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嫁给貌美世子后》 第1页 《被迫嫁给貌美世子后》作者:木森烟【完结+番外】 简介: 我在二十二岁以前,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儿。 如今我能好,是因为我的夫君,镇北候世子——谢时鸢。 可我现在才却发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十九岁那年,皇帝把我赐给了谢时鸢。 但他不喜欢我,我不知为什么。 直到我失足落湖,和我夫君穿回前世。 我穿进了他体内,什么也不记得,只听见有人叫我谢时鸢。 天上下着大雪,我被关在笼子里,眼睁睁看着谢家满门被杀,谢母惨死,最后自己被刀剑穿心。 前世大梦一场,醒来时我还是宋忱,第一次看清谢时鸢眼里的厌恶。 那是两家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我羞愧难当,为了补偿谢时鸢,替他找到前世背叛他的僕人,替他与将来富可敌国二哥牵线塔桥,甚至为了他进宫做皇帝的侍君。 最终谢时鸢扳倒了害死谢家的罪魁祸首,甚至治好了我的痴傻。 我才知道,宋家并没有亏欠谢时鸢,哪怕一丝一毫。 无颜面对宋家,我与谢时鸢和离。 我们之间,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有一纸温柔到极致的和离书。 后来大雍硝烟四起,前线传来谢时鸢战死的消息。 无人知道一个青年从漠北边疆一步步跪到宋家门口。 阅读指南: 1.正文第三人称。 2.不会很虐。 ? 第 1 章 宋忱穿着精緻的丹红锦锻,头戴玉冠,眼神清亮,叫四周一切都黯然失色。路上全是鞭炮锣鼓声,丝竹夹杂着欢声笑语,可他被带出来时,父亲正与媒人僵持不下。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宋父也穿得格外体面,此时却吹鬍子瞪眼,宋忱一听才知道,父亲不想让他上花轿。 身后那顶火红的花轿在夕阳下泛着鎏金般的光辉,四角都挂着彩金色的铃铛,轿子极为宽敞,坐几个人绰绰有余,宋忱眨了眨眼睛,上前轻轻拉住父亲的袖子。 大红袖袍上的四指白得晃眼,宋父一转头,撞入宋忱纯然的眼瞳,一个哽咽,说不出话来了。他含辛茹苦把宋忱养大,如今谢家逼婚,要让宋忱像大姑娘一样被抬出去,他怎会愿意。 围观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是谁开了口,话语间满是嘲讽:「嫁都嫁了,又争什么脸面,那可是镇北侯的世子,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就是,他不过一个痴儿……」 「你!」宋父刚歇下去的火气蹭地冒了上来,气得指着那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双方剑拔弩张,空气瞬间凝滞,媒人捏了把冷汗,宋父吼道:「不嫁了,我们不嫁了!」他甩着袖子,「就算是忤逆圣旨,我宋家也受不得这委屈!」 众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讨论什么,须臾道路尽头传来唢吶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新郎官来了。 宋忱抬眸望去,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谢时鸢高坐马头,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走来。他长发如水流泻在身后,凤眸微垂,唇若丹朱,好看得有些昳丽,却因身上的贵气叫人无法产生亵渎之意。 这是他一身素白也遮不住的盛世容颜,宋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喜服,不明所以。 待队伍停下,谢时鸢下了马,宋忱才发现他眉头微蹙,脸色略显苍白。再一看,谢时鸢的神情被尽数敛去,刚才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宋忱还站在花轿旁,谢时鸢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削薄的嘴唇勾了勾,对宋父说:「岳父大人,可是对令郎还有不舍?」 宋父冷哼一声。 媒人看他不再提悔婚的事,赶忙上前解围:「宋大人实在是爱子心切,不过同在天子脚下,以后相见的机会多着呢。」她手朝花轿摆出个请的姿势,「既然新郎官来了,就让郎君走吧,免得误了吉时!」 宋父冷静下来,也不想再纠缠,谁知他刚侧身,就有人不合时宜地讽道:「小郎君金贵,坐不得花轿。」 媒人眼神一下子变了,朝那边狠狠瞪过去。 谢时鸢笑意渐淡,启唇问:「发生了何事?」 媒人额头不自主地冒冷汗,只得跟他解释来去脉。宋忱见他眉目间冷意上涌,迈步挡在宋父前面。 两人面对面,呈对峙的姿态,谢时鸢凝视他良久,好一会儿笑了,比牡丹还华美,仿佛对此一点也不介怀:「是我考虑不周。」 他让出身后骏马,对宋忱说:「你骑着它,我牵你回去吧。」 宋忱怔了片刻,马儿还吐着气,谢时鸢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到他面前,一脸温和地等着他。宋忱回头,见父亲轻颔首,于是他牵住谢时鸢的手,谢时鸢一用力,把他拦腰抱上马。 宋忱稳稳坐在马上,谢时鸢朝宋父拜了拜,将马儿调了个头。 迎亲队伍这才出发,宋父老泪纵横。 人马逐渐走远了,出了宋府的街道,谢时鸢就挥手让乐声停下来,宋忱抓着马背,安静瞧着自己的夫君。他手里牵着缰绳,却总是无意识往旁边走,不让马儿碰到他,还容易被它发出的动静吓到。 谢时鸢怕马。 宋忱将宽大的喜袍放下去,挡住谢时鸢与马儿的接触,过一会儿,谢时鸢靠得更远了,宋忱抿唇。 第2页 他们到侯府时,谢府门上还挂着白幡,整个府邸巍峨耸立,雕漆大门敞开,飞檐青瓦,从里到外,没有一点红色。 只有院子里的桌席和客人能证明这里确实在举办一场婚礼。镇北侯一世荣宠,谢夫人贵为永安公主,如今世子又和如日中天的宋家联姻,没了镇北侯,谢府也依然昌盛,来的人不少。 宋忱被谢时鸢牵着,穿过大道,烧红的晚霞似华美的锦缎,映在他们身上,一个似红枫桃林,一个似梅落雪山,枝头有鸟儿叽喳报喜。 两人走到正堂,叩首相拜。 高堂上空无一人,谢母伤了心脉,胎像不稳,无法来受拜礼。宾客们望着谢时鸢,心道可惜,如此良君,为了给母亲沖喜,只能把世子夫人之位给一个男人,还偏偏是宋家没人要的傻儿子。 可怜多少世家贵女暗自伤神,终究可望不可及,宾客们唏嘘不已,举杯对酌。忽地,谢府门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管家得命出去迎。 是宫里来人了,在场的诚惶诚恐跪下,心道只怕是封官的旨意来了。果不其然,皇上身边的大公公横眉扫视一圈,揣着圣旨慢步走到谢时鸢面前,徐徐展开。 宋忱膝盖着地盯着地面,听见头顶大公公尖细的嗓音:「镇北侯世子谢时鸢在——」 谢时鸢应了一声。 「谢氏时鸢,嘉智善谋……以特封为执金吾,望为用,不负朕冀。」 执金吾?!地上的官员一脸震惊,这实打实的官位,怎么会给谢时鸢? 谢时鸢接过圣旨:「臣领旨谢恩。」 众人看谢时鸢的眼神变了,又猝不及防瞥见宋忱,心念一转。本朝太后势大,皇帝可抢不下这块肉,想必是太后的主意,看来宋家小儿当年替太后挡毒还真有几分用。 不论如何,谢时鸢前程无量。有人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抬起酒恭贺谢时鸢,也有人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 …… 是夜,宋忱乖乖坐在床上,谢时鸢在外忙,现在也没回来,他有些困了。侍女给他端来了小食和果盘,宋忱拿起一个红枣塞进嘴里。 没吃几个,宋忱实在困得眼皮打架,他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仰起头看着侍女,嗓音清朗软润的:「你们先下去吧。」 侍女走后,宋忱摘了头顶的髮饰,把脱掉的鞋放好,就着喜服钻进被子里迷迷煳煳睡着了。 窗外挂起大风,月色被浓稠的墨色掩盖,闪电撕破黑夜,天边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谢时鸢撑着纸伞从祠堂走出,脚步骤然一顿,疾风掀起他的长髮,四周寒光四射,照亮了谢时鸢的眉眼,雨点在刀剑上炸开了花。 白日里圣旨刚下,这会儿就有人按耐不住,不知是敲打还是试探,来了两个人。 谢时鸢闪身,脚步在雨水里流转,衣摆没沾到半点泥。刀锋从耳畔一划而过,谢时鸢掏出匕首,插进对方喉咙。 另一人面上闪过凶光,提起大刀砍来,谢时鸢站在原地不动,冷冷瞧着他。 刀停在了空中,那人茫然低下头,才看见心口已经被捅穿了,他甚至不知谢时鸢是何时动的手。 「砰——」刺客应声倒地,死不瞑目。 谢时鸢将那把溅染血的纸伞扔开,暗处倏地现出个人,给他递上新伞。 风声渐渐隐匿。 谢时鸢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退了鞋袜,赤着脚靠近床上睡熟的人。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对方。 眼前的人貌白胜雪,骨架匀长。并不是小家碧玉的温顺长相,而是拥有一副和他性格不太相符的面容。 谢时鸢扫过他的脖颈,纤细单薄得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拧断。谢时鸢手探出去,搭上那片皮肤,刚触摸到皮下蜿蜒着的淡青色血管,宋忱就醒了。 谢时鸢眸光微缩。 宋忱揉了揉鼻子,还带着初醒的怔松,冷不丁瞧见床边站着个人,吓了一跳,回过神才说:「你回来了啊。」 新房晕着昏昏暗暗的暖光,谢时鸢一动不动凝视着宋忱,眼神幽深晦暗。 宋忱想到他白日里喝的酒,当他醉了,便起身从桌上端着碗过来,声线干净:「嬷嬷说让我给你喝醒酒汤。」 谢时鸢接过碗,冷淡道:「不必。」转头就放在柜子上。 宋忱皱眉,想说什么,视线突然落到谢时鸢露出的颈侧。原本莹白的地方多了一小道划痕,正往外冒着血株,明显极了,但谢时鸢不知情,他小声说:「有血。」 谢时鸢没听清。 于是宋忱上前一步,双手按在谢时鸢肩头,张嘴含住那道血痕。每次他手指划破的时候,爹爹就是这么做的,效果很好,一会儿就不流血了,也不疼。 脖子上传来濡湿的粘腻感,谢时鸢愣了一下。下一刻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胃里霎时涌起翻天覆地的噁心感,他伸手勐然把宋忱推开,捂着自己颈侧,神情冰冷地退后两步,语气结了寒霜:「你怎么敢。」 宋忱摔倒在床上,脸上显而易见的茫然,他缩了缩手指,见谢时鸢捂着伤口,他不知所措地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谢时鸢闭了闭眼,真是可笑又荒谬。他平静下来,走到宋忱面前,附身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宋忱澄澈的目光撞入谢时鸢眼中,他凤眸微闪,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知道我为什么娶你吗?」 第3页 宋忱眼睫扑颤,下巴被捏出红痕,脸上渐渐苍白。谢时鸢欣赏够了他狼狈的样子,才凑到他耳边,想让他认清自己的地位:「是为了给我母亲沖喜。」 没有意料之中的反应,宋忱眼里闪过疑惑,他恐怕连沖喜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谢时鸢眉头一蹙,松开了手。但宋忱再傻这时也知道这个夫君并不喜欢自己,他两只手按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时鸢袖口垂在身侧,等了一会儿,才说:「你在谢府,不需要做多余的事情,也最好不要做。谢家不缺你一口饭,但你若是惹我生气,往后就没有安稳日子了。」 也不管宋忱听没听懂,他继续道:「主屋留给你,我会到别的地方。没有要紧的事,我都不会见你。」 宋忱没回话,谢时鸢转身欲离开,身后才响起他的声音:「回门,你去吗?」 谢时鸢以为自己听错了,半侧过身:「你说什么?」 瞧着他端丽修长的侧影,宋忱放大声音:「父亲说三天后要一起回去!」 谢时鸢气笑了,还真是不怕死,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他想起前世的事,低声说:「你最好祈祷我永远不要进宋府的门。」 宋忱不说话了。 第 2 章 新婚夜谢时鸢威胁完宋忱后,宋忱果真几日都没见到他的影子。一转眼就到回门的日子,宋忱收拾着东西,有点迫不及待。 因为成亲后的日子实在无趣,如谢时鸢所说,谢府不缺宋忱一口饭,侯府多了个世子夫人,就只是多了一个上桌的人,宋忱什么都不用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透明人。 宋忱觉得和别人家成亲一点都不一样呢。 他刚装好东西,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就跑进来:「公子,准备好了。」这是宋忱从家里带来的小厮连生,平常很会哄宋忱高兴,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连末,不怎么喜欢说话。 宋忱便在镜子前稍稍打理了下自已,看着和离开宋府时一样,就带着连生出发。 车轱辘靠近家门时,宋忱远远就看见宋父在那儿站着,他眼睛一酸,赶忙下车扶着父亲进去。 这一回来,家里人备了一大桌吃的招唿他,父亲又嘘寒问暖。宋忱去拜见叔伯时,接了好多喜钱,他们知道谢时鸢没来,一句话也没问,宋忱想好的託词没派上用场。 他在宋府满心喜悦,晚上又是好一顿寒暄,收下其他兄妹送的礼,快把他压倒了。可惜美好的时光永远短暂,到了时间,他只能依依不捨离开。 来时没带多少东西,回去时却收穫满满,也不知是不是装得太多,马车半路塌了。 他正脸红,就见车夫掀起帘子,挠着脑袋:「郎君,府中车马久置不用,怪我忘了检查,有地方生锈掉了,怕是不能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宋忱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连生就对着车夫一顿数落,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宋忱忙拉住他,对车夫回道:「没关系,我们走回去吧。」 车夫却犯起了难,这个位置离侯府还有一段路呢。刚想着,他看见什么,惊喜十足:「是世子的车!」 车夫跳下车,小跑到谢时鸢车前,宋忱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车帘好像动了,又好像没有。好一会儿,车夫朝他挥了挥手,宋忱犹豫着走过去,车夫为他摆好脚凳:「世子请郎君上车。」 宋忱有点侷促,但还是上去了,连生也坐在外面。 一上车宋忱就不自主朝谢时鸢望去,他今日换了衣裳,黑金色贴身锦袍,完美勾勒出青年修长挺直的曲线。世子的马车比他们的奢华多了,多容纳一个人也极宽敞,他找了个位置坐下,离谢时鸢不远不近。 这一过程中,谢时鸢一直在闭目养神,有人上来也一动不动,全当他不存在似的。宋忱盯着他看了半晌后,一个人发呆玩手,乖乖地没有弄出动静。 马行至巷末,不知轧到什么,倏然歪向一侧,宋忱毫无防备,扑在谢时鸢身旁的软榻上。幸好他们之间有段距离,宋忱没碰到他。可他偷看谢时鸢时,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那双又美又冷的眼眸看向自己,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坐不稳就出去。」 宋忱有点不服气,因为他不是故意的,想和谢时鸢争辩,在这个角度却突然看见谢时鸢后腰不对。 他蹭到的车侧壁上有一片血迹。 宋忱心里一颤,仔细去看谢时鸢,才发现他唇色发白,像在忍耐疼痛一样,怪不得他感觉谢时鸢刚才说话没有力气呢,原来不是错觉。 他盯着谢时鸢后腰的时间太长,长到谢时鸢有所察觉,带着不耐看过去,接着瞳孔微凝,身体慢慢僵住。 宋忱下意识捂住双眼。 车里顿时落针可闻,宋忱还趴在软塌上,没有反应,谢时鸢最快调整过来,对着他头顶的发旋不带什么情绪道:「起来。」 宋忱憷他,只得乖乖直起腰,他放下手,谢时鸢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便不害怕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心试探道:「你怎么了?」 这回他听到谢时鸢满是寒意的声音:「管好你自己的事。」 车里又安静下来,两人都不知里面的动静早被外面的人听了去,连生与车夫并排,扶了扶自己的鬓髮。 回侯府的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车里古怪的气氛一直折磨着宋忱。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住了。宋忱掀起帘子一看,楞住。 第4页 不是侯府,他们停在了一座楼下,不知是什么地方,谢时鸢没下去,宋忱也乖乖坐着。半晌后,马儿在外面轻轻抖动,一个紫衣人掀起帘子坐了进来。 紫衣人面相似狐似杏,又含情脉脉,嘴唇微微勾着,手中拿了把摺扇,浑身上下既透着精明的算计,又有世家公子的明净。瞧见宋忱很是意外,明显怔了一下,一双眼在宋忱身上来回打量。 谢时鸢像是问他讨要什么东西,他的兴趣却一直在宋忱身上,听不见谢时鸢说话。 「兰楚尧。」谢时鸢叫了他的名字。 兰楚尧这才回神,又看了宋忱一眼,咳了咳对谢时鸢说:「那个,你要的东西行里没货了,你先用着别的吧。」 宋忱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谢时鸢此时的眼神。 他只知道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等了那么久的人,直接被赶下了车。谢时鸢吩咐车夫启程,兰楚尧却站到前面,拦住马:「等等。」 谢时鸢停了,宋忱觉得事情似乎还有迴转的余地。只见兰楚尧摇起扇子,笑得花枝招展:「你想走可以,但我找车上那位小公子有事,你不能带走他。」 宋忱眼睛瞪大了。 事态如何发展的宋忱不知道,他甚至没看见谢时鸢的神情,宋忱被兰楚尧带进楼里的时候,还一脸迷茫,像是被拐跑的小孩子,无措又可怜。 二人在一个亭子里,周围是种着残荷的湖塘,枯黄和绯红的树叶携着秋风四处飘零,有的落入湖里,被水波沾湿了。 兰楚尧与他对坐着,端给他一杯茶,似乎有些好奇:「没在谢时鸢身边见过你,不知公子什么身份?」 宋忱面对陌生人,有一丝防备,却还是回答道:「我叫宋忱,谢时鸢是我夫君。」 「原来是你呀。」兰楚尧露出瞭然的神情,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和宋忱有一塔没一塔的聊着,有的话宋忱答不上来,他也毫不在意。 等宋忱渐渐放松,兰楚尧盯着宋忱略显稚气的脸庞,眼神一闪:「小宋忱,嫁给谢时鸢,你开不开心啊?」 他话头转得太快,宋忱停顿了很久才跟上,低着头过了几许,才摇摇头:「他不太喜欢我,对我不好。」 兰楚尧似乎有点意外,挑眉又问:「那你喜欢谢时鸢吗?」 宋忱迟疑了,又想点头又想摇头,一时没有动作。 兰楚尧换了个问法:「见到他你高兴吗?」 这回宋忱点头了,谢时鸢实在长得太好看了,他一出现就会吸走宋忱的所有目光,他喜欢见到他,如果他不那么凶就更好了。 兰楚尧展开扇子,下了定论:「那就是喜欢了。」 宋忱不太懂,也没否认,还是执着另一件事:「他不喜欢我。」 兰楚尧长唉一声:「男人都口是心非,他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娶你。再说了,就算他现在不喜欢你,也不代表他以后不喜欢你呀,想要一个人,得争取。」 宋忱似懂非懂,只记得一句:「你说他以后会喜欢我?」 兰楚尧高深莫测:「当然。」 兰楚尧伸手往湖里摘下一枝叶子,循循善诱:「夫妻之间,就像荷花与叶子相依相偎,是要相伴一生的。所以,你要努努力,让他快点喜欢上你,否则就会孤苦一辈子,将来比这叶子还残破。」 宋忱心头一紧,忙问他:「我怎么做才能让他快点喜欢上我呢?」 兰楚尧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从袖口拿出个小瓷瓶:「这是金疮药,谢时鸢如今那官职在身,受伤是常有的事。第一步,要学会关心体贴,做个好媳妇。」 宋忱没接,他想起新婚夜的事,心里还是委屈巴巴:「我帮他弄伤口,他推我。」 兰楚尧:「?」 宋忱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了。兰楚尧眼睛都瞪圆了,望着宋忱的眼神立马变得不一般,好似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会吃人。 宋忱皱起眉,兰楚尧立刻将手搭在唇边,咳嗽两声:「那是你方式不对,你按照我说的做,一定没问题。」 好吧,宋忱将信将疑地收起小瓶子,继续向兰楚尧求学,兰楚尧口若悬河,好像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不知过了多久,兰楚尧叫了叫宋忱,他才意识到该回去了。兰楚尧派了马车给他和连生送行,临走时,宋忱十分真诚地向他道谢。 兰楚尧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幽远,脑海里重现了那日的场景: 谢时鸢笔直地跪在祠堂,目光凝视面前的牌位,不置一辞。 「为何不说话,我谢家就是教你这么做人的吗!」谢母身怀六甲,推开侍女的手,站到谢时鸢面前。 谢时鸢朝她磕了个头,这才开口:「孩儿无话可说。」 谢母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一时间难以读懂他眼底的情绪,她泄了气:「谢时鸢,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谢时鸢依旧不答,凤眸黑沉沉一片,他兀自执起长鞭:「母亲现在不宜动怒,今日之家法无需您动手,我自己来。」 话落,鞭子破空而出,尾端划过冷冽的弧度,重重落到谢时鸢背上,一下就把衣服裂开,露出带血的皮肉。谢时鸢压下喉咙里的呻吟,脸色惨白如纸,殷红的唇褪了色,他握紧手中长鞭,一下下往身后抽着,直到血肉模煳。 兰楚尧眼里闪过深思,谢时鸢,你是想做什么呢? 第5页 第 3 章 宋忱到院子里时,谢时鸢的屋子亮着灯,他停留一会儿后打算回去睡觉。这时那屋子的门开了,小厮端着盆出来,走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一盆血水。 宋忱被实实在在吓到了,他知道谢时鸢背上有伤,却不知他伤得这么重,连生忙叫住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正好得空擦了擦头上的汗,对宋忱说:「回郎君,这是给世子处理伤口弄的。」 连生有些着急:「世子怎么了?」 小厮奇异地瞧了他一眼,连生意识到什么,赶忙退到宋忱身后。小厮这才收回目光,他苦着脸,也不敢和宋忱解释,随便说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宋忱望着谢时鸢的屋子,赶忙从袖子里拿出兰楚尧给的药,但想到今天谢时鸢的态度,仍然有些退缩。 连生看到瓶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宋忱告诉了他。 连生便主动说:「这个时辰不早了,公子回去睡觉吧,这个药我替公子送过去就是。」 以往在宋府,宋忱想做什么也都是连生跑腿,正好宋忱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谢时鸢,他把瓶子递给了连生,决定明天再去看看谢时鸢。 宋忱走了。 连生等他的背影消失,才小步走到水缸那儿,对着水面理了理自己的头髮,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连生本来是宋府的低等奴僕,当年使劲儿讨得宋忱欢心,变成了一等奴僕。本以为这就是顶峰,没想到宋忱嫁进了侯府,这是何等高门显贵啊。 连生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有这样的机遇,怎么会不起心思?原本还想等几日,可发现世子讨厌宋忱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今晚更是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 连生站在门前,心里砰砰跳着,半晌柔声敲响了门。 「进来。」里面传来世子的声音,如玉珠撒盘。 连生手指颤了颤,被酥麻的痒意沖昏了头,方才面对宋忱的心虚消失殆尽。 推开门,谢时鸢俯卧在榻上,绸缎似的长髮尽数盘起,上身的衣衫都褪去了,露出后背狰狞可怖的伤口。 连生看着谢时鸢光裸的肩头,浑身燥起来,拿毛巾沾上水在谢时鸢背后擦着。 谢时鸢以为是方才的小厮,闭眼躺着没有动。 直到他感觉背后那双手开始不安分地乱滑。谢时鸢勐地睁开眼,一下子捏住来人的手臂,力道大得发出咔嚓一声。看清连生的脸后,谢时鸢凤眸凝聚起令人胆寒的风暴,大力把他甩开。 连生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吟叫,塌着手臂,眼里满是惊恐。 谢时鸢捏过他的手上沾着黏黏煳煳的脂粉,噁心极了。他坐起身,从一侧抽出长剑抵着连生的脖子,漂亮的脸上充满戾气,毫不掩饰的杀意:「想死?」 连生抖着身子连连后退,大声喊:「不不,连生错了,饶命……世子饶命,公子救我!」他怎么也没想到,谢时鸢会这么讨厌男人,甚至对他比对宋忱还狠。 谢时鸢听他提起宋忱,眼神冷得像看一个死物。若不是昨日刚受了谢母的警告,从看见连生脸的那一刻起,他就别想再有开口的机会。谢时鸢眯着眼:「宋忱让你来的?」 「是是!」连生指着那瓶金疮药,好像找到了救命符,「公子让奴才来送药,我只是来送药的!」好似刚才的冒犯非他所为。 谢时鸢笑了,芍药般的秾丽,眼神却无比瘆人。挑谁不好,偏偏挑了他前世最讨厌的人,他几乎要怀疑宋忱是故意的了:「滚回去,把宋忱叫来。」 连生连滚带爬,离开了屋子。 谢时鸢静等着,没一会儿,宋忱来了。 宋忱还揉着眼睛,他睡得正香,连生突然把他晃醒了,脸色惨白如鬼,只让他快点来见谢时鸢,鞋袜都没来得及穿,就被连生拉着过来了。 宋忱现在只着中衣,衣服也不规整,露出大片锁骨,头髮松松散散,脸颊带着刚醒的薄红,青白色的双足落在地毯上,整个人迷迷煳煳的。 「啊!」他刚看清前面,就大叫一声,急忙转了回去。 谢时鸢没来得及发作,被他叫得一愣。 宋忱说:「你不穿衣服。」 谢时鸢衣服褪了就没穿上,上身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宋忱哪见过这场面,吓得心一跳一跳的。 谢时鸢眼底暗流涌动,写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用衣服遮住胸前的光景,片刻后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在侯府安分守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宋忱这才转身,还是不太敢看谢时鸢,听见他的话,乖顺道:「我有听你的。」 谢时鸢皮笑肉不笑:「听我的?所以你让你的侍从进来,给我上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宋忱偷偷看了眼谢时鸢,他不知道伤在哪里,目光黑沉沉的,在生气。宋忱想不通,为什么每次帮谢时鸢处理伤口,他都要生气。 于是他问:「你为什么总生气啊。」 谢时鸢没得到回覆,面无表情,实在不知道这儿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宋忱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父亲说人受伤的时候不能生气,不然伤口就不会好了。奇怪,明明兰楚尧说帮夫君上药,他就会……」最后几句话微不可查。 谢时鸢听他提起兰楚尧,伸手拿过药瓶,往瓶底一摸,印着兰楚尧商行的名字,他揉了揉眉心:「这药是兰楚尧给你的?」 第6页 宋忱眼睛转了转,没说话。 谢时鸢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想起兰楚尧只能一阵冷笑。 后背撕裂的疼痛越发明显,他脸色又白了几个度,谢时鸢顶着一身伤折腾了这么久,早已倦怠,先前小厮见他唤了宋忱来,已经退下了,这个时辰,不好叫人。他捏了捏手指,忍耐许久才躺下来:「过来上药。」 宋忱迟疑。 谢时鸢扭头:「还愣着做什么?」 宋忱这才动了,待看见谢时鸢暴露出来的后背,脸色一下子比谢时鸢还白。谢时鸢闭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鬓边散乱的碎发粘在脸上,是真的难受到了极致,睫毛都是脆弱的弧度。 药撒上的那一刻,谢时鸢不禁泄出声音,然后又死死忍住,抓着床褥的双手青筋凸起,背后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 偏偏宋忱还不乖觉,一个劲儿地追问:「谁打的啊,是谁打的啊……」听他的语气,难受得仿佛这些鞭痕是在自己身上。 谢时鸢不想理他,可宋忱不依不饶,在他耳畔处一直叫唤,好像谢时鸢不说,他就也不停。最后谢时鸢被吵烦了,忍无可忍说:「我自己。」 也不知是被他话语中的厌烦震慑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宋忱终于闭嘴了。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谢时鸢打得狠,那一瓶药几乎要用完了。药效慢慢起了作用,混合着屋里的安神香,谢时鸢眉头逐渐舒展开,思绪变得越来越沉,最终昏睡了过去。 宋忱帮他盖好被子,盯着谢时鸢的睡颜,不放心留他一人,又不敢上塌,找了个凳子,半趴在床边看着。 翌日天光大亮,谢时鸢惊醒,腰侧被什么东西抵着。往下一看,是宋忱的手肘,主人睡得正香,他生得白净,趴在那里,从头到脚干净得不染尘埃。 谢时鸢冷着脸把人弄醒,宋忱一睁眼就打了个喷嚏。 宋忱脑袋逐渐清明,注视着谢时鸢又慌慌张张错开视线。站起身时不小心撞倒了凳子,他没看谢时鸢的脸色,把凳子放回去后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我先回去了。」 说完停留了一会儿,没等到谢时鸢的回应,就赤着脚离开了。 回去后宋忱突然想起什么,没找到连生,就叫连末从那堆嫁妆里找出了个匣子,匣子极为精緻,一看就价值不菲。宋忱从匣子里掏出对同心锁,一方一圆,是老掉牙的鸳鸯戏水纹。 同心锁是宋母在世时让工人做的,可惜她生宋忱时难产走了。这对锁误了工期,后来才到宋父手里,那时宋忱挂着其它东西,锁便留了下来。 方的那只刻了宋忱的名字,是鸳鸟。按宋父的打算,等宋忱成了家,就把鸯鸟那只给他夫人,加上她的名字。谁也不曾想,他会嫁给谢时鸢,同心锁送不出去,宋父只好封起来,和嫁妆放在一起让他带着。 这会儿宋忱把锁翻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谢时鸢才不会要圆的呢,甚至方的也不会要。 宋忱把两只锁解开又合上,摆弄了好多次,才放回匣子里,再等等吧!谁让他们是夫妻呢,等谢时鸢喜欢上他,他就哄着谢时鸢收下另一个,宋忱想到谢时鸢带那块同心锁的样子,笑弯了腰。 或许要先让谢时鸢喜欢鸯鸟,宋忱想了想,鸯鸟抓不到,他可以先抓几只其他的雌鸟。正好谢时鸢受伤了,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在房间待久了会闷,鸟儿可以给他解解闷。 宋忱去厨房要了几把米。 他不需要用工具捉鸟儿,宋忱有灵性,从小各种动物就喜欢他,他只要站在树下,捧着米就有鸟儿来找他玩了。但鸟儿愿意陪他玩,却不愿意跟他到谢时鸢院子里。 宋忱试了几次还不成功,就学人拿了个笼子,这回抓到只雌鸟了。它进了笼子,害怕地缩在一角,宋忱伸手安抚它:「小鸟儿别怕,过几日就放你出去啦。」 鸟儿还是不太活跃,宋忱抱着笼子想,要不先养两天吧。他带着鸟儿回屋,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又拿些小玩意逗它玩,过不了一日,它就恢復活力了。 宋忱极高兴,挑了个早晨带着笼子奔向了谢时鸢的房间。 小厮却告诉他:「世子在任职。」 宋忱眉头皱巴起来,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得任职啊,笼中鸟儿扑腾着翅膀,宋忱却不想再打扰谢时鸢,他早就能出去了,这几天还要当值,肯定很累。 小厮却说:「世子中午便回来,您可以先进屋等着。」 宋忱又走不动路了。 反正就给他看一眼鸟儿,看看他的反应,不会打扰到他吧,打扰了也没办法,他需要和谢时鸢发展感情呢。 宋忱推门进去了。 那天晚上上药时,没怎么注意谢时鸢的住处,现在倒看清楚了。 谢时鸢的房间布置得和他这个人一样,好多东西宋忱说不出名字,却知道很贵重,但不张扬,典雅好看。 宋忱不敢乱动,谢时鸢会生气,他坐在软榻上,渴了就给自己倒杯水,困了就眯一会儿,终于等到午时,听见外面有人来了。 第 4 章 宋忱一个激灵,提着笼子站起来,目不转睛盯着门口。就在谢时鸢踏进门的那一刻,他又忙把鸟笼藏在了身后。 谢时鸢看见他时,顿在原地,他昳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手腕收在袖袍里,像冷冰冰的玉雕矗立着,同那晚虚弱的样子截然不同:「你来做什么?」 第7页 宋忱藏在身后的手指瑟缩几分,眼睛直直看着谢时鸢:「我想看看你的伤。」 谢时鸢不说话,绕过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将他的唇色润红了几分,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睛更显得漂亮。 「现在看到了,还有别的事?」似乎感受到宋忱的视线,谢时鸢语气又冷了些。 宋忱还没想好怎么说,可鸟儿在笼子里不安分地跳动,已经弄出来些异样的响动,再不拿出来他就要发现了。 于是宋忱朝谢时鸢走了两步,飞快把小鸟放到桌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献宝似的:「这是我抓的鸟儿,给你玩。」 说完他浅浅笑着,在等谢时鸢夸奖。 谢时鸢看向笼子,眼神却骤然变了,他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忽地站起身,椅子被撞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宋忱没料到他这个反应,以为谢时鸢是伤口又疼了,赶忙上前想扶他。谁知还没碰到他的袖子,就被一把掀开,宋忱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不知怎么了,只敢细声问:「你又不好了吗?」 谢时鸢死死盯着那个笼子,推开他后双手紧紧握住桌子边缘,力大到泛白,淡青色的脉络显出恐怖的弧度。 笼子触碰到某个开关,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煳,他仿佛又回到那片密闭逼仄的地方,一些声音跨越时空,在谢时鸢脑海里再度响起。 「什么高贵的世子,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我们公子想骑就骑……」 「谢家人又死了些,不知他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要是死了我们就没得玩了。」 「你听说了吗,永安公主小产了,诞下一名死胎……」 「哎,不过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本就是圣上开恩,或许老天也觉得不该留吧……」 …… 「行刑!」 谢时鸢的唿吸起伏不定,面色越来越白。 随着最后一道声音响起,烈马奔腾时的嘶吼响破天际,他闭上眼捂着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鸣,不堪重负似的,一拳往下砸去,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 谢时鸢的手背上满是木屑,血迹顺着指尖留下,清晰的疼痛终于把他叫醒了几分。 宋忱早就被吓得面色惨白,笼子摔在了地上,鸟儿受了惊,在里面不停扑腾着,他也没心思管,站在谢时鸢身侧一动不敢动。 「哈……」谢时鸢笑了一声,周身萦绕着骇人的气息,血红的双眼转向宋忱,终于找到发泄口。 他指着地上的笼子,语气森然:「玩?在你眼里,世上万物都可以做你的玩具,都可以被肆意践踏是吗?」 宋忱急了,谢时鸢为何要这样说,他不停摆手想否认:「不是,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宋忱。」谢时鸢打断了他,脸上重归平淡,好似所有浓墨重彩的情绪汇聚在一起,交织碰撞,最后成为一碗寡淡的清水,「你真让我噁心。」 宋忱一下失了声,看着他,眼眶酸酸的,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了,他眼皮垂下来,看见鸟笼还来来回回地滚着,滑稽又可怜。 他蹲下来,把鸟笼抱进怀里,不知是蹭到哪里,还是鸟儿方才一直冲撞,笼子上的小锁扣开了。 笼中的小鸟咻得飞出去,快得宋忱来不及阻止,它拼命扇动翅膀,接着飞到谢时鸢身前,宋忱有种不好的预感,向前喊道:「不要!」 可是鸟儿没听他的话,它迫切地想表达自己的愤怒,张开锐利的鸟喙,勐地向谢时鸢手臂扑去,狠狠啄了一口,要咬掉他一块肉似的,半天没松开。这只鸟其实不小,等它飞回来的时候,谢时鸢袖子已经破了,鲜红的血从里面流出来。 谢时鸢没料到自己会被咬,捂着手愣住了。 宋忱站了起来,与他相对,他怀里捧着小鸟,精神紧绷,既担心谢时鸢,又怕他对鸟儿做什么,只盯着他的手,不敢上前。 谢时鸢霜雪般的衣服被染红大片,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半天没有反应。 胳膊上撕裂的疼痛提醒着谢时鸢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的眼里闪过复杂与不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下起倾盆大雨,谢时鸢的声音迷迷煳煳,宋忱听不真切:「带上你的东西,滚出……以后不得踏入半步。」 听不清他说的话,却能看见谢时鸢眼里的嫌恶,宋忱盯了他半晌,之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去。他走在长廊上,两侧的雨太大了,沾在人的衣服上黏煳煳的,好难受。 鸟儿的翅膀也湿了,今天放不了生。 回到房间后宋忱把笼子放在一边,由着鸟儿在房间里乱飞。 几天没见的连生回来了,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衣服宽松了许多,整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说话也不像以前一样张扬,弯着腰诺诺嚅嚅的,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不过这些宋忱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呆呆地靠在窗边,看地上雨点变成小蝴蝶跳舞,看骤雨初歇后彩虹弯成鹊桥,还看暮夜的星星对他眨眼。 …… 不知不觉来侯府已经过了好些时日。 外面又起风了,连末过去把窗户关上,回头望向宋忱,眉头拧成死结,在后脑勺不停挠着。 公子已经低迷好几天了,吃饭也蔫蔫的,他养的那只鸟儿不知怎地,赖着不走了,可公子逗它时依然没什么精神。 连生那个傢伙也是,整日不知想什么,心不在焉,这一个两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8页 连末是个直性子,忍了那么久实在憋不住了,便走到宋忱身侧:「公子,你最近不高兴?」 宋忱偏着的头转了回来,嘴唇蠕动了片刻,口是心非道:「没有啊。」 连末放下手里的东西,脾气上来了:「怎么没有,你都几日不说话了!」 宋忱见他生气,乖乖坐直,同一个受训的孩子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于是连末又心软,语气缓和了下来:「我是为公子不值,公子好好的人,成的什么破亲,现在进了侯府跟进了坟一样!」 宋忱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瞪圆了眼睛,赶忙去捂他的嘴,却被连末一把拉下来,他说起这个来喋喋不休:「公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世子每天都对你冷眼相向!哼,婚明明是他求来的,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你别说话了!」宋忱假装生气,打断了连末,再说下去谢时鸢知道肯定要罚他,他那么凶,到时候连末不会好过。而且哪有每天啊,他根本连谢时鸢的面都见不到。 连末头扭在一边,不理他了。 宋忱又一想,觉得连末说的对,谢时鸢太讨厌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他等不到谢时鸢的喜欢就要枯萎了。 他摇了摇连末的手,小脸认真,仿佛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们上街去吧。」 以前在宋府的时候,父亲担心他,很少让他出去,来了侯府,他就更没想过了。连末一席话提醒了他,反正现在没人管他,他可以多出去玩玩! 连末思索一会儿,应了,又叫上了连生。主僕三人乘着车就出去,这回车是新的,路上没出毛病。 今日正好休沐,街上人挤人,宋忱瞧着四周热热闹闹,开心得不行,转头就把谢时鸢抛在脑后。 他慢慢走着,进了几间铺子,看了舞狮杂耍,买了个糖人,又去给说书先生捧场,眼里闪着奕奕的光彩。 把糖人的头含住,宋忱嘴巴里甜丝丝的,先生正讲着一个书生,书生才高八斗,却惨遭奸人迫害,落了榜。他的银子都用在赶考上了,没有钱回家,天寒又染了风寒,病得连床都起不来,眼看就要客死他乡,一个貌美女子如仙女般降临,不仅治好了他,还一直陪伴他左右。 可是随时间流逝,书生老得掉了牙,女子却始终容颜如画,直到书生死去,女子将他送入棺椁安葬完后,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宋忱听痴了,嘴里的糖人都化完了,又听见连末淡淡评价:「前世今生?老掉牙的狐仙报恩。」 宋忱眼睛转了转,把糖人往上一塞,继续听先生讲。 果然那人说:原来这女子是山上修炼数年的狐狸,某天不小心跌落悬崖,被上一世的书生所救,可书生为了救它不幸被毒蛇咬伤,没多久就咽了气。狐狸为还上一世的恩情,便幻化成人形找到了书生。 宋忱把糖人吃完,舔了舔嘴巴,叫上连末出去。 刚走出茶楼,不知前面的人没看清还是走得太快,宋忱被撞得一晃,差点摔倒,幸好连末手快扶住了他。宋忱往那头一看,只有一个背影,嗯……有点眼熟。 「那不是大公子吗?」一直不说话的连生突然指着那人唿道。 宋忱又细看几眼,果真是大伯家的哥哥,想打招唿,但人都快走远了,就想算了,连生却急忙拉着他:「上次公子回门,大公子有事想转告公子,我忘记告诉你了,好不容易遇到他,我们快追上去吧!」 说完不顾连末劝阻,拉着宋忱就冲上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忱跟着连生跑得气喘吁吁,不知道他到底要带自己找大哥做什么。 连生紧紧盯着宋昌,深怕跟丢,好容易追上宋昌,却见到他踏进一家赌坊,连生眼前一黑。他看了眼宋忱,咬牙骂宋昌不争气,要是被老爷知道,他得被拔下一层皮! 眼看连末就要追来,连生咽了咽口水,心一横,拉着宋忱就跟了进去。管不了那么多了,侯府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世子是个疯的,他不想哪天不明不白死在谢府! 第 5 章 赌坊熙熙攘攘,空气中瀰漫着菸酒味,灯光昏暗不清,在赌徒兴奋发红的脸上摇曳,所有人目光紧紧盯着桌台,骰子不停摇动,四处都是欢唿和咒骂。 宋忱跟在连生后边,眉心拧巴在一起,这个地方太乱了,他不想待在这里。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连生紧抓着他四处寻找,手里全是汗,宋忱挣了几下,没挣开。 连生步伐又快了些,他在人群中来回游移,好半天才终于看见宋昌,连末眼里一下放了光,朝他飞奔而去。 宋昌正叉腰站在台前,身边人说着恭维的话,将他捧得哈哈大笑。宋忱发现他方才那件价值连城的外套没了,衣服松垮,配饰也不知所踪。 连生从后面叫了叫他,宋昌没反应,他又提了嗓:「大公子,大公子!」 「做什么呢?喊魂啊!」宋昌被扰了兴致,一脸不耐,随便偏头望了几眼,就看见宋忱站在那儿。 赌坊闷得慌,宋忱瓷白的小脸泛着点薄红,衣服规整穿着,不吵不闹看着宋昌,与赌坊格格不入。 宋昌吓得花容失色,手里拿的注叮铃哐啷撒在了桌上,他往自己脸上招唿几下,睁开眼还是这副场景,于是扔下东西就把宋忱拉到一边,眼睛瞪得像铜铃:「三弟!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第9页 宋忱没来得及说话,连生扑腾一声跪下,抓着宋昌的裤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嚎:「大公子,你收了奴吧,奴能为你当牛做马!」说罢又朝宋忱一拜,「公子,你做个见证,从此以后奴就是大公子的人了,我不能再跟你了,奴才欠你的来世……」 宋忱露出茫然的表情,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连生怎么了? 怕宋昌拒绝似的,连生又朝他磕了几下头,宋昌没料到这一出,也懵了,微微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先是问了宋忱,干巴巴的:「三弟,可是这奴才不合你心意?」 宋忱沉默片刻,他大概懂了,大哥没有要找他,是连生想找大哥。 连生投来祈求的目光,宋忱做不出为难人的事,他手指一捏,正想答应:「大哥,你收……」 「宋公子!还玩不玩?」 宋忱的话断在喉咙里,方才那桌上的人喊了起来,想必是宋昌离时太久,耽误了他们。 宋昌便急了,他的身家性命还压在桌上呢!他提着裤腰转头张望,见实在拖不得,便对着宋忱为难道:「三弟,你且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完了那局就回来!」 连生还想拉他,宋昌却忙避开,急不可耐地说着:「一会儿再说!」 宋昌走了,连生跪在地上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再看宋忱。 宋忱却没什么反应,他想起来连生从什么时候不对劲的,想起谢时鸢,眼里意味难明。连末也过来了,他冷冷剜了连生一眼,看宋忱不打算走,便面带维护站在他身边。 宋忱望着大哥的背影,想让他快点回来。 可宋昌感受不到,他一会儿振臂大笑,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 一局似乎要很久,宋忱靠在楼梯角,等着等着,打了个呵欠。 「哐当——」 头顶蓦地大声一响,宋忱睡意被吓醒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朝声源处望去。一个着粗布衣裳的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栏杆撕裂了,一端挂在半空摇摇欲坠。 那人嘴里吐着血还拼命往前爬,仿若身后有恶鬼在追。楼上紧接着就有人赶下来,手拿刀棍,一脸凶神恶煞,几下把他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宋忱把连末往他身边拉了点,这边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周围却没有一个人管,司空见惯似的。 领头的说话了:「谢慈,哥儿几个宽容你不少时日了,你还拿不出银子?」 他冷笑一声,挥着手里的匕首,刀光划过那人眼尾,眼看就要落到身上:「我看,这条命你是真不想要了!」 「别,别!」那个被唤做谢慈的人抖得厉害,一把抓住那人的裤脚。 连末原本捂住了宋忱的眼,又被他挪开了,从他们的位置,正好能看见谢慈的正脸,谢慈被吓狠了,满脸大汗。 他眼泪合着汗滴下来,说话都不连续了:「豹爷,您……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相信我……豹爷,相信我,我一定……我下次一定会还上的!」 豹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谢慈倒在地上,正正朝着宋忱,吐出几口血,抽搐得厉害。豹爷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起来,拳头打在谢慈嘴上,语气狠戾:「去你娘的!今个拿不出钱来,你就死在这吧!」 谢慈眼神迷离起来,含煳不清吐出几句话:「不,你不能杀我,我是……的人,她怎么不来找我……这次怎么不来……」 豹爷刀子上溅了血,宋忱有些怕了,他拉着连末想去找宋昌,连末把他护在里面,从那群人边上准备绕过去。 不料他们刚过去时,谢慈像是看到什么,忽地睁大眼,卖力向宋忱爬去,大声喊着:「郎君!」 宋忱握着连末的手一紧,无声催促他,接着就听见谢慈喊: 「宋郎君救救我,我是侯府的人,我是谢家的人!」他哭得声嘶力竭,血一股一股往外流。 宋忱顿在原地,立刻看向谢慈,不敢相信:「你是谢时鸢的人?」 说话的同时,豹爷也在打量他,宋忱穿的服饰极为考究,那条金线绣纹的腰带,少说也要锦绣坊十日工期,其余的更是一眼就能瞧出的华贵。 豹爷眯眼思索一瞬后,松开了手。 谢慈得了喘息,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紧紧抓着眼前的希望:「是是,郎君求你救救小的!」 宋忱有点迟疑,但方才他叫出了自己名姓,不似作伪,而且他还姓谢。宋忱一想,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连末:「你把他要过来吧。」 连末瞥了谢慈一眼,并不乐意:「公子,他家的人由他家自己管,与我们何干,而且那人一看就是烂赌成性的,为什么要帮他?」 宋忱却说:「不能让谢家的人死。」谢时鸢要是知道他们坐视不理,会找麻烦的。 连末哼了一声,见他实在坚持,才慢慢走过去,那玉佩价值不菲,足够还谢慈欠下的帐。 豹爷捏着玉佩左看右看,嘴角飞上了天,立刻就转变态度,对谢慈嬉笑道:「早说你认识这样的人,豹爷我怎么会动手呢,谢老闆,欢迎下次再来。」 谢慈如获大赦,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津津地摊在了地上。 待豹爷带着弟兄离去,宋忱才走近谢慈,对他说:「你要是再赌,我就告诉谢时鸢。」 宋忱看着软糯好欺负,谢慈没想到他会威胁人,面上一愣,听清他的话,又想到什么可怕的事,颤抖着惊唿两声:「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第10页 宋忱便叫上他:「走吧。」 谢慈乖乖爬起来,跟在后边。 连生眼神却变了。 宋忱去找宋昌,他沉浸在局里,丝毫没注意方才的事,他叫了对方一声,宋昌转头瞧见他,摸摸鼻子,哈哈笑着:「三弟,你要走了?」 宋忱视线扫向连生,想让他说话,连生却不看他,像是在顾忌什么,不敢动了,宋昌也不提收连生的事,宋忱觉得他们奇怪,主动问连生:「你不是想跟……」 「公子!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连生瞥了眼谢慈,忙打断他。 连末在旁轻哼一声。 宋忱便生气了,连生强行把他带过来,想离开他跟着宋昌他也没说什么,现在自己主动帮他,他又不乐意了,像在捉弄他一样,宋忱嘴角下拉:「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在这里吧!」 和大哥道完别,宋忱扭头就往外走,连生看着他的背影跺跺脚,唤着他,却始终没追出来,估摸着是回去找宋昌了。 宋忱毕竟小孩子心性,连日里的失落在这一刻汹涌而上,回去就直奔房门,啪嗒一声把自己关了起来。 房里空寂得有些吓人,他在软榻上躺了会儿,又起来从书架上拿下本书,默默看着。 房里有只香炉正裊裊升着清烟,底座是一只青铜熊猫,眼里嵌着蓝金宝石,圆润可爱。镂空格子里插着青翠欲滴的竹叶,还沾着水滴,每天都有人换。 这是某地藩王上贡的贡品,太后赐给了宋忱,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宋忱喜欢的东西不多,香炉是其中一件,离开宋府时他不捨得,就带来了。 香味抚平了宋忱沮丧的心情,屋里安静,只时不时响起翻书声。 宋忱其实认识很多的字,也会写。寻常人家八九岁就会送孩子去学堂,他上学更早,六岁时宋父就找了大儒给他授课。头两年他在读书上的天赋尽显无遗,无人不为之嘆服,甚至有人叫他小神童。 只可惜宋忱九岁那年出了变故。 那年太后过寿,宋家作为太后母族自然要到场,太后见他粉雕玉琢,心里十分欢喜,便把他抱在怀里逗玩。宫人不知何时端来杯酒,那杯子晶莹剔透,图案也漂亮极了,宋忱新奇不已,他把酒端了过来。 太后正与大臣说话,并未留意。直到那盏精緻的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她受惊去看宋忱,才发现他嘴角溢出血,闭着眼满脸苍白。太后大惊失色,感觉抱起宋忱,凌厉喊道:「太医,快去叫太医!」 四下兵荒马乱,宴席立刻散了,事后查出那杯酒有剧毒。当时所有涉事的宫人都无故死亡,幕后主使始终不明,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沖太后来的,是宋忱替她挡了一劫。 好在太医来的及时,宋忱在宫里昏睡了三天,命保住了。可惜从此心智受损,永远停留在九岁。 宋家百年名门望族,宋忱是正宗的嫡系,又是宋父独子,出了这事,太后深感愧疚,从此对他极为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 可即便如此,世人提起宋忱也只摇头,道他今后与仕途无缘。 宋父不在乎什么仕途,但他一直坚持让宋忱读书,也是因为这样,多来,宋忱识的字已和寻常人无异,甚至看过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不明白其中含义。 他总是不知道为什么。 第 6 章 宋忱是被日光刺醒的,暖金色的细光照在他瓷白的脸上,他睫毛微颤,眼里泛着水光,撑起身时十分难受,发现自己还躺在榻上,怔了片刻,他竟在这儿睡了一宿。 此时已天光大亮,宋忱衣服头髮都有些凌乱,他换了装,整理一番后推开门,有个人躺在地上,睡得正香,仔细一看,原来是连末,宋忱忙叫醒他。 连末被惊醒,看见他明显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说:「公子,你饿了了没?这会儿厨房应该备好早膳了,我去叫人端来?」 昨晚宋忱没吃饭,现在确实想吃点东西,但他瞥见连末眼底的青色,心疼又愧疚,说:「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连末却摆手,发出爽朗的笑声:「公子想吃饭就好了,你进去等着吧!」说完不等他拒绝,向外奔去。 宋忱只好进去乖乖等着。 侯府的人办事很快,连末只传唤了一声,不过几许他们就把早膳送来了。今日吃的是红稻莲子粥,还有一些精巧的点心,宋忱食指大动,若不是连末拦着,盘子都要被扫空了。 小厮把东西端走了,宋忱脸颊微红,靠在椅背上,肚子撑得圆圆滚滚,他不好意思揉,实在忍不住,他对连末说:「我出去走走,你别跟着我了。」 连末偷笑几声,由他去了,宋忱更难为情,快步离开了院子。路过谢时鸢门口时,他下意识往那张望了几眼,外面没有人,房门紧紧关着,谢时鸢一大早就出去了呢。 宋忱挪开目光,慢悠悠朝后院走去,那边有个大湖,柳叶周垂,绿波荡漾,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这会儿他绕着湖边,柳树都枯黄了,清风一吹,就会扫在岸边石头上,发出莎莎的响声。 宋忱走累了,坐到亭子里休息,从远处望,湖心中央的石柱雕栏里,他的脑袋半歪,双手探在外面,衣衫髮丝随风拂动,整个人像是精雕细琢的珍宝,又像诗画里的仙子。 小厮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但他没空欣赏,急匆匆跑过去,大声喊:「不好了郎君!」 第11页 宋忱离老远就听见他的叫唤,转头一看,小厮气喘吁吁,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他脸色一紧:「怎么了?」 小厮擦着汗,面露急色:「郎君,方才门口有人跑来,说您的人被卖到勾栏去了,让您带五十两银子去赎。」他看了眼宋忱的脸色,似乎有些为难,「不知是不是真,我们不敢做主,就来禀告您了。」 宋忱身形一滞,眉头皱成了川字:「我的人?」 小厮挠头,回忆起那人的名字,一拍脑门:「好像叫连生。」 宋忱瞳孔微微放大,接着沉默了,连生一晚上都没回来,他还以为连生已经随大哥回家了,怎么会被卖到勾栏呢? 「在哪里?」宋忱直截了当。 小厮神情变得难以名状,说话吞吐起来:「城西边的……玉狐院。」 宋忱听罢,没有犹豫,直接迈步走去:「我出去寻他。」 小厮忙拦住他,满心顾虑问道:「郎君,你知道勾栏是什么地方吗?那个人说一定要您亲自去呢。」 宋忱脚步停下了,他望着对方掷地有声:「知道。」 书上写了,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小厮见状不再多言,宋忱告别他,往住处奔去,他身上没装钱,还得回去取。 本想叫上连末,但屋里空无一人,他并不在。来不及等连末,宋忱留了信给他,免得让他担心。 他叫了马车,城西离侯府有一段路,宋忱坐在车里,手脚有点无处安放,连末不在,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别人陪同,就跑那么远出门办事。 车轮子响个不停,宋忱几次眺望,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到城西。 这条街热闹,人潮似水,一眼望去排排高楼,是王公贵族的群聚盛地。车又往前走了走,他从窗外看见玉狐院了,明明叫院,可它也是座楼。 车夫把宋忱放下就走了,他站在玉狐院门前观望了会儿,玉狐院楼角上挂着桃粉色的灯笼,大早上没有亮,两侧的柱子上缠着花束,门小幅度开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宋忱紧紧揣着装好的银票,心跳了起来,他走近试探性地推了推门,里面霎时亮堂起来,华灯美壁,云端画仙。他一只脚跨了进去,鼻尖乍然被甜腻的脂粉味充盈,宋忱眉头无意识拧巴着,慢慢往里走着。 「啊呵呵……」 房里男子的欢笑声越来越大,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宋忱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疑惑,他一直走着,半天还没碰上人。宋忱停在一间厢房门口,刚想着要不要敲门询问,门吱呀一声往里开了。 一位身材发福的中年老爷面带笑容,怀里搂着个面色发红的娇美少年,脚步虚浮地走出来,猝不及防看见个大活人,吓了一跳,一边走一边瞪着宋忱,嘴里骂了一句:「真是有病……」 宋忱心说他好没礼貌,正想离开,一个小二打扮的人端着水过来,他赶忙叫住人。小二愣了愣,一双眼睛扫视完宋忱,谄笑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兔子?」 兔子?宋忱眨眨眼,他不要兔子,他朝小二解释:「我是来找我的人的,他叫连生,你见过他吗?」 小二瞳孔一缩,眼神顿时变得复杂不明,他放下水盆,双手往身上蹭了蹭,弯腰探手:「原来是您啊,跟我走就是了,这边请。 」 宋忱顺着他的指引往前,一路上左看右看,这地方太古怪了。 小二又与他解释:「哎,昨日不知是谁不长眼,把您的人绑来了,连生一说出您的名字,我们就把人放了,人没一点儿事,您放心吧。」 宋忱点了下头,逐渐走上楼顶高层,小二停在一间前面,他开门请宋忱进去。里面寂静无声了,宋忱进去后,小二从后面关门,他听见声回头望,门已经严丝合缝了。 「唔唔……」 里面传来动静。 宋忱只得往里走,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屋里的人撞了几下木头,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宋忱寻着声掀开帘子,在床上找到了连生。 他穿着薄若蝉翼的朱樱雪纱,白花花的身子若隐若现,手被绑在床头,嘴里塞了白布,说不出话,不知遭受了怎样的虐待,看到他哭得梨花带雨,凄楚极了。 宋忱哪见过这样淫/靡的画面,当即傻眼,随后用巨大的勇气克服心中恐惧,半闭眼睛摸到连生,欲给他解绑,连生却突然盯着他背后瞪大眼睛,惊恐得唔唔乱叫。 宋忱只觉得眼里闪过道人影,下一刻,他后颈传来疼痛,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倒在连生身上。 …… 醉春阁,二楼。 谢时鸢端坐于榻,身侧轩窗半开,他的目光穿破长空,落在对面阁楼上。此时他仍穿着官服,俨然一副执行任务的样子。 矮几对面,兰楚尧挽衣煮茶,茗香裊腰漫溢,浸了谢时鸢满袖,他洗着茶,面露疑惑:「王座上一山不容二虎,你明明投入了皇帝门下,我真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向他求得的婚事?」 难道皇帝就不怕谢时鸢与宋家联手反了? 谢时鸢接过杯盏,用手指轻轻摩挲,眼眸下垂,语气十分淡然:「我用谢家军换的。」 兰楚尧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手上动作停了,直直凝视着谢时鸢双眼:「你疯了。」 漠北外敌虎视眈眈,寒沙铁骑在边境驻起牢牢防线,靠铁血手腕震慑疆外,威名叫蛮夷闻风丧胆,大雍垂髫小儿都知其丰功伟绩。这只军队世代掌控在谢家手里,各中关系牵连甚广,彼此密不可分,谢时鸢不声不响把兵权拱手让给皇帝,是脑子被驴踢了? 第12页 听他这一说,谢时鸢还是像无事人一样,接过兰楚尧手里的器具代替他倒茶。 兰楚尧眉心紧拧,镇北侯一走,谢时鸢被迫挑起大梁,可他并未向先祖一样上战场领杀敌,反而进入朝堂替皇帝做事,这就算了,如今还把谢家军牵扯进来,他真是不明白谢时鸢在想什么。 谢兰两家关系甚好,一定程度上兰楚尧不会避讳,他直接了当:「老侯爷在世时说过,谢家军只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绝不会参与朝堂上的争斗,你为何无缘无故趟这趟浑水?」 他以为谢时鸢好歹会解释个一二三,谢时鸢却笑,配上他那绝顶容颜,如雪后新梅蓦然绽放,显得惊心动魄,他带着莫名的语气反问道:「若我早已身在泥潭中了呢?」 兰楚尧一怔,望着谢时鸢,惊觉他不知从何时产生了变化,像是被人击碎精緻脆弱的外表后一点一点露出坚毅的本色。这种变化来的悄无声息,又在某些时候几乎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展现出来。 兰楚尧此时无比确信,谢时鸢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眼神复杂,思绪几度翻转,才说:「谢家军不是靠什么信物就能调动的,他们只忠于谢家,皇帝不会不知。」 谢时鸢抬头看了他一眼,凤眸凝沉,顺着他的话头回道:「薛霁卿是知道,但这是他目前与太后抗衡的唯一筹码,赤手空拳总要有把刀,不管利不利他都不会拒绝。」 兰楚尧这才恍然,他摇头自嘆,觉得自己真是在商场混得太久,对钱财越来越精明,对朝廷上的事却愈发迟钝了。 不过,薛霁卿是当今圣上的名讳,兰楚尧听他这么叫,意会到什么,开口便问:「你不是真想替他做事吧。」 谢时鸢神色难辨,口吻十分随意:「谁知道呢。」 兰楚尧沉思片刻,想起什么,一扫方才沉闷的气氛,调侃道:「算起来,你们还是表兄弟呢。」 谢时鸢轻声冷嗤,无视他的调笑:「薛霁卿生母地位不高,早年又惹了先帝不高兴,他自小在冷宫长大,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这人吃了不少苦头,别说我,他对先帝都无一丝亲缘之情。」 第 7 章 兰楚尧听罢也摇摇头:「若不是那些皇子一个个离世,太后的孩子又夭折,这位置也轮不到他。」 谢时鸢听到这话却凝起双眉,想起薛霁卿恶狼似的脾性,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他望着兰楚尧,提醒了一句:「别轻易招惹他。」 兰楚尧吃瘪,满不在乎应了一声,又想起正事:「行了行了,不提这些,你来找我到底想做什么?」 屋里安静片刻,谢时鸢回神,拿出一张信纸,递给他。 兰楚尧接过来,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见君子,这是什么?」 谢时鸢眉目幽深:「一家商行的名字。你不是想在江南一带发展生意吗,找到背后的人,也许可以让你的身家翻几番。」 兰楚尧惊得纸掉在桌上,眼里满是狐疑:「你认真的?有这种好事,你怎么不自己去做?」 谢时鸢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他,谢家十万大军,一年最基本的费用就是笔天价,他勾着红唇,提起条件来一点也不含煳:「之后赚的银子,我们五五分成。」 兰楚尧当即掉了下巴,咬牙切齿:「你怎么不去抢?」 谢时鸢就这么看着他,如悠似闲抿了口热茶,也不催促,仿佛没了他还有无数人抢着为他做事。 兰楚尧细细打量了他几秒,眼中忽地闪过精明的光采,随即抱手靠在一边,答应得极为爽快:「行,我做。」 「嘟嘟——」 兰楚尧话刚落,门就被人敲响,他往外望去,谢时鸢则不慌不忙放下茶杯:「进来。」 一个黑金色衣袍,腰带绣刀的护卫推开门,拱手对着谢时鸢:「中尉大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兰楚尧这才发现谢时鸢一直有意无意注意着外面,他哼笑道:「哎呀,你的对手要是知道你出任务还有空来喝茶,一定会被你气死。」 谢时鸢透过窗户最后望了眼对面,边对兰楚尧说边往外走:「只是去打个照面而已,走了。」 玉狐院门口,谢时鸢的人已经将其围得水泄不通。他一声令下,所有人倾巢而出,金吾卫靴子在地上磨蹭出咔咔的响声,数间厢房被破开,偷欢的贵族与小倌惊声大叫,立刻就被压得动弹不得。 谢时鸢没有停歇,率人直奔楼上。玉狐院暧昧的暖光下,金吾卫面庞冷硬,兵分几路,搜查起来毫不留情。 角落里传来响音,谢时鸢耳尖一动,转身迈步向前,接近门口时,手下先一步进去,不一会儿便唤道:「大人,有东西!」 谢时鸢进去,往四周打量,这屋子与楼下大不相同,处处透露着精緻。画扇风屏后一张漆雕大桌,显然是用来会客的,炉里有香,两盏杯里的茶水未冷。 谢时鸢目光落在桌上的小箱子上,箱子上没锁,护卫拿刀挑开盖子,待看清楚,不禁瞪大了双眼,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金条。 赃款还好端端留在这,人却不见了,想来早已望风而逃,谢时鸢凤眸微眯,有个眼尖的护卫瞥向一侧,突然大喝一声:「窗子!」 谢时鸢顺着望去,那面通往楼外的窗子大开,墙下软榻混乱一片,留下被人翻过的痕迹。 护卫料想人从这跳了下去,请命道:「我这就带人去追。」 第13页 「慢着。」谢时鸢冷声制止了他。 这层楼可不低,那人有几条命敢往下跳,况且金吾卫层层包围,这人就算出去也不可能躲过他们的视线。谢时鸢没被迷惑,对方才的护卫吩咐道:「你去让外面的人盯紧些,其他人待在楼里继续搜。」 金吾卫领了命,各自离去。 谢时鸢又在房里探了探,没察出异样,他沿路返回,随处可见金吾卫,他心里想着事,走过某间房时却蓦地停住脚步。谢时鸢看向里面,方才他听见一声细如蚊蝇的嘤咛。 他一把推开门,金吾卫闻声而来,警惕往里进,片刻后,一群护卫不知看见什么,齐齐停在珠帘外,有知情人一脸奇妙看向谢时鸢:「大人。」 谢时鸢凝眉,不明所以上前,接着身形一滞,立刻明白了金吾卫的眼神。 只见这门窗禁闭的房里,光线昏暗,里边摆着一张四方雕花软榻,床幔微微晃动。他那本该安生待在府中的夫人,正被五花大绑,极其不雅地靠在床脚,床上甚至有名衣衫暴露的男子。 没人敢说话,谢时鸢眉目间蒙上了一层冷意。 对面,宋忱嘴巴也被堵上来了,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见到谢时鸢,惊愣了半晌。接着才反应过来,轻轻挣扎,想让谢时鸢帮他松绑。 可谢时鸢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这几秒对宋忱来说格外难熬,他浑身不舒服,似乎意识到谢时鸢不想救他,便迎着对方的目光往后缩了缩。 谢时鸢却动了,他突然抽出护卫身上的刀,看也不看就往宋忱身上砍去。冰冷的银光在眼前划过弧线,宋忱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往下流,在刀落下的最后一刻闭上了眼睛。 意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宋忱整个人紧绷得不像话,他双手发凉,背上浸出冷汗,感觉身上一松,才缓缓睁开眼。 原来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只把缚在他身上的绳子砍断了。 谢时鸢长身玉立,白皙的手紧紧握着刀,秾丽的面容此时比冰雪还冻人:「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宋忱心有余悸,用发僵的手指扯下口中布条,嗓子干涩:「我是被打晕了。」 谢时鸢:「谁引你来玉狐院的?」 宋忱又是一愣,微微向后看去,连生不知怎么昏睡了过去,他想了想:「小厮说连生被卖到了这里,我来找他。」 谢时鸢目光一错,这才看清床上人的面目,又转头回望宋忱,眼睛黑沉沉的,不容置喙:「让他晚上来见我。」 宋忱带着疑惑应下。 正此时,一个护卫匆忙进来,见有外人在场,凑到谢时鸢耳边说着什么。谢时鸢脸色微变,随即召唤金吾卫,他没忘记宋忱,低声道:「跟上我。」 宋忱望着他的背影,又瞥了眼连生,见有金吾卫拉起他,便快步跟上谢时鸢。 玉狐院一扫之前的暧昧□□,一片肃杀。金吾卫手下压着众多衣衫不整的客人,无不吓得瑟瑟发抖,胆小之人湿了□□,痛哭着求饶。 楼下大堂聚集的人最多,可中间却形成空地,不知有什么。谢时鸢带人直驱而入,宋忱在后面也渐渐看清面前的场景,小脸唰得一下就白了。 只见他早上刚走过的地毯上有个人静静躺着,泡在身下不停流出的鲜血里,双目圆睁,全身的骨头折成诡异的弧度,死状其惨,叫人不敢直视。 死的人是吏部主事,位置举足轻重。谢时鸢在他面前蹲下,探了探他的皮肤,心下冷沉。头一次来会玉狐院,对方不仅不留情面,还先后抓了宋忱,在他眼皮子底下戕害朝廷命官。 如此一份大礼,他上任不过几天,就结了这样水火不容的仇家? 谢时鸢站了起来,指挥金吾卫清理现场,将无关人员尽数遣退。一群人作鸟兽散,玉狐院瞬间沉寂下来,宋忱还没缓过神,盯着谢时鸢的身影不敢上前。 谢时鸢对他淡淡道:「回府。」 这是宋忱第二次与他共乘一车,谢时鸢脸上看不出情绪,宋忱把自己嘴巴管得好好的,一句都不多言。谢时鸢对他的识相之举很受用,两人全程相安无事。 到了侯府,宋忱先赶回了房,连生没被送回去,他被金吾卫直接拉去见了谢时鸢。 连生穿的还是白日那件露骨至极的衣服,但他此时跪在谢时鸢脚下,哭丧着一张脸,抖如筛糠,升不起半点旖旎的心思。 谢时鸢目光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启唇问:「你是怎么进的玉狐院,谁让你引来了宋忱?」 连生听罢,一股脑都吐出来。那日宋忱走后,他去找宋昌,用尽了法子,宋昌却说什么也不肯收他。连生自以为惹了宋忱厌弃,心如死灰,他无处可去,便在赌坊外面游移,一时不慎,被该死的赌鬼套了麻袋,当晚就卖入玉狐院。 楼里的龟/公一来就给他换了装束,还命人想调教他。连生心高气傲,哪里愿意留在那儿被人折辱,他拼了命挣扎,为了逃脱控制就搬出了宋忱。龟/公碍于宋忱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又捨不得自己花的银两,将信将疑拆人把信儿传到侯府。 连生没想到宋忱真的来找他了,他顿时感激涕零,可宋忱给他松绑时,玉狐院的人像是突然得了失心疯,一棒子把宋忱打晕了,他也没逃过,再醒来,就落到金吾卫手里了。 谢时鸢面色不变,又问:「你找宋昌做什么?」 第14页 连生还是藏了些事,那日当着谢慈的面他都不敢说要另寻他主,更不敢告诉谢时鸢。方才说话时心存侥倖,把这一段隐了去,可他哪里是谢时鸢的对手,谢时鸢听出不对,自然不会放过他。 连生吓得连连磕头,哪里还敢隐瞒,当即全抖搂出来。 谢时鸢盯着连生,手指在椅子上敲了敲,这事到底是巧合还是人有意为之,尚不得定论。但连生是个不安分的主,自打来侯府生了不少事,留在宋忱身边是个祸害。 他不能让连生坏了他的事。 谢时鸢顾及谢母不能沾染血腥,况且连生不是他的人,宋忱那边又是个问题。侯府里也不干净,若是把连生发落下去他更不放心。谢时鸢几处受制,一时竟找不到个好法子处置他。 连生好半天听不到谢时鸢说话,颤颤巍巍地抬头,却见他周身戾气,眼神森然堪比玉面修罗。连生几乎产生了幻觉,觉得血煞扑面而来,下一刻就要叫他命丧黄泉。 他心惊肉跳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叫嚣着要往外逃。 就在这时,谢时鸢垂下眼眸,一开口犹如天外之音虚无缥缈:「你之前奉宋忱之命给我上药……」 连生愣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 8 章 次日,连生被抬为妾的消息在府中传开,赐名莲夫人。 消息到听雪院的时候,宋忱正在洗漱,他昨夜被玉狐院的场景吓出了噩梦,一宿没睡好,顶着黑眼圈起了个大早。 连末在一边服侍,总觉得其他人看他们的眼神奇奇怪怪。不知第多少次看见小厮交头接耳后,连末终于忍无可忍,眼角眉梢带着火气,扯开嗓子吼道:「做什么呢,偷偷摸摸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小厮吓得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把事情说了。他们都知道世子与刚过门的夫人感情不和,可世子转头就纳妾,收的还是夫人的随从,简直是把夫人的脸面往地下踩。 所有人都不敢看宋忱的脸色,可要是他们抬头,就会发现宋忱脸上没有愠怒,他只是一怔,随后沉默着擦干手上的水。 宋忱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寻常男人都有三妻四妾,像宋父那样只有母亲的人凤毛麟角。 他无甚所谓地让小厮起来,连末却炸开了,破口大骂:「不知廉耻的贱/人,连世子也要勾搭,公子对他的好简直是餵了狗!」 宋忱被他的话打懵了,有点疑惑连末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这就去找他!」连末越想越气,窝了一肚子火,也顾不上宋忱,说着就往外跑。 院里的人拦不住连末,被他几下推倒在地上,宋忱看他一副狠不得把连生撕了的架势,赶紧追了上去。 连末脚步极快,但还是被宋忱赶上了,可连末气煳涂了,哪里还听得进去宋忱的话,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宋忱只能陪他一块去。 连生也不知道被安排在哪个边角,主僕二人顺着小厮的指示,找了许久才到。 连生住的地方和他的称唿很衬,叫菡萏居,苍色石阶宽敞整齐,静谧宜人。是个好地方,谢时鸢该是花了点心思的。 连末就要往里走,可院门口站了两个人,手里拿着长枪,面无表情拦住了他。连末那点力气对付普通家丁还可以,遇上这二人就实属不足了。连末不甘心,使劲往里闯,两人像拎鸡仔一样把他丢了出去,转头对宋忱说:「世子不许你见莲夫人。」 宋忱扶起连末,对他们说:「我不会对他做什么,谢时鸢不用担心,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两人充耳不闻,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毫不客气地驱逐起来:「请郎君快些离开。」 连末气红了眼,一个小小的贱妾也敢在公子面前作威作福,他朝着里边大喊:「连生,你滚出来,有胆子勾三搭四,又在里面做什么缩头乌龟!出来啊……」 宋忱拉着他的手,嘴巴紧绷着,不知是不是连末的话起了作用,屋里还真出来了个人。不是连生,像是他身边伺候的人。 那人愁苦着一张脸,就站在院里,离他们远远的,似是恳求道:「郎君,世子的主意不会改的,你们在这闹也没用,莲夫人不会出来的,你们快些回去吧。」 连末骂得更厉害了。 宋忱心里一跳一跳的,连末拉也拉不走,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哐当——」 里屋的门被大力推开,连生大概是被吵烦了,一脸冷意走了出来,那小厮想拦他,被狠狠挤开:「滚开!」 连生甩开他,就走到台阶上站着,那屋子被上了结界似的,不管两人怎么闹都不出来。连生戴了莲夫人的头衔,整个人改头换面,穿得光鲜亮丽,把他俊俏的小脸显露无遗,趾高气扬看着二人。 连末死死盯着他,眼神十分兇狠,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有脸见公子。」 连生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瞥了宋忱一眼,扶着鬓髮:「不是你叫本夫人来的吗?」 连末口直心快,但很少骂过人,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指着他叫破了喉咙:「你个不要脸的,主子的男人都勾引!早晚有一天,我要替公子砍了你!」 宋忱在一旁听连末了许久,心里终于隐约明白连生做的事不对,便站到连末身边,学他气唿唿地看着连生。 连生却半点不心虚,春风得意地哼笑一声:「谁叫世子喜欢我,我是名正言顺的莲夫人,不像你……」他下巴微抬,对着连末不怀好意,「一辈子只是给人家当奴才的命!」 第15页 「你!」连末又扑上去,再一次被门口的护卫拦下。 连末没想到白白来一趟,连连生的衣角都够不着,他忍无可忍,把谢时鸢也骂进去:「婊/子配狗……呜呜呜……」 宋忱及时捂住连末的嘴巴,没让他把话说完。两个护卫本来充当木头人,听见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刀差点收不住。 连生也怒了,作势要冲出来。 里面的小厮怕事情闹大,赶紧架着连生把他往里拖。连生还挣扎着,嘴里骂骂咧咧,不愿进去,但抵不过小厮,他被塞回房里,只余下个背影。 宋忱便用出吃奶的力气,赶忙把连末拖走了。 好不容易回到听雪院,宋忱发现不对劲。从里到外,所有小厮战战兢兢,气氛凝沉。越走越觉得异样,院子里站了些婢女,恭恭敬敬等在一旁,与他方才离开时判若两界。 宋忱知道有人来了,连末见状也不由得站直了身子。 行至屋前,婢女替他推开门:「郎君,里面请。」 宋忱抿唇进去了,连生被留在外面。 屋里明亮,薰香被掐了,窗户也关小了些,一名妇人扶着婢女背对他。听见动静,缓缓转身,她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淡青色的交领长裙,天气渐冷,还套着毛领外套,身上的首饰几乎全摘了,只留下手腕上一个白玉镯。 身形消瘦,腰间却很丰润,胎象明显。 宋忱眼皮微颤,他知道谢时鸢娘亲就怀着孕,妇人的身份唿之欲出。 果然,美妇开了口:「我是镇北侯夫人,谢时鸢的母亲。」 宋忱退后一步,提起衣角,朝谢母跪拜。父亲告诉他,谢时鸢娘亲是永安公主,又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见到她要行大礼:「见过母亲。」 宋父说要和谢时鸢一样唤她,他没有娘亲,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不太习惯。 先前谢时鸢有意无意不让二人见面,这次一见,宋忱礼数周全,可谢母听到这个称唿,还是僵在了原地。谢母无比别扭,微微一嘆,示意婢女扶他:「起来吧。」 宋忱避开婢女的手,自己站起身,低垂着头,双手无处安放。 谢母看出他的拘谨,眼底满是复杂。 两人成婚时,她还在修养,那时谢时鸢把她送到皇寺,背着她一声不响操办了婚事,等她回来才发现木已成舟,只得被迫接受这个名义上的儿媳。 谢母盯着宋忱,试探道:「你与谢时鸢成亲,是他逼你的?」 宋忱沉默了。 谢母见他的反应,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闭了闭眼,盖住眼底的泪光,自愧道:「是我谢家教子无方,才让他做出这等荒唐事。」 宋忱有些惊愕,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把手指放在身后,偷偷绞紧了。 谢母瞧着他不安的样子,又心软又烦躁,想起早上听见的传闻,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薄怒:「我今日来,是为了别的事,谢时鸢纳了妾,你可知道?」 宋忱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和连末方才还去找了人家麻烦,他犹豫着点了下头:「知道。」 谢母捂住心口,似乎气极,转过头去不看他了:「这个混帐。」接着又怒骂道:「谢时鸢欺你,辱你,轻贱你,再三违背祖训,如此妄为,连我这个母亲也不放在眼里!」 宋忱先是一愣,然后皱起眉头,总觉得不对。谢时鸢虽然对他不好,但也没有这样不堪,昨日他还救了自己呢。可对面的人是谢时鸢娘亲,他忍住想反驳的欲望,乖乖地没有动作。 谢母沉沉舒了口气,似乎做了个众大的决定:「我虽然现在别无他法,但也不会任由他放肆,你……若有一日你想离开,便来找我,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和离。」 和离,宋忱呆住,天子指婚也能和离吗?听谢母笃定的语气,似乎是可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到能和谢时鸢分开,他眼神轻轻闪动。 谢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即将临盆,今日出来的时间不短,此时身心俱疲,也不想多留,她揉了揉眉心:「你且休息吧,我便不打扰你了,以后你再见我,唤我夫人就是。」 宋忱听言松了口气,不用叫母亲就好,可他刚高兴没多久,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得到她的认可,不免有些忐忑。 他怀着矛盾的心情送走谢母,一个人坐在房里,脑子里来来回迴响起她说的话,想这想那,最后也没想出个结果。 暮晚,夕阳西沉,天色渐暗,宋忱屋子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谢时鸢官服都没脱,急匆匆地一身风霜,带进来几丝凉意,看见宋忱便质问道:「我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宋忱先是被他吓了一跳,接着眼珠子一转,落在他脸上,少见地不回答别人问题,没由来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连生关起来。」 今天连生一直站在里面,连末以为他害怕躲着不敢出来,宋忱却不这样认为。里面的小厮不让连生出来,门口还有护卫守着,这些人不只是拦他们,也是在拦里面的人。 谢时鸢身形一顿,走近了些,仔细端详着宋忱的表情,过了片刻才收回视线,面上古井无波:「你有何不满?」 宋忱哼了一声,扯出前几日的事情,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你不喜欢我把鸟儿关在笼子里,自己却把连生关起来。」 其实宋忱问谢时鸢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他把连生放出来,所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更像是一个被大人批评后,又抓住大人小辫子藉机控诉的孩子。 第16页 第 9 章 谢时鸢冷冷挑起了唇:「他自愿待在里面,你管什么闲事。」 宋忱被堵得无话可说,气鼓鼓地扭过头不想理他。可他把人晾在一边,竟也没忘谢时鸢的问话,过了一会儿,宋忱小声说:「你母亲和我说,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她伤心得都要哭啦。」 谢时鸢身形一侧,耳朵竖起来。 宋忱看不到他的脸色,却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是个好人。」 说完这话,屋里静得像一滩水,谢时鸢的唿吸清晰可闻。外面愈发昏暗了,屋里没有点烛火,浓稠的墨色无声蔓延,宋忱心里一慌,去看谢时鸢,他的身影被吞没在暗处,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谢时鸢转身正对着他,居高临下,唇角勾起淡淡的嘲讽:「别自以为是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择手段,没有底线可言。」 宋忱眼神落到他袖口,假装没看见他颤抖的手,去柜子里拿了几块糖果,摆在谢时鸢面前:「吃个糖吧。」 谢时鸢不动,宋忱想了想,把纸壳褪了,又放到他嘴边。他比宋忱高小半个头,宋忱平视着,直勾勾盯着他的红唇:「我吃过,很甜。」 谢时鸢目光下沉,那块糖就停在那,不知是生活太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借着夜色的掩饰,谢时鸢鬼使神差张开了唇瓣。 宋忱抿唇一笑,往前塞了塞。 「公子,怎么不点灯啊?」 黑暗中响起连末的声音,伴着这句话,里面猝然亮如白昼。 谢时鸢勐地向后退开,所有情绪在瞬间一扫而空,重新戴上厚厚的面具,像孤山上的冰雕,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宋忱递过去的糖果落了空,掉在地上滚了滚,粘上一层灰,脏兮兮的。 连末这才看清房里的情形,见到谢时鸢这个不速之客,瞪大了眼。 宋忱咬了咬唇,把糖果抛在一边,一边朝连末眨眼,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连末明白他的意思,不情不愿向谢时鸢行了礼,谈不上恭敬,连针带刺。谢时鸢却没有计较,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连末撇了撇嘴,全当没有这个人,走到宋忱身旁告知道:「公子,宫里来了人,太后召你明日觐见。」 宋忱听罢一想,太后三天两头就要召见他,进侯府这几天却一直没找过自己,此时宣他也不奇怪。他不以为然应下来,只叫连末安排好。 主僕二人都没发现谢时鸢遽然变了的脸色。 …… 次日一早,宋忱乘车赶往宫中,时下已快入冬,风吹得疾,时不时将帷幔吹起几道缝隙,车里的暖意被捲走,宋忱缩了缩脖子。 马车停在宫门口,穿过那道红色宫墙,宋忱携连末在慈宁宫面见太后。 当今皇帝后宫尚且无人,所以早上没有请安的妃嫔,太后一般这时也不会在慈宁宫,而是在前朝垂帘听政。 今日大概朝堂无事,宫女引他们进去时,太后面前摆着几盆木芙蓉,她正提着剪刀漫不经心地修枝剪叶,偶尔有几朵花掉在地上,红得灼人。 她穿着织金正红宫袍,长尾曳地,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保养得宛如少女。妩媚的眉眼间依稀可窥见年轻时的风韵,曾经必然是个绝世美人,否则也不会让先帝在六十多岁时还将她一介庶女封为皇后。 太后一见宋忱,便露出个和善的笑容,亲切道:「忱儿来了。」 太后早已免了他的礼,但宋忱依然弯下腰,恭敬道:「见过表姑母。」 太后露出嗔怒的表情,像往常一般笑着责怪他。她命人把花端走,牵着宋忱的手落座,自责道:「你成婚那日,本宫被宫中琐事缠住,没能到场,真是太遗憾了。」 宋忱轻嗯了一声,安慰她:「不要紧,忱儿成婚是小事,父亲知道姑母忙,本来也不用劳烦您。」 太后笑了笑,眼中流露出关心,好像只作为一个普通长辈聊起家长里短:「你成婚这些日子,姑母也不知你过的好不好,那镇北侯小世子,对你如何?」 宋忱想起父亲的叮嘱,垂下眼睛:「世子待我很好,我在侯府就和在家里一样。」 太后似乎来了兴致,细问道:「哦?他对你怎么个好法?」 这就真是难为宋忱了,他编不出来,含煳其辞。太后眼神一闪,没有捅破,甚至还符合道:「这么看来,世子的确不错。」 宋忱以为骗过了她,脸上不禁红了。 太后突然朝他朝了朝手,宋忱凑近了,她轻声细语问:「你和他有没有夫妻之实?」 宋忱乍一听到新鲜的词语,愣了愣,疑惑不解:「什么是夫妻之实?」 太后看他呆呆的样子,一拍脑门,似乎才反应过来:「瞧我,竟然问你这事。」说着,她起身拿了两本册子,递到宋忱手里。 封面上什么也没写,宋忱刚想翻,太后忙按住他的手,那染着寇丹的长指陷在宋忱手心里,掐得他生疼:「不急着翻,等回了侯府你再与世子一起看。」 宋忱挣开太后的手,把册子收起来。 太后会心一笑:「还没用早膳吧,姑母这就让人摆。」她朝太监吩咐几句,拉着宋忱往里走,状似不经意:「等过几日,你与世子一起来宫里吃顿饭吧,好让我见见他。」 宋忱考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叫不动谢时鸢,但又不想拂了太后好意,迟疑着说:「我问问他吧。」 第17页 宫人很快准备好食物,在太后宫里连双筷子都是金嵌玉着,宫人手下的绿松石玛瑙勺在碗中规律磕碰着,一举一动,每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宋忱其实不喜欢留在宫里吃饭,即使在这吃过很多次还是觉得不自在。太后亲自给他夹了东西,满怀笑意看着他,宋忱尽量忽视宫人的眼神,小口小口嚼着。 在这一片祥和中,外面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道不动听的声音:「皇上驾到!」 太后笑意淡了,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没有起来。 宋忱却不得不放下筷子,和宫人一起行礼,余光瞥见有人走进来,头顶同时传来那人好听的声音:「起来吧。」 薛霁卿头上仍带着冕旒,大雍以玄色为尊,他的黑袍袖口以金钿滚边,胸前的龙纹爪牙凌厉,此时唇角勾着一抹缱绻的笑意,眼底却满是沉着冷静。 他在宋忱面前停下来,抱着手舒懒地瞥了一眼,话却是对着太后说的:「朕听说宋家公子来了,便也来母后这儿凑个热闹,不知母后欢不欢迎?」 宋忱在宫里见过他几次,印象中他与太后并不合,很少主动过来,听到他的话,不禁有些诧异。 太后心中冷笑一声,长大了就是翅膀硬。薛霁卿近来在朝堂上锋芒毕露,从前她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现在却不得不与他虚以委蛇,她面上未有丝毫破绽:「你难得来一趟,本宫自然是欢喜的,坐吧。」 薛霁卿神色不变,命宫人添了副碗筷。 宋忱又坐了回来,两人在饭桌上你来我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暗流涌动,他自顾自地吃完饭,静静坐在一边。 薛霁卿的话头不知怎么转到了他身上,打趣道:「小公子新婚燕尔,不与夫君多聚聚,怎么捨得跑来宫里啊?」 宋忱面色绷紧了,他知道自己和谢时鸢的婚约就是皇帝赐的,不太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最后只结结巴巴说了句:「我夫君他……他很忙。」 薛霁卿忍不住笑了,宋忱脸跟着一红,似乎觉得逗弄他好玩,他又接着说:「你夫君如今是朕的得力助手,确实很忙。」 宋忱连连点头。 「不过……」薛霁卿话头一转,洋装恼怒,「再忙也要有个限度,怎么能抛下夫人呢,看来朕得收拾收拾他了。」 宋忱慌了,忙摆手,不敢反驳他,说话也不利索,最后只得看向太后,面带求助。 太后看出他的窘迫,打起圆场:「行了,忱儿不禁逗,你莫要惹他了。」 薛霁卿轻挑眉头,果然没再说话。 太后吃好了,把筷子放下,双手交叠在腹前,藉机提起另一事:「陛下也老大不小,本宫方才见你谈起婚姻很是欣然,不如让钦天监批个命,或是让适龄贵女参加选秀?后宫空寂,这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薛霁卿手一顿,眼神渐深,显然太后已经不满意他这个不听话的傀儡了。大多不好掌控就想换个小的,若从了她的意,届时新妃诞下皇子,焉有他的活路。 这回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若无其事盛了碗粥:「儿臣尚封妃的打算,此事再议吧。」 太后估计也没想让他一下就答应,闭起双目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薛霁卿没别的事,用完膳就离开了,宋忱见太后兴致不高,也跟着请退。 等殿里人影空了,太后才睁开眼,脸色有些阴沉,向着心腹伸手,全公公忙扶她起来,听见她不怒自威的声音:「你可听见陛下说的话了?」 全公公低下身子,恭恭敬敬:「请娘娘指教。」 太后凉凉瞥了外面一眼:「他不过得了个世子,就迫不及待跑来本宫面前炫耀,到底是黄毛小儿,不成气候。」 全公公沉吟问:「娘娘想?」 太后轻轻一笑,抬起自己的手指左右看了看,眼里闪过势在必得:「镇北侯世子手握重兵,做一个区区中尉岂不屈才?他既然娶了我宋家的人,那就合该为本宫做事,若是成了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他。」 全公公:「可需要奴才前去敲打一二?」 太后抬手轻飘飘制止了:「不必,凡事讲究先礼后兵。下次忱儿带他来时,好好招待他,高官厚禄,一无所有,聪明人知道怎么选,若他不识好歹……」 大殿里,几株盛开的木芙蓉红得滴血,太后一句话轻描淡写决定了别人生死:「便想办法把谢家军夺过来,让他去陪老侯爷吧。」 第 10 章 熹平十年十一月,立冬已过,镇北侯世子携夫人一同入宫。 寒风凛冽如刀,颳得皮肤生疼,沉甸甸的乌云间飘落着一粒粒的雪花,世界褪去了颜色,宋忱裹着厚厚的狐裘,鼻尖冻得通红。 朦胧雪幕下,宋忱目光瞥向他与谢时鸢交握的手。 上次离宫后,他记挂着太后的嘱咐,可是又不好开口,便一直拖着,还是谢时鸢提起太后,他才提了这件事。他忐忑不安,却没想到谢时鸢直接应下了。 两人肩并肩踏雪而行,从掌心升腾起一股暖意,宋忱眼里充满亮晶晶的光泽,一片雪白的背景里,倒映着谢时鸢的侧颜。素齿丹唇,如海棠醉日,每一笔都像画笔细细描摹出来的,是无论看多少次都会惊嘆的绝色。 宋忱瞧着他的嫣然之姿,忍不住浮想联翩,耳朵泛起可疑的红晕。 第18页 一切还得从太后给他的册子说起,那日回府,他一时好奇,先翻开看了看。每一页都是赤/裸交缠的人体图,不知道在干什么,宋忱困惑不已。 他差点把册子盯出花来,正巧连末进来了,他大惊失色,一把夺过那东西,声嘶力竭:「公子,你怎么在看这种东西,谁给你的?!」 宋忱表情空茫茫的,满口无辜:「不能看吗,这是表姑母给我的。」 连末涨红了脸,他望着宋忱欲言又止,左右纠结后,才跟他解释起来。宋忱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太后所谓的夫妻之实,连末耳提命面,他才知道这种事情只能夫妻间悄悄做,不能向外人透露。 他没有把册子给谢时鸢看,可是一见谢时鸢,就会想起那些直白的图画,迟来的羞耻感遍布全身,宋忱眼神也不自主闪躲起来。 好在谢时鸢浑然无觉,不过越靠近慈宁宫,宋忱感觉他指尖原本细微的波动就越明显,振如擂鼓,心绪极其不稳,他握紧了谢时鸢的手,小声安抚:「你别紧张。」 慈宁宫烧着地龙,两人一踏进来身子就暖了,全公公笑脸相迎:「世子和小公子,你们可算来了,洒家先带你们进去。」 谢时鸢牵着宋忱的手,跟在他身后。 全公公待他们极为热情,各种名贵的糕点摆满桌子,压箱底的贡茶也拿来沏了,太后并不在,宋忱头往外一探,全公公便解释道:「知道你们要来,娘娘本该早早等着,可惜今早与陛下起了争执,这才耽误了,只能劳烦二位等上片刻。」 宋忱听完他的话,点了下头。 全公公招来个宫女:「小公子若是无聊,让她带你先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宋忱不想出去,外面正冷,没什么好逛的,还不如在这等着。而且谢时鸢第一次来,肯定会不适应,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谢时鸢先一步朝他开口:「去吧。」 宋忱稍一犹豫就改变了主意,跟着宫女离去。 谢时鸢收回目光,抬起茶抿了口,顺着全公公方才的话问:「太后娘娘与陛下又起矛盾了?」 全公公心中动了动,打起精神,嘴上却感嘆着:「两位主子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娘娘为朝事鞠躬尽瘁这么多年,如今陛下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便不似从前与娘娘亲近了。」 谢时鸢:「陛下尚且年幼,以后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全公公嘆了口气:「陛下总归不是娘娘亲子,有些东西,得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谢时鸢眼神一闪:「听公公的意思,娘娘……」 全公公笑了下,由他自个揣摩,不再多说。 全公公笼络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谢时鸢沉思着,弹指之间有了想法,便向他打探:「敢问公公,娘娘还有多久能到,臣有事情想与太后相商。」 全公公一喜,心道是个识相的主,老脸笑出菊花:「奴才这就差人去看看。」他招来个小太监,附在耳边说完话,打发他走了。 谢时鸢掩去嘲讽,心里数着时间。 几息后,一抹人影出现了,太后与他装模作样寒暄了几句,就高坐檯上,神色冷淡。 谢时鸢先俯首,打着场面话:「臣仰慕娘娘许久,一直没有机会求见,今日总算如了愿。」 太后却往椅背上一靠,不见喜怒:「是吗?先前你进宫求娶忱儿,也没来见见我这个长辈,本宫还以为你不把本宫放在心上呢。」 谢时鸢心知她是对自己投靠皇帝的行为不满,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露出惶恐的表情:「臣怎么敢,只是当时母亲危重,没来得及考虑周全,不过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臣的错,请娘娘责罚。」 可惜这一说法明显不能让太后满意,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你如今是陛下的人,本宫可不敢罚你。」 谢时鸢面作苦恼,不禁看向全公公,想让他帮忙说几句好话。全公公会意,端了热茶给太后:「娘娘,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计较这事了。」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缓和。 全公公又面向谢时鸢:「世子,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要想得太后宽恕,总要拿出点诚意来不是?」 太后也垂目过来,等到他的回应。 谢时鸢听完这暗话,似乎下了决心,叩首:「娘娘,卑职向陛下讨得的官职,不过是此时呈给您的投名状罢了,若娘娘愿意,卑职以后就是您的人,自当为您肝脑涂地。」 殿里悄无声息,少顷,响起几声清脆的掌声,太后赞赏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是会审时度势的。」 谢时鸢略带惊喜谢恩。 太后点头,吩咐着:「不过世子先别着急,陛下好不容易有自己的人,本宫也不好明目张胆夺人所爱,你先替本宫在皇帝那儿把中尉做稳了,以后加官进爵少不了你。」 这便是想让他在皇帝身边蛰伏了,谢时鸢扬唇一笑:「臣谨遵娘娘旨意。」 全公公见事情如此顺利,喜上眉梢,接着想起今日主题,出来做主:「时候不早了,请娘娘与世子移步,奴才让人上菜。」说着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小公子,该唤他回来了。」 宋忱被叫回来时,他们正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他不由得惊奇。尤其是太后,很少见她笑得那么高兴,宋忱试探道:「姑母似乎很喜欢我夫君?」 第19页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夫君二字了,但谢时鸢是第一次听到,他端着碗的手失态颤抖了两下,汤也洒了一点出来。 太后逗趣:「忱儿的夫君我当然喜欢,世子这是害羞了呢。」 宋忱不好意思地笑,向宫女要来帕子,拉过谢时鸢的手帮他擦掉污渍,一件小事,他却很专注,那细緻的动作,比寻常人家的小媳妇还温柔可人。 太后看他们恩爱的样子,很是满意。 此次进宫,本来也是设的局,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就没有继续留人的必要,他们在宫里待了没多久,太后就将他们遣散了。 宋忱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汤婆子,他一只手放在侧边暖了暖,就想像来时一样去牵谢时鸢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避开了。 宋忱一愣,心里失落,跟在谢时鸢后面低头一言不发。 走的时候光看着脚下,脖子露出一大截也不知道,这会儿雪下得又大,如鹅毛纷纷扬扬。云影屋瓦下,枝头上残留的积雪在寒风中簌簌坠落,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闷响。 不知是哪团雪调皮,直直坠入了宋忱衣领。京城的雪干燥,一大团堵在后面,冻得他一抖,宋忱停在原地不停缩着脖子,抬起手还差一点才摸得到。 谢时鸢走出去几米,后知后觉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转头看见他可怜巴巴地够着脖子,不知在玩什么花样,谢时鸢拧眉:「好端端的怎么不走了,你在做什么?」 宋忱嘟囔:「脖子里进雪了。」 两人离得不算近,宋忱声音又小,谢时鸢没听清:「什么?」 「脖子里进雪啦!」 谢时鸢走回去,对着他站定,身子往前一倾,借身高的优势直接把手伸进他的后背。两人像是环抱在一起,宋忱虚靠在谢时鸢的肩头,头一便就能看见莹白的耳朵,鼻尖萦绕着雪松冷冽的气味。 谢时鸢把大的雪块掏出来,又捡去了小碎花,才离开他的嵴背,那一剎那,宋忱本能抓住他的袖子,谢时鸢站直了,凤眸清寒,低垂着无声询问。 宋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了想小声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宋忱觉得这是一句夸奖的话,谢时鸢肯定会喜欢,但他的眼神更冷了,接着瞅了自己一眼,扯开袖子,带着拒人千里的寒光弃他而去。 宋忱有些莫名,不知哪里又惹他生气了,谢时鸢总是喜怒无常。他走得慢,谢时鸢腿又比他长,转眼间就看不到人了,车马在宫门口,还有好远一段路,宋忱又害怕摔倒,小心翼翼走着。 即便如此,路过转角时,他与对头而到的队伍还差点撞上,后面明晃晃的帝撵被迫停了,宋忱咽了咽口水。太监刚想斥责他,里面的人掀开帘子,苍白玉指抓着布帷,气势外泄,果然是薛霁卿。 看清冲撞的人,他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原来是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走着。」 方才挡着宋忱的太监乖觉地退开了,宋忱见薛霁卿不打算追究自己的罪过,便向他解释原委。 薛霁卿沉吟片刻,对一旁的小太监说了几句话,接着又看向宋忱,嘴角的弧度十分温柔:「天寒,路不好走,朕已经命人去抬轿子了,你先在这等一会儿,小心不要着凉。」 说罢,他放下手,太监再次起轿,从宋忱身边路过。 宋忱有些受宠若惊,但天子的好意不容拒绝,他只能听话在原地等,好在薛霁卿安排的轿子来地奇快,几个呵欠的功夫就到了。 宋忱乘上去,等到了宫门口,发现侯府的马车还静静等在外面。 第 11 章 宋忱抖了抖袍上的雪,几乎是刚上去,车就起步了,因为路滑,走得很慢,他对着谢时鸢礼貌道:「谢谢你等着我。」 谢时鸢正襟危坐。 宋忱于是闭上嘴,靠着窗,他百无聊赖,掀起帘子往外张望,外面坑坑洼洼的地方全被覆盖住了,车子颠簸不停。 「哐当——」 宋忱回头一望,谢时鸢腰间的令牌震掉了,正巧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来,令牌一看就不一般,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刻着三足鸟,威武刚硬,象徵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宋忱吹了吹,还给谢时鸢,他看起来有些难言,然后默不作声接过。宋忱盯着他把令牌挂回去,突然说:「你现在好像很厉害。」 谢时鸢一顿,莫名其妙扫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宋忱手指搭在唇上,思索着:「我刚才回来,陛下让我坐轿子了。以前我每次去宫里,都只能走路,但是我现在嫁给你,却能坐轿子,我想爹爹已经很厉害了,但你比他还厉害。」 谢时鸢平静的面容上起来一丝波澜,却没有关注重点,而是意外道:「你见到陛下了?」 宋忱点头。 谢时鸢敛眉,眼中泛着不易察觉的危险,低声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宋忱眼珠向上转,没想出一二三,老实巴交:「没说什么,只是派人把我送出来,让我小心着凉。」他脸上漾着纯然的笑意,「陛下人挺好的。」 谢时鸢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他。 这样表情,宋忱在叔伯们的姨娘脸上见过,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表情。宋忱严肃起来,伸手猝不及防捂着谢时鸢的嘴唇:「你不要这个样子,不好看。」 第20页 宋忱五官深邃,不苟言笑时,脸上多了几分冷峻,不过手上的力道十分轻柔 。修长的手浅浅贴在谢时鸢面上,几乎盖住他大半张脸,谢时鸢湿热的鼻息打在他掌心,有点烫,还有点痒。 谢时鸢心神有一瞬间停滞,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额角的青筋轻微跳动,他一把扣住宋忱手腕,把他的手拽了下去,冷着脸,声音如切冰碎玉,不带一丝温度:「不要随便碰我。」 他反应其大,宋忱却早就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了,他捂着发红的手腕,只觉得谢时鸢不乖,有错不改。可惜他打不过谢时鸢,没有办法,宋忱轻声咕哝一句:「以后不给你糖吃了……」 谢时鸢不屑一顾。 宋忱见状冷哼一声,也不愿再理他。 …… 时光弹指飞逝,阶前台色几变,转眼宋忱已经到侯府已经一个多月了。 兴许是年底将至,谢时鸢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宋忱本来觉得他很讨厌,而且每次他们两个都要不欢而散,可是很久看不见谢时鸢,他又想见他了。 夜冷霜寒,谢时鸢今日已经回来了,宋忱特意盛了一盅暖汤,挑在这个时候送去。兰楚尧说过,想做一个贤惠的夫郎,要事事周到,可以学着做饭,先抓住男人的胃,他还记得呢。 不过汤是厨房炖的,他不会做。 宋忱满心期待,可没想到到门口时,他又被拦下了,小厮说谢时鸢吩咐过不能放他进去,而且里面有别人在,不方便打扰。 宋忱抿了抿唇,又对里面的人产生好奇,谢时鸢的院子一般人都不能进,他现在又不像是在办公,他问:「里面是谁啊?」 小厮想了想,没瞒他:「是莲夫人。」 原来是他啊,宋忱默默把连生的名字吞回喉咙,无尽的沉默在漆黑夜色中蔓延。不让他进去,却见了莲夫人,仿若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把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 宋忱抱着瓷碗,尴尬地站在原地。 小厮看不过眼,对他说:「郎君,天这么冷,你回去吧,这汤你给我就成,一会儿开了门,我替您端给世子。」 小厮伸手过来,宋忱却抱着汤没撒手,耳朵不争气地红了,支支吾吾:「不……不用了,他们应该会挺……挺晚的,我拿回去吧!」 连末说夫妻成了婚就可以做那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了,连生现在也是谢时鸢的夫人。他们平日都不见面,现在大晚上的,除了夫妻之实,宋忱想不到他们还会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才没有脸面打扰人家呢。 小厮最终还是没拗过他,宋忱抱着代表自己颜面的热汤匆匆离开。 出了谢时鸢的屋子,宋忱慢悠悠走在路上,没有直接回去,他顺着长廊走到亭子里,将汤放在桌上,坐下来。朔风一阵一阵刮过,肆虐刺骨,却生生把他脸上赤红的躁意吹散了。 宋忱发起呆,他倒不是很伤心。 他虽然脑子不太清晰,可对待某些事情却格外敏感,尤其是别人最直观的喜怒哀乐,正如此时,他已经学会在这种明显的对比下,感受到其中的情感。 他现在是一种贴了冷屁股的羞耻感。 宋忱又坐了一会儿,他摸了摸瓷碗,发现汤还热着呢,就想带回去和连末一起喝掉。刚起来,就看见走廊尽头款款走来个人,瞧着有些熟悉。 宋忱轻轻眨眼,待那人走近,仔细看了看,是兰楚尧,他没看路,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小的信印,心不在焉的样子。宋忱唤了他一声,兰楚尧一愣,抬眸看来。 他意外极了,快步走上来,歪着头:「宋忱?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 兰楚尧今日批了件通体雪白的貂裘,毛色极为顺滑,十分精緻的样子,一看就觉得暖洋洋的,这衣服把他身上的市井俗气全挡去了,显得人清冷矜贵。 「我就要回去了。」宋忱回着,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信印上。 兰楚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顿,接着若无其事把信印收了起来。随后一垂目,看见被宋忱紧紧抱着的东西,他眉梢一挑:「这是什么好东西啊?」 宋忱用袖子欲盖弥彰地遮了遮,却见兰楚尧调笑望着自己,他只好实话说:「给谢时鸢的汤。」 兰楚尧嘶了一声:「那怎么没给出去,他不喝?」 宋忱摇头:「我不想给他了。」 兰楚尧绕着他打量了几秒,不知来侯府做什么,竟也不着急了,扣着他的肩膀就往下压,把他按回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开口问:「不给他喝,那能给我不?」 宋忱一想,替他打开盖子,极其大方:「给你,还热着呢。」 兰楚尧也不与他客气,捏起勺子就喝了起来,还不忘给他竖起拇指,等他暖了肚子,又把另一只手放在周边捂着,一边喝一边悠悠问:「谢时鸢在做什么呢?」 宋忱见他喝得高兴,嘴角也扬了起来,杵着下巴乐呵呵的,听见他这么问,又变了变眼神,似乎考量了片刻,才谨慎说:「在行夫妻之实。」 「噗——」 兰楚尧嘴里的汤一下喷了出来,满脸不可置信:「什么!?」 宋忱擦了擦手上的汤汁,又重复一遍。 兰楚尧这下听清了,他觉得世界天旋地转,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颤抖着抓住桌子边缘,稳住身形,强行镇定:「和谁?」 第21页 宋忱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言不惭:「莲夫人。」 兰楚尧见他知道得如此清楚,心里也打起鼓,咽下口水打探道:「你看见了?」 宋忱十分笃定:「小厮说的。」 兰楚尧:「??」 宋忱又和他描述了一番,说得有理有据。兰楚尧差点信以为真,他哭笑不得,用指尖弹了弹宋忱的额头:「这话可不能乱说。」 宋忱吃痛,捂着脑袋一脸哀怨得看着兰楚尧。兰楚尧无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他解释清楚,最后打起包票:「他肯定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他。」 宋忱低垂着脑袋,似乎知道自己错了。 兰楚尧心里不过意,嗓音放柔了:「少想那么多,听我的,回去洗洗睡吧。」 宋忱知道他还要去找谢时鸢,乖乖点头,兰楚尧欣慰地笑了。等他回到自己屋里,后知后觉,恨不得找条地缝儿把自己埋起来,整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闹了大半夜才睡着。 第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宋忱眼皮一颤,醒来第一件事就想去谢时鸢。他草草洗漱完,怀着愧疚与忐忑的心情踏进诵雨轩,却被告知,谢时鸢不在。 宋忱回去了,又过了一晚,他再度跑来,谢时鸢依旧不在。 宋忱一连几天没见到他,倒是看见有人时常从外面拿信回来,放进诵雨轩。谢时鸢好像真的很忙呢,听侯府的人说,他最近越来越得陛下器重了,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宋忱罢休了,决定把事情先放在一边,等过了这阵子再管。 可这一等,等来的不是相见的好时机,而是令人睚眦欲裂的悲恨。 京城出了大事。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个过渡章,打个预防针,明天搞事。 第 12 章 熹平十年十一月二十,京城市面上突然流通起一笔来歷不明的巨款,交易者以狐纹为信,把市场扰得天翻地覆。有心人联想到先前的城西玉狐院,吏部主事死亡一事旧帐重翻,坊间传出各种声音。 更有甚者拿此做文章,讽刺皇帝治国不利,陛下大怒,调集金吾卫同大理寺卿一同彻查。谢时鸢沿蛛丝马迹缴获了一匹赃款,再一查,发现事情竟然落在宋家头上。 当晚,太后宫中收到一封密函。 慈宁宫灯火如明珠,散着琉璃般的光华。太后拆开信,脸色越来越莫名,最后竟是冷哼一声,全公公小心翼翼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将信递给他,全公公读了一张,发现和京城近日的谣言有关。有人不知死活,想拉宋家下马,全公公展了眉头:「此等小事,娘娘何须忧虑。」 太后似笑非笑:「若只是这样,本宫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你且往下看。」 全公公于是抽出第二张信,读完最后一个字,心中大骇。 太后目泛寒光,一开口便是冷嘲:「这个谢时鸢,胆大包天,想让宋家为他铺路,也不想想自己配吗。」 全公公汗颜,想到信上写的字,替谢时鸢捏了把汗。无怪太后发怒,实在是谢时鸢太过荒谬,世人都知道太后与皇帝不和,皇帝一直想找机会对付宋家,他竟提议顺水推舟,把宋家送入牢狱,以便自己取得皇上信任。 全公公以为谢时鸢不自量力,太后绝不会考虑,可惜道:「没想到他也是个不会做事的。」 不想太后却没有应答,捏着信细思起来。 如今宋家主事的人便是宋忱之父宋鸿嘉,若真按谢时鸢说的做,只需他去天牢走个过场,过后皇帝为了颜面,定要给补偿。宋家岂是一个小小的谣言就能对付得了的,皇帝沾沾自喜,最后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一步看似是兵招险棋,实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抛开谢时鸢的私心,太后其实觉得可行。 虽然这么想,但她骨子里十分谨慎,手指敲敲桌子,沉吟不决:「你同谢时鸢稍个话,叫他明天在京郊等本宫。」 全公公不免有些错愕,他心下一振,忧虑起来:「那谢时鸢可信吗,您就不怕他别有所图?」 太后呵笑一声,气定神闲,十分笃定的语气:「他野心都写在脸上,有什么好怕的,他总不会傻到跟本,不担心他有所图,只怕他不图。」 全公公想想也是,便应下,转头着手安排。 翌日,为了掩人耳目,太后打着去上香的名义风风光光出了皇城。一群人抬着空轿子进入皇寺,太后悄无声息随全公公到约定好的地方。 京郊露营的茶棚里,谢时鸢早已清了人,等待多时。 茶棚的桌椅简陋,上面煳着黑漆漆的油渍,看着就让人胃里翻腾,太后嫌恶地皱起眉。全公公拿出准备好的云纱,折了几层给她垫好,太后这才勉为其难坐下。 她开门见山:「你近日调查这案子,手里有多少证据?」 谢时鸢:「前几日抓到的一个买主,指控了宋大人,另外还有几张密令,也指向他,这事儿现在沸沸扬扬,有些足够了。至于翻案……」他顿了剎那,「钱庄掌柜从没见过宋家人,狐纹货币包办的产业也与宋家毫无干系,那人证背后另有其人,还没开口。」 倒是准备得充分,太后心动了。北风罡烈如刀,棚顶的茅草飘撒到太后脚边,她踩着轻轻一碾,问谢时鸢:「你想要什么?」 谢时鸢面色浅淡,作出无欲无求的姿态:「为娘娘办事是臣的职责,臣别无所求。」 第22页 太后笑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也不必跟本宫客套。」她眼里闪过暗光,「待此事尘埃落定,皇帝许给宋家赏赐本宫自会留你一份。」 「只不过……」太后停了几秒,「本宫还有个要求。」 谢时鸢得到承诺,也不装了,奉迎道:「娘娘但说无妨。」 太后用手指勾了勾鬓髮,歪着头显得漫不经心:「宋家蒙受的冤屈越大,之后咱们能捞到的好处就越多,既然要做,那不妨再做得逼真些,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谢时鸢心中几欲发笑,自私狠戾的女人,胃口比饕餮还大,不过这正合他意。谢时鸢面上不显分毫,拱手道:「臣明白。」 太后满意点头。 全公公适时恭维了谢时鸢几句,随太后请辞。 谢时鸢回府修整几日,将所谓的证据又集齐了些,只待时机到来。 十一月二十七,案子仍悬而未决,陛下怒斥大理寺卿办事不力,中尉谢时鸢连夜面见圣上,弹劾刑部尚书宋鸿嘉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干预民生。 两人在养心殿夜谈良久。 次日早朝,皇帝将罪证甩入大堂,太后欲为其开托,无果。宋父百口莫辩,获罪入狱,临行前仅摔了袖子说出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至此,轰动全城的狐纹货币案看似落上帷幕。 宋忱听到风声时已经是下午了,当时只会吃喝玩乐的宋昌破天荒来到侯府门前,指着谢家人的鼻子大骂谢时鸢残害忠良,要让他出来讨个说法。 宋昌在门口一哭二闹,最终被金吾卫以寻衅滋事之名逮捕,宋忱赶出去时,连他的面都没碰到。 他对着陌生的府邸,被突如其来的恐慌席捲全身,想起大哥说的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头顶不停冒汗。接着,宋忱想到什么,拔腿就往诵雨轩跑。 路上无人拦他,宋忱疾病如风,没命地跑,最后喘着粗气停在门口,还没靠近,里面先传来谢时鸢的问话:「宋大人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宋忱骤然失了唿吸,睫毛紧张地颤动,他蜷起手指,沉了沉气,将耳朵轻轻贴在门上。又响起一道声音:「放心吧主子,都按娘娘的吩咐办好了。」 宋忱咬着唇,额头渗出冷汗,娘娘,什么娘娘,宫里只有一位娘娘…… 谢时鸢嗯了一声,好像站起来了:「那就好,随我去看看他。」 宋忱心咯噔一下,勐得跳到嗓子眼,他慌不择路,跑到墙角偷偷藏着。转瞬之间,门开了,两个人没有发现他,往远处离去。 等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宋忱才僵住身子探出来,他摸回去,就着没有上锁的门一把推开。谢时鸢桌上摆着几封信,宋忱带着强烈的预感拆开。 看清纸上的字后,宋忱瞪大眼睛,是太后的笔迹!他惨白着脸开始读,一目十行,一封又一封。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宋忱只觉得浑身冰冷,宛若几道晴天霹雳,一下把他打进地底,绝望得透不过气。 宋忱眼泪不受控制翻涌而出,沿着面庞断了线滚到纸上,晕出豆大的痕迹,他才反应过来,几下把东西收好。 「谁在里面?」外面厉声问。 宋忱吓得大跳,丢下东西,捂着嘴巴往后门落荒而逃,他像是受惊的兔子,撒了欢地跑,一刻也不敢停。不知过了多久,后面悄无声息,宋忱停下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侯府后院的湖泊。 天寒地冻,湖面已经结了层冰,他踏进湖边的石头堆里,借石头高俊的形状挡住自己,躲在夹缝处,慢慢抱住膝盖,缓和着发软的手脚。 宋忱往手臂里埋了埋首,他要去救父亲,他要拆穿谢时鸢和太后的阴谋。泪眼朦胧间,他窥见湖面上有个黑影在抖动,宋忱草木皆兵,害怕得往里缩着。 良久,外面还没有动静,宋忱举目一望,这次看清了,是只落伍的小麻雀。它真不幸运,半边翅膀沾在冰面上,已经冻住了,一直抖着想挣脱,却没有成功。 宋忱四肢使不上劲儿,没有余力去帮它,可他转念想起被困住的父亲,心有不忍,如果不救它,它会死掉的。 宋忱走到湖边,小心翼翼踩了踩冰面,觉得结实才趴上去,慢慢爬到麻雀那儿,然后眼尖地发现其爪子上衔着的红珠子,心说大概是哪家养的宠物。 它似乎知道有人来救自己,不扑腾了,乖乖等着。宋忱掀起它的肚子,双手放在冻僵的翅膀上,捂了一会儿,那层冰化开了,麻雀得了自由,在湖面上跳了几下,雀跃飞走了。 宋忱笑了笑,他刚动了一下,一息之间,异象横生,身下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冰面霍然从中心向四面八方裂开!轰隆一声巨响,冰台塌陷,霎那间光影僵滞,宋忱毫无防备落入湖心。 咕噜咕噜—— 口鼻灌满了湖水,仿佛置身冰窟,是什么,压着他的身体,骨头被煎得像是要断开了,无边的恐惧盈满整个胸腔。 脑子已经不太清晰了,眼睛满是血丝,水浪沖得根本睁不开,他感觉身体一直在下沉,湖底静谧,宋忱听不到任何声音,手臂摇摇地朝向湖面,希望有人能拉他上去。 「扑腾——」 湖面捲起大片水花,一个白衣似雪的男子破水而来,他长发如瀑,在水中散开,一张脸绮丽得如妖似魅,直直朝他游来。面庞越来越近,红唇如烈火灼人,谢时鸢揽起宋忱的腰,双唇封住他的嘴巴,小口渡气。 第23页 宋忱在死寂的沉默中捕捉到了生的气息,可他恢復唿吸后的第一反应是推开那人,他把手挡在谢时鸢胸口处,他却紧紧抱着自己,向湖面上游。 宋忱任性了一下,就不敢再动了,父亲还在等他,他不能死。他抓住谢时鸢的领口,主动去吸他口里的气息,宋忱感觉腰上的手僵住了,湖底明明不是很深,他们却游了好久。 这个地方好像逃脱了时空的束缚,脚下升起一个莫大的漩涡,丧失了一切秩序。阳光似乎被盖在乌云里,湖里变得愈发昏暗。 不知哪里的冰层又塌了,一块尖冰突如其来,勐地砸到谢时鸢头上,视线突然被扩散在水里的鲜红色填满,紧贴着的唇被迫分开,谢时鸢的手也离从他腰上划落,两人齐齐往下坠。 湖底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这次真的失去了意识。 第 13 章 熹平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宋府。 「他还在笼子呢,不会冻死了吧……」 「管他呢,东西送到进行,快走,别沾上晦气。」 食盒哐当落地上,谈话声渐行渐远,饭菜洒在雪里,发出难闻的气味。苍茫的院子里,有个两米多高的玄铁巨笼,铁栅粗比手臂,落着沉重的锁。 屋檐下挂着冰条,寒鸦立在砖瓦上渣渣叫,一株老树孤然耸立,风一吹,树上的积雪抖落到笼中人身上。那人蓬头垢面,身着囚服,手脚皆戴着笨重的镣铐,眼睛禁闭,眉稍和睫毛结了一层冷霜,蜷缩在一角,鼻息微弱。 半晌,他睁开眼,一双凤眸轻轻转着,先前明明很漂亮却像枯死的木头,灰濛濛的眼睛,此时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一点生机。 笼中人异常迟缓,像是停工很久的器械重新运转,模煳的世界在脑子里一点一点形成新的景象,好像所有事物一瞬之间有了定形,一切熟悉又陌生。 目光下落,他对着自己生出脓疮的脚怔了神,随后抬手看了看,铁链跟着哗啦作响,笼中人愣住,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想不起来这是在哪儿,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笼子里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凄寒入骨,血液都要冻住了,他紧紧抱住自己。 「公子,公子!你不能跑出来……」 焦急的唿声由远及近,笼中人抬眼,一个只穿着单薄中衣的清俊青年扶着额头走了过来,他身形修长,玉骨冰肌,像一柄挺拔的长弓,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和自己天差地别。 那人睁开眼,两人双目相对,皆有种莫名的荒诞之感,却说不上为什么。 笼中人盯着对方,脑子里的卡扣蓦地松动,迟来的记忆一股脑涌上来,他捂着脑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张张画面走马观花似地闪过,裹挟着悽厉的仇恨,定格在一个地方。 大殿内灯火明灭,幽冷暗沉,他被迫跪在杀族仇人脚下,那个女人高高在上,口中吐着冰冷的话语:「如果不想他们继续死,就交出谢家兵权。」 他不愿。 太后便给他上了拶刑,刑具特殊处理过,套在十指上,传来钻心疼痛,过后却不留一点痕迹。他拼命忍下痛吟,太监把他压在地上:「娘娘,是个硬骨头,得吃点教训。」 说完一脚碾碎了他的膝盖,骨头嘎吱脆响,他疼得痉挛,却咬着舌头,始终没泄出一丝声音。太监见他不服软,把他甩开,任由他像死狗一样趴着,无奈对太后摇了摇头:「看来得交到暗牢。」 太后走下来,用脚抬起他的下巴:「不愧是谢家子弟,有几分骨气。」 他狠狠扭开脸,太后满不在乎一笑,正想叫人把他拖下去,一个人影跑来,太后皱眉:「忱儿,你来做什么?」 那人指着他,脆声道:「我在外面看见他了,想要他做我的宠物,给我骑。」 太后斥责:「胡闹。」 那人撇了撇嘴:「父亲说我可以要他。」 太后无奈,哄道:「忱儿乖,你想要他给你当坐骑是不是,姑母让他载着你转一圈就是了。」 她叫来太监,把地上的人拉到面前,见他死命挣扎,就在他耳畔威胁道:「想想你母亲,本宫没记错的话,她可是怀着孕呢。」 他生生停了动作,不甘匍匐在地上,那人坐了上来,碎成几瓣的膝盖几乎支撑不住。他拖着残腿一步一步往前爬去,扮演任人差遣的狗,背上的人发出连串笑声,高兴极了。 转了两圈后,太后叫他下来,那人捨不得,抱着他耍起无赖:「我不,我就要他。」 太后似乎很宠爱他,不跟他来硬的,场面僵持不下。须臾,小太监从外面跑来,凑到太后跟前说了几句话,太后面色稍变,又问了那人几次,他还是不肯改变主意。 太后嘆气,妥协道:「罢了,让你带回去也无妨,但愿你父亲有法子替本宫拿下他。」 那人欣喜不已,他撑到极限,昏死过去。 两日后,太后在他身上挂满锁链,特意为他打造了一个寒冰铁笼,三十多个壮汉一起抬着笼子,从宫里运到宋府。 此后饥寒交迫,日夜倒转,浑浑噩噩,不知过去了多久。 回忆戛然而止。 笼中人勐然睁开眼皮,双眼赤红,充满恨意。他想起来了,他是镇北侯世子谢时鸢,眼前的人叫宋忱。 是他的仇人。 外面,风把「宋忱」的衣带吹了起来,他静静站着,像是看不到谢时鸢狠戾的眼神,意识慢慢恍惚,眼中划过一丝迷茫,刚才是想做什么? 第24页 连末跑过来拉他,试图把他喊回去:「哎呀,公子!你生病刚醒,冰天雪地的,跑出来做啥呢,我们回去吧,一会儿给你喝碗姜汤驱驱寒!」 宋忱目不转睛盯着笼子里的人,一阵沉默,接着他问连末:「他是谁,为什么关在里面?」 连末一愣:「公子你怎么煳涂了,这是谢家罪臣啊,你从宫里把他带回家,现在他是你的宠物啊。」 宠物?宋忱脑海深处传来一阵阵刺痛,他眉心一锁,觉得甚是荒唐:「我怎么不记得了?」 连末听罢欲哭无泪,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公子你别吓我啊。」说着抹了抹眼睛,「都怪我先前没看好你,叫你落了水,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宋忱被救起来后在床上昏迷了两日,连末一直守着,眼下好不容易等他醒了,哪里听得这样的噩耗。 宋忱表情有些微妙,原来他落水了,难怪这个时候会躺在床上,可是为什么,他醒来第一个念头是要跑出来呢?总觉得好像不应该是这样…… 连末还在嚷嚷,宋忱被吵烦了,脑子乱糟糟的,他揉着太阳穴,长舒一口气:「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只是忘了些事,别担心。」 连末看起来有些惊愕,盯着他久久无言,片刻后才别扭道:「公子,你好像不一样了。」 宋忱不以为意,反问道:「有吗。」 连末却不说话了,眼神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宋忱没管他,又瞥了一眼笼子里的人,他嘴唇干裂,眼中满是血丝,已经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人了。宋忱觉得他一定很冷,一定很想要什么东西,这种迫切的欲望强烈得好像是他自己的,宋忱心口没由来一抽,未经思索脱口道:「给他拿一床棉被吧。」 连末勐回神,仿佛受了惊吓,忙摆手拒绝:「不行啊,让老爷知道,我们要受罚的!」 宋忱身形一顿,转了过来,不知是不是连末的错觉,他的眼神沾染了一抹阴郁,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宋忱带着不悦的情绪:「没有避寒的衣物,难道任由他在这儿冻死?」 连末有苦也说不出,突然不敢吱声了。宋忱皱了皱眉,也知道为难他没用,他收了面上神情,吩咐道:「晚上父亲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找他说。」 连末赶忙应是。 宋忱在笼子前面蹲下身,想要去看他,笼中人的脸色藏进了凌乱的长髮里,模煳不清。两人之间隔着笼子,如同隔了一道天堑。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说话,谢时鸢也不说。 雪花轻轻飘着,无差别落在他们头髮上,肩上。 场面僵持良久,无声沉默,宋忱腿都蹲麻了,后知后觉感受到寒凉。 找不到再待下去的意义,他站了起来,努力忽视心上的怪异,对连末说:「回吧。」 主僕二人离去,院子骤然空旷下来,四处悄无声息,谢时鸢缓缓向铁栅靠去,手指艰难地伸出去,搂了搂散落的残羹剩饭,混着雪水塞进嘴里。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面对宋忱时,有多想冲出牢笼报仇雪恨,可是他不能。他如今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哪怕被放出去,也只能狼狈地匍匐在仇人脚下,任人摆布。所以他没有对上宋忱审视的目光,他怕自己忍不住。 谢时鸢麻木地吞咽着,死多容易,活着才是最难的,不知道下一顿饭什么时候才会来,也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他还想再见母亲一面…… 不知不觉,雪停了,天色也越来越晚,气温骤降,比白日更难熬。膝盖隐隐作痛,谢时鸢费力扯着衣服,单薄的囚衣挡不住朔风,露出他消瘦的身躯,谢时鸢把额头贴近手背。 烧得滚烫,鼻息也烫,脑袋很疼,谢时鸢闭着眼睛,靠在笼子上一动不动。 「哗——」 一盆凉水从天而降。 「别装死了,叛贼快醒醒!」 谢时鸢被冻醒,那盆水半点没浪费,他身上已经湿透了,衣服紧贴着皮肤。一个面容倨傲的少年俯瞰着他,眼神刻薄极了,谢时鸢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见他这样子,连生捂着鼻子后退一步,满脸嫌弃:「碍眼,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你回来。」 说完去看谢时鸢,却被他幽暗的眼神吓了一跳,那目光阴森森的,像看不见底的深潭,一不留神就会把人吞进去,搅得尸骨无存。连生觉得被冒犯了,愤怒道:「敢这样看着我,眼睛不想要了吗!」 谢时鸢意兴阑珊,移开了目光。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麻烦了,想必是又在哪里受了气。只不过是一条落井下石的狗,还犯不上他费心。 欺负人最痛快的就是看对方卑微悽惨的样子,连生没得到满足,一边羞辱一边刺激他:「谢家人又死了几个,你不知道,刑场都被血染红了,你们一家的乱臣贼子,就剩你在这苟延残喘!要我说啊,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祸害府里。」 谢时鸢由着他乱咬人,一言不发。自从被关在笼子里,他对外界一无所知,要说这人唯一的用处,就是能给他带来谢家的消息,他听着连生话里的幸灾乐祸,周身气息越发低沉。 谢时鸢不傻,连生为了发泄,说的话有时候添油加醋,有时缺斤少两,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他自然不会全信。只能根据对方的态度大致判断外面什么情况。 第25页 他现在这个样子,谢家人一定不会好。 作者有话说: 宋忱受谢时鸢记忆和情感的影响,几乎是完全代入他的角色,所以现在的反应和谢时鸢前世类似。而谢时鸢……他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好脑子没有了 第 14 章 连生还没骂够:「一句话都不说,莫非是哑巴了?想装可怜给我们看啊,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果然是丧家之犬,只会摇尾乞怜。」 谢时鸢闭上眼,没心思搭理他。可连生不知受了什么气,撒了这么久也没撒完,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谢时鸢烦不胜烦,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滚开。」 他的语气明明裹了冰,可连续几日挨饿受冻,身子虚得不行,以至于说话中气不足,听起来毫无威胁力。 连生显而易见没有畏惧,反而怒瞪着双眼,一下就抬起了手,若不是有笼子隔着,那巴掌必然会落在谢时鸢身上,他咬着牙怒气沖沖把手收回,嘲讽着:「你还以为自己是高贵的世子呢,通敌买国的贱种,骂你一句都嫌脏了我的嘴!」 谢时鸢突然歪头,向他露出个嗜血的笑容,语气轻得像来自地狱的幽魂:「你最好祈祷我一直被关在里面,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连生身上升起毛骨悚然的战慄,勐地退后一步,脸上几度变化,接着,他踹了一脚笼子,嘴里嘀咕着:「虚张声势什么?」 虽然这么说,可连生并不敢再造次,恶狠狠瞪了谢时鸢几眼就走了。 谢时鸢眉心紧蹙,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卸下强硬的伪装,身上的不适感蜂拥而至。 脑子昏昏沉沉,谢时鸢想撑住自己的身体,却蓦地倒在笼子里,惊起的雪花飘飘洒洒,重新覆盖在地面,掩埋了他大半个身子。他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唯有那漆黑的长髮显露出一丝端倪。 …… 东方既白,天边蓝蒙蒙的,突然泄出几缕晖光,冰雪初霁,这个时候最为寒冷。 谢时鸢的意识沉眠在未知的地方。 「小世子,鸢儿,你睁开眼看看嬷嬷……」 耳畔不断响着一个沧桑的声音,谢时鸢有了动静,他眼睫不停颤动,许久才从一片白茫茫没有边界的地方中挣脱出来。他掀起眼皮,一个脸上长着少许皱纹的妇人靠在笼子上,焦急得用手抚摸他的脸。 谢时鸢一怔,喃喃道:「奶娘……」 许嬷嬷终于看见他醒来,听见这一声,再也嬷克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可面上依旧是慈祥的样子,嗓音颤颤巍巍应道:「诶——」 谢时鸢回过神,拾起力气忙扑到她面前,双手抓住栅栏,镣铐撞在上面,发出咔咔的响声,他问:「嬷嬷,你怎么来了,他们是不是放你出来了?」 许嬷嬷不知道该怎么回復他,凝视着他,一双饱经风霜的都眼里写满了哀伤。 她迟迟没有说话,一旁有人不耐催促:「有话快说,过了时间哥几个可是不等嘞!」 谢时鸢扭头,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几个护卫,他心里登时一跳,闪过不好的预感。 果然,许嬷嬷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握住谢时鸢的手,挤出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世子,嬷嬷福薄,以后不能再伴着你了。今日一去便是永不能重逢,嬷嬷只希望你能平安长大,找个体己人过一辈子。」 宫里下了旨,今日总算是轮到她了,许嬷嬷一把老骨头,早就看淡了生死。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从小在自己跟前长大的世子,所以宫里让她来见谢时鸢,她还是来了。 嬷嬷这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可谢时鸢把她的手贴在脸上,没听见似的:「嬷嬷,你在说什么?」 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太短了,许嬷嬷在谢时鸢脸上轻轻摩挲,轻嘆着:「你瞧你,我就知道你不愿相信。我本不该来看你,不想让你难过,可是嬷嬷太想你了。牢里暗无天日,大伙都在一起,只有你不在面前,我们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嬷嬷实在太想知道你怎么样了。」 谢时鸢怔然,泪流了下来。 许嬷嬷像小时候一样,无比自然揩干他的泪水,自己却泪流满面:「世子,原谅老奴自私这一回。」 也不知她说的自私是擅自来见谢时鸢,还是要自私地先走一步。谢时鸢摇着头,抓着她的手不肯松,想像往常一样使起小性子:「嬷嬷,你不要丢下我。」 可是以前百试百灵的一招,这回失效了。嬷嬷心头钝痛,却没有纵容他最后一次,她抽回了手。 谢时鸢红着眼眶呆呆望着她。 嬷嬷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狠心道:「谢家遭此劫难,现在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了。世子,你已经长大了。」 护卫听见什么敏感的字眼,忽地凑近,竖起了耳朵。 嬷嬷背对着护卫,目光变得大义凛然,谢时鸢在那一瞬间,提前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她抓住笼子,附在谢时鸢耳朵旁,凛声道:「世子,你听着,大伙叫我给您带信,谢家人不怕死,若有人拿我们的性命威胁你,你不必有后顾之忧。你一定要记着,谢家百年积业绝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否则我等死不瞑目!」 护卫吓了一跳,听着这话脸色突变,像是被戏耍了似的恼羞成怒,拉着许嬷嬷的胳膊就往外拽,不让她再说了。 第26页 许嬷嬷紧抓着笼子,指头被生拉硬拽,青白变了形,死死盯着谢时鸢,要他亲自答应:「你记住了,记住了?」 谢时鸢抓着她袖子的手被护卫抠开,还没回应嬷嬷的话。许嬷嬷眼睛红了,满脸肃穆,谢时鸢知道如果不答应她,她下了黄泉也不会安心。 这时两个护卫终于把嬷嬷拉开,拖着就要带走,嬷嬷面上视死如归,依旧在等着他回应。谢时鸢全了嬷嬷心愿,哑着嗓子斩钉截铁:「我记住了。」 许嬷嬷这才放心,宽慰地笑着,此时被她藏在最深处的怜爱如岩浆迸发,她对谢时鸢说着最后一句话。谢时鸢通过口型看明白了,说的是:「世子,以后嬷嬷不在,千万珍重。」 谢时鸢跌坐在地上,绝望感如潮水汹涌而出,他用手臂狠狠撞击铁栅,栏杆纹丝不动,骨头却传来难以忍受的巨痛。过后整条胳膊麻痹起来,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一口鲜血喷进了地里。 谢时鸢控制不住,去想族人被折磨的场景,去想母亲挺着肚子的处境,去想奶娘此时被如何处刑…… 宋府开始有人忙碌起来,过路人有的目不暇视,有的对他指指点点,还有对他啐唾沫的,谢时鸢都毫无反应,只是无力靠着他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牢笼。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悬到正顶。 一双精緻华贵的鞋子闯入他的眼帘,谢时鸢没动,那人蹲下来,与他相视。谢时鸢眼珠子麻木转了转,好半天对方的面容才凝聚清晰,是宋忱。 他的眼神黑沉沉的,对着谢时鸢开口:「我给你带了件东西。」 谢时鸢不理他,宋忱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放到他面前,从手心里垂下一枚耳环。谢时鸢认了出来,视线完全被引了过去,突然失去思考的能力,一动不动看着。 那是嬷嬷早上戴的耳坠。 谢时鸢许久才有了反应,他颤抖着手去接,宋忱把东西递给他。谢时鸢捧着说不出话,方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只留下这玩意静静躺在他手里。 那是一枚小小的翠玉圆环,上面有一抹红色格外醒目,谢时鸢去擦,发现血迹已经干涸。 他看向宋忱,张了张口,发现嗓子干到出不了声音,谢时鸢胡乱抓了把雪放在嘴里,含化了咽下去,润了喉咙,才顺利说出话,语气涩涩的:「你去刑场了?」 宋忱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眼皮跳了跳,然后沉默着点头。 谢时鸢握着耳坠,轻声问:「嬷嬷离开的时候,痛苦吗?」 宋忱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谢时鸢平静道:「看来是很痛苦。」 宋忱一顿,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没有,她走得很轻松。」 谢时鸢不知信了没有,扯着嘴角:「但愿如此。」 宋忱打量着他的脸色,忽然走到他背后,把自己穿着的狐裘脱了下来,一只手抓着伸进狐裘笼子里,用另一只手接着一角,从前面罩住谢时鸢,披在他身上。 谢时鸢沉浸在思绪里 ,对外界没有感知。 宋忱坦然往地上一坐,背对他,两人都挨着笼子,如同背靠在一起似的,相互依偎。宋忱目光飘向远处,眉目间染上迷茫。他这几日已经慢慢开始想起一些事情了,只是脑子不算太灵光,恢復得慢些,而且落水流下了后遗症,他时而迷煳,时而清醒。 现在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寒气渗入骨头,血液也冻起来了,可他不觉得冷,只有谢时鸢披着衣服,他的心才会真正暖起来。想着想着,宋忱把心事朝谢时鸢吐露出来:「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谢时鸢向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冷漠极了:「我没功夫听你说胡话,离我远点。」 宋忱顿住了,眼神难以名状。 谢时鸢想远离他,刚动,就发现了身前不知何时披上的外套,他眉头一皱,就想扯开。 宋忱背后一空,转头看见他的动作,立刻命令道:「不许脱!」 谢时鸢怎么可能乖乖听他的话。 宋忱急了,接着无师自通,厉声威胁他:「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你要是敢脱掉,我就让父亲对你的族人用刑!」 谢时鸢蓦地僵住,接着手握狐裘与他对望,笑了一声,丹红双唇满是讥讽:「宋家灭我满门,你有什么好假惺惺的?收起你那副骯脏的嘴脸,伪善得让我噁心。」 宋忱不理会他的嘲讽,盯着他语气冷硬下来:「我说到做到。」 谢时鸢眉目蒙上一层阴翳,他眯着眼睛与宋忱对视,对方不退不缩,谢时鸢莫名有种在深处看见自己的错觉,他不禁恍惚了一瞬。 这个痴傻公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谢时鸢晃了晃脑袋,把手垂下,终是不敢再动了。 第 15 章 宋忱来的越发频繁了。 他好像没有别的事情,每日花大把时间陪着谢时鸢,就在笼子外面,只静静待着,什么也不做,也不怎么说话。他每回都会带一件狐裘,不过等他走的时候一定会收回去。 谢时鸢最开始一见他就会眼睛赤红,散发着仇恨的目光,一副恨不得把他生剥活吞的架势。久之他便觉得这是一种新的报复方式,仇人故意在他面前晃荡,欣赏他束手无策的样子。 而那件狐裘,就像在驯一条狗,在他每每垂死时给他一点甜头,然后又带着希望离开,想让他感恩戴德,想让他期待下一次的到来,一次又一次。 第27页 谢时鸢觉得噁心。 有宋忱在,连生就不敢来找他,他连唯一获取信息的途径也没了。谢时鸢没办法,只能问宋忱谢家还有多少人,怎么样了,他却总是默不作声。 谢时鸢一拳砸在笼子上,从此对他视若无睹。 宋忱依然雷打不动。 谢时鸢心烦意乱,眼睛变得越来越红,状态越来越不对,全然不像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只被桎梏的困兽,但凡给他一个机会,就会冲破牢笼,带着狰狞晦暗的目光,用生满铁锈的爪牙给你致命一击,再生啖其肉。 被关在笼子里的日子是单调乏味的,他在这样的情景下又熬了一个多月,不知不觉离年底仅有几日。 宋忱又来了,这回他带了一个汤婆子,一床棉被。谢时鸢用生冷的目光扫视着他,宋忱沉默着递进去。 这次他走时没有带走,谢时鸢拿着这两样东西过了两晚。 两日后,除夕,宫中设宴。 谢时鸢被放出笼子。 宋忱拿着太后给的钥匙,亲自为他打开了门,镣铐没脱,谢时鸢跨出那道坎,在外面站了很久。 等到身体发僵,才听见宋忱提醒:「走吧。」 谢时鸢不言不语,跟着他赤脚踩在雪里,他一只腿跛着,走得极为缓慢,宋忱也等着他。两人身后,有两串脚印,其中一串带了血,镣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宫门前车如流水络绎不绝,王公百官身着貂裘蟒衣,搀扶着下了车,没一会儿,就见宋府的马车到了。 身份稍低的人自动退让,马车停稳。须臾,宋家的宝贝疙瘩出来了,他没有直接走,转过去在等着谁。众人望过去,等另一人出来时变了脸色。 谢时鸢没去抓宋忱伸出的手,他扶着车辕落了地。周围的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心思各异,不过都是些老狐狸,没有一个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所有人纷纷进了宫。 宋忱到那时,宋父已经在等他了,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了几句话,接着随意扫了谢时鸢一眼,就带着宋忱进去, 谢时鸢是罪臣之身,宫里宣他,他却没资格进去,他跪在殿门外的玉阶旁,有几个侍卫看守着。谢时鸢眉目低垂,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宫里张灯结彩,门窗都刷了崭新的油漆,其他陈旧的地方也改头换面,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宫女端着佳肴鱼贯而入,里面慢慢响起来刺耳的丝竹声,歌舞昇平。 有太监给他送了碗吃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谢时鸢没动。 宫里规矩多,过年尤胜,按规矩走完一套繁琐的流程,得花好几个时辰。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谢时鸢跪了很久,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殿门将里外分割成两个世界,一个热闹非凡,一个荒凉悽惨。 到了子夜,外面也亮起光,谢时鸢四周明灯错落,火树银花,宫人放松下来,开始笑谈嬉闹。此时陛下该在焚香接神,以往这个时候谢家都会相伴左右。 谢时鸢面无波澜,想着太后会什么时候召见他。 「吱呀——」 轻轻一声,殿门开了,有两个宫女出来,拉着走到一旁,谢时鸢眼珠子一转,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谢时鸢听见。 「你听说了吗,永安公主小产了,诞下一名死胎……」 谢时鸢脑子空白了一瞬。 「啊,什么时候的事?」宫女惊唿。 「就昨天夜里,太后认为不吉利,封锁了消息。」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表姐在太后那当值,她和全公公……」 「想不到镇北侯府曾经那么风光,如今竟是这样的下场,孩子多可怜啊。」宫女唏嘘不已。 「哎,我也觉得,不过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本就是圣上开恩,或许老天也觉得不该留吧……」 侍卫也听到了,但他不感兴趣,轻轻打了个呵欠。下一眼前一闪,侍卫一个激灵,发现方才跪着的人像疯了一样朝那边扑上去。 宫女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尖叫,谢时鸢长发乱糟糟的,满身污垢,比她们在冷宫见到的疯子还可怕。他抓住那宫人的手,上挑的凤眼被血丝填满,癫狂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母亲好好的,怎么可能小产?」 宫女这才认出他是谁,抖个不停:「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放开我!」 侍卫连忙跑过来,把谢时鸢往后拉。 谢时鸢不肯松手,看着宫女的样子,眼皮一颤:「是太后做的手脚,是不是? 」 宫女惊恐摇头,叫道:「不,我不知道……」 侍卫拉不开他,门口的骚动已经引起注意,今晚要是在他们手底下出事,会有大麻烦,他额头上冒着汗,抽出长剑横在谢时鸢脖子上,威胁道:「不想死就赶紧放开,惊扰了陛下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快跟我回去!」 谢时鸢置若罔闻,脖子甚至往前伸了伸,那剑削铁如泥,立刻就见了血,侍卫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慌得一把收回。谢时鸢阴沉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慄:「我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宫女吓哭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谢时鸢不再多问,放开人,跌跌撞撞往殿里跑,侍卫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失神,就让他跑进去了。 谢时鸢站在大殿下,众人齐刷刷转头看他,薛霁卿正在行什么仪式,穿着冠服,被他打断,冷沉地扫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太后在一边,似乎对他的到来不为所动。 第28页 谢时鸢重重朝他跪下:「陛下,罪臣谢时鸢,有事要奏。」 薛霁卿嗓音冷冷,毫不犹豫:「来人,把他拖下去。」 人还没动,太后拦住了,她望着谢时鸢施施然:「陛下不急,既然来了,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那些人顺着太后的意思,不动了,薛霁卿脸色微沉,眉心锁了起来。 谢时鸢死死盯着太后,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吞没了他的理智,他没意识到不对劲,声声泣血:「罪臣谢时鸢,状告太后栽赃陷害,残害无辜。」 「我父驰骋沙场多年,一心报国,从未有半分不轨之心。我父不过战死半年,太后与宋家同流合污,给他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谢家几百人锒铛入狱,接连惨死,我母身怀六甲,却在牢里生不如死,如今太后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谢时鸢的声音已经有了湿意:「罪臣谢时鸢愿以死请陛下重察此案,为谢家报仇雪恨。」 朝廷百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说话的,薛霁卿目光落在下面,半天没有反应。 太后笑了笑:「本宫想问问你,你的状在哪?」 谢时鸢没有,他盯着薛霁卿,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得到,他眼里的希翼慢慢消失,一点一点绝望。 他不回答,太后轻描淡写:「你没有,本宫却有,谢家叛国证据确凿,大家也都看过。怎么,本宫仁慈放你一条生路,你不但不懂感恩,反而在这信口雌黄?」 她这番话一摞,有人接二连三出来作证,都在为太后说话,痛斥谢时鸢不知好歹。 太后十分淡然,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谢时鸢眼睛一闭,他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地位,这样一唿百应,没有人能帮他,皇帝也无能为力。 谢时鸢笑了笑,站起来,对着太后森然道:「宋若云,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只要我还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死不休。」 大概从没有人敢这么跟太后说话,她脸色微变,眼里有几分火气。 谢时鸢不以为意,太后不会放过谢家,他保不住族人,也保不住谢家军。左右不过一死,活着不过是让她继续折辱,死了他才好化成厉鬼找她报仇。 谢时鸢眼睛浸出眼泪,大笑着吐出血来,浑身布满可怖的气息,配上他一身行头,与厉鬼无异。 太后罕见地升起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不能再留了。太后皱眉,在这种关头还能分出点心思量:谢家军不用再管,得不到固然遗憾,可谢时鸢一死,那只铁骑就是无主的野狗。他们再无坚不摧也只不过是普通人,不会为了一个死人自寻死路。 她拿定主意,看向宋鸿嘉:「宋大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说落,一个人影毫无防备跑了出来,他一把护住谢时鸢。 太后一愣:「忱儿,你做什么?」 宋忱:「姑母,你不要动他。」 太后反应过来,怒了,第一次叫他全名:「宋忱,你放肆,你要与姑母作对不成?!」 谢时鸢也低头看他,眉目间满是阴鸷,宋忱不动,紧紧护着他,开脱道:「姑母,他被关久了,脑子不清楚,前些日子他不认得我,他精神不稳定,不是故意这样的,你不要与他计较。」 满座譁然,屏息看着这场闹剧。 宋忱被推了一下,谢时鸢在他背后嗓音嘶哑:「滚开。」 宋鸿嘉看见后,站了起来,满脸严肃对宋忱招手:「忱儿,过来阿父这边。」 宋忱摇头,十分果决:「父亲,姑母已经把他给我了,他就是我的人。他如今这个样子,做不了什么,我以后会看好他,你们不要动他。」 宋父拿他没折,只好注意着谢时鸢,怕他对宋忱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 作者有话说: 宋忱上一世的做法其实和现在差不多,所以对谢时鸢来说,宋忱就像他被吞进狼肚子里碰到的一块软肉,是唯一能有安全与放松的地方。但他认为现在处境本就是狼带来的,宋忱也是狼的一部分,如果给他一把刀,他只会毫不犹豫从带着软肉的地方划开,逃出生天。所以前面谢时鸢虽然讨厌他,但不会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恨。 第 16 章 太后便唤御林军,被宋父拦下了,她气得往后一倒:「忱儿不懂事,你也煳涂了?」 宋父思索一瞬,便说:「娘娘,臣斗胆请您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吧。」 百官瞪起了眼,宋鸿嘉亲自带人抄了谢府,现在怎么又为他说话了? 大伙几番思索,宋鸿嘉对其子的宠爱,朝中所有人有目共睹,此时求情,恐怕也是因为宋忱,众人沉吟片刻,有了新的考量。 太后强忍怒意:「给本宫个理由。」 宋父瞥了谢时鸢一眼:「没了谢家,他什么也不是,娘娘不必大动干戈,今日除夕不宜见血。」 经他一提醒,众人这才想起现在还是特殊时期呢,他们纷纷请言:「是啊,不能在这时候动刀,娘娘开恩啊……」 「他如今这样,恐怖已经生不如死了,哎,请娘娘手下留情。」 先前他们合起来对付谢时鸢,现在又都站到了宋父那边,压迫感无声蔓延。 太后看着他们的嘴脸,眼神慢慢变冷,良久,她沉住气:「宋大人说的是,是本宫考虑不周。」 第29页 这就是要放过谢时鸢的意思了,宋忱松了口气,又见她话头一转:「不过,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哀家旨意,罪臣谢时鸢御前失仪,冒犯凤颜,重责五十大板。既然今日见不得血,那就挑个合适的时候再打!」 宋忱面露急色上前一步:「娘娘……」 太后打断了他,语气淡淡的,不辨喜怒:「忱儿,莫要得寸进尺,既然你要他,那就把他关好了。从今以后,他可以是你的阿猫阿狗,但绝不能是个人。」 她让谢时鸢活,却是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地活着。朝臣虎躯一震,再一次见识到她的狠辣,对谢时鸢多了些同情。 太后不理会宋忱苍白的脸色,兀自甩袖离去。 宴会上出了这么一桩事,哪里还有心思再继续,薛霁卿草草完成仪式,挥手让大臣散开。 宋父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谢时鸢从刚才就一言不发,宋忱去看他,对上他那双猩红,没有半分感情的眼睛,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不是任人摆布,而是置身事外。 他心中勐地一跳,觉得谢时鸢已经死在了眼前,宋忱心里堵得发慌,去拉谢时鸢,他没有反抗。宋忱莫名嘴里发苦,牵着谢时鸢回家。 快到宫门时,宋忱被一个小太监叫住了,他递来两把钥匙:「公子,陛下拆奴才送来,这是解开世子身上镣铐的。」 宋忱握着钥匙,沉默半晌:「我知道了,替我谢谢陛下。」 小太监走了,宋忱拉过谢时鸢的手,把那束缚着谢时鸢的东西取下来,又弯下腰把脚上的也解开。两副沉铁被宋忱随手扔在地上,宋忱看见谢时鸢光/裸着,伤痕累累的双脚。那脚被铁磨得红通通的,结痂化脓,完全看不出原来漂亮的样子。 宋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伤口消灭不掉,一直隐隐作痛。他想,这个镣铐是解下来了,但无形的枷锁横在脖子上,勒得人喘不过气。 他在谢时鸢面前蹲下,拉着他的胳膊让他趴在自己背上,然后起身把他背起来。谢时鸢明明比他高了小半个头,按理来说要比他沉,可他无声无息俯在宋忱后背上时,却轻飘飘的,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宋忱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渐渐的,脖子里淌下豆大滚烫的水滴。 谢时鸢哭了。 没有声音,只是静静流着眼泪。 宋忱脚步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继续走,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哭了才好,总好过刚才那副样子,谢时鸢也不过才二十岁,他那个样,会坏掉的。 …… 谢时鸢被带回宋忱的房间,大夫已经准备好了,他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大夫检查完,开了好些药,宋忱命连末去外面抓,送别了人,就只剩下他和谢时鸢。 他提着被子往上掖了掖,打量了谢时鸢一眼,他好像张了口,宋忱没听清,耳朵凑过去,轻声询问:「什么?」 谢时鸢嗓音嘶哑,像枯死的藤蔓在墙上摩擦:「我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宋忱不知道,这得去问宋鸿嘉,他沉默片刻,安抚道:「我会帮你去问,你先别担心。」 谢时鸢又不说话了。 有人来来回回往里面跑,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没一会儿,连生提着桶出来,皱着眉头对宋忱说:「公子,水备好了。」 宋忱嗯了一声,转朝谢时鸢:「你这身衣服不用再穿了,我刚才叫人拿了新衣服,先去沐浴吧。」 谢时鸢倦怠地闭起双眼,浑身沉甸甸的,没有力气动弹,宋忱嘆了口气,叫上连生把他拉进去。 三个人站在浴桶前,连生嫌弃,不愿碰谢时鸢的身体,宋忱叫他出去。上浮的蒸汽氤氲着,模煳了谢时鸢的眉眼,宋忱有些无从下手,问他:「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谢时鸢有了一丝反应,声音干涸:「你出去吧。」 宋忱离开了,谢时鸢靠近浴桶,水面上倒映出青年人脏乱沉寂的面容,他解开衣物入水。 宋忱不会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若今晚太后处置了他,何尝不算一种解脱,可宋忱横插一脚,他没能死成。他已经不管不顾,放纵过自己一回,没有脸再一死了之,只要有他存在,谢母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有时候活着比死难得多,谢时鸢闭上眼睛。 宋忱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不免有几分焦急,正想进去看看,谢时鸢推门出来了。他洗去污浊,卸了囚衣,头髮虽然还散着,却比之前有精气神了。 宋忱盯着他,想说以后会好起来,可刚生出这个想法,脑海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强烈的不安笼罩了他。宋忱轻拧眉心,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从他落水后就一直有,就好像他亲身经歷过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宋忱晃了晃脑袋,把纷乱的思绪甩开,去拉谢时鸢。 方才从宫里回来已是半夜,府中暂时没有给谢时鸢睡的地方,今夜估摸着要在自己床上度过了,宋忱和他商量:「你先和我睡吧,明日让人给你准备卧房。」 谢时鸢没反驳,目光落在交叠的手上,异常乖巧跟着他。 他的床很大,容纳他们两个绰绰有余,宋忱把他按在床上,又从旁边柜子里拿出床被子,给谢时鸢铺好:「睡吧。」 宋忱困意上涌,宽了衣爬进里面,小手抓着被子,规规矩矩躺好,闭上了眼睛。 第30页 耳边响起均匀的唿吸声,谢时鸢躺在了床上,两只眼盯着床顶,不知过了多久才盖上眼帘。 这一觉睡得极不稳定,他心里有事,无意识皱着眉头,做了噩梦,身上汗津津的,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床上躺过,身子很累,又睡得很沉。 矛盾的夜里,时间无限拉长,谢时鸢睡了很久,醒来天光大亮,眼中闪过迷茫,不知今夕何夕。 身边空无一人,谢时鸢探了探床榻,冷冰冰的,宋忱早已离开。 谢时鸢下床,许是听见动静,连末进来了,看见他的眼神,解释道:「公子去找老爷了,说等你醒来,让我带你出去呢。」 谢时鸢出了宋忱的屋子,一路上遇到几个人,见他出来了,怕他找自己麻烦,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谢时鸢沉默寡言,连末给他安排进一间普通的下人房:「今后你就住在这里,缺什么东西去找掌事的领。」 谢时鸢:「知道了。」 连末一顿,想起什么:「对了,公子说你重伤未愈,不必去厨房挤饭吃,会有人连药一块儿给你送来。」 谢时鸢无波无澜,又重复一遍:「知道了。」 连末叮嘱完一些要紧事就离开了,谢时鸢在屋里干坐了一会儿。日光从窗棂斜射进来,落在谢时鸢手上,他的身体一半在暗处,一半在明处。 谢时鸢抬起手晃了晃,浮尘在阳光下飘荡,片刻后,他握住了双手。 中午,有人敲门,谢时鸢去开门。一个背影佝偻的妇人进来了,她头上戴了帷幔,脸几乎全挡住了,虎口到手腕上有一狰狞的烧伤,十分显眼。 她路过谢时鸢,从盒子里取出热腾腾的饭菜和药,放在桌上。然后转过来,她好像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会用手比划。 谢时鸢看不懂,但明白她是在叫自己。谢时鸢走了过去,桌上有一菜一汤,是新鲜的,他对妇人说:「麻烦了。」 吃饭的时候,妇人在一旁等着,隔着帷幔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知道她看着哪,在想什么。 等他吃完,妇人收走食盒。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传谢时鸢:「公子叫你过去,跟我走吧。」 谢时鸢预料宋忱有了消息,坡着脚紧随其后,面上有不易察觉的紧张。 见到宋忱的时候,他正站着,看见谢时鸢,身上一松,说:「我问了父亲,你母亲出事那晚有御医在,人没有大碍,只是现在还很虚弱,得慢慢养。」 谢时鸢松了口气,心里稍稍安稳,他手指蜷缩起来,求宋忱:「你能不能帮我多留意母亲,让人护着她一点,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宋忱从小没有娘,一直是父亲和二哥带他长大,不过他明白谢时鸢对她母亲的感情,听着他卑微的语气,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的。」 谢时鸢轻轻动了动:「谢主子。」 宋忱默了,好半天才说:「不要这么叫我,府里没有人会这么叫,他们都叫我公子。」 谢时鸢眼都不眨,从善如流改了称唿:「谢公子。」 他这样子,宋忱莫名有点难过。他盯着谢时鸢看了看,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你见到送饭的哑婆了吗?」 谢时鸢:「见到了。」 宋忱语气有些变化:「哑婆脸上有烧伤,她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脸,你要注意一点。还有她在府里没有亲人,你要是没事可以多和她说说话。」 谢时鸢想到妇人手上的疤痕,应下了:「是。」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是前世,剧情方面比较大开大合,写得粗糙,就只是几个重点的节点。 第 17 章 宋忱看到他还散乱着的头髮,朝他招手:「你过来。」 谢时鸢听从,走到宋忱面前。 宋忱让他坐在椅子上,拿了把梳子站在他后面。谢时鸢的长髮本来像绸缎一样,现在却枯黄地打着结,怕扯到谢时鸢头皮,他只能一缕一缕分出来,小心翼翼梳开。 谢时鸢只感觉有轻微的拉扯,酥麻不已,他没有问这样的行为合不合理,只要是宋忱吩咐的,他都会照做。 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头髮全梳开了,宋忱拿过玉冠,想给他束,却突然停住,玉冠太惹眼了,谢时鸢不能用。 他换了一条髮带。 宋忱并没有给人扎过头髮,但碰到谢时鸢时,无师自通,熟练得像做过千万遍,一下就扎好了。他心里划过什么,却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抓不住。 宋忱没去管,退后一步:「好了。」 谢时鸢转身,宋忱看见他的脸怔了怔,许久未言,谢时鸢低着眉,询问道:「公子,可有何不妥?」 宋忱回神,摇头:「没有。」 谢时鸢便守在一侧。 宋忱还不能适应两人的新关系,看着谢时鸢无从下手,觉得要给两人找点事做,他想了想,过年了,该上街买些礼物送给兄弟姊妹。 宋忱:「我现在要出去,你随我一起吧。」 谢时鸢点头。 宋忱带他出去,宋府离他要去的地方不远,他们步行去的,今日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放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 街上车水马龙,出来的人不少,大伙都穿着新衣,欣欣向荣的样子。 京城寸土寸金,这条街更是黄金地段,号称大雍消金窟,是达官显贵最爱的地方,谢时鸢曾经也来过很多次。 第31页 宋忱径直走着,没有四周张望,有自己的目的地。 须臾,他们停在一家阁楼前,谢时鸢瞧着这个位置有些陌生,他记得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抬头一望,阁楼的牌匾写着见君子几个大字,的确没见过。 谢时鸢出了神,心想大概是什么时候新开的,取代了原来的商家。 里面的人很多,出来採买的大多都是高门主母,满身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还携着自家小姐。这家铺子里主要是珍宝首饰,也有其他,妇人看对心意后,随手一挥就能花出上万两银。 宋忱花了些许时间,按照她们不同的喜好,挑出几样东西。他去结算时,路过一个木柜,眼睛不经意瞥往里一瞥,然后就走不动路了。 宋忱脚尖一转,伸手把那条银白的髮带取出来。 他拿着髮带看了看,过年白色不太喜庆,店里的伙计都把它收了起来,很不起眼,但宋忱一眼就相中了,不是给自己,是给谢时鸢,总觉得他应该戴这个。 他迟疑了片刻,没有放下,走到谢时鸢面前:「好看吗?」 谢时鸢目光正落在一支白玉簪上,盯了很久,听见声音一愣,顺着宋忱的手望向髮带上,不见喜恶,问他:「公子喜欢?」 宋忱反问:「你喜欢吗?想给你做新年礼物。」 谢时鸢没有料到,他顿在原地。 宋忱自做主张走到他后面,手上开始动了。 周围有人认出他们,看见二人的举动大惊。那被宋家和太后捧在掌心的小公子,正拉开谢家罪臣头上的髮带,给他扎上一条新的,小公子满脸温柔,没有觉得丝毫不对。 那人是除夕宴会上的人,昨夜目睹了谢时鸢和太后对峙。她眼皮一跳,在两人抬头之前忙移开视线,没一会儿又按耐不住好奇心,看了回去。谢时鸢正好背朝她,素白的髮带绑在头髮上,格外醒目。 她想起谢时鸢发疯的样子,想起谢家的惨遇,打了个寒战,看髮带的眼神也变了味,觉得他戴白的别有意思,像是……像是在守孝。 她心狂跳了起来,赶忙叫上人去了别的地方。 两位主人翁都没有察觉。 宋忱给谢时鸢换好,拉着谢时鸢前后一看,觉得很衬他,便夸赞道:「好看的,适合你,我帮你买下吧。」 谢时鸢摸了摸,知道拒绝已经晚了,便说:「让公子破费了。」 宋忱笑了笑,让掌柜记帐,髮带直接带走。其他东西也不用他们拿,刚才报了名字,掌柜晚上就会安排人送到府上,还会附带一些礼品。 宋忱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也没有出去玩的想法,出来铺子就回了府。 谢时鸢不知道他是如此利索的性子,有些意外。他不用随时随地跟着宋忱,宋忱没有什么事情,对他说:「你回去养伤吧。」 谢时鸢就走了。 晚上也是哑婆送的饭,她还是和早上一样,浑身透露着古怪,又十分安静。谢时鸢记得宋忱的嘱咐,在她离开之前叫住了她:「婆婆。」 哑婆停住了,慢慢转身,隔着帷幔无声询问。谢时鸢不知她的姓名和过往,喉咙里暂时吐不出话,沉默时身上透着一股子冷淡味。 哑婆却不介意,带着安抚意味似的,平静坐下来,没有催促他。 过了片刻,谢时鸢才开口,情绪难辨:「我如今在府里也是孤身一人,婆婆若是不嫌弃,可以在我这过年。」 哑婆听见他的话,蹭了蹭手上的疤痕,没有动作,似乎有些抗拒。 谢时鸢察觉到了,他一顿,乖觉道:「若婆婆喜欢清静,也没关系,随你的心意就是。」 哑婆这时有些犹豫,两只手不停交握着。谢时鸢不知她经过怎样的考量,之后就见她小幅度点了点头,又用手指着帷幔,开始比划。 她是愿意留下,但是有顾忌,谢时鸢努力理解她的意思:「你不想让我看到脸?」 哑婆点头。 谢时鸢眉目一松:「放心吧婆婆,公子和我说过了,我会留意的。」 哑婆好像松了口气,她脚边还放着食盒,这个年纪的人看不得有东西摆着,想先送出去,她对谢时鸢划了几下。 谢时鸢看明白了,没拦:「去吧。」 说着谢时鸢起身为哑婆开门。 手刚搭上,就有人从外面大力推开,谢时鸢后退两步,陈旧的木门撞在墙上哐当巨响。 谢时鸢望去,连生正抱手站在门前,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原来在里面啊,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死了呢。」 谢时鸢面不改色送哑婆出去,她见连生找麻烦,有些担忧,却在谢时鸢平静的神色下定住心神,谢时鸢拍拍哑婆的肩头:「没事。」 哑婆弯腰走开了。 谢时鸢走回来。 连生堵在门口蛮横道:「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谢时鸢绕过他进去,语气淡淡的:「有事?」 连生放下手,眼里冒着火星,两步跨进他的房间,质问道:「公子带你出去了,他给你买了什么?」 谢时鸢不太客气:「与你何干?」 连生眼神一变:「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谢时鸢面无波澜。 连生怒吼:「公子今天本来要带我出去,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争。」他瞪了谢时鸢一眼,「你到底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连一个罪臣也要包庇,自从你来,公子哪还看得见我!」 第32页 谢时鸢侧身:「没什么事请你出去。」 连生毫无预兆扑过来,想去抓他的头髮:「见君子的东西,公子给你买的?」 他看见谢时鸢头上的髮带了。 谢时鸢闪身避开他的触碰,失去耐心,冷如寒冰:「滚。」 连生失手,趴倒在地上,面目因为嫉恨显得狰狞:「见君子的东西在京城炒出天价,他竟然给你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真是好手段!」 谢时鸢没有出声。 连生去看他,却突然发现面前的人周身升起可怕的气息,眼中杀意尽显。连生脑海里响起谢时鸢还在笼子里时对他说的话,吓得往后退,惊恐警告:「你想做什么,我可是公子最喜欢的人,你要是敢对我做了什么,等我告诉公子,你就完了!」 谢时鸢想到什么,眯着眼生生收住了手。 连生愣住,他没想到真的有用,可惜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还讽刺道:「不知廉耻的贱/人,怕我告诉公子,你就是想和我抢公子!」 谢时鸢忍无可忍,把桌上的茶壶打碎了,捡起一块碎瓷片,横在连生脖子上,划出一大条血痕:「别再来招惹我,否则我真的杀了你。」 血顺着瓷片往下滴,连生闻到血腥味,脖子疼痛不已,他毫不怀疑谢时鸢话的真实性,他吓尿了裤子,没来得及回答,颤抖着昏死过去。 谢时鸢把碎片随手一扔,站起来冷眼瞧着连生,任由他躺着没搭理。 他静默了片刻,平復着杀戮带来的亢奋感,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连生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发现带回去了。 谢时鸢不在乎,他躺在床上,锁着眉心沉入梦中。 …… 他又看见熟悉的地方,这次却和以往不同,谢府仍然挂着白幡,却没有母亲,没有鲜血。 好像有唢吶声响着,尽头是哒哒的马蹄声,视角一变,他看见一个人的背影,俯视的角度。那人穿着白衣,牵着马儿,顺着往上,他看见自己身着红衣,是喜服。 后面有人抬着箱子,似乎是嫁妆。 这是在成亲吗,是谁的昏礼? 他下了马,那人牵着他走过地毯,要准备拜堂了。他弯下腰,最后一次夫妻对拜时,他抬起头看清了对面人的脸庞…… 「哈啊——」 谢时鸢勐地坐起来,喘着气,眼底带着未散去的恐惧。他坐了一会,往后一摸,脖子里全是汗,环顾四周,漆黑一片。 他点亮床头的烛火,这房间很小,只放了一张桌子,一张床,顷刻亮如白昼。谢时鸢蜷在角落,目光呆呆的,沉浸在方才惊骇的梦境里。 那个人顶着自己的脸,太荒唐了,怎么会做这种梦。但是又好像不是梦,一幕幕场景清晰得像发生过一样,刚惊醒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便是所谓的庄周梦蝶吗? 那他到底是谢时鸢,还是…… 谢时鸢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是,梦里没有别人,只有他。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连生好蠢啊,我每次写他我就在想,真的有这样的人吗,总感觉他会走那种被人穿,然后从万人嫌变成万人迷的路子哈哈哈哈 今天写的有点像恐怖故事,还是很糙。 第 18 章 世事无常,人人都知道谢时鸢现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僕人。虽然比不谢家在的时候,但他们觉得已经够好了,反正一辈子就这样,不会再有什么大起大落,慢慢就过去了。 谁知好景不长,老天好像就是喜欢给人当头一棒的感觉,美好的幻象总是要被撕破。 上元节过后,谢时鸢除了脚还跛着,治不好以外,身上其他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 一切都和往常无异,可悬在谢时鸢头顶的那把刀却徒然落了下来,猝不及防。 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空气十分阴冷,谢时鸢在宋忱身边,给他研磨。宋忱的书桌在窗边,谢时鸢一直站着,凉气进了膝盖,隐隐作痛。 他皱起眉头,宋忱发现了,仰头对他说:「你去坐着歇会吧。」 谢时鸢没有强撑,等他坐下,却觉得越发疼了,他把双手覆盖在上面,用掌心的温度暖着。没一会儿,宋忱起来出去了,没有叫他,不知要做什么。 谢时鸢歇了一会儿,疼痛慢慢消散,他得等着宋忱回来,没有擅自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宋忱才差人来唤他,谢时鸢没有多想,跟着那人走,他带谢时鸢去了前堂。 可他们到那儿时,宋忱并不在,一个公公拿着拂尘,领了几个侍从站着,是宫里的人。领路那人悄悄跑走了,谢时鸢心中一沉,没有冒然过去。 太监转了过来,看着年轻,对他一笑:「来了啊,可叫洒家好等。」 谢时鸢吐出句话:「公公有事找我?」 太监不答反问:「从宫里回来半个月了,在宋府可住得习惯?」 谢时鸢一听,就知道是太后派的人,他回:「一切安好。」 太监摇着拂尘,提醒他:「那你可还记得太后娘娘的懿旨?」 那些侍从上前一步,把身后带着的木板亮出来。谢时鸢明白了,是那五十大板,今日来讨要了,他说:「若是要行刑,公公动手吧。」 太监见他想了起来,便挑起眉梢,也不废话,叫人制住谢时鸢。 第33页 谢时鸢趴在架起的台子上,面不改色。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渐大,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睛盯着前方一声不吭。 出乎意料的是,这顿板子没把他往死里打,像是列行公事,没有夹杂半点私心。太监在一边笑意渐深,谢时鸢眉心凝起,非但没有放松,压在心上的石头却更沉了。 太后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今日之事,恐怕还没完。 一道道声音在院子里迴荡。 即便侍从没有使出全力,却也打得足够狠,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住的,五十个板子下来,谢时鸢意识还清醒,但也起不来了。 太监弯下腰,问:「还好吗?」 谢时鸢抓着木板:「无事,劳公公费心,刑受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太监啧了一声:「别急,洒家看你这样子,不像没事的样子,这样吧,洒家正好带了药,让他们带你回房治一治。」 谢时鸢不知道他葫芦里埋的什么药,冷淡回绝:「公公好意我心领了,但不必多此一举。」 太监像是没听出他的暗嘲,挥挥手叫侍从拉起谢时鸢:「哎,怎么能算多此一举呢,有了病就得治,别辜负公公我一番苦心。」 他没有给谢时鸢反抗的机会:「带他下去,你们知道怎么做。」 侍从动手,太监目送几人远去,眼神幽深,好戏还在后头呢。 侍从从前堂绕了好几处,谢时鸢不知道方向了。他被拖到一间暗房,外面长了杂草,十分荒凉,不知道是府中哪里废弃的地方。 「吱呀——」 侍从推开门,架着谢时鸢进去,里面一股子霉味,纸煳的窗户破烂不堪,吊着几缕蜘蛛网,四处都是灰尘,想也知道周围不会有人来。 他被摔在地上,身上裹了一圈黑乎乎的粉尘,有的钻进鼻子里,谢时鸢被呛到,咳嗽几声,眉目间满是阴霾。 侍从拍了拍手:「开始吧。」 谢时鸢:「你们想做什么?」 侍从居高临下站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袋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倒进小香盒里,另一人擦亮火柴,手法极其熟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谢时鸢看着那袋粉,有一个模煳的念头,脑子嗡得一响。 他们把香盒递到眼前,谢时鸢勐地伸手打翻,震怒道:「寒石散,太后竟然用这种阴毒的东西!」 香盒里的东西撒了出来,侍从没否认,踢了他一脚:「知道是太后的意思,还他/娘敢反抗,活腻了?」 他捡起盒子,里面还有一点残留,他骂了一句,又来按住谢时鸢。 谢时鸢眼睛充血,死命挣扎:「滚开,别碰我!」 他不配合,侍从发狠扑上去,他附在谢时鸢身上,另一人什么也看不到。 「啊——」 他撕心裂肺叫了一声。 同伴一惊,忙把他拉开,看见他满脸惨白捂着肚皮,指缝里不停涌出鲜血,染红了地板,竟是被捅了一刀! 同伴去看谢时鸢,他不知何时拿出一把匕首,刀子上散着冷冽的寒光,刀尖淌着血,主人颤着手指着二人。 那个侍从被捅到要害,失血过多,再也爬不起来了,同伴不禁后退一步,谢时鸢那不要命的架势,他不敢硬来。 同伴也不想逼他,可太后会派人来查,他们没有完成任务迟早是死路一条。 谢时鸢刀子一直举着。 同伴眼睛一转,想到个好主意:「世子,这东西拿出就必须得用完,你要是不吸,想必太后娘娘只能让我去见永安公主了。」 话落的那一瞬间,时间静止了几秒,风吹草动皆被隐去,彻骨的寒意从脚踝爬上谢时鸢的嵴背。 同伴看见谢时鸢瞳孔皱缩,手微不可察松了,僵住原地寸步难移。 他把香盒递到谢时鸢面前,乘胜追击:「世子,完成任务我才能交差,你看这东西,你还要吗?」 谢时鸢目光动了。 同伴紧紧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不俄顷,哐当一声,刀子落在地上,谢时鸢的手颓然垂下,干哑着嗓音:「我吸。」 同伴松口气,摊开掌心,谢时鸢接过香盒,在他手上留下一道血印,他把寒石散点燃。 太后给的寒石散极纯,顷刻间刺激的味道弥散开来,冲进同伴鼻子。他赶忙抓过死的了侍从,用袖子蹭满血,遮在脸上,用血腥味挡住那味道。 同伴目不转睛,瞧着谢时鸢一点一点吸完。 谢时鸢把香盒扔在地上,面上透着青灰色,露出个惨澹的笑容:「可以了吧。」 同伴捡起盒子,满意道:「可以。」 他抗走侍从的尸体,临行前指着地上大滩血迹,对谢时鸢说:「我还得赶着跟太后復命,这屋子就劳烦世子收拾收拾。」他的话语充满暗示意味,「毕竟下回还得再来呢。」 谢时鸢闭了闭眼。 同伴离开了,药劲儿逐渐起效,谢时鸢身上开始发热,意识越来越振奋。可慢慢的,又觉得忽冷忽热,恍惚起来。 他缓缓躺倒在地上,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臂,任血流出身体,要把寒食散带出去似的,随后,谢时鸢把双手掐在脖子上,不停干呕咳嗽,眼角也沁出了眼泪。 …… 宋忱拿着膏药回来时谢时鸢不在,一问才知道宫里来人了,谢时鸢方才受了刑。他一把丢下药,转身就跑出去。 第34页 去了前院没看见谢时鸢,小厮说太监们早就离开了,宋忱又往他的屋子赶去,府里的人不待见谢时鸢,不知道他拖着伤,是怎么回去的。 宋忱跑着跑着,在一条岔路上看见了谢时鸢,他脚步一顿,在路口前停下。 谢时鸢双目空洞,不知从哪里回来的,明明被打了那么多下,却像个无事人一样走着,身侧空无一人。 他也没有看见宋忱,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灵魂,木讷无神,衣服上也沾满了血迹和灰尘。 宋忱心里咯噔一声,迎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样了,还走得动吗?」 他正好掐在谢时鸢伤口处,谢时鸢感觉到疼,才终于回神,盯着袖子上的手指看了看,抬眼看清了说话人的面容,轻轻唤了句:「公子。」 宋忱一看就知道他没听见自己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谢时鸢:「我没事。」 他太不对劲了,宋忱不放心:「我背你吧。」 谢时鸢却推开他的手指,拒人千里的冷淡:「不用,我自己能走。」 宋忱手足无措,又问:「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谢时鸢手指轻动,解释道:「侍从把我拖走了,我与他们扭打,见了血。」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宋忱一愣,怒上心头:「谁欺负你了,他们要打你,你怎么不找人来叫我?」 谢时鸢缄口不言。 宋忱想到那副场景,越想越气,把脚边的石头踢开了:「下次去宫里,你指我看,我会替你打回去。」他不够,又说,「你以后一直跟着我,我会谁敢动你。」 谢时鸢随意应了一声。 宋忱见他闷声不语,说话的声音也小了。 等两人回到房里,宋忱才说:「我给你带了膏药,一会儿叫人送来。」 谢时鸢:「谢谢公子。」 宋忱又照看了他一会儿,就见谢时鸢流露出倦怠的神色,像是疲惫极了,他便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谢时鸢把他送出去。 他走后,屋里安静了,谢时鸢起来换下衣服,胳膊上的伤口很深,他拿了布条把伤口包扎起来,以免被人看出异样。 衣服被他拿出去洗干净,再回来时哑婆在里面等着他。 服用寒食散的人只能吃冷菜,放在桌上的热汤谢时鸢一口没动,哑婆有些诧异,指了指汤。 谢时鸢摇头,只说:「我不喜欢。」 哑婆一顿,心说怎么会,这不是他最喜欢的汤吗?这样想着,她却没问出口,人的口味是会变的,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哑婆没再多想。 第 19 章 冬去春来,时间在悄悄流逝。 谢时鸢会喝酒了,这是宋忱最近发现的,他喝的不多,但身上总是有淡淡的酒味。今天也是,像是刚喝了酒,脸上有些发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宋忱问他:「你喝酒了?」 谢时鸢低了低头:「只是小酌几杯。」 宋忱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翻着手里的书:「喝酒伤身,你不要老是喝酒。」 谢时鸢回:「是。」 等谢时鸢回去,桌上又多了张纸条:老地方见。 他唇角僵住了,手指抓着纸条,凝沉如水。烧掉纸条,谢时鸢关上门往后院走去,轻车熟路。 到那个荒凉的小院子里,谢时鸢推开门,侍卫在等他。谢时鸢冷眼与他相视,兴许是看多了,侍卫丝毫不在意,只说了一句:「哟,来了?」 谢时鸢说:「今日又是想做什么?」 侍卫拿出寒食散,似笑非笑:「世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谢时鸢盯着他的手,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昨日才来过。」 侍卫做出苦恼的神情:「世子,我也不想为难你,可上面吩咐的事,我们也没有办法,您懂得的,就体谅体谅我们吧。」 空气凝停滞了,良久,谢时鸢接过寒食散,侍卫笑了笑,毫不意外他会妥协。可他接着就见谢时鸢点燃了寒食散,没立刻吸,而是目光冷沉地移到一边。 寒食散在空中静静散着,几缕白烟飘到两人中间,怪异地扭动着身躯,顷刻就消耗了大半。 侍卫冷了神色,厉声诘问:「你脑子进水了,这是做什么?」自从他搬出永安公主,谢时鸢就没反抗过一次,这还是头一回不听话。 谢时鸢哑着嗓子:「告诉太后,我要见我母亲。」 侍卫吼道:「见什么见!以你的身份还敢命令太后,活腻了是吧?」 谢时鸢态度坚决:「我要见我母亲。」 侍卫又说了几句话,谢时鸢仍然不为所动。他不退步,侍卫看着寒食散慢慢变少,着急了,上前想抓回来:「给我!」 谢时鸢冷眼看着他,手避了一下,然后捏着盒子一把洒开寒食散,粉末满天飞扬,落得四处都是,侍从猝不及防,脸上粘了许多。 他忙用手擦掉,呛得脸上青白:「你他/娘的,想死还要拉上我垫背!」 谢时鸢眸子黑沉一片,侍从对上的时候,吓得一个冷颤,骂咧的声音小了下去。到底是京城曾经首屈一指的权贵,哪怕沦落至此,身上的气势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侍从心有余悸,许久才冷静下来:「老子才不管你想干什么,我不可能为你冒犯太后。」 第35页 谢时鸢目光一闪:「你只要帮我传封信给她就行。」 侍从沉吟不语。 谢时鸢:「你如果不做,我就不可能配合你,太后怪罪下来,你照样死路一条。」 侍从暗骂一句,踢了一脚破烂不堪的桌子:「娘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破事,把信拿来!」 谢时鸢挑唇,好像是笑了,可是面上又很阴沉,不伦不类的,他把准备好的信递给侍卫:「我等着太后的消息。」 …… 熹平十一年二月二十八,谢时鸢拿着太后给的密令前往地牢。 牢中潮湿阴冷,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霉味,狭窄的过道低洼不平,四面都是墙,泥灰色的石砖上沾着斑驳血迹,茅草堆随处可见,耳边时不时响起犯人的嘶吼声。 谢时鸢跟着狱卒,跛脚向深处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狱卒停下了,他把火炬递给谢时鸢,掏出一大串钥匙,找出一个开了一扇狱门:「就在里面了。」 牢里黑乎乎的,只有顶上一个小窗能窥见一丝天光。 谢时鸢一脚踏进去,盯着躺在石床上的女人,眼睛瞬间变红了,他跪在薛舒面前,轻轻唤道:「娘。」 薛舒有了微弱的反应,迟疑着转头过来,看着谢时鸢先是呆愣,接着瞳孔一缩:「鸢儿?!」 薛舒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她身上很脏,脸上手上都干裂了,气色很差,与地狱只差临门一脚。谢时鸢扶她起来:「是我。」 薛舒抓着他的手臂,颤声道:「你怎么来了,他们把你也放这来了?」 谢时鸢:「我求了太后,来看你怎么样了。」 薛舒松了口气,手指放开了,手抚摸上谢时鸢的脸,眼里满是泪花:「你父亲没了,他留下的孩子也没能留住,我的心早就死了,鸢儿,只要你还在,娘别无所求。」 谢时鸢抱紧她:「母亲别担心,我会好好活着。」 两人说话之时,狱卒在外面靠墙等着,双脚不耐烦地抖动,隔一会就看一次时间,大概过了一柱香时间,他走到门前抬手勐地敲响铁栏,哐哐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迴荡,狱卒大声喊:「说完了吗,到时间了!」 谢时鸢往外看了一眼,放下薛舒,把身边的东西收拾干净,谢母眼神哀戚,目送他离去。狱卒重新落锁的时候,谢时鸢眼皮也颤动着,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狱卒:「走喽!」 谢时鸢深深看了眼薛舒。 回到宋府是未时,谢时鸢面上满脸沉郁,太后逼迫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活。此一见母亲,恐怕再难有下次,谢时鸢闭了闭眼。 整理好思绪,谢时鸢去见宋忱。 宋忱一天没看见他,此时有些疑惑:「你去哪了?」 谢时鸢:「出去转了转。」 宋忱不会限制谢时鸢的自由,但从未见他出去过,他不免惊奇。 谢时鸢进屋把窗子打开,在房间四处换上新的花束,从远处看着他的背影,十分沉静。宋忱眨巴着眼睛,他好像已经接受现在的生活了,今天愿意出去,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申时末宋忱放了谢时鸢,他走在路上。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谢时鸢绊了一下,他扶着柱子站稳,停了良久。 他的精神愈发不稳定了,时而清醒,时而模煳,刚才脑子突然卡壳,周围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清。 谢时鸢定住心神,走了两步。 「喂喂——」 身边响起叫换,谢时鸢眯着眼看过去,是府里一个小厮。 他抱着手,脸上露出嫌弃,阴阳怪气道:「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熘达,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野狗。」 谢时鸢听着他别有深意的话,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小厮冷嗤一声:「装什么装,你母亲就要死了你不知道?」 谢时鸢眼神骤冷:「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我会让你知道祸从口出这几个字怎么写。」 谢时鸢平日里被侮辱多了,此时只当他口不择言,毕竟自己刚去地牢看过母亲,人好好的,怎么可能有事。 小厮放下手,脸色几变:「不信是吧,哼,永安公主被召进宫里,人尽皆知,公子难道没告诉你?」 谢时鸢心头一跳,凛声问:「我母亲被召进宫里,什么时候的事?」 小厮翻着白眼:「不是不信吗,问了做什么。」 说着,他就往前走,谢时鸢想拦他,眼前却朦胧了一瞬,接着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他皱眉静静等了片刻,再睁开时小厮已经不见了。 谢时鸢焦躁不安,调转了方向去找宋忱,想求个答案。路上遇到几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谢时鸢脑子混沌一片,走到宋忱门口时满身是汗。 偏偏不巧,推开门宋忱不在。 谢时鸢回想起小厮说话的笃定,手脚一阵冰凉。脑子里似乎响起刺耳的尖叫,许多错乱的画面冒了出来,谢时鸢一拳砸在墙上,捂着脑袋就往宫里跑。 一定是骗他的,他刚见了母亲,太后不会对她下手。 如果谢时鸢冷静一点,他就会发现这一切有多不合理。宫门外的侍卫没有拦他,一路上遇到的宫人看见他都视若无睹,没有人问他要做什么,他好像变成别人眼里的空气,就这么跑到了慈宁宫。 第36页 谢时鸢停在院子里,四下空无一人,五匹骏马被缰绳拴在木桩上,背对背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精力旺盛仰天长啸。 谢时鸢的眼睛赤红着,没去管马儿,奔向太后寝殿。 忽然里殿门开了,谢时鸢定睛去看,太监满脸不耐地架着一个女人出来,那人浑身是血,头垂着,脸被头髮挡住看不清,不知道有没有气。 谢时鸢没由来唿吸一窒,他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不愿相信,伫在原地不敢上前。 太监拖行着她,地上留下绵密的血痕,踏过长阶时,一个白玉手镯从女人身上掉下,哐当一声碎成两半,那清脆的声音击碎了谢时鸢的神智。 他认出了那个镯子,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薛舒一直戴在手上。谢时鸢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眼睛一动,几行血泪流了出来。 寒食散的毒副作用体现得淋漓尽致,谢时鸢的眼睛血淋淋一片,一只眼的光辉慢慢暗淡,最后灰白一片,再也看不见分毫。 「母亲——」谢时鸢酿酿跄跄扑了过去。 他不知自己的身体也被寒食散掏空,再加上此时身子软得站不住,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太监满目兇恶,轻轻一下就把他推翻在地上:「哪来不长眼的东西,给我滚一边去!」 太监与他动手时没扶住「薛舒」,薛舒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瘫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动了,声音细如游丝,仿佛随时会断:「鸢儿?」 谢时鸢爬起来,想冲过去再度被太监拦下:「不知死活,来人,把他拉下去!」 一声令下,侍卫蜂蛹上前,拽着谢时鸢往后拖,谢时鸢死死盯着薛舒,指甲在地上划出难听的声音,颳得血肉模煳。 薛舒好像朝他伸出了手,那双莹白的手此时创伤满布,还在往下滴血。 谢时鸢挣脱不得,太监继续架起薛舒,把她拖到院子中间的木桩上,五匹马儿之间。 第 20 章 谢时鸢脑子里的弦蹦断了,眼睁睁看着薛舒四肢被绑上绳子,他挣扎着往前爬,侍卫腰间的长剑被打落在地上,谢时鸢嘴里发出痛苦的哀鸣:「不要!」 太监背对着他扬起拂尘,麈尾在夕阳下划过残忍的弧度,独属于他的尖利嗓音直冲云霄:「行刑!」 烈马冲破牵制,前蹄高高扬起,嘶吼着向远处奔腾,血色四溅,像千千万万朵刺眼的红梅,残肢在谢时鸢眼前坠落,落在地上毫无动静。 残阳仿佛血迹,在谢时鸢眼底径直蔓延,周遭一切骤然失去声音,思绪停止流转。 谢时鸢仿佛被困在了原地。 天上反常下起了薄雪,好像变成一把把尖刀割着谢时鸢的皮肉,五脏六腑也被搅得不得安生。 血泪缓缓留下,压抑到极致的悲恨在他胸腔里翻腾,谢时鸢止不住地干呕。 慈宁殿门口站出个人影,凤摇闪过刺眼的金光,太后朝他勾起双唇。 谢时鸢瞧见了,浑身都是冷的,他手指向前探了探,去够地上的剑。 仇恨湮灭了谢时鸢的神智,他提着剑慢慢站起来,一只眼牢牢锁定太后,霎那间风云俱变,风雪唿啸,穿过十里长巷,咻咻哀嚎。 谢时鸢一步一步走向宋若云。 太后目光幽深。 谢时鸢站到她面前,一片血色中对上她的眼。 恨意潮水般席捲而来,谢时鸢整个身躯颤抖着,未置一词,将全身力气投入剑头,拼了命刺过去。 这一剑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冤雠挑了起来,无数冤魂一起聚力,在背后推着谢时鸢,落剑断骨,必死无疑,谢时鸢死死盯着她,绝望地喊出声:「啊!」 太后没动。 「噗嗤——」 刀剑深深穿入□□,谢时鸢眼皮颤了颤,微微低头。无数长剑刺破的衣裳,出现了数不清的窟窿,血流如水,直淌而下,染红了地面。 他杀不了太后,刀剑穿破了他自己的胸膛啊,谢时鸢没握住剑,哐当一声落下了。 膝盖支撑不住,谢时鸢缓缓跪在了太后面前,凤纹绣花鞋往后退了一步。他眼神涣散,一眨一眨顺着宫袍往上看,宋若云用轻蔑的眼神瞥着他,万分嘲讽。 「咳咳——」 大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谢时鸢手垂了下去,无力倒在地上。 太后拧着鼻子,漫不经心踢开脚下长剑,嫌弃道:「花了本宫这么多功夫,死了还要脏慈宁宫一块地,真不省心。」 谢时鸢说不出话,迟迟没阖眼,然后看着太后转身,曳地的裙尾在他睚眦欲裂的眼尾飘过,背影慢慢缩成一个红点,承载了他满腔的仇恨。 五感浅淡,知觉逐渐散去,谢时鸢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在最后一刻,他费力转头,寻找破损惨烈的尸块,看了看母亲。 「谢时鸢!」 似乎有人在喊,但谢时鸢已经听不见了。 …… 黑暗,无尽的墨色包裹着宋忱,他一直在往下沉,深不见底。慢慢的,他看见了,下面全是枯骨,机械地伸着手,想把他拽下去。 其中一具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踝,抓得紧紧的,宋忱即将跌入万丈深渊,忽地,枯骨碎了,身体化成飞灰飘散入风。 宋忱被吓醒了,从床上翻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唿吸着。 他闭了闭眼睛,随后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一怔。 第37页 他不是死了吗,这是哪里? 宋忱刚往深处想,脑袋就像要炸开一样,有两团模煳不清的意识在纠缠,你逐我往,非要争出个胜负。 稀碎的记忆浮光掠影,又好像在脑子里炸开了花,某团意识占了上风,混沌的感觉逐渐消失。 宋忱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想起来了,自己到底是谁,发生的一切,他失足落了湖,之后……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像做了场大梦,可是……宋忱捂着心口,方才经歷的场景歷歷在目,那浓烈的恨意,濒死的绝望深深刻在心里,压抑得他快喘不过气。 「公子!」 连末进来了,见宋忱醒来,冲过来放下药碗,一脸惊喜:「你终于醒了!」 宋忱看着他有些恍惚,他摇摇头,找到熟悉的感觉,迟疑唤道:「连末?」 连末点头如蒜,激动得落了泪:「公子还记得我,太好了,看来是没什么大事!」 宋忱默了默,眼睛慢慢变红,哑声问:「谢时鸢呢?」 连末先是一愣,接着脸上带了怒气:「公子你刚醒,问那个陷害老爷的禽兽做什么?你是不是……」说着带着几分控诉,「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宋忱捏紧了手指,打断他:「我知道,谢时鸢为了救我才落的湖,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连末很少听宋忱这么清晰说出一句话,一时愕然,被宋忱的眼神蛊惑住了,呆呆道:「他伤得重,还昏迷着。」 宋忱直接下了床:「我去看他。」 连末这才反应过来,抱住他急声道:「公子你不恨他,怎么反而对他这么关心,你到底怎么了,像鬼上身了一样?」 宋忱脸色一白,身子僵住了,好半天才扯着连末的手,含煳不清:「我去找他就是为了父亲。」 连末听着这话,松开了。 宋忱身体无力,扶着墙慢慢走动,连末神游天外,走在后面忘了扶他。 诵雨轩只有外面有人守,里面没有,宋忱推开门径直走去。 屋里昏暗,香炉里的味道淡淡的,银丝碳冒着火星,清风从窗棂间隙透进来,捲起床边的帷幔,让人看清了里面的人。 谢时鸢静静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色虚弱泛白,一动不动。只有胸前微微起伏,能看出一点生的迹象,他后脑勺包着纱布,应该是湖里那块冰造成的创伤。 宋忱颤着眼睫,轻轻推谢时鸢的胳膊:「谢时鸢,谢时鸢?」 没有反应。 宋忱手指一紧,他垂眼看着谢时鸢,片刻后,掀开了他的衣领。遮盖着的胸膛逐渐显露,一些隐秘部位上的,不为人知的特徵撞人宋忱眼底。 他的手不受控制抖了抖,看清楚了,宋忱面上失去了血色。 那一场奇怪的经歷,宋忱回想起所有蛛丝马迹:谢时鸢为什么怕马,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为什么看见笼子那么失控…… 想起在笼子里「宋忱」对他说的话,面对对方时一次次怪异的错位感,宋忱脑子里突然冒出之前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场景,连末说的前世今生。 好像有了答案。 原来那不是梦,他变成谢时鸢是真实发生的,他经歷了对方经歷的一切,那是谢时鸢的前世,而谢时鸢,好像变成了他。 他头一回那么清晰,心头有浓重的情绪交织,喉咙被堵起来的窒息感渐渐淹没了宋忱。 他变成过谢时鸢,现在刚醒来,对他的记忆还是阴郁丑陋的,一身伤痕惨不忍睹,对比起那个,床上的谢时鸢简直算得上是完好无损。 他面若海棠,满目昳丽,发如绸缎流水,身上光洁白皙,冰为骨玉为肌,哪怕是受伤无意识躺着,也会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自惭形秽。 宋忱静静地描摹着他的容颜,这才是谢时鸢啊。 他把谢时鸢的衣服穿好,手颤得使不上力,几次从对方胸膛上滑落。好不容易穿好了,他刚去系腰带,谢时鸢的手指轻轻一动。 宋忱唿吸骤停,他勐然起身,绊到了脚踏,连忙扶着床,不小心对上谢时鸢的脸,匆匆移开视线,惊魂未定。 要醒了吗,该怎么面对他? 宋忱等了一会儿,僵住往床上看,万幸,除了方才那一动,谢时鸢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松了口气。 宋忱离开了,走在走廊中,步子极慢。被冰水浸泡过身体还没好全,北风一灌,刺激得咳嗽起来。 宋忱想起吸食寒食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人很轻,轻得弱不禁风,又仿佛很沉,沉得走就接不上气。 宋忱不小心呛到了,瓷白的脸上,眼眶鼻尖泛红,咳出了眼泪,一滴一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前世所有的事在脑子里来回打转,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开始释放。 为什么会那样呢? 谢时鸢的前世,他本来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天之骄子,出生就註定要成为天上最耀眼的星辰。最后却家破人亡,身陷囹圄,活得不人不鬼,被人活活逼死。 谢家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世代忠良,祖祖辈辈都留在大漠边疆,用自己的血肉保卫着大雍儿女,却被人冠上叛国的罪名,被他们保护的百姓唾骂,遗臭万年。 宋忱脚步越来越缓,最后走不下去了,一种名叫愧疚的情感压在他肩头。他扶着柱子瘫倒在地上,把手背塞进嘴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牙齿在皮肉上来回碾咬。 第38页 他知道为什么,只不过是太后的一己之私,是宋家的助纣为虐,践踏忠骨,才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这叫谢家人如何不恨? 不仅要恨,且要恨得绵绵无绝期,不能忘,不敢忘,只能能地狱爬回人间,不死不休。 宋忱知道谢时鸢重活回来了,谢时鸢记得前世发生的一切,前世这个时候谢时鸢被折断双翼,关在笼子里什么也做不成。今生他没有坐以待毙,宋忱此时真真切切明白了谢时鸢所有的意图。 太后早就想算计谢家军了,谢时鸢先太后一步下手,与他联姻牵制太后,堵死了太后棋路,防止旧戏重演。 如今这个样子,宋忱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谢时鸢把父亲送入牢狱,不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宋忱的泪水喷涌而出。 他经歷过前世的一切,感受到了谢时鸢所有的恨,如果他不是宋忱,不是宋家人,他一定巴不得他们去死,去给谢家人偿命。 可偏偏那是他的父亲,从小把他扶养长大的父亲,他身边只有他。 怎么会这样呢? 宋忱没脸见人,他双手捂着脸埋入膝盖,髮丝滑落挡在身前,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说: 宝贝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第 21 章 养心殿,薛霁卿批着摺子,烛火下的脸色晦暗不清,手里的笔不时动着,写出的字龙凤凤舞。 刘公公迈着小碎步悄悄走来,撩起袖口俯到他耳畔:「陛下,宋公子醒了。」 薛霁卿眼神一凝,眉目向上抬了抬,嗓音低沉:「何时的事?」 刘公公:「两刻钟前。」 薛霁卿将手里的摺子往桌上一抛,问道:「谢时鸢呢,也醒了?」 刘公公摇头:「还未,差人去看过,说还要几日才会醒。」 薛霁卿沉吟不语,指尖搭在椅子边缘,轻轻摩挲着,良久才启唇,漫不经心:「宋忱现在是何反应?」 刘公公一顿,略显迟疑:「宋公子知道了『真相』,自然是肝肠寸断,不过……」 薛霁卿抬眼看去,目光慑人:「不过什么?」 刘公公一抖,赶紧倒豆子似地说了:「有件事奴才很疑惑,宋公子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去看了中尉大人。」 闻言,薛霁卿眼中闪过什么,意味不明:「是吗。」 刘公公不敢多言。 薛霁卿缓慢起身,四散的衣摆顺服地垂下,语气淡淡:「去召世子夫人,令他即刻入宫。」 刘公公赶忙下去传令。 薛霁卿去了内殿,把身边该清理的人清理掉,坐在棋盘旁与自己对弈。 宋忱来的时候,薛霁卿放下棋子,掀起珠帘走向外面,停在他跟前:「起来吧。」 宋忱动了。 薛霁卿静静打量着眼前的人,他面上是虚弱的苍白,像是经歷了一场惨痛的折磨,大病未愈。眼底的光采几欲消失,半天凝不起神,似乎没意识自己面对的人是谁,魂不守舍的。 薛霁卿微不可查笑了一下:「朕听说你与谢世子双双落水,接连昏迷了三日,如今你醒过来,感觉身子如何?」 宋忱勉强打起精神,但是声音依旧没什么气力:「谢谢陛下关心,我没有什么事。」 薛霁卿点头:「那就好,不过你们俩个,似乎谢世子伤得更重,他怎么样了?」 宋忱身子一晃,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去看过他,他没有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 薛霁卿眯了眯眼,刘公公说的不错,宋忱确实有些奇怪,他说起谢时鸢时,不见愤恨,只有说不出的感伤。 薛霁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试探道:「你父亲遭受牢狱之灾,是谢时鸢给朕递的证据,你可知道?」 宋忱脸色一白:「我知道。」 他说的毫无顾忌,对宋忱来说不可谓不尖锐,可他却不见波动,薛霁卿更加好奇:「哦,那你为何还去看他,不怨他吗?」 宋忱心头一梗,像是被戳到死穴,眼神有了跳动。 薛霁卿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走近一步,带着一股子压迫感:「你喜欢他?」 宋忱眼皮勐颤,后退着慌忙否认:「我没有!」 这么大的反应,反而像是欲盖弥彰了,薛霁卿轻笑一声:「紧张什么?朕随口一问罢了。」 宋忱被他的话吓得不轻,薛霁卿盯着他,话头急转:「宋尚书这几日过得可不好呢,御医都去过好几次了。」 宋忱身形僵滞,半晌,哑着嗓子:「父亲是被冤枉的,我想去见他,可以吗?」 薛霁卿并不仁慈,反问道:「冤枉?证据充足,你说冤枉,是觉得朕办案不利?」 宋忱手指捏紧了,怕触怒他给父亲带来祸事,闭口不语。 薛霁卿像是看见了,他侧身一转,语气有缓和:「宋大人乃朝廷要犯,需要严加看管,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有松口的迹象,宋忱急急上前:「那请问陛下,我要做些什么。」 薛霁卿揽起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腕,看起来没有半点力量:「很简单。」他转朝宋忱,「只需要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宋忱问。 薛霁卿没有立即说,笑道:「时候未到,你只要先答应我,届时我自会告诉你。」 第39页 宋忱犹豫了。 薛霁卿一点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凝视着他,等待答覆,一息后,面前的人开口:「我答应你。」 薛霁卿满意一笑,扔来什么东西:「去找刘公公。」 宋忱一把接住,是个牌子。薛霁卿口头说要一个条件,却什么也不做,也不担心他翻脸不认,径直离开了。 宋忱匆匆去找刘公公。 刘公公恰好在外面,笑眯眯站着,宋忱没心思多想,跟他说了薛霁卿的话,刘公公就带着去找父亲了。 这条路出乎意料的熟悉,宋忱越走越觉得心慌,脚步无意识放缓了。 刘公公走了一会儿发现身侧的人不见了,他心神一震,急转头,看见宋忱呆愣在后面,像个木头似的:「公子,怎么不走了?」 宋忱微微回神,脸色有些泛白,又跟上去:「没事,走吧。」 到牢里时,宋忱已经完全认出来了,他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宋鸿嘉被关的地方,分明就是前世薛舒被的关的地方,位置一模一样。 牢房刑台上摆着带血肉的鞭子,火盆里烤烙铁,宋鸿嘉被绑在木桩上,白衣被染得鲜红,伤痕累累。 这一幕,何其相似。 宋忱心如刀绞,一唿一吸都是疼痛的,他站到宋鸿嘉面前,眼泪簌簌流下,拨开他脸上黏煳煳的头髮:「父亲……」 宋鸿嘉在一声声唿唤中逐渐清醒,他掀开沉重的眼皮,儿子在眼前,面带病气,苍白得不像话,哭得他心快碎了:「忱儿?」 宋忱点头。 宋鸿嘉:「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宋忱喉咙哽咽,说不上话。 宋鸿嘉怕吓到他,安抚道:「父亲没事,很快就会出去,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听信旁人的话,快些回去吧。」 宋忱忍了一会,擦擦眼泪:「父亲,我知道一些事情,想告诉你。」 宋鸿嘉眉头死死压着:「我什么都知道,不用你告诉我,听我的,回去好好待着,不要管这些。」 宋忱不听,他兀自凑到宋鸿嘉耳边,揭开血淋淋的真相:「阿父,我在谢时鸢书房里看见些信,谢时鸢在为姑母办事,你被抓是姑母做的。」 此话无疑是一道惊雷,直直打在宋鸿嘉头上,他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宋忱轻闭眼睛,把信上的内容说给他听。 寒风从砖瓦缝隙里透进来,落在身上刺得人骨头生疼。 宋鸿嘉颇为震惊,却没有悲伤,他脸上的肌肉一抽:「我知晓了,父亲这边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反倒是你,你如今在侯府,这件事你知我知,决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你的……」他顿了一下,「谢时鸢,尤其要提防他,忱儿,等我出去,我就去请命,让你离开侯府。」 离开侯府?宋忱一惊,往后踉跄了一步,结结巴巴:「不,不要!」 宋鸿嘉一愣,皱眉不解:「你不想回来,要待在侯府,为什么?」 在别人看来,谢时鸢做出这些事,是万万不能留的,宋忱什么也不能说,他找不到好理由,一言不发。 宋鸿嘉因为他的沉默,曲解了什么,眼神一凛,问出和薛霁卿一样的问题:「你喜欢他?」 宋忱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他跑来告诉父亲真相,本来就没有脸面对谢时鸢。等父亲出来,一定会对谢时鸢发怒,谢时鸢好不容易到这一步,他不能让对方功亏一篑。 谢家绝不能重蹈覆辙。 本来就是他们欠谢家的,宋忱嘴里发苦,拿了主意,这次他没有辩解,而是在父亲面前羞愧地低头。 算是变相承认了。 宋鸿嘉眼前一黑,仿佛一记铁拳迎面砸来,砸得他昏昏沉沉的。 父子俩谁也没出声,牢房里静得诡异。 好半天,宋鸿嘉才艰难道:「什么时候的事?」 宋忱支支吾吾:「我……我不知道。」 宋鸿嘉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忍说不出重话,随后嘆了口气:「罢了,这些事以后再细说,我暂时不会出手,但谢时鸢要是做了什么事,我也绝不会任由你胡来。」 宋忱微微沉默。 宋鸿嘉重重咳嗽,吐出几口鲜血,这才显示出虚弱:「你先走吧。」 宋忱听了他的话,一步三回头,到了外面,才卸了力气。他怕父亲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一直在压抑克制,现在黑暗阴影捲土重来,将他笼罩在了无可自拔的境地。 沮丧像阴云密布,占据了他整个内心。 宋忱与刘公公道别,回到侯府。 谢时鸢昏迷几日,府里没有主事的,虽然不至于混乱,但所有人心头都有了一丝恐慌。 大家都知道谢时鸢是为了救宋忱才落水的,嘴上不说,心里暗自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感到不满。 可他们好像都忘了为什么宋忱会落水,把谢时鸢做到事情抛之脑后。 宋忱看着他们,这些人几乎全都在谢时鸢记忆里出现过,一张张熟悉面容,现在却端着冷漠的表情从他身边穿过。 宋忱没法指责他们,他们对谢家忠心耿耿,只是太在乎谢时鸢了。 况且只是这样而已。 宋府缺少女主人,下人疏于管教,宋忱也从来没有管过,前世谢时鸢去了宋府,府里的下人对他可比这残忍千倍百倍。 连生就是其中翘楚。 第40页 宋忱又陷入前世惨烈的记忆,眼中闪过泪花。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连生前世那么对谢时鸢,谢时鸢却把他纳为了妾,还不让他出来。 这是分明谢时鸢的惩罚。 已经很久没见过连生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宋忱无声战慄,其实自己也和连生一样,谢时鸢对宋家恨之入骨,一个夫人一个妾,同病相怜。 宋忱出神这会儿,又有下人过来了,他情绪比较外露,剜了宋忱一眼,两人相向而行,他没有让路,肩头直直撞了上来。 宋忱堪堪回神,只见到那人远去的背影,他顾不上再思考自己的处境,只剩下令人坐立难安的羞愧感。 脑袋被一个念头充斥着:他要补偿谢时鸢,不管如何。 第 22 章 宋忱刚靠近诵雨轩,就听见一阵骚动,他顿了顿,迟疑着往前走。 靠近门口时,里面急切的声音更清晰了,谢时鸢身边一个小厮急切喊:「别愣着了,快去叫云医师!」 话落,又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来,像惊雷一样炸得宋忱脑子嗡隆作响,冬日凉风打在他脸上,冰凉,原来是谢时鸢醒了。 门开了,那人跑去找大夫,脚步不停,两扇门就这么敞开着。 宋忱从侧边悄无声息进去,没有人注意到他。下人忙进忙出,依依从宋忱面前穿过,宋忱目光透过人缝,穿过厚厚的纱帘,落在床上人身上。 谢时鸢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长卷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层阴影,微微阖着眼睛。眼下的青黑在白得透明的脸上格外明显,细长的手指轻搭在太阳穴上,状态差极了。 宋忱惶恐不安,把指头塞进自己齿间,在光滑的皮肤上研磨啃咬,弄出几个深深的齿痕。 他脚步往前挪了挪。 谢时鸢看了过来,双目锁定了他。 宋忱霎时唿吸断了,他以谢时鸢的视线画地为牢,僵在了那里,走不出去。 一息后,谢时鸢轻飘飘移开眼,那像潮水一样无孔不入的压迫倏然离去,宋忱重新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 云医师匆匆赶来。 他是个头髮花白,鬍鬚长长的老头,有几十年的行医生涯,现在在侯府坐镇。 他坐到床边,摊开医药箱,谢时鸢伸出修长光洁的手腕,云医师扣住,他的手十分稳,探到谢时鸢虚浮的脉象,罕见地皱起眉头。 他半天没吭声,谢时鸢的小厮急了:「云老,世子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啊!」 云怀仁放下手,抚了抚长须:「这……」 小厮看他磕巴,额头都冒出了汗:「你快说啊!」 云怀仁一脸愁然:「世子能醒来,本该无大碍,可老夫看这脉象,属实不太妙。」 小厮面色紧张:「这又是何意?」 云怀仁挪过去,转了转谢时鸢的脑袋:「世子头部受创,里面恐怕是有瘀血,现在什么也看不出,不知会留下什么毛病。」 谢时鸢脑袋上的纱布被拆下来,带血的那面朝上,宋忱不禁上前。 云怀仁又说:「老夫也别无他法,只能先开些方子给世子先调着,最近这段时间你们需得仔细照看世子,有什么情况立刻告知老夫。」 小厮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想说什么,谢时鸢摆了摆手:「先带云老出去吧。」 小厮只得噤声,几人和云老一同退下,屋子便空了,一直被忽视的宋忱蓦地转到台前,突兀地站在谢时鸢不远处。 宋忱小指一抖,谢时鸢和他一起穿到前世,谢时鸢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知道了真相,他会做什么? 谢时鸢突然启唇:「湖水的滋味好受吗,只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要寻死觅活,我还真是高看了你。」 他没有提起前世的事情,宋忱心脏胡乱颤动,小声反驳:「我没有寻死,我只是不小心落了水,而且我父亲被关起来,这不是小事。」 谢时鸢轻嗤一声:「弹劾你父亲的证据是我找的,你该是很怨我吧?」 宋忱一顿,谢时鸢这么说,他怎么好像……宋忱迟疑试探道:「你现在醒来,还记得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吗?」 谢时鸢皱起眉:「什么意思,昏迷了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宋忱往后一个踉跄,难掩惊疑。怎么会呢,他身体里的明明就是谢时鸢,那时他几次提起什么怪异的感觉,不就是两人换了身份吗。 他瞟到谢时鸢脑袋上的伤口,心中一震,难道是因为脑子里的瘀血,他忘了那些事情? 谢时鸢不明所以,似乎有些不耐:「莫非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宋忱忙摇头:「没有。」 谢时鸢只盯着他看。 宋忱咽了咽口水,端详着他的表情,突然就放松了,谢时鸢好像真是不记得。这样也好,谢时鸢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他面对对方就没有那么羞愧,以后可以偷偷补偿他。 宋忱迎着谢时鸢的目光走到床前,要去摸他的额头。 谢时鸢没让他成功,一把锢住他的手腕,目光如炬:「想做什么?」 谢时鸢的力道一点也不轻,捏得他腕骨生疼,宋忱轻吟一声:「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 谢时鸢没有松手,他的脸色在光影下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41页 宋忱维持这个姿势有些累,就坐到了床上,安抚他:「我真的不会做什么,你不要害怕。」 谢时鸢回神,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恶意道:「我亲手把你父亲送进监狱,算是你的仇人,你却跑来关心我,不觉得自己很荒唐吗?」 宋忱垂下眼睛,谢时鸢现在什么都不敢相信,他不能多说,多说多错。但也要找个理由打消他的怀疑,宋忱灵光一闪:「谢时鸢,我看见你书房里的信了。」 谢时鸢瞳孔骤然一缩,手上握得更紧。 宋忱半真半假道:「我知道是太后指使你的,太后一直想你为她做事,你身不由己,我不怪你。」 谢时鸢听着这话下颚崩紧了,可笑,那些信是他故意让宋忱看见的,他和太后共同密谋的事情一清二楚,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他是被逼迫的。可他甚至不需要狡辩,这人就自行把他摘得一干二净。 谢时鸢身体轻轻抖动,他不会提醒对方的。 宋忱不需要他的提醒,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谢时鸢恨太后恨得要死,绝对不可能和她站在一起,这次恐怕只是对付宋家的权宜之计。 宋忱不想谢家重蹈覆辙,但也不可能让宋家去死。侯府到处都是谢时鸢的人,他迟早会知道自己那天做了什么,还不如主动交代,降低谢时鸢的疑心。 只要谢时鸢不挑破窗户纸,自己就不会暴露。 宋忱的手稍微挣了挣,他这次松开了。 谢时鸢别开眼神,嘴唇紧抿着,宋忱静静瞧着他。 谢时鸢冷不丁道:「我昏迷这段日子,你去过哪里?」 宋忱勐地一颤,手心冒出细密的汗水,谢时鸢太敏锐,他察觉到什么了。他慌了,对方冷厉的双眸像一把利剑,把他死死地钉住了。 「咳咳——」 谢时鸢突然手捂着口,剧烈地咳嗽。 宋忱找到机会逃开,他急声说:「我去叫人!」 他还没走出去,谢时鸢胸膛那股撕心裂肺的痛干徒然消失,盯着宋忱的背影面沉如水。 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唤一声,有个人影出来。 谢时鸢:「去查宋忱近日里的行踪,见过什么人,都一一回来告诉我。」 「是。」 * 暮色降临,寒凉袭人,谢时鸢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他就先收到了宫里那位的来信。 他捏着信纸,眉心凝了起来,薛霁卿原来已经让宋忱见过宋鸿嘉了。 难怪。 谢时鸢手指握紧了,他与薛霁卿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轻易就可以扳倒宋鸿嘉,太后与宋家沆瀣一气,将朝中大权独揽,两者密不可分。想要瓦解他们的势力,只有从铁塔里面出击,先斩断太后与宋家的联繫。 用的就是太后的野心与狠戾。 太后果然不负所望,宋鸿嘉如今体无完肤。当日他给宋忱设套,本是打算让他给宋父传信,为二人反目埋下种子,谁知出了意外,宋忱落水坏了事。 昏迷这些天把计划耽误了,好在薛霁卿出手接上了。 难怪宋忱会这么说,想必是宋父嘱咐了宋忱,让他不要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 谢时鸢想到宋忱那拙劣的演技,冷嗤一声,如此蹩脚,连上一世都不如。 不过…… 谢时鸢心里升腾起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宋忱很反常,薛霁卿这次越过他与宋忱接触,他们两人到底说过什么? 谢时鸢想不到,他揉了揉眉心,拖着病体去找宋忱,似乎有什么事情超出掌控,摸不到看不清,他要去探个虚实。 可惜他没能到听雪阁,薛舒的人半路拦住了他,让他立刻去见她。 谢时鸢压下躁动,面色冷沉转了脚步。 薛舒病了,下人没把谢时鸢做的事情瞒住,她在谢时鸢两人昏迷的第二天被气晕了,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 房里是满满的汤药味,闻着就发苦发涩,可想而知薛舒这几天喝了多少。 见他来,薛舒一掌打翻床头解苦的杯盏,啪嗒一声落在谢时鸢脚边,水洒了一片,碎片四溅。 薛舒气血上涌,脖子都气红了,厉声诘问:「谢时鸢,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儿子吗!你为了上位连自己的岳父都栽赃陷害,你还是人吗?」 谢时鸢没有辩驳,只是说:「母亲,有许多事情你还不清楚,我无法同你解释,请您再等等,以后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薛舒哪里听得进去:「有什么事情,能有什么事情?谢时鸢,你拿我当傻子,什么也不肯说,连藉口都懒得找是吗?」 谢时鸢闭口不语。 薛舒气极,不管不顾:「和离!你去把宋忱叫来,现在就与他和离!」 谢时鸢一边观察着她的状态,一边坚决道:「母亲,不可。」 薛舒不敢相信:「我虽不知你为何执意娶他,但你伤他至此,为何还有脸揪着人不放?」 谢时鸢手指握了起来,露出泛白的骨节,宛如一座雕塑静静站着。 快足月的胎儿感受到母亲激盪的情绪,在里面轻轻挠着薛舒的肚皮,似乎是在安抚。薛舒心里一软,化做泉水涌到眼睛里,慢慢平静下来。 她瞧着谢时鸢失望透顶:「你真卑劣。」 谢时鸢得到母亲这样的评价,只是眼皮微颤,仍然不为所动。 薛舒不再看他,冷漠道:「我只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把宋大人救出来,负荆请罪,并且今夜搬去听雪阁,往后与宋忱好好过日子,补偿他。要么你现在就拿着和离书去找宋忱,你选一个。」 第42页 第 23 章 谢时鸢沉着脸踏入听雪阁。 他刚做出选择,谢母转头就吩咐下人搬东西,这会儿诵雨轩都空了,一点耍花招的机会也没给他留。 方才小厮们一声不吭,接二连三进来强势填充着两人生活本该有,却空缺了很久的东西。宋忱看着这么大的阵仗吓傻了,呆愕愕站在一旁。 谢时鸢没理会他,自顾自走进里卧,他步伐稳健,一点不像个病人。 锦靴发出咯咯的声音,宋忱回神,跟上他,欲言又止。 谢时鸢四处打量,接着从柜子里拿出几床被子,面色自若铺在地板上。 他竟然要打地铺。 宋忱看着他的动作,轻轻抿唇:「你要回来住吗?」 谢时鸢平静无波:「母亲希望我们住一起。」 原来如此,宋忱明白了,他蹲下来,拉住谢时鸢的手:「地上很冷,你去床上睡吧,别在这里。」 谢时鸢顿住了,他先前在薛舒面前有口难言,咬着牙答应了她,只不过是安抚薛舒的权宜之计。原想着忍忍就罢了,可惜宋忱不乖觉,没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识。 他轻轻勾起唇:「我不在这,你想在这睡?」 宋忱想了想,然后定定凝视着他:「只要你去床上,我可以。」 是他想叉了,谢时鸢恨他入骨,确实不会愿意和他同床共枕,既然如此,还是让他来吧。 谢时鸢脸僵住了,他怪异地盯着宋忱,半晌没吭声。宋忱见状,很自然去扯谢时鸢拉着的被子角。 两个人从两头拉着被子,一副小夫妻闹矛盾,为晚上的归宿争执不定的样子。谢时鸢反应剧烈,他勐地退开,胸膛起伏不定,口不择言:「宋忱,你是脑子犯病了!」 宋忱低垂着脑袋,嘴角下压:「我只是不想你被冻着。」 谢时鸢再度僵直。 两人僵持不下,硝烟无声蔓延。 这时候突然进来个人,是薛舒身边的,他打量二人片刻,咳嗽一声对谢时鸢说:「世子,夫人让我来照看二位,天不早了,你们该上床歇息了。」 他像是没看见地上的被子,一句话就把谢时鸢的念头掐断了。 薛舒这次是认真的,竟然特意派人来监视他,谢时鸢面色一沉,薛舒情绪不稳,万万不可忤逆她,看来不能阳奉阴违了。 他唿出口气,把被子甩到一旁,出去吩咐下人备水。 谢时鸢去了偏房,沐浴更衣。 宋忱在谢时鸢来之前洗过了,他把被子收起来,有些忐忑地坐回床上,明明是自己睡了几个月的床铺,此时却不敢乱动,生怕弄出让人生厌的褶皱。 薛舒派的人一直在外面,直到谢时鸢回来,他盯着对方上床,把烛火熄灭,才满意离开。 宋忱躺在里侧,两只手探在外面,小心翼翼抓着被子,他轻轻眨着眼睛,视野一片黑沉,什么也看不见。 耳畔旁有一道唿吸声,虽然浅,在黑夜里却清晰得像对在他耳朵里一样,宋忱耳边发烫,像有小火在烧。 他长大后第一次与别人躺在一张床上,不对,还有前世那一次,也是和这个人一起。 宋忱平日里看着很乖巧,睡觉却很不老实,喜欢乱动,谢时鸢和他不同,他躺在床上很规矩,一点也不动。 宋忱呆呆地阖上眼睛。 喜欢动的是他,回到前世时,谢时鸢顶着他的壳子,做的事情却符合他自己,他那晚睡在床上就很安分。 所以那个「宋忱」会保护自己,关心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他是谢时鸢,因为是他自己,他才会对变成谢时鸢的他好。 是有改动的,那不是前世真正发生的事。 那前世真正的自己,是不是对谢时鸢很差? 宋忱难受了,眼角有泪光闪动。 谢时鸢躺在外面,与宋忱盖的不是一床被子,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界限分明。 屋里烧着炭,像春天一样暖和,身旁有暗香飘到谢时鸢鼻子里,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好在香味的主人这会儿比较乖巧,谢时鸢无意识舒展开眉头。 白日经歷了那么多事,现在稍稍放松,谢时鸢的脑子便开始昏沉,最后一丝清明熘走,他沉沉入眠。 宋忱听着越来越舒缓的鼻息,紧绷着的身体也瘫软了下来,眼皮子像蝶翼扑闪扑闪的,没熬多久,随着谢时鸢一起睡了过去。 …… 深夜,隔着一道门窗,外面阴云密布,刺眼的雷光撕破天际,在暗沉沉的夜里为骤雨拉开帷幕。 屋里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阴气见缝插针,渗到里面还不肯消停。它们顺着周围的东西向里头爬,一直靠近最温暖的人体,从皮肉上每个毛孔往里钻,和滚动的血液结合在一起,路过骨头缝,纠缠不休。 宋忱睡得不深,雷声大作后半梦半醒,小腿伸出被子。露在外面的一小片肌肤顿时感到寒凉,他瑟缩了一下,收回来时碰到了谢时鸢,宋忱潜意识在叫唤,在梦里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吓得一个哆嗦。 他意识逐渐回笼,还没完全清醒,两只手已经随肢体记忆探进谢时鸢被子,精准摸到他修长的两条腿,手掌捂在膝盖上。 又是一道惊雷,谢时鸢头上冒出细密的汗,被惊醒了。 醒来就发现不对劲,两条腿着了火,热得他难受,他轻轻一动,顿住了。他没有轻举妄动,先探手拿出床边上的夜明珠,嵌在床头。 第43页 帘子里一角照得亮堂堂的,谢时鸢僵着脸。 睡前两人明明隔着楚河汉界,现在宋忱的大半个身子却靠了过来,两只手越过他,紧紧抓着他的膝盖。 不知道要做什么。 谢时鸢忍无可忍,他推开宋忱的手,把人叫起来。 宋忱完全是懵的,其实他在夜明珠发光的时候就被刺醒了,隐隐约约知道坏事了,不敢睁眼。但谢时鸢没有放过他,还是把他叫醒了,谢时鸢现在冷着脸,宋忱看清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用他多说,自己先是嵴背发凉。 完了,上一世捂膝盖捂习惯了,他忘了,这不是前世的谢时鸢,他膝盖好好的,整条腿赏心悦目,没有一点伤痕。 宋忱与谢时鸢大眼瞪小眼,担心自己暴露,把满目的惊恐藏起来,自以为严严实实。 可惜这一切在谢时鸢面前无处遁形,他声音裹了冰,兴师问罪:「解释。」 宋忱吓怕了,自己的举动实在是过于怪异,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没脸见谢时鸢。 他用手把自己的脸埋了起来。 刚才夜明珠亮起来的时候,这双手还放在被子下。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轻轻柔柔落在自己腿上,不知道放了多久,沾染了谢时鸢的温度和味道,此刻覆盖在对面人脸上。 谢时鸢某根隐秘的神经被戳动,他眉骨狠狠跳了跳,眼尾有迷离的绯色蔓延,像西府海棠悄然绽放。 谢时鸢按住抽搐的手指,眉心紧锁:「你到底在做什么?」 宋忱的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闷闷的:「外面下雨了……」 谢时鸢不明所以,面无表情:「所以呢?」 宋忱身子抖了抖:「我的手凉。」 谢时鸢气笑了,手凉? 手凉放他膝盖上?谢时鸢一顿,心里骤然腾起一个念头,脖子轻轻扭动,视线落在腿上。他盯着看了很长时间,目光很幽深,像是穿透时空,回视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痕迹。 又来了,他从宋忱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怪异。 他抬眉,凝视着宋忱的眸子眯了起来,充斥着审视意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宋忱露出面容,把手伸过来,贴上他的手背,有些困惑似的:「知道什么?我的手真的很凉,不信你看。」 谢时鸢没动,没放过宋忱任何一丝表情。 阴风吹着床帷,谢时鸢长如流水的髮丝翻涌,擦过宋忱手背,划过宋忱的眼睛,落在他的颈窝里,最后和他的头髮裹在一起, 幽兰似的香味无声散开,顺着夜明珠朦胧的光晕蜿蜒倒转,在一方床榻间漂浮不定,氤氲在两人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谢时鸢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两个人的头髮并没有打结,他往后一退,就自然散开了。 谢时鸢不甚在意想躺回去,不经意摸到枕头下,探到了什么东西,他拿出来。 原来是被人藏在下面的糖果,谢时鸢慢条斯理拆开外面的牛皮纸,从里面捻出一颗,放在指尖看了看:「你藏的?」 宋忱点了下头。 糖果的颜色比谢时鸢手指红润,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轻闪,把糖递到宋忱唇边:「吃吧。」 宋忱犹犹豫豫,在睡觉呢,他现在不想吃糖。 谢时鸢不动声色。 宋忱想了想,最后把糖接过来吃了。 谢时鸢手悬在半空中,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变平了。宋忱没有注意,他不敢看谢时鸢,一直垂着脑袋。 谢时鸢睡下了。 宋忱还坐着,全程胆战心惊,含着糖也不觉得甜,盖不过心里的苦闷。 还好谢时鸢没有刨根问底,宋忱舒了口气,他的洞察能力太强了,以后必须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宋忱等糖化完,把床头的夜明珠丢出去,盖上了被子。他在这这么久也没发现床里还有夜明珠,不知道谢时鸢睡觉放什么珠子,灯光太刺眼了,他才不要呢。 夜明珠在地上滚了几圈,因为有地毯,倒没发出什么声音。 屋里逐渐响起宋忱绵长的唿吸声。 谢时鸢睁开眼皮,眼里清明一片,这里已经满是宋忱生活的痕迹,宋忱在这里落地生根,他和宋忱一时半会都不能离开这里,註定要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很长时间。 所有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着急。 反正来日方长,宋忱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他一一挖掘,总会知道是什么。 谢时鸢无声笑了笑。 他向前看去,夜明珠被迫承载了怒火,被人无情抛弃,在更远更黑的地方,隔着床幔发出微不足道的细光。 作者有话说: 我就说不虐吧 第 24 章 十二月初,京中泛滥的货币皆被查封,帝命中尉谢时鸢将其彻底销毁。 先前狐纹货币形势大好,坊间有不少人见钱眼开,心一横花大价钱买了货币,想藉机发财。不料朝廷出手,祸从天降,花出去的钱打了水漂,什么都没捞着不说,还惹得一身腥。 朝廷仍在搜查,这些人整日提心弔胆,以后想必只敢避着官兵走路。 底下肃清后,就轮到罪魁祸首了。 时过数日,宋鸿嘉还是拒不招供,帝命人将他带至金銮殿,当堂会审。宋鸿嘉身体血迹斑斑,站都站不稳,却一脸铮然。 可惜事实摆在眼前,毋庸置疑,帝询问罪片刻后,无人提出异议。 第44页 即将处罚时,给事中王羡带病求见。 薛霁卿高坐堂上,微微冷了脸:「众卿稍安,带他进来吧。」 大臣见状,眼珠子来迴转,不知都在想什么。 王羡进来,跪在地上两手高高举起,声音洪亮:「陛下,关于宋大人一案,臣有新的进展……」 * 宋忱下车,匆匆往府里跑去。 今日一早给事中王羡带着新的证据,入宫为宋鸿嘉翻了案。 原来京中有卢氏一族,家中早年还有些地位,后来子嗣凋零,一代不如一代,就连家主现在也只是个芝麻小官。 更别说近一年来皇帝转了性子,把朝堂上腐朽的血液都换成了新的。眼见卢家人就要退出朝廷,家主不甘心祖上基业就此没落,便托人搭上了吏部一个小主事。 家主给了主事一桶暮夜金,还想往上找人,想保住自己头上乌纱帽,顺便给儿子在朝中谋个差事。 谁知走漏了风声,二人在玉狐院会面一事传到谢时鸢耳朵里,他闻声而来,还闹得人尽皆知,那天的架势吓得二人抱头鼠窜。 家主有接应的人,倒是跑得快,那小主事却没那么好的运气,被金吾卫困死在了玉狐院。 想到主事逃不掉,赃物也还在玉狐院,家主害怕主事把他供出来,便动了灭口的心思。 接着主事便倒在血泊里,将这个秘密带入阴曹地府。 剩下那笔来歷不明的赃款,家主也想了个办法。他拿出些货币,掺着□□让人印上狐狸纹路散发在市场上,祸水东引,把所以人拉下马。 家主以前在宋鸿嘉手底下做过事,熟悉他的网络和一些隐秘的东西,为了行事方便,便顶着他的名义做事。 所以最开始所有线索都指向宋鸿嘉。 天下人对宋鸿嘉口诛笔伐,王羡请休好几日,一直暗中彻查,如今真相大白,宋父沉冤得雪,刚刚被薛霁卿无罪释放。 宋忱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下。 他进去的时候,大夫正忙着给宋鸿嘉处理伤口。宋忱搭了把手,给他递药膏,纱布,合着大夫把宋鸿嘉的伤一圈圈包好。 宋鸿嘉咳嗽两声,问他:「我不在这几日,我儿过得可还好?」 宋忱心疼坏了,擦擦眼睛:「有叔伯们护着,我很好。」 宋鸿嘉毕竟遭了大罪,两鬓花白,一双有神的眼睛也耷拉下来,眼窝下陷,失了几分力量。 不过他到底在上浸润多年,不多时就恢復了锐利威严的样子。宋鸿嘉嵴背板正,让大夫退下去,捲起袖口,露出雄健有力的手臂,把宋忱拉到面前:「忱儿,我现在有能力让你回来,你愿意与否?」 宋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爹爹,我不想回来。」 宋鸿嘉如鲠在喉,哀嘆一口气,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不想就算了吧,这回我还没找谢时鸢算帐呢,有我在,总不会让他欺负了你去。」 宋忱眼睛向下垂:「真正幕后的人不是找到了吗,父亲,你打算怎么对谢时鸢?」 宋鸿嘉一手把他带大,毫不夸张地说,宋忱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宋忱话里话外都是袒护之意,全然一副有了媳妇忘了老子的架势,宋鸿嘉吃味:「担心他?你爹我满身伤都是拜他所赐,你倒是护着他,我看他可未必领你的情。」 宋忱说不出话来,他拿不出什么反驳宋鸿嘉,谢时鸢没留下这样的事迹。 宋鸿嘉看着他失落至极的模样,眉头一拉,吐出一口浊气,妥协道:「别忧心了,你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忱儿,这个案子没有你想到那么简单。」 宋忱不解:「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宋鸿嘉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卢蘅在我手下做事的时间不短,我了解他这个人,他不敢做出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况且那天金吾卫守在外面,他既然逃了出去,还怎么再回去杀人?」 宋忱似懂非懂,又提出疑惑:「就算主事不是他杀的,可就是他冒充你发那些□□,这是他做的没错。」 宋鸿嘉一顿,从这事的痕迹来看,确实是卢蘅做的,也唯有他才能接触到那些势力。 但他总觉得如果只是为了掩护自己,卢蘅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得那么浩荡,风声越大,招来的麻烦就越多,早晚会东窗事发,对卢蘅来说有害无利。 不说别的,卢蘅要是有这样的胆色,也不至于走到退朝的境地。仔细一想,到像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宋鸿章有种掉进别人圈子里的感觉,他按了按眉骨:「总之现在只是水落了,石头还没出,父亲会查清这些,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就算你喜欢谢时鸢,也绝不能轻易相信他,被他牵着鼻子走,可记得了?」 宋忱一脸郑重点头,他比父亲知道的事情多,心里头早就有准备了:「记得了。」 宋鸿嘉见他还没被迷得丧失理智,还能听得去话,欣慰扶了扶他的后脑勺。 说话时,有小厮进来通报:「大人,刘公公来了,就在外面呢。」 宋鸿嘉一惊,便想从床上下来,小厮去扶,被不知何时跑进来的小太监抢了先。 门口未见其人,先响起刘公公的声音:「宋大人不必下来,洒家只过来传几句话就走。」 宋忱朝外面观望,刘公公缓缓现身,看似低眉顺眼,背却挺得笔直,面上的笑容挑不出一丝破绽。 第45页 薛霁卿已今非昔比,刘公公身为他身边的红人,地位也是不同寻常,宋鸿嘉想了想,问道:「不知公公前来,有失远迎,不知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刘公公对他客气的态度弄得很舒心,语气拿捏得十分柔和:「大人客气了,您是肱骨之臣,在位数十载,为天下谋福,在陛下面前也有几分威信,奴才如何能让你迎接。」 宋鸿嘉咂摸了一下,品出那么点意思。薛霁卿冤枉了他,表面功夫得做全,现在是派刘公公说好话来了。 宋鸿嘉挪了挪身子,这些年太后像五指山一样压在薛霁卿头上,她出自宋家,与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家中那些元老坐镇,他就算看不过眼,也从来没正面出手过。 只是时不时在朝廷上让他的人帮着薛霁卿一点,这些太后并不清楚。 总的来说,他和薛霁卿的关系十分微妙,宋家明面上和太后站在一起,但是宋鸿嘉并没有全然与太后交处。观念不合,他看不上太后一些处事方式,也可能是因为宋忱,他就是不待见宋若云。 宋鸿嘉内心的天平反而更倾向薛霁卿。 他眼神复杂起来,薛霁卿想来也是不知道的,否则就不会有这一出。宋鸿嘉心头默哀,立场尴尬,宋若云蛇蝎心肠,皇帝又不敢相信宋家。 他倒宁愿刘公公是真的来招安的。 心里百转千回,宋鸿嘉面上不透露一丝端倪:「公公太抬举臣了。」 刘公公笑意渐深,从袖子里掏出份手谕:「宋大人先听令吧。」 宋鸿嘉携宋忱,面朝刘公公。 刘公公展开手谕:「今乱臣祟,蔽朕目,朕投刑部尚书于危地,乃过也。今冤察之,心甚愧咎,特赐银万两,江宁老家良田千亩,邸数座,记与其子名下,以致慰谕。」 没料到还与自己有关,宋忱抬头望了望。 宋鸿嘉啧了一声,果然还是对宋家有防备,连这些虚于表面的赏赐都要挂在宋忱那里。不过薛霁卿也算是拿捏了他的七寸,宋忱若是在老家有这些,以后宋家发生什么变故也就不用担心了。 可惜太后还没尝到甜头,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宋鸿嘉心中有打算,伸手接了:「臣领旨谢恩。」 鞭子是他一下一下挨的,牢房里的血是他流的,要怎么做,还轮不到太后指手画脚。宋若云要想空手套白狼,吃他的人血馒头,绝无可能,反正宋家百年名门望族,少一个太后也没什么两样。 宋鸿嘉想与太后作对的念头前所有的强烈,可他转头看见宋忱,又头疼起来。 动动嘴皮子当然轻松,太后多年来在朝野扎了深根,生气都快被她吸干了,现在想撬动她,何其困难。 宋鸿嘉额角的细纹皱着,他虽为家主,却处处受制,先不说那些老头子要如何摆架子闹,他家偏偏还有这位小祖宗。小祖宗那不合世俗的女婿不长眼,和太后搅和在一起,成了抵在他喉咙上的匕首。 谢时鸢他也见过,镇北侯出事前,活脱脱的天之骄子,九天明月一样闪耀夺目,自己曾经十分赏识他。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谢时鸢周身气息就变了,阴冷得让人后背发凉。到底是稚嫩,家里的变故想来带给他不小的打击。 谢时鸢这几月在朝为官,所行之事宋鸿嘉也都看在眼里,谢时鸢有那个手段,让人心服口服。只有一处不好,此子动辄杀机,作风过于狠绝,无论作为同僚或者女婿,都实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也不知道宋忱看上他哪一点了。 宋鸿嘉轻哼一声。 谢时鸢为了站稳脚跟病急乱投医,竟向太后投了诚,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怎么处理太后还要深思熟虑,但谢时鸢,如今必须让这把匕首先归鞘,设法拉拢他为自己所用。 希望他能明白,跟着太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第 25 章 宋父在苦想中送走了刘公公。 宋鸿嘉这一辈嫡系居多,家里人关系很好,宋忱这些小的更是亲近,刘公公一走,他们纷纷带着东西来看望,就连整日混迹赌场,神龙不见首尾的宋昌也没有缺席。 其实宋父入狱那天,宋昌是第一个冲进侯府的,当时被金吾卫抓走了。之后宋忱便出了事,直到现在才见到宋昌,也不知他被金吾卫带走后发生了什么。 宋昌正给宋鸿嘉削苹果,宋忱在一边偷偷看他。 宋昌一开始当没看见,后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把苹果递给一个姊姊,扫扫身上,把宋忱拉到一边:「三弟,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宋昌眼睛底下一圈青黑,昨晚又没有回来好好睡觉,宋忱鼓着嘴巴:「大哥,你昨晚休息的不好啊。」 宋昌额头一紧,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瞪着眼睛:「嘘嘘,你大哥我好不容易瞒下去,你可别在二叔面前把我拆穿了。」 宋昌总是一副不靠谱的样子,真难想像他跑到谢时鸢面前为他们出头的场景,宋忱嘴角微微勾起,一股来自家人的温暖之感涌上心,询问道:「大哥,那天谢时鸢把你带走,没有为难你吧?」 提起这个,宋昌脸一跨,气不打一出来:「还说呢,谢时鸢那个龟/孙,捅二叔刀子在前,打我在后,我绝对不会放过他,再见非得把他扒皮抽筋!」 宋忱眼神一变:「他打你了?」 宋昌没脸,嘴比石头还硬:「打个屁,是老子把他按在地上打!」 第46页 宋忱不听他说笑,又问,宋昌还是不肯说,宋忱盯着他来回打量,好半天松了口气,宋昌活蹦乱跳,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宋忱说:「大哥受苦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补偿你。」 宋昌皱眉:「谢时鸢算什么东西,他犯下的错事为什么要你来弥补,我们都是他的对头,我怎么能伸手问你要东西?」 宋忱不说话了。 宋昌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在赌坊不是救了个谢家人,我呸,你看你就是好心餵了狗,还被反咬一口!」 宋忱没有附和。 宋昌提前这件事,有几分幸灾乐祸,:「不过没关系,谢家那个人狗改不了吃屎,又在赌坊欠了债,这回真是把他卖了也不值这个价钱,豹爷已下了最后通牒,过几天你怕是只能见到他的尸体了。」 宋忱想起他说的人是谁,愣了。 宋昌回神,发现自己多言了,惊惶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三弟,这话你听听就算了,千万别记心上。」 说完,他匆匆走出去,留宋忱一人陷入沉默。 前世谢慈和其他谢家人一起被抓,不知道最后活到了什么时候。今生谢家好好的,谢慈却偏偏染上赌瘾还不长记性,若是现在就要死了,那岂不是比前世还糟糕。 宋忱心情有些沉重,他辞别父亲回到侯府,打算亲自去看个究竟。 侯府里名义上的世子夫人突然找起谢府一个名不经传的下人。 小厮来禀告,谢慈不在。 宋忱让连末留意着,等谢慈回来,宋忱才起来往他的住处走去。 他到的时候,谢慈一身酒气,头髮被酒水黏在一起,一缕缕沾在脸上,醉醺醺面容通红,瘫软着身子靠在门上,从裤兜里拿出钥匙,几次想对准铜锁都失败了。 谢慈在侯府的等级不高,本没有资格住单间房,但他是家,父母离去后这间房就变成他的了。 门一直没打开,谢慈急躁地踹了踹门。 宋忱夺过他手里的钥匙,帮他打开了。 谢慈眯着眼缝看了过来,迷煳得不行,没有认出宋忱,但知道他帮了自己解决了事,他哼唧两声,打了个酒嗝往里走:「谢了兄弟,进去坐坐?」 宋忱跟在他后边一言不发。 谢慈头昏得厉害,走进去也没有招待他,四处走动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 「哐当——」 谢慈打翻了柜子,跌坐在地上,两条腿像簸箕一样敞开,嘴里嘟囔着什么。宋忱走到他后面,听清了他的话:「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宋忱绕到前面:「你在找什么?」 谢慈歪头,咧嘴露出腥臭的牙齿:「找什么,找救命钱……呵呵,没有钱,我要死了……」 他果然又去赌了,和大哥说的一样,宋忱拉紧眉头,欲言又止。 谢慈不耐烦:「你怎么还……呃,赖着不走,我没有银子,招待……不了你,赶紧滚吧。」 宋忱觉得谢慈的态度跟他人一样恶劣,上次救了他以后,他警告过对方,再赌就告诉谢时鸢,他信誓旦旦,却还是本性难移。 这样的人,以前的宋忱肯定不会心怀仁慈,可他入了前世,心境不一样了。他听见自己打破原则的声音:「我有银子。」 谢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 谢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睛猩红:「你有钱,呵呵,那就给我,快给我!」 他像是饿了许久的野狼,好不容易嗅到一丝食物的气味,勐扑上来穷追不捨。宋忱被吓到,慌忙退到一边。 可他开了这个口,逃不掉了,谢慈抱住他的小腿,仰头向上看,露出兇恶的面庞,宋忱只能试探道:「你差多少银子?」 谢慈用手指比画,宋忱迟疑着猜了个数,谢慈摇头,他就硬着头皮往上加,谢慈一直没有确认,一直加到某个天文数字,谢慈才诡异地点头。 宋忱被困在原地头皮发麻,谢慈这是捅破了天,怎么可能补齐,这么大的数目,他也没办法一下子拿出来。 谢慈抱得越来越紧,勒得他小腿生疼,宋忱挣不开,无计可施。宋忱想到薛霁卿刚赏赐给他的东西,顿了顿,如果拿那些去抵押,应该是够了。 要给他吗? 宋忱纠结了一瞬,给吧,就当是给谢家死去的冤魂赔罪。 他要破格了,不过这只能是最后一回,下次就算谢慈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他说到做到。宋忱做了决定,决然道:「松开吧,我答应帮你还帐。」 底下没有动静,宋忱忍着烦闷瞧去,发现谢慈闭着眼睛,俨然是醉死过去了。 宋忱一愣,然后趁机抽出脚,谢慈没了支撑倒在地上,没有醒,他不想管,垂眸看了谢慈两眼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宋忱躺在谢时鸢身边,长夜难眠。 谢慈那边终究还是要管,若是拿薛霁卿赏赐的换,还要避开连末,只能他自己偷偷做,一时半会儿肯定办不成。 宋忱想不到好的办法,一时间忽略了身侧的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谢时鸢被他弄出的动静折腾得不行,面色阴沉沉的,宋忱平日不老实还尚且能忍,今晚简直是不知死活。 谢时鸢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终于在宋忱不知道多少次碰到他以后,才咬牙切齿,发狠道:「是不是非要把你手脚绑住才肯老实?」 第47页 宋忱呆了呆,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回归现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羞愧得脸红脖子粗,连忙道歉:「对不起,你睡吧,我不会吵你了。」 谢时鸢没什么表情,不知道有没有满意,最后阖上眼睛。 宋忱盯着床顶一动也不敢动。 …… 谢慈醉酒头晚抓着他死都不肯放手,宋忱以为他醒来至少会记得点什么,可到第二日,谢慈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危在旦夕,不可能还有耐心等待,所以只有一种情况,谢慈根本不记得自己到过他的房间,或者只记得事,不记得人。 于是宋忱只得在某天晚上支开连末,带上从嫁妆里拿出的钱,眼巴巴去给谢慈送钱。宋忱没刻意避开下人,到处都有谢时鸢的人监视,偷偷摸摸只会更让人怀疑。 谢慈宿醉醒来,气色极差,打开门看见他呆愣不已,宋忱往他身后看了看,谢慈赶紧让路,毕恭毕敬招唿他进去。 宋忱进去没有坐,拿出一沓银票,开门见山:「我听说……」 谢慈的房屋只有一间,没有给人藏身的余地,两人在里面把门一关,就能隔绝所有人窥探的目光。谢时鸢派来跟宋忱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乖乖躲在外面。 等到急躁时,门才终于打开。 宋忱走在前面,谢慈跟着他点头哈腰,像是得了肉骨头的狗,解了馋还不够,还想要,便小心翼翼讨好主人。 宋忱转头同他告别:「先去把你的事情解决了,晚上过来。」 谢慈连声应是。 他果然将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宋忱方才试探了一下,便重新表明自己到来的意图,与谢慈谈妥了。约定的是他出钱给谢慈还债,谢慈听他差遣,每晚到听雪阁当差。 只不过向来卖了身的侍从,连命都是主家的,主子不管吩咐什么,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哪用得着特意花钱。 谢慈虽然激动,但也不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 宋忱给的理由是,他在侯府没有真正能使唤上的人。想培养自己都亲信,却没几个能叫得上名字的人,唯一只和他有些瓜葛,就找上他了。 说简单点就是收买人心,谢慈哪有不答应的,估计在谢慈心里,他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宋忱抿着嘴唇离开。 谢时鸢的人一直跟在他后面,等他回到听雪阁时,其中一个得了令,赶紧去跟谢时鸢禀告宋忱的动向。 那人不知道宋忱与谢慈的对话,只说宋忱去找了个下人,晚上要把人带到听雪阁。 谢时鸢正在书房,闻言问他:「去找了谁?」 那人回答了。 谢时鸢放下毛笔,把写好的纸条装进信封,微微眯起眼。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和下人接触,也不知道掩盖,就这么明目张胆,真是蠢透了。 谢时鸢轻嗤,嘴里滚过谢慈这个名字,没想起对应的人脸,只记得好像是谢家家生子。 从前也没有留意过,倒不知这个谢慈有什么特殊的。 他漂亮的指骨在桌面上一敲,淡声吩咐:「去查查谢慈。」 第 26 章 「郎军,我刚泡的茶,喝点?」谢慈跟在宋忱身后,一脸谄媚。 宋忱摇头,不太想搭理他,谢慈在外面混久了,整天游手好闲,举手投足都透着二流子的气息,叫他喝个茶像劝酒一样,听着太难受了。 「那还有樱桃,又大又红,郎君尝尝?」谢慈又问。 宋忱不待见谢慈,他却没眼色,牟足劲想讨好人,再被拒绝后谢慈也不气馁,一会儿想给他捏个肩,一会儿想给他捶个腿,唯恐让他觉得这场交易不值当,闹腾得没个消停。 宋忱后来实在应付不了,打发他出去了。 叫谢慈来本来就是装装样子,屋里的人那么多,有什么事情也用不上他,况且宋忱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谢慈后来发现没事情做,只能偷懒闲着,竟也没人说他。 和宋忱当时说的一点不同。 一连两天都是这样,做的不好,宋忱依旧给他钱。 谢慈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自知他相貌平庸,谢慈几乎怀疑这位新来的世子夫人空虚难耐,特意找他来「解闷」。 谢慈身上一哆嗦。 可就在他恶寒了几天后,宋忱突然不叫他了,银子也没送。谢慈惶恐不安,这两天他还的钱不算多,要是就此中断,豹爷会弄死他。 谢慈急得来回踱步,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去了听雪阁。 屋子没关门,好像也没有下人,静悄悄的。谢慈收着脚步,踩过暗红色短绒地毯,画屏后透着朦胧的暖光,他绕过去,到转角处骤然顿住。 谢慈眼睛一眯,借柱子挡住自己。 远处书案前站着两个身影。 窗外的雪影悠然飘落,一柄长剑悬挂在后方墙上,案上香炉升起缕缕清烟,和宣纸上的墨香融为一体。 那位世子夫人被谢时鸢圈在怀中,他的手虚盖在宋忱手背上,两人袖□□织在一起。 不知说到什么,谢时鸢微微偏头望向怀里的人,露出温柔的侧颜,而世子夫人回视眼里像是有钩子,时间就此定格,仿若一副精緻的画卷,梅影雪花成了他们的背景。 两人都没发现有外人到来。 谢慈不敢再看,屏气慌忙离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难怪不找他,原来有人在侧,世子陪着他,解了他的寂寞。 第48页 谢慈暗骂几句,明明不喜欢,装什么深情?就非要坏他好事。他回想着方才的一幕,手脚在发冷,四肢也不听使唤,扶着柱子干呕起来。 艹/他娘的,难道真要去爬宋忱的床? 谢慈眼神明灭,扶着墙走远。 过了两日,听雪阁还是没有消息,谢慈整天用酒精麻痹自己,等着死期慢慢靠近。 某天,他走在回侯府的路上,左摇右晃,身后风向一变,有人拿麻布捂住了他的口鼻,谢慈眼睛瞪大,没有力气反抗,被他们带走了。 是豹爷的人,他没耐心等了,要切掉谢慈的手。谢慈吓得半死,酒完全醒了,对豹爷苦苦哀求,豹爷才放了他一马,说明早就要见到银子。 谢慈捂着被打伤的手臂,满心后怕,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回府后直奔听雪阁。 今日谢时鸢正好不在,谢慈松了口气,在里面找到宋忱。 他不请自来,宋忱看见他流露出细微的紧张,才刚将人遣走,谢慈扑腾一声跪在他脚下。 宋忱知道他什么意思,谢慈的冷汗顺着脸上的褶皱哗哗往下淌,惊恐的情绪从身上每个毛孔渗出来,很容易让人猜出他经歷了什么。 他没多说什么,拿出这几日的钱,递给谢慈,不叫他来不是不想给他钱了,只是谢时鸢一直在,他没找到机会。 谢慈瞪着手中厚厚的银票,一颗心终于落在地上,他又惊又喜,从眼里溢出眼泪,突然吐出句话:「不愧是宋家人,和那位一样出手大方……」 宋忱只捕捉到几个词,疑惑不已:「你在说什么,那位是谁?」 谢慈醉得厉害,话说到一半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惊疑不定,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宋忱发现他奇怪的反应,想了想谢慈认识的宋家人,试探道:「你是说我大哥?」 谢慈常在赌场,认识的也只有宋昌了。 谢慈眼珠子咕噜一转,顺着梯子往上爬:「郎君猜到了,奴才说的就是大公子!」 宋忱眼皮轻轻一跳,被谢慈戳到了痛处。 宋昌确实出手阔绰,他这些年在外面输掉的钱宋忱想都不敢想,家里人人都知道,但没人管得住他。 宋昌其他的都好,就这一件事,让家里人头疼得不行。 宋忱气闷闷哼了一声。 其实宋昌自己的份例并不多,他能潇洒到现在,全是仰仗二哥宋萱。宋萱和宋昌一母同胞,他常年在外面做生意,身家颇为雄厚,兄弟姊妹都沾了光。 宋昌败的钱都是二哥挣来的。 不过…… 说起来,宋昌得到的并不是最多的,最多的是宋忱,因为宋忱有一半是宋萱带大的,宋萱在宋鸿嘉不在的时间里,充当了很多父亲的角色,他们两人总要更亲些。 但宋萱给他的钱都被他放在父亲那里了,他没想着用二哥的钱呢。 今年宋萱在江南一带,好久没回来,宋昌估计又没钱了,天天念叨二哥。宋忱脸轻轻皱着,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思念。 谢慈趁这个空挡,着急想离开。 宋忱让他回了。 …… 谢慈那天虽然拿到钱了,但他不想再过惶恐不安的日子,宋忱有足够的银子,确不肯一次给他,非要他每天上门,明摆着就是在钓他,要他主动上钩。 宋忱现在对他有兴趣还好,可自己一直不识抬举,再浓厚的兴趣也会消褪,那时候他就彻底完了。 想到谢时鸢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面孔,谢慈脸上的肉抖了抖,他必须赶紧拿到所有钱。 谢慈心一横,把自己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特意熏上暖香,模仿世子的味道,然后又在自己身上左右捣鼓,可惜值钱的饰品都被他卖了,实在拿不出什么。 面前一堆破铜烂铁,谢慈面露狰狞,一拳狠狠打在柱子上。 明明都死了,怎么又活回来,为什么会变,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咽下嘴里的血腥味,在屋里喝得烂醉才去找宋忱。 月光被冻在雪花里,簌簌落着,风云都冷,灯笼斑斑点点,连成一条星河,从外面的长廊蔓延到听雪阁。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走来。 宋忱窝在软榻上,光洁的小脸埋在柔软的大貂中,脖子捂得发红,手里攥着一张宣纸,是谢时鸢前两天写的,千山先生字迹的临摹。 宋忱把宣纸放在肚子上,蔫蔫的。 那天他在练书法,谢时鸢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静悄悄在他身边磨墨。宋忱偏头看见他的时候愣得忘了动作,笔尖沾好的墨滴在纸上,快要写好的字迹就这样毁掉了。 宋忱本来没觉得不高兴,但谢时鸢先给他道了歉,慢条斯理地说帮他重新写一副,抓着他的手写完的。 宋忱当时极其不自在,后背像贴上没有温度的雕像,又像是缠人的毒蛇,谢时鸢的鼻息都吐在他头顶,整个人都困在他的掌控里,密不透风,根本无处可逃。 谢时鸢没有感觉,他写完了,宋忱一看,这样也写得比他好。他夸了谢时鸢一句,仰头与他对视,谢时鸢没说什么,放开他,只留下那张宣纸。 这样的场景在外人看来是十分恩爱的,但他透过谢时鸢的眼,看到了深埋在底下的阴影。他拿捏不住谢时鸢的心思,拿着宣纸看了好几天,没什么头绪。 正对他的门突然打开,刮进来的风像找到孩子的摇篮,裹着那张宣纸飘走了。 第49页 宋忱指尖轻动,想做什么,被来人打断了。 是谢慈,他不知喝了多少酒,踉跄走来,扶着软榻缓缓蹲在宋忱脚下,从背后掏出不知从那里摘的野花,放在软榻上。 宋忱不明所以:「今夜没叫你,有什么事吗?」 谢慈头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颤抖着手,沿软榻往上摸,碰到宋忱的膝盖,借酒意壮胆:「求郎君怜爱。」 宋忱觉得他的举动十分怪异,不适往后一挪:「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谢慈闭口,手又探了过去。 宋忱被碰到小腿,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白着脸怒声道:「你做什么?」 谢慈以为他故作矜持,心里鄙夷,面上却扭捏一笑,配上他的长相,显得不伦不类:「世子长不见身影,郎君……大好年华,怎么能为一人辜负,奴才倾慕您已久,不若让我……侍奉您左右。」 宋忱听明白他出格的要求,站在原地好半天没说出话。 谢慈歪斜着站起来,想抓他的裤脚。 宋忱像避洪水勐兽一样避开他:「你如果是为钱的话,没必要那么做。」 谢慈不知道是真会错了他的意思,还是将错就错,故意装傻,咧嘴一笑威胁宋忱:「世子还不知道……呃,您跟我的交易吧,如果世子知道会怎么样?」 宋忱心里咯噔一声,谢慈这样的人果然不可信,升米恩斗米仇,他救的蛇张开血盆大口来咬他了。 不过宋忱没有他想的那么傻,他抿着嘴唇:「谢时鸢要是知道,你更活不了。」 谢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脸颊不规律抽搐,望向他的眼睛悄悄爬上血丝。 两人无声僵持。 片刻后,谢慈先退一步,他抬起略带茧子的手,按着头呻吟:「奴才……今儿个喝多了,不长眼打扰了……郎君,望郎君不要见怪。」 谢慈多此一举,做这样出格的事情,宋忱现在是真有有想放弃他的打算了,但是他不敢当着谢慈的面表露,只能先稳住他。 宋忱声线紧绷着:「你今晚做的事我不会计较,但以后绝不能再提,你先回去吧。」 谢慈爬起来,默不作声走到门口,勐然转头,一通胡言乱语:「你,世子,子车姑娘,才是……呃,夫妻。」 说完就走了,宋忱云里雾里,谢慈应该是在发酒疯吧,他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第 27 章 后半夜的时候,宋忱一直睡不着,在想谢慈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耍酒疯也不应该凭空编造一个人,子车姑娘是谁,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过。 还有,什么叫才是夫妻,谁和谁是夫妻,谢慈为什么要这么说? 宋忱抓着被角,眉目间满是困惑,认识谢慈后的每一幕在脑子里回放,那些被忽视的小细节突然放大,让人满怀疑虑。 好像有一层薄纱蒙在眼前,挡住了他窥探真相的视线,宋忱隐约感觉到什么,却始终没能抓住。 他抠了抠手指,压下想问谢时鸢的欲望,翻身闭上双目。 谢慈那边,又不能放手了,他得弄清楚。 抱着这个想法,宋忱之后几天都没断过谢慈的钱,谢慈这才肯相信他,每回规规矩矩等宋忱传话,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反正表面上是这样。 宋忱很不容易才让谢慈放松警惕,找了个机会对他下手,谢慈很爱喝酒,宋忱专门让连末从外面买来陈年烈酒,在桌上摆好。 到点,谢慈按时来了。 宋忱细长的手指挑起酒瓶,装作郁闷的样子,让他陪着喝酒。 他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入口的时候,有些辛辣,很快就上脸,宋忱颧骨处泛起薄红,眼角低垂,像是遇到什么事,在黯然神伤。 谢慈心有不耐,却不得不听他的命令坐下,等他一看见酒瓶上刻的字,就瞪圆了眼,屁股挪不动了。 这可是名满天下,大雍有市无价的老招牌,没点身份地位平日里碰都碰不上。谢慈只喝过一次,就是宋忱门入门那日,当时婚宴上拿来招待人的酒就是这个。 那口酒的滋味,让向来只喝得上浊酒的谢慈不敢想像,他如登天境,整个人飘飘欲仙。打那以后就对这东西念念不忘,但一直没有机会再蹭上一蹭。 此次送上门的机会,谢慈岂会放过。 他急不可耐给自己斟上一满杯,把杯子夹在手里一口闷了,酒水流入喉咙,香气从胸膛往外散,谢慈发出惬意的喟嘆:「果然是好酒!」 见他没有抵抗,宋忱有意无意给他灌酒,谢慈把其他事情全然抛在脑后,来者不拒,一杯一杯下肚。 月上梢头,屋里的灯火把谢慈通红的脸照得亮锃锃的,他眯着眼睛,手抓着杯子,脑袋来回晃荡。 宋忱提前吃过药,清醒得不得了,手在谢慈面前摆了摆,没什么反应,看差不多,宋忱说:「你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慈迷煳不清:「什么话?」 宋忱:「子车姑娘。」 谢慈抬头审视他,似乎在判断能不能说给他听,良久,防备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宋忱皱起眉头,谢慈藏着掖着,肯定不简单,他又问:「那夫妻又是什么意思?」 听着这话,谢慈不知怎的,脸上提起诡异的笑容:「哈哈,夫妻,你和世子成了夫妻!」 话语中满是讥笑,宋忱咬牙,他要说的不会只是这个吧,看来醉得还不够彻底,他继续给谢慈灌酒。 第50页 「公子——」 动作被打断了,是连末,他揣着封信走进来。宋忱今日忘记支开连末了,他不太想让连末碰上谢慈,要把他拉出去,连末嘴却比脑子快:「公子,太后娘娘从宫里送来的信。」 谢慈被挑动敏感的神经,浑身勐地一颤,扭头痴痴望着那封信。 宋忱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接过信让连末下去,走到谢慈身前。 谢慈对信异常关注,竟然喃喃道:「太后送来的……写给谁的?」 当然是写给宋忱的,谢慈但凡有一丝清醒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可他的目光实在太殷切了,仿佛这封信本该写给他一样。 宋忱一顿,并没有如他所愿拆开,与谢慈交换筹码:「你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就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哪些事情。」 谢慈突然笑起来,像得了失心疯:「是来找我的吧,她本就该来找我,今生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 宋忱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字:今生。他眼皮使劲跳起来,是他多疑,还是确有其事?宋忱往后酿跄一步:「为什么说今生,难道,难道你也有……」 谢慈打了个酒嗝,臭气熏天,咧嘴笑着:「你不过是个傻子,知道又怎么样,太后?我前世就是她的人。」 他目中痴狂,前言不搭后语,「哈哈哈,逃不了,一个也逃不了!」 宋忱脑子嗡隆一声,像被一道重拳直击天灵盖,随即心生惊涛骇浪。只是想从谢慈口中套出一些小事,没想到误打误撞,暴出这样一桩辛秘。 原来是这样,宋忱脸色发白,全部理清了,谢慈是太后的人,原来他就是前世背叛谢家的奸细,他死死盯着谢慈,目光盈满悲怆,谢家百年英名,竟毁在这样的渣滓手中:「原来是你。」 谢慈大笑,还沉浸在酒中,不知自己已经暴露。 宋忱手垂在两侧,气得抖个不停。 又过一会儿,谢慈彻底瘫在桌上,不省人事。 宋忱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冷脸把自己舌根咬破了,血腥四处蔓延,疼痛让他得到短暂清明,他垂眸望着谢慈,像看一个死人。 如果有人在旁边,就会发现他整个人的气息天翻地覆,与宋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截然不同,像换了一个人,又像与某个人融为一体。 谢时鸢,宋忱眼睛轻轻动了,对,他该找谢时鸢。 转身走了没两步,宋忱勐地剎住脚步。 不能就这么告诉谢时鸢,否则就暴露自己了,宋忱僵在原地,一阵后怕。他走回谢慈身边,一道道情绪像浪潮扑来,只想他现在就去死。 宋忱咬着嘴唇,忍了许久,叫人把谢慈抬回去,等等吧,等他想好今晚怎么和谢时鸢交代。 等谢时鸢那段时间里,他把太后的信读了。 冠冕堂皇慰问了父亲,说了些安慰他的话,都没什么要紧的,宋忱看着觉得噁心。只是最后提到了谢时鸢,太后问他的近况,希望宋忱能带谢时鸢去见他。 宋忱有些困惑,太后怎么也不该向他询问,难道她联繫不上谢时鸢? 握着信的手指蜷缩起来,宋忱想了想,谢时鸢自有打算,太后还想利用他,不可能,他绝不会助纣为虐。 宋忱扔掉信。 …… 今日谢时鸢回来得很晚,有关宋忱与谢慈的相识,两人这几天的动向,他都查得一清二楚。 谢慈的信息也早就送到他手里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赌徒,这些年影藏的倒是好,若没有宋忱莫名其妙的帮助,早就死了几万遍。 没有意外的话,谢时鸢该清理门户,但不知宋忱要做什么,谢时鸢只装作不知,静观其变。 方才两人又见面了,谢时鸢踏进听雪阁,神色冷淡。 原以为屋里的人早就睡着了,可他行至床边,发现宋忱靠坐在墙角,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也不太好。 谢时鸢甚至闻到一股子酒气,尽管床上的人已经沐浴过,屋里也换上了薰香,那股味道淡得微不可查。 谢时鸢不带什么情绪:「喝酒了?」 宋忱闻声而动,对上他的双眼,又匆匆垂下眼帘,害怕被他窥探到什么,然后小幅度点头,算是回应。 谢时鸢没在意,自顾自脱了衣服,准备上去。 宋忱却小声道:「我有些难受。」 宋忱从落水后,已经很少在谢时鸢表达自己的情绪,今日这样讲,也不知是真的难受极了,还是另有目的。 谢时鸢一顿:「喝了几坛酒,你不难受谁难受。」 宋忱握了握拳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谢时鸢说,他甚至想全盘脱出,鼓起勇气,却只吐出几个字:「我……我……」 谢时鸢听着他不全的话,心里闪过什么,扭头仔细端详他,突然转了话题:「今晚太后给你送了信?」 宋忱哑住了,敷衍点头。 谢时鸢凝眉,这个反应,不是想说信,那是想说什么,有什么事情让他反应这么大? 不等他出言,宋忱像是一下子整理好措辞,坦白道:「我前几天在府里收了个人。」 谢时鸢凤目轻眯,预料到接下来会有非同寻常的事,等着他的下文。 「他叫谢慈。」宋忱继续说,「他在赌坊欠了很多钱,我可怜他,救了他一命。」 谢时鸢捻着手指没有说话,若真的只是可怜,那他还真是天真得不可思议。 第51页 宋忱看了眼他的脸色,作出苦恼的样子:「我想要他变好,就老是劝他,他总是不为所动,但今晚听到太后的名字,谢慈表现得很不一样……」 谢时鸢眼神一变:「怎么不一样?」 宋忱咽了咽口水,斟酌道:「他好像认识太后,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前世太后就来找他……我听不懂。」 宋忱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够多,点到为止。 谢时鸢瞳孔骤缩,一把扣住宋忱的手腕。前世?谢时鸢心头剧震,没人比他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还说了什么?」 手腕被捏得生疼,宋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回道:「没说什么了。」 谢时鸢目光如炬,没错过他每一丝表情,确认什么后,他才松开手。想着这件事情的分量,等不到明天,穿回衣服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待着别乱跑。」 宋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等那片黑色的衣角消失,宋忱才松了口气。 他手抖着抚上后背,触到湿答答一片。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戏剧性了,从他给谢慈灌酒到现在,像做梦一样,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快得他差点接不住。 宋忱现在只庆幸留下了谢慈,这样才能撞破真相,好对谢家枉死的人有个交代。 宋忱闭上眼,按谢时鸢的嘱咐乖乖躺进床里,蜷缩在一角,脑子里不受控制回放前世发生的一切。 他只是做了几个月的谢时鸢,尚且如此,那谢时鸢在数不清的日夜中,又该如何应对。 希望谢时鸢处理了仇人,会好一点吧。 窗外有乌鸦立在砖瓦上,惊醒了各处睡着的人。 今夜註定是个不眠夜。 第 28 章 谢慈是被凉水泼醒的。 他被冻得浑身哆嗦,醒来看见巴掌大的屋子里多了些不认识的人,他们穿着黑色劲装,腰上挂了锋利的刀,像是来索命的。 谢时鸢坐在一旁,不动声色。 谢慈脑袋空白了一瞬,下了床跪在谢时鸢面前,谄笑着问:「世子爷?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谢时鸢似乎笑了,他摆手让所有人下去,屋子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没由来的恐惧萦绕在谢慈心头,他预感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谢时鸢垂着眼:「谢慈?」 谢慈脸上的肉一抖:「是奴才。」 谢时鸢声音轻得像山中雾:「熹平十年八月初三,谢家因谋逆之罪入狱,之后谢家人相继死去,我被囚禁在宋府,眼睁睁看着母亲受极刑。」 谢慈听见这些话,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眼底的惊恐满得要溢出来。 谢时鸢嘴边勾起好看的弧度:「不知你可记得?」 谢慈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装傻充愣:「世子爷,你在说什么,奴才怎么听不懂?」 谢时鸢站了起来,宽大的貂裘在谢慈面前垂成冷冽的弧度,随他慢慢走近,谢慈拼命往后退着,头摇成骰子,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最后他被逼到墙角,背紧贴在后面,退无可退。 谢时鸢不急不缓,在他面前蹲下:「看来是记得。」 谢慈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嘴巴干裂,他舔了舔,碰到一口铁锈味。 谢时鸢说:「不知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谢慈尿了,他蓦地抱住谢时鸢的小腿,嗓音颤抖得不像话:「世子……世子明鑑,奴才从没做过危害谢家的事情,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 谢时鸢一句也没听,打断了他:「太后前世找过你,是吗?」 谢慈自欺欺人被拆穿,僵住了。 谢时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平日里貌若好女的昳丽面容,此时成了烈鬼修罗,被他盯上的人,稍不留神就会被细长的手指掐住脖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慈不敢再否认,脸色逐渐灰败,知道了,全都知道了,怎么会这样。 窗边烛火不稳定地摇晃,扭曲成诡异的影子,谢时鸢起身,没有一点歇斯底里,浑身透着漫不经心的意味,居高临下看着谢慈。 谢慈自知难逃一劫,喃喃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再问,是我,你想怎么样?」 头上响起噩梦般的声音,谢时鸢轻声道:「郊外那块地修好了,正好拿你祭一祭。」 …… 「驾——驾——」 骏马向城外奔驰,一行人身着夜衣,在黑暗中穿梭。中间一匹马拴着长长一条绳子,另一头绑着谢慈的手腕,他被拖行了一路,衣服早已磨成破布,石头和细沙嵌进肉里,血淋淋模煳成一片。 前方越发荒芜,周遭没有一点生气,风叫得啸悽厉,发生鬼哭狼嚎的怪声。 「吁——」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人终于勒马,谢慈头朝下趴在地上,形同死人,影卫把他拖到谢时鸢面前。 谢慈哇得张嘴吐了出来,他掀起眼皮一看,周围黑压压一片,没有边界,数不清的树干映入眼帘。树叶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大网,压抑的气氛能将闯入者困死在其中。 谢时鸢身后长满了比人高的野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一股浓重的的绝望涌上心头,谢慈怕自己曝尸荒野,伸出手抓住谢时鸢的裤脚,哀求道:「世子,我错了,我不想死,我爹娘生前为谢府做牛做马,求你看在他们都面子上,饶我一命!」 第52页 谢时鸢垂眼看他的手,低声问:「太后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轻易就背叛谢家?」 谢慈冷汗从额头滴下来,面对他的质问,大声哭喊:「我也不想背叛,我也不想!我爹娘一辈子都是侯府的人,我从小出生在这里,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这么做!」 谢时鸢没有接话,像看小丑一样看他。 谢慈眼底失去光采,瘫倒在地上,又哭又笑:「我欠的钱太多了,哈哈,世子你不会懂,你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无依无靠,没有人会救我,可我不想死啊!是太后,她在我走投无路时找上了我。」 这时他回忆起自己滔天的罪责时,又没有悔过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府里几百口人都合该为他偿命:「只是要我把一些东西放在侯爷书房里,这样我就可以活下来了,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活着而已!」 谢时鸢手指按住跳动不停的眉骨,身上的戾气却藏也藏不住,迫不及待地贴上谢慈,想凝成实质把他的身躯一刀一刀割开。他抬脚踩碎了谢慈的指骨,痛苦的惨叫在林中响彻。 谢慈疼得抽搐,短暂失去了声音。 谢时鸢的话不含一丝温度:「你该死。」 仿佛地狱里的阎王,听见十恶不赦的犯人自述其罪,最后下达了审判。 谢慈陷入无尽的恐惧,知道求他无用,认命了,只是一直念着:「哪里露了马脚,我明明死死的满着,为什么你还是知道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当时酒劲上头时说的痛快,现在又全然不记得自己与宋忱的对话。 谢时鸢淡笑道:「我也以为找不到你了。」 谢慈朝他轻轻转头,眼睛赤红。 谢时鸢闭目,自他重生起,每时每刻被不安恐惧折磨,他扭转了谢府的命运,杜绝一切悲剧发生的可能,同时也意味着那个背叛者的消失。 前世的线索湮灭,他以为再也抓不到对方了,没想到老天留了眼,让谢慈和他一起回来了。 谢时鸢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有个事情值得一提,说来也巧,前世你因为钱出卖谢家,而今也是因此去地狱给他们赔罪。」 谢慈手指动了动。 谢时鸢缓缓道:「你欠豹爷的钱,不是拿去堵钱,是去买狐纹货币了吧,你想改命,却不料赔得倾家荡产,最后还要宋忱给你收拾烂摊子。」 经过他的提醒,谢慈遗忘在深处的碎片终于清晰了起来,想起自己愚蠢的行为,他嘴角抽搐,不甘心望着谢时鸢。 谢时鸢放出最后一击:「可你大概不知道,狐纹货币是我一手策划的吧。」 谢慈惊愣不已。 谢时鸢欣赏着他的表情。 谢慈面目狰狞,眼神几度变幻,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可笑,气得一口鲜血喷出来,顺着嘴角淌下,弄脏了脖子。 谢时鸢嗤笑一声:「自食其果,也不算冤。」 谢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意识飘回前世,谢时鸢说的不错,他总是死在自己手上,前世太后给他的钱和田宅,照样被他败光了,就因为这样才死在子车姑娘手里…… 谢慈眼角流下愤恨的泪水,狂笑起来,接着心里划过一个奇妙的念头,不挣扎了,对谢时鸢疯喊:「世子啊,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杀了我又怎么样,你就能报仇了吗?你真正的仇人是宋家,是太后!」 谢时鸢脸色变了。 谢慈眼神诡异,带着扭曲的快感:「宋鸿嘉把谢家害成这样,你还不是要把他儿子娶回来当祖宗!多可笑,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时鸢预感到那绝不是自己乐意听的,他咬着牙冷斥:「闭嘴。」 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把谢家救回来了,不必执着于那些痛苦的事情。 谢慈笑得更放肆:「不想听啊,世子,你不会真喜欢上那什么世子夫人了吧?哈哈,你知道吗,那天慈宁宫处死的人根本不是夫人,那只是太后跟前一个侍女,用来诱杀你的饵。」 谢时鸢滞住了,他面色暗沉:「你说什么?」 谢慈从地上撑坐起来:「横竖不过一死,我有什么好隐瞒的,你没听错,夫人那时还活着,宋鸿嘉准备拿永安公主跟皇帝谈条件,怎么捨得让她死。」 这一下子戳中谢时鸢死穴,他唿出一口气,耸兀的喉咙上下一滚,怀着一丝卑微的祈愿:「我母亲,最后还活着?」 谁知谢慈眼下露出几分阴翳:「可惜并没有,宋鸿嘉害死了侯爷未出世的孩子,在陛下那里讨不到好处,失去价值的人,他一个也没放过,夫人,牢里的家僕,全都被杀了,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死的?」 情绪从高处坠入低谷,那种感觉如同一柄钝刀在心上来回切割,谢时鸢的脸色沉了下去,的欲望凝聚在指尖,他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极力平復翻涌的风暴。 谢慈的嘲讽幽幽响起:「没人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他们傻傻把仇人奉为座上宾,对他奴颜屈膝,只有你一个人,你斗不过宋家!」 谢时鸢松了拳头,他盯着谢慈,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来这里已经过了长一段时间,谢时鸢抖了抖袍子上的风霜,准备做个了结。 他轻抬手,一直低着头不闻不问的影卫才开始动作,他们身如闪电,四处掠过,只能捕捉到几个不真实的残影,不知破了多少道关卡秘术,周围换了一副新的景象。 第53页 大大小小几百座石碑暴露出来,所有墓碑光洁如新,都没有署名,不知何人而立,为谁而立。 影卫吹了哨,几百只通体漆黑的勐鹰集盘旋,在林中嗷叫,别的鸟兽意识到危险,惊惶逃散,勐大鹰兇残的双眼锁定目标,直坠而下。 谢慈被鹰包围了,鹰羽光洁发亮,身姿雄健,张开锋利的鸟喙发起攻击。被特意训过的勐禽十分有纪律,撕下一块肉就往后退,衔着去找对应的石碑,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惨叫甚至没响几声,地上的人就只剩一具骨架,怪异蜷缩着。 谢时鸢没看一眼。 翱翔上空的勐鹰,地上的尸骨,看不到尽头的无名石碑,以及前面新鲜的「贡品」,随便进来一个人,都会被面前邪门的场景吓疯。 好在林里的人走之前,将一切隐藏了起来,无人窥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该死的东西 第 29 章 谢时鸢回来时,屋子骤然亮如白昼,他没收好脸上的煞气,未解下的大貂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宋忱对上他的眼,谢时鸢这个样子他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发憷。 细细瞧去,谢时鸢眼睛被一条条错乱的血丝充填,像绽开的梅花,嘴角也崩得很紧,他似乎有些疲惫,宋忱想安慰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谢时鸢突然侧过头,毫无徵兆道:「从今以后你再也见不到谢慈了。」 宋忱眼皮一跳,不是因为这句话害怕,是因为谢时鸢古怪的语气,接着又摸不着头脑,告诉他是什么意思呢,怎么要特意来跟他说。 谢时鸢明明穿着雪白大貂,却比京中的夜幕更深沉,春日蝶翼般的睫毛顺着光晕落下,眼里夹着锋利的刀刃,他瞧着自己光洁的手掌,尾音转冷,像沉甸甸的冰雪:「他死在了我手上。」 宋忱整个人缩在床角,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他却觉得嵴背寒凉,两只手落在外面,紧抓着被子,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只是像小鹿一样惊惶:「你没事吧?」 谢时鸢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嫣红的唇角勾了起来,眉眼沾染了阴暗的情绪:「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杀他?」 宋忱已经知道了,他摇头往里面一缩,赶忙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好奇,我知道谢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落得这样的下场,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谢时鸢转过身,笑意完全消失,凤眸涌动着危险的光芒,显得有些凶厉。 宋忱顶着背后的冷汗,像是随口一问:「你不睡觉吗?」 谢时鸢看了他好一会,待宋忱顶不住压力时才收回视线,顿了顿,然后解开了衣袍,也解了自己一路上的杀意。 他把沾了泥点的靴子摆到一边,没在床边留下污痕,像是个体贴入微的夫君。 可撕开假象,却满是嗜血的欲望。 宽广的大床上,谢时鸢侧弓着腰,眼睛闭着,时不时抖动,心里诸多念头作祟,最后汇聚一个想法:京城的见君子,应该快开了吧。 他的唿吸很轻,没什么起伏,长发落在床铺上,有的圈住了脖子,像一条没有剪短的脐带,紧紧缠绕着婴儿的喉管。 宋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确定他没有别的动作,揉了揉肿胀的眼睛,轻手轻脚躺下,比往常更注意界限。 先前微妙的气氛,仿佛随灯火消失在黑夜里。 …… 宋忱再怎么装淡定,仍旧小孩子心性。 同床共枕的人刚出去杀了人,还是自己促成的,更何况谢时鸢的煞气一直在,他那天夜里,惶惶难安,被折磨得十分痛苦。 何况他已经难受很久了,连日的压力像坍塌的大山滚滚而落,毫不费力就把宋忱压垮。 他生病了。 「啊嚏——」 宋忱鼻子吸熘,被擦得红肿肿的,眼睛因为咳嗽泛着水雾,可怜巴巴,他坐在床上,连末用被子把他卷了起来,恹恹得连饭都不吃。 连末恶狠狠的:「肯定是那天喝酒伤着了,都怪那个谢慈,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子你已经别和他来往了!」 宋忱撇了撇嘴,心说你怪错人了,他不是因为喝酒才病着的,而且是他让谢慈喝酒的。至于来往倒是不会了,人都死了,他想来往也来往不来了。 连末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耳提命面,宋忱被说烦了,在被子里悄悄捂住了耳朵。 正说着,外面有人推了门,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妇人进来了。 宋忱瞧见她微微一怔,然后默不作声低下头。 是许嬷嬷,谢时鸢的奶娘。 许嬷嬷先是给他行了礼,然后走到他跟前。 嬷嬷双颊饱满,比较突出,眼角虽有细纹,但人很精神,笑眯眯的,让人觉得安心:「我是世子小时候的奶娘,郎君叫我许嬷嬷就好。夫人知道您病了,特意让我来照顾你。」 宋忱有些愣,谢时鸢母亲特意让她来的? 许嬷嬷把手搭在宋忱额头上,松了口气:「还好没烧着,郎君现在哪不舒服?头疼不疼,我给你按按。」 宋忱是有点头昏脑胀,可他哪里有脸接受谢家人的好意,红着脸拒绝。许嬷嬷只当他害羞,便不多说什么,两只手直接贴到他头上。 宋忱反抗不了,就乖乖的了。 第54页 她的手法舒服极了,很有经验的样子,宋忱真心实意夸了许嬷嬷。 许嬷嬷笑了笑:「世子小时候常生病,也都是我照料着,他头疼的时候,我经常给他按。」 听她聊起谢时鸢,宋忱有些不自在,接着仔细想嬷嬷的话,觉得不可思议,谢时鸢现在身体那么好,小时候怎么会经常生病呢? 许嬷嬷忆起往事,啼笑皆非地解释:「并非世子身体不好,只是他那时太调皮,侯爷总不在家,少有人镇得住他,他就养成诸多坏习惯,不穿鞋子什么都是好的,还有睡觉不盖被子,大雪天闹着吃冰糕……」 宋忱嘴角一弯,没觉得谢时鸢有什么不是,现在许嬷嬷和谢家人活得好好的,他可以一直任性呢。 许嬷嬷又说了很多他的事情。 第一次听到别人对谢时鸢的评价,宋忱有些新奇,就一直听她说,没有打断。 许嬷嬷却误会了,她轻嘆一声。 宋忱是个乖孩子,她看得出来,这几天他突然就变得忧心忡忡,直到许嬷嬷见到谢时鸢。 谢时鸢格外反常,眉眼低垂,晦暗不清,总是不经意露出自己的烦躁,气压低得可怕。 接着宋忱就病了,许嬷嬷一想准和谢时鸢有关,谢时鸢在她面前都那个样子,更何况是与之朝夕相处的宋忱,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现在一看果然如此,她旁敲侧击了一通,宋忱都兴致缺缺,一脸不想提起他的样子。 两人感情本就不好,世子又弄这一出,可把她和夫人操心坏了。许嬷嬷琢磨片刻,试图缓和两人的关系:「小郎君,你可知世子名字里的鸢是哪个?」 宋忱脱口而出:「纸鸢的鸢。」 许嬷嬷肯定道:「是,也是鹰的意思。」 宋忱望着她。 许嬷嬷娓娓道:「这是侯爷取的名,侯爷在北疆生活惯了,那边大漠辽阔,来往的商人都伴着驼铃,沙子也会唱歌,天空洁净得没有一丝云,还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希望世子像苍鹰一样,可以在他守护的疆域中自由翱翔。」 宋忱想起老侯爷,肃然起敬:「他的名字很美,侯爷的期望会实现的。」 许嬷嬷笑弯了眼:「确实很美,让人心生嚮往,但鹰虽然有力量,一直飞翔也会累,总是要寻找个歇脚的地方。」 宋忱一呆,谢时鸢累了吗? 许嬷嬷解了他的疑惑:「世子雏鸟初飞,还不是很有能力独当一面,有时遇到风雨暴雪,难免沾湿翅膀,一难受就更觉得累了。」 宋忱的睫毛微微颤动,嬷嬷说的对。 许嬷嬷手上的力道更加轻柔:「累了就要找棵树了,小郎君,你的名字里有个木,你愿意做这棵树吗?」 宋忱在脑子里画了画,好像不太行,他得把自己拆开才有木呢。 于是他没说话。 落在嬷嬷眼里,就成了不愿意,兴许也知道自己说的过于牵强,嬷嬷嘆了口气,直白道:「嬷嬷知道世子有很多不好,也没脸面让你迁就他,嬷嬷只希望你不要害怕他,不要讨厌他,在这只鸟来的时候,能看他一眼。」 宋忱想说,他想迁就谢时鸢,可是这只鸟不愿意在他这里驻足。 许嬷嬷笃定道:「世子绝对不是个坏人,你对他有一分好,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宋忱点头又摇头。 许嬷嬷哭笑不得,不做努力了,罢了,解铃还须繫铃人,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做主,老婆子管不了那么多喽。 这次谈话后,许嬷嬷留在听雪阁,照看了宋忱几天,等他一好,就回了薛舒身边。 时间一晃,就到了腊月。 京城消金窟上妆绘,一所大楼正在修葺,这是掌柜最近盘下来的。上一个店主是外地人,她年过半百,银子早就赚得够够的,打算年底前回老家安享晚年,正好碰上来物色地段的掌柜,两人一合计,就把铺子转让了。 临行前顺道问他打算开个什么店,掌柜说要开银楼。女人一听哈哈笑着,说银楼好,这个地方做高端产业才能挣钱。她话说高兴了,多聊了几句,女人是个讲究的,开店研究风水,说到了名字上。 掌柜便说,店不是他开的,是连名的,主家在江南,他只是个理事。 女人好奇,问他主家商行叫什么。 掌柜也没藏着,与她说了。 女人有些惊讶,生意人对市面上的产业都很敏感,她正好在江南注意过这家店。一年前还名不经传,如今都能开到皇城脚下了,背后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女人赞赏了几句,乘车走了。 主家给掌柜划了很多银子,他没吝啬,都拿来催工程了,紧赶着在过年前开业了,不过主家行事低调,见君子在京城落根的事,没多少人知道。 然而开业那天,掌柜收到了一笔单子。 单子上画了两副图,分别是一条髮带和一支玉簪,都是白色的。 掌柜看到时心神大震,因为这两件物什都是他们刚设计做好,还没来得及向外展示的孤品。不算多贵重,但若来的不是订单,他肯定会怀疑是否是内部机密泄露了。 掌柜盯着纸张,眼睛快盯出窟窿了也没想出个一二三,他挠挠头,只得叫人把东西包好送了出去。 当晚,两只匣子呈在谢时鸢桌上。 谢时鸢把装着髮带那个置在一侧,从另一个匣子里拿出白玉簪,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簪子偏暖,几个弧度自然勾成只小鹿角,细腻温润,成色上佳,做工挑不出丝毫差错。 第55页 他把簪子放在手中把玩,糯糯的晶莹,是宋忱的审美。 坐了许久,谢时鸢带上匣子,前往听雪阁。 第 30 章 宋忱正在剪窗花,他一下一下,手里的东西逐渐成形,剪完最后一下,梅花绽开了。 他抿唇一笑,提起窗花对在眼前,想看看自己的成果,却透过空隙瞧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眨眼功夫,谢时鸢走过来,宋忱没反应过来,他几乎不会在白日与谢时鸢面对面,难掩诧异,宋忱放在桌下的脚蜷了蜷。 谢时鸢手上拿着东西,有什么事的样子。 「怎么了?」宋忱问。 他把匣子搁下:「打开看看。」 宋忱迟疑着,按他说的做了,匣子里躺着支簪子,宋忱看到的时候眼睛放大了,颇为意外:「簪子?」 「嗯。」谢时鸢浅浅勾着唇角,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心里划过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宋忱没有忙着拿出来,抬头先向谢时鸢求证:「是给我的吗?」 谢时鸢眼睛微不可查一眯:「是。」 宋忱露出笑容,一双眼眸顿时盈满欣喜的光忙,为他添加了少有的亮色。他把簪子拿出来,细细翻看,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爱不释手的。 没看到谢时鸢低垂着,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把簪子拿到头上比划,目光里满是期待:「我戴着好看吗?」 谢时鸢从镜台上取了梳子,走到他身后,接过髮簪,拆下宋忱的发冠,轻声道:「试试就知道了。」 头髮忽地散开,被谢时鸢四指撩动着,宋忱闻到一股子香气,有些忐忑。 梳头髮的时候,谢时鸢不经意道:「喜欢这个簪子吗,我瞧着它,总觉得十分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宋忱习以为常,反应很平淡:「外面卖的簪子那么多,有很多样式都相似,我也觉得眼熟。不过我只喜欢这个,因为是你送的。」 梳头的动作好像停了一秒,接着响起谢时鸢疑惑的声音:「只是这样吗,没别的了?」 宋忱杵着下巴,还要有什么吗? 谢时鸢:「我怎么记得你在哪买过?」 宋忱小口微张,满是疑惑:「我买过?」 谢时鸢给他一点提示,试图唤醒他微弱的记忆:「上妆绘,新年。」 宋忱浑然不觉,想了想皱起眉头,转头对谢时鸢说:「我没有买过,你记错了。」 谢时鸢盯着他,一言不发。 宋忱被他看得发毛,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了:「还没问你,为什么给我买东西?」 谢时鸢毫不费力抽回手,把簪子咔哒一声放回桌上,像是失去束髮的兴致,冷淡无比:「看见便买了,你自己弄吧。」 说完就抽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宋忱愣在原地,要不是桌上的簪子还在,他几乎要以为方才发生的只是梦了。 宋忱侷促地摸摸髮簪,把梅花剪纸和簪子一起收进匣子,打算放到显眼的地方,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用。 可走到转角宋忱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问题,新年,上妆绘,那不就是他带谢时鸢买髮带的地方吗? 莫非他想起什么了! 他顿时心惊肉跳,几乎站不稳。 他这些天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谢时鸢是怀疑了,在试探他吗?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而且为什么要拿支簪子呢?宋忱脑子里的弦摇摇欲坠,扶着墙角慢慢挪动,怎么也没想明白。 他一时慌了阵脚,偏偏身边空无一人,况且就算有人也什么都不能说,于是只能屏住唿吸,自己镇定下来。 …… 从那天起,宋忱每时每刻面对谢时鸢都要打起十分万分精神。 半个月下来,人消瘦了一圈,衣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可谢时鸢再也没有对他表现出一丝异样,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宋忱被折磨许久,索性也不管了,破罐子破摔,戴上他送的簪子,在侯府四处乱逛。 他心不在焉,不知走到哪里,碰巧撞上了兰楚尧。 宋忱揉着脑袋,抬头一怔,他似乎很久没在侯府看见兰楚尧了。 兰楚尧先反应过来,似笑非笑抬手在他面前一晃:「怎么,见到我看傻眼了?」 宋忱撇嘴:「你怎么来了?」 已经到了隆冬,兰楚尧手里不再握扇子,改握手炉,一双白净的手捂得白里透红,懒散道:「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 宋忱不信,兰楚尧嘴里没有几句话能信,他还记得最开始对方哄骗他谢时鸢会喜欢自己呢。他只会与简单的人相处,兰楚尧这样的心眼多的,他应付不来。 宋忱不想再被忽悠,他退后一步:「我不要你看,你去找谢时鸢吧。」 兰楚尧肉眼可见停滞住了,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宋忱,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宋忱默不作声,两只手勾在一起,看起来软糯又好欺负。 只是看起来而已。 许久,兰楚尧舒展眉眼,上前拉住宋忱的手,半开玩笑道:「怎么突然生分了,我做什么错事让你不高兴了?」 宋忱抽了抽手,没抽动,气得嘴巴鼓动起来:「你怎么这个样子!」没注意到兰楚尧端详着他,眼底深处的审视。 兰楚尧像是被他逗笑了,无奈放开他,举手示弱:「好了好了,不捉弄你了。看你这身装扮,是要出去?」 第56页 宋忱没忍住沖他翻了个白眼,随后又觉得不礼貌,脸烧红了,小声说:「你问的太多了,我才不会告诉你。」 兰楚尧充耳不闻,笑了一下:「我方才惹恼了你,该向你陪个不是,正好我也要出去,一会儿带你去吃饭吧。」 宋忱拒绝得十分迅速:「不要。」 兰楚尧一顿,提出建议:「你和我吃饭,或者,我把谢时鸢叫上,我们三人一起吃。」 宋忱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兰楚尧托着手炉,袖子长长的,好整以暇看着他。宋忱做不出选择,他就作势往听雪阁走,故意添了把火:「我这就去叫他。」 宋忱急了,一把拽回他,心不甘情不愿说:「我跟你去。」 兰楚尧这才消停了,笑眯眯道:「这多好啊,别乱跑,在这里等我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就抬脚离开。 宋忱几乎要把他的背影盯出个窟窿来,郁闷不已。他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头,无所事事等着兰楚尧。 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宋忱本来以为要等很久,谁知兰楚尧没个几喘息的功夫,架着马车回来了。 宋忱一愣。 兰楚尧一条腿曲着望下看,下巴微抬:「快上来呀。」 宋忱扶着车辕爬上车,没有进去,一屁股坐在兰楚尧身边:「你是去牵马了?」 兰楚尧提起缰绳,轻轻驱着马:「不然呢?」 宋忱说:「还以为你找谢时鸢有事。」 兰楚尧眉目微垂:「本来想找他算帐,没成想先碰到你了,这是天意。」 马车滚滚而动,宋忱没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再问,兰楚尧却扯开了话题:「坐稳了,想想自己有什么想吃的。」 宋忱皱眉,不再说了。 兰楚尧是绕路走的,宋忱不认识,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 最后他停在一家小院子前。 小院子看起来颇有格调,里里外外都透露雅致的气息。 宋忱没来过,他打量了下,跟着兰楚尧走进厢房。 两人对坐,饭菜都是兰楚尧点的,瞧着都很喜人,宋忱馋虫被勾了出来,与兰楚尧客气了几句,提起筷子先吃起来。 不吃白不吃呢。 兰楚尧却不动,他只是十指交叉在一起,勾着唇看他。 宋忱目不暇视,想当做不知道,可他的目光太有穿透力,实在难以忽视。 嘴里的饭菜顿时就食不知味。 宋忱忍了半天才开口:「不是叫我来吃饭吗,你怎么不吃?」 兰楚尧挑眉,突然把手伸过来。 宋忱面上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战战兢兢,兰楚尧这一动,当下就吓得他一颤,把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赶忙去捡。 低头的时候,鹿角髮簪露了出来。 兰楚尧眼神一凝,其他心思瞬间往后排。 原来簪子被宋忱买去了。 兰楚尧眼睛一动,闪着精明的光,装作随口一提:「你今日戴的簪子,还挺好看。」 提起簪子,宋忱蓦地紧张起来,握着筷子胡乱应了一声。 兰楚尧依依不饶:「在哪里买的呀?」 醉春阁得了谢时鸢的消息后,他一直在查见君子的东家,可惜没有结果。 前些日子突然得到线索,说是新开的店里有东家亲手设计的簪子,没几个人知道。兰楚尧心思活络,赶紧叫人去买簪子,想顺藤摸瓜试试看。 谁知被人捷足登先,兰楚尧的人空手而归,偏偏买主也没留下信息,让他连下手的地方也找不到。 没成想在这遇上了。 兰楚尧的手摩挲着,想今日一躺果然是来对了,先前与谢时鸢联手祸害了宋鸿嘉,本想找机会弥补宋忱,不料老天送来了这份礼物。 妙啊。 他等宋忱回答,琢磨着怎么把簪子讨过来。 宋忱从他眼睛里看出不寻常的意味,顿了顿,只是搪塞几句:「街上随便买的。」 兰楚尧想了想,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不满你说,这东西我一瞧就喜欢得紧,想来与我有缘。既然你是随便买的,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如把簪子赠予我,我用其他宝贝与你交换?」 他难得露出渴求,宋忱呆了。 想要簪子?这……这…… 这是谢时鸢给的呀,不能送他。 可方才说了慌,现在解释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宋忱陷入两难,脸都憋红了。心口不规律跳动,宋忱结巴着问:「非得要吗?」 兰楚尧笑:「我确实喜欢,你若答应,我定不会让你吃亏。」 他实在坚持,宋忱不得已,只好承认错误,抱歉道:「对不起,刚才骗你了,这其实是谢时鸢送给我的,我不能给你。」 兰楚尧眼睛一眯。 宋忱打量他的脸色,怕他不高兴,说:「其实它也什么特别的,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请师傅 帮你做一枚。」 兰楚尧往后一靠,在思量什么,许久没说话。 宋忱看他眉目低垂,嘴角拉起让人心惊胆战的弧度,他咽了咽口水,差点忍不住顺了他的意。 第 31 章 紧接着,兰楚尧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谢时鸢送的?」 宋忱赶紧说:「嗯,没有骗你了。」 第57页 兰楚尧喃喃低语:「真有意思……」 后面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宋忱没听见,他忐忑道:「你不会再要了吧?」 兰楚尧却说:「不。」 宋忱吃惊:「啊?」 兰楚尧:「既然这样,我也不瞒你了。我要这东西,其实是为了找人,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关系到生死存亡,所以我一定得要。」 什么?只是一个簪子而已,这么严重吗,宋忱吃不下饭了:「找什么人啊?」 「见君子的东家。」 「啪嗒——」 刚捡起来没多久的筷子再次落在地上,娇贵的筷子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灾难,从中间裂出条断横,躺着脚下无人问津。 兰楚尧不紧不慢夹了一筷子菜。 宋忱垂眼看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不想听到那个答案:「找他做什么?」 「做生意,这位东家是个有手段的,前途不可限量,我想用这簪子搭上他的线,与他合作。」兰楚尧方才不说,现在不知为什么坦白得十分痛快。 不过,做生意? 原来是这样啊,他还以为…… 宋忱默了默,想到兰楚尧说的话,在凳子上动来动去。有件事大家都不知道,其实见君子的东家是他二哥。 真是巧了,谢时鸢送的簪子和二哥有关系。 宋忱眼睛咕噜转着,难道谢时鸢那天不是想试探他,是因为兰楚尧想找二哥,他查到了什么,想让自己帮兰楚尧? 好像说不通,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兰楚尧呢? 宋忱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只是问:「东家很难找吗?」 兰楚尧:「难找。」 宋忱眨眼,兰楚尧的爹可是礼部侍郎,这么大的权力都查不到,那肯定是二哥不想被别人知道,故意隐瞒的。 那就不能坏二哥的事。 而且兰楚尧站在谢时鸢这边,不确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宋忱低下头,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因为他即便想要补偿谢时鸢,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自己的家人,甚至所有一切都是基于他们的安危。 所以他不会告诉兰楚尧的。 想了想,宋忱做出让步:「我可以把簪子借给你。」 可兰楚尧现在不满足:「你对这位东家,可有了解?」 宋忱心头一惊,他看出什么来了?不敢直视兰楚尧,他矢口否认:「不了解!」 兰楚尧发出道意味不明的笑声,支着脑袋,懒洋洋瞧着宋忱,好像一切尽在掌控。 宋忱不想和他说话了,说多错多。 兰楚尧没由头道:「谢时鸢有没有说过,你很可爱?」 他的脚抵在桌边,腰上金玉垂在价值连城的貂毛上,明明一副闲散贵公子的气派,却处处透着不怀好意。 宋忱站起来,像炸了毛的刺猬,竖起高高的防线:「我已经说把簪子给你了,其他也帮不到你什么,你别问我,我要走了。」 说话的时候,他在兰楚尧的目光下把簪子抽出来,放过去,然后迈开腿。 一大桌子菜没吃几口,大冷天一小会儿就凉了。 兰楚尧知道拦不住宋忱,目送他离去,人快到门口才出声:「哎,宋忱,等等。」 宋忱顿了顿,还是转了头。 兰楚尧沉思着什么,没有看他,自顾自说话:「奇怪,以他的性子,应该会喜……嗯……罢了。」 他摇头,没有继续,然后面朝宋忱,正色道:「饭没吃成,我还是有罪过,今日就算了,你且先去,我改日再找你。」 宋忱哪有再见他的想法,赶紧逃也似的离开。 一路上心神不宁。 脑子乱糟糟的,想回去躲会儿,谁知马车在侯府停下,还没下去,就听见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我才出去一年,天都翻了,我到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忱脑子轰隆一声,一把掀起帘子。 「二哥?」 那人扭头,身着象牙白的锦缎长衣,看着极薄,却不见他冷,该是什么独特的料子。加上面容白净,清秀温雅,不像个市井商人,倒像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 正是宋萱。 他微微一愣,迎上来:「三弟?」 宋忱只觉得祸不单行,他面露急色:「你何时回来的?」 宋萱一门心思想别的事情,竟也没察觉出他的异样,拉住他说:「你回来的正好。」他皱眉看了眼谢府大门,「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跟你二哥解释。」 两家当时结亲匆忙,想着宋萱知道也回不来,家里就没支会他,后来也就忘了,所以他一直不知道这些。 如今这一年到了尾巴,宋萱突然回来,乍一听到风声,被惊得说不出话,还没回府,忙登上了侯府的门。 宋忱把手指放嘴巴里咬着,这是他紧张时惯有的动作:「就是……你知道的那样,我现在是侯府的人了。」 宋萱一个酿跄,差点没撅过去,素来温和的人,此时血气一下上了头,扒开他的手就往里沖:「我去找谢世子。」 宋忱赶紧拉他:「二哥,别去!」 兰楚尧正找他,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但宋萱不知道,他用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劲,眼睛都变红了:「你别怕,二哥给你做主!」 宋忱顾不得什么,大喊了一句:「是我喜欢他,非要跟他在一起,你别去找他!」 第58页 宋萱俊秀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你成天跟我在一起,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宋忱低头,小声说:「你去江南以后我见过他,就喜欢他了。」 宋萱清润透亮的眼睛此时睁得极大,不敢相信这是他乖巧的三弟说出的话。 宋忱甚至还强调了一遍:「真的是我自己要和他在一起,你不要去找他麻烦。」 宋萱一口气没上来,斩钉截铁:「我一个字也不信。」 宋忱无计可施,只好搬出父亲:「父亲知道,你不信可以去问他。」二哥不好煳弄,他说什么不管用,当务之急是把人先弄回家。 宋萱在生意场上那么精明的脑子硬是卡了壳,好在宋鸿嘉还是有用的,他听进宋忱的话,换了方向,掐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走:「你跟我回去,我去问二叔。」 宋忱不敢反抗,顺着他的意。 走了没几步,砖瓦上的冰柱融化了,咔嚓落下来,就在两人刚才站的地方。 两人都无心顾及。 马车嘚嘚奔向了宋府。 宋萱和父亲两个人的夹击,不是谁都抗得住的。 可宋忱早在父亲那表过态,宋鸿嘉受不了儿子祈求的眼神,后来没为难他,反倒是帮他与二哥解释起来。 宋忱就在一旁坐着,不敢看二哥的表情。 晚上,经歷完二哥的质问,宋忱灰头土脸回到听雪阁。 沐浴后瘫在了床上,精疲力尽。 谢时鸢回来时,宋忱刚刚醒,整个人呈大字仰躺,正对上他冷淡的双眸。 宋忱:「……」 他心虚坐起来,往里挪。 谢时鸢目光在他脑后停留了几秒,见他洗漱过,又在旁边的桌子上扫了一圈,什么也没见着,脸色更冷。 但他什么也没说,如往常一样忽视宋忱,自顾自解衣。 宋忱方才没注意,脱衣服时落下一件衣服在床上,没放过去,现在还在谢时鸢床那边。他想拿过来,手还没探出去,谢时鸢就命令道:「把衣服拿开。」 嘴里那语气,好像碰一下就会染上瘟疫。 宋忱顿住,垂首手指抓着被子,好半天没有动作。 谢时鸢不耐,还想说什么:「你听见了——」 声音戛然而止。 光洁的被子上晕开几朵水花,悄无声息地融在底下的棉花里。顺着往上看,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宋忱眼眶里坠落。 看见这一幕,谢时鸢从头僵到脚,全然凝滞了。 眼睛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宋忱哭不完,眼泪一直扑簌簌往下掉,不过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好像哭的人不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谢时鸢动动手指,背过身,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够了。」 宋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怎么就哭了呢,在不在乎你的人面前哭,没有用的,谢时鸢才不会管他,哭的孩子不仅没有糖吃,还会变成别人眼里的笑话。 而且明明是他欠谢时鸢的。 可他越擦,脸上的泪就越汹涌,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宋忱真的很难过。 满目泪光中,听雪阁开始褪色,模煳,然后和谢时鸢一起消失,像一场伸出十指却触摸不到的虚梦。 谢时鸢离开了。 宋忱不知道他没去别处,谢时鸢只是坐在听雪阁长廊下的亭子里发起怔来,那是宋忱经常呆的地方。 小厮送来一坛酒。 亭子挂了灯笼,把他的面容照在酒盏中,他与里面的人四目相对,却看不懂对方的心思。 谢时鸢凝眉,把酒饮尽了。 辛辣,碰过的口腔喉咙都如被火烧着,到肚子里又开始发热,可外面还是凉的,整个人落入了两重天。 就像…… 想到某些记忆,谢时鸢缓了缓。 手底下有人姗姗来迟,谢时鸢回过屋,他们都以为他要歇了,所以没汇报今日的事情,打算放到明天。 谁知谢时鸢又出来了,那就还得报。 影卫行了礼,把今日之事一板一眼说了,包括宋忱和兰楚尧的接触,包括他和宋萱在门口的纠缠等等。 除了不知道兰楚尧带宋忱故意避开他们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其他都原原本本还原,一字不落。 影卫说完后,许久没得到回应。 谢时鸢仿佛没听到。 影卫看不见,他手里的杯子多了几道裂痕。酒应该渗出来的,却完好无损淌在原处——杯子被内力控制着,还是原来的样子。 似冬夜漂泊的雪,悄无声息把一切都埋葬,洗脱了所有颜色,掩盖了种种情绪。 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收场的,反正宋忱蒙在被子里,哭得厉害。也许是哭累了,睡着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后来没有意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错过了谢时鸢带回来的,用手绢包着的一小块糖。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吧,兰楚尧也有自己的对象,是薛霁卿,和攻一起玩的也是攻嘿嘿,不过他们在正文里没什么交际,他们的故事开始在主cp故事快结束的时候,到时候会放在番外来写,不喜欢的也没有关系。 第 32 章 宋忱不是一个会陷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人。 当年的意外已经无法挽回,毒酒剥夺了他的一些感知力,但同时也保留了他澄澈的心性。如果没有遇上谢时鸢,宋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碰上这些事,他会在家人的保护下,永远平安喜乐,那大概是一件好事。 第59页 但就算遇到谢时鸢也没什么,宋忱永远这样,难过的时候确实很难过,但并不会影响下一份开心。 二哥既然回来了,天大的事情都比不过和家人团聚! 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往宋府跑得频繁。 人凑在一起久了,说的话就会变多,容易收不住,两人坐在小花园里,没个停的。 宋萱聊到这一年发生的事,揉着眉头说出自己的疑虑:「后半年商行不知被谁盯上了,一直有一股势力在查我,我花了些许心神去找对方,却只知道是京城的人。」 宋忱手指瑟缩,关心问:「现在还在吗?」 宋萱无奈:「在。」 宋忱苦恼嘆气,看来兰楚尧是非要找二哥不可,应该让二哥先知道,有所准备,可是要怎么引导二哥呢? 二哥现在对谢时鸢的态度还不好说,他无比确信,只要他说一点不好的话,二哥就会刨根问底,没完没了。 宋忱摸着脸颊:「二哥,要是那人在京城,你现在就在他眼皮底下了,能防住吗?」 宋萱摆手:「我既然回来了,自然是做好了打算,而且那人向我递过拜贴,只是出于种种顾虑,我没有露面。」他略微沉吟,「对方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我倒有些好奇。」 宋忱看出他的想法:「你想去见那人啊?」 宋萱道:「再看吧,商行根基不深,我还不想过早抛头露面。」 宋忱十分附和地点头。 宋萱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嘴角勾起笑意,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个小脑瓜子怎么还考虑起这些来了,不嫌累啊?」 宋忱摇头。 宋萱捲起翻过帐本,带着墨香的袖子,瞧着他道:「果真变了许多。」 宋忱一惊,低下头把没说出的话咽进肚子里。不能操之过急,还是有机会再告诉二哥吧,反正他暂时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 宋忱做了决定,与宋萱待了没多久就回侯府了。 时间在他来回奔波中悄悄流逝,快得让人防不胜防,只是一眨眼,年关就近在眼前了。 远方渡口停泊了上万艘船帆,常年奔波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大巷冷巷瀰漫着过年的氛围,商街红红火火,各样年货目不暇接,男女老少相伴而行,拎着大包小包,彼此欢笑,是最踏实的幸福。 但侯府不是这样,新年只是沖淡了府里的阴云,还不足以让人焕然一新。 宋忱这几天一直待在宋府。 只是到了除夕夜,他要作为谢时鸢的家眷入宫。 听雪阁,宋忱一早打理好,坐在外面等谢时鸢。 因为要去参加宫宴,谢时鸢不能穿那些太素的衣服,管家今日准备的行头花了几分心思,故而倒拾了很久。出来的时候,谢时鸢眉眼高挑,衣服只是比往常华贵了几分,就让他面上艷色更盛。 春晓花,中秋月,靡丽惑人,又一身高贵清华,很难想像他遍身罗绮该是怎样的绝色。 宋忱望着他有些痴了。 终于谢时鸢走来,把他从梦境里拉出:「还愣着做什么?」 宋忱耳尖烫红了,一言不发跟在他身旁。 两人坐上车,不多时就到了,所有官员来来往往,宋忱第一次跟着别人赴宴,有种别样的体验。 踏上长阶时,两人的手俱是一紧,随后各自装作若无其事,进了大殿,宫人引他们入座。 茫茫夜色,伏灯千里,金玉帘帛,炫目繁华。 鼓乐齐放,羽衣舞起,大臣队列在侧,薛霁卿最后才到,冠圆玉冕旈,曳玄金衮服,慢条斯理笑着,一身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忱盯着他的着装,思绪远飘,和前世不一样,薛霁卿这次穿得比前世庄重许多,很有帝王的样子,没有被太后压过去。 宋忱往嘴里塞了块点心。 今晚有很多流程,以前父亲不会让他一直留着,今年跟着谢时鸢,不能提早离开了。会是漫长的一夜,所以要先填饱肚子,不然等会儿想吃就没机会了。 宋忱挑了些东西放在谢时鸢盘子里,可他没动弹。 宋忱只是稍稍抿唇,也没问他。 不料谢时鸢出声道:「这里的东西也能随便吃,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宋忱迷瞪地看着他。 九岁以后该开的灵智没开,没有人责怪过他,也没有人教过他。因为不知道没有那杯毒酒他会过得怎样好,所以也不知道有了毒酒如今他就过得怎么不好。 没有「教训」的概念,就谈不上深不深刻。 谢时鸢也意识到,沉默片刻后,自顾自把能吃的摆在宋忱面前,不能吃的推到一边:「外面的东西不知道经了谁的手,问题多着。以后自己出去留个心,不要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宋忱想了想,听进去了,吃的比以往少些。 如他所料,今夜果然十分无聊,宋忱困得打了几个盹。 焚香时,薛霁卿特意点了谢时鸢,他前去伴帝王左右,为苍生祈福。一切还是很顺利的,没出现什么不祥的徵兆。 宋忱注视二人,笑意盈盈。 后半夜有很多人坐不住,薛霁卿一挥手,都放开了。众人互相道喜,期盼着来年欣欣向荣,外面燃起烟花,一片和乐的景象。 谁也不知道,意外悄然降临。 太突然了。 第60页 事情出现在第二天破晓时,夜空被扯开个口子,血淋淋的。一个小太监匆忙跑进来,附在薛霁卿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的脸色倏然变了,直朝谢时鸢望过来。 宋忱心里咯噔一声,升起不好的预感。 薛霁卿把谢时鸢叫了过去,他们说着什么,隔了老远,宋忱都看见了谢时鸢一瞬间煞白的面容。 他的手在发抖,无声无息随刘公公走了。 宋忱唰得起身,朝两人追去。 出去才发现外面与大殿截然相反,乱成了一锅粥,几名贵妇站在外面,六神无主张望着,宫人形色匆匆,有人七嘴八舌禀告着什么,更多的人则是跟在谢时鸢后面,大气不敢喘。 谢时鸢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宫人跟不上,又不能失了礼数,脚底几乎要冒火星了。 宋忱也没跟上,四处的宫人推搡着,他刚靠近就会被挤回去,眼见离他们越来越远,正心慌着,有人从后面轻拍了他一下。 一回头,兰楚尧也赶来了,他面色肃然,少见地不带调笑,眉目多了些冷情:「跟着我走吧。」 说完隔着袖子拉住他的胳膊,赶紧追过去。 宋忱知道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压住满心疑惑,跟着兰楚尧卖力挤开人群。 最终所有人在末央宫停下。 谢时鸢方才那么着急,到这后却被挡住,外男全被留在外面。有宫女端出一盆血水,宋忱看见的时候浑身都冷了。 兰楚尧告诉他,永安公主动了胎气,早产了。 宋忱血色尽失,喃喃道:「怎么会?」 谢时鸢今日本来没打算让薛舒出门,可薛舒打小生在皇宫,新年还是想回来看看,也让腹中的孩子沾沾喜气。 先前谢时鸢一直对她的身体极为关注,孩子也照料得很好,想着没什么大碍,谢时鸢就随了她的意。 哪知还是出事了,薛舒与其他女眷在旁殿用膳时,一时不慎歪了脚,肚子正正撞在桌角上,只一下就见了血。 众夫人吓得尖叫,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是与薛舒交好的秦氏做主,赶紧把人送到了末央宫,请太医,传报陛下。 此时离事发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出来的宫人说,情况不容乐观。 宋忱找到谢时鸢的身影,呆呆看过去。 孩子没有足月,薛舒伤得又重,出了这种事情,能保住大人就算不错了,想要留住孩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兰楚尧拉他走到谢时鸢跟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谢时鸢一无所察,紧紧盯着面前挡得严实的门。 宋忱离近就看见他眼底爬满的血丝,他拉起谢时鸢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全是冷汗,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僵着不听使唤。 其实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旁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孩子前世因为宋家没有保住,今生局面这样好,却偏偏又出了这样的事,两次都是除夕夜,不谋而合。 难道真的缘分浅薄,註定不能相伴? 一股子无法控制的悲凉涌上宋忱心头,谢时鸢做了那么多,老天还是看不到,还是无法逃脱这样的结局吗? 究竟为什么?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他和谢时鸢像两头困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在原地接受命运的审判。 谢时鸢在这时候放下了任何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自己,也行是因为身边只有宋忱,还是别的原因,他反握着宋忱的手,主动与他紧紧相依。 四周的声音如潮水褪去,三人都等着最后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天越来越白。 秦氏出来了,她面色也是白的,手上全是血,抖得比他们还厉害。 谢时鸢没有立刻开口,他的身子迟缓地转着,像一棵气数将尽的枯木。 兰楚尧问:「秦姨,薛姨母现在怎么样了?」 秦氏摇头,脸上因为悲怮抽搐:「不好,御医说孩子保不住,大人现在也……」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说不下去,哭得气都不顺。 兰楚尧心勐沉下去。 谢时鸢脚下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秦氏流着泪语无伦次:「她……孩子……我在里面……帮不上忙,让我出来告诉你们……」 里面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谢时鸢挣开他的手,缓缓靠近那扇门。 秦氏喊道:「你不能进去!」 随后看见谢时鸢只是把手放在门上,没别的举动,又放心了。 秦氏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孩子没了就没了,大人一定要保住,一定会没事的,会平安的……」 宋忱学着她祈求:「一定要平安啊。」 都在想着让薛舒活下来,可是他话刚落,里面骤然响起一道嘹亮的,婴儿的啼哭。 第 33 章 所有人都懵了。 秦氏先反应过来,什么也顾不上,直直往里沖。 谢时鸢面色如纸,半只脚都踏出去了,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生怕再走一步就是万劫不復。 婴儿的哭啼离他们越来越近,宋忱的心紧随产婆逐渐逼近的脚步狠跳起来。 「呜哇——呜哇——」 产婆抱着孩子出来了,袖子高高撩起,满头大汗,一看就是打了场硬仗,她没发现在场人的不对劲,扯开嗓子:「生了,是个小子!」 第61页 没有人说话。 宋忱动得十分艰难,缓缓挪到产婆面前,咬着嘴唇,眼里蓄满泪水:「夫人怎么样了?」 谢时鸢轻轻抖起来,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出人意料,产婆哎呀一声,拍了自己的脑门:「瞧我,把你们给急的,放心吧,公主好着呢,母子平安,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谢时鸢勐转身,他听清楚了,却怀疑是自己在做梦,或是出现了幻听。 母子平安?! 大伙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结果,兰楚尧又问了一遍,得到同样的答案。 是真的,没有听错。 宋忱手背捂着眼睛,任由眼泪滚落,悬在钢丝上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这般大落大起,真折磨人。 谢时鸢总算有了点人色,他嘴唇干得起皮,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先前明明说情况不好,孩子保不住,怎么现在又……」 产婆一听这话,啪得拍响了自己的大腿,满脸喜色:「谁说不是呢!听老婆子跟你说,当时那情况是真险啊,按我这么多年的经验,那后果,哎呀,绝对不妙,可你猜怎么着?」 产婆见过无数个鬼门关,极少有顺利渡过的,这事拿出去能吹一辈子,自然兴奋极了,也感觉不到累,春光满面。 不等他们说话,产婆按耐不住继续说:「公主竟然提前服了保胎药,补血丸,老婆子和御医们都不知道,后面突然就起效了!你都不敢想那多有用!」 宋忱像在听什么神话故事,听得呆呆的,宫人们也纷纷惊掉了下巴。 产婆高兴,又拍了怀里的孩子一下,惹得他嚎啕大哭:「这小子也有功,老婆子我都以为他出不来了,他却不知怎么,自己找位置爬出来了,哈哈哈!你说这奇是不奇!」 这产婆不知道是哪请来的,看着泼辣,说话极其豪放,把众人逗得哭笑不得,一扫方才的阴霾。 正巧秦氏出来,她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给众人吃了颗定心丸:「没事了,没事了,舒娘被送到里面休息去了,等她缓过来,我们再去瞧她。」 谢时鸢肉眼可见真正放松了。 秦氏凑过去看孩子,三四十的人,激动得不行。产婆方才下手没个轻重,孩子被打疼了,本来就响的哭声,现在根本停不下来。 她还在哈哈笑,秦氏赶紧从她手中,把孩子接过来。小子脸皱巴成一团,看着红红的,还张着嘴巴娃娃乱叫,何止不好看,说是面目狰狞都不过分。 秦氏却心生欢喜,一脸慈爱。 谢时鸢也想看,但他没有做好准备,加上手脚不配合,只是傻站着。 秦氏爱不释手,突然想起正事,瞧了一圈,把孩子递给兰楚尧:「你先抱着?」 兰楚尧从来也没照顾过小孩,何况孩子还这么小,这么大的男人,接了个烫手山芋,手足无措,哄人的话也不利索:「笑一笑……别哭了……」 这哪里管用,半天也哄不好。 偏偏谢时鸢一直没个动作,看两人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孩子亲哥呢。 兰楚尧浅翻着白眼,继续轻拍着孩子。 可让产婆说中了,这孩子是个奇的,看得懂人的表情,哭得更厉害。兰楚尧没折儿,索性放弃,抓起谢时鸢的手,一把将孩子塞过去。 谁家的孩子谁来管吧! 谢时鸢这才给了孩子一个正眼,他提起苍白的手指,在孩子褶皱的脸蛋上抚了抚,但很快又缩回来,像碰到火星似的。 孩子软得像一块豆腐,他怕碰一下就碎了。 秦氏捂嘴偷笑:「我还得去准备下面的事,你们把孩子看好喽!」 谢时鸢头皮一紧,肩上压了重担。 秦氏一走,孩子不知怎么回事,不认他这个亲哥,在谢时鸢怀中扭得厉害。那么小个人眉头都看不见,表情却很有意思,眼睛眯着不愿意瞧他。 这可了不得,谢时鸢面色变得严肃,孩子又嚎叫起来,他顿时慌了。 这时宋忱凑上来。 「咦?」兰楚尧点着下巴惊疑。 只见孩子停了哭闹,嘴角牵起盈盈的笑容,盯着宋忱眉眼弯弯,像月亮。甚至手在锦被里胡乱扯,要让宋忱抱。 兰楚尧感嘆:「嘶,真是奇了。」 宋忱也没料到,他小心翼翼把孩子抱过来,孩子心满意足,乐得直笑,谢时鸢看得呆愣愣的。 看得出孩子很喜欢宋忱。 可没人知道,宋忱此时心里更奇妙,孩子对他笑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好像有道深深的羁绊,紧紧连着两人,独属于他们。 如果要形容,就是草木得春,土地喜雨,鱼过清泓,太不可思议了。宋忱不知怎的,鼻头一酸,心里酸胀胀的。 哄孩子的空子里,请来的奶娘还没到,宫人把他们带去末央宫前厅坐着。 一会儿,宫人来报:「公主醒了,说想看孩子,世子随奴婢去看看吧。」 谢时鸢心头一震。 宋忱和兰楚尧都跟去了。 里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宫人没有一点怠慢薛舒,给她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但到底受了些折磨,薛舒躺在床上,头髮散乱,身上半点力气也没有,眼睛都要撑不开,十分疲惫虚弱。 听见动静,薛舒打起精神望过来,见孩子在宋忱手中,她还疑惑了一下,随后手心出着汗,眼神发亮:「让我看看我儿。」 第62页 宋忱把孩子送去,孩子在薛舒怀里也很乖巧,他笑了笑:「他很乖呢。」 薛舒逗了片刻,只觉得心腔都融化了。 只可惜侯爷已经不在,不能亲眼看到他,她眼里闪过泪光,又很快隐去,故意说些调笑话缓解情绪:「侯爷同我都期待是个女儿,没想到还是个小皮猴!」 宋忱眼睛咕噜一转,许嬷嬷曾说谢时鸢小时候很调皮,薛舒这么说,是在点谢时鸢呢,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谢时鸢递给他一个眼神,宋忱赶紧闭嘴。 薛舒没发现两个孩子的针锋相对,说:「孩子生得急,我还没取好名字,你们都琢磨琢磨,该叫什么好呢?」 谢时鸢皱眉,也没想到,他今晚恍恍惚惚的,心思一直不在点上。 兰楚尧沉吟片刻,提议道:「这孩子出生歷了场劫,正好是新年第一天,实属逢凶化吉。今日辞旧迎新,往后必能顺风顺水,不如叫——谢迎新?」 薛舒喃喃道:「迎新,谢迎新?」 正逢天大亮,这个名字一念出来,外面就响起了爆竹声,噼里啪啦一通响,仿佛是特意为这孩子驱邪避难,送来吉祥与祝福。 新希望已至。 兰楚尧笑着点头。 薛舒便拊掌一笑,极为满意:「好啊,再好不过了,就定下这名字!」 宋忱站在一旁听着,犹豫片刻后突然出声:「叫盈新吧,笑盈盈的盈。」 薛舒一顿,有些意外。 谢时鸢也看来,眉头轻皱,一副不贊同的模样。 这反应……宋忱料想自己的意见不会被採纳,低下头,撇起嘴角不说话了。 没想到薛舒说:「我觉得你想的也不错,那取哪一个呢?」孩子适时咿呀着叫了叫,薛舒满目柔光看向他,心念一动,「不如让他自己选。」 宋忱塔头,眼里闪硕着雀跃的光采,为得到肯定而欣喜,静等着。 薛舒轻轻摇着孩子,语气宠溺得不像话,还真打算让他自己选:「迎新、盈新,你喜欢哪一个?」 两个名字音明明一样,听不出好歹,也不知道能选出个什么,谢时鸢别过头,忍住反驳的欲望。 薛舒没管他,让孩子分别看了兰楚尧和宋忱一眼,换了个问法:「想要哪个哥哥取的?」 孩子伸出小手,毫不犹豫抓向宋忱。 兰楚尧轻啧一声。 薛舒瞧见儿子这般有灵性,嘴上的笑意止不住了,沖昏了头,直顺着孩子的心意:「那便是盈新了。」 说罢,她惋惜地看向兰楚尧。 兰楚尧摇头轻摆手,毫不在意,毕竟方才就见识过小盈新的双标,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意外。 宋忱双颊浮起两朵云,不好意思一笑。 薛舒念着孩子的新名字,不厌其烦,小盈新十分给面子,听到一次笑一次,宋忱也上去和小傢伙一起玩。 谢时鸢在一旁看着,心说一来二去,不知要逗到什么时候,他凤眼低垂,嘴唇抿得紧紧的。 除了他心头不爽快,其他人都喜上眉梢,谢时鸢倒像外人似的。 兰楚尧咳了咳,不忍心道:「薛姨累了吧,您的身子还要静养,不能过度贪欢,我们先带还孩子出去,您好好休息着?」 薛舒呀了一声,她的确累得很,撑到现在差不多是极限了,想了想,依依不捨松开盈新:「去吧。」 谢时鸢方才看着不耐烦,此时真的要走,又比谁流连,仔细着把薛舒被子盖好,东西都拿到面前,什么都做好了,才跟上他们。 因为薛舒要休息,末央宫的帘子什么都挡起来,黯淡无光。 可外面白昼亮眼,宋忱抱着盈新走出去,眼睛因为不适应一下子被刺激到,抬手挡了片刻才缓过来,迷迷煳煳睁眼。 有一个人影突然倒下去。 还没看清楚,紧接着就听到兰楚尧半是惊吓半是着急的喊声:「谢时鸢!」 谢时鸢直直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快去叫御医!」有人喊。 谢盈新这时又认谢时鸢了,感觉到他有危险,哭声震天。 宋忱还是懵的。 宫人在他面前四处奔走,宋忱眼前画面几变,秦氏带着奶娘匆匆赶来,把盈新接过去。没多久宋鸿嘉和薛霁卿等人也来了,一窝人全挤在末央宫,到处都是喧譁。 兵荒马乱。 第 34 章 事后无论多少次回想当晚,宋忱都会觉得虚幻。从晚宴上醉酒当歌到出意外,薛舒死里逃生,最后谢时鸢倒下,一波接一波,好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但其实谢时鸢出事不是毫无徵兆,宋忱总是想,如果他还记得云医师曾经说的话,如果那天他们早点注意到谢时鸢的不对劲,恐怕就不会落得那个局面。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谢时鸢被送到偏殿,闭眼毫无知觉躺着,嘴唇白得像纸,身上冰凉,一碰就要碎的样子。 以薛霁卿为首,大伙都在一旁等待。 太医在谢时鸢头上施满银针,前后忙活了办个时辰,才终于松了口气。得亏他为了照看薛舒一直在末央宫守着,来得及时,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颤颤巍巍擦干净额头上的汗,对薛霁卿道:「陛下,暂时稳住了。」 薛霁卿戴着冕已经取了下来,那东西压了他一夜,在头顶留下不浅的红印,他揉着脑袋,倦怠道:「辛苦了,可瞧出谢大人是何问题?」 第63页 太医说了几个字,言简意赅:「旧伤发作。」 薛霁卿凝眉:「怎么说?」 太医朝他一拜:「请陛下容臣先问几个问题。」 薛霁卿颔首。 太医朝向宋忱,询问道:「谢大人颅中有瘀血,还请告诉老夫,他先前头部是不是受过伤,是怎么伤的?」 宋忱愣了几秒,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赶紧把前些日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那便是了。」太医听罢嘆了口气,解释道,「想来大夫也提醒过你们,那伤留下隐患,要好好注意着。谢大人今夜情绪起伏过大,气血上涌,这才引得旧疾发作。」 宋忱心头一紧:「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太医捏着布袋子反覆摩挲,面露难色:「暂无性命之忧,只是……」 兰楚尧侧目一问:「只是什么?」 太医看了谢时鸢一眼:「哎,只是我方才探查时发现谢大人双目有异样,只怕这回伤发作,连累的是眼睛,情况不太妙啊。」 他的话没说清楚,宋忱急了:「怎么不妙啊,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关心则乱,他全然失了礼数。 宋鸿嘉方才一直没说话,见他这样,不由得看了薛霁卿一眼,轻声斥责:「忱儿,不得无理。」 宋忱扭头看父亲,对方一脸严肃。 他抿唇,将眼底的水雾憋了回去,低头认错:「对不起太医伯伯,我不该那么对你讲话。」 太医压根没放在心上,摇头随意摆了摆手。不过他不是刻意卖关子,只是自己也拿不准:「普通人若是像谢大人一般,十有八九就看不到了。但到底如何,老夫也不敢肯定,没准是我多想了,一切等他醒来再做定论。」 太医院的人说话向来委婉,此时顶着得罪人的风险这么说,谢时鸢的情况只怕比想像的还糟糕。 宋忱脑子里的弦咔哒一声断了,他听见父亲沉吟问:「倘若真的看不见,是一时半会儿,还是再不可挽回?」 太医有些犹豫:「不好说,老夫从前也遇过这样的事,有的十天半个月就能好,有的经年会慢慢恢復,只有极少部分最后再不能看见。」 宋忱和兰楚尧双双沉默,薛霁卿身上的气压逐渐低沉,一双眼神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 太医又是一嘆,宽慰道:「谢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也会竭尽全力救治他,未必和我们想的一样糟糕,诸位切莫过于忧心啊!」 宋鸿嘉说:「太医说的是,时鸢还未醒,我们该往好处想想,心诚则灵,他一定会平安无事。」 宋忱脸色煞白煞白的,心里焦灼得像有火炉在烧,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事已至此,再纠缠下去于事无补,薛霁卿挥手吩咐:「先给谢大人开药,名贵的药材都用上,缺什么去国库里取。」 太医连连应声,赶忙退下。 宋忱眼眶通红,走到床边,盯着谢时鸢双目,要盯出个窟窿,他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觉得是他没有照顾好谢时鸢,自责不已。 宋鸿嘉看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薛霁卿浅浅摇头,他说:「宋大人随朕去看看姑姑吧。」 薛霁卿与薛舒没什么亲情可言,却还是称她一句姑姑。宋鸿嘉想想,薛舒怎么着也算他的亲家,理应去看一眼,便应了下来。 二人一道离去,屋里就只剩下兰楚尧和宋忱了。 兰楚尧心里也很沉重,好好一个大活人,先前还与他勾肩塔背,突然就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搁谁谁受得了? 他的手指烦躁地敲着,既希望谢时鸢赶快醒来,又不想面对即将发生的现实。 宋忱坐下,想去抓谢时鸢的手,却顾忌什么,犹豫不决。 兰楚尧嘆了口气,在他肩头上抚了抚。 * 太医院后续来报有味药材暂时没有,兰楚尧一听,他商行里有,便回去支药材去了。 宋忱快两日没睡,铁打的身体也支不住,守着守着越发困,忍不住趴了下去。 烛台上的蜡烛一直烧着,烛泪不禁溢出,火光同人的心绪一样跳动不停,长烛不知不觉中下去大半截,尽成余灰。 谢时鸢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后半夜。 鸦羽似的长睫抖动了两下,谢时鸢缓缓睁眼,入目一片黑暗。脑子还有些混沌,还以为没点灯,他撑着想坐起来,突然摸到个软软的东西,是谁的手。 他拧眉侧目,却什么也没看见。 谢时鸢一顿,试探性地抬手在眼前挥了挥,无感无知。 意识到什么,谢时鸢垂下眼,沉默不语。 眼睛看不见,别的感官就被无限放大,他发现身边的人动了,与此同时,一股很熟悉的香味掠过鼻尖。 是宋忱身上的味道,谢时鸢认了出来。 「你醒了!」 像是刚睡醒,宋忱的声音有些喑哑,还带着点惊喜。 谢时鸢说的第一句话是:「盈新呢?」 宋忱还揉着眼,试图把睡梦中的迷煳驱逐出去,闻言一愣。 火光下,谢时鸢脸色白得透明,像一捧快要融化的雪,可他眉目依旧如画,那双清眸异常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宋忱提手在他面前一晃,并回答道:「奶娘抱下去餵奶了,他好着呢。」 「那就好。」谢时鸢没什么反应,眼睛都没眨一下。 第64页 宋忱把手收回来,心口被钻出个巨大的空洞,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果真看不见了。」 谢时鸢微动,一向冰冷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很明显吗?」 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宋忱的眼泪又滚出来,他捂着眼睛,把声音咽下去:「太医伯伯提前说过。」 谢时鸢瞭然,于是问他:「我的眼睛会好吗?」 他这么问,好像是为自己考虑,可宋忱莫名觉得他其实一点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看见,他在乎的只是失去眼睛后,还有没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会好的。」宋忱斩钉截铁。 谢时鸢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又问:「这是哪,还在宫里吗?」 宋忱注意到谢时鸢嘴唇干涩,起来找茶壶给他倒水:「嗯,你昏迷了一天,他们都来过。」他把水放到谢时鸢手心,很快缩回手,「你这次昏迷,是上次落水留的隐患,都怪我,如果你不是为了救我,你就不会这样了。」 谢时鸢饮下水,揉着鼻根:「与你无关。」他救宋忱可不是因为什么仁慈善心,当不起这么一说。 宋忱手指绞紧了,知道他不想听,也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你头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时鸢轻摇头。 宋忱稍稍放心,想起太医的嘱託,咬唇说:「太医说你醒了要第一时间叫他,我让宫人来照顾你吧,我得出去了。」 说来奇怪,谢时鸢昏迷的时候,他比谁都着急,巴不得时时刻刻盯着对方,可他一醒,宋忱面对他又总是手足无措,只想躲起来,所以才拿这种小事充做离开的理由。 大概是怕有自己在谢时鸢会不高兴。 不成想这次谢时鸢说:「让宫人去禀告,你留下。」 宋忱觉得心里的小算盘被看透了,浑身一僵,更不知在谢时鸢面前如何自处。 谢时鸢问他薛霁卿和兰楚尧去哪里了。 宋忱咬着手指,老老实实告诉他。 谢时鸢想下床,宋忱赶紧搀着他的手臂,让他穿上鞋:「下来做什么,你该躺着好好休息。」 谢时鸢只让他扶自己在屋里摸索着走路。 宋忱在一侧看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想提前适应,适应没有眼睛的生活。 一开始谢时鸢走得很慢,毕竟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很陌生,很难习惯。宋忱尽量引他避开阻挡物,谢时鸢任凭他带着,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谢时鸢的学习能力很强,没一会儿就能走直了,但也只限于比较宽阔的地方。 等他掌握了整间屋子的布局,就开始自己尝试,不让宋忱帮忙了。 起初谢时鸢仍旧走得很顺利,他绕过几处摆件,熟悉了该怎么行走,走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自如,与宋忱之间的距离也逐渐遥远。 回来的时候出了问题。 外面响起一些声音,好像是外面的宫人不小心打碎了什么东西,谢时鸢下意识望去,又惊觉自己看不见,不免有些怔然,他回过神来,却失了方向。 他此刻朝着的那边,有几个凳子和小桌,太矮了,谢时鸢摸不到,宋忱一看,赶紧朝他奔去。 可晚了一步,谢时鸢就顺着往前走了几步,毫不意外撞上凳子,被绊得一个趄趔,往前栽去。 宋忱着急忙慌跑过来,谢时鸢摔在地上,衣服被压在底下,堆成一团,手臂磕在凳子上,震得他疼出几分冷汗,实在狼狈。 宋忱扶他起身,把他下摆的衣服缕顺,拍了拍:「碰到哪里了,我给你揉揉吧,一会儿就不疼了。」 宋忱对许多事情的处理方式,都源自对父亲的效仿,和哄小孩没什么两样。所以对他来说,谢时鸢摔了就是摔了,除了心疼他,他没有别的想法。 第 35 章 谢时鸢大半身子靠在他身上,凤眼低垂,脸色不太好:「无事,我再走走。」 宋忱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松开了。 谢时鸢再探步。 宋忱这回长记性了,就在不远处跟着,随时准备过去。心一直提着,庆幸的是,这回直到太医来,谢时鸢都没出过意外。 宋忱唿出口气。 太医听了宫人说了什么情况,提前把东西准备好了,坐下给谢时鸢诊脉,却许久不作声。 谢时鸢看不见,却还是准确找到了太医的位置,轻声问:「如何?」 太医收回手:「这伤来势汹汹,大人这么快醒来确实出乎老夫预料,眼神的伤大概率也会慢慢恢復,如果仔细调养,老夫觉得很有希望。」 他说的都是好听的话,但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谢时鸢心里有了预料,没什么波澜。 太医朝宋忱看了几眼。 谢时鸢说:「劳烦太医了,你且回去吧,我会向陛下禀告。」 太医把心放回肚子里,叮嘱他按时吃药,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揣着的东西走了。 谢时鸢的声音极其浅谈,像下一秒就要消失:「留在宫中这么久,我们该回去了。」 宋忱心知他心情不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几秒,伸手拉住谢时鸢的袖子,动作很轻,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嗯,我们去接夫人和盈新吧。」 * 侯府一共有三人去了宫里,回来的时候,也是三人。宋忱抱着谢盈新,他这会儿睡着了,安安静静,谢时鸢在一旁,单手按着盈新的被褥,生怕让外面的一丝冷气冻着他。 第65页 本打算去接薛舒,可太医说她伤了元气,不适合动来动去,最好是在宫里养一段时间,薛霁卿便破例让她留下。 谢时鸢本来不放心,也不知道薛霁卿和他说了什么,他才同意的。 侯府的主人两天没回来,大伙听到些风声,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早早做了准备,老远看去,管家已经带人在外面等他们。 宋忱下了车,许嬷嬷亲自把盈新接过去,没有立刻走,还伸头往车里探看,一颗心全系在谢时鸢身上,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事。 宋忱回过头,把谢时鸢拉下来。 许嬷嬷看到两人的动作,心凉了大半,等人一出来,他们才彻彻底底看清了。 谢时鸢眼上蒙了条青白绸带,系在脑后,半点光透不过去,底下漂亮的双目被遮了个严实。脸藏在脖子处的貂毛里,唇色有几分浅淡,手里多了根玄金盲杖,落地时稳稳撑住身形。 许嬷嬷别开眼,浮风吹来的细雪都化在她眼眶里,装不下溢了出来。 谢时鸢不知外面站了谁,对宋忱说:「走吧。」 众人恍然回神,跟在二人回去。 管家心疼不已,一点也不想再去惊扰谢时鸢,但现下还有件事,不处理不行,他走到谢时鸢身边禀告:「世子,方才府上来人了,是承事郎钱宵钱大人,说是来看你的,正在里面坐着。」 谢时鸢握着盲杖的手一顿:「钱宵?」 管家点头。 谢时鸢思衬片刻,道:「请人一等,我稍后就到。」 管家:「是。」 宋忱知道他有正事,也不欲打扰,非常乖觉地请退,还不忘叮嘱:「我先回去了,你小心走路。」 谢时鸢朝他的方向,微微点头。 宋忱离去后,谢时鸢先去了趟书房,待了一小段时间,随后换上小厮送来的衣服,他才不紧不慢去前厅见那人。 钱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谁都知道当今太后出身低微,她母亲便是钱家人,后来做了宋家一个旁系的妾氏,有了宋若云。 钱宵便是太后表兄的长子。 这人此时双腿交叠靠在椅子上,穿了一身紫,下巴向上翘起个弧度,透出高高在上的矜色,可他一双狭长的眼睛偏偏往下钩着,像毒蝎子的尾巴,莫名阴沉。 他还喝着热茶,瞧见谢时鸢眼睛一眯,拂去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起身:「谢兄真是让我好等。」 谢兄? 谢时鸢心中冷笑起来,他和钱宵之间确实有一层「不解之缘」,但那缘分,恐怕不能让两人称兄道弟:「不知钱大人来有何贵干?」 当初宋若云靠美色得了先帝青眼,一朝飞上枝头成凤凰,钱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近几年里,得益于宋若云的栽培,钱家在朝中风头愈来愈盛。 钱宵唤太后一声姑姑,太后提拔钱家,按理来说是少不了他的,可钱宵如今却只是个承事郎,这其中就谢时鸢有关。 年前中尉一职空缺,太后与薛霁卿都咬着这块肉不放,那时薛霁卿势微,本来争不过太后,是谢时鸢横叉一脚,把这差事截胡过去。 而太后原本的候选人,正是钱宵。 钱宵瞧见他面上蒙着的绸带,脸上划过一丝轻蔑,却转身拿过礼品,做着毫不相关的动作:「听说谢兄负伤,我心甚忧,故来探望一二,这是愚弟带来的一点敬意,望谢兄收下。」 小厮刚要接,谢时鸢抬手拦住他,谢绝道:「钱大人的好意我心领,礼物就不用了,我府中什么都有,大人不必费心。」 钱宵啧了一声:「谢兄这么说,莫不是不给我面子,觉得我送的东西配不上你?」 谢时鸢轻哂,没有说话。 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钱宵那毒蝎似的眼尾勐抽了一下,紧接着他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隐忍下去:「谢兄可知,我今日前来,也有太后娘娘的授意?」 谢时鸢不为所动。 钱宵嘴角都僵了,手指在宽大的紫袍下一点一点攥起,对自己的随从吩咐:「谢兄总不能拂了太后好意,礼物还是要留下的,平游,你来替谢兄拆开吧。」 那被唤作平游的小厮捧着礼盒站出来,低眉顺眼应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充满了珍珠,一颗颗饱满圆润,泛着晶莹的光泽,倒是上好的东西,但若光拿这东西来送礼,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台面。 小厮看在眼里,向谢时鸢传达。 还没完,谢时鸢极有耐心地等待。 果然,钱宵接着把手插进箱子里,抄起一把珍珠又松手,任由它散落,噼里啪啦一顿响,看起来十分享受:「谢兄看看,这珠子成色如何?」 谢时鸢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自顾自呀了一声,疑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混在里面了?」 谢时鸢心神一动。 钱宵拿起那团软乎乎沾血的东西,仔细看了看,忽然朝平游怒斥:「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拿这死鱼眼来顶替本公子要的珍珠?!」 平游看清楚后,扑腾一声跪地,箱子高高举在头顶,颤声道:「公子赎罪,奴才不知里面混了这东西,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坏了公子的事,奴才不是故意的!」 钱宵气得脸色青白:「赎你罪的不是本公子,还好是我翻着了,否则今日谢兄若看见,我如何同他交代!」 平游脸都吓白了。 第66页 钱宵踢了他一脚:「还不赶紧向谢兄赔罪!」 平游跪朝他,一边往自己脸上招唿,一边求饶:「大人,是奴才没看好,让底下有眼无珠的人犯了错,我家公子一点也不知道!大人要罚就罚我,可千万不能与我家公子生了嫌隙!」 谢时鸢眼前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却一直听着两人自导自演,并不拆穿。 钱宵:「狗奴才说的是,谢兄莫要生气,这占了位置的死鱼眼,拿走就是,我再找好的给你顶上。」 到这儿,这齣戏差不多唱完了,谢时鸢也没有再往下听的欲望,他缓缓启唇,半讽道:「钱大人多虑了,这等小事,我还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怪到你头上。」 钱宵松了口气:「那就好,谢兄果然宽宏……」 谢时鸢话还没说完:「既然底下人生的眼睛不管用,那不如也挖去,连同那死鱼眼一起餵狗去。」 钱宵笑容僵在脸上,紧盯着他,目中划过一丝阴狠。 谢时鸢笑了,轻描淡写:「开玩笑罢了,大过年的,怎了能徒增杀孽,钱大人不会当真了吧。」 话落,四周寂静,侍从都抵着头,不敢看两人的脸色。 钱宵被当猴耍了一遭,他怒极反笑,拍着手掌赞嘆道:「好,好!谢兄果然大气!」 谢时鸢没有心情同他寒暄:「时候不早了,今日钱大人来的匆忙,府里没来得及准备,就不好留你吃饭了。」 钱宵还没能做什么,谢时鸢接着就命人过来,不给他抗拒的余地:「管家,送客。」 钱宵气得牙痒痒,脖子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谢时鸢,就见他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旁穿过,迳自走向外面的长廊。 钱宵别无他法,只得甩袖离去。 管家没忘记把那盒破烂给他们捎上。 主僕几人眼瞧着侯府的大门在面前关上,像一群跳樑小丑流落在外,灰熘熘往回走。 在谢家下人看不到的地方,平游抱着盒子,步伐稳健,一改在府中的慌张,面上十分平淡。他们路过侯府外的柏树,北风把叶子吹得簌簌作响,带来几分凛然肃杀。 平游陷入自己的思绪,没太关注周围的变化。 就在这时,一棵柏树上的枝头突然错落得掉下来,速度十分快,正朝着平游。 平游本能感觉到危险,脑子还没转过来,腰上的软剑就已出鞘,唰得发出道嗡鸣,直直向那一大簇树枝刺过去。 「咔——」 树枝被软剑钉在柏树上,回归风平浪静,方才突如其来的威胁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平游皱起眉,一个旋手把软剑收回来,树枝哗得落地。 钱宵已经倒了回来,看着面前的情形双眸轻眯,低声问:「有人?」 平游犹豫了一瞬,随后摇头:「没有。」 钱宵盯着柏树细看了几秒,视线又落回平游的软剑上,有些不满:「来之前不是让你把这剑收起来吗,怎么还带着?」 平游自责:「奴才自己没注意忘记了,下次不会。」 第 36 章 书房,谢时鸢坐在案几前,手指抚过树枝的断口。 「那个平游很警觉,属下差一点就被发现了,我观他出剑的样子,武功不低。」影卫站在暗处,无波无澜叙述着。 谢时鸢把平游被攥改过的案卷推到一旁,冷白的手指勾着弯弯的弧度,他鼻樑高挺,下颚映出冷刻的轮廓,明明是不近人情的,却因为那条绸带消减了许多。 果然如此,谢时鸢微微沉吟。 钱宵做贼心虚,正防着他呢,如果有选择,钱宵大概不想在他这里露面。方才这一齣戏,又是讽刺他眼瞎,又是暗示他鸠占鹊巢,还在他面前演个没脑子的蠢货,真是难为他了。 谢时鸢轻嗤一声,是太后的授意,想来是他好些日子没理会宋若云,对方急了,才特意叫钱宵过来敲打他。 如若他什么都不知道,兴许就会像太后想的那般,随便一吓就会乖乖回去讨好她。 可惜,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太后身边久留。 谢时鸢淡淡吩咐:「继续盯着钱宵。」 * 上元节过后,气候有所回升,京城慢慢变暖了。侯府发生了许多事,谢时鸢得了薛霁卿的令,带职在家修养,至今已一月有余,冬日将尽。 可谢时鸢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此时谢时鸢刚沐浴完,身上披了件单薄的里衣,冷白的皮肤泛着点红,头髮上沾了点滴水珠,眉目如墨,洗尽铅华,却不显得寡淡,像一朵惊艷的冰莲花,不可亵渎。 宋忱正站在他后面,铜镜照见两人的身影,他垂首给谢时鸢擦头髮。 手指顺着谢时鸢颈部划拉着,湿意粘腻,那乌黑的长髮在他手心里划过,像一副逐渐晕开的水墨画,笔触流畅。 宋忱却无心欣赏,他眼睛落在一处,长久呆滞,虽已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但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 片刻后,他微微嘆了口气。 年前他还打算带谢时鸢去看灯会,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谢时鸢如今这般,二人自然是错过了,宋忱也没出去。 听宋昌说,今年的上元节格外热闹。 灯会倒是小事,他主要还是担心谢时鸢的眼睛。这一个月来,兰楚尧在外面募集名医,形形色色的大夫都来过侯府,可没有一人能把谢时鸢治好。 第67页 宋忱忧心忡忡,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倒是谢时鸢本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譬如现在,他那双开始泛灰的眼睛轻轻一眨,平静如水:「嘆气做什么?」 宋忱顿了顿,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唔,你的头髮不太好擦。」 谢时鸢扯了扯嘴角:「我的头髮已经快干了。」 宋忱哑言。 谢时鸢:「你在想什么?」 宋忱往往是不善于撒谎的,他顿了顿,实话实说:「我想你能看见我。」 谢时鸢突然抬眸,视线撞进精緻华美的铜镜中——如果他看得见,就会和宋忱的眼神不期而遇,瞧出其中的期待与某些懵懂的情谊。 「兰楚尧不是去见楼前辈了吗?」他说。 宋忱轻咬嘴唇,他口中的楼前辈是南洛圣手,青枫原楼帛川。 这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兰楚尧请来的最后一位大夫给他们一个提示:他曾在青枫原见过楼帛川出手治癒了一位盲者,那简直是奇蹟中的奇蹟。 此事鲜有人知,他说或许可以去那里求助,只是楼帛川前辈不喜人尘,青枫原位置偏僻,要请出他不容易,是以兰楚尧三日前亲自去拜访。 这会儿估计已经到青枫原了。 宋忱低声自喃:「楼前辈那么厉害,他会有法子的吧,兰楚尧要快点带他回来啊。」 谢时鸢没有回答他,宋忱朝镜中望去,发现他正皱着眉头,身子往前倾了倾,像是在避开什么。 宋忱这才发现是自己走神扯疼了谢时鸢,他连忙松开手,过了两秒又摸回去,给谢时鸢揉着,嘴里哄道:「不小心弄疼你了,对不起,给你揉揉吧。」 谢时鸢神情难辨,却没有躲开。 头髮擦好后,宋忱拉着谢时鸢去外面走,转眼就把青枫原那边的事情抛之脑后。 不过到了晚上,兰楚尧的书信便传了回来,令人喜出望外——此去一帆风顺,楼帛川答应为谢时鸢诊治。 宋忱欣喜万分,抱着谢盈新笑得眉目弯弯。 三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 兰楚尧携来人下来,管家看见他身边站的人,吃了一惊,好在事先得了指示,并没有太过失仪,恭敬地将人请去前厅。 热茶冒着清香,宋忱拉谢时鸢出来,来人端坐在椅子上,宋忱正看见他的背影,一头仅用髮带绑着的银髮最先映入眼帘。 宋忱正惊愣,那人起身转了过来。 只见他一身雪衣,惊艷圣洁,嘴边挂着一抹温润的笑容,如玉石泛着莹莹温辉,一双桃花眼深邃得透着点点星光,盛了佳酿似的,叫人一碰就沉溺进去。 宋忱这才是真正看呆了,一边不可思议一边结巴道:「楼……楼前辈?」 他徒然失笑,让一切事物黯然失色,接着摇摇头拱手解释,开口如雪压青松:「公子认错了,你所说的想必是我爷爷。」说着弯腰行礼,几缕银髮滑至肩头,「在下楼观雪,南洛圣手之孙,见过二位。」 宋忱眨巴着眼睛,楼观雪? 兰楚尧适时上前解释:「哦,忘了告诉你们,楼前辈本来是打算上京的,但无奈前日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利,便让楼公子代替来了。」 楼观雪也抱歉道:「事发突然,我和爷爷也十分无奈,这道疗法格外注重细緻二字,爷爷带病的话,疗效会大打折扣,谢公子的情况又不宜再拖,因此观雪只能先来见各位。」 宋忱听了,心理暗自对比:他这般年轻,没有楼前辈有经验,能治好谢时鸢吗? 虽然这般想,但出于礼貌,宋忱什么也没问。 倒是楼观雪自己承诺道:「公子请放心,我自小跟在爷爷身边,也得了他的真传,虽不及家祖,但对眼疾颇有研究,你可以相信观雪,我有把握还谢公子清明。」 宋忱一怔,被他的坦荡从容掳获。 谢时鸢拽了一下他的手,随后朝楼观雪说:「楼公子谦虚,楼前辈既然让你独自前来,你的医术想必不在他之下,我自然信你。」他欠身示意,「代谢某向尊祖问安。」 楼观雪只是轻笑一声,没有否认:「谢过公子,观雪一定带到。」 宋忱盯着他的笑容,移不开眼了,他当时只想,这位楼公子芝兰润玉,温雅间又带着久离世俗的出尘气质,谪仙临凡一般。 谢时鸢:「我不知来的是你,府中准备的住居怕是不合,我已命人重新去打点,烦请楼公子等待片刻。」 楼观雪抚了抚肩上挎着的药箱,温雅有礼:「住处无碍,不必为我费心。观雪前来治疾,谢公子的伤势才是第一位,今日我为你准备了药浴,如果谢公子方便,我们先开始吧。」 谢时鸢一思量,点了点头:「那便有劳了,请随我来。」 两人见面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宋忱虽然心急,却也没想过他们这般迅速。好在兰楚尧在信里提过药浴一事,谢时鸢提早准备了,府中有现成的药浴池。 楼观雪迈步跟上谢时鸢,宋忱往斜后方一瞧,他的银髮依然醒目,行走间白衣如流云朝远处转移。 到疗愈房时,池子上烟雾缭绕,一片氤氲,楼观雪亲自俯身,伸手探了探水温。 宋忱正在一旁,楼观雪解下自己的药箱,侧目朝他一笑:「温度正好,请郎君帮我拿下药箱。」 第68页 宋忱接过来,楼观雪将药材一一放入水中,才对谢时鸢道:「下水吧。」 谢时鸢便褪去上衣,露出白皙的胸膛,宋忱看了一眼后侧身避开,余光瞥见兰楚尧还盯着他们,便把他拉过来:「你别看。」 兰楚尧一懵,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这么小气,看都不让看?」 宋忱不理他。 谢时鸢跨入水中,盘腿坐在中央。 楼观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手上动作一顿,然后穿着衣服,自己也跨进池子里,他坐在谢时鸢背后:「会有些疼,公子要忍一忍。」 谢时鸢眼睛轻动:「来吧。」 宋忱看不见又担心,没几秒转回来。 谢时鸢闭上眼睛,楼观雪不知从哪拿出一套银针,一只手附在他背后,一只手快如残影,几个动作间就在他背后施满针,行云流水。 谢时鸢脸色逐渐白了,却没有吭声。 楼观雪对宋忱说:「借你帕子一用。」 宋忱没有帕子,他正想叫人去取,兰楚尧手指一动,从宋忱衣服上割下块布,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兰楚尧把布扔给楼观雪:「楼公子请用。」 宋忱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大个缺口,傻傻问兰楚尧:「怎么不割你的衣服。」 兰楚尧敞开手,在他面前轻轻转了个圈:「我这身衣服价值连城,弄坏了谢时鸢又不给我报销,太不值当了。」 宋忱对比了一下两人的衣服,成功被他忽悠过去。 兰楚尧随即瞧着楼观雪摸了摸下巴,心思几度流转。 没过多久,药材彻底在池子里泡开,水变成了褐色,两人隐在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上浮的热气模煳了二人的眉眼,宋忱自然也没看见谢时鸢越来越痛苦的神色。 「噗——」 谢时鸢勐吐出一口血,被楼观雪用布接住了,没有溅到池子里。楼观雪有条不紊,显然是在意料之中,宋忱和兰楚尧没有瞎操心。 楼观雪突然开口:「观雪接下来需要静心,身边不宜有人,还请两位公子先迴避片刻。」 兰楚尧微微挑眉,瞥了眼谢时鸢,见他点头,便说:「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楼观雪颔首。 宋忱跟着兰楚尧出去,这门一关,里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情敌见面 第 37 章 「哎,你瞧这楼观雪如何?」兰楚尧闲着无聊,与他聊起八卦。 宋忱想了想:「长得好看,人也很好。」 兰楚尧神秘一笑:「你可知楼前辈不来,真正的原因的是什么?」 宋忱疑惑:「不是生病了?」 「非也。」兰楚尧摇头否认。 宋忱好奇了:「那是为什么?」 兰楚尧把手放在嘴边,确保里面的人听不见,轻轻一咳:「楼公子今年二十有一,才貌双全,却因久居山林,现在还没成家。」 没成家就没成家吧,这和楼前辈不来有什么关系,宋忱没懂。 兰楚尧接着道:「楼公子自小醉心医术,眼里没有其他东西的影子,楼前辈一大把年纪,心急他的婚姻大事,所以才故意称病骗楼公子来京城。」 宋忱目瞪口呆:「哈?」 竟然还有这些不为人知的事啊,他脑子里浮现楼观雪的身影,觉得颇为不可思议,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谁能与他比肩。 「哎,按理来说我们不该多管闲事,毕竟楼公子无心于此,如果是平时,我肯定不会插手,但这回我受命于帛川前辈,需要给他个交代。」兰楚尧又说。 宋忱听明白了,前后一思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答应帮楼观雪相看女子,所以楼前辈才同意帮谢时鸢治病啊?」 兰楚尧挑眉,扇子点了点手:「聪明。」 宋忱皱眉,觉得不好,但如果兰楚尧不这样做,谢时鸢就没救了,他手指搅动着,语气生硬:「这种事情要看缘分呢,楼公子不喜欢的话,我们找了没有用。」 兰楚尧一嘆:「我可是在楼前辈那立了军令状,要是找不到,谢时鸢的眼睛……」 宋忱心头一紧:「眼睛怎么了,不给治了吗?」 兰楚尧含痛点头。 宋忱就这么信了,一点也没怀疑,愁容满面:「那,那我们帮楼公子找吧,要是能找到他喜欢的就好了。」 兰楚尧琢磨着时机到了,便说:「我倒是想尽心尽力,可惜我常年在外做生意,在京中也没几个相熟的人家,想觅佳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忱脸皱成一团:「那要怎么办?」 兰楚尧:「需要你帮忙。」 宋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温顺小羊,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什么?」 兰楚尧循循善诱:「我们要想办法让观雪多结识些姑娘,你在宋家这么多年,不是与很多世家交好吗,我想让你组个局,请相熟的小姐们出来游玩,然后我再带上观雪就成了。」 宋忱迟疑片刻,觉得不妥:「我们都是外男,不打招唿就带上楼观雪,对姑娘们不好吧。」 兰楚尧高深莫测:「别急,这我自然也想到了,我们不单请各位小姐,她们家中有兄长弟弟的,把他们一道请来便是,再另外叫上几个关系好的公子,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照他这一做,谁还看得出这是个相亲宴,宋忱恍然大悟,看兰楚尧的目光瞬间就不一样了:「你好聪明。」 第69页 兰楚尧但笑不语。 宋忱眼睛忽闪忽闪的:「就这么办吧,我答应你了。」 兰楚尧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倍感愉快——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总算得偿所愿。这种组局的手段在世家中并不少见,得亏是宋忱好忽悠,才那么顺利。 不过别人都是打着聚会的幌子相亲,也只有他打着相亲的幌子要在宴会上找人了吧? 就是不知道那人会不会现身了。 兰楚尧两手抱起来,墨刷似的睫毛微微一扫,掩盖了眼底那一抹狡猾的光芒,说着宋忱的好话:「谢时鸢有你,真是他的福气。」 说者无意,可这话偏偏踩到了宋忱的痛点,一下子就让他炸了毛,他一跺脚,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鹿,顶着鹿角不管不顾撞人:「你说什么呢,你不准这样说!」 这下轮到兰楚尧错愕了,他不知道自己捅了什么马蜂窝,目瞪口呆:「说你好还不行,反应这么大?」 他哪里知道宋忱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宋忱知道是自己恼羞成怒,可又实在控制不住,于是破罐子破摔:「就是不行。」 宋忱性子温良,却长了副欺骗人的面孔,严肃起来的时候,那深邃冷峻的曲线显得他很不好惹,尤其是他还说着这样霸道的话,看着更犀利慑人了。 兰楚尧与他相视两眼后,十分无奈妥协道:「好好好,不行就不行,我不说就是了。」 宋忱嘴巴抿成一条线,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侧过身子低头不语。 正此时,里面响起楼观雪的声音:「两位进来吧。」 宋忱立马去推门。 两人站在水池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他们用内力烘干了。 谢时鸢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嘴角沾着几滴血,鸦羽似的睫毛下,眼睛暂时还没有焦距。 楼观雪把蒙眼的绸带递给宋忱:「在好之前,他的眼睛万万不能再被刺激到,所以今日起要一直戴着这个,切记不能摘下。」 宋忱郑重点头,走到谢时鸢面前,他十分配合地把头低下,让宋忱刚好够到后脑勺,把绸带繫上。 宋忱感激道:「谢谢楼公子。」 楼观雪温和道:「不必客气,郎君唤我名字就好。」 宋忱点点头。 这次药浴花了不少时间,楼观雪的住所也收拾出来了,他一路风尘僕僕,倒真有些累,正欲告退,就听见谢时鸢开口:「观雪兄留步。」 楼观雪于是抬眸,没有丝毫不耐,润如春风:「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事?」 谢时鸢把宋忱拉过去,挣扎了许久,才哑声道:「我的梓君自小有疾,可否劳烦观雪兄一道看看。」 宋忱蓦地看向他,难掩震惊。 兰楚尧也是一顿。 大雍有男子成婚的先例,梓君便是男妻的代称,二人都没想到谢时鸢会这么称唿他。 倒是楼观雪,他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把药箱放在桌上,伸手向宋忱示意:「当然,郎君请坐。」 谢时鸢松开握着宋忱的手,一条绸带封锁了双目下的情绪。 宋忱呆呆地坐到楼观雪对面,手腕被拉置在软枕上,两根干净漂亮的手指搭上来,修长如玉。 兰楚尧简单讲述了他的情况。 楼观雪心中有了底,看得很快,不知探到什么,眉头拧了起来。 宋忱见状,心里有几分忐忑。 楼观雪松开手,稍稍沉吟后有了判断:「成年旧疴,已经成了定形,恐怕难以治疗。」 谢时鸢一顿,也产生什么异样的情绪,他好像只是心血来潮问了一句,无妨结果如何:「那便罢了。」 楼观雪却想到什么,多说了一句:「我医术不精,但似乎感受到他体内存留的一丝毒息,隐藏得很深,如果能找到人将毒引出,或许另有转机。」 谢时鸢身子轻动,随意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多谢观雪兄。」 楼观雪似乎嘆了一声,轻得微不可闻。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谢时鸢接着就要带楼观雪前去安顿,但楼观雪不欲叨扰,只让小厮带路离开。 兰楚尧也道别:「事情既已办成,我也该走了。」 说罢脚底像抹脸油似的,跑得飞快,浴房里留下他们两人,宋忱捏着自己残破的衣角,眼睛湿漉漉的,像池子里的水蒸气一样,难以消散。 他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谢时鸢没给他这个机会,抬步往外走。 宋忱只能将一切抛之脑后,快步跟上。 * 楼观雪来的第三日,宋忱按兰楚尧所说,邀请各家公子小姐游湖,地方定在城外的清和湖,各家都很赏脸,但凡收到贴子的,都到场了。 此时是晚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点起了盏盏河灯,光芒倒映在湖中,像是坠落人间的星星,岸上灯火阑珊,依稀可闻丝竹嘈杂声。 他们乘的是兰楚尧的私舫,横在湖心,华丽非凡,一副海上明珠的气派,在一众船舫中十分惹眼。 就连一向享尽奢靡的公子哥都亮着眼四处打量,对宋忱感嘆:「你从弄来这么好的东西,我今个算是开了眼,当真不虚此行啊!」 宋忱摸摸头,沖他浅笑:「朋友借的。」 说罢看向外面,有点坐不住,兰楚尧怎么还没来?不是说了很快就会到吗,这都戌时了,人影都不见。 第70页 刚想着,船走到一半,停下了,宋忱心头一动,忍不住朝外面张望。 兰楚尧和楼观雪一前一后进来。 楼观雪今日也穿了白色浅衫,长身玉立,眉目如画,那银髮又让他看起来好似山间云雾,飘渺得即刻就要散去。 宋忱眼里放了光,楼观雪不好约,他还以为对方不来了呢。 宋忱偷偷看旁人的脸色,果然不出所料,大家不约而同把注意力放在楼观雪身上,眼底浮现出惊艷之色。 兰楚尧拉着楼观雪一起坐下,从桌上拿杯子倒了两杯酒,楼观雪面前放了一杯,另一杯自己饮了:「来晚了,我自罚一杯。」 随宋忱出来的几位都是世家子弟,与兰楚尧互相都认识,虽然平时不一起玩,但也能说起话来,见状便与他调笑起来。 楼观雪静静坐着,没有参与众人的喧嚣。 宋忱正想找机会介绍,有人冷不丁开口:「不知这位公子是?」 宋忱闻声望去,原来是李小姐,李小姐也是侍郎之女,比宋忱虚长一岁,知书达礼,温婉大气,平时都是拿宋忱当弟弟照顾,宋忱挺喜欢她的。 她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长衫,外面裹着云白的貂裘,看不出来对楼观雪有什么心思,倒是她身边坐的几位姑娘面色微红,时不时偷看楼观雪。 兰楚尧心里明了,笑道:「是楼公子,我从南洛请来的贵客。」 楼观雪也微微欠身:「鄙人楼观雪,只是一介乡野郎中,见过各位。」 众人一听南洛,姓楼,又懂医术,立刻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姑娘们心绪略微复杂,以楼观雪的名声,说是乡野郎中那确实是谦虚了,但若是考虑谈婚论嫁,门户就又有些低了。 她们不禁为楼观雪这一身容貌气度感到可惜,无声嘆了口气,虽然感到遗憾,但接下来便是对楼观雪再有好感,也不会再往别的方面去想了。 撇开这个不提,大伙依旧对楼观雪十分照拂,没有冷落了他,尺度把握得很精准。 兰楚尧看在眼里,心如明镜,勿怪姑娘们这么想,从小接受的教导不同,出身摆在那儿,她们不会以这个去评判人,却在某些时候不得不限制,这样对大家都有益。 反正今日也不是为了这个。 就是无故连累了楼观雪,兰楚尧暗骂自己一句,在心里对楼观雪说了声抱歉,记下了他这个人情。 第 38 章 楼观雪不知他在想什么,聊了一会儿,揽着袖子起身,说想出去走走。 宋忱四下看了看,不想要他独自一人,但又不好离席。 兰楚尧瞧出他的纠结,心下一喜,推波助澜:「你陪观雪走走吧,这里有我守着。」 宋忱想想,同意了:「那好吧。」 楼观雪身形板正,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离开,身后的喧嚣逐渐淡去,宋忱隐约听见兰楚尧说话,不知道打算做什么。 他和楼观雪一起走到船舫的甲板上。 晚间风凉,掀起楼观雪的髮丝,长袍流涌,他立在围栏前,仿佛月下仙人,将要凌空而去。 宋忱侧目,撞进了楼观雪的瞳孔,那双眼包罗万象,柔和得像清泉,又光华万丈。被他这么盯着,宋忱有种被看破的错觉。 他抿唇问:「你不喜欢今天的宴会?」 楼观雪轻摇头,直白道:「是兰公子让你请这些姑娘来的吧?」 兰楚尧先前说的话真假参半,帛川先生确实嘱託他帮楼观雪物色亲事,这些楼观雪知道,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宋忱咽了咽口水:「你,你怎么知道?」 楼观雪朗润一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猜的。」 宋忱心里没底,知道瞒不住了,乖乖低眉向楼观雪致歉:「对不起,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是我们自作主张,欺瞒了你。」 楼观雪没有回应他,而是毫无徵兆地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和谢世子,感情很好?」 突然问这个问题,宋忱猜不透楼观雪的心思,沉默着不知怎么回答。 皓月当空,船下水流澹澹,楼观雪目光沉静:「你对他的事情格外上心,你很担心他,我知道你这么做是顺了爷爷的意思,想让世子快快好起来。」 宋忱揪了揪手指。 楼观雪轻嘆一声,说:「是兰楚尧告诉你的吧,你其实不必听爷爷的胡话,我答应治好世子,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宋忱盯着他,愣愣的,楼观雪没有表达自己的喜怒,但他说不必做,其实态度很明确。他这才知道,楼观雪看起来温雅得没有脾气,其实是一个极有原则,极有界限的人。 是了,行医之人开不得玩笑,他怎么会弃谢时鸢不顾? 是他一时煳涂,多此一举了。 宋忱迷途知返,认错道:「对不起,是我误解你了。」 楼观雪没有责怪他:「无碍,我没有生气。」 宋忱知道他直白地告诉自己,只是不想再被这种事情困扰,他连忙保证:「我不该这样做,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信誓旦旦又可爱的样子,楼观雪哑然失笑:「嗯。」 这种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宋忱松了口气,觉得楼观雪真的很温柔,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一点,不自觉与他亲近起来:「我可以叫你观雪哥哥吗?」 第71页 楼观雪眉眼盈润,点头。 恰时船帆一个颠簸,宋忱没站稳,勐地向前方扑去,好在楼观雪就在面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 宋忱脸埋在楼观雪腰间,姿势实在不算雅观。 楼观雪声音沉稳:「没事吧?」 宋忱低头心间扑扑乱跳,有惊吓,也有一点难为情,他从楼观雪臂窝里退出来:「谢谢观雪哥。」 四周的水波还有些晃荡,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笛音,悠远轻扬。楼观雪朝远处看去,一艘小船正朝他们驶来,船头立了位公子,声音就是从他那里传过来的。 宋忱听着这声音,预感到什么,等船越靠越近,才看清那人的面貌,是宋萱。他一愣,然后欣喜地朝宋萱挥手:「二哥!」 两条船并在一起,宋萱跨过来后,小船就返回去了,宋萱把笛子放下了,笑着问他:「才认出二哥啊,听不出我的笛声?」 「当然认出来了!」宋忱忙答,又想到什么挠头,「二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宋萱唔了一声:「我听家里的小厮说你约了朋友来游湖,这会儿天太冷,我不放心,就来看看。」 他注意到楼观雪,问了一句:「咦,这位是?」 宋忱告诉他,宋萱瞭然,同楼观雪问好。 楼观雪说:「外面风大,船不稳,我们先进去吧。」 宋忱点头,随二人往里走,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等到与里面的人只有一帘之隔的时候,宋忱突然想起一件事,勐地停住:兰楚尧在里面,他把这事忘了! 他还没告诉二哥找他的人就是兰楚尧呢,他慌忙去拉宋萱的袖子,却晚了一步,宋萱已经掀开帘子进去了,宋忱心里咯噔一下。 楼观雪问:「怎么了?」 宋忱连忙摇头,咬着嘴巴:「没事,走吧。」 装作不知道吧,反正两个人都不知道,只要他不说就没人知道。 屋里,一群人聚在一起,射箭地射箭,投壶地投壶,玩得正高兴,兰楚尧隔老远,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眼睛一眯。 三人坐到兰楚尧对面。 宋萱与宋忱大部分好友都相熟,但也有几个不认识的,他把兰楚尧当成其中之一,没怎么在意。 宋萱的气质很独特,他不像市井商人,像个书生,可是又比寻常的书生多了几分老练世俗的感觉,尤其是对比在场其他人。 兰楚尧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刚才他和众人一起玩,想了很多法子试探,就是没看出谁是见君子的东家,他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猜错了?宋忱不认识对方,或者对方根本没有来? 不过现在看来…… 兰楚尧目光在宋萱身上打了个转,忽地一笑,紧接着,他从几人的攀谈中得知宋萱的身份,不由一惊,二哥啊,亲二哥啊? 这得好好考量了,他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宋忱坐在宋萱身旁,手心都冒汗了,兰楚尧会怎么做啊?脑袋里过了几种念头,又不敢表露出来,宋忱只能埋头假装吃东西。 然后他就看见兰楚尧放在下面的手动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用两个指头慢条斯理推到宋忱面前:「先前向你借的东西,现在还给你吧。」 宋忱盯着盒子,警铃大作,是那个簪子吧,兰楚尧说和二哥有关,他是故意拿出来的。 他忙伸手去接,想把这事压下去。 兰楚尧哪会让他如愿,他在宋忱碰上盒子的时候,突然就把盒子打开了,里面的簪子就这么摆在众人眼前。 宋忱:「!!」大事不妙! 他回头看宋萱,对方自然也看见了,宋萱眉心一闪,大抵是猜到什么,不过他很会影藏自己的情绪。宋忱只看见他的目光轻微变动,却没有太多的反应,如果不注意看他甚至都发现不了。 然而他掩饰得再好,还是没瞒过兰楚尧,宋萱在迎上他那双老神在在,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是这个吧,见君子?」兰楚尧话问的宋忱,看的人却是宋萱。 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被识破了。宋萱明白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朝兰楚尧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宋忱眼睛来迴转着,只能跟着说是。 兰楚尧接收到信息,心满意足,他笑了笑,将盖子合上,很大方地递给宋忱:「那便收好了。」 宋忱捏着盒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桌上少有人知道这些暗涌,只当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唯有楼观雪看了宋忱几眼,不知想到什么。兰楚尧和宋萱心照不宣,宴会继续,几个公子哥拉上宋萱,喝得面红耳赤。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待月上枝头,夜色慾坠,李小姐提出返程:「时候不早了,阿忱,让船夫掉头回去吧。」 宋忱一直坐立难安,早就想回去,赶紧应下:「好。」 雾笼长江,几条正要出行的船上渔火昏暗,船舫穿过,逐渐靠岸,各家子弟坐上车,消失在城门对侧。 宋忱与宋萱站在一起,对面是兰楚尧和楼观雪。 兰楚尧不急着与宋萱交涉,只是为下次见面作铺垫:「今日与宋兄初识,我甚是高兴,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希望宋兄给几分薄面。」 宋萱还不知道什么个情况,只能客气地点头。 几人分别,和来时一样,楼观雪随兰楚尧一同打道回府,宋忱随二哥上马,正襟危坐,低头不语。 第72页 宋萱把薄毯递给他,开始盘问了:「说吧,怎么回事?」 人是宋忱带来的,兰楚尧盒子也是给的宋忱,他那会儿反应这么明显,必然知道点什么。 宋忱张了张口:「二哥,他就是前段时间在找你的人。」 宋萱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听罢还是皱起眉头:「兰楚尧?我从前也没发现你与他有联繫,而且他查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谢时鸢的好友。」宋忱小声说。 「什么?」宋萱声音骤然放大。 宋忱被虎得一个激灵,宋萱对谢时鸢这个横空出世的弟夫可是没有一点好感,任何与他有关的都会很轻易踩中他雷点。 可是没办法,不说清楚不行,宋忱苦着小脸,把簪子的原委同宋萱说了。 「兰楚尧说找你是想和你做生意。」宋忱解释。 宋萱还是斯斯文文白面书生的姿态,听完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这谢时鸢是来克我们宋家的吧?我就做了两样物什,偏偏叫他碰上了。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非要逼我现身,真让人生厌。」 他这会儿怒气上涌,全然忘了之前自己也有见背后之人的想法。 宋忱趁机试探:「二哥你怎么想的啊?」 宋萱冷静下来,好像想翻白眼,但是又按耐住了:「惹我不高兴,还想和我做生意,门都没有。」 那就是不会和兰楚尧合作了,宋忱拉着被子的一角,心里有几道情绪交缠,欲言又止。 这样挺好的,宋萱就不会有危险了。 可是得到这个答案,他又忍不住想谢时鸢到底想做什么,他找二哥是真的要对付宋家吗,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如果做不成,会不会对谢家有什么影响? 宋忱难以控制地往坏的方向去想。 他这不同寻常的表现都落在宋萱眼里,宋萱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最后眉头紧巴起来:三弟现在怎么有心事了,他似乎瞒了很多东西,离开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 39 章 两个人的疑惑都得不到回答,宋忱回到侯府之后心事重重,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管家来唤他,说是盈新生病了,请他去看看。 「昨晚世子抱小公子出去转了转,没成想着了凉,今天一早小公子发起烧来。楼大夫不在,世子请别的郎中开了药,可是小公子偏是不喝,一餵就吐!」 宋忱赶着走在前面,管家两步做一步跟在他身旁,愁苦着一张脸解释:「小公子心喜你,你要是去了,他就愿意喝了!」 盈新那小傢伙认人,这事情现在整个侯府都知道。他在奶娘和别人那里是个淘气捣蛋鬼,但只要见了宋忱就乖得不像话。 宋忱听罢有些担心,步子更快了。 两人赶到时,谢盈新还在和奶娘做斗争,他脖子里全是吐出来的药汁,把白嫩的皮肤染得黑乎乎的,小肚兜也浸湿了,额头烧得通红,都这样了,两只肉手还推搡着,又嚎又哭。 奶娘被磨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办。谢时鸢也在,但他既看不见,又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能干站着,下颚线崩得紧紧的,冷冽慑人,难免吓到孩子。 宋忱把谢盈新抱过来,轻声哄了哄,谢盈新哭闹抗拒的动作慢慢变小了,但还是不愿意喝药。 那碗药像墨汁一样,光看着就觉得苦。 宋忱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糖,在谢盈新嘴边一抹,他睁着黑熘熘的大眼睛,呆呆盯着宋忱,用舌头舔了舔嘴巴。 尝到甜头,谢盈新哭声停了,主动张开嘴巴,宋忱趁机舀起半勺药餵下去。 谢盈新尚在襁褓中,大概感觉也不灵敏,咽下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苦还是甜,不再反抗了,宋忱将着餵完了剩下的半碗药。 他松了口气,轻轻摇晃着这个小傢伙。 不知是他哭累了,还是药物开始起效,没一会儿他就闭上了眼皮,宋忱轻手轻脚把他放回摇车里。 怕吵醒他,宋忱和谢时鸢去到外面,这才问:「怎么就发烧了,是衣服穿少了,吹了冷风?」 谢时鸢语气硬邦邦的:「我怕他冷,给他裹了两层毯子。」 宋忱想了想:「盈新太小了,不能老是出去,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谢时鸢没说话。 宋忱朝房门看了两眼,还是放不下心:「要不让观雪哥来看看吧。」 谢时鸢听着这个称唿顿了顿,袖口下的指尖不知怎地一抽,然后才道:「他今日不在。」 「他现在回来了。」宋忱没发现他的变化。 谢时鸢眉头一拉:「你怎么知道,你今晚和他在一起?」 宋忱含煳道:「嗯……在外面碰见他们了,观雪哥和兰楚尧一起出去的。」 谢时鸢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很意外地否定了他的提议:「天晚了,不宜再打扰他,给盈新看病的是云老,不会有问题。」 云医师啊,宋忱回想起他那颤颤巍巍的双手,欲言又止。 谢时鸢视若无睹,抬脚就走。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蒙眼走路,就像看得见一样,甚至比常人走得还快,没一会儿就到长廊转角了。 宋忱挠了挠脑袋,谢时鸢这几天老是一言不合就走,这次不知道又怎么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这个时候,谢时鸢好像停了一下,身子微微朝这边一侧,步子放缓了。 第73页 大概是错觉吧。 宋忱迟疑着往前。 * 谢盈新生病,宋忱几天都在照顾他,没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情,也不知道兰楚尧和二哥那边怎么样。 听连末说二哥好像与兰楚尧见过几面。 宋忱抱着谢盈新,发起呆,云医师的医术还是值得信赖的,这小傢伙今天就好得差不多,那肉乎乎的脸蛋白里透红,水灵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哎,生病的的事不愁,就该愁别的了,宋忱苦恼地盯着谢盈新,轻声问:「你哥哥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将期望寄托在这个未足月的孩子身上,好像真的要等着谢盈新说出个什么。 谢盈新自然不会回答他,他皱巴着眉头,眼睛一闭一闭的,慢慢睡了过去。 奶娘回来了,宋忱嘆了口气,把盈新交给她。 关上门,宋忱缩了缩脖子。 夜色深沉,连末刚从听雪拿了披风回来,他给宋忱穿上,手里还提着灯笼,在地上拖出道长长的影子:「公子,今夜天凉,我方才叫人煮了姜汤,你等会儿回去喝。」 谢盈新住的地方离听雪阁有段距离,宋忱为了照顾他,每天早出晚归,连末嘴上不说,心里介意得要死,毕竟他从来没把谢家人当做自己人,看不得自家公子为他们劳心费神。 要不是谢盈新是个奶娃娃,连末才不会让宋忱过来。 宋忱嗯了一声,他突然问:「你出来的时候,谢时鸢回去了吗?」 连末毫不顾忌地翻了个白眼:「没,派人来说是要在诵雨轩处理事物,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说罢又皱眉看向他,「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宋忱眨巴了两下眼睛,确认道:「在诵雨轩吗,那我去找他。」 「哈?」连末瞪圆了眼睛。 宋忱没跟他解释,脚步一转:「不用陪我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和谢时鸢一起回去!」 说罢就只留给连末一个背影,连末又是跺脚又是拍脑门,气唿唿的,只觉得姓谢的是哪里跑出来的精怪,使了什么妖术把宋忱迷得五迷三道! 随便他怎么想,宋忱还是到了诵雨轩,院里的灯果然亮着,谢时鸢当真在这里。 宋忱往里靠近。 诵雨轩外人不能擅入,谢时鸢身边没有留贴身侍从,而且他搬去听雪阁后,这里的人都随他过去了,所以谢时鸢突然来诵雨轩,这边没有人留守。 月光洒在台阶上,窗子从里面透出暖光,宋忱站在里屋前,有些迟疑。 谢时鸢曾给他下过禁令呢。 可是…… 宋忱转念一想,他们现在都住在一起,睡一张床了,禁令应该不算数了吧。 嗯,是这样,他拾阶而上,刚要推门,一阵风就把门吹开了。 想了想,宋忱直接进去了。 屋子很安静,看着不像有人的样子,宋忱踩着羊绒地毯,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张着脑袋往里张望,只有尽头那间书房有细微光亮,被大堂外面巨大的玉屏遮住了。 宋忱径直走去。 进来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宋忱摸摸头,不在这里,那是上哪去了? 他站在书案那踌躇不前,许久转身,正欲回去,窗棂忽地被掀起一道边,风肆意灌进来,捲走了桌上一张纸,缓缓落在宋忱脚下。 宋忱即刻弯腰,捡起纸来。 放回去的时候,桌上一个软盒映入眼帘,摆在笔搁后边,不是很惹人注意,宋忱现在才看见。 这是什么? 宋忱难掩好奇,挑开盖子,定睛一看,是个小印信。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可宋忱脑袋转了转,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些久远的,快要忘却的记忆慢慢浮现,那一瞬间,宋忱福至心灵,脑子里的神经敏感一跳。 他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从盒子里取出印信,翻过来一看。 「咔哒——」 印信从手里脱落,宋忱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发白。 是狐纹。 这就是那晚兰楚尧把玩的那个印信。 原来不只是顺水推舟,父亲被诬陷,从头到尾都是谢时鸢策划的吗?而且……兰楚尧似乎也知道。 宋忱站定,心如浪潮翻涌。 四下安静得不闻一丝响动,良久,他冷静下来,把盒子收起来 ,恢復原位。其实还好,他本来就知道这些,再多加一点,也不是很意外。 只是对谢时鸢的恨意认识得更清楚了,宋忱咬着下唇,装作若无其事,想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道声音。 「现在打算怎么办?」是兰楚尧。 宋忱一惊。 紧接着,谢时鸢的声音也传过来:「先进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书房,笔架上的狼毫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除此之外,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谢时鸢这才问:「你说你要找的人是宋忱的二哥?」 兰楚尧灌了口茶:「可不是嘛,我们都见面好几次了,真得不能再真了。」 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宋忱蜷缩在桌子下面,心如擂鼓,屋里没有藏身之地,情急之下只能藏到这里来。 谢时鸢微微沉吟:「你与他交涉几次,他都不同意?」 「别提了,宋萱一直咬着不肯松口,好歹还是一家人呢,那牴触的态度,明明我是去跟他做生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害他呢。」兰楚尧抱怨。 第74页 外面没声音了,谢时鸢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忱僵住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谢时鸢:「宋萱大概是因为我们二人的关系才不同意,我若是出面,就更没可能了。」 兰楚尧抬眸瞄了他一眼,没出声。 桌子响了一下,谢时鸢走近:「再试,宋萱与你没什么深仇大怨,你若能改变他对你的看法,再让些利益,他应该不会拒绝。」 兰楚尧手支着脑袋,没有抱着多乐观的心思:「他要就是不同意呢,如今又是新的一年,你尚未袭得爵位,漠北的拨款上哪去找?谢家军给了皇帝,难道就真的靠朝廷来养,这不是自己把喉咙递到别人手中?」 谢时鸢似乎有了点波动,他提醒道:「你只是去做生意,不该操心这些。」 兰楚尧笑:「我只是不想看着一代功勋就此陨落。」 宋忱躲在一角,心中大骇,谢家军的名号大雍人从小听到大,他自然也不例外,只要一提到寒沙铁骑,就会肃然起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就是神话般的存在。 他竟不知道,谢时鸢想和二哥做生意竟是想供养谢家军。 谢时鸢定定地没说话。 兰楚尧嘆了一声:「罢了,实在不行还有我的小商行呢。」 他起身拍了拍谢时鸢肩头:「不早了,累了一天,我得回去歇着了,走了。」 谢时鸢把他送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绕过书案坐下。 墨色的书桌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宋忱上面被挡得严实,靠着椅子那面却毫无遮拦,微微一探就能看见谢时鸢全身。 若是平时,这地方自然藏不住人,但谢时鸢现在正好看不见,也就发现不了他。 宋忱捂着嘴巴大气不敢喘。 第 40 章 不知过了多久,宋忱僵得没有知觉,如果不是靠着角落,他肯定会倒下去。 头顶划过几道写字的唦唦声,谢时鸢的袖子在宋忱眼前来回晃动,像他的心脏一样高高提着。 「啪嗒——」 宋忱浑身一抖,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顺着声音瞧去,是谢时鸢的笔,他瞪圆了眼睛。 谢时鸢不知道笔落在了何处,腿微微一动,歪打正着,刚好把毛笔踢到宋忱脚边,宋忱暗道不好。 谢时鸢似乎顿了顿,随后弯腰,朝桌下探来,宋忱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紧盯着谢时鸢接下来的动作。 最先闯入眼的是谢时鸢的长髮,接着他整个人俯下来,那双光洁修长的手伸过来时,宋忱全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那支笔就近在眼前,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有一瞬间,他与谢时鸢相距不过分毫,在这个关节眼上,宋忱对着谢时鸢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谢时鸢贴近的最后一刻,宋忱吓得闭上了眼只是一直默念不要被发现,不要碰到我,唇瓣都快咬出血了。 接着耳边稀稀疏疏响起衣服摩擦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发生,对面的人退了出去,风平浪静。 宋忱勐然把眼睛睁开,不可思议,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祈求,谢时鸢刚好捡走了笔,没碰到他,宋忱一阵劫后余生,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头顶咔哒一响,谢时鸢好像办完了事情,把笔放下,推来椅子绕过书桌,哐当一下把烛火盖灭了,渐渐远去。 眼前立刻暗沉下来,宋忱确认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哆嗦爬出来,四肢都麻木得不听使唤,手心全是冷汗。 怕谢时鸢再回来,宋忱等不得缓神,逃也似的跑出诵雨轩。 他不知道谢时鸢书桌上,方才被风吹落的纸再一次落在了地上,只是这回多了几个字——雪白的背景上用硃砂写了个名字,赫然是宋萱,一道墨迹未干的红叉横在上面,在月光下泛着血淋淋的光。 * 谢盈新好了不过一天,宋忱就病倒了。 身上沉甸甸的,使不上半点力气,宋忱脑袋突突跳着,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抬手摸摸眼睑,他打起精神回楼观雪的话。 楼观雪抽回手,墨画似的眉眼中充满无奈,打趣道:「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在考验我,这短短几日,谢小公子和你接二连三生病,我几头奔走,是真有些忙不开了。」 宋忱眉头压成八字,有气无力:「观雪哥,你就别拿我说笑了。」 楼观雪轻轻一笑,提着袖子,用那双白皙如玉的手在他腕上按了几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很神奇地化解了宋忱噁心难受。 「我看你的样子,是受了什么惊吓?」楼观雪随口问。 宋忱一惊,目光稍稍放大,楼观雪这也能看出来? 他抓了抓自己的袖口,那天的情景还近在眼前,想起来就后怕。当时谢时鸢在他前脚出去,他不敢回听雪阁,怕引起怀疑,转道回去找盈新,两天没回去。 还不知道谢时鸢现在怎么样呢。 宋忱忐忑不安,睫毛闪动:「我……我也不知道。」 楼观雪是什么人,他一看宋忱的表现就知道他有话不想说,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深意,没有挑破:「也没什么,我一会儿给你开些安神的方子,仔细调养几日,就可痊癒了。」 宋忱蔫蔫地应了一声。 楼观雪双手交叠在腿上,嘴角一弯:「人一生病就没精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过还好,最近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你应该会高兴。」 第75页 宋忱一个激灵:「什么?」 「时鸢的眼睛,约莫要好了。」楼观雪平静道。 这话像一道惊雷,轰隆一声把宋忱从混沌中惊醒,他唰得站起来,难以置信反问:「要好了,真的吗?!」 楼观雪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覆,宋忱有些失神,他在心里把这个好消息念了几遍,先前的恐惧顷刻就化为云烟,一双眼眸越来越亮,迸发出无尽的欣喜:「太好了,观雪哥,你真的好厉害哦!」 楼观雪失笑,又说了句话:「也别高兴得太早,他的瘀血说不定哪天会消,最近更要注意,最好时刻都有人照看着。」 「嗯嗯。」宋忱乖乖听进去,还主动请求,「观雪哥有哪里要记下的,你能给写张纸条吗,我想对着看。」 「自然。」楼观雪爽朗道。 接着楼观雪就给写下单子,把哪些该注意的都列举出来,详细规整。 宋忱拿到后如获至宝,一一牢记在心里。 只可惜他身体有亏,照顾好自己尚且是个难事,往后几日就算惦念着谢时鸢,也实在有心无力。宋忱别无他法,只能把单子给别的小厮,仔细叮嘱对方照顾好谢时鸢,然后才专心养起自己都身体。 谢时鸢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白日里经常不见人影。 倒是楼观雪,因为宋忱生病每天都会到听雪阁,也不全是治病,楼观雪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会主动分享给宋忱。而宋忱在偌大的侯府,实则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对楼观雪的陪伴自然很欣喜,一来二去的,两人关系变得格外好。 前些日子不断出事,管家觉得府中犯了什么煞,风水被影响了,就与谢时鸢说要请风水师来看。 这不,今日人就到了。 楼观雪和宋忱一道踏出去,远远看见那风水师道袍加身,头戴灰色帽子,一手掳着长须,一手抬着罗盘,内外圆盘来迴转动,眼睛半闭着,嘴里振振有词,身后还有几个小童亦步亦趋跟着,替他拿东西。 管家半弯着腰,引他来回走动:「先生这边请。」 风水师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样子,慢悠悠往前走。 宋忱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睁着眼好奇盯着,不多时,管家就带风水师走过来了。 两人要进听雪阁,宋忱和楼观雪侧身让路,风水师正欲迈步,忽然一道阴风颳过,腰间响起铜钱的碰撞声。 往下一看,原本好端端挂着的一串铜钱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牵了起来,直直竖在空中,末端指向了宋忱! 风水师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转着的罗盘也倏然停了,几条乱线如铜钱一样朝着宋忱。 楼观雪皱起眉头。 管家看了宋忱几眼,请教风水师:「先生,这是何意?」 风水师没有回答,他久久凝视着宋忱,随后掐起手指,飞快算了几下,算完后徒然上前。他一双眼睛锐利逼人,道袍带起风,迫近时就像看到什么小鬼,迫不及待要来抓拿! 宋忱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躲在了楼观雪身后,两只手从后面抓着他的袖子,怯怯地探出个头,疑惑地看着风水师。 楼观雪也抬起手臂,把宋忱挡了个严实,冰雪光洁的白髮配上疏离瞳色,满脸冷淡:「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风水师定定看他一眼,似乎内心也权衡了什么,于是退后一步,抚平腰上的铜钱,透过楼观雪不知在看什么,不明意味说了句:「福兮祸兮所倚,祸兮福兮所伏。」 「奇了。」 楼观雪眉头不松,不知道对方神神叨叨打什么哑迷。 管家一头雾水,想追问,风水师却收起罗盘,提手制止了他,他摇头道:「贵宅的风水,本道无能为力,请另请高明吧。」 说罢,风水师就转身离去,竟是连报酬也不要了。管家一惊,以为有什么大事,急步追上去要问个清楚。 楼观雪没管那人,他转头看向宋忱,对方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么,他想了想安抚道:「旁人胡乱说的什么话,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他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宋忱目光落在远处,呆呆地不知在看什么。楼观雪顺着望去,在庭院的长廊外瞧见一人,分明是谢时鸢。 清贵的身影于槐树下卓然独立,墨发翻涌不停,面色却十分淡漠,在早春的阳光下宛如一碗冰水,寒色皎皎。不知站了多久,因为看不见,一名小厮在他身侧,不时往这边看着,低声向他传话。 楼观雪一顿,感觉那双扯着他袖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低声问宋忱:「要过去吗?」 宋忱垂下眼睛,不言不语,其实之前不去见谢时鸢是他故意的,他还有些畏惧对方,而且刚才谢时鸢看见风水师抓他,没有过来。 宋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楼观雪眼里划过一道深思,他本是个不爱麻烦的人,刚来侯府时以为宋忱和谢时鸢关系亲密,会主动留意与两人的距离。可这些时日看来,似乎不然。 两人迟疑时,长廊那头的人不知不觉离开,宋忱再抬头时空无一人,他放开楼观雪的袖子,鼻头轻轻一吸。 楼观雪见他心情不佳,沉吟片刻后抬头看看天色,破天荒道:「今日无事,想出府走走吗?」 楼观雪极少主动出去,宋忱有些惊愕,自然没有拂了他意。 第76页 连末便叫了马车。 楼观雪心思细腻,他想照顾人的时候,便会叫对方如沐春风,思绪也慢慢转晴了。 宋忱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嘴角都像小尾巴一样翘着。 可是他没想到谢时鸢会在房里等着他。 看着侧卧在软榻上的人,宋忱一愣,谢时鸢已经连续好几天早出晚归,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宋忱两手垂在腰下,嘴角压平了,一步一步往前移。 听雪阁自谢时鸢蒙上绸带后就换了烛火,偏向昏暗,于是谢时鸢轻轻靠着一侧时,身上镀了层阴影。宋忱顺着他散落的衣袍往上看,他肤色胜雪,唇红得像抹了血,看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 宋忱唿吸放缓了。 「回来了?」谢时鸢突然坐起来,面朝他轻声问。 宋忱手指瑟缩着:「嗯。」奇怪,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谢时鸢问起时心里会有慌张? 谢时鸢红唇一弯:「你和楼观雪倒是越发亲近了。」 第 41 章 谢时鸢说这句话时,周身气息格外低沉,宋忱先是愣了愣,随之眼皮一颤,不安道:「我不能和他走近些吗?」 宋忱不确定谢时鸢怎么想的,只觉得自己是他讨厌的人,谢时鸢可能不乐意楼观雪和他在一起吧,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谢时鸢不说话,沉静得有些意味不明。 宋忱不禁感到沮丧,他低下头不想暴露,喉咙却干涩起来:「我……我没有别的意思,观雪哥很好,我只是喜欢他,想和他多待在一起,我不会对观雪哥做什么的。」 「喜欢?」谢时鸢轻歪着脑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二哥说人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谢时鸢的凤眸很漂亮,可他的情绪总不会外露,宋忱以往就看不懂他,现在更看不懂了。 宋忱忐忑着点头,怕他不信,又特意强调了一遍:「我真的很喜欢观雪哥。」 不知怎么,他说完这句话空气突然就变得阴冷,宛如蒙上了一层霜雪。 谢时鸢讽刺一笑:「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当然知道啊,宋忱凝视着谢时鸢眉心一跳,本能感到气氛不对,没轻举妄动。 谢时鸢于是起来,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身子缓缓逼近,一点一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后与他近在咫尺。 太近了,近得他与对面的人鼻息交融,宋忱呆愕地望向谢时鸢。 一只手顺着领口抚上他的脖颈,像什么冷血动物爬了上来,带着潮湿冷气紧追不放,激起宋忱一身鸡皮疙瘩。 谢时鸢两节手指准确无误搭上他的喉咙:「旁的我都不关心,可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宋忱开始害怕,他踉跄着后退,逃脱了谢时鸢的掌控。 谢时鸢的手停滞在空中。 他轻笑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问:「已经嫁了人,你还有资格喜欢别人吗?」 已经嫁了人……宋忱抿起唇,这才知道谢时鸢是误会了,他说喜欢楼观雪,不是那样的喜欢啊。 宋忱上前,想解释,谢时鸢却像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避开了他。 他侧着身子不肯施捨一点余光,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冰冷又尖锐地坦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你做什么与我无关,但你若是水性杨花脏了谢家门楣,」他一顿,「我会杀了你。」 话放出来时,气氛就像紧绷着的弦,一不注意就要断开。 宋忱心头一紧。 谢时鸢不顾他的反应,抬步欲走。 宋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四指一点一点收紧,宋忱把谢时鸢强留在原地,目光变得坚定——以往谢时鸢莫名其妙走了他从来没留过,可这次他要解释。 「你误会了!」 谢时鸢不为所动。 宋忱:「我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对观雪哥的喜欢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了还不算,要亲自展示一遍,别人才会相信。 宋忱绕到谢时鸢面前,把谢时鸢的手抬起来放回自己脖颈上,盯上他嫣红的唇瓣。宋忱回忆起曾经在冷冰冰的湖水下,那个并不温情,甚至算是有点血腥的吻,找到合适的角度,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试探着压上谢时鸢的唇角。 时间在那一刻是静止的。 宋忱在那片温软上蹭了片刻,然后退开了,在谢时鸢耳畔轻声呢喃:「这才是喜欢。」 谢时鸢似乎反应过来,不知是不是在生气,他颤抖着手想要挣开。 宋忱心口跳起来,他把谢时鸢锁紧了,一不做二不休,双手环住谢时鸢的腰,抱着不肯松手。脑袋轻轻搭在谢时鸢肩头,宋忱认真道:「你别生气,我没有别人。」 「我嫁给你,就只有你,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宋忱其实在抱着谢时鸢的时候,手也是抖的,诚然,他害怕谢时鸢,可这种害怕更多的是来源于自己的心虚,并不是谢时鸢本身带来的。 他害怕被人发现宋家做的坏事,害怕谢时鸢发现他隐藏的秘密。 但他更害怕谢时鸢的厌恶。 所以谢时鸢误会的话,他就会勇敢一点,勇敢做这样平时不敢做的,出格的举动。 他要身体力行告诉谢时鸢,自己绝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 他抓紧谢时鸢的腰,两人贴得严丝合缝:「我不会对不起谢家的,你别生气了。」 第77页 谢时鸢身体僵直着,勐地挣开他,胸膛难得剧烈地起伏着,他提起手腕挡住唇口,袖口抖动不停,像在极力隐忍什么。 宋忱心头明之昭昭的小火苗顷刻就被熄灭了,他看不见谢时鸢绸带下气红的眼尾,自己眼眶先是红了。 「咚——」 谢时鸢突然靠着软榻蹲下,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杯盏,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嘴唇开始发白,很难受的样子。 宋忱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赶紧过去拉他:「你怎么了?不舒服了吗,哪里难受?我让人去叫观雪哥!」 「——别碰我,」谢时鸢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又脆弱,说的话却生冷无情,「离我远点。」 说着甩开宋忱的手,可下一秒,几滴凝实的泪水从眼底沁出来,擦着绸带落下,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宋忱以为谢时鸢是疼哭的,当下就失了神,放下他大步跑出去,大概是去叫人了。 谢时鸢不受克制的战慄,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头髮,好让头皮上尖锐的疼痛分担一点体内翻涌的不适。 噁心。 为什么对仇人的触碰,产生那样的感情? 这些日子里来自己的种种异常突然就风起泉涌似的,一股脑摆了出来。谢时鸢从中窥探出了某些不愿面对的隐晦,一股浓烈的自厌化为烈火在胸腔里叫嚣着,仿佛要将他生煎活烤。 谢时鸢抓着桌角,缓缓倒在地上。 * 谢时鸢搬离了听雪阁。 最近在侯府的一段太平日子像假象一般,宋忱好像又回到刚来侯府,无人问津,格格不入的时光。 天空阴沉沉的,应该要下雨了。宋忱趴在窗前,目光落在长廊尽头——去往诵雨轩的方向,定定望着。 那晚宋忱来不及叫人,直奔向楼观雪的房间,他带楼观雪赶过来时,谢时鸢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与楼观雪合力把谢时鸢抬上床,心急如焚询问楼观雪状况。 他还记得楼观雪说的话:「眼疾的治疗到了尾声,这几日本就该一逼。我先前担心意外没有用过勐的药材,即便这样他体内的气息也变得狂躁,加之心绪过度起伏,便昏迷了。」 楼观雪当时还解释道:「不必担心,这回误打误撞解了我的难题,是件好事。」 宋忱于是放下心来。 他在床边看了谢时鸢大半宿,后来迷迷煳煳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迷瞪地朝四处望去,却发现听雪阁又是一次大变样。有关谢时鸢的东西全被拿走了,这个人走得了无痕迹,和来的时候一样,让人没有一丝准备。 像被遗弃了一样。 宋忱对着听雪阁的一片空旷茫然无措。 他从连末那里得知,谢时鸢要去诵雨轩休养,任何人不得打搅。 「吱呀——」连末把窗户关起来。 「公子怎么又在这吹冷风,这府里风水不好,别又生病了。」连末唠叨。 宋忱回过神,睫毛轻颤,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好巧不巧,连末刚关上窗,外面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隔着墙也能感受到绵密的湿意。 宋忱抱起膝盖,静静坐着。 「那祸害人的王八蛋终于走了,屋里空气都清新了许多,但还是没有咱自己家的好。」连末喋喋不休,还在细数侯府的不好。 宋忱不想再听,下榻拿了卷书,慢慢翻起来。 连末就闭上了嘴巴。 谢时鸢已经把东西都拿走了,但连末好像还觉得听雪阁不够干净,他闲不住,四下打理着东西,时不时往这边瞄几眼。 宋忱视若无睹。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泥土腥潮的气息一阵接一阵,平白扰了他沉浸的思绪。炉子升的青烟也老是恍惚着宋忱的视线,他盯着书卷,久久没有翻动。 过了一柱香时间,宋忱啪嗒一声把书合上,起身:「我们去找盈新玩。」 连末看他往外走,放下手里的活跟上来。 可是到了地方,谢盈新却不在,惊竹院冷冷清清,只有许嬷嬷和几个小厮在。 「小公子今日随世子进宫去了,夫人一直在宫里休养,见不着盈新想念得紧,她昨儿个送了信给世子,今儿一早两人就去了。」许嬷嬷解释。 宋忱听罢耷拉起嘴角,只得原路返回。 府里所有人好像都有事情,没人有功夫搭理他,楼观雪倒是闲着,可因为前几天谢时鸢的话,宋忱觉得找他似乎不太好。 宋忱走到听雪阁门口,正纠结着要不要去找楼观雪,迎面猝不及防撞上了兰楚尧。 兰楚尧没看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走的也急。 宋忱一愣。 兰楚尧总是在谢府神出鬼没的,大概还是来找谢时鸢的,他还不知道谢时鸢已经搬走了。 想着,宋忱下意识退后一步,唯恐避之不及——不知道他和兰楚尧是不是犯沖,总觉得每次遇见他都没什么好事。 他躲的快,兰楚尧这次竟也没看见他,脚下带风似的,衣摆消失在转角处。 宋忱松了口气,重新站出来,明明该回去,他却突然瞧着兰楚尧离去的方向顿了顿。 脑子里闪过那天在诵雨轩他和谢时鸢的谈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宋忱抓紧自己的袖子,一冲动就又追了上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会儿功夫,兰楚尧已经没影了,宋忱稍稍瞪圆了眼。 第78页 一路小跑着,宋忱赶到后院才停下,鼻息微喘。 兰楚尧踩上矮凳,弯腰正准备上车。 「兰楚尧!」 他听见声音回眸,很意外地挑起眉梢,随后慢悠悠放下衣角,落了地。 面对宋忱,兰楚尧一扫方才的沉郁,还有闲心弹了弹衣服上的粉尘,姿态散漫,嗓音也懒洋洋的:「你怎么来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第 42 章 宋忱:「……没什么,你之前不是想和我二哥做生意吗,我就想问问,你们现在谈得怎么样了?」 兰楚尧最近一直在攻克宋萱,这事早已不是秘密,只是宋忱突然提起,他不由得一顿。 「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事?」兰楚尧眯起眼睛,深沉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我记得你原先不愿意让我知道你二哥的身份呢,那会儿可叫我一顿好找。」 宋忱抿唇:「二哥不想被你找到,我那时也不能说。」 兰楚尧敏锐捕捉到宋忱话语里微妙的转变,心神一动:「那现在呢,你想知道我和你二哥谈到哪,然后呢,打算做什么?」 他露出一个宋忱十分熟悉的,不是什么好徵兆的微笑。 宋忱没上套:「你要先告诉我。」 兰楚尧打量了他片刻,意味深长:「这么想知道啊,你与你二哥这般亲近,怎么不去问他?」 宋忱被兰楚尧盯得发毛,怕露出破绽,于是假装不在意:「我就是好奇而已,你不想说就算了。」 说着作势要走,心里却有些担心。他不懂,兰楚尧明明很着急,为什么不告诉他,看起来还一点也不在意。 「哎——别走,」兰楚尧拦住他,「我告诉你就是了。」 宋忱暗自松了口气,又转回来。 兰楚尧抬手抚额,宽大的袖子遮住他眼中的流光,摆出的姿态像只倦怠了的狐狸,无奈极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兰楚尧一世英名,却硬是在你二哥那碰了钉子,别说什么谈话,你想得太美了,你二哥根本不愿意见我!」 宋忱愣了愣。 兰楚尧还有些愤然,话匣子突然就开了,关都关不起来:「他这大舅子做的不爽快,就拿我出气!我带了十成心意去见他,他连眼皮子都不抬!」 说着,他嘆了口气,像是认清了现实,也不指望会有什么转机:「他这般不待见我,不过是因为我和谢时鸢交好罢了,可我总不能与谢时鸢决裂不是?如此看来,我们当真是不可能合作了,罢了,罢了。」 「……能合作。」宋忱没忍住打断了他。 兰楚尧似乎有些惊诧:「哈?你说什么?」 宋忱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还能合作的,我可以帮你。」 「我没听错吧,」兰楚尧满目不可思议,「你要帮我?怎么帮?」 一件事情决定了以后,与之相关的后续也变得简单起来,宋忱道:「我帮你与二哥解释,我会说服他让他给你一个机会的。」 兰楚尧眨眨眼睛,拊掌会心一笑:「那可真是太好了,宋忱,这事要是办成了,我兰楚尧肯定不会忘了你!」 宋忱别过脸去,又给他泼了道凉水:「我二哥看着好说话,但他其实很固执,我只能尽量帮你劝劝他,你如果见到人,还要自己想好办法让他答应你。」 兰楚尧点头,心态很好地接受了:「没问题。」 瞧他眼里的神采,当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宋忱瞥了他几眼,一个不忍就流露了自己的私心:「我会努力帮你的,说不定有更好的结果呢,你别太担心。」 兰楚尧眼中闪着亮光,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大恩不言谢,你简直是我的小福星!」 先前已经放了缰绳,这会儿马儿有些躁动地翻着蹄子,小厮探出头,看两人说完了没。 宋忱才不听他嘴贫,瞧见便说:「我没别的事了,你有事就去忙吧。」 「哎。」兰楚尧从容应了一声。 「对了。」宋忱想到他今日来的目的,咬了咬下唇,好意提醒他,「谢时鸢已经不在听雪阁住了,你下次去找他,记得别跑错地方。」 兰楚尧停顿了片刻,随即展齿一笑,也没有多问:「晓得了。」 说罢,他钻进车帷,小厮动身起车。兰楚尧从里面掀起窗帘,挥手同他告别,嘴角挂着慵懒的笑意:「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宋忱后退半步 ,马车与他擦身而过。 行车声逐渐远去,宋忱朝院子里某个角落望去——那是谢时鸢车架停放的位置,空空如也。 半晌,宋忱低低垂下眼尾。 * 宋萱实在不是一个好劝的人。 他的父亲,宋大伯父是家里的嫡长子,明明被委託了重任,可他自小偏不喜欢读书,也不乐意学为官之道,现在只是在朝中做一个小官,所以家主的位置才落到了宋鸿嘉身上。 别说后面大伯父还生了宋昌,宋昌从小就爱吃喝玩乐,更也没什么建树。 宋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相比之下,他就让人期待多了。宋萱当然也很争气,他和宋忱一样,读书时冰雪聪明,不止如此,宋萱在别的地方也有惊人的天赋,不管干什么,都能变成同龄人间的佼佼者。 可以说他是在万千赞许中长大的,宋大伯父对他寄予了相当大的厚望。 可让人万万没想到,宋萱会在十八岁的时候,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决然选择去做生意。 第79页 宋家这样的家族,当然对商人是看不上的,大伯父当时气得七窍生烟,吵着闹着要和宋萱断绝关系。 可你看现在宋萱现在,就知道他当时没有妥协,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坚决。宋萱说他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读尽兴了,就要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哪有人拦得住啊,宋大伯父没办法,都不跟他说话了。 但不管怎么样,宋萱也还是做了商人,而且功成名就。 可见此人多么固执。 「吁——」 马车在宋府停下。 宋忱从里面拿出这两天准备的东西,眼里划过一丝忐忑,他慢慢朝宋萱的屋子走去。 临到门前,还是有些迟疑。 宋萱却先一步迎出来,看他踌躇不前好笑道:「来了不跟我说也就罢了,干站着做什么?不认识自己家了?」若不是小厮跑来禀告,他还不知道呢。 宋忱把眼睛睁得圆熘熘的,胡乱转了一圈,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 「进来吧。」宋萱道。 他来之前,宋萱正打理着事务,年前在上妆绘开的店颇为红火,案上摆了一堆帐本,宋萱早就瞧累了,正好歇歇。 宋忱坐下了。 他手上拿的东西明晃晃摆着,宋萱一眼就看见了,好奇道:「还给我带了东西,是什么?」 宋忱把纸袋推到他面前,接过他递来的茶小口啜饮,低声回应:「二哥你先看看吧。」 宋萱来兴致了,他三下两下把纸袋子拆开,先是随意一瞥,然后目光凝起,翻着仔细浏览了一遍。 「你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宋萱皱眉抬头,捏着那沓厚厚的契纸揣测道。 宋忱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一出,眨了眨晶莹的眼睛:「没有啊,二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宋萱把那些房契地契放回桌上,手指点了点:「那你给我这些做什么,不是来找我换钱的?」 「当然不是了……」宋忱咬着手指头,纠结要怎么说,「我是想和二哥做个交易。」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子不熟练的别扭感,宋萱头冒黑线,哭笑不得敲了敲他的脑袋,教训道:「从哪里学来的话术,没个正形,你闲着无聊专门来消遣我呢?」 宋忱吃痛捂着头,泪眼汪汪,哪里说错了,书上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宋萱也坐下,依旧是那副斯文儒雅的姿态。 宋忱温吞道:「二哥你还记得兰楚尧吗?」 听见这个名字,宋萱脸上现出不愉快,却还是点头:「记得,怎么了。」 宋忱盯着他咽了咽口水:「你不想和他做生意,是不是一直不肯见他啊,我……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当然没有。」宋萱毫不犹豫,他眉心横着,像是预感到什么,与宋忱对视,狐疑不已,「不对,你想说什么?」 宋忱只觉得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侷促难安:「也没别的……」 宋萱盈盈一笑。 宋忱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想让你见见兰楚尧,给他一个合作的机会。」 宋忱偷偷看他一眼,二哥的笑意消失了。 「原来如此,」宋萱薄怒道,「我那晚在湖边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我还想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你胳膊肘往外拐!」 宋忱被数落得汗流浃背,心里十分着急,一上来就被骂了一顿,这可怎么是好啊?他赶紧转回来哄二哥:「二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太可怜了,想帮帮他而已。」 宋萱每次生气的时候,都会把他那股子阴阳怪气的文人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次也不例外,他睨了宋忱一眼:「我们家忱宝真是仁慈心善。」 宋忱耳朵唰得一下就红了。 忱宝,他多小的时候宋萱才这么叫他,二哥怎么这样打趣他。 宋忱别扭道:「二哥,我已经长大了。」 「对啊,长大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宋萱淡淡的,显然是对他的话早有预料,刚才故意说好了等他。 宋忱这才知道自己跳了个坑,懊恼不已。 算了,这招不行就使别的。 宋忱拉着他的袖子,轻轻唤他:「二哥……」 宋忱长着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本来就自带不染纤尘的干净气质。他再用那纯净如幼鹿的眸子凝视对方,这么温良地刻意去讨好别人,简直让人心都要化了。 宋萱平日里最吃他这一套。 可惜…… 宋萱青衫画目,琳琅如玉端净一笑:「没门。」 宋忱愣了愣。 真的不答应啊,他低迷地垂下嘴角,宋萱了解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听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回答,宋忱这次却放松不下来了。 更可怕的是,不等他做什么,宋萱知道他找自己是为了这事,一改方才热情的态度,把他扫地出门了。 「如果想让我改变主意,你还是趁早放弃吧,兰楚尧家大业大,没有我也饿不死,我的小庙也供不起这座大佛。」宋萱扶着门这样说。 「啪嗒——」 宋忱面对紧闭的房门,心灰意冷。 第 43 章 宋忱垂头丧气往回走,连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端着一盘糕点,正吃得津津有味,见到他一惊:「公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宋忱嘆气,叫上他:「我们回去吧。」 第80页 连末糕点还没吃够,满心疑惑,他往宋萱的屋子张望着:「为什么这么早回去,你不和二公子多待一会儿?」 「二哥今天心情不好,我改日再来看他。」宋忱没打算告诉他真相,只是干巴巴地这么说。 连末挠头,也不知信是不信:「……哦,那走吧。」 宋忱走在前头,主僕二人乘上车,慢悠悠踏上回侯府的路。 车上安静如许,马蹄哒哒的声音清楚传到两人耳中,宋忱自上车后就一直沉默寡言,他靠在窗边宛如霜打的茄子,忧郁不已。 连末瞥了他好几眼,终于伸手过来探他额头,关切道:「没生病啊,公子你怎么了,不高兴啊?」 宋忱把事情都堆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杵着脑袋:「我有许多烦恼的事情,不知道要怎么做。」 「什么事啊,公子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连末直来直去,有什么事都是提刀就干,并不认为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只可惜宋忱想做的事并不容易,多说也无益。宋忱更没气力了,他摇摇头,婉拒连末的好意:「算了。」 连末听他不想说,也不在意,他思索片刻,想了个让宋忱高兴的办法:「我们去茶楼听书吧。」 他想找点东西分散宋忱的注意,上次去茶楼,宋忱就对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很感兴趣。那些东西稀奇古怪,让人抓心挠肺,脑子里想着这些,烦恼就消散了。 他这么一提,宋忱也回忆起上次那个故事,心绪被挑动起来。 宋忱突然就坐直了,眼里闪过雀跃的光芒。 这个好,正好今日谢时鸢不在,他进宫接盈新去了,宋忱可以晚点回去……虽然谢时鸢根本不关心他何时回家。 宋忱半路转了道,直奔茶楼而去。 茶楼热闹一片,堪称座无虚席,四下都几个人在走动。他们来的时候正好,先生拿着案板刚要开场,宋忱找了个位置坐下,专心听起来。 「啪——」 开始了。 「从前夏里村有个书生,家徒四壁,为了读书考取功名穷得揭不开锅,他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他的祖父与京中贵小姐订过婚约……」 先生经验丰富,编的故事绘声绘色,一下子捉住了客人的心神,一个故事结束后满堂惊嘆,下座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宋忱自然也听入迷了,勾着唇笑起来,一时忘了看周遭。 他们不知道门口响起一阵骚动,几个侍卫装扮的人皱着眉头推搡进来了。他们身上配的服饰都不是凡品,若有心思敏感的人在,就能看出那穿的是宫里侍卫的衣服。 这群人中,尤以一个最不同,他走在前头,腰上挂着刀,似乎是领头的。便是他让手下扒开外面挤在一起的人强行闯入的。 他进来了,却对什么故事毫无兴趣,大迈步四处走,眼睛一直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人。可惜大伙目光都放在台上,根本没有心思注意他们,他只看到一个个背对他的后脑勺。 他不耐烦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个小二抱着茶碗去送,正巧从他们面前跨过,那一摞晚堆得老高,小二的脸都被挡在后头。 领头的眼睛一眯,抬起剑鞘就往小二手臂上勐击了一下,小二痛得大叫一声,正欲破口大骂,可扭头看见这群人的装扮,脸色一白,什么也不敢说了。 他抱着的那些个碗全砸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巨响,把在坐的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领头的满意了,他沖小二弩弩下巴:「滚吧。」 小二敢怒不敢言,灰熘熘跑远了。 这边这么大动静,宋忱自然也注意到了,可是他离的远,看不清是什么人闹事,于是皱起了眉头。 领头的沖所有人高唿一声:「谁是宋忱?」 宋忱脑子懵了一下,找他的?他不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啊,突如其来的,他愣着神没有反应。 底下自然没人出来,大伙左看右看,交头接耳起来。 连末先反应过来,他凑到宋忱身边小声说:「公子,谁啊?」 宋忱摇摇头,自己也不知道。 领头的眼里划过不耐,扫视一圈后冷冷道:「嫁了侯府的那个宋忱,人在哪?你们当家的在宫里出了事,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赶紧出来,晚了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开口闭口就是什么嫁了人的,当家的,一股子轻蔑味。连末听见后,呸了一声:「哪里来的杂碎,长得人模狗样,却生了一张臭嘴,说话这么难听呢。」 宋忱却是唰得站起来,小跑过去。 「你说什……」他在领头的面前站定,急急发问,可话还没说完,宋忱看轻那人的长相,瞳孔勐然一缩,往后一个趔趄,脸色瞬间白了几个度。 这人,这张脸,宋忱一辈子都不会忘!这分明是上一世在那个屋子里,几次强迫谢时鸢吸寒食散的那个侍从! 是跟在太后身边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前世死之前那深刻的记忆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席捲而来,宋忱又惊又惧,胸腔骤然升腾起恨意,汹涌难挡。 他看着对方眼睛一点一点变红,咬着牙齿,只恨不得把人挫骨扬灰! 正此时,连末跑过来挡在他身前,质问对面:「什么人啊,光天化日在这里闹事,你们想做什么?」 领头的眯眼看着连末,意外没有发作,只是道:「原来是你们呀,刚才说的话没听清?那我再重复一遍,你家世子要死了,赶紧带你主子去金銮殿接人!」 第81页 连末皱起眉头,宋忱蓦地把他揽到一边,脸色很不对劲:「先去找谢时鸢。」 连末看见宋忱眼里不知何时充满的血丝,大惊,当下就不敢再说什么,不再理会这群人,直直往外沖。 不知怎地,这几名侍卫进来时凶神恶煞,但不管面对宋忱还是连末,都像是在顾忌什么,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似的,任连末对他们横冲直撞也不生气。 宋忱不安颤抖着,走到茶楼门口,突然回首,极深地望了领头人一眼,才快步出去。 领头人不由得一顿。 旁人感觉不到,可他却不知怎么,从这个眼神中察觉到令人胆寒的兇恶,像是穿透了虚空,落在他灵魂深处,叫人徒生战慄。 他抖了抖,却又想起别人口中宋忱那温良的样子,慢慢放松警惕,只道自己多虑了。 外面,车夫得了令,使出浑身力气抽赶马儿,只恨不得它跑得再快一点! 连末从来没在宋忱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哪怕他现在已经稍稍冷静了,还是心有余悸。 而宋忱仍旧没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去,脑子里一团乱麻,整个人犹如崩紧的弦,稍不留神就会被拉断。 其实但凡是旁的什么人传来这个消息,宋忱反应都不会这么大,也不一定会轻信。 可偏偏是这几人。 心底警钟狂响,无尽的恐慌把他的理智蚕食得一干二净。 宋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旁的都不重要,那个人可以等他回去再处理。如果只是他多跑一趟就好了,最好那人是逗他玩的,只要谢时鸢没事…… 他不敢想其他的结果。 车轱辘几乎要冒火星了,车夫紧赶慢赶,终于才一柱香以后到宫门下。 宋忱下车的时候腿还是软的,可他连缓都没缓,就飞奔向前。 这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宋忱一直跑一直跑,金銮殿前的玉龙长阶终于浮现在他眼前。晌午的日头高悬,金色的暖光洒满长阶,这样的暖意却遮不住白玉下影藏着的血腥杀戮。 宋忱看见殿门下多了一排守卫,皆手握长戟,毫无波澜注视着脚下没有生息的人。 宋忱余光瞥见一块眼熟的布料,唿吸一窒。 他轻眨眼睛,缓步走了过去。 最先看到的,是那一堆厚厚的,布满了倒刺的荆棘条。 随后挡住的人猝不及然暴露在他眼前——谢时鸢像是没有气息一样倒在地上,眼前的绸带不知所踪,双目紧紧闭着,平日红似烈火的唇瓣竟是一点颜色也没有了,膝盖处的衣裳却被刺目的鲜血染得通红! 宋忱脑子嗡隆隆一声巨响,接着一片空白,他疯了似地扑上去,膝盖勐地磕在地上。僵硬的手指刚触及到一点温度,眼泪就掉了下来。 万幸,还活着。 连末气喘吁吁追来。 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纵使他对谢时鸢有诸多不满,也从没想过他进宫短短不到一天,就变成这一副生死不明的样子:「怎么会这样?!」 侍卫看了他们一眼,好心提醒:「中尉大人触怒了太后,在金銮殿罚跪一日。如今还不到中午大人便晕了过去,得太后慈悲,免了他的余罪,你们既然来了,便把他带走吧。」 宋忱探到谢时鸢膝盖上的血,一双手被染得看不清原样,听到侍卫的话,四指一点一点握紧了。 他忍着胸腔里因为抽搐带来的剧痛,小心翼翼把谢时鸢扶到自己怀里,害怕再把他碰伤一丝一毫。 连末面色几度变化,也蹲下帮忙。 「公子?」连末望着宋忱,担心唤道。 宋忱在发抖,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盘旋在他脑子里,只想什么也不在乎,去找太后拼个你死我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般大的情绪波动,就好像不是他一样。 可最终他只是咬着自己嘴里的软肉,硬生生把那股子疯狂逼了回去。 宋忱抱着谢时鸢站起来,谢时鸢比他高许多,抱着对方明明应该觉得吃力,可他却感觉不到似的,连末都搭不上手。 「连末,你去赶车。」宋忱低声道。 连末原本不放心,但见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步履稳健,便不再耽误,赶紧跑去准备车。 第 44 章 谢时鸢的情况到晚上才稳定下来。 楼观雪在一旁忙活,有几缕白髮都缠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 回首去瞧另一个人,楼观雪凝眉,别看躺在床上的是谢时鸢,其实守着的人更不对劲。宋忱表情空茫茫的,眼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青黑,除了让他救谢时鸢外,回来后一句话都不说。 楼观雪轻嘆一声,柔声道:「你不必太担心,他已无碍,最多再一时辰就能醒来,倒是你,你状态不好,最好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宋忱总算有了点波动,他扭了扭僵住的脖子,去瞧床上的人,像是想靠近却又没做出什么动作。 楼观雪以为他不会听劝,毕竟他亲眼见过宋忱对谢时鸢的在乎程度,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就见宋忱站了起来。 他的嘴唇干得起了几条皮,嗓音沙哑地同他道谢:「谢谢观雪哥。」 说罢,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楼观雪一愣。 外面长灯绵延,宋忱的背影消失在斑斑驳驳的光点里。 他出了府。 第82页 这一片本就是官宅,到了晚上街边就更没有几个人了。宋忱在夜色下瑀瑀独行,从高墙中探出的柏树在地面上映出漆黑的影子,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他顺着路线走到那座楼下。 那是兰楚尧的楼,他和谢时鸢一起时,兰楚尧第一次见他的地方。先前他答应帮兰楚尧劝说二哥,兰楚尧为了等消息,给他留了这个地址。 大晚上这楼依旧灯火通明。 宋忱把信物给门口的小厮,他眼神一转,恭敬将宋忱请进去。 兰楚尧似乎常住在这座楼里,这个时候还在。宋忱过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案台前,挽着袖子提笔写什么东西,砚台浸润着墨香。估计没想到他会来,兰楚尧非调笑时,整个人散发着冷清。 小厮在门口禀告。 他这才抬眸,眼底划过意外:「你怎么来了?」 宋忱没说话,只是侧身看了眼小厮。 兰楚尧一顿,接着搁笔一挥手,小厮乖觉退下了,这才稍带惊疑问:「有消息了,这么快?」 宋忱走近了些。 兰楚尧才发现不对劲,他的脸色太差了,血流好似都停滞住,没有一丝生气,魂魄也像是被吸走了。 不安无声蔓延,兰楚尧心头一惊,当下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宋忱摇头,低声道:「谢时鸢在宫里出事了。」 兰楚尧心里咯噔一声,急迈步过来,盯着他的眼眸,面上变得冷冽:「出了什么事?他人现在在哪?」 宋忱迎上他的目光,先让他安心:「他在宫里昏迷了,我已经把他带回了侯府,观雪哥在照看他,已经没有大碍了。」 兰楚尧稍安,又觉得事情不只于此,凝眉问:「好端端的怎么会昏迷?这么晚了,你亲自跑过来,可是缺什么药材?」 宋忱摇头否认:「不,我来是想找你帮忙。」 兰楚尧微微抬眸,等他后话。 宋忱嘶哑道:「谢时鸢是因为得罪了太后,被罚跪到昏迷的。」他想起那一堆沾满血的荆条,心里疼痛得厉害,嘴唇又白了一个度,「他被强迫跪在荆条上,膝盖上的伤深可见骨,观雪哥说他是失血过多昏迷的。」 兰楚尧一听,眼神危险得眯起来,双手慢慢握起来,神情难辨。 宋忱鼻子一酸,眼中溢满了水光:「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太后为什么罚他,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查一查。」 谢时鸢不是假装站在太后那边了吗,她为什么突然对谢时鸢不满,还下这么重的手?宋忱咬着牙关,难以自持。其实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很简单,等谢时鸢醒来问他就好了。 但……宋忱把头埋进衣领,整个人散发着深深的丧气。是太后,又是太后,那是他表姑母啊,他平日里受了太后那么多恩惠,随便一个人过来,都会以为他是站在太后那边的。 问谢时鸢?知道了又怎么样,他在谢时鸢面前,该以什么样的颜面去关心他? 什么颜面都像是惺惺作态,谢时鸢说不定看见他只有憎恶。 他刚才连待在谢时鸢身边都不敢,宋忱捻着衣衫下摆不知所措,浓重的愧疚感如洪流一般逆流而上,难以摆脱。 除了兰楚尧,也没有人能帮他了。 兰楚尧盯着他看了很久,宋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可以。」兰楚尧平静道。 宋忱长长舒了口气,微微弯腰:「谢谢你。」 屋里安静了片刻,两个人各有所思,一时都没有说话。宋忱没急着回去,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发了小会儿呆。 兰楚尧漫不经意收着墨笔,视线透过窗户落在远方,猝不及防道:「能问你个问题吗?」 宋忱心绪被拉回来,还有些恍惚:「什么?」 「依我所知,谢时鸢并不喜欢你,而你在成婚之前更是连他的面都没见过,想必你对他也没有什么忠贞不渝的感情。可无论是这回谢时鸢受伤,还是你帮我劝说宋萱,无不表现出你对他的在乎,我只想问,为何你如此在意他?」兰楚尧十分困惑。 宋忱静了静。 兰楚尧始终看着他。 「……我,我不能告诉你。」宋忱道。 得了这个回答,兰楚尧面上闪过什么,忽地垂下眼帘,思虑着那异样的感觉。不过他到底是个知趣的人,脑子一热问了这话,回过神后就不会再刨根问底了。 兰楚尧摆摆手,不在意的样子:「罢了,你们夫妻间的事情,我操心个什么劲儿。」 他走过来,温声道:「还要回去吗?更深露重,你如今这样子,再折腾一遭指不定又要大病一场,今夜在这住吧,我让人查了消息明天正好送过来。侯府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和谢时鸢说一声便可。」 宋忱有些犹疑,他没有在外面留过宿,但这里离侯府很远,他现在的确没有精力再跑一趟。况且他也不知道回去后该干什么。 想了想,宋忱也想早点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便顺了他的意:「那我就留下吧,打扰你了。」 兰楚尧失笑:「有什么打不打扰的,以后跟我不用客气。」 他轻轻一抬手熄灭了桌上的烛火,引着宋忱大步流星走出去:「走吧,先带你去休息,上次来这儿时你没能好好参观一下,明日休息好了可以多逛逛,我楼里好东西不少,你住过一天就不想回去了。」 第83页 兰楚尧平日里没那么多话,这回估计是察觉他心神不宁,试图让他心情好一点呢,宋忱嘴角提起个浅浅的弧度,乖乖随他往纵深处走去。 到房间后,兰楚尧叮嘱了他几句,确保他能照顾好自己就离开了。 熄了灯,不知是不是认床,宋忱一直半梦半醒,沉寂的暗夜在梦里的纷乱中一点一点消逝。 …… 天空泛起青白,宋忱皱着眉头从睡梦中醒来,第一时间就下床,穿好衣服打开了门。 昨晚意识恍惚看不太清,早上倒是把外面的景象一览无遗,这地方果然同兰楚尧说的那样好,可谓琼楼玉宇,但宋忱只打量了几眼,就奔去兰楚尧的那边了。 出人意料,兰楚尧不在。 宋忱正愣神,从外面走过来个人,递给他一封信,解释道:「我家主子今日有事出去了,不过您要查的东西都查好了,主子让我把东西给您,都写在里面。」 宋忱接过信,朝空荡荡的屋子看了几眼,回:「我知道了,劳烦你了。」 那人摇摇头,待着不动,像是还有什么事要做。宋忱没有管,他快速拆开信,仔仔细细看起来。 兰楚尧的人办事不仅效率高,而且很周到,信上的字符将那天发生过的事情尽数展现在他眼前。 事关的另外一个主人公也找到了——当日进宫的不止谢时鸢,还有钱宵。 信上解释了钱宵与谢时鸢的瓜葛,宋忱一丝不落缕清楚了,越看脸色越不好看,心里升起涛涛怒火。 宋忱垂下的手指慢慢捏起来,把信握成了一团,难得将气愤溢于言表。 原来谢时鸢早就和太后翻脸了,他自从父亲被放出来后就不愿在太后面前伪装。他对太后的几道命令置之不理,太后不知原委,只以为他动了二心,还想回心转意。 钱宵那日进宫是去找的太后,谢时鸢去接盈新,却碰上了这两人。两个人在太后眼皮子底下针锋相对,太后藉机试探谢时鸢,假意威胁他交出中尉的位置,实则是逼迫谢时鸢继续为她效忠。 谢时鸢嗤之以鼻。 大抵是他的态度过于坚决,太后也怒了,几次敲打不成,她自觉无法掌控住谢时鸢,便动了剷除他的心思。 太后行事向来阴狠,但谢时鸢不好对付,她略加思索后没有直接动手,笑眯眯地说什么自己看着盈新心生欢喜,想要留他在宫里陪伴几日。 宋忱就算再傻,也能看出太后安的什么歹毒的心思:盈新出生不过百日,太后竟然就想拿他下手。连他都能看出来,更别说是谢时鸢,他当时脸色冷得要把人冻死。 谢时鸢自然不可能同意。 可太后只是笑了笑,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下了凤谕。谢时鸢还没接到盈新,就被太后的人捷足先登,派去把盈新抱了过来。 谢时鸢当下就失控了。 其实太后当然知道他不肯留下谢盈新,哪怕是留下了,她也不可能做什么。因为如果让镇北候的遗腹子不明不白死在她宫里,届时天下人口诛笔伐,光是唾沫星子就可以把她淹死。 太后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谢时鸢反抗了,那就是谢时鸢不知好歹,对太后一个慈爱的长辈不敬。 太后给他安的罪名不小——目无尊长,冒犯凤颜,挑衅皇权。谢时鸢被押下去受刑,还不止宋忱肉眼所见。 为了盈新,谢时鸢生生挨着。 后来是薛霁卿来了,太后施施然松开盈新,递给了他,这才叫人放了谢时鸢,送他去金銮殿跪罚。 宫里人手段都厉害,谢时鸢跪之前受的伤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实际上很严重,所以他才会晕倒。 随即太后特意找了几个侍卫去通知宋忱,等他赶来,便是昨日的模样了。 第 45 章 「她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宋忱肩头轻颤着,一字一顿,泣血似的。 小厮把头放低了些。 宋忱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平静了一点,这里总归是兰楚尧的地方,不能在这里失态。他轻轻闭眼,前因后果都已经知晓,他也该离开这儿了,兰楚尧不在,那便同小厮说一下吧:「昨夜谢谢你们的招待,我现在要走了,等兰楚尧你帮我告诉他一下。」 宋忱说罢抬起脚,小厮却突然拦住他:「郎君且慢,我家主子说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宋忱侧目,面露疑惑:「什么?」 小厮:「下月初三是谢世子的生辰,主子料想你不知,让我提醒你一声。」 谢时鸢的生辰?宋忱睫毛纤颤。镇北候的丧期还未过,府里的人心照不宣没有提过这个,他还当真不知道。 上一世,谢时鸢并没有迎来这个生辰…… 宋忱唿吸轻窒,随后藏起脸上的情绪,同小厮道谢:「我记得了,多谢你们提醒。」 小厮点点头,这才抬手向他示意:「主子已准备了送您返回的车马,郎君请随我来。」 * 宋忱回去后,一连几日闭门不出,听说谢时鸢好了些,他也没去看,只是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个人在屋子里盘算着那些事情。 他可没忘记在茶楼里遇见的那个侍卫,还有对方做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恶事。 按照宋忱在上一世里那些惨痛的体会,他绝对不是第一次使用寒食散了,这东西在大雍,是明令禁止使用的。 第84页 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大雍的百姓们,他们的祖父辈们,乃至更远的祖先,都曾深受其害。 大雍不是一直像现在这般安宁的,往前数三朝,薛氏皇帝也出个几个酒囊饭袋,因此国祚多有衰弱。而与之毗邻的西北鞑族却在当时以极其迅勐的势头开始拓进,甚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几乎与大雍势均力敌。 眼见大雍大不如前,鞑族首领动了异心,打起大雍的主意了。 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鞑族若光靠武力与大雍抗衡,怎么着还是处于劣势,于是鞑族人就想了一个丧尽天良的阴损招数——寒食散。 鞑族使团每年表面上屈服大雍,背地里却把西北盛产的寒食散悄悄带进中原。寒食散有奇效,中原人少有接触的,那东西在坊间一度风靡,等朝廷察觉到时,鞑族的残害已经深深渗入了大雍。 当年是如何把寒食散封禁的,又是如何艰难提抗鞑族入侵的暂且不提,总之这事给大雍留下了痛入骨髓的烙印,往后但凡是有关走私寒食散的人,人人得而诛之。 而太后指使他们这么做,完全是罔顾伦法,背弃祖先,况且那还是在宋府,父亲是刑部尚书,他们都敢在眼皮下动手,简直猖狂得无法无天。 宋忱光是想着就觉得他们卑鄙无耻到了极点,气得面目通红,于公于私他都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但是他们有太后包庇,宋忱一个人断然无法解决。考虑了几天,他提笔写下了这几人的罪状,亲自拿去找了父亲。 宋鸿嘉白日里上朝去了,暮晚才回来,他听得管家说宋忱来找他,官服都没换就赶到前堂来。 宋忱先给他递了杯茶润嗓子,然后熟稔帮他取下帽子,才将要说什么,就被宋父打断了。 宋父目光炯炯:「前几天知道宫里出事,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找我。」 宋忱心里一紧,以为他要数落自己。 不料宋父却抓起他的手臂,往他前后来回打量着,急问道:「父亲等你已久,你怎么今日才来?你这几天没出什么问题吧?」 竟然是在关心他,宋忱鼻头一酸,连忙道宽慰道:「没有,只是有事情耽搁了,父亲别担心。」 宋父松了口气,摸了摸宋忱的脑袋:「没事就好,想说什么就说吧,有父亲在呢。」 宋鸿嘉已经料定宋忱会向他控诉太后的罪过,却也没有拦着说教他,不让他管这些事的意思,反而一脸平静等宋忱开口。 谁知宋忱却往深处的方向瞧了一眼:「父亲,我有要紧的事情,不适合在这里谈论,我们去书房吧。」 宋父瞅着他,眉心轻跳,到底还是从了他的意:「跟我来吧。」 他大步流星领着宋忱前往书房,点上灯,轻嘆一口气:「说吧。」宋父见宋忱如此正式,只当他不想善罢甘休,暗自发起愁来。 谁知宋忱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言辞掷地有声:「我要向父亲揭发宫中有人违背国法,偷用寒食散。」 宋鸿嘉大惊,还没看信,脑子突突跳了一下,语气也稍稍加重了:「忱儿,你可知私用寒食散是掉脑袋的大罪,如今哪有人敢做这种连累全族的事?纵使父亲纵容你,你也不能信口雌黄。」 宋忱微微皱起眉头,他们用寒食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但叫人苦恼的是,他目前确实没有证据。 正为难着,宋父见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把信放了下去,面色肃然:「若没有证据,我只当你没说过这话,往后也莫要再提。」 「我有……」宋忱怕父亲不当回事,上前急切道。 宋父这才有了点动容。 宋忱心下焦灼,便直直把真相说了出来:「我亲眼见过他们强迫犯人吸寒食散,用这种方法控制他们。」 宋父瞪圆了眼:「此话当真,你在现场,你什么时候见过?!」 他的波动甚大,当初被太后构陷入狱时,留在耳朵后边的伤疤也随着唿吸起伏暴露出来。宋忱盯着那疤痕,忽地灵光一闪,也顾不上心疼,当即回道:「就是我上次和刘公公去牢里找你的时候。」 为了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宋忱也不惜得向父亲撒了慌。但总归他们做的恶事是真的,宋忱说的时候,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言之凿凿的,满脸坚定。 宋父便回忆起上次宋忱去牢里的情景,好半天沉吟不语。 一息后,宋父终于打开了信,到底是了解儿子,知道宋忱不会平白诬陷别人,他虽心有疑虑,也忍不住信了个七八成。宋父仔细看起里面提到的人名——这当然也是兰楚尧的功劳,他查到那日找宋忱的人,把对方的信息一併给了他。 只是宋父越看心底越沉,无他,纸上那些名字太熟了,那分明都是太后手下的人啊,其中几个职位还不小呢! 说来说去,还是要对付太后啊,宋父蓦地把信收起来,拉过宋忱叮嘱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会一一查明白,若他们当真如你说,我自然一个也不会放过。在此之前,你可给我记住了,先前无论你看到过什么,都给我忘干净,尤其在太后面前,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异样,听见了吗?」 宋父凝视着他,说得极其严肃,宋忱知道他用心良苦,当然不会给对方添乱,他珍重点头:「我记住了,父亲。」 宋父不放心,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在宋忱左右保证后,才终于放过了他。 第85页 宋父多了事情要做,眉目中也萦上愁绪,他揉了揉太阳穴,寻了个由头把宋忱支走:「那天谢时鸢受伤,你二哥也听说了,他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你既然回来了,也顺便去瞧瞧他,让你二哥安安心。」 宋忱一顿,低声应道:「知道了父亲,我也正要去找二哥。」 宋父没发现他眼底闪过的不自然,只道正好,接着就叫他走了,随后闭上房门,一个人在屋里忙活起来。 宋忱看着书房在暗夜中独亮,一步三回头,许久才下了决心,往宋萱的屋子去了。 看见宋萱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煮茶,手上不停忙活着,却并没有多专注的样子,几次失误,像有心事。 宋忱坐到他对面。 宋萱这才发现他已经过来了,露出个朗润的笑容,递来自己的成品:「来了?快尝尝我煮的茶,这是我在江南时买来静心凝神的,年前给你寄过,我记得你还说好喝。」 宋忱想起是有这么个事,他捧过杯子小啜了几口,果然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样。 「好喝。」宋忱一边夸赞,一边瞧着二哥的神色,心道父亲说的不错,宋萱确实很担心他。 上次他与宋萱「不欢而散」,按照从前他们的相处模式,再次见面时宋萱肯定还要假装生气,定是要宋忱哄哄他,或者撒个娇什么的,才会原谅他。 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计前嫌,还特意煮了他喜欢的茶给他喝。宋忱吸了吸鼻子,想了一路的话压了下去,忍着没说。 「那就好,不枉我重金买来。」宋萱会心一笑。 宋忱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打量着宋忱,瞧见他宽松了不少的衣服和眼下的青黑,宋萱眉心一蹙:「这几日休息得不好,你在侯府,他们就把养成这样?」 宋忱习惯性抿唇:「和谢府没关系,是我自己心事太多了,才这样的。」 宋萱似乎忍了忍:「还是和谢时鸢有关对吧。」 宋萱其实不知道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连末送回来的书信说,谢时鸢奄奄一息,宋忱赶去宫中把他带来回去,气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宋忱握着茶杯,没有说话。 宋萱敲了几下杯子,觉得宋忱还真是陷得不浅,随后他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问:「连末说,那天是太后娘娘派人去叫你们的?」 太后那一脉除了因为宋忱和宋鸿嘉关系密切些,和宋家其他干系都不是很亲近,加上宋萱本人也不是很喜欢这位表姑母,提起她来口吻冷淡疏离。 宋忱点了点头。 宋萱眉头皱得更深,太后从前怕落人口实,明面上对宋忱很宠爱,这次却故意把事情闹到他面前,便是在告诉他们,她铁了心要对谢时鸢动手,不会顾忌宋家。 宋萱又问:「谢时鸢究竟怎么得罪太后了,她连你也不顾?」 第 46 章 宋忱手指一紧,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才斟酌字句道:「谢时鸢与表姑母的关系有些复杂,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这次和钱家表哥也有关系,表姑母想让他取代谢时鸢的职位。」 宋萱听他说出的这一番话,难免错愕——宋忱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哪里会接触到这些。 然而眼下也不是深究的时候,宋萱思量起来。他哪怕对朝廷的事情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太后与钱家的关系,经宋忱这一说,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 太后与宋忱总归隔着几层血缘关系,她就算再宠爱他,也比不上自己的亲侄子,倘若是这样,那太后出手倒情有可原。 宋萱沉吟不语。 宋忱眉心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若是如你所说,谢时鸢确实无辜。」宋萱道。 宋忱也是这样想的,他眼帘纤颤得像空中破碎的羽毛。其实方才他隐去了谢时鸢做的事情,二哥现在对谢时鸢的态度有些松动,要不要藉此机会替谢时鸢说说好话? 宋萱接着道:「太后不是仁慈之辈,她未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谢时鸢有苦头吃了。」 宋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宋萱轻轻抬手制止了他,话头一转:「不过他作为镇北候的嫡长子,我想他不会差到哪里去吧,这回太后出其不意才伤了他,下次怎么样可不好说。若谢时鸢有能耐与太后一较高下,那我倒要对他另眼相看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谢时鸢斗不过太后,倒成了他的不是。宋忱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说的话也被堵在喉咙中,发不出声。他皱眉细想:刚才还说着谢时鸢的委屈,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宋萱嘴角处勾起个淡淡的弧度,他并非不承认谢时鸢的遭遇,也不是想替太后狡辩。相反,他正因为谢时鸢对上了太后,才突然对他正眼相向,有意考验他一下罢了。 毕竟谢时鸢当初强娶宋忱的时候,连整个宋家都不顾,如今只是一个太后,应该也不足为惧吧。 宋萱掩唇轻咳了一声:「好了,此事暂且不提,你得先把自己照顾好再说,你什么时候回,这茶我叫人打包让你带回去。」 宋忱见他下逐客令,心知今日没有机会再说合作的事情,只得咬着手指头闭上嘴巴,另作打算。 …… 宋忱在短短两天内,找了宋萱不知多少次,可宋萱每回都刚刚好卡在他要说话的前头。不过宋忱屡次失败,却也没有灰心,这不,今日又来了。 第86页 宋萱今日在琴行挑琴,掌柜有眼色,知道来了贵客,把他请进厢房,吩咐小二上来几架珍品。宋萱席地坐下,一身月牙白袍浅薄,又显得朗朗清润,随手微拨,琴声就像清泉一样潺潺流泄,一副风雅无双的样子。 宋忱跟在他身后帮他拎着外衣,几丝疑惑之色浮现在他透亮的瞳孔里:二哥怎么突然来看琴了,他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宋萱摆弄了几下,很快就决定好买哪个琴,宋忱定睛一看,那东西边上花花绿绿的,还裹着金丝边,完全不是二哥会喜欢的类型。 于是他问:「二哥你买琴做什么啊?」 宋萱让小二把琴用礼盒包起来,言简意赅:「送人。」 掌柜喜笑颜开,在本子上写了数,递给他。宋忱凑过去看,这琴音色没有很好,还不便宜呢。这种风格,大多是专门为那些人傻钱多的人设计的。 「送谁啊?」宋忱不记得他有喜欢弹琴的朋友。 宋萱抱着装好的琴踏出琴行,端方道:「听言坊的严老闆,我找人家做生意,今日约了人见面,总要带个见面礼。」 「……哦。」宋忱想了想,「二哥你有正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我改天再来吧。」 宋萱却道:「不打扰,你随我一起去。」 宋忱愣了愣,也没有意见,跟他上了马车。 宋萱带他到一家阁楼,说是带他一起来,但宋萱没有让他跟着进去,只是找了个地方让他等着。宋忱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眼睛咕噜一转,乖乖坐着。 桌子上有准备好的点心,宋忱没吃,他拨弄着一旁的绿植,思绪渐渐飘远。谢时鸢的生辰快到了,他也得给对方准备个礼物,可他没想好送什么。 宋忱绞动着手指,忧愁地嘆了口气,很久没见到谢时鸢了,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想着想着,宋忱用手枕在扶手上,往旁边靠下去,浅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萱回来了,他款步走来,唤了宋忱一声。 宋忱迷煳醒来,宋萱手里的琴已经送出去了,他问:「二哥你办好事了,谈得怎么样?」 宋萱摇头,语气平淡,也没见他有多失望:「没谈成,怪我先前看错了,对方有的不是我想要的。」 宋忱思索片刻,轻轻歪着头:「你谈的什么生意啊,这次回来我没你说还要走,二哥你是要在京城做生意了吗?」 宋萱嗯了一声,坐到他身边:「江南那边还算稳固,我想在这边扩展一些,但我本行毕竟在江南,对京中事务不甚熟悉,所以要找个人合作。」 宋忱一听来了神,要找人合作,兰楚尧不就是现成的吗?他可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老闆呢。他眼里冒起光,一下子就坐直了,终于找到机会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二哥你早说嘛,要合作兰楚尧不就摆在你面前嘛,我们不用捨近求远。」 宋萱似笑非笑,一句话把他问懵了:「你猜我今日为什么带你过来?」 宋忱咬着手指头想了想,不明白,他老实巴交地摇头:「为什么?」 宋萱斯斯文文地把他方才折的绿色叶子抚平,声线温和:「你追在我身后跟了这么些日子,真当我看不出来你想做什么啊?我还没见过你为谁坚持这么久。」 宋忱多少有点明白了,敢情二哥是揣着明白装煳涂,这几天故意晾着他呢。不过宋忱并不在意,他往宋萱那边一凑,欣喜道:「二哥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你愿意给他机会了?」 宋萱轻哼了一声。 这话倒是不假,他确实改变主意了。 其实早在兰楚尧提出合作的时候宋萱就发现了其中利益,但由于对谢时鸢的偏见,宋萱只能忍痛捨弃这块肉。 可惜这些日子他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想来想去还是兰楚尧最合适,更别说兰楚尧那边一直在做努力,宋萱多少有一点心痒。 最重要的是宋忱一直软磨硬泡,谁都能看出来他多想帮兰楚尧,傻子也知道是因为谢时鸢,就好像他和谢时鸢的感情真的很不错?宋萱这两天在自我怀疑,原本因为宋忱和谢时鸢的事较着的劲儿不知不觉松了些。 所以今日他带宋忱来会人,就是在做最后的尝试。结果不出意料,还是谈不拢,他想顺了宋忱的意吧,这本来就皆大欢喜。 宋萱虽固执,但并不死板,相反他十分懂得变通,改变想法后,一点也不端着:「明天你把兰楚尧约出来,同我见一面吧。」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宋忱都有些傻眼了,他一把拉着宋萱的手臂,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太好了,谢谢二哥!」 宋萱见他眼中冒着星星,点了下他的脑袋:「没出息。」 宋忱只是一笑。 得了宋萱的首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宋忱回去后紧接着就给兰楚尧送了信。 次日,两人如约见了面,兰楚尧本来就有准备,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几乎是通完气他们就签字落印了。 完事后宋萱早早走了,宋忱留了下来。 兰楚尧一只手支着脑袋翻契约,姿态散漫,嘴边笑眯眯的,浑身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还得是你啊,小宋忱,你帮我大忙了。」 宋忱过来:「我答应你的事做完了,我帮你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谢时鸢?」 兰楚尧轻挑眉,调侃道:「为何,怕他知道你帮我以后会吃醋?」 第87页 什么呀,宋忱撅起嘴巴:「才不是呢!」 那天偷听的事情没被发现,不想谢时鸢知道是怕自己露出破绽……宋忱想到这里突然一顿,合作一事一直都是兰楚尧出面,好像和谢时鸢没什么关系哦,遮遮掩掩的,反倒像是有什么。 他赶紧改了口:「算了,你告诉他也没什么。」 兰楚尧轻笑,不置可否。 宋忱留下来有别的事情,他没再计较,双手托着下巴,把话回到正题上:「我帮你忙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兰楚尧轻偏头:「那是自然,什么忙,你但说无妨。」 「我想找你借块空地。」宋忱道。 兰楚尧:「什么空地?」 宋忱左右看了看,像怕被人听见,凑到兰楚尧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抬头,眼底亮莹莹地望着他。 兰楚尧侧目,目光幽深:「你什么时候的想法?」 宋忱眼睛往上一转:「这两天吧。」就是经兰楚尧提醒以后,这几天琢磨出来的。 他所求的对兰楚尧来说是再简单不过了,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办到,兰楚尧拂了拂袖子:「确定只是这么个小事?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能勒索我的机会可不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宋忱毫不犹豫点头。 兰楚尧摇摇头,替他惋惜:「好吧。」他拿起契约站起来,随意道,「我这便让人准备,你等着就是了,一定让你满意。」 宋忱大大嗯了一身,期待一笑。 「该回去了。」兰楚尧提醒。 宋忱刚才是随二哥一起来的,宋萱走了,他没准备马车。 兰楚尧便主动道:「同我一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过了一路,马车停在谢府。 宋忱这几日忙着办事,每日出去次数明显变频繁了,府里的人见怪不怪,但瞧见兰楚尧却愣了一下,随后拱手向他打了个招唿。 兰楚尧轻颔首,放下宋忱后拉上帘子,调头离开。 宋忱回到听雪阁后,脚步僵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谢时鸢。 第 47 章 听雪阁撒了一地冷光,没有旁人。谢时鸢趴在矮几上,如霜似的白衣像画卷铺开,他意识不是很清楚,眉心紧皱着,火一般灼人的红唇不时发出几句呓语,像喝了酒。 宋忱慢慢靠近,果然闻到了浓烈的酒味,他摸了摸鼻子,蹲到谢时鸢身侧。 谢时鸢应该喝了不少,衣衿都沾湿,如雪的脸庞带着薄红,双手无力搭在桌边,玉雕般的指尖也透着轻红,不清醒的样子相比起平时的孤冷,多了几分脆弱不安。 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宋忱把双手揣在肚子上,静静盯着他,长久没有动作。 「母亲……盈新……」 他又说梦话,宋忱凑过去听,只听见这几个字眼,随后猝不及防被谢时鸢抓住,四指握得很紧。他看见谢时鸢另一只手蜷起来,唿吸也有些紊乱,怕是陷入梦魇了。 宋忱忙低声唤:「谢时鸢。」 没反应。 他轻轻推谢时鸢:「醒醒谢时鸢,别怕,都是假的。」 困在梦里的人若有所感,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宋忱又叫了他几声。 谢时鸢有了明显的反应,他抬起头,迷迷煳煳撑着宋忱的手坐起来,与他面对面。他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就轻轻靠过来,用鼻子辨认宋忱身上的味道。 应该认出来了,因为谢时鸢闻到后立刻就退开,别开脑袋,像碰到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避之不及。 宋忱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平添了几分生冷的抗拒感,和那天他亲完谢时鸢时如出一辙。 宋忱添了下嘴唇,把手背到身后,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不知道谢时鸢有多清醒,他试探问:「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谢时鸢不答。 宋忱自顾自道:「你为什么喝酒啊,你不高兴?」 谢时鸢还是不答。 宋忱低垂眼角:「那怎么又跑来听雪阁了?你不是不要再来了吗?」 谢时鸢只是歪了下头。 烛火里的灯只有一侧亮着,谢时鸢的脸庞有一半暗淡无光,宋忱隔着衣服探了探他的膝盖,趁着谢时鸢醉酒把当面不敢说的话都萱之于口:「膝盖好了吧,你当时伤得那么重,我很担心呢。」 「太后是坏人,每一次都是她伤害你,我讨厌她,她应该得到惩罚。」 房间里安静如许,只有宋忱嘀嘀咕咕的声音,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大堆都吐露出来了。 谢时鸢听见这些呢喃的话语,脑子里蓦地闪过几副零碎而陌生的记忆片段,引起尖锐的疼痛,他捂着头颅,唇色苍白,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死了,我和子车……盈新,」 说得断断续续,宋忱就听清了子车和后面几个字。乍一听到子车两字,还没反应过来,宋忱只是觉得熟悉,随即心头一跳,突然就想起在哪听过这个名字:谢慈醉酒时也说过。 谢慈说什么和子车才是夫妻,他当时一直很想弄明白,可谢慈死了以后就不了了之。宋忱顿了顿,凝视着谢时鸢,认真问:「子车是谁啊?」 他顺着一问,没想到谢时鸢还真能给出回答,他按着眉心道:「婚约……」 宋忱很好奇:「什么婚约?」 第88页 谢时鸢却不说话了,他偏了偏头,似乎自己也很疑惑,回答不出个一二三,有些烦躁,他扯了下自己的长髮。 力气不小呢,看着要生生扯断的架势,宋忱赶紧把头髮从他手里拽出来。他先前梳头髮用力一点都能弄疼谢时鸢,这头髮经不住这样扯的。 但谢时鸢还是很烦,他被宋忱捏着的手腕一直动着,想挣脱开:「不记得……」 他哪怕是醉酒了力气也丝毫不减,宋忱想制住他有些费力,他手忙脚乱,只好先安抚谢时鸢:「我不问了,你不用想啦!」 谢时鸢这才罢休。 宋忱松了口气。 手底下的皮肤在发烫,宋忱抬头一望,谢时鸢的酒全起劲了,他难耐得扯着颈前的衣服,露出一片白皙。 宋忱有些无奈,拢了拢他的衣服,这一动,谢时鸢被他攥着的手就得了空。 许是平日一直蒙着绸带让他感到心烦,谢时鸢醉起酒来不管不顾,趁宋忱不备竟然摸到脑袋后面,一把解开了绸带,凤眸就这么暴露在外! 旁侧的灯还亮着呢! 宋忱一个心急,想都没想,一挥手就把灯罩打落。 「哐当——」 灯火骤然熄灭,琉璃灯坠在地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宋忱心这才安了下来,突然由明转暗,眼睛还没适应好,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眼睁得大大的,好半天才看清楚谢时鸢模煳的轮廓。 没了他的制约,谢时鸢肆无忌惮,这下倒好,他衣扣全解开了。 宋忱只恼了一瞬,目光就凝在了谢时鸢脸上。 他愣了愣。 很久没看到谢时鸢的眼睛了,他此时凤眸微垂,稠密纤长的睫毛如鸦羽一般,满脸无辜。不知道是不是难受,眼里映着水意,华光潋潋。 宋忱略微痴神地伸手,不自觉摸上去。 谁料被谢时鸢一把反握住了! 「!」宋忱一惊,往后抽了抽。 没抽动,谢时鸢捏得紧,没有松开的迹象。 不仅如此,他还动了动身体,强势逼近,宋忱被压得跌坐在地,袖子落到了臂弯,露出修长干净的小臂。他的手匀称好看,像一副绝美的画,谢时鸢的目光微微停留了一瞬。 宋忱迷濛地望着他,谢时鸢的腿往前一挪,半跪在他身边,然后俯下身,另一侧的膝盖靠在了宋忱大腿上,叫他动弹不得。 谢时鸢长发四散,居高临下时宋忱只看见他下颚光洁,随着他低头,海棠花瓣似的嫣红唇瓣也露出来,明明是凌厉的唇形,也因为醉酒多了别样的意味。 接着是鼻翼、乌眉…… 一点一点,像一只画皮鬼集齐了绮丽的五官,逐渐鲜活起来,摄人心魄。 宋忱有些呆愣。 谢时鸢做到这里,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他,像看得见似的,眉目暗沉,不知在想什么。 宋忱冷静下来,一只手试探性地扶住谢时鸢的肩头。 谢时鸢眼睫颤了颤。 「怎么了?」宋忱问。 可惜,醉成这样,谢时鸢根本回答不了,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两人就以这个怪异的姿势僵持着,宋忱见他好不容易安分了,就侧身去捡被抛弃在地上的绸带。 谢时鸢压在他身上,宋忱探出去的幅度不是很大,指尖差一点够到,他使着力,感觉腰要扯断了。 他嘶了一声,谢时鸢竟然送开了些,宋忱趁机把绸带拉到了手上。 谢时鸢用黑沉忱的目光盯着他。 宋忱把绸带递到他面前,说:「谢时鸢,先戴上好不好?」 以为不会有答覆,谢时鸢却意外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不戴,能看得见……一点。」 宋忱这下是真错愕住了,难掩喜色:「你看得见了?」 谢时鸢却皱起眉,不肯再说。 宋忱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也不管现在两人是什么个情况,一直追问:「什么时候能看见的,看见多少了呀?脑袋还疼吗?」 「你松开我吧,我让观雪哥来看。」说着,宋忱去掰谢时鸢的手指。 像碰到哪个敏感词,谢时鸢收紧手,嘴唇轻抿:「别叫他。」 宋忱不解:「什么?」 谢时鸢凝着眉:「别叫他——」观雪哥…… 「扣扣。」有人敲响房门,两人齐齐朝门口看去,这句话断在谢时鸢喉咙里,销声匿迹。 宋忱别着头,大声喊:「进来!」赶紧来个人帮帮他,醉酒的谢时鸢一点理也不讲! 门打开,谢时鸢身边一个脸熟的小厮带两个蒙着脸的黑衣人进来了,他们很严肃的样子,看见眼下的画面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恭敬地对宋忱拱手:「属下们一时失责,郎君见怪,我们这就带世子回去。」 宋忱眨了眨眼:「你们先把他扶起来吧。」 谢时鸢面无表情看着几人。 黑衣人对望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几步上前,没有废话,毫不犹豫地一掌砍向了谢时鸢脖颈。 谢时鸢似乎还想反抗,可一个醉鬼哪里是武功高强的暗卫的对手,顷刻就晕了过去,黑衣人合力把他从宋忱身上拉起来。 那名小厮赶紧去扶宋忱,宋忱恢復自由,长舒了口气,他看着谢时鸢不省人事,担心问:「他没事吧。」 黑衣人声线冷然:「郎君放心,属下有分寸。」 第89页 「那就好。」宋忱揉了揉发麻的胳膊,把手里的绸带缕顺了,重新给谢时鸢系好,并叮嘱道,「谢时鸢不让我去诵雨轩,他的眼睛好像有点好了,回去后你们记得请观雪哥帮他看一看。」 黑衣人:「是。」 宋忱让他们走了,几人带着谢时鸢脚步匆匆,他远远瞧见小厮擦着脸上的冷汗舒了口气,像解决了什么心头大事。 房间里还残留着酒气,宋忱开了窗户,气味慢慢散去,连同谢时鸢存在过的痕迹也逐渐消失。 如果问谢时鸢搬离听雪阁是为什么,宋忱还尚能理解,但他突然又不声不响来了…… 宋忱坐在听雪阁空旷的大床上,终究没想明白为什么。 他摇了摇头,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爬上床安心睡觉。 第二天,宋忱起了个大早。 他打着哈欠洗漱完,吃完早饭后把留在听雪阁的僕从全召了过来。其中有不少资歷很老的,打小就留在谢府的人。 宋忱问他们认不认识子车姑娘,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宋忱十分疑惑,子车这个姓氏十分罕见,听过的人应该一下子就会记住。谢慈知道,谢时鸢也知道,怎么谢家其他人一个也不知道,没道理啊。 「真的没有吗?」宋忱惊疑。 大伙仔细回想,还是摇了摇头。 宋忱抿唇嘆了口气:「好吧。」 他挥挥手让众人回去,杵着下巴,心说算了,现在找不到算了,好奇也没用,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第 48 章 宋忱这段时间总是往府外跑,连末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时间眨眼飞逝,等到春寒初结,初三很快就到了。 宋忱一天都在等,总算等到天色暗沉,可以进行接下来的计划了。可临到头来,宋忱又在听雪阁来回踱步,准备了这么久,他又开始害怕了。 纠结了许久,宋忱一鼓作气,抄起脚步就往诵雨轩跑。 去的时候很巧,许嬷嬷也在门前,她望见宋忱展颜一笑:「郎君也来了?」 宋忱往她手上瞟了一眼:「嬷嬷,你端的是什么东西啊?」 许嬷嬷眼睛笑成月牙,解释道:「长寿面。」 宋忱恍然:「你也来给谢时鸢过生辰呢。」 许嬷嬷点头:「世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每个生辰老婆子我都在,这次也断然不会忘记。」 宋忱想了想:「嬷嬷,你带我进去吧。」 许嬷嬷挑眉:「郎君只需进就是了。」 有了许嬷嬷的首肯,外面的人不敢再拦宋忱,他跟着许嬷嬷踏进里屋,探头探脑去瞧谢时鸢。 谢时鸢不知道他来了。 许嬷嬷把面放在桌上,与谢时鸢说话,宋忱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听着,心想谢时鸢对许嬷嬷比对他有耐心多了。 两人看着谢时鸢把面吃完。 许嬷嬷像是知道他找谢时鸢有事,特意留出来时间给他们相处。 她还在临走前宋忱没有防备的时候告诉谢时鸢他的存在。 谢时鸢面色微变。 宋忱心头一紧,站在原地踌躇不前,只敢诺诺道:「谢时鸢……」 谢时鸢薄唇稍抿:「你来做什么?」 宋忱咽了咽口水:「我可以请你去一个地方吗?」 谢时鸢的目光穿透冰绸,自以为冰冷地注视他。 宋忱迎上他的视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反正许嬷嬷都来过了,又不是什么秘密:「今日是你生辰,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谢时鸢站起来,缓步走近:「我不需要。」 宋忱皱眉:「我准备了好久呢,你跟我去吧。」 谢时鸢不说话。 宋忱眼睛一亮,试探着去拉他的袖子,拉住了,宋忱一喜,手抓得稳稳的,健步往外走。 谢时鸢一直没有挣脱,他微微垂着头,在思衬什么。 直到宋忱带他出府,马车驶出城外,谢时鸢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他的手一抖,随即安慰自己——无妨,就当做是宋忱帮兰楚尧的报酬吧,只是出来一趟而已,他能耍什么花招。 到地方时,宋忱挥挥手让跟着的小厮离开。 湖岸边,宋忱着急忙慌把谢时鸢带到该站的地方,然后退开了。他站在几米远之处,嘴巴勾起个浅浅的弧度,冲着四处招手,无声做了个口型:「放。」 过了几秒。 「谢时鸢,把绸带取下来吧。」宋忱盯着他说。 估计是觉得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步,谢时鸢什么也没问,照做了。 宋忱手心里冒气冷汗,心说一定要成功啊。 谢时鸢放下手的那刻,感觉无尽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似的,化为斑斑点点的星光漂浮在虚空中,他以为是烟火。 可当他迷煳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时,那些闪着细碎银光的东西慢慢成形,谢时鸢才发现不对劲。 谢时鸢眼皮纤颤,眼睛慢慢放大了。 他现在才看清自己身处何方,谢时鸢来迴转着——周围全是冉冉而生的孔明灯,千灯艷绝,像无数绚烂的火花,在黑夜中尽显繁华,是真的绵延万里,看不到尽头。 那灯光落在他眼角眉梢,一片阑珊,谢时鸢在一个回眸时,突然在错落灯火的一隅看见了宋忱。 第90页 还有一闪而过黄铜似的光。 他这才在被欺骗已久的视觉刺激下,发现了一丝端倪,原来不是没有边际,是四面八方都被几米高的铜镜围了起来,这景象借着镜子延伸,虚实相合,无边无际。 谢时鸢在镜子里看见他和宋忱的身影。 宋忱忐忑问:「你看见了吗?」 谢时鸢这才惊觉,自己能看见了……他别过脑袋,冷冷道:「如此拙劣的花招,百无一用。」 如此尖酸冷漠,宋忱却惊喜万分,他眉目上闪着雀跃的光点:「你果然能看见了,观雪哥说这两天用亮光刺激,你就可以恢復,你竟然真的好了!」 正月谢时鸢没能去看上元节的灯,宋忱一直有遗憾呢,他想生辰礼物不如就准备一场灯宴吧,等谢时鸢眼睛一好就可以看了。 所以上次谢时鸢醉酒说能看见一点,他很激动,过后也没忘记去找楼观雪。 观雪哥说要用亮光刺激,他就想起了灯展,竟然真的成功了。 宋忱走到谢时鸢面前,微微抬头仰视对方,闪着炯炯亮光,喜形于色:「还有下一个,跟我来。」 得益于那蛊惑人的镜子,这个地方到处看起来都一个样,除了设计的人,谁都看不出出口,宋忱拉着谢时鸢穿过通道,他乖乖跟着。 每一个里的东西,都是宋忱精心设计的,费了很多心神呢。 谢时鸢像是看了,又像是没看。 宋忱时不时去偷看他的表情,虽然不像很高兴的样子,但至少没有觉得烦。 最后一个结束时,他们彻底离开了铜镜,周围真正的场景倏然浮现,原来他们在湖心,四周一片空茫的湖泊,雾气缭绕。 这就是宋忱向兰楚尧借来的地啦,是兰楚尧的私湖,占地极大。 「嘭嘭——」 烟花不知道从哪里燃起来了,炸成碎银子,沉入湖中。 抬头火树银花,低头也是。 宋忱眉目弯弯。 谢时鸢在刚恢復视力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此等盛景,难免晃神。他试图忽视心头微妙的异样,只告诉自己不过是因为復明后心情好罢了。 「谢时鸢,看那里。」宋忱指向天边,提醒他。 谢时鸢抬眸望去,还什么都没有呢。 几息后,一道烟花飞向那里,天边炸出几个字眼。宋忱早就知道那些字是什么,他侧目,期待地望着谢时鸢。 谁知和预料的不同,谢时鸢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嘴唇上带着几丝冷意。 宋忱一愣,疑惑地望回那边。 印象中祝谢时鸢平安喜乐的话语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他眼前一黑的几个大字——谢时鸢和宋忱百年好合。 甚至现在刚点起的孔明灯也是这么写的。 宋忱脑子懵了一下,然后赶紧后退摆手,磕磕绊绊道:「这不是我让人办的……我没有这样写……肯定是兰楚尧!」 「不要再放啦!」宋忱朝暗处喊。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谢时鸢明明刚才看见那行字的时候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生气,可其实他甚至没有比现在听到宋忱否认生气,似乎他更不想让两人有什么联繫。 谢时鸢敏感地发现了什么,他额角沁出冷汗,觉得今日答应他出来就是一场错误。他顾不上计较什么,只想赶紧逃离,免得露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可他刚走了一步,宋忱就拉住了他的手:「别走,你别生气。」 谢时鸢手一抖。 宋忱:「那不是我写的,我原来写的是——谢时鸢岁岁长欢愉,事事皆如意。」 谢时鸢转身,眉目阴沉沉的:「松手。」 「不松!」宋忱清脆道。 上次谢时鸢醉酒,他让对方松手他也没松,为什么现在他一说松手自己就要松开,又不是他的错。 不但不松,他还握得更紧了,宋忱咬着牙。 然后他就看见谢时鸢整个人像是被戾气笼罩,脸上满是阴暗的情绪,要吃人似的。 不知道是谁先挣扎起来,谢时鸢脚下踩到个小石子,一个没站稳,向后跌坐在地。 宋忱拉他拉得太紧了,但他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谢时鸢拉起来,于是也被拽了下去,叠在谢时鸢身上。 听雪阁两人的姿势互换,可这回去比上次过分,宋忱的嘴巴直接落在了谢时鸢眉心上。 谢时鸢瞳孔骤然一缩,然后失了片刻神。 那抹温良破除了他的伪装,往他的心口钻去。连日里筑起的围墙,被一抹名叫情难自禁的微风吹拂得坍塌倒地,露出底下斑斓的,被光斑和真诚一点一点滋养出来的热烈土地。 一发不可收拾。 谢时鸢闭眼轻轻喘息。 承认吧,满目都是仇人之子的名字,你却心如擂鼓。 宋忱想起来,谢时鸢却按住了他的脖颈,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宋忱还在动,谢时鸢忽然支起身子,捻着他的脖子把宋忱按到自己面前。 谢时鸢眸中有不可言喻的情绪浮沉翻涌,难以收敛,也不想收敛。 他捂住宋忱的眼睛。 唇齿相贴。 宋忱惊得直颤,睫毛在谢时鸢手心里上下扫动,一点也不敢动。 这个吻愈演越烈。 谢时鸢半跪起来,让宋忱跪坐在自己腿上,扶着他腰的手力道极大,要把他折断似的。 第91页 两人之前也有过吻,皆是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从没有像现在一样。 谢时鸢主动吻的,没有别的感觉,宋忱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他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宋忱害怕了,他受不了去推谢时鸢,对方却好像故意折磨他似的,就是不肯松手。 谢时鸢的喉咙一吞一咽,不知疲倦。 宋忱逐渐瘫软得支撑不住自己,就是这样,谢时鸢也没有放过他。 他看不见,全身所有的感官都敏感了。 幸好宋忱看不见,否则他会见识到更可怕的事情——谢时鸢眼底满是掠夺,又带着难以名状的幽冷阴郁,额角的青筋微跳,比起宋忱,他才像是被折磨了许久似的。 他在宋忱的嘴巴里,一点一点描摹着自己想要的土地,欲/望翻涌。 宋忱脱力之际,谢时鸢突然放开他,他趴在宋忱肩头,听着对方卖力喘息。 等他唿吸逐渐平稳,谢时鸢却一掌落在他脖子上,宋忱晕了过去。 谢时鸢扶着他歪了歪脑袋。 要怎么办才好? 要不像上一世宋忱那样,找个笼子困住他,再用铁链子把他栓起来。 谁让你偏要来招惹我呢。 作者有话说: 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干,只是一个吻,非囚禁,结尾只是说说,笼子和铁链子是攻上一世的刑具,攻很惨的,审核! 第 49 章 马蹄声滴答滴答,在沉静的夜里奔腾。 宋忱其实已经醒了。 谢时鸢那一掌下手不重,他很早以前就有一点点知觉,只是现在才彻底清明。 宋忱侧躺在榻上,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保持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知道谢时鸢发现了没有,他根本不敢看。 他抖着手去摸自己红肿的嘴唇,心如鹿撞,什么意思啊?谢时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没人能回答他。 宋忱想了一路,等马车停在侯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脸上颳起一道轻风,谢时鸢直接下去了。 宋忱悄悄掀起一只眼,确定人走了才爬起来,慌忙跑下车,想逃回听雪阁躲着。 谁知下去之后,管家和许嬷嬷竟然等着。 管家看他下来,直接上前一步:「郎君,府里有贵客到来,还请您随我们去前堂一趟。」 宋忱还神志不清,随口问:「什么贵客啊?」 管家语不惊人死不休:「子车表小姐。」 宋忱当场愣住,喃喃问:「真的有这个人啊,我前些日子问你们的时候,不是一个人都不知道吗?」 管家当然也知道这回事,他苦着脸哎呀了一声:「这个……郎君,子车小姐改过姓名,府里确实少有人知,这也不能怪他们。」 宋忱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怪罪的心思,只是疑惑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许嬷嬷解释:「子车表小姐的母亲和我们老侯爷是同脉,虽然不是直系血亲,但却是谢家仅剩的两支。老侯爷很看重这个妹子,只是她后来远嫁到花戎国,稍稍和府里淡了联繫。」 宋忱思绪几转。 许嬷嬷不愧是府里的老人,她什么都知道:「谢小姐嫁到那边后,只生有一个女儿,后来她与丈夫不和,老侯爷便做主让她改嫁到了子车家。谢小姐的女儿也带去了,并随之改了姓,便是子车表小姐,单名一个柔字。」 宋忱恍然:「原来是这样。」 许嬷嬷点头:「怕府里的人多嘴,老侯爷才没把事情说出来。郎君不用担心,子车表小姐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管家提起旧事难免伤怀,一个没留意就把另一件事也抖露出来了:「我没记错的话,老侯爷还给世子和子车表小姐订过亲呢……」 许嬷嬷赶紧一个凌厉的眼神杀过去。 管家反应过来,及时住了嘴。 但还是被宋忱听见了,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和谢时鸢订过亲?」 许嬷嬷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算数的。」说着往前堂的方向看了一眼,「世子已经过去了,郎君,我们先去了再说吧。」 宋忱怔怔地应着。 许嬷嬷拉着他,踏进前堂的时候,宋忱先瞧见了谢时鸢的背影,随后听见一道飒爽的女声:「我连夜加快赶路,总算在你生辰时赶来了。」 宋忱一顿,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这位表小姐的真面容。 子车柔身后随有一名侍女,她一身青衣,没有太多矫饰,修长的手指轻轻提熘着白纱斗笠,右手拿着一柄长长的佩剑,也是刚来不久的样子,不像高门贵女,像哪里来的侠客。 宋忱盯着她一阵恍惚。 花戎国和大雍相距甚远,风俗大不相同,她们的女子也可以在外做寻常男人做的事,久之长相大多爽朗挺拔。 而子车柔可能是随了母亲,和大雍国很像,更多的是窈窕玲珑感。不过她的眉目间又带着和大雍女子很不一样的英气,光是站在那里就有孑然之感,她的眼形也很好看,像线条凌厉的枫叶。 「世子,子车姑娘才是夫妻。」 「我和子车……婚约。」 …… 谢慈和谢时鸢的醉酒之词纷纷涌上耳边,宋忱想起管家方才的话,眼皮一颤,突然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第92页 他听见谢时鸢回了子车姑娘几句,两人又说起老侯爷离世的事,原来子车柔在路上赶了大半年,就是来弔唁老侯爷的。 她遗憾道:「母亲收到消息时悲痛欲绝,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只能叫我即刻往大雍赶,只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表哥,子车失礼了。」 谢时鸢轻摇头:「父亲离世突然,你们远在花戎本来就不方便,母亲当时便不愿叨扰,你不必介怀。」 子车柔嘆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来的,过几日你带我去祭拜舅舅吧。」念及是谢时鸢的生辰,说多了徒增悲伤,子车转了话头,「表哥,我听许嬷嬷说,你成婚了?」 宋忱站在后面眉心一跳。 许嬷嬷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前头。 谢时鸢微微侧目。 子车柔这时也看到他了,她轻挑细眉,直问道:「这就是你娶的梓君?」 宋忱嗓子发干,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怔愣之际,谢时鸢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带到自己身侧,并扣住他的十指。 子车柔的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 谢时鸢低着眉:「是……」 话说到一半,手心突然空了,谢时鸢目光一错——宋忱勐地挣开了手,他缩了缩四指,若无其事和他拉开距离。 宋忱心口扑腾扑腾跳了起来,他好半天才捋顺了自己的舌头:「子车姑娘好,我……我是宋忱。」竟是绝口不提他和谢时鸢的关系。 谢时鸢盯着他的侧颜,唇色渐渐冷凝。 子车柔那双美眸在他们身上转了转,提着剑两步走到宋忱面前:「宋忱吗?我记住了。说来奇怪,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像在那里见过。」 宋忱避开她清泓的目光,低低往下看:「你也许是看错了,我们以前好像没有见过。」子车长得这样好看,见过的话他一定会记得。 宋忱只当她随口一说。 子车柔一怔,随后低语:「也许是吧。」 宋忱抿唇。 许嬷嬷见状,走到宋忱身侧,缓声道:「表小姐虚长你一岁,郎君可以叫她一声姐姐。」 宋忱听话地改了称唿:「子车姐姐好。」 子车柔爽朗一笑。 这事才总算翻过了篇,子车柔要在府里小住一段时间,原本的打算是谢时鸢和宋忱带她熟悉熟悉。 可……宋忱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煳,他夹在谢时鸢和子车柔之间,坐立难安。 「郎君?郎君?你怎么了?」 许嬷嬷的声音惊醒了宋忱,身边空无一人,他愣愣地抬头一望,几人都走出去几米远了,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处,许嬷嬷发现后才出声叫了叫。 宋忱轻吸了一口气,他捂着作祟的心口,向嬷嬷请辞:「嬷嬷,我不能去了,我身体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说着一顿,觉得会让子车柔多想,宋忱又特意跟她说:「子车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想去的,扰了你的兴致,我……我会想办法补给你的。」 话落,宋忱也不管几人怎么想,提起脚步就沖了出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过谢时鸢一个眼神。 子车柔遥遥望着他背影远去,只来得及高唿一声:「哎——」 没叫上。 子车柔去看谢时鸢的神色,见他眼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翳,没什么波澜地启唇:「走吧。」 * 子车柔来的第二日,谢时鸢把薛舒和盈新从宫里接回来了。 宋忱为尽礼数去看过一次,薛舒在宫里养得不错,气色好多了,她见到子车柔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很多家常话,旁人都能感受到她们之间不一样的亲密。 盈新也很喜欢子车柔,这是除了宋忱以外,他喜欢的第二个人。 宋忱当时盯着她看了很久,子车柔换上了大雍的妆束,比起昨天更多了几分华贵,衬得她明眸皓齿,嫣然似春,谢时鸢就站在她身旁,两人连衣服都是相配的,更像一对壁人。 他们其乐融融,宋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慌忙寻了个藉口离开。 他去找了楼观雪。 宋忱最近频繁地往楼观雪那儿跑。 谢时鸢好了以后,楼观雪的任务也完成了,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回青枫原去,宋忱捨不得他。 今日天色难得的好,楼观雪在院里打理药材,青枫原的药材都是他们自己种的,楼观雪习惯了,便是来了京城也没变过,这也是他在这边做好的最后一批药了。 楼观雪站在木架前,不紧不慢动作,阳光在他雪白的髮丝上跳跃,他处事总是十分悠闲,宋忱坐在木凳上,看着他心也静了。 楼观雪把药草端到桌上,芝兰玉树:「又在想什么?」 宋忱摇头,帮他一起分类:「没想什么。」 楼观雪挽起袖子无奈道:「你都走了一早上神了。」说着,他揣测道,「时鸢不是已经好了,你还在担心?」 宋忱一顿:「我没有担心这个。」 楼观雪目光温柔,像春雨一样抚慰着他,宋忱迟疑片刻,道:「观雪哥你知道嘛,府里来人了。」 「好像是什么子车姑娘?」楼观雪沉吟。 宋忱点头:「就是她。」 楼观雪不解:「子车姑娘怎么了?」 宋忱整理了下字句:「她以前好像是谢时鸢的未婚妻。」 第93页 楼观雪一个怔愣,略微明白了什么,他温声说:「你很介意这个?」他瞧了瞧宋忱的表情,试探安抚,「曾经是未婚妻也无妨,你和时鸢都已经成婚了,何须计较这些。」 宋忱却咬着嘴唇,否认道:「我不是纠结这个。」 「那是?」楼观雪问。 宋忱吐出一口气,什么时候把药材揪下来一片也不知道:「我是觉得,如果没有我,他们本该成为令人艷羡的夫妻。」 楼观雪细看了他几眼:「可依我所知,你们成婚不是世子的主张吗?」 宋忱张嘴:「那是……迫不得已。」 楼观雪微微拧眉,说出个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猜测:「所以,你想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你想让他们在一起?」 宋忱微微愣神,接着露出茫然的表情,他还没有认真想过,让谢时鸢子车姑娘在一起? 他想吗? 第 50 章 这个问题,直到他离开,也没有回答楼观雪。 宋忱漫无目的地在府里游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诵雨轩。 他抬头看见院子里两个人影时,脑袋空白了一瞬,然后想也没想,躲到了长廊尽头的柱子后面,只敢远远地探出个半个头去窥望。 诵雨轩的海棠开得比其他地方都早,已是一片盎然,谢时鸢和子车柔此时皆长身玉立,手中挽着剑花。两人你来我往相互过招,谢时鸢很厉害,子车柔也不相上下,剑意凛然一片。 应该是在切磋吧,可是又不像在切磋,他们离得很近,很多时候剑身重合在一起,谢时鸢引着子车柔的剑游走,他们衣袂翻飞,相互交织。 宋忱不禁抬起自己纤弱的手臂,对比了一下。 原来子车姑娘这么厉害啊。 宋忱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四指,克制不住地想:子车姑娘……真的和谢时鸢很相配呢,如果谢时鸢娶的是她,他们的生活一定会像现在这样郎情妾意吧。 不像他。 宋忱想着想着退后一步,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响声,他顿时僵住了。不想知道两人见到他是什么样的反应,宋忱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海棠花下,子车柔握着剑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谢时鸢这时候又是一个发力,铮地一声打偏了她的剑。锋利的刀身紧擦髮丝而过,子车柔瞳孔微微睁大,一个闪身避开。 宝剑把海棠树枝削落了一截,哐当倒地,那娇艷的花朵粘上灰尘,灰扑扑的。 子车柔无奈认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表哥还是这般厉害,子车甘拜下风。」她果然敌不过谢时鸢,哪怕在比试的过程中,谢时鸢时有指导,结局也还是一样。 谢时鸢占了上风也没有多高兴的样子,他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一个地方,放得极远。 子车柔似有所感,她瞧过去,正看见宋忱慌了神,疾步离开的样子。 子车柔轻眨双眸:「宋忱……」 谢时鸢长剑入鞘:「我方才没留情,你的手臂该酸了,先回去歇会儿吧。」 说罢,捡了落在地上的剑还给她,自顾自进了诵雨轩里屋。 子车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临走时又看了眼宋忱刚才站的地方,眸光轻闪。 …… 晚上,薛舒让他们坐在一块吃饭。 宋忱微微垂着头,没怎么说过话。 子车柔挨着他坐。 桌上有清蒸鱼,宋忱平日里都是喜欢吃的,这次却没怎么动筷子,他吃饭声音很小,安安静静不吵人。 刚喝了口汤,宋忱面前的盘子里被人放了什么东西。一看,是块挑好刺的鱼肉,子车柔给他夹的,她望着宋忱莞尔一笑。 宋忱嘴里的汤不上不下,他受宠若惊咽下去,呆愣愣道:「谢谢子车姐姐。」 谢时鸢看着他吃下鱼肉,平静无波的样子。 吃完饭,小厮端了瓜果点心。 子车柔又捡出个橘子,用那羊脂玉似的手指认真把皮剥去,连同橘肉上的白丝都摘了个干净,她却没有吃,而是很自然地递给了宋忱:「给你。」 宋忱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接过来,又对子车柔道了声谢。 他小口小口吃着手里的橘子。 可是还没完,子车柔 一直热衷于投餵他,上什么东西自己都不先吃,全是给宋忱弄的。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宋忱就觉得无从适从。 特别是在薛舒的眼皮下,宋忱盯着她和谢时鸢的目光,险些招架不住。 还是许嬷嬷发现了,她走到子车柔身边,调笑道:「表小姐,你给小郎君的太多了,他肚子都要装不下了。」 子车柔经她提醒,挑目看了一眼,这才收了手,略有些不好意思,她抚了抚额:「是子车失礼了,见怪,不过……」她唔了一声,「嬷嬷,这不能怪我,我一见到宋忱就十分喜欢,总是不自觉想照顾他。」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子车柔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宋忱太过乖巧,像花戎国人们养的小鹿,才让她觉得亲切。 花戎国的人向来直言直语,子车柔想着想着就说了出来,她没有避着宋忱,宋忱被说得面红耳赤。 许嬷嬷年纪大了,乐得看两个小辈亲近,她失笑:「小郎君招人喜欢,这并不奇怪。」 子车柔煞有其事点头。 子车柔来的第五天,谢时鸢带她进了谢家祠堂。 第94页 宋忱自打进侯府,还没去过那里,他也不知道老侯爷的青冢在何处。 但是谢时鸢带子车柔去了。 管家给二人备好了马车,子车柔带上斗笠,准备了很多祭拜的用品,还有谢家姑母给老侯爷的东西,指挥小厮往上搬。 宋忱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收拾好以后,谢时鸢先上去,随后子车柔也上了车。 宋忱一直没有动作。 进入帘子前,子车柔回眸看了他一眼,启唇问:「不上来吗?」 宋忱没想到她会问自己,目光呆滞了一瞬,然后去看帘子里。谢时鸢不会让他去吧,老侯爷若真泉下有灵,知道宋家做的那些事情,见到他指不定想生啖其肉。 虽然他很想去给老侯爷赔罪。 「他不去。」果然,谢时鸢冷冽的嗓子从里面传来,不带一丝商榷的余地。 宋忱期待落了空,垂头丧气,不过他心里已经有预料,尚且能接受。 子车柔就不一样了,她大概还没有摸清谢时鸢和他的相处模式,表情有一丝凝滞。 宋忱站远了些,自觉道:「子车姐姐,你们去吧。」 子车柔欲言又止,半息后提着裙摆进去,还不忘叮嘱宋忱:「这会儿风大,你也别在外面站着,早些回去吧。」 宋忱点点头:「好。」 车辘轳动了起来。 四月的风带着些许凉意,顽劣地钻进他衣领中,他缩着脖子,轻吸了口气,目送车马离开,自己也回去了。 宋忱在听雪阁无知无味渡过了一天。 谢时鸢和子车柔回来得很晚,宋忱又去迎接。 天色倾颓,晚星放着微亮的光芒,侯府长廊也亮起灯。昏黄的石板小路上,子车柔身形纤瘦,她脸色不是很好,眼皮浮肿,肯定落了不少泪。 谢时鸢倒还好,冷静安慰她。 宋忱想起老侯爷,也是悲从中来,没想太多,他上前对子车柔道:「子车姐姐,别太难过,侯爷知道你去看他,一定很高兴的。」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余光去关注谢时鸢,却不小心撞入对方黑沉沉的凤眸,宋忱心头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谢时鸢又忽然收回视线。 子车柔点头,勉强笑了笑:「无妨,不必担心我。」 宋忱松了口气。 两人出去一趟,心神波动都不小,谢时鸢让子车柔早些回去休息,子车柔却摇头:「我还有事。」 谢时鸢身形一滞,无声询问。 子车柔叫住宋忱:「你先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宋忱犹疑着看子车柔,她点点头,宋忱便说:「好。」 谢时鸢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见与自己无关,便先告辞了,宋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背影。 子车柔拢了拢衣服,走到宋忱身侧,打断他的目光:「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宋忱不知她要干什么,一直等她开口。 子车柔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二话不说就递过来:「这个,给你。」 宋忱垂首,看见是个小吊坠,圆圆的,大概用什么红玛瑙做的,像鸽子血,他接过来,来回翻了翻,问:「这是什么?」 子车柔眸光平静:「这是舅舅给我娘的。」 宋忱疑惑。 子车柔慢慢走着,解释:「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我娘说那时候舅母刚生下表哥不久,舅舅还在西北征战,有一日营中突然猎到只鹰,那只鹰极其刚烈,落到人手里,几天都不张口。舅舅年轻气盛,非要跟它一较高下。」 宋忱听见已故老侯爷的故事,充满了好奇,迫不及待道:「然后呢?」 子车柔轻笑:「舅舅那么个有耐心,有手段的人,却败给了这只鹰,他没熬下来。」 宋忱眼睛咕噜一转。 「这鹰宁死不屈的,差一点就要死了,可舅舅想起世子,最终还是于心不忍,让人把它放走了。」子车柔说。 宋忱摸着手里的吊坠,笑了笑。 子车柔又说:「只是没想到,这鹰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舅舅放了它,它却没有立即走,而是张嘴吐出了这块石头,摆在舅舅面前,红光大开,鹰才飞走了。」 宋忱眨眼:「石头是这样来的,好神奇啊。」 子车柔点头附和:「还有更神奇的呢,那会儿鞑族来犯,将士见此,纷纷以之为祥瑞,几天之后舅舅果然在红云关大捷。」 红云关一战,大雍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侯爷威勐简直堪比天神,只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不为人知的离奇事情。 宋忱听得直惊嘆。 子车柔:「后来我娘生下我,舅舅把这石头做成吊坠,给了我娘。」 她说到这里,有些犹疑:「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宋忱觉得手心里的吊坠发烫,预料到什么。 子车柔说:「其实……舅舅给我和表哥订过亲,这个吊坠,是舅舅留给未来儿媳的。」 宋忱手一抖,唿吸乱了几分,目光游移,他磕磕巴巴道:「我……我知道了。」 说着,就要把吊坠还给她。 子车柔却推了回来:「你是表哥的梓君,我娘说这东西是你的,一定要还给你。」 宋忱脸憋红了:「这是侯爷给你的,不是我的!」 侯爷心目中的儿媳是子车柔,不是他,而且这是很吉利的东西,他才不配拥有呢! 第95页 子车柔故意犀利道:「你是不是觉得被我拥有过,所以不想要?」 宋忱脑袋摇成波浪,极力否认:「不是这样……」 「那就收着,这就是你的。」子车柔藉机把吊坠推到宋忱怀里,十分坚决。 宋忱拿着吊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子车是助攻,很大很大很大的助攻 第 51 章 宋忱拿到吊坠后一直没有心安理得。 他想自己先替子车柔保管着,等她什么愿意收了就把吊坠还给她。 为了找合适的机会,宋忱时常跟着子车柔。 子车柔在花戎国经常接触刀枪马术,来了大雍却没什么上手的机会,她难免有些心痒,特别是她在马厩里看见老侯爷曾经驰骋沙场的伙计后,想要出去御马的心思达到了顶峰。 她让谢时鸢带她去谢家的马场,顺便捎上了宋忱。 谢时鸢已经復职,忙起来没有空闲亲自带他们去,只是让管家安排好。 马场很久没有人光顾了,但一直有人打理,他们到的时候,管事已经提前准备好,把场地布置好了。 子车柔极其高兴,她绕着马场四下走了走,满意点头,朝宋忱轻扬眉:「会骑马吗?」 宋忱微点头。 会还是会,但是他不怎么喜欢,这是宋萱的强项,宋忱技术大不如他。 子车柔看他点头,干脆利索跨上马,她束着高马尾,握着缰绳的手指纤细,却坐得稳稳的,浑身英气逼人:「那就陪我跑一圈吧。」 子车柔来了侯府难得这么欢悦,宋忱不想扫她的兴,他去马厩处挑了匹性子温顺的白马,牵着过来了。 宋忱爬上马,他准备好以后,乖乖等着子车柔动作。 出人意料,子车柔名字里只有一个柔字,但她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柔婉,她双腿夹了下马腹,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前面只传来她沉稳的声音:「你只管走就是了,我若落后了,便来追你。」 宋忱头一回这么直观感受到子车柔矫健飒爽的身姿,不由得一呆,他握着绳子哑口无言,半晌才温吞吞扬起鞭子。 不知是不是选的马儿太过惫懒,它在宋忱的鞭挞下也快不起来。宋忱觉得自己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可回头一看,出发点还近在眼前,这时候子车柔已经跑得没影了。 宋忱眨着眼睛,怕子车柔看不见他心急,又加快了动作。 又走了一段,白马还是老样子,甚至不紧不慢停下来,吐了口气,瞧着中午吃了不少的样子。 好吧。 宋忱抿嘴唇,不想为难它,走到这里,再换匹马儿也不现实,他泄了气,轻轻抚了抚马儿洁白到发光的鬃毛。 一人一马在林道中慢悠悠熘达。 没过多久,不远处响起子车柔寻他的声音:「宋忱,宋忱你在哪里?」 宋忱一抬眸,在斜侧方看见子车柔背对着他,慢慢穿梭,正向前面四处张望。 「子车姐姐,我在这里!」宋忱大声喊。 子车柔一顿,寻找声源调转马头,瞧见他先是一愣,然后疑惑:「你怎么到后面去了,我都找不到你?」 宋忱脸微微红了:「我跑得太慢了,子车姐姐。」 他玉面泛红,看得子车柔心都要化了,她忍俊不禁,温柔道:「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何不早说,我等着你就是啦。」 宋忱挠挠头:「子车姐姐你不用等我,你骑尽兴就好了,我随便走走,一会儿就自己回去了。」 宋忱说得真诚,并不是客套,子车柔听罢微微沉吟。 宋忱鼓励:「子车姐姐,你去吧。」 难得出来一趟,子车柔确实想活动活动筋骨,她点了点头后叮嘱道:「那好吧,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林子每隔百米就有小厮,有事情随时唤他们。」 宋忱乖巧道:「好。」 子车柔重启马步,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宋忱漫无目的转着,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觉得累了,想打马回去。 他把绳子往回扯了扯,可没成想出问题了。 不知是他技术不精还是白马没会到他的意,宋忱拽了几下,白马丝毫不为所动。 宋忱皱了皱眉,试了几次不成功,他便想翻身下马,把白马往回牵。 谁知他一条腿刚抬起来,意外就发生了,温顺了一路的白马突然烦躁地甩起头,长嘶一声,高高举起了前蹄! 宋忱骤然失去着力点,他被抛到半空中,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谢家马场没有一匹马是不好的,至少在外观上,白马高大威勐,宋忱腾空是离地面几米远,要是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他瞪大了眼睛,双手拼命往前够。 可雪上加霜的是,白马感到自己身上坠着一个累赘,浑身难耐地骚动着,马蹄渐渐扬了起来。 白马跑了起来。 这下要是不松手,就彻底来不及了,宋忱心惊肉跳,在耳边的风声唿啸起来之前,闭眼狠起心来撒了手。 宋忱一下就被甩飞了出去! 白马仍旧没有停,直直往远处冲去。 「撕拉——」 衣服被木灌丛划破的声音清晰传来,宋忱扑通落到土坡上,顺着坡往下滚,最后跌到了草沟里。 沿路压出一条纵深的痕迹。 「呸——」 第96页 宋忱从一堆草叶里抬起头,灰头土脸的,他吐出嘴里的泥沙,低头去看自己腿上的伤势。 腿上被摔出一片青紫,脚踝也被扭伤了,但还好他松手及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唿——」宋忱松了口气。 他拖着疼痛的腿站起来,抓着小土坡上的草根慢慢往上爬。 腿受伤了,再怎么找还是有些吃力,宋忱咬牙坚持,很快就要从下面探出头去了。 只是他还没爬上,上面过来了两个人。 宋忱看见他们穿的是马场老管事的衣服,心里一喜,可以叫他们帮帮他。 宋忱才刚张开嘴巴,两人在一米不到的地方停下了,有人悉悉索索解开了裤子,接着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尽数落到了土地里。 「看见子车小姐了吗?」 「当然看见了,和那个小拖油瓶一起来的。」 宋忱一个怔愣,嘴边的话不由得吞回喉咙里。 「子车小姐真是一表人才啊,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君子六艺也丝毫不差,咱们老侯爷就是有眼光,二十年前选中的儿媳妇如今这么优秀!」一人感嘆。 「哼!优秀又如何,再优秀现在也不是我们的了,世子娶了个废物回来,还是个带/把的,养在家里连孩子都生不了!」 另一个不满牢骚,他言语粗矿,说着说着越发愤慨,活像是自家断了根似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宋忱握着草根,眼睛一眨不眨,许久没动一下。 「哎!别说你了,我都想不到!我追随老侯爷二十多年,末了在这找了个差事,就打算安度余生呢!我也算看着世子长大哩,侯爷突然离世,我本来想看着他和子车小姐成婚,好了却侯爷一桩心愿,没想到他娶了这么个人回来!」 头上有人一拳砸在了树上,宋忱耳朵动了动,身形微颤。 「那小废物跟子车小姐有甚么可比!老子真是想不通,世子到底为个什么要娶他!」 「哎,谁知道呢……」 管事吹鬍子瞪眼,气得不轻:「我要是侯爷,死也要从坟里爬出来!」 「要我说啊,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地。」那人神秘道。 「什么意思?」 宋忱也抬起了头。 「这么好一桩婚事被搅黄了,我觉得子车小姐肯定不甘心,她说不定对咱世子还有想法呢。」 「你怎么看出来?我听本家的人说,子车小姐把侯爷的信物给那个小废物了,想想也是,子车小姐高傲,难道要给世子做妾?这绝不可能!」 同伴打断他:「此言差矣……你看今日之事,便可知子车小姐的用意,她带那宋家小子来,刻意碾压对方,不就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想让他认清自己的能耐吗。」 那个大老粗从没想到这里,他眉头一横,半信半疑:「是这意思?」 「那当然了,所以啊,那信物也是子车小姐故意给宋家小子的,为的就是试探他,想让他知难而退。」 「那你说,这到底怎么个事,怎么办才最好?」那人似乎被说服了。 同伴:「依我看,世子和子车柔两厢情愿,只是没有人挑破罢了,那宋家小子若是识趣,就该自己拿着信物去找世子,主动成全他们。届时世子再拿信物把子车小姐请回来,八抬大轿,给全体面,这事不就成了!」 「你的意思是让世子休了小废物?」 「啧,这婚事本就是儿戏,当不得真……」 两人完了事,又朝着原路返回,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 宋忱直待两人彻底走远,也没叫过他们。 林子里寂静得让人心慌,暗沉沉得没有一点生机似的,宋忱刚才一直维持这个姿势,本来身上就全是伤,更是火上浇油,疼得他直冒冷汗。 宋忱费了很大的劲儿爬出草沟,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往迴路走。 白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等回去了再让人来找吧。 …… 不知道他原先是在哪里,宋忱一路上都没看见过马车隔百米安排的人。不过马车里的管事大多都是跟着老侯爷打过仗退下来的,宋忱如果遇到他们,应该也还是会避开。 宋忱一言不发,只顾着往前挪,好在路走对了,他穿出林子,一眼就看见了亭子。 主事老远就瞧见一个人单独出来了,他眯着眼小跑着过来,待看清了宋忱的模样,顿时一个大惊。 宋忱衣服不知被什么划得破破烂烂的,到处沾了泥土,活像个从哪里逃生过来的难民,狼狈得不成样子。 主事腿一软,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哆哆嗦嗦问:「郎君,这是怎么回事啊?」 宋忱抬手把头髮上干掉的泥巴抠掉,低着脑袋小声说:「我骑术不精,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主事心里只唿青天大老爷啊,他拉着宋忱左看右看,急得额头直冒汗:「没有大事吧!就来了这一次,怎么就出事了哦,我的亲娘啊!」 宋忱往后退了半步,遥头:「没有事。」 主事眼睛一瞪,再上下一打量,宋忱好像确实只有眼睛那一圈是通红的,别的倒也没瞧出什么。微微松了口气,主事没有掉以轻心,他苦着一张脸:「我让人去禀告子车小姐。」 还是等能管事的人回来做主吧。 宋忱却没有同意,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说的话不容置喙:「不用去叫子车姐姐,你准备马车送我回去,现在就去。」 第97页 主事一个怔愣:「不叫?你要直接回去?」 宋忱点头。 主事于是微微沉吟,宋忱好相与不计较,要是子车柔就没这么好过关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想惹上麻烦。 他换来一个小厮,对对方耳语了几句,然后面目带笑对宋忱道:「马车就来,郎君稍等。」 宋忱嗯了一声,不忘告诉他:「记得去找白马。」 马场的马平白无故发了狂,这是件大事,主事知道轻重,这次没想着马虎,他点头:「晓得了。」 宋忱坐着车上,往林子里看了一眼。 不要让子车姐姐担心他了,他收回目光,叮嘱主事,告诉子车柔自己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不要说他受了伤。 主事哪有不应的。 第 52 章 宋忱回去后只找了楼观雪。 他受伤这件事,还没有旁人知道。 此时宋忱坐在椅子上,裤腿挽了起来,露出那一大片骇然的伤口,疼得难受,他脸上灰濛濛,嘴唇没有多少血色,身体一抽一抽的。 楼观雪蹲下身,用手指仔细看了看,眉心拧紧了:「伤得这么重,你当时在马场就不该再走动,该找个大夫先处理一下。」 宋忱目光微动,嘴唇动了动:「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又给你添麻烦了,观雪哥。」 楼观雪转身去拿药膏:「我不麻烦,你却要受大罪了,皮肉上的伤倒还好,可崴的那一下,没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 宋忱低下头。 楼观雪把药膏在手心抹开,亲自揉到宋忱腿上,满是无奈:「你们总是受伤,现在我在这里还能照料你,等我走了怎么办?」 那药膏温凉,涂上去后原先火辣辣的刺痛很快就减轻了,宋忱拉着裤脚,让楼观雪更方便动作,他眉目低垂:「观雪哥别担心,我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楼观雪放柔了神色:「那最好啦。」 宋忱打起精神,嘴角勾起个浅浅的弧度。 他不知道楼观雪用余光瞥见了他灰暗的眼眸,眉心轻闪。 药涂完了,楼观雪用纱布包扎好,状似不经意问道:「听说你今日是和子车姑娘一起出去的,那日在我院子没想明白的事情,现在有头绪了吗?」 楼观雪从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面对宋忱,却破了例。 宋忱盯着地面,好半天没说话。 楼观雪嘆了口气:「还在钻牛角尖?」 宋忱缩了缩自己的腿,摇头:「没有了。」 楼观雪手上动作一顿,不太相信的样子:「想通了?」 宋忱小幅度点头,眼底满是认真:「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楼观雪坐到他身侧,目光温润似水:「想明白就好,我虽不知你和世子之间到底有什么不愉,却也能看出你对他的感情……」 楼观雪显然以为他已经把事放下了,他还在说什么,宋忱却没在听了,他心绪不宁,马场管事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 「你那么喜欢世子……」 楼观雪说的话,宋忱只捕捉到这句,他鼻头一酸,一下子没控制好情绪,泪眼婆娑望着楼观雪,矢口否认:「不喜欢了……」 楼观雪一愣:「怎么了?」 不要喜欢谢时鸢了,宋忱想开口,却发现自己难受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一滴掉着。 楼观雪吓了一跳,用手帕给他擦眼泪。 宋忱哭的时候不会闹出很大的声音,他只会安安静静的,如果不去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在哭。 楼观雪显得手足无措,也不復往日清冷如谪仙的样子:「不喜欢便罢了,何苦为难自己……」 宋忱刚才过来的时候,脸颊上的泥灰还没擦干净,现在又被泪水沖花了,像个小花猫。 哭得抽搐不停,十分委屈。 楼观雪端了热水过来,细心给他擦干净,这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和我说说?」 宋忱咬着嘴唇,不想说。 其实宋忱一哭就后悔了,他不想把那些不好的情绪带给别人,尤其是楼观雪,在他心里,楼观雪就像九天之外的仙人,不应该沾染这些俗世纷扰。 楼观雪又要问,宋忱把眼泪都憋回去了。 他的难过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旁人将要窥探时就消散了个彻底,宋忱两手一抹擦干了脸,哑着嗓子:「不用说了观雪哥,我不要想那些心烦的事情了。」 他这么说,把楼观雪的话全堵了回去,楼观雪无可奈何,只是说:「那也好,不想便不想了。」 宋忱扶着墙站起来,眼眶虽然还是很红,但情绪却明显好多了:「很晚了观雪哥,你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楼观雪便应着,正巧这时候连末也赶来了,他扶过宋忱,心疼得不得了,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 楼观雪起身,随他们一起走,直到宋忱回了听雪阁,他才离开。 * 谢时鸢这几天很忙。 宋忱每天按时去找楼观雪上药,只能从别人那里知道谢时鸢的动向,可他一次也没能见到谢时鸢。 听小厮说今天谢时鸢会回来早一点,宋忱握着吊坠,在诵雨轩门口望眼欲穿。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谢时鸢还是没回来。 宋忱等到了另外一个人——子车柔,她和侍女一道,抱着什么东西往这边走来。那天从马场回来后宋忱就没再见过她,现在突然碰面宋忱心尖一跳。 第98页 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子车柔,她先看到他,脚步如风走过来,英气凌然的眉目闪过一丝惊喜:「宋忱,你也在这?」 宋忱把手往后藏了藏:「嗯,我找谢时鸢想说点事情,子车姐姐,你怎么来了?」 子车柔目光顺着宋忱的动作停留了一瞬,随后轻轻一笑,抬了抬手里的长盒,解释道:「今日闲来无事,我上街转了一圈,给表哥买了些东西,顺道就送过来了。」 宋忱讷讷地:「你送谢时鸢东西,他一定很喜欢。」 子车柔:「我给你也买了东西。」 宋忱有些意外:「有我的吗?子车姐姐,是什么东西啊?」 子车柔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递到宋忱手中,不好意思道:「没来得及包起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宋忱一惊,胡乱把弔纸塞进袖口,子车柔给的那东西入手时冰凉一片,宋忱低头,是一把极其精美的匕首,他呆了呆。 匕首? 子车柔一脸明快:「在外面看到,觉得适合你,就带回来了,这匕首还不错,可以留着防身,喜欢吗?」 这倒是很符合她的性子,宋忱仔细看了看,刀身被鞘包得严实,手柄是镂空的象牙白,泛着柔和的光晕,精緻小巧,不像会伤人的利器,像是用来把玩的配饰。 不过宋忱拔出鞘的时候,匕首上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样子。 宋忱有些新奇,拿着匕首来回翻转。 父亲从来不让他碰这些危险的玩意儿,有时他跟着二哥接触到的时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也会很紧张。 这还是他头一次拥有自己的武器呢,宋忱爱不释手:「我很喜欢,谢谢子车姐姐。」 子车柔莞尔一笑,十分高兴。 宋忱默默想,子车姐姐这么好,他才不会听马场管事乱说,误会她呢。 不过……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宋忱把心里的失落都藏起来,朝诵雨轩张望着,谢时鸢到现在还没回来,今天恐怕又遇不上了:「子车姐姐,谢时鸢还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子车柔摆手,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无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不在没关系,我把东西放他桌上就好了。」 对哦,子车柔是能随意进出谢时鸢的房间的,他忘了,宋忱沉默了一瞬,若无其事道:「那就好,子车姐姐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子车柔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她点了点迈步往前。宋忱就要离开,不想子车柔与他擦肩而过时,怀中的荷包掉落在地。 宋忱赶紧弯腰捡起来,可他拿着荷包,目光却是一滞,这个荷包,怎么这么眼熟呢? 子车柔一个回眸,看了过来。 宋忱疑惑:「子车姐姐,这是你的荷包吗?」 子车柔眉心一动,不知想起什么,失笑否认:「不是我的。」 宋忱试探追问:「那是谁的啊?」 子车柔唔了一声:「一个书生的,我们不认识,今日碰到过一面,分别时他不小心把荷包落在我这儿了。我当时没留意,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只好带着回来。」 宋忱哦了一声,他看着荷包,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犹豫了一下还给子车柔:「原来是这样。子车姐姐,若是有缘,等下次见面,再把荷包还给他吧。」 子车柔拿过荷包,在上面摩挲了几下:「希望如此。」她把荷包收回去,「你回去吧,我先进去。」 宋忱点头,子车柔轻快走了。 宋忱看着她的背影略微出神,子车柔是因为侯府出事才来的,她的心情一直算不上明媚,今日却不一样,子车柔的神採好像格外好呢。 他抿着唇,又看了眼诵雨轩才转身。 宋忱这一回去,又是几天都见到谢时鸢,不过他暂时无心在意,因为有另一件事情,楼观雪要回青枫原了。 楼观雪在谢府拖了很久,等宋忱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才正式告辞准备启程。不知他有没有和谢时鸢说过今日走,谢时鸢还没出现。 车车停在门外,宋忱送他出来。 两人说了一路的话。 楼观雪来的时候背着药箱,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微微侧身,一身白衣,清冷出尘,和谢时鸢一点都不一样:「好了,送到这里就好。」 宋忱捨不得,他上前一步,仰着脑袋对楼观雪道:「观雪哥,我捨不得你走,但我知道你很想回去,你一路上要平安啊。」 楼观雪眉眼一弯:「你以后若是到了南洛,到青枫原找我就好。」 宋忱认真点头。 「吁——」 有人勒马停下。 谢时鸢不知从哪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他下马走到楼观雪身边,拧着眉心抱歉道:「谢某来迟,请观雪兄勿怪。」 楼观雪温和极了:「是我不想打扰你,没跟你说,谢兄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怪你。」 宋忱见到谢时鸢微微有些愣神,但二人交谈起来,他只是退开一步让出空间。 谢时鸢很敬重楼观雪,只是来不及好好道别,他说起起自己治好的眼睛,郑重朝楼观雪一拜,诚心诚意感谢他。 楼观雪摇摇头,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宋忱心绪有些乱,频频走神,也没去注意二人说了些什么。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等回过神来,宋忱一抬头就见楼观雪朝他招手,而谢时鸢在一侧看着他。 第99页 宋忱微怔,忙走上去:「怎么了,观雪哥?」 楼观雪笑似暖阳,眼里光华流转,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朝着他伸开了双臂。 宋忱会意,毫不犹豫上前拥抱住他,闷声道:「观雪哥,我会一直想你的。」 楼观雪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脑勺,眉梢的温柔久久未散,在他耳边道:「以后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啊。」 宋忱眼眶一红,埋在他胸膛前认真点头:「我知道的,观雪哥。」 楼观雪松开了他,又望着谢时鸢:「观雪走了,各位珍重。」 宋忱目送他登上马车,在后面挥着手臂道别,等车马完全看不见了,宋忱才依依不捨放下手。 一转身,就见谢时鸢双瞳漆黑如墨,削薄的嘴唇透露出几分冷淡,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第 53 章 宋忱顶着他的视线,脸色稍白。 他低垂脑袋,拖着脚步走到谢时鸢身边:「谢时鸢……」 谢时鸢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只是看着自己,不置一辞。 宋忱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随身带着的吊坠,心一横抽出来递到他面前:「这个,我还给你。」 宝石在阳光闪着夺目的红光,躺在宋忱掌心,存在感极其突出。谢时鸢的视线落到他手上,微微一变:「你怎么会有这个?」 宋忱唇瓣抿了一下,回:「子车姐姐给我的。」 谢时鸢眉头轻凝:「何时给你的?」 「你们去祭拜侯爷那天。」宋忱回道。 谢时鸢接过吊坠,不知在想什么。 宋忱忐忑不安,他把手背在后面,无意识揪起手指。 也许是因为站在门口,外面的风吹得宋忱心凉,他看见谢时鸢眼睛微微一垂,红唇吐出几个字:「你知道这个吊坠意味着什么?」 宋忱眼皮一颤:「知道。」 谢时鸢摩挲了下吊坠,沉着目光笑了一声:「知道?那我问你,子车那日便给你的,为什么今天还给我?」 宋忱一愣,这是觉得他不该拿这个吊坠,嫌他还迟了吗……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眼底的落寂:「我去过诵雨轩几次,都没见到你。」 谢时鸢手指一紧,喜怒不辨:「是吗?」 宋忱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谢时鸢没由头说了句:「楼观雪走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有什么想说的……宋忱被他问懵了,他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半晌嘴巴一动:「想说的话都和观雪哥说完了,没有别的了。」 谢时鸢脸色明灭几变,最终把吊坠收起来,说了一个字:「好。」 说罢,他拂袖而去。 宋忱往前一抓,什么也没抓住,他愣愣看着谢时鸢的背影。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明明等了这么多天,才终于找到机会把吊坠还回去,可是并没有多高兴呢。 …… 上一次见面的时间短暂得可怕,谢时鸢只是把吊坠拿走了,就再没出现过。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谢时鸢这几天在忙什么了。 宋府。 宋鸿嘉面色凝重:「忱儿,寒食散一事,为父已查证,确如你所说。」 宋忱毫不意外,他一脸正气:「你现在相信孩儿了吧,阿父,他们作恶多端,既然已经查到了,你要赶紧将他们绳之以法啊。」 宋鸿嘉嘆了口气。 宋忱心提了起来:「怎么了?阿父,是有什么困难吗?」那些侍卫都是太后的人,他知道太后一定会护着他们,想处置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麻烦不在这儿。」宋鸿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揉着眉头,提起一件很久远的事,「你可记得上次卢蘅一案,父亲和你说了什么?」 那事让宋鸿嘉吃了不少苦头,他提起来时宋忱记忆犹新:「你说案子另有隐情,主事不是他杀的。」只是他不解,「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宋鸿嘉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个主事,是太后的亲侄子,钱宵杀的啊。」 宋忱懵了,他脑子一片空白,在宋鸿嘉的引导下,他隐约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一张非常大的暗网:「他为何要杀人?」 宋鸿嘉:「因为主事不小心发现了他的秘密。」 宋忱一惊:「什么秘密?」 「哎。」宋鸿嘉愁道,「你以为太后那些寒食散是哪里来的?我竟没想到,玉狐院的东家是钱宵,他正是利用玉狐院帮太后走私寒食散啊,主事撞见了,自然要被杀人灭口,卢蘅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宋忱听得好半天没出声。 信息量太大了,他的脑子有些乱,好不容易缕清楚了,宋鸿嘉看了他一眼,又道:「不仅如此,你那天被抓进玉狐院,也是钱宵干的。」 宋忱一惊,不仅是对真相,还因为他连这件事都知道。 宋鸿嘉说出更惊人的消息:「知道我是怎么查到这些的吗?」 宋忱讷讷道:「怎么查到的?」 「是谢时鸢做的好事。」宋鸿嘉目光深远,不知是褒是贬,「你这个好夫君,可真是一点都不简单哦。」 宋忱眼睛瞪大了。 宋鸿嘉轻轻冷哼了一声。 当初王羡禀告皇帝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幕后操控,现在宋鸿嘉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了。 包括谢时鸢对狐纹货币的推波助澜。 第100页 他原以为谢时鸢和太后一起构陷他,只是在事情发生后借题发挥,可如今看来,这分明就是谢时鸢给他和太后一起下的套。 宋鸿嘉差点要气笑了。 可一切明了后,宋鸿嘉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爽快,大概是觉得无论如何,心狠的狼崽子总比眼瞎的野犬要好太多。 况且谢时鸢这几天给他送来了好多事情的证据。 宋鸿嘉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宋忱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知道的比宋鸿嘉更多,想的也更多,他想谢时鸢故意把证据送到父亲面前,大概是要借父亲的手,去对付太后。 他在宋鸿嘉看不见的地方绞紧了手指:「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宋鸿嘉:「那些私自用寒食散的侍卫为父会在这几天处理,但钱宵,只能从长计议。」 宋忱看他还愿意管这事,微微松了口气,但谢时鸢的事情还没过去:「父亲不怪谢时鸢吗?」 宋鸿嘉的神色深不可测:「他有这能耐,我自嘆不如,怎么能怪他?」 宋忱下颚绷紧了。 宋鸿嘉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他的事情暂且不提,这几天过后,你带他来见我。」 宋忱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犹豫了半天,终是什么也没说:「知道了父亲。」 宋鸿嘉贵为刑部尚书,办事雷厉风行,很快就将收集的证据递到了朝廷上,义正言辞讲清了原委,要求彻查。 此事波及者众多,朝野一片譁然,纷纷跟着请愿。 宋忱在第三天就收到了消息。 这里面的人多少都和太后有点关系,听说薛霁卿问罪的时候,太后脸都气绿了。 聪明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最后处罚也没降到太后身上,只是轻飘飘落了个管教失察的罪名,就把事情揭过去了。 不过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宋忱握着信纸凝起眉头,太后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太难撬动了,他满心烦闷,不高兴全写在脸上。 谢时鸢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宋忱有些发愣,他已经很久没踏足听雪阁了。 谢时鸢眉目深沉,款步走过来,细长的手指抽去宋忱手里的信,神色平静地一扫而过:「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了?」 宋忱头一低,压住唇角,小声说:「知道了。」 谢时鸢微微一笑:「你姑母出事,你很伤心?」 宋忱对上他的目光,否认道:「不是……我没有。」 「不该伤心吗?」谢时鸢故作不解,「你姑母待你那么好,你不是很在意她吗?」 宋忱有些委屈,眼角变红了,他已经和谢时鸢说过好几次自己不喜欢太后,他却一直都不愿相信,总是误会他。 「她伤害过你,我不喜欢她。」宋忱最后又解释了一遍。 谢时鸢凤眸轻眯,他突然欺近,勾起了宋忱的下巴,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冷声道:「你最好如此。」 宋忱眼帘轻颤,睫毛像蝴蝶羽翼一般闪动,也不说话了。 谢时鸢收了手,宋忱想起什么,一把拉出他,道:「我父亲想让你去见他。」 谢时鸢一顿,问:「何时?」 宋忱有些失神,他都已经做好了谢时鸢拒绝他的准备,没想到谢时鸢会这么问。 「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谢时鸢似乎思衬了一瞬:「明日便可。」 宋忱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道:「那我明天带你去家里。」 谢时鸢脸色稍变,否决道:「不去宋府。」 「什么?」宋忱没听清。 谢时鸢侧身,脸上的弧度显得有些冷硬:「我说不去宋府,他要见我,就约在别的地方。」 宋忱心头一跳,想起些不好的画面,当下就明白他为何不想去。谢时鸢在宋府遭遇了那些事,只怕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踏入府门半步。 就像新婚夜那回,自己傻傻地让他回门时,他说的那样。 宋忱有些苦涩,他张了张口:「我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吧,我告诉父亲一声。」 谢时鸢回眸凝视着他,一双眼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宋忱看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脑子一抽,小心问道:「你今晚要留在这里吗?」 谢时鸢仿佛刚刚惊醒,他显然想都没有想过宋忱这个提议,皱着眉头:「做什么梦?」 宋忱咬着嘴唇,他想了想:「明天我可以直接带你过去。」 谢时鸢毫不犹豫就往外走:「 明日不用你去,告诉我地方即可。」 没等他回復,谢时鸢已经离开了,宋忱看他避之不及的样子,一股失落涌上心间。 今夜的侯府尚且算安宁,可两人分居各地,均不知宫里已经闹翻了天。 慈宁宫,大殿漆黑一片,不知是宫人忘了掌灯还是别的什么。 「哐当——哐当——」 深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奢华的地毯上已经碎了不少东西,但里面的人还是没停,甚至愈演愈烈。 「好你个宋鸿嘉,上次的事本宫就没计较,这回又来和我作对!偏偏要坏我好事,他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满含怒气地嘶吼,胸膛不停起伏,像是气得狠了。 全公公慌忙去扶她:「娘娘先别激动,要当心凤体啊!」 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双美目冷森森的,问:「全临,你说本宫做的还不够吗?」 第101页 全公公腾出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大气不敢出。 太后自顾自道:「本宫知道,我们都姓宋,可是心却不在一起,宋鸿嘉瞧不上本宫,十年前他更是因为宋忱的事情怨憎我!本宫看在他是家主的份上,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处处对他傻儿子好,就是想着补偿他!我不求他替我做什么,只是希望我们能相安无事。你说,他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全公公附和:「娘娘,您已经尽心了,是宋大人不知好歹,拎不清才做了错事。」 全公公虽然这样说,却不全然这么想,太后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想要继续在宫里立足,还得要宋鸿嘉的支持,哪怕是发生矛盾了,也不能从此就反目成仇。 他想的是先哄着太后,再想办法缓和两人的关系。 岂料太后看了他一眼,声音无比幽暗:「你说的对,他不知好歹,无论本宫做什么他都不会买帐。本宫这么多年受他欺辱,已经忍耐够久了,本宫不能再忍了!」 全公公一惊,生怕她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眼珠子飞快转着,赶紧想了一招祸水东引:「娘娘冷静,先听奴才说一嘴。」 太后扭头看他,眼睛赤红。 全公公语速极快:「依奴才看,宋大人做的事情,倒也不是故意来针对你。娘娘你想,宋大人无缘无故,怎么会去找那几个小侍卫的麻烦?你可是忘了,上次镇北候世子受伤,咱们是派得这些侍卫去通知宋小公子,奴才觉着是这事让宋大人心里有了芥蒂,才有这么一出。」 其实太后哪里是忘了啊,这些小事无需她出面,她当然一点也不知道。经全公公一说,她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是谢时鸢,他不过就是和宋忱成了亲,宋鸿嘉还真把他当自己人了?他帮谢时鸢对付我?真是可笑!」 全公公:「娘娘,宋大人如今还有用,我们想处置他以后也不迟,只是他一时煳涂,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他认清谢时鸢的真面目,把他的心再拉拢回来。」 太后终于是听进去了,她闭了闭眼睛:「你有什么法子?」 全公公心下一松,凑到她耳边:「奴才听说,镇北候府家的表姑娘来京城了……」 等全公公说完,太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眼里闪过一丝狠辣:「此时若办成,本宫倒要看看宋鸿嘉还会不会向着谢时鸢,这京城还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不会坑,作者一回家就勐写 第 54 章 因为谢时鸢没带上宋忱,他不知道父亲和他到底说了什么。 此时宋忱坐在窗边,手心捧着只小蝴蝶,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不停给蝴蝶吹着气。 连末瞧见了,走过来好奇问:「公子,你在干嘛呢?」 宋忱动作不停:「蝴蝶落水里了,我帮它吹干翅膀。」 连末定睛一看,那蝴蝶翅膀果然全是水,湿答答飞不起来。他拿了张纸过来,和宋忱一起轻轻煽着:「公子你从哪里捡来的蝴蝶啊?」 宋忱:「后院的湖边。」 连末皱起眉头:「怎么又跑去湖边了,明明在那里落了湖,人家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公子你怎么一点也不憷啊?」 有纸张帮忙,蝴蝶翅膀很快就干了,宋忱朝窗外摊开手心,蝴蝶跳动了几下,飞走了,他微微一笑:「就是想去。」 连末不说话了,他知道宋忱为什么想去,他一不高兴就喜欢自己去湖边呆着。 他想了想,道:「端阳节要到了,公子喜欢去湖边的话,那天我们可以去划舟。」 宋忱咬着手指:「和谁去啊?」 连末:「今年二公子在家,等大家一起吃完饭,让二公子带我们去就好嘞。」 连末话里话外都是要回宋府过节的意思,宋忱顿了顿:「我们今年还要回去吗?」 连末毫不犹豫:「回啊,公子你不想回去?」 宋忱抿唇:「没有。」 只是觉得他在侯府,回去可能不好。 宋忱这么想着,却没有和连末说,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不过很快他就不能纠结了。 宫里来了指令,太后让各王孙贵族携家眷于端阳节入宫参宴。 这是薛舒亲自来告诉他的。 宋忱许久没有答话,如今只要是和太后有关的事情,他都会激灵一下。更何况她前些日子才受了处罚,现在办宴席,宋忱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可以不去吗?」宋忱满脸复杂地望着薛舒。 薛舒有些为难,她解释道:「这回虽然是太后的意思,但却是陛下下的旨意,恐怕推脱不得。」 还有件事薛舒没说没,前几月她在宫里修养时,多亏了薛霁卿的照拂。这个侄子薛舒从来没有过多关注,但他在关键时候却帮了她们许多,薛舒有些惭愧,哪里再忍心拒绝对方。 宋忱吐了一口气:「好吧,我知道了夫人。」 自从薛舒让他唤自己夫人以后,宋忱对她的称唿就一直是这个。薛舒心下一嘆,宋忱是个好孩子:「到那天你同谢时鸢准备准备,我带你子车姐姐也一同进宫去。」 宫里这种邀请家眷的宴席,其实变相也是帮朝臣家的适龄子女相亲,薛舒心里门儿清,太后家有个侄子,大概是替他办的。 不过带子车柔去可不是因为她看上钱宵了。 第102页 薛舒是觉得谢时鸢和子车柔的婚约算是愧对自子车柔和她母亲,如果有可能,可以在京城给子车柔相看个好人家。 所以她想藉此机会出去瞧瞧,当然也只是带子车柔去看看,有看对眼的最好,没有也无妨,花戎国的好男儿可不少。 也不用担心太后看上子车柔,有她在,太后不敢强迫她。 薛舒这么想,但不好和宋忱说,怕他误会,在等着他的反应。 哪知宋忱波澜不惊,乖巧道:「我知道的,夫人。」 知道的?薛舒眉梢一挑,嗅出一丝异样,她刚想说什么,又蓦地歇了心思,眼里流光一转。 瞧这样子,怕是已经误会了。 薛舒嘴角轻笑,看不出来,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们自己的事,就叫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上次她就叫许嬷嬷插过手,这回算了,子车柔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宋忱的失落有时薛舒也看在眼里。谢时鸢自己有能耐,自己真喜欢,轮的着她来费口舌? 薛舒轻哼了一声,她倒要看看谢时鸢能把事情办成什么样。 只是她不知道,误会是真的误会,但宋忱此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子车姐姐作为老侯爷的亲眷,就应该和他们一起进宫,所以才会那么说。 他根本没有想过把子车姐姐单独留在府里的这种可能。 * 端阳节。 宴会是露天的,宫里人进人出,热闹非凡。 宋忱跟着谢时鸢坐,薛舒和子车柔来得晚,还在后面,他们正对面就是宋父,宋萱也来了。 宋忱看见他有些惊讶,因为二哥不喜欢这种宴席,他很少参加,这次不知为什么来了。 他一直盯着前面,谢时鸢不明意味瞥了他一眼,红唇一挑:「想过去?」 宋忱有些迟疑:「可以吗?」 刚问完,他就看见谢时鸢面色稍冷,漆黑的瞳孔就这么盯着他。 宋忱立刻就不说话了。 谢时鸢这才转回去,自顾自倒了杯酒,看也没看就喝下去。 周围很吵,他们这一桌却安静如许,宋忱挨着他坐立难安,也不再往那边看了,改去看门口,盼着谢母她们快些来。 许久,她们终于来了。 子车柔在宋忱身侧落座,她头一回参加大雍的宫宴,也觉得新奇,一直侧头和宋忱说着话,宋忱和她多讲了些,惹得她发笑。 薛霁卿来了。 宋忱觉得他也不想办这个宴会,大概是被太后逼迫的,所以他只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让大家随意活动。 紧接着是太后,她好像一点也没受到前些日子的影响,喜笑颜开地说了些场面话,又给大家介绍了钱宵。 不过虽说是给钱宵相看人家的,但其实太后并没有花过多的时间在他身上。 薛舒有些诧异,不过她并不关心,只是凑过来,掩唇对子车柔说:「柔儿,京中有不少好儿郎,你今日接触接触,若有喜欢的,舅母给你把关。」 子车柔来的时候可没想到这齣,她哭笑不得,只是道:「知道了舅母。」 薛舒点点头,她有自己的好友,也不愿总是和他们这些小辈待在一起,起身离开了。 待她走后,子车柔没像她说的去寻看男子,她慢条斯理拿起筷子,熟稔地去夹东西投餵宋忱,乐此不疲。 宋忱脸有点红,却没有拒绝。 他们都没注意到太后临走时朝谢时鸢瞥去的那一眼。 侯府这一对夫妻,目前来说是大雍京城唯一对特殊的,自然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宋忱和子车柔说话的间隙,旁人也在看着他们,对这三人的关系越发摸不着头脑。 子车柔来后,京城不是没有流言蜚语,但大多都是子车柔和谢时鸢的,大家都以为子车柔和谢时鸢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宋忱不过是拆散鸳鸯的恶人。 甚至有传子车柔和宋忱现在水火不相容,只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 哪知今日一看发现不是这样,子车柔和宋忱相亲相爱,而谢时鸢孤零零坐在一旁,怎么看……都感觉子车柔和宋忱才是一对儿的样子。 众人纷纷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汗颜。 宋忱无意间抬头,见二哥都看了过来。 但他不是一直盯着这边,他像是看见什么又不确定,很快低下头,然后过了几秒又会看过来。 二哥在干什么? 宋忱满目疑惑,难道是要找他?可是看着不像啊。 他想过去问一问,但是又顾忌谢时鸢,宋忱偷偷瞥了谢时鸢一眼,见他没反应,又转了回来。 算了,再等一会儿吧。 他不知道谢时鸢此时的状态很不对劲,谢时鸢身上在发热,从五脏六腑往外烧,他皱着眉头,脸色有些难看。 目光落在刚才喝过的酒水上,谢时鸢暗自咬住了牙齿。 糟了,中招了。 宋忱都能想到这场宴会会发生什么事情,谢时鸢今日出来的时候自然也做了准备。 只是没想到药会下在这壶酒里,这酒是开场前的摆设,一般不会有人喝,可他方才跟宋忱说话时喝了一口。 热浪一下一下扑来,谢时鸢藏在桌下的手一把握紧了桌布,淡青色的血管突突地往外鼓,额角不知何时滴下了热汗。 不能留在这了。 谢时鸢蓦地站起来,把宋忱和子车柔吓得一跳,他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才压住紊乱的唿吸,洋装平静:「我先出去一趟。」 第103页 也不知是和谁说的,宋忱怔愣着点头。 子车柔只是眨了眨眼。 等谢时鸢离开,宋忱终于找到机会去对面,他转头对子车柔说:「子车姐姐,我想找二哥说会儿话,我很快就回来。」 子车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不知看到什么,愣了一瞬,随后柔声道:「去吧,不急着回来,我一会儿出去走走,你随意就好。」 宋忱点头,起身朝二哥走去。 过来后才发现宋萱的目光还落在那边,宋忱挥挥手,才把他吸引过来,他就知道二哥不是在看他了,宋忱问:「二哥,你在看什么呀?」 宋萱还有些失神,含煳道:「没什么。」 宋忱摸摸脸,靠着他坐下了。 二哥跟他搭话,宋忱说了几句,就感觉他心不在焉的,还时不时往对面看。 宋忱仔细一看,发现他的耳朵是红的。 又过了一会儿,宋萱似乎实在难自禁,干脆看向子车柔低声问宋忱:「那位姑娘是?」 宋忱回:「那是子车姐姐,是谢时鸢的表妹。」 果真是那位表姑娘,宋萱其实已经想到了,他还想再打听,又觉得擅自打听人家姑娘的事情不好,羞涩不已。 他这副纠结的样子,宋忱都看出猫腻来了,他的眼睛微微散大,张着嘴巴:「二哥,你喜欢子车……唔……」 话被堵在喉咙里,宋萱耳朵上的春色不知何时波及到了全脸,他急声道:「不能随便说,别污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宋忱被捂着嘴,二哥手大,他只露了双眼睛在外面,咕噜咕噜转着,轻轻点头,示意他松开。 宋萱犹疑着放下手。 宋忱刚被放开,嘴角就翘了起来,眼里满是笑意。 宋萱脸又是一红,不过他已经知道宋忱明白了,也不再遮遮掩掩,直白道:「还不确定是不是喜欢,我就是觉得她很像我先前认识的一位姑娘,想确认一下。」 第 55 章 「什么姑娘啊?」宋忱问。 宋萱没有立即回答他,他有些急切的样子:「你先告诉我,这位子车姑娘会用剑吗?」 宋忱点头:「会的,子车姐姐还会很多东西。」 宋萱于是眉间带上了笑意,他刚想解释,宋忱却低头看见什么,一把抓起他腰间系的荷包:「我想起来了,那个荷包是你的!」 宋萱一怔:「什么?」 宋忱拉着荷包左翻右看,他说的荷包是那天子车姐姐带回来的那个,和二哥现在腰上系的这个如出一辙,大概也是见君子的货,辨识度很高。 难怪当时看着眼熟,原来他在宋萱身上见到过,这荷包是二哥的,宋忱恍然道:「原来子车姐姐说的书生就是你啊。」 宋萱:「!?」 宋忱没满着,他把那天子车柔和他说的话全盘托出,宋萱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又转过头和他解释起前因后果。 原来那天宋萱上街的时候,运气不好遇到两个小贼,把他揣着的锦袋摸走了,那小贼脚底像抹了油,熘得飞快。 若是里面只有三两个小钱,追不上宋萱也就不计较了,可偏偏里面是他的印信,丢了要出事的,他只得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 宋萱外表就是个文弱的书生,跑两步就要喘不动气的那种,但其实他追了很久,实在是追不动了,才杵着腿休息了会儿。 正此时,一位带着帷幔的青衣姑娘从天而降,她提着宋萱的锦袋,递到他面前:「喏,给你追回来了,下次要小心。」 宋萱呆愣愣地接过袋子,一眨不眨盯着这姑娘,但隔着帷幔,只能看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姑娘把东西送到了就要离开,宋萱却跟了上去,说是想请她吃饭,感谢她帮忙,只是说话的时候,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腼腆,又莽又一直不停地说。 姑娘走了一节路,只是觉得好笑,没有搭理他。 实在被吵着了,她才停下脚步,转向宋萱,玩笑道:「怎么,赖着我,我不去你就不走了?」 宋萱不是这个意思,但那天他就莫名其妙变得不会说话了,他脸憋红了,也只说出一句:「姑娘误会了。」 姑娘失笑,轻轻抱起手臂,呈一个不让人拒绝姿态:「吃饭就不必了,你别在我耳边吵我,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宋萱这才发觉自己的无理,他拍了拍脑门,退后跟姑娘赔礼道歉,打算走时,又回头看了几眼,姑娘只是朝他扬起下巴,他便依依不捨离开了。 宋萱回去的时候其实发现自己荷包丢了,他只当是追小贼的时候落在哪里了,也没去管。 不曾想荷包是落在了子车柔那里。 是的,经过这么一核对,宋萱几乎已经完全确认子车柔就是那天帮他的姑娘了。 他恍恍惚惚露出抹笑容,轻声道:「原来真的是她……」 刚说完这句,宋忱突然惊疑道:「二哥,子车姐姐好像要走了。」 宋萱抬头一看,子车柔正起身欲离席,他急了,唰得站起来,脚都迈了一步,又顾虑什么,踌躇不前。 犹豫的这一会儿,子车柔已经看不见身影了,宋萱有些怅然。 宋忱想了想,鼓励道:「子车姐姐方才说想出去散步,你想找她说话,可以现在去哦。」 宋萱咽了咽口水,当真听他的话追了上去。 第104页 宋忱瞧着他着急的模样,不禁失笑。笑完又发现不对,他突然想起件事,二哥难得遇见喜欢的姑娘,可子车会喜欢他吗,如果喜欢,她和谢时鸢怎么办?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愁,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 …… 子车柔不是出来散步了。 她出了宴会,随侍从的指引往西边的宫殿走去。 方才宋忱离开不久,就有个一直跟在谢时鸢身边的人来报,说是他不舒服,现在正在偏殿休息,让她过去瞧瞧。 子车柔想起刚才谢时鸢走时的脸色,好像确实不大好,她没想太多,临走时看见宋忱还在说话,便跟着对方先出来。 子车柔问:「有说是哪里不舒服吗,早上还好好的,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奴才也不知道,世子出来后就往那边走了,什么也没和奴才说,我瞧着实在不对劲,就去请姑娘了。」 子车柔凝眉:「好吧。」 她垂头低吟,没走出几步路,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 「子车姑娘!」 子车柔回眸,果真看见有人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她眉头一松,认出了对方是谁,心头微动。 宋萱站在几尺远的地方,紧张得手心冒汗,呆头呆脑道:「我……我是宋萱,前些日子,你在街头帮一个人追回了个锦袋,那个人就是我,不知你可还记得?」 子车柔喃喃道:「宋萱……」 宋萱忙点头。 「你和宋忱是什么关系?」她问。 宋萱一愣,但还是乖乖解释:「他父亲是我叔父,宋忱在家中排行第三,我是他二哥。」 子车柔听罢展齿一笑,大方道:「原来如此,我记得你,不错,那天帮你的人的确是我。」 宋萱听她说记得自己,喜不自胜,但很快又想到什么,先是问了他和三弟的关系,才说记得自己,子车姑娘莫不是看在三弟的面子上,才愿意和自己说几句话吧? 宋萱眸光微闪。 子车柔:「你的荷包落在我这里了,你可知晓?」 宋萱回过神:「知晓……」 子车柔也不废话:「我今日没带,你要是想讨回,我们约个时候,我差人给你送去。」 宋萱觉得她误会了:「子车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来不是想讨回荷包。」 子车柔气定神闲:「那你找我,是想做什么?」 宋萱脖子红了个彻底,往日伶俐的嘴巴此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子车柔没忍住笑了出来。 宋萱被那抹笑容晃了眼,眼睛一眨不眨盯着。 子车柔念着谢时鸢,但见他这青涩的样子,忍不住多逗了他两句:「你是个书生吧,以后进来朝廷得做文官,文官可不能这么不善言辞。」 子车柔料想他定然会更羞恼,没想到宋萱摇头:「不是的,我是行商之人,不做官。」 商人?子车柔轻挑眉头,意外道:「你这人还真有点意思。」 宋萱手指头一动,鼓起勇气询问:「子车姑娘,我可以邀你一起走走吗?」 管他是不是因为三弟,宋萱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很清楚,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子车柔微微沉吟,她看了侍从一眼。 被耽搁了一会儿,她们才出来一小段距离,侍从都有些着急了。 还是得先去看看谢时鸢吧。 子车柔刚想婉拒,倏然灵光一闪,问宋萱:「宋忱是不是还在里头?」 子车柔其实不是现在才认出宋萱来的,她刚才看见二人聊天时已经认出来了,既然宋萱出来了,那宋忱现在估计也没什么事。 宋萱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子车柔于是对那个侍从说:「你稍等一会儿。」 说罢,携宋萱朝迴路走去。 侍从抬起手,面露急色,似乎想拦,最后却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盯着子车柔的背影,在远处徘徊。 * 「宋郎君,宋郎君……」 宋忱偏头,看见一宫人在唤他,他眨眼:「怎么了?」 宫人递来信物:「郎君请随我出来。」 是子车姐姐的东西,宋忱立马起来,跟着她走到了外面。 此时宫人才说:「子车姑娘让我告诉郎君一声,谢世子身子好像不舒服,她此时不得空,叫你随前路一个侍从去西殿看看。」 宋忱面色一紧:「谢时鸢不舒服?」 宫人点头。 宋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放不下心,他看看宫人指的方向,焦灼道:「不从那里去了,西殿有更近的路,我自己找去吧!」 宫人想了想,子车姑娘让宋忱走的那条路七弯八绕,确实一般人都不会走,于是她就放宋忱去了。 宋忱着急忙慌赶到西殿。 这里几乎没什么人,大概都在那边,安静得很。不知道谢时鸢在那间,他挨个找,时不时唤一两声。 直到走到一间最不起眼的房外面,他才听见一点响动。屋子在角落,格外昏暗,侧边长了一大棵海棠树,扑扑簌簌下着海棠雨,一片绯红,香气淡淡。 宋忱迟疑着敲了敲门。 里面有人,他听见有人悉悉索索走来。 他在原地静等。 「吱呀——」 门打开,宋忱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人,就被一只汗津津的手勐地掐住脖子! 第105页 「唔……」 他力道大得像要拧断自己都骨头,宋忱挣扎着去掰对方的手指,顺便看清对面的人,吓得浑身激灵。 真的是谢时鸢。 何止是身体不舒服啊,他整个人像发疯的凶兽一样,眼睛赤红,不知是不是出的汗,身上全湿了,脖子也充着血,青筋像藤蔓一样盘踞其上。 宋忱眼里沁出泪花,拍着他的手叫:「谢时鸢……谢时鸢……」 脖子上的手倏地一松,谢时鸢垂眸,透过一片血色,迷迷煳煳看清了宋忱的轮廓。 宋忱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还没完全缓过来,就去拉谢时鸢的袖子,什么也不知道,懵懂问:「你怎么了?」 谢时鸢一言不发,他盯着宋忱看了很久,突然就反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拽进来。 门哐当一声落下锁。 …… 残红下落听雨声,屋外海棠格外艷丽,无人知道在昏暗中,有人以声音为弦,恶劣地弹出一曲曲充满吟泣的乐音。 裊裊不绝。 * 宴会结束了。 子车柔心情十分不错,跟着薛舒到外面乘车。 过来的时候,没想到有人快她们一步。 子车柔看谢时鸢怀里抱着一个人,正准备上车,她惊唤了一句:「表哥?」 谢时鸢转身,怀里的人也露出了脸。 是宋忱。 子车柔一顿,不是说他身子不舒服吗,为什么她看着神清气爽,没有哪里不好啊,这不还有力气抱宋忱嘛。 刚想着,她低头看见什么,眼皮一跳。 宋忱的手腕上方才不小心露出了密密麻麻红痕。 子车柔掩住惊诧,又细看了宋忱几眼,发现对方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气力,眼睛也湿漉漉的,浮肿得不行,眉目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嘴唇也破了几个口,红肿吓人。 他看见自己,没有像从前一样乖巧打招唿,而是把脸慌忙埋进谢时鸢的胸膛,不小心发出一声低吟,嗓音哑得不行,耳朵、脖子没有一处是不红的。 最直击人心的是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 子车柔咽了咽口水,顿时心如明镜,她退后一步挡住薛舒正欲窥探的视线,努力装作平静:「表哥,我和舅母先走了。」 谢时鸢点了点头,抱着宋忱上车。 子车柔揽着薛舒,回头又看了一眼,耳尖也悄悄红了,宋忱手上好像还有一圈红痕,那是被什么勒出来的。 表哥……也太孟浪了…… 作者有话说: 不是我说,在座的每一个都是助攻 第 56 章 「啪——」 全公公被一巴掌掀翻在地,他匍匐着,颤抖不已:「娘娘……」 太后胸膛上下起伏,怒不可遏:「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宫要你有何用!」 全公公委屈:「奴才确实安排好了,可那子车姑娘偏偏走到半路就不走了,奴才也没有办法啊!」 太后恨铁不成钢:「蠢货,你不会让人把她绑了去,这也要本宫教你!」 全公公为难不已:「那子车姑娘身边一直有人守着……」 太后眼睛一凛:「是谁?」 全公公:「宋二公子。」 太后向后踉跄一步,全公公赶紧起来扶着,她许久不言,半晌阴森森笑了一声:「一个个的,非要和我作对是吧。」 全公公这回不说话了。 太后闭了闭眼,平静道:「他那药没人解不了,谁进了他的房?」 事到如今,哪怕不是子车柔,随便是哪家的姑娘也好。 不料全公公结巴道:「是……是宋小郎君。」 太后先是惊愕,随后捂着胸口,大喊道:「荒唐!」 全公公不敢再刺激她,只一直给她顺着气。 太后现在也计较不了为什么是宋忱进去了,她面目扭曲,活像吃人的妖怪:「疯了,都疯了!」 全公公:「娘娘,冷静啊!」 太后在一瞬间脑子闪过无数可能,目光寒冷:「全临,这个人留不得,若早知今日,本宫就该在一开始了结他。」 全公公哀嘆道:「您说的是,怪奴才当初看走了眼,引狼入室。娘娘也莫担心,他尚不成事,翻不出别的风浪,一切还来得及。」 太后眼睛一眯,吩咐道:「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宋鸿嘉知道今天发生的事,那些人你给本宫处理干净了。」 全公公低眉顺眼:「是。」 * 宋忱趴在浴桶边,半闭着眼不敢往下看。 从来没想过他和谢时鸢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回想今日发生了什么,可一幕幕画面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时他被拉进门,谢时鸢不由分说把他抵在墙上,背后是冷硬硌人的墙面,身前谢时鸢强势的侵略感铺面而来 ,让他避无可避。 他只知道谢时鸢出汗了,浑身上下很燥热的样子,长发也沁湿了,紧贴着脖子,宋忱又问他:「你怎么了?」 谢时鸢哑着嗓子:「来的是你?」 宋忱被欺压得几乎站不起来,他迫不得已扶着谢时鸢的肩头,又不敢贴得太近,小声解释:「子车姐姐不得空,你难受的话,我来看着你可以吗?」 谢时鸢突然勾起他的下巴,凤目直盯着他,满是说不出的意味。 第106页 宋忱觉得有些奇怪,他微颤眼帘,显得脆弱又可怜。 谢时鸢咬上了他的脖子。 宋忱惊唿一声,发现他的手也搭了上来,宋忱慌得去拉他:「你做什么?」 谢时鸢抬头,皱着眉头,用残存不多的理智问:「没有人教过你吗?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宋忱听着这些隐晦的话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太后曾经给他的小册子,心口不规律跳动起来,对着谢时鸢迟疑地说了几个字:「……」 谢时鸢红唇一挑:「是。」 宋忱好半天没说话,他还念着子车柔的事情。 谢时鸢有些急不可耐,他抓着宋忱的手缚到身后,又开始作乱。 宋忱于是脸慢慢变红,像天边爬起的晚霞,一点点渲染洁净的白云,华美绮丽,他垂着眼:「子车姐姐……」 「闭嘴。」 想说的被打断,谢时鸢的动作又让宋忱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眼见挡不住了,他抠着手指,不安请求:「可不可以去别的地方?」 他的意思是要回家,可谢时鸢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什么也没说,揽腰抱起他,往深处走去。 …… 中途,谢时鸢扯下髮带绑住了他,宋忱在迷煳中认出那东西,那是前世谢时鸢挑给他的,现在系在了自己手上。 后面越来越混乱,宋忱哭着去推谢时鸢,他却纹丝不动。 直到谢时鸢把他抱回来。 宋忱现在不是什么也不懂,但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想起宫门前子车柔的眼神,简直无地自容,他抄起手捂住自己的脸,趴在水里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几日,宋忱都在修养。 谢时鸢会来听雪阁看他,但每当两人对视上,各自都会匆匆移开视线,而且也没说过几句话。 他们的相处多了难以言喻的意味。 有一日,谢时鸢给他带来一盒东西,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在了桌上。 宋忱问:「这是什么?」 谢时鸢:「软膏。」 宋忱于是抿着唇,大概懂得了那是干什么的,他蒙上被子,还有些生谢时鸢的气。 都是因为他。 外面,谢时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些日子别的事情没有,就是从宋府来的书信多了很多,宋忱看了一下,十封有九封都是二哥的。 都是对子车姐姐的事情旁敲侧击,二哥还想约子车姐姐,但不好意思,想请宋忱帮忙。 宋忱假装看不见了好几天。 直到宋萱误以为子车柔不想看见他,信里满是失望,宋忱才拿着信,又不忍又充满纠结。 不是不想帮二哥,可他一想到那天的事,就觉得对不起子车柔,哪里还敢往她身边凑,宋忱真的没有勇气。 宋忱看着二哥的文字,小声哀嘆。 不久,这个问题就直直摆在了他面前。 因为子车柔来找他了。 宋忱整个人都懵了,他连床都不敢躺,慌忙跑出去乖乖坐好。 子车柔刚好进来。 宋忱低头不敢看她:「子车姐姐。」 子车柔眼神也瞟移了一下,她掩唇咳嗽:「你身体抱恙,舅母让我来看看你。」 宋忱什么也不敢说,话很短:「谢谢夫人关心。」 子车柔心里一清二楚,还不得不问:「你怎么样了?」 宋忱脸红得滴血,他不确定子车柔知道多少:「我……没什么大事。」 子车柔顿了顿,不觉得他没什么大事。已经过了几天,宋忱看还是有些虚弱,大概是休息得也不好,嗓音也没完全恢復。 她手指一动,想劝劝他们:「你和表哥,你们要节……」 「子车姐姐!」宋忱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急忙打断她,可叫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解尴尬,他胡乱想着,搬出了二哥:「我二哥他还想见见你!」 子车柔一怔,把方才想说的话抛之脑后,低喃道:「这人……我们不是刚见过吗?」 宋忱好容易平静下来,他想了想,直白问:「子车姐姐,你觉得我二哥怎么样?」 他和谢时鸢都那样了,断然没有脸面再撮合他们二人,宋忱抱着补偿的心思,提出这样一问。其实他二哥也不错的,而且宋萱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姑娘,宋忱也想帮帮他。 子车柔于是笑出了声:「他是个呆子。」 宋忱眼睛轻眨,替宋萱解释:「二哥不呆的,他比我聪明多了,是我们家最厉害的人。」 子车柔:「你似乎很喜欢你二哥?」 「那当然了!」宋忱骄傲不已,「父亲不在的时候,都是二哥带着我,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二哥能文能武,还会照顾人,没有人不喜欢他!」 宋忱一直在子车柔面前说好话,她也安静听着,目光渐渐柔和。 宋忱悄悄看着她的脸色,打探道:「子车姐姐,你想和我二哥一起出去吗?他期待很久了。」 子车柔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调侃道:「期待了很久,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宋忱觉得好像有机会,他眼睛一转:「我这就让他约你。」 子车柔果然没拒绝。 宋忱嘴角轻轻翘起。 子车柔也不是个很端着的人,她觉得宋萱有意思,也会主动去问关于他的事情,宋忱又和她说了很多。 第107页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气氛比一开始欢快多了。 子车柔回过神来,惊觉他们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应该放宋忱回去休息,她道:「扰你太久,忘了你还难受着呢,我先回去跟舅母说一声,你去躺着吧。」 宋忱又不好意思了,他挠着脑袋说了声好。 子车柔点点头。 她刚要走时,宋忱叫住了他,忐忑问:「子车姐姐,你会喜欢我二哥吗?」 子车柔莞尔一笑:「你不是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你二哥吗?」 宋忱一愣。 子车柔不管他有没有懂,留下一句话翩然离去:「还要看他的表现哦。」 宋忱琢磨了一下,心里乐开了花,当晚就给二哥回了信,告诉他这些好消息,不过怕二哥骄傲,后面那个问题,他只留下了要看宋萱表现的这句话。 宋萱的行动力很强,他得了应允,按早就想好的计划一步步实施。 听连末说,他连许久不碰的琴都拿了出来,只为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文雅的一面。 除此之外,好像他和子车姐姐有很多合拍的地方,宋忱听着这几天他们都在外面游玩,也很为他们高兴。 相比起这些小事,宋父寄过来的书信就显得严肃沉重了。 宋忱把信放下,垂着脑袋心事重重。 父亲说他已经把钱宵的罪行递给了皇帝。 这几□□廷上不得安生,太后已经忍耐不住了,开始全力对付谢时鸢。 谢时鸢虽然只是个中尉,可他在朝廷中也有自己的人脉,两人斗起来,让朝廷上本来就不清明的水变得更加浑浊。 宋父没有偏帮着谢时鸢,他一边解决太后给他放的绊脚石,一边坐山观虎斗。 不得不说谢时鸢确实有几分能耐,他不过二十出头,竟然能在太后的打压下不落下风,甚至能在关键时刻反击太后一把。 就这两天,钱家那些个酒囊饭袋被他弄得屁滚尿流,辞官回家不得不夹起尾巴来做人。 宋父就是选择在这时添把火。 太后为保钱家已经做了很多留有微词的事,钱宵的事情一但拿到朝廷上,太后骑虎难下,宋父估摸着她不会保,这样钱宵便逃脱不掉了。 总之,风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 那些情节不敢写啊,我真的很规矩了,审核拜託拜託。 本章依然是过渡章,蠢作者不会写,大家见谅,后面要两级反转,刚开荤小情侣就要分开了,嘻嘻。 第 57 章 宋忱走在宫道上,有些忐忑。 薛霁卿突然召见他入宫,不知对方想做什么。 院子里载的桂花树抖下几片花瓣,颤巍巍落到宋忱头髮上。他把桂花摘了去,指尖留下馥郁的香气,久久不散。宋忱不喜欢这个味道,太甜腻了。 「到了,郎君随我进去吧。」 宋忱抬头,不知被带到了哪去,眼前的宫殿繁琐瑰丽,四处闪烁着金光,即便是在一众富丽堂皇的楼阁中,也显得格外耀眼。 外面还有很多侍从。 他没来过这里,像是内宫。 殿门口有个大太监,瞧见二人来,笑眯眯叫人拉开宫门,随后来请他:「郎君请进。」 只是在外面粗略一看,就发现殿里面更加奢华,但并没有人住。宋忱有种不安的预感,他没进去,只是问:「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宫人弯着腰:「这是陛下的吩咐,陛下一会儿就来,郎君若有什么疑问,可以问陛下。」 宋忱还是没动,宫人也不强迫,就在外面陪他一起站着。不安感越来越强,宋忱捂着跳得不停的心口,惊慌失措。 就在他终于忍受不了,想要离开的时候,薛霁卿到了。 他今日穿了常服,虽然只是一身黑,却衬得整个人更修长挺拔,他唇角带着洋洋笑意,眉眼深邃,浑然天成的俊美,优雅贵气,像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 大概因为都是皇家的血脉,薛舒好看,谢时鸢好看,薛霁卿也分毫不差。 不知是不是宋忱的错觉,他甚至从薛霁卿的面容中,看出了一点点谢时鸢的影子。 他不禁有些恍神。 直到众人都开始行礼,宋忱才回了魂,只是他还没动,就听见薛霁卿低沉华丽的嗓音:「免礼。」 宋忱还在犹豫,薛霁卿就很自然地上前,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往里带:「为何在这儿站着,不是让你进去吗?」 宋忱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有几分古怪。 薛霁卿好似没有察觉,他让宋忱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讲话,给他一种两人认识了很久的错觉。 宋忱等了很久,才找到机会问:「陛下,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薛霁卿未答,他拿起一个杯子在手心里转着,眼睫低垂,宋忱平白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朕知道你进来,也发现不对劲了吧。」 宋忱不说话,安安静静等他的后话。 薛霁卿便笑了一下:「这几日朝堂上的事情,想必你也有耳闻,你知道太后对谢时鸢做的事情吧。」 宋忱抓着裤子,轻轻点头:「知道。」 薛霁卿往后一靠,很随意的样子:「谢卿与太后实力悬殊,纵然他有些能耐,这样下去,也难逃一死。」 宋忱心尖颤了颤,矢口否认:「他不会死的。」 第108页 薛霁卿摇头:「这不是我们说了算。」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宋忱哑声问。 薛霁卿神色浅淡:「朕和你说件事吧,端阳节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全都知道,就连你和谢卿在房里待了多久,我也一清二楚。」 宋忱勐地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薛霁卿侧着脑袋,「谢时鸢一向不近你身,为何那天却破了例,外面可还有那么多人呢。」 「为什么?」 薛霁卿:「因为太后给他下了药。」 宋忱愣住。 「那药知烈,谢时鸢别无办法。」薛霁卿解释。 宋忱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种药,难怪……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低道:「太后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薛霁卿笑了:「你想想那天叫你去西殿的人是谁?」 宋忱好像有些明白了,他喃喃道:「是子车姐姐……」 薛霁卿颔首肯定:「太后本想让子车柔进去……端阳节来了那么多人,她要让所有人亲眼见证,镇北候世子娶了男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的表妹做出这等丑事。她要毁了谢时鸢。」 宋忱脑子里乱糟糟的。 「可是没想到,她误打误撞成全了你们。」薛霁卿嘆了一声,好似为太后感到惋惜。 宋忱艰难启唇:「我明白了。」 薛霁卿:「谢时鸢是你夫君,她做这些事情,可有考虑过你的想法?」 宋忱一言不发。 「朕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太后有多不择手段,她不会因为你是她的侄子而顾忌你。反而,她要对付谢时鸢下一步就会对付你,你现在留在侯府,会让谢时鸢分心,甚至成为他的累赘。」薛霁卿直白道。 宋忱耳朵一动,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落入圈套:「我该怎么做?」 薛霁卿把茶杯放回桌上,敲定道:「进宫。」 宋忱露出茫然的表情。 薛霁卿:「灯下黑这个道理你明白吧,你若是在宫中,太后反而不好动手,而且在这里,朕会保护好你,这样谢时鸢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宋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出一二三,他只是呆愣着问:「我是谢时鸢的梓君,我怎么能进宫?」 薛霁卿什么都想好了:「做朕的侍君。」他指着这座宫殿,「这里便是为你准备的,喜欢吗?可有哪里不合心意的,朕叫人改。」 宋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薛霁卿静待他考虑。 过了一会儿,宋忱说:「谢时鸢……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和他商量……」 「他会同意的。」薛霁卿悠悠打断了他。 宋忱怔然,他为何这么肯定? 薛霁卿解释:「朕已传谢卿晚上议事,朕会把事情原本告诉他,你不必担心,朕会让他来找你。」 宋忱张着嘴巴,最终只吐出一个好字。 薛霁卿满意了,他又道:「他同意以后,朕还要你做一件事。」 宋忱:「什么?」 「还记得你父亲入狱时,答应朕的那个条件吗?」薛霁卿问。 久违的记忆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宋忱想起来,身上出了冷汗,但还是回答道:「记得。」 薛霁卿:「朕要你跟宋尚书说,你进宫是自愿的,并想办法说服他,让你留下来。」 * 晚上,谢时鸢如约而至。 他在堂下站得板正,薛霁卿高坐王位,开口就是一句:「谢卿,朕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谢时鸢微微抬眸。 薛霁卿的脸映在烛火下,明灭晦暗,两人合作了那么久,谢时鸢向来知道他不是个好惹的人,是以每次见面心里都早早竖起了防备,这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薛霁卿执笔写着字,淡淡道:「你的梓君,朕今日把他召进宫了。」 谢时鸢身形一动,眼神泛冷:「不知陛下所为何事?」 「朕让他留在宫里,做朕的侍君。」他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就这么轻描淡写说了出来。 谢时鸢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眉心紧拧,忍耐道:「陛下昨日睡觉,到现在还未清醒?」 薛霁卿毫不在乎:「朕没开玩笑。」他将写好的奏摺放在一旁,「宋侍君已经在宫里住下了。」 谢时鸢听着宋侍君这个称唿,眉头突突跳着,简直忍无可忍:「你疯了?」 薛霁卿没计较他的出言不逊,他又将白日里和宋忱说的那些话搬了出来。 可谢时鸢哪有宋忱那么好煳弄,他听都没听完,就抬手制止了薛霁卿:「够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同意,宋忱在哪里,我把他带回去。」 谢时鸢眼里满是冷意,以他对薛霁卿的了解,对方这么做绝对不安好心,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再加上宋忱被哄骗了,谢时鸢心里有些急躁。 薛霁卿一顿,他走到谢时鸢身侧,面色平淡地瞧了瞧他。 谢时鸢直视他,任他打量。 突然,薛霁卿笑着唤他:「表哥。」 谢时鸢像是被雷噼了一样,面上裂出几道痕,他恶寒着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望着他。 薛霁卿抚上侧边的烛台,手指顺着蜡烛往上,直到触碰到光心也不曾移开,奇怪的是,他的指尖似乎也习惯了这烫灼的温度,依然光洁白皙,一点变化都没有。 第109页 烛火在薛霁卿眼瞳里跳动,里面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谢时鸢望着,生出一种他下一刻就要掀翻烛台,把自己活活烧死的错觉。 「表哥。」薛霁卿又叫了一声,「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可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谢时鸢心头一跳:「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霁卿语焉不详:「十几年前,一杯毒酒把太后的寿宴搅得天翻地覆,也让宋忱变成今日的模样,你难道不想看着他好过来吗?」 谢时鸢愕然难言,许久,他眸色动了动:「你有办法治好他?」 薛霁卿很无所谓地点头,随口道:「当然,因为那杯毒酒,就是我做的。」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谢时鸢的思绪被炸得七零八落,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是你?」 薛霁卿点头。 谢时鸢定格在了原地,薛霁卿的动机倒是很好理解,他从小被太后掌控,想置太后于死地一点也不奇怪。可薛霁卿当时,不是才十岁?如若太后死了,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十岁的孩童,是如何有这胆色,又是怎么可能制出无人能解的毒药的? 薛霁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反问:「你难道忘了我母亲是谁?」 谢时鸢一个怔然,这才想起他母亲是南疆孤女。 薛霁卿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我和母亲在冷宫相依为命,什么也没有,唯独有南疆的毒术、蛊术……只要是母亲会的,她都教给了我。」 「那杯毒酒,不过是我小时候玩剩下的罢了。」薛霁卿淡淡道。 谢时鸢这才明白过来,他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握了握手指又松开。可即便相信了薛霁卿,他还是嘴硬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这个让他留下?」 薛霁卿于是侧头看他,他似乎有些疑惑:「太后的药,一次就够了,不是吗?」 谢时鸢瞬间就明白了,他脸色一白,藏在袖子下的手不受控制抖了起来,什么也不敢回想,只是嘴角发僵,后悔自讨苦吃。 薛霁卿拍了拍他的肩头,唇角弯了弯:「他好单纯,朕说的话一点也不高明,可谓漏洞百出,可他为了你,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谢时鸢沉默。 「宋侍君还在等你,去吧谢卿,等太后死了,那药朕自会给你。」 作者有话说: 薛霁卿:摊牌了,朕就是要看他爱而不得,离间ing 第 58 章 宋忱枯坐着,宫人唤他侍君,他也没有应,直到听见有人说:「侍君,谢大人到了。」 宋忱急忙起来,转身看见殿门大开,那个十分熟悉的人站在门口,身子挺拔,狭长的凤眸与他对视。宋忱心里一松,走到谢时鸢面前,伸出手去拉他的袖子:「你来了。」 旁边的大太监见了,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也没说。 谢时鸢垂眸,眼中暗流翻涌,许久化为一片平静:「嗯。」 宋忱仰脸,直接诉说道:「陛下把我召进宫里,说要让我做他的侍君,谢时鸢,这不符合伦理,你不会同意的对吗?」 谢时鸢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今日住得还习惯吗?」 宋忱顿住,他拉着谢时鸢的手不由得一松,却还是说:「不习惯,我不喜欢这里。」 谢时鸢轻轻把他的手拂开,嗓音没有什么起伏,话语却十分冷酷:「可陛下已经同我说了,你从今日起,要留在这里。」 宋忱手落在空中,他呆呆的,眼底浮出水光:「你要我做他的侍君吗?」 谢时鸢把头偏在一边:「陛下说的对,你留在府中,我会束手束脚,把你送进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宋忱已经知道了,他不想成为谢时鸢的拖累,可他也不想变成什么侍君,他祈求道:「我可以留在这里,但为什么一定要是侍君?谢时鸢,我不想这样。」 谢时鸢手指轻轻蜷起,迴避他的目光:「不做侍君,你没办法留下,何况陛下放才下了旨,此事已成定局。」 宋忱踉跄着退后一步,对谢时鸢感到陌生,他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我以为你会阻止他……」 谢时鸢咬紧了唇肉:「你乖一点,不会让你一直这样,等一切结束,我就带你回去。」 宋忱坠着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没有再抗拒,安安静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知道了。」 谢时鸢心头一抽,眼尾也染上了红光,他闭眼忍了忍,别扭安慰:「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你在这里,没人敢强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侍……」他有些说不出这两个字,停顿了一下,「侍君只是名义上的,你什么也不用做,陛下会照顾好你。」 宋忱抹了把脸,大太监适时走过来,递上帕子:「侍君擦擦。」 宋忱这次接受了这个称唿,他把眼泪擦干净,闷声不想回应谢时鸢。 谢时鸢伸手想拉他:「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连末会进宫,我也会来看你。」 宋忱避开了,他这会儿低声说:「好。」 没有大哭大闹,甚至连小性子都没怎么使,宋忱乖巧得可怕,谢时鸢喉咙里发苦,最终什么也没做,落荒而逃。 宋忱在众宫人的拥护下进了内殿,双眼空茫茫的,怔怔走着。 * 薛霁卿的后宫至今无人,一夜之间多出个侍君,还是镇北候世子的男妻,这桩荒唐至极的事情,一下子传遍大街小巷。 第110页 最奇妙的是,侍君和世子都没有二话,就连宋相也什么都没说。 众人啧啧称奇。 有一日早朝,御史大夫实在看不过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义凛然进谏。 而薛霁卿只是笑着撑起脑袋,道:「朕瞧着御史大人也不错,你既对宋侍君不满,不如进宫来顶替他的位置?」 御史大人一把年纪,脸上的褶子都不知道有多少条,他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场晕了过去。 薛霁卿满不在意,挥挥手让人把他抬下去。 之后便没人敢再提了。 薛霁卿下了早朝,直奔留春宫而去,这就是宋忱现在住的寝殿。 刘公公已经把今日要看的摺子提早拿到了这儿,连日里都是如此。 有薛霁卿的命令,宋忱不用来迎接,也不用行礼,他来的时候,还给宋忱带了各地刚贡上来的水果。 到了晚上,薛霁卿又回去了。 其实宋忱在宫里的生活很不错,也很自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只是每回出去的时候,身边都跟着一大批人。 宋忱很不习惯。 皇城的阴雨盘旋了好几天,有天晚上雨水终于落了下来,阴冷入骨,绵绵不绝。 宋忱半夜做起了噩梦。 他在睡梦中不停呓语,眉头皱得紧,脑袋上全是汗珠。 太大监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吓了一跳,赶紧将他从梦魇中唤醒:「侍君,侍君醒醒?」 宋忱听见了,他勐地睁眼,喘着气坐起来,周围全是陌生的东西,他抓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 大太监过来拍着他的后背,等宋忱稍微平息后,他出去了一会儿,之后又回来了。宋忱醒了就睡不着,他怕宋忱害怕,一直守着。 没过多久,薛霁卿来了,大太监恭恭敬敬退下。 「陛下怎么来了?」宋忱很是意外。 薛霁卿拿起大太监方才倒的水,端到他嘴边,柔声道:「渴了吗?来,喝口水。」 宋忱抿着唇,接过杯子,浅浅喝了一口。 薛霁卿端坐着,双手交叠,姿态闲适,这才说:「听福安说你梦魇了,朕不放心,过来看看。」 福安就是大太监的名字,原来他方才出去是找人禀告薛霁卿去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噩梦,为何惊动了薛霁卿? 宋忱过意不去:「我打扰陛下了。」 薛霁卿摆手:「无妨。」 宋忱解释:「刚才一下子被吓着了,我现在好多了,没事的。」 薛霁卿点头:「那就好。」 宋忱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揪着被子,不知所措。 薛霁卿瞧见了,便道:「还想睡觉吗?朕看着你睡着再离开。」 宋忱赶忙点头。 薛霁卿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多了几道笑意,扶着他的背让他躺下,又细细给他掖好被子,无微不至。 宋忱心里想着事情,闭上眼,眼皮忽闪忽闪的。 薛霁卿的气息一直在旁边,他本来没有困意,宋忱以为自己睡不着,可不知为什么,后面脑子突然就变沉了,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殿里响起均匀浅淡的唿吸声。 宋忱在睡梦中蹭了蹭枕头,薛霁卿撩过宋忱的头髮,让它们不被压着。确定宋忱不会再惊醒,薛霁卿将袖子里悄无声息散发的香气掩去,起身看了宋忱几眼,转身离开。 等宋忱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看着床上整整齐齐的被子,有些发愣,昨晚竟然没有乱动吗?不仅睡得好,而且还难得的安分呢,他挠挠头,掀起被子,出去洗漱。 福安已经准备好吃食了,宋忱刚吃了午膳,福安说薛霁卿让去找他,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宋忱去了。 谁知薛霁卿带他去的是训兽园。 望着两边的凶兽,宋忱双腿止不住地发软,谁让这里不是狮子就是老虎,还有獠牙尖锐的豹子。 而且都是直接放在外面的,连个栅栏都没有,它们身形高大,毛髮浓密,看向宋忱的目光十分森寒。如果没有薛霁卿在,宋忱想这些凶兽肯定会扑上来咬自己。 他咽着口水,一个劲儿的往薛霁卿身后躲。 宋忱想不通薛霁卿为什么带他来这里,昨夜刚被噩梦吓着,今天又要被它们吓。 薛霁卿似乎一点也不怕,他带着宋忱走到一只雪狼跟前。 这雪狼还小,通身雪白,毛髮闪着高贵的光泽,仿若雪山上一抹积雪。它的耳朵高高竖着,眼神没有那么凶,冰蓝色的眼瞳亮晶晶的,清澈又神秘。 连宋忱都觉得这小狼很好看,他好半天没移开眼。 薛霁卿:「这是前几日收回来的,不凶,很亲人,你可以摸摸它。」 宋忱有些犹豫,但还是没禁住诱惑,探出了手。只是才刚要摸到它,小狼唔地叫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 宋忱害怕地缩回手,向薛霁卿求助。 薛霁卿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解释道:「不用怕,它这是在向你示好,想主动亲热你,它很喜欢你呢。」 宋忱这才安了心,他大着胆子揉了揉小狼的脑袋。果然如薛霁卿所说,这小狼没有一点要攻击他的意思,甚至主动把脑袋凑过来,贴在宋忱手心。 小狼的眼睛变成了圆形,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嘴巴好像也咧开了,不像狼倒像犬,憨态可掬。 第111页 宋忱也笑了笑。 薛霁卿:「喜欢吗?」 宋忱顿了顿,点头:「喜欢。」 薛霁卿很大方:「喜欢就送你,朕叫人把它送进你宫里,差人养着。这小狼虽不会伤人,但看起来也有几分威慑力,放在宫里就不用担心坏人进来了。」 原来是怕他害怕啊,宋忱顺了顺小狼身上柔软的毛髮,想了想,婉拒他的好意:「不用了陛下,我不怕,让小狼在这里住着吧,我有空可以来看它。」 薛霁卿问:「你不是喜欢吗,为何不带回去?」 宋忱说:「这小狼在这里有很多动物陪着,要是进了我的宫,身边就没有别的伙伴了。」 薛霁卿没说话。 宋忱又和小狼逗玩了一会儿,才依依不捨起身:「陛下,我们回去吧。」 薛霁卿点点头,和他出了训兽园:「朕在宫离里,不能时时去看你,原想着你一个人在宫里孤单,打算找个小玩意儿给你解解闷,竟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宋忱咬了咬手指:「我喜欢小狼,只要它生活得更好就好了。」 薛霁卿低垂着眉眼,猝不及防道:「对谢时鸢的喜欢,也是这样的吗?」 宋忱脚步停住了,他颤着眼皮:「什么?」 薛霁卿重复了一遍。 宋忱沉默得紧,正当薛霁卿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说:「我喜欢谢时鸢,是希望他从前好,现在好,一直好,没有我也好。」 薛霁卿于是朗笑一声:「这么喜欢啊?」 宋忱坚定点头。 薛霁卿用那双惑人的双瞳看着他,声音像是镶上了玉石,珠圆玉润,并且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神志不清:「那么,从现在起,你有多喜欢谢时鸢,就有多喜欢我。」 宋忱愣愣地凝视着薛霁卿的双眸。 作者有话说: 薛霁卿:这么喜欢啊,抢。 请大家不要忘记,薛霁卿和宋忱是一个属性的。 第 59 章 薛霁卿批摺子批累了,支着下巴闭眼歇息。 宋忱端着热茶过来,见他睡着没有打扰,轻手轻脚把茶放下,绕到薛霁卿身侧坐下。 他安安静静的,只是盯着薛霁卿看,他眼睫浓密,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蔷薇花似的唇瓣微微翘着,风致如妖。 宋忱伸手去描摹他的眉目,指尖刚触及到眉心,薛霁卿就睁开了眼。 大概还没完全清醒,他整个人带着一股子疏懒,轻轻打了个呵欠,瞧着宋忱的眼睛多了些缠绵缱绻的意味:「一不小心睡着了,我不和你说话时,有没有觉得无聊?」 宋忱摇头:「不无聊,我知道你累了。」 薛霁卿一笑。 他拉着宋忱走向内殿:「陪我这么久,你也不轻松,去休息吧。」 宋忱朝后面看了一眼,担心道:「那些摺子还没写完。」 薛霁卿温和极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明日再写也是一样的。」 宋忱便不说话了,他被按坐到梳妆檯前面,铜镜里映照出二人的身影,薛霁卿手指摸到他脑后,把发冠摘下来,动作十分轻柔,一根头髮也没扯疼他。 心上人待自己这样好,宋忱腼腆地勾唇笑了。 等沐浴出来,宋忱仅穿着里衣,薛霁卿还在等他,把他湿漉漉的头髮都擦干了,才让他躺到床上去。 宋忱在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眼睛咕噜转着,小心翼翼问:「你今夜也不留下来吗?」 薛霁卿哪里都好,可自从他进宫以来,一次也没在这里留宿过,宋忱想不通为什么。 薛霁卿抚了抚他的脑袋:「改日吧,等我有空又来陪你。」 还是这句话,宋忱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是怕惹薛霁卿不高兴,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答覆:「好吧。」 等他闭上眼,薛霁卿慢条斯理离开。 次日,宋忱独自去了万竹园。 薛霁卿每天很晚才回去,有的宫道上没有灯,他也不让宫人点,周围黑乎乎的不好走,宋忱想亲自给他做个花灯。 万竹院的公公一见他来,叫得十分亲热。 宋忱叫他把修剪了不要的枝条给自己,公公转头就让人砍了几棵长势最好的竹子:「这些够了吗,侍君?」 宋忱傻眼:「够了,够了。」 公公笑脸相迎:「这点小事怎能劳烦您亲自来,您只要支会一声,奴才马上就给您办好,送到您宫里去了。」 宋忱手足无措:「谢谢公公。」 公公惶恐道:「侍君莫要折煞奴才了。」 宋忱回去的时候,发现竹子已经被折成了自己想要的形状,工具也都准备好了,办得妥妥贴贴。 几乎不要他费多大的力就可以做出个花灯。 没想到公公动作那么快,他本来还想留下几天,一边处理竹子一边想图案呢。 现在图案要快点想了。 什么才适合薛霁卿呢,宋忱有些发愁,他去回想薛霁卿的喜好,却发现一片空白,找不到一点痕迹。 好奇怪啊。 宋忱皱了皱眉,没由来有一丝恐慌。 三天过去了,宋忱还是没想到要画什么样的图案。 他趴在桌子前,嘴里咬着笔桿无从下手。 越想越烦,宋忱刚把宣纸推开,不知怎地脑海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副画。忘记在哪里看过,只记得是寒梅图,冰天雪地下,几株红梅耸立,清贵傲然,惹眼极了。 第112页 宋忱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什么,干脆落笔画起来,好在宋父请人教过他,宋忱还算绘得一手好丹青。 只是画着画着,纸上的图案就变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把一直苍鹰画到了旁边,还不是别的鹰,是一只衔着红玉的鹰。 宋忱目不转睛盯着这些图,懊恼起来。 花鸟图倒是常见,可他把两幅图画得风牛马不相及,薛霁卿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嘲笑他。 宋忱折起画,想作废的那一刻却顿了顿。 算了,反正花灯有好几面,这样画也不是不可以。 花灯做好的那晚,宋忱先是藏了起来,然后满怀期待等着薛霁卿。 薛霁卿好无所察,在留春宫待了许久,如平日一般将他哄得睡着了,熄了灯悄悄离开 等他走到外面,又听见有人叫他:「薛霁卿。」 敢直唿他全名的,只有宋忱一人,是薛霁卿特许的。 薛霁卿一顿,转身果然看见宋忱笑意盈盈望着他,起得急没有穿衣服,他身上单薄,两只手背在身后,藏了什么东西。 「你过来呀。」宋忱说。 薛霁卿笑着迈步:「还以为你睡着了,竟叫你骗了过去。」 难怪方才还没用香宋忱就没有动静了。 宋忱轻轻歪头,等薛霁卿走到面前,才把花灯拿出来:「这是送给你的。」 留春宫早已暗沉一片,周围也没什么亮光,那小花灯精緻小巧,光莹夺目,照亮了一隅,也让薛霁卿看清了他眼底的璀璨星光。 薛霁卿没动,垂着眸:「花灯?」 宋忱点头:「是呀,想让你晚上回去照着。」 薛霁卿于是接过,心情十分愉悦的样子,他转着花灯四边看了看。 那些梅花画得栩栩如生,不难看出执笔之人用了多少心思,薛霁卿夸奖:「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好手艺,好看,我很喜……」 声音戛然而止,薛霁卿眯眼看着那只鹰,笑意渐淡。 宋忱发现他一下子变了的脸色,凑过来看,发现是那副图,面色一紧:「这里不好看吗?」 薛霁卿漫不经心抚过鹰嘴里的红玉,意味深长:「这花灯,当真是送给我的?」 宋忱又点头:「当然了,特意给你做的,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薛霁卿收了手,半提着花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惊喜,一时不敢相信。」 宋忱这才放下心,松了口气:「有什么不敢相信的,这不算什么,你值得最好的。」 薛霁卿粲然一笑:「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要给你回礼?」他从腰间解下玉佩,「拿着这个,想要什么只管让福安去银库取,不必向我报备。」 宋忱没接:「我不要回礼。」 薛霁卿:「朕赐的礼,你不能拒绝。」 宋忱沉吟了一下,好吧。 * 宋忱虽然接了玉佩,但一次也没用过。 薛霁卿知道后,也不强迫他,只是每回来的时候,都变着法给他些珠宝珍品。 殿里放不下,薛霁卿就专门给他开了殿存放。 宫里人人都知道,宋侍君极其受宠。 宋忱受之有愧,想起之前连薛霁卿的喜好都想不起来,他更羞惭。 他找来了连末,一脸苦恼询问:「连末,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陛下有什么样的喜好?」 连末虽然和他一起进了宫,但他好像一直不在宋忱面前,宋忱都好些天没见到他了。此时连末听了他的话,脸色稍稍一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宋忱完全看不懂。 他不明所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连末低下头:「没什么,公子。」 宋忱见他不说,也没太在乎,他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连末忍了忍,结巴道:「公子,陛下的喜好是不能轻易泄露的,宫里没有人知道。」 宋忱听罢有些丧气。 连末又说:「不过我听说陛下生母是南疆人,南疆偏爱胡琴,陛下说不定也会喜欢。」 胡琴,宋忱嘴里念着,思索了一瞬。 连末:「公子,你要请教坊司的人来吗?」 宋忱顿了顿,只是请教坊司的人,会不会有些敷衍啊,他犹豫了一下:「我想自己学。」 连末唿吸轻窒。 宋忱下了决定,但不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只是保守道:「你让福安从教坊司请个师傅过来吧,我先瞧瞧能不能学会。」 连末像哑巴了一样,半天没回答。 宋忱叫了他几声。 连末这才回神:「啊?哦哦,请师傅是吧,我听见了。」 宋忱觉得他很不对劲,刚想询问一番,有人来唤连末,说让他出去。 连末看了看他,宋忱点头应允。 他跟着那人出去,片刻后又回来了,脚步凌乱,抹了把脸,急切道:「公子,世子来了!」 宋忱抬眸,反应平淡:「他怎么来了,要做什么?」 连末顿时失声,他驽了弩嘴巴,半晌才说:「不知道,来看看你吧,现在还在院子里站着,我们要把他进来吗?」 宋忱听罢起身,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向外面望去。 谢时鸢站得远,漆黑的长髮散在身后,随风摇曳,他两手垂在身侧,半握成拳,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第113页 宋忱眨了眨眼,还记得他是自己曾经的夫君,但当他想深刻探索的时候,却发现好像有层迷雾笼罩着他,一切都看不清摸不着。 他几乎都要忘记谢时鸢的长相,还有他们曾经经歷过的事情。 大概他们曾经的感情也不是很好吧。 宋忱把窗子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对连末说:「我已经是陛下的侍君了,再见他不合适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能进来,你们以后不要让他过来了,我不想让薛霁卿知道。」 连末退后,勐地咳嗽了几声,他面色复杂,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宋忱只听见他说:「知道了公子。」 连末听令出去传话,方才谢时鸢孤零零站在外面的画面忽地在宋忱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眼里露出几分茫然,接着鬼使神差地走回去,又打开窗户。 连末正对着谢时鸢,与他说了些什么话,谢时鸢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宋忱还什么也没露出来,他原本确定谢时鸢看不到他,可那一眼又好像穿透了各种壁垒,精准无误撞上他的眼瞳。 两人视线相汇。 宋忱不知怎的心口一慌,他啪嗒一声合上窗,可关得太急,没留意把手腕上的珠子卡了进去。 宋忱拉着绳一扯,谁知那红绳脆弱得不行,一下就扯断了,几十颗珠子在他骤缩的瞳孔里飞迸出去,噼里啪啦四散在地。 这珠子也是薛霁卿送的,宋忱哪还有心思去管窗外,赶紧蹲下去寻那些珠子。 从始至终没有再给外面的人分去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说: 危矣。 第 60 章 宋忱如今在宫里地位超凡,他说要请人,教坊司第二天就派了人过来。 来的是个大乐师,宋忱自诩愚钝,她却毫不在意,不遗余力教他。 刚开始的时候,可把他愁坏了,因为宋萱不喜这些玩意,宋忱跟着他,接触得更少,可谓一点乐理也不通! 刚摸到胡琴的时候,差点把人家的弦弄断了,宋忱手足无措,尴尬得不知怎么是好,他泪眼汪汪去看大乐师。 好在对方极有耐心,二话不说,手把手教他。 当时只是试了几个音,后来大乐师让他学着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宋忱也弹了,他听不出好坏,就去看连末的脸色。 只见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努力憋着什么。 宋忱大挫,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子。 不过他没有就此放弃,而是连续几天都让大乐师来,闭门苦练。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过去,宋忱学胡琴总算小有所成,他让连末检验了一番,得到了对方首肯,才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薛霁卿面前表演。 那日是个晴天,留春宫熹微的日光打在宋忱身上,他坐在凳子上,半抱着胡琴,目光沉静,白瓷一样的脸庞上染着淡淡红晕,琴音在指尖流泻。 宋忱的琴艺实在不算高超,可勤能补拙,他一直练这一个曲子,已经能弹得十分娴熟,听起来也不算很差。 南疆的曲调和京城大不相同,带着一种雄浑又奇异的味道,一听就知道是哪里的。 薛霁卿也听出来了,一曲终了,他目光深远,长久落在一侧,手指无意识捻动。 宋忱结束以后,把胡琴往怀里移了移,嘴角翘着:「没有了。」 薛霁卿挑眉笑了一笑,逗弄他:「南疆的调子,好听是好听,只可惜太短了。」 宋忱不好意思挠头:「胡琴刚学,我不会很多,以后学会的多了,再弹给你听。」 薛霁卿看了过来,突然问:「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问过连末,我请了大乐师教我,学了很久呢。」宋忱献宝一样。 薛霁卿眼眸微垂,嘴边笑意缱绻:「小时候母亲为了哄我睡觉,也会给我哼这些曲子,南疆曲子不好弹,你有心了。」 宋忱被夸很高兴,他果然和连末说的一样,会喜欢南疆曲子。 这时薛霁卿走来,拿起胡琴放到一边,拉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学琴的时候,有没有伤着自己?」 薛霁卿皱着眉,眼中满是关怀,宋忱一眨不眨盯着他,心里酸酸的:「没有。」 薛霁卿好像松了口气,揉搓着他的指尖:「那就好,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伤着,我可要心疼了。」 他掌心暖暖的,宋忱心也热乎起来,他抓着薛霁卿的臂弯,目光落到对方花瓣似的红唇薄唇上,踮起脚尖,欲落下一吻。 谁知在两人相距不过分毫,宋忱几乎都感觉到薛霁卿的鼻息时,他轻轻偏了下头,避开了这一吻。 宋忱有些怔然。 薛霁卿一顿,然后温和解释:「今日出来忘了净口,下回吧。」 原来是这样,宋忱想了想,顺从地点头。 * 薛霁卿真的很喜欢听他弹曲,这几天来留春宫的次数更多,有时候遣散了众人,专门听宋忱弹。 一听就是小半天,宋忱休息一会儿弹一会儿,倒也没觉得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宋忱以为这是薛霁卿刻意留出的,让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但其实二人在殿里什么也没干。 不过这样的场面落在别人眼中,就不是那样一回事了。 没过多久,宫里就有人传,新来的侍君尽学些蛊惑人的招数,把陛下勾得找不着北,整日耽于享乐,白日宣淫,连朝政都不顾了。 第114页 众人管这丝竹声叫靡靡之音。 这事惊动了慈宁宫那位。 太后不顾薛霁卿的命令,二话不说就跑到了留春宫。外面,全公公扶着太后往里走,一群人跟在后面,声势浩大,她满脸肃穆,走路的架势活像要去吃人。 有宫人老远看见他们,慌忙扔了扫帚,抖着腿跑进宫宣报,声音一颤一颤的:「侍君,侍君!不好了,太后娘娘来了!」 宋忱正看着书,心头一惊,他把书翻盖在一旁,起身去迎。不过他慢了一步,还没踏出去,就见太后进来了,双目阴沉沉的。 自他进宫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太后,宋忱走到面前,行了礼:「参见姑母。」 谁知太后迎头就是一骂:「你还有脸叫本宫姑母,本宫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侄儿!」 宋忱愣愣地瞧着她。 太后坐下,袖子一甩,厉声命令:「跪下。」 宋忱还在发懵,他没反应过来,一动不动,太后冷了脸,动动手指叫人把他按在地上,并问道:「想想你最近都做了什么好事?」 双腿哐一声砸了下去,宋忱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他膝盖发疼,脑子一片空白,满头雾水:「姑母,我做了什么?」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你说呢?这几日在留春宫过得快活吧,你进了宫什么也不做,只和陛下吃喝玩乐,你们的荒唐事都传到了本宫耳朵里!」 宋忱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他喃喃道:「什么荒唐事……」 太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在留春宫白日宣淫,简直不堪入目。本宫都不知你当初是何时与陛下在一起的,如今大家都说你水性杨花,我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宋忱不知道他只是想让薛霁卿高兴,怎么就被说成了这样,他白着脸否认:「我们什么也没做,不是水性杨花,我只和陛下在一起,没有和别人纠缠不清,没有丢宋家的脸……」 太后斥责:「还说,你明明在侯府待得好好的,跑到宫里来做什么侍君!把宫里搅得天翻地覆,还嫌这水不够浑吗?」 太后从来没有这么骂过他,从前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宋忱咬了咬牙,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进宫了,只是说:「我不知道,我没有……」 太后怒:「你还狡辩!」 宋忱敬她是长辈,此时被凶得哑口无言,全公公站出来说话:「娘娘,小郎君不懂这些,你得好好和他解释,不能这么对他呀!」 太后哼了一声,全公公又劝,于是她顺了顺气,看了宋忱一眼,似乎有些不忍:「松开他吧。」 侍从听令。 宋忱:「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太后亲自把宋忱扶起来,缓了神色,哀嘆一声:「忱儿,姑母也不是故意这么对你,只是一时气煳涂了。」 宋忱还没从刚才的恐慌中缓过来,太后碰他时,他下意识避了避。 太后没有察觉,她现在又好声好气和宋忱讲道理,好像刚才说那些话的人不是她一样:「你是觉得自己做的没什么,又可曾为宋家的门楣考虑过?你知不知道旁人说你父亲教子无方,说宋家没有半点规矩?」 宋忱目光一直颤着。 太后又拿他说事:「忱儿,本宫不管你怎么想的,歷来哪个皇帝无妻无儿就有侍君?你觉得陛下喜欢你,那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他终归要娶妻生子,替大雍开枝散叶。」 「到时候他们一家和乐,你什么都没有,陛下可还会记得你?」太后拉着他的手,满脸为他着想的样子,「姑母不想看你被困在后宫,一辈子衰败至死啊!」 宋忱不知她为什么想到这些,眉头紧锁。 太后手上微微使了点劲:「忱儿,你听姑母的,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和你父亲说说,告诉他你不想在宫里,让他把你带回去,哪怕回侯府也是好的!」 他一句话也不曾说。 太后生怕他不应,一直逼问:「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告诉姑母!」 她逼得太急,宋忱手上也被掐出几条红印,他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突然外面响起刘公公尖利的嗓音:「陛下驾到——」 此句犹如天籁,宋忱一下子找到了后盾,僵直到腰也慢慢放松了,只期待薛霁卿赶紧进来。 太后一顿,眼里闪过一丝狠色,若无其事松开宋忱的手。 薛霁卿一进来,直奔向宋忱。 他把宋忱拉过来,安抚了他发抖的身体,然后将宋忱牢牢护在身后,嗓音冷冽:「不知母后到来有什么要紧事?」 太后眼睛轻眯:「本宫来看看自己的侄儿,不行吗?」 薛霁卿眉眼微垂:「自然是可以的。」 太后稍稍一松,薛霁卿又说:「不过现在看完,母后该走了吧?朕还有些事要单独和宋侍君讲。」 太后脸色一冷:「怎么,这里容不下本宫,有什么事是不能让本宫知道的?」 薛霁卿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瞳一直盯着她,寒光慑人。 太后得不到回应,面上一僵。 薛霁卿漫不经心:「母后还是快些离开吧。」 「你……」太后又闭了嘴,不敢和他硬碰硬,起身看了宋忱一眼,皮笑肉不笑,「本宫来得不是时候,罢了,改日再来便是。」 说罢拂袖而去。 薛霁卿这才转身,去看宋忱。 第115页 没有薛霁卿在,宋忱对太后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他小脸惨白,一看就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薛霁卿皱眉,把他拉到怀中,拍着他的背安抚:「好了,不怕,没事了,有我在。」 宋忱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攥得紧紧的,惶恐不安。 薛霁卿:「不管她说了什么,都不要当真,都是假的,一个字也不要相信。」 宋忱闷声:「她说我和你在一起,水性杨花,丢了宋家的脸……」 薛霁卿解释:「无稽之谈罢了,朕从来没听过,况且有朕在,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宋忱静了静,又问,薛霁卿极有耐心,每个问题都一字一句解答着。 原本心里一团乱麻,可他迟缓沉静的声音让宋忱安心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是事,宋忱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不说了,双手向上,揽住薛霁卿的脖子。 薛霁卿乖乖让他揽着,腾出手抱着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按在怀中,给予十足的安全感,他向宋忱承诺:「这次是我疏忽,你不喜欢太后,我便不会再让她来,我保证从今往后都不会让她伤到你。」 第 61 章 薛霁卿前脚刚走,后脚就下起小雨。 滴滴嗒嗒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宋忱想起他没带伞,当即抓了件大鰲,拿着伞往外面赶。 雨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宋忱毫不在意,追了几个弯道,才瞧见薛霁卿一行人,他们凭着雨走,好在雨势不大,只湿了一小块。 「陛下——」宋忱大声唤。 薛霁卿回眸。 宋忱急忙上前:「伞。」 薛霁卿视线落在伞上,随后接过去。 宋忱摊开大鰲,让他穿上,做完这些,才让薛霁卿走:「地上滑,你要小心。」 薛霁卿点头,拢着衣袍走了。 宋忱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才向原路返回,他心里一团乱麻,低着头没有留意前方。 本来一路上都走得好好的,谁知过转角的时候,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拉到了墙角。 雨伞骤然倾落,宋忱眼睛瞬间瞪大,不知对方是谁,他挣扎起来:「唔——」 嘴巴也被那人捂住了,宋忱无力反抗,眼底满是惊恐,留春宫全是薛霁卿的人,是哪里来的歹徒? 「是我。」那人说。 宋忱顿住,这声音无比熟悉,可他想不起来是谁,对方这么说,好像还和自己认识,他放平了动作,偏头去看对方到底是何人。 兴许是发现他不反抗了,那人松开手,宋忱鼻息得了自由,混沉沉看清了他,紧接着一愣。 是谢时鸢。 虽然记忆很模煳,他们也很久没见,但宋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谢时鸢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也没有遮把伞,一身黑色锦袍湿透了,雨水从他拧着的眉心落下,睫毛微垂,上面也带着点点滴滴的水光,端丽的脸上暗流涌动。 宋忱望着谢时鸢发呆。 「为何不见我?」谢时鸢问,唇色像是洗涤过的梅花,嫣红灼人,但没有一丝笑意,莫名有些凄艷。 宋忱想起之前吩咐过连末不要让他来,谢时鸢果然就没再来过。他心口抽了一下,随后不明所以瞧着谢时鸢,反问道:「为什么要见你?」 谢时鸢没说话,片刻后用指尖生疏摩挲他的眼尾,低声问:「还在生气,气我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他的手好凉,这是宋忱第一个想法。 紧接着,宋忱勐地发现两人此时的动作过于暧昧——谢时鸢把他困在墙角,两人衣袂交叠,靠得极近,对方居高临下审视他,还不停摸着他的脸。 宋忱脸涨得通红,他去推谢时鸢,手却被反握住。 他红了眼睛:「放开,你别对我动手动脚!」 谢时鸢狠狠一颤,他眼神几度变化,随后松开他:「我方才看见你给薛霁卿披衣服,你们何时这样亲密了?」 宋忱害怕得后退一步,回:「不关你的事。」 谢时鸢似乎有些生气,他握起拳头,指关节都发白了,好半天才说:「那你让他碰,为何不让我碰?」 宋忱忍了半天没忍住:「我是他的侍君,你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谢时鸢勐地转头,狭长的凤眸就这么盯着他,暗沉沉的:「我告诉过你侍君只是名义上的,我会把你接回去,你为何还要当真?」 宋忱喉咙一紧,谢时鸢在说什么,什么叫只是名义上的,他唿吸乱了乱,反驳道:「不是假的……」 薛霁卿对他那么好,他那么喜欢薛霁卿,怎么会是假的。 可谢时鸢只以为他在说气话,上前道:「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已经加快了动作,我会再努努力,等太……等一切结束,我就带你回去……」 宋忱捂住耳朵蹲下,抗拒道:「我不知道,我不想听!」 他眼眶更红,谢时鸢说还会把他接回去,意思是他们之间的联繫根本没有断,难道真的像太后说的那样,他水性杨花,和两人纠缠不清吗? 谢时鸢的话卡在喉咙里,忽地看见宋忱迷濛的眼神,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皱着眉去拉宋忱:「你到底怎么了?」 宋忱不答,他躲开谢时鸢的触碰,手指着一侧,声音抖得厉害:「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他情绪波动剧烈,不像赌气的样子,谢时鸢全身都僵了,宋忱又说了一遍,谢时鸢脸色稍变,怕刺激到他,只好暂时离开:「好,我走。」 第116页 谢时鸢不见了。 宋忱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心里却没有实感,反而空落落的,像缺失了什么。 他茫然起身,跌跌撞撞走回留春宫。 * 连末回来的时候,看见宋忱手忙脚乱在院子里挖土。他不明所以上前,把小铁锹夺过来:「公子,你在干什么?」 宋忱有些愣神,他说:「院子里太空了,我想在这里种些树。」 连末满头雾水:「院子里不是一直这样吗,哪里空了?」 宋忱没说话,从昨天谢时鸢找过他以后,他回来看着外面,觉得哪里都空,只是不知道怎么和连末说。 连末又问:「那公子想种什么树啊?」 「梅花……吧。」宋忱手指紧了紧,「现在种梅花,冬天就可以看到了。」 梅花?连末眸光轻闪,他和宋忱在侯府待了小半年,听雪阁倒是有很多梅花……连末思绪渐远,突然又注意到宋忱的那句话,张大了嘴巴:「冬冬冬……冬天?」 宋忱:「怎么了?」 「公子你,你要在这里到冬天?」连末难以置信。 宋忱沉默了一瞬:「我不在这里,又要去哪里呢?」 连末摸了摸脑袋,不敢说话。其实比起皇宫,他更想去侯府,至少那里轻松自在。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这一个月,连末就见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拿不准宋忱的心思。 没想到他不敢说,宋忱却破天荒开了口:「连末,我在侯府的时候,你一直跟着我吗?」 连末心头一突,点了点头。 「那你给我讲讲我和谢时鸢的事情吧。」宋忱低着头,有些难过的样子,「我好像忘了。」 连末眼睛一瞪,脑袋飞速运转着。 其实他早就猜到宋忱忘了,他跟着宋忱那么多年,傻子才看不出来。 但是……这好像和陛下有关。 连末一咽口水,他刚进宫的时候就被陛下调走了,后来是宋忱找他,陛下才让他过来的,来之前还敲打了他一通,让他不要主动提以前的事。 连末看这几月宋忱过得挺高兴的,他也不记得世子了,就干脆遵守陛下的命令,不告诉他。反正现在是宋忱主动提起来的,应该……应该没事吧。 连末已经忍了够久了。 他闭了闭眼,什么也不顾了,将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宋忱。 宋忱听了后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连末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脸色:「公子,你没事吧?」 宋忱回神,轻声说:「没事。」 听连末说的时候,他像一个旁观者再听别人的故事,中间也有很多不能理解的地方,宋忱现在有很多想问的,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会进宫?」 连末摇头,他也不知道。 宋忱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重新拿起铁锹:「先把树种上吧。」 连末抹了把脸,拿着梅花树苗往下载,有一下没一下去瞧宋忱。 树载完的时候,连末见他心情实在不算好,提点道:「公子,要不你去问问陛下吧,陛下肯定知道。」 宋忱有这个心思,但他想到薛霁卿,还是决定先放一放,他含煳道:「下次吧。」 …… 薛霁卿开窗看见院子新种的梅花树,手上动作一顿,对着宋忱不辨喜怒:「新种了梅花?」 宋忱撞见他深邃的眼眸,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轻声回应:「嗯,今天刚种的。」 「你似乎很喜欢梅?」薛霁卿轻轻笑着,有意无意提到,「上次给我做的花灯也是梅花。」 宋忱手指瑟缩了一下,他说:「是哦。」 薛霁卿突然站起来,到他面前时,脸色变得有几分冷然,他没有打哑迷,一开口就让宋忱心口颤了颤:「朕记得你从前的夫君府中,就种着许多梅花,你如今这么喜欢,莫非是在睹物思人?」 宋忱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撕开窗户纸,本来是想问薛霁卿的,如今对方先发制人,他慌得不知所措。 这副样子落到薛霁卿眼中,他嘴唇一弯:「果真是,你还念着他?」 宋忱心跳都停止了,即便是知道了他和谢时鸢的过往,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和薛霁卿怎么样。 薛霁卿显然误会了,宋忱顾不得再去想谢时鸢,颤巍巍地去拉他,语无伦次解释:「薛霁卿……我没有想着他,我……我只是知道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有些好奇……」 薛霁卿任由他拉着袖子,第一次没有回应。 宋忱急了,他又往下忐忑不安握住薛霁卿的手:「我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你不要误会。」 「你不喜欢院子的梅花,我换成别的好不好?」 「薛霁卿——」 薛霁卿一直没有理他,宋忱现在满心后悔,眼里蓄起泪花,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 头顶响起一声轻嘆,薛霁卿把他揽入怀中,无可奈何:「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 宋忱贴在他胸口处,任由自己沉溺进他身上惑人的香气里。 「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留在身边,发现你对他还有余情,叫我怎么能安心?」薛霁卿道。 宋忱低下头。 薛霁卿顺势在他发顶落下一吻,温柔道:「但倘若你真的还喜欢他,我也毫无办法。」 宋忱稍稍抬起脑袋,坚定摇头:「不喜欢了。」 第117页 薛霁卿的笑容如妖似幻,让人神志不清:「即便是假话,我也相信。」 他这么说,宋忱越发对今天的怀疑感到愧疚,差点无地自容。 薛霁卿松开他一点,一脸正派:「你好奇以前的事情,有什么想问的吗?问我就是了。」 宋忱迟疑了一瞬,话到了嘴边,可瞧着薛霁卿星辰般皎洁磊落的瞳孔,又一下吞了回来,他闷声道:「不想问了。」 第 62 章 连末发现宋忱和陛下最近又开始如漆似胶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特别是宋忱,简直对薛霁卿好上了天,当然陛下也不遑多让,整日在留春宫待着,好东西一大把一大把往里送。 这不,今日又差人送了一箱蜀锦,连末看宫人搬进来,已经有些麻木了。 宋忱瞧见了:「这些又是什么?」 宫人:「陛下送来的蜀锦,让侍君挑几批做衣裳。」 宋忱有些无奈:「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用不了这些。」 宫人直接把箱子里的布拿了出来,解释道:「侍君,这次做的衣裳有用,陛下好像另有打算,他吩咐奴才们一定让你挑几匹。」 薛霁卿还没有和他说过,宋忱想了想,怕真有什么要紧事,还是站了起来:「好吧。」 这些布匹看起来都庄重繁琐,不太符合宋忱的风格,他挑不出一二三,就偏头去请示宫人。 宫人:「拿出来的都可以,侍君随意挑就好。」 宋忱心下一松,他目光落在一匹玄色的蜀锦上。兴许平日里看薛霁卿穿玄色穿多了,他也会格外留意这一类物品:「那就这个吧。」 宫人点点头,把蜀锦收起来。 晚上,薛霁卿回来,宋忱好奇,问他做衣服要干什么。 「宁国公的嫡长孙要成婚了,日子定在月底。国公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朕到时候得出席,想叫你和我一起去,衣服便是做了那时候用的。」薛霁卿半揽着他,温声解释。 宋忱明白了,只是算了算日子,他偏头:「月底?那已经没几天了,绣娘手里肯定还有别的活儿,来得及吗?」 薛霁卿云淡风轻:「无妨,两天足够赶出来了。」 宋忱顿了顿,什么也没说。 …… 如薛霁卿所说,那衣服很快就送到了留春宫,宋忱一怔,转头就拿了袋银子给连末,让他赏给绣娘们。 等二人成婚那天,宋忱穿上这衣服,被宫人倒拾了半天,他也察觉到薛霁卿很重视这次出席,老实坐着,任由他们动作。 全部弄好以后,宋忱走出去,福安眼中的惊艷之色一闪而过,把他到车前。 薛霁卿早早就在里面等着,朝宋忱伸出手:「来。」 宋忱很自然握住,提着衣摆借力上车。 薛霁卿毕竟是皇帝,臣子成婚断然没有让他等的道理,所以两人去得很晚。停马之际,外面正好想起铺天盖地的铜锣声,新娘子已经被迎回来了。 宁国公喜不自胜,还不忘抽出空,奉二人为座上宾。 众人闻声而动,正欲行礼,薛霁卿摆摆手:「今日众卿是来做客的,莫要因为朕坏了兴致,礼就免了吧。」 宋忱就坐在他右手边,众人目光往薛霁卿那儿挪开,很自然就落到宋忱身上,看着这个传奇人物,纷纷感到古怪难言。 宋忱没发现,自打新娘子进门,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对方身上。 外面十里红妆,新娘子凤冠霞帔,大红喜服拖了几米地,半张脸被扇子挡着,只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 新郎官长相也极其俊朗,二人郎才女貌。 她与自己的夫君各执喜带一角,端端正正往前走来。大概是娶到自己的心上人,新郎官一直侧头,柔情似水看着她。 宋忱眨了眨眼,也从旁边摸着,去拉薛霁卿。 薛霁卿由他握着手,嘴边宠溺一笑。 就在这时,宋忱不经意瞥见远处一个身影——谢时鸢站在暗处。明明他也在看这对新人,可宋忱看见对方的时候,谢时鸢也若有所感,抬眸撞上他的目光。 宋忱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偏开头。 只是那道视线久久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宋忱接下来再去看新人,思绪就不可控制地跑偏了。 他和谢时鸢当初成亲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宋忱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嘴唇就抿紧了,赶紧把关于谢时鸢的事情抛出去,再也不想想起。 拜过堂以后,薛霁卿留在这里和大臣们应酬,宋忱被他送到国公府的客房中暂时休息。 客房这边没有他认识的人,府中熙熙攘攘,宋忱和连末乖乖待着,不出去乱窜,后来实在无聊,宋忱合衣躺到床上睡了一觉。 外面喧譁渐小,不知过了多久,等宋忱迷迷煳煳睁眼时,连末已经不在了,并且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只当是薛霁卿,宋忱惊喜一笑,急忙起来去开门,尾音上扬:「薛霁卿,你回——」 话语断在了喉咙里,来的人不是薛霁卿,是谢时鸢。宋忱一愣,随后慌了神,立刻想把门关回去。 可为时已晚,谢时鸢一只手卡在门缝中,硬生生推开了门。 宋忱被逼得往后一退,他白着脸去看外面,连末和其他守着他的人都不知所踪。宋忱不明白自己已经在避着谢时鸢了,为什么这人还是阴魂不散:「你要干什么?」 第118页 谢时鸢未答,他进来以后,先是往宋忱身上扫了一眼,嘴角有些发冷。 大雍天子向来穿的都是玄色龙袍,宋忱今日这身衣裳,和薛霁卿的相似度极高。他自己或许不知道,这衣服的规格被人费尽心思往上抬,就差与皇后的比肩了。 薛霁卿还故意和他在众人面前同进同出,两人成双入对,谢时鸢不得不承认,他瞧着格外刺眼。 谢时鸢眉眼微垂,一身阴沉:「不欢迎我,以为是薛霁卿?」 宋忱不敢说话,额头冒起冷汗。 谢时鸢红唇勾起,漫步到他面前,故意道:「你知道吗,我来就是他的授意,是薛霁卿放我过来的,不然外面的人怎么都不在?」 宋忱退无可退,他捏起拳头,抖着反驳:「你骗人,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骗你?」谢时鸢攥着他的手,凤眸中邪气横生,「你知道薛霁卿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以为他是好人?你才在他身边多久,就全心全意相信他,只想着他?」 宋忱听都没听他说的话,谢时鸢的力道并不大,可他就是怎么也挣不开,宋忱从前对这个夫君没什么感情,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却激起了他的害怕和厌憎。 他气得去踢谢时鸢,却被对方按住腿,压了过来,宋忱跌坐在案几上,腰上忽地多了一只手。 宋忱僵住了,接着谢时鸢还没罢休,竟然伸手去拉他的衣领,这么一拉,脖子就露了出来。 在侯府的时候,宋忱穿的都是浅色的衣服,谢时鸢从来没见他穿过黑色。今天看见了,才知道宋忱穿黑色多看,而被衣领挡着的地方,更是白得晃眼。 谢时鸢目光一顿,盯着看了半天。 宋忱吓得魂飞魄散,他眼泪唰得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淌到下巴,滴在谢时鸢手上。 「嗯——」 宋忱死命咬着谢时鸢的手,唇角沾了血迹,许久不曾松口。 谢时鸢有些恼,却由他咬着,用另一只手做完了事情才说:「好了,不吓你了,没对你做什么,你自己看看。」 宋忱满目泪水,眼皮上下一扫,发现他真的放开了,才捂着衣领后退,警惕地望着他。 谢时鸢没动,他提醒:「看看你的脖子。」 宋忱一愣,谢时鸢这么一说,他才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他隔着衣服试探性摸了摸,发现是一个硬硬的吊坠。 只摸了一下宋忱就放手了,他不关心这东西到底什么,两只手拽着绳子,谁知这绳子就是拽不断,宋忱哭得一抽一抽的,失声道:「取走,我不要,你把它拿走……」 谢时鸢本想给他擦眼泪,听见这话却侧了身子,他嘴唇直成一条线:「不取,这是你的东西。」说完顿了顿,又轻声道,「你拿着它,别再丢了。」 宋忱根本不听他的话,可他自己取不下来,他捏着绳子别无他法,最后只是一直说:「我要找薛霁卿……薛霁卿……」 谢时鸢手上青筋暴起,他粗暴地按了按,咬牙切齿:「带你去找他!」 宋忱愣愣地看过来。 「你答应我戴着这个吊坠,我就带你去找他。」 谢时鸢和他打着商量,心里一直提醒自己,不是宋忱的问题,一切都是因为薛霁卿,要忍,不要再吓着他。 是的,谢时鸢已经确认是薛霁卿对宋忱做了什么了。 上次他就有怀疑,方才宋忱不在,他去质问薛霁卿,对方一脸漫不经心,只说:「我能对做什么,我能强求他的身,还能强求他的心吗?」 谢时鸢差点忍不住,他眼睛都发红了。 薛霁卿才笑着说:「你想知道他怎么了?他就在那里,你去看啊。」 于是谢时鸢就过来了。 如今一看,薛霁卿让宋忱失了心智,他现在满心都是对方,谢时鸢叫不醒他。 他暂时还不能把宋忱带回去,但薛霁卿心思深沉,谢时鸢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怕出什么事,他让宋忱把吊坠戴着。 薛霁卿知道那是什么,希望他看见的时候,会顾忌自己,不对宋忱做什么。 他提出条件后,宋忱迟疑了半天,也许真的是被谢时鸢吓到了,不想再和他待着一间屋子里,宋忱点了点头。 谢时鸢几乎要咬碎了牙:「走吧。」 宋忱小步跟在他后面,怯得一直低着头。 两人刚出去时,谢时鸢忽然听见咔嚓一声轻响,他眼神一凛,转头望向那边,厉声道:「谁?」 无人回应。 谢时鸢皱了皱眉,想到宋忱在身后,只是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等找到薛霁卿,谢时鸢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人就像箭一样飞窜出去,当着他的面扑到了薛霁卿怀中。 谢时鸢蓦地停住脚步,冷眼旁观。 宋忱紧紧抓着薛霁卿,向这边看了一眼,眼眶通红,然后仰头去和薛霁卿说什么。 谢时鸢离二人有一段距离,听不见,但想也知道是在和对方告状,控诉自己方才的行径。 笨死了。 只见薛霁卿脸色严肃起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摸着宋忱的脑袋,温声安抚他。 等宋忱逐渐平息,薛霁卿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抬眸往这边看了一眼,温文尔雅笑了笑。 谢时鸢面色阴沉,双目寒光慑人,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第119页 第 63 章 因为宋忱受了刺激,薛霁卿带他回去得很早。 那个吊坠藏在衣服下面,宋忱一直没正眼看过,直到晚上宫人给他解衣时露出来,他才低头瞧见。 只是这一看,宋忱就愣住了。 他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这个吊坠,怎么和之前画在花灯上的那个一样? 「这就是你的东西,你拿着它,别再丢了……」 耳边响起谢时鸢的话,宋忱不禁恍神,难道这竟然真是他的东西吗? 宋忱左思右想,脑袋都要想炸了,也想不起来。 「侍君,这要取吗?」宫人对着吊坠问。 宋忱本来打算回来就摘了,此时却犹豫起来,他说:「不用了。」 一会儿问问薛霁卿吧,他可能知道。 正想着,薛霁卿走了进来。 宋忱回头:「你怎么来了?」 薛霁卿眼中寒光闪烁,双手按住他的肩头,俯身在耳边道:「今日跟着你的人出了问题,我得去处理,一会儿困了就睡,不用等我。」 宋忱手指一紧,今日谢时鸢闯进来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不在,应该是要去处理这些人吧。谢时鸢还说是薛霁卿的授意,果然是骗他的,不过宋忱还是不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吧?」 薛霁卿微微摇头。 宋忱想了想,抚着他的手:「那就好,我知道了。」 薛霁卿起身,要走的时候,宋忱又叫住他:「薛霁卿。」 薛霁卿回眸示意。 宋忱纠结着执起吊坠,让他看见:「你认识这个吗?」 吊坠佩戴在胸前,那抹红在雪白里衣的衬托下格外显眼,宋忱凝视着他,闪亮的眼里有好奇也有期待。 薛霁卿眼眸微微眯起。 宋忱见他不说话,换了个问法:「这是我的吗?」 薛霁卿目光垂在地面上,似乎是想起来了,嘴角漾起弧度,可说话的语调不咸不淡:「是。」 宋忱皱着的眉头才总算舒展开,是他的就好,否则他可不想戴着谢时鸢给的,来歷不明的东西。 还想问更详细的,但顾忌到薛霁卿有事情要办,宋忱便说:「没事了,你走吧,要小心一点。」 薛霁卿掀起眼皮,眉目深沉,突然把手伸过来,指尖搭到宋忱眼尾,慢慢滑到下巴,低声道:「别急,我很快就回来了。」 这样亲昵的动作,薛霁卿平日里也会做,宋忱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乖乖点了点头。 * 养心殿,薛霁卿负手而立,周围暗沉沉的,身旁的案上的龙雕腾出桌面,逼真得像活了一样,给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忽地,里面出现两个人,一暗卫装扮的人手里抓着个小太监,直直把他扔到了地上。 「陛下,人带来了。」 薛霁卿还未开口,小太监就匍匐在地上,抖得像筛子一样,惊恐万状去拽他的衣角:「陛下,陛下!奴才错了!」 薛霁卿慢条斯理转身,居高临下:「错哪了?」 太监惶恐抬头,却见他一脸温柔,双眼深处却满是残忍暴戾之色,太监见识过他的手段,顿时毛骨悚然,他痛哭流涕:「奴才不该鬼迷心窍,答应太后去监视宋侍君!奴才错了,陛下饶命啊!」 薛霁卿只是笑:「你方才偷偷出去,是打算去跟太后禀告今日在国公府的所见所闻吧?」 太监颤抖着,不敢承认。 薛霁卿眼神变冷,警告意味十足:「给朕如实回答。」 太监被吓得立刻点头。 薛霁卿半蹲下来,声音低沉得蛊惑人:「告诉朕,你今日看到了什么?」 太监一愣,脸色渐渐变得古怪,抬着头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当时谢时鸢在里面,太监不敢离得太近,两人到底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不过孤男寡男的,曾经还是那种关系,他笃定二人行了苟且之事,没看见宋侍君出来的时候,眼睛还红通通的? 薛霁卿淡淡的:「朕问什么,你就说什么,这样才有活命的机会。」 太监一晚上就紧张着这条命,听罢,那还敢犹豫,一五一十全交代了。薛霁卿听着,没什么起伏,太监瞧了瞧他的脸色,胆战心惊。 薛霁卿看起来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只是悠悠道:「太后让你去监视,你今晚总得给她个交代不是?」 太监毕竟在宫里多年,也算个人精,他眼珠子一转,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朝着薛霁卿磕头:「陛下想要奴才怎么做,您吩咐奴才,奴才一定照做不误!」 薛霁卿起身:「今晚朕见你的事,当做从未发生。太后那边,该去禀告的,照样禀告,谢卿做了什么,也无需隐瞒,不过……」他停了停,「关于侍君,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太监心里琢磨琢磨,缩着脖子一字一句试探道:「陛下放心,奴才今日只看到谢大人对宋侍君以下犯上,而侍君心系陛下,死守贞洁,另为玉碎不为瓦全!」 薛霁卿满意笑了,夸奖道:「很好。」 太监一下子放松了,果然,戴绿帽子被说出去,谁面上都没有光,皇帝有不例外。不过陛下对宋侍君还真是够爱的,都这样了,还要保证对方的清白。 太监心中啧啧两声,这事本来和他也没多大关系。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陛下放心,奴才一定把事情办好。」 第120页 薛霁卿弯着嘴唇:「去吧。」 …… 薛霁卿回来时,留春宫已然熄了灯。宋忱今日一天累了,方才薛霁卿又刻意叮嘱不用等,他歇息得早。 福安瞧见他,立刻就要去点灯,却被薛霁卿制止了。薛霁卿脚步极轻向内殿走去,福安乖觉,默默退下。 今晚缺了薛霁卿的操纵,宋忱睡得没有以前安分。他进来的时候,对方的身子半横在床上,脑袋轻轻靠在床边的木沿上,瓷白的小脸被压出了一道红痕。 这个姿势,宋忱脖子里的吊坠也垂了下来,悬在外面。 薛霁卿坐在椅子上,抄起吊坠把玩,并不在乎会不会把宋忱弄醒。红玉微茫,像他瞳中诡异的光采。 他握着红玉似笑非笑,谢时鸢已经急了,这东西是特意拿来向他示威的。 太监这时候也该到太后面前了吧,一切都很顺利。既然这样,是该进行下一步了,也好全了谢时鸢的心愿。 薛霁卿轻轻扯了扯绳子。 宋忱被勒得眉头皱起,他睡得不深,察觉到异样,一下子就醒了。他这些日子睡得都很好,平时也绝对没人打扰他睡觉,宋忱有些蒙圈地揉着眼睛。 薛霁卿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宋忱稍稍瞪大了眼,有些惊喜:「你真的回来了?」 原来刚才不是在骗他啊。 宋忱说完等着薛霁卿回答,可薛霁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柔情似水地回应他。他只是坐着,修长漂亮的手交叠在腿上,淡淡地望着他,浑身透着一股冷淡疏离,仿佛两人不是亲密的伴侣,而是刚见面的陌生人。 这种感觉很明显,宋忱发现不对,他正襟危坐,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扑腾扑腾直跳,惴惴不安:「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这样了。 薛霁卿微抬着下巴,姿态矜贵优雅,鸦羽似的黑睫下,双眸深沉如幽渊,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说着宋忱听不懂的话:「骗了你这么久,该告诉你真相了。」 宋忱眼皮轻颤:「你在说什么?」 薛霁卿没解释太多,他直直对上宋忱的眼睛,那双极具东方古韵的眼眸像漩涡一样,轻而易举就把宋忱的意识吸了进去。声音在耳边不真切,散成无数道回音:「想起来吧,明天一早就想起来。」 宋忱毫无防备,呆愣愣的。 「现在先好好睡一觉,一切等天亮再说。」薛霁卿道。 宋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只觉得有什么不能掌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明明脑子里,心里一团乱线,可他就是无法保持清醒,薛霁卿说让他睡觉,他就真的乖乖躺下,缓缓闭起眼。 薛霁卿替他盖上被子。 今夜註定难眠。 次日,床上的人睁开眼。 外面阳光明媚,照在窗帘上,明明该有一副好心情,可他的眼角却流出眼泪,顺着头髮往下掉,一滴一滴,湿润了枕头。 那些真相併不是一下子涌出来的,昨夜在睡梦中,记忆一点点復甦,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煳,宋忱被折磨了一夜,终于清醒,大概身体已经提早接受,此时他的心跳格外平缓。 只是眼泪还不受控制。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前段时间就像被摄魂了一样,什么都不受控制,他对薛霁卿……宋忱只要一想起那种恐怖的感觉,就脸色惨白,身后满是冷汗。 如果只是一场梦就好了,宋忱想。 他现在一个人都不想看到,好在外面的人以为他还在睡觉,没人进来。宋忱坐起来,蜷在床角,双手环绕膝盖,把自己抱紧了。 讨厌薛霁卿,为什么要骗他? 讨厌自己,他为什么那么好骗?把自己的喜欢傻傻当成是对薛霁卿的,做了那么多愚蠢的事情。 最讨厌谢时鸢,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宫里,为什么任由薛霁卿对他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来接他? 他想回去。 宋忱抓住脖子里的吊坠,四指用力握着,手掌被尖锐的地方划破,流出鲜血也不管。他一开始只是无声落泪,后来小声啜泣,最后克制不住,放出了声音。 福安等人听见动静,赶紧跑进来看。 「出去!你们都出去!」宋忱颤抖着喊。 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现在的生活,怎么面对外面的宫人,宋忱只能选择迴避。 新来的侍君从来都乖巧可爱,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且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简直匪夷所思,宫人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福安考虑片刻,带着其余的人都下去。 唯一留在原处的是连末,他见宋忱这副样子,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连末喉咙发苦,急忙上前想去安慰,转眼就见宋忱已经下了床。 他赤脚在地毯上踩着,脚步不稳,撞到木柜前,一把打开柜子,往里面拿出个东西。 连末急得晕头转向,他跑到宋忱身边,想把他扶起来,可余光一瞥,瞧见一抹熟悉的象牙白。 他脑子里闪过什么,眼前黑了黑。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写太快了,忘记写小太监监视的伏笔,我又加上了,三小段,一带而过,想看的话看看,情节会更连贯,不看也不影响。 第 64 章 好在宋忱没有做什么傻事,他只是把那东西藏到了枕头下,面对连末的问话一句也不吭,紧咬嘴唇,强忍着什么。 第121页 连末急得冒汗,只能想方设法安慰:「公子,你要想开些啊。」 宋忱忽然问:「薛霁卿是不是还会来?」 连末卡顿:「陛下……没说呢。」 「我想见他。」宋忱眼中冒着血丝,请求道。 连末朝枕头那儿瞟了一眼,心尖颤了颤:「陛下这会儿还在上早朝。」 宋忱听不进去,他不管不顾:「我要见他。」 连末心中默嘆,好说歹说:「公子再等等吧,过些时候,我让福公公去请示陛下。」 宋忱安静了一瞬:「好。」 眼见暂时安抚好了他,连末松了口气,向小时候一样,在宋忱受伤的时候拍着他的肩头,安安静静陪着他。 到了正午,宋忱就抬起眼来,一直凝视着连末,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连末深知他的执拗,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福安。 还好在福安心目中,宋忱地位很高,他二话不说就派人去找薛霁卿了。 可是连末和宋忱等了许久,薛霁卿也没来。 宋忱逐渐失去耐心,他爬起来,朝外面走去。 连末追在后面。 可是这次,留春宫外面多了一排守卫,宋忱脚刚踏出去一步,就被对方拦住了,那些人也不解释,只是面无表情,挡在门口寸步不让。 宋忱有些气愤,质问道:「你们要做什么?让我出去!」 守卫不答。 宋忱更恼怒,他不愿意和守卫客气,手一伸就要强闯,这时福安匆匆忙忙赶来了。 他眼疾手快按住了宋忱:「侍君,使不得!」 宋忱瞧着他,迷惘失神:「为什么?」 福安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将薛霁卿的命令传达给他:「侍君,这是陛下的命令,奴才们得看好你,不能让你出什么事!」 宋忱手指逐渐握了起来,情绪一时失控:「他要软禁我?」 福安沉默不语。 这就是默认了。 连末暴发了,他瞪着眼往前:「什么意思?陛下如何要这么做?」不让出去是几个意思,明明是陛下骗了公子,他先不对的,不来说清楚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反倒转过来欺负他们? 福安心里考量了一会儿,薛霁卿那边的态度还不明确,不能把话说死,于是他好言相相劝:「这……奴才也不知道,不过啊,侍君不妨听奴才一句。」 宋忱的眉目逐渐凝沉了下来。 福安苦口婆心:「奴才知道您与陛下生了嫌隙,您心中不痛快,可这么些日子来,陛下对侍君的心意,您应该知道。奴才觉得陛下断然不会就这么弃您于不顾!什么软禁不软禁的,这些人说不好只是为了保护您呢……」 福安说着说着,发现不对,这侍君怎么面上的火气更重了? 他的感觉没有错,宋忱听都没听完,又要闯出去,就连连末也加了进来,合着他说的话一点也没用,福安一个头两个大。 「让我出去……」 福安抱住他:「侍君!你往好的方向想想,不能违抗圣令啊,再说如果陛下真不想见您,您强闯出去他只会更讨厌您啊!」 「咱们先忍耐忍耐……」 几人争执时,连末突然瞥见一个守卫拔了刀,心底一寒。 他比宋忱到底还多了几分理智,立刻改变了主意,和福安一起去拉宋忱。 「公子,公子!福公公说的对,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连末真怕他为了去找薛霁卿对峙,做出什么傻事。 薛霁卿这人捉摸不透,谁知他会不会动真格,如果守卫真的动手,宋忱一定会抛开一切去反抗,到时候难免两败俱伤。 连末龇牙咧嘴去拉他。 宋忱本来力气就不算很大,福安和连末两个人轻而易举就把他拉回来了。 他退回来以后倒是不再反抗了,他坐在榻上,整个人沉默寡言,安静得可怕。 连末朝门外看了看那群守卫,嘴巴里也泛起苦。谁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宫啊,杀人不过头点地。 还是先保证安全最重要。 连末走到宋忱面前,正欲说什么,却发现对方眼里灰扑扑的,明显不在状态,估计也没有精力听他说话。 他顿了顿,闭上了嘴。 * 留春宫前些日子天色一直都挺好的,可最近一段时间,却接二连三下起了雨,一天就好几场。 外面阴沉沉没有一丝阳光,雨水浓稠粘腻,为这座沉闷的宫城添了些阴郁。 宋忱一连被关了三天。 在这期间,薛霁卿没有来,谢时鸢也像销声匿迹了一样。 宫里的人陆陆续续传出些风声,说先前风光无限的侍君,不知怎么惹了陛下不快,一下子就失去了宠爱,说男人的新鲜感果然持续不了多久,宋忱怕是要在留春宫孤独至死。 而这些宋忱并不知晓。 夜里。 宋忱蜷缩在床上,心乱如麻,明明眼底已经有了很深的青色痕迹,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以为今夜又会像前几天那样,可谁知过了一会儿,意识竟然模煳起来。 像是突然陷入浑噩,宋忱本能地感觉不对劲,挣扎了一下,可惜没成功,他的眼皮不受控制阖上。 留春宫这几天撤走了些人,现在内寝没有人守着,寂静无声。 第122页 「吱呀——」 忽地,一扇窗户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 一个蒙着半张脸,身着黑衣的男子从外面探了探头,他警惕十足地往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眼睛眯起来,无比轻盈地跃进来,稳健落地。 他手上拿了条白绫,将尾部缓缓缠在虎口,脚跟落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近。 待看见自己要找的人躺在床上,他眼里露出凶光,高高扬起白绫。那东西洒在宋忱脖子上,黑衣人双手握两端,毫不犹豫地拉紧了! 黑衣人没有留下一点余地,使出了全身的劲儿! 强烈的窒息感一下子就把宋忱憋醒了,他瞪着眼睛,还没明白当下的情形,身后之人又是一拉。 脖子被勒得紧紧的,宋忱因为缺氧脸上憋得青紫。他张开嘴巴,发不了一点声音,手指颤抖着去抠白绫。 好不容易挣得一丝唿吸,黑衣人见他反抗,又一用力,绞紧了变形的布条。 宋忱拉不下白绫,他只好拼力向后胡乱挥手,想逃脱那人的控制。 还算他幸运,宋忱半躺着,手背正好砸在了他的眼睛上。那一击极狠,差点把黑衣人眼球打爆,他吃痛一声,下意识松手去摸眼睛。 宋忱抓住这个机会,他握着床沿往外一滚,立刻挣开了黑衣人,摔到地上。他不敢耽误,满心恐惧爬起来,死命往外跑:「救命——」 可惜,兴许是被吓得,或是刚才被勒得太久,宋忱脚软得像棉花,没跑多远就摔在了地上,喊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黑衣人已经缓过来神,他几步就追到宋忱身后,不做多余的动作,又直接缠上他的脖子,决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宋忱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上了这样的仇家,他脑子逐渐晕晕乎乎的,无法聚起神思考,混乱中,他听见黑衣人轻轻说了一句:「对不住了,小郎君!」 宋忱趴在地上,脖子被高高拉起,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好在最后关头,宋忱动作迟缓地去摸裤腿,蓦地抽出装在身上的匕首,狠狠往后捅,那黑衣人被划破了手,还扎穿了大腿! 黑衣人惨叫一声,痛苦不已松开手。 宋忱扯开白绫,没有多少力气,只能一点点往前爬:「救命——救命,有没有人……连末……」 他刚才摸到的匕首,正是子车柔之前送给他的,前几天知道真相后,宋忱就把匕首拿出来随身带着,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匕首扎得太深,宋忱没能扒出来,还留在黑衣人腿上。若是寻常人被这么一扎,肯定痛得没有力气了,可黑衣人是个狠的。他一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去拔,那象牙白的手柄已经被血染红了,血腥可怖。 宋忱滴着眼泪,眼见着离黑衣人越来越远,就要爬到门口了。 黑衣人却一下子拔出了刀,跛着腿面目狰狞站了起来。他也不在乎用什么方式了结宋忱了,踢了踢地上的白绫,提着刀尖滴血的匕首缓慢走来。 宋忱吓得浑身发抖,他用尽全身力气趴着,祈祷有人能发现里面不对。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宋忱心里燃起希望,他紧紧盯着门,指尖都探了出去,差一点就要够到了。 可惜黑衣人已经过来了。 他双手举起匕首,狠命往下刺去,宋忱顾不得再去开门,在地上来回躲闪。 两人都是伤者,行动不便,倒真让宋忱避开了,可匕首刺得急,宋忱避开了要害,还是让刀划开了手臂,还在肩头上拉出深深的一刀。 里衣单薄,肩上的伤口皮开肉绽,十分可怖。 宋忱痛得失声,他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力气迅速流逝,再也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了。 他眼睁睁看着最后那刀落—— 「哐当——」 匕首被人击得滚落在地,不知是谁破门而入,救了他一命。 宋忱眼皮耷拉着,他强行睁开眼想去看。 那人背对着他,墨髮及腰,是他十分熟悉的身影,宋忱心中只敢闪过一个念想,几乎要以为那是临死之前看到的一场幻梦。 可那人的手在发抖,一脚踹在了黑衣人的胸膛上。 黑衣人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他被活生生踹出去几米远,捂着心口,哇得吐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他转过来,一把捞起宋忱,面色骇然,凤眸血淋淋的,暗潮涌动,藏着一场即将倾巢而出的风暴。 不是假的。 宋忱看清他的脸后,才敢确认自己方才的猜测,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坠落,无数的委屈、难过和痛苦倾泻而流,最后只是唤了一句:「谢时鸢……」 作者有话说: 我的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再次提醒,薛霁卿虽然是副cp,但他不是个好人 第 65 章 「谢大人!」刘公公花容失色,难为他一把老骨头还颠颠跑来,挡在薛霁卿面前。 无怪他如此慌张,他和薛霁卿在养心殿好好的,谢时鸢忽然就闯进来,走到龙椅那边,提起拳头朝薛霁卿脸上砸去。 那一拳的狠劲儿把刘公公的魂都吓没了。 薛霁卿的头偏向一侧,嘴角裂出血痕,他抬手制止刘公公,毫不反抗,只是略微疑惑问:「谢卿这是做什么?」 谢时鸢瞧着他无辜的姿态,怒气更上心头,他忍无可忍,扯着薛霁卿的领口吼道:「你说护他周全,你就是这么护的!?」 第123页 薛霁卿眼帘微垂:「留春宫出事了?」 「你去看看人现在成什么样了!」谢时鸢咆哮,胸膛起伏不定,一双眼睛兇恶得要吃人似的。 可见人伤得不轻,薛霁卿察觉到这个信息,嘴角微勾,随后平静地往后一靠,什么也没说,只是好整以暇望着谢时鸢。 刘公公在一旁急得直冒汗。 谢时鸢抓着薛霁卿的手蓦地顿住,他脑子里闪过一道思绪,犹如惊雷撕破漆黑的长空,明白了什么,他低声问:「你早就知道?」 是了,留春宫明里暗里,遍地都是他的人,想飞进去一只苍蝇都很难,如果没有薛霁卿的授意,旁人怎么会轻而易举潜入。 薛霁卿半挑眉梢,缱绻直视他,谢时鸢看着他这副温柔其表样子,只觉得胆寒。 谢时鸢将前因后果缕一遍,闭了闭双目,说出自己的猜测:「想杀宋忱的是太后,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是吧?」 薛霁卿承认得十分爽快:「是。」 难怪,难怪把宋忱接进宫,还蛊惑他的心智 。谢时鸢的手又攥紧了,他的嗓音犹如九天上的冰,又冷又嗜血:「我真没想到你如此不择手段,拿他的性命作局。」 薛霁卿听着他的评价,眼皮微掀,浅笑道:「宋尚书的立场摇摆不定,朕只是想推波助澜而已。还有件事,谢卿也误会了。」 谢时鸢死盯着他。 「宋侍君对朕如此好,朕可捨不得要他死。」薛霁卿抬手朝暗处轻轻一挥,那里便走出个暗影,俯在薛霁卿耳边禀告着,片刻后重归黑暗。 他轻嘆一声:「谢卿,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我的人也随时准备着,谁让你偏偏在那时候闯留春宫。如果不是你让他们乱了手脚,想来宋侍君就不用白白挨那两刀。」 谢时鸢听罢,额角微微一抽,他浑身气血上涌,恨不得将薛霁卿碎尸万段。装什么好人?前面几天不让他来,昨夜又松了口,他来留春宫明明都是薛霁卿计划好的。 什么乱了手脚,倘若他真坏了事,那些影卫长了嘴难道不会告诉他?难道不能把人先救下来? 这明明就是薛霁卿想看到的局面。 谢时鸢的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刘公公眼睛都瞪圆了,胆战心惊。 薛霁卿依旧没有动,他在谢时鸢手里,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反抗的余地,实则满身反骨,每一个松弛的眼神都是挑衅。 谢时鸢忍了又忍,最后把薛霁卿狠狠往椅子上一抛,怒骂道:「卑鄙无耻。」 薛霁卿不见一丝狼狈之色,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领的灰尘,继续刺激他:「对了,上次在国公府,你给宋侍君的吊坠朕看到了。多亏了谢卿那一出,才让太后以为宋忱不会再离开皇宫,决定对他动手。」 他眯眼轻笑:「谢卿,你可是帮了大忙呢。」 谢时鸢喉咙深处一片腥甜,身子颤抖着:「够了薛霁卿。」他好半天顺平气,「这回尚算我自己没保护好他,我忍你一回,若有下次,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薛霁卿笑了笑,见好就收。 谢时鸢冷冷瞥了他一眼,随后别过身子,僵硬道:「他受了好几处伤,方才昏迷着,现在该醒来了,你去看看他。」 薛霁卿状似沉吟:「那是你的梓君,为何要朕去看?」 谢时鸢皱眉,以为他还在虚以委蛇,忍着心烦道:「他不是只要你吗?」 「呀——」薛霁卿轻声呢喃,「瞧朕,忘了告诉你,宋侍君前些日子神志受损,现在已经好了。」 谢时鸢瞳孔皱缩,他不可置信转头。 薛霁卿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朕该歇息了。宋侍君想必难受得仅,谢卿快去瞧瞧吧。」 谢时鸢心口不规则跳动起来,他话都没说,转头就往留春宫跑。 宋忱还没醒。 太医刚给他上完药,拎着药箱准备出来,他拿着药膏递给连末:「这是涂脖子的药,早晚各涂一回,一会儿药熬好了,叮嘱侍君喝下就成。」 连末点点头,送他出去,刚到门口,就碰上谢时鸢了。 今夜之事,多亏了谢时鸢,连末现在还心有余悸,他对谢时鸢的芥蒂直接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感激。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什么,谢时鸢就跑进去了,连末喊了一声,对方没回头,他眼珠子一转,把门关上,站在那里守起了门。 留春宫静得落针可闻,谢时鸢进去就看见宋忱躺着。他巴掌大的小脸全然没了血色,灰濛濛的,肩膀包了起来,谢时鸢犹记得刚才手掌摸到的一片黏煳煳的血。 脖子上的伤没有包,那一圈都是青紫的痕迹,恐怖骇然,可以想像那人用了多大的力,谢时鸢眼尾都红了。 他靠着床落坐,轻轻碰了碰宋忱的脖子。 宋忱皱起眉头,在睡梦中小声呓语,谢时鸢刚凑过去听,他眼皮纤颤,缓缓睁眼。宋忱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才,他醒来后迷迷煳煳看见谢时鸢的耳朵,又恍了神。 「谢时鸢。」宋忱抬手抱住他的后背,肩膀还疼,一动就疼。 谢时鸢以为他会哭,像刚才决堤一样,但这次宋忱没有。他只是抱着谢时鸢静静地不支声,谢时鸢也没有动。 「想杀我的,是姑母吗?」许久,宋忱低声问。 谢时鸢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宋忱会这么问。 第124页 见他没有否认,宋忱眼里光泽渐暗。虽然早就知道太后是什么样的人,薛霁卿也说过,但这种事真的发生时,还是会有些难过。 不过宋忱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他顿了顿,想起个事,把苍白的嘴唇硬生生咬出了红色,难以启齿:「谢时鸢,我前些日子那样对你,不是故意的……我……」 谢时鸢端丽的眉目染上一点笑意:「我知道。」 宋忱怔了一秒,然后继续解释:「薛霁卿骗我,我以为自己喜欢他,我把你忘了。」明明受了伤,可宋忱一直没有诉说,反而是现在,听起来委屈巴巴的。 谢时鸢手指一紧,他摇了摇头,去探查宋忱的肩:「疼吗?」 「疼。」宋忱没有说谎。 谢时鸢眸光微颤,突然就怀疑起自己把他留在宫里对不对,他轻声问:「你是不是很想回去,我把你带回去好不好?」 宋忱摇头:「我要留在宫里。」 谢时鸢怔然:「为什么?」 宋忱沉默了一瞬,被薛霁卿软禁的那几天,他确实很想回去,可刚经歷了一场生死,宋忱突然想明白了些事情。 薛霁卿和谢时鸢让他留在宫里,而之前他没有记忆的时候,太后跑到他面前,软硬并施想让他离开。宋忱猜测就是因为自己没有从她,才遭此劫难。 显然他在宫里挡了太后的路。 宋忱现在不想让太后好了,如果因为这些危险就要离开,就是顺了太后的心意,他不想这样做。 宋忱想的清楚,却不知道怎么和谢时鸢表达,他说:「你说等一切结束就会来接我,没关系,我等着你就好了。」 谢时鸢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从唇缝中泄出一个字:「好。」 * 谢时鸢是外男,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尤其是晚上,宋忱知道他最近又忙起来了,但他每天还是会挤出时间来看自己。 他在留春宫养伤的几天里,薛霁卿只来过一回,他表现得像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全然一副温柔兄长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之前深情的迹象。 宋忱早已没了质问他的想法,他平静地面对薛霁卿,什么也不过问。 薛霁卿每天都会让人送一等补品过来,还有御用的药膏。宋忱日復一日养着伤,没听说过太后的消息。 等到胳膊好了大半的时候,连末告诉他:「公子,钱宵死了。」 钱宵先前就被宋父捉拿入狱,但关于他的审判一直没有下来,宋父还是念着太后的面子,想留他一命。 可他的仁慈换来的是太后的心狠。 宋忱是宋父的底线,宋父刚知道宫里传来的消息时,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眼里是再也容不下太后。 次日,宋鸿嘉请旨让薛霁卿赐钱宵白绫一条。 连末觉得大快人心,他是个直肠子,道:「公子,老爷是在为你出头呢。」 宋忱听后沉默半晌:「他走私五十散,罪有应得。」钱宵帮着太后,做了太多恶事,五十散迫害了那么多人,上一世的谢时鸢只是其中之一。 宋忱希望他得到惩罚,哪怕父亲没有秉公执法。 连末认可道:「确实,不过走私五十散按律当处绞刑,他这么死,还能留得个全尸呢。」 宋忱没说话,他在走神,刚才连末说父亲是在为他出头,他脑袋终于聪明了一回,好像有点明白薛霁卿和谢时鸢到底在做什么了。 他抿唇,眉头慢慢变深,所有人都想用他牵制父亲,谢时鸢也是这样。 可宋忱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筹码。 谢时鸢这几天对他很好,可他想不到谢时鸢的心思。宋忱知道他现在在对付太后,暂时不会对父亲怎么样。 可等搬倒太后以后呢,父亲甚至整个宋府都是谢时鸢的仇人,两家之间有灭族之仇,谢时鸢怎么可能原谅? 到时候父亲要怎么办? 宋忱攥紧了手指,再等等吧,他不会让别人伤害父亲的,谢时鸢也不可以,他迟早会和对方分开…… 作者有话说: 我的宝好乖,但他其实在慢慢蜕变,为接下来的钮祜禄-忱(大聪明版)做铺垫。 让我们看看这把达摩克斯之剑到底存不存在。 古人谈个异地恋真不容易啊,正文完结之后我要写个现代无责任番外(其实早就想过了),嘻嘻。 第 66 章 「该换药了。」 宋忱被唤回神智,微微扭头。谢时鸢端着盘子,里面全是换药的工具,他乌眉皱着,红唇轻抿:「身上的伤还没有好,怎么偏偏喜欢到处跑动?」 宋忱低着头,小声反驳:「没有乱跑,而且我的伤快要好了……」 自他受伤以来,谢时鸢就总要管着他,这里有不让他去,那里也不让他走,只有他在床上的时候才觉得最好。 宋忱嘴上不说,心里嘀嘀咕咕,再这样下去,就算身上的伤好了,他肯定也要憋出毛病。 今早留春宫没有人在,他自己出去走了几圈,本来心情十分明媚,回来却见到谢时鸢已经在等他了。 他就知道谢时鸢会数落他。 谢时鸢无奈放下药盘,半跪在踏上,娴熟准备好工具,轻声道:「解衣服吧。」 宋忱听话脱了衣服,先转身背对他,肩上的刺伤主要划在后背,前面只有一小条痕迹。他从小到大被呵护在手心,整个人养得极好,后背莹润白皙,白得像发光一样,偏偏上面有道刺目的伤痕。 第125页 谢时鸢涂着药,目光冷沉。 手底下肌肤温热,宋忱身上还盈着阵阵暖香,谢时鸢涂好后背,让他转了过来。 面对面时,两人离得极近,那药膏又凉又痒,宋忱瑟缩了一下。 「疼吗?」谢时鸢问。 宋忱抬眸,一双眼晶润润的:「不疼,痒。」 谢时鸢专心涂药,本来没什么反应,被他这么一看,轻轻顿住。他唿吸乱了乱,不知想到了哪里,他耳尖微红,道:「忍一忍。」 宋忱皱眉,不再乱动了。 谢时鸢为了掩盖自己的异样,随意扯了个话题:「你几个月没回侯府,盈新很想念你。」 宋忱想起那个香软软的小糯米糰子,心里也像化开了春水,他眨眼:「我也想他。」说着,宋忱想起子车柔,「子车姐姐呢?我也很久没见她了。」 不知对方最近怎么样了。 谢时鸢微微偏头,他像是想起什么烦恼的事,皱着眉头:「子车,似乎有意中人了。」 宋忱心跳露了一拍,他睁大了眼:「意中人,谁啊?」是他二哥吗? 「我也不知。」谢时鸢道,「子车没同我说过,我近日发现她出去的次数多了,每次回来很不一样,只是猜测。」 宋忱一听,想让谢时鸢帮他留意子车姐姐和二哥,可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闭起了嘴巴。谢时鸢应该不想看到子车姐姐和宋家的人在一起,子车姐姐既然还没有说,那他也先不告诉谢时鸢了吧。 他纠了纠手指:「也许子车姐姐还没想好怎么说,再等等吧。」 谢时鸢点点头。 换完药以后,谢时鸢就离开了,宋忱左思右想,决定找时间向二哥探口风。但是他一直在宫里,根本没有机会出去。 宋忱皱起眉头,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正苦恼着,连末突然过来:「公子,陛下说要过来用晚膳呢。」 宋忱心头一跳,薛霁卿怎么要来了,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这样想着,他面上却不显,只是眉眼轻闪:「那你让人添一副碗筷吧。」 薛霁卿是正好卡点过来的,来时大步流星,眉目舒朗,嘴角微微翘着,看起来最近心情很不错。 侍从已经摆好了膳食,宋忱不想挨着他,把主位空出来,隔开几个位置才坐下。 谁知他一坐,薛霁卿像是没看出他的意思,径直走到他身侧,掀起衣摆优雅落座。他朝桌上轻轻扫一眼,慢条斯理盛了碗汤,递给宋忱:「这几日事忙,朕都没有过来,今日好不容易抽出空过来,可以陪陪你。」 「来,先喝碗汤。」薛霁卿白玉似的手指端着碗,笑意盈盈。 宋忱心中开始发憷,薛霁卿要是像这几天一样,对他不闻不问,他反而心里很轻松。一旦他开始对自己好,肯定不对劲。 这种感觉,就像兰楚尧一样…… 此时再细看薛霁卿的眼睛,发现他笑意并不达眼底,那深处只有一片迷濛的暗沉。宋忱身上轻轻打了个寒战,试探性接过汤:「谢谢陛下。」 薛霁卿微薄的嘴唇多了几分溺意,哑笑一声,声音低沉磁性:「吃饭吧。」 说是来吃饭的,但薛霁卿只吃两口就放下了,宋忱并不意外,因为薛霁卿一直都是这样。 他没有停筷。 薛霁卿擦着嘴,安安静静的,没有打搅他。 等宋忱吃好,侍从把东西撤走,薛霁卿才说:「宋忱,你嫁到侯府,又进了宫,很久没回自己家了吧?」 宋忱提起心,鼻息都放轻了:「是有段时间没回去了……」 薛霁卿:「许久未回,你该想亲人了吧。」 宋忱心里忐忑,想也不敢点头。 薛霁卿像是没看出他的不安,微微偏头,提议道:「既然想家,那你明日便回宋府一趟吧。」 宋忱愣住了。 怎么会突然叫他回去…… 宋忱轻咽口水,真是一大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刚才还说要找机会回去看看二哥,现在机会就来到眼前,这么巧吗? 宋忱没有立即应下。 薛霁卿不容拒绝:「回去吧,朕今晚就让人准备,你去了宋府,不必急着回来,可在那儿小住几日。」 瞧他这意思,让自己回宋府大概已经是决定好了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不过,可以留在家里?宋忱瞪圆了眼睛,不免心动。 薛霁卿又说了一遍:「去吧。」 宋忱想了想,既然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不如趁此机会把想做的事情做了,他回道:「我知道了。」 * 宋忱作为陛下唯一的侍君,他回家省亲,是一等的大事,宫里准备了很多东西,跟随的队伍排了几乎半条街,只看排面就知道薛霁卿极重视这位侍君。 路人纷纷唏嘘。 而宋忱心里在想另一件事,宋父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回来了,宋忱写信告诉他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惊讶,应该是薛霁卿提前与他说过。 金丝软娇稳稳落地。 宋忱走出来,这几个月起风了,他身上穿着价值链城的大氅,脖子隐没在细腻的白羽中,衬得脸更小,乖乖唤宋鸿嘉:「阿爹。」 「诶——」这回他来,宋父很高兴的样子,往里走时一直拉着他的手,宋忱任由他牵着。 因为薛霁卿说可以小住,宋忱告诉了父亲,宋父提早准备着,他还是住原来的屋。 第126页 「好不容易回来一回,少说也得住上半个月吧。」宋鸿嘉豪声道。 宋忱觉得不妥,他拉着宋父的袖子,摇头:「不了阿爹,我留七日就回去了。」 宋父步伐微停,看着他心底嘆了口气。宋忱出去一年有余,这一年的变故快顶得上他的前二十年了,宋忱变了多少,只有他这个当爹的最清楚。 像现在清晰决断的表达,宋忱以前很少会有,可现在,脱口而出的几乎全是这样。他有自己的想法,宋鸿嘉已经不能替他做决定了。 宋父轻柔地摸了摸宋忱的脑袋:「好,听你的。」 如果有选择,宋父不希望宋忱变得那么懂事。他想的很简单,反正现在有他在,他可以一直宠着宋忱,宋忱做什么都有他兜底。哪怕他要先走一步,他也一定会找个合适的人照顾宋忱,安心离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白让他心疼。 宋忱安顿好之后,没有急着去找二哥,他知道宋萱大概率不会在,否则一定会出来等着他。 宋父在屋子里和他寒暄,说着说着泪光流转,他隐了隐神色,半低着头,宋忱看见他鬓角微泛着花白,他起身,说要带宋忱去祠堂给宋夫人上柱香:「让你母亲看看你吧,她应该会觉得高兴。」 宋忱一怔,他一出生母亲就不在了,父亲怕给他压力,会让他多想愧疚,打小就不怎么提及母亲。他还知道父亲经常避着他去给母亲烧香,今日怎么不了? 祠堂在深处,这几日下了雨,路上泛潮,祠堂里面常年不见光,更是如此。 宋忱乖乖给母亲上了香,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临了他去看父亲,见宋父一直盯着宋夫人的排位,眼眶通红。他伸出手慢慢摩挲着上面的名字,什么话也没说。明明腰杆还是那么直,看起来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满身落寂。 思念绵长无声。 宋忱第一次见父亲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模样,心口像被火柴棒捣了一下,又烫又疼,他缓缓上前,握住宋父的手,无声安慰。 宋父转过身子,随意抹了抹脸,把喉咙深处的哽咽尽数吞没,又怜爱地摸了他的发顶,放柔了声音:「走吧。 」 宋忱点头。 宋鸿嘉刚走出一步,不知绊倒了什么,还是站久了双腿发麻,竟然趔趄了一下,若不是宋忱眼疾手快扶住他,只怕要头着地,人倒是没事,但他袖子里的东西摔了出来。 宋鸿嘉唿了口气,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落在地上的只是本小摺子,他要去捡,慢了宋忱一步。 宋忱才刚碰到摺子,门外颳起阵风,香炉中刚点的香红光一闪,落下星星点点的香灰。 摺子不厚,被这么一吹,唰唰翻开了。 宋忱拿起来的时候,必不可免瞥见上面的字。那摺子十几页,上面写了满噹噹的名字,有的用硃砂圈起来了,他盯着看了两眼:「父亲,这是做什么的呀?」 宋鸿嘉看也不看,解释道:「这是下面呈上来的花名册,上面都是今年待斩的死囚,我正在审批。」 死囚的名字写了十几日,还真让人唏嘘,宋忱扫过上面那些画红圈的名字,好奇道:「那圈起来的是什么呢?」 宋鸿嘉瞥了一眼:「那是今年年初已经行了刑的人,红圈画的人都不在了。」 宋忱一顿,翻着数了数,圈起来的有一百来号人呢。 他将摺子合起来,大概那些红色里的字眼太刺眼,给他留下来极其深刻的印象,即便不看,宋忱脑子也一直上闪着这些名字。 宋忱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还没搞清楚这是为什么,那种感觉就像摇着尾巴的小鱼,飞快游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忱摸了摸头,自己也没搞明白。 宋鸿嘉收好摺子,临走时突然转身,私有所感地望了望宋夫人的排位。 作者有话说: 天灵灵,地灵灵,宋夫人要显灵。 这几天有点卡文,更新比较差,不好意思啦大家 第 67 章 「二哥!」 宋萱被这么一唤,下意识就要把自己刚才写的东西藏起来,可他不过慌了一秒,顿了顿,又不加掩饰了,只是看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宋忱款步到他身后,朝桌上张望了两眼,瞬时瞪大了眼睛。 那桌上竟然是一封求亲书! 「这是为子车姑娘写的。」宋萱没让他震惊太久,随口解释道,却悄悄红了耳尖。 宋忱刚回来不过一天,才来拜见二哥就撞见了这事,他想了想。谢时鸢前脚说子车姐姐有中意人,后脚二哥就开始筹划求亲之事。 宋忱了解二哥,他这么做,十有八九子车姐姐的意中人就是二哥。 他眨了眨眼,二哥和子车姐姐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这么快……咦,宋忱看着求亲书,突然发现不对劲:「二哥,落款是大伯父,为什么是你写啊?」 宋萱顿时有些难为情,他挠挠额角:「我知道这事得让父亲出面,可我父亲的性子你也知晓。前几日请他时,他只说自己粗苯,做不来这些。」说罢无奈摇头,「他让我自己张罗,我只好代笔了。」 宋忱想到大伯父,恍然,他歪着脑袋,问:「二哥,你明确子车姐姐的心意吗?」 宋萱红着脸点头:「我与子车相识已久,既是知晓她心意,不想让她等,也真心想求娶她,才打算以宋家的名义正式一提。」说着,他又犹豫道:「我这样做,会不会有些冒昧?」 第127页 这和宋忱想的不差,他喜忧参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萱见他沉默,一下子就慌了神:「是不是不好,我要不先缓缓?」 两家本来就因为宋忱和谢时鸢有了极深的渊源,子车柔现如今在谢家,要考虑的太多,对方未必会同意。宋萱这次想提亲,本来也是鼓足了勇气,见宋忱模稜两可,信心霎那间灰飞烟灭。 宋忱却是一怔,二哥在他心里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他见不得对方受挫的样子,急忙道:「怎么不好?你们心意相通,二哥你想对子车姐姐负责,当然要主动一点了。」 宋萱眼睛微亮。 宋忱松了口气,又道:「二哥,我支持你。」哪怕谢时鸢不高兴。 宋萱肉眼可见地高兴,可不过一会儿又愁起来:「子车母亲远在花戎,亲事该由永安公主把关,可父亲实在做不来,我怕触怒公主殿下,提亲之事该如何是好?」 宋忱摸摸脸,也想不出办法。 「三弟!」宋萱突然抓住他的手,瞳孔放光,面含期待,「不如让二伯父出面吧,如果是二伯父,我就可以放心了。」 父亲?宋忱一惊,抿唇后退一步。二哥不明白的,父亲出面恐怕会更糟糕。二哥看起来很紧张,抓着他的袖子手心都冒汗了。 他垂下眼帘,如墨的睫毛盖住眼底的情绪,找理由推拒道:「二哥,我与谢时鸢感情不睦,谢夫人不会想见到父亲,这样不妥。」 宋萱的手滑了下去,双肩也耷拉下来,他凝着眉头:「是我考虑不周。」 宋忱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宋萱目光落在求亲书上,轻轻捲起来,唇角下垂:「我再斟酌几天吧。」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宋忱心揪起来。 宋萱:「对了,三弟,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宋忱回神,矢口否认:「没,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我先回去了二哥。」 说罢,不等宋萱开口,落荒而逃。 * 宋忱在宋府这些日子,谢时鸢一次也没有登过门,他明白对方的心思,不求与谢时鸢见面。 见不到谢时鸢,宋忱让连末多留意宫里的状况。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才发现宫里出了大事。 太后被软禁了。 宋忱听到消息后心脏狂跳,唰得站了起来,有点难以置信,有点畅快,还有点复杂。 谢时鸢和薛霁卿一直在和太后争斗,这次太后被软禁,是不是代表这场角逐他们已经占了上风? 可宫里没有透露半点风声,是真是假无从辨别,宋忱左思右想,决定去找父亲问问。 行至半路,遇上了宋萱,他在路上游神,宋忱走到面前也没注意。 宋忱唤了他一声。 宋萱勐然回魂,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宋忱本欲先走,却一把被他抓住,宋萱瞧着他眼神放光:「三弟!」 嗓音洪亮,尾音还颤着,宋忱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宋萱哈哈两声,眼角眉梢尽是喜色:「二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担心提亲的事,你同我说了以后,我便先以父亲的名义往侯府递了帖子,公主收下了,并没有回绝!」 宋忱一怔:「那……那真是太好了。」 宋萱拊掌,兴奋不已:「我宋某何其有幸,能得到子车青眼,哈哈,不说了三弟,我该去叫父亲母亲准备准备。」 「去吧,二哥。」 宋忱目送宋萱离去,站在原处踌躇不前。 二哥这几天都在操心和子车姐姐的事情,瞧他的样子,肯定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还要去问父亲吗?太后被软禁是牵扯宋家的大事,他们二人才刚有进展,宋忱不想平白生出些事端。 宋忱纠结了几秒,脚尖又转回去。 先等几天,等二哥那边的有了结果,再说这些。 可他没想到,这一等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宋忱来的时候说只待七日,一转眼就只剩最后一天了。这几天侯府没有回覆,宋萱从最开始的喜气洋洋,到后来垂头丧气。 现下,宋忱又皱着眉头送回了宋萱,他在屋里也坐不住,来回踱步,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喧譁。 宋忱迟疑着走到门前,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听见连末鬼哭狼嚎的声音:「公子!」 宋忱被吓了一跳,呆愣愣看着他。 连末哭丧着脸:「不好了公子,大公子在赌坊仗权欺人,把人打得半死,让金吾卫抓走了,他们说是要从重处罚,大公子现在生死不明啊!」 宋忱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一把抓住连末的手,急切问:「你说什么?」 大哥仗势欺人?他怎么会平白无故打人?宋昌虽然混帐了些,但从来不会做欺压百姓、草菅人命的事。 金吾卫…… 金吾卫分明是谢时鸢在管,他们上回就抓过大哥一次。 宋忱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他颤抖着手:「你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末忙摇头,心急如焚:「怎么办啊公子?」 家主和宋萱都不在,府里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宋忱屏了屏唿吸:「抓走大哥的金吾卫在哪里,我去找他们。」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要去弄清楚。 第128页 连末这回倒是知道,急声回:「去衙门了!」 宋忱毫不犹豫转身,朝外奔去,连末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到门口时,一顶玄金色的轿子忽然停下,挡住他们的去路。 宋忱望着轿子,心头一慌。 下一刻,刘公公从轿子后头走出来,慈眉善目,笑眯眯地行了一礼:「侍君。」 宋忱眼皮纤颤,不确定薛霁卿来没来,即使心里急躁也要耐着性子问:「刘公公,您怎么来了?」 刘公公低眉顺眼:「侍君,您说在宋府小住七日,陛下看时间差不多了,怕您念着回去,特意让奴才来接您。」 宋忱听罢凝眉后退一步,抗拒道:「我不念着回去,况且不是还有一天的时间吗?不用你来接我,我到时候会自己回去的。」 如果大哥没有出事,宋忱会跟着他回去,可他现在心里焦灼,哪里想回宫,宋忱和他商量,期盼刘公公再给他几天时间。 可惜听了他的说辞,刘公公有些为难:「侍君,这是陛下的吩咐,奴才不敢擅自做主。反正不差这一两天,奴才来都来了,你也不能叫奴才白跑一趟……」 宋忱抿唇,决定实话实说:「不是我不想回去,我大哥出事了,我要处理完才能走。」 刘公公眸光轻闪,道:「可是侍君,您这么做,洒家那边就不好交差了,时期已至,您该回去了。」 宋忱有些恼了,他移开脚步,想离轿子远点,余光却瞥见后面站着的一排侍卫,心头一凉。 刘公公淡淡一笑,伸手朝向轿子,摆出不容抗拒的姿态:「侍君,请吧。」 刘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薛霁卿的意思,只是来请他回去就带了这么多人,意味着非回去不可了。 宋忱就这么被请上轿子。 他握着拳头,指尖都发白了,头一回对薛霁卿那么生气。明明是他让来的,也是他要自己住在宋府,为什么又要让刘公公强行把他带回去? 他到底想做什么? 宋忱心绪起伏不定,唿吸也乱得不成样子。 刘公公就在外面跟随着,似乎是隔着帘子感受到他的愤怒,一句话悠悠飘进来,状似提点:「侍君,你莫要煳涂,如果您的大哥当真出了什么事,您在这个节骨眼上触怒陛下,能有什么好结果?」 宋忱抬头望去,静了静,却没有搭腔。 「况且您想想什么事情陛下不能做主?」刘公公的声音接着传来,「若您真想帮您大哥,何必捨近求远,陛下分明是最好的人选啊,您回去求求陛下,有什么是摆不平的!」 宋忱下颚绷紧了,陷入沉思,没有理会刘公公。 宋府到宫里的距离不近不远,大概几柱香时间就到了。 宋忱再度踏入留春宫,心境大不同以前了。留春宫似乎也少了很多人,除了和宋忱一起去宋府的人还没回来外,也有其他一些人不知何时被遣送走了。 薛霁卿不知为什么着急让他回来,可他回来后也没见到对方的人影,一问只说在忙,宋忱急切也没有办法。 找不到薛霁卿,刘公公也有意无意阻拦他去找对方。 宋忱只能等薛霁卿亲自来找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先去了慈宁宫。 去验证一下先前的消息是否属实。 第 68 章 慈宁宫外全是守卫,宋忱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有种紧到喉咙的压迫感。 甫一靠近,两只长枪就挡在他面前,寒光泠冽,守卫面色不善地打量他。 宋忱微微一退,试探道:「我就想进去看看太后。」 守卫冷冷回:「太后身体欠佳,陛下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侍君请回吧。」 来的时候以为太后哪怕被薛霁卿软禁,明面上他也会做个样子,没想软禁是真的软禁,旁人也不得踏足。 宋忱定定地朝后面忘了几眼,转身回去。 连末跟到他身边,猜测:「公子,瞧这样子,太后恐怕真的失势了。」 宋忱摇摇头:「我不知道。」 「咦,这不是回去的路,公子你要去哪呀?」连末走着走着发现路偏了,他摸着下巴诧异道。 「去养心殿。」 宋忱根本就没对太后的事情有多挂心,他说要去慈宁宫,只是想找藉口出来而已。还好刘公公只是差人把他送到这里,没有一直跟着,才让他钻了空子。 连末一个瞪眼,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心急大公子的安危,他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跟着。 慈宁宫到养心殿有段距离,巧的是,他们只走了一半多的距离,宋忱就在路上看见了薛霁卿。 近处长亭下,薛霁卿身披黑色大鰲,尽显帝王威严,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后面还有一人,是谢时鸢。 两人明显在谈论正事,谢时鸢向他禀告什么。 宋忱眼皮一颤,下意识往墙角一靠,藏起身形,只是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去观察二人。 不知说起什么,薛霁卿微微回眸,宋忱看见谢时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薛霁卿展开看了看,面色深沉。 宋忱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只是站在远处,望眼欲穿。 薛霁卿收起纸来,随意挥手,遣退谢时鸢,不知怎的,谢时鸢离开之际,突然回眸往这边瞥了一眼。 宋忱吓了一跳,立刻缩回头,捂着心口咽了咽口水,还好他缩得快,谢时鸢没看见。 第129页 外面,谢时鸢一凝眉,抬步远去。 担心薛霁卿没走,宋忱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很久才走出来。没有人,宋忱松了口气,直直奔向养心殿。 没有人拦他。 养心殿内风起绡动,玄金色的墙柱泛着低沉的华光,宋忱进来时,薛霁卿手撑在案上,捏着眉心,注意到他,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薛霁卿手边放着那张纸,没有收起来,宋忱目光落在上面,迟迟没动。 许久,宋忱抬头,撞上薛霁卿的眼瞳,抿着唇:「陛下,今天你让我回来,我照做了。」 薛霁卿微微挑眉:「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宋忱直勾勾盯着他,直白道:「我大哥被金吾卫抓走了。他们说我大哥随意欺压百姓,但我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和人动手,一定是对方做了什么。我想让你查查真相,还我大哥清白。」 薛霁卿半低下头,轻唔一声,好像对这件事也有耳闻:「这事闹得很大,朕听刘公公说了。」 宋忱一听满怀期待,就等他答应自己。 谁知薛霁卿否决道:「不过你想让朕插手,恐怕不行。」 「为什么?」宋忱愣愣道。 他没有要包庇大哥的意思,如果大哥犯下不是,理当受罚。只是想让薛霁卿帮忙查一查,为何这都不行? 薛霁卿眼皮一耷拉。 宋忱缄默一瞬,心里沉了沉:「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薛霁卿好笑地摇摇头,往后靠了靠,细长的手指轻轻按在桌上的纸张上:「若只是你大哥小打小闹,那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可惜……」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是把慢条斯理纸推过来,淡声道,「看看吧。」 宋忱刚才很想知道那里面的内容,可现在却本能地牴触起来,直觉告诉他,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他还是翻开了。 宋忱盯着上面的文字,目光逐渐凝滞。 同时薛霁卿的声音响起:「有人告诉朕,你大哥多次滋生事端、目无王法,其父宋鸿庆私用职权舞弊多时。朕命人去查,竟还发现宋鸿庆多年来玩忽职守,犯下诸多错事,他德不配位,实乃大雍之患。」 「此事牵扯到朝廷命官,可见一斑,朕决定严惩。」 宋忱脸色唰得就白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狡辩。 大伯父性子是疏懒,得过且过是真,碌碌无为也是真,但绝对不像纸上说的那样恶贯满盈。 宋忱掐着信纸,气得身体颤抖。 纸上的字迹,是谢时鸢的,他刚才也亲眼见到谢时鸢交给薛霁卿,他所谓的「有人」,分明就是谢时鸢。 所有的一切无不透露出一个信息:谢时鸢对大伯父一家出手了…… 「不是这样的……」 在这一堆所谓的证据面前,言语苍白得不行,宋忱咬着嘴唇,极力辩驳:「大伯父没有那样!我大哥生性冲动,喜欢玩乐,有一回和人起冲突,是大伯父用钱压了下去,后来就有很多人盯上了大哥,故意挑事,就是为了讹大伯父!」 「那些人本就心怀不轨,可我大哥看不出来,每次去衙门都说不清楚,大伯父不想生事才屡屡花大价钱和解!」 宋忱越说越觉得苦楚:「不是舞弊,你们都不知道……」 薛霁卿仿佛没听到,抬手打断他:「够了。」他嗓音冷淡,「即便真如你所说,宋鸿庆做的事情也远不止这些。你不必多说,朕自有定夺。」 宋忱急步上前:「陛下……」 「来人,请宋侍君回宫。」 「陛下!」 宋忱声嘶力竭,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把他架出去。养心殿外寂静无声,宋忱被扔在门口,无人问津。 * 大伯父被革职了。 这是宋忱时隔两天听到的消息。 而宋昌被杖责五十,放回了家,与此同时,宋萱进了宫。他是以探望宋忱的名义来的,带了很多东西,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 还没坐下,就被宋忱拉着问:「二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样了?」 宋萱凝着眉心,默不作声把他拉进里屋,等四下没人了,才道:「大哥这回是被人设了局。」 宋忱心神一晃。 「大哥那天在赌场,有禽兽拿幼女做赌注,大哥看不过眼,和那些人争执起来,可他们态度猖狂,竟然想当场欺负那女童。大哥情急之下打伤一人,谁知那女童当场变脸,哭着喊着去抱那人,嘴里还叫着爹。」宋萱解释着,头疼万分。 如此戏剧的一幕,宋忱听都听懵了,实在不敢想像宋昌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宋萱嘆了口气:「那人伤得不轻,女童咬定大哥草菅人命,周遭的看客竟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大哥观众人脸色,这才惊觉自己又中了圈套。」 宋忱听罢无言以对,来者手段高明,这次实在不能怪大哥,换作宋家任何一个人,要做到冷眼旁观也是不可能的。 大哥没做错。 「你是不是也以为他们是要讹钱?」宋萱看了他一眼,问。 宋忱愣了愣,难道不是吗? 宋萱看出他想说什么,摇头:「大哥的随从便是这样以为的,可他拿钱赔时,对方却怒气沖沖甩开了,扬言必须要大哥偿命。」 宋昌被骗过那么多次,周围的人早就习惯了,随从掏钱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这种小事恐怕翻不起风浪,可这次却超出掌控,走向未知,意味着更深的危险。 第130页 宋忱心口一沉。 「好死不死,金吾卫正好过来了,就看见这一幕,没给大哥辩驳的机会,直接把他抓了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刚好过来……宋忱一只手扶住卓沿,稳住身形。大哥头一回遇上这种事,金吾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个时候来。哪有什么巧合,都是人有意为之罢了。 谢时鸢…… 宋萱张口:「我原还不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直到昨日父亲被革职,才恍然大悟,这次是沖父亲来的。」 宋忱心凉了半截,他声线冷颤:「大伯父……二哥你,你知道是谁出手的吗?」 宋萱略微沉吟,随后轻轻点头。 宋忱脸色变了,他没头没脑问了句话:「二哥,你前几日向侯府提的亲,是不是被退了?」 宋萱万分怔然:「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有说啊。 果然,宋忱心里默道,死死咬住了嘴唇。 宋萱觉得他不对劲,以为他担忧过度,连忙安慰:「你别着急,父亲被革职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本就无意朝堂,这些年确实算不上尽职尽责,现在回了家,倒乐得清闲。大哥也不打紧,让他在家里躺个十天半月,省得他再跑去赌坊。」 「至于我……」宋萱说了那么多才又说回自己的亲事,绕是他装得再洒脱,宋忱也窥见了他眼底的黯淡,「陛下要对宋家下手,我们如今正处风口浪尖,公主拒绝求亲才正常,这也为子车好。」 两个人思想不在一起,宋忱终于敏锐捕捉到异样,他愕然问:「陛下,你说是陛下?」 这回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二哥一家的,难道不是因为谢时鸢要报復宋家,也对宋萱求亲不满,才费尽心思筹划了这一切吗? 宋萱皱眉:「为何这么问,难道不是陛下?」 宋忱失言。 「有些事情你也许不清楚——陛下与太后一直争得厉害,叔父一直明哲保身,前阵子却选择站在了陛下身边。陛下近年来长进颇多,叔父有自己的打算 ,可宋家毕竟太过惹眼,叔父也说过,一旦处理完太后,下一个便轮到宋家。」宋萱一边打量着他的反应,一边试探着说。 光是以宋忱的想法,很难考虑到这些,所以他听完这席话,突然又陷入沉思。 本来对谢时鸢的笃定,摇晃了起来。 是像二哥说的那样吗? 「只是我也觉得奇怪。」宋萱话头一转,「就我所知,太后不过刚失势,薛霁卿现在出手,未免太过着急,这好像不太符合他的风格。」 宋忱刚刚生起的怀疑又被打消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规律地捏着,时疼时不疼。 他突然想通了。 没什么好怀疑的,他亲眼看见过谢时鸢和薛霁卿交涉,不管是谁的主意,谢时鸢总不会是无辜。 第 69 章 送走二哥,宋忱刚坐下没多久,留春宫迎来了不速之客。 宋忱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谢时鸢能一直在宫里畅通无阻。他听见唿声时,整个人如同炸了毛的刺猬,极具防备地盯着对方。 谢时鸢今日穿了一身乌黑,眉间清冷,可向上抬的眼眸,分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不知从何而来。 他伸手想拉宋忱,却被躲开了。 谢时鸢手停滞在空中,沉默几秒:「你怎么了?」 宋忱一动不动盯着他。 身侧的窗外秋意乍现,满院落寂,凉风铺面袭来,吹得人心里直冷。 恍然间,宋忱瞥见了谢时鸢脑后扬起的白色髮带。 他一个怔神,随后眼眸晃了晃,咽下满心的质问与恼怒,若无其事道:「没事,你怎么来了?」 谢时鸢黑沉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几秒,里面墨色翻涌,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我给你送个东西。」 「什么东西?」宋忱一边问,袖子里的手一边握紧了。 他把什么都想了一遍,然后就见谢时鸢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红得发黑的丹丸。 这样的颜色,和他以前见过的毒药如出一辙。这是……宋忱心脏勐地一跳,惊愣愣抬头望着对方。 「把这个吃了。」谢时鸢道。 他把丹丸递过来,动作堪称轻柔,言语之中却不留拒绝的余地。 宋忱张了张嘴巴,他和谢时鸢之间就差一小步,他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于是谢时鸢又靠近了一点,那枚丹丸送到了眼皮底下。 外男擅闯侍君寝宫,还意图让侍君吃来歷不明的东西。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留春宫的宫人却视若无睹,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浓稠的,几乎透露着血腥味的丹丸再次靠近。 宋忱低垂着眉眼,乖乖拿起来。 谢时鸢目光顺着他的动作,手心蜷着,下颚微微一紧。 药丸抵到嘴唇上,即将入口时,宋忱突然顿了顿:「谢时鸢,我大伯父家出事了。」 谢时鸢凝眉:「我知道。」他看起来很不喜欢这个话题,只是催促宋忱,「先别说这些,你先把药吃了。」 宋忱睁着眼:「陛下说有人检举我大伯父,你知道吗?」 宋忱今晚格外不对劲,再加上这句话,试探不可谓不明显。谢时鸢不知从中听出了什么,凤眸微眯,冷冷回道:「与我何干?」 第131页 宋忱听罢没再说话了,他把丹丸咽下去,闭了闭眼睛。 管它是毒是药,够了。 谢时鸢端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期许。 宋忱平静地想,希望这是毒药,这样宋家的罪可以由他来偿还,不要再牵连到家里其他人。 「以后每隔一晚,我就会来一次。」 宋忱茫然:「要一直吃吗?」 毒药不能一下子起效吗,还是谢时鸢就想慢慢折磨他? 「一直吃。」谢时鸢肯定道。 如他的话,宋忱吃完后果然没什么反。口中满是奇怪的味道,他摸了摸喉咙,胡思乱想起来。 谢时鸢:「过两天我会带你回家一趟,你准备准备。」 回家? 宋忱勐然抬头:「你要接我回去了吗?」 谢时鸢已经开始对宋家出手,证明太后对他们了威胁,他之前说过到时候会接自己回去,是现在吗? 谢时鸢顿了顿:「还没到时候,只是先回去一次。」 宋忱低下脑袋,声音低闷:「好吧,我知道了。」 谢时鸢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 宋萱家出事后这几天,谢时鸢当真每隔一日就会送一次药,宋忱尚不知晓那是作何用,但每一粒都咽进来肚子里。 吃完四次后,谢时鸢来接他了。 马车上,宋忱与谢时鸢共处一室,他不像往常一般使劲往对方身上凑了,只是一路上沉默不语。 车停下时,谢时鸢先下去,转头来扶他。宋忱目光落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稍稍停滞,随后缓慢搭上。 踏进大堂的那刻,宋忱都还有些抖,谢时鸢只当他很久没回来,不习惯。 本以为谢时鸢让他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哪想他什么也没做,只说:「我带你去找盈新。」 宋忱正愁无所适从,谢时鸢的提议正合他心意,当下就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薛舒也在。 宋忱不知道,谢盈新是老侯爷的遗腹子,薛舒疼爱非常,自打回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盈新身边。 他现如今身份微妙,但薛舒好像也知道点什么,对宋忱的到来没表现出丝毫诧异。不过前些日子拒了宋萱的求亲书,面对他,薛舒似乎有些尴尬。 宋忱只当做不知道,过去抱盈新。 谢盈新还不会走路,他刚才在毯子上爬着,一脸苦大仇深。大概是很久没见,他有点不认识宋忱了,乍看见个不熟悉的人,眼瞳微睁,小嘴张得大大的。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宋忱了。 谢盈新眼底迸发着星星似的光彩,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伸着胖乎乎的肉手,想要宋忱抱。 「今天没别的事,你可以多陪他玩会儿,不急着走。」谢时鸢道。 宋忱轻侧目:「我知道了。」 原来带他回来只是陪小孩子。不过想想也对,这算是自己对他最大的价值了,也是最后一点宋忱能为他做的事了。 宋忱咽了咽不知名的苦涩。 谢时鸢没把他丢在这里,只是在一边盯着一大一下,眸光流转,不知想些什么。 宋忱借着和盈新玩乐,刻意不去看他,心里一直祈祷他快点走,好留他和薛舒一起,他有事要做。 然而事与愿违,他来之后谢盈新也不要薛舒了,她无所事事,心里又不自在,可不想多留。 薛舒走到谢时鸢身侧:「你出来,娘有话对你说。」 谢时鸢凝眉,朝这边看了一眼,见宋忱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沉吟片刻后跟着去了。 等人走了,宋忱才偏头,对薛舒望眼欲穿。 他轻抿嘴唇。 罢了,急也急不得一时,再找机会就是。 「咿呀——」谢盈新发现他走神,扯了扯他的袖子。 手颈儿不小呢。 宋忱赶紧去逗他高兴。 谁知他一直咿咿呀呀,话也说不出来,见宋忱没有反应,嘴撇着,眼泪掉了下来。寻常小孩子哭时,屋顶亦能掀破,而谢盈新不知随了谁,哭起来没个声。 宋忱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束手无策。 正此时,许嬷嬷进来了,薛舒不放心,让她照看着。 许嬷嬷笑着,伸手去接盈新:「郎君,小公子该是渴了想喝水,让我来吧。」 原来如此,宋忱瞭然,刚退后一步,突然瞥见什么,目光落在许嬷嬷手背上,骤然一顿。 许嬷嬷是薛舒的人,在侯府地位很高,寻常事情都不用她亲自动手,一直包养得都很好。宋忱记得她的手光洁干净,仅仅有些淡淡的皱纹,可现在,她手背上多了一大片狰狞疤痕。 「嬷嬷,你的手怎么了?」宋忱的声音有些奇怪。 许嬷嬷低头一瞧,知道他问什么,摸了摸:「这个啊,说起来都怪我不小心,前几月给小公子烧水时烧着了。已经给看过了,只是留了疤,没有大碍,郎君不用担心。」 许嬷嬷一脸慈爱去望宋忱,谁知竟看到他脸色泛白,双目也显得有些怔然,少有光彩。 谢盈新好像发现了什么,这会儿不叫了,睁着黑熘熘的眼睛去看宋忱。 许嬷嬷凝着眉头,往他眼前一晃:「怎么了,郎君?」 黑影飘忽而过,宋忱勐然回神,惊愕地看她。如果仔细点,就会发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在抖。 因为许嬷嬷手上的疤和哑婆一模一样。 第132页 不管是位置还是形状,分毫不差。 「没什么。」宋忱回。 他脑袋里乱嗡嗡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有完全相同的疤痕。 不,不对。 许是思绪混沌太久,宋忱现在才勐然惊醒,发现了一直以来的漏洞。 宋府根本没有什么哑婆。 宋忱死死盯着许嬷嬷,仿佛要把她洞穿,好半晌,才哑声道:「嬷嬷,我想喝你炖的汤。」 许嬷嬷微愣:「什么汤?」 宋忱按照记忆里的,给她描述了一遍。 许嬷嬷失笑:「是海奈汤吧,这是我老家的土产。我多年不下厨,郎君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世子告诉你的?」 宋忱没说话。 他和哑婆在一起的时候,哑婆给他做过,因为特别,他就记下了。 没想到许嬷嬷真的知道。 许嬷嬷给谢盈新喝了水:「难得你想喝,我自然要满足你。郎君带小公子稍稍等待,我这就去做。」 宋忱眼帘一颤:「好。」 海奈汤的工序不算复杂,侯府食材齐全,许嬷嬷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端着汤回来了。 宋忱只喝了一口,眼睛就湿了。 和哑婆做的一模一样。 「世子小的时候,我也还年轻,经常给世子做这汤喝,他最喜欢。」许嬷嬷看着他,陷入回忆,「不过现在,世子大概忘记了。」 两人面对面,许嬷嬷靠着桌子,弯腰的弧度都与哑婆无比肖似,或者说,她也许就是哑婆。 宋忱咽着汤,低下头不想让许嬷嬷看见眼底的情绪。 无人知道他此时多么震盪。 他犹记得当初在宋府与许嬷嬷生死别离的场景。 谢时鸢最后只带了两只沾血的耳环给他,他想都没想,以为许嬷嬷死了,死得惨烈。大雪天里,不知道尸骨安放在哪里。 现在却突然告诉他,许嬷嬷可能没有死。 仔细想想,哑婆就是之后出现的,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从来不肯开口。 如果,如果哑婆真的是许嬷嬷…… 哑婆满身伤疤,腰不直,腿脚也不便利,如果不是今天,宋忱不会把她和许嬷嬷联想到一起。 她满身疤痕不是骗人的,极有可能许嬷嬷被带走后受了火刑,太后想将她活活烧死。 可是许嬷嬷竟然活下来了,她成为宋府一名不起眼的奴僕,被安到谢时鸢身边,从此世上少了个许嬷嬷,多了个哑婆。 是谁救了她,这意味着什么? 宋忱不敢深想。 第 70 章 「吱呀——」 薛舒原先在外面坐着,听见声音 ,朝后一看,发现宋忱来了:「出来了,你也被那小子闹烦了?」 宋忱微微抬眸,谢时鸢已经不在了,外面仅有薛舒,他摇头:「没有,是我有话和夫人说。」 和往常不同,宋忱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悲意,难得郑重。 薛舒一改调笑,正了脸色:「何事?」 「您还记得,谢时鸢纳妾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宋忱问。 薛舒眉心一皱,顿了小会儿,也许是谢时鸢所行之事太过大逆不道,薛舒经他提醒很快就想起来:「你说的是,和离?」 宋忱袖口一紧,嘴上坚定道:「对。」 薛舒这下知道不对劲了,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惊疑:「你想……和谢时鸢和离?」 宋忱有瞬间失神,最终还是道:「嗯,我想。」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一团乱线,终是会影响宋家,宋忱不想再和谢时鸢纠缠下去了。 薛舒有些意味难辨。 她是一步步看着二人从相看相厌,到现在的相敬相爱,准确来说是谢时鸢,因为宋忱从一开始就没变过。 不过现在突然变了。 薛舒定定盯着他:「谢时鸢现在很喜欢你,他还会接你回来,你知道吗?」 宋忱唿吸微窒,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 见他这样,薛舒想了想:「我承诺过你的,现在也依然作数。不够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两天,如果你还坚持,我会替你办到。」 她答应了。 宋忱从胸腔深处吐出口浊气,朝她一拜:「谢谢夫人。」 薛舒说要他考虑几天,虽然宋忱觉得没什么好考虑的,但也顺了她的意,打算过些时候再和她说。 在侯府不过短短一日,宋忱就回了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没再见过谢时鸢,那不知名的药丸也好久没人给他送。 直到有天晚上,刘公公亲自端了个东西过来,他永远是那副笑眯眯的老狐狸模样,今日犹胜:「侍君,洒家给您送药来了。」 宋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问话的声音也没什么起伏:「什么药?」 「是根治你顽疾的药,谢大人千辛万苦寻来的,你快些吃了,别辜负他的一片好心。」刘公公回。 宋忱眼里闪过一丝波澜:「他找的药,为什么是你来送?」 刘公公放下盘子,面对他的质问,一脸平和地解释:「谢大人在陛下那里商讨国事,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他特意託付奴才来的,侍君若是不放心,可以差人去养心殿一问。」 宋忱盯着黑匣子瞧了几眼。 连末主动上前:「公子稍等,我去瞧瞧。」 第133页 宋忱没拦着。 连末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宋忱用眼神询问,他点了点头:「我去确认了,确实是这样。」 刘公公淡淡一笑:「侍君现在可以服下了吧。」 宋忱动了,他只当那药物和以前吃的一样,吃下去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刘公公俯了俯身:「洒家告退。」 宋忱目光收了回来,面上没什么情绪。 他不知道,服药后白日里不会有变化,那颗药的药效直到晚上才发挥出作用。夜里,留春宫悄然一片,只有床上睡着的人的一点声息。 很快,他的唿吸乱了。 宋忱没有清醒,他不知梦到什么,眉心紧紧拧巴起来,颈窝里都是汗,长发也被打湿了,手指绞着被子,难受极了。 想醒,但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盘旋在脑子里,像被堵塞已久的河流突然打通经脉,畅通流向四方。 挣扎无声也无用。 世界好像扭曲了,梦里有刀光剑影,有阴暗潮湿的地牢,有许多陌生的面孔,还有长阶上一地的血水,那是大雪被一个人身体里流出来鲜血融化形成的。 ——「谢时鸢!」 一个人嘶吼的声音响起,宋忱身上干净得像云彩,却大步大步狂奔过去,扑跪在谢时鸢身边,混身沾满了血迹。 他含泪扫了眼对方千疮百孔的身体,抖着手去探查对方的鼻息,却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波动。 谢时鸢的血几乎流干了,他在慢慢变冷。 年轻的小公子没见过人这么悽惨地死去,他的眼泪大滴大滴落着,嘶声质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他?」 侍卫刀尖上流着血,他看着二人,笑了一声:「太后说这贱奴不听话,她替你处理了,顺便让你欣赏一副千梅图,希望小郎君喜欢。」 宋忱喉咙深处泛起腥甜。 尽管他再噁心再生气,木已成舟,没有半点用了。 宋忱盯着慈宁宫深处,慢慢阖上谢时鸢的双眸:「别怕,我来带你回家。」 …… 宋忱推开木门,去看卧在石床上的妇人。 狱卒跟他说妇人命不久矣。 她在牢里消瘦了很多,前个月又过了场鬼门关,没有得到好的修养,本就是强弩之末,不知从哪里听得了宫里的消息,整个人瞬间衰败下去。 宋忱跟她说了些话,发现她确实油尽灯枯了。 他难受得哽咽起来。 妇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宋忱的手腕:「照顾……照顾好他,求求你们……」 她死死盯着宋忱,直到看着他点头,才脱力闭上眼睛。这位大雍的公主,侯府的一品诰命夫人,就这样撒手人寰。 …… 画面一转,宋府院子里,晨光熹微,梨花正好,错落细碎的花枝下,一男一女正抱着个两岁多的孩童,彼此说些什么。 宋忱离着两人越来越近,女人的目光突然转向自己,她浅浅一笑:「你来了。」说着,她把孩子放下,轻拍孩子肩头,「盈盈,去找爹爹。」 宋盈听话小跑过去,拉着宋忱的裤脚,抬着脑袋往上看,软糯糯的:「爹爹,抱。」 宋忱抱着他直起腰,可算看清了对面二人的长相。 一个是子车柔,一个是宋萱。 宋忱在梦里都忍不住为之一怔。 宋萱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他站起来给宋忱腾位置:「三弟,你不在,我方才和弟妹聊了几句,你们坐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就逃也似地离开,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被人发现。 宋忱不明所以,摸着脑袋坐下,询问宋盈今日做了些什么。 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一夜的时间,仿佛就过了一生。 早上,旭日未升,宫门还紧闭着,西边蓦地响起三道丧钟声。宋忱被这声音震得胸腔发疼,他惊坐起来,怔然揉着酸痛的脑袋。 今天不等他唤,宫人就鱼贯而入,他们好像都有事情,各自忙活。 可他们不像是来服侍他的,外面放着的,柜子里的所有东西被拿了出来,像是要搬空的样子。 宋忱混沌了十年的脑子,刚刚清明又被他们搞得发懵。如果不是他们看起来太过沉着冷静,结合起那三道钟声,他几乎要以为是薛霁卿薨了,大雍有难,宫人忙着出逃。 来不及细想,宋忱把梦里的事情也抛到一边,皱眉问:「怎么回事?」 宫人们置若罔闻。 宋忱心里越来越疑惑,他下了床,随便拉过个宫人:「去把福安找来。」 宫人这会倒是没有听不见了,他很快就把福安喊了进来。 宋忱问他发生了什么。 福安眼睛低垂着:「郎君,太后娘娘殁了。」 宋忱心头一震,总算知道外面的丧钟是怎么回事了。他眼帘微颤,五味杂陈时却突然反应过来,福安刚才叫他的称唿变了。 他隐隐感觉这和宫人反常的举动有关,便问道:「你叫我什么,还有这些宫人是作何?」 福安浅清嗓子:「郎君,奴才没来得及告诉您,太后娘娘殁之前,许下最后一个遗愿,就是放你回侯府。」 一听就是胡扯,太后怎么可能许这样的愿望,宋忱皱紧了眉头。 「陛下已经答应了,命人即刻送您回去。」福安接着说。 第134页 宋忱定定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难怪谢时鸢笃定能再接他回去,一切都是薛霁卿和谢时鸢的计谋,太后死了正好被他们利用一次。 不过……这样也好,他正打算出宫去,去验证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宋忱目光逐渐清明,看着他们动作不再出声。 宫人们办事很迅速,一小会儿功夫留春宫就空了。 福安来请他:「郎君,请随我去乘车。」 出来后,宋忱转身看了一眼,留春宫的大门咚地关上。在宫里这段荒唐的时光,就像他前半生迷离煳涂的前半生一样,落下了帷幕。 宋忱沉了沉气:「走吧。」 宋忱没有回侯府,他让人把他送到了宋家。 宋鸿嘉在书房,他看到宋忱那一刻,就知道哪里不一样了。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宋忱没有中毒会是什么样子,如今宋忱站在他面前时,竟然和他想像的模样开始重叠。 以前的宋忱,尽管看起来再懂事,再像大人,也始终洗不掉他眼底的孩子气。 可现在没有了,宋忱整个人像幽潭一般沉静,是真的摆脱了懵懂稚气,言行举止,均与正常人无异。 「父亲。」宋忱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抱了抱他。 宋鸿嘉顿时老泪纵横,拍着他的背,情难自控,说不出话来:「儿啊……」 宋忱怕他太过激动,松开了他。 「你是怎么做到的?」宋鸿嘉抹着眼尾。 宋忱顿了顿,实诚道:「是谢时鸢,他给我找到了解药。」 宋鸿嘉喉咙一堵,宋忱离开他身边以后接触的就两人,一个是谢时鸢,另一个就是薛霁卿,无非就是和他们有关。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他努力了快十年,也没找到办法。 宋鸿嘉又惊又喜,正要细问,被宋忱打断了:「父亲,还记得上次在祠堂你给我看的花名册吗?那些圈起来的人,你有没有画像?」 宫里还没放出太后离世的消息,但宋鸿嘉接下来肯定不得空,他得抓紧时间。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太后乃工具人。 文案清醒时间有误,蠢作者计算不周,望诸位莫深究。 第 71 章 宋鸿嘉有些诧异:「有是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忱眨了下眼:「我想看看。」 他不说,宋鸿嘉也没有强迫。都是一些行刑的死囚,不是什么要紧的,他去架子上拿出一堆画纸:「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 宋忱翻着画像一张张细看起来。 越看,他的面色越不对劲。 他原本只对梦里的人有个大概印象,可他现在发现,只要是梦中出现的,画像上都有,看得越多重合得越多。宋忱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些人,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这些人,在梦里全都是被处死的谢家人。 那不是梦…… 宋忱卷上画像,不想再看。 「忱儿?」 「嗯?」宋忱惊醒,瞧见父亲一脸惊疑地望着他,赶忙回,「没事父亲,我看完了,收起来吧。」 宋鸿嘉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他,管家突然进来,对着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脸色微变,不过看起来还算镇定,扭头道:「忱儿,我有事得入宫一趟。」 应该是消息传出来了,宋忱点了点头。 宋鸿嘉走后,他没留下,赶车去了侯府。还有最后一件事情等待确认。太后逝世,宋忱料想谢时鸢肯定很忙,回去后发现他果然不在。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向了听雪阁。 再等等吧。 等太后的事情处理完,他就和谢时鸢做个了断。 …… 宋忱没想到谢时鸢晚上就回来了。 他像是刚在宫里忙活完,一回来就径直走向听雪阁。宋忱揪着被子坐起来,直对上谢时鸢漆黑的瞳孔。 宋忱手指一紧,什么话也没说。 谢时鸢往前走了一步,动作带着一点生疏的意味,指尖轻动,像是要触碰什么,却还是没伸出去:「你感觉,怎么样?」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宋忱却听出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好了,他微微低下头,眼帘半盖。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想过那药是用来治疗他的。 他误解谢时鸢了。 「你给我的药,是从哪来的?」宋忱没有回答他,反问起药物的来歷。 谢时鸢微顿,宋忱真的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就连现在对他的态度都变冷淡了些,他想了想:「兰楚尧寻得的一位游医,他刚好能治你身上的毒。」 宋忱听罢只是抿唇,半扭着头不愿意看他。 果然是好了,也没从前那么好骗了,谢时鸢凤眸轻闪。 不过他还是没打算向宋忱解释。 谢时鸢转了脚步,又走到他面前,随意开口:「不高兴?不管从哪里来的,只要有用不就好了。」 宋忱定定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谢时鸢轻拧眉心,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莫非是薛霁卿的药有副作用? 想着,谢时鸢忍不住去拉宋忱的手,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已经把你接回来了,以后你还是我明媒正娶的梓君,和薛霁卿再也没有关系。」 第135页 宋忱把手抽了回来,他冷不丁道:「谢时鸢,谢谢你治好我。」 谢时鸢心里乍然生出奇怪的感觉。 「可我父亲入狱,大伯父罢官,太后身死,无不有你的手笔,谢时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宋忱开诚布公。 谢时鸢勐地睁眼,凤目慢慢眯了起来。 宋忱知道自己说中了,他压下心底的苦涩,静静等着谢时鸢的回答。 谢时鸢动了,他走上前抬起宋忱的下巴,嗓音发冷:「你说什么?」 这是谢时鸢一贯有的对他的掌控姿势,以前这样的时候,宋忱可能会畏惧胆颤,但此时此刻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确保谢时鸢听清楚。 「谁告诉你的?」 宋忱听出来,谢时鸢有些生气。定是以为有人泄露了消息,才让自己知道他的秘密。 可惜并没有这个人,宋忱摇摇头。 谢时鸢拧着他下巴的手有些发狠,没追着继续问,只是又说:「怎么,你很为他们打抱不平,觉得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迫害了宋家?」 宋忱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站在谢时鸢的角度,他怎么可能是错的呢? 「我记得当初问过你,你说不会管太后的死活,怎么,现在看着她死了,又想起你们是一家人了?」谢时鸢唇角带了点讽刺,不知是针对什么。 宋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谢时鸢,收手吧。」 谢时鸢仿佛停滞了很久,之后,宋忱突然被甩开了。 「做梦。」 头顶响起这两个字,他微微愣神,去看谢时鸢。 只见对方眸中赤色翻涌,看他的目光像是看敌人,蒙上了许久未曾见过的阴翳:「觉得我会为了你放过宋家?你未免太恃宠而骄。」 谢时鸢握了握手指,他半转身子:「我给你点时间考虑,这梓君你想做就做,不想做……也罢。」 说罢,毫不犹豫离去。他可以心慈手软放过,但宋忱绝没有资格要求。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谈论这个问题,不欢而散。 …… 太后逝世,宋忱作为谢家人进宫参拜。 太后的棺椁还未封,偌大的灵堂中,宋忱见到太后泛着青灰色的沉静容颜,才惊觉她确实死了。 像一场梦一样。 宋忱没想到更梦幻的事情还在后面,薛霁卿对太后满心恨意,连戏也不愿意做全,没过几许就丢下一众大臣,草草离开。 紧接着,谢时鸢也走了。 宋忱本想视而不见,可那日谢时鸢的话始终盘旋在他脑海中。谢时鸢明摆着是去追薛霁卿了,两人单独相处,他怎么可能放心? 犹豫片刻,宋忱悄然退场,装作不经意朝二人消失的地方走去。 两人出了大堂,进入一间封闭的阁室,外面有守卫看守,宋忱靠近不得,他正愁如何避开旁人的视线,突然发现守卫似乎对他的到来视而不见。 宋忱顿了顿,试探性抬步,并观察守卫的表情。 守卫竟然真的没有拦他。 宋忱低了低眼眉,心知是薛霁卿的授意。 他知道薛霁卿想做什么,太后一倒台,薛霁卿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无非就是离间谢宋两家。 宋忱心知肚明站在门口,刚好能将里面的声音听个七七八八。 「你想如何做?」这是薛霁卿问的。 屋里里传来谢时鸢轻描淡写的回答:「如今朝堂上已无陛下威胁,然宋氏屹立不倒,始终让人寝食难安。太后已不在,何不乘胜追击,断了宋氏臂膀。」 薛霁卿轻轻笑了一声:「谢卿,你太急功近利了。宋氏百年尽忠职守,为大雍做了不少贡献,宋鸿嘉更是被誉为一代贤相,你要朕现在处置宋家,岂不是把朕的嵴梁骨掀起来让天下人戳?」 没等谢时鸢回答,宋忱先是一颤。虽然没有直接认可谢时鸢的提议,但薛霁卿话里话外都只是指责时机不到位,没有半点偏向宋家的意思。 自古以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君王本色罢了。 宋家处境属实不好。 可……薛霁卿纵容自己偷听,是不是代表,还有机会? 宋忱握了握拳头。 「陛下,微臣没记错的话,宋相年纪也不小了。他几十年里殚精竭虑,身子骨亏空了不少,再加上他与太后关系亲密,太后此去必定让宋相更加伤心劳神。」谢时鸢不紧不慢道。 薛霁卿懒散道:「谢卿的意思是?」 谢时鸢冷冽的声音,像冬日不含一丝温度的尖冰,直直插入宋忱心口:「臣觉得是时候让宋相颐养天年了。」 薛霁卿又笑,不置可否,带着怀疑的语气反问:「颐养天年 ,只是这样?」 连薛霁卿都觉得谢时鸢不安好心,宋忱刚凉下去半截的心又高高提起来,明明看不见,却一直死死盯着里面。 「陛下只需做完该做的事情,剩下的交给微臣便是。」谢时鸢回。 有人站了起来,宋忱光听着声音就能想像薛霁卿是如何似闲庭散步,轻轻拍着谢时鸢肩头:「不愧是朕的得力之臣。」 「如你所愿。」 宋忱恍神之际,里面的人离门口越来越近,他几乎隐约看到了两人的身影。他紧闭嘴唇,仓皇躲了起来。 门开了,谢时鸢跟着薛霁卿,缓缓走远。 第136页 宋忱这才出来,脸色微白。 他比谢时鸢先一步回了侯府,头也不回闯进谢盈新的房间。 里面没几个人,许嬷嬷也不在。 因为宋忱经常来看谢盈新,婢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把孩童交给他就退下了。盈新好似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劲,抓着他的领口哇哇哭起来。 宋忱手一僵,冷静片刻,轻声安抚着他,等谢盈新缓过来,才悄然褪去了他的鞋袜。 他做好心理准备,把谢盈新的脚一抬,一块红斑撞人眼帘。那红斑淡淡的,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宋忱知道这块红斑以后会长得越来越明显。 他定定看着。 谢盈新挣了几下,宋忱赶忙回神,这才发现他可能被凉着了。 他给谢盈新穿回去,眼神几度变换,最后选择忍着,等人回来。 …… 几乎是外面刚有动静,宋忱就动了,他把刚哄睡着的孩子放下,转身就去找薛舒。 薛舒与太后同辈,她也才从宫里回来,看着神色还有些唏嘘,大概对太后的死也有感慨。 但倘若她有前世的零星记忆,就断然不是现在这样,宋忱觉得她不去将太后碎尸万段都是好的。 薛舒也好,他也好 ,世间万物好像都是如此,一念之间,一丁点不同,就足以带来翻天覆地的转变。 薛舒见他找来,脸色稍有变化,还不等他开口,她就絮絮叨叨说起今日一天发生的事情,没有给宋忱留下插话的空挡。 光说还不够,薛舒又支他去跑腿 :「我从宫里带来些东西给盈新,都在许嬷嬷那里,你去找她拿过来吧。」 宋忱这回没有听她的。 他沉了沉气,突然不礼貌地打断薛舒:「夫人,上次与你说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薛舒一顿,心知避不过了。 她轻嘆一声:「既然如此,你说吧。」 宋忱抬首,生怕她反悔似的,没有半点迟疑坚定道:「我要与谢时鸢和离。」 第 72 章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今天。」薛舒方才百般阻挠,可真当他把话出来的时候,她却十分平静,唯有尾音听得出几丝感慨,「你们二人本就有很多让我匪夷所思之处,如今离心,我也奈何不得。」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宋忱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干脆一句话也不说。 「罢了,也许你们真的是夫妻缘浅吧。」薛舒转过身,「此事就交由我,两日之后必定办妥,你不必着急,先回去吧。」 宋忱从胸腔深处松了口气,朝她欠身行礼:「谢谢夫人。」 薛舒挥了挥手,没再管他,向里面走去,大抵是去休息了。 总归达到了目的,宋忱也不再打扰。他最后走出来时,脸色还没完全缓过来,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缓步走回听雪阁。 老天向来是喜欢捉弄人的,没有想到,只剩下一小段路的时候,宋忱突然看见了谢时鸢。 没由来的,心里产生一丝慌张,宋忱下颚一紧,不想遇见谢时鸢,趁着对方没看见自己,他悄然转了方向。 * 凡事失去好像都比得到容易些,当初轰动全城的一桩亲事,最终只需要一张薄纸就可以解除。 宋忱在第三日等来了结果。 那张和离书全然空白,只在右下角落了个印章。 宋忱看了几眼,心中瞭然,难怪对御赐姻缘薛舒都如此信誓旦旦,原来她有先帝赐予的特权。 想也知道这是十分珍贵的,肯定用一次少一次,薛舒竟然肯拿出来,就这么给他用了。 宋忱握着锦帛,四指微紧。 饶是和离书再珍贵,宋忱也没有还回去的打算,他定了定心神,揣着走进书房。 好在他之前已经让连末收拾好了东西,只待他写完这封和离书,便可以离开侯府了。也多亏了父亲这些年来的教诲,此事不必假手他人。 听雪阁的房门落下,只留下一声轻轻的闷嘆。 这扇门从早到晚,始终没被开启过。 宋忱的和离书还没写完。 实际上他只落笔了几个字,并非卡顿,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总是跑神。明明最初那么期待,现在却突然提不起笔。 这会儿笔尖已经凝起了小团墨,就等着主人一个不留意,坠落而逃。 还好即将要落下的那一刻,宋忱勐然惊醒,瞳孔都微微睁大,急忙用手挡了一下。 幸亏没落在锦帛上。 只不过那滴墨沾染了他洁白的手,顺着手背往下滑,一长条浓黑的痕迹划拉着,又脏又刺眼。 宋忱一怔。 许久,他默不作声起来,细细洗干净手,回到座位上。 这次,和离书一气呵成。 宋忱推开门,月色浓得像把人的一切思绪都吞噬走了。 连末还在外面等着,站得端正,他知道自家公子要做什么,眼神复杂:「公子,车夫已经从宋家叫来了,真的要现在走吗?」 宋忱并未犹豫:「东西都搬上去了吗?」 连末微愣,随后回答:「搬上去了。」 「走吧。」宋忱见他还顾虑什么,自顾抬步,走在前面。 连末反应过来,几步追上,走了一段路,实在没忍住,多了句嘴:「公子,世子马上就回来了。」 前面的人一顿,连末赶紧停下,不知道他想什么,心口砰砰跳跳了起来。说来奇怪,明明最开始他最不待见谢时鸢,怎么现在反倒想让他们见面呢。 第137页 连末挠头,可能真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觉得世子挺喜欢自家公子的,怎么着也该好好道个别。 说到夫妻,连末蓦地想到什么,打了个寒战,在心里默默补充:像薛霁卿那样的不算。 只是没想到,宋忱声音微冷:「我不想和他见面。」 连末又是一愣,大抵是最近这一两年经歷得多了,他的直肠子也终于多了些弯弯绕绕,变得迂迴灵巧了。他眼珠子咕噜转了转,小声应和:「不见就不见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宋忱不置可否,一个人走在前面,冷冷清清。 连末在后面嘀嘀咕咕的,宋忱听了会儿,是在说回去后多么多么好,在外面的日子他也待够了。 连末在他神志不清时跟了他十几年,潜移默化,说话难免带有孩子气,连他好了也没改过来。宋忱就这么听着,感觉真的像回到了从前。 不知什么时候,后面突然想起一道不和谐的冷喝:「站住。」 宋忱有一瞬间怔神,以为听错了。 「宋忱,站住。」 声音更清晰了。 宋忱勐地回头,谢时鸢赫然站在长廊尽头的背光处,他的面容模煳不明,宋忱看不清,不过谢时鸢袖口下露出的半截锦帛他倒是看清了。 他看见和离书了。 谢时鸢把人叫住后,也没走上前,隔得老远,抬起和离书问:「这是你写的?」 听不出喜怒,明明没多少情绪,宋忱却心口一颤,尽管如此,他还是点了点头,镇定道:「是我写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谢时鸢拿着锦帛的手一抖。空荡荡的廊下,谢时鸢轻笑了一声,嗤道:「这就是你的选择?」 宋忱没说话。 谢时鸢动了,看起来像是要往前走,但其实他只转了下身。不过这一步刚好从黑暗中迈了出来,足以让宋忱看清他的脸色。 「不过是和离,何必去劳烦母亲?你想离开,以为我不会让你走吗?」谢时鸢看着漠然又冷淡。 宋忱微眨眼睛,解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婚约如此,和离也当如此。」 谢时鸢不做评价,好像看了他一眼:「踏出这扇门,你我从此就一刀两断,若如再遇,我也只会把你当宋家人对待。」 他提起宋家人时,口吻依然是冰冷厌恶的,宋忱心口像被石头压着,闷闷地疼,他低声说:「我知道。」 谢时鸢面无表情:「希望你不要后悔。」 宋忱握着袖口,他慢慢摇头,送了谢时鸢最后一句祝福:「此后珍重,我绝不后悔。」 谢时鸢轻动,眸光好似冬日井底的死水,漆黑又冰冷:「好。」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年结缘,始配今生佳姻。 初入侯府,至今与君相识已再期。犹记汝吾大婚时,坐来马上,窥鸿睨之,君若明月,皎涟弗如。吾曾盼彼此共挽鹿车,同心同德,未想结缘不合,与君琴瑟不调,连枝难成。 …… 今思吾辈心不并,善分作别鸾孤鹤,重整衣冠。 勿论因果何,冤冤终不报。 只欲相离之后,君锦衣依旧,风华轩翥,灼灼清涟。别日復相见,决已忘前尘,不復屈。 此去两生欢喜,惟愿君安。 谢时鸢魔怔似的,一遍遍回放这些文字。其实宋忱没有写多少,但这半页不到的和离书,却生生让他又体验了一次穿心之痛。 等他再睁开眼,面前已是空无一人。纵深的长廊在谢时鸢眼中像是纸煳的一般,他找不到身处其间的真实感。 不知过了多久,谢时鸢才拖着发僵发冷的身子往回走。 越走,他的神色越冷硬,也越深不见底。怎么不会后悔呢?宋忱不知道回宋家要面对什么,他会让他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晚间秋风裹挟着萧瑟的冷意,肃肃划过谢时鸢的眼尾,一点湿润散在空中,无人知晓。 * 回宋府的事宋忱还没来得及和任何人说,夜深人静,只有几个看守的小厮。点点星光映在宋忱眼中,他望着宋府,意味不明。 这即使他熟悉的地方,又和从前有所不同。 先前因为记忆缺失,他始终没明白谢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经歷了那一梦,方才恍然大悟。 前世种种阴差阳错,数人不得善终,留下浪涛似的遗憾悲愤。 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没有了太后,谢家人都活着,宋家也好好的。 这是最好的结果,这一世,二哥不会死…… 宋忱吐了口浊气,眉眼清明,缓缓踏入房间。 宋府的下人们今日发现了一件大事,惊得他们瞠目结舌。 听说最先知道的是花匠,他像往常一样去了三公子的院落,用傢伙修剪完花草,插了些花想拿进里屋更换。 三公子走后屋子就空出来没人住,花匠习惯了没人管束的闲散,进去时打着呵欠,睡眼惺忪,谁知却冷不丁瞧见个人。 那人背对他躺在摇椅里,从藤木的空隙中露出一点白色的衣角,花匠看着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拿了本书静静看着,听见有人来也没有过问。 花匠还以为是哪里的奴僕偷跑了进来,当下横起眼睛,大步走上去。他伸出手先揪对方的领子,忽地,那人正好回头,和他对上了眼。 第138页 瞧见一张想不到,花匠呆若木鸡。 直到三公子询问,他才缓过神来,挠挠头,赶忙认错,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的,要待几天。 三公子身边的小厮走了进来,洋洋得意:「不走了,公子已经和离,恢復自由身了!」 花匠目瞪口呆,手里的花束也掉在了地上,纵然心中有万般疑惑,他不敢多问,匆匆退了下来。 这事不到一日就传遍了整个宋府。 如果说是男子相婚,在大雍尚且算合乎礼仪,那夫夫相离,就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不为别的,但凡是做过梓君的人,不可能再嫁出去,更没有女子会垂眼半分。这一和离,只能和青灯古佛相伴,孤独终老了。 没有哪位梓君会想着离开夫家,大雍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所有人都不理解宋忱的想法,觉得他肯定是得失心疯了。 可宋忱只是在一众质疑的目光中,十分平和地走进二哥的院子。 宋萱已经很久没去商行了,商行生意稳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他。他这些日子闲着无事,喜欢闷在屋子里酿梨花酒喝。 从前总有人称赞他,说他是全能的天才,宋萱长这么大,说实话也没怎么受过挫。他在商界叱咤风云,可谓人生得意。 可宋萱到现在突然明白,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想什么就有什么,无所不能。 宋萱倒了杯酒出来。 梨花酒闻起来清冽,花瓣在浮头打着璇,宋忱喝了一口,那酒精度不高,喝着像果浆。宋萱不喜欢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即便真的失意,也风雅体面。 所以宋忱前世一直没看出来,子车姐姐和自己做夫妻的那些年,二哥是多么纠结,多么无奈压抑。 第 73 章 「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宋萱揉着眉心,「府中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你真的和离了?」 「是。」宋忱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说完怕他多想,解释道,「二哥,此事是我自愿的,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宋萱又盯着他看了几眼,确定他没说谎,才启唇:「好。」 宋忱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还有别的目的:「二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宋萱抬头看他:「什么?」 「……你与子车姐姐,可还有联繫?」 宋忱其实不想在这个时候戳他的伤疤,但他曾经亲眼见证过宋萱与子车两人的遗憾,实在不愿让两人再错过,也不想看着二哥自此消沉。 宋萱眸光颤了颤:「并无。」 宋忱有些着急:「你放弃了?还是子车姐姐……」 「不是她的原因。」宋萱摇头打断他,「是我。三弟,子车身为镇北候亲侄女,在花戎国亦身份尊贵,而我如今只不过一介平民。我自知配不上子车,不想徒生妄念罢了。」 宋忱听得眉心紧皱:「二哥,你现在怎么,会在乎这些?」 这实在不像宋萱的性子。 宋萱苦笑一声:「从前是不在乎,可如今却不了,子车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我不能耽误她。」 宋忱:「你还没有问过子车姐姐的意思,你怎知她不愿?」 宋萱沉默。 宋忱接着道:「你难道就想让你们之间的感情这样不明不白结束?倘若子车姐姐真的找了下一个人,你能保证那就是良配,会比你对子车姐姐那样更好吗?」 不知是被他说动了,还是本就心存不甘,宋萱哑声问:「那我该如何做?」 宋忱松了口气,结果不好不要紧,就怕他丧失了斗志,连尝试都不愿意:「二哥,你忘了吗?花戎国向来推崇能者为之,他们无男卑、无嫡庶贵贱,更没有官民高低。子车姐姐的亲生母亲算是大半个花戎人,她未必看中门第。先前拒绝你的是谢夫人,不是子车夫人,你要是能让子车夫人认可你,这桩婚事,也不是没有挽救的余地。」 他知道二哥灰心多半都是因为递去侯府的帖子被拒了,如果能把这个结解开,事情就解决了大半。 宋家与侯府已经有了太多牵扯,谢夫人不想再纠缠也在所难免,宋忱原本就没想从这里突破。他前世见过子车夫人,对方身子骨不好,但却是个很大度通透的人,他有把握子车夫人会喜欢二哥。 宋萱脸上有了一丝波动,像是春芽萌动,带着些与期望与忐忑:「找子车夫人,这……能行吗?」 宋忱重重点头。 有关花戎国的事情,他说的都是真的,可信度很高,宋萱自然也知道,心头激动起来。看着他重新焕发神采,宋忱也高兴了些:「二哥,明天去找子车姐姐吧,我帮你约……」 「嘭——」 小厮闯开房门,宋忱的声音断在喉咙里。 「不好啦,三公子!」来人气喘吁吁,一脸着急,「门外来了个叫什么莲夫人的人,说要来找你讨要东西!他带了好些人,硬闯进府里,拦都拦不住!您快出去看看吧!」 宋忱心里一颤,莲夫人…… 先前谢时鸢纳妾的时候,他没往家里说,连末也觉得不光彩,更是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旁人不知,他却清楚,是连生,他竟然来了。 谢时鸢把连生关起来以后他就没再管过对方,后来从湖底醒来,更是没再见过对方,他明白了谢时鸢的意图,还以为连生活不长了,没想到他竟然还好好的。 第139页 只是,他来干什么? 宋忱把二哥的事情抛到一边,疑惑不已,随小厮出去。 宋萱见出了事,自然也跟着。 两人到前院时,才发现小厮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来人带了至少二十个护卫,分作两道为他开路。中间则有七八个人抬着张软榻,莲夫人坐在其中,以纱帘遮面,未示人真面目。 宋府的下人好奇打量,纷纷猜测莲夫人什么来头。 连末听了消息赶来,他瞪着那张软榻,没忍住破口大骂:「贱人,你还敢回府!在上面装什么腔,你有种下来,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虽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但大伙也没想到有这么大的火药味,一下都听懵了。宋萱没见过他这副架势,一听也知道他与对方认识,皱着眉头问:「这人到底是谁?」 连末重重哼了一声,双目火光四射:「就是连生,他爬了谢世子的床,变成莲夫人了!」 众人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精彩。 被拆穿之后,连生也不再避讳,叫僕从放下软榻,掀起帘子,款步走了出来。他整个人改头换面,一身珠宝绫罗,手指弯着,做出些矫揉的动作,横眼斜睨众人:「没错,是本夫人。」 僕从们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 宋萱明白过来,怒道:「他谢时鸢就是这样欺辱你的?!」 宋忱怕他冲动,忙把他拉回来,对着连生冷静道:「你今日来,是想做什么?」 连生来者不善,但宋忱不觉得仅凭他自己,就有这个胆量来宋府闹,他突然被放了出来,定是谢时鸢授意。 果然,连生漫不经心朝周围扫了一眼,丝毫不在乎他们鄙夷的神色,扶着自己精緻无暇的鬓髮,笑着道:「三公子,看在我服侍你十几年的份上,我也不想和你闹。实话跟你说吧,世子要抬我做贵妾,特意让我回来拿自己的奴契,你就赶紧拿出来,成了世子的的美愿吧。」 贵妾?宋萱眼神变了。 谢时鸢与宋忱不过刚和离,他就要抬连生为贵妾,今日连生上门,原来是来羞辱他们的! 连末听罢,哪里受得这等委屈,吼道:「狗屁的贵妾,你别做梦了!」 连生在宋府,就属和他最不待见,听不得连末半点嘲讽,脸色渐变:「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夫人说话?」 「你!」连末气极,说不出话来。 眼见他越来越过分,宋萱岂能让他这么作威作福,他上前两步,压着情绪冷声道:「按照大雍律法,新妇从本家带过去的人,即便是陪嫁也归属本家。如今三弟与世子和离,没让你跟着回来已算格外开恩,他谢时鸢有什么资格来讨要奴契。」 连生脸色不好看了,他说不过宋萱,只好拿出撒起泼来:「本夫人不知道什么律令,我只知道自己奉命来拿东西。世子说了,只要我能拿到,做什么都可以!反正有世子做主,这契约你们不给也得给,不然就别怪本夫人不客气!」 宋萱半点不憷,他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怎么,他谢时鸢能把宋府掀了不成?」 连生今天不知道今天吃了几个胆子,见他不想给,上前要和宋萱叫板。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宋忱动了,他拦住宋萱,摇摇头:「二哥,我来处理。」 宋萱火苗噌噌往上冒,但也不好越俎代庖,他哼了一声,终究是听话不动了。 宋忱转朝连生:「你稍等一下,我叫人拿给你。」 连末一脸震惊地看向他。 这下就连连生都有些意外了,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宋萱凝眉不解:「三弟,你为何?」 宋忱叫过个小厮,吩咐了几句,然后才轻声道:「谢时鸢既然想要,就给他吧,反正我也不要了。」 言语中,好像连生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无关紧要的废品,而谢时鸢在他眼中,就是他用来处理废品的渣斗罢了。 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连末揉了揉脑袋,恍然大悟,还是公子这招高啊。 宋萱没说话了。 众人在这里等着,小厮取了契约出来,像躲瘟神似的,一把甩在连生面前。连生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但看出来很想要自由身,弯腰捡了起来。 跟着连生的那个僕从愤愤不平,作势要冲出来谴责他们,被连生拦住了。 「让他们再神气几天吧,反正再过不久,这宅子的主人也该换了。」连生眼底恶意满满,吹了吹纸上的灰尘。 宋忱蓦地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生讽刺一笑,没傻到什么都说出来:「没什么意思。」 宋忱看着他的样子,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没等他想清楚是什么,连生已经坐上软榻,准备打道回府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公子了。」连生笑魇如花,「后会无期。」 连生命令僕从出去,可行至半路,他又想起什么,半偏着脑袋回头望他们:「对了,还有件事忘了提醒你。二公子,子车表小姐不日就要返回花戎了,呵,我劝你还是早日另觅佳人吧。」 宋萱的心池被他搅得一塌煳涂,他上前两步,连生却抬抬手指:「走。」 方才他们正谈到子车姐姐,宋萱本就摇摆不定,这会儿又徒然生出变故,让他更加茫然无措。 宋忱见状嘆了口气,把其余事情都抛在一边,上前鼓励道:「二哥,这是个好机会,你正好可以随子车姐姐去花戎,可以见见子车夫人。」 第140页 宋萱关心则乱,只想着子车要走,哪里想得到这一茬。此刻宋忱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才醍醐灌顶,宋萱喃喃自语:「对,我也可以去花戎。」 宋忱笑了笑,上一世二哥为了子车姐姐,死亦无惧,区区一个花戎,又算得了什么。 …… 连生虽然人恶毒可恶了些,但他拿来气宋萱的消息不是胡编乱造的。 两日后,宋忱果然收到了子车柔的辞别信,他们这才知道子车为何突然决定要走。 子车来大雍不少时日,如今已是深秋,子车夫人今年这个时候身体不太好,子车柔想早点回去照看她。 宋萱看罢不免有些忧虑,宋忱却不是很担心。因为前世也有这回事,他和子车去花戎后,子车夫人很快就好了。 想了想,宋忱按照前世的记忆,和他多说了几句。 宋萱狐疑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听着,怎么觉得你像是去过一样。」 宋忱一惊,才发现说得太多了,差点露馅,他含含煳煳找补:「从书上看来的,看多了就知道了。」 宋萱的疑虑勉强下了去。 第 74 章 子车柔走的那天,为了留空间给二哥,宋忱没去送。 他后来听连末说二哥为了追上子车柔,驾马在城外奔驰了几里路,才赶上对方的马车。 子车姐姐最开始没搭理他,约莫是这些日子生气了,后来宋萱死皮赖脸,子车姐姐才松口让他跟着一起走。 宋忱听罢便放下心,二哥是个聪明人,别看现在呆愣愣的,只要能跟着去花戎国,他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听到二哥传来的喜讯了。 宋忱想了想,宋萱的事情解决了,该考虑自己的余生了。 现在不能一天待在家里过虚度光阴,得找点事情做。宋忱对朝堂无志,没有考科举的打算,他想在京城买块地,开私塾教小孩子。 想清楚之后,他很快就行动起来,让连末去看地段。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宋忱挑选过后,第二天就约了东家见面。 这东家似乎是个好风雅的人,约他在醉春楼喝茶,这茶楼高档,进来一次得花不少钱呢,看来这东家还很有实力。 厢房里飘着淡淡幽香,画屏后面安排了乐师,身形隐隐绰绰,流泻出来的乐音轻缓,听着正好,叫人放松。 宋忱转头去瞧沙漏,心说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也正是巧了,刚想着,门就被推开,外面站着个十分意想不到的人。 兰楚尧瞧见他一点也不惊讶,四下看了看,摇着扇子走进来,接着从容地掀起衣摆,坐到了宋忱对面。 宋忱忽地站了起来,惊疑不定:「怎么是你啊?」 兰楚尧挑了挑眉梢:「我还想说呢,原来是你要买地啊。」 宋忱抿着嘴唇,不太高兴。 兰楚尧笑着往后靠,道:「本公子在京城的地盘多得数都数不清,你碰上我一点也不稀奇,别紧张,坐吧。」 这话说得也在理,但宋忱不信完全是巧合。照他这么说,区区一块小地,就算真的要卖,何至于让他亲自出面。他直接问:「那你告诉我有哪些不是你的。」 他避开就是了。 兰楚尧手指搭在额头处,嘶了一声:「在你找的那片地方,还真没有。」 宋忱扭头就走:「那我不在那里找了。」 「等等。」兰楚尧慢悠悠倒了杯茶,「我以这两年我们好歹也算有些情谊,没想到你这么嫌弃我啊?」 宋忱看着他一言不发。 兰楚尧讪讪摸了摸鼻子,干脆直白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急着和谢时鸢撇清关系。但这次交易只关乎我们两个,和他没有关系,你犯不着捨弃。」 宋忱迟疑了一秒,和谢时鸢没关系,他只是纯粹觉得和兰楚尧交易不是什么好事,但兰楚尧这么说,如果他再离开,倒显得他心里很当回事。 算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先看看他想干什么。 宋忱坐了回来。 兰楚尧正了正神色,从袖子里掏出地契。 一开始,他只是专注交易的问题,也不谈及其他,显得很公事公办。 宋忱翻着仔细看了看,实在找不出任何毛病。白纸黑字,没有任何隐藏的利益,只要签上名字后,这块地就是他的,也不会和对方有什么纠缠。 兰楚尧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骗他,他也确实很想要那块地。宋忱稍作沉吟后,落了印。 来的时候准备好了银票,宋忱数出几张,放在兰楚尧面前:「都在这里了。」 兰楚尧不急着收钱,他笑眯眯的:「钥匙不在我这里,我刚才已经叫人去取了,你得稍等片刻。」 宋忱眉头一皱,但手续都办了,也不差这点时间。他没说话,静静等待。 兰楚尧端着茶杯,小啜两口,和他闲聊起来:「忘记问你了,平白无故的,买地做什么?」 宋忱想了想,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想开私塾。」 兰楚尧奥了一声:「做个私塾先生也挺不错,适合你。修建事宜都安排好了吗?若没有,我可以给你举荐人。」 宋忱婉拒道:「不用了,我都找好了。」 「好吧。」兰楚尧看起来有些失望,不过没有强求,他又道,「好歹我也是前东家,到时候启业,请我去喝杯酒不过分吧?」 第141页 宋忱一顿,在兰楚尧那里,开私塾也是做生意,举办个宴席在所难免。不过他另有打算,宋忱解释道:「这个私塾是为平民百姓开的,我不打算收束脩,宴席什么的,就不办了。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单独请你吃顿饭。」 兰楚尧眼睛轻轻一闪:「你还真是良善之人。」他支着脑袋,懒懒散散的,话头一转,「不过,你有时候也挺绝情的。」 宋忱皱眉:「为什么这样说?」 「哎。」兰楚尧嘆了一声,「若不绝情,怎么会一下子翻脸,好歹是两年的夫妻,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原来说的是这事,宋忱眉眼一低,沉默了。 「你倒是潇洒快活,可怜我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回去还要面对一个死人脸的怨夫,临了还得自己一个人收拾满地酒瓶,可把我折腾坏了。」兰楚尧摇着头埋怨,一脸无奈。 宋忱的手指微微一紧,他知道兰楚尧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他的确有段时间没关心过谢时鸢的境况了,也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他不说话,兰楚尧一个人也能把话说下去 :「也能理解,这混帐从前对你各种不好,现在人走了又追悔莫及,有什么用呢?别人都开始新的生活了,谁管他的死活?」 兰楚尧见宋忱面色无起伏,以为仍未打动他,又自顾自的,说了很多话。 宋忱沉沉吐出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袒露心声:「不是的,没有不管他的死活。」 兰楚尧张了张耳朵:「你说什么。」 宋忱感觉自己鼻子有点酸:「你们都以为我离开侯府是为了摆脱谢时鸢。」 「难道不是?」兰楚尧反问。 宋忱摇头:「我在一个两难的境地,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我有都想保护的人,也不想偏颇,选择这么做,是因为不想伤害谢时鸢。」 兰楚尧有些茫然,然而宋忱也没指望他能明白。 他低拉着眉目。 其实谢时鸢尚且还没对宋家犯下不可补救的恶业,想要将误会解释清楚也很简单,他有前世的记忆,直接把一切真相都告诉谢时鸢就好了。 但要叫谢时鸢如何接受呢? 让他知道自己对宋家做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吗? 他会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会自厌、自毁,变成宋忱不想看到的那样。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宋忱不想说出真相。 想到这里,宋忱不禁苦笑。 嘴上说着不想偏颇,其实已经偏颇了。他就是不忍。可如若他继续待在侯府,有颜面再面对宋家? 宋忱只能离开。 「谢谢你告诉我关于谢时鸢的事情,但我与他之间,无法挽回,你不用白费工夫了。」宋忱站起来,「钥匙让连末拿回去吧,我想先走了。」 知道兰楚尧只是一片好意后,宋忱自然会礼待他:「下次见面时,再请你喝好酒吧,兰楚尧,再会了。」 从见宋忱的第一面起,兰楚尧就知道,这个人至纯、至真、至善。他曾经多次唬住对方,现在人好了,虽然再也骗不过,但是宋忱骨子里的东西从来没有变过。 宋忱站起来的时候,从窗外流泻进来的金光照在他脸上,在那样平静又柔和的面容下,兰楚尧心里的一根弦断了,突然就明白他们确实没有可能了。伴随而来的是另外一种感觉,兰楚尧莫名地相信了宋忱的话。 因为他感觉到了对方眸光里的温柔,他好像依旧是把那个人捧在手心里的,但是却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兰楚尧晃了晃神,对方已经离开了。 * 私塾开业那天,兰楚尧不请自来。 大雍还是没多少人读得起书,乍一听这边有不要钱的私塾,不少人慕名而来。宋忱忙着处理事务,没空招待兰楚尧,草草说了句让他自己坐。 兰楚尧不是个安生的主,他没介意自己被冷落,负着手在私塾里晃荡起来,自在得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 宋忱瞥了一眼,随他去了。 私塾占地不小,除了外面上课的讲堂,里面还有个院子。来这里上学的学生,有的离家很远,一来一回得废不少功夫。宋忱考虑到,就在院子里设了午休的床铺,还有小厨房。 先前薛霁卿赏了他很多东西,折现之后的钱,宋忱这辈子光是躺着也花不完。还有些商铺都在盈利,私塾用到的所有开支往里面扣也足足够了。 兰楚尧转完一圈,绕了回来,凑到他身边问:「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二哥怎么没过来帮你?」 宋忱顿了顿:「我二哥忙着,抽不开身。这里也没多少事,我能自己处理。」 兰楚尧不甚是关心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瞧见宋忱手里抱着的一堆简牍,主动接过来一半:「送哪?」 宋忱想了想,指了指院子里一个小隔间:「放那里吧。」 已经快到中午了,私塾外面的人也没见散。 宋忱忙活的这阵子,兰楚尧一直在旁边打下手,一点世家公子的架子也没有。 稍微空闲一点的时候,连末趁机跑过来,嘴巴扭成了麻花,小声问:「公子,他过来干吗?」 宋忱摇头,他不知道。 兰楚尧这会儿离他们很远,在摆弄院子里花草。他这人有点龟毛,明明那些花草宋忱已经收拾好了,他却觉得不够好看,硬是要换位置。 第142页 不过他这么一倒腾,倒真弄出了个一二三,宋忱虽然不懂,但也感觉比先前看着好看多了。 兰楚尧站起来拍了拍手,满意一笑。 宋忱思衬片刻,低声叮嘱连末:「一会儿如果他问你什么,不要急着回答,尤其是和二哥有关的。」 连末懵懵地点头。 眨眼间,兰楚尧过来了,宋忱挥挥手,让连末离开。 兰楚尧看了眼连末的背影,狐眼轻轻一眯,不够什么也没说。 宋忱只当没看见,转身想去前堂。 「哎。」兰楚尧叫住他,笑道,「晌午了,是不是该用膳了。吃饱才有力气干活,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正好这个时辰没人,走吧。」 宋忱答应过他,也不好让对方一直计较这顿饭,于是点头道:「可以,你稍等我一下。」 连末不在,他得自己去装点银票,不然怕满足不了兰楚尧。 「不如叫上你二哥一起?上次和他谈完生意后,很久没见过他了,正好一起叙个旧。」 宋忱刚走出去没两步,听见兰楚尧这么说。 又是一句试探。 他唿吸轻窒,过了几秒回头看兰楚尧,一双眸子微微泛冷,像上弦月散着寒光,有稜有角:「兰楚尧,我当你是朋友,但你若是想做于我二哥不利之事,别怪我不客气。」 作者有话说: 宋忱:家人是底线,我愿意给你留下最后一丝温柔,就看你要不要。 谢时鸢:不要,我就要痛哭流涕(不是)。 第 75 章 兰楚尧轻滞,随后把手往后一背:「你怕是误会了,他不在就算了,我还能强压着人过来不成?」 宋忱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兰楚尧一无所察的样子:「走吧。」 一顿饭吃得两人心思各异,回府之后,宋忱把连末叫了过来。 「公子,你唤我来有何事?」连末挠头。 宋忱朝窗外看了一眼,那是花戎国所在的方位:「二哥出去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不在,手下有些东西无人打理。你这几天多留意着商行,有任何异样记得告诉我。」 连末应道:「知道了公子。」 宋忱收回视线,吐了口气。 …… 私塾刚开起来,着实忙碌,宋忱这些天白日一直待在那里。 按理说他分不出心神想别的,可他却总是想起兰楚尧那天说的话,心中不安。 连末又来送午膳了。 饭菜摆出一小桌子,他汇报着每天相同的内容:「二公子那边一切安好,公子不用担心。」 宋忱吃着饭,微微沉吟。 这事儿交代给连末时,他一开始还挺紧张,时间一长,连末就不是很在意了,比他气定神闲多了。 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什么问题都没有。 宋忱摇摇头。 一会儿写封信问问二哥吧,还不知道他进展怎么样,要在花戎待多久。 饭吃着吃着,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连末与他对视一眼:「我出去看看。」 说罢大步朝门外走去。 不知是什么大事,宋忱好半天没等到他回来,心中诧异,他放下筷子,起身。 不出去还好,这一出去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 宋忱一惊,忙去找连末的身影。 好在连末好找,他推开堂前人群,正好看见连末被围在中间。他正与一个中年男子对峙,两人不知起了什么冲突,连末两手叉腰,眼睛瞪得圆熘熘的,看样子气得不轻。 宋忱走到他身旁,忙问:「怎么了,这人是谁?」 连末听得声音,转头看他:「公子,你来了!」 「嗯,怎么回事?」 宋忱出来后,中年男子就一直盯着他看,因为在私塾作先生,宋忱穿得很朴素,中年男子目光中划过一丝轻蔑。 没等连末回答,他勐地上前,一把抓住宋忱的胳膊,大声道:「就是你,你就是这里的先生?」 宋忱没料到他突然动手,他皱了皱眉头:「是我,你有什么事情?」 中年男子得到答案,特别夸张地把他的手往下一甩,像碰上什么脏东西,然后指着他,朝大伙说话,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大伙看看,就是他,他就是那误人子弟的骗子!」 众人不知先前听他说了些什么,纷纷露出鄙夷的目光,互相嘀咕,指点起宋忱。 宋忱不明所以,却还算冷静,盯着中年男子问:「此话何讲?不知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还请您赐教。」 中年男子舔了舔嘴皮,往后面一揽,抓过个个七八岁的孩子,把他推到面前:「你们问问他,这个禽兽都教他些什么了!」 那孩子有些瘦弱,头髮发黄,闷声不语,手里却捧着三两本书。 宋忱看了孩子几眼,实在对他没有印象,他偏头:「我不曾记得自己有这个学生。」 中年男子:「休要不承认!这是我儿子,前几日我把他送他来读书,分明就是这里,我绝没认错!」 他指着学堂上的牌匾,问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孩子不爱言语,半天不说一句话,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把这些书给他看!」 孩子受了惊吓,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 宋忱看了他们几眼,弯腰捡起来。 第143页 他随手一翻,才看了几眼,就轰然合上,想起书里的内容,脸色难看。全是一些□□得不堪入目的污秽之物,这些东西竟然就这么放在孩子手里。 宋忱问:「你说这是我教给他的?」 「对!」中年男子一口咬定。 这附近就他一家开私塾的,就算中年男子真的遇人不淑,也不能认错跑到这里来。 宋忱一顿,心知他是专门来找事的。 周围已经有人骂了起来。 宋忱先没理会,他看着那孩子,那中年男子肥头大耳,可这孩子却营养不良。 中年男子的胳膊在暗处动了动,那孩子突然跳起来,惊声喊道:「就是他,就是他叫我看的,砸店,砸店!」 中年男人也开始煽动情绪:「大家难道要纵容这样的畜牲祸国殃民吗?这样的店留着作甚,不若一起砸了它!」 有人听了他的话,跃跃欲试。 连末忍不了了,站出来:「别放屁了,我们私塾的学生都有登记备案,这不知哪里跑来的人,张口就敢乱咬人。你有种报上姓名来,是真是假,我一查便知!」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听了这一席话丝毫不慌,显然早有准备:「我们没有登记授课,当时你们说好先试一试,难怪敢教他这些,原来你们早有办法狡辩!」 「你!」连末要气吐血了,这人白的说成黑的,他没想到会被倒打一耙。 中年男子见他无话可说,高举手臂:「大伙一起把这伤风败俗的地方拆了,免得到时候祸害了自己的孩子!」 中年男子有备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就上前拆店。见有人动手,一群人也加进去,不管不顾乱砸。 中年男子头也不回往里沖,那小孩被推搡在一边,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宋忱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场面一度混乱,连末急得不行。 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顶用,没有人会听他的。寡不敌众,宋忱也不敢硬来,他转头对连末说:「你先回去找家丁来,我去叫孩子。」 有的学生还在后院睡着觉呢,学堂毁了事小,孩子安全要紧。 「我怎么放心你在这里,我让小厮去叫人!」连末跺着脚。 手里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看着事情发展成这样,有些害怕得瑟缩着,宋忱看了他两眼:「那你看着他吧。」 连末抓住那孩子,应了一声。 宋忱刚转身要进去,外面突然又来了一波人。十几个金吾卫赶过来,包围了学堂,仿佛要出手制止这场闹剧。 「大人,这点儿小事,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一个人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对前面的人毕恭毕敬。 宋忱见有金吾卫来,心下稍安,转身想去找对方帮忙。 只是对上前头那人的视线时,他的心脏停了一瞬。 「谢大人?」后面那人好半天没听见那人指示,唤了他一声。 谢时鸢淡淡瞥了他一眼。 刘大人虎躯一震,讪讪从他身边移开,走到宋忱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 宋忱从谢时鸢身上收回视线,强忍着心头的波澜,去和他解释。言语中他发现这人身上穿着的官服,和谢时鸢曾经的一样。 刘大人听了前因后果,一时无话可说,他摇手招来个金吾卫。 「中尉大人。」金吾卫俯身。 宋忱听见这称唿,心下瞭然,谢时鸢该是升职了。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如今作为朝中新贵,权利只会越来越大,算是炙手可热。 这些金吾卫是他找来的吗? 虽有有此疑惑,但宋忱却并没有傻傻认为对方是为了自己。 刘大人朝金吾卫吩咐了几句。 金吾卫正要进去押人,忽然听得有人道:「慢着。」 他一顿,脚尖转了回来:「大人有何吩咐?」 谢时鸢看也不看宋忱一眼,却说:「只听他的一面之词,你便要去拿人?万一对方说的才是真,你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里面被那群人破坏成那个样子,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刘大人喉咙一堵,拿不准他的心思。 那小金吾卫更是不敢动了。 刘大人想了想,决定直接问他:「那依大人您的意思,下官该如何是好?」 谢时鸢凤眸一低,突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刘大人才是主管之人,我不该指手画脚。」 刘大人半晌无语,若不是他是被这人提拔上去的,他几乎要以为对方在故意作弄他。 宋忱皱起眉头,看着他们的眼神变了个彻底。 学堂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干脆别开了,刘大人啧了一声:「先让他们停手,去把那人请出来。」 要真的不想管,就不会亲自让他们过来,可又说了那些话,刘大人只好对闹事的人客气一点,两相周全。 里面的孩子都被金吾卫带出来了,完好无损。 宋忱去审视谢时鸢,他毫不避讳地对上自己冷淡的目光,眼神比他的还冷。 宋忱不看了。 中年男子还没出来,他走向刚才那个小孩,什么没说,突然撩起了他的袖子,露出孩子的胳膊。 只见他上臂内侧布满了青紫的痕迹,宋忱手指一紧,刚才没看错,那中年男子就是在死命掐他。 第144页 「你是被逼迫的,刚才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吧。」 男孩缩了缩胳膊,怯生生抬起眼睛,不敢承认。 宋忱道:「别怕,你把真相告诉我,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的。」 男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宋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了拽,回头一望,是学堂里的一个小姑娘。 「宋夫子,我认得他,他是城西的小乞丐。」小姑娘说。 也许是有人开了口,男孩终于有了勇气:「他是坏人。」 宋忱想了想,把他的袖子放下去:「你不能再跟着他回去。」 中年男子出来了,真的是被金吾卫请出来的,过来的时候大摇大摆,他看着狼藉的学堂一脸满意:「官老爷也要来为我主持公道吗?」 说着朝男孩招手,还想把方才的事再表演一遍:「儿子,过来,告诉官老爷他做了什么。」 男孩看了他几眼,又看了宋忱几眼,突然下定了决心:「我不是他儿子,我只是个小乞丐,他是坏人。」 一边说,男孩一边往宋忱身后躲。 中年男子瞪圆了眼睛,提起巴掌:「兔崽子,瞎说什么,你找死是不是?」 男孩闭起眼睛:「他收了城西一个私塾先生的钱,绑架我,要我和他演戏,他们不想让私塾开下去!」 宋忱拉着他躲开。 小姑娘指着那个男子:「先生教我诗书,教我礼仪,是好人。大家被他骗了,他才是坏人。」 周围换了风向,中年男子见事情败露,骂了一句:「你个小兔崽子乱说话,不想回去就算了,你就待在这里吧,老子不要你了!」 说着想跑。 刘大人叫人一举拿下,他转回去对谢时鸢说:「廷尉大人,这回您看这案子,没什么不妥的了吧?」 廷尉本就是管审断判的,刘大人是故意这么叫他的。 谢时鸢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宋忱听到这个称唿,心口却凉了一下。 廷尉……这个职位,可是直逼父亲啊。 作者有话说: 谢时鸢:我就算忍不住帮你,也只可以装作坏人。 第 76 章 中年男子被抓后,把原委都道了出来,刘大人根据他的证词,把那个先生抓了过来。 人证物证俱在,那人狡辩不得。 这位先生说,新开的私塾不要钱,抢走了他的生意,他才想了这个办法。 刘大人定了罪,本来想让那人用他的私塾抵债,但宋忱没要,只让对方把自己的地方修好。 这需要时间,想着孩子们没地方上学,刘大人让他们先搬去城西,就地取物。 宋忱同意了。 那教书先生做出这等丑事,名声全毁,以后是再不能做这行了。在他私塾里的学生本想退学,又听说新先生搬了过去,带着点试探的心思留了下来。 不过两日,那些学生就不走了。 如此一来,宋忱的学生倒是多了一倍有余,好在这个私塾宽敞,不成问题。 宋忱搬完给学生们订的书,揉着酸痛的胳膊,停下里休息。 有脚步声渐近。 「听说你搬了地方,我过来瞧瞧。」 兰楚尧今日着一身金黄,一进来就半倚在架子上,一边打量四周一边看他。 宋忱已经习惯他神出鬼没了,道:「你消息灵通,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了吧。」 兰楚尧嗯了一声:「哎,这年头,当真什么人都有。」 他看过周围,道:「我看这里不错,你为什么没要?」 宋忱想了想:「我买地的时候,让先生看过,他说在那里建学堂可以出公卿将相,我特意选的地方。」 兰楚尧挑了挑眉:「那地方还有这样的妙用,我作为东家竟然不知道。」 宋忱先前知道兰楚尧是东家时,还怀疑过那算命先生说话的真实性。但现在看来兰楚尧并不知情,也许真是巧合吧。他想到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些玄乎事情,说:「说不定是真的呢。」 兰楚尧瞟了一眼外面,突然提议:「去不去我那儿喝茶?」 宋忱一怔,才想起来兰楚尧的茶楼就在前面,挨得很近。 兰楚尧微笑:「天定的缘分,走吧。」 这会儿私塾无事,宋忱便跟他去了。 每次来醉春楼,都要感嘆这里的坏境之雅。兰楚尧用的茶也必然是最好的,宋忱忙活了好些日子,如今坐下来品着茶与他闲聊,有几分悠闲。 兰楚尧只要不折腾,与他相处还是如沐春风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唤兰楚尧。 他起身到门口,小厮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中途突然顿了一下,朝这边看来,宋忱先他一步挪开目光。 小厮下去了。 兰楚尧回来,弯腰拿起扇子:「我有事离开一会儿,不必等我。需要什么直接吩咐,这次是我招待不周,你若是无聊便先回去吧。」 宋忱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去忙吧。」 兰楚尧没多留,想来要处理的事挺重要。 他走以后厢房就安静了,宋忱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声音传些进来。摆弄叉竿时,宋忱往下余光一瞥,突然看见什么,瞳孔微缩。 是侯府的马车,原来是谢时鸢来了。 宋忱心口跳了几下,一股念头涌了上来,他迫切地想知道两人见面要说什么。 第145页 几乎没有多想,宋忱一下子起来朝外走去。 也是时机赶巧,他刚踏出房门,远远地站在楼梯口,正好看见了谢时鸢的身影。 他朝三楼走上来了。 宋忱躲到柱子后面,看他进了一间房,门关上之后,外面有人守着。 他凝起眉,该想办法过去才行。 宋忱等了一会儿,门口的侍从仍然没有放松离开的时候,他手指紧了紧。 三楼的厢房前后各有一条走廊,各自联通,若能绕到后面也行,不过要先引开那个侍从。 宋忱盯着那扇门,心口扑腾扑腾跳动,他顺着柱子走到墙角,墙角处放着个小香炉,他捡起来,往前面的走廊上一扔。 「哐当——」 侍从朝这边看来,他果然被吸引,大步迈来。宋忱沿着柱子绕了一圈,正好借侍从的盲角快速跑到了后廊。 那侍从不敢跑太远,过去视察了两眼,发现没人,警惕着回去了。 宋忱捂着心口,暗自松了口气。 后廊这个位置与里面就隔了扇窗,离里面的人很近,宋忱几乎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怕被发现,他只能蹲在地上,头顶紧挨着窗沿。 「宋萱不在,什么时候动手?」 宋忱一来就听到兰楚尧说这句话,心脏勐地往下沉。 谢时鸢:「越快越好。」 宋忱不知道他们的动手具体意味着什么,他的手脚慢慢发冷。 里面的人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宋忱打起精神,仔细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听到。以为是自己离得不够近,宋忱有些着急,越来越往里靠。 可他蹲了一会儿,脚有些不灵便,挪动的时候发出了点声音。那声音微不可查,宋忱没太注意,可却惊动了里面的二人。 「谁?」 头顶传来喝斥。 宋忱一惊,刚想逃,可里面的人动作太快,不等他站起来,窗户就从里面破开了。 毁坏的窗户一下子掉下来,宋忱瞳孔微缩,抬手挡了一下,整个人跌在地上,窗户哐得砸到他小臂上,震得他生疼。 宋忱手抬着好半天没有动弹,一直等前面站了个人,他才抬头。 谢时鸢居高临下,神情冰冷地俯视他。 被发现了。 宋忱眼帘轻轻颤动,怎么办? 「你都听见了?」 宋忱嘴唇有些发白,缓缓摇了摇头。 「要灭口吗?」兰楚尧从谢时鸢后面走出来,随口说着,可看清宋忱时愣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是你,你过来干什么?」 宋忱没说话。 谢时鸢凤眸一眯,他上前一步,手抬了起来。 兰楚尧突然掐住他的胳膊,看似是说笑,语气中却带了点慌张:「我开玩笑的,这可使不得!」 宋忱紧盯着谢时鸢,这件事大得已经让谢时鸢动杀心了吗。 谢时鸢顿了顿。 宋忱摸了摸发疼的手臂,轻闭起眼睛:「谢时鸢,我有话想对你说。」 也许真的该告诉他了,他不能看着谢时鸢一步错步步错,否则到了那一步,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兰楚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眉头拧起来。 「带走。」 谢时鸢的脸色没什么波澜,没有搭理他的话,直接朝着虚空下令道。 宋忱没反应过来,他只看见眼前闪过道黑影,接着后颈一痛,眼皮子往下一拉,失去了意识。 …… 冷,好冷。 宋忱睁开眼皮的时候,只觉得周围暗沉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他眼睛看不见,还是因为这里没有光线。 好半天,他才看清自己手指的一点轮廓。 他像外一瞟,外面空无一人,整间房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空气阴冷得像要滴出水来。 谢时鸢把他关进地牢里了。 宋忱动了动,拖着麻木的身体走向门口,手臂穿过铁桿,将门锁晃得哐当作响,大声道:「来人,来人啊……」 「我要见谢时鸢!」 没有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余音在地牢中迴响。 宋忱一直喊,可依然没有人过来,他心凉了大半,有多着急就有多无奈。 手指捏着铁桿捏到青紫,宋忱感觉不到疼痛,只恨自己不能再用力一点破开牢笼。 突然,他松开手靠着墙角坐下来。 因为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宋忱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总之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外头才终于响起一点动静。 宋忱几乎是一瞬间就站了起来,他爬在门上,听见门厚重的声音,接着一道刺眼的白光照进来,宋忱闭了闭眼睛。 一个人影背光走来,宋忱看不清,只是满心祈祷来的人是谢时鸢。 「送饭。」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木盘子被搁在地上,来人身着黑衣,说完就退到一旁。 是张陌生的面孔,不是谢时鸢。 宋忱有些失望,但还是庆幸有人来了,他看也没看盘子里的东西,趁他还没走连声道:「谢时鸢在哪里,我要见他!」 黑衣人像是没听见,不为所动。 宋忱眼帘颤了颤,低下声气,哀求道:「求求你,我不是想让他把我放出去,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只要他见我一面就好了!」 第146页 黑衣人还是没理他。 宋忱左右哀求,仍旧没换来他一个眼神。 过来许久,黑衣人突然开口了,说话像没有感情的石头,冷硬无波:「郎君快些吃饭吧,不然属下一会儿就收走了。」 宋忱心灰意冷,良久,他目光移到地上。送来的食物只有一个馒头和一些咸菜,不算多么好,但是也能叫人饿不死。 他的目光闪了闪,谢时鸢没杀了他,关着他又给他饭,他应该还不想让自己死。 宋忱试着道:「拿回去吧,他不见我,我就不吃东西。」 说完等着看黑衣人的反应。 黑衣人总算抬起了头,宋忱心头一动,以为有用。 谁知他猜错了,黑衣人根本不关心他吃不吃饭,下一刻,他一句废话也不说,直接弯腰端起盘子,朝外面走去。 宋忱这回真急了,等了这么久才等来一个人,如果他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 「等等,别走!」 黑衣人停了停,回眸望他。 宋忱抿着唇:「我吃。」 黑衣人于是转回来,又把盘子放下,和刚才的位置分毫不差。 宋忱有意磨时间,他拿着馒头,一点一点揪着吃:「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沉默。 宋忱实在吃不下去,但是怕黑衣人走了,只能硬往肚子里塞,可不管他问什么,黑衣人都不回答。 黑衣人都经歷过严格的训练,宋忱跟他说话就像石头掉下深不见底的悬崖,没有一点迴响。这种感觉比没有人还让他烦躁。 「谢时鸢在做什么?」宋忱抓了把头髮,眉心就没松开过。 还是同样的结果,宋忱头一回那么无力,他拿着馒头沉默了很久,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便放了回去。 他本没有想其他,但刚才说过要绝食,现在这个动作让黑衣人顿了顿。宋忱不管黑衣人走不走了,他一言不发回去坐下。 突然,地牢冷不丁响起黑衣人的劝告:「来了这里的人,就算饿死主子也不会瞧一眼。」 宋忱手指一抖。 「饭菜一日只来一回,郎君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救命啊,我明明在写,为什么总感觉有点喜剧。 谢时鸢,你能不能狠心一点 第 77 章 牢房暗无天日,宋忱分不清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只能数着黑衣人送饭的次数,来计算时间流逝。 此时距离他被抓进来已经过了三日。 如黑衣人所说,谢时鸢始终不曾到来。宋忱头两天还勉强能沉得住气,可到了现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眼角已经爬满了血丝,狂躁难掩。 他再一次站起来拍打铁栏,白皙的手早已被刺挠得伤痕累累。 宋忱不管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周而復始祈求着:「我求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 空落落的地牢中除了回音没有别的声响,事到如今,宋忱彻底绝望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嗡鸣,手背的青筋像树根一样突了起来。 如果宋忱能看得见自己,就会发现他现在的模样,与谢时鸢上一世别无二致。 …… 第四日。 第五日。 这是宋忱被抓来的第六日,黑衣人又准时到了。 「送饭。」 还是一成不变的话语,宋忱微微抬头,盯着地上的饭菜,一阵阵噁心。他没看到,头顶,黑衣人在不动声色观察着他。 片刻后黑衣人移开了目光,他本以为宋忱真的要闹绝食,没想到这几天送来的饭菜他都吃了,虽然一次一次碗里留下的越来越多,但好歹还是吃了。 「啪——」 耳边传来清脆的碎裂声,黑衣人一惊,闻声看去,顿时头皮发麻——就刚才一会儿没看住,宋忱把碗摔了,他正看着自己往后退,手里捏着一大块碎瓷片,最锋利的地方离喉咙只差微末! 黑衣人脑子一空,着急上前,一时之间竟忘了还有铁栏隔着。 「让我见谢时鸢。」宋忱把他慌张的动作看在眼里,手指紧了紧,又把碎片往脖子前一送,冷着脸威胁道,「否则我就死在这里。」 黑衣人抬手张了张口,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宋忱皱眉,将刀片直直刺进去,顷刻就见了血:「听见了吗?」 「郎君!」黑衣人惊唿。 宋忱见他还不表态,手上的动作又深了深。不知割破了哪里,鲜红的血柱像潮水一样争先恐后涌出来,湿答答往下流。他那雪白的脖子一片湿濡,衣服也染红了。 「停下!停下!」身为习武者,黑衣人清楚地知道哪些地方是命脉。他看见宋忱毫不手软的动作,瞳孔皱缩,颤抖的嗓音像是风中摇晃的蜘蛛丝,欲断欲裂。 他疯了似地,在腰间翻找钥匙:「我放你出去!求你别再动了!」 宋忱手指终于一松,他挪着身子靠近铁栏,等着被放出地牢。 黑衣人慌得手忙脚乱,明明钥匙就拿在手里,几次也对不准锁,折腾了半天才打开门。 这个时候宋忱脖子上的血一直在流,他本来就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上慢慢变冷,脚底下很沉,要站不住了。 几乎在门打开的同时,宋忱倒在了地上。 「郎君!」 第147页 黑衣人的尖叫慢慢消失在耳边,闭眼前宋忱还在想,终于要出去了。 真好,赌赢了。 不是赌他的命在谢时鸢那里多么值钱,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才殊死一搏。 * 侯府的夜空黑沉一片,来回走动的人像密云一样,快速且悄无声息。 侯府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谢时鸢站在床前,眼中风暴暗涌。 烛台上的蜡烛换了几次了,侍从们紧张忙活了一宿,床上那人的情况才终于稳定下来。 天色像河面上翻起的鱼肚,照得屋子一点点亮堂起来,窗户微微隙着,吹淡了满屋的血腥和药味。 宋忱闭眼躺着,脖子上缠了一圈纱布。如玉般发光的手指扣在被子上,除了微弱的唿吸起伏,没有别的动静。 他在一旁看了很久,宋忱的手指才轻轻动了一下,谢时鸢勐一抬头。 等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没有醒。 谢时鸢眼睛轻轻闪了闪,他攥起袖子,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半冷着脸退出去。 谢时鸢走到外面,按着眉心吐了口气,这几日外面发生了很多大事,都等着他处理。容不得他在这个时候分心。 他朝书房走去。 悬日悄无声息推移,仿佛他们被推动的一生,但又不太相似。因为日月轮转尚且有迹可循,可谢时鸢现在半点窥不见他们的命运。 中午。 侍从来报:「大人,郎君醒了。」 谢时鸢眼皮一抖,握着书信的手不由得紧绷起来,他沉默片刻,问:「说了什么?」 侍从:「只说要见您。」 谢时鸢听罢,面上尚算平静,心底却生出一股子戾气,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嘴角拉着嗤了一声。 把自己伤成这样,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这样想,他还是起身了:「那便如他所愿。」 宋忱虽然醒了过来,但脑袋昏昏沉沉,整个身体也沉得不是自己的一样,连动一下都很费力。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强撑着坐起来,脸色惨白,额头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可他不觉得疼,如果不是因为周围有人控制着他,他甚至现在就想下床逃回家,去确认父兄是否安好。 谢时鸢到的时候,他抬眸看去,视线才堪堪与他平齐。 谢时鸢就这么站着,与宋忱相比,他的双唇可以称得上艷红。可除去那抹姝色,他的眉目很淡,淡得有些冷然,双手掩在宽大的袖口里,叫人看不清他有没有别的举动。 他没有说话,再等宋忱开口。 宋忱盯着他,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瞳孔此时像漩涡一样,问:「你把我关起来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谢时鸢只是笑了一下:「你觉得我做了什么?」 「我二哥,你把他怎么样了?」宋忱想起那天在茶楼听到的话,脸色难看,他逼问着,也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 谢时鸢轻呵了一声,讽刺道:「看来你的伤还是不够深,才有余力关心他们的死活。」 听着这毫不客气的话语,宋忱心里咯噔一声。 谢时鸢半侧过身体,仿佛只是大发慈悲的告知他,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感兴趣:「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也没什么。」谢时鸢抬了抬袖子,「只不过是你兄长走私禁品的事情被查了出来,他逃到花戎国,陛下便在前几日下了调令,派人前去缉拿他罢了。」 宋忱脑子嗡地一声。 走私禁品,逃到花戎,缉拿…… 他勐抬头,沖谢时鸢驳斥:「你陷害我二哥!?」 他是想过谢时鸢会对付二哥,但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不光彩。他不信谢时鸢不知道二哥去花戎国是为了什么,可他竟然利用二哥的情谊设套。 当初二哥同他们合作,到头来却被谢时鸢这样对待! 谢时鸢冷硬道:「是又如何?」 宋忱只觉得胸腔有一股子怒气无处宣洩,连带着胃里也有些翻腾。他盯着谢时鸢的侧容,头一回觉得如此面目可憎。 他气红了眼,抄起床头一个杯盏朝谢时鸢砸去:「怪我引狼入室,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人……」 只可惜宋忱手上无力,杯子还没到一半就落在了地上,碎片四溅,有一块飞到了谢时鸢脚边。 谢时鸢轻轻一顿,低头看了一眼,碎片在地上散着凌冽的寒光。 头一回。 他想,头一回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是头一回把利刃对准自己。谢时鸢感觉到一丝疼痛,明明碎片没有划到他。 谢时鸢想冷笑,陷害又如何,当初侯府不也是被宋家陷害,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才身陷囹圄的吗?就算这件事真是他所为,也不过是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不对。 谢时鸢眼睛突然一眯,在杂乱无章的思绪里,发现了一处隐秘的异样。他突然意识到宋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 为什么会招来这样的灾祸。 侯府落难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为什么。 明明他们和宋家无冤无仇……不过后来太后出场,他便知道了。 可是换过来就不一样了,今生在宋忱的视角中,应该一直是他毫无理由地打压欺负宋家的人。 谢时鸢可不觉得宋忱会简简单单以为他是贪图权势。 第148页 但他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就好像在他眼里,自己理当如此。就比如现在,他的眼中只有愤怒,没有不解。 每一次都是这样。 谢时鸢脸色微变,他快步上前,抬起一只手欲按在宋忱脖子上,又蓦地瞥见什么,顿了两秒,手掌直直往下,捏着宋忱的腕,把他手拉了起来:「你……」 「放开!」 谢时鸢只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宋忱打断了。 宋忱一时气极,连在地牢想好的,要和他坦白的事情也无暇顾及,只觉得现在的谢时鸢可怜又可恶,不想碰到他。 「你是不是知道前世的事……」 这回谢时鸢倒是先说出口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怀疑。上次拿出来的白玉簪子,便是宋忱前世在见君子送给他的。 他那时有意试探,无果,谢时鸢只当是他多虑了,毕竟有前世记忆的已经有他和谢慈两个人,再多一个的机率定然是极其低的。 只是这回这种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并且格外强烈,甚至有种不需要宋忱说,他就已经知道答案的错觉。 果然,宋忱一下子就失了声息,他好半天没有出声,只是停滞在那里,眼皮一直纤颤,嘴唇也抿了起来。 没有否认,甚至一丝奇怪之色也无。 谢时鸢明明握着宋忱的手腕,可指尖下强烈的搏动却来自于他自己不规律的心跳。 如此鲜明。 这样的鼓动震得谢时鸢四肢发麻,他突然之间浑身都冷了,像是在隆冬腊月,在温暖的屋里一下子直面冰雪。 如果宋忱也知道…… 他还记得谢慈临死前对他的嘲讽,那时他尚且对宋忱无不同,谢慈就已经觉得他十分荒唐。 而现在呢,仇人就在面前,宋忱对两家人的仇怨清清楚楚,先前还看着自己眼巴巴贴上去,会不会觉得十分可笑? 谢时鸢的脸色唰地白了,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现在以另一种形式摆在了明面上。 一种无颜面见谢家先灵的可耻形式。 作者有话说: 久见久见。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明白,两人穿回去经歷的和实际上前世的有点差异。 实际上前世宋忱送谢时鸢的是簪子,但谢时鸢自己盯着看的是白髮带。 穿过去因为互换了,在宋忱身体里的谢时鸢挑的,送的是白髮带了。 宋忱记忆没融合之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送的其实是簪子,就是有这点信息差,所以谢时鸢没试探出来。 写这个书绕死我了 第 78 章 谢时鸢僵了很久,直到外面响起不知名的吵闹声,他才勐然惊醒,回望宋忱的眼神如刀剑般凛然:「你既然知道,那你也该明白……」 宋忱蓦地打断他:「前世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时鸢眼神毫无波澜。 「谢家人不是我父亲害死的!」 谢时鸢眼底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宋忱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他直直盯着谢时鸢,说起前世,胸腔不由自主颤动起来:「我父亲把你关进笼子里不是为了羞辱你,盈新也没有……」 「嘭——」 不知何人闯了进来,硬生生打断了宋忱的话。 「不好了大人,不好了!」小厮喘着粗气跑进来,满脸焦急地朝谢时鸢奔过来,「宋尚书带人闯了进来,手底下的人没拦住,他闯到了西边那间房子!」 宋忱愣住,父亲怎么来了?他勐地去看谢时鸢,却见对方脸色倏然一变,像是遇上了天大的事情,周身气息变得深沉恐怖。他连看都没看宋忱一眼,大步离开。 宋忱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他从床上翻下来,看着谢时鸢的背影,大声唿唤:「谢时鸢!」 谢时鸢的衣角消失在尽头,宋忱心急如焚,他扶着床爬起来,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跌跌撞撞紧跟过去。 等房间里没了人,暗处发出道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影突然走了出来。 他低眉顺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没有在房间里乱翻,只是径直走到香炉面前,慢条斯理拿出里面残余的一点香料,毁尸灭迹。 …… 谢时鸢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扯开他的头皮,着急往外跳。 西边那间房…… 谢时鸢的眼神逐渐赤红,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刃,迫不及待要见血封喉。 跑到哪里不好,非得挑那里,宋家的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厌恶。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当着父亲的面,好好算一算前世的帐。谢时鸢面无表情,他的脑子逐渐被一个念头充斥,那股子嗜血的欲望怎么样压抑不住。 他赶到的时候,宋府一行人正声势浩大地堵在院子里。好在下人传报及时,宋鸿嘉还没来得及闯进去。 不过他堂堂一朝尚书,此时瞪着眼睛与人对持,争得面红耳赤,像个乡野村夫:「忱儿在哪里?谢家小儿把他关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就在后面,让我进去!」 说着,他不管不顾往里闯。 「不能进啊大人!」下人拦也拦不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晕头转向。他们忽地从远处看见谢时鸢,眼里冒光,总算找到了主心骨,「世子!」 宋鸿嘉一顿,转头看去。 此时明明烈日当空,谢时鸢身边却被无尽的寒意充斥,他直勾勾盯着宋鸿嘉,身后髮丝不安分飞舞,一身白衣晃得人心慌,仿若地狱归来的妖魔,阴森古怪。 第149页 如果是平时,宋鸿嘉也许还会发现他的不对劲,可此时已经是宋忱失踪的第七日了,好不容易得到消息,他现在一心只想找出宋忱,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于是宋鸿嘉疾步沖他走了过去,质问道:「忱儿呢,快把人交出来,你对他做了什么?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夫绝饶不了你!」 谢时鸢不知为何勾着嘴角笑了笑。 他没理会宋鸿嘉,目光一错,从身边侍从的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拖在地上,与宋鸿嘉侧身而过,走到了刚才他要强闯的厢房门口,正对着宋鸿嘉站定,抬起凤眸,静静望着他。 宋鸿嘉又追了过来,怒不可遏:「耍什么花招,你到底把我儿子关在哪里了?」 谢时鸢站在门口纹丝不动,他提起剑,直指宋鸿嘉,剑刃在日光下发出凌冽的寒光,从宋鸿嘉眼里一闪而过。 「他就在里面,你想见他,就从我的剑下过去吧。」谢时鸢低垂着眉眼,轻声道。 宋鸿嘉有些发愣。 「怎么,我的话不够明确吗?」谢时鸢扯着嘴角嗤笑一声,步步逼近,「刚才不是一门心思往里闯吗?我以为你见他心切,什么都不会管,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比不上宋大人自己的性命啊。」 宋鸿嘉的目光越过挡在自己胸口的那柄剑,朝后面看了一眼,又落回谢时鸢身上,他抖了抖眼皮,喉咙发干:「他真的在里面?」 谢时鸢持剑的姿势一动未动,他的眉目漆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色,里面掺杂了太多不知名的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笑了一下:「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宋鸿嘉手指握了握。 「宋大人,你再晚一步,我可不敢保证,你见到的会是什么。」谢时鸢又说。 宋鸿嘉不知身前房里有什么,但侯府的下人可是一清二楚:屋里哪有什么活人,只有一顶装着着装着从北疆带回来的,老侯爷的一块尸骨,和老侯爷留下的一些遗物。 他们能理解谢时鸢的愤怒,但这么做也太荒谬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他,往枪口上撞吧。刚这样想着,下一刻,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谁也没想到宋鸿嘉会真的迎上去。 他上前了一大步,那柄剑削铁如泥,噗嗤一身刺进去,几乎要将他捅个对穿。血流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顷刻就染红了胸前一片,宋鸿嘉疼得有些抽搐,他动动嘴皮,勉强发出声音:「带我……去见他……」 剑刺进去的时候,谢时鸢的目光顺势凝在了那个不停渗血的口子上,看着那一大片鲜红色,他怔了怔,随后像是勐然受到什么冲击,忽地把剑抽了出来。 这一剑刺得狠,宋鸿嘉没能站起来,他冲着门跪在谢时鸢脚边。 「父亲!」 远处响起宋忱的惊唿,他几乎是扑爬着过来,颤抖着手去捂宋鸿嘉胸前的血窟窿。他自己也刚刚能下床,如此剧烈的动作,脖子上的伤又被扯开,丝丝往外冒血。 谢时鸢皱眉看了眼自己手里沾满鲜血的剑,又看向地上狼狈的二人,一言未发。 宋忱抬头望了过来,谢时鸢对上时,他想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眼神了。 那双眼里有惊慌,有恐惧,有悲愤,有厌憎,甚至还有对他的可怜——谢时鸢说不上来。但此时宋忱只是崩溃地叫着:「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方才那一剑下手并不轻,宋鸿嘉毕竟身为朝廷命官,如果在这里丢了姓名,后果可想而知。 侯府的下人都吓软了身体,管家最先回神,推搡着几个人,厉声吩咐道:「先救人!」 几人慌慌张张拉开宋忱,找来架子抬宋鸿嘉。他仰面躺着,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人事不醒。侍从疾步奔走,晃得他半只手垂到支架外面,从宽大的袖子里掉出个明黄黄的东西,啪嗒落到地上。 宋忱脸色惨白追在后面,一行人着急离开,谁也没有注意。谢时鸢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没有反应。 「大人……」耳边响起管家的声音,谢时鸢侧目。却见他双手捧着什么,弯腰朝自己递来,「是陛下的诏书!」 原来管家不知何时把宋鸿嘉掉的东西捡起来了。 谢时鸢视线落在诏书上,联想到今天的不对劲,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他接过诏书,一目十行扫完,然后合上。管家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一抬头只见谢时鸢朝大内皇城投去一个冷寂的目光,不知想到何处,悲凉一笑,像是解脱,又像是不甘。 「找大夫稳住宋鸿嘉的伤势,派人送他们回府。」管家等了又等,听见谢时鸢平静吩咐。 * 宋父昏迷了三天,宋忱在床前守了三天。大夫说他伤势极重,什么都可能发生,宋忱期间不敢合眼,眼下已一片青黑。 连末端来一碗药,抹着眼睛:「公子,你该喝药了。」 ——两人当时被送回来时,宋忱没比宋父好到哪里去,大夫转头也给他开了方子,一直喝到现在。 宋忱接过去一口就喝完了。 连末拿着碗心里万般愁苦,公子十几天前突然下落不明,老爷都快急疯了,他那些天里把京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后来有一天从哪里得了消息,不由分说就跑进了宫里。 连末以为又是薛霁卿弄出什么么蛾子,他想起薛霁卿以前做过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第150页 他也着急,在侯府等了许久。谁知老爷并没有把人带回来,他匆匆忙忙回来一趟,什么也没说,召集人马,转头又闯进了侯府。 连末当下就觉得要出事,宋萱不在,府中没有一个可靠的人。连末只得跑去告诉宋家大伯一声,等他跑到侯府,只看见两人血淋淋的惨状。 那天的事情他后来听说了,老爷伤得这样重,连末看着宋忱的样子,什么也不敢多说。 「父亲!」宋忱突然惊唿。 连末忙转头,便看见宋父的眼睛张开了条缝。 宋鸿嘉醒了。 连末欣喜若狂,忙转身:「我这就去叫大夫!」 宋忱紧贴床边靠了过来,宋父撑着眼皮,缓缓抬手,因为胸口的疼痛气若游丝:「儿啊……」 「在,父亲我在!」宋忱握着他的手,连声回应。 「别怕,为父来了,为父会把你带回去……」宋父昏迷了三天,刚醒来意识不清,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宋忱潸然泪下,跟他解释:「回来了,我们已经回宋府了。」 宋父眼神迷离,微微歪了歪脑袋,朝四周望去,瞧见熟悉的摆设,脑子清明了些,心下稍安:「那就好……」 连末带人进来了,宋忱连忙起来给大夫让座,看着对方诊脉,满心紧张。 所幸,大夫很快起了身,他擦了擦脑袋上的汗,紧绷着的情绪总算得到了缓解:「过来了,已经缓过来了,老爷公子不必担心,接下来只要好好调养,不成问题了。」 宋忱眼里亮起光,像是重新活了一样,他念叨着:「没事了,太好了……」 连末听罢也喜极而泣,他嘴角向下撇着,确认宋父转好,才敢发泄自己的怒气,不吐不快:「老爷你终于没事了,谢时鸢那个杀千刀 的啊,他怎么敢下这样的毒手!你好歹算是他的……」 连末憋了憋,往地上淬了口唾沫:「总之他就是个卑鄙小人,有违人伦,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从此以后,我们宋家跟他势不两立!」 第 79 章 ——吾弟忱,见信如面。我远在花戎,忽闻家中事发,心下焦急,问叔父今事何如,可安否?若甚甚,弟不必急也,吾当归来。 ——宋萱 宋忱把信收起来,拧着眉头转身回房。正巧宋鸿嘉醒了,半靠在床上,他直接就把内心的疑问问出来:「父亲,二哥那边到底怎么回事,陛下不是要派人去找他吗?为什么……」 为什么宋萱在花戎看起来没什么事。 宋鸿瞟了眼他手上的信,心里有了数:「萱儿来信了?」 宋忱递给他:「是。」 宋鸿嘉很快扫完,嘆了口气:「他那边没事就好。」 宋忱眉头没松开,谢……谢时鸢当日说了那番话后,他之后问过父亲,父亲什么解释,现在看来,父亲知道什么? 他盯着宋鸿嘉的眼睛,认真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鸿嘉探身想拿水,宋忱急忙去帮忙,他侧脸喝水时,宋忱看着他鬓边生出白髮,向来挺直的腰也有了弧度,整个人苍老了许多,他眼眶瞬间红了。 「你失踪之后,我倾力去寻,也没寻到半点踪迹,直到那天,你二哥名下的铺子出了事。」宋鸿嘉回忆起那天,目光幽深,「我才查到了宫里。」 宋忱一顿,二哥出事,不是谢时鸢做的手脚吗,怎么又和宫里扯上了联繫? 「我知道陛下早晚要对我们下手,心里早有预料,可这回我怕你在他手里。陛下绝非善类,我不敢耽搁,随即进宫找了他。」 宋忱听着心里觉得不对,神色渐凝。 宋鸿嘉现在已经很平静了,只将当日对峙的情景一带而过:「你二哥的事,陛下承认了,但我让他把你交出来,他却只含笑不语。你若在陛下手里,他断不会是这个反应。我意识到后,便向他打探你的下落。」 宋忱心神一晃:「是薛霁卿告诉你我在侯府的?」 宋鸿嘉轻颔首:「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宋忱喃喃道。 宋鸿嘉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他说话,他掀了掀眼皮,还是道:「那日不全是你看到的那样,为父不傻,谢家小子提的剑,是我故意撞上去的。」 宋忱瞳孔一缩,这些天他没少听到家僕骂谢时鸢,但还是头一次听到当事人的另外一套说法,他心头震了震:「为何?」 宋鸿嘉抚了抚他的手,脸色隐藏在暗光下,坚定而有力量:「陛下的算计想必你也知道,他费劲周折促成的局面,不见点血岂能善罢甘休?」 见宋忱听了去,他说:「所以你不必尽怨他。」接着他又皱起眉:「况且,我观他那日情况不对,约莫也是陛下动了手脚。」 宋忱当时哪里注意过这个,他听了宋鸿嘉的话整个人心神不守,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声音很哑:「可他伤了你。」 宋鸿嘉摆摆手,他往日对谢时鸢容忍度极低,谁知这次却毫不在意,明明都快丢了性命,却大度得很:「幕后之人是陛下,我们都不过是被算计了。」 刚才没注意,宋鸿嘉说这句话,倒又让宋忱想起来什么:「对了父亲,陛下为什么告诉你我的下落,为什么放过了二哥,你答应了他什么?」 宋鸿嘉见他察觉到,也没刻意瞒着,他往床上躺了躺,随手拨弄着床帘:「也没什么,陛下取了我的封号,赐我回乡颐养天年。」 第151页 宋忱勐地抬首。 宋鸿嘉拍拍他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为父这大半辈子都在朝堂上度过,官至宰相,从前头上有个太后,现在有个陛下,除此之外,倒真是万人之上。这条路没什么可走的了,如今我一把岁数,该享享清福了。」 宋鸿嘉与宋家大伯父不一样,宋忱知道他喜欢官场,从前再累再苦,他也从来没有喊过,辞官什么的,更是绝口不提。 哪里像他说得那么洒脱啊。 宋忱热了眼眶,沉默半晌。 「好了好了,你给萱儿回个信,让他不用回来,也别记挂着。为父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回去吧。」 宋忱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最终只是听话起身,行至门口时,宋鸿嘉又突然叫住了他:「对了忱儿。」 宋忱抹了把眼睛,急忙回首:「怎么了父亲。」 「我们不日就要搬离京城,这段日子里 ,你有什么要做的,赶紧去吧。」宋鸿嘉道。 宋忱有些惊愕:「这么快就要搬走,父亲你的伤都没好!」 宋鸿嘉只道:「我带着圣旨出宫,陛下留的时间不多。」 宋忱心里越发沉重,他拖着脚步关门离去。 宋鸿嘉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开一条眼缝。他因为宋忱的婚事,看似与谢时鸢水火不容,但谢宋两家不必交恶,从前没有,以后更不能有。 薛霁卿什么都想好了,哪有这么称心如意的? 他有预感,两家的命运,会和这两个孩子紧密相关。 且看造化吧。 …… 自打宋鸿嘉告诉他要回乡后,宋忱注意到府里的人开始动了起来,管家差不多已经张罗着要搬东西了。 所剩时日已然不多。 宋忱忽地打开房门,刺目的日光照进来,他捂了捂眼,闷在府中两三日,今日总算决定好要出去。 吐了口气,宋忱坐上车。 路还没走到侯府的一半,手心已经出汗了。 觉得走的慢,又怕到的太快,坐在车上的一分一秒都让他煎熬,宋忱紧紧拽着衣角,坐立难安。 熬着熬着,侯府到了。 宋忱静默了两秒,毅然决然下车。 门口守着两个护卫,不认识宋忱也认识宋府的车马,但宋忱让他们向府上通报一声的时候,没人做。 宋忱想直接进去,被拦住了。两个长戟横在他眼前,护卫冷冷道:「未经主子命令不得入内。」 宋忱忍了忍,又重复一遍:「我是宋府三公子——宋忱,有事前来拜访廷尉大人,劳烦你们帮我通报一声。」 护卫不理。 宋忱凝起眉头,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他们还不为所动,估计是谢时鸢下过令不不让他进去,为难护卫没用。 他于是从袖口抽出准备好的信,递给护卫:「那帮我递封信总可以吧?」 这次护卫虽然没有动,但显然目光有了波澜,视线落在信封上。 宋忱继续说:「就算不让我进,也没说过不让送信吧,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如果耽误了……」 宋忱看着护卫的表情一点点变化,眼见就要同意,身后却响起哒哒的马车声。像是预料到什么,他顿了顿,蓦然回首。 马车停下,谢时鸢下来。 大半月不见,谢时鸢身上的杀伐之气更甚,他眉目冷硬,凤眸的弧度都带着点锋利的意味。 宋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谢时鸢目不斜视,径直向里走,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 宋忱疾步追过去,大声喊:「等等!」 谢时鸢头也不回。 宋忱忙上前拉住他:「谢时鸢!」 谢时鸢这才回首,他挣开宋忱的手指,看他的眼神漠然冰冷,比寒冬腊月的冰还要入骨三分:「不知宋公子有何指教?」 宋忱望着他,一瞬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诚然,他是怨谢时鸢的,但除了怨,还有更多复杂的情感。 他许久没说话,谢时鸢便一刻也不想停留,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想跟你说前世的事情!」宋忱急了,脱口而出。 谢时鸢肉眼可见凝滞住了。 宋忱看着他的背影,心头跳得很不规律。 下一秒,脖子上贴了一直冰凉有劲儿的大手,慢慢收力,宋忱后知后觉感到唿吸困难。 谢时鸢掐着他的脖颈,拽着他飞身入马车。 一进去,谢时鸢就松开了手,宋忱趴倒在软榻上,缓了几秒。还好他掐得不算太用力,没有什么很要紧的损伤。 「给你半柱香时间。」 宋忱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只要他愿意听就好。 他抿着唇,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把前世的桩桩件件,谢时鸢知道的,不知道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了。 就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侯府正门口,他见了谢时鸢,拦住他,只在马车上封闭的一隅里,就抖落了封藏已久,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宋忱已经憋了很久,但谢时鸢哪怕是多年后回想起今日这一幕,仍然觉得草率荒唐。 荒唐到今日的他根本不可能相信。 所以此时的谢时鸢只是垂着眼,满是讽刺意味地鼓了鼓掌,淡声道:「真是精彩,编了很久吧。」 宋忱一愣,心底勐然沉了下去,这是最坏的结果了,谢时鸢根本不相信。 第152页 该怎么办? 没等他想到,谢时鸢的手指突然悄无声息贴上了他的额头,他用拇指抚了抚宋忱的眉骨。看起来该是很亲昵的动作,但宋忱当场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股子森冷的寒意久久没有消散。 「我后悔治好你了。」谢时鸢轻轻说,「否则你就不会变得这么自作聪明,编一个弥天大谎来欺骗我。」 宋忱脑子里瞬间闪过万千思绪,他连声否认:「我没有骗你。」 想起自己初见端倪的时候,宋忱定定望着谢时鸢,唤醒他们共有的记忆:「你还记得哑婆吗?我说了,她就是许嬷嬷。她手上有道被火烧伤的疤痕,许嬷嬷现在也有,它们一模一样。」 谢时鸢沉默了一瞬。 宋忱猜测他看见过那道疤痕:「你喝过哑婆的汤,那是许嬷嬷做的海奈汤,你尝出来了吗?」 相似的地方有一处,也许真是巧合,但多了,宋忱相信谢时鸢会产生怀疑。 可谢时鸢说:「我从未喝过哑婆做的汤。」 宋忱怔愣不已:「为什么?」 谢时鸢很平淡道:「因为五石散。」 ……原来他当时因为五十散没有喝。 宋忱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甚至有种无力感,如果谢时鸢没喝过,那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 要是谢时鸢能恢復穿回去后的记忆就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失望的表情尽落入了谢时鸢眼底。 谢时鸢嘴边勾起一抹淡淡的讽笑,该说不愧是和太后有关系的人吗?听到五十散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让人心生厌恶。 「时间到了。」 作者有话说: 久见。 第 80 章 宋忱脚边躺着他拿来的信,有些落魄地站在侯府门口。显而易见,别说让谢时鸢相信了,对方根本就像一块撬不动的顽石,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他捡起信,一阵无力。 …… 谢时鸢这几日入宫极其频繁,因为最近北疆鞑族不太安分。 此事说来也有迹可循:这短短几个月里,大雍先是一手遮天的太后离世,紧接着当朝新贵不知怎么又和宋相结了怨,还把人弄得半死不活。宋鸿嘉连续大半月没上朝,朝廷局势顿时千变万化。 鞑族本就对大雍盯得紧,事情传过去后,如同灶炉上烧开的水一般沸腾,举国高唿。毕竟敌国陷入内讧,一下失去两位重要人物,虎视眈眈的鞑族岂能错失「良机」? 守卫前几日来报,边关已经有人动作了。 薛霁卿如今很重用谢时鸢,每日都会招他入宫商议。 眼下,谢时鸢刚从宫中回来。他原本坐在车中闭目静息,直到距离侯府有一小段距离时,缓缓睁开眼。 几乎不用看他都知道外面谁在,这几天宋忱每日都上门,雷打不动。 但谢时鸢从没有要下去的意欲。 他甚至都没给对方纠缠的机会,同前几日一般,让车夫绕了道,直接从侧门入了府。 宋忱眼睁睁看着马车驶去,心灰意冷。 他知道谢时鸢回去就不会再出来,没有多留,向原路返回。 回府后,正巧遇到管家指挥僕从,推车往外走。要说回乡这件事,最积极的就是府中几位老人,他们早就巴望着离京返乡了。宋忱看了一眼,里面装着宋鸿嘉这些年在京城安置的大大小小各种东西。 看来这次真是要搬个彻底。 宋忱心中发闷,这事敲定得突然,以至于他向谢时鸢解释真相的时间格外仓促。谢时鸢到现在都不愿意正眼看他,就怕等他们回乡后,对方还不放过他们。 管家见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宋忱摇着头拽了拽袖子,把那块大石头深埋入心底。 回乡的话,他还不能一走了之,私塾那边还等着他处理呢,他得找个信得过的先生接管私塾的学生。 两日后,宋府大院差不多都搬空了,要紧的东西管家已经悉数让人运回了江宁,其余二三也变作细软,方便随身携带。从京城买来的僕从也遣散了,剩下的本家人都打包好了物件,外面的车队早已备好,只待出发。 私塾的问题也解决了,他回首望了望这座宅子,他打小跟着宋鸿嘉入京,在府里住了二十多年,如今已接受了要离开的事实,他收回目光,掺着宋鸿嘉上车。 「走吧!」 宋府大宅没有落锁,宋鸿嘉说过会儿上头就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离开的动静不是很大,马车走得低调,在路上缓慢前行。 但里面的人坐得不是很安分,宋忱心中始终不安,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眉目间焦躁难掩。 宋鸿嘉余伤未好,他咳嗽了两声,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一言不发。 马车走着走着,前面响起动静,宋忱想着事情没注意。宋鸿嘉则是眼眸松动了下,悄然掀开窗帘,片刻后,他又放下,坐回去闭目养神。 宋忱一直都没有注意,直到马车像是撞见什么,车夫一声嘶吼,他整个人像前倾去,才勐然醒神。 稳住身子,看宋鸿嘉无事,他凑到门口去看,问车夫:「怎么了?」 车夫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有人当街纵马!」 宋忱凝眉,京城重地,怎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他出了帘子,朝车夫手指的方位看去,竟真看见有几匹马儿绝尘而去,这般动静也没引来金吾卫。 第153页 他心中诧异,不过他对北疆战事有耳闻,如果是边关的要紧事,如此行径也情愿可原。宋忱想了想,退回去:「继续走吧。」 车夫整了整缰绳,没多久,车窟窿又动了起来。 从京城出发去江宁,数东南门的路最近。这道门也是众多商贾出入之地,路上车水马龙,关得也最晚。 但他们今日出来时,竟然没在路上看到多少人。宋忱盯着窗外看了半天,还没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直到将临城门,宋忱看见有几批正在装货的人突然听闻什么消息,齐刷刷放下货物就往城内跑。奇怪的是他们脸上尽是兴奋,看着也不似出了什么乱子。 宋忱于是下车,趁着管家出示文牒的空挡,拦住一个人,客客气气道:「这位兄长,劳烦问一下,为何你们都往城里跑,里面有什么事吗?」 那人像是怕错过什么,骤然被拦住还有些不满,打量了他一圈,见他没有恶意才道:「镇北候要出征了,陛下在北门送他,你不知道?听说去的人可多了,这样的大场面,不得去开开眼?」 宋忱呆了呆:「谁是镇北候?」 那人惊疑:「你是从哪片深山老林跑出来的,镇北候都不知道,自然是老侯爷的儿子——谢世子了,他前几日就继承爵位了。」 宋忱瞳孔一缩,他急声问:「你是说谢时鸢?」 「是啦是啦,你走不走?不走就放开,可别耽误了我!」那人嘟囔催促,推开宋忱的手疾步而去。 宋忱呆愣在原地,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半天回不过神,谢时鸢继承爵位了?什么时候,还有他要出征?要去漠北边疆吗?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公子!」 管家已经核验完,招唿他上车。 宋忱回首深深看了一眼,这么重要的事情,府里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知道,一定是父亲对他封锁了消息。 他站在原地慢慢握紧拳头,管家一直在对面招手,宋忱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下肢沖,理智告诉他应该过去,应该继续走,但实际上他的脚一寸也迈不动。 就这么僵持着,宋鸿嘉所坐的马车不动如山。 过了许久,宋忱咬着牙关,快步上前。管家见他过来,刚提起嘴角,谁知下一刻宋忱便胁走了匹马儿,一个翻身上去,扯着缰绳面对着他。 管家瞪大眼睛,嘴唇嗫嚅着,像是要说什么。 宋忱手指紧了紧,他听着自己抖动的,不那么顺畅的声音:「我……等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就会回来!」 说着,他也没有等管家回復,急驰而去。 「公子!」管家猜到他要去做什么,他伸着手追了几步,像是要拉住他的样子。就在这时候,车里响起宋鸿嘉的声音。 「让他去。」 * 北门,太阳照射的金光顺着铁门从下而上,数千人在门口望着,不多时,门被拉开,发出沉闷的嗡隆声,露出里面的场景。 从空中往下看,乌压压一片,八百多只长戟握在将士手中,和他们身上的铁衣一样,发出慑人的寒光。枪头红缨轻轻舞动,铿锵有力的鼓声混在号角音中,城外人的喧嚣在这一刻通通凝滞,齐齐静默。 薛霁卿身着衮服立于正前,袖口随风滚动,一个凤眸挑起的眼神仿佛阖倪四海。其威严在众百将士的肃穆下不减分毫,反而更显帝王之姿。饶是谢时鸢也不得不为之惊嘆。 谢时鸢从马背上下来,他银甲如皓月,微微低下头,薛霁卿为他戴上鍪胄,扶正盔甲。披上这身甲冑,谢时鸢的容颜便少了些端丽,变得更加沉稳持重,凤姿肃穆。 薛霁卿满意一笑,挥动衣袖:「送行!」 身后的鼓声变得更加雄浑壮阔,谢时鸢上马,带着众将士出城。 人群中的响动在这一刻沸腾起来,所有人都记得老侯爷从前的神话,谢时鸢是镇北候府唯一的后人,他们对这位青年将军满含期待。 「踏狼烟,破鞑哒,平四海,功千秋!」 「踏狼烟,破鞑哒!」 「平四海,功千秋……」 一声又一声,唿喊压过铁骑遁行之声,满目澎湃中,没人注意到一个青年气喘吁吁跑来,从几千人中硬生生挤到了最里面。他看见人马,总算停了片刻,大口大口喘息,像要被溺死的人突然得了唿吸。 四周竟是高唿,耳畔嗡嗡响着,宋忱目不转睛盯着最前排的人。幸亏队伍行的慢,他小跑着,勉强也能跟上。眼见和对方距离越来越近,他心脏鼓动得厉害,就差跳出嗓子眼来。 「谢时鸢!」 他喊,可惜这微不足道的声音转瞬就淹没在人潮中,连宋忱自己都听不清。 「谢时鸢!」前面的人没个反应,宋忱一直追赶,在队伍侧面奔跑。 只是越往外人越多,好像整座城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宋忱以一己之力难以前行。 更不巧的是,这会儿过了界,队伍开始加快速度了。 再一次被挡住,宋忱和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大,他焦急不已。就来晚了一点点,只是想……只是想在谢时鸢走之前送他,想和他说一句话,没有机会了吗? 宋忱推不开面前的人,他只能看着谢时鸢逐渐远去。 慈宁宫谢时鸢倒在他面前的画面又一次浮上心头。 他手脚有些发冷,怔然望着远处,视线只能扑捉到谢时鸢的一片衣角。风声啸厉,吹得宋忱眼睛发红,他抬手擦了擦眼尾,手上变得濡湿一片。 第154页 他低头试图影藏自己失控的情绪。 就在这时,马车上的人停了停,他牵着马儿往后转了转,视线落在人群中某处,许久没有动作。 众人纷纷望向后方。 这一转变,宋忱前面忽地腾出条路来。 像明明已经熄灭的蜡烛,一阵轻风拂过,又復燃起来,宋忱看见后想也没想,提起发软的身子奔去。 这次他顺利走到了谢时鸢面前。 也终于看清,原来对方的目光真的是看向他的。 谢时鸢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向他。 两目相对,过往的恩怨好似在这时候都随风散去了。 宋忱从身后掏出绑好的吉祥草,他什么也没有戴,只在赶来的路上去摘了吉祥草。 吉祥草在大雍是用来保平安的。 他让谢时鸢接着。 宋忱盯着他轻声说:「你要平安归来,你的家人在等你。」 第 81 章 江宁隶属东南,虽离京都遥远,但却富裕辽阔。而且江宁背靠山水,从远处看,烟雾缭绕下的远山青黛错落有致,有人影或者花鸟出现时,就像活了的水墨画一样。 江宁江宁百姓无人不知宋府。 宋鸿嘉衣锦还乡,老早就有人在乡里等着看了。 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不急不缓向前,宋忱嗅到空气中带着潮气的清新,出去和车夫坐到了一起。 宋忱这辈子从来没回过江宁,但他在那个梦境里见过,沿途所见之物,都和梦里重合。 路上一直有人看着他们,但江宁人含蓄,神色不外显,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宋忱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 思绪间,已经到宅子了。 管家敲了敲门,叫了人来帮着搬东西,宗族里几位长者出来相迎。宋父毕竟是他们那代小辈里最有作为的,长老们都笑着,言语间不乏恭维。 此时宋鸿嘉还未预料到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族人设了酒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一行人饭吃到一半,交谈的内容开始变了个风向。 有人咂了咂嘴,站出来做出头鸟:「老夫没记错的话,忱儿今年二十又二?回了老家,将来有何打算啊?」 陛下接连免去两位宋家人的官职,这中间意味着什么,几人都心如明镜。宋忱哪怕是病治好了,以后也不可能与官场有缘。 宋忱停了筷子,尚未回话,就被宋鸿嘉截了去。他淡淡一笑,面上辨不出喜怒:「各位叔公莫不是有什么好的差事,想安排给我儿?」 刚才吱声那位讪讪一笑,顶着压力道:「忱儿刚回来,倒也不必着急。」 他不敢继续说,又有其他人接了话,老者咳了两声:「忱儿年岁不小,族里与他同龄的人都娶妻生子,好些人在外面还有自己的家业,他自然也要考虑这些。」 宋鸿嘉冷笑一声,一群人在这里倚老卖老,装作不知道京城发生的那点破事。口口声声为他们好,无非就是看宋忱碍眼罢了。 宋鸿庆和二弟完完全全一条心,他看不眼,嘟喃着反驳:「萱儿不是也没有成亲,着急什么。」 然而他只换来一记瞪眼,宋鸿庆不甘示弱瞪了回去,但无人在意。 宋鸿嘉讽刺道:「真是难为各叔公挂心,我一个做父亲都没你们想得妥当。」 一听这话,长老脸色浅变。 宋鸿庆哼了一声:「不成家又怎么样,我宋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孩子。」 「啪——」 宋府年岁最高的长老勐地拍了下桌子,手还颤巍巍的:「宋府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只是不能养一个失名失誉之人!」 周围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宋鸿嘉怒得差点把桌子掀了,脸上通红,他刚要怒斥,宋忱拦住他。 宋忱放下筷子,嵴背挺着笔直,一点也没因为他们的话有什么难堪,只是反问道:「敢问各位叔祖,我的名誉失在何处?」 长老没把他一个小儿放在眼里,他自诩名门,把宋忱的过往当做污点来说,甚至添油加醋,说得更不堪。 宋忱却非常冷静:「镇北候府碧血丹心,满门忠烈,诸位尽是在几代侯爷的庇护下,才得以安享晚年。没有老侯爷,你们未必有今日说话的机会,忱有幸做过侯府的人,不以为耻。」 「至于进宫,那是陛下的意思,叔祖们若是觉得有何不妥,恐怕得和陛下交谈一番了。」 薛霁卿如今势大得很,用他压人,这些叔祖们脸都绿了。还有一点是,素来只听得宋忱痴傻,乖巧懂事,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牙尖嘴利,强势的一面。 涉及到陛下,没人敢再多说了。 只有宋鸿嘉盯着他看了半晌,恐怕连宋忱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和谢时鸢越来越像了。 「吃饭吧,各位叔公。」 晚宴结束后,宋忱叫人把自己的部分东西搬出了祖宅。 老实说,其实他回来前就想好要自己搬出去住了。他和祖宅里的人不亲,住着不自在,而且宋忱不想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 正好,薛霁卿早前赐的宅子排上了用场。 想到这里,宋忱忍不住一阵战慄。总感觉,薛霁卿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步好了所有棋局…… 还有远赴北疆的谢时鸢,宋忱握了握手指。 他搬出去的消息,晚上就传到了各长老耳朵里。正当他们觉得宋忱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的时候,没过几天,又见宋忱回来小住。 第155页 长老才发现,他是完完全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还不得不敞开门。 宋忱本来没想一回来就生事,但长老都不待见他,说的话噁心人,他当然要回来给对方添添堵。 毕竟他可记得前世这些人是怎么和太后蛇鼠一窝,害得二哥身死的。 宋忱对他们可从来没有好脸色。 驱出脑子里那些画面,宋忱吐了口气,出了祖宅,打道回府。 他住的院子离祖宅不算很远,江宁路上人又少,平日回去最多只需一柱香时间,但今日不知怎么滴,路上挤得慌。 宋忱心下疑惑,往前后,不知从哪里开始,排起一条似游龙一般长的队伍。 偏偏还是回去的必经之路。 他走到末尾,找了个大娘一问:「婶婶,前面在做什么,你们怎么都在排队呀?」 大娘伸着脖子往前看,头也不回道:「嗨,打南边来了个年轻大夫,就在前面呢,说看病不要钱!」 「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能不能做成一桩亲事……」 大娘是个媒婆,来一个人打一个注意。她嘟囔着,不经意回首,这才瞥见宋忱。 这一瞥不得了,眼睛都瞪直了。她没见过如玉似的神仙人物,一把拉住宋忱的手打听:「公子今年几岁?家住何方?做什么的?可许了人家?」 宋忱呆愣:「……」 大娘喋喋不休:「大娘是江宁远近闻名的媒人,手上促成的眷侣没有几万也有几千!我瞧你仪表堂堂,眉清目秀,定有很多姑娘相得中你!」 宋忱连话都插不进去:「我……不……」 「乡门口的铃儿,虽然家里贫穷了些,但姑娘是个好姑娘,为人勤俭善良……哎,哎!别跑啊,你跑什么?!」 宋忱挣开她,跑出去好一段,耳边才终于清净了些。他摇了摇头,江宁的大娘,可真是豪放。 不过也得亏她这一出,宋忱一下子就从队伍后面窜到了前面。 他抬头一看,大娘倒说得不假,前面果然有人坐诊。 只是……这人的头髮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宋忱眨了眨眼,快步走到那青年身边,待看清那人雪山白莲似的容颜时,顿时惊愣:「观雪哥,真是你?」 * 北疆。 天边夜色暗沉,风声瑟瑟,战营旁的燃着的篝火像陷在黄沙中的星星,忽明忽暗。来回都有将士巡视,沉静肃穆。 「侯爷,侯爷饶命啊!」 主营,一道悽厉的叫喊响起。 那人仰坐在地上,两腿张着,抖如筛糠,他两眼惊恐地望着主位上的人,不停想往后退。 昏暗的烛光下,谢时鸢提着一柄长剑慢慢擦拭,脸上明明看不出什么,整个人却瀰漫杀神般的气息,让人看一眼就胆寒战慄。 「说说看,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那人笑的比哭得还难看:「侯爷,此事与好处与否无关啊,那是陛下啊,末将怎敢违抗他的命令?!」 「好一个不敢。」谢时鸢神色平静,「边关断了快一年军资,两月前我私密补充军费,你转头就泄露给薛霁卿。」 那日在兰楚尧楼里,谢时鸢与他商议动手,为的就是军费一事。他按照约定,让兰楚尧把合作赚的钱拿去充军费,却没想到被宋忱听到了。 此时事关重大,容不得谢时鸢犹疑,他只能把宋忱先关起来。只是没想到,最后出问题的,竟然是他自己的人。 薛霁卿为了掌控谢家人,迅速控制了宋萱的产业,将军费截断。当时正逢鞑族来袭,谢家军白白损失数百人。 而薛霁卿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他身为帝王,区区几百人的牺牲,就换来对寒沙铁骑命脉的掌控,简直再合算不过。 谢时鸢眼神生冷:「就因为你一句话,害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你只一句不敢。」 那人瘫软在地,低着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谢时鸢看着他装傻,笑了笑:「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陛下许你封官厚禄,许你高大大院,妻妾成群。」 那人勐地抬头,瞳孔骤缩:「你……」 他还想说什么,谢时鸢却懒得再同他废话。他抬起了剑,一刀下去,人倒在地上,脖子下流出一大滩血,死不瞑目。 「想说什么,到了下面再和死去的兄弟们说吧。」 一旁看了所有的林将递了块帕子过来:「小主公,擦擦手吧。」 林将是老侯爷的心腹,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在以前的战乱中丧生了,如今只余他孤身一人,他把谢时鸢当做自己儿子看待。 他看着对方刚来第一天,就要处理这样的腌臜,才小小年纪就有了像老主公一般的杀伐深沉,没有觉得欣慰,只有满目的沧桑和心酸。 谢时鸢觉得脑袋突突疼,他擦完手后道:「林叔陪我一天也累了,不早了,您回去歇着吧。」 林将嘆了一口气,招唿人把地上的尸体拖出去,临走时回头叮嘱道:「小主公也早点休息,深秋液冷,小心别着凉。」 谢时鸢嗯了一声。 送走林将后,他翻开桌上的图集研究起来。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夜。 谢时鸢在路上舟车劳顿,到了军营又有各种各种大小事接手,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折腾大半宿,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第156页 他一头扎到了桌上,沉入昏睡。 到底不是躺在床上,谢时鸢睡得不踏实。 漠北的风沙唿唿吹着,梦里有大漠的蓝天狂野,有将士们歌舞欢笑,还有冷硬的刀光剑影,最后是老侯爷战死沙场的画面…… 快要天亮时,谢时鸢被惊醒。 他半梦半醒,下意识手往后伸,从兜里掏出一节保存完整的吉祥草。谢时鸢在意识尚不够清醒时,盯着吉祥草看了很久。 直到天光大亮,他好像才看清了吉祥草,眼神中闪过细微的波澜,把东西放回暗处。 第 82 章 酒楼大堂灯火朦胧,有青衣哼着戏曲,风华万千。 二楼厢房里,楼观雪刚刚结束今日的出诊,和宋忱一起吃饭。窗外的银月高悬,散发的光芒和楼观雪衣角一样皎洁。 楼观雪举起茶杯,他知道宋忱的伤治好了以后,素来淡漠的嘴边一直浅浅弯着,似春风化雪:「闻宋相回乡,却不知你们老家就在江宁,某初到此处便遇见故人,实在有缘。」 宋忱也笑:「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呢。不过观雪哥,你不是回南洛了,怎么会到江宁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问这问题的时候,楼观雪脸上闪过一窘迫,难以启齿似的:「此事……说来话长。」 宋忱更好奇了,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楼观雪轻轻嘆息,解释道:「你知道的,当初我出南洛时,祖父原想让我在外面寻一门亲事。我当时未曾放在心上,自然不了了之。可……回去的时候,祖父见我身边依旧无人,他拒绝让我进门了。」 宋忱愣住:「啊?」 「嗯。」楼观雪虽然被抛弃在外,但语气还算平和,「无奈之下,我只好出来游歷了。」 宋忱眼皮子一抖,兰楚尧从前跟他提过一嘴,没想到楼前辈竟然是认真的。他们请人家来看病,最后让人家连家都回不去,这么说,他们岂不是罪魁祸首? 宋忱愧疚道:「是我们让你平白生了事,对不起,观雪哥。」 楼观雪摇头:「无事,行医之人本就不该一直避世。祖父不这么做,我也是要出来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罢了。」 宋忱抿了抿唇,弱弱嗯了一声。 今日见到楼观雪的时候,他只是在街道口支了一方小桌子,应该还没有在江宁落脚。 他想了想,问到:「观雪哥,你出来多久了,这次来江宁,打算待多久啊?」 提起这个,楼观雪似乎早有打算,侃侃而谈:「我在外时日不短,南洛周围的几个地方都已走过。来江宁之前,本也无意多留,可我来了才发现,江宁位置特殊,又在各处都有优势,许多抱病者都会从别的州群来这里看病。」 「我思来想去,让疾者来找我,总要比我四处奔走一个个遇强得多。」楼观雪含笑,「江宁得天独厚,一两年内我大概都不会离开了。」 宋忱一听他要留这么久,激动不已:「那观雪哥你定下住处了吗?」 楼观雪摇头:「还未,我这两日都宿在客栈中。」 薛霁卿当时赐给他的宅子数不胜数,把宋忱掰成几个也住不完,他顿时就想到让楼观雪搬去他的地方,这样也算是对他的补偿:「客栈多有不便,我正好在江宁空着好多院子,你要不要挑一个喜欢的先住下?」 宋忱一脸期待望着他,大有一副我房子多的是,你随便挑的架势。 楼观雪哭笑不得。 不过说起来,江宁这个地方,原主者多,来往想定居的人也不少,寸土寸金。若是遇见合适的地方,有钱还真不一定能拿下。 想到这里,楼观雪也不客套,直言道:「这事怕是真要你帮忙了。」 宋忱眼睛微亮,生怕他反悔似的:「那我一会儿就带你去看地方!」 楼观雪点点头。 宋忱看着一桌子快要凉的菜,勐然想起楼观雪累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赶紧招唿他先用膳。 吃过饭,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 这会儿台上刚唱完一场戏,正换另一班人上去。这似乎是这家店里的特色,东家每日花大价钱请人来,这些人面带精细的妆容,头冠华丽,长袖如流云一样散开,一看就是好的戏班子。 两人没太关注,只是他们刚要走出门时,被里面的人一嗓子叫停了:「不好啦!有人晕倒了!」 楼观雪耳朵一动,侧过身子朝声源望去。 那人昏死在台上,引得一阵骚动,大堂里的人都围了上去。楼观雪的视线全被乌泱泱一片遮住了。 宋忱与他对视一眼,默契地朝里面走去。 「这里有大夫,劳烦大家让让,让我们看一看!」 一路挤着,宋忱和楼观雪这才到了里面。 只见一个身着桃粉色戏服,花旦样打扮的姑娘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哪怕她脸上涂了粉,都能看出面色冷白,身子还有些抽搐。 班主对突如其来的意外非常不满,瞪眼站在她旁边,看有大夫来也没退让,反而用脚踢了踢那姑娘,骂骂咧咧的:「别装死,这个月底的工钱还想不想要了,赶紧起来!」 宋忱见状,大步上前推开了他:「你做什么呢!」 班主被推得一愣,脸上还带着未消下去的怒意,他回过神,看着宋忱撸起袖子,作势要动手。 第157页 下一刻,却被楼观雪冷冽的眼神震得停滞在原地。 班主落了阵势,脸色不好看。虽然不敢再上前,但嘴上不肯落下风:「什么人啊,长得跟个怪物是的,八成自己都一身的病,还敢说自己是大夫,能治好吗你?」 楼观雪没搭理他,快速探查了那人的情况,掏出一包针眼疾手快在他身上扎满。 周围的人目不转睛看着。 也是幸运,这人刚好倒在楼观雪面前,再晚一点他们二人都已经走出去了。 救得及时,人颤巍巍睁开了眼,她恐怕自己也不清楚状况,眼神迷茫。 大伙纷纷松了口气,拍手叫好。 班主眼睛瞪圆了,赔钱货眼看着都不行了,竟然真给救了回来? 楼观雪仔细问:「这位公子,你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 人撑着坐起来,还没说话,班主先是嗤笑道:「什么公子?她分明是个姑娘,你纵使摸不出,眼睛也能看出来吧!我还当你真有几分本事,没想到还是庸医!」 楼观雪依旧不搭理他,只是盯着刚醒来的人。 班主被无视了个彻底,心下恼怒,就在这时,花旦说话了:「是你救了我?」 心有余悸的颤声,但声音清列而有磁性,分明就是个青年的声音。 班主这下才真是傻了眼,他不可置信道:「任霜!?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唤做任霜的青年有些畏缩地回望着班主,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任霜在班主手下好几个年头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这副作态。班主走近一步,才发现这青年虽然看着同任霜长得很像,但细看其实并非一人。 班主抓起他的领口大声道:「你不是任霜,你是谁,你把那死丫头弄到哪里去了?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 青年才刚刚死里逃生,还没缓过来,被他一吼,更是吓得不敢动弹,只是两只眼求助似得瞥向楼观雪。 楼观雪皱起眉头,他只救人,不想卷进是非中。看青年没别的症状,他起身拉着宋忱往外退:「既然阁下已无性命之忧,那楼某就先告辞了。」 旁人的事情一时难辨是非,宋忱见他不想多管闲事,也没想惹麻烦。 谁知二人还没走下台,青年突然挣开班主的禁锢,半跪半爬赶过来,死死抱住楼观雪的小腿:「恩人,恩人别走!」 楼观雪顿了顿,随即弯腰半蹲下来:「可还有什么事?」 青年眼中含泪,脸上厚重的粉尘被水光沖刷干净,露出了他清秀的面容。他咽了咽口水,不知是激动还是怎么的,断断续续道:「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你随我去家中,我……我给你银子!」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两眼,这青年说话底气不足,不像是要报答他的样子。硬拉着不让他走,不知隐瞒了什么事:「不必了,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楼某不图银钱。」 他站起来,作势要走。 果不其然,青年被婉拒后,抱他抱得更紧了,两只手像铁一样箍着他。 宋忱见状,忍不住提醒他:「我们要走了,你松手吧。」 「不要走!」 青年声嘶力竭喊着。 楼观雪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年抓着他,怕他们真的走了,这回顾不上再伪装,解释道:「我……我的确不是任霜,我是任邈,任霜是我姐姐!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我才来替她唱戏——姐姐的卖身契在这老东西手里,不来唱戏他会把姐姐往死里打!」 班主一急:「给老子闭嘴!」 他要上前抓任邈,被宋忱拦住了。 楼观雪皱皱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不知道姐姐怎么了,她前几天开始不停咳嗽,咳得踹不过气……还吐血……那么大一滩血……」 他哭得厉害,声音嘶哑,语气越来越低:「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因为没钱,我带她去看病她也不去……」 任邈跪着,突然撒开手朝楼观雪磕头:「我求求你,求你救我姐姐一命,我可以给你做牛做马,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行!」 一下两下,他用了全力,脑袋砸得青紫。 这自残一般的行为让楼观雪看得眼皮直跳,赶紧按住他,直言道:「你家在哪里,带我去吧。」 任邈愣愣地抬起头,下一秒反应过来,着急忙慌爬起来:「不远,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我这就带恩人去!」 宋忱和楼观雪跟着他出了楼。 一行人走在前面,班主这才出来,往地上淬了口唾沫:「呸,真是晦气,大晚上出来一个子儿没挣着!老子也要去讨债!」 说是就在前面,但任邈带着他们走了很久的路,穿过一条窄黑的巷子,才到他家。 虽然位置偏僻,但任邈家意外得没有那么破,屋里还有好些烛火。任邈点上火,宋忱还看见一旁书桌上摆着书和笔墨。 看病的钱没有,却有钱让弟弟读书。 「咳——咳咳——邈邈回来了?」 深处的房间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应该就是任霜了,任邈说得不错,她确实病重。光听这咳嗽,像随时要断了气似的。 「哎,回来了姐姐。」任邈抬着袖子擦擦眼泪,高声应道,「姐,我带大夫回来了,你现在方便没,我进来了?」 里面没有回,任邈推开门,请楼观雪进去。 第158页 宋忱一看,床上躺着个和任邈有九分相似的女孩,难怪班主认不出来。这么相似只能是双生子,她和任邈一样年纪不大,因为要唱戏,面容倒是保护得十分完好,和任邈最大的区别就是,更添了成熟稳重。 不过她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却布满了鞭痕刀疤。 第 83 章 任霜趴在床边,刚刚才坐起来,急声问:「你怎么把人带回来了?我没事,不用治,你快把大夫送回去!」 任邈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哪里会听她的:「姐,你都病成那样了,就让他看一眼吧!」 他不出来还好,一出来从暗处走到任霜眼皮下,一身行头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任霜不可置信,带着怒气质问:「你怎么穿成这样?你今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任邈一僵,不敢让她知道,避开这个话题,闷声道:「先别管这么多,先让大夫看看你的病。」 「你去戏班子了?任邈?」任霜抿唇固执地问,一双美眸沁出泪来。 任邈一把将头冠捋下来,气鼓鼓的,看似硬气,但说话时又小心翼翼看着他姐的脸色:「对,我就是去戏班子了。爹娘都不在了,只有我们相依为命,我早就说过我不要读书,我要出去赚钱和你一起养家!这样你就不用那么累了,难道不好吗?」 「不好!」任霜毫不犹豫反驳,「我赚钱就是为了让你念书,将来出人头地,不受人摆布,你怎么……你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他们争执时,宋忱几人只能在一旁看着,插不上话。 他看见任邈眼睛红通通的,一点也不贊同任霜的想法:「什么叫自甘堕落?姐,我们同一天同一刻落地,你也没比我大多少,你做得的,我为什么就不能?」 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你整天就让我念书,念书难道比性命还重要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爹娘走了,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任霜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这话,沉默了。 任邈擦擦眼睛,把楼观雪请到前面。 任霜心中有动摇,但顾虑的东西太多了。她抓着被子,眼神黯然,对楼观雪说:「我想你也看到了,我没多少钱,就算你帮我看了病,我也没有多余的报酬给你。你不用……不用为我浪费时间。」 楼观雪在两人争执时一直没说话,只等任邈和她说完,她没那么抗拒了才道:「无妨,我今日看病不收费,你且让我看看便是。」 任霜愣了愣,看了眼弟弟和宋忱,得到肯定后,才迟疑着伸出手腕。 宋忱这下把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疤看得更仔细了,脸色不太好。 就连楼观雪都皱起眉头:「姑娘,你这些伤?」 说起这个,任邈气得身子都在抖:「就是被那个老东西打的!」 宋忱忍不住说:「无故虐待工仆是犯法的,就算卖身契在班主手里,你们也可以去官府告他。」 他这么说,也想过姐弟二人想过这层,兴许也做过,可班主仍然为非作歹。他想了想,问:「还是说官员不管事?」 任霜摇了摇头:「我有不得已之处」 没有解释太多,宋忱便去看任邈,谁知竟然他也低下了头,似乎对不能告发班主的一事默认了。 还有些疑惑时,楼观雪贴上她的手腕:「还请姑娘先躺下,冒昧了。」 这下大家都安安静静了。 许久,楼观雪收回手。 任邈紧张兮兮问:「恩人,我姐姐怎么样啊?」 宋忱看了看他,也很关注。 楼观雪朝后方一望,像在寻找什么,任邈眼疾手快拿来纸笔,他接过来写了张方子,解释道:「令姊的喘症确实兇险,好在你求医及时,治癒不是什么大问题,二位无需忧虑。」 任邈这才放下心,顿时喜上眉梢:「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大夫,谢谢恩人!」 楼观雪现在手里没有药材,但这姐弟两确实可怜,他想了想,掏出几粒碎银子:「方剂上用到的药物都是寻常药,药铺里价格不高,这些钱应该够了。」 姐弟两大惊,任邈先反应过来,赶紧捡起银子还了回去,诚惶诚恐:「使不得恩人!您帮我们看病已经是大恩大德,怎么能再让你为我们破费!您快把钱收回去!」 楼观雪摇摇头:「无事。」 任霜握了握手指,纠结了很久才坐起来,朝楼观雪拜道:「多谢公子相救,您的恩情小女子不敢忘。这些银钱就当是我向您借的,日后必定一一相还。」 楼观雪这下没拒绝,他起身后又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姑娘。」 任霜抬眸,洗耳恭听。 「你常日在戏班子唱戏,积劳成疾,嗓子早就不堪重负。此次的症候便是一种警示,如果可以,楼某还是劝你早日离开戏班,另寻其他办法谋生。」楼观雪说。 任霜苦笑一声,不知听没听去:「多谢公子。」 楼观雪点头。 宋忱和楼观雪正打算离开,谁知这时变故横生。 「死丫头在哪里!」戏班主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声音粗犷,忽地破门而入。 任霜扭头,班主这时候锁定她,几个健步奔上前:「你弟弟坏了班子演出,今晚没挣到钱,任霜!你得把损失补回来!」 宋忱一看他这架势,停在了原地。 第159页 任霜看见班主时就觉得不妙,更早一点说,自从知道任邈去了那里,她心里就突突跳着,听了他的话后心彻底沉了下去,问:「邈邈,你做了什么?」 任邈扭过头不说话。 班主便讽刺道:「你这好好弟弟想学花木兰,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台子还没上就晕死过去,扫了大傢伙的兴,戏也没唱成!」 尽管对班主非常不满,但他说的话任邈没法反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任霜一见这情况,心中明了,她瞧着班主依依不饶的样子,忧愁难解。 「说,你要怎么赔偿?」班主继续施压。 罢了,一场台子的钱,多唱两台戏就赚回来了。 任霜忍了忍,想出个法子:「多少钱,从我,咳咳……从我工钱里扣吧。但我如今还在生病,恐怕要等我病癒才能回班里。」 一旁宋忱听着她妥协忍不住皱眉,实在奇怪,戏班里不是没有别人,少了任霜难道就真的不行?班主把责任都算到姐弟二人身上,明摆着就是要讹人。 可为什么任霜一点也不反抗呢。 她到底有什么把柄在班主手里? 班主听她说生病,这才注意到这人病怏怏的,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这还能回去为他赚钱吗? 班主心里千迴百转,紧接着心一横,道:「不要你回来了,你赔我五十两,我们就两清!」 什么?五十两?! 任邈听罢,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红得充血:「你做梦呢,一个晚上,怎么可能那么多钱,别太过分了!」 这下就连任霜也动了怒,她咬牙低语:「班主,我已经说了愿意赔偿,你不能得寸进尺。」 班主只想一次把人利用干净了,哪会顾这些,他冷哼一声:「我说这么多就是这么多,这还是看在你要死的份上,才收这么点,否则这钱连你的卖身契都买不到。」 任霜惨然一下,她缓缓摇着头:「我根本不可能给你找来这么多钱。」 班主嘴角一抽搐,不耐烦道:「管你有没有钱,不给的话,就只能上官府走一趟了!」 上官府?宋忱听到这里竖起了耳朵,这事要是上了官府,还指不定是谁下不来台呢。 可这回任邈先慌了,他扭头唤:「姐!」 任霜却不看他,她好似想通了什么,刚才一直攥着那张药方的手悄然松开,纸张滑落在地,眼角滑过滴泪,解脱般说道:「官府是吗?你要去便去吧,左右我也是一个将死之人了,难道还在乎这些?」 「你?」班主震惊道,像是什么胜券在握的事情突然落了空,满是不可置信。 任邈喊道:「不可以姐姐!」 任霜闭起眼睛。 班主想不到从前百试百灵的手段为什么不管用了,他只知道今晚没要到钱,什么都不如意,气急败坏。 他骂了几句脏话,抬头望见任邈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后,嘴唇抽抽着面露凶光,忽然从腰间抽出把小刀,勒住任邈抵在他脖子上。 他本来就是个暴脾气的人,发起疯来没有个底,否则也不会把人任霜打成那样。 「不在乎是吧,那你这宝贝弟弟呢,也不在乎了?」班主威胁道。 任霜领教过他的疯病,看见刀子时吓得睚眦欲裂,牙齿都在打颤:「放开……放开他!」 「拿钱来!」 这场闹剧闹得宋忱他们抽不开身,他汗毛都立起来了,哪想过会发展成这样。 任霜受了刺激,刚稳下去的病情又加重,一口血喷了出来。 楼观雪眉头一跳,他嘆了口气,藏在袖子下的手忽地动了,一颗小石子咻得飞出去,打到班主手腕上。 班主吃痛,扶着手龇牙咧嘴后退,放开了任邈。 楼观雪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接着就一个闪身,将人打晕。 任霜看弟弟安全,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一身冷汗。她流着泪,抖得语无伦次:「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宋忱神经松了松,他思来想去,还是上前一步,踢了踢班主,见他没有丝毫反应才道:「暂时无事了,不过他昏死过去,我有件事想问问姑娘。」 任霜从泪眼婆娑中看向他。 「姑娘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受他控制这么久吗?」 两人一而再再而三救姐弟二人性命,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任霜轻轻点头,从头说起:「霜儿不敢再隐瞒恩公——我们兄妹二人原本不是姓任,而是林……」 「我们生于江宁,长于江宁,外祖家却在岭南。十几年前我们随父母拜访外祖,途中恰逢乱贼叛乱,我母亲就是那时罹难的……」 任霜说起往事,眼中含泪,「当时情况危急,我父亲因为参过军,被拉去镇乱了。」 十几年前正是北疆打鞑族打得最好的时候,当时大雍整个视线都聚在了北边,南方自然有所疏忽。叛军乘虚而入,在岭南化下一道狠狠的疤,大雍人都认得。 只是没想到他们是其中的受害者。 「看管我们的人给我们安排了住处,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人都不见了,父亲也失踪了。外面战乱早已平息,可我和弟弟两个人孤苦无依,只好继续往岭南走,想去投奔外祖。」她继续道。 宋忱听着听着,眼神复杂,想过他们身世悽惨,却没想到这般惨痛。 第160页 而往往祸不单行,落入谷底的时候才更容易被雪上加霜。 任霜嘴里苦涩:「可我们不知外祖在哪,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人世了。当时两个孩子没有心眼,一出去就被人骗走,那些人要把我和邈邈卖到青楼,他们手里拿着我的照身,可我逃了出来。」 第 84 章 「我们逃到江宁,可没有照身不能入内。于是我和邈邈更名改姓,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做了个假的,这才回到江宁。没有了父母,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可我没想到有一次羊入虎口了。」说到这里,任霜又是自嘲一笑,「我做的照身只能併入奴籍,我第一份工就找到了班主,那时他会伪装,我便傻傻把卖身契给了他。」 任霜头一次谈起过往,把这些年来的遭遇,都道了个干净。 「我不能逃,班主会拿卖身契抓我回来。这些契书虽然都是假的,不起作用,但它不能见天,否则被戳穿后,我就再也没有立身之地了。这也就是我害怕去官府,屡屡被他胁迫的原因。」 原原本本说完后,她从胸中吐出口气。 宋忱和楼观雪对视两眼,楼观雪若有所思:「姑娘可有想过寻找家父?」 若是能找到父亲验明正身,也不是没有迴转的余地。 任霜苦笑着摇头:「我又何尝没想过,找不到罢了。」 宋忱回想她刚才说的话,多问了一句:「你说你父亲以前参过军,不知他入的是哪里的队伍?」 姐弟生来坎坷,经歷的苦难多,说一句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提起父亲时,脸上却多了几分荣光:「不满二位,我父亲乃是寒沙铁骑手下的归田人。」 宋忱心头一震,楼观雪这时候看了他一眼。 任霜毫不意外在他们面上看到了讶异,尽管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像是狂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毫无徵兆掀起巨大波澜,宋忱在风波平息后,还留有小小余颤。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回了任霜一句:「原来如此。」 从前哪怕有许多光辉,如今也不足为外人道了,更要紧的是眼下事。 任邈望了望地上的人,先清醒过来,他脸色苍白:「姐,现在怎么办,他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在江宁还待得下去吗?」 他说着说着,甚至想带任霜离开江宁,像从前一样,再做个假照身,大不了就是再艰难些罢了,还能差到哪去。 宋忱这时上前一步,抿唇提道:「我其实也才刚到江宁不久,刚安顿下来,府中正好缺位管家,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出任?」 就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可就这么一句话,让任邈差点惊掉下巴。他们受过的恶意要远远多与善意,哪怕是把从前的苦水都倾诉给别人,也没指望过会有人主动搭救自己。 任邈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怀疑:「你……你说的是真的?」 宋忱肯定点头:「千真万确。」 他想起二人曾经的遭遇,怕他们不信,说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宋相之子宋忱,前段时间才跟着父亲回乡,姑娘若是不信,可以随我去府中一看。」 任霜脑袋一空,话也说不利索了:「宋……宋相?」 宋忱点头。 到没有什么不相信的,以两人的相貌衣着,一看就来歷非凡,但任霜做梦也没想到恩人来头这么大。想到方才在对方面前提起父亲的情态,她不由自主的,脸上泛起薄红。 若真是宋相之子,又怎么会瞧得上区区一个不知名的小士卒。 不对,任霜眼神突然一闪,想起另外一件事——京城宋家,好像与谢家联过姻。 她突然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宋忱的提议对现在的任霜来说都是救命稻草。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眼尾泛着潮红:「恩公对民女的恩情,民女没齿难忘。」 她从床上下来,到宋忱面前拜了一拜,当下就改了口:「民女愿为大人效力,一定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宋忱也是第一次自己在外收纳人,他安静了片刻,道:「不用多礼,快起来吧,你身子不好,不用着急到府中。」 他捡起落到地上的方子:「按照这个去抓药,先养着再说吧。」 任霜哆哆嗦嗦接过,乖顺道:「谢大人。」 「那,那他怎么办?」任邈突然指着班主,咽着口水问。 宋忱往地上看了看,不是很在乎:「找个绳子把他绑起来,扔到院子里。剩下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带他走。」 有他护着,任霜的照身显然不再重要。想要处置班主,只是跟官府说句话的事,宋忱不傻,能用的就用上。 任邈愣了愣,似乎对他的吩咐感到意外。 宋忱于是与他相视,无声询问有何不妥。 任邈低声快步走开:「我这就去。」 宋忱收回目光,看着屋外暗沉沉的夜色,惊觉他和楼观雪已经逗留了很长时间。 这下屋子什么的只能明天再看了。 二人出了门,天太晚了,都不放心对方一个人回去。楼观雪把他送回家后,宋忱没放他回客栈,请他在客房住下了。 等楼观雪选好住宅,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之后两天他便开始着手建医馆了。 第161页 他住的地方离宋忱不远,宋忱闲来无事,就会去串门,在他忙的时候帮帮忙。 任霜自从吃了药,身子就开始好转,到现在已经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蹦乱跳了。她刚好那天就跑到宋忱府中报到,每天早出晚归,非得在府里待够时辰。 宋忱先前倒不是随口一说,他确实缺位管家,但府里住的人不多,其实没有太多的事情。他跟任霜说不用每天都来,也不用一直留在这里,什么时候有空看着来就可以。 但任霜依然每天准时准点到。 从她家到这儿距离一点也不近,一个姑娘来来回回跑,总归不安全。任霜比较固执,宋忱无奈之下,干脆让她住在了府里,这样任霜出入才变得自由了许多,也时不时回家去看弟弟。 至于班主,早就被官府的人抓去,为曾经的恶行付出了代价。 十日时间,够发生许多事,也足够暗卫把书信传到北疆。 谢时鸢的本意是让他们盯着宋鸿嘉,但暗卫办事讲究周全,把和宋鸿嘉关系密切的一些人的动向都上报了,宋忱就是其中之一。 书信上写了很多,从他们回去那天在祖宅发生的事,到后来宋忱再遇故人,楼观雪留宿,和他收留姑娘的事,事无巨细。 谢时鸢看完后笑了一下,不知是笑暗卫的自作主张还是别的什么。他手指夹着信纸,眼神漆黑平静,默不作声放在火烛上烧了。 「把宋相盯紧一点。」 暗卫答:「是。」 一旁的统领没有得到特别有偏向的指令,他思索了一瞬,汇报导:「主上,花戎国那边,宋家二公子最近和子车小姐似乎很亲密,需要属下做些什么吗?」 谢时鸢皱眉。 又是一件让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宋萱……大雍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在花戎待着不回来,是要干什么? 偏偏子车柔却愿意和他在一起,像是逃不开的魔咒,谢家人註定要和他们产生联繫。 想到宋忱先前编造的谎言,谢时鸢揉着眉,心里烦躁:「花戎不在眼皮下,不可贸然动作,先继续盯着他。」 可有时候,哪怕一点点的纵容,就有可能酿成不可意料的后果。 「侯爷!」 是奉命看守边关的小将回来了,他闯入营帐,脸上因为欣喜泛着红光,高声道:「前线有新发现!」 谢时鸢立即起身,把其余事情抛到脑后:「带路。」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 三年半后。 薛霁卿收到边关传回来的一封封捷报,他挨个看完,神色漠然。 哪怕坐在整个大雍最高的位置,受万人敬仰,但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像个君王——军队一次次打了胜仗,明明该是振奋人心的时候,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刘公公小心翼翼去看他。 作为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总管,刘公公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 他见过陛下对一些触犯皇权的人赶尽杀绝,心狠手辣的样子,也见过陛下纵容旁人一而再再而三冒犯自己,百无聊赖的样子。 不是不在意,也不是特别在意,没有定数。 薛霁卿突然侧首,刘公公心尖一颤,只听他对着暗处问:「谢时鸢这半年在北疆,还有谁给他提供军资?」 后面传来一板一眼的回答:「是兰侍郎之子——兰楚尧。」 薛霁卿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还真是……不怕死啊。」 令人汗毛直立的低语,薛霁卿微垂着脑袋,苍白的皮肤下,眼窝带着一丝丝倦色,眉眼黑沉沉的,仿佛要让人深陷其中。 刘公公打了个寒颤,为这位兰公子捏了把汗的时候,等着他下达命令。 「听说鞑族前些日子请求停战,派了使者进京,明日人就到了。」薛霁卿问。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一茬?刘公公摸不着头脑:「是,陛下。」 薛霁卿慢悠悠道:「鞑族亲王的一位郡主也跟着来了,你猜他们是什么意思?」 两军交战正厉害,对方落于下风,这个时候带女子过来,还能有什么意思? 刘公公斟酌道:「陛下慧眼识人,老侯爷骁勇威勐,他的儿子也不落下风。鞑族被镇北候打得喘不过气,约莫是想以和亲来休战呢。」 薛霁卿站起来,像是找到什么有趣的事:「那要和谁和亲呢?」 这还用问吗,当今陛下后宫空虚,他自然是最好的人选,鞑族郡主若是做了皇妃,称得上风光无限了。 但就是这明摆着的事,薛霁卿一问,刘公公反而不敢说了,他憋了憋,旁敲侧击:「兴许宫里可以腾出个位子……」 薛霁卿只看了他一眼。 刘公公便知说错了话,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顶着满身冷汗:「奴才愚钝,敢问陛下高见?」 薛霁卿突然向北方做了个眺望的动作,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自古英雄配美人,镇北候功成名就,也许家中该添一位新人了。」 第 85 章 冬日的天空阴沉,北疆很少下雨,雪倒不少见。谢时鸢从战场上下来时,脸上还沾着血,飞扬的雪花飘到他眼睛里,他随手抹了一把。 虽说鞑族要求停战,但前线仍然有没有清理干净的地方——鞑族有的队伍不死心,老是来骚扰。 第162页 谢时鸢从来不惯着他们。 营帐里点着火盆,比外面暖了许多,谢时鸢脱下战袍,用士兵端来的水洗净了脸。 林衡老早一旁等他。 谢时鸢擦干手,平静问:「京城有什么消息?」 使团前几日就到京城了,薛霁卿接待的人。谢时鸢即便不贊同讲和,也得等宫里的意思下来再做打算。 不过薛霁卿应该没心情往宫里塞人。 林衡却冷不丁道:「陛下同意和亲了。」 谢时鸢一顿,鞑族这些年来就像流氓一样,生了那么多事,到头来一桩婚事就想安然无恙。放在几十年前还有可能,但大雍如今实力强悍,鞑族根本不是对手。 他倒也不是多么好战,但何苦做这种赔钱买卖? 谢时鸢皱眉:「几时定下的?」 这消息是加急传播的,过的时间不长,林衡道:「昨日。」 那还有迴转的余地,谢时鸢想了想:「陛下对寒沙铁骑可有什么指示?」 也许是自己掌权的时间太久了,薛霁卿产生了担忧,才不愿两边继续僵持。反正迟早要交兵权,换个人来也是一样,能打退鞑族即可。 林衡却摇头:「并无。」 这倒是奇怪了,谢时鸢思索片刻,薛霁卿的心思向来不好捉摸:「继续打探,一有消息马上汇报。」 三天后,军营别的消息没等来,倒是等来一封圣旨。 让他们的主帅回去和亲的圣旨,霎时间,整个军营一片缄默。 别的不说,老侯爷可是在战场上走的,鞑族和主帅可是杀父之仇,要他和对方和亲?简直太荒缪了。 谢时鸢当场就气笑了。 他怀疑薛霁卿的脑子开了瓢。 林衡眉心突突地跳,他转头问谢时鸢:「主公,你怎么看?」 谢时鸢已经恢復了平静,他把圣旨扔在一边,没有回答。 现在看来,兵权是不用交了。 * 宋忱听说大雍要和亲的消息前,正在书院教书。他现在的这些学生,年纪都很小,教书的时候顺带着把照看孩子的事情也做了,他挺喜欢这种氛围。 小孩子好奇心重,什么也不懂,上课的时候,突然就问他:「夫子,大雍是要和亲了吗?」 宋忱一愣:「谁和你说的?」 他自豪道:「我的一个伯伯,他在京城当大官,写信告诉我的!」 宋鸿嘉回乡后就不怎么过问朝事了,宋忱这些年得到的关于北疆的消息,也都是从别人那里传来的。 他大概知道前线的战况,但和亲却没听说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大雍没有公主,应该是鞑族人嫁进来。 他想了想:「夫子也不知道呢。」 夫子应该是有大学问的人,难得碰上他不知道的问题,小孩笑了笑,把自己听到都分享给宋忱:「大伯说定在两个月后,都开始准备着了,等镇北侯爷回来,就可以成亲了。」 原本不是很在意,可宋忱听到那几个字后,脑袋嗡得一下,他愕然问:「你说和亲的人是镇北候?」 「对哦,夫子!」 啪嗒——宋忱书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仓皇去捡,发白的唇色和错乱的视线,纷纷藏在了低头的动作里。 缓了许久,起身的时候甚至还趔趄了下。 他没再多说,回到讲台,把剩下的一点内容讲完后,说了声散学就匆匆离开。 刚才那小孩低声问旁边的人:「夫子怎么了?」 感觉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对方摇了摇头。 回府后,任霜是第一个发现宋忱不对劲的人,很少见到他这样,她问:「大人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宋忱面对她,许久没说出话来,好像是不该说的吧。明明已经过了三年多,为什么听到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任霜这时候发现是真有事,声音很轻:「和我说说吧。」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任霜一直是温柔细心的性子,很容易在她面前卸下心房。情不自禁的,宋忱哑着嗓子:「他好像要和亲了。」 没头没尾的,任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宋忱没答,她却自己捉摸过来了,语气复杂:「是谢侯爷吗?」 宋忱对北疆那边的在意程度,她是见过的。 「嗯。」宋忱心生不宁。 任霜觉得他在难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满院子种的梅花,温声安抚:「枯梅尚且有余香,我知道有些故人难忘,但落花伤春,要怜取眼前,向前看呢。等风吹过,余香会散去的。」 宋忱手指一紧,几乎不敢去看那些梅花,但他听完却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但是……他一定不高兴。」 「什么?」任霜有些懵。 「和鞑族的人成亲,他会不高兴。」 任霜听清楚后一怔。 她是一个切深体会过战乱残酷的人,战乱带来了太多苦痛,任霜最不希望战争发生。听说要和亲,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战争结束了,不用再死人了。 还以为宋忱是因为……任霜眼神复杂,要有多在意,才能第一时间为对方考虑? 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任霜最后有些磕巴道:「皇命……不可违呢。」 宋忱沉默着,什么也没说,独自进了房。 和亲一事在七日后彻底传开。 第163页 宋忱对此置之不理,他只是一直在等待北疆军队的消息,想看看谢时鸢最后的决定。任霜说皇命不可违,但这一次,宋忱希望他违抗呢。 他不想谢时鸢余生一直被笼罩在仇恨中。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再一次听到消息,北疆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谢时鸢接下旨意,同意回京成亲。 两月期限很快就到了。 再过三天,就是大婚之日,除了宋忱,江宁百姓都很期待那一天到来。只要一踏出府,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宋忱把自己闷在屋里,不让其他人进,连楼观雪也不行。 但这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据说大婚那日,迎亲路上铺满红锦毯,树上都挂着红绸带,随形的侍女向天边撒去的花瓣纷纷飞扬,数里红妆从街头到街尾,整座城池鸣乐高响。 可新娘子却毫无徵兆死在了花轿上。 使者大怒,他们怀疑是谢时鸢谋害了群主,哭天喊地去找薛霁卿讨要说法。 婚礼被迫终止。 谢时鸢原本和鞑族就有仇,嫌疑最大。使者抓着把柄,得理不饶人。他们在金銮殿一哭二闹三上吊,薛霁卿顶不住压力,把谢时鸢打入地牢。 消息传到宋忱耳朵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怔愣住了。没来得及为谢时鸢担忧,宋忱很快沉静下来,捋了捋思路。 太蹊跷了,新娘子的死简直漏斗百出,大雍现在又不用受制于人,薛霁卿没必要为了区区鞑族做到这个地步,这根本不符合他的形式做风。 有可能只是鞑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薛霁卿将计就计,另有打算。 但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宋忱眼皮一抖,会不会新娘子是薛霁卿杀的,他从一开始就设好了局,就是为了针对谢时鸢? 他脸色白了一个度。 谢时鸢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拿下的…… 北疆。 一群将士在林衡的带领下,顶着寒风苦练。他们扛着长枪四处转,头上就是太阳,但没有什么温度,身上出一点汗就会变成冰碴子,冻得人哆嗦。 后面有个小兵在敲鼓,敲得均匀有节律,他背对着,看不清脸。 一轮训练结束,林衡挥手让众人散去。 他走到鼓手身边,这小兵穿得不起眼,放在角落里,没有人会去注意。林衡恭敬叫了一声:「主公。」 谢时鸢放下鼓棒,活动了下手腕,淡淡瞥了林衡一眼:「不是说了,非必要不要与我接触。」 林衡笑了笑:「主公敲了这么久的鼓,还是休息下吧。」 外面人多眼杂,谢时鸢影藏在一众将士里时不容易被人察觉到异样,但现在林衡这么大个副将站在他身边就不一样了。 他尾随林衡,十分低调地进入营帐。 隔绝众人的视线后,谢时鸢放松了下来,他手扶膝盖随意坐着,眉目间带着疏散。大概是在边关待久了,不似从前那般矜重,周身多了几道痞气。但他的容颜却未曾因为风沙变得粗犷,依然像一幅精緻完美的画。 林衡给他倒了杯茶,打趣道:「还好主公没回去,你这风姿,可不能便宜了野蛮的鞑靼。」 谢时鸢扯了扯嘴角:「林叔说笑了。」 林衡看他喝茶,突然想到了自己两个已经过世的孩子,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大概也和谢时鸢差不多大了。 徒然勾起心中的伤疤,他眼中流露出伤意。 「林叔?」 林衡回神,见谢时鸢正盯着他,无声询问着,他摇摇头:「没什么,想起些往事。」 谢时鸢顿了顿:「是你的两个孩子?」 林衡有些意外,他从来没在谢时鸢面前提过家人,没想到他会有耳闻,他有些悲怆地点头:「可惜我没有机会看着他们长大。」 谢时鸢沉默了会儿:「也许他们还活着。」 听出他好意安慰自己,可惜这是不太现实的祈愿,林衡苦笑一声,解释道:「当初我放了后,马不停蹄赶往岭南,可还是晚了一步。我在火堆里找到了淼淼的遗体,他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还是靠他脖子里的玉佩相认。」 一个老父亲,不管在战场上多么坚毅,提起这事还是忍不住哽咽:「琉双呢,我原本还期待她能活下来,可我在江宁翻遍了天,也没有一丁点消息。她一个姑娘,那个时候就算从岭南逃走,又如何能活下去。」 没有比谢时鸢更懂失去家人的痛苦了,他有重来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林衡却没有。 逝去之人不可挽回,谢时鸢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他们在天上看着,不会怪你的,你还有我。」 作者有话说: 谢时鸢刚到北疆那天,当时改了一下描写林将的细节,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 第 86 章 谢时鸢被「关」的这几天,大雍人心惶惶。 新娘子死了是事实,大家都在思索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可薛霁卿还没来得及彻查真相,鞑族在边关率先发动了战争。 使者还在京城,如此迫不及待,让有心人回过味来。 大概从来到尾都是鞑族的阴谋,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休战。说要和亲只是想将镇北候骗来京城,不惜捨弃使团和群主性命,要和大雍打到底。 楼观雪道:「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鞑族果然阴险。」 第164页 在一旁捣鼓药的任邈附和:「宵鼠之辈,上不来台面!」 知道问题出在北疆,并不是薛霁卿要做什么后,宋忱对谢时鸢的安危稍微就放下心:「已经如了他们的意,现在谢时鸢被关着,边疆怎么办?」 几人一思量,楼观雪给了个靠谱的回答:「当年追随老侯爷的将士们还都在边疆,寒沙铁骑也不是缺了主将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别小看他们。」 宋忱想了想:「你说的对。」 如他们所说,边关确实没有变混乱。 但鞑族统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要打最后一场战一样,带着将士不要命往前沖,北疆很快战事吃紧。 来不及从京城传达指令,军营都是林衡和几位元老把控着,谢时鸢藏在幕后,始终没有露脸。 即便没有主帅带领,他们依然在几次战事中把鞑族打得落花流水。直到最后一次战争,对方几乎召集了所有兵力对准北疆。 鞑族目前的首领并不是个穷兵黩武的,他们这样不顾一切,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决绝,让谢时鸢觉得不对劲。 就好像确定自己最后会赢一样,太不对劲了。 谢时鸢料定背后有更大的阴谋,这一次,他挂帅上阵了。 谢家军看见他的时候,纷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远不如对面敌军的惊讶多。将士为谢时鸢让出条道来,他高坐于马头,面不改色驶到最前方,看见他,鞑族统帅的下巴都快落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你不是回京城了吗?」统帅提剑对着他,谢时鸢隔着老远,听见他又惊又怒的声音。 谢时鸢轻轻偏头,漫不经心一笑,轻蔑又张狂:「谁告诉你我回去了?」 也不知道统帅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着,竟然站在大雍的角度,拿薛霁卿来压谢时鸢:「陛下明明下令让你回去和亲,你私自留在军营,分明是欺君之罪!」 谢时鸢只挑了下眉。 说的没错,薛霁卿确实下旨了,但他并没有指名道姓不是吗? 圣旨上只写了主帅二字,谢时鸢看完的那一刻,难得和薛霁卿有了灵犀。 为了蛊惑鞑族,明面上和亲的是他,实际他把主帅给了别人,让那人顶着个虚名回京城。值得一提的是,这人还是薛霁卿安插在军营里的。 想到这儿,谢时鸢垂了垂眼。薛霁卿抓着他的死穴,逼他选择。换主帅一事若他日后不承认,那便是欺君之罪,若承认,那薛霁卿便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兵权更迭。 哪怕他当时真的回去了,薛霁卿也能在京城控制他,算无遗策。 谢时鸢边关辛苦三年多,敌军一个没少打,但兵权只从手里过了一下,被利用了个彻底。 而鞑族自以为尽在掌控,不过是他棋盘上一个子罢了。薛霁卿是个人物,不做帝王简直可惜。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和对方解释。 思绪千迴百转,谢时鸢面上不动声色,在外敌面前还是很有自己的立场。他笑看着统帅,语气轻飘飘的:「连陛下都叫上了,看来阁下已经迫不及待想成为我大雍的子民了啊。」 「你!」统帅气得脸抽搐,「放肆!」 谢时鸢心头憋了许久的气没地方撒,鞑族一而再再而三撞上枪口,他等烦了,懒得再废话,挑衅地望着对方。 统帅自以为被一个黄毛小子戏耍,一怒之下混身发抖,身上发达的横肉跳着,他冷笑一声:「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等着看吧,今日一仗,你们必输得屁滚尿流!」 他向后挥手,召唤着将士,声如洪钟:「给我上!」 谢时鸢在那一刻严肃下来,眼睛眯了眯。 对方信誓旦旦,果然有后手。经方才一挑衅,只希望他们早点出手,好发现端倪以求应对之策。 他没有冒然下令,只叮嘱下方打起精神,小心留意。 头顶乌云密布,千百匹马儿奔腾作响,踏着飞烟而来,四处风沙扬起。两军交融时,刀光剑影,血气横生,一片嘶吼中杀气腾腾。 谢时鸢迎流而上,一路斩杀,开出条血路。马儿被斩折蹄子,一跌一拐地跑着,他专注望着前方,想靠近统帅身边,直取头颅。 鲜红的热血溅到脸上,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谢时鸢没去看,他眼都不眨,直直盯着前方。 「驾!」 近了,很近了,再近一点。 此时在城门之下,两军彻底厮杀在一起。鞑族虽然火力全开,但到底是比不上谢家军,很快就落了下风。但奇怪的是,他们仍然不慌,似乎在等待什么。 谢时鸢冷沉着脸驰到统领身边的地方,正提起长刀迎上去,却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见统领对着他阴沉一笑,嘴上的口型是:「都去死吧!」 谢时鸢看见他下了什么指令,不等他反应,周围鞑族人接二连三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向空中撒去。 粉尘很快在空气中蔓延,融进黄沙泥土里,播散到所有将士身上。沾到那不知名的东西,将士并没有表现出异常,但鞑族人脸上洋溢着诡异的兴奋。 谢时鸢瞳孔皱缩,心中凝了下去。顾不得太多,他没回头,直闯到统领身侧。 统领并不急着逃,他专门等着谢时鸢来,等到人时还笑了一笑。他想说话,想嘲讽,却见谢时鸢一刀砍了过来。 被迫闭了口,以为谢时鸢就这点能耐,统领不屑一顾躲开。闪到左边时,却不想一把匕首同时朝他的脑袋刺了过来。统领瞪大眼,没来得及反应,被匕首扎穿脑袋,死不瞑目。 第165页 但谢时鸢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是声东击西,但他右手下了死命的狠劲。长刀来不及收力,与突然出手的左臂交汇,勐地砍进去,陷入皮肉鲜血淋漓。两只手横在空中形成一的扭曲的姿势,左手还抓握匕首。 统领正是没想到他会用这样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方式,才堪堪丢了性命。 统领僵着身躯往后仰去,翻下马落在地上。 有鞑族发现谢时鸢,朝他射了几箭。 背上正中一箭,其余射入了马腹。马儿受惊,蹄子全翻了。谢时鸢被迫摔下马,失去平衡,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他眼前一黑,好半天才恢復清明。 顶着伤,谢时鸢走到统领的面前,手起刀落,割下他的头颅。 取下头颅往回赶,谢时鸢一边震慑着鞑族,一边下令让众将士退兵。 鞑族一看统领没了,方才的欢喜乍然消退,一个个愣在原地,形成一群乌合之众。谢家军本想乘胜追击,但谢时鸢再次下令呵斥,让他们退回城内。 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们迅速服从命令,有序从后方撤离。 统领没了,鞑族原本胆战心惊,一看对方撤退,当下就撒手,往来路跑去。 城门关上那一刻,将士还有在问谢时鸢的:「主公,为何要退?」 「鞑族分明撑不了多久……」 「对啊,差一点就可以……」 耳边咋咋唿唿,一群人七嘴八舌,谢时鸢的感觉却愈发迟钝,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突然就脱了力,向前伏倒。 「主公!」 将士大惊失色,扶着他喊。 谢时鸢背上渗出黑血,一个小将士发现情况:「不好,箭上有毒,快送主公回去!」 …… 沉,意识很沉很沉。 谢时鸢在一片黑暗中,慢慢看到一点光斑,紧接着,他看见「自己。」 冰天雪地里,被锁在笼子里,蜷缩在一角,脸上挂着冰碴的自己。说是自己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因为他的神情不像谢时鸢,倒像一个很久没见的人。 「他是谁,为什么被关在里面?」他听见有人问。 「公子你怎么煳涂了,这是谢家罪臣啊,你把他从攻里带回家,现在他是你的宠物啊。」 宠物……好混乱…… 画面一转,他看见宋鸿嘉,对方从书桌后面走出来,仔细盯着他:「忱儿,你怎么了?」 他道:「没怎么。」 「我怎么觉得……罢了。」宋鸿嘉话没说完,他看着他皱了皱眉,然后像是妥协,无奈解释:「不是父亲不想救他,但你给他棉被太惹眼了。周围都是太后的人,你记得那天去宫里为父对你说的话吗?在太后你要把他当做玩物,要羞辱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可怜,否则太后不会把他给你,我们就救不了他。现在也是一样。」 他盯着宋鸿嘉,虽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情,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也不再强烈要求。 没过几天,谢家的奶娘要被处刑。 他去看了,给「自己」带回两枚耳坠。但其实奶娘没死,她被宋鸿嘉救了下来,隐姓埋名,留在宋府,整日遮着脸面,被人称哑婆。 他把哑婆放到了「自己」身边。 ……他看着「自己」死在太后手里。 他死后,子车柔从花戎来到大雍,太后很快就注意到。宋鸿嘉为了保护她,让她和宋忱订下婚约,条件是余生要替他照顾宋忱。 孩子……宋盈……盈新 原来谢盈新还活着。 谢时鸢看见许多人,都是熟悉的面孔。 …… 他看见一幕幕真相,影藏在杀戮与仇恨下,一次次赤忱的心。这一次他睡了很久很久,像是不愿意醒来,永远沉浸在荒诞混乱的梦里。 是落水之后,他和宋忱的再一次经歷。 帐篷里的烛火彻夜彻夜亮着,谢时鸢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眼角却一直悄无声息留着眼泪。 原来……原来前世是这样…… 原来宋忱没有骗他。 他记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谢时鸢看到圣旨后。 嘴硬版:看来这兵权是不用交了。 真实版:反手上交,老老实实做个打工人。 开玩笑,让我们恭喜小谢恢復记忆,离老婆又近一步了捏。谢这里还是点到为止,有些关于子车柔的事情会在番外介绍。 第 87 章 林衡进入帐篷时,发现谢时鸢已经醒了,他双目空洞盯着上方,眼底全是血丝,一动不动的,魂魄像是被抽走了一样。 当时谢时鸢脑袋后面全是血,箭上还有剧毒,即便救得及时,也可能留下后遗症。林衡大惊,疾步走到床旁:「主公,你可还好?」 谢时鸢机械地转了转脑袋,林衡的面容一点点聚起来,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专心:「将士怎么样了?」 林衡先是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确认他脑袋清醒后,想着那日战场上的情景,咬牙切齿:「鞑族卑鄙,竟然把见仙毒草磨成粉装在身上。军医说那东西要命得很,触之顷刻就会暴毙身亡。鞑族该是提前服过解药,想置我军于死地。」 他说罢,向谢时鸢拱手:「还好主公英明,将士撤回来及时,军医已尽数施下药。只有少数的兄弟毒入骨髓,无力回天。」 第166页 边关作战难免伤亡,这样已经算最好的结果,谢时鸢默了默,照例嘱咐:「记得抚慰家人。」 「是。」林衡与他商量军情,「主公,鞑族阴谋未得逞,蛇头被斩,已经不足为惧。将士们被阴了一道,心里正有股气,我们要不要主动出击?」 谢时鸢摇头:「穷寇莫追,他们的兵力没一时半会养不回来,不必着急。只需嘱咐我军调养生息,我不在之时,随时做好迎战准备。」 战事到了收官之时,胜负已定,谢时鸢伤正重,也无需他再出手,边关暂时用不到他。但林衡听罢迟疑道:「主公是有什么打算?」 谢时鸢用手掩住自己悲怆的眼神,轻轻说了三个字:「去江宁。」 * 前线传来谢时鸢战死的消息。 宋忱手里的杯子应声落地,摔得粉碎,他惨白着脸,几乎无力说出话来:「不可能,怎么会,他不是在京城吗,怎会战死……假的。」 任邈不敢看他的脸色,怕他自欺欺人,小声解释:「京里都传遍了,说陛下早就识破了阴谋,镇北候根本没回去,他留在战场上。前些日子两军交战时,他受了重伤,战死的消息是从军营里传来的。」 尽管如此,宋忱还是不愿意相信:「不可能。」 任邈嘆了口气,想劝他接受现实,这时楼观雪不急不慢从后方的药堂出来,温声道:「任邈,别吓他。」 此话何讲,任邈一呆,挠了挠脑袋:「楼大哥,你也不相信吗?」 楼观雪解释道:「若谢公子真的战死,此时应该立刻就封锁起来,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这大概是他们故意的放出来的消息,恰恰说明谢公子无事。」 他拍了拍宋忱肩膀:「你关心则乱,被套进去了。」 任邈皱巴眉头,许久才回:「有道理哎,竟然连我也被骗了。」 他不好意思,想为自己的鲁莽言论和宋忱道歉,转头却发现对方还没缓过来,抿唇半垂着眼睛,似乎有泪光。 任邈有些傻眼,怕再刺激到他,彻底不敢说话了。 他不知道,哪怕是一个假的死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就足够让宋忱失控。 好在这样的担忧没有让他持续多久。 谢时鸢在消息传播前就已经从北疆出发,他一路向着江宁,边走边跪。走到半路的时候,林衡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来,把他绑起来塞上了马,一路带着他回江宁。 若不是他那些天精疲力尽,林衡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不知道谢时鸢一觉醒来为何疯成这样,但他去江宁有执念,林衡阻挠不得,只得相伴。 他也有好几年没回江宁了。 到江宁,林衡问谢时鸢:「要去哪?」 「宋府。」 林衡什么也不问,二话不说就把人带到了宋家祖宅,他以副将身份参见宋鸿嘉,把谢时鸢送到宋鸿嘉门前。 谢时鸢膝盖弯下去,直直跪在地上。 不跪宋府祖宅,不跪宋府中的其他人,只跪宋鸿嘉。 「林叔,麻烦帮我取荆条来。」谢时鸢请求。 林衡凝视着他,想到宋府与他的纠葛,以为他从前不懂珍惜,现在又改过自新要来祈求原谅,他感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这又是何苦?」 谢时鸢不说话。 林衡无奈转身,去给他找荆条。 两人的到来引起所有人注意,任邈正巧上街买菜,最先知道消息,他还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去宋府凑热闹。 听着周围人叽叽哌哌,任邈推测来的人和谢时鸢有关,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个人。 任邈在人群后面,看着那人蓦地瞪大了眼。这时一个人撞了他,手里的菜掉在地上,任邈没有去捡,他转身疯狂奔向宋忱的住宅。 任邈粗喘着气,把北疆来人的事情带给宋忱,他看着对方出去,又忍着颤抖去厢房找姐姐。 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的敲门声,任霜一打开门,见他失魂落魄站着。看着有些呆愣,都没等到进门,任邈不确信道:「姐,我好像……看到父亲了。」 宋忱到祖宅时,脚步反而变慢了,心脏咕咚咕咚跳着。 他在拐角处停下,远远望见一个背影,只一眼他就认出那是谁。 谢时鸢没死,他回来了。 宋忱一眼不眨盯着对方,三年不见,谢时鸢变得更加健壮结实,每一寸肌肤看起来都更有力量,纵深的线条带着战场斑驳的痕迹。他背后顶着荆条,是来请罪的。 眼皮纤颤着,宋忱没有过去。 他知道谢时鸢想起来了。 不需要他去打扰,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谢时鸢。宋忱在柱子后面干站着,就这么静静地凝视他。 江宁温暖,冬日也很少有雪,但这天,雪花突然从天上坠落。寒凉的冷意袭来,铅灰色的云团低垂着,乌檐覆雪,地上也铺满绒毯,白色帘幕下,天地洁白。 朔风四起,门口看热闹的人耐不住寒冷,逐渐散去。大雪之中只有谢时鸢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整场雪都是为他一个人而下,为了驱逐所有污秽与龌龊。 谢时鸢的脸色在冬日下苍白而透明。 宋忱觉得雪花长了针,把他也刺痛了。他想去抱抱谢时鸢,给他衣服和暖壶,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没事的。 但谢时鸢不要,他就要在雪白里刺眼,引来宋鸿嘉侧目,然后留下一些鲜红的血迹,在茫茫雪地里扎根,直到长出漂亮的梅花,才能获得新生。 第167页 宋忱的衣袖灌满风雪,唿唿作响,他没有刻意躲藏。谢时鸢眉眼动了动,微微偏头又生生止住,不去看,不去问是谁。 须臾,宋鸿嘉出来了。 门前跪着个大活人,他却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谢时鸢甚至都没有擅自叫他,宋鸿嘉出出入入好几回,他只当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七天。 谢时鸢在门口跪了七天,滴水未进。 他跪了多久,宋忱就陪了他多久,他比谢时鸢还要难熬。一直到看谢时鸢撑不住,宋忱脚尖才动了一下,想去求见父亲。 就在这时候,书房门开了。 宋鸿嘉站在谢时鸢面前,眼眸沉静:「进来。」 终于,终于等来一个机会。 谢时鸢瘫软在地上,拖着几乎要废了的膝盖,走进那扇为他而开的大门。 门落下,宋忱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却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 屋内。 宋鸿嘉盯着阔别已久的年轻人,眼底没有什么意外和波澜,很稀松平常地问:「你想做什么?」 谢时鸢:「求丞相责罚。」 宋鸿嘉:「我早就不是什么丞相了,你忘了吗?」 谢时鸢一顿,从前心里充满仇恨的时候,他知道该怎么称唿对方。现在呢,他恩将仇报,导致两家人完全对立,连个像样的称唿都叫不出口。 他喉咙干涩,改了话语:「求您责罚。」 宋鸿嘉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谢时鸢沉默良久:「我做了许多错事。」 宋鸿嘉他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拿了本书,一边翻一边道:「你知道你最大的错在哪里吗?」 谢时鸢垂着眼:「请您赐教。」 「错在太自以为是。」 语落,周遭沉寂,唯有火盆里烧着的炭不时发出丝丝的响声。 「我宋家在没对不起你的时候,你自以为是对我们出手,把我们逼退到江宁后,又自以为是来求责罚以得心安。甚至从头到尾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自己想要的。」 宋鸿嘉透过书本去看他:「年轻人,我不管你是幡然醒悟还是什么,我没有义务帮你心安理得。犯了错要祈求原谅,不是认错就可以,要先学会尊重。」 谢时鸢听懂了,再次沉默。 宋鸿嘉再等他给出一个解释,但他做不到。把他的经歷说出来,任何人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子虚乌有。 「想不出来,那就好好想。」 谢时鸢有些犹疑,不明不白的道歉,确实让人没有原谅他的必要。 他与宋鸿嘉僵持了片刻,咽了咽口水,才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当年和宋忱大婚之前,我做过一个梦……」 谢时鸢把前世的经歷转变成梦境,向他转述。 说完后,谢时鸢闭着眼睛:「我害怕那些事情发生,才有后来的桩桩件件。可我如今才发现那些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虚假的梦。我被仇恨蒙蔽了眼,我对不起宋家。」 宋鸿嘉听罢,呵斥道:「荒唐。」 他怒不成声,「你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到头来告诉我这只是因为一场梦?」 谢时鸢咬牙应下:「是。」 宋鸿嘉气笑了,把书摔在桌上讽刺道:「倘若所梦皆真,你有这能耐,躺在床上做几个青天白日梦,天下都统一了,还何苦上战场拼命?」 谢时鸢苦涩一笑:「晚辈已知错。」 气氛凝沉似水,宋鸿嘉想心平气和,但一看到谢时鸢,就会怒上心头,他朝身边的小厮吩咐:「去祠堂拿鞭子。」 …… 谢时鸢被打得失去半条命,人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浴血,没有几块好皮肉,每一道痕迹都深可见骨。 但他却笑了,脸上混杂着血迹和泪水。只因宋鸿嘉没有用荆条,打他时请的是家法。 知错了……谢时鸢知错了…… 他昏死过去。 第 88 章 谢时鸢出来后,宋忱第一个冲上去,想带他去看大夫,却被赶来的林衡截胡。他急声道:「要带他去找大夫吗,我有个医术很好的大夫,他在江宁很有名气,我带他去吧!」 「不必劳烦公子。」林衡拒绝了,「主公吩咐过我,等他从里面出来,直接带他回京城。」 宋忱愣住:「回京城?」 林衡手附在支架上没挪动半分,差人往前走:「对。」 谢时鸢半死不活,身上到处渗着血。 宋忱放不下心:「为什么要回京城,他受伤这样重,不先稳定下来,怎么还能到处动?」 林衡看起来不想和他多解释:「公子不必担心了,我会请大夫跟随。回京城是主公下的军令,属下不敢违抗。」 他很着急带着谢时鸢承上马车,宋忱从碰到谢时鸢到目送他们离去,总共不过几息功夫。 抚摸着手心消散的温度,宋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想法,做什么,最后只得沉默着走回家。 这几天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宋忱不知家里也有人吵翻了天。 隔老远听见任邈的声音:「姐,都过去七天了,你还是不肯去找他吗?」 「不去。」任霜有些冷漠。 宋忱顿了顿,寻着声源找去。姐弟二人坐在小花园里,任霜自顾自地喝茶,任邈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着话,她无动于衷。 第168页 到面前,宋忱问:「任邈,要找谁啊?」 任邈回首,宋忱一看他的状态,惊到了,他眼眶红肿得吓人。 「大人你回来了,你快劝劝我姐吧!」任邈快疯了。 宋忱抿唇:「到底怎么回事啊。」 任霜拉过任邈,不让他丢人,用着不在意的语调解释:「没什么,只是我们找到父亲了。」 宋忱呆住:「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啊,他在哪里?」 早些年在姐弟二人口中尝听到他们的父亲,近年来却听得少了。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宋忱很意外。 「是林衡,七天前从北疆回来,跟着镇北候的那个人。」任霜低声道。 「啊?!」宋忱大惊出声,任霜这一说,他想起来她们提过自己姓林,正好和林衡一个姓,「是他,这么巧?」 任邈说话时手舞足蹈:「我不会认错的,虽然隔了那么多年,但那天他一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谁都能看出任邈的激动,宋忱轻轻眨眼。他们与父亲分开这么久,本以为早就阴阳两隔,却突然重逢了,那是好事啊。姐弟俩为什么会吵起来? 「你们没与他相认?」他问。 任邈偷看姐姐一眼,有些低落:「姐姐不愿意。」 宋忱皱皱眉,询问任霜:「为什么?」 想比任邈,任霜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漠然得多。她别过头,语气冷硬:「多年未见,他都已经升到副将了,看起来也并不需要我们,找他做什么?」 任邈看起来想说什么,被任霜一个凌厉的眼神压下去。 宋忱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们林衡已经离去:「林副将已经和谢时鸢离开江宁了,他们去了京城。」 任霜愣住。 「走,走了?」任邈不可置信,他都没来得及和父亲说上两句话,林衡竟然走了。 宋忱低眼点头,声音也很低:「嗯,刚走,我亲眼看着的。」 任邈可怜巴巴去看姐姐,眼底透露着委屈和渴望。但林衡离开并不足以让任霜后悔,甚至让她更生气。她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道脆响,赌气般说道:「走了便走了,江宁不值得挂念,他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其实从一些小小的语气中,是可以感受到任霜影藏的别扭的,宋忱没忍住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怪他这几年没回江宁找你们?」 任霜好半天没说话,正在宋忱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承认了,满含酸涩的口吻:「是,我是怪他。」 「明明活着,还往上越来越好了,却几年不回江宁。这次回来也是为了陪他的主帅,而且转头就走了,可曾想过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也许我们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其实任霜还有一点没说,她流落在外面的那些年,不是没渴望过父亲。她多希望有父亲存在,他会来救她,林衡却没有出现。 任霜憋不住,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任邈见不得她难过,鼻子一酸,赶忙上前抱住她,连声安慰:「姐,没事的,没事的,我们现在很好,我也不是很想有父亲。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我不找他了……不找了,你别生气,也别难过了。」 他在妥协,而任霜使劲抓着他,情绪不对劲,其实她并不像自己说的那么洒脱。 宋忱看出来,为林衡说了几句好话:「我觉得林副将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他找过呢,就像你们找他找了这么久也没找到,他就算回了江宁,错过也是有可能的。」 谢时鸢把性命交给林衡,说明很信任他,跟在谢时鸢身边这么重要的人,肯定不会无情无义。 他攥起手指,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真的只是想帮她们,有些磕巴道:「我……我可以帮你们问问呢。」 任霜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宋忱知道了,他说:「我这便去写信,等几天就好了。」 宋忱不知道谢时鸢和林衡的行踪,他把信寄给了兰楚尧,让帮忙转交,等林衡到了就可以收到。 尽管那封信有大半都在问谢时鸢安好。 但十几天过去,宋忱没有等来回信。 先不提任霜任邈那边交不了差,他先把自己急得不行,生怕谢时鸢有什么三长两短。 但他等到最后的结局是,林衡得知子女在江宁,快马加鞭从京城赶回来了。那么远的路途,他日夜兼程,硬生生缩短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宋忱到门口接待他的时候,林衡的马儿都跑得吐了白沫,他让人牵马去养着。 林衡口吐粗气,头顶都是冷汗,还没见到人,就已经激动得不行,拉着宋忱问:「琉双和淼淼呢,他们真的还活着?你没骗我吧,人在里面吗?」 宋忱点头:「我带你去找他们。」 走着,宋忱侧目看他,问:「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谢时鸢还好吗,他怎么样了?」 林衡顿住,他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一时心急忘记这回事了。主公没事,现在在京城很好,让你担心了。」 宋忱滞了两秒,很快又恢復如常:「没事,不回信也是对的,谢时鸢的安危很要紧,不该轻易泄露。谢谢你告诉我他的情况。」 把人带到姐弟俩面前,林衡当即老泪纵横,抱着两人痛苦失声。 任霜嘴上说不在意,实际见了父亲就绷不住,她一边哭一边问林衡,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就来江宁找了她一遍又一遍。 第169页 林衡以为任邈死了,只找任霜一人,和他们姐弟俩对不上。况且任霜失去照身,又改名换姓,终日在戏班子里以妆粉抹面示人,见过她真容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才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误会解开,任霜抱着父亲,泣不成声。 想见的人见到了,一定很开心吧。宋忱看他们团聚,为他们高兴的同时,泛起失落,因为自己的期望没有实现。 他关上门,悄无声息退出房。 宋忱想去找楼观雪,出府后在街头转角瞥见个头戴帷幔的人,当下心跳快得厉害。 他立刻下车追过去,没赶上,人不在了,连背影都没看到。 宋忱踏着小雪,脚下的雪堆都踩融化了,也没再看见有人回来。他只得告诉自己看错了人,有些狼狈回到车上。 * 任霜任邈和林衡相认之后的第三天,宋忱回到私塾教学。 又恢復了单调重复的生活,宋忱上完一天课,捧着书本不怎么专注得往外走。 「夫子,有人找你!」 穿过梅花堂,有学生拉住他袖子,往院子里指了指。 宋忱顿了顿,朝那个方向望去。 一个戴着帷幔的白衣人立在梅花树下,不知等来多久,肩上沾了小雪和花瓣。他手边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两个人都静静站着,没有别的动作。 虽然隔着帷幔,但宋忱知道他在看自己。 书本掉落在地,又被学生捡起来:「夫子,要拿好哦。」 「谢谢。」宋忱摸摸他的头,接过书本眼睛一眨不眨朝那两个人走去。 站定,宋忱的目光先落在了男孩身上。 粉雕玉琢的小孩,比冬日雪花干净,唇红齿白,碟翼一般的长睫扑闪着,一看就是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他乖乖地被牵着,带着好奇和小心打量宋忱,那双凤眸的轮廓和一个人很像。 宋忱知道他是谁——曾经宋盈的成长的所有过程他都有参与,他知道每个阶段对方是什么样子,和前世出入不大。 微微偏头,视线移回白衣人身上,刚启唇想说什么,却被他捷断:「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夫子?」 宋忱手指一抖:「不算最好,但也还可以的。」 白衣人似乎点了点头,他把男孩牵到前面,询问道:「我和家弟初到江宁,打算长住,想给他找个夫子,你看可以收吗?」 宋忱想推拒:「他……他太小了,还不到上私塾的年龄吧。」 白衣人:「无事,就当时提前了解。我平时不长在家,不能时刻陪伴,只好让他在私塾多交些朋友。希望夫子能行个方便。」 男孩小声附和:「我很乖的。」 宋忱只好蹲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薛盈。」 头顶传来青年的声音。 不姓谢也不姓宋,而是折中姓薛,明晃晃告诉他自己是谁,却又不与他相认。宋忱于是去看他,他顺其自然介绍自己:「夫子唤我薛措便好。」 宋忱抿唇,他牵着薛盈站起来,有些心堵地把他一个人落在后面,只留下句话:「薛公子,跟我进去录档案吧。」 薛措停了几秒,与他们相距一段距离,默不作声跟着。 作者有话说: 谢时鸢你真会玩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写着写着,品到了宋忱的一些属性,他的爱一成不变,好像比其他人都要偏执。 第 89 章 宋忱在登记时公事公办的样子,没和薛措多说几个字。 看不清薛措的容貌和表情,他问什么对方答什么,更是惜字如金。录完后,宋忱平心静气问他:「薛公子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薛措微微一顿,然后牵起薛盈,摇头:「没有,夫子有事就去忙吧,我带他回去了。」 两人往外走了两步,薛盈回头朝宋忱招手,眼角的轮廓看着不好招惹,但眼睛又水汪汪的,一本正经:「夫子明早见。」 宋忱轻声说:「明早见。」 没走多远,薛措突然捂着嘴巴咳了好几声,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走。 宋忱压住想上前的冲动,从另外一个方向回府。 第二天,宋忱去私塾时,发现薛盈来的比其他人都要早,他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了。 宋忱问他:「薛盈,你怎么来这么早,醒得很早吗,谁送你来的?」 薛盈抿唇一笑,拿出文具:「哥哥送我来的,我家住的近。」 从京城离开有快四年没见到盈新,宋忱其实还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但怕他不记得自己,把话咽了下去。 宋忱不知道薛盈也在悄悄打量他,嘴上喊着夫子,实际上却在想要怎么讨嫂子的欢心——哥哥都告诉他了。 而且他对宋忱的欢喜好像是天生就有的,薛盈也忍不住想靠近。 陆陆续续有人来了。 薛盈正襟危坐,听宋忱讲课。 像是谢家人独特的天赋,他才五岁,学习这些竟然也不落后与旁人,还有空走走神去看夫子。 薛盈想,嫂子长得好看,还温柔,这么好的人,都怪哥哥把他气走,让自己现在才看到他。 散学后,薛措准时来接薛盈。 薛盈抓着宋忱衣角,看起来恋恋不捨。薛措蹲下,在他耳畔说了几个字,薛盈就乖乖松了手。 第170页 「夫子再见。」 这样过了几天,每回上下学薛盈都提前来,准时走。宋忱每次看到的,都只是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背影。 像是再告诉他不会多纠缠,也不会多打扰。 那为什么还要一直出现在他面前呢,宋忱想不通。 没等他想通,有一天晚上散学出了意外。一时准时准点的人今天没来。薛盈坐在座位上,一直到别的学生都回家了,他也没等到人。 他抱着小包孤零零站到宋忱面前,嘴巴撇着,委屈道:「夫子,我哥哥没来接我。」 宋忱早就注意到了,他就是在这里和薛盈一起等呢。 薛措怎么回事,怎么丢下小孩子不管了,他皱起眉头:「他有跟你说过今天要去哪里吗?」 薛盈摇摇头。 宋忱想了想,把他抱起来:「你先跟我回家住一晚吧,等明天你哥哥来了,再让他带你回去。」 「不。」薛盈拒绝了,「我担心哥哥在家出事,我想回去。夫子我记得回家的路,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宋忱有些迟疑,但想到薛盈说话的可能,做了决定:「可以,但若回家后你哥哥不在,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你还得再跟我回来。」 薛盈乖巧点头:「嗯嗯。」 「那你指路,我送你。」 宋忱一路抱着薛盈,虽然他自己能走,但他享受被对方抱在怀里的感觉,闻着宋忱身上的味道,薛盈安心。 薛盈不远,可以说离私塾很久,几个转角就到了,近得让宋忱有些意外。 「到了。」 薛盈下来。 石板路上跨过两个小小的台阶,有一座小小的宅院,门是虚掩着的,薛盈一下子就推开了。 进去后宋忱打量着,他们虽然刚来不久,但院子充满了生活气。地上零零散散堆放着柴火,绳子上挂着两人的衣物。一桶打了一半的水摆在井边,还有个装纱布的木盆。宋忱一眼就看到上面的血迹。 他眼皮跳了跳。 「除了你和哥哥,家里还有别人吗?」 薛盈摇摇脑袋:「没有,就我们两个,家务都是哥哥自己做的,哥哥很勤快的。」 宋忱想问问他血迹是怎么回事,又想到他是个小孩子,可能薛措瞒着他,他还不知道,就没问。 进来这么久也人出来,薛措应该不在吧。半抱着希望推开里屋,宋忱眼前咻得跑过一道黑影。 是薛盈跑进去了。 他愣了愣神,下一刻就听到薛盈着急的嘶叫:「夫子!我哥哥真的出事啦!」 小孩子声音悽厉,叫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宋忱慌忙跑进去。 薛措躺在床上,眼睛闭得紧紧的,面色潮红,看起来很不对劲。 宋忱把手搭上他额头,凝着眉头。果然发烧了,脸烫成这样。他看见薛措的手指也红通通的,猜测是大冬天洗衣服洗病了。 江宁不比北边,这里的冷是看不见的阴冷,寒气不经意间渗入骨头,薛措头一次来江宁不知道,这才找了道。 没多犹豫,宋忱把薛措打横抱起来,准备送去楼观雪那儿。 走到一半,宋忱忽地瞥见个白色的东西,停顿后叫了薛盈:「你拿上帷幔跟着我走。」 薛盈忙点头,抓过帷幔那一刻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哥哥忘记戴帷幔了! 那宋忱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他不会以为自己是个坏小孩,和哥哥一起欺骗他吧。小小的脑袋以为这是天大的事情,薛盈呆住,在想该怎么和宋忱解释。 宋忱发现他还没跟上:「别愣了,跟着我。」 薛盈恍恍惚惚的,他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啊。 人送到楼观雪那儿,宋忱松了口气。 看了情况,楼观雪去煎药,宋忱本想去帮忙,却被床上的人一把抓住:「别走……」 意识不清,力道却不小,宋忱盯着他的手看了看,无奈坐下。 薛盈站在一旁,自以为犯了大错,揪着手指不敢看宋忱。 宋忱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小声说:「我早就知道啦。」 薛盈于是眨巴着眼,本信半疑。 宋忱想了想:「一会儿我把他帷幔戴上,你不要告诉他。」 薛盈迟疑点头,走到床的另外一边,爬上去,不声不响看守着薛措。也是怪了,之前薛盈在襁褓中那么嫌弃哥哥,现在却又满心满眼都是他似的。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宋忱一点点餵完给薛措餵完。 楼观雪又看了看他的情况:「大概过半个时辰,他就会醒了。」 「谢谢观雪哥。」 宋忱又跟薛盈等了很久,直到半个时辰快过,他才起身告别:「你哥哥没事了,夫子先走了。等他一醒,你就跟他回去吧。」 「知道了。」薛盈点头。 出去迎上楼观雪,他挑眉问:「怎么要走?」 宋忱摸着自己的手:「怕他不自在。」 恐怕他才更不自在。 等这人醒来发现自己被送到这里,心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这两人真是……楼观雪轻轻摇头,没点破,只是有些无奈:「去吧。」 * 宋忱送薛措去看大夫后的第二天,薛措提着一堆东西来学堂送。 「谢谢宋夫子昨天送薛盈回家,还顺便救了我一命。」薛措还没好全,声音尚带喑哑,比平日更为低沉。 第171页 明明知道被宋忱看了个彻底,他还顶着那可有可无的帷幔。他不摘,宋忱就硬装作不知道。 他接过那些礼品,像关心一下学生的家人一样,随口问了一句:「薛公子还好吗,病怎么样了?」 「楼大夫医术高明,我已经好多了。」 但是他看起来不算好,宋忱皱了皱眉,提醒道:「江宁气候湿冷,如果有旧伤在身,冬日便不得沾水了,你下次要注意。」 「知道。」薛措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他拿过方才带来的一包糕点,拆开拿了一块,「宋夫子不尝尝吗,这是我亲手做的。」 糕点递到他嘴边,宋忱微顿,觉得他不好好听自己说话,便用手接过来,拒绝道:「我现在还不想吃。」 宋忱感觉薛措愣了愣,手指都瑟缩了起来。 他抿了抿唇,找补道:「但如果是你做的,我可以尝尝。」 把糕点送进嘴巴,宋忱一直盯着薛措,想等他说什么。 薛措却退了回去,好像刚才想餵糕点的人不是他:「我先走了夫子。」 说完落荒而逃。 宋忱慢吞吞嚼着那块不算太好吃的糕点,见他走了,想吐出来,最后却皱着眉吃了。 宋忱以为薛措会就此停歇,但第二天中午,薛盈没回去。他去学堂外面拿了午饭回来,对宋忱说:「夫子,我哥哥今天有事,让我在学堂,请你照看我一中午。作为回报,他给我们准备了饭菜。」 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宋忱很想问问他,真的觉得薛措做的饭好吃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薛盈把菜端出来时,卖相竟然格外好。 宋忱尝了,味道很不错。 他这才想起对方在边关待了几年,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能就是不会做糕点吧,炊饷并不在话下。 薛盈坐得端正:「好吃吗?」 宋忱诚实回答:「好吃。」 薛盈心满意足浅笑。 宋忱不知道他这一句夸奖,让薛措承包了未来半个月的饭。 自从那一次后,薛盈中午再也没回去过,他每天拿回饭来,让宋忱和他在学堂度过。虽然饭是很好吃,但宋忱想要的不是这个。 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了了,带着薛盈回到了自己家:「夫子见你中午都不回去,你以后就跟我回去吧。」 薛盈眨眨眼搂着他的脖子,不反抗。反正和宋忱待在一起就可以了,而且他真的很想去嫂子家看看呢。 宋忱抱着薛盈在院子里乱转。 薛盈玩得高兴,决定帮一帮哥哥,毕竟连他都被邀请到府里玩了,哥哥却还没有和宋忱一起吃饭的机会。 他每天中午都是一个人,好像有点可怜。 薛盈悄悄道:「夫子,你知道吗,有时候晚上你回去很晚的时候,哥哥会在后面一直跟着你,送你回府里呢。」 宋忱心口一颤:「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薛盈摇头:「是我想告诉你。」 「哥哥已经随你到门口好多次了,夫子你下次看见他,可不可以邀请他一起进府里玩啊。」 他似乎知道自己在泄秘,说的很小声:「哥哥很喜欢你呢。」 第 90 章 薛盈偷偷看宋忱脸色,听见他平静的声音:「这话应该让他来和我说。」 这句话低下暗含的意味,薛盈不知听没听懂,宋忱只看见他眼睛转了转。他也不多说,他陪着薛盈玩,在等一个人上门。 时间恍然消逝,暮晚,薛措果然来了。 他是来找人的。 中午去送饭没人领,得知宋忱把薛盈领走。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家,可一直等到了晚上宋忱也没把人送出来。 害怕是薛盈缠着宋忱,会让宋忱不高兴,薛措心里忐忑,虽然暂时还不想进宋忱家,但他还是来了。 薛措走进他家,一路上都有点不自在。远远看见两个人,他赶紧迎上去:「宋夫子。」 宋忱听到动静回头,薛盈已经跑了过去:「哥哥你也来了。」 薛措牵过薛盈,像管理一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不是让你到点准时回家,不许麻烦夫子吗?为什么没有听话。」 薛盈本以为是宋忱把他邀请来的,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他懵懵地去看宋忱。 宋忱听到薛措的话却质问他:「你知道到点要准时回家,那为什么每天中午还把他一个人丢在学堂?」 「如果你没空照顾他,不如干脆放在我家,省得我每天要和他一起在学堂不能回来休息。」 他试图挑起薛措的情绪,然后解释为什么中午留下薛盈是什么目的。但这样的话对现在的薛措来说…… 薛措肉眼可见的失落,他干巴巴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不会再影响到你。」 他显然只抓住了后面的话。 宋忱的眉头松不开了,榆木脑袋。再一次生气,他闷声送两人出去,关上了门:「以后记得早点来接薛盈。」 薛盈与薛措灰熘熘站在门口,小眼瞪大眼,薛盈都忘了宋忱刚才的那句「这话应该让他来和我说。」,只觉得自己现在被宋忱抛弃了。 他抓着薛措的手,委屈又难过:「哥哥,夫子是不是觉得烦了,他是不想再吃你做的饭,还是不想再要我?」 不会,宋忱不会不想要薛盈。 这是薛措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随后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第172页 他无声沉默。 他不回答,薛盈以为默认两个都有,于是哭了。薛措没心情管他,由他泪落成河,撒向回去没有光亮的路。 宋忱好些天没管薛措。 被宋忱说过一次后,他停止了送饭,接送薛盈的任务也再没有出过岔子,好像两人又没有了什么交际。 和刚开始的时候一样。 最近学堂的梅花枝丫有些乱了,宋忱想修一修,但好几天都忘了找人。再次路过,他盯着梅花树看了半天,被薛盈看见。 「夫子,你在看什么?」 他站在一米外的距离,抬着脑袋问宋忱。自从上一次被薛措带回去后,不知道被下了什么指令,他不再对宋忱做一些亲密粘人的动作了。 好气又好笑。 怕他产生不好的误会,宋忱走近,主动去摸他:「看梅花,我想找个师傅修修。」 薛盈见夫子亲近他两眼放光,连忙道:「我哥哥可以吗,我让他来帮忙。」 宋忱知道他想替薛措抓住一个表现的机会,但他很质疑:「你哥哥会修树吗?」 一棵两棵还好,但院子里的树有点多,修不好会很难看的,宋忱不想到时候面对一院子破破烂烂的树。 这都是他这三年一点点养出来的。 薛盈肯定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在他自信的目光下,宋忱的怀疑打消了些。也不是不可以,他想了想,确实有好几天没见到薛措了。修梅花的话,三两天完不了工。 他顺水推舟:「那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得到允许,薛盈很高兴。 他可能打小也是个行动派,上午刚答应下来,下午就带着人过来了。 宋忱接了薛措过来,两人站在小石子路上,他和对方讲大概要怎么修剪。薛措手里从来只拿过剑,什么时候修过树,不知道他能不能行。 不过修错了也没事,反正…… 宋忱走了会儿神,薛措突然问:「为什么种那么多梅花?」 「……什么?」没听清,宋忱疑惑。 薛措又问一遍。 宋忱安静片刻,侧头盯着他,坦诚道:「因为思念一个人。」 修错也没事,反正都是为你种的。 冷风拂面而过,捲起淡淡的梅香,有花瓣落到薛措帷幔上。宋忱有些失神,他轻眨着眼,缓缓伸手去摘。 落空了,薛措后退一步,拿手扶着帷幔,稳住。 ……大概是以为自己要摘他的帷幔呢,宋忱有些无奈:「修梅还要戴着吗,会不会看不清啊?」 「可以。」薛措清清冷冷道。 宋忱咬牙,半天憋出一句话,故意去气他:「别把我梅花修坏了!」 说罢拂袖离去。 薛措看着他的背影,空落落站着。 修梅确实算个大工程,但宋忱没想到对薛措来说,工程那么大。他每天都来学堂,待的时间足够长,宋忱教习的时候在修,放松的时候也在修,持续了五天,但就是没什么进展。 等到宋忱再一次和他并肩相站时,抬头望着和之前相差无几的梅树,脸色复杂:「你到底有没有在修啊。」 薛措嘴硬:「有的。」 宋忱不理解:「那为什么没有变化,而且你没发现它们更凌乱了吗?」 他编不出话来了。 宋忱捂着心口,他觉得在这么下去,迟早会被薛措气死:「今晚我看着你修,修不好就别回家了。」 「好。」薛措不仅没有怨言,而且还有一丝窃喜。 但宋忱搬来个小凳子,就坐在那里看着他,薛措手脚不知怎么安放,也不敢再回头,只得老老实实干活。 一晚上的时间,说快不快,因为薛措一直在他的视线下,有一点难熬。说慢也不慢,因为他还想再和对方待久一点。 任务在宋忱的监督下终于有了进展,薛措确实会修树,而且修得不错,宋忱还是挺满意的。 他把小凳子收起来:「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明天再来。」 薛措点点头。 关了学堂,宋忱与他分别后,走小路上回家,周围寂静无声。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薛盈那天说的话。 「哥哥会在后面一直跟着你,送你回府里呢。」 但是后面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 宋忱走得越来越慢,没留意脚下,拌到一颗小石子。他脑子里灵光一闪,骤然弯腰假装跌在地上,叫了一声。 没几息功夫,暗处跑出来个人。 薛措蹲下,扶着他急切问:「没事吧?」 原来真的跟着。宋忱看着他,一瞬间有些鼻酸,好在夜幕下他的神色看不太清,他小声道:「崴脚了。」 薛措撸起他的裤管,去看伤在哪里——当然看不到,宋忱一点事都没有。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宋忱假装伤在里面:「疼。」 薛措停了动作,面对着他蹲下:「我背你。」 宋忱揽住他的脖子,伏身上去。 可是刚上去,宋忱脑子里闪过半个月前的血纱布,勐得想起来他曾经背上受过伤,一个激灵,跳了下来。 薛措疑惑转头,只见他的脚完好无损,稳稳噹噹落在地上。 宋忱眼神仓促:「……你背上的伤好了吗?」 薛措突然紧绷起来。 糟糕,说错了。宋忱一震,薛措背上哪里来的伤,就算有,他怎么会知道。 第173页 薛措已经站起来了,他肯定道:「你的脚没事。」 是没事…… 「你骗我。」 宋忱打断他:「我想要你背我,我的脚没事,你还愿意背着我吗?」 薛措看了他半天,宋忱顶着他的目光,明明是深冬,他却觉得比盛夏还要躁动。 许久,薛措的回答是和刚才一样的动作:「上来。」 这回宋忱很顺利。 薛措背着他一步步走,街道上没有灯,只有从别人家里泄露出来的一点点光亮。随着薛措的一个个脚步,他们的影子被千家万户照亮。 走过长亭,走过小池塘,走过拱桥。 「好了吗?」 没由来的一句话,薛措却知道他在问什么,他没回答,拖着宋忱又往上提了提。 宋忱伏在他颈后,髮丝和薛措的交织在一起,沾染了对方身上独特的香味,冷沉中带着一点梅香,还有一点苦。 「薛措……」 他其实很想叫对方另外一个名字,但是收住了。 「怎么了?」 宋忱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明明离帷幔很近,他却没有动,只是问:「什么时候给我看看你的脸啊?」 薛措微微一停,以为他又在逼迫。 但宋忱说:「就算是薛措,也要给我看脸不是吗?」 他正经解释:「薛措因为弟弟和宋夫子相识,给宋夫子餵糕点,给宋夫子送饭,还给宋夫子修梅花,送他回家。薛盈说薛措喜欢宋夫子,他做了那么多,是想追求宋夫子吗?要追求的话,怎么可以连脸都不露?」 薛措沉默。 「薛措……什么时候给宋夫子看看你的脸啊,不要害怕,宋夫子会喜欢你的。」 泪水顺着下巴坠落,透过帷幔,濡湿了宋忱的手。 不害怕。 薛措其实都知道,他知道宋忱向来好哄。 不是怕你不原谅,只是怕我还没有好好赎罪你就轻易原谅。不知道该怎么来见你,于是只敢变成别人靠近。 希望我对你多好一点,你就多原谅我一点。 薛措在哽咽。 宋忱的手顺着帷幔伸入,手指轻柔贴上他的脸,替他试干泪水,声音很轻很轻:「薛措,别哭。」 …… 梅花总共修了十天,宋忱一共陪着薛措五天,薛措送他回家送了五天。不道为何,他竟然也觉得五天不够用了。宋忱有点后悔,要是当时多种下一点梅花,时间就可以再拉长一点。 虽然他的梅花已经种不下了。 宋忱想起当年侯府的梅花,忆起当年初嫁时的一些事情。 对了,还有个东西遗忘在角落,宋忱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两把同心锁。他思索着,当时没有送出去,但是现在,宋夫子慢慢喜欢上薛措,他可以送给对方做定情信物。 得找个好点的时机。 薛措是个胆小鬼,宋夫子不能吓到他。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日万啦~ 第 91 章 冬寒刚结束时,江宁下了场大暴雨。 光亮的晴午一下子就被乌云掩盖,形同黑夜,狂风卷得枯树乱颤,柳条也被折断几根,雨水像箭头沖刷大地,又弹跳成一个个破碎的珠子。银白雨点硬邦邦地砸进池塘,水涨满了。 宋忱学堂里有一处地方有些失修,大水顺着缝隙流了进来,慢慢涨高,没过他的小腿。屋里还放着许多书本,顷刻变得一片狼藉。 他着急忙慌抢救,但一个人的力量过于微弱,没办法抵挡破坏。 宋忱最后站在原地,看着学堂积水越来越多,感觉都无力回天了。 这时,有人脚踩雨水朝他跑来。 虽然是打着伞,但根本就形同鸡肋。薛措混身湿淋淋的,帷幔都贴在了皮肤上,乌黑修长的头髮滴着水渍,凌乱不堪,手指也被雨水沖刷得晃白晃白的。 不止他一人,他带了十几个人过来。 那些人对着眼前的惨相,一言不发干起活来。 堵破口的堵破口,通水道的通水道,还有搬书转移的,利索又迅速。宋忱被他们利索的动作惊到,在一旁看呆了。 薛措把他从书房里拉出来:「别在这站着了,先来吧。」 宋忱这才发现自己小腿被浸泡了很久,一片冰凉。真的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出去后脚下湿答答淋着水。 薛措:「学堂有备用的衣服吗?」 宋忱摇摇头。 「那我送你回家。」 事实上薛措看着比他还糟糕,宋忱好歹上半身还是干的,他却被淋成这样。 宋忱想了想:「去你家吧。」 把他送回去薛措还得迎着雨返回,怪麻烦的,直接去他家不就好了,反正离得近。 薛措没有拒绝,把人带了回去。 再次来薛措家,宋忱已经熟门熟路,自己找地方坐下。 家里没有其他人。 宋忱眼睛一动,薛盈不在,如果是送去给别人照顾了,那薛措刚才就是不在家。怪不得家这么近却那么狼狈,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过去的。 他没问,脱了黏煳煳的鞋袜,捲起裤脚,都被泡得发白了。 薛措给他找来衣物。 宋忱接过,光着脚走近内屋时,他忽然转身问:「这是你的衣服吗?」 薛措顿了顿:「新的,没有穿过。」 第174页 所问非答,他是这个意思嘛。总是感觉薛措故意气他,宋忱浅浅翻了下眼皮,转身不再多说什么。 出来后,薛措人不在,桌上放着杯热茶。宋忱听见后厨有动静,端着茶去后厨找人。 薛措在生火熬姜汤。 宋忱走到门口站住了,他静静地看着薛措忙碌的背影,有片刻出神。 厨房只有一道小窗,不算亮堂,但柴米油盐都俱全,透露着烟火。薛措生的火在灶炉下慢慢燃起,轻轻跳动。 外面的雨声变小了。 姜汤的味道散在空气中,像在一个不起眼的下午,宋夫子和薛措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 宋忱浅浅笑了一下。 薛措盛好汤端来,转头看见他一直站在那里,屏息两秒,假装若无其事从他身边穿过,带着他回前堂。 「把汤喝了,别着凉。」 宋忱坐下,接过汤,暖意刷得顺着手指传到四肢百骸,心里也鼓鼓涨涨的。 想和薛措说什么,他却很吝啬给两人面对面独处的机会,站起来冷冷沉沉的:「我去帮你把衣服洗了。」 但说完又没有立刻走,等了两秒,宋忱没叫他,他才进去拿衣服。 宋忱低头专注地喝汤,像看不见他的别扭。实际上心里想,去吧,去看看我给你留的东西。 一会儿,薛措出来了,手里抓着什么。他走到宋忱面前摊开手掌,想还给他:「是不是落下东西了,这个?」 是同心锁。 宋忱推回去:「不是落下的,是给你的报酬。」 薛措不动,看起来很难理解的样子。 宋忱好心解释:「你帮我弄书房,还带我回家招待我,我总要给你些回报。身上没带着什么,只找到这个,我把它送给你。」 本来是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把东西送出去,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但薛措比他想的精明许多。他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声音意味不明:「既然是随身携带的东西,肯定很重要,这是什么?」 「嗯……」宋忱想含煳过去,「不重要,只是今天碰巧戴了出来。」 薛措紧盯着他:「可我方才没在你身上看到。」 他心跳了跳,薛措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计较的时候却要计较,真拿他没办法。罢了,也许这还不是个好时机。 他试探道:「你不想要就算了,还给我就是。」 薛措二话不说就把东西放下,端着衣服出门。 宋忱愣神,是不是生气了,他又没有逼迫对方,而且气得该是他才对吧?还是气他没有告诉他真话……有些失落,过了会儿,宋忱鼓起勇气拿着同心锁出去。 薛措一言不发洗衣服。 「薛措……」 宋忱抱着视死如归的心解释:「同心锁是我娘留给我的,用来做定情信物。」 说完这句话的,他安安静静等着对方的反应。薛措停了动作,声音低闷:「重要的东西要收好,不要随便拿出来。」 ……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想说等他想开就好了,但明明一直在他身边,可每次伸出手戳他一下,他就要害怕得蜷缩起来。 怕他被吓着,可已经等了一个月了,难道还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他迟疑着:「你还没想好吗?」 薛措只说:「不该给我。」 宋忱沉默良久,忽地,他说:「是,不该给你。」 他向门口走去,想起对方的手还停留在凉水中,又侧身冷冷道:「别洗了,衣服我不要了。薛公子,我们以后也不要有来往了吧。」 宋忱走了。 薛措枯坐着,手指僵得不能动。他看着盆里被遗弃的衣物,像看到被遗弃的自己,眼底闪过茫然。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但为什么等到对方真的冷眼相对时,整个人会想被凌迟一样疼。 …… 宋忱虽然那样说,但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他只是觉得自己之前的路走错了,该换一种方式。 他回府后通过任霜找到林衡。 「林叔叔,巧酥节那天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宋忱对对方说。 巧酥节是江宁独有的节日,因为江宁人爱吃点心,每年年底时会专门拿出一天来展览各式各样的点心。实就是互相比拼手艺,最后被大家公认做得最好看最好吃的点心,会在新年时成为每家人桌上的必备之物,这对江宁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宋忱想在那天解开薛措的心结。 这里面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林衡,另一个是楼观雪。 林衡听罢义不容辞:「一定办到。」 巧酥节那天,宋忱提前和楼观雪通了气,携同他去点花楼。 林衡按约定把薛措也带了过来,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因为是见林衡,薛措没有戴帷幔,他神色不太好,恹恹地靠着,心情很差的样子:「林叔,可是有什么事?」 林衡咳嗽一声:「很久没见到主公,今天是江宁的巧酥节,带你出来玩玩。」 薛措皱眉,兴致不高,林衡怕他走,不动声色地引他往自己后面一个方位看。 几次后,才成功引过去,接着,林衡就看见他眼睛被黏住了。 前方宋忱和楼观雪坐在一起,相处得很亲密的样子,看过去的时候,宋忱也正好抬头,两人视线相撞。 第175页 薛措,或者说是谢时鸢,颤抖着手,下意识想去找帷幔,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戴出来,于是彻底僵在原地,周身气息沉得可怕。 但宋忱根本没管他,就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给楼观雪夹菜。 林衡于是感觉到一种死寂,他顶着压力去看谢时鸢,只见对方眼睛通红通红的,有惨澹的死气泄露,好像还咬着牙。 他强装镇定,和谢时鸢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谢时鸢心不在焉,没发现他的异常,把这场相遇当做巧合,自虐一样老是去看前面的两个人。 途中宋忱起来从他身边走过,他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麻木地看着对方。 但宋忱只是经过。 整常饭局下来,谢时鸢如同受了十八道酷刑,浑身脱力。待看两人离去,更不知他是已经逃离,还是下了更深的地狱。 林衡见他目光追随两人,紧遵计划,适时提出:「主公,随属下去感受下江宁的巧酥节吧。」 点花楼下面一条街都摆满了摊子,从摊子的门面,到点心的包装,无一不精美。百花争艷似的,各家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拔得头筹。 林衡也是认真给他介绍着。 走着走着,一边的一对男女突然发出叫声,十分惊喜的样子。 谢时鸢瞥了一眼。 林衡一看就知道什么情况,解释道:「有的人会在一堆相似的糕点里,挑两块塞纸条进去,大都是对有情人的美好祝愿,比较得年轻男女喜欢。」 谢时鸢竟然听了,林衡见状提议道:「主公,要不要去看看?」 谢时鸢只是在走神,刚想摇摇头,却在那片人群中看见宋忱和楼观雪的身影。 他心跳乱了一下,鬼使神差跟着林衡往前走。 过去时,宋忱和楼观雪正在选糕点。 他一动不动盯着两个人。 谢时鸢那张脸放在人群中是很眨眼的存在,他来后一下子就吸引了大伙的目光。 楼观雪瞧见他,唤了一声:「谢公子也来了。」 方才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再伪装的必要。谢时鸢站到宋忱面前,像故意要引起注目似的:「嗯。」 但宋忱没理他。 从这三人站位中,掌柜品位到一丝丝不对劲,眼睛一转,抬手招唿:「这位俊朗的公子,你也来选一块?」 谢时鸢凤目漆黑,憋出三个字:「怎么选?」 掌柜想把热闹变大,引来更多人,他拍拍手:「这样,我把糕点拿出来,你们想选的,一块选,最后看哪两个吃到!」 不等谢时鸢回答,宋忱对楼观雪说:「观雪哥,我们肯定可以。」 作者有话说: 谢时鸢:我不配。 宋忱:没事哒。 谢时鸢:我不配。 宋忱:没事哒没事哒。 谢时鸢:……我不配 宋忱:滚。 谢时鸢:心灰意冷。 宋忱:……滚回来。 第 92 章 掌柜把糕点拿出来,宋忱先选了一个,谢时鸢暗自观察他,打眼看了一圈,随手抓过一个最合眼缘的。 接着楼观雪也选完了。 谢时鸢盯着他的,左看右看,对比后又觉得自己手里的不顺眼了。并且宋忱的眼睛一直都粘在对方身上。 像着魔了似的,他突然不管不顾问「楼公子想和我换吗?」 选好了还要换,这显然是一种很冒犯的行为。楼观雪白髮松散在脑后,温和而有涵养回拒:「恐怕不太合适。」 一般人要是听懂他的拒绝,就应该识趣放弃,但谢时鸢没有,他勾着唇笑了一下:「楼公子是怕被我抢走缘分吗,连这也不敢赌?」 宋忱:「别理他。」 谢时鸢笑意消失。 楼观雪不是会被激到的人,但换不换对他来说都一样,既然他执意如此,那换了也无妨,倒也想看看会怎么样。 他把手里糕点送过去,大大方方的:「给。」 谢时鸢和他交换,盯着的却是宋忱。 三人一同吞下糕点。 谢时鸢在嘴巴里来回翻找,并没找到异物,心逐渐沉下去,只能祈祷宋忱也没有。但老天并没有眷顾他,宋忱先吐出一张纸条,紧随其后,楼观雪也吐出来了,两个正好凑一对。 掌柜拊掌大笑:「两位果然是天定姻缘啊,管他什么魑魅魍魉都阻碍不得!」 三个人心情都十分复杂。 作为魑魅魍魉,谢时鸢脸色难看,后悔又丢人。楼观雪看他将良机拱手让人,含笑不语。宋忱则是为谢时鸢的弄巧成拙无话可说。 掌柜看高兴了,特意送了宋忱和楼观雪礼物。宋忱在谢时鸢的注视下伸手的动作都不太自然。 他拉着楼观雪早早走了,觉得留的时间长有点太伤谢时鸢的心。 落在谢时鸢眼里,就是对他避之不及。他面无表情离开摊子,向两个人相反的方向离去。 林衡从头到尾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惹对方不快。难为他这个岁数还要为主公的姻缘忧心。 为了不让谢时鸢太失意,林衡努力找补,想找回一点希望:「其实也还好啊主公,反正是你选出来的,说天造地设也应该是你们二人才对,别生气别生气。」 谢时鸢停下来,看得林衡后背发凉。 第176页 林衡闭嘴了,本来计划带着谢时鸢再转转,看能不能再遇到,现在经这一出,他肯定没了心情。 然而谢时鸢没有停步,他继续向前,林衡迟疑着跟上去问:「主公还要去哪吗?」 谢时鸢比之前烦恹得多得多:「去喝酒。」 林衡嘆一声,作茧自缚啊。 「属下陪你。」 像是孽缘,都没有提前约好,他们在酒馆喝酒时却又和两人碰上了。 彼时谢时鸢眉眼低垂着,黏黏腻腻的目光映在酒碗中,和月光一样冷清,他越看越消沉,倒一碗喝一碗。林衡喝得也正畅快,他和谢时鸢不同,他刚找回儿女,人生正是得意时。 不知是这家酒馆生意好容易吸引人,还是别的,林衡醉眼朦胧时看见宋忱和楼观雪进来了。 不过他们只来买酒,没有坐下来喝。 林衡去看谢时鸢,却见对方早就注意到他们了。不过他和谢时鸢倒是淹没在客人里,丝毫不起眼。 谢时鸢一直观察着他们。 酒馆里有醉酒的人起来去打酒,走路歪歪斜斜的,路过宋忱边上没留意,撞了他一下,宋忱站不稳,往前栽去。 谢时鸢刚刚站起来,就看楼观雪揽住他。 但他没有停,而是朝着两人走去。 宋忱抓着楼观雪的手站好,冷不丁的,面前战了个大活人,微微一惊,发现是谢时鸢:「你……」 谢时鸢在北疆常喝酒,所以纵然他在这儿喝了那么多,也半点没有受到影响。他稳稳噹噹站着,眉目深沉,口齿清晰,是对楼观雪说的:「好巧,楼公子也来喝酒?」 听不出什么意味,楼观雪回:「我们顺道来买酒,入药用的。」 谢时鸢于是笑了笑:「还以为是你们想小酌。」他示意楼观雪看里面,「既然遇上了,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楼观雪去看宋忱,为这临时的变故徵求意见。 谢时鸢注意到,问他:「会喝酒吗?」 宋忱思索片刻,点头。 「那就过来。」 说罢,也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谢时鸢兀自坐回林衡身边。 宋忱于是和楼观雪跟过去。 他坐林衡对面,楼观雪坐谢时鸢对面,气氛奇怪得有些可怕,但谢时鸢像是不知道一样,慢条斯理给楼观雪倒酒:「不知楼兄酒量如何?」 楼观雪看着温雅,但他有个酒鬼爷爷,从小跟着喝酒,喝的还都是精酒,酒量出其好。他笑了笑,桃花眼装着星辰,谦虚道:「尚可。」 谢时鸢微挑眉:「那我们比比?」 楼观雪微微颔首,仍然是一副端方雅正的样子:「请。」 宋忱和林衡没动,看着二人比拼。 数不清的回合下来,谢时鸢眼神已经有些怔忪,两颧泛着薄红,但楼观雪从头到尾就像没喝一样,清醒自如得可怕。 再喝下去,谢时鸢就要不行了。 林衡拦住他还想继续倒酒的动作,上场解围:「够了主公,你之前就已经喝了好几倍,不能再喝了。」 林衡在谢时鸢手下当差,那股子好胜心也是不愿承认谢时鸢酒量差的,更何况谢时鸢酒量真的不算差,实在是楼观雪太能喝了。 他这话影约透露着,不是我比不过你,而是我已经喝了太多,这才落了下风的狡辩意味。 楼观雪看破不说破。 谢时鸢半青着点,虽然不情不愿,却直接承认了:「看来是你比我好。」 楼观雪不卑不亢:「承让。」 谢时鸢细细打量起他来,发现对方身上的优点不可谓不多,面色冷沉,心里无数道情绪翻涌。 宋忱也在看他,谢时鸢情绪上来了,今天这样已经够了。 让楼观雪喝酒已经是计划外的事了。为了避免谢时鸢继续为难人,他又拉了下楼观雪的手,最后刺激了谢时鸢一下,就道:「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楼观雪很配合,起身道别:「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谢时鸢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宋忱和楼观雪出去,并肩而行。 但走了小段路,宋忱突然顿了顿,他感受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谢时鸢这段时间经常晚上跟在他后面,他已经能察觉到了,现在很敏感。 谢时鸢跟着。 宋忱想了想,停下来对楼观雪轻声说:「观雪哥,谢谢你今天帮我。你先回去吧,我改天请你吃饭。」 谢时鸢今晚喝了酒,气息没藏好,其实楼观雪也发现了,他心领神会,和宋忱分别。 送走他,宋忱漫步走着,一直到池塘边,人少点的地方,停下来在原地慢慢等着。 这次不用他喊,谢时鸢自己就出来了。 小池塘里闪着细碎的银光,涟漪一阵一阵荡漾,像人纷烦的心绪一样无休无止。 他到宋忱面前的时候,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眼尾红润润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黑沉沉地仿佛要把人吞噬。 但宋忱并不害怕,他终于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见到了他这张脸:「谢时鸢,你不装了?」 谢时鸢眼皮颤抖着,没有回答,而是问:「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回家?」 「你很希望我这样做吗?」 谢时鸢沉默一会儿:「他很好。」 很好,所以呢,所以就应该和他一起回家吗?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 第177页 宋忱走到他面前:「你刚才面对他不是很强势吗?为什么在我面前又偃旗息鼓,你的劲儿上哪里去了?」 谢时鸢:「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他。」 真的好嘴硬啊,宋忱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继续发力:「我们在一起,为什么要你来测试,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谢时鸢僵了,好半天,他憋不住问:「你真的要和他在一起?」 宋忱:「你不是说他很好吗?你长得没有他好看,脾气没有他好,抽籤抽不过他,喝酒喝不过他,只会惹我生气,我为什么不选他。」 谢时咬紧嘴巴,死死磨牙。 宋忱这次不安慰他,更加冷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走了。」 「别走。」谢时鸢拉住他。 抓得很紧,生怕把人放走的样子,宋忱停下来,看他想说什么。 谢时鸢回想刚才他说的那段话,发现只有一个可以反驳,他不服气:「抽籤是我抽的,根本不是他,他只是捡了便宜。」 宋忱心里失笑,嘴上却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反正最后是我和他抽到的。」 「凭什么?」 如果想要一个东西,不是幼稚地问凭什么,期待别人给予,而是自己去争抢。宋忱认真起来:「谢时鸢,因为我会选择他,我真的会选择他,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我给过你机会,难道你还想像今天一样,明明是自己的,却非要推给别人吗?」 谢时鸢愣住,他好像经过了很多次的压制,但最后没压住,脱口而出:「不可以。」 宋忱不说话,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你选我。」 谢时鸢终于找回自己的血性,他拉过宋忱,把他深按在自己怀里,像找回了一件丢失已久的宝物,颤抖道:「你只可以选我。」 如果宋忱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表现得和之前的大度不在乎完全无关。他的眼里全是偏执和强硬,哪怕宋忱不激他,他也不会放手的。 宋忱好久没有动弹:「你不别扭了?」 谢时鸢摇头,还给自己找理由:「反正你只说不要和薛措有来往,我不是薛措,我可以。」 他要求:「你下次出去要带上我,我长得也不难看,喝酒也还行,我对你没有脾气。还有……」 谢时鸢顿了顿,把他撤离怀抱,很认真:「对不起……」 回想前半生的荒唐,谢时鸢正式面对那些扭曲伤疤:「我不知道前世的真相,我不知道你们瞒过太后救下来那么多人,我把你们当仇人,恩将仇报。我一直对你冷漠,欺辱伤害你,我陷害宋大人,刺伤他,还和薛霁卿一起算计他。我真的错得彻彻底底,对不起。」 对不起,你和宋大人对谢家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谢时鸢亲上他的嘴唇,明明自己是主动的那个,却摇摇欲坠,有冰冷的泪水落在宋忱脸上:「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我以后都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宋忱舒了口气,为他终于说出来而感到轻松,他细细回吻着谢时鸢,尝到很多很多苦涩的味道,不想让他再苦涩。 因为谢时鸢真的很不容易,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的。 宋忱说:「从来没有怪过你,因为我都知道。」 不应该一切都由你承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争取正文完结。 谢时鸢:笑死,跟情敌比什么也没比过,自取其辱。 宋忱:别说了,全靠我捞。 这算火葬场吗,什么火葬场需要老婆亲自哄啊。 第 93 章 巧酥节结束之后,边关传来捷报——鞑族没有反击的余地,终于灰头土脸递了降书,至此成为大雍附属国,从今年开始纳贡觐见。 谢时鸢和林衡处理杂务去了,只有任霜任邈,楼观雪和宋忱一起庆祝。 头天晚上喝了点酒,第二天宋忱还是去学堂了,但去的有点晚。他没在座位上看到谢盈新。疑惑中,谢盈新的前桌告诉他:「夫子,薛盈被他哥哥接走了,他说他们要回京城了。」 宋忱愣了愣,谢时鸢什么也没和他说啊。 可能之后会告诉他吧,宋忱没细想:「夫子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随后的几天,宋忱都没有看到谢时鸢,去他家找,里面总是没有人。 宋忱郁闷了,难道说他真的抛下自己,不辞而别了?那那天晚上算什么,酒后乱性? 宋忱心凉了半截。 就在他失望透顶时,走着走着,在院子里瞧见个人,心神一动。 还是那棵梅花树,经过谢时鸢那些天的修剪,树养眼了许多,但远不及那个人让人心动。 花朵绽放在谢时鸢肩头,他微微抬眼,琨玉为面,欺霜赛雪,看见他时勾起一抹笑意,霎那间梅心惊破,鹤梦重续。 宋忱愣住没动,他便走到跟前。 「我回来了。」 宋忱:「你去哪了?」 「把盈新送回京城,处理完了些事物。」 他牵起宋忱的手:「薛霁卿不是很好对付,没和你说是不想让你担心。现在都好了,我以后会一直陪你在江宁。」 宋忱拍拍他的肩:「你低下头。」 谢时鸢什么也没问,照做了。 瞧着他乖顺的样子,宋忱拿出送了几次没送出去的同心锁,正正经经挂在他脖子上:「这次不会再拒绝了吧。」 第178页 谢时鸢抚摸着同心锁,失笑:「不会了。」 ——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鸳鸯交颈生死许,一生锁爱,永结同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祝二位百年好合。 尾巴很短很短,早知道不磨叽赶紧写完,都怪今天沉浸在换笔名中无法自拔,有没有在看文的小天使啊,看看我的新笔名,如果能给我个反馈就最好了! 番外兰楚尧和薛霁卿比较刺激,薛霁卿比谢时鸢还会玩。 寥寥无几的小读者们,我爱你们,感谢陪伴,我们番外再见。 番外前尘往事 听说京城出了很大变故,宋萱年关回家时,为了了解谢家真相,去宋忱院子,却意外在树上看到个姑娘。 不知道是什么人,她一身青衣坐在树杈中间,提着酒罈子往嘴边灌,其举止动作丝毫不像普通闺秀的样子,好似轻狂潇洒,可宋萱分明感受到无数伤意。 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宋萱走近些,方便看清楚。 子车柔刚好喝完那坛酒,往下一扔。 宋萱始料未及,他脑子嗡得陷入空白,酒罈在他眼前越放越大。 说时迟那时快,子车柔飞身下来,一把拉过宋萱向旁边闪去,酒罈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应声落地。一切仅发生与分秒之间,但凡再晚一点,宋萱被砸成什么样都不好说。 「不知道躲?」子车柔皱着眉,心有余悸。 宋萱无奈:「我也没想到你会把瓶子扔下来啊。」 花戎国的人粗犷惯了,这在她们那里司空见惯,但这次差点打到人,确实是她不对。子车柔微微抿唇:「刚才没留意树下,对不住了。」 宋萱摆手,不在意她的失误,只对这个出现在他三弟院子的身手不凡的姑娘非常好奇:「姑娘是三弟的朋友吗,我是宋萱,以前没见过你,不知姑娘如何称唿?」 子车柔当时微顿,像是还没适应新身份,自己说话也不熟练:「我是宋忱的未婚妻,出身江宁,唤子车柔。」 此话一出,宋萱愣了很久。 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什么,宋萱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但他很快就这情绪掩藏起来,沉吟着行了见面礼:「原来如此,子车姑娘,在下失礼了。」 子车柔盯着这个面前的白净书生,许久没说话。 此乃初见。 与宋忱订完婚,子车柔就住在了宋府。宋萱和宋忱亲近,他经常去找宋忱,如此一来,他和子车柔见面的次数多了很多。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非要一次次去找宋忱,但人就是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喜欢的事物吸引,做一些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 只可惜有些东西尚未明了,就已经宣布无疾而终。 子车柔和宋忱完婚完得很仓促,那晚大堂鼓瑟吹笙,高朋满座。宋萱在角落里穿过人群去看子车柔火红的嫁衣,怔怔得像丢了魂,有人给他敬酒搭话他也悄然不知。 直到新人被送入洞房,他才仓惶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喝下几壶酒,宋萱只当自己一时鬼迷心窍,以为时间长就好了。 但他没料到会变本加厉,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也许是生来固执,宋萱走火入魔整整三年。喜欢弟妹这种有违人伦的荒唐事,宋萱说不出口,况且宋忱和子车柔感情还很好,期间他们甚至有一个孩子。 孩子叫宋盈,喜欢笑,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更大一些,宋萱没见过小孩子长什么样,也会经常抱他。有时候觉得宋盈和他父母长得不像,宋萱也会摇头否认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 经年累月被折磨着,宋萱既痛苦又深陷其中,他几乎打算自暴自弃了。 直到兰楚尧的出现。 那天宋萱处理完商行的事宜,在路上看见嬷嬷独自领着宋盈。宋盈说有个叔叔把子车柔叫走,在巷子里。 三年里,他还没发现子车柔有什么熟识的异性好友,宋萱觉得不对劲,怕她出事,慌忙赶了过去。 刚走到转角,差一点点出去时,宋萱听到兰楚尧声嘶力竭的质问:「你究竟有没有人性啊!他们害死谢家满门,你却嫁他为妻,想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替仇人延续血脉?」 宋萱呆愣。 「我的事就不劳兰公子费心了。」对面响起子车柔的声音,她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回答,可这也告诉宋萱,兰楚尧真的是在对她说话。 兰楚尧愤怒不已,他颤抖着扣住子车柔的肩:「我不信,我不信你作为谢家最后的后人不想报仇,他们死的有多惨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在等,嫁人生孩子只是復仇的一步对吧,我说过我会帮你,你不来找我,我知道,只是时机还没到罢了。」 宋萱脸色煞白,子车柔竟然是谢家的后人吗……听他的意思,他见子车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兰公子,你想太多了,我有我的生活,我不会打破平静,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涉险。」 如果是平常人听到子车柔的话,可能以为她真的顺从了,但宋萱了解她,她不是这样的脾性,这与她平时完全不同。至于兰楚尧,他从头到尾就不愿意相信,所以此时此刻他们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子车柔只是在伪装。 兰楚尧死死盯着她:「你会回来找我。」 「随你怎么想吧。」 脚步声响起,子车柔出来了,宋萱躲了起来。 第179页 兰楚尧紧接着她离开。 宋萱失魂落魄地站在巷子中,许久没有动弹。 …… 宋萱没有揭穿子车柔。 做不到,他无法想像宋家知道她的身份后,她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宋萱觉得自己分离成了两个人,一方面觉得自己对宋家不忠,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替他隐瞒。 他开始调查谢家灭门的真相,原以为经过宋鸿嘉处理的案子,一定真实公正,但听兰楚尧的说法,似乎不对。 很巧,查着查着,宋昌告诉他赌坊有个人是以前的谢家人。 谢家本该无人生还,却留下一个人,宋萱察觉不对劲,顺着找到谢慈。从谢慈口中,他知道了真相,原来一切都是太后的阴谋,宋家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宋萱难以置信,他一边气愤,一边写密信给子车柔,告诉她谢慈的存在。 子车柔杀了谢慈,那晚,她提刀脸上沾着血,出现在宋萱门外,拿字条对着宋萱,身音嘶哑:「是你写的?」 宋萱没想到仅凭一张纸就能让子车柔怀疑到他身上。 一想到子车柔恨毒了宋家人,他就觉得凄楚,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也同流合污,宋萱点了头。 子车柔问:「你还知道什么?」 宋萱迟疑着,把那天听到的事情,还有对宋家的猜测告诉她。 子车柔听完却摇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萱不明所以。 「谢家人的死和宋家本家没有关系,那全是太后策划的阴谋。」子车柔提起太后,眼底全是血丝,「太后想要谢家军的兵权,她拉宋尚书入局,但宋尚书不肯陷害谢家,没有同意。」 她轻声叙述着,揭开当年的真相。 「太后禽兽不如,她转头找了另外一批人,想跳过宋尚书这边直接处死谢家。这样虽礼法不容,但只要谢家人一死,她掌握着兵权,没人敢诟病。」 「抄家那天,先进去的是太后的人,他们开始屠戮,宋大人得到消息,为了阻止太后的恶行,速速调集了人马,假装幡然醒悟,投入太后手下,把谢家人截走关入狱。」 「我杀谢慈,不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生还的,而是因为他不在宋尚书给我的名单里。」 宋鸿嘉用天牢里的死囚换回谢家众多人生还,子车柔嫁过来以后,他把那些人的藏身地告诉了她。还有那份一对一的名单,有哪些人活下来,子车柔一清二楚。 「那场灾祸中,死得最惨的只有我表哥,他身上流着镇北候的嫡系血脉,太后非要他死不可。宋大人已经用尽手段去保护他,可最后还是没保住。」 原来……如此,谢时鸢……那个天之骄子,宋萱身形一晃,原来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真相。 「那你和叔父,你和三弟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里,宋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子车柔顿了顿,跟他解释了那个契约。 「那宋盈?」宋萱做梦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两人既然清白,又何来的孩子。还里面还埋藏着更多更深的疑问,他头上出了冷汗,一点点追问。 子车柔很迟疑。 宋萱预感还有一件很大的事被隐瞒着,他艰难出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车柔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某种重要的决定:「宋盈……他不是我和宋忱的孩子,他是镇北候的遗腹子。」 「当时永安公主在狱中没有流产,是宋大人找死婴掉包,瞒着太后把孩子保了下来。」 宋萱被这么大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他扶着桌子差点站不稳,惊得像是被雷噼成了两截。 「怎么可能?」 子车柔看着他,眼神复杂。 宋萱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呢喃道:「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日日夜夜和这三人相处,却从未窥见半点风声,可见宋鸿嘉满得有多严实。也必须严实,一旦宋盈是老侯爷孩子的事情泄露,他必定活不成。 况且当年谢家谋反一事已成定局,倘若被人发现宋鸿嘉做的这些事,恐怕整个宋府都要被牵连下马。 宋鸿嘉完全就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赌啊。 「三弟知道……」 宋萱问到一半,戛然而止,子车柔的刀落在了他脖子上。 刚饮过血的刀泛着森冷寒光,子车柔握着刀的手略微不稳定:「我……不能让人知道真相,对不起。」 宋萱愣了,他这才知道对方刚才的迟疑都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知道就得死。 子车柔在颤抖,宋萱看着她却突然笑了:「无妨,做个明白鬼也总比煳涂活着强。」他往前走了两步,搭上她的刀,「我知道留下我是隐患,你始终不会放心。你可以杀我,但子车,我想告诉你,哪怕我活着,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宋萱顶天立地,不是那样的人。」 他闭眼,堂堂正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子车柔看了他很久,随即脱力放下刀,她转身,看不见情绪:「你没有选择告发我,我也留你一命。」 宋萱愣住,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在自己还不知情时,听了兰楚尧的话,以为她要復仇的时候。 他看着子车柔的背影,内心悄然生出雀跃。 宋鸿嘉很快察觉到宋萱的异样。 他早先就对宋萱的悸动一清二楚,碍于种种原因,只能苦了他的心。但宋萱最近不同,他那些阴暗扭曲的腐朽像是被剔除干净,整个人焕发着生机。 第180页 他把宋萱和子车柔叫过去,给宋萱下了封口死令,再三警告他不可说。 其次就是两个人的感情,两相情悦他看得出来,只是…… 「萱儿。」宋鸿嘉当着子车柔的面,「你的情谊,私下无妨,外人面前必须得收着,太过肆无忌惮会让人察觉异样。」 宋萱心虚到不敢看子车柔:「叔父我明白。」 宋鸿嘉点头:「去吧。」 两人出去后对视一眼,相互都被烫到。 宋鸿嘉的意思,是尽管子车柔和宋忱成婚了,但在不影响的双方的基础上,他们两个还可以互相照拂。 一切看起来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风云来的突然。 有人重查谢家的案子,谢慈身死惊动了太后,她顺藤摸瓜查到了子车柔身上。 宋鸿嘉招来子车柔,严肃道:「京城不安全,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宋盈先交给我照顾,你和忱儿以祭祖的名义一起回江宁。」 把子车柔调往江宁一是为了她的安全,二是为吸走太后火力,防止太后发现不对,对宋盈不利。 他有把握保住子车柔,所以宋忱也跟着去。 而宋萱得知自己引来祸事,心中愧疚,主动请缨护送。几日后,他们顺利抵达。 一切都在计划中,但宋鸿嘉没想到祖宅里的元老还有太后的狗。 祭祖那日,宋忱和子车柔本来同乘一辆车,但叔公说平时去的路正在修,要走新路,宋忱不好照看,便让宋萱和子车柔同车。 车走了走着出了意外,与他们断联了。 随后他们就在山上遇到伏击,大批大批的箭破空而来,宋鸿嘉安排的人来不及阻挡。马儿被惊得嘶吼,蹄子狂翻,箭穿过车帘插进车里。 宋萱身体比脑子快,扑倒子车柔用自己护住他。一根根箭羽没入血肉,他闷哼几声,嘴里吐出大口鲜血。 有一只箭正正没入宋萱心口,血滴答滴答落在子车柔眼皮上,子车柔心跳唿吸停止,抖着去扶他的脸,手上沾满血,泪水夺眶而出:「宋萱!」 外面响起打斗声,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平息。 那些死士被抓后齐齐吞毒而亡,护卫聚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去查看两人的情况,就听见一声冲破天际的怮哭。 那是为离去的冤魂发出的痛吟。 宋萱死后,子车柔像变了个人。 她丝毫不惧太后,回京城找到兰楚尧,请求他相助,不仅是为谢家报仇,也是为她此生所爱报仇。 兰楚尧等待已久。 三个月后,子车柔在太后寿宴上策划了一场刺杀。 那场宴会上,太后确实死了。 但她并不是死在刺乱中,是另外一个人,把事情推向了一个完全超出掌控的方向。 是薛霁卿。 兰楚尧的人出手后,他趁乱接过匕首,捅进太后心脏,太后当场毙命,但他犹嫌不够快意,接连在她身上刺下二十几刀。 等人赶来时。太后僵坐在凳子上,浑身上下无数个血窟窿,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薛霁卿身上鲜红一片,做着这么嗜血的事情,他却慢条斯理让人害怕,即便是子车柔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在被扣下之前,薛霁卿先是癫狂地笑了一下,然后面色平淡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血弧喷射,溅到兰楚尧脸上,他呆坐着,为这样的变故长久失去反应。 朝廷大乱。 两位掌权人接连丧生,大臣们不得已从宗士挑出继承者,大雍一夕之间政权更替,鞑靼趁虚而入。 边关告急,但好在新帝迅速聚集被太后搅得四分五裂的寒沙铁骑,谢家军重振威风,六年后打腿了鞑靼,战乱平息。 太后死后,兰楚尧知道了宋盈的身世,他将宋盈收为义子,和子车柔宋忱一起扶养他长大。 宋盈及冠后,他们告诉了他身世,他拿着太后迫害谢家的罪证,为谢家翻案,改名认祖归宗。 新帝登基后一直忙于内务,没空处理边关,鞑靼虽然问题小,但从来没有断过。此时谢盈横空出世,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子承父业,上阵杀敌。 但谢盈没有,他跟着兰楚尧经商,把他和宋萱的产业结合到了一起,发扬光大。 兰楚尧觉得这样很好。 大雍现在安定,宋忱与子车柔互相扶持了一辈子,谢盈健康长大,平安喜乐,谢家其他活着的人也不用再躲躲藏藏。 至于他呢,他终身未娶,偶尔闭眼想起往事时,总有一个场景在他脑海中格外清晰,是薛霁卿自刎时的那一幕。 当时他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杀掉太后,如果不是薛霁卿,恐怕现在每个人的结局都要改写。 他自刎的时候太决绝,也太惊心动魄了,惊心动魄到明明是死,兰楚尧却看见了生,向死而生。 很漂亮的灵魂,若他还活着,一定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吧。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回到今生,开始写薛霁卿。 番外此心照我见月明(薛霁卿x兰楚尧) 薛霁卿是在侯府婚礼上看见兰楚尧的。 子车柔和宋萱回来了,她母亲想让薛舒为二人在京城举办婚礼,谢时鸢和宋忱便从江宁回京,他也趁机和宋忱重新结亲。 婚礼那天两对新人,同一条路,出奇热闹。侯府被妆点得金碧辉煌,红色金色交织,绚烂壮丽。 第181页 薛舒请来的人很多,薛霁卿是其中之一。 他应邀出席,身着鎏金黑衣,穿得不算很华贵,却极有气度,鬓若堆鸦,曲眉点染,端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百无聊赖坐在高位。 有点后悔来了。 耳边喧嚣烦扰,薛霁卿眸光波浪似的漂泊不定,掠过一个又一个人,不知看到哪里,像撞到礁石一样停下来。 那里坐着个人,兰楚尧盯着檯面上鼓掌,颜色深邃明亮,略显散漫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被夜空下的花灯度上一层暖光。他穿的是亮堂的薄柿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独立。 薛霁卿看着刺眼。 他一直盯着对方,兰楚尧若有所感,侧目转了过来。对方似乎愣了愣,然后确定薛霁卿在看他,微微弯腰,嘴角挂着友好的笑意。 真会装。 薛霁卿若无其事撤走视线,没记错的话,就是他一直帮着谢时鸢和自己作对。所谓的友好都是假象,兰楚尧眼底全是敬而远之的牴触。 不知想到什么,薛霁卿轻轻歪头,又看见兰楚尧身边有很多人跟他热络地搭话。他这个人似乎很混得开,什么样的人都能和他扯上一些关系。 薛霁卿见他迎来送往,其实兰楚尧自己从来没有主动动弹过。 他叫来刘公公,对着他吩咐了几句。 很快,有人把调查到的事情告诉他。 薛霁卿低垂着眉目,在阴影中显得暗沉,不自主摩挲手指,一直等到婚礼结束,他注意到有几个贵公子把兰楚尧叫走。 他起身,拿过刘公公手里的灯笼,淡淡道:「今晚朕不回宫,不必跟着。」 薛霁卿喜怒无常,刘公公不敢多言,他道了句是,看着对方走入纵深的走廊,不知要去哪里。 …… 婚礼上没玩尽心,几个贵公子撺掇着要找乐子。兰楚尧今夜心情甚悦,不想拂了众人兴致,随他们一同前往。 几人拉着他进了暗栏。 暗栏只对有身份等级的人开放,专属上层阶级的销金窟。为了满足贵人们猎奇、追求的刺激的心理,里面玩得很变/态,从淫/乱奢靡到残忍血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兰楚尧没来过几次,但对此并不陌生。 他们被引进二楼包厢,那个黄金位置可以将下面的圆台看得清清楚楚。 今夜的狂乱已经开始,圆台上摆着一只巨大的黄金围笼,被一张朦朦胧胧的红纱幔盖着。欲拒还迎,犹抱琵琶半遮面,引得众人想遐想联篇。在司仪鼓动下,身边的人变得兴奋狂躁。 兰楚尧将袖子捲起来,稳稳噹噹放着,勉强装作被调动了心绪。 司仪没有拖太久,红纱扬起,里面的情景暴露无遗。一个少年被人按着,背上白皙,却被人用墨笔一点点描摹出痕迹。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屈辱,眼泪欲落未滴,凄楚可怜,勾得人心驰神往。 兰楚尧盯着笼子,看似聚精会神,实际早就不知想到了哪里去。 下面已经换了下一轮。 这个姑娘是被绑上来的,她走着走着松了绳子,突然往台下跑去,喊着救命,像是被强行拐卖来的。 有人出来解救,她被买走后,却换了副嗓音,娇媚动人,唤得人骨头都酥了:「谢谢大人。」 原来都是把戏。 兰楚尧微微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看周围的人没注意自己,他眯着眼睡了一会儿。 大概过了一柱香功夫,他被厢房巨大的震盪声惊醒。兰楚尧皱皱眉,又是在玩什么?这么扰人。 睁眼后,只见又一个小倌爬到了脚边,他长得一副好相貌,颜如渥丹,顾盼生姿,身段纤细,柔婉娇媚又带着点少年的英气,说一句人间尤物也不为过。 他抓着兰楚尧的衣角,目露惊恐:「公子救命!」 不是吧,同样的花招耍第二次就不好看了。兰楚尧俯身勾着他下巴让他抬头,还算有些耐心:「公子救不了你的命,你找别……」 话未完,兰楚尧看清那少年的眼睛,愣了愣。他扶着对方的手抖动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小倌看出他的犹豫,卖力求救:「我很听话,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救救我,我是被抓过来的,我不想在这这里!」 兰楚尧突然问:「你是哪里人?」 「宛平。」 宛平,兰楚尧把这两个熟悉的字咽入喉咙,吩咐小倌:「起来,别跪着。」 小倌胆怯站起:「公子你要买下我吗?」 兰楚尧没回,问:「叫什么名字?」 「遮月。」 遮月期待地望着兰楚尧,可他问完后又不说话了,让遮月干站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跑进来道歉,说冲撞了贵人,要把遮月带走。他去拉遮月,兰楚尧却突然开口:「人我留下了。」 那人慾言又止:「他不是我们……」 兰楚尧掏出一叠大额纸钱:「够吗?」 那人看到上面第一张明显一震,当即取了钱,一改口风,谄媚着告退:「够够,贵人你慢慢玩,小的就不打扰了。」 兰楚尧站起来,正好藉机和几位公子告别:「那兰某就先不陪几位了。」 几人心照不宣投来暧昧的视线:「没想到最先把持不住的是兰兄,这么个尤物,你今夜可有福了,哈哈哈哈哈,好好玩。」 兰楚尧点头,带着遮月走。 第182页 出去的路上,兰楚尧还在想怎么安置这个人。刚才看遮月和他娘眼睛相似,又都出身宛平,一时心生怜惜买下他,现在却有些后悔了。 「不用跟着我,你现在是是自由身,想去哪就去哪吧。」兰楚尧想了想,这么说。 遮月眼中蓄泪:「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公子你留下我吧。」 兰楚尧作出为难的表情:「我身边不缺人,方才只是为了离席顺手推舟。」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的很多。」遮月生怕兰楚尧丢下他,脸色晃白晃白的,「求求你了,留下我吧。」 蒙蒙月色下,遮月丹铅其面,他咬着嘴唇半低头,那微微颤动的唇瓣,多了几分可欺之感。双手交叠,柔弱无助。仿佛一朵风吹就倒的精緻花朵,只是站着就足以让人心生邪念。 这样的作态,放在身边没人能想到他还有什么作用。 兰楚尧好奇问:「你还会做什么?」 遮月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般轻轻扇动,怯懦不安:「我会弹宛平曲,唱谣还有跳舞。」 兰楚尧静默片刻,突然朝一个方向抬步:「跟我走吧。」 遮月亦步亦趋跟着他,兰楚尧把他带到一个空旷的宅子里,给他留了几张银票:「你以后就住这里,可以拿钱请人,我可能偶尔来一两次,你只给我弹个曲就可以。」 遮月点头:「知道了,谢谢公子。」 安顿好他,兰楚尧便离去,遮月放松下来,动动筋骨洗漱回房。 大概过了一个月,兰楚尧都快要忘记遮月的时候,他第一次来了这个院子。 到的时候,遮月一派闲散地在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没发现他。兰楚尧走近,瞧见对方正闭眼抓冬枣吃,面前吐了一堆核。 他嚼完一个后极其随便地吐到地上,下巴扬得高高的,微眯着眼,这般从容自得的姿态,哪里还有那晚胆小的痕迹。 兰楚尧似笑非笑,咳嗽出声。 遮月吓了一跳,他腾得从椅子上起来,看见兰楚尧瞬间就低下头,谨小慎微:「兰公子,您来了。」 兰楚尧绕到椅子前坐下,顺手拿了个枣,评价道:「最近日子过得不错。」 「拖您的福。」遮月偷偷看了他一眼,没看出生气的迹象。 「行了。」兰楚尧没有戏弄他的意思,「不必在我面前装,也用不着刻意讨好我,你平日什么样就表现出什么样,去拿琴吧。」 遮月灰熘熘拿琴出来,照着记忆给他弹了一曲。 被兰楚尧拆穿后,他果然多了丝真实,具体表现在兰楚尧说他弹得难听时,他翻了个白眼。 兰楚尧眯眼:「胆子大了不少啊。」 遮月以为他要翻脸,脸色一白,作势要跪下。 兰楚尧拦住:「就这样,挺好的。」 遮月脸色变来变去,弹完曲也不干什么,一副期待他走的模样。 兰楚尧这次只给了他一点点钱,因为下次来的时候间隔很短:「我过两天来看你跳舞,希望能表现好一点。」 遮月把钱随手摆着一边:「知道了。」 事实上遮月舞跳得并不好,他琴弹得好,就是不知道兰楚尧为什么觉得不好听。 两日后,兰楚尧真的来了。 他不是清醒着来的,好像结束了什么应酬,喝得醉醺醺的,酒意上脸,脑袋昏沉,不过步伐还是稳的。 遮月把他扶上床,他显然对兰楚尧来的逐渐勤快的频率感到不满,动作并不温柔。 兰楚尧眼神迷濛,颐指气使命令遮月:「给我跳舞,你还没跳舞。」 番外此心照我见月明 遮月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可不想给一个醉鬼跳舞,不跳,要跳你自己跳。」 兰楚尧被冒犯:「不听我的命令,大胆。」 遮月眯起眼,他出门从院子里捧了团雪花,回来后二话不说全塞进兰楚尧的衣服里。冻得他直打哆嗦。 人老实后就不说话了,遮月看了他两眼,去熬醒酒汤。 回来时,兰楚尧已经睡着了,他四肢蜷缩起来,被子就在一旁也不知道盖。融化的雪珠湿答答贴在胸口,温度没有降下去,皮肤还发着红,温度有升高的势头。 这样下去,明天得发烧。 遮月打了个呵欠,好心把主卧让给他,自己回了客房。 次日,兰楚尧扶着沉甸甸的额头醒来,他唿吸湿热,浑身都是热汗。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兰楚尧拾起昨天一点记忆。 喝了个酒而已,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起身,兰楚尧去客房找遮月,不守着他,估计是在一旁偷闲。 兰楚尧面无表情推开客房门,果不其然,那人正唿唿大睡,对响起的动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把人拽起来:「看看现在都几时了,你平时都这么睡?」 遮月被吵醒,眼睛怔忪,深处划过一丝冷意,兰楚尧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 他打了个呵欠,翻身继续睡:「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要是还不舒服就喝一点。」 瞧这副不把他放眼里的姿态,兰楚尧气笑:「当本公子的钱好赚是吧,我来一回,你就这么招待我?」 生冷的语气赶跑遮月的睡意,怕兰楚尧真生气赶他走,遮月下了床,不情不愿:「公子有什么吩咐?」 兰楚尧一顿,也不说有什么事吧,就是他现在难受着,对方却这么舒坦,他心里不高兴。 第183页 「我饿了,去街上买菜,做饭给我吃。」 遮月为难道:「公子我不会做饭啊。」 兰楚尧与他大眼瞪小眼,属实没想到:「那你这几天吃的是什么?」 「用你给的钱去街上买的。」遮月声如细蚊,看起来有些畏缩。 兰楚尧有些烦闷:「那你去给我买份饭。」 许是看出他心情不好,遮月不往枪口上撞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就去。」 等了下半个时辰,遮月提着饭盒回来。昨夜下来雪,他出去后身上粘了冷霜,透着寒意。 兰楚尧拿过饭盒,把饭菜摆开,他发现遮月买了两份,装作不知道,不招唿遮月,独自一人享用。 遮月一早起来就去买饭,现在连个热乎食都吃不到。他站着忍了忍,犹豫问:「公子你一个人吃不完吧?」 兰楚尧似笑非笑:「要不你替我分担点?」 遮月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可以吗?」 兰楚尧:「坐下。」 他是捡了个什么人回来,看起来娇弱可期,实则满身反骨,兰楚尧摇摇头。 遮月吃饭的时候,他不动身上观察对方,眼睛眯了眯。 和主子吃饭,没有一点扭捏不习惯,动作甚至堪称优雅,养得细皮嫩肉的,明明很骄横却会假装卑微,而且还不会做饭。 该不会是哪家的公子从家里逃出来的吧? 「公子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兰楚尧回神,若无其事:「先前忘了问,你家住宛平,怎么会跑到京城,又是怎么进入那种地方的?」 遮月停了筷子,衔泪欲滴:「我爹和我娘是村里的农户,当年我爹看我娘貌美,强娶她生下我。后来我娘死了,他又有新欢,我不想待在家里,跑出来不小心被人卖到京城了。」 兰楚尧嘴角一抽,不知信没信:「那你挺可怜的。」 又不是真心安慰,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遮月眼泪啪嗒啪嗒掉,他腾地站起来:「像公子这样的人,才不会懂。」 不等他回答,遮月越说越伤心,哭着跑出去:「我不想吃饭了,等你吃完我再来收拾吧。」 兰楚尧看着一桌子的菜,罕见地陷入沉默。 没吃几口,头实在疼,兰楚尧皱着眉放下筷子,打着喷嚏回去找大夫。 回家后,他顺便找来管家,告诉他遮月的信息:「去查查这个人。」 万一是什么要紧的人,别因为他一时任性给自己添了麻烦。 一个身世简单的人查起来十分容易,管家还特意让人在宛平找遮月的父亲认人。毕竟夫人的老家就在宛平,有人手,查起来方便得很。 七天后,结果送到兰楚尧手里。 就是像遮月说的那样,而且他父亲对他的态度,比他说的还要糟糕。 兰楚尧再次陷入沉默。 晚上,他带了一盒银子到别院,进门时还特意朝四周看了两眼。兰楚尧脸色复杂,怎么还真有点金屋藏娇的味儿。 顾不了那么多,兰楚尧推门进去。 没有想到,遮月在跳舞。 夜幕低垂,皓月轮空,铺满雪花的院子变成他的舞台,星星为他点灯。轻盈的舞姿卷着飘雪,又如银河般流泄,一舞终了,遐想连篇。 兰楚尧拍了拍手,赞赏道:「好看。」 遮月小声喘着气,望见他时捏住衣角,有些拘谨地行礼:「见过公子。」 兰楚尧盯着他看了会儿,不得不说,遮月确实长得好看,他娘肯定也不会差,难怪会被那种人看上。 还以为他是哪里的小公子,谁知真的是个小可怜。所谓的乖张不训,可能也只是为了掩盖骨子里的害怕不安吧。 兰楚尧抱着盒子踏步而来,咳嗽两声,直言道:「那天,没把你身世当回事,对不起。」 他琢磨着一会遮月回答后,要怎么把钱给出去显得不那么轻视对方。倒不是不想给别的补偿,主要是兰楚尧只有钱,很多很多钱。 遮月却问:「公子你风寒还没好吗?」 他低着头,看起来有些自责:「是不是我那天没有照顾好你……我太困了,搬不动你我就睡了,害你生病,对不起公子。」 兰楚尧半天没说话,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语口才这么差,把盒子打开递过去:「没怪你,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还在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谁知遮月看到钱后毫无徵兆朝他扑过来,揽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公子你是个大好人,除了我娘,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兰楚尧被撞得后退两步,他微微瞪着眼,既没有抗拒这个拥抱,也没有回抱。 等遮月撒开手,他才感觉有些不对劲,后知后觉提醒:「你别这么随便抱我。」 他可是从来不让陌生人近身的。 遮月眼里闪过疑惑,但还是顺着他的意:「好吧,以后不会了公子。」 兰楚尧又觉得是不是他想太多了,而且遮月刚刚才说他好,接着就给人家一棒不好吧。 纠结了两秒,兰楚尧说:「算了,你抱吧。」 但是遮月不抱了。 他眨着眼,兴沖沖说:「公子,我这两天学了做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 ……还是个好学的人呢,兰楚尧思索片刻:「我想吃宛平的云吞。」 遮月啊了一声:「我不会啊。」 第184页 是不是对刚开始学的人来说太难了,兰楚尧换了个:「那面条?」 这个总不难吧。 但是遮月依然摇头。 兰楚尧闭嘴了,他怕伤了对方的自尊心:「那你会什么?」 「……粥?」遮月吞吞吐吐。 沉默。 兰楚尧:「你故意逗我吧?」 遮月快哭了。 兰楚尧暴躁:「去做。」 * 兰楚尧没发现,自己来别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很奇怪,他在外面一直以八面玲珑的老狐狸自居,圆滑到几乎没有什么稜角,从来不会外显自己的脾气。 但遮月就是有一种神奇的本事,能不知不觉中把他惹毛。 兰楚尧觉得他这一辈子生过的气也没有这段日子里多,相应的,他的包容心也在翻倍增长。 比如现在。 不知道是不是对遮月太好了,他越来越蹬鼻子上眼,买来的橙子竟然想让兰楚尧给他剥。 兰楚尧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当场拒绝,然后两个人在那生闷气。 兰楚尧没忍住,问遮月也是问自己:「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啊,从我来别院,你都没有好好伺候过我。让我给你倒水,盛饭不算,还想让我剥橙子,这橙子还是我买来的呢?」 遮月于是又伏低做小:「不想剥就算了,我自己剥不就行了,干嘛说我那么多。」 看样子很识时务,但仔细一听,全然不对劲,他自己剥不才是正常的,这么一说倒显得是兰楚尧不对。 兰楚尧瞪他。 遮月立刻道歉:「我错了公子,你是主,我是仆,我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你对我好。」 兰楚尧噎住,是这个理,但遮月一说,为什么感觉怪怪的。 没等他想明白两人的关系,家里的僕从找到他,说谢时鸢找他出去游玩。 兰楚尧挑眉,谢时鸢大整天沉溺在温柔乡里,日子别提多幸福,今天怎么想起他来了。 他收起纸条,问遮月:「带你去个地方,去不去?」 好像这一个月都没见遮月出去哪里玩过,毕竟是被卖到京城的,人生地不熟,应该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那就带他出去走走吧。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如果再细细写他两个的故事,番外就写不完了,所以节奏变快了点,毕竟是副cp,我还是挑重点剧情写吧。 番外此心照我见月明 约的地方在一家新开的瓦舍,专供休闲游玩的。 兰楚尧带遮月到的时候,谢时鸢和宋忱正靠坐在一起说话,两人挨得极近,亲密无间。 和遮月一起坐下,兰楚尧笑眯眯问:「二位怎么有空想起我来了?」 谢时鸢:「宋萱开的新店,带你来捧场,一会儿他和子车也会过来。」 前世兰楚尧和子车柔相交甚深,但今生他们还不怎么认识,谢时鸢和宋忱有意让他们接触接触。 兰楚尧啧了一声:「成婚的人就是不一样啊,你们这一对对的,显得我多孤苦无依。」 但他分明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谢时鸢注意到遮问,挑眉问:「这位是?」 兰楚尧正嗓:「一个朋友。」 「我是他的僕人。」遮月同时说。 兰楚尧也没管。 谢时鸢点点头,旁边宋忱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他转头,用两个人能听到的话问:「怎么了?」 宋忱盯着遮月,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 谢时鸢于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遮月,胆怯脆弱的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 子车柔和宋萱姗姗来迟。 六人先是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宋萱带他们看了一下各个地方。 兰楚尧平时做生意,需要接待的人比较多,这瓦舍打造得不错,很有用。他听得专注,时不时附和宋萱几句。 还躬身体验了一些。 几个人混入瓦舍,很快吸引了客人的注意。 六个人里,有四个人结对,两外剩下兰楚尧和遮月。遮月不抬头的时候看着不很起眼,亦步亦趋跟在兰楚尧身后。众人不把他当回事,纷纷把目光投向兰楚尧。 等兰楚尧和遮月单独站在一起时,有人上前跟兰楚尧讲话,有姑娘有公子。 宋萱瓦舍里接待的人格调并不低,有亲近之意,但不会盲目唐突,其实这些人来的时候都十分有礼。 但遮月都给挡了回去,给的理由是同一个:「我家公子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 兰楚尧也没有阻拦。 来往的客人都有头有脸,见兰楚尧不出面,只让个僕从对付他们,纷纷被气走了。 后来一个人也不过来了。 兰楚尧走到遮月面前,好整以暇问:「挡他们做什么?」 遮月道:「他们看你的眼神有别的意思,我看出来了。」 「我也看出来了。」兰楚尧不以为意,「不过只当交个朋友,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我从来不挡。」 以为他在炫耀,遮月不太高兴,闷闷的。 兰楚尧一顿,察觉到什么,心里闪过个猜测。他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试图张口,遮月却先一步扭开脸。 兰楚尧眼睛一闪,没再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兰楚尧又待了一会儿,跟谢时鸢和宋忱告别。 第185页 遮月这回乖乖低头跟着他。 身后,宋忱看着遮月的背影,想起刚才看见他的第一感觉,问谢时鸢:「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遮月很熟悉?」 谢时鸢沉吟道:「本来没有感觉,但你扯我袖子后,我留了个心眼,慢慢注意到了。」 他和宋忱对视,两人在对方眼中得到一样的答案。 谢时鸢眸色有些深沉:「谁知道他们是这么搅和在一起的,兰楚尧还让他上桌吃饭,怪不得遮月这么从容不迫,原来是他。」 宋忱:「要不要提醒兰楚尧?」 谢时鸢揽着他,摇头:「听天由命吧,说不定下次带着真人来吃饭呢。」 宋忱想到那个场景,觉得好笑。 明明看起来是两个天不配地不配的人啊。 兰楚尧和遮月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在前面,眼睛没有往后看,但心一直在后面。 很想知道遮月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内心又有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让他不敢回头。 回去后,遮月也没和他说话。 兰楚尧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对我……」 「公子我累了,想先去休息。」遮月打断他,朝房内走去。 兰楚尧这个时候又不饶人了,他冷脸拽住遮月:「回来,不说清楚就不准休息。」 遮月于是闭起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就是想问我对你是不是有那种心思吗,是啊,我告诉你了。怎么样啊,可以了吗,可以的话我要去休息了。」 兰楚尧一呆,没想到他就这么干脆地交代了 ,他僵着松了手。 一不留神,遮月已经跑远了。 手心还有遮月留下的余温,兰楚尧嘴里嚼着他说的几句话,神色莫变。 几天后,兰楚尧再次来到别院。 遮月待他一如既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兰楚尧心里止不住的怪异,终于在遮月拿东西时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他反应很大的,欲盖弥彰:「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身边不缺人,劝你不要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遮月翻了个白眼:「公子,我只是拿个杯子。」 他也不想碰到兰楚尧,谁让他的手一直横在盘子里,不碰到不行呢。 兰楚尧:「哦,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别误会,公子。」遮月端着茶杯喝了两口水,嘴唇上沾着水渍,显得润泽有光。 兰楚尧错开目光。 过了会儿,他表情五彩纷呈:「其实你对我的感情根本不是那样对吧,你只是想找一个人对你好,恰好本公子对你好,你就混淆了?」 说罢,不知道有到底是为了说服遮月还是自己,还点了点头。 遮月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就是你说的那样,公子说的都对。」 兰楚尧一拳打在棉花上,脾气断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他脸色变了变,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遮月认清现实,已经放下了。 他吐着气:「知道就好。」 之后的日子,兰楚尧找遮月的次数少了许多。但他每来别院一次,心底就会怪异一分。 因为遮月对他的态度太自然了。 兰楚尧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左右,整个人状态都不好。 一直到贵公子们再邀请他去暗栏玩,兰楚尧还有些魂不守舍。 还是原来的位置,兰楚尧握着椅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似再看台下,实则在回想他和遮月的初见。 有公子正好凑过来,一脸好奇相:「哎,兰兄,上次那个小倌,用着怎么样?够不够带劲儿?」 兰楚尧看了他一眼,懒散地打了个呵欠,说话半真半假:「不怎么样,没碰过。」 那公子一脸震惊:「什么,你没碰过,为什么?!」 「没兴趣。」兰楚尧有些倦怠。 公子不可思议,他想起遮月那副蛊惑人心的样子,可惜道:「那小倌一身媚骨,要是能和他一度春宵,必然十分销魂。」 「你要是不为所动,不如把他让给我?」公子眼中闪过变态的痴迷,他在圈子里名声并不好,被他弄残的小倌不在少数。 兰楚尧突然冷眼看着他。 公子一愣,他从来没在兰楚尧脸上看到这么有寒意的神情。心里顿生危机感,公子不是傻子,当下就机灵地改了口:「是我说错了,兰兄的人即便不碰也不是我们能肖想的。」 见兰楚尧没反应,他尬笑着。 「哈哈,兄弟敬你一杯,给您赔个不是,兰兄别见怪。」 兰楚尧这才接过酒杯,淡淡道:「下次不要再拿他开玩笑。」 公子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触了他的眉头,他心思一流转,恭维道:「原来是我不知趣了,想必那位公子有独特之处,在兰兄这里排上了号。」 言语中,对遮月的称唿,已经从那个小倌变成了公子,原想捧一捧对方,让兰楚尧消气。 但兰楚尧的脸色不知怎么变得微妙。 这时旁边另外一人不长眼大笑:「哈,恐怕不只是排上号,兴许我们兰兄是把人放在心尖上不捨得碰呢!」 兰楚尧骤然起身,冷冷道:「胡说八道什么?」 那人愣了,似乎不明白开个玩笑对方为什么反应这么剧烈。他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平白被兰楚尧落面子,心里也不痛快,和兰楚尧吵起来:「怎么胡说八道了,你这么维护人家,把人当宝贝疙瘩了吧!还装不在意,不是,你自己搞不清楚骂我们做什么?」 第186页 气氛僵持,兰楚尧似乎被戳中心事,脸色不好看。 那人是个喜欢看好戏的,遇到感兴趣的事,也不记仇,他拉兰楚尧坐下:「兰楚尧,我把你当兄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现在十分不对劲,别以为你多么讨厌那小倌,兄弟告诉你,你犯相思病啦!」 …… 砰砰—— 兰楚尧来到别院时,还是晕晕乎乎的,他明明可以自己打开门,却硬是要闹出大动静,等着人来。 「谁啊,来啦!」 遮月声音嘹亮,慢慢往门口走。 没有人回答。 遮月以为是谁呢,一推门,发现是他,眼睛瞪了瞪,接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是你啊公子,快进来吧。」 兰楚尧跨进来,遮月没什么意外或欣喜的情绪,去拉门锁。 刚扣好,兰楚尧突然发疯,一声不吭拽着 他的手腕往屋里走,劲儿大得像拉牛,扯得遮月生疼。 遮月刚想问他要干嘛,又察觉到对方身上的低气压,只得缩了缩脖子,眼睛红红的,憋屈问:「公子你怎么了?」 兰楚尧像是上演话本里很狗血的男主角,把他扔到榻上,冷眼扣住他的双手,按在头顶:「你犯错了。」 番外此心照我见月明 遮月不敢动,他眨巴了下眼:「我犯什么错了?」 兰楚尧咽了咽口水,没说话。 他一手锢着遮月没松开,另一只手去扯腰带,扯下来后绕了几圈,往遮月腿上抽了一下:「你自己想。」 他按着遮月的时候,遮月没什么反应,但这个带有强烈意味的动作,却让他挣扎起来:「你干什么呀。」 兰楚尧意味难明:「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遮月停住,他抖了抖睫毛,轻声问:「所以你现在是想做什么?」 遮月不算矮,但他身体纤细,没什么力量,被兰楚尧按着的时候,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但兰楚尧作为持刀人,自己手也是抖的,他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去摸遮月的脖子,深吸着气:「我想验证一下,这病是不是真的。」 明明他才是主宰者,却好像被强迫了似的,遮月被摸得瑟缩了下,手指蜷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兰楚尧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兰楚尧分开他的膝盖,手想继续向下深入,忽地,一只簪子抵着他的喉咙,那尖尖的尾部戳得他有些刺痛。 他低头一看,发现遮月束着的头髮不知何时散了下来,手持髮簪,对着自己的命脉。 遮月的眼尾有些红,髮丝上的气息瓢过来,沾染了兰楚尧,他轻轻皱眉:「你不愿意?」 兰楚尧反思是不是自己动作太快,吓着他了,可遮月突然笑了笑,握着簪子,动作极其灵巧滑入他的领口。 激颤一瞬间涌上头皮,兰楚尧隔着衣服握着簪子,瞪眼看向遮月,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你……」 遮月眨眼,好不无辜:「怎么了?」 兰楚尧耳垂红了,他突然意识到不是遮月招架不住,是他。 犹豫了几秒,他松开遮月,哑巴似的帮遮月整理起衣服。 遮月有些伤心的样子:「为什么停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小倌,嫌我不干净?」 兰楚尧憋了憋:「没有,只是觉得不能那么直接。」说着还补充道,「我们应该先培养培养感情。」 遮月突然靠近,伏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要做吗?」 充满暧昧,又直接的挑逗,兰楚尧懵了一下,然后刚刚泄气的心火腾得一下又冒起来,看着遮月钩子一样的眼神,浑身燥热。 喉咙滚动了一下。 遮月贴着他,两人接触的地方不自觉地战慄起来,兰楚尧唿吸乱了几分,突然发现自己拿捏不住遮月的想法。 他久久不回话,遮月失了兴致,退回去打了个呵欠,下榻准备回去睡觉:「算了,公子没出息,我不跟你好了。」 「回来。」 一只手扣住遮月,兰楚尧的眼神变得有些可怖,他把人打横抱起,朝内房走去,语气变懒散: 「公子我可不是柳下惠。」 …… 黑暗中响起啜泣,遮月忍着不适,声线颤抖:「公子,你验证完了吗?」 兰楚尧抓回他的手腕,俯身埋在他脖子里,凑到耳边,唿吸急促:「公子我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 …… 第二天下午新来,枕边没有温度,兰楚尧不在床上,身上被清理过,没有粘腻的感觉。遮月懒得再伪装,他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恹恹地闭上眼。 没过多久,兰楚尧回来了。 他掀开帘子,和遮月不同,他满脸惬意,整个人神清气爽,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舒坦气息。 抱起遮月,在他发顶吻了吻:「给你买了东西,起来吃点。」 遮月窝在兰楚尧怀里一点不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要他剥好餵到嘴里。 换作以前,兰楚尧只会觉得嫌他烦人,但他现在乐在其中,他打趣道:「你天生就是被人伺候的命,这么娇贵,谁家养得起?」 遮月往他怀里靠了靠,一脸平静:「别人养不起,公子你养得起不就好了。」 兰楚尧被哄高兴,抱着人不撒手:「公子能养你一辈子,保你衣食无忧。」 第187页 说着,想起遮月整日足不出户,又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玩,天天在院子里,人都要发霉了吧?」 遮月掀起眼皮:「发霉你就不要我了?」 「哪敢。」兰楚尧低语:「小祖宗,跟了我,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想逃都逃不掉。」 遮月的脸色难以名状,兰楚尧又问:「想去哪玩?」 遮月淡淡道:「不想出去,没劲儿。」 兰楚尧顿了顿:「今天确实没劲儿,改天再安排。」 「随便吧。」遮月说。 改天改得毫无期限,兰楚尧刚刚开荤,哪里能消停,遮月一天比一天累。 某夜里惹了遮月生气,兰楚尧还想再入床帐,被他一枕头打了下去。 兰楚尧咬牙。 不让上床,兰楚尧只能禁慾三天。 倒是有好处,遮月的身体养好了,兰楚尧琢磨着带他去踏青。 遮月好像一直不爱出门,等到出发那天,他是被兰楚尧硬拉上马车的。也不知道这么个性子,是怎么敢从宛平跑出来。 车上,遮月兴致缺缺。 兰楚尧揽着他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捏着遮月后颈把脸贴过去。 双唇相贴,兰楚尧先是像火焰炽热,然后慢慢的,又像春雨柔情缠绵。退回去的时候,他额头抵着遮月的额头,唇角还有未断的银丝。 遮月脸色潮红,眼里还有湿润的泪光,喘不过气。 兰楚尧狐狸眼微微眯着:「公子又不是你见不得人的小情人,伺候了你这么些天,就让你出来陪我玩一趟,怎么还不高兴?」 遮月瞧了他一眼:「没不高兴。」 怕他不相信,遮月又主动凑上去,献上香吻。兰楚尧却把他抵在车窗边,低头去咬他的锁骨。 两人在车上你侬我侬,来回折腾好一阵儿,终于到地方了。 兰楚尧壕无人性,在京郊外有一处庄园,依山傍水,占地极广,站在阁楼上,可以将后山的景色尽收收入眼底。 取来小舟,兰楚尧和遮月上去。 午后阳光正好,水面波光粼粼,扁舟载着两个人,好像进入宁静的画卷,缓缓驶向远方。 闲暇时,兰楚尧拉着遮月的手,在水上写他的名字,喃喃道:「遮月,你的名字真好听。」 说罢,他脸色一变,这不会是暗栏里那些人取的吧? 刚要问,遮月随口道:「我娘取的。」 兰楚尧松了口气,他想起一件事:「我的名字也是我娘取的,她姓楚,是宛平的商人,你听说过吗?」 遮月心说何止听说过,我可是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不过他面上不显,问兰楚尧:「是宛平楚家?」 楚氏是有名的商人,作为宛平人,没人不知道。 兰楚尧点头,他像遮月袒露身世:「我爹是礼部侍郎。」 一说礼部侍郎,作为宛平人,就该想起这段故事来了。 ——别看兰侍郎现在身居高位,其实他当年是个穷小子,是楚小姐看中他,一路扶持,他才有机会考取功名,青云直上。 兰侍郎不是忘本的人,他做了官以后立马就把楚小姐娶到了京城。 但很可惜,他与楚小姐之间并非圆满的结局,最开始他们感情是极好的,楚小姐到京城不久就有了兰楚尧。 几年之后,兰侍郎忙于朝事,对楚小姐的关心少之又少,楚小姐在京城没有熟识的人,多愁善感,后来只留下一些产业给兰楚尧就香消玉损了。 兰侍郎府中本就只有楚小姐一人,她逝去后也再没有续弦。 因为母亲,兰楚尧和父亲的感情不算很好。 遮月什么也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想和兰楚尧讨论起他的身世。 兰楚尧看着遮月,眼神复杂:「其实我当初是看你和我娘有些相似,才……」 遮月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不重要公子。」 兰楚尧抓住他的手,按在心口:「你跟了我,我不会像我爹一样始乱终弃,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上。」 遮月眼睫颤了颤。 兰楚尧只当他不好意思,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髮:「怎么办,公子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小舟停泊,兰楚尧带他上岸。 兰楚尧很有闲情雅致,要和遮月一起垂钓,他调好鱼竿,进去拿饵料:「等着我,钓了鱼我晚上做给你吃。」 遮月手里握着鱼竿,垂眼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身边一道黑影跪下。 许多日子待在别院,积累了太多事情要处理,遮月听着黑影的汇报,手指点着鱼竿,漫不经心下达一道道命令。 等兰楚尧回来,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刚才怎么好像看见有人在?」兰楚尧有些疑惑地看向四周。 遮月平静道:「看错了吧。」 也是,除了他和遮月,这里哪有别人在。兰楚尧打消疑虑,弄好鱼钩,上前环住遮月。 两个人紧密相贴,遮月感受着他的体温心跳,被他身上清列的气息笼罩。兰楚尧下巴搭在他肩头,头髮落到他的颈窝里,大掌包住他的手,勾唇注视着水面。 遮月享受着这片刻安宁。 兴许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没过多久,天上下起晴雨。若是兰楚尧一人,他无甚所谓,但捨不得淋到遮月,他只好撤了鱼竿,带人回庭院。 第188页 晚饭没了着落,兰楚尧还想着要吃什么,忽地看见遮月身上淋雨的地方若隐若现,头髮也沾了点水,抿着唇,眼睛红红的。 一个没忍住,兰楚尧又把人带到床上。 …… 和遮月在一起这段日子,快活似神仙,身体和心里都是这样,兰楚尧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鼓鼓囊囊的,满足感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他现在在考虑把人带回家,定亲什么的,或者干脆直接成婚。 兰楚尧把人带去吃饭,拿出纠结了很久的定情信物。 是一颗巨大的明月珠,在暗处通体散发着幽暗的蓝光,像铺着一层梦幻的蓝莎,价值连城。 「喜欢吗?」 遮月开着盒子,用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珠子。明月珠,明月珠,你喜欢的是遮月,还是…… 他说:「你送的就喜欢。」 兰楚尧想说什么,这个时候,他手下的人突然不合时宜来找他,说有急事要去商行。 被打扰有些不爽,但事情确实很重要,他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你有事就快去忙吧。」遮月很体贴。 兰楚尧暗骂一句,上前:「我先送你回去。」 遮月说:「没事,我留下来吃了饭自己回去就是了,你去吧。」 兰楚尧留了两个人,便离开了。 遮月把月明珠盖起来放到一旁,低头自顾自吃着饭。 遮月觉得他留两个人很多余。 厢房里很安静,原本在这种级别的地方,不应该会发生意外,但今天不走运。遮月吃饭吃到一半,有人闯进厢房。 两个人领头,一个瘦高,一个挺着肚子油光满面,后面还有好多家僕跟着,气势张扬。 都喝得醉醺醺的,神志不清。 李国公和肃远伯的儿子,都是熟面孔,遮月一看认出来,眯了眯眼。 小厮赶忙跑进来:「二位公子,你们走错厢房了,隔壁才是你们的地方,请随我过去吧。」 遮月一听,不想去管,端着杯子喝了口茶。 李齐两位公子向来胡作非为惯了,知道自己误入别人的厢房,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大摇大摆继续往里走:「我管他是谁的,既然爷爷我来了,那就都得让给我!」 遮月瞥了一眼过去。 李公子是瘦高的那个,看见人后呆住,他两眼瞪了起来,快步走到遮月面前,几乎要流出口水:「竟然,竟然有如此美人,莫不是天仙下凡?」 遮月身边的两个人立刻上前:「请几位退出厢房,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李公子色心大发,哪里看得上他们两个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家僕,不屑一顾:「你们?就你们两个?呵,本公子今儿就不走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就要动手。 遮月抬手拦住:「退下。」 两人犹豫时,遮月朝李公子笑了笑:「不知公子想做什么?」 李公子的视线在遮月全身上下来回扫着,充满欲望,不留神瞥见对方脖子里的痕迹,更是暧昧奸笑:「小美人,陪爷一晚怎么样,看你这样子,干的活也不少了吧?」 「放肆!」 拦在遮月面前的人容忍不了,怒斥出声。 李公子朝着他冷笑:「我看你才是放肆,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兰楚尧留的两个固然身手不凡,但架不住对方实在人多,没挡住围攻,被人十好几个人按压在地。 「小美人,怎么样,要不要跟爷?」李公子东歪西倒凑过来,一脸喜色。 遮月拿起月明珠,冷淡道:「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李公子满意:「识抬举。」他打了个酒嗝,「把他带去那边,那边有器具,可以好好折腾。」 …… 护卫加急把消息告诉兰楚尧时,他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抖得厉害,他什么也顾不上,疯了似地赶回酒楼。 遮月……遮月…… 兰楚尧的眼睛狂躁地泛起猩红,如果遮月出了什么事,他要杀了那两个畜牲。 按照护卫的信息,兰楚尧找到一间厢房。 门是开着的。 兰楚尧身形晃了晃,他走进去,快要踏进里屋时,原以为他会看见什么不愿面对的事,但里面的声音传出来,和想像中不一样。 「陛下,陛下饶命啊!」 「饶命啊陛下,要是知道是您,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啊!」 「我再也不敢了,错了陛下,我们真的错了!」 一阵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撕心裂肺。 若不是看见外面桌子上放着的月明珠,兰楚尧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他僵着身子走到转角,隔着珠帘往里看。 一个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面色冷峻坐在高位,他的脚边,李齐二位公子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那个人是薛霁卿。 但他同时穿着遮月的衣服,兰楚尧很熟悉,因为每一件都是他为对方置办的。甚至他的脖子上,还有他昨夜留下的痕迹。 兰楚尧整个人都呆滞住了,他失神望着里面的人。 番外此心照我见月明 兰楚尧站着一动不动,里面的人却若有所感似的,扭头注意到他。 薛霁卿眉目间的感情很平静,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兰楚尧突然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的脚步不听使唤往前动,走到了薛霁卿面前。 第189页 「草民参见陛下。」他听见自己如铁板一样僵硬的声音,「敢问陛下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遮月的人?」 问话的时候,兰楚尧眼睛发红,目不转睛盯着薛霁卿。他心存侥倖希望遮月是被人抓了起来,和座上的人没有一点关系。 但叫他失望了,薛霁卿垂下眼眸,淡淡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这便是承认了,兰楚尧身形晃了晃。 是啊,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薛霁卿就是遮月,只不过他是大雍现在稳握皇权的第一人,高高在上,没有任何人敢踩在他头上,才不像遮月一样身世悽惨,骄横又胆怯,任人欺负。 两人天壤之别。 也许该庆幸坐在这里的是薛霁卿,这样遮月就不会受到伤害。 但他的遮月怎么办呢。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第一种情绪也不是生气,兰楚尧有些茫然,一种被很重要的人抛弃,却不知道该去找谁的茫然。 遮月……遮月…… 去看薛霁卿的表情,没有发现一丝和遮月相似的痕迹,有的只是无尽的淡漠,仿佛两个人的经歷根本不存在,只有他在表演独角戏。 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世上再无遮月。没有一个人会再拉着他的袖子叫公子,躲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口中涌起血腥。 兰楚尧后知后觉感受到怒意,为什么要骗他,这几个月难道就把他当做傻子?戏耍他很好玩吗? 薛霁卿一直冷静坐着,不为所动,兰楚尧感觉浑身沉入冰窖,冻得人心脏都要裂开,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自嘲着往后踉跄了一步。 但他没有失控,兰楚尧生平最会伪装,此刻也是。他只是轻轻闭了闭眼,眼中的风浪在瞬间化为死水。 他朝薛霁卿拱了拱手,客气且疏远,一瞬间将一个名为遮月的人埋藏了:「抱歉陛下,草民有眼无珠,认错人了。」 李齐二人还跪着,兰楚尧瞥了他们一眼,仿佛只是处于普通臣子对陛下的关心:「这些人……不知陛下可还安好?」 薛霁卿于是抬眸,漆黑的眼瞳盯着兰楚尧看了几眼,从牙畔里吐出两个字:「安好。」 兰楚尧便点头道:「那草民先退下了。」 转身那刻,泪水顺着下巴滑入衣领,兰楚尧没有去管,他提步毫不犹豫往外走,从背影看,与往常别无二致。 薛霁卿很久没有动弹。 李齐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人走后继续求饶:「求陛下放过我们啊!」 「滚。」 两人愣了愣,在气氛变得不对之前,对视一眼,立马撒丫子往外跑。 暗卫俯身到薛霁卿耳边说了几句话——刚才故意放在门口的明月珠并没有被带走。 薛霁卿的眼神突然变得空寂。 是不在意了吧,反正没有遮月,也不再需要那玩意儿了对吗。薛霁卿身体缩了缩,他感觉胃肠在痉挛,眉头一点一点皱起。心里却想,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忽然他想起什么,叫住李公子,歪头:「刚才你的手是不是碰过我的珠子?」 李公子僵在原地,扭头时抖得厉害。 薛霁卿轻描淡写吩咐暗卫:「把他的手废了。」 …… 厢房一别,兰楚尧与薛霁卿再没见过面。 他们好像两条扭曲的平衡线突然相交了一下,又被修正,恢復成原来的样子,再也没有交集。 直到年末,臣子携亲眷去参加宫宴。 兰楚尧和父亲不算很亲近,以前的宫宴都不怎么参加,但这回他却破例和父亲一起来了。 他就坐在父亲身边,兰侍郎平日是个极其雅正的人,此时看着他的侧颜,端着两鬓斑白的头髮,悄悄红了眼眶。 后来兰楚尧都忍不住给他掉了几杯酒,夹了点菜,兰侍郎肉眼可见更高兴了。 但他只做了那么几个动作就没有什么表示了,表情依然淡淡的没有波澜。 兰侍郎已经很满足,不想奢求太多。 这次宫宴很重要,鞑靼被谢家军打趴下后,今年带着使团来进贡,所有臣子都打起精神来,专心应对。 好在他们实力大受损伤,已经不敢作妖,一场宴会下来风平浪静。 薛霁卿把谢时鸢单独召去内殿,兰楚尧看着两人背影消失,眼珠子挪回来,低头若无其事吃菜。 两人不知道谈什么,聊了近一个时辰。 有人离开席位,兰楚尧迟迟没走。 桌上的饭菜添了又添,兰楚尧等到不想动筷子的时候,看到谢时鸢出来了。 另外一个人不见踪影,大概是不打算再回来。 兰楚尧收回视线。 谢时鸢直直朝他走来,手中端了两杯酒,兰楚尧看出他眼角眉梢有几分喜色,像是逢到什么喜事。 「来,先喝一杯。」 酒递到面前,兰楚尧二话不说就接过来闷了,问:「你们说了什么?」 谢时鸢微微一摇酒杯,没回,反而轻飘飘道:「兰楚尧,没想到你挺有能耐的啊。」 兰楚尧一顿:「什么意思?」 谢时鸢挑着眉头,似笑非笑望着他。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知道他和薛霁卿的荒唐事了。刚想问是不是薛霁卿告诉他的,又觉得不太可能。 第190页 心念一闪,兰楚尧想起那天一起去瓦舍,谢时鸢和宋忱不对劲的状态,有了答案,他惊疑中带着一丝丝恼怒:「你早就知道他是薛霁卿?」 谢时鸢默认,兰楚尧还看见往这边探头的宋忱,他微瞪眼:「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就我被瞒在鼓里?」 「要怪就怪自己眼神不好使吧。」谢时鸢说。 兰楚尧沉默了,忍不住真的思索起来。 谢时鸢看着他的样子,嘴边噙起一抹微妙的笑意,突然当头来一记重磅,全然不顾兰楚尧的死活:「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刚才喝的酒,被我下了药。」 兰楚尧愣住,全然猜不透谢时鸢的想法:「什么药?」 「能是什么药。」谢时鸢瞥了眼他下身,同时转身潇洒离去,「再不去找人,就要发作了。」 兰楚尧看懂了,他朝谢时鸢的背影怒骂一句,随后真的感觉身体燥热,眼神变了变,向内殿走去。 外面只有刘公公守着,薛霁卿不知是不是休息了,刘公公见他过来有些惊讶:「兰公子?」 兰楚尧忍了忍:「刘公公安好,我有事想求见陛下,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刘公公迟疑:「这……洒家得进去问问。」 「劳烦公公了。」 几息功夫,刘公公出来,为他开着门:「兰公子请进。」 薛霁卿原本在看朝臣的进贡,他来以后,放下摺子,坐在椅子上盯着他不说话。 今夜他穿得很正式,帝王威严不自主流泄,面容带着精緻的冷感,明明尊贵高不可攀,但兰楚尧不知怎地看出一丝乖顺。 兰楚尧手指一抽,心跳起来:「陛下?」 「你来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薛霁卿眼睫微颤:「可以过来吗,朕不想听你在那里说话。」 烛光在薛霁卿脸上晃动,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想法,兰楚尧沉默上前。走到椅子侧边,距离一丈远的时候,他提袖站定。 薛霁卿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 兰楚尧有些僵硬,他走到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而且他现在身上根本没有不适感,谢时鸢骗他,那酒里没有药。 要怎么解释他不请自来呢,兰楚尧想来想去,干巴巴道:「陛下,新年快乐。」 没有回应,薛霁卿低着头,像扰人心弦的一弯冷月,高高在上,没有人够得着。 兰楚尧心里一凉。 但下一刻,薛霁卿的声音又响起,他似乎有些倦怠:「可以帮我把冕冠取下来了吗,太沉了,朕不舒服。」 真奇怪,作为身份卑微的遮月时,他对兰楚尧说话颐指气使,仿佛一切要求都天经地义,现在作为身份高贵的陛下,说话却带着礼貌的请求。 薛霁卿被冕冠压得难受,闭眼揉起额角。 兰楚尧紧闭着唇,去摘冕冠,薛霁卿转了过来,脑袋向下倾斜了一点,方便他动作。 摘下来后兰楚尧发现他白皙的额头已经被压出一道红印,手指动了动,但没碰上去。 把累赘卸去,薛霁卿这才回应了他刚才的话,他淡笑:「多谢兰卿,新年快乐。」 兰楚尧就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正犹豫要不要退下,薛霁卿仰头,平平询问:「兰卿特意过来,就是为了给朕送一句祝福吗?」 兰楚尧:「……是吧。」 ……总不能说他误以为自己中药了吧,再说中药为什么跑来这里。 薛霁卿没反应。 兰楚尧吸了口气:「天晚了,陛下早点休息,臣告退。」 说罢顿了几秒,见薛霁卿没有阻挠,他转身。 「兰楚尧,我难受。」 走了两步,背后响起声音,因为内殿空无一人,很安静,兰楚尧听得很清楚。 作者有话说: 谢时鸢:兄弟替我攻下了死死压着我的顶头上司,爽。 过来人就是不一样 番外此心照我见月明 兰楚尧生生停住,没有回头,只是声线有些发冷:「怎么难受?」 「疼。」 薛霁卿伸出手去拉兰楚尧的衣带,试图往回拽,对方却没有动。 「兰楚尧,我疼。」 他又说了一遍,兰楚尧指尖陷入手心,他咬着嘴里的软肉,转身扣住薛霁卿的手。 四目相对,薛霁卿浸润的黑眸如同迷濛的湖面,什么也看不清。 兰楚尧凝视他:「哪里疼?」 「不知道。」 空气凝滞住,窗外的欢闹声也变小了,薛霁卿静静缩在椅子里,被兰楚尧扣着的手指没什么气力地垂着,苍白消瘦。 刚才在外面坚不可摧,这会儿微弱的暗光落在他身上,又勾勒出一副脆弱的轮廓。 仿佛又和记忆里的人重合了。 兰楚尧气息不禁紊乱,他试图压下心底的躁动,但没有成功,心神变得更加狂躁。 他没忍住伸手勾起薛霁卿的下巴,这才发现对方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兰楚尧眯起眼,挑破窗户纸质问:「为什么骗我?」 薛霁卿答非所问,声音很轻:「我把谢家军还给他了。」 兰楚尧顿住,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动作勐然收紧:「你疯了?」 说罢自己先是一怔,这句话……曾几何时,他也一模一样对谢时鸢说过,还是一样的事情,现在的对象却变成了薛霁卿。 第191页 兰楚尧眼神逐渐复杂。 薛霁卿似乎有些失落:「这也不高兴吗?」 兰楚尧皱眉,还在想要怎么解释,薛霁卿却突然挣开他的手,拉着他的腰带把他扯向自己。双手攀附到兰楚尧脖子上,凑得极近,用熟悉的气息唤了一声:「公子。」 这声音像电流一样,顷刻从耳畔传到全身,兰楚尧被震得傻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霁卿把食指放在烛火上烧,看得兰楚尧倒吸一口气,匆忙去扯他的手,他却自己收了回来。 指腹贴到兰楚尧喉咙处,那手指完好无损,温度却很高,烫灼感弄得他瞳孔一颤,兰楚尧喉咙狠命滚了滚,唿吸混乱。 薛霁卿的眼睛像无底的沉潭,倒影着他失控的模样,仿佛要把人溺死在里面:「公子,要我。」 他紧盯兰楚尧,红唇一声一声吐出他的名字:「兰楚尧,要我……」 有魔力一样。 兰楚尧脑子里像炸开一样,闷哼一声,还未上战场,就已缴械投降。 他扣着薛霁卿小声喘息,手指因为极致的兴奋抽搐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混合着殿堂里若有似无的檀腥味,狼狈不堪。 薛霁卿在这个时候吻上来,紧抱着他,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死也不肯松手。 兰楚尧没有回吻,他抓住薛霁卿的后腰,蓦地把人扯开。 薛霁卿被甩到椅子上,有些呆愣,他双唇逐渐抿起来,眼睛发红,里面仅剩不多的光芒也快要被潮水淹没。 眼睫粘上水光,变成一道道光斑,兰楚尧的脸色逐渐模煳不清。 要走了吗? 下一刻,兰楚尧骤然欺近,他动作不算温柔地把薛霁卿往后一推,让他更深地贴在背后。 分开他的腿,兰楚尧压身过来,声音喑哑到极点,发狠道:「说了我不是柳下惠。」 不需要下药,只要一靠近,慾海难平。 …… 床帐掉落一条腿,满是骇人的痕迹,抽搐着打颤。 每每以为快要结束,又迎来更重的惩罚。 声音都被兰楚尧吞进喉咙,没有泄出一丝一毫。 像一道小舟在巨浪中漂浮颠簸,小舟破破烂烂快要散架,却没有还是没有要停泊的迹象。 翻云覆雨,至死难休。 * 薛霁卿第二天清醒,枕边早就没了人,他唤来刘公公,问兰楚尧在哪里。 刘公公低头不敢看他:「兰公子出宫回家了。」 许是看薛霁卿脸色不好,刘公公怕被迁怒,抢先道:「奴才刚才请兰公子留下用早膳,他回绝了,没准家里有什么要紧事呢。」 薛霁卿眸色漆黑,面无表情。 刘公公心下发憷,忍不住苦了脸。 「晚上,晚上朕要见到他。」薛霁卿最终道。 刘公公只得应下:「是,陛下。」 吩咐下得急,刘公公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兰府下达命令。 但兰楚尧依旧拒绝了。 回宫后,刘公公顶着一身冷汗跟薛霁卿汇报:「陛下,兰公子说他不得空,晚上怕是来不了。不过他还嘱咐奴才说,陛下您身体不适,让奴才们好好照看着。」 薛霁卿原本在喝水,听罢四指握得越来越紧,杯子直接碎在手中。 碎渣陷入皮下,血珠接二连三渗出,白皙的皮肤上泛着刺目的红,薛霁卿手垂下来,眼睛都没眨。 刘公公吓坏了,赶紧招唿侍女拿药包扎。 薛霁卿发了许久呆,直到手缠上纱布包到一半,他才转动着僵硬的眼珠回神,不等她们做完,抽回手:「退下。」 他的命令没人敢反抗,哪怕明知道不对。侍女们二话不说收起东西,乖顺地站到一旁。 「兰楚尧现在在哪里?」 刘公公忙道:「兰公子在镇北候府中呢。」 薛霁卿眼底闪过血丝,谢时鸢……都已经把谢家军还给他了,为什么还要和他抢人? 那种熟悉的痛感又出现了,薛霁卿有些难耐地闭上眼:「我知道了。」 镇北候府。 兰楚尧半躺在椅子上,和谢时鸢在院子里喝酒。一壶酒下肚,他擦擦嘴:「昨晚,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谢时鸢不紧不慢喝了口酒,平淡道:「没有啊,都是我自作主张。」 「呵,我卖身你捡便宜,乐了吧。」 「托兰公子的福。」 静默半晌,忽地,兰楚尧手指摩挲着酒壶:「你不会做什么吧?」 谢时鸢笑了笑:「怎么,这么在意,那为什么还要吊着人家?」 兰楚尧沉默一会儿:「我怕他玩腻我。」 很难想像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谢时鸢挑了挑眉:「陷得够深啊。」 兰楚尧毫不在乎,他睨了眼谢时鸢,轻蔑道:「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 都一个样,谢时鸢摊手,不置可否,他看了眼天色,起身夺走兰楚尧的酒:「薛霁卿的性子我了解,你觉得他平白无故,有兴趣来消遣你吗?」 谢时鸢还记得前世薛霁卿自戕的场景,提点道:「 你今天抛下他一走了之,最好祈祷宫里没有出事,否则后悔都来不及。」 兰楚尧惊坐起来:「什么意思?」 …… 养心殿,浴池。 薛霁卿褪去衣服缓缓踏入水中,玉骨冰肌,无一不美,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片片斑驳的红痕。 第192页 他靠在壁沿上静闭着眼,头髮湿答答漂浮在水面上,加上精雕细琢的容颜,像是哪里跑出来的艷鬼。 四周凝结了氤氲的湿意,上浮的热气掩盖了他面上的表情。 温热的池水一点点沖刷掉身上的酸软,那些可怖夸张的痕迹也变得浅淡。 薛霁卿睁开眼看到,眼底爬上血丝。 明明一次又一次覆盖,以为这些痕迹已经够深刻了,但最终还是要消失不见。 不是自己的,根本留不住。 散吧,都散去吧。 不想再要了。 薛霁目光黑沉沉的,他在浴池里泡了很久,已经过了点,早该起来,却感觉全身没劲儿。 好像什么也抓不住,身子越来越沉。 突然脱力,整个人像一尾游鱼一样瞬间划入水底,薛霁卿没有一点反抗的动作,直直往下坠。 外面的声音变得遥远,只有沉闷的水泡音,池水灌入口鼻,压得他整个胸腔像要炸了一样。 窒息让他意识模煳,好像就没有那么痛了。 光亮一点点消失。 似乎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薛霁卿随便找了个位置,躺下去蜷缩起来。 就在这里沉眠吧,没有任何人打扰。 五感消失前夕,身边骤然响起破水声,巨大的迴响在空寂的浴池里游荡,薛霁卿手指动了动。 有人潜下来,架着他的手臂使劲把他拖回岸上。 两人趴到在池边,接触到空气的那剎那,薛霁卿呛咳不止,刺激得他直流眼泪,他睁眼去看对方是谁。 兰楚尧身上滴着水,他看起来平静自若,抱起薛霁卿,动作未停地往外面榻上走去。 他取来一块巾布,在薛霁卿身上擦着,稀松平常的语气:「水都凉了,还泡着,也不怕着凉。」 薛霁卿伏在他怀里,四指抓着兰楚尧的衣领,轻声回:「忘了。」 兰楚尧给他披上衣服:「我让人去煮姜汤,下次可不兴这样了。」 「好。」 兰楚尧得到答覆,确定人没有异常,才假装若无其事往外走。 离开薛霁卿的视线,兰楚尧扶着柱子站住,他身上颤抖不停,腿软得像棉花一样,若不是有柱子支撑,早就跪倒在了地上。 天知道他进来看见那一幕时,有多害怕,简直被吓了个半死。 ——薛霁卿有严重的自毁倾向,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没发现吗? 谢时鸢的话语游荡在他脑子里,他万分庆幸听了对方的话立刻进了宫。今天这情况,来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细细回想,很多细节唿之欲出,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人,吃饭也要他追着喂,总是提不起劲儿,还喜欢烧自己的手指…… 兰楚尧一阵后怕,他出去吩咐了一句,急匆匆赶回来。 薛霁卿坐着发呆,还是原来的位置没有移动。 兰楚尧靠着他坐下,余光瞥见什么,脸色一变,他扣住薛霁卿的手,展开望着那伤痕累累,泡得发肿的手心,目光凝滞。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谁把你手弄成这样?」 薛霁卿也扭头。 他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倏然抽回手,毫无徵兆的,嗓音变得冷淡:「兰楚尧,你走吧。」 兰楚尧一顿:「不想让我问,还是我什么地方没做好?」 隔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薛霁卿费力启唇:「我以为,靠近你会得到缓解。但没有,这只是饮鸩止渴,毒发的时候更难受。」 「我不想再这样,你走吧。」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得虚无缥缈,「我放过你了,以后……不要再靠近我。」 兰楚尧心底抽了起来。 「不是鸩。」他反驳。 侧身单膝跪在榻上,把薛霁卿拉向自己。兰楚尧手指温柔地描摹他面上的轮廓,双唇一点一滴游移,从额头,眉心,眼睛,鼻子,脸颊……吻到下巴。 品尝到一些咸涩,兰楚尧柔声问:「痛吗?」 薛霁卿低着脑袋,眼底蓄起的泪光慢慢砸下来,一言不发。 「今日是我不好,对不起……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兰楚尧一直吻着他,「很痛吗?」 兰楚尧轻嘆:「我不会再让你痛了,不要推开我好吗?」 薛霁卿终于正眼看他,迟钝了很久道:「我不是遮月,我做不到让你喜欢他那么喜欢我,我和他一点都不一样。」 「那你就做你。」兰楚尧毫不犹豫,紧接着抱起他:「晚膳吃了吗,我带你去吃饭。」 兰楚尧对自己想要的一清二楚,遮月也好,薛霁卿也好,他在意的,是薛霁卿是否有情,别的都不重要。 薛霁卿安安静静的,等走出浴池,他才问:「你更喜欢他多一点吗?」 兰楚尧眼都不眨:「谁更爱我我就更喜欢谁。」 怀里没声音了。 兰楚尧不动声色:「你会比遮月更爱我吗?」 薛霁卿目光黑沉沉的,片刻后吐出一个字:「会。」 兰楚尧笑了笑。 彼时月色清明,像一颗巨大的明珠散发清澈光辉,为大地披上柔和的纱幔,两人的影子紧紧粘在一起,密不可分。 「那我也会。」 轻吟如梦呓,却十分坚定。 两人在灯火恍然的长廊中逐渐远去,仿佛还要一起走很久很久。 第193页 若君心悦吾,则尘埃散尽,星月明,万物辉。 作者有话说: 他们两个就在这里停笔了,吃得比我们cp还好,浅浅表达一下对他们两个的看法,有什么不对欢迎指正: 兰楚尧这个人吧,看着正常,其实一个比一个疯,他好像从小到大生活都差点意思,说家庭和睦吧,母亲又早逝,和父亲关系不太好,但你要说不好吧,其实他父母挺有情,也没有到达记恨父亲的地步,自己做生意呢,又没有宋萱那么厉害,总是缺乏一种极致的感觉。 所谓不疯魔不成活,他的疯在于永远没有后顾之忧,想做的事一定会不择手段去做,比如前世策划杀太后,今生帮谢时鸢养兵,还敢在养心殿以下犯上,他根本不在乎薛霁卿陛下的身份,「艺高」人胆大。 薛霁卿那就是肉眼可见的疯了,说疯更像是病,他刚好要一个不会抹杀伤痛,但又不会沉溺伤痛,可以疗愈他的人,而且他们两个人都必须要一个非他不可。我感觉他们很适合玩挨丝挨慕,薛霁卿是痛很爱并存的人,兰楚尧看着有人完整接受他的爱欲和摧残欲,肯定也很爽,不过他会心疼。 还有哦,不要怀疑薛霁卿浴池是故意做给兰楚尧看,他控制不住,没有求生的欲望是真的,一瞬间产生的想法根本没有来得及告诉任何人,也没想过会不会有人来。如果兰楚尧没赶到,他真的会长眠于此。 在这里感谢一下谢时鸢(拜),三对cp前世都死了一半,今生都有了结果,不容易。 别管我我就是个矫情的女人,只恨自己笔力不够,写不出那种感觉,倒是把自己写爽了。 祝各位天长地久。 下面是提前说好的现代番外。 番外现代无责任 a市宋家独子今天举办成人礼,邀请几大世家的人参加。 华灯初上,繁华热闹的街道霓虹灯闪烁,夜幕中透露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一张张豪车陆续驶入偌大的庄园。 谢时鸢是被父亲逼着来的,谢父谢母最近为他添了个弟弟,说是要出来给孩子挣奶粉钱。 车停下,谢时鸢推开车门时脸色还有些不好看。 但这也不影响他迥别于人的气质。 贴身裁剪的西装显得他身姿格外挺拔,袖口处不经意露出的腕錶泛着低调奢华的光泽。他鼻樑高挺,眉眼似精心雕琢塑像,红唇微抿,昳丽又贵气逼人。 周围的人看了过来,谢时鸢目不斜视找到人群中喝酒调笑的兰楚尧,和他一起进了里面。 谢时鸢不爱这些应酬,他拉着兰楚尧上二楼,靠在栏杆上随随便便俯视大堂里的人。 兰楚尧头髮影藏着暗沉的蓝光,像迷魅的星辰一般,狐狸眼似笑非笑,手里的酒杯一晃一晃的,姿态比谢时鸢还随意:「什么风啊,把我们谢大少刮来了?」 谢时鸢回:「比不上你潇洒,身不由已。」 下面响起骚动,大概主角马上就要登场,兰楚尧摸了摸下巴:「宋家这小儿子刚从国外回来,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谢时鸢毫不关心:「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新鲜的。」 说着,庄园大门开了。 迎面来的人一身银白色礼服,干净纯洁,模样清俊,有种奇妙的亲和力,让人心生好感。 兰楚尧啧了一声:「真俊。」 身边的人没反应,兰楚尧用余光一瞥,发现谢时鸢正目不转睛盯着下面那人。 他不由称奇,去看那人有什么特点。 宋忱被人推上礼台,上面摆着台钢琴,估计又是什么没意思的表演,为了展示小少爷的多才多艺。 柔和温暖的光影下,小少爷眼睫低垂,正襟危坐,白色礼服透着淡淡的温润光泽,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琴键上,赏心悦目。 兰楚尧正欲洗耳恭听,可当下面乐音响起时,他却差点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难听。 兰楚尧脸色复杂去看谢时鸢,见对方还在出神。 此时曲子弹完,碍于宋家掌权人的面子,倒是有很多人捧场,谢时鸢也跟着鼓起掌。 兰楚尧眼睛瞪圆了:「这好听吗,你鼓什么掌?」 谢时鸢淡淡瞥他:「那你别听。」 兰楚尧噎住,他若有所思看着好友,似乎看出什么,眼中划过微妙笑意:「谢少爷要不要下去认识一下人?」 谢时鸢没说话,直接下去了。 兰楚尧紧随其后。 到下面,有人认识二人,上来攀谈,耽误了些时间,等谢时鸢过去,宋忱身边已经坐了个人。 那人看起来优雅而有风度,嘴边噙笑,注视人的目光令人沉醉。 谢时鸢脚步一顿:「怎么是他?」 「谁啊?」兰楚尧不认识。 「薛家的人,叫薛霁卿。」 兰楚尧皱眉:「没听说过这个人啊?」 谢时鸢走过去:「一会儿跟你解释。」 眼前冒出个人,宋忱抬头,一个长得十分貌美的人男士朝他伸手:「你好,我是谢时鸢,刚才听见你弹琴了,很好听。」 宋忱很有礼貌说谢谢,不过他知道自己弹曲难听,这个人说假话。 薛霁卿拉了拉宋忱的手,含笑喊谢时鸢:「表哥。」 宋忱看了看他们。 谢时鸢目光落在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启唇:「宋少爷和我表弟关系很好吗?」 第194页 宋忱点头:「我们认识很久了。」 谢时鸢眸色深深:「原来如此。」 兰楚尧突然出现,揽住谢时鸢肩头,面对二人,很自来熟地邀请道:「宋少爷好啊,我在兰公馆开了豪华包厢,晚上结束后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 宋忱拒绝:「我不太……」 兰楚尧死皮赖脸拉着他:「去嘛去嘛,我第一回见到你就喜欢得不得了,就当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宋忱想了想:「好吧。」 兰楚尧看了眼薛霁卿,一视同仁:「人多热闹,这位兄弟也来啊。」 薛霁卿脸色看不出情绪,轻轻点了点头:「好啊。」 兰楚尧拉着薛霁卿走,给那二人留下空间:「我们先过去玩。」 他们走后,宋忱和谢时鸢大眼瞪小眼,谢时鸢身上的气势太过强势,他站在对方面前,虽然不至于发憷,但总归有些不自在。 作为东道主,宋忱提议带着他四处走走。 谢时鸢乖乖跟着他,目光一直紧紧跟随,没有太多话语。 宋忱搭话:「原来你是薛霁卿的表哥,好像以前没怎么听他说过。」 谢时鸢反问:「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们,吗,无话不谈的那种?」 宋忱还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是啊,反正我很多事情都会跟他讲。」 「那希望我们也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谢时鸢眸色深沉地笑了笑,拿出手机解锁「可以给我个联繫方式吗,方便以后来往。」 宋忱不觉有不妥,接过来输入自己的手机号码,一本正经:「有事找我的话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说话的时候,他一双眼注视自己,细碎的阳光照在头髮上,显得柔顺又可爱,谢时鸢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发顶。 宋忱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亲近过。 但谢时鸢的脸色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宋忱于是抿了抿唇:「走吧,再带你进去看看,我们就去找他们会和。」 「好。」 两人单独在一起一个下午,谢时鸢一直悄无声息拉进他与宋忱的关系,一开始他和宋忱还保持一定的距离,出去的时候,已经肩并肩,挨得极近了。 兰楚尧看到的时候,悄悄沖谢时鸢挑了下眉。 到公馆时,厢房里已经有好些人等着。 公子哥们都上前和几位热情打招唿,兰楚尧平时不常组局,事实上这回是临时决定的,为了制造气氛,他特意叫上几个会玩的朋友。 在座都是人精,兰楚尧话里话外一提点,就知道怎么做了,宋忱与谢时鸢坐到一起,他们一上来就来了把大的。 宋忱玩游戏输了,被罚与一个人喝交颈酒。 他下意识去看薛霁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有人临场加条件,指定要谢时鸢。 他有些侷促,还在犹豫,谢时鸢已经拿起杯子,很坦然道:「来。」 感觉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宋忱不再扭捏,眨着眼走近他。 两人的双手互相穿过,嘴唇同一时间碰到酒杯。厢房里暗光闪烁,迷离错乱的灯光下,谢时鸢一直盯着他,他们靠得极近,对方很从容不迫地饮下酒水,宋忱可以看到他的唇瓣被酒渍浸润,显得更红了。 气温好像有些上涨,宋忱不知怎么觉得有点煎熬。 不敢再看谢时鸢,他匆匆结束,回了原位。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之后几局他也很倒霉,输了几次,又要和谢时鸢互动。 好几回暧昧下来,宋忱脸色红温难褪,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这样不太对吧,下一次能不能换个方法抽?」 几人面面相觑,为了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干脆道:「没问题。」 宋忱松了口气。 换了规则很有用,这一次抽到的不是宋忱了。 是兰楚尧。 延续刚才的要求,这回更加露骨,是要吻一个姓x的人。 宋忱轻咬着牙,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兰楚尧嘴边扯出一抹笑。 不过场上姓x的只有谢时鸢和薛霁卿,兰楚尧怎么办? 宋忱不禁瞥了眼谢时鸢。 正当他以为谢时鸢会帮帮忙时,对方像是没不知道兰楚尧的窘境,事不关己地端起水果盘,挑了两个绿葡萄餵到宋忱嘴边。 宋忱毫无防备,下意识张口。 「甜吗?」 涩涩的汁液在口里爆开,宋忱皱着眉:「酸的。」 谢时鸢回:「酸就对了。」 宋忱不明所以,被酸得一个机灵,想把葡萄吐了,又碍于谢时鸢没动。 他只好去看兰楚尧。 他没往这边看,把面对着他的薛霁卿拉了站起来,看样子是选择对方。 他不会真的要吻薛霁卿吧? 薛霁卿站在他面前,没什么波澜的样子,宋忱欲言又止。 只见兰楚尧坐得好好的,手里还拿着酒杯,拦腰勾住薛霁卿,一只手正好圈过去,他凑到杯子前喝了口红酒,带着一丝邪气,抬起薛霁卿的手腕,吻了上去。 薛霁卿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反折上去,手腕处光洁白皙,偏偏被红酒微微粘湿。 他垂眼看了看,似乎也嗅到腕上飘来的醇香。 兰楚尧放开他,懒懒问众人:「够不够?」 有人咽了咽口水,似乎哪里不对,这算吻吗?不过重要的不是他们,还是不要为难兰楚尧,他们选择放过:「当然够,还是兰少会玩!」 第195页 …… 一晚上下来,宋忱有些招架不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喜欢把他和谢时鸢绑在一起,看起来两人关系亲近了不少,但宋忱有些尴尬。 眼看时间差不多,他跟兰楚尧提出回家,薛霁卿也告辞,要和他一道。 兰楚尧似乎想说什么,谢时鸢先起身:「也好,累了一天,晚上早点休息,我送你们。」 抛开其他不谈,谢时鸢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宋忱礼貌道:「不用麻烦谢先生,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谢时鸢只是晃了晃手机:「刚才加你好友了,回去可以通过下。」 宋忱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嗯。」 外面比厢房冷一点,薛霁卿拿自己的衣服给宋忱披上,他习惯薛霁卿的照顾,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对劲。 他转头和谢时鸢道别:「谢先生下次再见。」 两人坐上车,黑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谢时鸢想起薛霁卿,眼睛轻轻眯着。 恰好兰楚尧散了场出来,他按了按车钥匙,勾住谢时鸢的肩,打趣道:「走啊,人都没影了,还看呢?」 谢时鸢不说话。 「刚才让人走得那么干脆,捨不得为什么不留着人?」 谢时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兰楚尧眼睛微微一转:「不是啊,你别告诉我你来真的?」 「不可以吗?」 兰楚尧勾着他的手逐渐放了下去,表情复杂:「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突然。」 谢时鸢转头看他,嘴边的笑意看来更像是嘲讽:「放心吧,我总不至于飢不择食。」 「呵。」兰楚尧白眼一翻,「那我倒要看看你想吃的吃不到,会不会饿死。」 谢时鸢眼色一冷。 两人互相毁损,又坐上一辆车回家。 夜深,宋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手机上突然发来一条消息: 成人礼快乐,晚安。 备註是谢时鸢(薛霁卿表哥)。 宋忱想了想,把后面的备註删了,只留下个名字。 应该记住这个人了。 他也回了一条晚安消息,然后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沾着枕头睡着了。 那边,谢时鸢对着聊天框那个叫小乖的人,看对方没有任何动静,才慢慢退出软体。 成人礼后,本以为不会再见到谢时鸢,没想到他经常发消息叫宋忱出去玩,宋忱拒绝得多了,怪不好意思。 今天谢时鸢又邀请他去私人影院。 宋忱不好再拒绝,但又不想去私人影院,他和谢时鸢两个人那么尴尬。 于是他约对方在普通影院见面。 因为是假期日,街上人涌如潮,宋忱老远看见谢时鸢,他若有所感,抬眸看见他,轻轻笑了。 他朝谢时鸢走去。 周围人多,谢时鸢带他进电影院的时候,怕走散,牵住他的手。 宋忱迟疑了一秒,什么也没说。 电影是宋忱喜欢的类型,他看得挺入神,谢时鸢好像不怎么专心看,时不时给他餵点爆米花。 宋忱看的时候没怎么在意,散场后惊觉他和谢时鸢好像过于亲近了。 但后面谢时鸢又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他又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之后简单吃了饭,两人分别。 宋忱想到谢时鸢这几天的举动,晚上坐车去找二哥。 与宋萱讨论了下情况,他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回家的路上,车子抛锚了。 宋忱和司机一起下车查看,估计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司机打电话让人接他先回去。 这时候,一辆车在他们旁边停下来,车窗降下来,谢时鸢的脸露了出来。 宋忱眨了眨眼:「谢先生。」 谢时鸢:「出来办点事情,远处看见有车停着不动,我记得是你们的,就过来看看,出意外了?」 宋忱嗯了一声。 谢时鸢示意他上自己的车:「我载你回去吧。」 宋忱也不想麻烦家里的司机再跑一趟,他坐上车,礼貌道谢:「谢谢谢先生。」 谢时鸢垂了垂眼。 车窗关起来,车子缓缓加速,车里安安静静的,有一股淡淡的梅香。谢时鸢单手扶着方向盘,宋忱从后视镜可以看到他挺立的下颚线。 为了显得不那么僵硬,宋忱找话题:「谢先生,你车里的味道很好闻,用的是什么呀?」 谢时鸢淡淡道:「没什么。」 感觉他不想多说,宋忱顿了顿:「你心情不好吗?」 车的速度变慢了,又走了一段,正当宋忱以为他不会回復时,谢时鸢语气很难辨:「没有心情不好,只是被想亲近的人生疏叫着,有些伤心。」 宋忱两秒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咬了咬嘴唇,不知所措:「我只是不知道叫你什么,不是故意疏远你。」 「你平时叫薛霁卿什么?」 谢时鸢猝不及防问。 宋忱有些茫然,他回忆之后说:「好像没有特别的,我就叫他名字。」 话落,谢时鸢抬眸从后视镜看他,不知为什么,宋忱感觉谢时鸢有些愉悦,他声音很轻:「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哥哥。」 宋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他纠结后,道:「那我叫你时鸢哥。」 谢时鸢无可无不可。 第196页 宋家很快到了。 宋忱道谢后往里走,过了一会儿,谢时鸢叫住他。 转身,谢时鸢下车,拿了一个小盒子过来,里面装着小糖块:「我有时候会在车里吃糖,闻起来是梅花味的,可以尝尝。」 原来车里的味道是这个啊。 宋忱接过来,谢时鸢载他回家,还给他糖吃,礼尚往来,他说:「那我下次请你吃饭,时鸢哥。」 谢时鸢很快回:「什么时候?」 宋忱:「……下周?你什么时候有空呀。」 「你叫我的话,都有。」 宋忱捏了捏手指:「那到时候我会约你的。」 谢时鸢眼里闪过笑意,不再纠缠:「回去吧,记得给我发晚安。」 「好。」 …… 在宋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和谢时鸢的交际越来越多,而且最近薛霁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见不到人影。 和谢时鸢一天比一天亲密。 谢时鸢的手段很巧妙,他并不安分于在宋忱心里塑造一个很普通的好朋友形象,但又不会轻易过界,以免适得其反。 所以他保持宋忱迟钝的同时,又会有一些让人心生涟漪的举动。 从最开始牵手拥抱,到后来每天共进晚餐,用手指帮宋忱擦嘴巴上的余渍,十指紧扣,都变得手到擒来。 谢时鸢一点点渗入宋忱的生活。 一晚,两人喝了红酒,谢时鸢牵着他的手送人回家。 昏黄的灯光下,宋忱有些微熏,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迷濛,谢时鸢没忍住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换来宋忱惊愣恐慌的眼神。 凉风把宋忱的酒意吹醒几分,他撤回手,有些意外,又早有预料似的,表情难以名状:「你……」 谢时鸢没有迴避,定定看着他,也不解释。 宋忱心跳得很快,不知怎么面对。 他没有勇气挑破窗户纸,磕磕巴巴道:「我先……先回去了,晚安。」 说罢就要落荒而逃。 然而谢时鸢之前一直温水煮青蛙,此刻攻势却变勐,他拉住宋忱的手腕,把人拽回去。 宋忱只看见他低着头,多了几分黯然神伤的意味。 「回去之后呢,还会不会再见我?」 谢时鸢用手指蹭他的手腕,缱绻温柔,又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强势:「我想你已经知道我喜欢你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会假装没发生,还是以后再也不要理我?」 手腕上的酥麻一直延续到心口,宋忱脑子也乱糟糟的,他没说话。 谢时鸢逼近,他用手抚上宋忱的下巴,他拿准对方茫然迷瞪的时机,吻了过去。 宋忱脑子里的炸弹爆炸了,双手发软地去推谢时鸢,他纹丝不动。 嘴巴被撬开。 研磨,深入,像轻风,柔得看不见,又无处不在,像要将人吞没。 宋忱开始反抗。 谢时鸢适时松开他,手指抹去宋忱嘴唇上濡湿的液体:「我需要一个答案,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宋忱好像还是不能接受一样,挣开他的手就走了。 但其实他一路上脸上的红温都没有消散,越来越燥热,回想那个吻,已经感觉大事不妙了。 宋忱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还要再缓一缓。 晚上,谢时鸢一如既往给他发晚安。 宋忱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卡在第二天之前,还是给谢时鸢发了晚安。 因为不想不理他。 一夜难眠。 谢时鸢不要让他等太久,当时甚至做好宋忱会躲他好些天的准备。 但宋忱第二天就去找他了。 他有谢时鸢公寓的钥匙,却敲响门,让谢时鸢开门。 心跳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异常清晰,门口响起咔嚓的声音,宋忱对上谢时鸢的目光。 想了一夜的话在这一瞬间脱口而出:「谢时鸢,我们试试吧。」 说完期待等谢时鸢的反应,只见他开着门,面色未变朝公寓里走。 这个反应,该不会昨晚只是他的一场梦吧,宋忱跟着他进门,微微忐忑。 谢时鸢坐到沙发上,声音低低的:「过来。」 宋忱过去了。 谢时鸢把他拉坐在自己腿上,如果细细看,可以发现他有些颤抖。 他摸着宋忱的下颚,确定他是认真的,于是像昨天晚上一样,凑过去绵长一吻。 比昨晚时间更长,宋忱闭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笨拙回应他。 直到他有些难耐,抓着谢时鸢的领口唤对方的名字:「谢时鸢……」 「叫哥哥。」 宋忱叫了一声,谢时鸢忍不住喟嘆一声。 真的很乖。 * 两人感情进入甜蜜期,整日腻歪在一起。 有天晚上,宋忱找不到人,于是打电话给谢时鸢:「哥哥,你在那里。」 隔着屏幕,谢时鸢似乎顿了一下:「怎么了?」 宋忱小声说:「想你了。」 他听到谢时鸢起身往外走。 「我在兰公馆,和兰楚尧在一起,你要过来吗?」 听罢,宋忱不想打扰他:「哦,那你忙吧,我不来了。」 谢时鸢却说:「我让人去接你,正好把这事跟你说一下。」 说完就挂电话了,宋忱有些疑惑。 第197页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跟着司机去了公馆。 谢时鸢在房间外面等着他,宋忱一来,他扣住他的手,看了眼后面的房间,解释道:「兰楚尧在里面买醉。」 宋忱:「怎么了?」 谢时鸢语气十分淡然:「他昨晚和薛霁卿在一个房间里,两人酒后乱性,睡了一宿。」 宋忱整个人呆住,像是被雷噼了一样,震惊得语无伦次:「什么!?酒……酒后乱性,和薛霁卿?!」 谢时鸢点头,对两方都不留情面:「两个人都管不住自己,都没用。」 其实在兰楚尧的描述,是他强迫薛霁卿的。但谢时鸢深知薛霁卿的秉性,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兰楚尧八成是落圈套里还不知道。 他总要在宋忱面前拆穿一下薛霁卿的真面目。 宋忱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那兰楚尧现在是?」 他还不知道谁对谁呢,以为兰楚尧是被夺走了清白,难以接受。 谢时鸢却说:「他没想好要不要负责。」 宋忱又愣了一下,品味到他说话的意思,脸色变了变。片刻后他皱眉:「不是酒后乱性吗,还是说薛霁卿想要负责,他不愿意?」 谢时鸢:「嗯……有些复杂。可以确定的是,兰楚尧喜欢薛霁卿,但他还不自知。至于薛霁卿那边,我也摸不清他是什么态度。」 宋忱肯定道:「如果他们真的发生了……薛霁卿肯定也喜欢他。」 谢时鸢于是笑了。 推开门,谢时鸢拉着宋忱进去:「那就帮他一下吧。」 …… 宋忱那日帮谢时眼点醒兰楚尧以后,没再过问他和薛霁卿的事。 因为他和谢时鸢的事情被双方父母知道了。两人本来就没有藏着掖着,被察觉后就大方承认了。 和宋忱预想的不同,他原本以为谢家父母会反对,但其实谢父对谢时鸢根本就是放养的态度,谢母最近全心都在小儿子身上,懒得管他。 宋父就更好说话了,一切以宋忱的喜好为主。 两方家长会面,敲定了些事宜,后来的事情快得像加了倍速,等宋忱反应过来,已经是和谢时鸢的订婚宴了。 不过还好,反正他已经认定了。 订婚宴上,宋忱看见兰楚尧和薛霁卿了。 兰楚尧叽叽喳喳跟薛霁卿说话,薛霁卿看似漫不经心,听得很懒散,但宋忱看出来他很愉悦。 薛霁卿把一个橘子放到兰楚尧手里,宋忱以为是要给兰楚尧吃。 下一刻,兰楚尧熟稔剥了橘子,一块块餵给薛霁卿。 吃了一半薛霁卿又不吃了,兰楚尧眯着眼,把橘子吞了,扣着他的脖子,唇对唇把剩下的橘子餵过去。 宋忱赶紧移开视线。 他若无其事和二哥说话,却发现对方目光凝视远处。 宋萱看着一个人,问:「那是谁?」 宋忱瞧了瞧,一个眉眼像柳叶一样,有弧度又有稜角的姑娘坐在谢母身边,他瞭然道:「她啊,是谢时鸢的表妹,子车柔。」 作者有话说: 所以明明应该是一见钟情啊。 所有的番外都已结束,感谢陪伴,爱你们,宝贝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