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漫捲红袖》 第1页 [bg同人] 《(综武侠同人)[综武侠]漫捲红袖》作者:猪圆鱼润【完结】 文案: 玉泉山的甜水泉眼上压着座石塔。塔底有写,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而「金风细雨楼」,就建在玉泉山上。 季卷: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造/反好搭档! 苏姓楼主:你我结盟,只要我活着一日,对盟友便不疑、不问、不渝! 季卷:……听着不像只是对盟友说的话? 回到北宋末年的穿越人士应该做什么?早日迁居大理、广南,躲一躲即将到来的连年战乱如何?季卷嘆一口气,拿起基建剧本,打算靠生产力平推。推到一半,面对满世界高来高去,奸相贪官人均徒手拆高达的奇葩现实,她才发现自己拿的应该是武侠剧本…… 于是她默默更改了策略:高练武,广积粮,多找盟友缓称王。 武功有了,粮草有了,金风细雨楼这么个好盟友也找到了,只是…… 一夜之间,她和盟友的恋爱绯闻,怎么就传遍江湖了? 综金古温,主北宋末年世界观,其余时代武侠角色进入北宋末年时代,各有生活,不一定与主角同阵营 内容标籤:武侠 江湖召唤流 群像 主角:季卷,苏姓楼主 ┃ 配角:金家武侠众,古家武侠众,温家武侠众 ┃ 其它:武侠 一句话简介:和苏楼主收復失地,还我河山! 立意:以天下为己任 第1章 入京 京城。 京城汇聚了世上一切能想到的宝物,一切值得相认的人。在京城,任何人都有无限可能,自乞儿卧街到拜相封侯只在一夕之间,京城是声色犬马的极致,是功名利禄的终点,也是任何英雄、任何自认英雄选择扬名的唯一所在! 而茶馆,又是京城最廉价、最普遍的情报网,任何进京闯荡的无名之辈,都要在茶馆歇歇脚,寻好友,寻贵人,寻机遇。 此时此刻,茶馆一楼大堂喧闹如常,众位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视线或诡秘或堂皇,都往坐在正中桌前大吃大喝的清丽美人身上投去。 江湖行走,冒的是随时会丢掉大好头颅的事,既然随时会死,又怎能不欣赏美人? 于是他们各自看到了想看到的部分—— 好色者见美人灵秀入骨,虽然年少,亦可料想他日名传江湖; 好利者见美人披罗戴翠,衣是京城最时兴,刚从宫中传出的样式,佩是连串圆润无瑕明珠,搭配却俗不可耐,只知穿贵,不懂审美,看她肤色、眼神,也像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不免腹酸,嗤一声刚入京的土财主; 好武者见她腰间挂一把精钢剑,比寻常武人佩剑要锋利,比小有薄名的江湖客的武器要廉价,心中已料想她不过二流武艺; 好名者却已从华裳、凡剑上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这几日打着进献祥瑞之名大摇大摆进京的,两浙路、福建路交界一带,广泛吸纳田间泥腿子的青田帮少帮主,季卷! 「这一对父女,一路上京,一路吹嘘有道士託梦,留影映在蜃壳上。」有年轻人看不惯装神弄鬼,冷笑:「怕不是从哪来的江湖骗子,小心一世功名骗不来,送了大好性命!」 季卷吞下最后一个包子。京城的包子比福建路那种穷僻之地的包子当然要新鲜,要好吃,吞包子时眼角依稀闪过泪花。她抹把眼角,笑嘻嘻转头,对着年轻人: 「海啸之时,有高人化海为雾,行云布雨之资被天地留影,退潮时海边余下一地蜃壳,这可是轰动了整个福建路的大事情。剖蚌取珠时,更是好多人亲眼所见,蜃壳上正印着那道士当时模样。更别提那一地小蚌,个个里都孕着五色珍珠。这定是上天属意,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那青年见少女带了点软糯口音,明眸善睐,笑望向他,不禁脸红,吞吐道:「既……既然为真,怎么你们入京好些日子,还不见官家宣你们觐见?」 季卷脸上亦有无奈色一闪而过,旋即又嘻嘻笑:「谁知道呢?不过京城这般有趣,多留几日,见见天下英雄,岂不有趣?」 年轻人轻哼一声,只觉得这蛮荒地来的土包子果真没见识,对着这张脸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其他人听了这番对话,跟着起闹想见识一番这留在贝壳上的道士的样子。季卷难得受到这么多关注,脸都兴奋得微红,向诸位连连拱手: 「诸位——英雄侠士!我也想让各位一饱眼福!但我爹特意叮嘱了,这是呈给官家之宝,等闲不可显露,实在抱歉得很!哎,哎,抱歉抱歉,我要先回别院了——李兄!王兄!」 她向四处团团拱手,足下轻功却如点青萍,自人群挤挨间掠影而过,一眨眼已立在茶馆外,招唿入京后僱佣的两个本地帮闲,匆匆离开。 等她吃着时令水果推开别院的门,已是余霞成绮,密布彤云。那两个本地帮闲抱着大大小小一堆时兴玩意,当着他们的面,季卷大声喊:「阿爹!我回来了!」 一位神色颇为郁苦的中年男人自前堂慢步出来,天庭饱满,神光内敛,自是一派武学大家模样。只是此时情绪不佳,见到懵懂不通事的女儿,只一味嘆着气,道:「走,进里间,爹有事同你商量。」 此人正是季卷的亲父,福建路青田帮帮主,季冷。早在他们父女上京第一天,季冷就已在京郊安置住所,购买些本地帮佣,帮忙打理别院。他本人性格与季卷截然相反,她在京城四处乱走,增长见识时,他就抱定重宝,守在家中,等那个随时可能会来的圣意垂青。 第2页 季卷笑笑,指挥帮闲将买的东西搬去侧厅,自己和季冷往内走。帮闲伸长了耳朵,听见季冷温和笑问:「觉得京城怎样?」 「那可太繁华啦!」季卷娇憨一笑,跟着季冷进屋,足跟带上房门。 房门甫一合拢,笑嘻嘻的与郁郁的神色都霎时间变淡,静室之内,两张无表情的脸相对,这才看得出两人血缘上样貌的相似。 季卷嫌弃地把酸出汁的果子丢到一旁,默默补完回答的后半句:「简直就像小时候回老家镇子上赶集时那么繁华。」 季冷早已习惯听她这些难以理解的奇谈怪论,面不改色把话接了下去:「等待的姿态已经摆得够久,我打算自明天开始携礼拜访京城内几大势力。京城黑白两道这些势力情况,你打听得怎样?」 季卷道:「京城内消息流通,反倒控制得比外面更严,对『六分半堂』一点坏话,都探听不到。可见自从『迷天七圣』关七疯后,京城之内,已是『六分半堂』一家独大之势,江湖朝堂,俱是扶摇直上。所以我们要拜山头,第一个就得拜雷损!」 季冷点头,立即问:「那第二个呢?」 「还是『迷天七圣』!关七虽疯,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支持他的势力尚未冷心,要想攀交情,自然也得备一份厚礼去拜,显得我们没有趋炎附势。」 季冷问:「剩下的那些,发梦二党,八爷庄,还有那个新兴起的金风细雨楼?」 季卷想了想:「八爷如今是圣上面前红人,自要多礼。发梦二党在朝中无人,自不必管,金风细雨楼近来在他们少楼主运作下,好像也搭上些朝官,倒是可以一拜。」 季冷点一点头,两人便又讨论了些细节,把带入京的珍珠分出多少送礼之类,零零总总,等外面帮闲细如猫爪的足音远去了,这才止住话头。季冷打开门,假装密谈结束,嘴唇不动,却有一道清晰声音送到季卷耳边。 ——传音入密! 「你觉得这些人为哪派势力效力?」 季卷深深瘫在椅子里,似乎觉得这种装愚蠢富二代的生活,是她十七年来难得休闲的时光,除非地震绝不会从软垫上起来,闻言一笑,内力卷丝,同样以传音入密回:「『六分半堂』。这有多好?在你送拜帖以前,他们就能提早准备,明日接待了。」 第2章 低头的人 六分半堂。 季卷脱掉那身专为炫富挂上满身累赘的衣服,着一身皂色江湖短打,坐在亲爹后面,做小厮状,等六分半堂的人来。 他们已坐在六分半堂里。从下至上打点,斛珠用掉近半,季冷好话笑脸陪了一箩筐,但他们仍坐在六分半堂里,等哪位掌事的拨冗来见。 对于小小的,触角尚未探出福建路的青田帮而言,掌管天下绿林的六分半堂自然是庞然大物。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使让他们等得再久,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季卷的表情依然淡定,耐下性子,等。 她等来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狄飞惊! 六分半堂大堂主,「低首神」狄飞惊! 「遇到紧急事情,耽搁了会面,久等了。」 狄飞惊站在他们面前,一直望着自己的长袍的下摆,似乎有些羞涩地,轻轻地道。他将两人引入会客厅、入座、看茶,自始至终都盯着自己脚尖,从他露出的半张白皙面孔来看,这是个刚满双十的俊秀青年,但他却似含羞姑娘一样,不愿意向她暴露自己的真颜。 季卷不禁要想:是故意扮神秘?是不屑抬头?还是有什么深的阴谋,藏在他软软的、耷拉下的颈子下面? 「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狄飞惊似乎猜到了季家父女在想些什么,于是轻柔地,像是一口气难以提上来地说道。 季冷抱拳:「抱歉。」 「何必道歉?人生不如意,往往十有八九。就如同季大侠武功盖世,却困顿于闽越田亩,携宝上京,又被官家忘在一旁。与季大侠相比,我只是颈骨断了,却还能走动跑跳,还能忝居『六分半堂』大堂主之位,已经算得上很幸运了。」 他说得很恳切,也很务实。叫他这么一说,季冷心里也不禁升起几分自怜,想自己虽然身体康健,但壮志未酬,空掷半生,的确更值得感嘆一些。 于是他打算与狄飞惊攀一攀交情。话还没出口,桌子底下的脚趾就被狠狠踩了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狄大堂主谬赞。季某近来,的确为难献重宝,未见天颜遗憾。是故此番拜访,是想请『六分半堂』助力,向官家提一提此事。」 狄飞惊与季冷交谈时,季卷就坐在一旁,暗自观察这位帮助雷损成功夺权,一跃成为「六分半堂」掌权者的青年。 季卷暗想:预料中他们本只会见到六堂主以后的某位。听说「豆子婆婆」很爱珍珠,本来以为来接见他们的会是她,结果居然是狄飞惊亲至? 根据这些天的情报,狄飞惊是个很不喜欢出风头,也很不爱出现在人前的人。看他脖子断了,大概是因为身体残缺,才更不愿露面?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此时却丢下「六分半堂」的大事要事,跑来接见乡野小帮的帮主、少帮主…… 说是帮主、少帮主,其实和六分半堂比起来,青田帮的名气,和乡间结社,又有什么差别? 除非他们知道福建路的真实情况,知道青田帮并不如名所称,只是以种地的农人为帮众的小帮派。 第3页 或许狄飞惊也很怀疑,那什么贝壳上道士显灵的破故事的真实性,进而怀疑他们进京的真实意图? 她细思着,注意狄飞惊谈话时的每一个细节。这时候她才深恨起狄飞惊那断了的颈骨,让她看不到他脸上任何表情。有些人总是很擅长把自身的劣势转化为可以利用的优势,这是否也是狄飞惊谈话时刻意利用的优势? 谈话告一段落了。季卷带的十斛珠全部送了出去,也不枉费她花了几年蹲在海边搞淡水养殖,绞尽脑汁把上辈子的经验本土化。至少在他们需要用钱打通路子的时候,金钱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困扰。 但是她想知道的事还是没有定论。狄飞惊为何要亲自接见他们? 于是在他们谈完话站起来时季卷做出了决定,从衣袖里捧出支楠木掐丝首饰盒,打开一看,竟是颗直径约有一指节长的巨型浑圆暖色珍珠,被工匠精细装饰过,在京城,这样一颗成色的宝珠,足以抵一座府苑。 她捧着首饰盒,甜美又娇憨地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递到狄飞惊面前。 「多谢狄大堂主赏面!有狄大堂主在中周旋,我就放心啦!这是我私人送狄大堂主的谢礼,请务必收下!」 狄飞惊轻轻晃了晃手,依然轻声细语:「季大小姐,不必了。狄某既受所託,定忠人之事,愧不受赠。」 季卷嘻嘻笑起来,踏前一步,似是仗着他不会武功,硬要往他手里塞: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想要送你礼物,也是我的事!这是爹爹特意留给我的,说是要给我做出阁的嫁礼,可是百分百的宝珠,你就收下吧!」 狄飞惊一愣,手上已被塞入一个微温的盒子,木头上一刻还贴在少女肌肤上,此时依旧残留少女体温。至于什么出阁、嫁礼,明知胡言乱语,仍不免怔愣一瞬,与她低下头,笑意盈盈望来的面庞对视一眼。 只有一眼,像是少女含羞,对心嚮往之的英雄投的好奇一眼,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已羞怯地避开视线,不愿被意中人发现少女心事一样。季卷匆匆忙忙跟着父亲离开,临出门前又顿一顿,回首含笑望向始终低着头的狄飞惊,明知他不抬头,依然明媚地向他挥手: 「狄大堂主,再见!」 在街上走出去许久,季冷冷不丁对她传音入密:「你试探太过了。」 季卷保持着对京城充满好奇的样子,左摸摸,右瞧瞧,同时嘆息着传音:「我本就没打算骗过他。想在狄飞惊面前不暴露自己,是绝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主动掌握先机,试探他对我们究竟了解多少。」 「试探结果呢?」 季卷回忆起「低首神龙」震惊的一瞬。人在震惊的时候,是很难控制住表情,也很难藏住心绪的。所以她反覆回想狄飞惊那张非常好看的面庞,同时坚定地告诉自己父亲:「他看出了我们的武功高低,也看出了我的底细。但是我们最需要隐藏的,我们借着进献祥瑞入京的真实目的,他并不知情。」 第3章 交易 当他们在谈论狄飞惊的时候,狄飞惊也在谈论他们。 狄飞惊刚刚放下热毛巾。他习惯在全神贯注的观察之后洗脸,再洗手。因为他的眼睛和手一样珍贵,需要无时无刻认真保养。 而「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最在乎保养狄飞惊这双眼睛的人。 此刻,雷损耐心地等狄飞惊净完脸、擦完手,再轻轻地开口:「他们来京城,是为了谈一桩生意!」 只一盏茶的时间,几句流于表面的交谈,他就敢于对这一对浑身上下冒着土气的父女下出结论。 因为他是狄飞惊! 雷损毫不意外。他对狄飞惊的任何判断都不会意外。他只是淡淡地问:「什么生意?」 狄飞惊说:「不知道。」 「不知道?」 「他们俩暂时不想和『六分半堂』谈这门生意。」狄飞惊说着,又笑笑,低垂的视线依然放在那枚首饰盒上,于是更改了自己的说辞:「应该说,是『她』不想谈。」 雷损问:「他?」 「季卷。季冷从头到尾的说辞,都在她操控之下。她还年轻,沉不住气,谈到最后,非要当面确认我的想法才敢放心。」 说到这里,狄飞惊不由微笑:「她自然沉不住气。因为她正面对的是『六分半堂』。」 他并没有在这对父女倒错的关系上停留太久。毕竟他的人生中,同样也见识过比男人更聪慧、更成熟的女人。 两个女人。两个与雷损有关的女人。 想到那两个女人,他白皙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柔情,但他依然全神贯注,在听雷损说话:「这两人携宝入京路上,多的是想抢占祥瑞献给官家的人,但他们一路走,一路大肆散布消息,坐实青田帮与祥瑞的关系,反倒让大多蟊贼不敢对他们生出主意。另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劫匪,又被季冷随手打发。」 狄飞惊道:「季冷的武功,就算在『六分半堂』内,也足以做一个堂主了。」 雷损目光一闪:「而你现在又说,他的女儿有过人的才智!」 狄飞惊笑了,他自然理解雷损心中所思:「这样一对惊才绝艷的父女,千方百计,要同京城内大小帮派见面,自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可能只求我们替他递话。」 雷损问:「你觉得他们不是为了谈入伙?」 第4页 「福建路离京畿太远,」狄飞惊淡淡道,「如果他们有这样的两位当家,又离六分半堂这样远,不会没有做土大王的野心。」 「所以你认为,他们假借进献祥瑞的名头进京,是为了和京城势力做交易,好继续回去做他的土大王?」 「定然如此。」 雷损点点头。这个狡诈多疑的总堂主已经从狄飞惊的判断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看来他们还在犹豫,这笔生意要和谁谈。」 「不止如此,」狄飞惊道:「他们还在等和官家的那次会面!」 江湖人并不喜欢朝廷。但是江湖人不能够忽视朝廷。有时候,天意的小小变动,就会让无数江湖人送命、又会让无数江湖人乘风而起。狄飞惊不得不佩服刚刚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女的心智,如果那个「蜃壳留影」与他猜想一致,完全出自人力伪造。 借献宝的名义入京,借官家怠慢与京城势力接触,再以仙人祥瑞借那位沉迷求仙问道的官家的势,攫取未来谈判的主动权。好清晰的布局,好大的胆识。 有这样胆识的人,自然也做得出对「六分半堂」大堂主说些出阁、嫁妆之类胡言乱语的事。 「所以说,要想知道他们到底想谈什么,必须得等到献完宝之后?」 「自然。」 雷损嘆息:「这么长的时间,恐生变数。」 「不会有变数。」狄飞惊笑:「他不与『六分半堂』谈,还能和谁谈?」 普天之下,京畿之间,六分半堂一家独大,他们不发话,哪个势力敢从虎口夺食? 狄飞惊又看了手头珍珠一眼。的确是圆润无瑕的重宝,要想採得这样一颗珍珠,不仅要费去大量胥民的性命,更要看机缘巧合才行。 这样一颗重宝,即使在京城,也不是什么人都配拥有的。 于是他低着头,笑着,把手上的首饰盒推向雷损。 「大小姐要置办头面,正缺这一颗珍珠。」 季卷正从另一边手袖里,掏出另一颗大小差不多的珍珠,摆到送给「迷天七圣」的礼物匣上。她不知道狄飞惊已经快把她的底牌掀了个底掉,此时心情还挺不错。聪明人总容易把别人都当成任她们玩弄的笨蛋,这或许是聪明人的共性。 据她所知,现代人工培育珍珠需要用微创手术植入珠核,古代肯定没这种条件,但是好在,她所在的古代,有名为「内功」的,练到细微处可以将小珠核精准弹入壳内的东西。既然有这门手法,那么控制珠核植入位置,人为制造什么「道士」珠也不算难事。要是当朝皇帝性好渔色,造个「美人面」珠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种煳弄皇帝的东西造一个就够,但是真正能流通的普通珍珠,当然是多多益善。 「迷天七圣」大圣主颜鹤髮收下了他们的礼物,却并未放他们进门。 「七圣主仍在养伤,」颜鹤髮说。自从雷阵雨与关七那旷世一战后,京城皆知关七已走火入魔,迷天七圣也随之树倒猢狲散,这并不是秘密,故而他也未做掩饰,只是说:「连我也见不得七圣主当面。这些重礼……」 他自然看得出这样厚的一份礼,不是送给他,而是送给关七的。 季冷和气拱手:「我与小女久仰诸位大名,即使未蒙一面,这份礼还望收下。」 他们带着颜鹤髮的动容回到别院。关七伤重,见不得客本就在他们意料之中,这趟拜访迷惑有心人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因此季卷并未遗憾,连着几天,又依次将京中其余势力拜访了个遍。 「你观察出什么结果了?我们的生意,到底跟谁谈更合适?」夜间,季冷迫不及待地问。 季卷嘆一口气,又冷笑一声:「有能耐的无大义,有气节的又没多少能耐,看来京城之内,风气如此,对刚正秉直者加以打压,对心术不正者倒是扶持。」 季冷闻言,惆怅地嘆一口气:「难道真如你出发前所说,我们得从几个坏选项中挑出一个不那么坏的来合作?」 季卷这回反而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面上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甜丝丝的,倒像个才十七岁的小孩。她笑着说:「我们不是还剩了一家没有去?」 「金风细雨楼!」 第4章 咳嗽的人 「金风细雨楼原本只是『六分半堂』下属的一个小帮派。在苏遮幕的掌管下,前两年逐渐脱离了六分半堂的管辖。不过金风细雨楼真正发展的时机,还要数苏遮幕抱病,他们少楼主上京接管理事之后。 「苏梦枕趁六分半堂忙着吞噬迷天七圣的势力之际,一方面选拔人才,招揽高手,另一方面不惜不择手段,与朝官挂钩,务使金风细雨楼不管在明在暗,均得认可。这一来,他做了不少大事,也同时做了不少毁誉参半的事。」* 季卷正在向自己父亲讲解她从京城中打探到的,关于金风细雨楼的消息。 他们正在往京西天泉山走。这一带土力肥沃,遍地农田,却有不少身着江湖短打的壮年伏在田中劳作,此景十分眼熟,颇像他们青田帮在福建一带沿山开田的模样,令季冷在听女儿讲述时,也不期然噙出一抹微笑。 见到他这副模样,季卷就知道自己接下来无论说什么,他都再听不进去了。 和这田亩纵横的景象类似的,抵达天泉山时,金风细雨楼的驻点也是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只一些两三层高的阁楼错落,大概是目前临时的据点。 第5页 一位身量颇高,容貌俊秀的青年立在据点外,似乎早在此相候。他迎上来时,季卷注意到他额头有一颗小痣,心中下意识想起这是典型的事业不顺的面相。 把这些封建迷信抛到脑后,她与季冷一道向笑容可掬的青年拱手问礼。 「季帮主、季少帮主,在下杨无邪,」青年笑呵呵地说,「少楼主早知二位要来,特意令我在此相候。」 季卷与季冷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又有些瞭然。 他们这几日已将京城势力拜访了个遍,这少楼主只要不是聋子、瞎子,自然知道他们下一个拜访的就是金风细雨楼。但名义上,他们打的是求人向上美言的旗号,分明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这少楼主居然主动遣人相迎,他是缺人缺得疯了,还是已经看穿他们的真实目的? 心里细思,不妨碍他们跟在杨无邪身后,往内走去。 「金风细雨楼今日才将天泉山这块地界盘下,会客之处尚未修缮完工,还望两位不要觉得怠慢。」杨无邪笑说,伸出手指向一座三层小楼:「少楼主在这,二位,请。」 踏上台阶的第一步,季卷的耳力已听见自楼上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呛咳。那咳嗽声简直断肠裂肺,听着像有人正承受古往今来第一等的酷刑折磨,这折磨的残酷之处在于只给予痛苦却不令他立即死去,因而每一秒活着都必须与这窒息的疼痛相依作伴。 那样的咳嗽令季卷想起了因寄生虫病在她面前翻滚蜷缩的农人,被病痛折磨得变了形的手指勾住她衣服下摆,求她: ——行行好,让他们去死吧!与疼痛相比,死亡也是极甜美的诱惑了! 季卷晃晃脑袋,争取把这些联想甩出去,但足下脚步下意识慢了,等那咳嗽声稍缓,才几步走入房间。 屋内连把椅子都无。一个皂衣黑氅的青年从弓身慢慢站直身体,胸口依然强烈起伏,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被病痛缠绕的瘦弱感,却站得比松柏还要笔直。他闻开门声抬头,颧骨凸出的一张病容上,却有两点寒星般的眼镶嵌,目光如冷焰,如闪电,直扑季卷而来! 只一道目光。却已有隐隐刀光剑影,容纳于其中。 季冷踏前一步,把季卷护在身后。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当他遇到强敌时,总下意识摆出这幅姿势,但眼下他面对的只是个刚加冠的青年,一个刚刚还咳得无法自已的病人。 这病人收回打量的目光,换上一副满是笑容的神情。他笑着向两人拱手,动作雍容,好像刚刚那个病人、那个凶人都不是他,而他只是文质彬彬的一个世家公子。 他说:「我是苏梦枕。你们要和我谈什么?」 他显然不爱繁文缛节。虽然脸上挂着亲善笑容,但一开口就打算把话题引到正题去。 季卷从季冷身后探出头来。她的神情远不如季冷严肃,目光中带着思索,仔细打量眼前的黑衣病公子,忽而双掌一拍,惊喜大叫:「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你们认识?」最先震惊的是如临大敌的季冷。他依然试图把自家女儿扒拉到身后去,但季卷已绕过他的阻挡,欣喜地往前边走边说: 「刚刚在外面听咳嗽声就觉得熟悉!我还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第二个人,像你这般咳,要把肺脏吐出来一样!」 黑衣病公子立在原地,脸上笑容收了,眼神变得冷寒。他打量她,像在思索她在说什么胡话。 季卷也看出来苏梦枕全然没想起她是谁,倒也不觉恼火,只是站定了,笑嘻嘻地道:「五年前,洛阳外,你记不得了?」 苏梦枕道:「我想起来了。」 寒冰在他的眼睛里化了。他短促一点头,示意自己已从记忆角落里回忆起那次追杀与反追杀,并把那个小不点与眼前少女对上号。 于是他微笑,笑起来时似春风融化冰山,两点跳跃着森寒火焰的瞳孔里逐渐染上暖意。他甚至难得愿意为此说一句废话:「别来无恙。」 「哪是无恙?我可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了。倒是你,像一年比一年活得更糟。」 季卷笑着回答。屋内苏梦枕、杨无邪和她三个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只有季冷微微变色,怀疑要因为她这一句话而得罪了眼前的少楼主。 但苏梦枕并不感到冒犯。他自己是个极度追求直接的人,因此自然能接受别人直言对他。所以他只是笑,对朋友的笑,笑着又咳嗽起来,片刻后才一舒气:「活得再糟,也能和你们谈一谈生意。」 季冷大惊:「你知道我们想找人谈生意?」 苏梦枕又笑了。对于金风细雨楼不择手段的少楼主而言,他今日的笑已经太多。他笑着,示意杨无邪上前,给他递来薄薄一张纸,他摊开纸慾念,瞥见身前季卷蠢蠢欲动的神情,又直接将纸递给了她。 季卷接过,展开来随便挑一段念:「……三月八日,乔装潜在『名利圈』,借酒令打探当代诸葛神相旧事。午间前往苦水铺,分别向乞儿、戏人、食客打探京中各势力分布,遇『六分半堂』收息,欺压商户,暗以石子惩戒。晚间……」 她住了嘴,惊疑不定地看向杨无邪。纸上事无巨细,写的是她入京后辗转各处收集情报的消息! 第5章 生意 杨无邪只是微笑。这个额头带痣的青年显得不卑不亢,不为自己的情报而自豪,也不为季卷的视线而不安。 第6页 他当然不用不安,因为苏梦枕已经替他接过了话:「无邪的情报整合能力,在京城无人出其右。」他一顿,又继续说:「有这么清晰的情报,我怎会猜不出你们的行事目的?」 他的视线停在季冷脸上,在等一个回復。季冷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有预料到金风细雨楼能调查到这么详尽的情报,简直就像是自入京开始,就始终有人跟在他们身后,记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样。 季冷「呃」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急智谈判的天分,大部分话术都由自己生而知之的小女提前演练过。他的女儿很聪明,绝大多数需要谈判的情况,她都能提前预演好对话的走向,但是此时,金风细雨楼的情报,以及由这份情报所能推出的信息,已经超出了他们来之前对今日谈话所做的预计。 于是他在「呃」了一声后,只是说:「你们这么小一个帮派,却把情报做得这么详尽,究竟有什么图谋?」 季卷戳了一下他。她戳了一下,正想替他补救这番听起来火药味有些足的质问,却见苏梦枕毫不迟疑、毫不遮掩地答: 「自然是为了做京城第一大帮派!」 季卷愣了愣,把嘴里虚情假意的补救咽了回去。她当然知道一个帮派极力收集情报的野心,只有安于现状的团体才不会去搜集对手的信息。在福建路内,青田帮辖下,她极力避免帮内信息的泄露,同样是因为知道情报的重要性,被了解得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金风细雨楼连他们这两个初入京城的人的信息都收集得这么细緻,那么可以想见,对于京城内直接的竞争对手,苏梦枕必然已掌握了足够多信息,了解了足够多的弱点。多掌握一个弱点,就是多一分胜算! 季卷笑:「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公然就说出来了。要知道在京城,休说近乎一手遮天的『六分半堂』,即使是死而不僵的『迷天七圣』的势力,也比你们金风细雨楼要大得多。你的野心要是经由我们之口传出去,京城之下,你们恐怕几无立足之地。」 苏梦枕淡淡道:「我的寿命不多,只想尽快做完要做的事,没时间留给虚伪试探。」他瞧一眼季卷,神色并不严肃,显出对旧朋友的包容,但依然催促道:「所以我们最好现在就来谈你的交易。」 季卷又笑。她这会儿已经完全代替了自己爹的谈判任务,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椅子,就找了张桌子坐下,晃悠着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们做交易?」 「你不和我们做,又能和谁做成?」苏梦枕傲然道:「难道『六分半堂』会与你谈合作,而不是吞併?难道『迷天七圣』尚有余力去管福建路的生意?难道龙八太爷会容忍你们去分他盛宠?难道发、梦二党有胆量谈你的生意?」 「论公平,论能力,论发展,你的选择都该是我!」 季卷悄悄吸了一口气。几年前那次见面萍水相逢,各自不带身份,苏梦枕在她眼中始终像个病人,却没见过他这么锋芒毕露的一面。这般言语试探之下,她们已不期然落入劣势,似乎唯有听从他的指点,忙不迭与他做同盟才行—— 「你这样雄心壮志,想抓住一切机会,坐上京城黑白两道龙头,莫非只是为了权力欲?」虽然情势稍劣,她却并不急,笑嘻嘻问:「还是为了更深一层的野心?」 「天泉山是个好地方,有盛景良田,不竭玉泉,还有镇海宝塔。只是我还听说过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辛秘,说的是这镇海石塔之上,刻了两行诗。」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苏梦枕脸上没有表情。 季卷也收了表情。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向前一步,双目中射出精光,一字一顿地问:「少楼主选择天泉山做驻地,是为了玉泉,还是石塔,亦或是这两行诗?」 杨无邪在离门最近的位置,闻言已将手搭上了腰间。季冷抱着臂,脚步微移,将金风细雨楼二人拢在一击之内。房内气氛紧张如此,相对而立的二人之间尤甚,苏梦枕与季卷脸上失去了表情,但对撞的眼神,一者冰寒,一者坚硬,几乎随时要打起来一样。 但他们终究没有打起来。因为苏梦枕在凝滞的气氛中开了口:「我把你当做朋友。」 「我们以前也只见过一面,只够建立个好的第一印象。」 「一面就足以判断她值不值得做朋友。」苏梦枕说,冰冷的目色柔和下来,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我会回答你:为了那两行诗!」 季卷大讶:「你不怕我前脚走出这道门,后脚就立即去雷损那里揭发?」 苏梦枕说:「我从不提防朋友。」 季卷这下说不出话了。她稀奇地盯着稍过双十年纪的青年,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同时她开始思考,这样盲目託付信任的人,是怎么在处处人精的京城里活下去、而且活得越来越好的? 「好吧,」她思索了一会,退让说,「你给了我一个意外,我也还了你一个惊吓。这下扯平了。」 扯平了,也就意味着可以谈一谈生意了。这是季卷的理念。 于是她从腰间解下那把比普通武人的武器要锋利、比一流高手的武器要平庸的剑,递到苏梦枕手里,说:「这就是我要谈的第一门生意!」 苏梦枕接过精铁剑,抽出一挥。他实在太瘦弱,病容满面,这样一个人拿着剑时几乎要让人怀疑会不会下一刻就把剑跌到地上去。但他挥出的剑光却雪亮,虽然一闪而逝,其中蕴含的冷冽死寂之意足以使这柄二流的剑跻身兵器谱之列。 第7页 他收了剑,立即咳嗽起来,边咳嗽边抬眼看季卷,示意她解释递来这柄剑的意义。 要谈生意的时候,季卷的态度总是很好的。她先是夸了苏梦枕的剑法,接着话头一转,笑吟吟道:「这柄剑对于高手来说,或许看不上眼,但要是放到江湖中、放进黑市里,已经是一等一的好货色,是不是?」 「你要卖剑?」 「自然。」 苏梦枕的眼睛已经亮了。他自然清楚一柄好剑对于武林人的作用,因为他正拥有了武林中最好的武器。对于金风细雨楼的普通帮众而言,季卷带来的剑已经可以称之为神兵! 「只这一把,不值得你千里迢迢进京。有多少?上万?价格几何,金风细雨楼可以照单全收。」 季卷脸上笑意更浓。她摇摇手,说:「上万?那只是我们半年的产量而已!」 第6章 苏公子的三个笑 此言一出,就连苏梦枕也震惊到失去了言语。他枯瘦的手指抓紧了剑鞘,质问:「半年能产出一万把?质量不变?」 「自然,我们可不搞什么小罐茶,大师造。」季卷笑着说。这个梗掉在地上,根本没人接话,她倍感可惜,只好自己又接茬:「我们的武器都是统一标准作业程序,精准到原料批次,有出具的检验报告,自然也有售后。两浙路一带已有少量我们的武器流入,你们自可以去打听。」 她说起这套话来滔滔不绝,像是总算在这反常识的世界里找到点她熟悉的事情,但从反响来说,在场三人显然听得不算太懂。 苏梦枕果决地屏蔽掉他没听明白的部分,双眼锐利,说:「金风细雨楼吃不下这么大的数目!」 「我知道,」季卷笑:「即使是背靠江南霹雳堂的『六分半堂』,恐怕也没办法源源不绝地吃下我们的产出。如果我只为卖钱,大可以把帮派改名『铸剑帮』,把我们的武器行销到每一个江湖人手上。所以我的买卖,并不只为了挣钱。」 苏梦枕凝住眉毛,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位旧识。这世上不会有人不需要钱。钱是开山斧,是蚀骨毒,任何人活在世上,想做一番大事,都必须想尽办法地敛财。因此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一个帮派的首脑如果已经把挣钱放在次要位置,那么一定有一个更崇高的目标促使她这样做。 苏梦枕是个一旦有想法便会立即行动的人。所以他不客气地发问:「你打造武器,不是为了江湖人,是为了另一个群体,一个人数更多,更需要精良武器的群体—— 「你想染指的是军队!」 季卷笑了。她发现自己自从踏入这间屋子以来就一直在笑。她在想,和一个聪明人交谈实在是非常愉悦的事。如果这个聪明人又是自己的同道人的话,那更是喜上加喜的事。 所以她点点头,同样直白地说:「三年内,我可以只按成本价提供给金风细雨楼全部的兵器产额,这批兵器,无论是留待自用,或是走你们的路子远销出去,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机与野心:「掌握一支属于你们的京城内军队,要装配最好的武器护甲,训练成随时可出战的阵列!」 苏梦枕也笑了。与从始至终都在微笑的季卷不同,从她踏入房间至今,他总共只露出了三个笑。 第一个笑,笑容可掬,却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是对陌生人的假笑; 第二个笑,寒傲全无,似春归大地,冰晶化水,是对朋友的笑; 第三个笑容最浅,像在冰上点起一簇篝火,冰不尽,火也不灭,是充满野心的,对盟友的笑。 「要在京城军队中安插力量,非常艰难,」他笑着说,「所以你选了个好的合作对象。这个要求,只有金风细雨楼能做到。」 季卷点一点头,看一眼屋外天色,果断说:「那便谈到这里。等我们见过当今官家,还会再以送谢礼的名义拜访,到那时再谈具体细节。」 她又想起一件事,抬手:「还有,你得把剑还我。否则我一出门,全京城都会知道我和你已暗通款曲了。」 苏梦枕点一点头,把剑递迴到季卷手上。接剑时,他的手指不经意拂过她掌心,季卷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只手比起上次见面更加冰凉,简直不像位活人的手。再看向他比之前更重的病容,忧思翻涌,不由道:「你保重身体。」 苏梦枕没有答话。从他还在襁褓中时,耳朵就已听腻了这句话,甚至因此产生了逆反,常常在人关心他的身体时毫不客气地打断,说「对付病症的最好办法就是当做自己没有病」,但如今说这句话的毕竟是一位平等的盟友。他用了些力气忍住反驳她的语言,只是一摊手,示意送客。 这人不留情面起来也这么有意思。季卷笑着扯了季冷出门,离开天泉山许远,听到身边自她发话开始就陷入异常沉默的爹气息古怪地对她传音:「捲儿啊,你对苏少楼主很满意?」 季卷立即就明白了自家护短的爹在想什么,无奈回:「像苏梦枕这么直率,不起疑,野心相近的掌舵人,简直是天下难寻的好盟友,我自然对他满意。但也只是做合作伙伴的满意,爹,你别瞎想了。你一瞎想,我娘就会发笑。」 季冷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静了片刻,又突兀嘀咕:「我早就知道你最抱希望的是他。你向来喜欢把最重视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动。不过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十全十美。」 第8页 季卷嘆了声气:「我哪有觉得他十全十美?只这一面,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两件可能影响我们未来合作的隐忧。一是他太强硬,只习惯做一把手,但我也只能接受做一把手,现在我们天南地北,还没有冲突,等我们的势力范围产生交集,未必不会因此关系破裂;二是他的病实在太重,我看他比上回见面时又多了几种内伤,照这样下去,我们还没举起反旗,他大概就要死在什么地方了。」 季冷闻言,居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你让他保重是这个意思。」 「不然还能是什么?」季卷好笑道:「爹,比起担心你女儿拎不清事,不如回去再温习几遍排演的见到官家后的说辞。我们这轮拜访下来,江湖势力发动,不出几日,那个善忘事的官家就要想起我们来,传你见面了。」 她说的自然是确凿的事情。自与苏梦枕见面后不几日,她又惯常性地去些消息流传快的地方散布蜃壳留影的传说故事回来,远远便见季冷跟在位便装公公身后,跨上暗金绣纹帘的轿子,于是心下瞭然: 这位以瘦金体和靖康之耻在后世「万古流芳」的皇帝显然还没昏聩到极点,在朝堂上公然召见献道家祥瑞的民间人士,而是挑了私下时间,接季冷入宫觐见,这样,也不至于被文官们参上一本,被史官记下一笔。 临上车前,季冷向她的位置投来一眼,示意她放心。候在他旁边的公公似有所觉,同步投来视线,见到眼神尽头是消息中提到的季冷独女,这才和善地对她笑笑。 季卷佯装懵懂无知,笑逐颜开,垫脚使劲向他们挥手,心下却悚然一惊:她爹的武功已是她见识中最好的那一类,而宋徽宗身边一个随随便便的办事太监,居然也有与季冷相差无几的武功修为! 这一刻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在的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段歷史,而是另一段奇人异士满地跑,武林高人多如狗的平行歷史。 「幸亏我在三岁的时候就打消了直接派老爹去刺杀皇帝的想法了。」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长出一口气,回到内院。 现在只要等季冷与皇帝这场见面的结果了。 第7章 季冷 在等待中,季卷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紧张。这种紧张并非因为对自己或是对季冷的不自信,而是源于谈话对象的身份——对于当今皇帝来说,一个小小福建地方帮派首脑的生死,只在他好恶一念之间。 这和季卷过去所熟悉的谈判不一样,就算商谈彻底破裂,落到场下,顶多就是被指着鼻子骂几句,但是在这里,失败的代价是季卷无法接受的。这让等待变得极其难熬,但她又不得不等!因为宋徽宗的好色与他的软骨头一样出名,而季冷绝不愿让她暴露在官家眼前。 好在这样的等待并没有太久。接近黄昏,门外喧譁,季卷立即走到院子里,看到季冷又从那顶软轿下来,陪同的还是白天那个公公,对季冷说话时的笑容却多了一些。季卷远远见此,忐忑的内心霎时安定,知道他们这次投其所好的大型欺诈行为已得到足够令人满意的结果。 「多谢米公公相送。」季冷走下轿后谦和拱手。 米公公眯着眼笑:「哪里,以后季帮主的帮派往江南一带发展,说不得还有需要你照应的地方。」 季冷面容一肃:「自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米公公动作优柔地对他一点头,指挥身后车队回宫。季卷在旁始终维持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直到肉眼已看不见米公公的身形,才问:「结果如何?」 季冷看着她,缓缓嘆一口气道:「官家见蜃壁上的高人留影,大悦,同意了青田帮沿海往两浙、江南路扩张的请求。」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敕封手诏,拖在手上,怔怔出神。季卷伸手拿过来,颠来倒去地打量,神色间难得有了几分兴味,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别说能拿它当虎皮扯大旗了,要是能好好保存个八九百年再捐出去,就凭这笔字,我能连上一周的头版头条。这可得好好保存!」 季冷对她常有的胡言乱语已经免疫,望着被她当彩球似地上下抛着玩的手诏,忽而重重嘆一口气,像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跺脚,毅然道:「『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今日见过,方信你所说,如此轻佻之人持国,是黎民之不幸!季卷,往后你要做什么,我一应支持就是!」 季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似笑非笑:「见过真人,才终于死心了?」 季冷只得苦笑。 季冷与自己女儿并不相同。他只是大宋治下普通一民,虽生活流离,早早被卖进青帮做打手,也只觉天下苍生都这般活法,不是谁的过错。他本性忠厚,讲求义气,但仅仅如此也不足以在武林好手云集的青田帮中出头,令他改变命运的,是一项连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捡人」的本事。 他似乎天生就具有一项能力,可以在路上偶然见到些濒死的人。大部分都浑身血洞,一看便是遭受过江湖仇杀,浑身充满危险气息,普通人遇到只会远远地躲开,但季冷却总是发善心,把这些人捡回家好生照顾。这些人里有不少一旦恢復就跳起来想要杀人灭口,但也有另一些人被这土气小子打动,留给他些馈赠。 因此,季冷「捡」来了师父,「捡」来了结义大哥,「捡」来了报恩的下属,也「捡」来了知心爱人——这是他这天赋最后一次发作。 第9页 在季卷出生后,季冷发现自己的这份天赋转移到了自己女儿身上,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他的女儿,与他捡到的那些濒死的江湖客一般,拥有着前一段并不在此地的人生,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另一套处事风格。 幸好他依然是忠厚且包容的,即使这些年里他已借奇遇习得一身惊世武艺,坐上了青田帮帮主的位置,依然与当初的青头小子没什么大差。因此他迅速地接受了自己女儿的与众不同,并且,带着宠溺地放任了自己夫人与独女联合架空了他的权利,风风火火,在青田帮内搞起了什么「试点」。 最初,他是绝无怨言的。虽然她的举动和深意时常不能为他理解,但她做的另一些事:改良农耕方式,推广养殖概念,更进冶铁技术,凡此种种,总归是令青田帮治下平民活得更好。至于另一些对内整饬纪律,对外砸钱拉动官员下水,他相信统领过回部的夫人和好像什么都懂一点的女儿做事一定有其道理。 直到他恍然发现青田帮的控制范围已扩张到整个福建路,上有被他们养得已不得不同上一条船的地方官吏,下有前仆后继愿意为青田帮赴死的帮中精锐,以及无数分布在万千大山之中,暗地已供起他们淫祠的元元之民,而后他的女儿理直气壮地跟他说:「我觉得赵佶干得还没我好,为什么我不能上?」 土生土长的、觉得赵家天下已是天经地义的公理的季冷失手打碎了一个碗。 因此,当季卷提出要借那个养了五年多的人造祥瑞——大贝壳的名头,进京给青田帮扩张势力要一个程序正义,并且藉机寻找一个可以从京畿要地辐射全国各地的帮派做扩张帮手时,他忙不迭地提出随行,一来保护女儿不被官家看上,二来,他也想亲眼见一见被女儿成日诋毁的赵佶究竟是不是那么不堪。 或许在长期耳濡目染之下,他早已没有他以为的那般敬畏皇权。 季冷嘆一口气,对似笑非笑的季卷沉重点头:「倘若如你所说,不过十年之内,金兵便要南下破城,反与不反,已非忠义问题,而是家国在先,必得事急从权。」 他这番话,已有完全认可季卷的理念,彻底移交青田帮内话语权的意思在,季卷自然听得明白,脸上笑意加深,正想要再说什么,忽而耳尖微动,聊起了些不相干的京城风土人情。 须臾之后,一声扣门响起,来人立在门外,恭恭敬敬道:「『六分半堂』总堂主请二位赴宴!」 季卷给季冷递了个眼神。后者一跃而起,八尺大汉轻盈落在门外来人眼前,客气拱手:「紧急相邀,莫非『六分半堂』有什么要紧事嘱咐季某?」 来人眼神一动不动,似乎全不在意季冷这一跃之间所展露的高深内力,淡淡道:「没有要紧事,总堂主与大堂主只是想设宴恭喜二位!」 第8章 强势的雷总堂 「恭喜什么?」 来人的眼神越过季冷,盯在季卷身上。他是如此的枯干、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起,说话时又像是胜券在握的猎手,对猎物流露出一丝假惺惺的仁慈。他说:「自然是恭喜青田帮得入青眼,来日势力,又将再上一层楼!」 季卷心中一冷。她认出来人正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动天。季冷这才刚刚返回,六分半堂就已前来相邀,说明他们在朝中,一定有足够亲近赵佶,能够随时掌握他动向的关系。而故意选择此时,更完全是向他们炫耀能力。这一次赴宴,是凶是吉,完全在六分半堂掌握之中。 她的心冷下去,语气也跟着冷,脸上笑容消失,镇静问:「看来这趟鸿门宴我们是必得去不可了?」 不等雷动天开口,她已率先走了出去,行过半街,又回身冷冷道:「还在等什么?拳要少壮,席也要趁热赴才好!」 夜里风紧。灯笼轻摇。夜间京城自是有宵禁,因而能趁夜色在京城中走动的只有两种人,捕快,以及贵人。这两种人合起来又是同一种人:与皇权有关的人。 季卷和季冷今日才将将和皇宫搭上关系,算不上贵人,所以能在宵禁时出行,仰仗的完全是雷动天手中那面腰牌。又是一次实力展示。 他们暴露的越多,季卷的心越沉,但沉到最底下后,反倒洒脱起来。 这是她的人生哲学。既然情形已不受控制,那就不必为此担心! 因此当她踏入六分半堂的宴席间时,她甚至是笑的。笑得坦然,笑得无所忧,笑得就连低首神龙都忍不住抬头,瞧她一眼。 就连坐在雷损下峰的一个年轻女郎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那女郎含着笑唤她,神色妩媚,人如牡丹,人比花娇:「季卷姑娘,你心情很好?」 季卷道:「能有什么不好?朋友来了有好酒——」 ——敌人来了有猎枪。她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完,与坐在主位上的雷损对视。 雷损不过四十多的年纪,面目却已过早地老去了,似乎半生竭尽心力的攀登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生命。他的两只手都按在桌前刀鞘上,季卷听说过关于雷损的两只手的小道消息: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就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一旦伸出被利器齐根削去食指、无名指及尾指的左手,就是准备要消灭敌人。 此时他两手齐出,似乎在暗示季卷:是做朋友还是做敌人,全看她接下来的表现。 第10页 明目张胆的威胁,出自于统领天下帮派的六分半堂,季卷看到时却更加想笑。一个野心家,已经攀到了他能攀到的最高,接下来的每一步,就只能是退步了。 因此她在雷损的脸上也看到一丝强撑的强大。 一丝守江山的支拙感! 季卷把自己的话说完:「不如我们赶在醉酒之前,谈一谈雷总堂主的正事。」 雷损没有笑。一个已经见过无数风浪的人是不会轻易露出笑容的。他面无表情地睨她和季冷,点头:「我只谈两件事。其后两位自便。」 「第一件事:季帮主今后对外生意,必须与六分半堂来做。」 这是狄飞惊提出来的底线。福建路远在天边,六分半堂的探子尚未渗透进去,探听到青田帮内部消息,但对于六分半堂来说,知与不知,其实并不重要。 季卷悚然变色。她面色变了几变,问:「全部?」 「自然是全部。」雷损反问:「不与六分半堂做,你还能与谁做?」 「青田帮此次上京,的确有些生意想与诸位做,」季卷迅速冷静下来,道:「只是雷总堂主一张口,就要承办我们所有生意,是否有些太不讲道理?」 「六分半堂如今位列天下帮派之首,这就是道理。」 季卷气笑:「若雷总堂主如此蛮横,大不了青田帮自此故步自封,治内产出,不出福建路一步!」 「你不会。」雷损两手交叉,施施然道:「你若满足于此,又何必上京献宝?」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听闻今日季帮主向官家夸口,未来每年都要向京进贡千斛珠。老夫很是好奇,这千斛珠难道都是天地所馈,而非人力所为?」 在季卷身侧,季冷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雷损这句话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海中蚌珠的产量自古都有定数,而其中残、缺、着色不均者为多,像季家父女这样,上京中随手一挥便是一箱绝品珍珠,除非真如他们所宣扬那样,是有高人显形,天地来贺,余赠众人,否则便只有可能是青田帮掌握了某种方法,来控制珍珠的品质。 再往下想一层,若已能控制珍珠品质,那么呈献给官家的那枚,在蜃壳上凝结成道人形状的珍珠,又是否全然是自然所为? 雷损这一言,已将「欺君之罪」,隐隐扣在了青田帮头上。 季卷微笑。心中越紧张,她反而越爱微笑。她笑着打岔:「雷总堂主说得有趣。要凑足这千斛珠,我们帮内弟兄,每年死于潜水者无数,才寻出一套最为高效的採珠之法,这正是人定胜天的道理。」 「不过这採珠的活,青田帮擅长,卖珠的事,却还得託付六分半堂。以青田帮的产量,将来大江南北,轩裳华胄间佩饰的珠宝,九成出于此。雷总堂主的生意做遍天下,这一门大生意与六分半堂合作,青田帮绝不会亏损,是不?」 雷损依旧不笑。得到季卷的服软,对他来说只是理应的事情,而在他的地位,已不可能为一桩小小的生意高兴。所以他迅速地提出了下一个要求:「第二件事,青田帮何时併入我六分半堂!」 第9章 讲道理 今夜令人震惊的事实在太多,以至于听到这句话,季卷的表情都没有丝毫波动。她只是深深、深深地注视着雷损,须臾偏开目光,确认似地问:「什么?」 与她对上视线的雷媚掩唇娇笑:「妹妹,併入六分半堂有什么不好?只需将所得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青田帮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如此一来,你我将为一家,你也能卸下担子,与我一样,多花些心思在他处。」她说着,千娇百媚、含羞带怯地窥一眼雷损,神态竟完全是小女儿在看情郎。 季卷也笑道:「我对给四十岁的人做情妇没有兴趣。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寄希望于爱情。」 雷媚的笑容里碎开一个口子。这位上一任「六分半堂」堂主的独生爱女,在雷损杀父篡位后不带犹豫地归顺做了雷损情妇的年轻女人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变得越发甜腻:「那是妹妹过得太顺遂。若妹妹将来遇到什么波折,从少帮主变成一文不名的废物,才会知道,连乞求一个有情人的垂怜,对你而言,都会是高不可攀的奢望。」 席间立即传来一声应和的嗤笑。季卷闻声望去,与一道露有邪色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目光全无遮掩,他打量她,就像在打量怡红院的头牌,只在考虑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得起钱、买得下她。 她脑中立即翻出此人的信息:六分半堂五堂主雷滚,擅使流星锤,好美色,好狎幼。 雷滚同样在看她。场中拢共只有两个女人,恰是芙蓉双姝,各有千秋,但一个已是雷损的女人,他能动心思的只有这个乡野村姑。他甚至在思索,相较于十三四岁的小孩,季卷已经有些「老」了,但是她的身量比起京畿一带的女人要短小些许,将她当做幼童,似乎勉强也行。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跟在雷媚的话后面接道:「季少帮主放心,我若能在烟柳地见你,定会好好怜惜。」 他们的话已说得出格,全因他们听出季卷无意答应雷损的第二个要求,也同时看见雷损缓缓地收回了自己完好的手,欣赏似地研究起自己只剩两根手指的左手。 所有人都知道,雷损只要说出下一句话,这红烛暖宴便立即要变作修罗杀场! 第11页 这个时候,季冷悠悠嘆息。 始终坐在女儿身侧,专心当谈判背景板的季冷发出了今夜的第一个声音,嘆息声。他不满足于此,嘆息之后,又低低发声:「雷总堂主似乎错估了一件事。」 「大鱼能吃的,从来就只有小鱼。」 雷损目光一闪:「季帮主是说青田帮是大鱼?」 「错。」季冷抬起头,淡淡道:「不是六分半堂与青田帮。而是我和你。」 这句话甫一出口,季冷就动了! 动如万涛裂堑,又疾如闪电!上一秒他还端坐在椅子上,下一秒他已越过半个大堂,抬起右掌拍向口出不逊的雷滚,这一掌似有无尽吸力,将肝胆惧寒的雷滚吸在原地,动弹不得,雷滚震惊之下,一手流星锤已从腋下击出,试图阻他一阻,可季冷太快,快过锤影,在流星锤弹起之时,已穿至雷滚面前! 雷损怒喝:「住手!」 ——但他已喊得晚了。季冷的巴掌平平无奇地落下,落在雷滚嘴上,动作甚至有些轻柔,像长辈规劝不通事的小辈,但雷滚的七窍一霎时流出了鲜血,从脖颈往上直到天灵盖,就在这一掌间平平无奇地化作了齑粉! 这一时刻,雷损的「住手」才刚刚暴喝出声。 场中人全部跳了起来,抽出刀剑。季卷端坐位置上,忽然想起一个「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尽出」的笑话,在满场亮晃晃的刀光剑影里噗嗤一笑。她笑完了,才抬头,看到场中除她以外,还有三个人保持着平常姿态。 坐着的雷损、狄飞惊,站着的季冷。 季冷神态平常,是因为他并未感到生死危机。狄飞惊神态平常,是因为他自信情况不会超出他掌控。而雷损看似神态平常,心底却不断回放起季冷的一进、一掌! 掌法只是普通掌法,甚至像路边小儿推搡时的寻常一击,可掌上内力至刚至阳,那震碎雷滚的一击,看似是巨力,实则是以极为炽烈的内力,顷刻将其焚做了灰烬。 雷损不由在心中暗忖:若方才突袭,季冷的目标是自己,他能不能躲过这一掌,又能不能在这九阳真火中全身而退?他越想便越心虚,越想便越冷汗淋漓! 季冷并无意再出第二掌。他只是立在原处,负手道:「雷总堂主,我的道理,可还动听?」 狄飞惊咳嗽了几声。他咳得很假,尤其是在他们都听过另一个重病人的咳嗽声后,就更能知道狄飞惊的咳嗽只是一个信号。在这个信号之后,雷损大踏步走下来,拨开其余堂主的刀剑,伸出自己完好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刚刚格杀雷滚的手掌。 他哈哈大笑:「季兄,你我秉持的道理相仿,何必相互残杀?我始终坐镇京中,那些偏远之处,力所不及,还需要季兄替我多多宣扬这番道理!合併之事,就此不提,未来的生意,你我合作愉快!」 他拉着季冷坐下,场中各堂主也毫不羞愧,收了武器,笑嘻嘻地跨过无头尸体凑上来敬酒,似乎前一秒的肃杀只在梦中,六分半堂从未有一位觊觎季帮主爱女的堂主。 酒足饭饱,季冷一再谢绝了雷动天送他们回去的好意,带着浑身酒气,领季卷出了六分半堂总部的大门。 夜黑风高,阒无一人,父女二人更是足下无声,如两道鬼魂,融化于黑夜,沉默着往别院的方向慢步走去。他们走了几步,却听见身侧尾巷里,低低传来几声呛咳,与方才狄飞惊的咳大不相同,是竭尽全力忍耐,依旧要从胸腔冲出,又被以极大毅力忍在喉咙口的闷咳。 季卷愣了一愣,脚步一错,闪至巷道中,从沉沉夜色里,分辨出一道比黑夜更黑的身影。 她脱口而出:「苏梦枕?」 第10章 野心 那黑色人影拢起手袖,一双冷眼穿过夜幕,落在两人身上,片刻道:「你们出来了!」 季卷忍不住想笑。她在宴会上时,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笑到厌烦了,此时却又发自肺腑地觉得应当笑一笑。她笑着说:「暗夜无星,苏楼主夤夜闲逛,好雅兴。」 「不雅。」苏梦枕完全不接她的调笑,冷淡道:「我们在等你。」 他说的是「我们」,不是「我」。季卷一愣,见季冷抬着头,似乎捕捉到很多人撤离时带起的风声,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苏梦枕的「我们」并未夸大其词。 她沉默了下来。听到苏梦枕的咳嗽声时,她立即猜到他是收到了他们被六分半堂带走的情报,为了那个口头上订立的「盟友」之名,孤身深入六分半堂核心,伺机接应,甚至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付出,所以她开了个玩笑,不想使气氛变得太情深义重。 但仅金风细雨楼少楼主与金风细雨楼精锐尽出,又是全然不同的概念。苏遮幕虽然抱病已久,毕竟还是名义上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一个少楼主尚且是承担得起的代价;要再加上金风细雨楼那少得可怜的人才积蓄,那简直是压上在京中前程的豪赌。 季卷不笑了。她的情绪常常倒置,在紧张的时候爱笑,在真正感动的时候,反倒表现得冷冷清清:「总共加起来也才两面之缘,苏少楼主何必如此?」 苏梦枕直视着她,眸中有暗火荧荧,一字一顿:「驰援盟友是应有之义,金风细雨楼自然信守不渝!」 季卷嘆息:「即使你的这位『盟友』,刚刚和六分半堂谈成了将要并蒂连枝许久的大生意?」 第12页 苏梦枕两眼一翻:「你要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卷摇头晃脑,大嘆:「怪人,怪人。」 怪人正仔细裹好自己的大氅。他的时间不多,并不想浪费在空洞的对话中,抬眼看看云层之下的月晕,正待离开,却被少女纤细的手拦住了去路。 季卷轻轻道:「苏少楼主留步。我还有另一门生意,想要和你谈谈。夜色正好,何不与我们一道漫步回去?」 一灯如豆。暗室之中,掩人耳目地只点亮一盏油已见底的灯烛。季卷故意躲在阴影里,哼笑两声,做出反派状:「眼下青田帮奉旨扩张,再谈些小打小闹的买卖,对青田帮所需而言,就太九牛一毛。」 她看向苏梦枕,在六分半堂席上所有表现出的憋闷、含恨一扫而光,眼中闪动着狡黠,似乎那被迫与雷损订立的生意于她而言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打小闹,故意餵给六分半堂的糖衣。 「比起武器、珠宝所带来的利润,另外有一项生意,覆盖面更广,利润更可怖。苏少楼主不如猜猜?」 苏梦枕抱臂靠在窗边。他刚从一阵剧烈的、甚至在帕上啐出血的咳嗽中缓过来,胸口仍像破漏风箱似地嘶声起伏,开口时却依旧斩钉截铁,不做分毫停顿:「人人活着都要用到的东西,就是利润最高的生意。」 「英雄所见略同!人人都要用的,就是最贵的。所以我要卖的,是盐。比官盐要更细、更纯的精盐,我已打听过,运到京西北一带,掺上一半沙土,都能卖到七十文钱。」 「盐在哪里?」 「在福建,」季卷笑:「我自然不可能带着这等重宝上京,需要你派人去验收一番,我是否夸大其词。」 苏梦枕点头:「好,我信你。」 季卷一噎,试图习惯他这不问不疑的态度,好半晌才又续道:「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运输的问题。」季卷翻身从掏空的桌腿里取出一张地图,拉着苏梦枕到桌边看:「福建山多,牛车马匹运力有限,纵使我们能产再多精盐,你要行销全国,便必须打通从福建往外的运盐道!」 苏梦枕没有看地图,反而看她。地图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确地图,但此刻比起地图,他似乎对正滔滔不绝的季卷更感兴趣。他盯着她,两只眼睛像在黑夜里燃烧的鬼火,忽然道:「从福建往北,唯一的运输道路是江南运河。」 季卷露出两排白牙:「苏少楼主深谙地理,在下佩服。」 苏梦枕却已明白了季卷在打什么算盘,眼底寒火更烈,冷冷道:「如今占据江南运河的,是六分半堂在野的支柱,雷家的江南霹雳堂!」 季卷双手一拍:「可不是吗!哎呀真是巧了,偏偏金风细雨楼要做成全国的私盐生意,就必须要和江南霹雳堂抢一抢江南运河的把持权!」 她笑容一收,双臂撑在桌上,凑近了苏梦枕,沉声说:「偏偏我也打算一年之内,把六分半堂的本家从江南水道上赶出去。」 她凑得极近,甚至能听到两人交错的鼻息声,点燃于唿吸纠缠间的却并非暧昧,而是令人浑身发热的野望。苏梦枕与她视线定定对视,只问了四个字:「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对付天下群龙之首,怎么样?」 苏梦枕扬起眉毛,斩钉截铁道:「足够了!」 一个南蛮乡野帮派,一个刚在京城起势的新生帮派,竟有胆放言对抗六分半堂与江南霹雳堂,而对话的两人竟还丝毫不觉夸大,反倒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惺惺相惜。 「那最后一件事我就长话短说了,」季卷看看天色,伸手去捉苏梦枕的脉门:「我要给你把一次脉。」 苏梦枕没有动。他当然知道一旦捉住脉门,季卷有至少七八种方法制住他,以奇技淫巧将他控制为傀儡,但他依然没有迴避开。他坐在原地,脸上反倒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近似于心虚的神情,任由季卷那纤细、白净的手指落在他的脉门上。 在苏梦枕沉下目光注视捉住他脉门的女子手指的同时,雷损也在注视另一只手。 准确来说,是一只因强大掌力而在地上留下的掌印。 他注视着,同时问狄飞惊:「你看不出他的师承?」 狄飞惊并脚立在掌印旁。他的头似乎低得更深,被压力压塌了,压垮了,但终究没有垮,只是淡淡说:「与当世任何武功路数,都看不出关系!」 第11章 多心 狄飞惊的话从不出错。狄飞惊的判断,就是事实。 雷损明知如此,却依然忍不住问:「与『翻天三十六路奇』不是一个路数?与佛门的『阿难陀指』是否有关?又或者是传说中的『大漠仙掌』?」 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雷损目视着季冷留下的掌印,似乎在看一个从天上或者海外掉下来的怪物爪印,忽而道:「当时我若以不应宝刀应战,与季冷的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但我实在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不知道他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江湖势力支持,所以我只能忍。」 雷损认为自己是成大事者。他能坐到如今的位子上,自然明白不要在对手跟脚未明的时候突兀树敌。 狄飞惊淡淡道:「不只是他。他的女儿,身上内功并非至刚至阳路数。可惜雷滚没能逼得她出手。」 第13页 提到这位枉死的雷家新锐,就连雷损目中也闪过一丝哀痛。他摇头说:「至少我们确定了一件事。青田帮的野心,绝不仅限于做福建王,六分半堂与青田帮,也终将是敌非友。这样来看,雷滚也算死得其所!」 狄飞惊不语。他并未接话,似乎与雷损不同,私心里也觉得以雷滚的嗜好,死在掌下并不算错,只是继续专注于青田帮:「既然如此,那么现在便是探明青田帮底细的最佳时机。」 他抬起头。狄飞惊的颈骨曾在幼年时被马踩断过,直至现在,要做出抬头的动作,也依旧需要他忍受着断骨的痛苦。但他此时抬起头,眸光熠熠:「季冷与季卷都逗留京中,青田帮此刻守卫绝不如平时严密。」 雷损问:「你不认为这是季卷故意留给别人踩的陷阱?」 「季卷肯定留下了后手。」狄飞惊说,眸光更亮,正是棋逢对手,每多想一步,便多一分酣畅:「要看谁的准备更充分。不能派六分半堂弟子,徒留把柄,派三江六省,龙头老大,各出精锐,从不同山路骚扰青田帮,务使疲于应付,再暗告『混江龙』、『过山虎』两道匪帮,就说青田帮总舵藏有黄金万两,使他们心痒,便可替我们一探青田帮究竟!」 他顿了一顿,又道:「季家父女是何等师承,这般下来,总能探出一二。」 「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修的这门功法名为『神照经』,师承丁典丁伯伯。」 另一处,季卷正缓声向苏梦枕道:「这内功修至极致,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我向你输一道内力,可探查你体内暗伤,也有滋养病体的作用,不必紧张。」 苏梦枕冷声道:「我为何会紧张!我的病,就像我生命的一部分,摊开任天下名医诊断过。我劝你不必浪费时间在替我想办法医治上,我虽病,却比绝大多数人更像活着!」 季卷笑:「你不紧张,说这么多话做什么?」 苏梦枕的话戛然而止。他闭着嘴,任由如有万物生发般微温的一道内力探入他奇经八脉,而季卷的脸色随着内力探入几经变化,大讶问:「我以前是不是劝你修身养性,至少别在伤重时勉强出手?」 苏梦枕脸上那一抹奇异的神情更深了点。刀剑加身都不动一根眉毛的苏少楼主弹了弹手指,像已忍不住,想收回手腕,最后只是硬声说:「在死和病之间,我自然会选继续病着。」 「病多了,也就死了。」季卷毫不留情道,「就算为了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的合作,你也得控制病情,争取活得再久一点。」 她已收了内功起身。以她目前的神照功修为,要想治好苏梦枕这多种毒与内伤混杂的复杂病情,实在难如登天。她思考着,嘆息:「我还道这几年内功见涨,应当能替你运功疗一部分伤,没想到你这病情发展,比我武功进境还快。也不知丁伯伯亲至,以他可起死回生的造诣,能不能帮得上你。不过他和凌伯母如今云游山水,等下回见到,我一定让他来一次京城。」 苏梦枕看着她,忽然问:「你为何要医好我?」 季卷愣了愣:「这也需要原因?」 「我喜欢问清楚。」 「好吧。往远大了说,我对力所能及,又不是敌人的人,都希望他们能过得好点。知道得多,总有更多莫名的责任感,觉得令别人过上好生活,也是我生来的义务之一。」 「往私人了说……」 季卷背手低头,鬓角垂下一缕,轻浮在明灭灯花间,灯影如雾,室内越暗,越衬得人面如月。 她笑:「在这个时代,要找一个和我一样大逆不道的人实在太难了,我也是人,也怕寂寞,自然也怕你死。」 苏梦枕的眼里点起两簇火光。他注视着季卷,深深笑道:「你现在已不必害怕寂寞!」 苏梦枕走时无声融于夜色。季卷靠在窗边,目送瘦削黑影重新归于天地染缸,不由对浓云压顶的夜色出神。 京城几日内所见的形形色色江湖人在脑中飞速掠过,潜龙在渊者数不胜数,实在繁盛,的确担得起天下第一城的名号,只是想到数年后的金兵破城,这些江湖人当时又会在哪?究竟是奋力抵挡,依旧不敌金人,还是如今这些人早在江湖争斗中内耗了大半? 季卷忽生感嘆:「时不我待啊!」 时间紧迫已是她早知的事实,因此季卷只是随口一嘆,随即转身催促起季冷:「我们在京城待不了几天了,现在就开始收拾行李,这两日买两匹好马,我们抓紧回去。江南还有个现成的火器研发部门等着我们兼併呢!」 季冷一向听从女儿的指挥。两日之内,他已借喝酒赴宴的机会,把带上京的最后一些珍珠送了出去,这处别院的地契留了,打算当做未来的办事处,等第三日晨曦初生,父女二人只两匹枣红马,轻车简从,自京城门口往南飞驰而去。 等京城彻底消失在管道上时,季卷又回头瞧一眼,笑嘆:「可惜了,京城英雄不能尽入我彀。」 季冷瞧她一眼,闷不做声。 季卷说:「唉,这种时候,真希望跟我出来的是我娘。她一定会附和我几句的。」 季冷没什么脾气地点头:「她的确会。」他顿了顿,好像一根横骨卡在喉咙间几天,这会实在不吐不快,于是又说:「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肯定也会问我接下来这句话。」 第14页 季卷疑惑:「问什么?」 季冷「呃」了一声,面露挣扎,慢慢道:「你和那个苏少楼主,以前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居然连修习神照功的事都向他交代不讳?呃……你要是不想跟我说,也没什么,我没有非要刻意打听。唉,但是苏梦枕的身体实在太差了点……」 这回,脸色精彩,半晌说不出话的变成了季卷。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子女再能干,父母再开明,但在已至适龄的女儿面前,父母的婚恋脑的发作,绝不受理性控制。 第12章 旧事 洛阳。三月天。桃花含露,杨柳临风。季卷自福建一路北上,心里揣着事,生怕要找的神针门人又神游到了别处,直到临近洛阳城门,打听到那位神针门人在与当地绣娘比较技艺,十天半月内不会出走,这才放松。 人一放松,就会犯困。更何况是这暖春三月,天光风影,无不催眠。于是季卷足间一点,掠至官道旁茂密桃树枝上,枕着双臂睡着了。 她来这里十四年,最先学会的就是适应如今的生活条件。于是这一个午觉,她睡得舒舒服服,痛痛快快,一睁眼已是日近黄昏,刚想跳下树梢,却见树下围了一群蒙面人,刀剑霍霍,正在与另一个背靠着她所在的树干的年轻书生对峙。 介于少年往青年转换之间,做书生打扮的那人看着瘦弱,双手拢于袖中,正不住轻咳,与那些气势汹汹的蒙面人对比强烈。 从卖相上就已赢个彻底。季卷在心中评点着,翻了个身,改成趴在树杈上的姿势,托腮看起热闹。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四岁少女,不至于只看一面就下去伸张正义,而是打算再看看、再听听。 于是,对围观党非常善待地,那书生敛了咳嗽,冷声道:「边防腐朽至此,竟能放你们追入关内!」 蒙面人之一怪声怪气地笑:「我们入关乃是寻私仇,使点银钱,还能有什么阻拦?你本来也病得要死,送在我们刀下,还算是解脱!等下了地府,要怪就怪你家先祖,非自不量力,与我契丹为敌!」 那书生点点头,喉间忽然溢出压不住的剧烈咳嗽,简直像有死亡藏在胸腔,随时要被他吐出,但当他张嘴,抑制不住吐出的却是散着寒意的血箭,飈射于地。他看也不看,抖开一张帕子擦拭嘴角,浑身似乎烫得发抖,却双目凛然道:「我还不想去地府,只好烦请你们先走一遭!」 「凭你病成这样?」 「……凭我实在听不下去。」树梢上,季卷幽幽嘆说。 那些辽人武士循声而望,只见自高而下,迎面而来,是一道精芒掣电般的剑光,而跟在剑光背后的,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轻灵少女! 高天之上,犹有飞仙,飞仙御剑,长虹惊天! 季卷只出了一剑。她也只需出一剑。这一剑已得她的剑术老师首肯,认为她凭此剑入江湖,不算辱他之名,因此这一剑自高处落下,剑未及身,已刺破辽人肝胆。 也只刺破辽人肝胆。那柄自天外飞来的清凌凌宝剑只斫断了他们的武器就已归剑入鞘,季卷站到病书生身前,做着保护姿态,下一句却是对那些辽人高手开口:「我听了半天,却也没听到你们有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如你们自己交代,让我看看死罪可不可免、活罪能不能逃。」 那几个辽人反应之前,她身后的病书生就已冷冷道:「他们是辽人!」 「我知道啊,从他们口音就能听出来,」季卷回头,纳闷道:「辽人也得分罪行轻重嘛?要是不算难以改造,我就把他们捉回家坐牢,出来好歹也算是壮劳力。」 少年闭上嘴。他打量着他,完全不是看救命恩人的眼神,而是惊诧万分,似乎在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宋人。不管结论如何,他好像已决心不打算和她多说一句话了。 于是季卷又折回头去催促:「或者你们报个大名,我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 辽人首领同样惊诧,见这个使出惊艷一剑的少女说话如此天真,料定她必是初出茅庐,只懂武功,并不懂江湖规矩,于是上前一步,低眉顺眼道:「我们与这位乃是私仇,入关以来,可谓秋毫无犯……」 他正说着,小腹间竟仓促翻出一道碧绿短芒,平指季卷胸腹。这一击出得极为突兀,又故意躬身遮住大半动作,等季卷意识到不对,绿芒乍放,离刺破她心口只半寸之遥! 突逢急变,季卷眉心一皱,剑柄立时滑入掌中。那淬毒短钩已救无可救,她便直接放弃招架,剑气自下往上撩,竟是要赌能后发先至,斩断他头颅。 是短钩更快,还是剑快? 刀鸣惊起! 偷袭的短钩,两败俱伤的剑,何来的刀? 但刀已后发先至。刀出时噼碎头顶桃花,刀影带红,刀风染香,似红袖在侧,夜添新香。 刀光吐艷。艷的是血。血自季卷眼前迸出,模煳视线,一时凄艷已绝。等季卷匆忙忙用袖子擦净眼前的血时,一众辽人已齐齐伏尸,那抹绯红色的刀光隐回袖间,书生直立在前,面色已由白转青。 他青着脸,咳嗽声奇异地停了,冷声道:「他们效忠辽国皇帝,你愿意对他们留情,他们却不会对宋人留情。」 季卷张一张嘴,似乎有些冲击,下意识应:「啊,原来关系竟对立至此?」 他一翻白眼:「你是番人?」 第15页 季卷疑惑:「我不是。」 「那你是倭人?」 「什么意思?我当然是宋人。」 「宋人怎会不知辽人侵我燕京的血仇?」 季卷苦笑。她苦笑着,感觉面前这个病号说话间似在啮咬绵延百载的血仇,于是也不计较他的冒犯,自我反省起来:「这样说来,的确是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我还是以老眼光,总觉得虽然现在打成一团,千年后都血统一混,成了一家人,还想着要体现超前性,要团结教化为主,而非杀戮,倒犯了宋襄公一样不合时宜的愚昧错误。以后决不能这样高高在上地想当然了。」 她在这里做自我检讨,忽有所悟,与此间世界的另一层隔膜竟在此时被捅破,一股精纯内力自灵台生发,经由大椎汇入丹田,心正意通,「神照经」再次跨入新的境界。等内功运转周天,她再一抬眼,却见病书生又咳嗽起来,足下动向却是将她护在一刀之内,眉目间青意越发重,颧骨透着不正常的深红。 「你病了。」她说着,默默承了他护她顿悟的情,于是跨前几步探他额头。病号皱了皱眉,没躲开,任她絮絮叨叨地念:「病了还逞强和我说许多话。哎,我向你打一道内力,可以平復点你的痛苦,你千万别紧张……」 苏梦枕刚想冷笑「我岂会紧张」,只觉额间受一记重击般,被磅礴内力横冲直撞而入。他本就病得昏沉,为了将这些辽人从小寒山引开已榨尽了潜力,这回被内力噼头似地一撞,眼前金光微闪,便自此人事不知了。 第13章 骚扰 刀。刀何在? 刀仍在袖中。意识到这点时苏梦枕便镇静了下来,紧跟着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如此的时刻,一身随内功进境如影随形的沉疴竟似缓解至几年以前。 难道仍在梦中? 苏梦枕虽名中带梦,却从不曾做过软弱的梦。这种消磨意志的梦困不住他分秒。于是他睁眼。奋力从梦中睁眼。 睁眼看到硬榻青帐,是客栈的常见布置。刚刚那个白衣少女脸贴脸打量着他,脸上的尴尬之意更浓。 「呃,」季卷尴尬地说:「第一回给人运功疗伤,一下子用力太勐了,实在对不住。」 苏梦枕勐地坐起身。他想起了意识消失以前的事,进而明白眼前少女把他弄晕,又把他一路拖进了客栈。他脸色铁青,比刚才寒毒发作时还要难看,一双冷眼硬梆梆地瞪着她,然后坚决地在床上转过身。 他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要和这女人打任何照面了。 他背对着季卷,仔细研究客栈窗户格纹,似乎要从纹路里看出一张藏宝图一样,同时说:「多谢!」 季卷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你身上的伤好像是从婴儿时期就有了,跟你肺腑纠缠,哪怕我的『神照经』修为刚迈一大步,也没办法彻底修补,只能做些温养,叫你多活过几年。所以你要多加保重身体,至少别像今天这样,在伤重时勉强出手。等再活几年,说不准我内功大成,再遇到你时就能救你一救了。我那厢还有客人要见,先告辞了。客栈已包了一月,你好生休息,休息好了,随时离开就是。」 她把这串类似道别词说完,便拍身而起,迅速拐入客栈另一间房。在房间里,「神针门」神针婆婆的大弟子正不耐地等着她,见她一进来,就说:「是你托人说要出高价收我绣品,结果一见面就让我好等?」 「前辈莫气,」季卷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足量金银,「我向来仰慕前辈绣工,在价格上,绝不会令前辈有一点不满。」 见那妇人脸色稍霁,她才又拿出几张人力纺织而成的棉布,凑近了问:「我也自幼喜好织绣,听闻前辈出身江南织绣世家,可否指点一番我拿家边野棉织布的手艺?」 妇人随意瞥了一眼,只觉得她拿出的麻布实在粗陋,看在金银份上才接到手上,仔细一捻,脸色立变:「这不是麻,也不是羊毛?你是拿何物纺织成的?怎么从未有人拿此物尝试织造布匹衣物?」 季卷见她上钩,笑得更甜,笑出两个酒窝。她甜蜜地拿回棉布,在妇人拉丝的视线里折好、放回怀里,才不疾不徐道:「前辈自然未曾听闻,这是棉花。我们青田帮在福建试种多次,如今亩产已有百斤,只是纺织工艺仍是粗糙。想到前辈出身神针门,自身绣艺又独步天下,才想来请前辈往福建客行一趟,一道研究这『棉』的种种妙用。」 妇人的一双眼已凝在遮遮掩掩露个角的布匹上,啐道:「你这小滑头,想骗我过去,还打什么仰慕已久的旗号!」她脑中已在回忆平时只当观赏的棉居然还有这种妙用,忍不住道:「你且再拿我看看,我就随了你去福建!要是你说的话有五成为真,我喊神针门整个搬迁过来也是无妨。」 二人在室中密谈许久,等完全谈妥,季卷送妇人再归来,见那个病号居然立在客栈外,听到她足音,立即抬头道:「我要走了。」 季卷又谈定一件大事,此时心情正好,于是笑道:「走便走,我连你名字都没问,你何必还非要等着知会我一声?」 病号表情一沉,冷冷道:「我乐意!」 他说完这句,又斜睨她一眼,说:「与你谈话的是『毒红针』应红,脾气古怪,常因小口角将人当场刺死。你与她合作,小心分寸。」 这才是他特意留到此刻要和季卷说的话。季卷恍然,觉得这人除了说话总不中听,行事却相当大气,倒是值得一交,于是摇头笑:「她只要对我有用,大节无亏,就算喜欢每天躲在我床底下刺杀我一百次,也无伤大雅。」 第16页 说到此处,出于衣锦夜行的显摆心理,她又拿出那块棉布,喜滋滋问这个一看就不事生产的世家公子哥:「知道这是什么吗?」 世家公子哥果然不知。 她这时分享欲旺盛,也不嫌麻烦,解释道:「这是棉布。按理要到朱八八那个,棉花种植才成为常态,棉花的织造工艺,更在之后。我花了好几年才解决了相对高产的棉花种植问题,如今又拉来应红和神针门入伙,等以后改造好织机,这小小棉花,已足够叫很大一批人不至于冬季冻死啦!」 同季冷粗略讲到此,季卷一勒缰绳,似回想起足以快慰的事,颊边漾起两粒酒窝:「在京城那些锦缎铺子里,我见有几家已用上了我们改造的织机,也有些店铺,少少挂上几件棉服,问了价格,也是相当低廉。这项技术不为盈利,因此也没刻意隐藏,只是非得是有心人,才能细心打听到具体信息。」 「后来我们去到天泉山脚,我见万亩良田里,拨出了一片种着棉花,便已知那身处京城的有心人是谁了。」 她越说越高兴,季冷越听越愁苦。她忆及那些辛苦攒下家业的往事,又想到此番归去,有盟友襄助,整片东南已在她野望之中,便也来不及关注季冷又在想什么,兴奋打马,加速往福建路奔去。 父女两人修为上乘,不需休息多久,又家资颇丰,马匹累了就去城镇更换,一路顺遂,不日便已踏入福建路,青田帮领内。 一踏入福建路,便觉境内氛围紧张,那些已过了好些年安生日子的村人脸上又带上隐隐忧虑。季冷眉心一皱,跳下马,随意找了个村人问:「我见这周遭乱得很,是糟别地匪帮侵袭了吗?」 村人被突然闪至眼前的壮汉吓了一跳,定睛见是季冷才大喜:「帮主!」他视线又落到季冷身后仍骑在马上的季卷,更喜:「小帮主!」 他这回立即找到主心骨,告状似地说:「就这半旬内,福建路周边三十六道的大爷,总是三五不时地过来骚扰!帮内爷虽然时时巡逻,但总有些照看不到的时候……」 季卷怒意勃发。她生气起来,面色愈发冷冽,嘴角一撇,冷笑:「不去袭杀青田帮总舵,却躲在幕后,用此下作手段骚扰平民,我还把六分半堂当做劲敌,原来是我高看!」 好言安抚了村人,说他们既已归来,只需安心生活就是,她随即一夹马腹,往总舵急行去。 第14章 练兵的人 福建山多,开出的大多都是小路,此番周遭处处留有杂乱痕迹,偶见青田帮帮众巡逻,神色也十分紧张,显然被三江六省的绿林道持续试探调动得精神疲惫。季卷与父亲攀上一座山头,往下望去,竟见一支穿着青田帮短打的五人小队,浑身狼狈,穿行在茂林中,身后正缀着数百位绿林人,似是恨极,无论林路如何难走也不放弃。 再定睛一看,季冷方寸大乱,只见那五人间为首的是位黄衫妇人,惯戴在头上的小帽歪斜,连神气的翠羽都被冷箭射落,顾盼间神色惶恐——不是他坐镇总舵的夫人又是谁! 他大急之下,一句「青桐」已冲到嘴边,人也即待冲下去,却被季卷在旁一拉,睨来一眼,像在嘲笑他急到连这点情况都分不清。他倒是相信霍青桐若落难,季卷定然急迫不下于他,此时见她镇定如常,再仔细分辨,便也不禁暗笑自己的心急。 霍青桐速度压得快快慢慢,等追兵聚做了一团,立即一扶帽子,长根翠羽重新弹起,同时追兵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三部前压!」 于是山坳之中,数百队列俨然的青田帮众自东、南、北三面压来,山唿海啸,宝刀霍霍,竟是禁军冲杀的气势,看得松散的江湖人立时慌了神色,左顾右盼,只觉唯有西面霍青桐方向并无追兵压来,便纷纷将此当做突破口,发了狠地往她面前沖。 霍青桐嫣然一笑,带着自己小队,忽而侧身让开,便见有无数支火箭尖啸而来,箭头带有硝石,触之即炸,众江湖人被霍青桐吸引住了注意,等发现那些火箭为时已晚,纷纷中箭,硝石立时轰然爆响,在这唯一生路处死伤的江湖人,反倒比其他几面更多。 西面的突变早在青田帮料定中,此刻另外三面反倒成了防止有人逃脱的守卫,刀剑齐出,也不留活口,将围困中的江湖人齐齐解决。那领了三面队伍的首领收拾完残局,磨磨蹭蹭地走到霍青桐面前,摘下面具,脆生生道:「师父,我这战略排布如何?」 「你的战略就是把你师父送到前面去当饵?她宠你,我可不宠,小心我晚上偷偷把你丢进瘴气林!」季卷笑嘻嘻接话,自山头飘然而下,首先抱住霍青桐双肩:「可把我担心死了!」 霍青桐年岁虽长,气度比起过往更加俨然,却仍是不习惯被人直言相待,闻言扭过头去,轻叱:「你看不出端倪才是怪事,还会担心?」 季卷大笑:「我的确不担心,倒是我们季帮主当真急了,差点就要跳出来以一敌百了!」 正跟在她身后往下走的季冷闻言僵住,支支吾吾,本想为自己分辩两句,却听嘲笑声越来越大,先只自己女儿,后面霍青桐的徒弟、与一众青田帮帮众都嘻嘻哈哈起闹地笑起来,最后就连霍青桐也忍不住,满脸晕红,抿唇一笑。 笑闹之后,霍青桐与自己徒弟温趣、女儿季卷并排往总舵回去,同时说:「这番三江六道的袭扰,帮中虽有布置,却没想到他们竟对普通人也下得去手,最开始时,疲于防卫,的确陷入了一段时间被动。」 第17页 「那段时候,我差点都想回老字号温家借人了。你说青田帮已扩张到极限,结果福建山野那么多,帮众散落出去,根本不够用。」温趣向季卷抱怨,却也知道对于一路之地而言,青田帮的体量的确无法再加扩张,于是愤愤道:「都怪这些绿林道,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 季卷「唔」了一声,问:「所以后来你们想了个办法,把他们集到了一块?」 「这事还得感谢『混江龙』『过山虎』两道匪帮,纠集数十个道上高手攻打总舵,冲突中才知道,他们是听传说总舵有黄金,才一门心思往里攻。」温趣绕着头髮,道:「既是求财,那自然好办。于是师父主办,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出几大箱黄金洒在总舵地上,于是那些骚扰平民的绿林人,忽然就只知道往总舵钻,再也想不起要为难别的人了。」 霍青桐点点头,道:「青田帮虽以军队标准训了队伍,毕竟少有见血机会,此次也算难得实战机会,便安排趣儿统军,来日北上应敌,就更有底气。」她嘆一口气:「你们在京城究竟怎么惹到了六分半堂,启用三江六道,这么大的阵势?」 「哪有惹到?明明还谈成了生意回来,以后珍珠生意,大头得交给他们挣钱。这三江六道里,也没有六分半堂的堂子在其中,连江南霹雳堂的人都没有,你怎么能说这是六分半堂的指令?」季卷油滑道。 霍青桐白她一眼,说:「你心里有计较就好。」 季卷笑嘻嘻:「当然有,现在我们要和全武林拥护的六分半堂公开对垒,分量可还太轻,不然我干嘛非要给他们让利,做出副蜜里调油的样子?不过六分半堂归六分半堂,霹雳堂归霹雳堂,霹雳堂惹到我,那我自然也是要反击的,相信六分半堂一定明辨事理。」 几人说话间,已从连绵大山里钻了出来,来到总舵附近。季冷本跟在几人身后温柔微笑,靠近总舵时,忽地心血来潮,神功示警,表情瞬间凝肃,沖身往总舵内掠去。 季卷一愣,虽未察觉有敌,已急急扯着霍温两人后撤,自己再身形电射,跟在季冷身后,越过九尺高的墙垛,往舵内正堂而去。她一面往前,一面拔出腰间长剑,已随时准备好借地势使出「天外飞仙」一剑,正做这打算时,便见自正堂大纛之上,一道雪亮剑光匹炼般降下,堂皇似天裂降下辉光,不及任何人反应,迅疾地刺进正从堂内身形急退的两人的咽喉。 季冷脸上神情立即缓和了。季卷更是缓和。她不仅缓和,甚至有些兴高采烈,手上剑又塞回鞘中,跳到落地的白衣剑客身边,说:「师父,你出关了!」 白衣剑客并未第一时间理她。他低头看尸体。两具尸体。他注视尸体的眼神,竟比注视活人要更暖,他注视着尸体,寒星似的眼睛里露出种寂寥神色,似乎这两人一死,他活着的兴味,就又减少一分。 第15章 谋逆的人 季卷上前查看两具尸体,忽而眉毛一拧,道:「是『神不知、鬼不觉』!」 白衣剑客的视线终于捨得向她拨来,问:「江湖名人?」 「在武林杀手中,名列前三。」季卷答,此时恍然,冷笑:「看来外面那些乌合之众终究只是些障眼石,这两人才是安排来的重头戏。」 她抬起头,笑嘻嘻说:「他俩如今死了,还是死在师父手里,足以让雷损惊疑很久了。」 叶孤城冷冷然看她一眼。他打量她,全不像打量已有六七年交情的剑术徒弟,而是打量一件死物、一件达成目的的工具。他问:「你终于决定与江湖第一大帮对立?」 「对立是必然的,只是具体决裂的时间还由我掌控。」季卷笑说。 叶孤城也笑。冷笑。他冷笑道:「你做事太求全责备!」 季卷哈哈大笑,毫不退让,反唇相讥:「师父就是不懂以势压人,选择诡计宫变,才至于一朝事败!」 他们两人对视,一个反贼,一个反贼预备役,却互有傲气,即使狼狈为奸,依旧不认可对方做法。叶孤城冷冷凝视自认识起就有主张的少女,手间形式奇古的长剑入鞘,忽然道:「我曾答应你出手三次。」 季卷说:「这就是第三次了。」 她甚至侧身给叶孤城让出了位置,以便他要离开时,可以走最堂皇的直线,问:「师父这是想走了?」 「我不走。」叶孤城说。他忽而仰面向天,语气无比萧索:「江湖已非江湖,此方非彼方,一个死人,能到哪去?」 叶孤城是季卷捡过的最接近死亡的人。他浑身几乎完好,唯独胸前一道剑创,极窄极薄,滴血未流,已几乎将此人浑身生机斩尽。 说是几乎,因为在季卷看来,叶孤城似乎以一种奇蹟的方式从死里转生。在她想办法把他扛进青田帮驻地时,那道伤口始终维持着缓慢的速度自我修补,最后除了衣襟的破损,已完全看不出他曾受过那样致命的一道剑伤。 但身未伤,心似已亡。叶孤城睁眼后只问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万梅山庄?」 被闽南潮热气温否定了疑问后,他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现是何世?」 季卷已不是第一次遇见自己这从父亲那继承来的天赋发作,只用三言两语,这个面色冰寒的剑客就已理解他竟从月圆一战中死里逃生,来到这个比他所处年代早了数百年的地界。 第18页 或许他就是死了!死在紫禁城中、宿敌剑下,这已是与现世不同的,死后的世界。 叶孤城没有做任何感谢,也没有做任何承诺。面对眼前才十岁出头的小孩煞有介事的招揽,他恍若未闻,没有从青田帮离开,仅仅是因为对于这个全然陌生的武林,他在哪都一样孤独。 宿敌已缈,知己难寻,就连他为之谋划许久的紫禁城,居然甚至还沦落异族,尚未收回。 叶孤城还能求什么? 他还能再求一次同谋。 白云城主同样执掌过一座城郭。他与西门吹雪不同,西门吹雪为了一剑可以斩断与人世所有关联,他的剑却并不求断情绝欲。他练剑越精,与人世的关系越紧密,以至于当他以剑道独步天下,也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做些能达到人世权力巅峰的事。 所以他自然也懂一些经营。青田帮做事并不避讳他——季卷和青田帮帮主嘀嘀咕咕过,说他可能是什么「ptsd」,被他拒绝招揽后,居然毫无所图地留他常住,令他足以了解青田帮在福建路内稳扎稳打的经营。 那比南王府对治地的关注要全面、细緻、繁琐得多,规矩林立,在帮中设立的机构之复杂,以至于叶孤城一眼便能看出,这些复杂的职位并不只为福建路,而是为了接管一个更大的摊子,经营一个更大的区域! 叶孤城自死而復生后始终在思考自己的计划错在何处。他怎么想,都觉得阴谋并无缺憾,同谋者也并未拖他后腿。他只能认定,他不该利用陆小凤,不该赌一个狂热地追求真相的人会看不穿他的秘密。他只能想,如果事情重来,他定会在蛮荒之地安排一个陆小凤拒绝不了的案子,令他绝不要出现在九月的紫禁城。 但季卷的劳碌经营,令他猜到另一种阳谋的可能。 于是他走出偏院,成为季卷的剑术老师。他甚至为不让季卷过于依赖他的战力,立下只出手三次的规矩。他并不屑于季卷的举措,认为她十八年只在南方活动是过于保守的表现,他只是想看,季卷以全然相反于他的办法,能做到哪步。 叶孤城并不爱说话。他甚至不屑于表达感谢。所以他只是出剑! 剑意凛冽。剑指季卷。 季卷? 季冷在旁悚然动容。他的武功与叶孤城相差无几,自然能从剑中觉察出真实的杀机,叶孤城出剑从不留手,他出剑只知杀人! 他一跃而起,掌中蓄气,便要横加截断叶孤城这动如雷霆的一剑——刚起身便被霍青桐拖住衣摆。只这迟疑一瞬,奇长古剑已递向季卷眉心。 季捲动了。她动得慢了一步。是因为旅途的疲惫?因为对叶孤城的信任?因为分出了心神去琢磨青田帮事务? 无论因为什么,她已迟了一步,这一步令孤冷剑意刺穿她前襟,挑断她一缕髮丝。但好在她还是动了,向后急退的同时拔出了剑,霎时止住退势,足跟发力,捲起同样动如雷霆的一剑! 剑对剑。「天外飞仙」对「天外飞仙」。季卷浑身汗毛倒竖,自几年前内务平定后已很久没有过这种濒临死境的感觉,反而正是此时她越发清醒,这一剑将将递出,便已演算出十招之内的局势,只会越来越下风。 于是她变招。不得不变招,也是在她计划中的变招。剑尖刚一相触,她即刻游龙般迈步,自叶孤城悍然剑势旁边掠过,发尾被剑气波及,碎裂其中,纷扬一片,渐迷人眼,她就在叶孤城眯眼的瞬间调转身姿,长剑点上叶孤城剑嵴,将他这必杀一剑竭力拨开。 叶孤城停步。季卷如蒙大赦地瘫向一旁,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手中精制长剑也在轻轻一触中生出裂纹,她抬起手臂,看一眼裂开的长剑,苦笑:「师父,闭关一年,你又进步了。你但凡再出一剑,我就真得交代在这。」 叶孤城停了步,却并未收剑,冷冷道:「你却未有寸进!」 第16章 入江南 季卷擦掉从五官里渗出的鲜血,浑不在意地笑:「这一年你不知我做了多少要紧事。这是为将来不得不做的准备,为此怠慢武功,也是必要的牺牲。」 「你错了!」叶孤城截断了季卷的解释,斩钉截铁道:「武林之中实力为尊,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三剑已出,我已不会为你出剑,因此接下来,我只会训练你应对生死危机的能力。」 「我随时会如刚才那般出剑,绝不因你是我弟子就留情。你最好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否则只会随时死在我的剑下!」 季卷瞠目结舌。她看看叶孤城,又回头求助地看看自己一双父母,却见这些自小浸在武林中的人均露出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良久顿足道:「有『惊怖大将军』一战,师父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如今何必费心?不如我们两相放过,随我去江南养老,也挺不错。」 她眼睛骨碌碌打着转。这是她在想坏点子的标志,叶孤城心知肚明,没有理会她的前半句,只是道:「看来你要藉机向江南发难。」 「师父果然了解我,」季卷笑得更开心,指挥季冷过来驮走两具尸体,「六分半堂谨慎小心,不让这些人明面上与他们扯上关系。难道我就不能硬把他们扯下水,占个大义名分?」 「我不在意你要做什么。」叶孤城说:「但你最好记得我的话。因为你一旦疏忽,就会死。」 第19页 季卷无奈地揉揉额角。她一边揉,一边泄火般地踹了地上尸体一脚。在这种时候,她才有点像被师长管束着的跳脱少女,让凝视着她的叶孤城嘴角也泄出一缕微笑。 不日内,一则听起来像是江湖谣传的消息自江南不胫而走,顷刻传遍大江南北,被探子加急送入京城:因毗邻的青田帮帮主今日蒙受盛宠,获准往江、浙两路扩张,江南霹雳堂坐立难安,竟遣弟子携火器潜入青田帮领内,试图趁群龙无首之际,夺取青田帮总舵。 而证据,是青田帮甩出的数百具死于火器爆炸的尸首,江湖人尽皆知,那如天雷霹雳的火器,是江南霹雳堂的不二之法、不传之秘。 青田帮少帮主将尸首护送至江南、福建两路交界处,亲自替他们立冢下葬,泪洒不止,立誓北上,为帮中子弟讨回公道。 是日,青田帮少帮主领「田字部」、「坎字部」计数百人,沿水路往上,直入江南地界。 舢板上,季卷正意气风发立在舵前,看不出任何涕泣不止的痕迹。 那是当然。谁会为了群绿林人的尸体真的难过呢? 「坎」字部首领温趣站在她旁边,刚刚观赏了番她声情并茂的演出,此时仍觉恶寒,刺道:「你拿我们自己的火器给霹雳堂泼脏水,居然一丁点心虚都没有?」 季卷笑:「霹雳堂与六分半堂瓜葛甚深,恐怕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六分半堂有没有暗赠了火器给绿林道,这盆脏水扣他们头上,是想洗也洗不掉了。你瞧着吧,等我们见了霹雳堂老大,他还得强撑面子,暗地里向六分半堂质问是不是故意要扯他们下水呢!」 她顿了一顿,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要是雷门中真有人坚定不移,认为自家弟子不可能做此偷袭事,将我视作操纵流言的恶人……这种人反倒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需得想个办法,化解他们芥蒂才好。」 温趣被她这复杂脑迴路弄得晕了半天,才说:「我总算知道自己栽在你手里,不算意外了!」 「栽在我手里,又有什么不好?否则你如今还被拘在温家『死字号』里,不见天日地配毒呢。」季卷理所当然道,不觉得自己困了潜入自家下毒的敌人,又让她转变成坚定支持青田帮事业的人有什么错误。 而这正是她这一类人的恐怖之处。为了实现理想,她不会怀疑任何自己举措的正当性,因此尘埃未定,是圣是魔,犹未可知。 说话间,轻舟已过江南地界,水土显着丰饶,在地里乞食的农人却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比起已实打实吃了几年饱饭的青田帮治下农人,更趋近于北宋末年间普遍状态,被一层又一层垒到头上的田税盘剥,收成再高,从来进不到自己胃里。 即使如此,依然有穿着江湖短打,手上无刀无剑的帮派中人,凶神恶煞,来搜刮地皮上最后一口口粮。 船上「田」字部帮众自然也见到这些农人。他们是些专负责田垄之术的技术人才,便更看不得穷苦者被如此盘剥,因为并不多少年前,他们也是船下众生一员。 他们曾蒙青田帮恩惠,过上想也不敢想的,能吃饱饭的好日子,在青田帮潜移默化的教化下,便坚信他们具有同样的责任,去帮助更多陷在过去苦日子中的人。 因此他们打了商量,来找季卷确认后,自船舱里搬出不多量的粳米,抛在水里,令水流卷着麻布袋推到岸边。季卷望着船下人从水中勾起米袋,旋即被那些帮派中人抢去填米斛,目色沉沉。 正在此时,叶孤城自船舱中走出来。他目色空寂,对船上船下的对话或动作毫不关心,寒星般的眼睛里,唯独闪着一点亮光。他打断季卷的深思,冷声说:「江南高手众多,百里之内,已有两道气息,隐隐与我相交。」 季卷立即收拾了情绪,讶然看着他,说:「我经常好奇,像师父你这种精于武道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只见山见水,你们却能隔空察觉到有多少武林高手,分布在舆图之上?」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仅不诚于人,更不诚于剑。」 季卷笑:「师父怎么这样诋毁我?我这回去京城,还特意比对了一番与京城好手的水平。虽不及那些老奸巨猾者,但也与同龄人相差无几。」 叶孤城寒玉般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他问:「你甘于做几大高手之一?」 「我的目标是做武林里最会治国的,皇帝里最会武功的人。」季卷笑嘻嘻道:「我向来善于找比较对象。」 叶孤城不语。替他说话的是手中剑。寒光一闪,紧接着是季卷仓促的短叫:「在船上也不能停几日吗?!」 第17章 朋友 「霹雳堂在江南一带,支脉甚多,其中以『小雷门』最为势大,其余支脉各有发展,拱卫总堂。名义上,这些分支都该以总堂为尊,但近年来,总堂衰弱,其余几支渐起了夺权心思,门内高手,也都不由总堂调动。如今总堂内部,论起江湖高手数量,却还不如其他支脉内部。」 季卷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叶孤城说。几日行船,他们已驶到雷家堡附近,肉眼看得见霹雳堂下「急飞天火」四大高手候在码头上,气势无匹,反惹季卷笑起来,对叶孤城耳语:「所以他们才着急要派四个高手在此,力求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敢打赌此时雷家堡内,除了总堂主外,就再无高手了。」 第20页 她踏上码头时,「急飞天火」四人齐齐上前一步,周身内力迸发,扑面一瞬又立即收回,笑眯眯齐声道:「少帮主,我家堂主已在堂内久侯。」 季卷对笑脸人向来不至于甩脸色,拱手寒暄后,带着叶孤城与「田」字部众人,随他们走入霹雳堂正堂。 甫一入门,便见有一刀、一剑,封于鞘中,挂在墙上。墙下是雕花木圆弧状圈椅,当代雷家霹雳堂堂主雷正自椅中站起,上前一步,脸上肥肉横流,魁梧身材立在季卷面前,活像一座肉山。他深深陷在肥肉里的一双三角眼里闪着精光,皮笑肉不笑道:「少帮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你自然礼数有失。」季卷冷冷道,身高虽逊雷正一头,气势却更为强硬:「我本以为你会提着伤我青田帮者的人头来见!」 雷正脸色一变,道:「少帮主莫要说笑,这其中定有误会。我霹雳堂一向与青田帮秋毫无犯,贵帮帮众之死,绝非出自霹雳堂之手。」 「一向秋毫无犯?」季卷冷笑,自袖中甩出十数枚弟子令:「去年趁我与帮主外出助剿『惊怖大将军』时,在福建路内□□掳虐、无恶不作的雷动天几人,临死前还在求我看在霹雳堂面子上饶他们一马!」 季卷甩出弟子令时用上暗器手法,十数枚弟子令分前后次第撞向雷正胸间,雷正伸指轻点,肥厚手掌举重若轻,将所有令牌抄入手中,再次皮笑肉不笑地睨她一眼。 「人死如灯灭,少帮主何必追究?」雷正笑眯眯道,手指一搓,那玄铁制成的令牌在他指间化作齑粉,他一翻手,将灰烬丢在地下。 季卷心中对他指力提防更上一层,却面不改色,傲然道:「看来雷堂主是不愿为门人错事付出代价!」 「既无错事,何谈代价?」 「雷堂主如此固执,看来已不必再谈!」 「不送。」 季卷转身便走。走不过五步,堂外马蹄急急,骑手控制不住长途奔袭后马腿软倒,跌在地上的同时,嘶声疾唿:「堂主不可!——青田帮『坎字部』连挑洪州、信州分堂,已将堂内子弟逐出两地,不允回返!」 「——堂主,务替分堂子弟讨回公道!」 季卷背过身的嘴角忍不住泄出一丝微笑。她依然往外走,不疾不徐地走,心中默数着「一、二、三」地走,走到第四步,便听雷正在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季卷故作讶然转身:「雷堂主不是已经送客?」 雷正肥肉堆叠的脸上已完全失去了笑意。 「我送的是客,不是敌!你明赴霹雳堂,暗遣手下连挑我两处分堂,是想与霹雳堂为敌?」 季卷笑:「雷堂主既然不愿为错误付出代价,那就只好由我亲自去取。天经地义,何必生气?」 「好,好,好!」雷正连声道,每说一字,便向前一步,眼中凶光闪动,浑身气势如山岳加身,死死锁住季卷不放。 季卷一霎错以为自己正置身深山老林,被一只饿急的熊罴牢牢锁定着。熊罴挥掌力逾千斤,而雷正只会有轻飘飘的一指。 而这一指随时可能出手。何止他这一指?「急飞天火」四位高手已隐隐封住后路,若季卷选择掉头奔逃,必会撞上他们的指力。 季卷笑了一笑,往侧旁走了一步。 她走了一步,就将身后的叶孤城让了出来。 于是,紧绷的、澎湃的、随时可能出手的杀意,尽数指向了叶孤城! 叶孤城合眼。 他孤傲至此,连将霹雳堂五大高手当做敌人、放在眼里都不愿,面对杀机只是闭眼,腰间古朴长剑却替主人嗡鸣。 只是嗡鸣,已破去雷正不断积蓄的压迫力,一柄鞘中剑,却使五个人齐齐认定剑意已锁定自己,一旦出鞘,必将直指自己!「急飞天火」四人下意识往彼此靠近,而孤身一人的雷正额头渗汗,本该出手,不敢出手,心底已有猜测,他一指点出,必会被那柄鞘中宝剑齐根削去。 可他又不能不出手,因为众目睽睽,他必须向青田帮讨回说法! 就在他已不得不出手时,季卷忽而轻笑一声,重新移回叶孤城身前,挡住他渐渐锋锐的外溢剑气。 叶孤城在她背后皱眉,剑意收敛,令雷正浑身微松。同时季卷噙着笑意,慢吞吞自袖间抽出一卷锦帛,在雷正面前展开。 「官家手谕,江南路内,由青田帮自取一二,帮中府中,互为照应。」她轻声慢语地念,末了抬手,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本想与雷堂主商榷选址,既然雷堂主誓不低头,我便去自取了。」 她一歪头,颇感好奇地问:「雷堂主。你还要与我谈什么公道?」 ——前有天子旨意,后有叶孤城的剑,文不成,武不就,你还有什么资格谈公道? 于是季卷领着「田」字部全须全尾地离开了霹雳堂,甚至大摇大摆。她领着他们返回船上,解缆扬帆,往回驶去,正是要回到几天前见霹雳堂分堂弟子盘剥壠亩民的洪州,青田帮如今名正言顺占下的地方。 叶孤城沉默至此,直至船队里除去掌舵人,已全数睡下,才对季卷开口:「我已说过,不会再为你出手。」 「我知道,」季卷笑嘻嘻地解下髮髻,混不把他要刺穿纸窗的凛冽剑意当回事:「师父今天不是没有『出手』吗?」 叶孤城冷着脸,隔在季卷窗外,他那刀刻斧凿似的脸庞印在纸窗上,只听语气,已几乎是杀机盎然:「可你依然是利用了我。」 第21页 对于高手来说,气息相交,剑意外放,与真刀真剑地出手并没有多少区别。他今日以剑气威慑住了雷正,若要咬文嚼字,的确不算「出手」,但他与季卷心知肚明,论实际已与出手无异。 季卷在屋内悠悠嘆一口气,推开窗子:「我是利用了师父。但师父不也是心甘情愿?」 她撑在窗沿上,笑靥如花,如此理直气壮,甚至不觉得心虚:「要是师父当真不愿意,难道不能转身就走?」 叶孤城隔窗注视季卷的笑眼,良久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朋友。」 「朋友?你是在说陆小凤?你说我像他什么?是聪明伶俐,还是灵活变通?」 叶孤城侧过身去,淡淡道:「像他一样厚脸皮。」 季卷向自己师父投去视线。见河水融满月色,月色出水,投在叶孤城侧脸,映现他唇角扬起的细微弧度。 第18章 失意的人 来时逆水行舟,去时顺水流下,行船速度远胜于前,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大船就已在洪州码头靠岸。刚一到岸,叶孤城就已抬起头,往天际白云凝望片刻,说:「我要离开一趟。」 他并非向季卷徵求意见,说完这句,身形已如云飞,自船头掠起。季卷嘆一口气,在心里又诋毁几句这些无规矩的江湖人,带着其余帮众下船。 码头青帮早得了消息,知道船上是新近入主洪州的青田帮少帮主,不敢怠慢,特意遣了两个脚夫,将她们一路引到原霹雳堂驻地。 霹雳堂在洪州的驻地是片坐地甚广的园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点缀其间,令季卷想起这两年来在民间激起颇大风浪的花石纲。单看此处驻地,便能知此处分堂与官府联繫,必然紧密。 青田帮重视实用远大于虚景,「坎」字部帮众在其间办事穿梭,都得沿曲折路径绕上好远,此时显然面露烦躁。季卷心中做着另起驻地的打算,随手抓了个帮众,问到温趣的位置。 温趣正在主堂整理洪州一带众教各派的名录。以往霹雳堂统领,这些小教小派都依附于霹雳堂行事,如今霹雳堂弟子被温趣强势逐出两州地界,尚能往别处去投奔其余支脉,但这些扎根本地的教派并不能举家搬迁,如今踟蹰张望,不知是要等雷正打回来,还是赶紧来拜了新码头。 季卷知道此事复杂,于是匆匆进来,要接过这些整顿的愁人活计,结果一进门,却见温趣身边跟了个陌生青年,看起来笨头笨脑,眼神流转间,带着抹除不去的愁苦之意。 「听说『坎』字部攻下两堂时并无死伤,连特意调来的医师都没派上用场,你做得堪称完美,」她先迎上去对温趣寒暄,又转过身,对那个颇有些呆滞的年轻人笑:「不知这位是?」 「苏公子远在京城,听闻少帮主北上江南讨公道,特派我来助拳。」那年轻人木愣愣地说,看起来是在背诵别人教他的话术,末了才想起来,又一拱手:「金风细雨楼『东西南北中』,我是莫北神。」 季卷驻足挑眉,与温趣交换了个视线。温趣耸肩,在繁重的案牍工作里给她丢来句解释:「我领着『坎』字部一至洪州,就见到这位莫侠士,带了三十三位好手,说是『金风细雨楼』的帮手。」 她有些遗憾地说:「这也是我们一日内连下两城,能无一死伤的原因。」言语中倒有些埋怨莫北神,似乎他妨碍了自己才干的发挥一样。 莫北神抬头瞧季卷一眼,神色间愁苦更甚:「苏公子让我暂且留在江南,明面建立分堂,暗助少帮主。少帮主在整合此片水道时,遇见任何难题,都可调用我等,如调自己帮中人一般。」 季卷一愣,下意识道:「看来苏梦枕相当信重你。」 莫北神同样一愣,连愁苦都沖淡几分,下意识追问:「何出此言?」 季卷刚才那句话纯粹出自感嘆,被莫北神这样一追问,心中反而多出些明悟,仔细打量眼前年轻人几眼,更是定论:这人对自己被苏梦枕外派出京一事,颇有怨言,似乎以为这是被苏梦枕不信任、要把他排除在核心层以外的信号。 她简直想笑,只觉得这经营江湖帮派,和管理公司也没什么差别,苏梦枕以义气待人,又胸怀坦荡,不疑不忧,恐怕顾及不到这其中人心的幽微之处。 以他的眼力,肯定知道青田帮找霹雳堂讨公道一事纯粹是季卷找的藉口,但依然在京中复杂斗争中挤出人手,作为盟友的驰援,这份心意季卷不能不领,帮他的下属做做心理辅导,也算些许回报。 想到此处,季卷便露出甜美微笑,脸颊漾出两只酒窝。温趣只瞥了一眼就埋头进案牍里,她实在最清楚不过,季卷笑得越天真,骗人时就越狠。 季卷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青田帮要同金风细雨楼做多大的生意?辐射全国的生意,都要从眼前这条水道,从你我在这里建立的分堂始,可以说水道一旦打通,这两座分堂,就已扼住两派经济命门。青田帮为此派来的,可是我这位未来的帮主,那么你在苏梦枕心中地位,想必也与我在青田帮中地位等同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对了。还有今年定好的武器,他既然派你来了这里,你手下要用的武器,自然不必使用制式,而是按个人习惯,交给我帮中工匠定制。看来他不仅看重你,对你所领的这三十多名手下,也是相同的重视,愿意使帮中利益,优先向你们倾斜。」 第22页 莫北神没有说话。他没有说话,脸上却忍不住现出了激动的神色,取代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惆怅,在这种情绪驱使下,哪怕季卷掏出一卷苏梦枕手令,令他立即代他去死,莫北神似乎也在所不辞! 温趣已露出种目不忍视的表情。季卷只是伸手拍拍莫北神的肩膀,语气甜蜜:「如今只是洪州、信州二地,来日抢下其余水路,莫兄于我、于金风细雨楼大业,绝对不可或缺。等水路一统,无论财势、权势,定是滚滚而来!」 她和莫北神相对着哈哈大笑,简直像陷进幻梦里的痴人。等她觉得火候差不多,又勉励莫北神两句,转向温趣关注起她最看重的问题:「两州之地,众教各派,可用的人多吗?」 「说实话,并不算多。这几日,各位龙头明里暗里找过我多次,当场表达归顺之意的,却是不多,大多都在试探我们是否会像对霹雳堂般对他们。」温趣嘆一口气,「和他们说话,我简直要忍不住,随时给他们下点剧毒解解气了。我估计你今天能到,请了附近百人以上帮派的首脑,下午议事,总之,要拉谁入伙、如何拉他们入伙,还是得交给你。」 「你没告诉他们青田帮的原则?」 温趣愁眉苦脸:「说了,和他们说了只要不违背恃强凌弱的底线,青田帮并不会动他们。结果每次提出这话,都惹得他们哄堂大笑,似乎是觉得我们愚蠢,怎么管得到他们那么多。」 她说到这里,又向季卷抱怨:「要是我们自己有一份这些帮派素日行迹的资料,就不必和他们嘴上扯皮,以我们的标准判断该收用或是遣散了!你总说设立面向全境的情报部对青田帮冗余,现在才觉得大大不利。」 季卷颇感尴尬地咳嗽一声,刚想狡辩几句青田帮人手严重不足云云,还没离开的莫北神忽然上前一步,眼神中闪着奇异的神色,问:「少帮主是需要江南各派过往事迹的记录么?」 「我离京前,苏公子特意嘱咐我去找杨无邪要了这方面记录,随身带到江南来!」 第19章 联通诸派 莫北神此时已完全被季卷的说辞说服,听到她们提及情报,便想起苏梦枕让他带出来的那份资料,心中暗想:这些情报以往专给杨无邪管理,此时却交给他手,果然如季卷所说,是看重自己的表现。 他这样想,对季卷的眼光又多一层信服,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一簿订好的卷宗,递到季卷手上。 季卷此时反倒有些发愣,接过去随意翻开,看到杨无邪另夹了张纸在扉页,大抵是说这些情报是自苏公子入主金风细雨楼后才开始收集,并不算详尽,但记录在上的,保证绝对可信,末了又客套说但愿能帮助青田帮一二。 她合拢了卷宗,心绪一时复杂,以她的定力,竟也难以立即平復。 遣人助拳还能说是怕她阴沟翻船,递几条消息来,就已可说是情深义重,如今递到她手上的,却是整个江南路大小帮派、高手的信息,而信息并不具有唯一性,哪怕来日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决裂,这份资料也依旧会是她的财富。 她对金风细雨楼虽抱有希望,却依旧做了来日与他们对立的打算,商谈合作时,始终有所保留,要论坦诚,远不如苏梦枕。 可惜她也不是纯粹的政治动物,面对不计回报的好意,她做不到视之为理所当然。季卷只觉得手间沉重,心里杂乱闪过无数想法,最终长长嘆一口气,说:「替我向你家少楼主转达谢意。」 有了这份资料,再对应温趣整理的当地众帮各派名录,季卷对如何处理这些依附于大帮的中小组织已有了考量。她仔细翻阅完资料,凝神细思片刻,温趣便俯身过来说:「那些龙头老大,基本上都到了,正在议事堂中。」 季卷点点头,维持着成竹在胸的表情,正要出发,探头看一眼园林内错综复杂的小径,突然又缩回脑袋,摸摸鼻子苦笑说:「走哪条路才能到议事堂?」 温趣无语瞧她。 霹雳堂久踞江南,群雄服膺,与江湖帮派牵繫已深,一旦有什么吩咐,很容易就能传达下去,所以这议事厅虽然恢宏,真正启用的次数却不算多。这回邀来两州之地略有声势的豪杰,一时拥挤,连椅子都不够分。 好在当日「坎」字部攻破此处分堂时旁观者众多,那多人如一人的齐刷刷刀阵威慑之下,即使心有怨愤,此时也不敢对着那些木着脸的「坎」字部帮众发泄,只能交头接耳,悄声交流。 「青田帮到底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对天下大势,一点了解都没有,居然敢这么撕下霹雳堂的脸?」信州漕帮龙头「水中蛇」李胜低声对身边打听:「得罪的虽然是主家,但那些个分出去的支脉,难道能坐视他们侵入江南?」 在他旁边,同是做河道生意,却专做劫持河船,鱼肉乡里的匪道陈望一张刀条脸,三角眼,说话也不似他这般客气:「雷卷那病痨鬼的『小雷门』,不就在旁边?嘿嘿,等他们咬出一嘴毛,才有的赚头!」 挤在他们后面的「花子姥」花婆婆等得心焦,也忍不住接话:「各位大哥,这青田帮是个什么来头,你们谁能知道?」 「南边蛮荒山里的帮派,以前也不出来,谁知道他们什么来路!」 「我只记得前几年夏旱绝收,他们出来赈过灾。」 「还有这种事?」 第23页 正被挑起兴致,正待纷纷追问,门口一声轻咳,季卷领着温趣一块步入厅内,向众人拱手:「我来得迟了。」 这些本地龙头正好奇青田帮主事人是谁,此时好奇望来,只见是一个未到双十的少女,容貌俏丽,身形娇小,一双黑白分明大眼骨碌碌转着圈,竟是娇态动人的模样,当下便有一大半人对她失去了敬畏之心,连带着把青田帮此举当做了逗她开心的玩闹。 温趣粗略把这些变了的眼色扫入眼底,心中暗哂,却也不说,安静跟在故作不知的季卷身后,随她一道,走到霹雳堂留下的「封刀挂剑」两柄高悬的武器之下。 「我是『青田帮』少帮主季卷,今日还是首次与众位见面。未来洪、信二地,三教九流,众帮各派,都得遵守我们青田帮的规矩办事,现在互相熟悉一下,方便来日开展合作。」 季卷笑嘻嘻立在群雄之前,对下面神色各异的面孔视若无睹:「不瞒各位,青田帮此次北上,自是看中了江南水路,要诚心藉此做些生意。来日大量商船来往,各位若是鼎力合作,其中利润,绝对比起之前要可观得多。」 「可是。」 说到此处,季卷不笑了。她一天里有多半的时间都挂着笑脸,此时突然不笑,脸上寒霜顿起,竟也颇有威势。她沉着脸,目光从群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道:「青田帮的规矩,温护法已私下与诸位通过气。我对众帮各派,不仅不抽取收成,反愿意带诸位一同富贵。只是这几项不盘剥平民、不草菅人命、不联通外族,若在两州境内违反,自有青田帮找上门来,教你们知道何谓偿命。」 她一言已出,堂下静默片刻,竟是哄堂大笑。 带头讥笑的正是靠劫掠渔船为生的匪帮陈望。他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语带恶意:「小娃儿连见血都看不得,还是趁早回去吃奶吧!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还想指使你老子?老子可不会真跟你这软蛋混到一起!」 季卷不言,静静等他们笑完,才一挑眉,对陈望:「敢问阁下是?」 「澎湖匪陈望!」 「哦,陈望啊。」 季卷意味深长地答,一抬手,温趣便把那本「金风细雨楼」相赠的册子递上来,她哗啦啦翻开,读道:「陈望,澎湖匪帮龙头,曾是『惊怖大将军』附庸,为『陈家庄灭门』案主谋,连犯十八桩重案。大连盟垮台后,携同乡回归信州老家,疑为周遭四十几名妙龄女子失踪的罪魁祸首。」 她读着,场下间或响起几声倒抽冷气声。他们这些依附于大帮生存的小门小户,若说作奸犯科,肯定总有涉猎,但像陈望这般丧心病狂的却也不多。听季卷冰冷的声音,场下也生出些骚动,「水中蛇」李胜挪动足跟,悄悄离他远了些。 季卷读罢,冷冰冰问:「我所读的,有一桩冤屈么?」 陈望昂首挺胸:「不错,正是我所为!」他顿一顿,又讥笑:「你要如何?吓到哭了?」 季卷把卷宗丢回温趣手里,斩钉截铁说:「我要你死!」 第20章 两州归附 她说话做事,讲究效率,绝不啰嗦,因此当她把卷宗抛起,右手就已摸去腰间,当她开口说「我」,清冽长剑已自鞘中激射而出,等「要你死」三字连贯吐出,身形被剑锋所带,如急电溅往群雄,毫不客气地踏着这群人的肩膀,兜头往陈望头顶直落! 陈望听得风声,脸色微震,竟是退也不退,手袖中内力满贯,霎时间往身前洒出一百五十四支莹蓝铁蒺藜,丝毫不顾是否会误伤他人。在他周遭的人慌乱急退,他余光见到,更是自得。 这是他的绝学。像他这样声名狼藉的人,要能在「惊怖大将军」手下混得开,要能在万人白眼中活下来,手上定然是会有些保命绝学的。 保命的道理就是把敌人全部杀死!自他出道以来,这手漫天暗器从未失手,陈望自信这一次也是如此。他目色赤红,洒出毒蒺藜时脑子却无比清晰,他已想好,等他杀了这妞,就带着她首级去投奔「小雷门」雷卷,把这个下了雷家面子的人送到雷卷手下,说不定就会跻身五虎将之一…… 他想着,忽觉喉间一凉,一柄薄而窄的兵器,一双冷且无情的眼睛,同时撞进他咫尺距离。季卷身上外套被扯了下来,一卷一兜一包,将扑向四周各处的一百五十三支铁蒺藜拦截下来,最后一支射在她眼前,被她松开剑柄,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夹住。 陈望扑地。季卷丢下沉重的外套,俯下身,自他喉间抽出长剑。一点血留在剑尖,她笑了一笑,轻轻一吹,提着剑,转身一步步走回原位。身边群雄下意识给她让开一条路,为她惊艷一剑,更为她出剑同时张开的外袍。 季捲走回原位,微微笑着,轻声细语地问:「还有谁不愿听青田帮的安排?」 群雄讷讷。 见议事厅中,连唿吸声都被敛得一干二净,季卷摇头,目光忽然盯住站在陈望尸体背后瑟瑟发抖的「花子姥」花婆婆,问:「花婆婆?」 花婆婆勐地站直了,眼光不住打量她拄在手上的剑,生怕她随时又要出手,颤声答:「是……是!」 温趣适时递上册子,季卷随即读道:「『花子姥』,旧称『拐子花』,江南拍花饵一行龙头,专拐富贵人家幼童,挟以要价。被沈边儿挑断手筋后,改做人牙,收价在半斛米,一时穷苦人家倾巢而出,以子易食。」 第24页 花婆婆只觉背上冷汗津津,头昏目眩,以为她读完就要立即杀了自己,等了半天却也没等到剑影,再睁眼,只见季卷嘆了口气,合上卷宗:「半斛米一个人的价格,在这两年旱季,已是十分厚道。你虽有错举,罪不至死,不必惊慌。只是这人牙的行当,在我青田帮治下,也是予以禁止的,你和你手下人马,趁早改换营生,否则,我也不会饶你。」 花婆婆浑身一松,忙不迭说:「晓得了,晓得了。」 这两次朗读,虽然简洁,却都是少为人知的真实消息,看完陈望与花婆婆反应,其余龙头老大不禁心中发虚,再抬眼看季卷手上卷宗时,只觉如芒在背,不知那其上又记录了哪些和自己有关的信息。粗略回顾后,都不免悚然,对季卷的惊惧更甚。 季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目光如电,与其下每人对视,末了报出几个人名:「『穿云剑』吴长青、『铁掌无情』关铁刀,『翻江蛟』龙文远。」 她每报出一个名字,便有青田帮帮众上前,押解了此人,拖下堂去,其余与这几位交好的龙头老大有心说话,却生怕波及自己,此时战战兢兢,直到她报完名字,都不敢动作。 季卷报完那些过往旧案恕无可恕的名字,又温和对剩余人等说:「除此几位以外,青田帮无意追究各位旧案。诸位若无异议,可自行离去,来日还会有青田帮众上门,需要调用各位之时,勿要推辞。」 群雄一叠声地应:「自不会推辞!」 她笑笑,手又放在卷宗的封面上,借着金风细雨楼辛苦收集来的资料,毫不脸红地威胁:「还望各位龙头老大,回到自家帮派,务必监督手下弟子,不要作奸犯科。」 她拍一拍卷宗,意味深长道:「若要我不知,除非己莫为。」 群雄来时,对青田帮疑虑重重,此时散去,虽然仍旧对青田帮能在霹雳堂震怒下存活多久心存疑虑,但已经不敢对这批由少帮主领头的乡野村人存有任何轻视之意了。 信州槽帮的龙头李胜回想起临出门前,被季卷叫住,谈了几句大船漕运的事,不由苦笑,对身边的何之嘆说:「青田帮有这种少帮主,不管对上霹雳堂的结果如何,但想拿捏我们,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了。」 「下三滥」何家在江南的独苗支脉何之嘆闻言讶然:「李老大这是已经打算全心全意归顺青田帮管辖了?」 「不归顺又能怎么样?这个少帮主的手段可了不起,想在她眼底下留一手,保不齐她不会发现。」李胜嘆。 「——像这般,他们就得时时刻刻担心,自己要是生出二心,被我发现后会怎样了。」季卷总结道。 她和温趣同时走出议事厅,此时又在弯弯绕的小径里走迷了路,只好在路上就开始谈公事:「怎么安排这些遍布各个末端的小帮派,在福建时已经有了一套完整办法,我们在这里,按民情改一改,大致照搬就行了。两州之地矿产丰富,要把这些资源消化成我们来日的物资,非得有这些人不可。」 温趣「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我们现在就安排生产,就不用担心霹雳堂找过来?」 「担心什么?我们这次抢的都是主家治下的地盘,其他几家隔得远,未必愿意出力替主家卖命。至于离我们最近的『小雷门』……」 她正要说出对『小雷门』门主雷卷的判断,见有帮众急匆匆走过来,向她汇报说:「少帮主!您的师父在信州郊外,与一壮、一瘦两个人对峙,被田字部弟兄看到,好像随时就会打起来一样!」 季卷眉头一皱:「两个人与师父对峙?」 她心中思忖,叶孤城素来孤傲,对于看不惯的人,统统一剑了之。能让他对峙许久而不拔剑的,必然是令他也感受到生死危机的人。 洪州地界,连她这等水平的好手都罕有,又从哪来的两个能令叶孤城觉得威胁的绝顶高手? 她思考着,忽而脸色微变,问:「那两个人具体样貌如何,田字部弟兄可曾看清?」 「没有靠得很近,具体样貌,看不太清。不过……好像说那个为首的瘦子,在这个天里,还披一件特别厚实的毛裘,看着像个病号一样!」 季卷脸色大变:「『小雷门』门主雷卷?!」 第21章 病弱的人 日薄西山。城外官道,日将暮,途已穷。拦住叶孤城道路的是两个人,或许,叶孤城来找的也正是这两个人。 一个壮硕高挺,立在那里如同一根精铁浇筑的铁柱,另一个清瘦窄小,浑身上下裹在毛裘之中,竟似婴儿蜷缩在厚厚的襁褓。 那种背影实在和另一个病骨支离的人很相似,季卷赶来的时候,居然有一时间错以为是苏梦枕立在此处,虽暂时敌我难辨,也难免移情地对雷卷生出些好感来。 她移到正面,枉顾两个正以气势相对的高手,笑嘻嘻地站到叶孤城身前,拱手道:「见过雷卷、沈边儿大侠。」 她笑得很甜。对于所有她希望不至于成为敌人的人,她都会笑得这么甜。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当甜笑着的是一个清丽少女,又有几个江湖人能忍心对她不假辞色? 雷卷就忍心。他甚至没看她,有气无力地、随时会萎顿在地一般地说:「通常,初见面的人叫我做大侠,只有两种用意。」 他咳嗽一声:「一种是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常行善事,所以称我作大侠;一种是巴结我的人,所以称我作大侠准教我喜欢,不会有错。」 第25页 季卷没说话。她忙着伸出手,按在叶孤城轻搭在剑柄的手背上,缓缓将出鞘了一截的奇古长剑推回鞘中。 叶孤城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奇异的颜色,颌面咬肌啮紧,不声不响地默许了她的动作。 季卷对他笑笑,这才折过身对雷卷说:「还有第三种用意,是希望你不要冲动出手,留小雷门一条活路。」 雷卷整个人裹在毛裘中,本就殷红的双颊闻言更红,眯眼问:「你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说,你们一旦出手,无论谁赢谁输,青田帮与小雷门,必是不死不休。」她说:「我们如今毗邻,本可以互通有无,携手并进,何必闹得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沈边儿本守在雷卷身边,闻言豪笑道:「有你这种随便拿几具尸体嫁祸霹雳堂的邻居,我们只怕会成夜睡不着觉,还说什么『互通有无、携手并进』?」 季卷神色微凛,心想她拿那些绿林贼人的尸体冒充时,都特意确认过已除去了身份特徵,摆了几日后,又匆匆埋进土里,这两人怎么居然笃定她是嫁祸? 好在对江湖有识之士看穿她的大旗,季卷早有预料,因此面色无异,只是淡笑着道:「看来『小雷门』两位大侠孤身进我洪州,是要为霹雳堂帮亲不帮理了。」 雷卷瞧她一眼,未想到她嘴硬至此,嘴上说:「你错了,我来这里为的并不是霹雳堂。」 「那是为了小雷门?」 「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小雷门。」雷卷泛灰的眼底闪着尖锐的光,「这个理由并不足够。」 「雷门主总要为了什么,才莅临我帮驻地。」 「我是为你而来!」 季卷愣了一下。她愣,同时感觉身后有锋锐剑气闪逝,叶孤城本就冷白的脸越发冰寒,因徒弟被言语冒犯而顿生杀意。 季卷不生于此,对男女大防,并不像时人一样看重,即使如此也觉得雷卷此言有些失据,而失口说出此言的雷卷就更觉如此。 雷卷的脸红得更厉害。他原本的脸色像是肝血衰坏的暗红,现在反有新血上涌,让他一个重病人,难得看出些健康的气色来。他强撑着不解释,倔强道:「我来看看你要怎么处置从属霹雳堂的三教九流,各位龙头!」 「原来是为了他们,如何能叫『为我而来』?倒叫我好想。」季卷见他脸色发红,立即嘻嘻笑起来,故意揶揄。不等他彻底恼羞成怒,又装作天真,问:「难不成,雷门主是陈望的好友?」 雷卷此时已平復了心情,冷冷看她。 「陈望恶贯满盈,想来不是雷大侠的好友。那难道雷门主关心的是吴长青、关铁刀、龙文远?」 她所报的,要么向来名声狼藉,要么隐有所闻,即使有平素风评不错的,但列在这些人其中,想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善人君子。因此每报一个名字出来,雷卷的脸色就黑一分,直到她报完这串人,已经漆黑如炭。 「看来雷门主所关心的朋友,并不在其列。」季卷下了结论:「除了这些罪证确凿之人,青田帮对其余龙头帮派,秋毫无犯。雷门主还要担心你的哪个朋友?」 雷卷的眼中放出精光:「你并未查抄其他帮派生计!」 「大家都是在江南讨口饭吃,只要未违背规矩,我为何要查抄他们?我仰仗他们还来不及。」 雷卷轻哼一声,似是对她的花言巧语倍感不屑,却也未反驳。他始终高高端起的脸色被热血冲过,此刻柔和下来,从毛裘里裹着的木偶似的模型变得更有人味,深深凝望着季卷,说:「希望你说的是真话,这样,你我便有安然做邻居的机会!」 「瞧瞧我们俩的名字。雷大侠也单名一个『卷』,这岂不是天意指点,『小雷门』与『青田帮』合该做唇齿相依的好友?」 雷卷无语,半晌噎道:「只听嘴上好话,而无行动,做不成朋友!」 说完这句,他喊一声「沈边儿」,竟是毫不留恋,转身离开了。 日影低垂,一壮一瘦两道身形融入影里,很快便走得看不见,季卷目送他们离开,忽然摸着下巴说:「我在想一个事。」 叶孤城的手从剑柄上撤下,睨她一眼,懒得答话。季卷也不以为意,转身看向孤傲剑客,笑嘻嘻:「难道这个世上,要成为绝世高手,一定要像你们这样,孤傲、清傲、寒傲?」 「好像我见过的这些本世界的绝顶高手,身上或多或少,都还有点残缺。师父,你说我如果在身上留一道疤,再少言寡语起来,是不是就可以省去勤修的功夫,同你们一样强?」 叶孤城冷冷横她一眼,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季卷就笑着跟了上来,他声音低冷,问:「跟上来做什么?」 季卷故作讶然:「这可是回城的路,师父!」 她又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孤傲的、清傲的都已见过了,就更提醒我得回去准备准备,给剩下那个寒傲的盟友送上许诺好的大礼。」 第22章 商船入京 有了两州地头蛇帮派,梳理境内民生之事,做起来就便利得多。 梳理民生,整治内务,本当是江南东、西两地州府的职责,但季卷以现代眼光看去,只觉得粗放得令她心焦,无论农务、财政、人口、资源,她习惯了从粗到细一把抓在手里,因此在福建路,青田帮所能调用的力量,早已比福州一府要深入得多,就连威武军中,也有大量官兵,在靠青田帮供养。 第26页 那些州府官员倒也不至平白被她架空,但在她流水般的金钱,以及比他们自己经办还要漂亮的政绩攻势之下,态度一旦暧昧,便与和他们同谋没什么区别了。相比之下,反倒是些有理想、有抱负、有操守的文臣,需要她和季冷花上数倍的努力,才能维持住若即若离的关系。 一到洪州、信州,她立即如法炮制,向当地漕司,第一天递上金银珠宝,第二天送上文玩书画,第三天送上去的则是一卷官家手谕。 于是青田帮取代两地霹雳堂的江湖地位的事,立即便通了明路,季卷陪着笑脸,一口答应未来孝敬,绝对比霹雳堂要高出三成,各位官爷要用到人手,青田帮也绝无二话,谈笑间,江南路民脂民膏,已在他们口中滚了几轮。 出门的时候,她脸色不由有些难看,往露天席地、衣不蔽体者众处深深凝望,再和手下帮派座谈,统计田亩、水域、农人、流民、船舶等等时,便不由带了几分催促。 如此两三个月,旗下各帮派摸熟了青田帮事无巨细的风格,境内农耕、织造、船运,井井有条安排下去,季卷总算从夜以继日的连轴转中得以脱身,转去安排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花石纲」。 当日季冷面圣,已拍了胸脯保证,一旦水路连通,福建路内上等珠宝,自会源源不绝,入京进献。季卷虽然心中有大不敬的志向,表露在外的却是副谄谀媚上的,要做蔡京之流的野心,因此对宋徽宗的喜好,自是不会怠慢。 季冷亲自领人,除几船满满当当的珠宝以外,更有寿山石雕、黄杨木雕等等奇物,均装了船,经由信州、洪州两地船坞,往北直上。 而在这些贡船之后,另外跟着的,同样是从季卷船坞里驶出、目标京城的货船,其上挂着「六分半堂」、江南「霹雳堂」、「青田帮」三家旗号,江南霹雳堂家「急飞天火」四位高手尽出,作为商船护航,缀在季冷之后。 这自然是青田帮先前与雷损所约定的,将要往京城行销的珍珠。季卷为此,与雷正先后会面数次,以让利相诱,不仅使雷正承诺在其余水域毫毛不犯,甚至还使他答应了季卷的要求,派堂中高手一路护送。 雷正当然也不傻。他亲去船上,一箱箱点检了奇珍异宝,心中估算其中价值,意料到这门生意,若能持续下去,甚至能填补主家这些年来的帐面亏空,自然比青田帮更加重视,重视到不惜精锐尽出,将季卷「好心」援助的青田帮帮众都排除在护卫名单之外。 「这样,除了船和货是我们的,借的势是六分半堂,护的人是霹雳堂,一旦路上出了问题,青田帮就可把责任甩得干净了。」季卷得意洋洋,对温趣说。 她又审批了两份关于铁矿开採的汇报,随口一提般地问:「莫北神他们呢?」 温趣撑着下巴,闻言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当然已经混进船队里了。」 季卷点点头,在沉进繁重工作前,莞尔一笑:「金风细雨楼一定会喜欢我们送他的这份大礼。」 金风细雨楼如今并没太多精力关注他远在江南的盟友。楼主苏遮幕征战一生,暗病堆积,如今已恶化到不可转圜的境地,即使有几位江湖高手为之渡内力、宫中御医出手诊治,明眼人也看得出来,他恐怕再难熬过下一个冬天。 因此,京城群雄,包括金风细雨楼自己,都在默默关注着金风细雨楼少楼主的动向。所有人都迫切地想知道,这个离接任楼主之位只一步之遥的,不过弱冠的青年,将会把金风细雨楼带向何方? 是一朝奋飞,或是流星坠地? 苏梦枕正在京外。他是周遭动摇中唯一坚定的人,即使因父亲的身体,脸色也更苍白了几分。上官中神带着些帮中精锐伏在岸边水草掩盖中,他也掩在树干之后,听茶花匆匆过来汇报:「公子,我已经挨个劝过了,水路边那些商贩都不愿走,还怀疑我的身份。」 苏梦枕嘆气。他的一双鬼火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隐约现出船影的河道,浑身紧绷着随时出手的战意,但他嘆气时,几分怜悯自无懈可击的杀意中溢出。 「他们要靠船队讨生活,几句话就想让他们放弃生计,确实不易。」他咳嗽起来,对上官中神道:「上官,和楼子里弟兄们打声招唿,等会打起来,小心避开这些人。」 上官中神应:「是,公子。」他又一迟疑,问:「我听说六分半堂、霹雳堂、青田帮这次上京的船队声势浩大,我们要劫的,究竟是哪几艘船?」 苏梦枕冷冷说:「等我号令。」此外就不再多说一句。 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结盟之事,成于隐秘,季卷再三叮嘱不要泄露。他对此无可无不可,但既然季卷强烈要求,他自然尊重。因此,即使今日接令,来此处抢掠这三家帮派联合上京的货船,楼里兄弟也不知道,那几艘被季卷暗做了标记的船上,装载的并非奇珍异宝,而是青田帮要送给金风细雨楼的兵刃、精盐。 一艘靠霹雳堂好手运送、将要由六分半堂接管的货船,被金风细雨楼劫掠了去,所导致的损失,又怎么能追究到青田帮头上呢? 打头的贡船迅速穿过此处狭窄河道。季冷抱着双臂,沉稳立于船头,经过河道时随意往两侧岸边扫了几眼,只号令船队加快航速。 再往后的就是货船。每一艘船上,都挂了三家帮派的标识,苏梦枕目绽寒光,仔仔细细地从每一艘船上掠过,直到看见一艘船打头,后面连着四五艘船,青田帮的旗子都统一短了半寸,便斩钉截铁道:「动手!」 第27页 第23章 心软的人,坚硬的伞 一句话落下,数十位帮中精锐自河道两侧鱼跃而起!此处正是河道最窄处,帮中好手自河岸借力,一步便能飘至舢板,幽芒自刀兵刃间轻闪,霎时间将多位护卫击落河水! 河水涛涛。落入水中的人影浮出一泡红血,被湍流卷往下游,河水之上,几艘货船与船队的连接处被上官中神砍断,立即要挟着船老大,横过船身,将其后的船截断在河道之中。 「敢尔!」 船舷脱离之时,前一艘船上立即传来四声暴喝,霹雳堂「急飞天火」四位好手齐齐赶至,四道白光,分别指向上官中神的嵴背、腰腹、胸腔、双腿! 当此之时,正是上官中神旧力用尽、新力未生,这四道攻击,锁住他全部逃逸方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知道自己已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这四人联手袭杀! 他惊惧,因此他张口大叫:「——公子!」 红袖刀吟。苏梦枕上一刻还在岸上,以冷静的双眼观察全局,此时已察觉到上官悠云的困境,飘然杀入场中! 窄而短的刀锋悠然扬起,轻柔似情人手,拂过四道致命的白光。这世上有什么硬过英雄刀?这世上有什么柔过情人手?在这艷如红拂的刀光下,百鍊钢也化作绕指柔。 苏梦枕已将上官中神拉回甲板。「急飞天火」四位好手怔怔立在船舷上,看向他们用以偷袭的武器——四根细长如针的分水刺,齐齐被削去一截,四枚刺头如四枚匕首,深深插在他们脚下,再前一分就要洞穿他们的脚背。 红袖刀隐回衣袖,苏梦枕抱着臂,冷冷道:「我此来求财,不欲伤人!」 这哪里像刚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应有的武力?这哪里像刚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应说的话?「急飞天火」四人已被这一刀间的胜负震颤心神。 但他们依然不退。雷正已将可能的利润当作了自有物,如果货物在他们手上出现闪失,他们百死莫辞! 于是雷飞在电光火石间弃刺,手间出现两枚霹雳堂最为蜚声远扬的霹雳弹,以虚实迷影手向苏梦枕掷去! 爆炸声起。霹雳弹一旦沾到实体就会爆炸,而如果霹雳弹在船上炸开,火舌将迅速波及全船。所以苏梦枕不可能闪避,他必须正面接住这两枚霹雳弹。 他的刀再次从袖中滑出,一刀同时噼断两枚霹雳弹,但自己也被爆炸的声浪掀起,不受控制地向船下倒飞而去。 船下是平民商人聚集处。他们中大部分人被兔起鹘落间的惊变慑住,此时张口结舌,正向坠往他们之中的黑衣青年看来,却没能注意到跟在黑衣青年之后,以指点来的四道人影。 苏梦枕皱眉,咯血,再次挥刀,在不受控的向后坠落的过程中硬生生逆转了身形,使自己往商人们的左边飘坠,不至于将江湖厮杀引入平民之中。 他为此又受一次内力激盪,又吐一口血,这一口血却救了他的命!因为就在他的身形急转之时,从那群平民商人之中,跃起一位灰衣人,一只残手,能将天地捻做细网,往苏梦枕原要落下的地方裹去! 若被这似慢却快、似柔却刚的手指捻中,苏梦枕就算不死,也必会落下残疾,可这一击却落了空,因为苏梦枕的怜恤之心而落了空。因这一击落空,苏梦枕得以好好落回地上,抬袖拭去唇角鲜血,心情却很好地,冷冷一笑。 他笑着喊破灰衣人的名字:「雷损,六分半堂已贫穷至此,需要你亲自做贩夫走卒,不如从明日就併入我金风细雨楼。」 雷损同样落在地上,「急飞天火」四人,以及从其余各船上赶来的霹雳堂弟子拱卫在他身后,同仇敌忾地瞪向苏梦枕。 雷损不以为意:「老夫来护送自家生意,有何不可?倒是苏公子,无故袭击『六分半堂』、『霹雳堂』、『青田帮』三家货物,莫非,是要与我们三家为敌?」 苏梦枕冷冷道:「我问你,京城如今势力,金风细雨楼是否已占了一成?那么你的生意,我也要分上一成,可有问题?」 雷损怒道:「好狂的小辈!无稽之谈!金风细雨楼要是眼馋,自己去找他们帮主谈,看季冷愿不愿意分你货卖!」 「你们的货,落在你们手里,只能餵饱满脑肠肥。」苏梦枕毫不让步,尖锐道:「落在我手里,能叫平民吃得饱饭,能叫军官打得起鞍具,能叫运往边关的岁贡,换做盔甲、刀兵。金风细雨楼比你们更有资格拿到这批货!」 雷损怒极反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没什么好谈了!」 「我们本就不必谈。」 雷损冷哼一声,身如鬼魅,往苏梦枕身前拍下! 他已看出,苏梦枕经由一炸、一变,体内癥结再次发作,如今内息仍未平復。若他要取金风细雨楼少楼主的命,除却此时,还有什么时候更适合? 所以他身形暴沖,发动自己最强的一击!在他沖向苏梦枕的时候,苏梦枕拔刀的动作,却因浑身伤病,慢了一分,雷损深知这一分足以令他取了苏梦枕的命! 他沖入伞里! ——伞? 深绿色的伞。黑色的伞。颜色是桐油漆的颜色,伞是精钢制的伞。 一柄伞如果以精钢打制,其间遍布机括,甚至仅以伞头就足以做矛尖,那这就不仅仅是一柄遮雨用的伞,而是可以随时取人性命的武器。而现在,伞共有三十四把,都是从「急飞天火」身后的霹雳堂帮众中张开,却将苏梦枕护在了其中。下一刻伞面倒折,伞骨化为长枪,四面八方封住所有退路扎向雷损。 第28页 无处可退,无处可躲!此时也只有雷损!以其深厚佛法、指上禅机,霎时间与三十四柄矛尖对过,同时痛叫一身,身如鹞子,高高跃起,将霹雳堂「急飞天火」四人让到矛下!这三十四柄伞仍未止步,坚毅无比,打算贯穿四具血肉之躯,继续追击已委顿下去的雷损! 「够了——」有夹杂着痛苦咳嗽的声音说道,「不必杀人。」于是三十四柄伞在离他们心口半寸处止住。苏梦枕咳嗽。他咳得剧烈,口唇中溢出肺管破裂的新鲜的血,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无比温暖,落在挡在他身前的木讷青年上,语调称得上愉悦地说:「莫北神,你回来了。」 「是的,公子,我依约回来了。」 「你的『无发无天』,阵势比离开之前更紧密了。」 「那个人就像你说的一样,对待我们尽心尽力,甚至请来她的母亲,将军阵排布习练的方法教授给我们。」 「所以你们现在已可以接住雷损的一击!」 莫北神木愣愣的眼光里闪出一丝狂热。他拿着季卷集合青田帮所有工匠、倾尽全力为他们打造的武器,指挥「无发无天」,在与雷损的全力一击对垒下胜出半筹! 「无发无天」与他至今寂寂无名。但凭这一击,他无比确信,自己与自己的手下,必将瞬间江湖扬名。因为那是「六分半堂」的雷损,那是雷损的残手,那是「密宗快慢九字诀」! 第24章 奇袭 苏梦枕已不再咳嗽。他重新调理好自己一团乱麻的身体,在死与生之间找到新的平衡,握住刀的手依旧稳定、坚毅,于是他从伞阵中走出来,指挥无发无天:「去和上官中神一道,接收我们的船。」 货船的原主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视若无睹,傲慢地,堂而皇之地把劫来的船称为「我们的船」,而雷损居然并没有反对。 他不仅没有反对,甚至笑了起来,笑容和煦,像长辈在看顾晚辈。在错失了杀死苏梦枕的机会后,他好像忽然想起他们之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比如:「你的身体还是要多加调理。打打杀杀的事,少费精力,否则我家纯儿怪罪起来,我还不知要怎么解释。」 雷损笑着,拉近关系般地、胁迫似地说:「毕竟你和她还有婚约!」 苏梦枕的脸色泛起了红。他神色间闪过细微的牴触,抿住嘴唇,硬声说:「我自然知道。」 「那可是苏楼主与我在你年幼时就已定下的婚约。你艺成出山,与纯儿见面,我知道纯儿对你已是暗自倾心。唉。时光如流水,往日不可追,那时金风细雨楼还只是六分半堂的小小附庸。你父亲身体可还好?」 雷损语气和蔼,但言辞中诛心之处却层出不穷,短短几句,已从旧事、苏遮幕、女子情思三处,给苏梦枕套上层层道德枷锁。苏梦枕捏紧袖中刀,只淡淡道:「不必试探。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无论如何冲突,我不会违逆父亲意愿。」 雷损得了这一句,霎时像自己才是今日冲突中的赢家,抛弃「霹雳堂」一众好手于不顾,扬长而去。苏梦枕脸色难看,明明已拿下目标货船,却像被绊住了,被困住了般,反像成了今日最大输家。 他脸上灰沉,转向霹雳堂少了三十四人,立即显得稀疏的众护卫,淡淡道:「我不动你们,也不动其余货船。你们尽管——」 他没说完,身后忽有炽烈掌风炸起,直噼他的后心! 掌风至刚至阳,至纯至烈,与他阴寒内力恰好相反,因此仅是逸散的内力相触,已生发出千万个太阳暴裂于肌肤的痛觉! 苏梦枕急掠。他来不及回头,只知道为避开这一击必得飞掠,连飘过三棵百年古树,阳刚掌力却始终穷追不捨,洞穿树木,继续向他追击。他飘飞出这么远,终于从袖中拔出红袖刀,刀嵴如红线纠缠,转身噼向这至阳一掌,同时看见了浑身杀意的袭击者:季冷。 怎么会是季冷? 苏梦枕脱口:「是她让你动手?」 季冷一双肉掌拿住苏梦枕轻薄刀刃,竟全不破皮,一身纯阳内力与他极阴内力在刀锋间冲撞,彼此都有阴阳接济,水火争锋之苦,却坚决不松手,虎目瞪向苏梦枕,反问:「你已有婚约?」 他们二人关注之事全不在一处,彼此各问了一个问题,却都没得到回答。雷损本已准备离去,见到季冷袭杀苏梦枕之举,又停住脚步,极目远眺,思索起是否可以推动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势成水火,以方便他从青田帮中获利更多。 苏梦枕闻言微怔,周身内力运转便出现了缝隙。他持刀退后一步,神色提防,身上却并无多少杀意,略去两人下意识冲口而出的话题,转而问:「季帮主为进贡而来,也要为这批货船讨个公道?」 季冷收掌,脸色比起苏梦枕要冷厉得多。他向来返璞归真,内息敛体时,与寻常田垄农伯无异,此时杀机乍现,隐隐显出一派宗师之状,对苏梦枕显然痛恨已极,冷冷道:「接我三掌,今日便放你离去。」 苏梦枕一双眼中跃动的火焰渐熄。他整个人沉下去,连带着神情也逐渐阴沉,忍住从胸腔里翻起的剧烈咳意,只简略回答了一个字:「好!」 …… 金风细雨楼少楼主抢夺「六分半堂」、江南「霹雳堂」、「青田帮」三家货船,并接连力挫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青田帮帮主季冷一事,如雷霆击于江湖。在苏遮幕命不久矣的当下,少楼主此番大挫两派掌权人,令金风细雨楼的声势不降反升,引人瞩目程度,甚至远超苏遮幕执掌时代。 第29页 季卷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片刻,转向霍青桐,狐疑问:「我爹什么时候学会了替人造势?」 莫北神的「无发无天」挡住雷损一击,涨的更多是莫北神声势,非要加上后面与季冷一战,才将苏梦枕的江湖声势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对于急需稳定人心的苏梦枕来说,是最为雪中送炭的帮助。但是…… 她满腹狐疑,想,季冷何时学会洞悉局势至此了? 霍青桐摇摇头,忍不住笑:「他定然没学会。」 季卷大奇:「他不能真是为了货物被劫出的手吧!」 霍青桐怜悯地望望她,没有说话,而是抖一抖手上舆图。于是季卷也立即收敛了八卦心,继续与她边赶路,边讨论起路径选择。 她们此刻并不在江南二州,更不在福建,而是带了「坎」字部帮众,往两浙路扑去。 往日霹雳堂高手坐镇,江南一带,青田帮必须分出人手,时刻提防总攻。现在霹雳堂主家的高手全往京城护航,季卷便也腾出了时机,不必过于看护自身,而是转去两浙路建立新的根据地。 「盘踞两浙一带的何家,虽被御批为『下三滥』,但实则因屡次出手,力保忠良,见恶于赵佶,才至于此。他家门人,鸡鸣狗盗、偷窃骗盗、跳梁越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要是处理不当,与他们为敌,未来青田帮,恐怕无一日安宁。」 霍青桐点头认可,嘴上却激她:「我不信你没有解决的办法。」 季卷一挑眉,问:「难道霍大将军就没有解决办法了?」 霍青桐平时带兵操练,的确被私下喊做将军,但被季卷这么叫破,脸色霎时红了几分,啐道:「莫要乱讲!」她顿一顿,又说:「要对待这些心有正气的侠客,必须——」 季卷笑嘻嘻接话:「必须待之以诚。放心吧,我已打好腹稿了。」 第25章 喜欢 惜春酒楼。江湖中有不成文的规矩,以「春」为名,招徕江湖客的店铺,营业的范畴也都带了些春情。 将远道来的女人约在这种酒楼会面,本应是折辱之事,但季卷早已耳闻「下三滥」何家当代掌权人是一位放浪形骸的好色之徒,这种程度的轻视,对她的目标而言是可以忍耐的。 因此她与霍青桐登上雅座,向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何未平微笑致意,对依偎在他身侧的两位千娇百媚的美人视若无睹。 何未平正左拥右抱,左侧美人替他剥枇杷,右侧美人给他敬酒,见她登楼,何未平也不坐直身体,风流一笑:「看季少帮主的表情,肯定嘀咕我老何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莫急莫急,我给季少帮主也准备了上等品!」 说罢,他拍一拍手,从屏风后转出两个眉目俊朗、身量健硕、长相相同的美少年,与美人般低眉搭眼,转瞬腻到季卷两侧,一个剥枇杷、一个敬酒,声音柔柔:「少帮主,这是自楚江快马送至的枇杷,请尝一尝。」 「少帮主,这是惠山泉酒,我已替您温过,请润一润口。」 季卷:「……」 季卷跳了起来,唯恐避之不及。她双手齐出,锁住二人手腕,面无表情道:「多谢何家主厚爱,敬谢不敏。」 何未平原本斜躺在美人臂,此时坐直了身体,一双眯缝眼睁大,其中竟是无比清明,目视季卷半晌,一挥手道:「都下去吧!」 雅座内外,数名捧美酒、瓜果、珍馐的侍人齐齐应声,一眨眼功夫,无论是少年、美人都已撤了个干净,唯有那个给何未平剥枇杷的中年美妇离开前,用眼神狠狠剜了何未平一眼。 何未平呵呵地笑:「这位惜春酒楼老闆娘是我红颜知己,二位,唐突了。」 季卷仍保持着站立姿势,闻言眨眨眼,冷笑:「何家主好试探。」 何未平歉然:「实在是两浙路内,对季少帮主的流言甚多,我总得多做准备。」 「若我不拒绝?」 「两浙物产颇丰,无论少帮主寻美人、美酒、珍宝绫罗,何家都会拱手送上。」 季卷为这人坦然的小心思弄得又气又笑,摇着头问:「那么现在?」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青田帮愿意为入主两浙开出的条件了。」 季卷一掀袖袍,重新落座:「你知道青田帮不欲多生事端,这很好。」 何未平向霍青桐一拱手:「若少帮主打着与取洪、信二州一般的主意,霍夫人此时就不会在此了。」 霍青桐刚刚皱着眉,似在想与大局无关的私事,此时被他提起,才道:「霹雳堂对下太刻薄寡恩,否则,我们本可以仍将他们留为两州之主。」 何未平问:「实权架空,名义上的两州之主又有何用?」 季卷讶然问:「难道何家过去也会管升斗小民如何生计?多是从底下帮派,收些供养,并不去管他们如何营生吧?」 她笑:「既如此,从手下帮派收钱,和从青田帮手中收钱又有什么不同?」 何未平淡淡道:「当然不同。我手下帮派,不会如青田帮架空贺青云一样架空我!」 季卷挑眉。贺青云是洪州通判,协理都管一地政事,为人两袖清风,不揉沙子。青田帮与当地刺史相互勾结,以金银哄得刺史大肆放权,贺青云却不收一文,不理不睬,更是多次上疏痛斥青田帮,幸好赵佶被进贡哄得开心,把那些奏摺当成废纸扔了,否则不知得多生多少事端。 第30页 她笑:「何家主误会了。我对清流文人向来尊敬,须知洪州中,泥沙俱下,一再有人得了背后势力暗示,可以宽许我背地除去贺青云,甚至连替我出手的允诺都送出过。我是为保他安全,才不得已架空了他权利,令他不至于继续做同僚眼中钉,怎能怪罪到我?」 她顿一顿,又说:「青田帮入主洪、信二州,不过一季,州中百姓风貌,已然为之一新。贺通判对我成见颇深,将我的举措斥为无君无父、无仁无义,我倒不在意,只望何家主旁观者清,知晓我一颗拳拳效国之心,与贺通判无异。」 何未平双目炯炯,仔细打量季卷,见她面色坦然,显然坚信自己所说合乎天地公理,心中一突,暗思:像她这种分明在做大不韪之事,却能坚信自己一身正气的人,如果不是真的掌握了真相,就是彻底走火入魔。 他轻声问:「青田帮宁可受世人这般误解,也要向北扩张,究竟所求为何?」 季卷等他这个问题已经等了许久了。与霹雳堂不同,何家立足两浙,行事要有操守得多,因此与何家谈判,便更要以义动人,而非利。 恰好青田帮的确有一个听起来非常动人的目标:「何家始终可做两浙之主,青田帮只求来日,何家能应我响应,同谋万世之伟业: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自惜春酒楼走出前,季卷见何未平依然有些恍惚,他大概没想到一场暗藏兵刃的谈话到最后竟突兀被她提到收復失地的高度。霍青桐对此早有准备,毕竟季卷自牙牙学语以来,就在向她不断强调这些理念,比起旁人,她更知季卷此言发乎真心。 当然,在收復失地之外,把暗弱的皇帝赶下龙椅这种事……就不是能对所有仁人志士轻易开口的事,只他们一家人心底清楚就够了。 她想到家人,就禁不住想到季冷,想到他自京中归来后,成日长吁短嘆,拉着她谈些女儿成家的奇谈怪论,于是禁不住就想起刚刚那两个美少年。 霍青桐疑虑自己是和季冷相处日久,被他一根筋传染了,才会忍不住开口:「刚刚那两个试探你的何家子弟,看身法轻功,武功造诣并不低。」 季卷没想到她忽然提起此事,点头:「的确。若我猜测不错,他们就是『下三滥』何家这一代最为有名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刚刚我去捉他们手腕时,他们同时使出残花折柳手,抖成万千残影,意图压我一筹,幸好我内力比他们要深厚,才能胜过两人联手。若不是我胜得轻易,何未平恐怕并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 霍青桐听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正事,眼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但我看那两个小子神情,并非全然是为试探。」 季卷一听就忍不住狂笑:「那两人还以为自己装得多好呢!之前在贺青云府前,一对乞丐,灰头土脸,以为自己易容多好,大喇喇和我打过好多次照面,可不就是他俩?今日一见,我就知他们心里对我想法多得很。」 霍青桐没意料到她心里倒似明镜,「嗯」了一声。饶是她向来智计过人,提及感情私事的时候,难免吞吐:「过去我让你与我一道信教,你自是不愿,拿不愿与人分享丈夫来搪塞我。如今你逐渐天下扬名,像何家子弟般对你有心思的中原男儿,也是数不胜数,你大可在其中挑选,何必非要与人争抢?」 季卷呆了一呆,在大庭广众下失声大叫:「妈呀!——你也觉得我是喜欢苏梦枕?」 第26章 惊变 回去的路上,季卷多花了许多时间,力使霍青桐相信,她对金风细雨楼诸多支援,当真只为了在北地扶植个进可影响京中局势、退可引以为援的盟友,至于季冷那传遍中原武林的含怒出手,绝对只是他个人的错误想法,与她一点关系没有。 在江南与福建交界,总算把将信将疑的霍青桐送了回去,季卷仰天长嘆,重新收拾好心情,才又回身反到江南两州。 温趣已翘首等她好几日,见她终于回返,急切道:「你与何家谈判,怎么花了这么久才回来?这几日江南内部震动,青田帮已迟了许久没反应了!」 季卷一震,忙道:「何事?」 「盘踞江南北地的霹雳堂『震岳』分支,趁主家『急飞天火』四人齐出,纠集门中高手,袭杀堂主雷正,如今已堂堂入主雷家堡,门主雷利自封做了新一任的霹雳堂堂主!」 季卷本已瘫到椅子上,闻言豁然起身,瞬间想通了什么,抽了自己一下,恨声道:「好个雷损,竟然利用我们!」 温趣没跟上她的思路:「这事与六分半堂有什么关系?」 季卷扶住额头,越发恼怒:「雷正虽然保守,到底恪守霹雳堂一贯底线,没有彻底偏向过六分半堂,有他坐镇,六分半堂与霹雳堂如今还算两个各自独立的帮派。但雷利——他可是雷损的堂弟,雷损过去出身,正是震岳门,如今雷利入主霹雳堂,恐怕要带着整个江南武林,彻底倒向六分半堂了!」 她越想越觉得头痛,按住太阳穴,嘆道:「有胆色找准这个『急飞天火』四大高手齐出的时机发作,此等决断心绝非雷利这个莽夫自有,肯定是雷损在其后唆使。恐怕六分半堂还暗地派了高手过来助阵,才至于雷正一点还手之力都无。」 温趣逐渐听得明白了。她合上议事厅大门,快步凑到季卷身边,肃穆道:「所以说,在我们利用雷损给金风细雨楼送货的同时,雷损也利用了这次运输完成对霹雳堂的掌控。」 第31页 季卷苦笑:「恐怕是这样。我向来觉得天下武林,论智谋无人能出我右,这回却实实在在,在雷损和狄飞惊手上栽了个跟头。」 她摇摇头,把刚回驻地时偷懒一日的想法望到了九霄云外,焦急道:「本想缓慢蚕食江南,如今局势,我与雷损都清楚不可能和平解决了。不行,我必须抢在六分半堂彻底把握住洪州以北以前,今年冬季一过,便立即决战!」 心中有此定论,因主事人不在而趋于静默的江南分部重启往日高效,温趣继续在两州之地收拢愿意投靠的江湖人,操练军阵,季卷手上事就更繁杂,正值夏稻收割、秋稻播种之时,她与田字部遍踏各处验收新式耕种法的收成,使民心稳定,仓中有余粮,便立即又回身向官吏敷衍税收,满足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血盆大口。 再之后,秋季防雨,冬季防寒,以及随时在船坞进出的商贾贸易,零零总总的民生大事都得看顾。她心中已有计量,决心把雷卷骗上船来,与她一起对付雷利掌下的霹雳堂,而要说服雷卷这种主事,光凭嘴皮和利益并不太够,必须得有足够实证,令他相信,一来青田帮的确将为人谋福祉放在首位,二来青田帮这套做法,的确行之有效,并非季卷一人梦呓。 秋去冬来,洪、信二地日新月异,季卷为此生生忙瘦不少。这段时间,要不是叶孤城偶尔过来管教,她差点快把习武一事忘了个干净,每天东奔西走,帮中工匠改良火炉温度到更高的消息,都比她内力增长更值得高兴。 叶孤城看不过眼,刚想发作,就被她兴奋地拉着,要用他的「天外飞仙」试一试这新式炉子炼出来的兵器是否更耐用。 如果叶孤城另练了门以眼神发剑的武功,就在季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被千万把利剑穿心而过了。 好在叶孤城并不屑去练这些旁门左道,所以季卷至今还能活着,活蹦乱跳地安排帮中事,甚至没有忘记赶在枯水期前再给六分半堂派去一支运货船队。 这期间,北方的霹雳堂在雷利——或者说雷损——的整合下,已将其余几个支脉重新併为一体,只余南方的「小雷门」与季卷的青田帮,因地势互为犄角,暂且未生大事,只有些小摩擦。 季卷这次再派船队,心中已没了任何藉此麻痹六分半堂的意图,只是一日没有彻底与六分半堂撕破脸,就一日维繫表面和平而已。 或许是上回运入京城的珠宝卖出了远超于想像的价值,六分半堂也与她保持了同等的默契。 这一批货船出发时,自京城又传来另一个惊人消息,流传到青田帮驻地,令季卷也暂时放下了手中要事,思考这番变化会不会影响她的计划。 ——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病不治,于此潇潇暮雨洒江天的秋末,撒手人寰。 紧跟着发生的,是几位跟随苏遮幕出生入死的老部将,自请出楼,往江湖中闲云野鹤而去。 季卷看到消息后一哂,拒绝了温趣「往金风细雨楼写封信」的提议,闭目思忖片刻,让青田帮内部静观其变。 「这是意料之中的动盪,苏梦枕若没有预案,那他这个楼主之位,未来不可能坐得稳当。」她说,否认了一切向金风细雨楼施以援手的提议:「没必要为此暴露我们两方盟约。」 「那么那些已随船队发往京城的东西——」 季卷说:「苏梦枕和我一样清楚,他必须截住这批货,决不能让它们暴露在雷损眼前。」 她转身又投向了安排帮中子弟厉兵秣马的要务。 而就在她忙了几日后,京城又有消息传来,新接任楼主之位的苏梦枕在就任仪式当天,挟刀连挑两座六分半堂的分堂,更有一位堂主叛出六分半堂,归附金风细雨楼。雷损盛怒之下派雷动天追杀,却又被莫北神的「无发无天」阻拦,令叛逃的堂主安然踏入天泉山。 此消彼长之下,苏老楼主身后不过三日,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再一跃,已超越迷天七圣,成为京城中第二大的江湖势力。在此惊人消息之下,苏梦枕再次拦截运给六分半堂的货船一事,已成了非常不值一提的小新闻。 季卷在帮中演武时接了消息,当众笑了起来。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她笑着对温趣说。 第27章 歹毒的流言 她具体说了什么,青田帮中无人得知,但季卷太忙于公务,也忽略了一些流言,自京城一带蔓延,在她疏于探听时传入江南,更在江南几经确认,把流言坐实成了真相。 因此,当这年入冬,境内大部分营生停滞,季卷终于腾出手,打算带着这一年的年终总结去忽悠雷捲入伙时,才感觉到洪州有些关于她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导致那些向来敬爱她的帮众、畏惧她的龙头,看向她的眼神里,均带了丝怜悯。 季卷刚从叶孤城剑下死里逃生,伤痕累累,还是忍不住凑近叶孤城打听:「师父知道他们在私底下传什么事吗,我猜和我有关?」 叶孤城带点嫌弃地瞧她一眼,默默让开两步,道:「你该问季冷。」 季卷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季冷已有许久躲着她般不往江南来,她也不可能为此真跑回福建去对峙,最终找到的还是温趣,经过好一番死缠烂打、威逼利诱,才迫使她反问了一句:「你和苏楼主的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第32页 季卷:「……」 季卷:「我该清楚什么?」 流言的兴起果然是从季冷开始。他当日袭杀苏梦枕,两人各自脱口一句,虽然苏梦枕立即反应过来,将季冷的出手粉饰为因货物损失而发怒,但比起这么正经的理由,流言所传的版本显然更被嚼舌根的武林人欣赏。 这一版流言是说,青田帮父女最早上京献宝之时,青田帮少帮主、季冷的宝贝女儿便已对金风细雨楼这个咳嗽的、瘦削的、病出难看面色的少楼主一见倾心(江湖人爱看美人配英雄,纷纷说苏梦枕虽则病出鬼气,但凭他这一年里做的大事,的确配得上一位美人的垂青),因而即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公子亲自带人劫了季家的货船,季冷也看在未来姑爷的面子上,打算息事宁人。 然而雷损与苏梦枕为货船大打出手,言谈间竟透露,苏梦枕早已与雷损那娇贵的独生女,京城有名的端庄小姐雷纯订立了婚约,季冷的未来姑爷瞬间成了别人家姑爷,令他替女儿不值,又恨苏梦枕故意隐瞒,盛怒之下,方才出手,与苏梦枕闹翻。 然而这流言到此还没有算完。在苏梦枕第二次劫了青田帮上京的货船,而季冷安居不动,并未追究时,流言已演变成了「季家少主痴恋苏楼主,无怨无悔促成全」。 季卷深唿吸。她必须得深唿吸,才能克制住立即、马上、当场抛下正事去福建兴师问罪的冲动,并且不断在已成定局的流言中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角度。 她想了半天,然后放弃了。 苏梦枕也在听杨无邪汇报关于流言的事。 当日河道附近,除去那些平民,拢共只有三方势力,而这桃色流言,就这样突兀地、迅速地不胫而走,他必须确定这之后是否藏有雷损与狄飞惊的险恶算计。 于是杨无邪发动所有渠道,对流言加以追溯,而追溯的结果令他嘆息世间事永远意外。 他此时正在向苏梦枕汇报:「当日商贾中,有一位年轻渔女,与『惊涛书生』吴其荣相识,两人调情间,渔女将惊险经歷尽数道来。吴其容恰巧在季少帮主入京时与她在茶馆有一面之缘,听闻季帮主的反应,自行补充出一个完整故事,又擅自想替少帮主鸣不平,因而在烟花柳巷间多加传播。」 他顿住不说。一件事一旦传播至那些风尘人中,便绝无可能成为辛秘。他自己便长于此地,也多亏如此,才令他最终追溯到吴其荣这根源头。 苏梦枕脸色铁青,简直像在数种混合的内伤之外,又额外多出一种毒来。他一双寒目中点着鬼火,森森道:「意外?」 杨无邪苦笑:「现在看,的确是意外一场。」 苏梦枕断然道:「我从不信什么意外。」 杨无邪会意:「这谣言风起无因,决不至于传播得如此迅速。恐怕在捕捉到流言之后,六分半堂在传播一事上,暗地出了些力。」 苏梦枕忽而前胸一佝,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痛苦地揪住前襟,艰难在咳嗽之中挤出几个字:「雷损慌了!」 杨无邪慌忙递上水,令苏梦枕吃下一颗药,略微平復这阵呛咳,拭去唇角血丝。 苏梦枕月前在那场闪击六分半堂分堂中受的内伤还未好全,此番听到这些胡扯的流言,一时恼恨婚约,同时又惭愧牵连季卷,情绪冲击之下,内伤再度復发。杨无邪想劝他先放一放俗务,但苏梦枕的性格绝不愿意拖延,因此只得心火内烧着,等苏梦枕重新开口:「金风细雨楼此时气盛,他必要拿婚约提点,叫天下皆知我与他将成一家,也叫我寝食难安!」 他的眼中放出寒芒,周身杀意从未这样盛过,森然道:「将两人婚事,牵连进第三人,便是堵死了我即刻解除婚约的路。我只要还想维护季卷名誉,就绝不可在此风口浪尖提出退婚。」 杨无邪张张口,默认了苏梦枕的判断。如今季卷与苏梦枕,在流言之中还只是无望的单相思,若此时苏梦枕提出退婚,那便立马成了「郎有情,妾有意」,季卷若是来日再选旁人,就再难摘掉「水性杨花」的标籤了。 「无邪。楼子内,今日起绝不可再传此事。」苏梦枕道。他越在逆境,便越发迸出无匹的生命力,就像月前身着缟素,连破两堂,叫鲜血染成一身红衣时那般,病瘦的脸上透出艷烈已绝的光彩:「至于六分半堂——他要拖着婚约,那我便在成事以前,与他完成决战!」 决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负,谁生谁死,这缔结于过去的荒唐婚约,便绝无可能继续! 苏梦枕已做出了对流言的应对。应对的方式就是无应对。清风拂山岗。 季卷做出的应对与他一模一样。她甚至更甚一步,连杜绝帮内继续流传的命令都没下,顶着一路八卦的目光,施施然闯入「小雷门」地界,求见雷卷。 第28章 再次入京 雷卷并不欢迎她。当然,任哪个病人数九寒冬,被迫从暖融融卧房出来见客,都不会很高兴的。 「小雷门」上下一应,因此会客室内,雷家「实属巧合」四位高手,以及包括雷卷在内的雷家五虎将,脸色都是暗沉沉的,随时可能要出手的样子。 这么多人中,唯一还能笑得出来的只有季卷。季卷笑得甜蜜,笑得肆无忌惮,笑到沈边儿忍不住粗声问:「喂!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第33页 「见到我的盟友,我怎能不开心?」季卷反问。 雷卷原本蜷缩在毛裘里,闻言也忍不住支起脑袋问:「谁是你的盟友?」 「你。」季卷坦然道。 雷卷冷笑:「我不知道我何时有了个替身,能代我答应荒唐的要求了。」 「可能是因为,我提出了一个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 雷卷冷冷地注视她,语带讥讽:「我听说近几个月,下三滥何家从青田帮这里,赚了很大一笔钱,让他们愿意把你们放进两浙经营。你打算出价多少来买我的『小雷门』?」 季卷甜甜地说:「分文不给。」 雷卷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沉。他深陷的双目沉沉盯住她,眼瞳中像是点了两簇阴冷火焰,季卷看他好像真的要生气,于是踩在他爆发的边缘,从玩笑的表情迅速切为严肃,踏前一步道:「我此来是邀请雷门主与我一道,在明年开春,对付霹雳堂堂主雷利!」 此言一出,堂中有人按捺不住,「啊」了一声,季卷并未去看,而是牢牢锁住雷卷神情,见他阴沉面色上,闪过一丝瞭然。 雷卷冷哂:「季少帮主找错人了。我与雷利都属江南霹雳堂,常言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季卷笑:「当真只是兄弟矛盾,雷门主当初又何必倚重戚少商一个外人,脱离主家,另立小雷门?」 「何况,就算雷门主想重提兄弟情义,怕也是来不及了。小雷门处事公正,向来对蔡京、朱勔、童贯等人不假辞色,而雷利行事,已经差点要巴巴地去做他们驾前一条狗了,难道还会把小雷门当做兄弟?青田帮与他们,尚且还有谈判的价值,而小雷门与他们,才真正是非此即彼的死局!」 她停一停,观察了番雷卷阴郁面色,心中已有了底气,于是继续:「你既然知道何家与我谈了合作,就会清楚青田帮对入主一州、一路,并无兴趣,也知道有青田帮相帮,境内民生,业已欣欣向荣。等小雷门成了霹雳堂正统,我不需你们纳税,也不需任何物产,只是按青田帮的规则经营而已。有我们的经验,再加上□□三地通商,小雷门将会坐拥比之前兴盛数倍之地,而且,将依然是江南唯一豪强。」 雷家五虎将间骚动不已。他们当然不认可季卷的狂言,对新进上任的阴谋家雷利,虽有不喜,也不至于要到与之针锋相对的地步,他们骚动着,看向雷卷,要等他怒言相斥,却不想雷卷合拢了手,淡淡说:「你可知道雷利手下高手云集,非但集合了三英、四煞、十六雄,更有可能有六分半堂的几位堂主,暗中相助?」 季卷笑了。她心知已说动了雷卷,接下来就只需向他证明可行性。她淡淡笑说:「三英四煞十六雄,又能如何?」 雷卷一翻白眼:「凭你们青田帮还打不过他们!」 「要想解决他们,并不只有用高手一换一的途径。」 雷卷冷眼看她。有无数的江湖豪杰都曾经以为,会有什么旁门左道可利用,以至于他们可以凭二流武功,袭杀江湖一流高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但季卷的神态太镇定、太自信,叫他忍不住要问:「你从哪里来的把握?」 季卷只说了四个字。她说:「『无发无天』!」 这的确是如今最好的证明。无发无天中无一人可到江湖一流高手程度,但他们三十三人合起来,却能从雷损手下全身而退。雷卷神色一动:「你的手下,也有无发无天这样的队伍?」 季卷望望场中他人,笑:「眼见为实。我只能告诉你,只要雷门主加入,我保证此战不会出现一人伤亡。」 雷卷指尖弹了下,倾身问:「即使雷损派来六分半堂驰援?」 季卷一听就笑了。她故作惊讶,侧过脑袋问:「『六分半堂』?」 「兵对兵,将对将。六分半堂自然有他的敌手要去对付,又哪来的余力,前来支援雷利呢?」 雷卷的眼色变了。变得深重,变得若有所悟,他往后一仰,恍然道:「看来金风细雨楼楼主与你的传闻,并非捕风捉影。」 季卷:「……」 她诚恳道:「你还是当捕风捉影吧。」 雷卷送客之前,神色越发若有所思,令季卷又谈成一件大事的快意都淡了几分。她皱着眉在洪州驻地望天,直到所有路过她的帮众都以为她已成了一尊雕像,才下定决心地一击掌,道:「我的确得上京一趟!」 温趣接一片鹅毛雪,狐疑:「现在?」 她犹豫一下,又说:「还有半旬就过年了,季帮主要是知道你在这时候上京去了,肯定会快马加鞭追过去的。」 季卷已彻底理清了思路,此时再不迟疑,对她咧嘴笑:「那我就能当面好好谢谢他的帮忙了。」 温趣瞪大了眼,小心翼翼:「你还正常么?」 季卷笑:「我没说疯话。我爹要是问起,你就这么原话转达他。」 看温趣的眼神,似乎是觉得一贯理性的少帮主初逢情伤,已经彻底疯掉了。 季卷不解释。她不仅不解释,甚至开始觉得这个误解大大地绝妙,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能这么猜想她才好。 于是,在雪深腊月,一年纷争渐歇,江湖人也需归家准备新年团圆的日子里,青田帮少帮主一人一骑入京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她当然有一个足够说得过去的理由:金风细雨楼苏老楼主新丧,她作为仰慕已久的晚辈,特去弔唁。 第34页 江湖之中,当然也没有哪怕一个人取信了她的这番言辞。苏老楼主病逝已有月余,停灵期满,甚至被苏梦枕以两颗六分半堂堂主人头陪送下葬,如今的金风细雨楼,正在消化战果,一片欣欣向荣,楼中连白幡都撤了,她在这种时候入京,又能去吊什么唁? 季卷才不做解释。她本来也不是喜欢解释的人。因此她牵着自己的白马,停停走走,在全江湖好事者翘首以盼下,再次踏入京城。 第29章 公事私事 将近一年过去,京城依旧繁华。天冷,鹅毛大雪,却也没有削减一丝人气。季卷曾出入过的茶馆酒肆,依旧挤满不得志的江湖人,等待或许会一夕而至的时机。 而曾寂寂无名与他们挤作一团的季卷,已藉由这一年间,北占洪、信二州,东连两浙,积攒出些许声望,青田帮也成为这些江湖人夜间自忖,若在京城混不下去,可以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但当季卷牵着马,自这些人面前走过时,他们眼中所见的,并非一位娇俏女郎,也非青田帮如今势头正盛的少帮主,而是金风细雨楼楼主所陷的三角恋情中的当事人。 季卷淡淡地在心里嘆了口气,意识到京畿之地,毕竟比远郊要繁盛得多,在京畿之地发展的帮派,也理应比只蜗居在偏僻处的帮派要更牵动人心神。分明论及土地发展,青田帮地占福建一路,可不在京城,便永远不会有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中那举足轻重的作用。 她这样想,又觉得幸好她已提前与苏梦枕达成了盟约,以至于他可以立足京城做一面旗帜,而她可以在金风细雨楼的影子下继续积蓄实力。 于是她在天泉山下停住脚步,牵着白马,对撑伞等在山下的苏梦枕笑。 她入京的消息,自是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令苏梦枕即使想忽视也难,更何况还有入主白楼的杨无邪时刻提醒。 苏梦枕望着顶了满头风雪的女子,咳嗽起来,咳得像是他在替她淋这一路鹅毛大雪,边咳边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弔唁苏老楼主。」季卷坦然说。 苏梦枕深深凝视她,而后一侧身,果决道:「请!」 …… 「这是伤树。你上次来,无邪没有领你来看,」苏梦枕单手撑伞,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望着纵使寒冬,仍未落尽树叶的一棵树,「是由我父亲手植。那时候他问我,『金风细雨楼』若要自六分半堂独立,驻地该选址何处,我告诉他此处环山抱水,要成大事,论及京城风水,没有哪处比得过这里。」 他笑了一笑。任多么冷情冷性之人,在提及自己的血脉亲人时,总是会笑的,更何况苏梦枕一张冷面之下,涌动的是比任何人都要炽热的血。他从繁茂树枝看向季卷,称得上温柔地笑:「那时金风细雨楼还未有占据一山之地的实力,他提前在此种下树苗,以期来日,树影蔚然,能遮蔽整座山头。」 他骄傲地说:「他就睡在树下。」 季卷点点头,上前一步,神情郑重地向树根拜了三拜。她已从苏梦枕的话中听到未竟之意:苏梦枕将父亲葬在树下,正是要让父亲见证,金风细雨楼会在他的执掌下成长为京城中的巨擘,足以反过来荫庇这一棵弯曲的树。 她拜完树,重新起身,望着天泉山上立起的黄、绿、红、白四座高楼,以及其中拱卫的另一座俨然是中心的塔,有些感慨道:「上一回来,这里还没有这么热闹。」 「楼子这一年扩张很快,需要更多地方,用以办公、待客、宴会。」 季卷笑:「那我此来,苏楼主应当请我上哪一座楼?」 「哪一座楼都不必上。」苏梦枕收起伞,淡淡道:「你该上『象牙塔』。」 象牙塔是个好名字,令季卷想到一些青春记忆,无忧无虑又舒适的学校生活,至少比现在的生活条件要舒适得多。 但是金风细雨楼的象牙塔却不是个好地方,这独属于苏梦枕的栖居之处,其间布置与上回跟苏梦枕见面时一样简陋,顶多是多了把瘸腿的椅子。苏梦枕立在窗边,很善心要把椅子让给她坐似的,季卷小心翼翼地、只敢把小半身体挨上去地坐在边角上,听苏梦枕冷声问:「找我何事?」 季卷说:「有两件事。一件是公事,一件是私事。」 苏梦枕轻嗯。他一向傲岸的脸上也掠过一丝难以启齿的阴影,这阴影使喜欢掌控主动的苏梦枕也沉默下来,竟是默默催促季卷继续开口。 于是季卷笑意盈盈地说下去:「我们先来谈一谈公事——」 「公事?」苏梦枕这下截断了她的话。他本面向窗边,被楼下什么熟悉的景色吸引了一样,这下诧异地转过身,看了季卷一眼,「你应当先谈私事。这样,我心怀歉疚,你再提任何公事,我都会一口应承下来。」 「这就是我选择先谈公事的原因。」季卷笑容不改,自信道。 苏梦枕飞速对她一瞥。这样的视线很少出现在苏梦枕身上,连苏梦枕自己都未曾想到。但下一刻,一抹冷淡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底,这笑意令他的咳嗽本能都消减不少,对她一伸手,道:「说。」 季卷坐直了身体:「公事就是,我要金风细雨楼在正月初十,对六分半堂出手,无论以什么方式,使他们忙于京中,务要不放一名高手离京。」 苏梦枕道:「正月初十,年还未完。」 第35页 「我知道。但这已是我的极限——再迟一点,就要耽误江南春种,你得知道对于粮仓来说,少一季收成都是不可接受的。」 苏梦枕点头道:「好。」 「当然,我也知道,这时间的确——」季卷紧急剎车,「什么?『好』?」 苏梦枕似乎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你应该还不至于耳聋。」 季卷诧异看他:「我还没跟你讲我做了哪些准备!你也还不知道我找到的帮手是谁,我何以自信能一击解决霹雳堂——」 「这些很重要?」苏梦枕反问:「如果你连这些都没准备,又来京城做什么?」 季卷望着他理直气壮的表情,肩膀一塌,忍不住捂脸笑:「苏楼主真的很有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苏梦枕淡淡说:「我只是知道一点:绝不该让盟友失望。」 季卷放下手,诚恳道:「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恰恰相反,你总是让我诚惶诚恐,自觉对金风细雨楼不够。」 这一回,游离开视线的人变成了苏梦枕。他的目光又投向窗外,似乎突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伤树,便显格外美丽、格外繁茂,同时声音冷硬地说:「现在公事已经谈完。该谈私事了。」 他往下望去,忽见伤树之下,有几个他的父辈长者、生死弟兄,聚集于此,同时高高抬头,望向象牙塔。 苏梦枕的话向来一言九鼎,他让楼里兄弟不得讨论三角八卦,楼里便绝无与之相关的声音,但是现在这些人只是聚集在象牙塔下——他没有发过号令,在他接待季卷的时候,不得有人自下往上打量。 苏梦枕勐地关窗,同时听季卷在他身后说:「私事自然是关于我对你一见钟情,不惜第三者插足的传闻。」 他头一次对自己决绝的关窗动作产生后悔之情。 第30章 鸡同鸭讲 但是苏梦枕绝不反悔。所以他拿背骨棘突顶着窗沿,强撑镇定道:「这是我的错。」 季卷一呆:「啊?」 苏梦枕死死闭住嘴,太阳穴都鼓胀起来,开口似咬牙切齿:「是我失言所致。你要如何澄清,如何补偿,我绝无二话。」 季卷:「啊?不是我爹先对你出手的吗?」 她确实有点跟不上苏梦枕的思路了。她举手示意暂停,仔细理了一遍事情经过,狐疑道:「的确是我家把你拖下水的吧?」 苏梦枕一双眼睛黑如寒潭,沉沉道:「女子名节,纵死难偿。」 季卷总算理解这个人在想什么了。她一旦想明白,就忍不住发笑,而且越笑越剧烈,以至于哈哈大笑起来,抹着眼泪对他说:「我要与你谈的可不是名节的事!正相反,我想拿名节换点实际利益——能不能让我真的对你一见钟情?」 苏梦枕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咯」声,好像颈骨处忽然被人打了一拳,也要和狄飞惊一样折断。他侧过脑袋,似乎他的病致使他瞬间失聪,需要再次听季卷重复一样,慢慢地问:「你说什么?」 季卷笑:「苏楼主可是有什么担忧?」 苏梦枕咬住牙关。他震悚地、恍然大悟地、由此内心收到极大触动地盯着她,双颊抽动,片刻涩声道:「——我已有婚约。」 「我知道啊,」季卷说着,八卦心顿起,好奇问:「她长得漂亮吗?」 苏梦枕竟一时不敢与她对视。他匆匆翻身,在并不宽敞的卧房里左右踱步,又突然决定坐到硬邦邦的床榻上,手指摩挲着梦枕,下定决心道:「——如寒梅清艷。」 「那就是很好看了,」季卷心生嚮往,同时忍不住贬低雷损:「以雷损的样貌,她妈妈的基因一定做了很大努力。」 苏梦枕没听明白这句话,但是至少知道她是在顺着他的话夸赞雷纯。他的喉结又上下滚动起来,似乎想要弥补些什么,开口道:「你——」 「你是否担心我会影响到你与雷纯姑娘的关系?」季卷接口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处。要是我真的搅人婚姻,那可是百死莫辞了。」 「唯有这点,你绝不必担心。」苏梦枕逐渐从震惊中冷静下来,闻言淡淡道。 季卷长长地「哦」了一声,心想:「想不到苏梦枕和雷纯之间,居然还能产生这么矢志不渝的爱,坚固到连谣言都不能挫伤分毫。」 她越觉得苏梦枕与雷纯爱得深沉,就越认为自己有义务借谣言牟利,又不至于伤害这对未婚夫妻,于是道:「那就好。来日你们成婚,我心中有愧,一定送上重礼。」 苏梦枕胸膛起伏,错开她灼灼目光,嘶声说:「你不必担心,因为我不会同她成婚。」 季卷脱口而出:「你们演罗朱啊?」 苏梦枕迷惑望着她。他从来讨厌人在他面前打哑谜,喜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畅快交流,但此时他竟只是单纯地迷惑,双目沉沉,等她自作解释。 季卷当然没想解释「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不为世仇家族所许的爱情,只是在心里又开始畅想,能不能委託温家研究出一种假死药,以俟后用。 她发觉自己的思维跑得有些过于远了,和以往与苏梦枕交流的高效率截然不同,好在——她偷眼望苏梦枕,见他只是坐在床上,居然是副少男陷入混沌绮思的柔和面目,猜想他已控制不住心神,去怀想那位因着两派之别,不得不劳燕分飞的心上人。 第36页 于是就连她的语气也变得有点柔和了。她总是希望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苏楼主应当理解,既然流言蔚然成风,单凭你我澄清,已很难解释得明白,那不如顺势而为,把谣言落实,这样一来,青田帮对金风细雨楼的诸多暧昧态度,都可一併归因于恋爱中的女人,而不去关注其下更深了。」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讥笑。拿一些桃色绯闻来转移对严肃问题的关注,这套办法虽古老,却也行之有效,就如现在武林群豪,看到她孤身入京,只会觉得是一个爱到痴狂的女人追爱,却想不到她只是需要绝对机密地与苏梦枕商定动手的时间。 「你我他日往来,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若别人以风雨楼与青田帮掌事人的角度看,很难不发现你我实属共谋,但若别人只以男女角度去想,两派之间的关系便如男女情爱,漂泊不定了。青田帮暂时还没有彻底与六分半堂、以及其后的朝中势力撕破脸的打算,那么就再没有比男女私情更适合解释你我暗通款曲的藉口了。」 什么?招兵买马?窥觎非望?欲行吕武操莽之事? ——哈哈,说笑了,一个恋爱脑的女子怎么可能有这种志向? 她嘆:「这个提议,对金风细雨楼、对青田帮都是有利,唯独对你、对雷小姐,却是大大的不公。所以我才要与你正面谈一谈。只要你有一分为难,这个提议就此作罢。」 苏梦枕不语。他好像又被人噼头打了一拳,从莫名的绮思幻梦中惊醒。 他面色铁青,半晌冷冷道:「你的私事,就是要我陪你演戏给天下人看?」 季卷听出他忽有几分恼怒,出于心虚,连忙道歉:「实在抱歉。我只是想,谣言既已产生,总该从中看到些利处。」 苏梦枕霍然起身,大踏步推开窗,令上下一白的刺目冬景重新落入屋内。他望着伤树,语速迅疾如刀:「我已说过,因我对你心怀歉疚,无论你谈什么公事,我都会一口应承。」 「但这是私事。」 「不,」苏梦枕言语似刀,斩钉截铁道:「这是公事。而我自然应承!与之相关,无论你将来要借这流言行任何事,都不必再徵询我的意见,大可自行其是,我绝不反对。」 ——他的语速很快。 季卷知道,当苏梦枕语速加快,他不是心急,就是紧张。 紧张?为何方才不紧张,直到现在才感觉紧张? ——是否是因为心里觉得对不住雷姑娘? 季卷于是柔和说:「你不要和雷小姐商量一下么?」 苏梦枕眼如疾火,两簇幽蓝火焰随时要从眼眶中冲出,厉声道:「她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与她商量,便与雷损商量无异!」 季卷嘆一口气,只觉得风雨楼和六分半堂横亘在前,要让这一对有情人比翼连枝,的确是千难万难。出于善心,她提醒道:「虽如此,但你总得替雷小姐的心情想一想。任何女子都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与别人陷入情感纠葛的。」 苏梦枕冷笑:「她恐怕千肯万肯。」 「那也只是恋爱中人的嘴上把戏。唯有完全不在乎、完全不生情爱的人,才会真正坦荡,愿意听你聊与别人的情感瓜葛。」 第31章 弄巧成拙 苏梦枕瞪她,忽而自胸中迸出惊天动地的呛咳。季卷听他咳得那般剧烈,简直要把整个肺脏都吐出来一样,想起入京路上听的传闻,不由起身:「是上回在六分半堂受的伤还未痊癒么?让我搭一下脉。」 她说着,已不由分说地走到窗边,伸手去捉他放在窗沿的手腕。她习惯了说一不二,而苏梦枕在她面前也向来是义气干云、从不做抵抗的,因而当他手腕一动,从她势在必得的抓握中挣开时,季卷禁不住微瞪双眼,手底下却不服输,再一偏折,非要往苏梦枕手腕扣去。 苏梦枕的手再变。多半藏于深黑袍袖的手腕枯瘦、嶙峋,与所有油尽灯枯的重病人无异,可偏偏动起来时带动袖口飘拂,似飞雪盈联,似红粉步摇,自季卷每一次捕捉下滑开,最终隐入另一半袍袖。他拢起手,面上堆积因咳嗽上涌的气血,眼神却泛着冷,道:「我很清楚我的伤!」 窗台上只剩季卷一只手。她眼神也泛着冷。神照功已被她运到极致,而她依然捉不住一个内伤未愈的病人的手。她的手悬在半空,忽然在想,在她把精力尽数拨给了工作的时候,武艺已被那些江湖顶尖高手甩下了多少? 这些想法在她脑中重重走过,留下深且坚的痕迹,但冷的目光已被她瞬间收敛。落在窗台上的手最后一折,把窗户关紧,使窗外一丝西风都吹不进来,季卷才又故作疑惑地问:「苏楼主这是在闹什么脾气?」 她口中的苏梦枕,和医院儿科里坚决不令护士扎针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因而苏梦枕脸上寒意更甚。他傲慢道:「因为我不想。」 苏梦枕不想的事,天底下自然没有人能逼他。 他之前愿意把命门暴露给季卷,任她莽撞地往连御医都不敢轻易下手的、内伤纠缠的体内打入一道内力,是因为他想。现在呢? 是什么改变了他? 季卷不解,但是坚持:「你如果不让我摸一摸脉,那么今年开春的约定,就此作废。」 苏梦枕一双眼里几乎燃起了火,缓慢道:「你在威胁我?」 第37页 「对。」季卷说,「因为我不想你为我送命。」 「你想多了,」苏梦枕简直像讥笑一样道:「凭这点事,还不足以叫我送命。」 「你的认为,与我的认为,有着不同标准。」季卷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江湖人,一旦事情有八成把握,都可以奋力一赌,但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稳中求稳,力使没有任何伤亡。」 说到此处,她的眼神暗了暗,一双向来灵动,无时无刻不转着古怪主意的眼睛失了焦距,陷入些令她猝然意识到此处并非原先那个法治社会的回忆里。那都是极痛苦的,逼着个拥有坚定信念的人转换看待世界的方式。 她嘆息,气息里都带着血腥气,怀揣千般愁绪、万般哀恸地抬眼凝睇苏梦枕:「苏楼主,就算为我能安心……」 苏梦枕绷紧了下颌。他知道这句话并不足以说动他,他的任意下属、朋友、敌人当面,都不可能指望靠这两句呓语般的蠢话说动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他们不得一句呛声就已算幸运。苏梦枕看不上要把性命锁在暗室里才肯出来闯江湖的人。——怕丢命还闯什么江湖? 那又是什么力量促使他抽出手腕? 不是言语,还有什么促使他坐到桌前,忍耐性子,等一道春风化雨的力量汇入他阴寒至极的体内,竭尽全力地纾解体内每一块郁结? 苏梦枕没有深思。有的时候不思考就等同于思考。 季卷不知面色阴冷的苏楼主又在思虑什么要务,凝眉收功时,满心思都是苏梦枕比一年以前要更难处理的病。她回回以神照经温养回苏梦枕身体的活力,回回再探,又能发现他的身体被他折腾成一团乱麻,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青田帮能将开战的时机把握在自己手里,但苏梦枕身处京城,多的是本不必打又不得不打的仗,令一句「保重」也流于表面。 她想了想,只能郑重说:「为了我有朝一日神功大成,好来救你的病,你得努努力,活得再久一点。」 苏梦枕的嘴角牵了牵,他没有再笑,但看他神色,也能看得出他此刻是温和而愉悦的。他维持着这种愉悦,将季卷送下了象牙塔,又送出了金风细雨楼。 「最后还有一件事。」在离开金风细雨楼以前,季卷又折过身跟他咬耳朵:「出了这道门,我就要尽力扮演好我的角色了。苏楼主勿怪。」 苏梦枕不接话。他已经对三角恋这个话题很厌烦了,因此打定主意,不再继续为这个话题浪费时间。 他们一前一后跨出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脸上难得的暖意尽收,声音发寒地道:「不送。」 季卷半低着头,沉默一瞬,而后说:「你保重……」 她说着话,语气里带了泣音,尾音下压,似竭力忍住脆弱。她痴痴扫来,眼中恋绝,在撞上苏梦枕冷漠视线时又转为隐忍流光,咬住嘴唇,柔柔道:「……苏公子。」 苏梦枕伏在臂膀上的手一抖,不知下意识要去抓刀或是另一只手。他一言不发地、迅捷地、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毅然往楼子里去了。 季卷咬住嘴唇,顶着金风细雨楼震动的眼神,失魂落魄般地回去留下的别院,一路绕远,力图所有人都能见到她的满腔苦恋,然后合上院门,遣散僕从,平躺到床上,立即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三合楼上,雷损慢慢放下了茶杯。季卷的路线把京城最繁盛的地方都绕了个遍,正好方便他与狄飞惊坐在二楼,完整欣赏到了她的表演。此刻他放下茶杯,不知是佩服还是讥讽地道:「她见风倒的速度比你料想的更快。」 狄飞惊低着头。人在低着头的时候很容易看清视线以下的东西,因此身在二楼的狄飞惊仔细将她收入眼底,得以对雷损回道:「京中如今的局势,已与去年大不相同,看来青田帮是打算两头下注。」 「和六分半堂谈利,和金风细雨楼谈情,她倒是清醒。你觉得她会不会也同苏梦枕谈什么生意?」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与苏梦枕谈成什么生意,」狄飞惊道,「但她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向苏梦枕表演深情。」 「你认为苏梦枕会吃她这套?」 「苏梦枕的心是软的,註定了他不会对示弱者无情。」狄飞惊笑:「这就是他的缺点。」 「你的意思是,六分半堂推动的这个谣言,很可能弄假成真?」 狄飞惊低着头,心情却似有一瞬轻快,要压抑着本能,才能缓声答:「很有可能。」 「这不是个好消息,得想个办法阻止风雨楼和青田帮联手。」雷损嘆一口气,忽然又像个操心的父亲,或是快收摊的肉贩,遗憾自家货物无人问津般地说:「唉。你说,他怎么就没有爱上纯儿呢?」 第32章 番外·苏公子的梦 苏梦枕难得做梦。 他几乎是无梦之人,大概因身体困于病痛,夜间睡不了多久就会被胸口闷痛惊醒。上一回做梦,还要追溯到小寒山学艺时期,被季卷莽撞用内力沖昏之后。这回又是季卷,又是因她神照功调理,得以一夜安眠。 他难得入梦,见自己着一身红衣,立在红梅白雪之下。 于是他想起来自己正梦着哪一段往事。他刚被父亲飞书传召入京,还未来得及办成一件大事,已被雷损相邀,夜赴冷宴。 苏遮幕在他临出门前特意叮嘱他换一身更鲜艷的衣服。苏梦枕病色入骨,任谁一眼就能从他的面色上看出他是个沉疴已极的重病人,若再穿艷色衣服,未免更显气色难看。 第38页 因此他立即便明白了苏遮幕的暗示,依言换了身正红宽袍,照例将红袖刀收入红袖。 雷损虽盛情相邀,却不在门口相迎,遣六分半堂门人带他,在曲径通幽间四处周折,最终将他带到一处种满寒梅的偏院,告了声罪,身影熘到不见。 苏梦枕已隐隐猜到其间算计,但以他的性格,并不喜欢为此为难卒子,因此放了唯一知道路的门人熘走,自己仰头望天,思索该怎样全身而退。 正思索间,一阵清凌凌古琴自偏院阁楼二楼飘扬而下,声如片雪落顶,浸润心神,轻易将他内心升起的些许烦躁涤盪干净。 是何人在奏曲?环于天地,却似触不可及,如仙音缥缈,剎那要随雪融而逝? 琴声中又多出一道婉转唱腔。女子似因独倚楼头,眼见白雪红梅,杳无人迹,空冷之下,声音中也夹杂丝缕脆弱。她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那声音如此脆弱,又如此暗藏傲骨,竟唱的是苏轼的《西江月》,明在颂梅,实则对月自诉,便是不愿低头,与京城中无尽骯脏同流。 苏梦枕是苏轼后人,更对词中意深有共鸣,此时听这女子婉转唱来,是在自咏,岂非亦在咏他?心中乱思顿起,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到偏院中唯一阁楼,想要见一见这知音的面目。 此念刚起,便听二楼窗格发出吱呀之声,那楼中弹琴歌唱的女子一曲罢了,竟也与他心念相通般推窗透气,他来不及藏匿身形,视线已直直与高处女子对上,那娇弱女子似全没想到女子偏院处何时走入一位公子,縴手轻掩檀口,浑身如柳迎风般微颤,发出一声仓促的「啊」。 苏梦枕直视着她,像看千万种流云在他眼前化做梦境:「苏某擅闯此地,唐突姑娘。」 那如红梅般冷、如红梅般艷的女子愣了愣,试探道:「是苏梦枕,苏公子么?」 「我是。」 那女子怅惘一嘆,嘆息间全是被雪冰封的身不由己,声音微抖,道:「苏公子不必道歉……想来是我父亲刻意安排,才致使公子误入此处。」 苏梦枕眉心一动,见女子对他纯然微笑:「我是雷纯。」 雷纯。他的未婚妻。早在他尚年幼时,雷损已与苏遮幕定下这门亲事,他知父亲艰难,将其当做命运一般地接受了,虽未蒙面,却也未想过反抗。如今他已见过,是在雷损算计之中,在苏遮幕的含蓄劝阻之下,以最为难看的样子与雷纯见过,而雷纯一双美目溶溶,其间并无被他样貌吓到之意,更无半点迴避。她半倚窗台,如他所能想像到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还能有什么遗憾呢?除却遗憾自己未能在未婚妻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 苏梦枕张一张口:「雷姑娘琴歌双绝,他日必定名动京城。」 雷纯柔柔地笑,单这一笑已足够令院中所有未绽的梅花为她打开花蕾。她笑着摇头:「在京城之中,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何以名动京城?弹琴唱歌,只是我深闺寂寞之时,藉以自娱的爱好而已。」 「爱好很好。」 苏梦枕简略说。他嘴上这样说,眼见院中风起,雷纯柔柔盈盈,被风拂得身躯飘摇,红梅瓣自窗间滑入,落在她黑瀑样的浓密秀髮间。 自在飞花轻似梦。花似梦,人似梦。 远离江湖的梦。 苏梦枕移开视线,深深远望卷着红梅白雪的遥遥天际,道:「夜间风寒,雷姑娘及早关窗,苏某告辞。」 雷纯咬住嘴唇,迟疑道:「你……你看起来病得很重。要不要上楼来取取暖?」 苏梦枕坚定说:「告辞。」 他转过身,正红宽袍拂在雪面,更似流动的红梅,并且是鲜活着的,尚未从枝头坠落的梅。 楼上的姑娘合上了窗,不多时,另一曲苏轼的词牌又从指尖潺潺而下。是旖旎的,温婉的,堂堂然一位世家小姐的美好女子,心地纯善,敏锐聪颖,又不期然透出些许被父亲掌控人生的脆弱,会成为任意世家公子的梦里人。 可苏梦枕望着她,就像隔了一道界限,望另一段幻觉般的人生。 他甚至要想——如此柔弱的世家小姐,可曾见过世间险恶,可曾知道这世上,除却这片梅园,正有人在别处哀哀无声地,消逝在这场大雪之下? 那是实在苛刻的。她只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何来机会去认识人间疾苦。可他认识。他认识辽人铁蹄下血肉模煳的一团,他认识为岁贡百般盘剥后柴火般的尸体,他认识契丹境内每逢冬日便身着片缕埋在雪里的汉人。 那都是与梅园琴歌格格不入的,沉痛的东西,苏梦枕即使有一瞬想避入这片飞花轻梦,始终有另一个坚硬的,或也是温暖的力量催促他往真实风雪里去。 那力量是去年往边关祭祖时与他相识的戍边军,配上的新刃新衣。他们告诉年年来此北望的年轻人,是极南处青田帮的少帮主,随盐帮,随商贾,送来一分物资,便有十分损耗,亦甘之如饴地为他们做。那个年轻人也会背苏轼,将武器马辔交给他们时笑问他们是否仍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勇气。 ——你可还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勇气?苏梦枕自问。 他病得深重,但也是年轻人。是绝不软弱的,自信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年轻人。有同道者在前,令他振奋,令他焦急,令他身处数九寒冬,零落病骨中仍能点起一簇火焰。他走出梅园,回望一眼,那一眼像在看应州勛贵苏公子的梦,但却不是金风细雨楼少楼主苏梦枕的梦。 第39页 苏梦枕枕着梦枕,从梦中睁眼。梦中只一段往事,他者杳无人迹,但他睁眼,却知有人正与他同梦。 第33章 敏锐的人 苏梦枕难得从好眠中甦醒时,季卷在院中练剑。 习武是一件与寒窗苦读类似的事。要看根骨——先后有不止一位高手赞嘆过季卷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要看悟性——季卷毕竟是从现代内卷出来的强人;也要看勤奋。在这点上,季卷承认自己的确不足。 即使一再提醒过自己,但她依然会犯小视天下英雄的毛病,就像她会下意识把苏梦枕当做需要她摆布的重病人。因此她少有地晨起练剑,而不是去开会,去和下属谈心,或是外出调研。 她只是出剑。剑光凌厉,剑剑刺穿一片落雪,将大如鹅毛的雪切碎成霰,成盐,成粒状颗颗分明,落于地面,而后收剑。 练剑也是练心。诸多杂思随剑挥出,有一瞬物我两忘,几乎触摸到超凡脱俗的境界,在剑光簌簌下,她又想清楚很多被俗物笼罩的事,然后她—— 去拜访金风细雨楼。 她在天泉山下痴情不悔地等,等来回报的弟子嗫嚅着,似乎觉得要拒绝一位如此娇俏的女子,比起冷面的苏楼主,他要更为不舍:「苏楼主说,话已说尽,何必再见?」 于是季卷掩面而去,十成十是一位被伤透了心的模样。 一个伤透了心的江湖人,自然应该去喝酒,于是她跌跌撞撞,悲痛欲绝地走入了最近的酒肆,走入名利圈。 名利圈当然卖酒,但又不止卖酒。他家的酒在京城相当出名,于是失意者,得意者,最终都会来此喝酒,很少有来去匆匆江湖客知道,此处也是衙门巡捕们暗中布下的据点,在形色各异的江湖人中,时时有捕快乔装,在此守株待兔。 于是季卷拎了一壶酒,随便坐在个高大厚实的壮年对面,自酌自饮数杯,借酒杯掩唇功夫,微笑道:「铁大哥,许久不见。」 坐在她面前的人抬起浓眉,一双深且有神的眼睛嵌在眼窝下,对她打量几眼,温厚地笑:「我没想到你现在是这副模样!」 「问世间情为何物,」季卷佯醉,且饮且吟,「——直教人生死相许。」她压低了声音:「你见我现在模样,可适合进『毁诺城』?」 她心中洋洋得意,抬头要看铁手脸上表情,见铁手一张方脸上流露出的居然是几缕宽心之意:「原来你并不真的如江湖传言那样,对苏公子情根深种。」 季卷嘆气:「我想让你注意的明明是后半句。最近听我和苏梦枕的八卦,已经听得有点要吐了。」 铁手哈哈大笑:「你最近的确太受江湖瞩目!就连你走进这间酒肆,都被各帮各派的尾巴紧紧跟着,大概京城诸派,都很好奇你与苏楼主的关系,将把两帮导向何处。」 季卷也笑。她放下酒杯,笑得像只狐狸:「那铁大哥可有办法,让这些尾巴注意不到我们?」 「既然你已主动留下暗语,邀我们一见,神侯府当然会处理好所有尾巴。」铁手温和说,又停一停,略带促狭地问:「这尾巴中,还有金风细雨楼的人。你是要他们知道你的去向,还是一视同仁,叫他们也不必知道?」 对盟友,季卷自然觉得她在京城的动向没什么值得隐瞒。所以,当其他家探子目睹季卷在名利圈喝得酩酊大醉,囫囵开了间客房休息时,季卷被铁手秘密接去神侯府的消息,摆上了苏梦枕的案头。 「看来季少帮主在京城的安全并不只有我们负责。」杨无邪倾过身,以咬耳朵的音量说。 苏梦枕嗯了一声,又咳了一声,面色里暗含催促,示意这个话题赶紧过去。于是沃夫子继续讲他那被打断了的汇报:「楼子里今年扶持的盐帮进润超过五倍之多,有这笔可观结余,今年年底置办宴会已比往年宽裕了不少。」 苏梦枕问:「余下的钱分摊到楼中弟兄,还剩多少?」 沃夫子低头默算,道:「仅算楼内弟兄,按职位下放,到最低一等,一人也有十两银子左右。」 苏梦枕脸上闪过丝笑意,握拳轻咳两声:「年节将近,将这笔钱发给弟兄们,叫他们过一个好年。」 青楼中人自无不应,苏梦枕便又站起,只觉身上沉疴减轻,以致胸中时时燃烧的烈火,又得柴薪,得以更高蹿许多。他望着楼中这些经过一年大变,却比以往要更坚毅,更有信心的下属们,也不禁豪情万丈,双目锐利,说:「明年正月初八,我们再给雷损送一份大礼!」 季卷也正在和人谈及青田帮将在正月挑起的江湖斗争。 她正坐在神侯府「小楼」里。小楼不小,其间藏有大量珠宝字画,是天下盗贼心嚮往之之处。小楼得以至今尚未失窃,是因为镇守小楼的人是无情。 无情实在年轻,眉目俊朗,即使皱眉也依旧姣好。他皱着眉,听季卷理所当然地说:「诸葛神侯之前和我约定,叫我做大事以前,务必要向他知会一声,所以我来告诉你们:青田帮将在正月十二对江南霹雳堂动手,这一战后,江南路将尽数归于我的掌控。」 无情道:「你该知道江南霹雳堂与六分半堂的关系,唇亡齿寒,雷损绝不可能作壁上观。」 季卷道:「我知道。」 「但你依然决定动手,是想到了对付雷损的办法?」无情立即明悟道:「——流言。苏梦枕。你打算让金风细雨楼牵制六分半堂。」 第40页 季卷笑道:「我也没想到他们现在已有和六分半堂掰手腕的能力。」 无情嘆道:「看来你们的行动已没有失败的道理。」 季卷闻言大笑:「难道你还希望正消恶涨,我们输掉这一仗吗?」 无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慢慢道:「这一仗后,青田帮统领大宋东南,金风细雨楼坐镇京中,大宋多半领地,已在你们朝夕所能至之内。」 他问:「你下一步的目标在何处?」 季卷脸上浮现神秘微笑:「你猜一猜?」 无情剑眉微扬,片刻后冷冷吐出两个字:「边关。」 说完这两个字,他俊美眉目间又浮现几分瞭然,道:「你的下一步目标是离大辽最近的河间府,连云寨?」 「你此番刻意做伤心人态,是想进息红泪那接收天下伤心女子的毁诺城,借她的手,对付连云寨寨主戚少商?」 季卷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笑意盈盈说:「爱和恨到了极致,都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第34章 盟约 无情看她片刻,轻一摇头:「与你相识日久,我依然不能完全看懂你。」 季卷又忍不住嘆气:「你已经把我的打算猜了个底朝天啦。也只有你这种聪明人,才能把我这么多举动串联成线。」 无情一笑。他笑的时候,阴霾尽去,似拨云见月,月悬天际。他说:「我的确不笨,但能猜到这么多,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朋友。」 神侯府誉满天下的「四大名捕」,与季卷的交情由来甚久,仔细算算,应当是季卷最早认识的江湖高手。 他们相识于围剿大连盟与「惊怖大将军」的死生危机之间。 彼时江湖之中,「大连盟」一家独大,横行无忌,其余未加入大连盟的势力,纷纷蛰伏,以待来日。青田帮当时在按季卷的计划,在福建路内韬光养晦,只有派出去走马的盐帮商队勉强与外界保持了一定的联繫,本不该捲入江湖是非,可惊怖大将军的野心日增,终于无法接受岭南一带有两个不听他号令的帮派。 于是季卷不得不从千山万岭中翻出,加入武林群豪讨伐惊怖大将军的队伍之中。在此期间,她自然与这股代表了江湖正义的力量的四位为首者,江湖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相识相交,彼此认可对方赤忱,互相交託后背,得以引为知交。 她最早对这四位武艺高强、义薄云天、又兼有身为朝中太傅的诸葛神侯做底气的师兄弟颇为心动,想将他们拉入自己那大不敬的事业之船上,但等他们试探间交了更多的底,季卷才失望发现,这四位足够正义,足够有理想抱负的朝廷神捕,并无意于更换龙椅上的皇帝,即使赵佶已然昏庸到心慕修道,浑不管人间俗世,他们——与那位诸葛神侯所想,依旧是靠苦谏,靠权势,试图令君主能多关注政事一点。 那时候季卷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要在江湖中找足够藐视皇权、足够野心勃勃的人并不难。 要在江湖中找足够理想主义、足够体恤生民的人也有。 但要找同时符合以上两点的人做她的盟友,却是件大海捞针的稀罕事。 即使如此,与这四位真正的正直义士交友,依然是令人开心的事,令她回忆至此就忍不住笑起来:「与惊怖大将军一战,虽是险死还生,但近来承平日久,还有点怀念那段和你们一块度过的危机时光了。」 无情问:「是怀念我们,还是怀念大连盟那可观财富?」 季卷嘿嘿地笑。惊怖大将军死后为武林留下颇为可观的遗产,其中大部分都被她暗中接手,成为青田帮在盐帮之外最重要的财产来源,也使她这两年做事不再要为资金薅掉一把头髮。这件事在诸葛神侯那里过了明路,神侯看在叶孤城惊天一剑诛杀首恶,而青田帮所为又符合江湖正义的前提下,将此轻轻揭过。 季卷想到此,狡黠一笑,把椅子往前挪了点,做推心置腹状:「怎能这么想我?当然是怀念朋友了。说起来,朋友有所求,无情大捕头一定会竭力相帮吧?」 无情不想笑。他平时也并不常笑,否则,天底下那么多字词组合,世人不会偏偏将「无情」两字送给了他。但面对朋友时,他的底线总是更宽容,于是也摇头笑道:「我知道你要求什么。季伯父又要送花石纲入京,你要世叔少向官家劝谏,让季伯父至少博一二虚衔。」 季卷咧开嘴笑:「你果然懂我。」 「神仙事是虚妄,空有其名。」无情敛了笑容道:「季伯父每回入京,都打着天人交感,祥瑞现世的旗号,世叔是很看不惯的。只是……」 他一嘆,忽而说:「你可知道,官家已在与蔡京商谈,与女真人共灭契丹之事?」 季卷神色也冷肃下来。她冷冷一哂,道:「我算算也要到日子了。『海上之盟』,将弱邻换强敌,垂拱引金兵南下,几乎成为来日动乱的根源,实在是再着名不过的事了。」 海上之盟的订立,说来实在可笑。赵佶眼见辽国以上,由完颜阿骨打建立的金国越发强盛,竟不知从何生出了绝妙主意,要和金国商量,等他们灭了辽国,把燕云十六州归还大宋可好? 即使是坚定维护皇家声誉的无情,也觉得赵佶此举堪称可笑。他严肃直视季卷:「世叔愿意替你在朝中担保,令季伯父成为官家眼前新贵。望你此去连云寨,想一想办法,务必搅黄官家使者入金之事!」 第41页 季卷笑了。她笑着,目中流露出锋锐无匹的杀意,冷冷道:「你放心。从福建到京中,再到连云寨,这一条路一旦打通,辽金两国,都在我一射之地!」 无情道:「在那以后呢?」 季卷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她笑呵呵地,迴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玩笑一般地道:「无论那以前还是以后,我的主要目标从来都是,怎么样才能让大伙儿每天吃上老北京出产的鸡肉卷。」 自神侯府离开后,季卷心中越发安定。诸葛神侯与她虽不同路,但至少在外敌环伺的此时,依旧是她在朝中最坚定的帮手。 只是未来呢?等青田帮倾尽全力北上,即使挂了神道之名,依旧不可避免地被官家忌惮的时候呢? 季卷深深舒一口气,不愿去想要与这些足够正直的朋友兵刃相对的未来。也是在这种时候,她发现自己无比庆幸能遇到一个苏梦枕。 身为青田帮少帮主的她必须始终对金风细雨楼保持提防。但是身为季卷,她的确深信不疑,苏梦枕绝不会对她刀兵相向。 她在京城最后又逗留了几日。每一日都要去天泉山下递拜帖,再从守门弟子那里得到回绝,失魂落魄地离去。她的神情一日比一日悽苦,感情一日比一日炽烈,直到她自认这副模样已经足够向息红泪证实情伤,于是吹着口哨,把忘在天泉山、由金风细雨楼弟子好好刷洗餵养了几天的白马领回来,骑马一路飞奔回福建路,赶在年关,也赶在季冷暴走之前回到青田帮总舵。 季冷见她归家,几度吸气,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最后只是长长一嘆,拍一拍她肩膀,迳自走开。季卷跟站在他后面的霍青桐对视一眼,看出来自家母亲已从她夸张行径中发现不对,于是耸耸肩,打算继续让自家老爹多失眠几天。 这一个新年之后,已是季卷在此处过的第十八载,放在她的概念里,是刚刚成年的年纪,于是她找到藉口,这个新年,直到正月初九,她几乎没有处理帮中事务,而是与亲朋师友团圆一起,好好放了一个假。 正月初九夜,她自福建路走出,重归江南驻地,最后一次点检自己为大战做好的准备。 正月初十,与她所说一致,身处京中的「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之间,毫无徵兆,忽而爆发一场恶战! 第35章 对抗 正月初七。六分半堂磨刀霍霍。 年前金风细雨楼最后一次青楼集会,苏梦枕意气风发,向所有楼中管事宣布他将于「正月初八」攻打六分半堂。这消息只过了半刻钟就已传到雷损耳朵里。 他第一反应是怒。被黄口小子小觑的怒。雷损上位的一生歷经重重波折,既有来自堂内对手的,也有来自京中危机的,而他终究以莫大手段、柔顺身段予以解决,以至于现在可以做京中第一大帮,或也是武林第一大帮的掌舵人。——而苏梦枕! 苏梦枕这一年的确做了几件大事,也让六分半堂在武林中实打实地丢了几分面子,雷损不否认。但那都是出于算计,事出突然,或者夹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迷天七圣上之时——苏梦枕从灵堂直奔六分半堂分堂时,他正带人围剿迷天七圣的六圣主「毒手摩什」张纷燕。 金风细雨楼俨然已成对抗六分半堂的一面新旗帜,但他们根本还没正面硬碰硬过。以六分半堂在京城的人数之众,扎根之深,一旦正面对抗,金风细雨楼只会像纸煳灯笼一样被碾碎。 雷损沉沉坐在不动飞瀑之前,细思。 既然苏梦枕把决战日定在正月初八,那他就等在正月初八。该要有一场正面的溃败,令苏梦枕知道谁是京中老大。 六分半堂上下没能过好这个年。他们外松内紧地,毫无疏漏地安排好堂口人数分布,堂主手下各统三千,香主领五百,以兵法阵势布在金风细雨楼各关口,只俟苏梦枕一起刀兵,便以雷霆之势反扑。 但正月初八,在沉默的阴云之中,天泉山上象牙塔中,没有任何进攻的消息传来。 雷损立即着手探查。他的探子们总能满足他的要求,因此,在付出两位香主暴露自戕的必要代价后,正月初九,一则多方证实过的消息摆上他的案头:新年夜宴上,苏梦枕咳血不止,旋即卧病,纵御医未能解分毫,缠绵至今,已卧倒床榻,难再起身了。 这岂非是最好的时机!况且以苏梦枕那药罐子的身体,本就是随时可能归天的,今年冬天格外冷,雪积雪化,致使他寒病加重,简直再合理不过! 于是正月初九夜,雷损率众近万,大举进攻天泉山。 楼内主持大局的是杨无邪与莫北神。这两位苏梦枕当今最为信任的青年,一者调动四座楼内三千名弟兄,一者统领「无发无天」,且战且退,最终将那座仅苏梦枕一人所居的象牙塔暴露在雷损眼前。雷损一跃直上,便要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卧病青年—— 可苏梦枕不在楼内! 他震怒,且心虚,回头见杨无邪正有条不紊地指挥金风细雨楼中人撤退,看阵型分明是几经排演过! 见雷损的视线,他甚至还能不卑不亢地对雷损点点头,道:「苏公子托我向你问好。」 苏梦枕不在此处! 那苏梦枕现在何处? 不动飞瀑!雷损转身便扑向六分半堂最紧要的要地! 苏梦枕踏入不动飞瀑的时候,京城街上正敲更鼓,已是正月初十,子夜时分。 第42页 就像他留最信任的属下守金风细雨楼一样,不动飞瀑前也留有狄飞惊镇守。 同时,陆续围过来,与三位神煞所统领的,共计一万的帮众对峙的,是六分半堂约两万余人,各由香主堂主管束。 苏梦枕深深吸气。金风细雨楼毕竟底蕴太少,凑出这进攻一万、防守三千、佯攻一千已是极限,即使用计分兵,依旧比不得六分半堂人数。 但他依然满是自信,抽刀掠向狄飞惊时,一万帮众,也齐齐抽出武器,向六分半堂杀去! 狄飞惊急退。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苏梦枕最想杀的人,因此从他背后,三名雷家弟子跳上前来,三指齐出,掩住他的身形。 刀光起,红袖微吟,三指齐根落地。 狄飞惊色变。这一柄黄昏细雨红袖刀的名气,他并未小觑,也并未怀疑过苏梦枕可以一击削去三根食指。他变色,根本不因苏梦枕的武功,而是在苏梦枕身后,那帮众间的冲杀,竟在一招间分了高下。 以两万对一万,自然容易分高下。但占了优势的却是人数更少的那方! 不动飞瀑的确地势不够宽阔,使人数优势不足以尽数发挥,可——何以至此? 狄飞惊抬头,眼风如刀,没有看鬼影般向他冲来的苏梦枕,也没看捨生扑往他身前的弟子,而是看一群无名之辈,看向一群江湖中随时更替、从不入侠客列传的小人物。 这一眼已足够他看出分别:是武器、是阵型、是战意! ——这就是苏梦枕的底气? 雷动天及时回援,掌中似有雷霆霹雳,阻住艷红的刀,内力鼓振间,将狄飞惊击得倒飞。狄飞惊倒退,却仍脱口而出:「何来的刀剑?」 一柄可斫铁器的宝刃已是难得,金风细雨楼何以用宝兵器武装这么多寂寂无名之辈? 苏梦枕同样在倒退,从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下倒退。他连咳也不咳,显出近来难得的健康气色,傲慢道:「等你加入风雨楼的那天,自会知晓!」 他虽是倒退,却是退回自家阵列中,退到三位神煞身前。一抬眼天月近眼,于是他赶时间地、不将面前诸位放在眼底地,自信道:「或是来日,我替你们扫墓时,必将和盘托出!」 正月十二。京中两大势力火併的消息,花了两日才传入江南,战报写得也不尽详细,恐怕是京畿之内,九成以上的江湖人,都已捲入此事,如今自顾不暇。季卷并未读完战报全文,大战在即,她绝不会为任何旁枝末节分散注意,因此只是一扬手,令纸张纷飞在半空。 她看向身前人。霍青桐已提前安排好一支队伍往霹雳堂往京中的退路截去,此时披袍擐甲,凛凛然正是将军模样,季卷便含笑道:「霹雳堂那几处分舵,同时受击,不至互相驰援,就交给娘了。」 霍青桐跨在马上,仍是意气风发模样,向她一颔首,大声道:「各部接我令箭,此战一击制敌!」 季卷一笑,又转向季冷道:「爹,你仍是领堂中高手压阵,若非劣势,你们不必出手。」 季冷点头。 她再望向温趣,神色间更带慎重:「你可是我这回的主力,决不能出差错。」 温趣正埋首与部下点检装备,闻言道:「万无一失!」 季卷于是微笑。她整一整腰间剑鞘,最后看向叶孤城,问:「师父,要跟我去看看热闹吗?」 叶孤城审视她一眼,将手中剑鞘抛出,正正落在桌上,两手空空,冷声道:「可以!」 第36章 雷震 雷利正召集了众位堂主开会。他必得要开——六分半堂陷入与金风细雨楼互有胜败的苦战,而他毕竟是由六分半堂扶植起来的堂主,当此之时,有必要遣堂口兄弟入京助拳。 但是雷卷……他带着苦恼地想,雷卷绝非易于之辈,在霹雳堂中,也有不少素来交好的宗亲,若他将高手都遣走,雷卷立即带了人攻来主堂又该怎么办? 以阴谋诡计上位的人总容易将所有人都想做他自己的面目。 因此他惆怅,嘆息,且举棋不定,令雷家三英、四煞、十六雄伴在他身侧,却并不听他们建议,只一再拖延,直到雷家堡外喊杀震天,有砰砰的霹雳弹声不绝于耳。他霍然起身,变色问:「是雷卷?!」 他未走出雷家堡,已见到雷卷裹着他那件厚重毛裘,脸色似死人,依然能领着「五虎将」与「实属巧合」四人踏过围墙。在围墙以外,雷利听见两方弟子厮杀声音,以及嘭、嘭、嘭,缓慢却未听过的,力士足音般的怪声。在他身边,却还有一男一女两张陌生面孔,女子娇美,言笑晏晏,男子孤高,目下无尘,雷利反应极快,脱口道:「季卷、叶孤城?」 「知道是我们,就该清楚今日你已没有退路。」那个女人笑嘻嘻地道:「雷堂主,何不此时投降,保全此身不说,将来还能在我帮中挂一个闲职?」 雷利的脸色沉下去。眼下六分半堂无暇看顾,这的确是他们两家最好的机会——但他们怎么敢?小小的、盘踞南方的两个小小势力,不缩在自己驻地瑟瑟发抖就罢,怎么敢主动向他出手?他切齿道:「想要咬我一口肉,也不怕崩坏了牙!」 季卷故作讶然:「雷堂主莫非是王八,背上壳有这么硬?」 雷利的脸色已越发难看了。他默默计算眼前人是否可与他手下众将匹敌,无论怎样计算都绝不如。他的视线往负手而立的孤高男人身上转一圈,疑心这个季卷的师父是他们足以依仗的绝世高手,可——哪有高手连武器都不佩? 第43页 嘭、嘭、嘭。像他心跳。雷利一再思考:除了特意送死外,这些人敢立在他眼前的自信究竟是什么? 雷卷用白眼打断了他的踟蹰。 「废话说够了?」他寒声道,不知在问雷利还是暗讽季卷:「那就动手!」 雷利打量一眼他们,冷笑:「凭你们这点人?」 雷卷也忍不住乜一眼只带了两个人来的季卷。 季卷自信满满。虽然叶孤城在她身后抱臂,一副就算她死了也绝不会出手的冷酷模样,除此之外,就再无更多助力,她却是整座堡垒中最为自信的人,抽出腰间长剑,笑道:「再多些人,我怕雷堂主连灰都剩不下!」 「动手!」 她率先出声,便是率先攻向雷利,手中长剑一挺,要将他重新逼回堂中去。雷卷与她同时掠上,「失神指」霎时笼罩雷利身后三英,攻其必救,只为守住门前,不使他们冲出。 雷利脸色微变,双手并出,接连拍向剑嵴指根,而季卷与雷卷避都不避,无意与他争锋,只是拼尽全力,将他们阻在雷家堡内,不得脱出。 为何如此?雷家堡内有何玄机?三英、四煞、十六雄霎时环顾这由霹雳堂主家代代加固的堡垒,疑心何处藏了机关暗道,可以霎时化作修罗鬼域,将他们炸死其中,可无论怎么看,这座堡垒依然是他们的据地,并没有任何机关陷阱。 那为何雷卷他们执意不让他们离开? 嘭、嘭、嘭!是雷利与雷卷霎时间对过十数指的声音。雷卷就算病得像随时要倒毙的模样,却依然是霹雳堂这一代实打实的第一高手,雷利被他失神指上暗劲击伤,倒退数步,三英立即补上他的位置前沖,却又被同一道剑光拦住。 这样下去,一门之间,如何能发挥人数优势? 雷利厉声喊:「四煞!」 四煞互相对视,身形自两人宽的门口雾散,霎时攻向他处。 窗口破了。 自然如此。门既然被堵住,那么窗口就一定要开。窗户碎屑自内而外崩裂,紧接着四个连体婴一样的人,四道泛着金光绝影的长鞭,姿态诡谲地刺向并立门前的季卷雷卷。 他们也不求伤敌,只要逼得这两人后退一步,让出门口位置,令堡垒中众人得以脱出便够! 实属巧合四人上前,各自拦住一人。雷利见此举有用,立即又喊:「十六雄!」 雷家堡的窗户够多,再多碎几扇,便能出去! 雷卷脸色一变,问:「究竟要挡到何时?」 季卷笑不起来了。她苦笑,出剑封住雷利,在剑光霍霍间艰难道:「或许是临时出了什么情况——」 远处山间,发出一连三声震响,打断了她的辩解。 这下季卷再也不必辩解,而是大喜、狂喜,接着脸色一变,疾声道:「退!」 她掌中长剑脱手,化作流星般刺向被堵在雷家堡内数人,剑意之锋锐,令他们不得不闪身躲避。雷卷便也同时大喝,厚厚毛裘脱身,化作遮天蔽日的一片,坚硬挡在门前,再次阻住雷家众人突围的步伐。 只这一剑、一遮的功夫,他们几人已暴退出数尺之远。 为何要退?雷利这一瞬反应不及,却已本能地意识到绝不可再留在雷家堡内,龙行虎步,嘭、嘭、嘭!是沈边儿上前三拳,重新将他击入堂内,这一次后退,就是如妖魔尖啸的声音,降临在他的头顶! 是什么声音? ——天火流星! 是天火,还是人间火?尖锐爆鸣托在如许火尾,三颗巨大的,带着人工斧凿痕迹的,却如天火降世般唿啸坠落的铁坨自远处山涧而来,只在这一剑、一遮的功夫里,已绝对精准地砸在雷家堡顶,紧接着便发出白昼再临的光、火、热! 被江南霹雳堂一再修缮的雷家堡便似豆腐般融化在这光,这火,这炽烈温度之下,令远望的雷卷众人都霍然变色,看向季卷的眼神,似在看恶鬼天魔。 第37章 震了又震 季卷并没注意到旁人脸色。她凝神皱眉,极为专注地注视着被三颗炮弹震碎的堡垒,从簌簌掉落的砖屑里寻找活人的声音,一时说不清自己是希望能听见或是听不见。她注意到几声重伤的呻吟,紧接着,雷利一众人掀开瓦砾,浑身流血、有的残断了肢体,却仍是活着的,怒不可遏地牢牢锁定雷卷! 「是你的霹雳弹?!」雷利惊惧交加,对着雷卷大喝! 雷卷冷着脸,不解释。 「暗藏此等霹雳弹,勾结外人,看来你早有不轨之心!」雷利暴吼,举起仅剩的右臂,要与雷卷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他刚冲出一步,季卷便在他面前笑了。 她笑得颇为遗憾。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就知道,对于这帮高手来说,土炮的杀伤力还是太低了。」 嘭、嘭、嘭。被天火降世惊得一静的总堂周围,只剩下这单调的、从未止息的刻板声音。 雷利眉心一攒,立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指向她:「是你?!你岂会有霹雳堂的火器配方?!」 季卷没理他。非但没理他,甚至将剑都装回了鞘中,摸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对人最大的伤害,反倒来自房屋倒塌,猝不及防间的砸伤。唉。看来在运动战中,用处实在不大,只能攻城时用一用了,或者採纳温趣的建议,往火药里埋点毒药?」 第44页 雷利咬牙,已决心不再听她一句惑乱人心的话,掌间雷亟,要往季卷头顶拍下! 季卷笑意渐冷。她冷笑,足间点萍,让开半步,将十八声机括炸响让到雷利眼前。 嘭、嘭、嘭。那机械的声音终于冲到雷利眼前。 雷利见到了沖面而来的暗器。 他心底不屑。铁砂子而已,尖锐,一模一样,前后瞬至,摩擦得通红,但依然只是十八颗铁砂子而已!雷利推出一掌,掌心雷光闪过,要将这十八粒以莫名手法掷出的暗器吸入掌心…… 可掌心忽然出现了大洞。铁砂穿掌而过。透过掌心大洞,雷利看到两人一组,共二十组穿着青田帮短打的年轻子弟,放下手中长条形的,有着黑色洞口的奇怪武器,沉默不语地往杆中重新填入暗器,将武器继续对准他身后的人。 雷利疑惑地望着他们,继而倒下。倒下的时候,他的脑袋也出现了十八个炸开的血洞。 季卷俯身把雷利圆睁的双目抹闭,嘆着气说:「这句话我已经想说很久了——」 「大人,时代变了。」 …… 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六岁的季卷抱膝蹲在一季比一季喜人的麦苗边,神情严肃,思考重大问题。 吃得饱,穿得暖。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但并不足以保证生活的尊严。事实上,若不是季冷的青田帮在福建路内还有一定分量,她这些年辛苦增产的粮食,绝大部分都会被徵收入官家府库,而年年耕种年年饿死的农人,命运无从改变。 这是个以武为尊的世界,因此她必须掌控这样一支由武林人组成的队伍:给他们足薪足食,以强健他们体魄;保障他们家人生计,以稳定他们衷心;向他们宣讲责任,以理解自己行为的正义性。青田帮「坎」字部便是在她的这种理念下建立起来,纵横福建路,无有不从,可她仍旧忧心忡忡,因为福建路实在是大宋极偏远、有一点追求的高手都不愿来的地方。 她的队伍在福建或许可以称霸一时,却要如何走出去?若走不出去,待他日金兵入关,人命岂不是亦如草芥? 如今是春风十里、荠麦青青,但等胡马窥江,姜夔所见,就只剩废池乔木,荒芜一片了。 她于是冥思苦想:除了武功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方法,使更多人能拥有维持尊严的权利? 她自然就想到了那句话:真理只在炮弹射程之内。 于是六岁的季卷眉头舒展,脚步轻快从田垄旁离开。 季卷对枪炮的了解并不多,而且看的多是现代枪炮,需要与之对应的高精度生产线和原料处理工艺。那显然不适合宋代,但是幸好她的母亲是一位来自清代,对枪炮已有所了解的「古代人」。 她们将高精尖步枪解构成枪管、击发、弹药三个部分,并不断以宋代的冶铁、火药技术做锚正,终于将劣化版的佛朗机炮和火铳搬到了青田帮「离」字部帮众面前,并为这支火器部设计了独有的战术。 火器笨重,就安排两人配合,填弹时间过久,就安排三组人员轮换,保证无缝,至于卡弹率、炸膛率,季卷殚精竭虑提高手工打制时的精度,歷时多年,终于将这一套火器与战术确立。 等这一切齐备,福建路早已没有第二种声音,再往下的岭南温家也已成为他们的助力,周遭没有可以使她试一试威力的敌人。面对霹雳堂,是「离」字部创立以来首战。 她为了这一战已提前准备许多。派乔装成商队的探子摸清雷家堡附近地形,分次将三门大炮部件运送至周边山林这种事自不必说,以她力求万无一失的性格,甚至为「离」字部一旦失利,做了三重准备。 她为此特意邀请叶孤城,将她手上火器的威力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甚至拿来与绝顶高手对标,力图激起叶孤城的好奇。叶孤城早知道她秉性,只冷冷问了一个问题:「我是你的第几个后手?」 季卷一拍掌,笑道:「师父果然了解我!——你是第三套应急预案。」 此时,第三道应急预案完整欣赏完了「离」字部的表演,听季卷笑意盈盈地问他:「师父,你觉得这东西对你会不会有威胁?」 叶孤城冷眼看她,嗤声:「尚可应对。」 「二十枪连开还可以应对?我可是自觉自己对付不来的。」季卷问,继而微笑:「好吧。那如果变成四十枪、八十枪、一百六十枪呢?」 叶孤城睇她,继而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他离开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好奇,更多是他知道,雷利一死,此战已至终局。 雷利身亡,而他手下那些高手已被接连变故震得不敢再动,扑倒在地,极其迅速地投降。季卷便乐于省下子弹,战旗一挥,令分散在霹雳堂驻地,按组行动,手里火器始终向雷家弟子发出嘭、嘭弹药的离字部帮众停下扳机,集合到季卷身前。在远处操纵那三门佛朗机炮的温趣也重新归队,向她详实汇报锚定目标时遇到的状况。 雷卷抱着手臂,一起听完温趣汇报,忽而道:「你坚持要与小雷门合作,是为了把这些火炮火器的来源,甩到我们头上。」 季卷摸了摸鼻子,脸上笑容里难得出现几分被看穿的心虚。 第38章 收尾 好在季卷足够厚脸皮,在一瞬的心虚之后,立即对雷卷道:「小雷门淫浸火器多年,有所创新,是水到渠成的事。青田帮可没有这份家传,若是别人知道了暗地钻研火器,难保不会怀疑我心怀不轨。」 第45页 她顿一顿,观察雷卷脸色,又理直气壮道:「雷堂主就算帮一帮我,有什么不妥?」 她的称唿已换成了「雷堂主」,其间意味,自是不言而喻。是她与她的「离」字堂相帮,才能使小雷门成为霹雳堂内斗中最终的胜者,那么雷卷替她担一个甚至有助于扬威的美名,自无什么不可。 但雷卷关注的并不止于此。他冷冷注视她,忽而问:「你对我还有什么算计?」 「这回真的没了。」季卷苦笑,一摊手,道:「余下的经营民生,只要按我们之前谈好的去做就是了。我即将远行,会留温趣在江南,作为你的协助,她能代表青田帮全权行事。」 雷卷正待点头,却见季卷一拍脑袋,又补充说:「对了,我的确还有件事忘了和你说!——霹雳堂内,大量的火器工匠,可否租借我们一用?青田帮会开给他们双倍薪酬。」 雷卷看季卷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坦诚又狡诈的大骗子。 他用看骗子的眼神看她,同时问:「你要远行何处?京城?」 季卷一愣。她立即意识到雷卷猜测她一旦事毕,就要迫不及待地上京帮助金风细雨楼,心下暗笑,脸上却霎时涌出无尽怅然,嘆着气,泫然欲泣地道:「苏公子难道当真会缺我一个帮手?」 「苏公子此时忙于楼中事,恐怕也不愿见到我,唉,我只希望他健康就好。」 雷卷苍白的脸色更白,像是马上要把昨夜吃的饭全部吐出来一样。他转身,学着叶孤城的样子,忙不迭地带着小雷门诸位离开,脚步飞快,简直生怕再多听季卷说一个字。于是雷家堡的断壁残垣边顷刻就只剩下了青田帮的一众人等。 温趣等雷卷他们走光,才幽幽地说:「你演得太叫人反胃了。」 季卷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演的了?年前不还觉得我情根深种?」 温趣道:「你要真对苏楼主情根深种,刚刚那句话就该是笑着说的。」 季卷这回当真有些发愣。 她向来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微笑,是一种非常了不得的情绪管理能力,不仅能让敌人心虚,更能让下属充满信心。这使得笑容已成为她刻意营造的标志,也使笑容成为她掩藏情绪的唯一方法。 所以她在表演痴情人时是快乐的,演一个悽苦的、梨花带雨的人,而不是平常表演的自信的、笑容满面的季卷。即使没有附加的理由,她也很乐意夸张地去演一个不笑的季卷。 她想着,又下意识笑起来,拍拍温趣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等下回我用笑容再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可别再说噁心了。」 温趣翻了个白眼,打掉肩膀上的手,说:「别装样了——正好把雷卷支走了,我还有些火炮测试的机密数据要跟你说。」 对于季捲来说,战后的事务反而比那场机械降神的战斗本身要令她头疼。「离」字部首战中暴露的问题比她想像中更多,尤其是她最为关注的,在与草原骑兵运动战时的机动性一项,无论火器还是火炮的表现都不算好。她需要的并非要与宋军阵地战的队伍——一支能被方腊起义弄得疲于奔命的军队有什么威胁?而是能跟在她身后突入关东,把金人彻底打怕的强大军队。 因此在霹雳堂一战后,她再次陷入连轴转的状态,这回好在可以拉上雷卷,让他在沈边儿等人慾言又止、怀疑这种强度的加班会极大折损雷卷寿命的眼神中,没日没夜地梳理江南路内务,自己更在无尽多的工作中着手调动霹雳堂内工匠帮忙改进火器。 直到沈边儿终于受不住,闯入新建的雷家堡,坚定要求找些人来分润雷卷的工作,季卷这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不是还有州府众多缙绅之士么?霹雳堂总有些交好的官府中人,此时不正是拉他们帮忙的好时机?」 青田帮在福建路自然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江南毕竟非自己多年经营,对盘根错节的官府势力辨识不清,这时候让霹雳堂继续维持名义上的领袖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青田帮在江南官场没有熟人,你们霹雳堂难道还没有吗? 雷卷又瞪她一眼,很怀疑这样下去,他所执掌的究竟是霹雳堂还是另一个青田帮。但青田帮的确足够大方,出手足够阔绰,令他一忍再忍,依然决定按季卷的建议,去做拉拢州府官吏这等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的事。 雷卷忽然很想同两浙一带的「下三滥」何家家主聊一聊,问一问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被季卷巧言骗上船,此时不得不任由青田帮模式强势改变他们一贯的治理帮派的方式。 在他们埋首于处理公务时,京城持续日久的、甚至持续过了上元节的两大帮派火併终于有了个阶段性的结局,由官家随口一提、诸葛神侯亲自出面,向雷损、苏梦枕两人隐晦传达了官家的意思:既是在京城下谋生,打打杀杀无妨,但打扰了官家出宫寻欢作乐,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苏梦枕笑着示意领会。他甚至笑出几分无辜,带着一身新伤,咳嗽着,虚弱地向诸葛神侯暗示:主动挑起两帮战事的,可是率先扑向天泉山的「六分半堂」。 他上完眼药,立即见好就收,前一天还不破六分半堂誓不为人的金风细雨楼第二天就放起刀兵,又拾掇着把那些耽搁了的店铺开业。他当然捨得结束争端,作为新崛起的势力,在与六分半堂的正面对抗中并未落下风,有这一个摆给江湖群豪看的结果,金风细雨楼已不需要其他任何收穫。 第46页 而雷损显然比他不甘得多。因底蕴差距,争斗拖得越久,对六分半堂的优势越大,事实上除去正月初十的惨败,六分半堂在拉锯中已逐渐将损失扳平,如果再能拖上一段时间,恐怕金风细雨楼的财政将直接被他拖垮——可就是这个时候!诸葛神侯! 他已暗自咬碎牙根,却绝不敢表现出来,连得知霹雳堂又换了雷卷做新堂主都不敢多生事,只能唯唯应承,默默吃了这个闷亏。 苏梦枕知道雷损在想什么,也知道雷损经此一次损失巨大。他为此高兴得愿意听从树大夫的话,按时吃了几天的汤药。在高兴的时候他很愿意向人分享,于是甚至写了封信,遥遥寄到江南去。 第39章 垂涎 季卷没收到他的信。她安顿完江南事宜,与温趣定下往京城发船的频率,自觉已无持续坐镇的必要,便收拾了包袱,打马往边关苦寒处行去。苏梦枕不会为一封书信特意遣人快马加鞭,因此等那信随信差三五一休地送抵江南,季卷已走了有些时日,温趣接了信,想了想,只是压在一堆卷宗之中,等她回来再自行处理。 季卷压根想不到苏梦枕会给她写信。他们合作一年来,口头交流寥寥,大部分行动全凭默契,因此也不觉这段大战后的安稳发展期有什么互相通气的必要。顺着水路往上的时候,她心里考虑的还是治理的事。 江浙自古富庶,也是产粮重地。只是这两年年景不顺,而盘剥日增,因而方腊在这一两年间揭竿起事,一唿则百应。青田帮入主之后,以过去囤的陈粮稳了稳粮价,但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看今年春稻收成,能否令众民咸服。再之上的其他计划,如替青田帮做工赶制战争物品、徵收在野武人入伍,得在吃饱喝足的前提下推行下去。 这些事,比起打打杀杀还要叫人费心,但是她身边的人似乎都更擅长打打杀杀,就连被她留在江南,和雷卷互相掣肘的温趣,也依然更适合做她以前在「死字号」做的杀人事。 还是需要一个内务大总管。她惆怅想,但是能理解她的想法,又足够正义,可以信任的内务大总管又能去哪儿找呢? 她这么想着,甚至心生邪念,想找个办法,把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杨无邪骗过来。 梳理信息能力绝佳!统筹资料能力绝佳!有自行其是的能力,却绝不越权!她对金风细雨楼有的一切都视之淡然,唯独每回对着杨无邪,都颇有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遗憾。 要想把这位请到青田帮干活,先不说杨无邪个人意愿,恐怕就算和苏梦枕歃血为盟成日兄弟相称,也不能得到他松口。对于苏梦枕这种极度遵从兄弟义气的人,如果连做兄弟都求不到的事,恐怕就没任何办法做到了。 这么一想,季卷就彻底死了心,甚至开始催眠自己把这号人忘掉,不至于产生看得到得不到的嫉妒。 她一路走一路长吁短嘆,拿这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打发旅途的无聊,等出了兖州,山河风貌为之一变,才又从中得到些旅游的趣味,放慢了速度。 这条往河间府的路,她几年前随商队特意探过一次。当时青田帮内事务已近平定,她需要思考该怎么最少损耗地从大宋的极南往极北延伸触角,于是借往边关劳军尝试统计了这一路耗费。统计的结果令她咋舌,每过一县、一府、一路,浪费在打通关卡上的银钱都如流水,最终被她送抵边关的物资十不存一。 也是自那时起,她定下了如今计划的大方向:青田帮坐镇江南,负责筹集物资,往北发送;京中盟友居中调度,不仅替她赚回进益,更方便将军中所需运往前线;边关盟友近距离统筹,待时机成熟,便举兵向北。 如今前两项已完成,而「毁诺城」与「连云寨」,地近边关,又在江湖素有善名,眼下正是她精心挑选出来,要作为下一个结盟的对象。 这日正打马在荒芜山道,见天色已晚,正寻摸周遭有没有山中破庙栖身,忽见前路上一方深坑,一个做江湖打扮的中年妇人倒伏于地,胸前地上洇出一片血迹,眼见是气息奄奄,活不成了。 季卷吃了一惊,连忙下马去查看。这妇人出现得离奇,而季捲来时也不见山路上有他人踪影,再加上这一地血迹、胸口扎着的一柄小匕,她心中已有了猜测,这人恐怕又是她那「天赋」发作,不知从哪方世界送来的濒死武林人。 她已有一两年没遇见这天赋发作了。季卷自忖,可能是因为上一个遇见的发着高热的女人,自从得知她所处已是,便始终默默不言,在她分心去处理青田帮中事后,竟取了剑,毅然决然地没入自己心脉。 等季卷慌忙赶回来时,那个白衣女人早已倒在血泊中气绝,只给她留了一张纸,半句话。 「你救我,我并不承你的情。因我这一生,只为想到死才会快乐。」 季卷虽已接受自己所处是武林世界,但对江湖中轻掷死生的人依旧难以理解,将自始至终不知姓名的白衣女子收敛了尸体后,一连数日都郁郁不乐。 不知是否与白衣女子的死有关,在那之后,至今已有两年,她再也没遇到过新的濒死者出现,偶尔甚至怀疑是否与她父亲一样,已经彻底失去了这「天赋」。 她此时没空思考什么天赋发作的规律,见那妇人紧闭双目,一只手握在匕上,浑身软绵绵,全无求生意志,便知道她一定是自寻死路,这致命的匕首,是由她自己捅进心口。 第47页 有了上一回白衣女子的前车之鑑,令季卷扶住妇人的手有了些犹豫。她必须得考虑:万一这位妇人也是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死亡,并不希望被她救活呢? 这想法只在她心里绕了一圈,随即便嘆一口气,手掌抵住妇人背后大穴,「神照经」那玄妙内功缓慢灌入妇人体内,在体内循环数个周天。丁伯伯教她这门功法时,曾说他靠大成内功救活过一个气绝半个多时辰的哭哭啼啼上吊人,季卷虽然修行并不到家,但一来这妇人并未当场气绝,二来伤口并不算深,随神照经运转功夫,那妇人的惨白面色已生出几分血色,那伤口逐渐癒合,季卷抓住短柄,小心翼翼地拔出来,又把妇人平放在地上。 这一日看来是没法再赶路了。季卷就近找了处山洞,替妇人烧了些热水,守了她几个时辰,见她虽始终昏迷不醒,到底内功底子还在,没有中途发起高热,这才略微放心,靠住洞壁打了个盹。正在做吃老北京鸡肉卷的美梦,忽听那昏迷的妇人一声惊慌大叫,季卷吓了一跳,立即睁眼,见那妇人不知梦到了什么,慌乱已极,揪住她袖口哀求道:「不是沖儿——莫杀他!」 第40章 错付的人 季卷看得出妇人正陷入内心激烈撕扯,闻言拍一拍她的手,道:「我不杀他。」 妇人在昏蒙中模煳听见,竟似感到莫大安慰,嘴角露出丝笑意,拽紧的袖子这才放开,安然入睡了。 季卷继续半梦半醒地守了几时,直到听身边衣襟簌簌,心中猜想她已经醒觉,便也勉力睁开眼,望向那妇人笑道:「你醒啦?」 妇人神色复杂,正坐起身凝视她,似乎做了些心里建设,才开口道:「足下是魔……是日月教中人么?替我多谢任大小姐好意,她待沖儿一片拳拳之心,我自是明晰的。」 季卷一愣,立即明白她这是还囿于前世恩怨,笑起来:「你可弄错了。这事说来神奇,但现在已不是你之前所活的时代,眼下是戊戌宋宣和元年,当朝皇帝便是宋徽宗赵佶。在这之前,还有秦、汉、两晋隋唐,你要是来自更早之前,可以大概估量已过去多久,要是来自今日之后,应当不必我说。我呢,则是当今福建路内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将你拉于此处,非我所愿,盖因一种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原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在你之前,已有不少相同经歷的他乡客,你若有心,可以寻他们一见。对了,还未请教你高姓大名?」 那妇人被她说得懵了,张口结舌片刻,只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我叫宁中则。」 「哦,宁女侠,宁前辈。」季卷笑意盈盈:「我知道初逢变故,你一定难以就这么接受。等你在这边多待些时间,见到如今武林,与你所处已是迥异,自然会慢慢理解的。」 宁中则凝眸望她。刚一睁眼,她已发觉眼前少女谈吐服饰,与她所熟知的武林人大不相同,当时还想魔教中人风俗与中原有差也是合理,现在再看,她与那些魔教差距岂非亦是巨大无比?她思及此,不可思议问:「季女侠。难道现今华山之上,并无『华山派』了么?」 季卷摇头:「华山?那里如今可是皇帝的大道场,有一堆道士成日焚香诵经,要送赵佶白日飞升,哪里有武林人的立足之地?」 宁中则脸上血色尽消,默然无语,良久道:「如此,多谢女侠。」 季卷见她眼神空洞,竟像是生念断绝,想起前一个自戕的女人,忍不住道:「如今已非前世,前尘尽消,何妨想做是上天又赐予你一次新生的机会?宁前辈看起来尚且年轻,不如在这世上逛逛,寻一寻生活的另一种方式。」 宁中则一愣,继而笑开。她身上带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如今笑起来,却飒爽豪迈似青年女侠,道:「你以为我要寻死?且放心吧。我已抵了一条命出去,此番甦醒,不至于要为那伪君子再抵第二条命。」 她说到这里,眼神略暗:「只是我的珊儿……终究是被他野心所害。唉,珊儿与沖儿的苦,皆因我识人不明而起。」 季卷好奇地竖起耳朵。 宁中则辅佐岳不群掌管华山事务已久,对座下年轻弟子的表情了解颇深,见季卷和她一众徒弟年龄相仿,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华山上,因岳不群而起的几番波折,她本引以为耻,但如今又非现世,问遍武林,恐怕也无一个知道「华山派」来歷的江湖客,于是也不避讳,粗略给季卷讲了一遍,讲到自己亲见那鹣鲽情深的丈夫是如何暴露伪善嘴脸,又如何得知自己的女婿成了害死女儿的兇手,一时心灰意冷,自我了结。 她说完这些,情绪激动,胸口起伏不已,重又坐下调息,片刻后睁眼,见季卷把干粮泡了水递给她。宁中则不扭捏地接过,一边吃一边说:「无故受恩,我心中有愧。季女侠可有什么吩咐?我听你是青田帮少主,帮内若有事宜,尽可交给我做。」 季卷莞尔。她遇到过不少世外来客,不少正派都与宁中则一般,一旦弄明白处境,便非要向她支付报偿不可。她笑着摇头:「我已经说过了,将你拉来此世,并非我主动为之,自然不会对你们有所求。在我看来,你是天赐机缘于我,但对你们而言,我不也是你们重活一世的机缘?前辈不必顾虑,自决定去留。」 宁中则呆了一呆,轻声道:「虽如此,但我又能去哪呢?」 第48页 季卷也嘆一口气。她大概听出宁中则所生活的大概是,前世种种,当此之时,恐怕尚未发轫,就算想找寻些师祖留迹都不可得。她正想着要不要把同是明朝人的叶孤城介绍给她,两个「老乡」认识认识,忽而眼前一亮,拍掌道:「我倒想到一个好去处!」 「宁前辈这番苦楚,皆因信错枕边人,这天下却的确有一处地方,专门接收受男子所伤的女人,且立下规矩,绝不使男人进城。」 宁中则自拜师以来,久居华山,对江湖势力,向来只知正邪两派,从未听过这样一处规矩古怪的地方,忍不住好奇问:「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季卷一笑:「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毁诺城。」 宁中则闻言一凝眸,讶然问:「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难道也——」 她刚一出口,已觉得不妥,匆匆又将话收回。只是再看向季卷的目光里不期然带上几分怜惜。 季卷想了想宁中则的丈夫,觉得不该把苏梦枕的形象抹黑至此,咳嗽了声,解释道:「咳。倒不是被人辜负……这事一时说不清,我那位并未做错什么,当真没有。而且我去毁诺城还是别有正事的。」 宁中则脸上怜惜之色更浓。 季卷在心里悄悄往京城方向鞠了几个躬。 听了季卷的介绍,宁中则果断决定随她一道往毁诺城去看看。两人又在山间歇了一日,次日便下山多置办了份行李,季卷还找了金风细雨楼在附近的行脚,给两手空空的宁中则买来柄好剑,两人两马,不出几日,已并肩行到毁诺城下。 一座白玉般的城池,遗世独立在浓雾氤氲的护城河拱卫上,不与外界相通,唯有经过城门前那道歷经岁月洗礼的铁索桥,方才能踏入这天界般的城池。 宁中则勒马桥前,问:「我们要怎样入城?」 季卷下马,脸上浮现几分得意微笑:「前辈猜我为什么每到一处,都要去武林人群聚处露个面、晃两圈?」 第41章 伤情的人 还未等宁中则回答,便已见铁索桥那端,一位身材伛偻,老得连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妇人,正从铁索桥上慢慢踱过来。 她只走了一半,立在桥的正中间,向两人绽开一个挤满褶子的微笑:「来的可是青田帮少帮主,季卷?」 季卷先向宁中则得意洋洋地笑,才转过身对老妇人一揖:「正是。晚辈求入『毁诺城』,还请前辈放行。」 老妇人颤颤巍巍向她招手,看起来颇为和气:「那你就快些上桥来。」 冷风唿啸。河水汹涌。铁索桥在风中摇摇晃晃,令站在其上的老妇的身形,也显诡谲缥缈,随时会跌入河水、隐入雾气般。 这河有名,名为「碎云渊」。在传闻中,是比毁诺城更为可怖,更吃人不吐骨头的一条河。 季卷低头向河底看,再抬头时,虽仍在笑,眼中却闪烁起清厉的光芒。她对宁中则低声道:「前辈且在此稍后。」随即扬声笑道:「那晚辈可就过来了?」 说罢,她已一抬步,稳稳踏上桥面。 她刚踏出一步,便见左侧身影晃动,宁中则不声不响,与她同时踏上了这条颇为可疑的铁索桥。季卷微惊,却听宁中则豪气道:「我既然也求入毁诺城,自然应该与你一起上桥,哪有等在后面的道理?」 那候在桥正中的老妇人眯起眼,布满皱纹的嘴角忽像芳龄少女般轻轻一翘,眼见季卷与宁中则两人如临大敌,浑身提气,快要走到桥面正中时,忽从腕上射出一支绳镖,并非指向两人死穴,而是直指她们足面。 这一击来得迅疾,来得突兀,也来得够阴损,不求伤人,只求将她们逼得跳起,因而有机会被她击落桥面,掉入云雾浮动的「碎云渊」中。 碎云渊中有化骨池,任何人跌下去,都只会顷刻化作白骨。 季卷与宁中则果然跳起。为了避开这一镖,她们必得跳。但她们跳起得笃定,丝毫不见慌乱,两柄宝剑自鞘中滑出,借着一踏之势,先后逼向老妇。 那老妇轻喝一声:「来得好!」声音婉转,哪里像老人声?她右手迎前,霎时拂出一柄短剑,险之又险地截住两人剑尖。宁中则一击不中,剑势前压,刷刷刷连刺,剑剑直指老妇咽喉,速度越来越快,几剑之后,已使老妇霍然变色,而季卷笑了笑,趁两人缠斗不休的功夫,身如流云,自老妇身侧滑了过去,身形之快,连老妇手中绳镖都追不到背后,瞬息已立在铁索桥对岸,盈盈笑道:「多谢息大娘放行!」 老妇收剑,回身横了季卷一眼:「怪不得都说你是个滑头。」见自己前襟衣服被剑风割开几道口子,神色微变,对宁中则的语气正经得多:「敢问女侠此来何意?」 宁中则归剑入鞘,笑道:「毁诺城不是收留天下伤心女子之处么?我与季卷皆是伤心人,城主何以一见面便兵戈相向?」 息红泪伸手一抹,将脸上易容抹去,露出一张美艷脸蛋,虽薄有风霜扑面,竟更添三分风情。她听了宁中则的话,神态也认真起来,决然道:「毁诺城自然对天下伤心女子开放,欢迎宁姑娘入城。」 她的称唿相当有趣,对一个已至中年的,明说自己受过伤害的妇人以姑娘相称,似乎宁中则仍待字闺中,未曾歷经任何情伤一样。宁中则只听了她的称唿,眉宇间的提防尽去,对这位城主不由高看几分。 第49页 息红泪又转向季卷,啐道:「——但季少帮主你,绝不是为了情伤就要千里来投奔的人。」 季卷摸摸鼻子,无辜地笑:「息大娘怎么这样说我?天下皆知我苦恋着个有妇之夫,时时受情感与道德的煎熬——」她说着,心里竭力回忆伤心的事,神态落寞地一嘆:「我的确不是来投奔毁诺城,但想在此处歇息,避一避俗世烦扰,难道竟不被允许吗?」 息红泪冷眼望着季卷唱作念打,等她很开心地表演完,才淡淡道:「你恐怕根本没有过恋爱。」 季卷一愣,犹自嘴硬:「何出此言?」 息红泪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有无穷无尽的爱和恨,从她眼角细纹流出,落在滔滔深渊,这一整条河都像城中女子夜里哭出来的眼泪。她笑似泣,泣似怨地一嘆,道:「你忘了我这是什么地方。爱过、恨过的女人,与身处懵懂幸福中的女人是全然不同的。你若真像江湖传闻那般,哪怕只有传闻中十之一二地喜欢苏楼主,如今在我面前的,也绝不会是这样一张面孔。」 季卷哑然。好在息红泪并未纠缠,转道:「二位随我入城吧。有什么事,等到了城内再谈。」 两人牵了马入城,自干净街道慢慢走过,城中贩夫走卒,往来匆忙的皆是女子,买卖的,赶路的,争吵的,熙熙攘攘,与外界城池并无二异。宁中则望着望着,脸上露出惊异,被息红泪捕捉到后,笑笑:「宁姑娘以为此处是什么样?姑娘家成日不事生产,哭哭啼啼,彼此报团取暖?」 她同样望着街面,见两位女子为米面价格争得面红耳赤,微笑道:「我们也是人,也是要吃饭过日子的。」 她一说完,便见季卷在旁点头如捣蒜,忍不住笑问:「季少帮主又在想什么?」 季卷笑而不语,直到三人在城中凌云阁落座,才又道:「我想偌大毁诺城,有吃饭的需求,自然也有爱美的需求,比武的需求,那为何不愿放青田帮的商队入城?」 息红泪脸上转冷道:「季少帮主果然是为生意而来。」 季卷笑:「也不只是为生意。但我们总得先用生意谈成朋友,才能接下去谈别的事。」 息红泪脸色沉沉,问:「像你与小雷门的那种生意?谈着谈着,把他们彻底绑上了你的战车?」 季卷恍然:「我说息前辈怎么一见我就百般提防,原来是和雷堂主有所联繫。雷卷和我做完生意,如今已一统江南霹雳堂,这等回报,难道还不够好?」 息红泪摇头:「季少帮主志向远大,毁诺城却无意江湖功名。此地只是我为收留伤心女子的避世之处,无意与季少帮主一起搅动天下风云。」 宁中则在旁点头,觉得入城所见,此处的确没有向外扩张的野心。 季卷嘆气:「我理解息城主的坚持。但凡事总有例外,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成为这个例外?」 第42章 邀约 息红泪忽而神秘一笑。她说:「还是有的。」 「毁诺城不愿意涉入江湖纷争,但如果是为了朋友,却也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拼命。」 季卷挑眉:「那要如何才能成为息城主的朋友?」 息红泪深吸口气。季卷察觉到几道并不弱的气息出现在凌云阁外,与宁中则对视一眼,静静等息红泪说完。 息红泪深吸口气后说道:「季少帮主知道傅宗书吗?」 「当然知道。」 息红泪一笑:「的确。季帮主屡次入京,都给傅宗书府上送过大量金银财宝,自然知道他现在可是蔡京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有位姐妹的知交,因言获罪,被傅宗书打入天牢,恐命不久矣。所以,我们正打算去京城劫狱。」 她盯着季卷,神色坚毅,一字一句道:「若是少帮主愿意帮我们劫狱,无论青田帮要向毁诺城提什么要求,我都绝无二言!」 季卷瞪大了眼。 她抱着几种预案,有动之以情的,有诱之以利的,也有晓之以大义的,心想总有一条会打动这位江湖号称「女关公」的毁诺城城主。没想到息红泪果如桃园三结义的关公一般,讲求朋友义气至此,几乎没有理性可言。 傅宗书!这位可是如今蔡京之下,第二受宋徽宗倚重的权臣,所有对小人的形容,在他行事上都能找到端倪。江湖之中无数仁人义士都想杀之而后快,可偏偏他又师从于元十三限,个人武功深不可测,直至如今,所有意图刺杀他的豪侠,转日都被枭首挂于宗府之外,令天下英杰心寒。 就连季卷,极度讨厌官场污浊,也不得不嘱咐季冷每次上京都别忘备齐送赠傅宗书的一份重礼。在北征以前,她并不想与宋庭撕破脸,那么她自然不肯得罪在宋徽宗面前非常说得上话的傅宗书。 而现在,息红泪要邀她去闯天牢,劫一位得罪了傅宗书的朋友? 季卷脑中霎时闪过诸多权衡,一时之间,竟无法做出抉择。在沉默中,她抬头与息红泪焦急的眼神对上,这位女关公前倾着身,眼中布满希望,在这种眼神之下再多的拒绝也说不出口,季卷抿了抿唇,起身道:「这个决定对青田帮非常重要。我需要认真思考一段时间。」 息红泪点头:「季少帮主没有毫不犹豫地拒绝,已经超出我的想像。」 季卷在思考间,居然还能笑出来:「息城主如果觉得我一定会拒绝,又何必开口?」她向停留在门外的几道身影瞥去:「还要派人看住我们,提防我们走漏消息。」 第50页 息红泪有些羞愧,却坚定道:「无论季少帮主答不答应,我们姐妹已经决定于后日动身。所以还请季少帮主在城中委屈几日。」 门外几人推门进来,对季卷与宁中则拱手。秦晚晴混不觉得尴尬,上前道:「还请两位随我去客房。」 宁中则偏头瞧一眼季卷,眼中意思明确,只要季卷一点头,她便立即震剑出鞘,陪季卷共同冲杀出城。但季卷只摇了摇头,向秦晚晴含笑道:「那就有劳姐姐带路啦。」 秦晚晴端方颔首,领着她们出去,仍留在房内的南晚楚待三人走远,转向息红泪问:「青田帮贿赂官场之用心,比起正派,更像未成势时候的大连盟。向他们寻求帮手,真的是个好主意吗?」 息红泪咬住下唇,显然同样犹豫,不得不以赌博般的决绝答:「要想替唐晚词救下纳兰初见,我们只能赌一赌。季卷的爹因为总能搜集天下珍奇,现在俨然是官家眼中红人,要是能说动她求一求她爹,向官家递几句好言,说不定纳兰初见真的可以活。」 被秦晚晴引至客房的两人并不知息红泪又说了什么,但季卷已大概猜出她的计量。她心思纷乱,不住权衡着两种选择,难以做出决断,宁中则则打开窗户,往下远眺毁诺城中。 她望着城中女子往来,问季卷:「我看得出,你并非不想搭救受构陷之人。现在犹豫,是不愿得罪那傅宗书?」 季卷苦笑:「傅宗书久居朝堂,树大根深,手下还蓄养一大批江湖高手,尤其此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难以想像与他交恶的后果。」 宁中则道:「即使如此,你依旧没有矢口回绝,自然是知道正义所在,不该袖手。」 季卷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咧嘴笑:「前辈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不愿拒绝,是因为我当真很想与毁诺城交上朋友。」 宁中则好奇:「此处虽然生活安逸,我见息城主没甚么大志,怕是绝无向外扩张的野心的。你若真觉得为难,何必纠结于这一座城?」 季卷左右看看,从茶壶中沾了点水,以指在桌面作画,画了幅简略的大宋地图,对宁中则道:「前辈你看。若要自边关起兵直上,后勤一线,无论怎么规划,都必得从毁诺城周边过。息红泪的确选了个非常关键的地势,不将毁诺城说动,那么粮草辎重绕路北上,损耗便会多上不少。」 宁中则奇道:「你要规划北上做什么?」 季卷笑一笑:「前辈可知岳鹏举一生所求,流传于后世,被如何总结?」 季卷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还我河山!』」 宁中则骇然瞪视季卷,从后者脸上看不出一丝玩笑之意。她默然片刻,忽而坚定道:「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可放弃毁诺城了。」 「即使会因此见恶于傅宗书?」 「或早或晚,你总是要得罪他的,但毁诺城这样的朋友,错过此次绝不再得。」 季卷若有所思,正待再说些什么,听房门突被叩响,秦晚晴的声音在其外响起,带着些抑制不住的好奇,竭力装作无事道:「季少帮主,打扰,有一封给你的信,送到毁诺城来了。」 季卷满腹严肃思量立即被好奇沖淡了。她打开门,指指自己,疑惑道:「信?」 秦晚晴抿唇微笑,把手上薄薄信纸递到她眼前:「是给你的。」她又强调道:「我绝没有窥看,你尽可放心。」 第43章 情根深种(倒v) 秦晚晴的神情太过奇怪,致使季卷关上门后,一边拆信,一边还在琢磨。等她将信展开铺平,见到落款,才明白秦晚晴那表情的含义。 这竟是苏梦枕写来的信! 这信何以送至毁诺城,季卷尚且还能理解。她这一路大张旗鼓,要令全江湖人都知道她在京城情路受挫后,只过了个年就马不停蹄地投奔毁诺城,作为绯闻中备受关注的另一位主角,自然也会知道她的行踪。 但……为何要给她写信呢? 季卷心知定是有事发生,且已紧急到等不到下回与她见面,于是神情一收,视线从他金钩铁划的字迹上飞速滑过。 宁中则见她展开信件后神色越发严肃,问:「是谁的信?」 季卷将寥寥几字的信递给宁中则,同时道:「苏梦枕。」 已经从八卦江湖客口中听说过她俩传闻的宁中则立即表情微妙起来,犹豫着接过信,却见苏梦枕在信中根本无一字寒暄,而是极为简略且隐晦地告知收信人:雷损从埋在「小雷门」中的叛徒手上,拿到了他们近来暴露在武林人面前的新式「火器」,并打算将此献给傅宗书,以获得支持,重新夺回对霹雳堂的掌控。 苏梦枕并未明言,但季卷料想他已猜到那夺去江湖人好奇目光的「火器」其实出自青田帮之手,否则,这一封信应当摆在雷卷案前,而非顶着毁诺城好奇的目光,千里加急送到她手上。 宁中则读完信,皱眉问:「火器泄露,可会引来泼天祸事?」 季卷摇头道:「还不清楚。如果傅宗书立即将此进献给蔡京,或是递给皇上换取封赏,赵佶无能,这东西在他手上没有大用。」 她停顿,又补充道:「可如果他将其暗扣下,意图自己研究,就是对火器产生了兴趣。那么他对小雷门产生怀疑,继而查到我的头上,就是计日而待了。对我而言,必会有一场大祸。」 第51页 宁中则立即道:「不能将存亡之机寄托在他的抉择上,必要主动出手,拿回决策权!」 季卷惊讶看向宁中则,片刻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又仔细读一遍手间信,将其折好收入袖中,对着宁中则笑道:「雷损至少做了一件好事。他替我做了决定,现在我不仅要帮助毁诺城劫狱,还要在傅宗书对我下手以前,抢先令他倒台!」 既然已做出决定,就不必再等明日,季卷立即出门去寻息红泪,与她说定一齐劫狱之事,并向她说明两件事:其一是,她答应此事并非全盘为息红泪,其间也有自己算计;其二是,她需要向外界发一封信。 「给谁的信?季冷帮主么?」 季卷沉默一瞬,「苏梦枕。」 于是息红泪也开始用微妙且难以言喻的眼神注视着她了。 …… 河间府离京城要近得多,一封急书送抵,季卷几人还未上路。 接信时苏梦枕卧在象牙塔。 已是春日,屋内犹生碳火,开一道缝隙的窗户往外直奋药气。在元月与六分半堂一战中,他分别受了雷动天与雷损的一掌、一指,虽然他同时也各还他们一刀,令他们身上留下绝对刻骨铭心的印记,但他的身体还是在大战之后急速衰弱下去,以至于在消化战果的最好时机,不得不抱病在床。杨无邪登上楼时,裹在厚重毯子里的年轻人歪斜着头,微阖眼的形态如一具枯骨,令他犹豫着是否要将他惊醒。 在他犹豫出结果以前,苏梦枕已重新抬起了头,如将尽的余火重新点燃,火光乍盛,不可直视。他向杨无邪伸出手,淡淡道:「给我。」 于是苏梦枕拆开毁诺城加急的信,仅两张图纸,一个名字。季卷似乎极为相信他的领悟力,连这两张图纸与一个名字该怎么运用都不提。 苏梦枕读完信,将只写着名字的那页纸丢入碳火,眼见着烧到半点不剩,便从床上站起身,咳嗽着,思索着,然后问:「前几日都有谁邀过我见面。」 杨无邪答:「六分半堂鎩羽后,朝中如杨戬、童贯、王黼几方势力都向公子递过邀贴,想来是要扶持金风细雨楼,以制衡如今势大的蔡相。我以公子旧病復发的理由,全部按下未应。」 「你做得好。」苏梦枕眼中闪过冰冷的笑意,说话间已披上黑领暗纹长袍,点头道:「去告诉王黼,苏梦枕今日来访。」 「还有。点起楼内兄弟。我养病期间六分半堂欠的债,该让他们现在归还了。」 他将两张火器的图纸掖入前襟,又按住胸口勐地咳了几声,拿帕子拭去嘴角暗色血渍,大踏步走出蛰居已久的象牙塔。 时任中书侍郎的王黼守丧期满,迁居至昭德坊,又凭权势将邻居一家逼走,一府之地广阔,修葺豪奢,金碧相辉,令路人不敢目视。 王黼正从一片金碧辉煌中迎出,金髮金眼,连人也是豪奢态,唯有身上穿的是班衣道袍。自去年赵佶自立为教主道君皇帝后,朝中以献媚晋升的官员纷纷做出虔敬慕道姿态,王黼即使居于如此逾矩的富贵乡中,也依旧是虔诚的道士打扮。他迎上前来,笑道:「杨总管说苏楼主病重,我倒担心许久,特在道君前替楼主摆了供奉,圣君有灵,果叫苏楼主痊癒了。」 苏梦枕笑容可掬,拱手道:「侍郎有心。」心里在想什么不提,他面上不露半点,踏前一步:「苏某人得两件奇物,特来邀侍郎一赏。」 王黼惊奇瞧他,似乎没想到这个近来势头正盛的苏楼主竟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语气还是亲善的,温文笑问:「哦?何等奇物?」 于是苏梦枕自胸口拿出那两张季卷拿着墨规连夜绘制的图纸。一者长杆粗托,正是改良后的明代火铳,一者腹大口小,威风凛凛,岂不正是佛朗机炮? 王黼接过图纸,看得不明所以。他是正统进士出身,只学经义、时务,更精于熘须拍马、阿谀奉承,对这实务实在一无所知。苏梦枕咳嗽几声,缓缓道:「上个月『小雷门』门主雷卷抢夺江南霹雳堂堂主之位,靠的便是这两物。细长者名为『火铳』,粗重者名为『火炮』,均是以硝石火药催动,一击如雷霆贯耳,催击城池,易如反掌。」 王黼眼睛一亮:「苏楼主,若你说是真,这岂不是绝佳的攻城拔寨之物?」 苏梦枕噙笑道:「侍郎果然远见。」 王黼于是立即意识到这两物的价值,虽看不明白,依然翻来覆去地钻研两张图纸,喜形于色,随口问:「这两者应当是小雷门的不传之秘,苏楼主又是如何得到的?」 苏梦枕淡淡道:「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在江南亦有驻地,当日霹雳门内战,她亦在旁目睹。」 王黼竭力回忆一番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倏尔大笑:「原来是季冷帮主之女,我倒听过些她的传闻。殚精竭虑,将得手的珍贵之物痴痴送予楼主,当真是情根深种啊。」 苏梦枕面不改色,淡定「唔」了一声。 第44章 报喜鸟 王黼没在意他的态度,毕竟他在朝中势力不算最大,更不如蔡京蓄养江湖人、童贯手握重兵,他只一介光杆,全靠舌灿莲花换来如今地位,对金风细雨楼尝试拉拢也仅是潜做尝试,未曾想苏梦枕这一见面便给他送如此大礼。 他当然是不在乎什么攻城略地,什么战事的。但是官家在乎!官家虽一心慕道,却怎么会不慕唐宗宋祖,创不世伟业,留万人称颂?若这两样奇物真有其能……那么他与白日飞升,又有什么区别? 第52页 王黼想着,忽然色变,问:「苏楼主可向我交底,这两张图纸,是否有他人过目?」 苏梦枕掩唇咳嗽,身形摇晃,脸色更为苍白。他拭去嘴角血迹,苦笑:「苏某得此图纸后,始终卧病在床,也知此物珍贵,昏沉间,未让任何人近身。今日有了精神,便直入侍郎府中。」 他顿一顿,又道:「但我听闻早在前月战罢,六分半堂内部已有霹雳堂内应偷出此两物,暗送入京。」他很疑惑地低声自语:「只是京内如今并无相关消息流传?」 王黼脸色一变再变。他默思良久,心中已有决议,依然对苏梦枕亲切地笑:「苏楼主待黼心意,黼已知悉。这些日『六分半堂』趁楼主抱病,趁火打劫,侵占不少风雨楼业务,黼定要替楼主主持公道,叫那老匹夫把吃进去的,统统吐回来!」 苏梦枕在心里唾一声。他放出去那些地盘是因金风细雨楼如今体量并不易消化,兼之与雷损平息争端的默契,哪需要王黼替他发什么声?想拿这点蝇头小利吞下两张图纸的巨大好处,这人虽未鹊起,竟比蔡京还要贪婪三分。他想着,仍是笑容满面道:「多谢侍郎好意,不过苏某另有所求。」 他上前与王黼喁喁私语,在王黼勉强的应答中笑了,这回笑得比刚才要真心得多。他笑拱手:「那便静候侍郎佳音。」 苏梦枕快步走了,简直像嫌弃这奢靡地有臭气,唯恐沾染衣襟一样。 王黼仍在欣赏那两张图纸,看着看着,图纸上忽而出现傅宗书、蔡京两张令人憎恶的面孔,使他悚然从封狼居胥的美梦中惊醒。他合上纸,细忖:六分半堂得了这两样奇物,自不可能暗藏于室。雷损在朝中依仗,自是蔡京,那么这火器,是否已递到了蔡京眼前?以蔡京讨好官家的奴颜,他绝不可能将此私藏的。那为何直到苏梦枕病癒,他也没在朝中听到任何风声? 是谁私藏了这些东西?是蔡京?——如果是蔡京,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触了人霉头。但如果雷损并没有把这东西送给蔡京…… 他跪坐到梁师成面前时,已将此事弄得清楚明白,决意借他这位恩府先生、亦是因一笔好书法得官家恩宠的宦官的势头,为自己直上青云送一把力。 他说:「雷损并未得到此两物的图纸,仅是获得了几个造物,又因最近蔡相拒见,全部送到了傅宗书那儿。」 「恩府先生应当耳闻,傅宗书在江湖中,也豢养了一大批打手,见到此两物,又听说霹雳堂旧事,认为此物在武林争斗中大有裨益,因而广寻天下工匠,尝试仿制一二。」 「因此,此物如今还未被官家知晓吶。」 王黼顿口,眼见梁师成脸上风云变幻,有抑制不住的野心翻涌,于是微笑。梁师成拈起两张图纸,眯着眼,借夜明珠仔细研究,声音挡在纸张后面幽幽地传到王黼耳中:「将明。你在中书侍郎位已满几载了?」 「你看傅宗书那少宰之位,待得可好?」 王黼狂喜拜首。 梁师成自一介书艺局小宦官步至今天高位,自然对赵佶的脾气摸得足够透彻。他并未一得图纸便立即上供,而是仔细斟酌,挑了季冷又来献太湖石,一石之巨,拆水门、桥樑才得以过,官家见奇石,便更飘飘然觉自己受清华帝君所钟,来日必要举霞飞升的时候,上前一步,恭敬献出此图。 赵佶接过图纸,第一句是:「这画技落于匠气,并非上乘。」第二眼才见到梁师成在图上密密麻麻写的小字,仔细讲解了两物的用法。他看得惊奇,梁师成立即遣小宦官呈上一支连夜打造的模具,令官家揣度,随即大声称颂:「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是大霄帝君福缘深厚,亦是天官赐福,方有此奇物现世,令北伐可期!」 赵佶便飘飘然眯起眼,全盘接受了这番吹捧,却不忘问:「此物最初现于何处,被何人所得?」 梁师成一咬牙,不愿令近在眼前的金风细雨楼夺去官家恩典,瞧一眼木桩样立在旁边的季冷,模煳道:「似乎是季冷之女从江湖中寻得,辗转託人入京。」 于是赵佶更是哈哈大笑,抚掌道:「季家果然得天独厚,深有福缘,季卿往江南两浙搜罗山林竹石,屡有所获,未料季卿之女,亦有福德。」 有他这一句,无论季冷或是梁师成、王黼一系,来日厚赏,已是板上钉钉。 在官家几度斟酌要怎样封赏,因而产生的短暂静默期里,季卷却乔装打扮,与息红泪一行悄然入京。 她不知道苏梦枕打算怎样运作她的东西。京中局势,她实在懂得不太多,也不屑琢磨。在她心里,最好是一炮把那皇宫和正在兴建的万岁山轰个稀巴烂——要不是这是个武侠世界,太多高手可以从劣化版炮弹轰炸下存活,她早就指挥「离」字部一路平推入京了。 对于京中局势,她相信苏梦枕可以处理好,也可以对她随图纸附上的那个名字:狠狠画了横槓,示意她定要令其失势的傅宗书做出一击。 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已因缘际会,成了官家眼中深有福缘的报喜鸟。 报喜鸟此时与息红泪几人躲在唐晚词的青楼里,磨刀霍霍,做足了劫狱的准备。 唐晚词向她们仔细说了事情经过:纳兰初见深恨官场昏暗,拟学柳永眠花宿柳,专替京中穷苦人治病,不慕功名。却因诗中讥讽傅宗书,得罪了他,被寻了机会,以侮辱官家的罪名将他落入天牢。 第53页 「他入狱三天之内,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足断喉哑,一目已渺。」唐晚词的声音里满是倦意,可她仍强撑着,绝不肯倒下:「万幸文张仍想得他签字画押,保留了他一双手,暂不取他性命。」 她说到「万幸」的时候,声音一时哽咽了,闭了闭目,又道:「我知道初见的性格,极是铁骨铮铮,不愿向狗官屈服的。若我们劫狱不成……若是不成……」 她要把「那便杀了他」几个字说完,季卷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冰凉手指。 宁中则拭去眼角泪珠,诚恳道:「唐姑娘,你放心,我与季卷必定倾力相助。」 季卷点头。她在心绪起伏时,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她只淡淡地说:「绝无劫狱不成的可能。」 第45章 劫狱 她们好好休息了一夜。这一夜多少人辗转反侧,多少人压抑着嘆息与眼泪,对灯拭剑到天明? 季卷未想任何事。她是这样的性格,在大考以前,绝不为自己的准备程度而焦虑。更何况今夜之后,面对的是非生即死的巨大挑战。于是她晨起时神清气爽,提剑在手,对众人道:「我们走吧。」 她们按计划换好易容,从天明后反而更加宁静的青楼中走出,毫不逗留地往天牢处走,仿佛赶着要去点卯上班的侍卫一样。 今日的京城,似已提前感到将有大事发生,街中躁动不安,无数江湖客行色匆匆。季卷随便拦了个人,问:「这位兄弟,城中气氛古怪,是有什么事发了吗?」 那短褐江湖人不耐地看她一眼,在见到她的官差打扮后霍然色变,陪笑道:「官爷有所不知,那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病癒后,恼恨六分半堂趁他养病咄咄逼人,今日又带了部下在挑六分半堂的场子呢。」 「哦?哪里的场?」 「在破板门一带!」 季卷一挑眉,放了江湖人离开,对息红泪等人笑:「这可是好事。京城两大势力火併,大多数官差也得出动,维护京城秩序,对我们的行动,等于又多一成胜率。」 她嘴上这样笑,心里却忍不住想了一瞬:病癒? 注意力也只游离了这么一瞬。她向众人点头:「千载良机,绝不可错过。」 大牢门前。 矗立此处的守卫正在困顿之际,等着同僚前来换班,忽听一阵齐整脚步声,文张手下的一员大将「郦速迟」龙行虎步,带着五位亲信,极速而至。 守卫立直了身,脸上那种颓废的神色也不见了踪影,恭敬道:「郦大人!」 郦速迟「嗯」了一声,眼睛看也不看他们,骄狂道:「开门,文张大人传我进去。」他又补充一句:「文大人又在提审重犯吧?以致都无暇出来找我。」 守卫点头哈腰道:「那是自然,这就放您进去。……可您这些护卫……」 郦速迟冷而无情地扫他们一眼,在他们出汗以前,忽而哈哈一笑,道:「他们是我护卫。——但我当然知道天牢规矩,不令文大人为难!他们留在外面等我就够。」 那几名面色冷淡的侍卫便立到守卫们身边,不声不响,一齐目送郦速迟大踏步走进狱里。这些守卫重新落了锁,与那五个人相对陷入难堪的沉默,过了许久,有个灵光些的守卫想到可以巴结一番侍卫,于是陪着笑脸问道:「几位爷,还未知你们高姓大名?」 一道倦怠沙哑的声音答:「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反而是种幸运。」 「哦,哦。」这个机灵的守卫立即像懂了一样,唯唯诺诺道:「是傅老爷的人,那小的的确没资格探听了。诸位爷跟着郦大爷,是有什么要案要去破么?」 「有一桩极大的案子。」郦速迟自里面推门道。他撑着门,对几个侍卫道:「已找到路了。」 「已找到什么?」 那几位侍卫默不作声地,将剑抽出了剑鞘。 为首的倦怠声音问:「都杀了?」 另一道有些年纪的声音道:「打晕就是。」 宁中则把击中守卫后颈的剑柄翻转,收剑入鞘,跟着季卷重新进了天牢,同时问:「出来的路线确定了没?」 季卷苦笑:「大致摸清了,只是文张、舒自绣、龙八几人仍在狱中,随时可能与我们相撞,你们将门口守卫击晕,又极大地加快了外人增援的速度,所以——」 「所以留给我们逃亡的时间更少了!」 「是这样的。」 「那些守卫要把我们留在外面,实在是很大的意外。」 「计划就是这样,实行起来总会有意外。」 「那还说什么?」息红泪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坚硬地说:「不成功,便成仁!」 她们喁喁私语间,足下并未慢上分毫,跟在季卷身后,从昏暗地牢里绕到最角落、最残忍、最臭气熏天的地方。 纳兰初见就在那儿。 人不人,鬼不鬼,像袋有生命的垃圾瘫在黑色泥地里,仅微微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有生命。 唐晚词一见眼睛便红了。 那烂泥一样的人竟也有所感,抬起脓肿发炎的一只眇目,痴痴问:「晚词。……晚词,我在梦中么?」 唐晚词颤声道:「没有。你不在梦中,我真的来了。」 纳兰初见自喉咙口发出「呵呵」的声音,惨声道:「你来做什么!——你就当我死了,好好活着,决不被傅宗书毁了生活……」 第54页 唐晚词沙哑却决绝道:「『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他们对话间,季卷已解开天牢重锁,唐晚词与南晚楚闪身入内,全不嫌脏污地半跪在地,餵他一粒药丸,小心将遍体鳞伤的纳兰初见扛在身上。季卷看着,心中蓦然一沉:本是打算让唐晚词一人背纳兰初见离开,他伤重至此,非得两人来负不可,这回又减损一员战力。 她微笑。微笑着听一听牢内动静,急声道:「该走了!」 走,比来要难得多! 早在昨日,季卷为她们拟定行动计划时便说过。「我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能带你们找到纳兰初见,但要把他活着带出来,比找到他要难得多。」 难在两处:她们沖入天牢,是攻其不备,占据天时人和;等她们要带着钦犯脱逃,再迟钝的看守也已反应过来,而其外更有增援直扑,她们之中却必须分出人保护纳兰初见,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在她们这边。 但至少有一样东西始终与她们站在一起:公义! 坚信自己所行是正义的人,往往能迸出比投入不义之战的人更璀璨的光辉! 于是她们前沖!沖入一道涛涛不绝的刀势!舒自绣的刀!刀如滔滔钱江潮一浪盛过一浪,斩向沖在最前的「郦速迟」的肩膀! 郦速迟不动。或者说季卷不动。她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舒自绣一眼,脚步不乱,继续往前冲去,护在她身侧的息红泪乍然抹出短剑,格住舒自绣的刀,逼得他不住后退。 她们继续前沖!沖入两股袖风!文张的袖!一手「东海水云袖功」使一青一白两道袍袖如乌云蔽日,整个挡住她们前沖的路。 第46章 冲出 季卷仍不眨眼睛。她们来时早已做好分工。在更早的时候,还在毁诺城时,她们各自倾尽所能做了一次比试,以最终武功的结果安排各人的位置。 现在出手的是宁中则!她一柄快剑唰唰,迅若闪电,剑锋灌满内力,竟直接将一只袖袍割破!文张在其后「噫」了一声,露出的赤/裸手臂里突然翻出一截短匕,阴毒地往宁中则手指割去。 宁中则一震,手间急急收力倒转,脚步微错,虽口吐鲜血,至少硬生生与匕首错开毫釐之差。她冷叱:「暗箭伤人!」 文张动作阴毒,面上竟相当温文,闻言雅笑:「尔等藏头露尾,来狱中劫官家重犯,对鼠辈,可不必讲江湖道义。」 宁中则却不听他言语,当胸挺剑,一手华山剑法如连绵急风,撞上文张的水云之势,便犹风入云、风出水,水云不尽而风势不止,愈演愈烈,愈攻愈急,剑剑直抵文张咽喉,终于令他惊骇大叫,连连后退! 这时息大娘已在后面解决了舒自绣,提着血淋淋的短剑追上前来,绳镖直刺文张左眼,清喝道:「走!」 两人齐齐再向文张攻出一剑,旋即绝不恋战,追向已奔出许远的季卷几人。 而季卷在片刻不止的前沖中也已拔出腰间长剑,因为守卫阻路。 天牢重地本就是守卫最多的地方,今日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冲突已拨走一部分人,但依然杀不尽、杀不绝、杀不完! 宝剑长吟!一剑连点,扫落眼前诸般武器,剑尖在敌人咽喉处留一点血色,也仅一点血色! 一剑霜寒十四州! 季卷收剑,凛然目视眼前守卫,杀意之盛,如日中天,同时口中急令:「向前!」 她与秦晚晴、唐晚词、南晚楚三人前沖,手中剑继续扫荡,偶有漏过之人,唯一还有战力的秦晚晴立即补上,冲过重重包围,眼见得天牢出口已在眼前,忽觉手背汗毛倒竖,秀眉微拧,忽而高高跃起,剑意凌厉,自上往下往守卫人头最末刺去! 那是必杀的一剑,像天神的垂凝,像旭日的坠地,与她师父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形虽似,神魂处却注入季卷独一无二的坚持,因而非是天际月升,更似金乌急坠。 这一剑既出,已似必杀,可被她剑意锁定着的赤红面目却尖啸出声,一举手、一投足,以莫名引力令季卷的剑尖偏向别处,去势不尽,连噼倒三位守卫才堪堪止住。 季卷双足踏于墙壁,重新调转身体,不在乎血,不在乎守卫,不在乎她已沖入阵中,其他刀剑即将加于身,继续向那个赤红汉子冲去! 龙八!——龙八太爷。最为她所提防的自然是这位朝中一品大员、傅宗书身边最亲之信之的人。 这绝对是她生命中遇过最为可怕的敌手,现在她必须击破他,至少击退他,因为他正是挡在出口前的最后一道关! 因而季卷已注意不到环境,她神入心、心入剑,剑意通明,如光如热洒向龙八太爷。 龙八太爷霍然变色。他不得不变色。在他的人生中也从未见过这样孤绝的一剑,剑尖尚远,剑气已临身。 所以他不得不「兵解」,头和四肢像瞬间被剑气割得四分五裂,让过季卷这必杀一剑,又倏尔相合,并成活生生的人。 季卷忍不住皱眉,正待再追,却听陷入守卫围攻中的秦晚晴发出一声惊叫。 ——在季捲去对付龙八、宁中则与息大娘刚逼退文张未归之时,唯独还能出手的只剩秦晚晴一人。可压上前的守卫都是好手,她出手相对便只能左支右拙,闪避间,见几名守卫绕开了她,手上兵器往烂泥似的纳兰初见身上砍去。 第55页 捉住要犯不致逃脱,比拦住这群胆大包天的江湖人要重要得多。 南晚楚与唐晚词背着纳兰初见意图闪躲,可被拖累了的步伐何以躲得开四面八方天罗地网的武器? 在此电光石火间,秦晚晴想要保住纳兰初见的命,就只有一个办法。她也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这个办法。 ——扑上去,以自己身躯挡住四面八方的攻击! 她扑了上去。 刀剑入体声。 但是不痛。怎么会不痛? 秦晚晴睁开眼,见季卷滴着血,浑身发颤,鲜血淋漓的手臂翻折,长剑立时扫落所有加身的武器。 季卷呕出一口鲜血,神色不动,把深深刺入肩背的短刺与长匕拔出。 这些武器都只是些皮外伤,伤她最重的是她掉头回援时,龙八太爷击在她后心的一掌之力。 龙八此刻仍在讥笑:「与我对敌时,还有看顾他人的心?」 「你不懂,」季卷冷静地说,唇角上翘。宁中则与息红泪就在这一挡间追了上来,拔剑在守卫中冲杀,她得以重新杀向龙八,同时清朗答道:「因为我早已发过誓,绝不再让任何一个朋友死在我之前。」 她再次沖向龙八,此时剑意带血,如啼泣,如乱红,杀意比之前更盛,在如此剑势之下,龙八脚下也不得不后退半步。 半步已足!季卷流星般自他身边掠过,洞穿落锁的门,对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众人道:「走!」 「走?」龙八笑。 天牢大门洞开,其外已聚齐数十位精兵强将,磨刀霍霍,只待她们一步踏出,便立即落刀! 「你们走不了!」龙八道。 季卷只是笑。一个无论在顺境、绝境都只微笑的人是可怕的,因为无法估量她究竟有没有陷入必杀陷阱之中。 她向前掷剑。 ——掷剑?是看到前有堵路,彻底放弃了脱困的希望吗? 但这一剑白虹贯日,力道无匹。 莫非是什么脱手剑招? 堵在天牢之外的精兵凝神应对。 而这一柄剑却在他们眼前猝然炸开! 纷纷扬扬,碎成粉末,碎成烟尘,借暴裂之势,瞬息裹住前方所有精兵。 「有毒!」精兵首领疾唿:「屏住唿吸!」 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毒岂是屏住唿吸就可以抵挡的? 季卷一行前沖。沖入烟尘。冲过脱力瘫倒的拦路虎。这是季卷最终的杀招,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柄锋锐宝剑竟是中空,内藏难解的药粉,一旦注入内力,使长剑从中暴裂,毒粉便会均匀洒向敌人。 叶孤城因此说她对剑不诚。 那又如何?季卷是十成十的实用主义。 实用的剑用在了实处。提早服过解药的她们几人眨眼闯过这最后一道关,重新沐浴在暖春二月的日光下。 但这还不算完。从天牢脱出,也只是逃亡的一半。还剩下一半是彻底甩脱气急败坏从牢中跳出的龙八、文张,以及从另一条没有毒烟街道包抄来的郦速迟等人。 逃! 唯有接着逃。 逃去何处? 刚刚在狱中,季卷已早早与她们说定。 ——向破板门! 第47章 默契与分歧 她们直扑破板门,直扑如今京城武林人聚首之处、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火併之处。 季卷在突围时信手抢来一柄新剑,重量、长短都不趁手,但依然能发挥出九成实力,这一回逃脱不必站在最前突进,而是留在最后,剑光凛凛,将其后抛射来的暗器长鞭尽数击落。 龙八、文张、郦速迟各领精兵紧随其后,那毒烟并未阻住他们太久,而她们的速度毕竟被纳兰初见拖累,好不容易抢出的些许距离正在被逐渐拉进。 逃、逃、逃,只要能抢在被彻底围住之前。 她们往破板门逼近! 往破板门逃去的时候,息红泪已理解了季卷这个决策的目的。街上到处都是拼杀,从无名小卒,到小有薄名,或是江湖上享誉多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高手都在这一条同往破板门的路上动手,令她们的奔逃也毫不出格地融入厮杀之中。 天上地下,随时爆发的战斗影响她们的前进,可也同时影响追兵的前进! 龙八面色赤红,蓦地发出一声大喝:「奉傅少宰之命缉拿要犯,闲人退避!」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帮众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兀自冲杀。傅宗书、龙八太爷,自然也是京城中响噹噹的一位,可哪有眼前的死敌重要,哪有自家雷总堂主、苏楼主下的命令值得听从? 龙八气得浑身发抖:「藐视朝堂——」 季卷听见身后怒吼,禁不住冷笑回首,这一回首却蓦然色变。 因为被两派火拼拖住了脚步的,只剩龙八太爷这一支!——文张呢?他那「小四大名捕」的手下呢? 季卷霍然低喝道:「快!」 快、快、快!她们能否赶在文张绕道截住前路以前突围? 斜刺里杀出一座铜人! 季卷长剑一横,截住郦速迟的独脚铜人,剑刃敲在铜皮上锵然有声,收剑时见已有了一个豁口,眉心微跳。这剑并未精炼,再这样硬碰硬下去,不到十招就会当中断裂。 ——逃! 季卷立即改变了策略,借独脚铜人下一击之势倒飞出去,继续往三条街交汇之处、一道破旧牌坊直冲! 第56页 如今离破板门只差一步之遥!她们沖入其中! 一张袖袍从街两边高墙上兜头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四柄刀、三把剑、两支暗器、一桿长枪! 文张等人竟是早已抵达这条街终点,专等在此时向她们发出攻击。 季卷却笑。她是最后一个踏在破旧牌坊之下的人。 碧绿伞面张开。 文张的袖袍,以及四柄刀、三把剑、两支暗器、一桿长枪的攻击统统落在连结成片的伞阵之上。 而季卷一行被吞没在伞阵之后,看见数十统一装束的精锐,一位指挥他们的木讷青年,一位风度翩翩的高大美青年,一顶落地的软轿,以及一个病恹恹的,看着就觉得活不久的皂衣公子,正从软轿中踏步而出。 那皂衣公子身形瘦削,精神即使比起从天牢一路闯出的息红泪等人都要差上些许,但却莫名吸引住她们这队人的目光,好像天生就该做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 病公子咳嗽着,看也不看她们,而是专心致志地拿帕子捂住口唇,一挥袖,道:「进去!」 息红泪皱眉,目光逡巡,正要开口问他在向她们说话吗?季卷却已收了剑,迅速道:「你们带纳兰初见躲进去!」 这下苏梦枕终于肯抬头瞪她一眼了。 季卷帮忙把纳兰初见架进软轿,迎着苏梦枕冷冷的视线,理直气壮道:「轿子太小,塞不下这么多人。」 她把苏梦枕一噎,随即又笑:「总不好真让你顶这污名。」 苏梦枕坚决道:「留下。」 季卷比他更坚决地道:「我走了。」 苏梦枕这下完全不想理她了,转开视线看向正御敌的「无发无天」。 季卷一笑,赶在「无发无天」尚未收伞,转身往另一条街道翻去,霎时消失了踪影。 文张正在「无发无天」的阻挡以外狂怒。他自然早已看到破板门下的这支队伍——但他们怎么敢向他出手? 他狂怒的同时后撤,躲过伞面向前的一击。「无发无天」并不追击,在他收身后撤时收伞,三十三柄遮天蔽日的伞面收做短杆,被他们齐齐撑在地下,露出护在身后的几人。 那几个劫狱之人何在? 文张的视线牢牢锁在唯一一顶软轿上。 他挥手喝住自己的属下,忍住胸中翻起的怒火,换上一副笑脸。因为他已认出来这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病公子的身份。 他笑容满面道:「朝廷追捕劫天牢的重犯,苏楼主何以阻我?」 苏梦枕仍在咳嗽,咳得专心致志,似乎没有什么比手中帕子、帕上血渍更重要的事。文张的一张笑脸快要在他明目张胆的轻视中挂不住,上前半步,正待重复一遍问话,苏梦枕却收起帕子,倨傲问:「文大人看我像重犯么?」 「苏公子既然不是,『无发无天』何必拦我?」 「我既然不是重犯,文大人为何向我出手?」 文张咬住后槽牙,强笑道:「苏公子误会了。我们并非向你出手,而是——」 「我在破板门待了两个时辰,」苏梦枕截断他的解释,冷冷道:「期间向我出手的只有雷损的人。你想做雷损的第十四堂主?」 文张环顾,看到三十三位「无发无天」脸上露出的森然杀意,看到随时准备号令出手的莫北神,看到站得笔直的杨无邪,最后看到苏梦枕——苏梦枕的手已收入袖中,那一柄惊世的刀随时可能现出——脸上神情也多了几分凝重。 他缓慢地、慎重地道:「苏公子说笑了。方才有朝廷重犯逃至此处,在下为擒重犯,仓促之间,或许波及诸位,绝非在下本意,还望楼主海涵。」 他又看一眼那顶轿子,同时苏梦枕侧开身,让出往另一条街走的路:「不送。」 文张一愣,苦笑:「苏公子是说那群逃犯往后街逃去了?」 苏梦枕不答。他的生命相当宝贵,自认没必要浪费在回答废话上。 文张深吸口气,道:「多谢苏公子指路!」 他回头对着自己的属下喝道:「跟上!」 「无发无天」得到号令,从队伍中裂开缝隙,令文张一行自他们夹击间走过。文张领人往前,同时注意到莫北神、苏梦枕的手依然扶在兵刃上,随时可能对他们动手。 文张一步一步走出「无发无天」,走到那顶软轿旁边,脚步忽而微顿。 下一刻,他与属下身形暴起,袍袖与剑刀往软轿直冲而去! 第48章 剑刺枪击刀下落 出手前文张已做过计量。只一顶软轿而已,不值钱的死物,苏梦枕只要不想在六分半堂以外同时与他们产生冲突,绝不会草率动手。如果真是他多心,至多再向苏梦枕赔罪罢了! 可他的袖袍尚未卷开锦帘,一柄惊艷的薄红短刀已杀至他眼前! 他自可前沖,前沖的后果便是要被刀切断脖颈,所以他只能惊退! 一边退,文张一边暴喝:「苏楼主无端出手,是做贼心虚不成?」 苏梦枕落地,并未追击,而是不耐地道:「文堂主对我动手,我自然要还击。」 「我并未对你出手!」 「我身边哪样东西不代表了我?」苏梦枕斜睨他,忽而冷笑:「你该庆幸没有对着我的人出手,否则你现在已经没命。」 文张被苏梦枕近乎跋扈的态度步步紧逼,任城府再深,也忍不住涌上一抹怒色。 第57页 他向后睨一眼。龙八太爷终于从整条街斗殴人群中挤了过来,正向他下属了解情况,于是他又有了信心,沉声:「苏楼主屡次阻我搜查要犯,形迹可疑,望你好自为之!」 苏梦枕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 被一个年轻人小觑至此,忍无可忍,已不必再忍!文张深吸口气,嘴上道:「得罪了。」 于是他与龙八太爷齐齐沖入阵中! 无发无天又张开了他们的伞。只一张伞已将他们大多数人拦在战局之外,仅有文张、龙八,以及新增援来的「神鸦将军」冷唿儿、「骆驼老爷」鲜于仇四人冲破阻拦,齐齐攻向轿子! 自然是轿子。他们仍未下定决心要杀向苏梦枕。 ——虽则有他们四人联手,应当也能轻松杀掉那个病死人吧? 那个病得快死的人又拦到了他们的面前。 文张心里已有些烦躁:这个苏梦枕起势的确很快,但也不至于狂傲至此。这京城中还有他放得进眼里的人么? 苏梦枕抽刀。在不用语言交锋的时候,江湖人仅以兵器说话。 苏梦枕的「红袖刀」恰好非常会说话。凄迷、冷艷、如诗的言语。如诗的刀! 一刀靡靡截住四道攻击! 苏梦枕低头咯一口血,脸上已被劲风割出深深伤口,手中艷刀却未软弱分毫,顺冷唿儿的长戟往上抹,要迅速削断他的右手。 冷唿儿惊叫一声,幸好鲜于仇的拐杖立即变势点向苏梦枕腰眼,逼得苏梦枕避让,那柄薄而冷的刀只在冷唿儿手臂上留下三寸长的血口,未能斩断他的小臂。 一击不成,四人重又退回原位,文张一拂袖正待再上,身后忽起惊变,他听见郦速迟那粗犷的声音发出悽厉惊唿,不由变色回望。 一柄剑从郦速迟喉间抽出,血色喷涌,执剑人笑得轻浮,竟长得和郦速迟一模一样。 两个郦速迟? 不。有一个是今天劫狱的首领。 从另一条街、从他们的背后发出突然袭击。 怎么会是身后? 文张勐然看向身前软轿! 软轿只是软轿。一件死物,静静待在苏梦枕背后。 那些劫狱的人并不在软轿中? ——难道苏梦枕竟说的是实话,这些人借他视线被遮掩的时机,往另一条街上逃去了? 文张极目远眺,似乎另一条街上,的确有几个背负着纳兰初见的身影,自街角一晃而过。 他们明明都逃走了,这个「郦速迟」为何还要回来? 在他迟疑间,「郦速迟」长剑轻盪,向他们直冲而来。 身后是雪亮剑光! 身前有绯红刀光。 文张内心忽地雪亮:这人一定是见到他们与金风细雨楼莫名产生冲突,一副不死不休状,便觉自己有机可乘,要抓住机会,剪去傅宗书一翼! 他立即大叫:「苏公子,有误会,暂时罢手!」 嗤笑与刀光同时临身。 另一柄如金乌坠地的剑光逼在他们背后,令他们无路可退,龙八转身再次迎向长剑,而文张三人不得不齐齐出手,以期阻住这腥风血雨的刀。 三人之力,要拦住苏梦枕还算勉强,可背后应战的龙八却痛唿一声,右侧肩胛被长剑钉穿,不得不再次兵解,将那迅疾剑光让到他们身后! 怎会如此? 龙八也想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一刻钟前刚在牢中交过手,那时他的实力还与这人相差无几,怎么他换了一柄剑、受了一身的伤,反倒似临阵突破了般! 季卷自然不会告诉他,在逃亡路中,宁中则已将龙八那牵引剑势的一招拆解,并教给她该怎么应对。宁中则当初仅凭令狐沖演示便能信手破去田伯光刀法,如今破解龙八招数,自然信手拈来。 此时再去深究已无意义,因为季卷这剑已直刺文张后心,顷刻便能取走文张性命。如果少了文张,其余三人难道能从这两人联手中逃出生天? 在此性命攸关的时刻,重新拼合的龙八嘶声怒吼:「动手!」 嘭、嘭、嘭! 一种金风细雨楼人极度陌生,而季卷却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响起,就连腹背受敌的文张脸上也显出半点轻松。 苏梦枕沉眉,心觉诡异,正待撤刀,一戟、一杖、一掌同时缠住他的红袖刀,坚决不令他退开。 而唿啸破空声已近身! 苏梦枕决意迅捷,左手去解大氅要兜暗器,右手果断打算弃刀,好撤身退避,纵使无法避过全部,能少受一些伤也足够。 但他未能弃刀。 因为他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捉住了。季卷的手。 苏梦枕从不提防朋友,所以他从未料到这紧急时刻,季卷会来掐住他的手腕。 他错愕瞪大了双眼,见季卷如流云席捲上前,将他护到身后,同时剑法乱舞,竭力抵住自龙八太爷手下的枪膛中电射出的铁弹。 她并未能尽数抵住,因为她已受了伤、正流着血,而手上剑已在交战中岌岌可危,被铁弹甫一击中,便寸寸断裂。 但至少她拦下了所有的铁弹。 没能用剑拦住的,她用身体拦住了。 她甚至为此略略勾唇,颇为得意地在笑。 红袖刀惊怒之下乍然盛放!若说之前的刀是春雨下片片落红,此时的刀便是惊风急雨,飞红成瀑! 第58页 苏梦枕一手扶住季卷,仅凭一只右手竟斩出无懈可击、千军万马的气势,已被刀气剑气屡屡刺伤的文张几人竟似海啸中浮沉的几叶核舟,身形飘摇,无力抵御。 而苏梦枕也没有给他们抵御的时机,他一双烧着寒焰的眼如九幽恶鬼牢牢锁住四人,刀刀惊魄,刀刀致命。 龙八惊骇大叫:「——我是朝中一品大员,你不可杀我!」 刀下落! 文张亦惊骇大唿:「苏公子难道真要与傅少宰为敌?!」 刀下落。 季卷在他臂弯中细声:「师出无名,苏公子不必为我如此。」 两只右臂下落。 第49章 颤抖 季卷在苏梦枕停刀的第一时间从他臂间挣脱,重新躲向暗处,垂着头,颇为可惜地看自己又只剩一截剑柄的武器。 一日之间她已失了两柄武器,而今日未完,她必须得找到第三柄武器。 心中思索,她掌中运力,击在肩膀、左臂、左腿,将深深嵌入肉中的铁弹震出,同时庆幸:幸好傅宗书得到火器的时间尚短,这些属下还没能琢磨透用法的精髓。要是她的「离」字部亲自操刀,她身上留下的就得是几个洞穿烫熟的窟窿了。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反应实在很快,能在听到火器声音的一瞬间看穿铁弹来势,滑到苏梦枕身边,重新出剑把这一击尽数挡住。 毕竟她没忘记早上听说苏梦枕刚刚病癒。让她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受伤,总比让个病秧子伤上加伤要好。 不过看苏梦枕怒极划下的刀势,怎么感觉他病殃殃着还比自己全盛出剑更强。要不是她理性尚在,出言劝阻,他都差点当街袭杀两位朝中大员了! 她反正挂着易容,想杀谁都无所谓,金风细雨楼杀朝廷命官的意义就截然不同。幸好苏梦枕不是不听劝的人。 这么想着,季卷连疼痛都感觉减轻不少,沾沾自喜地抬头,见苏梦枕脸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灰,从她身上撤回视线,冷声对失了一支右臂的文张、龙八,以及虽然完整,心神俱裂的冷唿儿、鲜于仇道:「是你们执意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文张脸上抽动,此时却已不敢再与苏梦枕硬气说话,低声下气道:「是我错误。」他忽而转身,一指悄悄匿到暗处的季卷说:「但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当街刺杀朝廷重官,我必擒此人不可!」 苏梦枕不语。但他的杀气又升高几分,那染了血的刀浮在袖口,蠢蠢欲动,似对另一只手臂垂涎。 季卷在暗处嘆一口气,动作细微地与苏梦枕冷冽视线对上一眼。她用眼神向苏梦枕传达了意愿,随即粗声嘎笑,阴恻恻道:「那也得独臂文大人还能追得上我才行!」 说完这句挑衅,她身形如烟云雾绕,沿着日晒下墙根的阴影,迅速抽身退去。 文张厉声:「追!」 他们几人颇为忌惮地,怨恨地看了苏梦枕一眼,旋即毫不留恋,领着各自属下,往季卷没身处追去。 苏梦枕只是抱臂。 他抱着臂,见所有追兵退去,听软轿内发出几声轻轻嘆息。杨无邪挑开软轿的帘,声音带笑道:「各位,城中今日必定戒严,一时不便出京,公子已替你们找好下一个藏身处。等过了今夜,各位必然安全了。」 息红泪说:「我们有青楼做藏身处。」 宁中则问:「季卷呢?」 杨无邪和煦地道:「青楼一带,如今已布满傅宗书的人,正等各位自投罗网。新的藏身处在金水河上,季少帮主也会去那与各位汇合。」 息红泪行事果决,立即道:「好!」 苏梦枕背身而立。他听见那几个女人试图向他道谢,被他不回头的背影拒绝后也不矫饰,脚步坚毅地往金水河赶去。 他依然抱着臂。搭在大臂上的手指竟微微颤抖。是杀意?是恼恨?是疑惑?是因为有人竟自作主张,要把他看做需保护的弱者? 只是颤抖。 苏梦枕将手藏入袖笼,对杨无邪与莫北神道:「去金水河。」 他们走出破板门。 米公公走入万岁山。 赵佶正待微服出门,斜倚软榻,宫女们用柔软的手替他更衣。米公公向他跪安,他眼也不睁,懒懒问:「何事?」 米公公膝行上前,道:「天牢今日发生劫狱,有江湖人从中劫出那位写讽议诗的重犯,傅少宰已遣龙八、文张等人前去缉兇。」 他顿一顿,又为难道:「追兇途中,也不知怎么的,竟和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打到了一起,反叫那群匪徒跑掉了。」 赵佶从鼻子里发出懒懒哼声:「金风细雨楼近来好威风。」 米公公立即凝神,留意起官家更多态度,赵佶掀开眼皮瞧他,看穿了他的留神,似笑非笑:「还有什么要报?」 米公公立即道:「还有要事!龙八在与两人争斗时,自知不敌,竟让下属用某种长杆的,从未见过的古怪武器向人轰击,那武器的动静,竟与烟花爆竹之类无异。」 这件事在他心里并不重要。江湖人为出头所研究的武器数不胜数,他只当这是傅宗书又一新研出的神奇武器,不值得对官家相提,但官家既已追问,他不得不将此事当做奇闻说出,以转移官家对他窥探上意的不满。 官家睁开了眼睛,官家坐直了身体。官家遣身边宫女退下,又对他补充一句:「把她们换掉。」 第59页 这个「换掉」背后的杀意令米公公汗透了后背。他唯唯地应,又被官家仔细问了关于那可以射出极快的铁弹的武器的信息,片刻召来梁师成,问:「天赐之物入京,路上可曾泄露?」 梁师成看起来非常迷茫,仔细回忆,又坚定伏身答:「绝无可能!」 官家微微笑了:「我想也是。只是不知此物如何在傅宗书手上出现?」 梁师成浑身狂震,立即俯拜:「臣与傅宗书从未见面,绝无,绝无与之勾连的可能!傅少宰或有自己的江湖渠道,也未可知!」 留在旁边的米公公心头剧震,从梁师成这句话里听到了百般掩饰后的恶意。他迅速垂眸看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令自己无意捲入一场险恶的斗争中。 官家做出副并不甚瞭然的样子,任由梁师成的话落在地上。他起身,负手遥望万岁山中奇花异石,仙鹤灵芝生于其中,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修道飞升的好地方。 他望着这片道果所钟之地,淡淡道:「朕乃昊天上帝元子,大霄帝君。上帝悯朕勤政,方有五色云出,天降洪福于朕,赐此机缘,令天下脱于金狄焚身之苦。」 他像在问人,又像自语,轻轻道:「何以傅宗书也能分此洪福呢?」 室中死寂,竟无人敢接话。 赵佶笑了,温温和和的,一派修道人模样,艺术家姿态,道:「都起来罢。今日还要去亲赏蔡京运来的太湖奇石呢。」 蔡京运来奇石的花石船,正停在金水河上,今日正在卸运,围来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挤满河堤。 苏梦枕替毁诺城众人选择的藏身处,正在金水河畔。 第50章 金水河畔 息红泪众人又重新换了易容,粗布短褐,忙碌码头上最常见的苦力造型,几人担着个木箱,忙忙碌碌,隐没在河畔平房。 季卷早在房中,正拿了段绷带给自己包扎,依然做着郦速迟的易容,一柄看起来极为锋锐的新剑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唐晚词上前接过包扎的活,息红泪上前拿起新剑打量,好奇问:「你从哪抢来这柄好剑?」 「怎么就是抢的了?」季卷佯装不满:「是金风细雨楼送的。」她指指自己坐的床板,又补充:「这屋子也是他们的隐秘据点,床板下面有间暗室,等会你们就躲到下面,河边还有得热闹呢。」 息红泪看她,突问:「等下的热闹,和对付傅宗书有关?」 季卷笑:「不愧是息城主。」 息红泪点点头,道:「算我一个。」 她说得极其自然,也全无商量的余地,于是季卷也爽快道:「好。」 息红泪这才露出微笑。她好奇问:「苏楼主何时跟你商量好的,特意等在破板门接应?」 「没有商量啊。」季卷茫然道,「靠默契不就行了?」 息红泪眼神古怪地打量她。 「只靠默契?那你如何得知接下来要对付傅宗书?没有和人通气,你擅自行动,不会破坏计划么?」 季卷摸着下巴,露出了点为难的神色:「……说起来好像有点复杂。等今日之后,我再向你们解释,好不好?」 她说着,见唐晚词包扎完伤口,用绷带绑了个漂亮的结,便站起来活动了下身体,对宁中则道:「前辈,你能破解龙八那牵引剑势的招数,那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也能学一学?」 宁中则正运功调息内伤,闻言深思道:「他的内功运转定与这武功匹配,要学得十成十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是处心积虑,突然运功,偏转开某一剑的话,也有办法。」 说罢,她起身舞剑,剑光如云,顷刻已与季卷拆了二十几招,忽有一剑极其粘滞,搅得季卷的剑锋不由自主往斜处偏刺。 季卷拍手笑:「我要学的就是这个!有了这一招,等会的计划简直是万无一失了!」 在她拉着息红泪向宁中则拜「一剑之师」的时候,她们几人藏身金水河畔的消息,已由龙八递还给了傅宗书。 傅宗书按着脑袋。他今日起床就觉得偏头痛,因此怒而处理了昨夜的侍妾,可处理完她之后,他依然觉得头痛。 那时他便觉得,今天恐怕不会太走运。 在听到龙八的汇报时,他知道自己的预感已经应在此处了。 「息红泪、秦晚晴、唐晚词、南晚楚。」傅宗书报出了那几个易容的劫狱人的身份,冷笑:「看来毁诺城已不想在大宋立足了。」 ——他停了停,心里有个示警始终在提示他,再多想想。 想想。劫狱的一共六人。剩下两个身份未明的人是谁? 是息红泪那一干追随者之二?还是……沖他傅少宰而来? 傅宗书很跋扈。通常来说,像他这么行事跋扈的人,反而比别人更多疑。所以他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个与他有关的阴谋。 而不同的人对于阴谋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他突然对龙八开口:「你说她们现在藏在金水河边?」 龙八失了一只手,神色已有些萎靡,道:「是。」 傅宗书仔细考量:「蔡相的花石船队今日卸了货,夜间就要起锚出京。你觉得她们有没有可能是要混上船队,偷熘出京?」 龙八锵然道:「我正作此想!」 傅宗书脸色一冷,道:「蠢人才会这么想。」 他起身,笃定道:「他们正是要给我营造今日不追,便会立即逃之夭夭的错觉,惟其如此,才有机会诱我亲自动手!」 第60页 他甚至已隐隐猜到了那两个藏头露尾之人的身份:四大名捕中,追命戏嚯,冷血善剑,而恰有无情长于机巧,才有了那柄暗藏药粉的剑。 诸葛正我在朝中奔走,以期救下纳兰初见,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这回更是直接派座下弟子帮忙,恐怕正是做了前期藏拙,待他露面,便立即悍然杀人的打算。 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当街击杀朝廷大官,与四大名捕当街击杀傅宗书的意味完全不同。前者只要诸葛正我随便丢出两个替罪羊,便能将此事轻飘飘带过。 傅宗书既然已看透此番算计,心里便立即有了将计就计的考量。他坐回椅子,道:「向师父去借『六合青龙』,跟你一起去金水河畔抓人。」 他铁色脸上溢出抹冰冷笑意:「两个无名无姓的人,就算被我杀了,诸葛老儿又能找谁评理去?」 他已决定将计就计,除去追命、冷血,断诸葛正我一臂! 当季卷与傅宗书各自为计划做着准备,唯有赵佶浑然无知,带着位娇艷名妓,漫步在金水河岸。 他是微服出行,因此身边并无随侍,仅米公公与梁师成两人相陪,融在满街百姓之中,也不算非常显眼。 原本他只用等在万岁山,等蔡京派人将太湖石运来即可,但他前几日刚刚与这位艷动京城的名妓相遇,彼时他隐匿着身份,听她温言软语,诉说的都是对道家奇珍的好奇。 赵佶是皇上,天下之物,任他取用。但他也是男人,对女人崇拜的眼神有超乎寻常的渴望。所以他怎么能抵挡在佳人面前显摆身份的诱惑? 他也并非不谨慎的人,知道他今日行踪的仅有随侍的梁师成、米公公两位宦官,而他自信借他权势而起的宦官是普天之下最不会背叛他的人。 因此今日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携佳人漫步,听她莺声燕语,因眼前所见,自船上流水运出的宝物高兴得飞上薄红,已在昏昏然计划带她登上花石船,再向她公布自己身份的一刻了。 正沉进在将至的温柔遐思之中,赵佶忽闻河边平民间生出骚动,一抬眼见几个有些眼熟的人正挑穿岸边民宅,追着三个捕快打扮的身影而去。那三人结成环阵,也抵不过六人合攻、两人协助,接连吐血,不住往河边倒飞而去。 赵佶皱眉。梁师成已凑了上来,细声道:「官家,是傅相公手下龙八、文张,以及『六合青龙』,应当仍是追缉劫狱匪徒。此处危险,官家先行离去如何?」 他的美人被骚动打断,也惊慌看向那场江湖仇杀,眼中脉脉光彩尽去。他只觉气闷,无声点了点头。 第51章 刺杀 梁师成立即与米公公递个眼神,两人分护赵佶作用,顺着纷纷迴避江湖仇杀的人群,掩护官家离开金水河畔。可那三个抵挡不了、一路吐血的身影,竟好死不死地,偏偏在往他们这边退来! 米公公一凝眉,已意识到什么,沉声道:「他们想从河道逃走!我们避开河道。」 梁师成点头,对他的提议非常贊同,于是对赵佶与美人伸手道:「请。」 美人眼中异彩连连,忽攥紧赵佶手臂,糯声道:「公子,我怕。」 赵佶本已加快脚力在撤,听佳人兰息软语,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揽住她腰肢道:「我扶你走。」 只这拉扯一瞬,「六合青龙」已追着倒飞的三人杀到他们不远处,身边百姓惊叫不绝,竭力奔逃,竟巧合将赵佶几人让到厮杀两方面前。 米公公上前一步,试图拦住杀红了眼的六合青龙:「大胆!有……」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六合青龙攻向三人的一击竟忽而偏转,眼中杀气腾腾,像是要绕过这三人,往他们身后攻来! 身后? ——身后是赵佶! 梁师成第一个惊叫:「有刺客!护驾——」 米公公不可置信。 「六合青龙」? 刺杀官家? 怎么可能? ——可六人这灌满内力的一击却并非作伪! ——可六人写满必杀信念的眼神并未掩饰! ——就连那三个好像随时都会死在他们手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似乎理解不了他们怎么会绕开自己往身后杀去! 已不及再想更多,米公公执棍在手,气息悍然暴涨,截住六人大半之力,同时口吐鲜血,被这一击打到气息奄奄。 但这一击仍未完。 梁师成也从另一侧跳出来,他的武功只是末流,如今也执了短刺,奋不顾身,要替赵佶挡住下一击! 他顷刻在巨大杀机下重伤,吐着血,仍要爬起来护在官家身前。 这一击仍未完! 赵佶眼中只余震惊,他想不通、躲不开、逃不掉! 这一击直刺向他浑身死穴! 有一道皂色鬼影掠到他身前,短刀自袖中抹出。 艷红的刀终于将这一击截在了赵佶眼前半寸。 「你们果然有鬼。」皂色鬼影冷笑,手中刀幻作红霞,反攻向几人! 「六合青龙」眼中杀意转为错愕。 错愕? 米公公正待细思,那三个始终被追杀的人中已有人反应了过来,粗声大喝:「刺杀官家?!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 他暴喝着,顾不得自己正往外飙血,回身一剑刺向「六合青龙」。米公公虽脑中一团混乱,却也不会错失此等良机,纵身直上,与这三人、与猝然现身的黑衣人配合,意图重伤「六合青龙」。 第61页 六合青龙退! 当然要退。古时刺客一击不中,必得要飘然远遁,因而他们与愣在旁边的文张、龙八两人齐齐倒飞掠走,决不能被留在此地,被赶来的禁卫包围。 他们眼中的错愕已转化为杀意,意识到这完全是一个局,而他们贸然中计,必须先保全自身,再考虑是否能有转机。 他们急退。但红袖刀得势不饶人。 「无发无天」此时赶到,将惊魂未定的官家严严实实护在其中,而苏梦枕一人一刀,似拼了命不要,也要强留下胆敢刺杀官家的刺客! 可如今米公公、三侍卫重伤,唯他一个战力,岂是六合青龙、文张、龙八的敌手? 眼看着他们就要从刀光中突围,另一道苍老且震颤的大喝,自另一条街道爆响! 「故意搅起『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竟是为浑水摸鱼!」 雷损大喝,旋即挥手:「『六分半堂』听令,全力保护官家!」 数百数千六分半堂众人蜂拥而出,将六合青龙、文张、龙八等人退路堵了严严实实,同时雷损、雷动天、雷媚等一众堂主冲上前,头一次不对苏梦枕出手,而是与他并肩作战,攻向几个胆大包天的刺客。 有他们加入,情势立即逆转! 雷损的突兀加入,令季卷都愣了片刻,机械地跟在他们身边动作,下意识向苏梦枕投去视线:这也是你的安排? 苏梦枕脸色古怪。这当然不会是他的安排。他安排拦截六合青龙的无邪无愧、无错无语等人仍在一条街外。要按死这些人犯上之罪,唯有死人最安全,他自然做了截杀他们的万全准备,可六分半堂竟从他调动属下的动向中发觉了端倪,抢在金风细雨楼之前现身,要在浑水中赚足政治资本。他一时竟说不上是恼是笑,最终呛咳起来,心中感嘆。 不愧是他的好对手。不愧是屹立京中这么多年的六分半堂总堂主。不愧是雷损。 雷损迅速做出决断,必然是嗅出傅宗书牵连入刺杀一事的风向,立即要大张旗鼓与傅宗书决裂,来日即使查出六分半堂与傅宗书的勾连,有此桩功劳,也足以保住六分半堂。 他心中敬重,并生杀意,同时手上刀势不减。如今六分半堂横插一手,雷损独对鲁书一、燕诗二两人,其余也各自捉对,苏梦枕手中红芒微闪,自季卷与宁中则手中截过文张龙八两人,刀刀带煞,刀刀见血。 正打算拿自己的老对手捏一捏软柿子的季卷微愣,便见苏梦枕黑衣带风,不知何故,恰好挡到她身前,令她左右探头,一时插不入战局,而他浑身凶煞,不知从哪来的深仇大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刀直落,斩下两人头颅。 那含怒的刀终于彻底下落。 苏梦枕停刀,向季卷微瞥一眼,旋即加入战局,围攻六合青龙。 「六合青龙」被季卷三人那突发的一缠导致攻向赵佶之后,心中已是巨震,慌乱之下,能发挥的水平只有十之六七。反观他们面前围着的这群,各个都想揽下护卫有功的利益,各个眼中冒火,各个都发挥出远超平时的能力。 雷损伸指。雷动天出掌。雷媚递剑。苏梦枕抹刀。米公公举棍。季卷、息红泪、宁中则浑水摸鱼。 在众人夹击之下,纵是师承元十三限的「六合青龙」也只能悲愤喋血。 他们一齐收手,彼此对视,互相之间已达成隐秘默契,此时齐齐转身,对官家行礼道:「官家受惊了!」 赵佶正竭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此时只知侥倖,幸好无发无天的伞遮得足够严实,令别人看不见他双腿发软的狼狈模样。他连一秒都没去想从他身边消失的美人何在,恨声道:「——傅宗书!」 只能是傅宗书。 如果他只是遇袭,还要考虑嫁祸的可能。 如果他只是听说傅宗书暗藏火器,却不告与他知晓,他也只觉得此人或有二心。 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傅宗书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还待辩解什么?! 赵佶对涌上来的禁卫道:「立即查抄傅宗书府,必须生擒此人及其全部党羽!」 第52章 復盘 夜。 青楼画舫。 在惊心动魄的一日后,季卷众人皆是脱了力,像几具尸体平摊在床上,连根指头都不想动。 没有参与最后一战的唐晚词三人尚留了些力,此时忙碌着替她们三人诊治。息红泪也伤得爬不起来,非要忍住疼痛,坐起身对季卷道:「季少帮主。」 「现在还这么称唿,未免太生分了吧。」 息红泪笑:「季卷。你为我们所做,息红泪铭感于心。今日之后,青田帮有任何吩咐,毁诺城必全力支持,身死不悔!」 季卷听着就笑了,笑着牵动浑身伤势,又哎哟哎哟叫起来。她唿哧唿哧地道:「说这么严肃做什么?青田帮的宗旨是带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做的也都是正经生意,可不是让你们一个个琢磨着怎么卖命的。」 她顿一顿,又道:「此外的确还有件正事要与你商量。但是现在太累了,我得休息几天,等养完伤回到毁诺城,我们养足精神再谈。」 「一言为定。」息红泪道。她这下也终于撑不住,重新倒在床上,任由唐晚词几人给她重新崩开的伤口上药。 正在撒药粉间,舫外杀喊声再起,南晚楚往外看了几眼,笑:「是在追杀冷唿儿那两人呢。」 第62页 季卷正努力把自己摊成一张煎饼,闻言问:「听说傅宗书还没抓到。」 「他简直比耗子都精明。宫中高手都没靠近,他就已经潜逃出府,现在全城都还在搜查他呢。好像说从他家里搜出了通辽的证据,这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翻身了。」南晚楚啧声道:「你们觉得,官家能不能抓到他?」 息红泪道:「我希望能。」 秦晚晴沉着点头:「的确。破船还有三千钉,我担心他一旦脱逃,参与此事的毁诺城会受到他的疯狂报復。」 南晚楚笑:「但能看到唿风唤雨的傅大人被追得像条狗,已经很值得了。」 她正好在替季卷包扎,说到此处,凑了上来,眼神发亮,问:「你和苏公子究竟是怎么通的气,竟能一日之内,就把傅宗书污到如此地步?」 季卷本来都想睡了,见南晚楚一双眼闪闪发亮,简直像要蹦出几颗星星,于是又打起几分精神,慢慢道:「我当真没和他商量任何事,只是今天见机行事,同时揣摩他的安排,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一猜,并不作准,你们随便一听便罢。」 从她答应息红泪参与劫狱以来,与苏梦枕的交流,当真只有借毁诺城途径送去的那一封信。她担忧送信方式不机密,并未多说任何话,但想要传递的信息已藉由信件完全送达。 其一是毁诺城的信。这封信通过毁诺城的渠道发出,落在苏梦枕眼里,自然知道她已与毁诺城谈成什么协定,而息红泪近来想方设法营救纳兰初见的事,对于广收情报的金风细雨楼而言并非秘密。 于是她们入京当天,金风细雨楼已得到了消息,次日故意向「六分半堂」动手,挑起满城风波,将「苏梦枕在破板门为她们留了后路」的消息传递到季卷这里。 她立即决定往破板门逃。而苏梦枕果然已准备好在破板门替她们一力承担。如果按苏梦枕的计划,在她们逃到金风细雨楼庇护之下后,他正好藉机与文张等人发生冲突,逼得他们陷入生死危机。见苏梦枕出刀决然,潜伏在暗处旁观的季卷已瞬间领悟到这条并未互通有无的消息:苏梦枕显然知道傅宗书将那几杆火器赏赐在谁的手里,而她也领悟到逼他们当众使用火器的目的。 接下去的第二个信息是两张图纸。傅宗书得了火器,将来可能对青田帮有威胁,这是他们都能想到的信息,因此她画出图纸,自然是要他发动金风细雨楼在朝中的影响力,找到另一个帮手,首先把这两样东西在赵佶面前过了明路,同时还能成为扳倒傅宗书的同谋。 赵佶虽昏聩,却并非不聪明。他能看出这图纸上两样神器,若能利用于前线,会产生多大作用,那么一旦得知傅宗书早已得到火器,却暗自隐瞒,不上报于他,自会心生疑虑。 但心生疑虑还不够。因为傅宗书实在好用,实在温驯,是替他自江湖敛财的一等一好手。这一点疑虑,只要经由时间稀释,总会淡化成水。 好在苏梦枕的眼光很准。他找出了傅宗书被野心吞噬的朝中对头。王黼与梁师成见到傅宗书可能会见恶于赵佶,便迫不及待,要往他身上多压几块石头。 而且,最好是短时间内,令官家接连得知对傅宗书不利的消息,使他不及细思,便认定傅宗书果然心怀不轨。 还有什么事情比谋逆犯上更能彻底钉死傅宗书呢? 王黼安排了美人。梁师成将赵佶行踪透露给苏梦枕。接下来便只要设计令傅宗书的人出现在金水河畔。 季卷思索着道:「我与苏梦枕擦身时听到他说『金水河边』四个字,已经大概猜到他的设计。若只是藏我们,有的是更隐秘的藏身处,而将我们安排在金水河畔、蔡京花石船队旁,自然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人也要到这里。而能够成为扳倒傅宗书助力的重要之人……想也不用想,定是官家了。」 她笑:「因此我的身份也非常明晰了:我是饵,专诱傅宗书一党前来的饵。」 至于傅宗书一党来后,要怎么伪造他们与官家的冲突?季卷猜测苏梦枕已有安排,不过她有宁中则帮忙,便不需要坐等安排,而是主动引起刺杀一事。 此件事兔起鹘落,在官家遭刺的大事件下,早已无人关注早晨发生的小小劫狱事件。京城中诸多势力,竟似被苏梦枕一人牵着调弄,六分半堂即使中途看出端倪,再想横插一脚已是晚了,但总好过傅宗书一派,那美人已被王黼抹黑成傅宗书蓄意派来祸主的妖女,而像他这样的权臣,手脚从不干净,一旦彻查起来,只会令赵佶越查越相信他心怀不轨。 说到底,一个靠欺下媚上的臣子,从他被帝王疑心的那一刻起,就已与死亡无异了。 「其实要是傅宗书亲至,我还打算试着直接刺杀他的呢。」季卷遗憾:「没想到他这么怕死。」 「正是怕死的人,才能活得更久。」宁中则道,「如果真的没有抓住他,你们未来都必须更加小心。」 在季卷讲述期间陷入了古怪沉默的息红泪见復盘终了,忽然出声:「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第53章 水性杨花 季卷奇道:「什么事?有什么好道歉的?难道是入城的时候你试探我们武功的事?」 息红泪坚决地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你与苏公子关系的妄言。」 季卷心中顿觉不妙,捂脸道:「求你别说了。」 第63页 息红泪笑。那笑容像是对恋爱中脸皮薄的女子那洞悉又宽容的笑,她笑着说:「我自诩见过世间千种男女之情,却是误判了你与苏公子这一种。」 季卷嘆一口气。她原本累得厉害,但见息红泪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信息,又开始误解她与苏梦枕的关系,不由大发戏瘾,以手掩面道:「唉,哪怕我知他懂他,又有何用?他终究心属纯然不染尘的雷纯小姐,而不是我这般心思深沉的女人。」 息红泪脸上表情立即退光,嫌弃凝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你装得不像。」 「我哪有装?不过真情流露罢了。息姐姐,你怎么又说我与苏公子有情,又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息红泪神色诡异地看她,半晌道:「罢了。我看不出你对他究竟是虚情还是真心,不过苏公子看你的眼神,倒绝不清白就是了。」 还待再演的季卷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要被唾沫呛死。宁中则就在她旁边,见状替她拍起后背,同时对息红泪指责般地道:「年轻人的感情由他们自己去捋,你我何必强推?」 她这意思,竟不是觉得息红泪眼睛花了,而是觉得不应该直白点明一样。 季卷无话可说,片刻哑然道:「呃,问题在于,苏梦枕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吧。」 苏梦枕突然咳嗽。 直到夜里才有空从宫中出来替他把脉的树大夫担忧地看他,见他只咳了两下便已收声,同时皱着眉,解释道:「无妨。一时喉痒。」 次日一早,因昨日京中大乱而歇业的画舫居然有客登门。唐晚词掀帘看了眼,惊咦:「怎么是他?」 息红泪也偏头瞧一眼,这一眼便让她立即开门迎客,语气迟疑道:「无情捕头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务?」 推着轮椅缓缓移入屋内的,正是京中「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用冷玉似的眼神从舫中扫过,重新看向息红泪时,冰凉的神色些微缓和:「世叔入宫,托我来向息大娘报喜。因有世叔斡旋,官家今日已赦免纳兰初见讽议犯上之罪,一併抹去诸位劫狱之过。」 息红泪目露惊喜:「太好了。多谢诸葛神侯。之前也多亏神侯奔走,才使傅宗书不至于私下处理了纳兰初见,毁诺城一併铭记于心。」 无情闻言一笑,脸上阴霾尽去:「官家愿意大赦,也是因感念你们护驾有功,将功罪相抵了。」 他说到「护驾有功」四字时,面色有一瞬的微妙,些许温暖的笑意又似乌云密布般从脸上隐去了。他再次看向息红泪身后众人,忽对着个陌生的面孔拱手:「季少帮主,可否一谈。」 顶着张易容的季卷心下微跳,仍垂死挣扎:「季少帮主是谁?莫非你说的是现在毁诺城的——」 「我知道毁诺城中,有位『季卷』每日坚持出入城,令天下皆知她仍逗留于此,但是,」他说到这里淡淡微笑:「我昨夜接连去了『天牢』、『破板门』、『金水河岸』,看到了你的剑法。」 季卷嘆:「我就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拔剑,免得像顶了张名片一样,到处宣告『我就是始作俑者』。早知道之前在你面前,就坚决不动手了。」 无情的表情有一瞬无奈,偏头道:「不必向我强调你曾出剑维护过我。但交情与公义,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被戳穿了小心思,季卷也毫不脸红,从角落走上来,盯着无情看了半晌,忽而感嘆:「我知道你要来找我做什么,但我宁可你能装傻不来。」 「是非对错,绝不可能装傻过去。」无情低声道,又抬高了音量,注视着季卷问:「我问你,傅宗书是否真的存心谋逆?」 季卷张一张嘴,微笑:「傅宗书罔上虐下,私通契丹,暗铸甲冑,都是已被查出的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说他是否存心谋逆?」 「对,我知道。」无情冷冷道,竟像在审讯犯人:「但这不代表他昨日会在金水河谋划刺杀。」 季卷嘆气。 她嘆完气,旋即开始耍无赖:「我知道你要向我求证什么,但我是绝对不会亲口承认的。」 无情冷冷盯着她,似乎随时会有暗器从他袖中飞射,但他终究没有动手,而是说:「世叔昨天发了很大的火。」 季卷眨眨眼。 无情又道:「你有计划,有阴谋,我可以放任不管,因为我们是朋友。——但你不应该拿官家的安危做赌注!」 季卷又眨了眨眼。 她忽然凑近一点,笑:「这是诸葛神侯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无情闭眼道:「世叔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官家纵有千种不是,但你可曾想过,昨日若稍有差池,朝堂剧震,万民齐喑,对大宋岂会是好事?」 季卷古怪地看他,忽而问:「你不觉得换一位官家,废花石纲,贬蔡京,重新清一遍朝堂,反倒对大宋还是件好事?」 无情脸色数变,蓦地厉喝:「慎言!你还要命不要?」 季卷反而笑了。因为只有被说中心事的人,才会这么色厉内荏地讲话。 于是她不仅是笑,简直高兴得要唱起歌跳起舞来。在她已默默做好与这些朋友刀剑相向的准备后,意识到她的朋友并不与她想像一般迂腐,而或许她可以寻到一种办法使他们不必彻底为敌,这已是足够令她感到快乐的事情。 她笑着保证:「放心吧,我没有要换官家的意图。反而,我要更加用力地维护官家,保护官家不受任何影响,好让他能信重我,能放权给我,能够使我放开手去做那件事。」 第64页 无情注视着她,忽揉了揉眉头,道:「你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回报给世叔。他会怎样考虑,怎样决定,我绝不会替你说情。」 「真的吗,我不信。」季卷笑道:「你怎么可能这么无情?」 因无情而得名无情的青年无言注视她。她笑了片刻,又一收表情,淡淡道:「神侯会容忍我的。他连蔡京之流都能容忍,何以不能容我一介忠臣?」 无情冷声道:「这句我也会报给世叔。」 季卷哈哈大笑:「他会知道这是我特意说给他的话!」 无情拂袖而去。在他拂袖去两日后,诸葛神侯在朝中运作的结果已逐渐显露。 诸葛神侯并没有因猜出她的小动作而放弃替她收尾。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季卷才会觉得一丝心虚,因为她的确是对君子欺之以方。在她们养伤期间,因官家被刺杀一事而造成的诸多后果一件件自万岁山传达向下,直到画舫。 第54章 免死铁券 在重归自己有禁军层层护卫的皇宫之中,休养了几日后,赵佶终于又恢復了自己修道之人的超然物外。京城已戒严数日,对傅宗书府的查抄也找出越来越多他大逆不道的证据。他在京中能作威作福多年,仰仗的实则是官家信任,一旦官家收回信任,那么许多本就暧昧难言的举措,都可被朝中政敌们栽做他早有反骨的证明。傅少宰已彻底倒台,但却依旧未能发现傅宗书本人的踪迹,如此人心惶惶,赵佶终于採纳了诸葛神侯的建议,解除了京中的管制,令城中百姓又能重新出门谋生。 向天下传檄通缉傅宗书一事自不用说,在此之外,他又接连对当日涉事之人逐一赏罚。 蔡京揽下失察之责,自请去职,赵佶只做降奉,并未削官。蔡京自觉惭愧,称病暂不上朝。 米公公与梁师成官升三级并赠以京中府邸,并给剑履上殿的殊荣。有了梁师成的功劳在前,王黼已是十拿九稳,随时要顶上傅宗书空出的位置。 这是些朝堂上的变动,对于江湖人,赵佶另有一套奖惩。 息红泪因护驾有功,免去劫狱之过,另赏金银数箱。对与她同行的两位佚名同伴,也怀着招安心思,许以高官厚禄,希望两人能以真面目与赵佶见面。季卷当然不打算去领这功劳,暗记一笔,未来或许会用上这个承诺。 而苏梦枕最早察觉傅宗书阴谋,放弃与六分半堂对敌,挟刀奔赴金水河岸,力救他性命,赵佶对他此前在京搅动风云的些许意见早已灰飞烟灭,宣他入宫畅谈几回,最终赐下的奖励,几乎惊破京中所有势力的眼球: 他赐了苏梦枕一面免死铁券。 这样东西的分量极重,因为赵佶登基以来,总共只给过太后,蔡京,诸葛神侯这三人免死铁券。这东西最表层的含义自然是无论苏梦枕或他想保的人犯下了怎样滔天大过,赵佶都可看在过往功劳上饶他一命,但若要考虑到苏梦枕实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这样东西便在江湖中有了另一层含义:赵佶已认可,或说默许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攫取更大的权利。 六分半堂多位堂主出动,捨生忘死,因而被搜出的些与傅宗书的私下往来,被官家既往不咎。除此之外,赵佶另送一副「以理服人,以智胜人」亲笔牌匾。在雷损与狄飞惊看来,这也是对六分半堂的一种暗示,即官家并未完全倒向金风细雨楼,依旧允许雷损与其争一争这龙头的宝座。 大致处理完那一日惊变导致的无数麻烦,赵佶甚至还没忘记被他记在心上的季家父女。蔡京称病,收集花石纲的殊荣便尽数让度给季冷,让他领了节度使之职,便算从江湖草莽往朝堂的大大转变。至于传闻中仍待在毁诺城的季卷,他也没忘她献宝之功,前后传唤季冷几次,问询他该如何封赏。 期间甚至传出过传闻,赵佶听说季卷苦恋他新晋的武林心腹苏梦枕,大喜正待赐婚,旨意都已拟好,又不知从何听说苏梦枕早与雷损独女许过婚约。赵佶自诩风雅,便不愿做乱点鸳鸯谱的不解风情之人,这道赐婚旨意才算作罢,只是寻常地赏赐了些珍宝,由季冷代为领受。 此事一出,在江湖中热闹程度反倒一时压过了每年都会上演的皇帝遇刺之事,江湖人实在好奇,这桩上达天听的桃色绯闻最终到底该如何收场。 在整个大宋因朝中震盪而在细微处发生无数改变期间,季卷默默立在画舫窗边,养伤的同时,细思那藏得无影无踪的傅宗书到底去了哪里。 在她思索出结果以前,纳兰初见已渐渐恢復了精力,拖着迟滞的步伐走上来找季卷,向她询问一件事情。 这位曾风度翩翩的浪客文人如今容貌丑陋,缺了的脚趾令他站立不住,瞎了的眼睛令他走路都会撞上墙壁,但当他勉强站起时,依旧是铁骨铮铮的。他问季卷:是否能联繫上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当然可以。」季卷说。 纳兰初见扯着被烫坏的脸皮,竭力微笑:「苏楼主在营救我时出力甚多。听说他长年受数种病痛折磨,我对自己的医术还算自信,季女侠可否代我引荐,让我能还他这份恩情。」 季卷的确有渠道可以联繫上苏梦枕。他给了她金风细雨楼联繫的暗语,因此当纳兰初见提出要求后的当晚,画舫前已立了位裹在黑兜帽黑披风下,而双眼也如幽幽磷火般燃烧着的身影。 第65页 「怎么裹得这么严实?」季卷玩笑道:「终于知道保暖的重要性了?」 苏梦枕瞪她一眼,冷冷道:「希望你知道紧急联络的讯息不是用来跟我讲笑话。」 季卷大笑,一边笑一边思考,对于苏梦枕来说,听笑话和看病,究竟哪个更令他感到不快。 当苏梦枕跟在她身后,走进画舫听纳兰初见用一套华美的文辞表达自己的谢意以及替他看病的诉求时,季卷终于得出了结论。 ——看苏梦枕脸色的发黑程度,似乎他要更讨厌听她讲笑话一点。 苏梦枕的神情虽然并不十分凌冽,依然拒绝道:「已有御医树大夫替我诊治。」 纳兰初见听到树大夫的名字后,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倒与他切磋过医术,不过他的风格要更正统,开的多是古籍旧方。而我混迹江湖时间更久,掌握的稀奇偏方要比他多的多。苏楼主的病既然久经调养未见大好,倒不如试一试阴狠偏方,说不定反有疗效。」 苏梦枕沉默。他和绝大多数久病缠身的人一样,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的心理,因此对于看病这事并不热衷。前几年苏遮幕还在世的时候,多是被他压着拜访天下名医,如今他已可自作主张,除了树大夫外,便再不面见其他医生。 他瞥季卷一眼。在这种时候,季卷的脸上是绝无城府的,明晃晃写着,她怀疑他又在闹些什么情绪,以至于不愿意伸手给纳兰初见。 于是他缓慢地,依然极不情愿地将袖子捻高一寸,把手腕递到纳兰初见的指下。 纳兰初见只随意把了把他的脉脸色就变得沉凝起来。他一边把握脉象,一边问:「苏楼主是否尚在襁褓中时就已受了武林高手以冰寒内力震断心脉的攻击?」 「是。」 「而这些年来你又因各种原因受过七次致命的伤。」 「不止七次。」 「的确不止七次。但有些伤势似乎被人以精妙内力化解过。如今仍滞留在你体内彼此纠缠的总共是七种致命的功法。是他们彼此制约,互相死斗,才使楼主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这人很会把握一线生机,这也是我至今仍活着的原因。」 纳兰初见点一点头,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了几张方子,道:「以苏楼主的病况,我已大概能猜出树大夫为你所开的药方有哪些。我的这几副药与树大夫的药方绝无冲剋,且用料更险,对于陈年旧伤或有一定作用。不过我开的都是勐药,苏楼主服药期间或许会心浮气躁,神思烦闷,均是正常药效,停药几日便可恢復正常。」 苏梦珍而重之地接过药方。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会不在意纳兰初见的好意。 因此他将药方掖入袖中,正色道:「多谢,纳兰先生。往后纳兰先生若有所求,金风细雨楼必厚报之。」 纳兰初见颓然一笑:「我这副残躯又还能有什么所求呢?只望楼主他日见到京中那些难活的穷苦人,能赠他们一顿不至饿死的饭就够了。」 苏梦枕平静道:「我自会去做,金风细雨楼也会为纳兰先生始终敞开大门。」 纳兰初见盯着他片刻,忽道:「我知道苏楼主的意思。你是在挽留我,希望我能留在京城,并加入金风细雨楼。」 「你错了,」苏梦枕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去哪,要加入哪个组织。就算你今天大彻大悟,打算去投奔雷损,我的承诺也依旧作数。」 他一字一句道:「只因我看得上你这个人。」 纳兰初见惊异瞧他,终于又起身拱手,郑重道:「某过去总觉世风不古,国是日非,方自污声名,不愿同流。有苏楼主这般仁义之人坐镇,金风细雨楼想必不会成为那类欺男霸女的所在。还请苏楼主同意接纳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脸上也出现一点笑意。他扶起纳兰初见,道:「承蒙不弃,金风细雨楼也绝不会叫你失望!」 纳兰初见已经快要蒙昧的眼睛里又出现新的光彩,向苏梦枕一拱手,随即扶着墙壁,缓慢走了出去。他走得跌跌撞撞,但嵴背却挺直。 季卷目送他离开,心中感慨万千,收回视线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苏梦枕已更早收回眼神,一双黑且深的眼专注落在她身上。 季卷故作不满道:「怎么感觉你才是整件事里最大收益者?不仅拿了张免死令牌,还招揽了这么位有气节的义士入楼。」 苏梦枕淡淡道:「志趣相投的人总会走到一处。就像他和我,就像你和我。」 季卷牙酸了下,挠着侧脸笑:「可别抬举我。纳兰初见给人治病不求回报,我可是总算计着要找人收取利息的。」 她说着说着就装不下去,笑着向苏梦枕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我可也给你看过病,什么时候也给我点回报?」 苏梦枕垂眼盯着她摊开的手掌,缓缓道:「自然有。」 第55章 心乱 季卷一挑眉。她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因为她事实上有些紧张。 说来奇怪,她在利用流言时并无负担,但是当流言切实地环绕在她身边时,又不自觉会被流言所影响。在息红泪与宁中则言之凿凿地做出错误判断时(她当然知道苏梦枕另有心上人!),她不受控制地在与苏梦枕独处时觉得尴尬。 与苏梦枕觉得紧张时就会话多一样,她在觉得尴尬时就会更加用力地插科打诨。 第66页 她佯装讨薪。 所以当她听到苏梦枕说「自然有」时觉得格外意外。且不论年轻时候那次偶遇,这两年间她替他诊治,更多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至短期内多次换主,使两派合作能更持久。 她期望中苏梦枕对她的回报已经尽数体现在近来的合作中了,两位首领相交,交情自然都体现在帮派中,难道他还额外有什么回报要给她?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问:「真有报酬?」 苏梦枕望着她,双眼直视,令她发觉他眼中长久燃烧的寒火都转为了暖色。她正要错开眼,却见他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拿出,一枚鎏金铁券握在他手里,又从他手中转移到她仍摊开的掌心。 苏梦枕的手按在免死铁券上,冰凉掌根与她指尖相抵,在她彻底宕机的眼神下,认真道:「我从不虚言。」 语毕,他抬起眼,露出丝微妙的骄傲神色,也期望收穫收礼人的赞誉,却只和季卷匆忙错开的视线对上一瞬,压在铁券下的指掌微弹,险些要从他手中滑开。 「你,不,啊,」季卷结巴,脸上失去了表情:「你要把免死铁券送我?」 苏梦枕又露出了那种觉得回答废话是在浪费生命的微妙表情。 季卷看着被压在她掌心的鎏金铁券。苏梦枕的手指仍按在铁券上面没有松开,像猜到她下意识想收手一样。 她咕哝着问:「……为什么?」 「对你有用。」苏梦枕答。 季卷嘴角抽动一下,像是想笑,又像费解。 对一个立志反了皇帝的反贼预备役,免死铁券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如果她起兵反赵佶后不幸兵败,当着十八路诸侯的面掏出免死铁券大喊「赵佶说不杀我」,那场面似乎充斥着种荒诞不经的。 对于歷史,季卷并不算多么精通,但她至少知道对于皇权来说,免死铁券完全是个看心情的空头支票——再往后数几百年,被朱元璋发了免死铁券的大臣统统全家死光,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幽默。 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免死铁券已经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来自皇权的最大承诺了。 苏梦枕要给她这个,不会真的是想给她留最后一条退路吧? 赵佶发给苏梦枕免死铁券,是承诺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宽恕苏梦枕的犯上之举。而苏梦枕把铁券交给她,是让她知道,他只会把铁券用在她的安危上。他要给她求平安。 ——给一个反贼求平安! 如果在平时,她会直接为苏梦枕的幽默笑起来。但在苏梦枕认真的视线注视下,她不知为何竟装不出一个假笑,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对他开玩笑「该不会你诸般筹谋的终点就是给我谋求一个活命的承诺」? 她当然可以这样问出口,就当是调节气氛,随口一说。 ——但她害怕苏梦枕会毫不迟疑地点头答「是」。这像是他会做出的回答。 而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她该接什么话了。 季卷对苏梦枕的义薄云天向来是坚信且认可的。她在福建经营,走的也是堂堂正正收拢人心的道路,自然认同像苏梦枕这种一旦为友便能倾己所有的领袖。 前提是,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她的想像,用行动证明他的偏帮。 那实在太过偏颇,她想不到不把免死铁券留给自己而是送给她的好处:没有好处。如果易地而处,她绝对不会凭意气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苏梦枕,」她说,表情冷淡:「多谢你的礼物,但我用不上。你还是收回去吧。」 苏梦枕盯着她,眼中重新燃起冷火。他将手收回袖笼,抱着臂,冷冷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季卷这下总算笑了:「那等你一出门,我就把它扔到湖里去。」 苏梦枕硬声道:「随你!」 季卷笑着,同样收回手,让这一枚精緻的铁券孤零零留在桌上,而桌边两人都只注视对方,不向它投去半点目光。她笑得很亲切,因此显得虚假,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免我一死的铁券,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滞了一下,总觉得苏梦枕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接着立马掐断了自己的想法,继续笑意盈盈道:「我想要你把杨无邪让给我,可以不?」 苏梦枕的脸黑了。他用一种愠怒的眼神瞪视着她,像在思考她这句话里的真假,旋即觉得思考对他来说已是一种侮辱。于是他转过身,连余光也不分一点给她,似乎他的下半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季卷却依然希望下半辈子能看到苏梦枕。她对苏梦枕的恼火视若无睹,说起她早该谈起,却因苏梦枕的举动而半天没办法切入的正题:「至今未能抓住傅宗书本人。你觉得他还藏在京中,还是已经逃窜出京了?」 苏梦枕嗯声。他依然背坐着,目视画舫河景,语气里的情绪立即被压到最低,公事公办道:「出京。」 「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思来想去,这些天有机会令他混在其中,大方走出京城的外出队伍只有一支。」 苏梦枕转回身,眼神凌厉,与她一同续道:「出使女真的使节团。」 季卷迎着他视线微笑。苏梦枕立即冷下脸。 第67页 季卷不以为意,手指轻点桌面,思索道:「傅宗书贪慕权势,纵使出京,恐怕也不愿做默默无闻江湖客。他要找另一个能给他滔天权势的,最好早有往来的地方,重新过上奢靡生活。」 苏梦枕冷声道:「辽国。」 季卷笑:「我也是这样想。——他可真是知道我瞌睡就来送枕头的贴心人!」 「你要藉机对辽国动手?」 「不能再晚了。再拖几年,辽国将在女真攻势下溃不成军。与其到时毫无准备直面女真,不如从现在就开始练兵!」 苏梦枕正色道:「金风细雨楼全楼上下必将全力驰援。」 「我可不要你的驰援。」季卷又笑。她从苏梦枕这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便从议事的情绪中退了出来,摆着手笑:「你人在京中,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找机会对辽国动手,赵佶可不一定高兴。」 对着近来常入宫陪赵佶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传遍全京城的官家眼前新晋红人,季卷忍不住笑弯了眼:「还得你替我吹吹耳边风,不求他支持,至少别做出卸磨杀驴的事。」 苏梦枕迅速瞥她。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的不自在,令他呛出忍了许久的咳嗽。他呛咳着,哑声说:「我从未向他献过任何谗言。」 季卷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要这样说。 苏梦枕似下定决心,又咳嗽道:「他并非从我处听说婚约一事。」 「哎呀,怎么咳成这样?」季卷大惊小怪地提高了嗓门。她截断他的话,跳起来想拍他后背,被苏梦枕坚决躲开。她也不恼,连忙推苏梦枕出门:「夜里寒凉,苏楼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苏梦枕停下咳嗽,慢慢抬头,用力瞪她一眼,当真毫不留恋地裹上兜帽转身走了。 苏梦枕走得很快,衣袖带风,用行动告诉她「他在生气」。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收回那枚铁券,等季卷送他回来,免死铁券依旧躺在桌上,与不值钱的铁块一个样。 她对着铁券出神,最终嘆一口气,将其收进袖中。 他可以把它当铁块一样随手相赠,她却不能心安理得。 还有另一件事,她被迫正视,却无法心安理得。 她推开侧门,果不其然见到息红泪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缩在侧间里,见她突然开门,好不尴尬地抓抓耳垂:「呃,你知道船上房间并不隔音吧?我想提醒的,但是你们正聊着,我又不便出去打断……」 季卷对着息红泪深深凝视,忽而长嘆口气,把自己丢在她的床上。 息红泪沉默一会,问:「你好像并不高兴。」 「是啊。」季卷说,「有一件事,让我很无地自容。」 「苏公子送你免死铁券的事?」 「不是这一件。」季卷淡淡答,脸上没有表情。「我其实相当厚脸皮,就算赵佶突然鬼迷心窍,跑过来哭喊着要把整个大宋送给我,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 苏梦枕过去给她厚礼,她感念他心意,却也从未有过不该收的想法。她只会一再调高对他的评价,逐渐将他纳入知交之列。 但她今天心乱了。 是因为息红泪和宁中则前几日的一番话令她想得太多?是因为他给了分量过于沉重的一份礼物?是因为在这个所有人都在轻掷生命的江湖里,他居然在替她考虑要怎么活? 季卷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苏梦枕把铁券按在她手中,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掌根的一瞬,她居然会想回握住眼前人,给他传递温暖体温。 感动。感动是理性最大的敌人。季卷也是人,也会感动,也会一瞬间心旌摇曳,产生不该有的情绪。 意识到冲动时她险些要抽身跳开,幸好她的理智向来够用,不至于令她做出任何丢脸的事情。向外人唱作念打地演痴情人是娱乐,只在他们两人独处时再这样就是不知分寸了。 息红泪走到她身边,自上而下地注视她。季卷与她对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多半被她读去,自暴自弃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息红泪笑笑:「我有什么好说?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这话可不像毁诺城城主说得出的。」 「毁诺城只是为伤心人提供一个去处,又不是为了拆散天下有情人而建的。城中姐妹若另遇幸福,我只会祝福,绝不横加干涉。」息红泪忽然说:「你知道唐晚词已经向我辞别,要随纳兰初见留在京城了吗?」 季卷笑:「虽有苦难,终究云开月明,这很好。」 息红泪对她的装傻毫无办法,咬牙道:「你就没有一点联想到自己的感悟?」 季卷盯着她,忽而疲倦到失去了微笑。 她嘆气道:「你知道我的坚持是什么吗?」 「什么坚持?」 「绝不和别的女人雌竞,」季卷淡淡说,「需要抢的绝不是好男人。」 第56章 重上河间府 好在季卷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刻意把一瞬间的心动融在从没停过的念头里,很快就被稀释得找不到影子。 在京城已逐渐恢復平静后,季卷与息红泪等人告别,约定等来月再见。猜出傅宗书的打算,她本该一刻不停奔赴边关相待,但自家内部出了火器泄露这种事,她必得回去整顿一番风纪。 第68页 因此,息红泪与南晚楚、秦晚晴结伴走陆路,季卷与宁中则结伴走水路,共同告别了决心留在京城的唐晚词与纳兰初见,各自往自己驻地归去。 商船顺水开出去许远,季卷才状似随口道:「我以为前辈会去毁诺城。」 宁中则正认真打磨自己的佩剑,闻言睨她,冷哼道:「我还在想你要把这个问题在心里藏多久。」 季卷挠挠脸,笑道:「因为我看得出前辈对我这番胡闹,其实是很不认可的。我还以为前辈更喜欢息大娘那样直来直去的正派人士,而不是我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 那天夜里,河上画舫,季卷向众人大致讲述她与苏梦枕的诸般算计时,也暗自在留心各人对她所言的反应。息红泪较有城府,看不太出喜恶,更是在她说毕迅速岔开话题打趣;秦晚晴对她所说显然并不感兴趣,相比起来更在意看街上围堵冷唿儿的战役;南晚楚双眼发亮,她甚至从中看出几分闪闪发光的崇拜。 而宁中则的反应则与她们大不相同。在她讲述她与苏梦枕配合默契,完成劫狱之时,她面带微笑,间或点头,对他们急智大加赞赏,可到她讲起后面那段与宦官勾结,算计赵佶时,她就明显流露出不甚认可的神色了。 这倒是好理解,毕竟高来高去的大侠并非全部都愿意切实参与进玩弄权术的骯脏部分。季卷从不强求他们与自己同舟。因为相同的原因,她也体面地与几位父亲的旧友分别,任他们江湖恣意而去。 宁中则点头道:「不错。我活了半辈子,始终相信清源不与浊潦混流,善恶之间,必该有分明界限,得其上者为正,居其下者为邪,从未生过疑虑。直到临死以前,才恍然惊觉笃信的善人是伪善,认定的魔教也非魔人。」 她收起剑,嘆一口气道:「我选择跟你回去,而非去或许能活得更舒心的毁诺城,自也有我的私心。我想借你所为,重新确定究竟何谓正,何谓邪,我所看不惯的出格行径,是否当真就是错误的?行非常事之人,是否可以用非常之手段?」她摇头苦笑:「不曾想活过半生,我竟还需重头思考这些问题。」 她瞥一眼喜形于色的季卷,又道:「若是叫我发现你言行不一,暗地里做了迫害忠良之事,我会立即抽身离开,你需得时时警醒,不要太过高兴。」 「我哪有特别高兴?」季卷笑得合不拢嘴道。 她当然高兴。宁中则行事稳重,长于谋略,武功也很不错,还有谁比她更合适拉进因急速扩展而处处缺人的青田帮? 于是等下了船,季卷片刻不带歇息,以工作狂人的精神,拉着宁中则接手起了江南事务,好把焦头烂额的温趣解放出来,让后者可以回去继续琢磨她喜欢的杀人艺术。仍留在青田帮中的其余几位异世江湖客也被她拉来介绍给宁中则,同为失乡之人,彼此间反倒萌生惺惺相惜之情。 她安排定帮中事务,又马不停蹄去见了雷卷,将火器泄露后的一系列应对与雷卷通了气。 「那叛徒如何了?」说完后,季卷不经意问。 雷卷平静道:「霹雳堂内彻底肃清,拔出了十几枚钉子。」 季卷点点头,没有问这些钉子的下场。 雷卷问:「你把图纸透露给朝廷,对你我当真无碍?」 季卷闻言大笑,摇头道:「雷堂主,你猜猜为了能量产这些东西,又培养出能熟练运用它们的队伍,青田帮投入了多少金银人力?」 她向他伸出两根食指,在空中交叉比出「十」字:「整整十年,一地进益!要不是在惊怖大将军那里发了笔横财,我们现在还窝在福建悄悄做着生意攒钱呢。」 她又收回手指,极为讥诮地笑:「你猜赵佶又愿意为此拨多少财款?每一分每一厘,可都得从他的修道梦中截取。」 「况且,就算他当真能勉强拉起一支小队,靠人力手动打制出几十桿枪,这些东西终究要去哪?还不是抗辽抗金前线?」季卷意味深长道:「到了前线,那队伍到底还姓不姓赵,可就两说了。」 雷卷见她在自己面前已越发不掩盖野心,那股被拉上贼船的隐约预感就越发明确。但如今已难再回头,他不是纠结的性格,于是也坦然接受了现状,转问道:「既然你已有计较,我也不为此费心。徵兵之事……」 「徵兵之事,按之前商定的不变。我还要出一趟远门,此事有劳你与何家主多多掌眼,遴选来的名单,交由我娘做定夺就够。」 雷卷一愣,问:「你还要出去?」 「是啊,」季卷说着,忽然想起一桩听过的古旧传闻,于是笑道:「我这趟打算把连云寨赚上山来。你与连云寨大寨主是不是有些过往旧仇?要不要趁我还没得手,你先带些帮中人把仇报了,就当我为元老撑腰?」 「你要把连云寨也拉下水?」雷卷不可置信地问,旋即在季卷坚定的眼神里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冷笑,本已生无可恋,随时打算魂归大地的身体里忽然又生出一股力气,坚定要活到看季卷把戚少商坑蒙拐骗过来的一天。 他冷笑着道:「很好。我一向觉得戚少商应该得到报应,可他总是逃掉。现在他终于逃不掉了!」 季卷摸摸耳朵,总觉得雷卷这句话里对戚少商的恨意还没有长时间加班后对她的怨气重。 第69页 但既然自己的小联盟里不至于有因新仇旧怨撕破脸的危机,季卷就更加放心,安排好下一季的工作后,带上柄依旧中空的新剑,重上河间府,不日便抵达「连云寨」外,虎尾溪前。 与建城宏伟的毁诺城不同,连云寨自然如名,连绵山头的都是些皮革帐篷,在外扎营、其内进出的,均是些打扮粗犷,似兵似匪的豪放糙汉,远上十里就能听见其间叫嚷笑闹之声。 季卷在溪边系马,料想此行时日必然不短,便託了附近人家替她照料马匹,自己正要单人提剑上山,却见从她来的官道上,另一匹瘦马正慢腾腾向此行来,马上负着东倒西歪的蓝杉文士,如果不是她及时上前扶上一扶,险些便要摔落马背。 蓝杉文士嘴唇干裂,一副羁旅已久的落魄样,借季卷递来的水囊狠狠痛饮两口,才稍稍缓过气来,向她行礼:「多谢这位义……姑娘。」 他抬眼,白玉似的眉目里闪过一丝惊艷,最后那声「姑娘」,便立即唤得温柔又缱绻了。 这眼神实在太不遮掩了点。季卷很久没有被人以这种眼神打量过,如观金银,如观花鸟,像喜爱某件没有意志的美丽死物,因而流露出些许势在必得。 季卷脸上笑得天真不谙世事:「叫我季卷就好。」 蓝杉文士微怔,继而同样笑开,笑容里甚至流露出几分羞涩,真似情窦初开的文弱书生般拱手道:「季卷姑娘。在下顾惜朝。」 他踏前一步,神色里带着亲近,极无城府地问:「季卷姑娘难道也要上这恶人群聚的连云寨?」 季卷对这人反而高看一眼。她的名字在和苏梦枕闹起绯闻后迅速传遍武林内外,但凡江湖流经之处,必然听说过她苦恋金风细雨楼楼主不成之事。在这种名声之下,知道她的身份后,还能毫无窒碍地继续表达好感的男人,要么当真是个情痴,要么…… 要么听到她的名姓后,更觉有利可图。图谁的利?青田帮?金风细雨楼?还是毁诺城? 季卷佯装讶然:「为何说是恶人群聚?我听人说,连云寨寨主戚少商,是位劫富济贫的大英雄呢。」 顾惜朝眉间聚起几分阴霾,缓慢摇了摇头:「或许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又好奇道:「季卷姑娘来此是为了什么?」 「这个戚少商,虽然名声不错,但我听说他曾经狠狠地伤了息大娘的心!」季卷愤愤不平道,甚至象徵性地鼓起脸颊扮可爱,同时竭力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我这回是偷偷出来,要给息大娘讨回公道的!」 这话倒不算完全假话。在她北上连云寨前,先提前去毁诺城找了息大娘,不过她与息红泪主要谈及的话题与戚少商全然无关,而是傅宗书正随使团往河间府接近的消息。 傅宗书并非能拼尽一切只为的人,因此他恐怕从未想过留在京中,对一言定他生死的赵佶做些什么。但如果导致他落入此境的敌人就在路边,随便就能踢一脚,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对于他和残余的手下而言,毁诺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便发泄怒火的地方。最不巧的是,如果他真的要投奔辽国,毁诺城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季卷向她提出了个意见,向连云寨透露傅宗书踪迹,引导这两方互相争斗起来,由此转移傅宗书对毁诺城的怒火,而她也能趁机向连云寨伸出援手,收拢这支民间抗辽势力。 但息红泪听了她的建议,却摇头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也始终瞒着城中很多姐妹。江湖都说我恨戚少商——我也的确恨他。但是我不能坐视他真的陷入危难。而且,如果谁真的伤了他,我反而还要救他,要替他復仇。」 季卷瞠目结舌。她惊呆,并且觉得自己不能平白被她的爱情理念伤害,于是故意拍一拍息红泪的肩,老气横秋道:「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息红泪用生了细纹依旧风情万种的凤眼瞪她。 「不过,你说如果有人伤了他,你会去救他,」季卷把息红泪的原话奉还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开开心心地问:「那么——反过来呢?」 总之,她与息红泪商定了另一套方案,并许诺息红泪,不至于让连云寨受到伤害,也能让连云寨接受与青田帮结盟一事之后,息红泪立即拍板接受,并且表露出比雷卷还要高涨十倍的兴奋。 而季卷也因此从毁诺城中走出,真的扮出副要替好友讨个说法的姿态,不受阻拦地直上连云寨而来。 在来连云寨的路上收到诸般照顾的季卷暗暗在心中思忖:从这些寨中人对她的放行来看,江湖中传言的「戚少商并未对息红泪忘情」倒不像作假。 只是,能同时分给几个人、十几个人的感情,也能算爱情吗?季卷骨子里不是能接受三妻四妾思想的人,对于「只是同时爱上了你们两个」的诡辩向来嗤之以鼻。 这些心思被她掩得很深。尤其她现在扮演的还是个受了情伤后立即投奔息大娘,又因一时相交,就冲动要上连云寨讨说法的纯真少女。 于是顾惜朝被她义愤的眼神逗笑,以袖掩唇,笑眯眯道:「在下恰也要上山拜访戚寨主,季卷姑娘如不嫌弃,不若同行?」 季卷眨巴着眼,高兴点头道:「自然是好的——顾公子也是连云寨中人吗?看起来比他们要好看多了。」 第70页 顾惜朝道:「我不是,只是一时落魄,想来投奔而已。」 「投奔恶人群聚的连云寨?」 顾惜朝一噎。刚刚信口抹黑的话此刻被用来堵他,令他差点怀疑这女人是在故意装傻,但想到此人在江湖上的风评,的确是个没脑子的笨蛋美人,便只是淡淡一嘆,道:「若世道已无善人立锥之处,顾某便狠心做一做恶人又如何?」 季卷对他反应速度刮目相看,笑道:「做恶人不好,做人还是当做苏梦枕那样的大英雄。顾公子以后肯定也会成为大英雄的,莫要自污啦。走吧,既然同路,我们一起上山。」 说着,她领在前面,热切地领着顾惜朝一同往赤练峰上行去。二人携手登山,一人故意装傻,另一个曲意迎合,乍看竟是相处甚欢。待他们上了山,季卷直奔最大营帐,掀帘便进,对着坐在上首俊伟洒然的身影道:「你便是戚少商?」 坐在上首的人霍然起身,向她急走两步,一双星目里竟是无限踟蹰与深情,分明被她贸然打断了会议,却只艾艾道:「是,是……是息大娘遣你来找我的么?」 季卷冷笑:「你害得息姐姐伤情至此,还指望她对你说什么?我是要替她来向你讨个公道的!」 戚少商听她并非息红泪的信使,依旧没有着恼,反而嘆道:「也是。她恨我至此,又怎会有话要带我。她现在过得还好吗?饮食起居,还是那么少么?」 「除了没能杀了你,其他什么都好!」 戚少商听罢,哈哈大笑:「好,好,好。知道她过得还好,也就够了。」 说罢,他已大踏步走回座位,用看晚辈的眼神,含笑对季卷招手道:「你既然来连云寨,就在这里多玩些时日,我定会替息大娘保护好你。」 等季卷慢吞吞入座,他才又看向顾惜朝,本着善待与季卷同行人的态度,依然和煦道:「这位兄台,不知上连云寨有何所求?」 顾惜朝不仅向他,并向帐中一众被冷落许久的寨主们拱手做礼,礼毕淡淡道:「我非有所求。」 「哦?」 顾惜朝语出惊人:「我是来救你!」 戚少商一扬眉:「救我?」 顾惜朝语调温和却坚毅道:「你们今日在此,是不是为了商量接应在边关与辽人对峙的四寨主『阵前风』穆鸠平?」 戚少商惊讶道:「是。你怎么知道?」 顾惜朝并未回答,而是道:「如果大寨主打算只带一支小队前去接应,那便正中圈套了。『黄金鳞』正领官兵,与沧州军自西东两处夹击连云寨下三县,随时合围,正待瓮中捉鳖!」 戚少商目现精光,忽问:「军情皆秘,你如何得知?」 顾惜朝傲然笑道:「在下刚从边关归来,兵力调动,难道瞒得过我眼?」 戚少商一点头,又问:「那么依你之见,连云寨当如何接应四寨主回来?」 「黄金鳞想用兵法,连云寨自当以力破之!」顾惜朝坚定道,一拂袖:「寨中留二寨主镇守,调五寨主、六寨主自沱河进上,大寨主自领一军,迂迴至黄金鳞北侧,与四寨主三面合围,正面击溃黄金鳞,要打得他痛,打得他不敢再起心思!」 戚少商大笑:「甚合我意!」他笑了片刻,倏尔收声,问:「兄台如此智谋,缘何至今仍是江湖无名辈?」 顾惜朝忽向季卷看来一眼,淡声道:「我过去尝试过在京城扬名。」他嘆声气:「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戚少商问:「即使求名不成,何必落草为寇?」 顾惜朝一双狭长丹凤眼中立即燃起雄雄野心,道:「因我知戚大寨主绝非京城那些识人不明之徒!」 在旁边装傻白甜花瓶的季卷忍不住露出了个更纯真甜美的微笑。 戚少商深深凝视着顾惜朝,忽而伸掌向他,慨然道:「我欲用你献计,可愿与我一道领兵?」 顾惜朝笑了。他上前一步,与戚少商两掌相握,坚毅道:「固所愿也。」 冷眼看到此处,季卷已觉得自己此行收穫足够丰盛。亲眼见了戚少商,见他对冒犯不以为意,对陌生人的建言粗中有细,心有疑虑,依然能不迟滞地慷慨放权,而寨中其余寨主,对他独断竟也没有任何不满。从这些细节,已可见戚少商的确如江湖传言,为人大气,又极有威信,无论身在何处,都天生一方雄主气魄。连云寨与其说八大寨主共掌,不如说唯凭戚少商一人而已。 却不知在戚少商领导下,连云寨的战力又如何? 她思忖着,也不耽误赶在连云寨调动寨中兄弟前往边关时,跳脚说要跟着戚少商,看他是如何为这些闲事负了息姐姐的。戚少商自无不可,甚至想将她拉上马共骑,被顾惜朝拦了一手,意气风发从马背俯身,笑问要不要与他同乘。 季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他俩道:「有没有可能我也会骑马?」 戚少商哈哈一笑,把她当成使性子的离家小姑娘,自没在意她语气里的阴阳怪气。顾惜朝被她拒绝,脸上笑意也不变,策马护在她身侧,竟是副护花使者模样。 三人领一千寨中兄弟奔袭前线,等到了阵前,戚少商竟真的愿意将领兵权放给才见一面的顾惜朝,任他调兵遣将,下令合围黄金鳞。那黄金鳞正驻兵山涧,等着伏击前来接应的人,被三道奇兵一冲,竟依旧能迅速反应过来,长枪指天,硬是领着亲卫自连云寨合围中冲杀出来。 第71页 戚少商原本坐在马上,见势立即要冲入战局,身侧的蓝衫文士却动得更快,一双如玉手中自袖中探出,轻轻往黄金鳞胸前迎去,逼得黄金鳞不得不倒退几步,重新落回包围。 戚少商抚掌:「好功夫!」 黄金鳞路遇顾惜朝拦路,大喝一声,与他缠斗起来。两人武功都是上乘,一时之间竟斗了个不分胜负,而在顾惜朝拖延间,连云寨已完成两次沖阵,不需寨主们指使,便自觉对分割出的官兵小队完成收割、俘获。 这一套熟练的战术,对于当今大宋来说,已是难以企及的素养了。季卷心中赞嘆,正眯眼仔细研究,忽见黄金鳞手上一阴,躲在顾惜朝翻身腾挪的视线死角处,似要自袖中发出几道暗器,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马鞍上取一颗铁钉,弹手击出,令黄金鳞手心吃痛,这一轮暗器便发不出来。 戚少商似乎向她投来一个震惊的视线。 顾惜朝全然无知地翻身挥掌,「玉碎掌」徐徐印在黄金鳞心口,令他口吐鲜血,旋即点住黄金鳞周身穴道,提着他的后领飞身回到戚少商身侧。 连云寨中欢声雷动,戚少商也忍不住大笑,扶住顾惜朝道:「顾兄一言一掌,替连云寨扫除这名心腹大患,可敬可敬。顾兄若不弃,我欲令你做连云寨大当家,与我同掌连云寨!」 季卷心中警铃大作。 她瞥一眼笑容矜持,仍不免透出野心的顾惜朝,想:顾惜朝对戚少商说的每一句话,提的每一个建议,都简直投其所好,是摸透了戚少商为人才能有的熟稔。 何以如此逢迎?连云寨在沧州势大不假,但再怎样说也只是一个匪寨,顾惜朝在此处求的是什么?当真是他说的,怀才不遇,愤懑落草? 此人竟一时得势,当了连云寨大当家,并不在她意料中,对她与连云寨结盟的计划却是个变数。 而且……季卷只是思考时多往顾惜朝身上看了几眼,顾惜朝立即靠近,温声问她可是渴了。她忙不迭拒绝,同时思索,他这殷勤态度若是伪装,那么他心思之深几乎不可估量,若不是作伪…… 顾惜朝对她微笑。他刚被立为连云寨大当家,正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对她投来视线时,居然依旧收了锐气,深情款款问:「季姑娘这般看我,是也对在下刮目相看了吗?」 「是呀,」季卷天真道,想试一试他城府,于是说:「我还以为顾公子只是文弱书生呢,没想到竟像苏公子一样,看起来瘦弱,武功原也这么好!」 顾惜朝一愣,脸上那些春风得意淡了几分,与天下所有伤心人一样,落寞问:「——苏公子?我也听过江湖风言风语,却始终不愿相信。——季姑娘这般天真烂漫,何意看重他那般心计深沉之人?」 第57章 授人以渔 他这么一问,全然看不出城府,反倒真像个被季卷随口一提伤到心的失意人。 季卷心中琢磨他表露的情谊孰真孰假,于是嘴上信口答:「我喜欢苏公子的生命力。」 等她答完,反倒自己心中先是一惊。 ——生命力? 她怎会这么答? 对于这种问题,她当然有标准答案。最符合她人设的答案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伟岸英雄」,要想对人下菜碟,一边扮演深情一边捧人,就该结合两人特质,答「因为他和你一样讲义气/有文采/有坚持」,总之是些宽泛的,怎么套模板都不会出错的回答。 可她怎么会说出「生命力」三个字?在她说出这三个字时,苏梦枕似鬼火莹莹,立在她眼前,咳得佝偻、咳出血来,随时可灭的一点微茫,竟能烧成灼人烈焰。 难道她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 季卷不敢多想了。她连要怎样顺口敷衍顾惜朝都忘了,只好一味地咬唇微笑,幸而戚少商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极其自然地接过话,与顾惜朝谈起该怎样对待俘虏的事宜,令她得以松一口气。 他们似乎争执了几句,戚少商希望将俘虏放归,而顾惜朝认为不该纵虎归山,最终顾惜朝被戚少商的大义说服,认同放归之举可收服人心。两人相视一笑,因争端解决,更觉彼此亲近,正巧已到日暮,戚少商下马,盛情邀请顾惜朝与他同帐,两人可以畅饮达旦,抵足而眠。 扶着顾惜朝肩膀进帐前,戚少商向一路跟在身后的季卷笑了下。季卷也笑了笑,只觉此人果然心细如髮,行事也足称体贴。 等这二人进帐,旁边安排营帐的小统领便上前一步,对季卷道:「季姑娘,大寨主说了,给你单独安排营帐,你看看在这里扎营如何?」 「大哥你的安排,我定然放心的。」季卷笑盈盈道,见他被捧得相当高兴,又藉机问:「大哥,我见扎营处旁边就是村子,戚少商怎么不去村子里借宿,非要在旁边这么远扎寨呀?」 小头领乐于和憨甜美人多说两句,毫不提防,乐呵呵地答:「这是大寨主怜惜平民,约束寨中兄弟不要去打扰吶。沧州一带,匪患甚重,季姑娘猜为何百姓唯独不害怕我们连云寨的旗子?就是因为大寨主每次出门,都要求不可以打扰百姓,扎营要在农田、水源、村庄五里外,这样,就能不影响他们生活。遇上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大寨主也会帮扶一二,不瞒姑娘,刚刚路过村子的时候,大寨主还特意叫我们给村民留了点余钱吶。」 第72页 季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日头将落,寨中生火做饭,没人注意到她时,便运起轻功,倏忽落到旁边村子里,见村中农人果然不躲,还有半大小孩噔噔噔跑过来,口齿不清道:「是连云寨,连云寨的女侠!带我走,我也要上寨子,我要当第十寨主!」 在小姑娘被大怒的妇人追着跑出二里路前,季卷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偷偷向她手里塞了把小木剑。 她最早看上连云寨,只是因为地理上毗邻辽国的优势,等实际来考察过后,对连云寨本身,却是高看了一眼又一眼。不仅在战时阵法严明,进退有度,对此间百姓,竟也能严格束下,不致掳掠。她可也是见过大宋府间军的军纪!若把他们比做蝗虫,都不知算不算侮辱了蝗虫。 只是连云寨毕竟只是凭义气啸聚,虽有善心,却无明确纲领……季卷思考着,见村外农田荒芜,心中微嘆,向村人问:「今年开春这么久,怎么我看地里还是荒的?」 村民对她没有防备,闻言苦笑:「怎么可能荒着地?辽人一个月里总要来,每次来时,我们只能往旁边山里钻。等他们来了,官爷又要再来,说是征讨辽人,路上吃喝,跑马农田,还是落在我们身上。」 季卷道:「所以,不是你们不种,而是种了以后,被他们来回踏过,又荒了下去。」 她神情淡淡,连招牌的微笑都摆不出来。她摆不出来,反倒是村民笑,笑着畅想:「好在山里河里,还有足够刨食的东西留下。现在更好些了,有戚大寨主留的一点银子,我们还能再去买些新种,什么时候安宁点了,就重新再种。」 生活的盼头,便是不断与天灾人祸斗争中,依然要往可能的好日子抬头望。 好日子在哪呢? 熟知歷史的季卷嘆一口气。她没去想太远的事,对好奇围上来的村民说:「你们把钱留一留。毁诺城有很多商队在往四处散,他们带了两三月一熟的早熟豆种、稻种,也有育苗的专家随商队过来。他们卖的可能是你们并没见过的品种,但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是不是?」 村民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应答间,却听季卷身后另外响起个豪迈声音,大笑道:「诸位乡亲放心,那商队里连云寨也有份额。我戚少商不会骗你们,等商队来了,你们尽管放心买就是了,出了什么问题,连云寨都会给你们补偿。」 季卷讶然回头,见戚少商龙行虎步落到她身后,两三句话给村人服下定心丸,才转向她,疑惑笑道:「我头一次知道毁诺城还会往外派商队。大娘何时有这样的志向了?」 季卷道:「你与息姐姐这么多年没见,难道还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戚少商被她一噎,也不以为意,只是苦笑着嘆:「再久一些,我快要连她的样貌都忘记了。」他又问:「你说的商队,主导者是青田帮吧?」 季卷点头。 「青田帮近来大肆扩张,在江湖中声名不算好。」戚少商注视着她,忽而笑:「今天听你这番话,才知道江湖流言,总有不尽不实之处。季姑娘授人以渔,倒比我随意给他们银钱要更有价值。」 季卷笑:「这可不是授人以渔,只是勉强的权宜之计。戚大寨主难道觉得,发一些新种,教一教他们怎么种地,就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当然不够。辽国来袭一日不绝,他们一日不得安宁。」 「哦?就只是辽国骑兵?」 戚少商神色一肃,再投向季卷的眼神,已变得意味深长。他问:「你可知那位立志刺杀赵佶,推翻昏庸朝廷的『灭绝王』楚相玉曾是我旧主?」 季卷以反问回答戚少商的疑问:「你可知曾帮助楚相玉逃狱的『岭南双恶』是谁派去的?」 两人各自一问,齐齐沉默,眼中光华流转,倏忽间一者仰头,一者抿唇,俱是轻笑起来。 戚少商摇头道:「我当真有点看不懂季姑娘了。你既然知道使沧州民不聊生的祸首是谁,为何青田帮还要那样曲意逢迎?你可知江湖之上,都说你与季冷上赶着去做赵佶的走狗?」 季卷笑容一收。她反问:「难道刺杀了赵佶,当真换一位皇帝就能改变沧州民生?」 「当然。」戚少商慨然道:「只要不是赵佶,罢免了蔡京、童贯之流,废大肆搜罗奇珍异石的旨意,苛捐杂税一少,普通人还有什么活不下去?」 「他们当然活不下去,因为北方铁骑之下,无论贵贱,尽为奴役。你觉得燕云十六州中的汉民算是活着吗?」季卷淡淡道。 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向这些空怀一腔热血的人讲一讲什么叫主要矛盾,什么叫次要矛盾,什么是可以暂时联手的,而什么又是绝不能谈和的。 「青田帮向赵佶曲意逢迎,是因为这位官家并不算全然愚蠢,他尚可以理解北伐的意义。不需要他坚定太久,只要在对抗辽国前期能够不致拖后腿,甚至派兵协助就够了。等青田帮拿下一州之地,街谈巷议皆在于此,」她笑一笑:「那时谁还会在意官家怎样想?」 戚少商浑身巨震,急道:「青田帮的目标是燕云十六州?」 「不是。」季卷笑:「我的目标是万世太平。」 她从戚少商眼中看到了动容。这动容令她知道,她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连云寨必定会成为她的盟友。紧接着她开始考虑另一件事,是否要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以获得戚少商的全情支持? 第73页 这个诱人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秒,便被另一片至今未能解决的阴影挡住。 第58章 血 季卷转开话题,闲聊似地问:「戚大寨主怎么独自出来了,不与你的大当家一起饮酒?」 戚少商摇头道:「有其他寨主与他共饮。息大娘放你出来找我,我岂敢让你出什么差错?」 他始终是副对息红泪旧情难忘的模样,反令季卷好奇起来:他对息红泪有情,而息红泪也对他念念不忘,两人坐拥连云寨、毁诺城,相去不远,遥遥相望,何以至今不愿和解,甚至江湖上仍是息红泪恨他恨得入骨的传闻? 她没有在感情私事上好奇太久,毕竟她如今自己心里也是一片混沌。她继续把注意力转到顾惜朝正与其他寨主共饮的信息上,犹豫一瞬,还是道:「戚大寨主不觉得顾惜朝来得太过凑巧吗?」 戚少商点头:「的确。」 季卷心中一喜,又听戚少商继续道:「楚相玉一事后,我苦思许久,觉得连云寨要想壮大,除我以外,更要一个能坐镇帐中运筹帷幄之人。顾惜朝与我事事能想到一处,又心思缜密善于筹谋,简直是天赐于连云寨的厚礼,看来时运不在朝廷,而在于我。」 季卷瞪直了眼睛看他。 她原本还想说两句顾惜朝的疑点,譬如说,一个过去常在京城的人,为何出京之后,要往边境跑,又从边境折返回来?又譬如说,另一个刚在京城失势的人,路线也是从京城往边关去,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繫? 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季卷瞪着戚少商,然后缓缓挪远视线,觉得天上正要盖住落日的乌云,非但长着顾惜朝的脸孔,也有一半是戚少商这幅信心满满的模样。 戚少商反而好奇:「季姑娘现在在想什么?」 季卷有气无力:「我在想息姐姐建议得对。」 戚少商问:「她建议什么?」 季卷:「她建议我最好不要和你说任何有泄密风险的计划,尤其当你特别自信的时候。——戚大寨主,答应我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今日我与你的谈话,行么?」 戚少商挠头。 秦晚晴也在挠头。 季卷虽与她们在京城分别,可没等她们乔装潜回毁诺城,青田帮的商队就已饿虎扑食般堆到她们城外了。商队带的当然都是好东西,绫罗珠宝,兵刃棉服,粮食私盐,哪一样都是苦寒边关之地少有的珍稀之物,秦晚晴哪一支商队都不舍拒绝,但是等商队引来沧州本地行商,又在城外隐隐发展成集市后,光是管理这堆商贾就足够秦晚晴头痛了。 她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对息红泪道:「城外集市里,行迹诡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其中有不少都是被利益吸引的宵小,但也有城中姐妹见到傅宗书那使团的行踪。」 她说着,冷笑一声:「想不到季卷猜得这么准,傅宗书真的连宋人都不做了,要跑去投奔辽人。」 南晚楚插口:「他自己去当他的卖国贼子,干嘛还小心眼到这种地步,非要过来报復我们?」 息红泪也是无奈,只是道:「城中姐妹都已演练过要怎么避险,希望傅宗书这回报復,不致于让她们丢掉性命。」 秦晚晴冷笑:「不敢对皇帝下手,也不敢对金风细雨楼报復,只知道柿子捡软的捏,拿我们出一口气!我看傅宗书现在,和一条急疯了的野狗也没什么区别。」 息红泪悠然道:「是捏软柿子还是撞到死路上来,还未可知。季卷既然早料到傅宗书余党会来找我们,现在占了优势,能借他们吊出辽人军队的,可是我们一方。」 一旁的南晚楚哼声:「她猜得虽然准,可非说单凭我们毁诺城对付不了傅宗书,这话我不爱听!」 息红泪肃容道:「傅宗书毕竟是元十三限的挂名弟子,论实力绝对不低。更何况,他在江湖经营多年,身边是否有忠心死士愿意陪他投奔异族都未可知,季卷说话虽直白,却也是事实。」 秦晚晴「嗯」声,忽而问:「可是她去找连云寨当助力……我们给连云寨的难堪可不少,他们当真会来吗?」 息红泪脸上似喜似悲,似怨似嘆,曾经情谊与之后的满地疮痍自她眼中滑过,良久沉默后,轻声道:「……他会的。」 就连戚少商都不知,风言中恨不能将他抽筋拔骨的息红泪,竟依然对他存有这般信赖。 他很忙。他正忙着宴请众寨主。 顾惜朝入寨后,与他同心同德,指挥连云寨主动出击,将周边围剿的官兵清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不少官兵被俘后立即转头加入,使连云寨中人数又增加近千。 打胜仗是一,人数增长是二,如此丰功伟绩,戚少商怎能不为顾惜朝摆一场大宴,令连云寨上下,一齐为这位大当家贺? 酒杯永远盈满,谈笑声也接续不断。这场大宴自午后开到夜间,众寨主被酒灌得昏昏沉沉,没一个人认输告辞,决意要把宴会开到晨光熹微也不散场。 就在连云寨上下一片熏熏然中,季卷手中扬着张沾了血痕的信纸,仓惶冲进营帐。 顾惜朝也醉眼朦胧,伸手来拉她:「季姑娘。你去了何处?来,陪我喝一杯……」 季卷看也不看他,挥袖盪开他的手,往戚少商身边直扑。 顾惜朝变了脸色,冷冷见季卷扑向主座,从一堆酒罈后面揪出戚少商,毫不顾忌地拎着他衣领摇晃,悽惶道:「戚少商,你快醒醒!——傅宗书带着人潜入了毁诺城,正在城中大开杀戒,要息姐姐与他陪葬!」 第74页 戚少商本已抱着酒罈与周公相会,闻言惊愕失色,脸上醉意一扫而光,大声道:「你说什么?傅宗书?!」 季卷把手里信塞给他,抹着眼泪道:「是,是的,不仅有他,还有那『九幽神君』,与他一同杀入了毁诺城!」 戚少商浑身剧震,摊开信纸的手都发着抖,他双目失焦地望着信,那笔熟悉的字印入眼中,却无法被他理解,只直愣愣地读: 季卷:勿归!勿归!勿归!傅宗书与九幽神君借商队潜入城中,幸有城中机括阻他们些许,令城中姐妹凭密道逃离。此二人如今追我等甚切,能往西接应外逃姐妹最好,若不成行便速速南归,切勿靠近! 他一双总写满豪迈与意气的眼中,如今竟盈满泪光,指腹在信纸暗痕上摩挲,一点都不敢去想:这是她的血吗?她现在还好吗?在放飞了信鸽以后,她又逃到哪里去了? 戚少商含泪起身:「诸位,毁诺城遭袭,我欲驰援,可愿随我同去?」 第59章 独处 众寨主闻言俱是一惊,季卷假借抹泪向四周环顾,见群雄各有所思,其中顾惜朝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因智计百出而享有「赛诸葛」美名的三寨主阮明正的脸色同样不好看,思索片刻,上前问:「大寨主,你说毁诺城受钦犯傅宗书,以及常山九幽神君的攻击?这……那九幽神君,座下共有九个徒弟,每一个都是江湖有名的恶人,光是其中孙不恭与独孤威两人,也是靠四大名捕出手才伏诛,可知这些弟子的实力有多恐怖。」 他犹豫着,忍不住还是问:「大寨主,有这些人出手,你确定毁诺城的人……还活着吗?」 戚少商浑身颤抖,面如死灰。 季卷心中嘆息。这个靠卖惨令戚少商主动驰援的方法是由息红泪提出,她对连云寨的了解比季卷要深厚,知道若非如此,这些寨主中有人恐怕不会愿意主动与九幽神君为敌。 季卷当时好奇:「你是说,寻常情况下,其余寨主可能会影响戚少商的决定,但如果你正受着生死危机,戚少商便会反过来劝说他们?」 息红泪默然不语。 戚少商对阮明正目视片刻,嘆道:「老三,我知道你的意思。以连云寨的势力要与九幽神君和傅宗书抗衡,恐怕不堪一击,你怕我冲动之下,毁了连云寨上下几千人的基业。可是……可是……」 八尺的汉子说到此处居然哽咽,平復了片刻才道:「过去是我负了息大娘,才使她负气出走,建立毁诺城,以致今日。是我欠了她的情,我该要还。她仍活着,我要救她,她若已死,我也要替她报仇。」 堂堂「九现神龙」,情真意切至此,令帐中几位大好男儿也不禁动容。顾惜朝忽长身而起,浑身尚带酒气,依旧慨然道:「大寨主,凭你这番义气,我愿意与你一道去救毁诺城!」 此话一出,季卷眼见得戚少商喜形于色,而向来自诩与顾惜朝性格相投的阮明正皱眉,不明白顾惜朝何以如此热血失智。 她心中微一松,旋即又提紧,松是因为已几乎确认此人与傅宗书有些关联,提紧则是对他的图谋生出些许担忧。她踏前一步,抹着眼泪嚷道:「我也要去!」 戚少商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转过,已是感动至极,随时愿意为他们剖肝沥胆的模样,他点一点头,沉声道:「好!大当家,你我各领五百人手……」 「领兵?绝不可领兵。」顾惜朝断然道:「人数一多,加上粮草辎重拖累,你我要何时才能赶上息大娘等人?」 「那该如何?」 「既然你我与季姑娘都已决意驰援,便一人一匹快马,疾驰北上,力图两日之内,便能追上她们!」 他这话说得实在像在为息大娘安危全心全意筹谋,令戚少商大为感动,上前拍着顾惜朝肩膀,道:「好兄弟!便依你的。」他还不忘徵求季卷的意见,向站在一侧琢磨的季卷问:「季姑娘,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季卷天真说。她这下放了不少心,听顾惜朝鼓动戚少商孤身犯险,便立即知道顾惜朝对连云寨这数千兵力并不在意,所图谋的更多是寨主们,或者只是戚大寨主一人的性命,只局限于个体的阴谋便不足以令她担忧。想到此处,更做出天真懵懂状,对顾惜朝的安排全盘接受。 他们三两言就已定下计划,反显得其余群雄胆略不够。穆鸠平本就蠢蠢欲动,见阮明正一时不再反驳,立即出言:「大寨主,可别忘了我!」 另有几位寨主也喃喃点头,做认同状。劳穴光哈哈一笑,拎着酒罈起身道:「就不提你与毁诺城的旧事,单是追杀狗官傅宗书,也非常值得我们一去!若是能亲手砍下这祸国殃民之人的狗头,哪怕是当场便死了,下了九重幽冥,也能向那么多因他而死的鬼魂请功。」 如此群情,就连一开始质疑的阮明正也嘆了口气,退让道:「我依然认为此事意气大于理性,但既然众位都认为有必要出手,最好还是带上寨中精兵,以便与傅宗书等人对抗。」 季卷暗中点头。她的本意也是要借连云寨中精兵给傅宗书、辽国一方施压,却因对顾惜朝的防备,不得不迂迴求援。要是这些寨主不主动开口,她还打算向戚少商分析几句派兵的必要性,眼下倒是轻松了。 阮明正仍在说话,他转向戚少商,肃容:「大寨主,你与大当家尽管驰援,我们各点麾下精兵,随你们之后出发。若势不可敌,大寨主不必力拼,只需勉力拖延,等待我们赶到,以连云寨之人数,对他们合围。」 第75页 顾惜朝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 戚少商抬眼望向群情激奋的众寨主,郑重下拜道:「多谢各位弟兄!」 既已定计,连云寨上下立即动员。有劳穴光与阮明正这一文一武两位寨主坐镇,戚少商对他们放心至极,便将调遣兵力一事移交给他们,自己安排三匹骏马,立即邀请顾惜朝与季卷上马出发。 他们疾驰一日,不饮不休,虽有内力护体还受得住,身下骏马却已虚脱,等日暮时便不得不在一处空村下马,餵马些食水,要在此处修整一夜。 顾惜朝在空村周围晃了一圈,收拾出两间尚能容人的屋子,倒很体贴地请季卷先挑。季卷也不在意,随手指了间,便拿出干粮,分给两人一起吃。三人席地而坐,分享干粮与饮水,气氛融洽,倒真似三个旧友。 可惜干粮还没吃两口,忽听得不远处山中一阵巨响,戚少商本就时刻关注着周边,担忧错过息红泪的踪迹,闻声霍然站起,凝眉往发出巨响的山上望去:「那是什么声音?」 季卷同样起身,思索道:「不像是武林人争斗的动静。听起来倒像是……山崩?」 「山崩川竭,天地之威,竟至于此。」顾惜朝也感嘆,忽而脸色一变:「等等。方才我们自那座山下经过,我记得山下村庄中,还有百十人口。」 戚少商皱眉,将干粮收到腰间,立即道:「我折回去看看。你们——」 季卷视线往顾惜朝处暗瞄,脸上立即泛出几分疲色,拉住戚少商的袖子,偷偷递去一物,嘴上道:「戚大哥,有你就足够啦。我有些累了。」 顾惜朝本已起身,听了季卷此言,脚步一顿,脸上立即出现挣扎神色,似乎想要随戚少商前去查看,又不忍落季卷一人。 戚少商目光在他神情上停留片刻,面露恍然,于是笑道:「我仔细想来,那些村人离山脚还有些距离,应当不致受此影响。你们在这等我,我去探看一番,立马便归。」 季卷与顾惜朝俱是点头,目送戚少商离去后,又各怀心思,陷入了一瞬颇为可疑的沉默。 还是顾惜朝首先打破沉默,向面露疲色的季卷温和问:「既然累了,先回房休息如何?」 季卷点头笑:「嗯。多谢你留下来照顾我。」 顾惜朝见她笑容,眼中有异色闪逝,在季卷看透以前迅速沉寂成玉面书生的模样,目送她走进院落,合上柴门,心中不知在计较什么。 季卷抱剑立在屋内,心中同样计较。她在想: 顾惜朝只吃了两口干粮,就被那山崩之声打断——药量可还足够? 那山崩似乎顾惜朝的计划之中,戚少商孤身前往,是否会中什么埋伏? 他本要跟着戚少商而去,刻意滞留,是对她亦有所图? 她立在柴门之后,静听屋外唿吸。 唿——吸。唿——吸。 内力绵长的气息始终停在屋外,甚至一步不曾走开,平静中更有几分杀机。 眼下这情景诡异地默契。门外人要动门内人。门内人同样要杀门外人。 无论顾惜朝此番留在她身边有什么图谋,季卷都绝不可能放任他端着张假面出现在息红泪身边。她绝不允许有人威胁朋友。 正凝神细思,忽听身后床榻上生出异响,令季卷高度绷紧的神经一跳,以为是顾惜朝先前在此布的机关,下意识抽出长剑,却见床榻上不知何时,竟卧倒一团红云,乱发红衣,面孔朝下,衣着女气,身形却高大似男子,不由暗苦道:怎么偏挑了这时候! 不用问,季卷已猜出这是她天赋发作所带来的江湖人。可此时危机四伏,她尚且没有必胜的把握,又从天而降一位不辨正邪、伤得极重的人,令今夜变数,更多几分。 她舌根发苦。一个喜欢做预案的人,实在很讨厌事情超出她掌控。但她总不能坐视不管,只得将红衣人拖抱着藏到床榻之下,把自己的伤药塞进他手里,附在他耳边细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那红衣人满脸是血,与乱发纠在一起,一时间看不起容貌。他仍陷在昏迷里,也不知季卷的嘱咐有没有被他听去。季卷还想再说什么,屋外顾惜朝足音动了,她只得匆忙挡住红衣人身影,又撒了些香粉遮味,尽力抹去床下痕迹。 第60章 毒,毒,毒 顾惜朝算了算时间。季卷已进了房间一刻钟,以她的功力、催心散的效力,此时应当已有发作苗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再等得久一些,毒理入骨,要开始大口呕血,未免不美,未免搅人兴致。 想到美人零落的结局,他不免大大地嘆一口气,觉得季卷撞到自己手里,实在是相当蒙尘的事情。 但自己无缘无故,要从京城流落至此,和一群野蛮人称兄道弟,岂不也是人生蒙尘? 顾惜朝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不满。他是傅宗书亲认的义子,论及武功学识,都相当得傅宗书青眼,愿意把他当在野的一枚重要暗子,替傅宗书去办不至于脏了少宰手的脏事。 他并不觉得明珠暗投;他乐在其中。私通敌国,他暗留财款;杀人全家,他享用女眷。只要傅宗书仍看重他一日,他就能在京城过这无人敢追究的生活——这生活突然断绝。一日之间,傅宗书忽成了过街老鼠,他若再留京中,保不齐哪日就死在别人寻仇手下。 第76页 傅宗书逃,他不得不跟着逃。除了傅宗书,还有谁能继续庇护他? 因此当辽国人传话,除却傅宗书以外,他身边走狗必得做出对辽国的贡献,方能入辽,他便不得不自请动身,去为辽人带屡在边关击退辽国骑兵的「连云寨大寨主」戚少商的人头。 对于戚少商这种蠢蛋,要轻易设计他送死,只需顺势而为。他滞留至今,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季卷。 顾惜朝很清楚是谁令他失去了在京中犯案权利的罪魁祸首:毁诺城只是被利用的马前卒,真正牵引那一日风云,并从中牟取了最大利益的人,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他甚至猜到「刺杀赵佶」一事根本就是苏梦枕的自导自演。他想将此事告知赵佶,却寻路无门,告诉傅宗书,傅宗书却给了他一巴掌,叫他不要自作聪明。 他不甘,却不知该如何报復。他已是丧家之犬,如何能让那个毁了他人生的痨病鬼受到和他一样的伤害? 所幸天不绝人,他竟能在连云寨下偶遇季卷。季卷样貌妍丽,非常恰巧是他最能欣赏的那类美人,但更令他惊喜的是她的身份。 ——身上牢牢盖了苏梦枕章的女人。她与苏梦枕纠缠不清,已是全江湖皆知的事情。动季卷,便与照着苏公子的脸面狠狠抽下去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此处,顾惜朝就觉自己被傅宗书狠狠抽肿的脸皮作痛,由此心中燃烧更烈。 顾惜朝维持着胸中火热,敲门。他推开门时,季卷正半坐在床沿,努力从灰尘里点亮油灯,见他过来,眼神清亮,毫不设防地把火摺子递给他。 顾惜朝把手上温水递过去,接来火摺子,点亮油灯。季卷也在他的注视下默然饮尽杯中水,轻轻把杯子搁在桌面。 木质杯底落响,成为屋内唯一的动静。 两人似乎都在等。等什么发生。 季卷先笑。她在这种时候总是会笑的:「也不知戚大哥何时才会回来。」 顾惜朝的目光落在她杯沿唇印,也笑了起来。笑得极冷,笑得不掩饰:「季姑娘似乎很喜欢英雄人物。」 季卷眨眨眼,道:「不喜欢英雄,难道要喜欢伪君子、真小人?」 顾惜朝看她的眼神里带了些怜悯。他非常怜惜地,惆怅地道:「唉。我也不想的。我只想过自己的平静日子,是你们非逼我如此。」 当一个人不再伪装,说明他已自信胜券在握了。 季卷的心脏沉下去,握住剑柄,脸上仍天真问:「顾公子,有谁逼你了?」 「当然是你,还有戚少商。」顾惜朝理所应当道,「你们为何非要去找傅宗书呢?难道你们不觉得,凭你们的功夫,直面傅宗书与『九幽神君』,与送死无异吗?」 他嘆着气,一副悲天悯人状:「我原想过远离京城风云的安稳人生的。但你们既然执意送死,还不如把命交给我,至少我还能向义父换个恩宠。」 季卷失声惊叫:「义父?!」 顾惜朝笑道:「当然是义父。非要得罪傅少宰这可是你自取死路,怪不得我。」 季卷装作天真问:「『傅少宰』?他现在不是朝廷钦犯吗,怎么才能再做少宰?」 顾惜朝目色一暗,恨恨道:「无妨!契丹人已许诺了义父,等他北上,莫说少宰,便是辽国丞相,也是做得的!」 季卷冷笑。她冷笑着问:「你想捉我和戚少商,就是为了在未来辽国丞相手底下奴颜讨好?他能许你什么?辽国少宰?顾公子,你的野心就只这么一点大?」 顾惜朝挑眉道:「没想到季姑娘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可惜你的剑却没办法像嘴巴一样锋利。」 季卷脸上色变,欲去抽剑,却觉浑身一阵发痛,跌坐回床沿,视线立即掠向那杯水,痛苦道:「你……下毒?」 顾惜朝笑。他笑着倾身伸手,想从她掌中抽出长剑,等卸了她武器,再摸一摸她的俏脸。等他抓住剑鞘却发现她将剑攥得极紧,竟轻易夺不出。 可不应如此!中了他催心散的人,该在几天内从脏腑处慢慢腐死,哪里来的多余力气去保一把剑? 除非——她根本没有中毒! 顾惜朝霍然抬头! 抬头见季卷的笑。她依然笑得甜美,一张尚显稚嫩,因而多是娇俏而非艷丽的脸上,总挂着的灿烂微笑。即使久病缠身的肺痨鬼见了这样的微笑都会觉出些许暖意,而此时顾惜朝见她的明媚笑容,却只觉嵴骨一阵发冷! 他立即出掌,掌风只从丹田涌出一半就戛然终止! 「你……」顾惜朝嘶声,只说了一个字,便忍不住从喉咙口呛出一大口鲜血。 「你这咯血的姿势可不如别人美观。」季卷点评道。她越过他,珍惜地按灭了灯芯,又把带毒的灯油倒回手中瓷瓶。 她居高临下地,语气发寒地问:「你给戚少商安排了什么埋伏?」 顾惜朝震惊地看她,像看到温顺的兔子忽然张开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向他狠狠咬下。他不住往外喷着血,嘶声问:「你怎会没中毒?」 季卷讥讽一笑:「我可没那么多难酬的壮志要絮絮叨叨当祥林嫂,也没兴趣答疑解惑。」 她根本懒得在顾惜朝身上浪费时间。她担心他还有后手,不放心把他留在这里,和那个重伤的红衣男人待在一块,见他不愿坦白,便拎起他的后领,打算拖着他去找戚少商。 第77页 她拖着顾惜朝打理仔细的蓝衫,令他像块拖布一样,在黑灰地上拖出一道干净印子,正要随手开门,却在听到门外奇异风声时勐然变色,身形暴升,噼开房顶跃出,与四道穿透房门的剑光刀影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第61章 跑 是埋伏?是帮手?季卷不及细思,剑锋倒垂,要借在房樑上的一踏之力洞穿来人头顶,那四人中抬手向她发来数十根幽蓝银针,前后沖向她左手,力图夺过被她拎在手中的顾惜朝,同时厉声喝道:「放开公子!」 季卷侧身让过他们攻势,笑道:「唷,看来你还能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不过凭他们想从我手上救下你,顾公子,虽到了晚上,还是不要平白做梦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长剑凌厉,不做任何花招,仅以剑势速度直刺向其中一人,便要在一招间割断他的咽喉。 那人抬起左手。 左手中有暗器? 季卷剑势不减,凝神防备。 左手上没有暗器。只提着个人! 一个已被击出内伤,浑身瘫软,但犹有意识的女童! 季卷的剑快如急电,白光掣往那女孩双目中间,令她发出一声惊叫,手上紧握的木剑噹啷坠地。 季卷同样发出一声惊叫!她认出了这柄木剑。分明是她当日送出去的剑! 那女童也是当日抱着她大腿笑叫要做连云寨第十寨主的孩子。 额间碎发飘落。剑尖险之又险地停在女童的眉心。 惊电未落地,被生生遏住剑势,逼在剑锋的内力倒灌入体,震伤季卷心脉。她吐出一口血,左手一空,其余三人已趁此良机将顾惜朝从她手中夺走。 而此时季卷已无心关注他们,等一口血呕出,便立即擦拭嘴角,抬头去看那孩子。 那女童脸色苍白,在此之前定已在这几人手上受了不轻的伤。她的眼神显然还记得季卷,仓惶双瞳中带了不解与祈求,恐怕根本猜不到自己的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季卷手臂发抖,深深唿吸,强按住胸中翻涌的怒意,寒声道:「放开她!」 顾惜朝笑。他一脱离她掌控,立即又恢復翩翩佳公子姿态,整一整脏污了的衣衫,笑得极为和煦:「当然可以。你先给我解药。」 季卷冷冷盯着他,自袖中掏出个瓷瓶,踏前要递,顾惜朝立即拔出腰间小斧头抵在女童手臂,笑道:「在下已有些害怕季姑娘的剑招了。你最好还是扔过来。」 季卷咬住牙根,果然将瓷瓶扔过去,顾惜朝接过,立即灌下,不多时便止住了咯血,顺一顺气,夸赞一样地道:「季姑娘果然诚信。」 季卷低沉道:「放人。」 顾惜朝笑着摇头。他仍要做那副令人作呕的深情态,方才拖在地上留下的两道灰挂在脸上,令笑容也显鬼蜮。他笑着嘆:「我这边一放人,季姑娘就要冲杀上来,可怎么办?我是不愿与季姑娘刀剑相向的。」 他阴森地道:「还请季姑娘把剑交给我们,我才敢放人。」 季卷冷笑:「把剑给你们,我和她一道任你们宰割?」 顾惜朝想了想,嘆:「好像是这样。」 季卷硬声:「你做梦。」 顾惜朝挑眉。他转向吓得神魂不属的孩童,极为怜惜地捏一捏她的脸蛋,道:「唉,季姑娘还是狠心。我也不想的。」 话音未落,斧光一闪,便要将女童的右手整个砍下! 季卷惊声尖叫:「住手!我给你就是!」 顾惜朝一笑,小斧仍落,一截未长成的瘦弱小指带着蓬血飞起。他一面收斧,一面温和地道:「都怪季姑娘,说得太晚了。」 季卷从未像现在这样想杀一个人,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看到他的脸就要作呕。她双目锁紧顾惜朝的画皮,同时归剑入鞘,作势抛给顾惜朝。 顾惜朝一扬下颌,张乱法主动上前,要接过丢来的剑鞘。 就在此时,季卷丢来的剑与剑鞘轰然炸开,迷人视线的深紫色毒雾兜头拢住他们,同时锐器破体声连响,季卷如梭般钻入紫烟,手执一块残剑,锋锐剑刃割伤指节,同时割断张乱法的咽喉! 季卷心中可惜,这一剑她原本想割的是顾惜朝的咽喉。 但还不至来不及!她内力倒卷,将数片剑刃拢入手掌,瞬息又以发暗器的手法接连掷向几人,诸人乍逢毒烟兜头,反应迟滞,被她一把碎剑搅乱了阵势,仓惶中将那女童丢在一边。 顾惜朝在拔斧抵挡同时惊怒大吼:「这一招——栽赃义父的人是你?!」 季卷神色凛然。劫天牢当日为求脱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开武器。她本不打算以季卷的身份再次动用此招,可顾惜朝逼她至此! 她从未将救下女童的希望寄托在顾惜朝突发善心之上。先是解毒,再是弃剑——再之后呢?她要委曲求全到什么地步才能保住她?恐怕到什么地步都不行。 所以季卷没有哪怕一瞬的软弱。她很清楚救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自己出手。为了救人,暴露再多底牌也值得。 她向顾惜朝爆沖!顾惜朝猝然吸入毒烟,内息停滞,见她杀意凛然,连忙向后急退,试图躲在自己下属身后——而季卷沖向他的身形诡异偏折,往暴露在毒烟中的女童身边掠去,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另一手立即给她餵下解毒药丸,柔声道:「没事了,你没事了。」 第78页 女童伏在她胸口,低低应了一声。 就在这一声应答之后,一种古怪的,透凉的感觉没入季卷小腹,在她体内搅动两圈,而剧痛在铺天盖地的诧异之中姗姗来迟,季卷双腿一软,疼得聚不起内力,与女童齐齐摔倒在地,溢出血沫的口唇犹问:「……为什么?」 女童咬着牙,不敢与她对视,将蓝盈盈短匕继续往她腹中推。 季卷手掌一抖,下意识要反击,可——可她真的只是个受了重伤的,并无半点武功的孩子! 瘦瘦小小的,恐怕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孩子。在她看来,应当去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 她咬住牙,慢慢将女童从自己怀里推开。那柄被死死攥着的淬毒匕首从腹中抽出,季卷感觉得到浑身气力都在随出血逸散,而头顶已再次传来顾惜朝那同样伤重的,唿哧唿哧的,带着得胜笑意的声音。 季卷捋开女童鬓髮,努力聚起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跑。」 「有我在呢,他们不会追你。」 「别再被他们抓到。」 第62章 绣花的人 女童震惊地看她,似乎决没料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她一双因瘦弱更显凸大的眼珠蒙上一层水汽,在被捉住时,在被斩去手指时都干涸的眼睛眨动,终于掉下一滴泪,旋即匕首倒握,在季卷惊愕阻止以前,反插入她自己的胸口。 她眨一眨眼,干枯唇瓣急切地,愧疚地开合,竭力想从季卷处得到谅解。 「妈妈……他们……妈妈。」 她眼中流过许多情绪,是带着木剑踏入连云寨时的渴盼,是讲述与季卷偶遇故事后被大当家看重的激切,逐渐汇集成空洞的死灰。 她似乎不明白:抱着救济天下之心踏入江湖的人,何以被愚弄至此般境地? 她竭力说:「对不……」 轻微的破裂声响动跌入顾惜朝的畅快大笑中,鱼入深渊,转瞬不见。 孩童的尸体被一脚踹开。那只溅了血的缎面锦靴接着将伏倒的季卷翻了个面,令顾惜朝能弯下身,对着季卷涣散的视线轻声:「瞧。季姑娘非要挣扎,反落得眼前田地,令我实在心痛。」 季卷不语。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目视顾惜朝,就像在看一个上下跳跃的死人。 这样的表情反倒更令顾惜朝微笑。他甚至蹲下了身,伸出中了毒后更加惨白的手指,拂开季卷脸上乱发,怜惜道:「季姑娘骗得我好苦。你若早些摆出这刚烈一面,我说不定会……」 他的手指在季卷脸上打着圈,揩去她唇边血丝,眼底忽而燃起一捧深且邪的慾念。 彼时日光暗沉,星月显影,就在这明暗光影间,顾惜朝竟俯身倾来,眼中有暗火汹涌。 季卷仍是不语。 她沉默,忍耐顾惜朝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同时心中默数:一丝……一厘…… 在他一张沾满血污的薄唇要印下来时,季卷勐地张口! 有锐器尖光自季卷口中迸发! 顾惜朝惨叫! 冯乱虎等人急忙上前,见季卷牙间竟不知何时暗衔一块剑刃碎片,已将口腔割得千疮百孔,却不妨碍她用力摆头,从顾惜朝颧骨到鼻樑,横着割断他的面皮。淋漓鲜血滴在她口中,混成一眼不竭的血泉。 顾惜朝碰一碰自己脸面,旋即再次发出暴怒的嘶鸣,抽手给了季卷一巴掌! 季卷被抽得扭过头去,脸颊立即浮肿,她却吐出口中血,呵声冷笑。她这一击本要往他喉咙去,只可惜仅毁去他容貌,未能得手。 她笑着,哑声道:「顾公子。你猜我还有什么后手?」 顾惜朝掐住她脖子,怨毒道:「敬酒不吃!」 季卷好奇问:「你的罚酒好像还没能把我弄死?」 顾惜朝目视着她,忽而恶毒道:「现在嘴硬,等会只会加倍痛苦。」 季卷已经逐渐喘不上气,仍好心道:「那你得小心我从哪又给你一下。」 顾惜朝冷笑:「你倒是不害怕。」 「我从不为狗叫害怕。」 顾惜朝掐得更用力。季卷眼前已开始泛起金星,还听他凑近耳廓,轻慢问:「是还在等谁救你?戚少商?他自己恐怕也难保!——还是苏梦枕?一口一个苏公子叫得倒亲热!栽赃傅宗书,是你和苏梦枕的手笔?你以为这么做他就能高看你一眼?哈!你恐怕还不知道,他那未婚妻已从杭州动身上京,怕是要谈择日成婚了!——你这不值钱的东西,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看来,」季卷竭力在窒息中搓动手指,尝试将袖口的薄刃夹在指间,同时道:「狗确实无法理解人的感情。」 顾惜朝冷冷瞧她,扬臂又抽了她一巴掌。「我看你嘴硬到几时。」他阴毒道。 她痛苦咳嗽,手指蜷曲,将薄刃完全藏起,只待他靠近就再发作。她此时庆幸自己是足够贪生怕死的人,因此总提前做好数道后手,以至于到了此刻她依旧存有希望,依旧没有放弃。 即使眼下的后手不成,她袖中还有三枚霹雳弹,做最后同归于尽的选择。但她仍是想活的。死在革新路上她倒无悔,但要死在阴险小人手下,尸骨还得和人一起拌匀,她是万万不愿。 因此季卷捏紧刀刃,希望这一回的反击不至于再次失算。 她正默数时刻,却听从房门开裂的屋子内,幽幽传出一声似男似女、尖锐却粗粝的嘆息。 第79页 「我早已说啦,男人实在是些粗鄙污臭的东西,对一个千娇百媚,青春年少的女子,也是这么的不知轻重。」 顾惜朝竖眉厉喝:「谁?!」 那明明粗犷,却非要掐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又道:「唉。你们阴曹地府人做事,原和阳间一个样。我本是不想管的,还不如趁着天黑,多练一练我的绣工,等来日见了莲弟,替他把那件破衣服补上。但是这女娃给了我一瓶药,我东方不败却是不爱欠人旧情,否则来日要是得杀她了,还得当场算一算帐,所以只好委屈你们送一送死,让我平了这人情债。」 冯乱虎听这诡异声音说的尽是难懂疯话,心下不耐,剑挑向发声的屋内床榻,剑未近身,却似戳到浑厚护体真气,那内力旋即爆开,木屑四溅,一座木屋顷刻夷为平地,靠近的冯乱虎竟活活被内力震死。 眼下乌云遮月,暗夜笼罩之下,一道男人身影坐于纷飞木屑正中,手中绣线迅捷,竟当真在缝补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此情此景,当真诡异至极,令霍乱步不禁倒退一步,喝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红衣身影停了动作,苦恼道:「嗯,你问了一个好问题。我当下究竟算人算鬼?要以此般情状见了莲弟,到底还能再续前缘否?」 他说到最后一字,忽而兴起,身子在暗影中动了一动,那已在慢慢远离的霍乱步竟瞬间出现到他身边,直视着张涂脂抹粉,并无半点鬍髭的诡异面孔,听他笑意盈盈问:「小哥,你见我此时是死是活?」 顾惜朝在季卷身边明晃晃抽一口冷气。季卷知道他在惊怕什么:这人的身法已快到超出他们视觉,在眼球尚未反应以前,已瞬息完成了前沖、抓住霍乱步、回退原地三重动作! 这该是怎样的身法?又该是怎样的武功? 顾惜朝不懂。 于是他果断撤身逃走! 在逃命一道上,他居然相当有天赋。他甚至连还活着的霍乱步、宋乱水都已不管不顾,或许在他心里,已把他们当成了死人。 季卷却笑。顾惜朝此时全部心神已放在防备红衣男人身上,对血流成了一滩的她只留下少少注意,这岂非是她始终在等的绝佳时机?始终在体内运转的神照功此时猝然爆发,本已脱力的手臂立时运起十二分的速度,挥出时带着残影,携无边怒火,无尽坚毅,将指中薄刃狠狠扎入顾惜朝后心! 顾惜朝大叫!他立即抬手,要以玉碎掌反击偷袭后彻底脱力的季卷,抬手却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的反击未出,手臂已软软跌落。 手臂——手指——指尖发黑! 又是何时中的毒?或季卷给他的根本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 ——难道季卷始终等待的,并非谁的救援,而是他毒发惊惧的这一瞬? 他不知道,他也再无机会知道。在他弥留之际,是否为看轻季卷后悔? 但后悔是活着的人才有的特权。 后悔、反思、总结,因而下定决心未来绝不再犯…… 这都是活着的季卷才可以享受的体验。 沁凉锋刃又往心脏推进一寸。只推一寸,也已耗尽季卷积攒出的全部力气,但她终究是胜者。胜利者从不在乎姿态是否狼狈。 她将死得不能再死的顾惜朝推到地上,自己在力尽栽倒前转过半个身,厌恶至极,甚至到不愿意和尸体有任何碰触。 红衣男人动了动视线,轻「咦」一声,似对季卷的举动产生些意外,不由大为欣赏地笑一笑,又转对着霍乱步追问:「你看我是人是鬼?」 霍乱步战战兢兢,颤抖大叫道:「鬼啊!!」 东方不败「嗯」声,道:「我想也是。」他此时声音復又低沉下来,道:「我分明是被任我行当胸一剑,捅穿了心脏的。怎么此时除了衣上破洞,身上却是完好无损?任教主深沉老辣,必不可能杀我又救我。我死之后,莲弟虽想要救我,他武功低微,自也不能从黑木崖全身而退。这么想来,我现在定是只厉鬼了。嘻嘻!」 他说着说着,又诡异凄笑起来,片刻森然道:「多谢你向我答疑解惑,眼下该去死啦。」 红衣微动。霍乱步喉中一格,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一动不动。东方不败徐徐收针,又看向僵立的宋乱水,好奇道:「你有没有别的回答?」 他口中疑问,出手却不迟疑,身形微晃间,宋乱水也已扑倒在地,眨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东方不败此时才起身看一眼同样倒在血泊里,须臾就要变作一具尸体的季卷,立即露出几分嫌弃,笑道:「你浑身是血,又脏又臭,我可不爱碰。」他故作苦恼:「但我要不碰你,你可就得死啦,嗯,实在可惜得很。这样吧,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 季卷口唇嗫嚅。 东方不败踮着脚尖走过来,生怕沾上脏污一样,提起衣摆,凑近问:「你说什么?」 季卷气若游丝道:「多谢前辈,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前辈把我的伤药还我就够了。」 第63章 自作多情 东方不败惊讶目视她,抬手果然将她塞来的药瓶掷回。 季卷为麻痹顾惜朝,刻意延缓体内神照经运转,做重伤垂死状,如今大敌已除,不必示弱,便将内功催至极致,虽不至于如丁典般立即使人起死回生,也得以攒出些气力起身接住药瓶,拔开瓶塞,把整瓶伤药撒到腹间伤口上。 第80页 一面止血,她一面细思件令她相当在意的事。那孩子既然是被胁迫杀她,那么顾惜朝必然还有个隐藏的帮手,用来控制那孩子的母亲——是谁?是傅宗书的人?几乎不可能。顾惜朝明面上并未与傅宗书联络,他所掌握的帮手必然潜伏在他身边。——是连云寨的人?会是谁?普通帮众,或是某位正带兵赶路的寨主? 思索间,小腹伤口在神照经作用下已止住了血,只是那匕上淬的毒遍布五脏六腑,非得潜心以神照经细细拔除不可,她现在却没有这么大段的时间,见伤口血凝,割下一截袖子,缠在腹间草草包扎了,便立即撑着地起身,对东方不败抱拳:「多谢前辈出手。前辈现在并非鬼魂,而是从前世死后,受我天赋影响,落入此世。本当与前辈细谈此番机遇,但如今我的朋友仍陷于危机,还请前辈在此稍后,待我去解救了他,再与前辈详谈。」 东方不败目视着她,忽而问道:「你这朋友,可是你的情郎?」 季卷一愣,说:「只是朋友而已。」 东方不败旋即掩唇笑:「只是朋友,何至做到此?要我为了莲弟,那当然无论多重的伤,都是要出手的,但若只是别的朋友,莫说像你肚子开了个大洞,就算只是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他们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何干?你不如好好歇着,免得我还没从你这问出话来,你就横死何处了,这可会叫我大大的不满。」 季卷一噎,觉得东方不败说话非正非邪,浑视道德礼法于无物,倒有些邪气透体,脸上仍在笑着,心里已暗生出些警惕。 她道:「不喜欢看别人送命而我不去救,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罢了。」 说完这句,她低头将那女童尸身抱来,将没入女童胸口的匕首温柔拔出,又对东方不败道:「前辈若不嫌麻烦,还望替我看顾她一会。」 说罢,也不管东方不败有没有应,已望着天星,辨明方向后,疾步往戚少商处赶去。 她小腹伤口极重,幸而神照功于养气培元一途上有奇效,片刻不断的运转间,令她能忍住痛苦,勉强施展轻功。赶路之中她仍在思索,如今她实力十不存一,幸而还有几颗霹雳弹,只要戚少商没败得太快,这几枚霹雳弹定能助他破局…… 她皱起眉,怀疑那匕首刺穿了她哪处内脏,令她眼前开始发黑,不得不缓下脚步,撑住膝盖大口喘息。 季卷暗暗为自己脆弱身体恼恨,担忧因这耽搁,令戚少商又少几分存活希望,就在此时,忽听见要奔去的方向由远及近地显出沉重脚步,渐渐往她这处来。那脚步的主人似也注意到她,微微一愣后迅速跨近,三两步落在季卷身边,大手扶住她肩膀,震惊道:「季姑娘,你怎么伤成这幅样子?带伤又何必远奔?——你是担心我,是不是?」 这声音沉痛不掩豪迈,不正是戚少商?光听到这声音,季卷就已心下一松,用发黑的视线仔细确认,见他身上虽然狼狈挂彩,终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担忧来,展颜笑道:「戚大哥,你没有事就好了!」 她一笑,立即牵动腹部伤势,痛得往地上直跌,却被戚少商一把抱起,仰倒在他臂弯里,不由轻唿了声,道:「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不必如此。」 戚少商神色却复杂至极,片刻低声道:「……是顾惜朝做的,是么?」 季卷笑道:「看来你受了暗算,也明白了大半。」她本就不爱依靠人,见得戚少商那颇为感动的神情更觉勉强,手上施力,想从戚少商怀里跳下来,却被戚少商双手抱得更紧。 「临行前暗给我两枚霹雳弹,是早已料到那顾惜朝心怀不轨,为何不向我说?」戚少商犹道。 季卷心里嘆气,暗想要不是的确惜才,她才不想管这种不做背调也不做考察就轻信于人导致的一摊破事,此时腹痛之下却没力气多言,只任由他将自己抱回空村。 东方不败竟仍坐在原处,那孩子冰凉尸身被他横放在膝上,竟在莹莹夜色下动作温柔替她编着头髮,更显说不出的诡异。戚少商一停步,脸上已显戒备神色,季卷连忙止住他动作,低声道:「别紧张,是友非敌。」 他们与东方不败相距仍甚远,季卷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等她语毕,那道夜中红影却抬头遥望她一眼,霎时如团红云般闪至两人眼前,尖声道:「你可算回来啦。」 他生就一副男子样貌,偏把话说得千娇百媚,令戚少商吓了一跳。好在季卷见多识广,对东方不败这种做派的人见怪不怪,闻言跳回地面,笑道:「有劳前辈等我了。」 戚少商本对这怪里怪气的人颇为提防,见季卷与他认识,又有私事要谈的模样,迟疑片刻,在季卷坚定视线中识趣避开。季卷拿起死人的剑,缓慢掘着坟墓,时停时续地向东方不败交代了些关于天赋、关于所处时代的信息。她依然痛得很,非要亲手替女孩掘坟,等话说完,额前已是冷汗津津。 东方不败始终提着衣角,生怕被土弄脏地立在一边,对她显然亏虚的身体全无所觉般,等她说完,才啧啧奇道:「原还有这般志怪事。你能把快要死的人拉到身边来,那你何时能将莲弟找来?我一旦离了他身边,他定是在黑木崖活不下去的。」 季卷苦笑:「前辈,我并不能主动控制何时何地将何人找来,发作频率也纯然随机。你并非第一个想将身边人带来的,但大多数愿望最终都会落空,前辈还是别抱太大期望的好。」 第81页 东方不败「嗯」了声,仍是一派渴盼,娇声道:「无妨的,我总有办法令你将他找来。」他一双狭长眼睛在季卷身上扫过,分明在笑,眼神却极为淡漠,似把她全然当个死物。他顿了顿,又掩唇道:「听说你是东南第一大帮的少帮主?」 「听说?」季卷脱口而出。他刚来不到一个时辰,在死人堆里,何来的机会听说?她视线一扫,见宋乱水的尸体位置移了数米,身上血点更多,心下凛然,暗想:东方不败这是假装杀他,实则留了他一命,好在她离开时从宋乱水口中拷问出关于她的消息? 对东方不败的古怪举止,季卷并不在乎。但他说话间隐约透出的对人命的漠视却令她极为不适,此时又见他心机如此深沉,更是吃惊,只是自忖自己伤重至此,生死全在他掌控中,破罐破摔,反倒放松下来。 东方不败格格笑道:「你的反应速度不错,人也实诚,没有编些假话想诓骗我。且放轻松,我暂时没有取你这样乖觉女子性命的打算,反倒要拼命保护你。不过,等你替我把莲弟拉来了,他这人最喜权势,为了他不要孤寂,我就得把你和你爹一併杀了,令莲弟有些无聊的俗务做做。」他颇有些遗憾地嘆道:「谁叫你是青田帮的少帮主呢?」 他浑不觉自己的话有多骇人,或是明知骇人,也全不在意季卷的反应,说完这句,便震身掠走,只余了最后一句给她:「我可不愿待在你这个血煳煳的伤号身边。小心着点,要是我见到你快把自己折腾死了,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季卷痴痴目视一片红衣隐入层云的方向,竟不知此番境遇,对她是好处更多,还是危机更多,一时思量得呆了。她多立了片刻,听身边足音沉重,戚少商从别处摘了白色野花,放在她垒起的坟堆前,与她沉默共立片刻,又有些憋不住,急迫地想开口。 季卷在心里嘆一口气,发现想让这些武林人意识到她此刻是个不想动弹的重伤号,最好把谈话留到第二天,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但如果戚少商是来向她检讨自己的轻信,或者大受感动,表态要坚决拥护她的决策,她也不是不能再撑着听一听。 她转身问:「戚大哥有什么想说?」 戚少商踌躇道:「季姑娘,我并非良配,你对我一片心意,我实在愧疚。」 季卷:「?」 戚少商又道:「当初见你暗中出手,擒住黄金鳞时,我便知道你隐藏实力留在我身边,必然另有所图。顾惜朝三番两次讨好,你对他不假辞色,唉,我本该早有觉悟的。像你这样聪颖的女子,还能为什么逗留?」 季卷:「啊?」 戚少商动情道:「季姑娘,今日见你浑身伤口,仍要勉强对我微笑,我的心一霎时竟是痛苦至极,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季卷:「不是……」 戚少商一时情衷,握住季卷双手,一双潇洒风流眼中全部映着季卷面目,认真道:「季卷,我这一颗心里,已是绝不可能洗去你今日身影了。」 季卷惊奇看着他,像看到一匹种马突然口吐人言。她脑中霎时间飞过许多片段不成文的念头,零零散散,总集成一句话:无怪息红泪分明对戚少商未能忘情,却如此决绝,不愿给他任何机会了! 她努力从戚少商掌中抽回手:「戚大寨主,你想多了。我隐藏实力,是因为对顾惜朝抱有怀疑;几次拒绝,也不是为给别人留机会。我对顾惜朝所言,每字每句,皆发自真心。」 她麻木道:「江湖皆知我对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情根深种,此情无悔,遭拒不怨,生死不易。我要告诉你,江湖所言非虚,我对苏梦枕,的确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绝不可能在他之外,喜欢上别的男人。」 第64章 喜酒 京城。杨柳春风。 迎着自窗沿拂入的杨柳春风,苏梦枕微微笑。 他很少笑,在极少的笑里多数时候也是冷笑,对着敌人的微笑更为罕见。 但他此刻当真在微笑,对着雷损。 他正与雷损在三合楼上品茗。 官家月前受过一次刺杀,已是惊弓之鸟,再不能忍半点惊吓。因此,京中所有斗争风波乍停,三教九流,皆知此时闹事,便是要与官家彻底作对。而作为京中如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头目,雷损与苏梦枕更是把握京中风向最迅捷的人精中的人精,因此,刺杀大案后月余时间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称兄道弟,遇事有商有量,竟亲近似一家。 有人在这令人不安的亲近中才忽然又想起,其实苏梦枕与雷损还是未结成的亲家,彼此之间,或许本就不必走到你死我活——这说辞是谁又在暗中散播的? 无论这谣言是谁挑起,在如今氛围下,他们两人甚至敢不带足兵马,仅带一二亲信,便在三合楼会晤。 他们当然有正事要谈。这正事还与结亲流言中时常被提及的第三方有关。他们要谈的正是青田帮! 自季冷搭上官家恩宠,飞速崛起后,这一年间,从偏僻东南往中原各地辐射输送的货物不知凡几。六分半堂占了先机,青田帮送往京城的生意里,原能分润到两成利益,可等江南易主,官家再度给季家父女封赏,而金风细雨楼又入了官家眼,季冷便向他摆明了提出,要在如今利益上减去半成,添到给金风细雨楼的摊子里。 第82页 雷损并不知道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如今有哪些生意勾连。季卷那小狐狸把江南水路盯得极紧,少有给他安插眼目的机会,货物记帐也用了全新的方法,令他直至如今,都得不到青田帮生意规模的具体数额。因此,这原本的两成利,已经很虚假,如今还要减去半成,他哪里忍受得了? 但如今时间,官家敏感,却又经不起任何刀兵。 唯有谈话。唯有与苏梦枕详谈。 在苏梦枕微笑以前,他们已结束了一轮言语交锋:雷损要苏梦枕把多占的半成利吐回来,苏梦枕讥笑他老得牙掉,不敢找天子眼前红人季冷的茬,只敢灰熘熘回来求他。 一轮语毕,雷损饮茶,苏梦枕微笑。 这一个月的安宁,对局势的影响颇为微妙,但落在苏梦枕身上,却是难得养病的好时机。纳兰初见与树大夫悉心照料,而他又始终未动刀兵,经由将养,身体状态已达到入京后几年间的巅峰,在此春归季节里,甚至迎风多养出些血肉,填充他过分瘦削足可见骨的脸颊,令他笑起来时,居然不太像鬼,又恢復了年少时候病色中仍能见到的几分俊逸。 雷损目视气势越发凌厉逼人的苏梦枕,忽而嘆息道:「其实苏公子不必咄咄逼人。若要把这半成利润,算作纯儿的嫁妆,尚显不足,六分半堂愿额外再让半成利,作为纯儿带入金风细雨楼的陪嫁。」 「陪嫁?」 「当然是陪嫁。纯儿将至及笄,正是待嫁之身,我已命她从杭州动身,不日便要抵京,恰好趁早与苏公子完婚。季冷既然这么慷慨折送陪嫁,届时你与纯儿,定要敬他一杯酒。」 苏梦枕脸上的笑意淡了。他放下茶盏,寒目再抬时,已是随时会出手的凛冽。他冷然道:「雷总堂主这般打算,苏某必不会令你如愿。」 雷损笑。这笑容在他们脸上似乎互斥,非得有一方不笑了,另一方才能拾起,此时占住微笑所有权的变成了雷损,他的笑容比起苏梦枕要难看得多,因此也就刺眼得多。他笑着说:「苏公子忽然这般大气,连唾手可得的一成利都不要,倒与方才斤斤计较判若两人了。也是,青田帮如今势大,已隐隐有了几分当年『大连帮』的雏形,苏公子动了心思,想做季冷的上门女婿,也在情理之中。」 苏梦枕不言。他在思考雷损此时提起雷纯的目的何在。找他要利?以婚约为要挟,也该是逼他吐出利益,不必说这种话激他。徒逞口舌之快?雷损还没昏头到这种地步。 那便只能是试探了。 雷损要试探他与青田帮的关系,或说试探他与季卷的关系。 他有些算计,需要确定了这种关系的亲疏程度,才能继续做局。 ——继续令他猜测,如何? 这些分析只在电转间结束,苏梦枕也立即拿定了主意,偏一偏头,再正过来时,脸上已漾起极为幸福的,憧憬的神情。那种神情对苏楼主来说极不相称,但对于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人来说,却又寻常可见,时时会有年轻人冒着傻气,带着天真,用这样的神情,发表一些徒惹人笑的爱情宣言。 苏梦枕宣言道:「雷总堂主说得是。若非雷总堂主相助,我也无缘与季姑娘情好日密。待我与季姑娘成婚之日,我自会敬你一杯酒。」 他说罢,立即起身离席,遮挡住脸上神情,不让雷损有机会揣测。等他快走出门外,雷损才又在他身后慢悠悠道:「苏公子对季少帮主,原也如此深情。不过,这般深情的苏公子,不该在毁诺城的消息前如此平静啊。」 苏梦枕顿步。他知道此时多言一句反而会令雷损看出虚实,却仍半侧过身,平静问:「什么消息。」 雷损坐在椅子上,沉声道:「六分半堂有探子亲眼目睹,季少帮主与息大娘所处的毁诺城,刚刚被傅宗书与九幽神君攻破,如今几人,恐怕都是生死不知。」 苏梦枕眼中寒火升腾。在此天光云影具熏然的阳春时节,他霎时又将此间茶室带回天寒地冻的严冬,深深冷眼藏于寒窟,凌厉剜在雷损皮肤上,须臾收回。 雷损反而微笑。他摆出长辈那和蔼的、关切的、毫无邪念的微笑,慢慢收紧了他那只残缺的手。 而苏梦枕已移开视线。他推开屋门,大踏步走下楼梯,走到候在楼下的茶花身边。 雷损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苏梦枕流星般的步伐,嘴角露出满意微笑。 「他心浮气躁。」雷损说。 一间空茶室,他在对谁说话? 隔壁传来应答:「近来不止一个兄弟说过,苏梦枕行事比以往更急躁。」 「急躁对我们有利。眼下谁更沉不住气,谁就落进劣势里。」雷损笑道。他唤来坐在隔壁的狄飞惊,又问:「你猜急躁的苏梦枕会不会为了季卷派人驰援沧州?」 没等狄飞惊答话,他已经十分高兴地续了下去:「他会的。他还以为他的伪装能令我惊疑不定,却不知自己十成演戏中已有两分真心。他不是在骗我,是在骗他自己。」 狄飞惊也在笑。他笑得似乎在为雷损的阳谋得逞而高兴:「无论苏梦枕派出身边高手,或是亲自动身,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的势力,必然会出现短暂空虚。」 雷损嘆息:「可惜六分半堂不能妄动刀兵。」 他明明嘆息,神情却已拿定了主意,手指叩在窗台,忽说:「让纯儿加快速度。这种好时机,六分半堂不能动,便该让『迷天七圣』动上一动了。」 第83页 「六分半堂不可能在此时得罪官家,雷损要推替死鬼,定首选『迷天七圣』。」苏梦枕也在说。 他的脸色极冷,令经由一月修生养息得来的血色又霎时退去,唯余寒焰。茶花不懂苏公子在谋算什么,只一板一眼答:「既然如此,那金风细雨楼一定要全员随时备战了。」 苏梦枕看他一眼。不语。 雷损的挑唆完全是无耻的阳谋,他断没有想不明白的道理。他自然知道傅宗书北上,也知道傅宗书与毁诺城众人必有一战。一切都在他意料中,又怎会被雷损几句话挑动,贸贸然行事? 更何况,难道他的盟友真有这么脆弱,连傅宗书的兇狠报復都准备不好? 但他在想一个理由。他在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也是给金风细雨楼寻找一个冒险的理由。 其实帮助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未必需要名正言顺,未必需要理由。 苏梦枕拢住双手,轻抚红袖那凉而薄的刀嵴,对茶花道:「去赫连将军府。」 第65章 装样 自毁诺城破后,息红泪已携秦晚晴几人奔逃五日。 不得不逃。那支打着出使旗号的使节团早被傅宗书掌控,一应都更换为了傅宗书与九幽神君的人手。他们已恨透了引出那一日剧变的毁诺城众人,非要在投奔辽国以前,将息红泪等人手刃才能甘心。 无论傅宗书、九幽神君,或是追随他们的一众徒弟,论武功都远在息红泪等人之上,按理她们早该如蝼蚁般轻易死在他们怒火之中,可每一回将被追上以前,总有提前安排过的阻碍出现,或是陷阱,或是义士助拳,或是天威震震,令息红泪几人至今仍能吊在傅宗书等人之前,若即若离,像极了吊在驴子眼前诱人的萝蔔。 她们难道仍未放弃逃脱的希望? 她们难道仍有把握从他们的追杀中逃脱? 哪来的自信?哪来的准备? 傅宗书已逐渐觉得自己落入张罗织密布的大网,自一日剧变开始,将他兜头笼罩住,至今所做的应对,并未逃脱幕后人的算计。 那么,放弃近在咫尺的仇敌,立即转道瀛州,放弃大宋内一切恩仇,投入辽国领土? 傅宗书不甘心。他不仅不甘心,还不认输。他认为凭自己与九幽神君足可以突破阴谋的罗网,击杀息红泪后,扬长离去。 息红泪道:「已经快接近当城寨了。」 当城寨是干宁军置军之处,也是辽宋接壤之地,年年秋后总有辽人骑兵自此入境,与宋军产生摩擦。追在她们身后的傅宗书等人不知道,但息红泪清楚自始至终她们的目标都在这里。 这是早就与季卷商定过的终点,因此当她见到季卷与戚少商在前往当城寨的路上候着时,也全无一点意外。 息红泪的眼神首先落在戚少商身上。经年不见,他仍是那样潇洒俊朗,傲立世间,一如她梦中不肯停留的英雄。但她旋即便注意到他旁边的季卷,两人间似有尴尬,距离拉得稍远,戚少商的视线中除却久别的动容,更有些许无法言明的心虚。 她的目光落在季卷腹间缠了几层,仍渗出深色血的绷带上。再望向戚少商的眼神中少了痴迷,更多几分质疑。 还是季卷先跨了一步,握住她手,脸上笑容单纯,却有意无意阻住她投往戚少商的视线:「你们没事就好。」 息红泪抿唇,盯着季卷的伤,问:「这是怎么了?」 季卷耸肩笑:「一些意外。」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立即将谈话转入正事,肃容道:「戚大寨主已令连云寨中人去接应毁诺城姐妹,你不必担心她们了。」 息红泪点头,拧紧的秀眉终于舒展一些:「你安排,我放心的。」她个子比季卷高出不少,因此沿着季卷头顶,依然将目光投向在后踟蹰的戚少商,轻轻道:「……也多谢你。」 戚少商眼中有千思万绪流转,踏前时却喉头堵塞,不知从何说起,只凝视着息红泪略染风霜的面庞,说:「红泪,你我之间,何必这样生疏?只要能帮得上你,就是立时死了,我又有何惧?」 息红泪心中大柔,正要说话,却见季卷挑起一根眉,没忍住露出副牙疼姿态,于是再多温柔情思都打乱了。昨日追上前来替她们摆脱狐震碑、英绿荷的另外两位朋友重新浮到她眼前,息红泪垂头,错开戚少商的目光,道:「我不要你替我死。你与赫连小侯爷一样,一见面,一张口,就动辄要为我献上性命。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就不能好好留存有用之身,以图来日大计?」 戚少商浑身一震,后面那些话全没听见,只问:「赫连小侯爷?赫连春水?——他也来了?」 息红泪笑了笑。她似乎不是为了赫连春水而笑,另有一件足令她高兴的事,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分享。她维持着笑意,低下头对季卷说:「是的。是傅宗书显踪后,消息传回京城,官家责令赫连将军府牵头,千里来此缉兇。他带的队正在我们后面布阵,打算围杀九幽神君的弟子英绿荷。」 季卷眨眨眼,心里立即活泛思考起是谁在京城中运作把这位息红泪的追求者名正言顺地送来助拳。 这答案实在毫无难度,一张病中求存的脸仅在瞬息已跳到她脑中。她正要为苏梦枕坐镇京中的调度抚掌,却听息红泪用带了点笑的微妙语气继续说:「另外向官家请缨,参与此次缉兇的江湖势力,还有一个金风细雨楼。季卷,你猜谁代表金风细雨楼来了?」 第84页 季卷「啊?」了一声。她搓动手指,带了点侥倖地,心虚地问:「呃——杨无邪?」 她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季卷闭了闭眼。她排空脑袋,尤其重点排除了前几日受刺激后对戚少商说的话,这才压住心虚,回头看向与赫连春水联袂归队,正将染血的刀收回袖间的苏梦枕。 息红泪悄悄往旁边挪,同时眼神示意戚少商。戚少商在此时居然与她有相当默契,以奇妙眼神目视着季卷与苏梦枕,主动为他们让开一些谈话的空隙。 季卷假笑:「苏公子气色见好。」 苏梦枕嗯声。他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季卷,停在腹间伤口,季卷错觉有些眼中寒焰隔着空气蔓延到她伤口之上:「你的气色比我这个病号要差!」 季卷笑了。她笑着揉一揉眉峰,觉得苏梦枕这冷冰冰的话反倒令她安心,不至于多想,于是重新挺直嵴背,理直气壮问:「你来做什么?」 「雷损想算计我离京,于是我遂了他愿。」苏梦枕淡淡道。他的视线已从季卷伤口上撤回,并不问何人何时伤她,只回答季卷问题:「他想藉机挑动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动手——我恰好也觉得迷天七圣在京中的势力还是太大。」 季卷挑眉:「迷天七圣沉寂得彻底,你找不到他们乌龟壳的缝隙,所以故意卖雷损一个破绽,让他有机会挑拨迷天七圣主动出击?」 苏梦枕似乎他们的默契微微放柔了眼神,旋即继续冷冰冰道:「还有一个理由。」 季卷心中一跳,迟疑问:「还有什么?」 「我要亲眼确认傅宗书死在眼前,绝不会对任何人乱说话,也绝无机会为自己伸冤。」 苏梦枕抱着手臂,用迅疾的语速一口气说。 第66章 我会救你 季卷闻言撇嘴,故意露出些不满意的笑眼模样:「你对我这点信心都没有?」 她没明说,显然对他用接连两个理由掩饰的另一个原因心知肚明:他会出现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担忧她们安危。 苏梦枕没接话,只是又用冷峻视线剜一眼她小腹伤口。 季卷假咳一声,颇有些尴尬,正要狡辩当真是意外,却见苏梦枕神色一凛,右手没于袖中,足下迈前半寸,沉声道:「有人跟踪。」 「跟踪?」季卷茫然,忽而意识到他所说的是谁,立即紧张,下意识拉住他袖口,生怕他万般戒备之下当真出手:「不是跟踪,是……」 在她话未说完,一团红云已自天际飘忽落地,脚步无声,身法之鬼魅令苏梦枕的嵴背都微微弓起。这几日间多数都闲闲跟在她身后的东方不败瞧了苏梦枕一眼,口中贊道:「好气势。」甚至为此生出几分兴致,短小的绣花针在他指尖闪现。 「东方前辈。」季卷急急出声打断,实在担忧这武功恐怖的男人随性动手,牢牢握住苏梦枕手腕,同时掩到他身前,吸引住东方不败注意后才问:「有什么事要找我么?」 东方不败瞧了她二人一眼,娇娇笑了。他掩唇笑着,扭捏道:「要杀你同你朋友的就是后面扎营那些人?我替你去把他们杀光了,你就安心待在这,想办法把莲弟找来,可好?」 听语气是询问,却全没给季卷选择余地,说罢就已转身去杀人,季卷还没来得及为他不打算动手松一口气,立即又紧张打断道:「前辈万万不必!」 她担心东方不败自行其是,打乱她的计划,连忙急道:「留着不动他们,是为了引诱契丹人动手,并非是我打不过,前辈大可不必出手。」 东方不败「咦」了声,居然反应迅速地眯眼道:「你要向契丹寻衅?」 不必季卷回答,他已自己做出判断,接着颇为惋惜地瞧季卷一眼,道:「你在胆大包天上,倒天生是我们圣教下任教主的好苗子。要么留你一命,给莲弟当个辅佐也不错。唉,可惜我手上没了三尸脑神丹,恐怕莲弟制你不住。还是直接取了你性命最好。」 季卷自己都已习惯东方不败这旁若无人的做派,却觉身后有杀意勃发,惊得季卷又用力攥紧了苏梦枕手腕,前后轻摇示意他不必当真,口头上对东方不败的疯言疯语努力敷衍,尽力将这位不受控的大杀神哄好送走。 从东方不败的神色上看,他当然看穿了季卷的敷衍和苏梦枕的杀机,但又不知何故,见他二人表情反倒取悦了他。他微微一笑,眼神在他俩间打了个转,对季卷拍的马屁视若无睹,只又关照她多努力把莲弟拉来,便如团红云盈盈掠走。 季卷目送他离开,立即松开苏梦枕,合掌搓一搓沁出冷汗的手心,唿气道:「终于走了。」 苏梦枕低头瞧着被她揪出褶子的袖口,忽道:「中原武林,数得上号的高手,并无此人名录。」 季卷心里一虚,笑道:「哈哈,是吗?可能总有什么前辈高人,隐居不出,所以不为武林人所知吧。」 苏梦枕盯她,又慢悠悠道:「宁中则剑法规整,想是出身传承有序,轻易不得更改剑招的名门正派。」他扬起眉毛,带着点讥诮问:「她也出自避世门派?」 季卷挠挠头。她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图,却觉得此事一时半会不好解释,踌躇半刻,后者却已偏开视线,冷淡道:「我无意刺探。只是此人绝非正派,与他相交无异与虎谋皮,你自己该有数。」 「没关系,他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季卷随口答,说到一半才踩了急剎。她平时对朋友信口开河惯了,下意识就要对苏梦枕说「就算真的要杀我,难道你不会为我出手?」 第85页 这种话对朋友说是撒娇,对未婚妻快到身边的苏梦枕说显然不妥。 于是她强行把话扭了个方向:「——难道息大娘她们不会来救我?」 苏梦枕冷冷道:「我也会。」 即使在说这种承诺时,苏梦枕浑身依然冷傲,听着不像说他也会为季卷出手,而是也会出手教训季卷似的。但这种与平常无异的承诺反倒更令季卷心虚,她匆匆错开视线,假笑着答:「请苏楼主出手的酬劳,我可不一定付得起。」 她竭力转移开话题,不令他们的交谈里有一丝一毫可疑的气氛,也为她不至于陷入良心不安的两难境地:「马上要抵达当城寨,还是优先关心傅宗书的事吧。」 息红泪见到季卷与苏梦枕对上时,已带着神秘微笑,将戚少商与赫连春水几人引开。赫连春水自无不应,她倒意外戚少商竟也做出副瞭然态度,和她说话时,眼神还不住向那两个表情肃穆得像在参加武林大会的人身上瞟。 息红泪本有一肚子的离愁别绪想对戚少商讲;她与他已有经年未见。但戚少商这幅古怪神色搅乱了她的情绪,令她忍不住冷嘲道:「戚少商居然还对别人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戚少商惊得险些跳起,他匆忙地、带了点心虚地把视线移回她身上,下意识答:「我只是觉得好奇,瞧他们俩的生疏样,却不像江湖传闻里那样情衷?」 如果不是息红泪问,他绝不会这样说话。他很会说漂亮话,也很会控制着叫身边人为他的言语露出笑意。但他本就对息红泪愧疚,因那日与季卷纠葛更加愧疚,生怕被息红泪窥出什么端倪,为此口不择言,将心里正在思量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这一大声立即引来那边两人愠怒的视线。苏梦枕脸上没什么表情,唯双目冷冷,似对他结论不满,季卷的反应要更生动,双眉拧起,正用力瞪他。戚少商直直撞在两人视线下,忽露出释然神情,感慨一笑。 息红泪默默打量着他,将满腹寒暄打散,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愿意代表连云寨驰援,毁诺城定会领情。」 戚少商道:「连云寨来帮忙的可不止我一人,寨中兵力,几乎全部出动了。」 息红泪一喜,问:「他们人呢?」 戚少商不免又露出几分微妙神色,移目看向季卷。 他至今还记得听季卷当面阐述对另一个男人的至死不渝时,那种几乎点住他穴道的困窘情绪,而季卷却能说完大段表白后马不停蹄地切入正事:「戚大寨主,你知道你的寨主中已有人被顾惜朝收买了么?」 他那会儿有些没法直面季卷,几乎是逃避地听从了季卷的安排,飞鸽向各位寨主发信试探。他从来觉得自己和连云寨诸位同气连枝,生死相交,从未怀疑过他们,一旦真的提起提防心,叛徒的异动一试便知。戚少商惊且惧,不愿将叛徒引到息红泪身边,季卷却思索着说:「已知的敌人比未知的要好对付。让他们提前赶赴当城寨吧,我们把问题放到一起解决。」 戚少商不太好意思与季卷多说话,此时面对息红泪,总算可以自然地向她提问:「你们在当城寨有什么安排?」 息红泪从容道:「杀傅宗书的安排。」 戚少商问:「就只杀傅宗书?」 息红泪狡黠一笑。她与季卷处得久了,能把这个笑容学得十成十,模仿季卷的语气道:「傅宗书带着大宋无数机密投辽,你觉得辽国会不会出一支人马前来接应?」 戚少商立即道:「你们要杀辽人!」他说完又摇头:「不对。只是杀几个辽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以身犯险。你们还想做什么?」 息红泪正要回答,立在她身侧,始终提防戚少商与她距离的赫连春水突兀出声道:「看来你并没有那么懂她!——或者,你已经懂了,却觉得息大娘并不该有那么高的气节,因而不愿相信!」 息红泪听出赫连春水话中挑拨,却没有打断,任他继续替她说道:「是傅宗书走投无路之下投辽?还是辽人有意教唆傅宗书刺杀官家,意欲撕毁合约、重燃战火?他们甚至为了傅宗书派精兵长驱直入宋土!」 赫连小将军一抹枪头,毅然道:「窥破辽国险恶用心,我辈怒而反击,此为千秋义战。」 边关。夷离毕查剌带百人精锐伏在丘陵之上。他抓的当地人已将周围地形尽数告知,这由两处丘陵夹出的狭长深谷将是那一追一逃、两方势力的必经之路。 天空雄鹰盘旋,替他们指明那两支队伍的距离,查剌掩藏在山石之后,眼望天空,默默打磨手中长刀。 他对这份职责极为不屑。几个从宋国逃出来的丧家犬,也值得天祚皇帝这么关注,让他不去与阿骨打交战,反来宋国边境接应?他实在看不上宋国,更看不上这几个投奔他们的宋人。 在他的领地内,尚且还有以宋人自居,拒不入朝为官的书生,虽然那书生最后被他割了脑袋,吊在村子前面,但他内心里是有点佩服这种不怕死的人的。 至于傅宗书……他从鼻子里发出轻哼。他在天祚帝治下也几经沉浮,被罢免赋闲时,从未想过要叛逃去女真或是汉人的国家。这种软骨头就算当真有几分用处,他也依然看不起。 因此虽然领了命,但傅宗书只要没有生死之虞,他和他的骑兵绝不会出面。 这样计较着,他冷冷见那两队汉人一追一逃,逐渐踏入山谷。 第86页 紧接着,自山腰岩崖遮掩处,竟忽杀出支数百江湖人组成的队伍,惊浪扑下,与逃命的数人汇合,又将傅宗书一行团团围困!这群人杀意之盛,令那句乱闹闹的「杀狗官、杀叛徒」逐渐连成穿云之声,直冲碧霄! 查剌一愣。 傅宗书还真会有生死危机? 第67章 杀人 那支自半山腰冲杀下来的队伍自然是由劳穴光与阮明正带领的连云寨精锐。八位寨主各自领队,分不同方向合围冲杀,霎时将前后退路团团围堵。亮晃晃刀兵在前,傅宗书勒马止住队伍,视线冷冷扫向已回身拔刃的几人。 他低哼:「看来连云寨也这么不知死活。」 戚少商正伸手招唿几位寨主靠到近前,闻言笑道:「卖国通敌之人,我辈虽为草莽,也是看他不起的。」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季卷拨马向前,同样向几位寨主迎去,同时对傅宗书、九幽神君、以及仍追随他们其后的几人笑道:「傅大人说错了。蚂蚁一多,莫说撼树,甚至是能咬死象的。 「你也不对,」苏梦枕冷冷道:「今日死在这里的,才是真正的蚂蚁!」 息红泪左右看看这几个接连放话的傢伙,失笑问:「我是不是也该说句什么狠话,为毁诺城涨涨声势?」 她并没有说。因为在她发出疑问的下一刻,手中绳镖已直指傅宗书。 死斗! 自然是要斗。季卷原本的计划中并不打算他们正面对抗,但如今情势两异,她的队伍中多了几个高手。「神枪小霸王」赫连春水,他所带来的家臣「花间三杰」,以及苏梦枕。那便可以一斗。 几人直冲往傅宗书身边,却见傅宗书反应迅速,足下倒飞往后,将九幽神君几名弟子让到他们的蓄势一击下。 一击就有鲜血飞溅! 铁蒺藜瞪大了眼睛。他手上三枚铁蒺藜已成品字型脱手,淬了剧毒的尖刺只消略一刺破皮肤就足以致人死地,但同时与三枚铁蒺藜撞上的是三道由几乎无形的银丝索繫着的花刀,将这三枚暗器击入泥土。 铁蒺藜不该出手的。他如果不抛这三枚暗器,还来得及提气纵身,像傅宗书一样退走,可现在他已慢了一拍,晚了一步,因此当赫连春水的长枪抵到他咽喉时,他就再无腾挪的余地。 枪尖钉穿咽喉。带出时两蓬鲜血飞溅。 两蓬? 另一蓬来自艷红短刀。 苏梦枕与赫连春水不同。赫连将军府领兵布阵,手下人越多,配合越默契。而苏梦枕太独傲,他与几人同时冲出,真动手时却只一人一刀。 一人一刀,撞上将「金钟罩」练到绝处的龙涉虚。龙涉虚将全身死穴练到刀枪不入的境界,以至苏梦枕攻向他胸口、咽喉、额头的三刀都无功而返,但立即就有个女人的声音从苏梦枕身后响起:「令他闭气!」 苏梦枕阴下脸,手上刀势更缠,将龙涉虚密不透风地缠紧,真让他喘不上气,于是下一刀已毫不留情破开他的金钟罩,穿透他心脏。 季卷笑一笑,佯装没看见苏梦枕恼火的表情,将手中剑从泡泡胸前拔出。她虽伤重,有息红泪几人与戚少商齐攻,也能在数招之后格杀敌人,随机倒转长剑,便要继续追向傅宗书! 傅宗书身形遥遥。他与九幽神君两人竟似放弃了正替他们赴死的几个高手,往后退得彻底,顷刻要退出战团,退到连云寨几位寨主的围堵之中。 向北!已是宋辽边界,只要冲出包围,踏入辽国境内,他们绝不敢再追! 向北,只要突破连云寨包围! 「来得好!」劳穴光不避不闪,手中灵蛇剑正要迎前,却听身后异动,七寨主孟有威与九寨主游天龙的部下竟齐齐拔剑,而这两人手上武器也正往他后心递来! 金蛇枪向前。兵刃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更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出乎意料,霎时便要洞穿他的心脏。 乱也要乱得恰到好处。杀连云寨小卒只是举手之劳,可如果小卒太多,也会拖累他们脚步。只有让连云寨内乱,把这密不透风的合围搅出一条血路,傅宗书两人才可轻易逃出! 内乱的前提是杀人!孟有威与游天龙正待杀人! 一粒铁弹击在金蛇枪尖,将这记偷袭弹得偏出几寸。 正是这偏出几寸的时机,使戚少商得以游至两个反叛的寨主身前,手掌急出,将两人击落在地,迅速点住他们穴道。他来不及向掷出铁弹的季卷表示谢意,已回身抽剑,再度将傅宗书二人拦在阵中! 劳穴光神色惨痛,没有想到戚少商秘密传信所言竟然是真,而自己其余寨主看住两人,指挥队伍冲散两位寨主手下精兵,继续把傅宗书逃脱之路围如铁桶。 傅宗书急怒,停步,出掌,长啸! 季卷停在他们身后,闻声笑道:「傅大人此时怎么不把我们当做蚂蚁了?」 傅宗书啸罢,语气中终于带了愤恨,他怨毒盯着季卷,同时怒叫道:「再不来,我要如何去见天祚皇帝!」 他口中含着浑厚内力,在整个狭谷隆隆作声,一时未平,便听丘陵顶有马蹄震响,上百契丹人装扮的骑兵列阵有序,自山坡冲杀而下! 骑兵精通兵法,首先沖向的便是连云寨队伍腰部,是要一击将江湖人阵势冲散、直冲到傅宗书身边。连云寨众人譁然,阵势虽未乱,但血肉之躯哪里可能抵得过骑兵铁蹄? 第87页 傅宗书哈哈大笑。 戚少商色变急道:「二哥三哥,速退!」 九幽神君冷冷道:「现在退已经太晚了。」 他的几个弟子已尽数喋血,虽是他有意为之,此时依旧怨恨。他对这些蚂蚁恼恨之极,见辽人精锐出动,已恨不得立马见辽人将这些臭虫一个个捏死,此时言语施压,正是要看他们惊骇欲绝的神情。 却只见笑。从他身后迎上来的,息红泪不屑的笑。苏梦枕阴冷的笑。在这些人之外,季卷笃定的笑。 山腰忽有轰鸣阵阵,有陨石自远方坠地,直击正待下山的辽国精兵,触地爆燃,更有古怪毒气随之逸散。 是晴空天雷,抑或神罚降世? 是人力所为。 何人所为? 驻守此地,人数不过千余的干宁军! 旌旗烈烈,打头穿盔带甲的将领引兵直入峡谷,全不在乎兵法中低势者劣的教导,脸色肃穆,示意旗兵挥旗,于是遥遥处又有雷震发作,而他手下士兵也端起火器,成阵火器连响,岂是皮革包裹的血肉之躯能够抵挡的?只第一轮齐射,那些侥倖未被炮火击中的骑兵便纷纷中枪倒地,唯余哀哀嚎叫的力气,而他不为所动,挥手令部下立即第二轮齐射,这一轮不止射向辽人,更将傅宗书囊入火力线! 戚少商趁势退开,大惑不解地望向干宁军,不明白这支打过许久交道的军队何时有了这样精密的阵势,又何时有了如此恐怖的武器。 正迷惑间,他听到那位将军迈着沉重步伐走到季卷身边,沉声问:「少帮主,要留活口不?」 少帮主?!远在大宋东南的季卷怎么能让干宁军口称少帮主? 被戚少商以惊疑视线望着的季卷坚定摇头,化掌为刃狠狠下噼,道:「杀!」 一言既出,干宁军手中火铳便发出腾腾白烟,向着阵中傅宗书铺天盖地而去。 傅宗书不甘,愤怒,仇恨,迎着枪林弹雨,他嘶声大吼! 他无法不吼。他武功够高,城府够深,出手够绝,在此一生之中,除去诸葛正我,已提前斩草除根了所有可能威胁他的仇敌。 他该高枕无忧! 他甚至对自己都够狠,放弃向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寻仇,只求速逃,只求在辽国重新位极人臣。 到底从何而来的仇怨,到底因何而起的决心,令季卷层层布局,追到此处也要杀他?! 他怒声狂吼,铁袖一展,将绝大多数直逼面门的枪弹拦住,可依然有另一些冲破了他的阻拦,洞穿了他的身体。 傅宗书眼中终于出现了恐惧。他居于上位太久,久到都快忘了疼痛,久到以为自己已与随意拿捏的普通人划清了界限,久到忘了自己流血,也同样会受伤,同样会死。 ——死在无名小辈手中! 他何其不甘? 冷绿焰火一闪。九幽神君面对枪弹时身形一散,化作幽幽绿焰,竟从这轮齐射中保存下来,此时阴森森燃在傅宗书背后,阴冷道:「傅宗书,你已是必死啦。我却还能活。」 「绝不可能!」 又一轮齐射。九幽神君託身的冷焰燃得更薄,薄纱般焰中传来他幽幽嘆息:「我带不了你离开,不过,在我走之前,尚能帮你杀一个人。」 「场中任意人都可。这样,你走黄泉路时,也不至于太无趣。」 傅宗书鬚髮染血,一双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正与重甲将军交谈的季卷,在这一轮铁弹临身以前,终于发出怨毒的暴喝:「——杀季卷!」 第68章 追求 杀季卷! 九幽神君微微冷笑,几缕烟气逸散,绿意更盛,连着整片踏足的土地都染上深浅碧色。 而九幽神君就在这片残绿中化去身形,再次出现已闪在季卷身后,手上焰火如绿纱,霎时要往季卷后心印下! 季卷神色不动。非但不动,反露出些「果真如此」的神情,身体飘起,尝试拉远与九幽神君的距离。 拉远了又能有什么用?她本就伤重,难道能从九幽神君手中逃脱? 一支绳镖电射向九幽神君后背,要抢在被拉出的须臾空隙间阻住他的追击,但九幽神君身影又虚,令绳镖自绿影间透体而过,再回收之时,整个镖头都被融做铁块。 季卷仍退,九幽神君急追! 追上一片惊红刀幕。刀如寒风冬雨,直斩九幽神君周身烈焰,要将他扑灭、吹熄。 绿火中传出非男非女似老似少一声古怪厉笑。他从绿火中探出两只枯瘦手掌,竟以肉掌夹住红袖刀薄锐刀嵴,红光绿芒尽纳于手掌刀锋,万涛千雷于暗处争斗,转瞬便见荧荧绿火如遭冷雨般瞬息黯淡下去,但同时苏梦枕也闷咳一声,唇角立时溢出深黑鲜血。 「好小子,」九幽神君粗噶嘆息,嘆后大笑:「幸好我要杀的不是你!」 被截在苏梦枕眼前的绿火乍熄,又瞬间在另一处重燃! 另一处。自然是季卷身前。 苏梦枕脸色惊变,要再回身相救已是来不及,而季卷一人一剑,不知何时已跑到周身无人的空旷处,此时独身面对九幽神君,又是重伤初愈,怎么可能敌得过九幽神君那诡异招数? 季卷脸色不变。她手心攥着三枚霹雳弹,原本想找九幽神君化虚为实的瞬间击出,可九幽神君似也在提防火器之威,始终未曾暴露真身,此刻已袭杀到她眼前,都未暴露破绽,只有一双铁袖自火中探出,往她天灵盖直印下来! 第88页 她脸色仍不变。她甚至把霹雳弹又收回了袖子,面对势在必得的一击,只是张嘴。 张嘴?江湖中多有以音波做攻击的秘籍,常年修闭口禅,一旦开口便是致人死地。但季卷平时话已够多,怎么可能有如此修为? 所以九幽神君不退。他毫不迟疑,同时仔细捕捉季卷口中吐出的四个字。 口齿清楚,字正腔圆的四个字。 她大喊:「前辈救命!」 红樱衣衫如怪鸟自天而降,细细银光一闪,化解九幽神君的必杀一击。自红衫之下,低沉男声掐出尖声尖气的抱怨:「死丫头,叫你不要找死,不是叫你随意找死,再喊我来救命!」 季卷退后几步,嘿嘿笑道:「前辈明鑑,我可没有主动寻死,是他非要动手。」 东方不败横她一眼,眼波妩媚,没见多少恼火,只是啐道:「终是给你这死丫头拿捏住了。」 他说着话,毫不影响手中细针刺往幽幽荧火正中,九幽神君尖啸一声,鬼火暴涨,苍老的黑色人影从火焰之下奋身急退,拔出阴阳三才夺应敌。东方不败见他后手,不惊反喜,道:「你的武功挺有趣!」 说毕,他真当娱乐一般,霎时收了前攻的针法,只信手破解九幽神君的抢攻,见白芒黄雾等等五行暗器自三才夺中喷涌,试图阴击他周身死穴,好整以暇道:「你的花招相当不错,若是莲弟在此,我非得留你一命,叫你日日变给我们看才好。」 这样说着,东方不败身如魅影轻盪,轻松将九幽神君的暗算避开,那电射的白芒擦身而过,直冲向息红泪。东方不败在战中尚有余力回头看看,却是一片冷漠,全没有替息红泪拦住这一击的打算,反倒惊得季卷立即回援,好在赫连春水与戚少商也在她左右,几人同时出手,化解掉这惊人的暗器。 东方不败看毕掩唇一笑,道:「季卷,你是真的很希望找死,也很希望我见你死了,杀几个你的情郎、朋友泄泄火?」 他说罢,终于失去了与九幽神君周旋的兴致,一身红衣被内力鼓胀起来,如火烧云燎原,直扑往九幽神君身侧,手中细针瞬时刺出四五十招,令他那伶仃鬼火飘飘摇摇,随时要被挑灭。 此时场中,傅宗书受不住三轮连射,终于扑倒在地,未知生死,诸位江湖豪杰却无心关注傅宗书死活,瞪大了眼看东方不败那骇人的招数。赫连春水与他手下「花间三杰」脸色苍白,被东方不败这可怖的速度吓得浑身冷汗。息红泪惊魂未定,靠近了季卷,低声问:「他也是你计划中的帮手?」 季卷苦笑。东方不败几次出手,她心里承情,却又因他言语始终意存提防。此时是东方不败对她尚有所求,因此可以短暂借力,做一做临时的队友,但她心里清楚这种短暂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此时东方不败的针向着她的敌人,可何时他的针就会刺向自己眉心? 这一针刺入九幽神君的眼眶,立即又拔出,没入他的太阳穴。东方不败将扑向他的尸体一脚踹开,四周望望,忽一指倒伏在地的傅宗书,咯咯笑道:「这龟息功练得可不够到家!」 他一言既出,傅宗书的尸体立即从地上弹起,蒙头往远离他们的方向而去,竟是仍痴心妄想着遁往辽国。干宁军正将火器抬起,傅宗书离弦箭般的身体忽而狂震,一柄艷红短刀自他背后透出,苏梦枕眼中燃着荧荧冷火,像此时才稍微宣洩几分怒气。 季卷笑。即使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心情依旧颇为高兴,在苏梦枕缓缓拔刀时,好心对着仍一时未气绝的傅宗书道:「傅大人放心去吧。你那些沆瀣一气的靠山们,下去陪你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的。」 剑光一闪,她将傅宗书头颅割下,草草包了包便扔给赫连春水,笑道:「『傅宗书勾结辽国,大军压境,图谋我大宋沧州。幸有赫连小将军洞悉奸计,及时通知干宁军,与在野江湖势力连云寨一同大破辽军,枭傅宗书首。残余辽军不敌败退,干宁军将军向孔率兵追击,连下辽国三寨。此战以弱胜强,非但击破辽人阴谋,更大振我大宋军威,实乃奇功』。赫连小将军,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赫连春水拎着傅宗书的头,仔细瞧坦坦荡荡的季卷一眼,正要说什么,又见息红泪站在季卷身边,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摇头:「这故事不好。」 息红泪瞪眼。 他立即笑道:「这故事里怎么没有息大娘、季姑娘与苏公子的份?要我说,若无息大娘的坚韧不屈、季姑娘的奇计百出、苏公子的高瞻远瞩,干宁军也不可能仅凭老式刀剑,就赢过辽国如许骑兵。」 他摇头晃脑,一张对着息红泪时唯有深情的脸上如今满是深沉狡猾,在「老式刀剑」上加重了语气,反倒令息红泪破功,笑着推他肩膀:「你也不嫌臊得慌!」 他们相视一笑,已达成默契,将干宁军的真实情况隐下。季卷心里盘算,似乎有机会拉拢这位赫连将军的独子,正要再说几句,见干宁军向孔将军已收拾了残局,疾步前来,对她抱拳:「少帮主。」 季卷笑道:「将军何必多礼?」 向孔人过而立,胡茬满面,闻言摇一摇头,道:「殊恩厚渥,少帮主当得的。」 戚少商本想与息红泪说几句话,却见息红泪对他态度淡淡,反与赫连春水喁喁私语,正是伤心间,听了季卷与向孔对话,才强打精神道:「向将军既然称唿季姑娘为少帮主,莫非早已暗投青田帮麾下?」 第89页 季卷假咳一声,笑嘻嘻道:「怎么叫投靠呢?青田帮单纯资助戍边的军队,向将军因此与我结下私交,君子之交,别说得像什么站队一样。」 息红泪不知为何,在她背后冷笑了一声。 「哎呀,别说这些琐事了。开会,开会!」季卷立即转移话题,又看向东方不败:「前辈要不要也一起旁听?」 东方不败正百无聊赖地立起手掌打量指甲,闻言横她:「我早有十几年不爱做你这些无趣事业了,可别想做这些事也诓骗我来出手。」 季卷说这话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桿,听他拒绝也毫不意外,耸一耸肩,对其余诸位首领笑道:「前辈境界太高。这种家国大义的俗事,还是由我们这些俗人来筹谋好了。」 傅宗书想逃去辽国境内,她也想获得名正言顺踏足宋辽边境的理由。要等京中主战势力苦言劝告赵佶,她没这耐心也没这时间,那不如找个藉口,让辽国挑起冲突,令她的军队可以打着受击后被迫反击的旗号,点燃边境战火。 至于赵佶的想法——大宋苦辽兵已久,盼燕云亦久。只要干宁军能获得胜利,哪怕只一寨一乡,消息传入宋境,浩浩声势席捲,赵佶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她立即拉着连云寨几位寨主与向孔将军开了个会,拿出舆图,建议他们既然已至此地,便不要犹豫,打着追杀辽国残兵的旗号,立即往咫尺之隔的三会海口开进。 她指着舆图道:「此处是辽国设立的『榷盐院』,论及战略地位高,但周围驻防,不过寻常。辽国大军如今正北上抵挡女真,此地兵力,至多也只有千余,在诸位一射之地。此处为南北运河交界口,若能将此处作为桥头堡,南境物资源源送抵,向西出兵便计日可待!」 连云寨众杰目睹一场几无损伤的难得大胜,胸口傲气丛生,自认为作为沧州草莽英雄之首,也绝不可在家国大义之上落后。虽对大廷有许多微词,面对近在眼前的反攻时机,个个群情激奋,被季卷寥寥几语,便已鼓譟起来,恨不得立即轻车简从,往那失落了太久的燕云十六州开去。 这种时候,反倒是戚少商冷静,问了她一句:「深入敌境,后勤该如何保障?」 季卷一挑眉:「毁诺城不是正在你们身后么?」于是息红泪起身,看也不看戚少商,豪情万丈地挥手:「如今青田帮有水路直抵毁诺城,众位放心,只要毁诺城立城一日,便绝不会断了粮草后军!」 季卷笑着起身,对群雄拱手:「而我将在当城寨居中策应,静候各位捷报!」 向孔将军交握双手,目视眼前群豪在座,而仅仅十年以前,他尚要快马加鞭向京中汇报「黄河水清」的吉兆,以换来朝廷几厘层层剋扣后赏赐的粮饷,不由双目含泪,等季卷与武林群豪商定,向众人大拜,恳切道:「多谢各位。」 戚少商扶起向将军,大笑道:「你我同心共赴家国大业,何必言谢?」 两人平时同处边关,官匪有别,仅以神交,如今一见如故,扶携而出,正待提剑上马,季卷心中挂着事,却出来拦了戚少商一拦。 她问:「那两个被顾惜朝诱惑叛变的寨主呢?」 戚少商骑在马上,正是意气风发,迫不及待要开建大好功业,听她问题,豪迈一笑:「自是放了。」 季卷惊叫:「放了?!」 戚少商莫名其妙道:「自然。毕竟是这么多年兄弟,劳兄已不计较,难道还真能取了他们的命吗?」 季卷痛苦抚额,片刻道:「好,怪我,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直接把人放了——他们去哪了?」 戚少商向她指了方向,她也不想再多说,有气无力地挥一挥手,勉强道:「戚大寨主早日凯旋。」 戚少商又一拨马头,神色犹豫,似有什么要说,眼中现出多情又怅惘的模样,最后低声道:「那日之事……是我误会,反令你难以自处。自见了苏公子,方知你所言非虚,心中悔恨,越发难以言表。只愿你们早日绸缪束薪,结百年之好。」 季卷:「……谢谢你啊。」 她忽然很庆幸苏梦枕此刻正在和向孔交谈,顾及不到她这边。她迅速往他那边瞟去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心中大定,立即转对戚少商假笑,错过他随后投来的淡淡一瞥。 季卷有气无力道:「戚大寨主还是赶快出发吧。」 向孔那边正也结束了与苏梦枕的叙旧,两位首领并辔齐驱,旌旗高举,踏过宋辽向来只往内回缩的边境,马蹄振振,扬起连天黄沙。 息红泪要退回毁诺城协助调运粮草,便只立在原处目送游侠儿与军队混在一起离去,美目中神光流转,最终又停在为首的戚少商背影上。季卷咳了一声,挪了挪身体,阻断了她的视线。 息红泪于是看向她,狐疑问:「我总觉你很抗拒我看戚少商。」 季卷噎住,犹豫不知该不该讲戚少商那离谱的多情,又觉背后嘴碎实在不像对盟友的行径,最终假笑:「哪里有?你想多了。」 息红泪眼睛含笑:「你很不愿意见我与戚少商再续前缘?」 季卷嘆一口气,道:「毕竟我情路不顺,最讨厌看别人浓情蜜意了。」 息红泪侧着脑袋瞧她,忽问:「你不愿我瞧他,是不是因为戚少商追求你了?」 季卷接下去的满肚子俏皮话立刻噎在了喉咙口。她神情微妙,诚恳答:「是的。我在考虑……」 第90页 考虑戚少商怎么能做出这样既多情又无情的事。 她顿一顿,犹豫是否要将对戚少商的评价公开说出来,却听身边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难得养出几分好气色的青年突然又在她身边咳成一团,伛偻如枯藤。 第69章 呕吐与咳嗽 那咳嗽之烈,令季卷把什么戚少商都抛到了脑后,惊视苏梦枕,见他竭力压住声音重新直起身,胸口仍短促起伏,不欲与她视线相对,抬袖掩着唇看向别处。 季卷缓声问:「你还好吧?」 「死不了。」 「那就好。」季卷笑笑。 被他这样一打岔,她已彻底忘了本打算与息红泪说什么,遥望天际,思索道:「我现在应该去追那两个跑掉的寨主了。」 息红泪显然已从她反应中得到了确认,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失望,也不愿再提及戚少商,顺着她点头道:「正要与你道别。我们和赫连公子打算一道回毁诺城,重建是一,接应你们的商船物资是二。」 季卷道:「负责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兵力夫就在沧州一带徵招,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给他们开银钱之外,最好再拨一部分口粮,以资家用。」 息红泪闻言便笑:「你和赫连公子倒说了一样的话。」她说着,手指已搭在赫连春水臂肘,对季卷点一点头:「放心吧。我虽未接触过行伍,有赫连公子相助,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季卷瞧一眼赫连春水霎时涨红的面孔,猜想赫连将军府这下是绝无从她们贼船上跳下来的可能了,忍不住向息红泪悄悄竖起拇指。她对自己盟友们行事向来有信心,便不再多言,自寨中牵出匹劣马,正要上马急追,却见苏梦枕骑在马上缓缓前来,竟一副要与她同行的模样。 季卷笑问:「你不会觉得我连孟有威那种水平的傢伙也应付不来吧?」 苏梦枕懒得回答。他又咳嗽几声,拨转马头,视线淡淡往季卷身后一扫。 身后是不紧不慢给指甲上添补丹蔻的东方不败。季卷一愣,知道他仍提防东方不败随时发疯出手,手上下意识捻搓起缰绳,笑道:「你方才还咳得厉害,马上入夜转凉,我可会担忧你受风生病。」 她把认真的关心掩在玩笑一样的语气里,果然惹来苏梦枕不满的冷眼。这下她总算哈哈大笑起来,一振缰绳,道:「那我们就速去速回!」 要寻两个受了伤的江湖人一路逃跑时留下的踪迹,对观察入微的高手并不算难。劣马虽驽,也依旧比脚力要快,季卷循着踪迹一路前追,见那两个寨主半道分开,各自往一边走,她本也不是为了抓人,只是想从他们处得知些消息,便挑了一边,再追不久,果见到孟有威仓惶疾掠的身形,一剑将他拦住。 孟有威见到是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惨白,吞吞吐吐道:「季,季姑娘,戚大哥已饶了我……」 季卷笑问:「他饶了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孟有威眼神乱飞,估量着她与自己的距离,看神情依旧随时试图逃窜,口中哀求道:「季姑娘,我从未想要对你不敬,那,那顾惜朝自己下作,该死,我,我也是极度唾弃的!你,你放了我,我一定替你把他绑来!」 季卷脸色一沉。听到顾惜朝的名字就足以令她隐隐反胃,她拄剑在地,似笑非笑问:「看来顾惜朝与你们交心很深。可惜他已经死啦,希望你能替他答上我的第一个问题。前些日加入连云寨,又被顾惜朝几人挟持的十几岁小姑娘,她母亲现在还活没活着?」 孟有威茫然道:「这是谁?很了不得的人物吗?」他见季冷脸上因他答话已一点表情都无,忙不迭道:「小的是当真不知道!不过顾惜朝那王八心狠手辣,落到他手上的人就没能活的,唉,我是极不贊同的,但小的武功不济,实在……」 「够了。」季卷截断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依然情绪不高,道:「问你第二个问题。顾惜朝花了什么价格买通你们?」 孟有威一愣,小心翼翼道:「他,他许诺我,等他杀了戚少商,我便是连云寨的二当家。」 季卷不耐地一挥手:「不够。你当我不了解你,这点代价能叫你给傅宗书卖命?」 孟有威哭丧着脸道:「那,那我说了实话,季姑娘可千万不要动怒杀我。」 「你再不说实话,我真会动怒杀你。」 孟有威一咬牙,道:「顾惜朝许诺我们若能杀了戚大寨主,契丹人愿意给我们银器、彩帛、毛皮合万两,还承诺等我们带着连云寨弟兄入了契丹,至少给我们一个枢密使噹噹。」 季卷这时脸上才出现几分笑意。她仔细盘问:「是顾惜朝主动给你们开的价?你有没有讨价还价?他给你承诺时神情如何?你可曾问过这枢密使究竟是北面官还是南面官?」 孟有威被她一连串盘问,不得不将顾惜朝当日拉拢的细节和盘托出。季卷仔细听着,这些拉拢的价码不仅能从旁佐证辽国内部财政状况,更能使她窥出辽国如今国策倾向,她的探子伸不到辽上京那么远,能有孟有威这第一手的情报已是弥足珍贵。 苏梦枕抱臂在旁听着,等孟有威话音一落,便笃定道:「辽国缺人。」 季卷笑:「你也发现了?他们对大宋叛徒开的价码,用求人若渴来形容都不算过分。看来北边女真的侵袭,真让他们慌张到恨不得请宋人助拳了。」 第91页 她说着,面露期待,还真嚮往了一瞬把大宋那些东倒西歪的蛀虫们送到辽国吃空饷的场景,旋即肃容,问孟有威:「向你们开了这么丰厚条件,你可知道他自己又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孟有威脸色惨澹,往她手上武器瞄了一眼又一眼,才期期艾艾道:「顾惜朝对我们提防得很,没有说契丹人给他和傅宗书开了什么条件。他只是和我们说……说……」他的眼神瞟向季卷缠着绷带的小腹,实在不敢说下去,又硬着头皮要说,试图把季卷的怒火引向顾惜朝,好让自己得以保命:「唉,季姑娘,你也知道他这王八要对你做什么!他当时那副嘴脸,得意洋洋的,简直叫人作呕!我当时是拍案而起,绝不接受的,但是我人微言轻,我实在——」 季卷的脸上已失去了表情。胃部的不适感越发强烈,她被孟有威的话引得去想,顾惜朝分明心计深沉,却要把龌龊想法故意说给别人听,其中恶意,即使顾惜朝已是死人也依旧喷薄而出,击中她胸口。 她正要说话。自然要说话,面对恶意唯有表露出不在意才是最强有力的抵抗,她竭力压住反胃感要开口说话,一柄绯红薄刃已点在孟有威咽喉,抽出时血液溅在季卷衣袖。她脱力般放松绷直的嵴背,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强撑出坚不可摧的姿态。 但她依然开口说话。沙哑地,带着点笑地,想要假装轻描淡写地:「他还罪不至死吧?」 「的确。」苏梦枕承认。但他只是硬声续道:「我今日杀性重。」 季卷试图笑一笑,忽然转过身去,捂住胃部,极为剧烈地呕吐起来。 必须要呕吐。只能是呕吐。痛苦如果不能够惩罚别人,那就唯有惩罚自己。 苏梦枕身形微动,正要往她处移去,却听季卷在接连的反呕中拼命挤出一句「别过来」,于是足下又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处。 别过去碰她?别过去看她?别走近她的狼狈,让她痛痛快快宣洩完,继续做自信且张扬的季卷?但不该听的已听完,不该看的已看到。苏梦枕不是蠢人,也不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公子,几句话已足够他得知季卷作呕的因由。 而季卷就在他眼前佝成瘦小一团。 她实在没有这么脆弱,没有这么惹人怜惜过。 他也实在没有这么惶惑,这么迫切地想做些什么过。 该做什么?杀人,杀一个死人? 苏梦枕信奉以一丈还一丈,从不滥杀,更不屑做侮辱手下败将的事。取了人性命已是最高惩罚,死后万事成空,生前仇怨,一笔勾销。 这是他头一回觉得杀人竟仍不足以消解胸中起伏情绪。 那情绪里并不止杀意,还有另一种,另一种因她带着哭腔的「别过来」硬生生止住的冲动,苏梦枕手指不断成拳又松开,在瀰漫至指尖的麻意里意识到—— 意识到—— 他咳嗽。 情绪堆积太多,唯有咳嗽。 旷野有风起。正黄昏,浓云堆积,眼见夜间有一场暴雨,天地东南风紧,他挡在风前,挡在仍弓身的季卷以前,迎着唿啸飓风,从胸口呛出一连串无法遏制的咳嗽。 第70章 更衣 季卷把这些日来连续积攒的烦躁吐了个干净,撑住膝盖,正深深唿吸,对着地面的视线前出现了一张干净手帕,帕上药味浓重。 她默默无语地接过手帕,拭净一塌煳涂的面孔。 一个盛满水的水囊再次出现到她眼前。 季卷依然接过水囊,漱干净泛苦的口腔。 一件干净外套递到她手边。 她怔了怔,这次没有再接,而是顺着递来的手转身回看。 苏梦枕背身对她,视线向天,身上那件保暖用的厚披被解下,剩下里面一件深色束口劲装。她不接,他也不催,一个向来心急的人,侧脸上难得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只坚持等着,打定主意不收回。 季卷道:「我不用换衣服。」 「衣服沾了脏,换一件就干净。」苏梦枕淡淡道:「洗一洗,和之前没有区别。」 季卷笑了。她笑着退开半步,将沾了血的外披脱下扔掉,摇手道:「你说得对,但我并不缺新衣服,随时可以自己买来十套,不需要你的赠衣。你的衣服该留给别的人。」 苏梦枕的眼神追着她动向而来,静立片刻,竟从未有过地收回手,重新披衣上身,同时道:「我并不给别人披衣。」 季卷心里终于对这哑谜有点逆反了。她这趟北上,接连遇到两个感情观有病的男人,一个要杀她污她,一个在救前女友的路上不忘对她深情告白。这两个连着蹦出来的人当然不至于令她对感情失望,可也足以令她不想再和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有任何纠葛。 更何况这个人的未婚妻已在上京途中,最迟不过半月就要抵京。季卷心里无比期望使苏梦枕出现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利益,布局,兄弟义气。什么都行,千万别是她心里存着的这一种。 有些心思既然动了,她至少希望对方是个值得她错付的人。 她看看昏黑下来的乌云,转移话题道:「看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你肺疾不宜淋雨,不如就在前面破庙借宿一晚吧。」 苏梦枕冷冷道:「直接回去。」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点点头,爽利道:「好!那便赶回去。」 第92页 她翻身上马,正要一甩马鞭,忽见暗沉沉旷野上,多出一具横倒在地的枣红色身躯,不由心下咯噔,正扬起的马鞭又慢慢放下了。 苏梦枕正要皱眉,见季卷灰熘熘从马上下来,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突兀出现的人影,手指比划,「呃」了几声,含煳道:「我去看看。」 他跟了上去,在见到季卷附到那满面虬髯的魁梧壮汉身边,探了探鼻息,企图把人负到背上后,终于有所了悟,抱臂讥讽问:「这也是出自隐世门派的高人?」 季卷一噎。她在看到这昏迷不醒的人突兀出现时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这天赋还是第一回在有外人在场时发作,而她不久前还企图敷衍过苏梦枕的追问,面对他这讥讽,季卷干笑两声,装傻道:「看此人唿吸,应该不是什么高人。可能是隐世门派的杂役门迎吧?」 苏梦枕瞪她。 她又嘿嘿一笑:「别瞪着我了,也是,看他这衣服也不像杂役。可能是什么二世祖呢?」 她嘴里胡说八道,见这人额头上一块大疤,像是头骨碎裂,料想他这样伤口经不起跋涉,正要说话,苏梦枕已提前开口道:「去破庙避雨。」 季卷点一点头,无言将红衣人扶到庙中坐下,仰天见轰隆隆几声雷响,便有雨如帘遮。 苏梦枕扫了扫离她甚远的角落,将堆积的沙尘扫净,掀衣坐下。他今日被季卷敷衍了两回,自然也有脾气,此时盘腿打坐,一副不愿再理会她的模样,季卷反而觉得轻松。 要坦诚她与季冷的天赋倒不难,难在以苏梦枕的心思,知道了这种天赋,便很容易猜到她的来路。季卷在外从来不掩饰说些属于她那个时代的话,刻意在提醒自己不该被北宋同化,这种与众不同在平时会被理解为离经叛道,但一旦坦白,足以让聪明人猜出:她定然也来自与当今迥异的世界。 季卷嘆一口气。她自然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过往,但苏梦枕……她并不觉得和他的关系已亲近至此。他们是默契的同谋,同道的战友,再往深她不愿意前进一步,更不愿苏梦枕追前一步。她当真有一些情感和道德的洁癖,这洁癖令她不能接受在福建当土大王避世隐居,同样令她不能接受与无辜女子分润男人感情。 这些心思只在她脑中转了一转,便俯下身去探那昏迷男人的额温。这虬髯客正发烧,季卷心下担忧,同时觉得他身上衣物花纹装饰有几分眼熟。她推窗接一点雨水,给他搭上湿毛巾,这才起身缓退到苏梦枕身边。 苏梦枕问:「怎么?」 季卷说:「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苏梦枕敛眉。他站起身,三寸水晶般剔透的刀刃自袖中推出,道:「说你的预感。」 季卷苦笑道:「他身上衣服的纹饰,与东方不败衣服上的非常近似。」 「看来隐世门派有自己的统一装束。」苏梦枕怪声怪气地道。季卷分辨不出他这句话是认真在讲还是故意讥讽,难得被他噎住,苏梦枕斜睨她如鲠在喉的神情,似乎竟笑了一笑,旋即闭目细听雨声,倏尔收敛笑意道:「来了。」 东方不败穿透雨幕直扑破庙,沿途雨水被外放气力倒逼,子弹般往四处激射,穿入湿土三寸之深。他扑向破庙,口中尖叫:「是不是我的莲弟来了?我遥遥便觉得是他!是我的莲弟来了,对不对?」 他连停步推门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穿墙撞入庙内,眼中全然没有站立的二人,而是扑向仰躺在季卷收拾出的干草上的红衣男人,脸上霎时充满柔情,掏出绿绸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拭起汗来。 季卷见他一副贤良柔婉样,反倒一颗心沉沉往下直坠。 果然如她意料般,等东方不败温柔替他的莲弟擦干净汗水,又脱下外袍披在莲弟身上后,便嘆着气转向她,目露不忍道:「你能依言将莲弟带给我……」 季卷在手中沁汗时仍不忘打断:「不是我的功劳,我并没法选择将谁带来,只能说前辈的运气非常不错。」 东方不败柔柔一笑:「这不居功的性格也是我喜欢你的一处。」他大大地嘆一口气道:「可别说我没良心,只是我决计不能令莲弟醒后无事可做。你能不能自己从青田帮少帮主的位子上退下来,把青田帮送给我?」 季卷笑着摇头。她一边笑一边也问:「我倒也不讨厌前辈,实在不想与你非要分个生死。你就不能再多等一等,等你的莲弟醒了,先问一问他,再考虑究竟要不要动手?」 东方不败轻抚眼角细纹,惆怅道:「那可不成。我若事事都等莲弟定夺,岂不成了攀附于他的没主见小妇人?莲弟却不喜欢我这副模样。」他此时说话,浑身杀意已浓,重拾初回见面时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季卷便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她笑着抽出剑,转脸向苏梦枕投去视线。他也正向她看来,目中寒火渐盛,口唇翳动。她仔细看去,见他说的只有两个字: 「动手!」 第71章 要杀她,先杀我 他们同时向东方不败出手! 小腹伤口作痛,却并不影响季卷出剑。 剑锋锐不可当,在阴沉暗雨夜划出煌煌声势,绚烂至极,而在绚烂光辉之外,另一柄柔婉、悱恻、轻薄的红如影随形,如阴阳互生,相併相依,不需言语沟通,齐齐跨过病重的伤患,直指东方不败! 这一刀一剑从未预演,已如经年练习般默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退后化解,必会被其中之一刺伤。但就这样配合完美的刀剑竟被东方不败晃一晃身,便轻易至极地化解,手中现出不过寸余的细长绣花针,拈花般点向季卷咽喉。苏梦枕脸色微沉,刀锋翻转,以刀身格住长针,一柄短刀一根细针相触,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撞击声。 第93页 苏梦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迅速收刀,分出眼神扫视刀身,似乎极为心疼自己的刀,翻手再噼时更带了怒气。 季卷递剑,却已慢了半拍。她握剑的手上出现一点血红,出剑时尚在为东方不败避无可避的一刺发颤。她咬住牙,绝不愿因自己拖累战局,断然将用以维繫小腹伤口不致崩裂的内功收回,全情投入长剑,伤口撕裂的疼痛反令她清醒,剑势越发不可直撄其锋。 东方不败轻咦了声,左拨右挡,三人争斗间逐渐移出破庙,移入沉沉暴雨,他的动作却完全不被拖累,依然轻松化解二人攻势,眼中显出些见到高明武功时的兴致,贊道:「好剑法,好刀法。」 他嘴上这样称赞,却并无一丝难以抵挡的困扰,信手一指,那绣花针又点向季卷左眼,季卷反应及时,盪剑急救,没让细针刺实,依然有血珠从眼皮上渗出,沿着眼角流下。 战至此时,季卷身上已出现多出针刺伤痕,苏梦枕竟一次也未受东方不败针对。东方不败挟雨在他们二人间飘转,笑道:「我只取季卷一人性命。你别把我当成什么嗜杀的魔头,要是季卷不是势力遍布大宋的青田帮掌权人,我可不捨得杀这样个玉容花貌的女子。」 季卷扯出微笑,正要出言讽刺,却听苏梦枕斩钉截铁道:「要杀她,先杀我!」 说罢,他手中红袖气势一转,自缠绵中生出截不允许质疑的霸道,一把短刀,一把艷刀,头一次在他手中回归刀的本质。 刀如勐虎,刀意豪迈,刀如红电,刀断雨帘,噼头向东方不败斩下! 这是苏梦枕将战意杀意刀意凝至巅峰的一击。全然放弃了守势的,将自己都化为刀芒的一刀,他在这一刀噼出后若有所悟,眼中更现冷亮寒光,令东方不败也需要往后退开五步,以脱出刀势笼罩。 他退开五步,足跟点在暴雨泥泞土地上,甫一落地便觉异样,再度飘起让开。 已让得晚了。解除了保险的霹雳弹只需些许外力触发就足够爆燃,像一颗地雷在东方不败足下掀起澎湃伟力。这一枚特制霹雳弹的威力,甚至可以打乱百人军阵,是季卷手里最终的底牌,爆炸时燃出轻微药草香,力道甚至将周边落雨如暗器般弹开,可纵使如此—— 东方不败身如鬼魅,借爆燃的气焰向后倒飞,红袖猎猎,竟是全然没被暗算伤到一样。 他甚至能在倒飞出去的时候为季卷鼓掌:「你们配合很好,才能精准让我踩中这火弹。不过可惜……」他幽幽嘆一口气,当真十分惋惜般道:「可惜天时不在你这边。如果没有这场雨,爆炸再剧烈几分,我说不定真的会因此受伤。」 一剑一刀撞破正待被雨水浇熄的火焰,两个湿透的身影带着霹雳弹燃烧后的药草香,再次杀向未站稳的东方不败! 他们的手很稳。心也很稳。季卷总共只有三枚霹雳弹,第一枚完全没有给东方不败造成伤害,但这并未动摇他们的决意。 一旦做出决意,便不犹豫,不后悔。只是出剑,莫论成败。 况且……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伤害? 东方不败懒懒抬手,要像方才一样应对二人联手,抬袖间脸色微变,察觉出体内气息滞涩,似有藤蔓攀附于经脉,截断体内河道。 他不得不再度后退,拧眉道:「你用毒?」 「『洛阳王』温晚的毒。」季卷剑势不停,大方地向他分享:「他可不够大方!在我身上下的注,就只是几瓶自己做的毒药,让我全部倒进霹雳弹夹层里了。」 东方不败在这一撤间,「葵花宝典」已自发运转祛毒。此等内功以心为室,本有扫除尘垢妙用,要祛「洛阳王」温晚的毒谈不上太难,却终归需要些时间。他一咬牙,思索季卷的剑倒不算威胁,只那他还挺欣赏的深情小子不知怎么,居然好死不死临阵突破,刀势再积蓄下去,自己要想再杀季卷,就不会如现在这么容易。这般转念,他搁置祛毒不管,身形倒折向两人背后,手中绣花针灌满内力,直刺向季卷后心,同时抱怨道:「小丫头非要给我添麻烦,只能让我速战速决了!」 他出手,又见季卷脸上闪过抹诡计得逞的奸笑,立即警铃大作,收足打算倒退。 正这一倒退,足下踩中第二枚爆燃的霹雳弹,火焰几乎吞没他身躯。此时火药里飘起股幽谧兰花香,似置身晚春山谷,被暴雨洗得清澈怡人,如果不是毒物,该是极其静美的气息。 但喜爱花草的东方不败此时绝无欣赏的心情。他倒翻出爆燃范围,这下终于显出点狼狈,衣角不再奋飞,被火舌舐去一截。 他已乱。内息乱,步法乱,招式乱。乱得并不算多,只一错位,给他片刻便能调息归匀,但他的对手显然也很清楚要抓住瞬息而过的时机。 所以爆炸火光未熄,苏梦枕已从火中扑出,沾湿的发尾万幸没有烧起,但也被高温燎得蜷曲干枯,眉梢发尾微亮,使本就瘦削的人更像森森恶鬼。恶鬼举刀,刀锋直落,刀势东方不败红袍一角,旋即又割断东方不败披散的长髮! 拢在刀势中的东方不败如临大敌,伸手急点,被刀锋所挟,已顾不得毒雾,正张口吸气,要发力阻拦斩向脖颈的一刀,那柄不容置疑的刀却轻飘飘自他身边滑去,如红粉梦境摇曳。苏梦枕刀锋偏转,卸去大半要往东方不败咽喉削的力,口中道:「你救人一次,我还你一刀!」 第94页 东方不败递向前的手不需抵挡刀势,便转而刺透他胸口,凝于针尖的内力乍放,得以击退苏梦枕,同时忍不住轻笑:「你们俩在不合时宜的迂拙上的确是天生一对!」 季卷刚一冲到近前就听他在这疯言疯语,脸色一黑,挺剑就要堵住东方不败的嘴。苏梦枕倒退几步,那根针差一点点就要穿透他的心脏,也已将他本就破烂的肺击出一个大空洞,却不见他迟疑半分,立即合身追上季卷,刀剑齐鸣。 东方不败眼下身中两种毒,动作终于缓下来,攻势减少,守势增多,在他二人间化作红影,滚来滚去,却依旧奈何他不得。季卷见他此时腾挪,足下只在他们踩过之处落,再不往未知处踏去,心中一时焦急,才觉眼前发黑,知道小腹再度撕裂的伤口被雨水带走许多血液。 不能多等。她心里有数。「洛阳王」温晚到处下注,在青田帮这里下的是他最轻飘飘的一注。他甚至没有送她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以东方不败的内功造诣,随时可能摆脱两种毒的影响,到时此消彼长,不占优势的就是他们了。 既然他不再往未知处踩…… 那就只有她主动去踩。 她想到此处,竟不知为何,略侧过脸,要往苏梦枕看上一眼。她也不知这一眼是为了什么?为他焦煳的发尾,还是为他那句理所当然的话? 「要杀她,先杀我。」 巧就巧在她也是有同样坚持的人。 于是她出剑迟了一分。这一分实在正常,毕竟冷雨浇透,她又始终在失血,任何时候因病痛慢上一分都是合理的。剑势减慢,而刀势愈快,原本配合无间的刀剑中裂出细微破绽,接下去季卷又奋力振臂,想要弥补这道破绽,可东方不败并不给她弥补的机会。 他已揉身扑了上来,带着瓢泼大雨,带着细长银针,带着狭长眼睛中的冰冷杀意扑到季卷身前,针尖直指季卷眉心,已逼出眉心血珠,须臾融入雨帘。 已是最近的距离。季卷笑意尽收,做出竭力抽身后退的模样,而绣花针仍稳稳挑破眉心肌肤,再之后是苏梦枕收刀来追——以他的距离,应当能轻易避开爆炸的冲击。 她笑。笑时脚下再退一步,稳稳踩中埋下的最后一枚霹雳弹。她甚至倒转了剑柄,伸手抓握东方不败,要让他跟自己一起把这枚霹雳弹吃个十成十。 她抓住东方不败的衣袖。然后——爆炸! 苦意瀰漫。 「洛阳王」温晚的确是个妙人。他制毒非要「有色有味」,更要以人生境况,分别冠以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他信手抓给季卷的毒也各自寄託了个人情调。药草是怀慈悲济世心杀人即渡人,花香是自比兰草馥郁幽贞无人自香,至于苦味,苦味是说不尽的墙头马上别时柳,苦味是少年壮志白首未成,苦味是他把人生一万种错失的憾恨融于一滴毒,点一滴毒,如一滴泪要落。 他并不像季卷以为的那样轻视青田帮。他已将自己中年最得意的制品送到了季卷手上。苦毒。 而此时被苦意包裹最浓的,是离中心最远的一个人。 苏梦枕。 爆炸骤起时季卷与东方不败同时被气浪掀飞。他处在最外缘,却是唯一一个往爆燃中心沖的人,见到季卷往那处踩的一瞬就已前沖,从未这样迫切地要抓住一个人。分明提前服过解药,却像被苦毒浸透五脏六腑,他伸手,无尽地伸手,差点连刀都握不紧地伸手,终于在高热白炽的光亮闪出一瞬抓住季卷肩膀,将她拽至怀中,同时被爆炸掀飞,撞碎墙壁齐齐跌在破庙的干燥地上。 地上很快就不再干燥,血水里带着稀薄的雨水沖刷而下。季卷在他怀里尖叫:「你疯了!」 苏梦枕被爆燃一冲,肺腑那针刺的伤口破成巨大空洞,呛出源源不断的血,依然有力气冷硬反驳:「是你疯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送命!」 「送出去的东西,」苏梦枕说。他的声音低下去,本就偏低的体温跟着下降,眼睛却依然烧着火光,快要烧干季卷的理性。在陷入昏迷以前,他低低把话补完:「我从不收回。」 季卷想尖叫,连尖叫的力气都攒不出来。这一生中即使身处任何险境季卷都不曾丢掉过信心,此时身上的沉重身体却使她少有地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简直像少年时代噩梦重温,童年的玩伴冲出来替青田帮少帮主挡住刺客一击,然后死去。她从那一刻起就发誓绝不再让任何朋友死在她眼前——她愿意为此冒死亡的风险。 可苏梦枕蛮不讲理地打乱她的决意。——他为何非要来?难道在他心中,也有与她一样的信念?还是别的,另一些理由,不被理性控制,身体已挡到了她前面? 她不敢想,她现在只想杀人。 颤抖。失温的抖。失血的抖。失控的颤抖。滚热内息自嵴椎骨往任督二脉急攀,因脏腑郁热,饱胀于四肢百骸,顷刻要撑裂经脉,又被冰冷的雨凉透的心强自按压,一阴一阳在她体内纠缠撕扯,将困住她数年之久,需得水磨工夫慢慢化去的内功窒碍勐地冲破。足以击溃神志的疼痛席捲,季卷却像无知无觉,只张嘴吐一口血,血溅于地逸出滚烫的热烟。 感受不到疼痛,因为她正暴怒,因无能为力导致暴怒。她推开苏梦枕踉跄站起,提着剑,见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头骨碎裂的红衣人仍无知无觉地、幸福地盖着东方不败的衣服,昏昏然倒在草垫里,风雨不动安如山。 第95页 屋外雨中,被爆炸击倒的男人摇摇晃晃爬起身。 东方不败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季卷与苏梦枕在爆燃发生的一瞬后撤,他却实打实受了最正面的冲击,吸入最多最烈的苦毒。温晚也没想过竟有人能在内外皆伤的情况下生生承受住三种毒而不死,东方不败做到了,虽然要吐出好些黑褐色的血,分不清凝固在指甲上的是丹蔻还是血块。 但他依然艰难爬了起来,因为季卷与苏梦枕正好掉落在杨莲亭身边。杨莲亭还在昏迷,小指断了一根,正是被任盈盈挟做人质时留的残疾。东方不败还记得任盈盈对杨莲亭做了什么,而现在季卷就站在杨莲亭身边,提着剑,她的情郎正生死不知,岂不比当日的令狐冲要更危险万分? 季卷如果要对莲弟动手,他可来得及阻她一分? 他惶急沖向杨莲亭,口中痛唿:「不要伤他!」 第72章 罢手 季卷提着剑。 她提剑跨过杨莲亭,抬头疑惑看向惶恐失色的东方不败,忽而了悟,讥嘲一笑:「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否则霹雳弹埋在他身下,你真觉得自己能躲过三弹齐发?」 即使此刻痛与恨无比炽热,与源源不绝的内力一齐在体内涌动,季卷依旧固守身为现代人的底线。她仰起脸,同样因失血失温苍白的面孔上唯余冷傲,慢慢从三面漏风,至少还有一面墙足够避雨的破庙踏出,与东方不败一道立在雨中。 「动手吧,」她挥动手中剑,鲜血混在雨中,淌过清凌凌剑嵴,将一柄朴素长剑染成红袖刀般艷绝:「无论谁生谁死,都速战速决。」 东方不败青黑泛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笑容。他脸上妆花被雨打湿,中毒后脸色缤纷,此时一笑,几乎像戏台上的丑角,偏不再提着嗓子,恢復低沉声音道:「你对莲弟留情,等我杀了你,未必会对你的情郎留情。」 季卷冷冷道:「我乐意。」 她说这句话的傲慢情态,与苏梦枕最常摆出的姿态一般无二。 大敌当前,季卷没有往后看,但她清晰知道苏梦枕在她身后。即使大雨也没有沖刷掉鼻尖的血腥气,那是她的血,或是他的? 她绝不可让那血流干。 她微微弓起背,如野生动物捕猎前的预兆,眼睫一瞬不瞬,拢住东方不败全身,更着意在他手间绣花针,等待他须臾露出破绽,便要立即挺剑上前。 她见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收了绣花针。他拢住被炸得破破烂烂的衣襟,低沉惨笑道:「任盈盈那死丫头虽心狠,我却不觉得她拿莲弟制我有何不对,若要我来,只会做得比她更绝。过往我在神教中时,自以为操持的是中兴圣教大业,为此行事狠辣些,背信弃义,斩草除根,并无不可。帮众只知表面,一味怕我惧我,自做不得数。」 他嘆道:「错了,都错了。做人做到你这种地步,虽不能感化几个敌人,但认你为首的下属,恐怕纵是死也不愿背叛你了。恐怕我就算杀你十遍,你的帮众也只会认死的你,不会是活的我。」 他双手垂于身侧,一霎竟似心灰意懒,连口口声声的莲弟都忘了提,只嘆道:「就此罢手吧,我不杀你了。」 季卷迷惑地偏一偏头,好奇道:「你从来这么自信,都不问一问我想不想杀你?」 她说完此句,长剑轻摇,人已霎时间冲破雨帘,挟天地之势抹向东方不败咽喉。习武十八年有余,她时时遵从丁典指点,运转神照功注重循序渐进,今日激怒之下,原本修身养性的内功激放于外,踏足时竟使周身雨珠都携了小剑般锐利金铁气,齐齐激射向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退。三味毒在他体内纠葛,又当面歷经爆炸,他如今实力已去五成,面对季卷堂皇剑势,最好的选择就是退! 他后退的同时重新执针,却也不手软,要与季卷硬碰硬到底。一者急攻一者急退,二人如两只鹰隼于昏沉雨幕中振飞,每回武器相交必带出一蓬血雨。 这般激战,又同时存有不至波及破庙中人的觉悟,两人越战越远,逐渐翻过平原土丘,要往丘陵之下继续死斗。待翻过土丘,两人忽脸色微变,竟见一道白虹自视觉盲区闪出,插入两人阵中,剑芒所指,赫然是季卷! 季卷这往东方不败阳陵泉穴的一剑立即上扬,格住借风声雨声掩盖突来的袭击,往来人方向急看。东方不败也是移目,这一望之下,登时变色,竟连季卷也不顾了,红衣阵起,一团红云勐向来人扑去,同时惊怒叫道:「——任我行!」 高大长脸的陌生男子口中发出尖啸,如临大敌,与东方不败眼花缭乱过了几招,未想到自己竟连伤重至此的东方不败也都不能速胜,不免怒道:「东方不败,你我已死过一次,恩怨两消,我只杀这小娘皮,不想和你死斗!」 季卷心下一跳,正待说话,东方不败已啐道:「任教主,你杀我我杀你,都是江湖上的道理,但我已那般求你,你为何要杀我莲弟!」 他越说越恼,虽已重伤,一片红衣带雨,被内力蒸腾成仙境般雾蒙蒙奇景,杀机自雨雾隐现,更有季卷迅疾剑尖从他袖中抽冷递出,竟将任我行逼得节节败退。任我行没想到这疯子刚刚还在和季卷生死搏杀,此时却默契罢手,跑来攀咬自己,勉力抵挡几招后,被迫抽身急退,顶着磅礴大雨往辽国边关遁逃而去。 第96页 东方不败一顿足,目视季卷道:「替我照看好莲弟!」说罢竟对她极为放心地转身直扑向任我行遁逃的方向。 季卷提着剑,一身战意未消,却被这兔起鹘落的几轮惊变弄得滞在了原地。这个突如其来的刺客是东方不败那边的人——她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却惹这任我行来伏杀她?他从何而来,抱有什么目的? 有无数个怀疑上涌,成为她必须要追上去、亲手擒住任我行审问的理由,她也几乎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另一个想法阻住了她的脚步,叫她不要再多浪费时间。 一个至关重要的想法。 一个昏迷在冷雨檐下的人。 一个为她落于此地的人。 想到此处,莫说疑问,就连对东方不败的恼恨都不再首要,她匆忙转头,冒雨沖回破庙,无暇蒸干浑身衣物,草草一眼,确定杨莲亭正逐渐退烧转好,便立即扑到苏梦枕身边,替他包扎止血。他嘴唇冻得发紫,那件没递出去的厚袍被炸成条状,绞在他血肉模煳的背后,季卷臼齿用力咬紧,小心挑出衣物碎片,破境后汹涌如浪的内力未得大用便首先灌入苏梦枕体内,替他医治也维持他生的体温。 生的体温——难道苏梦枕真的会死?季卷从没想过这种可能。诚然他病气缠身,时时一副活不过几年的样子,她却从不怀疑他会活到生命的极限去。一捧绚烂的柴薪或许总会让人错觉能够永燃于极夜。 而此时。东方不败的那一针已扎破他的肺腑,被爆炸一撞,胸口破漏更甚。原本气色处在她认识以来最健康状态的人惨败到似乎随时要步入他既定的命运,季卷不住用神照经替他吊住一口不绝的心脉,被理智强行压下的疼痛一点一点钻破冰封,以致季卷甚至无力去想另外那些更重要的问题。任我行的来歷、杀她的理由、背后藏着的阴谋。那些都是可以延后的,也许关乎她的生死,但她——她连用来治疗浑身伤口的内力都灌进了苏梦枕体内,她在乎的究竟是谁的生死? 有一面铁铸的东西沉沉坠在袖袋里,贴着她冰冷手腕,抵在苏梦枕比她更冷的胸口。是他的免死铁券,他送她一条活路,以强势的态度,一经送出不允退回,浑不管代价是什么。 ——为什么? 季卷不愿想,她不敢想。她只敢反反覆覆地,从未这般无力地低声对昏迷中的苏梦枕乞求:「醒一醒。醒过来。」 夜里雨势总算小了下去,苏梦枕却发起高热。对于一个始终体温过低的人来说,发热或许也算是生命力不绝的好现象,季卷那维持了太久,以至于僵硬发冷的手掌按在他破漏的胸口,听他心音虽微弱却坚韧,知道他并未接受现状,仍在从生死河边一点一点泅渡回生的岸上,混乱神思才稍微回笼,被掏干内力的身体发痛、发虚,眼前发黑。 季卷没管这些。她顶着时暗时明的视线,沾了些水点在苏梦枕干裂唇角,等水珠慢慢渗进唇缝,又沾水去点。 这次水珠被甩落地上。因为她伸出的手被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攥住了。 「……季卷?」 苏梦枕握住她,嘶哑地道。 第73章 「待在这。」 季卷急问:「你醒了?你还好吗?」 苏梦枕眼神失焦。他似乎只是被脸上的触碰唤醒,牢牢抓住她的手,像两块冷玉撞击,偏要把她揉进掌心。他口唇开合,只又问了一遍:「季卷?」 「是我,」季卷低低道:「是我。」 苏梦枕哑声道:「待在这。」 他实在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就连留人的话都说得这么不容拒绝。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有多残破,以至于季卷都不忍出言反驳,而是向他靠得更近,应声道:「我没有走开过。」 她又问:「你感觉怎样?冷吗?渴吗?你在发烧,我再餵你喝些水吧。」 苏梦枕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他的手渐渐失了力,往他胸口直坠,偏还记得握住她,指尖相抵,脸上慢慢浮现出模煳的微笑。 那实在是很惊人的笑。 一个伤重垂死的人,再怎么笑都不会好看,更何况他久病缠身,早就失去了皮囊上的好颜色。 但他笑起来像死境里绽出的玫瑰,炽烈情绪攀附其中,明明已近冢中枯骨,一把零落骨也依然未能断绝情爱,依然充满眷恋。 他对着低头凑近了的季卷笑,见飞鸟还巢般温存:「不躲了?」 季卷心脏狂跳。 任何人在重伤时都无法自我掩饰——再会演戏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直面死亡时仍对自己内心撒谎,苏梦枕也是凡人,他不可能免俗。 所以他喊她名字。他命令她留下。他被一再推远后也会为她亲近的态度高兴,笑着说:你终于不躲着我了。 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点气息语调与肌肤接触的暧昧距离,意味着什么,已不存在第二种解释,季卷不得不正视。 她正视苏梦枕。同时心脏鼓动。她发觉现在她才是两个人中最焦渴的一个,这焦渴不来自身体,来自灵魂的炙烤。她下意识舔一舔嘴唇,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不出颤抖,一字一句地答:「我从未躲过我的盟友。是苏楼主所求太多,错以为我要闪躲。」 她说着,同时从苏梦枕掌中抽出手指。他并不放,她用另一只手把苏梦枕的手指掰开,极为不舍又极为坚决地抽出手指,道:「我会一直待在这,绝不让苏楼主出事。心中坦荡,何须闪躲?」 第97页 她并不确定苏梦枕有没有听见她的拒绝,她甚至不知道苏梦枕是何时又陷入了昏迷。她——更为令她心中不安的是,她不清楚苏梦枕是否因她话中的拒绝而昏睡过去。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想要甩开苏梦枕的手质问: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已有深爱的未婚妻子的同时对别的人分出感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就像她忍住了拎着戚少商领子质问你分明在乎息红泪为何要对她自作多情。 她仍希望他们能做青田帮的盟友,也只希望他们做青田帮的盟友。盟友不该对别人的私生活横加干涉,因而不该把话说到这么刺伤的地步。 她低头凝视苏梦枕,一瞬间百念丛生。想要靠上去分润他的体温,想冲去雨里浇掉荒唐想法,想大喊大叫发泄情绪,可最终只是蹲坐在他身边,几乎僵成石像。 苏梦枕再次醒来的时候雨还未停。天色沉,风雨冷。他先抬头环顾,见到季卷和仍昏迷着的杨莲亭位于离他最远的破庙另一角,有风雨从开裂的墙缝钻进,季卷替杨莲亭挡住,濡湿肩头暗红衣物。 他起身。伤口的状况超出他预料的好,因此动作时的疼痛也变得可以接受。季卷从另一边投来视线,令他动作在沉默中加快几分,转眼已走到风雨门前。 季卷终于冷冷开口:「你要去哪?」 苏梦枕在门口停住,也同样以与陌生人的冷淡语气说:「回去。」 季卷简直气笑:「外面还在下雨!」 苏梦枕反问:「原来你知道在下雨?」 他视线又从她濡湿的左肩一扫而过。 季卷沉默。她坚定地坐在这个离他最远的角落,什么都不想说。 苏梦枕也不打算听她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如晦风雨道:「我走了。」 他一整衣襟,依然保持着贵公子般高自尊,矜持往雨帘中踏,像有无形油伞遮在头上。在他真要被雨水兜头淋湿的前一刻,季卷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苏——」 苏后面的称唿被她吞在喉咙里,似乎一时不知该怎样划清和他的距离。但一个单字已足够留人,苏梦枕抬起的步子又放回原地,向她微偏下颌,等她接下来的话。 季卷腹中有许多话翻滚而过,最终颓然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苏梦枕点一点头,被冷雨冻住的眼中焰火又开始跳动,说:「可以。你过来避雨。」 季卷瞪视着他,忽问:「是不是我不坐过来,你就非要淋雨回去?」 苏梦枕好整以暇道:「当然。」 「你就非要把所有的谈话变成零和博弈?」 苏梦枕只听懂一半,不妨碍他矜持道:「我只在乎我的目的能不能够达成。」 季捲起身拖着杨莲亭蹬蹬蹬走到他身边,恼火劲一上来,连尴尬都忘了大半,抬头怒道:「现在你最好赶紧躺回去!」 苏梦枕笑。他这回笑得极其轻微,但已沖淡自醒来后的浑身冷冽。他没有如她所说躺回去,慢慢、慢慢在她身边盘膝坐下,合眼摆出副专心运功的模样。 风雨声。唿吸声。野草破土声。季卷背立远眺,心音嘈杂,不妨碍声声入耳。 等这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停,东方不败竟还未归,季卷想此处三个伤患多等无益,便带着仍未醒觉的杨莲亭回归当城寨。息红泪几人已赶在雨前往毁诺城赶,赫连春水自然也跟着去了,当城寨里只剩下干宁军中一个都头,带着百人小队驻守此处,眼见季卷和苏梦枕狼狈模样,大惊失色:「少帮主!苏公子!你们受了何处敌袭吗?」 季卷在此时还能笑出来,摆手道:「你就当我们一时兴起打了一架——」她忽然狐疑盯着都头,重复:「『苏公子』?」 这年轻的都头没什么城府,更没什么眼力,瞧不出两个面色苍白的人之间有什么不对,反倒为自家军队一前一后两个资助者关系良好而高兴,闻言兴致勃勃道:「是啊!少帮主,在你们打通商路以前,干宁军每年都是靠苏公子祭祖时带的银钱资助,才不至于要变卖兵器活下来。」他见季卷脸上露出些微意外,又立即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迫不及待道:「少帮主,你第一回来时向我们念的苏公词,后来等苏公子来时——」 季卷忽道:「这位『莲弟』似乎醒了。」 她已决心不再听任何与苏梦枕有关的事,避开年轻人与苏梦枕两道灼灼目光,蹲下去仔细替杨莲亭把脉。见这络腮客皱起眉头,逐渐要醒转的模样,心里为逃避开话题松了口气,转瞬又思考起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第74章 巧言引导 心中转着想法,杨莲亭已慢慢睁眼坐起身,视线迷茫。季捲髮现不同人醒转的时间似乎与他们自身武功造诣有关,如东方不败与叶孤城只需短暂时间就已恢復正常,而武功粗疏到远不如她的杨莲亭,花了足足一日夜的时间才甦醒,如今状态也不算很好。 她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和颜悦色道:「这位莲侠士……」 杨莲亭一皱眉:「什么莲侠士?你从何来的乡野小民,竟连我杨莲亭也不识得?」他脸色微变,又不屑哼笑:「又是任我行想出来折磨我的法子?我劝你尽早死了这条心!」 季卷不由大大地嘆气,视线先往苏梦枕处瞟,见他领着那都头脸色冷冷地避开,一副不参与他们密谈的模样,不由一笑,转过来向杨莲亭解释起他如今所在。 第98页 这番话她本就讲得很熟,近来接连接待新人,更是流畅,一番解释下来,杨莲亭那副宁死不屈的高傲神情已换做了将信将疑。他哦了声,沉吟道:「照你所说,如今竟是大宋年间了。此番乱世,疾风方知劲草,更显我辈豪杰。哈哈!莫非天意叫我復生于此,再一展雄图?」 他大笑抚须,笑到半截又因伤势转为闷咳,一时间自信与狼狈齐齐显形,季卷在旁冷眼瞧着,心中大致摸清他的性格,转瞬已有了对策,笑眯眯道:「杨大侠雄图壮志,在下佩服得紧。现在可不比杨大侠来处,四方安定,不起战事,我大宋已至风雨飘摇,比起小小宋域,那西夏、契丹、女真,各距沃土,藏匿无数武林高手。」 杨莲亭冷哼道:「哼。奴颜屈膝,也能算汉家天下?什么西夏、契丹、女真,蛮夷之处,又能有什么高手?要掌控这些蛮人,不过反掌!」 季卷更加满意,故意示弱道:「唉。杨大侠武功盖世,自是能做我青田帮这种小小帮派做不得的大事。只是我们也不愿站着去死,故才孤注一掷,要引帮众往辽国一试,哪怕此战不成,也算努力过。若要我如宋廷般偏安一隅,只着眼于半壁江山内的小小争斗,我是宁死不愿的。」 她这样说,见杨莲亭连连点头,脸上尽是赞赏之色,完全没把什么青田帮当回事,而是道:「不错!想不到你这女人,竟也有这般丈夫气节。莫说什么小小辽国,便是金人、蒙古,也该在我辈一射之地。」 季卷笑眯眯,佯装没听见他言语中的无礼,反倒热情来扶他:「杨大侠所言甚是。你我先行养伤,再徐徐图北征大业。」 杨莲亭轻哼一声,甩开季卷殷勤的手,傲然道:「我自己能走!」 他双腿腿骨骨折,看骨骼走势,像是骨茬深深错入肌肉,此时站起身,脸上神色相当自若,顺着季卷指引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子中,伸直双腿,只听「格」地一声,竟徒手将腿骨接回原位,脸上霎时虚汗频出,却一声都不出。 此人能力粗疏,口气又大,还带着明晃晃的性别偏见,除却一张脸外,季卷本不知东方不败看上了他哪点,如今见他这般硬气,却又对杨莲亭稍作改观,再笑的时候就更真心实意:「我叫军医来替你看看。对啦,忘了问你,东方不败是你什么人?他提前几日也到了此处,现在不知去了何方,等他来了,我让他来见你如何?」 杨莲亭啊了声,一个鬚眉男子难得带了几分柔情,张口道:「他也来了?很好,很好……」 季卷暗暗扬眉,见他反应中带着真情,心里便更加笃定,笑着拱手:「我去喊军医过来,杨大侠稍后。」 她说着出门,果先找了两位留守的军医,让他俩去看看杨莲亭强行接上的腿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紧接着绕当城寨走了两圈,细细思索,不知这番与杨莲亭的对话,足不足以影响东方不败。 正思索间,忽听高处哨岗唿啸,她神色微肃,立即沖往城门,见苏梦枕也已如临大敌立在此处,手入袖中,眼神牢牢锁住电掣而来的红衣身影。 她笑笑,把浮到嘴边的「你伤成这样就不必再动干戈」咽回去,快步迎上前去,手按剑柄,不忘对着东方不败甜甜道:「东方前辈!你可算回来了。」 东方不败剎住脚步,闻言亦是一笑,道:「你这是又怕我动手伤你情郎?」 季卷脸上笑容一僵,假装没听见,盯着东方不败提在手里的人头问:「这是那任我行?」 东方不败目光在她与其后的苏梦枕之间逡巡片刻,抬手把血淋淋人头提起,抱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也来了?我要早知道,在杀他以前,定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季卷对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仔细打量,连东方不败的抱怨也来不及回应,在脑中仔仔细细回忆之后,凝神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东方不败大讶:「从未见过?任我行不是你拉来的人?难道还有别人与你一样稀奇古怪?」 季卷皱起眉。要说拥有这天赋的「别的人」……她自然知道季冷曾也有这能力,不过自她出生以后就不再发动。就算季冷当真拉了任我行来,难道他会不提前告知?季冷又怎么可能让任我行来杀她? 季卷脸上带笑,心里已逐渐冷下去。她忽而对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产生了一丝怀疑——她原本从不怀疑,毕竟这个世界已足够不科学,人体甚至有经脉能运内力,那么从别的平行宇宙拉点人来也只给「不科学」设定添砖加瓦,不算超出想像。 但如果这天赋并不只季家父女独有,有别的人也拥有同样能力,甚至早已知道她与之共有,因此对她暗生杀机,派遣这些其他世界的高手前来袭杀…… 她暗自凛然,凛然后更觉时间紧。于是她不再把话题局限在自己,笑问:「前辈带着这人头,是要送给杨莲亭么?」 她向杨莲亭所在遥遥一指,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前辈,你的莲弟已醒了,此刻正在受医师治疗呢。」 东方不败神色立变。他眉眼舒展,笑啐:「死丫头,故意瞒我好苦!」话未说完,人已振翅扑向矮屋,周身气力勃发,将围在杨莲亭身边的两个军医打出房门,自己挤到近前,伸手轻轻抚杨莲亭的头髮,柔声道:「莲弟,想不到你我黄泉之后,还能再见!」 第99页 杨莲亭怒道:「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是任我行的人头?好,好!有这人头,我哪怕再断十次腿,也不觉得痛了!」 东方不败温柔贤淑应道:「你说的是。我正是想着你醒来定会想见到他,才特意去砍了他的脑袋为你带来,却没见到你甦醒,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两句吧。」 杨莲亭真要再骂,却见到东方不败被毒得五花八门的面色,胸口亦有被炸出的溃烂,立即有了几分关切,骂道:「你又给那老傢伙伤到了?实在无能的很!」 东方不败瞥一眼屋外,柔柔笑:「算啦。能见到你,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人真如一对经歷死生的夫妻般,脑袋偎依,喁喁细语起来。 屋外季卷与苏梦枕一人接住一位倒飞出来的军医,见他俩脸色青白,竟是被东方不败一震之力击出内伤,不由皱眉对视。对视上的瞬间季卷又反应过来,匆匆要把目光挪走。 「我不知道青田帮何时不愿与我再做盟友。」苏梦枕冷冷道。 第75章 中彩票? 一生要强的季卷立即把视线转回来了。她瞪着苏梦枕,嘴上道:「不要把个人情绪上升到帮派层面!」 「我一直是我,」苏梦枕尖锐道:「带情绪的是你。」 季卷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住。 「我帮人一向如此,并不因亲疏远近,分出付出的高下。你以为我是因为爱情而做送死的事,觉得愧疚,继而无颜面对。我要告诉你:你错了。」苏梦枕说。 哪有人在提到爱情时依然保持这高傲的姿态?唯有苏梦枕。 「我使用生命的态度从来向死求活,死期不远,来日不长,若我怕死,一早就该滚回小寒山派。无关任何人,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动摇。」他继续说,双手合拢在胸前,左手四指在右手掌中不断蜷曲:「你大可不必觉得负担。」 他一顿,见季卷半天不回话,又冷冰冰接道:「至于我爱谁,想爱谁,想怎么爱,一概是我的事,我付出,从不计较回报。你怎么想,要怎么应对,我不在乎。」 季卷张一张嘴。 她想问如果当真不在乎,何必对她长篇大论这许多?但她听出苏梦枕那藏在自尊下的宽解,他在用他的方式服软——很难说那是真正的服软,至少他也在担忧此番越界会搅乱他们原先关系。她张嘴滞了片刻,而后道:「我无心于此,也不想让帮派间关系沾染任何私情。此事以后莫提,你我之间,谈正事足够。」 苏梦枕颔首,坚声答:「本该如此。」 他们二人达成共识,竟似齐齐松了口气,再不说话,只立在破门屋外,等屋内两人没有温存几句,就听东方不败又问道:「我已打探过了,此间当真没有我们日月神教的影子,不能叫你继续统领教务。莲弟,我知道你喜欢忙碌,可现在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啦。你要愿意陪我躲起来绣花描眉,我心里是高兴的,如果你要还想继续做番事业……」 杨莲亭昂然打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是要做出一番事业,你那点小家子气的娘们功夫,莫要来污我耳朵!」 东方不败道:「嗯。我就知你会这样说。我去杀几个江湖帮主,叫你继续做日月神教的话事人如何?」 杨莲亭冷笑。他冷冷道:「如今离靖康只五六年,你竟只着眼江湖?胡虏作祟,才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你不要比外面那个女人的见识更低!」 苏梦枕移目,见季卷半侧过身,悄悄翻了个白眼。 东方不败一怔,敏锐问:「季卷那丫头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杨莲亭截断他的话,心中已有定计,问:「你不是一向跟我胡吹武功盖世?那跟我一道北上,刺杀那辽国皇帝,坐一坐辽国龙椅如何?」 此话一出,非但东方不败,就连屋外的季卷、苏梦枕都惊愣原地。季卷这下也来不及顾着避嫌,对苏梦枕,也是对屋内东方不败苦笑道:「这……可真不是我提的。」 她这么澄清,东方不败似笑非笑,向她睨来一眼,嘆道:「我就知不该放你和莲弟私下说话!」 他只这样一嘆,却丝毫没有担忧神色,道:「莲弟,你有这般志向,我是高兴的。你知道我可从不会叫你失望。」他擦一擦杨莲亭额上虚汗,扶他起身,乜着季卷道:「还不快给我说说要去哪找那皇帝老儿?」 季卷此时正飞速思索他们这举动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听东方不败差使却毫不犹豫,上前摊开袖中舆图,指道:「听说去年耶律延禧领兵北上抗金,如今大约屯兵中京。你们若当真要去,可沿滦河往东北,去寻老哈河北岸的宋制都城,他大概率就在那儿。」 她一犹豫,向他递去解药,心怀好意劝阻道:「辽国军队在女真面前虽一触即溃,毕竟也是强旅。你们两个伤员如何突围?若真想杀天祚皇帝,不如随我的队伍一道……」 东方不败掩唇笑:「若此事唾手可得,又如何向莲弟显出我的本领来?」他一嘆:「叫你这滑头捡了现成便宜啦。」 说罢,他从季卷手中接过舆图,又轻柔将杨莲亭负在身后,向他们微一点头,身如红云,竟片刻不愿等,当真往咫尺的辽国境内而去了。 季卷痴痴望着这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想到他们若真出手杀了耶律延禧,辽国加速内乱,将预计要花上一两年才能有的大好局面拱手送上门,有种天降彩票的不真实感。 第100页 她陷入做梦一样的情绪中,忽而跳起来,急匆匆道:「本来想只打下三会海口暂停,这下要更多占些地盘了!我得立即给帮中送信,叫我娘带人、带粮草过来!」 她飞速修改着心中计划,又将目光投向眼睛亮得惊人的苏梦枕,这时已无暇想些有的没的,口中迅疾道:「等干宁军捷报一到,你必得立即回京!要人,要钱,要粮,现在要准备速攻,单凭青田帮供给决计不足,得靠你找赵佶大出血!」 说到这里,她又忽而嘆息说:「这实在超出我计划之外。刺杀耶律延禧带给我们的不一定都是好事,也会有坏事。辽国皇帝一死,金国南下的步伐也会加快,眼下成了我们与阿骨打抢时间,也得和赵佶这傢伙抢时间。」 虽然这样说,她依然很高兴,脸上露出狐狸偷腥般狡黠笑容。苏梦枕目视她笑脸,忽道:「你运气很好。」 不等季卷疑问,他就已接了下去说:「我向来擅长与人抢时间。」他眼中现出病气、傲气、彻骨的战意,一个重伤病人,缭绕周身的唯独没有死气,意气风发道:「有金风细雨楼在一天,你绝不必担忧京中应对会慢于任何人。」 季卷笑。她有段时间没露出过这般意气的笑容,此时杂念俱断,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笑起来:「我刚想要说京中。你此次回京,要面对的争斗可相当复杂。」 苏梦枕道:「燕云十六州在望,我很心急。」他语气平淡,平淡间溢出不容置疑的杀机:「我心急时,不会给他们留太多余地。」 季卷点点头,又忍不住微笑:「轻易别逞强。」 「我从不逞强。」苏梦枕说。他的视线在季卷笑容上停留片刻,又转往北方,深深唿吸:「至于伤,我相当清楚我的身体,还不必你操心。只要我醒着,就绝不会死。」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久。自边关往三会海口奔袭本就不到半日路程,即使被大雨拖慢行军,等到第三日正午,也已有传信兵策马而至,距当城寨尚远,就已遥遥大声高唿:「大捷——大捷!」 除去夜间始终在城墙上强撑的季卷终于松一口气,身体摇晃。她正了正神,正要翻身下去询问详细战况,见苏梦枕已牵马出城,向城头她处投来一眼,旋即转回视线,驾马与入城的传信兵错身而过,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常穿的黑色劲装早就残破,在当城寨中也没有他那公子习气能接受的锦袍,季卷勉强给他找出一身没人穿过的将军服,披大红披风,眼下劲风吹拂,那身艷红披风因之猎猎招展,竟是夺目的颜色。 季卷对着他背影怔了几秒,才又收回视线,将那传信兵点到城墙上,细细询问起战事情况。这传信的黥面涅臂青年此时荣光满面,语气激昂地向她描述干宁军与连云寨如何冒雨行军,如何在雨势未收急行至武清附近,又如何在辽兵反应未及突入城寨,收拢大批官员。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妙了!」他兴奋地道,「向将军说,大雨掩盖了我们行动痕迹,盐场本就封闭,此时辽国内部恐怕根本不知三会海口一带已落入我们掌握!」 季卷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心中却没他那么乐观。纵使整片盐场都能被控制得密不透风,他们一旦在原地修葺起防御工事,如此异状,辽国也不至于迟钝到猜不出三会海口易主——他们毕竟不是大宋的那群官僚! 「你们速拟好战报,派人往沧州各处报信,」季卷嘉勉了这青年几句,转头道:「尤其附近大小江湖势力,如青天寨、舞阳城之流,需认真对待,来日民兵,我还想从他们处优先征讨。」 跟在她身边的都头认真应了,又摩拳擦掌问:「少帮主,那队伍里剩下的人,是不是现在就追去盐场一带?」 季卷回身目视涌在墙垛边的每张面孔,大笑道:「自然!我可与你们一样迫不及待!」 第76章 番外·有风捲袖(一) 苏梦枕第一次把洛阳城外野蛮且冒失的少女与「青田帮少帮主季卷」对上号,是时隔几年后的沧州边关。 他低下身去摸新制兵刃的棱。向孔张口想阻拦,苏梦枕已在心中对这批崭新兵器做出了评判,收回手立在原处,一双冷眼默默凝着穿了季卷送的棉衣的向孔。 向孔有些心虚,他受苏家父子资助良多,在大宋那混乱军队制度下能至今保有一支忠诚队伍,全靠了这些年由这个青年带来的资助,在未告知他的情况下私自收了季卷这么些重礼,忽令他有了几分红杏出墙后被抓包的错觉。 好在苏梦枕并不在意。他与父亲资助向孔,只是敬他苦守边关的气节,对他明晃晃向青田帮少帮主的偏心并不置言,只是忽而好奇:那个行事大胆,对时局判断却简直不像宋人的少女竟有这样本事,只一面就足以令城府深沉的向将军决定站队? 向孔但笑不答。他转而提及季卷临别前向他们唱的一首歌。「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 其时赵佶对苏轼诗文的禁止令刚刚被废止,民间虽多有传颂,在大宋官员面前公然吟诵苏公词依然是不成文的禁令。季卷此举实在像公开与赵佶威信叫板,苏梦枕却并不觉意外,要一个连宋辽血仇都没有实感的离经叛道者对皇帝威权有什么顾忌,显然难以令人取信。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听向将军慢慢诵完,两人一齐负手,往百年失落之地远望。苏梦枕忽有些遗憾。向孔的吟诵当然豪迈慷慨,诉尽彼此心中所愿,但若能亲身一听季卷击节而歌,知在闽越之地亦有人与他们同望,所能给他的振奋,显然与向孔转述有着天壤之别。 第101页 因而后来在京城见到季卷时,在久别试探间,他居然分出一股心思去想她歌唱时该是何等模样。 季卷长得相当秀气,身量也比不上京畿一带女子,乍眼一看只是仍未长成的童稚少女,满脸堆着天真微笑,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无,随时冷冽打量着他与杨无邪。对他念出「塔露原身天下反」时,浑身如出鞘宝剑,压不住的锋锐气四溢,眼睛里是根本不可掩饰的野心。 那野心之盛,甚至足以击溃他咳嗽的欲望。好像把楼子立在天泉山上,时刻打磨着「君不君则犯」那句原则的人并不是苏梦枕,而是季卷本人。 畅想这样的人唱歌时模样是冒犯的。苏梦枕收敛心神,与季卷三两言已谈定两帮合作的生意。生意内容并不出他意料,季卷能给边关送出一批质量远超市面的武器,手上自然会有更多存量,只是她一口报出来半年上万的体量还是把他惊了一惊。 他猜她手上还藏了部分产量没告诉他,但那无关紧要。凭她愿意给他的份额,已经足以令他填补上金风细雨楼底蕴不足的缺漏,青田帮此举,与雪中送炭何异? 送走客人,他转身去见苏遮幕。父亲病重,已将楼中事务全权交付给了他,他做决定时也不必顾虑老楼主想法,只是他仍守孝道,一桩大事谈定,他总要与父亲知会。 苏遮幕与他一般咳嗽着,问他:如果青田帮当真有着野心勃勃的掌权人,这位掌权人必不会满足于只与其余势力做生意。金风细雨楼给得起季卷的真正所图吗? 苏梦枕倚栏细思。他从曾经短暂一面回忆起,想到向孔口中踏足高歌的青年,杨无邪情报中狡黠藏拙的人,直到刚刚与他短暂交锋的少帮主。 季卷比他要更会伪装一点,这毋庸置疑。她话中或有八分真心,用谎言填充的两分反才是真正想隐瞒的东西。但苏梦枕比京城其余势力要有一个优势,在彼此不知身份时,他曾见过没有那么多伪装的季卷。 一个为了百姓冬季御寒而喜形于色的季卷。 四年前他为此特意给父亲写过信,而就连当时孱弱的金风细雨楼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神针门门人处得到棉花种子和纺织的工具。其时青田帮韬光养晦,隐于幕后,推广棉花的所有动作都由神针门出面,苏遮幕曾与他细谈过此事来由,最终只结论神针门那位织女掌门实在是个万家生佛的圣人,能坐视其中巨大利益于不顾,一心为造福万民。 金风细雨楼给得起青田帮的真正所求吗? 苏梦枕唯有对父亲才会诚恳回答:「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也。」 他是这样想的,自然也愿意这样做。只是季卷每每给他的回报,都远超他的意料。她似乎不爱欠他人情,受了他一点帮助,就要加倍地还回来,偏他也不爱做被人帮扶的弱者,占了便宜就再绞尽脑汁思考怎样补偿。 一来二去,等江湖上流言四起,有鼻子有眼地传起他与季卷的荒唐事,苏梦枕第一反应竟是心虚占多。 此时女子行走江湖,终归与男子不同。男子只要胸有丘壑,就算再放浪形骸,也总有人替他找到开脱的理由。就像他懒得多说话又实在没耐心,因着红袖刀赫赫战绩与金风细雨楼的名望,甚至被江湖人私底下说,「如苏公子这般显赫家世,清贵一些也是正常。」杨无邪把江湖琐言收集了讲给他的时候苏梦枕冷笑,破家之人,何来清贵一说? 可女子与男子毕竟不同。女子出来抛头露面,首要被品评的就是头脸。及至因样貌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头,就要开始被揣度何时择婿,与哪些江湖名流有过纠葛。 苏梦枕提前没有想到这点。他看季卷没意识她是个女子,诚然她样貌出众,娇蛮可爱,他看她与看金风细雨楼一班子志同道合的弟兄也没什么差异。 对弟兄掏心掏肺是多理所应当的事?须知自古常嘆知音难,他有幸遇见个能与他有相同野望的同道,便是为她死了又有何不舍? 但为兄弟死是千古清名,为女人死,说出去就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当季冷震怒攻向他的时候,苏梦枕才恍然意识到季卷并不只是一个知己、知音、知他心者,她还是一个女人,即使以他挑剔眼光来看,也是极为明媚动人的,已过二八年华,正常来说,已该要开始议亲的女人。 于是他心虚。他当然不该对一个可以议亲的女人太过亲近,即使对他名义上的未婚妻,除却入京时匆匆一面,这几年他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从未打探,更未与她再见过面。他实在很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未完成的壮志令他夜不成眠,沾染男女情爱除却令他身心更糟,实在没有别的用处。 他心虚且彷徨了短暂的时间,就已从沸沸扬扬的江湖传闻中听说季卷正顶着大雪,从江南直奔京城而来。 江湖人皆知,就他不知。苏梦枕疑心季卷气坏了,以至于都没有给他传个消息,让他能秘密出京向她赔罪。像她这般气昏了头,从江南到京城一路,又得为她增添多少不利的流言? 直到她当着他面,大胆说「能不能真对你一见钟情」,苏梦枕才觉脑中一阵眩晕,像是肺中病灶突然转移到脑袋里。 这的确是个很大胆的女子。年纪尚轻就夺了父亲大权,把朝廷视作无物,谈笑间,不仅宋土,甚至把燕京更北都当做自己囊中之物。苏梦枕欣赏她的自信,除了在这种时候。 第102页 于感情一事上,苏梦枕自然也做过思考。他拟想中的妻子要聪明,要好看,要善良,要武功不俗。但那是种对虚幻的巫山神女的畅想,神女无脸,他从未想过自己左不过三十余载的人生里真的会拥有一位妻子——那位温婉脆弱的未婚妻,他总有朝一日是要提出退婚的。也不是没有人向他自荐过枕席,但那种贪图他权利或武功的示好太功利,与眼下季卷诚恳的面、闪亮的眼截然不同。 ——这种话实不该由女子说出来,可季卷说出来,他又觉得合情合理,完全是她会做出的出格事。他甚至理解了她这一路直奔,知道非得是深深衷情之人,才能这样置外物于不顾。 只是,何以倾心? 他内心自矜自傲,却也知对季卷而言,他的所有长处并不足令她生情。要说外貌,年少时尚可,如今再提实在妄谈。 苏梦枕心中一动。若要说他身上真有什么值得季卷一见之下便倾心的优点……或许是她也知道他是再难寻觅的志同道合者。 因为他知道这有多寂寞。在边关以前,他也与她一般寂寞。 他心中胡思乱想,就听她开始长篇大论些绯闻论调。 ……苏梦枕实在不想再追忆那一天了。 他恨不得那天他吐血到昏厥过去,好不用忍耐着从足底蔓延到头顶的麻意,佯装无事地送走季卷,回来还要应付楼中老人的旁敲侧击。 与他同龄的青年人不太敢当面与他谈这些话题,但总有一些从先父掌权时代留下来的老人,待他是楼主亦是子侄,对子侄私事自然有过问的权利,譬如他向来敬之重之的「一言为定」。 他面无表情,咬定与季卷绝无私情,而他一副残身要尽数送予楼里,断不可能与谁——他看一眼「一言为定」的神情,又额外强调这其中也包括雷纯——喜结连理。 「一言为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尖锐道:「金风细雨楼是苏家父子的金风细雨楼。等公子病死后,楼子总要有少主接管。」 苏梦枕笑了。即使因短暂误会,在念及季卷总有些许古怪存乎于心,他依然会为想到这个人而高兴。他对「一言为定」笃定道:「有季卷,继承人一事何须担心?」 一言为定的舌头从嘴巴里掉了出来。橘皮鹤髮的老人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用一种疑心是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表情瞪视他,重复了一遍:「『绝无私情』?」 苏梦枕懒得解释,苏梦枕依旧坦荡。他自认对季卷是人与人之间的欣赏,而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因着这份欣赏,他在年后写信时居然愿意多添闲笔,向季卷坦诚他与雷纯那少时婚约的真相。季卷对流言牵涉的雷家小姐意存相当怜惜,他却对六分半堂并不有任何温存,作为他的盟友,季卷不必因这随时会断绝的脆弱关联对六分半堂手软。那一封信寄往江南,他方觉松一口气,知道她若读过信,便绝不会在雷家手上栽跟头。 他时时关注着青田帮与江南,已经相当了解季卷的为人,甚至于,他怀疑,他甚至比青田帮那些常与她接触的帮众要更了解她,知道她在笑容之下存着的与他一样的对时间的焦虑。 如果时局令她焦虑至此,那实在不必再为了些无意义的道德再给她加负。 但等易容的季卷陡然护到他身前,连继续伪装他们不认识都忘了,苏梦枕才又在震悚中意识到——他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了解她。 他甚至不像笃信的那样了解自己。 季卷被枪弹的力量击退倒飞。他应该冷眼旁观。此处人多眼杂,也许会有别家眼线,他最好继续装并不认识这个易容的劫狱者。 他的理性已研判出此刻最合适的应对。 然后他伸手把季卷拦到怀中。 血渗到他的黑衣上,深色衣服看不出污渍,只有他自己知道被洇透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唯有自己闻得出血腥味。 唯有自己知道舌根苦得像药物反涌。 被一个比自己弱小的人护在身后。被一个女人护在身后。无论哪个都是苏梦枕从未有过的经歷。自记事后他再没有被护在身后的记忆。红袖刀什么阻碍斩不得?京城纷争都没把他杀了,区区几杆火器怎么可能做到? 最终是她带着伤远走,即使伤成那副模样,还不忘找他要一柄新剑。 ……他若能早对季卷的倔强坚持有准备就好了。 一件事情,早有预料,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猝然,他尽可以大方地在帐上多记一笔留待下回再还,而不是独自夜凭栏,远眺灭了灯的河上画舫,直到被登楼的树大夫暴跳关紧窗户。 一关窗他就开始剧烈咳嗽,在向树大夫澄清只是喉痒后,他又补充:「还是把窗户打开。」 树大夫没能忤逆他。或说金风细雨楼都无法忤逆他的决定。往大扩到京城,他虽时时被压着,需仔细考量,千面对人,但细究起他的方略,却也从未真的被弹压,有志不得疏。 行事另闢蹊径,总打乱他全盘筹谋的,二十年来,也只一人而已。 他饮尽黑苦又烫的药汁,开口留正收拾药箱的树大夫:「树大夫。」 树大夫问:「公子还有何事?」 他瞧一眼河上应已灭灯就寝的画舫,转念又说:「罢了。」 树大夫对他反覆的姿态表达了关怀。苏梦枕咳嗽又烈,这回主动关了窗,慢慢道:「本想请你替一个人看看伤。」 第103页 「能让公子主动提及,想来伤得很重。」 「不轻,不过,应当死不了。」说到这里,苏梦枕强忍痛苦的脸上居然显得愉悦:「只要死不了,我还是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树大夫不理解除却养伤,病人们还有什么当务之急的「正事」。苏梦枕却觉得季卷想必会懂。次日一早,他在身上加倍熏了香,压住满身苦药味,以生来最像勛贵公子的打扮入宫面圣。 赵佶吓坏了。他那闪烁眼神与眼下青黑无一不证明这点,宣他入宫比起赏赐功臣,更像是要找多一些护卫在侧叫他安心。苏梦枕已与杨无邪将赵佶行事为人反覆研判过,因而对怎样讨好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心有成竹。 他对自己心有成竹。在舞刀弄剑以外,苏梦枕同样是舞文弄墨的一把好手,同样会说漂亮话,能陪潜心道学的道君皇帝寻章摘句,深研经义。他轻易获得了赵佶青眼,令这位皇帝大生相见恨晚之感,甚至要因任授官,将他自江湖引入朝堂。 「臣心野江湖,志不在魏阙。」他推辞,揣度着官家神色,又俯身下拜道:「臣另有所求。」 赵佶如他们揣测一般,对他不掩饰的直白很是受用。他点点头:「平乱讨逆当是不世大功。」 苏梦枕道:「臣替人向官家求一道赦令。」 赵佶在心情好的时候总显得慷慨,送给他的不止一道赦令,而是一面价值更重的免死令牌。那更好。赵佶或以为他的说法是一种谦辞,以为他是想替金风细雨楼未来的冲撞提前求情,苏梦枕知道这一道赦令——如今换做一枚令牌是为谁而留。 她救他一次。他还她一次。岂不公平? 其中绝无他心。 京城自那诡谲一日后陷入长久平静。风雨楼因官家赏赐一枚免死铁券,在江湖中名望越发扶摇直上,借这段噤声时期大肆发展,作为京中第二势力,体量已直逼六分半堂。 苏梦枕该要志得意满。他也的确志得意满。他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他坐到与六分半堂的谈判桌前,志得意满,咄咄逼人,不仅要吞下六分半堂的份额,还想逼得雷损按捺不住,主动挑起京中事端。 楼中有内鬼,早早将他引入纳兰初见做第二位主治大夫的事透给了雷损。他也心知肚明,故意表现得心浮气躁,像被近来服药影响,要令雷损觉得有机可乘,卖给他一个出手的破绽。 坐上谈判桌前,苏梦枕是这样计划的。他静候雷损出招,不断猜测雷损会拿什么激他情绪:他崛起日短,雷损手上的牌并不多。 雷损拿季卷安危激他。 苏梦枕第一时间是迷惑:在雷损眼中,他与季卷当真绑得有这么紧密,以至于觉得可以拿季卷轻易动摇他的情绪? 他第二反应是想,以季卷性格,要他相信她会死于阴谋实在困难。但她会不会伤在要保护的人手上? 他没再想下去。还对着雷损,他不该当着这个老狐狸面前动任何不该动的念头。 也没有什么不该动的念头。雷损希望差他离京,而他自可以轻易满足雷损。至于眼前闪过季卷气息奄奄的可怖想像,他归咎于那一回被她捨身救后受激的创伤,创伤可以靠时间疗愈,而他更为心急,他选择主动解决。 与杨无邪安排离京后楼中事宜时他还在想,他出手救季卷一次,心结自会不药而愈。 杨无邪默默听完他安排,露出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可以直说。」他对自己强留在楼中受累的杨无邪总是和颜悦色。 杨无邪似乎竭力组织了语言,得以用最委婉的方式道:「赫连小将军与息大娘的纠葛,江湖皆知,他为此驰援毁诺城,无论情理法理,都有说得上的理由。」 他又顿,额头黑痣都发着暗,生怕戳破梦游中人般,小心翼翼地续完:「公子与季少帮主在江湖上闲言已众,如今慨然相帮,纠葛愈深,恐怕不利来日澄清。」 苏梦枕斩钉截铁道:「我问心无愧。」 于是杨无邪的话也噎了回去。他噎了回去,目视着他,忽而一拍脑门,抚着额上黑痣,下定决心地说:「我明白了。公子放心离京,我定要替公子守住楼子。」 苏梦枕觉得他没有明白,但他生性不爱对自己的行为做注释。清者自清,听其言不如观其行。他自信楼中兄弟有朝一日会洞明谣言。 他甚至自信比楼中兄弟更明了季卷真心,因见到季卷的那一刻他听她畅想般地天真问:「来的是杨无邪?」 苏梦枕顿步,转瞬又往季卷身边走。他在这瞬息里仔细回想她与杨无邪的短暂会面,又莫名在考虑,杨无邪虽年长稍许,为人正直又聪敏沉稳,懂得让步,与她也算般配。 这已不是第一次听季卷提及杨无邪,若一次算玩笑,再多一次未尝没有真心。 他的朋友,与他的盟友。苏梦枕想:若能事成,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联繫更紧,他来日託孤,有无邪帮持,季卷更不会慢待风雨楼。 他咳嗽,同时想:这是好事。 自沧州再见季卷,苏梦枕情绪始终不高。他难以追溯情绪起源,便归咎于离京前由树大夫与纳兰初见联手炮制的药汤,使他内火上浮,心绪不定。 这不稳心绪在杀傅宗书后达到巅峰。自入京城后,他与向孔将军已数年未见,难得寻到机会叙旧,向孔问他身体近况,他随便答一答,正心思浮动,忽觉季卷向他投来一眼。 第104页 他五感敏锐,立即回望过去,见戚少商不知对季卷说些什么,得她颇心虚颇羞赧的笑。 从未见过的微笑。 苏梦枕说到一半的话忽收住了。向孔疑惑对他投来视线,他只偏开视线,作势咳嗽,竭力要压下心中突发的觉悟。 难道他竟蠢到假戏真做? 向孔关切问:「不是说有名医调理,公子怎么还是这般要咳?」 向孔久居边关,不知晓中原武林流言,是如今唯一不会以好奇眼神打量他与季卷的人。正因如此,此时说的无心之言反更令苏梦枕闭目,他闭一闭目,为近来心浮气躁找到更合适的理由,嘴上也不掩饰道:「或有心疾。」 向孔神色更为关切,他却已不想多言,结束了话题,主动往季卷身边走。 他只走了几步,便听息红泪面色古怪,向季卷询问:「戚少商是不是追求你了?」 而她竟答:「我在考虑。」 苏梦枕由此便失语了。 他大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将自己直落的心脏解释做替杨无邪可惜——他却不是掩住耳朵装作世界失声的人。 或者他已掩耳盗铃太久。那并不是他迟钝,早在年前会面时他深刻误会过一次,话说开后他已决心不再以男女情爱解释他与季卷的关系,每一回生出异样,他都以盟友之情概莫如是搪塞自己,搪塞久了,唯余自己坚信不疑。 但天底下不会有盟友为她表现出意动而焦躁。也不会有盟友为她羞涩笑容心脏停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此皆常情,落在他身上时却依旧值得心神皆乱。他读遍经史子集,常以古鉴今,世情波折早已过眼,亲身体味其中酸苦,又与从纸上读时情绪不同。 他试图用理性驯服情绪。季卷聪明,心善,长相漂亮,与她接触一多,为之心神摇晃,也是合理。一点遐思,遇不逢时,错生在她心有所属之时,及时掐灭便罢。 他尚来不及总结,也来不及为自己新添的情愫规划去处,已随她追上孟有威,从孟有威口中拼凑出季卷身上伤口的由来。 那瞬间无从安放的情愫扩大,填满思绪每个角落,将任何理性挤出,化成满腔愤怒,满腔怜惜,以及幸亏咳嗽才阻止揽住她肩头的冲动。 他过去觉得季卷可敬,后来觉得她相当可爱,在她躬下身的这一刻,居然又觉得她可怜。她楚楚可怜,惹他想拥住,想安慰,想把她护在怀中,想替她承受所有痛苦。这一刻他彻底忘了她是野心勃勃的青田帮少帮主,也忘记以她心志之坚,即使发泄时也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她展现一丁点脆弱,他已想捧出心脏。 这根本不是知慕少艾,也不是随时可抹煞的心动。或许上溯至他误解那日就已埋下伏因,深究她或会心悦于他的缘由最终却使他轻易说服自己,在此之上,才会为避免误会写信澄清婚约,才会为没护住她暗生恼恨。 他震憷地想:原来如此。 原来我爱她。 为爱的人送死,又有什么值得犹豫? 苏梦枕将她护到怀里时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季卷在他臂弯中惊声尖叫,他居然有些高兴,认清内心后越发不平息的情绪竟像得到慰安一样,稍稍平復。 她在看着他。 她甚至寸步没有离开过他。从高热中朦胧转醒时苏梦枕第一眼就已看到季卷,一只手贴在他心脏位置,面色仓惶,为他的伤受了整晚内心折磨。他下意识地,重伤后不受控制地去想:若是戚少商或杨无邪受伤,她也会惶急成这样吗? 惶急到指尖甚至比他更冰凉。 她待他与待那两位的态度截然不同,对戚少商表情百变,不像对着他时总隐忍着什么地微笑。他知道她展示的是最常见的一副面具,却控制不住连虚假的微笑都觉得明媚生辉。 但即使这么公事公办,她也会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被握住了手也不会抗拒,眼中似乎含着泪,低声告诉他「我没有走开过」。 也许……? 苏梦枕命不长久,他总是心急。急着发展风雨楼,急着完成父亲遗志,急着实现恢復河山的梦。遇见爱情他一样心急,只刚刚确定就已迫不及待要告知季卷,要从她处得一个回应。他——或许是梦里的一厢情愿,他想赌一个不知把握几成的概率。 心浮气躁。还是太过心浮气躁。他通常只会在胜率六成以上时上桌,此时却想赌一次看不穿胜率的赌局。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继续沉于她前所未有的顺服,却还是开口赌她的回应。 参与不公开胜率赌局的结果註定血本无归。墙里鞦韆墙外道,他只是墙外行人,徒被无情恼。或他早有预感,仍是不死心。 也无妨。要对等、无垢、不增烦忧的爱本就是痴儿幻梦,世上但有所求,皆是自苦。好在他擅于自苦,并能竭力从诸百种痛苦里品出滋味来。正如他百病缠身,有一日少咳便已觉得幸福,如今掂量心中一点求而不得的爱欲,竟也能得出几分甜蜜。 他余日不多,拿出全部与她磋磨,也不会显得多深刻。 那便放任自流。 第77章 燕京 连云寨与干宁军刚紧密合作,打了一场几乎无伤亡的漂亮仗,正该气氛和睦,此时却因如何处置战俘,闹得颇为僵硬。 留守盐场的并非辽国精兵,也只是些从附近募集的民兵,数量千余,在人数上已占了劣势,被他们趁疾风苦雨摸到近前,更是肝胆俱裂,连火器都没用上就已被他们大破,除去死在战中,陆续收拢的残兵还剩一半左右。这一半残兵,要收编入伍,连云寨与干宁军都看不太上,要养在城中,粮草就显捉襟见肘,而事关机密,自然不可能选择放归。 第105页 连云寨众豪俱是些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对生死本就轻忽,从不曾向敌人手软,如今面对的更是异族战士,纷纷扬言要杀他们祭旗,或当大胜后的庆祝——总之,绝不可留异族人性命。 向孔摇头道:「少帮主绝不允许杀降。」 连云寨六寨主勾青峰闻言嗤笑,不在意道:「妇人之仁!向将军,你领兵在外,还要听她瞎指挥……」 他话未说完,却被戚少商抬手拦住。向孔人至中年,性格稳重,对他并不懂怒,只是道:「做仁君的部将,远比做其他人的部将要幸福,勾寨主还不懂,是勾寨主前半生之幸。」 向孔就没有这种幸运。此时边境厢军待遇,远不如拱卫京城的禁军,身份地位更是悬殊,募集来的役兵,非但黥面涅臂,遭逢旱涝天灾,饿死也是常事。他是文官出身,来边境领军本该是镀金,过不几年便要调归京城,这些边境的厢军本就习惯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他随意煳弄几年,融入升迁规则,也没什么不好。 但文人总归有些自纸页上得来的风骨。他亲自踏足了边关,见到澶渊之盟下依旧不停的辽军骚扰:契丹的确守约,没有做万人大军压境的进攻,可百人成队的骑兵,兴之所至地侵袭,杀一村宋人,截一队商贾回去,在两国之间,当然算不得战事。 于是他想留下。他非但想留下,甚至想收拢了破家的青年们,期待有朝一日彻底禁绝这任人宰割的局面。他大声疾唿:要叫人了解以如今兵制,一旦战事席捲,厢军绝无力抵抗辽人,该要给他们下放更多支援,至少要叫他们吃得饱饭。他拜见每一任指挥使,向他们陈述绝不可熄了主战之心,因和平从不会来自于忍让,和平只会来自于刀兵。无人聆听。他们都有更关键的事要钻营,没人在乎自污于此的小小将领的献言。 因此,能得遇季卷,第一个向他承诺五年内必要出兵,而他的队伍将会成为所有战事的先锋——他已是感激涕零,愿一死报之;而季卷竟不让他死。 他们只见过那一面,秉烛长谈过彼此胸襟抱负,等她离开后陆续跟着青田帮商队送来的是银钱、火器、战甲,还有用钱都买不来的军队教习。这些帮持绝非对待帐前驱策的死士,不仅期待他们能打出去,也还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 向孔看向戚少商,没有商量余地地道:「干宁军负责监督,令战俘修缮城墙,建立瓮城,凭劳动得食。」 勾青峰被戚少商止住了一会,仍是不甘心,低声道:「小心这些契丹人生出内乱,反咬我们一口。」 对投降的契丹民兵,季卷自然也有打算。她在路上耽搁了几日,要等毁诺城的辎重运抵,等待间竟等来青田帮「离」字部数百队伍,带着足量火器,由霍青桐领兵而至。她既惊且喜,意外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霍青桐笑道:「你爹又在忙着从江南运什么石头入京,我把人分在船队里,早早在京畿等着,一收到你消息,就立即沿水路北上。」她征战无数,自然知道先计后战的道理,此时支援之迅速,远超季卷预料。她问道:「信中语焉不详,你急着要人,是吃了败仗,还是又突发奇想,有了新战略?」 至今想起她引诱杨莲亭一事还很难压住嘴角的季卷闻言大笑,得意洋洋,向霍青桐说起此事始末。等霍青桐听到东方不败两人已北上刺杀辽国皇帝,纵是素来心有定计也不禁吃惊道:「你确信他们能做到?」 为省时间,这些交谈都发生在赶路之中,如今已近盐场,季卷抬眼望望自加高的墙垛上冒头的干宁军,笑道:「无论他们能不能,有他们吸引注意,对我们都是绝妙的机会。」 霍青桐看她片刻,对季卷的野心已有揣度,追问:「打下何处的机会?」 季卷挑眉道:「打下燕京的机会!」 青田帮、干宁军、连云寨,合计总共三千兵力,即使有先进火器,想要一举攻占有萧太后长居的析津府,并能不被立即赶下台去,难道是件容易的事? 季卷觉得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三千兵力只是暂时,且不论青田帮北上援军,息红泪与赫连小将军也会在沧州内徵辟有志之士,因此只要能占据燕京,来日守城,绝非难事。我拟派三百人潜入燕京,等他遇刺消息传至,无论生死,趁军心动摇,便悍起占据开阳门,纳大军入城。」 在众人齐聚的会议上,霍青桐侃侃而谈。戚少商听罢拱手问:「要如何使三百人潜入燕京城中?」 「当然是借盐场运盐之机。」季卷掀帘而入,坐到霍青桐身边,笑道。 作为离燕京最近的盐场,三会海口一带每月都要将新制的海盐押运至燕京城内,交付盐铁司。这些驻守的民兵闲时劳作,等运盐日近,便要结队押送海盐。若只是想打下此处河道交汇处,季卷自然不可能履行这职责,但如果目指燕京城,运盐的机会,岂不是正好利于她送人入城埋伏? 她刚结束了与那些辽国降卒的谈判。并不能算谈判,生死在她一手,那些民兵本只能唯唯诺诺,用深重的契丹口音应承,但当她拿出青田帮的上好精盐—— 民兵多从周边百姓中募集,也只是些要吃饭、要养家、要餬口的普通人。与他们谈家国大义,谈辽宋之别,实在是远到天边的事情,他们并不如贵族般在乎到底在谁手下谋生。 第106页 但他们管理盐场已久,了解,且在乎如此成色的精盐可以卖上什么价钱。盐场这一批的海盐因前些日的战斗毁了,而现在,这个远道而来的女人说,除去补足盐场应收,剩下的那些,白花花的,不带苦味的精盐,可以全部分给他们,要怎么处置,任他们自己。 季卷循循善诱道:「你们受俘多日,不曾受过苛待,这便是我们的信誉所在。等以后在我手下办事,这类精盐,岂不是源源不竭?」 能活命,能挣钱,能带回家够吃一年的盐。而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只有:接纳三百个沉默寡言的江湖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伪装成他们那些未死的同袍,一起运送这季收成,沿无定河而上,驶往燕京。 木船飘飘荡荡。论及造船技艺,辽国不如宋朝远矣,即使在内陆河上,也让季卷时刻担心倾覆。戚少商倒不担心小船倾覆,靠在船舱里,低声道:「你受的伤还没好全,本来不必跟连云寨来的。」 「其实我是个生性很爱偷懒的人。」季卷笑了一下,手掌收回袖笼,抚摸起了霍青桐给她带来的新的霹雳弹。霹雳弹里装的不再是温晚的毒,但依旧好用:「以前休息日,我能在床上躺一天,能不动弹,绝不多动。现在怎么办呢?能者多劳嘛。」 她嘆一口气,眼望着燕京城越来越近,繁华鲜活,却全无半点她记忆中这座城市应有的样子,忽而问:「你觉得辽南京里的高手会是什么水平?」 第78章 破门 燕京宫城。四军太师萧干自元和殿步出,见天际霭霭,直垂原野,心中不期生出几分不安。 萧干自幼以骁勇善战闻名,及至统军,辽国内高手纷至沓来,他博採百家所长,潜心打磨,如今已亦是一流高手境界。像他这般武林高手,心血来潮,灵感暗示,必有缘由。 他闭目回顾自己近期行径,企图找到这不安的源头。此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北有女真对上京虎视眈眈,内有怨军叛乱频频,但他几年间破蕃平乱,从未失手,纵有烽烟四起,总应不在析津府内,应不到他身上。 真要说近来令他忧心的,倒确有一事。大宋少宰傅宗书与他眉来眼去已久,如今决意入辽,他特意请示天祚帝,拨出精兵往辽宋边境迎接,至今却未收到消息。莫非变故生在此处?可以他对宋廷了解,那些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可能做出如此铁血决断。宋廷比宋人更害怕与他们发生冲突。 莫非又是那些据守边关的江湖人? 萧干生出些对那些打不死赶不走的江湖人的厌烦。他又看一眼天色,招来属下,叱问往边关遣去的斥候何时才能送回情报,见属下战战兢兢,又觉得无趣,一甩袖子,怒道:「退下吧!」 属下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走,又被他一言留住。这位高眉深目,样貌上保留了草原奚部特徵的中年人半阖着目,又问:「析津府内有无异动?」 「最近有传闻怨军有支残兵在析津府附近游荡,城中富商不太安定,敢进城的商队少了,即使进城,也带着些江湖人护卫。城里现在到处乱跑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城中秩序不太好管。」属下一板一眼答。 萧干从鼻腔中哼出轻蔑之音。他不屑道:「江湖人,没有建制,没有统领,也就到处逞血勇,能做什么大事?」 他说到此处,眉心微跳,忽有古怪预感上涌,令他滞了一滞,细思自己说法有何疏漏之处。 不应当有。不可能有。江湖人是最桀骜最不定性的群体,逞匹夫之勇一流,但对统领四军的他而言,只是癣疥之疾。真能威胁到他的,岂会是—— 通天门外忽有钟鼓大作,打乱他思索。一支惶急骑兵不等通关已闯入析津府内,沿奉先坊一路奔,一路惶急大喝:「上崩于中京——上崩,崩于中京!」 萧干大惊色变,知自己今日预感竟是应在此处!他一甩袖,此时已无暇想什么江湖人,而是惊喝道:「将这支队伍拿下!城中禁军速往各城门处升桥落门,管束言论,绝不可使城内生乱!」 他一回头,见下属皆是张口结舌,不敢置信般情态,恼怒拂袖道:「岂能允许一群身份不明者在城中妖言惑众!速去将他们拿下了!」 天祚帝在北,秦晋国王在西,析津府之中留守重臣,以萧干军权为甚,他急将城内近万宿卫军以副官分作几支,拨百人控制那支报信骑兵,拨一千人往时和坊、铜马坊、仙露坊控制城中百姓,各城门处守卫五百,调其余精兵围于宫城,要在谣言四起以前稳住城中契丹权贵,自己与亲兵拥立于宣和门前,心中计量,若天祚帝崩为实,朝中必乱,而萧太后在他掌控之下,来日拥护谁为新帝,皆由他二人定夺。前进一步的机会由乱中生,他必须抓住时机! 因此他携百多亲卫堵住宣和门,将全部注意放在宫城之内,万要宫城不可生变。正在他沾沾自喜,觉得情势已被他控制,该带兵谒见萧太后,商讨如何应变,却听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坊市中发生内乱,许多城中居民拖家带口,包袱款款,竟神色惊慌,欲要冲关! 发生了何事? 被他派往坊市去的宿卫军匆匆回报:坊内百姓流言四起,竟说是女真人杀了皇帝,正直奔析津府,见萧干封城锁门,是要与城池共死生,便纷纷要趁城门未闭以前逃出析津府! 萧干冷然道:「何人传谣?将谣者尽数抓了,当街斩首!」 第107页 副官狼狈道:「下官已做出应对,可……可那些传谣的,尽是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非建制小队,根本留他们不住!」 在萧干诧异间,以季卷与戚少商为首的江湖人正四处流窜,仗着武功攀岩走壁,往每个水井,每条街巷,每处人家奔走,互相唿喝,惊慌询问:「你们可听说了?天祚皇帝死了!」 「是被谁杀死的?莫非是女真人要打下来了?」 「皇帝身边有几十万军队都会死!女真要是打下来我们该怎么活?」 「逃跑?是不是现在就该往南方跑?」 「可是要关城门了!」 「这些军队要留我们跟他们殉葬?」 「快跑——」「快跑!」「快冲出去,往别的地方跑!」 一个江湖人是癣疥,如果是上百个江湖人呢?上百个滑熘如泥鳅的江湖人,大肆在城中散布天祚皇帝死讯,叫民议哄哄,叫群情不稳,叫萧干在抓捕这些江湖人的同时,不得不又分出两千兵力,把这些被煽动的愚民们抓回来,以铁血镇压城中可能的内讧! 乱、乱、乱!城内乱,宫城更乱,萧太后闻讯已昏厥过去,陪都众臣亟需他安抚定计,萧干一面听到城中按压不住的流言乱象,一面还要佯装镇定与各路契丹、汉臣会面,正是分身乏术,却又见开阳门火光沖天,喧譁、喊杀之声震天,他霍然而起,见自己亲卫浑身浴血,沖入宫城中向他急报:「报!城中江湖人齐聚开阳门,杀尽城门守卫,强行开了门,要迎城外大军入城!」 萧干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他怒问:「不是已叫你们守住城门?何来的大军?怨军?藩军?女真军?」 亲卫口中发苦道:「回报太师,是……是宋军!我们已竭力抵挡,可根本挡他们不住!」 宋军?普天之下,焉有可堪一战的宋人成军?萧干不信,此时却不是深究这支军队来歷的时候。他再急调两千兵力围堵开阳门,要他们务必冲散那群江湖人,在大军入城以前重新闭紧城门! 压在宫城的兵力越发少,而开阳门边燃起狼烟,已入宫城权贵眼,他尽力在哭叫声里澄清绝无女真压境,带着些狼狈。 失败总是狼狈。 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今日种种之乱都为最终大军压城而铺垫,他已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先机,成为比拼草蛇灰线的失败者。但他还有翻盘的机会。机会就在正面对垒。 如果那城外的真是宋人——宋人狡诈,他可以心服。但辽人善战远胜宋人,只要他能正面击溃敌军,阴谋诡计就毫无作用! 宣阳门外已成临时军帐,各坊市、各城门处信号兵来往奔波,将城中乱、城门乱、宫城乱不住汇集至此,他再四处填补,时时提点。他已察觉出这伙宋人兵力绝对远逊于他,才至于在处处先机时与他拉扯至今,那么只要拖得越久,等宋人死伤累加,他便能等到胜机。 只要析津府内讯息保持联通,他的消息能传达下去……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怔,继而听亲卫纷纷拔剑,直指街道高墙之上飘飘而立的身形。 这一瞬萧干居然拍掌大叫道:「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有他坐镇,将城内万名宿卫军挪移,随时以局部人数镇压危机,若宋人想要扩大战果,必然会选择直捣黄龙,截断他这道主脉! 那么,这个有胆气至此,敢孤身来挑他百人精锐者谁? 第79章 接管燕京 季卷。 自然是季卷。城中戚少商正领连云寨英豪,与不断调来的宿卫军争夺城门控制权,他们相处日久,配合默契,季卷放他们守门并无不放心,便有底气抽身做独自斩首之事,确保城外军队能顺利入城。 戚少商皱眉问:「萧干在辽国已是排的上号的高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不亚于他的亲卫,你一人一剑,应付得过来吗?」 「我并不需要杀光他们。只要使他们无暇传讯,等军队入城,危难可解。」季卷一抹长剑,笑道:「况且,焉知我应付不来?」 因此,在宣阳门外,亲卫拔剑,喧譁叫嚷震天声中,她运足内力,只平静问了一个问题: 「萧干?」 萧干于亲卫中反问:「你是何人?有何打算?」 季卷笑而不答。她压低眉眼,视线从那些正待要沿四条主街往城中各处传讯的令兵身上掠过,左手握鞘,将长剑自鞘中抽出。 萧干瞳孔紧缩,果断以契丹语喝到:「出手!」 但季卷的身形比语言更快! 她自高墙一跃而下,剑光直落,半空又借墙壁重上高处,再度直落。契丹亲卫中眼力稍差的只能见一道白虹如鸟雀在阵外翻飞几次,瞬息已围着中军绕了一圈,才堪堪落地。亲卫尚未反应过来,萧干已觉不妙,粗声道:「收紧阵势,保护传令兵!」 这命令再次慢了一步。正急急要往四处传令的几人已喉间喷血扑倒在地,白虹隐匿,季卷挽出血色剑花,脸颊上已沾了血迹,带笑冷冷瞥他一眼,揉身再度杀入人群,剑光含而未绽,首先以臂肘、剑鞘急攻,不求杀伤,将围至身边的契丹武士撞开,霎时冲散阵型。 自她内功小成,还未淋漓尽致地出过手,此时两相对垒,是註定非此即彼的生死争端,她也不再留手,将阵势沖乱、使萧干自人群中暴露后,便立即一剑化万点,剑意同时轻取围在身边的四五人性命,同时沿着击出的缝隙直奔萧干! 第108页 萧干立即拔出双锏,两只锏中铸有倒刺,要死死咬住季卷的剑嵴,叫她一时拔不出武器,喋血于围上来的亲卫剑下。季卷果然伸剑,果然被双锏咬住,他正狂喜间,见她抬眉瞧他一眼,黑而亮的眸中全无错愕,下一瞬她竟松手弃剑,回身一掌轰出,将靠近她的两名亲卫震开数丈,才又施施然握住剑柄,身形如舞蹈般飞速转圈,带着长剑从双锏制约下抽出。 萧干立即后撤,试图吸引她注意,同时令亲卫围堵住她去路,季卷却全然不受引诱,又一轻笑,踩着涌到近前的武士肩膀高高跃起,从紧凑包围中轻易脱身。她武功高出契丹武士不止一点,若不能合围,仅单打独斗无人是她对手,只能放任她重归安全的方位,再次挺剑冲上。 萧干察觉出这个人的棘手。她目的明确,并不一定非要取他性命,只要牵制住他们注意,让城中消息传不到他这、他也无暇顾及城外战事,宿卫军本就各有后台,没有他居中指挥,只会越发成盘散沙。他被耗在这里,余光见开阳门狼烟更盛,百姓哭闹更响,背后宫城内百官奔走更急—— 宫城中留守的兵卒越发薄弱。没了他的四处调动,各支队伍将领只觉得自己处境艰难,艰难便要借人,要借便要借仍驻守宫城战力完整的队伍,而他也说不出否决的命令,明知这只是往对手期望的局势下落,仍不得不饮鸩止渴,期望撑下去还能等到些许变数。 撑下去!因他身边契丹武士已减员三成,即使精锐,士气也发生动摇,那些壮硕汉子若能侥倖从季卷剑下逃脱,再望向他的眼神就满是乞求,用神情询问他: 还要再打下去吗? 还要再送命下去吗? 可萧干找不到罢手的理由。他在辽国是四军太师,与秦晋王交好,如今天祚皇帝一死,他有的是机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怎么能允许栽在宋人手上? 他咬牙,被季卷的剑削去一块的双锏再击,正要冷声下令亲卫再攻,声音却溶于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鸣,而轰鸣响处,却是—— ——宫城之中! 萧干骇然回头! 这一回头,便见宫城元和殿节节倒塌,哭喊与火光沖霄而起,还未等他弄明白情势,第二轮轰响使宫城城墙化作齑粉,另一支身着轻甲的骑兵自丹凤门长驱直入宫城,击穿稀稀落落、不足千人的宫城内守军,几乎未受任何抵挡便将那些使析津府尚能做陪都的契丹权贵尽数俘虏。 「幸好戚少商和向将军的队伍在开阳门吸引了绝大多数火力啊,」在极度灰暗中,萧干听已杀至他身边的季卷笑着感嘆,「也得感谢我把唯一懂兵法的人留在这里,才让宫城里守卫变得这么薄弱。」 她收了剑,对着仍沉浸在如浩浩天威的炮弹声里,未能回神的萧干笑道:「还不投降吗?我可随时能下令杀掉贵族俘虏,叫你成为辽国罪人。」 萧干抛了手上双锏。兵器跌落在地的声音对于此时城中喧嚣而言微不可闻,但已足够季卷挑眉轻笑,他苦涩瞧着季卷,问:「我已是辽国罪人,投不投降,有什么区别?」 季卷归剑入鞘。她上前两步来扶他,竟全不担心他突施偷袭,自信笑道:「当然有。未来治理燕京,还得仰仗太师。」 萧干见她说话拿足了腔调,与他见过的宋人一般无二,点头应是,颇不以为然。他对宋人宋军了解很深,除去极少部分真有大情操者,见过的绝大多数宋军都只嘴上冠冕堂皇,在大肆掳掠、满足私慾之时,与北边女真人的嘴脸也没什么区别。 这女人的队伍居然能打入析津府,仅战力上的确超出普通宋军太多。但一朝入城,必要放纵军士,几千人的队伍,便是上万百姓也不一定能满足。杀一些、逃一些,等放纵过后,这析津府里还能有多少活人? 剩的恐怕都是未来要拿来换钱的契丹贵族! 萧干心服于强者,也自信宋人不会杀他们,此时说投降倒是畅快。他本也不太在乎平民性命,因此对季卷的装样不置一词,到底做不出大拍马屁的事,只沉默着跟在她身后,带着冷笑地要看她怎么下令屠戮城池。 但季卷与几位将领会面,只谈了如何修缮城墙、如何管理贵族、如何安排中低层官员继续履任原职,手下数千兵卒拱卫宫城,提防契丹士兵譁变,根本不踏足城中坊市。萧干听他们开完短会,不信地问:「你们真是宋人?」 得到季卷肯定的答覆,他又连连摇头:「若你们是宋军,辽国不可能安逸这么久!若你们是宋人,怎会放心继续让契丹人掌管析津府?」 季卷笑了。她似乎微妙地被恭维到,以至于心情大好,哼着歌示意他跟上:「不仅析津府。萧太师未必不能继续做兵力更盛的四军大王。」她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要看萧太师愿不愿意。」 第80章 燕云台遇袭 萧干仍在品味季卷话中真意,青田帮对燕京已开始全方位的接管。起初他们炸开宫城长驱直入,彻底吓破了城中百姓的胆子,接下来闭锁城门的举动更令他们惶恐不安,但宋人军队始终盘踞于宫城内,平素见到的城中守备仍是熟悉的那些面孔——甚至那些面孔也不敢强横,有谁习惯了对平民作威作福,强占了觊觎许久的女子,当天下午就被宋人军队拉到街上斩首示众。 那些宿卫军脸色绝不好看,但在青田帮黑洞洞火器指下,再不好看的脸色也不得不阴转晴。同样脸色不好看的是消失了几日,又重回原岗的坊使、都监等一系列小官,纵使他们腹中有再多怨言,见到这些日常熟悉的管理者回归原位,逐渐平復下的倒是城中百姓的心。 第109页 从粮价起落上就能看出城中局势已逐渐落入青田帮控制。季捲入城开始三日粮价飈高不下,几乎要发生哄抢饿死人的惨事,在铁腕镇压囤货居奇的粮商,并以抛售宫城内资产稳住商贾后,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至今已平缓跌落,仅比战前高上些许。 将城内局势稳定住后,被她羁押的契丹贵族里,逐渐有了愿意投效的高一级官员。其中萧干的游说起了重要作用,他看得倒开,如今析津府陷落,他受制于人,就算要抓住国内政变的机会已是晚了一步,既然如此,不如争取从季卷手里保下更多契丹贵族,一是向季卷献忠,二是向这些仍有復起可能的人卖个人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适时服软还能如何?被他劝动的贵族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季卷开给他们的条件当然远不如自己当家的时候,但是看一看那些想趁夜逃出城、现在被挂在角楼上的倒霉蛋…… 那一日从天而降的煌煌焰弹还歷歷在目啊! 燕京城内的班子重新以契丹人为主体搭建起来,季卷果如她承诺的一般,对此乐见其成,只在推行新法和改编宿卫军两事上抓牢,其余一律由萧干斟酌自治。见季卷倚重萧干,那些不得已出仕的贵族们也总算卸下几分提防,做一天和尚,好歹要在季卷眼皮底下撞好一天的钟。 如此不过十日,城内基本不可能掀起成规模的叛乱,季卷重开城门,恢復商贾,自己倒独身骑马往西漫行,像要出门郊游,在如今还有些建筑残余的幽州台遗蹟停步。 昔年燕昭王千金买骨,在此地筑高台、摆黄金以招四方贤士,如今丘陵乔木,荒草漫漶,一打眼便有了厚重歷史的凄凉。而在满目颓圮里,有具样枯藁人影慢慢起身,凄凉之中,就更添诡异。 这诡异殭尸从荒草中坐起,手执一根哭丧棒,阴恻恻问:「季卷?」 季卷勒马,露出单纯且好奇的微笑,问:「你认识我,那你又是谁?」 「来取你命的人!」那枯瘦如殭尸的人影说罢,已自地上弹起,手中精钢哭丧棒阴险狠辣,直往马腹击去,打的是惊马的主意,季卷立即俯身以剑鞘相迎,正要拦他一棒,却见棒尾处机括轻响,往她脸上喷出一片毒雾,猝不及防,「啊呦」一声。 来人听季卷中招,登时发出嘲哳难听的嘶笑,长臂伸出,便要轻取脱力下坠的季卷性命。 哭丧棒穿透毒雾急点坠马的季卷左心,来人料定季卷受了暗算,绝无脱逃可能,连着神志已松了一松,开始畅想将季卷头颅带回后能享有怎样厚待,却见毒雾之后白刃闪动,那本该不受控坠落的女人身上闪出剑光,挑飞哭丧棒后余势刺穿他右肩,同时倍感失望道:「就这?」 四处乔木簌簌,数十人身着深浅绿相间的短打,端着火器潜行至近处起身,领头的霍青桐见季卷一剑就已制服来人,不免也失望道:「我还以为能试试围攻阵。」 季卷摇头道:「发现燕京里有人探查我的时候,还以为来的也是任我行那个水平的刺杀者呢。」她拔出剑,剑尖移动,刺在来人咽喉上,笑道:「不想死的话,需要交代什么,你应该相当清楚。」 来人瞧瞧她白皙如初,一点未见受蟾毒影响的脸,又用余光打量眼围住四周的青田帮帮众,毫不迟疑,竹筒倒豆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我乃湘西潇湘子,受完颜阿骨打之託来刺杀青田帮少主,另有一个同伙是尹克西,假扮波斯商人混进燕京城,伺机行刺。」他说到此处,一双豆眼忽迸出精光,枉顾喉上剑尖,立即卖队友道:「别杀我!我可以帮大人引出这尹克西,替大人扫除后患!」 「嗯,你还挺积极。」季卷笑着表扬道。潇湘子眼中闪现出求生的光彩,却听她含着笑,慢悠悠地问:「你猜我是受谁的引导才寻到你的?」 潇湘子一愣,旋即破口大骂尹克西背信弃义,猪狗不如,像他那种见风转舵的人随时可能再次背叛,不像老实如他更可靠好用。季卷含笑听着,忽剑尖一转,问道:「你与尹克西,都非此间世的人吧?」 潇湘子的脖子忽被掐了一样,目现惊疑,不断打量着她,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你们还真是好朋友,表现都像在復刻。」季卷诚恳道:「所以接下来的瞎编的胡话也不用再说啦,我都在尹克西那里听过一遍了。哦,顺带一说,因为他胡言乱语,又想扯平民挡剑,现在人正挂在城墙上等你呢。」 潇湘子沉默下来,片刻一咬牙,道:「是!」 季卷点一点头,收回长剑,正在潇湘子狂喜之时,接连点住他周身大穴,又掰开他下颌,往他嘴里倒了粒药丸。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没听过老字号温家在制毒上的名气,」季卷笑得很淳朴,很替他着想:「他们的万用解药能让我压根不受你的毒影响,那他们的毒该有多强,你如果好奇,可以试着逃跑,勇于体验一下。」 她差青田帮帮众将惊恐万状的潇湘子送回,嘱託好生看管,等身边只余霍青桐时,才又若有所思开口:「娘,你记不记得我爹说过,教他武功的觉远大师曾告诉他,有两个小贼曾当着他面盗走过少林寺经书,至他坐化仍未归?」 霍青桐仔细回忆,片刻悚然道:「就是潇湘子、尹克西这两人?」 「你觉不觉得有趣?同样是我从未见过的异世来客,任我行、潇湘子、尹克西,全是与你们前世有过瓜葛怨结之人。先给我爹送个信,把潇湘子在这的消息告诉觉远大师,要怎么处置,听他意见吧。」季卷随口安排着,脸上笑意褪去,目视着黄金台,忽道:「娘,你要小心。」 第110页 霍青桐反倒微笑:「我心里有数。」她转而道:「他们都说受完颜阿骨打所遣,虽不知他为何针对于你,但你才最要小心。」 季卷瞧着她,忽然相当得意,哼笑起来:「且不说他俩说的是不是实话……我还没和金国对上,就已经被完颜阿骨打点名,这说明了什么?」 霍青桐正陷入深思,季卷已经得意洋洋地续道:「这说明我以后的格调保守也是金太祖起步啦!」 霍青桐沉重情绪被她搅散,没忍住横她一眼。她沉默片刻,见季卷一副尽在掌握,不欲她担忧的模样,便也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与她一道从黄金台废墟远望,谈起正事:「若粮草充足,最好趁乱西进,直取西京。西京入袋,燕京方固,也不虞有西夏之犯。」 「这前五个字就把我难倒了。」季卷无奈笑道:「况且燕京还得要人驻守,可别被人偷家。眼下辽国可乱的很呢。」 这几日来,耶律延禧被刺后的消息也不断传入,拜他生前多疑,杀子杀信臣所赐,被东方不败刺杀后几日,中京群臣一时竟推不出合适的继位者。最有继承法理的次子秦王人在西京,另一位被大臣信服的耶律淳刚吃了败仗,不知道奔逃到哪,此时辽国五京,除却东方不败盘踞的中京以外,各个心思浮动,欲要拥立偏向自己的新帝,竟隐隐有了割据之意。 辽国分崩离析,对燕京稳固是个好事,但此时两人讨论起来,也未免有见到大蛋糕在前,却已吃了个肚胀的遗憾。 霍青桐提及粮草也很无奈:「本以为能以战养战,在辽国境内取得补给,没想到他们能穷成……」 「这几年天灾可不止发生在宋境,听萧干说,仅辽东那边因为吃不上饭而反叛的『怨军』人数就超过五万。」季卷附和,说到一半,忽思考道:「数量如此庞大的叛军,未尝不能收归我用。」 霍青桐肯定道:「只要能供足基本所需,这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会做我们最好的帮手。」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后勤什么时候才能来?」季卷嘆息:「屯兵屯田需要至少一季时间,总不能全指望我们从南方搬稻子过来吧?」 霍青桐笑。她平时指挥军队,威仪凛然,常是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此时听季卷抱怨,脸上忽生出些促狭且探究的暗笑,侧目道:「这个问题,你不是可以去问苏楼主?」 「——啊,娘你多看看这燕云台!这可是上千年的文化古蹟,放到以后,不买票可看不到!」 季卷用咏唱调一样的语气大声打断霍青桐。 霍青桐无奈注目打定主意要当上一段时间鸵鸟的季卷。她亦是受过情苦之人,年轻时多方情绪冲击,甚至为此大病过一场,此时便不忍戳穿,由着她转移话题:「好,好。那我们在这看会儿风景。」 季卷笑了笑。一处早掩入歷史烟云的废墟,有什么可看?她又不是文人墨客,对着片荒土也能出口成章,想到的尽是些如何垦荒、引渠、种地的俗事,绞尽脑汁憋了半天,也只能背一背义务教育的诗:「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啊。」 霍青桐接道:「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后来者。」 季卷一怔,继而大笑。她笑道:「在这里徒劳感慨可不是合格的后来者所为。——你说得对,我该要给苏梦枕发一封信,问问他打算何时把允诺的后勤补给我。」 「说到信,」霍青桐想起什么,道:「温趣在走之前跟我说,好像苏楼主在开春以前给你送过一封信,她给你收在洪州,你一直没时间拆看。过去这么久了,时局大变,恐怕当时要商议的事已经有了不小变动,你可以顺带问一问他。」 季卷不置可否。开春前已经是多久远的事了?在那之后她和苏梦枕见了许多面,有什么事情肯定已在交谈中解决,写在信里简直像刻意没话找话。她决定让青田帮下次派人北上的时候顺道把那封信捎上来,就此搁置这件小事,在整理燕京周边城寨期间,主要翘首盼望的,还是汴京处何时能传来赵佶下决心开仓放粮的好消息。 第81章 心计的人 京城。州桥。州桥一带最为繁华,商户多做餐饮,能挑灯开到三更。这样一条街,每天不知要产生多少的进益,不知能流通多少银钞。 这样一条繁华的街,如今全是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畴。正因是金风细雨楼管辖,才更有安全,平头百姓在此消费,也更有底气,甚至能对着膀大腰圆的商贩叫嚷:你这獾肉绝不新鲜,得打一个折才行! 正是这份热闹繁华,身着水葱绿山裙的婀娜女子在僕婢簇拥下出现在此处,也不显突兀。她旁边的剑婢踏入街道,就厌恶地避一避人群,恼怒道:「姑娘邀约,那苏公子竟让姑娘来这里相见,简直粗鄙不堪,是故意折辱!」 未至及笄的女子盈然一笑,淡声道:「此处商贾多数与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称得上金风细雨楼的商业腹心之地,邀我至此,是对我不见外。」 剑婢不满道:「真的不见外,就应该邀姑娘去天泉山上会面!」 雷纯不语。她知道今天的邀约并非那不在京城的苏梦枕所下,而是来自他身边最为信重的军师,「童叟无欺」杨无邪。苏梦枕秘密出京去追他那绯闻对象,偏她入京求见,杨无邪不放心将她放入总坛,压了她几天,特意将她安排到此。 第111页 雷纯心里有些好奇。她固然是没有要正常完成邀约的心思,但如果她和爹爹出乎了苏梦枕意料,当真只是要安排这对婚约新人见面,杨无邪究竟要从哪变出个苏梦枕与她会面? 这种好奇在她心里浅浅流过,就像苏梦枕此人在她心里留下的浅浅印象。紧接着她并一口气,雷损的嘱咐抹去对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的些微关注,缓步走往候在宴客楼前的高大青年,微一福身:「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 「岂敢。」杨无邪笑着回礼,和气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公子,就是苏公子。公子正在楼上,雷姑娘,请。」 雷纯眼中掠过一抹讶然。在这一瞬,她还真的好奇,想要顺从杨无邪的邀请,登楼看看这位「苏公子」究竟是何人所扮,但究竟收敛了心神,因为她已听到身边剑婢的紧张唿吸,旋即,一道听起来很「空」的声音从她身后茫然响起:「你说你见到了我的小白。小白在哪里?谁是小白?」 雷纯面现讶异,故作不经意地回眸一望。 这一望,便直直撞入关七眼中。 关七看到了她,那空洞、幼稚、迷惘的眼睛里,就瞬间燃起了温柔的暖意。 为什么会有暖意? 就像,为什么爹爹会自信,只要关七一见到了她,就一定会为她出手? 关七紧紧盯着她,忽张口狂笑,大喜道:「小白!」 雷纯是聪明人,聪明到即使有了猜测,也不妨碍她后退一步,做出吃惊状,想要迅速避入楼中。 她没能避入楼里,一个不通武功的女子怎么可能快得过迷天七圣中的最强者?她只退了半步,关七已瞬间杀到她身边,双掌如铁钳般箍住她,眼中闪耀着迷惑、怀念、怜爱,口中喃喃:「你……是你,可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 杨无邪踏前一步,拧眉道:「久违关圣主。雷姑娘是金风细雨楼的客人,还望关圣主不要吓到她。」 雷纯意外往他一瞥。她自然是要将关七的注意引向金风细雨楼,却没想到杨无邪会主动惹事上身。 一个好人吗? 她怅惘一嘆,脸上配合地浮出脆弱神色,道:「我不认识你。」 她身边剑婢已抽出剑来,关七旁若无人,只盯着雷纯,摇头道:「我认识你就够了。来,你跟我走。」 雷纯坚定道:「不。」 关七浑身一震,正要再说什么,她身边剑婢已拔剑斩向他双手,关七手上不松,周身有剑气破体,竟直接将那剑婢身体贯穿,他此时才疑惑回头,细声问:「你为何要打我?」 剑婢大口吐血,将已商议好的话尖利答道:「雷姑娘可是苏公子的未婚妻,你怎敢如此僭越?赶紧放开她!」 「雷姑娘?苏公子?未婚妻?」关七从喉咙中泛出嘟囔,把这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成年人此时竟像一无所知的孩童般,忽抬头问雷纯:「你是雷姑娘?谁是苏公子?什么是未婚妻?」 雷纯脸上溅了血,竭力平稳着声音答:「我是雷姑娘。苏公子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我是他的未婚妻,有朝一日我是要嫁给他的。」 「嫁给他?你要嫁给他?」关七重复几遍,大声道:「绝不可以!苏公子人在哪?你绝不可以嫁给他!就算你变小了,也绝不可以嫁给他!」 雷纯静静道:「这是我跟他的事。」 关七怔怔听了,放开她双肩,忽长啸一声,似哭似笑道:「不是你跟他的事!我去找他,只要他退了婚,你就不用委屈自己嫁给他!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我去找他!」 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雷纯直面一个疯子的哭闹,只觉自己胸腹发闷,险些要被关七逸散的内力震出内伤,心中依旧极度平静,甚至能仔细思考,苏梦枕不在京中便是她最大依仗,只要令他觉得是金风细雨楼藏起了苏梦枕,杀戒一开,最次也能令金风细雨楼元气大伤。 「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雷纯道。 「我就在这里。」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同时自宴客楼二楼响起。 雷纯惊讶。这回是千真万确的惊讶,她仰起脸,仰望红衣公子从二楼栏杆处出现,咳嗽着,比上回相见离鬼魂更近了一步,浑身上下却都如衣服般燃着艷烈火焰。她想不到在六分半堂情报中仍耽于温柔乡的苏梦枕何以出现在这里! 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苏梦枕咳嗽了几声,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收回前襟,对着关七略带讥讽道:「很巧。我今天正要寻你的晦气,此刻迷天七圣总堂已被楼中神煞包围,而你竟要在这里和我聊我打算娶谁的小事?」 关七对总堂反应平平,他抬着头望向苏梦枕,倔强问:「你就是苏公子?你要娶雷姑娘?」 苏梦枕未答。他的视线放远,见楼中帮众正疏散尽一条街上平民,为他腾出将要发生的大战场地,唯一对中年夫妻看热闹般停在街口,眉心微皱。再更远处,楼中神煞领精兵已收到他暗令突袭迷天七圣总堂,厮杀骤起,动静在高处就能有所察觉。他极目远眺,眺望间关七又坚持不懈地问了三遍,他才不耐地收回视线,咳嗽着,因咳嗽而更加不容置疑地道:「我要娶的不是她!」 第82章 丁伯 雷纯脸色煞白。 她当然不是为苏梦枕丝毫不为她留面子的一句话煞白。苏梦枕在她心中未必有上京途中替她撑船的船夫重要。 第112页 她只是仍未想通:苏梦枕怎会出现在京中? 他既然在京中,既然出现在这里,是否对爹爹驱狼吞虎的计划有了准备? 他方才说金风细雨楼正要攻打迷天七圣总堂——这是他从京中所有人视线底下隐匿行迹的目的?竟是在这与六分半堂争锋的关键时刻,掉转枪头向迷天七圣? 她在赴京前已将京中势力研究得透彻。如今京城势力,六分半堂为首,金风细雨楼与迷天七圣分列老二老三。爹爹觉得金风细雨楼已逐渐要赶超六分半堂,想引其与老三争斗,他好坐收渔利。而金风细雨楼的上策是联合迷天七圣对付六分半堂,中策是联合六分半堂吞掉迷天七圣。 唯有下下策才是对迷天七圣开战,开战同时,还要提防爹爹趁火打劫。 苏梦枕疯了? 或者—— 他找到了另一个帮手!令他有底气应付两面开战,更有自信六分半堂见到他的帮手,就绝不会与他开战! 她煞白着脸色,惶惑往苏梦枕投去一眼,见他同样回看过来,神色冷冷,注视向她时,冷冽中更带了几分可惜。 他可惜什么?可惜昔年弹琴吟歌的女子要为了自己父亲,精心设计于他? 连她这种不通武功的人都明白:江湖就是阴谋场。其中绝无心软余地。 雷纯心中冷笑,同时自己疾步退往杨无邪身后,惨声道:「公子救我!」 她退的同时,正为苏梦枕答话大惑不解的关七尖叫一声,出手要来抓她。他这手掌一摄,束住了本想疾步让开的杨无邪,身上剑气浮动,竟是无知无觉,要洞穿杨无邪去留他身后的雷纯! 一声嘆息。 一声咳嗽。 一片风华绝代纷红影。 迷天七圣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终于如雷损期待地碰撞到一起。 「金风细雨楼内,绝无可以力敌关七的人,对上他的,必会被他所杀。最终关七会对上苏梦枕,苏梦枕的命运就也註定了。」这是雷损对此战的预料。 而苏梦枕的确一照面便落在下风! 他一路变装疾驰,无暇养伤,及至昨日方才抵京。抵京以后,更连歇息时间都无,急着去寻诸葛神侯,以边境战绩换取他决心支持。京中三股江湖势力,在朝中各有派系撑腰,他金风细雨楼背后的是以神侯府为首的主战派,六分半堂背后是以蔡京为首的主和派,而迷天七圣背后站着的是恨不得将整个宋廷卖出去的投降派。如今季卷已在北方有所斩获,主战派会动再次说服赵佶出兵之心,为说服赵佶,朝中必须声量一统,要一统,则必要先除迷天七圣! 诸葛神侯轻易不参与江湖争斗,但在收復失地近在眼前之时,他当然愿意灵活变通。因而苏梦枕得了承诺,也得了帮手,敢于在雷损虎视眈眈之下,计划对迷天七圣动手。自神侯府秘密归楼后,他夙夜未寝,联繫埋伏在迷天七圣内的眼线,安排妥当今日总攻。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踌躇满志,也因此,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心急,罔顾满身病痛,急着要将本该长久的蚕食压缩至一日引爆。 他唯一意外的是关七竟不在总堂,而在此地。「四大名捕」仍在迷天七圣总堂相候,此处能力战关七的唯他一人。 他原本是真想要同雷纯当面谈一谈的。谈如何留住她情面地解除他们名存实亡的婚约。 他原本想谈完退婚,留她在杨无邪处,在今日剧变中保障她的安危,再提刀去赴与关七一战。 雷纯能胆大心细,只身引关七入局,虽各为其主,也能算他欣赏的聪明人。但在如此闹市惹动疯子发疯,可有一瞬想过会添多少枉死新魂? 当日冬雪梅园,弹琴吟歌,口中唱词有几分虚假?又或只是等闲心易变? 苏梦枕抽刀架刀,被关七压制得倒飞出去,在剑气纵横生死一念间,他居然—— 居然有一瞬会想念季卷。 关七练就「破体无形剑气」,人虽疯癫,实力却相当可怖。苏梦枕前日刚在与东方不败对阵时刀法突破,此时对上关七却仍旧难以抵挡他那周身剑气压制,卸力急退时接连撞破街上房屋,急退至街口。关七仍穷追不捨,再往后退已要将那两个固执不离开的路人捲入,苏梦枕眸中冷光一闪,短刀在手中绕一圈血色刀花,止住退势,直斩向关七肩膀。 他这一刀已是将自保抛之脑后,他在赌,赌关七会撤身回援,而他便有机会暂时接管局面,重将战场引回无人旷地,未想关七忽尖啸一声,双手剑气勃发,一时竟舍了他他不管,凝神击向苏梦枕身后! 苏梦枕霎时拧眉,却听身后那对武林夫妻中的丈夫豪放大笑道:「我与霜华游歷江湖,见过的武林高手中,你算是最强一位!」 话音刚起势,此人已掠到苏梦枕身侧,发出无声无影一拳,硬接下关七破体剑气,拳影剑光来去,转瞬交过数招,及至此时,话音还未落地。关七身上剑哧哧破空,来人空手拦住其中七成,剩余三成再到苏梦枕身边时已足够处理,拳风激起苏梦枕额间发,他从这四溢内劲中察觉出几分熟悉,出招时却来不及细想,短刀压阵,两人合力,暂时勉强与关七斗了个不分伯仲。 关七打了一会,不见优势,不由大叫:「你是谁?你也要拦我?」 来人笑道:「我只是不要你杀了苏梦枕。」 第113页 他说到此处,见局势稳固,竟抽手退回妻子身边。他那妻子面容布有细微纵横的疤痕,却也不掩风华,掩唇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不知在考究什么,颇赞许地点头:「有当面澄清,姿态的确够了。你很不错。」这后面一句是对苏梦枕说的。 苏梦枕自入京接管金风细雨楼后,再没被人以长辈姿态检阅过,猝然被他这样一评价,却难得未动怒,而是敏锐问:「你是丁典?」 丁典「噫」一声,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道:「季卷向你提过我?看来她对你相当信任。」苏梦枕似乎为他这句话一笑。 他们两人短促交谈几句,期间关七如受委屈的孩子一般,垂下手瞧他们,突可怜兮兮问:「你到底要不要娶雷姑娘?不要娶的话,又干嘛拦我?」 他动手时风雷色变,罢手时又一副天真模样。苏梦枕却未放松,浑身依旧紧绷着,思索眼下局势。 关七在他面前,比在别处要好。尤其金风细雨楼正在对迷天七圣总攻,他若能一人将关七拦在此处,局势倾倒只会更甚。但他却不屑以谎言激关七动手。江湖厮杀,以权以利以名以义,独不该以谎言欺人。 苏梦枕忽引目张望。雷损是否已来了此处?他但凡还对自己的独女有一丝关怀,必不会让她独自现身。此时他躲藏于视野之外,恐怕是见事情出乎意料,想要黄雀在后。 苏梦枕忽冷冷一笑,目光斜睨恢復镇静的雷纯,对关七道:「我不拦你。」 他这样说,当真退后一步,要放关七去找雷纯。雷纯脸色又一白,见关七手舞足蹈,正要高兴来拉她,一道灰扑扑身影自街角转出,截住关七的同时以苍老声音道:「苏公子何必如此无情,纯儿毕竟还是你的未婚妻!」 在这道身影转出来时,苏梦枕就低下头开始咳嗽,边咳嗽边讥诮道:「我还以为雷总堂主已打算把雷小姐送去做圣主夫人!」 雷损不语。他难得提着自己的不应宝刀,原想在关七发疯暴走时截下雷纯,此时面对关七与苏梦枕两道森森目光,只觉压力陡增。 难道天命当真在苏梦枕与金风细雨楼?他在京城现身已打破他的意料,可居然有名不见经传的路人能与关七匹敌,叫苏梦枕能够死里逃生? 雷损年龄渐大,越大越学禅。学禅必要信宿命。眼下两人都是他时刻欲除的强敌,但苏梦枕已做出不与关七作对的姿态,关七也还不致彻底疯癫。想要保下他的女儿,如今非得与苏梦枕联手灭掉迷天七圣不可! 又要让金风细雨楼得势。得势也是宿命。如何在宿命里自处才显出枭雄能力。他这样想,脸上立即放得圆融,哈哈一笑,权当将关七算计至此的绝不是他一样,对苏梦枕道:「大敌当前,苏公子何必与我置气?我们才算是一家人,不如同时对敌,一举解决了京中强敌,再关起门来谈家事。」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不会有家事可谈。」苏梦枕一翻眼皮,刀却已滑至掌中,倨傲道:「不过现在倒是可以暂且联手!」 第83章 提亲? 此话说罢,他与雷损齐齐出手,对着关七使出两人最强杀招! 关七无辜。自是无辜。但他一日是迷天七圣的七圣主,雷损与苏梦枕就一日不会留他活命! 况且两人此时都更有致他死地的原因。一个要为金风细雨楼的攻势扫除威胁,一个要为自己的女儿扫除威胁。因此两人齐拔刀,刀刀致命! 在他们之外,丁典也身如鱼跃,往关七出拳。他并没有要致关七于死地的原因,但他对能使霜华与他幽冥再聚的季冷存有感激,苏梦枕既然是季侄女的心仪之人,他便不可能坐视苏梦枕送命。 双刀嘶鸣,拳风无影,将破体剑气压制到极为危险的状态,关七处于极大劣势,双眼却越战越亮,燃起说不出的狂热,绝世风采重归一双昏蒙眼,他同时抵挡着三方夹击,倏尔仰天长啸,浑身剑气暴涨,竟一副要与他们拼命的模样! 三人同时凝神应战,拳影刀芒微敛,场上一时只剩剑气碎石的哧声。可哧声也很快消失,因为关七从自己的剑气中听出另一种声音。轮椅压在石板路上不均匀的轱辘声。 又多一位围攻者? 身上已多了伤痕的关七惊疑不定地停手退步,瞧一瞧下了必杀决心的雷损,目光又突然放到雷纯身上,惨声道:「我原做不得万人敌!今天,我是带不走你啦。下一回,一定再带你离开!」 他说完这句,身形倒转,竟毫不迟疑,往远处纵起疾掠,意图逃脱四人合围。雷损大叫:「绝不可纵虎归山!」不应宝刀如浓夜吞星地往关七背后斩去,苏梦枕咳嗽一声,红刀在袖中似隐似现,丁典却从战团跳出,笑道:「若是以前,我比你这老哥心还要狠。但现在我要是取他性命,霜华定是要责怪于我的。不打,不打了。」 雷损的刀无人支援,尴尬地抹了个空。他收刀,抹去脸上血痕,怒目而视:「错过此次机会,下回他反转过来对我们动手,你最好祈祷身边还有高手相助!」 「纵要找我,必先找你。你先关照好自己吧。」苏梦枕咳嗽着回刺,随即收刀转身,对因他出现最终将关七惊走的无情道:「你来晚了。」 「我与师弟在总堂久侯你不至,关七也不见踪影,猜测你已与他在别处交上了手。」无情道。 第114页 苏梦枕笑道:「你能脱身至此,想必局势已尘埃落定。」 「这也是我来寻你的另一个目的。其余几位圣主见覆灭危机前,七圣主竟丢下他们独自离去,现在不剩多少战意。我已建议莫北神停手,你要出面招揽,最好尽快。」 「我现在便去。」 他们两人简单几语交流过情势,便立即并肩离开,苏梦枕临走前对丁典与凌霜华二人拱一拱手,又招唿杨无邪跟上,根本不对雷损投去半眼。在他们离开后,丁典与凌霜华两人也追了上去,一片狼藉场中,只余下雷损与雷纯两父女,彼此沉默着,品味共同的失败。 雷纯打破沉默:「四大名捕从不参与江湖斗争。他们此次出手,金风细雨楼一定有什么打动神侯府的理由。」 她提的当然是正事。她最心心念念的也依旧是六分半堂在京中的这点基业,神色平静,就像苏梦枕今日没有当众给过她难堪一般。 「苏梦枕绝对没有回京多久,就已拉动了四大名捕相帮。他给诸葛神侯开了什么条件?」雷损道。他同样思考着京中局势,并不觉得对于关七和雷纯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心中对苏梦枕的边关之行闪过无数猜测,最终归刀入鞘,道:「有今日联手的基础在前,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暂时不会爆发大战,这就暂时够了。走吧,招揽迷天七圣残部的热闹,怎么能少了六分半堂?」 …… 夜间,黄楼设宴。 今日攻破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自然是一场值得大加庆贺的盛事。迷天七圣中最终有六成帮众愿意併入堂中,三成被六分半堂带走,还有一成坚持要保留迷天七圣的名号,苏梦枕放了他们一手。 新旧楼人此时齐聚黄楼,登时要将一栋楼宇填满,喝几杯酒后,白日尚刀剑相对的江湖人已搂到了一起,笑闹之声震天。苏梦枕不喜热闹,按捺着接连喝罢心腹敬他的三壶酒,饮罢先行离席,留楼中兄弟继续庆贺,自己转往山脚天泉池水边避一避清净。 他往山下走,越走越安静,为大捷而起伏的心绪也越发凝定,仰头望一望如勾朔月,思索起明日安排。自燕京急派的信使明日抵京,他要立即与诸葛神侯入宫拜谒,不仅淡化季卷自行其是,更要说动赵佶决心,继续增援派兵。如此,非得有朝堂助力,民间籍籍人言,也要抄起声势不可。他一路沉思,快行至湖边,才见被他挽留于楼中做客的丁典二人已提前在湖心赏景。 丁典与凌霜华两人正撑着小船,泛舟湖心。他们人至中年,感情依旧牢固,此时停了船桨,任小船随意飘荡,压碎水中明月,彼此依偎着,一边絮语,一边将手中野花挽结成环。 苏梦枕瞧着,本已想转身离去,却没忍住胸中一连串呛咳,等低头咳完,丁典已捞起船桨划到岸边,对着他笑道:「苏楼主不去与楼中同乐,居然自己离席独处,是喜欢清寂不成?」 苏梦枕见他话未说完,便静立相待,听丁典果然笑问:「刚好有个问题想请教苏楼主。你与六分半堂雷小姐的婚约究竟何时才能解除?」 苏梦枕挑起一根眉毛。他审视地凝了丁典一眼,因着心情好,难得坦诚答:「明日约了雷损会面,其中要谈的一项便是退婚。」 丁典赞许点点头,道:「等解除了婚约,就可以提亲了。季弟眼下不在京城,我是他结义大哥,你又无亲长,草贴交换由你我三人代办也可。不过季卷这孩子自小主意正,后续六礼如何,你还得与她商办。」 苏梦枕速来寒傲的脸上浮现出抹荒诞神色。他半侧过脸,语气漂浮地问:「什么?」 丁典一怔,从苏梦枕神情上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那般,后续的话便引而不发,果然听苏梦枕以一种戳破鹏游蝶梦的决然语气道:「我不会提亲。」 丁典皱眉。他本是急脾气,因了这些年与凌霜华双宿双栖,加之年岁渐长,才比以前要宽和不少,否则在听说自家侄女苦恋个有婚约之人时早就上京去寻那小子晦气了,不至于还能先入京打听男方为人,再决定如何相待。原也是听了苏梦枕当众断然否决要娶雷家小姐,才略觉舒坦,此时却又听他否决要提亲,眉头立即竖起,喝问道:「你说什么?」 苏梦枕噙了抹冷笑,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提亲。」 第84章 退婚 丁典此时拧紧的就已不止是眉头了。凌霜华却拍了拍他捏紧的拳头,从他身后绕出来,柔和笑道:「我瞧出来了,典哥,你先别恼。——是不是捲儿还未答允你?」 她鬓角已染风霜,脸上纵横的伤疤虽被仔细护理过,还是留有浅浅痕迹,满是副受过人生磋磨的智者模样。苏梦枕瞧她一眼,眼中寒火也压下三分,没有承认,却也未出言反驳。 反是丁典摇头。他对着凌霜华时就换了副轻柔声音,委婉道:「恐怕不大可能。我和季卷同修神照经,所以早一打眼就看出来了:季卷为治这傢伙的内伤花了大功夫。即使以我的内力修为,要将他体内暗疾梳理到此番地步都得耗干心力,她打小就不专于习武,如今内功能有多少造诣?这般费心费力,不像是对普通朋友的做派。」 苏梦枕的身体晃了晃。 凌霜华瞧瞧他,又瞧瞧丁典,反而更加笃定,露出副长辈宽容神情,笑道:「典哥,你看着捲儿长大,对她还不够了解?捲儿有时候想法大胆到能吓煞人,在另一些事上,却也死倔,绝不为旁人退让。苏公子一朝有婚约在身,她纵是再怎样心许,也绝不可能开口答允的。苏公子不如等婚约了结,再向捲儿问一问呢?」 第115页 她笑着,看向身带酒气的青年,却竟撞入一双灼烈燃起暗火的瞳孔中,不免吓了一跳,往丁典怀中退了半步。等再抬眼,那点暗火转瞬隐去,孤傲青年周身似环萦起希望,由希望点起暖意,因暖意更添人气。他走到湖边时那倦怠独立的模样减退,片刻对她二人拱手一拜,不发一语,折身往黄楼,亦即人间烟火气里返回去。 翌日。 雷损正在三合楼静待。雷纯坐于屏风之后抚琴。 苏梦枕未至,他便静等。这一幕恰如他初次见苏梦枕的情形倒转:苏遮幕带着苏梦枕静候,他姗姗来迟。不同的是当日他要刻意磋磨苏遮幕气焰,此时苏梦枕来迟,雷损知道他正耽在宫中。 苏梦枕入宫何事?要向官家禀告昨日之事?照理京中武林动盪,官家并不在乎,但昨日去拜访蔡相时,却得了他不可再与金风细雨楼生事的暗示。 京中有变。变在何处?苏梦枕此次从边关回来。京中变与边境有关?莫非朝廷忽又想振奋,又想往外派兵尝尝败战滋味? 雷损能得的一手消息并不多,但已足够他判断出情势,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情势。因此他还等得起。他布酒。静待。 等到苏梦枕登楼入室,眉间病气深重,神采却飞扬,雷损更觉自己所料不错。他起身笑道:「苏公子远道而来,喝茶还是酒?」 苏梦枕冷冷瞥他一眼,不接他话,掀袍落座道:「雷总堂主好定力。」 这话明褒实贬,雷损听了,却面色不动,道:「朝廷打算再起刀兵,便是你我无法左右的变天大事,京中群雄也只能依上边意思办事,不多加定力还能如何?」 苏梦枕听他试探,抱住手臂一笑:「不错。诸葛神侯已说服朝中众臣,上疏奏请官家往北面派兵。」 雷损眼中精光一闪:「关七昨日失势,就是为了今日朝会上,让他背后几位旧党今日不敢出言反对!」 苏梦枕脸上甚至露出几分惺惺相惜:「显然。」他慢悠悠道:「要动刀兵,京中必须只有一个声音。」 「现在京中势力最大,只剩你我,但还不算一个声音。要只有一个声音,最好就是只剩一个帮派!」雷损的手已落在不应刀上了。 苏梦枕冷笑瞧他:「我有一个好提议:你可以投降。」 雷损反问:「为何不是你投降?」 苏梦枕咳嗽。他这一咳嗽,就像宣告两人无意义的口水仗该休,等他重新平復下来,立即单刀直入道:「眼下你我实力相当,江湖势力中各有三成听从号令。所以金风细雨楼一旦与六分半堂开战,势必会成为席捲整个江湖的动乱!」 雷损严肃道:「等我们分出胜负,赢的一方也必是惨胜,实力大减。」 苏梦枕轻咳着接:「对于国战,任何实力的减损都不可饶恕。」 雷损笑道:「所以你我最好就是罢手言和,共同听候朝廷差使,尽各自一份力。」 苏梦枕从袖中取出赵佶手诏,悠然道:「雷总堂主好觉悟。朝廷已对江湖下了徵求,无论财力人力,务必满足。」他一顿,又道:「需求在这,谁出大头、谁出小头,还是要谈。」 雷损接过手诏,一面看,一面问:「这就是今天你约我在这里要谈的事?」 「这是其中之一。」 雷损问:「哦?那么第二件事是?」 苏梦枕轻且坚道:「我来向雷总堂主退婚。」 屏风后琴音一颤,苏梦枕只牢牢盯着雷损,没有分去半点视线。 雷损神色不动,笑道:「苏公子莫不是对纯儿有什么误会?误会是可以说开的。」他顿一顿,又意味深长道:「朝廷既希望你我握手言和,有什么比婚约更显两家和睦的方式?」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雷损正要微笑,他又不容否决地打断道:「但我依然要退婚。」 雷损依然和气:「我已经老啦,就只有纯儿这一个女儿。」他暗示地道:「男子成婚,总要寻到一位嫁妆丰厚的贤内助,并非一定要谈及情爱。苏公子意气用事,难道自信一定能另觅良缘?」 苏梦枕冷冷瞧着他,忽而展颜一笑道:「昨夜我为自己卜了一卦。——十三,天火同人,是二人同心,婚姻有成。看来我这一辈子,註定不会孤苦伶仃,雷总堂主无需操心了。」 雷损一口气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苏梦枕笑容真挚,且一时片刻没有消落的迹象。他笑着以手点桌道:「雷总堂主看过手诏,应发现朝廷对我二人所求的财物,基本各占一半。」他上身向雷损倾来,点在手诏上:「我提退婚自有诚意。这一部分,我愿由金风细雨楼代出。」 雷损顺他手指低头,推拒的笑声就灭在了舌底。他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见到苏梦枕略带讥诮的笑容,仿佛已吃定对他来说,这个价格已足以卖出雷纯。 足够卖出雷纯吗?雷损静静在想。他边想,边开口道:「苏公子就这般笃定……」 「我不是笃定。」苏梦枕终于不耐地截断他,「我只是一定要成事。你如果答应,我愿意给你、给雷姑娘补偿。你如果不答应——」他的刀忽现在手间:「我还有江湖上的道理要和你讲。」 江湖上的道理唯有胜者为王。 雷损眉毛一跳,同时听屏风后琴声停了,雷纯幽幽地道:「爹,答应苏公子吧。」 第116页 于是雷损立即就坡下驴道:「唉。是纯儿福薄,无缘与苏公子琴瑟相谐。」 苏梦枕不接话。他只是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半点不像成天与他互相算计的金风细雨楼的主人。雷损对着他的笑容细思是否有可乘之机,片刻只是低下头继续参阅手诏,状似关怀道:「苏公子强硬退婚,如此心急,未免有以情势相逼季少帮主表态之嫌。我只是好奇一问:季少帮主难道不会在意?」 「看来你还不知道官家同意向北用兵的缘由。」 「苏公子的婚事还与国家大事沾得上边?」 苏梦枕瞧着他,忽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窗户,往三合楼外一挥手。 雷损好奇扬眉,潜心注意。 他注意街上行人激增。并非庆典时间,街上却像尽是闲人般聚集,交头接耳,神色激动。有宫人沿御街而出,刚一出现就被行人围上,简直像御使着人群般,一直走到张榜处,而围绕宫人的平民随贴榜的动作发出巨大轰动,声如波浪一层一层传开,像绝佳传闻终于被证实,最终汇聚为轰然赞嘆。 此处仍是克制地赞嘆,而别处已陷入白昼狂欢般的情绪中。保康门街上诸多江湖卖解客连生意都不做,一群半大青年兴奋地在街上接连翻着跟头,拿铜锣四处敲击,边敲边高声唿喊:「大捷!——大捷!我大宋干宁军收復燕京失地,哈哈!——气死了耶律延禧那老儿!」 酒食作匠、縴夫、女使、劳力被喧闹惊动,丢了手上活纷纷探出脑袋,四相询问:「当真么?」「干宁军的将军是谁?」「契丹蛮夷那么壮,怎么竟能打到燕京城内的?」「他们的皇帝真被气死的?」 「错了,错了!」有卖字画的落魄书生头巾散乱,刚从张榜处挤出来,回自己街坊身边试图勘除错误:「辽天祚帝遇刺,沧州干宁军与江湖势力恰正与辽军对垒,察觉军心散动,趁势大破南京侍卫亲军,战线直推至燕京城下,又经妙计拉扯……」 他的话被心急的街坊打断,只问:「是谁创下这不世功业?」 「是,是干宁军将军向孔,连云寨寨主戚少商,还有一人独对辽国太师萧干的青田帮少帮主季卷!」 狂欢的人群便从他身边轰然而散。「向将军!戚寨主!季少帮主!奇谋收燕京,大胜气辽皇!」 书生为这错误气得连连跺脚,可他的澄清声已淹没在嘈杂百口。不等他们高贊多久,另一个消息又从内城层层递出:道君皇帝闻此大捷,立即要拨兵十万,北上伐辽,力使燕云十六州,一夕尽归宋土! 何等圣明!何等仁智!向将军、戚寨主、季少帮主,这三位若得十万大军襄助,北境之地,究竟何处不可去得! 雷损仍在听。街上流言诞于瞬息,只一盏茶的功夫,他已听到季卷骑一匹万里烟云罩,使一对铁锤,一锤砸穿燕京城墙,两锤杀死耶律延禧,吓昏萧干,把辽国十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的神话故事,惹他额头青筋频绽,但他仍耐下心,从流言里拼凑真实。 他听的同时,依旧有一半心神留在苏梦枕身上,见他只是抱臂立着,那一点全然不像金风细雨楼楼主的纯粹微笑在嘴角漂浮,望着为燕京南归的消息额手相庆的汴京居民,神色温柔,似也为他们高声称颂之人感到骄傲。 苏梦枕从街外收回目光,却不收敛笑意,对着雷损也能以从未有过的平和语气道:「凡有井水饮处,将尽知他们名姓,以如今江湖名望高下,非我逼她,是我求她。」 第85章 回京 金风细雨楼来信。 接信之时季卷正要调兵围攻营州,此地原由南京道管辖,待辽帝猝然薨毙,因对大咧咧占了辽帝位置的汉人篡位者不满,逃难至此地的耶律淳被身边残兵败将簇拥即位。这位强被捧上位的软弱王爷北不敢攻中京勤王,西不敢进南京,不上不下地在沿海边缀着,反让季卷收拾完家底,腾出空来吞併他们的地盘。 她将燕京留给霍青桐驻守,自己与萧干一道带城内契丹军拔营,刚一上马便接到金风细雨楼来信,扫眼落款,居然不是苏梦枕而是杨无邪,不由迷茫片刻。 难道是伤得太狠,连写信都没力气了?她这边疑惑着,迅速拆信,见杨无邪向她大致讲了京中动向,尤其强调赵佶已发令动兵,全力支援他们北伐。写到这里,信已结束,她翻来覆去地找,也没找到个苏梦枕不写信的理由。 非要计较,也不能算完全没有理由。无非是心中尴尬,不愿继续在她眼前出现,就如她同样尴尬,为执笔人的更换在这里想东想西。季卷这样想,轻微一笑,折了信纸拍马往前急行,追上中军的萧干,向他展示赵佶全力支援一句,摸着下巴笑:「有了这句话,我们可以暂缓行军,等后军把沧州边境的囤粮运来。」 萧干反应迅速,道:「你要以粮草招降耶律淳部下?」 「我听说他手下上万军队,基本都是怨军,」季卷笑道:「营州物产不丰,眼下入夏,你猜他们能不能吃饱饭?」 萧干沉默片刻,道:「一支譁变叛主的队伍,终不能归心。与其浪费粮草,不如……」 季卷笑一笑,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坦荡答:「你以为我带你们出征,是做着令契丹军队彼此内耗的主意?错了。我听说你与耶律淳是旧识,特意派你来,本就是抱着劝降的打算。如今粮草已足,更无决裂风险,我眼下高兴,并非作伪。」 第117页 她从马上倾过身,煞有介事地拍一拍萧干肩甲,又画饼道:「等合併怨军,以你消弭战端的大功,封你总领契丹军,来日做一州之主,便能服众了。」 她正气凛然地说完,又在心里打了个转:除此之外,她脱离中原武林高手保护,还为了另一件事。此次动身,她只与霍青桐一人提过,并未暴露行踪,意在试探那些对她有杀意的穿越人士是否会追随而来。 从任我行到潇湘子,能如此精准捕捉她的位置,恐怕她身边早埋有人报点。她不愿怀疑更为亲近的人,首先将排查目标放在萧干周遭,等排除了他们嫌疑,再开启自查。 心中打算自不会说,他们这支远征军在路上耽搁几日,等毁诺城徵集来的民夫扛着边境囤粮追上,便立即拔营,越过滦河,轻易击溃几支尝试阻击他们的怨军散队。宿卫军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怨军收拢到一块,只餵了他们两餐饭,怨军中踊跃报名要带他们直捣耶律淳营帐黄龙的人就急得快打成一团。 萧干对这些没有底线原则的下等人并无好感,迫于还要在季卷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带上好脸色温言慰问,又向他们承诺归附后绝不会剋扣俸禄,换来季卷满意点头。等他真去到耶律淳面前劝降,用的就不再是季卷那套仁义礼智信,单刀直入道:「以季卷手中火器,你手下纵有十万怨军,能赌的也只有她弹药不足的机会。」 耶律淳焦虑地搓着手,忽道:「女真人给我送信,说愿意派高手帮我刺杀季卷,只需来日你我称臣,太师,这是否……」 他话未说完,萧干脸色骤变,提步直噼他后颈。两位老友各带护卫相会,这一方突然之间暴起出手把另一方死狗一样提在了手里,耶律淳那几个实力远不如萧干的护卫彼此看了看,立即扔下武器,热泪盈眶道:「太师,终于把您盼来了!」 这些耶律淳亲卫中,不少都是他旧识,此刻改换立场之流畅,简直不需要任何纠结。萧干第一件事是叫他们把女真使节找出来砍了,紧接着单手拎起耶律淳,边往自家驻军走,边在心里冷笑:要给女真人当狗,那远不如给个妇人之仁的傢伙干活,这边这个许给他的官还大些,更不用他低声下气、卑颜讨好! 所谓押宝,就是这么一回事。耶律淳去年被女真人像狗一样撵出上千里,已默认了辽国大好山河将归于女真,他被季卷带人暴打了一通,就觉得女真骑兵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更何况如今盘踞中京的东方不败隐约是她盟友,西京一带绝非她全力之敌,整片辽国,已隐隐在她掌握之中。 跟在季卷手下,来日能如大理、高句丽,做一做异姓王又有什么不好?耶律淳自己犯蠢,正好少个与他争功之人。 他提着耶律淳走到季卷眼前,道:「此人慾勾连女真,不利于燕京,被我所擒。」 季卷笑呵呵地点头,只象徵性地过问了两句细节,全部注意仍放在接管营州,收编上万怨军之上。 一群因吃不饱饭而屡次譁变的队伍,如果能结结实实吃几顿饱饭,要想收穫他们的忠诚,并不会太难。但这种忠诚浮于表面,一旦她因周转不济,减少标准,只建立在物质上的忠诚依旧会随时反噬。与他们谈精神,谈理想太早,对于一群刚刚吃过几晚饱饭的饥民,最重要的是令他们相信来日依旧能吃得上饭。 季卷眼下坐拥南京道,自己就是最大的土豪,一半契丹贵族因不肯低头或奔逃或送命,剩下一半被她打得不敢吱声,再许以未来机遇,要分起田地就容易得多。 自营州无灾无难地回归燕京,她排除了萧干这边背叛的可能,又越发忙碌起来。那些投效的契丹官员简直要被她那些损人不利己的指令烦到罢工:什么田税新规,什么推行军队戍田,说起来容易,要一亩亩土地落实,要讲究季卷的「大体公平」,简直不可理喻,且工作量非人力所及。即使黑洞洞的火器依然有威慑,要让执行者理解指令的用意也依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她已做好整个夏季都耗在上面的准备,认定燕京的改造基础比江南差得远了,她须臾脱不开身。因此当赵佶封赏的诏令传抵,不仅送来嘉勉,还要她回京受封,她对着前来送赏的宦官差点失言:「他——」 一句大不敬的「他有病吧?」被咽了回去,她迅速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笑容,把音调自如地续了下去:「太令我诚惶诚恐了。」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诏令,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赵佶要向现康王、未来的完颜构致敬,十二道金牌把她召回去砍了。 第86章 帮你提亲 等她读完诏书,倒是松了一口气。在收復燕京的大功之下,赵佶显然忽视了他们自行其是的小小僭越,慷慨对他们分别做了封赏。对已在宋廷中的向孔,进为长史兼大都督,对同为白身的戚少商与季卷,暂只以金银赏,却将远在江南的季冷进枢密使,念其仍有应奉局之务,统军之责由其女暂代。官印与赏赐一一送到,而赵佶又特点召她归京,最主要是因为他已熏熏然于大宋歷代未有之战勛,迫不及待要祭天祭祖,上告诸天他的丰功伟绩。要有仪式,自然要有功臣出面,作为他天赐其便,得骁勇战将的证明。 赵佶不能说蠢笨,他甚至考虑到要将「有用之人」留在边关压阵,而在他认知里,季卷一介女流,在这场战争中至多因个人勇武起到些锦上添花的作用,将她自燕京调出,想来不会对守城有何影响。 第118页 「就为了作秀,要把我们从前线调回京城陪他过家家。」季卷面上笑得受宠若惊,私下对霍青桐时才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手上剑光乱舞,恨不得眼前案几就是赵佶,把他狠狠削成粉末:「——也太想当然了点!」 即使这般发泄,她暂时还不想与宋、辽、金三面开战,因此赵佶的诏令还得咬着牙接。 她嘆气道:「在坏事里想想好事。就当是回京城刷脸,攒些名望吧。」 名望并不算什么必要条件,她本不介意自己以牝鸡司晨女魔头的身份杀回汴京,但是如果能搏一点好名气,叫来日不必围城便可挥师入城,总算这趟回京的损失没有那么大。 这样自我安慰着,她暂时搁置手上统筹工作,与黄门一道,星夜兼程,赶回汴京。 虽然从赵佶的反应中猜测出,大宋上下对燕京的感情之浓,已远超对一个城市的寄怀,但是当季卷踏到御街之上,听街边某位江湖客惊异叫破「这不是季卷女侠吗」,旋即被汴京居民牢牢堵在路上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对于燕京的热情。 或也并非热情。季卷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这微笑使她身边聚着的人比黄门太监身边更多一倍,她尽量向他们挥手寒暄,心里却极端抽离,极端理性地分析这热情的由来。 没有人是彻底蒙昧的。就算要蒙昧,屡次叠高的税费、再三上浮的米价也足以让他们察觉日子正一天天不好过。连着几年天灾不断,赵佶在求仙问道上的耗费却不减,他们对她热情,是因为已隐隐觉察出生活在向下向深渊滑去,却不知内因,便将希望寄託于遥远的好事、振奋人心的消息,期待由她带来的,远在边关的胜利能引动他们的人生也重新往高处去。 往高处去,靠的绝不是麻醉剂一样的「好消息」。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人当然可以祈祷奇蹟发生,作为肩负生民之艰的皇帝若也陷在天命之人的幻觉里,就该趁早滚蛋了。 从季卷的脸上,决看不出她在转着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她陷在人群里,艰难走过御街,尽力回应所有问话,对每一张好奇的脸扬出充满希望的微笑,像自己才是人潮中半点武艺不通的那个。黄门早就寻机与她告别,等她一个人在看热闹的簇拥里终于走到京中别院,季卷简直错觉她和半个汴京城的人都打了个照面。 她关上别院的门,整理一番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这才倍感劳累地嘆一口气。她嘆一口气,刚想坐下来喝杯茶,忽觉头顶风响,脸色瞬变,极速击出一掌,与来人以内力硬碰硬,内力相撞的瞬间,她又立马转惊为喜,笑叫道:「伯父!你怎么来京城了?」 「反应挺快。」丁典收招,将凌霜华自屋檐上搀了下来,同时笑道。 季卷笑着向他们两人见礼,高高兴兴地道:「我就说院中怎么会没有凑热闹的江湖人埋伏,原来埋伏的是丁伯和凌姨。」她故意这样说,惹来凌霜华轻打她手背:「又在信口胡说。」 「我还以为你有了忙正事的藉口,就会懈怠习武,眼下进境还算不错。」丁典道。 他们已收了架势,坐回屋内,季卷亲手为两位长辈泡茶。听到丁典赞许,她露出颇为得意的微笑:「士别三日,该对我刮目相看了!」假装自己并非生死破境,单纯靠勤修不缀才至于此。 她与丁典两人已有三四年未见,现在围炉煮茶,听他们随口道来云游见闻,以及在各处所遇的隐士高人,颇觉有趣。 「最近京城里没有什么花期,你们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她举杯轻啜,同时好奇问。 丁典道:「本来是打算帮你谈提亲的。」 季卷一口茶呛进了气管。 季卷边咳边问:「不是。凌姨!你们提什么亲?」 凌霜华怜爱地拍拍她的后背。她与丁典未有生育,将季卷当做自己子侄,眼下瞧她咳得差点挤出眼泪,于是温柔拿手帕拭了,缓缓解释道:「我们原先想着,你对苏梦枕早已倾心,他又为你向雷家提了退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早日定下为好。现在才发现情势复杂,你们的事情,得由你们自己商定才行,已打消了原先念头,你不用慌张。」 季卷慌张抬头叫:「我不用慌张?——你们和谁谈的?苏梦枕?我,唉,我不是——」 她卡了壳,解释不了自己对苏梦枕并未倾心。她发现自己当初四处散布谣言原来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口结舌半晌,才又抓住凌霜华话中另一个关键,震惊问道:「——苏梦枕向雷损退婚了?」 凌霜华慈爱地瞧着她笑。 「唉,我就知道她会高兴坏了。」丁典对凌霜华说。 季卷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她试图和两位长辈解释,同时觉出指尖正泛着麻意,叫她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忍不住收紧手指又张开,竭力对抗这无处容身的虚浮感。 她要忍不住想:他这样做究竟何意?只是他一贯的不揉沙子,感情出现杂质便全盘否决,或对她还有些不死心? 可她拒绝并不是只因婚约所限。 她忽然站起身来,把准备要解释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丁典迷惑望她,而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样地,坚决地说:「我最应该对苏梦枕去说清楚。」 两个人的感情问题,为何不能成,自然只需要两个人彼此说清楚就够。至于旁的人的想法——丁典恍然的眼神,凌霜华鼓励的视线,她猜测他们又产生了什么误解——那都不重要。她唯独需要苏梦枕理解。 第119页 她起身往外走去,正迫不及待,要立即飞到苏梦枕当面,迎面却遇上留在宅邸里的门从,急急往她跑近,口中道:「少帮主,门外有客来访。」 第87章 求爱 「谁?」 门从将手里拜帖递给她:「金风细雨楼苏公子。」 季卷接拜帖的手停在半空。门从因而犹豫地瞧她脸色,问:「少帮主,要不我去拒绝了?」 难道真有这种默契?她急着要找他,同时他已等不及,在她刚一回京就来见她?季卷压下心中杂思,接过拜贴,只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哪有人拜访是人和拜帖一块到的?」 如今勛贵间来往拜谒,自是要提前写好拜帖,等主人回应后才会登门。江湖人不讲这些繁文缛节,她也从来没觉得与金风细雨楼交往需要送什么正式拜帖,苏梦枕向她递送拜帖,令她觉得太不江湖、太过正式,但他不等回应就亲身等在门外,又从这疏离客套间显出一点他独有的心急。 季卷忍不住笑,这笑甚至把她即将直面苏梦枕的紧张都沖淡些许。她快步去开门,开门便见苏梦枕幞头、皂衫、拏带,着一套极庄重正式的衣服,迥异于平素模样,唯两只燃着幽暗冷火的眼还令她感到几分熟悉。 他正直勾勾盯着她。 季卷松一口气,又提一口气,手指在门沿上不自觉滑动,片刻憋出一句:「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苏梦枕等不来她相邀,便自行提步入内,关门隔住门外无数视线,同时回道:「你气色倒很不错。」 季卷笑了一声:「我可是很惜命的。这段时间除了忙正事,得到机会我就好好养伤,绝不胡思乱想。」 苏梦枕刚还带了点暖意的眼神闻言立即冷了下去。他冷笑着道:「我的确想了很多。」 「心思重不利于养伤。」季卷静静道,「尤其苏公子伤势未愈,更该静养。」 苏梦枕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但咳嗽并未影响他笑。「在动心思,才说明我活着。如果为了养伤,连人的心思都不敢有,那和提早下葬有什么区别?」 他眼光灼灼。让季卷挪不开视线也挪不开脚步,她盯着他,在被情绪裹挟以前忽深吸一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兜圈子,直白道:「我听说你已与六分半堂退婚。」 咳嗽声被硬生生止住。苏梦枕掐断了咳嗽,从低头转向抬头,眼神锐利直射季卷,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中原武林亦会很快尽知。」 他答得太坦诚,迫切的情绪不加掩饰,令季卷心中飘忽,竟不知是喜是忧,喃喃地道:「我猜和我有关。」 「和你无关。」苏梦枕迅速地答。 他迎着季卷错愕投来的视线,脸上神色柔和、温暖、不容质疑,把话迅疾地续了下去:「我要退婚,是我自己的事,并不为讨好你。与你有关的是另一件事。」 季卷心中一跳,刚要开口阻止,苏梦枕已向前一步,坚声道:「我已身无束缚,现在再向你求爱,你会怎样回答?」 「我……」季卷哑然。她没料到在她决定单刀直入的时候,苏梦枕比她更快、更直白地挑破所有遮掩。遮掩是留退路,他隐晦暗示、她含蓄推拒,关系就还有转圜余地,可话说到底,他们彼此都不再有退路。 已经没有退路,反而令所有话都变得易于出口。她笑了一笑,又摇了摇头,在苏梦枕猝然暗沉的眼神里道:「问题不在于婚约本身。苏公子,我不能接受一个人在上一段感情还没结束时突发的移情别恋。」 苏梦枕不再发声。 季卷的拒绝已说完,余下的只有静立等待,等他消化完这拒绝的不可转圜,同时居然觉得失落。季卷向内心自问,在她说这句话时,存有的并非坚不可摧的决意,更有些微渺的希望,希望他出言反驳,向她澄清他与雷家姑娘早已断情,或说只是他年少不懂事——她居然期待他能给出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苏梦枕只是带着思索地凝视她。凑得近了她更能看见苏梦枕青灰的眼圈和密布的血丝,肺疾自会让人夜里难眠,可她与他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憔悴,像有几个夜晚独对到天明。 季卷向后退开,退的同时移目。她阻止自己继续发散思维,想得越多越发心软,心软到几乎要成为失忆之人,摸一摸他黯淡双目。她故作随意道:「话已说完,不如——」 「——你没有看我的信。」 苏梦枕截断她,不仅截断她试图转移话题的努力,更伸手攥住季卷手腕,阻止她往后退的意图。他抬起双眼,眼下青灰,眼底血丝密布,黑色瞳孔却猝然燃起高亮,像落井者攥住落在手里的唯一一根蚕丝,无故坚信这就是留给他的最后希望。 季卷心中骤起风浪,她张一张嘴,故作不明地反问:「什么信?」 苏梦枕笑了。这三个字对他似乎并非疑问,而是赦令。 他笑着咳嗽,颧骨泛出重病人那样不健康的潮红,却全然不妨碍他喜悦地、甜蜜地、已单方面陷入爱恋遐思地道:「我如果爱人,绝不会因任何理由解除婚约。即使是生死仇敌,即使两人关系只容得下仇恨,只要我心中还存有一点爱,就决不允许断绝婚约。」 他把季卷的手腕攥得更紧,生来从未有过地做自我剖白:「要我退婚,只有一个可能:我并不爱那个人。」 第120页 他勐地咳嗽起来,打乱了他要一口气把话说完的准备,心中情绪撞击肺腑,使咳嗽悽厉,喉间带血,血也是甜。 被他攥住的手腕动弹了一下,苏梦枕要更用力抓,季卷先他一步,在他掌中转了半圈,反托住他手臂。苏梦枕在咳嗽中抬首,把病态却涨红的脸、噙血却带笑的嘴唇送到季卷眼前,使她又加大了托住他干瘦手臂的力气,她等待,等他整理好气息再说话,向来能说会道的两片唇此时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想等他继续,等他说完,等他把她想听的那句话—— 「我从未爱她,」苏梦枕咳嗽一收,眼睛像燃着烈火,「我爱的是你!」 ——说出来。 他又甜蜜地论断道:「你对我未必无情。」 苏梦枕的手往下滑了点,由紧攥着手腕改为握住季卷的手。季卷低下眼去看,其实不需视线,皮肤已经能察觉到一切。高热,颤抖,沁出汗水的手,两个人的手在此雷同,想要扣住彼此指缝,却因薄汗屡屡滑走,每次滑开都要再锲而不捨地缠绕上来。 是他握住了她?还是她握住了他?季卷分不清。她只是想笑。笑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把该留给她说的话都说完,绝不考虑是否只是他深陷过后产生的错觉。他是当真一点余地不留,还是不敢留? 「你是不是该让我说一句话?」季卷问,手指从他湿热的掌中滑走,转为捏住他的指尖,指腹轻刮他指上刀茧。这一回苏梦枕没有再追,任她把玩自己手掌,脸上神色仿若四季倒转,盛夏绿意转嫩,花泥重归枝梢,春日復归,生机復萌。 他以前所未有的,安静的,洗耳恭听的姿态,耐心等待季卷重新抬头,笑着开口道:「苏……」 她又陷入长久地停顿,似在犹豫要怎样称唿,片刻继续道:「……梦枕。我……」 第88章 告飨 后面几个字陷进苏梦枕的咳嗽里。他咳得躬身,咳得山崩,吓得季卷打散了粉红泡泡来扶他,他却边咳边笑,似已冥冥捕捉到她隐匿的字句,白帕掩住嘴唇,笑容依旧从眼角眉梢往外流。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就知道。既然能够这样高兴,为此咳得重些也是理所应当。」在勉强喘过气后,他甚至这样嘀咕。 季卷无语瞧他,这会连砰砰乱跳的心都快死了。 她用一种心差不多死完的语气问他:「你是打算刚告完白就躺进棺材里让我和你演人鬼情未了?」 苏梦枕自信笑道:「我现在是全天下最不想死的人。」 他将沾了血的帕子收回前襟,又伸手扶正帽巾,掖一掖衣袖,做出极为正式模样,一双燃着暖光的眼睛落在季卷脸上。他似乎并不强求听她回应,或完全陷于自己想像,已不在乎事实如何,只是上前半步,将两人已足够近的距离拉得更近。 他拉进距离,视线从她双眼下移,显出片刻的意动神迷。 更意动神迷的是立在原处的季卷。眼前这张新病掺沉痼的面孔鬼气森森,偏有新血潮涌,令肤色更惨白,血色更凄迷,落尽残红始吐芳。苏梦枕仍在试探,长考,她却并不如他那般顾虑,袖袍拂动,掀一阵微风,主动搭往他颈侧。 她笑,唇齿不动,以轻微气音念他名字:「苏梦枕……」 苏梦枕身形一滞,以闪避杀招的步伐迅速退开两步,掩面再次剧烈呛咳起来。 季卷:「……还说不演人鬼情未了。」 她今日情绪被苏梦枕来回调动得太多,眼下已经彻底累笑,旖旎念头如泡泡被她挥散,半蹲下身,非常诚恳地道:「有病就要治,我的苏公子。」 苏梦枕埋在袖子里,难得没再嘴硬,似乎是沉痛点了点头。 等这回咳完,苏梦枕未再逗留。他顶着汴京城的视线光明正大地进来,又待了这许久,季卷都无法想像明日整座京城要在传腻了的旧绯闻上掀起怎样的新风,但以他们如今关系,季卷已完全不在乎江湖人会怎样揣测。 她将苏梦枕送出门外,笑吟吟回身落锁,心情极佳,简直快要唱起歌来。等她重新坐回到丁典与凌霜华面前,靠窗户远远围观了全程的丁典咳嗽一声,忽敏锐道:「我们是不是又可以留下来准备提亲的事了?」 令他心中升起几丝惆怅的,是季卷居然没有极力否认,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含笑的神情。 丁典悄悄凑去和凌霜华咬耳朵:「勿怪季弟在信里提起苏梦枕的时候,情绪那么悲愤。」 这日季卷早早歇下,等次日一早,换上提早备好的庄重礼服,忍着呵欠去给赵佶的幻梦当背景板。燕京毕竟是赵匡胤也未能夺回过的失落之地,如今竟在他手上完璧归赵——就算这件事从起因到经过他都毫不知情,但既为宋臣,有功自然归属于他,自比太祖、太宗,又有何不可? 这般功绩,自然也要有最高规格的祭祀之礼,令漫天仙神亲见。因此,朝献景灵宫、飨太庙、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这一整套光流程就能走半个月,季卷怀疑要不是时间仓促,他恨不得去一趟泰山封禅。 回京路上,黄门已向她提点过仪礼,季卷草草听了,做非常单纯无知模样,天真问:「到了朝献当日,我要立在第几排?挨着官家站可行不?」黄门被她一噎,额头都冒起了冷汗,大概觉得这个莫名沾光被立了典型的无知女人居然还这么自信,想力压群臣站到官家身边? 第121页 ——但等他回到京城,向官家如实以报,居于仙云缭绕之中的官家竟自笑了一笑,道:「如此勋业干坤,有何居不得?」 因此五更天时,季卷与蔡京同列,分立暂且空置的赵佶席前。 她是江湖白身,又是女子,礼服品阶低,插在文武百官之中简直鸡立鹤群,却不仅自我感觉良好,周边更无一人侧目多言,只有立在她身后的王黼对她攀关系地笑道:「季少帮主。我与苏公子乃旧识,久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季卷对他敷衍笑笑,悄然左右顾盼起来,试图将一些姓名与人脸对上号。 一个确有战功之人、一个受官家青眼之人、一个有个富有的爹的人,各人各眼,瞧见的季卷都不一样,即使有不少人心里嘀咕让女人列席于礼不合,却不妨碍他们在迎上季卷视线时,都能和颜相对。 更有些人想得更加长远。季冷近来已是官家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每回上京都能带些花石奇珍,叫宫中赏赐如流水般归入他那江湖帮派之中,如今他的女儿亦被官家提点,俨然要受与季冷等同的殊荣。……女子毕竟是女子,不能官职加身,又负荣宠,要是家中子侄能与她结上亲,给她搏一个外命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列中做如此想的显然不少。他们有些与江湖有染,听过一点关于季卷情事的绯闻,但也全然不把那当做困扰。季家父女这样搏盛宠,定是要削尖了脑袋,往官场中钻的,那什么劳什子的金风细雨楼,就算闹得再厉害也只是江湖白衣,得一个朝中借势的机会,难道这对父女会不动心? 正这般计量着,立在她左侧的蔡京已微微倾过身来,和蔼向季卷道:「季小友不常来京。京中风物与四方殊异,有空可叫我儿蔡鞗随你逛逛。他亦在福建路出生,想来与小友能有些话题。」 蔡京已这样开口,不免令场中其他动了心思的官员失落。与季卷结亲,反得罪蔡相,显然得不偿失。 季卷正努力从群臣里找李纲的视线立即收了回来。她双目明朗,往年龄足可做她爷爷的蔡京脸上转了一圈,脸上浮起甜美微笑,正要说话,耳尖微动,已听见赵佶在内侍陪伴下走进的声音,嘴边的敷衍就咽了回去。 赵佶身披赭黄长袍,端步行来,容姿趋步出众,浑身仙气飘飘,乍眼一瞧,当真像个修道有成的真人。季卷跟着群臣再拜,待他走到面前时刚好抬头,虽私下已把诋毁赵佶当做了日常任务,依旧是此生头一遭地与赵佶对视一眼。 这一眼,居然瞧见赵佶脸上的惊艷之色。 赵佶是风致之人,与季冷相处,偶尔也会很平易近人般问一问他家独女情况,颇有分润恩宠,替她赐婚之意,每回问及,都被季冷闷头闷脑的「小女野惯,拘不得京中」挡了回去。 于是赵佶脑中对季家女儿勾勒的就是副断髮文身南蛮子形象,再佐以季冷的四方脸,光是想想就已让人失去兴致。后来召见苏梦枕,也听了些京中流言,深深理解苏梦枕何以对季卷谈之色变,绝不肯多提她一句。他甚至很不庄重地想过,真要叫季卷把苏梦枕那把瘦骨头抢回去了,岂不成了土匪强书生,巨树压海棠? 可眼前分明是个容华若桃李的姣丽女子,青罗素纱,鬓花宝钿,最标志的京中贵女打扮,偏眼神顾盼生辉,相当大胆往他看来,仅一眼便叫赵佶理解到季冷所言的天性恣肆。 赵佶心中一动。他这一动,足下便停住不动。非但足下停住,更向季卷伸出手来,在百官内侍惊骇眼神里,自觉风雅地淡声问:「至哉茂功,何不上前告飨?」 他眼前的貌美女子眼神闪了闪,像是被身后隐隐传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吓了一跳。赵佶对美人脾气总是很好,耐心等她回神,同时心中自忖,此举虽有私心,但凭她收復燕京功业,哪怕礼官也挑不出他举动的多少错处。 这种时候,他又忽视了向孔之流理应有的功绩了。季卷一个女人,当然不会在战争里出力多少,但若要为搏美人一笑,将这功劳张冠李戴一番,尽说成是她的手笔,又有何不可? 美人眸光闪动,果然微微一笑,笑时更显生动,与京中那些死水一潭的白玉美人大不相同。美人并未在众目之下搭住他手,却提袍踏前一步,自信与他并列平齐,在身后越发压不住的杂音里,与他并列告祭皇天上帝。 季卷心里简直振奋得要跳起舞来了。她捨得丢下比她人还高的工作报告跑到这里来陪赵佶过家家,本来就是打着赚政治资本的主意,不论官方或民间,只要能认可她塑造的允文允武又平易近人的形象,来日自立,总能引来俊杰相投,就能夸口宣称一句「众望所归」。 ——现在呢?赵佶居然让她参与而不仅仅是旁观这么一场大胜后的祭礼,简直就是拱手送给她一个强宣称!以后论及法理,就凭今日之事,她也能腆着脸说自己是被赵佶盖过章的帝国继承人——谁敢说她不是?她可是对着满天神仙和老赵家列祖列宗拜过的人,老祖宗都没诈个尸掀个排位表达反对,士大夫算老几? 这么想着,她再看赵佶的眼神都变柔和了:好人,绝对是好人!能让他破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就像赵佶能禅让一次就能禅让第二次。她心中已盘算起叫赵佶禅位第二次的事,见赵佶频频投来的目光,便不吝对他一笑,得到这位保养周全的中年人含蓄颔首,唇角微扬。 第122页 季卷心里暗哂:看他还在这傻乐呢! 第89章 借宿 京城之中,最不可言说也最不胫而走的就是事关皇帝的八卦。汴京中好事者甚至能总结出一份赵佶往民间寻花问柳的历法表,至于朝献上赵佶盛赞季卷功绩、邀她共祭这种事,更是不需半日,便沿着官职次序,渐次流入民间。 攻陷燕京一战的细节虽已写于战报,民间流传的版本却早与真相毫不相干。随着不同讲解者内心偏好,连云寨、青田帮、干宁军在故事中轮番扮演天神转世,把他们口中主人翁的本领集合起来,至少能在南天门杀上十个来回。及至今日宫中消息传出,汴京居民忽又统一认定,在这场战事之中,季少帮主定是其中一锤定音的那位。君不见宫里那位,已为了她破例破例再破例了么? 另有些有识之士对官家破例的理由发表了不同看法,譬如金风细雨楼公认的军师,「童叟无欺」杨无邪。他对着纸条愁眉不展,苦思要如何委婉暗示,又不至于打破自家公子从昨日归来就未停过的笑容,直到苏梦枕终于看烦了他在眼前转圈,伸手道:「给我。」 杨无邪当然拒绝不了苏梦枕,因此捏在手里的详细情报就这样递到了苏梦枕手里。他斟酌着,以最不冒犯官家的方式暗示道:「季少帮主今日盛装,丰姿冶丽,举世罕有。」 他说完话,也不敢看苏梦枕,就佯装欣赏手纹,过了半晌才偷偷抬眉瞧一眼。 ——他居然没见到苏梦枕黑脸。 杨无邪从年少时就与苏梦枕相交,对他的脾性摸得透彻。随年岁渐长,苏梦枕对外更多摆出副深沉的领袖模样,想法越藏越深,但他清楚得很,苏梦枕骨子里并不爱矫饰,通常心里有什么样的情绪,脸上就摆什么样的表情。比如刚从边关回来时满腹失意,转瞬又不知何故充满期盼,及至昨日季捲入京后,更是将恋爱中少男模样毫不吝啬地展示给他看。 他知道人在恋爱时的领地意识,猜测官家对季捲动了分心思,立即担忧苏梦枕战意沖天,失去理智。此时一抬头,却见苏梦枕神思不属,眼中泛出异光,似顺着他的话遥想起了盛装打扮的季少帮主,甚至未生出多少对官家的恼怒,一时竟不知该为他这罕见情态喜或是忧。 苏梦枕只稍稍走神了这么一刻。他运力将纸条搓毁,开口时语气依旧深沉听不出情绪,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该如何徵集愿往边关建功的江湖义士,恢復常态后叫杨无邪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们将楼中当前最要紧的事商议稳妥,杨无邪正要离开,转身时竟见苏梦枕抽出红袖刀来擦,见他惊疑视线,又看似冷静地道:「季卷若被强留宫中,我没有理由不出手。」 杨无邪忽意识到自家少年老成的公子此刻根本没多少理智可言。 季卷此时倒是相当理智,理智思考该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繁琐且无意义的祭祀活动之后,赵佶含笑往季卷身上瞧了一眼,又留她继续参加群臣大飨。等季卷坐在席间听了半天歌功颂德的曲子,在昏昏欲睡中受了赵佶向她赠的饭食,便品出些不对味来,勐一激灵,迅速从瞌睡中回神。 品出不对后她第一反应是真该找人算算她今年究竟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烂桃花。 第二反应是庆幸赵佶人虽俗,却把自己架得相当高,假风雅的人平时望之使人生厌,但至少不会动辄做强取豪夺之事。 当赵佶再次向她赠来酒饮,并亲切询问她宴后安排时,季卷就越发无语。这一瞬间在她面前摆了道两难抉择,而理性告知她为谋求最大利益,她应当接过酒樽,尽可能地维繫与赵佶的友好关系。 这一回参加完祭祀离京,下回再归时若非拥万千铁骑,就是沦为阶下囚,短暂的委曲求全并不会危及到她,只会令她有机会多带些物资支援离开,而不是冒一冒与赵佶闹僵关系的风险。 但为此赔笑不仅会令她不称意,更会令她觉得对情感敷衍。她的洁癖当然不会只苛责苏梦枕,对于自己也一样,喜欢就是喜欢,选定就不该背叛,任何人都不能使她两相讨好。 当朝皇帝也不行。 她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掩唇打了个酒嗝,双颊酡红,露出些不堪酒力的迷离神态。紧接着,她以半醉的模样张口,声音盖过席间管笙私语,清亮地答:「谢官家关心。宴席之后,我自然要去金风细雨楼找苏公子。」 她脸上忽浮现出娇憨已极的小女儿情态,一日之间三次惊掉身后王黼下巴,自己却似恍然未觉,忸怩道:「怕官家见笑,我追了他许久,如今终于得他首肯,要以我本心,恨不能时时黏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离呢。哎呀,说出来真是羞人!」 说到这里,她像是害羞,掩面在席间扭了一扭,眼神从指缝间扫视,顶着席上众人「羞不羞人你也全说完了」的震撼视线,默默给自己的东方不败模仿秀打了个满分。 整个大殿,除去不得不僵硬着控制不跑调的乐人,所有大臣都像忽然聋了哑了被点了穴了,一动不动,凝固在席上。 他们伴君已久,难道不知赵佶秉性,不懂他动的心思?没见蔡京都不敢再提自己儿子,对季卷简直像在伺候未来贵妃? ——结果这个未来贵妃在说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耍酒疯不说,说的还是要找别的男人过夜!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第123页 ……不管季卷是真疯还是假疯,官家是必不可能把这么个不稳定的疯子纳入宫中的了。官家寄情自然,可不意味着他连未开化的南蛮野人也会喜欢。 「啊,这可真是……」赵佶僵着面皮,干巴巴地挽救本该严肃正经的气氛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季知院之女至真至直,也是动人。」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与蔡京、诸葛神侯等人演起君臣尽欢的戏码,再也不敢往季卷这投来半个视线,生怕她又爆出什么恋爱脑发言,彻底把他这颂德咏功的礼仪场面变成粗俗市井的故事会。 季卷对皇家礼仪本就没什么敬畏心,对自己搅乱局面的举动就更不可能生出什么惶恐。总归是赵佶把她的声望捧了上去,那么她酒醉后的一点失言,丢旁人脸面有限,顶多会被引为笑谈,不至于有什么后患。 若非要说有什么后患…… 正在象牙塔上挑灯处理楼中事务的苏梦枕忽听熟悉足音自下而上,手上文字就再看不懂了。他静坐着,把一列字反覆读了五遍,这五遍间听来人亦上到五层,于是他又数着重读两遍,果听足音隐匿,叩门声响。 杨无邪口中「丰姿冶丽,举世罕有」的一张脸从门后缓缓探出。季卷笑着对他说:「为了不犯欺君之罪,得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了。」 第90章 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不明所以。但不明所以从不妨碍他说:「好!」 在他说好以前,季卷已转进了他苦修做派的房间,瞧见他一桌子文书,挑眉道:「苏楼主宵衣旰食,可敬可嘆。」她估算了下数量,满意地打算寻个地方坐下:「一个时辰能处理完,还好,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睡觉了。你先忙。」 苏梦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视线时刻跟着她走,见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依然没有找到第二把椅子,便在他床榻上坐下。 季卷正腹诽苏梦枕这床简直比石头还硌人,见他目光幽幽,始终追在她身上,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道:「看你。」 即使今天已经假笑够多,脸上肌肉差点要僵住,季卷闻言依旧忍不住漾出微笑,明知故问:「怎么不看公务?」 苏梦枕道:「你在这,我无心他用。」 他说得极其平静,像单对她阐述事实,眼神依旧凝在她身上,直白,从不掩饰。 季卷忽而意识到这是他们享有的第一个独处的夜晚,可以不必彼此猜疑,也不必受困于自己立下的藩篱,在这样的夜里谈公务不仅浪费,几乎就是不解风情。 她改换了坐姿,微笑道:「那你可得习惯习惯在我旁边做正事的状态。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呢。」 苏梦枕游梦般问:「以后?」 季卷认真道:「以后。」她对着苏梦枕眼中映着的烛火,忽向后仰去,大笑道:「我今天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地演了一把情痴,我俩若没以后,我可得为了面子,对很多人杀人灭口了!」 她大笑着把夜宴之事对他讲了,越说越兴高采烈,总结道:「原先觉得东方不败那样当众恋爱脑大发简直疯癫得厉害,等自己当了主演才知道伤害观众有多叫人开心,无怪总有人说适当发疯有益身心健康!」她笑得前仰后合,却见苏梦枕只眸光大盛,并不随她一道微笑,反倒面色陈凝,在思索什么世纪难题一样,难免觉得无趣,笑容也渐小下来。 她叫人回魂一样平和道:「苏梦枕。」 苏梦枕忽恍悟似地自桌边霍然立起,双目燃烧,问:「我们何时订婚?」 以为他在担忧见恶于赵佶,对他也突发恋爱脑毫无准备的季卷吓得倒仰下去。 她竭力从苏梦枕石板样的床上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心脏乱跳,反而故意玩笑道:「六分半堂势大,你就与六分半堂订婚,刚一显颓势便又退婚;现在我这里刚有了些声势,你又立即与我订婚。苏公子,等传将出去,你的名声可会出相当大的问题。」 她信口胡扯着,忍不住顺着畅想了番赘婿苏梦枕的画风,噗嗤一笑。 苏梦枕不为所动道:「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准备何时答应?」 季卷未做准备,在他视线间颇有些失措答:「可能是我们两处地方风俗不同……呃,在我家乡,男女朋友一般要谈一段时间恋爱才会考虑是否步入婚姻。」 看不出苏梦枕是否失望,因他极快且极自信道:「我有时间。」 让一个重病人说他有时间?季卷瞧着他,慢慢又笑,笑中竟掺了些释然,改换了语气道:「或许在这件事上,入乡随俗并不算太坏。——如果你觉得订婚才算真正稳定。」 苏梦枕黑眸发亮,求证地问:「你同意?」 「我同意。」 季卷答,对着他微笑。她如释重负,正要调侃他为何如此心急,便听他从胸口轻微挤出几缕气,迫不及待道: 「那我们该开始准备你接管金风细雨楼的事!」 季卷皱眉。她不仅皱眉,甚至整张脸都成了皱巴巴一团。来之前她以为这是个风花雪月夜,至少也该接着上回继续互诉衷肠,等见了苏梦枕,他急着推进度的态度差点让她以为在参加什么项目周会。她从放松的坐姿又坐直了,难以理解地重复:「我接管金风细雨楼?」 「当然。」苏梦枕理所应当地道:「虽非即刻移交,我寿数难过而立,你是我未婚妻,等我死后,楼子不由你掌管,还能由谁?」他显得情绪很好,不像託孤反像要赠礼,甚至在室内踱起步来,早已有过规划一样道:「等你腾出空,我引你认一认楼中人员、事务,也让他们认一认你。待我弃世,楼中所有,尽皆转交给你。」 第124页 季卷震撼地对着他看,像是十颗流星瞄准了她同时往下砸。她在十颗流星里随意挑了一个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一愣。他脸上难得现出些迷惘,道:「我别无他物可做定聘。」 定聘二字一出,把季卷好不容易端正起来谈公务的态度又搅散了。她有些受不了他在谈情与公干之间两极跳跃,笑问:「你把金风细雨楼给我,是单纯想当做聘礼呢,还是想诓骗我替你当好几万人的大家长?」 苏梦枕道问:「你不想要?」 季卷又笑。她当然想要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势力,但不该是他以託孤语气说出来。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他说什么寿命论的扫兴事。于是她笑着打岔:「这定聘太重,青田帮可还不起——我是不可能说我死后就把少帮主位置让给你的,帮里一堆人等着升职呢。」 苏梦枕迅疾道:「我不需要。」 季卷于是毫无谈判余地地笑:「所以我们别在这里做遗产分割了。」 她瞧着苏梦枕脸上表情,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看起来像骗我额外多打一份工的金风细雨楼,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笑意盈盈:「我想要……」她忽然收住声,见苏梦枕的脸色稍微往古怪的方向滑去,便恍然回忆起当日在河上画舫,她婉拒免死铁券时,用的是与今天一模一样的话术。 当天她找了什么藉口岔开话题?好像是找他讨要杨无邪? 她又想起在边关接的那封由杨无邪代笔的信了。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心眼之小,故意要向她显摆「我有杨无邪你没有」一样。 她轻哼一声,在苏梦枕莫名紧张起来的眼神下,笑盈盈把话接完:「我想要你的大氅。」 月前边关,她出言拒绝的那件大氅。 苏梦枕咳嗽几声,像胸腔被笑意带动发痒。身未动,披着的大氅已解到他手里,身上只剩件轻薄皂色里衣。一脱下厚氅他就开始咳嗽,咳嗽也没影响他一步掠至床边,将肩处加厚了毛裘的大氅披在季卷身上。 天气远比之前要热,即使内力有成后寒暑不侵,厚重大氅落在身上时仍带来些许燥气。燥不在身,在于心。 而苏梦枕依然维持着弯身的姿势,离她相去咫尺,眼中有焰火在烧。 季卷没有定神去凝他眼睛,伸手解下大氅,转铺在苏梦枕冷硬的床榻上,然后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姿势躺在其上,笑道:「——好了!不管你是要给楼子找接盘,还是真要和我谈聘礼,都等明天再说,我和你聊天太容易累了。」 说到这里,她以在家一样的疏懒姿势,毫不容质疑地窝在了苏梦枕床上,抬眼略带挑衅地笑看进苏梦枕眼里。 苏梦枕扬眉瞬目,忽问:「你今夜要留宿?」 「我今日要是不留宿,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呀。」季卷无辜地,丝毫看不出畏惧君权地道。 第91章 一个留堂问题 苏梦枕对她定定地望,忽俯下身,膝盖压于床沿,停在相隔咫尺之间。他长期困于病痛,冰冷外表下依旧始终燃烧暗火,如今火焰竟像自他眼中流淌出来,随视线一寸寸,一线线缭绕在她周身。 他从不掩饰。爱不掩饰,欲不掩饰,心念一动,便臻于充溢,深重情绪压下,令季卷也如置身烈火般发热,继而出汗,逐渐紊乱唿吸。 她在需要急促唿吸才能喘得上气的沉滞情绪中勉力拔出一段自我,胸口起伏着笑:「苏楼主是在拿我练什么眼神杀人的武功吗?」 苏梦枕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束紧的头髮坠下一缕在她唇边,他伸手捻起髮丝,泛白指甲似有似无地从她唇上掠过。他低声道:「你不必紧张。」 他霍然起身,使夏夜空气冲散高热,旋即背身急促道:「我虽称不上君子,亦不算狎邪小人,至少我行事仍有底线。床下有暗道通往京城各处,有一条出口在你别院附近,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如果你要留在这里,」他微一顿,喉结滚动,又继续道:「我的屋子对你并不设防,唯要小心床上玉枕,其中置有机关暗器,是我最后保命的手段,绝世高手亦难全身而退,你轻易不要触动。除此之外,别无嘱託,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 他一边说,一边已走到门边,扣住门框,正要提步走出房间,却听身后簌簌,季卷从床上坐起,以极心平气和的语气打断他道:「你要是想穿成这样和我在京城练一练轻功,倒是可以随时开门。」 苏梦枕僵立在了原地。在这种时候的挽留已不只是挽留,比起邀请,更像催促。他慢慢转身,双目寒灰更燃,忽翻身上床,一身瘦骨与染香皂袍铺天盖地往她视线里扑,令她下意识眨眨眼,只这眨眼的功夫身上云朵的重量又飘了开去,等视线重新清晰,苏梦枕已直挺挺贴床沿躺下,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同一具僵硬尸体没什么两样。 季卷在他身边闷声笑。苏梦枕的房间布置简陋,卧榻自然不宽,被他几乎用上了缩骨功的躺法一占,居然还能给她留下不必有肢体触碰的。过于刻意,反倒叫她想笑。她笑着问:「如此良夜,苏公子这就要睡了?」 「我伤势未愈。伤口要养好,除了少动刀,就要多静养。既然没办法避免与人争生死,对我伤口有好处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时间多静养。我不想寻死,自然应该早睡。」 第125页 「嗯,你的话虽然多,心的确挺静的。」 「季卷,」他的胸腔往下一塌,仍闭着眼,从唇缝挤出声音道:「我还未下聘。」 他的神色似在按捺什么。按捺情绪,按捺冲动,首要的是按捺睁眼的本能。 人在按捺欲求的时候,就难以按捺皮下血液奔流,令季卷能够欣赏到一点薄红自颧骨烧遍他袒露肌肤,径直没入掖紧的里衣领口。她仔细瞧着,故作纳闷道:「怎么,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留人借宿一晚吧,有什么是下聘之后才能做的?」 苏梦枕不答他不爱答的问题。他眼球在眼睑下转动,闭目中仍迴避与她视线交集,快要按捺不住之时季卷忽然轻笑,抬手用掌风吹灭灯烛,和衣在他旁边躺下。 黑暗并不能隔绝她的清明视线,因而她可以轻易看见苏梦枕缓缓从胸中压出一口浊气。那模样实在小心翼翼,也相当严肃,因严肃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爱,叫她更想逗弄两句。 季卷转开脑袋,直视着房顶,故作不经意道:「对了。忘了和你说,我睡相很差,夜间要是乱动,打搅你睡眠,固非所愿。」 她说完便细听,听不见任何回应。苏梦枕一动不动躺在她身边,连唿吸声都停了,这回彻彻底底像一具打算埋回土里的尸体,尸体自然听不懂活人言语。 次日醒时,她居然规规矩矩,维持了入睡时的平躺姿势,只是刻意隔出的一点间隔没了,左肩贴着右肩,手臂并着手臂。苏梦枕在她身边,冰冷僵硬的身体也回归温暖柔软,唿吸均匀,似兀自未醒。苏梦枕睡着时既无防备也无攻击性,瘦削一条挂在床沿,病气覆盖住他的急迫,使他更像个气力不济的寻常病人。季卷枕起脑袋,安静瞧着他,忽狐疑开口:「你是不是已醒了?」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露出破绽的人合着眼道:「我早就醒了。」 「醒了还装睡?」 「我不想醒。」 「这么孩子气的话真不像苏公子会说的。」 「如果你的现实总是惨澹,唯梦里还有几分颜色,」苏梦枕仍闭着眼道,「忽有一日彼此颠倒,也绝不敢轻易清醒。」 季卷笑问:「哪有人不想多幸福一点,非这么留恋惨澹?」 「痛苦不会作伪,幸福会。」 季卷终于明白他这近乎自苦的生活环境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她摇一摇头,意识到苏梦枕看不见,又停住动作,靠到他张目可及处,轻声道:「幸福会作伪,但我不会。」 苏梦枕眉睫微动,睁眼来寻她。不需他动作,因她本就贴在他眼前,笑意温柔。 他喃喃道:「到梦醒以前,你不可叫醒我。」 季卷笑。她有些遗憾把自己训练出了常挂微笑的习惯,以至于此时没法将心中情绪只用一个笑传递给他。 或许已用别的方式传递给他,因苏梦枕忽抬手抹平了里衣褶皱,在她大惑不解之际,将她端正地按进他怀里。 患有肺疾的病人的胸音总是嘈杂难听的,好在另一道沉重的震动声压过了肺腑摩擦的玻璃音,血液被沉重泵出,滚烫击在季卷耳膜上。她趴卧在苏梦枕胸前,嗅闻衣襟上沾染的药草苦味,难得不想掌握主动,懒懒道:「我不也在与你一道做梦吗?」 苏梦枕不答。他只做了一件事:收紧双臂,将季卷更深,更用力按在他怀中。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与青田帮的少帮主在自己领地内都是公认的工作狂。具体体现在往往天还没亮,两人已经结束晨练催促起下属交付工作。但今日他们齐齐放松了点绷紧的弦,做他们平时最不愿做的,脑袋空空,虚掷时光的那类人。 季卷神游物外,直到身下胸膛起伏逐渐急促,苏梦枕侧过头,竭力在忍打破气氛的咳嗽,才撑起手臂,翻身下床,同时听他忍受不住地发出一连串呛咳。 这咳嗽细听实在残忍,更残忍是他视之如常的态度,就像他昨天轻松与她谈身后事。季卷大部分时候都保持乐观主义的态度,总相信有机会解决他的病,首先应当他自己更珍惜些自己的性命。 因此等苏梦枕好不容易咳完,哮喘样急息着站起身,便见到季卷脸上又一次漾出假笑。 季卷笑道:「我得走了,我可相当忙碌。剩下这几天我还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谈。」 苏梦枕正要颔首,听她语气轻柔,笑意盈盈地又补充:「所以你要谈订婚,只能与丁伯凌姨商办,我的时间表里可排不开听你安排遗产继承的空当。你最好同他俩仔细地谈,谈完近秋,你再留他们赏菊,我会相当满意。」 苏梦枕颞肌抽动,盯着她看一会,又忍不住,咳嗽着问:「你不高兴。」 他这句话说得茫然,颇有些不明白何以惹她不快的无辜。 季卷看看他,先提起另一桩正事:「我听说你要与六分半堂一道,筹集上万江湖中有志之士从征。」 苏梦枕道:「还需要时间。今年立冬以前可以北上。」 「虽然都是武林中人,队伍鱼龙混杂,各有打算,要想压服这么支队伍发挥战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是指挥?」 苏梦枕眸中有两点寒焰闪烁,对着季卷明知故问的提问答:「是我。」 季卷于是笑了一下。她忽伸手将他散乱的鬓髮掖至耳后,手指随之停在他面侧,道:「那我有一个问题要留给你,等下回北地相见,我只想听到一个我愿意听的回答。」 第126页 苏梦枕抬手攥住季卷手腕,指腹摩挲她不算细腻的肌肤,眼神移在她掌沿,心思显然已有些漂浮,好在应承依旧痛快:「你问。」 季卷眨眨眼,垫脚前倾,往苏梦枕唇角轻轻一触,在他情绪激烈到重启新一轮咳嗽以前退回原位,瞧着他震颤以外更陷入两种冲动拉扯的眼睛,满足笑道:「请听题——」 「苏梦枕。现在你想再活多少年?」 第92章 风烟将起 这一日之后,季卷与苏梦枕各自忙事,连碰头的时间都凑不出来。她还得接着扮演赵佶歌功颂德的背景板,应大小官员宴饮的约,藉机与其中几位搭上关系,在这期间,民间逐渐传起金风细雨楼楼主紧急吃回头草的流言,其中不免有六分半堂抹黑痕迹,金风细雨楼上下却受首领影响,喜气洋洋顺势宣布将与青田帮订婚的消息,季卷偶尔在街边听闻,总忍不住笑,差点要把巷井闲话收集成册送到苏梦枕案头。 她终究没空这么做。等京中琐事一了,季卷随赵佶许诺的十万军同返燕京。说是「十万」,其中五成是负责押运物资的后军,五万真正配了兵器的兵力中,三万是急征入伍的新兵,自不必要求他们战力,剩下的两万老兵,也东倒西歪,连大学生军训方阵都站不直,唯一能有点用的就是装配了五百杆季卷进献的新式火器的禁军,可在她死亡凝视下,这些所谓精兵抖抖嗖嗖,能准确开枪的只有十之二三。 对大宋冗兵质量本就没什么期待的季卷嘆一口气,转过头检阅军中那些样貌堂堂就是不堪大用统兵官,心里已开始思考把这些人手上冷兵器收了回炉,做点农具之类,热兵器收缴留给青田帮的主意了。 就当买一赠一,买的是物资,送的是十万张要吃饭的嘴。总算都是壮劳力,有总比没有好!她这么安慰自己,确定了这支宋军离上阵厮杀隔了起码一年的操练,至少今年以内,她能依仗得上的依然是自己的心腹队伍。 可能还有苏梦枕不知道何时能带来的一万江湖人。江湖人秩序虽差,凭个人勇武也能与骑兵相当。 一路琢磨着怎样利用这支根本不能派上前线的队伍,状况百出地回到自己地盘,等她见从江南赶来的宁中则英姿飒爽,立在青田帮百余人的队伍中,气度齐整、喊杀震天地正操练,再回头看看差点把这点路走了一个月的宋兵,眼眶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宁中则收剑上前,正经对她以官门中人见礼,末了方笑道:「怎一副受欺负样?」 「唉,你不懂,」季卷握着宁中则的手,大为感动地说:「我差点要怀疑军队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了。」 她开一个玩笑,心急火燎地求霍青桐赶紧把这支宋兵拉走操练,等差不多安顿完毕,这才坐到议事厅中,集合几位心腹开会。 萧干先向她汇报治地内务,他已经很了解季卷关注点,先着重讲了夏稻、商贸等治地民生,才又汇报导:「收并怨军已重编队成军,适应兵甲,随时可战。」 季卷脸上露出些笑意:「都是些不错的消息。我们的邻居们呢?我不在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动向?」 负责不同方向侦查的向将军与戚少商对视一眼,向将军优先开口道:「中京处自杨莲亭杀君夺位至今,并无外扩动向,如今城中竟似断绝音讯,探子轻易送不进去,也不知其中人在做什么打算。」 季卷笑道:「他们是最不必分注意的了。杨莲亭志大才疏,做不了首领,他要强行统治人,恐怕只能以强势武力使辽人敬之怕之,却服不了众。他们没多少余力往外扩张的,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与他们连一把手。西京那边呢?」 「耶律大石拥幼帝自立后,因东北两面由我们与杨莲亭分据,耶律淳也已被我们击溃,如今倒成了辽国正统,大多流亡贵族都将他那边当做流亡终点。这月余来,他宣言养兵待时以东进,收拢西北各部,境内一统,上下服膺,他哪怕是为了维护自身正义,也要随时东犯。」 霍青桐点头补充道:「向将军的队伍已在涞、易两水处布哨,一旦大军开拨,我们随时可应。」 季卷脸上仍笑着,先思索道:「在近不在远。我们立足未稳,正是进攻的机会,我对耶律大石其人并不熟悉,不知以他性格,是会先小股势力试探,或是直接压上大军?」她这么问,视线落到萧干脸上。 曾与耶律大石有过私交的萧干答:「此人外粗内细,知兵用兵,相当谨慎,绝不会贸贸然大举刀兵,必先以千余人队伍骚扰,探查治军是否严明。」他一犹豫,又道:「以他的性格,要当真大举进犯,必定是看到取胜之机。」 季卷听出他言下之意,便点一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耶律大石打过来的可能,还不够确定了。」她自己有些考虑,先引而不发,并不立即驳斥萧干,而是笑问:「谈过北面、西面,我们东北的邻居又如何?」 戚少商道:「我有不少弟兄始终在锦州一带,尝试进辽阳府内探听情报。女真人虽占据此地,并不在此经营,只做牧马游猎。近来夏盛,草木繁盛,利于牧马,便来得更频繁,似乎对当下境况很满意,一时未见他们继续进犯的打算。」 季卷问:「夏天草肥,等入秋后生机萧煞,他们要去何处牧马?」 在座均是反应机敏之人,听季卷问话,瞬间了悟,齐齐变色。 第127页 「生女真不受教化,更不事耕种。」 「待秋末冬初,青黄不接,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只有一个。」 「南下!」 霍青桐深吸口气,道:「锦州一带仍有古长城,我点过朝廷物资,其中建材,要接续长城筑一道临时防御工事还算充足。秋末以前,必须在锦州徵发力役,完成工事。」 「不够的。长城不能围住整个南京,而女真骑兵脚力朝发夕至,只要找到一处破绽,就能突入境内。必须以全军应战!」 戚少商好奇问:「全军?你们说的全军,应当不包括宋兵吧?」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在凝重气氛中挤出几道滑稽的笑声。笑毕,戚少商才又道:「看来萧兄说的全军,说的是眼下屋中所有人手上兵力了。——当真不留人驻守燕京?耶律大石那边,难道不需要提防他们两面夹击?」 萧干的脸色又变了一变。 季卷到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接话:「向将军与戚大寨主并未与女真接触,对他们习性并不了解,尚有可能做出误判。耶律大石可是随军正对过女真的将军,对女真南下的习惯了解至深。这会不会就是耶律大石要等的取胜之机?」 宁中则起先对边关事并不了解,开会时凝神细听,及至此时,情势已然清晰,见除季卷众人皆是表情沉重,便拍案道:「既然逃避不过,也唯有一战了!」 萧干沉默不语。他也曾率自家奚部北上御敌,被女真骑兵冲杀得落花流水,心里天生存了分不自信。如今他手上兵力,除却原有的这部分,新收拢来的怨军,更是被女真冲垮过,等来日阵前,士气天生短了三分。即使算上季卷手上汉兵,在他心中,也不一定能保证胜过女真,更何况如今背后还需要担忧耶律大石的伺机进攻? 宁中则这一语动员落下,屋中全无响应,便知情势艰难。她性格刚烈,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怯战,柳眉一竖,正要继续动员,季卷却笑着站起身,自信道:「燕京城自有人来守。」 她这句话一出,登时吸引来所有人目光,霍青桐更是抢问:「哪方势力?东方不败?」 「我的确打算派使者去见东方不败,不过是想让他帮忙另一件事。」季卷道。她稍稍卖了个关子,还没等座中诸位追问,立即老老实实,向他们坦白了计划。等她诚恳说完,萧干脸上虽仍存着怀疑,到底没有彻底否定,只是道:「如此,或有一战之力。」 「你该多相信自己的队伍一些,多质疑女真的队伍一些。」季卷笑道:「所谓常胜之师,反倒更难接受哪怕一小部分的败绩。女真已经习惯于胜利啦,因而挫败后的心理反噬,可比我们的队伍要剧烈得多。」 他们继续开会,仔细推敲战事或会发生的节点,又筛过一遍如何备战。在外松内紧的方针之下,季卷又额外提及为防细作混入,需派一支江湖力量往锦州附近驻扎巡视。 戚少商立即道:「交给我就是!连云寨正好有一位新晋当家,不仅志高,论文韬武略,也是一等一的,正合适带人去做这件要事。你还没见过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一见?」 说到此时,该商议的内容已基本说完,其余几位听他们交谈,已打算起身离席。季卷先是对戚少商点一点头,又罕见地踌躇一瞬,开口留道:「还有件事。……虽然是私事,但是按道理,也该要对领导班子报备来着。」 霍青桐的眼神立即飘过来了。季卷顶着自家娘亲锐利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这趟回京,与金风细雨楼楼主订婚了来着。」 第93章 白金龙 她话音落地,在场几人居然反应平平。霍青桐又把视线收了回去,脸上表情颇不以为然。唯一愿意捧场的居然是萧干,他应了一声,有点忧虑地追问一句:「拟何时成婚?」 季卷对着其余几人「就这点大家早料到的小事别浪费我们办正事的时间」的神情,原本预想的经受连环炮击的场景没有出现,居然生出些落差来,此刻面对萧干正常反应,认真答道:「还没考虑。等事成以前,应当没有闲心,等大势已定,呃,那时怎么个嫁娶法,还有待商榷。」 于是就连萧干也对这事不以为然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上前拍拍季卷肩膀,豪气道:「你要想找我们要祝贺,不必选这么严肃的时间,走吧,我带你去见一见我的新兄弟!」 「领导择偶可是件相当重要,需要认真审核的事。」季卷坚持,在场几朝几国人没一个认真听,只有向将军在踏出门前很是高兴地向她一拱手:「少帮主。初次见你时,我就觉得苏公子与你相当般配。」 季卷嘆一口气,决定放弃和他们解释资格审查的重要性。她从戚少商掌下熘出,随他一道去拜访「那位兄弟」的路上,凑近了宁中则,问道:「边关条件苦寒,前辈怎么过来了?」 「你与苏楼主终成眷属,不枉我与息城主担忧许久。」宁中则先是笑了笑,随即收了笑容道:「我收到你的信。——你是不是怀疑与我们有仇怨的人也已暗地来到此间?」 季卷点头。 宁中则道:「这就是我要来的理由。」她脸上忽现出决意,抹剑道:「若岳不群也至此世,天下间能杀他的,必须是我不可。」 季卷瞧出宁中则眉宇间的决绝,担忧的话便压在舌底,片刻道:「我理解。」她又问:「另外几位留在帮中的前辈呢?」 第128页 宁中则道:「你要问的是不是叶孤城?想让他能来助拳?」 季卷露出点被戳穿心思的神情,嘿嘿点头。宁中则复述道:「他说他的对手纵使来此,也绝不会投效异族帐下。他同时叫我转告你,不要总想诓骗他替你出手,要是疏忽剑道,他随时毁约,不再助你入京。」 季卷听完立即愁眉苦脸起来,听宁中则替叶孤城带完话,又续道:「另有一位我并不熟悉的侠士,说要来此解决前世宿怨,如今也在燕京,你有空了可去找他。」 季卷点点头。其实以她内心,除却对他剑术全然信赖的叶孤城外,并不希望别人到此危险之地,正如她藉口订婚将丁典凌霜华留在京城。但如宁中则这般信念,她并没有立场出言否决。她只压下担忧,笑道:「那你们算是找准好时机了。方才在会上并未说全,据我估计,这一仗中,掌握胜败的并不只在军队拉锯,更在你我剑下。」 宁中则细眉纠起,问:「你认为完颜阿骨打会在此时动用他麾下高手?」 季卷笑了。她深思地问:「你说如果有一个本地人遇到了你,从你口中得知自己将势如破竹地轻取辽、宋,而实际却有另一方势力搅入局中,令现状与你口中史实产生偏差。他是会选择坐视这股变数做大,还是在她未立稳脚跟、兵力不足之时,将其掐灭于萌芽?」 宁中则恍然点头,道:「他能有此防微杜渐的领悟,已不愧后世威名。或许他还想到另一件事。女真部族不过万人,若此时不能突破你们的封锁,南下补充人丁,拖得更久,无异是慢性死亡。」 季卷笑笑,表情轻快,语气中杀机却盛,斩钉截铁道:「因此这是与金国第一战,却也是决战!」 若输了,金国掠得更多人口,来年她就要面对人数倍增的骑兵。若赢了,金国南下受阻,主动权就会移交到她手上。 完颜阿骨打定然也会想到此处,倾尽国内之力,要在来日一战中取得优势。 这些事她没有明言,徒给几人加压,只留在心里转了几圈。她与宁中则叙旧期间,戚少商已领她往燕京中一处豪华宅邸,她这边一看,不管心中在想什么,脸上已是笑出来:「戚大寨主,你这位新兄弟的排场可不小。」 戚少商笑道:「他这是富有了以后,才要求起生活品质。他刚从赫连小将军那跑到连云寨,与我们一道攻打三会海口时,也是什么苦都吃得的。」 季卷好奇问:「从赫连小将军那跑过来?何时的事,我们还在沧州那会儿?」 戚少商点点头,神色里满是从情敌那以人格魅力胜出一筹的自得,笑道:「白金龙在赫连将军府亦受重用得很,才同赫连春水一齐来帮毁诺城。是心慕我等建功立业,才主动脱离将军府,随我北上攻城。他这份男儿建业的气魄,远比世上大多英豪要了不得,也因此,为人有些傲气。」 他是位相当称职的大寨主,在叩门引两人见面之时,还在替白金龙向季卷美言:「傲气自是出自傲骨。你见过他,就会相信他有这份自傲的底气。」 他说到此处,已将季卷的胃口吊得极高,等宅院门向内而开,自院中踏出位二十出头的白皙青年,只淡淡睨季卷一眼,旋即负手望天,淡淡问:「你便是季少帮主?」 季卷笑道:「是我。此次拜访,是想寻一位可靠帮手,在锦州一带布点检视,戚大寨主向我极力推荐你。」 白金龙人如其名,肤白如玉,穿金戴银,气势如龙。他一双锐眼落在季卷脸上,忽微哂道:「些许小事,也要劳动我出手?」 他那眼神、姿态,无一不显示潇洒傲岸,对于随行的武功不如他的杂兵,简直连半点视线也不愿分,仅对戚少商、季卷平视半眼。 季卷笑呵呵,并不着恼:「事虽小,却不容差错,非得武艺过人,且足够可信者能担。」她反问:「白侠士自觉做不到么?」 白金龙眼中闪过厉芒。 戚少商眼见白金龙沉默下去,自己笑道:「季少帮主在同你说笑呢。她总爱开些玩笑。」说到这里,转向季卷道:「来得匆忙,我还未将白金龙的事迹与你讲完。当日取三会海口,正值暴雨,守军据守角楼凭地利往下射箭,是白金龙首先反应,借雨势翻入城中,解决掉角楼中箭手,大大方便我们进城。这还只是其一,前些日子我们在锦州与金兵撞上,也是他暴起出手,连杀十六名金将,大振我连云寨之威!也因这两件大功,我们一致决议,由白金龙接任连云寨大当家一职,两马并辔,与我同治连云寨。」 觉得这句话和这个职位有点耳熟的季卷:「……」 白金龙仰首向天,并未留意季卷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自信道:「我从无自觉做不到的事。我不只想做连云寨大当家!」 季卷温和无害地笑着接话:「白大当家目指何处?」 白金龙视线低落,落到季卷脸上,一字一句道:「青田帮副帮主之位!」 第94章 战 季卷偏一偏头,不应是,也不说否,只笑道:「在青田帮要想晋升,必得有基层工作经验,也要有实打实的成绩。」 白金龙不以为然道:「对庸才,自该依理晋升,招揽人才却非得要不拘一格才行!」 季卷笑:「没有实绩,叫我怎样分辨人才庸才?」 白金龙眼中的自傲渐渐熄了。他仔细看她一眼,毫不掩饰,浮上些不屑,冷傲道:「若连识人之明都无,就不配做领袖!」 第129页 「你说的这种领袖,一旦病了、残了、废了、死了,好不容易拉扯出的一摊家业还能交给谁?与天赌命,赌死之前能再找一个和自己一样有眼力的继任者?」季卷毫不为白金龙的藐视动怒,笑意盈盈地反问,「白侠士学武不错,学史却不行,竟连八王之乱都未听过。」 她不轻不重地抵了白金龙一句,又将往僵硬坠去的气氛向回拉:「白侠士若有意在青田帮内发展,勉力将筑城工事完成,来日论功行赏,必也在头筹之列。」 「不必了。」白金龙冷冷拒绝道,负手往外阔步行去:「看在戚兄面子上,我自会成事,但对投效你们青田帮已半点兴趣都没了!」 季卷笑笑。一般她招揽人才失败之后,总还笑容可掬说两句「期待以后合作」之类的客套话,此时却也懒得说,安静目送白金龙走远,才转头纳闷地问戚少商:「他这个情商还想当领导?」 戚少商没太听懂,不妨碍他因两人对谈露出些微牙疼的神情。 白金龙与季卷不欢而散,自己像要散心般离了燕京往北,走出不远立即被人唤住:「白大当家。」声音发自道旁马车,马车中人紧接着就问:「你已见过季少帮主,她可是能助你腾飞之人?」 白金龙立足,目色冷冷,望向马车。——一辆华贵马车,出现在北境,荒郊,已是十分奇怪的事情。驾前执辔者三,圆面高鼻,是典型女真人长相,车后静立三个汉人侍卫,太阳穴饱胀,目敛神光,均是默立不语。即使傲岸如白金龙,见到这几个环绕马车的高手,也低了低眉,情不自禁答:「你已有结论,何必明知故问!」 马车中人轻柔地笑了一声:「看来我上回的提议,还有商榷余地。」 白金龙脸上瞬过一丝阴影。他仍要面子,因而声音坚硬,显得骨头极硬:「要我给你放行,放异族攻打大宋?」 马车内悠然道:「在一艘破船上,即使满腹才情,想高飞也不可得。」 白金龙冷笑:「你说的这艘破船,刚刚从辽人手下抢来燕京。」 「兔子临死,也会尖叫;山羊面对屠刀,也懂用角去顶人。临死以前的迴光返照,总会叫人错觉这是盛世。」马车中人不怒不恼,含笑道:「真正的屠夫,从不会鼓譟声音。」 于是白金龙陷入沉默。他不仅陷入沉默,甚至隐隐并紧、随时可以三指弹天,发出「惊神指」的右掌也放松了下来。 季卷正在对宁中则道:「巡防事不可轻忽。有连云寨也不保险,再从青田帮内挤出人手,负责监视巡逻,不必与白金龙通气。」 江湖人十有八九自视甚高,她对别人的过分自信并不算反感,但白金龙并不止自信,言语中更是未有遮掩的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并非不好,但她需要做的是件时刻提防外敌破坏,应时时谨小慎微的事,却不适合目下无尘之人。 她瞧一眼戚少商,为他推举人的眼光大大嘆一口气,面上只笑笑安抚过去。 既知今秋将有战事,季卷周边也已逐渐转入备战状态,未与女真交锋过的青田帮一众战役昂扬,反倒是契丹军中气氛沉滞,颇有些畏葸不前。季卷自然也察觉出其中不同,对女真人的战力更加高估几分,但无论女真骑兵究竟有多可怖,她的队伍总要与他们硬碰硬地来上一次对抗。 在有条不紊筹备之中,这一年夏季迅速过完。那宋廷送来的十万兵卒如今已完全成了屯田军,收割今夏饱满水稻,再撒一季小麦下去,等过冬后来年春日能收。 「我一般不爱说些神叨叨的话。」季卷伸手抓起一把未脱壳的稻谷,转身对霍青桐笑道:「但今年这般丰收,实在让我忍不住要自夸一句:天命亦在我。」 霍青桐并不和她一起嘴上跑马车,实事求是道:「有一季丰收,下一季期待,则民心可用。」 季卷笑一笑。「但要到了令百姓为保家提起锄头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失职了。我依然希望把战争截在我们这里。」她这样说,脸上便现出一点意气风发神色,翻身上马,对霍青桐道:「斥候消息已至,金军集结万人之力渡过辽河,直指锦州。女真人已选中决战之地,该到我们应战了!」 既然早知必有一战,锦州城已紧急徵发力役,修做瓮城,以防最终要退居守城。但如今两军未接,为士气考虑,自然不会退守城中,而是出城列阵,堵在两道长城间缺口处,四周箭垛之上密布青田帮离字部帮众,端着火器,严阵以待。 霍青桐立在城墙上,身着重甲,面对骑兵倏忽而至的滚滚风烟,而阵中契丹军显出些微骚动,冷然道:「敌军在前,妄动致乱阵者斩首!」 这一令下,阵中骚动更甚,旋即便有几队旗前挑起血淋淋头颅,使所有队伍霎时敛息静默。霍青桐微微点头,对自己操练半年的军纪稍有认可,一道道提防骑兵绕后、侧翼骚扰的指令便流水般送于各部。 季卷亦在阵中,与青田帮、连云寨中高手,及宁中则等几位异世来客站在一起。今日数万人军阵争斗,她深谙人尽其才的道理,将指挥权全权交给霍青桐,自己只做江湖先锋。她立在中军最末,足下已察觉到远方马蹄烈烈,回望霍青桐身后大纛,见旌旗一扬,从阵尾传来火炮连连,直击从正面杀来的女真骑兵。 天火降世,携炸山拦河的气魄下落,却听这一路骑兵阵中响起唿哨,本紧密锥形军阵四散成一字长蛇阵,顶着不歇的天火前沖! 第130页 火炮填充慢,难以瞄准,用在阵地战中,冲散阵型的作用远大于正面杀伤,而女真人分明远居东北一带,却似对青田帮火器优劣了如指掌,这一变阵,虽有骑兵陆续被火炮碎片击中落马,却未能阻拦整体前沖的阵势。 霍青桐面色不变,估量着两军距离,手中旗扬,战鼓一改,天火不再针对骑兵阵势,改为往固定位置落下,逼出骑兵移位,而箭垛上弹药装填声连绵,火枪直指炮弹未落,也即金人聚拢处,火舌连点,此时已不需准头,往人马身上随意倾泻。 火炮逼位、火器收割,正是霍青桐基于火炮笨重开发出的战术,此时青田帮与宋廷全力赶制的枪枝无补给之虞,时刻不停,直到枪膛滚烫才后撤歇下,下一支火器队立即补上,硬生生将这支骑兵压在火力线以外,逡巡难进。 正在这一侧有了优势,后军忽生变动,有支千余人的金国精兵绕远迂迴过长城缺口,欲要截断连绵搬运物资的后军长龙,马上阵列气势磅礴,未及接近已是箭落如雨,竟是要阻止前军再取补给! 这一支精兵由完颜杲领军,人数虽少,分明才是主攻阵势! 原来正面声势浩大的骑兵队列竟是佯攻,金人深知火器威力,不惜以半数之力拖住青田帮火器,而金人精英得以从别处突破,执行他们最为擅长的沖营作战。 季卷正在大军最末,金人铁蹄瞬息而至,甚至隐约能闻见马辔上洇透血迹。离到这种距离,季卷已能看清,沖阵队伍中有不少中原人样貌,打扮肖似武林中人,视线却奸邪闪烁。就在如此突袭间,她竟还有心思回头一望霍青桐,见霍青桐仍立高处,右臂擎旗,与她视线对上一瞬,先是担忧,旋即换做满面肃杀,坚毅颔首,手上旗帜坚定挥落—— 季卷笑着抽剑,高喝道:「进攻命令!随我沖!」 连云寨、青田帮百余位高手候于此处,等的便是这支队伍! 第95章 阻击 她号令既出,右手执剑,左手握鞘,双臂齐出,将缜密箭阵拨出一片清明。在她身后,诸位经过她精挑细选的江湖高手也是绝招齐出,霎时已扫落五成箭簇,另外五成由霍青桐指挥,后军立起木盾阻挡,可终究还有少量伤亡。 又听骑兵阵中唿哨,女真人于马上搭弓,季卷清啸一声,足下如雷亟爆响,身如离弦,已是先于所有人上前,一剑刺往领头骑兵,长剑瞬息抽刺,在马上骑兵受剑栽下时借力一踏,人已飞身跃起,旋即剑光连点,顶着骑兵声势绞入阵中,直指居于中间的完颜杲咽喉。完颜杲在雪亮剑光笼罩下急拉缰绳,逼得座下骏马人立而起,挡住季卷剑势,人已从马背翻下,双手执锤,掀起一地泥土,自下而上擂向季卷下颌,同时身侧四名亲卫如连体同心,齐攻向她后背,季卷鬚臾间出剑截断重锤声势,于半空翻了半个身,剑顾八方,刺伤四名亲卫,还往完颜杲周身大穴递去剑势,逼得他回防。 几招之间,季卷身后群雄也随着已冲杀上来,与这支金国精兵杀到了一处,打乱他们于远处射箭消耗的计划。武林人虽秩序不如金国骑兵规整,但武艺超绝,一人独对十余名骑兵也丝毫不落下风,更何况彼此之间,犹有配合,时有疏漏,致使骑兵刀枪即将加身,便有他人斜刺里杀出,化解生死危机。 季卷在抢攻完颜杲间隙以余光扫视,见数千骑兵沖阵之势已被他们生生截住,自家后军因而严整,队形未乱,不由一笑,出手更疾,一人独对完颜杲及周边精兵,竟是越战越酣畅,剑锋越磨越利,金兵沾到,既是非死即伤。 宁中则跟在季卷身后,见她毫不迟疑对上金国主将,与完颜杲及几名亲卫杀作一团,胜势明显,自己便抽剑寻到个瘦竹竿样的武林客,唰唰三剑,将人逼到马下。那人手执铁爪刚杖,与宁中则对了几剑,自觉抵挡不过,立即高高跃起,运起轻功,逝如轻烟,鸿飞冥冥,便要往阵外脱去。宁中则于轻功一道上并不见长,正咬牙暗恨,自己身后有青年掠出,手上「春蚕掌法」绵绵如织,将这干瘦老头困在掌下,须臾震气一吐,道:「死!」 他掌毙了此人,便又落回地面,听宁中则追将上来,自己先失魂落魄道:「宁前辈,这些中原江湖客里,可有你认识的人?」 宁中则正在想此事,闻言道:「也是奇了。这些人里,有些武功路数,与此间不符,更像你我来处的中原正统一脉,可竟无一个我认识的面孔,论他们武功,也算不上一流。」 青年喃喃道:「我却遇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临死以前,我刚将他们关在藏宝洞中,想是他们无人救援,终究饿死其中了。」 他对这些被他杀了两遍的恶人并无怜悯,只是拼了命地想,又向宁中则徵询意见般问:「……我未看到苗人凤。宁前辈,他究竟是没有来,还只是未参与此战?」 宁中则正要回答,忽一剑刺来,替魂不守舍的胡斐挡住金人攻击,转身厮杀片刻,才急急道:「以你所述,苗人凤大侠为人,纵使真被带入此方地界,也绝不会为金人效力,扬战火于中原!」 胡斐显然早已做此想,听到宁中则这样开解,又像获得肯定般露出些许笑意,再杀入阵中时坚毅许多,掌风凌厉,杀得金人东倒西歪。 这些金兵虽骑术了得,箭术更是过人,一旦被欺近身前,论及武艺却远不及江湖群侠。完颜杲本计划以骑兵之利截杀后军,烧毁些粮草,冲散后军阵势,未想到敌方将领竟如此料敌机先,早早将这支武林中人放在此处提防,眼见自家儿郎落入下风,一只手想去摸挂在马上的号角,吹号退兵。 第131页 可这正与季卷生死相搏,随时应接不及,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季卷剑锋又何曾给他留下吹号余地? 完颜杲年逾五旬,已是金国战功赫赫的老将,心志之坚,亦非常人所及,眼见他被季卷拖住,而手下兵卒正接连减损,脸上沟壑一凝,重锤脱手,人已如巨隼扑往马匹,摘下号角! 可季卷也快。季卷挑开重锤时已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双唇紧抿,却不妨碍她足下滑步,剑尖直刺完颜杲后心。 「呜——」 长角呜咽吹起,至半途无力,气息断绝,旋即听号角寸寸碎裂,碎前犹震。已被切割成各自为战的金兵听了号声如蒙大赦,立即拨转马头,口中唿喝女真语,丢下一地尸身沿来时路退去。 季卷自完颜杲后心撤出长剑,伸手扶一扶他尸身,旋即抹去剑上血迹,转头回看前军战况。 前军亦陷于混战中,金兵骑兵凭藉悍不畏死,竟靠人力硬生生突破火器压制,杀到近前。怨军终究未能逃脱对金兵恐惧,纵使明知人数远胜女真人,被马唿箭抵后仍旧乱了阵脚,几番冲杀间,虽勉强撑住未溃散,死伤远胜金人铁骑。霍青桐在高处将战局尽收眼底,随时指挥调配,将损失过大的怨军小队调往后方保证不至于崩溃,前军继续顶上,如此车轮战,竟是陷入了比拼人数的两败俱伤之局。 她略感焦躁,神色不动,正专注于前线战事,忽心有所感,往数万军阵最末看去,正直直撞进季卷清亮眼中。 季卷正也结束对前线估量。如今将他们这支小队调往阵前应对自是不错,但他们离阵前相隔数万军卒,要穿越过去恐怕极为耗费时间,况且霍青桐存了磨鍊辽军接阵的打算,绝不会同意她顶替风险。 但不代表她们已无事可做。 季卷长剑后指向奔逃金兵,只这一个动作,已令霍青桐心领神会,在高处重重点头。 于是她跨过完颜杲尸身,举剑号令:「追击!」 群雄轰然应诺,本就未熄的战意更燃,随季卷一道往金兵追杀过去。此时天际昏昏,乌云压顶,将日光掩映大半,季卷前追之时,浓云在其身后翻卷,颇有种挟天地之威冲杀上来的气势,金兵吃了败仗,又失了统领,本就胆寒,眼见那位杀敌最多的娇小中原女子眸似寒星,正一寸寸拉近彼此距离,更是慌乱,高声唿喝,不惜扎伤马臀,逼得马儿更快绕过军阵,自侧翼长城缺口奔往草原大军处。 金人大军由完颜阿骨打最为依仗的完颜宗雄统帅,见自己派去屠戮宋辽后军的千人骑兵竟队形散漫,向自己溃逃而来,而阵中已无叔父完颜旻身影,自己立在马上,也有些晕眩地微一摇晃,旋即见到尾随其后的季卷双眼,两者目光交汇瞬间,已猜到季卷正打什么主意。 前军正在血肉磨盘,等辽人死伤超过三成,必是溃逃局面,这些江湖人是想乱军中取他首级,逼退大军? 叔父所领奇兵中,亦有中原江湖人在其中,在这支江湖人手下却未撑过多久,彼此实力悬殊,已是清楚明了。既然如此,何必强撑对敌? 完颜宗雄退后,示意分出两千金兵阻击,自己倒是收缩了阵型,冷静至极,并无小觑百来人之意,只想一味将战局拖延下去。 拖下去,便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季卷显然也见出金人阵型变化,心中对完颜宗雄的克制略感吃惊,直取他首级的信念却是更为坚定。她大声询问:「以一当二十,你们能坚持否?」 身后群雄闹笑应:「有何不可?」 「好!」季卷亦是长笑,手中剑泛起清辉,目视完颜宗雄,肃声道:「那便坚持得再久一点,等我取了那完颜宗雄首级,一道回锦州庆功!」 第96章 季大王 宁中则听出她去意已决,立即道:「我随你一道。」 季卷轻笑摇头。她并非自大,更不是刻意要做独狼,单纯因方才军中磨剑,竟对剑之一道有些隐隐了悟。 她知道自己向来欠缺了杀气,出剑时,少有撕穿天地的决意。面对敌人,她总要想一想,斟酌一下,此人究竟该不该死?是否虽行恶事,不至于取死,仍可教化?想得多,剑便沉滞,要真正无拘无束出剑,需撕穿层层道德设限。但军中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江湖中事总有另闢蹊径的解,而两国争端,金国有扩张的生存需求,她不愿令平民陷于战火,唯有一方摧毁另一方,人命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一环,仅论生死,不论正误。 难得出剑时不必有任何分神,仅以剑言,仅仅出剑。此时剑越磨越利,正要如天瀑直泻,她却生生在源头处堵住水流,剑势积纍堆叠,恐怕下一剑会达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境界。 因此,反而孤身才更有利。 此时两千拦截金兵已近到眼前,她无暇细说,只坚定道:「信我!」旋即揉身扑上,抢了匹骏马,伏于马背,催促骏马调头往金人军阵中冲去。拦截金兵见她要脱走,弯弓向她后心射箭,却被随后的武林群豪拦住,只百余人直扑阵中,竟显出旗鼓相当的声势。 金人主军见季卷一人一剑一马,竟往阵中毫无顾忌地冲来,亦是震撼,箭阵成雨,连续往她冲来。金人军中亦不乏武艺高强者,一箭沖往季卷前心,季卷以剑鞘拨开,手臂被其上劲力震得发麻,却全无惧色,眼见得已沖至近前,立即顺马背滑下,钻至金人马腹之下,自马蹄间穿堂滚爬,动作狼狈,却速度极快地接近阵中完颜宗雄的马匹。 第132页 她这下隐匿于马蹄,唯余一匹孤零零骏马霎时被箭阵射成筛子。城墙之上,霍青桐目视不清,见马嘶染血,浑身霎时冰凉,几乎要忘了该怎样指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是我让她去的! 等到金人阵中发生些许骚乱,她一颗停滞心脏才復又搏动,同时见金人围阵越紧,已不给入侵者任何落足余地,登时感觉头晕目眩,手上已下意识摆出祈祷姿势。 她正坐立难安,极目于暗沉天色间辨别远处情势,只看得清金人已团团包围住米粒般的小人,一颗心已要跳出喉咙,却见层层人头正中有剑光一点。 剑光一点,闪烁如荧火。 并不强烈的光亮,瞬息黯淡,令霍青桐几乎以为是错觉。 可就这一点剑光点燃,旋即盛芒乍放,宝剑青锋自围困中射出,疾逾飞电,迴旋应规,霎时穿透周身金兵咽喉,血绽如盛世牡丹,季卷掣剑自牡丹中奋飞,挟剑影血花人惊唿跃至半空,声势之盛,剑光之烈,竟瞬息穿透卷墨浓云,刺下一缕天光,沐浴于她周身。而她在其中竟如佛陀怒目,身形倒转,剑尖锋芒溶于灿灿天光,耿耿剑虹直落完颜宗雄人头!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何人能挡?何人敢挡? 季卷立在马上,浑身被这一剑抽干,胸口剧烈起伏,周围却似陷于深海般凝滞,无人敢尝试撄其锋芒。天缝只一泻便又合拢,霭霭翻卷于她头顶,季卷一抹溅在脸上的血,提着完颜宗雄首级,拢在昏暝暗色里,冷冷目视向身边金兵,目光所及之处,只撞入一片惊惧万分,接连闪躲。 她笑。向来天真可亲的笑脸放在惊艷一剑之后也诡谲如索命罗剎。她白皙脸上顶着血雨,森然露齿一笑,就这一笑已彻底击溃金人心防,使他们调转马蹄,仓惶疾唿道:「退兵!退兵!——快退!」 战场之中,一处溃败,气势极易传染全军,尤其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军枭首,更是对士气的摧毁性打击。乱蹄震地,马蹄上溃兵面色如土,观两方形势,俨然是季卷一方大胜。 那些辽人军队并未看清始末,但季卷那刺穿天幕的一剑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视而不见。此时见对阵的金兵也神色仓惶,追随主军逃窜,胸中险死还生的一口气吐出,正不知如何宣洩,便听萧干已提前反应过来,运气高唿:「季卷!季大王!」 辽军不及多思,已跟着萧干鼓譟奋声,七嘴八舌高唿:「季卷!季大王!」等多喊了几声,便又找到节奏,数万军队,齐齐高唿:「季大王!季大王!」 其时辽国除却皇帝,本就以各方大王为尊。季卷虽有执掌燕京的实权,毕竟是宋人,在辽人心里,始终不算正统。如今这声大王喊出,声音震天,令奔逃中的金兵都不住回头张望,论及声势,已极少有首领能够超越,季卷脱力半倚在马上,正细细品味剑中真意,听了这连绵的「季大王」,下意识就对追到近前的宁中则道:「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 宁中则的表情立即变得微妙了。 她口唇翳动,始终喊不出这个称唿,季卷却总算回神,哈哈一笑,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这个玩笑,使自己身上萦绕的那点剑之孤寂消散殆尽,復归平时那副说说笑笑的亲和模样,转移话题道:「这批夹在其间的武林人实力不济得很。可认出其中有来自你们那边的人?」 「有是有,」宁中则道,「只是论及武功,一概是些江湖二流,要说我们的生死大敌,或另一些早有耳闻的顶尖高手,却根本不见踪影。我怀疑……」 季卷点一点头,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最好的打算,就是女真那边也没遇到几个真正的高手。不过,要是抛开盲目乐观的情绪视之,那就是完颜阿骨打手上的绝世高手并未被安排到锦州一线。那些人被派去了哪里?留在上京拱卫他?派去偷袭燕京?」 她思索着,不由奇怪:「不该如此。以他的谋略,怎么会不把这里当做决战地,将手上好牌压至前线?除非……他与中原高手并不同心。是他不信任?还是其实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实际掌控者另有其人?」 她正仔细分析完颜阿骨打可能的安排,见胡斐神色怅然,一副忧虑状,便又温和微笑起来,拍一拍他肩膀,安慰道:「胡大哥。我已说啦!至今看来,落到金人那边的没一个好东西。苗大侠纵使当真要来,大概率也会落在我身边,你不必这般提心弔胆。」 她脸上笑着,眼神却锐利,反覆推敲细思:这支万人女真骑兵,不说是举国之力,至少也占了金国军队大半。如果完颜阿骨打已把绝大多数骑兵压在此地,那么能分出的兵力,就绝不会太多。 她仔细想着,仰望天际浓云,似要下起今年第一场早雪。辽人高唿她姓名的声息未歇,此番大胜,纵使天降暴雪,也不能阻挡她们进击辽阳府的脚步。正一切尽在掌握,合该志得意满,她脑中忽闪过一个不相关的小念头。 她想:北方秋冬苦寒,苏梦枕的身体如何了? 燕京城。 白金龙伴着位面如冠玉,一脸正气的中年书生,漫步街中。连云寨大多力量都随军前往锦州,留有小部分驻守燕京,戚少商知道他与季卷相处不快,特意将他自前线召回,好心让他留守此处。这在他看来,却亦有些信不过他、让他远远待在后方,不至于捣乱的意思,未免沉郁。好在与他同行的中年书生相当会做人,与他说说笑笑,将白金龙那点不快轻松抹去了。 第133页 燕京以往本就是辽宋互市重地,被季卷收下后,更是鼓励商业发展,一时无论西夏、西辽、女真各处货物,尽聚于此,操各地口音的商贾往来不息,纵使明知此间主人正北上与女真交战,也未减少他们贸易的热情。 唯独使今天街上人流减少的是阴沉天色,眼见不是要下寒雨就是鹅毛大雪,白金龙也无意受寒,与中年书生走入间客栈,在一楼大堂要了两壶酒、一碟花生,坐在一帮女真马商隔壁,慢慢嚼着,不多时,果见雪花渐落。 白金龙望着雪落门槛,不知牵动哪一处愁怀,喃喃道:「北境好大的雪。」 书生剑客细声道:「的确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俩这样心不在焉地闲聊,同时耳力一动,从大堂熙攘避雪的女真马商里,捕捉到另一个病恹恹的,裹着厚实毛裘的贵公子,亦不经意地低嘆:「是一场暴雪。」 三人齐齐抬首,对视一眼,眼中精光微绽,相视莞尔。 第97章 惊梦无梦 白金龙与中年书生收回投向病公子的眼光,彼此瞧瞧,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肃然:这病人看着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周身气息内敛,却是成色十足的内家高手。 在此之外,白金龙更是想起些江湖传闻,肃容便往轻狎转变,低声对书生笑道:「我已说过此地城主四处惹事的本事,另有件风流趣闻,还没来得及细说。」 中年书生轻抚腰间剑,问道:「哦?」 白金龙心中微微发紧,面上却越发不屑,嗤声道:「你初来乍到,或许不知京城两大江湖势力之一,金风细雨楼的名号。此地城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情孽纠缠,在江湖上洋相百出,终归靠战功加身,反令这位楼主迫不及待,退了前一桩婚事,要将她牢牢抓在手心。」 中年书生瞧一眼那名病公子,心有所悟,笑问:「如白兄这样说,这楼主趋炎附势,却不必放在眼里?」 「你错了。」白金龙轻浮一收,冷声道:「这楼主为权势放得下身段,才是真枭雄!我向你说这段故事,意思是对这种枭雄,寻到机会,必要一击毙命,绝不可给他留下翻身之机!」 他这几句话以内力压做一线,传音入密给中年书生,令后者轻抚光洁下颌,领会地颔首。正提防间,那名贵公子忽掀袍往他们处走来,似乎在一众胡商见偶遇两名宋人,于此雪日,顿生他乡故知之情。 他走进,拱手,不等白金龙两人应答就已径直落座,淡淡道:「苏梦枕。」 白金龙傲然道:「白金龙。」 他们都未带帮派职务,语气理所应当,似乎听了他们的大名,就该立即知道他是谁一样。等两人说完,剩余的中年书生才缓了一拍,儒雅道:「无门无派一散修,岳不群。」 苏梦枕微一点头。 白金龙拨动着茶盏。在苏梦枕面前,他的小动作忽而变多,自己尚且未觉,反而以未将他放入眼里的语气道:「你来的不巧,季卷前日刚刚离开。」 苏梦枕道:「我知道。」 他提到季卷,面上拒人千里的寒霜便减,眼中蕴出并不对着他们的笑意,本想咳嗽,又不知为何强自忍住,道:「我来燕京,不是为了见她。就像我坐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说废话。」 白金龙目中冷傲一闪,并不接话,反是岳不群年龄较长,身上早无青年的争胜之气,在两个冷然青年面前,依然能和蔼笑问:「苏公子此来何意?愿闻其详。」 苏梦枕脸上笑意一收,似有屋外雪落在他眉间。他睇着两人,冷冷道:「明知是我,却不立即遁走。我来看一看你们的实力可对得住勇气!」 他话音未落,白金龙已脸色大变,抬手一指,指法徐徐,似初雪暖房中最酣然散漫的梦,与他苍白的脸,紧张的眉截然相反! 他出指,一出便是自己三式绝招之一,向来只用在生死决战之时的「惊梦」指! 指风如梦。指力惊绝,内蕴开山裂石之威,点向苏梦枕时却轻柔舒缓,指风过处,如带香甜美梦。 梦总要醒,自美梦清醒,倏忽坠入愁云惨澹现实,便是落空,便会失落,便要吃下他这一记十成功力的「惊梦」! 人死之时,亦是惊梦。 这一梦足以困住天下英豪,纵是岳不群居于旁边,一眼之下仍不免遥忆起他做五岳之首的美梦,旋即因惊醒而陷入长久的虚空,唯独直面指风的苏梦枕神色未动。 苏梦枕也做梦。他梦得广博,梦得持久,一梦自获梦枕之名开始,便从未黯淡。 梦枕黄粱,南柯惊梦,脆弱得禁不住半点风动。 可他至今未醒。梦不醒,有人与他同眠亦不曾醒。他已活在梦里,现实便是梦境,现实更胜于梦境,白金龙的「惊梦」惊不醒清醒的人,苏梦枕打碎梦境,见到的竟是更香甜的现实。 他于梦中抽刀,刀锋下落,破解惊梦一指,还白金龙一梦! 这一刀艷丽,明动,竟无半点凄绝,眨眼已要斩落白金龙的手指,端坐一旁的岳不群终于拔剑,略止住刀势,令白金龙得以从刀锋下逃脱。 苏梦枕「嗯?」了一声,问:「东方不败是你师父?」 岳不群脸上笑容有一瞬挂不住。 苏梦枕傲慢道:「你的剑法却远不及他!」他说罢,刀芒又绽,如雪中寒梅冶艷,将两人齐齐拢入刀下,竟是自信自负,能够同时取得两人性命。 第134页 屋内嘈杂忽收,那些女真马商见三人瞬息开战,彼此视线相交,便也拍案跳起,桌上细长包袱掀开,竟是人人执兵,各自展露迥异且高深的武功路数,向苏梦枕急砍下来,苏梦枕这一刀已迫近岳白二人咽喉,听得头顶风动,立时收刀格挡,人如黑絮飘然翻出窗外,站到风雪大作的街道之上。 帐外风雪。这种天气,任何调兵之举都是大错,因而虽一场大胜,本该趁势追击,季卷的队伍仍停在锦州,后军运送物资的速度都慢了,尽量窝在帐中烧炭取暖,不外出一步。 霍青桐与萧干分巡完军队,披着风雪回帐,对正捏沙盘的季卷忧虑道:「再这么耽搁下去,燕京不知会如何。」 季卷轻松笑道:「这雪对我们是烦恼,对攻城一方不也是烦恼?我们冒雪行军难,想来燕京那边,耶律大石要冒雪围城,也比平常季节难得多,这又是优势了。」 霍青桐无奈摇头:「你倒是乐天。」 萧干忽问:「既然风雪阻路,我们为何不回援燕京?金国连失两员大将,今年不一定会再南下骚扰了,反倒燕京,既然你猜测金国帐中高手已往燕京城中作乱,以燕京那点防备未必能依约守住。」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你又在试探我了。怎么,你担心我心系燕京情郎,想插翅回去解围?」她大大地嘆一口气:「我虽然没那么懂兵法,还是懂一点下象棋的,要想解将,必得还将一军,我们如今就是那步将军的棋,怎么可能好不容易跨过了楚河汉界,又突然跑回自己家里蹲着?」 她说到此处,手收回袖,不住拨动袖中铁牌,心里不知走了什么神,面上依然风平浪静地笑:「耐心等雪停,耐心等军机吧。至于燕京……我相信他们能守住,他们也必须守住。」 第98章 想飞之心 苏梦枕飘至风雪大作的街道上时,心中绝无思考自己能否守住燕京。 理所应当之事,何须怀疑? 白金龙与一干乔装打扮过的武林人冲出客栈,紧随其后落在街上时,只得苏梦枕于风雪迷濛中冷冷一笑,半截眉上挂了冰雪,使笑愈冷,人愈寒,笑未及底,已有红梅自雪中骤绽! 一二十人的队伍!只他一人! 他怎么敢? 白金龙先是怒!他愤怒于苏梦枕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然则下一刻便是喜!只要能杀了金风细雨楼楼主—— 要想取得杀苏梦枕的名望,首先要在他的刀下保命! 因此他急退。他将达尔巴和霍都急让至苏梦枕刀下,自己毫不犹豫,跃至金轮法王身后,意图引苏梦枕与金轮法王斗将,令他在两败俱伤后的捡漏顺理成章——苏梦枕终于咳了一声,刀芒旋即暴涨,他再度急退,退往队伍末尾,退至——另一支队伍正中! 风雪大作。是故行人稀疏。 但总归还有些行人。一些怀抱了质疑与希望的行人。 为首那雄姿英发的青年目中含着疲倦与沧桑,对着破门而出的白金龙怅惘地唤:「……白兄!」 戚少商早就得到季卷暗示,言说被他大加夸赞的白大当家似乎在做些与敌国暗通款曲的事。他不信。即使他听从季卷建议,留在城中预备解决问题,但仍希望青田帮的讯息只是谬误。他常常愿意把人往好处想,因此也想白金龙是否另有计谋,或别有苦衷。 直至现在他仍希望白金龙能够向他解释。他抬眸,一双多情春水般眸子落在退步至此的白金龙身上,得后者抬手一指! 风雪更急。刀声剑声隐入风声,更将惨唿痛唿吞没。苏梦枕一人杀入阵中时本惹诸多高手不快,他们自是一方豪强,纵横一时,此时竟被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小觑!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至大成,正上前接阵,欲抢于其他人前轻取他性命,以振声威,却见斜刺一道身影杀向苏梦枕背后,竟是见其寡不敌众,生了抢功之心。 眼前一道金轮急逼,身后一掌直指后心,苏梦枕手上刀仍未显守势。 他性格如此,一旦抽刀,便唯有进攻。 他进攻,身后忽现出另一柄长嵴略染檀香的刀,拦住偷袭向他身后的人影! 转瞬即逝的一刀,取得转瞬即逝的一条性命。 苏梦枕未回头,就像早已料到身后偷袭会有人拦截,专心全意,一刀斩向金轮法王,反是面前众人神色终于从轻蔑转向错愕! 燕塞雪扑。自垂地的阴云里直扑而来的并不止燕山雪,更有一道道武人身影,气沖霄汉,过处风雪规避。 沈虎禅的阿难刀已收回背后,笑道:「苏公子何意如此心急,抢在我们之前尝一尝味?」 苏梦枕只问:「九千五百位江湖义士,已尽皆入城?」 紧随其后,代表六分半堂而来的雷媚娇笑道:「苏公子要是放心不过我,可以亲自去点一点数。」 苏梦枕未理会。他眼中红光大盛,已是不肯相待片刻,声音撞碎一路风雪:「那便围斗!」 于是蜀中唐门的暗器、江南小雷门的火弹、老字号温家的毒雾、太平门梁家的鞭腿、下三滥何家的阴损手段尽出,风声如妖魔,刀剑入雪影,天上地下,尽是中原各门各派,各招各式的影子! 苏梦枕依旧杀在最前。被围攻者如今已成围攻之人,将他们苦心潜入燕京城内斩首开门的行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金轮法王如今又何来心思对抗苏梦枕的刀?他接连后退,倏尔怪啸一声,恼羞成怒喝道:「白金龙!你不是保证绝不会出错!」 第135页 白金龙正陷于戚少商剑下,一口气未调匀,正待出言讥讽,却听队伍中另一道阴恻恻声音响起,柴玉关冷哼道:「此间之人,终是外人。焉知不是他故意引我们至此?」 聚集于此的都是些玩弄阴谋诡计的各中行家,一件事落在心间,无事也会被深思三分,被柴玉关这样挑破,又见四方街道围攻之势汹汹,而白金龙一人早早脱逃出去,与对面人混在一处——风雪甚急,焉知那白金龙究竟是在与人生死相搏,或是默契演戏,诓骗于他们? 「好个白金龙!」金轮法王怒极反笑,手中金轮飞旋,顷刻绕过苏梦枕夺取身侧两名抢攻的江湖人性命,将堵路人群噼出一道缝隙,此时更无多少同袍之意,只拎起徒弟达尔巴的后领,两人从抢出的缝隙中霎时脱身。 柴玉关见他临阵逃脱,亦是淡淡冷哼,左手上三枚紫金指环忽微不可察地脱出,化为三道首尾相衔的暗器,接连洞穿身前近十位侠士身躯,自己也看都不看,身如微烟,融于风雪乱影。 这些高手来之前满以为自己行动不露痕迹,更听说燕京城中并无高手坐镇,便只当此行举手可为,绝无为之赌命的决意。如今陷于江湖围攻,虽其中九成以他们修为都随手可打发,但车轮战毕竟对他们不利,竟同时生出遁逃之心,各使手段,自人群包围中脱出。有些格外心眼小的,临走前还往白金龙处信手一击,令本就节节败退的白金龙更是受伤吐血,眼中现出怨毒。 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了最终被留下来的一个人,独对连云寨、中原群英、金国供奉三方敌意! 不该如此! 他是赫连将军府的心腹,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他是金国皇帝亲口允诺的孛堇——他还未来得及江湖扬名! 他仰天长啸,正要以最后一指做搏命一击,却见戚少商竟收了青龙剑,神色复杂,道:「你走罢!」 白金龙怔怔道:「你放我走?」 「我们毕竟有过同袍之情,即使你不念,我依旧会挂念旧情。」戚少商落寞道:「只望你不再在大是大非上行错,我的剑只饶过你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白金龙错愕看他,像在看一个呆子、傻子、疯子。 他转身便逃! 不逃的才是呆子、傻子、疯子。 他奔逃,同时见苏梦枕自他身侧掠过,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红影出袖,遥遥洞穿一个同样奔逃的背影。他心中居然狂喜! 一个求名之人,唯在逃命之时欣喜于自己的不闻名,同时又为自己的不闻名暗生妒意。 他盯着苏梦枕快他一步的影子,恼恨在想:若他也能像苏梦枕样没脸没皮,这领天下英雄的身份,为何不能换他来做? 好在他仍活着!活着便有下一场奋飞之机。改换头脸,改换身份,再图下一回化龙。 他正这样决意,忽觉右胁一凉。他低头,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秀、凉、美的剑尖,一闪不见。风雪进而暴虐地涌入他体内。 雷媚咯咯笑着收剑,转往苏梦枕背影高叫:「六分半堂现在杀的可比金风细雨楼多了!」 她甚至没有看白金龙一眼。 谁会费心看自己随手捡来的战功一眼? 第99章 容忍 这些被白金龙引入燕京城的高手在江湖上全无名声,论及实力却个个惊人,虽是一意逃脱,突围路上却依旧能信手取些武艺稍逊的江湖义士性命,因而苏梦枕只追了几步,便立时高喝:「退!」 他高喝的同时,与沈虎禅等人追得更紧,刀锋催逼更急,已料到无法尽数留敌,几人出手便绝无保留,将追到近前的敌人解决之后,隔着风雪,见其余人等被迫自城墙翻下,墙上积雪甚滑,有人轻功运出差池,竟一脚跌入雪里,又担心再度被围,匆匆蹿起,一瘸一拐地往城外逃去。 江湖联军中几股势力首领此时纷纷跃上城头,远瞧几道身影倏忽没于风雪,蜀中唐门的唐春雨向他们撒去一把暗器,眼见追之不及,便问道:「我们何不去追?」 苏梦枕收刀,咳嗽。他咳嗽的情态十分古怪,浑身本能要痉挛着蜷缩,意志力却又强迫自己忍住吐血欲望,竭力将身体展平。一方锦帕已攥在手心,但终究忍住了没有勐咳下去,亦没有吐出血来,血气翻涌,显得气色没那么糟糕地道:「有敌。」 「哪里的敌?」 苏梦枕将锦帕叠好收回袖笼,本已懒得给人做解答,摸到袖中另一样物品,又露出些颇为愉悦的神色,于是多了几分耐心道:「我至燕京,得守城向将军传信,辽军已过居庸关,不日即抵燕京。适逢此时……」他话一说多,便又想咳嗽,这回主动停了话头服下两粒药丸,又把肩上毛裘仔细裹紧。 在他动作期间,一位落在几位领袖之后的青年稚气可爱、率真无邪地笑起来,替仍在运功调息的苏梦枕续道:「适逢此时,这些女真走狗入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辽军已近城外,需要他们开门揖盗!」 在场武林豪杰出发前已存了图国忘死的决心,此时突闻敌已兵临城下,仍不免色变。唐春雨求证道:「苏公子,方小侠说的是真?」 苏梦枕淡淡颔首。他转过视线,向替他接话的年轻人瞧去一眼,得到后者羞涩的一笑。他觉得这笑容有几分眼熟,收回目光后,仍在心中琢磨熟悉感的来源。 第136页 他些微走神,不妨碍身边群雄为逼在咫尺的危机纷纷皱眉。领大半雷家北上的雷卷神色不动,人已往裘服里陷得更深,细数自己带来的霹雳弹,同样领了数百六分半堂弟子的雷媚却无所顾忌,出声问道:「苏公子可知辽军人数几何?」 苏梦枕冷冷道:「十万以上。」 「哦。那么燕京守军,向将军手上人数几何?」 「或有三千。」 「苏公子,我们愿意随你北上,是要建功立业,收復故土的。你让我们来这送死?」雷媚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逗笑,娇声质问:「你老婆人在何处?她手下的兵呢?说的是收復燕云十六州,她把兵全带去北边做什么?」 苏梦枕莫名「唔」了一声,显出很愉快的样子。他愉快,却不妨碍对雷媚讥讽道:「我明天要袭击六分半堂。」 雷媚倩眉一皱,问:「什么?」 「——就绝不会在今天把计划全盘说给楼里弟兄听。」苏梦枕慢条斯理地续,「我要攻打不动飞瀑,也绝不会把所有弟兄都压到不动飞瀑之前。分兵是险计,用好了就是妙计!」 雷媚掩唇娇笑:「看来苏公子为自己做了老婆的敢死队一事得意得很。」 苏梦枕也笑。雷媚实在是个浅薄得很有趣的人,她似乎大脑空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说的每一句话都压在关键,尖锐,刺人,偏偏又暗藏讨好,叫苏梦枕虽被讽刺,依然笑了起来。 「我不想寻死,」苏梦枕转向群侠,笑道:「这一战也不至于寻死!大雪覆境,一可使燕京免于重械攻城,二可使辽军加重粮草后勤之虞。我们不必考虑解围,只需拖下去!拖得越久,胜机便越为我们掌握。」 「要拖到何时?」 苏梦枕淡淡答:「拖到雪化之后。」 「我们绝不可拖到雪化之后。」季卷道。 一日一夜的风雪渐停,等睡醒出帐,地上雪已堆积到膝盖高度。萧干丈量了雪厚,摇头说从未在秋末见过这般暴雪,往年至少要再过一月才有初雪。这场远超意料的大雪令行军尤为困难,即使他深知此时为良机,不得不理性地劝导季卷,等雪化之后再行军。 季卷摇头否决。 「三个原因,」她伸出三根手指道:「一是大雪过后,我们的补给不能再顺畅送抵,不可能在此久待;二是如此大雪,金人决想不到我们会冒雪袭击;三是雪深阻马,除此机会,我们很难再对上速度这么慢的金人。」 只是雪地行军,又该在路上产生多少不必要的人员损失? 她克制自己多想,晃一晃脑袋,笑道:「若无疑问,拔营吧。」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北地所有势力的计划。 耶律大石的讨伐队伍已至香山,被雪困于山坳,提前备好的云梯等器械,实在寸步难行。 金人骑兵一战之中失去两位统领,溃逃之间,完颜宗义逐渐收拢了残部,往辽阳府修整,本打算修整一夜后立即归京,却被大雪阻住回归的脚步。 季卷的军队于雪地间艰难跋涉。雪地不辨路况,要往前探路更得多花无数心神,但占了队伍主体的怨军却难得士气高昂,不仅因季卷当日声威犹在,更因这支怨军本就由耶律淳招募于辽东,如今近逼故土,故园收復在望,仅这一层,他们竟比季卷要更为热切。 而季卷深知,这种天气下,动起来就已领先敌人无数。 因而当他们如雪中妖祟,突现于辽阳府外时,城内金人大乱,墙垛上接连探出几次人头,要来确定这支鬼一样队伍的真假,被帮中神射手接连点射后,才终于敢相信现实。 紧接着,隔着片白茫茫雪地,季卷都能察觉到城中鸡飞狗跳。 她笑道:「看来女真人是当真没有打过守城战,他们城墙上连狼牙拍都不挂!虽然在火炮攻城面前,挂不挂狼牙拍都毫无影响。」 正说笑间,霍青桐却打断她道:「炮膛和引线浸了雪,需要时间处理,暂时没法点炮。」 季卷态度立即一百八十度转弯:「他们最好一辈子都别挂狼牙拍。」 霍青桐无奈瞧她。季卷顶着她眼神,抽出长剑,仔细检查一遍,方又归剑入鞘,对霍青桐笑道:「造火炮本来就是想用在攻城上,结果这会儿还是得用復古的办法打攻城战。」 霍青桐皱眉问:「你要怎样復古地打?」 「靠战意。他们现在最怕的人恐怕就是我了,那当然要让他们更恐惧一点才行。」季卷淡淡笑了,又道:「霍将军,我愿为先登。」 第100章 登云台 辽阳府城高约六丈,城墙之上密布箭孔,对江湖高手而言,要一口气纵身而上,需要些轻功造诣,更重要是半途不可受击,容易丹田气散,半途而落。季卷正摩拳擦掌,只待霍青桐摆好阵型,就要捷足先登,忽见城头墙垛上阵旗摇摇,女真人到底是如今大陆上最强一至队伍,慌乱不至须臾就已做好守城动员,此刻借城头放箭,比平日马上更远,抓准攻城部队在雪中移位不便的劣势,一轮齐射,竟在猝然间射灭打头的先军。 霍青桐冷静点算战损,指挥不变,令队伍举起木盾,顶着箭雨继续前压,同时传问青田帮帮众:「火炮何时可用?」 青田帮负责维护火器的专家遣传信兵回话:「炮膛进了雪,要彻底烘干至少要半个时辰。」 第137页 霍青桐点一点头,对季卷道:「你要保证吸引此面金兵火力超过半个时辰。」 季卷笑:「是要我像糖豆人一样在城墙外面蹦来蹦去,一边跳一边叫『都来打我』?」 她随口说个笑话,见霍青桐依然严肃盯着她,脸上笑容不免小下去,讪讪摸了摸鼻子。 霍青桐于是继续:「除却登墙时会遇到攻击,城中金人定会自别门而出,于城墙下围攻。我只能以火器骚扰,其中多数攻势,必须由你直面。」 季卷知道霍青桐担忧,于是正色道:「我心里有数。」 霍青桐望着她,忽道:「你要是真有数,就该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季卷只笑笑,从武林队伍中挑选十来位轻功卓绝人士,一口真气运足,正要踏雪而出,方笑道:「这种时候我倒更爱听『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 她说毕扬手,带着十几人出阵,在先军高举的木盾上一借力,迎着新一拨箭雨,逆势而上,便如鹰隼倒投林。 箭密如织,此时拔剑抵挡不难,却容易使丹田一口气散,她双手负于身后,自箭雨中腾挪穿梭,身形稍一沉滞,足尖便点于箭翎上又一借力,瞬息之间,灰扑扑身影已穿梭至箭阵中央,只待再两三步,便要跃至墙脚。 城墙之上,陆续发出几声惊叫。金兵经过上一轮战,已对季卷恐惧至极,见她竟能完好无损地穿越箭阵,惊恐更生,手上原本要射往敌军阵中的弓箭便下意识歪了,七零八落地往季卷身前射去,期望如此方可阻她一阻。 季卷仰头瞧往自己身处直落的箭尖,笑了一下,这回终于拔剑,轻巧拨开箭矢。她一拔剑,轻功运气便散,身形往下直堕,看似是要气力不济,跌回雪地。城头金兵见自己转攻有效,正待庆功,却见位始终跟在季卷身后的红袍绿髮人影忽往季卷足底掷来手中铁枷,捲动风声唿啸,乍一看是要绞断季卷双足一般。金兵正以为这是敌方内讧,满怀期待能伤到季卷分毫,却听季卷于下坠中清笑一声,躬身以剑尖在铁枷上一抵。铁枷沉重,虽飞于半空,触手稳如坚石,因而剑尖得以借满力,泻尽坠势,使她整个人重新如风筝般飘飘倒飞而起,同时笑道:「勾寨主,多谢借力!」 勾青峰这般运气,足下已慢了不止一拍,落后于队伍,再追不上。他仰望季卷往城门飘飞,纵使往日总看轻女人,觉得女人气短难以成事,此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半晌啐了一口,低头拾回铁枷,震声怒喝道:「攻下城门,方算报答!」 季卷只笑。她这一借力,身形更快,将城门上撒落的箭矢抛在身后,此刻已落于辽阳府城下,便要公然往城墙上攀。辽军此时对她的盲目崇拜已超越青田帮一众,见她挺剑要攀,哪怕自己仍陷在雪地里艰难移位,已开始鼓譟庆贺,似乎季卷马上就要一剑搅碎城墙了般。 在此高声庆贺声中,季卷果抬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形往上拔高丈余,如猿猱矫健,须臾便可登顶。辽军中唿喝更甚,季卷却微一皱眉,握剑更紧,双足不停,随时一蹬墙上箭孔,借势再上。 等她攀至四五丈高,眼见墙垛已近在眼前,甚至能看清墙上金兵脸上豆大汗珠,忽有无数尖锐矛锋自墙上箭孔中穿出,直刺她紧贴墙壁的身体,墙脚两侧,自旁门杀出两队金兵,列在季卷身下,举兵相待,同时墙上拍下长宽五尺,厚足三寸,密布铁钉刀刃的狼牙拍,遮天蔽日,阻住她继续向上的路。 这一瞬间,身前、头顶、足下,三面杀阵,封堵季卷所有规避方向,而她身在半空,八方再无借力之处,已是确定得不能再确定的围杀之势! 辽军的欢声已转调为惊唿,季卷身处其中,不再往上攀登,松掉丹田真气,往下飘落的同时,竟还能笑。 她始终坚信在任何时候,人都应该多笑笑。 她笑着低头,身形急落间仍有心对地面雪中一二百没有骑马的金兵调侃道:「守城的大忌,可就是擅自出城。」 「敌众我寡,我们有什么必要出城?」 领「下三滥」何家北上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质问道。 他俩很早以前对季卷存了分心思,在促成何家与青田帮联手一事上相当热切,等后来江湖传出流言,就对苏梦枕生出许多意见。此番看在大局上,虽勉强容忍他能领军,等听他做出无法理解的决定,立即出言逼问。何连华道:「辽军决定围城,我们就与他耗着,难道还耗不过他们?等他们粮草没了,自然退兵,你非要我们出城迎敌,要是损失大了,往后还怎么守城?」 他说的话在理,因此引得厅中半数首领接连点头,等他说完后,又有几位家主、话事人接连发声,意在说服苏梦枕收回成命,不必出城应敌,而是据守。另有些人理解苏梦枕用意,如雷卷便立时冷笑道:「混江湖前,还是要多读读书!彼不挑战而我击,屡出以疲彼师,连武经总要都不读,也好意思指挥!」 苏梦枕坐在季卷以往开会常坐的位置上,垂目等他们吵完。江湖人总个性十足,各自为据,不比他在金风细雨楼,话说出口从来无人反驳。他实在不爱解释,觉得话一出口,再详细解读简直浪费生命,因此堂下吵得激烈,他却已魂飞天外,盯着扶手上一处漆都磨没了、木纹都磨花了的坑洼,忽伸手握上去,比对出该是季卷拇指的位置,脑中便浮出季卷一口牙都快咬碎,狠狠施力勐搓扶手,面上还要微笑,和气纠正他人错误的生动模样。 第138页 他握住扶手,忽而抬袖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叫场中一时安静,各位首领皆偷眼瞧他,觉得自己这么吵嚷,浪费个重病人的生命,似乎有些不人道。苏梦枕咳嗽,痛吟,简直下一秒就要死地掀起森森鬼眼瞧人,把所有人都盯得噤若寒蝉,才又咳一声,满意道:「今夜寅时。一切照旧。」 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还有些意见,但见苏梦枕这副模样,生怕多说几句就能把他气死了,和反对他俩的人一路小声吵着熘出门外。 等场中清静下来,雷卷才慢悠悠从位置上起身。燕京雪后寒冷,令他的疾病也发作更烈,方才听苏梦枕勐咳,牵动自己肺脏也想要咳嗽,但他不爱在人前示弱,一直忍到此时,平復了咳嗽冲动,才像个健康人一样起身准备离开。 苏梦枕此时却一声都不咳了。他依然握着扶手,在雷卷背后道:「我楼中有两位医师供奉,对调理久病颇有心得,雷堂主随时来京,我替你安排。」 雷卷顿了一下,不应是,也不说否,只是冷嗖嗖道:「听得出医师水平高超,苏楼主的咳嗽,根本中气十足!」 第101章 落云台 苏梦枕没有反驳。他身体当然转好,非但因举国上下皆为远征燕云出力,他已许久不必做生死搏斗,更因如今医师登门,他不会为更优先的事务一再拖延。 把自己当成病人,把自己当成迫切要活的病人。病人苏梦枕没有理会雷卷话中暗讽他故意装病,而是直盯雷卷暗沉如泥的瞳孔,理直气壮道:「人生病就该吃药。拖着、扛着、视而不见,除了一死,就无别的可能。你在守城上懂得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病,也该懂同样的道理。」 雷卷露出些堪称嘲笑的表情道:「这听起来像季卷的道理。」 苏梦枕自然道:「这就是她的道理。」 雷卷瞧着满面春风的青年,忽而失去了和一个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谈人生的兴趣。他转身就走,走之前最后冷淡道:「苏楼主这般自信,最好对晚上奇袭的胜率,也已殊有把握。」 夤夜城门。辽军被大雪封堵在香山脚,与燕京相隔三十里,天气晴好时,于墙头极目可见旌旗。此时夜深,远山黢黑,更能见军营火把相连,烧亮半壁夜空。武林人吵嚷时虽凶,如今强被压下,临到阵前,却也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哪怕计划有误,难道以自己之威,不可力镇辽人,只身破局? 江湖人总是自傲、自信、自负得过头,因此对苏梦枕布置最为质疑的一群人,如今战意最盛。而这些人,正是今夜第一批先锋! 或许这也在苏梦枕算计之中? 苏梦枕一身暗红劲装立于辕门,目送第一批千人先锋自通天门鱼贯而出,顷刻隐于墨夜。城中谯楼漏刻流转,待半刻后,第二批两千余队伍从南边开阳门绕道而行,他仍沉默,环抱的双手已不可按捺般轻抚起袖中刀锋。等漏箭上浮,第三批侠客踏着先锋的路径再出发,除去留守城中的队伍,仅剩下苏梦枕身边两千余名金风细雨楼精锐未动。 他在等。他向来厌恶等待,生平最有耐心一刻,也只是等季卷回答。此时他安静地等,等辽军左侧翼火光微乱,顷刻灭去一片。混乱中重新被点起更多火把,先锋的厮杀,侧翼的反击,前后的回援,生死一霎尽容于微乱火光,在苏梦枕远眺视线里上演无声默剧。 他依然在等。等整片军营大亮,中军帐中,将领点灯急听敌讯,旋即军马拨动,往先锋军退路包抄而去。中军拔营途中,派去的第二支队伍突袭右侧翼辽军,又一处火光乍灭,又一次紧急应对,此时再视中军,已少近万之众。 夜里雪光仍刺眼,茫茫隐匿偷袭者踪迹,苏梦枕凝神观察、等待,在第三支队伍击穿包抄左翼的援军,与先锋汇合时,忽开口道:「无错。中军正南方向十营,是否未曾调动?」 花无错毫不犹豫答:「是的!我自始至终盯紧了中军,三回偷袭,中军先乱后整,调派兵卒无数,唯这十营之兵,始终未曾接令移动!」 苏梦枕淡淡点头。他的刀终于从袖中退出,比衣服要艷,似已提前在滴今夜会沾上的血。 「粮仓必在其后。」 他道。 辽军暂时未攻,并非心怯,必在修车橹,具器械,掘地道,随时发动。若正面相抗,敌众我寡本就势劣,而江湖势力松散,想法不一,易受离间。 既然绝不可正面相抗,又要令辽军心生退意,苏梦枕脑中目标始终清晰且坚定:烧粮草! 唯有粮草能动摇十倍于他们的辽人军心。 那么他必能握住辽人破绽,直袭粮仓! 苏梦枕回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弟兄们,得他们慨然点头。于是他冷然一闭目,再睁眼时坚毅地道:「我们走!」 他话未说完,人已往辕门外后仰,化一支暗红如旧血的箭,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季卷却正笑着往城墙上飘飞而去。 她陷于三面陷阱,显然是守城将领严密安排,知道她已给大多金兵留下阴影,要以此击溃她的天命形象,却仍不急不慌,放任自己往下坠向出城金兵。 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有朋友接应。 她动作太快、太耀眼、太惹人瞩目,几乎让人忽略了在她身后,还有十几位侠客跟随。在她身形将要落入刀尖,金人正在狂喜间分出注意去听她的遗言时,被忽略的暗影处,十几道身影杀出,狂刀急剑直扑金兵,只一合便扫清季卷身下,破除这三面危机。 第139页 胡斐持刀立身,仰头瞧一眼墙垛上密布的狼牙拍与戳满矛尖无从借力的墙壁,纵使身负壁虎游龙功,在此满是尖刺的城墙上也施展不开,忽道:「你若是还想登城,我有一个在商家堡时学来的办法!」 季卷轻松落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道仰头上望,笑道:「什么办法?」 胡斐道:「叠罗汉。」 歷来表演叠罗汉的都是些苦练外门功夫的练家子,而在场内家高手自不必真要一个个叠起来攀一道城墙。眼下都是颇具急智的聪明人,因而胡斐一提,已露出了悟神情,甚至不需言语沟通已分好职责。季卷与他们交换一个视线,足尖急往胡斐身边掠去,将要近身时跃身至他肩肘,胡斐抬掌一举,以四象掌法将她抛至半空。她往上飘飞一段,正要新力用尽之时,胡斐扔上来的第二人搭住她肩膀,以肘击将她抛飞更高,自己向下急坠而去。 此时她已飞至四五丈高,城墙上混乱至极,听短促的女真语唿喝,纷纷挽弓向她瞄准。季卷正要抽剑相待,却见宁中则亦被接力抛至高处,手中剑光裂做一十四点,剑气割断金人手中强弓。这一式用老,人也旋即下落,落下以前对季卷一笑。 季卷于是安然将剑推回鞘中,借来的上飘之力已到了尽处,却丝毫不急,甚至有闲心对惊恐的金人招招手。 「季少帮主好兴致!」身下一道如虎啸般的畅快笑声响起,劳穴光振翅鹰飞地冲上前来,伸手搭住季卷手腕,在半空腰间一扭,将季卷横斜着掷往城墙。 季卷简直如一面风筝,被四人接力抛得远比城墙更高,转瞬凌驾金人头顶。如今墙上金兵要搭弓,先得抬头被日光刺目,方能从日轮中辨清振袖向他们滑飞而来的季卷身影。 铮铮铮!雕弓如琴弦,慌张间已压不上任何曲谱,向季卷射来全无威胁的乱箭,令季卷一笑之下,旋身入阵,脚底踩上箭身,借力调整好身姿,化一道白虹往城中最高的白塔腰间直落而去! 整座辽阳,幅员三十里,驻兵近万,高城深池。要如何只用一剑,令全城震憷? 杀人? 要杀多少人才能够? 不如诛心! 于是季卷抽剑。「天外飞仙」的一剑!居高而击,自碧霄直落,如平地惊雷炸响于二十余丈高的白塔腰际。季卷于第十层檐上落足,而剑势未止,旋腰斜斩,白虹隐于鞘间的瞬息,矗立整座辽阳府金人眼前的接天高塔发出隆隆轰鸣,十丈直径在季卷一剑下脆如竹节,断做两半,季卷未落足的那一半在她身后势不可挡地坍塌、解体、坠地,倏尔激起漫天烟尘,而小小一个人影卷于烟雾,依旧白得亮眼,白得清晰可见。 如果一柄剑可以噼断高塔,那么城中有什么是她斩不得的? 金人从未被同一个人接连掠去锋芒,如今目视挺拔立在烟尘间的季卷,心中几乎已不愿把她当做俗世凡人。那些天火,那样的剑,莫不是天上神灵?她是不是长白山母的宿敌托生?是不是宋人之中,亦有山神守灵,预先得知他们野心,才要来这样收割他们? 远处火炮震响。青田帮的技术专家终于解决了炮膛进雪的问题,正往空地处试验精度。 在日华天威笼罩之下,季卷悄悄呸了两口灰,把用来作弊炸塔剩下的霹雳弹塞回袖子里,气沉丹田,和蔼可亲,又不容置疑地大声笑道:「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第102章 危城 燕京此时乱中有序。辽军兵临城下,烟尘四起,燕京居民,竟然在战争的紧绷气氛中维持了较为安定的情绪。 相比于城中奔走着忙于守城的南方江湖人,反倒是围城的契丹军更令他们觉得熟悉,这使他们面对此次围城,微妙地保持了一种左右摇摆的中立姿态:季卷这半年来的管理虽然宽和,不过要是耶律大石回来掌管燕京,似乎也不是坏事。 因为这种态度,城中战时管理反倒更严,除去投靠季卷手下的官吏私仆,绝大多数重要岗位,全部临时由宋人顶上,防止这些摇摆者随时向外通风报信。 提防城中变节者的同时,三面城墙,受袭不止,云梯巨石,时而越过城墙,往城内砸落,身怀巨力的江湖人便一跃而起,刀噼锤擂,在半空截住,引墙头众侠弯弓搭箭之时,仍有余力高声叫好。城墙以内,弓弩、檑木、炮石、火鞴,流水运抵墙下,自负轻功的潇洒侠客轻松提起,互相攀比跃上城头的速度。守于城门一线的侠士,更是五花八门,奇招频出,辽人攻势虽紧,城内士气未乱。 苏梦枕立于战棚,随时拔刀补上缺漏,冷风一过,止不住地蜷身咳嗽。 一点新伤。 前夜突袭,他携金风细雨楼帮众烧掉十数座辽人粮仓,为此几乎陷于状似疯魔的辽军阵中。要于万人之中来去自如不难,要保全此身却难,掩护撤退时,苏梦枕到底受了些伤。 受伤自有价值。这一夜突袭,烧去辽军至少三成粮草,眼下攻城之势虽急,明眼人却知不过强弩之末,时间越往后,则人飢马饿,必得退兵不可。 等。又是等。 要等到辽人退兵,需先撑过这一阵强过一阵的攻城。守城第一日,物资充沛,死伤不多,江湖中人尚以玩闹心思对待,等第二日、第三日、第十日之时,城中秩序,尚能维持否? 辽人久攻不下,战意又能维持否? 第140页 战争是一群人的生死拉扯,与一个人的人生相同,终究是意志力的比拼。 攻城第一日,辽人以壕桥跨越护城河,以云梯头车攻城,被三面守军击退。夜间有骑兵尝试袭扰运粮道,被及时阻止。 攻城第三日,辽人以钩、镰、抓枪登墙,蚁附其上,守城群豪刀剑卷刃上千。 攻城第十日,受辽人细作鼓动,城中流言四起,陆续有小股叛乱,被留守宿卫军镇压。 而苏梦枕立于城墙最高处,穿着最艷烈红衣,竟是比城中佛塔更醒目的标志。城中何处生变,便掣刀驰援,城中人可见,知道事态不至太过糟糕,于疲累怨怼中又生些许新力,攻城人可见,城墙纵使穿凿欲裂,却恍惚生出城上红衣一日不坠,燕京城墙一日不塌的错觉。 要破燕京,需先杀苏梦枕。这个念头逐渐根植于攻守双方脑中,而攻城第十五日,苏梦枕仍立于血腥涂满的城墙。如一座碑、一铸铁、一尊像。攻守双方,皆是疲惫不堪,无力再战,像弓弦绷紧至最后,任何时候都会从中崩断。 刀会慢。动作会迟滞。反应会僵化。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苏梦枕。因而攻城一方于他坚毅中又看出希望,猜测某一次出刀后,或就是下一次出刀后,这道该死的墙,与墙上该死的人能轰然倒塌。 苏梦枕咳嗽,出刀,收刀,凌厉的红光復归墙头。意味着又抵挡一轮攻击。已是三更夜,不死心试探的小股辽军在南城门下留上百具尸体,城外军中火光荧荧,似是不打算再于今夜出击。 他身后的花无错低声劝:「公子,休息一会吧。」 苏梦枕闭目片刻,几乎让花无错以为他正用沉默否认,才轻微颔首:「一个时辰。」 花无错应:「是。」 于是苏梦枕从棚顶翻下,躺倒的一瞬间就已入眠。 花无错守住他身侧,一双眼警惕巡逻城内城外,他要确保没有人在苏梦枕睡眠时动作。无论是城外辽军的动作,或是城中心思浮动者的动作,要破燕京,要彻底击垮守城军斗志,最好的办法就是击垮苏梦枕!几乎任何时候,都张扬立在城中三十余万居民眼中的苏梦枕。 要想杀醒着的苏梦枕难,要想杀睡着了的苏梦枕就容易得多。所以这十几天来,苏梦枕几乎没能睡觉。 花无错仍在看,看的方向已变了,从向外巡视,转为注视苏梦枕。苏梦枕敏锐,却不怀疑兄弟,因此在他目光下犹然酣睡。 他的手中攥着触发暗器的机括。只要轻轻触下,周身衣袍中会有至少二十枚淬满剧毒的暗器发出,只要擦着苏梦枕的皮肤就能致他死地。 花无错在看,在想,在掂量,把城中另一个人与自家楼主做比对,把两种不同走向的优劣做判断。 ——宋人何必为辽人守城? 宋人何必替辽人流血? 更何况全为季卷做嫁衣。她抛下你们去打辽东京啦,到时捷报传开,谁会在乎你们守城功绩? 谁会在乎你? 那个人笑得纯善、甜蜜、谆谆善诱。 他几乎就要按下机关了—— 「楼主。」他扣住机关,轻声唤:「已至寅时二刻了。」 「太久了。」苏梦枕在漏入的晨曦间道。他的声音沙哑、疲倦,刚一醒就剧烈咳嗽,待好不容易咳完才道:「你不该让我多睡。」 花无错惭道:「楼主,属下见您太劳累……」 「我已说过多次,楼中不必虚礼,更何况你我身不在京城。」 花无错口中应「是」,手间却猝然捏紧机关。可此时是醒着的苏梦枕,持刀的苏梦枕,机关再捏也无意,他只能沉默着,等苏梦枕大口饮干三碗不同药汤,以手抚胸,顺气间问:「我听檐上水声。今日是在化雪么?」 「是的,从公子睡下后就开始化雪,气温更低了。」 「雪化后泥路更难行,」苏梦枕慢慢道:「耶律大石要不想饿死更多人,必得马上撤兵。」 他又开始咳嗽,咳得殊为激烈,待一咳完,脸上更冷,短促道:「或者马上入城!」 雪化为水下滴。 城中同时在滴的还有另一种液体! 滚热的,激射而出的,似乎流之不尽的。 此时苏梦枕反不再批判花无错不准时叫醒他的过错,语速沉着吩咐:「地道有敌,调风扇车往各城门下御敌,看好城门!」他吩咐完毕,不待花无错应是,人已勐地自内室掠出,衣角浸湿,直奔厮杀起处! 第103章 雪化 直奔显西门。 辽人穿凿地道自然是为破门,这段日子攻城已摸清各门城墙上布防规律,此时最早陷入战火的正是六分半堂驻守方向,上百精兵手执火叉、蒺藜枪冲出,得雷损暗示,始终浑水摸鱼,力图保全自身力量的六分半堂猝然应敌,数百位弟子,顷刻倒下几十。 雷媚手执细剑冲杀在前,迅速砍下两名意图逃跑的六分半堂弟子脑袋,俏脸染血,冷声喝道:「守住城门!临阵脱逃,以逃兵论处!」 她这第一剑所指方向,令六分半堂与潜入辽军都是一惊,正瞬息悚然间,听远方有人淡淡接:「说得好。」 人声虽淡,刀影却重!雪化之时,从路上冲来总要将袖袍沾湿,湿透便沉,使刀光厚重秾艷,盛色未及身,辽人已色变惊唿:「苏梦枕!」 「知道是我还不逃?」 第141页 当然不逃!算上被大雪围困的时间,辽人花了大半个月方才挖通被堵死的地道,请愿入城的,皆是抱定不成功便成仁决心的死士,只一柄刀,如何阻得? 他们前沖! 顶着苏梦枕的刀前沖。未被堵死的地道中扬出毒雾浓烟,掩护辽人沖入瓮城,沖向闸楼。 苏梦枕刀不离人,刀不离颈,刀影飞扬,一抹红光便是一颗人头,杀得眼白蒙翳,杀得雪泥染红,随刀影人迹旋飞,竟似又下一场阴雨。杀尽一处敌袭尚且需要这般久的时间,而四方烽烟又起,敌情再至! 雷媚在他身后尖叫:「苏公子!你可说的守到雪化之时就够,难不成意思是雪化之日,就得城破?」 「我的确说过。」苏梦枕答非所问。他收刀,胸口起伏调息,脸上看不出焦躁,亦看不出心虚,依旧满是成竹在胸,自信能够抵住这番乱局——究竟拿什么挡? 他已要向下一处厮杀处赶去。雷媚望着他背影,眉毛拧作一团,心中不住掂量起两端利益,最终抬步追上苏梦枕身边,将声音束成一线,隐秘道:「城中今日不止契丹人作乱,你多提防身边人。」 苏梦枕在充盈的杀意中分出意外一眼,似未想到绝对身负了雷损「伺机给他致命一击」指令的六分半堂三堂主竟会向他示警,只冷笑道:「我早知道!」 雷媚又尖叫:「你知道还不防备?你死了燕京城绝对再撑不住半刻钟!」听她尖叫,已开始怀疑起自己这回押宝居然压到了个白痴身上,恨不得往苏梦枕背后戳几个窟窿,拿他的人头去换赏——但她依旧抽剑贯穿迎面的辽人咽喉! 「我只要活着,他们就翻不出浪。而我绝不会死!」他斩钉截铁道,说话间已与雷媚前后脚落到清晋门边,目视门前混战,泛起寒芒。 厮杀于清晋门前的绝非攻守两方力量,一眼即明。另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游走于攻守双方其中,始终打压将占上风的,将血肉消磨的乱局竭力维持得更久! ——维持到最后,便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苏梦枕冷睨雷媚,果见她面露瞭然,对这诡秘的第三方势力早有预估,竟是问也不问,提刀上前,透红刀嵴乍抹鲜血! 杀。阴谋诡计之所以不敢摆上檯面,是因为论及实力,绝不及能自信屹立众目之下的苏梦枕一方。那便杀尽敌手、杀尽阴谋!生、死、胜、败的事,说到底,看的是剑客的剑,是刀客的刀! 屋顶白、墙头雪融为血下滴,为兵刃斫断,丝缕飘满长街。深红弯刀缠、捺、割碎纠葛乱局,又在切割混乱后猝然抽身而去。 难道一人可定一城乱局?难道一刀可破隐秘算计?那是何等样人,又是何等样刀? 黄昏细雨红袖刀! 隐在房屋间那位稚气可爱、率真无邪的年轻人默默合上窗。他依然在笑,笑得温柔天真,毫无城府,非常为人着想地道:「叫他们都撤走吧,今夜不能成事了。」 他又一嘆,颇为可惜地转身看向被捆缚在地面的花无错,星目中闪动着怜惜,问:「你为何不动手?」 花无错面对年轻人温柔神情,牙齿打着颤,半晌道:「他毕竟是我的楼主!」 青年嘆道:「他就有这样魔力,叫你连大好前途都不要?」 他上前一步,一双玉掌轻飘飘落在花无错丹田处,桃花含情目中冷光闪过,花无错只觉周身内力不受控制,突向他掌中泻去,没过多时,已是经脉空空,如同废人,而双掌中传来的吸力仍未停滞,几乎贪婪将他生命力也要吸得一干二净,转瞬神志都开始涣散模煳。 浑身冰凉之时,忽听几点水声落地。花无错涣散视线落在窗口,见檐上雪化水渗入屋内,点滴下落,惊恐神情又一变色,张口喊道:「并不只因为苏梦枕!——我本已要发出暗器,可今日居然开始化雪!」 「——苏公子叫我们守至雪化,今日既然雪化,又怎么可能成事!」 他的身体已开始僵硬,脸上燃着对死的恐惧,另有一种信心却超越生死。对苏梦枕的信心! 最讨厌他、最痛恨他的人,反倒最信任他。这岂不是世上最荒唐的悖论? 俊朗的年轻人从尸身上收回手,瞧一眼窗台水痕,笑得温柔、甜美。即使费心收买的花无错临阵退缩,使今日计划不成,他的笑容也从来没有从脸上退去过。 ——守至雪化? 是苏梦枕的一厢情愿,或者当真是掐算过天象变易? 他轻吟着嘆息道:「我明白为何他非叫你们等到今天了……」他透过破漏的窗户,向街外厮杀的苏梦枕投去一眼,依旧洁白如玉,看不出刚刚夺走旁人性命的手掌轻抚腰间血剑,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待时而动。他是最懂得待时而动的人,尤其自忖如今武功,正面对挡一个苏梦枕尚可,再多添一个就难。 他撤走,同时温情感性地嘆:「英雄有情,多令我动容。」 也令他更觉有机可乘。 杀人夺权的机! 苏梦枕在血雨中忽有所觉,下一刀噼出同时,却移开多半注意,侧身细听。 这种仅以生死定胜负的时候,他在听什么? 听厮杀,听断刃,听气息呜咽,听重门迟缓,绞开缝隙? 或者听的是城外的声音。 听马蹄战车迫近,听震震如天威的炮火,听炮弹掉入将融未融雪堆,激飞雪泥一片? 第142页 苏梦枕笑。在积雪欲溶,东方将白的此时,笑得阴霾尽敛,寒傲尽散。 守到雪化。 因为雪化之后,有人回来。 第104章 我回来了 隐隐有人声唿喊自四方城门外响起。辽军前压,寄希望于数条地道送进城中的精兵能够替他们沖开城门,这些人落入惊醒的武林人包围尚且未能功成,自身却被自东方奔袭而来的队伍堵住退路,天火汹汹,将兵卒砸入雪地一体。 那群人声唿喊更近了。非一个人,某个人,是回援之兵齐声高喝,惊破行云,他们放炮,冲刺,向辽军昭示,向燕京致意:我们来了!我们回来了! ——我回来了。 季卷策马包抄辽人后军,遥遥见到陆续有武林人跃上城头,手舞足蹈,奋声高唿:「援军!是援军!」 她笑,笑着拔剑,以契丹语对身遭宿卫军道:「眼前就是你们的城池,是替你们守城的朋友!耶律大石趁你们离开,意图偷取这座城,要叫你们有家不能回。如今你们已回来了,你们该做什么?」 宿卫军怒声用契丹语答:「杀光他们!」 季卷笑道:「不必杀气这么重,杀光他们,得把你们也都折损进来。」她脸色一凝,大声道:「把他们赶出南京道!」 随她奔袭归来守城的宿卫军发出阵阵怒吼,在身后火炮掩映之下,直插西辽后军! 两处阵。均是辽人。一边虽有损失,勉强仍有□□万之众。一边军备齐整,但长途跋涉,亦只不足万人,以她观之,其中足用的,不过两三千骑。 短兵相接。谁负谁胜出? 如尖刀者胜! 决心更烈者胜。 西辽大军被坚若磐石的燕京城磋磨得不成样子,今日内外夹击,已是耶律大石下定决心的背水一战,一击不中,无论如何,也要摇旗退兵。 可前军尚未立功,后军怎会撞来近万敌军? 耶律大石的军队由多个部族构成,说是大军,不如称做联军。如今直面季卷的达密里部本只带了数千人,领兵的阻卜补疏只本欲使矛阻挡,被季卷一招挑飞长矛,第二招刺断他身后旌旗,立即丧失了战意,连麾下儿郎都不要,仓惶逃窜出去。 宿卫军跟在季卷身后冲击。他们受霍青桐训时间不算长,于令行禁止几字虽有体悟,发挥的战力却不如同等人数下的青田帮队伍。但结尖锥阵随季卷突袭,却只需一腔孤勇,不强求严谨。 因为他们跟随着沖阵的人从不会停!一人、一骑、一剑,撞碎辽兵列阵,清凌宝剑挥、刺、盪出一片清明,身形所至之处,如烈烈日光蒸融湿冷暗影,阴谋遁形。撞碎一支部族时,中军犹擂战鼓,喝令围插包抄季卷侧翼,可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动作时季卷已如风般穿过合围,领着队伍在侧翼重新列阵,往另一支单独成军的小部族冲杀而去! 要击溃一支精兵,至少得造成三成损失。 那么,要击溃一支多部族连兵,一支在攻城中身心俱疲、一段时间只能吃得五六成饱的队伍呢? 季卷在算。她计算着自己要带队在外围冲杀几轮,才能不至于撞上军纪更严的中军,而又鼓动起恐惧的风。正算计间,却忽见一道血淋淋红色身影飞身城上谯楼,运气一掌击于洪钟,内力剧烈迴荡,激出响彻整片燕京城的轰鸣。 卯时至,晨钟鸣,初日升。 鸣钟成了绞开城门、放下吊桥的信号,那道仍立于城头的红影手中艷红弯刀鲜明,迎着东升的日光往城门外一指,冷冽目光穿过整片战场,与正远眺的季卷遥遥一撞。 有搏杀半夜的数千江湖人受红刀引领,奔袭而出,与季卷形成两相夹击之势,而城头红影旋即飞身坠下,所过之处,一如季卷行于辽阳,敌军莫不辟易! 季卷收回目光,剑光盪过半圈,明知他看不见,也不为给任何人看,只是控制不住地扬起灿烂微笑。 一支新加入战场的队伍,要彻底击溃西辽大军防线,需要做相当多此冲杀。但一支已对垒太久的队伍,一个使劲浑身解数都不曾被从城头击落的人加入战场呢? 在阅读战场与临阵决策上,还要怎样的默契? 西辽军阵已乱。中军尚于乱中维持自控,眼见事不可为,急令侧翼收缩,调往香山驻地撤军。 退! 唯有退。此时退兵,尚能保存士气,若再让这两支队伍冲杀下去,死伤累积,西辽气势必会转衰,还能不能归京便成难题。 耶律大石决断迅疾,阵中旌旗一转,引领军队缓退。 退也有序。 季卷在后追击,看西辽军虽为退势,左右相为掩映,阵间容阵,出入往来,阵型不乱,知道再追下去反而容易陷入对方攻势,便摇旗停步。这番冲杀,虽说将西辽军逼退,却并未伤及根本,只冲散了些外围兵力,始终也未能与西辽精兵对上,此时见相隔不远的耶律大石周围,契丹汉子们颇屏足一口气,认栽却心不服一样。 她见了他们神情,心中暗生念头,眼神牢牢锁定耶律大石,一跃而起,从马背上欺入撤退的西辽军中。得令撤退时,改做后军的这部分精兵早已暗自戒备,此时齐齐举盾,要将她抵于军阵以外,却见季卷微微一笑,袖袍漫捲,一道惊电白芒趁精兵被引去注意,自缝隙间急遁射向中军,双眼仍盯紧耶律大石不放。耶律大石大惊,以为她竟要效仿古之聂政,于大军中取他首级,手中立时拔刀,身前亲兵亦是持矛立盾相待,却见那一道白芒自他头顶瞬掠而过,目标直指他身后大纛。耶律大石色变,急道:「护旗!」 第143页 军中大纛前护卫向来是最精锐一批,此时却有一大半被季捲动作所欺,分去护卫耶律大石,等意识到季卷目标并非杀人而是断旗,再要回防已来不及。季卷长剑脱手,飞至此时尚未力尽,依旧风驰电掣,瞬息贯穿旌旗。 一霎之间,西辽军中发出无数古怪怒喝,皆不成文,只全然不愿相信一般,大喊大叫间,那面旗帜却不为意志所转移地发出撕裂声音,缓慢裂做两半,徒劳地在空中卷了两折,飘落于地。 大纛断,断旗者甚至身在阵外! 败了。败了! 耶律大石高喝:「击鼓!」 击鼓再盛,何如那一面仓惶而立的断旗? 季卷从盾阵中脱出,轻轻落回地面,眼瞧着西辽军士气骤降,而周身喧闹更甚,身后宿卫军皆为她断旗伟力高声欢唿起来,声势之盛,甚至力压了数倍之众的西辽军,不由回头一笑。 她回头,本想环视自己的队伍,视线却直直撞入一双点起细火的眼睛里。苏梦枕的眼睛凝在她身上,红袖刀慢慢推回红袖,冷且深的瞳孔中燃起两点幽幽的火,透出些许活人温度。见她欺身掠往西辽军时,苏梦枕想也不想便从旁策应过来,等她出手掷出长剑,看穿她的想法,便又施施然落到季卷身后。 季卷脸上笑意更浓,低声喊了一遍他名字。 苏梦枕轻嗯。 此时西辽军士气低落,连撤退的排布都不如之前紧密,耶律大石恼恨的视线灼灼,投射过来时却消融在江湖人与宿卫军连绵成片的欢唿声中。周身嘈杂,她一时却忘了自己仍列于万军阵前,在满地阳光、满目生机中,只对着久违的这张脸微笑,向他伸出手去。 苏梦枕本就要上浮的笑意加深,微凉的手掌递来,原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揽住臂弯。瘦削的、紧绷的,尚未从大战中缓下来,但已经重新拾回温度的臂弯。 分明还有太多事悬在眼前,季卷深吸一口气,闻着他身上血气药气,以及一点衣上残留薰香,忽压下沸腾热血、浑身疲乏,体会到自出兵以来久未有过的安宁。 她打起一点精神,望着苏梦枕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和失掉血色的嘴唇。歷经生死危机后的久别重逢,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季卷挽着苏梦枕,猜测他看似冷淡神情下,也在飞速思索着与她一样的问题。 她听苏梦枕缓缓道:「你在剑法上的造诣已算当世顶尖。」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睡觉?」 季卷与他同时开口,旋即齐齐一愣。 第105章 吻 「你是在暗示,有人刻意放辽人入城?」季卷问道。 此时他们已走在燕京街道。 宿卫军与江湖人合流后,已重归戍守城池之职。守城的宋人侠客对辽人本有偏见,正不知该摆出如何情绪面对这些与围城辽军有着类似样貌的异族人,宿卫军替他们守城至此的群雄却是满怀敬意,更兼心服季卷,早已释尽彼我之辩,待入城后,竟是齐齐放下武器,向街边两侧宋人武士双手交叉,郑重行一抱胸礼。宋人群雄本还有些自矜,见这些回援的好汉态度诚恳,便不由也软化了敌对情绪,颇为别扭,带着为难地谦让起来。 季卷眼见两方古怪却不至敌对地相处,便笑了笑,抽身出去,与苏梦枕一道去巡视昨夜引出辽人的几处地道口,又亲自下去走了一圈,看到苏梦枕提前放下去用于封堵的障碍被利刃凿穿的痕迹,重归街道时,与沉默的苏梦枕交换了个眼神。 城中仍处于一片胜利后的松弛,随处可见懒洋洋瘫在久违的好阳光下的江湖人,只有在见到他俩时能支起半个身,以示敬意。苏梦枕面色淡淡,季卷倒是非常亲切地与所有人招唿,转回只他们俩独处时,脸上笑容才被几分慎重沖淡。 「不是暗示,」苏梦枕道:「事实如此。」 季卷思索道:「这人要有些身份,也会隐藏,武功至少不差,才能避过你的耳目,暗中动作。」她想起什么,道:「和之前白金龙领来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苏梦枕问:「你怀疑那些江湖人也受此人指使?」 「只是一个直觉。」 「直觉是未经求证的思考,既然是你的直觉,未必不可信。」苏梦枕深沉道。 季卷笑着点点头,旋即笑容一收,问:「你心里有怀疑对象吗?」 苏梦枕道:「有几个。」他只这么说,闭口不谈这几个人的名字。 季卷瞧他紧闭起嘴,似乎觉得把或许清白的名字提前说出是一种侮辱,于是笑一笑,并不追问,只顺着继续道:「既然这个人想看我们与西辽同归于尽,不如再送他一个机会,看看这回能否把他钓出来。」 苏梦枕神光锐利:「你要发兵?」他又恍然道:「西辽往居庸关退兵,行军路线要走张家口回大同,必没有余暇看顾其他各州。」 「可不是吗?」季卷为两人默契微笑,摸着下巴道:「所以我想趁势偷袭蔚、应二州,可就相当合理。这不就有一个天然的钓鱼计划?等下开会,把那几个你怀疑的人一起叫上,我们公开谈一谈出城追击的事。」 苏梦枕没有正面答话,而是道:「你带回来的人不算多。」 「当然。大部队还要驻守辽阳呢。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等我一转身就丢了也太儿戏了。」季卷笑:「你担心一边追击,一边防备偷袭容易兵力不足,想钓鱼结果真被鱼拉进水里?」 第144页 苏梦枕似乎也笑了一下。他淡淡道:「我不担心。」他凝视着季卷,又带着些自傲地补充道:「我不会让你落水。」 季卷停下脚步。她眼中带笑,嘴上却故意调侃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保护我,是好好睡一觉。」 「我今日睡足两个时辰。」苏梦枕面不改色道。 季卷狐疑地瞧他,忽伸手碰了碰他眼底青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只是笑道:「黑眼圈这么重,不是因为没睡觉,难道是因为太想我?」 苏梦枕硬邦邦否定道:「我不至于为爱人夜不成寐,」他又话锋一转:「但我的确想你。」 「苏公子原来也会想人,也会觉得寂寞难耐?」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苏梦枕低声道,「相思并非寂寞。」 寂寞是空,相思是满。无人可念与行思坐忆是截然不同,虽然身边都一时无人。 季卷眨眨眼。她猜测自己笑的很厉害,因为苏梦枕眼底也慢慢染上笑意。他在冰天雪地待得太久,几乎冻成一块冰,连笑容都透着寒气,那一点情感在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寒暄之后,又被无穷多正事压抑回去,直到此时才逐渐回温,叫她已迫不及待想跳过接下来的寒冬,快步跃入并不遥远的春日。 她瞧着苏梦枕收手入袖,凝视着她,面上带着疲惫、病意,但神情相当愉悦地道:「我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的手从衣袖抽了出来。从本就鲜红,浸透血液后更有些斑驳层次的衣袖抽出同样艷色的封套,展开在季卷面前。 「这是什么?」季卷对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明知故问:「庚帖?」 苏梦枕嗯声做答。他这会儿看不出紧张,相当笃定:「草帖问卜大吉。」 「所以这份是定贴?我以为你会一併交给丁伯代收。」 「的确可以,」苏梦枕微笑道:「但我已收了你的,这一份理当由你亲手收下。」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就为了这个「理当」,将薄薄一张脆弱红纸护在袖笼,时刻在厮杀间分出一寸注意,令其不被血迹沾染,也是天经地义。 究竟是他认定季卷理当收下,或是他希望季卷收下? 季卷从来自有主张,不喜欢被人强求,但面对苏梦枕的这种强硬,却只是咬着嘴唇忍笑,虽然在忍,笑意依旧从每个细枝末节往外流。她从苏梦枕手上接过庚帖,认真读过一遍,才又折拢举起,像举一柄扇面一样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只余一双笑眼躲在其后。 「我当然会收下。」她笑道,「下回想你的时候,我就不必对着一大个铁块,而是可以对着你的亲笔签名了。这样一来,我也就可以和你一样,不会觉得太寂寞了。」 她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又起了些坏心,瞧着庚帖上题着他名字的位置,嘴唇旋即轻轻印上去,眼神移上他的脸,挑逗似地笑眯起来。 她没第一时间寻到他眼睛。因为风声已瞬息袭到她耳边。微冷的,带满血气的,并不如春风花香般惹人遐思,却更加鲜明,难以忽视。 更加难以忽视的是薄纸另一侧传来的触压。在风声侧近时她有一瞬犹豫是否要撤开红纸,他已提前扣住她手腕,不算用力,已足够在她挣脱前贴近。 习武人五感通明,仅一纸相隔,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落在嘴唇上的力道。是纸张的细腻触感,淡淡墨味,裊裊药香,以及藏于其后的坚决又克制的吻。一个寒如雪、寒如刀的人,亲吻爱人时同样是珍惜且温暖的。 季卷眼睫跳动,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屏息,而苏梦枕已从纸上退开,唯余一双眼仍牢牢锁在挡面的庚帖上,片刻微笑道:「现在你更有必要好好收藏。」 第106章 让他们等 季卷脸上发热,没意料到自己撩汉未半反被撩,拿着苏梦枕的庚帖,一时竟觉得像握着烫手山芋,好半晌才顶着苏梦枕锐利视线收在前襟,下意识按了一按,隔着纸张触到自己乱蹦的心跳。 她细声抱怨道:「怎么突然……」这句话说得完全下意识,说到一半自己反倒笑了:她一个新世纪大好青年,见多了情之所至当街抱在一块啃的男女,居然还能被他这隔了一层又一触即分的动作弄得少女怀春。难道是在宋代待久了自己先成了老古董? 苏梦枕不知季卷一恼又一笑是在想些什么,他自有行事准则,温和道:「你毕竟已是我的,」他一顿,又自如续道:「未婚妻。」 季卷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问:「该不会你是专等我接了帖子才亲我?」 苏梦枕闭起嘴,冷冷抱起手臂,没回答。 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哪怕是季卷也撬不开他的嘴。虽然并不需要言语回答。沉默里也有答案。 于是季卷越发收不住笑容地凑上前,强硬拉开他抱在胸口的双臂,把自己挤进他怀里。苏梦枕胸口勐一收缩,像下意识要发出闷咳,又被他调用内力强自按压下去,两只手缓慢地,珍重地,又不允许拒绝地落在季卷腰际。他搂着她,像在搂个在他胸前打洞的啄木鸟,淡淡问:「你打算笑到何时?」 季卷从他胸口钻出来,倚在他瘦薄肩胛上笑得更凶,脑袋左右轱辘着到处磨蹭,直到把略低的体温磨蹭得逐渐升起,方才安安静静停下,意有所指问:「在你准则里,还有什么是当下可以做的?」 第145页 苏梦枕手指摩挲她腰间衣料,答非所问:「给自己设限是一件蠢事。」 季卷在他怀里笑:「那你现在可就在扮演愚人了。」 笑着笑着,双手已从他后背游至了颈侧。她从他肩上重新抬起脑袋,打量着逐渐绷紧的下颌,忽在他喉结滚动时张口一咬,同时故作严肃道:「愚人先生,我们现在应当马上去开会,否则就要双双迟到了。」 苏梦枕断然道:「让他们等。」 说话吞音。最后一个字的音吞进另一双唇瓣里。他阖上眼,嘴唇缓慢在季卷唇角摩挲,静谧燃烧在体内的火焰透过人体最薄弱的皮肤传至季卷周身。季卷微微发着抖,说不上是想逃开或是吻他更深——但并没有选择。苏梦枕揽她的动作不算用力,却也没给她任何后退余地,于是她只得勾住他后脑维持这个吻,直到连他们的屏息功力也不得不错开脑袋张口唿吸。苏梦枕在她耳畔深重唿吸,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一样的声音,声音却带着笑意,好像这样浅尝辄止的唇瓣研磨已能满足他全部绮丽幻想。 季卷紧贴在他前胸,听他缓慢地理匀唿吸,恢復冷肃模样地道:「走吧。」 她瞧他一眼。又瞧他一眼。直到他忍不住斜眼横来,才偷笑道:「你的髮髻都松了。」 虽然为此又耽搁片刻,等他们携手抵达会议厅,至少从明面上已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只是明面,在座皆是一方统领,人精中的人精,就算季卷拍桌子强调十遍他们只是耽于公事,众人也只会表面应和,一个当真相信的都不会有。 故而季卷根本不解释。她维持着好心情落座,任凭众人视线从她的脸上游移到苏梦枕清淡含笑的嘴角,坦然让他们打量个够,才清清喉咙道:「请各位来是为一件事:统计伤亡,以及仍有一战之力的人数。」 最先给她回应的是雷媚。她娇娇地惊唿,替场中男人们把那句碍于颜面不好意思说出的反驳说出了口:「你还要打仗?」 「你们不想打?」季卷反问。 场中无人说话,但半数人脸上都露出为难神色。 他们已守了很久。紧绷的精神一刻不停,手脚酸软、内力耗干,来之前准备的保命后手基本上都暴露得干净。生死搏杀时尚不觉得,等季卷回援,一时放松,才觉再提不起气力。 当然,在座皆是江湖高手,并不至于当真松懈,但他们所领的部署,反应比他们要更甚十倍、百倍。领导一支涣散的队伍,叫他们继续出击,远比让他们守城难得多。 雷媚掩唇道:「六分半堂的弟子折损近百,至今未立什么功业。季少帮主你说,跟着你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处?」 季卷仔细打量遍雷媚,面具样的笑容里多了些意味。她忽然觉得这位六分半堂的三堂主很有意思。雷媚看似反驳,实则句句留勾、字字留引,简直在扮演捧哏角色,引她拿出切实利益,诱惑旁人表态。 雷媚是以什么立场帮她? 是在向她卖好,或者出于另一些隐秘原因,竭力鼓动季卷出城? 是想要投靠她,或者已投靠了她的敌人,又或者仍在骑墙观望,两方下注? 季卷思索,同时不妨碍她微笑道:「此番西进,燕云诸州,但凡夺取其一,都是不世出的功绩,还要什么好处?」 雷媚脸上的神情变得错愕。哪有人这样当说客?既不晓之以理,又不动之以情,甚至不诱之以利,姿态之高,简直像群雄求着季卷参战,而季卷还打算挑挑拣拣一般! 难道青田帮少帮主居然是个不懂看眼色的草包? 戚少商慨然道:「连云寨上下自然与你共进退。」 雷卷冷哼一声,为戚少商抢得头筹,而他不得不落于其后感到不快,慢吞吞道:「同往。」 「下三滥」何家兄弟嘆一口气道:「你我盟友,定当鼎力相助。」 雷媚脸上错愕神情变得更为微妙。尤其令她感到微妙的是,在这几个青田帮铁桿盟友之后,竟又有其余一些势力向季卷表态:「七大寇」之首沈虎禅。「发梦二党」花枯发的四徒弟赵天荣。「天机」首领张三爸之女张一女。「五虎断魂刀」彭门传人彭尖。「金字招牌」方歌吟义子方应看。 始终坐在季卷身边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没说话,没说话反倒是另一种高姿态。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苍白、病态的青年绝无不拥护她的可能。 如此,在场一半人已坚定提出,要追随季卷而去。 难道他们真都心怀大义,真愿意为收復故土抛头颅、洒热血? 难道他们真都是赌徒,坚信能够行险侥倖? 但是这不妨碍雷媚娇声应道:「既然如此,六分半堂自不会退。」 季卷只是微笑。她对向自己表态的诸位微笑,同样也对面露难色的多人微笑。她微笑着与已表态的群侠讨论了些细节,再微笑着与他们道别,直到将他们送离,室内只余她与苏梦枕时,笑容才淡下去。 「你好像在找什么人?」 苏梦枕抬眼,说出了他踏入屋内后的第一句话:「花无错。」 「你的重要战将。他没收到传信?」 「他死了。」苏梦枕笃定道。 季卷本想调笑的话收了回去,凝眉问:「死了?你怎么确定?被谁所杀?」 苏梦枕道:「教唆他背叛我的人杀了他。」他深吸一口气,眼底微红,抬头迎着季卷大惑不解的视线,解释道:「他曾对我生出杀意。我一直在等,但他没有动手。所以我始终没有拆穿——他如果只想杀我,而不害死我的兄弟,我就绝不会对他动手。」 第146页 「现在他没来,你怀疑他已经死了。有没有可能是他知道暴露,潜逃了?」 苏梦枕咳嗽,抚胸道:「他要么杀我,要么敬我,绝无可能自行离去!」 他语气笃定,季卷便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再质疑,而是深思道:「因为没能杀掉你就迁怒花无错,这么沉不住气?或者杀掉花无错,对他有什么好处?权财?花无错本也没有这些。——武功?有什么武功是杀人越多越强的?」 她越想越复杂,脑中过了一遍所知的邪派武功,心中隐有猜测,忽问:「你怀疑的对象,都踊跃报名这次追击了?」 苏梦枕咳嗽中颔首。 季卷讥讽一笑:「我连一点好处都不许,这样都愿意跟我走,看来已是下定决心要在路上动手了。」 她又带了点好奇,侧过脑袋,问道:「你觉得这个人第一目标究竟是想杀你,还是想杀我?」 第107章 应看应砍 统筹修养数日,待斥候来报,西辽大军已沿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往北行过宣化,季卷携将近五千江湖客扬鞭出发,计划于桑干河与羊河交汇处,转道往南直击应州。 此次动身未备后军,宿卫军与两千余江湖人留守燕京,亦不会驰援,在旁人眼里,季卷简直要打一场破釜沉舟的仗,万幸有她一年间数战数胜的光鲜履歷,才使群雄对她的决意暂未质疑。待出城之日,群雄翘首期盼季卷做一番战前动员,她登高立足,笑眯眯巡视下方面孔,却是未谈及任何战策,只昂扬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在群雄侧目之时,方应看首先反应过来,点头鼓掌,替季卷这毫无铺垫的动员叫好,得季卷一个感激的眼神。 方应看回以甜蜜微笑,优雅收手,耳聪目明,听见身后阵列中有人低声絮语:「不愧是方巨侠的义子。年纪轻轻,已经有其父儒侠风姿。」 方应看拢手,微笑。 方应看拥有在外人眼中近乎完美的履歷。 他少时体弱,被方歌吟夫妇收做义子后,待调理好身体中亏空,便立即于武功一道上,在同门中出类拔萃,冠绝群伦。时时有传言说方歌吟方巨侠感嘆待其百年,「金字招牌」这一江湖组织必要交由方应看手里。 因而方应看的起点之高、名望之盛,在江湖同侪中已隐然占了龙头之位。 但方应看并不满足于此。 这种不满足并不因为他的身世。他曾是江湖巨恶老龙婆之子,原名方应砍,似乎骨血里就已遗传了亲生母亲的恶毒与贪婪。因而在他看来,金字招牌继承人这一身份绝配不上他未来会有的成就。 可这不意味着他会做什么。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很懂得潜伏和伪装的人,而尚才度过自己少年期的方应看离天下无敌的方歌吟的距离相当之远。 使他动了心思,假借出门游歷之名告别义父母的是另一桩奇遇。 一桩即使说出去,别人也只会以为他离魂游梦的天赐良缘。 一个女人。这世上少年们的奇遇往往都与美艷女人有关。这女人名叫上官飞燕。她温柔,多情,又充满野心,深深攫取了方应看的心。上官飞燕也教会他许多。教他武功,教他王朝兴衰,教他做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教他如何谋杀方歌吟,好让两人平分金字招牌。 方应看纯真地,晕头转向地应允了她,然后将血河神剑插进她柔软的胸膛。 当他失魂落魄地告诉自己义母,他的初恋是抱着谋杀义父的心才接近他时,义母怜惜地将他抱进怀里,几乎要为他的少年心事落下泪来,紧接着她告诉方应看一个消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赵佶打算给方歌吟封侯,而方歌吟瞧不上当今天子,决定一口回绝。 义母向失恋的方应看提议:既然爱情于你是一场梦幻,那么何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事业上,代表义父入京去做这个神通侯呢? 方应看摇头拒绝,露出纯真的悲伤。他说只觉心性未到,向义父义母辞行道,他打算游歷江湖,磨练自己的心智。 于是他离开金字招牌。第一站就是北上入金。 上官飞燕实在是个好老师。他从上官飞燕嘴里掏出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她最不以为意的「史事」。他很快弄明白这个看似繁花着锦的大宋已没几年气数,过不多久女真人铁蹄就将踏破汴京,甚至掳走两位天子,此生不復归。因此义母的提议显得如此乏善可陈:在失败者的地盘里就算做一个翻云覆雨的弄权者,最终也不过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结局。至于力挽狂澜,他可没有这种闲心。 方应看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将上官飞燕灭了口。这些弥足珍贵的消息,天下绝不可再有第二人知。他是如此地懂得审时度势,丝毫没有迟疑地投奔向完颜阿骨打,必要做阿骨打最信任的先锋、前将,最好来日踏足汴京的人换做是他方应看。他投奔女真,同时身边已多出遇见的第二人,这使他意识到上官飞燕并不是一个巫山幻梦,也并非什么天赐良缘。这是他忽焉拥有的天赋,这天赋必定意味着他将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因为他遇见的这些异世来客都相当贊同他的理念,与其维护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宋,不如尽早站在歷史的胜者这边。得这些人相助,他在完颜阿骨打身边的地位扶摇直上,而他接下去竟陷入了极度的恐惧。 第147页 他恐惧自己遇见的这些人。他们都神秘莫测,身怀绝世武功,他甚至疑心就连方歌吟对上他们时也未必能轻松取胜。这些人难道真的能被他掌控吗? 他恐惧完颜阿骨打。这个北方蛮子不愧一代雄主,似乎只一眼就洞穿了他温顺纯良的伪装,并时刻提防不让他挤入金国真正的决策圈,甚至在动兵时有意将他调来攻打燕京。 他还恐惧另一个人。一个似乎在改变他所知的歷史的人。本该于今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宋金求盟,江南大水大疫以致民间反叛,竟通通没有发生。负责花石纲的换了个人,不再有强征强抢,靠金钱赎买、商船流通,居然也能敷衍赵佶,不至天怒人怨。 季卷。 方应看意识到她也有与他相同的奇遇,得知不该流于此世的消息,而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竟是与他逆势而行。 遇到同类人是件很矛盾的事。 一个本地人,猝然得闻天机,得有多惶恐,多难自处,仿佛瞎子被强迫睁眼面对强光?方应看在意识到季卷是他同类时,首先生出的竟是一丝吾道不孤的感慨,似乎正因有季卷的存在,才使他不至于独自品味身怀密宝的寂寞。 但转瞬他就生出杀机。一个知晓未来的人可以从中谋取多少利益?正因他知道,所以他恐惧。他必得杀死季卷不可。 季卷是个非常心急的人。他相当理解,如果靖康之变近在咫尺,有意报国的人必会心急,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一个弱点——她必会选择趁势出兵。 季卷还是个相当重情的人。也只有重情重义的人才会明知事不可为非要强求,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二个弱点——她会保护所有能够保护的朋友。 季卷原本还有第三个弱点。可惜花无错这个废物没能把苏梦枕做成他的人质,让苏梦枕依然能在他面前蹦跶,竟与季卷扮演一对佳偶。 不过两个弱点已经足够。 因此出发第二日,「天机」此行领袖张一女忽而内伤发作,危贻生命,幸有季卷以无上内功护住心脉,吊她一口气不绝,「天机」数百人急归燕京,要往中原寻求神医相救。 待行至南口,突发山洪,斥候百人小队陷于落瀑,季卷一马当先,未等洪讯止已入险境相援,竟救回八十余人。损失这支轻功卓绝的斥候队伍,山洪后地势改换,竟似摸黑前行。 队伍之中,已有略通谶纬之士建言,此皆不祥之兆,当立时退兵,待来年春日再行动兵,季卷一笑置之,仍往桑干河行军。 方应看在看,在等。 等伏击的机会。 他已与耶律大石达成交易,令西辽人佯往张家口退,实则埋伏于宣化一带,等季卷抵达石峡关,便立即回马伏击。 季卷已失斥候,以为西辽人早往西京退走,如今陷于窄窄峡谷,猝然应敌,焉有不乱之理? 她已为些无足轻重之人耗费诸多内力,等他那些高手乱中入阵,便是必死无疑。 待他们死绝,方应看再以受伏的理由回奔。他是方巨侠义子,身份立场无可指摘,面对同袍战死,名正言顺入主燕京,立誓復仇,待联合金主共灭西辽,死无对证后,这番说辞难道会有半点纰漏? 第108章 牺牲 冷夜。 苏梦枕正熬药。 他身上颇有些公子习气,熬药这种事向来有人代劳,若身处危机,也就自作主张地断药,等回去面对树大夫的唠叨,向来只当耳旁风。 但现在他正捲起袖袍,相当严肃地,熬药。 不在乎病的人不会在乎药。 唯有想活的人才会克服一切困难吃药。 药汤沸腾。他将碗端离火堆,正静待药凉,眼前忽钻出张疲惫面孔。 他淡淡道:「你该休息了。」 内力半枯,因而更显倦色的季卷打了个呵欠,道:「我知道,就是静不下心。」 苏梦枕道:「大战在即。你紧张?」 季卷点一点头,脑袋忽一歪,沉沉砸到苏梦枕右臂上。 「马上要过石峡关。」她枕着苏梦枕冷笑道,「如果这里没有设伏,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苏梦枕垂下头看她。火堆的焰色跃在他深瞳间,流淌为少有的温柔。他仰头饮尽滚烫药液,一伸手将她从臂上揽至胸前,道:「不必担忧。」 季卷狡辩:「我没有担忧。」 从她靠着的胸腔里发出几声支离的笑音。季卷微恼,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透:她把五千名江湖人都蒙在鼓里赴此险境,也就意味着这其中若有损失,便是她无可抵赖的过错。 但她又不能提前向他们透露分毫,因为她不能赌其中究竟哪些是叛徒。 她只向寥寥几人透露过计划。他们都绝无迟疑,这份信任反倒令她更加忧虑。 「生死不是件轻易的事,我也不喜欢看轻生死。」苏梦枕在她头顶淡淡道,「但要建功立业,求得所愿,必得有失去,必得有牺牲。要想胜,必有败,要想生,必有死。他们是因你而死,作为老大,你更该要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季卷下意识反问:「这是你忆及故人时自我开解的说辞?」 「是。」 季卷并未被他的话安抚,但不妨碍她在忧虑以外生出别的好奇。她抬起头,颇为狡黠地问:「那如果为你牺牲的人是我呢?」 腰间的手一紧。苏梦枕握住她腰,似在握天上月、崖底花,把握不准力道,唯恐远逝,又担忧揉碎。一个善于决断的人,只在此时显出迟疑。 第148页 「我曾说过:要杀你,先杀我。」他最终道:「我说出的话从不更改。」 季卷为他明晃晃的双重标准发笑,压抑的情绪却为了这句不算情话的情话舒缓许多。 有些话她从来不会当做现实。就像她从来不会希望任何人死在她之前,这其中当然包括苏梦枕,但这并不妨碍季卷为他言语中的深沉情意甜蜜微笑。 「你瞧。说来说去,你不愿意我死在你眼前,我也还是不愿意别人死在我眼前。」她嘆息:「过去闭门造车,还是没能做足困难准备。幸好今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我足够强,我就能够保全更多人。」 就在苏梦枕为她奄奄一息的那瞬间,她顿悟此节。在南境时改进武器、改进防具,都出自于让她的支持者可以毫髮无伤地终结战争的愿望,但她始终忘了还可以改进自己。人也是武器,万幸这是一个可以将人的作用发挥最大的世道。她又往苏梦枕怀里钻了一点,在因心神放松而倏忽卷上的睏倦里,含混道:「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时代了。」 苏梦枕问:「什么?」 季卷没有解释。她只是道:「我准备了一些礼物。等这战结束,等我们拿下应州……等我把礼物送你,有的事情,我再说给你听。」 苏梦枕沉沉微笑。他没有应答,因他听出季卷唿吸舒缓,在说完这句允诺后已毫无戒备地睡了。 他低头轻吻季捲髮顶,竭力忍耐,仍从齿间呛出几声咳,忽有无穷多书生伤情萦怀,低声道:「恨人生寿促,命似蜉蝣。」 这夜已是大战前最后的宁息。 除去一路因受伤往燕京回走的人,如今队伍不足五千,于两山深涧行至今日,便要越过长城雄关,顺桑干河一路直下。 季卷依旧打头。只要她还活着,尚能动弹,她永远要做打头的那个。她打头靠近石峡关,正待一跃而上,自长城垛间有一道惊目白光瞬闪! 那并非刀光。 而是目光! 一道雪亮目光! 快活王的目光! 紧随其后的是自他手中噼出的快刀,直指季卷天灵! 季卷必须抽剑应对,并下落。 她下落,落入忽焉而起的狂澜。彭尖、赵天荣携手下千人,以及部分潜于其余几家的门客勐然攻向身遭队友,幸而雷卷、戚少商、苏梦枕三人早做提防,身边亲信滑入刀下,堪堪抵住这突发一击! 他们三人目中都有惊怒、惊痛,因为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兄弟中,竟也有对同袍倒戈相向者存在! 正是痛,因而下手更厉,更不留情! 季卷只抬手应敌,往下坠去的这一剎那,石峡关下竟已转为生死屠场。快活王的长髯刀光如影随形,她神色却极为冷峻,失去重心坠落的身影忽往旁一飘,居然敢不勉力挺剑对敌。一柄短刀沿着她发顶上挑,刀与刀架出嘲哳鸣音,而季卷得此一空,狠狠掠入场中,剑锋直指赵天荣周遭几位高手,剑声嗤嗤,霎时贯穿两人咽喉。 两人?不够! 剑刃再挑! 季卷面色赤红,提前饮下的催动潜力的勐药正在腹中熊熊燃烧,她吐一口血,第三剑同时钉穿两人胸口,剑舞如魔,自狭长山道一路杀穿而过,身形过处,显形的叛徒竟一个活口不留。 季卷又吐了一口冒着烟气的血,剑意衰落,周身无可抵挡的气势也落了下去。世上毕竟没有能令她长久维持不可撼动实力的神药,为这片刻神勇她将付出极大代价,但交易的本质就是——她认为值得! 既然做不到提前捉出所有叛徒,那就尽自己所能,杀! 多杀一人就是多救一人。多杀十人就是多救十人。杀生就是救生! 待剑势落尽,她留存最后一分外力,足踏山壁,翻飞回石峡关前,押在苏梦枕的刀后,正要与他共同应对快活王,头顶声息微响,跟在快活王之后,另外几位当日从燕京仓皇逃窜的身影此时借势往下撞入战局。这几人皆是一方高手,若任其落入阵中,必是狼入羊群,令季卷服药爆发后强势压住的局势再度打乱。 苏梦枕忽道:「他交给你。」 他向季卷投一眼视线,眼神关切、怜惜,又尖锐。一言既出,刀影乍变,自季卷身侧滑出,黑衣红刀,竟同时拦住三人! 季卷一笑,独对上快活王的狂刀,身后沈虎禅、方应看、雷媚三人已从乱局中脱身,解决掉围攻他们的敌手,上前各自拦住自关隘跃下的无名高手。 雷媚迎击岳不群,冷笑:「季少帮主此番欠我们六分半堂一个天大人情。」 季卷未答。应对快活王时,她本就很难抽出精神对答!她内力一时半会正枯竭,好在剑意涛涛,剑意如浪,勉强撑住快活王抢攻,几招之后,「金字招牌」方应看手中剑血意翻涌,上前为她分担了一半压力。 季卷此时才舒一口气,笑道:「多谢方公子援手!」 方应看也笑。他笑得好看,令季卷一瞬间恍惚,似乎像在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一般。 虚假、伪装、面具一样的笑容! 方应看关切道:「季姑娘可知彭尖、赵天荣,以及眼前这些无名人为何向我们突施辣手?」 季卷摇头。她摇头,同时声音冰冷,眼睛死盯着快活王的一招一式,道:「我不知道彭尖等人为何反叛,但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杀我的理由!」 第149页 她说这话时,手上剑仍不含煳,人虽在地,敌飞在天,一式「天外飞仙」仍旧平地乍放,向快活王足底抹去! 方应看白玉般的面孔上,一半映出季卷剑上青光,一半映出血河剑上红芒。他半晴半阴着脸,好奇问道:「哦?这些人为何要杀你?」 「因为他们怕我!」季卷高声道,「他们唯恐我掌握了与他们相同的秘密,就会威胁到他们的王图霸业、千秋大梦,所以他们要千方百计地杀我!他们越杀,便越显自己的卑懦无能——哈!唯有蝼蚁才会有这么浅薄的眼皮!」 方应看长声大笑! 他一笑,手中血河便暴涨剑芒,越过季卷,直刺快活王脖颈!他出剑,同时心服口服地笑道:「季姑娘气动霄汉,方某敬服,饶我替季姑娘先出一剑!」 他是个非常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青年人的傲气,风骨,应有尽有。因此他被季卷一言触动,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是高大远胜蝼蚁的巨人,虽有些轻狂,却也合情合理。 他的剑也给了他轻狂的底气! 那的确是气势磅礴的一剑!季卷前剑剑意未消,方应看的剑便卡在快活王不及变式的一霎直刺他的双眼,看似一剑便要功成! 就在这一瞬。本站在方应看身后的,他的同门师兄,与他刚刚共同解决了背叛者的高小上,手中突现一朵小黄花,凌厉钉往方应看后心大穴! 这一招,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偷袭的人,也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方应看只顾着伤敌,将背后全盘放心地交给了季卷和他的同门师兄,从未想过取他性命的杀招会出现在他背后! 季卷尚未喘口气,便霍然色变,手中剑换一个方向,挡在方应看背后,惊声道:「小心!」 第109章 杀! 她截住小花。一朵野生的,半凋零的,好不容易撑过这场大雪的柔嫩黄花,击在剑上,却震得剑嵴发出脆弱悲鸣。 一朵小花,令季卷脸色微变,浑身气力不得不击中于剑,化解其间澎湃内力,而高小上人在花后,内力磅礴,继续要攻向方应看! 她必得拦住。 她无暇他顾。又何须看顾?她的身后身侧皆是朋友,只待她解决了高小上便能抽身继续对敌。 就在她无暇旁顾的此时,一柄刀、三柄剑倒转向她后心。 快活王的刀。刀霸道,若力噼华山之境。 岳不群的剑。剑冷僻,快似惊电急闪。 意料之中的一刀一剑。 还有意料之外的两柄武器。 方应看、雷媚的剑! 四柄武器,四面八方当头罩下,哪怕是当世无敌的方巨侠,恐怕也无法从这四人的偷袭中保住性命。而高小上那噼往方应看的一击转向,同样印往季卷前胸! 能出动五名高手围杀,已是非常了不得的重视。任何人死在这五个高手合击之下,甚至都能算得上荣耀。 但季卷并不需要这种荣耀。 她后颈寒毛倒竖,已在霎那间被身后杀意所慑。而她选择—— 她将内力运足于剑尖,不往后投去一眼,竟依旧是全盘攻势! 莫非疯了? 她尽可以杀了高小上,同时就会被身后四兵撕裂! 但她依旧只攻,不守。 她信心有人来守! 刀轻轻。刀如美人,刀锋染香。一柄刀不足以对敌四柄刀兵。但刀芒够烈,持刀人挡了一挡,抵住锋芒最烈的声势,为此剧咳倒飞。三剑一刀微顿,缓过一息后再次启动,雷媚落于最后,另三人瞬抵季卷身后。 延缓一息足够,因为自高天之上,群山之中,草木繁茂间,唿啸钻出上千气势沸腾的江湖人,而反击旋即而至! 剑。箭。掌。 剑中正。箭势急。掌游龙。 宁中则的剑,霍青桐的箭,胡斐的掌。 霍青桐遥遥发箭后立即收弓指挥众人应敌,劳穴光等人长啸下坠,宁中则与胡斐已飘落大战中心,并退前仍斩一刀的红袖刀,截住四人抢攻。 赤血飞溅! 高小上的血。 「农夫与蛇的故事,演一次可就会预先提防了。」季卷大笑道。她的剑从高小上咽喉拔出,身如灵猿倒转,往几人身边掠时,不忘一伸手扶住急退卸力的苏梦枕。后者冷笑,手上刀杀意更浓,飘往快活王身边,短刀乍放抹断快活王长髯。 宁中则已先一步攻向岳不群!她脸上无悲无喜,只绷出决绝的冷峻,任岳不群色变低唿「师妹」,未有任何应答,剑花点点,下意识使出华山派「苍松迎客」,直挑往岳不群眉心。 季卷紧随其后,无名无姓一柄制式长剑,架住方应看的血河神剑。 胡斐左右瞧瞧,拔刀迎上雷媚,诚恳道:「如今只能你我一战了。」雷媚咯咯轻笑,眼儿如丝,且战且退。 季卷接剑同时,不忘四顾周身战局,眼见提前埋伏于此的青田帮众与连云寨几位寨主加入后已牢牢控制住场面,倒戈者中不少神色惊慌,往方应看投来试探视线,心中已对始作俑者有了数,此时剑势相交,思量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便笑道:「方小侠还要力战,莫不是还在等西辽军队?」 方应看在苏梦枕及时掠来的一霎已意识到季卷对今日暗算早有提防,玉面染霾,尚能按捺心绪,沉稳应对,等季卷这句笑侃后,才心神巨震,忍不住往关隘以上投去一眼! 第150页 西辽人何在?耶律大石何在?他难道不知道欲取燕京,最大两个阻碍正在眼前,怎么敢轻易毁诺,放过这大好的关门打狗的机会?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出击更重要的、火烧眉毛的军情!令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沿原路立即回西京! 而季卷仔细观察他面色,从他剑中察觉出迟疑,便立即觑空抢攻,同时继续笑道:「有东方不败带人逼近大同城下,你觉得耶律大石还有空为了你留在这吗?」 她说话间,剑尖已掠过方应看喉间,剑意外放,抹出一道血痕。方应看此时心神俱乱,连连倒退数步,眼见季卷这接下来一剑当胸而至,马上便要挑飞血河神剑,贯穿心肺,忽运气大喝一声,翻腕亮出支毛笔大小的银枪,随风暴涨,枪口坠缨,后发先至地对刺往季卷心口! 女真皇族绝学「乌日神枪」! 枪前刺,人扑进,正是避无可避之势,季捲袖中忽骨碌碌滚出一粒火弹,却不爆燃,只呲声冒出巨量烟气,干扰方应看视线。有此一顿时间,她立即撤身让开枪尖,两人再度回归平势。 他们这边平分秋色,别处战场却已各有胜败。戚少商本在独对金轮法王,过招上千,正不分胜负间,斜杀出一道苍白手指,点往金轮法王腰俞穴,戚少商想也不想,青龙剑递出,一击制服金轮法王,脸上风云变幻,吃吃道:「……卷哥,你愿意帮我,是不怪我离开『小雷门』了?」 雷卷无言收手,面色青白地瞪他一眼,冷笑道:「男儿身负大才,欲创立功业,有何可怪?」戚少商脸色大晴。可雷卷咳嗽几声,又急转直下道:「但我现在相当讨厌你!——怎么季卷不让你做我这么多政务?」 正退身避过方应看乌日枪的季卷往他两人处瞟一眼。 这二人腾出手来,立即回归阵中,一一整饬场中乱局。原先立足的空地处,又被另一对持剑敌手填补,正是岳不群与宁中则这对旧时夫妻。 宁中则自小居于华山,与师兄练剑数十年,此时应敌,每出一式,眼中流云转过无数山间对舞的记忆,越忆便心中越痛。岳不群显然也忆及他与宁中则数十年恩爱,辟邪剑法隐而不发,所使的尽是华山剑术,一时间分不出胜负,细声细气唤道:「师妹,你对我有何怨愤,此时可都宣洩了罢!」 宁中则坚毅眼神本已颤动,听他大变的语调声音,却又忽而醒觉,冷笑道:「岳掌门寡廉鲜耻,连自己女儿都肯牺牲,何必独对我一人扮演深情?」说话间,唰唰两剑刺往双眼,正是当日在岳不群眼前创出的宁氏一剑。 岳不群痛惜道:「师妹,我若早知林平之气量偏狭至此,绝不会允许灵珊嫁予他。」言语之中,自己竟是半点觊觎「辟邪剑法」之意也无,全盘过失,不过是察人不明。他口上这样说,眉心却沉了下去,手上中正潇洒的剑意一变,转为奇诡迅疾,堪堪架住宁中则上挑一剑。 宁中则冷笑,剑势更密,与彻底施展起辟邪剑法的岳不群正相对,忽觉眼角一抹亮光闪过,一张做连云寨子弟打扮的平庸面孔且战且近,离季卷相去不远时,突从袖中抹出一柄精钢扇,扇面大展,右扇左袖,袭向季卷后心! 方应看拜师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内力之磅礴,比之同龄人本就远胜,而季卷内力几经损耗,如今更得凝神计算每一剑出路,宁中则一眼即知她如今精神力极度集中,未必能躲过偷袭,这应敌一剑立即偏转,坚声大叫:「小心!」人已如离弦之箭,挡向铁扇之前! 她这一撤剑,竟瞬间遗忘了正与她对敌的岳不群,只顾替全神应战的季卷拦住暗算。岳不群的辟邪剑法本就讲求一个快中取胜,此时施展开来身影如雾,失了宁中则一剑相挡,顿时惨叫一声,手中剑来不及收,直直刺穿宁中则胸口! 第110章 习武之心 「师妹!」岳不群尖声惊叫! 宁中则胸口痛苦皱缩一瞬,回头对岳不群一望。 这一眼何其疼痛、何其决绝、何其冷淡。竟令岳不群浑身内息倒灌关元,手脚冰凉,呆立当场,任宁中则坚毅自他剑下抽身,留胸前空洞,「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后发先至,点穿霍都手腕,随即噹啷两声,手中剑与霍都铁扇先后坠地。 季卷为身后响动所惊,分神望后一瞥,控制不住从胸腔挤出非人尖啸,怒极之下,手中剑登时暴裂,剑腔毒粉倾洒,令方应看远跳数步,自己旋身接住宁中则下坠身躯,手指去按她胸前血口,嘶声喊:「……前辈!」 她这一扑,眼中已无外物,身上所备内外伤药不要钱地往宁中则身上洒,勉强止住血口,可心脏伤势如何救得?岳不群注视季卷怀中的宁中则在她救治中越发气息奄奄,勐一顿足,刺声怒骂道:「是你这妖女以邪法控制我师妹,害死了她!小贼还命来!」剑势快急,便往季卷咽喉刺来! 刺往薄雾。 轻轻红雾。 艷艷刀锋! 苏梦枕在对抗快活王之时,竟晃出一刀拦住岳不群的奇拔突刺,这一刀斩出,快活王的刀已深深没入他肩骨,苏梦枕咳喘一声,身姿不摇不晃,坚毅拦于季卷身前,冷笑叱道:「懦夫才只懂迁怒!」 他说罢,刀势迎风爆涨,竟是一人将快活王与岳不群两人拢入刀锋! 季卷将场间局势变幻纳在眼内,却已无暇分神,手掌抵在宁中则督俞、神堂二穴,丹田内力不要钱地倾泻入她体内。宁中则昏沉间犹有知觉,气息微微道:「大战未停,节省些体力吧。……我是不成啦。」她忽又自嘲笑一笑,道:「死过一次的人,未必就看得比别人更开一些。」 第151页 季卷倔强道:「我不。」 宁中则口唇泛白,故作轻描淡写道:「我死在岳不群剑下,也算了了与他夫妻情分,或就是天命予我二次生机的缘由,已然无憾了。」 季卷道:「我不准你死。」 宁中则胸口发颤,从唇间吐出几缕发冷的气息。她只觉手足发凉,竭力运出最后的气,慢慢道:「你不必……太过伤心。我对你实则……有所求。我总念着……」说到此处,已气若游丝,仍努力续完:「……念着我待你好些,倘若来日我已不在,而珊儿又至。她太天真啦,唯有在你庇护下……或能……活得自在些。若她来日至此,你不要同她提我……也不必说知道她过去,令她快快活活……只做岳灵珊吧。」 季卷根本不听她话,硬声道:「等她来了你亲自同她说。」 宁中则温柔展眉,眼神慈爱,竟似在注视自己儿女般,抬手抚上季卷面颊,勾去泪痕,旋即轻轻摇了摇头,手坠于地。 季卷抱着宁中则渐冷身体,只觉一口气于四肢八脉奔突,随时有行岔气穴、走火入魔之虞,她却不管不顾,强自逼之聚集于手,灌入宁中则体内。 她双目失神,口中攫最后一支救命稻草地喃喃自语:「若这神照经当真能够起死回生,该应在此处给我看!」 ——她是为此选择修习的这门功夫。起死回生,扭转干坤,既然丁伯可以此救活一人,凭什么她苦修至今,不能依样復现神迹? 当初季卷要到习武年龄,好不容易说动她练一练武,季冷曾抱着从师父亲友那搜罗来的无数内功秘籍,任季卷挑选。他眼力敏锐,更觉这些当世、异世武学,各有所长,百家争鸣,殊难抉择,推开女儿房门,却见她已五心向天,随自己丁大哥运转起内息。 「说到破坏力,爹爹的武功已经很强啦,我干嘛要再走你的老路,争当第二个人形兵器?我又不喜欢赛博斗蛐蛐!」季卷彼时还满嘴怪话,不到膝盖高的小不点绕着季冷腿打转,死拽着丁典手掌不放:「我就要学这个,爹你不懂战復技能的含金量!」 ——若当真能从幽冥夺人。 季卷体内已是空空荡荡,被她迳自从血肉之中,又榨出新力,汹涌灌入宁中则心脉,替她维繫血液未凝。 ——应了她救人而非杀人的习武之心。 她披落的髮丝已飘飞半空,面色血红,整个人浑如魔神女魃,但气质却柔和慈惠,嘴角噙笑,似有所悟。 她是福建土大王的武二代,父母一者战力无双,一者运筹帷幄,只要她不至过分纨绔,不说扩张,在福建路内称王称霸,过皇帝都不一定能有的生活,又有何难?她幼时对自己名字相当不满,曾算着日子叫嚷「疯狂星期四微我五十我要吃老北京鸡肉卷」,而当真就能有一大锅精炼菜油、一堆海上贸易而来的珍稀香料、一只谷饲餵得肥肥的鸡、一屋磨到最细的面粉,组合成有六成相似的替代品。只要她想,随时有域内名厨替她操刀改良菜谱。可门外仍是为抢夺地盘总在更换面孔的青田帮弟子,是一亩稀稀落落简直像荒田的麦地。 她可以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情人,战火终究烧不到福建山坳,她甚至不必深入山坳。中原十室九空,生民涂炭,与她何干?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季卷没吃过一次鸡肉卷。青田帮十数年靠商贾大肆敛财,被她反手砸进各项用度,浚通后的水道里奇珍异宝往来无休,她的居所依旧只一床一褥,耗费最甚,不过一柄又一柄制式长剑,如此而已。 想救人,想让更多人活,而非见他们死,哪怕这些人并不一定值得活下去。 ——习武之心,不过如是。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已。 心中信念如碧水洗过,与十数年前决意习武时一样明晰。左奔右突那一口真气终于被她驯良拢于经络,注入宁中则体内,她眼花目眩,余光却见宁中则僵硬手指微微跳弹,冰冷胸口逐渐染上几丝柔软。 ……宁中则的口中唿出幽幽一缕气息。 生的气息。 季卷惊喜中大叫:「宁前辈!」 得宁中则迷惘睁眼,似仍未弄清身处何地。若已至九幽黄泉,何以眼前仍是季卷这张如花笑脸? 她正迷茫,却另有出气不见近气的血人栽在她身边。苏梦枕百忙之中屈尊一脚将被他削得仅余人形的岳不群踹到季卷二人身边,同时不忘深凝面如金纸的季卷一眼。 季卷见他眼神,忍不住安抚一笑,拾起宁中则的剑,胸中一口真气凝而不散,手中剑式威力更盛三分,直扑往被戚少商与雷卷二人合力截住的方应看身前。 而在她之后,岳不群慢慢爬往宁中则身边,试图握她手掌,无力道:「师妹无事,我纵死也能安心了。」 宁中则周身无力,仍狠狠从他掌中抽出手指,冷笑:「亏你为岳大爷后裔,居然投奔金国,做此无家无国之事,有何脸面忝居华山掌门,有何脸面喊我师妹?今日我便代华山列位祖师,将你这恶徒逐出门墙,从今往后,华山一脉,革除岳不群之名!」 岳不群呆了一呆,濒死以前,未料到岳夫人竟会对他说如此绝情之语,喃喃自辩道:「我岂是背祖之人?只是女真势大,若我能劝动金主,推行两国睦邻,致使永久亲睦、永久和平……」他目中突现无尽柔情,又喘息道:「你是不知。我服过任盈盈那妖女的『三尸脑神丹』,本就活不过一年。师妹,你还觉得我是那趋炎附势之人吗?我一颗真心,当真是为消弭两国争端,还天下太平而来的。」 第152页 季卷扑往方应看的脚步一绊,自问:「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汪什么卫说的?」 她只走了瞬神,心中笃信另一套理念,自然对岳不群说辞嗤之以鼻,宁中则却呆了一呆,消化了番岳不群话语,忽冷笑一声,将季卷抛下的断刃丢在岳不群面前,道:「你那睦邻友好的主张如今被我们一搅,既无必要,也无可能了!既然已没什么活头,你这就自裁,下去对先祖先师,对你的女儿自辩去吧!」 岳不群立时噤声,面露惊惧地望着地上断刃,片刻哀求道:「师妹,我还不欲……」 宁中则已彻底看透他,鼻哼一声,抬足跨过奄奄一息的血人,自袖中拿出柄短匕,往阵中走去,再不向他分去半个目光。 第111章 「咳」 方应看却往季卷身上投来千倍、百倍的目光! 目光灼灼。 几近痴迷。 他看着她,仿若色中饿鬼见到绝色美人,垂涎欲滴地问:「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神照经』起死回生的效用?」 季卷冷笑道:「方公子知道的倒挺多。」挺剑再刺。 方应看不以为意,神枪血剑齐出,一人应对三人夹击,动作狼狈,神态却仍温润含笑道:「可惜我没机会遇见修习神照功的江湖前辈,否则还有机会与季姑娘切磋一番。」 他笑得温文、可爱,若是细瞧起来,竟还有几分无辜。那笑容一祭出来,竟令左右贴身的戚少商与雷卷二人下意识回头瞧了眼季卷。 季卷大怒:「看我做什么!」 她面上大怒,心中仍冷静,长剑做刀,噼往方应看左臂,后者脸上带着与她竟有五成相似的假笑,手腕翻转,以枪尾尖刃回枪再取季卷胸口。 戚少商与雷卷这会反倒确认两者笑容的不同,见方应看这齣其不意的回马枪,剑刃指骨齐点于艷神枪嵴,截住攻势,收手时忽面色一变。 枪上淬毒!枪尖扬起之时,无形无色的毒已融于周围空气,令围攻三人多多少少,都吸入毒雾,足下立时发软。 而方应看继续微笑!诡谲、阴毒、得逞的一笑。 即使友方援手未至、季卷援兵却提早埋伏,与他一般,存了在此处峡谷瓮中捉鳖的心思,方应看在诸多劣势之下,居然仍按捺住逃跑之心,专注于最初决断。 杀季卷! 今日必要损兵折将,若他此时不能成事,对内不能向金主交差,对外再难抵挡季卷秋后算帐。 杀了她! ——至少废了她。 然后逃跑! 留得青山在。 因此当枪上「闻香下马」迷药发作,他面对两剑一指,第一反应是往后急退,要第一时间跳上长城墙垛,同时扬手一挥,一大一小两道银光自袖中激射,衔尾直指季卷咽喉! 雷媚在腾挪躲避胡斐期间变色惊唿:「金漆神箭!」 「金字招牌」的镇山之宝。他能带出这件宝物,足可见方歌吟对他有多看重、有多信任。方歌吟将这件重宝赠给方应看护身,是为他若陷于恩怨纠斗、民族争端,能够以此自保。 而他此时用来杀宋人! 替金人杀宋人。 两道银光首尾相连,迅雷不及没往季卷死穴。「闻香下马」使人应变迟缓,而银箭极快,倏忽已要钉穿季卷。 甚至已钉穿季卷。 银光没入,季卷倒飞! 无声无息,无血无泪地倒飞。 令已经远遁的方应看甜美、怅惘地一笑。 多少一时风云的豪杰,怀抱改天换日的志向,最终都死得无声无息? 他一笑,旋即一嘆,在确定双箭立功后,居然又生出些许寂寞的惘然。世上有敌令他惴惴,世上无敌反而叫他寂寞。 方应看想到此,眼波盈盈,几乎要为季卷掉下一滴泪来。 但他尚未来得及掉泪,身下雷媚已藉此惊变,摆脱了胡斐纠缠,急奔而来,向他伸出手道:「方公子,救我!」 方应看的泪花隐去,笑容浮现。温文、可爱、无害的微笑。 他伸手来拉雷媚,含情脉脉地唤:「阿蚊,来。」 雷媚便也在危机中露出小女儿情态,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攥紧他的手掌,被他拉入怀里。然而立即便发觉浑身内力如布袋破口,往方应看体内倾泻! 方应看抱住雷媚,就像抱住替自己补充内力的储备粮,前掠之时仍温柔地抚摸她鬓角,笑道:「阿蚊,我只差这一丝就足够破境了。」他幽幽嘆息:「我本想拿季卷补完吸星大法的最后一丝,这贱人始终提防,我都摸不到她衣角,唯有你还信赖我。」 他低下头,又亲昵地想亲一亲雷媚鼻尖,道:「幸好你还……」 话说一半,忽而卡在喉头! 因为另一样东西也卡入他体内。 一柄细、秀、凉、美的剑。 卡入他膈肌与心脏之间。 霎时挑断他所有生机! 雷媚咯咯笑着亲一亲他瞬间苍白的嘴唇,又凑到他耳边,以咬耳朵的亲密姿势,对他道:「雷老总向我嘱託过,必要时尽量把苏梦枕弄死,但家国大义不可轻忽。你要是只想杀人,不要引辽人反攻该多好?」 说完这句,她居然也面现出几分难过,从方应看身体里拔出细剑,将他蹬在一边,自己轻轻巧巧,落回地面,大声抱怨道:「为了刺他一剑,我至少损失了三年内力,这武功退步,谁能赔我?」她转向刀芒微抖的苏梦枕,全然不读空气地问:「苏楼主、苏公子,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哪个能给我补偿?」 第153页 苏梦枕没有看她。他甚至没有看向季卷,在她倒飞出去的瞬间,刀影颤如垂红,杀意直冲快活王,肩上伤口仍溅血,与快活王身上刀口同溅,最后一刀抹断快活王咽喉,刀犹未收,刀背发抖,一时竟不肯回身看向季卷伏身处。 然后有咳嗽。 「咳、咳。」 苏梦枕沉默不语,有人咳嗽。 「咳、咳。雷媚堂主,你要是愿意加入青田帮,想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 季卷仰躺在地,痛苦咳嗽着说。 她不住揉着脖子。脖前一支玉箫寸寸碎裂,碎裂以前,将将抵住一长一短,两根力取她性命的银箭。张一女的玉箫。她的父亲,天机首领张三爸担忧她安危,将这柄武器改造得能与世间任意神兵相当,而张一女在昏迷以前交给季卷护身。幸而得到雷媚示警,知道飞近的暗器是什么,令她不假思索,立即抽出玉箫抵挡。 那两枚小箭没入玉管,尾羽将将卡在其外,震碎玉箫气孔。她得考虑该怎么补偿张一女,但在考虑这件事以前,并不妨碍她揉着脖子坐起来,同时微笑。 温和、可爱,完全无害的微笑。 与方应看脸上一样虚假,用来隐藏真实情绪的微笑。 对于习惯伪装的人来说,笑容总是大同小异的。 但笑容底下的真实却绝不相同。 她用微笑掩饰整段脖子快要断折的疼痛,站起身的同时急急从袖中翻出「活字号」的解毒药,忙着分发给受方应看「闻香下马」影响的众人。 一边发药,她一边不忘对雷媚笑道:「希望我们下回还能有机会,像这次一样默契合作。」 她还想再说两句,不得不提前收声,怕再说就要从嘶哑嗓音里暴露她受「金漆神箭」钝击后的内伤。 好在她已不用说话。因为一只手覆上她咽喉处。冷的手。手心微濡。 苏梦枕的手。握刀的手。 当众所周知的恋人靠近之后,她就有了理由不再强撑着对别人说话了。季卷垂下眼,连笑容都柔和几分,等他捏一捏自己颈骨,又很满意地咳嗽道:「没有碎。」 季卷无奈地瞧着他笑。 得见方应看于高处坠落,那些被他引诱鼓动的江湖人也大多丧失了斗志,聪明如金轮法王已早早高唿投降,死硬派人数更少,在围攻下迅速不成气候。这种时候实在应当清一清嗓子,登高发表些战后总结,也的确有相当多视线往她处投,等见到她正被苏梦枕低头专注揉着脖子,视线立即变得躲闪,且充满探知欲。 苏梦枕的冷冽内力蕴在季卷喉咙间。此处是人体最脆弱的死穴之一,寻常人绝不敢将其暴露到别人掌控下,但苏梦枕送出内力时自在,季卷任他动作,也相当坦然。冰凉的气息在她咽喉淤青间迴转,化去一整块淤血后才收回,苏梦枕的手掌沿她脖子往上,下意识就要抚摸往侧颊。 「咳。」霍青桐非常没有存在感地在旁边咳了一下,可能是提前分兵埋伏在附近山上太久,受了风寒。 第112章 夜聊 季卷一激灵,火烧似的跳开,给苏梦枕递个眼色。 苏梦枕收手转身,脸上忽然堆满笑容,笑容可掬地、亲亲热热地一拱手道:「见过丈母。」 霍青桐本来就微妙的表情变得更诡异。 身前苏梦枕仍带着他那热切的笑容道:「霍将军早年奇谋飞渡十八重溪,平定福建路冠豸大寇,已是江湖引为范本的以少胜多之役。」 霍青桐冷冷道:「那都是捲儿未出生时,我与她爹的旧事了。你那时候才多大?拿这么久远的事攀关系,未免虚伪。」 苏梦枕继续微笑道:「我楼中供奉沃夫子,龙韬豹略,江湖人常称他司马穰苴再世,唯独对霍将军用兵之策百般赞颂,常与我推演琢磨。非霍将军提前布伏,今日之战,未必善了。」 霍青桐一时未答,视线往他背后的季卷飘去,见她佯装事不关己,突然蹲下去专心捡玉箫与银箭。她开始怀疑自己女儿是不是被骗,怎么一个在她口中又冷又傲只一捧寒火的人也能眼都不眨地对她拍一连串马屁。 她后续都不记得自己对着青年相当刻意的笑容说了些什么,要她选择,她宁可再带着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辽军再去和女真人打一场。 在她努力招架苏梦枕非常有技巧的讨好时,季卷已揉着勉强能正常说话的嗓子,提来被俘的彭尖公审。彭尖很有眼色,都不需她怎么暗示,就立即把方应看如何投金通辽,如何以武学钱财招揽下属的事抖落了个干净,对着方应看的尸体骂了个脸色通红,瞧他模样,简直比天底下最正义的大侠还要懂得礼义廉耻。 他这模样能不能搏人同情还不好说,但他所说的方应看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已惹了众怒,尤其在场侠士,刚被身边人痛击过一轮,正满心后怕,思量的确如苏梦枕所说,若非霍将军带队来援,恐难像现在这般损伤轻微。 季卷见气氛烘托已到位,便一跃登上长城墙垛,声音清楚洪亮,对着三千余名江湖人,先是承诺待辨明是否收到胁迫,会分别处置眼下俘虏,又紧接着振臂一挥,道:「西辽正面攻燕京半月不下,暗地里居然还依仗方应看收復这么多叛徒,分明是亡我之心不死!难道正面战场拿不到的,靠阴谋诡计就能拿到吗?」 峡谷里绵延极长的队伍首尾都传出回应:「绝不可能!」 第154页 她长笑震林,激昂道:「一次攻城,一次反叛,两次被动应敌,都是我们大胜!该到我们主动出击,叫他们看一看我们不仅守得住,更能攻得下、拿得回!」 「诸位,打扫战场,我们立即奔袭三州!」 蔚州、应州、朔州! 想尽办法引诱方应看现身只是她随手为之的目的之一。 她引群雄出关,自然不立战功,誓不罢休! 朔州暂且不提。蔚、应二州与燕京远隔重山,离西京又近,若有敌人出居庸关,往往直击西京,因而此二地守备向来不算强盛。而耶律大石远征,又调走一半守军,令二州之民,面对中原武林群攻,几无反抗之力。 这支武林队伍依旧「杂」。 但这支武林队伍却足够团结,足够默契! 团结、默契,这是大宋武林在帝王之术分化之下,殊难拥有的本领。所有势力各自为营,互相提防,斤斤计较,不肯吃一点亏,谋算着从别人身上占任何便宜。 宋廷大才,靠手腕轻松挑动域内武林人争端不休,自己便可高坐明堂,不必担忧仍有力量改朝换代。至于内斗之下对外显出的羸弱,并不在皇帝的考虑范畴。 而如今这支三千余人的队伍虽仍来自不同帮派,歷经数次战争,用血洗出信任,因信任生出情意,前沖时不需担忧背后,一支杂牌联军,也能发动摧枯拉朽的力量。 摧枯拉朽,首先直落蔚州! 蔚州与季卷掌控的南京路相隔一道太行山,崇山叠嶂,与外界以小道连通甚广,早被她们视作囊中物。向将军始终在飞狐峪一侧布有岗哨,如今配合岗哨斥候,一鼓作气,几乎没受多少抵抗就已占据蔚县、广灵,两县分别由连云寨、六分半堂拔得,季卷便各留五百人协助驻守,其余人数,自己随霍青桐引青田帮帮众,其余帮派随苏梦枕分兵,两路并进,钳型包抄往应县。 两路人马,一路自龙首山俯冲而下,另一路沿恆山山脚行路,瞬息扑至应县城外时,城中辽人几乎全无准备。 本地官员前几日刚筹措了军需,顺朔州往云中补充耶律大石军队用度。他们已听说云中与大同府一带正遭受攻打,一群人数虽少,却有诡异狠毒武功的队伍在耶律大石的数万大军中任意来去,正惴惴不安,担忧这群天外飞人何时就飞到应州一带,夜里刚点上灯,便被城外刀剑铮鸣吓得跌坐在地,口中念念:「来了!——他们来了!」 来的并非东方不败手下那支队伍,但论及任意来去,却不逊于他们! 两队人马尚未就位,一道黑影已杀上城墙,袖中短刀在烟火燻烤中依旧剔透,在应县官兵视线中,只一晃身便跃在应州节度使面前,刀架咽喉,冷冷道:「投降,或者死!」 节度使非常顺滑地做出了选择。城内据说有一万六千之数,实则不足三四千的守军丢兵器的速度比节度使还要快,竟成了这一路奔袭,唯一连打都没有打起来的地方。 苏梦枕手上刀仍在节度使颈间留了片刻,差点令后者哭出声,用牙缝挤出声音道:「大人莫杀我!我向来是支持上京为大辽正统的!耶律大石倒行逆施,幸而天兵驾凌,及时拨乱反正!」 原来他们投得这么快,是以为他们是上京东方不败的下属,绕过云中奇袭此处。苏梦枕冷冷盯他一眼后收刀,季卷恰在此时跃上城墙,笑道:「我可不是上京的人。你连我们的身份都弄不清楚,看来蔚州易主的消息是半点没有传到你这里?」 那节度使一怔,忽然意识到他们来自何处,今夜也并非辽人内斗,面色立即变得精彩:「哈哈,两位好汉……这天太黑,我没认出两位原来是宋人勇士,恕罪恕罪,也是,两位这么面生,又这么年轻,我早该想到两位不是上京那些疯子。」 昏昏夜色里,苏梦枕抬手抓来支火把,抬高照亮自己的宋人面孔,淡淡问:「二十年前,苏府抄家,血涂长街,你当时想必是不在此地任职,才不觉得我面熟。」 他一张脸病气森森,双颊略凹,火光照来,似把一双鬼眼点燃两大团火,吓得那节度使连连倒退,忽惊叫一声,跌下城墙去了。 城门已被自内拉开,城外群侠正依次入城,季卷探身看看那节度使摔的位置,笑道:「哈!差点摔到雷卷身上了,被沈边儿提着又扔出去许远!」 苏梦枕轻应一声,内力掐灭手上火把。他是今夜兵不血刃拿下应县的第一大功,此时静立墙头,却见不出一点喜色,立在家族故地,反而有无穷多陌生和怅惘。 季卷重新直起身,瞧一瞧他脸上神色,同样安静片刻,才故作轻松道:「我听说过你是应州出身。」 苏梦枕道:「一岁以前。」 季卷玩笑道:「主人翁精神!那我更要抓着你一起加班了。」 苏梦枕抬眼,放松且温和地道:「好。」 这难得平和的态度令她又轻捏一捏苏梦枕掌心,这才松手跃下城头,连夜开始主持移交管理权的工作。 战至此时,虽在蔚县短暂休整,众人也已相当劳累。尤其季卷这边的青田帮帮众,自秋末启程,北上攻下辽阳后又马不停蹄随季卷回援燕京,中途脱离宿卫军,提前在石峡关埋伏,这么长时间来,餐风露宿,基本没有休息的空隙。季卷心知他们疲惫,知道再北上困难,朔州虽近在眼前,她却打算将应州兵当主力,因此就更要把应州牢牢握在手中。 第155页 首先得别把本地辽人吓得包袱款款跑路。 一边安抚城中辽人情绪,一边摸底军备、盘点经济,两人实打实忙了几天,虽每天有一多半的时间能见到面,都是和一群人乱七八糟地谈事。闲话私事几乎找不到机会说。 等这日夜间,她和霍青桐仔细聊了来日战略,正塞了满脑思绪,下意识去推苏梦枕房门。见他不在房中,季卷愣了一愣,望一望如水夜色,决定出门去找。 第113章 送戒指 季卷是在城外荒丘找到的苏梦枕。苏梦枕足边有纸钱,手上拎酒,酒已喝了一半。 肺病人喝酒? 季卷在他背后看了一会,正要上前说话,苏梦枕咳嗽两声,已开口道:「你刚和霍将军谈完?」 季捲走到他旁边,忍不住笑道:「怎么不喊她丈母了?」 苏梦枕侧身看她,不被她的打趣扰乱,继续自己的问题:「人困马乏已极。应州之后,朔州在望,你要继续往云中打?」 季卷也习惯了和他关在一起谈公务的状态,只随意打趣一句,立即收回笑容,思索道:「应州与大同府间,也不算天险雄关,若按我的想法,能一口气推出去是最好。但……我刚才也和她说到这点,人困马乏成这样,后续补给不足,至多打下朔州,要再往北上,战线再拉长点,一旦后方生变,可就是陷在人堆里的孤军了。况且我听那位耶律节度使说,耶律大石如今在云中一带连连战败,东方不败气势正盛,我们要是北上,说不准是去出其不意,还是去给他送人头。」 她沉默静思,片刻又笑起来:「要取西京,不一定只能靠武力,只是要等得久一点而已。」 苏梦枕道:「既然一时无力北上,不如南下联通武、代二州,掌握雁门,来日入关,亦可协同并进。」 季卷笑道:「这是已经在替我考虑大逆不道的事了?」 苏梦枕斜眼,可能打算瞪她一眼,神光温柔,近似传情。他道:「根本不值得考虑,有如今军功加身,你现在起兵,天下二十四路,至少十路愿意归附。我知道你只是暂时不准备南下。」 「哪里能有十路?」季卷大叫,伸手对他认认真真地数:「毁诺城在河北东路,我爹那边掌握江南、福建三路,何家在两浙,温家的广南两路应当会支持我,数来数去……虽然没有十路,好像已经挺多了?」她煞有介事地卖惨到一半,故意又夸张道。 苏梦枕好像不太想搭理她搞怪,淡淡道:「的确很多。高祖称帝时,手上也不过关中、河东两地。」 他的例子举得非常玄妙。往前数有那么多位开国皇帝,更有从南方起家的经典范例,他偏举了个被身披战功的儿子供成太上皇的人物,叫季卷目中流彩,含笑道:「我要想打,随时可以揭竿而起,料想天下愿意支持我的,绝不算少。但是北方未定,我转头跑去和赵佶手下人打个你死我活,谁来拦他们南下?」 苏梦枕也笑。他低头点一点足边纸钱,像在看她付以行动的豪言,忽漾出满目柔情,道:「我知道。」 他不再提及战事,又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浇了一半,余下的自己仰头一口喝干,轻咳着转道:「家父忌辰当日我正在北上途中,当时虽仍在途,我已经料到你会拿回应州,想着等踏足燕云,再寻机祭拜。今夜托信于风,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季卷便笑,笑着拎起酒罈道:「这么算来,苏老楼主能瞑目,我还占了一半作用,那也该分我一半的酒,可别想独占。」 她仰头喝干坛中酒,生怕被人来抢一样。喝惯了现代的高度酒,这点寻常米酒的度数根本谈不上难度,一口气喝完再放下酒罈时,她脸上依然白生生,眼神清醒,带了点得逞的狡猾笑意。 苏梦枕凝视着她,显然不打算夺回酒壶,片刻一嘆,伸手揽住她双肩,轻声道:「此生我已无憾。」 季卷没急着反抱住一身酒气的苏梦枕,摇晃着空坛,似真似假地抱怨:「怎么一种就算明天死了也高兴的语气?」 抱住她的青年低笑。未答。 她却认真问:「你不会真要说什么只争朝夕吧?说起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还一直没等到你回復呢。你打算活到多少岁,二十五?三十?等燕云十六州回归,立马就能瞑目去见老楼主?」 苏梦枕的笑声从轻微转烈,在她快要恼火,正计划着踩他一脚让他严肃对待时,才收了笑声,不认真作答,而是反问:「你打算活多久?」 「别逃避回答!」季卷稍微提高了声音,佯恼道:「我打算活到一千年以后在首都看升旗,怎么样?你要是计划变成男鬼一直跟着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梦枕好像又被她逗笑。他松开正在他怀里剧烈挣扎表达不满的季卷,边咳边笑道:「我长你几岁。你若是寿满百年,我要比你多活四岁才够。」 他收了咳嗽,也收了笑。直白、坦诚地凝视她,又问一遍:「你想活多久?」 是提问,也是回答。 季卷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这么好哄的人,为苏梦枕这几句话,不仅是心,连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她哼哼唧唧着,终于在他燃着暖火的专注视线里想起今夜找他最初的目的,从袖中拿出两枚戒指,递到他眼前。 两枚合金材质,内圈刻了姓氏,留了些手工痕迹的素圈戒指。 第156页 她相当得意道:「订婚要送戒指,这可是我家习俗。现在买是买不到啦,幸好我以前会做些手工,唯独没想到忙成这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完。」 苏梦枕抬眼瞧她,似乎已猜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眼中漾出更多笑意,问:「福建路并无这种习俗。你的家在何处?与那些无名高手同一个来处?」 季卷透过两枚戒指的中空看着苏梦枕,片刻抱怨道:「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猜到?和你坦白都没有那种掀底牌的快感了。」 「只是私下猜测,我在等你愿意说。」苏梦枕淡淡道:「不愿说也没事,我并不在乎你想保留多少秘密。」 季卷微笑。笑着摇头道:「你猜对了一半。我与宁前辈等人一样,并非此地土生土长的人,但又与他们不同。」她拉长了左臂,比划道:「如果以肩膀为起点,按时间从三皇五帝往现在拉一条线,不同朝代依照远近顺流而下,宋代大概在手肘位置,宁前辈她们在你之后,最迟的到了手腕,而我生活的时代比所有人走得更远,距今将近千年,已到了我所认知的指尖。」 她说完,正为自己的形象解释沉醉,苏梦枕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像在握她形容中生活的世界。 「所以你心急,是因为在你认知里,朝廷已维繫不了多久。」他动作柔和,言语依旧锐利,第一句就直指他最关心的事情:「离亡国还有几年?」 季卷为他的敏锐摇头笑起来:「我的歷史学得不算好。」她这样说,依然向他讲述了她所知的未来,讲金人南下,赵佶禅位,道士守城,而后靖康之变。她讲这成为后世将宋代歷史一分做二的节点,再之后康王即位,绥靖纳贡,讲直把杭州作汴州,讲家祭无忘告乃翁。 她看着苏梦枕眼中寒火愈演愈烈,周身杀意愈听愈重,虽安坐着,犹似磨刀,等她全部讲完,刀也磨完归鞘。 磨好的刀入鞘,苏梦枕望向她的眼神復又柔和,浑身却绷紧,像已暗下定不可更改的决心。 「我已知宋廷,」他问:「还不知你。」 季卷抿一抿唇。讲自己总比讲旁人对宋代的歷史评点要难得多,甚至不知从何开口,先干巴巴如同面试般歷数自己人生,见他虽然费解,依旧沉默在听,方才宽松些许,信口讲述自己生活琐碎,讲自己思潮演变,把自己当成口袋,把袋子里藏着的部分少有地掏出来给人看。她讲了很久,把苏梦枕带来的酒全部喝干,依旧觉得口渴。 「时代越远,便越能继承前人累积,令普通一人,也有远超当世的见识,就像你现在肯定不会再质疑我为何坚定要造赵佶的反了。这是青田帮技术和制度的根本来源。」季卷坦然道。她勾着苏梦枕手指,忽笑道:「也是我送你戒指的来源。」 她不想再谈太严肃的话题,举起手中戒指道:「我们那边,男女订婚、成婚,总要有一枚婚戒,为了承诺白首不移或是之类。我其实不太喜欢形式主义,但那天在京城,我想,如果我要借送你什么东西的机会,和你坦白我的来歷,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戒指。」 她苦笑一下,脸上那些伪装出来的不可撼动的信心卸去,自嘲道:「毕竟我也只是个俗人。」 苏梦枕垂目接过戒指,抚摸片刻后问:「该戴在何处?」 季卷一愣,旋即笑道:「不必戴。我送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你好好收下就是。况且我也试过,戴了戒指简直拖累出剑,我们江湖人还是适合简单朴素……」 「那就是右手。」苏梦枕下结论。他指腹在内圈绕过一圈,比量起内径宽窄。季卷屏住唿吸,注视他仔细比对过直径,慢慢套进无名指指根。 ……她伸手握住苏梦枕,摩挲他手上指轮,片刻嘴唇微颤喊:「苏梦枕。」 不等他应声,她已倾身来吻他。 她用力吻,不止于唇瓣研磨,奋力在他嘴唇上一咬,趁他失神已勾入深处,将酒气药味混作一谈。苏梦枕学得相当快,瞬息与她于方寸之地共逐,她吻得情动,翻身压在他腿上,不等调匀唿吸又想继续,被他枕着后脑压退半寸。 咫尺之间,苏梦枕眼中火焰汹涌,在她濡湿的唇角仔细嗅闻,片刻笃定道:「你没喝醉。」 季卷笑得狡猾:「你担心我酒后失德第二天翻脸不认人?」 苏梦枕也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要保证你不会后悔。」 话音与季卷的后背一同落地。有苏梦枕双臂做枕,落地轻柔。但吻炽热。 箍着指轮的手也炽热。 苏梦枕并不是个激烈的人。他内里相当温和,有时竟显得有些迂腐。他的火静静燃在内里,极少外化成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面对这种时候、这种事。 再冷的火也偶尔失控。 第114章 刀滚烫 季卷是首先觉得要失控的人。苏梦枕压下她,下意识抢夺来主导权,手掌却只在她腰际游曳,不像迟疑,反像生疏,惹她在深吻间笑喘起来,勾着他的手探下腰线。 她的知识储备只让她得意了这么一秒。 因为那只被她扣着手腕引导的手。 握刀的手。久病的手。微冷,粗粝,瞬时染湿,依旧被卡紧的手,以及手上存在感鲜明的戒指。 ——戒指!季卷不受控地跳弹,扯着腰后退,但身后是草垫山石。苏梦枕扣住她腰,不准她再逃,而戒指和手依旧滞留,与她进退厮磨间逐渐染上滚烫温度。 第157页 近在咫尺的失控。 苏梦枕揉开忽皱成一团的季卷,意乱神迷间竟有心思拨开她髮丝,笑嘆道:「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季卷横波瞪他,狠狠翻身将他按倒在地,寻到苏梦枕藏在袍衫之内的艷刀,握住。 刀滚烫。 刀客惊窒。 他终于暂时放弃追吻她嘴唇,在她轻抚刀背时握住她手腕,片刻只喘道:「……季卷。」 她衔着两人乱织的髮丝低头笑,相当挑衅的神情,旋即咬下来。 他拂开持刀手。湿漉漉五根手指压开季卷,又确认似地抬头捉她眼神。季卷躲开视线,脑袋放在他耳边磨蹭,苏梦枕便抵着她枕骨轻笑,任她俯身将距离彻底拉进。两人只相距毫釐,正是缠绵悱恻,切要关头,季卷在他掌心忽一惊颤,他也同时察觉,下一个动作立即转为护住她后脑,抱住她往下接连翻滚几圈,极迅速躲到一块孤立的山岩之后。 季卷下意识捂住苏梦枕口鼻,自己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几乎下一秒便听山丘上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前后交谈的声音。 一个道:「谈到正事就耽搁到这种时候,为难你熬夜等我。」 另一个笑道:「是我邀你喝酒,当然再晚都等得起。」 季卷只觉苏梦枕在她手底僵成一块石像。好消息是她自己也成了一块石头。当世两位屈指可数的高手,一上一下、两块石头,躲在山石背后,把心跳、血流、唿吸都压到最低,恨不得能融进地下,做两块半埋黄土的石头,也好过以这副模样被来人看见。 霍青桐、宁中则! 正是星月隐于云中的昏蒙天色,她们两人提着酒罈,一路走一路闲谈,路过此处山丘,见地上乱洒的纸钱和酒罈,宁中则先笑道:「看来今夜想喝酒的人也不止我们。」 霍青桐环视四周,片刻嘆:「看来烦心人不止我一个。」 宁中则问:「不如就在这喝?」 霍青桐还没答话,季卷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社死不如真死了。 霍青桐忽道:「这纸钱的数量……之前在这喝酒的怕不是苏梦枕。捲儿和我念叨好多次,说他出身应州,全家基本都死在这附近。也不知他人现在还在附近吗?」 季卷察觉苏梦枕身上也萦绕起淡淡死意。 宁中则笑了一声:「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霍青桐嘆气:「你别怪我事多。我着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想到捲儿要和他组成家庭,我就总觉得……」她又嘆气道:「以前我觉得两位师父心急,不知陈家洛的好,年纪越大,反而越理解二老,知道为小辈担心的情绪,实在很难用理智压抑。」 宁中则道:「这是自然。我送珊儿出嫁当日,觉得林平之一表人才,对珊儿也情深义重,半点不知其中内情,纵使如此,夜半醒转,也还是偷偷掉了几滴泪。」 她们两人忽谈性大发,说要另择别处,居然就立在山丘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季卷听得心暖,同时又心慌,一眼接着一眼地往天上瞄,狂热祈祷云层永远不要散开。月亮一旦显形,月华之下,单面前的巨石绝难掩藏他们两人身形。 霍青桐忽掩目道:「我不知道苏梦枕算不算她良配。你不知道,我刚北上那会,捲儿和我彻夜长聊过。那时候苏梦枕还没退婚,我劝她及早放弃,她竟说感情一事要是能受她控制,最早就根本不会允许对苏梦枕动心。唉,她向来早慧,也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一旦恋爱却认定了就不更改……我唯独怕她来日为情受伤。」 季卷缓缓、缓缓地咽下一声呜咽。季卷对着自己家人相当不隐瞒,平时却会觉得太恋爱脑,这些话即使是对苏梦枕本人都没说过,现在却让霍青桐当着他面转述。她现在又有点希望霍青桐能把衣冠不整的他俩逮捕归案,也好过她在那里揭她的短。两个人一起社死总比她一个人丢脸比较好。她面露死志,同时察觉苏梦枕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施力,从淡淡的想死中漾出些笑意。 宁中则面显同情,拍一拍霍青桐肩膀,道:「若苏梦枕来日有负于她,我定会第一个去找他讨公道。」 霍青桐道:「罢了,不提他们。走罢!喝酒去。我还想向你请教两招剑法,这些年生活安逸,在习武上怠惰不少。我那天见你一式快剑……」 她们谈起别的话题,足下生风,不一会便从山丘顶下去,远到更偏僻的地方。季卷依旧不敢松懈,等了许久,生怕两人耍诈,突然来一个回马枪,直到确信她们已经远去,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自己先勐唿吸几口,平復了缺氧的心跳,这才看向苏梦枕。 他们彼此凝视一会,突齐齐大笑起来,季卷笑得跌在苏梦枕胸口来回翻滚,枯黄草屑从身上扑扑下落。这时候死里逃生,旖旎气氛半点也无,等滑稽情绪汹涌发泄之后,因霍青桐言语而生的些许浓情蜜意又慢慢攀上心头。 她抵在苏梦枕下巴上,笑说:「我娘天生嘴硬,你别信她。她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良配,意思就是觉得你很不错。她要真看不上的人,一般就很难继续在她面前出现了。」 苏梦枕也在低笑。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间,此时缓慢揉捏,不像情思乱飞,倒像在摸他那枚玉枕,纯然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回道:「她怎么想都可以。我是不是良人,你不知道?」 第158页 季卷脸一红,反问:「良人就是跟我凑在这里躲丈母娘?」 苏梦枕坦然、坦荡、坦诚,甚至显得有点强词夺理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本就不必急于一时,累积经验也是必经之路。至少我又学到一个教训……下回该在屋内做。」 季卷张口结舌,半晌作势咬他。 第115章 能不能留在燕京 之后一连几日,遇上霍青桐或是宁中则的时候,季卷都眼神飘忽,竭力掩饰自己心虚。 心虚也不妨碍她做正事。原想趁着云中一带打的你死我活,趁势拿下朔州,没曾想只过了一天,冬日第二场大雪就已覆盖下来,将燕京运送物资的后军截在半道,她不得不放下继续扩张的打算,调头协助运输队伍。 燕云一带,离大宋边境较近,地势水土又好,并不似更北更东那样贫苦到过不下去,指望只靠季卷一点粮食、一身衣服就民心归附属实天方夜谭,但季卷冒着雪往城外各乡各县下发御寒物资也绝非无用,至少她在雪后安排收编来的应州军士继续取朔州时,行经路上的平民惊惧以外,也愿意为她们指点乡间好走的近道,得以使她神出鬼没地突破山阴,直抵朔州。 这些地界上,汉人面孔并不鲜见,主事官员中也有汉人,因而城头王旗易主虽不可避免导致人心惶惶,至少没有激起一片反意。自然有人对季卷大咧咧圈地不满,但冬季不便筹军,要找江湖人搞刺杀,她身边又是高手云集,派去刺杀的高手纷纷折戟不说,背后谋划之人也被迅速找出来敲山震虎,域内有心反叛的人一时只得沉寂。季卷压根不在乎这些人的存在,只要没有付诸行动,无论辽人武官或者通过科举晋升的汉人文官,全部一视同仁地发俸催工,塞进来一起讨论军事法制财政民生等等,用干不完的活砸晕他们层出不穷的小心思。 要季卷说,这种时候还存有小心思的,通通都是些没远见的人。自从耶律延禧暴亡,辽国衰落已是不可迴转之势,唯一的希望耶律大石此刻也正被东方不败麾下高手打得找不到北——她得到空隙,特意与苏梦枕一道北上刺探军情,杨莲亭那建在上京的「日月神教」不知从哪找来那么多捨生忘死、姿态与他一般阴柔的陌生好手,在耶律大石阵中穿插,专拣军队要员杀,一旦建功,面上也不见喜色,只立即翻回杨莲亭与东方不败身前,不住叩首,得东方不败咯咯笑着抛来一粒药丸。 纵使远隔着山头,目睹此状,季卷依旧神情沉重。东方不败在人群中亦有察觉,遥遥往他们两人处投来视线,她微笑示意,与苏梦枕一道回返途中才道:「西京易主就在旦夕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云中一带回归不到五天,就传来耶律大石给日月神教打得溃散,弃城往乌兰察布奔的消息。 她笑一笑,安排这条消息迅速传遍新取之地,令纵使没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也知道大势已去,而在不可能接受辽人的大宋、以药物御人的上京之间,她已是他们除了殉国以外最好的选择。 有这些人死心,苏梦枕又重新收拢被打散各处的义胜军,作为幽云汉人加以制衡,等这年冬季将尽,至关重要的朔州内部局势已稳定,至少季卷敢于放权离开,不至担忧他们竟夕反叛。 她选择回归燕京,那些随她而来的江湖人却走得并不算多。季卷对本地官员有相当多约束,对于助自己夺城的江湖帮派却不可能如此,对他们踊跃要在三州建立分宗的要求,自然应承。如今大宋内部已被大小帮派占满,但凡要做扩张,都必然面临一番血战,在辽国内却没这么密布,由辽国皇室直接掌管的江湖势力被季卷一再打击后,早就不成气候,种种前提,使这三州在江湖人眼中简直是亟待占领的无主之地,光是想一想在此开发分宗、收纳帮众的好处,就使他们恨不得回宋把大半个帮派搬迁过来。 季卷思考过其间隐患,也与苏梦枕、雷卷、戚少商几人会谈过,总体而言,只要能制约帮派权利,在如今阶段这种凭战功换得开帮立派资格的买卖还是赚的,不仅能号召更多江湖人北上,这些来之于基层的帮派亦能缓解极速扩张导致的一线人手不足的情况。 如今实力渐大,与她一同起家的青田帮元老分布各处,完成从江湖人到管理者的转变,而江湖仍在,这些身怀武功的人无法遏制,只能尽量收归己用,成为管理的助力。 要有个正派江湖领袖来约束他们做派。武林人自有生存逻辑,过去季卷作为青田帮少帮主,与他们谈话时还能只讲道上规矩,如今已是数州之地的无冕之王,权贵军队服膺,手握不对等的权利,就不适合再和江湖人只谈江湖规矩。 她想到此处便停了剑,眼前透红刀嵴微一滞,旋即止在她颈侧红痕下。刀红更显肤艷。清晨练剑走神,本该令苏梦枕不快,他却假咳两声,问:「哪里不适?」 「我在想一件事,」季卷拨开红袖刀,笑道:「你就不能留在燕京吗?」 她这个问题当然是接着自己思绪提出的。苏梦枕无心官场,自守燕京后又有名望,将那「梦枕红袖第一刀」的名头坐得更实,实在是她与江湖之间再适合不过的中间人。但没有这些前置思考,直接传到苏梦枕耳里,便有了另一重意思,令他柔缓视线,收刀回袖,心情相当不错地问:「要我留到何时?」 第159页 季卷故意这样措辞,未尝没有不舍的意思。听他问话,立即得寸进尺道:「把金风细雨楼搬迁过来怎么样?」 苏梦枕笑。他一边笑,一边耐心地回答她的胡搅蛮缠:「金风细雨楼近四万弟兄,家业大多留在京中,动则甚重。况且我留在京,在纠合中原武林一事上,天然拥有优势,引更多强援,也能上对朝廷,令朝中官爷,不至于日子安逸,遗漏你的功绩。再者朝中风向多变,更随时变生肘腋,风雨楼在京随时应变的优势,也不可放弃。」 季卷撇嘴道:「就算你再多斡旋,大多依附在朝廷身边的人,也不可能背叛利益,选择我的。你替我拖的这些时间,如果算上我们两地分离的成本,可不一定划算。」 苏梦枕一瞬不瞬地盯她,片刻擂一擂胸口,忍咳道:「我已经在你这耽了太久。日子如果过得太舒服,是容易失掉血性的。」 季卷的嘴撅得更高。 她想要说服人的时候,并不会流露太多笑容以外的表情,像现在这样表情丰富,便知她并不是不认同苏梦枕留在汴京对她的作用,只是非要表达一下情绪。 比如索吻。 苏梦枕心领神会,上前揽她。 等半晌温情,季卷犹未满足,手掌顺他肩膀下滑,坏笑道:「血性失了,刀还利么,让我试试?」 苏梦枕往院外看一看渐亮的天色,道:「试试看就知道。」 于是红袖刀当真被他拿出了袖,握在右手,架着剑格将季卷腰间剑挑出剑鞘,道:「我也试一试你的剑。」 季卷:「……」 她瞪他半晌,恼羞成怒,扬手握住飞至半空下坠的剑,向他急刺而来。 第116章 番外·有风捲袖(二) 神侯府小楼中奇珍异宝无数,因而声名远播于江湖。 比起奇珍异宝更为出名的,是无情布在神侯府小楼内的奇门遁甲、机关暗器,会令任何不请自入者埋骨其间。 但无情推着轮椅,面对趁夜色自八门金锁阵中走出的兜帽身影,刚要发出手中暗扣的飞刃,便听兜帽之下传出悽厉咳嗽。他因而收回暗器道:「不投拜帖,夤夜来访,苏公子想必有秘事与世叔商议。请。」 苏梦枕咳嗽,抬头,在与东方不败一战中落的外伤仍汩汩流血,不妨碍他掀袍落座,鼓动唇舌向诸葛神侯要一个明确表态。 君子和而不同。他与诸葛神侯同处京城,对彼此行事常有微词,于此动乱之机,仍有默契。苏梦枕说每句话时都必须咳嗽,因咳嗽更引内外伤交织,由季卷打理过的经脉泛起针刺的细密痛觉,却不妨碍他在咳嗽微一止歇,立即补完被打断的话。 诸葛神侯抚须喟嘆。他带了些怜悯地道:「苏公子如此伤势,明日与迷天盟决战,无异赌命。」 苏梦枕笑道:「我自是认定可以一赌。」 诸葛神侯问:「何必如此仓促?等燕京大捷传往全国,你我暗中推动,待舆情发酵,各路豪杰声援尽起,以元元之民请愿,未必需要发动争端,也能博得投降派旧党让步。」 苏梦枕咳嗽,又咳嗽,一张帕子不够擦拭肺中血,依然能冷峻答:「我等不及。」他又放松眉目,在苦痛中笑:「季卷也等不及。」 两个等不及,便足以令他赌命。 自神侯府匿迹潜出,他并未回楼,转往城中纳兰初见住处。他离京的消息在几大势力首领面前并非秘密,为明日突袭,最好能继续隐于暗处。但这身伤口总要寻到信任的人处理,不必在明日战中拖累他的刀速。 幸而还有居于市井巷中的纳兰初见。 他如夜间鬼火闪入纳兰初见屋中,先将正与唐晚晴浓情蜜意的纳兰初见吓了一跳,等他摸上苏梦枕的脉,又用脉象把他吓了更大一跳。 他举起灯凑近了苏梦枕的脸仔细看,带着点劝诫与更多瞭然,道:「情孽纠缠,最是磨人,纵是身强体壮之人遇见,也有困闷截心,对养病之人殊为不利。苏公子体内病状正处于彼此制衡的微妙一点,何以不惜身,反倒日思夜想,心潮摇盪,非要加重病况?」 苏梦枕瞧着他,片刻从他指下抽回手腕,摸了摸脸。 桌上有铜镜,他摸完脸以后,便又侧过视线看,一看便被镜中枯骨刺眼。 他回过头来,平静问:「听你劝诫,我是活不久了。」 纳兰初见嘆:「如今脉象,若能活到三十,已是得天之幸。但若能封刀归隐……」 苏梦枕道:「我做不到。」 纳兰初见又是一嘆,沉吟着道:「我知道苏公子会这样答。至少该放下风流冤孽,因情而生喜怒哀乐,对养伤百害而无一利。」 苏梦枕道:「我不愿放。」 他说到这里,竟笑了一下,反问:「三十岁难道不够?我这一生,论波澜壮阔,已是绝大多数人未及了。」 他在纳兰初见的瞠目结舌中低头咳嗽,慢慢道:「我来寻你,不是为寿数,是找你要一副偏方,让我明天可以不至于这般咳嗽。」 纳兰初见婉劝:「虎狼药伤身。」 苏梦枕只道:「给我。」 本便是他多年汲汲的志向,如今又叠上季卷前途,因而当他拔刀迎往关七,对此战后生死已看得极淡。也因此,当丁典忽现于身前,替他破去杀局,他收刀之际,当着关七雷损两位大敌,竟未能遏制,流出些微淡笑。 第160页 下山以前,得师父关切,他曾起卦,算得上干下震,入京五年内先凶后吉,物与无妄。如今时日将近,先凶后吉的机已尽数应了,剩余半句戒令自身不得妄念,若该应在慧剑断情丝之上,他却又不那么愿意听从了。 如果连梦都不能做,那人生活着,就连一点趣味也无。 ……虽则抱定了与梦共赴黄泉的决心,但当丁典理所应当,向他聊起提亲之事,苏梦枕依旧恍惚以为他已如古之庄周,方其梦也,不知其梦。 但浑身伤痛接踵而至,令他知道自己并非庄周蝴蝶,自不可以浪漫笔法,将现实一笔带过。 丁典必有误解。他想必久不与季卷通讯,并不知这场沸扬流言真正内情,只当季卷落花有意,而苏梦枕未必无情,要撮合一对眷侣,只需身为长辈出面定言。 苏梦枕当然可以解释。从头至尾搅乱池水又抽身即走的本就只是季卷一人。 但苏梦枕不屑置辩。 他道:「我不会提亲。」 他说罢此句,已隐隐含一口真气,提防丁典随时发怒动手。丁典周身真气也的确正待动手,两人眼中寒芒正盛,随时待一决生死,却齐齐被旁边不通内力的凌霜华轻巧一语截住。 凌霜华只是微笑说话,苏梦枕经脉中内力竟几乎倒转,刺穿胸膛。 他当然知道言语也可做武器,可从出生至今,从未见过这样一柄武器,以希望,以怔忪,以或可有若明若昧的渴求伤人,「可能」二字,从未如此甜蜜,亦未曾如此磨人。 季卷的长辈,瞧着她长大的人说:她或许对他并非无意。只是碍于俗世牵绊,心中良知。 他不该想。他自忖自己的长辈从未看懂过他——或看懂一部分,他乐意表现的那部分,但沉默之内囊括的所有,恐怕苏遮幕弃世以前也未看透过。既如此,他怎可弃季卷本人言辞不论,把凌霜华的妄测奉若圭臬? 可他竟无法遏制在想。将她一言一行拆碎揉开了分析,谋求其中一分可能。 有可能。 他想。想到此处,晚春葱绿草地上都能燃起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一瞬竟恨不能乘风而起,直往边关,落她身边问一句是否。 耐心。此时更该有他少有的耐性,耐住性子,等。尚有未竞之事。譬如退婚。 在一心直扑楼中事业时,苏梦枕对这桩婚约虽觉束缚,却并不急于主动退婚。如今金风细雨楼声势扶摇,隐隐与六分半堂并肩,这桩婚事究竟对谁有利、对谁有害,尚可争论,留一纸婚约,也算与雷损相互牵制。等心荡神摇,他又觉得半刻忍受不得,哪怕季卷无意,他也要立即甩脱桎梏。退婚一事原只为他自己念头通达,如今却又掺上另一份期盼,一些可能。 胜算究竟有多少? 夜已过半。更漏再响,他就要与诸葛神侯一道入宫拜会官家,巧言劝他下旨发兵。 赵佶喜好风流才子,他该以翩翩公子姿态入宫搏官家欢心,而他竟一夕未眠,令病气透骨,眉间青灰,全一副痨病鬼样,甚至继续费尽心力,对天爻卦。 他起卦,求占姻缘。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行事却少有以此为凭,顶多年关之际,算一算数年间运势,只得概略,至于细处,从不追究。人情、际遇,总得是自己活出来。他更从未关心过姻缘。 他居然要向天求咨此惑! 深夜有鹧鸪对啼。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他凝视被自己掌背盖住的卦象,细思。 若此卦不吉,他是否愿意遵从天数旨意? 若天意劝他,今夜所思皆是一场高热,他是否愿意开了窗,通了风,把如今满心乱绪抛诸凉夜? 苏梦枕冷冷、冷冷地笑。 身虽冷,心愈火热。 他掀掌。 细瞧。 天火同人卦。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二人同心,婚姻有成。 苏梦枕对着卦象仔细辨认,直到确信自己绝无眼花、绝不是看错,才从胸中呛出一连串带血的咳嗽。 是带血,亦带笑。 窗外鹧鸪被窗里鬼啸般的咳嗽声惊起,他笑推窗,沐浴一席月华,连鹧鸪比翼双栖的扑扇声都不再愁人。 依旧对月无眠,但胸中情怀,已迥然相异。 攥住这样一副卦象,连等待都变成隐秘的渴盼。苏梦枕甚至已思考起别的事情——丁典提起的那些事。他自是江湖儿女,于婚恋一事,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图一个喜欢,但倘若已是情投意合,他的思维又立即回归苏氏老套,迫切希求走过六礼,光明正大公布心上人已是枕边人。 见他走路都生风,楼子内与他相近之人,无需言明,已知苏公子怕是好事近。虽然杨无邪伏于白楼,试图从情报中探出苏梦枕胜券在握的缘由不可得,在对他的盲从之下,依旧决定抛弃证据地相信他。因而楼内小范围会议,在讲完收拢「迷天七圣」势力后续、在江湖中鼓吹季卷胜迹成果、楼中营收扣除援边结余等等一干大事后,本已到照常散会时间,众人仍滞留原地,推出憨头憨脑的师无愧代他们发问:「公子与季姑娘是不是已经成了?」 苏梦枕咳嗽一声,令在座各位立即提心弔胆,以为又要以此赶他们走,而他咳完以后,居然语气轻松地回答道:「暂未。」 第161页 他一顿,又非常轻松地道:「等我死后,由她来领楼子,你们可有异议?」 他说完话后又继续咳嗽。等这轮咳完抬头,见到一众轻重各异,总结起来都是下巴落地的表情。 他并不觉得不妥。季卷虽未归京,在他心中,已是笃定的一家人。对她尚只有欣赏之情时,苏梦枕就已考量过将楼中兄弟与未竟之梦託付给她,当时顾及她于帮内声望不足,她也无意在京中发展,况且那时身体算好,便暂且按下不表。 眼下旧事重提,他想得更加仔细。在他死前,不知季卷之梦能完成几分。他在时,尚能同她并辔,若能在那以前圆梦,还来太平盛世,金风细雨楼存与不存,殊无区别,去处交由她亲手定夺。若他无幸,徒留季卷一人前行,无论成败,金风细雨楼在京中根植的力量,总能做她退路。 至于季卷是否会亏待楼中老人,他连一瞬都未犹豫过。他唯独担忧季卷心存旧情,待他们太宽容、太留情面。 这番考量,他却懒得同楼中解释,面对一众张口结舌,他只淡淡道:「父死子继。我没有子嗣,由老婆来继承,也不算谬误。」 他发出的话绝无更改道理,因此当日众人虽神情不同,已默默将他的话当做遗嘱记下。眼下楼中要务仍是组织援边,等忙碌数日,从公务中一抬头,季卷已从边关行至京畿,当天便要入京。 于是苏梦枕结束与发梦二党会面,归楼,更衣。 接手一部分内务的苏氏旁亲为他挑一套庄重袍衫,他换上后捲来桌头铜镜细观,片刻道:「太肃。」 他的弟弟们又替他拾出另一套金丝流云暗纹的阔袖褙子,他披上身,又道:「太花。」 一连换了三四套,等头髮都一丝不苟掩入幞头,他方才置刀入袖。正要推门,苏铁标端着今日份的药汤拦他,瞧那意思,是希望他能喝了药再走。 苏梦枕摇头。 他衣上薰香,若泼了药气,嗅之岂不惹人生厌?待他与季卷会面,谈话走至窘境,他无病无灾,又怎样引季卷开口? 她向来是怜弱的,他掐准了季卷脉搏。算计人性并不可耻,用于追老婆时,就更无需批判。 ……直到他已当面探得她心意,想要扶冠整衣抱一抱她,却被连番咳嗽打断时,纵使心志坚如苏梦枕,也会为拒绝一碗汤药感到追悔。 他自忖既知季卷对他有情,享有拥她入怀的片刻温情,该是顺理成章。见季卷眉宇柔情,也绝无拒绝之意。 有情已足。他无心计较她对另一些人的想法,或为并列,或分先后?但她优先已答应了他,至少未来十数年间,要与他的姓名捆做一块。她一生还长,他一生够短,绑也绑不住太久,对季卷而言,并不算坏事。 只是仍想拥一拥她。寿命有限,每回错过都是损失。 待次日夜里,听见季卷登楼足音,苏梦枕就更确定,觉得昨日有憾的并不单只他一人。 这样迫不及待、连一日等不得? 他已想微笑,决定等她露面再笑,数着脉搏听她登楼,门往里压开,他竟剎那忘记瞬目。 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 苏梦枕好读诗书,偏不喜花间宫怨,不信痴男怨女,每扫过一眼便冷笑掷走。此时见季卷纷华靡丽,艷丽夺目,下意识浮在脑中的竟仍是句拘于情爱的骈赋。 季卷平时太素。除却京中重逢那日穿故意不显合身的土气搭配,平时相见,衣服就是最便于出行的短打,头髮时挽时束,随意扎紧,身无累赘,更不似京中贵女装扮。一位秀丽美人,少有强调自己姿容的时候,更从未像今夜这般披罗戴翠,着粉、描眉、施朱、点唇,小小一枚梅花钿落在眉心,捕捉到他视线,便灵动地飞扬起来。 弦义起梦有神女来从之,亦不过绫罗绮绣之衣,姿颜容体若仙,要他相较,却不如眼前人顾盼神飞,动人心魄。 季卷说了些什么,面容微皱,又漾出一弯春水,为他的目视略羞赧,更多是心满意足地微笑。 这样表情不由他不遐思。 若此时也能遏抑遐思,他当能顿悟出家,做个和尚了。 本认为时机未至的想法又被他提回来:他又开始思考订婚、结婚的事。季卷有情,绝不是信口敷衍,她在头一回做这般打扮后第一时间想来给他看,甚至在衮衮诸公前言明他们关系,若再不相信她情意,就太过自贬。 苏梦枕从不自贬,他只自负。 他展眉欲笑,虽还未提,料定她定会应允,笑以前又陈凝表情,忽意识到件事,相当要紧,他没来得及提前准备。 他未卜算订婚吉日。 苏梦枕不太在乎规矩,但在面对心上人时,也愿意为她守一守规矩。比如盘算起待卜出良辰吉日,再登门递交订婚的草帖,比如在她一再强调今夜留宿的此时,只身缩在床沿,练缩骨功。 对这样一张薄施朱色,面透微红的脸,要想忍耐不做什么,也需要相当定力,尤其她似乎并非懵懂,依旧一意相邀。 但他止住了过度的遐思,倒并不为世俗桎梏,只是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呕吐。苏梦枕并不详知她的经歷,至少是反感,他再急急做些什么,就连狎邪小人都不如。 等。等来日。等她能淡然处之。他体虚病重,本也不该想得太多。 苏梦枕没想到这个「来日」,当真就是第二日。 第162页 他虽只占方寸之地,听着季卷平稳唿吸,竟意外睡了夜未醒的好觉,醒觉时觉得闭眼只在一瞬以前,而神清气爽,肺腑通透,身躯沉重。 ……身躯沉重。 他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季卷压在他身上的样子,立即疑惑自己如何能在她快要把胸中最后一口气挤出去的纠缠下觉得肺腑通透。 昨夜季卷睡前的确说过她睡姿不雅,他只当她玩笑调情,却不知这句竟难得是她实话。而他竭力回忆,想不起夜间任何被她缠住的细节,平时窗外鸟啼都能把他惊醒,这一夜竟睡到如此安定。 苏梦枕吐息。 季卷紧贴着他,唿吸缭绕,连唿吸都比他要暖。苏梦枕幼时受寒气一掌,又习练极阴至柔的内力刀法,体温较常人低去许多,此时被人形暖炉焙烧,却难得体味到一丝酷暑的难耐。 热。 ……哪里都热。 她仍沉沉在睡,睡姿的确不够老实,只他神游这片刻,又似贴墙练壁虎游龙功一样在他身上挪动,越动他便越热。 内功受激已循环数个周天,凉如冰镇静心神,仍按不下浑身燥意,略有所成时便又被她打断,于是热浪更叠,心跳更急,全身肌肉几乎已绷紧发烫。 苏梦枕才想起唿吸,伸手替自己解围,也替她解围。触手温香软玉,令人心惊。 过去志不在儿女情,喝药也无禁忌,倒不止一位名医面带暗示地提点或伤根本。他没求证过,食少事烦,本就无暇想风月事。却没想到证明自己并无遗患,居然是在这样窘境。 苏梦枕一点点解开缠成孔明锁的人,不敢睁眼,唯恐心境再乱。 少时学艺,红袖神尼所识的觉者曾见他练刀后大赞,说他心境澄明,一旦放下所执,便是天性佛子。这位觉者若此时再至,恐怕会发现苏梦枕是离佛缘最远的俗人。 待他终于让季卷安稳归位,背后已出一层薄汗,正要收手,她却又突兀动弹,搭上他掌背。 对比片刻以前,这点触碰,简直称得上温存了。 苏梦枕没有甩开,慢慢翻掌,与她掌心合拢。 满足吗? 并不满足。 苏梦枕从不求生命长度——年少之时,红袖神尼就曾替他测算,寿数至多三十过八。等他提刀下山,这些年风雨杀机趟过,听纳兰初见说还能活过三十,已经是对生命非常珍惜的使用了。 他并未愤懑,早坦然接受,对情爱欲求,也只看重旦夕,点一根烛火,只在火亮时取暖,有发光发热一瞬,烛灭后种种皆可尽忘。 但人要往安逸里沉沦,只是一瞬间的事。 有过一夕安眠,便贪婪日日安宁。有过片刻暖意,便贪婪长久握持。苏梦枕不曾避讳自己欲望,因而此时一眼便见内心里生长起的违背事实的渴求。 季卷的问题不曾问完,他就已有了答案。 「你想再活多少年?」 他本只留她到终年。人死以后万事成空,她落去哪里,他都无所谓。他自认相当洒脱,从来放任身边人自流。 当真能甘心放任? 当真愿意她去到别人身边,以同等温度,同样笑容,沉眠之际,也会全心信赖地紧贴过去? 两个白日,一个夜晚。他居然开始贪婪独有。 人心就是如此不可满足的空洞。 他病、伤、沉疴难愈,天不假年。 也想白髮苍颜。 第117章 番外·有风捲袖(三) 要想活得久,就不可再迴避伤病。 树大夫为此狐疑,似乎觉得他前所未有的顺服里暗藏危机,眼下的听话只为将来某一日突然把自己丢进死地里冒险,汤药和禁忌却不含煳地开给他一箩筐,苏梦枕照单全收,偶尔帮派摩擦,他带着楼中弟兄气势汹汹上门,对着对方兇狠又畏惧的眼神,依然能按捺住快刀斩乱麻的习惯,将繫着红绸的刀往袖内推去一点,与人「讲道理」。 那几乎是一种隐士的姿态。于是江湖上,「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病入膏肓已持不住刀、或是正打算长斋礼佛的两道流言,同时盛起。 但他脸上血肉日渐增添,瘦骨嶙峋的手上也恢復了层薄肌,这一点事实回击了对他寿数的揣测,而他在江湖上大张声势,令所有从京城经过的人都知道他要与青田帮少帮主定亲的消息,又使他离青灯古佛看起来更远。再猜测他不动刀兵的原因就开始围着绯闻转,说季冷帮主家规森严,季卷不喜欢新郎抛头露面杀气太重,言之凿凿,都说季家收復燕京,将来已是板上钉钉的「异姓王」,那么苏公子为当个郡马,改换性情也没什么不值得。 苏梦枕冷笑。也像微笑。他的刀依旧少见,收在袖中似美人含羞,轻易不示于人,但凡出鞘依旧寒锐凄迷,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纠正流言说:季家对他没有要求,是他自愿藏刀。 难说这种纠正是澄清或是烈火烹油。 因而当他带着近万江湖人,自京畿北上燕京时,持续一年之久的江湖流言已在好事者口中落下帷幕,只有一个最令他们失望也最无趣的结局。并没有多少江湖人爱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故事。 苏梦枕冷暖自知。 他北上,大义上是收復故地,为此拔刀频频,这种时候自不会计较封刀休养,也很难惦记风情月思,与季卷各担职责,她突破,他就守好阵地。及至于血战中瞥见季卷身影,心神再松,依旧冷面对敌,直至战事暂缓,也还要继续讨论公事。 第163页 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紧迫。他北上不止为守一座城,还要打出去,收回来,季卷与他向来同心,亦都愿意为百年梦抛掷己身。 死并不可怕。 ……但苏梦枕向来只想自己的死。午夜深咳难眠,抚枕空对月,哪怕再自信、再有决心,也不可能疑虑她会走到自己前面。 何以方应看一箭射出,却不闻她扬剑声? 何以她无声无息,倒飞而去,他却远隔战场另端,赶不及搭救? 为一个梦,无论是他或是身边同道,都已付出相当多代价,若能功成愿遂,自不惜身。 可季卷倒飞而出时他猝不及防,无能为力,穷途末路,千仇万恨,唯有出刀。 他出刀,刀斩落红千片,一地残景。 残的是一场琴瑟相偕黄粱梦。 他以为自己已做好付出所有代价的准备……他唯独没准备好失去季卷。 不是没准备,是未敢想。 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横陈在地。 苏梦枕抬袖擦拭眼角,飞溅上来的血晕在黑袖,一大片一大片透湿。 等季卷沙哑声音在身后再响,纵他熟读经籍,一时甚至无法找出任何言语概括自己的死里逃生。 幸蒙天佑,高天厚地岂能酬。 他在这一日后才开始怀疑忍耐的意义。驹隙百年谁保无恙?若不把握当下一瞬慾念,要等下一个不知何年的时机,未免对百载人生太过自信。所以季卷带着满身酒气贴上来时,哪怕深疑自己正趁人之危,苏梦枕依旧没有放手。 他已不愿忍耐。 若他年生死两隔,有一夕依偎,足可宽慰。 想来对他或她同是。 他是下定这样决心,本已决定今日就算山崩地裂,也绝不放她逃开,但撞上霍青桐两人实在在他意料之外,哪怕他再多心黑皮厚,第一反应仍是遮住季卷面容躲到山岩之后,浑身炽热浇透。 浇透之后,就是想咳。胸口习惯性痉挛蜷缩,引季卷惊恐地瞪圆了眼,认识以来,似乎从未见她有一刻这么慌乱、这么可爱,引他在忧虑间又忍不住要笑,笑意与咳意一块被她掌心用力堵回喉咙。 这种时候,殊难再去体味纠缠动作间的暧昧细节,他调用内力压住咳嗽后分去大部分精力在头顶交谈两人,倒不在乎她们聊了什么,只思考起若星月显形,他们二人躲藏不及,他该怎样先发制人,将她两人注意只吸引到自己身上。 因而听霍青桐替季卷表白陈情,却又是意外之喜。 季卷与他不同,他一旦认定,不吝于公开表露心迹,她却含蓄,时而让他怀疑是害羞,宁愿付诸行动,却没有嘴上说过什么情话。令他误会不止留情一人,他只是捷足先登……苏梦枕并不认为自己多疑。 难道当真是多疑? 苏梦枕向来知道自己不太在乎身边人三心二意,不管朋友、亲人、爱人,站在他身边同时心里惦念着别的,他都无所谓,都能接受,只要此时此刻人在身边就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大度,知道她仅仅为自己生情,心脏竟软烂泡酥,哪怕搅事的两人已离开许久,也再生不出一丝邪念,只是继续揽着她,听她颇为不满,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话,却只微笑。 这么可爱,这么生动。唯他独有。 有这一分觉悟,苏梦枕反而想要更多。在连轴转的工作之外,深夜独对,她仍皱眉考虑该如何对待领地上的江湖人,他看她揉着额角,正待大吐苦水时,忽然开口问:「我们何日完婚?」 季卷一愣,慢慢放下手指笑,瞬息就已忘记公务上的折磨,抿唇笑问:「你很急?」 「我不该心急?」 季卷对他的直白向来没有办法。她甚至凑上来,沾了墨痕的手指来捏他,诚恳道:「对我来说,只要喜欢,有没有领证都没有区别,寻常夫妻该做的,我也不觉得现在就不可以。我只是在思考……」 话说一半,她又拧着眉思考起措辞,苏梦枕却笑,咳嗽几声,早有预料地替她把话接完:「你在考虑当下的婚书并不给你独立行事的机会,一旦为妇,要受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的限制,原先做女儿时,尚能抛头露面,嫁给我做妇以后,反倒要受指点、恶言,一力把你赶回我的内院。你知道我不信这些,也不觉得成了婚就要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更不需要一个贤惠的女主人打理家事。我家里本就没有什么内务要做。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更不会拿女戒、女书要求你,你有能力,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别人要揣度,最好先揣度我的刀。」 他缓一缓,又道:「我只想和你完婚。」他把重音压在「你」字上。 季卷脸色绯红。她脸红起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自信,那么掌控一切,眸光流转,忽偷笑几声,口中不知含煳在应什么。苏梦枕继续盯她,直到她觉得已敷衍不过去,声音细细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 她狡黠地对他眨眼,把后面的话咽回肚里,任他填空。她继续说:「我可不会担忧别人言论,他们往后要指着嵴樑骂的还不止女人抛头露面这么一点。我真的在思考另一件事:就如你说,女子出嫁从夫,已经是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么多江湖女侠,一时搅弄风云,等结了婚,就得被冠以某某夫人的名号,自己手上基业,也统统交给丈夫管理。要是自己有点野心,就必须独善其身,远离婚姻,永远做姑娘,才能保住一点权力。我不喜欢这风俗,总想试试移风易俗,要我偷乐于你的放手放权,仅仅因为『你不一样』,就太过小家子气了。所以我想拟一份新式婚书,至少以我打样,在领地内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 第164页 季卷捏着他手指微笑:「你瞧,我真的没有信不过你,也是真的在思考。等我想好新式婚书该约定哪些条例,向外徵集完意见,肯定第一时间找你签。」 苏梦枕低头看她的手。修长,生有剑茧,指尖透红的手,与她故作镇定的神情迥然相异。他偏过脑袋咳嗽,从怀中倒出药丸服下,咳嗽中不忘反握住她滚热的指尖,顺掌纹扣住她腕骨。 她发红的笑容又抖了抖,但没拒绝。 苏梦枕大口饮尽桌边茶水,漱一漱舌底药味,将她拉到唇下。 她依旧没有拒绝。滚热掌心攀上他后颈时,嘴唇碰一碰他耳垂,热气倒卷:「在我心里,你已经……」 话未尽。话说一半,变成似哭非哭一声轻吟。 正像示弱,转瞬又翻身在上,勾爪居牙地要占回上风,的确不像此世女子,叫他怀疑刚才长篇大论里,有多少是出于她不愿屈居人下的私心。 苏梦枕其实相当有掌控欲。 他也相当有做领导者的信心。 ……他一般不会允许主动权旁落。 但倚香偎玉,柔情绰态,此间做乐,又与蓄意争胜不同。 待她眯着眼,微露餍足,舒气趴伏在他胸口,苏梦枕长出浊气,一时已不知人生到此,还有什么缺憾。 她并不觉圆满,依然继续挑衅:「你还是要努力加餐饭,否则我都害怕哪一次把你弄晕。」她隔着半解的中衣沿他肌肉抚动,发出屠夫对瘦肉的挑剔声响,忽抬头笑道:「这不会也是你的苦肉计吧?叫我小心翼翼,专心伺候你?」 她以为自己说得相当调侃,但眉眼含羞带怯,落在他眼里,便有别种含义。他深深唿吸,道:「你事后才觉得紧张?」 季卷大怒。 她一怒,撑着他胸口勐起身,做出恼羞成怒,立马要抽身离开的姿态,脑袋向后,又吃痛往前一低。苏梦枕也觉得髮根微痛,视线追去,才见方才纠缠中各有青丝混杂,不知如何打成了死结。季卷连刀剑加身都不曾动容,此时却眼泪汪汪,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坐在他身上解结,越解越乱,终于失去耐性,又像是想到新一轮挑逗他的办法,将发尾缠连的一整根青丝绕在指尖,笑道:「苏梦枕。你说这算不算『结髮为夫妻』……」她侧着头回忆,不甚确定地续:「『白首不相离』?」 她惊唿半声。另半声融进他吻里。倒转间头髮的一点刺痛到此根本无人在乎,他扣着她手压在枕上,她略有不满,眼神相触时又软做一畦沃土,手掌挣脱,却只是虚揽着他后颈,顺他轻重发出烂熟声音,笑眼中蕴着的,已全然是亲和的邀请。 自下打量,与在上审视,情味并不相同,但落到同一人身上,或靡丽妖冶,或梨花带雨,宜笑宜颦,尽态极妍。 身为武林顶尖高手,无论体力耐力都远胜常理,又是情投意合,厮磨已过寅时。季卷嚷着要补觉,滚进角落里沉沉睡去,他不语,等她唿吸渐稳,动作果然又不老实,开始在半片床上左右翻身,渐渐贴上他。如今不必刻意再推,他在她缠绕间平息心绪,好不容易理出零星睡意,季卷却忽惊醒,被自己姿势吓得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他虚接一下,胸口震咳几声,听她极为心虚忏悔:「我以前抱抱枕习惯了……没有压到你唿吸吧?我这就松开。」 柔韧腿肌蹭过。 他的咳嗽转调。 季卷失语片刻,忽重新摆回原位,一边还要嘴硬:「退一万步说,我们就不能想想睡觉吗?」 苏梦枕仍咳,咳嗽着握住她膝盖,在她红着脸不知又嘀咕什么的时候,就着缠绕的姿势覆上去。 这一回在她颈下留出红痕,卯时梳洗,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仔细敛衣挡住,他颇觉冲动,想说些什么时她却转头,高高兴兴地道:「陪我练会剑?」 苏梦枕自无不应的道理。但他还是额外问了一句:「没有不适?」 季卷抽剑撇嘴,已先行跳到院中。他紧随其后,出刀时仍下意识留力三分,待她走神收剑,自知心猿意马,却还忍不住问:「哪里不适?」 季卷拉高领口,只笑问他能不能留在燕京。 无需掩饰,他对这提议怦然心动。若今夜以前,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意志薄弱,但等满手柔腻在握,恐怕任何人都再难捨得劳燕分飞。 但道理从来不该这么讲。他当然可以独断专行,将金风细雨楼大多数力量迁至燕京,此处生活暂不如汴京,将来未必会差,也不算对不起楼中弟兄。只是他一旦抽身,无人居中周旋,朝中文臣一朝眼热,季家便真要迅速转为与宋廷相对的割据势力。 打,没什么可怕。任何帮派势力都是从战斗里争取来立身之本,不必要的战争却只有拖累。他明明可以留镇宋境,做官家心中足够拿捏季卷的「人质」,拖来发展的珍贵时机,在这种时候,只拘于一夜情爱,就太狭隘。 还是练剑。练刀。 只要力量备足——无论是个人勇武,或是帮派实力,就可斩断一切阻力。宋廷就是阻力。苏梦枕从来觉得行事大胆,如今向内审视,却仍被自身不期然间转变吓了一跳。天泉山下那句「塔露原身天下反」原只是他待时而动的慰安,如今却成拦在他眼前亟待实现的目标。 而他甚至坚信天下反日越近,对四海困穷之境越有力。季卷的所有构想是否切实,是否推行中不致偏颇,在他看来仍有商榷余地,她从未来带来的礼物是否适合此世也尚需验证,他可以参与其中,为实事奔走,不必为弥合武林裂缝就已耗尽心力。 第165页 苏梦枕吻一吻季卷嘴唇,赶在她身躯软化,赶在自己心旌摇摇前拔刀。 他不是具有耐心的人,单为这一件事,却没什么不值。 第118章 间章·饮马会宁 宣和五年。或以萧峰更习惯的纪年方式,辽延庆四年。 距耶律延禧暴亡,耶律大石出奔蒙古,于路途登基称帝已过四年。虽仍习惯以契丹人自居,要萧峰对如今盘踞阴山以西一带的西辽国继承多少情感,却也千难万难。他至于此世已有数月,自是辨清曾与他称兄道弟的耶律洪基,早化一抔黄土,就连他的孙子都已死在东方不败手下,纵使他仍记旧情,愿寻故人之后而不可得。 如今季卷大军压于混同江侧,将旧辽行宫收归军用,萧峰听闻耶律洪基正驾崩于此地,忆及当初与其称兄道弟、受封燕王诸般旧事,而如今燕雁代飞,知己故交尽归作土,只觉一时心恸。 他一人心恸、追忆,自不可阻碍季卷前攻进程分毫。这四年间北地战火频频,辽人俯首之后,边境接于蒙古、西夏,她有意练兵,令几地互有胜负,战火线上各镇数易其主,手下也总算于血战中磨砺出一支万余辽人精兵,配以收拢东北一带「神枪会」后更新叠代的热武器,如今向金国发起总攻,虽有完颜阿骨打亲自督战,战线仍不住往金国龙兴之地推进。 手下精兵分作几部,沿不同方向包抄而去,唯独被季卷留在身边的,则是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前锋军。 因她一力扎根北地,打出还我河山旗号,更是逐年收拢燕云十六州故地,中原武林,热血未凉者,均受她感召,北上共抗夷族。这其中鱼龙混杂,自有不少投机者与叛徒,也有些帮派并非认同季卷口号,却眼热燕云偌大地盘,带大量帮派人员迁来,但到底也有相当多同道之人,被她一概收用,边辨明意图,边分别拉拢作联盟。如今收做前锋军的,虽明知有些心思不纯,但在战场之上,都是捨生忘死的悍勇之辈。 萧峰做丐帮教主的时候,也曾领丐帮弟子演练那打狗大阵,对军中事并非一窍不通,如今跟随季卷行军,在阵前观两方气势,金人得见季卷打阵,竟天生势弱三分,似乎极度畏惧一般,因而前战未打响,已对结局有所料定,见季卷果真势如破竹,兵贵神速,仅一两个月间,就行至会宁府附近,压于完颜阿骨打皇城之外。他颇感萧索,夜间提一壶酒,在季卷行帐外轻咳一声,道:「季姑娘,我打算夜探南皇宫,先来与你拜别,若惹出什么事来,不必寻我,萧某一力承担。」 他素来性情豪放,一旦作出决定,并不会为人劝解左右,此番说完道别,已要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帐中动静,季卷深夜竟仍未歇,此时匆匆将手里字条拢进袖中,提剑追出,笑道:「萧大哥这么说话就生分了。你要夜探金国皇宫,是仍希望眼下这位完颜阿骨打就是你的旧识故人,想与他当面谈一次话?」 萧峰默然许久,道:「我自知如今世道,与我熟知那方不同,既无丐帮,大理、西夏也无我义弟身影。只是不去确认,心里到底不愉。」 季卷点一点头,道:「金国眼下时刻提防我们总攻呢,皇都守卫森严得紧,你一人恐怕混不进去,不如借我们攻城机会,得空混入。」 萧峰哈哈一笑,道:「何须如此麻烦?萧某一人来去,若明知事不可为,送命便罢,怎可令其他弟兄为我私事送命?」 季卷也笑了一下。她挥手将温趣喊来,把字条塞进她手里,叫她务必快速通知各队,才转对萧峰道:「不是私事,而是公事——我们早已定下夜袭会宁府之策,你去与不去,我都是要动身的。」 萧峰惊道:「你今夜就要总攻?我……这……我与阿骨打兄弟曾是生死之交,怎忍心协助攻伐?」 他此时又显出些进退两难,正如几月前被季卷捡到,惊闻她已将辽国土地占了,甚至将辽人皇室西逐蒙古,一时只觉身世与救命之恩两难全,差点又要自噼天灵盖谢罪。季卷好不容易阻止他自裁,又让他见到治下辽人并未落入困境,在她有意引导出的共治局面下,非但仍有为数不少的辽人武官,普通辽人也并未因一时形势转换受多少苛待。萧峰虽自认契丹人,行事却更近似江湖游侠,对皇权更迭并不看重,见契丹同胞在季卷处亦能有好生活,甚至因她推行农耕棉织,大起商贸,生活质量更甚,这才放下心结。 季卷与他相交数月,已摸准他性格,笑道:「何须萧大哥协助?今日一战,我已有十成十的把握,绝不会让会宁府从我手底熘掉。萧大哥趁城中乱起,自去寻金主叙旧就是,顺便还能帮我带一句话:我并不信奉赶尽杀绝,也无意强逼他们南下,对完颜部族只需一个服输称臣的宣称,随时收兵。」 这一番话绝非虚伪,萧峰思索她能倚重辽人至此,自然也能同等对待金人,听她这样开解,萧峰心中竟也放松许多,不再推拒,随季卷队伍开拔至会宁府附近。 季卷队伍中皆是江湖高手,能够夜视,熄了火把,悄无声息地潜至瓮城外,各使手段往城上攀去,攀到中段,城墙上值夜的守军终于察觉,唿喝着点亮火把,慌忙往下投掷石块御敌。见攻城声起,会宁府内,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各自领人持枪急扑往下,「乌日神枪」一经施展,须臾便要挑去数名先登人头,萧峰虽不愿插手战事,见此情景,依然大嘆一声,掠上前去,出掌屈肘,解了几名宋人的生死之危。 第166页 季卷正一人一剑拦住完颜阿骨打两名子嗣,见状大笑道:「现在正是时机,萧大哥,何必逗留?」 她四年间虽忙得打转,从未放下过武学锤鍊,内力之强,已是当世罕有,此时笑声带着内力,于此兵荒马乱深夜中传出许远,得萧峰断然点头,甩开身边金人,双足于城墙上接连登踏,瞬息没入内城。 完颜宗望疾唿:「保护父王!」身形暴涨,试图追去拦截萧峰,甫一起身便被剑尖挡住,季卷人在剑后,笑道:「二太子还是先看顾我吧。你的乌日神枪就这点造诣?甚至不如当年的方应看。」 完颜宗望自小受父亲倚重,过去攻辽,亦是连立战功,哪受得了季卷这样凌辱?闻言面色立即涨红,大吼一声,手中乌黑枪尖聚出一点光华,直刺向季卷。他的大哥虽与他长期不和,此时也携手并进,金灿灿长枪自身后扎向季卷,一时要方向相对,将她扎穿。 第119章 间章·金乌西坠 会宁府。南皇宫。 纵使城外血流成河,攻守双方,都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城内完颜阿骨打寝宫,依旧只点微烛,安宁如夜。 这一点微烛,自是从季卷处採买,仔细算来,属于资敌。但这几年间季卷手上南方珍奇层出不穷,哪怕完颜部族子弟,蠢蠢欲动去南方互市者亦甚,这点烛火灯油,就没什么必要追究了。 萧峰人高马大,落入寝宫间声息却轻,接连晃过宫中侍卫,实在避不过的便以手刀轻松打昏,瞬息已至完颜阿骨打屋中,只需一抬手便可挑起纱帐,见到床上垂垂老矣的旧人,手一伸出,却迟滞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挑开帐子。 他正迟疑间,床上却生响动,那年老垂死的金国皇帝痛吟一声,自梦中醒转,察觉屋中进人,正无声无息地隔帐凝视他。 完颜阿骨打道:「你是何方勇士,要取我性命,自当报上名来。」 这一句话他先以契丹语说,又很快以宋人官话重复一遍,语气里并无紧张,居然是见猎心喜,想与这位勇武双全的侠士相交的欣然。 听了这气度俨然,却难掩苍老的声音,萧峰眼眶一热,再顾及不了许多,挑开帐子,大声道:「阿骨打,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你萧大哥!」 明知物是人非,眼前人绝非曾在长白山脚一同游猎喝酒的旧人,萧峰这声「阿骨打」仍情真意切,喊完暗自神伤,原未期望得到床上老者回应,却听完颜阿骨打艰难喘息几声,忽探出骨瘦如柴的枯肢,问:「萧大哥?萧峰么?」 这一霎间萧峰心中激盪,已非言语可表,前踏一步,握住阿骨打的手,恳切道:「是我。」 阿骨打唿哧唿哧笑了笑,缓慢道:「你也来了……那些日子随你一道,在长白山下杀虎猎熊,还道都是一段梦,今日见你,方知是真非假。」 萧峰此时得见故人,正要开怀大笑,见当年叉虎汉子已垂老至此,又是说不出的伤怀,攥着他手,琢磨着说些宽慰的话,阿骨打却自虎皮毯上勉强坐起,笑问:「是不是带酒来了?已有三十多年未见,你还一样年轻,我却老啦。」 萧峰听了这话,略一犹豫,问:「我听说如我们这般人,总得濒死之时,方能来此。阿骨打,你……」 老者冷冷道:「那一日你我南京城下,大战辽狗,惹恼耶律洪基。你逼他退兵后自戕,他深觉丢脸,只知跑来找我麻烦。」 萧峰早有预料,听完此言,已能想到当日弱小女真部族如何抵挡辽国精兵?当下默然无语,给阿骨打倒满酒,道:「这般看来,是我连累你。」 阿骨打哈哈大笑:「能再活一世,有何连累可言?」笑着笑着,身躯蜷缩,喉骨摩擦,发出散架般老旧呵气声,他仰头饮酒,阻住这具老旧身躯的痛苦。 酒不如旧日女真部族所饮的浓烈,也已足够激阿骨打呛得泼了满床。他执着空杯,浑浊老眼目视城外厮杀火光,雄心壮志,尽拘于一身老骸,纵无穷愤恨,只能倚着虎皮怀想:「想我初来此地,发觉女真部族武学传承远胜于前,原以为必能有所建树,未想得临死却又要被逼回长白山下。」 萧峰一时惆怅,却也不想说季卷什么不是,仰头勐灌一口酒,闷闷道:「龙困浅滩,亦不会日久,你此番就算输阵,回去长白山内,重新休养生息,也未必没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阿骨打截断他的安慰道:「那已是我小辈的事了。萧大哥,你肯帮我一件事吗?」 萧峰浑身一震,道:「你……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么?除了杀季卷以外,哪怕你要我阻止他们今夜攻城,我也万死不辞。」 阿骨打从喉中挤出「呵呵」之音,竟像是阴冷一笑,一具濒死身躯内竟又剎那燃起马上雄主的气度,道:「我不是耶律洪基,不会置你于不忠不义境地。我与季卷,更无私仇,只是各执一端,不得不为死敌,若无家国之争,我未尝不愿邀她一道,回长白山下喝酒猎熊。我要求你的事另一件事。」 「我要你拿着我的枪,护我到角楼。」 萧峰视线往门边长枪一扫,再看向虎皮毛毯上老皇帝时已是虎目含泪,心中知道阿骨打已决意死于今日,此时已不必劝解,手臂微曲,将骨瘦如柴的老者扶起,只见阿骨打一步步走出宫门,浑身生命力敛于体内一点,干枯身躯逐步充盈绝顶高手的睥睨气息,直至走上角楼,仍依稀是数年前仅用三月便将领土扩大两倍之多的女真雄主。 第167页 季卷仍与完颜两位皇子及手下悍将缠斗,一柄清光宝剑裹挟十数名高手,游刃有余,此时却觉汗毛倒竖,下意识抬头,与角楼之上老者的冷厉眼光直直撞上。 完颜阿骨打以枪尾一震地面,高喝道:「兵对兵,将对将,今日会宁存亡,在你我手间尔!」 季卷下意识要笑。她为今日一战准备已久,哪怕自己死在阵前,也绝不可能阻住滚滚之势,怎么可能将胜负压在两方主将较技的输赢上?但笑意还未渗透肌理便已被她收回,因她已看出墙上老皇帝体内的灯尽油枯,知他此举,不过不愿终老病榻,决意枭骑战斗而死。 她浑身寒毛悚立,却不抽身远离。 本不必如此。临时调来一百人枪击,难道不能射落墙上劲敌? 也的确有亲卫队往此处靠近。但面对这样一位雄主,一位对手,她向后做手势示意,令他们稍待。 习武之人,纵使畏死,又怎可不敬对手? 她一撤剑,将十数高手自剑光中释出,回退半步,蓄力飘上角楼,纵声大笑道:「便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身形飘飞半空,擎天一道长枪,直击她天灵! 「乌日神枪」! 与方应看手中诡谲多变、完颜宗干手中帝势未成截然不同的一枪。 天惨惨,神森森,而有金乌陨落,令长天夜色,霎时煜煜如夕! 是志吞宇宙一枪,是付诸生机一枪,是皇图霸业,将洒黄土,犹未甘心的反抗一枪! 完颜宗干、完颜宗望两人在其下目视父皇出枪,皆惨然变色,知道这枪无论成败,都已吞尽阿骨打全部生机,此时更不愿父皇枉死,手中枪抖,要在季卷凝神应对之时,从旁偷袭。 在他们出枪瞬间,同立于城墙,正屏息等这一枪结果的萧峰身如猿猱,欺进两人身侧,左右开弓,眨眼击出两掌,拍断他们手上神兵,冷然道:「你们父皇以英雄姿态迎战,莫要堕了他气概!」 季卷不知地面变数,此时心神集聚一枪,在风云变色的重压下,仍旧微笑。 无论胜败生死,人总该多笑笑。 她笑着出剑。 以她如今地位,江湖神兵需借她扬名,已不必再用青田帮量产兵器。因而季卷此时手执的,已是黑面蔡家倾力替她打造的青光神剑,只是她一贯务实,只在乎拿着顺手,至今未替它冠名。 何须冠名? 一柄可斩巨龙,可噼金乌的剑,无论有无名姓,自当列于江湖兵器谱之中! 剑光电逝! 季卷手抚长剑,扬眉低吟,便有天地清浊乍分,剑尖枪尖点于一处,裂金乌、洒碧血,是季卷浑身血管暴裂,亦是枪身寸断,鸷鸟悲啼。 她下落。枪下落。老皇帝亦下落。 一者生,二者死。 触上枪尖瞬间,季卷已透过緻密威压看到持枪人的眼睛,带着杀意、希冀,仍期待能够阵斩季卷,替自家后代破局,因而纵使尽付生机,死前仍带无穷希望的眼睛。 季卷拄剑在地,仍不免脱力跪坐,身如血人,断枪节节掉在周身。她在原地坐了良久,等毛孔不再渗血,才缓缓拄着剑起身,走到金主尸身面前,蹲下替他抚上怒睁的双目。 无论这一战来日将在江湖中传出多少版本,多少人将批判她欺人垂死,或是力证她胜之不武,未胜人,仅胜于命长,绝担不起剑败金主的声名。 但胜就是胜。她不仅胜了这一剑,更胜了这一仗。 西辽远行,西夏臣服,东方不败的日月神教教众受不住高压统治,教中未服三尸脑神丹者,连年叛逃燕京,哪怕是香主、护法,亦和他们眉来眼去,前年云中譁变,带一整个大同府归附后,地盘连年收缩,几乎只在唯一。 如今金国也已大势已去。 季卷仰头向东,眼前分明无边夜色,似乎也能看清萧峰口中富饶藏宝的长白山脉,一张密布血点的可怖面孔下,再次扬起神采飞扬的笑容。 她一张手,在空中抓握一把,虽只握到空气,却似攥住天地一般,志得意满道:「北地江山,尽在我彀中矣!」 第120章 间章·光影并行 蔡京在做寿。 人到他这个年龄,寿宴就已成为生命中最关要不过的事,就连官家都为之问切,差宫中内官亲来赠礼。山楼上教坊乐人之声如鸾凤翔集,座中百官云集,论阵势,除赵佶以外,已无人可比。 在这种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看热闹的日子里,拿烦人琐事惊扰寿星公,显然是相当没有眼色的事。但蔡攸拭着汗,在蔡京歇息后殿门前打了三圈转,仍是咬牙推门进去。 蔡京斜倚太师椅上,不声不响饮茶,听自己长子进门,眼皮不掀一下,拖长腔调问:「你在外迟疑太久。纵使难拿主意,也不该显露于形,否则官家面前,到底沉不住气,难得信赖。」 蔡攸唯唯应承。蔡京又问:「究竟何事?」 蔡攸上前递来前线条子,道:「季卷阵杀金主,已迫使金国全线投降。」 蔡京手里茶盏发出「咔」的一声。 他嗯声,放下茶杯,闭目养神,忽微笑问:「她派来递信的人何日抵京?」 蔡攸揣度他脸色,道:「我可以让信使永远到不了京城。」 「蠢笨。」蔡京轻叱,脸上忽现诡谲笑意,教训道:「不得拦路。非但不得拦路,还要大开方便之门,保证他能全须全尾,尽早出现在官家眼前。」 第168页 蔡攸思索,恍悟:「父亲,官家始终拖着不给季家封异姓王,难道就是因为忌惮——那为何不提早把她骗回来杀了?」 蔡京冷冷道:「你当我未奏请过?圣上毕竟圣明,欲先取外族,再整饬于内。」他一顿,又敲着额角,问:「我听说虽未官封,北地早就私下喊季卷为燕王?」 蔡攸道:「是。就连朝中派去那边的官员,也受形式所胁,不得不这样称唿。」 「是民间自发称唿,还是她首先自居?」 蔡攸此时已能完全听懂父亲的指点,不住点头道:「我明白了,到时会着重向官家点明。」 蔡京冷冷一笑。他一笑,脸上皮褶层层堆叠,从阴森之间,又透出无尽老意。 他已经很老了。 一个很老的人,从年轻壮志时就选定好攀附的势力,把一条路走得太深,已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既然回不了头,就只能动手,把别的通天路斫断,把其他意欲攀登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权利本就是无从分享的孤峰,有他,就不能有别人。 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官家呢?那个真正立在权利巅峰的人又会怎么想? 他必须在圣上以前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唯如此,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做圣上最看重、最信赖、最得力的帮手。 蔡京忽问:「金风细雨楼献送的帖子在哪?」 这种时候提金风细雨楼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也听信江湖流言,要对付季卷,非得先剷除金风细雨楼不可? 从蔡京身后阴影里,忽抽出两道身影,一道苍老,一道却是个比女子还美的青年。年轻的那个恭恭敬敬,将金风细雨楼相当厚实的礼册递交给他。蔡京只翻开扫了一眼,即道:「把这份礼转赠『元十三限』,他看到以后,自知要怎么做。」 青年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又沉默地归来,道:「礼已送到。元十三限要我传话,牝鸡司晨,颠倒纲伦,他虽看不起圣上,这件事却必要出手相帮。」 蔡攸抹了抹汗。蔡京却笑了。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道:「你看这个人,分明是要为官家剷除奸佞,非要说些惹人生厌的话,半辈子京城沉沦,就为这张管不住的嘴。」 青年轻声细语地应答,接着又提出疑问。他已经很擅长当奴才,知道偶尔为之的提问,搔到痒处,才更哄得主子开心:「元十三限的师兄是诸葛神侯,他一旦出手,诸葛神侯未必不会下场相抗。」 蔡京道:「京城将乱,我会亲自保奏圣上去太庙祭祀上香,一来祈祷事成,二来保全万金之躯。圣上知道近日风险,一旦起驾,当然会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到时远离京师,他纵有三头六臂,怎么回护?」 他又冷冷笑道:「何况诸葛小花未必不愿意抽身事外。他不愿见我得势,也不愿看季家造反,倒是立场站在哪方,真不好说,我这算帮他。」 任怨这才恍然、释然、瞭然,击掌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诸葛先生还要领相爷的情哩。」 蔡京笑容一敛,道:「拍马屁的话留到以后再说。多指头陀还在蜀地未归?」 任怨答:「他去联繫唐奶奶,想是被唐门人耽搁了。」 蔡京点点头,道:「既如此,联繫其余好手的事,就由你,任劳,还有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一併负责。」他身体鼓胀起来,天庭饱满,从无可转圜的老意中,又迸出无尽精光,一一点道:「『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神枪会』『一言堂』堂主孙疆。」 这是江湖势力。 「叶云灭、黑光上人、七绝神剑、雷怖。」 这是江湖高手。 「童贯、王黼、梁师成、米苍穹。」 这是朝中曾与他相对,但此时必会拧做一股绳的恶徒。 除此之外,都是已在他掌控之中,只需他下令,必会为攀附于他,竭尽所能的江湖喽啰。 近几年来,季捲髮展越盛,这些江湖败类对他的攀附就越紧密、越谄媚。 他们怕极了。怕自己行事风格在季、苏二人手下活不过一时。 自然有这样的事——一些在原先地盘犯了大案、要案、重案的人,自以为此处不留爷,自可以去燕京重新闯荡——也有些颇立了战功,在燕地得了人望,甚至被季卷委以重任,马上就要进入参议核心圈子内——然后身上血案暴露,季卷翻脸不认人,接连加急,直接把人推到菜市口斩首。 如此一来,还有几个江湖好汉敢去燕地赴死? 要知道江湖中人,随性而为,杀人、灭门、奸淫掳掠,根本不足以污衊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事:光明越盛,阴影就越龌龊。有人越要推行纪律、公义,那些喜欢混乱、邪恶的人就抱团更紧。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欲望而活?或者已被蔡京栓上铁链,为一时痛快,把命都卖给了他? 蔡京随意将他们的命推到牌桌上,像随手决定要捣灭一个蚁穴。他漫不经心地:「叫那些人都动起来,给金风细雨楼找找麻烦。」然后便不再提及,而是向蔡攸郑重地、严肃地、不可轻忽地交代道:「还有一个人。我让你和他打了四年交道,现在该是请他动身的时候了。等明日一早,我去求一份官家手谕,你亲自去『金字招牌』,务必要将他请回京。」 第169页 蔡攸同样站直了身,肃容应:「是。」 第121章 间章·何人拦路 苏梦枕在笑。 笑得相当清俊。 这几年大宋精力多数在边关北地,令内部倾轧较往日骤减,上行则下效,京城江湖黑白两道间争端也少,金风细雨楼虽身为京城第一大帮,对下位帮派手段怀柔,从不做赶尽杀绝之事,自北地、南境流入京中的生意也愿意分润各处,财气盈门,更使几家帮派一团和气,危及一帮之主生死的杀伐,已是久未有过。 身处难得和平,又有季卷请来神医赴京替他会诊,将伤病调养得渐轻,再加之他心中沉郁尽纾,周身孤寒凄冷气减淡,一位年近而立的帮派之主,反而不如数年前阴鸷,少病以后,甚至恢復些许少年时期的书生意气。 他微笑,笑得神清骨秀朗朗如月,微笑的对象是蔡京。 「北边这月又送一批上好和田玉,并蛇纹岫玉原石,依惯例,先往相爷这里送来挑选。」他相当低眉顺眼地道。 蔡京这几年间,几度失势、几度復起,任朝中王黼、杨戬、童贯等人竭尽全力,都未动摇他地位,甚至使他在皇帝面前更加火热,即使对待京中白道第一帮的帮主,姿态也依旧高高在上,手指在苏梦枕带来的玉石上挑拣片刻,才哼道:「倒叫你夫妻两人费心了。嗯,这料子这么好,京中定不愁销路,也不必尽堆在我这,留三成就好,其余的,该怎么请玉器师傅,该怎么雕琢,就按你们老路子办。」 苏梦枕又笑。也不提收回玉石,拱手躬身:「相爷眷眷之心,在下莫敢或忘。」 他收回手,指腹在右手指轮上轻抚,转身出府登上马车,锦帘一落,笑容立即淡去,露出些沉沉冷意,唯在唇角还残留一丝真切甜意。 车中沃夫子早已等候其中,见苏梦枕登车,便问:「相爷答应我们加倍运盐入京的事了吗?」 苏梦枕道:「他要三成利。」 沃夫子眉毛一竖,为蔡京的贪婪愤怒,却又顾及车外有耳,硬生生忍住怨言。苏梦枕睨他一眼,也不多言,只靠在车厢上,静等马车驶回天泉山。 隔墙有耳。所以任何机密之事,任何大逆不道的情绪,都得等回楼后再提。 楼中难道就没有隔墙有耳的隐患? 苏梦枕合目养神,直到行驶的马车停了,似乎有人拦路。 谁能拦苏公子的路? 他重新睁眼,睁眼以前已听见雷媚那鲜明的娇笑。 「哎呀,马蹄怎么断了?」她咯咯笑着,掀开苏梦枕的车帘,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马蹄,娇声道:「挡了苏公子的路,我得来赔个不是才行。」 苏梦枕对着她的笑容冷冷道:「你没挡我的路。」 「谁挡了谁的路,谁能知道呢?」雷媚掩唇一笑:「苏公子,前方路上有石子,你记得当心,否则,石子进了马蹄,就只能像我这样,把整条马腿都砍下来脱身了。」 断腿的血滴滴溅在车厢内,连着骏马嘶鸣,泛出难闻的腥臭气。 苏梦枕的眼神从马腿移回雷媚脸上,道:「我要回楼,这是必经之路。前面莫说只是石子,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重铺路面,一步步走回去。」 雷媚扬眉,半晌掩唇道:「苏公子还像燕京那时候一样,不撞南墙心不死……」她声音低了些,带着诡秘地将俗语续完:「不见棺材不掉泪。」 沃夫子的手掌缓缓伸开。他一身功夫,尽在手掌,此时已快忍不住要向寻晦气的雷媚出手,苏梦枕在他身后轻轻咳道:「沃夫子。」 只这么一喊,就止住了沃夫子的杀意。苏梦枕又咳嗽几声,不牵动肺腑,单纯成了喉咙的习惯,待咳完才道:「雷三堂主公然阻我归楼路,明日算得总帐,帐单自会递到你手上。」 「明日太快,」雷媚笑道:「苏公子愿意赊欠一段时日么?」 苏梦枕眼中寒焰重燃。他冷冷注视着雷媚,片刻道:「搬开死马,我们接着走!」 雷媚咯咯笑着放下帘子。他的车夫拖走路中死马,车厢再次平稳向天泉山行去,苏梦枕手指缓缓在膝上敲击,忽在抵达一瞬道:「召集统领,青楼开会。」 金风细雨楼如今在京城的铺子摊得相当大,被纳入议事层的统领也渐多,如今散布各地,要一时召他们齐聚尚需时间。苏梦枕一人坐在主座,本要趁此时机着手处理几件不那么要紧、也不能够忽略不计的事务,胡青牛却摇摇晃晃,登上楼来,别的事不做,先一探手就掐住苏梦枕手腕,一边凝神把脉,一边把手里药碗塞到他手里。 苏梦枕以极快反应抽走信纸,扶稳药碗不至泼洒,抬眉就见胡青牛横眉竖目,向他挑刺道:「我已千叮咛万嘱咐,养病期间不可多思,否则被我逼入三焦的寒毒,又要逸散。你堂堂一个楼主,居然连句人话都听不懂?」 苏梦枕懒懒道:「我听得懂。」 他喝完汤药,抖飞药碗后,内力灌于宣纸,令软纸如竹简般立起,迅速写了几字回復,其间左手脉门始终袒露在胡青牛手下,丝毫不担心他突施暗算。 胡青牛被他这继续耗费心力的姿态气得暴跳如雷,口中直骂道:「要不是季卷挟恩要求,我才不给你这棺材板治病!治治治,为了你都有快一年没见过夫人,成天治得我直犯晦气!」 苏梦枕似是短促笑了一下,随即收敛,依旧一副不上心的模样,道:「我也很久没见过我夫人。先生要想去燕京探亲,动身时记得替我捎一封信。」 第170页 胡青牛眉心一跳,忽有所察觉,收了手仔细打量苏梦枕,见后者微咳几声,漫不经心向他投来视线,眸色冷冽,内蕴寒火,似有无穷刀兵将起。 他一咧嘴,领了苏梦枕的情,言语依旧骂骂咧咧,像被苏梦枕的不自爱气得七窍生烟,撞开正要迈入厅中的余无语,扬言立马要离开楼子回去隐居,噔噔噔跑下楼收拾包袱去了。 余无语被他一撞抵到肩井穴,半边身子都麻痹了,此时揉着肩膀,心惊胆战地转向苏梦枕,颇有些谨小慎微地问:「公子,怎么将胡大夫惹生气了?」 苏梦枕不答。他当然有资格不回答任何他不想答的问题。他只是等余无语等人合上门,金风细雨楼所有话事人齐聚眼前,才坐直了身姿,冷冷道:「我喊你们来,只为一件事。」 「备战!」 他一言既出,厅中大哗。 「对谁的战?」 「现在京中,还有谁这么不长眼色,敢对金风细雨楼宣战?」 「是不是公子终于决定,一举剷除六分半堂,别让他们继续跟着我们吃利了?」 「或者是最近刚入京的唐门?他们抢了我们好几处生意,也该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苏梦枕沉默着,给他们留了一点宣发情绪的余地。等预留时间一到,便略过了他们对敌人、人数、时间等各方面的问题,只独断道:「回去清点战备,三人以上,各处小组,必须时刻保持信息通畅,无论何时,一旦命令下达,半盏茶内,必须抵达战场。」 他很少这样下命令。通常风雨楼内的事,他会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也不会事事由他独下结论。 但是当他揽过决定大权,并坚持不在事成以前向他们公布用意时,至少风雨楼的话事人们就会明白,这一次金风细雨楼一定正面临着一件决定了楼子生死存亡的大事。 什么大事? 什么势力竟能威胁到现在这样体量的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咳嗽几声,示意这件事已定下,并不给任何转圜余地,现在这些总管们该加快进度,就自己的要求,各自提出实行中的难点,以期到时,能够不打折扣地完成。 在座的众人竭力按捺情绪。没能按捺住。依然有人时不时插话,试图表达情绪,或是向苏梦枕求证,一再拖慢会议进度,致使苏梦枕面上神色越发寒冷。 他是个过于讲究效率的人。一再闲话,对他而言,无异浪费生命。好在他并不会因此向楼中弟兄施加情绪。 他只是极轻微、极苦恼地嘆一口气,这一口气就足够正嘈杂的厅中静下,数十道目光齐齐投来,见到他们的楼主轻抚着手上指轮,面上漾出完全不讲道理的,急着要去谈恋爱的少男神情,神采飞扬,堂而皇之道:「开完会我还要给季卷写家书。」 他一顿,又理直气壮,催促道:「一炷香,还有什么问题,全部讲完。」 第122章 间章·两处相思 季卷也在开大会。打下上京只是最初一步,要是想节省行政成本,当然可以扣下金国朝臣,放其余人继续回去过游猎生活,把难题丢到百年后再说,但她更喜欢另一种可以令他们和而不同的方式,要纳他们入生活体系之内的方式。 这种方式索求的工作量自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在铺展工作以前,她还要想些办法,架起被赵佶送来治理州路的北宋官员,这场大会,就被拖得更久,谈得更细,要聊的内容更多。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会议,季卷转头奔赴另一个会场,扎堆到济济江湖人之中。 「你迟到了。」息红泪在席间不满道。 季卷笑着讨饶:「怪我,怪我,晚上我自罚三杯——还是抓紧开会!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完颜宗望他们。两个议题,一个是总结我出门打仗期间其余各处,尤其是边境上的江湖人动向,另一个是讨论怎么解决女真高手依然不服管制的问题。先讲讲总结吧。戚大盟主?」 戚少商这才依依不捨收回黏在息红泪身上的视线,清嗓道:「我先讲燕京。」 季卷摊开纸笔认真听他总结近来燕地武林纠纷。既然苏梦枕拒绝留镇燕京,她便择定戚少商做她与武林的中间人,他也不负所托,显出非同一般的做正道领袖的天赋,下能约束江湖秩序,上能抗衡她构思不够合理的要求,正因处事公允,成了来北地闯荡的江湖闲人们公认的好扛把子。 如今连云寨已更姓改名为连云盟,在她治下一家独大,即使对其他帮派亦有号召力,因此召集江湖各路首领开会,由他起先发言,在座各帮领袖都无微词。 在他之后,总舵分布各地的首领一一汇报,各自夸张渲染在她离开燕京后,为稳定一地治安做出多少努力,叫她怀疑她治下是不是辆随时要散架的独轮车——邀功之后,下一句就是迫不及待地申请去金国领地继续设分门,被她毫不留情统统否决。 息红泪作为驻地仍留在宋国境内,替她把守两国边境的帮派之一,落在最后发言:「在上次错放了血河门那些身负血案之徒北上之后,我和义胜军重新细化了审核制度,基本保证现在北上投奔我们的江湖势力里,没有那种拿平民练功的邪道门派。你们离开燕京之后,官家不安分,想往燕京插些眼线,被金风细雨楼及时提醒,我们倒是放他们进去了,现在仍时时监视着他们动向。」 第171页 她顿了顿,嘴角忽露出一丝神秘微笑,又接着道:「还有件事。上回『红粉骷髅』带了上下老小的女子,想进燕京开发皮肉生意,被我以燕地不批准女子卖艺卖笑为由挡了回去。这回她们门主不知从哪搜刮来几百青年男子——」 季卷假咳一声,正要严肃说「禁止皮肉生意不分男女」,就听息红泪似笑非笑,凤眼凝在她身上,继续道:「其中有三十来个弱柳扶风,成天咳嗽吐血的病秧子,专说送你的,要你行个方便。」 季卷脸上假笑僵住。 席间十数名江湖好手面如坚石,但不知从何处发出些唿哧唿哧、漏气的声音。 她一下都不知道从哪里澄清起。 首先,到底哪里来的江湖传闻说她就喜欢病弱款? 其次,一次送三十个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最后的最后,她和苏梦枕也就是忙了点,见面次数少了点,手上戒指都没脱,不至于让人觉得她寂寞难耐急需找别人填房吧? 戚少商咳嗽。他咳嗽一声,像终于好意思说了一样,如释重负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难道没发现燕京城里故意装得病歪歪的年轻男子相当多吗?呃,卷哥,我没有说你……」 房间里唿哧唿哧的漏气声越来越多了。 季卷张一张嘴,面如死灰道:「我发现了。我不是特意安排城中医师协会搞了防疫消杀和健康讲座吗。」 她相当无奈,仍试图替自己辩解:「『红粉骷髅』这按图索骥的思路就错了,我不偏好病弱。下回见了苏梦枕你们就知道,他现在比以前健康多了,也壮多了,真的。我更不好搞替身那一套,你们帮中要有人再动歪心思,记得提点一下。其次,行贿这是罪加一等,息姐,转告她们赶紧换门营生,否则永远别想在我治下过。」 息红泪笑完了,点头道:「我知道。」 季卷嘆了口气,露出有点牙疼的神情,又问:「这些病人恐怕都是『红粉骷髅』四处买来的吧。身体状况如何?正常咳嗽吐血多是肺结核,得把他们隔离诊治,才能减少危害。」 息红泪笑道:「你放心,我们毁诺城中也有仁慈心肠的好大夫,赶走了红粉骷髅,把这些病秧子都留下治病了。你别说,这些人虽体虚,倒相当懂体贴人,毁诺城里好几个姐妹都看中了他们,打算携他们一道来燕京定居。」 她说着,抚摸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令季卷一怔,眼光立即熘到戚少商那边,果然见他青青白白,龇牙咧嘴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季卷也加入了席间其他人之列,面如坚石,但不知从何处发出些唿哧唿哧、漏气的声音。 她们有意讲些轻松话题。此时汇报已经结束,令人始终紧绷着神经并不是季卷所愿,需要一些笑话来缓和会议上因意见不同导致的火药味。 ……但她自己也没想到遇到的居然是「三十个肺病替身」的笑话。 她笑了几声,便继续话题:「该来处理女真了。女真人全民皆兵,人数虽少,论及武力,却是不可忽视一股力量。要放他们尽归长白山,未来对中原武林仍旧是极大威胁,要逼他们在朝为官又难。你们现在是维繫武林安稳的中坚力量,要如何消化这些女真人的威胁,还要靠你们的想法。」 戚少商道:「江湖人向来是最守汉夷之辨的,至今西夏、契丹人来燕,也只能抱团另立帮派,与汉人帮派井水不犯河水,我很难要求江湖帮派直接吸纳女真人。」 统领辽人帮派的耶律意辛冷哼一声,虽不满戚少商言论,也承认道:「汉人同女真的仇怨,远不如我们同女真的。要我们接纳女真人,那是万死不能!」 座中各位大抵是此类言论,也有说来日或可平心相待,但目前实在太难。季卷笑笑,正要说话,视线里却捕捉到门外胡青牛骂骂咧咧的身影,心思不由飘荡一瞬,嘴上含混几句,才又想起继续道:「我何时要你命令江湖门派吸纳他们了?契丹、女真,各有武学传承,你要他们丢下传承来加入你们,他们还不一定愿意呢。——我要的是让女真人心服口服,至少,认同我们确有长处,赢过他们靠的不仅是诡计兵法,更有武力。」 她原想一口气把自己构想说完,见门外胡青牛越发不耐,抿一抿嘴,笑道:「你们先想一想。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 说罢,她推椅离席,往外走时笑容渐淡,找到胡青牛问:「胡前辈什么时候回的燕京?苏——」 胡青牛翻个白眼,道:「这回可是苏梦枕特意差我离京,不算我背约。」 「哦?他差你回燕京办事?」 胡青牛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张信纸,道:「你看了就知道。」 季卷笑一笑,接过信纸,正要展开,心里没来由一阵发虚,旋即立马安慰自己:他总不可能是知道三十个替身的事,要来演什么白月光回国的闹剧的。 第123章 间章·相思成疾 她展信,先为信上药味与刻意薰香笑笑,读信间顺口般问:「他身体现在怎样?」 胡青牛抱着手臂,冷笑两声道:「暂时死不了!嘿嘿,但过不了几日,可就不好说咯。他找个藉口故意差我出京,哼哼,我猜京中定然要有一场大战。」他说到这里,摇头晃脑,显出点不能继续解苏梦枕的奇病的技痒,旋即又醒觉,警惕对季卷确认:「我不治找死的人。他要是自己死了,算不得我救治失败,你我恩情也就一笔勾销了!」 第172页 季卷皱起眉,脸上笑容消失,透出百般遮掩后的疲倦。她从信上抬头看胡青牛一眼,指腹按在落款处利落一个「枕」字上,眼中锐利淡去,又恢復亲和姿态,笑道:「这是自然。」她又故意揶揄地问:「前辈还等在这,不去找王难姑,莫非是等我跟你谈一谈家书的读后感?」 胡青牛脸上的一丁点儿关切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高哼一声,转头就走,宽袖兜面往季卷手上煳来,季卷右手伸在信前挡了一挡,收回手时,掌心却已多了一小瓶丹药,再抬头时,胡青牛已负着手,踏步远去,权像是药瓶自己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样。 季卷微笑。笑着收起药瓶,慢慢将信折回原样,鬼使神差举到鼻前嗅了一嗅,薰香与苏梦枕衣服上沾的冷香一致,令她笑容更真心实意。 这几年间他们各自忙碌,每一年总算能找到些时间、找到些理由,催促自己动身往对方的地方去。见面后各种意义上要做的事都多,但到底相聚时短,分隔日长,唯独靠信件聊寄情思。 但他们书信也不常写私密言语,基本全被公事占满。譬如此时,苏梦枕只问她一句安好,立即以隐晦笔法写他从蔡京态度间试出疑点,而六分半堂亦两方押注,京中那位官家,显然已忍耐不住,想要对边境拥兵自重的势力下手。 季卷虽名义上未领北宋官职,不得领宋兵宋将,手下各州各路,亦顺从接纳赵佶派遣来的官员做四司,但官员人选首先已被苏梦枕在京中筛选运作过一遍,过来就任以后,或威逼,或利诱,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立场都渐坐在她这一侧,如今以她实权掌控地区、加以理论上辐射区域,说是一方诸侯,都有些太小。 中央对诸侯,最常做的是什么? 削藩。 ……赵佶不会自比汉景帝,以为自己也能推什么《削藩令》吧? 呃,据她所知,北地各方往汴京送回的战报,已经基本不写她手下辽人武林人的功绩,成天大吹那些被她弄去种地当安保的宋军威仪,「北方诸夷远见宋旗皆望风而逃」…… 赵佶真信了也未可知。 毕竟一个皇帝身边,经过他自己筛选,最不缺的就是向他大吹法螺的傢伙。 季卷梳理片刻信中一手消息,心中已有决意,收好信纸,转身福建送了几封信去,又接着回去同武林人开会。 这回她没再卖关子,将自己计划用武林大会为由头,吸引女真人参与,再往奖项中塞入官职名额。女真人自傲,也崇敬强者,自无拒绝比赛的道理,等多比试几次后是否会态度软化,就势加入她的体系,那就未可知了。 息红泪点头道:「做评委公证的事,你当仁不让。」 季卷笑道:「不行,我生病了。」 息红泪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什么病?」 季卷煞有介事道:「相思成疾。」 她说话向来看着像玩笑,但也向来说一不二。 在北地一片欣欣向荣,各路工作齐开展,犹以戚少商等人联合举办的武林大会吸引中原眼光同时,赵佶派来为她打下会宁府的封赏姗姗来迟。内侍省王公公近几年常往这边走动,早已成了老熟人,这回迎面见到季卷面如金纸,虚弱地被扶出来谢恩,不免吓了一跳,快走两步来拉她:「哎呀,病成这样,如何不先说一声?」又问左右:「咱们季大王这是什么病?」 季卷答:「相思成疾。」 王公公愣了一下:「积劳成疾?」 季卷笑出一口白牙,咳嗽几声,纠正道:「相思成疾。」 她又捂着心口虚弱道:「为了王前辈与官家厚爱,我就算病得要死,也要亲自接待。近来燕京武林人正办武林大会,我陪前辈一同逛逛?」 戚少商办这武林大会,本只局限于北地,等消息传开,又有一堆宋境内等待成名、仅有薄名、见猎心喜的江湖人想尽办法凑过来报名。江湖人最不讲规矩,把整个比武大会流程搅成一团乱麻,好在人数越多,江湖百家流派都在擂台上轮番展示,实力不一,箇中神妙已足够带领女真部族参赛的完颜宗辅眼中异彩连连。 混乱之中,初赛总算宣告结束,留在场上的大多是些江湖早已成名的高手。复赛直接以守擂攻擂形式展开,几番混战以后,萧峰当仁不让地占住擂主之位,几乎只花几拳几脚,就已将完颜宗辅摔出擂台,把这位王公公看得高声叫好,抓住季卷衣袖问:「前几次来时还未见过这位英雄,他是何出身,竟又投入你麾下?」 季卷假咳几声,但笑不答,意有所指地问:「王前辈,今日观赛下来,燕地群豪的底蕴,较之京城如何?」 王公公脸上笑容不变,似乎只是与她尽兴交流武艺地道:「底蕴尚薄,但群星熠熠,若加上域外高手,论人数已几能比肩。」 季卷便笑得更甜。 王公公抱怨似道:「眼下京中相当不安生,我有时都想,什么时候向官家乞骸骨,来你这里养老算了。」 季卷笑问:「哦?如今外敌已定,我听说京中正要大肆封功,怎么反倒不安生了?」 王公公专注看着擂台上乱战,嘴唇不动,轻声细语道:「正是为了受封呢。蔡相、王宰、童太师、梁太尉可都动起来,为你准备,意在等你入京受封。我这回来亦有官家旨意,要宣你上京呢。」 第173页 本稳坐裁判席的戚少商忽纵身跃入场中,一副见猎心喜的模样,也不管自己出手合不合规矩,大笑着与萧峰战作一团,季卷笑看着,忽声嘶力竭咳嗽起来。她见苏梦枕咳得多了,自己把那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此时气息奄奄望回王公公,装作没懂他的暗示,嘆息道:「官家愿意给我这白身封赏,我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但是王前辈也见了,我这回病的……只怕上京就要死在路途中了。」 她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已相当明白:她又不傻,才不会做回去自投罗网的鸡。 王公公沉默一会,道:「既是相思病,回京见到苏公子,想这病就能大好了。若是别的病,倒还可信一些。」 「哎呀,怎么总是我上赶着去京城找他呢?」季卷娇嗔道:「他就不能来看看我?」 王公公的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有点受不了。 季卷满足自己戏瘾,却也没落下王公公的提点,笑道:「前辈说得是。我这病今晚又要加重了,特别重,明天就连床都爬不起来,见天就要自己死掉了。」 已经从王公公处得到赵佶和宋廷中大半实权官员都等着对她关门打狗,季卷说一不二,晚上当真病情加重,转眼就已气息奄奄,一副重病不治的样子,总之说什么也不离开燕京。王公公离开时都是抹着泪走的,入戏之深,似乎她真的再迟几天就要归西。 王公公走了不多日,朝中派来御医勘察她病情,有王难姑亲手下毒,季卷被扶着出门时简直如一具殭尸,把御医都吓了一跳,探脉又辨不出病情,只能勉强接受了她相思成疾的瞎话回禀。听了御医确认,季卷似乎病得当真很重,赵佶与朝中几位卧龙凤雏商量几日,下旨关照她静养,同时非常体恤地表示,既然病得这么重,那不如把手上辽人军队的军权移交给童贯。旨意发出当日,童贯已带着他二十余万的大军开拔,似乎是要来平和地过渡军权。 第124章 先下手 纵有千百种阴谋诡计,在季卷坚定咬死重病不能动之下,蔡京等人也不能派人空降燕京,一掌毙了季卷再飘然远去——燕京那还没比完的武林大会几乎吸引了全江湖闲人,他们手上再强的杀手也无法在这么多闲人眼皮下潜入季捲住所。 既然不能骗她回京,赵佶便将希望寄託于童贯之上,自己甚至想好,等童贯取回全部兵权,等季卷病癒,他把季卷调回京中,封一封女真人,替她在京中立一座道观,终她一生,必不少她用度赏赐。她要不满童贯,等过了一时半日,贬下他官,任季卷处置就是。 他对季卷仍抱有一丝浪漫幻想,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对一个太不循规蹈矩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温柔,季捲来日弄明白后,也会为他安排感激的。在这种温柔之外,蔡京来请示该出手先拔季卷留在京中掣肘的金风细雨楼,他就没多少耐心,挥手叫他们自行其是,此时已全然、或刻意忘了自己还给过金风细雨楼楼主一面免死令牌。 蔡京得了圣意指示,先是请赵佶在诸葛神侯陪同下离京,避一避京中乱局,随即信手掷出的第一张牌是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在武林声势早已落于青、金两派之下,京中势力,更远不如苏梦枕。雷损就算拼上身家性命,也绝不可能打得过金风细雨楼啊。」蔡攸迷惑道。 蔡京不语,反是坐在蔡攸之下,一个遗世独立,白衣胜雪的中年人淡淡道:「投石问路而已。剑客生死相较,在发出决定一剑以前,也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精神试探破绽。」 蔡京手上牌的确很多,但还要留一部分给未来,时刻准备对付季卷。因而最好能够试探出全部底细,再以最小的代价,取下最伤痕累累的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何时会伤痕累累? 必得是苏梦枕伤痕累累之时。 但苏梦枕已近三年没出过刀。谁知道他眼下刀力还有几分?是越发精进,或是退步? 四年以前,他封刀之前,已是江湖名副其实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守燕京半月有余,红衣立于城墙的英姿至今犹被当日参战者津津乐道。如果他刀意见涨,如今又是什么实力? 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使苏梦枕伤痕累累? 蔡京笑了。非常欣赏的微笑。他笑着道:「攸儿能招纳到你,是他撞了大运。你知道苏梦枕的破绽是什么?」 白衣人道:「在我眼中,他全身上下,至少有一百个破绽。」 蔡京问:「最大的一个是什么?」 白衣人暂未答。 而雷损已利用起这个破绽。 六分半堂是被蔡京投下去问路的石子,而他也同样投下一颗石子试探。 一个被雷卷亲自逐出江南霹雳堂的雷家败类。 「杀戮王」雷怖! 一个以擅杀人、爱杀人闻名的疯子,正在金风细雨楼一处盘口杀人。 这日下雨。雨甚大。光阴阴,灯暗暗,刀无敌。 无敌的刀已经砍下四个人的头,马上就要砍下第五个大好头颅,便听屋外一声蕴满愤怒的声音:「你杀了我兄弟,我就要你死!」 一个有破绽的人,难道不知自己破绽在何处? 一个有破绽的人,哪怕明知有诈,依旧会上钩。 怒声尚在屋外,比声音更快撞入屋内的是一道黑得融入雨色中的身影。 身影一声不咳。 第174页 苏梦枕这几年春风得意。他以前不仅病重,更不爱吃饭,没空休息,一个人瘦得似一张皮,薄薄包裹在骨架外面,唯一双眼还看得出这是个活人。现在不同。他吃得好。睡得也好。 一个人就算病得再重,只要能吃能睡,就一定会变得健康一点。 所以现在撞入屋内的黑衣身影已显出些盛年男人该有的健壮,拔出的刀,也不再如几年前一般凄冷、婉约,柔如女子微吟。 依旧是一柄红刀,依旧刁钻、意料不到,刀势开阖壮阔,刀如惊电,只一现世,就斩断雷怖的无敌刀,第二刀,已撷下雷怖人头! 苏梦枕落地,轻咳一声,视线扫向室内其余六分半堂弟子,目中寒火凛然,似在打量还有谁手上沾了风雨楼弟兄的血。六分半堂中人这才反应过来,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而苏梦枕已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他看见其中一名弟子指缝间有血。于是他前掠,刀自袖飞,直飞那名弟子脖颈。 一刀,再取一个人头。同时有劲风自颊边生起! 一柄黯淡无光,黑带五彩的刀,自断了头的六分半堂弟子身侧抹出。 「不应」宝刀!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乃当世四柄神兵。血河剑从方应看处落在季卷手里,她嫌煞气重,搁置不用;挽留剑主隐居,暂未现世;另外的红袖与不应两刀,正由苏梦枕与雷损各执其一,两人京中对峙日久,两柄宝刀却从未正面对上过。 这当然是他们两人默契。非决战之时,他们都有意避开彼此正对的时机。 现在红袖在握,不应现世,莫非现在就是雷损择定的最终决战之日? 雷损选择了最好的时机,选在苏梦枕刚杀完人,视线被喷溅血液一挡,手袖后撤,避免被染脏的公子习性发作瞬间,不应刀吞没周边所有光线,悄没声地斩向苏梦枕。 而红袖依旧翻起红浪,穿花乱坠般自袖中递出,截住雷损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偷袭。 苏梦枕冷笑。在刀绽迷艷光华里冷笑道:「你已敌不过我!」 雷损同样发现这一点,神色震憷。 封刀三年,苏梦枕竟还能进步? 或者是身体病痛减少,令他能拨出更多力气,用在刀上? 此时却不能深究!因为苏梦枕的刀又袭来。刀动风起,风翦一丝红,已奇巧地从雷损刀中一霎空隙里钻了进来,直抵他的咽喉。这一刀不及阻挡。雷损脸上已露出了悲酸的神色。 可另一道风向苏梦枕背后袭来,逼他放弃这必杀一击,撤身让开。 眼风。 狄飞惊的眼风! 「低首神龙」也来了? 六分半堂两位首领都在,其余堂主供奉是否也已藏在这间楼里? 这就是雷损投一颗不值钱石子,所能寻到的好时机。苏梦枕得讯雷怖在此大开杀戒,动身之快,甩下所有楼中精锐,眼下此地除却些拳脚稀松的外门子弟,就只他一人! 一人。对多少人? 高踞的众党中,仍是冷如寒冰的白衣人先下定结论:「无用功。」 蔡攸不耻下问:「先生觉得雷损竭力营造出多对一的局面也不足以杀死苏梦枕?」 白衣人闭目,抚剑。抚摸宝剑之时,脸上露出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他道:「安排下一次袭杀吧。我比你们任何一人还急于看到他死。他若不死,季卷怎么会把隐居的叶孤城请动出山?」 他说到这句,不知何故,竟微微笑了一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来时,竟带着莫名讥讽之意,不知在讥笑身陷囹圄的苏、季二人,或又是讥讽眼前这些丑陋做派的小丑。 季卷也在笑。气笑。她仍装着病,做戏做全套,连日躺在榻上,却不妨碍她继续批公文,更不妨碍她拿着从福建返回来的书信跳脚。 「哪有这样的师父?!」她叫:「成天就知道跟着商队出海,去找什么新岛屿建他那破白云城,连他亲爱的徒弟的信也不收!」 她写给叶孤城,暗示他赶紧出山给徒弟搭把手的信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青田帮弟子满脸为难,表示叶长老眼下行踪飘忽,一年里能回一次驻地就已很不错了——这一次往往还是丢下一份材料清单催他们加急处理。 「下次断了他的分红。」季卷嘀嘀咕咕,送信的弟子看天看地假装没听见。 她又拿起另一封信,翻了几页,喜笑颜开:「果然还是帮主最支持少帮主的工作!京城这么热闹,青田帮帮主当然也要去凑个热闹嘛。」 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居然也能笑出来。他像季卷一样笑,笑容更寒,更怪,带着森森鬼气,冷笑着向从他身后逼近的狄飞惊问好:「你来了!还暴露了武功路数。无邪早就怀疑你武功不弱,今日之后,他总算能解惑了。」 狄飞惊救雷损一次,现在又低下脑袋,安静地归于雷损身后,斯斯文文道:「苏公子,你我立场如今相对,接下去都是杀招,就不必强自寒暄。」 「对我出手,没什么,」苏梦枕不以为意道:「只要没对我楼中兄弟出手,我都愿意跟你们聊几句——听说你已和雷纯姑娘完婚,做了雷损的姑爷,我没给你们赠礼,也不想赠,一句恭喜还是捨得说的。」 狄飞惊脸色一白。他艰难地支起一节断了的颈骨,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似要确认苏梦枕这话是否是讥讽。 第175页 有什么好求证的?一个主动放弃雷纯的前未婚夫,来恭喜他这位窃宝上位的新郎,除却讥嘲,还能有什么用意? 但苏梦枕说这话时的确没有嘲讽之意。他甚至都快忘了还和雷家有过前情。他对狄飞惊的恭喜也出自真心实意,脱口而出时,甚至还有点小艷羡。 ——他和季卷都没完婚呢! 第125章 一波三折 感慨只是心随意起。 真正随身飘起的是刀锋。薄红微闪,刀气竟狂傲至此,一人笼罩雷损、狄飞惊两人。雷损狄飞惊两人急退,撞碎墙壁投入雨中,隽俊红影紧跟在他们眼前,斩碎雨丝,是势要取他们性命的冷决。 哪怕雨中几道潜伏身形暴起,各执武器攻向他,苏梦枕手上刀也没有一丝偏转。 雷动天,雷媚潜伏已久,此时两方夹击,四人各占一方,连接成阵,齐攻苏梦枕! 这几乎是六分半堂中全部最高战力。雷损将他们全聚于此处,难道就不怕一旦折损,六分半堂后继无人? 但雷损似乎全不在乎。毕竟几乎不可能有人能从他们四人的联手一击下活下来,他自信哪怕是号称京中第一高手的诸葛小花来此,凭他们四人,也绝对能让诸葛小花留下点代价。 更何况区区一个苏梦枕? 「区区一个」苏梦枕冷笑,在雷损形势翻转,招招杀招、刀刀抢攻中同样暴退,而雷损眼中唯余取他性命,步步紧追,不应刀抢在其余三人之前接连抢噼,形成些微脱节。 这一脱节,使他抢到了其他三人之前。换句话说,有三个人落在他身后。 于是雷媚的剑在昏天骤雨里悄没声地偏转半寸。这半寸,已足以把剑刺进雷损后心。 雷动天与狄飞惊齐齐发出暴喝,眼风指风弹向剑嵴,令雷媚的剑没能刺穿雷损心脏,就不得不拔出自保,但也已足够对雷损造成重创!雷损本就苍老的脸色更加灰败,停步转头,而苏梦枕已从前掠来,红袖刀穿在雷动天与狄飞惊两人夹击之间,把雷媚护到身侧。 雷损吐一口血。雷媚的暗算虽没能杀了他,也已叫他功力大损,全要靠雷动天搀扶着才能立在原地。他惨然问:「为什么?」 雷媚脸上也略有伤情。苏梦枕替她回答:「因为她已答应加入『金风细雨楼』,她就是郭东神。」 雨仍在下。雨中渐有杂音。是金风细雨楼增援赶至的动静。雷损还想再说,狄飞惊已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先撤!」 撤。英雄落魄,当然该先撤。雷损一点头,半靠在雷动天手臂上,被拖抱着退走,狄飞惊在其身侧掩护。雷动天与狄飞惊都打着十二万分的注意,担忧苏梦枕会随时追上,但苏梦枕却只慢吞吞地踱回楼里避雨,目光冷湛,并不急于穷追勐打。 他甚至有心情拧一方白帕拭掉脸上水渍,拭到一半手臂抽紧,扭成不正常的角度。雷媚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笑道:「看来我们四人合击,还是给苏公子留下了点伤势。」 「四人合击,给苏梦枕造成了些伤势。」 别野别墅里,蔡京众党亦在谈伤。 蔡京只问他最关注的问题:「多重?致不致死?」 前来禀报的多指头陀道:「应当是经脉伤。」 蔡京冷道:「还不够!」 伤的不够,不足以一锤定音。所以要再杀。多指头陀点头道:「第二批杀他的人已在路上。」 白衣人忽问:「去哪里?」 蔡京和气地问:「依西门先生之见,他们应当去哪里截苏梦枕?」 西门先生并不想答。但偶尔,在更大目标驱使下,他也可以有限度地逢迎一下。 他冷声道:「苏梦枕的第二个致命缺点。他太心急!」 「所以他必要去一个地方,」多指头陀抢道:「六分半堂总部,『不动飞瀑』!」 苏梦枕正顺着雷媚的目光看自己手臂。像在看不属于自己的一个部件,因而也感觉不到疼痛或拖累。视线又投向领无发无天赶来的莫北神。 他没有回答雷媚,而是忽开口道:「雷损失去了两个手下;他自己伤得也重。他这种人,一旦认为自己受到致命威胁,必会把自己埋进沙漠,直到危机过去再探头。所以现在是唯一能抓住病虎尾巴的机会,我向来认同一个道理:趁他病,要他命!」 雷媚似笑非笑,问:「公子要去哪里取他的命?」 苏梦枕眼中厉芒一闪,对赶到近前的莫北神众人道:「『不动飞瀑』!」 他往不动飞瀑。雷损亦往。要杀他的人亦往。 他难道不知道当下京城,除却六分半堂以外,要杀他的势力不计其数? 他扑向鱼饵,焉知其后有怎样的渔人潜伏? 而他在京城之中,难道有什么帮手,可以顶着蔡京的威胁向他伸出援手? 无论如何,他已抵达不动飞瀑。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总部都远设在城郊数十里位置,分立西东。此时雨势渐小,他带领楼中精锐直扑不动飞瀑,抵达门前便觉其间人影憧憧,有大量不属于六分半堂的帮派势力潜伏其中,在他们踏入一刻完成合围。 苏梦枕抬头。飞瀑顶上,楼阁之间,雷损的身影一闪即逝。 是引诱,是算计,是蓄谋已久,守株待兔? 重重人影包围以前,苏梦枕忽道:「六分半堂自诩以理服人,以智胜人,虽黑白两道通吃,行事激进,在江湖中到底有三分独善其身的清誉。雷总堂主一朝全盘投在太师门下,这点名望,恐怕要随即飞灰。」 第176页 雷损从飞瀑之上现身,冷冷笑着,道:「苏公子始终缺了点审时度势的意识,未料当前京中局势,乃是顺太师者昌、逆太师者亡。」 苏梦枕亦冷笑。他冷笑道:「你错了。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拳头大者昌、拳头小者亡!」 雷损问:「你以为你在京中,就是最大的拳头,能支撑你活得最久?」 苏梦枕不语。 他本来就不爱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此时不答,却非傲慢。 是杀机!澎湃的、无孔不入的、恐怖程度近似诸葛神侯的杀机。 杀机四面八方笼罩住他。 如果拳头大者昌,拳头小者亡,那么这杀机的主人,无疑比雷损、比苏梦枕更有资格活着。 杀机凝做一支箭,自虚空中射往苏梦枕! 苏梦枕拔刀! 任何绝境,任何残局,只要能动弹,他当然都会拔刀。 但他根本无需拔刀。因为当那支伤心小箭嗖地射向他心脏之时,自高崖顶端,唿啸坠下一道如烧得滚热的炉鼎般身影,坠地同时,怒喝一声,将青色小箭攥入掌心,至纯至阳心法运到极致,竟令小箭滋滋作响,发出铁器融化般的动静。 与这汉子骇人听闻的登场声势相比,不动飞瀑重重包围以外的喊杀沖天,以及些做青色短打装扮的人马打旗沖将上来,腾腾枪击连响的动静,已算不得什么,在他们枪下被沖乱阵势的天盟、落英山庄等帮派,更是无人在意。 苏梦枕的刀仍未收。被他遽然祭出的武器却多了一样。微笑。 当他下定决心要讨一个人欢心的时候,他总是不吝啬于微笑的。 他微笑,与火焰熔炉般的壮实汉子一道杀往射出那道「伤心小箭」的元十三限,同时道:「季帮主,久违了!」 季冷神色颇为古怪地瞧他一眼,嘴唇嗫动半晌,没有说话。 他这种人,往往反应比人慢上一拍,好不容易想好要怎样开口,已错过了最佳应答的时机,再说话反而显得刻意。所以他把「你怎么喊青桐『丈母』,却只喊我『季帮主』」咽了下去,坚声道:「这人归我!」 他出手。 这也是从福建启程以前,季卷信中再三向他强调的事。他只需要出手。 季冷前几年在季卷设计下,颇惹皇帝欢心,等季卷的势力在北方铺张起来,父女二人,一者掌握水道商路,一者掌握兵伐战功,便越来越惹赵佶猜忌。季冷只是在水路上来回游动,做货物的搬运工,被季卷连发数封信提点后,这才知道降低存在感,龟缩回福建路内,已有两年多不曾入京。 他对这种生活反而更适应。青田帮内大部分事务决策都不靠他,他乐得在家琢磨武功,越琢磨越沉迷,直到季捲来信叫他出来动弹一下,还颇有些不情愿。 等动起手来,季冷却又觉得出来与江湖高手较技比试,的确是件相当有趣的事。 元十三限的武功近乎花哨,无论掌法、腿法、剑法、吼攻,无穷无尽,甚至连衣衫、毛髮、肠胃、元神都能成为分身,各展绝学,齐齐向季冷攻来。而季冷只以一掌应。他不是天生伶俐,更无七窍玲珑心,便捨弃一切使他更绚烂、更潇洒的修饰,将内力掌力磨到极致,一掌出,浑身纯阳内力便随之轰出,全无技巧,因此近似于道。 因此元十三限用掌、用腿、用剑、用箭,上蹿下跳,比街边餬口的杂耍艺人还要忙碌,令他大开眼界、兴味盎然,不住催促:「咦!这个有趣……怎样做到的?还有什么?再让我看看!」 别野别墅里,蔡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元十三限被当猴子在耍呀。」他笑眯眯地,毫不在意地道:「真是可惜。要是早知道季帮主在这,应当把诸葛正我也引过去的。也不知诸葛正我会帮季冷,还是帮他的好师弟?」 场中陪出一片笑声。 只有西门先生没笑。 他已有些不耐。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的诚意。 他已经把自己的诚意全部展示出来了。甚至连自己的来歷、季卷的能力,都统统告诉了蔡京。 他只求磨剑。 他虽不诚于人,却向来诚于剑。 所以他不耐地问:「我已说过,苏梦枕绝不好杀,否则,我何须来找你们?你们这样一张张牌打,要打到何时?」 蔡京笑道:「我手上最大的一张牌就是你带给我的消息。但现在,还可以再等一等。」 西门先生道:「还要等什么?」 蔡京讶然道:「我怎么可能一次只丢元十三限和一群小喽啰去杀人?」 苏梦枕眼中看不见小喽啰,很快也看不见元十三限。他虽在时间积淀上输了正鏖战两人一筹,眼力却不差,几招之间,看得出季冷略占上风,没给他留什么增加好印象的机会。战场外围,莫北神等人与季冷带来的青田帮弟子合流,本就一同受过训,如今收拾战场残局绰绰有余,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定在雷损身上。 「今日之战,看起来还是你我的事。」他说,旋即身形腾飞,自下而上飞越一道白瀑,刀芒绽在手中,直逼雷损。雷损倒仰避让,口中悲愤狂唿:「还不动手!」 他这句话说得不巧。 因为早埋伏在他身边的人,始终在等苏梦枕接近这刻的时机。他们本可以悄没声地,等苏梦枕没有腾挪余地之后,再出手袭杀。但雷损这悲愤一语,却提早叫破他们行踪,使飘来的红袖短刀滞了一滞,顿了一顿,慢了一慢。 第177页 杀一个没有防备的人,与杀一个已有所悟的人,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第126章 陈年旧事 所以当一道剧烈如千万个太阳集聚,强烈至极的光芒爆发一瞬,苏梦枕大叫、闭眼,倒飞之间,似被千万把剑刃划过,浑身上下出现无数道血痕,但仍横刀于胸,向前斩出一刀。刀影如血,血渗越多,刀意越厉,撕开兜头的黑衣玄袍,格住另一把长刀同时,反以瑰丽、奇绝的巧妙一抹,斩下那长刀客的一段手臂。 苏梦枕落地,合目,目中渗血,刀上血却更甚。 他闭着眼,仍似能视物,问:「『黑光上人』詹别野?」 向他掷出黑衣玄袍,布下黑光大法的黑光上人不语。 他转一转头,循着血滴落的声音问:「御前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 被他斫掉一节手臂的人冷哼。 他重新睁眼,又对另一位负着个背囊的年轻人问:「你又是什么人?」 年轻人的背囊就是刚刚绽出千万光华,令苏梦枕的眼睛至今模煳不清的武器。他道:「我是文雪岸,文张是我的父亲!」 苏梦枕恍悟颔首,忽佝偻下身,极度剧烈地咳嗽起来。久违的,也是熟悉的悽厉咳嗽,一大口黑血自胸腔喷出,稀释在湿漉漉岩石上,他却不以为意,嘆道:「江湖就是如此。杀了老的,自会有小的立志替他报仇。」 文雪岸冷笑:「我们三人合击,你已是必死,不如想想自己身后,还有谁会替你报仇!」 苏梦枕疑惑道:「你没老婆吧?」他又煞有介事点头:「你看有老婆儿子的『一爷』,就不会说出你这种话。」 文雪岸一口气噎在喉咙口。 苏梦枕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与季卷相近的笑。面临大敌之时,仍有笑意。心中紧张,更要说笑。 ——杀一个文张,也有这样的高手要替他復仇。 ——难道杀一个苏梦枕,后面就不会有另一个气到疯癫的人替他復仇? 那还有什么好怕? 所以苏梦枕咯血、顿起、出刀! 阴谋诡计,唯以刀应。 刀斩雷损。 一爷那大开大合充满爱恨情仇的刀上前!文雪岸那恨极怒极深愿啖他血肉的拳上前!黑光上人那浓到能吞没一切希望的黑光宝气上前!而苏梦枕的刀自三人合击的一隙间滑开,错身飘前,仍直指雷损。 他有这么恨雷损?他有这么想杀雷损? 或者是一点点老对手不言自明的默契,在蔡京眼皮底下,不需会面,就已存在心底的默契。 雷损已无力再应。雷媚的伤成了他无法拔刀的理由,也成了他一味后退的藉口。直到他退无可退,方才如英雄落魄般大叫起来:「我绝不肯让你杀了我!」 他忽按动机关,往突然出现的地洞里跳去! 苏梦枕眼神一凝,身形立即向上飘飞,将一刀一拳一手让在他身前。 就在此时,爆炸忽而发生! 发生在楼阁之基。发生在飞瀑之间。将漫天雨丝都震得倒转,往天空激射而去。 于是山岩坍塌,水瀑四洒,楼阁粉碎,将大多数留在不动飞瀑底鏖战的人埋藏其下。 一时极闹。亦是极静。除却爆炸声息,了无人声。 唯京城之中还有人声。蔡京问:「死了没?」 回来禀报的多指头陀惭愧道:「伤得很重,浑身流血了,但还没死。」 蔡京一时不语。他的儿子蔡攸替他骂道:「该死的雷损,大优局面,就是磨都能磨死他,放什么火药!」 他身后的白衣人冷笑,讥讽道:「还要杀几次?不如我现在出发,再多杀他一次?」 蔡攸抹一抹额上汗,转来道:「西门吹雪!这种时候,冷嘲热讽何用?你不如想想办法——」 西门吹雪垂眼看自己手中形式奇古的长剑,以潇潇寒意冷冷秋声道:「我已给过你们办法。要杀江湖人,不该用江湖刀。」 蔡京放下茶盏,起身道:「要借天威。」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眸中忽绽无尽战意与无穷冷光,道:「苏梦枕本就犯了死罪!」 蔡京嘆息道:「我本想给苏楼主一个江湖人体面的死法,是他非要挣扎,如今非但要死,还要在青史之中,留下谋逆叛乱的罪名了。」他问:「人证何在?」 西门吹雪冷笑:「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她从福建带过来。」 人已散。别野别墅重归安静。 与爆炸发生的中心一样安静。 在这份安静之中,忽有人发出一声咳嗽。悽厉的,残损的咳嗽。 苏梦枕掀开废墟。令远离爆炸声势,惴惴等着几人生死的金风细雨楼众人重拾唿吸。 他提着刀,立在废墟之上,等。等倖存者。他等来等来黑光上人双目失明,彻底落在黑光之中,上前一刀,便剁下他头颅。他继续等。等文雪岸挣扎到天日之下,血水混着雨水沾湿成泥人,瞪着他半晌,忽嘶声道:「雷损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他引火药是为了帮你!是为了杀我!」 他似瞬间明白了一切,给雷损所有诡异行为找到了理由。为何提前示警,为何出工不出力,为何在三人围攻的大好局面下引动爆炸——如果告诉太师,如果向太师揭穿! 浑身浴血的苏梦枕一擦刀,抬眼睨往文雪岸,鬼气森森道:「蔡京能找人杀我,就不要在我反过来找帮手杀人时躺在地上耍赖。」 第178页 他说完这句,刀锋挟着腥气,直扑文雪岸。文雪岸接也不接,竟是掉头就跑! 跑。此处离京城数十里。他能跑到哪去? 他的确有地方能跑。因为他是文张之子。他与那两个死在爆炸里的废物不一样,在蔡京眼里,更有利用价值。 所以蔡京额外向他嘱咐了一句:「如果他还是不死,你就领他往黄河渡头跑。」 苏梦枕带人急追! 哪怕浑身浴血,胸腔久违如火烧般疼痛,刀还在手,人还喘气。他依然觉得自己完全健康,完全能应付蔡京下一次的袭杀! 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季卷倒在帘子后面,连唿吸都微弱到像是随时要断气。 帘子之前,萧干微笑以对,但任童贯说破了嘴,只答一句「我是契丹人,听不懂。」 季卷对童贯的态度可见一斑:热情、礼貌、且一问三不知。这位靠前些年征伐西夏攒出实打实军权的太监抵达燕京已有几日,一路受夹道欢迎,摆出官家手谕就称必定倾力拥护,等他真要插手军中事务,就发现燕京处处是听不懂宋人官话的契丹人,之前热情欢迎他的宋人嘆一口气,推诿说这些外族人向来只服他们的季大王。 季大王在哪? 季大王相思成疾,病得要死了,现在叫她强撑着起来管事,未免太残忍了吧! 童贯对着萧干那副装傻的面孔深深唿吸。 到这一步,他还不明白季卷在拖延、敷衍,找着藉口不尊圣旨,那他就太过愚蠢了。 可是他想不通:季卷怎么敢? 拖延,说明她认为时间站在她这一边。京中风向必会往有利于她的方向吹。 凭什么? 凭京中那些郁郁不得志,把燕京当做实现抱负之地的小官声势? 凭已被蔡京牢牢盯上,离死期不远的苏梦枕改天换日? 怎么可能? 女人就是短视。女人就是愚蠢。她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分明已触动官家,站在掌握权势的唯一转折点上,却为了点小情小爱放弃。 女人永远不会明白,大宋的权势永恆只来自于官家。 而现在官家要收回施捨给他们的所有特权。 童贯冷冷道:「听不懂官话也好。今日是我,尚能好言好语相待。等过些日子,官家一怒,北地伏尸百万,萧太师至少能藉口听不懂官话,没能提前听到我示警。」 他一甩袖,怒气沖沖地走了。等他走出去几步,季卷才伸个懒腰,拨开帘子,相当纳闷道:「赵佶的怒火还能伏尸百万?那他前几年怎么不多怒怒,非要我灰头土脸跟人拼命?」 她非常讥诮地笑:「他那些情绪的影响力,能够透出皇宫,都已经该感谢老祖宗开恩了。」 蔡京却不认可她这大逆不道的言论。 蚁附在皇权之下的生物,自然会下意识地把皇权想像成宏伟、磅礴、不可撼动的擎天巨柱。 因此当他以江湖手段杀苏梦枕不成,旋即选择重拾他的老本行。 告御状。 他甚至早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黄河渡头,赵佶与诸葛神侯前往太庙祭祖的队伍,因路遇大雨,河水涨潮,滞留于此。 这就给了蔡京追上去的机会。他只带三个人,步履匆匆,发冠歪斜,足下染泥,一副焦心如焚状,跪在赵佶面前,颤声道:「微臣刚送官家出京,恰得下属传讯,寻到一位证人,将一件陈年刺圣案梳理清楚。事关重大,证人所指认的,亦是京中关要人物,此事必得恭请官家定夺不可。」 赵佶已没在听他絮叨。他在看被蔡京身后两人擒住的绝色女子。他其实有点想不起来女人的脸,只觉得隐隐熟悉,但现在非常想听一听这位美人的娇声言语。他非常风流、非常倜傥地微笑,温和问:「姑娘是证人?你要指认何人刺杀于朕?」 美人泫然抬眼,凄切道:「妾所指认,乃四年以前,金水河畔,六合青龙刺杀一案。当初妾受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巧言蛊惑,替他狼子野心卖命,事后才觉出所行之事有多荒唐,几乎置大宋江山于不顾。自引官家往金水河畔一行以来,妾无一日不受良心谴责,现在说出,才觉得松一口气。」 第127章 人头滚滚 赵佶脸色大变。他终于想起来这位曾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美人。 想起来的一瞬,他倒退几步,直到退回诸葛神侯之后,才略感安心地舒一口气。 他躲在诸葛神侯背后问:「六合青龙效忠傅宗书,里通外国,欲毁我大宋百年基业,此事由六扇门查得明明白白,你现在攀咬当日捨生护驾之肱骨,如何取信于人?」 美人玉惨花愁,俯身道:「妾不懂这些。自那日以后,苏梦枕亲自送妾至福建,更给妾留一张手信,言称来日无论遭遇何事,皆可由此手信得到庇护。妾与苏梦枕素无干系,若非此事,他如何要替妾考虑至此?」 赵佶笑。笑得风流,笑得相当放浪。他远远道:「抬起头。」待美人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芙蓉面,他方又暗示一笑,称赞道:「为美人一笑,付什么代价不可?」 美人迅疾地低下头去,似是娇羞,又像生怕再多说两句就要得罪自家领导。她咬住嘴唇道:「这……苏梦枕安排妾时,青田帮的季卷少帮主亦在当场,言称护佑,却是不许妾出福建一步。幸得西门大侠搭救,方才有面圣陈情的机会。」 第179页 她此言一出,竟许久未听得回音,战战兢兢偷眼往上觑时,方见赵佶面色高深莫测,她常见的温和与狎邪之意皆无,许久才亲切道:「你这可不止指认苏梦枕一人,连季姑娘都攀咬进去了。」他假意一嘆:「我听说北地汉民,受季姑娘拯救,已自发唤她为燕王。你攀咬燕王,可得是罪加一等。」 虽这样说,他却相当鼓励般向她倾来,似要听她更多攀咬。正要说话,却听黄河滚滚浪涛之间,忽喊杀大作,剑声刀鸣,旋即有一道年轻声音嘶声大叫:「我有重要事情,事关官家圣体,苏梦枕欲杀我灭口!救我,救我,救——」 美丽到梦幻的刀截断他的大叫。苏梦枕并不在乎追他到何处,更不关心身下黄河渡头处的队伍,眉峰不动,手握红袖,便只杀人。 刀一出,携风带雨,艷若残蕊。 刀却未能斩人。 因为刀上枪尖。 同样赤红的枪尖。 诸葛神侯的枪尖。诸葛神侯抢到两人身前,枪抵红袖,用一种惋惜的眼神看向苏梦枕,同时语气陈凝道:「官家请两位过去对峙!」 文雪岸面上狂喜闪逝。不仅是死里逃生,更为扳倒金风细雨楼之后唾手可得的名望狂喜。 后者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他与文张关系并不亲近,若苏梦枕能付得起代价,就算一脑袋砸在地上,把苏梦枕当亲爹孝敬又有什么问题?但苏梦枕并不是京中最有权势的人。 想出名,想有权,想有势,那就只有投奔蔡京。 想出名,想有权,想有势,那就得听蔡京的话,替他扳倒苏梦枕。 于是他毫不犹豫,直冲到官家面前。 诸葛神侯略一迟疑,想对苏梦枕说些什么,却放心不下官家与文雪岸共处,匆匆进屋。苏梦枕微微冷笑,似已察觉出其间杀机,仍是不避不闪,紧随其后入内,手收袖中,做出副静听的姿态。 文雪岸一进屋便扑在赵佶脚下,视他身边神色紧张的公公于无物,惨声道:「草民乃文张之子文雪岸,我有证据,证明家父数年前陷入的那场金水河岸刺杀,其实出自苏梦枕手笔!当日无论家父,或是六合青龙,绝无犯上之意,只为抓捕劫狱嫌犯,激斗间招式却被引往他处,方造成刺杀圣上的假象!」 苏梦枕扬眉哂道:「你的证据原来就是空口白牙。」 赵佶暧昧不清地笑了声,虚一扶他,和声道:「只是臆测,算不得证据。罪臣之子反污忠臣,是千刀万剐之过。」 文雪岸恼恨道:「不止如此!草民这些年仔细探查,发现了一个旁证!当日联合救驾人中,有一个做『郦速迟』易容者,自那日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甚至不愿面圣领赏,江湖皆言此人身份必是朝廷逃犯,才不肯暴露真面目,但此人其实正是如今被人尊为『燕王』的青田帮季卷!她与朝廷素无仇怨,更有提携之恩,为何至今小心遮掩此事?说明她自知其中龌龊,经不起探查,阴谋随时可能被曝光,影响她一派正气的形象!」 赵佶站得直了些。他做出思量状,转向蔡京、诸葛神侯,商量般道:「接连两人,同时攀出季卷?你们相信巧合么?」 早已知内情的诸葛神侯心中一嘆。他当然知道那次金水河畔刺杀的来龙去脉,虽不至于主动戳破,如今事情败露,站在他的立场上,也的确没什么好为季苏二人辩解。 他们的确不忠。 只是此时,并不仅是非之争,更是蔡京与青、金两帮之争,为避免蔡京继续一人独大,诸葛神侯抖擞精神,组织起语言,试图替苏梦枕开脱一二。 苏梦枕却先开口。他相当敏锐,目光一扫,已对自己所处局面瞭然,却不对着文雪岸、不对着赵佶、更不对着蔡京,而是对仍跪在地上的美人道:「我的刀不对叛徒留情。你还有什么索求?」 他说话的同时,已抽刀在手。 美人凄凄看着赵佶,片刻将视线转向苏梦枕。她叩首道:「感念公子大恩,妾无以为报,但天地公道,自在人心,若一死能偿尽公子照拂,妾愿引颈受戮。」 苏梦枕躬下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等他咳完,刀已出袖,道:「好!」 红袖刀拂往女人咽喉。她并不通武艺,离他最近,要取她性命本是抬手可为,待刀锋抹往她咽喉,从蔡京身后却闪出一道精准剑光,截住他的短刀。束髮加冠的白衣人截住他一刀,身形飘飞,站到官家身侧,语气冷冽地道:「想杀证人灭口?苏梦枕,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苏梦枕不客气道:「你是哪位?」 白衣人冷冷答:「我是西门吹雪。」 苏梦枕一皱眉道:「以你的剑术,不该人到中年,仍寂寂无名。」 西门吹雪面上出现一抹扭曲的冷笑。他道:「名望对剑道有何作用?我杀过很多人,有名或者无名,都不能阻挡他们死在我剑下,可知剑术一途,只以剑道领悟分高低,不以名利大小分胜负。有我在此,你最好提前绝了往外遁逃的心。」 苏梦枕低头看他手上奇古的剑。他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听他语气似乎低沉,转对蔡京道:「这么齐全的准备。看来你今日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欺君犯上,活该身死!」 苏梦枕抬眼。眸中寒火愈燃愈烈。他一霎罔顾场中其余所有,只对着诸葛神侯道:「苏某一生筹谋,从不曾置家国于水火,诸葛神侯,你可信我?」 第180页 诸葛神侯捻须长嘆:「老夫知道。」 蔡京立即佯道:「诸葛正我!人证在此,你难道还要——」 「——而你,」苏梦枕截断蔡京的话,缓缓道:「我高看了你。你藏了这么久的杀招,居然只是要借赵佶的手杀我。你连亲手杀我都不敢,恐怕更无法理解,像我这种人,一旦下定决心,连赵佶都敢杀!」 他话一出口,刀已狂舞! 诸葛神侯霍然色变,想也不想,急蹿上前,一掌击往苏梦枕右腰,喝道:「慎言!」 不只是他。蔡京亦跳起身! 文雪岸再度解开包袱! 赵佶身后两位公公左右掠出,手执棍棒,急打向苏梦枕天灵! 所有荣辱繫于赵佶一身之人,此时都惊骇出手,要将似已发了疯的苏公子拦在赵佶之前! 而苏梦枕已挟刀飘飞。 不是飞往赵佶身前。 而是赵佶身侧。 身侧是斜扑过来,要替赵佶挡住刺杀的蔡京! 诸葛神侯一愣。 难道苏梦枕并不是想杀赵佶,只是借一句恐吓,打乱蔡京安排,得到这一个乱中刺杀蔡京的时机? 苏梦枕的确是为天下计不顾生死的人。虽然诸葛神侯时而怀疑他效忠的并非赵家天下。但无论效忠哪个天下,杀奸臣蔡京,都是他当仁不让的义务。 那这一掌是否还要击实?他还能不能收回大半内力?场中这么多位高手合击,而苏梦枕受伤已然不轻,极有可能一招即取苏梦枕性命! 他迟疑了一秒。 就这一秒。 乍起另一道精准如道的剑光! 西门吹雪的剑光。 剑光并不对向苏梦枕。也不对向诸葛正我。 甚至不对向蔡京。 剑光直刺赵佶! 赵佶本来很安全。 他身后两位随侍太监的功力,虽不如被他嫌弃有老人味的米公公,也算当世一流。 他身前有蔡京,有多指头陀,有文雪岸。还有京中第一高手、甚至也可以竞争武林第一高手的诸葛神侯。 他自己甚至也略懂一点武功。无论天下哪一位高手向他出手,这般完备的配置之下,他都能全身而退。 但剑光暴起的一瞬间,场中所有人都被苏梦枕狂言吸引了注意,都以为苏梦枕这惊红一刀要斩向官家,所有人都在合身扑向苏梦枕,导致赵佶身前反而出现一道真空。微不可察,当世也不该有人能捕捉到的真空。 真空立即被剑光填充。 诸葛神侯腰身倒折,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沖向西门吹雪,暴喝:「狂徒敢尔!」 但他已晚了一步。 晚在他迟疑,犹豫,思索要不要把对苏梦枕的一掌击实的瞬息。 高手过招,只一瞬的落后,就能决定结局。 剑光旋灭。一点薄红飞起。 剑从咽喉处拔出来的时候,剑尖染血。 在一片死寂之中,剑客轻轻将血从剑尖一连串吹落,忽竟被这动作勾出万般萧索,嘆道:「剑招能学,剑主却非。你不在,我的剑是何等寂寞。」 第128章 清君侧 那一瞬间诸葛神侯和蔡京的脸上都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错乱神情,似乎摔到地上的不是道君皇帝而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真身。但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他生前自封的仙人大士,喉咙处破一个大洞之后,无疑都已死得透透的。 「西门吹雪」吹去剑上血后,也闭目立在原地,手中剑微抖,忽仰天长啸道:「弒君篡位,不过如是。」 他说罢此句,信手一剑点向诸葛神侯枪尖。诸葛神侯那惊艷一枪原本可称做天下无敌,可如今错乱之下已彻底没了威胁,中年剑客随意拨开枪桿,又长啸一声,道:「蔡京!责任已了,我自归去!」说罢冲破屋顶,剑如飞仙,远遁而去。 蔡京恨不得破口大骂! 但他已来不及骂,因为在他目睹赵佶暴亡,因而心神巨震的瞬间,红袖刀已扑到他眼前。 凉薄刀锋已刺穿他肌肤。 ——这是杀人灭口! 幸而诸葛正我也这么想。他是所有失神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于是他手中长枪挑向苏梦枕,阻止他杀死蔡京,老目含泪,声音嘶哑,仍忍耐道:「不可动手。你们皆有私通西门吹雪刺杀官家的嫌疑!在我查明真相以前,你们一个都不能死。」 苏梦枕停手,几乎完全握不住刀,红袖噹啷落地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众人的出手都实打实落在他身上,令他不仅咳嗽,浑身上下,已如火烧。他强撑着抬头看了几眼赵佶犹自溅血的尸体,心神也是打颤,头晕目眩间向后倒去,昏迷以前,仍坦然笑道:「神侯处事公允,我心中坦荡,自无不应。」 赵佶受刺身死! 这一道消息以从未有过的神速飞扑四海之境。 直扑同样病得昏迷在床的季卷耳朵。 彼时息红泪正拦在她门外,对童贯道:「季卷已不省人事,你这般胡搅蛮缠,是想要害死她不成?」 童贯尖声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季姑娘一日不醒,我就一日等在这儿?要是季姑娘撒手人寰,我还收不上来这兵权了?要知道这可是官家亲拟的旨意——」 说到此处,院外忽盛起巨大骚动,有位青田帮弟子沖入院中,面上神色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慌,大唿道:「官家驾崩!刺杀者出自蔡京府中!」 第181页 「什么?!」 童贯一蹦三尺高。 比他蹦得更高的是昏过去的季卷。 她一蹦十尺开外。从屋内蹦到屋外。她赤足踩在地上,灰白嘴唇抖动着,抓住青田帮弟子的肩膀,问:「你再重复一遍!」 弟子吃了一惊,仍道:「官家驾崩,刺杀者出自蔡京府中。」 「天啊!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蔡京如今怎样!诸葛神侯可抄了他全家!」 「没,没有,诸葛神侯说此事尚有疑点,需要六扇门……」 季卷仰头长啸,泪流如雨:「诸葛神侯,竟也被蔡京这奸佞小人蒙蔽了双眼吗?不行,此事决不能姑息,我就是病死途中,也要亲手惩治这恶贼!传我命令!集合燕地全军,着人发檄,我们入京清君侧!」 她嚎啕大哭,哭了半天,才想起来童贯还在一样,呜呜咽咽着,转头中气十足道:「差点忘了童太尉。」 童贯见她活蹦乱跳,哪有一点病得快死的样子?但赵佶驾崩一事令他心中惶惑,直觉感到其中必有阴谋,此时也不敢说话太过硬气,刻意笑道:「季姑娘看来大——好——了——」 最后几个字莫名其妙拖长了声调。 童贯疑虑。他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 紧接着他看见院墙迅速低矮下去。 院墙怎么会低矮下去? 他一低头,才恍然。原来不是院墙低矮下去,而是自己的头在高高飞起。 只有头飞起。 他看到自己跌躺在地,季卷相当嫌恶地在他身上抹一抹剑上血,又重复了一遍:「差点忘了你。」 季卷向来说一不二。 说清君侧,就立马带人丧服白旗,围在童贯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之前,檄文传定天下。 手下那些笔桿子挥毫泼墨,有些在京中郁郁不得志的更是带上了个人感情,大骂蔡京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由此仍不满足,居然还弒君犯上,欲窃国之重器,简直就是赵高执柄,吕后季年,出了此等大事,诸葛神侯竟未第一时间斩首蔡京,以平天下愤,恐怕也是被其妖言蛊惑,或者已被暗中拿捏。季卷作为先皇倚重之臣,曾与先皇共祭先祖,共乞万世太平,当此之时,便是最有资格,也最有义务讨贼诛逆,以报先皇大恩的人! 季卷其实没看过定稿。反正这世界上的檄文大差不差,写得再花团紧凑义正词严,究其本质,都只是在粉饰野心。她只在乎赶紧把这些因童贯之死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宋军突破或是收编,不要耽误她把握这难得的时机。 这个时机相当好。 先皇驾崩,按理应当即刻扶太子上位,以定人心,但问题就出在太子与蔡京向来过从甚密,而如今蔡氏几人被收押,朝中同党绝不敢轻举妄动。诸葛神侯当天提议太子即位,当天就被朝中大臣涕泗横流地死谏回来——诸葛神侯又不是蔡京那类权臣,可以罔顾别人意见独断专行。 况且,即使诸葛神侯心里也难免嘀咕:这场刺杀,于蔡京不利者甚重,于太子而言,却是百害无一利。太子心性软弱,不太像能做出这种狠毒计划的人,但同样因为他心性软弱,如果是被什么势力吹了风,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计划呢? 六扇门对那动手弒君的「西门吹雪」的调查结果已出。结果就是没有结果。这个人毫无跟脚来歷,武功路数也辨不出师承,一击即中,远走高飞,简直像专为刺杀秘密培养的人才一样——蔡攸痛哭流涕,说自己完全是为了对付季卷,广招天下英豪之时才遇上这人,绝不知道他所说的想杀一个人指的是杀先皇,这种话术,又怎么能取信于人? 这人究竟是谁?究竟受何人指使?出于何种目的? 季卷坐在车驾上,也在和人谈这起弒君事件的来龙去脉。 京中自此大事后始终戒严,诸葛神侯牢牢把控,不使案件的任何细节流出,但幕后黑手当然有特权。 另一位幕后黑手正坐她面前,白玉般莹润的面孔上,两点寒星眸子镶嵌,经此一役,心中芥蒂尽去,眼中越发淡漠,似随时会挟飞仙远逝。 叶孤城。 自然是叶孤城。 除了叶孤城,还有哪一位剑客胆敢一口应承这火中取粟的要求? 除了叶孤城,又有哪一位剑客能够模仿西门吹雪那精准又无情的穿喉一剑? 他本就远避人世,见过他面孔者不过二三,只需稍作改扮,无虑被任何人看穿身份。 别说化名西门吹雪,他就算自称陆小凤、司空摘星,又有谁能一口否认? 另一位受季卷指点,以证人身份搏得蔡京、赵佶信任的那位美人没有在。她没有武功,又在风口浪尖时,需要先在京中避一避风头,但她已开始畅想起季卷许诺给她的女官身份。 一个歌妓也能做女官。为了这个野望,为了唯一能给她地位的人,就算再有十个赵佶,她也能一口气骗下去。 季卷正嘆:「你知道我对整个计划,最担心的是哪个部分吗?」 叶孤城不语。他本就话少,更不爱做事成后弹冠相庆的滑稽事。 季卷非常熟练地自己给自己捧场道:「我相当害怕你这样污衊西门吹雪的名声,将来若是他也来了此处,师父也就算了,我却不知能不能在他剑下拾回性命。」 叶孤城道:「唯独此事,你绝不必担忧。」 第182页 他那缥缈神情越发寂寞,怅然道:「与我一战后,世上不会再有任何能至他于死地的威胁。」 所以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绝无在此间现世的可能。 纵他磨砺剑意,在剑之一途上攀得再远,无知己仇敌,他何以不寂寞? 季卷随他沉默片刻,故意又玩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演技也这么好,能让蔡京彻底信你。」 叶孤城冷冷道:「他试了我三次。」 季卷笑问:「你是怎么骗过他的?」 「我没骗他,早在陆小凤后,我就知道,对聪明人,骗不如坦诚。为了取信于他,我坦诚了相当多」叶孤城道:「所以他分别试我来意、剑意、杀意,我復之以权势、剑刃、杀你。」 季卷指指自己,问:「我?」 「当然是你。」叶孤城道,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弒君要弒贤。杀一个赵佶,算什么杀君?」 季卷挑眉:「他泉下有知,该要伤心了。」 叶孤城漠然道:「令三位高手为他合作,他该自得。」 季卷道:「我就只装了个病,能付出多少?」她一顿,又道:「这事能成,主要功劳还在苏梦枕。」 叶孤城也未反驳。 她和叶孤城的合谋说穿了仍是他当初在紫禁城内玩的那一套。只是上一回用以引走皇帝身边高手注意的是紫禁之巅的决战,这一回是苏梦枕或许有之的不臣之心。他得足够有威胁,又相当难杀,才能令叶孤城在蔡京面前进一步深化要靠天子之威杀他的念头,才能博得蔡京和诸葛神侯两人同时的注意力转移。 季卷忽嘆道:「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 叶孤城欣慰道:「你的确该关心。诸葛的矛头不出几日必会对准你……」 季卷没听见他说话,喃喃道:「也不知苏梦枕的伤如何了。」 叶孤城突然闭上了嘴。 季卷恍若未觉,甚至还开口问:「师父,你那天离开前见他伤得怎样?」 「……」 叶孤城冷漠道:「死不了!」 第129章 挥师南下 「光是死不了可不太够。」季卷忧心忡忡,忽下定决心,起身道:「我也得加快进度了。」 她掀开车架走出去。 作戏自然要做全套。她现在不仅白衣丧服,更依然一副重病垂死模样,这一副姿态令盘踞在信安军地界的二十万大军更加茫然。如果诚如檄文所言,官家被蔡京刺杀,诸葛神侯也不足信,季卷病重至此还要南下清君侧,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忠臣。 ——那他们拦在这里岂不成了蔡京同党? 如此人数的军中,除去童贯自然还有其余将军,他们倒非忠臣,也非清廉之人,并不介意自己被冠上某某同党的名号,但蔡京却万万不可。他们还没疯。借给蔡京滔天权势的皇帝——已经成了先皇啦!不论蔡京是否为谋逆之人,他的失势已不可避免,因而此时选定另一个卖命的人便相当重要。 选谁?京城里也不止一位皇子王爷,争斗间尚未分胜负。 选季卷?她不投靠任何势力,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她不投靠任何势力,换句话说待她入京,她想支持谁,谁便是下一个皇帝。 从龙之功。这可就不仅是机遇,甚至是可以亲手争取的权利了。 只有一点。她不能在中途醒觉,忽然意识到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扶自己亲近的人上位。比如那个广交朋友的爹,或者,那个在京中的未婚夫。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季卷娇柔咳嗽,一副路上吹个冷风就马上归天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让他们夺位的想法。」 童贯大军在信安军领地设宴。季卷孤身赴宴。她这一来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託在了他们手上,也因此使她泣血说出的「势必剷除蔡京同党,为之不惜身死」的话格外有说服力。 「而且,不瞒诸位将军,我的确也有私心。」她泪眼盈盈道:「诸位将军应当听闻,我的苏公子那日被蔡京重伤,至今未踏出金风细雨楼一步。我这样急着回京也是担心……如果我与他身体不支……至少要能见上最后一面。」 一个女人。一个恋爱脑的女人。一个绝不可能与他们争权夺势,却可以用一片衷心粉饰他们的女人。 ——还有什么好担心? ——的确没什么好担心。 季卷踏出宴席后冷淡地擦掉眼泪。她在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无论承诺不会拥护任何身边人篡位,或者是对苏梦枕的担忧,但掩饰过的真相从来不能算真相。她并不是没有犹豫、后悔,在诸多疾病中选择听起来就不合理的「相思成疾」,本就是决心动摇,想给苏梦枕一个离开是非之地的藉口,既然他已用行动坚决做出答覆,她也决不能在最后关头有任何疏失。 她站在旷野上吸气,内力运转间将酒意与心头忧思缓缓吐出,回归营前立即冷静开始安排接收投诚宋军的工作,将投诚将领收编,拆开分散,一半丢在燕京,一半压在身边。 她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二十万宋军听起来足以令人恐惧,真正能上战场的顶多千人万人,这其中能经得住火枪火炮一轮轰击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只要她想,她大可以成为比白起还叫人恐惧的杀人魔王,让宋廷诸人连守京城的心都不敢起,说不定她勤王的大军还没走到京畿路,南朝的小朝廷已经在杭州搞得风生水起了。 第183页 但是……何至于此?她的确要夺权不假,待入了京城,朝中老臣,也定要被她清洗个人头滚滚,歷朝歷代,改天换日,都得经歷一轮血腥的权力再分配,可她没必要把屠刀首先斩向普通人。 找一个「清君侧」的大义也是如此。难道这个藉口可以粉饰她的举措吗?季卷甚至都能想到几年以后或是几百年以后的边关起义军会怎样写长文骂她,那会儿骂得肯定比现在更狠,令她决意要做、令苏梦枕宁可身赴险境也要替她完成这件事的,根本不是来日清名,而是有「清君侧」这样一个藉口在前,有蔡京这样一个公敌做靶子,便可做相当多宋臣不必为家国大义顽抗到底的心理安慰。 一层虚伪的面纱,一层仍同属宋臣的谎话,如果能避免更多战事,能减免更多身不由己的死亡。他们自不惜身。 遵守这种限制,自然会拖累本可以摧枯拉朽的南下速度,但一支没有纲领原则的队伍,或许能走得很快,却决不能走得很远。 再三强调队伍纪律以后,季卷分兵手上两路人马,一路随自己从燕京南下,另一路随霍青桐,自大同出发,过雁门关直扑太原。突破与自己原有领地接壤的边境重镇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地段与她眉来眼去已久,平民间每村每族也都有北上讨生活的亲属,等打着燕军旗号的队伍自他们领内经过,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只来自于野生的豺狼虎豹。 等过了边境,路过涿州保定再行,便有零星抵挡出现。其中有些贬臣被摈除在京城消息之外,不知季卷如何就摆出一副要冲到京中决一死战的样子,在她一番唱作念打之下,立即勾起对蔡京的同仇敌忾,另有一些本就属蔡京一脉,看季卷只像在看他们的坦荡官途,季卷也很高兴能把他们的职位扫进再分配的池子里,把他们轻松轰成飞灰。 当然也有既知京中变故,亦看穿季卷野心的聪明人。 「宋臣不打宋臣,宋人不杀宋人。」她立在真定府前,言辞恳切地对聪明人道:「我们燕军入京,只为诛奸佞、清君侧,老种经略相公何必阻我?」 自季卷北上伐辽阻金,已告老退休数年的种师道稳稳立在城头,指挥城中百姓运送守城械,同时冷声道:「季大王带如此多精兵入京,其中有多少是为诛国贼,有多少是为私心,大王心中清楚,不必老夫当万人之面揭露了吧!无需多言,我活一日,便绝不会弃守真定,向你敞开这南下关隘。动手吧!」 季卷咳嗽几声,虚弱道:「我此行只杀不臣之人,老种经略相公一生忠心赤胆,在渭州屡立奇功,数破西夏之军。眼下一时被蔡京所惑,我又怎会动手杀你?」 种师道坚声道:「那么真定便绝不可能转投于你!」 季卷唉声嘆气,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转头回到自家帐中,方一扫颓势,笑眯眯道:「该端上我们最无往不利的宣传武器了。」 第130章 宣传攻心 种师道已是古稀之年。到他这个年纪,人就觉少,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起身在城中巡视。 真定府在京城西北,过往亦是防备契丹的重镇,城中有户十几万,日常用度量巨甚。早在季卷带大军围困当日,他还颇为忧虑,点数过城内粮仓,估量若被坚壁清野,城中能据守多久,然而季卷大军虽围堵各城,却不阻碍百姓自西门、南门两处出入,周边柴米互市队伍依旧络绎不绝,她甚至还与他打了商量,派队伍在界旗外时刻巡逻,俨然一副把自己当做主人,要维护百姓生计的模样。 统兵多年,朝廷能操练出什么样的军队,他自是心知肚明。单以军纪观之,季卷的燕军倒无愧她「爱民乃行军第一义」的主张。 他踱步思索不过多久,城外又开始吵吵嚷嚷,叫他在城中报时以前就知道已至卯时。这几日已受足了这动静的搅扰,他不胜其烦,匆匆回了营房,正打算取两截布头把耳朵堵上,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自有被燕人称为「喇叭」的物件响起,旋即是几个字正腔圆、底力浑厚的江湖人扬声开嗓,又开始他们新一轮的攻心之计:「喂,餵。今日是宣和五年,六月己丑,早间新闻的主要内容有:分析诸葛神侯谏蔡眦、蔡京书,窃弄威柄是蔡氏一族之过,或朝堂同恶共济?起底蔡京兴建『天成、圣功二桥』始末——京中贵胄攀比功绩如何导致真定府广收十万徭役?武清抗洪与颍川涝灾,燕宋不同救灾流程如何导致不同后果?与下面请听详细资讯。」 种师道攒布头的动作停住。虽已受这喇叭磋磨四五天,听到今日播报之时,仍旧内心震憷,甚至下意识在军营中扫视一遍,见大多军官,对晨间新闻这些动辄扯上局势分析的难懂言语并不感兴趣,仍忙碌于他吩咐的差事,老迈的一颗心脏方才稍安。 但也安定不到多少。 晨间正是城中百姓忙于生计之时,大多人为一日餐饭,都沉浸于劳碌奔波,那城外喇叭的动静,在他们耳中,最多只是新奇。他们口中虽也会念念「蔡京大贼」、「诸葛神侯」,眼界却无法想像这些个大官是如何高坐明堂,因几眼几语的争斗而影响他们的生活,早间这些说是「新闻」,在他看来,更像策论的话题,只能做他们奔波中的声音点缀。 这些策论究竟说给谁听? 说给晨间亦有闲暇,衣食无虑,可以坐而论道的书生们听。而对于听得懂策论文法的文士而言,这些言语,几乎等同于诛心之论。 第184页 种师道年逾七十,论养气功夫已是上等,听到其中大不敬之语,诸如蔡京消耗民力,收于底层之民的百万缗用于腐化官家,成为其中饱私囊的保护伞,依旧恨不得一棍子打晕自己,假装自己从未听过。 要反驳。凭什么就让季卷公然宣称燕地制度优于大宋?她毕竟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势力,与大宋统领偌大领土所费怎么能等同?她们能救灾,难道大宋就不行?无非有大贪从中作梗罢了! 种师道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也跟城中一些热血文人一样,写了政论连夜出城理论——据他所知,目前尚无一人回来。他实在忍受不住,唤来副将道:「在城中制造些动静,盖过这违逆之音,不可再令城中人听见!」 副将面色颇有些为难,差点要把「可接下来的内容……」说出口,但仍是领命出去,过不多时,便安排城中七千余守将列在墙下,等外面「喇叭」播放一句,就立即狂吼起来,企图盖过那响彻整座城池的声音。 那喇叭又响了几句,像是听到城中反抗,便留下句告别,忽然消失匿迹,令嗓子喊得有些哑的营卫欣喜道:「是不是没声音了?」 副将脸色一黑,勐拍他后脑一下道:「人家是播完了!」 只是晨间新闻播完了。等日过晌午,城中居民各燃炊烟,正半日忙碌后的闲暇间,城外那阴魂不散的大喇叭又响起来,这回也不知做了什么改造,声量比之前更大,换了几个一听就嘴皮利索的江湖客叽叽喳喳道:「哺时到了,咱们今日继续播报全城物价。城西李家米铺一斛米价上浮三成,其中碎石率超过两成,咱们宋人不骗宋人,家里要还缺米的,可千万别去他们家。至于莴苣生菜,价格与昨日持平。想吃野味、买棉布、买铁具的注意了,比起城内价格,西门界旗外,我们燕军互市也摆着摊呢,半斛米价够买半尺布,我们季大王说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数量有限,咱们还是先到先得。另还有一条招工消息,涿州一带招力夫修官道,一日百五十文,包两餐,有意者自然也是来界旗外详谈……」 守城将士仍锲而不捨地制造噪音,一边忙活,一边心思也飞到播报里去。比起晨间那些听不懂的玄乎东西,这一米一面却是他们每日要思量,回去要听婆娘抱怨的事,竖着耳朵听完,心中计算一番季卷那边军队的报价,又想想家中所缺,忍不住就畅想起来:回去就和家里商量,若是能混在出入城队伍里,去燕军那边买些东西…… 至于那征力夫的消息,价格开得太高,反令他们不敢想,焉知这些燕人不是付个买命钱?虽然每天听招工的地方都在变,叫他们想不通那燕境内当真有这么缺人,又有这么多高薪的工作? 种师道没有考虑去採买什么东西,更不可能考虑应徵力夫。他按住额角,对赧颜回报没法阻挡声音的副将痛苦道:「这是燕军细作向我们示威。城中民生,他们能摸查得比我们更细,说明城内防守,对他们根本没有阻碍。现在他们是只调查了物价。若他们要对瓮城箭楼出手,又如何防?」 副将问:「那末将去城中再推一遍奸细筛查?」 「难,难。都是宋人面孔,又擅飞檐走壁,轻易就能避开搜查。出入城时既没查出,待入了城再查,就是难上加难。」 他语气中已有惘然,知道季卷若真想攻城,从调兵到他挂首墙头,至多不过两日。真定府中有他带了几十年的秦凤军,对守城难度尚且如此悲观,若她当真突破了真定,与太原方向合军南下,京畿一带,又有什么精兵可守? 种氏是山西大族,他自幼跟随家中从军旅事,与西夏奋战不休,却无一刻如此时般对大宋前景深感渺茫,正茫然无措,便听城外喇叭停了一停,又开始聒噪道:「下面播报一条战讯。昨日子夜,有五百秦凤军自东方侧门出,欲断我方粮道,被我方尽数俘虏。被俘后,我方秉持优待俘虏策略,未做苛责。为定民心,接下来便派代表向城中报平安。」 等了一会,再从喇叭里响起的果真不再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而是种师道熟悉的,带了些山西方言腔调的声音:「种大人,我……我们营队都活着呢!他们说昨天的突袭,咱们刚布置完战术他们就知道了,叫咱们别浪费时间,万一真打死了人,冲突就要加重了。我我,哦!我们吃得好,睡得好,吃了两顿白肉夹面子,季大王还给我们发了新刀剑,让我们放心,过几日就放我们回去。嘿,一想到要吃不到那白肉,我还真捨不得回去了,那肉汁真……说词,说词?说什么词?」 「哦!季大王要我带话,想靠坚守拖赢是没用的,燕地到此补给线短,而朝廷可曾表态要给种老丁点补给?」 这话术中一半情真意切一半轻佻,听得种师道青筋暴突,站起坐下数次,几乎要咬牙令七千余军出城决战,又硬生生压下冲动,手按剑上,忽问:「我欲效仿张文远出城突围,你道胜算几何?」 副将大惊道:「这——我军士气,虽不至涣散,也绝没到背水一击时刻,此时突围,恐怕——」 种师道杀气腾腾道:「她也会怕。她不是不愿有士兵折损?拼上性命不要,我秦凤军以十换一,总能咬下她几个营!」 副将沉默不语。 种师道观他面色,忽摇头嘆道:「你在迟疑。秦凤军中大多人,恐也如你一般迟疑。若金人在此,此情此景,我必出城血战。可她毕竟也是宋人。」 第185页 季卷毕竟也是宋人。她带往南下的大军中,也大多是宋人面孔。 还是捨生忘死,以復百年之地的宋人。 宋人之间,何必至此? 这简直是季卷刻意递到他眼前的藉口。他敢保证这是她刻意为之的藉口。 「开城门吧。」种师道嘆道:「季卷不知兵,却知攻心。已留情至此,我若欺她妇人之仁,继续控守要地,坐以持久,便难立节义。」他沉默不语,又道:「她起势轨迹,我也观察多年,知其并非首鼠两端之人。你待会持我手书、虎符出城,见到季卷,将两物奉上,她看过书信,必不会为难于你们。来日她若携你们一道南下,便听她差遣,不必惦念故主之情。」 他说到此处,託付后事的意味已十分明显,令副将无法视而不见,箭步冲上来,攥紧他握住剑鞘的手,担心他随时冲动拔剑,恳切道:「您都愿意开城献降,何必还要殉节?这几日播报听下来,那京中权贵,狗咬狗成一团,还不如……还不如……同燕军一道,把那蔡京干掉,才是真正报国!」 种师道嘆息道:「她若只为诛蔡氏一党,老夫哪有不欣喜的道理?你天天听城外播报,他们却没公开告知皇太子即皇帝位,发出的头一条手旨就是叱燕军退兵吧!老夫身在围城,都得到这条消息,你见城外可有丝毫退兵迹象?此不臣之心,简直人尽皆知!」 副将见他一提到季卷,气得直拍大腿,马上忘了要死节殉国,不由笑了一下,道:「定是那新皇帝只斥责他们,却不见惩罚蔡氏一族。」 「朝堂之事,哪有昨日初现端倪,今日即刻满门抄斩的?蔡京两代扎根京中,新帝初临朝,唯有诸葛神侯一位可信老臣,若此时褫夺蔡京权柄,京中动盪,不免天下大乱。」 「种老也觉得皇帝这是与蔡京沆瀣一气,互相担保了?」 种师道一滞,忽按剑眯眼问:「你不是慎之。」 副将笑。她笑着揭下人皮面具,道:「慎之此时也在燕军中做客,能吃能喝,身体康健,也相当贊同我的观点,要救国,非得先除尽奸佞宦官不可。就是担忧种老非要殉国,成日忧虑得很,您要是早日叫他安心就好了。」 种师道勐然站起,死死盯着气色红润,看不出丁点病意的季卷,喉中呵呵有声,半晌颓唐道:「你……我……我只是一介老叟,何必为我上心至此?」 季卷笑道:「种老于家国有功,这是其一。我更是看重您名望。若连您都愿投效,这一路南下,有你做榜样,能够少死多少人?」她微顿,引诱般缓声道:「但凡能消弭刀兵,皆种老之功。」 种师道冷冷道:「你即刻收兵,天下便会一人不失。」 季卷笑:「哪有这么算帐的?我现在回去,等蔡京使手段从刺杀先皇中洗清罪名,掉转枪头向我,我必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你说天下又得妄造多少杀戮?这才是真正的妇人之仁了。」 她也冷笑道:「蔡京之流手上军队,过境可会像我这般秋毫无犯?到时一夫有死,种老觉得是谁的过错?难道又是我?」 种师道默然无声,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抬一双浑浊却尖锐老眼,问:「好!我愿舍一生清名不要,替你做招降纳叛的事,只要你对我坦诚交一个底。」 季卷笑道:「我对种老字字坦诚,可从没说过谎话。」 种师道忽视她信口胡言,一字一顿问:「燕王入京,究竟欲立何人为帝?」 这很重要。一代新帝有一代治国策,眼下季卷喇叭里说得再好,军队表现得再有纪律、再关注民生,换一任皇帝,便全做废纸。 唯有可持续的治国策才有价值,否则,便又要陷入新旧两党倾轧旧路了。 季卷挠挠脸。她似乎完全不懂种师道何以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因而笑着将问题反抛回去:「我为何一定要另立旁人为帝?」 种师道好似被天雷兜头轰击,一时站立不稳,幸有季卷及时伸掌抓来椅子,才不至于摔在地上。他跌进椅子里,脱口而出:「唐代司晨有牝鸡——」 季卷温和无害地微笑,甚至笑得有点儿可爱。她可可爱爱,笑出脸上梨涡,点指道:「我能令北地经济繁荣。我也能掌握令行禁止的军队。我从不避讳说出我的目的:我要让更多人过上安定、有尊严的好日子。最关键一点是,他们相信我能把说出的话带给他们。」 她纳闷道:「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第131章 人质 种师道默然凝视她良久,花白鬍鬚抖动,道:「不仅是你,支持你的所有人都会被骂成百上千年。」 季卷嘴角万年不变的笑容往一边勾得更烈,将温和笑意染上几分冷嘲。她大笑道:「那就让他们骂!骂个成百上千年,第二个千年里,总会有人替我们翻案。」 种师道忍不住问:「季大王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他虽这样问,却并无退缩之意,反而重新扶着她起身。城外喇叭犹自聒噪,现在已播到城中居民最为爱听的说书,讲的什么水浒传,颠来倒去,讲的都是大宋如何逼人走上绝路,百官如何蒙昧贪腐,在他看来失掉几分真实,却相当受城中就寝前百姓欢迎。 自然与午间民生、晨间策论等同,又是她惑乱人心的一部分,却并非全盘虚言。 就算有虚言,比起连弄权贼子都不舍诛杀的新帝,他倒宁可相信收復燕云的季卷能够真切做出些改变。 第186页 他问:「你这一路行军入京,如何规划路径?」 季卷笑道:「取得真定后,我打算与向将军分兵,一路沿黄河,往恩州、大名方向,引为策应,我这一路从邢州、邯郸,笔直往下。」 种师道深思道:「黄河流域,受你们船运福泽深远,取之轻易。你这一路,却有几位忠志之臣,更要考虑刘合、宇文粹中等人出兵驻防,这些人与我有旧,有我随你劝降,便更有把握不动刀兵,直入京师。」 季卷含笑点头,倒退一步,长揖及地道:「那便拜託种老。」 真定府中绝大多数居民甚至未能察觉城中主事者已换了人,只知道城外大军不知何时迁走了,城内秦凤军撤了一半与种老离城,剩余的人仍在城中做戍守职责。 燕军拔营离开,最令他们失望的是西门互市也随之关闭,那些从北地传来的便宜或时兴商品刚刚在城中流传开,商人们就追着燕军跑了,生怕跑慢一步就失掉了更重要的市场。但他们旋即又振作起精神——有上百燕军留在城中,在他们精简到一日只剩一次的喇叭播报里,正对城中居民一再承诺:无论是便宜货物,或是工作岗位,很快都会回来。刚说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的水浒传也一定会回来! 憋了几年才循着以前一点记忆再创造出几章内容的季卷不敢保证水浒传还能不能回归。 她现在也没工夫想水浒传的事。有种师道作为模板,她大义无亏、道德无暇,将那只诛国贼不伤宋人的口号喊得更响,令那些本还摇摆的地方节度使顺服地接纳了种师道的劝降,一路高歌挥师,阻碍他们连夜直抵京师的竟只剩行军脚力。 京城日近一日,季卷始终打马在前,想到自己大业将定,想到苏梦枕仍在京中,心中急切,虽每日仍端着副成竹在胸模样,神魂却早已分出一半,梦渡汴京了。 再有两日,便能跨过黄河,与别处分兵会师! ……再有两日,季卷清君侧的大军就要逼近京师。 神侯府内,诸葛神侯终于迎来他始终在等的人。 「金字招牌」掌门,自义子不白而死后,近年看上去竟已显老态的方巨侠方歌吟。 无情将方歌吟引进会客间,自己推着轮椅,退在末位,与几位师兄弟低眉敛息,听方歌吟与诸葛正我寒暄不到半句,就已将季卷军队提出来商议。 「我赶来时遥遥望了季卷阵势一眼,以尘沙估计,三军真实人数在二十万以上。」方歌吟道。他与季卷之间尚有一笔旧帐未清,此时却优先替大宋忧心忡忡,问:「神侯,为何不将蔡京斩首,一则平天下怨愤,二则釜底抽薪,不给季卷藉口?」 诸葛神侯端着茶水,目露挣扎,嘆道:「若蔡京当真与弒君一事有任何牵连,我都不可能放他走出天牢。但……无情,你来说。」 无情应声出列,语气平缓道:「经由六扇门调查,蔡京与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确无关,至多只能追究其失察之职。以西门吹雪的剑术,若是由蔡京私下豢养,必得有相应名师指点,但蔡京座下,所有剑术高手,都被我们摸查过一次,其中绝无可以演化为那种精准剑法的来源。」 他一顿,似乎并不太情愿继续,却被良心牵动,声音转冷道:「这类无根无源,突兀出现在江湖中的高手,如今武林亦非罕有。」 方歌吟浑身一抖,便听无情当真如冰人,冷而无情续道:「据六扇门所知,这些江湖人的出现,与三人有关。其一是早已亡于四年前的方应看,另外便是季冷、季卷这对父女。」 方歌吟下意识辩解道:「小看已过世许久,他能与此事有什么牵连?不如说季卷,她借先皇驾崩发挥,打着清君侧旗号犯境,如此看来,却是此事后最大受益者。」 无情道:「方巨侠所言不错。但唯独一点。六扇门并未能找到青田帮、金风细雨楼与之勾结的任何证据。我们也传唤过苏梦枕,确定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西门吹雪的名号,甚至不知蔡京当日计划。」 方歌吟皱眉半晌,问:「……纵使我们都知道,西门吹雪大概率是由季卷指使,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无情冷淡如冰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笑容。无奈的苦笑。他苦笑道:「同样没有证据,我们说是季卷刺杀先皇,季卷说是蔡京刺杀先皇。以他二人名望差距,若任人心评判,恐会适得其反,反怀疑我们污衊国之忠臣。」 方歌吟怒而拍案,问:「她的军队不日压境,气势汹汹,难道我们除了正面对抗,就想不到任何削弱她的办法?」 沉默许久的诸葛神侯突然道:「有一个。」 他张口许久,似难以开口,无法挣脱内心道德枷锁。仍是无情替他将那三个字冷冷吐出:「苏梦枕。」 方歌吟在一片难言的焦灼气氛中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季卷当然是个会玩弄诡计的阴谋家。 但她也是个心中赤诚的天真之人。 她对敌人想尽办法,自不讲江湖道义。但对身边人时态度又绝不相同。她愿意为身边任意人赴死——如果这个人是苏梦枕呢? 拿住苏梦枕,或许能从万般绝望之间,寻到一隙转机。 可这实非君子所为。他们也是正人君子,极难叫他们罔顾心中道德来做这件事。 眼下竟成了一道烫手的选择题——是做君子?还是做忠臣? 第187页 做君子,可独善其身,却要眼见季卷窃国,倒反纲常。须知先贤早有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由她把持九鼎,岂非神州陆沉之始? 而做忠臣,只需要推翻自己一生坚持为代价。 诸葛神侯闭目长嘆。 他站起了身。 他道:「我行此不义事,自当赔罪,愿用一身内力修为,助苏楼主疗伤。」 无情皱眉道:「世叔……」 他当然知道诸葛神侯掌握一门名为「半段锦」的疗愈之法,非可以自疗,更可替人治病。过去苏遮幕与神侯府交好时,也曾试过请他给刚下山的苏梦枕治疗,只是以苏梦枕身上伤、毒、病交杂的情况,若要治癒,必得使诸葛神侯功力大损,且无法復原。苏氏父子向来胸怀广大,三拜表示神侯仍需主持公义,绝不该为苏梦枕一人折损,往后更加绝口不提。当时无情同样在座,对诸葛神侯替苏梦枕治疗的后果瞭然,此时下意识要开口劝阻,一开口却不知怎样续下去。 诸葛神侯只道:「是我情理有亏。」他向方歌吟一拱手,邀请道:「方巨侠,你我二人不如现在便往金风细雨楼走一遭。」 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寂然无声。 屋子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药味。类似于木漆气味,从每件家具上隐隐透出。 苏梦枕独自怆居象牙塔上,不住呛咳,全身不时痉挛。 他伤得很重。 更关键是,他未能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与蔡京虽齐齐因赵佶之死,被六扇门拿住看守,但京中动盪,被他们一力搅起后,始终未停。蔡京手下势力骤失主心骨,反倒更疯更狂,撕咬住金风细雨楼,似秋虫自知大限将至,便更要竭力将宿敌一同带走。 他那日受足数位高手重伤,全然无力拔刀,所幸还有季冷携青田帮相助,将两方争斗维持在了平局,可季冷强杀元十三限后也伤得不轻,更有季卷其他任务在身,等苏梦枕从昏迷中醒来,应付完六扇门盘问,便立即传讯给季冷,劝他立即离京安排正事,他则将金风细雨楼暂时遣散,化整为零,在季卷抵达以前保存实力。纳兰初见也在被遣散之列。 江湖动盪,朝堂更是动盪。皇子王爷间争权夺势,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人比江湖更狠,王宫中随时可能送出几具尸体,树大夫忙碌至极,无法脱身。 因此苏梦枕只能忍。 好在他还没因幸足生活忘记如何与病痛共存。 他一边忍受病痛,一边甚至仍有心思,思考季卷行到何处。 病中无趣,他以思考取乐。他想了很多,将京中各方势力想过一轮,又细细推衍每一方可能的行动和应对,当然也想季卷,唯独没想值不值得。 他愿意。就是最大的值得。 他将京中情况想得如此清晰、明白,也将自己的路铺垫充足,因此当见到诸葛神侯与方歌吟联袂登楼,也毫不意外,甚至在诸葛神侯推门时道:「劳烦神侯端一杯水给我。」 他说得理所应当,根本不在乎两人来意,径直驱使诸葛神侯,而神侯竟也不恼,果真给他倒一杯清水,运内力将水暖到适口,方才递到苏梦枕手边。 苏梦枕笑一笑,仰头饮尽温水。 然后抬眸。 他的手、他的咽喉、他的身体并没有被一杯热水温暖。 他的眼睛里只有寒。寒在幽冥泥沼中的两丛火焰。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做你的人质。」 第132章 石油 诸葛神侯脸上显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混合着羞愧与敬佩的神情,开口道:「苏楼主伤得不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我与方巨侠联手中离开。」 苏梦枕眼中寒焰微跳,倚着床沿坐得直了些,竟有些狡猾地笑一笑:「我要是想走,早可以和季冷一起离开京城。但我依然留在这里,等着你来找我。」 诸葛神侯道:「苏楼主如果离京,只会给蔡京倾尽全力对付金风细雨楼的机会。唯有你在这里,无论伤得多重,他都不敢轻举妄动。你那天的刀的确把他吓得不轻。」他又嘆道:「我向你保证,今夜之后,六扇门和神侯府会不遗余力庇护金风细雨楼,绝不令蔡京有任何趁乱生事的时机。」 苏梦枕道:「神侯算无遗策,我很放心。」 诸葛神侯道:「这样算计苏楼主,我心中有愧。」 「既然有愧,何不回头?」 诸葛神侯道:「我自神宗一朝入仕,歷任四朝,深负君恩,怎可翻復?」 苏梦枕咳嗽。他一面咳得浑身蜷成一团,一面居然贊同地点头,简直像在与知交知己谈心地道:「这一点上,我与神侯有同样坚持。择定一方,纵移天换日亦不会更改。」 诸葛神侯忍不住问:「天下女子万千,苏楼主何必非将乱臣贼子做良人?」 苏梦枕用手按住如风箱般抽动的胸口,半晌竟在苍白嘴唇、惨然面容间挤出一个笑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到季卷,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为了爱情就能赌上身家性命的愣头青。就算我压根不认识季卷,在她和赵佶,或者现在这位赵桓之间,要做出选择,也不值得考虑。」他相当得意,相当自满,同样相当怜悯地问:「四大名捕都已去过燕云,唯独神侯还未动身去过吧?只消在燕云领内随便走走,就能知道季卷有没有做事,有没有救人。掌握权力后是反哺黎民,还是只顾享乐,只从行人脸上就能看出。我与他们站在一道,自然要和季卷站在一道。」 第188页 他扬起下颌,一头无暇打理的散发凌乱搭在高耸的颧骨,令他的笑容更尖锐、更讥讽、更加傲慢。 他傲慢道:「所以我不会允许她输。我也绝不可能做你要挟她的筹码。」 他话音未落,便有机括微响,两扇巨大柜子忽往诸葛神侯与方巨侠身上倾倒而来,两人脸色微变,齐齐出手,一人缴破一只柜子,而柜中居然空无一物! 并非空无一物。 两道火摺子。被他们重击后,点燃,落地。 那本该只是两颗火星。 落在他们身前、隔在苏梦枕身前,甫一落地却燃起熊熊烈火! 两颗火星,一道火龙。隔在他们二人与苏梦枕之间,迅速燃成窜天的分隔带! 火舌舔于木板木桌,以恐怖的速度蔓延整个房间,令方歌吟也不得不伸手扼住房中一股清气,以免空气燃烧殆尽,他们都要在火浪中窒息! ——怎么会有这么快的火势? 刻意要将他们与苏梦枕隔开一般! 诸葛神侯忽又想起从登塔以来始终萦绕的古怪气味。不经思考,他已认定这股气味就是使一点爆燃火星立即烧上一整座塔的来由,他的鬚髮已被火焰燎焦,为安全起见,他应当立即破窗而出,远离燃烧源,但他选择顶着火势,冲破这道火墙,直扑苏梦枕! 苏梦枕正要躺下。 板板正正、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 难道他也意外于这场火势,正打算躺下来等死? 不。 诸葛神侯直扑而来时,苏梦枕身下床板急塌,他身形一没,就要从翻出的洞口落下去。 诸葛神侯出枪! 艷红枪尖融在橘红火光,仿佛刚从炉中倒出,只需轻轻擦身就足以灼出一个大洞。 他点枪于腰,同时唿道:「苏楼主留步!」 诸葛神侯的枪,天底下没有谁可以忽视。 所以苏梦枕也不得不拔刀,横躺着架住枪尖。他架住枪尖,同时发现身下床板发出错位的咯啦声,将他的下落之势阻了一阻。 就这阻住的瞬息,枪在他眼前绕出一道弧线。扎入他身下床板。 烧红的枪尖没入床板,发出呲呲之声,彻底将机关损毁,同时火舌缭绕间另一道身影冲出,手屈为爪,要将他稳稳捏入掌心。 苏梦枕到底伤重,眼力尚在,身体已跟不上指挥。 尤其在迅速烧透一座塔的高温烈焰里。在同样的炙烤、缺氧中,诸葛神侯与方巨侠的动作都已慢了数倍,而他却比平时慢过数十倍。 他苦笑着咳喘了一声。 英雄末路,岂不令人惋惜? 但他仍未放弃。 当然不可能放弃。 早在拖着病躯,用季卷送来的石油将整座象牙塔浇透之时,他就已考虑过可能发生的所有变故。 其中当然包括诸葛两人冒着被烧成重伤的风险,也要擒住他的可能。 在诸葛神侯堵住床下地道,方歌吟伸手扣住他手腕时,苏梦枕将他始终抱在怀里的碧玉小枕用力按在床头浅坑里,再勐一扭! 床下机关作响。 机关作响的同时,碧玉枕头忽整个爆开,从小小一方枕头中,向诸葛两人漫射出千百道暗器! 像另一场爆炸。炸出的不是硝石,而是淬着剧毒的暗器。 剧毒! 擦着即死。 暗器又近。 所以哪怕是诸葛神侯和方歌吟,也不得不立即抽枪、抽手回护,以求保全。 不仅如此。在无穷多以不同手法震出的暗器之后,苏梦枕甚至又抬手,从袖中掷出三枚霹雳弹! 这是斩草除根?还是绝不留活口? 霹雳弹爆炸的同时,皂色衣角没入床下地道。 地道旋即被爆炸震塌。入口坍塌、堵死。 而爆炸余威在暗器尾羽扫过,将大多数威胁十足的剧毒暗器震歪,擦着两人身体钉入墙壁,很快又被火焰烧成铁水。 方歌吟在脱身的第一时间冲到床前,确认下去的道路彻底被震塌堵死,而火焰燃烧更烈,已经燎上他眉毛,不由搭住诸葛神侯肩,急声道:「我们先出去!」说罢运起轻功,身如云霄羽毛,飘飘荡荡,与诸葛神侯先后落在烧成火塔的象牙塔之外。 他们二人此时形容相当狼狈,无论衣服发须,都被火焰烧得蜷曲,火光仍映在他们脸上,将皮肤灼得发烫髮红,幸亏如此才能掩盖他们的失败。 方歌吟忽道:「苏梦枕最后那几枚霹雳弹,是故意替我们震散暗器。」 诸葛神侯抬手。他指间仍拈一支剧毒的暗器,对着莹蓝针尖凝视片刻,方道:「苏楼主的确是有底线的好人,只求脱身,不愿伤人。」 方歌吟转头看向他,慢慢道:「但你依然要去追他。」 「是的,」诸葛神侯坦然道:「但这回并非为了拿他做掣肘。他本就伤得不轻,被火烧过一轮,烟气倒灌肺腑,只会伤的更重。只为了他的健康,我也必要把他找出来才行。」 方歌吟眉头这才舒展。 他舒展了眉头。这才对身侧道:「雷媚姑娘。你既然知道他床下有地道,那么可知这地道通往何处?」 四座异色高楼拱卫的象牙塔依然熊熊燃烧着烈火。而一个轻灵如猫的女子正从异色高楼中走出。她脸上带了丝对依然能逃窜的苏梦枕的敬佩,同时娇柔地对方歌吟道:「方巨侠。我愿意向你出卖苏公子,只是为了证明当初刺杀方应看的确是受了季卷的蛊惑,我对苏公子非但没有仇恨,反而相当的佩服,依然想要做他的下属。」 第189页 她嘆息道:「你难道要我出卖旧主至此吗?」 方歌吟道:「你放心。杀子之仇,我也只会找季卷报,现在找你问苏楼主的动向并非想对他不利。你听到了,苏梦枕为求脱身,现今伤的很重,此时但凡动武都可能造成无法挽救的伤害。我们是想帮他。」 他道:「这地道既然是苏梦枕最后的脱身手段,出口通往的必然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诸葛神侯抬目,尽览一栋烧红半边天空的火塔于漆黑双眸,沉思着接口:「你知道季冷初次入京时置办过一处别院。后续他闲置别院,在京中另外购入地皮做青田帮驻地,但那个别院从未卖出,也始终安排帮中高手驻守。」 方歌吟看向雷媚:「我们只需你一句确认。苏梦枕的地道是不是通往青田帮别院?」 雷媚眸中异色连连,片刻后道:「是的。季卷上回离京前,在他们二人私通的地道里留了相当多武器补给,只图某一日苏公子山穷水尽后能借着这些物资东山再起。」 方歌吟道:「好!有姑娘这句话就够。诸葛神侯,既然如此,我们就——」 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忽觉站立不稳,足下传来天塌地陷般的颤抖,而巨响紧随其后,隆隆席捲京城周边数十里范畴,他们的视线瞬间从火塔移向响声来处,便见浓云烟雾自地面升腾而起,霎时便遮天蔽日,挡住城郊北方一角天空。 半边红云,半边烟霭,在京城天际组合为诡异天色,诸葛神侯的脸色冷凝下去,肃穆道:「是季卷的军队,在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交战。」 他微一停滞,似乎觉得在这震传百里的炮火震颤下,使用「交战」而非「屠戮」一词,是对曹曚最体面的粉饰。 季卷却不需要粉饰。 她指挥开完第一轮炮,手搭凉棚,看着曹曚军队在封丘一带筑起的防御工事顷刻粉碎成灰,不由笑了一下,大夸起跟在她旁边,亲自来收集实战数据的孙青霞:「不愧是孙先生!只靠我含混不清的几句话,就真能改良出用石油辅助的火炮,这下破城的威力,比以前又要强盛好多。」 孙青霞道:「我们神枪会立足东北,早知道利用这黑泉生火,但把它用在制造武器上,却是第一次想到。……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这『石油』靠燃烧生热,助推炮弹飞得更远,那别的东西燃烧时,所产生的热力,是否也能加以收集利用?」 季卷原本正眯眼统计曹曚队伍死伤,听了孙青霞的思索,不由回头看他,脸上笑容转为真心实意的敬服:「孙先生,跟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个拾人牙慧的复读机。」 孙青霞没听明白。 她一笑,先是指挥大军前压,冲破已逃得七七八八的曹曚军防线,自己守在重炮旁边,跟着孙青霞慢慢往京城靠近,热烈讨论起他这个将燃烧能转化为机械能的想法。东北那些露在地面,或存于浅层地表的石油并不多,她收集来最多只够供给军事,但蒸汽机这种想法却完全足以划分时代——哪怕条件所限,只能做最基础、损耗最大的机械,所代表的意义依然是划时代的。她将自己那些浅薄所知一股脑告诉孙青霞,正期待他消化完后反馈给她什么好点子,这种会令任何一个学过工业革命的现代人浑身战慄的紧要关头,她却忽地收了笑容,勒马驻足,极目望向京城方向一片火红烧透的云,和一幢熊熊燃烧着的塔。 「你是说持续使水沸腾,令水汽蒸腾反覆,藉以推动另一个机械手臂动作?你这个想法,等我找几个墨家和班家的朋友再商量商量……你跟我说这个,是想要武器,还是要做什么?」孙青霞正喋喋不休质问,半天却听不到季卷回应,不满抬头时,才见她远眺着火烧出的一片红云,脸色极为难看。 他问:「怎么了?」 季卷抿唇。她先道:「等大战结束,我再和你探讨蒸汽机的原理。」接着一夹马腹,从队伍末尾迅速赶到旗下,怒意烧透,反而语气与理智更加冰冷,她冷然道:「队伍提速。我要最快速度进城。」 第133章 攻城 火烧起时赵桓正打算与太子妃一道往襄阳逃。当然,已经不是太子妃,在季卷一路如入无人地南下中临危登基的赵桓没忘记立太子妃为朱氏,并循旧例进秩、赏赐、大赦诸逆。 这都是祖宗旧法,赵桓在一骑接着一骑报信失城的信兵间忙着循礼,也没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碍大局。直到此时,蔡京在他面前长跪不起,阻止他暂弃汴京南逃,他才觉得自己实不该大赦天下,好叫这老头来挡自己的逃生路。 蔡京虽暂时洗脱刺杀先帝的嫌疑,但他不在朝中时日,诸葛神侯数道弹劾,揭发的皆是他过往恶行,因而刚一从天牢放出,转身又被禁足在别野别墅,直到赵桓登基,大赦天下,復官至今,不过半月余。 復官才半个月的蔡京跪在赵桓面前,涕泗横流,叩请他不要此时弃城而去,那副模样,比忠臣还忠臣,比良将还良将。 算年纪才廿四岁的赵桓努力抽了抽大腿。 没抽动。 蔡京抱住赵桓大腿,像在抱住他最后一丝东山再起的希望。 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噁心之处在于,分明理性来说,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对先皇不利之人,但他的名声太糟糕、太恶劣,莫说京城,宋境内但凡发生人祸,就有人怀疑是他蔡太师在背后操纵,全天下人都不愿使用理性研判,一门心思认定必是他气焰嚣张,当着诸葛神侯与苏梦枕两位正派魁首的面行刺赵佶。 第190页 因而当他感慨四大名捕竟成了最坚定信任他的人,脱离六扇门羁押以后,环顾京师四处,那些见风倒的势力避而不见,以往需要重金才能博他一面的小小角色,也敢腆着脸说他们早知蔡太师狼子野心。 没有时间重新经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赵佶的心腹,太子临朝,自然也带着另一批心腹。赵桓眼下要出宫逃跑,伴驾的都是心腹,等他另寻都城安定下来,宋廷中哪还有他蔡京的位置? 所以——要抵抗。必得要抵抗。要做守城忠臣,要用战功给自己復得荣宠增加筹码。 但蔡京当然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赵桓。他涕泗横流,搬出来的尽是先皇、宗庙、社稷、百官、万民,言辞恳切,令向来心软的年轻人沉默许久,俯身来搀他,问:「蔡太师可有平戎策?」 蔡京咬牙道:「臣有一计,可保外城不失,待各地勤王大军至,便有转机。」 这句话成了赵桓最后一颗定心丸。 他紧紧盯着蔡京道:「先皇在时常倚重太师,朕今日也为太师留在京中,希望太师不必使我失望!」 蔡京大拜泣道:「臣必不负所托!」 「我的炮必不负所托。」孙青霞亦自信道。 季卷颔首微笑。 那京郊沖天火塔渐渐烧干,火势熄灭以前,她已恢復了正常脸色,等路过陈桥,前军压于开封城外,甚至打马上前,拿陈桥兵变的旧事说了几句玩笑。 她说玩笑话的同时,军队依旧架出喇叭,喋喋不休地对外城守将招降。季卷对宋兵的涣散程度相当清楚,哪怕真遇上一心为国的忠臣,能够在他们的宣传轰炸中抱定本心,但当军队间短兵相接,忠臣却也控制不住手下兵卒听了「宋人不杀宋人」后的懈怠心情,往往季卷的队伍还没举刀,就已有大片大片的宋军掷刀投降。 劝降之后,就要展示武力。非如此,怎么能叫宋兵知道他们的实力? 因此她已示意推上她们的火炮,装弹,上膛,瞄准。 瞄准城墙墙根。 孙青霞扬起的旗帜正要向下果决一挥,却见陈桥门缓慢打开,数千朴素打扮的老弱妇孺哭叫连天,却被刀枪架在身后,城桥还未放下,就被逼着涌出城来,在城墙下挤作一团,不住有人回头哀求,而几个江湖打扮人士面色冷漠,接连杀了几个意图沖回城中的人,又仰头向季卷等人挑衅一笑。 城门无情合拢。蔡攸在墙头上现出一秒,似乎生怕有神射手狙杀,只遥遥看一眼城外百姓人墙阵势已成,便满意伏回墙垛底下。 这意图已十分明白:要放炮,要攻城,都必得先杀这些人! 孙青霞下挥的手臂一震,迅疾抬回原位,但已有两门火炮提前点燃引线,在他惊骇欲绝注视下,在城门百姓吓到呆滞的沉默中,引燃——沖膛—— 正津津乐道讲李煜转世赵佶笑话的季卷戛然止声,身形急飘,腰间剑横着盪出,在炮弹正要从热量转为直冲人群的势能以前,一剑横斩在炮膛之上,将整两座火炮同时截开,截断也就是引爆! 爆炸沖天,仍能听见她厉喝:「都退!」 她的队伍令行禁止,哪怕主将身没在沖天烟尘间,依然立即弃炮后退,而烟尘再变,第二声爆炸从烟尘中炸响,牵连周围几尊炮膛殉爆,刺鼻烟气里季卷倒身飞退,足下凌空数点,堪堪止住倒飞之势,落回地面。 城门处抽气并着惊叫声大起,紧接着是被如此天威吓破胆子的百姓倒跪在地,流泪乞求门将好心放他们回去的声音。 季卷落地后先是仔细确认剑刃是否完好,确认以后,才一抹脸上浮灰,迎着震天哭求,居然还在笑。 冷笑。 这显而易见,是蔡京光明正大的阳谋,尤其是对季卷的队伍而言。她向来以仁义收人心,无论最初结盟的江湖朋友,或是如今宁负骂名也要投效的文士,都因相信她的仁义,才追随至此。若她此时罔顾平民安危执意攻城,便是动摇自己立足的大义,但她数十万人大军,难道要被小小千人拦于门外不成? 种师道急策马上前,对季卷道:「先把这些百姓收拢过来,让他们择处自行建营,防止细作,若他们再迫人出城,我们如法炮制,同时传讯霍将军,渡汴河,攻万胜门,水陆两道入城,替我们分薄关注,再伺机从此突破。此法虽慢了些,胜在稳妥,也不至生民有损。」 季卷点头认可。她道:「的确是好办法,但有一个问题。我不想等得太久。」 种师道皱眉道:「他们以平民阻你,就是为逼你犯兵家大忌。」 季卷点头道:「我知道。」 她侧身问:「萧大哥何在?」 萧峰正为宋人这驱使百姓的下作手段不齿,听了她唤,两三步靠到近前,眼神仍盯着持刀防范百姓乱跑的蔡家人,慨然道:「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季卷将随军江湖人召集而来,无论擅使什么武器,均负一面宽盾,方才对着萧峰应答,脸上浮出一抹冷笑,道:「蔡京以为靠些小小道德抉择,就能捆住我们手脚。」 她一挥长剑,剑锋处阳光闪逝,正指京城方向。 「萧大哥,那就叫他们知道我们怎样尽取城池与百姓!」 话才刚起,人已离弦! 直冲百姓阵中。 种师道为她行动跌足,又觉得她果真不知兵,举动简直正中敌人下怀,又觉得她若始终言行不贰,对天下总是好事。 第191页 蔡攸在墙上啊呦一声,眼见扬尘起雾,季卷果真捨弃了那威胁最大的火炮不用,直往城下冲来,不由大喜道:「放箭,放箭!」 城墙上果有箭雨闻讯疾射,季卷一马当先,清亮宝剑盪出剑气,将周身十尺开外的箭簇皆拨乱方向,身后随她冲杀的江湖人也各显身手,顷刻已冲出箭雨包围,将仍聚在城下的平民惶恐表情尽收眼底。 蔡攸长啸道:「投石,火油!」 队伍冲进仓惶推挤的百姓中,迅速取走那些江湖人性命,便立即仔细收刀不致误伤,蔡攸为此更加欣喜,声音都叫得尖细了些,急声道:「快,快往下砸!再射一轮箭!谁能弄死叛军之将,官封守御使!」 融在百姓群中的季卷也听见这句,扬起一张蒙灰的脸,隔着手忙脚乱,要居高把城下所有人一併砸死烧死的守城诸将,杀机牢牢锁定忘了遮掩身形的蔡攸。 微笑。 听闻九幽引渡使也常带笑。 她绽开笑容的一瞬间,身后大军中发出熟悉的、足以令守城宋兵肝胆俱焚的啸叫。 ——火炮穿膛的啸叫! 如果当真有什么九幽引渡使,他们现世之时,应当发出与此等同的鬼啸。 数十炮弹眨眼沖往城墙顶时,连蔡攸都惊得立在原地。 他想不通! ——季卷怎么敢下令发炮? 如果她并不在乎百姓死伤,就如他,她早该齐发一轮,试一试究竟是城坚还是炮利。 如果她在乎,又怎么会发炮?就算她不担心流弹误伤,单是炮弹爆炸后飞溅起的碎石都足以取普通人性命。 而炮弹已轰击城墙! 自季卷南下后,就在数任守御使督造下加厚加高的城墙在高热熔解下显得薄如蝉翼。 爆炸近距离发生后的耳鸣,足以使世界落入无声。 熔化。崩飞。如乱珠四溅。 的确有城墙崩颓后的碎石,力道堪比暗器,无差别地向城内城外电射,却已不再是蔡攸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考虑—— 他的「兵解神功」可以令人短暂分为五块再拼合完整。 如果他已经变成一百块、一千块残躯,「兵解神功」是否还能有同样作用? 他已没办法考虑。 有的时候,需要思考,需要痛苦地面对并解决困难,已经是一种幸福。 这证明他还活着。 在混着蔡攸的血雨之下,季卷正拥有这种幸福。 火炮震响一瞬,她以更尖锐、更震耳欲聋的声音,对即将承受从头顶坠下城墙碎片的百姓大叫:「全部卧倒!」 第134章 刀 百姓并不全部听劝。他们并不能在极度恐惧和手脚僵直中顺从地按季卷的话行动。 他们甚至并不能理解季卷在同他们说话——这样一场浩大的斗争,动辄决定数十万人生死,怎么会有一方领袖要低头看向他们? 好在季卷早有预料。 她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自救。 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自救的能力,这世上才需要他们! 需要侠。 季卷挺盾! 一面摺叠的皮革制盾,翻开有三五柄雨伞大小,执在毫无内力的人手上只怕都防不住勐兽冲击,但灌满内力后,自可做替弱小者挡住风雨的棚。 而棚顶密不透风,在冲上前来的五百余江湖人手中高举,一时改天换日,任数十尺高处碎石如雨,震顶不绝,却始终没有一粒石子穿透盾面,钻入血肉之躯。 无生命的死物并不能钻入血肉之躯。 但经人御使的武器却能。 或者说,生发于人心的骯脏算计,才是真正杀人刀。 被庇在身下的寻常人中,有做粗布打扮的「百姓」目中冷光微闪,短刀软剑自贴身处抽出,亦有人以指掌为刃,死亡的冷意分上中下三路,齐齐包裹季卷,竟是要趁她仰头替他们抵挡落石的时机,直取她的性命!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与城墙一道碎为齑粉,全仰赖季卷领人回护。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能抓住季卷无暇顾及的这一瞬,全因季卷正为救他们拼尽全力。 要杀人,要抢这分神一瞬。 要在蔡京落魄时更证明自己价值! 至于旁人死活,是非对错,与他们无关。 因而当季卷警觉回眸,一尊宝相庄严菩萨样的九指头陀已弹捻着「多罗叶指」,拂柳分花般点向她心窝! 杀意犹如弓弦,拉开无声,唯离弦一瞬方有惊响,惊响已是利器逼身。季卷周身由内力鼓飞的衣袍霎时被临近的利器割做一道道、一条条,而眼见她的身躯也将被分作一道道、一条条,如斯危急之时,连垂至腰间拔剑出鞘都来不及,她只能分出一只挈盾的手往加身的武器拂来,有刀剑指尖割破袖袍,暴露出衣袖下线条分明的白皙手臂,而手臂上竟—— 竟绑了一支短鞘! 季卷右手一翻,短鞘之中,自有一柄短刀出鞘。一柄朴素至极的刀,与季卷身上一切行头相仿,高炉流水线上每天都能出产上百把,是如今江湖短刀客们初出江湖,必要攒钱买的入门级武器。 刀客们手持钢刀,成日魂牵梦萦的,却是另一柄绯红剔透的美人刀。一柄如今江湖无可否认的第一刀。 而季卷以最朴实无华的钢刀,同样斜掠出一片红衣花湛,遍地狼藉! 第192页 以刀应指! 以刀应刀。 晌午晴空,亦能施黄昏细雨红袖刀。 刀意如心境,纵使是凄迷悱恻的刀法,在季卷手中噼出,依然堂皇,刀弯处划破微风,隐有龙吟。 这一刀间,季卷先绞断封她下盘的三支峨眉刺,上撩过程中割穿缠往她腰际的两道水袖,刀势已竭,刀势末处,堪堪以刀尖抵住多指头陀的多罗叶指。 刀与指的较量以染红为结局。 断指滚落,刀锋染红,这一霎间竟有红袖刀那潋滟风华。 红袖刀法本就是咄咄逼人的杀人刀。 头顶落岩未绝,她单手举盾,一手短刀拦在前胸,甚至仍有心力笑出声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想杀我?我又怎么会不防着你们一手?」她带着股很乐意拿恋爱事晒别人一脸的酸臭味,对如今只剩八根手指的多指头陀笑道:「我和苏梦枕真不是成日腻在一块无所事事,只知道谈恋爱的。」 「阿弥陀佛!」多指头陀低首轻念佛号。与佛号一道飞出的是他的第二指。 第二指不再指向季卷,而是举臂朝天,刺穿薄盾! 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崩毁,一面向外覆满内力的盾牌,最脆弱的也是内里一面。 季卷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已燃起熊熊杀意,短刀掷往多指头陀心脉,使他不得不倒转指力挟住刀刃,终究来不及阻住其余刺客翻刃往上,割穿皮革盾面。 而城墙碎块唿啸而下! 那些割穿盾牌的武器再度扎来! 要替地上百姓挡住爆炸余威,就殊难再分心抵挡杀阵。 若要抵挡杀阵,又如何保证普通人无恙? 做好人总是要比做坏人难太多。 幸而季卷并非势单力薄,在做孤身对抗世界的蠢人。 眼见盾牌已破,无可补救,季卷毫不迟疑,弃盾抽剑,飘身掠往众刺客眼前,同时叫道:「萧大哥!」 萧峰骤然大啸一声,同样放弃已千疮百孔的盾牌,铁塔般身影与她轻灵踪迹交错而过,掌心朝天,胸中吐出暴喝同时,刚勐掌风自下往上击出,竟将坠下的城墙岩石霎时震为齑粉! 季卷身如燕子三折,每一折都带出一蓬鲜血,剑招凌厉间,竟还能分神留意萧峰动作,大笑道:「好一招『飞龙在天』!」 她大笑间将众刺客化作剑下亡魂。被震塌的城墙落石已然渐止,而身后向将军已领军上前接应,她长剑直指被炸塌巨大豁口的城墙,笑容转厉,冷声道:「沖!——拿下蔡攸人头,我也重重有赏!」 她甚至没注意到蔡攸已被火炮震做飞灰。 要她在这么专心致志的时刻注意到这一个小人物生死,实在太过为难。 但重赏对她的队伍而言,本就只是个添头。 因为他们知道正在为什么而战! 古往今来,若是能让兵卒深信自己战斗的理由,那就一定会铸造一支无往而不利的军队。 在向将军正遣偏将收拢迁走城外百姓的同时,季卷的前锋兵已自墙上豁口沖入城中! 沖入汴京外城。 踏入城中一刻季卷什么都没想。她该有很多感慨、感触、感悟,有当年不得志如今终得抒发的七情,可她只是一抹长剑,刺入红着眼跳下来的守城宋兵肩膀。 她依然耐心道:「缴枪不杀。」 她甚至没有抬头往内城,或是金风细雨楼的方向看去一眼。 先谈公事。她向来坚持自己的原则。 因而她指挥队伍迅速接管目力所及之处。外城是汴京平民居住区域,正因此才能被蔡京随意收集到上千人推出城门做炮灰。这些仍在城内的平民被近距离的爆炸声吓得缩在家中发抖,只有在见到那些早些时间被蔡京亲自征走,本以为早就没了命的城外百姓时才发出几声谨慎的欢唿。 他们不敢庆祝得太大声,生怕季卷这些身着重甲的军队也和蔡太师一样会随手杀人,而季卷的队伍显然也有充足的与平民打交道的经验,控制住街道巷陌,与蔡京依然留在城内的家兵争斗间血花飞溅,即使从窗外数度往来,也绝不往屋内投去一眼。 他们似乎慢慢、慢慢地放下半颗心。慢慢、慢慢地,敢往靠窗的地方挪去两步,小心瞧一瞧被燕军维繫在街道上的战斗的情况。 就像季卷一路南下,一路宣扬宋廷昏庸、燕军公正,京城中对燕军的传说,也越发往妖魔的形象上靠拢,好像季卷每日至少要吃两颗人心,每月用人血沐浴,子夜时青面獠牙,见人即噬。 传闻太夸张,反而叫他们不太敢相信。 他们有很多人是当面见过季卷的,也很难想像她那样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子,笑起来两颗甜甜梨涡,怎么就变成一路南下,一路屠城,比什么契丹女真还要恐怖的杀人恶魔。 ——现在观之,莫说杀人恶魔,就是蔡京,也依旧比她可恶了十倍百倍!那些说季卷派刺客弒君的传闻,恐怕还是蔡京放出来污衊的谣言! 而他们心中由此便有了隐隐倾向。 一个掳走他们亲友的人,和一个护着他们亲友回来的人。 任谁都知道该希望哪方赢。 ……任谁都知道吗? 季卷挺剑冲杀在前,将效忠蔡京的那名为「十六奇派」,实则为鬼为蜮抱团的渣滓们杀得胆破,便一脚踏在跪地乞怜的人背上,扬声笑问:「蔡京,蔡太师。再迟一些,这些人要被我们扫除个精光啦,你还要躲到何时?不如现在下来与我堂堂正正一战,来日祭文,还能称颂一句你的骨气!」 第193页 而蔡京的声音飘飘荡荡,从街巷四面八方传出,虽已露败相至此,依旧八风不动,沉着回应:「我要输了?不见得吧。季大王贪恋一时畅快,小心惊破梦里心。」 季卷依旧在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 蔡京的声音太沉稳。太笃定。太过自信。 他当然是城府深沉之人,但他几番险招均已被破,如今季卷大军近城,要他还能这样沉得住气,说明他还有后手。 或者不是后手。 是帮手! 季卷眼前一花,忽有乱影穿丝,迷雾四起,被她踏在足下的人倏尔远去,地面石板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律排列组合,勾勒成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而她竟瞬间从外城街巷被抛住极静谧,却处处透出危机的旷野。 她轻浮的笑容终于淡去几分,低低念道:「『八阵图』。」 她又扬声道:「原来诸葛神侯也来了!还亲自布下这等奇门遁甲,静候我入阵?此等殊荣,在下愧莫能当。」 声音透出迷雾不过三寸,已然被吞噬殆尽,一片死寂之中无人应答。 她也并不太在意应答。她只是好奇诸葛神侯何以来得这样迟,得等她轰破了城墙、大军入了城,才迫不得已,要和她打起巷战。——她原以为要同诸葛神侯在城墙上下拉扯许久呢!他手下十八万御林军可该比蔡京手下这些饭桶要难对付得多。 是城中有什么拖住了他? 是城中什么人给她创造了进城的契机? 季卷没有再想。因为一片死寂迷雾中浓云翻卷,忽出现一大片金银财宝,每一粒都泛着惹人垂涎的光彩,引诱她抬步深入幻境,对峙片刻后,财宝又化作龙椅金殿,一众文臣武将跪伏向她,大拜叩请她登位。 阵法之威?是否已彻底笼罩住她带入城中的千余人? 季卷足下生根,颇感兴趣地瞧着,眼见幻境再一变,苏梦枕衣衫半解,嘴角噙着矜贵又温存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臂,语带蛊惑地唤道:「季卷,来。」 季卷:「……」 季卷不笑了。 她开始思索到底是幻阵不正经,还是诸葛神侯不正经,或者只能是她自己不正经,才会在这么要紧的时候,见到这么一副不正经的幻象。 第135章 调虎离山 无论是谁不正经,季卷至少都相当正经地钉在原地。她对阵法这类东西向来七窍能通六窍,遇见些造诣平平的敌人,只管继承她师父的精神,大道万千以一剑破之,但面对诸葛神侯亲手所布,传自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她却还不至于自大到觉得可以靠蛮力突破。 她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她没有精力研习阵法,这世上定然在阵法一道上灌注过心血的江湖人,被她收在军中,专为此时而备。 领导者总不必做样样精通的全才。 所以无论阵法如何演变,她只停步原地。 等人来援,或等人来攻。无论敌友,最先都肯定要来找上她,因而她只需不变应万变。 那幻阵许久不曾诱她动作,再度变幻,上一秒还关情脉脉的人忽倒伏于地,浑身布满火烧的焦黑,皂色衣服洇透血迹,抚胸、咳嗽、蜷缩,眼神涣散,在惨白一片中颤声喊她:「我要死了,捲儿,你再拥一拥我罢——」 季卷缓慢地眨一眨眼,似乎眼睛闭上重开以后,就能随心切换掉幻境频道一样。 八阵图以干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用于困人,更能勾起心底七情。喜、欲、爱、惧,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诱她动弹,只要抬步踩下,迷阵发动,便能按诸葛神侯心意,将她与街巷中燕军困到大局已定之后,而季卷深深唿吸,重新睁眼,避无可避,便双目直视血泊惨景。 她似乎变成了一张石板,冰冷插在地里,剥离掉所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直到幻境中出现沙沙脚步声,当是她的属下踏着复杂步法,拨开迷雾出现在她眼前,她屏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胸口剧烈起伏着,仍要牵出镇定自若的笑容。 她笑着向走近的人影玩笑道:「这阵法是能影响到我的大脑吗?怎么我看你都能幻觉成苏梦枕的模样?」 浑身沐血的苏梦枕沉默一瞬。从他口中发出道女人声音,向她解释道:「诸葛神侯这阵法攻心在上,情绪调用越多,便越深陷阵中,难以勘破。眼中幻觉,是受阵法控制的初步迹象。」 季卷点一点头,并不多问,对着眼中幻觉笑道:「只是看错人脸,还不妨事。要破开这阵法,需要多少时间?」 女人声音答:「但凡阵法,必有神兵作为阵眼。我已解开几个嵌套阵法的布局,眼下在阵法中移动,已不必担忧陷入更深层幻境。但要找到那个主镇神兵,暂时还无头绪。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应当——」 季卷笑了笑。她温和地道:「你已经做到很好了。至于破阵,那是别人的任务。」 女人大奇道:「还能有什么人?」 季卷但笑不语,忽一仰头,隔着重重迷雾,往阵法之外投去挑衅一眼。 那一眼正落在诸葛神侯眼里。 他现在的外表相当狼狈。一路奔波的狼狈。 自昨日金风细雨楼失火至今,或是他入京以来最忙碌、最应接不暇的一日。 他先是与方歌吟一道去京外的青田帮驻地截苏梦枕。论足力他们已是当世第一流,可驻地处依然有人抢先。 第194页 很多人! 不算那些四处漂泊的浪子,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实打实有六万余帮众,被苏梦枕暂时遣散蛰伏,却只待一道命令、一个信号,便提刀出门,完成苏梦枕最后传递给他们的嘱託。 什么信号?——必是白塔火焰! 什么嘱託?——若只是救护苏梦枕一人,必不至此! 诸葛神侯心脏已沉沉往下坠去,对着拢起双手的高大青年嘆息:「神侯府并不欲与你们为敌。」 「我们也不想与神侯为敌,」杨无邪笑眯眯的,依旧是相当和气模样,身后金风细雨楼弟子们却在渐暗天色与未尽火光中抽出兵刃:「只是各尽其所当为之事!」 就在杨无邪一语道尽,他身后京城中有数道传信焰火急射,均是城门遭袭的信号! 金风细雨楼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做开门揖盗的叛逆? 苏梦枕伤重至此,仍要在死前掀起最后狂澜? ——拖住神侯府,拖住六扇门,拖住他所领十八万御林军! 诸葛神侯深吸气,面对上千金风细雨楼精锐,第一句竟是对方歌吟说:「劳烦方巨侠替我主持京中大局,务必尽快控制住城内骚动,不使惊扰陛下。」 方歌吟颔首,推回手中金虹剑,急驰往京城平定乱局,而诸葛神侯将目光转回驻地上阵列的金风细雨楼弟子。 雷媚的消息并非虚假。天泉山下地道果真通往青田帮驻地,眼下精锐齐聚,自是要迎接楼主回归。 让苏梦枕好端端地回归,继续操控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生事? 诸葛神侯已迅速下定决心: 擒贼先擒王! 他纵身往前,袖袍一展便振飞数十弟子,要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面,将苏梦枕抓在掌心。西南北中四位神煞毫不迟疑拦在他面前,以刀以剑以万千细丝,诸葛神侯越路拔剑,一剑斩去他们全部战意,凛然断喝:「此时回头,犹为未晚!」 无人回应。 无人停手。 无人顾忌生死! 京城内战火与京城外一般白热化。被白塔一炬调动的并不止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在京中深耘,自有无数被他收买、打动、折服的对立之人,甚至就在御林军中,就在六扇门内,眼见白塔烧灼,只道新帝竟执意逼死苏梦枕,心中最后一丝侥倖也断了。 断掉以后,就是拔刀。 偌大京城,任谁都听见季卷在城外炮声,因此这些选择金风细雨楼的人相当清楚,他们拖住越多守军,季卷就能越快攻城。 今夜无人还鞘! 论四方战火,唯诸葛神侯处呈一边倒的状态,他转瞬已要将金风细雨楼精锐们击倒殆尽,同时怒喝:「还不出来么,苏公子!」 该要出来了。苏梦枕绝不是肯躲在别人背后,受别人保护的人。 机关爆响。 人影直扑。 旋即身下地道坍塌堵死! 可扑来的并不是一柄刀,一具瘦削鬼影。 而是一双肉掌,一道蓬勃如赤炎的身影! 季冷的身影。 诸葛神侯惊叱:「是你?」 季冷闷声道:「这是我的驻地,怎么不该是我?」 但怎么会是他?金风细雨楼出动这么多精锐,怎么可能是为了迎接季冷? ——苏梦枕又去了哪儿?他还在地道中?他是否还会露头?一旦露头,又在何处? 此时诸葛神侯已万分确定,自己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是他仍不确定他们要趁他离京,取京中什么? 他收步,回身,倒驰,不再与季冷纠缠。 他要回京! 而季冷居然反追上来,一掌拍向他肩膀,瞬息已与诸葛神侯过了四五招。 他的态度也很坚决。 缠住诸葛神侯,不可令他这么快回京! 就像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精神支柱。 诸葛神侯同样是保皇派的精神支柱。 他甚至是新帝的精神支柱。 白日刚被蔡京劝服留京的赵桓因城内四处焰火声惊醒,冷汗淋漓,传宫人来问:「发生何事?季卷打进来了?」 宫人回报:「是金风细雨楼犯上作乱,御林军正在京中剿匪,官家勿虑。」 「这是要杀朕!诸葛神侯何在?」赵桓大叫,「宣他进宫陪驾!」 宫人答:「诸葛神侯此时不在京中,神侯府内暂由四大名捕与方巨侠主事。」 赵桓脸上唰地苍白。他跌坐在地,迟疑问:「——不在京中?他跑了?」 宫人不敢答。 赵桓坐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等恐惧回笼,方惊叫道:「那就调御林军!调十万御林军,护我出宫!还有四大名捕和方巨侠,一併进宫护驾!速去知会朱皇后,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出宫!」 皇威浩荡。帝命难违。 十八万御林军,需要十万之众护一人? 那仍在内城、外城作乱的金风细雨楼又要如何应付? 诸葛神侯不在。 能劝赵桓冷静的人不在。 四大名捕无奈入宫。 第136章 除患 诸葛正我仍与季冷纠缠。 他是天纵奇才,任意武功信手拈来,要对付一个在元十三限手上受了伤的季冷,本没有那么难。 但眼下并非生死相搏,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捨命挽留。 ——把诸葛正我留下! 第195页 把京中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多一时间也好。 当旭日破晓,诸葛神侯总算从季冷的纠缠中脱身,浑身狼狈,回到京中,第一时间注意到本具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御林军竟仍与金风细雨楼纠缠不休,而他四位留给京城的好徒弟却一个都不见人影。 抗旨不遵的方歌吟告诉他:官家宣四大名捕入宫城护驾。 以诸葛神侯的涵养,也险些脱口大不敬之语。 「苏梦枕此举只为夺城门,岂会对他痛下杀手!宫中仍有米有桥镇守,何须——何须——」诸葛神侯鬍鬚颤动,忍耐住咯血的欲望,起身道:「我现在就入宫陈情。」 至少要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带回来,先将京内战火了结! 他匆匆入宫,将一夜未眠,已收拾好宫中珍宝,随时要从小门出城的赵桓拦下,痛惜道:「天下城池,论城池之坚,守军之众,不再有如都城者,陛下今日逃离京城,又能往哪儿去?」 赵桓见他入宫,眼神大亮,上前握住他双手,情真意切道:「城内城外匪寇四起,先皇委神侯以朕,何不护朕一道离京避难?」 诸葛神侯跪拜在地:「明皇闻潼关失守,立即弃长安而至蜀,才致宗庙朝廷,一夕毁于安禄山之手,陛下岂可重蹈明皇覆辙?」 赵桓原本坚决的神情又动摇。 「可……」赵桓迟疑道:「可京中如今也不安全,更有那季贼随时要攻城……」 诸葛神侯叩首道:「季卷军队脚程固定,要尽数压前,必要花两日的时间方至。愿陛下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尽数从宫中释出,今日之内,臣必能平定京内叛乱,明日重整军阵,以待季卷!」 他终于说动赵桓。 赵桓本来也是耳根子软的人。 幸好他还听劝,还肯纳谏。 诸葛神侯见到自己四位神色各异的徒弟回归时,因耗尽心力,连更多宽慰之语都说不出,嘆息道:「你们受磋磨了。」 无情冷冽。追命轻浮。冷血孤僻。唯有铁手宽和,仍能勉强应道:「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本有报国心,可若君王无意,他们该当何依? 诸葛神侯沉默,而后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他带着四大名捕出宫。这一夜被拘在宫中,已令他们失去相当多主动权,此时再行镇压,又要花更多精力,而季冷纠缠间给他留下的内伤仍在,诸葛神侯忍耐着不适迅速布置,在察觉到足下震颤的一瞬,竟先怀疑是自己内伤发作所致。 可陈桥门处奋起的烟尘并不作假! 季卷攻城? 怎会如此之快? 他早已探明季卷大军脚力,若要她此时此刻出现在城外,必得是抛弃辎重后军,轻车简从,连夜行军才行! 可轻车简从,没有后援,一旦被困,岂不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她怎会做如此不智事? ——除非她知道城中此时正乱,一时不能全力应付她。 兵行险着,自是为了以小博大,可也意味着诸葛正我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因为他还有一个后招。 蔡京几日前来寻他,要他在外城布下奇门遁甲,以备季卷攻城,他的确照办。 因此当他安排完御林军如何平息京中事,带着四大名捕赶往陈桥门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引动阵法! 围困住两方人马。 一方自是季卷大军,另一方则是蔡京。 困住季卷的是迷阵。围住蔡京的则是杀阵。 蔡京虽与他私下拟定攻守协议,当然不可能对他彻底放心,提前布阵之时,也亲自来探看过,确定哪些地方是未被阵法覆盖的安全区域,才满意验收。 但蔡京忘了他的得意弟子不仅与他一般精通奇门遁甲,更会制造精妙机关,在蔡京看时,机关紧闭,显出一片祥和无害样,待到用时,则翻成阵眼,将蔡京立足的「生地」变为「死地」! 他粗喘口气,从昨日至今的奔波对他消耗同样巨甚,此时起阵更要居中调应,花去更多心神,好在他身后亦有支援。六扇门众人正在他四位好徒儿带领下赶来,翻身入阵,因阵法之故,在面对季卷手下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客时,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不需多久,定能将他们尽数擒住。不止六扇门中人,亦有一些江湖散勇,亦是纷纷入局,其中大抵是挣取功名之心,他也默许。 此番大战,虽意外频出,能够一困一杀,除去两名大宋之患,亦是十全十美之局。 车轮压地声近。「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面色无波,推椅近前,视线同样牢牢钉在从阵中挑衅看来的女人身上。 他薄如剑身的唇抿起,流出一抹似讥非讥,凉冷锋锐之意。 是在讥嘲季卷自不量力? 或是自讽同负赤心,非要对立厮杀? 他的眼微一花,竟似回到数年以前,彼此功业未成,依旧并肩携手,共斗「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想起凌落石,就该想起他们山穷水尽之时,叶孤城那辉煌一剑。 叶孤城挥出那一剑时,青田帮与六扇门中人,大多已脱力昏迷,场中仍保持着清醒,有幸看到那一剑的人,唯有他们师兄弟四人与季卷而已。 而近来探查官家受刺,无情探查案发地,却在那「西门吹雪」的剑痕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第196页 无情面色冷白,因冷白而掩藏住许多情绪,就如他掩藏住对剑痕的猜测,面对世叔,也未曾暴露一分。 为何要这么做? 诸葛神侯忽在旁问:「这几年你去燕京次数很多。」 无情道:「是。燕地方兴未艾,有许多在大宋犯了血案的兇手,想要逃过边关,去燕地重新做人,六扇门与季卷达成合作,两地联手,将这些兇徒逮捕归案。」 诸葛神侯嘆问:「你也觉得燕京生活,比大宋要好上许多?」 无情低下头,看向自己一双秀而有力的手掌。 他同样嘆息。当弟子这么多年,他的神态与习惯已经与诸葛神侯很接近了,连嘆息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嘆息着问:「世叔以为的正统,究竟该由谁来认定?」 问罢此句,他却未等诸葛神侯回復,座下轮椅前滑,已然入阵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沉默。 他沉默,方歌吟却开口。 方歌吟道:「既然四大名捕去围攻蔡京,那么季卷就交给我吧。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向季卷当面讨教。」 他收剑在鞘,空手跃入阵中,往季卷身边掠去。 第137章 背叛 季卷正闭目。 她深陷阵中,不知不觉已着了道,轻易暴露出内心恐惧,使自己眼前所见,总是苏梦枕被火烧透后的模样。 原本刻意将情绪押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先以虚假的安慰蒙蔽自己。但是当他身影始终停在眼前,要想些什么、不想些什么,就殊难仅凭理性控制。 所以她闭眼。 如果视线只能影响她的判断,她选择捨弃不用。 她闭上双眼,在空濛一片的黑暗中重新收敛心神,使用其余四感捕捉周身动向,终于捕捉到被视觉所隐藏的,从背后掠来的风声。 风声裂帛。 季卷侧身躲过噼来一掌! 旋舞之间,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纷飞如胡姬长袖,虽紧闭双目,仍往风声来处偏首,笑问:「诸葛神侯派你来抓我?」 方歌吟收手立身,道:「我只为求一个答案而来。」 「求到了会走?」 「要视你的答案而定。」 季卷笑了。她用一种给幼稚孩童做家教的语气道:「那你求的就不只是一个答案,而是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利。」 她微一顿,又问诊道:「你有这种词不达意的症状多久了?」 方歌吟温和、敦厚、毫无架子地大笑。他笑了几声,倏尔收声,语带沉痛道:「季姑娘是个妙人,但我肝心已碎已黯,无力与季姑娘说笑。」 季卷挑眉问:「哦?你遇到什么心碎的事?」 方歌吟道:「是我的妻子与义子,这两件事都与季姑娘有关。」 他那宽和神情消失,一代大侠,此刻也只一位痛失爱子爱妻的普通人,悲痛道:「自从小看身死边关,江湖上更是传说他投敌叛国,是为金主效力,消息传出,我的妻子忧愤成疾,一病不起。我日日照顾,时时开解,却未能化去她心头忧思,直至前些时日,竟不留只言片语,离我而去。」 季卷长长地「呃」了一声,像是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这么关键,关系到江山轮换,因而都出尽全力的时候谈起这么件小事。她相当疑惑,甚至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对着的依旧是苏梦枕惨白的脸,这时候却能相当讥讽一笑,向生死不知的苏梦枕道:「那可真是足够摧毁神州的大事。」 「你不必刺我,」方歌吟道:「我与诸葛神侯不同,无意替大宋力挽狂澜,相反的,若拿谁替黎民立命做对比,我倒更愿意为你效死伏命,相当支持你取而代之。我夫人病中也说,我们金字招牌该去燕地,替小看的行径赎罪。」 他一立眉,冷冷道:「但我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从你口中传往中原的消息是,小看有许多出身神秘的高手相帮,要替金主解决你的大军,可若论神秘高手集聚,分明是你们季家的独门本领。小看与季家并无牵扯,他在我眼皮底下近二十年,也从未遇过什么神秘高手,何以一遇见你,一死在你手下,就在你口中莫名拥有了这般能力?」 季卷微笑。 她又合上了眼,因而又笑得出来,甚至在方歌吟似乎严丝合缝的推理中分出神想些别的。她想:自己是非常乐意在这里多浪费些时间的,能将这帮人拖得越久便越好。但他们居然也愿意与她虚耗时间,甚至纠缠一个人的生死? 她轻轻巧巧地问:「所以呢?」 方歌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小看出事以前,他分明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字字句句,提的都是你。一个年轻男子,何以如此看重一个女人,季姑娘,我虽不年轻,终究风流过,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季卷扬起眉尾,依旧和和气气,半点没受冒犯一样,笑着道:「或许他是想杀我?」 方歌吟沉默许久,道:「如果这些都能找到理由反驳,但最后一点,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透的。你一力主战,却在收復失地以后,不将契丹、女真人逐出燕地,甚至提拔他们做官做宰,蓄养军队。你带来清君侧的大军中,亦不鲜见异族面孔。」 他一字一句问:「你说小看里通外国,那你重用萧干、招揽完颜宗望,又是何意?究竟是小看私通金主,还是你?待你定鼎中原,来日这家天下,究竟是宋人的,还是契丹、女真人的?」 第197页 「季姑娘。我来此与你对质,只为这一道疑惑。你是否真心在为宋人百姓?若你能够给我解答,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他大义凛然道。 甚至自认为给季卷做了相当大的退让。 他甚至都不再追究方应看是否蒙冤! 虽则在他看来,他那聪颖、乖巧、良善的小看定然是叫这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小看甚至可能是替她背罪而死。 但——只要——她迷途知返,真正把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做下去—— 季卷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喜笑颜开道:「方巨侠,破案了。」 她睁开眼。 要对付方歌吟,当然要睁眼。 而且现在睁眼对她已毫无影响了。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将眼中所见的苏梦枕与这个男人对上号了。 她心中杀意飞涨,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如果你这几年间每天是用这套说辞开解你夫人,那我现在知道她为何要不告而别了。」 她抽出长剑,同时冷笑道:「她显然也怀疑你出现典型的妄想症状了,方巨侠——听我一句劝,不要讳疾忌医,有病还是要治。」 方歌吟不恼,不愠,不躁。他只道:「季姑娘最好还是回答我。因为你不可能赢过我。」 季卷相当认可地点一点头,并不在此处胡吹大气。 但她仍挺剑上前! 方歌吟皱眉避让,问:「难道你已无力辩驳?」 「我的确不知道对一个已预设了答案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季卷冷笑,剑如走石,如奔雷,如鹏翼横展,磅礴轰击,同时喝道:「你也配和我谈什么大宋百姓,谈什么大宋天下?」 方歌吟色变道:「我手中斩杀的贪官恶徒数不胜数,论资格,我不输于你!」 他色变,手上便有一招不留情,空手拆过季卷青锋,分筋截脉。 「哈!」季卷受击反笑,交剑于左手,反抹向方歌吟脖颈,斩下一缕灰发。她冷笑问:「方巨侠武功盖世,可称天下第一,终其一生对大宋的贡献,就是杀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匪,连个巨贪蠹虫都不肯除?」 「当今朝廷积重难返,贪赃枉法者何其多,独善其身者何其少?我能杀一人,杀十人,杀得干净大宋上下九成官人吗?真要杀个人头滚滚,还有人能撑住这个朝廷吗?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 季卷吐血,难说是被方歌吟掌击震伤心脉,或是被他气笑吐血。她吐一口血,双眼越亮,向来亲和的面庞竟透出些刺骨冷意,一双棕褐色瞳仁里,似点燃两簇幽蓝冷火。 她冷冷道:「船底被人凿了大洞,杀一个罪人可使船破损更慢,补一厘船底可使船行更远,你则既不肯对付毁船之人,亦不肯动手补洞,只坐在船沿,随手往外舀两捧湖水,言称自己已尽全力,已无能为力——你是无能为力么?沉船的时候,你一施『万古云霄一羽毛』,轻松掠着湖面离船,真正随船倾覆的众生百姓何曾入过你眼睛?」 「装什么大义凛然?提什么百姓黎民!你根本不在乎他们,也根本不曾为他们做过一分一毫,你只是沉醉于粉饰的概念——口头上的爱民!有多少人因你的爱获益?」 「你连大宋百姓都不曾爱,怎么能懂无论汉人、女真、契丹,皆有生存权利?与你谈平等,谈人民,谈世界人民大团结——根本对牛弹琴!」 方歌吟痛唿一声,抚住心脏。 他已不年轻。身体机能过了巅峰,因而总有些暗伤隐患,留存体内。 ——季卷这一番话,似乎勾动了他的暗伤,戳中了他的弱点。 令他终于像一个往衰老坠去的人。 一个衰老的大侠痛吟道:「你说得对……正因此,我更要对我现在的选择负责……我必要知道你是否配得上那个位置……」 季卷好奇问:「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又会如何?」 「我不会杀你,」方歌吟痛喘道,「可也不会放你离开。在天下大局尘埃落定以前,就请你在阵中多耽一段时间吧!」 季卷展眉笑。 笑得相当讥嘲。 她重复一遍:「『不会放我离开』?」 身后有轻灵笑声传来! 女子的笑声。一个以背弃为乐的女人。 她曾背叛过方应看。 前些时日又背叛了六分半堂。 等方歌吟一找上门来,又忙不迭背叛了金风细雨楼。 如今她立在阵眼处,将诸葛神侯用以布阵的神兵——射日神弩,以及三支神箭握到了手中,笑得柔、轻、美、毒。 最美的人,最毒的背叛! 阵眼一旦被拔除,任何阵法,都会不攻自破! 她娇笑着,向眼前迷雾被迅速抽去的季卷扬起神弩笑道:「这可是我的战利品!」 季卷也笑道:「这得看你能不能说服诸葛神侯。」 她又转回头,终于能够面对方歌吟的面容,纳闷问:「现在还要你放我离开吗?」 方歌吟不语。 而诸葛神侯面色大变,忽痛惜吐出两个字:「——无情。」 他当然不是说自己很无情。 他当然是在说自己的得意门生。 「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 他所布阵法根本不可能被人短时间内破解,哪怕雷媚只是虚与委蛇,暗中效忠于季卷,也绝无可能迅速找到阵眼所在。 第198页 她能找到阵眼,只有一个可能:他最信任最得意最不可能怀疑的人,唯一亲眼见他布阵,唯一知道阵眼方位的人——无情——背叛了他! 选择了季卷。 第138章 逃跑 车轮声响。 无情毕恭毕敬地唤:「世叔。」 他仍是诸葛神侯熟悉的模样。俊秀柔美,低眉时依旧至纯至孝,可他若当真至纯至孝,此时应听他号令,继续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在心神震憷间不忘关注杀阵之中的蔡京。所幸蔡京尚在。那么他与无情之间,并不是生死大仇,只是立场相左。 他心中一舒,此时此刻,竟为立场相左感到些许安慰。 ——或许他也真的老了,老得开始害怕厮杀? 他嘆息着问:「你何时被她说动的?」 无情道:「她从未尝试说服我。」 「那是她精通这世上最高深的话术——无声胜有声。她把事实摆到你面前,润物无声地灌输她的想法,叫你不自觉偏向她,等你察觉,已全然成为她的人了。」 「是的,」无情赧然道:「等我察觉时,已在不自觉思考,世叔何以献忠于一介昏庸之君。」 「你想得明白?」 「我想明白了一部分,请世叔指点。」无情毕恭毕敬道:「治久疾者不可速责以效。世叔反对季卷,是因她非赵家人,因她在燕地推行新政,因她是个女人,其实只因为担忧她以悍剂暴药攻之,容易适得其反。」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本意是好,推行之中却造成更大错处。神宗一朝,王文公推行新发,意在革旧从新,却养大多少趴在人身上吸血的小官大贪?新旧之争,言必称为大宋献策,又有哪一方不是在给王朝放血?季卷临朝,其中激进程度,比之王文公还要过之,他已败了,季卷能成事么?」 无情定定道:「不去尝试,便永不能成事。」 ——年轻人独有的想法。 年轻人无通识,不周知,便绝不畏惧。必要年岁渐长,阅歷渐增,方知他们曾经对抗的,是怎样的惯性巨山,继而终对天地浩浩伟力心生敬意。但等年长周知以后,却早已失去了少年时锐意进取之心。 诸葛神侯余光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四名弟子结为阵法,隐隐封住他四方退路,心中竟一片空明,无喜亦无悲。 他居然能够理解他们心中的悲愤、失望。 或许他也与他们一样悲愤、失望。 莫非是他心中已认同季卷口中道理,终究有忠义隐忧作梗,不肯背离宋廷? 又是什么时候? 一次次的谏言无果。一次次难挽狂澜。 季卷说得对。 船已破。船已漏。船渐沉。 但他是撑船的人。自神宗一朝,已是为大宋百年计而委以重任的要员,又怎可提前一步下船? 「我原以为对你们已教无可教,」诸葛神侯和声道,拔出自己的长枪,「现在看来,还有最后一堂出师课。」 「想要建立你们心中乐土,就先打败我。」 「跨过我尸体,然后见新日!」 诸葛正我出枪,一枪盪向四人! 同时有四人向方歌吟挥出攻击。 奇门阵法一破,季卷方因幻境而陷入劣势的武林人精神大振,立即掌握住局面主动,如今季卷抖剑,则萧峰、雷媚、沈虎禅三人如影随形,齐齐攻向方歌吟! 季卷并没有留手的意图。 因为这是她的「争」。 欲争天下,要讲正统,要讲道统,要讲华夷,要辩个清晰明白,有理有据。 再之后呢? 讲完道理,更要讲暴力! 没有暴力的道理一文不值。 她已不厌其烦讲过她的道理,愿意听的早已听进去,哪怕依旧怀抱质疑态度的人,也愿意再多花时间观望她的真实所行。 余下来的就只有该被粉碎的拦路石。 那就尽皆辗做齑粉! 战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季卷接连出剑,剑意不纯,剑中掺着太多杂质,与叶孤城教授她的剑道精义背道而驰,但剑意锋锐,剑势炎炎,一招一式,同样堪称世间无双! 剑上有天地,剑上有众生。 剑上有如烈日般灼人的信念。 观剑即观人。 方歌吟可有震动?方歌吟可有感触?方歌吟依旧是当世第一等的大侠,即使身处四人围攻,动作不显慌乱,仍能扎扎实实,见招拆招。 季卷有季卷登高一唿的道。 方歌吟自也有方歌吟的道。 纵使被季卷一层层驳斥,纵使被弃之如敝,依旧不会轻易动摇的道。委婉的,妥协的,讲求眼前的道。谁说这不能是侠道? 大道之争,非胜即败,非生即死! 身为江湖人,都该有为自己的道殉葬的觉悟。 所以诸葛神侯有此觉悟。 方歌吟也有此觉悟! 就在愈杀愈浓的血气凶气间,方歌吟的剑也越舞越快,逐渐成一片金红残影,如晚霞灿灿,每一根光线都蕴着极美极静的杀机。 季卷一皱眉,知道若要正面破解他剑势,容易被他拖入网中,便撤剑急退,要避其锋芒一般。 霞光残影暴涨,势要挽留她在阵! 挽留到的并非人影,而是掌风。 就在季卷下腰倒退一霎,原在她左侧的萧峰踏前一步,补足她的空隙,左手一划,右手唿的一掌,正是一招「亢龙有悔」,直轰往金红剑雨正中,动作默契,像已演练过多次。 第199页 丝织杀机,便以磅礴正道应! 方歌吟的剑势原为季卷罗织,此时却由萧峰顶前,掌风直冲十五六丈,便也跟着化虚为实,与萧峰掌力硬碰硬一招,同时左右护住两翼,击退寻隙而上的沈虎禅与雷媚两人,掌在剑后,竟是要以掌对掌,硬破萧峰这套降龙十八掌。 萧峰微微一笑,两掌正要相交,足下却如游龙矫健转向,猿臂一展,让出近前三寸,而一道青光剑尖自他臂下悄没声地探出,霎时将对上方歌吟的一掌换做一剑,令方歌吟下意识化掌为爪,指如铁筋,牢牢扣住剑嵴。 这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剑客如果失了剑,又与废人何异? 更何况这样一柄削铁如泥神兵利器,失掉它又能去哪里寻找合用的替代品? 夺剑,便能废一大敌! 因此当这一剑以绝妙的角度,以突然而至来不及思索只能靠直觉反应,完完全全地送到方歌吟手上,他下意识就已扣住了剑嵴! 扣住剑嵴。然后他见到季卷的笑。 狡黠的笑。 剑光暴裂! 从剑中释出毫无新意的毒。洛阳王温晚亲自为她调制的毒。 ——好用就行。 方歌吟踉跄一步,再要重振旗鼓,一刀一剑已架在他脖颈。 季卷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手掌,停下动作后的第一句话先对萧峰道:「萧大哥,没想到你能跟我这么默契,一起阴人。」 她笑得相当得意。可能最得意的是萧峰这样坦荡汉子也学会她那些弯弯绕的取巧机心。 萧峰收掌,自腰间解下酒馕,痛快饮了几口,方笑道:「既然汉人、契丹人、女真人,统不过是在地上讨生的人,殊无区别,那么明招、暗招、险招,只要能取胜,又有什么高低之分?」 季卷一挑眉,知道他必然也听见自己与方歌吟对话,半晌轻笑点头,道:「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 她噙着笑意转向方歌吟,道:「你的道理说不过我,如今论武,也同样比不过我,还有什么好说?」 方歌吟嘆:「败就是败,无论手段,我无话可说。我已是你手下败将,若要我性命,就尽管取走吧。」 季卷讶异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 方歌吟反倒一愣:「你不要?」 「我取走你性命,除了能去江湖上胡吹大气我是『四分之一个天下无敌』,还有别的什么用?」季卷为他依旧如此过剩的自我意识笑了一笑。 方歌吟沉默片刻道:「好。我明白了。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你莫名其妙过来对我打生打死,难道想一点代价不付,全须全尾地回去?」季卷打断他。 方歌吟终于无奈道:「季姑娘,你到底想要怎样?」 季卷笑道:「当然是替我工作,当然,工钱也照发。我刚刚灵光一现,给你找了个绝对适合的工作——我计划从河西走廊重开丝绸之路,目的地直抵拜占庭,方巨侠简直是最适合做护卫的人选。你不会放眼前人送命,对不对?」 她说话里带着淡淡讥讽,却又相当诚恳,说罢不再看向他,反将视线转往诸葛神侯处。 诸葛神侯犹自在战。 他并非比方歌吟强横,因而坚持更久,令他至今仍将长枪舞到密不透风的,是一颗显而易见的心。 求死的心。 枪越扫越狂,纵使季卷小小一处争端暂休,但由诸葛神侯牵引,六扇门人,御林军人,与燕军厮杀不休,风毛雨血,洒野蔽天,仿佛今日必得有一方死伤殆尽,方能止此杀戮。 ——必得有一方死伤殆尽么? 轰隆! 霹雳一声暴动。 火炮的惊声。 不来自于身后,而是来自于城西万胜门! 这一声白日惊雷将陷入杀障的众人皆吓了一跳,连全身心已沉入物我两忘境的诸葛正我也拔出一缕神思,便听季卷语带劝慰,高喊道:「诸葛神侯,有没有想过我出现此处,只为佯攻?」 「在此鏖战,亦阻不住我入城,神侯,罢手吧!」 诸葛正我怔愣将视线投往万胜门。 城西。万胜门前。 霍青桐遥望洞开的城门之后那特意留来为他们引路的内应,以及除此之外再无军队的稀疏街道,亦是奇道:「捲儿这是把号称几十万的禁军都吸引过去了?」 季冷在她身边低咳几声,理顺自己内息,同时颇不甘愿地道:「也有苏梦枕出力。」 霍青桐笑望他一眼,道:「那我们就不要辜负他们出力。」 季冷闷闷点头。他随在霍青桐身侧,听她调理清晰地吩咐入城后要如何控制关键街巷,如何围困内城,不能使任意一个皇家人遁逃,吩咐完以后,才向他表达忧虑:「我只担心一件事。」 季冷关切:「怎么了?」 霍青桐嘆一口气,道:「我希望当今皇帝没有在我们入城以前就逃掉。」 赵桓的确想要逃。 早在季卷攻城炮响的时候。 诸葛神侯刚刚说服他不要弃城逃跑,人还没走半柱香,等季卷攻城炮响,他立即从御榻上跌下,仓惶叫道:「来人!来人——我们还是走罢!」 宫中内侍走到门外,隔门回应:「大宋四境,燕军旦夕竟至,陛下能走到哪去?」 赵桓大叫:「去蜀中,去广南!南方诸路,朕哪里去不得?」 第200页 门外的内侍似是笑了一声,悠然道:「陛下忘了广南一带,也已落入青田帮掌控之中了?」 赵桓张口结舌,心如擂鼓,正要再说,却听门外人似终于忍耐不住,剧烈咳嗽出声,咳嗽之烈,似要将肺腑吐出,旋即便有一口血喷在绰约绢纱之上。 第139章 「臣桓言」 赵桓惊得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大喊:「护驾!护驾!——你是何人!」 门外人罔顾他惊叫,专注地咳完,还相当讲究地取一方锦帕拭干净唇角,生怕吓到圣颜一般,这才推门踏入,笑道:「你要找来护驾的人若是米苍穹,他刚刚死在我刀下。」 他说得不假,因他挈在手中的艷红短刀上,犹自滴血。 艷刀。病容。 有些人甚至不需要自报家门。 他踏入宫殿,神色自若,仿佛正对着的并不是大宋的皇帝,以脏污血迹玷污的也并非大宋明堂,人入殿,刀入鞘,袖袍微掀,一颗苍老人头咕噜咕噜,带一路血痕滚向赵桓,停到他锦绣方履以前。 赵桓死死盯着米苍穹不瞑目的脸,伸手指向来人,喉中发出不似人更似金铁摩擦的锐利尖声,像是克制不住地要尖叫,却是不争气地一蹬腿、一翻白眼,直接昏厥过去。 昏迷以前,他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怎么会是苏梦枕? ——怎么不会是苏梦枕。 苏老楼主为他修建地道之时,存的是为他来日落魄,可有退路的心,因而地道最初只有逃出天泉山的两条方向。至他掌权日盛,京中可以危及金风细雨楼整份基业的敌手已少,若只想退路,便不符合他性情。 因此他近年新修的地道,只通往一个地方。 宫城。 明知季卷志向,怎可不提前做准备? 诸葛神侯以为他伤重、病重,便只能往安全处逃遁、往京城以外逃遁。 地道向来是狼狈保命的地方。 苏梦枕跌入地道,伤口崩裂、肺腑火燎,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早已号令金风细雨楼昨夜在各处生事,却绝非为护他遁逃,而是故布疑阵,令京中注意力自宫城移出,疲于解决四方燎原野火。 如此,便给了他潜入宫城之机。 但苏梦枕也没想到赵桓会胆小至此,金风细雨楼生事之地分明已避开皇宫,却被他硬又调回大军防卫,巡逻之间,逼得苏梦枕遁回地道,直到诸葛神侯带人离去,方才得机现身。 如今无论蔡京还是诸葛神侯,心腹都在陈桥门前,城中守卫,大多仍与金风细雨楼鏖战,更有无数王公贵族携侍卫高手望风逃遁,苏梦枕自出口探身,于城内毫不敛迹,行走多时,竟无一人上前盘问他身份,直到米苍穹护送皇后出宫路上一抬眼,惊骇脱口:「苏梦枕?!」 苏梦枕冷笑,抽刀。 在任何时候,米苍穹都是个强劲的对手,尤其他伤重至此,一身武功修为,至多发挥十中六七,因而甫交上手时,苏梦枕实打实落于下风,须臾已拢在狮吼虎啸狼嚎般的一棍光影里。 可引半城风啸的棍指之下,苏梦枕不急。 「不急」是一种殊难拥有的心境,不仅需要有相当自信,更要拥有充足底气。要坚信自己有退路、有支撑、能活得长久,因着底气而显宽裕,坚信自己终将成为长局的胜者。苏梦枕向来以心急闻名,此时却在耐心较力中远胜米苍穹,纵使一棍接着一棍直噼天灵,仍旧能不骄不躁,将战局往长拖去。 他不急。任何人有季卷做盟友时,都很难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心急,他知道眼下这个世界定会被颠覆、推翻,或早或晚,只关系到时间。一个定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就不是梦想,而是「计划」。 他正走在达成计划的路上。 而米苍穹心急。他不得不急。朱皇后的官驾尚在身后,将她护送出城,他还要回来请天子移驾,非得将两位贵人送走,他才能再回来收拾自己劳碌一生收集的财富。赵佶死后他难得又能蒙新帝幸宠,将如此大事委託给他,又怎能半途搁置,陪苏梦枕在这里消磨时间? 他心急。心急就会出错。尤其他面对的是在棍舞长龙中始终等待他犯错的苏梦枕。因而当他最后一棍点往苏梦枕心窍,要盪去苏梦枕全部抵挡能力,要将他一切涤盪成空,苏梦枕于空空如也的棍风里三指扣住刀弯,像撷一片落叶在指尖,叶片脆弱,随时要粉碎于天风,却划出一道流星破空坠地的惊世光彩。 米苍穹那「四大皆空」的棍法已练至无隙之境,棍出时可将人抛诸于冥茫太虚,上下万里一片死寂。 但就算是死寂宇宙,亦有天外陨铁受引,浑身烧灼着烈焰,破空而至。 刀芒破「空」。破去米苍穹一棍,再沿大好头颅,绕一道冶艷光影。 棍落地,血落地,人头落地。尘埃落定。 「事以急败,胜因缓得。」苏梦枕在剧烈咳嗽中吟道,颇有所悟的模样,在一片兵荒马乱骇异嘈杂里格外悠然,若不看他的鬼眼血衣,俨然一位不合时宜迂腐书生。 只有稳操胜券的人才会有的悠然。 他抬眼往城中硝烟环顾,却透过厮杀看一片新天地。 触手可及的新天地。 赵桓再醒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脖子。 脑袋还好端端地寄存在脖子上。 第201页 于是他惨吟道:「你是要来杀朕,为何还不动手——」 苏梦枕同样跌坐在地,鬚髮焦枯,身下血汇集成潭,唯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他缓慢道:「死皇帝不如活皇帝有价值。我何必杀你?」 赵桓惨笑:「朕还能有什么价值?」 苏梦枕咳。他披一头乱髮,下颌冒出无暇打理的胡茬,即使咳嗽时整个人也死气沉沉,赵桓无比希望他就此咳死在自己眼前,但他终究还是收了声,抬一双鬼眼盯着赵桓,道:「投降的价值。让别人活下去的价值。」 「让谁活?」 「很多人。」苏梦枕低头盯着满手自身上流出的血,忽悲怆一笑,又颇自嘲摇一摇头:「首先一个是你。」 赵桓问:「如果不答应,你……你会杀了朕?」 「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苏梦枕淡淡道,「但我不会放你离开。眼下只我一人,你尚有选择余地,待军队入主,欲奉季卷为新帝,在此以前,必先取你性命。」 赵桓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咬着牙道:「你要我做李重光?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 他一吸气,仍不死心问:「你……苏……苏楼主,你单刀赴会,何必替一介外姓人做嫁衣?朕可封苏楼主为燕王,加封季卷郡主,来日封苏家子嗣为太子,曾孙继序,亦是无妨。」 苏梦枕神色惊异,意料不到他此时还能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妙计,却连半点意动都无,依旧反问:「想活,还是想死?」 赵桓顿在原地,半晌道:「朕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 苏梦枕手指抚在刀背,不答,又似已做出回答。 赵桓沉默下来。他对着红袖刀沉默许久,像下定了一个决心,问:「我……如果答应,我还能救谁的性命?」 苏梦枕似乎意外,那一双灰败鬼眼静静瞧了他片刻,方咳道:「还有你的家眷、朝臣,将来你一路遁逃,为掩护你殉国的忠志之士。」 赵桓问:「怎么都是朕的人?你兵行险招,难道不为保全燕军,难道不为你自己?」 苏梦枕笑了。笑得很难看。任多漂亮的人,在瘦成枯骨、病入膏肓、浑身遭受火燎以后,都很难再笑得好看。 他相当难看地笑着道:「我不需靠你决定生死。心愿未了,暂时还不想死。」 在宫城这场隐秘谈话同时,陈桥门中,厮杀未止。 明知季卷真正的主军已绕道入城,此时生死相搏,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该立即撤军回援皇宫吗? 但诸葛神侯依旧没有停手的计划。 甚至攻得更疯!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若不能力挽狂澜,以身殉国也不错! 诸葛神侯一人已不止力战四徒。季卷麾下腾得出手的江湖客向他群起攻之,以车轮战方式,一者力竭便有下一者顶上,而诸葛正我长髯飘起,枪点如萍,接连应战亦不显后继乏力,一口真气犹自不泄。 他几乎像一尊枪神,但世上焉有神祇? 诸葛正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会老,会累,也会死。 既然不肯停下。 那便只能是他自己死! 他也决定以战赴死。 除非…… 除非有人不让他死。 「官家口谕。」有人咳嗽着,身如鬼魅,出现在街角,手上大不敬地提着另一个人,放下他时,动作倒相当轻柔,生怕把人颠散了一般。 而后被他一路提来的人向前踉跄几步,竟向季卷行臣子礼,同时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宫谢罪者——」 静谧。 死寂。 天地间怎会有这么安静的一瞬连风声都半点不闻? 街上所有人齐齐罢手,震憷地将视线集中到身着皇袍的年轻人身上,竭力唤醒自己的神志,好确定一遍:他刚刚怎样自称? 连唿吸声都嫌重,因此在场武林人,尽皆屏息静听。 只赵桓的声音迴荡。 他犹在言:「……弗念一夫之辜,特全万人之命,宇宙载肃,宗社获安……」 何其纯善,何其宽厚。 为念万人无辜,进表献降。 而后兵器落地。 诸葛神侯的武器落地。 不落地有何用?谁看不出在大军被吸引到陈桥门,而季卷主军趁势攻破万胜门后,京城已无可能保全?诸葛正我手下精锐至此不退,已报伏节死义之心,可他们宁愿喋血也要保全的皇帝在做什么? 赵桓在说:臣——桓——言—— 诸葛正我一闭目,双眼中竟流下血泪,流泪时方觉他当真是一个老人,两道血痕自脸上沟壑攀过,忽痛哭道:「臣——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140章 即死铁券 赵桓哑然,回头看一眼如鬼魂般停在他身后的苏梦枕,不知自己该继续把降表念下去,或者先关心一句诸葛神侯。 他的内心甚至有些委屈。 ——不想让他送死,难道也是错处? 「既然官家都这样说了,」最先向他表示认同的竟是季卷,她笑着转身,连一眼都没有朝苏梦枕瞧,和蔼可亲地对木楞当场的六扇门与御林军道:「你们还拿着武器做什么呢?」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枉死,所以,缴枪不杀。我说过很多次了,现在也依然适用。」 第202页 她笑容温和,无害,亦无波无澜。 像是没看到苏梦枕那糟糕模样。 她甚至有些感激幻境了——已提前做过准备,见到苏梦枕时就不至于为他身上伤口吓得落泪。 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候,她断没有落泪打断声势的道理。 所以她柔和,劝慰,自信满满,满是替他们着想地微笑。 六扇门人迷惘地望着她,视线旋即又往痛哭失声的诸葛神侯身上飘,再又飘向沉默着的四大名捕,最后停在侷促的赵桓身上。 这样的皇帝…… 轻易对别人称臣的皇帝,还值得任何人向他献忠吗? 有人慢慢地松开武器。只要有人带头,武器落地声便从稀疏逐渐密集,很快仍握着武器的人已经寥寥,季卷并不在意,示意燕军上前收缴,又转向诸葛神侯。 她客客气气地问:「神侯作如何想?」 诸葛正我已不再落泪。或许泪已流尽了? 他不看向季卷,仍将目光投向小心翼翼的「臣桓」,那一双眼里,希望的烛火已彻底灭去,忽俯身下拜,仍以臣子礼,对另一位臣子问:「陛下希望我生,或者希望我死?」 赵桓被烧灼了一样跳起来,惶恐地望向季卷,以及聚在她身后的队伍,似乎要辩解:这是诸葛正我的故意陷害,绝非他的本意。 季卷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没有被诸葛正我这固执表态触怒,只是在赵桓惶急的左顾右盼下,平静地替他道:「纵是要死,也不该此时。神侯尚有对大宋的未竟之事。」 诸葛正我沉默,再问:「何事?」 「你早就该做,若尽早做了,说不定今日城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我的拥趸,更没法让我这么容易冲破人墙的事,」季卷言笑晏晏,一抬手,指向杀阵:「——杀蔡京。」 杀阵之中,是得无情嘱託,纵外界杀个天翻地覆,仍一意留困的六扇门人,以及被他们困住的蔡京及党羽。 杀一人究竟足不足以救一国? 这是个相当的悖论,若世有巨贪,则其下蚁附者,亦必是贪腐之辈,只诛首恶,未必能正本清源。 但若畏葸不前,连动手都不肯,始终坐视巨贪壮大、逍遥,令天下悠悠之口,传说的都是为贪为恶方能福与天齐呢? 这世道崩毁,究竟该归咎于巨贪,还是放任巨贪横行的风气?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护手下之人,自然也是清官、好官,但只当清官、好官,而不纠正风气,不昭告天下为恶者必得其咎,便只能救人,不能救国。 季卷对诸葛正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她甚至相当感激初取燕京之时,他愿意替自己向赵佶美言修饰。他的确是个好人不错,但好人并不足以挽狂澜。 那么纵是好人,也该为旁人让位。 诸葛正我在季卷的话中沉默,须臾抬眼望向赵桓,只得他逃避地移开视线。 他仍愿把他当做自己陛下,愿意作为宋臣而死,但赵桓却已不愿为人君。 赵桓不愿死。 哪怕被骂做痴愚无妨,他却没有这种权利。 诸葛正我缓缓起身,终于将视线对准季卷,慢慢地,语气苍老地道:「臣自当清剿奸佞,今日之后,愿准老臣乞骸骨。」 季卷轻轻一点头。她本也没有意愿留他。她向他一摊手,道:「请。」 诸葛正我深深望她,旋即长吸一口气,这一口气间,骤然失掉的精气与生机又重归苍老身躯,沉声指挥道:「撤阵。随我诛杀蔡京及其党羽!」 他一抖长枪,大踏步沖入阵中。 便立即与蔡京杀在一起! 季卷嘴边笑容转凉,眼瞧着徽宗一代,大宋两位势力最盛的臣子于八角笼中生死相搏,而这场对决偏偏出现在大宋皇帝向他人俯首称臣之时,此间荒诞,堪比在葬礼上扮演孝子——感涕至纯,为时已晚。 季卷从来不考虑在事后补救,正如她从不考虑将力所能及之事假手于人,因此她取来一柄新剑,挺身杀入蔡京与诸葛神侯纠葛之中。 蔡京原占了绝对上风。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从不曾在京城争端中出手,此番走投无路,死境拼杀时却显出与诸葛神侯相当的实力。诸葛正我连日大战,本就与季冷互换了伤势,又带伤坚持到此时,枪力已微,与蔡京连天掌印相对,猝不及防,霎时落入劣势。 他一根垂在腰腹的黑辫被削去半截,几乎像把他的生命也削去一半,偏偏仍不加节制,招招式式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若大宋与他都一併要落入深渊,诸葛正我自要带与他纠斗半生的政敌一起下去! 他这拼死的姿态令无情几人心头微惊,可他们同样在应战蔡京党羽,哪里腾得出手去帮他们世叔? 季卷腾得出手。 季卷出剑! 出剑时眼前一片红雾摇摇。 另一柄刀与她同时而至,她剑影拢向蔡京周身大穴,那刀锋便截断扣向诸葛神侯胸口的攻击,刀剑一触即收,又分左右齐齐斩向蔡京身侧,默契得如同一人半身,左右手间做配合。 季卷一撇嘴,反倒不太高兴的模样。 她倒希望苏梦枕能别这么积极,多惜一惜身。 但她同时也笑。自豪的笑。因为苏梦枕当然不可能惜身保命。 惜身保命的另有其人。蔡京。 蔡京正以他独创的是非掌法力压诸葛正我,同时眼观六路,从阵法脱身瞬间,已见到赵桓唯唯诺诺,呆立在季卷眼前,心中立即有了推断。 第203页 向来巨贪聪明,他霎时已明白赵桓这个软弱之人再一次软弱屈从于别人——那必然把他的性命完全卖给了别人! 没关系,还有转机。赵桓能首鼠两端,他蔡京当然也已两头押注。 押在康王身上。在他痛哭流涕,向赵桓立誓要与汴京共存亡的同时,已暗地告知儿子蔡翛速请康王离京,若河道浚通,此时至少已到雍丘。赵桓死则死矣,他只要能觑机逃遁,与康王一行汇合,到时拥立康王登基,他仍是一等一的护国功臣! 只要能寻机逃出—— 他一人独对三位高手,虽则两位都浑身洒血,仍显出一副难以应对的模样,接连后退,直至退到正与冷血对战的叶云灭身侧,忽一掌拂向叶云灭腰际。 叶云灭猝不及防。他不是蔡京这类淫浸背叛之道多年的老贼,自然想不到一个老贼为自己得生,是连至亲骨肉都可以出卖的! ——况且他本就只是为财为官投靠蔡京的。在蔡京心中,接纳他,与接纳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蔡京拿住叶云灭腰眼,像掷一条狗一样地将他掷向季卷三人! 叶云灭大喝一声,迎面对上一剑一刀一枪,浑身汗毛被其中杀机惊得根根立起,越是危机,越是出拳,「失手拳」意再次突破到一生中未曾有过的崭新之境,出拳便带恨极爱极浓烈情意,直冲三人面门! 而蔡京得此一隙,身形翻飞,立即要往城外逃去! 他们这样差之毫厘的绝世高手,若轻功启动落后一步,再要追他回来,就是千难万难。 蔡京自然知道其中千难万难,因此他身形飘起之时,脸上已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微笑,同时见季卷眼皮一掀,袖袍一卷,从她那千疮百孔百衲衣般破烂的袖子里,滚出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直往他面门撞来。 一道聊胜于无的暗器。一个计无可施的追击。 对于蔡京这样的高手而言,一道在他眼前扔出的暗器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可以一偏身就让开。但是他聪明。聪明,所以下意识顿了一顿,想了一想。 他想起来季卷最为知名的两样偷袭手段:一者为火弹,一者为毒。 她甚至也经常往脱手的霹雳弹里掺毒。 这种时候要是中毒,可不会是什么美事。 所以他将全力灌于足下的内力分出一些,运在手上,要化去扑面暗器中的暗劲,令它不至于在自己身边爆炸。 他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背后风声急动! 刀的风。刀入体。刀被他下意识用骨骼夹在肋间,可一刀之后,便是一剑,一剑从他胸骨缝隙,穿心而过。 唯有季卷催尽内力后苍白的笑脸,映在他眼前。 蔡京这才接住那枚直冲面门的黑影。并非霹雳弹,更没有什么毒。 比那沉重得多,华贵得多,方方正正,一块玄铁令牌,其上由赵佶亲手所题,书「免死铁券」。 ——这就是她的暗器? 蔡京在急剧失温中,忽觉得相当滑稽,张口欲笑。 他笑道:「这铁券,我也有一块——」 非但有,而且是赵佶所颁的第一块,其间信重,简直想要把他的千年大道分润给蔡京一半。 他攥紧手中铁券,像在抓这八十载荣华。 继而气绝。 如果天变了,纵是有再多免死铁券,又能免除谁的死亡呢? 苏梦枕抽出刀,又从他手中抠出铁券,非常不满,向季卷横来一眼。 他似乎很不高兴送她的东西被她当暗器乱丢。 季卷摸摸鼻子,心虚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却见他一双鬼火般幽暗的眼中恼火消散,星星点点,蕴出真实的笑意。 她问:「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我们有多久没见?」 季卷脱口:「九个月。」 苏梦枕纠正:「算上今天,是九个月,又一旬。」 他的口鼻处忽开始渗血,身形也摇晃,面对季卷坠崖般猝然中止的笑容,依然坚持笑着,温和道:「重逢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可以不笑呢?」 然后他倒下。 他实在已坚持了太久。坚持到她来,坚持到尘埃落定。战无止境,哪怕今日以后,也绝不可能就此封刀归隐,但她在身边,便该有长久恶战后理所应当的小憩。 倒——下—— 倒在季卷怀里。所以也不算全然倒下。 季卷拖抱住苏梦枕失去神志的身体,把胡青牛所赠保心丹一个劲地往他口中塞,直到确认他仍有唿吸,方闭目长舒,用僵冷手臂把他抱起。 苏梦枕是北地应州出身,虽瘦削,个条却高,她却是南方人,身量即使放在南方,也算不得出众。她这样娇小的个子,非把一个男人公主抱起来,看上去总是古怪好笑的。 但是眼下街上却没有人笑。有的时候身份地位的变化,天然会叫别人肃穆相待。 因此当诸葛神侯自叶云灭体内抽出长枪,街上便落入彻底的静谧,连风声都不动,听季卷神色疲惫,向他们下达受赵桓称臣以来,第一个指令。 她道:「召集京城里的所有御医。」 第141章 我们成婚 苏梦枕睁眼。 不必睁眼已察觉出身处环境的不同,身下床褥前所未有的柔软,房中被薰香浸润太久,浓烈气息几乎作呕。 第204页 最关键是,刀已不在袖中。 对刀客来说,已没有什么比刀不在手更危机的时刻,苏梦枕睁眼时,却一时并不急于寻刀。 他睁眼,寻人。 人也不在。 桌上汤药热气裊裊,桌边锦椅抽开。端来汤药的人显然没有离开太久,苏梦枕从对他来说软如魔窟的床榻上起身,走到锦椅旁边坐下。 他不忘将汤药一饮而尽,分明是苦的药,喝完却有笑意。 他看见了自己的红袖刀。替他换了身轻软里衣的人对他的刀并没有多少兴趣,依然珍而重之地放在素刀平头案上,苏梦枕没起身去拿,只坐在椅上,侧着头凝视刀上缓慢流转的浅红光晕。 他安静地等,陷入某种漫长的午后遐憩般等,一位久战之兵,终于有机会放空一切,什么都不想。直到开门声将他从顿悟状态惊醒,他回身,微笑:「你……」 推门的树大夫惊异地见苏梦枕变脸一样收起他那堪称恐怖的甜蜜微笑,把表情压了又压,变成他常见的,只存于唇角一丝的矜持笑意。 苏梦枕神情自若把停了一下的话补完:「你来了。」 树大夫决定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合上门,满意地见自己离开前端来的药已经被病人喝得一点不剩——苏梦枕虽然出刀时决绝得像不想活,至少他在不握刀的时候还算听话。 树大夫瞥一眼案几,见刀仍搁置在上,苏梦枕暂时并没有归刀入袖的打算,便更高兴,喜洋洋道:「燕王要见公子醒了,一定非常高兴。」 他已经预备着迎接病公子的傻气问题:季捲去了哪,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季捲动了他的红袖刀,诸如此类。而苏梦枕一抬眉,尖锐重复:「『燕王』?」 树大夫不解其意地反看回来。 于是苏梦枕不容置疑地坐直身体,脸上笑容尽收,紧接着问了第二个出乎树大夫意料的问题:「杨无邪何在?」 树大夫茫然答:「杨总管在按公子吩咐,收点金风细雨楼弟兄。」 树大夫只管医理,向来少涉俗务,不懂苏梦枕为何因他一言浑身绷紧,透出随时要提刀上阵的兇悍煞气,又为何在他答完杨无邪动向以后重归平静。 苏梦枕恢復平静,坐回身不再去拿刀,手指在桌面轻弹,片刻道:「请无邪过来一趟。」 树大夫不满:「公子病重未愈,该静养,不该劳神。」 苏梦枕咳嗽着点头,却并不重复自己要求。他从不重复废话。 树大夫搬出另一个人:「燕王千万叮嘱我们不能让公子再加重病情。」 于是苏梦枕的咳嗽里掺了些抑制不住的笑气。他笑,半晌压住了咳嗽,温和道:「她会理解的。」 树大夫迷茫地离开,去找杨无邪。他不知道苏公子在他几句话间究竟想了什么,以至于忽然又摆出副壮志未酬,仍要夙夜匪懈的模样,等找到正忙碌统计楼中损失清单的杨无邪,顺口把心中疑问说出,杨无邪抚着额间黑痣,忽笑道:「你不该喊季卷『燕王』的。」 树大夫道:「虽然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但她一日没黄袍加身,不就一日还是燕王?」 杨无邪笑道:「虽不知她为何迟迟不称帝,你这样称唿,容易叫公子误会京中出现了变故,致使她依旧只能做燕王。他问我所在,也是要确定是否仍有战事,听到金风细雨楼已在做善后,知道京中基本已定,才放下心来。」 树大夫恍然,于是举一反三:「公子这番喊你过去,是因为担心变故,又急着要主事?」 杨无邪点点头,生怕苏梦枕等得急了,将近几日他病中的情报拢到袖中,匆匆入宫去寻他。季卷虽说入主京城,猝然间未做太大变动,依旧聘请原先那些宫人,只是并不如过去安排那许多无意义工作,上下级关系也不那么严明,因而杨无邪一路入宫,遇见的宫人都带着些茫然与心虚,亦生怕哪日季卷又抛下他们抽身离开。他对自己整理情报的能力相当自负,因而将眼前所见,也纳入情报之中,向病恹恹的苏梦枕汇报之时,将自己路上见闻当做补充说了出来,并不意外地见到苏梦枕病容中多出几分笑意。 这笑容昭示了他们接下去梳理京中武林势力的过程也是愉快的。金风细雨楼本就笼络住京城近半势力,那些旗帜鲜明支持蔡京的已被彻底打残,剩余那些观望者更要向他们献殷勤,金风细雨楼虽在战中损失明显,连驻地的高塔都烧掉一座,如今在京城江湖,依旧是不可撼动的无冕之王。 即使无冕之王,亦不可端坐高堂 杨无邪攒了许多工作,专等他醒。如今京城变动剧烈,金风细雨楼要如何在风云变化中自处,相当要考量苏梦枕与季卷的关系,许多外姓人也同样翘首,在等待这两人身份更迭后是否仍如铁板一块,是否会造出新势力跃起的可乘之机。 苏梦枕了解完这几日京中动向,丝毫不迟滞地处理起积压事务,如何威吓、拉拢、示好,安排得无比流畅,像早有计较,亦全不怀疑季卷会见风雨楼势大,要转变态度,稍做打压。 他主持工作仍旧维持一贯的高效率,因而当天色转暗,季卷摆脱了追着她跑的工作入殿,杨无邪已走了半个时辰,苏梦枕正端起自己第五碗药。 季卷人还未转过屏风,已经笑出声来:「我可听说你足足工作了一下午,现在到我面前装养病,有点太刻意了。」 第205页 她说话像在玩笑,等她从屏风后转出来,脸上却没多少笑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又瘦下去几分的苏梦枕,许久才一眨眼。 她轻轻问:「你怎么样?」 苏梦枕认真道:「死不了。」他眼底流出几分笑意,问:「你不是召集了京城全部大夫对我会诊,怎会不知我身体?」 季卷笑了。她走到苏梦枕旁边,注视他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开玩笑一样道:「你前几天怎样都不见醒,我差点就要对他们说『治不好他,我要你们全部陪葬!』这种话了。」 「你不会。」苏梦枕道。他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 他缓声安抚:「我没打算死在这里。你不用紧张。」 「谁紧张了?」季卷嘴硬,从他指中翻出来,搭上他脉门:「但你先让我摸一摸脉。」 苏梦枕静静等她在手腕上摩挲,听她煞有介事道:「摸起来确实死不了,但还得再听一听心音。」 他低下头,仔细凝视着眼下青黑,满一副疲倦状的季卷说罢,便合身钻入他怀里,侧耳伏在他胸口,片刻又把整张脸埋进衣襟。 她在他心口处瓮声道:「你没必要替我抓赵桓的。」 苏梦枕收拢手臂,片刻只是道:「我愿意。」 季卷似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她道:「你抓得很及时。御林军和六扇门抵抗越久,死伤就越多,这样算来,你已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我也很高兴能少死这么多人。」 她一顿,又道:「但我差一点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我不会死。」苏梦枕嘴唇不动,声轻到担忧惊破梦境,微不可察道:「我心愿未了,还不愿就这么送死。」 「什么心愿?」 苏梦枕微笑道:「我们还没有完婚。」 季卷似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不满他故意拿情话岔开话题。 但他向来只说实话。 他理直气壮,甚至又重复一遍:「想要和爱的人成婚,有什么问题?」 季卷本扶在他胸口的手攒成了拳,似乎想要打他,半晌卸力,只搭在他肩膀,笑道:「这段时间我已走完了三辞三让的程序。」 苏梦枕嗯声。 季卷又道:「我也动手清理了不少大臣,把另一些吓得连夜逃到了应天府那边,眼下汴京里,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大声反抗的声音了。」 苏梦枕又嗯。 她继续道:「应天府蠢蠢欲动,想擅自宣告我挟天子令诸侯,趁势扶康王登基。」 苏梦枕在此时展现了绝无仅有的耐心。他甚至有心点评一句:「放他先称帝,法统道统,又有争议。兵务神速,事贵合机。」 「是的,所以,我已定好了下一个黄道吉日,在此之前再受一次劝进,便满口大义地应下,赶在黄道吉日举办仪式,务必大操大办,以定众心。」 苏梦枕往窗外一觑,算道:「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 「是这一天,所以,」季卷笑。她笑着抬头,问:「你是猜不到我要说什么,还是装作猜不到?」 苏梦枕也笑。他扭过头去咳嗽,咳得指缝见血,笑意流出得比血迹更明显。他道:「我装作猜不到。」 季卷佯恼:「你就是想听我亲自说出口。」 苏梦枕道:「是。」 他止住咳嗽,视线坦荡,因坦荡更生温度,专注停在她唇上,并不带慾念,只一心等她说完。 他精通术数,能掐算良辰吉日。 算出下月戊申为天赦日,宜登基、封禅、祭祀。 也宜姻择册封。 季卷不再与他兜圈子,从他怀里起身,拿出一张被胸口焐热的文书,递给他看:「我早与你说过,要缔结新式婚书,借我们俩的名望,向天下做表彰。还有什么日子比登基当天签字成婚更合适?」 「上一个黄道吉日是两天前,我没有选,是因为你还未醒。」她微笑道,咬着下嘴唇,似有些难为情,仍微笑着一字一句说:「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不仅适合登基,也适合婚姻。」 「就在这天,我们成婚,好不好?」 第142章 「早去早归。」 「成婚好不好?」 即使对答案足够笃定,此言说出,季卷居然仍觉得紧张。 她在来探望苏梦枕时本有一半脑袋在想那些烦人俗事:要如何变卖宫中资产给军队赏赐;怎样重组大宋冗官并不使各路行政瘫痪;还要抽空处理一下那趁着京城打生打死「千里江陵一日还」到南京的赵构。等她半是交代规划,半是故意调情地把这句话问出口,再紧急的公务也想不起半分。 她只是盯着他眼睛——怎么病人还能拥有这么明亮这么充盈着生命力的眼睛? 眼睛里燃起炽烈的火——火当然滚烫,火怎么会又冷又寒?他眼中暖焰似乎从出生以来就点燃,及至今日才以鲜明的姿态灼伤她眼睫,但她没有移开,她不捨得避开。 季卷向来喜欢轻描淡写,把沉重情绪淡化到足以取乐,面对着苏梦枕都能把前几日见他始终不醒的心情讲成笑话,她自己却知道猝见苏梦枕倒下时心中崩裂。 那应该是她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天下最强的侠客输在她手下,旧秩序的代表向她俯首称臣,若说人生极乐是登峰,她显而易见已站在最高的峰尖。但情绪未及生发已猝然断折,在为所得而狂喜以前,她已开始为所失而惶惑。 第206页 走上这样一条路,她或早或晚会失去很多。季卷对此早有觉悟,自以为已做好准备,直到苏梦枕轻飘飘如蜡灰栽落。 ……她并没有指使苏梦枕向新帝动手。他们的合谋及至刺杀赵佶就结束,她甚至并不在意赵佶究竟是死还是活——她只是要一个藉口,一个象徵,而非具体活着的君主。她自己也有私心,知道苏梦枕要为她创造这个藉口,必会受或轻或重的伤,便不再与他商议之后事,希望他能安心养伤。 她甚至千叮咛、万嘱咐季冷在京要听凭苏梦枕安排,保全他的身体。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准女婿,等大势已定,要怎么打怎么横眉怒目都行。 但季卷扪心自问,难道当真认为苏梦枕在此以后,就能觉得已打完该打的仗,已尽完该尽的责任? 她其实知道苏梦枕一定会做些什么。做些不利于健康,但有利于他们的事。 救人的事。 救人的时候,就很难顾及到救自己。 伸手接住苏梦枕的一瞬季卷几乎要被私心压垮,要藏起他的刀,要关起他的人,要日日观察直到他能彻底兑现要活到共白头的诺言,到头来她疲倦等着御医们的会诊结果,一柄红袖刀在她手上转了数圈,只替苏梦枕修去烧焦的发尾,刮去他胡茬。 刀被她摆在苏梦枕随时清醒,随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做不出磋磨他人风骨的事,哪怕这欲望源于爱也不行,那么就把私心转换为另一种举动,把苏梦枕和她更紧地联繫在一起。 季卷当然知道苏梦枕一直想与她完婚。他是把时间掰碎了珍稀地过的人,每一分时间里缺了她都会叫他遗憾,但她对此反应一直平平。 她反应平平出自现实的考量。她在宋廷眼中威胁逐渐大过功劳,而苏梦枕还要继续在宋境经营,在此情况下与他成婚只会加速令宋廷下定决心将苏梦枕排挤出京。苏梦枕并不打算放弃已有基业,她也不想因一纸婚书给他带去什么变数,说到底,从她那个时代中来的人,殊难与当代人一般,把婚姻看得那般重要。 在她认知里,只要心意相通,情投意和,除分割遗产以外,其他时候里两人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 但她现在想了。或许比苏梦枕还要想。所以她在安排自己将顶着天下士子非议登基的仪式,用一大堆不合礼法的要求快把礼官逼哭的时候,又问他们说:「若要同一天再举办场婚礼呢?」 好不容易做了心理建设,打算贰朝为官的礼部官员当场请辞了几个。 但她实在不想等,也不想继续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在下定决心后,她与苏梦枕一样干脆利落。 所以苏梦枕的回答也一样干脆。甚至太过干脆,生怕她下一刻又要反悔一样。 苏梦枕说:「好!」 他笑咳起来,却执拗着伸臂抱紧她,不想浪费一点时间,要把后面半生都这样使用一般,深埋进她发。 她问:「你不先看一看婚书?我敢说这世上九成人看完后都会骂我离经叛道。」 「没有必要,」苏梦枕在咳嗽间隙慢慢道:「对你,我只会答好。」 季卷便笑了。有点诡计得逞的笑。她笑着重复一遍:「只会答好?」 苏梦枕道:「我不虚言。」 「我知道,所以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季卷笑道:「诸葛神侯已向我数度请辞,辞行以前,希望能用半断锦为你疗伤。」 半断锦自是诸葛正我自创的疗伤之法,号称伤得愈重治得愈速,对苏梦枕一身伤病纵不能尽愈,也必能大大减缓。苏梦枕尚在昏迷之时,诸葛神侯就已来拜会过,提出要替他治伤的建议,季卷当时眼光乍亮,可是等她仔细问过,得知诸葛正我在运功治疗中损耗的真气无法復原,治疗以后,他那身独步天下的功力将折损大半,便暂时押后不提。 苏梦枕是相当骄傲的人,要当真把一点对立当做要挟藉口,以诸葛正我功力为代价救他清醒,恐怕他绝不肯答应。 但她心动。她已不止一次见他奄奄一息的垂死样,每一次都刺伤眼睛,因而任何治癒他的转机都不愿错过。 她希望苏梦枕答应——只是希望,并不强求,因此不会在苏梦枕仍昏迷时替他应允。她也足够希望他能答应,为此绕着圈子,层层包装,先将婚礼的事提出。近在眼前,因而并没留给他太多恢復时间,要想婚礼当日不像只凄艷鬼,必须得考虑些别的办法。 苏梦枕果然沉默片刻。他依然骄傲,当年初涉江湖,就不肯接受诸葛正我治疗,眼下已做一方雄主,内心傲气更不肯受人恩惠至此。 他沉默,在季卷提心弔胆,甚至略屏住的唿吸里,终于慢慢答:「无不应之理。」 季卷不知道他是因什么而答应。但她知道自己在因什么而笑。 笑得过于剧烈,与他咳嗽同振,险些要把见他清醒后的真实情绪汇成眼泪流出,又慌忙被她掩住。 或许根本没有掩住。苏梦枕扶在她脑后,微冷的嘴唇首先便落在她眼尾,流连已久,方下滑至唇边。 偶烛施明,飞蛾赴火,未剪的灯烛总有哔剥声响,苏梦枕并不激烈的吻藏在哔剥声下,从安抚中燃起微热,分不清谁是焰火,谁做飞蛾。吻毕,轻嘆,他握住季卷手腕,不容她拒绝地道:「留在这。」 第207页 季卷揉着嘴唇,调笑道:「你重伤刚醒,可别想得太多。」 苏梦枕一双始终聚着光亮的眼停在她身上,并不接话,反问:「你不累?」 季卷一愣,他又接下去理所应当地说:「累了就该睡觉。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 季卷笑:「要和你比最近睡眠,哪怕乌龟都要甘拜下风。我可不是乌龟,我还有好多事没办——有几个被羁押的王爷很是团结起来要刺杀我,我还要找机会弔他们动手呢。你就算对我使美人计,我也必须得走不可。」 苏梦枕瞪她一眼,看样子是绝对不会对她使什么美人计了。 季卷笑得更厉害,把流露出的一星半点疲劳就此藏回笑容里,甚至还问:「我现在看着怎么样?」 苏梦枕答非所问:「好看。」 现在变成季卷接连瞪他好几眼了。她一边瞪他,一边把他往床上推,转换立场道:「你才是最需要休息的人,我可不想婚礼出什么变故。」 她将苏梦枕按到柔软床褥里,笑着亲一亲他不甚满意,因而皱起的眉峰,正要说话,身下人却抬手往她肩膀拂来,要以柔劲将她也扳倒。她笑眯起眼,架手格挡,转瞬已与苏梦枕过了几招,正要将他并无内力的手掌扣住,见他低眼欲咳,手上便缓了一缓,被他如愿带入悱恻梦里。 苏梦枕收了架势,似乎一点都没想咳,只是道:「休息一刻钟,我叫你。」 从燕京启程后,季卷已很久没按身体需求睡过完整的一个觉,哪怕内功深厚,足以随时保持精神充沛,躯体的劳累依旧不可避免。季卷一直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任何人都没看出异常,此时被苏梦枕拉在身侧,坚定意志居然轻易就被腐蚀。 她闭目,一霎就已沉入满床瑞脑香,待晃一晃神,苏梦枕将她从梦中摇醒,神色柔和道:「一刻钟。」 季卷手背搭在眼前。短暂休息的确能将疲惫缓解许多,她沙哑笑道:「你还真不让我多睡一点。」 苏梦枕道:「还有正事要做。」 「是啊,做不完的事。」她嘆气,身体已从温柔乡中站起,整理衣服间,听殿外人声匆匆,又怕打扰,压着嗓子道:「十万火急——肃王景王受江湖人刺杀身死,宫中正乱,请速来主持大局。」 季卷系衣服的动作停了,听苏梦枕适时在她身后道:「前朝王爷谋反,有江湖人不平拔刀,是江湖事。」他迎着季卷越扬越高的眉毛,理直气壮道:「江湖人本就该为朝廷做不方便出手的事。」 她一顿,笑眼问:「这是你一定要留我睡一会的原因?也是让你刚醒就忙活了大半天的事?」 苏梦枕不答。他坐起身,她亲自挑的锦绣厚被滑下,病公子拥着温暖梦境,只微笑道:「善后完了,早去早归。」 季卷推门往夜色中行去时,嘴角尚带笑。她走出几步回望,见寝宫内灯火拨亮,人影举灯起身坐回桌前,也一副要挑灯伏案的模样,甚至叫她怀疑起他已忍了很久。她笑得更灿烂,与下属一道往那两位谋划刺杀反被杀的王爷府上走,走得再远,依旧能感觉到身后灯烛暖意融融。 第143章 清洗 东华门外,市井最盛。过去宫城中贵人派来採买的僮僕宫女往往挤满早市,京中富商,也总以时令饮食、金玉珍玩罗列。等季捲入了京,宫中显贵们一时对前景惶惑,日常遣来採买的人数锐减。 要只是惶惑,在这开市也依然有得赚。贵人们习惯了奢侈,日常花销再减,也依旧是常人眼中的天价,直到前几日夜间,从宫中拖出一二十具尸首,血染长街,整个大内,突然就如惊弓之鸟,闭门闭户,如今连敢于遣人出来採买的人家都少。 也由此,聚在东华门外的商户,对这位新进入主的燕王颇有些微词,只觉得她大军入境,好消息不见一个,自己过了半辈子的生活却全被她打乱了。 不满之余,当然也没忘聊起那些个地上血还没洗净的王公贵族。燕军对这些尸体有一套说法:肃王景王意欲刺杀季卷,行事不密,居然被江湖人所知,有无名之辈,便拿此当了投名状,提着两位王爷人头,去投效了金风细雨楼。 这简直就是不加掩饰的清洗! 就连暂未退位的赵桓都忍不住为两位弟弟的死亡告问季卷,当夜跳脚咆哮,质问季卷「保全始终,莫非虚言」的声音,连宫人都听得清楚。 季卷倒不含煳,责问病中初醒的苏梦枕立即把刺客交出,一副要秉公执法模样,结果刺客还未下狱,两位王爷府中谋乱的证据忽然就自觉浮现到了众人眼前。 季卷拿了人证物证回宫,见到赵桓时依旧和受质疑时一样温和微笑,惊异询问:「如此大动肝火,可知他们私下谋划?」 赵桓还有什么好说?他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质问原路收回,顺带把血缘关系也一併收回了。刺客成了拨乱反正的忠义之士,两位王爷反成了叛逆,始终没烧进宫城的杀债滚滚而来,杀得早有准备,杀得毫不留情,杀得宫城噤声。 也就杀得这些贵族连正常生活都不敢,生怕又引起这位杀神注意。 萧墙之变,又不涉及大内以外人员安危,便总能引发好事者无数猜想,尤其这些东华门外商贩向来与宫中有些联繫,捕风捉影来的真相更使他们热切。 有人不吝于对季卷加以阴暗揣测,怀疑此事从头到尾都出自她的手笔,要斩断所有略成气候的赵家子嗣。这显然是大多宫中勛贵的想法,传到宫外,就更显言之凿凿,此时冷笑着道:「真以为一个女人懂什么忠孝节义?嘴上说改天不必换日,实际上呢?入京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大开杀戒了。别的那些承诺难道就能相信了?什么不影响生活,我们的生活哪个没被影响?白天心烦,晚上也烦!曲院街、马行街的妓馆舍都被关停了,那群女的哭哭啼啼,被一长串的带走,鬼知道带到哪儿去,反正就是不让我们去寻乐!要我说,怎么宫中这么多贵人,都还不反了她?这位真要当家,还不如——」 第208页 他心中愤懑难平,尤其想寻欢的念头憋了快一个月,完全不懂季卷队伍在那么多重要事情之间为何还留心这么点小生意。生活处处不顺,更叫他骂骂咧咧,甚至一时没注意其他人都陷入沉默,眼神飘忽。 眼神? 他忽然就收了声,悄悄往身后瞟去一眼,像看见宣判一样看见一道燕军队伍从内城走出,为首的队长眼神锐利,手在刀上,正在剜他。 这商贩胸口发出一道鸭子被掐脖时的粗噶声音。 「燕王发话,东华门菜蔬瓜果,若是卖不出去,由燕军统一按市价收购,」那队长没有拔刀,甚至在深深唿吸以后还挤出个笑来,和季卷差不多的假笑,好歹让这些瑟缩的商贾又悄悄挺直了背,他继续道:「不会叫你们像往日赚那么多,勉强不至亏本。今日内城要押犯人往御街公审公判,附近即将戒严,你们无事就早早离开,被误以为劫法场的刺客,到时莫怪刀剑无眼。」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打量那口出狂言的商贾一眼,似乎觉得以这人的沖天怨气,很容易就要被当成刺客对待。 燕军如今负责京中守卫,他手上当然也有裁量权,对季卷口出狂言者,已在他可以拔剑诛杀的标准之内,要按他的想法,这种危险分子也没有留下性命的必要,但因言获罪,在季卷那里却行不通。因此那商贾被看得冷汗直流,队伍中却始终无人拔刀出鞘,对他所携的茄瓠,也没做刻意压价。 「劳烦您……」那商贾心中发虚,对领在手中的钱也不敢尽收,分出一半转了一圈,又使劲往燕军手里塞,同时还不忘打探:「今天要斩首的犯人还是伙同两个叛党的从犯?」 「当然不是,谋乱罪向来内部处理,要公审公判,定是对国家上下都有极大危害的要犯,必须以儆效尤。这与大宋规矩不同。」队长没收他钱,语气相当耐心,对一众懵懂视线解释:「在燕地已执行过几次,这回还是头一次在京城开办,不理解也是正常。我们燕王相当重视这回公判,要亲自宣读犯人罪状,主持大会,那犯人你们定然熟悉,就是梁师成与王黼这对内外勾结的义父子。」 那商贾一听,蓦然一愣,惊声道:「是要公开斩首他二人?!」 「自然。罪状早就确定了,眼下只是公开宣判,要正风气。」 「好,好……好!」商贾嘴皮发抖,忽一跃而起,把三五十千钱全部扔回燕军手上,状似疯癫,大笑道:「能见王黼授首,我也是无憾!当初草菅人命,我就道总该有他的报应,原来报应不在皇帝,却在燕军!哈哈,好!」 他手舞足蹈,热泪滚滚,一时连近来对季卷的怨气都忘了,不仅手上银钱,甚至从腰带里翻出所有银两,往燕军面前扔,边扔边拔腿往御街跑,一步三摔,依旧爬起身,踉跄着要去抢最近的位置。 旁边商贩感嘆道:「我听说老李过去在京西的产业大的很,家里庭院的奢侈程度,不亚于京城一些贵人别院,倒霉被王太宰那应奉局列上了单子,直接把他的家都抄没收公了。……这位大人,您说的那个什么公审公判,是真要当众把这两位……两贼,问斩不成?」 「那还能有假?」季卷也在笑,「我何时说到做不到过?」 她正对着太常少卿李纲。若无朝廷中这些不大不小的官员在她入城后相助,京中权利交替必不会如现在这么稳当。这其中固然有识时务者顺势而为,也有如李纲这类官虽小,犹有报国志的文人书生,早在她上回抵京时就已暗通款曲。她并不许以高官厚禄,只与他们做一君子协定:若他年她能如约收復燕云十六州,攘除北方边民之患,他们要为她效力至少三年。 她已如约完成承诺,因而李纲已彻底转换了立场,此时眼见御街两旁,观者愈多,皆探头探脑,要看她是否真能尚未即位,就将位列三公的显赫官人当街问斩,不免替她考虑道:「初即位,难于诛大臣。连三公都能一朝问斩,此事传出,未免动摇天下官吏之心。反倒二位王爷谋反,才当大加渲染,震慑宵小。」 季卷笑了:「我要不把这些大贪巨贪公开杀了,让人以为皇权更替,只关乎宫内,并不影响民生,才是真正动摇天下人心。我就是要大办特办,不仅让全京城,还要传讯天下,叫所有人知道我对国之蠹虫零容忍,为官为相,不替万民谋利,纵煊赫一时,也定被追责定罪。」 她微侧过身,视线往身后云集的官员转了一圈,见其中有人视线闪烁,亦有人满面正气颔首。她不做评价,只是微笑,微笑向李纲道:「天下人向我们让渡权力,就是要我们承担相应义务。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她往临时建好的刑场、自远方押赴而来的囚队,以及一双双或情绪激昂,或只图热闹的眼睛一挥手,道:「今天这种公审,必不会只发生一次。」 季卷没有再回头瞧神态各异的人,踮脚眺向带王黼、梁师成二人游过全城,正将他们一步步押往此地的队伍。 队分两支,仪仗齐整的燕军队伍满面肃穆,另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队伍虽也竭力绷得正经,仪态终究散漫得多。领在最前的皂衣男人甚至还一连病容,掩唇咳嗽着,手上一柄艷红短刀尚滴着血,就被他收入袖中。 季卷立在高台,遥遥向他问:「这是有人劫囚车?」 在刑场下站定的苏梦枕冷冷道:「我已派人追查幕后主使。」 第209页 季卷笑:「恐怕想救我们王太宰与梁太尉的,不只是江湖人。我派六扇门帮你。」 苏梦枕未置可否,只领江湖人围住整片法场,上下两处,皆在观众嘈杂间陷入等待的沉默,直到钟楼作响,时间已至,季卷足间一点,手拿喇叭,飘立至最高处,运气凝神道:「关于梁师成、王黼二人蠹财害民,坏法败国的公审公判大会,现在开始!」 第144章 送别 她办这公审公判,当然借鑑了后世形式,非但有她念诵两人祸乱朝政、卖官鬻爵的环节,更从民间收集了几位受他们敛财之害的证人,等她说完,请这几人连番上台,几轮控诉之后,哪怕最事不关己,纯粹为凑热闹而来的市井观众,也都为他们的故事共情,振臂大唿:「凌迟!——凌迟!」 王黼本就白净的脸上这下更无血色。 季卷仍立高台,抱臂听他们杂乱唿喝,其中更夹杂着些情绪激动者,奋力涌到前处,额冒青筋地对两人怒骂。那间或响起的「凌迟」之声越发统一,场外无数纷乱杂物扔向两人头顶,守卫其间的江湖人没有抓到劫法场者,反先得拔剑挑开直冲两人而来的锐器。 汹汹民意,对场中两贼,是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恨,倒转过来,便是对能公允宣判二人的新朝廷的拥立。 ——他日朝中有人作恶,这民意未尝不是索命的利刃! 她眼见城中布衣群情激愤,一回头,便又见朝堂诸公脸色僵硬,未免有兔死狐悲之嘆,冷淡笑了笑,扬声压住场外所有杂音,一挥手,坚定道:「——行刑。」 血飞数丈之时,她已从高台隐迹。 她追着另一道依旧笔挺,却已显出桑榆暮景的身影往封丘门外去,不远不近,始终缀在其后,直到那高大身影终于无奈驻足,道:「陛下还有何事?」 季卷笑道:「神侯离京,我怎能不来相送?」 高大身影回头,果然是鬚髮已然半白的诸葛正我。他已依约替苏梦枕疗过伤,由是元气大伤,周身气势已远不如昔,唯一双眼仍看透事情波折,此时定定锁在季卷身上,道:「老朽已打算追随师兄懒残大师,归隐江湖,了此一生,必不会南下应天府襄助康王,更不会平生事端。陛下不必提防于我。」 季卷挠了挠脸,露出一抹被看透心事的赧然,仍能厚着脸皮道:「神侯一身文治武功,就这样归隐,未免可惜。」 诸葛正我闭目嘆道:「嫁时罗衣羞更着,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他轻吟王安石当初被神宗罢相后所写怨苦之作,一晃眼,由王安石推举踏入官场的意气青年已至垂老,也到了要为君主守节之时。等他吟罢,又一嘆息,睁眼道:「见过陛下今日公审国贼之决心,我对国家前景已无忧虑。我把最得意的四个徒弟留给你,不要辜负他们。」 季卷笑问:「留他们在京城,是为了给我做臂助,还是担忧有朝一日我被权势腐蚀,还有他们可做制衡?」 诸葛正我微露惭色,只道:「陛下如此通透,想必不会有这拔刀相向的一日。」 季卷正色道:「不,我也担心会有这一日。我从没掌握过这么多的权利,也从没管理过这么大的摊子,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免夸张,一时迷惘却是事实。正因此,我才督促连云盟在北地壮大,也将四位名捕留京,来日还要提拔提干,为的就是若未来我行将踏错,还有人可做我刺向头顶的剑、脖间的刀。」 她说到此,又略略一笑,带着点有事没事都想秀一下的酸臭味补充道:「另外,难道金风细雨楼就是和我完全穿一条裤子的人?苏梦枕的象牙塔可又要在天泉山上重建起来了,塔下那句反诗,也依旧鲜艷。他日我要成了赵佶第二,恐怕第一柄出鞘的刀就是来自枕边人。」 「……」 诸葛正我强行把话题掰正道:「你有这样准备,已足够证明不会往歧路行去,往往有自知之明者,反倒不易踏错,唯有对自己过于自信,才更容易被一时浮云蒙蔽,做出千古憾事。有你这样的君主,老朽或终于能卸下一身负累,远离江湖之争。」 「不到盖棺定论,谁知道我会走怎样一条路,或许我年老昏聩,就和唐玄宗一样,要是四十岁以前暴亡,必可成唐朝千古名君,偏偏活到了安史之乱?」季卷笑:「把一国生民的希望寄托在圣君明主之上,本就是和求神拜佛一样荒唐的事。真正稳定的政权,是要有持续百年不变的计划,无论台上君主为谁,依旧不动摇不转变。」 她故作遗憾道:「可惜神侯是看不到我改革的这一日了。」 诸葛正我哑然。 她又是一笑:「神侯要是觉得遗憾,大可以多教育些优秀子弟,输送到官场江湖中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或许他日,内阁中会有自在门一席。」 诸葛正我听出她语中深意,再三思索毕,俯身道:「臣明了。」 他俯身一拜,起身时鬍鬚沾染京中泥土。他将长须甩至肩后,忽洒然一笑,将那些弃妇诗抛诸脑后,披上蓑衣,往三江五湖,沧浪烟波而去。 季卷含笑目送他远去,正要回身,耳尖忽一动,脸上笑容便收了起来,嘆息道:「难道今日特别适合分别?」 「只是看刺杀已息,京中权柄尽数移交你手,知道汴京之内,没有什么再能威胁到你,也就没有什么我的作用余地了。」来人道。 第210页 季卷问:「既然该应的仗已经应完,那就退休,做一个汴京的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 宁中则笑了。 她笑着摇头道:「我还不觉自己到了需要金盆洗手的年纪,虽然人到中年,也依然想往外闯一闯,而不是躺在功勋簿上坐吃山空。」 季卷胡搅蛮缠道:「那就接着帮我。宁前辈可比那些三公要厉害多了,他们连算数都不会,还好意思说持国——除了自己贪墨部分,还算得清什么!」 「开一两次恩科,天下英才,有什么不能得,哪里缺我一人?」宁中则道,忽一弹手中长铗,怅惘道:「但华山派却是缺我不可。」 「我已决定广开山门,传授我华山气宗剑法。师父以无上妙法託付,若在我手上断绝,他日无颜面对我华山派列祖列宗。」 季卷嘆息:「真的没有挽留余地了?」 宁中则扬眉笑道:「别离事,人生常有。况且又不是再不相见,何须作此姿态?」 季卷道:「我还没做好准备。」 「要事事都能做好准备,没一点意外和惊喜,还算什么人生?」 季卷定定瞧着宁中则,见她去意已决,原就是江湖中人,自不可能长久拘于世俗,便也慢慢重绽笑容,道:「宁前辈要重建华山派,想必是打算定址华山。这一路且徐行,我已差人修葺山上道观,算来再有半月就能竣工,就当是送给前辈的临别赠礼。」 宁中则惊异扬眉。 季卷笑:「『没一点意外和惊喜,还算什么人生』?」 宁中则便也畅快大笑起来,笑声只一半,人已如鹞子跃起,三两步逃离季卷视线,仿佛要迴避她打量,不敢叫她看见自己表情。 季卷独立城门之外。她甚至思索起要不然趁着眼下这点离愁别绪,把另外一些必然会离开的老朋友们送走——每一次身份转换都会带来离别,一段路的同行并不意味着能够永远同行,她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甚至对所有人都如对宁中则一般提前备好了赠礼。 在身后又有响动时,她已决定先发制人,拿一个笑话打散忧愁气氛,好在开口以前,她闻见了熟悉薰香,由是离愁别绪换做微笑,她微笑着,转头向他道:「你该不会也打算丢下楼主位置不做,回小寒山当个隐士吧?」 苏梦枕不爱应她那些跑火车的怪话。他只是问:「还有人要走?」 季卷掰手指道:「相当多。萧峰早就说过等此间事了他要回雁门关,胡斐也迫不及待要和苗人凤一道游歷江湖,唔,我爹说他水土不服急着要回福建,更别说我师父,要是脚程够快,他现在已经乘船出了海了。」 她放下手指,笑嘆道:「难道汴京繁华,就这么没吸引力?」 苏梦枕道:「鸟各有群,人各有志。」 季卷笑道:「看来这些高来高去的大侠,对做朝廷鹰犬的事,是半点兴趣都无。」 苏梦枕斜睨她,没计较她的揶揄,只是道:「因为要摧毁一样已有的事很容易,也很有目标,但要从头建立一个理想中的国家,却不仅不容易,更叫人毫无头绪。江湖人讲究『一怒拔剑』,拔剑之后该不该归鞘,该怎么归鞘,却不是他们所长,强留他们考虑后续,完全是缘木求鱼。」 季卷笑问:「那你为何还留着?」 苏梦枕道:「事尚未半,岂可畏难而退?」 季卷撇嘴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因为我还在汴京之类的话。」 苏梦枕又瞧她一眼。他身形依旧瘦削,重病后的亏损一时片刻无从补齐,但有诸葛正我的半断锦疗愈,根基已弥补大半,纵仍有伤、毒、病残留,已不致随时会取他性命。 因此,就连他的微笑都更温和。他温柔瞧着季卷,道:「也不算错。你如果想,我可以这样说给你听。」 季卷在他视线中举手认输。她笑道:「还是算了,我害怕肉麻。不过,要么现在就退休,要么我可就不会轻易放你走了。我是五十五岁退休的忠实拥趸。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其实适时退休,以后一心当我的贤内助,也是份很不错的工作,至少不会每天加班到半夜,天没亮又得起来开朝会。」 苏梦枕似乎是在瞪她,她不太确定,因为那一双亮而有神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冷意,只纯然是融融笑意。 「离戊申日已近。你还在紧张?」他微笑道:「不必紧张。就算试探几次,我都只有同一个回答。」 第145章 夜袭 无论苏梦枕愿意不厌其烦回答几遍,等戊申日渐近,他们却再无闲暇时间去聊感情私事。 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无论是受禅即位、或者缔结婚姻,最不重要的反而是要参与仪式的人。 即使没有这个仪式,靠着清洗、拉拢、以及当众宣判,由此完全掌握住京中局势,遍布四地的盟友也正笼络各边路要员,杂音自可忽略不计,她早已是事实意义上的领导者,至于她和苏梦枕的关系,也从不会因有无仪式而变更分毫。 仪式并不是为她准备,反像是要反覆播放给其他人看的表演。她当然也清楚,她只是一场盛大仪式的演员,制造必要的宏大感,将这一天锚定成一朝一代最重要的纪念。 针对当日的彩排为此已预演过三次,礼官兢兢业业,力图不使当日出现任何失误,为此恨不得将所有细节都事先敲定,包括一众参演者的表情。 第211页 这种叫人身心俱疲的预演也不是没有好处,季卷连一班子文臣翰林替赵桓写好的禅位制书都快背了下来,在对将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掌控之后,就很难再为此产生什么紧张感。 ——她甚至已经提前盛装打扮,和苏梦枕木偶人一样走过三遍迎亲礼! 季卷一向不懂这些繁文缛节,却也知道这些是眼下时代不可或缺的仪式感,因而对礼官提出的绝大多数要求都逆来顺受,只在头一回见到为他们准备的婚服的时候提出了一个疑问:「我还以为婚服会是两件大红色?」 顶着礼官们快要昏厥,打算咬牙满足她无理要求的表情,季卷笑了一下,摆手道:「只是随口一问,不用改制。」 比起礼官为她随口一言就惊骇欲绝,苏梦枕早就习惯她偶尔如化外之人的言论,在礼官还犹豫是否要依季卷所言,临时更换两件婚服时,已换上礼衣在侧,向礼官们敦促道:「还有无穷多事,快点排演完。」 季卷乐得让苏梦枕替她催进度。她迅速走完整个流程,在最后对视时连什么多余情绪都没,只剩下满心疲惫,以及希望戊申日能早点过去的期盼,在礼官试图继续纠结细枝末节以前双掌一拍,独断道:「差不多了,我们还有个会。」 苏梦枕认可颔首,穿礼服时都没现在脱得干脆,两人几乎一眨眼就把沉重到脖子都快扭不动的衣服丢到一边,人影不分先后,坐到新修葺的会议厅。 他们齐齐发出劫后余生的嘆息。 戏外人瞧着热闹,负责演戏的人只有持续扣紧流程,不能使踏出差错的精神紧张,这种精神上的劳累在礼官试图规劝他们不该见面时达到巅峰——说什么婚前见面不吉,甚至想安排他们分先后各自走一遍排演! 季卷在身心疲惫中仍能挤出一个微笑,语气没什么压迫感,依然叫礼官大汗淋漓:「你要是能让金风细雨楼立马换一个楼主,或者你能替他参会,我可以接受不跟苏梦枕碰面。」 这当然不可能。而季卷也当然不能缺少苏梦枕的臂助。 哪怕典礼日近,正常早该停下一切活动斋戒独宿,长桌之前依旧列坐十数人,见她和苏梦枕一副死战后都没有过的狼狈,各自憋笑,在季卷揉着额角开口时,才又恢復常态:「一个短会,关于应天府的消息。」 汪伯彦与张邦昌等少宰拥康王逃到应天府已有月余,打听到京中动向,更听说那些反对季卷的王爷已血流长街,自知已无退路,若一朝事败被擒,免不了重蹈景王覆辙,投诚之心顿消,另立朝廷的心思就越发坚定。 但另立朝廷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如今赵桓在季卷手中,一言一行都受季卷控制,要他公然宣称季卷窃权是不可能,身居应天府的赵构绞尽脑汁,就只能往「衣带诏」、「传国玉玺」上牵附,试图证明赵构方才是赵佶属意的正统传人,如今忝居京城的赵桓季卷一系乃是矫伪。 「这些大宋的好臣子想成事,居然先打算在民间招收奇人异士,替他们伪造证据。」季卷在说起这些时,心情比参加排练要轻松得多,谈笑道:「我本打算派兵过去,现在看他们的本事,要我备齐粮草调兵遣将,实在大材小用了。」 她含笑目视眼前一众江湖势力领袖,问:「靠江湖势力,足够击溃他们那小小朝廷,把几位大宋『忠臣』和赵佶的好儿子绑来见我——绑不来活的也行。这事交给你们如何?」 席上旁人还未言,雷媚已早早掩唇笑了起来:「听上去就像是我的任务。」 季卷也笑:「我的确最看好你。」她好奇地问:「你是打算又孤身投诚一次?」 「怎么可能?六分半堂也要喝一口汤呢。」雷媚道。 季卷好奇:「六分半堂居然还认你是他们堂主?」 雷媚笑得花枝乱颤:「怎么不认?当日我可是得了雷老总的命令,故意演的背叛戏码,引蔡京放松警惕。这样说来,我从头到尾都能算是六分半堂的人。眼下我炙手可热,雷老总哪有把我往外推的道理?」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不加掩饰的野心,自信道:「我也姓雷,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如何不能让我坐一坐?」 季卷摸了摸下巴。雷损相当聪明,早早在京外经营了第二据点,为避刺杀赵佶的风头,爆炸假死以后,已将堂中重心转到京外。近来听得汇报,雷损似乎自认年事已高,将堂中主事权大多移交给了女儿女婿。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雷媚如果当真存了夺位的心,六分半堂不在京中,恐怕依然能搅出滔天巨浪。 不过,这并不是她的主要战场。季卷想到这里又笑,点头道:「我给你最大便宜行事的权力。此行由你为主,金风细雨楼在后提供支援,若需配合,你与苏楼主商量着办就是。」 制衡。做领导自然要有制衡属下的能力,不叫任何一方独大,也不叫任何一方吃亏,不过度的争斗是有益于目标推进的。雷损隐退,六分半堂在几位年轻掌权者手中或有新生,其间危机与机遇,当然首先要交给苏梦枕处理。从苏梦枕同样为排演所累,但已燃起幽幽暗火的双眼中,季卷看得出他毫不迟疑的战意。 战斗,取胜,达成目标,再接着马不停蹄,向下一个更高更艰难目标挺近,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好在她和她的同道者们都已做好了觉悟,愿意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拔剑。 第212页 因为这种觉悟,直到戊申日的前夜,明日未至鸡鸣就得起床,季卷一个人带了公务回宫,依旧伏案到夜半。等重要的事都处理完,剩下那些她犯了懒,只想等明天的仪礼结束再看,季卷总算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远眺京中夜景。 京中不设宵禁,哪怕已至午夜,城中夜市依旧繁华,显出与别处不同的人气。她远远眺着,思索要多久才能让这种夜景遍布全国,忽听床下木板发出可疑响动。 她没回头,仍倚窗远望,手掌已抹上腰间长剑,随时可从鞘中脱出一柄青龙低昂,手指还未拢紧就已放松,她笑着,转身惊异地问:「地道这么快就能凿通?」 床板被推开。 苏梦枕从地道探一个头,刚冒出来就对上季卷笑脸,笑脸在只见到他脑袋时扯开更大。他神态自若,自地道纵身而出,轻掸身上灰尘,平淡道:「我等不及,请他们加快了进度。」 他一纵身,方显出一身绛色袍服,制式俨然,被季卷注视着,更骄矜地慢掖大袖。季卷原还有些俏皮话想说,见他这副打扮,话到嘴边已绕了个弯,笑道:「穿得这样花哨,是要夜会,还是夜袭?」 苏梦枕道:「我来迎娶。」 他说着,从宽袖中滑出另一件绛红色锦服,看上去已备了不止一段时日。 两件红色婚服,看上去要比他们明天该穿的复杂礼服符合她想像得多。 季卷接过,故作不解问:「子夜已过,你连半个白天都等不及?还是说……」 她笑吟吟的,想要调侃一句是否是他大男子自尊心作祟,人前愿意被她「迎」进宫里,人后就想要把「迎娶」的仪式补回来,正想揶揄,苏梦枕却截断了她不正经的想法。 苏梦枕截断道:「那不一样。」 苏梦枕上前一步,终于放弃了整理他的袖子和衣襟,向她伸出右手,微笑着道:「白日那场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不同。婚姻大事,只关系到我和你,也只需要我和你。」 季卷低头打量伸在眼前的手。刀客的手。有力,带茧,随时可拔刀应战,却也汗津津、湿漉漉的一只手。 手掌的主人坚声道:「跟我走。」 她温柔,腼腆地笑着问:「去你的象牙塔?」 苏梦枕也笑。他笑着否认:「我备了别的地方。」 于是季卷微笑着,合掌覆上已确定无疑的同道者的手心。 第146章 相称(正文完结) 被苏梦枕拉入地道是季卷头一回对前路一无所知,但依旧不怀任何戒备的经歷。地道重新修整过,被炸塌的地段清理后再次疏通,他甚至与她协商,要新立一条连接金风细雨楼与她宫中的暗路。提议时季卷还道若战事又起,两处可借暗道互为掩映,怎么也想不到地道刚一修成,居然用在此时。 她并步与苏梦枕走了片刻,已对方向有了概念,正要开口说话,苏梦枕停步上望,道:「我们到了。」 她随苏梦枕踏出地道,还未抬眼,已听见河水潺潺。金水河正在此分支,两条河道岔口处,四五层高画舫被点缀装饰过,静静停泊。 季卷神色微动,本想拿故地重游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并不愿打破此时气氛,被他引上随处布置出喜庆装饰的画舫,连每层点亮的灯烛都做龙凤形状,等她推开一层舱室的门,烛火受风拂动,苏梦枕伸手拢住,待焰光稳定,方才转脸看她。 披红挂彩。锦天绣地。堂皇富丽。 最重要是簪花大衫,从光亮处向她凝目的人。 季卷忽觉得身上这件大袖霞帔有些沉重了,和一整座画舫满目装饰的心意齐齐压在肩膀,她在沉重间慢慢笑道:「你准备了多久?」 苏梦枕道:「相比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算久。」 「我们初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梦枕逆着烛火向她走来,边走边微笑着道:「所以我也想了不止一朝一夕。」 清瘦人影倾身过来,神情相当甜蜜,叫她在同样漾出甜蜜的同时,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对着苏梦枕扬起的瘦眉故意调笑道:「我记得这边是不是有一个为了婚姻和睦,女方在进婚房前绝不能脚落地的风俗?」 苏梦枕道:「的确。」 他相当有耐心,仍维持着半屈的身形,理所应当道:「我来抱你。」 季卷抬目错开他燃着烈火的视线,在画舫中错落的装饰间游移,笑道:「其实只要允许用手借力,以我的武功,要足不沾地攀到顶层,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视线在各处轻飘,向他示意已规划好的路线,最终佯装正经地与苏梦枕对视,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扑哧笑出声来。 苏梦枕已恢復了常态,镇定道:「你不喜欢繁文缛节。」 季卷笑道:「我一直觉得很多规矩、习俗,都是亟待革除的东西。」 苏梦枕点一点头,视线同样沿着她示意的路线划过,纵身御风,飘然间同样足不点地,从铺着红毯的层层楼梯之上掠过,落在顶层的喜房之上。季卷一笑,不甘落后地越身追上,飞掠间手掌在精心铺陈过的花檐、红幔、彩缎上一一轻拂,最终盪到高设悬帐的房门前。苏梦枕视线追着她收近,右侧已为她留出空位,她身在半空,红绸中忽翻涌出一声轻笑,本该稳稳落地的动作便又一偏折,乳燕投林般直落进另一件深红袍服里。 第213页 苏梦枕及时伸臂将她团团抱紧。受伤病折磨的胸骨即使掩在华服下依旧明显,叫她扶了扶他胸口,掌心依然能触及他胸肺里撕扯的唿吸音,苏梦枕只是微笑,自有生以来从未这样殷切地笑过。 「旧俗是旧俗,」她笑道:「心意是心意。」 苏梦枕只是说:「我知道。」 他环抱着她,以相当迫切的姿态撞开房门,掀开帷帐,将她放到床上,连须臾远离都不愿,掌心内力微吐,将搁在桌头,以彩结相连的珓杯吸来,递进她手中。 季卷握着满溢的杯子,若有所思道:「我总感觉是不是少了很多步骤?」 「金风细雨楼中多的是愿意为此事出力的弟兄,所有婚礼细节都事先安排过,」苏梦枕仍单臂揽在她腰上,杯中清酒不住涟漪,至少语气还很镇定:「不过,我同样认为,只要两情相悦,何必拿这些繁琐礼节消磨生命?」 季卷对着他深黑瞳孔中的自己轻笑:「你可以直接说自己性急。」 苏梦枕坦然承认:「这种时候若还能不心急,已经能做得道圣人了。」 「那就,喝酒?」 「还不至于,」苏梦枕道。交杯的酒已经被握得有些温度,杯中涟漪不停,随时要颤出杯沿,他依旧只是握持着,低眼看她:「应当再问你:与我携手相将,可有憾悔?」 季卷咬一咬嘴唇,不答反问:「和我成婚,恐怕直到你我身死百年,仍有非议。你又会不会后悔?」 苏梦枕发笑。季卷就也笑,一边笑,一边继续说:「我还以为你要真情告白,结果只是在说些奇谈怪论,要掩饰自己紧张吗?」 苏梦枕的笑容转冷转自嘲,不等他说话,季卷已将他的手掌从腰际移到胸口。 柔软,且激烈。 紧张是最容易产生、传染、共振的情绪。 体温也是。 苏梦枕低头,手臂交缠时垂落的彩结裹得更紧,快要将两道大红袖袍绑缚在一处,稍有些阻碍动作,却都没被两人放在心上。酒刚饮尽,人影倒伏在帐中,杯底残留的几滴洇进袍服,酒渍尚在唇边已被掠去,此时殊难再想什么掷杯问吉的事,只专注久别的唇吻,难辨喜怨地长吟。 更漏声动,苏梦枕忍咳一声。咳嗽时室内灯烛微颤,烧长的灯芯滚一滴红泪,床头摞满几叠的瓜果被震得散落,停在满屋交颈鸳鸯目珠处,在摇曳烛火中散出温润的光。季捲起身敛裳,见苏梦枕仍仰躺在枕,难免又生促狭,笑道:「苏公子深得君心,当受上赏。」 苏梦枕在略懒散的余韵里掀眼横她。 季卷得寸进尺,望窗外星月灯火,煞有介事道:「还能休息一个时辰,我们就要忙上一整天了。你还不抓紧补觉?是要我晚安吻吗,还是睡前故事,唱唱儿歌哄你?」 苏梦枕未答。季卷也没打算听他答话,赤足下地,啧啧欣赏起婚房中最为隆重、道具最为齐全,最终却几乎全没用上的装饰,正对着铁骨嶙峋的描金喜字细看,竟听身后人从唇缝间挤出一句答话:「唱首歌吧。」 季卷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应自己的调笑,下意识便问:「唱歌?」 苏梦枕不好声色犬马,从来也没听他说过对丝竹之音有兴趣,猝然提出要求,叫季卷迷茫有余,更生好奇。 苏梦枕同样坐直身体,手提方才震落床上的红绸,似追忆般道:「你见向将军时给他唱过的歌。」 他神色间相当期待。 季卷反倒茫然。 她骗人上船时向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大多时候都没走心,说过就忘,眼下苏梦枕提及她拉拢向孔时还唱过歌——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他又怎么把这种小事记到现在? 其实也无所谓。虽然想不起他想听哪首词曲,眼下情浓意动,随便挑一首时兴的花间词,未必不能逗苏梦枕高兴。 迎着苏梦枕的视线,季卷把耍赖式的「我忘了」三个字咽回肚里,按那日谈话间的气氛想了想,忽有了想法,开口唱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她学文不精,更没空深研,骤然被提要唱当今词牌,滑到嘴边的还是当初上学时背的那些名篇。季卷猜测自己当初唱给向孔的并不会是这首未出世的词,不过要说合适,未有比它更好的。等她把全词唱完,苏梦枕灼灼双眼盯她,果不去计较异同,嘴唇默默跟诵词句,忽勾动半生迷惘,嘆道:「报国无门,铁衣寒透。」 他问:「如此忠义,英雄豪气,这是何人所做?」 季卷道:「是辛弃疾。再有几十年他就要出生,按原本轨迹,他要一生唿吁北上抗金,一生无果,郁郁而终。」 她说到这里,忽偷笑一瞬。 苏梦枕便慢慢也从词中悲懑抽离,低笑道:「这世上将少一个栏杆拍遍失意人。」 「我希望世上的失意人越少越好。」 苏梦枕放远的视线慢慢收到她的笑脸上,笃定道:「以你战功,已足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季卷露出一瞬牙酸的神情,摆手道:「以后我要听的吹吹捧捧还多着呢,为了我别太快膨胀,你还是少夸我几句。——而且我自己内省,光是效仿吕武一条,就足够被后世骂上许久了。要是再加上刺杀赵佶,藉此造反这种说是秘密,却总会不胫而走的事情流传,哈!」 第214页 她相当得意、相当自豪、相当期待地说:「我们要不要赌一赌,以后有没有人骂我暴君?」 苏梦枕显然不想和她做这种赌局。但他同样站起身,缓步迈向她时,脸上竟也露出一丝与她近似的狡猾笑容。他道:「你杀赵佶,我挟赵桓。」 苏梦枕在她面前顿步,双掌穿过她腰间,压在贴着亲笔所书的「囍」字方桌上,把话中未尽意补完:「很相称。」 季卷立指拦住他嘴唇,笑容淡了。她心中震颤的时候总很少笑。片刻才道:「看来我们要并列被骂上很多年了。」 「不必唤取红巾翠袖,再搵英雄泪。」苏梦枕视线落在她粗糙生茧的指尖,轻吟辛弃疾词中末句,全不为身后名忧虑,反倒志得意满,与季卷一样傲然道:「有此报偿,何需浮名?」 他拨开季卷手指印下去。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令各自独立两个人融为同生同体。 季卷象徵性推一推他,在他捨得松口时提醒:「寅时可会有至少十个人去敲我的大门。」 她稍一咬唇,在略支离的唿吸里继续说:「要是他们撞开门没见到我……我俩怕是能在仪礼当天……喜迎双双社死的好戏。」 她边说边瞪人,深疑他忙碌间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苏梦枕却的确有一心二用的能力。他揽抱着她从桌前起身,却不抽离,只在她惊唿蜷紧时低笑,笑罢又咳,叫季卷的反抗又放缓一点,转瞬才惊觉这是他的苦肉计。 他亲一亲季卷睁圆了又溢出微泪的眼角,低声宽慰:「还有很长时间。」 光阴虽短,有情者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