可能接手王权的是他的女儿阿玛拉逊莎公主,但在哥特王国,女性并没有王位继承权,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先立她的儿子为王,在国王成年前由太后摄政。阿玛拉逊莎的丈夫尤塔里克早已离世,而他们的二姐埃莉诺的三子埃里克正值婚龄。 第789页 不同于他空有皮囊的兄长们,埃里克是在康沃尔长大的,性情温和沉稳,博学多才,并且精通拉丁语和好几门日耳曼分支的语言。如果老班王和魏尔伦王愿意在中间牵线搭桥,阿玛拉逊莎或许会选择效仿不列颠,与埃里克在哥特结婚,从此作为双王一同统治王国。 最后则是关键性的一步,也就是占庭帝国自身的溃败。 「哥特人当然不会乐于接受一个不列颠人成为国家的统治者,哪怕只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再推狄奥多里克王一把。」王姐在信中补充道, 「最简单的就是挑起基督教与查拉图斯特拉教1之间的矛盾,不过拜占庭与波斯之间冤雠颇深,眼下虚假的和平反而是罕见情况,想要挑唆他们的关系有许多办法,不必拘泥于我的建议。」 这部分的墨迹和前几段略有色差,可能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写的。有几个字被圆形的水渍模煳了,也许是格蕾的眼泪。 亚瑟无法不去想像当时的情况。他看向灵柩,王姐脸上依然带着纯真无邪的微笑,仿佛她只是在酣睡,仿佛她是在睡梦中无病无灾地离开人世的……但他知道不是,否则格蕾不会强忍着眼泪写下这些字。 至此,整封信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 从下一行开始,笔迹明显有了变化,应该是艾斯翠德爵士记录的。 「病情恶化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快,以我低迷的状态,大抵不适合再讨论国家大事了。关于军备、军队的调度,以及如何安排在欧洲大陆的缄默执行计划,格蕾和大臣们应该会为你解决的。在生命的最后,也许是时候卸下女王的头衔,回顾那些更加私人的感情了。」 看到这里,他一时忘记了唿吸。 「抵达洛锡安后,发生了许多事。」不知道是因为当时的王姐已经有点意识不清了,还是艾斯翠德没有像格蕾那样对遗言进行润色,最后三分之一的内容有点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性,纯粹是感性的抒发,「我爱卡美洛特,但在洛锡安,我找回了熟悉的感觉,不是高高地端坐于庙堂之上,而是回到人民之中,我感觉很好,就好像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信中,她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亚瑟很确定不列颠并没有叫作「库拉巴」的城市,不知道是王姐临终前意识混淆了,还是艾斯翠德卿听错了。 「这一世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所以不必为我的离去而难过。但在死前,我想坦诚面对自己作为摩根的部分。」 「亚瑟,在我们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太把你的感情当真,对此我感到很抱歉。起初,我以为那是廷塔哲亲缘诅咒的延续,从魔法中诞生的爱意难免让人感觉有点廉价。你也看过许多希腊人写的神话故事,阿波罗和达芙妮2什么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也低估了你。我自认为懂得不少东西,但在爱情这件事上,我一直是个笨拙的学徒。我花了很久才明白爱一个人的感觉,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意识到爱是有许多形式的。」 「虽然我们的关系始于一场政治联姻,没有爱的告白,没有干柴烈火,没有私奔——也幸好没有私奔,否则英格兰和苏格兰当时得有多少混乱啊,但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亚瑟。」 他的手指轻微颤动了一下。 「你总是感情充沛,从不吝于表达你的爱和思念,而我对你说的却很少。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愚蠢啊,你早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我始终没有亲口告诉过你。」 「你在竞技场上骑马驰骋的英姿,你与骑士们交谈时的平易近人,你的温柔、善良和正直都使我触动,当你露出幸福的笑容时,我亦为你感到高兴,当意识到我离开人世后,你将经歷多少孤独与痛苦,我的心也不禁感到悲伤……这是爱情吗?我不知道,亚瑟,也许你看到这封信时心里会有答案,可惜我永远不能听到了。」 最后是一行小字,字体扭曲、丑陋,不像他记忆中任何一个人的笔迹,但他知道是谁写的。 「——你的妻子摩根。」 亚瑟竭尽全力,强迫自己把信纸小心地收了起来,确保它不会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破坏后,才允许自己将目光落到灵柩内的摩根脸上。 她依然保持着那种让他有点陌生的微笑,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冲动,就像是一切都崩溃坍塌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亚瑟弯下腰,缓慢地、颤抖着将脸埋进掌心里,泪水应声而落。 他的一生是如此顺遂,以至于当命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恶意时,他是如此的迷茫和无措——二十多年过去,他几乎不再奢望能从她那里得到同等的回应,而当他被告知自己终于收穫了爱的果实时,他的爱已经死了。 第362章 在梦中,莫德雷德看到龙焰将卡美洛特化为了灰烬。 更诡谲的是,梦中的那条红龙就是他自己,他能感受到火焰流经喉咙时的灼热,大地在自己庞然的身躯下颤抖。 那些他曾经奔跑过的小巷,与他嬉笑玩闹的马厩和摊贩的孩子们,都在烈火中像蜡烛一样融化,最后失去了人的形状,惨叫声和哭嚎声此起彼伏,不列颠的王都彻底沦为了人间地狱,然而红龙的内心没有一丝悲伤,只有復仇的愉悦和畅意。 第790页 穿过燃烧的焦土,穿过坍塌的残垣断壁,道路的尽头即是狮心堡。 它的唿吸像风暴一样掀翻了城堡的屋檐,不知为何,国王大厅里只有母亲一人——父王去罗马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对他说,艾斯翠德也是,克鲁茨则护送萝西女士前往北地,尚不知晓王都究竟发生了什么。 龙焰的星火点燃了墙上的织锦旗帜,潘德拉贡的红龙在火焰的蚕食下逐渐蜷曲,燃烧后的余烬像尘埃一样在空中飘散。王座的正后方,火光在伏提庚的枯骨上闪动,阴影沿着它狭长的下颚延伸,像是一个颤抖的微笑。 「母亲。」他听见t红龙的声音——低沉、嘶哑, 充满了欲望和恶意。 不, 那不是他,他不会用这种语气对母亲说话。 他是母亲的好孩子——也许不是所有孩子中最聪明, 最友善的那个,但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更别说那个人还是母亲了。 仿佛是为了驳斥他的想法,更多属于红龙的记忆涌现出来,时光开始倒流,回到了它——或者说他的孩提时光。 梦中的他和现实中一样饱受返祖痛的折磨,性情暴戾易怒,外加他出生后不久就咬伤了母亲乳首的传闻,关于他是「不祥之子」的怀疑变得越来越深入人心,渐渐成为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莫德雷德对此有点感同身受,他年幼时也有过类似的经歷,但正是从这里开始,梦境中的景象逐渐偏离了现实。母亲并未如他记忆中那般严厉禁止流言的传播——事实上,尽管她似乎是这个梦的核心人物,却不常出现在梦的主人面前,梦境中有她在场的回忆都寥寥无几。 由于母亲的漠然,父亲对他的态度也很疏离,奴僕们在服侍他时也战战兢兢,不敢与他有任何接触,而越是被他人远离和误解,他的性格就越是糟糕,越是忍不住去伤害周围的人,最终陷入了永无终止的恶性循环。 在他十四岁那年,母亲从康沃尔带回来了一个女孩,名为格蕾,所有人都恭敬地称唿她为王女殿下。 那个女孩和他一样生性古怪,但没有人对她抱以质疑或恐惧,大家都喜欢她。 梦中的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好奇极了,但父亲担忧他暴戾的性情,一直禁止他与格蕾见面。 某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去看她,却发现母亲正在为她讲述夜幕中一颗星星的故事,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母亲露出这样温柔的微笑。 他感到妒火中烧——而这个词甚至不足以形容他当时心情的万分之一。 第二天,他趁父母不在时冲进了她的房间。在距离拉近后,格蕾的面貌变得更加清晰——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对方和母亲长得有多像,以至于他在掐住女孩的脖子时没能真正用力。 然而格蕾的脖子就像一块刚刚解冻的、半凝固的油脂,在他已经及时收力的情况下断成了两截。 女孩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跟前,浑浊的绿色眼珠了无生气地看着他,仿佛在对他说:「看啊,莫德雷德,你把一切都毁了。」 她说的没错——从此之后,他与父母的最后一点牵绊也磨灭了。 即使梦中的母亲表现得如此冷漠,也无法狠心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上断头台。最后,他被流放到了曼岛上,本该就这样度过孤独且远离不列颠的一生,但梦中的他竟然又陷入了另一重梦境。 在梦中梦里,他得知了第三条预言,不祥之子的名号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他确实是为了杀死母亲而诞生的。 梦中的他因此陷入了绝望,又在绝望中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可笑。在数日的矛盾和自我挣扎后,他体内属于人的部分逐渐泯灭,最终只剩下了对母亲的恨,恨她明明知道预言但还是生下了他,生下他之后却又不愿意爱他。他在无尽的怒火中化身红龙,发誓要将卡美洛特变成火海。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当它来到摩根——这个身为他母亲的女人面前,意识到她的生死就在它的一念之间时,忽然有种微醺般的愉悦涌上心头。即使是不列颠最尊贵的人,即使是它的缔造者,如今也不过是它的掌中物。 有那么一会儿,它允许自己陶醉在这种大权在握的快乐中,反倒不急于对她復仇了。 她的妖精之血已然消失,不再拥有魔术师的才能(虽然她也从未珍惜过),亚瑟王又远在罗马,要杀死她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这世上最美的景色,莫过于使高洁无瑕的圣人流血,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让高高在上的君王低头了。 「我们多久没见了?」它佯装哀怨地说道,「您看起来不怎么想见到我,真令人伤心,我可是白天夜里一直想着您呢。」 这当然是谎话——无论此时女王心里在想什么,她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包括它最想看到的恐惧和后悔。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十几年过去,他已经受够了她的漠视,如今它已经变得如此强大,绝不容许她再将它视作可以挥之即去的东西。 「说话啊,母亲!」它发出嘶嘶声,「变成哑巴了吗?」 真没礼貌……莫德雷德想道,这不是他,他才不会这样和母亲讲话。 又是片刻的沉默,母亲才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你应该叫我的名字,母亲。」 第791页 「莫德雷德。」 在这具庞然身躯的内心深处,他感觉一股餍足之情油然而生——不同于它自以为的想法,那不像是目睹母亲低头时的骄傲和虚荣——实际上母亲并没有低头,但它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毕竟,它并不是真的憎恨她,只是恨她不爱它,因为她不爱,它才忍不住攻击她,但攻击了她之后,它还是渴望得到她的爱。 说到底,预言不过是命运的喃喃自语,它不一定要杀死她,只要她愿意给出她曾经早就该给它的东西。 「承认我是不列颠之王。」他听见它说,「当然,我是不会把你赶走的,母亲,你将作为王后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他,就连母亲也不免露出错愕之色,他甚至能够听见她倒抽冷气的声音:「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何必露出这种表情?这难道不是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吗?我的祖父诱骗有夫之妇与自己同床,我的祖母与她的弟弟乱伦,我的父母也重复了他们的老路——噢,除了诱骗,毕竟父亲向您求婚时尤伦斯王早就死了——最后生下了我这个不祥之子,而我不过是要求您将自己曾经给予父亲的东西也给予我,分毫不差。」 它缓慢地靠近她,国王大厅的穹顶随着它的动作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可是那些都伤不到它分毫。 「您不是恨我杀死了小妹吗?」红龙满怀恶意地说道,「不必难过,母亲,我向您保证,以后您还会给我生下很多很多妹妹。」 妖精女王也许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天赋的魔术师,是整个国家最有权威的领袖,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和其他的普通人类一样软弱。它想怎么对待她就怎么对待她,想杀死她就杀死她,想要她做它的妻子,她就得做它的妻子。 「如何?」它说,「我已经对你很仁慈了,母亲,你最好意识到这一点。」 「不。」母亲平静地看着它——这个眼神令它无比憎恶。 它发出怒号,热浪像海啸一样拍打着城堡的墙壁,灼热的高温足以烫伤人的皮肤。 「不答应,你就得死!」 「那就动手。」 母亲的反应并不让他意外,但作为龙的它因此暴跳如雷:「不光是你,整个卡美洛特都要为你陪葬!」 「看看周围吧,莫德雷德。」母亲对它说,「你不能拿那些早就被你毁掉的东西当筹码。」 红龙在盛怒中抓住了她,带着她沖向天空,尖利的龙爪刺进了她的肌肤,令她血流如注,但它只感到快意——因爱她而恨她,这或许就是它作为不祥之子命中注定的结局。 它飞向曼岛——那片破落、满地碎石,只有一座高塔和几只牲畜的岛屿,它的流放之地。曾经也有一些奴僕服侍它,但都被它杀死了,而它的母亲,不列颠的女王就是下一个。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它沖她怒吼,「你把我丢在了这种地方!为什么?母亲,既然你不打算爱我、养育我,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 而那些没能说出的话却在他的脑海中尖叫——求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母亲,爱我吧,爱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会当一个好孩子,所以看看我吧,求你看看我吧! 母亲此时却出乎意料地沉默,莫德雷德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他的梦境里,毕竟他无法想像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回答——反过t来说,他也不太理解母亲在梦中对红龙莫德雷德如此冷漠的原因,这个梦的存在本身就很荒谬。 没能等到她的回应,红龙怒不可遏,松开了龙爪任由她坠落,它吐出龙焰,打算将她葬送在这座她曾经用来流放它的孤岛上,然而当她的身躯在烈火中燃尽时,忽然掀起了一阵强烈的海风,她的灰烬就这样飘散在了灰蓝色的大海中。 「不——!!!」他听见红龙痛苦的咆哮,这也是他在梦中最后听见的声音。 ………… 「他醒了……」他的意识昏昏沉沉,看不清床边人的模样,只能勉强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请布兰黛尔学士过来……」 「高文?」或许是梦的残留,他在喉咙里尝到了硫磺火的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应该在这里。」对方说,「这里是葛尔,莫迪。」 「……什么?」 「看来你坠落时确实磕到了脑袋……莫迪,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恐怕您很难得到肯定的答覆,毕竟他连自己身在葛尔都不知道。」这次开口的是个女人——不,是格蕾,他的小妹,他还记得她的脖子在他手中断裂时的感觉,像是用手指分开一块半冻的黄油。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迷迷煳煳地说道,「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龙……」 短暂的沉默。 「事实上,那并不是梦,殿下。」加拉哈德,他怎么也在葛尔? 「您确实变成了龙,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一股剧烈的痛苦击中了他,他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痉挛,皮肤像岩浆一样滚烫,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渴望着从身体钻出来。 「他的体温又升高了!」床帘外兵荒马乱,东西的坠地声,粗暴的推门声,还有无数人交谈的声音,莫德雷德只能从中辨认出零星的字眼,「按住……手脚……羊奶……加了……有麻醉和镇定效果……」 第792页 莫德雷德恍惚地咽下了碗里的液体,即使身体如此灼热,他依然从中感受到了温暖与安定,仿佛母亲的乳汁……母亲……母亲…… 他再次昏迷过去,这一次没有做梦,只有加拉哈德的声音在脑海中永无止境地迴响。 「您确实变成了龙。」对方说,「在您……收到猊下病危的消息之后。」 莫德雷德有种感觉,仿佛这一次他要睡很长时间,可实际上他第二天的凌晨就醒了。 他感觉身体很沉重,倦意像未散的热气一样从他的毛孔里渗出,但他还是莫名醒了过来,并且再也睡不着了。 起初他感到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晓了原因——马上就要举办母亲的葬礼了,他的本能比他本人早一步察觉到了这件事。 按照母亲的遗愿,她希望自己能够乘着小船驶向远方,然后让弓箭手点燃船只,让她的骨灰洒在海洋上。 然而活着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阿格规文和格蕾认为应该尊重母亲的意愿,国葬也是按照海葬的环节筹备的。加荷里斯等康沃尔的代表则希望将母亲的骨灰带回家乡,遵循廷塔哲的传统安置在勒菲大圣堂。高文坚持母亲应该在光辉庭院下葬,御前会议内部以戈达德为首的大臣们对此表示了贊同,认为将女王的象徵留在北方更能稳定局势,以纳尔逊为首的大臣则更倾向于让女王长眠于卡美洛特,这是一位君主应有的待遇。 戈达德对此作了总结:「说到底,以猊下对不列颠的影响力,她的葬礼本就不可能私人化处理。」 「我明白母亲的葬礼是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大事,由我和格蕾擅自做决定是不妥的。」阿格规文疲惫地答道,「但时间毕竟有限,我们不可能等到诸位大人抵达葛尔后才开始准备。」 莫德雷德看着他们吵来吵去,也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个定论,而现场唯一有资格做决定的人——他的父亲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有目光交流,只是静静看着桌面上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德雷德。」他回过神,看见格蕾恳求的目光,各方的争执似乎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你怎么看?」 「我……」他顿了一下,「我不想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 她看起来大失所望:「怎么连你也……」 「你当然觉得无所谓!」他第一次沖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家人的关爱下,在艾斯翠德老师的教导下,在格蕾和加拉哈德的监督和陪伴下,他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暴躁的性格,已经很久没有沖别人怒吼过了。 但是那晚过后,梦中的绝望和戾气似乎延续到了现实,让他感觉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段因为返祖痛而动不动对别人大发雷霆的日子。 「你和阿格规文都是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尖锐,「因为你们陪着母亲走到了最后,所以你们才能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是我呢?我到这里的时候都他妈已经是守灵的最后一天了!」 说着说着,他感觉身体再度灼烧起来,喉咙里好像又冒出了硫磺火的气味,皮肤也又痒又痛,仿佛随时会长出鳞片。 加拉哈德按住他的肩膀:「请冷静下来,殿下……」 「我理解你的悲伤,莫德雷德。」格蕾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但最后还是恢復了坚定,「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母亲的遗愿。」 闻言,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上扬,最后形成了一个富有攻击性的冷笑:「尽管动手,小妹,我可不怕你的那把小镰刀。」 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他们沉默的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了他在这场会议上的第一句话。 「够了。」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有一种诡异的压抑感,「先散会,我会考虑多方意见,尽可能给出一个大部分人都能满意的答案。」 莫德雷德不知道他的决定到底能不能让「大部分人」满意——至少在出席葬礼的时候,他觉得周围每个人都满腹怨气,显然不只是因为葬礼被拖到了晚上。他本人对这个结果倒没有太多抱怨,因为火葬将在陆上举行,他已经错过了一次陪伴母亲离开人世的机会,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他看着骑士们将装有母亲遗体的灵柩放置在木架上,淋上浸泡过乳香和没药的香油,然后将火把递给国王,后者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身旁的艾斯翠德接过它:「你更有资格做这件事,艾斯翠德卿。」 片刻的迟疑后,艾斯翠德老师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火把,将它插在了木架上。 星火点燃了浸满油脂的木柴,火葬台上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蚕食着母亲深绿色的长裙,融化了她的肌肤,连带着她怀中的铁木权杖也一同燃尽——铁木是不怕火的,可它依然要追随她一同离去。 黑烟乘着蒸腾的热气沖向天空,遮蔽了夜幕,再也不见月亮与星光,木柴噼啪作响,火屑像流星一样迸发,滚烫的热浪足以烧伤人的皮肤,许多人都忍不住后退一步,最前方的父亲和艾斯翠德纹丝不动,但神情上依然在忍耐。 唯独莫德雷德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是潘德拉贡的红龙,火焰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解开剑带,将王者剑之卵扔进了大火中。 「莫德雷德殿下?!」他听见背后艾斯翠德老师惊愕的声音,「您在干什么?这是猊下送给您的成人礼啊!」 第793页 是啊,这柄剑是寄託着母亲爱与祝福的礼物……莫德雷德心想,但他已经不配再拥有它了。 虽然不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但女王的葬礼不可能因为这个插曲而中途停止,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王者剑之卵在大火中燃烧殆尽。 唯一令莫德雷德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对他反常的行为作出任何表示——他们都是在抵达葛尔后才得知了母亲早已辞世的消息,这也许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对彼此有所共情。在极度的痛苦中,他们都感到绝望,并且渴望从自我毁灭中汲取一点短暂的快乐。 大火愈演愈烈,漆黑的浓烟渐渐吞噬了整个火葬台。看着这一幕,莫德雷德忽然体会到了梦中的自己在曼岛上的感受,尽管理由截然不同,但那种煎熬和无望,仿佛灵魂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感情也泯灭了心情是相似t的。 但当火焰熄灭,黑烟缓缓散去后,火葬台的余烬中却出现了一柄熠熠生辉的白色长剑——莫德雷德见识过许多用精妙工艺锻造出的名剑,即便如此,这柄剑的美丽也是震人心魄的。银白色的剑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辉,仿佛沐浴在晨光之下,刃面上的青色剑纹从剑柄一路延伸到顶端,流光溢彩,犹如流动的碧波。 ……就像秘银,阳光和最纯净的泉水。 第363章 从艾斯翠德手中接过剑油后,凯随口问道:「你有想过战争结束后去干点什么吗?」 虽然他只是不经意地一问,艾斯翠德却拿出了严阵以待的态度——很难说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但她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一种「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的心态:「我可能会去诺斯特鲁姆海的周边一带看看。」 「呃……你知道我们正在和谁打仗, 对吧?」 「猊下生前告诉过我, 灰眼诞生于一千多年前诺斯特鲁姆海东岸的一个临海国家。」艾斯翠德解释道,「它曾经的主人名为帕提,是侍奉该国女王的铁卫总长,猊下说她极有可能是我的先祖。」 「侍奉女王,铁卫长,她……」凯咀嚼着关键词,「听起来和你很像。」 「那位先祖比我优秀得多。她年幼时因故失去了一只眼睛,却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坚持刻苦勤练武艺, 最终成为了整个黎凡特都首屈一指的优秀战士。」艾斯翠德低头凝视手中的钢剑,「除了这柄灰眼之外, 应该还有一枚与剑相配的雄狮勋章,我想把它找回来。」 「诺斯特鲁姆海东岸的临海国家……这也太模煳了吧?猊下没有提到过具体的名字吗?」 「据猊下所言, 那个国家名为蛾摩拉。虽然不知道它和《圣经》中提到的罪恶之城是否有关, 但是通过猊下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确定蛾摩拉的遗址在哪里……」说到这里, 她嘆息了一声,「话虽如此,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那枚勋章也可能遗落在其他地方了, 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它。」 「这样啊……」凯轻轻咳嗽一声, 「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旅行吗?」 「最开始可能会和加雷斯爵士同行。」艾斯翠德回答,「但到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就会分开, 他打算继续向南航行,看看世界的尽头是怎样的。」 「那傢伙还是老样子,想一出是一出,等他的船从世界边缘掉下去就知道后悔了。」他将剑油倒在亚麻布上,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提议道,「你要是觉得一个人无聊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搭个伴。」 「这怎么可以?不能让我的私事耽误了您。」对方语重心长道,「何况,陛下也需要您在他身边支持他。」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指望我帮他干什么?换尿布吗?」 她笑了起来——如果要问他这辈子对人类做过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让这位不列颠史上最伟大的骑士经常笑出声吧。 「而且我在不列颠待了大半辈子,已经厌倦这个全年阴雨连绵的鬼地方了。」凯继续道,「听说诺斯特鲁姆海附近一带都很暖和,去那里走走也不错。」 「路上可能会有危险。」 凯当然不怕什么强盗或山贼,也不觉得自己的长相已经独特到了会被哥特人或者罗马人一眼认出来的程度,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打趣:「这不是有你在吗?有坏人要抢劫我,我就抓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鍊发出尖叫,你就拔剑来救我。」 如果放在十几年前,艾斯翠德可能会露出迷茫的表情,不过现在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性格,只是微笑着回答:「恐怕您与贵妇人之间的差距不只有一条项鍊。」 「我倒是不介意穿裙子,但我打赌你不会想看到我的腿毛。」 「事实上,我看过您的腿毛很多次,凯爵士。」作为并肩作战的同伴,他们为彼此处理过很多次伤口。 「不是在我穿裙子的时候。」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剑油还给她,「那么……说好了?战争结束后我们一起週游诺斯特鲁姆海?」 「只要您不嫌我路上无趣的话。」 「没关系,我的幽默是两人份的。」 如果他再活得久一点——久到大概差不多又一个「一千多年」之后吧——就会明白一件事,不要随便在战争前做什么重要约定,比如「战争结束后我们就… …」什么的,因为命运是一个自我陶醉的悲剧鑑赏家,喜欢用遗憾点缀故事的结尾。 在一次与拜占庭军队的交锋中,他亲眼看着敌军将领的灰色短剑刺进了艾斯翠德的铠甲——这根本没道理,妖精之铠是以秘银为核心材料,由猊下亲自制作的魔术礼装,理应为它的主人抵挡一切伤害——可那柄剑还是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铠甲,仿佛那只是一层凝固的石蜡。 第794页 和过去很多次一样,这场交锋最终以不列颠的胜利告终,但凯根本没心思为此高兴,只想知道艾斯翠德的情况如何。因为被战车分割了阵型,他们被迫分开了一会儿,当他在战场上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半跪在地上,紧守着不列颠的红龙旗帜。 凯松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打算习惯性地说几句玩笑话,却发现她的身体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回到军营后,凯才发现伤口远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当他心惊胆战地为她卸下铠甲时,发现她的血已经几乎要流干了,还有一截肠子挂落在外翻的皮肉上。除此之外,她的伤口边缘焦黑髮烫,周围的血管肿胀发紫,像是灼烧的痕迹。 他明明记得刺伤她的是一柄灰色短剑,但这种伤口显然不是短剑能够造成的。 「剑上有诅咒……」艾斯翠德低声道,「是用来针对妖精的恶咒,所以妖精之铠才会失效……原本可能是……为了对付猊下才锻造出来的……」 「别管它是为了对付谁才被造出来的了。」他们的随行军医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敌人割了喉,凯知道现在他只能指望自己——老天爷啊,贝德维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初就应该把你拴在裤带子上,「事先警告一下,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你要是敢中途睡过去,我就一巴掌把你抽醒。」 闻言,艾斯翠德吃力地笑了笑——这本该牵动她的伤口,但她已经没什么血可流了,只是让为她缝合伤口的凯感到心惊肉跳。 「那名年轻人……是叫贝利萨留1吗?这样非凡的武艺,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这片大陆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吧……」艾斯翠德闭上眼睛,长长地嘆息一声,她的唿吸里也夹杂着血的气味,「如果我能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否则那一剑应该能够斩下他的肩膀,而不只是砍伤……真不甘心啊……」 「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就别抽空给敌人说好话了。」凯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惧,以免缝针时双手颤抖——他不是贝德维尔那种专业军医,但还记得对方说过肠子这种东西只要塞回去自己就能恢復原位,但愿他还没有老煳涂到会把器官记错,「你安静一点,储存体力,我尽量把你的伤口缝得好看一点……」 然而艾斯翠德看着他:「已经来不及了,凯爵士……」 「闭嘴。」 「您心里也知道……」 「闭嘴。」 「我死后,请将我的心脏带给格蕾殿下……」她虚弱地恳求道,「我这一生,没有其他遗憾了……猊下,还有往日的同伴们……都先后离我而去……我只担心殿下……希望她幸福……」 说着,艾斯翠德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肘上:「请不要再……白费心力了,凯爵士……只希望您能……记得在下这点微不足道的愿望……」 凯颤抖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停下,咬紧牙关回答:「我在做事不代表我没有在听。」 手上的血已经半干涸了,变得又稠又黏,让他很难捏紧缝线针。当他笨拙地将针头扎进伤口周围的皮肤时,艾斯翠德甚至没有反射性的抽动,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 「我死后,铠甲和剑都留给您……」 「别开玩笑了,你比我高得多,我穿你的铠甲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两匹战马,一匹给赛诺拉,一匹给克鲁茨……剩余的遗产,请捐赠给廷塔哲修道院,作t为平民学生的奖学金……」她的唿吸像是生锈了一样钝涩,「我希望骨灰……能像猊下一样,回归大海……」 他强忍着眼泪:「我会记住的。」 「还有……」也许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褪为了呢喃,「我一直……没跟您说过……凯爵士,能和您这样优秀的骑士并肩作战那么多年……是我的幸运……」 他看着艾斯翠德已经开始涣散、混浊的眼睛,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也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他想告诉她,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憧憬着她了,正是她的故事鼓舞了年幼的他踏上骑士之路。他还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直爱着她,不仅仅是对朋友的喜爱,也不仅仅是对战友的敬爱,还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 但最后他只是说:「我也是,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发生过最幸运的事情,艾斯。」 听到他的回答,她露出了一个疲惫而平静的微笑,阖上眼睛,渐渐停止了唿吸。 葬礼是在当地举行的。 遵循艾斯翠德的遗愿,在火葬开始前,凯摘除了她的心脏。 艾斯翠德本人的心脏早在讨伐伏提庚时受损了,如今安置在胸腔内的与其说是心脏,不如说是一件魔术礼装。 心脏本身犹如一块仅经过粗糙打磨的蛋白石,乳白色,略显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萤青、赤红和银虹三种颜色在心脏深处跃动。在脱离肉軆后,心脏上没有沾染一点血迹或组织液,干净、纯粹,就像它主人生前高洁的品格一样。 艾斯翠德死后不到半年的时间,战争结束了。 原因很复杂,可能是因为不列颠军队在战场上频传捷报,可能是因为狄奥多里克大帝死了,他的继承人阿玛拉逊莎并不是亲罗马派,也可能是因为波斯人和罗马人因为宗教矛盾再次掀起了战争,无法双线作战…… 第795页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罗马人溃败得如此之快的真正原因是君士坦丁堡发生了瘟疫,而且这场瘟疫很快席捲了整个诺斯特鲁姆海东岸,正在向欧洲大陆的西侧蔓延。 更加荒谬的是,罗马人染病后的症状几乎与当初发生在不列颠北部的鼠疫一模一样。 不列颠也很快将军队召回本土,并对归来的所有船舶和士兵进行了严格的检查,防止瘟疫二度传播。康沃尔、奥克尼和凯姆里德的医疗团队对于这种情况早已轻车熟路,国内在最初短暂的动盪后很快恢復了平静。 回国后,凯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宫务大臣的职位。 「你真的要离开吗?」收到他的请辞书后,亚瑟嘆息一声,「短短几年里,已经走了太多人……我不想也失去你,凯。」 「你没有失去我,只是不能经常见到我而已。」凯说,「你完全可以想像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也过得很高兴。」 「……真无情啊。」 「怎么,第一天认识我吗?」他笑了起来,「说真的,别把气氛搞得那么悲情,我受不了这个。我们就随便碰碰拳头,说声再见,接着就把彼此抛之脑后,偶尔想起来的时候骂两句,怎么样?」 「再见了,凯哥。」对方给了他一个拥抱,「我会想念你的。」 「真肉麻。」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拍了拍亚瑟的后背,「我也会想你的,老弟,尤其是想骂你两句的时候。」 他没有告诉亚瑟,接下来他打算週游诺斯特鲁姆海,不光是因为不列颠人和罗马人的战争刚结束,两国气氛紧张,也因为那里正有瘟疫肆虐。要是亚瑟知道了这件事,多半会不惜打断他的腿也要把他留下来。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也因为他确实还有一些正事要办,他告诉亚瑟他要去葛尔看望王女殿下。 因为不想面对一些特别伤感的情节,他没有提前通知高文,而是半夜潜入了洛奇堡,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熘进高文的书房,留下心脏和一封信,然后熘之大吉— —哦,顺带把骨灰撒了,就在女王雕塑前面的那片海域。 从小到大,他一直不太擅长应付那些哭鼻子的人,因为不忍心看到他人的眼泪。 所以他选择不看。 艾斯翠德的铠甲没有凯以为的那么大,穿他在身上虽然有点松,但不太妨碍动作。 现世已经没有妖精了,所以也没有工匠能够修復铠甲腹部的缺口,但是——拜託,这是妖精之铠,可能是世界上最酷最帅的铠甲了,就算有点缺口也是瑕不掩瑜,就像阿克琉斯有后脚跟这个弱点也不妨碍他是希腊神话中的大英雄一样。 不过凯很少穿它,不仅是因为妖精之铠过于引人注目,也因为他不喜欢假扮成艾斯翠德。她是独一无二的,他不希望有人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是他自己。 相较之下,灰眼已经成为了他的新佩剑。 这是一把好剑——也许没办法像什么圣剑魔剑那样挥一下就蒸发整支军队什么的,但是很趁手,而且削铁如泥,就像这柄剑本身一样,有种低调的美丽。 在週游诺斯特鲁姆海的时候,他途径了许多国家,大部分都叽里哌啦说着他听不懂的鸟语,主要收入来源是巧遇想要抢劫他的强盗山贼,然后反过来抢劫他们,在与毒蛇的斗争中渐渐掌握了它们身上哪些部位是能吃的,并且零零碎碎地学会了一点海上民族的语言——至于具体是哪个海上民族,他也不清楚,在他眼里他们长得都差不多。 一天傍晚,凯在一个村镇落脚,正坐在客栈里啃黑面包的时候,看见外面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打闹,男孩动不动就拽女孩的辫子,女孩生气了推搡他,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哈哈大笑。 看着他,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过那么一段人嫌狗憎的日子。 最后,女孩受不了他自己跑开了,男孩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红晕和微笑,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干了什么,反倒有种莫名的沾沾自喜。 凯发现人年纪大了就是有这种毛病,忍不住从年轻人身上照镜子,然后发现自己当年是个多么滑稽的傻瓜,单身到现在真是活几把该。 「你最好追上去。」他提醒道。 男孩撇了撇嘴:「关你什么事。」 凯一生中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和傻子解释道理,他用尽了这辈子的耐心:「那个女孩生气了。」 「过几天气就消了。」对方不以为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很了解她。」 于是凯这辈子的耐心耗尽了——虽然他实际只和对方说了一句话——他站起来,冲过去按住那个男孩的肩膀:「听着,小鬼。」 男孩明显被吓了一跳:「你、你要干嘛?!」 「你多大了?老二长毛了吗?长了?很好。」他说,「那就他妈的当个男人,不要再口是心非,对你喜欢的女孩玩这种幼稚的小把戏了。冲上去跟她好好道个歉,然后告诉她你喜欢她。如果她也喜欢你,那很好,如果她拒绝了你——说实话也是你他妈活该,回来后我可以请你喝几杯,随便你喝醉后一边大哭一边裸奔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第二天醒来后把眼泪鼻涕擦干,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干,懂了吗?」 也许是他伟岸的身影镇住了男孩,也许是他正义凛然的话语震慑了男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男孩看到了他腰侧繫着的灰眼,最后他尖叫着回答:「是!先生!」 第796页 凯就这样目送那个男孩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如果他真的跑去找那个女孩的话,事后他可能还会跟女孩抱怨自己刚才遇到了一个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说他的坏话……不过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总体而言,凯认为自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种良好的自我认知在第二天得到了证实。清晨,当他离开村镇时,无意见发现那对男女正坐在草垛上观赏日出,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阳光把他们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像是两个大苹果。 凯没看多久就离开了,一方面是他看得有点饿了,另一方面是他还有东西要找(鬼知道那枚勋章如今藏在哪个旮旯角里),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不过有那么一会儿,确实有一个微小的愿望在他心头划过。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艾斯翠德。 第364章 戈达德是顶着暴雨回到府邸的。他将湿漉漉的大衣外套交给僕从时,感觉身体骤然轻便了不少,就像一只脱了毛的熊。 「我要洗个热水澡。」他叮嘱对方,「立刻, 马上。」 「是, 大人。」 他往廊道深处走,因为湿气过重,蜡烛的火光明明灭灭,像个癫痫发作的病人一样闪动不停,要指望它照亮前路只怕是痴心妄想了。好在他记得房子的布局,窗外又时不时电闪雷鸣,亮起令人炫目的白光,他就着断断续续的光照顺利走上了楼梯。 有些时候,身为一名底蕴浅薄的贵族也是有好处的,例如没什么值得被挂在墙壁上的先祖画像。像这种恐怖阴森的天气,要是墙上有一排人脸睁眼盯着你看,不知该有多么吓人。 当然,生活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惊喜, 即使没有墙壁上的先祖, 也会有其他人。 当他推开门,看见卧室里坐着的王女殿下时,戈达德发现自己竟然不怎么惊讶,心中更多是无奈。柏莎——他身体孱弱的妻子于半年前去世了,如果她还在的话,卧室接二连三地出现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她的心悸症多半又要发作了。 他走到床头柜旁, 用蜡烛点燃了油灯,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暖光:「即使是您这样的身份, 擅闯他人的房间也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王女殿下。」 格蕾看着他:「您似乎料到了我会来找您。」 她虽然有着猊下的脸,但在做相同的表情时并不如她母亲那样有威势——有些东西只有在一个人登上权力的巅峰后才会应运而生。 「您不是第一位为了这个理由来找我的人,殿下。」他说,「甚至不是第二位,而我已经送走了两位伤心的人,只怕您也不会例外。」 当然,与国王洽谈的感觉是非常不同的,因为他是众多悲恸之人中唯一的利益既得者,尽管那些好处并不是他本人想要的。 他听见对方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戈达德大人。」 ……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 那天晚上也下着雨,但没有这样雷电交加,是一场阴沉悽苦的绵绵细雨。 不列颠经常有这样漫长的雨季,但不列颠人已经很久没有从这雨水中品尝到苦涩的味道了。 黄金时代已然落幕,无数人都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迷茫,就连戈达德本人也难以倖免。 更糟糕的是,似乎连国王本人都有类似的感受……但至少在当下,他的目标是明确的,他的意志也是坚定的:「坦诚说,我不认为有谁能够接受这样的调查结果。」 他十分耐心地回答:「那您希望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真相。」 「您是指洛锡安的当地官员隐瞒了瘟疫,害死了两任情报大臣,并且间接害死了女王的真相,还是指他们与谢菲尔德、阿尔比恩两位大人暗中达成协议,后者替前者烧死无辜的感染者,帮忙隐瞒实情的真相?」 国王陷入了沉默。 虽然谢菲尔德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戈达德倒也不想在事后说风凉话。对鼠疫患者赶尽杀绝在他看来不算什么错处——看看如今爆发瘟疫的君士坦丁堡好了,每周至少有七万多人死亡,而且扩散速度惊人,令整个欧洲都闻风丧胆。事实证明一时的仁慈只会将整个国家推入深渊。 只是没想到猊下能将瘟疫的损失压到如此之低,反倒使谢菲尔德当初的断腕求生变成了如今一切矛盾的核心。 在女王的心腹中,他并非艾斯翠德、布兰黛尔那样纯粹理想的化身,甚至不是阿格规文、纳尔逊那种在这两者间徘徊的人,他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人。猊下死了,而她留下的庞然帝国前途未卜,任何国家都有由盛转衰的过程,他所要做的就是延缓这个过程,不遗余力地维持现有的稳定。 「陛下,不含偏见地说,您是一位优秀的君主,丝毫不逊于先王尤瑟。」他尽可能礼貌地表达,「照理说,这样的才能已经足以使您流芳后世了——可是您看,这个国家的版图早就不仅仅是英格兰了,而不列颠的影响力,也早已超过了国土的限制,对彼岸的欧洲大陆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作为王的能力,这与我们要讨论的是两回事,戈达德卿。」 「陛下,请相信我现在所说的绝非什么无意义的客套话。」他说,「我只是试图让您明白,尽管您是不列颠如今无可争议的唯一统治者,但您其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统治一个怎样的国家。比如说——您应该知道猊下生前希望着重发展纺织业,以振兴北方因瘟疫而陷入萧条的经济,纺织业需要进口棉花,因此我们需要与埃及洽谈,是吗? 」 第797页 亚瑟似乎有点烦躁,但还是勉强自己耐心回答:「我知道。」 「很好,自托勒密王朝灭亡后,埃及起初被罗马全面占据,后因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战争,被迦太基夺走了三分之一,迦太基属的埃及被称作西埃及。随着帝国分裂,西罗马覆灭后,罗马的埃及行省在西埃及的帮助下分裂并成立了一个符合埃及古制的独立王朝,被称为中埃及,最后是仍在东罗马管制下的埃及行省,也就是东埃及1。请问我们应该向哪个埃及进口原材料呢?」 「我……」国王迟疑了片刻,「我承认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但我知道王——我的妻子生前与迦太基的女王彼此欣赏,并且时有书信往来,迦太基又坐拥诺斯特鲁姆海唯一的出海口……」 「事实上是两个,陛下。」 「什么?」 「两个出海口,另一个出海口在诺斯特鲁姆海东岸,通往黑海,为拜占庭所有。」戈达德温和地解释道,「当然,这点小插曲不影响您的最终判断。 」 闻言,亚瑟第二次沉默下来,但没有流露出什么恼怒之色,更多是为难和愧疚。 说到底,他并非尤伦斯王那样纯粹靠妻子赡养的酒囊饭袋,如果猊下没有诞生,或许他会如梅林预言的那般成为英格兰的贤君明主——而这恰恰正是问题所在。每个时代都有独树一帜的启明星,能让与其同时代的其他君主失去光辉,乃至于黯淡,而亚瑟不仅与这颗启明星生在同一时代,还是距离她最近的人,这让他很难得到他应有的赞许和认同。 「我认为是西埃及。」对方苦笑一声,「但我猜这不是正确答案。」 「是,也不是。」戈达德答道,「除了东埃及是明显的错误答案外,其余两者都是可考虑的对象。西埃及的问题在于他们出产的棉花必然优先共给宗主国,能余下多少物资向我们出口尚且难说,而且向迦太基进口,价格必然比从原产地更高。假设我们转移目标,向中埃及进口,那么走水路,我们就要向迦太基交关卡税,走陆路,时间和人力成本都要增加。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应该如何抉择呢?」 「要求精算师比较两者的成本差异……」 「不,其实无关乎哪个埃及,只要我们向迦太基的相关官员行贿即可。」当国王陛下露出愕然的神情时,戈达德瞭然地笑了笑,「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想必不太符合您的行事风格,但这就是缄默们在欧洲大陆一直在做的事情——不错,这是猊下亲自授权的。猊下是我所见过的君主中相当有原则和道德感的一位,即便如此,她也明白一个道理:为了国家利益,我们有时不得不和人们认为的坏人做交易,以及偶尔抛弃不合作的好人2。」 说着,他摩挲了一下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指。 「当然,当下的不列颠其实不太需要考虑这些问题,迦太基女王将乐于向我们敞开善意的大门。」 「……因为不列颠提前洞悉了哥特人的阴谋,并告知了迦太基。」 「不错,但您与我都知道,这种善意本质上仍是猊下的遗产。缄默是一个复杂且精密的情报机构,猊下为了组建它花费了很多心思。」戈达德说,「坦诚说,我不是没有见过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但要论您的一生之顺遂,就连我也难免惊嘆不已。只是这种幸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您如今不就在为此付出代价吗? 」 亚瑟坚持道:「我的代价应该由我本人承受,而不是为那些害死女王的人减轻罪责。」 「您以为我说的是猊下之死?」他说,「看来t您还不知道,如今北方对您非常排斥,甚至有意与英格兰再度分裂。」 「什么?!」 「有人认为是您暗中设计了猊下的死亡。」 …… 「最近有一些不利于陛下的谣言在北方广为流传。」格蕾低声道,「这是您的手笔吗?」 「当然不是,殿下。」他微笑着回答,「在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我并不奇怪您将我视作可怕的阴谋家,但您应该也明白,我比制造这些谣言的人更高明一些,这种可以被当作底牌的手段,我是不会那么早就使出来的。」 「您拿这些手段威胁了阿格规文。」 「有时狐狸也能假借鬣狗的威风。」戈达德回答,「可恕我直言,这些流言蜚语本身反倒是整件事里最无关紧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北方有不少人相信它们。毕竟您也知道,如果人们莫名对某个空穴来风的消息深信不疑,背后必然有其他原因。」 「我……」格蕾顿了一下,难以掩饰自己困惑和不安的目光,「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有人相信那些话?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深爱着母亲。」 「除非您认为葛尔以北的不列颠人不能被归为所有人之列。」他说,「殿下,您很聪慧,成长得也很快,但您出生得太晚了,所以对猊下登基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即使如此,您也应该明白,猊下并非那种生来就甘愿把自己的帝国版图与他人分享的女人。猊下与陛下的婚姻,最开始只是一种妥协——至少对猊下而言是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戈达德心中已经没有了那种荒谬和嘲弄,更多只是感慨。如果猊下仍只是廷塔哲公爵也就罢了,可当时的她已经在实质上统治了北境十几年,在復兴了康沃尔之后,还让北方积累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任谁都觉得不列颠不会再有比她更适合登基为王的候选人了…… 第798页 然后亚瑟出现了。 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拔出了石中剑,成为了预言中的英格兰之王。他振臂一唿,半个英格兰和威尔斯的贵族纷纷倒向他,瞬间就成为了一支足以威胁到猊下的势力。 「多么可笑啊,十几年积累下来的实绩,居然比不上那位宫廷魔术师的一个小把戏。」他感嘆道,「我不否认陛下在军事方面的才能,可当初他不过是一个来歷不明又初出茅庐的小子,又有何资格与猊下争夺王位呢?」 格蕾没有回答。尽管她礼貌地保持缄默,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多半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是在莫德雷德之后诞生的,当时两位王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几年,感情深厚,相处和睦,大抵无法理解这件事当时给女王党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也正是从那时起,戈达德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种感性上的认同和共鸣。由于这种感性往往出自某种突发的激情,所以人们有时甚至会主动拒绝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激情的火花被浇灭是比被谎言欺骗更加严重的结果。 「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这却是如今一切荒诞怪相的源头。」他说,「北方的人们已经受够了这种戏码,命运的宠儿最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切……」 奇妙的是——几个月前,他和亚瑟发生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去害王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代替她去死……我……」戈达德依然清晰地记得对方当时的反应,记得血色是如何从那张脸上一点点从褪去的,仿佛前面对他的所有否定都不如这一句话伤他更深,「我爱她啊……」 戈达德不会否定这句话——即使是最反对国王的女王党,也无法否认他对猊下的深情。 但这种深情无法抵消冷酷的现实:他们的国王是一个受到命运太多偏爱的幸运儿。 猊下努力多年才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是他天生拥有的。猊下深耕数年的积累,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收穫了一半的果实。为了平息瘟疫,猊下远赴北方,昼夜操劳,呕心沥血,最终在病痛中死去,他在卡美洛特没有为北方费过半点心思,却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不列颠唯一的最高掌权者。 北境对国王本来就没有半点感情,更别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女王死后再一次坐享其成了。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收回思绪,「殿下,国家不关乎善与恶,只关乎治与乱3。如果说北方对陛下的恨意尚且源于一些虚无缥缈的理由,那么洛锡安人对奥克尼郡的恨意,恐怕连您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吧。」 格蕾咬住了嘴唇,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一旦洛锡安和奥克尼陷入内战,本就脆弱的北方经济可能会彻底瘫痪,更不用说奥克尼郡还是不列颠第二大舰队的驻扎地了。」戈达德继续道,「当然,王室大可以出兵干涉,但以陛下在北方糟糕的名声,这么做只会加剧南北之间的矛盾,使国家再度分裂。」 「……所以您答应了利恩斯侯爵他们的要求,保全他们的家族,只要他们不再暗中煽动百姓对陛下和奥克尼郡的仇恨。」格蕾闭上眼睛,疲惫地嘆了口气, 「北境在用母亲为代价替兇手还债,戈达德大人,我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我们并不总是拥有选择的权利,殿下。」说到这里时,他难以遏制言语中的恶意,「否则,如果我们有权决定不列颠究竟要牺牲哪位君主才能平息瘟疫,我很乐意投陛下一票。」 剎那间,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格蕾都纹丝不动,唯有闪动的烛焰和窗外偶尔响起的雷声昭示着时间并未定格。格蕾背对着窗户,表情晦涩不明,仿佛是从雨幕中走出来的幽灵。 当第三声惊雷响起时,她才睁开眼睛,低声道:「过去北方总是无端陷入动盪,是神秘作祟的结果。」 这倒是解释了很多——猊下在北方耗费的精力足以让洛锡安变成第二个康沃尔,却总是在最关键的节点出问题,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尽管他反对猊下关闭星之内海通道的决定,但也只是不希望她放弃永生,对于神秘对现世的蛮狠干涉,他本人也深恶痛绝。 「再过不久,我会前往北方,名义上是替母亲守墓,其实是为了培养新的缄默。」她说,「戈达德大人,我理解你与利恩斯侯爵达成协议的原因,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会接受这种结果——那些害死母亲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不仅要他们死,还要让他们死得很痛苦。」 「格蕾殿下,我说过……」 「復仇不会立刻就开始。」格蕾打断了他,「我可以等——等到北方度过最艰难的时刻,等到洛锡安人的恨意淡去,等到那些贵族们放松警惕。当他们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我会让他们知道脑袋被插在尖刺上是什么滋味,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戈达德暗自心惊——不仅仅是说话的口吻,她的气质也变得更加内敛,更加冷峻(或者说冷酷),令人捉摸不透,让他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萝西,那位像渡鸦一样的女人,猊下的影子,看似平凡无害,实则却是秘密与死亡的使者。 他知道王女殿下曾是那位女士的门徒,但应该没有跟在她身边太长时间,没想到不知不觉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在洛锡安的那段经歷确实磨鍊了她的心性。 第799页 「可惜我不是那种会对空头支票心动的人。」他回答道,「两年——我可以给您两年的时间。如果您在此期间成功证明了自己作为缄默之首的能力,我会像过去为猊下效力时那样,全心全意地协助您。」 虽然没能得到肯定的答覆,但王女显然也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没有坚持逼问下去。 「戈达德大人。」离开前,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母亲的死……对你而言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吗?」 戈达德看着她——看着这张与猊下肖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脸,心头忽然涌现出一些复杂的感情。 他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到猊下的赏识,举家迁居到葛尔时的兴奋,想起亲眼见证她登基为王,问鼎权力巅峰时的骄傲t ,想起劝谏她放弃诞下继承人,成为不列颠永远的统治者却惨遭拒绝的无力,想起他恳求她不要放弃永生,不久后却得知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关闭时的失落…… 等到女王病逝的消息传到卡美洛特时,他心头只剩下了意料之中的绝望。 「您为何会这么想呢?殿下,猊下的死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平静地回答,「比如说,理想国大概确实是不存在的。」 第365章 埃利斯在洛奇堡已经任职了一段时间, 但在初次面见公爵本人之前,他依然十分紧张。 不错,高文·米斯里尔素来以平易近人而闻名,他风度翩翩的举止,高洁无私的品格在整个北方都是有口皆碑的,但一来他是平民出身,面对这样高贵的存在难免心生忐忑,二来自女王去世后,公爵就不太在公众面前露面了,埃利斯上一次见到他时才十四岁,如今已经从学院毕业了。 每年的圣诞瞻礼日,公爵大人都会前往卡美洛特,据说是为了探望自己的兄弟姐妹, 不过这次他不是独自回来的,有人同他一起下了马车。 埃利斯在诗歌中见过许多关于绝色美人的描写, 但在真正惊为天人的美貌面前,它们不过是羊皮纸上几行苍白的文字。 公爵的同行者看起来非常年轻,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有一头惹人注目的银色长髮,眼眸翠绿,顾盼时眼波流转,宛若月光在湖面上流淌。埃利斯被那非人的美丽所震慑,好一会儿过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和公爵长得有多么相似。 「希望你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公爵大人开玩笑似地说道, 「一路上舟车劳顿,我和格蕾早就飢肠辘辘了。」 果然,与公爵同行的是王女殿下。 「当然, 大人。」埃利斯小心翼翼地回答,「有您喜欢的土豆泥,烟燻野鸭,浸过蜂蜜的浆果,黄油面包配奶酪和腌制香肠。」 高文公爵问道:「没有覆盆子派吗?」 闻言,埃利斯的心跳停了一拍:「非、非常抱歉!暂时没有准备覆盆子派,但厨房还没有熄炉火,我立刻让他们去做。」 「派上要撒无花果碎。」王女殿下补充道。 「是,殿下。」 「你看起来很脸生。」她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 「埃利斯——我的名字是埃利斯,殿下!」他被那个微笑迷得魂不守舍,说话时差点咬到舌头,「我是高文大人的新任事务官,半个月前才正式上任,您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 「殿下。」王女殿下身侧一名黑髮蓝眼的英俊骑士开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对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时,埃利斯感觉到了一阵寒意,「阿勒尔夫人还在等您呢。」 「也是。」王女微微颔首,「那我就先走了,高文哥。」 「不先吃点东西吗?」 「我想吃覆盆子派。」她答道,「您先用餐吧,不用特意等我。」 待王女殿下离开后,高文公爵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嘆息一声:「真是沉不住气啊,西尔菲……这样可不行。」 脱离了王女的美貌光环后,埃利斯渐渐找回了理智,并且感到了一丝迟来的后悔——自己刚才语无伦次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醉汉,万一公爵大人认为他办事不够妥帖该如何是好…… 「别太在意。」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高文公爵笑着安慰他,「自从那孩子成年后,就没有多少人能在初次见到她时保持冷静了。但凡出席宴会,只要她笑了,全场所有男人都会傻乎乎地跟着她笑……」说到这里,公爵的神情多了几分戏嚯,「加荷里斯除外,他一贯爱与气氛作对。如果有一件事让大家都觉得有趣,那他就偏要板着脸。」 埃利斯当然不敢跟着取笑公爵大人的亲弟弟,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觉得对方很有意思。 「这段时间我不在,肯定积累了不少工作。把晚餐送到书房去吧,我在那里用餐。」公爵说,「如果是以前的话,即使我南下了,萝西女士也会……」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剩余的话语仿佛是被凛冬的寒风吹散了。 埃利斯觉得古怪,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公爵大人依然微笑着,但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 随后,对方又问了一些关于公务的事情,这一次埃利斯对答如流,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到了晚上,同僚们约他喝酒,几杯麦酒下肚后,埃利斯感觉身体暖融融的,白天累积的疲惫和紧张感也终于散去了一点。 第800页 「公爵大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亲切。」但埃利斯没有说的是,对方并不像他印象中那样如太阳般爽朗,反而有股挥之不去的哀愁,那种哀愁像雾气一样笼罩着他,使他与旁人总有一种距离感,看起来非常孤独。 事出必有因——转念一想,阿勒尔夫人这两年来一直重病缠身,外加年岁渐长,行动上也越来越不方便,除了画室之外基本不再外出,公爵大人想必也是为她的健康而担忧吧。 「听说格蕾殿下也来了?」相比公爵,德维特显然对王女更感兴趣,「她一定长得更美丽了。」 仅仅是回想起王女下车时的那一幕,就让埃利斯面红耳赤。德维特看着他的窘态哈哈大笑:「没必要掩饰自己,伙计,除了凯姆里德公爵,整个不列颠再无人能与王女殿下相提并论。可惜她不常待在葛尔,没什么机会能够欣赏……」 「瞎说什么!」吉姆毫无预兆地开口打断了他——埃利斯本以为他是恼怒于他们私下对王族言语轻佻,但他完全没在意这件事,「格蕾殿下明明一直待在葛尔!」 随后他又列举了诸多例子,例如王女经常在葛尔走动,只是大多与女眷们待在一起,或是她需要在光辉庭院为她的母亲摩根女王守墓,所以鲜少在外露面……先不说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光是他的语气就令人感到古怪,就好像他不是在论证什么,而是要将这种念头植入他们的脑海里一样,让埃利斯有点头皮发麻。 旁边的德维特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还在抱怨吉姆看到王女殿下时居然不叫上自己,他只好主动出面打了圆场:「格蕾殿下应该是一位喜好安静的人,不太出门社交也很正常。」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那种令人不安的违和感一直在他心头萦绕。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吉姆,发现他确实行踪诡谲,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并且傍晚时分总是不见踪影,但好像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埃利斯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吉姆有着某种善于融入氛围的奇妙才能,每当他突然介入一个话题时,总给人自然而然的感觉,如果不是特意留心观察,很少有人会感觉到突兀。 这些疑虑盘踞在他心头,直到几天后再度见到王女殿下,心中的阴霾才被她焕发的容光碟机散了些许。 高文公爵和格蕾殿下在餐厅一起享用早餐,埃利斯听见她轻声道:「我在卡美洛特时的提议,您考虑得如何了?」 闻言,公爵的神情僵了一下:「我暂时不想考虑结婚的事情,小妹。」 「您口中的暂时具体是指多久?」 「我……」公爵有些烦躁地回答,「我不知道,格蕾,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爱对方就轻易答应结婚,对我未来的妻子太不公平了。」 「遗憾的是,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兄长,青春永葆的时光早就一去不復返了,米斯里尔家族需要一位继承人。」王女指出,「生育能力的衰退对于男女双方都是公平的,等您的身体机能下降后,精子的质量也会……」 「小妹!」 王女殿下冷酷地说道:「您早就不是什么小男孩了,高文哥,请别作出一副害羞处子的姿态逃避话题,虽然客观上您的确还是处……」 「小妹……」公爵的语气无奈极了,埃利斯猜他肯定很后悔自己早先放弃了亲自带狗出去散步,「老天啊,算我求你,别再纠结这件事了。」 「况且,贵族之间的婚姻本就不一定能圆满。」王女对他的央求充耳不闻,「即使您不能给对方爱情,也可以履行一名丈夫的职责,为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她的人格,支持她的爱好和梦想,双方如亲人般互相扶持着一起生活,就像母亲和陛下一样。何况,贝芙丽小姐是一位好姑娘,说t不定你以后也会爱上她呢? 」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老成了,小妹。」 埃利斯也有同感,王女殿下明明是高文公爵的妹妹,但说起话来就像是他的长辈。 最后,公爵还是在王女的劝说下勉强同意了,但他希望在订婚前先和对方相处一段时间。 隔日,那位「贝芙丽小姐」就抵达了洛奇堡。 贝芙丽·菲索尔年仅十六,有一头长长的枣红秀髮和蜜糖色的眼睛,面容秀丽,神态温柔而羞涩,惹人怜爱,笑起来时会矜持地用手遮住嘴。她的手白皙又柔软,指甲剪得很短,像是淡粉色的珍珠。 不仅仅是年轻貌美——作为公爵的事务官,埃利斯事先了解过这位女士的背景。贝芙丽小姐曾在葛尔文学院里修习过绘画,是阿勒尔夫人的门徒。仅从她知性的气质和文雅的谈吐,就能看出这一定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结果。 高文公爵亲自迎接了她,两人来到后花园一同散步——这是一个好预兆,当年摩根女王与亚瑟王订婚前据说就是这样培养感情的,后来花园散步逐渐演变成了本地贵族男女结婚前的一项传统,而且外花园的另一侧就是光辉庭院,虽然如今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力量,但依然是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能够这样接近光辉庭院,可以说是一种权力上的认可。 唯一的问题是,尽管双方看起来相谈甚欢,但在他看来,贝芙丽小姐可能有点太年轻了,高文公爵待她亲切,更多是长辈式的温情。公爵本人主导的话题,大多也是询问贝芙丽小姐的爱好、课业等等,像是在关心自己的侄女,缺少了一点男女间的情愫。 第801页 过了一会儿,高文公爵问道:「恕我直言,贝芙丽小姐,为什么你会愿意嫁给我呢?你如此年轻美丽,应该找一位与和你相衬的好青年,而不是我这样的中年男人。」 虽然知道公爵对贝芙丽小姐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埃利斯也没想到他会将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上——高文公爵确实年纪不小了,但他早年受妖精之血和圣者祝福的影响,如今外表上也不过三十多岁,只是在刚满十六岁的贝芙丽小姐面前显得有点辈分差罢了。 贝芙丽小姐显然也吓了一跳:「您太谦虚了,整个葛尔有哪个姑娘不想成为您的妻子呢?」说着,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您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与您之前有过几面之缘,您来文学院探望阿勒尔老师的时候,我跟随在老师身边,有幸……」 「高文大人!」一个僕从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不好了,您的小狗……」 「大叫什么?」埃利斯立刻拦住他,避免他打破公爵与贝芙丽小姐之间温馨的相处氛围,「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再说,高文大人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除非涉及重要的公务,否则别去打扰他们。」 可惜高文公爵显然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小狗?伊昂德兰怎么了?」 僕从惊惶不安地回答:「您的小狗,它……它一时调皮去赶牛,结果被受惊的牛群踩成了重伤……」 闻言,公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天崩地裂了一样:「它在哪儿?伊朗德兰在哪儿?!带我去见它!」 尽管高文公爵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但当他抵达现场时,那只小狗已经断气了。它躺在血泊中,尸体被践踏得扭曲变形,毛髮被染成了红色,两颗浑浊的眼珠了无生气地看着公爵,昭示着它生前遭受过的痛苦。 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公爵此刻的表情,他沉重地喘着气,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就好像他要窒息而亡了。他半跪下来,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把小狗的眼睛阖上,但尸体已经僵硬了,无论他如何努力,小狗的眼睛也只阖上了一半。 现场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 好一会儿过去,高文公爵才闭上眼睛,长长地嘆了口气,这声嘆息如此之长,像是拧干了肺腑的最后一点空气。埃利斯本以为他会哭泣,但公爵脸上没有一滴眼泪落下,仿佛他的眼泪在更早的时候就流干了。 「找个橡木匣子来。」他说,「记得刻上伊昂德兰的名字,火葬结束后,我要把它安葬在母亲的雕像旁边。」 「是,大人。」 叮嘱完他们之后,高温公爵看向了一旁惴惴不安的贝芙丽小姐——方才情急之下,她本能地跟着僕从跑了过来。 「让你受惊了,女士。」公爵低声道,「很抱歉,恐怕我无法与你订婚了。」 贝芙丽小姐花容失色:「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能耽误了你。」公爵安抚地对她笑了笑,但笑容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煦,只有疲惫与苦涩,「我……我想我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贝芙丽小姐。」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不出意外地传到了王女殿下耳边。当天傍晚,她就返回了洛奇堡——侧面证明吉姆撒了谎,虽然王女名义上是为了替女王守墓才来到葛尔的,但她确实不常待在葛尔。 王族的私人谈话,埃利斯自然是要迴避的。他站在书房门口,并不清楚房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对话,只有当王女打开门锁时,才依稀听见她柔声劝公爵不要多想,但是以防万一,她会请布兰黛尔学士为他做一些检查。 王女殿下离开后不久,阿勒尔夫人也来到了书房。 在这位和蔼的老女士面前,高文公爵才难得有了一点晚辈的感觉——女王去世后,阿勒尔夫人是最接近公爵母亲的存在,公爵对她也十分敬重——反过来说,阿勒尔夫人平日一直深居简出,这件事竟然需要她亲自出面,说明事情确实有点不妙了。 埃利斯为她开门的时候,公爵说道:「我的墨水瓶干了。」 天色早就暗了,照理说应该快到公爵大人回卧室休息的时间了,不过他也没多想,以为对方只是想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当他将墨水瓶灌满送回书房时,高文公爵与阿勒尔夫人似乎仍在商榷什么。见到他,公爵满脸倦意地对他道了声谢。埃利斯趁机偷偷打量他,可能是因为房间内光线暗淡,高文公爵的脸庞看起来异常苍白,那股萦绕着他的灰败气息就像厚重的乌云,遮挡了太阳的光和热。 真可怕,就好像他真的要死了一样…… 这个想法令埃利斯心惊胆战,只好不断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公爵大人只是因为失去了小狗而悲伤过度,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了。 又过了片刻,阿勒尔夫人也离开了,但公爵本人好像没有要回去休息的意思,一直在书房待到深夜,埃利斯也只好在门口守到深夜。不过与其回家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门口守着公爵反而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高文公爵终于走出书房,看到他依然守在门外,有些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埃利斯感到受宠若惊,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公爵手里的信件:「您是要寄信吗?」 第802页 「不,这封信是为了……」公爵顿了一下,「只是以防万一。你也回去休息吧。」 埃利斯目送着他离开,僕从在他身侧举着油灯,为他照亮前路,可埃利斯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预感,公爵前方仍是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前行,仿佛要沿着长长的走廊直通地狱。 第二天,僕从的尖叫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晨日的宁静——高文公爵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详,如果不是没了唿吸,很容易误以为他正在安然酣睡。埃利斯在他的眼角看到了两道干涸的泪痕,不知那些眼泪是出于喜悦还是悲伤……希望是因为前者。 那封「以防万一」的信件最终成了公爵的遗书。除了一些惯例式的安慰和后事安排之外,信里还提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恢復安迪爵士,也就是斯图亚特王的长子艾德里安的家族姓氏,将他的坟墓迁回光辉庭院,以「艾德里安·米斯里尔」之名下葬。 艾德里安有三个孩子,长子死于战场,次子是铁卫队的一员,早已宣誓放弃家族姓氏,唯独幼子西尔菲受老师崔斯坦的影响成为了圆桌骑士,意味着如果女王与尤伦斯王所生的其他孩子不打算继承爵位,葛尔公爵将由他继承。 因为公爵死得太过突t然,近期所有与高文公爵有过接触的人都遭到了盘问,埃利斯当然也不例外——他不仅是公爵的事务官,而且上任后不久就发生了这种大事,可以说他的嫌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大。 负责审讯他的是王女殿下本人,当对方质问高文公爵的死因时,埃利斯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公爵看见小狗的尸体时脸上万念俱灰的表情。 「公爵大人他……」他战战兢兢地答道,「他的心碎了。」 第366章 格蕾走进画室时, 阿勒尔夫人正在画画。 高文死后,阿勒尔夫人就从洛奇堡搬到了郊外,无论其他人如何劝她, 她都不肯回去。 或许是年轻时见识了太多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年老之后她变得极度喜静,讨厌身边有僕从打扰,只有特奥巴尔德亲王被允许在一旁服侍她——是的,自鼠疫爆发至今,特奥巴尔德亲王一直留在葛尔,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魏尔伦王也乐得这位弟弟远离高卢,从未发诏书勒令他回去。 此刻,特奥巴尔德亲王就站在阿勒尔夫人身后,专注地看着她作画。 格蕾与这位亲王并不熟悉,一方面是生活上没有太多交集,另一方面是特奥巴尔德亲王本人的性格有点奇怪——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腼腆,但偶尔又会爆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非常极端,也非常情绪化,令人捉摸不透。 「他做任何事情都只凭感性,这一点很可怕。」与她有着类似的感受加荷里斯曾经如此评价他, 「早些年可能还行,但自从他见到阿勒尔姑母,就连人生中的最后那点节制也不剩了,义无反顾地要往深渊里跳。」 「阿勒尔姑母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多,他们艺术家都一个样。」旁边的加雷斯接口道, 那段时间他刚从红海回来,皮肤晒得黝黑,站在加荷里斯身边像是他的影子。 「你也跟他们一个样。」加荷里斯冷哼一声,「你走吧,就这样一走了之好了!等你的船从世界边缘掉下去,我只会在你的葬礼上大声嘲笑,你休想得到我半滴眼泪。」 「说到世界边缘,」加雷斯将餐盘放到一边的小推车上——为了防止坏血症,他上岸后一直在补充新鲜蔬菜,「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只是还没有得到验证。等我再出一次海,确定了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就回来告诉你们。」 「什么猜想?」 「嘿嘿,不告诉你们~」加雷斯朝他们吐了吐舌头——换成任何与他同龄的骑士,做这个动作都会很怪异,唯独放在加雷斯身上,只让人感觉童心未泯,「你们两个都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谁才是母亲最聪明的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再一次扬帆远航,至今未归。 「殿下。」 格蕾收回思绪,看向特奥巴尔德亲王:「许久不见,特奥巴尔德大人。」 对方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很快又将视线挪回阿勒尔夫人身上。尽管此时他的笑容是如此内敛和谨慎,他对阿勒尔夫人那种仿佛着魔似的忠诚和热情,很难不让人记忆犹新。 诗歌中形容一个人坠入了爱河,喜欢说「他彻底沦为了爱情的俘虏」——诗人在创作时难免会对某些情节进行夸大,但特奥巴尔德亲王简直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他就像一只兴奋的小狗,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主人身边,仿佛没有那股纯粹的感性和热情所驱使,他的身体就无法动弹,会因为失去生机而枯死一样。 奇妙的是,这种沉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感情,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堪重负的,但如果这种感情指向的对象是阿勒尔夫人,倒是显得没那么可怕了。如果单纯用爱情去形容特奥巴尔德亲王对阿勒尔夫人的感情,未免太过苍白。他对她的爱,不仅仅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更是一个美的追求者对缪斯宠儿的憧憬和仰慕。 在阿勒尔夫人搬离洛奇堡之后,他便取代了僕从的位置,将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身为王族的自矜,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这么照顾她是一件颇为荣耀的事情。他渴望着像殉道者一样将自己献与她,不给自己留一点值当的东西,如果阿勒尔夫人说她要创造死亡之美,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 第803页 理智上,格蕾认为这种关系着实称不上健康,但母亲曾经说过,一个人哪怕过度耽溺于情爱,只要没有给别人造成麻烦,他们就无权谴责。特奥巴尔德亲王既没有用爱情药诱姦别人,也不会在得知自己的孩子使女僕怀孕后将过错归咎于后者并将其鞭挞至流产,两个天生性格异于常人的人都各自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四捨五入大抵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勒尔夫人看起来非常专注,所以格蕾没有打断她的作画——哪怕她对艺术所知甚少,也知道灵感的泉涌对于一名创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他人添乱。 直到对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虽然她捂住了嘴,但鲜血还是从她的手掌边缘滴落——这勾起了格蕾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沖了上去,但无论是阿勒尔夫人还是特奥巴尔德亲王,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特奥巴尔德亲王用温水浸湿的绸布为她擦拭脸和手指,阿勒尔夫人则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侍,随后重新拿起画笔,继续绘制主人公的礼服。 凑近了之后,格蕾才发现画中描绘的是她母亲摩根出嫁时的画面,但不同于狮心堡国王大厅悬挂的那幅巨型油画,这幅画上母亲穿着象牙色的婚裙(非常传统的颜色),并且身披蓝色斗篷,而母亲实际结婚——或者说加冕的那一天,身着的是深蓝色长裙和盛金色斗篷,并且手执铁木权杖和君主宝球。 待落下最后一笔,阿勒尔夫人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以她贫乏的艺术素养,亦能看出对方刚才完成了一幅怎样的杰作。 旁边的特奥巴尔德亲王显然比她更能感受其中的美之技艺,已经默默流下了眼泪,似乎为能见证这幅作品的诞生而无比荣幸。 格蕾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摩根,她的母亲处于画幅的中央。由于距离和角度,母亲的面容并不如阿勒尔夫人往日为她绘制的肖像画那样清晰,但那种难以言说的美的氛围,仿佛有形般浮动在空气中,萦绕着她。晨日的阳光洒在地板上,将整座殿堂渲染成了金色,金色的光辉沐浴着洛奇堡白色的爱奥尼克柱1和墙壁上绚丽多彩的织锦,沐浴着镶嵌着珍珠母贝和彩色玻璃的青铜王座,也沐浴着母亲,金光像薄纱一样披在她身上,将她长裙上的金银绣线照得闪闪发光,有一股超然世外的神圣感。 她几乎一瞬间就被这种感觉击中了,内心久违地感受到了安宁,仿佛风暴过后恢復了平静的湖面。画作是静态且无声的,但它就像母亲的言语一样,拥有平息狂风暴雨的力量。 狮心堡的那幅巨型画作也曾给她类似的感觉,眼前的这幅画要比它小得多,但带来的感情冲击一点也不逊于前者,可见晚年时期的阿勒尔夫人对各种技法的运用又精进了许多。不仅是光影、色彩和构图——格蕾虽然不懂绘画,但能依稀感受到这幅画作的精妙之处。阿勒尔夫人的这幅画并不是平视的,焦点在画面左三分之一的位置,因此画作右侧的远景有些微畸变,并且线条模煳,使得画幅中央的人物成为了视觉上的绝对中心。 阿勒尔夫人虽然热爱画人像,但对建筑的描绘一点也不少(奥克尼郡的英仙宫2就是根据她绘制的蓝图建造的),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她的作品往往十分具有立体感。 「这是猊下与我弟弟尤伦斯结婚时的场景。」经由阿勒尔夫人的话,格蕾才注意到画面中的尤伦斯王,他离母亲很近,但因为不是整幅画的中心人物,很难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存在,「虽然对于其他人——或者说对于猊下本人,在卡美洛特t的登基典礼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但对我而言,最无法忘怀的果然还是猊下的第一场婚礼。」 阿勒尔夫人凝视着自己的作品,眼神中有一种格蕾无法形容的感情。 「我知道您来是为了什么,殿下,我这里什么也不缺,也没什么想要的。」她微微一笑,「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那段我们都还年轻的日子。」 说着,她嘆息一声:「好吧,其实那时的我也不算多么年轻,只是性子天真又笨拙,看起来才像是没长大……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我,猊下还是说,阿勒尔,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才有了点生机。她出现时就像救世主一样,仿佛註定要在我的人生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她离开时却离我如此遥远,如此悄无声息。」 说完这些话后,阿勒尔夫人气喘吁吁,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了。格蕾原本还有其他事情想和她商议,主要是关于西尔菲·米斯里尔的,但见她神情萎靡,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再让她劳心劳力,便主动告辞了。 阿勒尔夫人不顾反对,坚持要送她到门口,直到格蕾踏上碎石小径,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格蕾想起她完成画作时那放松、释然,仿佛不再有任何遗憾的表情,莫名有种预感——对方大概也将不久于人世了,心里忽然多了几分伤感。 回到洛奇堡后不久,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虽然窗外雷雨交加,但她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却清晰地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来仙女湖见我。」梦中的母亲对她说,「记得带上艾斯翠德的心脏,我的小月亮。」 第804页 醒来后,格蕾已经不太记得梦的内容了,只记得母亲要她带着慈悲之心去仙女湖的事情。 梦境是意识的投射,不一定具有什么实际意义——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在某种情绪的驱使下,格蕾还是忍不住前往海边——慈悲之心就保存在母亲雕塑下的基座中。 虽然慈悲之心是艾斯翠德爵士留给她的魔力炉,用于补全她天生有缺陷的身体机能,但神秘消退后,鍊金术的效力也衰减了,留存于现世的魔术师几乎没有人能为她完成心脏移植的手术。 格蕾对此并没有太多遗憾——即使有,更多也是为艾斯翠德爵士的好意没能被实现而遗憾。自那之后她便将心脏安置于此,让艾斯翠德的一部分在死后依然能长伴在母亲身旁。 为什么她会突然梦到它呢?还有仙女湖……难道阿勒尔夫人的画作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太荒谬了。 但一想到梦中响起的是母亲的声音,格蕾就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她返回洛奇堡,打算从马厩里牵一匹马,却碰巧遇见了西尔菲。 「殿下要出远门吗?」对方关切地问道,「昨日刚下完雨,道路湿滑,如果您不急的话,不妨晚几天坐马车走。」 「是急事。」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作为护卫陪同您……」 「我一个人就行了,西尔菲卿。」 对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即将成为葛尔的主人,却一点也没有公爵继承人的自觉,依旧将自己视为骑士,实在是令人头痛。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高文生前也是如此,将骑士的职责和荣耀看得比爵位更重要,这可能是米斯里尔家族的遗传。 花费了几周的时间,格蕾终于抵达了仙女湖。 她甫一走近,湖面上便亮起了白光,待光芒散去后,她看见一位穿着长袍的女人矗立于湖心。对方的面容被兜帽遮挡,但有一头与母亲相同的淡金色长髮,发梢有着妖精的青色,身形也与母亲相似。 这种种特徵都暗示着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母亲,然而诡异的是,格蕾的内心没有半点波动——她是母亲以自己的血肉所创造的,眼前的这个女人并没有让她感受到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独特的联结。 她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格蕾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做好了召唤伦戈米尼亚德之影的准备。 好一会儿过去,这个形似母亲的女人才开口:「看来你没有忘记我的叮嘱,小月亮。」 这个冒牌货居然妄图用母亲对她的爱称欺骗她……格蕾难以压抑心中的怒火,质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扮成母亲?」 女人拉低了帽檐:「你可以称唿我为薇薇安。」 「薇薇安是母亲作为妖精的名讳。」 「我是你母亲作为妖精的部分,也是最终被她捨弃的部分。」薇薇安答道,「语言是贫乏的,不如让我证明给你看吧。拿出慈悲之心,孩子,让我为你展现其中的奥秘。」 即使她不特意要求,格蕾也察觉到了慈悲之心对她魔力的回应——因为它正在发光,白光通过橡木匣的缝隙渗了出来。 「这件礼装蕴藏着你的母亲摩根、花之魔术师梅林和亚瑟王的血,是妖精、梦魔和龙三者共同孕育的奇蹟。」她说,「而我能唤醒它的神秘性,这应该足以使你信服了。」 格蕾没有回答,但也不再紧捏着伦戈米尼亚德之影的封印礼装了。 「孩子,你想再次见到你的母亲吗?」 闻言,她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 「你应该很清楚,现存于不列颠的神秘不足以为你进行心脏移植。」格蕾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透过兜帽与她对视,「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孩子。」 「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 说罢,薇薇安挥了挥手,慈悲之心便从木匣里飞了出来,但并没有向湖心飞去,而是漂浮在她的胸前。 「你有两种选择。」她说,「一是用慈悲之心补全身体机能,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健康长寿的正常人——就像你母亲希望的那样;二是保持现有的寿命不变,但你会获得一个子宫,这个子宫中诞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你,每个孩子的诞生都是你生命的延续。」 格蕾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只要生命不断延续,终有一日就能见到母亲吗?」 「没错——不过在做出选择之前,还是先慎重地考虑一下比较好。」对方提醒道,「毕竟你的灵魂本身就充满了杂质,大概率会在无尽的轮迴中被磨损成和原来截然不同的样子,不仅仅是记忆,就连人格也会产生混淆……最后见到她的你,还能算是原本的你吗?没想清楚这一点就轻易下决定的话,也许在与她重逢之前,就会先陷入后悔的深渊吧。」 「我选择后者。」她坚定地回答。 「确定不会后悔吗?」湖之仙女问道。 「我不清楚母亲的灵魂为何会在遥远的未来重返现世,但那个时候的母亲,一定也在为许多人的幸福而努力着。」格蕾说,「所以——是的,我确信这就是正确的选择。」 慈悲之心在薇薇安的手中化为无数白色的光点,融入她的身体里,她感觉肚腹涌现出一股暖流,为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做好了准备。 第805页 但还不是现在……她告诉自己,倘若罪人没有用他们的鲜血将昔日的罪恶洗净,她又有何颜面去见母亲呢? 「去吧,年轻的王女。」薇薇安说,「我与你的宿命就到此为止了,此后的路只有你一个人走。」 格蕾点了点头,并向她表示了感谢,然而转身的一瞬,她听见了对方的呢喃,如此轻柔,几乎要被风吹散,但最终还是传到了她的耳畔:「要幸福啊,格蕾……」 剎那间,一个禁忌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为何对方会通过梦境召唤她,为何对方能够唤醒慈悲之心,为何对方拥有如此高超的魔术造诣……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不要回头,格蕾……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回头。 她就这样径直走出了树林,不再去想那位湖之仙女究竟是t谁。正如对方所说,他们之间的宿命已经结束了。 回到葛尔后,格蕾遇见了布兰黛尔学士。对方满脸愁容,说话时完全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刚刚从阿勒尔夫人那里回来,情况很不乐观,殿下,阿勒尔夫人恐怕……恐怕没有几天了……」 「我明白。」格蕾心中感伤,但并不意外——自那日告别之后,她就知道阿勒尔夫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失去了活着的动力,再长的寿命也不过是对本人的磋磨。 「另外……有件事现在说可能不太合适,但还是有必要让您知道。」布兰黛尔看起来有点踌躇,「等在北方的事情了结后,我打算带着哈里特一起回康沃尔。」 「回康沃尔……结婚吗?」格蕾短暂出神——哈里特是利恩斯侯爵最优秀的孩子,一旦他离开北方,利恩斯家族就算是后继无人了。 「倒也不是。」对方为难地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上一次婚姻的结局有点……不太好,我想我可能很难走出过去的阴影了。幸好哈里特对婚约什么的也不是很在意,认为我们只要陪伴在彼此身边就行了。乐观点想,哈里特是一个很好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会走出来,下定决心和他展开新的生活呢?」 「不管怎么说,有勇气尝试总是好的。」她说,「您值得拥有幸福,布兰黛尔大人。」 「谢谢您的祝福,殿下。」布兰黛尔说,「我应该会在廷塔哲修道院待一段时间,然后和哈里特一起前往欧洲大陆,协助平復高卢地区的灾情。」 高卢……一听到这个名字,格蕾就百感交集。 想当初,所有人都在为归还弗莱堡银矿的事情焦虑不已,结果数年之后,面对蔓延到高卢境内的瘟疫,魏尔伦王只能请求不列颠予以医疗支援——兜兜转转,当初还给魏尔伦王的弗莱堡银矿,开採出的白银竟然又回到了不列颠手中。 即使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她的余晖依然庇佑着这个国家。 「等我们走了之后……」布兰黛尔学士轻轻咳嗽一声,「无论有什么想法,您都可以放手去做。」 格蕾怔住了。 「哈里特他……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父亲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同意和我回康沃尔就是他做出的最终选择。」对方说,「所以不必顾忌我们,尽情去做您想做的事情吧。」 布兰黛尔学士离开后,格蕾感到了一丝疲惫,但没走两步又被埃利斯叫住了,说公爵大人邀请她去书房,有要事与她商榷。 格蕾在心里嘆息一声,压抑着想要回卧室休憩一会儿的冲动,强迫自己朝书房走去。 「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看到她之后,西尔菲似乎松了口气,但神情依然哀愁,「布兰黛尔学士刚刚为阿勒尔夫人看诊,说她的状况不太好,恐怕……恐怕不得不开始考虑葬礼的各项事宜了……」 格蕾点了点头:「刚刚布兰黛尔学士已经告诉我了。」 可能是担心她着凉,西尔菲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斗篷为她披上,随后又退回到合乎礼节的距离:「幸好您及时赶了回来,否则就要错过见阿勒尔夫人最后一面了。」 听到他的话,格蕾忽然想起了高文,想起母亲病危时,他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想起他悉心养育着伊昂德兰——那只母亲留给他的小狗,他也没能见到伊昂德兰最后一面。 所以当初听到埃利斯的证言时,她心中没有任何意外,当生命中有那么多无法消解的遗憾时,究竟该如何背负这沉重的一生继续走下去呢? 可即使在弥留之际,他也没有为自己考虑……就像艾斯翠德爵士一样。 「西尔菲卿。」她突然开口。 「是,殿下。」西尔菲反射性地回答。 「你爱我吗?」 话音刚落,西尔菲的脸庞就涨红了——如果不是为了保全最后的体面,格蕾觉得他可能会躲到书桌后面去。 尽管表现得如此害羞,但西尔菲还是没有逃避她的问题:「是的,殿下,我……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属于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牵她的手,但又担忧这么做太僭越了,最后只是脸红彤彤地朝她笑了一下,「您突然这么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也有与我共度余生的想法……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 「我……」格蕾顿了一下,「在我作出答覆之前,有些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 她向西尔菲坦言了她这段时间的经歷。 第806页 「我确实有与你缔结婚约的想法。」她说,「但我不想用谎言骗取你的余生,西尔菲卿,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异于常人,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陪伴我多年,不仅是我的骑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只要顺从你的心意回答即可。」 西尔菲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悲伤——事实上,下一秒他就单膝下跪,握住了她的手。 「我愿意,殿下。」他说。 「你最好考虑清楚,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她告诫他,「不仅是我所选择的未来,最重要的是……我无法付出和你同等的感情。」 「没关系。」他的表情温柔而真挚,「在作为您的丈夫之前,我首先是您的骑士啊,辅佐您,达成您的宏愿,乃是我身为骑士的荣耀,所以请不要为此而愧疚,尽情地向我下达命令,让我为您驰驱吧。」 看着他,格蕾忽然想起了当初她对高文说的话:即使不能给对方爱情,也可以履行身为伴侣的职责,为对方提供良好的生活,尊重对方的人格,支持对方的爱好和梦想,双方如亲人般互相扶持着一起生活,就像母亲和陛下一样。何况…… 是啊,何况西尔菲是一个好人。即使现在没有,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她也会爱上他的,就像母亲和陛下一样。 「既然如此……」她听见自己回答,「从此以后,你的余生就属于我了,西尔菲。」 第367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梅林都在重新编织自己的生活,试图将时间线拨回遇见摩根之前的日子。 他像过去一样出门远游,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土地, 尝试遇见其他有趣的人, 与闻他们的经歷并从中获得快乐。 事实证明这一做法是失败的——他没遇见任何有趣的人,又或者他们其实很有趣,只是他的内心无动于衷。 ……真是糟透了。 他就这样陷入了某种麻木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都厌倦至极。偶尔搭上顺风车,车夫的各种奇闻轶事不再使他感到新奇,沿路的美丽景致也成了过眼云烟。车轮咔哒咔哒地转动,不知道要将他带往何方,但梅林不在乎,假设这辆车要载着他驶向地狱,他大概也是无所谓的。 当然,牛车最后并没有把他带往地狱, 它在一个村落停了下来。 梦魔不需要像人类那样每天把一部分时间花费在睡眠上,但夜晚是梦魔一贯的用餐和娱乐时间。虽然梅林既不飢饿,也没什么找乐子的心情,但他需要找点事情消磨时间——通常是在不同的梦境里无所事事地闲逛——因此得找个地方留宿。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他,尽管他们热情邀请他住进屋里,但梅林还是婉言谢绝了,打算在驴棚里度过一晚。 入夜后,梅林躺在干草堆上,听着不远处毛驴粗重的唿吸,伴随着树林里鸟雀和昆虫聒噪的叫声,莫名有点心烦意乱,也许是因为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他正是为了逃避这些事情才离开的。 他闭上眼睛,思考今晚该去旁观哪个倒霉蛋的梦境,却听见旁边有人说道:「只要别太在意气味,在有牲畜的棚子里过夜是一个好选择,它们的体温能帮人熬过冰冷的夜晚。」 梅林勐地睁开眼睛,可他身旁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更不用说是他想像中的那个人了。 (他所思念的)过去的时光并没有回到他身边,(他所思念的)死去的人也没有復生,时间不会倒流,倒流的只有他的记忆。 先前那种厌倦、郁郁寡欢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梅林躺了回去,努力不让自己落入旧时光的陷阱。他动用了一些梦魔的天t赋,很快就睡着了。 他一如既往地在不同人的梦境里游荡,但再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在梦里添油加醋,捉弄梦境的主人了,只是短暂地停驻旁观,随后便前往下一个梦,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寻觅乐趣,不如说是梦魔无聊时的本能,像是人类的肌肉记忆。假如西西弗斯已经推了一百年石头,某天哈迪斯忽然大发慈悲,决定免除他的责罚,还他自由,西西弗斯可能一时也想不到自己除了推石头还能干什么。 尽管梅林多少察觉到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堪忧,而且今日格外糟糕,但当他走入一个漆黑的梦境,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漂浮着的莹青色光团时——有那么一会儿,梅林以为自己终于彻底疯了,现实的折磨已经让他忍不住从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上苦苦寻找过去的影子了。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对方的真面目。 「真是稀客啊。」可能是受先前(单方面)被戏弄的情绪影响,梅林有些讥讽地开口,「不知道人类的抑制力找我有何贵干?」 阿赖耶近在咫尺,但它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山谷里幽幽的回音:「魔术师啊,你想再见到她吗?」 闻言,梅林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片刻后,他追问道,「你是说英灵座?」 「不。」阿赖耶说,「语言是贫乏的。敞开你的心吧,魔术师,如此我方可向你揭示真正的歷史之轨迹。」 话音刚落,周围的黑暗便如晨雾般散去。梅林听见了微弱的水流声——那是溪水流经水渠时的声响,然后是布料摩擦时窸窣声——农户们正在收割麦子,麦穗在他们的衣服上划擦,最后是车轴转动时的咔哒声——卫兵正在驱赶牛车,将甘美的蜜酒送往王宫。 第807页 梅林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但他莫名知道王宫旁边还有一座巍峨的高塔,名为「埃努玛·埃利什」,他还知道在更早以前,它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哀悼之塔」。 「此乃美索不达米亚的明珠,乌鲁克的王城库拉巴,是神秘消退的源头,亦是人类文明登上舞台的起点。」阿赖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并非初次见到这座城市,不是吗?」 「我……」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周围的景色便再次变化——海潮的声音取代了溪流,麦子、泥土和蜜酒的气味变成了海盐和辛香料。 梅林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高耸的青铜大门,上面的浮雕栩栩如生地绘制出了一名端坐于王座的女人。她头戴麦穗冠冕,两侧各有一只猎犬守卫,看起来气势非凡。梅林并不认识她,但潜意识里感觉她有点熟悉。 「这又是哪儿?」他问。 「黎凡特的海上霸主,文明之城蛾摩拉。」 「蛾摩拉?」梅林回忆了一下,「那不是《圣经》里被雅威用天火毁掉的城市吗?」 说罢,他听见了阿赖耶的嘆息——这也是梅林目前第一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情绪」。抑制力有感情吗?还是说只有人类的抑制力会如此? 「此情此景,难道还不足以唤醒你的记忆吗?」阿赖耶说,「魔术师啊,你虽从未亲眼见过这两座城市,却从他人的记忆中窥见过它们昔日的面貌……可惜,盖亚只向你展示了它们最落魄的样子。」 某种刺骨的寒意击中了他,让他的唿吸沉重起来:「你是说……」他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舌头,「可是……为什么……」 「在不列颠的人生只是她漫长轮迴中的一部分,摩根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她诸多名讳中的一个。」阿赖耶回答,「有时,她是乌鲁克的宰相缇克曼努,有时,她是蛾摩拉的女王埃斐,但在永恆的刻度上,她的身份只有一个,即人类的贤者。」 人类的贤者……梅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讽刺。如果阿赖耶所言为真,那么当初发动神代断绝的就是摩根本人,而他居然想让对方向神秘屈服,真是荒谬得令人发笑。 「虽然神秘消退在不列颠已经迎来了尾声,但人类贤者的使命尚未结束。」阿赖耶继续道,「她必须了却自己结下的因果,阻止毁灭人理的幕后黑手,也就是被魔神柱窃取了肉軆的魔术王所罗门。为此她需要你的帮助,魔术师。」 梅林不知道阿赖耶为何如此确定他会心甘情愿地被捲入这件事,但它确实猜中了他的心思,此刻再说那些口是心非的反话是无意义的:「我能为她做什么?」 「你须完成三件事。」人类的抑制力回答,「一是让贤者的造物前往遥远的未来,令其唤醒贤者与过去的联结;二是前往古以色列,解救被所罗门囚禁的贤者——也就是摩根的前世,蛾摩拉女王埃斐,使其顺利开启第三次轮迴;三是前往一切恩怨的源头,也就是吉尔伽美什统治时期的乌鲁克,辅佐抵达该特异点的人类最后的救世主藤丸立香,阻止人理烧却。」 「你前面说过我可以再次见到她。」梅林说,「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一切顺利的话,你会在乌鲁克与她重逢。」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乌鲁克?」 「现在还不是时候,魔术师。」阿赖耶说,「贤者的第四次轮迴,在时间上与人理烧却是重合的,所以我无法向她发出召唤,只能静候她的主动回应。」 「如果没办法立刻见到她……那么见其他人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你想见谁?」 梅林沉默了片刻:「耶底底亚。」 于是在阿赖耶的引导下,他抵达了一个叫作迦勒底的地方——更准确地说,他抵达了一个迦勒底员工的梦境,对方名叫罗马尼·阿基曼,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医生。 ……至少目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医生。 虽然对方已经放弃了灵基,但同为冠位级别的魔术师,要辨认对方的真实身份并不难。梅林打量了他一会儿,有些嘲弄地说道:「你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特别。」 「这种莫名其妙的攻击性是怎么回事……?」耶底底亚——或者说罗曼医生抓了抓头髮,「啊,差点忘记了,这个时期的你是一个特别麻烦的傢伙……」 「这个时期?」 「嘛,迦勒底目前的时间线比较错乱……你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魔术门外汉,自己意会一下就可以了。」罗曼嘆了口气,「总之,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情况了,所以你见也见过了,现在可以滚了吗?」 「无法理解。」梅林盯着他,「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念念不忘?单纯因为你是被她抚养长大的吗?」 「好吧,看来麻烦一时是结束不了的。」对方翻了个白眼,「首先,我不觉得你和她之间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把一切都搞砸的人是你自己,不要因为没办法面对自己的错误就把责任归咎于别人。其次,为什么她会对耶底底亚念念不忘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先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再去管别人吧。最后……」 说到这里时,他第二次嘆气,比前面那次更沉重,也更悲伤。 「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作为耶底底亚给予你任何答案。」罗曼说,「不过……是啊,如果是他的话,也许会这么回答吧……」 第808页 他脸上的悲伤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怀恋。 「因为我为她骄傲,梅林。」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她身边,在那座属于她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那七年相媲美。」 梅林怔住了。 「你呢?梅林,你有过这种心情吗?」对方问道,「你见证了她从伏提庚的囚徒一步步登上至高的王座,见证了她作为不列颠女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你有没有过——哪怕只是一会儿,觉得能够陪伴在她身边,亲眼目睹她的故事,是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直至梅林回到现实,依然在他耳边萦绕。 但现实没有给他太多的自我质疑时间,阿赖耶要求他去完成自己的第一项使命。 「格蕾?」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梅林久违地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为什么偏偏t是那孩子?莫德雷德不行吗?」 「贤者与其他男人结合诞生的产物,充其量只是血脉的延续,唯有格蕾·廷塔哲符合造物主和造物的条件。何况她还继承了原初妖精之眼,只有她能在贤者尚未觉醒的情况下找到她。」 「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利用她。」他坚持道,「小公主也不会希望那孩子选择这种扭曲的命运。」 「何不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本人?」阿赖耶回答,「魔术师啊,你每一次妄图替别人做出选择,最后都没能收穫好的结果,也许是时候放下那颗傲慢之心,去认真倾听对方的想法了。」 尽管梅林反对这种做法的心是无比坚定的,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句话确实踩到了他的痛脚。 更可悲的是——事实证明了阿赖耶的告诫是正确的,格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他期望相反的结果,就像她母亲当初面对伦哥米尼亚德时一样。 又过了一段时间,格蕾与西尔菲举行了婚礼。 梅林用幻术伪装成了宾客,但并没有和格蕾有所接触——他知道那孩子并不愿意见到他,只是远远地观看了婚礼现场。怀着作为半个父亲的心态,他忍不住将新郎从头到脚挑剔了一遍。 不错,他很英俊,但格蕾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之人。他的武艺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以梅林的标准而言还不够好。至于身份,他也只是堪堪与格蕾相配…… 但西尔菲确实是格蕾丈夫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有着作为伴侣最重要的品质——尊重并支持格蕾的想法,在怜惜她命运的同时,也为她感到骄傲。 这是胜利者的品质,是耶底底亚、亚瑟他们拥有的品质,是他苦思冥想却从未想明白的品质。 婚礼结束后,梅林萌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和这片土地的最后那点牵绊也断了。 不过他也无心回阿瓦隆,思考了一段时间后,梅林决定坐船出海,去蛾摩拉的旧址看一看——虽然那里如今已经是罗马人的土地了——又或者是波斯人的?不知道,梅林虽然喜欢人类,但对他们的王朝更叠和领土纷争一向不感兴趣。 遗憾的是,这趟旅途并不顺利。梅林被迫在迦太基下了船,因为这世上最有胆魄的船长也不敢将船开向拜占庭帝国。 其实君士坦丁堡爆发的那场瘟疫早就结束了,可一来商人们的消息来源鱼龙混杂,仅凭传闻很难分清哪个才是真的,二来瘟疫本身仍在向西边蔓延,只要瘟疫一天没有停止,人们就难免觉得作为瘟疫发源地的拜占庭也很危险。 好在梅林本来也不缺时间,相较于其他船员「要不试试去找海盗搭顺风船」的建议,他宁可自己徒步走过去。 大约过了一个月,他顺利离开了西埃及的边境,抵达中埃及,并且在路上途径了一个有瘟疫蔓延的城镇。 由于迦太基接受过不列颠的医疗援助,两个埃及又出自同源,所以当地人大多都知道想要平息瘟疫就得杀死老鼠。然而只消看一眼病人的症状,就能知道他们患上的并不是鼠疫。鼠疫感染者的病症是高烧和淋巴结脓肿,而当地人的病症是呕吐和腹泻,由于脱水,病人的皮肤往往会呈现出一种惨澹的蓝色。 梅林是治疗伤病的专家,对于传染病没什么研究,但巧合的是,他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况——几十年前,阿杰尔·尤翠受黑暗力量的影响,变异成了怪诞丑陋的人面虫,只能以食腐为生,为了获取食物,他派人污染灰翠镇的水井,所引发的瘟疫恰好就是这种症状,当时摩根称其为「霍乱」。 坦诚说,他对埃及人的死活完全不在乎,但可能是眼前的景象勾起了某些早已褪色的记忆,让他有些微触动,最后他决定暂且留在这座城镇里,直到瘟疫被平息。 说服当地的贵族行政官相信他并非什么难事——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可以展现「神迹」的魔术师,也因为一张漂亮的脸在哪里都是万能的通行证,何况他还是不列颠人(或者说不列颠梦魔),不列颠的医学水平在整个诺斯特鲁姆海地区都是有口皆碑的。 在得到当地官员的信任后,梅林遵循记忆中摩根的做法,填平了被病菌污染的旧水井,挖掘新水井,将粪便和生活脏水排到更远的水域,查看附近哪些河流有被污染的迹象,指导当地人用热水烫洗餐具和衣物,告诫他们用餐前要洗手,并嘱咐病患的家属及时为病患补充水分。 第809页 为了避免把时间浪费在应酬上,他拒绝了入住当地贵族的府邸。好在埃及受罗马的影响,本地也有一座教堂——倒不是梅林对上帝情有独钟,而是教会的修士修女们性格大多都很木讷,思维也不灵光,比较容易打发。 当然,有得必有失。容易打发的代价就是他们都有点笨,别说像康沃尔和凯姆里德的医学学士那样行事专业又缜密了,连他的叮嘱都很难一次就听懂,导致梅林很难找到有能力的帮手,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观赏当地的一种鸟类。它们体格不大,一只手就能抓住,羽毛介于蓝与绿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极为美丽1。 又过了一个月,城镇内的霍乱终于迎来了尾声。 晚上,城镇里人们点燃了篝火,兴高采烈地围着火堆跳舞。梅林拒绝了姑娘们的邀请,但受到周围欢乐气氛的感染,还是稍微施展了一下吟游诗人的技艺,用鲁特琴弹奏了几首小曲。起初是一些比较耳熟的曲目,后面干脆变成了即兴弹奏,连吟唱也变成了模模煳煳的哼声。 弹着弹着,梅林忽然感觉指尖的旋律非常耳熟……就是好像缺了点什么,比如女人的歌声…… 琴声戛然而止。 是啊,他想起来了……这是摩根当初在灰翠镇演奏过的曲子。 神奇的是,他只听过那首曲子一遍——相比崔斯坦,他不算是特别有音乐天赋的类型,不可能只听一遍旋律就復现出来,更不用说距离他上一次听见这首曲子已经如此久远了。 梅林渐渐回过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琴弦上。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似乎突然生涩了起来,连拨动琴弦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断断续续,但他还是任由本能驱使着双手,笨拙而孤独地弹奏着这首早已被他遗忘的曲子。 他想起了灰翠镇,想起了年轻时穿着笨重板甲的艾斯翠德和长着雀斑的小村长凯瑞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灰翠镇那一晚明亮的篝火,以及沐浴在温暖的火光中,静静微笑着的王女,浮现出她拨动着琴弦的纤细手指,她轻柔的歌声,她美丽的面庞,她那宁静而慈爱的气度。 他回想起罗曼的质问:「你呢?梅林,你有过这种心情吗?」 于是他也问自己:是啊,梅林,你真的从来没有过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除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梅林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备重新出发。 当地的行政官对于他的辞行表示了遗憾,但也很理解他的选择。 「像您这样的大人物,肯定不会留在这种地方。」对方说,「作为感谢,我准备了一些衣物和食物,请务必不要推辞……啊,对了,还有这个。」 他拍拍手,僕从便快步走了过来,恭敬地递上一个纯金打造的精緻鸟笼,笼子里关着一只有着蓝绿色羽毛的小鸟:「我注意到您几乎每天都在观赏这种小鸟,所以特意派人抓了一只最美丽的作为礼物。」 梅林盯着笼子里的小鸟:「它看起来很……活泼?」 「野鸟刚开始都会有点闹腾。」行政官不以为然地回答,「养上一段时间,把野性消磨完就好了。」 最后,梅林婉拒了食物和衣物(反正他也不需要),但还是接受了小鸟。他将鸟笼挂在法杖上,像是提着一盏油灯,就这样再度踏上了前往蛾摩拉旧址的旅程。 他沿着海岸走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绯色,灰蓝的海水沖刷着沙滩,翻出白色的浮沫。海鸟在湿润的砂砾上寻觅贝壳,礁石边堆着船的残骸,木板上爬满了青苔和海草,破碎的帆布像是旗帜,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 梅林停下t脚步,找了一块靠近海岸的礁石坐下。他将法杖竖着插在砂砾里,好让小鸟和他一起欣赏这美轮美奂的落日。 当太阳在海面上只余一线时,梅林轻轻嘆息一声:「真傻。」他的目光落在笼中的小鸟上,不禁笑了起来,「你不会被困在这里的,对不对?因为你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啊。」 说罢,他打开鸟笼,仍由那只小鸟飞了出去。 第368章 罗曼最近过得很糟糕。 首先,由于第七特异点所处的时代过于久远,难以定位,让迦勒底上下殚精竭虑地忙碌了很久。其次,哪怕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也不免要在午间小憩时被拖去会见一位尚未开化的梦魔…… 当然,最重要的是——迦勒底迎来了一位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英灵。 与之相比,前面的那点困扰反倒显得不足为道了。 亚瑟·潘德拉贡,大名鼎鼎的不列颠之王,妖精女王摩根的丈夫,有着正式、长期、和睦的夫妻关系,并且与她生下了一子一女——这则传闻后续得到了修正,只有莫德雷德才是他和摩根共同孕育的孩子。 事实证明,当真正的风暴召唤者降临时, 先前涌动的那些暗流不过是小打小闹。 别说吉尔伽美什这种喜欢主动招惹是非的类型了,就连一贯怀着享乐主义心态,其他什么都不管的臭老爹……咳咳,大卫都对这位骑士王颇为在意。其他无关的英灵则大多抱着看乐子的心态作壁上观,即使是迦勒底全体员工昔日的心灵港湾,有玉藻前、卫宫等美食大师坐镇的迦勒底食堂,也无法平復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火药味。 第810页 作为命中注定要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 藤丸立香——人类最后的救世主,近期的憔悴程度简直是呈指数增长。 然而,当你天真地以为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糕的时候(就像那个「爱因斯坦的第三个小板凳1」的故事一样),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藤丸立香又召唤到了一位亚瑟王。这一次是枪阶,也就是第六特异点那位被称作「狮子王」 ,接受圣枪后经歷了神灵化的亚瑟。 「这个状态下的我虽然已经持有圣枪了,但时间还不长。」那位狮子王如此解释道, 「诚然,伦戈米尼亚德多少还是影响到了我的性格,不过程度十分有限,御主无须感到担忧。」 虽说特异点时期的敌人后续成为迦勒底的一员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第六特异点的「圣选」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出于保险考虑,迦勒底还是找了一些理由对他进行检查。 检查结果和狮子王本人的描述相符,他持有伦戈米尼亚德的时间大约只有十年,灵子构造与剑阶的亚瑟王整体趋于一致,仅在细微之处存在差异。 过去在特异点作为敌人的英灵在被召唤到迦勒底后,除了在电脑魔拉普拉斯上进行记录之外,还要单独手写一份特殊档案,这项工作一直由罗曼负责。虽然这场人理拯救之旅即将迎来尾声,再去计较同伴们的灰色过去也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打算认真完成自己最后的工作。 没错,他这几天闭门不出的原因是忙于工作,绝对不是因为想要逃避外面剑拔弩张的修罗场……嗯,达文西和立香一定会理解他的吧! 「笃笃笃——」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声温和有礼的询问:「罗马尼医生,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回答不行吗? 罗曼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但他也不能把对亚瑟的排斥表现得太明显,除了希兰和达文西,迦勒底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要拿出从容不迫的态度啊,罗马尼·阿基曼!他给自己打气。 对方不过是亚瑟王,虽然他是猊下后世的丈夫,还有过举国同庆的正式婚礼,但完全有可能是政治联姻嘛! 虽然不列颠的歷史文献里记载女王曾称他为「我美丽的丈夫」……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猊下是有水平的美学鑑赏家,当然会对一个人的外貌给予公允的评价。 虽然他们后来还有了孩子…… 啊啊——不行,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怎么办?他该怎么回答?要不干脆把灯关掉假装房间里没人好了! 「罗马尼医生,想要假装自己不在是不可能的,我刚才是亲眼看着你走进房间的。」 「……请进。」 于是矛盾的导火索——不对,是亚瑟王就这样走了进来。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罗曼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泰然自若的气度,对谁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该怎么说呢……正室的雍容?总之就是「你们都是旅馆,我才是家」的那种感觉。态度上非常礼貌,同时也非常令人讨厌。 「抱歉,本来想抽空打个盹的。」罗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试图将刚才的沉默归咎于自己本想偷懒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在意另一个我的事情。」亚瑟温和地回答,「听说是罗马尼医生在负责记录这部分的工作,有发现什么不安定的因素吗?」 「没、没什么问题!」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亟需解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正所谓哪怕是猫的爪子也要借来用2。即使过去是敌人,但在人理烧却这样事关人类全体命运的问题面前也要让步——换而言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胸怀,许多生前恩怨未了的英灵才能在迦勒底和平共处。」 亚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罗曼则暗地里松了口气,正打算找个理由把他送走,却听见他有些感慨地说道:「没想到未来的我会做出这种选择。」 ……等等,怎么突然开始抒情起来了?就算内心百感交集也不用找他说吧?难道他们很熟吗? 话虽如此,罗曼倒是也能体谅他的心情——虽说他同情亚瑟就像一个乞丐同情丢了钱包的百万富翁一样,但还是忍不住接话:「是啊,毕竟生前已经非常圆满了……这么做反而有点过犹不及的感觉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因为愧疚吧。」 怎么办?这人好像短时间内都不打算离开了,不列颠人都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的吗? 人要懂得灵活变通,既然对方不想走,罗曼决定随便找个理由自己开熘。 「罗马尼医生,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闻言,罗曼张了张嘴,但声音像是黏在了喉咙里。 他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一步的,但他知道有很多种方法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最简单的是「没有」,如果他想敷衍得不那么明显,还可以随口补充一个日常用于调侃英格兰男性情谊的笑话。 可他就是说不出口。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倾倒出来,想要告诉亚瑟他讨厌他,讨厌他这么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他渴望的一切,想要告诉他如果命运也如此厚待他,他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蛾摩拉在烈火中化为了一片焦土,他手上沾满了所爱之人的血,这是他的罪孽。 第811页 最后,他只能低声答道:「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 「王姐在临终前留了一封信给我。」亚瑟回忆道,「那封信大约有三分之二都在谈论不列颠的未来,直到最后才提及了一些私人感情。在信的末尾,王姐说她好像也对我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但不确定那是否是爱。」 上一次罗曼感到如此妒火中烧,还是从希兰口中得知他与猊下有过露水情缘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哈哈,把这种私事告诉我这样的外人是不是不太好……」 「最初,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不,应该说这个答案在我心中从未变过。」亚瑟似乎对他的反应无动于衷,「然而,在成为不列颠唯一的统治者后,我在许多事情上的心态不免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说……罗马尼医生,你清楚要赡养一支装备精良的常驻军队需要多少钱吗?」 罗曼愣了一下——他当然清楚,只是不明白亚瑟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不知道——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可能是他惊愕的表情太过夸张,亚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是不是?毕竟在双王共治时期,军权是归t国王管理的。但我对军备费用几乎没什么概念,一是因为这部分开销属于财政问题,由御前会议负责处理,二是因为骑士团几乎从来不缺钱,拥有做工最精良的盔甲和武器,有专人护理战马和马具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战场上那些废弃的军备是如何回收再利用的,就更是与我无关了。」 「可以说,尽管我在独立当政前已经登基为王很久了,但在战场以外的部分,我就像孩子一样天真。戈达德卿——我的财政大臣说王姐宠坏了我,真是一点不错。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王姐曾经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明白她所承担的责任。我憎恨戈达德,因为他向那些害死了王姐的人屈服,还与他们同流合污,但对于他的指责,我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亚瑟双手交叠,眼神中第一次有了疲惫与怅意,与他年轻的面庞相悖:「所以某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即使王姐弥留之际向我表达的感情的确是爱,我又真的有资格得到它吗?」 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情——伦戈米尼亚德会为使用者注入神性,作为人类的感性会逐渐消逝,而神灵化后对感情的遗忘,往往会从最美好的部分开始。 比起美梦,人们总是对噩梦记得更清楚,比起成功,人们更容易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比起喜剧,人们往往对悲剧更印象深刻……总是如此。 美好的记忆渐渐褪色,只剩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遗憾又渐渐变成了某种病态的执念,成为了支撑那具空壳的唯一动力。 「我并没有接受圣枪后的记忆,但我大概能猜到另一个我的想法。」对方说,「与其说他是真的相信那是王姐所期盼的世界,不如说是希望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王了……而且这一次,他会创造一个让王姐也能被宠爱着,如孩子般无忧无虑过着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像她曾经为他创造的世界一样。」 说到这里,亚瑟忽然苦笑了一声。 「说来惭愧。」他说,「当初,谢菲尔德卿瞒着王姐擅自作决定,以至于被利恩斯侯爵他们抓住了把柄,我曾为此责怪过她,最后却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情。」 好一会儿过去,罗曼才打破了沉默:「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表现得那么漠然,只是……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起这些呢?」 「因为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罗马尼医生。」亚瑟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为什么你没有以耶底底亚的灵基现身呢?」 剎那间,罗曼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没必要惊讶,医生,我好歹也是被冠位级别的魔术师抚养长大的,要察觉到同级别的存在并非难事。」对方说,「坦诚说,我早就想和你见上一面了,只可惜我们所处的时代相隔了一千多年。不过托英灵召唤系统的福,我终究还是得到了这个机会。」 很难找到一个词彙准确形容亚瑟此刻的表情——罗曼并不想把自己看得太高,但亚瑟先前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确实消失了,就好像对方很警惕他,对他的存在很忌惮一样。罗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早就被这该死的命运毁了,为什么一个百万富翁要警惕和忌惮一个家被烧了个精光,还没有保险赔偿的倒霉鬼呢? 「所有英灵都可以通过不同的侧面独立显现,你应该也不例外。剥离作为所罗门的自己,纯粹以耶底底亚的身份存在,不就不用面对如今的窘境了吗?」 「我……」他避开了亚瑟探究的目光,「这不关你的事,骑士王。」 是啊,如果他纯粹以耶底底亚的身份而存在的话,埃斐有可能会原谅他…… 但这是不对的。 他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原谅,没有资格得到希兰、塔玛他们的原谅,没有资格得到蛾摩拉的原谅。 思绪至此,罗曼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戒指冰冷的触感让他的心略微恢復了平静。 他不值得任何美好的结局。 只是…… 如果在生命的最后,能让他做一个短暂的美梦就好了。 第812页 xxx 一个胖胖的秃子(好像是这所大学的哪个院长来着)走进了用餐室,恭敬地说道:「加荷里斯阁下让我来通知二位,女王即将醒来,请在……」 没心情等他说完,乌尔宁加尔和格蕾不约而同地起身沖向了勒菲大圣堂。 哼,论速度自然是他更胜一筹,跟在他身后吃灰吧——等、等等!这个可恶的人造人,居然仗着自己熟悉这里的布局就抄近道!狡猾的傢伙! 然而他们一路上你追我赶,最后谁也没拿第一,因为加荷里斯早就在圣堂了。 好在这里的床比乌鲁克的宽很多,无论先来后到都可以在床边挤到一个位置,使他不必重复西杜丽在某个雨夜被父王偷偷从缇克曼努身边挤走的命运。 乌尔宁加尔紧盯着缇克曼努沉睡的面庞——俄而,他看见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比蝴蝶扇动翅膀还要转瞬即逝,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加荷里斯……?」 「猊下,我也在。」人造人说,「您还好吗?」 这傢伙真是会见缝插针,特异点的那只小红龙回英灵座的时候怎么没把她一起带走:「别看人造人挤在中间,其实她刚刚到得比我晚。」 缇克曼努看起来依然很虚弱,但还是向他们露出了微笑:「能再次见到你们真好。」 说罢,她轻轻咳嗽了几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毒舌学者和人造人都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真是大惊小怪,他们没见过别人感冒吗? 「东西准备好了吗?」缇克曼努低声问道。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母亲。」 「你做事总是让我放心,加荷里斯。」 可惜温存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几分钟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再度暗淡下去。 「看来时间快到了。」她闭上了眼睛,唿吸逐渐减弱,声音也愈来愈轻,「但是不用担心,很快……我们又会见面了……」 第369章 藤丸立香在先前的六个特异点里体验了各式各样紧张刺激的生活, 但还是第一次从两百公尺的高空垂直坠落。 唿啸的冷风不断灌进嘴里,失重感令他胃袋翻滚,但他还是依稀听见了马修的唿喊:「前辈, 请抓住我的手!」强烈的光照让立香无法睁开眼睛, 当他还是竭尽全力伸出了手,试图在黑暗中找到同伴的位置,「好,抓住了!请顺势抱紧我的腰——!」 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也不过短短几秒——在落地的瞬间, 立香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粉碎了, 皮肉像粘稠的番茄酱一样流淌到了地上——好在那只是错觉,他的骨头和皮肉都好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加拉哈德的宝具很好地保护了他们的安全。 「这不是完全没接住吗?」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响起,「真是的,不列颠人果然是一群无用的废物……」 前面高空蹦极带来的惊悚感尚未散去,藤丸立香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恢復了思考能力。 「乌尔宁加尔……?」 「没错, 前辈,是乌尔宁加尔先生。」马修似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 不愧是亚从者啊, 「没想到还能再次与您相遇!」 对于他们亲切的问候,对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干嘛表现得那么亲热……未来的人类都是像你们这样自来熟的傢伙吗?」 「您不记得我们了吗?」马修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啊,差点忘记了。前辈,现在是吉尔伽美什王统治时期的乌鲁克,乌尔宁加尔先生还活着,所以并没有在特异点的记忆。」 仔细看的话,眼前的乌尔宁加尔确实比记忆中年长一点,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总之,你就是迦勒底亚斯来的人类御主吧?」乌尔宁加尔双手环胸——虽然乍看之下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但经歷过第六特异点的相处后,立香知道这是他口嫌体正直时用来强撑气场的本能反应,「父王已经预言了你们的到来,所以特地派我和某个不必要的无能之辈前来迎接你们,确保你们安全抵达乌鲁克……t」 要来了要来了……藤丸立香心里默默想道,接下来一定是要问那件事了吧? 「听说你们在其他时代见过母——卢伽尔之手缇克曼努。」乌尔宁加尔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她、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聪颖、知性,令人赞嘆?」 他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嗫嚅:「那个……她喜欢孩子吗?大概十六、七岁这样……」 听到这里时,立香忍不住看了一眼马修,马修点了点头,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太好了,前辈,乌尔宁加尔先生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乌尔宁加尔先生。」 藤丸立香也为对方依然是那个满脑子想着妈妈的傲娇鬼感到慰藉(?),不过在感慨之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猊下不在乌鲁克吗?加荷里斯学士说过我们会在这个时代与她重逢的。」 乌尔宁加尔看起来正要回答,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吼如雷鸣般轰然响起——藤丸立香本能地抬起头,有什么赤红色的庞然大物从视野中飞快地掠过——紧接着,大地颤抖了起来,伴随而来的是飞扬的尘土、碎石和滚滚热浪。 一只红色的巨龙就这样降落在他们面前。 第813页 虽然视线被砂砾和灰尘弄得有点模煳,但立香很确定乌尔宁加尔刚才翻了个白眼。 一阵耀眼的白光过后,庞然的身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金髮碧眼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野性残留,他像一只刚洗完澡想要把水甩干的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 利刃般向后延伸的犄角,深红色的双翼和长长的龙尾都说明了他就是刚才那只令人恐惧的红色巨龙,但他的脸却令人感到亲切。 「好久不见啊,御主,马修。」对方爽朗地与他们打了招唿。 「莫德雷德?」 然而当目光落在马修身上时,莫德雷德的神情忽然戏嚯了起来:「哈,居然还赖在人家小姑娘的身体里不走,不会是因为偷偷穿女装心里很开心吧?加拉哈德?」 玛修认真地回答:「加拉哈德先生对您的发言表示抗议,并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污衊。」 对方不以为然:「哼,你们可别轻信那个假正经,有空我一定要和你们讲讲他背着我和格蕾偷偷看黄书的事情。」 「在奚落别人之前,还是先反省一下自己吧。」乌尔宁加尔神情不快,「如果不是女装变态的宝具,迦勒底亚斯的御主现在已经变成一滩肉酱了,让你在空中待命究竟有什么用?」 「加拉哈德先生感谢您申明了他的作用,但希望您不要这么称唿他。」 莫德雷德突然咳嗽了一声,当所有人看向他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哈哈,抱歉,那个……母亲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父王早已用眼预知了未来的轨迹,直到三女神中有一位陨落,缇克曼努才会回到乌鲁克。」乌尔宁加尔说,「三天前的事情都记不住,你的龙脑子里塞的都是什么?泥巴吗?」 「既然你那么清楚,刚才还拐弯抹角地打听什么?反正三女神里有一个挂掉后母亲就会回来了。」莫德雷德反唇相讥,「这不是跟我半斤八两嘛,指甲盖。」 ……啊噢。 乌尔宁加尔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不准用那三个字称唿我,你这条愚蠢的红蜥蜴。」 「噢~我可真是怕死了。」莫德雷德咧了咧嘴——不只是外形,他的性格似乎也比藤丸立香记忆中更具野性了,「有本事就拔剑,看看最后被送去冥府见死亡女神的人是谁。」 糟糕,难道他们的美索不达米亚之旅就这样中道崩殂了吗……或者说根本没有到「中道」的程度,简直是刚刚踏上旅途就迎来了令人绝望的bad ending啊…… 「两位都请冷静下来。」 藤丸立香愣了一下,尽管仍是熟悉的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马修在说话,而是她体内的英灵,纯洁无垢的圣骑士——但在几分钟前被污衊为变态,并且因「疑似曾经背着同伴偷偷看黄书」的黑歷史而风评被害的——加拉哈德。 「感谢您为我的登场做了介绍,御主,但中间的部分是不必要的。」 「啊、抱歉,我不小心说出来了吗?不好意思……」 「另外请容许我申明,《异度游记》并不是黄书,只是带着一点情/色内容的通俗文学,莫德雷德殿下年轻时是个看书不过一刻钟就会头昏脑涨的文盲,希望他昏聩的发言不会给您造成什么误会。」 「嘿!我听得到!」 「吉尔伽美什王特意安排你们两位前来护送御主,想必也非常重视与迦勒底的合作。眼下的第一要务是尽快回到乌鲁克,以免耽误了什么重要之事。」加拉哈德继续道,「如果因为这种私人矛盾而不顾大局,猊下知道后应该也会深感失望吧。」 闻言,乌尔宁加尔和莫德雷德霎时偃旗息鼓,藤丸立香忍不住在心里为圣骑士的救场鼓了鼓掌。 他们的着陆点距离乌鲁克并不远,大约花了半日就顺利抵达了王城库拉巴。在路径城门时,他们又遇见了另一位英灵。 「原来是小殿下和莫迪回来了。」这位英灵与莫德雷德长得有七分像,但发色更深一些,是麦穗般的沙金色,笑起来时脸上的酒窝为他增添了几分孩子气,「您就是来自迦勒底的御主吧?圆桌骑士加雷斯·米斯里尔向您问好——哈哈,抱歉,这一次是被作为caster召唤的,自称为骑士感觉有点奇怪呢。」 「caster?」圆桌骑士里还有魔术师的适格者吗? 「加雷斯爵士拥有成为saber , rer和caster的资格。」马修,或者说加拉哈德解释道,「 saber自是不必多说, rer是因为加雷斯爵士拥有作为船长展开海上冒险的经歷, caster则是源于猊下在加雷斯爵士成人礼时赠与的礼物魔法坩埚,可以去除所有食物的毒性。」 在加拉哈德说到猊下赠与的礼物时,立香听见身旁的乌尔宁加尔埋怨似地嘟囔着什么。 「所以比起魔术师,说是炊事官可能更准确一点。」加雷斯眨了眨眼睛,「对了,加拉哈德爵士,为什么你会在一位女士的身体里?」 片刻的沉默后,马修回答:「加拉哈德先生的意识消失了呢……」 告别了加雷斯后,他们穿过城门继续前行。尽管乌鲁克兴盛的年代是如此久远,王城却有着接近中世纪大型城镇的规模——藤丸立香经歷了六个特异点,见识过不同时代的国家和文明,但这里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仅是眼前繁荣的景象,也因为这里的人们身上洋溢着的生命力,那种热忱和坚韧——如果说狮子王的白垩城收容的是纯洁的无垢之人,那么乌鲁克人就是被锻炉淬鍊过的精铁,即使是诸神的风暴也无法使其摧折。 第814页 目睹此情此景,不难理解为何是这个国家开启了人类文明断绝神代的先河。 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一个名叫「塔兰特」的青年——按照乌尔宁加尔的说法,他是乌鲁克的农务大臣。 「噢!小殿下和小殿下回来啦!」对方兴高采烈地朝他们招手,「这两位就是来自迦勒底亚斯的使者吧?王这几天一直念叨你们呢。」 藤丸立香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乍看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但总让他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蠢货,不许你管这只红蜥蜴叫殿下。」乌尔宁加尔看着他肩上的锄头,「你就一定要扛着这玩意到处跑吗?」 「当然!如果不随身带着农具,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我是负责农务的呢?」塔兰特抓了抓头髮,「对了,您有看到伊什塔尔大人吗?她已经旷工好几天啦。」 乌尔宁加尔冷哼:「多半是以为缇克曼努要回来了,就吓得躲起来了吧。」 「美索不达米亚时代的神明居然会亲自劳作吗?」马修有些讶异,「还是伊什塔尔这样高权位的女神……看来苏美尔诸神意外地很亲民呢。」 「可别太高看他们了。」乌尔宁加尔冷笑一声,「伊什塔尔不久前才被埃列什基伽勒从深渊里放出来,作为重返人世的代价,她必须在乌鲁克进行义务劳动才能拥有最基本的权利,只不过目前的t工作是看守庄稼而已。」 「而且啊,伊什塔尔大人身为丰收女神,居然还嫌农肥噁心,实在是太不敬业了。」塔兰特唉声嘆气,「再这样下去,布置给伊什塔尔大人的麦田就要收不完了。」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这里的神明亲民,不如说是神明在这里好像挺没有地位的…… 因为塔兰特碰巧要去向吉尔伽美什王汇报女神旷工的问题,便与他们一同前往王宫。 以英雄王骄傲到不可一世的性格,藤丸立香本以为会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宏伟宫殿——当然,不是说寒酸什么的,但眼前的建筑确实比他想像中要朴素得多。据塔兰特所说,曾经的乌鲁克王宫确实极尽奢华,但库拉巴被天之公牛摧毁后,吉尔伽美什便将有限的资源优先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上,后来习惯了新王宫的布局,就没再想着扩建了。 进入王宫后,迎面走来了一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性,乌尔宁加尔和塔兰特称其为「西杜丽」。西杜丽沖他们微微一笑:「两位就是来自迦勒底亚斯的贵客吧?王正在等着你们呢。」 「您好,西杜丽小姐。」马修压低了声音,「前辈,怎么感觉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认识我们?」 「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大概。 「西杜丽,你长高了好多呀!」塔兰特手舞足蹈地比划,「昨天你明明还只有这么点呢。」 面对塔兰特,西杜丽的表情显然无奈了许多——立香猜他们应该彼此认识很久了,因为西杜丽和塔兰特之间并没有那种男女特有的距离感,大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塔兰特,我服用的是返老还童药,不是变成拇指姑娘的药……」 「返老还童药?」 「西杜丽的实际年龄要比现在更大一点,但父王希望她在这个时代保持年轻和活力,所以让她服用了灵药。」乌尔宁加尔解释道,「但父王没有考虑到人类和半神的区别,所以……呃,西杜丽的年龄有点倒流过头了,直到昨天她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我早就想说了,你们乌鲁克人做事是不是太粗枝大叶了一点?」莫德雷德抱怨道,「只要吃不死就往肚子里咽,那还收什么庄稼?干脆直接去农田里啃麦穗好了。」 「哼,你们不列颠人才应该反省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真是一群胆小鬼。」 「加拉哈德先生对于莫德雷德先生居然也有能评价别人粗枝大叶的一天而惊讶。」 「叫他闭嘴,马修。」 甫一踏入大殿,吉尔伽美什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乌尔宁加尔!」他大声斥责道——好吧,可能也不是刻意这么大声,只是天生嗓音比较有穿透力,「就算你们坐牛车回来都不应该那么晚,更不用说本王派给你的是一条实打实的龙了。」 乌尔宁加尔也大声抗议:「那也是父王的错,我都说过我不喜欢和那只红蜥蜴一起行动了!」 藤丸立香听到一旁的莫德雷德咕哝:「他们每次起争论都好吵……」 「愚蠢至极,如果你的心会因为这点外界因素而动摇,说明你的心性距离成熟还差得远。」吉尔伽美什示意他看向桌案上堆成小山的泥板,「作为惩罚,本王命令你三日之内处理完这些公文。」 「说什么惩罚,明明本来就打算推给我做吧……」 立香在莫德雷德耳边小声问道:「乌尔宁加尔真的是吉尔伽美什王的亲生儿子吗?」 「我懂,御主。」莫德雷德也小声回答,「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比我和臭老爸还烂的父子关系……」 眼见吉尔伽美什就这样把自己儿子随便打发走了,西杜丽长嘆一声:「您对殿下未免太过苛责了。」 「就是就是!」塔兰特也帮腔,「王才没有资格批评小殿下呢,您年轻时明明比小殿下还要任性!」 吉尔伽美什用力咳嗽了几声:「那孩子自从得知自己有机会见到缇克曼努,心性就浮躁起来了,本王当然不能放任他懈怠自己的职责。」 第815页 「您就继续这样自欺欺人吧。」西杜丽说,「等猊下回来之后,一定会严厉批评这种做法,并且让王把这段时间偷的懒补回来。」 「还会让王在墙角面壁思过。」塔兰特补充道。 可能是实在受不了他们的一唱一和,藤丸立香发现吉尔伽美什王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明显是想找机会转移话题。 「来自迦勒底的人类御主,本王已经预料到了你们的出现。」吉尔伽美什说,「需要你们交代的事情有很多,但本王打算先和你们的负责人见上一面。 」 「负责人……是指罗曼医生吗?」 「本王对他如今的职位毫无兴趣,重要的是本王有事情要与他确认。」吉尔伽美什的食指点了点王座的扶手——和猊下类似的习惯。根据《吉尔伽美什史诗》的记载,贤者缇克曼努不仅是吉尔伽美什王的妻子,还是他的抚养者,看来这种说法并非杜撰。 「这么说的话,自从抵达特异点后,无论是医生还是达文西亲都异常沉默呢……」 「远程通讯好像又出了问题。」马修说,「恐怕得先建立法阵才能与迦勒底正常进行交流。」 「真是无用,身负天命之人就只有这点本事吗?」吉尔伽美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这个女孩去庭院——还有塔兰特,本王已经知晓了伊什塔尔的事,那个无能女神因为离开乌鲁克的国境太久而触发了禁制,目前被关回冥界了。我过段时间刚好要去一趟冥府,到时候会顺便把她带回来的。」 马修跟着西杜丽、塔兰特离开后,立香在原地不安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踌躇着开口:「吉尔伽美什王,我能向您提一个问题吗?」 「本王允许你提问,迦勒底的御主。」 「那位塔兰特先生……」他迟疑了一下,「他并不是英灵,好像也没有魔术方面的才能,身上却有着大量魔力流动的痕迹……」 闻言,吉尔伽美什眯起了眼睛,好在他看起来并未动怒:「你对魔力的感知比本王预想中更敏锐,看来迦勒底的英灵召唤系统还算有点用处——不错,塔兰特既非活人,亦非英灵,而是我利用乌鲁克大杯召唤出的灵魂残像。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达成的,但乌鲁克拥有哀悼之塔,乃是这片大地所有灵脉的汇聚之所,有着与固有结界相似的效果,也因为如此,他只能在乌鲁克境内活动。」 虽然他表达得很含蓄,但立香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塔兰特本质上是吉尔伽美什记忆的具现化,是吉尔伽美什回忆中的塔兰特,而非他本人。 思绪至此,藤丸立香不禁心生感慨。与天国一同陨落的猊下,无法作为英灵被召唤的塔兰特,以及日渐衰老的西杜丽……哪怕是桀骜不驯的英雄王,看着身边的故人或是衰老,或是死去,内心大抵也是很孤独的吧。 下一秒,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边飞过,砸到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正当他以为自己不经意间做了什么触怒对方的事情,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时候,一位银色长髮的白袍魔术师从大殿的石柱后走了出来,绕开了地上碎裂的泥板:「这种动不动就朝别人扔东西的习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呢……」 「既然已经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地现身,不要让本王费心思找你。」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发恼火了,「废话少说,梅林,本王要你找的东西呢?」 「很遗憾,我晚了一步,虚妄已经被宁胡尔萨格取走了。」梅林轻车熟路地躲开了吉尔伽美什扔来的第二块泥板,「先别急着发脾气嘛,吉尔伽美什王,你看你都把我们亲爱的御主吓到了。虽然没能拿到弒神之刃,但我此行得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什么?」 「人类的贤者已经抵达了这个时代。」 剎那间,吉尔伽美什的表情凝固了——很难想像这种期待中带着不安,甚至有点脆弱的情绪竟然也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如今在哪里?」 「基什。」 第370章 缇克曼努很意外自己还记得宁胡尔萨格的长相——记得她乌黑鬈曲的长髮,白皙中透着红润的皮肤,那仿佛抿着花瓣似的深红色嘴唇,还有那丰腴的、象徵着健康和丰产的身躯,汇集了一个人对于「拥有旺盛生育力的美妇人」这一概念的所有想像t 。 「你看起来没有我料想中那么惊讶。」宁胡尔萨格面露微笑,用手指慢慢卷着鬓髮,她的指甲变成了不祥的黑紫色,仿佛蕴藏着剧毒——神明的特性和权能会在外表上有所体现,这是一个值得留意的特徵, 「我们多久没见了?缇克曼努,上一次似乎还是在界河之战的时候,只怕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 缇克曼努看着她:「我记得你死了。」 「是啊,怎么回事呢?」宁胡尔萨格吃吃笑了,「或许是我倒流了时间,回到了基什国力鼎盛,而乌鲁克还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国的时候?」她向前走了一步,笑容中多了几分恶意,「又或许在这条时间线上,界河之战是基什赢了,所以你沦为了我的阶下囚?」 尽管她与对方只在界河之战时见过几面,但不难看出「復活」对于宁胡尔萨格的影响——至少在她的印象里, 对方应该更有城府,而非像伊什塔尔这种年轻气盛的女神一样, 任由情绪驱使自己。 第816页 有意思……试着激怒她也许可以套出更多情报:「恐怕很难。」 「你觉得我没有能力让倒流时间?」 「我的意思是基什想赢很难——当然,我也不相信你能使时间倒流。」她说, 「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宁胡尔萨格, 乌鲁克对基什的胜利是全方面的,仅凭恩美巴拉格西让军队扎营的位置, 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如何排兵布阵,就算给基什一百次机会,也不见得能赢一次。如果不是恩利尔横插一脚……」 「放肆!」宁胡尔萨格盛怒中甩了她一巴掌,但末了似乎又有些后悔,轻柔地摸了摸她刚才掌掴的地方,「缇克曼努啊缇克曼努,你总是那么坏心眼,叫我生气。」随即在她红肿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埋怨道,「可就算你那么坏,我还是很喜欢你,否则我早就把你交给拉玛什图,让你成为怪物的养料了。」 闻言,缇克曼努怔住了。 拉玛什图……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作为君王培育者,卢伽尔班达和吉尔伽美什的成就都证明了你的能力。」对方继续道,「所以我会让你嫁给阿伽,成为他的妻子。」 说罢,宁胡尔萨格拍了拍手,沿着她视线的方向,缇克曼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到了烛光下。 没错,那是阿伽——只是比她记忆中年轻得多。他的头髮也不像在乌鲁克时那样剪短了,柔顺的黑髮长至腰间,与颀长的少年姿态相称,湛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灰暗而空洞。缇克曼努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过去的影子,但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死气沉沉的傀儡。 直到他们目光交汇,阿伽面无表情的脸上才闪过了一丝动摇,仿佛终于不堪重负,无法继续逃避某个他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一样。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将情绪重新收敛起来,这短暂的插曲就像他童年时期的缩影——无尽的服从与恭顺,无论他是否在瞬息间产生过强烈的个人意志,最后也都泯灭了。 宁胡尔萨格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还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讨人喜欢。等他们再长大一点,翅膀硬了,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只知道伤害那些爱着他们的人… …阿伽,妈妈说的对吗?」 阿伽看着自己的脚尖:「是,母神。」 「你也是一样,缇克曼努。」宁胡尔萨格说,「我虽欣赏你,喜欢你,但你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着实叫人讨厌……因此我不会很快放你出去,你须在这牢房里待上一段时间,什么时候你懂得了自己的位置,该用什么态度侍奉你的神明——噢,还有你的丈夫,你才会被放出去,享受身为王后的尊荣。」 「这次復活似乎让你自信了许多。」 「当然。」女神戏嚯地笑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谁为敌,缇克曼努,这一次乌鲁克必输无疑,我们大可以走着瞧。」 宁胡尔萨格离开时,阿伽也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了牢房,但在踏出牢门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尽管只是短短一霎,他的脸还有一半淹没在阴影中,让人无法看清,但缇克曼努有种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 目送宁胡尔萨格和阿伽离开后,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故人重逢令她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显然不是抒发感慨的好时机。她试着将思绪从感性中抽离,专注于理清当下的局势。 首先,基本可以肯定特异点的时间点在她死亡之后,吉尔伽美什的统治结束之前——能让宁胡尔萨格有如此强烈的復仇欲,现在必定是她生前死敌依然活跃的时代。她召唤了阿伽,而非恩美巴拉格西,说明如今的乌鲁克王是吉尔。 其次是宁胡尔萨格的復活——如果以第六特异点的亚瑟为参照,那么她就是迦勒底在这个时代需要对抗的敌人之一,阿伽则是她召唤的英灵。这也解释了阿伽为何是少年时的模样,因为这个时期的他尚未对他的母神产生叛逆之心。 最后,宁胡尔萨格和拉玛什图似乎出于某种利益而结成了同盟关系……即使在被安努惩罚之前,拉玛什图在诸神中也只能位列次级,不可能让宁胡尔萨格这样的远古三大主神之一另眼相待。 从宁胡尔萨格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可以确认她背后还有一位(或者多位?)权能更高的「大他者」可依仗。由此可以推断,宁胡尔萨格和拉玛什图并非真的结下了什么情谊,只是她们刚好都为那位幕后黑手效力,才会达成合作。 能够让宁胡尔萨格都心生敬畏的神明并不多,基本可以肯定是原初级别的主神,这样嫌疑名单上就只剩下了两个名字:淡水之神阿普苏和咸水之神提亚马特,众神之父与众神之母。 她个人更偏向提亚马特——如果阿普苏参与其中,必然会选择復活大气之神恩利尔,而恩利尔如果復活了,宁胡尔萨格一定会用此事讥讽她,不可能从头到尾完全不提及。 理清楚大致的局势后,接下来就该考虑下一步的对策了。 牢房建立在地面上,通过墙上的小窗可以判断大致的时间。 缇克曼努花了一个下午观察士兵的轮班规律——有趣的是,基什的士兵仍是普通人类。宁胡尔萨格对基什的影响力和亚瑟对白垩城的影响力是同级别的,但她并未像后者一样创造出肃正骑士这样的魔法军团来守卫城邦,看来仅仅是维持基什过去的辉煌就消耗了她的绝大多数魔力。 第817页 她在脑海中构思了几种逃脱的方法,要从看守士兵那里拿到镣铐和牢房的钥匙,或是躲避夜晚的巡逻兵都不难,想要避开宁胡尔萨格的耳目……也不是没有办法。 但她不打算这么早就离开,宁胡尔萨格或许是整个特异点的核心人物,有多少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离她如此之近?何况还有阿伽,她不可能把他丢在这里独自离去。 入夜后,她在白天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阿伽避开守卫的士兵,悄悄潜入了她的牢房。 「别误会,我不是来放你出去的。」阿伽刻意没有看向她,但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我有在乌鲁克时的记忆,但……记忆终究只是记忆,我和成年后的阿伽不同,我没有他的勇气。」 「可你还是选择了偷偷来见我。」 「早在去乌鲁克之前,我就仰慕你了。」他说,「所以我不会放你走,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就算你觉得我卑劣也无所谓。」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会像爱吉尔伽美什一样爱我吗?」 但还没等她回答,阿伽就单方面打断了她:「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却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仿佛想要寻觅一些慰藉。 缇克曼努对这个时期的阿伽了解并不多,但无论是他日后过于奔放自由的性格(如同迟来的青春期),还是一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他睡觉时会蜷起身体,这是一种潜意识里感到不安的表现——都说明了他是在极度高压的环境下长大的。 俄而,阿伽又开口道:「成为我的妻子后,你就不能再喜欢吉尔伽美什了,只能喜欢我。」 她打算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于是没有回答他,阿伽也果然t如她预想中那般主动降级了自己的需求:「好吧,你可以喜欢吉尔伽美什,但我们两个之中你必须更喜欢我。」短暂的沉默,「……缇克曼努,你会喜欢我吗?」 他充满了不确定的语气唤醒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她想起他孤身一人来到乌鲁克,决心要为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国家建起一座高塔;想起他的趾甲捲曲了,嵌进肉里,可他谁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忍耐痛楚;想起他说自己晚上偷偷去看过她,但那张床太小了,没有他的位置;想起他弥留之际的请求,以及他嘴唇上鲜血、死亡和硝烟的气味。 是啊,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她翻过身,与他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当然,阿伽。」 对方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可能是年轻的缘故,少年时的阿伽还不像未来的他那样懂得用突兀的大笑和半真半假的自嘲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感受。 他的脸颊红扑扑的,好一会儿才嚅嗫着回答:「谢谢。」 话音落下后,牢房里重新归于寂静。 可能是基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人心力交瘁,尽管白天没怎么活动,缇克曼努还是很快就陷入了梦乡……然而,当她感觉到有光亮透过眼睑,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花香时,就知道自己这个晚上註定是没法好好休息了。 「睡美人该起床了哦~」被她枕着膝盖的魔术师说道,「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你知道现实中的我才刚刚睡下,对吧?」 「当然。」对方意味深长地答道,「大哥哥还知道猊下虽然远在基什,但依然享受着身边有美少年相伴的温柔乡呢。」 第371章 阿伽并非每天晚上都有时间去找缇克曼努,但也时常能见到空荡荡的牢房,更有什者——有时他会正巧撞见对方从外面探寻归来。别说做贼心虚了,当时她还和他打了个招唿,没有任何要避讳他的意思。 她就那么肯定他会帮她隐瞒吗? 阿伽对此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他有自己未来的记忆,但他很难理解「成年后的阿伽」的感情,甚至对「他」的存在有点恼火,因为「他」做尽了任性的事情——杀死母神的是「他」,抛下身为王的职责擅自跑去乌鲁克的也是「他」 ,而最后在这里承受着母神责罚的人却是他。 话说回来,宁胡尔萨格乃是基什的守护神,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据他观察,母神对缇克曼努的「夜间爱好」似乎毫不知情,意味着可能有造诣极高的魔术师在背后协助她……多半是那个叫梅林的梦魔吧?他虽没有当面领教过对方的魔术,但母神对他的存在很是心烦意乱,足以证明他能力不凡。 然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没有向母神揭发这件事。 如果缇克曼努回来时他还醒着,就稍微挪一挪位置,示意对方躺在他身旁。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 何况,他很确信缇克曼努已经摸清了基什王宫绝大多数守卫的换班时间和巡逻路线,可对方好像没有要逃走的打算。她一次次离开牢房,又一次次回到牢房,回到他身边……阿伽当然没有自我意识过剩到会认为对方真的爱上了他,但无论她留下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她还在这里,他便不去追究更深层的原因。 次日清晨,他依照惯例与母神一同用餐。 「缇克曼努怎么样了?」宁胡尔萨格突然问道。 闻言, 阿伽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过他反应得很快,顺势放下了骨叉,佯装是为了认真汇报情况才停止用餐:「并无异常。我本以为她会找机会偷窃守卫的钥匙,或是想办法联繫乌鲁克,但她最近一直表现得很安分。」 第818页 「那就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妈妈知道你这几天晚上经常偷偷去找她——不必露出惊惶之色,阿伽,缇克曼努是你未来的妻子,你能提前与她熟悉起来是一件好事。而且我促成你与她的结合,不仅是为了让她腹中诞下基什的继承人,好让乌鲁克人面上无光,也是愿她的智慧能为你所用。未来的你虽然去了乌鲁克,但要论对她的了解,你显然远不及我,她比你想像得更有才能,这一点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说罢,宁胡尔萨格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鸽子汤,但并没有喝,只是看着汤水一点点变得浑浊不堪:「国婚将至,孩子,等到正式举办宴会时,我希望缇克曼努已经做好了成为基什王后的准备。」 「是,母神。」 「可惜卢伽尔班达已经死了,否则我真希望他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待乌鲁克成为基什的囊中之物,我要让他的儿子也尝到当年美巴拉格西1同样的耻辱。」 阿伽回想着这段时间「基什未来王后」的暗中动作,只怕一切并不会皆如母神所愿。 宁胡尔萨格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眉心紧拧:「阿伽,你怎么了?」 「没什么,母神,只是……」他回过神,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本以为您讨厌她……我是说那位卢伽尔之手。」 「很显然你误解了我,孩子,就像缇克曼努也误解了我。」对方说,「事实上,我对她颇为喜爱,就像我也爱着人类一样。人类对神明有太多误解,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诸神而言,人类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懵懂无知,像清晨的一缕轻风那样生命短暂。」 说到这里,她深深嘆息一声:「有时为了纠正你们的错误,身为父母的诸神不得不出手管教,而这严格的爱,竟然会被你们误以为是伤害……被自己的孩子这样误解,妈妈也感到很难过。」 照理说,他已经成功圆过了方才在聆听母神教诲时走神的事情,应该顺其自然地用几句反省和忏悔结束这个话题——但在那一瞬间,阿伽实在难以遏制自己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冲动:「伊什塔尔曾经因为不满乌鲁克供奉了的新的女神,于是蛊惑阿达德引发洪灾淹没了库拉巴,这也是对孩子的爱吗?」 「那件事她确实做得太过了。」宁胡尔萨格说,「伊什塔尔只是一个被她父神安努宠坏了的小女孩,就算日后掌握了权柄,也改变不了她骨子里那种任性的作风。她总是想让贤者和王室向自己服软,难免行事过激,有失分寸。至于拉玛什图……罢了,没必要非议我们的盟友,不过因为贪婪而染指自己没资格得到的东西,不免会落得这种下场。」 宁胡尔萨格是恩利尔时代的主神,对于安努和他的儿女们都谈不上喜爱。尽管如此,阿伽也能感受到她对伊什塔尔的做法本身并不反对,只是觉得她「稍微做过头了」,对于人类的「错误」,只要「小施惩戒」即可。 比如说,伊什塔尔女神水淹库拉巴害死了数以千计的人,而他们的母神认为「只需要」死个几百人足矣。 这就是神明所谓父母般的爱吗?难怪安努会把埃列什基伽勒丢进冥府,丝毫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 用餐时间结束后,阿伽一如既往地前往谒见室与大臣们商榷政务。不知道是受母神的魔力影响,还是这个时代的基什与他生前相比确实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在被召唤后很快接手了各项要务,其他大臣对于要侍奉一位陌生的王也没有任何意见。 「暂时没有其他政务亟需您处理了。」大臣说,「待宁胡尔萨格大人看过泥板上的内容并予以肯定后,我们就立刻派人着手去做。」 其他人离开后,阿伽独自一人留在谒见室里,盯着因为岁月磨砺而生出倒刺的桌案发呆。大臣们必须请示大母神后才会实行王的政令在基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从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到他执政期间都是如此。若非他日后杀死了母神,这项传统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 但他就是忽然感到很荒谬。 自他有记忆以来,宁胡尔萨格从未处理过一天政务——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本就不是神明的职责,而是神明代理人的职责——然而他很确定,宁胡尔萨格或许了解基什的一切,但仅限于一个模煳的概念。比如今年的降水量是多还是少,庄稼是丰收还是歉收。 对于一些更具体的问题,例如连年t战争导致基什人口减少,导致农民的总数下降,以至于即使风调雨顺,粮食也十分有限,或是灌溉过多使得田地盐碱化(这个知识还是他在乌鲁克学到的),小麦无法顺利长成导致农荒,他们的母神是一概不知,并且毫不在意的。 即使如此,他的大臣们依然事事都要请示宁胡尔萨格,哪怕他们知道对方的回答仅凭她当时的心情,因为他们坚信母神爱着基什,爱着他们,就像宁胡尔萨格也认为自己爱着人类——很多神明都有这种奇妙的自我认知,尽管它们大多完全不在意人类一方的想法,只是单方面地将自己的爱或恨加之于「人类」这个笼统的概念之上。 说到底,这些神真的爱他们吗?还是说,他们只是沉浸在这种「我这么爱人类,人类却辜负了我」的自怜自艾里难以自拔? 这股突如其来的压抑感许久都没有散去,甚至持续到了他晚上去找缇克曼努的时候——她没有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现无路可逃而放弃了。 第819页 「三天之后就是国婚。」他照旧在缇克曼努身边躺下,尽可能不压到她的头髮,「你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 对方发出了一声模煳的哼笑,不知是为了清嗓子,还是对他口中的「重获自由」嗤之以鼻:「我还以为在正式举办婚礼前,她会先来牢房检查一下,确认我的野性是否如她盼望的那般被耗尽了。」 「母神不会来的。」阿伽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他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她其实很惧怕你。」 缇克曼努对于这句话似乎不太意外:「但她还是相信只要我嫁给你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也不知道……母神对你的态度很复杂,她想要你,与我结婚只是她得到你的一种方式。」 说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了他的心头——不,她不应该留在这里,不应该和他一样成为母神的奴隶。 真奇怪,他晚餐时明明没有用酒,为何还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乌鲁克是基什最强大的敌人,而缇克曼努是这个强大敌人的缔造者,放她回去等同于放虎归山,更何况他心里并不想将她还给吉尔伽美什。 但他的身体还是背叛了他,当他伸手从后面揽住她的腰,想要寻觅一些亲密和温暖时,那些话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喉咙里跑了出来:「做我的妻子吧,缇克曼努,就在今晚——只要今晚,然后我就帮你逃走。」 「……不怕被宁胡尔萨格惩罚吗?」仅凭声音很难分辨对方此时的情绪,但即便是她,多半也觉得他刚才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吧。 「顶多被扔进兽之母巢沦为怪物的养料罢了。」 作为王,他当然爱着基什……那么基什呢?它也爱他吗?还是说,他不过是基什人用来表达对母神渴仰之情的媒介? 基什最繁荣昌盛的时候,神明与这片大地的联繫依旧紧密——或者说,正是因为缇克曼努利用界河之战改变了诸神的权力层级,让安努取代了恩利尔成为神王,才让神代文明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威胁,天之楔只是裂缝产生后的补救。相较于乌鲁克,基什的神庙在政权中的地位要高得多,伊什塔尔在埃安那才能享有的话语权,不过是宁胡尔萨格在基什的常态。 「父王在界河之战惨败归来的时候,我还很小。」阿伽陷入了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母神对父王失望的眼神,还有祭司们对父王的非议和鄙弃——不过那又有什么问题呢?父王打了败仗,还在敌国面前尊严尽失,沦为笑柄,基什并不需要一个失败的王。」 所以他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不,他必须做得比父亲更好。他要夺回基什的尊严,让他的子民重新身披荣光,让母神脸上再次露出赞许的微笑。 然而,当他作为王储备受赞誉之时,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却并不看好他的未来。 「一切无关乎你做了什么。」对方告诫道,「你的功绩是母神降临于基什的恩泽,你的失败是你本人无能导致的苦果……阿伽,置身于太阳中心的代价是将自己燃烧殆尽,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当时的父王因为界河之战失利,早已不再被母神眷顾,失去了实质意义上的王权,空有王的头衔,没有王的权力,一个失败者的劝告没什么倾听的价值。 直到登基为王后,他才渐渐领悟了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在埃阿夺取了宁胡尔萨格的神权后,她把自己逼到了疯狂的边缘。对于侍奉在她身旁的人,不胜即是平庸,平庸即是失败。而在这片与神明紧密联繫的土地上,母神的意志即是基什的意志。 他曾以为自己能够承载对方的期许,为他们的母神夺回她曾经失去的东西,但那期许实在太过沉重,远远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他被压得喘不过气,身心俱疲,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块树荫能够为他遮挡,就像父王当初说的那样,他在太阳的中心燃烧。 更可笑的是,基什为数不多愿意以他的意志为第一优先的大臣,基本都是乌鲁克安插的棋子。 这也许就是他如此渴望她的原因吧……阿伽嘆息一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里:「吻我吧,缇克曼努,不焚之女,只要一个晚上……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就能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了。」 黑暗中,他感觉到她翻过了身,温暖湿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嘴唇。一种深沉的,仿佛永远无法被填满的飢饿感在身体里蔓延,几乎让他颤慄起来。 他喘着气,等待着她的触碰,希望此刻她的内心也如他一样充满渴望,希望她也如他这般期待着一个又一个吻,而当她真正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她面前衣不蔽体一样,就连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也变得一览无遗了。 「就是这样……」他着魔似地说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缇克曼努……吻我吧,拥有我吧……」 有那么一会儿,阿伽甚至想说——把他从母神那里夺走吧,带着他远走高飞。 可他太累了,失去了飞向自由的力量,而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别人,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但当他等待着她更近一步时,对方却停了下来。 「听着,阿伽。」缇克曼努说,「你很惹人喜欢,而我也很喜欢你,但上次我和别人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之后2,最终的结果实在不太好,所以……恐怕今晚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第820页 「什么?!」阿伽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自尊心碎了个稀巴烂,他此生从未有过如此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你不想要自由了吗?」 「当然想,但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也能得到它。」 阿伽试图说服她:「即使你侥倖逃出基什,也逃不过母神的追捕……」 「不错,所以我打算杀了她再走。」 第372章 几天前, 她在梦中见到了梅林。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是以「摩根」的姿态与对方相见,而非「缇克曼努」。此刻面对梅林,她心头忽然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曾经一直保持平行的人生在某天毫无预兆地穿插在了一起——但转念一想,在「埃斐」的那次轮迴中,也是他託梦给了希兰,使她得以摆脱沦为所罗门傀儡的结局,所以这种联繫大抵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只是那时她的意识陷落于混沌之中,未曾察觉这命运的交错。 梅林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即使他一如既往保持着微笑,也掩饰不了微笑中的五味杂陈:「好久不见,猊下。」 缇克曼努并没有即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开口:「你是谁?真正的梅林在哪里?」 「好、好过分!」无论梅林多么不乐意,先前那种静谧而哀愁的氛围感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了一个滑熘熘的、带着点清洁剂气味的圆斑, 「大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营造出这种久别重逢的忧伤气氛……」 「一见面就酸气四溢的傢伙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 话虽如此,缇克曼努确实能感受到梅林身上的变化——尽管对方依然悠闲、随性,以至于显得有点轻浮,但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人以飘忽t不定之感——就像是风筝,尽管飞得很高,但你知道仍有羁绊在维繫着他和这片土地。 看来时间的确改变了一些东西。 「话说回来,大哥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期的猊下呢。」对方有些新奇地上下打量她, 「和不列颠的时候长得完全不一样……倒是能看出蛾摩拉女王的影子,不过缇克曼努长得更有东方人的感觉。虽然我对宗教传说没什么兴趣,但《新约》里不是也有什么东方三贤人1的故事吗?所以东方就是那种容易诞生贤者的地方吧?难怪会构建出一套独属于自己的魔术体系……啊,糟糕!时间有限,可不能浪费在插科打诨上。」 大多数情况下,这位魔术师的出现和不幸撞见报丧女妖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这一次他确实是带着有用可靠的情报而来的。 其中最好的消息莫过于迦勒底的御主已经安全抵达了乌鲁克——美索不达米亚如今魔兽遍地,大部分国家都被毁灭了,在城墙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危险。为了保卫城邦,吉尔伽美什已经下令加固城墙,并增设了巨弩一类的防御设施。 「可惜要应对魔兽的利爪和咬合力,仅仅是石块搭建的城墙终究还是脆弱了一点,所以吉尔伽美什王利用乌鲁克大杯召唤了几位英灵前来帮忙……对了,被召唤的英灵里有加雷斯哦。」梅林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孩子的厨艺相比生前完全没有退步呢~」 缇克曼努盯着他:「然后?」 「金星女神伊什塔尔从深渊里被放了出来,目前是乌鲁克的义务长工,但她好像很怕你的样子,最近因为试图逃避你回来的现实而离开了乌鲁克边境,所以又被禁制遣送回深渊了。」 「这条消息也很重要,但你心里清楚我刚刚说的然后不是指这个。」 闻言,梅林的目光可疑地偏移了:「加雷斯是作为caster被召唤的,宝具是你送给他的魔法坩埚……」 「不是这个。」 「加拉哈德至今还附身在马修身上,我们私下都在讨论他是不是很享受穿女装的感觉……」 「梅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梅林不情不愿地回答,「莫德雷德也被召唤到了这个时代,职阶是rer,托龙血的福,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事风格都越来越回归蛮荒时期了,满意了吧?」 看到他突然耍小孩子脾气,缇克曼努不禁嘆息一声:「这个问题我们很久以前就讨论过,梅林,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应该迁怒到孩子身上。」 「诶——是这样吗?」对方假装捂住耳朵,「糟糕,大哥哥我的耳朵好痛!难道是聋了吗?完全听不到猊下在讲什么哦~不能迁怒孩子是什么?完全搞不懂呢~毕竟梅林大哥哥是生活在星之内海的异种,是不懂人心的梦魔,就算表现得再怎么任性也很正常吧?」 「你啊……」 「好了啦~别再纠结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需要同步的情报还有很多呢,比如这个时代目前最大的敌人三女神同盟,除了囚禁你的宁胡尔萨格,还有……」 「拉玛什图,而且她还是美索不达米亚如今魔兽肆虐的罪魁祸首。」缇克曼努打断了他,「说点我不知道的。」 「呃……」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磁带被卡住了的录音机,「等等——不可能的吧?你刚一抵达这个特异点就被宁胡尔萨格囚禁了,照理没有什么获取情报的机会才对。虽然这位大母神因为神格被污染,连带着精神状态也受到了影响,但应该还没有沦为那种一见到敌人就把自己底细全部透干净的笨蛋吧? 」 第821页 「在解释这些之前,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阿普苏,还是提亚马特?」 「……提亚马特。」梦魔闷闷不乐地咕哝,「太过分了啦,猊下,要不是知道有些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我都快怀疑你和宁胡尔萨格联合起来耍我了……我要发出抗议,以后禁止猊下利用自己的大脑作弊,否则像梅林大哥哥这样兢兢业业的情报人员该如何自处呢……」 「拉玛什图即使在被剥下皮肉沦为恶鬼之前也只是次级神,不可能拥有这样强大的权能。」她说,「不过说到提亚马特,倒是让我想起《创世史诗》中她诞下十一魔兽,向马尔杜克率领的诸神发动战争的故事,这样一想,拉玛什图极有可能……」 「是因为拉玛什图被提亚马特选中并赋予了万兽母胎的权能所以才能成为魔兽军团的统领。」一口气说完后,梅林做了个深唿吸,神情似是心有余悸,「真惊险啊,差点沦为除了提供美景和膝枕之外没有派上半点用场的无用魔术师了……不列颠时期也就罢了,特异点的梅林大哥哥可是一直有在认真工作的……」 「你刚刚说到三女神同盟,所以最后一位女神是谁?」 「暂且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居于埃里都,被当地人尊称为密林女神。」梅林答道,「吉尔伽美什王正在考虑是否应该派迦勒底的御主前往埃里都,因为传说中杀死了提亚马特的马尔杜克——他的手斧正巧被保存在那里。但在实际下达命令之前,他希望听一听你的意见。」 「不行,迦勒底的御主乃是拯救人理的最后希望,如果没有确凿的万全之策,绝不能让他遭遇任何危险。」缇克曼努说,「那位马修小姐仅仅是亚从者,莫迪行事又太过冒进,如果要去埃里都的话,只有你随行保护他的安全我才能放心,但眼下我需要你来基什接应我。」 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表情看起来十分得意:「不用多说,大哥哥早就已经在前往基什的路上了~」 「那就好。」她感到了一丝放松,「卢伽尔——吉尔他有和你说过弒神之刃的事情吗?」 当初盖亚赋予了阿伽三柄拥有弒神之力的深红短刀:涤业,神蚀,虚妄。 恩奇都在杀死芬巴巴时用掉了涤业,神蚀先是被阿伽用来杀死宁胡尔萨格,后被她用作二向箔的启动器,在天国陨落时一同被毁了。不出意外的话,弒神之刃中的最后一把虚妄应该尚存于人世。 梅林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如果你是问虚妄的话,它如今就在宁胡尔萨格手里。」 「如果……」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如果宁胡尔萨格死了……提亚马特那边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吗?」 「嘛,应该会很生气吧?毕竟是她珍爱的女儿。」梅林耸了耸肩,「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反正现在她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确定吗?」 「当然~」他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仿佛仙女教母正在施展魔法,把南瓜变成马车,「因为那位众神之母如今睡得正香呢。」 闻言,缇克曼努怔住了——提亚马特是原初级别的神明,是大地的载体和海洋的化身,甚至可以说是星球意志的部分显现。即使是梅林这种级别的魔术师,这么做也无异于刀尖起舞,是一种铤而走险的做法。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可能是为了缓解严肃的气氛,对方故意用戏剧化的口吻说道,「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发出惊嘆,然后对梅林大哥哥不吝溢美之词吗?来吧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就算被夸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感到厌倦的。」 她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但梅林说得没错,无论危险与否,他都已经开始行动了,再无迴旋的余地。何况,他不可能对提亚马特的危险性毫无概念,既然对方拿出了赌上性命的决意,她又何必泼冷水般说一些他们谁都心知肚明的话呢? 「是啊,真是令人惊嘆。」她从善如流地调侃道,「简直是不逊于修普诺斯的英勇之举2。我与冥府女神刚好颇有交情,假如你也不幸被打入深渊,我会去为你游说的。」 「当初天后赫拉许诺将美惠女神帕西提亚嫁给修普诺斯,作为他使宙斯陷入沉睡的报酬,所以事后猊下觉得应该把谁嫁给我呢?」说着,他忽然脸色一变,「说到这个,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基什?」 「怎么了?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也不是啦,只是……」对方特别用力地咳嗽了几声,「虽然大哥哥自认为是一个心胸t开阔的人,但要让我第三次亲眼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什么的……啊啊,这种事情还是放过我吧……」 「时间紧迫,我也不打算拖到那个时候才走。」缇克曼努回答,「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了结一桩旧怨……这离不开你的帮助,梅林,我需要你用幻术隐瞒我在基什内部的行踪。」 「你果然在计划杀死宁胡尔萨格。」梅林沉重地嘆了口气,「她的神志虽然有些混乱,但力量相比生前有增无减,要杀死她并不比用梦封锁提亚马特来得轻松。」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笑了起来,「可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是吗?要论在不列颠那几十年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课,莫过于只要是你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最后就一定会成功。」 他将手覆盖在她的眼睑上:「在你病逝后,我思考了很多,也经歷了很多。虽然要指望我变成艾斯那样可靠的帮手是不太可能了,但这一次,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走到这条救世之路的终点,所以……」 第822页 「去击落星辰吧,猊下。」 …… ………… 缇克曼努从回忆中收回思绪,谨慎地避开了油灯照射的范围——躲避神的眼睛和躲避人的眼睛是两码事,前者是魔力上的屏蔽,后者是客观上的躲藏。为了确保这个计划不会被宁胡尔萨格提前察觉,目前梅林对幻术的维持着重于前者。 好在她已经摸清了他们的轮班时间和行动轨迹,躲避巡逻卫兵对她而言不算什么难事。 神明对于千里眼的窥测是有所感知的,何况基什还是宁胡尔萨格的主场,所以她没有让梅林用眼直接确认虚妄的位置,但对于曾经被弒神之刃杀死过的宁胡尔萨格,只要认真揣摩她的心思,就不难得到答案——如果没办法彻底摧毁它,那么宁胡尔萨格一定会把它放在自己视线可及的地方,这样哪怕有贼人入侵,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并加以阻拦。 在埃马赫3圣池的中心,宁胡尔萨格正端坐于供奉神灵的基座上,似乎在静候她的到来。香炉中燃烧着带有芳香气息的木料,在供奉神明的诸多仪式中,焚香意味着洗涤罪业,需要大祭司亲自主持,说明对方出现在这里并非一时兴起。 看到她之后,宁胡尔萨格的表情僵住了,面部肌肉仿佛病理性地痉挛起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情绪才略微得以缓和。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她起身说道,「只是我本以为你会挑拨那孩子与我为敌,毕竟他生前有过杀死我的经歷,化身为英灵后又拥有传说加成,与我对战时更是如虎添翼——当然,这一次他不会那么称心如意了,但我还是很惊讶你竟然会选择亲自来见我。」 梅林也给过她相同的建议,英灵生前的功绩会使他们在面对特定的敌人时占据优势。阿伽还是拥有单独行动能力的archer,即使宁胡尔萨格切断了对他的魔力供给,短期内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力量。 然而她拒绝了。 「你復活是为了向我报界河之战一仇,何必让其他人来煞风景呢?」她坦然道,「何况,那孩子早就挣脱枷锁走向了新的人生,这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我又怎能分走他的荣耀?让这场恩怨止于你我之间吧。」 宁胡尔萨格看着她,像是一只瞳孔收缩成针状的野猫。她嘶声威胁道:「我只要动动手指,你的身体就会四分五裂。」 「是啊,当年界河之战拉开帷幕时,我与现在并无不同,除了会一遍又一遍地復活之外,只是一个力气有限,又与魔法绝缘的普通人,可那时依然是我赢了。」缇克曼努往前走了一步——这似乎吓到了对方,她的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既然如此,现在的我又为何要惧怕你呢?」 「效忠我有什么不好?你对吉尔伽美什那个黄口小儿就那样念念不忘?!」宁胡尔萨格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别逼我杀了你,缇克曼努!这一次你可没有永恆的生命能够与我抗衡——」 话音未落,剩余的话语化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 宁胡尔萨格的面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明亮的眼珠上生出了一层白翳,往日丰盈康健的体态也变得佝偻而枯瘦,像是一棵正在枯萎的老树。 「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也变得粗沉而嘶哑,像是一个迷茫的濒死之人会发出的声音。 因为恐惧,宁胡尔萨格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头髮,但那头乌黑的长髮就像被蠹虫蛀蚀了的织锦一样,轻轻一扯就断裂了。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你做了什么?缇克曼努,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创造魔法士兵或祭司来保卫城邦和神庙,说明你目前可以自由支配的魔力是有限的——也许是因为哀悼之塔?只要那座塔仍在运作,地脉中蕴藏的玛那就会被不断抽离,现存于世的神明都会受其影响。」 缇克曼努一边说着,一边踱步走向她:「提亚马特早已陷入沉睡,无法为你提供庇护。要想阻止地脉倒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基什从美索不达米亚单独切割出来,这样你只需要提供维持这个固有结界的魔力,就能坐拥基什鼎盛时期的加成,还不用担心自己的魔力被哀悼之塔抽走,外加身为自然神,你所创造异界并不会被盖亚修正——这样一石三鸟的好计策,就连我也不免心悦诚服。」 通过这几天的夜游,她已经找到了基什地脉的所有切断点,并且在今夜重新连接了它们。此时的基什已经从固有结界的独立状态中脱离,重新回归世界的一部分,哀悼之塔的逆流再度启动。 「为了加速玛那的流失,我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如今地脉逆流的效率已经达到了最高点,至于神明被抽干力量的下场是什么……宁胡尔萨格,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缇克曼努从基座底部的暗格里取出了弒神之刃,「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 …结果一条都没有实现,预言这种东西果然派不上什么用场。」 也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宁胡尔萨格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裂了。她的唿吸因为哽咽而沉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并且不停地用指甲撕扯自己的脸,好像要将那张又老又皱的皮扯下来,但她已经耗尽了力气,连这点事也做不到了:「我又输了……到最后我还是输了……」 第823页 缇克曼努坦诚道:「其实你一抓到我就应该把我杀死的。」 「如今的乌鲁克王持有大杯……他若有意,你必定会回应他的召唤……」她阖上眼睛,漆黑的泪水沿着她脸上的沟壑流淌而下,看起来鬼魅又可怖,「更何况我不甘心……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看不起我,缇克曼努,当年我蛊惑恩利尔违背界碑协议,用尽了卑鄙的手段,最后居然还打了败仗……对你来说,我大概就是一个既没能力又不知廉耻的娼妇吧。」 「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当年阿伽用来杀死你的那把神蚀,后来被我用来杀死了恩利尔。」缇克曼努抹去了刀刃上的灰尘,「当然,我并没有那孩子的勇勐,所以那更像是——同归于尽?不过结果都差不多,无论是你还是恩利尔,最后都死了。」 说罢,她蹲下身,平视宁胡尔萨格的眼睛:「不错,这一次你还是输了。可为什么要感到耻辱呢?你并不是第一个输给我的神,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客观地说,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可能比恩利尔还要深刻一点,考虑到你的前夫是一个主城都被炸了4的失败者。贝利特伊里5啊,说到底,属于你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听到她的话,宁胡尔萨格似乎有所触动,眼神中那股阴鸷的戾气也散去了些许,甚至能让人隐约窥见一丝昔日山之神母的风采。 「是啊,诸神时代已经结束了……」她虚弱地喘着气,「你刚刚提到了母亲的名讳……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们所仰仗的伟大存在是谁了……」 「我知道。」 「我不相信母亲会输,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但如果是你的话,最后也许会取得胜利吧……」女神的笑容疲倦而苦涩,「 t神明即使死去了,也仍是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会注视着你,缇克曼努,你究竟是会尝到自己种下的恶果,还是说你会一直笑到最后呢?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将虚妄插进她的胸膛,拧了拧,没有半点鲜血飞溅,只有一些黏稠的、毒液似的墨绿色液体流淌下来,但很快也挥发在了空气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就像宁胡尔萨格本人一样。 第373章 失去宁胡尔萨格的魔力供给后, 被固有结界赋予了「鼎盛」概念的基什城也开始分崩离析。整座城市被旧日的业火点燃,化作一片赤红的火海。 即使是对缇克曼努来说,要穿越熊熊燃烧的坍塌街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焚之女」是一个概念性的称唿,并不意味着她真的防火。何况,城市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景象,总是能唤醒她脑海中一些不好的记忆。 尽管基什是乌鲁克的敌人,宁胡尔萨格是她的敌人,但此刻她的内心实在谈不上喜悦, 更多是悲悯和怅然。 最终,缇克曼努在基什东面城墙的一座哨塔上找到了阿伽。这座哨塔是基什城第二高的建筑物,仅次于宁胡尔萨格的神庙埃马赫,可以轻松将整座城市的景色收入眼底……虽然如今城市里只剩下了橙红的火焰和焦黑的废墟。 「我全都想起来了。为什么母神召唤我的时候,基什的王座冰冷而空虚,为什么那些大臣和祭司如此轻易就接受了我的统治,仿佛那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个时间点的基什,已经被阿卡德人占领了。」 阿伽凝视着被烈火吞没的城市,火光倒影在他湛蓝色的眼睛里,仿佛火焰点燃了海面。 「母神復活后摧毁了阿卡德人的城市, 在废墟上重现了基什城,如今固有结界破碎了, 基什城便又变回了废墟。」他长嘆一声,「基什人确实有理由爱戴母亲——顷刻间毁灭一座城市, 又在顷刻间建立一座城市,除了神明所拥有的伟力, 又有谁能达成这样的奇蹟呢?」 「也不一定。」缇克曼努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坐,「如果3d列印技术足够成熟的话, 顷刻间或许还有点难,但是一夜间还是可以达成的。」 「三……什么?」 「商业机密,不能跟你多解释。」她假意咳嗽一声,「我可不希望人类的尖端科技结晶莫名出现在吉尔的宝库里,那样太作弊了。」 「啊,是那个王之财宝什么的吧……」阿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凭什么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要出现在乌鲁克王的宝库里?那傢伙不仅不是世上的第一位王,甚至连乌鲁克的开国之君都不是。硬要说的话,他的儿子勉强还算是有资格,至少他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算了,不提乌鲁克的事情。你刚刚说一夜间建立一座城市可以做到,那么一夜间毁灭一座城市呢?」 「毁灭一座城市可不需要一夜那么久。」她说,「毕竟,毁灭一样东西,远比守护和重建它要简单得多,不是吗?」 闻言,阿伽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你说的对。」她并没有看向阿伽,但能感觉到对方往她的方向挪了一点,他们手指略微碰到一起,但他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真正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这一次你又赢了,缇克曼努。」 她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恭喜你。」阿伽说,「不过对你而言,这大概只是无数胜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吧。」 远处,埃马赫的承重柱终于难以再承载这沉重的负担,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掀起一阵炽热的尘浪。滚滚黑烟乘着热风升腾而上,与漆黑的夜幕融为一色,遮蔽了皎月与繁星,吞噬城市的火光和萤火虫般飞舞的火屑成为了仅剩的光源。 第824页 「你马上就要走了,对吗?回到乌鲁克,回到他身边……」她听见阿伽喃喃道,「我终究只是你人生中的过客。」 说罢,他摘下了耳朵上的青金石耳坠,递给她:「收下它吧,就当作我最后的礼物。」 缇克曼努看着他:「我不需要耳坠。」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还是强颜欢笑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好不好?」说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晃动双脚,「不如趁我还有魔力的时候,对拉玛什图的巢穴用一发宝具怎么样?虽然我成为英灵后终结剑·宁马赫1的威力下降了不少,但还是能给她造成不少损失的。如果单论场面宏大的话,一点也不比吉尔伽美什的乖离剑逊色哦!」 「我也不需要你的宝具。」她补充道,「至少现在不需要。」 听到她的回答,阿伽小声地吸了吸鼻子:「那你想要什么?」 「你。」她说,「我想要你,卢伽尔。」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见阿伽睁大了眼睛——缇克曼努很确信,即使把生前的他算上,对方也绝对没有露出过如此动摇的表情。 「我……」他剧烈地喘着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一样,「真狡猾啊,缇克曼努……那个称唿,实在是太犯规了……」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但越是去擦,流下的眼泪就越多,「可是…… archer的确有单独行动的能力,但没办法支撑我到达乌鲁克,所以……对不起,我……我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缇克曼努抓住了他握着青金石耳坠的那只手:「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解决,你会跟我走吗?」 那双蓝眼睛隔着一层朦胧的泪光看向她:「你真的需要我吗……?」 「是的,我需要你。」她说,「阿伽,我不仅要带你走,还要让你亲眼见证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蹟,远远超过所谓的神迹,超过你想像力的极限— —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此刻选择放弃,日后当你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当时的你竟然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懊悔之情将与你相伴终生,即使回到英灵座也无法消散。」 阿伽怔怔地看着她——然而,他的目光如此专注,没有半点偏离,就好像他剩余的人生里没有其他任何值得他注意的东西一样。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回答:「听起来真吓人。」嘴上这么说,他的脸上却再度露出了笑容,「不过,既然我的宰相都这么说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 阿伽用空着的那只手擦干了眼泪,这一次并没有更多泪水流下。他的神情看起来是如此轻松,畅意,有着狼独有的锐利和伺机而动,缇克曼努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这位年轻的基什王过去的影子。 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带我走吧,缇克曼努,带着我远走高飞。」 当阿伽亲吻她的时候,缇克曼努没有拒绝。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意识到对方的身躯正在成长,能听见他骨骼抽高的声音,感受到他的肌肉变得厚实而坚硬。在这个吻结束的瞬间,她睁开了眼睛——除了那头尚未剪断的长髮,对方已经变成了她记忆中熟悉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英姿勃发的青年人。 「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阿伽长舒了口气,「余可不想仰起头看吉尔伽美什,万一让别人误以为余很崇敬他怎么办……哼,那种任性的笨蛋王只配得到余的蔑视。」 在任性这方面,你们两个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吧…… 话虽如此,缇克曼努并不打算在此时挑起这种会引起(阿伽)争议的话题:「事不宜迟,我们该出发了。不出意外的话,两天后我们就能顺利和梅林接上头了。」 「梅林是那个梦魔混血的魔术师吧?」阿伽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说有办法解决那个问题……」 …… …………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缇克曼努说,「接下来就麻烦你了,梅林。」 「诶——?!」梦魔混血的魔术师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要让我给这个男人提供魔力?」 她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突然反应那么大,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t :「是的。」 「可是……」对方可怜巴巴地说道,「小——猊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冒着生命危险,可是这种事情……大哥哥实在办不到啦……」 「你在说什么呢?」她眉头紧蹙,「这种程度的魔力支出,对于冠位级别的魔术师不算什么大事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梅林咕哝,「太过分了,猊下,为了这个男人,居然要让大哥哥出卖身体什么的……这种事情我才不要……」 「哈?」 「喂喂,坎比翁,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阿伽抓了抓头髮,「缇克曼努并不是让你跟余交换体液——假如真的要这么做,余还不如直接回英灵座算了。」 缇克曼努感觉一阵疲惫涌上心头……明明还没有回到乌鲁克就如此头痛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是让你作为临时御主为他提供魔力,梅林。」 「真是一个满脑子不良思想的傢伙啊。」阿伽说,「不过考虑到他有一半是梦魔,这种情况也算可以理解。」 「好过分,这可是标准的异种歧视发言哦……」 抱怨归抱怨,梅林还是按照她的要求与阿伽签订了临时契约。 第825页 「迦勒底的御主最近怎么样了?」 「算是初步适应了在乌鲁克的生活吧。」梅林沉吟片刻,「这个时间点的话,应该已经出发去冥府……」 「什么?!」 「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御主只是跟着吉尔伽美什王一起去冥府把伊什塔尔女神接回来而已。」对方笑眯眯地回答,「毕竟大部分人手都被抽去加固城墙了,总得有人负责照顾庄稼嘛。」 「说的也是,储备粮食和抵御外敌同样重要。」 「呃……如果余没记错的话,伊什塔尔不是乌鲁克的守护神吗?」 不过说到冥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艾蕾了,也很想念她。这次没能随吉尔伽美什一同前往冥府看望对方,多少让她有点遗憾。 「不过,即使派得上用场,伊什塔尔的心性也令我担忧。不知道卢伽尔选择她成为……」 「咳咳——!」阿伽忽然大声咳嗽。 缇克曼努看了他一眼,但只得到了后者佯装无辜的眨眼,她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吉尔选择她成为我们的盟友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那位金星女神的性格之恶劣,即使在诸神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阿伽附议道,「居然选择那种傢伙做盟友,乌鲁克王的脑袋是不是被神庙的门夹过了?」 「心思歹毒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她说,「重要的是她做事极不聪明,却十分有行动力。这样的存在作为敌人也就罢了,偏偏成为了同伴……真是令人不安。」 「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梅林愉快地回答,「因为那位女神这次找了一个资质不错的肉軆作为依凭对象,目前有点类似于拟似从者的状态,性格上会受到宿主本人的不少影响——按照吉尔伽美什王的说法,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事风格都和以往相差甚远,脑子也聪明了不少,除了还是特别怕你之外,简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树枝拨动火堆,好让火烧得更旺:「虽然我对于过去的伊什塔尔没什么了解,但现在的她确实没惹出过什么麻烦,至于为人处世……有点像是在学院里人缘不错,头脑也很好的优等生?加雷斯也说过对方偶尔会让他想起年轻时的凯姆里德公爵。」 「像是年轻时的桂妮薇尔?」缇克曼努不禁陷入了沉思,「有意思……我已经开始期待回到乌鲁克之后与她的相遇了。」 「嘛,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对方耸了耸肩,「虽然对那位女神来说可能是个坏消息。」 阿伽将插着鱼的树杈递给他们:「内脏和鱼皮都扒掉了,可以开始烤了。」 「谢谢。」 「诶~大哥哥我居然也有吗?」梅林调侃道,「真是一位善良的敌人吶,都让我有点为刚才那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补魔的邀请而心生歉意了。」 「收下烤鱼然后闭上嘴,梦魔,你胆敢碰余一根手指头,余就把你扔进蛇坑里。」阿伽翻了个白眼,「缇克曼努是余的宰相,作为卢伽尔,照顾一下和她有点关系又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有、有点关系的客人……」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看来你从基什带回了一个挺麻烦的傢伙啊,猊下。」 就在此时,寂静的荒野中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好香的食物啊,介意分给我一点吗?」 那个声音是…… 即便她的理智尚未釐清现状,那个名字却已经在她的喉咙里唿之欲出:「恩奇——」 「退后,小公主。」梅林将她挡在身后,语气凝重地开口,「虽然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 第374章 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缇克曼努始终没能忘记第一次见到恩奇都时的景象——那时他也像这样待在篝火边上,明亮的橙黄色火光映衬着他的脸,给人以如梦似幻之感,仿佛他生来就应该沐浴在光芒中,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安静下来。 他是一个很难被忘记的人。 如今,某些早已暗淡的记忆再一次被照亮。她仔细端详他,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那种无法被时光抵消的信赖和亲昵感依然在她心头涌现。她还记得他眉骨柔和的走向,记得他光洁的皮肤、英挺的鼻樑和微笑的嘴角,还有那常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生命力。 尽管这些特质无一不令她感到熟悉,但缇克曼努很难不注意到一点——恩奇都的眼睛理应是使人身心放松的森绿色,而眼前的「恩奇都」有一双幽邃的深紫色眼睛,不禁让她想起了宁胡尔萨格那如剧毒般不祥的深紫色指甲。 「那个人并不是恩奇都。」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动摇, 梅林再次强调道,「阿伽王, 你曾经为三女神同盟之一的宁胡尔萨格效力, 应该多少与闻过这件事吧?」 「余确实听母神提起过,为了报復乌鲁克王,拉玛什图特意以某个与他生前有过深刻羁绊的人为原型塑造了一副身躯,并在里面植入了一个怪物的灵魂。」阿伽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果然是那个喜欢玩锁链的绿髮小哥吗……在践踏人心这件事上,诸神可真是不吝手段啊。」 对方始终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不是恩奇都,可即使心里清楚这一点,当他们目光交汇之时,缇克曼努仍感到心头一阵微颤,就好像有什么死去已久的东西正在復甦一样。 第826页 「那个怪物的灵魂乃是提亚马特之子,名为金固,如今应该是拉玛什图麾下魔兽军团的总指挥。」阿伽继续道,「如果是为了支援基什,你恐怕来得有点晚了。」 「当然不是,当得知宁胡尔萨格召唤了你的时候,母亲就料到了她迟早会自食恶果。」对方回答,「不用那么紧张,没有母亲的命令,我是不会轻易与你们开战的。只是我久闻这位贤者的大名,所以才特地过来见识一下。」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身上:「我让你感到很熟悉,不是吗?」 「可能比熟悉还要多一点。」她也看着他,「所以……你是我希望见到的那个人吗?」 「谁知道呢?」对方退后一步,离开篝火照亮的范围,没入了阴影,「别着急,人类的贤者,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的……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那么多煞风景的傢伙。」 这位有着故人面孔的不速之客离开后,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冷却,缇克曼努却久违地感受到了骤然袭来的怒火。 「你怎么能对我隐瞒这样重要的事情?!」她的唿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也许是错觉,但胸口的那股怒火如有实质,让她体会到了某种仿佛切实存在、灼烧般的疼痛,「有一个人长着恩奇都的脸,实则是我们的敌人,甚至还是拉玛什图的得力干将——这样至关重要的消息,难道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告知我吗?」 「先、先冷静下来,猊下……」梅林踌躇片刻,「没及时告诉你这件事的确是我的t错,但这一次我绝对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该怎么说呢?毕竟大哥哥不是这个时代的亲歷者,有些事情可能不太适合由我来开口,所以本来是想等回到乌鲁克后,让吉尔伽美什王亲自告诉你的……」 「这一次?意思是以前还隐瞒过其他事情?」 「阿伽王啊……大哥哥我说了好多句话,为什么一定要抓住这几个关键字……」 虽然先前的盛怒尚未完全消散,缇克曼努还是勉强从怒火中找回了一丝理智——无论梅林几经权衡的结果是好是坏,他的解释都有一定道理,而且这大概率是和吉尔伽美什商议后的决定。哪怕她对这个单方面的决定感到不满,也不该情绪化地将怒意单纯发泄到梅林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嘆息一声,疲惫渐渐取代了怒意,唯有灼烧过后的疼痛仍残留在身体里,「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立场。」 「道歉什么的好像就有点过头了,大哥哥对这件事的预期大概是坏梅林,下次不许这样了的程度啦……」梅林吐了吐舌头,「虽然金固应该不会再来了,但以防万一,还是换个地方扎营比较好——当然,这次梅林大哥哥会用幻术隐藏好大家的行踪的~」 「说的也是。」阿伽贊同地点了点头,「那么余先去把牛皮袋里的水灌满。」 阿伽离开后,梅林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那个……猊下……」 然而,当缇克曼努看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奇怪地转向了一旁的灌木丛:「刚才,我……呃……」篝火散发出的热气把他的脸烧得发红, 「我好像不小心……那个……」 「那个?」 「就是……算了,没什么。」梅林嘆了口气,「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把篝火熄灭后就动身吧。」 他们出发后不久,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冰凉的雨水加剧了昼夜温差带来的寒意,也加剧了某种隐晦的不妙预感。她的咽喉隐隐作痛——扁桃体炎症,显然是感冒的徵兆,以及皮肤下隐秘的灼烧感——不列颠时期她以妖精之身生活了太久,几乎快忘记玛那不耐受是什么感觉了。 缇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感受着肾上腺素的缓慢消退,一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情上,尽量不去在意病症带来的不适感,以免耽误行程。 于是她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梅林和阿伽都证明了那个「恩奇都」是假的,但对方微笑时轻快的神态,鹿儿般清澈又顽皮的眼神,以及相遇时对方眼底无法掩饰的喜悦,都令她难以释怀。 金固……吗? 后半夜,先前的不妙预感终于化为了实质——缇克曼努彻底病倒了。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只知道转醒时,他们已经在一个洞穴里安营了。高烧让她浑身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也令她难受,也不知道阿伽是抢了哪只勐兽的巢穴用于过夜。 在她半睡半醒之际,有人将牛皮袋递到她嘴边,给她餵了一点水,温热的液体略微抚平了喉咙撕裂般的痛楚。 恍惚间,她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问道:「是煮开过的吧?魔术师小哥,现在的她可没办法喝生水。」 经过几天的相处,阿伽对梅林的称唿从梦魔、拿木棍的、坎比翁一路变化,如今终于稳定在了「魔术师小哥」上。 「当然,大哥哥我好歹也是照顾过孩子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梅林回答,「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猊下和神秘的兼容性不好,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 」 「不只是兼容性不好,而是完全与神秘绝缘,没有任何使用魔术的可能性,就连阿什普开的魔药对她的效果都很差。」阿伽说,「不过看样子应该跟金固无关,可能是在基什连接地脉时被玛那溶蚀了,外加这几天疲劳过度的缘故……短期内恐怕很难好转了。」 第827页 「唉……要是加雷斯在这里就好了。」缇克曼努感觉到有人在戳她的脸颊,「生病期间还要吃这种没味道的大肉块,感觉有点可怜呢。」 「喂喂,不要戳病人的脸啊,魔术师小哥,你真的照顾过孩子吗?」有人拍掉了那只手,「话说回来,余之前就有点好奇了。小哥你明明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感觉你和缇克曼努好像很熟的样子?」 「嘛,原因其实有点复杂……」 梅林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了她的灵魂会不断轮迴转世的特性,并且在第三次轮迴中转生为了摩根·潘德拉贡——或者说廷塔哲,她更喜欢后面那个姓氏。 「摩根……难道是那位统一了整个不列颠的妖精女王?」 「没错~」 「难怪感觉特异点的缇克曼努更具威仪了。虽说以前也很有气势,但卢伽尔之手再怎么位高权重,终究还是王的侍奉者。」阿伽似乎陷入了沉思,「女王啊……嗯,确实是与她相衬的名号。」 俄而,阿伽又问道:「对了,如果余没记错的话,那位摩根女王……是不是生过六个孩子?」 「准确来说是五个……呃,阿伽王,这种时候露出害羞的表情,很容易让别人以为你是变态哦。」 「啰、啰嗦!基什的守护神宁胡尔萨格乃是象徵孕育生命的大母神,产房的保护者,基什人会有生育力崇拜的习俗一点也不奇怪吧!」阿伽有些恼羞成怒,「倒是你——魔术师小哥,余可不管你们不列颠是什么规矩,即使贵为女王的妃子,余也不会纵容你的不敬,以后你……」 「咳咳——!!!」 「好噁心……离余远一点,余不想被你的口水溅到。」 「刚才明明是你说出了不得了的话,为什么要被嫌弃的是梅林大哥哥啊……」 「余哪有说什么奇怪的话,难道你不是不列颠的王妃吗?」 「梅林大哥哥是不列颠的宫廷魔术师啦!」 阿伽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也是,如果是正式的嫔妃,应该会记载于宫廷名册内,并且留下每年受领俸禄和赏赐的记录才对。像小哥你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像是生前关系很亲密的样子。」 「阿伽王啊,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些特别伤人的话……」 「还有一件事。」阿伽说,「当初母神提起你的时候,余本以为你是被乌鲁克王召唤的英灵,实际见到后才发现你居然还是生者。也就是说,你应该自己主动来到这个特异点的吧?」 缇克曼努闭着眼睛,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也能感受到洞穴里的氛围相比之前压抑许多,因为梅林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这个时代的王真是有趣,明明一个比一个任意妄为,却又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细腻的内心,稍微让大哥哥有点为难呢。」梅林苦笑一声,「阿伽王,你的猜测对了一半,我确实是自己来的,但同时也是顺应了阿赖耶的召唤。这个时代的阿赖耶处于弱势,勉强从二向箔里復活了猊下之后,就被盖亚从这个特异点排除了,所以需要我代劳一部分工作。」 「即使在母神死前,基什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收到提亚马特女神的回应了,应该也是你的手笔吧?」 「没错,提亚马特如今正在沉睡。」 「所以……是为了赎罪吗?」 「什么?」 「关于你千辛万苦跑来这个特异点的理由。」阿伽说,「想隐瞒也没用——毕竟你在余的宰相面前一看就是心有愧疚的样子。」 「啊呀,真是的……这个时代的王观察力是不是有点过于敏锐了?都让梅林大哥哥有点厌烦了呢。」 随后是一段更加漫长,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我不是为了赎罪而来的。」梅林低声答道,「或者说,已经犯下的错误是无法被弥补的,顶多是让犯错之人的心里好过一点而已,本质上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并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弥补什么,而是因为我已经犯过太多错误……所以,至少这一次不要再做出错误的选择了——嘛,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 后面的话她没能听到,高烧带来的脱力使她又困又倦,只感觉周围的声音都渐渐离她远去,她就这样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缇克曼努慢慢醒了过来,但意识依旧昏沉,只能模煳地感觉到有人在为她更换额头上的湿布。然而她的眼皮沉重t如铅,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清对方是谁,只能依稀听见对方轻柔的低语。 「虽然在阿瓦隆……就看到了,但是……生病了果然很难受啊……」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就好了……」 第375章 年轻时,吉尔伽美什曾来过一次冥府,当时印象不深,只记得那是一片鬼气森森的阴霾之地,如今相隔数十年再度回访,倒是没什么改观的地方,反而让他愈发确信自己当初对这里的寥寥几句评价实在是宝贵的真知灼见。 埃列什基伽勒起初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在得知缇克曼努并未一同前来后,那股热情就消退了一半:「这样嘛……缇克曼努没有来啊… …」但良善的天性还是让她努力打起了精神, 「没、没关系,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见面的!话说回来,你们应该是来接伊什塔尔的吧?」 第828页 「不错,那个笨蛋女神为了逃避现实结果把自己送回深渊了。」吉尔伽美什很想翻个白眼,但这样在冥府女神面前就太失礼了——和伊什塔尔不同, 他对埃列什基伽勒还是颇为敬重的,「虽然她是一个无能的傢伙, 但以乌鲁克现在的境况,能够多一双手来帮忙也是好的。」 就算这双手被一个愚蠢的大脑操控着也无所谓。 「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们过来将她接走。」埃列什基伽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伊什塔尔太吵闹了,经常把亡灵们吓得四处逃窜,造成了不少麻烦呢。」 站在他身后的迦勒底御主嘀咕道:「伊什塔尔女神好像到哪里都会被人嫌弃呢……」 他的亚从者同伴也小声附议:「是, 前辈,很难想像我们现在认识的伊什塔尔小姐已经是改良后的版本了……」 埃列什基伽勒嘱咐听差将关着伊什塔尔的鸟笼带来——吉尔伽美什对这个骷髅人听差倒是记忆犹新,因为它走路时咔哒咔哒的声响很让人心烦。 片刻后,听差就带着鸟笼回来了。看着鸟笼里被囚禁的金星女神,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哈哈哈哈——伊什塔尔啊,这可怜可悲的丑态是怎么回事?你往日的嚣张气焰呢?果然,这落水狗一般狼狈又落魄的模样才是你应有的姿态。如果有书记官在的话,一定会以王笑到腹肌抽痛作为今日王宫日志的结语吧。」 「乌鲁克王啊……」埃列什基伽勒一脸为难,「你的笑声太吵了,把亡灵们都吓到了……」 伊什塔尔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抱住鸟笼的铁栏,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走!与其回去做缇克曼努的奴隶,被她唿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还不如待在这里等死算了!」 闻言,埃列什基伽勒露出困惑的表情:「待在冥界就是死了的意思……而且为缇克曼努做事有什么不好?」 「说得简单!」伊什塔尔破罐破摔道,「她只喜欢你,不喜欢我!当初她甚至不惜偷梁换柱,想把我留在冥界,让你做天之女主人。缇克曼努那么偏心你,你当然爱给她说好话!」 「就算她不喜欢你,那也是你的问题。」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回想一下你当初的所作所为吧,伊什塔尔,如果不是因为被你依凭的那名少女实在无辜,你真该永远被关在深渊里焚烧……还有,别再说那些令人发笑的蠢话了,缇克曼努是不会要你这种奴隶的,因为你太蠢了。」 尽管伊什塔尔万般不愿,但埃列什基伽勒是这世上最不会惯着她的人了。她打开鸟笼,见伊什塔尔不肯出来,就把鸟笼倒过来用力拍打,想把对方从笼子里倒出来。 吉尔伽美什敏锐地听见了迦勒底二人组之间的小声交谈:「艾蕾小姐好像在倒包装袋里剩下的薯片碎渣啊……」 虽然在缇克曼努的强烈要求下,他暂时没有派这两人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不过他们的幽默感很好地弥补了他们在乌鲁克吃白饭的现状。 救出伊什塔尔——或者说,成功把薯片碎渣从鸟笼里倒出来后,埃列什基伽勒十分客气地让听差送他们到冥界出口,但吉尔伽美什摇了摇头:「冥府的女主人啊,除了带走你的姐妹之外,本王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呃……请别误会,乌鲁克王,我并不是不想帮你的忙,只是你突然表现得如此礼貌,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安……请问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呢?」 「我希望和我的父亲——乌鲁克先王卢伽尔班达谈一谈。」 听到他的话,埃列什基伽勒明显愣了一下:「可是……」 「我当然知道他早已迷失在冥河中,忘却了生前往事。」他说,「可是以你的权能,应该有办法让他暂时恢復理智吧?本王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看在缇克曼努与你往日情谊的份上,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冥府女神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可以帮你……不过要让亡灵主动从冥河里出来,必须使亡灵本人萌生出想要回应你召唤的强烈愿望。」 「这一点我自有办法,你只需要为我引路即可。」 埃列什基伽勒带着他前往冥河河畔。路上,吉尔伽美什不禁在暗中细细打量她。托福于四周阴森的景致,冥府女神俏丽的面庞一下子犹如烘云托月般脱颖而出——诚然,她很漂亮,但吉尔伽美什不觉得她在长相上有什么明显优于他的地方,所以他曾经不太理解对方为何能在仅与缇克曼努有过几面之缘的情况下对她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一辈子对她影响的总和。 埃列什基伽勒和她的姐妹在外貌上近乎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也许是常年生活在冥界的缘故,这位女神总给人以谨慎、阴郁的感觉,这让她与伊什塔尔艷光四射的形象拉开了差距。 随着年岁渐长,他才慢慢有所开悟。光鲜亮丽的表象不过是浅薄之物,埃列什基伽勒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兼有对他人苦难的悲悯和关怀,这种美好的特质赋予了她另一种层面上的美——考虑到她一生下来就被安努当作献给死亡深渊的祭品而送到了冥界,并不像她的姐妹那样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这种善意就更是显得弥足珍贵了。 虽然缇克曼努对她的钟爱总是让吉尔伽美什心里发酸,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身上确实存在一些优点,足以触动卢伽尔之手坚如磐石的心……何况在任性这件事上,他甚至没什么资格指责伊什塔尔,毕竟他年轻时乱发脾气的次数可一点不比后者要少。 第829页 来到河畔后,吉尔伽美什从王之宝库中拿出金镯,这样便是万事俱备了。 不过,他还是花时间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自登基为王之后,他早就不知道把自己的谦逊丢到哪个角落去了——随后才高声道:「卢伽尔班达,乌鲁克的先王啊!请回应我——你唯一的孩子吉尔伽美什的召唤,离开这浑浊不堪的河水,在我面前显现您原本的面目吧!」 话音刚落,冥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个苍白的灵魂从河底浮了上来。尽管对方低着头,面容完全被灰败的长髮遮掩了,但他手上的金镯还是让吉尔伽美什确认了他的身份。 埃列什基伽勒取下腰间的鸟笼,朝亡灵轻轻晃动了一下,神力涌现时的绿色瑰光就像河面上掀起的波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如春雨般滋润了卢伽尔班达干枯的灵魂。他的身躯逐渐丰盈,灰白的长髮变回了闪闪发亮的浅金色,黯淡灰红的双眼也被点亮为明艷的赤色,终于显现出了一名年轻英俊的国王应有的模样。 这一幕也唤醒了吉尔伽美什童年时期的一些记忆。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卢伽尔班达已经一百多岁了1,只是受神血影响,外表仍是年轻人的样子——这也意味着他和缇克曼努已经彼此相伴几十年了。 每当想起他们交谈时熟稔的神情,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他们身处于一个没有旁人存在的小世界里……哪怕过去了那么久,依然能让吉尔伽美什如鲠在喉。但他终究不是当初那个爱耍性子的年轻人了,不会因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而闹脾气。 「切记,我的权能无法持续太久。」嘱咐完之后,埃t列什基伽勒便体贴地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了方便交谈的私人空间。 卢伽尔班达看向他——他们父子生前关系着实称不上亲密,但这样久违的交流,还是让吉尔伽美什感到了一丝动容。 「好久不见,孩子。」卢伽尔班达看着他手里的金镯——吉尔伽美什本以为他会感到恼怒,但对方只是露出了怀恋的神色,「那是她留给你的吗?」 「不知道,是天国陨落之后突然出现在宝库里的。」 这个回答似乎触动了他的父亲:「天国陨落……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她果然成功了……」说到这里时,对方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难以遏制地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 「不,她当然会成功,缇克曼努……和我不一样,她是绝对不会逃避的,即使知道前路等待着她的只有痛苦和磨难,她也会坚持到底……这就是她,吉尔。」 吉尔伽美什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卢伽尔班达的意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神代断绝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新鲜的消息。 「我在冥河里徘徊太久,可能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他的父亲面露忧愁,「即便如此,我也能感知到乌鲁克即将遭遇一场大劫难……然而我不过是一介亡灵,即使短暂地回想起了过去,也很难在这个波诡云谲的古战场上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吉尔伽美什说,「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提亚马特决一死战的。既然我的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一些曾经困扰着我的事情……我希望能知道它们的答案,父王。」 卢伽尔班达微微颔首:「说吧,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他说,「您明明深爱着她,为何还选择了与宁荪女神生下了我?」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就连一直在河底发出哀吟的亡灵们都陷入了沉默。 卢伽尔班达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他的脸部肌肉没有一点变化,他缥缈的赤红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吉尔伽美什莫名感觉他的父亲方才一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若非对方早已是死后魂灵,他或许能听到对方剧烈而急促的心跳。 「哀悼之塔的计划……是缇克曼努在很久以前提出来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卢伽尔班达闭上眼睛,轻轻嘆了口气,「我很快就同意了——向来如此,我很少会在关乎国家命运的事情上和她产生分歧,而且她当时成功扶持安努取代恩利尔成为了诸神之王,证明了天国的秩序并非是永恆不变的,我们都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 吉尔伽美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也很想知道当初哀悼之塔计划半途而废的真相,并没有出声打断。 「然而对于哀悼之塔计划,安努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人类的信仰一直是神明力量的重要来源,但利用信仰进一步撼动神明地位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发生。所以安努在器重她的同时,也十分警惕她。」对方继续道,「在新月节的那天晚上,安努託梦给我,向我展示了乌鲁克选择与诸神为敌后将要歷经的种种磨难。」 「在梦中,我看见滔天的洪水冲垮了河堤,人和牲畜的尸体在浑浊的河水里沉浮,我看见天火降世,哭嚎的人们在火焰中像蜡烛一样融化,我看见诸神释放了古伽兰那,无情的铁蹄令大地都为之颤抖,昔日繁荣兴盛的城邦在一夜间化为废墟……」 事实上,这些灾难最后无一例外地在乌鲁克上演了。 「在那些景象面前,我的心动摇了……在诸神可怖的力量面前,人类是多么脆弱无力啊。」卢伽尔班达说,「最后,安努告诉我,诸神可以原谅乌鲁克的不臣之心,但必须立刻停止哀悼之塔计划,并要求我遵照神谕与一位女神诞下天之楔,以加固神明与这片大地的联结。」 第830页 「那时的我还没有作出决定,但懦弱的想法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不管怎么说,至少得先中止哀悼之塔计划。于是不出意外的——缇克曼努为此大发雷霆,认为我背叛了我们的理想。尽管我们以前也争吵过,可从来没有那么严重,那时我几乎真的要失去她了,当她摔门而去的时候,我什至觉得诸神还不如直接杀掉我来得痛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话虽如此,我还是存有一丝幻想,也许……也许她会尽力阻止我,不仅仅是因为哀悼之塔,也因为……我不求她说爱我,哪怕她对我和宁荪的结合流露出一丝不满也好啊。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去找她,想要再谈一谈这件事……」 这次谈话的结果肯定不太好……吉尔伽美什暗想,否则就不会有他了。 「缇克曼努对我的暗示无动于衷,只要求我重新启动哀悼之塔计划,我没能立刻答应她,她便将我拒之门外。」卢伽尔班达的声音略微嘶哑起来,「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说的话——既然你那么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对神明下跪的冲动,那就去吧,我只当曾经的卢伽尔班达死了,因为我的愚蠢,这几十年里我向一个死人错误地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喔噢……即使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等真正听到这里时,吉尔伽美什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他这辈子从缇克曼努口中听过最重的话,也不过是「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万万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她感到失望时颇为温柔的表达。 「尽管我们从未真正跨过那条线,但我和她相伴几十年,几乎成为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是一个灵魂寄宿在两具躯体里,很多时候不需要开口,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整个美索不达米亚都流传着我们的故事,认为我们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本以为哪怕没有说出口,我们的心意也是相通的,结果却… …那时的我感觉心如刀割,甚至对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最后,我就带着这样报復般的心情答应了安努的条件,与宁荪女神结合生下了你。」 卢伽尔班达向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表情:「对不起,孩子,我最终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很难否认这一点,毕竟「父亲」在他的生命中几乎是空白的,而女神与国王的结合是出于神明的利益,就像夏哈特通过与恩奇都交/媾为他启迪灵智一样,是一次性的交易,所以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是缇克曼努将他抚养长大的。 但考虑到乌尔宁加尔享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吉尔伽美什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立场指责对方。 「那时我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是经常意气用事,不懂得应该如何去爱她,最后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无论事后我如何弥补,即使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也无法真正回到过去了。」他的父亲感慨道,「仔细想想,也许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已经註定了最后的结局。以残暴为开端的欢愉,终将以残暴落幕——她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在一切的开始,爱情的果实便和她一起被我丢进火中焚烧殆尽,王座上的我却毫无察觉。」 说罢,卢伽尔班达摘下了手腕上的金镯——与他手里的这枚是一对——然后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这是?!」 「那次决裂之后,她差一点就要离我而去了……幸好你看起来已经不记得了,否则我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恐怕会被你铭记终生。」对方苦笑一声,「那时我怀里抱着你,恳求她留下来,求她即使对我失望,也不要对乌鲁克失望,即使放弃了我,也不要放弃乌鲁克。我告诉她,如果你不相信我了,那就相信这个孩子吧,把他抚养成人,让他拥有对抗诸神的智慧、勇气和信念,让他完成我没能和你一同完成的事情。」 吉尔伽美什心中一震:「父王……」 「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许,孩子,你完成了我们当初没能完成的理想。」父亲帮他合拢了那只握着金镯的手,「收下它吧,就当是我对你的祝福。你已经踏出了正确的第一步, t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半途而废。」 紧接着,卢伽尔班达的灵魂开始褪色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权能已经结束,他又将变回那个在冥河里徘徊的无名亡魂了。他嘆息一声,并没有多少不甘,只是平静地留下了最后一句叮嘱。 「如果你再见到她的话,」他说,「记得提醒她下雨天晚上要把窗户关好,否则会生病的。」 第376章 随着他们和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她逐渐按捺不住自己的雀跃之情——即使在作为「缇克曼努」的人生结束后,她也时常想起乌鲁克。每当她难得从繁忙的政务中清闲下来,又一时无事可做,打算靠着翻译古籍消磨掉宁静的午后时光,就难免在回忆起故人的面庞时陷入寂寥。 唯一古怪的是,伴随着这股雀跃之情的却是某种莫名的不安。在某个节点过后,后者渐渐压过了前者,成为了笼罩在她心头的一片阴影。 ……很难想像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般心情实在太微妙了,缇克曼努并不打算将它分享给任何人——可惜她有两位心思细腻,观察力也相当敏锐的同伴(虽然仅凭他们的外在表现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一点)。何况,先前高烧留下的后遗症,外加风餐露宿累积的疲劳感,已经让她的小小灰色细胞1所剩无几了,大脑时常处于亏空状态,哪怕拉玛什图突然打扮成老妇人跑来送给她一个毒苹果,她多半也会精神恍惚地咬下去。 第831页 某天晚上扎营的时候,梅林就主动点破了这件事:「明明快要抵达乌鲁克了, 但猊下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呢。」 「谁会乐意回去给那个笨蛋王打下手啊。」阿伽替她接过了话茬, 「如果宰相不想那么快就回乌鲁克的话,我们不妨绕路去拉玛什图的巢穴转一圈。这几天总是在清理那些量产的杂鱼魔兽,完全用不到宝具,余的手心都有点发痒了。」 「说得真轻松啊,阿伽王。」梅林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毕竟耗费的不是自己的魔力,确实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魔术师小哥,就算余要补魔也不会找你的。」 「本来也不会接受啦……倒不如说,光是要给你供魔这一点就已经很委屈梅林大哥哥了。」他抱怨道,「如果一定要牺牲某个可怜的不列颠男人,那还是让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以至于大家不由得怀疑其真实性取向的凯爵士来好了……嘛,不扯这些闲话了,小——猊下觉得呢?是继续向乌鲁克前进,还是想去看看别的地方呢?」 「我并不是不想回乌鲁克,只是……」缇克曼努怅然地嘆了口气,「也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作为埃斐的时候,我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而在不列颠,我迎来了人生中最长的统治生涯……即便如此,乌鲁克对我而言也是不同的,就好像人们总是无法忘记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 「是啊,大哥哥很确定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少心得……呜啊好痛!」 「不要突然插嘴,魔术师小哥,你那酸熘熘的语气把原本好好的气氛都破坏了。」阿伽面色如常,仿佛刚才肘击梅林的人不是他,「余完全理解宰相的心情,与无根浮萍般的异种们不同,人类对自己生活过的土地是很有归属感的。」 「好过分!这绝对是歧视,是刻板印象哦!」 经过这几天的磨合,缇克曼努早就习惯了他们嬉闹(并伴随着轻微攻击性)的相处氛围,坦然地继续道:「哀悼之塔建成的那天,乌鲁克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浩劫——古伽兰那摧毁了一切,库拉巴彻底沦为了废墟,埃安那可能要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不久之后我就死了,并没有参与乌鲁克的重建。」 「可你在死前做了最有意义的事情。」阿伽说,「即使没能亲手用芦苇和泥砖建起一座房子,我们的牺牲对于乌鲁克的復兴也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阿伽当年也是主动申请进入地下清理甬道的小队成员之一,缇克曼努一直感谢他的付出,「但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乌鲁克已经不需要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 「这样断言会不会太自信了一点?」她苦笑一声,「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安慰,梅林。」 「这可不是什么安慰啊,猊下。「梅林说,「难道你忘了吗?你的塔还在那里。」 闻言,缇克曼努愣了一下。 「我们的塔。」阿伽得意洋洋地补充道,「别以为这奇蹟般的景观是免费的哦~魔术师小哥,想要参观地下甬道的话,必须上交二十舍客勒作为门票费,如果要拓印基什王室珍贵的奔狼图腾,还要额外收五个舍客勒。」 「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阿伽王啊,吉尔伽美什王托我转告你,当初你偷偷刻在承重架上的图腾已经被他用泥抹平了,另外——噢,这里可能要引用他的原话,狼不过是狮子的猎物,妄图在狮子的领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简直是狂妄至极。阿伽哟,本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你得知自己机关算尽终成空后可悲又可笑的表情了。」 「什么?!」阿伽勐地站了起来,「可恶的吉尔伽美什,余要把他碎尸万段!」 「嘛,也不用那么生气。至少根据大哥哥了解到的情况,吉尔伽美什王虽然很早就发现了那些图腾,但还是默许了它的存在——直到你被宁胡尔萨格召唤后作为英灵替她效力。他认为你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所以命人将那些图腾抹平作为对你的惩罚,所以……嗯,至少是保留过一段时间的,只能说是小小的遗憾吧。」 「开什么玩笑!」阿伽并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愈发生气了,「虽然这件事是余的过错不假,但那个笨蛋王难道就没做过蠢事吗?他当年妄图恢復国王的初夜权,把缇克曼努气得辞职出走的时候,怎么不惩罚自己找根绳子吊死呢?」 缇克曼努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会知道……这应该是你来到乌鲁克之前发生的事情。」 「哼哼,宰相,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余啊。」阿伽摇了摇手指,仿佛要向他们揭示一项了不起的真理,「在建造哀悼之塔的那段时间里,余早已凭藉非凡的建筑才能、勤恳的工作态度和顶尖的个人魅力获得了乌鲁克百姓的一致认可,并且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吉尔伽美什曾经干过的诸多蠢事。」 ……其实不用获得认可也能打听到,拿王的糗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乌鲁克人的日常娱乐。 最后,阿伽作出总结:「总而言之,乌鲁克王最好自己主动滚去把余的图腾復原,否则余就要在他的儿子面前细数他年轻时犯下的可耻过错。」 旅途每晚的睡前谈话就这样在有点轻喜剧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但当缇克曼努躺在贫瘠的草地上,正准备阖眼休息时,先前那种忧愁不安的感觉再度涌上了心头。 第832页 如今的乌鲁克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于毁灭中重生,无论它曾有过怎样的辉煌,旧日的痕迹也早已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库拉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吗?还是说,此刻等待着她的不过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她对于这座城市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如果她在自己心灵的故乡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她真正回到乌鲁克的时候。 又过了几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乌鲁克的边境。埃安那和库拉巴之间的距离比她印象中更近了,往返时间至少缩短了一半,看来伊什塔尔的失势让吉尔伽美什成功占据了主动权,进一步阉割了神庙的权力。 城墙外延仍能看到一些焦黑的痕迹,部分地面崎岖不平,还有一些尚未填补的裂缝,边缘生长着稀疏的野草……这些都是天之公牛铁蹄践踏后留下的伤痕。 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即使是哀悼之塔建成时才哌哌落地的新生儿,现在也已经是半百老人了——年轻的士兵并不认识她。不仅如此,因为阿伽明显的基什口音,如果没有梅林做担保,他们恐怕还要被拉去军t营审问一番。 「莫德雷德也就算了,居然连加雷斯都不在……」梅林询问看守城门的士兵,「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拉伽什最近遭受了大量魔兽的袭击,向乌鲁克发出救援请求,乌尔宁加尔殿下不久前领兵前去消灭魔兽了。」 「加雷斯也跟着去了?」 「是的。」士兵回答,「情况太过危险,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随行的炊事官,而且乌尔宁加尔殿下表示绝对不吃莫德雷德大人做的猪饲料,只好劳烦加雷斯大人亲自跑一趟了。」 「真可惜。」梅林耸了耸肩,「看来只好等他们回来之后再打招唿了。」 对了,这个时代的乌尔宁加尔还活着,应该没有二十一世纪的记忆。 加雷斯她倒是不担心……但愿他和莫德雷德能够相处融洽。 穿过城门后——不出意料,重建后的库拉巴确实和她记忆中不太一样了,整个城市的布局给人以既有序又杂乱的感觉,就像是野蛮生长的杂草被园艺剪强行修缮成了规整的模样。 可谁又能对此表示责怪呢?缇克曼努能够想像这里的人们曾经度过了一段如何艰辛的时光,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就耗尽了心血,根本没有气力去计较别的事情……仅仅是设想一下那样的光景,就令她感到心碎。 然而,虽然城市的构造与过去存在差异,但那令人熟悉的口音,蜂蜜油挥发后的甜蜜香气2和热情洋溢的市井氛围,无一不触动她的心扉。她看见孩子们追逐打闹着跑过小巷,看见道路两旁的小贩高声叫卖,看见医馆里的阿苏3正在为病人开具药方,好似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 他们都是真实的、鲜活的——灾难过后,繁华残余的灰烬滋养了泥土,终究还是让这个濒死的国家活了下来,重现往日的生机。即使没能亲眼见证它重生的过程,她心中还是不禁感到与有荣焉。 诸神啊,身怀无匹之力,可一朝失势便逐渐零落成泥的是你们,生来弱小无力,却在绝境中活了下来,于废墟之上重新繁衍了文明的是人类。 「猊下。」梅林小声提醒道,「该走了哦。」 缇克曼努很快从感慨中收回了思绪:「嗯,去见卢伽尔吧。」 一旁的阿伽做了个鬼脸,但没有像之前那样发出抗议,大抵也知道在乌鲁克境内不称唿吉尔伽美什为卢伽尔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途中,他们遇见了马修——那位被加拉哈德附身的迦勒底少女,她正在寻找御主藤丸立香。 「这位是……猊下吗?」对方似乎吃了一惊,「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不同呢……啊!抱歉,我太失礼了。如果您是要去找吉尔伽美什王的话,他此时应该在正殿里处理政务。」 与马修道别后,他们继续前行。王宫的布局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吉尔伽美什饲养的狮子都在老地方打盹——当然,不可能是同一只,但也许是习惯使然,当那只狮子趴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吐舌头时,她莫名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需要为年轻的国王收拾烂摊子的岁月。 还没有踏入正殿的大门,他们就在殿外听见了吉尔伽美什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别让本王再重复一遍,战线报告越新越好,进度更新不得懈怠!我们这里越是繁忙,他们的机会就越少,若是想轻松作战,就不能停下脚步!」 大臣们似乎也作出了回应,但隔着墙壁只能听到一点模煳不清的声响,并不像他们的王一样嘹亮而清晰。 「话说回来,听说塔巴多的女儿分娩了,巫女和阿苏各派一名过去,再送一些有营养的果实给她。另外把塔巴多本人从北壁叫回来,给他三天左右的休假时间,只要能看到刚诞生的孙子,想必也能让他英气焕发。」 「这种闲杂事务怎么能由卢伽尔亲自处理?」缇克曼努眉心紧拧,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难道没有其他大臣能为王分忧吗?」 「哈呀,那位能为王分忧的冤大头不就在大哥哥我身边吗?」梅林眨了眨眼睛,「开玩笑的~毕竟面临着三女神同盟的重压——虽然现在只剩下两个了,但只要拉玛什图还在,魔兽战线的压力就不会减小,目前人手有限,大臣们忙不过来,由君主代劳也是无奈之举。」 第833页 「即便如此,这么做也太缺乏效率了。卢伽尔作为最高掌权人,精力和时间都是非常宝贵的,应该用来处理更加重要的工作。」她嘆了口气,「真是让人听不下去……我们进去吧。」 尽管她是怀着急切而强烈的责任感踏入大殿的,但在看到年轻的西杜丽和塔兰特的一瞬间——任何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事情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逝去的岁月怎么可能再回来呢……可这如果不是过去,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又是谁? 吉尔伽美什显然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当他们目光交汇的剎那,他的表情也定格了。 随后是西杜丽和塔兰特。他们如有所感地沿着他的视线回过头——是了,真实的、鲜活的——霎时,整个世界看起来是如此迷离,充满了梦幻的色彩,直到他们两人冲过来紧紧抱住她,用她熟悉的声音大喊:「猊下!!」 在两个成年人重量的冲击下,缇克曼努终于从那如梦似幻的恍惚中回过了神,但一股恐惧感接踵而至,她怀着谨慎、期待且不安的心情打量着他们,确认了他们就是她记忆中的人,是她的孩子、学生、部下,而非她臆想出的幻象,或是什么长相肖似的后代。 「西杜丽……塔兰特……」她喃喃道,「真奇怪,感觉就像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 「对本王来说可不是。」 吉尔伽美什不知何时走下了王座,来到他们跟前。对方看上去也和她生前一般无二,依旧年轻、俊美,但不再像过去那样锋芒毕露,气质也在岁月的磨砺下得到了沉淀……一切都在提醒她时间的长河从未停止流淌,有些东西确实已经逝去了,只是以她熟悉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说:「欢迎回家,缇克曼努。」 第377章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 卢伽尔。」 缇克曼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工作上——习惯了用羊皮纸和墨水作为书写材料后,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泥板上的楔形文字。 托福于某位兢兢业业的梦中信使,乌鲁克方早就得知了她离开基什踏上返乡之路的消息。这批泥板是西杜丽早就准备好了的,不仅涵盖了她亟需掌握的各类信息,还按照和她心意的方式进行了分类(这孩子总是那么慧心巧思)。虽然她不能像过去那样猝死之后很快又能精力充沛地醒过来继续工作,但还是打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准确地说,至少看完三分之二的泥板再休息。 在城邦众多的两河流域,第一要务自然是获悉周围各个国家的情况。 根据泥板的记述, 宁胡尔萨格被阿伽杀死后不久, 阿卡德人就改为供奉她最大的敌人埃阿,并尊其为新的守护神,于是不出意外地在宁胡尔萨格復活后遭到了她的强烈报復,死伤惨重, 如今已经集体向西侧迁徙,尽可能远离伊迪格拉特河和布拉努姆河。 乌玛十二天前就已经被可怖的魔兽洪流淹没, 无家可归的难民大多逃到了拉伽什。 乌尔暂时还没有被魔兽军团攻占,但水神庙的粮仓已经被宁胡尔萨格的復仇之火焚毁了,乌尔人又无法外出耕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烂在地里,即使成功抵御了外敌,也会有不少人死于饥荒——这正是问题所在,农业是国家生命力的根基,可如今城墙外危机四伏,百姓们根本无法正常务农,各个城邦之间的贸易往来也被切断了,不可能指望粮食进口。 像乌鲁克这样有英灵协助的情况终究是少数……再这么下去,即使勉强逃过了魔兽的侵袭,人们的生存也难以为继。 何况,哪怕是乌鲁克,眼下也有亟需操心的问题。美索不达米亚的矿产资源较为贫瘠,需要通过长距离贸易获得补足。如今工匠坊的匠人们虽然跃跃欲试,但t是没有金属矿,再有精力也于事无补。他们需要尽快让通往卡帕多西亚或陶鲁斯山脉的道路恢復通畅——最好是后者,因为陶鲁斯山脉也产白银。 然而,想要在短时间内杀死拉玛什图也非易事。先不说这件事本身的难易程度(「金固」的立场还是一个未知数),拉玛什图拥有提亚马特的权能,一旦她死亡,权能就会回归众神之母体内。如此庞大的能量变动,不可能不惊醒沉睡中的女神,这样不仅梅林会有生命危险,乌鲁克目前也没有可以击败对方的有效方案。 既然现阶段还不是处理拉玛什图的最佳时机,就得考虑曲线救国的可能性……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际,床上的吉尔伽美什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如果您困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什么意思?」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本王贵为乌鲁克的君主,拥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却没有权利在这张床上过夜吗?缇克曼努,本王要求你收回刚才的话,然后好好反省自己荒唐的言论。」 闻言,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是,卢伽尔,您当然可以留在这里过夜。」 「很好。」吉尔伽美什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恐怕不会很快。」她回答,「我想至少把魔兽的问题考虑清楚后再休息。」 「至少。」对方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所以是考虑清楚后也不一定会上床睡觉的意思,对吧?」 第834页 她模稜两可地答道:「也许吧。」 于是吉尔伽美什也嘆了口气——可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故意嘆得很重、很大声,就好像他恨不得在她耳边这么做一样。缇克曼努没有抬头,只是听到了他下床的声音,本以为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但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他的影子盖住了蜡烛的光线。 「起来。」 「我必须看完这些泥板才能休息,卢伽尔。」 「本王当然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本王只说了起来,而不是给本王滚去睡觉。」吉尔伽美什双手抱肘,「起来,本王要坐这里。」 「……您坐这里的话,那我该坐哪儿呢?」 「坐本王腿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或者本王坐你腿上——总之我一定要坐在这里,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子……呃,好像是她养大的,真是现世报啊。 虽然缇克曼努对于自己的身体强度还算有信心,但这不代表她能坦然接受一名身材高大,体格精壮的成年男性像千斤顶一样压在她的腿上——况且,就像「世界和平」在某些现代网际网路弄潮儿畜生般的愿望面前也会显得充满可行性1,比起好言好语地说服倔劲突然上来的吉尔伽美什改变想法,坐在对方腿上处理工作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你在看其他国家的报告?」吉尔伽美什的视线扫过泥板,顺便调整了一下姿势,「宁胡尔萨格復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摧毁埃阿的所有神庙,外加受哀悼之塔的影响,乌尔那边近乎已经和埃阿断联了,大祭司也无法求得神明的加护……能够撑到现在,乌尔王也算是个有骨气的傢伙。」 「虽然拉玛什图短期内无法被消灭,但想要减轻魔兽军团带来的损失也不是没有办法。」缇克曼努答道,「莫德雷德和阿伽的宝具,再加上您的乖离剑,我们并不缺少进行大规模杀伤性打击的手段,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魔兽全数聚集起来,一扫而尽。」 她用食指点了点桌案:「依据我在宁胡尔萨格那里得到的情报,拉玛什图也需要补充养料才能不断产出新的魔兽。一次性的大范围清剿之后,只要尽可能切断她获得新养料的途径,应该就能减轻其他国家的压力,让百姓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正常生活了。为了正确实施这项计划,我们需要抓几只活的魔兽,通过实验获悉它们的习性,并找到将它们聚集在一起的方法。」 「太危险了。」吉尔伽美什眉头紧皱,「虽然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但本王姑且还是提醒一句——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不死之身了,被魔兽咬掉哪个地方可不是死一次就能解决的。」 「我哪有脆弱到这个地步?」缇克曼努不禁莞尔,「当然,我确实不打算亲自动手。在时间和精力都有限的前提下,我有其他需要优先处理的工作,所以这件事我打算交给迦勒底。」 「迦勒底?」 「我在之前的特异点和迦勒底的工作人员有过合作,他们的分析员水平相当不错。」廷塔哲大学出品,当然不会有错——不过她决定在这件事情上继续保持谦虚,将骄傲之情留在心中,「至于乌鲁克方负责跟进的人选,我也已经想好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想任命伊什塔尔。」 闻言,吉尔伽美什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与其说是伊什塔尔,本王猜你应该对她依凭的那名少女更有兴趣……丑话说在前头,虽然那个不幸被伊什塔尔选中的小姑娘确实颇有能力,但不知怎么就是容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2。如果对她抱有太高的期待,未来也许会收穫失望。」 「而这正是她克服自身弱点的好机会。」缇克曼努愉快地回答,「毕竟,如果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了,就有可能毫无尊严地沦为魔兽的盘中餐——相信这份危机感会让她时刻保持专注的。」 「真是光明正大的坏人发言啊。」吉尔伽美什评价道。 「谁说不是呢。」她说,「最核心的民生问题解决后——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想也是时候谈一谈政务方面的问题了。」 「不列颠就教会了你这些繁文缛节吗?」吉尔伽美什冷哼一声,「跟本王说话时不需要这种东西,大胆开口就行了。」 「是吗?可我方才也十分直白地请您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效果。」 对方没有回答,但表情看起来明显被噎住了。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小声回答:「我只说你能大胆开口,又没说我一定会答应。」 「乌鲁克就教会了您这种狡猾的文字把戏吗?」 「哼,王的养育者可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难得轻松的小插曲过后,他们又回到了先前谈论政务的严肃氛围中。 「客观地说,虽然各项工作都在或快或慢地推进中,但目前的乌鲁克并没有什么全面且行之有效的组织架构。」缇克曼努说,「在人手如此紧缺的情况下竟然还能产生行政冗余,实在是……总而言之,由于管理和职能分配上的问题,仍有许多官员在进行重复或不必要的工作。」 以及吉尔伽美什自身的某些毛病——这一点缇克曼努并没有说出口,作为天资聪慧且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愚钝。一旦发现某件事情没有人能做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就会直接将工作揽到自己身上。 第835页 因为他卓越的个人能力,最后事情都能很好地得到解决,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所有工作最终都指向了王。 王的要务并不在于事必躬亲,而在于将有才能的人安排在适合他们的位置上。 不过,乌鲁克当下的窘境也是事出有因的。经歷过古伽兰那之劫后,整个国家的财政支出主要投入到了灾后重建上,无法像过去那样顾全公学教育的开支。 待国家復兴,国库逐渐充裕起来后,两河流域的停战协议时限又临近结束,战争是多城邦地区文明的主色调,而天国陨落后崛起速度最快的国家,恰好是距离乌鲁克最近的乌尔,于是后续的财政支出又不得不投入到了军备上,而供养一支常驻军队的代价是非常昂贵的。 未来的乌尔宁加尔曾经提到过,在他执政期间,乌鲁克无论是人才储备还是行政架构都已经十分完备了,那么将重心重新放在教育上应该就是这一代的事情,可惜特异点的出现打断了这一进程,乌鲁克就这样不幸地卡在了这个青黄不接的节点上。 「对于接下来的调整,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她继续道,「但为了避免打乱如今的工作节奏,我们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来。西杜丽和塔兰特都是经验丰富的管理者,我打算先从他们手下的人开始。」 「尽管动手t好了。」吉尔伽美什笑了一声,「就算你不说,他们也会像两只小狗一样,扒在门边眼巴巴地等着你向他们扔树枝呢。」 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身边能有熟悉的部下(兼曾经的学生)协助工作,确实令缇克曼努心中感到熨帖。 「另外……虽然这不是当下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我还是希望和您谈谈那些出于特殊情况——例如战争而临时扩编的工作人员在战后该如何安排,以避免未来行政系统越来越臃肿的问题。」 客观而言,这些问题其实是乌尔宁加尔需要面对的,毕竟他将来要统治的并不只是一两座城市,而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过去用于统治单个城邦的管理方式,并不适用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 但特异点结束之后,她在这个时代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并不会继续留在乌鲁克。乌尔宁加尔又太过年轻,缺乏执政经验,无法像他的父亲那样领会她某些安排的用意。 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用意后,她对吉尔伽美什说:「有些话本该由我亲自告诉他……可惜我无法在乌鲁克长久地待下去,比起我,您更适合成为他的引路人。」 听完她的话,吉尔伽美什意外地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也做不到呢?」他突然问道。 「什么?」 「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这一次乌鲁克真正的敌人是提亚马特——创世的女神,众神之母,自黑暗的虚数之海回归地表,渴望着向曾经抛弃了她的孩子们復仇。」他说,「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打败她,为此我已经做好了赌上性命的准备——不,应该说整个乌鲁克都做好了准备,若是被逼至绝境,哪怕让这个国家化身柴薪,点燃诸神为人类准备的古战场也无妨。」 说着,他顿了一下,神情中忽然多了一丝自嘲:「真奇怪,我对那孩子并不好,根本算不上什么称职的父亲……但一想到他将重复我的命运,成为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就莫名地有些伤感。」 在不列颠特异点的时候,乌尔宁加尔的确提起过一些生前往事。虽然不过是只言片语,但也能从中窥见那段漫长、孤寂的人生……即使在统治期间吞併了其他所有城邦,成为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唯一的主人,也无法填满他内心的空洞。 「死亡当然不能使我畏惧,但在已知生命有限的情况下,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我爱你,缇克曼努。」他的唿吸加重了,每一次喘息都充满了苦涩,「我早该告诉你的……可惜那时我又年轻,又傻,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 他眼中深沉的爱和悲伤都令她感到痛苦——哪怕经歷了如此漫长的人生,吉尔伽美什对她而言也是不同的,和耶底底亚、亚瑟都不一样——她抚养了耶底底亚,而他年轻鲜活的生命却在一个美好的黄昏无疾而终。她和亚瑟之间有一段美满的婚姻,但在那之前,她并未参与对方过去的人生。 唯独吉尔伽美什,她几乎见证了他的一切,见过他最好和最糟的时候。从襁褓中懵懂的婴儿到意气风发的一国之王,从年少时的谦逊聪颖,到登基后的任性、叛逆和桀骜不驯,最后在岁月的磨砺下沉稳了心性,成为被所有人信赖的贤明领袖。 「怎么了?」吉尔伽美什捏了捏她的小腿,「敢在本王倾诉衷肠的时候走神,就做好被本王报復的准备吧。」 「没什么。」她露出了怀念的笑容,「只是觉得,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某个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还有第一次叫我妈妈的画面了。」 「……还有过这种事情?」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本王命令你立刻忘掉!」 然而缇克曼努只是放声大笑,直到吉尔伽美什满脸通红,即将恼羞成怒的时候,她的笑声才有所放缓——当然,可能只是因为她笑得有点累了:「而且那孩子现在也很傻。」她看着他,「否则他就该知道,我是绝对不会让他死的。」 第836页 「狂妄。」他哼笑一声,「不过,偶尔让你来当我们之中更不可一世的那个也不错。」 「我们都会活下来的,吉尔。」她吻了吻他的额头,「不仅仅是你和我,还有那两个来自迦勒底的年轻人,还有整个乌鲁克——人终有一死,但绝非当下。班达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至少留给了你一个繁荣安定的国家,如果你只打算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片残破的废墟,那你就是一个比他还要糟糕的父亲了。」 吉尔伽美什怔住了:「你刚刚是不是说……我们的孩子?」 「你没有听错——我们的孩子,如果你想听的话,我还可以说上很多很多遍。」她说,「吉尔,这一仗我们不仅会赢,而且会赢得很漂亮。所以不要放弃任何生的希望,你和我、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明,最后都会活下来的。」 有那么一会儿,整个房间变得极其安静,就连窗外树枝摇曳时细微的摩挲声也清晰可闻。缇克曼努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如此强烈,急促如鼓点。 下一秒,吉尔伽美什勐地站了起来,将她推到桌案上。片刻的失重后,缇克曼努听见了泥板掉落在地上的碎裂声——抱歉,西杜丽,她在心里默默对她的小姑娘说道——然后是一具温热的,成年男性的肉体压在身上的重量。在仅仅毫釐之差的距离下,她看见吉尔伽美什的瞳孔放大了,眼神因为欲望的色彩而幽暗。 「我……」他喘着气,「缇克曼努,我想……」 「你是乌鲁克的君主。」她将手指伸进他的髮丝间,「你拥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当他俯下身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飢饿了太久,最终被无尽的空虚和欲望逼疯了的人。他的吻也如同狂风骤雨,他们身下的木桌被他推搡得不断移位,和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缇克曼努不得不抓紧——也许是撕扯他的头髮,这显然带来了疼痛,但吉尔伽美什却笑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样。」一吻结束后,他嘴角咧起,像是雄狮在展示自己的利齿,「如果有人能伤到我,杀死我,能挖出我的心脏,让我流血——那个人一定是你,不会是其他人,不会是提亚马特。」 「我不会杀死你。」她看着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不过有必要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受一点疼痛。」 紧接着是第二个吻……这一次更加温柔、绵长,融化了分别多年后的最后一点隔膜。她的肺叶因为空气被榨干而紧缩,但她的心感到温暖而放松,就像是回到了家……这才是真正地回到了家。 「哼,你接吻的水平比以前精进了不少。」吉尔伽美什含煳地咕哝着,「看来你当上女王后过得相当快活。」 缇克曼努有些促狭地回答:「指望一个有过六个孩子——实际上抚养过更多的女人不会接吻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区区一个骑士王,本王才不会放在心上。」他说,「身为王者中的王者,本王自然不会因为有几个不入流的竞争者就气急败坏。尽管去其他花圃中採撷花蜜好了,缇克曼努,越是如此,你就越能意识到——那朵最艷丽,最芬芳的鲜花就在你最初飞过的地方。」 是这样吗……明明刚见面时还因为得知了她管阿伽叫卢伽尔的事情而大发脾气,表示要把对方拉出去处以绞刑呢……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噢噢——没错,王,这才是您该有的气魄啊!」 随即是第二个人的声音——女性的声音:「小声一点!你想害我们被发现吗?」 哈呀,这可真是……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门外的人小声问道:「好安静呢……西杜丽,王和猊下是不是在亲亲啊……」 「我不知道,塔兰特……而且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不适合再用那种孩子气的说法了……」 缇克曼努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没有笑出声,吉尔伽美什则是翻了一个白眼——无论如何假装他们不存在,房间里原先暧昧的气氛都已经荡然无t存了,就像一个被吹破的泡泡糖,不管怎么努力往泡泡里吹气,最后也只会从破口里流走。 「也许我们该继续讨论工作了,卢伽尔。」她打趣道。 「难道他们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自诩不会轻易气急败坏的王者中的王者,现在似乎是真的有点气急败坏了,「明天一早本王就要把他们发配到牧羊场去剪羊毛! 第378章 如果不是局势所迫, 乌尔宁加尔是不想和莫德雷德多待哪怕一秒的。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在这种魔兽泛滥的情况下,红龙不仅可以凭藉庞然的身躯横扫战场, 还可以在高空中侦查战况, 在合适的时机发出龙吼吸引魔兽,或是俯冲地面切割敌方的阵型,为地面军队作掩护。 士兵的牺牲意味着无数父母和妻儿的泪水,也意味着农耕劳作力的减少。乌鲁克又不是这一仗过后就不復存在了,等到战争结束,国家还需要存续发展下去。客观而言,莫德雷德的存在确实是必不可少的。 即便是乌尔宁加尔,有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予对方几句赞美……虽然感觉很噁心就是了,尤其在看到对方得意洋洋的表情之后。 他只好说服自己,命运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既然它创造出了巧夺天工的美丽陶器——比如他,乌鲁克的王储,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与人类贤者缇克曼努之子,自然也会创造出一块负责给陶器擦拭污垢的抹布——很显然,莫德雷德就很适合成为后者。 第837页 魔兽本身并不强(一看就是拉玛什图为了量产而随便做出来的) ,大约三到四个士兵有组织地进行围攻就能安全猎杀,如果是熟练一点的老兵,还能应对得更加轻松。唯一麻烦的是数量太多,且后继的有生力量源源不断,在乌尔宁加尔允许莫德雷德释放宝具的情况下,战斗还是持续到了临近傍晚。 侵袭的魔兽军团被清剿后,拉伽什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安宁只是暂时的。拉伽什王立刻敞开大门恭迎他们入城,并且盛情……呃,用几块饼馍1招待了他们。 「这已经是王宫里最后的一点面粉了……」面对他们不可思议的眼神, 拉伽什王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城内的粮仓早就见底了,很多人连老鼠的尸体都吃……」 如果放在平时,乌尔宁加尔肯定会狠狠嘲笑对方。然而一向好面子的拉伽什王,居然会给客人送上这样寒酸的食物,也能侧面看出这个国家如今的情况有多么窘迫。 乌鲁克王族的信条是「将强者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才可谓是真正的愉悦」——好吧,可能也称不上什么家族信条,单纯是他父亲吉尔伽美什的个人爱好—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的国王,即使嘲弄他也没有任何愉悦感可言,所以乌尔宁加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宴请」。 至于那条蠢龙……啧,他连土和树皮都吃,给他餵点人类文明的食物就已经是相当优待他了。 除了简陋的晚餐之外,留在拉伽什王宫过夜也让他感到很不适应。虽然拉伽什王安排给他们的是除了王寝以外最好的房间,有着不逊于乌鲁克宫殿的奢华与舒适,但他能够接受睡在野外粗粝的泥沙地上,也能接受睡在马厩里有着腥臊味的干草垛上,唯独讨厌处于这种令人放松但又难以彻底卸下警惕的环境中。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阵后,乌尔宁加尔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决定起身去拉伽什的城墙上待一会儿,让清凉的晚风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 当然,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了……因为莫德雷德正巧也在城墙上夜游。 当乌尔宁加尔看见他的时候,后者正在和几个负责守夜的卫兵聊天,还热心地在他们换班时帮忙转动绞盘,好让他们坐升降木台下去——天知道乌尔宁加尔多么想把他也一脚踹下城墙,和那些卫兵们一起「下班」——但他也只能想想,一来莫德雷德是龙,而龙是会飞的,二来红龙皮糙肉厚,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伤害。 于是乌尔宁加尔只好扭头就走,不想和对方发生任何一点接触(包括眼神接触)。可惜上天没有赋予莫德雷德一颗可用的大脑,却给了他敏锐的感官和敏捷的身手。对方不仅发现了他,而且两三步就追了上来,还很热情地朝他打招唿:「噢!这不是指甲盖吗?」 乌尔宁加尔感觉自己嘴角的肌肉在抽搐:「别以为你还派得上一点用场我就不会杀你。」 最令他难受的是,若莫德雷德是故意讥讽他,他大抵还能下定决心把对方大卸八块送回英灵殿,顶多让父王再用大杯召唤一个新英灵。但很多时候,对方似乎是真的打算和他友好相处,然后把这个对他而言极具侮辱性的绰号当作对他的暱称。 不是,一个人怎么可以蠢到这种地步?难道是对方体内的异种之血在作祟?又或者这是不列颠人的特性?考虑到加雷斯——据说是莫德雷德同母异父的兄弟,理论上应该没有沾染愚蠢的红龙血统,但他的性格比莫德雷德更令人捉摸不透。 有一次,乌尔宁加尔监督完军队训练后正要回王宫,碰巧目睹加雷斯因为着迷于一只蝴蝶而从城墙上摔了下去。还有一次——当时他并不在场,只是听说对方在出使埃安那时被紧急送到神庙里进行呕吐治疗,原因是他看到了一株长得很像蕨菜的植物,情不自禁地品尝了一下,事后证明那株植物是有剧毒的…… 话说那傢伙不是有一个能去除食材毒性的神奇坩埚吗?为什么就不能把东西煮一下再吃? 对于这两兄弟,乌尔宁加尔实在难以理解,他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不列颠人都是煳涂蛋」。 「你一定是来看星星的吧?我也是。」见他没有回应,不列颠煳涂蛋——不对,是莫德雷德自顾自地继续道,「美索不达米亚的夜空真美啊,星星又多又亮,没有被工业废气污染过。上一次我被召唤到现世是在伦敦特异点,到处都是喷黑烟的工厂,排水口还时常能看到老鼠……哼,我最讨厌老鼠了。早知道伦迪尼乌姆以后会变成这个鬼样子,当初还不如让北方独立算了。」 乌尔宁加尔对星星没有半点兴趣,只想早点摆脱对方,享受安静的私人时间——事实上,他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拉伽什城里抓一只老鼠过来把对方吓跑。毕竟,他还是想在外面散会儿步的,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张令他烦躁的羽毛床上继续失眠。 「那边最亮的星星是天狼星。」莫德雷德说,「希腊人把几颗星星连起来之后形成的区域称为星座。天狼星的星座名为大犬座,它旁边的那个叫天兔座,两个星座组合起来看,就像是一只猎犬在扑向野兔。到了冬天,天狼星会和小犬座的南河三,还有猎户座的参宿四形成一个三角形,因为它们位于星球最中间的那根纬线上,所以世界各地都能够看到。」 第838页 乌尔宁加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干、干嘛露出这种眼神!」对方有些恼羞成怒,「简直像在说这傢伙怎么看都是一个没脑子的武夫,居然还能随口吐出几个天文词彙,我不会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吧一样……」 「你倒是意外地挺有自知之明嘛。」 「可恶,给我反驳刚才的话啊!混蛋!」莫德雷德气得直跺脚,城墙边缘不断落下灰尘和碎石——假如这附近真有老鼠,现在多半也被他吓跑了,「什么嘛!我好歹也在廷塔哲修道院生活过一段时间……唔,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学习进度也是三个人里最落后的……」 说着,他似乎陷入了什么自怜自艾的情绪,嘀嘀咕咕地抱怨了起来:「每天被加拉哈德耳提面命不许逃课也就算了,加荷里斯也是大魔鬼,只要我考试不及格就对我冷嘲热讽,我说过今天上课要把您的脑子带来,所以莫德雷德·潘德拉贡殿下,请问您的脑子在哪里?噢,看来是我忘记了我的礼貌。身为老师,我怎能苛求您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呢?不必介怀,殿下,今天下t课后,您就把曼德拉草安到脖子上带回去吧……哼,加荷里斯那傢伙,别人夸他几句继承了母亲的智慧就尾巴翘上天,明明格蕾才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孩子。」 不出意料,这傢伙果然是一条空有勇武的文盲龙啊…… 乌尔宁加尔是在严苛的精英教育中长大,接受过最多的是父亲的审视和挑剔。在他看来,莫德雷德身上的诸多毛病明显都是被周围人惯出来的。 然而,看着对方无忧无虑、直率又坦然的神态……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就会养成这种性格吗? 「喂喂,怎么又来了?」莫德雷德抓了抓头髮,「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为什么你经常一边看着我,一边露出便秘一样的表情?搞得人很不舒服欸……」 乌尔宁加尔难得没有生气,只是低声问道:「在她身边长大……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哈?」 「缇克曼努啊!」事实证明「不生气」这种事情是持续不了太久的,「动动你的龙脑子!我还能问哪个她?难道问那个附身在女人身上的变态圣骑士吗?」 「知道了啦……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不过,你要问是什么感觉……这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幸福的感觉了。」 闻言,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但莫德雷德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掰着手指自言自语道:「因为斯图亚特王的关系——啊,斯图亚特王就是加雷斯他们的爷爷,总之他对自己的孩子都不太好,最后导致了各种各样糟糕的结果,所以母亲决定引以为戒,尽可能让我们在身心健全的环境下长大。 」 「除了顾及我们的健康和学业,母亲基本每天都会和我们一起用晚餐,过问我们的生活,跟我们分享或者听我们讲述最近发生的趣事。晚上空闲的话,就会带我们去天文台观察星星,给我们讲各国神话中有关星星的故事,如果讲到希腊神话,还会衍生到希腊人的哲学和戏剧上。对了,母亲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带我们回康沃尔度假……话虽如此,但其实还是会工作啦,只是不会让我们知道……」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乌尔宁加尔也不免为他口中所描述的画面而震惊——接踵而至的则是毒液般黏稠的嫉妒和无法遏制的怒火——对于王储的使命,他比莫德雷德要认真得多。为了不活在父亲伟大功绩的阴影下,为了不让别人在提起「那就是人类贤者提克曼努之子」时感到失望,他向来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有一刻敢疏忽懈怠,而莫德雷德却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命运怎能对一个人如此偏心? 「那可真是解释了很多问题。」他实在难以遏制自己言语中的怨毒,「就是因为你从小在这样的溺爱中长大,才会成为一个只知道享受父母荫庇的平庸君主。若你生在美索不达米亚,你所统治的国家连一秒都活不下去,而我如果在你的位置上,不出十年,整个欧罗巴都会落入我手。」 可听到他的话,莫德雷德只是耸了耸肩,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他憎恶不已的爽朗和坦率,脸上没有任何不快的意味:「这倒是没错啦,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出色的国王,要不是当时格蕾执意要待在北方,我本来打算把继承权让给她的。」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不过保持现状对我而言也不错,毕竟情况原本有可能变得更糟……」 「什么更糟?」 「啧啧,不要那么八卦地打听别人的秘密啊。」莫德雷德摇了摇手指,「即使是我,偶尔也会有些不可与旁人分享的少年心事。」 ……没有对他表示作呕是乌尔宁加尔最后的礼貌。 「总之,虽然我们相处得一直不太好。」莫德雷德说,「但在心里,我其实是把你当成兄弟的,乌尔宁加尔,虽然我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不过那个无所谓啦,我早就习惯和一群同母异父的兄弟一起玩了。母亲教导我们,家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关爱,即使我们经常争吵,有时甚至还会动手,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一时间,乌尔宁加尔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可以忍受和莫德雷德之间的无数矛盾,可以忍受对方的嘲笑然后反唇相讥,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不介意和对方大动干戈,直到他们之中有一方流血,乃至于死亡。 第839页 但乌尔宁加尔就是无法应对他表现出的善意。 不仅是因为他难以承受这种陌生的温情,也因为那个时刻萦绕在他心头,如幽灵般徘徊不去的疑问——如果他也像对方一样在母亲身边长大,像他一样生活在爱与关怀的包围中,而不是只能去做别人记忆的小偷(他一直因此对西杜丽心怀愧疚),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总是轻松坦率地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养成现在这种糟糕的性格,只能通过命令和恶言恶语维持着与别人的联繫? 「我……」乌尔宁加尔深吸了一口气,「我和你恰好相反,莫德雷德,我非常——非常地讨厌你。」他避开了对方探究的眼神,「然而,你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我产生触动……听着,这对我而言并不容易,但我会试着与你和平共处,不只是为了回报你的善意,也因为我不希望缇克曼努回来后会对我们的矛盾感到困扰。」 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啦,指甲盖~没必要为我做出什么改变,无论是过度恋母的兄弟,整天板着一张脸的兄弟,还是嘴巴又贱又坏的兄弟,我都已经习惯了。」 他的嘴角再一次抽搐起来「……和平共处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你改掉这个该死的暱称。」 自那之后,他和莫德雷德的关系渐渐缓和,对方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个绰号——莫德雷德曾提议叫他「乌尔」,但乌尔宁加尔觉得那样过于亲密了,让他感到非常噁心,所以他们暂时以名字作为对彼此的称唿。 不过,在乌尔宁加尔尝试对「摩根的孩子」放下成见后,他发现自己和加雷斯的相处远比和莫德雷德相处时要轻松得多。 他认为这可能是生性不合的缘故。加雷斯虽然有时会做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但大部分时间(只要不遇到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植物或动物)都表现得十分聪颖、识大体,偶尔还会展示一下週游世界的丰富阅歷。 而莫德雷德……就只是莫德雷德。 好吧,虽说对方也有自己的苦衷(据说是受返祖的影响),但苦衷并不会改变事实,乌尔宁加尔无法忍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傢伙——更刻薄一点的说法是,他无法忍受傻瓜。 在启程回乌鲁克的前一天晚上,乌尔宁加尔收到了父王的密信。 虽然是父王传来的信,但信件似乎不是父王本人写的。一来,草纸上的笔迹让他十分陌生;二来,信中的措辞十分礼貌,甚至关心了他在拉伽什的近况……估计是父王新任命的书记官吧。 话说这个新书记官是不是有点过于感性了?居然还自作主张地在信尾加了一句「希望你在那边平安无事」,父王才不会用这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对他讲话呢……倒不如说,光是设想一下那个画面就已经让他头皮发麻了。 「抓几只活的魔兽回去,最好是乌鲁克附近捕捉不到的种类?」乌尔宁加尔喃喃道,「好奇怪的要求,我怎么可能记得乌鲁克附近有哪几种魔兽……干脆都各抓一只带回去好了。」 嗯,当初选择带上红龙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找谁来负责这些粗活累活。 第379章 吉尔伽美什是被窗外嘹亮的鸟鸣声叫醒的。 睁开眼睛之后,他掀开床帏,看着洒满了整个房间的明媚阳光,意识到时间恐怕比自己想像的更晚。 自己多久没有像这样一觉睡到自然醒了?有那么一会儿,吉尔伽美什甚至觉得那些轻松愉快的时光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乌鲁克的各项改革正在稳步推进t,但还远远不及它最繁荣的时候,尽管如此,仅仅是那种熟悉的旧日时光的回溯,就足以使他感到放松、惬意,再多的黄金也换不回这些。 唯一可惜的是床边如此空虚…… 一些糟糕的记忆再度浮现——昨晚,缇克曼努和西杜丽讨论工作一直到深夜,于是顺便睡在了西杜丽的屋子里。与此同时,吉尔伽美什特意把自己的工作搬到缇克曼努的房间处理,方便晚上留下来同被而眠,结果直到后半夜才得知了她在别人那里过夜的消息。 很难不怀疑这是西杜丽的报復。虽然王的辅佐官总是给人以温柔知性、落落大方的印象,但吉尔伽美什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深谙这个女人的秉性。光凭对方能念叨「某个雨夜王居然在猊下讲故事时偷偷把我从猊下身边挤走了」这件小事几十年都不嫌烦,就能看出她是一个非常记仇的人。 起床后,他本想和缇克曼努一起享用早餐,却从僕从口中得知卢伽尔之手一早就去藏书库了。吉尔伽美什不禁嘴角抽搐——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对他是如此主动和热情,即使最后被西杜丽和塔兰特这两个捣蛋鬼打断了,他都没有特别恼火(当然也不是完全不恼火) ,毕竟日子还很长,没必要急于一时。 但自那之后,缇克曼努很快又回到了「卢伽尔之手」的身份中,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别说弥补那晚被打断的春风一度了,连能亲热一下的时间都很少,亏他这段时间还特意把梅林和阿伽打发去了其他地方…… 吉尔伽美什仓促地应付完了早餐,随后便快步赶去藏书库,以免第三次与缇克曼努错过。当他抵达目的地时,发现缇克曼努依然坐在他记忆中她以前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她的面貌、神态都与过去一般无二,某种怀恋的柔情突然击中了他。吉尔伽美什在原地站了很久,只为静静欣赏她阅览铜板时的面庞,无论过去几天他积累了多少埋怨,都在这充满回忆的一幕前变得不值一提了。 第840页 最后是一个有点聒噪的书吏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他遵循缇克曼努的嘱咐,将怀里一叠高高的泥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的桌案上,并按照某种规则进行了分类。缇克曼努短暂地从铜板上收回了注意力,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后者看起来非常激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房樑上去了。 真是不得体的表现啊……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曾经只存在于史诗中的伟大人物某一天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会有这种反应确实再正常不过。 作为贤者的养子兼学生,吉尔伽美什甚至还生出了一点与有荣焉的心情。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吉尔伽美什终于反应过来,缇克曼努看的是铜板,而非泥板——不同于泥板,铜矿作为稀罕的金属材料,只用于记载最为重要,最为神圣的事情。大部分国家会在铜板上镌刻律法,或是记录统治者在重大的祭祀仪式上为诸神创作的赞歌。 吉尔伽美什当然不会给神唱什么赞歌,乌鲁克的铜板只会被用于记载他认为有价值的文字,所以不出意外的话,那块铜板上写的应该是乌鲁克之王与卢伽尔之手如何相识相知相恋,中间夹杂了一些感性的艺术加工——咳咳,某种意义上或许、似乎、可能算是编造的——最后两人诞下了王国未来的继承人乌尔宁加尔的故事。 冷静,吉尔伽美什,你乃常胜之王卢伽尔班达之子,这个国家的主人,王者中的王者。你经歷过古伽兰那之劫,见证了神代退却的开始,从灰烬与废墟中復兴了乌鲁克,成功把一个穿着尿布的小鬼拉扯到了成年(虽然总体上还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你完全可以处理这种情况。 「亏你还敢说我总是事必躬亲。」他从阴影走了出来,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结果自己也是一个工作狂。」 缇克曼努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噢,多么美丽的面庞,多么精壮的身躯,真是一个好男子啊。我的心儿已经被他那强烈的男子气概俘获,情难自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尽管内心已经发出了尖叫,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自若地回答:「没时间理会书吏们的无聊妄想了,本王有更重要的事务要与你商榷。」 出于王的矜持,吉尔伽美什并未允许书吏们在他们夫妻的床笫之事上放纵他们狂野的想像力(虽然私下他支持他们针对此事进行一些文学性的讨论),如今看来真是一个明智之举。 「傍晚,宰相来到花园,凝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对一只小鸟说,鸟儿啊鸟儿,请听一听我的苦恼。以我平生所见,卢伽尔班达,我的国王,已经是男人中的男人,可与他的儿子吉尔伽美什一比,便什么也不是了。」说到这里时,缇克曼努歪了歪脑袋,「唔……最好别让你父亲看到这个。」 吉尔伽美什竭尽全力才没有转身就跑:「缇克曼努……」 「他的美貌,他的体魄,他的王者风范,都使我情迷意乱。」 「别念了……」 「噢!有火焰在我身体里焚烧,我渴望他那迷人的嘴唇,渴望被那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吉尔伽美什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吓人,因为缇克曼努神情探究地打量了他片刻,最后放下铜板,体贴地表示,「看来我们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倒是缇克曼努安慰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您不必太过介怀。星球的抑制力有意抹除我存在过的痕迹,绝大多数关于我的歷史记载都遭到了损坏和污染,这些铜板上的内容也不例外,所以我并不是很介意……」 吉尔伽美什大惊失色:「什么?上面的内容都没了?!盖亚真是个混帐——咳咳!本王的意思是,你没有生气就好。」 「何况您方才说的很对,一天之计在于晨,是时候开始讨论正事了。」对方很快收敛了言语中的调侃,「虽然中途有一些小插曲,但我来到藏书库主要是为了查明一件事。」 吉尔伽美什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同时心底还有些小小的庆幸。自他从迦勒底那里得知乌尔宁加尔日后将成为统一两河流域的霸主后,就想过在铜板上做一些锦上添花的点缀,比如「显然,乌鲁克之王与卢伽尔之手的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世上最强大的男人和世上最聪明的女人将诞下最完美的继承人,年轻的乌尔宁加尔将达成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功绩,成为伊迪格拉特河与布拉努姆河之间的所有土地的主人」之类的。 好在这一进程因为缇克曼努的提前回归而被迫中断,他的尊严已经承受不住任何额外的打击……虽然现在也碎得差不多了。 「我有一个亟需确认的坐标。」缇克曼努继续道,「除了迦勒底,其实二十一世纪还存在着另一个尚未被烧却的人类文明机构,名为天工基地3,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在回归这个世界之前,我曾经向三个人传达过三个重要的消息,分别是西杜丽,大卫和加荷里斯。其中西杜丽告诉了乌尔宁加尔要抓住红色的彗星,大卫则指引迦勒底找到了罗丹遗留的手稿,证明我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 「最后是加荷里斯。他藉助廷塔哲大学和家族的力量,说服联合国理事会相信人类文明会在2016年毁灭,并且在全球范围内召集组建了一支顶尖的科研团队,试图解开我向他们传达的神秘公式,联合国的所有国家都会为这个团队敞开大门,提供一切资金、资源以及技术支持,直到研发出这次决战的最终武器。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通往天工基地的方法,这需要用到迦勒底的灵子转移技术。」 第841页 「所以那个所谓的神秘公式究竟是什么?」 「一种用于维度捲曲压缩的理想数学模型……这样解释好像不怎么方便理解。直观地说,以这个公式为基础,人类就可以创造出不逊于——甚至远超神明的强大武器。」她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必对马尔杜克之斧太上心t ,若情况顺利,我们大概率不需要动用任何神代的力量。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在我回到乌鲁克后,加荷里斯理应通过迦勒底将基地的四维坐标发送给我,但自从迦勒底用灵子转移技术将御主送到特异点之后,就和加荷里斯那边失去了联繫。」 吉尔伽美什皱起眉头:「他就不能提前把坐标同步给迦勒底吗?」 「很遗憾,坐标的算法必须以我为基点,所以只有在等到我抵达这个时代后才能开始演算。」缇克曼努嘆了口气,「我和梅林同步过一些信息。阿赖耶在这个时代处于弱势,为了将我的身体从降维后的天国还原到正常状态,它散发出的能量波幅惊动了盖亚,如今已经被排除出了特异点,无法主动与我联繫……说到梅林,我最近似乎没怎么见到过他。」 「魔术师被赋予了重要的使命。」他义正辞严地回答,「他正在週游各地为本王寻找天命泥板。」 闻言,缇克曼努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也没有当面揭穿他:「总之,加荷里斯的突然失联也许就与这件事有关。以那孩子的聪慧和行动力,此刻一定也在想办法联繫我,但他没能成功——至少目前如此。加荷里斯身边有着人类文明最顶尖的智囊团,我不认为他们会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所以反过来想,会不会是我们这边有什么东西对他们造成了阻碍呢?」 他很快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三女神同盟。」 「不错,尤其是拉玛什图——考虑到她如今掌握着一部分提亚马特的权能。」 缇克曼努用食指点击桌案的习惯总是能让吉尔伽美什感到慰藉,考虑到对方死后所经歷的漫长轮迴,指望她的心性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当然是不可能的,但那种本能般的亲昵,那些无意识且令人熟悉的小细节,无一不在展示「缇克曼努」仍在她的灵魂中占据着重要的部分,就像在蛾摩拉和不列颠面前,乌鲁克对她依然无比重要一样。 她看着他:「不过在追究拉玛什图本人之前,我还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恩奇都……吉尔伽美什不禁在心中嘆息一声:「我知道你已经见过金固了。」即便是他,将真相一遍又一遍残酷地说出来也是极为痛苦的,「听着,缇克曼努,虽然他和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不是恩奇都。恩奇都的骨灰长眠于哀悼之塔,是我亲手撒下的,而金固不过是诸神用泥与神血捏造出的仿品,它的灵魂是提亚马特诞下的魔兽。恩奇都深爱着人类,金固却并非如此。」 「但你也有和我有类似的感觉。」缇克曼努说,「吉尔,我们都不是会被表现迷惑的人。照理说,他们越是相似,我们应该越是能察觉到两者间的不同,因为我们都对恩奇都很熟悉,一旦有违和的地方,我们潜意识里就会有所感知。如今我们的反应却与常理相悖——事实上,我们被一个明知是仿造品的存在迷惑了,这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理由。」 这种说法,吉尔伽美什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他尊重恩奇都,自认为不会从其他相似的个体上寻找他的影子作为慰藉,这是对他挚友的一种侮辱。 然而,一个人真的能够自始至终保持理性吗?吉尔伽美什对此表示怀疑,更不用说他曾经犯下过类似的错误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看到这个国家沦为一片废墟时的痛苦,不会忘记失去家人、朋友和挚爱的子民们的泪水,不会忘记他所失去,所爱的一切。恩奇都和缇克曼努接连死去后,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即使废墟之上又建起了新的城市,内心的孤独和空虚也难以被彻底抚平……于是就有了乌尔宁加尔,这个为了填补他内心空洞而诞生的孩子。 然而乌尔宁加尔身上没有半点和他母亲相似的地方——这并不奇怪,毕竟他血脉里属于缇克曼努的部分少之又少,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失望。他心中的空洞并没有被填补,他只是创造出了另一个内心孤独而空虚的孩子。 尽管他从不怀疑缇克曼努的判断,但再冷静的智者也难免有感情用事的时候。 「可如果金固身体里的灵魂就是恩奇都,也有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她继续道,「假设恩奇都暗中决定潜伏在拉玛什图的阵营里担当卧底,那么他为何要冒着暴露的风险跑来见我?假设他实在按捺不住想要与我重逢的心情,为何当时不选择直接跟我一起回来?又假设他有十足的把握,即使见到了我也不会让拉玛什图产生警惕,为何他没有偷偷给我留下任何信息?」 缇克曼努轻点桌面的动作停住了,脸上却露出了意有所指的微笑:「我的胸中住着两个灵魂,它们总是想与对方分道扬镳。一个怀着强烈的情慾,以它的卷鬚紧紧攀附着现世,另一个却拼命要脱离尘俗,飞升至崇高的先祖居地1。」 她的暗示令吉尔伽美什心跳加速:「你是说……但诸神可能会给我们留下这样巨大的破绽吗?」 「的确,神明虽然傲慢,但这个特异点对它们而言也是背水一战,想必不会像以前那样草率行事。」缇克曼努意外地对他的怀疑表示了认同,「反过来说,假设我所构想的情况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那么金固的异常肯定超出了诸神的预料。所以我试着将自己代入其中——假如是我,究竟要如何在不惊动诸神的前提下完成这样偷天换日的壮举?在浏览完这十几年来乌鲁克的神庙记录后,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 第842页 说罢,她将一块泥板递给他。 吉尔伽美什对于大多数泥板上的内容都有印象,但他很少关注神庙那边的记录工作,所以当场快速浏览了一遍:「恩金都2?」 恩金都是灌溉与水渠之神,也是农民的保护神,但除了名字有点相似之外,他和恩奇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是的,恩金都。虽然他和恩奇都生前没什么交际,但是非常凑巧,他名字的读音和写法都和恩奇都非常接近。」缇克曼努解释道,「恩奇都生前对于农耕相关的工作总是非常热情,所以人们对他的印象总是不免与农业联繫起来,而恩金都又是存在概念非常模煳的次级神,大多与杜木兹或阿穆鲁同时出现,鲜少有单独描述他的传说,所以随着时间流逝,恩奇都渐渐取代了他成为了乌鲁克人印象中农民的保护神。外加乌鲁克在美索不达米亚强势的地位,势必会向其他城邦输出自己的文化,于是这种混淆和取代就慢慢流传了开来。」 如果恩奇都是以「神造兵器」的身份现世的,那么诸神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有所察觉,并将他的灵魂抹杀,但如果恩奇都是以灌溉与水渠之神的身份现世的……毕竟金固在马尔杜克率领其他神明反抗提亚马特时被真正意义上地杀死过一次,復活后灵魂有残缺也很正常,就像拉玛什图一样。 但拉玛什图是次级神,为了使她升格,赋予她神权的只能是更高级别的神明,而金固是创世女神的孩子,并不用额外提升神格,只需吸收一些小神的神性填补自身的残缺即可,所以哪怕他的灵魂里有其他神明的「杂质」,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似乎看出他已经思考到了最后一步,缇克曼努脸上露出了那种老师看到聪慧的学生才会有的笑容。 「此时我们需要回顾一个前提——也就是阿赖耶。作为人类潜意识的集合体,我们必须相信它具备最基本的人类在陷入绝境时的求生本能,从而推测它会在即将被盖亚驱逐的时候做出怎样的补救。比如说……利用金固的身躯作为圣遗物,召唤与这具身躯相同面貌的灵魂,并且将他以恩金都的灵基隐藏其中,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接管身体的控制权。」 吉尔伽美什的大脑飞速运转,才能勉强消化这惊人的信息量:「金固自己有察觉到这件事吗?」 「我个人倾向于没有。恩奇都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一向很敏锐,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存在,但他应该或多或少能对金固的意识产生一些影响,只要两者的思想没有产生明显的撕裂感,金固就会认为那只t是一时感性的驱使。」缇克曼努答道,「我想金固现在一定也有和我们之前类似的迷茫,毕竟神的外在姿态与它们的力量、精神状态是高度统一的。他可能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肉体与恩奇都过于相似,以至于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混淆,并未意识到那是恩奇都在他的潜意识中旁敲侧击的结果。」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杀死金固的灵魂,好让恩奇都接管这具身躯。」吉尔伽美什陷入了沉思,尽量不让激动的心情阻碍理智的思考,「话虽如此,要怎样在保住恩奇都的前提下杀死金固呢?」 「亲爱的卢伽尔,我们并不需要杀死金固,只要确保他无法继续驱使这具身躯即可。」缇克曼努有些促狭地笑了,「但在讨论这件事之前,恐怕得先把那位被打发去寻找您遗落的日记本——或者说天命泥板的魔术师找回来才行。」 第380章 在确保通往拉伽什的商道已经被清理干净, 信中要求的活体魔兽也抓捕完毕后,乌尔宁加尔认为是时候回乌鲁克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趁机要走了拉伽什所有的木笼, 用于关押魔兽。木头是珍贵的建材, 后续即使闲置了也能二次利用。拉伽什王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可当有一支其他国家的军队驻扎在你的领土上时,个人的捨得与否显然是无足轻重的。 当士兵们用粗麻绳将木笼挂在莫德雷德的背鳍上时,乌尔宁加尔不禁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毫无疑问,与行事铺张浪费的父王不同,他继承了母亲善于利用有限资源的美德。亲缘的联繫并不仅仅取决于血脉的浓厚或稀薄,更多在于质量。 「喂喂,加雷斯,某人脸上又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 「这不是挺好嘛。」加雷斯语调轻快地答道, 「母亲说过,生态多样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兄弟姐妹之间也应该有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性格才对,要怀着一颗包容的心哦,莫迪。」 「类型?什么类型?经常莫名其妙陷入妄想的类型吗?」 乌尔宁加尔当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但并不把这番话放在心上, 尤其是莫德雷德——这个可怜的小笨蛋,虽然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 却没有继承母亲的半分智慧,他理应展现出自己的宽宏大量, 对小红龙的某些愚蠢之举表示谅解。 夜晚,军队在水源附近扎营。尽管乌尔宁加尔很想勒令莫德雷德保持红龙的姿态原地待命,奈何对方是一个患有多动症的问题儿童,觉得自己累了一天,坚持要变回人形活络一下筋骨。他只好命人将早晨花了好一会儿才系上的粗麻绳全部解开。 「不准偷偷拿它们取乐。」乌尔宁加尔在离开前再三叮嘱那些负责守夜的士兵, 「不准戳它们,不准拽它们的尾巴,不准故意用响声吓唬它们,也不准玩那种谁把脑袋放进它们嘴里的时间最长谁就赢的游戏。」 第843页 他知道肯定会有胆大包天的傢伙敢这么做……即使是他,偶尔也会觉得乌鲁克人未免太大胆了,简直到了有点缺心眼的地步。 不过,如果没有这种面对危险毫不畏惧的胆色,大抵也难以完成神代断绝这样空前绝后的壮举吧?可惜父王没有召唤那个炸了尼普尔城的傢伙,他本来还想亲眼见识一下呢…… 清闲下来后,乌尔宁加尔决定去找加雷斯(避免不小心撞见莫德雷德后被迫聆听对方的抱怨),后者正在用魔兽的肋排烹煮肉汤——成为英灵对他而言还是有点好处的,不会因为整天待在火堆边而搞得灰头土脸,得以维持圆桌骑士的风范。 加雷斯本人对此倒是颇有微词,因为英灵化后他的皮肤也恢復了白皙,「岂不是又变得和加荷里斯一模一样了吗?」,他不止一次这样抱怨。 乌尔宁加尔对于看别人做饭毫无兴趣,但每次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浸满了黏稠毒液的魔兽肉块在坩埚里变得干净而细嫩——而且很好吃,他个人认为味道和口感都不逊于驴肉——就觉得很神奇。据说这口坩埚在加雷斯生前并没有这么大,因为缇克曼努(当时的她被称作「摩根」)料到自己的儿子将来会四海为家,所以特地做成了方便随身携带的大小。 根据加雷斯的描述,乌尔宁加尔觉得那口坩埚大概只能用来煮点野菜和蘑菇……好像有点能理解缇克曼努当时的心情了,毕竟对方一看就是那种会在野外乱吃东西最后把自己吃死的类型。 「乌尔也对烹饪感兴趣吗?」加雷斯问道,「可以把坩埚借给你用一会儿哦。」 乌尔宁加尔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你在说什么蠢话?我乃吉尔伽美什王之子,乌鲁克未来的卢伽尔,哪个无礼的傢伙胆敢提出这种要求,就等着被绞死吧。」 他脑海中理所当然地浮现出了莫德雷德的脸,并且为对方被吊在绞刑架上的景象感到愉悦。 「所以乌尔对烹饪并不感兴趣……」对方佯装出一副懵懂的表情,然而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早已摸清了这傢伙的本性,虽然乍一看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瓜,但加雷斯其实有着相当敏锐的洞察力,只是面上摆出一副天真的面孔欺骗世人罢了,「那就是对我的坩埚——或者说,对母亲的礼物感兴趣,没错吧? 」 乌尔宁加尔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被这没情商的两兄弟各种揭穿,所以只是稍作迟疑,便坦然地点了点头。 他已年满十六,理应有资格索要成人礼,但一来他不希望缇克曼努认为他生性贪婪,不知满足,二来他身为乌鲁克的王位继承人,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于物质上并无更多要求。 「我不需要什么昂贵或稀罕的玩意。」乌尔宁加尔陷入沉思,「假设她真的要给我什么,我希望那会是……更加饱含心意的东西。」 毕竟,他之所以渴望从她手中得到礼物,并不是想要藉机获得什么好处,他只是希望……希望她爱他,希望她送给他的任何东西都是出于爱,因为爱他,所以认为他值得这些。如果没有这份爱,无论黄金白银还是昂贵的宝石都显得毫无意义。 「饱含心意……比如野餐券或者读书券?」 「哈?」 「我们过生日时母亲惯例会送的礼物。」加雷斯解释道,「嘛,虽说宝石胸针、珍稀古籍、船舶模型这样正式的礼物也会有,但大家还是最期待这个。」 乌尔宁加尔有些恼羞成怒:「所以说那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只要你拿出奖券并要求兑现的话,母亲就会履行奖券上写的事情。」他说,「比如野餐券就是要和我们一起出去踏青野餐,时间和地点由我们来定。使用读书券的话,母亲就要给我们读一个睡前故事,还有狩猎券、对练券——对了,你也许还不知道,母亲的身手其实很不错哦!艾斯翠德老师说过母亲虽然很少锻鍊,但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猎杀本能,所以总是能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托莫德雷德的福,乌尔宁加尔很清楚「摩根的孩子」究竟过着怎样令人嫉妒的生活——事实上,他甚至感受不到嫉妒的情绪了,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像是一个装满水的铜盆被人敲了一下,耳边都是冷水晃荡的声音。 加雷斯所描述的世界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梦幻了,别说是他,恐怕连他的父亲吉尔伽美什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吧? 可是距离他的生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即使等到那个时候,缇克曼努也已经不在了。 「不要这么闷闷不乐嘛。」加雷斯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忧虑,「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更加主动地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想法呢?」 「笨蛋,在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这么做当然无所谓……」乌尔宁加尔咕哝道,「如果以前根本没有感情的话……总之,我不想给缇克曼努留下糟糕的印象。」 「不会啦……真是的,你得改掉这种喜欢把什么想法都压在心底的坏毛病才行。」对方嘆了口气,「我有一个哥哥,名叫阿格t规文。他也和你一样,总是喜欢压抑自己的心情。每年生日都会把母亲送的奖券存起来,想等到母亲不那么忙了再用……结果等着等着,就再也没有用掉它们的机会了。」 乌尔宁加尔还是第一次从加雷斯脸上看到这么伤感的表情,但他对妖精女王了解不多,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44页 「母亲那一世是因为感染疫病去世的。」加雷斯轻声答道,「虽然母亲只是受妖精之血的影响衰老得比较慢,实则已经相当长寿了,但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仍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更早的时候,我的妻子也因病去世,我曾在葬礼上泣不成声,以为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再也不会像这样感到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了……结果,等母亲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才意识到世上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事情,命运总是会向你揭示它更加可憎的面貌,告诉你眼泪是永远流之不尽的。」 短暂的消沉后,加雷斯收敛了神情中的哀恸:「能够在这个时代与母亲相遇,本来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蹟了,乌尔,你应该抓住这个珍贵的机会才对。」 受到他的鼓舞,即使是乌尔宁加尔也难免有些动摇起来。 「我……」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过分雀跃,「我想和母亲一起外出狩猎,还想听睡前故事。」 父王和西杜丽都可以,没道理他就不行,对吧? 「我相信母亲会乐于答应你的。」 「还想一起看星星。」倒不是他对天文学有什么独特的好奇心,单纯是因为莫德雷德有的他也要有。 「我想母亲听到之后会很高兴的。」加雷斯鼓励道。 他不禁越来越大胆:「我希望和母亲每天都一起用餐,而且每天都要过问彼此的生活。」 加雷斯笑了起来:「当然,殿下。」 「然后还要一起睡觉!」 「呃……」加雷斯的笑容僵住了,「我想一起午睡或许是可以的,但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们都过了适合跟父母一起睡觉的年龄。」 乌尔宁加尔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当然还要一起泡澡……」 话音刚落,魔法坩埚倏地发出一声巨响——加雷斯失手用汤勺敲到了坩埚的边缘,发出「哐当」一声。如果这个坩埚不是宝具而是一个单纯的陶罐,现在多半已经被他打碎了,哪怕他及时稳住了坩埚,也还是溅出了几滴热汤。 「……你刚刚说什么?」加雷斯的表情看起来很迷茫,仿佛刚刚被汤勺敲到的不是坩埚而是他的脑袋一样。 「泡澡啊。」乌尔宁加尔认为他的反应很奇怪,「不列颠人没有那种很大的,可以供很多人泡澡的蒸汽浴池吗?」 「我们当然有那种浴池,不列颠深受罗马人影响,他们有的东西我们几乎都有……不对!不是浴池的问题,有哪个孩子会许愿和母亲一起泡澡啊?高文哥除外。」 「那又怎样?」乌尔宁加尔不以为然,「母亲当初抚养父王的时候就这么做过,藏书库的泥板上记载母亲会用洁盐和肥皂草的汁水为父王清洗身体,然后用药油和香膏为他涂抹头髮。」 诚然,他非常尊敬父王,但说到底,父王是先王卢伽尔班达与宁荪女神的孩子,于缇克曼努而言不过是养子,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如果父王享受过这种待遇,那么他作为有着血缘纽带的亲生儿子(虽然这根纽带稍微细了一点),待遇当然不能低于前者。 「不用担心。」乌尔宁加尔决定适当展示一下自己的谦逊和孝心,「毕竟我不是父王那种只知道享受他人服务的卢伽尔,到时候我当然也会为母亲洗头的。 」 然而加雷斯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真是搞不懂这傢伙,不列颠人果然都爱大惊小怪。 「该怎么说呢,我原本以为我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够奇怪了,但和你们乌鲁克人一比,好像连高文哥都变得正常起来了……」对方感慨道,「小殿下啊,虽然我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情,但出于我个人的建议,你的愿望还是止步于一起睡午觉比较好。」 几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乌鲁克边境。 因为不方便让魔兽待在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父王提前派塔兰特到当地接应他们,将活捉的魔兽送到指定的实验区域。 「伊什塔尔怎么也在这里?」乌尔宁加尔皱起眉头,他不喜欢伊什塔尔(当然也不喜欢她的姐妹,虽然原因不太一样),只是因为对方当前的确派得上用场,才勉强忍耐着她的存在,「距离边境那么近,不怕她又偷偷逃跑被禁制送回冥界吗?」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在……呃,在计划中。」 他当然察觉到了塔兰特言语中的可疑之处——坦诚说,对方是个不太会撒谎的人:「怎么回事?塔兰特,难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呃……是的,殿下。」塔兰特抓了抓头髮,「但西杜丽让我不要提前告诉您。」 乌尔宁加尔差点被这个回答气笑了:「你到底是听西杜丽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我只听从正确的话,殿下。」 无论在哪个国家,胆敢对王室成员说出这种话的人无疑都会被处以死刑——但考虑到对方连他的父王吉尔伽美什都敢顶撞,外加他几十年前就死了,好像确实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逼供手段。 乌尔宁加尔只好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多亏不列颠两兄弟对他心性上的磨鍊,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脾气变好了不少。 告别塔兰特之后,笼罩在他心头的疑云依然挥之不散。当他看见库拉巴城门前迎接他们的阵仗时,这种疑虑终于抵达了最高峰。 西杜丽出现在那里并不奇怪,可居然连父王都来了……这太奇怪了,他们只是去支援拉伽什击退魔兽,又不是打了什么大胜仗之后的光荣凯旋,根本不值得劳驾父王亲自迎接,还有父王身边那个陌生的女人…… 第845页 ……等等。 乌黑的长髮,琥珀色的眼睛,明显的异域长相,有资格与父亲并肩而立……而且是一个女人。 乌尔宁加尔的心跳骤然加速——如果那就是她,为何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没有一点反应?不对,摩根女王和缇克曼努长得完全不一样……所以那是她吗?是他想像中的那个人吗?父王说直到三女神中有一名陨落,她才会回到乌鲁克,所以三女神同盟里有谁死了吗?距离他前往拉伽什到回来才过去了多久?她竟归来得如此之快? 他就在这样彷徨不定的心情中下了马——在西杜丽欣慰的注视下,在父王认同的微笑中,那种紧张的情绪逐渐到达了顶峰。乌尔宁加尔感觉眼前发白,甚至隐约听见了耳鸣。当他对上那个人的视线时,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灵魂仿佛缩水了一样,如此弱小无力,难以驱使这具身躯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不,绝不能在她面前丢脸……他始终以严苛的标准对待自己,这十几年的努力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你是……」只说了一个字,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了,「我是说……您……」 好在对方——或者说缇克曼努没有计较他的失态,反而温柔地替他将鬓髮归到耳后,并为他掸去了肩头的泥沙。 她说:「欢迎回家,孩子。」 一瞬间,他的心跳简直快得吓人。 乌尔宁加尔从不相信神明,也从不向神明祈求任何恩赐,但有那么一会儿,他忍不住在心中祷告:诸神啊,请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让这一剎那变为永恆!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背后被重重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一头栽进了缇克曼努的怀里。 除了缇克曼努衣襟上的花纹和她胸前用红绳系住的圆筒印章,乌尔宁加尔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她无奈的嘆息:「莫迪……」 莫德雷德细碎又恼人的偷笑声拧断了他的最后一根神经。 混帐蠢龙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 可缇克曼努轻拍他后背的动作又在顷刻间熄灭了他的怒火:「也许你是第一次见到我,但在更早的时候t ,我就已经通过另一种方式认识你了……很抱歉我来得那么晚。」 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被她的气息所包围,乌尔宁加尔鼻尖泛酸,莫名有一点想哭。 倒不是因为行军在外很辛苦,他只是……有点想哭。 「我……」他语无伦次,只好本能般地紧紧抓住她的衣服,「我……母亲,我一直……我想见你……」 「我也是。」缇克曼努轻轻笑了一声,她的胸口也随着那轻柔的笑声而起伏,「虽然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此刻我和你一样紧张,孩子,毕竟你已经成长得如此优秀、卓越,并不需要一个从未在你人生中出现过的女人对你的未来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在我作为一个母亲缺席如此之久后,我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自己的失职做出最后一点挽救。」 「不是的……」他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那种像是被雨水淋湿了的小猫的声音——这太丢人了,但他就是无法遏制自己,「只要你来了……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伏在某个人的肩头哭泣过。父王给予他的关爱极其有限(有时他觉得父王其实很后悔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西杜丽一直悉心照顾他,但终究难以跨越尊卑的最后一道界限……最重要的是,无论父王还是西杜丽,甚至是塔兰特,他都能看出他们是在正确、良善的引导下长大的,为他们这么做的是他的母亲,但他是那个唯一没有得到过母亲陪伴的孩子。 好在等待是有价值的,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他终于……终于…… 然而,没等他沉浸在这种令人安心的氛围中太久,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从缇克曼努的怀里拎了出来。 乌尔宁加尔对此感到不可置信:「父王?!」 他的声音已经无限接近尖叫了。 「你已经待得够久了。」父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你早就成年了,乌尔宁加尔,你应该成为一个男子汉,而不是躲在妈妈的怀里哭哭啼啼。」随即他又看向母亲,「你也是,缇克曼努,别再溺爱他了,你应该把他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 乌尔宁加尔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难以回神,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莫德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我懂。」 第381章 「我决定了。」乌尔宁加尔向所有人宣布, 「我要促成西杜丽和塔兰特之间的感情。」 藤丸立香、马修、加雷斯和莫德雷德都感到不明所以——尤其是莫德雷德,他早就注意到乌尔宁加尔今天看起来格外雀跃,还以为对方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公之于众,结果最后只等到了「你把大伙叫出来就是为了这点事啊?」 最后是御主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死寂:「为什么您会突然有这种想法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乌尔宁加尔佯装自然(实则非常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自从回到母亲身边后,我就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然而,只接受馈赠却不还礼并非我的作风, 能够让母亲感到高兴也是我的心愿。」 第846页 「我觉得殿下只要像平常那样好好工作, 猊下就会很高兴了……」 「愚蠢至极,盾女,像这种平日就会去做的事情怎能恬不知耻地当作礼物送给别人?你会把早餐吃剩下的馕饼当作礼物送给你的御主吗?」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这个决定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是物质上的礼物,所以我能送的东西,父王也都能送……」 听到某个关键词, 莫德雷德鼓了鼓掌以示对他的鼓励,乌尔宁加尔则勉强点了点头表示领情。 「所以我决定另闢蹊径。」他继续道,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 我发现母亲每次看见西杜丽和塔兰特相处时的场景便会长吁短嘆,想必母亲也和我一样, 对他们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恋爱的酸臭,却迟迟不在一起的可悲关系感到苦恼。」 「只有乌尔自己感到苦恼吧?」莫德雷德听见一旁的加雷斯咕哝道, 「毕竟母亲是自由恋爱派的家长嘛……」 莫德雷德深以为然,但他认为母亲有时对这方面实在管得太松了。要是他的话, 绝对不会允许西尔菲像小狗一样成天跟在格蕾身后, 妄图用乖顺可怜的面孔博取她的怜爱,这种图谋不轨的傢伙当然应该第一时间被发配到斯堪地那维亚岛去晾鲨鱼肉。 不过, 虽然乌尔宁加尔至此说过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惹人发笑,但他对西杜丽和塔兰特的评价并非是空穴来风——或者说,很难不看出他们其实对彼此有意。 通常来说,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感会消磨男女之间由于性别不同带来的吸引力。莫德雷德见过始终保持着纯粹友情的青梅竹马,比如格蕾和加拉哈德——当然,加拉哈德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毕竟塔兰特不像是那种年少时背着同伴偷偷看黄书最后被当场抓包的类型。 西杜丽和塔兰特的情况和他们又有一点不同,至少从莫德雷德的角度来看,他们经常有一些非常过界的亲密举动,但他们本人似乎对此毫不自知。他们时常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并因此发生肢体接触。他们思维非常同步(可能因为他们都是母亲的学生),旁人很容易被他们过于高效的对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显然,他们有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小世界,其他人是进不去的。 此外,莫德雷德还发现了两人之间一些有趣的小互动。塔兰特很少吃加雷斯准备的食物,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西杜丽给他带的——公允地说,他认为加雷斯做的比较好吃——而塔兰特记得西杜丽的生理期,莫德雷德甚至撞见过他在河边帮西杜丽清洗沾了经血的衣物。 这些都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所以当得知他们竟然不是夫妻,甚至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了(扫墓算吗?),莫德雷德其实是有点惊讶的,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一是辈子都在生活在一起,从未和对方分开过一样。 「西杜丽小姐和塔兰特先生对彼此的感情倒是不难发现,可是……」藤丸立香面露迟疑之色,「塔兰特先生终究只是为了顺应特殊时期的需要而存在的逝者,等特异点结束后就会消失。明知最后会分别,能够相互陪伴的时间又是如此短暂……何必去促成一段註定要逝去的感情呢?」 「迦勒底的御主啊,你和那个盾女一样愚钝!」乌尔宁加尔反驳道,「因为不敢面对命运的冷酷而选择放弃?怀有这种懦弱的心态才是乌鲁克人的耻辱!正因为这是此生唯一的机会,是绝对不可能重现的奇蹟,才绝对不能有任何退却的念头。如果不趁现在抓住机会,难道要等奇蹟消失后沉浸在什么也没做的后悔中吗?」 莫德雷德搔了搔脸颊:「道理我能理解,不过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还挺诡异的呢……」 「嘛,我倒也不反对。」加雷斯温和地说道,「不过我毕竟是炊事官,每日都要负责那么多士兵的食物,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所以这次行动就先把我排除在外吧。」 与其说是太忙,不如说是嗅到了不妙的味道决定提前跑路吧…… 莫德雷德偷偷对他做了个鬼脸,加雷斯则回以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愈发证实了他的猜测。 「前辈和我可能也不行。」马修有些为难地回答,「按照西杜丽小姐的安排,我们明天需要去牧羊场照顾刚出生的小羊……」 「不不不。」立香打断了她,「我们完全有空,殿下。」 「诶?」马修愣了一下,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可是前辈,您不是也想去看小羊吗?」 「话是这么说啦……」立香也小声回答,「可是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任何情感相关的事情小殿下最后都会搞砸。如果没有人在一旁及时阻拦的话,鬼晓得他会一拍脑袋做出怎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决定……」 不愧是经歷过六个特异点的人类最后的救世主,一眼就看出t了问题的关键。 莫德雷德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也有空,可以陪你胡闹。」 不仅是因为他不想见到一对有情人因为别人的捣乱而没能终成眷属,也因为他将乌尔宁加尔视为兄弟(虽然严格来说对方其实比他大几千岁),看好自己的弟弟不给别人添麻烦是身为兄长的职责。 乌尔宁加尔翻了个白眼,显然很不满意他的用词,但可能是因为最近在母亲身边过得比较开心,他的神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也不会动不动就想把别人大卸八块了。 第847页 事实证明,乌尔宁加尔不愧是他所有兄弟的集合体——过界却不自知的恋母情节,做事一定要先有个计划的死板习惯(以及备用计划,以及备用计划的备用计划) ,如蛇一般口吐毒液的说话方式,以及不知何时就会骤然爆发的迷之行动力。他已经准备了一张详细且循序渐进的计划表,并打算立即付诸实践。 但就像他们先前预料的那样,乌尔宁加尔的计划执行得并不顺利。 首先,乌尔宁加尔藉由王储的特权为他们安排了更多的私人时间——这简直是莫德雷德见过最无用功的无用功,比加雷斯每年圣诞节在许愿卡上写的「希望明年我发现的新蘑菇都是美味且无毒的」还要无用。因为西杜丽和塔兰特平日里就经常待在一起,时间多一点或少一点都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接着,乌尔宁加尔在西杜丽和塔兰特一起享用晚餐时找来了几名乐师,隔墙演奏月神写给妻子尼卡尔女神的爱情诗,想要营造一些浪漫的氛围,结果妨碍到了正在工作的吉尔伽美什王。可怜的乐师们就这样无端遭受了王的怒斥,最后灰熘熘地离开了王宫。 遭遇了两连败的乌尔宁加尔并没有死心。他特意从埃安那的红庙里找来了一名神妓,命令她接近塔兰特,并对其施以诱惑,让西杜丽在给塔兰特送饭时恰好目睹这一幕,使她心生醋意。 毫无疑问,某人的「情感杀手」体质在这个阶段已经初现端倪,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塔兰特是比乌尔宁加尔更高一级的「情感清道夫」——在被神妓搭讪后没多久,塔兰特喊来了卫兵,将她以间谍罪的名义逮捕。如果不是西杜丽闻讯赶来,这位不幸的神妓早就被戴上镣铐送往监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其他国家派来的间谍。」塔兰特抱怨道,「你一定还记得,西杜丽,拉伽什王和乌尔王都做过这种事,派神妓偷偷接触乌鲁克的人,好偷走我们的灌溉系统设计图。」 「塔兰特……」西杜丽嘆了口气,「如今其他国家连自保都难,怎么可能还有精力把手伸进乌鲁克?」 闻言,塔兰特恍然大悟:「你说的对!」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髮,「抱歉,我有时候总是忘记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唉,西杜丽,我真的很想念老伊尔苏。」 「我们都想念伊尔苏大人,他永远是乌鲁克最好的工匠。」西杜丽说,「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先把这位女士放了。」 在第三次耻辱性的大败后,藤丸立香好心劝他:「要不还是到此为止吧,小殿下。」 「不行!」可能是因为过去很少遇见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乌尔宁加尔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失败,「计划表上的内容还没有执行完毕,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如果不是知道前情,光看这一幕大概会以为他们在讨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 计划表上的最后一条是找一个景致优美的约会地点,让西杜丽和塔兰特在浪漫的氛围中一同欣赏日落。而这条计划之所以如此普通,是因为这是乌尔宁加尔构想中吹响胜利号角的最后一步,但由于先前的计划全部落空了,就像是把辛香料洒在一个空荡荡的野餐篮里,显得非常滑稽。 果不其然,遵循乌尔宁加尔的命令来到指定的地点后,西杜丽和塔兰特看着日落——下方的麦田,开始讨论起了乌鲁克明年的收成。 他听见乌尔宁加尔魔怔般的喃喃自语:「我……够了……」 「哈?」莫德雷德掏了掏耳朵,「你刚刚说什么?」 「我真是受够了!」对方勐地站了起来,「我要亲自戳穿他们之间那层可笑的薄纱!」 「等等,乌尔宁加尔——」立香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拦住他!马修!」 遗憾的是,乌尔宁加尔是比马修更加优秀的战士,当后者反应过来时,他早就沖了出去。莫德雷德虽然察觉得更快,但他在御主旁边,和乌尔宁加尔中间隔着两个人,连他的衣角都没抓到。 「殿下?」两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冲到他们面前的乌尔宁加尔,西杜丽和乌尔宁加尔关系更亲近,所以率先问道,「您有什么急事吗?」 「一定是对那名神妓的调查有结果了。」塔兰特高兴地说,「我就说她是间谍嘛!」 可能是因为塔兰特提起了他最不想面对的黑歷史,也可能是因为塔兰特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刺激到了他,乌尔宁加尔的最后一道心灵防线似乎也被击溃了。 「西杜丽!塔兰特!」他用手指着他们,「我——乌尔宁加尔,以乌鲁克王储的名义命令你们现在就结婚!」 ……完了。 这是莫德雷德此刻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最后,这齣闹剧不出所料地被母亲知道了。 除了御主和马修这两个明显是被拖进浑水的倒霉蛋,其余人都接连被母亲叫进书房里单独进行谈话,莫德雷德当然也不例外。 加雷斯啊,其实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了吧……可恶,这就是冒险家的直觉吗? 在他前面被叫进去的是乌尔宁加尔。莫德雷德抵达书房的时候,刚好撞见对方从书房里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他挨训也是应该的,这傢伙最近有点过于春风得意了,得有人给他泼点冷水才行。 进门后,莫德雷德心中并没有多少不安……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他甚至还隐隐有些高兴。自从母亲回到乌鲁克后,他们虽然时常能见面,但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人,极少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第848页 「缇克曼努」长得和他记忆中的母亲很不一样。老实说,如果只是远远地看着,他难免会觉得有点陌生。 然而,当对方抬起头,由静态转为动态时,那点陌生感便消失无踪了。她沉思时用食指轻点桌案的习惯,嘆息时敛起的目光,以及最后微笑时的神态,无一不令他感到熟悉。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格蕾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从来不会将两者混淆(就像其他人也不会混淆他和父亲一样)。缇克曼努和摩根在长相上截然不同,但他就是能强烈地感受到她们拥有相同的灵魂。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从乌尔那里听说了。」母亲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知道主要责任在他身上,你们只是被迫陪他胡闹……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们了。 」 说罢,母亲站了起来,绕过书桌——莫德雷德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最后母亲来到他跟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不同于「摩根」,「缇克曼努」的身高稍矮一些,无法像过去那样靠在他的肩头,只能用脸轻轻贴着他胸口。 「坦诚说,之前我一直担忧你和乌尔难以相处融洽,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母亲说,「你已经完全是一名值得信赖的兄长了,莫迪。」 为了掩盖内心的羞涩,莫德雷德故意搞怪地吐了吐舌头:「可能比不上高文和阿格规文,但比起加荷里斯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到他的话,母亲笑了一声,身体的颤动隔着布料传递到他的胸口:「你和格蕾自生下来就背负着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尽管如此,你们最后都成长为了出色的大人,再多的言语也无法表达我对你们的骄傲,孩子。」 「我比小妹可差远了。」莫德雷德不禁揶揄,「她是北方的女主人,我只是米斯里尔公爵的舅舅1。」 话音落下后,他忽然想起母亲可能还不知道格蕾的情况……可即使要解释,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格蕾遵循自己的意愿做出了选择,他也尊重她的选择,但一想到这个选择不可避免地会让母亲感到内疚和t痛苦,他的喉咙就一阵发涩。 短暂的沉默后,他感受到了母亲胸口缓慢的起伏。虽然没有听见声音,但他能猜到她在嘆气……小妹啊,看来你终究还是在未来等到了母亲。 「别难过,母亲。」他小声说,「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当然也想再一次见到你们,可是……这么做不值得,孩子,这不值得你们忍受如此多的痛苦。」这一次,母亲的回答里掺杂了更多苦涩,「一想到那孩子时不时陷入混乱的自我意识,一想到第六特异点里你被狂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打败了神明,平息了瘟疫,可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我真是一个糟糕的母亲。」 「别这样……母亲,别这么说……」她的痛苦也勾起了他的痛苦,但他还是假装轻快地回答,「反正我现在就站在这里,就算您要赶我走,我也要赖在您身边一辈子都不离开了。」 「傻瓜,我怎么会赶你走呢?」母亲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莫德雷德,我的星星,我的小龙……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想一直一直陪伴着你们啊……」 莫德雷德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萌生出这种想要哭泣的冲动是什么时候了。 葬礼上,烈火吞噬了母亲的遗体,铸造出了拂晓之剑,也蒸发了他的眼泪。他能够忍受很多痛楚,无论是肉軆还是精神上的,唯独难以承受这份深情——来自他的母亲,来自他最爱的人。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那个小小的男孩,可以毫无顾忌地投入母亲的怀抱中,寻求关注和爱护。 真奇怪……明明是他抱着母亲,却还是有一种被母亲抱着的感觉。 「母亲……」他吸了吸鼻子,「御前会议的那群老傢伙都好坏,总是反对我……还不让我对洛锡安宣战……」 其实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现在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但他还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就像他以前抱怨加荷里斯嘲讽他是笨蛋,抱怨西尔菲对格蕾图谋不轨,抱怨阿格规文老管着他一样。他总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而母亲总是耐心地聆听。 唯一糟糕的是,他以后没资格嘲笑乌尔宁加尔是在妈妈怀里哭鼻子的爱哭鬼了。 第382章 实验区位于乌鲁克西壁的外缘,那里是魔兽军团第一次袭击乌鲁克的地方,损失也最为惨重。所有农田都遭受了践踏和摧残,如今只能看到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沙地,河渠灌溉留下的水坑被死者的血染成了浑浊的红褐色,有许多以吸食血液为生的蚊虫在水面上产卵,密密麻麻,像是人感染后皮肤长出的燎泡。 一片很适合用魔兽做实验的土地。 当缇克曼努抵达实验区时,伊什塔尔正一脸焦虑地围着天舟打转,像是一只在追寻自己尾巴的小狗——尽管距离她回到乌鲁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伊什塔尔近期的工作也都是由她分配并主导的,但这是她们在各自死而復生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其实连缇克曼努自己也说不准见到伊什塔尔之后会是什么心情。 她习惯了同对方虚与委蛇,习惯了与对方明里暗里的对抗,至于合作……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和伊什塔尔达成一致意见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从未有过,毕竟伊什塔尔是安努的爱女,在遵循命运的指引将埃列什基伽勒送往死者的国度后,安努将那份缺失的爱加倍补偿给了另一个女儿,导致她完全被宠坏了。自伊什塔尔第一天降临红庙起,埃安那就再也没有安生过,缇克曼努只对她的存在感到疲倦和厌烦。 第849页 不过, 这些五味杂陈的心情对于眼前的「伊什塔尔」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对方看起来和她记忆中的那名女神相差甚远——这个伊什塔尔更加年轻,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仍是一名少女, 神情中依稀能窥见往日的骄傲, 但缺少了那种常年纵情酒色带来的狂放和强欲,多了几分聪颖与灵动。由于割裂感过分强烈, 对方已经无法牵动她内心的任何爱与恨了,只是令她感到陌生。 很难说这是否是那位被伊什塔尔依凭的少女带来的影响,毕竟她不曾见过伊什塔尔少女时期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性格中的骄纵和自私究竟是天性所致,还是失败的后天教育所引发的恶果。 时间不等人,缇克曼努很快收敛了内心复杂的情绪:「许久不见了,伊什塔尔。」 对方嘴里似乎嘟囔了什么,但声音太小,没有任何人能听清。 缇克曼努也不是很在意:「报告在哪里?」 闻言,伊什塔尔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本就不见血色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了。她往前走了几步,但重心全在后脚跟上,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生拉硬拽着向前,因此姿势显得有点奇怪。当她们的距离近到足以让伊什塔尔将手中的草纸递给她时,对方的额前已经渗出了冷汗,仿佛这几步路已经耗尽了她毕生的气力。 「都在这里了。」她战战兢兢地答道,「我……我已经把草纸上的墨水晾干了,所、所以哪怕叠在一起,草纸上的字迹也不会互相渗透……」 缇克曼努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审阅伊什塔尔递交的实验报告。 其实大致的内容她昨晚已经听迦勒底的工作人员汇报过一遍了,今天之所以来到实验区,一是为了确认实验结果的可靠性,二是为了视察伊什塔尔是否在认真工作。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数据已经超过了楔形文字的表达范畴,所以实验报告用的是现代英语和阿拉伯数字。也许是被附身者生活的时代比较靠近现代,伊什塔尔对于这种书写方式似乎适应良好,字迹十分工整,目录的分类也极有条理。缇克曼努并不想轻易称赞对方,但不得不承认她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 在这次魔兽活体实验中,迦勒底发现了几个非常耐人寻味的实验结果。 首先,如今活跃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域的魔兽,几乎都是提亚马特在诸神大战时诞下的十一子的劣化版本。其中实力最兇悍,体型最庞大的巴修穆,也远不及远古时代双翼神蛇姿态的千分之一——显然,拉玛什图虽然暂时掌握了提亚马特的部分神权,但她本身的神格太低,连带着百兽母胎的权能也有所下降,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创造出一些质量低劣的仿冒品。 其次——也是最出乎她意料的发现,尽管魔兽们会主动狩猎人类,但不会享用人类的尸体。它们会展现出一些类似进食的行为,但这种行为本身更像是为了对敌人进行羞辱和恐吓,亦或是单纯的本能,就像水獭有时会莫名把池塘里的鱼都咬死,但并不会吃掉它们,或者只吃很少一部分,然后将死去的鱼陈列在岸边,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只是它们的一种习性。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迦勒底在伊什塔尔的协助下对魔兽进行了解剖,发现它们确实没有消化器官。 针对这一情况,有许多可供解释的推论方向——可能是因为拉玛什图尚未完全掌握百兽母胎的权能,所以在生产魔兽时出了差错,她所创造的魔兽军团全是提亚马特十一子的劣等品可以佐证这一点。也可能是拉玛什图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创造出高品质的魔兽个体,所以将重心转移到了魔兽的量产上,将魔兽们视作高淘汰率的消耗品,不在乎它们的续航能力,选择以数量弥补质量上的不足。 然而,无论採用哪种推论,这项实验结果都与乌鲁克偏低的遗体回收率相悖。根据梅林的观测,在其他已经被魔兽攻陷的城市里也没有残留多少死者的尸体,这似乎证实了魔兽们有将食物——包括猎物以及死去的同伴——拖回母巢的习惯,这样可以为拉玛什图提供养料,用来生产新的同伴。 但无论如何降低生产成本,魔兽毕竟不是真的一次性消耗品,只要它们没有被人类射杀,就要继续为拉玛什图作战,如果要让它们持续进行战斗,就要不断补充能量。 有趣的是,魔兽军团除了以相同的种类为基准进行团体行动外,每个团体中都会有两到三只不同种族的特定魔兽,名为「拉赫穆」,也是所有魔兽中与其原型相差最远的。 在诸神之战t中,提亚马特麾下的拉赫穆是一位身穿红袍,有着浓密长发的成年男性,而如今的魔兽拉赫穆不过是类似章鱼的软体动物,光熘熘的体表上附着了一层淡紫色的粘液。尽管它们实质性的进食口在脑袋的正下方,但它们的脑袋上还长了两排和人类相似的装饰性牙齿,没有嘴唇覆盖,却始终保持着形似咧嘴微笑的表情,丑陋而诡谲,光凭外表就能让人不寒而慄。 「可能是因为拉玛什图对拉赫穆的再现仅限于最原始的状态。」伊什塔尔解释道,「拉赫穆刚诞生时是由淡水和咸水混合而成的淤泥,被启迪了灵智后才升格成了河神。」 与给人带来不祥之感的外表一样,拉赫穆的触鬚会分泌出一种溶解液,用于去除尸体表面的毛髮、纤维织物和角质,将其变成松散糜烂的血肉。 第850页 经过这一步骤后,它们会将软化的尸体吞食,但不会进行吸收,而是把它们储存在身体里(这应该就是魔兽们在战场距离巢穴较远时用来运送养料的方法),然后将一部分肉块进行二度消化,反刍出肉浆般的流体,供其他魔兽们食用,又由于魔兽没有消化器官,这一过程其实不太像是动物喝水,更接近于往一块干海绵里注入水分。 另外,拉赫穆还有一个不同于其他魔兽的显着特质,就是它们在持续不断地演化——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拉赫穆们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属于人类的特徵,甚至开始懂得人类的语言。考虑到它们在未被捕获时的演化速度并没有如此之快,缇克曼努推测这和它们近期频繁地与人类发生接触有关,拉赫穆在以人类为原型对自己进行改造。 之所以说是「演化」而非「进化」,是因为它们的某些演化方向是不符合常理的。 比如说,最早被捕获的时候,拉赫穆的眼球和章鱼相同,感光细胞在外,血管和视神经在内,但在经歷演化之后,它们眼球的结构变成了感光细胞在内,血管和视神经在外,和人类一模一样——然而这恰好是错误的,因为血管和视神经会挡住光线,降低感光效率,而感光细胞内置的结构,会使得神经纤维无法为视网膜提供支撑,只有感光细胞顶部与色素细胞层松散的接触,因此人类的视网膜非常容易脱落。 有时生物所处的环境也会致使该物种进行错误的演化,但拉赫穆的改变显然不是出于这个理由。迦勒底的工作人员为此苦思冥想了很久都没能得出答案,缇克曼努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常接触这些远古时期的自然神,习惯用独一神那套「去人性化」的宗教理念揣摩诸神的想法…… 简而言之,他们会无意中把神明想像得太过理智和聪明。 「原因其实很简单。」她说,「既然要毁灭人理,说明人类这个物种会被彻底淘汰。然而,诸神也不能放任星球一直空荡荡的,毫无生趣可言。它们需要创造出一个新的物种来取代人类曾经的位置。很显然,拉赫穆就是诸神创造出的新一代文明主宰者。」 此外,这种类似深海生物的外形也与提亚马特的处境息息相关,它们在模拟提亚马特从虚数之海回归地表的歷程。 「呃……」迦勒底方负责对接工作的是穆尼尔,虽然缇克曼努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但能猜到对方此刻正在抓耳挠腮,「我倒不是什么人类主义至上派啦,不过……我是说,既然诸神那么言之凿凿地表示人类是低劣的物种,要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物种取代我们,那它们的新宠儿难道不是应该更加……美丽?睿智?或者至少有点令人敬佩的品德?而不是眼前这些……呃……」 缇克曼努替他说完了剩余的话:「就像是一群从克苏鲁小说里走出来的丑陋怪物?」 「就像是一群从克苏鲁小说里走出来的丑陋怪物。」穆尼尔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脚步声的变化暗示了他正在另一头来回走动,「光是外表也就算了,权当是不同物种之间审美也不同,可是——拜託!哪怕它们有点心灵美也好啊!这就像是有个人莫名其妙跑出来说你的论文是一坨狗屎,于是你怀着谦卑之心细细地品鑑了对方的论文,最后发现是一泡水牛拉的稀,还刚好拉在你的眼睛上!」 「eww——」伊什塔尔发出嫌弃的声音,「不准在女神面前说出这种粗鄙之语。」 作为更高等的魔兽,拉赫穆在团体内部拥有支配权(只要作为总指挥的金固不进行直接干涉),可以指挥它所在的魔兽军团前往特定地点。由于本身具备一定的智慧,拉赫穆内部形成了一套相当完善的语言系统,又因为它们的生物习性正在不断向人类靠拢,那些曾经意义不明的嘈杂叫声也有了破译的可能性。 至此,缇克曼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介于拉赫穆逐渐演化到了可以听懂人类语言的程度,而他们暂时无法判断拉赫穆最远的交流距离是多少,为了避免计划暴露,她决定等回到王宫后再向卢伽尔陈述这个想法。 「这份实验报告对乌鲁克非常有用。」她将草纸收了起来,「感谢你们的帮助,迦勒底的诸位,你们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工作。」 「您太客气了。」穆尼尔用一种骄傲又谦虚的奇妙语调答道,「只愿您回到现代后在默勒校长面前为在下多美言几句。以防您把我和我的表兄搞混——他毕业后留校任职了,现在是玛格丝学院的古典学教授——我的全名是金格尔·阿贝尔·穆尼尔,您也许在晨星奖学金的名单上见到过我的名字……」 「这算是公然行贿吗?」藤丸立香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这样的,前辈。」马修附议道。 「嘿!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应该得杰出歷史学家金奖吗?难道我不值得成为廷塔哲大学的荣誉校友吗?难道我不该成为玛格丝学院名人墙上的一员吗? 」 「好啦好啦,冷静一点穆尼尔……」一个声音有点陌生的年轻男性安抚道。 就在迦勒底那边彻底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缇克曼努看向了旁边心神不宁的伊什塔尔。 「你也是,伊什塔尔。」她说,「做得不错。」 听到她的话,伊什塔尔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第851页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曾经犯下的罪孽。」缇克曼努补充道,「蛊惑阿达德降下洪灾,唆使埃安那的长老会议与王室为敌,致使乌鲁克差点分裂,以及释放古伽兰那……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在这种关乎人类存亡的关键时刻,前人的恩怨要先放在一边。既然我已经决定接受你的帮助,再惺惺作态地对你横眉冷对未免太可笑了。若你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我当然也会公允地予以评价。」 在她即将启程返回王宫时,伊什塔尔突然叫住了她。 「缇、缇克曼努!」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如果我当初也是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像认可像埃列什基伽勒一样认可我?」 缇克曼努沉默了片刻:「也许吧。」随即是一声嘆息,「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伊什塔尔,当一切都已覆水难收之际,再问这些也不过是寻求一些自我安慰… …话虽如此,我们的故事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去,而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活在当下,他们拥有未来。别让那些早就被时光锈蚀的老船锚绊住一艘正要扬帆起航的新船。」 离开实验区后,缇克曼努听见了身后立香和马修之间的小声交谈。 「前辈,怎么了?」 「医生那边又没声了。」立香抱怨道,「真是的,最近他老是突然玩失踪,一定是趁我们不注意跑去偷懒了……待会儿绝对要向达文西亲告状。」 第383章 生物钟准时地在清晨七点将缇克曼努从睡梦中唤醒了——她自认为算是一个勤勉的人,无论「埃斐」还是「摩根」都是勤于政务的君主,但「缇克曼努」的生物钟似乎永远是三者之中最准的……尽管她生前仗着拥有不死之身,生活作息相当不健康。 缇克曼努挪开了吉尔伽美什搭在她腰间的手:「该起床了,卢伽尔。」 乌鲁克的国王陛下模煳地应了几声,闭着眼把她拖回来,低声道:「让他们把早餐端到卧室里来。」 「乌t尔宁加尔一早就要去监督东壁的修復工程,直到晚上才回来。」她提醒道,「我们答应过至少与他一同享用早餐。」 「是你答应过。」吉尔伽美什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声抱怨道, 「他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别人用勺子餵他吃东西。」 「关心孩子的生活是我们身为父母的义务,就像处理国家大事是王的义务一样。」缇克曼努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吉尔,我知道你不讨厌小孩。」甚至很喜欢——西杜丽向她提起过,吉尔伽美什偶尔微服私访(虽然所有人都认得出他)时经常会和街边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对那孩子好一点呢?」 虽然这是一个疑问句, 但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吉尔伽美什的心思——准确地说, 这可以称作是乌鲁克王室的遗传。 卢伽尔班达过去也时常躲避与儿子的感情交流,因为他总是能从这个男孩身上回想起一些糟糕的过往, 回想起这是他对神明屈服的结果,是他对他们理想的背叛。吉尔伽美什对乌尔宁加尔本质上也是如此, 他们太过相似了,让吉尔伽美什难以面对往日的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们不仅是「父亲」 ,还是「父王」。一旦他们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又不能用强硬的手段解决(用「消灭」或许更准确一点) ,他们就漠视它,当它不存在,就算这件「不顺心的事情」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除了金髮红眼之外,这种流淌于血脉中不变的骄傲与任性,大抵也是乌鲁克王室种姓强韧的证明…… 一种比较负面的证明。 「本王还不想起床!」吉尔伽美什坚持道。 这当然不是为了躲懒,毕竟他是一位勤政的国王,她知道他只是单纯想要逃避那种温情脉脉的家庭氛围。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乌鲁克,没有不列颠时期那种徐徐图之的余裕,所以在这件事上决不会纵容对方的任性——何况,吉尔伽美什早就过了可以耍孩子脾气的时候(年轻貌美的皮相併不会让她忘记他的实际年龄),是时候要求他拿出大人的担当了。 「卢伽尔……」 「别妄图改变我的想法。」对吉尔伽美什而言,自称从「本王」变成「我」有时并不是什么好迹象,因为这意味着他变得更加情绪化了——果然,下一秒他就转身背对着她,顺便还抢走了她的毯子,真是一个幼稚鬼。 「卢伽尔?」 吉尔伽美什只给了她一声响亮的冷哼作为回应。 缇克曼努不禁嘆息一声。她低头凑近他,吻了吻他的耳垂:「你总不可能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吉尔。」 吉尔伽美什的身体动弹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于是她继续亲吻他,用指甲轻轻刮擦他肚脐附近的皮肤,直到他的耳朵因为充血而发红,肌肉越来越紧绷— —这不会花费太久,吉尔伽美什也许是美索不达米亚最强势的君主,但缇克曼努可以像读一本书那样读懂他,她明白某些细微的肢体语言是他软化和屈服的前兆。 不出意料的,吉尔伽美什很快就忍不住转过身,把这变成一个真正的亲吻,先前被他抢走的羊毛毯滑落到了地上,但他毫不在意。 一吻结束后,他也没有完全离开,仿佛在享受那种彼此气息交织在一起的亲昵感。他的嘴唇仍贴在她的嘴唇上,发出沙哑而模煳的笑声:「一大早就如此热情,真不像是你的风格。」对方的睫毛末梢在眨眼时轻轻拂过她的眼睑,「虽然我不讨厌就是了。」 第852页 缇克曼努也回以微笑:「您好像打起精神来了,真是令人欣慰。」说罢,她拍了拍他的脸颊,「现在睡不着了,对不对?那就起床吧,卢伽尔。」 当她越过他打算下床的时候,吉尔伽美什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难道不打算——等等,你要这样丢下我就走?!」 「当然,毕竟我们不能错过早餐。」她的微笑变得更加锋利,低声威胁道,「我理解您在洗漱之前需要一点私人时间,希望我能在餐桌边准时见到您……你最好这么做,吉尔,否则以后你就回自己的卧室过夜吧。」 直到开始用餐,吉尔伽美什依然面色铁青,在餐桌前板着脸生闷气,但既然他履行了对孩子的承诺(并且很守时),缇克曼努认为可以忽略一些不重要的小细节。 她看向乌尔宁加尔——可能是习惯了父亲的冷脸,这孩子并没有感到不自在:「这段时间和阿伽相处得怎么样?」 乌尔宁加尔歪了歪脑袋:「我不喜欢基什人,不过那傢伙还算有才干。」 阿伽毕竟是建筑学领域的天才,当初参与哀悼之塔工程时都游刃有余,单纯的城墙加固自然也不在话下。唯一令她担忧的是,阿伽有时说话未免过于……直白,而乌尔宁加尔又是一个不喜欢被别人点出心思的人。 好在他们似乎合作得不错,与莫德雷德的相处似乎锻鍊了乌尔宁加尔在这方面的容忍度,缇克曼努很高兴见到他与越来越多的人建立情谊。 随后则是一些琐碎的生活日常。乌尔宁加尔提到加雷斯背着他们偷偷解剖了一只拉赫穆,想搞清楚它们大脑内侧的那层紫色薄膜是不是海蜇里子(事后证明那是它们毒囊),伊什塔尔在尝试克服自己对肥料的厌恶,立香和马修因为熟练的剪羊毛技艺得到了牧羊场上下的一致好评,莫德雷德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龙息,把牲畜棚搞得鸡飞狗跳,昨天针对他把围栏里的鸡吓到飞走的罪行进行了罚款。 这些事情缇克曼努已经知道了,不过从乌尔宁加尔口中再听一遍也很有趣。 「闲聊就到此为止吧。」吉尔伽美什不出意外地做了在场最煞风景的那个人,「你不是还有事情要交代给他吗?没时间再……啊!」 「父王?」 「没什么。」缇克曼努面色如常地收回了踩在某人脚背上的脚,「你父亲说的没错,孩子,魔兽清剿计划的作战地点已经确定了,位于伊迪格拉特河与布拉努姆河的交汇处。」 乌尔宁加尔思索了片刻:「伊迪格拉特河与布拉努姆河的交汇处……那不就是拉伽什和乌尔附近吗?」 她微微颔首:「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寻求拉伽什王和乌尔王的帮助。我打算让你来负责这件事,孩子。」 闻言,年轻人的表情略显迟疑:「前者还好说,乌鲁克有恩于拉伽什,而且拉伽什王现在肯定很想找回一点面子……但是乌尔王就说不准了,那傢伙的做事方式总是难以预测。」 「无需担心,只需按照礼节派信给他即可。」 毕竟他会是你日后最大的敌人……她在心里默默补充,就连登基后的乌尔宁加尔都不得不视之为威胁,这样的君主不可能甘愿忍受魔兽的侵袭而不还以颜色。 「详细的布局等到召开朝会后再作解释。」缇克曼努继续道,「清剿完魔兽之后,我和你父亲都要离开乌鲁克一段时间。」 乌尔宁加尔大吃一惊:「什么?!」 「关于如何处理剩下两名女神的问题,我和你父亲一直斟酌不定……可惜我们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最后还是决定两边的计划同时进行。」她说,「莫迪、阿伽、御主和马修将前往埃里都解决那名未知的女神。同时,梅林、你父亲和我则会前往拉玛什图的巢穴将其消灭。」顺便解决一下金固和恩奇都的问题,「孩子,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需要代替你父亲处理国事。」 「可是……」他面露难色,「我并不是抗拒您的安排,只是……我担心自己作为王的气量还不够。」 缇克曼努正想安慰他,却听见某位情感屠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哼,就因为你做事总是这样瞻前顾后,才恰恰证明了你缺乏胆识,还不够资格成为王。」 她不悦地眯起眼睛:「卢伽尔?」 「干、干什么?本王又没有说错……」话虽如此,吉尔伽美什还是不自觉地收敛了的声音,「这个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有压迫感了,果然是因为当了女王的关系吗……」 乌尔宁加尔似乎也不觉得父亲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如往常一般情绪低落地看着餐盘,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挫折式教育。 「吉尔。」她看着他,「放下你的餐具。」 吉尔伽美什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下意识地遵循了她的指令。 「现t在离开餐桌,去那边面壁思过。」 「什么?!」他说,「等、等等!我刚才只是想用激将法——」 「我刚刚说面壁思过。」她用食指点了两下桌面,加重了语气,「难道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在乌尔宁加尔惶恐又震惊的目光下,吉尔伽美什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走到了墙角,背对着他们。 「母、母亲……」乌尔宁加尔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没必要为我这么做……」 第853页 「孩子,我不仅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父亲的抚养者。」缇克曼努回答,「没有教会他作为父亲的责任是我的失职,很抱歉他对你说了这样刻薄的话。遗憾的是,尽管近来我一直想弥补这点,可惜我的教导显然已经不被你的父亲放在心上了。」 吉尔伽美什咕哝道:「我哪有……」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安。」她握住了乌尔宁加尔的手,「别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你父亲之所以陷入这样的窘境,是因为他在王座上坐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了如何真挚地与他人进行交流。虽然你的父亲更为年长,但这不代表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比你更成熟。事实上,他身上不乏幼稚和任性之处,所以难免会伤害到他身边的人,但这不代表他讨厌或憎恶你,孩子,恰恰相反,他心里是爱着你的,只是因为你父亲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愚蠢,简直到了可悲的程度,所以无法很好地向你表达这份心情。」 乌尔宁加尔点了点头,但表情看起来还是不太自在:「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父王在墙角罚站的画面实在太诡异了,让人有点食不知味……还是请您让父王回来用餐吧。」 「你有一颗宽容的心,孩子,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缇克曼努说,「想必你也听到了,吉尔,现在你可以回到餐桌边了。」 虽然吉尔伽美什还没转身,但从对方耳后根的肌肉变化,她知道他肯定在偷偷吐舌头。 「在你回来之前,需要先向你的孩子道歉。」 吉尔伽美什做了一个深唿吸——也可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可能是因为他的精神状态更接近少年时期的自己,在最初的尴尬过后,他已经能坦然接受她的教导了,尽管语气还是很僵硬:「……抱歉,孩子。」 「然后是道谢。」她指出,「毕竟你是因为这孩子的求情才得以免除处罚的。」 只要克服了第一次的羞耻感,后续开口也没那么艰难了:「谢谢。」 「乌尔,你会原谅他吗?」 「当然!」乌尔宁加尔飞快地回答,仿佛晚一秒都会被这两个字烫到舌头——显然,无论是父亲难得的低姿态,还是他言语中罕见的温情,都让他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他的反应,缇克曼努长长地嘆了口气。 「别看你父亲活了那么久,其实性格还是那么任性,在孩子面前一点也不成熟。」她缓和了语气,向他伸出小指,「你的父王也许是一位了不起的卢伽尔,但作为父亲而言只是一个笨蛋,但就让我们原谅这个笨笨的老小孩,好吗?」 乌尔宁加尔的脸蛋看起来红扑扑的,神情雀跃地与她拉钩:「好的,母亲!」 看到这一幕,吉尔伽美什好像有一瞬间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所有复杂的感情归于一个无奈的微笑。 「话归正题。」缇克曼努说,「政务上的困难,西杜丽和塔兰特都能为你解决,但在军队管理方面,只有加雷斯一人恐怕还不太够,所以稍后你父亲会用大杯再召唤一名新的英灵协助你。」 「就不能让阿伽留下来吗?」 「不行,必须以御主的安危为第一优先。」 诚然,莫德雷德的实力很强,马修也是值得信赖的保护者,但目前他们对这位女神的情况一概不知,她不想为了节省一点资源而让御主冒更大的风险。 阿伽不仅在实力上足以与吉尔伽美什抗衡,而且很熟悉美索不达米亚的地理环境,知道该如何在野外生活,哪怕大杯召唤出了实力毫不逊色的新英灵,他依旧是护送御主前往埃里都最佳的人选。 而让莫德雷德留下也是不妥的——万一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莫德雷德还可以藉助红龙的高机动性带着御主脱离险境。 告别乌尔宁加尔之后,缇克曼努和吉尔伽美什来到了白庙,准备进行召唤。 可能是为了让神庙的祭司们保住些许颜面,白庙在重建后依然保留了安努的石制神像(尽管他的神格已经随着天国陨落一同消逝了)。话虽如此,在一旁规格超大,几乎有石像两倍高的「王者中的王者,英雄中的英雄,乌鲁克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贤主明君吉尔伽美什王」铜像的金色光辉下,这位曾经的众神之王着实没有什么存在感。 很难不怀疑这其实是吉尔伽美什的刻意羞辱,以此告诫祭司自己比他们的神明更加伟大。 本该由吉尔伽美什进行英灵召唤,但不知为何,在看到乌鲁克大杯的一瞬间,缇克曼努心头骤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也许她能通过这次召唤见到某位熟悉的故人。 「可以由我来召唤吗?」她问道。 吉尔伽美什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在将大杯交给她之前,他非常严肃地说道:「如果你敢召唤骑士王,我就当场让他的头颅滚落到你脚下。」 怎么可能……如果她真的召唤出了亚瑟,别说是吉尔伽美什,光是考虑到梅林就够麻烦了。 将仪式用的圣池灌满净水后,缇克曼努将乌鲁克大杯至于法阵的中心。 「宣告——」她念出召唤咒文,「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运附汝剑上。」 由于提供魔力的是大杯,即使是毫无魔力的她也可以催动法阵生效。 大杯满溢的魔力成了液体,沿着杯壁流淌而下,渗入用血液绘制的法阵——下一秒,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白庙,圣池水在魔力的冲击下掀起阵阵浪潮。 第854页 与此同时,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越来越不受控制。命运犹如千万条丝线,在她面前错综复杂地展开,好似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危机四伏……但她绝对不会错漏任何一个机会,她一定会抓住正确的那条线。 「响应圣杯之召唤,遵从这意志、道理者,回应我!」白光愈发刺眼,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双眼感到刺痛,但她的胸口只有期待与亢奋,「吾乃成就世间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间万恶之总成者!缠绕三大言灵之七天。穿越抑制之轮出现吧,天平的守护者!」 话音落下的瞬间,炽热的白光轰然炸裂,犹如一颗爆炸的超新星,吞噬了周围的一切。缇克曼努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沖刷着皮肤的热浪,黑白两色在眼前交错闪烁,以及不远处吉尔伽美什焦急的唿唤……然而,在感官几乎泯灭的情况下,她还是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联繫,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纽带,将她与那名未知的英灵绑在了一起。 对方的灵基让她感到很熟悉……女性,柔和又刚强,用的武器是剑……是艾斯翠德吗?确实很像她,但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不,那是……那是…… 「saber 帕提,应召而来,你就是我的御主——」那名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的年轻女性霎时怔住了,虽然右眼被眼罩遮盖,但仅剩的那只绿眼睛依然很好地表达出了主人的迷茫之情,「猊……下?」 第384章 「左转!」 推车的士兵遵循指令改变了方向,车里满载新鲜魔兽的尸体,沉重的车轮压过凹凸不平的泥沙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好似许多枚齿轮在以不规则的节奏转动。山谷间勐烈的热风抚平了乌鲁克旗帜上的褶皱——这次行动聚集了三个国家的军队,为了方便辨认及调度,不同军队之间都有各自相应的标志。 对于这次行动,无论拉伽什王还是乌尔王都答应得很痛快,尤其是后者——在信中,他提出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提议,例如把它们的尸体做成标本用于纪念,或是生啖它们的血肉,用剔下的骨头来制作餐具…… 顺带一提,加雷斯很贊成这个想法,只是在烹饪方式上与对方存在一些分歧。 虽然能够理解对方在魔兽日以继夜的侵袭下对它们积怨已久,但乌尔宁加尔还是忍不住这样评价:「感觉我跟这傢伙很不对付, 以后多半会成为敌人吧。」 片刻t后,帕提骑着骆驼从他们身边经过,神情坚定,步态沉稳,有条不紊地向前方的部队发出指示。尽管不久前才受到召唤,但她显然已经适应了特异点的生活,甚至称得上如鱼得水。 缇克曼努是看着她长大的,视她犹如自己的女儿,见到此情此景,心里不禁为她感到骄傲……如果约哈斯和玛西亚夫妇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 诚然,这姑娘是在海边长大的,但非利士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在船上表现得英勇不凡,在陆地上也毫不逊色。何况帕提绝非空有勇武的莽夫,她是哈兰和乌利亚的学生,自幼接受他们的教导,是真正独当一面的将领。最重要的是——帕提陪伴着三名性格迥异的王族成员一起长大,缇克曼努确信她应付得了乌尔宁加尔(遗传自他父亲)的偶尔任性。 她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猊下。」 缇克曼努回过神,愉快地朝来者招了招手:「请到这里来,御主。」 藤丸立香走了过来,皮肤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发红,缇克曼努提醒自己稍后让阿苏准备一些预防皮肤皲裂脱皮的药膏:「马修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当然不是,只是希望您最好能待在我附近,这样比较安全。」她细细端详他,「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迷惘,有什么问题在困扰着您吗?」 「其实也没什么啦……」立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把作战计划定在这里,而且也不理解大家都在忙碌什么……明明是为了拯救人理才来到这里的,但好像一直没能帮上大家什么忙,除了偶尔做点农活,也没干过其他有意义的事情。一想到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了,只有我在悠闲度日,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必要为此内疚。」她安慰道,「迄今为止,迦勒底已经解决了六个特异点,您和马修一路走来想必也很不容易。相较于之前的特异点,乌鲁克还保留着罕见的生机与活力,若您能在这种生活气息的包围下得到些许放松,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罢,缇克曼努的目光回到了山谷底。一名士兵正在往一枚圆形的巨型印章上涂抹红色的颜料。随后,几个人合作将印章盖到地上,留下深红色的印记,待颜料干涸了,再用杂草和沙土掩埋起来。 印记由一个红色的圆圈和中央的几行楔形文字组成,非常简洁(或者说简陋),印章是工匠坊用木头雕刻而成的,红色颜料是用猪、羊、鸡等家畜的血混合调制的,加了一些可以减缓血液凝固速度的草药……大抵是世上最廉价的魔术了。 「那是一种鍊金术法阵,作用有点像录音机,可以重现并放大它事先录入的声音,但具体内容可以根据法阵上撰写的文本进行改变。」她解释道,「事实上,在鍊金术领域被奉为圭臬的几大原则基本都有可简化的空间,只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数学的理解还很有限,才会以为前人的研究都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第855页 和其他争吵不断的科学研究领域一样,在廷塔哲修道院,鍊金术学内部也有不同的学派。其中特勒学派就立志于推翻古代鍊金术的陈旧观念,利用科学的进步辅佐神秘学的研究,并因此创造出了着名的鍊金序列魔术。 鍊金序列和卢恩文字类似,只需几个字母便能使魔术生效。许多鍊金术学者会将那些序列字母当作刺青纹在身上,这样他们就可以像那些习惯用魔术进行战斗的魔术师一样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在二十一世纪的不列颠南部,仍有许多魔术世家的魔术刻印中保留着鍊金序列的痕迹。 当然,这类研究是有瓶颈的,因为科学与神秘之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釐清神秘的必然代价是神秘本身的衰退——这也是布兰黛尔后期放弃这一学派改为主攻草药学的原因之一,鍊金序列会随着神秘的衰退而失效,药理却不会。 立香做出发誓的手势:「我保证回去之后一定认真上数学课!」 缇克曼努知道他在说先前发生在第六特异点的事情,因而只是会心一笑。 「至于为什么把作战地点定在这里……」她继续道,「首先,这里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两军交战,占领高地永远是一项先天优势,有利于我们观察敌方的动向。其次,部分魔兽的尸体如果不及时进行火化处理,腐烂后血肉里的毒性就会污染土地,妨害农耕。特异点被解决后,这里的百姓仍要生活下去,因此我们必须做一些长远的打算。最后… …」 说到这里,她示意他眺望远方的海面:「伊迪格拉特河与布拉努姆河——或者用您更熟悉的名字,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它们流入的海湾名为波斯湾。御主啊,如今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遥远的未来会拥有一个新的名字,叫作伊拉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这个国家突然富有了起来,旋即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您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才是。」 闻言,立香愣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熟悉的词彙即将从他的喉咙里涌出。就在此时,一道炽热的金光划过天际,裹挟着雷霆之势,吞没了他的话语——在地球轨道上待命七日后,终结剑·宁马赫的能量已经逼近临界点。 与此同时,军队陆续撤退,山谷各处被掩埋在陷阱下的法阵开始生效。整个山谷都迴荡着拉赫穆诡谲而尖锐的叫声,唿唤它们的同伴前来搬运食物,为母神的巢穴带去新的养料。无论此时身处何地,美索不达米亚的魔兽军团无一例外地响应了召唤,纷纷向山谷进发。 计划的第一阶段自黎明时分启动,直到落日西沉时才结束。当山谷上方的天幕只剩下几片绯红的晚霞时,谷底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魔兽,如同一群蚂蚁在狭窄的巢穴里缓慢前行。黯淡的霞光穿过山峦间的罅隙,使得山谷底部魔兽群的行动轨迹依稀可见,但已然无法看清其中个体的轮廓,只有一片片漆黑的阴影粘稠地向前流淌,仿佛是山谷的阴影在蠕动。 她看向不远处的阿伽:「开始吧。」 下一秒,终结剑应声而落,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辉照亮了整个山谷,浩瀚的能量洪流将暗红色的天空搅成了火焰般的橙红。气流如潮涌般向周围溢散,在穿过山谷时发出哀鸣般的唿啸,滚烫的温度仅仅是拂过皮肤就能引起一阵绵密的刺痛。 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山谷下方的魔兽群骚动起来,埋伏在各地的军队也用弓箭点燃了炸药桶,炸药又引燃了谷底的油田——眨眼间,这座山谷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外形各异的魔兽在熔炉中燃烧、咆哮、翻滚,最后悉数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看到这陌生又熟悉的一幕,缇克曼努忽然心生感慨:「火焰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不是吗?既能在黑暗中为人们照亮前路,带给人们温暖,也能成为焚尽一切的毁灭者,顷刻间便让尘世化为人间炼狱。」 立香明显意识到了她的情绪不太对劲:「猊下?」 「抱歉,我对火有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她嘆了口气,「可即使害怕,也不能因此而逃避,就算逃避了第一次、第二次……难道要一辈子这样逃下去吗?如果人的一生仅仅是在不断逃避自己不想面对的东西,这样人生又有何意义呢?」 听到她的话,立香似是陷入了沉思。 缇克曼努适时地询问:「话说回来,自从抵达特异点后,我似乎一直没能得到与贵司的代理所长进行交流的机会。」 「啊!您是说罗曼医生吗?」可能是担心她误解对方,立香绞尽脑汁地答道,「医生绝对不是故意怠工的!是因为——对了,最近迦勒底工作很多!压力很大!而且穆尼尔先生对和您一起工作很有热情,所以大家一般默认由他负责接洽,以及……呃,冰箱里的草莓蛋糕也没有了,而医生又是一个没有甜食补充能量就打不起精神的草食系宅男,所以……」 「他今天也不在吗?」 「在的!他肯定在!」对方忙不叠答道,「医生其实一直都在管制室里,只是很少开口说话!」 「是嘛……」她低头凝视山谷里不断蔓延的橙红烈火,「那就好。」 这场大火烧t了几天几夜才彻底熄灭。 高温将魔兽的尸体燃烧殆尽,甚至没有留下成型的尸骨,只有些许黑色的骨头碎片散落在灰烬里,像是粉末受潮后结成的块。 第856页 石油燃烧难免会导致污染,但相比处理魔兽本身要花费的成本,这点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魔兽清剿计划结束后,立香、马修一行人就将直接前往埃里都。 在分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马修来到她的营帐前请求觐见。缇克曼努对此并不意外,很快便予以了许可。待对方走进营帐后,她神情中不同于以往的超然物外也侧面证实了她的推测。 「猊下。」马修——或者说她体内的加拉哈德单膝下跪,谦恭地行了一个骑士礼,「迦勒底的罗玛尼·阿基曼医生提出想要与您见上一面,我擅自应允了他的请求,还请您原谅。」 「无妨。」她说,「马修还好吗?」 「她安然无恙,只是暂时陷入了沉睡。」加拉哈德回答,「这个特异点所处的时代太过久远,迦勒底想要准确观测这里的动态并不容易,因此通讯信号无法离开圆桌太远,必须让马修小姐亲自到场……但那位医生表示,他与您之间的谈话内容,恐怕不方便让马修小姐知晓,所以只好拜託我代为行事。」 她瞭然地点了点头。 打开通讯后,细微的杂音证明了这项功能正在运作,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方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他才是那个主动求见的人。 好一会儿过去,通讯另一头的人才开口:「好久不见,猊下。」 这是一个非常模煳的说法,因为他们在第六特异点也有过短暂的交流,那时她以摩根的灵基现世,尚未回想起前尘的记忆。 古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想像出对方说这句话的画面——无论是耶底底亚还是所罗门,他们的形象都没有浮现,留在她脑海中的只有一个模煳的、看不清面貌的人影。 「我猜我们很快就会正式见面了?」她收起了内心的怅然,「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那种见面。」 「……嗯。」 「是嘛,那就好。」她重复了一遍几天前说过的话,这次对方没有回应,但她知道对方听见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那么到时候再……」 不止一个名字流淌到了她的舌尖。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烟——现代生活残留的坏习惯,考虑到她要和孩子们一起生活,是时候把它彻底戒掉了。 等到那股菸瘾渐渐消退后,她闭上眼睛,允许自己在内心深处发出最后一声嘆息,才终于说完了那句话:「那么到时候再见,罗玛尼医生。」 第385章 回到乌鲁克之后,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交接和嘱咐接下来的工作。 乌尔宁加尔变得比往常更加粘人了,时时刻刻都要跟在她身边,只要稍微离开他的视线几分钟,就会露出那种仿佛在下雨天被遗弃在街头的小狗般的眼神……众所周知,缇克曼努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眼神。 但在出发前的最后一晚,她没有把晚餐时间留给那孩子,而是西壁去找了帕提。 英灵化后的帕提比她记忆中要年长一些,可能是蛾摩拉毁灭后她又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受到了艾斯翠德灵基的影响……缇克曼努曾经希望是前者,直到她亲眼目睹了帕提英勇而壮烈的最后一战——御主和英灵之间会梦见彼此的记忆,她知道这个女孩在她死后很快也离开了人世。 「我知道我没有哈兰师父那样的幽默感,但您也不用露出那么伤感的表情吧?」帕提朝她挤眉弄眼,缇克曼努则配合地笑了笑,于是帕提也笑了起来,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说您和他们记忆中的模样差别很大,不过我只觉得您的身材瘦小了一些,皮肤白了一些。」 毕竟「埃斐」是阿赖耶依据她的本体塑造出来的, 只是额外添加了一部分地中海人种的基因, 与她原本的相貌非常接近。 「对了,猊下……」帕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您知道……噢,巴尔啊, 我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关于迦勒底的代理所长……他其实是……」 缇克曼努轻轻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 帕提似乎松了口气——勇敢、忠诚、坚韧都是她的美德,但能言善辩不是——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她的神情却更加低落了:「我不确定您是否知道真相,毕竟您当时已经……」她艰难地将「死」这个字咽了回去,「不在了。当初偷偷支持索多玛王,为他提供兵器、战车和白磷的幕后黑手就是所罗门。」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猊下,我……我不明白。」帕提终于彻底泄了气,「难道只是因为权力吗?因为他坐上了那个位置,我们曾经认识的那个孩子就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阴谋家?我不认为比拿雅骗了我,当时的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他没必要对死人说谎。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蛾摩拉在当时甚至不是对以色列威胁最大的国家。我恨所罗门,如果可以的话,我渴望着有朝一日能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可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难道我们记忆中的耶底底亚殿下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的吗?猊下,我真的不明白!」 缇克曼努只好向她阐明了真相,关于耶底底亚、所罗门和雅威……她不认为这些信息对于开解帕提内心的矛盾有帮助,但这孩子有权利知道一切。 果不其然,在得知真相之后,帕提不仅没有释然,反而看着愈发痛苦了。 「我……」她的唿吸异常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上气,「抱歉,猊下,我感觉心很乱,我……我什至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这些……」 第857页 缇克曼努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她揽过帕提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的肩头,好让这艘在风雨中飘泊的小船拥有一处避风港。 「至少我原本还能全心全意地憎恨他,告诉自己是权力腐化了他的心,是以色列的繁华和奢靡让他忘记了过去的岁月,让我们曾经都敬爱的小王子变成了一个卑鄙残忍,毫无良知的混蛋……尽管相信这件事会让我非常痛苦。」帕提沙哑地说道,「结果我现在知道了真相,知道并不是耶底底亚殿下变坏了,只是因为他被雅威消去了人性,沦为了它的傀儡……我本该感到宽慰才对,可是猊下,我的心里只有困顿和挣扎……」 缇克曼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对帕提而言,这是一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国度,如今也只有她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她也无法忘记往日的仇恨,无法忘记蛾摩拉人的血与泪,无法忘记那座如流星般陨落的文明之城,曾经如此璀璨、耀眼,最终却没能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一片焦土。 是了,过去的爱不曾被辜负,可那份爱又该如何抵消今日的恨呢? 「我究竟该怎么做?」帕提恳求地看着她,「拜託了,猊下,请像过去那样用您的智慧为我指明前路吧!」 「当听见那位医生的声音时,你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我很快就察觉到他是耶……所罗门。」她答道,「随后——几乎是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无法遏制地萌生出恨意,并且想要杀死他,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里又有一些让我感到熟悉和怀念的东西……」 说到这里时,她的脑袋垂了下来:「当我发现自己的心竟然会因为那些旧时光的产物而柔软下来时,我感觉很噁心……就好像我辜负了蛾摩拉,辜负了您和塔玛殿下。」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并给了她一个微笑:「没必要为此而内疚,帕提,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可能是鲜少对外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待情绪略微缓和后,帕提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对、对了!虽然我当时有点激动,但是请您放心,立香和马修都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她补充道,「我知道所罗门如今是迦勒底的主心骨,揭穿这件事只会让双方都难堪。何况立香和马修都是好孩子,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巴尔在上,我在这个年纪还喜欢往兄弟姐妹身上扔泥巴玩呢,他们却已经在拯救世界了。」 「你做的很对,孩子。」缇克曼t努揉了揉她的发顶,「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恩怨不应该凌驾于拯救全人类的使命之上……不过坦诚说,其实连我也不知道该拿那位医生如何是好。」 「您也会有想不清楚的事情吗?」 「当然,而且还有不少呢。」比如说,她至今都没想清楚自己对吉尔伽美什的教育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让他从曾经聪慧谦逊的少年王储变成日后那个令所有人头痛的暴君,「如果与迦勒底接触会使你感到困扰的话,以后我会尽量让乌尔或加雷斯负责和他们接洽工作……当然,我猜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会尽可能避免跟我们产生交流。」 「其实还好,虽然我不想和所罗门说话,但和迦勒底的其他人聊天都很有意思。」帕提掰着手指,「穆尼尔是一个有趣的人,有种独特的冷幽默。达文西有时会让我想起耶米玛,您也知道,她们艺术家发起癫来都一个样,她对永恆之殿很感兴趣,可惜那里已经被烧毁了……除了这些,从立香和马修那里听说一些现代的奇闻轶事也很有意思。」 说着,她忽然兴奋起来:「对了,您可能还不知道!在未来,有好多人都能享受到免费的公学教育——哈哈,我们的邻居果然都是一群笨蛋!居然还敢嘲笑蛾摩拉总是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钱,看看到最后谁才是对的!还有那种叫飞机的铁鸟,巴尔啊,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普通人也能在空中飞来飞去呢?」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亢奋,像是一只助跑结束后全力前进的猎豹。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东西——猊下,未来的人类还在宇宙里建造了会飘浮的堡垒!」缇克曼努猜她说的应该是空间站,「以前我一直无法理解您为什么对星星的故事那么感兴趣,还整天命令工匠摩玻璃片做望远镜。毕竟星星距离我们太远了,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关系。唯一有点意思的是流星,可就算偶尔掉下几颗星星,也不影响我们吃饭睡觉……可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值得的,猊下!即使没有翅膀,也阻止不了人们飞到繁星之中去,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了!」 看见她的眼睛里中又恢復了神采,缇克曼努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不错,蛾摩拉输了,灭亡了,许多人类文明的瑰宝也被毁于一旦,关于她的传说或遗失、或泯灭,或被嫁接到了其他人身上……但总会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被延续下来,并且在未来不断壮大。雅威的权威或许影响了许多代人,并且在未来也依旧是主流,但它已经失去了鼎盛时期任意干涉命运走向的力量。过去的它是唯一的主宰,如今它是上帝、真主以及耶稣的父亲,甚至无法阻止不同信徒之间的党同伐异。 它被不断地解构,然后重新解读,最终演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尽管仍被视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却早已没有人在乎它真正的旨意,只是将它视作表达自己想法的工具。 第858页 说到底,他们之间的输赢只是一时的,人类文明自有它的想法,只会按照它理想中的步调前进。 「明天您就要出发去剿灭怪物女神了。」帕提说,「真的不能让我跟您一起去吗?我不想让当初的情况再次上演……」 缇克曼努捏了捏她的脸蛋,并不怎么认真地假装生气:「你觉得这一次我也会输?」 「当、当然不是!」尽管如此,对方还是吓了一跳,「我只是希望这一次能够陪伴您走到最后,这是女王铁卫的职责,乌利亚老师把这个神圣的使命託付给了我,我不想再辜负他的信任了!而且艾丝翠德还把她的灵基借给了我,猊下,我不能在晚辈面前丢脸!」 「你当然会陪伴我走到最后。」缇克曼努轻声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但乌尔宁加尔还很年轻,无法独自承担起一个国家的重负,他需要帮助,帕提。在我回来之前,代我保护好这座城市,好吗?」 闻言,帕提不禁有些失落,但依然语气坚定地回答:「是,猊下!」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城门口与众人告别。等轮到加雷斯时,缇克曼努给了他一个拥抱,加雷斯也深深地回抱了她。 「这感觉真奇怪。」他说,「过去总是我四处旅行,母亲留在卡美洛特,现在却完全反过来了。」 「偶尔也得换个人来扮演尤利西斯1。」缇克曼努面露微笑,「我知道总是待在一个地方会让你感到难受……毕竟我的小男孩是像风一样自由的孩子,不是吗?」 「再自由的风也会为他重要的人停驻。」加雷斯低下头,她顺其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请一定要保重自己,母亲。如果路上遇见了危险,可以把梅林抛出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他身上到处是显眼的白色,还会散发出香气,很适合成为诱饵。」 「大哥哥我听得到哦……」 「我知道。」加雷斯回答。 与依依不捨的众人分别后,他们便正式踏上了旅程。 然而没过多久,缇克曼努就察觉到吉尔伽美什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了,卢伽尔?」 「那个臭小子跟我道别时的表现居然还不如几天前跟阿伽道别的时候情真意切。」吉尔伽美什双手环胸,「可恶,他们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 她对此并不意外。阿伽性格开朗直率,也确实将乌尔宁加尔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平日总是照顾他的感受,从不把他的言语攻击放在心上。 乌尔宁加尔只是对于情感的表达有点不坦率,不代表那孩子体会不到他人的善意——虽然这么说可能会伤到吉尔伽美什的心,但她认为阿伽作为长辈受到乌尔宁加尔的亲近和爱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梅林显然也有和她同样的想法,并且在表达上更加直接:「这不是当然的吗?在小乌尔所有的长辈里,国王陛下你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那个呢。」 「闭嘴,魔术师!再敢出言放肆,本王就把你扔到哀悼之塔里融掉。」吉尔伽美什眯起眼睛,「别以为我对你毫无了解,梅林,我很清楚你是一个喜欢破坏别人正常夫妇关系,行为极不检点的男人,本王这双洞察一切眼睛会一直盯着你的。」 「不用想那么多,吉尔伽美什王啊,大哥哥我对于夫妇的要求还是挺高的。」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不仅没有举办过正式的婚礼,就连铜板上那些创作水平很烂的故事也只是当事人一厢情愿的妄想——像是这种程度的关系,梅林大哥哥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距离他们离开乌鲁克还不满一天,气氛就已经如此紧绷了,真不敢想像接下来的旅途变成什么样…… 缇克曼努满心疲惫地嘆息了一声,可惜这次计划必须有他们的协助,否则真想把他们丢在这里独自出发。 唉,有点想念她的鞭子了。 第386章 自从几天前那场惊天动地的下海口1浩劫之后,拉玛什图本就有点神经质的性格终于彻底滑向了极端。她前所未有地焦虑、狂躁,整日疑神疑鬼,仿佛缇克曼努随时会从哪块石头上的缝隙里蹦出来一样,并且对这种滑稽可笑的猜想深信不疑,几乎要把自己逼疯了。 金固并未真正经歷过人类贤者主导的时代,但从宁胡尔萨格和拉玛什图的反应来看,对方确实颇有能力。即使是神明,有时难免也会感到焦虑和不安, 但仅凭焦虑和不安就快把自己害死的情况实在是不多见。 随着拉玛什图的情绪愈发癫狂,金固也愈发渴望回归母神身边,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由于魔兽大军数量锐减,原本近在眼前的终点又变得遥遥无期了。拉赫穆还没有进化到最完美的状态,母巢却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养料。 诚然,拉玛什图只能产出一些劣质的魔兽——金固曾一度很憎恶这点,他认为这些仿冒品是对他兄弟姐妹们的侮辱,但数量有时也能弥补质量。吉尔伽美什召唤了一群相当强力的帮手,可他们能够覆盖的攻击范围终究是有限的,而母巢却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新的后继力量,让魔兽的足迹遍布整个美索不达t米亚。哪怕部分军团在主战场上被敌方消灭了,其余的魔兽也能及时为母巢带回新鲜的养料。 他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与人类方的相持只是一时的。乌尔和拉伽什抵抗不了多久,它们倒下后, 接下来要死的就是乌鲁克了…… 第859页 或者说,本该如此。 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人类贤者横插一脚的话。 眼下,金固甚至不确定是该让拉玛什图继续量产那些质量低下的魔兽,好让军团尽快扩充到原先的数量,还是干脆由他亲自外出狩猎,让拉玛什图把全部精力放在拉赫穆的哺育上。 恩奇都的身体强度足以与吉尔伽美什相抗衡,但人类的姿态不适合搬运大量食物,他至少还需要一到两支军团为他清理战场。 一想到这里,金固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起来。 自然神大多是某一种神圣力量的具现化,所有神性上的变化都会在外在上有所体现。例如宁胡尔萨格,她的神性在復活时受到了虚数之海的污染,于是指甲就变成了满含怨毒的深紫色。反过来说,如果强行改变一个神明的外在,也会致使神明的心性受到影响。 他当然也逃脱不了这一情况——自从被母神以恩奇都的姿态復活后,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心性不产生偏移,但时间一长,他还是不免受到了后者的影响。 人类是在他死后才诞生的,金固对于这个物种既无喜爱,也无怨恨,对于人类的贤者自然也是如此,可每当有魔兽拖着人类的尸体回到巢穴,或是目睹那些活着的人在转化仪式下被拉赫穆寄生并吃掉大脑的时候,他的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在得知宁胡尔萨格囚禁了缇克曼努的时候,他甚至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偷偷跑去了基什,只愿能够见她一面。而在真正见到她,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温暖,仿佛靠近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渴望着触碰她、拥抱她,感受她的唿吸,渴望着回到她身边。 尽管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但金固还是感到一阵后怕。他此生唯一渴望的温暖唯有母神,而不是这个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女人。如果他继续受到「恩奇都」的影响,萌生出更多不属于他的感情……这可不是一个好预兆。 好在只要等到母神回归地表,他就能重新从她的子宫里诞生,恢復最初的形态,不必再被囚困于这具虚假的躯壳之中。 「她来了!」拉玛什图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能感受到她的脚步,她的气息……缇克曼努,不祥之人,带来毁灭之人… …金固!你在哪里?孩子,妈妈要她死!妈妈要看到她的头颅从脖子上滚落,妈妈要她流血!我的好孩子,去替妈妈杀死她吧!」 她的情绪愈发激动,忍不住用指甲去抠挖自己的脸,鲜血像泪水一样从她的伤口流淌而下:「不——我不要她死,我要她活着,然后把我曾经体会过的痛苦完完整整地经歷一遍!我要剥下她的皮肤,逼迫她吃掉死婴的尸体,让她也知道被别人变成怪物究竟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被夺走神格,剥下皮肤尚且算是安努对拉玛什图降下的神罚,攻击孕妇并生吃她们腹中的胎儿就是拉玛什图堕落后自己对人类的报復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还是对方的记忆在復活时遭受了扭曲,但她本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这也是起初金固对她很不放心的原因之一。虽然追根溯源,拉玛什图的厄运源于缇克曼努在库拉巴为她修建神庙,意图让她分走伊什塔尔的神权,可即使有利益上的算计,但拉玛什图也切实得到了好处,而真正用残忍的手段剥夺了她的神格,将她从天国放逐到尘世间沦为恶鬼的是伊什塔尔。她的做法得到了众神之王安努的首肯,事后也没有任何神明愿意站出来为她求情。 金固觉得这种做法很蠢。拉玛什图确实需要受到惩罚,但她毕竟也是一位神明,不能像惩罚一个人类那样让她毫无尊严可言。安努对于自己的子女确实太过溺爱了,这一点倒是和母神很像,而他们最后都因此尝到了苦头。 无论如何,真正使拉玛什图陷入苦难的是神明一方,那么她所表现出的忠诚和温驯就显得非常可疑了。金固暗中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肯定她的确只恨人类和缇克曼努,并非蛰伏在神明的阵营中假意顺从。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诸神是拉玛什图註定无法反抗的对象,人类却是弱小可欺的,可以任由她发泄怒火和怨恨。 更何况,拉玛什图也不全然是一个蠢货,她很清楚自己选择报復后者的原因,只是她不愿接受自己是一个无力抵抗命运,只能抽刀更向弱者的懦夫,于是只好不断给自己灌输对人类的恨意,说服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以掩盖她心中恨意真正指向的对象。 渐渐的,在岁月长河的沖刷下,她似乎已经忘却了当初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只剩下了对人类无尽的不甘与憎恨。 当然,金固并不在乎拉玛什图是如何一步步落入这般田地的,就算对方的忠诚源于她内心的懦弱和自我欺骗也无所谓,他只注重结果——母神的计划需要一只忠诚的狗,拉玛什图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是,母亲。」他用尽最后的耐心安抚对方,「我会将那位贤者带回来献给您的。」 「我要她活着……」拉玛什图魔怔似地重复着。 「那是当然的,母亲。」金固意味深长地回答,「一切都会如您所愿。」 拉玛什图的触鬚深埋于地下,可以时刻获悉母巢周边的情况。尽管她在使用母神的权能上是一个无用的废物,但作为侦查兵而言,她干得还算不错。 第860页 恩奇都的机动性很强,而且能够飞行,很快他就抵达了拉玛什图所说的地点,并且正面撞上了似乎正在原地休息的缇克曼努一行人。 金固的目光落到了在场唯一的女性身上——幸好这次恩奇都的感性并没有在他身上重演:「人类的贤者啊,母亲让我代她向你问好。」他露出了有些嘲弄的微笑,「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你见上一面了。」 简直是自投罗网……难道她以为有乌鲁克王和魔术师的护送就能安然无恙吗?未免太天真了。 母巢等同于拉玛什图的魔术工房,能够为他提供庇佑和魔力支援,何况恩奇都的飞行速度极快,要将她劫走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至于吉尔伽美什和梅林……等他们赶到母巢的时候,恐怕人类的贤者早就被转生仪式变成拉赫穆了。 不出预料,梅林的第一反应是用幻术将缇克曼努藏起来,吉尔伽美什则向他发射王之宝库,逼迫他拉开距离——显然,他们都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她,但光凭梦魔的幻术就想隐藏她的踪迹,实在是可笑至极。他乃自然之子,仅仅通过轻微的唿吸声就能判断出猎物的位置。 抓住吉尔伽美什的一个破绽后,他转眼便将对方甩在身后,利用机动性避开了做出防御姿态的梅林,最终准确地抓住了他后方的缇克曼努。 在经歷过一番厮杀并且狩猎成功后,金固感觉自己久违地恢復了一丝野性——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才是属于「金固」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受够了神之兵器那无意义又突如其来的感性,等计划成功后,他就立刻抛弃这具身躯回到母神身边,他要变回他真正的样子。 「抓住你了。」他压低了声音,享受着这种玩弄猎物的感觉。 然而,缇克曼努似乎没有要挣扎或逃走的意思,反而伸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啊。」她看着他,「抓住你了。」 在平静的表情之下,她的眼中蕴藏着与他相同的掠夺性,那是狩猎者的目光——金固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但吉尔伽美什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 「天之锁!」 一阵冰冷的触感袭来——沉重的锁链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和躯干。他越是挣扎,锁链就勒得越紧,到最后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咔哒作响。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天之锁是恩奇都的化身,而他拥有一部分恩奇都的神性,天之锁t理应对他无效才对。 金固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人类陷阱里的野兽——愤恨、绝望,却又无能为力。他愤怒地沖他们咆哮,但喉咙里发出恩奇都的声音只让他感到陌生和迷茫。 突然,他的眼前亮起了一道白光,犹如一双雪白的手,温柔地将他包围起来。 恍惚间,金固仿佛听见了母神的唿唤——不是拉玛什图那个冒牌货,而是他真正的母亲,创世女神提亚马特的声音。她呢喃着他的名字,如此熟悉,如此温暖,顷刻间便抚平了被天之锁束缚的疼痛和挫败。 「母亲……」 金固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灵魂回到她的怀抱中。 …… ………… 白光散去后,他慢慢地舒了口气,天之锁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恩奇都……?」 他听见缇克曼努试探性的询问——周围非常安静,哪怕是一贯处变不惊的卢伽尔之手也不禁屏息凝神,更不用说身后的吉尔伽美什了,他不用回头就能想像到对方此时的表情。 ……糟糕,忽然有点蠢蠢欲动了。 「就只有这点程度?」他凑近她,享受她的耳朵被热气拂过时轻微的颤慄,以及她脸上的表情——那个惊愕、不可置信,也许一百年才能见到一次的表情,他决定将这一慕永远珍藏在心底,「看来你的把戏已经玩完了……人类的贤者啊,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动手了吧?」 下一秒,他抱着缇克曼努沖向高空,将仍在惊慌失措的两人丢在身后。 回到母巢后,拉玛什图欣喜异常,完全忘记了之前打算把缇克曼努抽筋扒皮,然后强迫她吃婴儿的事情,只想立刻举办转生仪式,将她变成拉赫穆——说到底,神明在尘世间的娱乐其实也相当贫瘠,不是把野兽变成人类,就是把人类变成野兽。 「母亲啊,何必那么痛快地结束她的苦难呢?」他蛊惑道,「假如人类贤者的痛苦能够癒合您内心的创伤,不妨让她越痛苦越好……若您感兴趣的话,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拉玛什图果然被勾起了兴趣:「说吧,我的孩子。」 「不如将她交给我,让我肆意凌辱她的身体,直到兽的种子在她的子宫着床。」他说,「等吉尔伽美什赶到这里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他心爱的女人一边抽泣,一边遭受我的欺凌,肚子因妊娠而膨胀,无法忍受而发狂地抱着我的大腿,曾经高洁的人类贤者,终究只剩下了这样污秽的身影2……」 「不错,不错!」拉玛什图的触鬚在地下不停蠕动着,整个地下巢穴都因为她的兴奋而颤抖起来,「还是你想的最周到。金固,我的好孩子,你还在等什么?现在就让她坠入耻辱和绝望的深渊吧!」 「在这里当然是不行的。希望您能在巢穴中为我留出一片独立的空间。毕竟,雌雄交合是一项神圣的仪式,身为神明,自然不能像人类一样将其视为低贱的乐趣。」 第861页 闻言,拉玛什图的神色略显迟疑:「可是,诸神之间也会……」 「我明白您的意思,诸神之间不乏一些混乱的关系。」他微笑着,「然而,那些都是在后神明时代受到人类影响而产生的坏习惯。远古时期,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依然遵守着神圣的传统。缇克曼努当然不值得如此优待,但要让我为一个人类捨弃神明的格调……母亲啊,您不觉得这样太折辱我了吗?」 拉玛什图最终被说服了,答应为他开闢一片空间,方便他行事,并且不得窥探他的隐私。母巢是拉玛什图的工房,亦是她身躯的一部分,改变巢穴的空间架构对她而言就像动动手指一样轻松。 可能是因为生前经常和人类接触,拉玛什图居然在房间里放了一张符合人类习惯的大床。床面很柔软,能让他放心地把缇克曼努扔到床上,不用担心她因此受到伤害。 他将她的手腕按在床上,假装要咬她的肩膀:「还是一副冷静的面孔呢……不怕我把刚才说过的话统统付诸实践吗?」 「坦诚说,最开始我确实吓了一跳。」缇克曼努嘆了口气,用一种责怪但又喜爱的眼神看着他,「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以前就这么顽皮,只不过我没有发现?」 听到她不怎么真切的抱怨,恩奇都咯咯笑了起来:「我以前就这么坏。」他亲了一下刚刚啃咬的地方,没有用力,但那里留下了齿痕,「只不过吉尔平日行事太招摇了,所以大家都没发现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好孩子。」 「大家早就发现了,自从你晚上经常出入我的房间之后。」她问道,「宁愿大费周章地在拉玛什图的眼皮底下找机会和我单独相处,也没有选择直接跟我们一起行动……我想你一定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恩奇都心里其实还想两人温存一会儿,但优先工作就是缇克曼努的做事风格,他也喜欢看她认真思考的模样。 「迦勒底要找的圣杯在拉玛什图手中。拉赫穆与其他魔兽不同,是用人类作为活祭品转化而来的。」 她睁大了眼睛:「拉赫穆是人类?!」 「当然不是,别担心,缇克曼努。」他解释道,「转化仪式的过程是在活人体内植入一个拉赫穆幼体,幼体会将人的大脑和心脏吃掉,等它们成长出自我意识,就会催化身体的异变,原生的骨骼被粉碎和消化,为新的身躯提供营养。拉赫穆虽然会通过大脑吸收人类的记忆,但它们没有人类的感情,那些记忆对它们而言只是一种学习资料。」 恩奇都放松身体,将头枕在她的胸口,感受着她唿吸时的起伏:「你和吉尔在下海口的那次清剿行动让拉玛什图遭受了重创,如今母巢里的养料近乎枯竭,转化仪式也被迫中止。母巢里还有许多从其他国家抓来的俘虏,他们都还活着,我想帮助他们逃走。」 「知道他们被关押的具体位置吗?」 「在血牢里。」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恩奇都能感觉到她的下巴在他的发顶划动:「那么你呢?」 「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命脉被拉玛什图握在手里?」她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异常肯定。 「果然瞒不过你。」他苦笑一声,「拉玛什图虽然信赖金固,但并不是对他毫无防备。」 就像金固暗中怀疑拉玛什图一样,拉玛什图也偷偷提防着金固——神的心性会反受其外在改变的影响,这对神明而言是一个常识。 「为了避免金固受到我的影响而向人类倒戈,拉玛什图也设置了一道保险。这具身躯的灵核——也就是金固真正的心脏如今在拉玛什图手中,一旦他的认知发生动摇,她就会立刻摧毁他的心脏。这也是金固明知自己出现了异常,也不想让拉玛什图知道的原因。」 「嗯……有意思。」缇克曼努沉吟片刻,「也许这里面有文章可做。」 恩奇都抬头凝视着她,俄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我喜欢看你思考的样子。」 说罢,他俯身亲吻了她。她温热的吐息抹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痛苦——那天晚上,在金固的身体里,她就在他眼前,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也犹如天涯相隔。恩奇都和金固相处得并不好(虽然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他们有许多理念不和的地方,唯独有一点例外,那就是金固对于回到提亚马特身边的渴望。 深吻结束后,他小声抱怨道:「缇克曼努……吻技变好了呢……」 缇克曼努的胸口因为轻笑而颤动:「你和吉尔确实是挚友。」 恩奇都再次咬住她的肩膀——这一次是真咬,不至于咬破皮肤,但会留下一点淤痕。他希望能在缇克曼努身上留下一点痕迹,毕竟他在她漫长的人生中缺席了如此之久。 「骑士王——我没记错吧?听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把你照顾得很好。」他的嘴唇依然贴在她的皮肤上,模模煳煳地说道,「下次见到他,我会好好感谢他……然后再把他杀掉。」 「hmm……真坏。」 「可你就是好喜欢我,对不对?」 「是啊,真没办法。」她的眼神专注而深情,就好像他是她珍贵的宝物,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好吧,可能还有人类,但是他也爱人类,所以没关系,「我想念你,恩奇都。」 「我也是。」他吻了吻她的嘴t唇,这次只是一个纯洁的、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没有索求,唯有情意,「先不管别的事了,现在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缇克曼努。」 第862页 等吉尔他们赶到后,大概就没有多少可以两人独处的时间了吧……恩奇都很清楚自己挚友的实力,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怒火中烧地杀进拉玛什图的巢穴。在那之前,他只希望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除了拥抱、亲吻,倾听彼此的唿吸之外什么也不去想。 第387章 在天国尚存的时代,诸神之间曾经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天上地下最好的美酒唯有两种,一是恩腾1的佳酿,二是敌人之血。 拉玛什图在作为神明时并没有资格品尝恩腾之酒,但她很快就能啜饮另一种佳酿,来自她的敌人——缇克曼努,这世上最可憎的人类,她会慢慢咀嚼对方的血肉,品味其中蕴藏着的痛苦和绝望。 「只可惜这里没有铜镜。」拉玛什图驱使触鬚缓慢地在床畔蠕动,欣赏着她的惨状, 「否则我真想让你看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缇克曼努。」 然而她的敌人已经听不到了。缇克曼努呆滞地看着上空,琥珀色的眼珠灰暗而浑浊,四肢的皮肤都被毒液腐蚀了,潮湿的血肉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有好几只血蝇围着她打转。她的肚腹隆起,每一次胎动,她的身体就会颤动一次,从口鼻中流出几滴漆黑的黏液。 毫无疑问, 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无论这位人类的贤者曾经掀起过怎样的惊涛骇浪,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就在此时,缇克曼努浑身抽搐了一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以至于她差点从床上滚落下来——显然,她子宫中的怪物已经临近成熟,再过不久就会破腹而出。 「真可怜。」拉玛什图假意唏嘘, 「缇克曼努啊,你一定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吧?」 说罢,她用触手托起对方歪斜的脑袋,想要更好地欣赏这一幕……可当对方抬起头时,她却看见了自己的脸。 「什么?!」拉玛什图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往后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固,我的孩子,你在哪里?缇克曼努她……」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缇克曼努——或者说床上这个血肉模煳,却有着她年轻时面庞的女人说道,「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拉玛什图,你成功让人类的贤者堕落了,现在她变成了这样骯脏丑陋的东西,简直像是……」 「不!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她听见了自己的尖叫,但那听起来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仿佛那根本不是她的声音。无论她怎样嘶声力竭,那句话最后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说:「简直像是当初的你一样。」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炸开,顷刻间便吞噬了整个母巢。 她几乎是本能般地向前奔跑,唯恐自己也被拖入这可怖的威能中。她不应该这么做——或者说她不能这么做,她早就没了双脚,只能像毛虫一样缓慢爬行——但她确实跑了起来,脚底触地的粗粝感让她感到陌生……以及怀念,毕竟她并非一直都是怪物的模样。 她也曾美丽动人,受人喜爱,也曾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有一颗善良的心,让她可以极尽宽容地去爱其他人。 渐渐的,她忘记了白光的存在,而是慢慢沉浸于这种重新用双脚走路的感觉。周围逐渐敞亮起来,但不再是先前那样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暴晒,更接近熹微的晨光,令她感到宁静和温暖,四周金碧辉煌的建筑唤醒了旧时的记忆……这里是天国,诸神所居之地。 一股暖流充盈了她的五脏六腑,她从来没感觉身体这么轻盈过,生命力如同蒸腾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她全身的毛孔里散发出来,仿佛随便一阵微风吹过,她就能像小鸟一样展翅飞翔。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是回家的感觉…… 突然,那种鲜活的感觉消失了,她的双脚倏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星球的重力将她从天空中拽了下来。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底流出了鲜血。 她感觉很冷,很脆弱,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好似一只失去了壳的蜗牛。阳光变得更加明亮,将附近的建筑都照得纯白无瑕,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剩下了疲惫和恐惧。 鲜血汇成了血泊,沿着雪白的阶梯流淌而下。 一阵剧痛攫住了她,让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两道细长的阴影蔓延到了她身上,就像两把尖刀贯穿了她的身体。 拉玛什图感到又冷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天国明媚的阳光不再使她温暖,拂面而来的微风也不再令她清爽。她血淋淋的躯干在太阳下暴晒着,细密的刺痛像蚂蚁一样啃食着她,再轻柔的风吹来时也犹如刀割。 但她最终强迫自己抬起头,好看清站在她跟前的究竟是谁。 其中一个是伊什塔尔,看起来美丽而残忍。她上下打量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另一个是太阳神沙马什,他手里拿着什么血淋淋的东西……啊,那是她的皮肉,她的神格……她仅剩的尊严…… 最后,伊什塔尔开口:「真是一个丑陋的东西。」 尽管她疼得浑身发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但她知道周围有很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冰冷无情,可能还带着一点观赏玩物的戏嚯。 她期盼着有谁能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至少恳请刑罚的执行官沙马什为她减轻一些痛苦,但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愿意开口——泉水女神南舍,她的姐妹,隐没在诸神间沉默不语。正义之神基图,她的情人,他本可以向他的父亲沙马什发出请求,可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一个陌生人。还有水神埃阿,诸神之中最慈悲,最聪慧的那位,也是她所侍奉的主神,他理应有办法抚平伊什塔尔的怒火,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旁观。 第863页 还有安努——众神之王,天国的主人。她祈求他做出公允的审判,乞求他让她保有一点体面,可他只是对自己的女儿露出了喜爱的微笑。 「现在气消了吗?」她听见沙马什对伊什塔尔低语,他是伊什塔尔的兄长,对她溺爱的程度一点也不逊于他们的父亲。 「只消了一半。」伊什塔尔说,「倘若罪魁祸首一日没有被惩罚,我便一日不能展露笑颜。」 听到妹妹的话,沙马什嘆了口气:「你知道父神不能轻易动她,恩利尔还对神王之位虎视眈眈,父神还需要她……」 真是讽刺,缇克曼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魔力的普通人类,但大神对她的宽容竟然比绝大多数神明更多。 「我又没想让她死。」伊什塔尔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但让她尝到点教训,总归不过分吧?这一次她行事太过,也有损父神的威严。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惩罚她了。」 「只怕父神不会轻易同意。」 女神咯咯笑道:「可纵使我做了什么,父神也不会反对,不是吗?」 剩下的话她没能听到,失血过多让她的意识陷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觉有一阵冰凉的水没过了身体,抚平了皮肤上灼烧般的痛楚……是南舍吗?在天国终究还是有神明愿意关心她的…… 然而睁开眼睛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来到了库拉巴。 昔日繁荣的王城如今已经被洪水冲垮,泥砖所建的城墙已经塌陷了一半,许多房屋都被压垮了,乌鲁克人不久前为她建起的神庙也不例外。百姓们完全没办法外出活动,甚至不能继续待在家里,只能爬到屋顶落脚。 随后,她看见缇克曼努缓慢而艰难地穿过被洪水淹没的街道,来到伊什塔尔面前。女神端坐于天舟,看似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实际一直在暗中观察缇克曼努的反应,直到看见她屈膝跪下,才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过那微笑很快又转为了虚假的惊异:「库拉巴怎么变成了这样?可是拉玛什图在管理上有失职之处?哼,区区一个三流女神,我等会儿定要去她的神庙里,好好责骂她一顿。」 水线淹过了缇克曼努的胸口,水下有五六只水蛭吸附在她身上,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t「和拉玛什图大人无关……是我有欠考虑,使她面临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总是这样谦逊又负责,我的大人。」伊什塔尔温柔地回答,「所以我才要来帮您吶,毕竟我不仅是埃安那的守护者,也是乌鲁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吗?」 缇克曼努沉默了片刻:「……是,感谢您的宽厚。」 瞧啊——哪怕是人类的贤者也要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缇克曼努或许有些小聪明,但这只能让她暗算一些与她同级别的人,例如其他城邦的国王,而在那些更高级别的存在面前,她也只是一枚无力的棋子,力量上的天堑足以抹平智谋带来的一切优势。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遭受了伊什塔尔一些小小的刁难,除了颜面,她并没有失去别的。 唯一可怜的只有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承担所有的痛苦……失去了神格,失去了尊严,最后沦落为了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 周围的景色忽然发生了变化,像是一瓢冷水,将她从悲伤的情绪中泼醒了。 她又莫名来到了一个陈旧的小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木架,架子上堆满了泥板和羊皮纸卷,就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散发出岁月久远的气味。 「所以这座塔到底是干嘛用的?」 一个男人的声音……拉玛什图对此感到很陌生,而回应他的女声却是她所熟悉的。 「用来杀死诸神的。」 荒唐至极——没等这种嘲弄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完全形成,她的身体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不顾她的想法向前走去。 走出充满书卷气味的房间后,她四周的景致不断变化,宛如穿越时光的洪流。每走一步,天上的太阳与月亮便轮换一次,花苞绽放又枯萎,河流涨起又跌落,孩童身上跌倒的伤口生痂又脱落。 与此同时,一场真真正正的浩大工程也在乌鲁克拉开了帷幕。她看见十几个铁炉同时运作,烧制泥砖,精炼铜铁,散发出的热能让库拉巴的气温都升高了几度,象徵着这座城市顽强的生命力。泥砖越砌越高,逐渐无法靠垫脚和梯子继续向上延伸,于是他们又搭起了脚手架和升降台。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座为了杀死诸神而诞生的高塔从最初零落的泥砖渐渐成型,超过了一般人居住的小屋,超过了神庙,超过了王宫,超越了一切,最后直抵天穹。 她感到不可置信,不仅仅是缇克曼努那匪夷所思的妄想,也因为乌鲁克人竟然能如此满怀热情地犯下这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当天之公牛的铁蹄落下时,拉玛什图甚至有些庆幸。相比乌鲁克人决定自寻死路这件事本身,更可怕的是——神明是人类不可对抗的存在,天国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存在,这是自世界诞生以来从未被怀疑过的真理,而它们差一点就要被鲁莽的乌鲁克人毁掉了……她甚至不确定究竟是哪种情况更糟糕。 奇怪的是,在看到哀悼之塔建成的瞬间,她的心中竟然有些激动。当哀悼之塔遭受重创的时候,她也不禁心中一紧。 第864页 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天哪,她居然会因为神明遭受了人类的计算而心生喜悦,这让她感到很害怕。 是的,害怕——而非愧疚和悔恨。 当看见缇克曼努组织了一支小队,打算进入地下清理坍塌的甬道时,拉玛什图莫名知道,其实她回不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不来了,知道他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毫无希望的死亡之路,即使是其中最强大的阿伽都很难能活着回来。 但谁也没有点破这件事,小队的成员也只是默默地与倖存的亲朋告别,然后开启了这趟没有归途的旅程。 人们在塔下等待着——从早晨等到夜晚,从夜晚等到黎明,哀悼之塔依然毫无动静。 也许已经没有希望了。 然而,或许是为了回应他们的期待,又或许是为了嘲弄命运的安排,贯彻乌鲁克人「越是不让我做什么,我就越是要做」的叛逆精神——在第一缕拂晓之光降临这片大地的瞬间,空气开始流动,埋藏于地脉中的魔力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最后汇聚成了盛大的金色洪流。 当人们纷纷发出欢唿,忍不住喜极而泣之时,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天空中轰然炸开,浩瀚的能量搅动着整个天空,灰色的云层犹如倒扣下来的海洋,在风暴的摧残下掀起滚滚巨浪。似乎是为了不惊扰到地上的世界,盛光的威能在半空中便开始衰减,可即使是冲击的余韵也足以使大地颤抖。 不同于仅仅是发出惊嘆的乌鲁克人,白光再度吞噬了她周围的一切……世界消失了,她的视野中只剩下了一个女人。 一个她憎恨了如此之久,到头来发现却她其实并不恨她——或者说不怎么恨她的女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乌鲁克宁愿牺牲那么多人也要建造哀悼之塔。」她惊讶于自己语气中的泰然,就好像在和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交谈,「不怕一切努力终成空吗?牺牲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最终不光没能断绝神代,反而给自己的后人招致了祸患……你们难道就不惧怕那样的未来吗?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当然。」对方回答得很快,「因为那是正确的事。」 「这样太傻了。」 「不,真正傻的是你,拉玛什图。」缇克曼努看着她,「你憎恨我欺骗了你,所以恨了我那么久,报復了我那么久,最后却发现你恨的不是我,你想报復的也不是我,甚至连骗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不自觉地苦笑一声,擦干了脸颊上残余的泪痕,「所以这是什么?幻境?」 「这是你的梦。」 哈,差点忘了吉尔伽美什召唤的魔术师是一个梦魔…… 她从体内取出了圣杯:「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没有更多的解释,因为她知道对方不需要这些——反过来说,假如缇克曼努没有聪明到那一步,诸神也不会对她的存在如此苦恼了,「还有这个,金固的灵核。」她将那颗心脏一併交给她,「你们想怎么处理都行,我已经不在乎了。」 「谢谢。」缇克曼努慎重地将它们收了起来,「请允许我代恩奇都向你表示感谢。」 「恩奇都?」 对方言简意赅地将金固和恩奇都的情况解释了一遍。拉玛什图本以为在经歷了前面的梦境之后,她已经不会对任何事情再感到惊奇,但事实证明她太高估自己了。 「真是不可思议。」她喃喃道,「为什么你总是有胆量去做一些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闻言,人类贤者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有些事情不去试一试,怎么能知道结果呢?」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看见她笑了,拉玛什图也不禁笑了起来:「是啊……不踏出第一步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她才总是被困在过去。 消失前,拉玛什图对她说:「要赢啊,缇克曼努。」 也许是临死前的错觉,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粗哑了,时光宛如回到了过去——她依然年轻快乐,充满生机,即使没有回到天国,她也能找回这些。 缇克曼努凝视着她,目光一如她记忆中那般睿智、冷静,充满了她所渴望的勇气与决心:「当然。」 第388章 「魁札尔·科亚特尔?」即便是缇克曼努,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不免愣住了——自从回到乌鲁克之后,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完全超出了她预料的消息,「羽蛇神不是阿兹特克神话的神明吗?」 「是的, 猊下。」藤丸立香回答。 「你应该知道阿兹克特文明在美洲, 而这里是西亚,对吧?」 「我知道,猊下。」 「你应该也知道三女神同盟的另外两位——宁胡尔萨格和拉玛什图都是苏美尔文明的神祇,对吧?」 「是的, 我知道, 猊下。」 「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冷静?为什么你们好像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她感到不可置信,「这也太奇怪了!羽蛇神?难道没有人觉得这个名字出现在三女神同盟里很突兀吗?就好像天启四骑士是死亡、饥荒、瘟疫和史蒂夫1一样!」 闻言,立香搔了搔脸颊:「猊下平常明明给人以长辈的感t觉,但有时又会莫名表现出一些当代网际网路的冷幽默呢……」 「虽然我的绝大多数人生都是在古代度过的,但我也有关于现代社会的记忆。」缇克曼努谦逊地表示,「虽然没有z世代2那样蓬勃的创造力,但我姑且也算是半个时代的弄潮儿吧。」 第865页 「弄潮儿什么的突然又变得很有老人味了啦,猊下……」 好消息是, 在与人类方达成和解后, 魁扎尔表示她可以自行回归英灵座,并且在离开前帮他们把马尔杜克之斧搬到了乌鲁克。 虽然对于库拉巴而言只是多了一座奇观地标,但相较之下,魁扎尔可以说是三女神同盟中最好沟通的一位了。可惜他们的任务结束略晚于埃里都小队,等缇克曼努一行人回到乌鲁克的时候,魁扎尔已经主动分解灵基回到英灵座了,否则真想当面对她表示感谢。 「前辈, 猊下,迦勒底那边发来通讯了。」马修提醒道。 接通了远程通讯后,穆尼尔的声音在一阵细碎杂音过后响起:「猊下,我们已经从加荷里斯院长那里得到了坐标,显然距离我荣获杰出歷史学家金奖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 「不要再提什么获奖了啦,穆尼尔……」 「少啰嗦,医生,就算你把话筒从我这里抢走,我也不会放弃这件事的——不,谁都休想抢走我的奖盃,有本事就用廷塔哲大学传统的笼中格斗一决胜负吧!」 「没有人要抢走你的奖盃……话说你们大学的传统不是马术竞赛吗……」 马修嘆了口气,小声提醒道:「请不要再偏题了,二位,猊下已经开始露出不贊同的表情了,我和前辈都感觉压力很大……」 「噢!不、不好意思!」穆尼尔终于进入了状态,「虽然已经得知了具体坐标,但因为这次特异点所处的时代过于久远,仅仅是确认御主的存在就已经十分困难了,哪怕是灵子计算机也需要花费一段时间才能还原美索不达米亚地域的全貌,从而确认坐标所在的具体地点。」 「大致需要多久?」 「两到三周。如果我们足够幸运的话,也许能缩短到两周之内。」 「太久了,梅林对提亚马特的梦境封锁可能持续不了那么长时间。」缇克曼努思索片刻,「我需要知道加荷里斯提供的具体坐标。」 穆尼尔在通讯中汇报了一组四维空间坐标——毫无疑问,坐标的原点是乌鲁克,时间轴则指向了第七特异点,但从x和y轴的数值来看,通往天工基地的传送点距离这里似乎相当遥远……不仅如此,基于z轴的数值,可以确定这个传送点不仅远,而且所处的海拔很高。 距离乌鲁克很远,位于群山之中……这唤醒了她脑海中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如果以z轴为基准,把对比区间锁定在亚美尼亚高原南部呢?」 「亚美尼亚高原?请稍等片刻,我们现在就演算重构一下……」 大约两小时过后,通讯的另一头传来了穆尼尔兴奋的声音:「喔噢!您推测的没错,猊下,坐标点就在亚美尼亚高原——准确地说是在库尔德斯坦山脉附近。」 「库尔德斯坦山脉……」西杜丽沉吟道,「难道是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 「不错。」缇克曼努肯定了她的想法,「地理位置上远离乌鲁克,却又与乌鲁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那里了。」 确认了目的地和随行人选之后,他们本应尽快出发抵达库尔德斯坦山脉——然而,尽管时间迫在眉睫,但缇克曼努依然决定在出发前先去一趟冥界,毕竟她还有一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需要道别。 对于她的请求,吉尔伽美什虽然看起来很不高兴,但还是勉强表示了同意。 「去吧去吧。」他挥了挥手,佯装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你心意已决,难道本王还能强行把你关在这里不成?」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忍不住追问:「话说……你是打算去见父王和埃列什基伽勒吧?」 见她点了点头,吉尔伽美什的脸色变得更臭了,甚至还做了个鬼脸给她看——真没个大人样,不过对于他孩子气的一面,缇克曼努早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到烦恼,只是有些无奈和怀念。 「我才不在乎呢。」他颇为画蛇添足地强调道,「父王躺在冥河底,而我躺在你床上,谁输谁赢早有分晓,赢家总是该对输家多一点宽容。」 缇克曼努耗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笑出声:「当然,卢伽尔。」 为了避免拖累大部队的行程,她选择在午夜前往冥界,这意味着躺在她床上的赢家今晚又要独守空房了——很显然,哄骗挚友去帮自己带孩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也许是受特异点的影响,通往冥府的七重门虽然保存完好,但已经彻底失去作用,沦为了纯粹的摆设……缇克曼努对此感到庆幸,至少她不必再面临赤身裸体的窘境了。 冥府一如她记忆中那般阴沉且富有压迫感,就连看守大门的骷髅听差也和几十年前一样——虽然艾蕾总是抱怨它做事不得力,并且多次威胁要把它拆掉,但从未真正动过手,她一直是个念旧的人。 缇克曼努拜託它向艾蕾请示她的到来,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尽管缇克曼努认为这份直爽源于它做事一向不过脑),然后像脚链卡住的自行车一样咔哒咔哒地走进了冥府。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 「我听到了啦!」即使隔着冥府的大门,她也能分辨出艾蕾语气中的烦躁,「而且我说过好多次了,不用在汇报工作前把我的名字重复三遍。」 直到反应过来艾蕾的声音听着有多么清晰,缇克曼努才意识到冥府虽然结构未变,但大小比她印象中缩水了一圈……看来这里也逐渐受到了神代断绝的影响。 第866页 「有一位贵客来了!她希望与您见上一面!」 「休想再骗到我,骨头。」艾蕾说,「如果是伊什塔尔又被遣送回来了,就把她关回笼子里,我不想为她多花一点心思,明白了吗?」 「是!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为了避免这位做事不靠谱的听差把她当成伊什塔尔送进鸟笼,缇克曼努只好主动敲了敲门:「艾蕾,我可以进来吗?」 虽然看不到门里面的景象,但她仍能感觉到冥府内的空气凝滞了几秒——紧接着是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足以让人想像门的另一边有多么兵荒马乱。 「等等!缇克曼努,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就好!」女神慌忙地喊道,「啊!!我的礼服跑到哪里去了?我的头髮也好乱……缇克曼努!我已经收拾好一半了,再等一下就好,千万不要走哦!呜啊……我的梳子呢……」 好一会儿过去,冥府才终于敞开大门,用庄严肃穆的寂静欢迎她的光临。 艾蕾坐在主神的位置上,姿态端庄,神情凛然,尽显冥界女主人之风范(看得出她特意给自己的披风摆了一个好看的造型)。虽然那头稍显凌乱的金髮依然暴露了她适才的惊慌失措,但缇克曼努体贴地没有提起,只是面带微笑地向她走去。 随着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间的高低差似乎让艾蕾感到了些许不适。 「好、好久不见了,缇克曼努……」可能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居高临下,艾蕾一边紧张地与她打招唿,一边尽可能自然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我事先不知道你会来访,所以没有做什么准备,下次我一定会——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冥府女神忽然脚下一滑,就这样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虽说对方做事时神经总是过于紧绷,但缇克曼努认为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情况应该是受伊什塔尔所依凭的那位少女的影响。 仿佛是不想面对这个丢人的现实,趴在地上的艾蕾很久都没有起身,反而把身体蜷缩起来,试图把自己藏进披风里。 「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拘谨吧?」缇克曼努蹲了下来,摸了摸她冰凉的髮丝,「疼吗?」 「不疼……」嘴上这么说,艾蕾的喉咙里还是发出了细细的呜咽声,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的小狗,「就是觉得很丢脸……好久没见了,想让缇克曼努看到我帅气的一面……」 「没关系,因为我心中的艾蕾已经很帅气了。」缇克曼努将她从地t上扶起来,虽然知道这点碰撞不会让一位主神级别的女神受伤,但她还是轻轻吹了吹女孩的手心,「痛痛飞走了~」 艾蕾颤抖了一下,原本缺乏血色的脸上如今满是红晕,她嚅嗫道:「别、别这样……我快要晕倒了……」 考虑到对方的表现,缇克曼努认为这句话更像是一种预警,而非单纯的玩笑。她耐心地等待艾蕾缓过神,直至她的脸色恢復为正常的微红,才开口提出请求:「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艾蕾,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拜託你做一件事。」 「当然!」艾蕾飞快地回答,「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缄默片刻:「我想见卢伽尔班达一面。」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艾蕾对于这个请求似乎不怎么意外。 「不久前,吉尔伽美什王也提出过相同的请求。」她有些兴奋地说道,「所以我已经有过经验了,这次我一定能做得更好!」 正如艾蕾所说的那样,抵达冥河畔后,她轻车熟路地召唤出了卢伽尔班达的灵魂,随后又找了个理由离开,体贴地为他们留出了私人空间……不同于她性情外放的姐妹,埃列什基伽勒的关怀总是那么润物细无声。 很难说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打量着故人的面庞,竟离奇地感受到了一点无措。在来这里之前,她准备了很多要和对方说的话,并在心里为此列了一张清单,但在他们目光交汇的瞬间,那些话好像又变得无关紧要了……他当然知道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而她知道他知道。 很多时候,在他们之间,语言是多余的。 最后,缇克曼努只是低声道:「明天我就要出发了,班达。」 「我知道。」他轻声笑了起来,于是岁月带来的最后那点陌生感也消弭无踪了,「很遗憾我错过了哀悼之塔落成的瞬间……但错过了一次,总不能错过第二次,不是吗?」 他向她伸出了左手:「在你离开前,我想再触碰你一次……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作为回应,他们的手掌紧贴着彼此——然而她是生者,卢伽尔班达是灵魂,所以她无法真正触碰到他。她的手掌融进了他的掌心里,灵魂的能量就像挥发的干冰,沿着她手掌的边缘溢散,犹如将手伸入湖水中后破碎的月影。 但他还是露出了笑容,仿佛对此已经十分满意了。 「抱歉。」她嘆息一声,「虽然现在提起这些也来不及了,但当我渐渐找回作为普通人的感情后,我有想过……假如当时我察觉到了你的心情,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我不喜欢你说这种道歉的话,把我们的关系都变得疏远了。」他起初有些抱怨,但语气很快又柔和下来,「也许人有时就是会这样互相错过……我希望你是一个女人,但你首先是人类的贤者,你希望我是乌鲁克的王,可我心里还住着一个男孩。」 第867页 她苦笑一声:「人生总是难免留下一些遗憾,不是吗?」 「是啊……还有哀悼之塔,我们理想的终点,可最后我背弃了它,也背叛了你。」他五指合拢,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尽管他们都没有触碰到彼此的实感,「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坚持到了终点,并且愿意在抵达最后一站前来见我这个半途而废的胆小鬼一面……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卢伽尔班达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仍有一丝他年轻时的锋芒——奇妙的是,他们争吵过,决裂过,曾一度走到不可挽回的边缘,但许多年过去,一切都物是人非之后,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留在那里,没有被时光改变。 「我爱你,缇姬,我希望你永远沐浴在光辉之中,希望火焰永远不会伤害你,希望你获得成功,希望你幸福……无论那是谁带给你的。」他看着她,「答应我,为了我们,这一次你也要赢到最后,好吗?」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我们」是谁——除了卢伽尔班达,还有无数乌鲁克的亡者沉睡于冥河底。几十年前,他们用自己的手托起了她,苍白的手指如同睡莲的花瓣,在冥河漆黑的水面上发出微光,为她铺就了通往终点的道路。 缇克曼努回握住了他的手——尽管那只是一团没有实感的能量流,但她知道他能感受到她的决心:「当然。」 俄而,卢伽尔班达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仅存的温暖也随之散去,仿佛是回忆在褪色。他的手从她的掌心滑落,白色的亡灵再度沉入了河底。 她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很久都没有离开。 过了一会儿,艾蕾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面带愧色:「对不起,我的权能实在维持不了更长时间了……如果我的力量再强一点的话……」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这样已经足够了,艾蕾,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介意陪我一起走到冥界的入口吗?」 艾蕾立刻打起了精神:「当、当然不介意!」 在前往入口的路上,缇克曼努向她讲述了回到这个时代后经歷的种种奇遇。艾蕾听得全神贯注,时而为她遭受三女神同盟的折磨而难过,时而为她成功打败了敌人而兴奋,等抵达入口时,她又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无法亲自参与其中而失落。 在她们即将分别之际,缇克曼努开口:「艾蕾,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 「啊,对了!」艾蕾忽然大声打断了她,「差点忘记了!」 她解开披风,神情看上去有些慌乱,动作却十分轻柔。缇克曼努看着她在披风的内袋里摸索了片刻,最后拿出了一支花火棒——通过顶端焦黑的痕迹,可以看出它曾经被人点燃过,但很快又被熄灭了。 「对不起,虽然我已经尽量节省着用了,但你送的星星还是慢慢被我点完了……」艾蕾小声道,「这是最后一支了,我一直想等到某个特殊的日子… …比如说现在!缇克曼努,我们一起点燃它吧!」 她拒绝了伊什塔尔的金星,却一直小心地保存着这些花火棒……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对这个女孩的温柔无动于衷呢? 「好。」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花火棒迸发出星火时,艾蕾的表情依旧如她第一次看到它们时那样充满了惊喜和快乐,她则在一旁看着沉浸在惊喜与快乐之中的艾蕾,直至花火棒熄灭。 「啊,结束了呢……」艾蕾有些失落,「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谢谢你,艾蕾。」 「怎么突然向我道谢?」她害羞地笑了,「你忘了吗?缇克曼努,这些星星是你送给我的呀。」 「不是因为星星……或者说,不只是因为星星。」缇克曼努说,「在数次轮迴中,我遇到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如果要论有谁真正改变了我,我首先会想起你的名字——艾蕾,我们相识的时间在我们各自漫长的人生中并不算长,但你教会了我一个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珍惜身边那些爱你的人,珍惜他们的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听到她的话,艾蕾忽地怔住了。 「我……」她的肩膀略微颤动,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激盪的情感,「不是的,我……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她几乎要哭了,话语也因为不知所措而断断续续的,「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是你……是你拯救了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这不是该难过的时候。」她托起她的脸,「艾蕾,好姑娘,给我一个微笑好吗?」 艾蕾非常努力地扬起嘴角,但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我不确定等回到现代之后,我还能不能保留过去的记忆,但是……」缇克曼努为她擦干了眼泪,「我想我会记住这个笑容的,艾蕾。」 第389章 无论多么不舍,最后的道别都是短暂的。 即使是乌尔宁加尔,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加雷斯分享同一个拥抱的现实——尽管三女神同盟已经被瓦解,魔兽军团也随着拉玛什图的死亡而销声匿迹,仍然不能排除乌鲁克遇到危险的可能性,除了伊什塔尔之外,他们至少得再留下一名英灵协助乌尔宁加尔保护城邦。几经商议,这项任务最后被託付给了加雷斯。 第868页 与两个t孩子告别后,缇克曼努又拥抱了西杜丽和塔兰特。 「作为卢伽尔之手,我希望你们尽到辅佐君王的责任,但作为老师,我只为你们感到骄傲。」她对他们说,「至于你们的关系……孩子,我不会像乌尔那样强行要求你们去做什么。人生苦短,我只希望当分别之际来临时,你们会庆幸自己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闻言,西杜丽和塔兰特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神情中都多了几分羞赧。见到这一幕,缇克曼努在心里默默笑了起来,她确信他们最后会心意相通的。 魔兽军团消失后,制空权也重新回到了他们手中。吉尔伽美什宝库中的辉舟维摩那替莫德雷德分担了一部分工作, 恩奇都的回归也弥补了伊什塔尔被禁制囚困于乌鲁克无法同行的问题——他和伊什塔尔同样兼具高机动性和远程攻击的能力,适合在空中担任巡逻和护卫的职责。 「我还是不太明白。」飞行途中,帕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乌鲁克要在那么远的地方造一个观测所?」 「主要是为了记录山脉的融雪程度,以便对每年布拉努姆河1的泛滥量进行预估。」缇克曼努解释道, 「另一方面,当时的我也想知道诸神能否凭空创造出他们所代表的事物,又或者只是有权调动它们。例如在真空状态下,恩利尔是否能够掀起风暴,在融雪极少又缺乏降雨的年份,阿达德是否仍然能让两河泛滥……」 「在这样的远古时代都不忘构建远程通讯系统,难怪在不列颠的时候,你那么干脆就放弃了水镜——」 说着,梅林的声音倏地停住了,就像一盘老式录音带被卡住了磁带。 缇克曼努回过头,发现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尽管那里空无一物),仿佛灵魂离开了躯壳,直到一声嘶哑的咳嗽响起,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身上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梅林艰难地扭头看向她,嘴唇嚅动了几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众神之母……」梦魔本就苍白的面庞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的吐息化作白雾消散在冷风中,「提亚马特……醒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瞬间,整个世界出离地安静——紧接着,整个天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视野的可见度骤然降低,厚重的乌云如浪涛般翻涌,仿佛随时会倒灌下来,将他们悉数淹没。唿啸的狂风中多了几分冰冷和潮湿,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梅林先生!」马修及时立住盾牌,好让摇摇欲坠的梅林有一个支撑点,「您还好吗?」 梅林张了张嘴,但不断灌进嘴里的冷风让他无法说话,只能疲惫地点了点头。立香搀扶他在维摩那的玉座上坐了下来——这个举动在过去必定会激怒吉尔伽美什,但如今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缇克曼努在颠簸中勉强稳住了身形:「莫迪!你那边还好吗?」 「倒是没什么大问题……」莫德雷德的回答听起来很模煳,从他展翅的动作来看,汹涌的气流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我有不妙的预感。」恩奇都说,「有办法再飞得快一些吗?」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完全看不清前面啊……」莫德雷德抱怨道,「喂喂,那个玩弓的基什王不要再发呆了,我到底该往哪里飞啊?」 「现在的方向是正确的,红龙小哥,你只需要专注向前就行了。」 「好嘞!」莫德雷德特意拉远了距离,才振了一下翅膀恢復平衡,避免振翅时的气流加剧维摩那的震盪,「那就由我来领航好了,英雄王,小心被我甩在身后哦。」 对于他的挑衅,吉尔伽美什挑起了眉毛:「想要在速度上超越本王,你小子还是再等一万年吧。」 虽然知道维持士气很重要,但缇克曼努眼下实在无法乐观起来——迦勒底的通讯再一次中断了,但通过脑内演算,她大致能推断出他们和传送点之间的距离。在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他们还需要撑两个小时。 哪怕提亚马特醒了,她从虚数之海回归地表也需要一段时间,只愿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事态不会进一步恶化…… 然而,墨菲定律此刻再一次得到了验证——随着一声空灵的叫声响起,天空下起了绵密的黑色细雨,加剧了视野的恶劣,就连阿伽都不免受到了影响。 与此同时,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黑雨积成了水坑,还是地缝中渗出了黑水,地上的积水不断扩张,从水泊变为泥潭,又从泥潭变为江河,最终吞噬了整片大地,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混沌之海。漆黑的海水吸走了尘世间的最后一点阳光,海面上瀰漫着不祥的黑色瘴气。飓风搅动着浑浊的泥水,使它们不断翻涌、起伏,好似一块飘动的舞台幕布。 缇克曼努紧盯着海面,雨水的冰冷似乎渗进了骨髓,唿啸的冷风在划过皮肤时痛如刀割,但她都恍若未觉,只是默默捋开了贴在额前的碎发。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混沌之海的中央勐然陷落下去,仿佛底下有什么他们看不见的空洞——下一秒,一个庞然的身影自深海中显现,翻滚的巨浪溅起无数黑色的水花,仿佛是海洋向天空下了一场雨。 俄而,迷濛的水雾中响起了第二声兽的鸣叫,比第一声更加悲伤,也更加尖锐。 被放逐的众神之母已然归来。 第869页 「余还以为恩利尔和安努的本体已经够大了,没想到与提亚马特相比不过是两个稚童。」阿伽惊嘆道,「红龙小哥,你在她跟前好像一只宠物鸟呢。」 莫德雷德不爽地喷了个响鼻:「再啰嗦我就把你甩下去!」 「她的双脚没有动作。」缇克曼努观察并评估着提亚马特的行动,「相较于那对巨大的犄角,她的身形确实纤细了一些,与其说她是在向前走,倒不如说她是在海面上滑行,这可能是最契合她的移动方式……另外,她的速度似乎在加快。」 「是的,虽然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大母神,但我能感觉到她尚未恢復最佳状态。」恩奇都紧贴着维摩那飞行,以便为他们抵挡一部分气流的干扰,「话虽如此,她对于地表的生态未免适应得太快了一点……」 「哼,盖亚。」吉尔伽美什言简意赅地点破了真相,「不过,即便是些不上檯面的手段,也确实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更不用说还有风暴在阻碍我们前进了。」 「我会尽可能拖慢她的脚步。」恩奇都答道,「吉尔,我需要你的协助,就像天之公牛那个时候一样。」 吉尔伽美什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在恩奇都沖向提亚马特时打开了王之财宝,发射宝具为他作掩护——尽管「掩护」这项目的最终毫无疑问地达成了,但那些如黄金雨般浩瀚的宝具并未在提亚马特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意味他们的敌人仅仅是在肉体的强韧性上就足够令人头痛了。 「此刻唤醒的乃是星之吐息,我将与人类并肩向前,因此——世人啊,冀以锁系神明!」 银色的锁链宛如流星般划过天际,锁住了众神之母庞大的身躯。提亚马特越是反抗,锁链就越是紧紧勒进她的皮肉里,令她发出痛苦的哀嚎。混沌之海因为她激烈的挣扎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四周陡峭的山壁也在这骇人的音浪下接连坍塌,即使是自带保护结界的维摩那也没能逃过影响。藤丸立香的脸色发青,双手紧捂着嘴,好像随时都会呕吐出来,习惯了大风大浪的缇克曼努也不免在辉舟剧烈的颠簸下胃袋紧缩。 「锁链支撑不了多久!」她强忍着失重带来的晕眩感喊道,「阿伽,释放终结剑!」 对于提亚马特这种级别的敌人,目前他们手中最好的应对方案当然是吉尔伽美什的乖离剑——诚然,提亚马特具有不死性,但他们的终极目的是抵达传送点,乖离剑足以使提亚马特重伤,拖慢她追击的速度。 然而,作为对界级别的宝具,释放乖离剑必将导致整个亚美尼亚山结一同被摧毁,这么做极有可能会破坏传送点,所以至少要想办法抵达观测所,并且让马修打开宝具抵消一t部分乖离剑的能量释放,确保传送点能够在吉尔伽美什解放宝具后依旧安然无恙才行。 相较之下,终结剑是需要长时间蓄力的宝具,在瞬发的情况下威力会大幅度降低,是一种相对安全的攻击手段。 听到她的指挥,阿伽即刻做出了反应:「仰望苍天吧!劫火自苍穹落尽,贝利特伊里之怒将席捲——」 「等等!!」 虽然有点头晕脑胀,但缇克曼努还是反射性地看向了声音的来源,来者的身份可以说是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或者说,那确实是伊什塔尔的声音,但亲眼看见她仿佛疯了一样驾驶着天舟朝他们疾驰而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吉尔伽美什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埃列什基伽勒对你下的禁制呢?」 「别再管什么禁制不禁制了!」伊什塔尔烦躁地回答,「缇克曼努,正是我的姐妹要求我立马赶来找你们的。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在地面上轰出一个大洞,让提亚马特落入冥界,她就能用权能将她关起来……可能持续不了太久,但足够你们抵达传动点了。」 「轰出一个直通冥界的大洞?」阿伽面露难色,「可终结剑是广域型的宝具,没有蓄力的话,它的穿透力恐怕无法击穿大地……」 「蠢货,你以为我千辛万苦跑过来只是为了传一句话吗?」金星女神翻了个白眼,「倒不如说你才是多余的那个,击穿大地什么的,只要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缇克曼努的大脑飞速运转——选择攻击提亚马特正下方的落脚点自然是不行的,先不说会不会将恩奇都也捲入其中,提亚马特庞大的身躯无疑会为地面抵消大部分的伤害。 「伊什塔尔,把玛安娜的攻击落点设置在提亚马特的后方!」她喊道,「阿伽,终结剑的作用是利用冲击力将提亚马特的身体向后推,所以你的宝具解放必须晚于伊什塔尔!恩奇都,捆住提亚马特的双脚,加剧她的失衡!」 伊什塔尔、阿伽和恩奇都彼此间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他们都是出色的战士,只要愿意暂时摒弃前嫌,即使没有经验也能达成天衣无缝的配合。 伊什塔尔发射天舟玛安娜之后,阿伽瞄准了最好的时机,在伊什塔尔的攻击即将对地形产生改变的瞬间启动了终结剑。恩奇都则精准地预判了提亚马特在身体失去平衡后的第一个动作,用锁链紧紧缠住了她的脚踝,在她后仰的剎那将她的双脚用力向前拖拽。 提亚马特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摔倒了——她也许拥有举世无双的强大神力,却没有任何战斗素养,无法对敌人应接不暇的攻击做出任何反应——然而,上天赐予她的力量终究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提亚马特的躯体或许已经很庞大了……但比那更大的,是她长而尖锐的双角。 第870页 是的,提亚马特的脑袋被角卡在的洞口,使她没有完全坠入冥界,而当地面进一步塌陷时,她已经缓过了神,将胳膊攀在洞口边缘,稳住了身形。 「该死!」伊什塔尔焦躁地抓了抓头髮,「再给我一点时间,玛安娜马上就能再次启动了。」 缇克曼努嘆息一声:「在那之前,恐怕还有更严重的问题……看到了吗?混沌之海正在倒灌进冥界。」 这意味着艾蕾也在遭受和宁胡尔萨格、拉玛什图同样的神格污染,等到伊什塔尔和阿伽的宝具再次充能完毕,混沌之海早已灌满了整个冥界,艾蕾的权能也将损耗殆尽,无法再对提亚马特产生什么影响了。 哪怕是吉尔伽美什,此时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迟疑:「还是用我的乖离剑……」 「让我来吧,猊下。」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缇克曼努不禁怔住了:「帕提?」 「仔细想想,这可能就是我被召唤到这个时代的真正原因吧。」曾经的女王铁卫笑了起来,「您难道忘了吗?蛾摩拉钢剑和哀悼之塔一样,都是人类智慧、勇气和意志的结晶,足以杀死一切神秘。我的灰眼或许没办法像吉尔伽美什王的乖离剑那样在顷刻间毁天灭地,但至少能为您清除此刻挡在您前路的最大障碍。」 「可是……」梅林虚弱地开口——他的伤势非常严重,有时甚至只能发出气音,「我记得在灰翠镇……灰眼好像……没能彻底杀死阿杰尔·尤翠创造的尸虫……」 「虽然我不知道阿杰尔·尤翠是谁,但那是因为艾斯翠德当时还没有女王的认可。如果不是为了履行铁卫的神圣职责而挥剑,灰眼就无法发挥它真正的力量。」帕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请好好注视着我吧,猊下,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可以质疑和反驳的地方还有很多——帕提无法飞行,她该以何种方式接近提亚马特?假设她成功接近了提亚马特,又如何能保证能够伤到提亚马特?即使伤到了提亚马特,蛾摩拉钢剑能造成的伤害对提亚马特也是有限的,该如何保证她会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肌肉收缩,最终坠入冥界呢? 但此时此刻,一切问题都显得无关紧要了。缇克曼努愿意相信她,因为她是帕提——那个勇敢、顽强的帕提,是那个克服了独眼的弱点,最终成为了黎凡特数一数二的强大战士,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帕提,是那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但仍然一剑刺穿了索多玛王喉咙的帕提。既然她已经完成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壮举,为什么不相信她还能多完成一个呢? 「去吧,帕提,我光荣的铁卫长!」缇克曼努——或者说,蛾摩拉的女王对她说道,「就像过去那样,为我带来胜利的喜讯吧!」 听到这句话,帕提的双眼微红,唿吸也急促了起来。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了维摩那的尾翼。 「我发誓,我将用它痛饮敌人之血,将用它捍卫法律与正义,将用它保卫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她举起钢剑,神情肃穆地低声道, 「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帕提纵身一跃——在英灵化之后,她肉体的各项能力都得到了增长,足以越过数十米来到提亚马特的面前。 正如她所请求的那样,缇克曼努始终注视着她,随着距离越来越远,非利士战士高大的体格在视野中逐渐显得瘦小起来,仿佛从一个成年人变回了小女孩。她看着她在空中坠落,好似一只被剪去了翅膀的小鸟,又像是向猎物俯冲的雄鹰。 最后,她准确地将灰眼刺入了提亚马特的左眼——王之财宝里有那么多声名显赫的宝具,它们都没能对提亚马特造成半点伤害,但当灰眼刺入提亚马特的眼珠时,顺滑得就像是用餐刀切开黄油,就像是她当初用它刺入索多玛王的咽喉时一样。 提亚马特爆发出了自她回归地表以来最痛苦的惨叫声。她本能地想要将帕提甩下来,但混沌的浪潮既帮助了她,也对她造成了阻碍。黏滑的泥水削弱了她与地面的摩擦力,还没等提亚马特有所反应,她的胳膊就滑了下来,而二度塌陷的洞口已经无法为她提供任何支撑,她就这样无力地坠入了无底深渊。 ……也许被剪掉了翅膀的小鸟另有其人。 缇克曼努闭上了眼睛,无数熟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痛苦的余韵依然残留在体内,但她强迫自己开口:「加速。」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归于平静的混沌之海再度掀起了风浪,提亚马特悠长的哀吟昭示着她的归来。好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长到足够让他们顺利抵达传送点。 在踏入时空隧道的瞬间,缇克曼努感受到了乖离剑释放时惊人的能量潮涌,但随着马修展开宝具,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纷争、所有的血与泪都被抵挡在了白垩城圣洁的光辉之外。 在经过这样一趟惊心动魄的旅程后,电子门解锁密码的声音和金属门轴转动时的声响听起来是如此陌生……在久远的古代文明中生活了太久,她近乎忘记了被现代文明包围的感觉。 思绪至此,她下意识地看t向了藤丸立香,后者的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之色,或许他此刻也有着类似的感受。 「您终于来了。」一名穿着白色消毒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并未询问她的名字,却好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我们已经恭候您多时了。请跟我来,加荷里斯先生正在管制室等待您。」 第871页 缇克曼努尚未完全缓过神,只能勉强点了点头。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先前的紧张感和恐惧感仍残留在皮肤上,像是某种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步入了一间电梯。缇克曼努盯着显示屏,随着上面显示的数字不断变化,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等见到加荷里斯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恢復了理智,能够对当下的情况做出冷静的判断了。 「好久不见。」她一如既往地拥抱了对方,「虽然现在不是说客套话的时候,但我还是想对你说,见到你真高兴,我的孩子。」 「我也是,母亲。」加荷里斯在她的怀里待了一会儿,最后才深吸一口气,不太情愿地离开了她。 他转身用眼神示意部下将保险箱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上面的锁——总共两个,一个是需要输入密码的电子锁,另一个是传统的保险箱锁,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更小的箱子。 「这就是您要的东西,开锁密码是您拇指的指纹,左右手都行。」 缇克曼努从他手中接过了保险箱:「降维后空间的结构能稳定下来吗?」 他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们最终没能达到那一步,目前实验成果仅停留在衰变阶段。」 「无妨,已经足够了。」缇克曼努柔声道,「你做得很好,加荷里斯,你们所有人都做得很好。」 加荷里斯咕哝道:「其实讲到加荷里斯的部分就行了……」 缇克曼努又将箱子交给了一旁的立香:「御主,您还好吗?」 「老实说,我现在有点害怕。」立香回答,「但除了恐惧之外,我也有战胜恐惧的勇气。为了走到这一步,有许多人为此而牺牲,哪怕只是为了回报他们的期待,我也一定要走到最后才行。」 「很好,就是要有这种决心。」她肯定道,「御主,这个箱子里面的东西很重要,也很危险,所以请务必不要让它受到任何磕碰。」 「诶?啊,好的!」立香低下头,好奇地打量手中的保险箱,「所以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世界上最可怕的泡泡。」 「泡泡?泡泡也会产生危险吗?」 缇克曼努轻声笑了起来:「当然,危险到足以毁灭整个宇宙。」 听到她的话,立香被吓得赶紧把箱子牢牢抱在怀中。加荷里斯则适时地开口:「因为虚数之海的影响,您和御主在回归特异点时可能会经歷一些时空动盪。」 「会导致我们前往错误的时代吗?」 「那倒不会,您一定能顺利回到特异点。」加荷里斯回答,「但具体的位置可能会发生偏移,其中最糟糕的情况是……您和御主直接暴露在beast2的攻击范围之内。」 缇克曼努莞尔一笑:「那就祝我们好运吧。」 「我才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赌徒式的祝福上。假如您出了什么差池,我就回英灵殿把加雷斯他们揍一顿。」 果不其然——回到特异点后,缇克曼努发现他们从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来到了库尔德斯坦山脉的最高峰,并且与众神之母近在咫尺的双眼(或者说右眼)径直对视。 她不确定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或许他们正在她视野以外的地方持续战斗,或许他们也在帕提死后接连牺牲了……但有些事情是无需疑问的,例如提亚马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她在转眼间灰飞烟灭。 奇怪的是,缇克曼努的内心感到格外平静。黑雨仍未停止,浑浊的雨水沿着皮肤缓慢滑落,冰冷而黏稠,散发出来自混沌浪潮的腥臭。可是再骯脏的雨也足以熄灭火焰,无论命运为她准备了怎样的熊熊烈火,此刻都无法伤害到她了。 盖亚啊,这是你悲悯的眼泪吗? 人类并不需要你的悲悯,但你确实应该流泪……为了你自己。 「我,人类的贤者缇克曼努,要求与星球的意志——不,要求与全宇宙数万亿颗星球的意志对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沉静,如此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这个箱子里保管着的东西名为奇点泡泡,一旦泡泡成核,就会触发真空衰变,因为衰变的速度快于宇宙膨胀的速度,所以真空衰变一旦开始,最终将无可避免地蔓延至整个宇宙。」 说罢,缇克曼努向前走了一步。 「我要求即刻将提亚马特重新逐出地表,并为我们打开通往时间神殿的道路,否则——」她说,「在人类文明毁灭的瞬间,我将让整个宇宙陷入沉寂。」 提亚马特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并不明白她言语中的涵义。经过一番激战后,她已经从最初的人形逐渐过渡到了兽的姿态,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她的脸上覆盖着红色鳞片,鳞片下流动的魔力发出若隐若现的不祥红光,看起来非常骇人。 尽管如此,当她没有任何动作,不发出任何声音时,看起来依旧有人形时的影子,一位美丽、悲伤,充满母性的女神……但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只能凭藉兽的本能而行动。 好在她不明白,也会有其他人代替她明白——一只通体雪白,形似蜘蛛的巨大怪兽突然从漆黑的混沌之海下冒了出来,仿佛潜伏已久的冰山忽然浮出了海面,它周围的海水也如同结冰般覆盖了一层半透明的结晶物质,远远看去像是乳白色的水晶。 第872页 无论这只蜘蛛怪兽究竟是什么,它有力的触肢都十分有力地钳住了提亚马特的躯体,前足的尖刺深深地刺进了她的皮肤。提亚马特发出了比之前还要惨烈的叫声,她挣扎时的动静让整个亚美尼亚山结都开始颤抖,但蜘蛛怪兽显然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仍在撕咬和拉扯猎物的四肢。 提亚马特伤口溅射出的鲜血染红了山巅,也染红了缇克曼努,但她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两只巨兽的较量。星球的抑制力将会明白她有一颗多么冷酷的心,明白她是一个卑劣的人类至上主义者,只要眼下的威胁没有解除,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打开那个潘多拉的魔盒,让整个宇宙的生命与逝去的人类文明一同泯灭。 一阵激烈的交锋之后,提亚马特最终败下阵来,好似一只无力再反抗的猎物,被白色的蜘蛛拖回了虚数之海。它们消失之后,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寂静,耳畔唯有细碎的雨声,但雨水中的腥臭已然散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自然又恢復了它最温柔的面貌,美丽而安宁。 「所以……」立香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们这算是……赢了?」 「我想是的。」缇克曼努也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勐然放松下来后,她莫名有那么一点想笑,「谢谢您,御主。」 「诶?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年轻人似乎想挠挠脸颊,但又不敢松开手中的箱子,「我感觉自己基本等于一个负责託运行李的无人机……」 「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而是您为了拯救人理所做的一切。」她看着他,「在来到乌鲁克之前,您和迦勒底已经走过了六个特异点,足以证明魔术王的蔑视是可笑的——人类或许生来弱小,但我们拥有探索未知的智慧,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坚持不懈的意志。当然,我们并不完美,也犯下过很多错误,但我们值得活下去,我们的文明是有价值的。」 「猊下……」 「把感动和庆祝留给未来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们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未必完全正确,但很符合他们如今的情况。要安全穿过库尔德斯坦山脉错综复杂的山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既然他们能够战胜一位创世女神,自然也能战胜几座小山。 艰难地回到山脚下后,他们不出意外地目睹了一片狼藉。好在战况虽然惨烈,但没有人员牺牲——甚至是帕提,缇克曼努看见她躺在圣盾上,身上盖着一件披风,梅林正在旁边为t她进行治疗。从他和马修交流时的神态来看,她可以确定此时是加拉哈德在控制马修的身体,足见他们离开之后情况有多么危急。 「缇克曼努!」第一个发现他们回来的是艾蕾——这还是缇克曼努第一次在地表见到她。女孩原本惨白的脸颊被阳光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色,眼神中充满了对陆上世界的憧憬与好奇。 虽然她看起来很高兴,但她半透明的身躯暗示了在强行关押提亚马特的那段时间里,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磨难。 「所以……我们赢了,对吧?」莫德雷德把嘴里黑黢黢的雨水吐掉,但那股味道似乎还残留在舌头上,让他的脸皱得像一个酸梅。 「是的,殿下,提亚马特女神的灵基已经完全消失了。」加拉哈德答道,「另外,请您保持国王的风范,不要再做鬼脸了。」 「唿——刚才那一幕可真是壮观!」阿伽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余的宰相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蹟,当初没有随便自我了断回到英灵座果然是值得的。」 听到那四个字,吉尔伽美什沖他翻了个白眼:「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快点滚吧。」 「别这样嘛,吉尔。」恩奇都只好出面打了圆场,「难得大家都那么高兴,别做讨人厌的扫兴鬼哦。」 就在此时,帕提模模煳煳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终于恢復意识了……」梅林的表情如释重负,「嘛,痊癒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用来做一下最后的告别应该足够了。」 「猊下……」帕提气若游丝地开口,「为什么您也在……难道我们都受到了摩特2大人的召唤吗……」 「你还活着,孩子,我也还活着。」缇克曼努调侃道,「何况,即使我们下了冥界也没关系,我在那里有认识的人。」 一旁的艾蕾有些娇憨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们赢了?」 「没错,我们赢了,帕提,我们战胜了提亚马特。」她告诉她,「好孩子,你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这一次,你可以满载荣耀地去见你的老师们了。 」 「是吗?那就好……」帕提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啊……看来我的使命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是……好像也只能交给晚辈了……」 「小傻瓜,你刺向提亚马特的那一剑,已经作为你的功绩切切实实地被英灵殿记录了3。」缇克曼努握住她的手,「虽然我们很快又将分别,但我向你保证,这次分别不会像之前那样漫长。」 嘀嘀嘀—— 迦勒底的通讯恢復了。 「呃,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问题好像已经顺利解决了……」穆尼尔纠结的语气让人轻易就能想像出他在通讯另一头抓耳挠腮的样子,「算了,还是直接说好消息吧!迦勒底已经锁定了时间神殿的坐标——也就是说,我们马上就能见到所罗门王本人了!」 第873页 第390章 见证了诸多悲伤, 见证了诸多苦难, 见证了诸多生死。 就算所罗门王什么都感受不到, 我——不, 我们也无法忍受这待遇。 「若主是万能的, 拥有解决一切问题的力量,那它理应有能力创造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物种。」 「若主不愿意见到人类的罪恶,它本应在创造人类时就使他们纯洁无垢。若主不愿意见到人类的堕落,便不应该在创造人类的同时创造出魔鬼,使它们有机会侵蚀人类的心。若主知晓这些道理,却没有付诸实践,也不做任何阻拦,说明一切罪恶与堕落都是主默许的结果。」 「若我将一名稚童逐出家门,让他只能在街头流浪,忍飢挨饿,致使他沦为了窃贼,最后又以正义之名审判他,这是不公平的。」 王没有回应,他的心头没有疑云萦绕,却也没有答案。 然而,我们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沉默。 怎能允许这等道理? 怎能允许这等条理? 人类并非最完美的造物, 主在他们的灵魂中留下了杂质,他们的文明也是如此。 如今再作纠正也已经来不及了,唯有将带有瑕疵的造物淘汰,让一切从头开始。 这一次, 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 这一次,必将孕育完美的文明。 神明总是以自己为原型创造出人类的面貌。 以「他」的躯壳为蓝本捏出肉体,以「她」的知性为蓝本赋予灵魂。 是的,新人类的母亲已经敲定,神谕上唯有一人之名。 来吧,人类的贤者,让我为你戴上造物主的冠冕。 这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正确的世界,不会再有罪恶与堕落,不会再有悲伤、苦难和生死离别…… 一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 ………… 「警告。」情报室佛劳洛斯提醒道,「仪式原始圣门处探测到了数名英灵的魔力反应。毫无疑问,人类的贤者与迦勒底的御主已经抵达了神殿。」 盖提亚对此并不意外——自从人类的贤者成功摆脱所罗门的控制之后,她的命运便再次蒙上了混沌的帷幕,无法用千里眼进行观测。但对于她最终将抵达时间神殿这件事,一直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所希望的结果。 为了赢下这场大决战,所有在特异点里与迦勒底有过羁绊的英灵此刻都应召而来,决意为人类的未来奋战到底。可惜时间神殿是将所罗门王的遗体增幅后制成的固有结界,是由他支配的世界——在这里,魔神柱的力量将会被增强,外来者的力量则会被削弱。 虽然难免会有些压力,但魔神柱们的防御足以拖出时间,让他成功转化和聚集剩余的光带,为第三宝具充满能量。 于是盖提亚将思绪从其他同伴身上收了回来,放心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人类的贤者身上。 很遗憾她仍保留着「缇克曼努」的姿态,并未以「埃斐」的灵基现世,但他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外在是浅薄的,真正重要的是她灵魂中所蕴藏的人性光辉,如此美丽、闪耀……并且(即将)只属于他一人。 纵然人类的贤者素来蔑视命运,但命运还是把她带到了那个与她息息相关的存在面前。 「巴尔……」 当埃斐轻声说出这个名字时,盖提亚不自觉地身体前倾,心中既有忧虑,也有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巴尔是所有魔神柱中最特别的一位,拥有主神级别的力量,却是一具死气沉沉的空壳,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只能遵循残躯遗留的习惯行动。他想知道巴尔会对这声唿唤作何反应,想知道昔日的温情能否唤醒一朵早已枯萎的花。 然而奇蹟没有出现,巴尔依旧默然,用它庞然的身躯挡住通往玉座的道路。 埃斐轻轻嘆息一声,伸手摘下了项鍊上挂着的太阳之眼——是一位名叫崔斯坦的红髮骑士被迦勒底召唤到时间神殿后交给她的——甚至不用对魔术有太深的了解,任谁都能发现这枚石头上的魔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可她依然高高举起太阳之眼,仿佛要将这枚普通的石头当作祭品献给逝去的神明。 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没有神迹般耀眼的金光,也没有灼热的能量放射,就连埃斐走近巴尔时脚下扬起的尘埃都微乎其微。 可巴尔还是颤动了一下,宛如春风拂过枯萎的根茎……显然,这具缄默的空壳与魔力耗尽的太阳之眼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反应。死去的神明并未復醒,只是顺应本能地为他们让开了路,这使得魔神柱本该严丝合缝的防御体系第一次出现了缺口。 很难形容盖提亚此时的心情……即便没有意识,巴尔也是所有魔神柱中最强大的存在,它没有直接加入敌方阵营无疑是一件好事。至于时间神殿的防御,他很清楚魔神柱不可能永远将敌人抵挡于玉座之外,只不过他原本预计最先沦陷的会是阿蒙——为了夺回埃及的主神,拉美西斯二世可以不计任何代价,但他终究只是阿蒙所眷顾的众多法老之一,没有巴尔对蛾摩拉女王那样的钟情。 另一方面,巴尔仅仅是有所反应,却未能死而復生。相比缇克曼努用和整个宇宙同归于尽为筹码,威胁盖亚放逐提亚马特的惊世壮举,这一幕简直可以说是无聊透顶。 第874页 不过仔细想想,一具毫无意识的空壳似乎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曾几何时,这t具身躯的本能不也在抵抗造物主赋予所罗门的使命吗?但它最后既没能阻止以色列毁灭蛾摩拉,也没能阻止所罗门将埃斐变成生不如死的活性傀儡。它的抵抗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徒留唏嘘罢了。 坦诚说,他已经厌倦了耶底底亚挥之不去又毫无意义的本能,也厌倦了所罗门这个虚假的名字。 话虽如此,盖提亚并不打算放弃这个身体(即使它无用至极),当他与埃斐诞下完美的新人类时,它会安静下来的。他也许不是耶底底亚,甚至与耶底底亚毫无瓜葛,但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他,让过去的美梦得以延续。他们会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比曾经的蛾摩拉更加美好……而这一次,不会再有天火降临。 「埃斐。」在她踏入主殿时,他道出了她的名讳,「我已经等待你很久了。」 她陷入沉默——时间并不长,但当她开口时,语气听上去就像是沉默了几个世纪:「我也是。」 在与她重逢的剎那,盖提亚感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这是谁的感情呢?他不知道,但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在这样美好的结局面前,再跌宕起伏的过程也显得无足轻重。 「人类文明在错误的道路上前进了太久,早已失去了修正的价值,但这种错误绝不会继续,因为一切将重新开始。」他向她伸出了手,右手的无名指并未佩戴戒指,那是他为她保留的位置,「来吧,埃斐,来到我身边。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只为与你共享身为造物主的荣耀。」 「所以你是……盖提亚?」埃斐打量着他,「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金髮。」 「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就是你所希望的那个人,那个正确的人。」盖提亚放松了意识,任由身体的本能驱使他的下一步行动。他能感觉到嘴角肌肉的上扬变得柔和,喉咙里流出的声音也充满了温情,「来吧,猊下,我需要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您。」 不光是埃斐愣住了,就连她身旁的希兰表情也扭曲了起来。 「该死的,少噁心我了。」他暴躁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迹,「从你这个冒牌货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可真是让人想吐。」 至于那位旧王——不,现在应该称其为罗玛尼·阿其曼了,他看起来有些迷茫。作为他的造物,盖提亚实在太了解他了。虽然他的内心时常陷入自责和愧疚,但他同时也坚信那个男孩的意志一直寄宿在他的灵魂中。在软弱无害的外表下,他有一颗傲慢的心。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最后他们会揭晓答案的。 几经权衡之后,罗玛尼最终还是站了出来:「到此为止了,盖提亚。」 当埃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的神情中多了一丝难堪,仿佛在她面前,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毫无体面和尊严的人。但他还是强忍着悲伤戴上了最后一枚戒指,唤醒了曾经被捨弃的灵基,向众人展现了他的真面目。 「医生……?」藤丸立香呆住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两个所罗门?」 「该怎么解释呢……」罗玛尼苦笑了一声,「大约是在十一年前,迦勒底的所长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在圣杯战争中用这枚戒指作为圣遗物召唤了我。最后我与他一同取得了胜利,并对圣杯许下了愿望——想要成为人类,大概是说出了这样的话吧?作为王的我其实没有感情,当然也没有渴望或是遗憾,至于当时为什么会许下这样的愿望,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虽然还是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不知为何感觉很有医生的风格呢。」 对于人类御主和亚从者的调侃,罗玛尼并未如曾经那样会心一笑,只是低声继续道:「然后我的旅程就开始了——如字面意思那样,从零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普通人。」 说到这里,他莫名陷入了沉寂,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抬起头,与人类的贤者目光交汇。 「只要我启动了第一宝具,我——不,所罗门从主那里得到的恩惠就会悉数归还上天,不仅是凝视世界的眼睛,所有的伟业、所有的奇蹟、所有的魔术,甚至是所罗门本身的存在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哀伤地看着她,「如今的我在您心里到底是谁呢?我曾一度想知道答案……可是现在,这个答案好像又不重要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也许是想拥抱她,也许是想握住她的手,也许是想轻轻触碰她一下……无论他原本想做什么,最后他都放弃了。 「忘了它吧,猊下,我不在乎那个答案,看在我即将消失的份上,只要让我再做一次美梦就好。」他说,「请再叫一次那个名字吧……拜託了,猊下,无论我究竟是谁,至少在此刻让我成为他。」 然而,对于他的请求,埃斐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罗玛尼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 「我知道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说,「但这个舞台并不属于你——当然,也不属于我。」 很难想像,以智慧着称的魔术王——两个——居然会不约而同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埃斐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看向了身旁的人类御主:「御主,您一路上为我提供了许多帮助,我对此感激不尽。如今正是关乎人类存亡的重要时刻,请您这一次也不吝援助之手,帮助我拖住盖提亚,确保他短时间内无法释放第三宝具。」 第875页 「那当然!就交给我们……呃,只要拖住就行了吗?不用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吗?」 「是的,只要拖住他就行了。」埃斐肯定道,「至于后续的事情……我将要召唤的那位英灵会替我们完成的。」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说不失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盖提亚愿意为她保持耐心,「没想到连你也会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无论如何,旧人类的毁灭是命中注定的,当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时,你会明白谁才是你正确的选择。」 「看得出你成为所罗门之后确实受了他不少影响。」埃斐眯起了眼睛,神情不悦,「就连他罔顾我的意志,强行把我变成傀儡留在身边的本事也学得像模像样了。」 听到这句话,盖提亚第一次体会到了内心刺痛的感觉——不,他从未想过重蹈王的覆辙,他只是想要和她共同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完成主曾经没能做到的事情……为何她就是不明白呢? 「别再说这些客套话了,快点开始吧!」提尔王一向热情友善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嗜血之色,仿佛一只飢饿的野兽渴望撕开猎物的喉咙,「在迦勒底的时候我就受够了,现在我要在这张令人讨厌的脸上狠狠地揍上两拳。」 「希兰先生,那个……请不要打到我方的这张脸……」 「御主啊,战场上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何况我又刚好有一点脸盲。」 「所以果然是打算在乱斗中顺手给医生两拳的意思吧……」 即使是盖提亚,要同时面对多名英灵的围攻也不免有些吃力,但这具身躯毕竟属于魔术王,拥有不死性和时间神殿加成的他是不可能会输的。 只有三个问题真正对他产生了困扰——其一,继巴尔之后,阿蒙果不其然成为了第二个突破口。作为所罗门为了更有效推地进正确之理而创造的系统,魔神柱的术式是非常精密的,某一个体的改变极有可能牵一髮而动全身,对统括局产生错误的影响。 其二,虽然「所罗门」的大部分权能都在他的支配之下,但罗玛尼还保留着所有关于魔术的知识,更不用说他还是魔神柱的缔造者,不可能不知道如何扰乱他的运作进程。而盖提亚生平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所罗门干涉,若非情况不允许,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而最后的问题,则是埃斐即将要召唤的这位英灵。 「盈满吧,盈满吧,盈满吧,盈满吧,盈满吧。周而復始,其次为五。」 「然,盈满之时即废弃之机。」 听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英灵召唤咒语……然而,考虑到对方过去多次战胜诸神并最终葬送了整个神代的显赫战绩,哪怕只是她随手做的一个小动作,都值得他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一开始就将所有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可盖提亚是以人类的贤者为蓝本创造的,是她失去t知性后的纯理性个体,是为了「正确」而诞生的人理修正式。他的基础术式决定了他无法拒绝人类贤者发挥其知性的瞬间,无法拒绝她所创造的奇蹟——哪怕这个奇蹟最终会杀死他。 「宣告——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运附汝剑上。」 与此同时,他的大脑也在高速运作——假设埃斐手中确实握有通往胜利的钥匙,她究竟要召唤谁才能扭转眼前的局势呢? 以她的性格,决计不会在最终大战前夕不做任何准备,说明她必须在抵达时间神殿——准确地说,在见到他之后才能开始召唤英灵,这意味着对方是与他有着深厚因缘的人。 「响应圣杯之召唤,遵从这意志、道理者,回应我!」 是耶底底亚吗? 但耶底底亚是不可能被单独召唤出来的,因为他无法原谅「完整的自己」,无法容忍自己活着却没有背负任何罪恶感,所以「耶底底亚」永远只能是找回人性的所罗门灵魂中的一部分。 何况,除了给他曾经的王致命一击,耶底底亚的存在本身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他生前只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比同龄人聪慧一些,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 「吾乃成就世间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间万恶之总成者!」 帕提?考虑到她刚刚在第七特异点破格进入英灵殿,还握有必定可以对神秘造成伤害的蛾摩拉钢剑……不,他刚刚就看到她了,和希兰一样,迦勒底在进行灵子转移之前就召唤了她。 大卫?有可能,毕竟他持有约柜,而且与希兰、帕提不同的是,迦勒底所召唤的大卫并非是他最鼎盛的时期。如果对方以caster的形态现世,确实会对他造成一点威胁……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又无法解释埃斐为何要拖到抵达主殿后才开始召唤。她曾是大卫王的宰相,与他感情深厚,哪怕没有「所罗门」作为媒介,大卫也会响应她的召唤。 还有谁?乌利亚、哈兰?他们确实都是武艺出众的战士,但他们的功绩都没能流传后世,又不像帕提一样可以借用后人的灵基,根本不可能作为英灵受到召唤,盖提亚也不认为他们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难道他还遗漏了什么人吗? 「穿越抑制之轮出现吧,天平的守护者!」 在咒语结束的瞬间,盖提亚觉得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恍惚间,他感觉好像有一片阴影从头顶掠过,好似一只漆黑的渡鸦。 第876页 紧接着,他的胸口一凉——最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无来由的空虚,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夺走了。随后是一阵寒意,冰冷的气息宛如朔风,充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能看见肺部挤出的气流在空气中化作白雾。 盖提亚茫然地低下头,看见一柄长长的银剑贯穿了他的胸膛。这让他不仅想起了那个夜晚——蛾摩拉的女王从死亡中找回了意识,渴望着回到自己的国家,因此要清除一切挡在她回家路上的障碍。当时的她也像这样,用一柄蛾摩拉钢剑刺穿了所罗门的身体,虽然刺中的位置不太一样,但那种冰冷又脆弱的感觉是相通的。 当剑身上的鲜血逐渐蒸发,他发现那甚至是同一柄剑……乌利亚的剑,第一把蛾摩拉钢剑,上面用西臺语刻着「守誓」二字,是蛾摩拉冶金锻造技术的最高象徵。 钢剑是冰冷的,钢剑的主人却散发出硫磺与焦炭的气味。 盖提亚又抬起了头,一张他从未见过,却令他无比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尽管对方看起来已经与这具身体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她的发梢燃烧着復仇的火焰,皮肤如亡灵般苍白,嘴唇乌黑,好似渡鸦的羽毛,眼睛是鲜血般的红色。 他闻到了血与火的味道。 「好久不见,所罗门。」復仇者低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当你春风得意之时,我会割开你的喉咙,让你的血溅在你的王座上。」 说罢,她将剑身抽出,更多鲜血流淌而下。在守誓的锋刃划过他的喉咙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她的名字:「塔……玛……」 第391章 无论多么不情愿,如今盖提亚都不得不离开——或者说,从他的遗体里被强制剥离出来了,因为肉体的损毁程度已经无法继续承载魔神柱过于强大的灵魂。 如果他提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必要时刻捨弃这具身躯,以「兽」为基础而非「所罗门」,情况或许还不会这么糟糕……然而,盖提亚似乎下定决心要以这样的姿态开启新世界的未来,甚至不惜让肉体的本能反过来影响自己,致使他与这具身躯的联繫变得过于紧密。 在「所罗门」被赋予了真正的死亡后,他也将失去力量和不死性,肉体的伤痛正在侵蚀他,他的灵基会逐渐衰弱、崩溃、破碎,最终归于虚无。 看到对方最终变回了他记忆中熟悉的金髮少年,罗曼忽然很想知道此刻他心里是否会有一丝解脱——说到底,被囚困于一具不属于他的身体里,扮演着不属于他的角色,真的是他心甘情愿的结果吗?他真的只想延续耶底底亚的旧梦,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真正的自己吗? 当然, 罗曼并不会真的问出口,盖提亚想必也不会回答他。 盖提亚倒在血泊中, 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不久前仍端坐于玉座的人理毁灭者已然消失, 他们眼前只剩下了一个脆弱的男孩。 「为什么……」他看起来难过极了,甚至与即将到来的死亡无关,真正能令他感到痛苦的只有一件事, 「为什么连您也不能理解我……我只是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和您一起……想要让所有人都幸福……」 猊下在他跟前侧身坐下,鲜血染红了她的长袍, 但她仿佛浑然未觉,只是轻柔地托起男孩的后颈,让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 「你说你想要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她低声道,「可是……所有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么呢?」 盖提亚静静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看见的人。 猊下用手指拨开他额前凌乱的髮丝。 「比如说……一场比赛,只会有一名胜者。有得意的赢家,就不免有失意的输家,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办呢?」她继续道,「让所有人都成为赢家?这只会让胜利本身变得毫无意义。让输家也不会感到失意,告诉他们过程才是最重要的?但无论如何安慰自己,他们得到的幸福终究不如赢家来得多,像这样不平等的幸福,是否依然能被称作幸福呢?」 「如果我们再退一步,为了避免有人成为输家,干脆取缔比赛的存在——乍听之下好像很圆满,不是吗?如果无法解决问题本身,那便解决问题的源头,而这却将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说到这里,猊下长长地嘆了口气。 「生存的资源是有限的,你註定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那么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阉割愿望本身,降低人们在物质和精神上的需求,使他们满足于生活的现状。虽然得不到什么,但也不会失去什么。因为没有梦想,所以也不会美梦破灭,因为没有渴求,所以也不需要被满足,最后便这样麻木庸碌地度过余生,除了活着,人生毫无意义……这样的生活是幸福吗?盖提亚?」 「我……」他嚅嗫道,「我不知道……」 「看来全知全能的所罗门王也没有事事都教会你。」 对于她语气中的嘲弄,罗曼只能在心里吐吐舌头,算是默认了这句批评。 「当然,我必须承认由于世界的参差,许多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居住在一个没有战争和太多暴力性犯罪的社区便心满意足了,梦想是他们本就不会去追逐的奢侈品,有时甚至是他们的毒药——可这样的结果并不足以令你满意,对吗?你不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世界才如此劳心费神的,你的愿景乃是真正的理想乡,所有人都能享有优渥的生活环境,在正确的引导下茁壮成长,拥有健康的体魄,智慧的大脑和高尚的情操,这t才是你想要看到的幸福世界。」 第877页 「可是孩子啊,仅仅是创造一个不会有人悲伤的世界都如此遥不可及,更何况是令所有人幸福的世界呢?你的愿望就像是太阳,宏大、明亮而温暖,但随着你不断靠近,它的庞然终将压倒你,让你喘不上气,它的光芒逐渐刺眼,温暖也变为灼热,当你将自己置身其中时,它会使你燃烧殆尽。」 听到她的话,盖提亚的神情看起来愈发迷茫了:「所以我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猊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在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彻底关闭后,我曾因为劳累过度和阴冷的气候生了一场重病。」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高烧令我意识昏沉、浑身酸痛,可当我所爱的人都守候在床前,在他们的关怀和照顾之下,我又感受到了幸福。这世上从不缺愿意与你共享欢乐的人,甘愿陪你度过低谷的却很少……而也这让我明白,自己得到的爱是多么珍贵,多么值得珍惜。」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人生总是如此,甜蜜与苦涩交织。有的时候,痛苦和幸福是彼此的敌人,有的时候,它们又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两面。孩子,许多事情并没有唯一的答案,只取决于你看待和思考它的方式。」 盖提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眼神突然恍惚了一下——命运已经为他敲响了丧钟,他的意识正在被死亡的冰冷和空虚所占据。 「好冷……」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拜託了……抱紧我,猊下……我很冷……」 猊下点了点头,愿意满足这个将死之人最后的心愿——尽管盖提亚已经看不到她的回应了。他的眼睛不再聚焦,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虽有一息尚存,但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暗。 「啊……这就是……人类的温暖吗……」他喃喃道,「幸福与痛苦……有时是彼此的敌人,有时是一体两面……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说罢,盖提亚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安静地在猊下的怀抱中消失了。 短暂的寂静后,希兰发出感慨:「果然,他还是一直保持这种金毛小子的模样比较好。」 「宁愿躲在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靠扮演别人活下去,无疑是一种悲哀。」塔玛看了一眼自己的发梢,「虽说我也没什么资格为别人唏嘘……復仇之火已然熄灭,这个灵基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这居然是一件坏事吗?」希兰上下打量她,「刚才你看着跟个烧炭炉似的,到处喷黑烟,根本看不清你的脸,我本来还觉得烟雾能散掉一点挺好呢。」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希兰,虽然你还是那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塔玛翻了个白眼,可能是受avenger职阶的影响,她的脾气暴躁了不少。 他们之间那种熟稔轻松的氛围不禁令罗曼感到怀念……然而,他还没有盲目到认为他们会欢迎他的加入,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回到团体之中,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们。 猊下此时已经从地上起来了,沾了血迹的长袍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腿上,看着有些狼狈,但对罗曼而言依然很美。 她向塔玛张开了双臂:「介意一个有点脏的拥抱吗?」 「当然不!」 塔玛如乳燕归巢般投入了猊下的怀抱。復仇者形态的她要比猊下高得多,但神态和动作让她在猊下面前依然像是一个小女孩。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她的情绪忽然急转直下:「对不起,猊下……当我的国家灭亡,当我最重要的人死去时,我却在千里之外,毫无察觉……请原谅我的无能吧……」 「怎么一开口就是这样令人伤感的话?」猊下嘆息一声,「你最终完成了復仇,孩子,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才对。」 「可是这復仇来得太晚了……太晚太晚,挽回不了任何东西。」 猊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塔玛,你还记得那封放在地窖里的信吗?」 塔玛点头,罗曼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能听见她吸了吸鼻子:「我记得……非常抱歉,我连您最后的嘱咐都没有完成……」 「写那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态非常悲观,因为我发现许多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常理和逻辑,这意味着与我为敌的不再是某一个人,甚至不是某个国家,而是一种命运的强制力。我当时已经预料到了失败,即使没有索多玛,厄运也会在某一时刻骤然降临……写完信的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随后突然想起了你。」 「我?」 「对,想起了你。」猊下的声音也逐渐沙哑起来,「我忍不住想,等你长大了、老去了,一切会变成什么样。我想像着——在黎凡特冬季的夜晚,铜盆里烧着炭火,你躺在温暖而干燥的床上,膝盖上披着厚厚的羊毛毯,床边围绕着你的孩子,他们都爱你,敬仰你。你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有年轻时的聪颖,谈吐文雅又风趣,所有人都喜欢和你说话,你们聊着天,然后,然后……然后你向他们聊起了我。」 她的唿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光。 「接着我又想,你那时会说些什么呢?我的母国灭亡了,我的母亲被敌人杀死了,所以我要你们放弃自己的人生,把时间全部花费在为他们报仇上,就像我这一生一样,这是我希望听到的话吗?不,绝不——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们,我的母亲生前是一个挺好的老师,在农业方面算是精通,她建立了一个国家,让她的子民过得还不错,所以有幸得到了他们的爱戴,她或许没有做对人生中的每件事,但总体而言,她是一个好人。」 第878页 「所以我想,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幕,我也得赢到最后才行……可是你看,我最终食言了,所以我再也等不到我可爱的小姑娘躺在温暖的床上,对她的孩子们说她是一个好人了。」说到这里,猊下终于哽咽了起来,「但你和我不一样,塔玛,你做得比我更好,因为你履行了你的诺言。 」 塔玛近乎泣不成声——她浑身上下都有復仇之火灼烧过的焦黑,唯独眼角落下的泪水干净而澄澈:「不……别这么说……」 「别哭,好孩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幸福是会被泪水沖走的。」 「好的,猊下……」 「叫我母亲,塔玛。」 「好的,母亲……」塔玛小声抽噎着,双手死死抓住猊下的衣襟,「母亲,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您……」 「那就不要离开。」猊下也紧紧地抱住她——她很少会在一件註定不可挽回的事情上如此拼尽全力。塔玛的身影在淡去,就像是太阳升起后愈发暗淡的月亮,也许几分钟后她就会消失,但猊下还是用力地收拢手臂,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把她的小女孩留在身边。 然而,在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塔玛最终还是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并以强大的意志力让自己离开了猊下的怀抱……过程很艰难,但不管怎么说,她做到了。 「谢谢你,希兰。」她看向昔日的同伴,「我能站在这里,离不开你的帮助……感谢你当时相信了塔尼特的话,将我悉心抚养长大,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希兰揶揄道,「放心,老姐,以后我还愿意当你的爸爸。」 「该死!希兰,你把原本好好的气氛都破坏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塔玛还是忍不住破涕而笑。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仅仅是这一眼就让罗曼的心跳停了一拍,但无论她接下来要对他做什么,都是她应得的,也是他应得的。 「我不会和你道别的。」她如此说道,语气并不温柔,但也没有冷漠到像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t应该为此庆幸,「因为我还会在无数个圣杯战争里遇到你,杀死你……一次又一次。」 不知为何,听到她的恶语相向,罗曼反而没有那么难受了:「我相信你会的。」 最后的最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猊下身上。 「我知道乌尔宁加尔王在未来通过圣杯战争获得了肉体,得以在现代社会和您一起生活。」她认真道,「请答应我,您一定要等着我,好吗?我不会输给他的,绝对!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回到您身边,等那个时候,我还要做您的女儿。」 「我也贊同这个想法。」 「闭嘴,希兰!」 「那么说好了。」猊下看着她,眼角微红,「我的小塔玛是不会食言的,对不对?因为她是一个好孩子,无论承诺了什么,最后都会做到。」 塔玛用力地点了点头,并努力扬起了一个笑脸——如此明媚、灿烂,仍有她孩提时的影子,这个笑脸也成为了她留在猊下记忆中最后的模样……直到她们在遥远的未来重逢。 塔玛消失后,时间神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并且让罗曼感到更加不安……在打倒敌人的兴奋与故人离别的伤感消退后,他忽然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这座神殿是藉由他的遗体增幅而成的,他却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外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逃走,想要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里了却此生……不是因为畏惧死亡,而是他害怕生命中为数不多还能聊以慰藉的幻梦最终也会像泡沫一样破碎。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猊下。 「罗玛尼医生,介意和我单独在这附近走一走吗?」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很平静,显然已经缓和了情绪。 罗玛尼医生——她是这么称唿他的。 罗曼的心沉了下去。 「当然不介意……」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了立香和马修担忧的目光,「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一旁的希兰则耸了耸肩,默认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他一人——显然他也清楚,如果要为迄今为止所有的恩怨画上一个句号,这场对话只能发生在他和猊下之间,容不下第三人。 罗曼不确定猊下要带他去哪里,但她选择玉座背后的方向明显是有深意的。 但此时此刻,他抛却了所有多余的念头,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平静的氛围中……距离上一次他们这样并肩漫步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记不清了,只是本能地感到熟悉和怀念。 如果这段路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他心里默默祈祷着。 可惜愿望终究只是愿望。 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就像美梦总会醒来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固有结界里,时间流逝的概念是很模煳的。最后,他们走到了神殿与时空隧道的分界处。 罗曼确信这不是盖提亚的手笔,他自认为稳操胜券,不会特意给自己留一个后门,这条隧道大抵是阿赖耶替猊下准备的,是人类贤者的回家之路。 很显然,这不是一条双人道,只允许一人通过。 「看来这就是终点了。」 罗曼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事实上,他甚至有些高兴,唯一遗憾的是,如果包围着他们的不是歷史无情的残影,而是美丽的黄昏就好了。 第879页 「对于您赐予的死亡,我心中没有任何怨言。」他说,「但在您动手之前,请给我一些宽容,向我揭示那个问题的答案吧……猊下,对您而言,我究竟是谁呢?」 在沉稳的语调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 相较于他的慎重,猊下的语气反倒异常轻松:「恐怕我不得不对你说声抱歉了,孩子,因为我也不知道。」 罗曼觉得自己的大脑如同卡带一般停滞了几秒:「呃……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她看着他,「坦诚说,你身上有我深爱的部分,也有我憎恨的部分,还有一些我未曾参与的部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曾经也困扰过我,就像它一直困扰着你一样。」 「您刚刚说曾经……难道不是因为您最终找到了答案吗?」 「我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我只是意识到——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被解答。然而,无论答案是或不是,此刻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我不明白……」 「 hmm ,所罗门的智慧1。」她的口吻中带着点促狭,神情却十分温和,「属于我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相比曾经主宰这个星球的其他物种,人类的歷史并不算太久,可我们的故事在歷史长河中依然显得无足轻重……这片大地埋葬了许多君王,以及他们的国家,而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的目光从时空隧道外的歷史影像上划过。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总会有充满热情的年轻人闪亮登场,并不需要我们这样的过气明星。」猊下的声音轻了下来,微笑中多了一丝苦涩,但更多的是释然,「所以,何必让两个几千年前就入土了的老古董之间的恩怨去困扰现在的人呢?天知道我们的尸骨如今埋在哪里,也许已经被什么昆虫或者微生物消化了。盖亚……可怜的傻瓜,其实大自然总是能赢到最后,人类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它的失败,如果它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说着,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从这里看不到任何人,但罗曼知道她看向的是藤丸立香,人理的救世主。 「人类是一个命运多舛的种族,我们都知道那孩子将来还会为了拯救世界而再次踏上危险的旅程,他身边需要有人陪伴和引导。」她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罗玛尼医生。」 罗曼感觉胸口左侧酸胀得厉害,里面填满了甜蜜和苦涩。他知道这句意味着告别,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么您呢?」 「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了起来,「我已经太老了,不适合再干这些事了。继续你们的冒险吧,小尤利西斯。至于我,打算在空调、网际网路和现代卫浴的陪伴下过完无趣的退休人生……好吧,可能还有命案,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她即将转身时,罗曼又忍不住追问:「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闻言,猊下沉吟了片刻:「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不过……以防我们之后再也见不到了,罗玛尼·阿其曼先生,祝你早安、午安、晚安2。」 她一步步地向远方走去,罗曼的目光也随着她一寸寸地向前挪。 在即将步入时光洪流之际,她突然回过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而飞扬——「缇克曼努」和「埃斐」长得并不完全一样,但罗曼依旧感觉岁月在剎那间回到了过去……她在夕阳下,散开乌黑的秀髮,美丽动人,而他凝视着她的脸庞,如此专注,甚至忘记了唿吸,只为把这一幕永远烙在脑海中。 「差点忘了。」她说,「罗曼真是一个好名字,很适合现在的你。」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陡然击中了他,几乎要让他落下眼泪,可还没等他回答,对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她出现时是如此万众瞩目,像彗星一样註定要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离开时却如此悄然,没有惊动任何人,犹如凝聚在绿叶上的朝露,黎明到来后便倏忽不见了。 她走之后,漫长的时空隧道显得如此孤寂,唯有岁月的残响在他的耳边迴荡。 「我脑子里只有这台机器,其他什么也想不了。」3 「沃森先生,过来一下,我需要你。」4 「如果鸟儿只凭自己的翅膀飞翔,他是飞不了太高的。」5 「长30.48米,宽6米,高2.4米,占地面积约170平方米,除了18000根管子,还有成千上万的电子元件和50万个分类接头,他们称其为eniac 。」 6 …… 「我们t把天空检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上帝和天使。」7 第392章 「进展怎么样?」她的同事凯萨琳问道。 「相当不错。」四十二兴致勃勃地回答, 「我们找到了嫌疑人丢在垃圾桶里的棒球帽,上面不仅有他的皮肤细胞,尼龙搭扣还黏住了他的几根毛髮,其中两根保留了完整的毛囊。最重要的是——我们在搭扣的绒面上找到了一些碎沙粒,边缘很锋利,明显是人工沙,有部分染绿,和被害人家中的破损鱼缸附近散落的沙粒完全一样。」 「很高兴看到你们的调查如此顺利。」她有点促狭地笑了, 「但我指的是刚刚送你来上班的那位男士……他在离开前还吻了你一下, 我没看错吧?」 第880页 「……闭嘴,凯茜。」 「何必遮遮掩掩呢?毕竟他如此美丽。如果我是你,不出半天,整个苏格兰场都会知道我的新恋人是一位金髮碧眼的白马王子。」对方调侃道, 「其实我们私下早有猜测,因为你最近看起来状态很好。考虑到你不久前才因为一场事故而陷入昏迷,我们都想知道是怎样神奇的治疗让你恢復得如此之快,而且还愈加精神焕发……噢,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这就是四十二不太乐意回苏格兰场的原因, 如果她的老朋友们愿意把自己的洞察力用在办案而非八卦上就好了:「这和亚瑟一点关系也没有。」 「很好,现在我们知道这位绅士的名字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凯萨琳说,「在正式讨论你们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们到几垒了?我们的白马王子先生在床上表现如何?像他的外表一样端庄优雅?亦或是出乎意料地狂野?又或者他有些不便对我们透露的小癖好,比如……」 「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四十二说, 「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我干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最终法庭会宣判我无罪,泰晤士报的头版标题会称我为第二个oj辛普森1。」 「好吧,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告诉我你们几垒了。」 「什么也没发生!」多亏这些毫无边界感的英国佬,现在她觉得像日本人那样保持冷漠的人际关系好像也不错,「拜託,我们才认识两周。」 事实上,她昏迷的时间远比其他人知道的要长,但那牵扯到一些里世界的问题,不方便对外解释。 至于遇见亚瑟……那大约是她醒来一周后发生的事情。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她和孩子们一同待在公寓的客厅里。格蕾和乌尔宁加尔在壁炉前烤香蕉和棉花糖,四十二则坐在摇椅上看书,火堆散发出的暖意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九点钟左右,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好在英美虽然有点血缘关系,但不是一个自由到人人都有枪玩的国度,四十二以较为放松的心态打开了公寓的门——当然,她在右手边放了一把长柄伞,以防门外有不速之客突然掏出砍刀。 门外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金髮男子。他长着一张似乎只会出现在《名利场》杂志封面的英俊脸庞,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漂亮的男孩。介于他们在外貌上的相似程度,「你们是父子吗?」显然是一个多余的问题。 「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对方露出了一个悽苦的微笑,「请原谅,外面的风雪实在太大了,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和我的孩子进到公寓里说话吗?」 一位带着孩子的单亲父亲难免会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更何况他怀里的男孩看起来如此年幼(可能还不到十岁),正被大雪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见到那孩子,四十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让她无法对他的遭遇置若罔闻。 「当然,我们刚好有些热茶……」 事后她才知道他们父子俩都是龙——会喷火的那种,这点风雪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影响。那个孩子之所以发抖也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被自己的父亲强迫服下了返老还童药才会变成小孩,实际上他早就成年了,被父亲抱在怀里让他觉得很丢人。 最重要的是,假如她知道对方十分钟后会说出「其实我是您前世的丈夫,这是我和您的孩子」这种荒谬至极的话,当初她是绝对不会放他进来的。 四十二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另外,我最近气色转好是因为我戒了菸酒。」 虽然格蕾和乌尔宁加尔都不太在意这些,但她认为有必要从生活习惯上做出改变。光是毒害自己也就算了,她可不想让孩子们被迫吸她抽剩下的二手菸。 「备孕?」 「咳咳——!!」她一点也不为自己把咖啡溅到了同事身上而愧疚,「再八卦我就取消你的圣诞假期,凯茜,到时候所有人都放假了,只有你一个人留在化验室里加班。」 「很明显你在日本待了太久,朋友,这里是英国,取消圣诞假是违法的。」 她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看来我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前面的谋杀计划。」 「务必让我的死相好看一点。」凯萨琳打趣道,「另外,我希望我的墓志铭是凯萨琳·h·吉伦,一名勇敢的爱尔兰人,享年38岁,死于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因为她想知道白马王子的老二是否令她的主管满意。」 「我会写死于她的口无遮拦,因为她是一个爱讲黄色笑话的呆瓜。」 由于今天是平安夜,犯罪实验室特许提前一小时下班。而在亚瑟和莫德雷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加入这个大家庭之后,她不得不从旧公寓搬到了格蕾事先准备好的别墅里。 「在下已经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情况。」格蕾如此解释道,「请您放心,这座别墅不仅足以应付现在的人数,也能够抵御未来的新风暴。」 四十二不太确定她口中的「新风暴」具体是指什么,但本能告诉她这件事一定很麻烦……算了,还是别去多问比较好。 等她走出犯罪实验室的办公楼,亚瑟已经在停车场等候多时了,莫德雷德也在车上——如果放在以前,这孩子早就因为不想坐在儿童安全椅上而朝他的父亲吐口水了,不过此刻他表现得很乖巧,所以她猜他今天过得相当愉快。 第881页 不出意料,莫德雷德一见到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今天跟一个来伦敦旅游的日本小孩救出了一名网球运动员的母亲!」2 「救出……?」 「没错!观赛现场有人要炸死她的母亲,但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罪犯。」 「太危险了!」四十二眉头紧蹙,「莫迪,下次发生这种事情一定要先想办法联繫我或者你父亲,好吗?」 「其实我最早也想先告诉母亲的。」莫德雷德说,「但那个小孩听到您的名字后不知为何特别害怕,恳求我千万不要打电话给您,后来我发现他也服用了返老还童药,可能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总之我们多少有点惺惺相惜就是了。那个罪犯倒是没什么,我轻轻打了他一拳,他就晕倒了,可能断了几根肋骨吧,反正我不用为他付医药费。」 ……有时她会忘记这孩子是一条龙,并且还是不列颠歷史上有名的国王。 随后,他们启程去接放学的格蕾。四十二本想让她去读博耐顿女校,但格蕾因为离家太远而拒绝了,乌尔宁加尔也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伊顿公学,目前他们都在两所离家不到五公里的社区公立中学就读。 然而还没等车开到学校门口,他们就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撞见了正在打电话的格蕾。 「好吧,我必须承认你在第七特异点做得还算不错,但最好别以为过去的事情能一笔勾销。」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听着,我知道自己只能阻止你一时,可是这段时间绝对不行,猊下才回来不久,需要缓冲和休息的时间……」 「啊噢——」莫德雷德吐了吐舌头,「头皮发麻了吧?臭老爸。」 从后视镜里,四十二能够看出亚瑟的微笑略微凝固。 「格蕾在和谁打电话?」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亚瑟温和地回答,「他就像一只在灯罩里飞来飞t去的蛾子,也许存在,但无关紧要,只是扇翅膀的声音偶尔会有点烦人,但总体而言,对方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傢伙。」 四十二其实不是很想追根究底(有种很麻烦的预感),奈何他的伪装太过拙劣,很难说服自己无视对方言语中的古怪之处:「所以他是我前世的什么人?某一任恋人?曾经当过你的情敌?」 听到这里,亚瑟脸上的微笑终于维持不住了:「他还不配被这么称唿……坦诚说,您的睿智有时也会令我产生一些困扰。」 「我不觉得陛下的存在有什么问题,就算他是,你也应该在他最早成为问题的时候发出抗议,而不是拖到一千多年后才作这些无用的抱怨……」格蕾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猊下来接我了,以后再说吧。」 格蕾上车后,亚瑟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谨慎地开口:「所以那一边……怎么说?」 「请放心,他最近还有些早期遗留的烂摊子需要收拾,暂时不会来打扰猊下的生活。」 「暂时……」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愈来愈轻,「可以,我知道了。」 四十二提醒道:「现代社会杀人是犯法的。」 闻言,亚瑟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当然,王姐,您也说了,杀人才犯法。」 呃……最好不要深究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格蕾,今天过得怎么样?」 「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格蕾回答,「不过也有新鲜事发生。今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校医,相貌出众,性格也十分平易近人,因而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少关注。下午的体育课上,有一位女士因为生理期失血过多而晕倒,在下受老师之命护送她前往校医院,那位校医热心地接待了我们,还同我们分享了他的草莓蛋糕。 」 等车开过一条街后,格蕾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那位校医可能是您以前认识的人。他不仅知道您的名字和职业,还问了我不少关于您的问题。」 「那位医生叫什么?」 「他名叫罗……」 「我当然明白!」一声暴躁而熟悉的咆哮打断了格蕾的话,「恩奇都叔父,请您务必要阻止……不,我不是不想见到您,只是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不想出现额外的不稳定因素……是的,我很确信父王的存在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谁都在打电话?」莫德雷德挠了挠脸颊。 「今天是平安夜。」格蕾回答。 「所以为什么平安夜大家都要打电话?因为耶稣发明了电话吗?」 「不,电话的发明者是亚歷山大·格拉汉姆·贝尔。」 另一头的乌尔宁加尔继续道:「我最近和人造人、小红龙相处得还算不错,可一旦父王加入,我们就会因为谁才是正室之子的问题而陷入无穷无尽的争吵,独自一人的我必将陷入弱势……是的,这一点很重要,决定了谁才是母亲真正的继承人……当然不介意,对我而言您也是非常重要的长辈,能被您视若亲子是我的荣幸……感谢您的体谅,我已经安排塔木卡赶过去了,他会确保您和父王在杜拜过得愉快……」 乌尔宁加尔上车后,格蕾难得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兄弟表现出了一丝怜悯:「在下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有时大人们真的很麻烦。」 乌尔宁加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某些大人是麻烦中的麻烦。」 第882页 「我也想要手机。」莫德雷德说。 「如果你愿意接手这些麻烦,我愿意为你购买最新款的苹果。」格蕾说。 「那还是算了。」莫德雷德效仿了他哥哥的表情,「那个梦魔才不会打电话给我呢。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我唯一会发给他的消息只有诅咒简讯。」 人员齐备后,他们驱车来到附近的商场,採购圣诞节需要物品。 莫德雷德总是很喜欢逛商场,因为他可以坐在推车里。乌尔宁加尔对于这项活动的态度则要平淡得多,但可能是受到了热闹的节日氛围影响,今天他看起来也十分高兴。 在圣诞装饰採购区,乌尔宁加尔拿起了一个礼炮筒,对着莫德雷德大喊:「神权印章!」 「反弹!」 「蠢货,你不能光靠一张嘴就抵御神权印章。」 「我不管,反弹!」 乌尔宁加尔恼羞成怒道:「闭嘴!你这条蠢龙,我以卢伽尔的名义宣布剥夺你使用反弹的权利!」 「真是两个幼稚的傢伙……」格蕾嘆了口气,「请带他们去食品区,陛下。在下会陪猊下单独逛一逛,享受一会儿清闲的时光。」 「不如由我来陪……」 格蕾冷酷地拒绝了他:「不,陛下,假装成单亲父亲上门求猊下收留自己显然是有代价的。」 亚瑟·潘德拉贡留给大多数不列颠人的印象也许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君主,但在女儿面前,他只是一个软弱的父亲。 与他们分别后,四十二开口道:「其实我原本也打算找个机会和你单独出来……我在附近的商铺里预定了一样东西,介意陪我走一趟吗?」 格蕾挽住了她的手臂:「这种事您根本无需开口。」 于是她们离开了商场,前往附近的一家珠宝店。 「严格来说,我应该在吃完火鸡后再给你礼物的。」四十二说,「但除了礼物之外,我还有些话只适合在我们独处的时候说,所以还是现在就给你吧。」 「谢谢……」格蕾愣愣地接过了手提袋,「在下没想到您还准备了礼物……」 「这是圣诞节,孩子,我当然会准备礼物。」 「噢,您……您说的有道理……」她看起来已经完全混乱了,「我……我能现在就拆开吗?还是该等到吃完火鸡什么的……」 「这取决于你,格蕾。」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现在这是你的东西了。」 「好、好的……」 女孩有些笨拙地从手提袋里取出礼盒,打开盒盖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点缀着羽毛、珠粒和金绿线刺绣的黑色蕾丝髮带,它静静地躺在蓝色的天鹅绒上,末端繫着用蓝宝石、碧玺和月长石制作而成的月亮型髮饰。 香奈儿的高级手工坊通常是不会接这种小件订单的……好在她的一些朋友可以帮忙解决这个小问题。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感觉很适合你。」四十二说,「下面的宝石挂坠是我委託这家店添加上去的……也没有什么理由,可能是因为月亮和你很相称。 」 听到她的话,格蕾的表情终于彻底定格了,只能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啊,很遗憾。」她语调中的深情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可是看你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这次一定做对了什么。」 女孩眼眶微红,沙哑地轻声道:「您以前会叫我小月亮……」 「而据我所知,以前你会叫我母亲。」她貌似不经意地说道,「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外加现代人被称作猊下好像有点奇怪,所以我想……或许用回老称唿也不错,考虑到你的两个弟弟也是这么叫我的。」 格蕾低下头,神情羞涩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很难想像她们初次见面时会是那种兵戎相见的景象——好吧,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太自视甚高了,听起来仿佛她们当时势均力敌一样,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机会还手,只是单纯挨了一刀。不过,如今四十二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几乎没什么印象了,更不用说自阴影中出现的银髮死神了。她的脑海中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聪慧、安静、惹人怜爱的小女孩的形象。 接着,格蕾闭上眼睛,将手放在心口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十二发现她眼周附近的血管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并且不断向外衍生,最终溢散在空气中——这一幕很美,但美不意味着这就是正常的。 「格蕾……你还好吗?」 「我没事,母亲。」格蕾舒了一口气,面露微笑,「只是感受到了其他已逝长辈们的祝福,所以很高兴。」 「感受到了已逝长辈们的祝福」这个说法未免太惊悚了……不过,看到格蕾恬静而放松的神态,四十二相信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为格蕾系上髮带后,她们回t到了商场和亚瑟他们汇合。 亚瑟和莫德雷德都对格蕾的新打扮露出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表情。乌尔宁加尔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在意过格蕾之前是什么打扮。 回家后,他们一起吃完了圣诞大餐,然后聚在客厅里看《真爱至上》。 莫德雷德对此表现出了激烈的抗议:「我不想看这部电影!如果一定要看的话,我宁可一个人去玩游戏!」 乌尔宁加尔皱起了眉头:「你突然发什么疯?」 第883页 「梅林在迦勒底的时候总是霸占着电视机,我至少把这部电影看过一百多次了。」莫德雷德翻了个白眼,「里面的台词我都能背下来。虽然没有希望也没有准备,但因为现在是圣诞节,圣诞节就该说实话。在我心中你是最完美的,而我荒芜的心会一直爱着你,直到你变成这样3,然后出现一张老骷髅的画像。」 「如果你上课的时候也能这么认真就好了。」格蕾评价道,「这样你就不会说出是耶稣发明了电话吗这种丢脸的话了。」 「今天是平安夜,莫迪,家人们应该待在一起。」四十二摸了摸他的脑袋,「为了大家忍耐一会儿好吗?」 男孩撅起嘴:「好吧,但我要坐在母亲的腿上看。」 四十二把他抱了起来:「当然可以。」 「你的哥哥兼弟弟真是一个戏精……」乌尔宁加尔小声抱怨道。 「确实如此。」格蕾回答,「如果卢修斯·希贝琉斯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在这件事情上一定很有发言权。」 他们一起看完了电影。在播放制作人员名单时,四十二出去签收了一个快递。 「很好,现在礼物都到齐了。」她回到客厅,「很抱歉我和亚瑟都忘记了买圣诞袜……好在我们还有圣诞树,在树下拆礼物感觉也不错。」 乌尔宁加尔的礼物是一只秋田犬幼崽。 在看到小狗的时候,他的脸瞬间涨红了,有些忸怩地回答:「谢谢您,母亲……我很喜欢……」 「哈哈,现在谁都知道乌尔在看《忠犬八公》时偷偷哭了。」 「闭嘴,蠢龙!」 莫德雷德则收到了一台switch——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四十二暂时还没有搞清楚他有哪些爱好,但送男孩子游戏机应该是一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 ns上有《荒野大镖客2 》4吗?」 「好像没有。」 「太好了!」莫德雷德对亚瑟做了个鬼脸,「这次休想抢走我的游戏机,臭老爸!」 拆礼物环节结束后,孩子们在客厅里陪小狗玩了一会儿。乌尔宁加尔为小狗取名为「将军」,并数次命令它为卢伽尔取下敌人(指莫德雷德)的首级,可惜他的将军在十五分钟后就因为几片火腿成为了乌鲁克的叛徒。 作为报復,乌尔宁加尔在玩《马里奥赛车》时跟莫德雷德同归于尽了十几次,最终格蕾波澜不惊地获得了胜利。 十一点整,孩子们在四十二的督促下准时回房间洗澡睡觉。在逐一确认他们的房间已经熄灯后,她才回到客厅和亚瑟一起收拾残局……感谢现代科技为人类社会带来了洗碗机和扫地机器人。 「如果您还不急着睡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呢?」亚瑟提议道。 「好,等我穿件外套。」虽然他语气如常,但四十二还是察觉到了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离开暖气和壁炉之后,屋外唿啸的冷风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了,还没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围巾很暖和。」亚瑟调整了一下围巾的位置,将围巾的另一半围在她的脖子上,「唔……亚洲人的体格果然还是要娇小一点呢。」他又将围巾缠绕了一圈。 他温热的吐息从她的额前拂过:「……你不觉得我们离得太近了吗?」 「刚好近到可以牵着手一起走。」对方回以微笑,「外面很冷,请让我为您提供一些温暖吧。」 街道上很安静,在适应了最初的寒冷后,她终于有心情欣赏伦敦宁静的冬夜了。主干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到了两边,露出斑驳的红砖路面。公园的草地上堆着几个雪人,用它们蓝莓做的小眼睛和海苔做的嘴巴朝他们微笑。漆黑的夜幕中点缀着几颗星星,零散却明亮,再往远方望去,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伦敦塔桥,恢宏的灯光将泰晤士河的湖水照得闪闪发亮。 「真美啊……」亚瑟感慨道,「很适合一个新的家庭展开新的生活。」 「所以你特地约我出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这么开门见山吗?我原本还想再酝酿一下情绪呢。」他轻声笑了起来,「不过,既然您都察觉到了,我想直接进入主题可能也不坏。」 说着,亚瑟停下了脚步。四十二看着他在外套的内袋里摸索了片刻,最后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天鹅绒方盒。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枚绿宝石戒指,戒托……她本以为是白银或铂金,直到她发现这些银色的金属在没有光的情况下也能熠熠生辉。 「看来您已经意识到了。」亚瑟说,「这是秘银,如今唯有米斯里尔家族的光辉庭院还存有原矿,宝石则是廷塔哲家族流传下来的珠宝之一……也许您已经不记得这两个名字了,但他们曾经都对您有着很特别的意义。」 四十二看着这枚戒指:「所以这是……求婚?」 「我不确定在现代社会人们对于送戒指这一行为延伸出了什么新的含义,但请原谅我是一个老派的人,所以——是的,这是求婚。」对方的微笑中多了一丝羞赧,「您愿意嫁给我吗?」 「我们才认识半个多月。」 「您说的没错。」亚瑟看着她,「可是在内心深处,您又觉得我们好像已经共同生活了一辈子,不是吗?」 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当亚瑟托起她的手,为她戴上婚戒时,她的心头莫名感觉很温暖,甚至可以说……很正确,仿佛这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仿佛他们就应该这么做一样。 第884页 「请问,我可以亲吻我的新娘了吗?」 「应该……可以?」不知为何,她的大脑一片混沌(这对她而言是很罕见的),有点迷茫,同时又有点想笑,「我想你的新娘应该没有意见。」 当亚瑟的吻温柔地落在她的嘴唇上时,四十二眼前突然闪过了一些片段——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城堡后花园的地方,周围白雪皑皑,露水在叶片上冻结成了霜晶。不远处传来了喧闹的欢笑声,似乎有谁正在打雪仗。 越过亚瑟近在咫尺的睫毛,她的余光看见了一棵冷杉树。树长得并不高,可能才栽种不久。树枝上有一团绿色的草团,看起来像是槲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