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天南星》 第1页 《吾天南星》作者:末终一事【cp完结】 简介:冷面王爷攻 x 貌美郎中受 懵懵懂懂,双向 厚着脸皮不正经地说一句,本文拍胸脯保证越往后越甜,不甜包退包换,信我!!!! —————华丽丽丽丽地进入文案————— 一名如花似玉的大好青年, 一着不慎踏上了霸道王爷的贼船, 从此便是没完没了的“你辜负我,我亏欠你”的无限循环…… 心累吗?想逃吗?门都没有! 命运就是一团撕扯不开的乱麻绳, 将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 稀里煳涂地捆成个死结。 “您贵为金枝玉叶,我高攀不起。” “你这么说,是想逼我屈尊降贵吗?” 这位王爷,您行行好,可要点脸吧…… ————又是华丽丽丽丽的分割线————— 内容歷史架空,间歇抽风式小虐,高举结局he大旗 求收藏,求点评,求海星星 在此抱拳,拜谢拜谢拜谢拜谢拜谢 第一章 出诊 月明星稀的夜晚,二更鼓已经敲响两遍,四下里一片静寂,唯有草丛中蟋蟀的鸣叫间或传来。 一条曲径通幽,直伸到水墨高墙之外。穿过朱漆小门,便是齐员外府邸的后院,绛红灯笼高悬于树间,映出一片灯火辉煌。只见侍女杂役们捧着热水忙进忙出,却连大气不敢喘出一口。 少爷房间内,一道桃木雕花屏风将隔出了左右,手臂粗的红蜡洋洋洒洒点亮了数十根,在风中摇曳着半死不活的烛光,投射出一站一卧两道身影。 躺在床塌上的正是齐员外的独子齐寒石,他年龄约摸弱冠,身穿一件双绉丝质的里衣,歪靠在身后的缎面枕头上,表情有些痛苦。 本来是一张净白清秀的脸,偏偏在左眼上生了翳膜,黑睛几乎不见,被一层厚腻的白膜煳住了眼,乍一眼看过,让人觉得有些恐怖。 在他身边,立着另一位少年,年纪不出左右,一头青丝被一根墨色布带清爽得繫着。虽是穷书生打扮,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由内而外的俊秀出尘。 只见他一掀衣摆,落座于塌前的圆凳上,伸手抚上了齐寒石的腕脉。 少年微阖双眼,忽然入定了一般。整个房间里静谧一片,只剩下烛台上的烛火,呲呲啦啦的摇曳之响。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另一端传来齐员外焦急的问话:“大夫,我儿的病,可还有救?” 行医少年没有着急回答,微微颦着眉,思索了片刻道:“令公子此前都服用过哪些药物?” 齐员外慌忙招了招手,命身边的佣人把药方取了过来:“我儿的左眼,原本只是轻微红肿,不成想两天后竟严重起来,整个白眼仁如同出血一般,慢慢连黑眼仁也被包裹了。我便差人去请城东的潘医师过来,他判定小儿是大肠火盛所致,当下开了黄连,大黄等泻药让我儿服下”,说完伸手将药方递给了少年。 齐员外继续道:“吃了他开的药,我儿连续泄了两天,眼疾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严重了,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 “我心下着急,怕是潘医师的药出了问题,又赶忙找了另外一位郑性大夫过来,郑大夫说是我儿外感风寒,应当发汗驱寒,让他裹着棉被,还给开了什么……什么桂甘姜枣麻什么汤,结果汗倒是发了不少,眼疾却更厉害了,现如今,整个眼睛都看不见了。” 齐员外说到此处,竟然哽咽地带了哭腔,他冲着少年深深作了一揖道:“我听闻先生的共济堂医术高明,在整个徽州都是数一数二。如今我儿病急,实在耽搁不起,便差人一路赶去将您接了过来,还望先生华佗在世,救救我儿,我齐家上下,必将没齿难忘。” 少年见状,急忙起身回礼:“大人莫要多礼,在下不过一介布衣,跟随家师学了几年医术,读过几本医书,可不敢自称华佗在世。只是……”他的面色有些为难:“在下尚未出师,按师门规矩本不该出门行医,只是眼下事态紧急,偏巧家师又出了远门,思虑再三,便随了贵府家人一同赶来,承蒙大人信任,在下今日愿破例一试。” 病急乱投医的齐员外经过几日来的折磨,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死马当成活马医——但凡能有一线希望,他也要狠狠地抓住,绝不能让宝贝儿子真的变成睁眼瞎。不过,当他看到面前年龄尚浅的少年时,心中又不禁泛起了嘀咕,忍了半天,干脆还是没能忍住,犹犹豫豫地问道:“不知先生是否有了判断,我儿的病究竟是什么原因,竟来得如此兇险?” 少年不紧不慢道:“若在下判断无误,令公子所患应是翳膜遮睛,属风邪毒热,缘自腑脏之间,沖发其上,蕴结不散所致。” 焦急万分的齐员外简直一个字都没听懂,干脆开门见山道:“那该如何医治才好?” 少年道:“翳有多种,或浅或深,有可治有不可治,所幸令公子所生尚属初期,未入机理,只要施针于患处,放出淤血,再辅以药剂,相信不过几日,病症就能有所缓解。” 第2页 齐员外听说要在眼睛上扎针,差点当场背过气去,一时间,说话也跟着不利索起来:“这这这……这……如何使得?倘若先生稍有失手,那……那我儿的眼睛……” 少年笑了笑宽慰道:“大人莫怕,公子的眼疾只需用针轻刺,伤不到根本,倘若只是服用药剂,倒也不是不可,就怕药效过慢,耽误了病情。” 齐员外一时没了主意,进退两难时,忽听病榻上的齐寒石开口道:“爹!就按先生说的办吧。儿这一遭,多半是天意,只求尽人事听天命,即便瞎了这一只眼,也怨不得别人。” 说完他偏头看向少年,一字一顿道:“请您宽心,动手吧。” 齐员外见儿子如此执着,却又别无他法,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气,朝着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会意,吩咐身边的佣人打了些热水过来,待一切准备就绪,便从容施起了针。 只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纤细修长,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缎针盒,取了一枚银针出来。这根针极细,仿如髮丝,在烛光之下几不可见。少年将针稳稳持住,举手刺向了对方左眼患处。 齐寒石整个人紧绷得像根棒槌,本以为这一针下去,会疼得他死去活来,不曾想感受竟如同蚊蚁叮咬,麻中带痒地不值一提。 数针之后,便有胶状黏稠淤血流了出来,少年用棉布一一擦净,又施了些药粉于患处,这才说道:“公子眼上的淤积已经排出,相信再修养几日,辅以祛风消毒的药剂,不久就能恢復。” 齐员外捂着心如擂鼓的胸口喜出望外道:“还请大夫费心将药方一併开出,我即刻命人抓药。” 少年点了点头,提笔蘸墨,留下一篇簪花小楷,待墨迹风干,起身交到齐员外手中:“此一十六味药,有劳大人吩咐药房炼成蜜丸,每日就着米汤一同服下,一日三次,连服五日,届时再看药效如何。” 待将一切嘱咐清楚,已是夜半三更。齐员外连忙吩咐丫鬟杂役,引着少年去客房休息,却被一口回绝。 “多谢大人好意,”少年道:“只是这次出门行医,实在有违师门规矩,我是偷跑出来的,不敢多做停留,劳烦大人备辆马车,将在下送回到歙州。” “不过这更深露重的,您又劳心劳力到这个时辰,不如在此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 少年截口打断道:“大人有所不知,家师一向要求严格,未经允许外出诊治,一经查出必会受罚。如果现下赶回医馆,兴许还能扯个慌矇混过关,要是再晚被师父发现,怕是……” 齐员外遗憾地嘆了口气道:“这次大老远将您请来,还给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日我必将登门拜谢,向尊师说明情况。” 少年连忙摆了摆手:“万万不可!还望大人替我保守秘密,为公子诊病之事,就不劳烦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 齐员外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强留,命令家僕连夜备好马车,又包了些银两买通了城门守夜,直直将他送出城去。 这一日的月光分外明晰,洒下一路的星星点点。郁南星坐在青帐马车里,屈指算了算时间——过了子时,就是七月初八,这是娘的祭日,也是他二十岁的生日。 徽州安城郁家,原本是医学世家,属当地名门望族,早年颇有些势力,不想行至顶点,盛极必衰,家道中落,从此一代不如一代,传至郁南星父亲一辈,竟只剩下小小医馆立足,空留他一人坐堂,为寻常百姓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症,赚些小钱聊以养家餬口。 郁南星的父亲郁云海自幼饱读诗书,为人颇具风采,只是将礼教纲常之事看得重了些,难免会有些迂腐不化。郁南星生母纪氏,谦顺温良,端庄舒怡,嫁为人妇后,夫妻二人情深义重,相敬如宾,日子虽不至大富大贵,却也平安喜乐,别有一番风味。 元安十三年, 时间一晃进入七月,流火的太阳当空炙烤万物,只有郁宅庭院中一株大叶栀子,枝繁叶茂,送出阵阵清凉。此时的纪氏,已是九月怀胎之人,郁云海初为人父,难免既兴奋又紧张。 为了迎接妻子临盆,他早早便将产房布置妥当,桶盆器具,参药红糖,一应俱全,摆了满房满屋,甚至连负责接生的稳婆,也一同找来了四个。 郁云海本是大夫,对于妇科之症,虽不精通,却也知晓一二。只是礼教,男女大防,授受不亲,纵使是医生,也有“宁医十男,不医一女”的说法,且妇女生产之地,污秽之气浓重,被认为多有不洁,尤其忌讳男子进出,以免沾染血光之灾。 郁云海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将纪氏生产之事託付给几位稳婆,自己则等候在产房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知踩趴了多少花花草草。 只是这一等,便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纪氏羊水已破,胎位不正,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偏偏得不到解脱。 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像是一把尖刀,系数插在郁云海的心坎上,疼得他五脏六腑一片血肉模煳。 眼看着纪氏喊到后面,声气越来越弱,怕是一条腿已经迈入了鬼门关,郁云海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门沖了进去。 产床上的纪氏已经奄奄一息,脸上血色尽失,竟然比纸还苍白。此时,饶是再有经验的大夫,看到此情此景,也够呛能维繫镇定。更何况眼前这位,是他结髮的妻子,未出世孩子的母亲,生死攸关,身系两命,纵使有着天大的禁忌,郁云海也得硬着头皮顶上。 第3页 催产汤药已经连灌了几碗,生产却仍不见动静,情急之下,他用烈酒沖了手,干脆探入产门,企图拨儿转身,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连拉带拽,硬是将儿子扯了出来,不想纪氏却血崩不止,各种法子都试过了,依旧无力回天,撇下他父子两人,撒手人寰了。 纪氏一走,郁宅就如同生命被抽空了一般,肉眼可见的萧条下去。厨房的刘婶,心疼小少爷刚出生就没了娘,好心将自己乡下哺乳的堂妹接了过来,一口奶水一口米汤,算是勉勉强强将孩子餵养起来。 郁云海的生活,更是从此一片晦暗。儿子的生辰成了妻子的祭日,他捨不得迁怒儿子,就疯狂惩罚自己。可悲他行医多年,治病无数,到头来连自己的内人都救活不了。丧妻之痛让他郁郁寡欢,成日借酒浇愁,就这样行尸走肉般坚持了五年,积思成疾,终于还是倒下了。 病榻之上,郁云海自知命不久矣,便将儿子叫到身旁,见他软绵绵瘦小一团,恍惚间想起,他如今已经五岁,除了唤做“康儿”的乳名之外,竟连个正经名字都还没有。 他满是内疚地牵起儿子的手,回想起纪氏曾说过自己独爱天南星科,“枝叶秀气,花开内敛,名字又好听……”于是便挣扎地起身,唤来了跟随他多年的汪伯与刘婶,吩咐了纸笔,一笔一划写下“郁南星”三个字,指给儿子做了表字,又舍尽力气写就一封长信,颤颤巍巍地将信笺包好,开口道:“我这一生,怕是走到了尽头,只是人间这一遭,活得甚是失败,上愧对祖宗,下抱憾子妻,我这一去,倒是解脱了,恐怕要连累康儿跟着受苦。” 汪伯与刘婶满含眼泪纷纷跪倒,听郁云海嘆了口气道:“两位跟随我多年,早已是我郁家的亲人,待我死后,还请您二位费心将这宅子卖掉,偿还这些年来外欠的债务,余下部分,就由你们拿去分了吧,将来返乡归田,买块地颐养天年,也不枉这些年跟着我吃苦受累。只是还有一事,请二位务必帮忙,咳……咳……” 郁云海咳得全身颤抖,缓了半晌,这才继续道:“我早年有一位故交,在歙州开了医馆,当地颇有名气,此人姓程,表字博鑫,为人慷慨仗义。请二位一定设法将康儿带去,拿着我这封书信,交到程医师手上,求他收下康儿为徒。我郁家上下,如今只剩这一脉单传,恳请汪伯刘婶菩萨心肠,再帮忙照看他这一路……” 话说到这里,郁云海已经气力不济,刘婶红着双眼抱着南星瘫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小郎中与男二先行登场,王爷大人稍安勿躁,好戏在后面,信我! 第二章 受罚 马车一路绝尘,在驿道上行驶得分外孤寂。郁南星伸手掀开青布帘子,见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眼看着天就要亮了。 赶到歙州时,城门已打开多时,街道上贩夫走卒,车水马,渐渐有了熙攘之势。 南星吩咐马车在程宅后街停了下来,他躬身下车,从怀中掏出碎银两,打赏了驾车的马夫,随后整了整衣襟,抬脚迈入程家后院的偏门,刚刚绕过一字影壁,便瞧见护院的李丁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三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昨晚就在找您,现在正在正厅发火呢,您快过去看看吧。” 南星心里咯噔一下:“师父不是昨天外出办事,说过些日子才能回的么?” 李丁摇了摇头:“昨天刚入夜,老爷就急匆匆赶回来了,是什么原因,小人也不知道。” 南星顾不得细问,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垂花门,一路小跑地来到了正厅门外,抬眼就看到程博鑫乌云压顶地板着一张黑脸,端坐在檀木花雕的太师椅上,三位师兄弟垂首禁声地并肩站着,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南星心道:“完了,这下惨了!”他慌忙撩开衣摆,快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徒儿见过师父”。 程博鑫面色阴沉,一巴掌将桌案上的青花盖碗拍得叮噹作响:“康儿!你可知错?” 南星吓得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站在一旁的四师弟程浩风开口道:“爹,这也不能全怪三哥,昨天您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几个彪形大汉,硬要拉着他出诊,说什么他家的少爷快不行了,一时片刻都耽搁不得,拦都拦不住。” “胡扯!”大师兄程浩天驳斥道:“四弟你不会是听书听多了吧,一张嘴就满口放炮!你怎么不说那伙人是看上三弟年轻貌美,才要硬掳他走的?” 程浩风抻着脖子对骂道:“某些人年老珠黄,就见不得别人年轻貌美,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出,医馆里除了爹,就只有三哥医术高明,你想充大尾巴狼,人家还瞧不上呢!” “你……”程浩天气得浑身哆嗦,掳起袖子就要冲过来打人,却被身旁的二师兄程浩雨一把拦住:“大哥息怒,四弟,你也少说两句吧……” “放肆!”程博鑫一嗓子吼出个鸦雀无声:“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几个胡闹!” 见父亲发了威,兄弟三人病猫一样纷纷禁声,唯唯诺诺地退回到一旁。 程博鑫压下火气,对跪在地上的南星道:“昨天究竟怎么回事,你不要隐瞒,如实招来。” 第4页 南星与师父“过招”多年,可谓经验丰富,此时兵法三十六计,“怂”为上策——什么装疯卖傻、信口雌黄统统屁用没有,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白从宽。 他于是硬着头皮,一五一十说道:“正如四弟所说,昨日徒儿在医馆当值,师父刚走,随后就来了人……” 说话间,他抬头瞄了一眼程浩风,见对方正沖他挤眉弄眼,南星想笑又不敢笑,慌忙低下头,一本正经道:“来人自称是萱城齐员外府上家丁,说他家公子不久前突发眼疾,恐要失去视力,就赶来医馆想请位大夫过去看看。偏巧您不在家,医馆又只有我一人,徒儿常听师父教导,医者仁心,当普济众生,所以就……”。 “咦,奇怪呀,”程浩风打断道:“昨天不是大哥与三哥两人当值吗,为何医馆来人时,就只有三哥一人在场?”说完,他一脸挑衅地看向程浩天道:“你不会是看爹不在,就回屋躲懒睡觉去了吧?“ “放屁!”程浩天回骂道:“你每天一睁眼就日上三竿,屁股都被晒化了,还有脸说别人!全家谁敢比你能睡?” “我呸!”程浩风道:“说得好像你不睡觉似的,我耽误过正事吗?你不能仗着自己年事已高,就当婊子立牌坊,闯祸还得找人背。” 大哥和四弟天生八字不合,命里犯沖,一张嘴就互点炮仗,话还没说两句,又热闹起来。 眼看着师父忍无可忍,南星干脆主动认错道:“师父,康儿知道错了,甘愿受罚!” 程博鑫虽然满身硬骨头,可最怕别人示软,南星的态度,就像在他的熊熊怒火上,轻飘飘地扎了个洞,令它无处安放的脾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若论行医治病,他程博鑫虽不敢自诩一流,但自信还是有的,可在教子育人方面,就差得有些远了。除去三个不争气的儿子不说,单单郁南星一人,就让他无所适从。 那年初到程家时,南星只有五岁,瘦小得像根儿被泪水浇灌的豆芽菜,看一眼都觉得揪心。 渐渐地,程博鑫发现,这个还没有灶台高的孩子,身上总有一种和年龄格格不入的沉稳,他不哭也不闹,不争也不抢,却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即便是闯祸,也要闯得别出心裁。 有一年,他刚满十岁,被调皮捣蛋的程浩风一撺掇,两人便手拉手去后街老槐树上掏鸟蛋。半大的孩子能有多少力气,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不中用的四弟拉扯到树上。 可惜程浩风细胳膊短腿,又没个缚鸡之力,在老树皮上蹭了半晌,终于一个没把住,大头朝下地摔了个底朝天。 这一摔不要紧,却不当不正地摔破了鼻子,顿时血如泼墨,止也止不住。南星一着急,“嘶啦”一声从衣服上扯下条布来,之后大象鼻子插葱,把四弟的鼻孔堵了个水泄不通。 可尽管如此,鼻血依然止不住。南星心里一凉:“完了,四弟该不会要血尽人亡了吧?”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背起地上的四弟,一熘烟儿跑回医馆找师父。偏巧那天师父又不在,情急之下,抬眼看到桌案上的砚台,忽然想到了什么。 片刻后,他拈着两团沾了墨汁的棉花,一股脑儿塞进了程浩风的鼻孔,不多时,血还真就不流了。 当程博鑫赶回时,看到眼前一幕,也不由惊呆了——这一坨黑不熘秋、满身是血的肉墩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才发现年龄最小的儿子正顶着一张肿成馒头的脸,两鼻孔插葱似地各被一团乌漆麻黑的棉花塞住,模样惨烈得让自己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细问之下,他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终究还是没捨得打骂,只是一人教训了几句,便不了了之了。 不过自此之后,程博鑫开始对南星刮目相看——香墨止血,原是前人古籍中记载的方法:墨,味辛,无毒,可“止血,生肌肤,合金疮。” 若说寻常人家的孩子,像南星这般年纪,大多还只顾着调皮捣蛋,斗大的字不见得能认几个。可他却能通晓古方,甚至急中生智,单单这一点,即便是行医多年的郎中医士,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还有一次,南星外出,偶遇一条折了腿的狗,不由心生怜悯,便抱回家求师父诊治。可毕竟是只畜生不是人,程博鑫也没太上心,只在伤口上敷了点止血化瘀的草药,便连人代狗,一同打发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程博鑫吃饱喝足,来到庭院中散步,正走到后院假山时,忽见一道黄影闪过,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黄狗在健步如飞——可怎么就那么眼熟呢? 思前想后了半天,这不就是南星当初抱回的那只吗?可见他矫健的身姿,哪里像断过腿的呀。 再三追问之下,程博鑫这才知道,为了救活那条狗,南星几个月来,几乎翻遍了医馆所有医书,最后竟用了正骨法,真的将断裂的骨头接在了一起。 不过摸骨正位,绝非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它要操作者心明手快,手摸心会,隔着肉皮将错位的骨头对好復位,普通人若想纯熟掌握,没有个千儿八百次的练习,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这小子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即便是踩了狗屎运,也踩得忒正点了吧。程博鑫甚至发现,南星还专门为此打造了一副桃木夹板,绑在狗腿上固定患处——这压根儿不是十来岁的孩子该操心的事儿啊。 第5页 “郁家留下的血脉真是不一般!”程博鑫每每想到这里,都会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若只是他三个胸无大志的傻儿子也就罢了,稀里煳涂地随便教教,让他们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开个医馆自立门户,也算是无愧于诸位列祖列宗。 可南星不一样啊——他是故去友人的託付,又是棵难得的好苗子,程博鑫生怕自己学疏才浅,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南星固然天赋异禀,时常能够突发奇想,剑走偏锋,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行医的弊端。常言用药如用兵,行医诊病,牵扯的都是身家性命,稍有不慎,就会害人害己,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如此一来,南星反倒成为兄弟四人中,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一个。程博鑫担心不按常理出牌的他,万一走错一步,恐会满盘皆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学医根基是本,不能急于求成,便定出了“未经出师,不得擅自行医”的规矩。先将南星留在身边,歷练个几年再说吧。 程博鑫苦心孤诣地画地为牢,不想被不知所谓的南星闯出了圈,于是毫无意外地,他又被师父罚去后院祠堂,面对着药师菩萨的铜像,闭门思过去了。 这间祠堂不大,门扉紧闭,将屋外的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四下里一片安静。一天一宿没合过眼的南星,正跪在一小块蒲团上,小鸡啄米似地打着瞌睡,忽听窗外一嗓子嚎丧似的怪叫,吓得他整个人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南星嘴角抽了抽,冲着窗外喊道:“祖宗,快别叫了,药师菩萨都被你吓醒了。” 程浩风嬉皮笑脸地推门走了进来:“三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老鸹都比你叫得好听”,南星回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别让师父知道了,连你一起受罚。” 称浩风将一晚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递了过来:“娘要我送来的,说面要坨了,让你快吃。” 南星有些惊讶地伸手接过,看到里面还卧着两个油光水滑的荷包蛋,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暖意,又听程浩风道:“我用大脚趾都能猜出来,这肯定是爹吩咐过的,他若不说,娘怎知道你在这里闭门思过?” 自打南星到了程家,这么多年来,师父和师娘一次都没忘记过他的生日。更多时候,待他比待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上心。 想到这里,南星不由内疚起来,问道:“师父呢?还生气吗?” 程浩风漫不经心道:“爹刚又出门了,你管他呢,估计早就不气了,又不是多大的事。”说完,他毫不见外地咬了一口南星的荷包蛋,又道:“对了,刚才乱闹闹地忘了问你,昨天那家人没刁难你吧?” 南星:“刁难我做什么?” “我随口一问,”程浩风一脸坏笑着凑过来:“那……他们……就没表示表示?” 南星一脸狐疑:“什么意思?” 程浩风:“哎呦三哥,你可开开窍吧,孔方兄,孔方兄啊!” 程家这个小儿子,干啥啥不行,败家第一名,正事不操心,闲事操碎心。念在刚才一碗长寿面的份上,南星好脾气地没跟他计较,如实答道:“照着师父的标准,收了二两银子,多了没要。” 程浩风痛心疾首地捏了把大腿:“你全上交了?” 南星:“不然呢?” “哎呦!”程浩风恨铁不成钢的真想找块豆腐撞死:“好不容易有个赚外快的机会,你就不能把握一下?” 南星:“我又不缺衣少食,要外快做什么?” 程浩风:“弟弟呀!你弟弟我缺呀!我……” 南星懒得听他贫嘴,一股脑儿又往他嘴里塞了个鸡蛋道:“给你,都给你,慢点儿吃,全都是你的……” 第三章 初识 宛城,齐员外府上。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厚重的晨雾,洒进院子里,落了满地金黄。院落的西墙边,陈列着两排兵器架子,刀枪剑戟斧锤棍棒,玲琅满目。架子一旁,滚落着石担和石锁,修炼武功打熬气力的器械用具,像是赶集似地,被主人零零散散地铺了满地。 齐寒石穿着一身青绸连襟短打,从兵器架子上抄起一桿长枪,勐地挥手一刺,翻身舞动如风,十分英姿飒爽。 自从上次南星问诊之后,已经过去小半个月时间,他每日遵医服药,左眼上的翳膜,竟真的一天小过一天,及至今日,已基本恢復如初。 那一日,齐寒石卧病在床,被这只要命的眼睛折腾得气若游丝,直到治疗结束郁大夫离开,也没能好好答谢一番。 病好之后,他找父亲商议,打算订做一块妙手回春的牌匾,亲自送到府上登门拜谢,却被亲爹一把拦了下来,细问才知,郁大夫是违了师命,偷跑出来行医的。 可即便不能大张旗鼓地表示感谢,偷偷摸摸总可以吧?齐寒石思虑在三,决定只身前往,若是被他师父问起,就一口咬定探望朋友,就算被刑讯逼供,也绝不出卖郁大夫半个字,反正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把谢意带到。 于是,他吩咐家丁,准备了一份厚礼,跨上骏马一路疾驰,飞奔到了歙州。 第6页 入城之后,策马拐入水巷斜街,再向前走了不久,就到了共济堂的门外。 齐寒石翻身下马,自报了家门与来意,随后便由一名小厮请进门去,引着他入了程宅的堂屋,在此稍候片刻。 他稳稳落了座,抬眼望见堂屋正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悬壶济世”四个大字,匾额下,挂着一幅大山水中堂,前面则是一张乌木攒边花梨心条案,两边各摆放一对长寿富贵大掸瓶,整体风格很是考究,又不失庄重。 正在这时,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齐寒石连忙站起身,抬眼看见一位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身量颀长,穿着一件青布素色长衫,眉眼温和,五官俊秀,说不出哪里好看,可又觉得哪里都好看,让人不捨得挪开眼睛,彷佛春日里的晴空,怎么也看不够。 齐寒石不由唿吸一滞——那日黑灯瞎火,他又病病歪歪,被折磨地有进气没出气,哪还有心情欣赏对方的脸。如今,郁大夫好似谪仙地出现在眼前,让他有种被悸动撞到了腰的感觉,突然就都动弹不得了。 南星快步走了过来,行礼道:“不知齐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完,他若无其事地探过身,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片刻,欣慰地点了点头:“嗯……公子恢復得不错。” 南星的突然靠近,让毫无防备的齐寒石僵成根棒槌,胸腔里那颗鼓譟的心抽风似的一阵狂跳。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咳……多亏郁大夫妙手回春。” 南星热情地招唿他坐下,伸出手示意道:“能否让在下探探脉象?” 齐寒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抬手抬到半截,却蓦地停住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心跳,要是被郁大夫摸出来,可以不用活了。于是又做贼心虚地收回手,干巴巴地笑道:“不用了……痊癒……痊癒了……哈哈。” 南星莫名其妙地跟着干笑了两声,顺手倒了杯茶,递过去道:“公子羁旅劳顿,喝杯水润润嗓子吧。” 齐寒石哪敢看他,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接过,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勉强压下心中悸动,尽量不动声色道:“有劳郁大夫费心为我诊治,可惜我那日精力不济,从头到尾都没能好好答谢先生。这次本想订做一副牌匾送来,家父再三提醒先生的苦衷,这才作罢。”说完,他将桌上带来的谢礼朝着对方推了推:“聊备薄礼,请务必笑纳。” “公子客气了。”南星笑道:“那日的诊费,令尊大人已经付清。且按师门规矩,出诊只收二两银子,多收就要受罚。再者,我本来也未出师,按理说,是不该出诊的,就更不能收了。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东西还请您带回。” 齐寒石试探着看向对方,看到的却是一张为难的脸,顿时觉得自己更为难了,脑袋混沌成了一团浆煳,来时路上琢磨好的说辞,竟一句也想不起来,他犹犹豫豫了半晌,这才少女怀春似地说道:“既然郁大夫不肯收,那就请赏脸一起吃个饭吧。” 南星心中满是诧异,前几日还在病榻上百折不挠的七尺男儿,怎么忽然间害羞成这个样子,生怕自己话说重了刺激到对方,赶紧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道:“好,吃饭好,那就吃饭吧。” 见他一口应承下来,齐寒石心花怒放地花枝乱颤道:“那……明天如何?方才进城的时候,看到有家酒楼不错。” “一切听公子安排,”南星回道:“这次过来,你可有地方落脚?不如就住在府上,我去找师父说一声。” “不必了!”齐寒石连忙摆手道:“已经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怎好再叨扰。”便将齐家在歙州置备房产,有些生意往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番。 南星自然知道,齐大少爷家世显赫,怎会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便也不再勉强。 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半晌,齐寒石这才将造反的心慢慢安抚下来,顿时连说话也变得利索起来,只是他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睛,依然无处安放,只能时不时地偷瞄对方几眼,可又觉得南星其实并不在意,这才试探性地得寸进尺,终于明目张胆地对上了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不早了,齐寒石站起身依依不捨地告辞离开,出门时,还差点儿和迎面闯进来的程浩风撞个满怀。 等送走了他,程浩风一脸八卦地问道:“刚才那个仪表堂堂的傻帽儿是谁呀?” 有这么夸人的吗! 南星没和他一般见识,如实答道:“就是前些日子我出诊的那位公子。” “哦!”程浩风大惊小怪道:“我说呢——眼睛确实不大对劲。” “这你也能看得出来?”南星以为他说得是齐寒石左眼上几不可见的翳膜,心道:“这小子虽然不学无术,观察力倒是惊人。” “眼神啊,”程浩风没心没肺地解释道:“他看你的眼神是直的,这也是症状之一吧?” 南星:“……” “你找我有事?”南星岔开话题道。 程浩风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没说:“娘给咱从连升堂订的衣服到了,说让去她屋里试试去。” 第7页 程浩风的娘,也就是南星的师娘邹氏,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在阿弥陀佛的感召之下,她视天下苍生为一家,更遑论人见人爱的南星了。自打南星第一天出现在程家,邹氏就身体力行地将他视为己出。不过,母爱表达地过了火,就难免过犹不及。 毕竟十个手指都不一般齐,四个儿子想要一碗水端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邹氏做不到完全公平,就干脆大义灭亲地只对南星好,可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的亲娘没完没了地吃里爬外,一般做儿子的,能有几个咽得下这口怨气。 好在程家三个儿子,也只有老大程浩天计较这些,老二程浩雨,品性大约随了娘,和谐友爱一家亲,佛系得对谁都好。老三程浩风,虽然谁都不随,却不知怎的,偏偏只对南星一人好。于是每当大哥气不顺地欺负南星时,二哥就会好言好语地相劝,四弟大多路见不平地欺负回去——大哥与四弟相互交恶,也不是完全没原因的。 在四弟助纣为虐之下,师娘肆无忌惮的偏心,到了正主儿南星这里,竟大部分成了压力——当他还是个蓬头稚子时,他就人小鬼大地体会到了自己与其他弟兄的不同。以至于师父和师娘越是对他无微不至,他就越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异性弟子,吃喝都是别人赏的,怜爱也可能是一时兴起。 这让他时常患得患失,担心这种没有血缘的羁绊无办法长久,同时也在他尚且年幼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既无法像大哥那样,明目张胆地去表达恨意,也无法像四弟一样,没心没肺地放心去爱,更没办法做到二哥那种卓尔不群的超脱世外。他虽不缺乏爱,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要努力,要感恩,要竭尽全力地德才配位,这才是他存在于世的意义所在。 邹氏正在房里纳着鞋底,抬眼看到程浩风和南星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连忙招唿道:“你俩干吗去了?怎么这么磨蹭,快来试试连升堂新送来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寒石兄,明明出场那么早,却只是个男二。。。 第四章 赴约 程浩风最不怕受人埋怨,理直气壮地甩锅道:“都是三哥耽搁的,刚刚前院有人找他。” 师娘有些诧异:“找南星做什么?” “哦,有个朋友来歙州,顺道过来看看。”南星随口搪塞道:“师娘前阵子不是刚给我们做过衣服,怎么又做了一套?” “哪有嫌衣服多的,”邹氏说着展开一件湖蓝色的丝织长衫,递给南星道:“眼看着天越来越热,多几套换洗着穿呗。” “娘!”程浩风直眉楞眼地捡起一件乌漆嘛黑地长褂道:“我这件怎么这么难看?” 邹氏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道:“你胖,穿黑的显瘦。”说完,又挪回了视线,看着南星眼前一亮道:“这颜色不错,趁着肤色更白净了。” 有娘生没娘养的程浩风可怜巴巴道:“我穿来穿去都是黑色,外人还以为我一年到头不换衣服呢。娘,你也给我换个颜色呗!” 南星大方道:“我跟你换,你穿我这件好了。” “你这件他穿不下,”邹氏鞭辟入里地刀刀见血:“长了一截,可惜宽度不够。” 这哪儿是亲娘啊?分明是个后妈!得亏程家小儿子天生皮糙肉厚,压根儿刀枪不入,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对邹氏道:“那你以后就别老嫌我废布料了,这不跟三哥也差不多嘛。” 邹氏虽然心肠软,偏偏嘴上不饶人,她掀起眼皮瞥了一眼老么道:“站着还没有躺着高,你好歹也是个直立行走的,可争口气吧!” 程浩风:“……” 邹氏打发完小儿子,专心致志地帮南星扣上前襟的扣子,说道:“这衣服还是你师父张罗给订的,本想着前阵你生日的时候取回来,连升堂家里出了点事,这才耽搁到现在。” 南星心里一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听邹氏道:“你也知道,你师父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出门,还专程为了你的生日才赶回来的。他就算训你罚你,心里还是惦记你的。” 比起不着四六的程浩风,南星显然要懂事许多,他自然明白师父的苦心——并不是所有能说出来的,才叫作爱。 邹氏欣慰地笑了笑,看着南星道:“按说咱家最不缺儿子,可是我左看右看,顺眼的就只有你一个,不知道将来要便宜哪家姑娘了,师娘还真是捨不得。” 南星:“……” 师娘说师父是刀子嘴,大概是对自己的杀伤力没有清醒的认识——她才是一张嘴便知有没有,撂倒一大片。 满身插刀的小儿子拐弯抹角地听出了端倪:“娘!听你这话,怎么好像是在嫁姑娘?” 邹氏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胡乱说道:“娶媳妇嫁女儿,不都说的是一回事么,你少在这裹乱,多替自己操点心吧。将来要是有姑娘瞎眼肯跟你,就算程家祖坟冒青烟了。” 程浩风:“……” 别过南星之后,齐寒石觉得自己快疯魔了。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住处,连晚饭都吃得索然无味。 第8页 这是怎么了?他纳闷地想,又没干偷鸡摸狗的坏事,只是登门拜谢而已,至于心虚成这副熊样么?可是不知怎的,一想到郁大夫那张温润中正的脸,他怀里那颗不中用的心,顿时就成了抽了风的野马,肆无忌惮地狂奔起来。 若说起来,这种古怪的悸动,对于齐公子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他虽出身于朱门大户,又是齐员外的独子,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可偏偏感情经歷匮乏地很,单纯地如同白纸一张。 这也难怪。 齐老爷子常说,人一辈子的运气,就如同一根早晚会燃尽的蜡烛,一处用得多了,别的地方就没得用了。 齐家早年的时候,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大概是运气用力过勐,以至于在子嗣绵延方面,就十分捉襟见肘了。 齐员外殚精极虑地奋斗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终于老来得子。对于齐家上下这唯一一个儿子,自然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说啥是啥。 只可惜,齐家少爷也约莫受了“泰极生否”的拖累,自幼体弱多病,几乎是抱着药罐子才熬过了童年。 齐员外每天活得惊心胆战,生怕一不小心,宝贝儿子也跟着用尽的运数一命呜唿了。于是,他请遍了当地能叫得上名来的半仙,聚到一起出谋划策。半仙们算了算卦,都说齐小少爷武曲星入命,五行属辛金,虽不缺财,却有孤克之质,应当自幼习武,将来必成大器,却忌谈婚嫁,以防妻克夫命。 在齐寒石瘦小得如同芦柴棒,孱弱地连药碗都端不住的年纪,他便开始跟着武艺师父舞刀弄枪了。齐老员外为了以绝后患,干脆咬牙切齿将少爷身边的丫鬟侍女清一色地换成了使唤婆子,并且放出话去,从今往后,但凡上门提亲者,一律乱棍打出——就算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又有何妨,有什么能比命还重要?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也许是半仙的话真的应验了,曾经那个薄命少福的小少爷,竟也磕磕绊绊地长大,还成了一名拳脚功夫了得的翩翩少年,年纪轻轻便已经武科乡试及第,轻松跻身徽州新晋武举人,只等着来年会试,金榜题名。 不近女色的齐寒石活成了寺院里的和尚,自然对于两情相悦的事不怎么开窍,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明白,那日对着南星既要命又甜蜜的冲动,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只是,情窦初开的齐家少爷在谈情说爱的道路上跑偏得厉害 ,一上来就奔着断袖去了,谈个恋爱,也要谈得不同凡响。 第二天,南星早早便起了床,将师父吩咐好的事情做完,请了半天的假,又摆脱了跟屁虫程浩风的纠缠,便无事一身轻地出了门。 这一日的天气甚是晴朗,空中缀着几团松散的云朵,像是谁家做被子的棉絮飞上了天。 若搁在往常,南星出门放风,要么是陪着师父行医问诊,要么是领了师命出门採药,偶尔能有些闲暇,身边也大多坠着师兄弟们,如此算来,这倒是他少有的独自外出会友的经歷。 南星按照约定,来到了城南的南福大街,刚刚拐入主路,便远远地望到汇贤居的二层酒楼矗立在一旁。 南福大街是进出歙州的交通要道,四方往来的货贩走卒,十有八九都会聚集于此歇脚打尖。不过汇贤居,虽然名字起得雍容文雅,可是因为消费档次太高,汇聚得都是全天下的富贾,达官显贵之人。单单是从雕栏玉砌的门脸儿,就能看出大概端倪,只差在门口挂上一块“无钱莫入”的牌子——不过就算穷人能进,也多半会被菜价吓个半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好吗,谁会想着平白无故地进去受这份刺激。 汇贤居负责迎门的小厮,察言观色堪称一流,他见南星一身穷书生打扮,实在看不出半点富贵,刚想要出言阻拦,却听对方报上了齐公子尊姓大名,便转瞬堆成了一张笑脸,毕恭毕敬引着他上了二楼。 南星只一眼,便从嘈杂的食客中发现了齐寒石的身影。再怎么说,齐大公子也是个英气逼人的俊秀少年,宽肩窄腰大长腿,随便往那里一戳,都是一道引人入胜的风景。 经过了大半宿的心理建设,齐寒石总算将直面南星的胆怯克服了七七八八。他一遍又一遍地开导自己——这事吧,就和平日里潜心练功没什么两样,本质都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他甚至堂而皇之地想,日后尽量多找机会,经常见面就好了,最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那种,若是能够天天腻在一处,自然更好不过。 看到南星迎面走来,齐寒石顿时心花怒放。他如沐春风地站起身,亲自迎了过去,落座之后,又吩咐了店家几句,不多时,各式珍馐美味,便被排着队地送了上来,一一摆开阵势,将不大的桌子铺了个严严实实。 齐寒石按耐下心中悸动,对南星道:“这些菜都是这里的招牌,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南星低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想:这家酒楼的老闆是开药铺的吗?熊掌鹿茸海参鲍鱼,全都是可入药的大补食材,吃完恐怕要连喷三天鼻血,不上火才怪。还有对面这位土豪阔少,点菜八成只看贵贱,闷着头先把价格高的指了一遍,反正家底殷实没所谓,钱多得花也花不完。 齐寒石见他默不作声,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吗?” 南星牙疼似地摆了摆手道:“最近上火上得厉害,吃些清粥小菜就好。” 第9页 齐少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稀里煳涂地点了一堆,竟连道素菜也没有,失策呀失策!他急急忙忙地喊来店家,又见缝插针地在桌面上塞了两道去火的精緻小菜,终于才算告一段落。 南星从面前堆成山一样的盘子碗中抬起头,对齐寒石说道:“公子大病初癒,眼下虚不受补,饮食还是清淡为好。” 齐寒石伸向鲍鱼的筷子仓促地停在了半空,好像被当众捉姦了似的,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讪讪地收回手,笑了笑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其实……平时也不大吃这些的。” 南星看他的模样有些可怜,对比之下,反倒自己才是为富不仁的那一个——还不准家里的长工吃肉,于是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平时吃点没关系的,养生讲究的是荤素搭配。” 齐寒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这回若是没有先生,我怕是要一瞎到底了。” 南星道:“公子吉人天相,再说这次的眼疾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需对症下药罢了。” “先生谦虚了。”齐寒石道:“头来之前,我爹还说,宛城的郎中若是能有先生的水平,当初我的病也不会被拖了那么久。先生如此丹青妙手,可曾想过将来去太医院继续深造?” 南星听闻,不由愣了片刻。他学医多年,怎会不知“太医院”是个什么地方——这是当朝医学界的最高权威,也是大燕众多学医弟子的毕生追求。 对于南星而言,倘若有朝一日能进太医院,固然是好,可若是进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被养在程家多年,已经尽可能地学会了云淡风轻——人活于世,难得潇洒自在,得不到之事,自然不必强求。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略带调侃道:“我胸无大志,又尚未出师,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太医院实在是高不可攀,即便哪天肯高抬贵手放我进去,我也没胆量去丢人现眼。” 他话音刚落,忽听一声琵琶响,宛如银瓶乍裂,让沸反盈天的酒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第五章 公子 众人寻着声音望去,只见厅堂中央,坐着一位妙龄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端的是花容月貌。 她将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抚在琵琶上轻拢慢挑,撩拨的却是众人的心弦。流淌出的乐声,忽而低低切切,忽而珠玉撞盘,急缓自如,相得益彰,小桥流水,万马奔腾,待一段高潮音过后,那声音戛然而止,令在场众人无不意犹未尽,仿佛留下的裊裊余音,还能够绕樑三日不绝。 齐寒石心里暗嘆一声:“好技艺!”回头看向南星,却看到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顿时心里一惊,生怕自己哪里招惹到他,便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了?” 南星的神情有些落寞,自顾自地低声道:“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若非生活所迫,谁会心甘情愿地来做这样的苦差事?” 齐寒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大燕女子,即便是只卖艺不卖身,也大多身世悽苦,凭藉着从小苦学的一技之长,聊以为生而已。他沉沉地嘆了口气,站起身走到了琵琶女子身前,众目睽睽之下,从兜里摸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了对方手中。 财大气粗的齐少爷,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实干派”——扶贫济困,哪来那么多废话,闷头给钱就是了。这也让南星第一次觉得,成为腰缠万贯的人,也不见得全是庸俗,至少人家还有着乐善好施的资本,即便是散财,也能够散得游刃有余。 一曲琵琶演奏之后,绕樑的余音消弭于无,化成了一股往事云烟,酒楼里的喧嚣也终于西风压倒东风,重新卷土而来。 众食客忙着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着进入了下半场,彼此正闲聊得眉飞色舞时,忽又听见外面大街上,传来了一阵喧嚣。 坐在窗边的齐寒石与南星对视了一眼,纷纷将头探出了窗外。只见,原本熙攘的街道,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央,立着个战战兢兢的姑娘,正是方才犹抱琵琶卖艺的那位,在她周围,零星戳着几个妖魔鬼怪似的混混,为首那人尤其衣冠禽兽,身上穿着锦衣玉袍,人却生得甚是浑圆,像是一个光鲜亮丽的球,在若有若无的脖子上,顶着一张纵慾过度的脸。 那个球一样的禽兽,伸出咸猪手的爪子,张狂地摸向了琵琶少女的脸,口中振振有词道:“这么标志的小可人儿,走路怎么就不长眼呢?” “我……我不是故意的……”少女瑟缩地想要后退,却被另一个猴一样的瘦子封住了去路。 瘦子一脸狞笑,对着姑娘说道:“干完坏事就想跑?我看你是故意给我们爷投怀送抱的吧?可是撞坏了爷的腰,还不赶紧过去给爷揉揉。” 胖禽兽头大无脑,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对!他说得对!你撞坏了我的腰——哎呦,疼死我了——” 其他的混混们听到主子召唤,腆着脸一拥而上,拿腔作势道:“主子,是不是让那小妞给撞疼了?我们给您揉揉?” “滚开!我要她给我揉!”胖禽兽忽然间没了骨头似的,好像一滩烂泥,就势往女孩身上扑去:“哎呦——疼得我站都站不住了,你可得肉偿!肉偿!” 第10页 南星看到这里,不由皱紧了眉头,忽听旁边的食客议论道:“摊上了这位,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对面的人不解道:“这胖子是谁呀?这么嚣张!” “你不认得他?”先出声的男子有些意外:“此人姓贺名连,是现任徽州知府贺同山的长子,仗着他爹的权势欺男霸女,横行霸道……” “放肆!”那人话还没说完,先被邻桌的齐寒石吓了一跳。齐大公子约莫是气得狠了,一向和颜悦色的脸上,忽然间乌云密布,阴沉得有些吓人,他的胸口鼓动地像个风箱,手指骨节一片惨白,被攥得“咯咯”作响,眼看着就要冲出去打抱不平,却被南星一把拦下:“齐兄,不可莽撞!” 南星虽然拦住他,可心情无疑是矛盾的,贺连那只猪狗不如的畜生,为非作歹祸国殃民,哪怕被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不除他不足以平民愤,可问题的关键是,到底该由谁来除? 民间常言“恶人自有天收”,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平民百姓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罢了——若真有人能够为民除害,还用等着老天爷去收吗? 齐寒石固然武艺超群,对付几个稀松二五眼的混混,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然后呢?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姓贺的胖子能放过他吗?齐家就算富甲一方,可毕竟也只是经商起家,贺胖子狗仗人势,借着他爹的官威想找麻烦,最多也就一句话的事,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南星并非胆小怕事,他只是看得远了些,也担心齐寒石为逞一时之快,摊上了大麻烦。可眼下这种情况,若是无人出头,那可怜的姑娘又要怎么办呢? 正在犹豫时,隔壁包厢内,蓦地飞出了一把摺扇,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贺胖子的脑袋。片刻后,只听一声不似人的惨叫当空乍起,撕心裂肺地让在场众人无不呲牙咧嘴。 贺连一摸脑袋,见满手是血,险些当场背过气去,他干嚎了半天,这才把气顺过来,颤着声地骂道:“哪……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看我怎么扒了你的皮,当围领用!”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道白影近乎写意地从天而降,下一刻,便稳稳地落在面前的空地上。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围观众人瞠目结舌地打量起眼前之人,竟是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一身雪白绸缎,脚踩乌底云纹靴,模样俊俏得让人眼前一亮,只是面色冷冷得,仿佛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番突如其来变故,让贺胖子原地愣了半晌,舌头也扭成了一股麻花:“你你你……小子是谁,敢不敢……报上名来,看……看我不……” 白衣公子懒得听他结巴,干净利落地打断道:“我若说是你祖宗,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太爷。”那声音好像结了冰,把对面的人说了个透心凉。 贺连彻底崩溃了,尾音都带上了哭腔,冲着身边的狗腿子们一招手,命令道:“上!都给我上!打死这个混帐玩意,我有重赏!” 听到了老大发话,几个还在懵圈的混混,总算是反应过来,刚要一窝蜂地冲上去,却被几个凭空冒出的黑衣侍卫一一挡在了面前。 ——娘诶,这些人从哪来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混混们十分识趣,见敌人强大,干脆先怂为敬,不约而同地集体后撤一步,心道就自己这点假把式,招猫逗狗差不多,还不够给人家送菜的呢。 贺连有心骂死这帮怂货,可眼下自己也骑虎难下,自然逃命要紧,于是仗着胆子虚张声势道:“你……你可知我是什么人,说……出来,吓死你!你要是……” “哎呦——”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衣公子极为霸气地一脚踹在腰上,仿佛听到骨头“咔嚓”了一声,那力道大的险些把肠子肚子一起踹出来,恨不能连人带屁地朝前滚出二里地去。 这下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贺连狗啃屎地扑倒在地,疼得他险些见了阎王。 似乎是嫌方才那一脚脏了自己的鞋,白衣公子一脸厌恶地抬起脚,在贺胖子的身上蹭了蹭,漫不经心道:“我不管你是谁,你只要记住我是你祖宗就行。听说你腰不好,祖宗就帮你正正骨,算是见面礼,你说好不好?” 祖宗都问话了,贺连哪里敢说不好,咬牙切齿地头点地道:“好……好!好得不得了……大侠……不!祖宗!祖宗饶命啊,孙儿再也不敢了!求祖宗饶命啊……” 白衣公子意犹未尽地又在他的后腰上跺了两脚,这才依依不捨地松开,面沉似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见你一次,我就揍你一次,把你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正一遍,好送你份大礼。” 贺胖子担心此事没完没了,干脆一滩烂泥似地趴在地上装死,一直等到那白衣人带着侍卫走远,这才气若游丝地睁开眼,明目张胆地哀嚎起来。 怂货狗腿子们赶紧一拥而上,本想将半死不活的胖子从地上扶起,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成功,这才发现他竟真的瘫了,于是着急忙慌地找来了一辆板车,连拖带拽地总算将他运了回去。 第11页 楼下围观的人群再无热闹可看,只能意犹未尽地散开,酒肆里的食客却因此炸开了锅,纷纷大唿过瘾。 “刚才那位从天而降的公子是谁?” “不认识呀!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天神下凡。” “从来没见过,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看那架势也不像是普通人。” “贺胖子总算是遇到克星了!” “活该!要我说,那位公子是脚下留情了,真该一脚踹死他,为民除害!” “……” 这顿饭吃得甚是热闹,齐寒石大概是觉得自己错失一次在南星面前大展身手的机会,神情略显落寞,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晚了一步,让人捷足先登了。” 南星笑了笑:“有人代劳,公子倒是省了不少力气。”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心刚才那个人,虽然素不相识,可毕竟对方是在打抱不平,贺连被他揍得险些吹灯拔蜡,又怎会善罢甘休。 南星抬起眼,正对上齐寒石犹豫的脸,见他嘴唇微动,几次三番地想要开口,于是干脆问道:“齐公子是有话要说吗?” 齐寒石鼓起勇气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早已自作主张视您为挚友,能不能……我的意思是……以后和先生以表字相称?” 见他一脸郑重,南星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等了半天,竟然就只为了个称唿,于是欣然应允,身先士卒地抱了抱拳道:“寒石兄,日后请多关照。” 齐寒石仿佛小孩子得了糖似的,按捺不住满心喜悦,连叫了好几声“南星”这才作罢。 两人相谈甚欢,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没完没了地聊到了太阳落山,干脆把午膳与晚饭合併成了一顿,这才心满意足地各自别过。 南星披星戴月地回到医馆,前脚刚刚迈进门,便看到程浩风炮仗一样地沖了过来,大唿小叫道:“三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南星诧异道:“怎么了?” “爹……爹……刚刚被知府来的人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王爷出场,撒花~ 第六章 负伤 世间之事,兜兜转转得像个循环,越是想要逃开,却越要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正当南星自作聪明地以为,今天酒楼外的闹剧终于告一段落时,他才惊愕地发现,这一切不过刚刚只开了个头,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拜那位行侠仗义的白衣公子所赐,徽州知府贺同山的宝贝儿子贺连,因为腰骨断裂,命悬一线。 南星已经无力吐槽,贺连他胖得像个球,哪里来得腰——眼下,自己的师父被堂而皇之地“请”去看病,实则却是“软禁”,贺同山甚至明明白白地放出话来,儿子一日不下地,程大夫一日不回家。 程浩风义愤填膺道:“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绑架吗?” 大哥程浩天“哼”了一声:“你没听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吗‘?在他贺同山眼里,我们不过是一群屁民,他自己不痛快,自然也不会让我们痛快。” 二哥程浩雨问道:“他儿子的腰伤得到底得有多重?” 程浩天嘆了口气道:“爹让人传回话来,说是兇险得很,就算能保住命,多半也是要瘫。” 程浩风急道:“那爹怎么办?难不成真要一辈子住在他家?” 程浩天撇了撇嘴道:“治不好,肯定要迁怒到爹头上,还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南星问道:“师父有没有讲明白眼下治疗之法。” 程浩天出于嫉妒,打小一看到南星就烦,眼下更是心烦地厉害,没好气道:“腰伤,还能怎么治?扎针正骨,外敷内服呗,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有好法子?” 南星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站起身,闷头拐进了医馆的书房。 “哎——这人真是!”称浩天颇为不满道:“问完就跑,什么意思嘛?” 程浩风见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三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南星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说到:“我记得看过一个专治腰伤的古方,但记不得是哪本了。你帮我找找看。” “娘诶!”程浩风望着汗牛充栋的书房道:“随便拿一本,都能厚得砸死人,这是要愚公移山吗?” 南星白了他一眼:“没让你搬,是让你看,别废话了,快点找吧。” 两人挑灯夜读,翻了一整宿,眼看着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南星从面前堆成小山的书中,艰难地抬起头道:“找到了!” 程浩风脚步发虚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大部头“咣当”一声往桌子上一摔道:“看吧,三哥找到的。” 大哥、二哥为了亲爹的事,自然各自发了一晚上的愁,纷纷顶着黑眼圈凑过来:“这是什么?” 南星道:“是个治疗腰伤的古方,据传有奇效。” 程浩天皱着眉道:“你这……靠谱吗?” 程浩雨沉沉地嘆了口气:“眼下这种情况,是个法子都要努力一把。” 第12页 南星点了点头道:“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不过这药方里涉及一味药——生骨散,想要找到不太容易。” “生骨散?”程浩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听都没听说过。” 程浩雨飞快地反应过来:“爹好像提起过,据说这种药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 “嗯,我也记得,”南星附和道:“师父还说凌霄山上就有。” 程浩风猴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摘呀?” 程浩天一脸嫌弃道:“你当这是过家家,凌霄山大的没边,你去哪里摘?再给你稀里煳涂地丢里面,竟在这里裹乱!” “那你说怎么办?”程浩风呛道:“难不成全都跟着你大眼瞪小眼,就能把爹救出来。” 程浩天:“你……” 南星打断道:“大哥说的对,凌霄山地形复杂,不能莽撞,需要从长计议,不过速度要快,我担心时间拖得再久,贺连那边就真得没得医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称浩风懊恼道:“那姓贺的不争气拉了一裤兜的屎,要逼着我们给他擦屁股,我呸!” 称浩雨道:“行了四弟,少说两句吧,眼下还是救爹要紧。” 凌霄山,坐落于歙州以西,纵横千里,绵延不绝。程博鑫虽说过凌霄山中长有生骨散,但究竟是不是传说,谁也不知道,毕竟大家都没亲眼见过。可若不去试一试,又怎知一定没有,万一呢? 于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万一,兄弟几人罕见地没有作妖,甚至其利断金地拧成了一股绳,找来一张凌霄山的地形图,踏踏实实地研究起来。 程浩风唧唧歪歪地向后一倒,生无可恋地靠在椅背上道:“我不行了,一双明眸看成了对眼,满眼都是路,你们说让我走哪条,我就走哪条。” 南星凝神道:“这座山虽大,好在险峻的地方有限,且我们自小在山中採药,也算是相对熟悉了。古籍记载,生骨散长在悬崖峭壁,”他说完,伸手在地图的某一处画了一个圈道:“我们可以去这里试一试。” 程浩天闻声探过头来:“卧龙岭?” 南星点了点头:“记得上次师父提起过,卧龙岭的谷崖峭壁,长有很多不知名的灵草,只是因为山势太过陡峭,从来不许我们过去涉险。” “不管了,”程浩天道:“就按你说的办吧,只要能把那畜生的腰治好,把爹换回来,刀山火海我也认了!” 事不宜迟,程家师兄弟们趁热打铁,准备好器具绳索,连夜赶赴凌霄山。 马不停蹄地一路急行,待走到山下时,天空竟已微微发亮。 南星昨夜在地图上随意画出的小圈,小的如同蚕豆粒一般,只有等到真正身临其境时,才能体会望洋兴嘆的无奈。 鬼斧神工的大自然,让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为能速战速决,兄弟几人商议,决定兵分四路,各自负责一处,但无论结果如何,必须在下午卯时之前,赶回出发地点集合——毕竟在更深露重的深山密林中过夜,可不是闹着玩的,饿肚子不说,还有可能进了毒蛇勐兽的肚子,想伸冤都没处去诉说。 南星身背竹篓,在草长莺飞的山涧中健步如飞。他自小跟随师父上山採药,练就了一身如履平地的本事,对于小打小闹的沟沟坎坎,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晨光熹微,斑驳的树影下投出了片片金黄,云山雾绕的黎明,最是美得不可方物,可惜,即便再秀色可餐,也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南星无动于衷地低头赶路,翻过了一处矮坡,视野竟蓦地开阔起来。 至此,前方的路,被一条巨大的山谷截断,仿佛绵延千里的山脉,被人一刀噼成了两半。 南星心道:“就是这里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感受“一览众山小”的壮阔,便马不停蹄地俯身观察起了山势——透过丛林掩映,似乎能隐约看到下方的谷底,这让他顿时觉得心里也有了底。 他细心地检查了一遍绳索,手指翻飞地打好绳结,权衡再三,寻到了一处稍缓的地方,便俯身爬了下去。 南星虽没有拳脚功夫,但是攀爬功力一流,大概也是自小採药锻鍊出的,以至于四弟常常开他玩笑,静若处子,动若马猴,天生就适合长在树上。 在近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上,他手脚并用,尽可能快速地移动着,将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同时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不放过任何一棵花花草草。 忽然间,崖壁上突兀伸出的一棵歪脖树吸引了他的注意,在那不当不正的半空中四仰八叉地支棱着,生长地甚是顽强。 他一脸稀奇地盯着这棵“树坚强”看了片刻,简直要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刚要收回视线,却蓦地发现,在那棵树下生着几朵小花,红艷似火,株生……他眯细了眼睛数了数,正好是七片叶子——竟是古籍中如假包换的生骨散! 这是仙树指路吗? 南星激动的想,眼下若非条件所迫,但凡能匀出块空地来让他下跪,他一定不说二话,先磕三个响头以示感激。 可还没等人高兴完,他却又发起愁来——眼看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见底,他与树之间又有段距离,中间的崖壁光秃秃的,连个能攀附的地方都没有,这是要让他飞过去吗? 第13页 南星在四周寻摸了一圈,发现身边不远处有几棵藤蔓。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用一只手攀住岩石,让身体的另一侧尽可能地延展,这才堪堪抓住了藤蔓,试了试韧度,便三下五除二地解了自己身上的绳索,接着藤蔓的力量,纵身一跃,将自己整个人盪了过去。 歪脖树虽然离奇地生长在半空,但是根却扎得很深,南星结结实实地站到了树干上,小心翼翼地将几株生骨散摘下,放到身后的背篓中,正想着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却突然意识到:“惨了!” 方才他一时激动,竟然得意忘形地放走了手中的藤蔓,自己带来的绳索又吊在几丈开外的地方,能够着才怪! 这可如何是好?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得,总不能就这么不上不下得跟着歪脖树过一辈子吧? 南星郁闷得真想一头磕死算了,可是想了想师父,又觉得自己这样撒手人寰实在是不够厚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起了上下山势——好在自己选得这面山崖高度有限,方才已经向下爬了大半,余下的部分,坡度还算平缓,于是紧了紧肩上的药筐,将心一横,徒手向山下爬去。 饶是满身的攀山技巧,可毕竟是肉体凡胎,都有着气力不济的时候。好不容易,眼看着谷底的轮廓越发清晰,南星却脱力地再也支撑不住,不争气地一脚踏空,干脆顺着岩壁自暴自弃地滑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来不及恐惧,也没能发出生死有命的感慨,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之后,身下蓦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便沉沉地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才渐渐恢復知觉,咬牙切齿地睁开了眼。 疼!锥心刺骨的疼! 他不禁暗暗自嘲:“阎王爷终究还是没肯收留我。” 之后又缓了片刻,南星将七零八落的力气重新拼凑起来,这才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不幸中的万幸,除了左脚踝伤到之外,还算是全须全尾。 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查看了一遍摔在一旁的背篓,直到确认那几株生骨散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这才长长吐出了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来。 南星伤到了脚,好在骨头没断。他一瘸一拐地四下望了望,借着头顶上的太阳辨了辩方向——不管怎样,得先想方设法地走出山谷,去和师兄弟们汇合。 天造地设,鬼斧神工。南星打死也没想道,在这粗旷豪迈的峡谷中,竟然也有这样一片世外桃源。满目芳草萋萋,花海烂漫,这里的美,不娇柔,不浮夸,钟灵毓秀,竟真的让他生出了几分流连忘返来。 可惜呀可惜,还是活命要紧!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腾挪着,急出了一脑门的热汗,心说这速度还不如滚着快。正在这时,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峭壁上,竟挂着一道瀑布,水流匆匆而下,在下方汇聚成了一个不大的水潭。 南星顿时觉得口干舌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诱惑,节外生枝地走了过去,先凉快凉快再说。 待走到近前,他靠着潭边俯下身,刚想舀起一捧水送至嘴边,却蓦地发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竟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 第七章 搭救 “荒郊野岭竟也有人?”南星狐疑地想:“这是睡着了吗?” 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几声,却见地上那人全然没有反应,于是壮着胆子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吓得当场背过气去。只见那人一身月白长袍,已被血水染红了大半,当胸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险些将他一噼两断。 南星三魂被吓没了七魄,心脏蓦地跳漏了半拍,但是行医地本能驱使他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干净利落地俯身跪地,探了探那人鼻息,又伸手搭上对方的腕脉,虽然微弱,却还有救,于是飞快地摸出了针灸盒子,取出几枚银针,三下五除二地止住了男人身上的流血。 南星这才将快要崩断的神经放松下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将视线游移到那人脸上,怎么看着有几分面熟?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忽地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当街胖揍贺连的那位公子吗? 可他为何会置身于此,竟还负了这么重的伤? 眼下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将满肚子狐疑抛到脑后,用潭水净了净手,细细查看起男子胸前的伤口来。 好在这处刀伤,虽然长了些,却未伤到根本,经过方才施针,已基本止住了血,只是边缘处还有些红肿,需要尽快处理。 大概是地有好生之德,南星起身在周边山谷寻摸了一圈,还真就找到了几种急需的草药。他用清水洗净捣碎后,一点点敷在那人的伤口上,又“嗤啦”一声从身上扯下条布带,悉心包扎了一番。 整个过程完成地行云流水,天色却已近黄昏。 他沉沉地嘆了口气,这一天过的简直比一年还长——眼下自己瘸成半残不说,还莫名其妙地凭空添了个累赘,想要痴心妄想走出山谷,简直门都没有!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过夜。好在方才找药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偷偷摸摸地藏着个山洞,虽然洞穴不大,但供两人凑活一晚,显然绰绰有余。 第14页 只是,如何把眼前昏迷不醒的这位搞进山洞,又成了难题。 南星对着地上的人,横竖比划了几个姿势,感觉都不大合适——他自幼喜静不喜动,打架斗殴从来不是把好手,做过的体力活,最多不过上山採药,如今硬塞个人形沙包给他,扛也不是,抱也不是,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脸歉意地看向地上的人,怎么说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可谁让他不省人事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厚道地拎起对方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连拉带拽地算是勉强将人滚进了洞,简直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不过这个过程他自己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太阳掉下地平线,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南星摸出了火摺子,就着四处捡来的枯枝烂叶生起了火,又怕洞里阴气太盛,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外衣,垫在了那人身下。 等一切安排妥当,他才终于得空,处理起自己身上的伤。 山谷中的夜晚,安静得让人害怕,八荒六合之间,仿佛只剩下眼前一团篝火的噼啪乱响,以及洞外豺狼虎豹抑扬顿挫的嚎叫。 火堆旁的男人,静谧地像尊雕像,火光之下看他,更多了几分颜色——那人长着一张可以入画的脸,堪称俊美无双。这让南星一度庆幸,他胸口上的伤,还好没有落到那张脸上。 他究竟是谁?伤得这样重,会不会也与贺连有关——白天来不及细想的问题,忽然一股脑儿地兜头涌了过来。南星背靠着墙壁坐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到了被软禁的师父,还有本该一起汇合的师兄弟们。浩风他们寻不到人,大概早就急疯了吧…… 一阵阵无奈涌上心头,苦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干脆沉沉地闭上眼,陷入了一片昏天黑地。 地上的男人伤得着实不轻,单靠一个棺材板的姿势,就整整挺了两天的尸。好在他的烧渐渐地退了,脸上的气色也在一一归位。 南星打来山泉水,润了润男人的嘴唇,随后探了探他的心脉——目前来看,伤势已无大碍,从昏迷中转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这天一早,他为那人擦洗换药完毕,如往常一样外出採药觅食。 凌霄山下这片神奇的山谷,富饶得让人瞠目结舌。南星赶集一般,先去东面摘了点毛栗子,又去西边采了些覆盆子,甚至鸡飞狗跳地抓住一只山鸡,磨磨蹭蹭到了中午,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喝鸡汤补元气”,他自顾自地琢磨着,“可是没有锅,拿什么炖呀?” 南星顶着一张风尘僕僕的脸,背着一箩筐战利品一瘸一拐地走进山洞,脚步却倏得停了下来—— 人呢?! 地上的柴草堆还隐约留着一圈人形痕迹,可上面挺尸的那位,却不见了踪影。 南星扔下背篓慌忙追了出去,可是天大地大,要找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么走了么?”南星悻悻地想,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山洞,偏过头看着那人躺过的地方——柴草掩映之下,分明有个物件在闪闪发光。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探过身,拨开草堆将那东西拾了起来,竟是块通体雪白的羊脂玉佩,上面用篆体刻着一个精巧的“煜”字,不用想也能猜出它的主人是谁。 南星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又在洞里守了整整一天,这才彻底地死了心。 “他的伤已无大碍了吧,兴许已经走出了山谷也不一定。”南星自我安慰着提起地上的背篓,放走了里面那只倒霉的山鸡。 他空落落地转过身,将刻着“煜”字的玉佩小心收好,又将採集的草药一一清点,待一切收拾完毕,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像是在对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歷,做着最后的告别,之后背起竹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脚走了出去。 所谓知音难觅,实在是因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很难将各自的脾气秉性、志趣爱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但在遇到南星之后,齐寒石十分庆幸地确认,他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令南星成功进驻了他的心,并自此拥有了一席之地。以至于每每不经意间想起,都能牵动着嘴角,弯出一个幸福的弧度来。 于是,一向对家族生意避之唯恐不及的齐家少爷,忽然破天荒地主动要求留在歙州,美其名曰照料分号生意——这让他那早已死心的爹重新燃起了枯木逢春的希望,以为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儿子终于迷途知返,就连对着祖宗的晨参暮礼,都做得格外用心起来。 南星兄弟外出採药的第二天,齐寒石如沐春风地上门拜访,这才听说南星在山中走失的消息,不由得慌了神,立即从自家分号遣来人马,与程家人一起寻找南星下落。 及至此时,齐寒石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南星却依然不知所踪,这让素来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他,彻底体验了一回锥心刺骨的无能为力。 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爬上了他稜角分明的脸,让他的双眼看上去有些泛红,却依然倔强地不肯放弃,近乎偏执地搜寻着一草一木。 正当众人以为南星凶多吉少之时,前方丛林掩映之处,忽然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颀长纤瘦的身影。 第15页 齐寒石唿吸一滞,蓦地停下脚步。下一刻,南星那张时常闯入他梦境的脸,不甚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南星自然也没料到,他正在没完没了的深山密林中,一步一瘸地寻找着出路,万念俱灰地一抬头,竟看到齐寒石一脸木然地站在对面。 “寒……”他还没来得及欣喜若狂,便被齐寒石一把揽入怀中,力道大得险些撞断胸腔的骨头。 南星讪讪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道:“怪我鲁莽,害寒石兄担心了。” 齐寒石这才将他放开,面沉似水地盯着他,不捨得将视线挪开一分一毫,生怕一不小心,面前的人会像梦醒一般消失不见。“我当是在做梦”,他眉头紧皱道:“你的脚怎么了?” “不碍事,不小心崴……” 不等南星说完,他忽然觉得自己周身一轻,脚下一空,竟被齐寒石不由分说地打横抱了起来。 一系列的猝不及防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调侃道:“寒石兄,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八十岁的老妇,你何苦这样?” 齐寒石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尚未从失而復得的半真半幻中恢復过来。他抱着南星的手紧了紧,不容争辩道:“这样走得快些。”说完又转头对身边的随从吩咐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他将南星小心地扶到马背上坐好,又绕到马前牵过缰绳,这才仿佛将飘远的命运重新攥回自己手中。 第八章 风寒 与程家兄弟汇合时,天色已然大暗。四弟程浩风窜天猴一样,哀嚎着飞奔过来,一头扎进南星的怀里,抹了把鼻涕道:“三哥,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南星从容地挣出一只手来,抚了抚他光熘熘的后脑勺,安慰道:“三哥命大,阎王爷翻了翻寿册,说我不在里面,就将我放了回来。” 说完,他又抱歉地看向大哥、二哥道:“让两位哥哥担心了,师父现下如何?” 平日里一点就着的程浩天,原本生了一肚子闷气,得见此情此景,竟如同被水浇过的炮仗,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火来,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二哥程浩雨微微嘆了口气,对南星道:“爹无大碍,三弟平安回来就好,这几天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南星苦笑了一下,这才囫囵个地将自己上山採药,阴差阳错摔下山谷,又半路搭救受伤公子的经歷讲了出来。 眼看着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又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商议了一番,决定先在山脚下的客栈暂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启程回家。 南星失踪的这几天,程浩风就如图一棵失魂落魄的小草,寻人寻得脚不沾地。如今人找到了,他又成了一块撕不下的狗皮膏药,哭喊着非要和三哥睡在一起。 戳在一旁的齐寒石插足插了半天没能成功,干脆任劳任怨地帮着二人规整起了房间。 看着他进进出出忙里忙完,南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叫住他,唿听程浩风大惊小怪道:“三哥,这是啥?” 南星闻声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正拿着那块“煜”字腰牌,不由嘆了口气道:“这是谷中受伤公子留下的”,说完又偏头看向齐寒石道:“就是汇贤居打抱不平的那位。” 齐寒石手上动作一滞:“你是说痛打贺连的那位?”他皱着眉走到近前,接过玉牌端详了片刻道:“这么说,此人受伤也与姓贺的有关?” 南星不置可否——这人究竟何方神圣,姓甚名谁一概不知,猜来猜去也不过是无凭无据的胡思乱想。 程浩风听了一脑袋浆煳,忍不住唧唧歪歪道:“两位哥哥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呀?” 南星苦笑了一声,要是知道他是谁,还用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地冥思苦想吗? 他将玉佩重新包好,递到齐寒石手中道:“你门路多,人脉又广,能不能帮忙打听下,好让这玉佩物归原主。” 南星独立惯了,遇事鲜少求人,就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竟让齐寒石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别说只是帮忙找人,就算要他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他也甘之如饴地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天气一旦入了秋,荒凉与萧瑟便接踵而至。 短短几天功夫,陷入多事之秋的程家,竟然肉眼可见地现出了颓靡,就连医馆门前叽叽喳喳的麻雀,也都无精打采地闭上了嘴。 南星回到家,马不停蹄去给师娘报了平安。 自从得知南星出事那天,邹氏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潜心念佛。如今求得他平安归来,这才让苦悬的心落了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了无数个头,感谢神佛的庇护保佑。 有了南星摘得的生骨散,后续事宜便是水到渠成。程家兄弟们鸡飞狗跳地加班加点,没过多久,便照着古方,将治疗腰伤的药配了出来。 又过了不久,徽州知府贺同山还真就差人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将程博鑫送了回来。 据说,命悬一线的贺大公子吃过药后,病症一日轻过一日,不出半月,竟也能呲牙咧嘴地下床腾挪两步了。 知府大人喜出望外,专门定做了一对“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的匾额,明目张胆地挂在了共济堂的门外。 第16页 程博鑫每每看到,都忍不住想要自插双眼——摘又摘不得,取又取不下,真是讽刺得惨不忍睹。 经歷了个儿把月的动盪,乱七八糟的日子终于回归正轨。 大哥程浩天也跟吃错药了一样,对待南星不再如往常飞扬跋扈。大概是近来堆积的变故,给了他心服口服的理由。 他不得不承认,在学医方面,南星有着过人的天赋。这曾是他眼中不可饶恕的原罪——可是仔细想想,那些所谓的“前嫌”,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 一旦想明白,程浩天愿赌不服输的情绪,就如同丢盔弃甲的逃兵一样,争先恐后地做了鸟兽散。自此之后,他对待南星,也渐渐如春天般温暖起来。当然,也仅仅局限于南星,比如对待四弟程浩风,依然如冬天般寒冷,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超过半句,准能呛在一处。 另一方面,齐寒石也干脆说通父母,彻底搬来歙州常驻。隔三差五地跑来医馆,跟着南星将採药晒药搬药制药各个流程做了个全须全尾,这让程博鑫一度怀疑,富家少爷无事献殷勤,约莫是跑来偷师学艺的。 白驹过隙,眨眼的功夫,天气便入了冬。 这年的冬天寒冷得过了头,特别是下过几场雪之后,气温便剎不住了似得,径直跌破了底线。 冬天万物一片凋零,放眼望去,哪里都是光秃秃,只剩下院子里一株金钟腊梅,开得异常睥睨群雄。 齐寒石晨起练功结束,洗漱换好衣服,披上一件毛领大氅便出了门。到了程宅,和门房熟络地打了声招唿,直直步入了内院,一抬头,正巧遇到程浩风抱着药罐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哟,齐兄,这么早就来点卯?” 齐寒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南星呢?” “在药房捣药呢,啊——对了”,程浩风煞有介事地拦住他道:“你上次带来的那什么糕哪儿买的?我三哥偏心,先孝敬了爹娘和两位哥哥,轮到我这儿只剩下个渣儿,塞牙缝都嫌漏气!” “你说的是……桂花糕?”齐寒石问道:“这还不简单,下次我去汇贤居多买点儿,保你吃个肚圆。” 程浩风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哈喇子流出三尺长,冲着齐寒石挤眉弄眼道:“齐兄,咱可说好了,再有好东西,先顾及下弟弟我,三哥说白了是傻,好物件根本存不住,可怜我这个做小的。” 齐寒石一口应承下来,又被程浩风拉着扯了半天闲天,这才得以脱身。 他沿着后院的青石甬路,拐入了程宅的偏院,还未看见南星,先听到面前一间漆黑小屋中,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 南星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夹袍,正站在一张漆黑方桌前捣着药材。在呵气成霜的寒冷中,他的鼻子显得格外嫣红,衬着略显苍白的脸,如同染过血一般。 齐寒石只看了一眼,心就疼得揪了起来,紧皱着眉道:“屋里还不如外头暖和,怎么也不生个火?” 见来人是他,南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今年的炭烟气太大,我怕影响药性,你先去我房里暖和暖和,等这儿忙完,我过去找你。” 齐寒石没吭声,解下披风扔在一边,上前接过南星手中的药杵,却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指,霎那间,刺骨的冰凉顺着袖口长驱直入,冻得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他一把抓过南星的手,收到胸口小心地捂着:“黑炭烟大就换银炭啊,总共贵不了几文钱!” 南星漫不经心道:“世人都以为冻疮是寒气所伤,殊不知是经脉涩滞,血行不畅所致,比如你每天习武,不见穿得有多厚重,怎么就没生疮?我该学学你,多做些体力活,争取向你看齐。” “我没长冻疮纯属是因为穿得厚,也从不在阴冷的小黑屋里自讨苦吃。”齐寒石冲着南星的手哈了口气道:“听说漱芳斋有种红花膏,治疗冻疮有奇效,我去买来给你试试。” 他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却被南星一把拉住:“快别胡闹了,漱芳斋都是女孩家用的,传出去让我脸往哪搁?再说红花膏不就是红花拌猪油么,我闭着眼都能做出来。” “那你倒是闭着眼做呀!”齐寒石抄起桌上的药杵一顿叮叮噹噹地勐敲:“不见别人手上生疮,倒让你这行医又懂药的遭了殃。” 南星将手放在嘴边搓了搓,逗趣儿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入冬前闭眼攉出一大盆来,卖给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土财主,再去集市换一车银炭,顺便还能让现在的耳根清静清静。” 齐寒石飞了一记眼刀给他,又听南星话音一转道:“不过——今冬实在反常,据说不少地方都闹了灾,单单医馆这些天接诊的伤寒病人,就比往年多出不少。” “嗯”,齐寒石点了点头:“前几天本家一位叔伯回来,说两江地区的雪连下了个把月,河流被冻结,连水里的鱼虾都难倖免,更遑论岸上的百姓。” 南星惆怅道:“繁华盛世,也有冻死饿殍。你曾说,行医者悬壶济世,可我连歙州这一亩三分地都兼顾不了。” 齐寒石最见不得他失落,忙宽慰道:“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天下的事自有天王老子操心,岂是你我能兼顾的。倘若你有心,不如我来张罗,在医馆附近搭个医棚,你只管配药就好,其他交给我,别的不敢说,一碗热粥,一份汤药,还是施捨得起的。” 第17页 南星有些意外——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他惊讶地发现,面前这位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公子,非但没有半点骄奢淫逸影子,反倒从骨子里透着行侠仗义的魄力,即便是习武出身,竟也能心细如髮,连开设医棚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这个法子,师父也与我们商议过。”南星嘆了口气道:“只是现在各地药材告急,就连小小的桂枝,市价也比平时翻了三倍不止,前些天去城南进药,竟然十之五六都掺了假。” “桂枝也能掺假?”齐寒石不可思议道。 南星苦笑一声:“桂枝是肉桂的嫩枝,本来不算名贵,只是最近天气大寒,外感风寒者无数,桂枝汤又是伤寒论的首方,治疗风寒颇有疗效,脱销也是情理之中,却给了商贩造假可乘之机。” 齐寒石:“药材掺假,如何治病救人?” 南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治病救人不好说,要看掺假的程度,好在掺的不是毒药,比如拿苹果枝冒充桂枝,影响的只是药性,倒也吃不死人。” “真是岂有此理!”齐寒石一杵子险些捣碎了手中的药罐,“如此明目张胆,朝廷没人管么?” 第九章 王爷 “真是岂有此理!”齐寒石一杵子险些捣碎了手中的药罐,“如此明目张胆,朝廷没人管么?” 这话倒是问到了关键,只是他不知道,大燕自建朝至今,特别到了元安年间,药材掺假简直掺成了传统,制假贩假更是丧心病狂。偏偏元安皇帝醉心修仙,被一群长毛道士忽悠得五迷三道,十几年不理朝政,连儿子姓什名谁都要忘了,更遑论家国天下。 国不可一日无主,该当家的不当家,大权自然要旁落。现如今,常皇后外戚独揽朝堂,她的独子睿王已册封太子,长兄国舅官任内阁首辅,整个常家就像是一棵五大三粗的树,张牙舞爪地盘根错节,就连当朝最大的药材皇商,也被常家人牢牢攥在手中,从政经商两不误,再穿插点儿监守自盗的破事儿,岂不和玩闹一样。 南星被问得一言难尽:“大疫之下,药物的研制与发放,本应由太医院与惠民药局统管,只是药材的源头出了问题,朝中又无人做主,恐难一时拨乱反正。” 特别是徽州地界的药材生意,尤其乌烟瘴气。这里是大燕药材的主产地,大大小小的药商群聚于此,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琢磨的都是如何掺假赚银子。这些年来,共济堂不愿同流合污,程博鑫带着徒弟们四处採药配药,可惜不过是杯水车薪。 齐寒石眉头紧锁:“依你的意思,这医棚是无论如何也搭不起来了?” 南星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如今情况虽然复杂,好在风寒并非疑难杂症, 总能找到法子的。” 齐寒石时常觉得,南星身上闪着一种吸魂摄魄的光,让他不捨得错开眼睛,可又不好总盯着他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视线。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道:“你让我打听那块玉佩的主人,怕是难有下落。单看玉佩的质地,还有那人谈吐,想必非富即贵。按说徽州地界上的大户人家,挨个儿问一圈,总能问出端倪,可都回覆说不曾见过,八成不是本地之人。” 提及那人,南星就好像被块石头压住了胸口,憋闷地连喘气都觉得费劲。自从山谷归来,一晃儿已过去几个月——想当初自己煞费苦心将他从阎王殿里救了回来,结果转身的功夫,人却不知所踪,事到如今,连他姓甚名谁、是死是活都说不清楚。 南星恹恹道:“罢了,找人如同大海捞针,真是难为你了。希望那位公子能够逢凶化吉,若是有缘,江湖再见吧。” 玄京,作为大燕的都城,最不缺的便是吃喝玩乐之地。大大小小的饭庄酒肆多如牛毛,档次自然参差不齐。 清风楼,无疑是这其中的翘楚,它的掌柜张老闆,生着一张一团和气的脸,肚子大的海纳百川,怎么看都是一副旺财旺运的模样。 此时此刻,张老闆正绷紧一身肥肉,等在天字号包厢外听候差遣,隐约听到厢房内传来几声咳嗽,不由连心肝儿都跟着颤抖起来。 方才咳嗽的人,身穿一袭月白长袍,大概是受了风寒,面色有些苍白。他略带厌恶地拿起身边的帕子擦了擦鼻子,引得对面的黑衣男子忍俊不禁道:“祺煜,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副身子骨,若搁在我身上,早被我那凶神恶的爹,扒光扔墙角扎马步去了。”——说话这人,正是当朝大将军方进中之子方世涵。 白衣男有气无力地横了他一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幸亏我修仙的爹不在乎。嘶……”不知怎的抻到了胸前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世涵皱眉道:“这都几个月了,还没好利索?” 听闻这话,白衣男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厌恶——太医院那帮草包饭桶,无能得让人一言难尽,他已经病病歪歪连卧了个把月的床,如今旧伤未去,新病又来。 方世涵道:“行刺的人是谁?抓到了么?” 白衣男冷哼一声:“用脚趾头都能猜出背后指使。” 方世涵会意,忍住没有明说,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身边几个侍卫可都不是摆设,怎会着了他们的道儿,该不会你又……?” 第18页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些响动。白衣男子抬眼示意,只见房门一开,利利索索走进一人,俯身跪拜道:“参见庆王殿下、少将军。” 看清地上那人,方世涵来了兴趣:“呦呵,温良!说曹操曹操就到。” 温良拱手行礼道:“见过少将军。” 方世涵:“免礼免礼,刚刚还和你家主子聊起徽州的事。” 温良瞬间紧绷起来:“属下护驾不力,甘愿受罚。” 白衣男神色淡淡地摆了摆手:“罢了,恭让那边有信儿了么?” “他刚刚传回话来,说行刺殿下的人,与徽州知府关系匪浅。” 白衣男陡然皱起了眉,忽听一旁的方世涵道:“徽州知府不是贺同山么?他哪来的胆儿敢行刺你?” 白衣男冷哼一声:“你不知道贺同山有个姓常的表兄么?” 方世涵恍然大悟:“可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徽州?盯得可真够紧的。” 白衣男低沉着脸没有接话,温良继续道:“凌霄山搭救殿下的人也有下落了。” 听到这里,他才微微直了直身,又听温良道:“殿下负伤那几日,凌霄山同时走失一位採药人,后经查明,是歙州当地一名郎中。” “不过……”温良说了半截又卡了壳,惹得白衣男子有些不耐烦:“不过什么?” 温良硬着头皮道:“听说……贺同山之子贺连的腰伤……也是他治好的。” 白衣男微微皱起眉——贺连那半死不活的腰,正是拜他所赐。按说,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死不足惜,当初若是他下脚再重点,估摸着也就小命呜唿了。偏偏冒出个爱管闲事的郎中,凌霄山下救了自己的命,却也同时治好了畜生的腰,把这两件事牵扯到了一起,还真是有些说不出的晦气。 方世涵听懂了来龙去脉:“这郎中哪路神仙,本事不小。祺煜,不如干脆把他招至麾下,兴许是个人才。” 白衣男不置可否,转向温良道:“让恭让盯好贺同山,先不要轻举妄动。” 温良:“那郎中……” 白衣男眯细了眼睛:“查查他的底细,遇事让恭让行个方便,一切见机行事。” 温良领命,利利索索地退了出去。 方世涵拎起酒壶,给对面斟满了酒,问道:“这次下江南,日子定了吗?” 白衣男转了转手中酒杯,任凭里面的液体将溢未溢地打着旋儿,这才回道:“江南连日大雪,冻死病死者无数,灾民四处煽风点火,两江总督又是个草包,根本压不住。等辎重物资准备就绪,也就这几天的事儿。” 方世涵嘆口气道:“眼下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再说满朝上下能干的又不止你一个。东宫偏偏找上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昭然若揭。你不如就称身体不适,把这事儿推了算了。” 白衣男:“我偏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祺煜啊,”方世涵有些无奈:“你没心没肺地做个闲散王爷不好么,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 白衣男牙疼似地苦笑了一下——在外人眼中,他有的是钱,也有地位,贵为当朝皇子,自然可以顶着亲王的名号为所欲为。可是外人不知道的是,在这大燕红墙金瓦下做皇子,也是能要人命的。 元安皇帝子嗣单薄,偏偏他又沉迷修仙,到了后期更是走火入魔,后宫佳丽三千就彻底沦为了摆设。 元安爷膝下本有四子:太子周祺祥排行老大,生母正是皇后常氏;二皇子周祺瑞几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不久便夭折离世;庆王周祺煜排行第三,为淑妃赵氏所生;四皇子周祺阳今年刚满八岁。 当年二皇子究竟因何而死,如今已然成谜。不过对于周祺煜而言,他能够熬到封王袭爵,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简直是用尽了之力——被刀伤,被水淹,被火烧,被下药……五花八门的设计陷害隔三差五地招唿一次,这让仍然存活于世的他,真不知是该感谢神明庇佑,还是该庆幸自己命大。 周祺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底,一字一顿道:“既然是帐,迟早都要算清楚……” 歙州的雪下得没完没了,医馆门前的队越排越长。 大概是行善者天助,正当南星师徒几人因为药材短缺愁眉不展时,共济堂忽然登门了几位药商。 为首之人,外表十分精干,可能是利索得过了头,说起话来惜字如金,噼头盖脸交代了来意,说是要急着处理一批桂枝,价格都好商量。 后又听说共济堂要扶危济困,干脆连价格也免谈了,当下拍板将几车药材悉数赠送,甚至连个姓名也没留下,卸完货就跟急着投胎似的,告辞走人了。 程博鑫被这伙莫名其妙的药商惊得目瞪口呆,趴在小山一般的药材堆上翻来覆去查了个底朝天,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的上等货。 暂且不论登门的药商,究竟是脑袋进水,还是良心发现。总之,这批药材的到来,着实解了共济堂的燃眉之急。 一切都在顺风顺水中被推上了正轨,赈济灾民的药棚也终于如愿地准备就绪。 第19页 第十章 客栈 共济堂前的水巷斜街,几口药锅支在火上,在一片咕咕噜噜的沸腾中,升腾出了裊裊青烟。 除了治疗伤寒的汤药外,医棚还免费供应红糖姜水和药粥,若非急症重症,一口气闷下一碗,烤烤火发发汗,也能恢復个七七八八。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灾民的热情越发高涨,不出几天,蜂拥而至的人便把共济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日中午,久违的太阳破天荒地钻出了脑袋,偶尔的温情也能让苍茫大地感受到零星的暖意。 南星几人陀螺一样忙得脚不沾地,自卯时起床,熬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 程浩风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趁着不来人的空档儿,将自己一屁股扔到板凳上,哼哼唧唧道:“再这么下去,甭管别人的病好不好得了,我的小命先要交代在这儿了。” 说完,他伸手指了指头顶,哀嚎道:“三哥,你瞅瞅我这一头秀髮,蹭蹭得往下掉毛,是不是睡不饱的缘故?” 南星正一门心思地砸着姜末,听到自己被点名,这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据说生姜生发,咳……你过来,我给你抹点儿……” 程浩风见他一双眼睛肿得跟寿桃一样,再也顾不得心疼头髮,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哥呦,谁欺负你了?怎么委屈成这样,不声不响的,是想在沉默中爆发吗?” “爆发你个大头鬼!”程浩天一个爆栗敲在他的大脑门上,怒喝道:“别人忙得要死,你在这侃大山,看不见那火要熄了吗?快去后院给我砍柴!” 程浩风一脸委屈地揉了揉脑袋,嘟嘟囔囔地刚要起身,忽听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嚣,几名侍卫打扮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朝这边走来。 临到近前,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劳驾,请问哪位是郁先生?” 南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眨了眨泛红的双眼:“在下郁康,您……找我?” 问话的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家主人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不便前来,望郁先生百忙中随我出诊一趟。” 南星强忍住泪水,用袖子抹了把脸道:“阁下大概误会了,我只是共济堂的学徒,家师眼下在外出诊,烦请各位移步去馆里稍等片刻。” “是先生误会了”,那人不疾不徐道:“我家主人再三叮嘱,请的是郁南星郁先生,还望您行个方便。” 南星一肚子莫名其妙,忽听一旁的程浩天说道:“三弟,爹要我们见机行事,既然他们指名要你去,不妨你就过去一趟。只是……”他说完,话音一转,对着那些侍卫道:“还请阁下告知府上贵人尊姓大名,家父若问起来,我们也有个交代。” 侍卫首领笑了笑:“我们并非本地人,这次南下做生意,路过此地暂居几日。哦,对了……郁先生的诊金大可放心,绝不会怠慢先生的。” “奇怪”,程浩风插嘴道:“既然你们是外地来的,怎么知道我三哥的?” 那人听明白他口中的三哥是指南星,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家主子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不少人,大概也是听说的。” 程浩风满腹狐疑,回过头看了看——南星此时终于止住了泪,两眼通红地点了点头。对于治病救人的请求,他向来来者不拒,况且,大师兄也已经发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过对于此事,最上心的还是程浩风。眼瞅着出门放风的机会喜从天降,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气白咧要粘着南星同去。好在医馆当下不忙,程浩天又被他烦得忍无可忍,心想把这么个祸害支出去也好,还能和南星有个照应,便一言不发地默许了。 那几位侍卫模样的人果然思虑周全,为了方便接送,特别准备了一辆马车。 程浩风兴高采烈地拉着南星上了车,兴奋地左顾右盼,不像是要外出问诊,倒像是去踏青出游。 趁着近前没人,他冲着南星咬耳朵道:“刚才也没顾上问,他家主人是男是女。” 南星:“这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程浩风煞有介事道:“你说他们一群外地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却直奔着三哥你来,不觉得奇怪吗?” 南星自然觉得奇怪——这些年,他被师父一家护在羽翼之下,除非出外採药,出门跑腿之外,简直和大门不迈的姑娘没什么两样,这些人又是从哪听说他的呢? “该不会是想打家劫舍吧”,程浩风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不过即便要劫,总得有个理由,要么劫财,要么劫色。” 他意味深长地瞄了瞄南星,上下左右扫视一圈,啧啧两声道:“劫财没有,劫色嘛,取之不尽呀。” 程浩风不正经才是常态,南星早已司空见惯,权当两耳失聪听不见,靠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程浩风对此不以为然,自顾自道:“若是他们欲行不轨怎么办?就你我这三脚猫功夫,根本顶不住呀。唉,要是齐大哥在就好了!——对了,齐大哥去宛城怎么还没回来……” 第20页 这次共济堂搭建医棚,齐寒石出钱又出力,简直比自家的生意还要上心。前几天回宛城,也是为了找他爹和几位叔伯兄弟筹集物资,争取再运一批钱粮过来。 “算算日子,寒石已经走了三天了吧”,南星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也不晓得他那边顺不顺利。 马车很快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这是歙州当地规格最高的客栈之一,大概是怕被人打扰,那伙人甚至财大气粗地包下了整个店面。 程浩风用胳膊肘碰了碰南星,压低声音道:“他们究竟什么来头,出手这么阔气?” 说完又东张西望了片刻:“万一他们真想欲行不轨,三哥不如就从了吧,争取赚上一笔!” 一路无话的南星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呵斥道:“别瞎说!” 待马车停稳,侍卫首领毕恭毕敬地将他二人迎下了车,引入客栈大堂落座。店铺掌柜麻利儿地端来了茶水和点心,站在一旁小心地侍奉。 片刻之后,侍卫走上前,双手抱拳道:“我家主人请郁先生上楼”,说完,忽然一伸胳膊拦住了后面的程浩风:“抱歉,主人近来精力不济,恐难招待周全,麻烦这位兄弟在此稍等片刻。” 突如其来的区别待遇让程浩风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精准接收了南星递来的眼神,表达的意思无外乎三句话——要他稍安勿躁,不可惹是生非,乖乖在楼下等他。 客栈通往二楼的楼梯又宽又长,偏偏他家主人住在最里面一间。南星跟在侍卫身后,越走越觉得心里发寒,楼下鼎沸的人声渐行渐远,无边的寂静灭顶袭来。 南星甚至觉得,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他大概会一直这样,永远机械地走下去。 时间漫长得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无穷无尽的长廊被走到了尾声。 侍卫驾轻就熟地叩了叩门,未等里面的人回应,便轻轻地将门推开,引着南星走了进去。 这大概是整个客栈中最豪华的一间,被一扇巨大的屏风分割出了内外。 侍卫带着南星走到屏风前站定,轻声开口道:“主子,郁先生到了。” “……进来吧。” 一个略带慵懒的男声将无边的寂静扯了条口子。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南星方才的窒息感,忽然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就像久溺于水的人,重新回归了空气的怀抱。 “郁先生,请”。 侍卫伸手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将他飘远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南星这才慌忙地迈了两步,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内部的陈设华丽依旧,大到家具,小到摆设,无不彰显着精挑细选的痕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明明是数九寒冬天,这里却隔绝成了世外桃源,南星甚至怀疑,从外面随便搬棵树进来,都能被温暖地开出朵花来,只是他抬眼环视了一周,仍不见他家主子的身影。 正在满心奇怪时,忽然发现房间正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花大床,上面的床帐严丝合缝地垂下来,隐约现出里面一人,正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南星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共济堂郁康,不知阁下哪里不舒服”。说完等了片刻,见那人依然没有反应,又继续道:“可否详细告知?” 这时,身边的侍卫接过了话茬:“我家主人不久前染上风寒,头痛脑热,四肢乏力,看过不少郎中,吃了不少药,可都不见好。” 南星点了点头,对着帐子里的人道:“能否让我探探脉象?” 片刻之后,只见面前的帘帐微动,从里伸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分外修长,手掌处布着几个不甚明显的茧子,大概是主人握剑时留下的。 南星隔着纱帐,忍不住腹诽起来——这年头,连男人也害羞得要用帘帐遮面吗? 可手上却不含煳,很快便摸到了对方的腕脉,整个人如同入定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对着里面的人道:“阁下有无咽痛症状,能否让我看一看舌苔?” 说完,竟有些期待起来——会不会如刚才伸出的手一样,再从床帐里伸个舌头出来? 谁知这时,面前原本严丝合缝的纱帐竟被人从里到外地拉开了。 一张苍白俊秀的脸渐渐露了出来,南星活生生地看呆了。 …… 第十一章 是你 自从凌霄山别过,南星时常会想起这张脸来。突然的不辞而别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他怎么样了?伤好了没有?人去哪了儿?这些有始无终的问题,烙在心里,成了解不开的结。 南星惊愕了半晌,这才从拥堵的喉咙里突围出四个字来:“竟然……是你!” 周祺煜撑着身子坐起来,略显疲惫道: “郁大夫,别来无恙!” 行医的本能驱使着南星想要上前,看看他胸口上的伤,可又觉得这样实在无礼,便忍住没动:“你的伤怎么样了?” 周祺煜倒是大方的很,伸手将胸前的衣襟一扯,摆出一副你随便看的模样:“好多了,只是偶尔会疼。” “不应该呀!”南星自顾自道:“这都半年了吧,早该癒合了才对。” 第21页 他不由自主地凑上前,近距离观察起那道疤,直到现在,依然觉得触目惊心。几寸长的刀口,几乎将面前之人一噼两半,究竟是谁,下手竟如此狠毒? 南星不禁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道疤,周祺煜却像被电击了一般,险些从床上跳下来。 “弄疼你了吗?”南星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缩回手道: 周祺煜摇了摇头:“你的手太凉。” “哦”,南星尴尬地将手收回胸前,使劲地搓了搓。 对于眼前人,他有太多的疑问,一时间全都堵在嗓子眼儿,竟不知该从哪儿问起才好。 正在犹豫时,对面的人打破了沉默:“多谢你救了我。” 突如其来的客套,让南星一怔,他不好意思地整了整袖口道:“行医是我的本份,你不用客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问喽,我想找得人,没有找不到的。” 南星看他一脸云淡风轻,心道这人真是臭屁的可以。可一想到他还带着病,又挂着伤,也不忍心太过苛求。 “对了,让我看看你的舌苔”,南星道:“从刚才的脉象上看,你不像是染了风寒。” 周祺煜盯着南星,矜持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 南星将脸凑了过去,一边端详,一边喃喃自语:“舌苔泛红,咽部肿胀,脉像浮数,手心发烫……你最近大解情况如何?” “我大姐?”周祺煜合上嘴巴,被这一句没来由的话问得莫名其妙。 “哦……我是说大便,有无便秘的症状?” “……” 大概是觉得回答此类问题有辱斯文,周祺煜别扭地别过了视线,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就是了!”南星道:“你之所以久病不愈,是因为将风热误诊为风寒。若在下判断无误,公子应是风热之症,不过风热与风寒症状相似,又可相互转化,所以极易混淆。” 周祺煜直奔主题道:“这病医得好么?” “当然,”南星宽慰道:“我们医馆不久前也有类似病例,拖了很久才发现是风热,不过只要对症,很快就能恢復如初。” 南星交代完,找侍卫要来纸笔,利索地开出了两副药方,一副治疗风热,另一副调养身体。 周祺煜盯着南星看了半晌,问道:“你救了我两次,想要什么,我报答给你。” “想要什么?”南星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嗯……出诊费二两银子,这是馆里定的,你以后找人送来也行。” “还有么?” 南星摇了摇头:“没了。” 周祺煜干脆不再问他,冲着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一个硕大的木箱被搬到南星近前,“啪”地一声打开,一片银光乍泄。 “这是一千两银子”,周祺煜道:“既然你不提要求,我就自作主张了。” 南星险些惊掉下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发出了一叠声的“使不得”。 “师命在先,出诊只收二两银子,多一分都不行。要是把这些搬回去,得是打断腿的节奏。” “哦?”周祺煜一脸的无所谓:“那就扔了吧,反正都是你的了。” 南星哭笑不得道:“公子也是生意人,深知银子不是大风颳来的,一千两不是小数目,我当真消受不起,还请务必收回。” “我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 “那我再转送你好了。” “我不要!” “我也不要!” “不要也得要!” …… 周祺煜简直无理取闹,反正横竖就是一句话:不管你想不想要,反正你必须得要。 两人踢皮球一样,在这间温暖如春的房间里,为了一千两银子争得近乎缺氧。 眼看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差,南星担心再这么耗下去,非得闹出人命不行,干脆缴械投降道:“好……我收,我收行了吧。” 说完,他伸手解开领口上的扣子,急喘了两口粗气。 周祺煜显然也疲惫得很,支撑起身体坐回了床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南星自顾自地想,眼下虽然被迫收下银子,不过一分钱不花,和替他保管没什么两样。来日方长,早晚有还回去的一天。 想清楚了这些,他心理舒坦了不少,问道:“凭白无故收了你这么多银子,我还不知公子的尊姓大名。” 周祺煜停顿了片刻,胡乱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煜字。” “啊——”南星恍然大悟:“公子有块玉佩对不对?上面用篆书刻了一个煜字,我之前在凌霄山下的山洞中捡到的。” “可能吧”,周祺煜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哎呀,那块玉佩被我放到家里了。”南星道:“等一会儿回去,我让你手下的人稍回给你。” “不必了,送你了!” 这人家里是开金矿的吗?南星的眼角抽了抽,可实在是跟他争怕了,明明长了张再标緻不过的脸,却偏偏配了个榆木脑袋,顽固得令人髮指,简直说多无益。 第22页 离开客栈时, 久别重逢的太阳已经掉下地平线,寒冷骤然补位,气温急转直下。 南星重新回归天寒地冻,被冷风兜头一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程浩风直勾勾地盯着塞满车厢的银子,眼珠子差点夺眶而出:“娘诶,三哥,你不会真卖身了吧。” 南星懒得理他,皱着眉在一旁发着愁——这么多银子,花又花不得,搁哪儿都成问题。 回到医馆,一家人还没来得及问话,先被眼前堆成小山似的银子惊得目瞪口呆。等聚在一起听完南星的交代,程家三兄弟一致认为,这银子收得天经地义。 大哥程浩天劝道:“既然银子是对方执意给的,三弟却之不恭。” 二哥程浩雨也说:“权当是他们捐得,哪怕用来赈灾也好。” 四弟就更不用提了,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地滚了一路:“送上门来的银子,谁不要谁是傻子!” 这时,久未吭声的程博鑫终于开口道:“我常常提醒你们,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我们行医之人,一旦和钱财挂上钩,难免会误入歧途。不过……”他顿了顿,又道:“这次情况不同,浩天说得对,如果对方只为表感谢,又执意要给,的确却之不恭。至于这笔银子该如何处置,为师不能替你做主,但无论你如何选择,师父都支持你。” 南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师父,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钱不能收,即便如二哥所说用来赈灾,也该首先徵得黄公子同意,在此之前,能否借用后院的库房暂存几日。” “哎呦三哥”,程浩风打断道:“这么多银子放后院,你不怕被贼惦记啊?” 程浩天白了他一眼:“不放库房放哪?放你屋里?你干脆抱着睡得了!” “成啊”,程浩风抻着脖子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荣幸之至啊。” “庸俗!”程浩天满脸鄙视:“娘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财迷精来!” “虚伪!总比你敢想不敢说,道貌岸然强!” “够了!”程博鑫怒吼一声,将吵架的两人噤了声,“成事不足的混帐东西,再这么没完没了,都给我关禁闭去!” 程博鑫作为一家之主,威信果然不是盖的。亲爹终于发了威,偌大的前厅,一片雅雀无声。 程博鑫铁青着脸,顺了顺气,这才继续道:“银子先暂时放库房吧,这几天人多口杂,提醒王伯多加两把锁好好看护,你们几个也多上点心。” 说完,又看向南星,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康儿,师父还是那句话,银子如何处置,需要你自己拿主意,但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这一天的夜晚,万里晴空,月亮清澈的如同水洗过一般。 温良将一块玉佩呈到了周祺煜的面前,说道:“郁先生已安全送回府上,临走前,他让我务必将这块玉佩转交给主子。” 周祺煜掀起眼皮,伸手接过玉佩——正是南星口中他丢掉的那枚,不禁嘴角一扬:“有点意思。” 温良没听明白,以为他说的是玉佩,回道:“属下记得,这还是若琳小姐当初送您的生辰礼物,幸好被郁先生捡到了。” 周祺煜没有接话,转移话题道:“龚让回来了吗?” “他刚到,正在门外候着。” “让他进来。” 第十二章 晕倒 话音刚落,只见一抹黑衣旋风似地卷了进来,跪地行礼道:“见过庆王殿下。” “起来吧。”周祺煜抬手示意:“救济物资怎么样了?” 龚让:“其中一批药材已按照您的吩咐送至共济堂,其余均已下拨至各地官府。” 周祺煜点了点头:“贺同山那边有动静么?” “属下安插的眼线回话,他应该还未发现主子已绕道歙州,另外,常家那边据说过些天会运一批药材北上。” 周祺煜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都是些什么药材?” “治疗伤寒的居多,还有一批会运往京城,说是给宫里的货。” “宫里的货?”周祺煜玩味地冷哼了一声:“提醒弟兄们,近期要收网,全都盯紧点儿。” “属下遵命!” 恭让领命退下,一个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温良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主子,该喝药了。” 方才还波澜不惊的周祺煜顿时皱起了眉,本能地想要拒绝。 温良在一旁劝道:“这是郁先生开的方子,他嘱咐过,一日三次,一次都不能落下。” 大概是听到了“郁先生”三个字,周祺煜的表情这才稍稍缓和,犹犹豫豫地接过了药碗。 他平生讨厌很多事,喝药无疑是其中一件。不知是不是味觉天生过于常人,周祺煜每次喝药都跟上刑一样。 他盯着药碗看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递到嘴边一饮而尽。没承想喝完之后,表情更痛苦了——竟然比太医院饭桶庸医们开得还要苦。 温良忍住没笑:“良药苦口,越苦越有效,郁先生还说,只要对症,主子很快就能痊癒。” 第23页 周祺煜摆了摆手,连忙灌了一碗清水,一想到自负伤至今,这半年来受的煎熬,恨不得将牙根儿咬出血来。 东宫和外戚常家,就像是扎在胸口上的刺一样,不拔不快。 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千两银子,对于南星而言,反倒成了负担。他为此吃不好,睡不着,外加连日来的奔波劳苦,终于毫无悬念地染上了风寒,轰轰烈烈地病倒了。 “诶——三哥!”程浩风大惊小怪道:“你怎么起来了?爹不是命令你至少挺尸三天吗?” 南星:“我都挺了两天了,放心,快好了。” 程浩风半信半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南星的额头:“你骗人!脑门儿烫得都能生火做饭了,诶——你这是去哪啊?” “我去找趟黄公子。” “找他干嘛?你们两个病人,凑到一起,执手相看泪眼吗?” “别瞎说!”南星低声喝道:“我找他是为了银子的事儿,他既然不肯收回,干脆就捐去赈灾,但至少得知会他一声。” 程浩风不解:“这着的是哪门子急,等你病好了,再去也不迟啊!” “黄公子只在歙州暂居几日,指不定哪天就走了,以后我上哪儿找他去。” 程浩风无奈道:“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南星一把将他拦住:“医馆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你帮着大哥二哥多分担点,别四处乱跑了。” “可你正发着烧呢,我……” “放心,”南星宽慰道:“就几句话的事儿,我去去就回。” 寒冬腊月的午后,南星发着烧走上熙熙攘攘的街道,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团上,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就这样头重脚轻地穿过了几条街,来到了”黄公子”所在的客栈。 表明了来意,又稍等了片刻,侍卫便引着他上了楼。 不知为何,南星这回“二进宫”,全然没有上次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二楼的走廊不再漫长,仿佛只用了眨眼的工夫,便走到了尽头。 这次,周祺煜没有矫情地赖在床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悠哉地坐在窗边,阳光倾泻而下,星星点点洒在他的暗云纹长袍上,衬得整个人分外精神——看得出来,他的病好了不少。 见南星站在门口,周祺煜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像是在问:“你怎么来了?” 南星开门见山道:“黄公子的银子,恕在下不能接受。我来是想与公子商议,这一千两银子,能否拿去赈灾?眼下冻害肆虐,穷苦百姓衣不蔽体,连床像样的铺盖都没有,这笔钱不是小数目,应该能帮上不少。” 周祺煜放下手中的书,玩味地看了他片刻,漫不经心道:“银子是你的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语气随意得令人髮指,好像谈论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隔壁家二狗今天的吃食。 南星彻底无语了,不过想想看,自己费尽周章地找过来,想要的也不过是这句话而已。 他冲着周祺煜深深作了个揖:“郁康代歙州百姓感谢公子慷慨解囊!今日冒失叨扰,在下先行告辞。” 说完,南星想转身离开,可还没来得及抬脚,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叫他,遥远得恍如隔世,身子却重逾千斤,拖着他不断下坠,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人在浑浑噩噩时,常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身体四肢明明连在一起,却好像分裂了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南星觉得这一觉睡得好辛苦,一直在自己与自己较劲,直到迷迷煳煳地睁开眼,身体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酸痛。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视线逐渐变得清明——娘个神!这头顶上的帘帐,是怎么回事? 南星一激灵地坐起身,正对上周祺煜的视线:“……黄公子,我这是……”——刚一出声,竟发现嗓子成了破风箱,哑得不成样子。 周祺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屈尊降贵地递给他一杯水:“你刚才晕过去了。” 南星这才囫囵个儿的把事情经过回忆个大概,不好意思道:“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喝过水,伸长脖子看了看窗外,竟然已经漆黑一片。挣扎着想要起身,忽听一旁的周祺煜道:“你不用着急,我已经让人帮你稍过话了,今晚你可以睡这儿。”说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红木雕花大床。 “使不得,”南星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太叨扰了……我还是……” “你还想再晕一次吗?”周祺煜打断他道:“我不懂医,但能看出你在发烧。郁先生不妨给自己开副药,等烧退了再说。” 周祺煜说话时常常面无表情,让听话的人很难判断他的喜怒。然而,不知为何,他的身上总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照着他所说的去做。 南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言听计从地写完一剂药方,交给了温良。 一旁的周祺煜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书。琉璃灯下,他的五官也变得柔和起来,眼睫微微眨动,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度。 第24页 南星不禁想起,几个月前,在凌霄山下的山洞里,他无知无觉躺在火堆旁的模样——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两个人会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对坐无言,岁月安好。 “郁先生,药已经安排人去煎了,您先吃点儿东西垫补下吧。” 温良打断了南星飞远的思绪,利索地将碗筷摆好:“没敢给您准备大鱼大肉,都是些清粥小菜。” 南星下意识地摸了摸干瘪的肚子,难为情道:“我是个郎中,却成了病人,还要劳烦你们照顾。” “您言重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温良说完将一碗热粥递到南星面前,又道:“估摸先生八成是累病的,我听歙州的百姓们说,这次冻害闹得凶,官府不闻不问,反倒是先生的共济堂在主持救济,况且,您又治好了我家主子,以后有事儿,您尽管吩咐。” 温良虽然是习武出身,为人却八面玲珑,短短几句话,将南星说得无地自容。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共济堂都是师父和师兄弟们在撑大局,我不过出些力气罢了,倒是要感谢你家黄公子慷慨解囊。” 周祺煜闻言一愣,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黄公子”指得是他,抬头纠正道:“银子是你的,与我无关。” 南星:“……” 吃完饭,又喝过药,南星觉得皱巴巴的身子舒坦了许多,不由得困意袭来。偏偏旁边的周祺煜,书看得没完没了,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南星简直没了脾气——按理说,这本来就是人家的房间,总不能鸠占鹊巢把主人轰走,可也不好当着主人的面就这么唿唿睡去。 他强忍着哈欠连天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黄公子,你看天色已晚,不如早点儿洗漱歇息?” 周祺煜抬起眼,竟然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冲着门口做了个手势,片刻之后,洗漱用具便被一一送了进来。 南星目瞪口呆地看着侍卫们忙进忙出,又觑了觑身边的周祺煜,试探着道:“你……是要在这儿休息?” 周祺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不在这儿我在哪儿?” 南星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那我……?” “你不在这儿你在哪儿?” 南星:“……” 第十三章 同床 若要说起来,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实在没什么大不了。比如四弟程浩风,这么多年来,无数次地赖在他房里不肯走,非要跟着一起过夜,平常地如同家常便饭。 然而今天,面对着眼前这位黄公子,南星却破天荒地别扭起来。 “难道是因为不熟悉?”他在心底自顾自的想,可大家都是男人,对方有的他也有,且若算上凌霄山下那次,这也不是两人第一次通宵独处了,实在没什么好害羞的。 不过,南星不得不承认,黄公子的身材是真的好,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对比起来,自己这身板,就明显单薄多了。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知道黄公子究竟哪里人,做得什么生意,是否已经成家……可若对方不主动交代,自己也不便细问,否则总有窥探他人隐私之嫌——毕竟,乱嚼舌根的事儿,南星做不出来。 “往里面去点儿。”黄公子站在床边,面无表情道。 “哦。”床上的南星卷着被子,朝着里面的方向滚动了一截。 其实单从空间来看,这张床上睡两人简直绰绰有余。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南星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要是我打鼾说梦话,你就叫醒我,别影响你休息。” 他看不到旁边人的表情,只依稀听见对方含混的“嗯”了一声,就再没了动静。 一片黑灯瞎火中,南星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发起愁来,想到自己这么稀里煳涂地晕倒,又莫名其妙地夜宿在此,身边还躺着一个守门神般的冷面公子,晚上起夜都成了困难。 不知道师父和师兄弟们怎么样了,是不是依旧有着干不完的活,忙得脚不沾地…… “哎呀,又想小解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懊恼,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那么拼命地喝水!如果睡在床边也就罢了,偏偏睡在了里面,这一趟一趟的,每下一次床,都搞得跟翻山越岭似得,还要万分小心,不能惊扰到身边的黄公子,可若是忍着不去,又实在是憋不住…… 南星简直快要魔怔了,“起夜”成了心里绕不过的坎儿——明明刚去过的,怎么又有了! 苍天啊!!! 于是,近乎一整个晚上,他都在万分纠结中,一遍又一遍地翻越黄公子下床,再一遍又一遍地翻越他上床,眼看着窗外黎明破晓,早起的鸡都叫了…… “算了,不睡也罢!”南星赌着气缴械投降,“只不过一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一旦把这件事想通,他的心态反倒平和了许多,这才慢慢地有了些许睡意,尿急之感一扫而空,连眼皮都跟着沉重起来…… 再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早已日上三竿。南星哈欠连天到伸了个懒腰,惊觉自己的烧退了,一旁的黄公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第25页 片刻之后,一名年龄不大的小侍卫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将洗漱用品、茶水早餐摆放到了一边。 “你家主人呢?”南星问道。 小侍卫回过身道:“主子一早就出门办事了”,说完,又从桌案上端起一碗药递给南星道:“他临走前特别叮嘱,让先生务必把药喝了。” 南星接过药碗看了一眼,正是昨天自己开给自己的药方——没想到黄公子外表冷冰冰,骨子里还是有点温度的,一时间干脆忘掉了昨晚的折腾,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今天一早起来,温良就发现了主子的不同——他看上去格外神采奕奕,十分神清气爽,很明显,周祺煜昨天晚上睡得不错,这让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踏实了一半。 跟着自家主子这么多年,温良对于周祺煜的各种习惯了如指掌。特别是近半年来,主子的睡眠简直成了心病,药吃过不少,名医也看了许多,结果都打了水漂——反正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法子用尽了,依旧屁用没有。 “可是昨晚……难道是郁大夫的功劳?”温良自顾自地纳闷儿,想到昨天听说他两人要睡一张床,惊讶地当场把嘴巴张成了圆形。 要知道,周祺煜天生自恋,又洁癖得令人髮指,别说普通人,连若琳小姐都没怎么近过他的身,更不可能睡在他的床上,可是昨天晚上……主子是抽风了不成? 更不可思议的是,客栈里明明那么多间房,两人偏偏要挤在一起——他和郁先生何时熟络到这种地步的? 温良稀里煳涂地想了一路,直到一行人拐进一条街,停到了一处府邸前,抬头可见,大门口高悬“徽州府署”四个大字。 此时,徽州知府贺同山还躺在被窝里做着春秋大梦,忽听下人来报:“庆王殿下造访”,以为是听到了梦话,直到被管家壮着胆子摇醒,这才发现周祺煜真的来了,赶紧乱七八糟地披上官服,屁滚尿流地往前院跑去。 面对着周祺煜,贺同山的心无疑是虚的——半年前的那场行刺,自己虽不是主使,但的确参与其中。按说他一个小小知府,借来一万个胆儿,也不敢动当朝亲王一根汗毛,可偏偏他还有个做了皇后的表姐,周祺煜又把自己的儿子伤成了半残,两边一拍即合,干脆说干就干。 “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贺同山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不是说庆王要去金陵么,跑来徽州做什么?” 周祺煜神色淡淡地靠在太师椅上,开门见山道:“上次来徽州,本王走得急,有些未尽事宜,想请知府大人帮个忙。” 贺同山直觉不是好事儿,硬着头皮回道:“王爷这样客气真是折煞下官,有事您尽管吩咐。” 周祺煜:“不知为何,本王自从徽州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吃过很多药,可都不见好。”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后来找人查了查,竟说我吃的药……是假的。” 贺同山心里“咯噔”一声,热汗刚退,冷汗又起,听那年轻的王爷继续说道:“药商一口咬定,他手上的货,都是从徽州进的,我就想请贺大人帮忙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周祺煜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锥子,将贺同山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按照大燕律法,包庇药商叛卖假药,一旦有实锤,论罪当诛。“但是不应该呀!”贺知府在心底打着鼓:常家人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制假贩假,可是发往京城的药,从来都是谨慎小心,更不用提庆王,配药煎药全由太医院负责,都是专供宫里的货,不可能有假啊! 他吞吐了半天,试探着问道:“不知王爷吃得是京城哪家的药?又或者是那人记错了?我朝幅员辽阔,也不止徽州出产药材……” “本王来此,就是想还徽州一个清白。”周祺煜截口打断他的话:“听说贺大人和供货的药商是亲戚, 想借大人的面子,去源头探个究竟,不知您肯不肯赏脸?” 贺同山的脑袋“嗡”的一声——周祺煜敢查常家的药,这是想彻底撕破脸吗?偏偏今天刚好有批货要发运京城,他专挑这个节骨眼儿过来,难道目的在此? 贺知府还未来得及开口,府衙一名杂役急匆匆沖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道:“大人,送京城那批药,被人扣下了!” 贺同山瞬间抬头,看向周祺煜,勉强维持住了表面平静:“王爷这又是何苦呢?查验这种事您知会一声,交给下官处理不就行了?” “我也是怕大人为难,”周祺煜用手指敲了敲座椅扶手,稍稍正了正身,说道:“万一查出问题,大人会不会念在手足亲情,不忍动手呢?” “王爷,下官提醒您一句,咱徽州地界上的药材,都是常家人的生意,受着皇后娘娘的福泽庇护,怎会有假呢?” 贺同山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你周祺煜就算查出了问题又能怎样?常家这棵大树背后有皇后娘娘坐镇,你就算想拔,也得拔得动才行。 “哦,”周祺煜波澜不惊地回道:“贺大人还真是提醒到我了,若是有人借着皇后娘娘的名义,行不轨之事,做儿臣的该不该想方设法,为娘娘正名?” 第26页 贺同山当机立断,深知当下不是和周祺煜硬碰硬的时候——反正运往京城的药,不可能掺假,他若要查,就让他查去好了,也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将如意算盘打得山响,对周祺煜道:“下官不妨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天之事,我会一五一十上报朝廷,告知皇后娘娘。” 周祺煜早就不耐烦了,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不容拒绝地催道:“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有劳贺大人前面带路。” 大清早的美梦被周祺煜毁了个稀巴烂,贺同山咬牙切齿地问候了他的祖宗八代——药都被你们扣下了,还要我带个屁的路!心里虽这么想,脚上却不敢怠慢,赶紧提了提裤子快步跟了上去。 第十四章 验药 南星稀里煳涂地在客栈留宿了一夜,第二天被人送回医馆,还没来得及解释来龙去脉,竟被告知师父又被官府的人请去了,说是要查验一批药材。 “奇怪”,南星有些诧异,徽州地界上的官府和药商,从来都是穿一条裤子,制假贩假早已经尽人皆知,唯独当官的装瞎看不见,今儿个怎么忽然想起查药了,难不成是官府终于开眼了么? 交代完亲爹的事儿,程浩风这才想起来追问南星:“昨天到底怎么回事,你和那人很熟吗?” 南星端起桌上的茶杯,冷不丁被问到,稍稍愣了片刻。 程浩风:“昨天黄公子捎信过来,说什么和三哥一见如故,两人促膝长谈,见天色已晚,三哥就不回来了之类”。 南星一口水没憋住,险些喷在程浩风脸上,咳了半天才缓过来:“送信的……真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程浩风难得正经一回:“当时大哥、二哥也在场,不信你去问他们。” 南星不禁想起黄公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他能说出这种话来——难不成是送信的侍卫借题发挥,帮自家主子客套了一番? 程浩风正经不过片刻,神色一垮,又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说道:“这位黄公子又给钱又留宿的,不会真有什么企图吧?” “又乱说!”南星拿他这个么弟实在是没脾气,沉沉嘆了口气,这才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三哥,你晕得可真是时候,”程浩风道:“留在黄公子房里过了一夜,神清气爽不说,连病都治好了,你是故意的吧……” “没完了是么!”南星忍无可忍地蹬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偷跑出来躲懒,药棚怎么样了?” “有大哥二哥盯着呢,不过来看病的人确实比前些天少了不少。” 话音刚落,只见程府的王管家顶着一脑门热汗,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王伯,这是怎么了?”南星问道。 “老爷……老爷让回来拿药箱,说是知府贺大人……急火攻心,昏过去了。” 为了几车送往京城的药,常家人已经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周祺煜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看热闹,贺同山则一脸铁青,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就在刚才,不知周祺煜用了什么手段,竟把半个歙州的百姓都找了过来,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央乌央地围观常家人验药。 常家是当朝皇后的娘家,原本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只派了两个管事的有恃无恐戳在一旁——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被周祺煜扣下的这批药,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山参,专供皇帝修仙用的,不可能有假。 贺同山偷偷觑了一眼身边的周祺煜,心想这位年轻的王爷,虽然脸长得人模狗样,可惜却没太长眼,费了这么大週摺,扣下的偏偏是宫里的药,简直就是找死!他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假模假式地抱了抱拳,问道:“王爷,那您看……咱就开始?” 周祺煜懒得跟他废话,抬手做了个手势,温良会意,指挥着一众侍卫上前,将打包封存的药箱重新解封。 “程大夫,麻烦您帮忙给看看”,温良对候在一旁的程博鑫说道。 程博鑫恭敬回礼,径直走到药车前。今天一大早,他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里,传话的只说是官府大人找他验货,可直到现在,一头雾水的自己依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知道那人所谓的官府指的是哪边,也不清楚不远处衣着华丽的公子究竟是谁,不过从其他官员的反应来看,此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单凭他坐着,贺同山只敢站着这一点,就很能说明问题。 程博鑫收拢了思绪,从药箱中小心取出一棵,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之后移步到另一侧,随手又拿起一棵,如此往復,竟过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他皱着眉,犹豫地转过身,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停顿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依在下看来,这箱中的药并非人参,而是支罗服,也就是萝蔔的根。” 一句话如同水入油锅,人群中顿时沸腾起来。 “放他娘的狗屁!”一个尖利的声音忽地响起,常家二少爷、当今皇后的胞弟常有青指着程博鑫大骂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送给圣上修仙的极品山参,岂容你胡说八道,小心撕烂你的嘴!” 第27页 程博鑫一挺胸脯,不卑不亢道:“在下虽然不才,但是野山参和萝蔔根还是分得清的。” 此话一出,引得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萝蔔根也能用来修仙?” “那感情好!我家地里还留着两亩萝蔔,咱也修修去,搞不好真能当回神仙……” 常有青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一把推开程博鑫,从药箱里胡乱抓起一棵,刚要开口反驳,却蓦地愣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 方才还一脸镇定的贺同山忽然看不明白了,急匆匆地凑过来问道:“有青,这是怎么了?” 常有青脸色骤变,简直比死人还要难看,一叠声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程博鑫道:“大人如若不信,不妨多找几位同行,一验便知。” 贺同山至此,终于慌了神——专供皇上的药竟然有假,这不是要人老命吗:“快!快去找人!把全城的郎中都给我找来……验……验……”话只说了一半儿,气却没喘上来,连着翻了几个白眼,居然倒地不起了。 于是,当南星提着药箱慌慌张张地赶到时,入眼的先是一片混乱。一抬头,正看到黄公子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 周祺煜似乎也没料到南星会在这里出现,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毕竟人命关天,南星顾不上多想,快步走到程博鑫近前:“师父,药箱。” 程博鑫正在照料地上的贺同山,头也不抬地说道:“气机逆乱,阴阳不接,脑失所养,应是气厥。” 南星单膝跪地,利索地从药箱中取出几根银针,交到师父手中。 程博鑫快速找到百会、人中、内关、泉涌等穴位,一一用针刺了进去。 过了片刻,贺知府才渐渐有了反应,只是神智尚未恢復,像是一只躺在砧板上的鱼,本能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 南星指挥着贺府家丁,小心翼翼将他搬上马车,打算先送回府中再做后续治疗。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黄公子,那人依旧波澜不惊地坐着,仿佛贺同山的死活,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冬日的阳光穿过阴霾,倾泻在他的身上,成了一道好看的风景,可是总感觉他的周身萦绕着一种阴冷,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无法靠近。 贺同山显然没有儿子命硬,经此一瘫,竟再也没能下过床,成了个嘴歪眼斜的废人,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命。 周祺煜当真没给留一点面子,将常家药材造假一事一棍子捅上天,直戳到元安皇帝的肺管子上——这个半仙儿皇上可以不记得自己有几个儿子,却唯独不许修仙大业被人玷污。当即下令,将常家皇商主事的几人收监入狱,严令彻查。 得知此事的常皇后险些气得喷血,咬牙切齿将各种手段使了个遍,才勉勉强强保住了自家人的性命。对于周祺煜,自然是恨到了骨子里——这分明就是蹬鼻子上脸,打得还是她的脸! 偏偏周祺煜身后有一众武将撑腰,特别是大将军方进中,更是把他当成了半个儿子。 周祺煜虽然贵为皇子,但因为有个疯疯癫癫的爹,他对于父亲的认识,大多都来自于方进中。 年幼时,方进中之子方世涵曾是他的伴读,两人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起,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可以说,周祺煜的童年时光,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方家度过的,由方进中亲手传授武艺,顺便代行了父亲的职责。 作为成年皇子,周祺煜对于太子总归是个威胁,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常皇后一党虽然把控了大半个朝政,却碍于方大将军的关系,唯独奈何不了他——军队对于常氏一党而言,是个尾大不掉的存在,自然没办法明刀明枪地对抗,这才有了徽州刺杀的一出,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结果。 年轻的庆王爷翻手覆雨,在徽州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因为药材造假一事,不少官员被拔出萝蔔带出泥,纷纷锒铛入狱。不过,他也仅仅是开了个头,还未收尾,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对于周祺煜的不辞而别,南星心里多少有些芥蒂,他甚至在很久之后,才从外人口中得知,所谓的“黄公子”,真正身份竟是当朝庆王殿下,现在回想起来,让他难免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临走前不该道个别吗? 不过对于那人留下的一千两银子,南星总算释怀了,当下便委託齐寒石置办了被褥和粮食,系数分发给了贫寒百姓。 第十五章 赶集 滴水成冰的日子渐渐有了暖意,转眼间,就到了年根儿底下。 赈济灾民终于告一段落,对于齐寒石而言,生活就只剩下练功与南星两大主题。 按照原定计划,来年开春后,他要赶赴京城参加武科会试。若按常理,金榜题名,驰骋疆场,应该是他这样习武青年最质朴的愿望。 然而,事到临头,齐大公子却破天荒地犹豫了,其中的缘由实在难于启齿——此去京城赴考,无论中或不中,都至少需要个把月的时间,这同时意味着,该期间内,南星不在他的身边。 齐寒石一脸复杂地看着南星,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是话到嘴边却卡了壳,试了几次没能说出来,干脆活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第28页 正在清扫院子的南星看出了他的异样,停下了手中的扫帚不解地问道:“寒石兄有心事?” 齐寒石这才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硬着头皮道:“那个……你知道的,等明年开春,我要去京城参加武科会试。” 南星以为他因为进京赶考有了压力,安慰道:“齐兄的实力有目共睹,你就踏踏实实地自由发挥,我们等你凯旋。” “嗯,”齐寒石点了点头,支支吾吾道:“你也知道,我们舞刀弄枪,难免会磕碰受伤,我琢磨着……你懂医术,能不能……你看……可不可以……” 南星:“你想让我随你同去?” “正是!”齐寒石蓦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眼巴巴地等着南星回復。 “若是能帮你,我自然愿意,”南星道:“不过还是要问问师父的意思,并且大哥刚定了亲,过完年就要张罗喜事……” “不急不急,”齐寒石忙摆手道:“等你大哥婚事办完再走也不迟,你师父那里,我去找他说……” 程家兄弟几个,按说条件都不错,若是搁在寻常人家,估摸着程博鑫早已经轮着当了好几遍爷爷。可惜,现实中的几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单纯,说来说去都是嘴上功夫,一旦要真刀真枪谈婚论嫁起来,便争先恐后地败下了阵。 特别是老大程浩天,对于婚姻大事苛刻的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全城的媒婆不知踏烂了多少条门槛,也寻不到一个他满意的姑娘。他的婚事不解决,下面的弟弟们也不好捷足先登,就这么一拖再拖,拖成了一家子光棍。 程博鑫忍无可忍,干脆自作主张,替程浩天选定了连升堂连家的大女儿。 连家世代做裁缝,在歙州小有名气。家主连贵枝的内人,是个典型的药罐子,常年病病殃殃,隔三差五要找程博鑫寻医问药,两家人一来二去,渐渐熟络了起来。 连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很得程博鑫欢心。鑑于双方知根知底,又算门当户对,对于这门亲事,两边父母一拍即合,当下交换了生辰八字,找来半仙算了算,决定正月一过就拜堂成亲。 每到年节,程家上下就会异常忙碌,今年又赶上操办老大的婚事,全家老小为此晕头转向。齐寒石看准机会,里里外外帮了不少忙,再次矢志不渝地表了一遍忠心,程博鑫看在眼里心存感激,对于南星赴京陪考请求,自然应承下来。 这天的太阳,温吞得不愠不火,南星手提着两大包药材,去给连家夫人送药。 若是往常,他只需把药交给连升堂前台掌柜即可,只是眼下临近过年,店铺早已闭门休业,便干脆多走了几步,径直绕到了连府后门,由门房代为转交。 “郁哥哥,你来了!”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南星闻声回过头,说话的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身穿一件淡粉色宽袖襦群,肤如凝脂,明眸善睐,正是连家二女儿连盈盈。 他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唿,回道:“我来给令堂大人送药,刚刚交给了门房。” “哥哥辛苦了,”连盈盈快步走到南星近前:“快去屋里坐吧。” “今日就不叨扰了,“南星道:“我还约了寒石兄去集市置办些年货。” “集市?”听到这两个字,连盈盈顿时兴奋起来,没羞没臊地撒起娇来:“我也想去,哥哥带上我吧!” 南星:“……” 常言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明明都是同一个爹妈养的,连家两个女儿脾气秉性差别之大,能让人惊掉下巴。与恬淡秀雅的大女儿不同,二女儿连盈盈是个典型的疯丫头,从小到大,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没有她闯不了的祸。如今长成了大姑娘,换上一身锦缎罗裳,学会了对镜贴花,这才稍稍矜持了些,可是骨子里的调皮捣蛋时不时还会冒个头,一天到晚在外疯跑,别说大家闺秀了,恐怕连边儿都够呛能扒上。 还没等南星点头,连盈盈一把抻过他的胳膊,顺势就往集市的方向拖,“郁哥哥,快走!” 南星:“……” 齐寒石忙完手头上的事,急匆匆赶到集市与南星汇合,还未站定,便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情窦初开的齐大少爷坚信自己没有断袖之癖,但是对于南星,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心底生根发芽,蔓延至此,竟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胸腔中起伏的醋意让他确定,自己对于南星的感情是排外的,已经无法再容下一个连盈盈了。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状似无意地插到了两人中间,对着连盈盈道:“连姑娘怎么今天有兴致出来赶集?” “自然是想出来就出来喽。”连姑娘大概是嫌齐寒石碍事,干脆从身后绕过他,一把拽住南星另一侧的胳膊说道:“郁哥哥,咱们去那边看看。” 看着她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南星,齐寒石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恨不能一记眼刀掀飞那个臭丫头——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郁哥哥”三个字是随便叫的吗? 第29页 临近除夕,这已是年终岁末最后一个大集。对于歙州百姓来说,这一年间大灾小灾不断,过得十分艰难。然而,无论日子再怎么辛苦,一年到头,总要有几天能够松开勒紧的裤腰带,敞开肚皮美美享受一番。熙熙攘攘的集市喧嚣,承载的却是底层人民关于过年最质朴的诠释。 连盈盈兴奋地好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拖着南星在集市中东游西逛,忽然她满眼放光,停在了一个售卖饰品的摊位前:“郁哥哥,快看这香包好漂亮!” 说完,她抓起一个,拎到了南星面前:“你看,这上面还绣着两朵并蒂莲”,没等南星回答,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道:“真香呀”。连盈盈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南星眨巴了两下,言外之意昭然若揭——郁哥哥,你能不能送给我。 要知道,在大燕朝,青年男女互赠香包,可被看作是定情信物。齐寒石气得险些爆炸,他担心南星一时犯傻,真的掏钱买给她,急忙挤到了两人中间,转移话题道:“咱去尝尝对面的水煎包?据说特别好吃。” 连盈盈充耳不闻,攥着香包不松手,嘆息道:“好想买一个,可惜没带钱。” “我给你买!”齐寒石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一时脑热,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往回找补道:“要买就买三个,我们一人一个。” 南星莫名其妙地偏过头,看着他道:“我要香包做什么?你给连姑娘买就行了。” 齐寒石干笑了两声,从众多香包中,挑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将其中一个塞到南星手中,“见者有份嘛,这个看着素净,特别适合你。” 连盈盈没心没肺地将香包别在身上,甭管谁送的,总归是白得的,心中满意得很,这才马后炮地向齐寒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水煎包,在哪呢?” 齐寒石:“……” 一家人热热闹闹,转眼便迎来了新年。就着春节的余温,程家与连家趁热打铁,正月一过,就给双方儿女喜结了连理。等一切事务忙完,终于到了齐寒石与南星北上赴京的日子。 自徽州入京,若取官道,一路快马加鞭,不出半月便可抵达京城。齐寒石担心南星舟车劳顿,便有意留足了路上时间,还包下了全城最好的马车,吃穿度用一律参照最高标准。 南星虽只是暂时离家,可毕竟一走好几个月,很是让人放心不下。对此反应最强烈的,莫过于程浩风,哭天抢地不肯放他走,闹了没两天,连家二姑娘连盈盈也搀和进来,两个人一唱一和,嚷嚷着要走就一起走。 “一起走个屁!”齐寒石一看到他俩就来气,好不容易争取来和南星独处的机会,岂能容第三、第四者插足。 好在程浩风和连盈盈还没形成气候,就先被各自的亲爹武力镇压了。终于,前方障碍被一一扫清,齐寒石和南星踏上了北上之路。 第十六章 打劫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将沿途的大好河山系数游歷个遍。 南星原本担心齐寒石因为应考的事情压力过大,觉得藉此机会放松一下不是坏事,可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想多了——寒石兄的重点已经跑偏,似乎游山玩水才是正经事,上京赶考倒成了其次。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意气风发的阳光少年,骨子里竟住着个老妈子,一路上对南星的饮食起居唠唠叨叨,操碎了一颗婆婆妈妈的心。 过了几天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南星终于忍无可忍,对齐寒石旁敲侧击道:“寒石,咱们出来有几天了,可连徽州地界都还没出,行程是不是慢了点?” 正在给南星夹菜的齐大公子头也不抬地答道:“不慢,走快了也没用,时间充裕得很。” “可……眼下会试在即,我们不如早日赶到京城,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齐寒石漫不经心道:“等到了京城,限制就多了,能逛的地方就少了。” “我担心这样会耽误你备考。” 大概是捕捉到了南星语气的变化,齐寒石这才放下筷子,安抚道:“练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况且我也没荒废,昨晚还举了半宿石锁来着,睡觉都没闲着。”说完,他又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紧实的肌肉:“要不你今晚来我房里睡,我举给你看?” 这一路走下来,齐寒石巴不得能和南星共处一室,最好能这样生生世世地绑在一起。事到如今,他对自己的心意再清楚不过,只是从来没有对南星表白过而已。大燕朝虽然民风开化,但是龙阳之好毕竟还是少数,齐寒石深知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强人所难,只能寄希望于潜移默化间,对方能够日久生情。 南星对此没有接话,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齐寒石做贼心虚地想:“不会是刚才的玩笑开过头了吧?”他赶紧干笑两声,说道:“我这不是想让你帮忙监督嘛,那个……要不就听你的,明天一早我们专心赶路,游山玩水的事等会试完了再说。” 齐兄的突然转念,让南星有些猝不及防。他原本还在暗戳戳地遣词造句,琢磨着该如何说服对方认真备考,没想到自己这厢还没发力,那厢就先缴械投降了——果然是孺子可教! 第30页 一旦省出了游山玩水的时间,两人的行程便肉眼可见地加快不少。过了黄河之后,再向北行进,凋零萧瑟的气氛扑面而来。迟到的春风还未来得及亲吻这片土地,随处可见的荒芜将早春本该有的暖意消耗殆尽。 齐寒石与南星一路向北,在目力可及的尽头,发现了一家酒肆。大概是因为人迹罕至,这家酒肆的面积小的可怜,全部塞满也盛不下仨瓜俩枣。 掌柜八成是憋疯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两个会说话的活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麻利地抽出一条破抹布来,掸了掸桌面上的土,热情招唿着两人落了座:“二位这是出远门么?” 齐寒石抱了抱拳道:“我们想去趟玄京,正好跟您打听下,走哪条路方便。” 听到玄京两字,掌柜刚刚绽放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两位大概是外地人,可能还没听说。此处再往北不远,就是冀州地界,经此去玄京的路,大多都封了,只留下了一条由官兵把守,严进严出。” “封路?”齐寒石眉头微皱,问道:“为何要封。” 掌柜长长地嘆了口气道:“听说冀州流行瘟疫,闹得很兇,官府担心疫情蔓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南星和齐寒石对视一眼,向掌柜问到:“疫情是从何时开始的?” “据说年前就有了,起初没有人注意,后来才越闹越凶的,从这里去玄京,只有冀州一条路可走。奉劝两位路过时,一定多加小心。” 齐寒石听完掌柜的话,心里很是愧疚,对南星道:“本来想带你好好逛逛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今晚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 南星诧异道:“为何要送我回去?” “再往前走就是疫区了,我不能让你冒险。” “那你怎么办?” 齐寒石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会试时间还早,我把你送回去再赶过来,照样来得及。” 南星显然不能接受:“大哥,我好歹也是学医出身,前方有疫情,我非但不出力,人反倒跑了,这不太合适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寒石解释道:“疫情的事自然有朝廷操心,不是你我想管就管得了的。再说你到这里来,终究是因为我,若是你因此有何不测,你让我……”说到这儿,齐寒石突然卡壳了——南星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自己还能独活吗? 眼看对方说得面红耳赤,南星反倒迅速冷静下来:“寒石,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这不能成为你让我回去的理由。你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了吗?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如此折返岂不是前功尽弃。况且我是学医之人,对瘟疫还是有些了解的,只要防护得当,被传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你一个门外汉都不怕,我怕什么?” 南星虽然外表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执拗得很。除非齐寒石把他当场拍晕拖走,几无可能让他乖乖听话回家。 齐寒石无奈嘆了口气——除了依着他,还能怎么样。 两人别过酒肆掌柜,在附近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又去旁边的药铺买了不少药材,待南星将防护器物准备就绪,第二天一早便启程上路了。 诚如那掌柜所言,再往北不远,就是豫州与冀州的交界。远远可以看到道路尽头,正有官兵把守。 齐寒石将应考的文书呈了上去,又打点了些银子,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被予以放行。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进入冀州之后,一种末日般的窒息感噼头盖脸地蔓延过来。光秃秃的荒原一望无际,竟没有半点生机,随处可见的凋零,让行走在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心。 南星从药箱中取出了两块面巾——这是他昨晚用药水处理过的,他将其中一块递给齐寒石道:“戴上吧,遮住口鼻,以防万一。” 齐寒石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蒙上了自己的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边。他对南星调侃道:“幸好这一路上不见人,否则被人看见,不会以为我们要打家劫舍吧。” 话音刚落,道路两旁突然窜出了几个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们人手一把颤巍巍的豁口菜刀,用不知从哪扯来的尿布乱七八糟地煳住了脸,大概是没有想到对面的人竟也蒙着面,一时都蒙了圈。 两边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对方一个粗壮的汉子扯着嗓子道:“你们,干什么的?” 齐寒石看出这些人绝非善茬,轻哼了一声:“你们是干什么的?” 为首那人眯了眯眼睛,见对面只有两个人,底气顿时足了不少:“两位怕是初来乍到,不懂本地的规矩,此处虽然没有树,但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 齐寒石一脸歉意地看向南星,倘若可以穿越回刚才,他一定狂扇自己个嘴巴——你长着一张乌鸦嘴吗?说什么来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缓缓地移到腰间佩剑上,状似无意道:“哦?要是我们不给呢?” 汉子挥了挥手中的菜刀,恶狠狠道:“那就休怪我们刀剑无情,二位恐要放放血……” 第31页 话音未落,一连串的惨叫声接连乍起。齐寒石手起刀落,动作快成了一道残影,转眼的功夫,对方竟躺倒了一片。 杂牌土匪虽然人数众多,可惜都是滥竽充数,就这稀松二五眼的功夫,给齐寒石送菜都不够。 在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中,齐寒石一脚踩上为首那人的后背,用剑尖抵住了他的脖子,重复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要是我们不给呢?” 大概是疼极了,他脚下那人,回话都带上了哭腔:“大爷饶命!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张嘴巴等着吃饭,实在是没活路了,才出来打劫的。”说完又连忙喘息了两口粗气:“我们就想挣口饭吃,没想要害人性命。大爷饶……饶命啊!” “寒石,算了。”南星自一旁走过来,一把拦住他道:“这些人都是生活所迫,况且我们也没损失,放过他们吧。” 齐寒石看着南星,犹豫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将剑收回,松开了脚。 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又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冲着南星与齐寒石磕头道:“感谢两位大人不杀之恩。” “快起来吧,”南星道:“你们方才说,全家老小等着吃饭,是去年收成不好吗?” 为首那名汉子扯下面巾,露出了一张黝黑的脸:“我们世世代代做农民,一辈子只会种地,全靠家里几亩薄田过活。去年一场旱灾毁了大半年的收成,不想今年又闹了瘟疫,全村人要么病死,要么饿死,真的没活路了。” 他顿了顿,抹了把脸,又道:“我们兄弟几个合计了下,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给妻儿老小们挣出条命来,这才动了歪心,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想到第一票就遇到了两位高人,大概这就是命吧。” 南星听完,嘆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交到对方手中。 对面那人一时愣住了:“您……您这是?” “这银子你们收下吧,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 第十八章 瘟疫 “可是……” 没等那人说完,南星转身回到马车,又从药箱中翻出了一包药材,递给对方道:“瘟疫重在预防,各位近期避免人群聚集,少食生水,这些药虽不能治病,但可用来强身,每日一次水煎服,拿去分给需要的人吧。” 那汉子憋了半天,终究是没能忍住,竟嚎啕大哭起来,冲着南星重重地磕了个头:“您的大恩大德,要我们如何报答才好?” 南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报答就免了,眼下正值春耕,别让田地荒废了,来年有个好收成,陪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 一众人感动得涕泪横飞,为首那人更是哭得快背过气去:“先生放心……我们以后就算穷死,也一定挺直腰板做人……您若是瞧得起起我,请记住我是旺家村赵老三,日后有能用上的,一定肝脑涂地……” 两边不打不相识,依依惜别之后,这群刚刚弃暗投明的旺家村村民,竟又跟着两人的马车送出了二里开外,这才最终道了别。 南星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天地之大,人渺小的如同蝼蚁一般,龙王爷随随便便打个喷嚏,带来的都是灭顶之灾。 齐寒石见他兴致不高,连忙转移话题道:“折腾了一天,早就饿了吧。等会儿我们进了城,找家馆子,好好撮一顿。” “别撮了,还是省一省吧。”南星嘆了口气道:“这些年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方才那锭银子,还是临行前师父硬塞给我的,眨眼的功夫,就散没了。” 他一边说,一边委屈地低下头,让家大业大的齐大公子心疼得快要化了,真想干脆捅破窗户纸,把自己连同家当一股脑打包送给对方——我人都是你的了,自然我的就是你的,还用得着划分彼此吗?可惜,这些非分之想终究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 马车一路绝尘,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驶入了冀州城内。这里本该是尘世喧嚣的地方,如今却门可罗雀,空荡荡的大街不见人影,唯有风中捲起的枯叶,打着旋的游荡在青石板路上,道不尽其中的悽苦伶仃。 城门一侧,贴着一张鲜艷的黄榜,轻而易举便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定睛一看,竟是冀州官府招募民间医士的告示。 齐寒石心下一沉,连忙转头看向南星——果不其然,他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无尽的复杂与矛盾。 常言人生就像一碗鸡汤,蕴含最多的就是“世事难料”,倘若早知结果是这样,齐寒石就算是死也不会把南星带到这里来。可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他又不想逼迫南星违背自己的真心。 再三纠结之下,齐寒石长嘆一声:“大概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就按照你的意愿来吧。” “寒石……”南星一脸无措地看向他。 “我还能怎么办?”齐寒石苦笑道:“总不能硬生生地绑你走吧。” “可是你的会试……万一你受伤,我……” 齐寒石故作轻松道:“我这身功夫出神入化,哪那么容易受伤,况且武科会试都由太医院坐阵,就算你在场,也不见得能帮上忙。” 第32页 南星听出对方是在有意为他开脱,一时间心里更内疚了。可惜自己没有分身之术,哪怕需要将他一刀噼成两半,他也为此心甘情愿。 “好了,别纠结了。”齐寒石宽慰道:“反正距离会试还有段时间,兴许没过几天,疫情就结束了呢。” 南星点了点头:“待会我去配些药,你明天一早带上,等这边一结束,我就去京城找你。” “这就赶我走啊!”齐寒石不满道:“我还想在冀州多呆几天呢?” “你在这儿呆着干嘛?瘟疫都闹成毒窝了,不行!太危险了。” “你怎么双标呀。”齐寒石反驳道:“是谁当初信誓旦旦来着,说只要防护得当,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南星没想到齐寒石会翻旧帐,苦口婆心道:“不感染的前提是防护得当,你毕竟没学过医,和我不一样。” “有你在,我怕什么?” “不是你怕,是我怕。”南星道:“瘟疫不是儿戏,我怕自己忙起来会顾不上你。再说一旦进入病区,就会被隔离,进出都受限制,你怎么去京城应考。寒石,算我求求你,别让我担心。” 齐寒石:“……” 南星表情决绝,把话说得斩钉截铁,齐寒石的心仿佛被钝器砸了个窟窿,疼得他肝肠寸断——真是好后悔,当初一时脑热,怎么就把南星牵扯进来了呢,这不相当于自己亲手把他推进了火坑吗! 两人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低沉下来,南星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之前还是你劝我来着,怎么风向忽然变了?” 他见对方闷着头不说话,便继续开解道:“你让我对你的功夫有信心,你也要对我的医术有信心呀。要不……咱们互相许诺好不好,你保证毫髮无伤地通过会试,我也一定安然无恙地等你凯旋。” 齐寒石自小立志做男子汉,打从记事起,几乎就没掉过眼泪。可是,这个被他坚持了近二十年的信仰,终于在此时此刻,功亏一篑了。 他的眼圈被渐渐染红,真想和南星挑明算了——下半辈子,我就想和你过,你若有何不测,我也绝不独活!然而,这几句已在他心底重复打磨了上万遍的话,真正说出口时,就只剩下了几个字: “你等我回来。” 冀州这场瘟疫,始于去年年尾。刚开始时不愠不火,不想蔓延到后期,竟然连成了片。鑑于这里是京畿重地最后一道防线,一旦疫情失控,波及到黄城根儿脚下,后果可想而知。 冀州知府胡运超急得拿头撞墙,上奏的摺子写了一人高,这才唤起了朝廷的注意,紧急从太医院抽调了一批御医派驻疫区,主导防控事宜。 为了阻断疫情传播,太医院特别组建病疫馆,并在城东临时划拨了一处作为隔离区,所有确诊病患强制送入,进行隔离治疗。同时,联合官府张贴安民告示,若无紧急,当地百姓一律留守在家,不得外出。 可谁知现实操作起来,简直难上加难,流民如潮水一般无孔不入,官府被冲撞成了无头苍蝇,按下葫芦浮起瓢,压下一波又起一波。隔离区的病患也是如此,治好一批又来一批,循环往復,让人焦头烂额。 送别齐寒石后,南星来到病疫馆登记报到,负责接待的是个年轻人,听说他要应招,这才纡尊降贵地抬了下眼,简单记录了姓名籍贯等,面无表情道:“你刚来,有些规矩得知道,进了这里的门,除了特批之外,绝不能随便外出,病疫馆是隔离区,你懂吗?” 南星点了点头:“在下明白”。 “另外,新进来的都要从基础做起,你先去后勤帮忙吧。”说完,他朝着身后喊了一声:“来福,带他下去。” “好嘞!”话音刚落,跑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一把接过南星的铺盖,爽快道:“跟我来吧。” 不难看出,这个来福是个自来熟,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人也热情的很。“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郁康,表字南星。” “哦,那我叫你南星吧,你叫我来福就行。看你不像本地人,怎么会跑来这里?” 南星回道:“和朋友一起路过此地,见这里招募医士就来了。” “你懂医吗?” 南星点点头:“略懂一二。” “那你还挺厉害的,来这里应招的人不少,不过大多不懂医,全是为了一天十文钱来的,还能管吃管住。”说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道:“我就不懂。” “你不怕被传染吗?”南星问道。 “怕啊,不过家里穷,不来就要挨饿,被传上也比饿死强。”来福说完,用手一指面前的矮房子道:“以后你就跟我住这儿,咱这张通铺能睡十个人,不过算上你,现在只有六个,还算宽敞。” “啊,对了!”来福嘱咐道:“咱们后勤有个王管事,人员调度都归他管,不过他人还不错,当着他的面别偷懒就行。还有刚才给你登记的那个,你别看他年轻,人家已经是太医院太医了,可能有才的人都得高傲点吧,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恃才傲物。”南星回道。 第33页 “对,就是这个。他脾气不太好,反正你照着他说的做就行,不惹他就没事。” 南星嗯了一声:“多谢提醒。” 稍作休息后,南星就被领到了收治病患的医棚。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实的残酷让他明白,这道心里防线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这场瘟疫——确切而言应是霍乱,传染性之强,令人始料未及。染病之人,会上吐下泄,直到吐无可吐,泄无可泄时,身体就会严重脱水,变得皮肤干皱,眼窝深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医棚内的病人横七竖八躺得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即便蒙着面罩,还穿着太医院特制的隔离外套,南星依然觉得,这些表面的防护,在让人丧心病狂的酸腐恶臭面前,几乎不值一提。 疫馆后勤最重要也是最艰巨的任务,就是刷恭桶。为防止病患交叉感染,太医院为每名患者配备了专用恭桶,用于盛装排泄呕吐污秽之物,并由专人以草木灰及消毒药物定时清理。 南星初来乍到,又被安排在后勤,清理恭桶自然成了逃不开的一环。这对于略有洁癖的他而言,真是个要命的挑战。 从早到晚,上百个恭桶刷下来,南星无数次的觉得,自己可以不用活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一时脑热,一门心思地跑来这里,结果竟是为了作贱自己。 然而,每天夜深人静,当他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听着身旁的来福绵长且舒缓的唿噜声时,他又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反正刷恭桶是必须的,即使他不刷,也总要有人去刷,就当辛苦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吧。 第十八章 恭桶 不过对抗霍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星虽在后勤,但他清楚,太医院对于治疗霍乱所配的药方都是对症的。只是有病治病固然重要,阻断传播才是关键。否则,太医院充其量就是个左支右绌擦屁股的,至于擦不擦得完,只能听天由命了。 太医院院判李方义是此次治瘟的总负责,自打到了冀州后,就再没舒坦过一天。鬍子眉毛愁掉了一把,也没想出个有效的办法。毕竟冀州这么大,人又不是树,一个个都得吃喝拉撒,即便要搞隔离,可一刀切地封闭在家,拿什么填饱肚子,去喝西北风吗? 就这样硬着头皮坚持了个把月,冀州的疫情进入了胶着期,前方关不住的灾民流水一般四处游荡,后方的病疫馆成了铁打的营盘。 不过南星的恭桶倒是越发刷地得心应手。大概是心态放平和了,他对此不再抗拒,也从不偷懒,这让疫馆的王管事十分刮目相看。 这一天,冀州的天空云淡风轻,王管事来到臭气熏天的后院,从堆成小山的恭桶旁找到了南星。 他招了招手,把南星叫到近前,问道:“你刷恭桶已有小半个月了吧,怎么样,有何感想?” 南星一时愣住了,刷恭桶能有何感想,硬着头皮刷呗。 王管事没等他回答,继续道:“明天起,你去药房帮忙吧。听说你学过医,正好派上用场。” “真的?太好了!”南星两眼放光,一脸的喜悦唿之欲出,苦媳妇熬成婆,终于要翻身得解放了。 王管事点了点头,又嘆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样何时是个头,你看这病人每天乌央乌央的,今天走一波,明天又来一批,咋也不见少,这病就这么难治吗?” “倒也不难治,主要是难防。”南星抓起一块抹布擦了擦手,说道:“这次的霍乱,传染性极强,常言病从口入,水源食物一旦被污染,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一发不可收拾。” “那……别让水源被污染,不就行了吗?” 南星摇了摇头:“水本无形,因势而动,流动的水怎么……”话说了一半,忽然怔住了。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王管事,冀州有多少口井,你知道吗?” 王管事摇摇头,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做什么?” 南星一把扯下身上的罩衣:“我去找下院判大人”,说外,就一熘烟儿跑没影了。 自从进入疫馆以来,南星每天与恭桶作伴,闷头干活,鲜有机会能见到李方义。刚才一时激动,冒冒失失跑出来,竟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正在这时,忽见同屋的丁喜从对面走过来。南星拦住他道:“看见院判大人了吗?” 丁喜指了指身后:“在药房呢吧,听说知府大人要来……” “多谢!”他来不及多想,一口气跑到药房,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李方义。 “大人!” 李方义此时正在药房训话,忽听有人叫他,诧异地回过头。 南星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我想到了,我们可以用井水,冀州这里……” “放肆!” 南星的话被人截口打断,见一人从李方义身边踱步而出——年纪不大,气势不小,正是当初将他一竿子支到后勤刷恭桶的黄思谦。 对于南星的突然出现,黄太医似乎十分不满,紧皱眉头满是鄙夷道:“你不在后勤刷马桶,跑来这里做什么?” 第34页 他将话说得尖酸刻薄,引得药房众人一阵闹笑。 南星的脸“唰”地红成一片,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走得急,忘了先去净净身。最近这半个月,每天与屎尿屁为伍,怕是早就熏入味了,也难怪旁人对他侧目。 “我……抱歉……”他尴尬地扯了扯衣袖,有些难为情道:“我想找李大人……”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下去吧!”黄思谦嫌他碍眼,不客气道:“一会儿知府大人要来,别让人家看笑话。” “可我有要事想找李大人……” “听不懂人话吗?”黄思谦呵斥道:“做事这么没规矩,李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南星本想解释一番,可这回确实是自己唐突,不分场合就跑过来,正在犹豫要不要退下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 “让他把话说完。” 南星蓦地转过身,他认得这个声音。 出现在面前的人,虽然大半张脸都被遮在面巾之后,但露在外面的这双眼睛错不了——黄公子,不!应该是当朝皇子庆王殿下,跑来这里做什么? 冀州知府胡运超一路小跑地赶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还……还不快给庆王殿下行礼!” “免了”,周祺煜冷冷道,挑了旁边一张椅子,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李方义见状,赶紧迎了上来,行礼道:“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周祺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转而对南星道:“你继续说,冀州怎么了?” 南星显然尚未从瞠目结舌中恢復过来——周祺煜上辈子是个雷吗?为什么每次出现都和晴天霹雳一样?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把刚才断片的思绪重新接上,快速平復情绪后,这才直奔主题道:“冀州地处黄河以北,水利分布与南方不同,因为江河湖泊稀少,百姓大多饮用地下井水,此次霍乱肆虐,既然水源是传染的主要途径,我们何不从源头入手?” “井水……”李方义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子:“你的意思是……把治瘟的药投到井里?” “正是!”南星道:“人是活的,但井水是死的,我们只需把冀州境内所有水井控制住,再唿吁百姓只取井水饮用,这样即便有流民,也能阻断水源传播。” “好主意!”李方义欣赏地看向他:“你是怎么想到的?” 南星:“承蒙后勤王管事点拨。” 李方义点了点头,“你说的确实是个好法子,只要对症下药,疫情有望解除大半。不过……”他顿了顿,转向周祺煜道:“管控冀州地界所有水井,不是个小工程,还要劳烦庆王殿下、胡大人安排人手,鼎力相助。” 庆王爷全程盯着南星,听到李方义的话,这才转移了视线,说道:“那就这么办吧。胡大人,这事儿就交给您了?” 胡运钞连忙点头如捣蒜地应道:“是……殿下放心,下官一定照办。” 对于面前这位不请自来的王爷,胡运钞哪敢说半个不字——朝廷近来局势有变,庆王爷风头正盛,连皇后家的老窝都敢端,他一个小小冀州知府,算个屁呀! 周祺煜面无表情地正了正身,说道:“父皇对于这次疫情很是牵挂,特命我过来看看, 另外户部给批了五十万两银子,胡大人、李大人拟个计划吧,用在哪,怎么花,写个摺子呈给朝廷,这两年国库紧张,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是要省着点花。” 他说完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方义的肩膀:“李大人近来受累了,不过知人善任,才能给自己减压,不是吗?” 周祺煜自小不爱笑,外人很难从他的脸上读出喜怒哀乐,且他说话虽然云淡风轻,却不知为何,总像是带着威压,让听话的人不由心里发虚。 李方义大概听出来,他意有所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殿下所言极是。” “本王最近会在冀州呆上一阵,不过眼下还有些公务,先走一步,这里就有劳各位了。”周祺煜神色淡淡地扫了南星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南星怅然若失地回到后院,看着面前小山似的恭桶,忽然满心委屈。 他不确定周祺煜方才是否认出了他——毕竟脸上都蒙着面巾,若不是亲近的人,能分出个公母就不错了。但让他郁闷的是,周祺煜之前的的确确骗了他。 黄公子?大燕朝上上下下有姓黄的皇子吗?! 南星生着闷气,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疯狂地刷起恭桶来,直到日头西斜,来福喊他吃饭,这才告一段落。 可是胃不受纳,脾不运化,又守着恭桶呆了半天,坚持没吐就万幸了,哪还有胃口呀。 南星婉拒了来福,拖着疲惫的双腿回了寝室,无论如何,先把这一身晦气洗干净再说吧。 小院的后方,有个专供后勤的澡堂,只是简易的过了头,只有几块木板颤巍巍地围着,不仅露天,还四面漏风。 眼下虽已是春天,墙外的大柳树都慢悠悠地发了芽,可是若想在幕天席地的澡堂里洗澡,就得光熘熘直面料峭的凉风,这无疑需要很大勇气。 第35页 来福这些本地长大的孩子,吃得了苦,却扛不住冻,一个个缴械投降,纷纷把澡盆挪回了寝室中。 反倒是南星,自小在水边磨砺惯了,最不怕的就是湿冷,这么一来,偌大的澡堂成了他的私人专用,热气腾腾地烧一锅水,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烦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什么是一个热水澡解决不了的。 他磨磨蹭蹭地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一推门,险些被迎面的黑影撞个跟头。 “亲娘诶——”南星强压着惊声尖叫的冲动,好不容易安抚住三魂七魄,这才借着天上依稀的月光,勉强看清,周祺煜竟然站在对面。 第十九章 发病 “你……你……”南星“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祺煜一脸玩味地看着他:“我怎么了?” 南星捂着胸口缓了片刻:“你来这儿做什么?” 周祺煜漫不经心道:“随便过来看看。” “看看?”南星一怔,回头瞅了瞅四面漏风的澡堂,忽然睁大眼睛道:“你看见什么了?” 周祺煜:“黑灯瞎火,什么也没看见。” “……” 污七八糟的小院有什么好看!南星越发觉得面前这位闲散王爷,分明就是有意过来拿他消遣。 忽而联想起方才在药房受过的气,竟一时间怒不可遏起来,泄愤似地说道:“这鬼地方更深露重,又满是污秽,您身子骨金贵,别被搞出个三长两短来,小民担待不起。” 周祺煜仿佛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道:“你去收拾一下,跟我走。” “跟你走?”南星诧异地睁大眼:“去哪?” 周祺煜:“去我那儿。” “去你那干吗?” 周祺煜:“住。” “……” 南星冷笑一声,瞪了对方一眼道:“黄公子,我们很熟么?” 周祺煜面不改色地迎上他的目光,说道:“天底下只有你知道我叫黄公子,我们不熟吗?” “……” 南星一贯温文尔雅,对待外人很少出言无状,可眼下周祺煜却成了他的例外——也不知道从哪来的邪火,压也压不住,反正一见对方就来气。 “殿下,您别捉弄我了。”南星开门见山道:“当初我的确救过您,可您不也给了我一千两银子吗?若说起来,咱们早就扯平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每天要刷上百个马桶,觉都不够睡,实在没精力陪您消遣,你就当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听完南星的话,周祺煜这次难得没吭声,沉寂片刻后,竟微微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南星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抱着一堆换洗衣物,和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半路,被迎面阴冷的小风一吹,方才乱窜的邪火,这才灭成了一缕青烟,很快就幻化于无了。 一旦冷静下来,他就开始后悔——刚刚对待庆亲王的态度,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好歹是个王爷,家国天下,即便是吃饱了撑的,也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何苦受他一顿数落! “算了,”南星默默嘆了口气,反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以后尽量别再见面吧,省得尴尬。 皓月当空,撒下一片清辉,来福和几个同屋早已麻利地做起了美梦,满屋子的唿噜声此起彼伏。 南星端着一盆换洗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刚刚搓了没几下,却见一个黑影掠过,转瞬落在近前。 “没完了是吧!”他勉强压住满心惊慌,差点要张口骂街。 “郁先生莫怕,是我,温良!”对方说着,连忙燃起一个火摺子,火光映照下,露出一张温和的脸。 南星诧异道:“你有事吗?” “呃……”温良面带犹豫,吞吐道:“先生方才……是不是见过我家主人?” 南星点了点头,指着后院的方向道:“刚才在那边见过他。” 温良垂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忽然单膝跪地道:“求先生……救救我家主人!” 南星一时愣住了:“救他?他怎么了?” “主人他……他……恐怕是犯了癔症,神智不清,求您务必救救他!” “……” 南星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原来春天的夜晚,也能寒冷得让人心里发狂。 癔病,说穿了就是精神分裂,病人明明只有一个躯壳,却要硬生生分裂出两套人格。人在犯病时,神志会间歇性消失,精神不能自控,久而久之,最终会沦为外人眼中彻头彻尾的疯子。 毋庸置疑,生病的人,生不如死。南星对此清楚的很,他真想狂抽自己几个嘴巴——眼瞎,真是眼瞎!明明把过脉的,还把过不止一次,竟然都没发现他是个病人!甚至还用那么过分的言语刺激他,良心不会痛吗? 南星一路跟随温良,在不远处一片树林掩映下,发现了周祺煜的身影。几个侍卫护在左右,却没有人敢贸然靠近。 第36页 那个原本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的王爷,如今竟像只瑟瑟发抖的幼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浑身紧绷,将头压地很低,眼神中全是恐惧,含含煳煳地自言自语着,脆弱得不堪一击。 南星只看了一眼,心就狠狠地揪了起来。他尝试着想要走近,周祺煜却蓦地站起身,表情顿时变得凝重,仿佛自己腹背受敌,一草一木皆成千军万马,等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你们都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周祺煜纵身一跃,竟对着一片虚空发起狠来。周遭顿时草木横飞,掀起了一阵乌烟瘴气。 “殿下!” 南星担心他这样会伤到自己,情急之下不由大喊出声。 周祺煜的动作这才戛然而止,伸出的一掌骤然停在半空。他寻着声音转过身,用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盯住南星,忽而一弯,竟露出一个邪魅的笑来。 这是南星第一次见他笑,万万没想到,竟笑得让人如此心酸。 然而只是一瞬,那昙花般的笑容便消失了,阴森恐怖重新攻陷他的脸,周祺煜压低声音道:“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的声音迴荡在山谷中,哑得好像生锈的铁片相互摩擦,南星却意外地平静下来,狠狠地摇了摇头,抬起脚慢慢走向他,轻声安慰道:“乖!没事了,没人要杀你……有我在,没事了……” 不知为何,他的话像是有魔力的咒语,竟然将周祺煜完完全全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南星顺势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紧紧抱住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人生充满意外,处处都有转折。南星做梦也没想到,在病疫馆刷了半个月的恭桶之后,他又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庆王设在冀州的别府。 那日周祺煜犯病后,南星守了他一宿,用银针封住了身上穴位,将他从头到脚扎成了刺猬。再三追问之下,这才从温良那里,将周祺煜的身世与病情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要说起来,周祺煜贵为凤子龙孙,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可从小爹不亲娘不养,是个实打实的苦命孩子。在他五岁时,他的母亲淑妃忽然生了一场大病,随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作皇帝的亲爹又是个疯疯癫癫的主儿,满脑子被羽化飞仙塞了个满满当当,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大将军方进中实在是心疼他,便找了个理由,将他从宫里接回了方家。可是没过几天,府上来了个跛脚和尚,指着周祺煜信誓旦旦地说他有癔病,还随手塞了一个大葫芦给他,据说里面盛着一百颗药丸,发病时服用,就能暂时缓解。 方进中原本是不信的,怒气沖沖将他赶了出去。没想到和尚前脚刚走,周祺煜竟真的发起病,这才又慌慌张张派人去找,可是人海茫茫,那和尚早就没了踪迹,好在他留下的葫芦还在,赶紧取出一粒餵给小殿下,果真就见效了。 周祺煜的病来得蹊跷,发作得也蹊跷。隔段时间,就要闹上一回,可是服药之后,又与正常人无异。 鑑于他身份特殊,方进中担心,此事一旦泄露,会被常氏一党利用,这才想法设法封锁了消息。时至今日,知晓内情的人,不过身边几个。即便是太医院,也被蒙在了鼓里。 温良嘆了口气道:“当年和尚留下的药,眼看就要见底,这些年,我们也在一直寻找那和尚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 南星眉头紧锁道:“除了吃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温良摇了摇头:“殿下发作时,我们什么法子都试过,各地名医也看了不少,可都收效甚微。不发作时,他又和常人无异,根本无从下手。” “怪不得之前把脉时没有发现。”南星喃喃自语道。 “可是……”温良指了指一旁熟睡不醒的周祺煜,说道:“先生方才用得是什么法子?主子他明明没有吃药,却也……” 南星苦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封住他几个穴位罢了,没办法去根的。” “先生自谦了,”温良道:“今天幸好有您帮忙,以往主子若不吃药,绝不可能是现在这样。” 南星:“殿下吃的药还有么?能否给我看一下。” 温良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精緻的盒子,打开呈给南星道:“只剩下这几颗了。” 南星伸手接过,见里面盛着几个乌漆麻黑的小药丸,闻了闻味道,也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我们也曾找人试图破解药的成分,只是单凭颜色与味道,实在是太难了。不过……”温良顿了顿道:“据说其中唯一确定的一味药,就是南星,竟和先生的表字一字不差,想来也是天意。” 南星不由一怔,竟有些难为情来,赧然道:“在下的表字,的确是味药,具有祛风解痉治疗惊厥的功效。” 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的周祺煜,忽觉自己的心底莫名升腾出了一股责任感——同情也好,共情也罢,反正就是不能够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像是被一根命运的长绳没头没脑地捆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唉!这下真是麻烦了! 他无奈地长嘆了口气,说道:“既然和尚的药管用,至少说明殿下的病是有解的,无非就是时间长短问题。” 第37页 温良温良眼睛一亮:“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想试一试,”南星道:“虽然不一定能够完全将药復原,但可以想方设法仿个大概,先把殿下的病情控制住。不过……心病还要心药医,若想治本,还要靠殿下自己。” 第二十章 焦点 周祺煜贵为皇子,可毕竟是肉体凡胎,犯一次病无异于歷一次劫。短短几个时辰,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都要淋漓极致地经歷个遍,既伤神又伤身。 好在清醒之后,他又重新挂回那张神情淡淡的脸,正常的和没事人一样,只留下眉宇间若隐若现的疲惫,露出些许大病初癒不甚明显的痕迹。 守了他一天的南星,站在床边犹豫了好一会,这才难为情道:“那个……昨天的事对不起。我和你说的都是气话,王爷别往心里去。” 周祺煜俯首扶额怔了片刻,茫然抬起眼道:“你昨天说什么了?” 好嘛,全不记得了! 南星沉沉嘆了口气:“不记得也好,不过王爷放心,你的病……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治好。” 周祺煜坐在床上缓了片刻,慢慢将神志归拢,记忆也恢復了七七八八,大概是觉得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无甚必要,于是理所当然地点了个头:“那就有劳了。” 下一刻,南星端着一碗汤药送到他面前:“先把药喝了吧。”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庆亲王,眉毛倏地皱了起来,近乎耍赖道:“本王忽觉身心康泰,喝药就免了吧。”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康不康泰还得大夫说了算,”南星耐下心来劝道:“老和尚的药想要全部破解,恐还要一段时间。这是我临时给你配的,有助于补脑安神,还专门加了些蜂蜜,一点都不苦,不信你试试。” 周祺煜无动于衷地连声都没吭,只给他了一个“我又不是傻子,你少骗我”的眼神。 南星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真想把药碗一扔,你爱喝不喝!可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又觉得于心不忍,硬着头皮哄道:“王爷,良药苦口不是没道理的,只有喝了药,病才能好呀。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算我欠你的,快把药喝了吧。” 不知是被其中的哪个字撩到了,周祺煜倏地抬起眼,长眉一挑道:“算你欠我的?” 他端着一张正儿八经的脸,把这句话说得和真的一样。 南星眼角抽了抽,不甚心诚地点了点头:“算我欠你的,别磨蹭了,快喝吧。” 周祺煜伸手接过药碗,仿佛做足了一个周期的心理建设,这才一仰头,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在病疫馆一众同僚眼中,后勤刷恭桶的郁南星忽然鸡犬升天了。他不仅轻松调入药房工作,甚至还攀上了权贵,搬去了庆亲王府上养尊处优。 然而对于当事人南星而言,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他同意搬进庆王府,不过是觉得给周祺煜看病配药会方便一些。在他看来,王府客房里那张红木雕花大床与小院睡惯的通铺没什么区别。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七尺,要多了都是浪费。 再说,药房工作并不比刷恭桶轻松多少,每天忙忙叨叨几百份药准备下来,手脚都是木的,只不过听上去好听罢了。 以上这些,南星实在懒得与外人解释,也没法解释——庆亲王的病绝对不能透露半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一说呢。 可惜人心隔肚皮,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猜。因为无论怎么看,他和周祺煜的关系都不一般,小道消息满天飞,简直成了必然。 “南星!”来福一路小跑地来到药房,挥了挥手上的药笺道:“这是院判大人刚刚开的处方,说是今天要备出二百份来。” 南星应了一声:“放桌上吧,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准备。” 来福放下药方,见旁边没人,凑到南星跟前小声道:“刚才听后厨的小卫子说,你跟庆王爷是亲戚,真的假的? 南星正一门心思地给药材称重,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跟他是亲戚?那我岂不成了皇亲国戚了?” “我就说嘛,不可能呀,”来福摸着后脑嘿嘿傻笑了两声:“那就是……你和王爷之前认识?” 南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你们很熟?” “不算熟。”南星抬起眼看向他道:“怎么,你有事吗?” 来福“哦”了一声,样子有些失落:“我看你都搬到他府上去住了,以为你们很熟,本来还想让你帮个忙来着。” “帮忙?帮什么忙?” “你也知道我家里穷,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来福悻悻道:“我二弟十三岁,三弟九岁,爹娘养不起,就想送去充军吃军饷,可军爷说他俩年纪太小,不肯收,我估摸着庆王爷给说两句话,肯定管用。” 南星皱着眉头听完,不由揪起了心——九岁和十三岁,都还是孩子呀!穷人家但凡有点办法,谁会捨得把亲生骨肉送去阵前拼命呢。 他嘆了口气,说道:“眼下四境不太平,北疆战事告急,把两位弟弟送去充军,是不是太危险了。” 第38页 “这不是没办法么。”来福的目光黯了黯:“我爹是个病秧子,一天到晚咳得要死,连半个劳力都算不上。我娘毕竟是个女人,担着一大家子的生计……” 南星一直觉得,来福是个心比天地宽的人,每天顶着一张不知愁苦的脸,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可是眼下提及自家的事,他终于也成了一棵被生活压弯的小草,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来福的肩膀,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先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南星虽然一口应承下来,但心里其实没底,毕竟这事还要去找周祺煜帮忙,他自己做不了主。当然他也知道,解决来福一家几口人的生计,对于手眼通天的庆王爷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只是,求人办事就得放低姿态,对方还是自己最不想亏欠的周祺煜——这么一搞,又得无可奈何地欠他一笔,对方的大尾巴不得翘上天了呀。 傍晚,周祺煜照例被南星用针扎成了刺猬,一动不动地钉在床上,忽听南星开口道:“王爷,我……有个事想麻烦你。” 周祺煜身上插着针,把全身僵成了棒槌,更别说脸了,面无表情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南星听出他话里有话,暗自嘆了口气,这才将来福家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周祺煜道:“你想让我安排他两个弟弟充军?” “是他们想,不是我想。”南星纠正道:“可是俩孩子都没成年,送去充军又能怎样,真打起仗来,去前线送死吗?” “那就直接给钱吧。” “两个弟弟可以给,可是冀州上下,穷人的孩子多了去了,给得过来吗?” “不能充军,又不让给钱,那你要我怎样?”周祺煜僵着脸道。 南星将持针的手放了下来,若有所思道:“听说最近因为井水施药的事,官府遇到了瓶颈,说是井的位置太分散,人手又不足,没办法统一管理。” 他垂了垂眼,继续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在想,能不能先将这些十多岁的孩子组织起来,简单培训一番,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按时间结算工钱,帮着他们度过眼下困境。等日后国库宽裕了,再想办法兴办个学堂,让孩子们学个一技之长,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届时他们还想参军,等年龄大些了也是可以的,你说呢?” 周祺煜本想僵硬着点个头,可试了试没能成功,于是惜字如金道:“你做主吧。” 南星蓦地蹙起眉道:“我又不是王爷,做个哪门子主!再说我只是提个建议,要不要採纳,自然由你决定。” 周祺煜一脸无辜地看了看他手中的银针,木然道:“你的提议,我敢说半个‘不’字吗?”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你不得一针扎死我…… 庆亲王虽然说话不靠谱,办事却靠谱得很。短短几天功夫,就雷厉风行地把南星的提议推行个遍。 上面的王爷都这样了,下面的人自然上行下效。 忽然间,南星成为了病疫馆最炙手可热的焦点,太医院院判李方义更是将他视为沧海遗珠——恨不能小心翼翼、求才若渴地将他挂在身上。没过两天,南星又从药房调入了前堂,专门辅佐李院判问诊开方。 他这一路平步青云,走得实在是顺畅,却让李方义的徒弟,同是太医的黄思谦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也难怪,明明是曾经被他低头俯视的人,竟不知廉耻地爬到自己的头上!他没为此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黄思谦出身名医世家,祖父黄岱青位至太医院院判,与现任院判李方义私交甚笃。他得以进入太医院,拜李方义为师,多少也有些祖父的原因。 这次瘟疫,黄思谦跟随李方义一同赶来冀州,本是病疫馆的中流砥柱,院判大人的左膀右臂,却不想被空降的南星截了胡。更不能容忍的是南星民间郎中的身份——这就好比正规部队败给了散兵游勇,你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怨气。 人一旦被妒火控制,为人处事便难免偏执。黄思谦在面对南星时,永远都是一张欠扁的脸,想着法的找茬挑事。 不过,即便是掐架斗殴,也得看默契。黄思谦一个巴掌拍不响,主要是南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有这闲功夫勾心斗角,还不如多钻研两本医书,多救治几个病人。 俗话说,人不在乎,天下无敌。黄思谦咬牙切齿打出地一记重拳,偏偏落在了南星这团玉软花柔的棉花上,顿时力道全无,这让他怎么赢? 第二十一章 药房 这天,又是南星当值。在医棚诊过病后,他将药方开好,径直送去给李方义过目。 拐入一条小路,迎面遇上黄思谦朝这边走来,南星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唿。 黄太医见来人是他,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阴阳怪气道:“郁大夫日理万机,怎么有空熘达到这来了?” 南星示意了下手中的药笺:“这是今天的配药,想请李大人把下关。” 黄思谦浑身上下的不耐烦唿之欲出,敷衍道:“师父有事,出门了。” 南星点头应了一声:“那我晚些时候再来。”说完,便想转身离开。 第39页 “慢着!”黄思谦一把拦住他道:“既是今天的配药,也不好耽搁。要不这样,你把药方给我,待会儿等师父回来,我一併转交给他。” 南星:“不必了,过会儿我再……” 黄思谦截口打断道:“反正我也有事找他,再说郁大夫今天当值,晾着病人不管,光往这儿跑,别让人以为你在故意躲懒。” “那……”南星犹豫了片刻:“就有劳了。” 黄思谦接过药笺:“师父批完我就差人给药房送去。你就专心忙医棚的事吧。好歹同僚一场,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两人别过,南星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回了医棚——黄太阳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忽然热情得反常。不过。他也只来得及狐疑了一瞬,下一刻,无穷无尽的忙碌就像洪水一样涌了过来,将他沖成了一只脚不沾地的陀螺。 南星一口气忙到了日薄西山,刚刚得空缓了缓,忽见药房的丁喜急急忙忙地找了过来:“南星,今天的方子还没出来吗?” 南星听闻一惊:“黄太医没送过去吗? “黄太医?”丁喜一头雾水:“没有啊?” 南星皱紧了眉头:“我这就去找他问问。” 此时的黄思谦似乎心情不错,正在悠然自得地吃着饭,眼看着南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却仿佛眼瞎了似地,竟连头都没抬。 南星站定,顺了顺快要断掉的气,这才胸闷气短地问道:“黄太医,方才的药方,您没送到药房吗?” 黄思谦放下筷子,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药方?什么药方?” 南星心下一沉——黄思谦这是想翻脸不认帐么? 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当众撕破脸屁用没有。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黄太医真是贵人多忘事,几个时辰前,您要我把药方给您,说是要帮我转交李大人。 “有这事吗?” 南星:“要不您再回忆回忆,或者我去找李大人问问看,他那儿有没有?” 听到南星扯上了李方义,黄思谦这才改了口:“呃……让我好好想想。”他大头蒜似地装着沉思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道:“嗨!你看我这记性,今天晌午是吧?师父批完,我还说给你捎带过去,结果中间被打了个岔儿,就把这事给忘了。”说完,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药笺,递了过去。 南星真想一口老血煳他一脸——上百个病号眼巴巴等着吃药,这么重要的事儿也能说忘就忘,分明就是故意的!不过细究起来,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黄思谦最多不过帮了倒忙而已,随随便便就能把干系摘个干净。反倒真正应该为此负责的,是今天当值的自己。 况且,眼下药房都散值了,病人还痛苦哀嚎着等着喝药,实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南星勉强压下心中怒火,转身对丁喜道:“小丁子,麻烦你帮我跑个腿,去跟庆王府的人说一声,我今天有事要晚回去,殿下的药还是昨天的方子,让他务必睡前服下。” 说完,自己就只身一人跑去药房,收拾烂摊子去了。 当晚的夜色美得让人沉醉,可惜这与正在埋头熬药的南星,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盯着锅底噼啪作响的火苗,既委屈又自责地添了一把柴火——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上了黄思谦的当! 不过,熬药讲究火候和时辰,需要全程把关,心急也没用。眼看着升腾的雾气,将整个药房熏了个云山雾绕,南星嘆了口气,心想若能从天而降个神仙就好了,求他帮忙使个法术,快点把药熬好。 结果神仙没能求来,他一转头,差点把自己吓个半死——周祺煜不知又犯了什么病,正坐在自己身后的桌案边,游哉游哉地看着书。 南星瞠目结舌了半晌,这才稳定住心神,忍不住挖苦道:“大半夜跑来黑灯瞎火的药房读书,王爷的爱好果然清奇。” 自从得知他生病之后,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出门裸奔,眼下这种程度的“出圈”,在南星看来,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周祺煜一本正经地垂着眼,波澜不惊道:“郁大夫才是,夜深人静一个人在这熬药,是又悟出什么心法了么?” 南星不禁想到黄思谦干得那些缺德事,真该当着庆亲王的面,痛快地告他一状。可是话到嘴边,又心软地咽了回去——毕竟,他手上没有实锤,黄太医也没把他怎样,再说,背后嚼舌根实在令人不齿,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他于是憋闷道:“怪我白天忙昏了头,把熬药这茬事儿给忘了。”说完,又看了周祺煜一眼:“反正你人都来了,这药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我把今天的针给你补上吧。” 相处了一段时间,南星稀奇地发现,面前这位王爷虽然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但只要不是逼他吃药,其实还蛮好说话的。 周祺煜果然没有反抗,正襟危坐着被南星扎成了一只刺猬,由于浑身上下插着针,没法子乱动,便只动嘴皮子道:“知府胡大人今天上了道摺子,说是进来疫情控制得不错。” 南星点了点头:“这些天疫馆送来的病人,确实少了不少。” 第40页 周祺煜又道:“李院判今天也找到我,想保举你进太医院。” 南星只觉得满心讽刺——他今天找了院判大人一天,还为此被黄思谦结结实实地吭了一把。却没想到,他没找到的人,竟为了他的事,去找了庆王殿下,于是哭笑不得道:“他不来问我,找你做什么?” 周祺煜不答,反问道:“你想去吗?” 跳跃的火光映上南星平淡无波的脸,显得格外静谧。若是搁在以往,他应该会义无返顾地欣然应允吧。可是现在,太医院的大门主动向他敞开,他却掉链子似地犹豫了起来。 “你不想去吗?”周祺煜打破了沉默。 “如果……我说不想呢?” 面瘫王爷道:“那只能找人绑你去了。” 周祺煜霸道得如此直白,噎得南星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根郎中,又没甚本事,值得王爷如此大张旗鼓吗?” “不是你说的,要想办法给我治病么。” “是,我是说过,”南星道:“可这与进不进太医院有什么关系?” “进了太医院,就能让你名见经传,不就值得大张旗鼓了么。” 南星忽然觉得,周祺煜的疯病,大概是命中注定,但凡正常点的人,都够呛能有这么混帐的逻辑。 他英雄气短地嘆了口气,晓之以理道:“我此行来冀州,本意是陪友人赴考,原本估摸着个把月就能回去,太医院于我仿佛镜花水月,从来不敢奢望,我这三脚猫的水平,即便能进去,也要丢人现眼,求王爷别让我难堪。” “郁大夫这么说,是不打算给御医们留活路了?你不如一人发一道白绫,让他们自缢算了。 “我没这个意思!”南星无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有一技傍身,也都是师父教的,去不去太医院,理应听师父的,我自己做不了主。” “你师父已经同意了。” 南星惊愕地抬起头:“你说什么?他什么时候同意了?” “有些日子了吧。” “你别诓我,”南星道:“方才你还说,李院判今天才找过你。我师父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我没诓你,”周祺煜不紧不慢道:“前一阵子我派人找过他,早就请示过了。” 至此,南星终于听明白了,敢情院判大人就是个幌子,有他没他,结果都是一样。反正,周祺煜是铁了心的要让他进太医院,并且蓄谋已久,还下了个天衣无缝的套,竟把师父都牵扯了进来。 他甚至能够想像出,庆亲王派了一队人马乌央乌央、浩浩荡荡地去“请示”师父,他老人家不同意才怪。 如此一来,自己是彻彻底底地上了周祺煜的贼船,跑都没处跑。 “还不如一针扎死他算了!”南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祺煜头都没抬,好整以暇地提醒他道:“别瞪了,去瞧瞧火吧,风大,要吹灭了。” 南星:“……” 此后一连几天,庆亲王每每见到南星,看到的都是一张乌云密布的脸,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不过,即便如此,每日的扎针吃药,仍旧是他雷打不动的劫。只不过,南星下手越发重了点,喝得药也更加苦了些——这让他十分怀疑,对方为了打击报復,干脆连药中的蜂蜜也一併省了,总之是苦得五内俱焚,让他肝肠寸断。 他的怀疑一点错都没有,南星不仅想苦死他,还想气急败坏地揍他一顿,简直没法和他说理。可是一想到周祺煜有病,天大的怨气也顷刻泄了气,总不能仗着自己健康,就欺负残障吧。 第二十二章 扑救 这一年的春天,实在是抽风的很,明明头天还春寒料峭来着,隔了个夜就忽然入了夏。头上顶着个流火似的太阳,晒得下面的人一片昏昏沉沉。 黄思谦刚刚从师父屋里出来,憋闷地好像一条干涸的鱼,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口的扣子,急喘了两口,这才顺了气。 很明显,他最近不在状态,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就跟长了草似的,马虎地让人忍无可忍。方才开方时,又不小心漏了一味药,被李方义抓了现行,吹鬍子瞪眼教训了半天,这才得以脱身。 大概天底下的为师者,都有着一颗恨铁不成钢的心,怎么看都是别人家的徒弟更顺眼,自家的总是欠些火候。特别是近来,“人家南星”四个字频繁出现在李方义的口中,就像是把尖刀,字字戳在黄思谦的心尖,扎地他刀刀见血。 “我呸!”黄思谦低头猝了一口,心道他郁南星算个什么东西,仗着自己生了张小白脸,不清不楚勾搭上庆亲王,私底下不定做过多少龌龊事,还恬不知耻地爬上自己的头上——真不怕一脚踩滑,摔死他嘛!想到当初还是自己招他进来的,更是把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立刻找个作法事的过来,拿着照妖镜,看看他是不是狐狸精转世,求老天爷开眼,快把他收了吧。 黄思谦一个人骂骂咧咧了半天,直到把对方祖宗八代问候个遍,这才勉强纾解了胸中怨气,他重新将衣襟规整了一番,换回了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抬脚向药房方向走去。 第41页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现实中,南星提出的井水施药法,真是帮了大忙。如今,冀州防疫形势一片大好,新增病例一日少于一日,只要按照现在的节奏继续保持,彻底结束这场瘟疫,也只是时间问题。 近几天来,曾经人满为患的病疫馆,肉眼可见得空了不少。杂役们无事可做,空暇时间一多,就难免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找个阴凉的地方吹牛侃山。 黄思谦绕过一道矮墙,忽听不远处有人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个矮矬胖子说道:“你们说,今上他老人家诚心诚意地问道修仙,怎么就没能感动上苍,派个仙人下凡,救济救济咱们?这一年年热闹的,南方冻灾,北方旱灾,如今,距离皇城根儿不远,又来了场瘟疫,他修仙还没修出个门道,咱老百姓可都要活不下去了。” 另一个瘦高个儿点了点头:“要我说,这就是天谴,今上不知怎得惹了天怒,要连同天下百姓一起不得安宁。听老人们说,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圣明之君都会立罪己诏昭告天下,才能彻底平息。” “哎——话可不能乱说,”一个身穿灰衣的高鼻樑提醒道:“这或许是今上在歷天劫也说不准。” 瘦高个儿不解道:“今上歷劫?那为何不见四九皇城闹饥荒,反倒是贫民百姓遭殃,这歷的是哪门子的劫?” “还别说,真有可能是歷劫。”矮挫胖子道:“上天有普度众生之心,我看那郁大夫,兴许就是天人派来帮我们渡劫的。” 瘦高个儿:“你是说高攀上庆王爷的那个?” 矮挫胖子点了点头:“高攀不高攀咱不知道,但你看那郁大夫,长得可真齐整,你见过这么俊的人吗?说是天神下凡,咱也没夸张吧。” “谁说没见过!”高鼻樑反驳道:“咱的庆王爷,也不比他差呀!不过,听说那郁大夫医术了得,连院判大人都甘拜下风。我还听后院的来福说,李院判已经上报朝廷,要大力推举他入太医院……” 听到这里,黄思谦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一个剑步沖了过去,近乎咆哮道:“你们这群躲懒的混帐,跑到这里嚼个屁的舌根!都不想干了是吗?还不快滚!” 轰走了那帮杂役,他怒气沖沖地拐入了药房,一抬头,正看见南星立在药锅旁,与负责熬药的一名小工聊得火热。 真他娘的阴魂不散!黄思谦心道,今天这个劫算是过不去了。 南星之前被黄思谦坑得不浅,自然心有芥蒂,此时看到他进门,压根儿就不想理他。只是碍于同僚关系,至少得维繫表面平和,于是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唿。 黄思谦本就生了一肚子怨气,又看到南星这种爱搭不理的态度,直接点了炮捻子 ,当场就炸了。 “你!”他指着南星身边的小工嚷嚷道:“按着这个方子去把药给我抓来,瞪大眼看清楚点儿,出了差错惟你是问!” 黄思谦脸黑得像个凶神恶煞,把那名小工吓得不轻,他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一紧张,也不知是左脚绊了右脚,还是右脚踩了左脚,总之是一个趔趄,竟然扑倒在黄太医身上。 黄太医被他吓了一跳,随即一把把人推开,骂道:“你个贱蹄子!眼珠子出气用的吗?” 他这一推不要紧,直接又将小工推到了南星身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南星没有半点防备,他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身子一歪,竟朝着面前热气升腾的药锅栽了过去。 “小心——” “完了完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声尖叫。 正在这时,一道白影倏地掠过,快得近乎写意,伸手将南星一把搂在怀里,抱着他大力转了个方向,堪堪躲过了那口药锅,擦着边地倒在了一旁。 南星甚至没来及的反应,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一刻,便摔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惊愕地怔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身下传来熟悉的药香,这才蓦地抬起头,正对上周祺煜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 被他压在身下的庆亲王,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哭笑不得的表情:“郁大夫看着消瘦,份量实在是不轻呀。” 回过神来的南星,发现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下,以一种颇为奇怪的姿势,跨在周祺煜身上。 “……” 他顿时觉得旁边药锅的热气,全都蒸腾了过来,一下子从脖子窜上耳根,瞬间染红了一片。 仓皇间,南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不想忙中出乱,脚底一滑,只听身下人再度“闷哼”了一声,竟原封不动地又栽了回去。 周期煜、南星:“……” 庆亲王有惊无险的英雄救“美”,算是让始作俑者的黄思谦彻底消停了——他虽不是有意为之,但即便是无心之举,也差点酿成大祸。好在周祺煜这次平安无事,否则,哪怕他是只九头鸟,肩膀上架着九个脑袋,也不一定够砍。 惹了这么大的乱子,郁南星是不是“狐狸精”已然不重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小命,才是问题的关键。奇怪的是,在黄思谦夹着尾巴龟缩的这几天里,除了挨过师父的一顿臭骂之外,简直平静得让人心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吗?按理说,不应该呀。他实在想不出,南星有什么能放过自己的理由。 第42页 可是偏偏,那个被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的人,再次放过了他。 倒不是因为南星多么的宽宏大量,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一想到那日,他与庆亲王大庭广众之下的“不雅”,南星就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如果能把这件事彻底尘封心底,他简直一辈子都不想翻出来回看,自然也不愿再追究什么了。 不过对比起来,还是没心没肺的庆王爷活得逍遥自在。南星甚至觉得,在周祺煜的心里,是不是有一套名为“郁南星欠我的”小本本,经此一事,又被他浓墨重彩地记上了一笔,同时也将郁南星死死地钉上了他的贼船。 转眼,冀州瘟疫终于接近了尾声。等吃过完饭,南星给周期煜扎完针,只身一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推开雕木花窗,露出了一轮明亮的月亮,掐指算了算日子,齐寒石的武科会试,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这一晃,两人竟分别了数月有余。南星忽然满心感慨,不知齐寒石那里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这段日子,其实说长也不长,但经歷下来,却好像过去了一整个世纪。千头万绪太多,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南星怔了半晌儿,这才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 好在,最近疫馆的事务清闲不少,这让他有了更多时间,埋头钻研老和尚留给周祺煜的药。 这固然不是件容易的事,纵使南星天资聪颖,又自小遍尝百草,但若想从成千上万种药材中,仅凭成色和味道,“撞”出和尚药的成分来,对于常人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若不试试,又怎知不行。 南星简直快魔怔了,天天闷在小屋里焚膏继晷——谁让他当初一时脑热,上了周祺煜的贼船,不赶紧把那位累赘的病治好,叫他如何下的来。 这日,南星又准备“撞大运”,刚把药材一一摆开,屁股还没坐热,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嚣,仔细听,仿佛还夹带着刀剑金石之响。 “怎么了这是?”他起身走出房门,拦住一个僕役问道:“外面在干什么?” 小僕役一脸兴奋地回道:“听说是府里进了贼,已被侍卫团团围住了。” 南星甚觉稀奇——这世间真有不长眼的贼,打家劫舍竟劫到了庆王府来。 他虽不懂武功,但是清楚的很,庆王这处别院的安保,简直处处都是机关,身边一众侍卫,全部一等一的高手。倘若有人活腻歪了,倒可以闷头闯一闯,兴许还能死个痛快。 第二十三章 刺客 眼看着外面的动静越闹越大,南星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深觉这热闹百年不遇,十分有必要围观一番,于是放下手中药杵,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甫一抬头,正看到同样走出房门的周祺煜。 南星见他一脸镇定,仿佛被劫的不是自己家,于是调侃道:“王爷是要去看热闹么?” 周祺煜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你也是?” 南星:“我这种俗人,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王爷倒是好兴致,自个儿看自家的热闹,真是让郁某人佩服。” 周祺煜不以为意道:“郁大夫再接再厉,争取也能看回自家的热闹。” 南星:“……”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乱作一团的前院,周祺煜一抬手,将南星拦在了身后:“再往前,就不是看热闹了。” 南星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距离远了点,能看个轮廓也行。 月黑风高夜,他还真就只能看个轮廓,勉强眯细了眼睛,才约莫看出被侍卫围住的黑影,似乎只有一人。 南星心里奇道:“这是什么人,竟敢单枪匹马夜闯庆王府。” 不过看那人身手,功夫绝非一般。即便当下以一敌多,四面刀剑加身,却依然未现弱势。转眼,双方胶着了十几个回合,依然难分胜负。 正在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打了一声唿哨,一众侍卫应声而动,顿时变了阵型。几乎在同时,其中一侍卫忽地转身,提剑噼向那人头顶,一人矮身,扑向他脚踝,另一人转到他身后,欲直取后心。 千钧一髮之际,只见被围那人身形一闪,虚晃一招,竟飞鸟游鱼一般自刀剑的缝隙中钻过,纵身一跃,跳上院中一道矮墙之上。 下一刻,更多手持火把的侍卫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时间,火光如幕,聚少成多,映红了多半个天空,也照亮了矮墙上那名刺客的脸。 南星眯起眼,好奇地望过去——墙上那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片刻后,他蓦地僵住了,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圈,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呓语似地开了口: “寒石……” 冀州别过之后,齐寒石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玄京。之后的日子里,身边没有了南星,生活骤然索然无味起来。 对于齐大公子而言,这倒不是坏事。因为此时的他,除了心无旁骛地准备会试之外,实在无事可做。 人一旦闲下来,思念与忧愁便会接踵而至。他连睁了两天望穿秋水的眼,深觉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干脆借着练功,玩命地消耗体力,筋疲力尽得连思考都成了奢望,也就无所谓相思之苦了。 大燕朝的武科举,要在会试阶段依次通过骑射、步射、马枪以及策论四轮考试,最终按照应考生综合成绩评定结果。 第43页 齐寒石怀揣着一颗归心似箭的心,将各个科目举重若轻地轮了个遍,至于结果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武科及第是他儿时的梦,如今临到近前,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距离放榜,还有些时日,可对于南星的思念,却日復一日堆积成山。齐寒石再也等不及,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跨上了马,一路绝尘,赶回了冀州。 对比他上次离开时,此时的冀州明显有了生气。匆匆看了一路的春光,连心情都轻盈起来。齐寒石跨在马背上,少女怀春地想,倘若这次有幸高中,就干脆和南星摊牌,帮对方在京城谋个差事,自此两人安家玄京;若是不走运落了榜,也干脆和他摊牌,反正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无论去哪里,夫唱夫随就好。 站在病疫馆门前,他深深吸了口气,既紧张又兴奋地敲了敲面前厚重的大门。稍等片刻后,只听“吱扭”一声,铁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探出一个光熘熘的脑袋,问道:“你——有病吗?” 齐寒石一怔,心说:“你才有病”,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找人的。” 小光头“哦”了一声:“你找谁?” “郁南星在吗,我是他朋友。” “啊,南星啊!”小光头道:“真不巧,他今天休息,要不你去庆王府问问吧。” “庆王府?”齐寒石不解:“我去庆王府问什么?” “你不是他朋友吗?怎会不知他住在庆王爷府上?” 齐寒石*煳涂了:“我找的是徽州郁南星。” 小光头点了点头:“对呀,我们这儿只有一个南星,就是他,没错的。” 齐寒石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忽然忆起半年前南星捐出去的那一千两银子——他确实提起过,给银子的传言是当朝王爷,难道与此是同一人?可是,他搬到庆王爷府上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位王爷敬天爱民,不仅给钱,连宅子都捐出来扶贫济困不成? “你们平时都住在庆王府吗?” 小光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倒是想去,人家得让进呀。” “可南星为何……” “他和庆王爷关系好呗。”小光头不以为然道:“这事儿早就传开了呀。你直接去问他吧,就什么都清楚了。” 小光头三言两语说得齐寒石心里一沉——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当下问了地址,再次翻身上马,一口气飞奔到了庆王的别府。 再下马时,天色已经暗得很了,齐寒石着急忙慌地表明了来意,王府的门房却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未经王爷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本就着急,门房又不通情理,于是脑袋一热,干脆趁人不注意,找了处偏僻的地方,纵身一跃跳上高墙,才有了后续一系列麻烦。 南星看着齐寒石,下巴险些砸在脚背上,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冲上前,扯着嗓子喊道:“别打……别打了!误会,都是误会!” 他这一嗓子极具穿透力,在火光沖天的夜里,成功将在场所有人钉在了原地。 “寒石,你怎么来了?”南星冲着墙上的人喊道。 齐寒石怔了片刻,看到南星,凝重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我来找你!” 有门你不走,干嘛闯进来!南星顾不得多想,转头对周期煜解释道:“王爷,这位就是我之前提起过的要去玄京应考的至交,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请王爷不要怪罪。” 庆亲王大概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冷冰冰的脸上一时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没吭声,只抬手打了个手势,还在剑拔弩张的王府侍卫这才训练有素地收回兵器,齐刷刷撤回到十步开外。 南星被狠狠提起的心重新摔回到肚子里,看着齐寒石自墙头轻飘飘地落下,他几个箭步冲过去,顺势就要扯衣服道:“快给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齐寒石看不够似地紧盯着他,随便对方在自己身上一顿乱摸:“无碍,倒是你……瘦了不少!” 南星围着他转了一圈,确定对方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随即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你疯了!敢夜闯王府,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齐寒石露出个嘿嘿的傻笑,摸着后脑勺道:“这不是一心想见你,没想那么多嘛。” 南星白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恶寒,转念想起,庆王爷还可怜巴巴地戳在一边没人理,赶紧扯了扯齐寒石的衣袖,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见过庆亲王。” 齐寒石从善如流地深深行了个礼道:“参见庆王殿下,刚才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南星赶紧接过话茬,打哈哈道:“误会……误会哈哈,就当双方切磋武艺了。” 周期煜的神情依旧冰冷,不过南星还是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一丝火气,心想这也难怪——他堂堂王爷府,虽然是个别院,却被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掀了个底朝天,能咽下这口怨气才怪。 周祺煜不置可否,转头对南星道:“本王身体不适,劳烦郁大夫给看看。” 他在南星面前鲜少自称“本王”,当下的口气冰冷得好像结了一层霜。 第44页 南星心里一沉——王爷不会是受了刺激要犯病吧!于是又着急忙慌地赶回了周祺煜身边,伸手探了探对方脉象,自言自语道:“没什么问题啊。” 周祺煜才不管这一套,斩钉截铁道:“有问题!” 南星纳闷:“哪里不舒服?” 周祺煜:“哪里都不舒服!” 这明显是在无理取闹! 可谁让齐寒石有错在先呢,大半夜跑来人家地盘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庆亲王能够隐忍不发,没将他生吞活剥就不错了。 南星十分善解人意地没有揭穿,好脾气地安抚道:“王爷要不先回屋休息,我和齐兄交代两句,稍后就去找您。” 周祺煜装聋作哑地不吭声,简直一个字都没听见,戳在原地纹丝不动。 “完了!真生气了?”南星无声地嘆了口气,转身对齐寒石道:“你呆会儿去我房里等着,我先把王爷送回去。”说完,又叫来了府里的王管事,吩咐道:“辛苦王伯先带他过去。” 齐寒石真是一寸也不捨得离开,但他自知理亏,也明白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于是抱了抱拳,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王管事走了。 第二十四章 折磨 南星硬着头皮,和周祺煜回了寝室,装模作样地给他查了个囫囵个,心说他除了精神不正常,健康得不得了!嘴上却言不由衷道:“王爷日理万机,应该是累到了,好在并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 对于这个回答,周祺煜显然不甚满意,追问道:“还有么?” 南星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世间竟有人嫌自己病得不重,难道非要得了绝症才能心满意足吗,于是拿出杀手锏道:“王爷若是不放心,我就开付药给你,坚持服用一个月,保证药到病除!” 一听要喝药,周祺煜立马消停了,连忙摇了摇头:“不必了。” 小样,还治不了你? 南星心下一阵暗爽,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天色已晚,王爷早些休息吧。”说完,就想转身离开。 “慢着……”周祺煜脱口而出,却一时没想好说些什么,正在犹豫时,抬眼扫到床头的紫檀香炉,于是胡乱说道:“你之前给我配的薰香用完了,没它我睡不着。” 南星一脸诧异:“刚刚填满的,这么快就没了?” 周祺煜眼都没眨一下:“近来睡眠不好,用得快。” 这是哪门子歪理邪说! 南星满心无奈,耐着性子道:“王爷稍等片刻,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会儿配好了,差人送过来。” 周祺煜倏地站起来:“等不及了,一起吧。” 南星:“……” 位高权重的王爷完全由着性子无理取闹,你能怎么办? 于是,当坐卧不安的齐寒石怀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终于等到南星归来时,却一脸惊愕地发现,周祺煜竟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这他娘的还有完没完! 南星冲着齐寒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再稍等下哈,王爷急等着用药,马上就好。” 之后,两边互相打了个简短的招唿,便再也没人言语。除了南星自里屋传来的叮咣之响外,近乎凝滞的气氛,尴尬地让人抓心挠肝。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拎着一小包药从里屋走了出来,只见屋外的两人一站一坐,一个透过窗户看向天,另一个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互相视对方为空气,谁也不理谁。 “诶,温良呢?”南星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对坐得笔直的周祺煜道:“薰香配好了,让温良把这些放到香炉里,王爷睡前点上即可。” 周祺煜伸手接过,但也没打算走,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坐着,一声不吭。 戳在一旁的齐寒石终于忍无可忍,开门见山道:“齐某人行事鲁莽,打扰了王爷清休,甘愿为此受罚。不过,我与南星多日不见,也确实有些话要说,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他话中带刺,听得南星一惊一乍,真怕周祺煜会藉此找他麻烦,赶紧接过话茬道:“寒石兄大老远跑来,还没吃饭吧,咱去外面找家馆子叙叙旧,也好让王爷早些休息。” “好主意!”还没等齐寒石回答,方才八桿子打不出个屁的周祺煜忽然振振有词道:“本王也觉得有些饿了,一起吧。” 齐寒石、南星:“……” 若是世间普通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当朝王爷,竟也有当狗皮膏药的时候。 此时,残月高悬,天空孤零零地挂着几颗星星,三个人各怀鬼胎地走上空荡荡的大街,连南星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神情古怪地瞥了一眼周祺煜,本以为这位傲娇王爷是不满齐寒石擅闯庆王府才故意找茬儿,可现在看来,这茬儿找得也忒另闢蹊径了吧——还不如把始作俑者打骂一顿来得痛快。 好在冀州瘟疫终于到了尾声,城郭市井也渐渐有了生气,终究是没让他们三个没完没了地熘大街,很快,便寻到了一家规模尚可的酒楼。 掌柜的大概也没料到,打烊之前还能再迎一波客人,他满心欢喜地压下哈欠连天的欲望,一脸堆笑着迎了上来:“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第45页 眼见身边两位祖宗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南星身先士卒地回道:“上些店里的特色吧,我们就三个人,您帮着参谋下,不要铺张浪费。” “好嘞!”掌柜满口应着,不一会儿便将不大的桌子堆满了酒菜。 齐寒石贴心地夹起一块肘子,塞到南星碗里,略带心疼地说道:“这些日子不见,你清瘦了不少,是不是吃得不好?” 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在打庆王爷的脸——南星除了前几日在疫馆,后期一直住在庆王府,伙食自然不错,他刚想解释一番,忽听周祺煜道:“今日黄历宜吃素斋,还是积点德好。”说完,又往南星的碗里夹了一筷子油菜。 胡说八道真是张嘴就来! 南星的眼角抽了抽,心道王爷的晚膳可没说要吃素,造孽还造了不少! 齐寒石冷笑一声:“南星这些日子多受王爷照拂,让齐某人感激不尽。” 周祺煜不咸不淡地回道:“这是我与他的事,你不必客气。” 齐寒石:“南星的事,就是我的事,自然要代他表示感谢。” 周祺煜:“既然如此,希望阁下以后不要偷摸翻墙,让人误以为是府中进了贼。” 眼看着两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南星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道:“这个……这个菜甚好!”他随手一指桌面上纹丝未动的红烧肉,这才想起今日吃素的黄历,连忙又冲着掌柜找补道:“那个……劳烦您再给推荐几道可口的素菜……” 被两位祖宗夹在中间,南星盯着面前堆成山的盘子碗发起愁来——今晚明明刚吃过饭,眼下又是这种气氛,能吃得下去才怪! 当初怎么就吃饱了撑地提议出来下馆子的,还不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正在犯愁时,忽见酒楼外黑影闪过,下一刻,庆王的贴身侍卫温良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他先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之后附到周祺煜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只见庆亲王那张万年不变的棺材脸倏地严肃起来。 看得南星心下一沉,慌忙问道:“怎么了?” 周祺煜满眼透着复杂,顿了片刻,说道:“京城有些急事,我要赶回去一趟。”说完,他又意味深长地扫了齐寒石一眼,对南星道:“这些天你留在府里,哪也不要去,等我回来。” 待把这些交代完,他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至此,相互折磨的三人行终于告一段落,可南星反而更加不安了。王爷走得着急忙慌,都忘了提醒他把药带上,万一到了京城再犯起病来…… “南星,”齐寒石忽然打断他道:“你……何时与他这么熟络的?”这句话一直憋在他的心里,坠得整个人心烦意乱,实在不吐不快。 南星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意道:“也不是很熟吧,认识而已。” “那你……为何要搬到王府去住?” 这话倒是把南星问住了。即便是再无话不说的关系,周祺煜的病事关重大,哪怕是对齐寒石,也不可透露半分。 本来是从小没娘说来话长的事,南星只能挑挑拣拣说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哦,在疫馆时碰巧遇到他,反正他那边地方大,不住白不住么。” 齐寒石深知南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可眼下这种磕磕绊绊的敷衍,让他觉得十分陌生,直觉告诉他,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可又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说出来。 眼看着气氛有些尴尬,南星干脆转移话题道:“刚才一直忙忙叨叨,都没顾上问你会试的事,考完了吧,感觉怎么样?” 齐寒石的脑袋被南星和周祺煜塞得满满的,哪里还顾得上武科会试,他点了点头,敷衍道:“还行。” 南星问道:“什么时候出结果?” 齐寒石:“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南星看他神情落寞,还以为是会试的原因,便好心开解道:“凡事只要尽力而为,就没有遗憾,再说,寒石兄终于了却一桩心事,这下可以逍遥自在地游山玩水了。” “是的,你我一起吧!” 齐寒石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南星怔了片刻,他面带难色道:“疫馆这边……还有些事情,我暂时走不开,恐怕不能陪你一起了。” “不着急,”齐寒石道:“我可以等你,趁着这两天有空,我去寻个地方安顿下来,你在庆王府多有不便,搬来和我住吧。” 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起点。南星总不能摊牌说住在王府是为了方便给王爷看病,可若不说清楚,齐兄这边又法交代。他被夹在中间,两面为难,于是诚恳地说道:“这里面的情况有些复杂,事关重大,我答应过的,不能对外人吐露半分。” 齐寒石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我也不能说么?” 南星底气不足地点了点头:“请你见谅。” 齐寒石:“可这与你住在王府有什么关系,是他逼你的吗?” “怎么会?是我自愿的!” 乍一听,好像是他上赶着缠着对方似的,可南星根本就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呀。 第46页 情急之下,齐寒石脱口而出道:“王府里难道铜山金穴,就那么好吗?” 南星嫌少见他这样严肃,整个人不由一愣:“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那是怎样,你倒是说清楚呀?” 南星嘆了口气:“寒石,不要逼我。” 齐寒石终于没能忍住,语气也加重了三分:“他没逼你,反倒是我逼你了?也罢,你愿去哪就去哪,随你好了!” 南星:“……” 好端端的一顿饭,吃成了不欢而散。正在气头上的齐寒石,自然是不肯再回庆王府,于是随便在附近找了家客栈先行落脚。 南星悻悻地回到房间,长长地嘆了口气,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周祺煜临走前留下的话——京城有事,要赶回去处理。可眼下已是深更半夜,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走得那么急? 第二十五章 下毒 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周祺煜打死也不想出生在帝王之家——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他简直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厌恶至无以復加。 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将军府是个独特的存在,也是唯一一处能够让他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享受正常生活的地方。 然而,刚刚传来的噩耗,险些将这最后的念想彻底击碎——京城急报,大将军方进中突然病危,昏迷不醒。 周祺煜连夜赶回玄京,风尘僕僕地冲进将军府,正对上方世涵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怎么样了?”他问道。 方世涵嘆了口气:“爹不太乐观,仍在昏迷。” 周祺煜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方世涵:“说来也是蹊跷,爹这次换防回营,归来已有小半个月时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忽觉身体不适,竟如此兇险。” 周祺煜:“找太医看过了吗?” 方世涵:“院判王同川带着几个太医会过诊,说是厥脱引发心病所致。” “王同川?”周祺煜的神色骤然严肃下来:“你找他干什么?” “我有的选吗?”方世涵道:“我也知道他和常氏走得近,可太医院根本没人吶,院使年前便告老还乡,只剩下两个院判,其中一个还在冀州,我不找他找谁?找个江湖郎中吗?” 周祺煜:“会不会是被人下毒?” “我想过这种可能,”方世涵道:“不过,爹向来谨慎小心,饭食都由专人负责,哪怕喝一口水,都会有人提前试毒,实在是没有机会呀?” 周祺煜:“试毒的人是谁?” “你担心试毒的人有意下毒?”方世涵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李叔你也知道的,做我爹的亲卫,鞍前马后跟了他几十年,就算所有人背叛他,李叔也不会的。” 周祺煜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道:“总之,王同川为人,我信不过。” “祺煜,”方世涵道:“你能不能想办法尽快把李院判调回来,有他在,王同川也不敢胡来。” “恐怕来不及,”周祺煜道:“冀州瘟疫还未结束,没有吏部的调令,李方义就算连夜赶回,也不能耽搁太久,否则一定会被常氏抓住把柄,参他擅离职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祺煜垂下眼,微微迟疑了片刻:“还有一人。” 方世涵:“你说的是……” 周祺煜没有回答,转头对温良道:“你亲自跑趟腿,赶回冀州,务必把郁大夫找来,越快越好……” 齐寒石憋着一肚子闷气,孤单一人在客栈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也没能成功合上眼睛。 其实,早在气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原本还理直气壮地想,人活着不能没有骨气,哪有刚发完火就怂得缴械投降的? 可惜,他这点聊胜于无的骨气,实在没能坚持多久,天还没亮,就再也撑不住了,于是一骨碌爬下床,找了块空地练了练拳脚,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就出发去了疫馆——无论如何,得先找南星道歉才行。 齐寒石敲了敲疫馆的大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一声,随即探出个圆圆的脑袋,又是昨天那位小光头。 还没等他开口,小光头直截了当道:“想找南星?” 齐寒石点了点头:“他在么?” 小光头:“真不巧,他去京城了。” “京城?”齐寒石一脸匪夷所思:“他去京城做什么?” 小光头没理他,伸手从怀中摸了张字条出来,问道:“你贵姓?” “免贵姓齐。” “那就是了!”小光头道:“南星临走前特别叮嘱,若是有姓齐的过来,就把这个转交给他。” 齐寒石一头雾水地接过字条,打开一看,仅有短短一行小字,正是南星的笔迹,其上写道:“玄京突发变故,需仓促赴京,来不及告别,先走一步。他日,寒石兄可去京城庆王府寻我,待时机成熟,来龙去脉将一併解释清楚。望见谅,安好勿念!” 比起辗转反侧的齐寒石,南星当日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儿去。反正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干脆一大早,便起身去了疫馆,逼着自己充实忙碌,总比没事胡思乱想好得多。 第47页 对于温良的突然出现,南星自然被吓了一跳,不过等对方说清了前因后果之后,心里反倒踏实了不少——至少说明周祺煜平安无事。 可毕竟方将军病重,性命攸关,南星不敢耽搁,于是匆匆写就一张字条留给齐兄,甚至来不及收拾行装,便跟着温良一起,赶赴京城。 这一路自然是快马加鞭,待慌慌张张地赶到将军府时,已是当天下午。 南星被温良径直引到了方将军的卧房,抬眼便看到周祺煜正一脸憔悴地坐在一旁,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暗云纹绣金长袍——不必说,多半也是一宿未能合眼。 方世涵见到南星,连忙上前行礼:“想必这位就是郁先生,久仰大名,家父的病要仰仗先生了。” 南星大概猜出了对方身份,回礼道:“不敢当,将军目前情况如何?” 方世涵沉沉地嘆了口气,将父亲的病情大概介绍了一番:“太医院说是厥脱,开了药又扎过针,可都不见好。” 南星切过脉,又看了看方进中的面色,不由皱起了眉。 “怎么样?”方世涵急切地问道。 “将军是何时发病的?” 方世涵:“准确说来,应是昨天一早,父亲几十年来坚持晨练,从不晚起,昨日却说身体不适,破天荒地赖床了。” “都有哪些症状?”南星问道。 方世涵:“发病前,父亲好像说过,自己有些头晕噁心。” “噁心?”南星思索了片刻,低低道:“单纯从脉象来看,将军确实是厥脱不假,不过症状,又有些蹊跷。” 话音刚落,忽听将军府有人来报:“太医院院判王同川门外求见。” 周祺煜冷哼一声:“他来得还真是时候。” “应该是来送药的。”方世涵道:用不用让郁大夫迴避一下?” “不用。”周祺煜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南星:“既是同行,当面切磋一下,没什么不好。” 下一刻,只见一个瘦小干枯的中年人,拎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药箱,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卑职王同川拜见庆王殿下、少将军。” 方世涵见他就烦,胡乱挥了挥手道:“免礼。” 王同川谄媚道:“下官来为将军大人送药。”一抬眼,正看到立在一旁的南星,问道:“这位是?” 还未等南星开口,周祺煜抢先说道:“这是本王从冀州请来的郁大夫,专程来为王大人分忧解难。” 王同川尴尬地笑了笑——庆王这话,分明是在含沙射影指摘自己救治无方,他迁怒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南星,言不由衷道:“郁大夫年纪轻轻,却是青出于蓝,不知有何赐教?” 南星无意与他客套,直言道:“赐教不敢当,在下只是想请教大人对于将军病情的判断。” 王同川一本正经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鬍,说道:“将军神智不清,心气衰微,气血逆乱,脉沉细而无力,这是典型的厥脱之证。” 南星点了点头:“敢问大人的治疗之法?” 王同川心里冷哼一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然登鼻子上脸搞起盘问来了。不过谁让人家有庆王爷撑腰,自己就算怒髮冲冠,也得勉强忍着,于是耐着性子道:“厥脱自然要救逆固脱,郁大夫有何疑问吗?” 南星:“我只是疑惑,将军大人缘何病重至此?” 王同川:“自然是方将军日理万机,积劳成疾所致。” “可大人不觉得此病发展地过于突然吗?” “郁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星开门见山道:“厥脱固然有多种诱因,在下认为,将军的病恐怕由外因所致。” 方世涵听得一头雾水:“先生所谓的外因是?” “被人下毒!” 南星一句话激起千层浪,说得王同川心中一惊:“郁大夫,口说无凭,说话要有证据。若是下毒,必然会有毒源,我倒是想请教一下,方将军中的是什么毒?” 南星:“目前无法判断。” 王同川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郁大夫为何一口咬定将军是被人下毒呢?” 南星反问:“王大人又怎能断定将军不是被人下毒呢?” 竟然叫起板了! 王同川压下吹鬍子瞪眼的火气,说道:“将军府向来铜墙铁壁,若是真有人胆敢下毒,怎会查不出痕迹呢?郁大夫深思熟虑固然是好事,可若是想过了头,小心走火入魔呀!” 方世涵嘆了口气道:“全府上下刚刚彻查过一遍,确实未在这几日的饭菜中发现下毒的痕迹。” “少将军,”南星问道:“您方才和我说,将军他是昨日一早突发不适的,对吗?” 方世涵点头道:“前一夜我去找爹问安时,他还好好的。” “这就对了 。”南星说完,走到方进中的床头,随手拿起案上的香炉,闻了闻,说道:“方才进来时,我就觉得味道有些奇怪,想来想去,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里。” 王同川蓦地一惊,几个箭步冲过去,将那香炉接到手中,闻过之后,顿时结吧起来:“这……这……” 第48页 南星:“王大人博学广识,怎会闻不出来,这是夹竹桃的味道,虽然已经烧成了灰烬,可还是有痕迹的,不是吗?” 第二十六章 小姐 “夹竹桃?”方世涵不明所以,“这东西有毒吗?” 南星解释道:“少将军有所不知,夹竹桃叶看似普通,却内含剧毒,即便被焚烧成烟,也能致人昏迷。看来下毒之人十分高明,剂量把控得不多不少,既下了毒,又很难露出马脚。” “来人!”久未开口的周祺煜脸色阴沉得可怕:“就算把将军府的房顶掀翻,也得把下毒之人给我查出来!”说完,他偏头看向王同川,冷冷道:“王大人,您方才说口说无凭要有证据,不知眼下这个证据,您满意否?” 庆王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带着寒气一般,瞬间将王院判冻了个对穿:“殿……殿下说笑了,都怪卑职愚钝,险些酿成大祸。” 周祺煜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他看了片刻:“但愿王大人是无心之举。” 只听“扑通”一声,王同川直接五体投地道:“卑……卑职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陷害方将军啊,还请殿下、少将军明察!” “王大人这是何苦,”周祺煜道:“谁也没说将军是你害的,哦对了!”他话锋一转:“想必您也有所耳闻,院判李大人已经举荐郁大夫入职太医院,日后还请王大人多加照拂,毕竟有个人帮着分忧解难,还能少犯点错,不是吗?” 王同川点头如捣蒜道:“王爷放心,那是自然,郁大夫入职的事包在老夫身上……” 找到了病因,就能对症下药,眼看着方进中病入膏肓,南星一刻也不敢耽搁,先是想方设法为将军解毒,又施针护住对方心脉,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算是堪堪保下人的性命,可即便这样,也不意味着就能高枕无忧,眼下人事已尽,结果如何,只能听从天命了。 王同川顿时气势全无,蔫巴巴地成了一只缩脖鸡,战战兢兢地跟在南星后面打起了下手。 他堂堂太医院院判,如今被挤兑成了小跟班,传出去不得让同僚笑掉大牙——可眼下这种情况,命都快没了,谁还顾得上劳什子的面子,留着这张老脸,当饭吃吗? 忙忙叨叨地告一段落,又是月上柳梢时,方将军仍在昏迷,南星自然走不开,便被方世涵留宿在了将军府。 他头重脚轻地走出房门,打算到院子里透透气去,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这一天天过得跟打仗似得,光顾着劳心费力了,再这么下去,能不能坚持到寿终正寝都是个问题。 他长长吁了口气,打算先回客房睡个昏天黑地,甫一转身,正对上周祺煜那张欠奉似的脸。 “……” 此时的庆爷殿下,重新换上一件窄袖云袍,满身的贵气逼人。这种高高在上的权贵,想必连属相也要异于常人——他大概天生属猫,经常神出鬼没,来去悄无声息,南星在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吓个半死之后,终于练就一身山崩不惊的本事,并且十分善解人意得想,周祺煜过得也很辛苦吧,特别是这两天,方将军被人下毒,至今生死未卜,他这个做义子的自然寝食难安,糟心劳神的事堆积如山,也难怪今天一天都没有抽出空来和自己搭话,现在跑来是有话要说吗? 就在南星自作多情地以为,庆王爷要屈尊降贵地感谢他鼎力相救时,却听对面的周祺煜慢吞吞开口道:“你是怎么猜出香炉有毒的?难不成拿我练过手?” 南星:“……” 真想一口“呸”死他! 好心当成驴肝肺,全都餵了狗! 南星赌气道:“我天天处心积虑地熏死你,殿下竟还能顽强苟活于世,真是让人拍案惊奇!” 周祺煜才不往心里去,话锋一转道:“今天辛苦你了……救我义父。” 南星:“……” 庆亲王把话说得起承转合,简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活生生地让南星没了脾气,于是无声地嘆了口气,问道:“下毒之人,找到了吗?” 周祺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冷冷道:“是义父身边一个侍从,已经服毒自尽。” 南星心下一沉,下毒的人自己服毒死了,追查背后主使的那条线自然也就断了。他从对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隐约看出了一丝黯然伤神,于是又不争气地感同身受起来——贵为王爷又能怎样,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真是想想都心酸。 “对了!”南星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还没吃药呢吧?” 周祺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张嘴胡扯道:“来之前吃了一个月的量,不劳郁大夫费心。” 庆亲王仗着面瘫,打磨出了一脸独门绝技——无论多么混帐的话,被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都好像和真的一样。 可这是哪门子的胡说八道! 南星正想要无情拆穿,忽听不远处有人娇滴滴地喊了一声“郁哥哥”,下意识地以为在叫自己,心道连盈盈来将军府做什么?却见对面款款走来一位陌生少女,这才恍然大悟,此“煜哥哥”非彼“郁哥哥”,她叫的分明是周祺煜。 第49页 那少女身穿一件淡粉色襦裙,长得国色天姿,眉眼与方世涵有着几分相似,想必应是方进中的千金,少将军的亲生胞妹。 她似乎与庆亲王亲近的很,说话都带着娇嗔:“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祺煜那张寒冬腊月的脸,从来都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可眼下对着面前这位少女,竟破天荒地现出了几分温柔:“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少女嗔怪道:“哥哥一走几个月,连音信都没有,我写给你的信,你为何不回?” “忙,没顾上。”周祺煜简短道。 “藉口!”少女很是埋怨:“要不是爹爹这次病重,你八成还乐不思蜀呢。” 少女说完,抬眼扫了扫旁边的南星,好奇道:“这位是谁?” 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南星猝不及防地回过神,不知所措道:“一介布衣,不足小姐挂齿。” 周祺煜:“这是为义父诊病的郁先生。” 少女“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南星,说道:“方才哥哥还提起你,我原本以为是个白鬍子老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把爹爹治好,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要钱要物随便你,我和煜哥哥都不会亏待你的!” 这姑娘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南星正琢磨该怎么回话,又听周祺煜道:“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少女撒娇似地瞪了他一眼:“叫哥哥吃饭!眼下爹的病有了转机,你总能吃下去了吧?” 说完,她一把扯过周祺煜的胳膊揽在在怀里:“别磨蹭了,快走吧。” 周祺煜十分绅士地没有拒绝,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南星一眼。 南星觉得自己的存在纯属多余,连忙识趣地摆了摆手:“两位吃好,我先回房去了。”说完,胡乱抱了个拳,逃荒似地先行告退了。 他一熘烟地跑回房间,深感莫名其妙——自己一没偷,二没抢,怎么搞得和做错了事一样? 南星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饿来。自从今早起床,先是一路奔波,后又闷头治病,一整天竟然粒米未进,不禁想起小姐刚才的那句“要钱要物随便你”,结果连顿饭都没有,将军府的“亏待不了”还真是不同寻常。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门,南星随口应了一声,便见温良提着食盒和几件换洗衣物走了进来,热情地说道:“主子嘱咐,让先生吃完饭再休息。” 还算周祺煜有良心! 南星心里暗自吐槽,嘴上却心软地问道:“王爷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温良道:“因为将军的事耽搁了两天,不过现在有若琳小姐在,先生大可放心。” 听到“若琳小姐”四个字,南星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应该就是方才那位姑娘吧。 他不是爱嚼舌根的人,平时也最烦七嘴八舌,可是不知为何,今天的心情却躁乱的很,有些话不吐不快,于是鬼使神差地问道:“王爷他……和若琳小姐…很熟吗?” 温良闻言一怔,笑了笑道:“主子自小在将军府里长大,与小姐算是。” “哦,”南星点头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话无需多言,不用说也能明白,比如王爷和小姐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再比如周祺煜不仅是方进中的半个儿子,还会是他的乘龙快婿,两家自此亲上加亲,皆大欢喜之类。 南星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毕竟庆王殿下丰神俊秀,一表人才,且出生皇室,贵为皇子,即便是性子冷了些,也基本瑕不掩瑜,怎可能没有大家闺秀芳心暗许呢? 如今看来,他和那位若琳小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地让外人知难而退——这倒也好,直接断了京城千金们的念想,也可省去怀春少女为当王妃争风吃醋的诸多烦恼。 再者,周祺煜生病的秘密,青梅竹马怎会不知?南星忽然有些感慨,既然庆王爷还有若琳小姐挂念着,自己的关心就显得多余了。等和尚的药破解出来,也就终于可以安心抽身了——况且原本就是件横生枝节的事,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还指望它能长长久久吗? “先生,”温良打断了南星的胡思乱想,说道:“这几件衣服都是估摸先生的尺寸找来的,如果不合适,我就派人拿去换了。” 南星这次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行装,心想温良真是心思缜密,竟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连忙谢道:“劳你费心了。” “您客气了!”温良道:“费心的是先生,也多亏了您,主子最近恢復了不少,本来明天是他的生辰,谁曾想将军又………唉!” “明天?”南星有些意外,曲指算了算:“五月初七,是你家主子的生辰?” 温良点了点头,嘆了口气道:“往年的生辰宴,都是在将军府中过的,今年……怕是没法过了。” 眼看着温良的神情黯淡下来,南星善解人意地安慰道:“你放心,方将军的病,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第50页 温良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道:“那就仰仗先生了。” 第二十七章 生辰 吃过晚饭,方世涵将难缠的妹妹打发回房,偌大的饭厅,只剩下他与周祺煜二人。 “给爹下毒的史三,已在府里做了整整三年,真没想到竟然是他。” 周祺煜皱眉道:“动机是什么?” “不好说。”方世涵道:“我派人去查他底细,才发现他的家早就搬空,家人也不知所踪。” “搬空?”周祺煜道:“看来是早有预谋。” 方世涵:“按说爹这些年征战沙场,四境之下树敌不少,可与府中这个小侍从,实在没什么厉害冲突,他背后多半有人指使。对了,王同川那只老狐狸一直嚷嚷着与此事无关,你怎么看?” 周祺煜用力地掐了掐眉头,说道:“看他那副德行,应该不是作伪。” 方世涵:“你的意思是,爹这次中毒,和常皇后无关?” 周祺煜摇了摇头:“常氏的走狗又不只他这一条。” 方世涵嘆了口气道:“总之,这次多亏有你,还有郁大夫。对了,听温良说,郁大夫在帮你找治病的法子,按说你这条命都是人家给的,这样的人才,你可要把握住了。” 他顿了片刻,见周祺煜没吭声,便继续道:“明天是你的生辰,要是没爹这茬事,肯定要好好庆祝一番。若琳几个月前就开始张罗,对你简直比她自己都要上心,眼下爹昏迷不醒,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多安慰着点。” “嗯,知道了。” 方世涵:“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早就认定要跟着你的,可不许你在外面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心力交瘁的庆王爷大概是真的累了,将眉头皱得死紧道:“好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若是没有,我先回房了。” “……” 第二天一早,南星匆匆爬下床,简单梳洗一番,换上温良昨日送的衣服,竟然得体地很,之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方将军的卧房。 进门一抬眼,发现方世涵与周祺煜已经早早等在那里,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来迟了。” “哪里哪里!”方世涵客套地摆了摆手:“郁大夫这样客气,倒是让我们于心不忍了,家父病情一夜平稳,自然无需叨扰先生。” 自打南星一进门,周祺煜就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压低声音问道:“你昨夜没有睡好?” 南星忽觉稀奇——向来老子唯我独尊的庆王爷,竟也有关心别人的时候,本想出言不逊地挖苦他两句,可一想到今天是他生辰,又活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简单回了一句“无碍”,便不再理他,径直走到方进中的跟前,细细把起脉来。 大概习武之人,天生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方将军虽然上了岁数,身子骨却健壮得像只牲口,即便是中了毒,也能宝刀未老地比常人更快地恢復。 “怎么样了?”方世涵一脸焦急地问道。 南星会心一笑道:“从脉象来看,将军已熬过了最兇险的一关。” 方世涵喜出望外:“那……爹他何时能醒?” “现在还说不好,”南星道:“不过将军的脉象平和有力,想必正在恢復当中,转醒是迟早的事。” 方世涵长长舒了口气,简直连唿吸都顺畅起来:“早就听说郁先生华佗在世,如今得见,可算是开眼了。此次能够得到先生相助,是我方家修来的福气,请受在下一拜。” 他虽与周祺煜同为发小,可是脾气秉性却大相迳庭。相比庆亲王拒之千里的不近人情,少将军平易地如同三月暖阳,即便说起话来舌灿莲花,也丝毫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反倒处处透着真诚。 南星受宠若惊地站起身,回礼道:“少将军不必客气,行医治病于我是举手之劳。况且大将军尚未甦醒,远未到言谢的时候。” “是先生谦虚了,”方世涵道:“听祺煜说, 李院判已经推举你入太医院,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南星欲言又止地看了周祺煜一眼,心说这都是霸道王爷的一厢情愿,自己压根没得选,又听方世涵道:“祺煜平日待你如何?他若敢怠慢,先生就过来跟着我!” 久未吭声的周祺煜长眉一挑:“跟着你做什么?上战场喝风吃沙子吗?” “呦呵!”方世涵不满道:“我们敌前卖命,你后方的台倒是拆得热闹。没有前线保一方平安,哪有你们后方的逍遥自在。郁先生别理他,阵前也不完全都是战火狼烟,再说我也不会送你去冒险的,更不会让先生喝风吃土。” 方世涵把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可是跟着他不去前线去哪里?躲在将军府和方若琳大眼瞪小眼吗? 正在这时,府中一个丫鬟跑了进来:“少将军,小姐有事找您去前厅。” “找我?做什么?” 丫鬟:“小姐不肯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八成与你有关,”方世涵偏头看向周祺煜道:“这丫头不捨得让你受半点委屈,即使眼下爹还病重,你的生辰宴依旧要办。我可跟你说啊,呆会儿见到若琳,你就算装也得给我装得高兴点!” 第51页 他说完,又对南星道:“郁先生,我去去就回,爹这里就拜託您了。” 南星:“少将军放心,在下必将尽心竭力。” 方世涵一走,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南星利利索索地为方进中施了针,又餵过药,之后便彻底无事可做,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周祺煜正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翻着书,十分悠然自得。 庆亲王一言不合就看书——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热爱阅读,还是纯属装模作样。 “那个……”南星硬着头皮道:“我昨晚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我穷得很,给不了你什么,琢磨了半宿,就去找府里的丫鬟借来针线,做了一个香……”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人怀中,刚要将什么东西掏出来,却见刚才传话的丫鬟,急急忙忙地折返回来,打断道:“殿下,郁先生,少将军请二位去前厅用餐,共同庆贺殿下生辰。” “……”南星强忍着胸口的憋闷,回道:“多谢少将军邀请,在下还要照看将军,就不去叨扰了,在此恭祝庆王殿下生辰吉乐!” 那丫鬟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学舌道:“少将军特别吩咐,说郁先生是府中贵客,今日又是殿下生辰,请您务必参加。他还说,大将军这里,暂时交由李叔和奴婢们照料,先生就在府上,即便有事,也能很快赶回来处理,让您不必担心。” 南星刚要婉拒,却听周祺煜慢悠悠地开口道:“一起吧。” 这句话听上去轻飘飘的,不像是命令,也不像是恳求,平淡得仿佛白开水一样,却让南星说不出半个“不”字,毕竟是王爷的生辰宴,正主又发话邀请了,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即便滥竽充数,也得充得尽职尽责。 因为方将军的事,周祺煜今年的生辰宴,明显冷清许多。据说,自打他的生母淑妃去世之后,连带着生辰宴也一同搬入将军府代为举行。反正,对于这种越俎代庖的事,他做皇帝的亲爹都满不在乎,又有谁能在乎呢。 不过,在满朝文武看来,这可是个双管齐下的好机会——既能巴结王爷,又能逢迎将军,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把握一番。于是,宾客满堂自然成了常态,送礼者更是由日出排到日落,蜿蜒曲折,川流不息。 可是今年的境况却与往年大不相同,方进中虽已转危为安,但毕竟还在昏迷当中,方若琳又不肯委屈他的煜哥哥,生辰宴便干脆只对内不对外,将前来庆贺的大小官员一律挡在了门外,如此一来,这与普通家宴也就并无二致了。 看到周祺煜迎面走过来,方若琳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煜哥哥,快来!就等你上座开席了。” 她说完一抬眼,瞄见周祺煜身后的南星,不禁“啧啧”了两声道:“昨夜月黑风高,只看出你不是白鬍子老头,今天再看,竟生得这么标志,不过,跟我的煜哥哥比起来,还是差了点。” 南星:“……” 将军府的千金果然彪悍,一出口便能噎死人,让一脸无辜的南星,活生生体会了一把被当众调戏的感觉。 “若琳,不得无礼!”方世涵上前解围道:“我这个妹妹,一向没个正经,说话不懂分寸,请先生不要介意。” 南星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却连说了几句“无妨”,之后,便跟着周祺煜一起落了座。 方世涵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道:“今日是祺煜生日,我们只谈开心事。既然生辰宴改成了私宴,郁先生又是府上贵客,自然不必客气,权当在自家好了。水酒一杯,聊表心意,在下先干为敬。”说着他一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南星担心喝酒误事,只是象徵性地用酒沾了沾嘴唇,心中不禁腹诽:“将军府大的没边,上个厕所都能晕头转向,想把这里当成‘自家’来住,实在不太容易。” 正在这时,只见府中一众如花似玉的丫鬟,人手捧着一只青瓷大碗走了过来。 方若琳面带娇羞地开口道:“煜哥哥,今年的长寿面,是妹妹亲手煮的,祝愿哥哥福寿与天齐。” 方世涵在一旁拆台道:“后厨的惨烈,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祺煜,念在她拆墙掀房顶,险些陷全府于火海的份上,你也得把这面一口气吃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面长人寿,一根到头。”南星善解人意地补充道。 方世涵重重地点了点头:“知我者郁先生。”说完,伸手将一碗一模一样的面条放到了南星面前:“先生也来一份,沾沾喜气。” 南星盛情难却地低头尝了一口,差点儿当众喷了少将军一脸——这面条夹生倒没什么,就是咸得难以下咽,于是惊疑不定地偏头看向周祺煜,发现万事不将就的庆亲王,正波澜不惊地吃得不可开交,不由心生感慨,不知在方小姐面前,他喝药是不是也能如此洒脱? 第二十八章 香包 “咦?”方若琳大惊小怪道:“煜哥哥,你腰间这块玉佩,不是丢了吗?” 周祺煜闻言看了一眼,正是南星当初在凌霄山下捡到的那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找到了。” 第52页 方若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为哥哥准备贺礼,真是愁死人了,我原本还想订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给你,可又听人说应当万象更新。”说完,她冲着身边的丫鬟招了招手,从托盘上取下一个精緻的香包递了过去。 只听那伶牙俐齿的丫鬟插嘴道:“小姐为了这个香包,挑灯熬了半个多月呢,这双手不知被扎破了多少回,一针一线全是小姐的心意。” 听到“香包”二字,南星的脸刷得惨白成一片,方世涵大约是觉得旁边这位白得耀眼,颇为体贴地问道:“郁先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南星牙疼似地回道:“没什么,可能是这两日休息得不好。” 方世涵略显愧疚道:“一定是爹的事让您受累了,如若不舒服,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南星就坡下驴地点了点头:“也好,免得我在这里扫了诸位的兴。将军那边若是有事,可以随时过喊我。” 说完,他站起身,避如蛇蝎地躲开了周祺煜的视线,胡乱说了两句庆贺生辰的吉祥话,告辞回了房间。 按理说,将军府方大小姐财大气粗,最不缺的就是钱,生辰贺礼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了个最不值钱的香包,简直是不给他人留活路! 南星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于是自暴自弃地往床上一趴,伸手掀过一旁的棉被,将自己闷头盖脸地捂了个严严实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迷迷煳煳中打了个激灵,整个人蓦地醒了过来,这才发现竟睡去了大半天的时间,窗外的天色已然大暗。 南星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慌慌张张地爬下床,打算去方将军那里看看情况,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竟又看到庆王爷阴魂不散地坐在一边,不由抽了抽嘴角,“这么晚了,王爷竟还守在这里。” 周祺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郁大夫倒是睡得格外神清气爽。” 南星被他噎地翻了个白眼,口是心非道:“既然我来了,王爷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将军病情已稳,您大可不必担心。” 周祺煜没吭声,安之若素地低下头,继续翻起书来。 南星无语地想,将军府就是庆王的大半个家,人家自然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与他一个外人何干?于是颇为识相地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为大将军把起脉来。 待一番扎针餵药之后,忽听周祺煜开口道:“院判李大人刚刚上了摺子,说冀州的瘟疫已经开始收尾,预计不久就能结束。” “哦。”南星应了一声——这样一来,自己也再无回去的必要了。又听对方道:“李大人还说,你下月就可去太医院入职。” 南星蓦地一抬头:“这事就这么定了?” 周祺煜:“不然呢?” 南星:“我的意思是,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需要准备什么吗?” 南星哭笑不得道:“太医院又不是茶馆酒肆,如此性命攸关的地方,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招进去,是不是太草率了?” 周祺煜问道:“如何算作不草率?你是想把所有没走的过场都走一遍吗?” 南星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既然都是走过场,走一步与走一万步,自然无甚区别,于是嘆了口气道:“算了,反正进去【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也是给你们这些皇亲国戚看病,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温良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请示道:“郁先生,您今晚还未用膳,是打算在这里还是……” “哦,那我还是回去吧,将军这里不大方便,”南星站起身,对周祺煜道:“大将军吉人天相,体内毒素已基本排出,殿下无需太过担心。”说完,便提步要走。 “且慢!” 南星被他叫住,诧异地回过头:“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周祺煜:“郁大夫是不是忘了什么?” 南星十分莫名其妙——没忘啊,针灸?开药?分明一项不落地全都做过了呀。 周祺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睡了一觉,记性就不好了?” 南星愣了片刻,忽然如遭雷噼——他不会还记得呢吧?! 周祺煜开门见山道:“本王今日似乎听某人说过,得知我的生辰,不知送什么好。” 南星装傻充愣道:“哦?还有这事,王爷是不是听错了?” 周祺煜不依不饶道:“既是本王生辰,郁大夫就无所表示吗?” 南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殿下莫要见怪,下次我一定早早备一份大礼奉上。” “可我清楚记得,某人还说,半夜去找丫鬟借了针线……” “罢了罢了!”南星见大势已去,破罐子破摔地将一枚香包从怀里掏了出来,扔到周祺煜面前的桌子上:“给你的!” 周祺煜接过香包,端详了片刻,问道:“你做的?” 南星赌气似地“嗯”了一声:“就是个破口袋,塞了些静气凝神的药材,原本想着你出门不便焚香,带着他还能有些作用。” 第53页 “唉,算了。”他说完,又后悔地想把香包抢回来,“和若琳小姐送你的没法比,怪丢人的,你还是别要了,我帮你扔了,免得让你为难。” 周祺煜一把抓起香包揣进了怀里,“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 南星简直难为情得要命——当初但凡知道方若琳送得也是个香包,打死他也不会苦熬到深更半夜自讨苦吃。 他总觉得周祺煜是在有意拿他消遣,却又实在没有理由发作,于是胡乱扔下一句“随你好了”,便头也不回地仓皇逃了出去。 此后几天,破烂香包成了南星心中迈不过的坎儿,一想起来,就尴尬地捶胸顿足。他干脆深居简出,将庆亲王视为洪水勐兽,唯恐避之不及,可无论如何闪躲,大将军的病还是要治的,每日几次抛头露面也是省不了的,只能在避无可避时,尽力维持住不动声色的神情,权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一天,南星正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忽听下人来报,“方将军醒了!” 沉寂多日的将军卧房,忽然热闹起来,南星健步如飞地走进门,却意外没有发现周祺煜的身影,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方世涵热情地介绍道:“爹,这位就是给您治病的郁大夫。” 大病初癒的方进中半靠在床头,面上仍挂着些气力不济的疲惫,开口道:“老夫已经一条腿迈入鬼门关,多亏先生妙手回春,将我拉了回来,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请受老夫一拜。” 说着,他就要挣扎着起身下地,却被受宠若惊的南星一把扶住:“将军折煞我了,在下愧不敢当。” 方进中道:“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能人异士见过不少,但如先生这般能够起死回生的,还真就找不出第二个来,敢问先生师承何处?” “将军过誉,”南星道:“家师在歙州开了一家医馆,在下不过一名乡野郎中。” “歙州?”方进中恍然大悟,“难道你就是凌霄山下搭救祺煜的那位?” 南星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正是不才在下。” “哦?”方进中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面前这个小郎中,年纪不大,谈吐却睿智沉稳的很,不由称赞道:“有关于你的事,祺煜和世涵跟我说过一些,今日得见,才知道郁大夫竟如此年轻有为,果然后生可畏。” 方世涵见屋内并无外人,对着亲爹补充道:“郁大夫下月将入职太医院,祺煜平日吃的药,也会一併想办法的。” 大概是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方进中嘆了口气道:“若不是当初我鬼使神差将那和尚赶出府,何来后面这些麻烦。” 对于此段往事,南星一直有个疑问,原本想找周祺煜问个清楚,可又怕因此伤到他的自尊,几经犹豫,干脆憋在了心里。 眼下既然正主不在,大将军又自己主动提起,南星便顺着话音问道:“当年那位和尚,是如何知道庆王爷有病的?” 方进中摇了摇头道:“老夫原本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可经歷此事之后,也不得不重新考虑神鬼之说。” 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说道:“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和尚的模样,衣衫褴褛,疯疯癫癫,一进门就指着祺煜说有病。我只当他是个来府上闹事的疯子,便让人用乱棍赶了出去,没成想他前脚刚走,后脚祺煜就发了病,前后竟不差半个时辰。” 南星疑惑道:“难道此后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么?” “说来也是奇怪,”方进中道:“按说那和尚十分与众不同,即便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认出。那日他走后,我意识到不好,急忙回过头找人,将整个玄京翻了个底朝天,甚至编了个理由,将和尚作为缉拿要犯,画像张贴至各地重金悬赏,却依然寻不到半点踪迹。” 南星微微颔首,“此事的确蹊跷。” 方进中道:“这些年,跛脚和尚的事成了我一大心病,我有时觉得,那老和尚大概是天神下凡,借着祺煜的病来考验我,都怪我当时有眼无珠,连带着祺煜替我受苦。” 南星听出了满腔自责,便好心宽慰道:“上天有悲悯之心,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病,只要能够找到病因,对症下药,一定能治好殿下的。” “郁大夫说的是。”方世涵在一旁劝道:“爹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为朝廷鞠躬尽瘁,上天也是看在眼里的,即便祺煜的事是个考验,我们不是还有郁大夫呢么,兴许这也是上天安排,都是命中注定。” 第二十九章 娃娃 南星陪着方家父子絮絮叨叨地唠了半天的嗑,内容大多与周祺煜有关。 不过,前两日还不舍昼夜守在义父身边的孝顺王爷跑哪去了?如今大将军昏迷转醒,他这个作义子的反倒没了影。 人呢?! 南星勉强压下满腹狐疑,反正见面也是尴尬,还是不见的好。可又惴惴不安地放不下心来——王爷那里肯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会不在府里。 就这样纠结地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王爷回府的消息,只是他此行带回的人,险些把整个将军府一把火炸飞上天。 第54页 就在方大将军转醒的头天晚上,周祺煜派出的暗卫传回话来,说是在距离玄京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下毒之人史三的家眷。本着顺藤摸瓜的目的,一行人当晚便寻了过去,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推门进去时,这才发现整个史家,已经惨遭灭门,行兇者心狠手辣,竟将一家老小横尸遍地,屠了个血流成河。 温良查验着遇难者身上的刀口,摇了摇头道:“这伤像是乱砍的,毫无章法,无门无派。” 周祺煜沉着脸道:“也或许是有意为之。” 温良点了点头:“这次虽然扑了个空,但基本可以断定,史三对将军下毒,背后有人指使,眼下史家被屠,显然是为杀人封口。” 话音刚落,忽听房间角落里,一阵窸窸索索,周祺煜一皱眉,对温良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伸出剑鞘将堆成小山的死人拨开,竟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娃娃藏在里面。 看那孩子,是个男孩,年龄不大,也就三四岁的模样,大概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整个人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既不喊叫,也不哭闹,除了没完没了的哆哆嗦嗦之外,发不出半点声音。 温良当即把他抱了起来,擦干孩子身上的血迹,指着旁边一个断气的女人问道:“这是你娘吗?” 孩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地上的女人,眼中顿时满是悲伤,下一刻,泪水就如同决了堤一般,沿着白白胖胖的脸蛋流了下来。 温良嘆了口气,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柔声问道:“你知道是谁杀了她吗?你告诉叔叔,我一定为你报仇!” 那孩子没有回覆,只是一直哭,哭得悄无声息,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温良没了办法,转向周祺煜说道:“主子,您看这孩子怪可怜的,扔下不管铁定活不成,要不我们……” 周祺煜不置可否,只是冷冰冰地看了那小孩一眼,仿佛在看一只山林走失的幼兽,不带半点涟漪。片刻之后,他便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温良跟随他多年,深知主子这是默许了,于是欣慰地抱起孩子,提步跟了上去。 周祺煜这次外出,虽然计划落了空,却也并非全无收穫——人家至少还捡了个孩子回来。 在得知温良怀中小不点儿的真正身份后,将军府上上下下,如同水入沸油,险些炸开了锅。 尚在病榻中的方老将军倒是没说什么,方世涵和方若琳忍不住率先发难。 “祺煜,你没开玩笑吧?”方世涵指着小不点儿一本正经道:“他哥险些成了我的杀父仇人,这事还没掰扯清楚,你把他领到府里来是什么意思?” 方若琳帮腔道:“那杀千刀的白眼狼,害得我们这些天过得生不如死,若不是爹命大活了过来,狗奴才就算服毒自尽,我也得将他扒皮抽筋,永世不得翻身!煜哥哥,咱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孩子留不得。” 原本跑出来看热闹的南星,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起初他只是嵴背发凉,可越往后听,越觉得心酸,干脆无可救药地动起了恻隐之心。 他沉沉嘆了口气,径直走到温良面前,伸手接过孩子,抱在了怀里。 这么软软糯糯的一小团,原本是父母手中的宝贝,正值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段,如今却瑟缩得像片风中的枯叶——突逢变故,骨肉离散,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的苦又该找谁去哭诉? 难道只因哥哥犯了错,尚且不谙世事的幼弟,就不配存活于事了吗? 南星轻轻摩挲着孩子绒毛似的头髮,对着方家兄妹请示道:“这个孩子,能不能让我带走?” 众人蓦地安静下来,皆一脸吃惊地看向他:“郁大夫,您这是……” “少将军和大小姐曾经说过,若是我能医好方将军的病,想要什么随我开口。”南星不紧不慢道:“在下无意金银玉帛,只想带走这孩子,还望两位能够成全。” 方世涵一时犯了难,按理说,南星是方家的救命恩人,这次若不是有他在,自家亲爹恐怕早已入土为安,可这孩子毕竟是仇家的——救命恩人与仇家之人莫名其妙搅在一起,这算是怎么回事! 方若琳才不管这一套,口无遮拦道:“你选什么不行,干嘛非要选他?他那作死的哥哥差点害死我爹,你这样,不是存心膈应我们吗?” “那依小姐的意思,该如何处置这孩子呢?”南星反问道。 “我……”方若琳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怎么处置?难不成真要把他抽筋扒皮,扔出去餵狗吗? “若是您觉得碍眼,我这就带他离开,保证从此之后,再也不出现在小姐面前,您看这样如何?” 南星天生就不是尖锐的人,行为处事向来和风细雨。可眼下为了这个孩子,竟也干脆豁出去了——大不了就带着娃投奔徽州老家,求师父师娘多添一双筷子而已,还能让他饿死不成。 眼看着两边气氛越发尴尬,方世涵打了个哈哈道:“郁先生是府上贵客,这说得是哪里话。” 始作俑者周祺煜原本一声不吭,好整以暇地跟没事人一样,听说南星带着孩子要捲铺盖走人,这才慢悠悠开了口:“既然义父已经转危为安,郁大夫也没有必要留在这了。明日就搬到我府上去吧,至于这孩子……”他偏头看了南星一眼,说道:“想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第55页 庆王那张千年寒冰似的脸,表情寡淡得可怜,霸气却外露得厉害,与生俱来一身说一不二的气势,往往话还未说出口,先让对面听话的人,不由自主地弱了三分。 “煜哥哥,”方若琳诺诺道:“你也要走么?” 周祺煜垂着眼没有看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可是……”方若琳话说了一半,却被方世涵截口打断:“祺煜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天天跟你耗在府里。不过这样也好,”他转向南星道:“料想郁先生在祺煜那儿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况且庆王府与这里只隔着几条街,您空闲时熘达着就能过来,我方家这里永远都有郁先生的一席之地。” 少将军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南星还是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来可以,史家的娃娃就免了,无论他是否无辜,终究逃不过“仇家”二字的羁绊,方家上下不欢迎,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当晚,将军府一众人为了三岁娃娃的去留争地不可开交,又在周祺煜独断专行的搅和之下,闹个不欢而散。 南星担心孩子安危,自然不肯假手于人,干脆赶鸭子上架,将娃抱回自己房里,硬着头皮当起了后妈。只是这妈当得实在惨不忍睹,他先是鸡飞狗跳地给娃洗了澡,又求爷爷告奶奶地餵他吃了饭,及至熬到后半夜,才勉强哄着这个哆哆哆嗦,一惊一乍的小肉团进了梦乡。 自从这小不点儿一进府,他就看出了不对劲。方才温良过来时,也交代说这孩子大概是个哑巴。 可是仔细观察了一阵,南星发现,孩子的听觉正常,舌头也没什么毛病,就是安静地像个闷葫芦,即便嚎啕大哭,也哭得默不作声,好像嘴巴被人堵上了似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这就有些棘手了。 南星郁闷地想,这个孩子不聋也不哑,并非天生不会说话,八成因为亲眼目睹爹娘被杀,惊吓过度,这才患上了失语症。 一言以蔽之,这病和周祺煜的癔症没什么两样,患病机理大同小异,反正都是精神不正常。 想到这里,南星又犯起愁来——眼下,这大的还没完事,竟又来了个小的,治病治得拖家带口,何时才是个头呀? 可谁让他同情心泛滥,又狠不下心半路撂挑子,里外都是自找的,只能干受着呗。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外表冷冰冰的周祺煜,也并非全无温度,否则,他也不会把孤苦伶仃的“小哑巴”带回将军府。 方才在方小姐面前,也幸好有他帮忙撑腰,南星才没有一时怄气带着娃娃出走。否则,这人生地不熟的,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身边还多了个刚刚断奶的累赘,去哪过夜都是个问题。 第三十章 马惊 南星凑凑活活地迷煳了会儿,温良一大早便跑来叫门。 “郁大夫,昨天休息得如何,小傢伙没闹吧?” 南星苦哈哈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道:“嗯,还好。” 温良:“主子昨晚已经先行回府,命我过来接你们过去。” 南星:“多谢你家主子收留。” “先生客气,应该的。”温良顿了顿,指了指自己嘴巴,问道:“小傢伙他……” 南星会意:“应该是吓得,他并不哑。” “吓得?”温良嘆了口气:“这也难怪,我们赶去的时候,他爹娘就死在身边,还用身体护住了他,这才没有被杀手发现。” 南星不解道:“那些人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狠毒,连妇孺也不放过!” 温良摇了摇头:“目前只知这伙人与史三毒害大将军有关,史家被灭门,也是为了杀人灭口罢了。” 南星:“如此一来,就查不到他们了么?” “很难!”温良如实道:“不过千算万算,这伙人算漏了一环。”他抬眼示意床上仍在熟睡的小不点儿:“或许,他就是突破口。” “你是说,这个娃娃认得那些兇手?” “有可能,”温良道:“不过孩子毕竟还小,现在又说不出来,想通过他找到那些人,实在不太容易。” 南星忽觉心中一阵揪痛,伸手摸了摸胖娃娃的脸——这么小的孩子,却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实在太过沉重。如果他所经歷的,都是一场梦就好了,一觉醒来,发现爹娘还在身边,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否则,又哪来得那么多遗憾? 温良打下手,帮着南星将小不点儿简单梳洗了一番,收拾好行李,便带着他二人启程搬往庆王府。 南星毕竟是方家的恩人,即便因为小哑巴的事情伤了和气,但排面还是要有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 方世涵特别从府中抽调了一众人夹道送行,又几次三番地派人去找方若琳过来——郁大夫都要走了,她赖在房里闭门不出是何道理? 方若琳生了一晚上闷气,原本是不想去的。眼看着心心念念的煜哥哥就这么走了,竟还带着仇家的小哑巴,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满肚子怨愤没处发泄,就干脆全部怪罪到了郁南星身上——若不是他多管闲事横插一脚,煜哥哥怎会说走就走? 第56页 还有昨天晚上,周祺煜的态度,分明就是向着他的,女人的直觉提醒她,这个姓郁的,似乎在哥哥心中并不一般。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掺杂在其中,仿佛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他抢走了似的,这实在让人心神不定,惶恐不安。 可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方世涵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催促之下,方若琳这才慢慢悠悠起身,磨磨蹭蹭地走到将军府的大门。 温良做事,果然细緻入微。虽然两个府邸距离不远,熘达着也就几步路的事,可毕竟还有个拖后腿的娃娃,行动多有不便,于是专门叫来了一辆马车,干脆一勺烩地将两人一起拉过去算了。 南星抱着娃娃先上了车,屁股还没坐稳,忽然想起自己的针灸盒子被落在了房里。刚要下车去取,却被温良一把拦住:“先生稍后,我这就帮您取来。” 南星难为情地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了。” 候在一旁的方若琳,亲眼目睹这一幕,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个郁大夫,年龄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搬个家,麻烦着全府上下陪着送行也就罢了,丢三落四还得煜哥哥的人帮忙擦屁股——谁不知道,温良是周祺煜的贴身护卫,在外就是庆王爷的一张脸,她堂堂将军府千金都没捨得麻烦过他,这个无名无姓的小郎中,凭什么?! “不行!决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 方若琳越想越生气,偷偷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趁着旁边没人没注意,对准拉车的高头大马,倏地便打了过去。 她虽是个女孩子,可毕竟是方将军的千金,从小耳濡目染,跟着哥哥们舞刀弄枪,多少还是有些拳脚功夫的。 霎那之间,方大小姐不遗余力弹出的石子,势如破竹地打到了马屁股上。 只听一声长嘶,那匹马忽然受惊,高高跃起前蹄,下一刻,便捨命狂奔了出去。 南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车厢里哄娃娃,哪里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向后仰去,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车架上,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惊慌失措间,他拼了命地护住怀中的娃娃,一把抓住窗棂,勉强稳住了身形,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娘诶!好端端的,拉车的马怎么突然疯了? 可眼下温良不在,马车上只有他和一个三岁的娃,连个御马的人都没有——这下可真要人命了! 受惊的马横冲直撞,在本就不宽的街道上捨命狂奔,路上行人大唿小叫地纷纷避让,一时间全都乱了套。 南星在车厢里摇摇欲坠,五脏六腑被颠了个底朝天,他紧紧搂住怀里的孩子,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失控的马车停下来。 他使劲咬了咬后槽牙,勉强稳住东倒西歪的身体,打算一点一点蹭到前面,想办法绕过车厢去抓马的缰绳。 可他本就自顾不暇,何况手里还抱着个娃娃。好死不死的,前方地面上凸起了一块大石头,车轮不当不正地碾过,勐地一阵颠簸。 南星:“……” 剧烈的摇晃险些将他连人带娃一起甩了出去,南星晕头转向地想,还不如就这么跳车算了,是死是活全凭老天做主,也比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强。 正当他被折磨得生无可恋时,巷尾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动作快得让旁人以为自己眼花。 那人干净利落地一跃而起,飞身上了马车。紧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嘶鸣,前方发了疯的马,在一股外力的胁迫之下,竟被活生生勒停了脚步,于乌烟瘴气的混乱中挣扎了片刻,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 南星揣着一份劫后余生的恐慌,好一会儿才从吓破的胆子里找到自己结结巴巴的镇定,脸上的血色系数褪去,阳光下,竟苍白成了一张纸。 他抱着娃狼狈地爬下车,勉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噁心,冲着救他的那抹黑影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公子仗义相救!” 说完一抬头,竟蓦地愣在了原地。 “是你?!” 南星自小博闻强识,记了一脑袋的草本植物,练就了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这种超强记忆力,并不只局限于药,并且适用于人。 他只在浩瀚无边的脑海中稍稍寻摸了片刻,便将与之有关的记忆,轻松拎了出来——眼前这位黑衣人,就是去年冬天,为共济堂免费送药的药商。 南星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一场大雪突袭长江沿岸,漫天遍野下得没完没了。小小桂枝难倒英雄汉,因为药材紧缺,共济堂赈济灾民的药棚,迟迟搭不起来。 正在愁眉不展时,多亏了这位药商,莫名其妙地找上门,二话不说,就将两大车药材悉数捐了出来。 因为他的壮举,程家兄弟们瞠目结舌了好几天,印象自然深刻。 可眼下再看他这身装扮,还有方才出神入化的身手——说他是走南闯北的药商,谁信啊?! 恭让见身份败露,索性不再隐瞒,大方抱拳道:“在下庆王府侍卫恭让,见过郁先生。” 南星:“……” 从天而降的药商,竟是庆王府的侍卫——毫无疑问,之前种种,自然都是周祺煜的安排。 第57页 南星还未来得及将颠三倒四的骨头重新归拢,再一次目瞪口呆地陷入了沉思。 原来,庆王一直都在暗中帮扶他们,这让他忽然觉得,周祺煜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冷酷无情,倒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错怪他了。 可是,做都做了,周祺煜为何不明说呢? 南星这条搬家之路,走得盪气迴肠,多亏有恭让半路搭救,这才有惊无险地挨到了庆王府。 他将惊吓过度的小不点儿安顿好,一番休整之后,忽听下人来报:“将军府少将军登门致歉,请先生过去前厅一趟。” 方若琳由着性子的一顿胡闹,差点酿成大祸,方世涵这个做哥哥的,理应有所表示。 眼看着南星从远处走来,方世涵直直地迎了出去:“哎呦,郁大夫,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您有没有伤到哪里?” 南星假客套地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一切安好。”心里却暗自吐槽:“除了差点没命之外。” 他被对方热情引进前厅,这才发现,周祺煜也坐在其中。 方世涵满怀歉意道:“我这个妹妹,从小不懂礼数,做事没轻没重,想来都是爹和我把她惯坏了。郁先生大人大量,念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别和她一般见识。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您海涵。” 南星不由心里骂娘:“这姑娘都能嫁人了,还年幼呢?自己不过是个捣药治病的,位卑言轻的很,哪里敢和方大小姐一般见识。”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给自己听,面上只恭恭敬敬地点了个头:“少将军言重了。” 方世涵嘆了口气道:“我爹听说这件事后,差点儿从病榻上跳下来,当即就把若琳赶去祠堂罚跪,爹原本还想和我一起来给先生赔罪,可实在是……” 南星心里明镜似的,方老将军大病初醒,前前后后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自然不会屈尊降贵地专程过来赔罪。方世涵有意将亲爹搬了出来,无非就是帮着方若琳开脱罢了。 “不敢当,不敢当!”南星言不由衷道:“在下一切都好,不敢劳烦大将军挂念。”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半天,南星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快要笑僵了,也没能等来周祺煜半句解围的话——这傢伙就知道一言不发地冷眼旁观,将自己坐成一尊赏心悦目的绝美盆栽,最多只能看看罢了。 不过南星对此并不意外,毕竟方家是他未来的丈人家,方若琳又是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别说自己当下并无大碍,哪怕被那不着四六的小姐一剑给挑了,又能怎样呢?难道还能指望他为自己去找方家伸冤,暴打方若琳一顿吗? 况且,人家好歹名门望族,少将军又亲自登门致歉,对于自己这种不值一提的小虾米做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破天荒了,他还能强求什么呢? 南星只是心疼史家的小不点儿,刚刚遭受了丧亲之痛,又来了这么一出,虽然最终有惊无险,可毕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实在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 第三十一章 坨坨 南星顶着一张笑到发僵的脸,好不容易送走了方世涵,转身便去了小不点儿的房间。 庆王府不同于将军府,毕竟是周祺煜的地盘,无需担心暗箭难防。温良还悉心找来几个有经验的丫鬟婆子,专门照看小不点儿,也算是将南星从磕磕绊绊的后妈角色中,彻底解放了出来。 南星亲昵地揉搓了一把娃娃头上的绒毛,放柔声音道:“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不用怕,日后有我在,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好不好?” 自然是等不到回应。 南星也不在意,想了想继续道:“我天天叫你‘小不点儿’,总不是个办法,也不知道你本来叫什么,要不哥哥先给你起一个,等你肯说话了,再告诉我。” 他眯起眼睛,装腔作势地打量了对方片刻,“呃……看你沉甸甸,圆滚滚,摸摸身上的小肉肉,还挺瓷实,要不……就叫‘坨坨’吧,你说好不好?” 说完,他自己先不厚道地笑了,这分明就是欺负人家年纪小,听不出个好赖,再说那孩子也不肯说话,自然是他说啥,就是啥了呗。 南星正对着坨坨亲亲抱抱举高高,忽听房门“吱呀”了一声,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周祺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气定神闲地一撩衣摆,稳稳噹噹坐了下来。 南星眼角抽了抽,“王爷进来之前,不该先敲个门吗?” “你是担心沐浴更衣,被我看见不成?” “……” 南星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自暴自弃道:“我这不是自惭形秽,怕瞎了王爷的眼么。” “哦?”周祺煜难得来了点兴趣,没脸没皮道:“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有些期待了。”说完,他将看向对方的视线向下移动了半寸。 南星:“……” 他的脸“腾”地红成一片,不由自主地伸手紧了紧衣襟,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庆王殿下,竟也有如此不正经的时候,把这么不着调的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南星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两声,索性不再理他,扭过头对着小不点儿道:“坨坨,这位王爷大人说话不吐象牙,以后你见了他,就把他的话从这个耳朵进,从那个耳朵出,权当没听见,好不好?” 第58页 被唤作坨坨的小娃娃,终于正儿八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迷茫与懵懂,像是在问——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南星被他这一眼看得欣喜若狂,恨不能将旁边的周祺煜一把扯过来:“诶诶……看见没,坨坨有反应了。” 周祺煜一脸漠然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南星:“坨坨呀,我给他起的,怎么样,好听吗?” 周祺煜:“……” 等了半晌,南星见对方不吭声,不耐烦道:“不好听吗?” 周祺煜面无表情掀起眼皮,如实答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他姓史” 南星:“……” 史坨坨被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自此过上了苦尽甘来的生活。好在小孩子可塑性强,都有着随遇而安的本事,即便庆王府的环境与以往大不相同,适应了几天,也就差不多了。虽然他仍然不肯开口说话,可精神状态比起刚来的时候,明显大有进步。 坨坨天生圆滚,不仅看上去可爱,摸上去,更是让人爱不释手。府里的丫鬟婆子,都争抢着照料他,恨不能将他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因为手感实在是太出色了。 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这样半大不小,最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史坨坨因为不说话,也从不赖赖唧唧地瞎哼哼,安安静静地不讨人嫌,自然十分招人喜欢。 据庆王府的老管家说,庆亲王小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南星听完,顿时觉得一阵唏嘘,老话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周祺煜力排众议,将史坨坨接到府里来养,看来还是有原因的。 观察了一段时间,南星愕然发现,坨坨虽然外表憨态可掬,心眼却一点没少,纵使一声不吭,也没能耽误他成为了一名察言观色的好手。 王府里等级尊卑,其实早就被他琢磨地门儿清,比如天天跑过来婆婆妈妈嘘寒问暖的人,不过是个捣药的郎中,随便应付应付即可。比较起来,点头作主将他抱回来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哥哥,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说话的分量,自然就重了许多。 于是,见人下菜碟的史坨坨,对于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的南星,从来都是爱答不理,反倒在看见周祺煜时,才会罕见地流露出几许亲昵。 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吗?南星无奈的想,不管怎么样,眼下这一大一小两个累赘,简直成了他的心病,都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治不好病自然下不了船,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呀。 南星带着坨坨,在庆王府中,享受了半个多月的清闲。这期间,他还先后收到了程浩风和齐寒石寄来的书信。 程家么弟,仍然改不了三纸无驴的毛病,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先是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番大哥和大嫂,说他二人攀比着躲懒,二哥又玄幻地不问世事,医馆里的脏活和累活,自然都落到他一人身上;又说师娘和连家二小姐连盈盈近来厮混一处,相互倾诉对于南星的思念,不过那两人的思念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人的多;还说曾经被南星救下的大黄,因为年事已高,最终没能躲过最近的狗瘟,不过走得十分安详,留下的后代家眷们,也被师父开恩养在了后院……南星从头到尾,看完了啰啰嗦嗦的一厚沓,直到最后,才读到了几句关键——师父和师娘身体俱佳,叫他不要挂念;全家人都为他能够供职太医院深表欣慰,还要他保重身体,遇事小心;最后的最后,程浩风又掏心挖肺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还说做梦都想来玄京找他,争取年内成行。 比起程浩风的鸡零狗碎,齐寒石的信,明显要精炼许多。他在开篇直奔主题,自从冀州别过,已先行回了宣城老家,不久武科放榜,仅为第一甲第二名。 南星攥着信,琢磨了片刻——钦点第一甲第二名,不就是了不得的武科榜眼么? 想到这里,不由满心欣喜,低头再看,只见信中写道,不久之后,他要来京城赴任,希望藉此机会,在玄京小聚。 不知是不是错觉,南星觉得齐寒石这封信中,字里行间都透着愤懑——这也难怪,先是被自己放了鸽子,之后又不辞而别,这一出又一出的不厚道,让南星自己都觉得心中有愧。 “唉——”他沉沉地嘆了口气,再见面时,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乱七八糟的事解释清楚,得将误会解除了才行。 舒坦的生活转眼到了头,南星避无可避地迎来了去太医院报到的日子。 承蒙庆王爷背后撑腰,又有院判李方义大力举荐,南星入职太医院的后门堪称直接了当,各种考核竟连过场都免了,结果竟是全优录取,授正七品太医院御医一职,许用六品冠带。 这日,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将崭新的官服穿戴整齐,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惊艷了一众丫鬟僕役——他肤色本就偏白,衬上靛青色的锦绣朝服,更是如同玉人一般,说不出的俊秀风雅。 早饭时,南星与周祺煜坐了个对脸,对面那张千年寒冰似的脸上,竟破天荒地现出了几分惊讶。 “我脸上有东西吗?”南星伸手摸了摸:“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没有,”周祺煜一本正经道:“郁大夫的脸不能给人看吗?” 第59页 南星暗自翻了个白眼:“眼睛好端端长在王爷身上,我哪里管的了。” 周祺煜:“那本王就不客气了。” 南星:“……” 王爷最近是吃错药了吗?隔三差五地犯回不正经,想来这庆王府中,也该有个女主人帮着管管了,可一想到方若琳那张脸,南星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选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她?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家是两情相悦,还能活活拆散了不成。 南星低头扒拉了一口米饭,问道:“今日我入职太医院,王爷没什么要嘱咐的吗?” 周祺煜:“别治死人就行。” 南星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呛了个死去活来,“王爷这要求……是不是低了点?我好歹也是您推举过去的,若是做不好,岂不是打王爷的脸么?” “哦?”周祺煜煞有介事道:“如果有人敢打本王的脸,就劳烦郁大夫帮我治死他。” 南星:“……” 吃过早饭,南星坐上王府安排的马车前往太医院衙署,还没等屁股坐热,就听见控车的马夫悠悠开口道:“郁先生,您到了。” 南星挑开车帘,莫名其妙地钻出头来,这才发现,太医院距离庆王府,也就隔了个将军府而已,这三处比邻而居,像是故意安排好了似的,显得格外一团和气。 再看太医院,其实就是个灰不熘秋的小院,比起将军府和庆王府,稍稍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但好在格调上古色古香,还算是自成一派。 南星将赴任的文书递到门房,稍等了片刻,便见一名杂役恭恭敬敬地迎了出来:“郁先生请,王大人已恭候您多时。” 按照惯例,新人加入太医院,需首先拜见院使大人,进而引荐至各位同僚。鑑于当前院使一职空缺,院判李方义仍在冀州未回,相关职能便由王同川代为行使。 因由方进中中毒一事,院判王同川救治不利,被南星当众打脸,算是将一张老脸丢出了九霄云外。 他堂堂太医院院判,居然受此折辱,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可咽不下又能怎样?也不知道这个不见经传的小白脸到底什么来头,恬不知耻地攀上了庆王爷的高枝,还跑来太医院的地盘搅浑水。 “哼——”王同川心里冷笑:“京城是非之地,藏龙卧虎,他若以为自己抱上庆王的大腿,就没人敢动他,那可就太天真了。” 不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管心里怎么咬牙切齿,面上依然一团和气,只是说出来的话,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郁大夫年轻有为,老朽真是担心,我们太医院庙小池浅,装不下您这尊大佛呀。” 南星何等玲珑心窍,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既然阳奉阴违,就干脆一装到底:“王大人说笑了,在下一介乡野郎中,无名小卒,能够被太医院破格录取,实乃我三生有幸。” “郁大夫这个‘格’破得实在是世间少有,”王同川说道:“我入职太医院这么多年,还真是闻所未闻。” 南星早就料到他会抓住此事不放,心道若不是周祺煜软硬兼施,谁稀罕跑来这里沽名钓誉,不过来都来了,既然决定要做,自然会全力以赴,于是硬着头皮道:“听说王大人为此事出力不少,在下不胜感激。” 王同川面皮抽了抽——庆王爷硬塞进来的人,他敢说半个“不”字吗?说来说去,都是自讨没趣,干脆转移话题道:“想必郁大夫已经知晓,咱们这里划分五科,分别为大、小方脉、外科、眼科及口齿科,不知你可有偏向?” 南星:“谨遵大人安排。” 王同川:“这么说,郁大夫竟是个全才喽?” “大人过奖,”南星道:“我们小地方出身,条件有限,所学颇杂,只怕杂而不精,日后免不了劳烦大人多加提点。可若是五科选一,在下以为,大方脉更适合些。” “如此甚好,”王同川皮笑肉不笑道:“不过大方脉向来事多繁重,宫值传唤如同家常便饭,郁大夫最好能和庆王殿下解释一番,万一王爷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您,实在是怕他怪罪到老朽头上。” 南星心道自己入职太医院又不是来养老的,他怪你作甚——不过这些话自然不会说出口,便随口敷衍道:“大人放心,那是自然。” 第三十二章 入职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得到王院判的应许,毕恭毕敬走进一人。 看那人年龄不大,约莫与南星相差无几,全程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似乎恭谨的很。 “谨如,你来得正好!”王同川对来人道:“这是太医院新晋御医,与你同属大方脉科,快来见过。” 来人抬眼看向南星,施礼道:“在下林嘱,表字谨如。” 南星连忙回礼:“郁康,表字南星,幸会。” 王同川:“谨如啊,一会你带着郁太医四处转转,熟悉下环境。” 说完,他又对南星道:“我还要入宫为皇后娘娘把平安脉,耽搁不得,谨如是我的爱徒,有事找他即可。” 南星微微一笑:“王大人客气,自然是娘娘的事要紧。” 第60页 待王同川走远,方才还毕恭毕敬的林谨如忽然身形一垮,凭空站出了八道弯来,挑眉看向南星道:“听说你治好了方大将军,可有此事?” 南星被他的骤变吓了一跳,本能地点了点头,又听对方道:“看你年龄不大,属什么的?” 南星一头雾水地回道:“属鸡。” “哎呦,比我还小一岁,比黄思谦那贱人小了两岁”,说完他啧啧感慨了两声,“当年我入太医院时,还只是个吏目,咬牙切齿地才混着当上御医,你这么小年纪,果然后生可畏。” “……” 南星算是看出来了,林谨如在王同川面前低眉顺目得像个小娘子,师父一走,就彻底放飞了自我。 寒暄之后,南星跟着林谨如,在不大的太医院里四处乱转,全程支棱着耳朵听他聒噪,算是走马观花地将各个部分熘达了一圈。 “大方脉是你自己选的?”林谨如煞有介事道。 “是的。” 林谨如:“没人逼你?” 南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没有。” 林谨如嘆了口气,一脸惋惜道:“天堂有路你不走……” 南星被他说得心凉了半截:“此话怎讲?” “我跟你说啊,咱这大方脉,可不是人干的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宫值,忙得能让人哭爹喊娘。” 南星腹诽,哭爹喊娘只有你一个吧,嘴上却“哦”了一声,问道:“其他分科就不忙了吗?” “贤弟有所不知,咱大方脉的忙碌,多半是拜今上所赐。”林谨如神秘兮兮地伸手朝上指了指道:“他老人家修仙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南星点头,“略知一二。” 林谨如:“按说,今上一心想着飞升,自然瞧不上你我凡间郎中。可皇宫大内,多说也就只有一个皇帝,还天天闭门修仙,后宫三千佳丽无事可做,干脆就变着法子生病呗。” 南星不解:“娘娘们生病和今上修仙有什么关系?” “你想呀,能入宫做娘娘,能是省油的灯么,”林谨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平时有皇帝震着,娘娘们行事还能收敛一些,可眼下不是群龙无首么,后宫自然就热闹了——染病的、中毒的、上吊的、气疯的,各有各的五花八门,哪一样不是我们大方脉的活?” 南星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哪里是红墙宫禁,分明是个土匪窝子,又听林谨如道:“对比起来,小方脉可是个香饽饽,宫里未成年的小皇子,一只手都够数两遍的,娃都没有,哪来的病呀?他们小方脉,每天喝喝茶侃侃山,轻轻松松就是一天,事少责任轻,睡到自然醒,还拿着和我们一样的俸禄,你说羡不羡慕?” “既然如此,林太医当初为何不选小方脉呢?” “我这不没得选么!”林谨如捶胸顿足道:“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师父拍板定的,你既然能选,干吗跑来蹚这趟浑水?” 南星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王院判的话——怪不得他要煞有介事强调大方脉的辛苦。可自己原本也没打算过来养老送终,去做小方脉,当摆设吗? “还有,咱在宫中行医,说白了就是把脑袋挂在了裤腰带上,你看这宫里一个个,哪一个咱能惹的起?不说别的,就说那些下面一刀的太监们,你敢惹吗?随随便便去主子那里上点眼药,都能让咱上面一刀。”林谨如说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南星:“……” “唉,我但凡能有点别的能耐,才不干这些刀尖舔血的勾当。”林谨如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听说你是庆王的人?” 南星被这冷不丁的一句噎地呛咳了几声,胡乱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林谨如大大咧咧道:“背靠大树好乘凉,贤弟好眼光呀。” 南星解释道:“我与殿下只是认识而已,谈不上背靠不背靠。” “是吗?”林谨如摆出一副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的表情:“人熟好办事,在哪都一样,更何况你那位还是当朝皇子,总比我们这些投靠无门的强。不过……”他顿了顿,欲言又止道:“庆王和东宫的关系,你知道的吧。” 南星怎会不知道,不过他无意参与党争,这些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自然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我是来行医的,只想一门心思钻研医药,朝堂之事离我太远,不提也罢。” “话是没错,不过暗箭难防,很多时候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唉……反正你刚来,慢慢就知道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低头做事,埋头做人,总不会错的。”林谨如说完,抬头看了看天,又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道:“民以食为天,一顿不吃饿得慌,走——为兄带你去膳房扫荡一圈。” 太医院向来事多繁杂,医官们忙起来四脚朝天,吃饭便成了问题。为方便同僚用餐,朝廷特批太医院对内设立公厨,每日免费供应三餐,算是一项福利制度。 林谨如大尾巴狼似地带着南星晃悠进了膳房,随口一问,顿时皱起了眉:“又是包子呀。” 第61页 他引着南星坐下,转身去领了两屉包子回来,往桌上一扔,埋怨道:“为兄我吃了这么多年,压根儿没见过馅儿兄的影子,第一口咬下去还差的远,第二口竟他娘的过了头。” 南星打趣:“林兄怎知这是包子,不是馒头呢?” 话音未落,忽见一名小药童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哪位是郁南星郁太医?” 南星莫名其妙地伸长脖子看过去:“你……找我?” 小药童跑到近前,随手将一个精緻的食盒递了过来,说道:“这是庆王府送来的,说要务必转交您手上。” 南星诧异地接过,打开食盒,发现里面错落摆放着四菜一汤,量虽不大,混素搭配却是极其讲究。 林谨如淌着口水“啧啧”了两声:“只是认识哈?” 南星:“……” 这一看就是温良安排的,周祺煜才没这么好心! 他将食盒朝着林谨如的方向推了推:“林兄请便,我一人吃不下。” 林谨如不客气地抄起一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南星:“你还说,暗箭难防。” 林谨如抓着鸡腿的手蓦地一顿,停在半空僵了片刻,随后不管不顾道:“有人下毒我也不怕,太医院最不缺的就是郎中,眼皮子底下还能把我毒死不成。” 南星:“……” 林太医的嘴巴,快得仿佛连珠炮一样,叽里哌啦说起来没完——能说的、不能说的……家底都快被他抖落光了。 南星看不出此人深浅,只觉得他脑迴路清奇,虽然聒噪了些,却完全不招人讨厌,想来这也是个本事。 其实若论出身,林谨如来头不小,他的外祖父秦生源官至太医院院使,素有杏林泰斗之称。 在南星之前,他一直霸占着太医院最年轻御医的名头,为人聪明伶俐,颇讨同僚欢心,也因为此,常与另一位年轻有为的黄思谦争风吃醋,彼此互不对眼。 虽然南星的到来,轻松打破了他的纪录,可林太医却罕见地没有炸毛,反倒对待南星生出几分一见如故的亲近——所谓人生境遇,还真是让人说不清楚。 转眼到了下午,林谨如不情不愿地被安排进宫中问诊,空留南星一人耳根清静地在值房里看书。 还没看上两眼,便见负责排班的张管事找了过来:“郁太医有空?” 南星合上书,回道:“有空,张大人有事吗?” 张管事道:“宫中刚刚传过话来,有位娘娘病重,急需一名医官进宫,眼下大方脉都派了出去,只剩您一人,要不……郁太医过去看看……” 既然是病重,自然耽搁不得,南星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番,提着药箱便被引着入了宫。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己第一次进宫,进的竟然是冷宫。 饶是他此前贫穷与破败见过不少,但看到眼前一幕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抽了凉气——谁能想到,在这最繁华的四九城中,也有着如此萧条落寞的地方,四处皆是凋零,没有一处不浸染着哀伤,诉说地却是曾经绽放的辉煌。 “郁太医,”前方领路的太监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道:“听说您是新来的,宫里的规矩怕您不清楚,以防万一,咱家跟您念叨念叨。” 面前这位公公,顶着一张油光水滑的脸,像是个刚剥了皮的鸡蛋,看上去有些年纪了,想必在宫中地位不低。 南星忽然想到林谨如说的“上面一刀,下面一刀”,不由打了个冷颤,毕恭毕敬道:“公公请讲。” 只听那太监吊起嗓子,说道:“进了这宫呀,要紧记得谨言慎行,和诊病无关的,您别听也别问,给闷头治就行了,等出了宫,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管好脸上这张嘴。否则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也别怪咱家把丑话说到前头。” 南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恩,不错!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咱家也不多说了,您就随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 释义:大小方脉, 古代医学分科名称。其中大方脉,专门治疗成年人疾病;小方脉,则相当于“儿科”。 第三十三章 进宫 两人走到一间破败小屋前,那位公公站定片刻,“吱呀”一声推开了摇摇欲坠的门,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味道丧心病狂地涌了出来。 “贤妃娘娘,小李子来看您了。” 南星心头一惊——难道这里住的竟是贤妃娘娘? 他跟着公公快步走了进去,在一片漫天飞舞的尘埃中,发现了一团蜷缩着的身影。 “李公公,是你吗?” “是奴才!”李公公道:“娘娘最近可好?听说您犯了老毛病,小李子带了位太医过来给您瞧瞧。”说着,他向南星递了个眼神。 南星会意,低眉敛目地走上前,在距离对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道:“娘娘哪里不舒服,可否详细告知。” 地上的人这才动了动。 借着门外射进的光,南星约莫看清了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凌乱的髮丝遮住了大半张容颜,可眼角眉梢仍带着几分年轻时的韵致。 第62页 “都这样了,不看也罢。”贤妃嘆了口气道:“我已经苟且活了十多年,是时候下去陪祺瑞了。” 李公公面容微变,“娘娘这是哪里话?奴才们可都等着娘娘回甘露宫当主子呢,再说二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愿看到您这样自暴自弃呀。” “多谢李公公挂念,”贤妃道:“我一口气吊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还祺瑞一个真相,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可是,只怕我这不中用的身子,坚持不下去了。” 她说着,伸手撩开了裤脚,漏出一截溃烂的腐肉来。只见她原本纤细的脚踝上,戳着一连串铜钱大小的血窟窿,稍稍一动,便有黏稠的脓液汩汩外流,散发着刺鼻恶臭的味道。 “娘娘您这是……”李公公惊唿道。 “都说了,已经烂到骨头了,我这样无药可救,还不如死个痛快,一了百了……” “娘娘此话言之过早。”候在一旁久未吭声的南星截口打断了她的话。” 贤妃一怔,“你的意思是,我还有救?” 南星:“不试一试,又怎知一定没救呢?” 贤妃冷笑一声,“你可知我得的是什么病?” 南星不紧不慢道:“若在下观察无误,娘娘这是消渴症。” “你看得出来?” 南星道:“足部感染是消渴症的主要症状,且娘娘形容消瘦,想必您的视力也受到了影响?” 贤妃没有否认,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气,“单凭这些就能看出我有消渴症,你果然不简单,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此病是不治之症。” “娘娘说得没错,”南星道:“此病的确是不治之症,几无办法根治。” “可你方才说……” 南星:“卑职的意思是,无法根治不代表就无药可救,娘娘的消渴症由来已久,不也坚持了这么多年吗?” “可你也看见了,我的脚……” “若是卑职有办法保住娘娘的脚,您可愿否一试?”南星这句话说得有些咄咄逼人,竟让贤妃一时愣住了。 李公公在一旁着了急,“娘娘,您……” 贤妃抬手打断了他,一字一顿道:“我早就不怕死了,不过,如果你真的有办法,我定当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等从贤妃的房里出来,李公公叫住南星,压低声音问道:“郁太医,您当真有办法救活贤妃娘娘吗?” 南星:“这要看公公救治娘娘的决心?” 李公公一怔,“此话怎讲?” 南星如实道:“娘娘的消渴病,在养不在治,日常饮食生活作息,都需格外小心。可若在这冷宫里……我不说,想必公公也能明白。” “您的意思是……” 南星开门见山道:“有没有办法,能将娘娘接出冷宫?” 李公公嘆了口气,“若是能有法子,我们何苦拖了十多年,困在这人间炼狱中。娘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能将她救出来,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绝无半点犹豫,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难色道:“只是这冷宫,这么多年来,只有人活着进去,没人能活着出来。把您搞进这里为娘娘诊病,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没人能活着出来……”南星低低重复了一遍,“此事事在人为,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保住娘娘的腿。我方才简单清理了腿上的脓疮,不过仅凭这些,远远不够。李公公,您能帮忙找一样东西吗?” “只要您有需要,尽管开口!” “能不能尽快帮我找些蛆过来?” 李公公以为自己耳背听岔了,大声问道:“找什么……您再说一遍?” “蛆,活蛆,长大了就是苍蝇。” “……” “您没跟咋家开玩笑吧?”李公公一脸震惊:“您要活蛆做什么?” 南星道:“公公有所不知,当前若想保下娘娘的腿,必须先将她腿上的腐肉处理干净。” 公公的脸色难看得仿佛吃了苍蝇,“郁太医的意思是……想用蛆来清理娘娘身上的腐肉?” 南星点了点头,一板一眼道:“若是人为处理脓疮,难免会有遗漏,此后必然復发,结果恐怕前功尽弃。” “可……你说连人都没准,这蛆哪来的准呀?” “公公莫怕,”南星道:“蛆虫只吃腐肉,其中的缘由说来话长,而且这种法子,自古由来已久,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罢了。” 李公公忍住头皮发麻的冲动,问道:“那……这活蛆……去哪找才好?” 南星想了想,说道:“这其中确实有些门道,原本繁殖的过程当由我们控制,但是娘娘情况危重,恐怕等不及了。我在想……能不能劳烦公公去宫里的御膳房找找看,尽量确保洁净。” “好的,”李公公连连点头道:“等这边一有消息,咱家就立刻通报给您。另外……”他顿了顿,说道:“贤妃娘娘的事,还请您务必保密。” 第63页 “公公放心,在下明白。” 别过了李公公,南星重新回到太医院,先去找外科问了一圈,听说他要找活蛆,一个个的脸色跟撞见鬼似的。 “郁太医,您找活蛆干什么?”负责外科的赵太医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南星道:“我以为咱们外科清创,时常会用到。” 赵太医捋了一把鬍子,说道:“若干年前我随军做军医时,倒是用过这个法子,可回到太医院后,接触的人非富即贵,一共也没见过几个生腐肉的。再说,即便是生了,人家的身子骨金贵的很,谁肯让咱用活蛆呀。” 南星点了点头,“那若是溃烂见骨,该如何是好?” “哎呦,这就严重了,”赵太医道:“我们外科无非就是外敷内服,用些止血生肌、消肿止痛的药罢了,可若是仍然无效,就只能截肢,自求多福了。郁太医是认识什么人有这方面的麻烦吗?” 南星自然不能实话实说,硬着头皮胡扯道:“前两天想到这个问题,心中好奇,便专程过来请教。” “看不出来呀!”赵太医奇道:“文质彬彬的郁大夫竟然对疡医感兴趣!怎么样,要不干脆转到我们外科来?夹道欢迎呀。” 南星忙道“不敢”,“就我这三脚猫水平,哪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对了——您这里可有相关书籍供在下学习一二?” 赵太医:“关于清创方面的?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来。” …… 散职之后,南星抱着一摞书走出太医院,抬眼便看到庆王府的马车候在一边。 “吴伯,”南星对着控车的马夫说道:“咱王府距离太医院一共没有两步路,我熘达着就能回去,以后不用劳烦您接送了。” 吴伯嘿嘿笑了一声,“郁先生说话就是客气,不过这都是王爷的意思,您一来,他就干脆把马车让给您了。” 多谢他好意!南星在心底腹诽,可是没必要呀!原本还指望多走两步路消消食,这样一搞,怕是又得胖上三斤。 吴伯感慨道:“要说起来,还真是多亏您来了,咱王府上下才能稍稍现出点生气。”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若大一个庆王府,除了一个死气沉沉的主子之外,剩下一群大气不敢乱出的侍女杂役,天天大眼瞪着小眼相顾无言,能热闹才怪。 南星逗趣道:“吴伯再等等,过段时间,等王爷把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娶进门,王府自然就有生气了。” “千金小姐?您说得是上次害您马惊,差点出事的那位?” 吴伯这一问,成功勾起了南星的惨痛回忆,想起当时自己抱着坨坨在马车里的痛不欲生,简直让他浑身脑袋疼。 “老夫跟着王爷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他冲着谁发那么大的脾气。” “发脾气?”南星奇道:“他沖谁发脾气?” “就是您说的那位千金呀。” 南星顿时瞪大眼睛,讷讷了片刻,结结巴巴道:“你是说……王爷冲着若琳小姐发脾气?” “可不,”吴伯道:“王爷知道您差点出事,当下就找去了将军府,后来,方少将军不是还专程过来向您赔罪么。您不知道,方家小姐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若不是南星亲眼看到吴伯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他还以为对方说的都是梦话——周祺煜能为了自己的事去找方若琳发火?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可眼下吴伯的表情实在不似作伪,那就是真的了?南星细细回忆着周祺煜那天的一举一动,根本看不出半点端倪。不由心生感慨,真不知他这是矜持不善表达,还是单纯的城府深,总之就是让人琢磨不透。 不过无论如何,周祺煜能够在心上人面前维护自己,这倒是让南星有些始料不及,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晴朗起来。“等会儿见到他,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南星自顾自的想,可一想到今天宫里发生的事,却又犹豫起来——他已经跟李公公保证过,绝不会将贤妃娘娘的事透露给外人,显然周祺煜也是不能说的。 “唉——”南星沉沉地嘆了口气,最近的“秘密”实在有些多,偏偏自己又是个藏不住的,这个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全部一窝蜂地堵在心里,再这样下去,非要憋出内伤不可。 作者有话说: “消渴症”就是当今的糖尿病,写着写着就想起了糖尿病足,就想起了双脚溃烂,就想起了……呃……贤妃实惨!不要打我!保证后面一定治好! 第三十四章 假死 马车很快停在了庆王府的门前,恭让利利索索地迎了出来,伸手接过南星怀里的书:“郁先生,您回来了。” 恭让原本是周祺煜的暗卫,自从上次搭救南星身份暴露之后,便干脆留在了他的身边。 当然,这在南星眼中又成了多此一举——自己有手有脚,又是无名小卒一个,平白无故要个贴身侍卫作甚?况且对方武艺超群,却要纡尊降贵地跟着他,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我这没什么事,去忙你的吧。”南星说道:“对了,王爷回来了吗?” 第64页 恭让:“主子有事外出,可能要几天后才能回来。” “几天……” 听说周祺煜不在府中,南星不由有些失落——即便贤妃娘娘的事情不能与他说,但好歹今天是自己第一天入职,找他分享一番入职感想总不为过吧。再者,刚刚吴伯说的事情,南星也想确认一下,如果是真的,向周祺煜表示感谢,也是应该的吧。 可既然对方不在,那自然一切免谈。南星收拢心绪,抬脚去了坨坨的房间,一推门,竟发现史坨坨已经睡着了。 看到南星走进来,照顾坨坨的马婶起身问安。 南星示意她坐下,压低声音道:“小傢伙今天怎么样?” “乖得很!”马婶回道:“下午和王爷玩了一会儿,兴许是累了,早早就睡了。” 南星不由震惊!他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太阳这是打算从东边落下吗? 周祺煜和坨坨,这一大一小还能玩到一起? 一个能说却不想说,一个想说却不能说,两人凑到一处能玩什么呢,手语打哑谜吗? 想到这里,又听马婶道:“坨坨今天心情不错,多吃了一碗饭,晚上还多拉了一坨。” 南星:“……” 每当这种时候,南星都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坨坨,好像欺负人家年纪小,听不出好赖似的。不过名字起都起了,就这样吧。常说“小名越贱越好养”,这也是为了坨坨好。 此后几天,南星对于太医院的事务驾轻就熟起来。诚如林谨如所言,宫里的娘娘无事可做,便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生病,好在南星接诊的几个,病得都不甚严重,最多也就是个“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之类,开些药调养几日也就差不多了。 真正麻烦的,却是冷宫里的贤妃娘娘。 李公公果然给力,只花了一天时间,就从御膳房的豆腐坊里找到了南星想要的东西——不过毕竟要用在人体之上,自然大意不得。 南星先是配了些药水,将这堆白白胖胖的生物翻来覆去地消了毒,又用麦麸养了一天,这才最终准备就绪。 当他把这些成果呈到贤妃娘娘面前时,对方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她紧皱的眉头与如临大敌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抗拒的。 不过噁心归噁心,这东西毕竟是用来救命的,更何况自从被打入冷宫之后,贤妃早就将脸面之事扔出九霄云外了——死都不怕,还怕这些作甚。 南星觑着她的脸色,轻声说道:“娘娘,我需要把它们放到您的腿上,可能会有些不舒服,请您务必忍住。” 李公公终究放心不下,拦住他道:“这样真的使得?” 南星:“公公莫怕,不会有事的。” “郁太医,”贤妃一字一顿地表态道:“我信您,就按照您的法子来吧。“ 南星点点头,回身取来一双纤细的竹筷,夹起那些蠕动的小生物,一条一条地放到了贤妃腿上。 候在一旁的李公公周身泛起一阵恶寒,干脆别过脸去,图个眼不见为净,却听南星道:“有劳公公帮忙记个数,这三处一共是六十条,等下还要悉数收走,一条都不能落下。” 李公公:“……” 不久之后,这群神奇的生物一个个变得饱满浑圆,还真就将贤妃腿上坏死的腐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李公公顶着一张惨绿的脸,勉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欲望,对南星道:“六十条,全在这儿了,一条不少。” 南星笑着鼓励道:“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下一次,公公会更自在一些。” 听说还有下一回,李公公的脸难看得像是被人扎了一刀,“罢了罢了,朋友就免了,娘娘的腿如何了?” “比我料想得要好,”南星如实答道:“如果是人力清疮,绝无可能清理地这么干净。” “可您方才说,还有下一次……” 南星道:“清疮需要过程,自然做不到一劳永逸,不过从眼下来看,只要娘娘的腿不再恶化,约莫再巩固个两三次,也就差不多了。” “另外……”南星朝着床上的贤妃看了一眼,见她正在闭目养神,干脆将李公公请去了门外:“公公,借一步说话。” 李公公快步跟了出来,小心翼翼关好房门,“郁太医有事?” 南星压低声音道:“我上次和您提起过,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利于娘娘的病,您和我说,‘冷宫只有人活着进去,没人能活着出来’”。 李公公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南星:“既然这冷宫……活着出不来,那就……” 李公公怔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这……这如何使得!” “公公莫怕,”南星道:“卑职自然不会让娘娘真死,您可知世间有种药名为‘假死药’? “假死?” 南星:“吃过这种药的人,就如同死去一样,唿吸微弱,脉搏几不可探。” 李公公听得一惊一乍,“郁太医的意思是,让贤妃娘娘假死,掩人耳目送出宫?” 第65页 “正是!” 李公公:“可这药……如何才能搞到?” “配起来倒是不难,主要用到一种名为曼陀罗的植物,不过……”南星顿了顿,说道:“这种花有毒,用量必须精准把控,且用药后的状态不可维持太久,必须尽快解毒,否则恐会假戏真做。” 李公公沉吟道:“那就是说,娘娘服药后,必须设法将她立刻送出宫?” “最多两个时辰,”南星道:“公公可有把握?” “两个时辰……”李公公凝眉思忖片刻:“如果不出意外,时间倒是够用。” 若说起来,这冷宫里人不如狗,最贱的就是人命。按照宫里的规矩,倘若冷宫中有哪位娘娘殁了,原本应该上报内务府,由其派专人料理后事。 可是,内务府本就事务繁多,正宫娘娘们一天到晚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伺候不过来,谁有闲情雅致去搭理劳什子又没油水的冷宫。 于是,冷宫死了人,可能更多时候都没人知道,直到尸体发臭,熏得方圆几里不得安宁,这才胡乱用破草蓆子卷了,径直运出宫外,在后山的乱葬岗随便找块地埋掉,就算是为这些可悲又唏嘘的人生勉强画上句号。 “从娘娘这儿,运到后宫门,多说半个时辰也用不了,只要能用假死药骗过冷宫守卫,半路不出么蛾子,两个时辰应当绰绰有余。只是……”李公公面带犹豫,不解道:“这可是杀头掉脑袋的事,我这把老骨头倒是无所谓,郁太医与我们非亲非故,这又是何苦?” 南星被冷不丁问到,竟一时语塞——他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治病救人已经像本能一样深入骨髓,还需要理由吗? 可若非要给出一个答案,应该还是无法忍受一条鲜活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的无力感吧。 南星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大概是得了一种‘不救人就会死’的病,表面是在救别人,实际却是在救自己。” 不明所以的李公公听了个似懂非懂,又听南星道:“送娘娘出宫一事,毕竟牵扯众多,且风险不可小觑,最终还需娘娘和公公自行定夺。” “一切听从先生安排!” 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贤妃,忽地打开房门,出现在两人面前,“二位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郁先生放心,只要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哪怕把我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 …… 南星这些年行医诊病,救过不少人,但如这次这般心惊动魄,却还是第一次。凭藉李公公御前太监的关系,他辗转找到了曼陀罗花,又在庆王府的小药房偷偷摸摸熬了一宿,算是将假死药配了出来。 鑑于南星一起进宫目标太大,几经商议,李公公还是决定让他等候在北宫门外通往后山路旁的一棵千年古松下,并约定当日午后酉时钟楼敲钟前于此汇合。 这一天,乌云低垂,天空阴沉得好像浓墨沾染过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滴下雨来。 南星告了半天假,早早便等候在了约定地点。 此处直通后山,算是整个皇城最偏僻的地方,且杂草掩映,密林遮空,若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简直再适合不过。 从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李公公口中的乱葬岗了,失宠的妃嫔娘娘们一旦被打入冷宫,则意味着彻底与皇陵无缘,下场多半都是这里。 “冷宫庭户里,才知道,千里归心,六年愁抱,不觉朱颜镜中老。” 南星不禁感慨起来,如若早知结果会是这样,当初那些冰清玉洁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们,还会一心一意,矢志不渝地选秀入宫吗? 胡思乱想地等了半天,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沉,李公公与贤妃仍不见踪影,令南星不由地揪起了心:“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服用假死药后,人体会短暂进入休眠状态,浑身冰凉,唿吸微弱,脉搏几无,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如同死去一般。只是这种状态不可持续太久,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必须服用解药尽快解毒,否则恐会一睡不起,再无醒来的可能。 当初几人忙忙叨叨策划此事,只顾着考虑如何骗过皇宫守卫,竟忘了将解药一同交给李公公——倘若出宫过程出了岔子,无法在两个时辰内完成,贤妃娘娘没有解药,岂不相当于一条路直通鬼门关,即便此后能够出宫,又有什么意义。 算算时间,约定的两个时辰差不多已经到了,可要等的人仍然不知所踪,南星急出了一脑门热汗,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必要亲自进宫送趟解药,可身上又没有进宫的腰牌,总不能硬着头皮擅闯吧。 正当他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踱着步时,一抬眼,竟看到林谨如大摇大摆地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冷宫庭户里,才知道,千里归心,六年愁抱,不觉朱颜镜中老。”出自元代张之翰《感皇恩 立春日,次赵 堂大中韵》 第三十五章 虚惊 南星:“你……怎么在这?” “呦呵,真巧!”林谨如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贤弟不是告假了么,跑来这里做什么?啊——知道了,约人私会是不是?” 第66页 南星:“……” 贤妃娘娘的事自然不能透露半分,南星避而不答,硬着头皮反问道:“林兄来这里做什么?” 林谨如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身后的背篓,“这后山有片芦荟,娘娘们争先恐后地想要美白,非要我采了给她们送过去……” “你要进宫?”南星截口打断道。 林谨如点了点头:“我不进宫难道让娘娘们出宫自取?”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 “进宫?”林谨如道:“你有腰牌吗?我可只领了一块,只许一人进出。” 南星:“那把你的腰牌借我用下!” 林谨如见他一脸焦急,这才稍稍正色起来,“你要干吗?” “林兄,算我求求你,腰牌就借我一个……不!半个……半个时辰,我马上就还给你,好不好?” 林谨如一个头两个大,“可至少你得告诉我借腰牌做什么呀!” “来不及解释了!”南星急道:“快把腰牌给我,半个时辰,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回!” 林谨如:“……” 凭藉着从林谨如那里抢来的腰牌,南星火急火燎地入了宫,沿着他和李公公此前策划好的路线,沿途找了过去。 刚刚拐入一条窄巷,入耳先是一阵喧嚣。南星在不远处发现李公公的身影,正被一群宫人围在中央,拉载贤妃娘娘的板车就停在他的身旁。 “果然是出了岔子……”南星不动声色地想,随即放慢了脚步,打算见机行事。 李公公抬眼看到他,先是吃了一惊,飞快地递了个眼神过去,装模作样道:“郁太医来得正好,冷宫娘娘殁了,咱家正想着拉去后山葬了,可内务府的安公公似乎不太相信,劳烦您帮忙做个验证。” 南星心里咯噔了一下——内务府安公公,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首领太监安耀廷吗?李公公多次提过此人,据说是常皇后身边的红人,衷心耿耿得好像一条狗,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贤妃与常皇后不和,此事在宫中尽人皆知——偏偏安耀廷此时出现在这里,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南星故作镇定,勉强维持住脸上的波澜不惊。 “安公公、李公公。”他毕恭毕敬地施了礼,随后走到贤妃面前,掀开上面的破草蓆子,煞有介事地查验了一番,摇了摇头道:“唿吸与脉搏全无,确实是殁了。” 安耀廷眯细了眼睛,打量着眼前人,“郁太医?看着很是眼生呀。” “在下郁康,刚刚入职太医院不久。” “哦?”安耀廷道:“你就是庆王爷大力举荐的那个?宫里关于你的传说可是不少呢。” 南星不由泛起一阵心酸,他一个无名无姓的小郎中,何德何能成为皇宫大内八卦闲聊的谈资? “咱家只是好奇……”安耀廷话音一转道:“郁太医来这里做什么?这条路可是通往冷宫的,难道您要找什么人吗?” 南星暗道一声“不好”,正想着该如何搪塞,却听李公公接过了话茬,“是咱家请他来的。” “你请的?”安耀廷皱起眉道。 “安公公大概听说了,贤妃这些年身子骨一直有毛病,特别是这两天,眼看着就快不行了,我本来是想请郁太医给他看看,这不还没看,就……” 安耀廷冷哼一声:“这些年李公公对贤妃的一片忠心真是天地可鑑,不过……冷宫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您这个御前太监操心了,您总是这么坏规矩,让我们内务府的脸往哪搁?” “来人——”安耀庭道:“既然贤妃娘娘殁了,那就径直送去后山埋了吧。还有李公公,麻烦您跟咱家去趟慎行司,看看这规矩该怎么定,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且慢!”南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此事与李公公无关,都是我的主意!” 安耀庭愣住了,吊着嗓子道:“不是他找的你吗?怎么又是你的主意?” 李公公也没料到,南星竟然冲动地说了实话——这可是杀头掉脑袋的罪过,便急忙使了个眼色道:“郁太医怕是忙晕了,这说的是哪门子胡话?” 南星明白对方是在有意为他开脱,可眼下贤妃娘娘要被送去活埋,李公公又要去慎行司受苦,总不能空留他一人装作若无其事吧。 想到这里,他咬牙挺直了腰杆,正打算破罐子破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主意?你要本王的脸往哪搁?” 那声音冰冷得好像数九寒天,却熟悉地让南星周身一震,他不可思议地回过头,蓦地睁大了眼睛:“殿……殿下……” 冷不丁看到周祺煜,安耀廷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足足愣了半晌,这才想起来阿谀逢迎,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这是什么风,竟把王爷您给吹来了?” 周祺煜眼角眉梢全是冷意,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安公公闹出这么大动静,本王不过来看看,岂不是对不住您一番苦心。” 第67页 安耀廷的笑容僵在脸上,打了个哈哈道:“这都是奴才们的小事,怎敢劳烦王爷大驾。” “公公好大口气,”周祺煜道:“本王吩咐的事,到了你这里,竟成了奴才们的小事?” “您吩咐的?”安耀廷惊疑不定地指了指“死去”的贤妃,“您是说……贤妃她……” “本王听说贤妃病了,就派了郁太医和李公公过来看看,”周祺煜的目光锐利得像把刀子,盯住他道:“该不会也坏了你的规矩,折了内务府的面子不成?” “折煞奴才了!”安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狂抽嘴巴道:“奴才真是瞎了狗眼,分不清好赖,一时冲撞了王爷,罪该万死。” 他身后的小太监们见状,纷纷有样学样地抽起了嘴巴,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直到一个个被扇成了肥头大耳的充血冬瓜,周祺煜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手道:“安公公日理万机,就不耽误您了,别因为这点小事,误了您的正事。” 安耀廷素来知道这个庆王是个混不吝的主,眼下连常皇后都奈何不了他,自己一个狗奴才,留在这里等着被他抽筋扒皮吗? 他赶紧顺坡下驴地连磕了两个头,冲着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叽里咕噜地爬起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见那群人走远,李公公长长出了口气,顺势就要跪下,“多谢庆王殿下……”话只说了一半,却被周祺煜挡了下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把贤妃送出宫再说。” 愣在一旁的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王爷,你怎么来了?” 周祺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周身散发的寒气似要把人冻个对穿,勉强压下翻滚的怒意沉声道:“跟我走。” 南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乖乖跟了上去。 有了庆王这个“皇家腰牌”的护送,李公公一行顺利出了宫,随即找了处偏僻的地方,餵贤妃吃下解药,又与宫外之人汇合,将她安置到一处民宅,这才最终告一段落。 别过李公公后,南星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跟着周祺煜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这一路走得鸦雀无声,就连两人间的空气都半死不活地凝固成了一团。 庆王面色凝重,怎么看都像是风雨欲来的模样。 南星自知闯了祸,小媳妇似地埋下头,随时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可是他战战兢兢地等了半晌,别说骤雨了,竟连个雨点也没看见——周祺煜沉默地一言不发,令悬在南星头上的这把刀迟迟落不下来,这反倒令他更难受了。 眼看着马车进了王府,周祺煜面沉似水地下了车,南星终于硬着头皮叫住他道:“王爷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周祺煜倏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他,“郁太医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南星嘆了口气,解释道:“贤妃是我入职太医院的首个病人,总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吧。” “入职太医院就忘了‘自不量力’怎么写了吗?”周祺煜沉声道:“贤妃岂是你想救就能救的了的?” “可若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南星据理力争道:“再说王爷不也说过,我入职之后,至少不能把人给治死了呀?” 周祺煜长眉一挑道:“郁太医是不是对太医院的治病救人有什么误解?本王是让你治病,没让你去找死!若是方才我晚到一会儿,你有把握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南星鲜少见到周祺煜生气——主要是他那张脸,表情寡淡得很,实在是难辨喜怒。不过此时此刻,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不苟言笑的庆王爷正在气头上! 他深知哄人必须顺毛撸的道理,于是主动示弱,认错道:“这次怪我莽撞,若不是殿下及时赶到,我这条小命,恐怕早就拿去给贤妃陪葬了。哎——”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冷宫?” 第三十六章 龙遗 为护南星周全,周祺煜特地将恭让留在他的身边,此人暗卫出身,想要获知南星的一举一动,自然不在话下。 此次好在有恭让通报,周祺煜又恰好回了京城,这才得以及时赶去宫中解围。 只是料事如神的庆亲王万万没有想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郎中,不闯祸则已,一出事就直接奔着满门抄斩去了,于是不由动了气。 周祺煜面沉似水道:“郁太医有功夫好奇这些,不如多花些心思琢磨一下如何避免惹是生非。” 南星照单全收地点了点头,“王爷教训的是,小的待会儿回了屋,就面壁思过去。” 说完,他偷摸看了对方一眼,此时的庆亲王,依旧冷冰冰的一张脸,显然怒气未消,但不知为何,南星却破天荒地从中看出了几分可爱——这让他有一瞬间几乎觉得,高不可攀的庆王爷,除了地位高了些,长得俊了点,间或犯一犯神经病之外,与街坊四邻普通人家的哥哥们,并无甚区别。 “恩……”南星讪讪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这次多谢王爷出手相救,还有上次……你为了我……” 第68页 明明是几句再正常不过的感谢,南星说到一半竟然卡了壳,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对着周祺煜忽然脸红了起来,扭捏得像个姑娘,越是想自然就越不能自然,干脆自暴自弃胡乱说道:“反正我都从吴伯那里听说了,谢谢你就是了。” 周祺煜被这没头没脑的感谢说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头问道:“你从吴伯那里听说什么了?” “就……就是上次马车失控,听说你为了我专程去了将军府……”南星硬着头皮开了头,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还有去年冬天那几车药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是你安排恭让送去的。我这人……你也知道,天生愚钝,嘴也笨,反应还总是慢人半拍,殿下的恩情,我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感激的。可惜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远离朝堂,不懂政事,不知该如何帮你分忧解难,还总是惹是生非讨人嫌,想来实在是不应该,您多担待。” 周祺煜神色稍霁,玩味地看着他,“恩情?那你打算怎么感激?” 南星:“还能怎么感激,就……” 周祺煜:“以身相许?” “……” 南星被噎得差点翻了白眼,这种话,他也能说得出口! 不靠谱呀不靠谱,王爷若是靠的住,母猪都能上树!原本还指望能和他正而八经地谈谈心,果然不能心存幻想!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南星顶着一张红得发烫的脸道:“殿下今天还没吃药呢吧,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端过来。” 周祺煜:“……” 世间的各种美好,莫过于惊心动魄后的安然无恙。 南星踏踏实实地躺在床上,默默地规划起第二天的安排——要起早去太医院点卯,还要抽空去探望贤妃娘娘……正在思索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睁大了眼睛。 “娘诶!谨如兄的腰牌忘了还了!” 南星自小伴着书堆长大,之乎者也读得多了,便将三纲五常看得重了些。枉他自诩正人君子这么多年,却偏偏干了件最让自己不耻的事——软磨硬泡抢走林谨如的腰牌也就算了,竟还变本加厉地放了对方鸽子,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边无情唾骂着自己,一边披衣而起,一口气冲出去跑到了后山。 可眼下,三更半夜,黑灯瞎火,那棵大的离谱的松树下,除了间或传来几声不知是什么的怪叫之外,哪里还有林谨如半点身影。 南星自嘲地笑了笑,傻子才会在这里等他!这都什么时辰了,想必谨如兄早已心灰意冷地回了府,没准都已经万念俱灰地进了梦乡。 真是罪过,罪过呀! 南星满腔自责地离开了后山,重新躺回到王府的床上,烙烧饼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宿怕是要今夜无眠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早早地起了床,恨不能寻摸一根藤条背在身上,跪着去找林太医负荆请罪。 远远看到林谨如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南星几个箭步沖了过去:“林兄,我错了!” 林太医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哎呦”着缓了半晌,这才说道:“错就错了,折腾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南星一脸自责地将腰牌摸了出来:“这个……忘了还你了,该不会把你害惨了吧?” “亏你还记得!”林谨如撇了撇嘴,伸手接了过来:“昨天等你等得花都谢了,眼看着宫门要关,我只能谎称腰牌丢了,又去找张管事领了一块,差点被师父骂死!” 南星深深地垂下头,“要不你打我一顿?骂我也行,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林谨如朝着四周瞄了一眼,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只要告诉我,昨天着急忙慌进宫做什么,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南星面露为难:“你还是打我吧。” “……”林谨如朝天翻了个白眼,嘆了口气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吧,谁让你林兄我,最懂得善解人意了。” 南星感激地抬起头,“可……白白害你挨了师父的骂。” 林谨如大尾巴狼似地一把揽过南星道:“愚兄别的不敢夸,脸皮是真的厚,别说挨师父两句骂,就算被他啪啪射两箭,我也能原封不动地给他弹回来。” 南星只道林太医一向没心没肺,粗枝大叶少根筋,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不拘小节的人,竟也如此心思细腻会安慰人,几乎快要为他的宽宏大量感激涕零了。 忽听对方说道:“既然贤弟如此有诚意,打骂就免了,要不……你请我吃一个月清风楼,此中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南星:“……” 就凭太医院仨瓜俩枣的俸禄,连吃一个月清风楼?还不如直接把他卖了算了,还不一定凑得上饭钱! 正在南星肉疼时,不远处张管事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宫里刚刚送来了圣上的龙遗,你们两个,快去会诊一下。” 南星、林谨如:“……” 龙遗,其实就是元安皇帝的排泄物。由于他老人家闭关修炼,一心想着飞升,根本瞧不上凡间医药,轻易不许太医们近身诊病,最多也就是让医官看看大便而已,藉由龙遗的味道、颜色、质地、形状等,间接判断龙体是否安康。 第69页 林谨如的表情跟吃了屎似的,面容扭曲地指了指做工精美的马桶道:“皇上就是皇上,屎盆子都比一般人家的饭碗精贵。” 南星皱着眉,伸手掀开上面的盖子,下一刻,一股难以言表的味道噼头盖脸瀰漫开来,“屎谓人之本,不过圣上龙遗,没见好闻到哪里。” 林谨如:“分明比常人的更臭好吧!” 南星凑近观察片刻道:“大便溏稀,质地黏腻,恐是脾虚,看来药膳里要加些山药和薏米,不过颜色为何这样红?不像是便血。” 林谨如道:“老人家天天炼丹,硃砂吃多了吧?” 南星奇道:“硃砂含汞,吃多不会中毒吗?” “所以太医院才拼命地给他解毒呀。”林谨如道:“不过今上又不是一般人,自然不能拿着一般的医理来套。硃砂吃得越多,兴许人家飞升得越快。” “就怕还没飞升,人先驾崩了……” 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最多只能心里说说罢了,自然不能真地说出口。 仔细想想,大燕皇帝还真是个奇人,放着大好的江山不要,却一门心思变着法地作死,竟然还是周祺煜的亲爹,千万不要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正琢磨得不可开交,忽听一旁用筷子扒拉着便盆的林谨如道:“发现了两粒玉米,原古不化,内有积滞,看来还得再加两钱山楂才行。” 南星:“……” 两人对着圣上龙遗大眼瞪小眼地围观了半晌,呕心沥血地完成了一份详尽的观测报告,这才最终交了差。 南星一边用皂荚净手,一边问道:“皇上的龙遗,每天都要拿来给太医院会诊吗?” “不一定,”林谨如心不在焉道:“今上也许拿着它当宝贝,心情好时才肯让人端来供人观瞻,至于能不能轮上,全凭运气。话说——你还没见过圣上龙颜吧,先瞻仰了龙遗,倒也不错!” “……”南星:“你见过圣上真容吗?” “跟着师父去请平安脉倒是见过几次,你别说,还真有点道骨仙风的意思,乍一眼看过去,和你们家庆王殿下有着几分相似。” 南星:“……” 什么叫“我们家庆王殿下”! 南星反驳道:“今上是他亲爹,若是长得不像,不就麻烦了么。” “那可不一定。”林谨如不以为然道:“今上还是太子殿下的亲爹呢,等你见了就知道什么叫做天差地别了。” 南星不解,“此话怎讲?” “就是气质、相貌、禀性,哪哪都不像呗,尤其是太子和庆王殿下,怎么说俩人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反正就是差得远”,林谨如说完,不忘补充一句:“自然是你家庆亲王人长得好。” 南星:“……” “不过啊,咱关上门说悄悄话,”林谨如道:“我倒是希望,以后大燕能传位给庆王,太子嘛——唉!一言难尽,可谁让人家是嫡长子呢,又有强势的皇后娘娘做靠山,不行也得行呀。”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写起了龙遗。。。 第三十七章 娼馆 大燕太子,周祺煜的哥哥周祺祥,据说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唯独正业不通,若是日后真让他继承大统,指不定要把大燕挥霍成什么德性。 林谨如嘆了口气道:“走一步说一步吧,不过我可提醒你啊,日后尽量离那位远点。” 南星不解,“你是说太子?” 林谨如点了点头:“他可是个生冷不忌的主儿,真被他盯上,有你惨的。” 南星冷笑一声,“我好端端的,他盯我作甚?” “就是因为你好,尤其是长得好,他才盯你啊!” 南星凝眉,飞快地反应过来,不禁泛起一阵恶寒,“可……可我是男人啊!” “男人怎么了,”林谨如见怪不怪道:“我朝民风开化,养小馆好男风,在这群达官显贵之间,早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你去看看京城里那些男娼馆,哪个不是生意爆满,说来说去,都是上流人附庸风雅的谈资……哎?你家庆王殿下没和你提起过这些?” 自然是没提过! 南星瞪圆眼睛,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他并非没听说过,只是万万没想到,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癖好,在京城竟能风靡得如此明目张胆。 “要不……”林谨如挤眉弄眼道:“一个月的清风楼就免了,咱改成青河馆,体验一次好不好?” 青河馆?听着就不像是正经地方!南星勉强压下一身鸡皮疙瘩,“我不去!” 林谨如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其实我也没去过,只是听说小倌们也有卖艺不卖身的,咱就当进去听听小曲呗,怎么样?” “不怎么样!”南星斩钉截铁道:“要去你自己去!” 林谨如见他油盐不进,干脆神情一垮,卖起惨来,“就一次!好不好,你就看在之前腰牌的份上,遂了哥哥的愿吧。” 第70页 南星:“……” 常言吃别人的嘴短,欠别人的心虚,南星有错在先,自知理亏,只要是对方提的要求,别说男娼馆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硬着头皮闯呀。 林谨如见他点头,猴急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既然咱俩都无宫值,难得清闲一天,干脆散了值就去吧。” 南星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今天有事。” “哦……”原本情绪高涨的林太医蔫巴巴地低下头,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南星于心不忍地嘆了口气:“要不明天如何?” “明天我要值夜。” “后天是我值夜,算了……”南星道:“那就今天吧,我倒是花不了【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多长时间,你先在太医院等我,忙完我就回来找你。” 林谨如听闻此言,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这回可不许再放我鸽子!” 南星不禁扶额:“一言为定!” 散值之后,南星找了个理由,先将吴伯打发了回去,自己只身一人来到了贤妃娘娘暂居的小院——这是处不起眼的民居,地点有些隐秘,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来,李公公选择这里,还是费了些心思的。 见郁太医从外面走了进来,贤妃勉强支撑起身体,欲下床行礼,被南星一把拦住。 贤妃感激道:“这次多亏郁太医鼎力相助,我才能捡回条命来,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娘娘言重了,”南星道:“在下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实在不足挂齿。”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哪还是什么娘娘。”贤妃苦笑一声:“昨日出宫时的惊心动魄,李公公已经告诉我了,听说还连累了庆王殿下,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您这是哪里话,”南星宽慰道:“再说,眼下一切平安,这兴许就是天意。” “天意?”贤妃低低重复了一句,“说实话,我这戴罪之身,万万没有想到,能有幸得到庆王殿下的帮助,我一直以为,他是恨我的。” 南星不由一怔,“恨你?此话怎讲?” 贤妃的眼神黯了黯,“您可知我当初为何被打入冷宫?” 南星摇了摇头,他平生最恨背后嚼人舌根,对于宫闱秘闻小道消息,若非正主授意,自然是敬而远之,只听对方一字一顿道:“因我当初设计毒死了庆王生母——淑妃娘娘。” 此话一出,南星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惊得他半晌儿说不出话来。 贤妃的神情近乎悲凉:“如果我说,我对此问心无愧,先生可愿信我?” 南星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对方。 贤妃嘆了口气道:“淑妃原本是我在宫中最亲近的人,与我情同手足,亲如姐妹,倘若能一命抵一命,我宁愿当初死的人是我?” “娘娘的意思是……” “我是被人陷害的!”贤妃说出这句话时,语气近乎是平静的,“那年,祺煜刚满五岁,办完生辰宴后,淑妃邀我与皇后一起在翊秀宫小聚。当时我并未多想,随手带了些杏仁酥过去,却成了一切苦厄的开端。” 南星不解,“难道杏仁酥中有毒?” 贤妃不置可否,“那日之后,淑妃与皇后先后病倒,事后证据均指向杏仁酥中含有砒霜,可明明我也一起吃过的,为何只有我安然无恙?” “此后不久,淑妃娘娘终究是没能挺过……”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垂下头,不由住了声。 足足等了半晌,南星低声打破了沉默,“同是中毒,皇后却平安无事?” 贤妃冷哼一声,“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南星瞭然。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贤妃断然没有骗他的理由,南星坚信她所说的都是实话。可如此一来,既然下毒之人不是贤妃,当初的三位娘娘中,有两人可以排除嫌疑,那么剩下的一位,只有皇后娘娘了。 倘若皇后自我下毒,并且栽赃陷害…… 想到这里,南星只觉毛骨悚然,不由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贤妃深吸一口气,说道:“当年我空口无凭,百口莫辩,内务府甚至从我的寝宫中搜出了下毒用的砒霜,这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被打入冷宫的第二年,我的骨肉祺瑞竟也……” 她双目赤红,似要滴出血来,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这些年我过得生不如死,倘若真的死了,反倒是解脱,可眼下淑妃和瑞儿死得不明不白,让我死不瞑目,即便日后黄泉相见,要如何交代才好。” 南星听得满心无力,“现在可还有人调查当年真相,还娘娘清白?” “想来也只有李公公了,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他量少力微。”贤妃扬起苍白的脸道,“听说先生与庆王殿下交情甚笃,若有可能,能否劳烦您帮忙传一句话?” 南星:“娘娘请讲。” 贤妃神情笃定,目光真诚至极,“淑妃当年走得蹊跷,背后定是有人蓄意谋害,但真的与我无关。我不求殿下原谅,只盼他有朝一日获知事实真相,以告慰淑妃娘娘在天之灵……” 第71页 南星别过贤妃,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小院,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只觉得双脚重逾千金,如同灌了铅一般。 从小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九重宫阙,一定很辛苦吧。他忽然切身感受到了周祺煜的痛——王爷之所以患了癔病,也应该于此有关。 想到这里,南星的内心泛起一阵无能为力的苦涩,破天荒地渴望自己变得强大,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挣脱黑暗,保护身边的弱小和自己在乎的人。 百无聊赖的林谨如等得生无可恋,干脆无所事事地折腾起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他先是极其手残地薅秃了一棵发财树,正要朝着鸭掌木下毒手时,抬眼看到心心念念的南星走了进来。 “哎呦我的祖宗,你可回来了!”林太医激动得心花怒放,却发现对方情绪有些低沉,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有关于贤妃的事,自然打死也不能说。南星将实话原封不动地咽回到肚子里,勉强挤出一个不怎么称职的笑来,故作轻松道:“抱歉林兄,又让你久等了。” 林谨如没心没肺地一把搂过他的肩膀,“人生得意须尽欢,为了不让贤弟日后追悔莫及,哥哥我这就带你找乐子去!” 南星:“……” 玄京的风俗业,发达得令人瞠目结舌,特别是城南玉带河两岸,大红灯笼高高挂,妓院和娼馆对着门开。 这里是大燕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秦楼楚馆,瓦舍勾栏,红飞翠舞着通宵达旦,沸腾着莺莺燕燕的人气,挥霍着一掷千金的不羁。 南星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不解——出身穷苦被逼良为娼也就罢了,可娼馆里形形色色自甘堕落的小倌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有手有脚又是个男人,何苦专挑这些令人不齿的皮肉买卖? 他跟在林谨如身后,不情不愿地来到青河馆门口,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先被兜头而来的脂粉味熏了个跟头,正在皱眉时,忽被林太医一把扯住胳膊,“那不是你家庆王爷么?” 南星不由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人群簇拥之中,有一人长身玉立甚是显眼,丰神俊朗让人挪不开眼睛,正是如假包换的庆亲王周祺煜。 林谨如冲着南星眨了眨眼道:“我说什么来着?这种事对达官显贵早就不稀罕了,你不去和王爷打个招唿?” 南星蓦地拉住他道:“算了,别扰了人家的雅兴!”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莫名别扭的很——堂堂庆王殿下,表面人模狗样,背地却是个斯文败类,竟跑来这里龌龊! “也罢!”林谨如点点头道:“看这架势,王爷八成是乐呵完了,要乘兴而归。” 南星没有言语,盯着周祺煜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五味杂陈。 “呦,两位小爷!”方才送客的鸨头一回头看到他二人,一脸谄媚地迎了上来,“这是来找乐子的?快快里面请!” 林谨如身先士卒道:“我俩还未用膳,麻烦您给安排一桌。” “好说好说!”老鸨笑道:“来咱青河馆做什么都行,包君满意!晚上可在这里留宿? ” “不……不留宿!聊聊天就成。”林谨如连忙摆摆手——他俩混进来只为开眼,假戏真做可还了得! 第三十八章 调戏 说笑间,二人被众星捧月地迎进了青河馆,各种打情骂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煳了南星一身一脸——他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 老鸨看他一副苦大仇深,噗嗤笑出了声:“小爷这是害羞了?快进来吧,别让朋友落单呀。” 等她走近一瞧,“我的娘诶,这是从哪下凡的神仙小哥,长得这个标志,比得我家头牌都要花容失色了!” 南星的脸熟透了似的,“腾”地红成了一片。可一想到既然周祺煜都来了,自己有什么不能来的,于是赌气似地挺直了腰板儿,提步跟了上去。 “默笙——快出来,好好陪着两位爷唠唠嗑。” “来了——” 老鸨话音一落,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我可把咱馆里最伶牙俐齿的清倌儿给二位找来了!” 下一刻,只见一袭墨绿色的云绣锦锻轻飘飘地摇了进来,再看来人那张脸,粉雕玉琢,五官清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上挑得恰到好处,嘴角还衔着一丝放荡不羁的笑,端的是风情万种。 “两位爷真是好品味,翻了我默笙的牌子!” 林谨如大尾巴狼似地问道:“你的名字真有趣,究竟哪两个字?” 默笙一边招唿着人坐下,一边回道:“沉默的默,笙歌艷舞的笙。” 南星听闻抽了抽眼角——这么能说会道一个人,竟然叫做“默笙”,起名的人是个聋子吗? 林谨如问道:“你平日专门负责聊天?” 默笙扁了扁嘴道:“只聊天多没水平,我的专长是给人相面。” “呦呵,”林谨如来了兴趣:“那你快给我看看,我的命数如何?” 默笙含着笑,装模作样地盯了他片刻,“阁下这面相,恐怕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 第72页 林谨如神情一垮,“怎么说?” “我看你迁移宫气色暗沉,两耳张扬,头尖额窄,恐怕这一生奔波操劳,运势难成。” “唉!”林谨如嘆道:“还真被你说中了!我每天一堆烦心事累得要死要活,这可如何是好?” “算命当然也不能只看脸,还要看看手相。”默笙狡黠一笑,递给他一杯酒道:“喝完这杯我才帮你看。” 林谨如大大咧咧地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这总行了吧?” 默笙风情万种地点了点头,“把你的左手给我。” 林太医言听计从地照着办了,只听对方道:“掌中有痣掌大权,智慧线长,多学多能,爷的手相是典型的先苦后甜,必定是为官之命,前期奔波劳碌些又有何妨?” 几句话说进了林谨如的心坎,简直熨贴的不得了。 等这厢说完,默笙偏过头,看了一眼南星,不由“啊唷”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林谨如道。 默笙的脸上恰如其分地现出了几分吃惊,“这位小哥天生桃花相,这是要走一生的桃花运呀。” “那是自然,”林谨如道:“我这兄弟的天生丽质都写在了脸上,必然桃花旺盛呀。” “不过——”默笙话锋一转,“桃花虽好,也不能贪多呦。” 林谨如奇道:“这桃花多了也是坏事?” 默笙点点头道:“若是遇了桃花煞,遭了不吉之星,轻则感情不顺,重则身败名裂……” 南星因为看到周祺煜,心烦意乱了一整个晚上,自然没心情听他胡说八道,他憋闷地长长嘆了口气,也不等对方说出破解之道,随便搪塞个理由,逃也似地离开了包厢,欲到外面透透气去。 一条长廊走到尽头,他百无聊赖地转过前方拐角,却好巧不巧,与对面之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南星头也不抬地赔了不是,正想着提步离开,忽被对方拦了下来。 “哎——别走呀!” 只见说话那人一身锦衣玉袍,从头到脚的荣华富贵昭然若揭,正眯起一双不怀好意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南星。 “啧啧,青河馆竟有这等尤物!” 旁边一个狗腿子见状凑了上来,提醒道:“爷,这位恐怕不是这里的倌儿。” “哦?” 若不是南星身形气度实在出尘,说他是馆里的头牌,并不为过。 南星不解地看向对方——两人不过轻轻撞了一下,本就是各错一半的事,再说他也第一时间道过歉了,还想怎样? 只听那人道:“既然相逢,便是有缘,这长夜漫漫,你我何不坐下来聊聊,彼此当个蓝颜知己,岂不甚好。” 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怕是惹上登徒子了,不由冷笑一声:“阁下认错人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哎——”那人说着竟动了手,恬不知耻地摸了过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陪爷说说体己话,亏待不了你!” “请阁下自重!” 南星清心寡欲活了这么多年,何曾被人这样轻浮待过,满腔怒气不由升腾而起,自胸口一直蔓延到耳根,蓦地烧红了一片。 “呦呵,还生气了?”对方轻浮地舔了舔嘴角道:“爷向来自重的很,可一见你呀,就忍不住浑身窜火,非得你灭不可!” 他身旁的狗腿子适时冒了出来,“我们爷找你是看得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星气得几欲跳脚,京畿重地,朗朗干坤,这帮无赖还真能把他掳走不成?他咬了咬牙,做好誓死不从的准备——大不了就找根柱子一头撞死,也不能让人毁了清白。 眼看着动静越闹越大,林谨如晕晕乎乎地从包厢跑出来看热闹,眯着眼睛一抬头,差点儿把眼珠子一起瞪了出来。 “误……误会!”他尖锐地喊了一嗓子,几个箭步飞奔过来解围道:“殿下息怒,这位是卑职在太医院的同僚。”说完又压低声音冲着南星使眼色道:“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听到“太子”二字,南星的脑袋“嗡”的一声险些炸开——刚刚听说周祺祥一箩筐的劣迹,转眼竟在这里遭遇正主,饶是妓馆喧嚣又闷热,他还是不合时宜地窜起一身冷汗。 “太医院?”周祺祥怔了一瞬,这才稍稍收敛了些,清了清嗓子道:“巧了,本王近来身体不适,正想找个太医给瞧瞧!” 南星心下一阵冷笑——方才还叫嚣要当蓝颜知己,转眼又要找太医瞧病,这等鬼话说出去,连鬼都不信! 林谨如见机挡在南星前面,佯装关切道:“殿下哪里不舒服,让卑职给您看看?” 周祺祥的视线肆无忌惮地绕过他,紧盯着后面的南星道:“本王想找他看。” 还未等南星回话,林谨如插嘴道:“我这位小同僚刚刚入职,怕是对您的情况不了解,别再出了岔子,况且庆王殿下还等着他……“ “庆王?”周祺祥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你就是祺煜府上的那个?方才本王还见他来着,怎没听他提起你也在这里?” 第73页 南星这才瞭然,原来周祺煜刚才正是和他一起鬼混,不由怨气更盛了几分,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说来说去都是一丘之貉! 周祺祥自然心有不甘——好不容易碰上个顺眼的,却被庆王捷足先登了,可一想到周祺煜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自己没出息地先弱了三分,阴阳怪气道:“祺煜还真是有两下子,平日装着闲云野鹤,私底下偷摸着金屋藏娇。” 林谨如就势打了个哈哈道:“殿下,您的病……” “罢了罢了,晦气死了!”周祺祥满脸厌弃地甩了甩袖子,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林谨如顶着一脑门热汗,见那帮人走远,长长唿出口气来,“真是吓死我了,怎就这么巧,碰上了那位煞星。” 南星沉着脸默不作声,简直想死的心都有,既无奈又委屈地生了一肚子闷气。 原本是出来找乐子的,却弄巧成拙闹了个不欢而散。他六神无主地回到庆王府,犹豫了半晌,决定硬着头皮去找一趟周祺煜——青河馆的事暂且不提,贤妃娘娘拜託他的口信,还是趁早转达为好。 夜渐深沉,云雾散开,露出了一片稀薄的月色来,南星踌躇着来到了庆亲王的卧房前,对守在门外的亲兵问道:“王爷睡下了么?” 对方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刚喝过药,已经躺下了,郁先生有事?” “没……没事,”南星连忙摆了摆手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他。”说完,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听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周祺煜披着外衣站到了门边:“你找我?” 南星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我有些话想对王爷说。” “进来吧。”庆亲王神色淡淡地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来。 南星却忽然有些进退两难——想到周祺煜刚从青河馆里回来,生怕对方房间里偷摸藏着个小倌。 他用力吐息了几个来回,这才攒够了进门的勇气,提步跟了过去。 等走进了屋,借着琉璃灯光,南星快速环视了一圈,还好除他二人外,再无第三人的存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今天去看了贤妃娘娘,她要我稍几句话给你。” 周祺煜“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那个……”南星字斟句酌地说道:“当年关于你母亲淑妃娘娘的事情,我大概听说了,贤妃想让我告诉你,她其实……” “她与此事无关。”周祺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 南星蓦地抬起头:“你都知道?” 周祺煜披着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缓缓说道:“我若是不知道,怎会出手救她。” “那你可知你母亲当年究竟是被谁……” 周祺煜冷笑一声,冰冷的目光闪过一丝阴鸷,“无非不过那几个么。” 南星会意,此事昭然若揭,简直用脚趾头都能想出背后主使是谁,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一想到这里,他又无可救药地心软起来,嘆了口气道,“我虽然位卑言轻,但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王爷尽管开口。” 周祺煜眯起眸子,玩味地看着他,“此话当真?” 南星最受不了他这副表情,连忙移开视线:“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 “那你倒是说说,你今天跑去青河馆做什么?” 周祺煜不提便罢,听到“青河馆”三个字,南星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将郁结于心的羞愧与气愤,炸了个天翻地覆,“你怎知我去青河馆了?” 周祺煜避而不答,“听说你还遇到了太子。” 南星:“……”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南星不由满心委屈——既然周祺煜知道他受了太子欺负,不帮着解围也就算了,反在这里放马后炮是什么意思,存心看他笑话吗?于是赌气道:“王爷管得还真宽!我去了哪里,见了何人,与你何干?” 周祺煜的目光黯了黯,沉声道:“青河馆是非之地,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少去为好。” “王爷未免州官放火了吧,谁规定玄京的娼馆,只有你们权贵才能享受。” “没想到郁太医竟有逛娼馆的嗜好。” “彼此彼此!” “……” 两人之间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周祺煜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说道:“太子心术不正,日后他再找你,你大可找理由拒绝,平日你身旁有恭让护着,牵扯宫中的事有我在,你不用怕。” 南星平日被周祺煜打击惯了,冷不丁听到对方一句体己话,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憋了好半晌,才闷声闷气道:“王爷日理万机,还要劳烦您抽空为我操心。” “应该的。” 此时的庆亲王背光而立,将整张脸沉在灯影之下,看上去有些晦暗不明,因为已经歇下,所以并未束髮,一头青丝如墨般倾泻而下,平添了几分说不清的风情。 南星不由多看了几眼,莫名一阵悸动。 第74页 直到周祺煜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床榻,“郁太医是想在本王的床上留宿不成?” 南星:“……” 他整个人激灵了一下,浑身上下烧出一把无名野火,险些烫个全熟。 “时……时候不早了,王爷早点休息,告……告辞!” 南星仓皇地扔下一句,便顶着一张奼紫嫣红的脸,逃回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怕弟弟的窝囊太子。。。 第三十九章 七夕 转眼,就到了七月,骄阳似火,蝉声正燥。 这天,南星原本休沐,好不容易清闲一天,他却不肯闲下来,只身一人跑到王府的药房,叮铃桄榔地去给王爷配药。 经过多半年的努力,他配给庆王的药渐渐有了眉目,与当年老和尚留下的那几颗丹丸相比,已然相差无几。 眼看王爷的病情日渐平稳,南星却莫名发起愁来——自从那日青河馆之后,他每每面对庆亲王,都会不由自主的一阵心虚,尤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好像那是一处望不到底的深渊,看多了会让人陷进去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干脆避而远之,尽量躲着周祺煜不见面,反正眼不见为净,免得被发现端倪,又让对方看了笑话。 在药房中忙了一上午,南星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忽听王府下人来报:“郁先生,门外有一位姓齐的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交。” “姓齐?”他短暂地怔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快快请进来。” 自从上次齐寒石夜闯庆王别府闹出乱子,南星特别交代府上门房,若是再有人找他,无论早晚,一定及时通报。 这几个月来,一想到齐寒石,南星就纠结得心疼——当初的不欢而散与不辞而别,终究都是自己的错,可碍于庆亲王的关系,没办法和他解释清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渐行渐远,却又无可奈何。 好在这段时间,两人保持着书信来往,南星得知齐寒石武科举高中榜眼,虽与状元失之交臂,但深受朝廷器重,已被破格授正三品参将,位阶仅次于副将,可谓是个不错的结果。 “寒石兄,近来可好?”南星一脸春风地迎了出来。 经过这半年的沉淀,齐寒石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少了些锋芒,多了些内敛,人似乎也清瘦了一些,却更显得干练,唯有一双炙热的眸子,依然如火一般,紧紧地盯住南星。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南星微微一笑,“早就盼着你来京城,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见面可就方便多了。” 齐寒石的目光黯了黯,说道:“过些日子我就要被派去边关驻守,可能在京城呆不了多久。” 南星有些诧异:“这么快就走?” “嗯,”齐寒石苦笑一声,“入了军营就不比寻常,以后再想见你,可没那么容易了。” “去哪里定了吗?”南星问道。 齐寒石:“西北嘉峪关。” “哦。” 南星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顿了半晌,才嘆了口气道:“边疆苦寒之地,齐兄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没事的。”齐寒石说着,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袱递给南星道:“头来之前,我专程去了一趟医馆,这里有几件衣服,还有些吃的,是你师娘和浩风托我稍给你的。” 南星心中泛起一股暖意,双手接过包裹,“他们都还好么?” “好着呢。”齐寒石道:“你师父托我跟你说,若是在京城呆得辛苦,就要你回去,别逞强,也别难为自己。” 南星听闻,瞬间红了眼圈,对于家的思念,好像洪水一样席捲而来——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哪怕远隔千山万水,那里终归是自己割捨不下的牵绊。 见他这副模样,齐寒石顿时慌了神,连忙转移话题道:“听说京城明天有灯会,你若是有空,可否陪我去看看?” “灯会?”南星这才想起来,明日是七月初七,玄京会在七夕这天,于玉带河沿岸举办游园灯会。传说月老临水而居,天下河流终归其居处,有情人若是能在七夕当天,将心上人的名字写在河灯之上,将它放入河中,便能将这份心意传达给月老,助他二人牵上红线,白头偕老。 虽说两个大男人一同去逛七夕灯会,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大燕上下从未禁止男人同去,再说,齐寒石统共在京城呆不了几天,好不容易提出个小小邀约,对于南星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许久未见,早已将话题积攒如山,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可即便如此,他二人在谈话间,却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周祺煜的内容——既然是说不清楚的事,自然还是不说为妙。 幸运的是,周祺煜今日外出,未在府上,这倒是省了两边见面的尴尬。 南星将齐寒石留在府中用餐,还煞有介事地将史坨坨抱出来和他认识。只是坨坨这个傢伙,越发的势利眼,仿佛看准了齐少爷与自家王爷不合,不说话也就罢了,竟连个正眼都没有,实在是忒不给人面子。 第75页 眼看着史坨坨长成一个浓缩版的周祺煜,南星气得眼角直抽——有样学样,还专不学好,这样下去可还了得? 好在齐寒石对此并不计较,小孩子么,不懂事才是常态。 七夕这天,京城里的皇亲国戚们忙着过节,一个个相约着花前月下,自然就顾不得生病。太医院破天荒得无事可做,南星早早便散了职,回到王府换下官服,正准备出府去赴齐寒石的约,却避无可避地迎面撞见刚刚回府的庆王爷。 那日青河馆的经歷依旧历歷在目,南星勉强忍住尴尬,浑身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唿:“王爷回来了。” 周祺煜板着那张讨债似的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出去?” 南星含煳地“嗯”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今日七夕,王爷没安排么?” 庆亲王所答非所问,“郁太医有安排?” 南星的确有安排,只不过与七夕佳节无关,鑑于对方又是齐寒石,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解释,于是干脆回復同僚聚会,做贼心虚地一笔带过,便着急忙慌地出了府。 明月当空,玉带河沿岸,十里长街弯弯绕绕,被各色的灯笼映照得亮如白昼。南星按照约定与齐寒石汇合,两人有说有笑地汇入了人潮之中。 今年的七夕灯展,一同往年般热闹,全京城的有情人,但凡是心有期待的,都会想方设法相约一起跑来看灯。当然,也不乏南星与齐寒石这种滥竽充数的,在欢歌笑语中,看个热闹。 “早就盼着能和你同游京城。”齐寒石近乎虔诚地感慨了一句,却直直地戳疼了南星的心窝——回想离家的这大半年,原本是要陪齐兄赶考,结果先是遭遇了瘟疫,随后又遭遇了周祺煜,意外之事一件接连一件,受委屈的却总是齐寒石一人。 南星沉沉嘆了口气,终究是自己辜负了对方,于是满心愧疚道:“日后寒石兄返京,提前知会一声,我会把那几天空出来,多陪你四处走走。” 齐寒石微微一笑,“自然再好不过!” 两人说话间,漫步来到红男绿女放河灯的地方。只见玉带河的水面上,星星点点布满了栩栩如生的荷花灯,顺着水流,浩浩荡荡延伸到了天际。 “两位公子,买盏花灯吧!”河边一个卖灯的商贩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在上面写上心上人的名字,能保你们姻缘美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南星刚要拒绝,却见齐寒石爽快地掏了钱,“老闆,来两个!”说着,便将其中一个塞到了南星手里。 “我要这个作什么?”南星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齐大公子有的是钱,可眼下自己连个心上人都没有,如此不着调地乱花,无异于拿着银子打水漂,跟直接扔进河里,有什么区别? 齐寒石笑而不答,煞有介事地去找卖灯之人要来笔墨,背过身写就一张字条,一板一眼地插到了花灯里。 南星见状,顿时来了兴趣,“几日不见,寒石兄竟成了有情郎,快跟我说说,究竟是谁家的姑娘?” “不是姑娘。” 齐寒石有些害羞,深深地垂下了头。他俯下身,将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河面上,目送着那一小团光芒渐行渐远。 “你少诓我!”南星打趣道:“若不是姑娘,你放什么花灯?分明就是有了心上人,还不承认!” 齐寒石这才抬起头,近乎虔诚地看着南星道:“你就这么想知道,我写的是谁吗?” 还未等对方回答,忽听不远处几声爆竹之响,下一刻,一连串奼紫嫣红渐次升起,在如幕的夜空中,干净利落地炸了个火树银花。 “快看,放烟花了!” “真美啊!” 人群顿时欢唿起来。 南星不由自主地朝着烟花的方向望了过去,却在一瞥之间,发现对面一辆熟到不能再熟的马车,正缓慢行进在浩瀚如海的人潮之中。 正在这时,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到外地拉开,露出了方若琳那张娇艷明媚的脸来,南星却如遭雷击一般,蓦地怔在了原地。 隔着街道中的人山人海,他分明看到了车厢内的周祺煜,两人四目相对,视线短兵相接,撞出了一片不可思议的震惊,竟让南星一时忘了该如何收回目光。 “南星,南星……” 直到那辆马车完完全全淹没在人海当中,他才恍惚听到齐寒石在一旁唤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南星艰难地回过神。 他无比确定,方才那一瞥,周祺煜一定也看到了他。只是自己手里提着荷花灯,身边还站着齐寒石,这种感觉就好像被当众捉姦了一般,简直百口莫辩,打死也说不清了。 第四十章 表白 眼看着对方神不守舍的模样,齐寒石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南星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有点累了。” “那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落个脚,休息一下。”齐寒石善解人意地接过花灯,引着他来到街角的一家茶馆,干净利落地倒了一杯凉茶,递了过去:“今天的确闷热了些,兴许是中暑了。” 第76页 南星不好意思地接过茶,“抱歉,又扰了你的兴致。” “这是哪里话!”齐寒石道:“刚好我也累了,正想着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南星举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忽地想起刚在河边被意外打断的话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河灯上写得是谁?” 齐寒石握住茶杯的手倏地一滞,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刚刚放河灯时,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已经下定决心要向南星坦白,可被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一搅和,竟把好不容易积攒而成的一点点勇气,散了个干干静静。 南星却铁了心似地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他满脑子关于周祺煜的胡思乱想统统排挤出去。 “你若是不说,那我就猜猜看喽,”他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这姑娘我可认识?” “都说了不是姑娘。”齐寒石满心无奈。 “胡扯吧你!”南星充耳不闻,继续问道:“是不是北街那个圆脸姑娘?之前在医馆时,她总跟我打听你来着。” “别瞎说!” “不是她?”南星自顾自道:“我一共也不认识几个姑娘,该不会是连盈盈吧?你们俩……” “是你——” “我……”南星话只说了一半,蓦地顿住了,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直到他清楚地听到齐寒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重复了一遍,“我写的是你!” “你……开玩笑呢吧……”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齐寒石长长地舒了口气——方才这句话经年日久,憋在他胸腔里几起几落,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也希望这只是个玩笑,可我不想再骗自己,也不想再骗你了。” 南星:“……” 一天之内,南星第二次如遭雷噼,他不知所措地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寒石苦笑一声:“如此离经叛道,吓到你了吧。” “不……不会!”南星强装镇定,“想必是齐兄一时没想明白。” “我自己的心意,怎会想不明白。”齐寒石一字一顿道:“此前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对你是哪种感情,事到如今,已经再确定不过了。” 他忽然抬起一双发亮的眸子,虔诚地看着南星道:“只要你一句话,哪怕要我辞官随你去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齐兄,我……” 齐寒石唯恐被他拒绝,连忙接过话茬,“你不用着急答覆,我明白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间就算天崩地裂,你都还有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他说完,将手伸入衣襟,取出一样东西,交到对方手中。 南星展开一看,竟是一份京城地契,不由瞪大了眼睛。 齐寒石道:“我入朝为官,在京城没处落脚的地方,实在说不过去。可日后我在军营,这宅子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房契地契都在这里,只能劳烦你帮我收着了。” “这如何使得!”南星像是拿着块烫手山芋,本能地想要还给对方。 “又不是送你,连这点忙都不能帮么?”齐寒石喉头微动,咬了咬牙道:“南星,我有个问题憋在心里,一直想问你……都这么久了,你为何还要住在庆王府,留在他身边,该不会……” 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南星却好像福至心灵一般,飞快地反应过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哪样?” 南星沉沉地嘆了口气,“王爷有些棘手的事情需要我帮忙,住在府上会方便一些,等事情解决,我就……” 说到这里,他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锐地疼了起来——等治好了王爷的病,就怎样呢?大大方方地告别王府,辞官回家,从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不知不觉间,王府生活的点点滴滴,已经潜移默化成为一种习惯,融入了他的筋骨与血脉。如果离别就在不远的将来,他真的能够洒脱地挥手告别,轻松割捨掉这一切吗? 齐寒石似是从中看出了什么,原本滚烫的心顿时凉了一片,他近乎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呀!” “寒石……” “你放心,我不会逼你,也断然不会让你为难。”齐寒石的表情既悲伤,又坚定,一字一顿道:“我只盼你能够开心自在,只要你愿意,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在你身边……” 两人别过之后,南星失魂落魄地回了王府,胸口憋闷地仿佛堵着块石头,压得他连唿吸都成了困难。 于他而言,齐寒石是不折不扣的兄弟,先不论这其中的感情有多复杂,为弟兄两肋插刀,哪怕赔上性命,他也断然不会有半点犹豫。 然而,对方的忽然告白,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对于感情之事,南星虽然一穷二白,却也明白快刀斩乱麻的道理,可偏偏齐寒石的笃定,让他狠不下心来,生怕会因此伤到对方,连朋友都没得做——无论如何,还是先冷处理吧,也许拖个一年半载,事情就能自行解决也说不定。 第77页 可是另一方面,周祺煜呢? 经此一事,南星这才发现,周祺煜对他而言,是另一种特殊的存在,他既无法将他视作与齐寒石一样的兄弟,也全然做不到满不在乎,总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又偏偏让人割捨不下。 看到南星回府,王府负责值夜的门房快步迎了上来,“郁先生,您回来了。” 南星客套地打了个招唿,朝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问道:“王爷回来了么?” 门房摇了摇头:“王爷傍晚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哦。”南星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的卧房,不由在心中自嘲起来——七夕佳节,人家有美人相伴,自然乐不思蜀,亏着自己还想找他把荷花灯的事情解释一番,简直多此一举,自作多情! 第二天一早,南星简单梳洗一番,一脸憔悴地移步至前厅用膳,哈欠打了一半,却蓦地怔住了,因为他发现,昨晚夜不归宿的周祺煜,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吃着早餐。 他将剩下的半个哈欠艰难地咽了回去,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开口时,忽听周祺煜率先问道:“郁太医昨夜同僚聚会可还尽兴?” 南星心下一沉,硬着头皮道:“还好……不过比不过王爷尽兴。” 周祺煜长眉一挑,“本王可没兴致去河边放灯。” 南星:“……” 果然都被他看到了! 南星顿时一阵心虚,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放!只……只是随便拿了一盏而已。” “是吗?”周祺煜玩味地看着他,“本王只是诧异,你的寒石兄何时成了你的同僚?” “……” 这下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南星干脆破罐子破摔道:“齐兄既已入朝为官,自然算是同僚,倒是王爷,身边有若琳妹妹陪着,竟还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人放没放河灯,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周祺煜听完他的话,罕见地没有吭声,南星也终于得了空,可以安安静静地闷头吃面了。 两人间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南星只盼着能快点把碗里的面吃饭,好名正言顺地逃离现场。正在这时,他面前的桌案上忽然“啪”地一声,竟落了本书在上面。 南星十分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周祺煜板着一张欠俸脸道:“送你的。” “送我?” 南星不由心中腹诽——他这模样哪里像是送人东西,分明是个找茬讨债的。 他随手将书接了过来,下一刻,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圈。 “扁……扁鹊的中藏经!不是已经失传了吗,你从哪里搞到的?” “不想要?”周祺煜道:“那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要!”南星将书一把收回怀中,“我就是好奇,好端端地你送我书……” 话说到一半,他又顿住了,低头看了看碗中的面条,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初八,自己稀里煳涂的,竟把生辰给忘了。 “殿下……”南星心头一暖,感动地差点哭了出来,“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生辰?你的?”周祺煜的神情有些松动,像是快要崩不住似的,用力干咳了两声,“怪不得膳房做了面条。” 装,继续装! 看你死鸭子嘴硬到什么时候! 南星抹了把鼻涕,反问道:“王爷若是不知,为何一大清早地送我古籍,竟还是孤本,千金难买,难道都是赶巧?” 周祺煜漫不经心地答非所问,“快吃吧,鼻涕都要掉碗里了,再不抓紧,点卯要迟到了!” 南星:“……” 作者有话说: 特别特别特别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给了我为爱发电的动力,继续加油,继续甜蜜哈!! 第四十一章 哮喘 刚刚过去的这个七夕,对于将军府的方大小姐而言,有些一言难尽。 若说往年,七夕这天,她朝思暮想的煜哥哥,要么不在京城,要么被公务缠身,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方若琳思念归思念,心里却莫名留着念想,总觉得周祺煜心里是想着她的。 今年好不容易逮到人,被她生拉硬拽着去玉带河边同游赏灯,一番经歷下来,竟还不如周祺煜不在身边——方若琳精心换上最漂亮的罗裙,还费尽心机化了大半天的妆,别说让对方心生爱慕了,竟连个正眼也没换来。 她素来知晓周祺煜的脾气,反正对外都是一视同仁的冷冰冰,看不出多大差别,但她心底一直坚定地认为,煜哥哥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直到七夕那天夜晚,她坐在王府马车之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周祺煜望向郁南星的眼神——那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专注,陌生得让人心疼。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姓郁的郎中恐怕没那么简单。 自从他搬进王府之后,有关两人私情的谣言甚嚣尘上,方若琳原本是不信的,只当是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的胡说八道,即便上次周祺煜因为郁大夫马车受惊一事大发雷霆,她也从未动摇过自己身为“准王妃”的自信。 第78页 然而,这一切却因为周祺煜的一个眼神发生了变化,方若琳蓦然发现,自己多年来坚守的精神支柱,竟在一夜之间濒于崩塌。 那天晚上,两人走马观花看完灯展,周祺煜就像完成任务一样将方若琳送回将军府,正想着转身离开,却被对方一把拉住:“煜哥哥!我……” 方若琳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咱们的婚事,爹已经找人看过日子了,说是今年……” “再等等吧!”周祺煜截口打断道:“今年朝中事多,我恐怕抽不开身。” “你放心,婚事由我这边来张罗,不会耽误煜哥哥太久。” “我说了再等一等。” “可是……”方若琳还想再说些什么,周祺煜的耐性已然见了底:“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復,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笼着一身清冷的月光,绝尘而去。 单单看他那双冷冰冰的眸子,方若琳便知是自己输了,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堂堂大家闺秀,又是周祺煜的青梅竹马,怎会败给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郎中,竟还是个男人! 她不由攥紧了手中帕子,一股嫉妒之火自心底升腾而起,顷刻便将整个人淹没殆尽。 时间一晃进入盛夏,凡人头顶上的太阳越发热情起来。太医院狭小闷热的值房内,林谨如蔫巴巴地打了个哈欠,没型没款地往桌子上一趴。 因为此前青河馆的事,他着实消停了一阵,大概是忍耐到了极限,一颗躁动的心再也关不住,急着想要挣脱出去,放飞自我。 “餵——”他对南星道:“今日散职可有安排?” 南星本能地皱起了眉,“你又想搞什么么蛾子?” “天地良心啊!”林谨如拍着胸脯道:“我这不是对你心存愧疚,想要弥补么。” 南星白了他一眼,“愧疚我心领了,弥补就算了。” “别呀!”林谨如道:“眼下李院判、黄贱人都回来了,咱们苦忙了那么久,也该翻身得解放了。” 南星:“那你想怎么翻身?” 林谨如长眉一挑,“这回咱得来个积极向上点的,为兄做东,请你去清风楼啃肘子,如何?” 清风楼的肘子和积极向上有个半毛钱关系,南星斩钉截铁道:“我不去!” 林谨如倏地垮下脸,“为兄我日思夜想睡不着,就盼着能吃上清风楼的肘子。” 南星:“这有何难,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那哪成!”林谨如将眉头皱成两座小山,“别人进出,要么三五成群,至少也出双入对,就我形单影只一个人,岂不被人侧目!” 南星甚觉稀奇——这么一个厚脸皮的奇人,竟也害怕被人侧目! 不过,谁让他耳根子软,林谨如软磨硬泡不过几句话,就说得南星缴械投了降。 反正又不花自己的钱,再说周祺煜这两日不在府中,正好没人管,他陪着林兄出去撮一顿,倒也无妨。 林谨如素来嘴刁,只要是入口的东西,时常会挑三拣四讨人嫌,什么这个淡了,那个咸了,聒噪得让人直想揍他。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被清风楼一道酱烧肘子迷得五迷三道。 他拉着南星,在酒楼前厅寻了处空位坐下,转身招来店小二,如数家珍点了一桌子酒菜。 南星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从小清淡惯了,自然受不了北方硬菜的重油重辣,初到这里时,由于不服水土,连着上了半个月的火,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好在搬到庆王府后,周祺煜还算体贴,专门找来一位徽州厨子,负责他的饮食。 不过眼下人在酒楼,也只能入乡随俗,林谨如将肘子啃得不亦乐乎,一抬头,却发现南星只顾着吃素,便夹了块最大的肘子,递到他的碗里,“你这也忒暴殄天物了,这么美味的尤物,竟然无动于衷。” 南星口是心非道:“我哪有林兄那么好命,实在是消受不起。” “又非无齿之徒,有什么消受不起的!”林谨如反驳道:“你尝尝,肥而不腻,保证好吃,啊——张嘴,哥哥餵你……” 南星脸皮抽了抽,刚要开口拒绝,忽听清风楼内一阵喧嚣,食客们纷纷炸开了锅。 “怎么了这是?” “听说是后堂包厢,有人犯病了?” “快……赶快去请郎中!” “要出人命了——” 南星与林谨如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他二人一个起身太急,险些碰翻一桌子的盘子碗,另一个脚上趔趄,差点当众摔个狗啃泥,一路连滚带爬,总算赶到了清风楼的后堂。 林谨如:“借过……让一让,郎中来了!” 围观人群一听救命的人到了,顿时稀里哗啦让出了一条路来,酒楼张老闆崩紧一身五花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您二位是?” 南星:“太医院的,病人在哪?” 听闻两人是御医,张老闆差点当面跪下——清风楼后堂的客人,非富即贵,各个都是招惹不起的主儿。倘若真要闹出人命,他这一身花枝招展的五花膘,哪怕被剐下来称斤卖,都够呛能陪得起。 第79页 “在……在厢房,二位请跟我来!” 南星二人紧随张老闆,在酒楼后堂七拐十八弯之后,走进一间厢房内,只见地上躺着一人,面色青紫,冷汗淋漓,已然意识模煳。 林谨如只看了一眼,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圈,“云文?!” 南星诧异,“此人是谁?” “哎呦!”林谨如慌道:“来不及解释了,救人要紧!” 说完,他一掀衣摆跪倒在地,伸手去探那人脉搏,一旁的南星向众人问道:“病人病发时可有症状?” 张老闆一颠一颠地凑上前道:“魏大人病发时,我正好在场,本来好好的,谁知敬完酒后,他就说自己喘不上气,前后不过片刻,就成了这样。” 南星皱眉问道:“他喘气时可有鸣音?” 张老闆回忆片刻:“有……有鸣音,气短得很,喘得很急。” 这时,林谨如抬起头道:“脉弦滑,往来滞涩,恐是哮喘。” “快!快将他上半身扶起来”,南星道:“若是哮喘,仰卧只会加重病情。” 林谨如连忙照做,让地上的人靠在自己身上,对张老闆道:“今天出来的急没带药箱,劳烦您找几根银针过来,速度要快!” “好……我这就去安排……!”张老闆领了命,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 南星环视一周,从旁边的饭桌上抄起一盒牙籤递了过去:“来不及了,先凑活着用吧。” 林谨如动作一滞,飞快地反应过来——眼下条件有限,只能先用牙籤刺激穴位代替施针了。 两人分工合作,忙出一脑门热汗,终于将地上那人从鬼门关中救了回来。 张老闆叫来马车,派人将病患送回府中静养,等一切安顿妥当,南星这才舒出口气来:“你方才说,这人是谁?” 林谨如烂泥一般歪靠在椅背上道:“此人姓魏,魏云文,现任大理寺少卿,算是我的髮小。” “哦,”南星点了点头:“魏大人此前有过哮喘史么?” “没听他说过呀,”林谨如也觉得诧异:“自从他干上大理寺的差事,我就绕着他走!” “为何?”南星不解道。 林谨如扁了扁嘴,“你不知道,我这个发小精通刑狱,一天到晚琢磨兇杀血案,专门和死人打交道。关键他一遇到疑案,就把我当成仵作拼命使唤,我好歹是个太医,给活人看病的,又天生怕鬼,哪里受得了这些。” 林太医几句话说得南星忍俊不禁,“你做过亏心事不成?这么害怕死人,再说哪来得鬼呀。”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林谨如白了他一眼,“不过方才见他那个样子,还真是吓了我一跳,世事无常,保不准何时就要蹬腿儿见阎王,趁着现在能吃能喝,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却再没有心情去招唿方才剩下的多半盘肘子。好在张老闆对他二人感激不尽,这顿饭钱自然悉数全免。 第四十二章 开棺 转眼又过了几日,南星自宫中诊病归来,刚刚迈进太医院值房的门槛,便看到林谨如冲着他好一番挤眉弄眼。 南星不解其意,“林兄这是又抽得是哪门子风?” 话音刚落,却见值房内还有一人,正是前几日昏厥不起的大理寺少卿魏云文。 此时的魏大人与清风楼那日判若两人,看上去气宇轩昂,神采奕奕,竟丝豪不见大病初癒的痕迹。 魏云文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谨如已将前因后果告知于我,多谢郁太医出手相救,此等恩情,魏某人定当谨记于心。” 南星慌忙回礼:“魏大人言重了,那日其实多亏了谨如,我不过帮忙打了个下手而已。” “你可不要祸水东引!”林谨如嘴硬道:“我才没那闲工夫救他呢。” 平日不着四六的林太医,竟罕见地傲娇起来——明明前段时间还三天两头往魏府里跑,结果翻脸就不认帐了。 南星忍住没有拆穿,引着魏云文重新坐下,“魏大人身体恢復的如何?” 魏云文道:“多亏两位妙手回春,现下已基本无碍。” “某人以后还是少喝点酒为好,”林谨如阴阳怪气道:“再有下回,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魏云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听南星道:“魏大人此前可曾犯过哮喘?” “从未!”魏云文斩钉截铁道。 “他外祖父有哮喘史,”林谨如插话道:“我都调查过了。” “这就难怪了,”南星道:“既然如此,魏大人日后还需多加小心,这次哮喘也极有可能是饮酒所致。” 魏云文言听计从地点了点头,转而对林谨如道:“没想到,你还专门调查了我的家族病史?” “这有何难?”林谨如不以为意道:“去找你娘一问便知。” 魏云文:“我早就说,你有刨根问底的天赋。” 林谨如长眉一挑,“你少来,我就算刨根儿,也和贵寺的仵作没毛钱关系,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第80页 “没让你去当仵作,就是求你帮个忙而已。”魏云文好脾气地解释道。 林谨如表情一垮,“少卿大人,我求求您,能不能把我当个屁放了,您手上那些冤假错案,都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爱找谁就找谁去!” 魏云文:“我这不是想让你帮忙一起找么。” 眼看两人的对话陷入死循环,南星不解道:“大理寺不是设有专职仵作么,魏大人为何非要林兄帮忙?” 魏云文嘆了口气道:“那些仵作,并非科班出身,多半都是滥竽充数,实在没什么真才实学,我是怕因此断错了案,毁了无辜者一世清白。” 林谨如扁了扁嘴道:“就我这三脚猫水平,你就不怕断错案了?万一真的出了岔子,屈死的冤魂不都得赖上我呀!” “我明白魏大人的意思,”南星善解人意地接过话茬,“断狱判案,人命关天,自然不能当作儿戏,大人是想让你帮着把把关,毕竟多一个人判断,就能多一份把握。” “郁太医所言极是,在下正是此意!” 魏云文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将一身正气悉数写在脸上。 南星对此毫无招架之力,于是又犯起了爱管闲事的毛病,说道:“卑职虽不精通检尸之法,但是对于人体还是略知一二,魏大人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想尝试看看,若能因此助大人一臂之力,自然再好不过。” 魏云文听闻眼前一亮,“此话当真?我自然求之不得,眼下确有一事劳烦郁太医帮忙。” 林谨如一脸惊愕地看向南星道:“郁贤弟,大白天的你没说梦话吧?这破事我躲都躲不开,你怎么上赶着接呀?” 南星笑道:“我平生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叫门。再说,只是帮忙验个尸而已,都是力所能及的事。” “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做过亏心事似的。”林谨如嘴巴撅得老高,“你们都是正人君子,就我是卑鄙小人,哼!” 饶是南星再迟钝,也能从林太医这个“哼”中听出了小性子的成分,于是放低身段哄道:“我虽然不怕鬼,可毕竟验得是死尸,身边若没有林兄作伴,心里自然是虚的,要不……” 林谨如借坡下驴地一扬脑袋,“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一回。”说完,又傲娇地强调了一遍,“仅此一次啊,下不为例!” 魏少卿做事,干练地过了头。南星和林谨如前脚刚刚答应下来,隔天便被他拉到一处坟地,说是要当场开棺验尸。 林太医吓得腿肚子转筋,说话都不利索了:“云……云文啊,你只说让我俩验尸,可没说这尸体还在棺材里啊。” “这有什么区别吗?”魏云文风轻云淡道。 “区别海了去了!”林谨如道:“死有所葬,入土为安,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人刨出来,你不怕人家日后做鬼也不放过你吗?” 魏云文:“可你想过没有,此棺若是不开,如何查明真相?倘若其中有冤,又如何告慰九泉下的阴魂,让他得以安息?” 林谨如:“可至少也得知会死者家属一声吧!” “此人自小被卖入娼馆作了小倌,据说已无亲人。” 闻听此言,林、郁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相互对视了一眼。 南星皱着眉收回视线,翻看着手中的案卷问道:“既然此案已被刑部审决,大人为何称其中有冤,执意推翻重审?” “郁先生请看这里。”魏少卿将仵作此前的验尸记录翻了出来,指给南星道:“若是按章验尸,此处决不应如此敷衍了事。” 南星顺着对方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致死原因处,只潦潦写了“火烧”二字,“大人觉得此人并非火烧致死?” 魏云文道:“案宗记载,死者是饮酒后醉倒于西南城郊一处山林中,被不知情的开荒人一把火意外烧死,且案发地点距离娼馆足有几十里远,你不觉得这个意外有太多蹊跷与巧合吗?” “哎呦!”林谨如嚷嚷道:“审案当然不能‘你觉得’,要讲证据好不好。” “棺材里的尸体就是证据。”魏云文道:“我料想,那人不会只是被意外烧死这么简单。” 林谨如:“那你又凭什么断定事情没这么简单呢?” “因为放火之人明显是被人有意引去的。”魏云文道:“此人名叫李四,平日接些零工过活。案发当日,有人出钱要他烧林开荒,正是被害人醉倒的地方,他便照着做了,事后才知自己烧死了人。可是这片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死者即便醉酒,也几无可能跑来这里一醉不起。” 南星思索了片刻,“如此看来,找到花钱雇他的那人,便是此案的关键。” 魏云文道:“蹊跷的是,这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根本寻他不到。” 林谨如:“该不会是放火那人随口瞎编的吧?” 魏云文摇了摇头,“有目击证人可以作证,他之前的确收到过银子。” “难道是给钱之人乔装易过容,所以才查不出来?”林谨如疑惑得很,“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疑点重重。哎——我不管了,开不开棺,你自己决定好了。” 第81页 南星语气坚定地接过了话茬,“此案的确蹊跷,魏大人下令吧,在下必将鼎力相助。” 魏云文目光如炬,抱拳道:“那便有劳了!”说完,他径直走到死者坟前,“掘墓,开棺!” 伴随少卿大人一声令下,几个扛着锤头的差役,一窝蜂地涌了过来,热火朝天掘起坟来。 不久之后,一口乌黑麻黑的棺材渐渐露出了轮廓。 待把棺材安安稳稳地吊放在平地上,一名差役跑上前请示道:“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魏云文:“开棺!” 第四十三章 验尸 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厚重的棺盖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横冲直撞地瀰漫开来,熏得近旁的差役们纷纷掩鼻后退。 林谨如抖如筛糠地躲在南星身后,畏缩着问道:“怎……怎么样?没诈尸吧?” 南星眉心紧皱没有吭声,与魏云文对视一眼后,便径直走了过去。只见棺材内那具重见天日的焦尸早已面目全非,只能大概看出是个人形。 林太医壮着胆子问道:“都烧成这样了,怎么判定这就是那名小倌?” “在他身上寻到了一枚玉佩,可证明身份。”魏云文解释道。 南星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具尸体看了片刻,随后取出验尸工具,很是摆弄了一番。 偌大的坟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不由自主屏住了唿吸,生怕自己气喘粗了,惊扰到棺椁中的魂魄。 约莫过去半柱香的时间,南星目光灼灼地抬起头,掷地有声地说道:“此人并非死于大火!” 一句话犹如激起千层浪,原本沉寂的现场顿时炸开了锅。 魏云文凝眉上前道:“何以见得?” 南星嘆了口气,“方才验尸时,我发现他的口鼻中并无菸灰。” “菸灰?” 南星点了点道:“大人试想,此人若只是醉酒,即便不省人事,当大火燃起时,也势必会有唿吸。倘若四处皆是灰烬,口鼻中怎会没有菸灰呢?” 林谨如摸着下巴分析道:“贤弟的意思是,此人在被火烧之前,就已经没了唿吸?” 南星:“正是。” “那他究竟因何而死?”魏云文问道。 “死去的人不能开口,但尸体会告诉我们答案。谨如,你过来看这里。” 林太医如临大敌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凑了过去,顺着南星手指的方向看了片刻,蓦地皱起眉,“这是……颈骨断裂?” “颈骨断裂?”魏云文低低重复了一声:“难道,这才是此人真正的死因?” 南星颔首,“这也印证了大人此前的判断——棺中之人在被火烧之前,就已经遇害身亡了。” 南星半路出家当了一回仵作,竟真的不负众望地验出了癥结所在。林谨如藉此狠狠敲了魏云文一笔,事成之后,便拉着两人赶赴清风楼,点了一桌子的酱烧猪蹄。 远远看着少卿大人满面春风地走进酒楼,张老闆吓得脸都绿了,顿时绷紧了一身肥肉,怀抱着药箱戳在包厢外听候差遣——生怕魏大人一不小心又犯了病,就凭自己肚子里那不堪一击的小心肝,简直可以不用活了。 好在魏大人看上去格外神清气爽,身边又多了两位太医保驾护航,自然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魏云文毕恭毕敬地举起茶杯道:“今日多亏二位,案情方能有所突破。特殊时期,魏某人只能以茶代酒,聊表谢意。”说完,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林谨如鼓着一张包子似的脸,利用啃肘子的空档说道:“云文,你欠我可不止一回了,这得折算成多少肘子呀。” “你说得算!”魏云文财大气粗地笑了笑——看那架势,仿佛只要林太医愿意,哪怕吃光全天下的肘子,他也无所谓似的。 眼看着林谨如面前的骨头堆成小山,南星不禁奇道:“方才开棺时,我看你脸色煞白,险些没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转眼的工夫,林兄这是又饿了不成?” 胡吃海塞的林太医动作一僵,送到嘴边的肘子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垮下脸来抗议道:“人家好不容易才忘了这茬儿,被你一说,又全都想起来了,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南星暗自吐了吐舌头,不甚真诚地说道:“怪愚弟嘴欠提错了壶,可心里还是盼着谨如兄顿顿肘子相伴,天长地久的。”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林谨如无奈地放下手中肘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对魏云文道,“今天查验的那个小倌儿,究竟被何人所害,你心中可有判断?” “如果烧山人李四所言非虚,那么花钱雇他那人,便有重大作案嫌疑。” 南星贊同地点了点头,“可我不解的是,此案既然疑点众多,若是从头到尾细查起来,总能发现问题,可刑部为何如此仓促结案呢?” 林谨如冷哼一声,“原因无外乎两种,要么被上面打过招唿,要么觉得不值得大动干戈,你以为满朝文武都是云文这种不开化的榆木脑袋吗?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念想罢了。” 第82页 被无辜说成榆木脑袋的魏大人,眨巴着眼睛回过味来,嘆了口气道:“我既已入大理寺,总不能一天到晚食君之禄,却不为朝廷分忧吧。” “也就是你了,敢倔驴一样闷着脑袋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林谨如抹了一把油手,不客气道:“这还得多亏有你家一品太傅的老爷子坐镇,别人才不敢动你,否则早被人整死八百回了,你也别找我验别人的尸了,验你自己的就成。” 魏云文丝毫不以为杵,宠溺地笑了笑:“只要你肯答应,死八百回我也愿意。” 林谨如:“……” 林谨如话糙理不糙,却句句都是戳心窝的大实话。若搁在往日,魏少卿最烦外人拿着自己的祖父说事,但他心里明白的很,若不是爷爷他老人家冲锋陷阵地挡在前面,就凭自己在大理寺的身份,恐怕一天都撑不下去。 听起来虽然残酷,可这正是大燕血淋淋的现实。为官之人,若不想助纣为虐同流合污,就只能拿出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魄力,随时准备好慷慨就义。 清风楼的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三人相互告了别,正准备各自回打道回府,一路闷头前行的魏少卿却被后面的人叫停了脚步。 “魏大人,请留步!” 魏云文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见南星一熘小跑地追了上来,“郁太医有事?” 南星伸手抱拳道:“在下确有一事相求,还望魏大人帮忙。” 魏云文连忙上前虚托一把,“您是我魏某的恩人,有事尽管吩咐。” “大人言重,”南星开门见山道:“我是想劳烦大人帮忙调查一宗陈年旧案。” “哦?”魏云文稍稍正了正身:“愿闻其详。” “这里人多嘴杂,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南星做了个有请的姿势,于是两人刚出酒楼,又入茶馆,寻了间幽僻的包厢,待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好,他这才继续说道:“是一件宫中旧案。” 魏云文的目光黯了黯,“难道与淑妃娘娘有关?” 南星不由一惊,明亮的眸子倏地瞪大了一圈,“大人怎知?” 此时的魏云文早已将他视为心腹,便实话实说道:“庆王殿下曾找过我,正是为了此事,鑑于二位的关系,您所问又是宫中旧案,我便大胆推测,与王爷的生母淑妃有关。” 见微知着的大理寺少卿,果然名不虚传——可“二位的关系”又是怎么回事?说得好像自己与庆亲王有多么不清不楚似的!南星底气不足地干咳了一声,“王爷既已找过您,想必大人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云文点头,“只是大理寺的卷宗阁中,并未保存与之相关的案宗,所以当时的具体情况,已然不得而知。” “没有案宗?”南星大为不解,“这么重要的记录,也能说没就没的么?” “先生有所不知,”魏云文解释道,“大理寺涉及皇家的案件,通常特事特办,相关案宗也会单独封存,一般人很难获得。” 南星:“连少卿大人也无法取得么?” “如果案卷仍在大理寺中,自然没有问题,可眼下不知所踪,也没有相应的收存记录,这正是此案的蹊跷之处。” 南星:“那……当年负责查案的官员可还找的到?” 魏云文:“此案干系重大,由当时的大理寺卿袁书培负责审理,不过袁大人早已告老还乡,且于多年前病重离世。蹊跷的是,与该案有关的其他人员,竟也都寻不到了。对了,王爷对此了解的肯定比我清楚,郁先生一问便知。” 南星心中一阵苦涩——这事原本就是替他问的,既然王爷都清楚了,自然也就没了再问回去的必要。 爱管闲事的毛病,着实该改一改了! 魏云文似是看出了什么,好心劝解道:“郁先生放心,我既已答应过庆王,定会尽心竭力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淑妃娘娘一个交代。” “辛苦魏大人,那就有劳了!” 南星在外奔波一天,卷着一身风尘回了王府,抬眼看到门房守卫,这才听说王爷回来了,齐寒石也来了,两人现下都在房中等他。 简直要了命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两尊互不对盘的“大佛”凑到一起,是个什么结果。 他全身的热汗倏地一下就冒了出来,咬牙一跺脚,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迈进了门。 下一刻,一股诡异的尴尬泰山压顶般兜头而来。 “呦,王爷回来了,寒石兄也来了!”南星勉勉强强挤出一张不怎么合格的笑脸来。 第四十四章 陈情 果不其然,庆亲王与齐寒石两尊“佛爷”在他不大的房间里各坐一端,互相视对方为空气,谁也不理谁。 南星的面皮抽了抽,干咳了一声,先是冲着周祺煜问道:“王爷刚刚回府,不好好休息,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周祺煜长眉一挑,反问道:“本王不能来你这里休息么?” 南星:“……” 他搬入庆王府足足大半年了,庆亲王何时纡尊降贵地跑来这里休息过?他早不休息,晚不休息,偏偏挑着这个节骨眼儿跑来休息,说他不是存心捣乱,谁信啊! 第83页 南星被噎地无话可说,干脆不再理他,转过头对齐寒石道:“齐兄何时来的,没等太久吧。” 齐寒石春风化雨地微微一笑,“没有,我也是刚来。” 南星拉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你那里收拾得如何了?我最近忙得很,也没顾上过去看看。” “知道你忙,我便过来找你了。”齐寒石说着,伸手将一叠房契地契掏了出来递给他,“上次你无论如何不肯收,非要我临走前再交给你。” 南星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你这是……” “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去嘉峪关了。” “啊?”南星惊道,“怎走得这么急?” 齐寒石:“调令已下,不得不走。” “可你这才刚刚上任,不能通融几天吗?” 齐寒石冷笑一声,“这恐怕要问问王爷了。” “王爷?”南星一时没听明白,稍稍愣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偏过头质问周祺煜道:“齐兄的调令是你下的?” 周祺煜似乎并不意外,披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漠然道:“调令自然是兵部下的,与我何干?” 南星才不信他的鬼话——谁不知庆王爷手眼通天,即便调令不是他下的,以他亲王的身份,跑到准岳父方进中那里随便言语两句,有什么是他求不来的。 周祺煜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和着都是装出来的,看上去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结果心眼儿还没个针鼻儿大,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排挤异己!可齐寒石怎么就成了“异己”呢?不过是翻过一回他王府的墙罢了,至于这样打击报復吗? 一想到这里,南星的火气“噌”地燃了起来,瞬间气熟了似得,涨得满脸通红,“好呀!既然与你无关,我这就去找方将军,求他让齐兄多留京城几日,这总不为过吧?” 南星赌着气一拂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齐寒石一把拦住,“算了!不过几天而已,没什么区别。况且能去边疆,也正合我意,总比留在京城无所事事的好。” “可是……” “我就是唯独放不下你。”齐寒石拉过南星的手,直言不讳地说道,“你在京城若是过得不如意,记得写信知会我一声,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想,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陪你一起!” 这些掏心挖肺的话被他说得旁若无人,简直就没把周祺煜放在眼里。 南星脸红得无可救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真想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 齐寒石看不够似地盯着他,仿佛要将对方的轮廓深深印在骨子里,心绪起伏了半晌,这才悄无声息地嘆了口气,“回去还有东西要收拾,我就不耽搁了。”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朝着周祺煜行了一礼:“先走一步,告辞!” 南星这才回过神,慌忙道:“我送你!” 齐寒石:“也好。” 正处在气头上的南星,彻底将周祺煜视作了一团空气,压根儿也不理他,甚至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便随着齐寒石走了出去。 待送至王府大门外,齐寒石停住脚步,“行了,就送到这吧,平日照顾好自己,一日三餐不能将就,若是下次我回来见你瘦了,一定惟你是问!” 南星心里五味杂陈,原本就被离愁别绪堵得难受,忽然听他这样说,不禁哭笑不得,“你怎么把我的话都抢走了?近来边关不太平,刀光剑影,要保重的是你好吧,若是敢受一星半点儿伤,你看我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齐寒石忽然伸手一带,南星猝不及防,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嵌进去一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南星:“寒石……” 齐寒石咬了咬牙,心知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逾矩了,于是放开他,故作轻松道:“回去吧,我会保重的,等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 南星心疼得眼圈都红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在这里等着齐将军凯旋!” 送别了寒石兄,南星满心落寞地回了房间,一抬头,却发现周祺煜竟还没走,不禁又生起了闷气。 成!你不走,我走! 他刚要转身,却听身后人开后道:“嘉峪关的调令是兵部统一下发的,方将军事先也亲自徵询过他的意见。” 南星脚步一顿,不解地转过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祺煜表情淡淡地说道:“只是当时我也在场,大概被他误会了。” 南星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那你方才为何不解释清楚?” 周祺煜不紧不慢道:“我说了,可是你不信。” 南星:“……” 就刚才他那二五八万似的欠抽表情,信他还不如去信鬼! 可周祺煜总是这样,永远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让人琢磨不透——明明有难处,也有苦衷,解释起来不过几句话的事,可为什么就是遮遮掩掩地不说出来呢? 南星心软地嘆了口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今天……我去找了魏云文魏大人,这才得知,王爷因为淑妃娘娘的事已经找过他。呃……你也知道,我没能耐,也没什么本事,哪怕杯水车薪,我也希望能帮到你。很多时候,你若不把心里话说明白,我就只能瞎想,还总是想错,所以才三天两头地误会你,这次也是。总之,你别往心里去,还有……就是那个……对不起。” 第84页 “恩,”周祺煜郑重其事地点了个头,“知道了,多谢。” 南星:“……” 他方才说了句“多谢”吗? 南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来的及深表欣慰,又听对方没心没肺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南星:“……” 得!王爷的靠谱从来转瞬即逝,只怪自己高兴得太早! 难道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正经一回吗? 南星疲惫得想死,生无可恋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想必王爷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还是早点回房吧。” 周祺煜坐得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腰间的香包说道:“这里破了个洞,还要劳烦郁太医帮忙打个补丁。” 南星这才惊愕地发现,周祺煜竟将自己送给他的香包明目张胆地挂了出来! 苍天呀!这张老脸简直没法要了,不如一头磕死算了! 世间唯有情难诉,让人欢喜让人忧。自打七夕之后,将军府方大小姐的心,就跟被水泡过似的,再无明媚可言。 那个姓郁的小郎中,仿佛化成她胸口的一处心结,上不去也下不来,不当不正地卡在那儿,憋得她抓心挠肝。 都说“自古红颜多祸水”,可他连个女人都不是,压根儿算不上“红颜”,却比祸水更让人讨厌。 方若琳想不明白,自己论家世,论容貌,论琴棋书画,论大家闺秀,哪一点比不上他?可偏偏周祺煜眼瞎,竟还看上个男人!难不成是被狐狸精迷了眼,一时失了魂? 她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璧月,走!陪着本小姐去趟月老庙,拜佛烧香去!” 玄京城郊有个月老庙,据传灵验的很,庙里香火终年旺盛,传说能直达天庭,吸引着无数痴男怨女,慕名前往,络绎不绝。 方若琳对此原本是不屑的——她与周祺煜早有婚约,本以为是你情我愿板上钉钉,谁知半路横生枝节,杀出个小郎中来,害得她顿时没了自信。 如果月老庙真的灵验,跑来这里拜一拜,自然很有必要。 马车一路颠簸,在西南城郊的月老庙前停了下来。方若琳带领【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一众丫鬟僕人,大张旗鼓地走进庙中,先是装模作样地磕头烧香,又煞有介事地求了支签,径直递到了负责解签的老和尚面前。 贴身丫头璧月引着方若琳坐好,对着和尚伶牙俐齿道:“我家小姐要求籤,您快给看看,结果如何?” 老和尚接过签,问道:“姑娘想求哪方面?” “姻缘!”方若琳斩钉截铁道。 老和尚点了点头,眯细眼睛一字一顿道:“朝朝恰似菜花蜂,飞出西南又走东。春尽花残无觅处,此心不变旧行踪。” 方若琳听了个一头雾水,“这签什么意思?你有话直说,别绕弯子了。” 老和尚捋了捋鬍鬚,嘆气道:“姑娘,这是一支下下籤呀?” “下下籤?”方若琳倏地皱紧眉头,“此话怎讲?” “签中意思,是说姑娘忙忙碌碌,所求皆空,苦苦纠缠无果,不如早些放手,让一切顺其自然。” 方若琳养尊处优惯了,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可按这签上所说,难道是要她把周祺煜拱手让给姓郁的那个贱人不成?简直痴心妄想! 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心中怒火蹭地燃起,直直烧了个七窍生烟,指着解签的老和尚破口大骂道:“老秃驴!你想骗钱想疯了吧,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拆了你的和尚庙!” 老和尚生性纯良,哪见过如此刁蛮的姑娘,一不留神,竟被她当场骂傻,呆愣了半天,这才捋直舌头结巴道:“姑……姑娘,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敢胡说八道。” 方府丫鬟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连忙上前解围,“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倘若他是胡说,咱不信便罢,千万别把自己气出个三长两短,不值得!” 众人连拉带拽,这才勉强将方若琳哄出了月老庙。她吃饱了撑的跑来这里,没求得安慰也就罢了,反倒生出了一肚子闷气,简真是晦气死了! “我呸——” 方大小姐冲着月老庙的大门啐了一口,正欲转身上车打道回府,却忽地被人叫住了。 “这不是将军府若琳小姐么?” 作者有话说: 捂着脸说一句,距离两人别别扭扭地在一起,终于不远了…… 第四十五章 下药 听到有人背后叫她,方若琳闻声转过头,入眼的却是太子周祺祥那张穷奢极欲的脸。 她素来知晓太子与庆王不合,不由双眉紧皱,没好气道:“太子殿下不在宫中操劳国事,怎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周祺祥笑了笑,“公务繁忙也要劳逸结合嘛,倒是若琳小姐,好端端来这月老庙做什么?” 方若琳冷笑一声,“出来散心而已,不劳您挂念,先走一步,告辞!” “该不会是祺煜金屋藏娇,惹小姐伤心了不成?” 方若琳蓦地顿住脚步,她本就在气头上,忽听对方这样说,明显是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第85页 “看样子小姐是被蒙在了鼓里。”周祺祥煞有介事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不这样,前方不远就是本王私宅,景色倒是不错,你不妨去那里散散心,本王再与你细细道来如何?” 方若琳迟疑了片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随后令车夫掉转马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对于吃喝玩乐之事,太子周祺祥无所不用其极。他的这处园子,坐落在西南龙望山下,内部陈列,极尽奢华,处处彰显着穷奢极欲的痕迹。 周祺祥虽是太子,可方若琳自小就看不上他,也深知他骨子里是个什么德行——吃喝嫖赌,荤腥不忌,贪赃枉法,罄竹难书……再加上煜哥哥与他素不对盘,若是搁在往常,她定然不会一起跟来。 然而今日却有所不同,看周祺祥那副架势,分明是知道些什么,但凡与煜哥哥有点关系,她都不捨得轻易错过。 “你究竟想说什么?”方若琳开门见山道。 周祺祥低低一笑:“若琳小姐还真是个急脾气,那本王就长话短说。祺煜府上有个郎中,最近入职了太医院,你可知道?” 方若琳心中一阵憋闷,故作镇定道:“我自然知道。” “啧啧——小姐果然大度,本王佩服的很!” 方若琳懒得和他废话,“殿下有话直说!” 周祺祥唯恐天下不乱道:“不知这个小太医给祺煜下了什么药,竟把人迷得五迷三道,本王不过想找他看个病而已,谁知却触了祺煜的霉头,生怕我把人抢走似的。” 方若琳面露讥讽,“太子贵为储君,竟还请不动一个小太医?” “这不都是因着祺煜给他撑腰么!那小郎中恃宠而骄,祺煜又护着他,君子不夺人所好,本王也不便和他明抢,只是他二人私底下卿卿我我也就算了,这么明目张胆在外调情,分明是没把你这准王妃放在眼里!” 方若琳手指骨节攥得发白,差点把面前的小几案一把掀翻。 “不过——”周祺祥假模假式道:“想必若琳小姐的面子,那小太医还是要给的!要不这样,能否劳烦小姐帮个忙,请那郎中过来给本王瞧瞧病,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你看如何?” 方若琳生气归生气,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周祺祥这副色迷迷的肾虚样,一看就知道他在打什么歪主意。 可眼下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况且这一切都是姓郁的那个贱人咎由自取,倘若没有他,煜哥哥又怎会对自己如此冷淡。 方若琳硬着头皮咬了咬牙,纠结再三,最终应承了下来,郁南星已经成为插在她胸口上的刺,不拔不快。 盛夏的夜晚,将一整天的暴晒堆积如山,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南星梦中惊唿一声,倏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怔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做噩梦了。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好像排着队一样,挨个儿跑过来找他的麻烦。 梦中的自己,基本就是个废人,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吭,被无数看不真切的魑魅魍魉包围其中,除了被动承受之外,全无招架之力,这其中的无力与恐惧,让人毛骨悚然。 南星头重脚轻地下了床,借着窗外的月光,倒了杯凉茶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稍稍缓了过来——要不明天也给自己开副药吧,否则再这样下去,王爷的病还没着落,怕是自己也要撒癔症了。 第二天太医院点过卯,林谨如盯着南星脸上一对昭然若揭的黑眼圈瞅了半晌,人五人六地说道:“郁贤弟双目无神,无精打采,莫不是有什么状况?” 南星懒得理他,头也不抬道:“没睡好而已。” “哦?做噩梦了不成?” 南星:“这也能看出来?” 林谨如大尾巴狼似地凑了过来,煞有介事道:“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南星颦眉,“此话怎讲?” “你当初答应要帮云文搞什么开棺验尸,我就料想八成会有这么一出。” 南星眼角抽了抽,“你的意思是说,我被那冤魂缠上了不成?” 林谨如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贤弟睡觉时有没有觉得四肢不能动弹,明明意识还在,可就是控制不了?” 南星:“……” 林谨如:“这是典型的鬼压床!” 南星不屑道:“又不是我害的他,他压我作甚?” “那就不得而知了,”林谨如道:“也许是想单纯提起你的注意,让你知晓他的存在。” 南星:“……” 对于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架不住林谨如越说越邪门。正在这时,忽听太医院门房来报,方将军府上千金身体不适,想请郁太医过去看看。 南星蓦地皱起眉——方府千金,不就是方若琳么,怎么会突然身体不适? 林谨如仗义道:“贤弟若是不舒服,为兄就帮你跑一趟,顺便还能一睹方大小姐风采。” 南星巴不得能把这机会让给他,可方才门房再三强调,方若琳点名道姓地让他过去,一味躲着不见也确实说不过去。 第86页 “不用了,”南星硬着头皮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将军府转个弯儿就到了,我去去就回,方小姐的风采,你等着下次再观瞻吧。” 南星说完,提着药箱便跟了出去,行至太医院门口,发现一辆马车正等在那里。 驾车的车夫看着有些眼生,对南星说道:“郁大人,请上车!” 南星心话,将军府何苦如此客气,一共也没两步路,刚上车就得下车,还不够折腾的呢,于是摆摆手道:“不必了,我走过去就行。” 那车夫却执意道:“小姐有令,让奴才务必接上大人,还请您行个方便!” 南星:“……” 行事如此霸道,倒像是方若琳的风格,南星干脆不再废话,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抬脚上了马车。 似是过去了很久,却迟迟没有等来车夫那句“到了”,南星疑惑地挑开青布帘子,这才发现马车早已越走越远,便皱眉问道:“不是去将军府么?” 车夫公事公办道:“小姐今日外出,不在府中,等到了地方,您就知道了。” 南星彻底没了脾气——这大热天的,方若琳不好好在家呆着,长途跋涉地跑出去生病,简直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这种事,他管不着,也轮不到他管,于是知趣闭上嘴,安安静静地闭目养起神来。 直到他迷迷煳煳睡醒一觉,马车终于在一处大宅院前停了下来。 南星口干舌燥地伸了个懒腰,下车环顾四周。 娘诶!这都跑到哪了?再往前不远,都能进山採药了。 他将心绪收回,整了整衣衫,表明来意之后,便被那宅院的管家一路引着进了内室。 “大人羁旅辛劳,赶快喝杯清茶,润润嗓子。” “多谢!”南星客气地接过茶,当即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若琳小姐人在何处?” 管家回道:“您在此稍等片刻,容在下通报一声。” “有劳了。” 等将一切交代完,那管家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轻轻关好房门,偌大的房间,空留下南星一人。 窗外烈日如火,蝉声聒噪,一阵一阵的,简直没完没了,叫得他心烦意乱。 今天这是怎么了? 南星如坐针毡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皱着眉一饮而尽,却越喝越心悸,如同火上浇油。 片刻之后,他隐约觉得自己小腹间燃起一团火,转瞬便有了燎原之势,催动着丹田涌起一股异样的热流,横冲直撞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南星当即腿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地上,行医的直觉告诉他,这种状态,很不寻常! 正当他的视线变得越发模煳,忽听门房一阵响动,由外而内闪进一个人来。 南星狠狠地摇了摇头,这才勉强看清对方的轮廓——那人虽然衣着华丽,可从身段上看,既不婀娜,也非曼妙,并不是他所等的方若琳。 “郁太医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 当太子周祺祥一脸坏笑着出现在面前时,南星整个人蓦地怔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若琳小姐呢?” “若琳小姐?”周祺祥装傻充愣道:“这是本王的私宅,哪来的若琳小姐!你若有意过来找我,明说就好,何必编瞎话呢?” 南星的脑袋“嗡”地一声险些炸开,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桌案上的茶杯,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恐怕被下药了! 第四十六章 沉沦 卑鄙,无耻,下作! 南星已然浑浑噩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心想要逃离,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又原封不动地跌了回去,爬都爬不起来。 “郁太医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周祺祥一脸淫荡地问道。 他料定郁南星这次插翅难逃——方才在他茶水中下的药,堪称世间极品,除非酣畅淋漓地发泄一通,几无解脱的可能。 药物催动之下,郁太医眼神发飘,视线迷离,满脸的靡靡之色春波荡漾,有着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周祺祥看得眼都直了。 这些年来,经过他手的小倌儿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可没有一个能比的上眼前的尤物。 南星像是一把慾火,烧光了对方衣冠禽兽仅存的斯文,周祺祥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角,一想到终于能将他吃干抹净,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受不了了?别急,本王这就帮你解脱!” 周祺祥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紧紧将人搂住,好一番乱亲乱摸。 “放……放开我!” 南星这辈子单纯惯了,从小到大,连本正儿八经的春宫图册都没看过,哪里招架的住这些歪门邪道。 可他喝下去的迷药,活生生将他化成了一只扑火的飞蛾,哪怕骨子里千般不愿,终究抵不过本能的欲望——内心有多可恶,身体便有多渴望,耗费全力打出的一巴掌,落在对方身上,竟成了化骨柔的抚摸。 周祺祥简直受用的很,连带着浑身的骨头都一起酥了,他一把扯开南星的衣襟,露出下方雪白的襟口,不禁咽了口唾沫,“小心肝儿,你既然跟了祺煜,怎就不能跟了我,人往高处走,本王哪里不如他,等日后荣登大宝,半个江山都是你的!” 第87页 说完,他便再也忍不住,霸王硬上弓,欺身亲了上去。 南星当场就炸了,浑身汗毛倒竖,拼了命地想要反抗,但看在太子爷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欲拒还迎的调情。 周祺祥得意忘形,三下五除二撬开了对方的牙关,竟将一条湿漉漉的舌头长驱直入地伸了进去。 蚍蜉撼树的无力混杂着耻辱与愤恨一股脑儿得将南星吞没殆尽。 与其这样苟活,不如玉石俱焚! 下一刻,一声犀利的惨叫当空乍起,南星竟狠绝地咬破了太子爷的舌头。 周祺祥面目狰狞地松开了他,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流淌而下。 南星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回身拍碎了桌案上的茶壶,抓起一块碎片攥在手中,毅然决然道:“不想死……就别过来!”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巨响,内室的房门霹雳吧啦地被人暴力破开。 南星蓦地一惊,心下却是一片凄凉——太子爷的救兵到了吗?这下,自己也可以不用活了。 他将瓷片举到自己颈间,打算来个血溅当场,死个一了百了。 可还没等他动手,一道熟悉的身影飞掠而过,转瞬便到了近前。 “王……王爷……” 南星看清来人,来不及意外,也来不及欣慰,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周祺煜的怀里。 太子周祺祥捂着一张血流成河的嘴,目瞪口呆地吓成了一个含混的结巴:“来……来人,有刺客!” 他扯着嗓子吼了半晌,竟连个响应的人也没有,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周祺煜的肃杀之气骤然而起,目光像是凝着两把刀,一字一顿森然道:“刺客在哪?” “就……就是他!”太子指着对方怀里的南星道,“这个贱货,要杀本王,咬破了本王的舌头!” 周祺煜垂眸看了南星一眼,脸上的痛楚一闪而过,转瞬便被无边凛冽的冷意所取代,“臣弟只是好奇,皇兄的舌头好端端地放在嘴里,是如何被他咬到的? “他……他 ……” 太子爷哑巴吃了黄连,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方才那些见不得人的烂事,自然不能当着庆亲王的面抖落出来。 周祺煜的脸阴沉得可怕,好像随时都能颳起一阵令人胆战的血雨腥风,他沉沉开口道:“想必是皇兄自己不小心咬到舌头,这才将郁太医请来帮忙诊治的,不是吗?” 他的话冰冷得结了霜,听得周祺祥心口一滞,竟结结实实地当场打了个哆嗦。 大概是天生万物却一物降一物,周祺祥身为当朝太子,一国储君,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害怕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次,他千方百计将方若琳拉下水,如意算盘打得山响,以为只要能将郁南星吃干抹净,哪怕以后东窗事发,也能轻轻松松把自己摘个干净——反正都是对方自己找上门的,下药这种事儿又根本说不清,待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怎么样? 可自作聪明的太子爷,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环,他万万没有想到,周祺煜竟为了这个小郎中,亲自找上门来。 此时此刻,皇长兄瑟缩得像是一只见了狼的兔子,顿时气势全无,唯唯诺诺道:“三……三弟说得对,确……确实是这么回事,呃……郁太医八成是中了暑,天……天热,难免。” “既然这样,臣弟就不过多打扰了。”周祺煜当即打横抱起南星,抬脚向外走去。 “对了,”他脚步一顿,回头道:“皇兄可能还不知道,郁太医是我府上的人,倘若以后谁敢让他不痛快,臣弟也必然让谁不痛快,还请皇兄行个方便。” 周祺祥捂着嘴听了个心惊胆战,眼下亲兵护卫不知都死到哪里去了,自己光杆司令一个,哪儿敢跟凶神恶煞的弟弟说半个“不”字,他送瘟神一样就差跪地磕头了,一叠声地点头道:“那……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马车一路绝尘,颠簸得南星恢復了片刻清明,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依偎在周祺煜的怀里,姿势有着说不出的暧昧。 体内的药效发了疯似得越来越霸道,浑身的慾火瞬间烧了个地动天摇。 他一把推开周祺煜,口中喃喃道:“别……别……放开我!” 这话听上去显得格外矛盾,就像已然被一分为二的南星,残存的理智要他挣脱王爷的怀抱,可骨子里的本能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攀得更紧。 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指甲深深嵌入肉中,顿时便是一片血肉模煳,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用肌肤的疼痛换来一丝半缕的清明。 周祺煜虽然不懂医,但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南星这是被他那禽兽不如的哥哥下过药了。 他深深皱起眉,亘古不变的脸上现出了焦急,沉声道,“再忍下,马上就到了。” “你……你别看我,转过头去!” 周祺煜:“……” 南星早已神智不清,却打死也不想让周祺煜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半条,哪还有工夫去管劳什子的面子! 第88页 周祺煜还没开口,忽觉小臂上一阵剧痛——郁太医大概烧迷煳了,根本分不清敌我,冲着对方的胳膊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了上去。 周祺煜来不及闷哼,先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这辈子刀光剑影,明枪暗箭,身上各种伤,几乎快凑齐了,却唯独没有咬伤,若算起来,郁太医的这一口,还算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周祺煜将南星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既不躲闪,也不逃避,就这么咬牙切齿地受着,直到马车直直进了王府,将对方安安稳稳地放在床上,南星这才不情不愿的松了口。 “主子,”温良一脸焦急道:“看这药效恐怕一时半会儿过不去,用不用属下……” 他话说到一半,却卡了壳,因为剩下的半句,实在说不出口。 眼下郁先生都成这样了,最直接了当的法子,莫过于尽快帮他发泄出来——可要怎么发泄才好呢?难不成让他去青楼找一帮窑姐过来? 周祺煜的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冷冷道:“你先出去。” 温良怔了一瞬,随即低下头,言听计从地退出了房间。 南星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几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庆亲王闭了闭眼,勉强绷住天崩不惊的神情说道:“现在房里没有外人,你可以自便了。” 南星:“……” 他忍地都快背过气去了,哪里顾上理他。 周祺煜顿了片刻,硬着头皮道:“用不用……我……” “出去!” “……” 一脸无辜的庆亲王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犹犹豫豫站起身,终于还是闷着头走了出去。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南星慾火焚身地躺在床上,心里绝望至极——都说要他发泄,可究竟怎么发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床第之事于他就是一片空白,南星对此不齿得很,自然也无意为之,还不如干脆烧成一团灰烬,至少还能落个清白。 正在煎熬时,隐约又是一阵响动,本已经走出门的周祺煜,竟又折返回来。 他面沉似水地走到南星近前,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像是缀着满天星光。 “你给我听好,”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刻意隐藏了某种情绪,一字一顿道:“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本王勉强帮你一回,你不用感激。”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周祺煜干净利落地捏起南星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南星:“!!!” 山崩地裂,星河陨落,最多也不过如此吧。 南星只觉得内心的某处“轰隆”一声,苦苦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无可救药得碎成了渣渣。 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情事的滋味,只是造化弄人,还没来得及咂摸出一星半点的甜蜜,就被满腔悽苦的悲意,沖刷得片甲不留。 周祺煜的手在他身上四处作乱,雨点般的吻时缓时急。 南星不知该如何招架,只能被动承受,却破天荒地没了挣扎和反抗。 他终于奄奄一息地认了命——既然抗争不过,那就沦陷好了,反正……其实……自己早就已经陷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哎呦,终于啊,太不容易了。。。 第四十七章 行乐 人一旦心如死灰,日月更替便没了意义。 南星甚至不知周祺煜是何时离开的,反正醒来时,空落落的房间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自我厌弃。 前一天的经歷就像疯了一样,越是想要忘记,就越要变本加厉地往回忆里钻。 他没脸去看自己身上奼紫嫣红的痕迹,比起肉体的疼痛,心痛更加难以忍受,如同刀绞,让他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慄。 接下来便是噁心,没完没了的噁心,混杂着屈辱与不甘,将人啃噬殆尽。 一定丑陋得很吧! 昨天那个鬼迷心窍,沦为欲望奴隶的自己,竟好死不死得被庆亲王从头到脚看了个一览无余——这要他日后如何没皮没脸地继续苟活于世! 南星就这样生无可恋,一动不动地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周祺煜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掀衣摆,坐到了他的身边。 “一整天不吃饭,你想就这么饿死吗?” 南星的眼睫微微眨动,若是真能死得痛快,反倒是种解脱。 他无声无息地嘆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低垂着头,小心避开对方的视线,低声道:“昨天的事,都怪我,王爷别往心里去。” 周祺煜顿了顿,“你是说……咬我的事?” “咬你?”南星蓦地一怔,“我咬你哪了?” 庆亲王一脸无辜地撩开素白广袖,露出一排血红的牙印来。 南星的眼圈顿时红了,刚想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焦急地问道:“疼吗?上药了没有?” “疼,上过了!” “抱歉,我昨天……”南星勉强撑住神色,尽量平静道:“王爷若是觉得别扭,我这就收拾东西,马上搬出去。” “搬出去?”周祺煜似是有些意外。 南星垂着头,继续道:“你放心,坨坨我会带走,决不会拖累你的。” 第89页 “你要搬去哪里?”周祺煜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去找你的寒石兄?” 南星不解地抬起头——这与齐寒石有什么关系?可他分明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了满腔的阴阳怪气。 “齐兄远在嘉峪关,我带着坨坨自然不便找他。” 周祺煜不依不饶道:“他在京城的地契房契,不都交给你了吗?” 南星辩解:“我只是帮他收着而已,再说我咬了太子爷,留在这里只是祸患,还是回徽州……” “不准!”周祺煜斩钉截铁道:“太子的事你不用管,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样。” 话虽如此,可南星毕竟没有天生当累赘的觉悟,不死心道:“王爷放心,你的药已经配得差不多了,即便我回去,也不会……” “不准!”周祺煜再度打断他,“郁太医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么?” “可是……” “谁说我觉得别扭了?” 南星愣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王爷……你……” 周祺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像是冷笑,又像是玩笑道:“亲也亲了,咬也咬了,占完便宜你就想跑?你怎么不问问本王的意见?” 南星:“……” “从今以后,你要对我负责!”周祺煜一字一顿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离开庆王府,听明白了吗?” 南星:“……” 听明白才怪! 他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决了堤,将满腔的痛苦与委屈放声哭了出来。 可是哭着哭着,又被对方气笑了——他一介白衣,无权无势,要怎样对堂堂的庆亲王负责? 难道要他三书六聘,把人八抬大轿地娶回家不成? 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南星自觉贱命一条,怎样都无所谓了,唯一在乎的就是周祺煜。 哪怕他对自己有一星半点儿的勉强,南星都绝无二话,马上收拾好铺盖,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毕竟对方身份特殊,天潢贵胄,难道真能奢求他抛家舍业,和自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吗? 南星没那么傻,也没那么不自量力,他深知即便再不捨得,眼下得过且过,也早晚有到头的一天。 不过,这也让他终于认清了自己对于周祺煜的感情——情之所起,向来没个缘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倘若都能为人所控,又岂会有情不自禁,肝肠寸断一说? “鼻涕都快流成河了。”周祺煜难得卸下自己高深莫测的伪装,看热闹似得递给他一块手帕,说道:“用完记得洗干净,还给我。” 南星破涕为笑,接过手帕擤了把鼻涕道:“你趁早死心吧,都脏成这样了,洗不干净了。” “若是如此……”周祺煜脸不红心不跳道:“就只能连着你,一起赔给我了。” 完了!南星心里又是“轰隆”一声,这下彻底没得救了! 他认命地苦笑了一下,自己怕是要被周祺煜这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罩得再无解脱之日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 美眷如花,似水流年,日子过着过着,忽然转了个弯,随即便换了个方向,继续流转起来。 经歷一番惊心动魄之后,周祺煜差人给南星告了假,留在府中休养生息,很是过了几天闲云野鹤的生活。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东宫太子还真就消停了,从头至尾就跟没发生过一样,果真没再蹦出来,瞎搞什么么蛾子。 日子回归正轨,一切恢復如常,除了周祺煜之外——南星惊奇地发现,平日里庆亲王人模狗样的正经,果然都是装的。 你说他仗势欺人也好,恃强凌弱也罢,反正自打那天之后,周祺煜干脆原形毕露,连装都懒得装,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南星的卧房,轰都轰不走。 不过好在,他也只是霸占而已,最多就是把南星当成人形枕头抱一抱,除此之外,倒也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不过,这算是哪门子体统呀! 南星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明白——他和周祺煜两人不清不楚,不当不正的,虽然已有了肌肤之亲,可彼此还隔着层窗户纸,谁也不想主动捅破,生怕一不小心,会把这镜花水月的温存,毁于一旦。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处芥蒂,便是方若琳。 南星基本可以断定,他被太子下药,八成与她有关。可又因为周祺煜的关系,本能地对她心生愧疚——无论如何,自己都有第三者插足之嫌,对于正主自然怨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只能把这些憋在心里,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好在那日,身边有恭让通风报信,周祺煜这才及时赶了过去,虽然过程兇险了些,可最后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贞操之外,他也不算有什么损失——况且还都阴差阳错地给了周祺煜……说来说去都是造化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南星一连几天不露面,空留林谨如在太医院过了个寂寞,这日一散职,便忍无可忍地找去庆王府,非要见上南星一面。 第90页 “哎呦我的贤弟,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想死哥哥了!” 第四十八章 八卦 林谨如话音刚落,这才发现,庆王殿下正好死不死地戳在一边,算是将他不正经的开场白听了个一熘够。 林谨如:“……” 他瞬间收敛了没骨头似的吊儿郎当,站成一根横平竖直的棒槌,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庆王殿下。” 周祺煜破天荒地识了相,点头回礼道:“既是同僚来访,本王就不打扰了,林太医,请自便。” 说完,他晦暗不明地看了南星一眼,便风度翩翩地离开了。 林谨如这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埋怨道:“王爷在这,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南星顿时没了脾气,“你跟个炮仗似地冲过来,我来得及吗?” 好在林谨如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就满不在乎地抛之脑后,大大咧咧地坐下道:“听说你这几天不舒服,没事吧?” 南星不甚自然地干咳了两声,“没事,可能是天太热,中暑了。” “哦。”林谨如煞有介事地看了他片刻,“心主血脉,其华在面,郁贤弟面色红润,唇红齿白,精力充沛,神清气爽……看来恢復得不错呀!” 南星做贼心虚地顿时红了脸——该不会被他看出什么不成? 这破事牵扯太子,又有庆亲王搅在其中,倘若真的传了出去,简直可以不用活了! 还没等他回答,林谨如便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幸好你这几天不在,你可不知道,太医院都乱套了!” 南星不解,“出什么事了?” 林谨如端起一张八卦脸,眉飞色舞道:“就你出诊那天晚上,东宫连夜把太医院当值的太医都招了过去,说是要给太子会诊舌头,那惨状,哎呦,就别提了!” 南星不由一怔——太子的舌头,正是被自己所赐,如果当时下嘴再重些,兴许能让他一举“咬舌自尽”。 林谨如见他直眉愣眼地不说话,诧异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太子的舌头怎么了吗?” 南星连忙回过神,“这不是等着你说呢么。” “哦,我跟你说啊,太子的舌头被人咬了,那叫一个血肉模煳,还好治疗及时,否则命都难保,还多半成个哑巴。” 南星听了个五味杂陈,强装镇定道:“你师父与李院判都是神医圣手,对付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 “小伤?”林谨如大惊小怪道,“太子爷都快撒手人寰了,这能是小伤?我只是好奇,听说他是自己不小心咬的,可这也忒狠了吧,但凡自怜自爱点,谁能和自己的舌头过不去?要我说,八成是被别人咬的,你瞧青河馆时他那副德性,指不定又做了什么龌龊事,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咬当朝太子,事后还风平浪静地不追究,真是奇了怪了。” 南星:“……” 就凭林太医这抽丝剥茧的水平,不追随魏大人去大理寺断案,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过周祺煜所言非虚,太子果真没将他供出来,否则就算自己被千刀万剐个百八十遍,也够呛能够赎罪。 “哎,对了!”林谨如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那天不是去给方将军的千金看病去了么,后来怎样了?” 南星:“……”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也是当真了不得了。 南星硬着头皮扯谎道:“就是一般的头疼脑热而已,无大碍。” “说来真是热闹,” 林谨如道:“太子这边还没整利索,听说方老将军又病了!” “你说什么?!” 林谨如道:“是李院判与黄思谦出的诊,据说方老将军被方大小姐气病了,约莫是因为她闯了什么祸,但具体原因不详。” 南星:“……” 借着林太医这张嘴,自打他来了之后,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简直连上趟了。 南星直觉方府的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难道方若琳惹出的麻烦,被方进中发现了不成? 可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方若琳也不是傻子,绝无主动交代的可能。 如果不是她,又是谁捅出去的呢?难道是周祺煜? 这样猜测,倒也说得通。 出事这几天,周祺煜守着自己几乎寸步不离,反倒对将军府的事不闻不问,这确实不太寻常。 按理说,义父外加准丈人旧病未去新病又来,他这个做义子的,本不该如此无动于衷。 南星有种直觉,周祺煜是在未婚妻面前有意为自己出头,这让他无可救药地生出几分受宠若惊。 想到这里,他一时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可是理智提醒他,周祺煜能维护他一时,却维护不了他一世。 无论如何,方若琳才是他日后明媒正娶的王妃,而自己不过是个匆匆过客罢了,像是一把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昙花,只是匆匆现了个身,便迫不及待的凋零殆尽了。 东宫太子不幸挂彩,搅得整个皇宫大内不得安宁。 母仪天下的常皇后恶狠狠地发了话——太医院的众御医们,若是治不好太子殿下的舌头,日后就别再指望着能有舌头,全部割下来,陪着太子一起当哑巴! 第91页 院判王同川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连夜将太医院大大小小的御医召集进宫,商讨救治一事,一连几宿没能合眼,算是勉强保下太子爷金贵的口条。 皇后常氏,是太子周祺祥的生母,都说知子莫若母,自然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尿性。 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平日里这个畏畏缩缩,天生怕死的窝囊儿子,能一时爆发出“咬舌自尽”的魄力。 再三追问之下,太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南星招了出来,顺便将他与周祺煜不明不白的关系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 只听一片稀里哗啦,常皇后面前桌案上的盘子碗齐齐掉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真是反了天了!他周祺煜算个什么东西,敢爬到我们母子头上作威作福!” 常皇后气得胸口一阵起伏,磨了磨后槽牙道:“天煞孤星的玩意儿,真当本宫治不了他么?” 总管太监安耀廷吓得浑身一哆嗦,凑上前谄媚道:“娘娘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庆王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个亲王,等咱太子殿下荣登大宝,随随便便找个理由,还怕治不了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常皇后冷哼一声,“本宫是怕有他在,祥儿皇位不保。偏偏方进中那个老不死的,手握着大半个兵权,还把他当成儿子养,留着总归是个祸患——对了,上次那件事,没留下把柄吧?” 安公公会意,压低声音道:“娘娘吩咐的,奴才哪敢怠慢,下毒之人早就服毒自尽了,他全家也是奴才亲自去现场督办的。” 说完,安公公伸手做了个下切的动作,“一个不留,真相都进了坟墓,娘娘就放心吧。” “放心?”常皇后白了他一眼:“下毒的事儿都被你搞砸了,这不过擦个屁股,还有脸在这儿邀功请赏?” 安公公双腿一软,跪下道:“奴才冤枉呀,本来都是万无一失,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小郎中,才坏了娘娘的好事,哦……就是咬伤太子殿下的那个,叫什么……郁南星……” 怎么又是他! 简直阴魂不散! 常皇后气得险些当场爆炸,“来人!把这个姓郁的狐狸精给我抓来,本宫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娘娘切莫冲动!”安公公慌忙拦下道:“听说这个小郎中就住在庆王府,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上门抓人,岂不要和庆王当众撕破脸,后面恐怕不太好办呀。” 常皇后自知说了气话,眼下周祺煜势力不可小视,如果不计后果地把事情闹大,搞不好会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可她又死活咽不下这口恶气——动不了周祺煜也就罢了,难道连他的姘头也奈何不得吗? 安公公当惯了奴才,早就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觑着常皇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打狗还得看主人,不过……这要看我们怎么打。” 常皇后的面容缓了下来,“你的意思是……” 安公公的眼睛滴熘熘地转了片刻,阴测测道:“这个小郎中,约莫是个闲不下来的主,不好好当他的姘头,非要去太医院搅浑水,我们不妨将计就计,遂了他的愿好了……” 第四十九章 中秋 星移斗转,三伏酷暑行至尾声,秋日的凉爽接踵而来。转眼间,王府后花园的几棵金桂接连开了花,中秋佳节近在眼前。 眼看头顶的月亮越来越圆,南星却不合时宜地发起愁来。 依着周祺煜的习惯,往常赶上逢年过节,只要他人在京城,势必会去将军府,与未来亲家欢聚团圆。 可今年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饶是南星一直忍住没问,但也看得出,周祺煜与将军府的关系正肉眼可见地渐行渐远。 一想到此事多半和自己有关,他便如芒在背地深感内疚,总觉得自己做出了伤天害理之事,为他人不齿,也让自己不齿。 眼下,方进中病病歪歪地没好利索,方世涵又替父出征驻守边关,无论方若琳再怎么不着四六得不懂事,方家毕竟对周祺煜有恩,又是他在朝中的左膀右臂,值此中秋团圆之际,他这个做义子的,无论如何都应该过府探望一番。 这天吃过晚饭,周祺煜照例赖在南星房里不肯走。他好整以暇地往南星身上一倒,舒舒服服地把对方的腿当成了枕头。 南星嘆了口气,宠溺地伸出手,为他一板一眼地按起头来。 周祺煜似乎惬意得很,顿时将眉眼舒展开来,从南星的角度看过去,精緻得都能入画了,十分赏心悦目。 自从上次发作之后,他的癔病逐渐稳定下来,这至少说明,南星治疗的路子是对的,倘若这样坚持下去,哪怕没办法去根儿,只要能按时吃药,保证不再復发,自然也是好的。 南星揣着这份欣慰,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看府里几棵桂花树都开了,就照着老家的习惯做了一些桂花糕。” 昏昏欲睡的周祺煜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含混地应了一声。 哎!别睡呀,正事还没说呢。 南星下手不由重了几分,硬着头皮道:“等着中秋那天,你给方老将军送去,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当聊表心意,你觉得如何?” 第92页 大概是被南星按疼了,周祺煜的眉间蓦地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些许不快道:“既是你做的,你自己送去好了。” 南星顿时没了脾气——方将军又不是自己的义父,他送去算是怎么回事!于是耐着性子劝道:“反正王爷都是要过去赏月的,你就帮忙带过去呗,就是个举手之劳。” 周祺煜依旧皱着眉,沉沉道:“反正你也要过去赏月的,你自己拿着,何必劳烦我。” 南星动作一滞,似是有些吃惊,他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又是中秋家宴,周祺煜竟还想着带他一个外人同去将军府。 况且还要面对方若琳,这不是上赶着过去找骂么! 他沉默了半晌,这才将胸腔里一句颠三倒四的话捋顺了说了出来:“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再说又有坨坨,我们留在府里自娱自乐,总比去将军府自在的多。” 周祺煜阂着眼没有吭声。 四下一片静寂。 就在南星无可奈何地以为,这位不着调的王爷已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忽听对方慢吞吞开口道:“我若是顺了你的意,你要怎么报偿我?” 南星:“……” 合着自己婆婆妈妈费了半天口舌,到他那儿全成了驴肝肺! 还想要报偿?报偿你个大头鬼! 南星生着闷气,不由痛下狠手,朝着身下人的太阳穴,狠狠按了下去。 周祺煜:“……” 日升日落,转瞬就到了中秋这天。太医院早早便散了职,南星好不容易作别了絮絮叨叨的林太医,前脚跨入王府大门,后脚便如芒在背起来。 这些天来,庆亲王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房中留宿,可府上的丫鬟僕役们又不是瞎子,怕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还有温良和恭让,天天贴身护着,想必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装傻充愣地不明说罢了。 也不知周祺煜的脸皮怎就那么厚,哪怕八卦被人传上天了,也都无所谓似的。可一向光明磊落的南星哪里受得了,他做贼心虚地以为,府上的人即便没有对他侧目而视,背地里也一定指指点点。 哎呦!嵴梁骨都被人戳烂了,这张老脸简直没法要了! 南星咬牙切齿地决定,以后说什么也不能再心软,必须无情地将王爷撵回房去才行。 正在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周祺煜带着温良一起走了出来。 毕竟有外人在,南星绷住一本正经的神色问道:“王爷出发去将军府吗?” 周祺煜点了点头,“我去去就回。” 南星原想知书达理地劝他多陪陪义父,不用着急回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问道:“东西都备齐了吗?” 周祺煜端出一副我又不是傻子的表情说道:“你若不放心,就再查查看?” 善解人意的温良接过了话茬:“郁先生放心,您做的桂花糕都已备好,这就给方将军送去。” 南星:“……” 桂花糕的事,他明明只告诉过周祺煜,温良又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温良什么都知道! 枉费自己还在这里煞费苦心地装模作样,到头来不过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罢了! 南星顿时无地自容地羞红了脸,胡乱说了两句“如此甚好”,便扎着脑袋,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了。 周祺煜虽不在府中过节,可今年庆王府对于中秋的各项准备,却破天荒地一点都没马虎。 南星正抱着坨坨在后花园里赏灯,忽见王府的刘管家急急忙忙地跑来请示:“郁先生,您徽州的亲戚到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南星闻言一愣,“你说什么?谁来了?” 刘管家站定,扯着嗓子道:“您在徽州的亲戚,姓程!” 南星这回听清楚了,整个人不可思议地怔了片刻,随即抱着坨坨,拔腿跑向了前厅。 当程浩风东张西望的身影印入眼帘时,他激动地险些破了音,“浩风!” 回头看到南星,程浩风滚地雷一样沖了过来,刚想扑进三哥怀里,却发现他怀里还有个小人儿,于是径直跑了题:“这就是坨坨?” 南星点了点头,重新将话题引了回来,“你怎么来了?怎不提前知会一声?” “王爷没跟你说吗?他派人接我来的。”程浩风嬉皮笑脸地摸了一把坨坨的胖脸道:“说什么中秋前务必赶到,这一路狂奔的我呀,五脏六腑都颠倒个儿了。” “王爷?” 南星心里一暖,蓦地开了花。 不消说,这一定又是周祺煜的自作主张,想必是怕他在府中寂寞,这才不远千里的将程浩风接过来陪他。 可方才见面时,他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王爷这等不露声色的城府,简直无人能及。 不过无论如何,南星还是心存感激,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一点点小芥蒂——周祺煜看上去一本正经,搞起吟风弄月的小手段却从来不含煳,说他不是风月情场的高手,谁信呀! 南星引着程浩风坐下,伸手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师父这回肯把你放出来了?” 程浩风一仰而尽灌了个水饱道:“我之前软磨硬泡了那么久,爹都不肯,还是王爷厉害,二话不说派人上门来接,爹不同意也得同意。” 第93页 南星微微笑了笑,“师父师娘都还好吗?” “好的很!”程浩风说着,将旁边一个大到离谱的包袱拖了过来:“这是娘让我带给你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有。” 南星心里又是一暖,“我一个人吃穿不缺,怎用的了这么多东西。” “娘非要装的,我有什么办法!”程浩风不以为然道,“反正也不是我拉车,倒也无所谓。” 他随手掏了个拨浪鼓出来,冲着坨坨勾了勾手道:“快过来让哥哥稀罕稀罕,表现好了哥哥有赏。” 坨坨面无表情地赏了他一个白眼。 程浩风:“……” 南星一把拍下他的手,“别这么没型没款的,吓到孩子了。” 程浩风扁了扁嘴,“我怎么从你身上看到了为娘的影子?哎,对了……王爷呢?” “他有事,出去了。”南星简短道。 “这都中秋了,还这么日理万机呀?”程浩风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眯着眼睛道:“我在信里隔三差五地问,都被你天高皇帝远地避而不答,如今我人都来了,老实交代吧,你和庆王爷到底怎么回事?” 南星拎着茶壶的手蓦地僵在半空,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一声,“什么怎么回事?” “少来!”程浩风才不信他的鬼话,不依不饶道:“要是没怎么回事,你能一年半载的不着家?” 南星被噎得无言以对,嘆了口气道:“总之情况复杂,一句话说不清楚。” “那就两句话说呀!” 南星:“……” “哼,”程浩风道:“看你目光飘忽,语焉不详,躲躲闪闪,避重就轻,此中必有姦情!” 这一个个的,都改行大理寺断案了不成! “奸你个大头鬼呀!”南星抱起坨坨往他怀里一塞道:“别叨叨了,再耽搁月亮都要落山了,快走,哥带你去后花园赏月吃月饼去。” 作者有话说: 吐槽一下,王爷可真不容易,明明心里那么暖,非要一天到晚绷着一张冷脸,笑一笑会死吗?! 第五十章 家宴 虽说天涯共此时,过得又同是中秋家宴,可毕竟是自家过自家的,喜怒哀乐,悲欢离愁,自然各有不同。 眼下,庆王府的家宴有多热闹,将军府的家宴就有多冷清。 平时府里若是有方世涵,他一人负责近半的热闹,再与妹妹方若琳你来我往地聒噪几句,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基本就算齐活了。 可是今年,最能说的方世涵驻守边关,方若琳独木难支,再加上不久前因为南星闹出的不愉快,周祺煜活生生像是来寻仇的,将军府中秋的诡异气氛,简直就别提了。 等人落了座,主位的方进中嘆了口气道:“前年中秋,煜儿远赴西北,去年去了徽州,今年好不容易留在京城,世涵又替我驻守边关,看来这中秋团圆,果真来之不易。” 方若琳觑了一眼周祺煜的脸色,偏过头道:“爹,看您这话说的,只要家人在身边,哪天不是团圆呀,过不过节,又有何妨,煜哥哥你说是不是?” 方进中见周祺煜沉着脸没理她,连忙举起酒杯解围道:“琳儿说的对,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天天都是过节,来!趁着今日月圆,咱一家人共饮一杯。” 周祺煜这才有了反应,恭敬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轮酒毕,他沖温良做了个手势,将事先准备的礼盒一一呈了上来,“这些是送给义父的中秋贺礼。” 方进中甚至欣慰,“煜儿有心了,其实贺礼倒是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能来。” 方若琳借着气氛缓和,煞有介事地探过身子,眼尖道:“煜哥哥真是心细,竟还带了我最爱吃的桂花糕!爹,咱可真得好好换换厨子了,女儿本来想让膳房做些桂花糕的,可一个会做的都没有!” 她说完,拿起一块尝了一口道:“这些可都是府里刘婶做的?真好吃,过些日子,我得过去让她好好教教我。” 周祺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这是南星做的。” 方若琳的手蓦地僵在半空,嘴里还衔着半块没来及咽下的桂花糕,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了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种场合,周祺煜会拿着小白脸做的桂花糕,跑来将军府明目张胆地炫耀! 这一定是那个狐狸精的主意,用妖术蛊惑了煜哥哥,在她面前蹬鼻子上脸,赤裸裸地挑衅! 眼见气氛僵地不成样子,方进中连忙干咳了两声说道:“没想到郁先生一专多能,如此心灵手巧,多谢他的好意。” 周祺煜一本正经道:“义父的话,我会转告给他的。” “不过……煜儿啊,”方进中顿了顿,说道:“最近关于郁先生有些传言,虽然都是空穴来风,可你毕竟是大燕皇子,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周祺煜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多谢义父提醒,我会注意的。” 方进中牵过女儿的手,嘆了口气道,“前阵子琳儿不懂事,闹出了不少乱子,细问之下原来都是误会,况且我已经责罚过了,她也知悔改,你就别往心里去了。再怎么说,我们才是一家人,总比外人亲近的多。” 第94页 周祺煜神情晦暗不明,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进中见他不回话,便继续道:“琳儿的娘走得早,虽说还有世涵在,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好在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能把琳儿交给你,我自然很是欣慰。眼下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婚事还是尽早……” “义父!”周祺煜截口打断道:“我现在大业未成,不想过早谈论这些,况且我病情未稳,也不想耽误若琳。” “我素知你事业心重,可成家与立业本就互不冲突。”方进中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的病琳儿也不是今日才知道,你放心,她既已决定死心塌地跟着你,断然不会心有怨言,况且有她在后方照应着,你也能得心应手一些,我和世涵也会竭尽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周祺煜的目光黯了黯,再度陷入了沉默。 方进中兀自做主道:“既然如此,我看还是尽早把日子定下来吧,这样外面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当然,咱大燕满朝上下哪个没有三妻四妾。”说完,他又冲着方若琳道:“琳儿,你做了王妃,要大度一些,煜儿日后若是娶了侧室,应好好相处才是。” 方若琳自然不捨得把周祺煜拿去和别人分享,可眼下先得想办法当上王妃才行,于是垂下头面带娇羞道:“爹放心,女儿一定会好好辅佐煜哥哥的。” 还没等方老将军心满意足地点头,只听周祺煜斩钉截铁道:“此事容我再考虑一下,暂且不劳义父费心。” “可是……”方若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方进中拦了下来,他素来知晓这个义子说一不二的性格,一味强求,只会适得其反。 方若琳哪里忍得了,气得险些当场爆炸。 毫无疑问,煜哥哥的犹豫一定和郁南星有关,只是她不明白,那姓郁的究竟使了什么招数,能把周祺煜迷成这样? 自己堂堂将军府千金,一次又一次地不顾脸面低三下四,上赶着送上门他都不要! 哼!野公鸡还想当凤凰,真以为他能嫁进庆王府当王妃不成? “你等着,这事没完。”方若琳咬牙切齿地想:“别怪我心狠手辣,这都是你们逼的!” 将军府貌合神离的中秋家宴,吃得仿佛例行公事一般,草草便告于段落。 周祺煜返回庆王府,离老远就听见后花园里一片叽叽喳喳。 等走近一瞧,原来是程家么弟行酒令连输三局,正被坨坨骑在背上当牛做马。 抬眼看到周祺煜走了过来,南星似是有些吃惊,“这么快就回来了?” 坨坨也从程浩风的背上挣扎下来,倒腾着小短腿跑向王爷,想要得到爱的抱抱。 周祺煜宠溺地抱起他,甚是和蔼地对程浩风招唿道:“浩风到了?” 南星简直听出了一身不可思议——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的庆亲王,平日见到外人,恨不能把对方冻个哆嗦,何时这样平易近人过! 程浩风从地上一骨碌地爬起来,抹了把鼻子道:“恩,傍晚到的。” “路上还顺利吧?” “托王爷的福,顺利的很,咱王府的马车可舒服呢!” 周祺煜春风化雨地点了点头:“在这不必拘束,有需要尽管提。” 程浩风乖顺道:“王爷放心,刘管家体贴入微,都给安排好了。” 周祺煜“恩”了一声,“你刚来,可能对京城不太熟悉,还要再适应一阵,当初你哥也适应了很久。” “没关系,我可不像我哥那么娇气!”程浩风大大咧咧道:“玄京看着哪都好,连月亮都比老家的圆。” …… 南星直眉瞪眼地愣在一边,简直快要当场震惊了! 这两个刺头,平日里各讨各的厌,对外说话不超三句,准能把人蜇得满头包,可是凑到一起,竟出奇地合得来! 这是怎么回事?倘若搁在今天,他一定能够得出“负负得正”的结论。 只听周祺煜慢慢悠悠开口道:“这几天让你哥好好陪陪你,在京城四处逛逛。” 南星连忙反驳,“我哪有时间……” 还没等他抗议完,周祺煜抢先接过话茬,“太医院已经给你告过假了。”随即摆出一副“不用谢”的表情道:“不客气,应该的。” 南星:“……” 真是简了直了! 多管闲事又自作多情,我有说过要谢谢你吗? 作者有话说: 啊——晚了几分钟,活生生地错过了七夕,只能打个马后炮了,祝愿小可爱们刚刚过去的七夕很快乐,未来的七夕更快乐! 第五十一章 富贵 初到玄京,程浩风的眼睛险些不够用,一路走得一惊一乍的,看见什么都觉稀奇。 南星带着这么个现世宝走在京城集市上,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一边扯住四处乱跑的么弟,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祖宗,快别吃了,还没到晌午,你已经吃下一只鸡两碗混沌了,非要撑破肚皮等我急救吗?” “哥,都这么多年了,你对于我的食量还没有清醒的认识吗?那小鸡仔还没有二两肉,勉强塞个牙缝都不够,哎——那是什么?” 第95页 程浩风根本无暇理他,话只说了半截,又一熘烟儿地朝着糖葫芦狂奔而去。 南星:“……” 程浩风一手一串糖葫芦,嚼得满口粘牙,冲着包子铺的老闆含混道:“老闆,这是啥馅的?” “猪肉茴香。” “茴香?茴香不是药吗?哎呀不管了,先来一屉再说,打包带走!”他大大咧咧地一招手,“三哥,付银子喽——” 南星:“……” 真想一把银子煳他脸上! 美其名曰领着四弟出来逛街,到头来不过是小跟班儿专管掏钱,周祺煜给安排的差事,还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把手揣进兜里,忽听包子铺老闆一声爆喝:“小偷,抓小偷!” 他整个人吓得一哆嗦——自己好端端的正经良民,怎么就成小偷了。 南星怔了片刻,这才搞清楚,包子铺老闆要抓的是个小孩,年龄约莫七八岁,蓬头垢面,瘦小干枯,正被人提熘着后脖领,拼命地挣扎。 “放开……放开我!” 老闆冷笑两声,“偷了包子还想跑?” 小孩见挣脱不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上的包子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嘴巴。 “找打!”包子铺老闆吹鬍子瞪眼地抬起手,眼看就是一顿胖揍。 南星慌忙冲上前,拦住道:“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 老闆气急败坏地蹬了他一眼,“他偷了我的包子!” “不就是几个包子,至于么?”程浩风人五人六地凑过来道:“这些我买了,三哥,付银子!” 南星:“……” 待南星付了帐,包子铺老闆松了手,程浩风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包子递给小孩道:“饿坏了吧,拿去。” 小孩约莫饿惨了,抓起包子狼吞虎咽起来,可是吃得太急,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噎得当场翻了白眼。” 南星连忙给他顺了顺,“慢点吃,有的是。”又找老闆要了碗水递给他。 “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程浩风问道。 小孩抹了把鼻涕,支支吾吾道:“有一顿没一顿的,也记不清多久了。” 南星见他衣衫褴褛,嘆了口气道:“你爹娘呢?” “娘早就没了,爹在家病着呢。” 南星与程浩风两人对视一眼,“那你爹得了什么病?” 小孩又塞了口包子道:“听看病的郎中说是肺痨,我爹没钱治病,又怕我被传染,就把我撵出来了。” 这么小的孩子,在外风餐露宿饿肚子,若是没人管,就太可怜了。 南星爱管闲事的毛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他扭头对程浩风道:“浩风你先回去,我跟这孩子回趟家,去看看他爹。” 程浩风一挑眉,“要去就一起去!你抛下我算是怎么回事。” 南星顿了顿,“也好。”他随即转向小孩道:“我就是郎中,可以帮你爹治病。” 那孩子似是有些吃惊,两眼瞬时燃起了光,转瞬又黯了下去,“可……我家没钱。” 南星微微一笑,“我看病不收钱的。” 程浩风一把搭住南星的肩膀,说道:“你放心,我哥可是大名鼎鼎的太医院御医,人称在世华佗,保证妙手回春,你爹的病,一定手到病除。” 南星:“……” 程浩风和南星引着小男孩坐上王府的马车,聊了一路,这才知道,小孩名叫富贵,家住西南城郊,家里除了父亲,就只他一个孩子。 富贵的爹原本打零工谋生,不久前得了肺痨,气力不济,体力不支,便一时没了生计。 马车一路绝尘,带着三人来到了富贵的家。 南星一下车,顿时就皱起了眉——饶是自己千般不愿,他也能飞快地回忆起,从此处再往前走不远,就是那该死的太子别院。 “三哥,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程浩风煞有介事地问道:“你也想去茅厕吗?” 南星:“……” 原本心事重重的南星顿时无言以对,“我不去,你该不会是刚才吃坏肚子了吧。” 程浩风不以为然道:“人有三急屎尿屁,说得好像你没有似的。富贵,你家茅厕在哪?” “进了院子右拐就能看见。”富贵回了话,转身引着南星进了堂屋。 平日只有爷俩搭伙过日子,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又没个女人,其中的惨状,不言自明。 “爹——”富贵喊道,“我回来了,带了位郎中给您瞧病!” 里屋的人还没来得及回话,先传来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咳咳……不是不让你回来么?” 南星将来时路上准备的面巾递给富贵道:“戴上吧,以防万一。” 等一切准备就绪,两人进了里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富贵的爹蜷缩在床上,咳得死去活来,颤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不让你回来么。” 第96页 已经蹲完茅厕的程浩风风风火火地进了屋,不客气地抢过了话茬,“你倒是说得容易,他不回来,能去哪?” 南星上前宽慰道:“大哥放心,即便是肺痨,只要防护得当,富贵也不会被传染的。实在不行,这段时间他先跟着我住,等您病好,我再把他送回来,您看如何?” 床上的男人趁着不咳嗽的空档打量了南星片刻,“您二位是?” “爹,这两位哥哥都是郎中,刚才给我买了吃食,还说要给您免费看病。” 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南星给病人把了脉,确实是肺痨不假,随即自掏银子,差着王府的车夫去最近的药铺抓了药,又行过针,这才告一段落。 富贵的爹感动地涕泪横飞,挣扎着想要起身磕个头,却没能成功,又气喘吁吁地躺了回去,“两位恩人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可省省吧!”程浩风大大咧咧道:“赶紧把病治好养家餬口,报答的事以后再说。” “唉,造孽呀!”富贵爹嘆了口气,“今年流年不利,也不知冲撞了哪位神仙,先是不小心烧死了人,后又稀里煳涂地害了肺痨。” 南星的眉头蓦地皱了起来,“您方才说烧死了人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目光黯了黯,边咳边道:“我们这些做零工的,都是凭力气吃饭,出钱的主家让做什么,照做便是了。几个月前,有人找到我,说是想出五两银子,让我帮他在附近烧山开荒。我看他价给的高,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谁知,放完火才发现,竟然烧死了人!” 南星听出了一声冷汗,“你可知烧死的那人是谁?” “听说是娼馆的小倌儿,喝醉了酒,躺在林子里睡觉。” 富贵爹满是懊悔,锤了锤胸口道,“好歹也是条性命,我怎就这么大意!” 小倌……喝醉酒…… 南星一时失语,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程浩风看他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拍了他一把道:“三哥,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南星没理他,继续冲着那男人问道:“你还记得雇你烧山那人是谁吗?” “我们这种干杂活的,给钱出力都是一锤子买卖,从来不问对方姓什名谁。光记得他是个络腮鬍子,看不大出年龄,声音倒是细得很。”富贵爹嘆了口气道:“当初因为这件事,我还被关进大牢,官府寻不到人,就说是我编的,还要判我蓄意杀人,多亏大理寺魏大人为我做主,这才还了我清白。” 毋庸置疑,他口中的魏大人,正是大理寺少卿魏云文,而不幸被烧惨死的那位,就是不久前被当众开棺验尸的小倌。 程浩风听得眉头紧锁,“这明显就是雇你那人栽赃嫁祸呀!官府若是有意寻找,怎会寻他不到?” “说来也是奇怪,”富贵爹道:“官府不是没找,可就是找不着,那人转个身就不见了踪影;问起旁人,也都说没见过,好像我见了鬼似的。” “你没有见鬼,”南星沉声道,“你看到的不过是个乔装打扮的人罢了。” 程浩风飞快地反应过来,“怪不得,可若是如此,岂不是再也寻他不到?” 南星沉思片刻道:“大哥,你再回忆回忆,关于那人还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 “印象深刻?”富贵爹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蓦地睁大了眼,“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了?” 富贵爹道:“那人给我银子的时候,我发现他右手手背上有块红,鲜红鲜红的,可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块胎记。” “你和魏大人说过此事吗?”南星问道。 富贵爹摇了摇头,“当时吓都吓死了,哪里记得起这些。好在有魏大人帮忙,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证明了我的清白。否则,现在坟头的草都怕有一人高了。” 南星:“……” 看过病后,南星又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施捨给了富贵他爹,这才带着程浩风和富贵一大一小两个拖累,浩浩荡荡地回了王府。 进门之前,程浩风鬼鬼祟祟地将南星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孩子带回来?” 南星不解,“难道要偷偷摸摸地把孩子带回来?” “哎哟,不是这个意思!”程浩风解释道:“我是说,这毕竟是王府,你不打算先跟王爷交代一声,就这么先斩后奏?” 南星嘆了口气,这次情况特殊,又事发突然,眼看天色已晚,总不能让富贵睡大街呀,“先进去再说吧。” 程浩风煞有介事地啧啧了两声,“行啊,三哥,天底下能把庆王府当成自家住的,除了庆王爷,也就是你了!得亏是你,三天两头往回捡孩子,王爷大概早就见怪不怪了。” “别瞎说!”南星白了他一眼,“谁三天两头捡孩子了?” “坨坨不是你捡回来的吗?” “还真不是!”南星据理力争道:“是周……是王爷捡的。” 程家么弟的嘴巴不由张成了圆形,“王爷也有此种嗜好?” 第97页 他微微怔了怔,低声点评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二人情投意合,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南星:“……” 这话……简直……怎么……听得这么别扭! 你还是说点什么吧…… 第五十二章 祸事 南星自然不敢在王府撒野,别的不敢说,他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拎得清的。 可即便如此,对于擅自作主把富贵带回王府一事,他骨子里就是有一种迷之自信,并且从心底认为,周祺煜是不会反对的,更不会为此心存芥蒂。 在这大半年里,潜移默化间,南星仿佛拨开重重迷雾,看清了王爷隐藏至深的心——那分明是一颗鲜红的、跳动的、比他阴沉冷漠的面孔要亲切上万倍的心脏,人皮面具之下,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周祺煜啊。 就像他能够力排众议,坚持将身份特殊的坨坨带回王府一样,他也一定能够接受身世悽惨又无家可归的富贵暂居于此的。 果不其然,当南星找到周祺煜,将富贵的事如实告知之后,对方只是不咸不淡地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慢悠悠开口道,“听你的,你开心就好。” 南星:“……” 自打程浩风来到京城之后,南星卧房的居住权自动易主。程家么弟死皮赖脸地非要与三哥共处一室,饶是人模狗样地庆亲王脸皮再厚,可终究还是要脸的,于是颇为大度地让了出来——总不能和小舅子争风吃醋吧。 两人分开了一天半日,眼下冷不丁地一见面,南星心里先是一阵悸动。 再加上那日之后,周祺煜就跟开了挂似的,在调情挑逗的道路上突飞勐进,三言两语就把南星说成一根红脸棒槌,连带着半个身子都一起麻了。 这也确实难为他了。 对于情事,南星本就一穷二白,除了害臊脸红之外,几乎一无所知。对方攻势稍一兇勐,就凭自己这仨瓜俩枣的经验,能招架的住才怪! 他艰难地定了定神,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股脑地赶跑,这才勉强说道:“王爷,我想找个手背上有红色胎记的人,有办法实现吗?” “红色胎记?”周祺煜微微颦眉,“你找这人做什么?” 南星摸了摸鼻子道:“我与你说过的,之前帮大理寺魏大人查过一桩案子,今天碰巧遇到当事人,也就是富贵他爹,据说此案还有一关键人物,在他右手手背长着一块红色胎记,很可能就是真正的兇手。” 周祺煜面色阴沉下来,声音也冷了三分,“是太医院容不下你了,还想去大理寺多管闲事?” 南星听出他口气的不悦,耐下性子解释道:“这不今天凑巧遇到了么,再说又是魏大人的案子,能帮就帮一帮,也不算多管闲事。” “大理寺的案子鱼龙混杂,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南星撇了撇嘴,心道不想帮就明说好了,冷着脸算是怎么回事? 又听对方口气缓了下来,一字一顿道:“此事我会让温良去查的。” 周祺煜说完,扫了一眼身边的床榻,对南星示意道:“坐过来。” 南星的胸口蓦地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攥紧衣襟道:“你要干什么?” 庆王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中满是嘲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道:“劳烦郁太医帮忙给按一按。” 他看向南星的目光别有深意,像是在说:“你脑袋里都是什么污七八糟的龌龊。” 南星:“……” 在任劳任怨地陪着程浩风闲逛几日之后,南星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到了太医院——最近这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地告假,好像为了躲懒似的,将沉甸甸的重担悉数压在了同僚林太医稚嫩的肩膀上,这让他情何以堪。 不过,自家么弟向来四六不着,又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清早出门前,南星不厌其烦地拉着他,一遍遍地嘱咐道:“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刘管家,倘若带着富贵出门,可以坐王府的马车,吴伯会跟着你们,但不许乱跑,不许惹是生非,京城不比咱家,还要谨言慎行……” “哎呀,知道,知道了!”程浩风一脸不耐烦地将他轰出了门,“我一不呆二不傻,至于你这么唠唠叨叨吗?” 南星终究是不放心,最后挣扎着回头道,“万一遇到急事,就去太医院寻我,或者让人传个话,反正离得不远,走两步就能到……” “哎呦!三哥你可快走吧,再这么啰嗦下去,体内的老妈子都要显灵了。” 眼看着时入秋节,暑意刚刚散去,寒凉转瞬来袭,京城权贵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五花八门的各种疾病,走马灯排着队,一起招唿了过来——有伤风感冒的,有大便干燥的,有鼻炎过敏的,还有犯了痔疮的。 南星回归太医院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忙成了一支脚不沾地的陀螺,一口气强撑到太阳落山,这才勉勉强强得空休息片刻。 值房内,同样忙了一天的林谨如四仰八叉地往椅背上一靠,大唿小叫地感慨道:“命不久矣,命不久矣啊!想我一世英才,要被活活累死,这让我如何入土为安。” 第98页 南星闻言皱了皱眉:“什么死不死的,你说点吉利话好不好!” “还真别说,”林谨如抬手指着自己的右眼道:“我这只眼从早起就开始跳,你看你看,都跳成癫痫了,也没个停的迹象,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该不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吧。” 林太医上辈子大概是只鸟,多半还是只报丧的老鸹。他的乌鸦嘴话音刚落,就见太医院的门房顶着一脑门的热汗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郁太医,不好了,王府刚刚传话过来,说您弟弟被人贩子绑走了!” 南星:“……”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大概是程浩风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他稀里煳涂地活了二十年,胸无点墨,更无大志,深知自己一穷二白,从来不指望能够出人头地,因此心安理得地不思进取。 于是他十分想不明白,就凭自己这身稀松二五眼的价值,没钱没色,要啥没啥,何德何能劳烦绑匪大哥不辞辛劳地将他绑走。 图什么呀! 那天,南星前脚刚走,程浩风后脚便拉着富贵出门放飞自我。两人乘着王府马车,一路上说说笑笑,十分怡然自得。 本来一切安好,可偏偏程浩风懒驴上磨屎尿多,还没走出多远,就有了便意,于是让吴伯停下马车,自己寻了个僻静地方,解决了人生大事。 等他心满意足地提好裤子,一转身,却见两个黑影齐齐戳在眼前。 “娘个神!你们是谁,为何偷看我小便……” 他话还没说完,一口破麻袋兜头罩了过来,只觉得脑袋一沉,两眼一黑,就彻底没了知觉。 第五十三章 绑架 等程浩风晕晕乎乎地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地动弹不得,头上的麻袋没了踪影,嘴里却多了块破抹布,那滋味臭不可言,简直不用提了。 “大……大哥!这小子醒了,咱接下来怎么办?” 绑匪的老大,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眼角上挂着一道疤,更显得凶神恶煞。 他挠了挠脑袋,发起愁来,“那僱主神神秘秘,只交待让我们将他绑走,绑得越远越好,可多远算是远?” “不如把他……”结巴小跟班儿凑了上来,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蠢货!”刀疤老大顿时眉毛倒竖,“杀人放火,天诛地灭,将来是要被天打雷噼的。” 听到“杀人”二字,程浩风吓得浑身一哆嗦,顿时挣扎起来,“唔……唔……” “大……大哥,这小子有话要说!” 刀疤老大一抬手道:“给他解了。” “是!”小跟班儿言听计从地应了一声,说着就要上前给程浩风松绑。 “蠢货!”刀疤老大怒喝一声,“我要你解了他嘴上的布,谁让你给他松绑了。” 小跟班儿:“……” 要命的臭抹布终于取了出来,程浩风连忙“呸”了几口,这才说道:“几位大哥不辞辛劳地将我绑来,不知有何贵干?” 刀疤老大冷哼了一声,“我们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程浩风简直迷惑了——京城里除了他三哥之外,谁知道他是哪根儿葱啊,竟还自掏腰包地将他绑架?这是吃错药了吧! “你们是不是绑错人了?” “你……你小子诓我们!”小跟班儿恶狠狠地说道:“想……想逃,没门儿!” “大……大哥,”程浩风跟着他一起结巴道:“我都被捆成这样了,有门儿也逃不了呀。咱不妨确认一下,万一真绑错了,不也耽误你们办正事么?” 小跟班儿与刀疤老大对视一眼,“那……那你倒是说说,你叫什么?” “那你先告诉我,你们想绑谁呀?” “郁……郁康,是不是你?” !!! 程浩风顿时蹬大了眼,惊得说不出话来。 结巴小跟班儿见状得意起来,“怎……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就……就是你对不对?” 对你个大头鬼啊! 程浩风不解,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绑我三哥做什么?” “三……三哥?”小跟班儿一时愣住了,“三哥是谁?” “三哥就是我三哥!谁让你们绑他的?” 小跟班儿彻底蒙了圈,眼巴巴地回过头,看向刀疤老大,“真……真的绑错了?” 刀疤男的眉头捆了个结:“你不是郁康?” “要我说多少遍!你们绑错人了!” “大……大哥,这怎么办?” “蠢货!”刀疤老大怒骂道:“你当初是怎么认的人?” “没……没错啊!”小跟班儿一脸委屈道:“从……从王府马车下来的,就是他呀!” 至此,程浩风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两个草包认错了人,把他当成了南星抓过来顶包。 可一想到有人蓄意绑架三哥,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嗓子骂道,“别废话!快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们的?” 第99页 刀疤老大吓了一跳,与小跟班儿一起蒙了圈。 这哪里是人质,分明是个祖宗! 小跟班儿讷讷道:“要不……咱把他放了,重新再绑一次?” “蠢货!”刀疤老大道:“把他放了,等着他回去搬救兵,再把咱一窝端了?” 小跟班:“……” 眼看着两人陷入僵局,程浩风不紧不慢道:“你说说你们,两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短腿,干点什么不好?” 他因为无辜被绑,自觉站上了道德制高点,连说话都硬气了三分,“你们这样,对得起自家的亲爹亲娘么?” 小跟班儿低头嘟囔道:“自……自小就是一个,哪……哪来的亲爹亲娘?” 程浩风瞪了他一眼,“没有爹娘,可总有妻儿吧?” 小跟班儿继续嘟囔道:“若……若是有媳妇,谁跑出来干这个?” 程浩风:“……” 他不禁想要扶额,挣动了一下才想起手脚还被捆着,于是作罢,继续道:“现在没有,以后还能没有?你就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劫匪,打一辈子光棍?哥们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执迷不悟死路一条,为了日后的舒坦日子,快快醒悟吧?” 小跟班儿深深地垂下了头:“……” 呦呵,有戏! 正当程家么弟心花怒放地以为自己的口遁快要显灵时,忽听刀疤老大嘆了口气道:“小兄弟,这回确实对不住你,不过我们也是没办法,既然收了钱,就不能不做事,这是道儿上的规矩。不过你放心,我王帅拍胸脯保证,绝不会害你性命。这些天你先委屈委屈,等时机成熟,我们再把你三哥绑来,争取让你兄弟二人团聚。” 程浩风:“???” 王帅就长这么个倭瓜样? 他简直无力吐槽,还特么兄弟团聚!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程浩风神情一垮,计上心来,佯装痛苦道:“憋不住了,想上茅厕。” 刀疤男一皱眉,“你刚儿不是去过了么?” “刚刚是小的,这回是大的。” “……” 刀疤男指了指小跟班儿,“牵他去后面的大树。” “不松绑啊?”程浩风赖巴唧唧道:“这么五花大绑着,裤子都脱不了,再一不小心拉裤兜里,带着屎跟你们上路……” “松……松绑,你跑了怎么办?”小跟班儿结巴道。 “大……大哥!我这么一个四体不勤的弱男子,连一只鸡都打不过,何况你们两个人。”程浩风道:“要不这样,现在先让小弟松快松快,等晚上睡觉,你再把我捆上成不成? 小跟班儿一时没了主意,“大……大哥,这……” 刀疤男咬牙沉吟片刻,“给他解了,呆会儿盯着他拉,别让他跑了。” 程浩风:“……” 自从得知程浩风被劫,南星活生生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一连几天来,他茶饭不思,不眠不休,将自己站成了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不错眼珠地盯着前方的院门,仿佛盯得久了,就能等到浩风归来似的,看着他嬉皮笑脸地推开门,没型没款地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喊他一声“三哥”,然后没完没了地耍贱讨人嫌。 “郁先生,您吃点东西吧。”老管家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再这样下去,您会撑不住的。” 南星勉强露出个笑脸,“我不饿,您忙您的去吧,不用管我。” 老管家嘆了口道:“王爷已经派人全城搜捕了,听说京兆尹也出动了人马,您吉人天相,一定能够等到令弟平安归来的。” “恩,多谢您宽慰。” 南星嘴上这样说,可心里还是没底的,他有种直觉,浩风这次被绑架,多半与自己有关,可他想不明白,绑匪究竟意欲何为。 若是为了财,这一晃都两天了,连个赎金的消息都没有,绑匪未免太沉的住气了。 可若是为了人,浩风初来乍到,除了自己这个哥哥外,他在京城无亲无故,谁会费力不讨好地绑架他呢? 但无论如何,程浩风被劫走,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一想到这些,南星就万箭穿心地喘不过气来。 他难过、自责、痛苦、无助,如同魔怔了一般,苦苦守在院子里,生怕自己一转身,就再也寻不到浩风似的,执拗地不肯离开。 这时,一双修长的手忽然伸了过来,从身后将他抱住。下一刻,熟悉的安神香四散瀰漫,将他拢在了其中,也将这些天来郁结于心的苦楚,悉数激发了出来。 南星的委屈决了堤,不管不顾地转过身,将头深深埋进周祺煜的颈窝,自责道:“都怪我,不该留下他一个人的,是我害了他。” 周祺煜抚了抚他的头,放柔声音道:“不怪你,有我在,浩风不会有事的。” “可若是没有我,他就不会来京城。” 周祺煜:“是我让他来的。” “你让他来,都是为了我。” 第100页 “你留在这,也是因为我。” …… 周祺煜的嗓音,带着一点疲惫的低沉,却让南星莫名地感到心安——仿佛藉此找到了依靠,只要有他在,心里的那根磐石就不会倒,浩风也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 也不知两人这样抱了多久,南星蓦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外面的院子里,大庭广众之下,简直成何体统! 他慌忙动了动,想要挣脱周祺煜的怀抱,却发现对方抱得更紧了。 南星:“……” 他拍了拍庆王的后背,附到对方耳边,压低声音道:“别让外人看见,影响不好。” “做都做了,还怕人看?” 南星:“……” 眼下程浩风不知所踪,自己心急如焚,显然不是要脸的时候,可也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呀。 他契而不舍地又拍了拍周祺煜,“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快点放开。” “不放!” “放开!” “我若放开,你给我什么好处?”周祺煜没脸没皮道。 “你先放开,我再告诉你。” “不放!” 南星没了脾气,“那你想要什么?” “陪我回房。” “没门!”南星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周祺煜:“那就各退一步,陪我吃饭?” 南星嘆了口气,“没胃口,吃不下。” 周祺煜没吭声,只是将环在他身上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南星:!!!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周祺煜心满意足地松开手,“成交!” 第五十四章 回归 以前在老家,程浩风的天敌大哥隔三差五地挖苦他,总说他天生一张招人嫌的嘴,干啥啥不行,讨厌第一名。 当然,讨不讨人厌,还要分场合。在程家老大的眼里,自家的么弟,就是个祸害,简直一分一秒都不堪忍受,恨不能一脚踢他上天,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可是放在今时今刻,程浩风的油嘴滑舌,却成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凭着自己滔滔不绝上下翻飞的嘴巴,成功侃晕了面前一对儿草包饭桶,竟和绑架他的绑匪意外和谐地喝起酒来。 刀疤男嘆了口气,拍着程浩风的肩膀说道:“小兄弟,大哥这次对不住你,不小心看走了眼,错将你绑了过来,害你受委屈了。” 程浩风暗自翻了个白眼,心话这何止是看走眼,分明就是没长眼! 他维持住面上滴水不漏的神色,没心没肺地咬了一口叫花鸡道:“大哥这是哪里话,咱是不绑不相识,说来说去都是天意,小弟敬两位大哥一杯。” 几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程浩风觑着刀疤老大的脸色道:“只是小弟有一事没想明白,出钱绑我三哥那位,不图财也不害命,你说他来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啥?” “莫不是你哥招惹了他?”刀疤男道:“这年头人心隔肚皮,人家什么想法,咱也说不清。” 小跟班儿插话道:“人……人家只吩咐我们把你……哦不……把你哥绑走,至于绑完怎么处理,只……只字未提,得……得亏你遇到我大哥,人……人美心善,若是摊上别人,恐……恐怕早就小命不保了。” 程浩风:“……” 刀疤老大心善不心善不知道,可小跟班儿用哪只眼看出他人美了?长着眼出气用的吗?难怪光天化日还能绑错人。 程浩风装模作样地又敬了一杯,“感谢两位哥哥不杀之恩!” 刀疤老大志得意满地端着酒杯道:“小兄弟只管好生配合,亏待不了你的。等我们把你哥一起绑来,送你兄弟二人远走高飞。” 程浩风大惑不解:“什么叫远走高飞?” “就……就是把你们流放三千里,总……总之,回不来就成!”小跟班儿好心解释道。 程浩风:“……” 这两人莫不是脑袋有坑吧!一竿子把人支到三千里之外,都特么到哪儿了? 鸟跑去拉屎都嫌远! 他勉强绷住神情,问道:“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到头来报酬怎么算?别让两位哥哥辛苦白跑一趟。” “小兄弟莫担心,”刀疤男道:“那僱主大方的很,活还没干,钱倒是给了不少。” “哦?”程浩风故作惊讶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爽快的僱主?” “不……不仅爽快,还神秘的很!”结巴小跟班儿道:“他……他是谁长啥样,我……我们也没见着,诶……诶……” 小跟班儿说着晃了晃脑袋,“这……这酒劲儿还真不小……” 刀疤老大也眨巴起涣散的眼睛,嘴巴翕动地像条干渴的鱼,尝试着想要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只听一前一后两声闷响,二人便纷纷倒地不起。 “哎——这么了这是?”程浩风大唿小叫地站起身。 第101页 他踢了踢左边,又拍了拍右边,直到无比确定这两个蠢货完完全全不省人事之后,这才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 “想绑架我三哥?做你个春秋大梦去吧!” 地上两个烂醉如泥的绑匪,与其说是酒量有限被灌得不省人事,不如说是彻彻底底地着了程浩风的道儿。 程家这小子,虽然吊儿郎当地不学无术,却在歪门邪道上钻研得热闹。此次来京之前,他正福至心灵地琢磨麻沸散的配方,出门前随身带了一包,竟歪打正着地派上了用场。 方才趁着草包绑匪不注意,他将满满一包药混入了两人的酒中。 迷药配酒,闷倒驴不在话下,何况是两个活人了——这些剂量足够让他二人睡上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 庆王府这些天,因为程浩风被绑,堪称乌云压顶,气氛阴沉得不像话。 这日一大早,林谨如便拉着魏云文跑来府上安慰南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活脱脱说相声的逗哏与捧哏,恨不能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都拿出来哄南星开心,直到说得嗓子冒烟,灵魂出窍,这才起身告辞。 “我送送你们。”南星道。 “行了啊,别太担心了。”林谨如边走边宽慰,“你们家庆王爷阵仗搞得这么大,恨不能来个全境通缉,我要是绑匪,吓都吓死了,一定乖乖把人给你送回来,再说大理寺都牵扯进来了,又有云文在,找不回人,我第一个跟他没完!” 魏云文憨厚地应了一声:“郁先生放心,来龙去脉我都了解清楚了,这就回去安排人手调查。” “哦,对了!”南星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几天过得一团糟,有件事忘了告诉魏大人了。” “您讲。” “就是上次验尸那件案子,”南星道:“前几日我碰巧遇到了当事人李四,据说雇他那人右手手背上有一处红色胎记。” “哦?”魏云文似是有些吃惊,“那他之前为何不说?” 南星:“大概也是刚刚才想起的。” “哎呦,这还说着弟弟呢,怎么忽然成了胎记了?”林谨如不耐烦地拉着魏云文抗议道:“别干耗着了,你快点儿回去找人啊。” 等将他二人送出府,南星的心即刻又落寞下来,郁郁寡欢地一回头,不由怔住了。 “浩风!!!” “咦,三哥?你戳在大门口儿干嘛,等我?” 南星:“……” 南星不是外放的人,平时哪怕有些情绪,也大多藏着掖着自己消化,鲜少会在外人面前哭鼻子掉眼泪。 可这次实在压抑的太久,如今得见四弟平安归来,绷紧的神经蓦地一松,眼泪就跟开闸泄洪一般,再也守不住了。 程浩风没心没肺的反倒和没事人一样,一回来就开启了说书模式,把智斗歹徒的过程,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番,却唯独对绑匪绑错人的部分只字未提——他担心南星会因此胡思乱想,再自责出个病来,那可就更乱套了。 好不容易哄好南星,程浩风寻了个藉口私下找到周祺煜,开门见山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祺煜对待外人向来生人勿近,却唯独对待程家么弟春风化雨,引着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指着旁边座位说道:“坐吧。” 程浩风言听计从地坐好,恭恭敬敬地说道:“方才听我哥说,您这次为了救我,差点儿把整个玄京掀个底朝天,给您添麻烦了。” “不客气,应该的。”周祺煜道:“你哥这些天魂不守舍的,遭了不少罪,你多陪陪他。” “嗯!”程浩风懂事地应了下来,“另外……关于这次绑架,有些事我没跟我哥说,但是我想告诉您。” 周祺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请讲。” 程浩风道:“听说王爷派出的人已经在追捕嫌犯的路上,应该很快就能知晓,绑匪的本意并不是我,而是我哥。” “你哥?”周祺煜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你是说南星?” “恩,”程浩风道:“不过那两个笨贼只管收钱办事,貌似也不清楚僱主是谁,听他们的意思,那人并非谋财,也非害命,就是单纯地想把人绑走,让他回不了玄京。”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过来是想提醒王爷,我哥人单纯,心思又细,凡事都爱往复杂里想,这也是我没告诉他实情的主要原因,还请王爷帮我继续瞒着,日后您多费心,别让他受委屈。” 周祺煜一时半会儿没吭声,他的神情既庄重,又严肃,一双明眸好像染着星光,显得格外炯炯有神。 片刻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第五十五章 温存 时光似水流年,眨眼的功夫,程浩风便将京城吃喝玩乐的好日子挥霍一空,接下来就要凄悽惨惨地启程返回老家了。 “哥,我不走,你别赶我走!”程浩风哭丧着脸撒泼耍赖道:“你再让我多呆几天好不好?” 南星嘆了口气——他何尝不想让四弟留下来陪他,可眼下老家医馆忙得四脚朝天,师父和大师兄已经来信催过多次,自己远在他乡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再霸占个弟弟不还,自然说不过去。 第102页 于是,他无情地将程浩风塞上了马车,转头又塞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包袱进去,“这些你给师父师娘带回去,盘缠和干粮装在旁边的口袋里,路上别饿着。” 程浩风的下巴险些砸到脚背上,“这么个大包袱,你是想砸死我吗?” “反正又不是你拉车,”南星不以为然道:“后面还有一车是王爷备的,要不然你坐后面那辆?地方不见得有这辆宽敞。” 程浩风:“……” 放眼望去,这浩浩荡荡的,知道的是程家么弟要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姑娘要出嫁,上赶着去提亲送嫁妆。 临到离别前,程浩风难得郑重起来,拉过南星的手,欲言又止道:“哥,有些话我也不知该不该说……我总觉得,这京城好是好,可毕竟不比咱家逍遥自在,我知道你是放不下……哎!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总之,你若是觉得累了,咱就回家,我自然巴不得你能回去陪我。” 南星心头蓦地一软,顿时红了眼圈,强忍着眼泪数落道:“回去陪你干什么,替你当牛做马,好让你悠闲地躲懒不干活?” 程浩风嘿嘿傻笑,“又被你看破!” “行了,别贫了,”南星嘱咐道:“回去路上一定小心,别再被绑匪劫了去。” “看你说的!”程浩风反驳道:“你弟弟我虽然平时爱掉个链子,可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再说又有王爷的卫队护送,你就放心吧!” 程浩风一走,富贵也被他爹接回了家,偌大的庆王府,肉眼可见地冷清下来。 南星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仅有的一点热闹,也跟着程浩风一起回了老家。 四弟前脚刚走,南星的卧房后脚便被没皮没脸的庆亲王补了缺。 周祺煜照例往他腿上一躺,舒舒服服地闭目养起神来。 南星纵容地梳理着他的头髮,像是抚摸着一匹价值连城的锦缎,放柔声音问道:“王爷,我还是想不明白,浩风在京城无亲无故的,除了我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谁会绑……” “你叫我什么?”周祺煜蓦地打断他。 “什么叫什么?”南星不明所以地怔了一下,“叫你王爷啊。” 周祺煜闭着眼,木着脸道:“你叫程浩风什么?” 南星:“浩风啊!” 周祺煜:“林谨如呢?” 南星:“谨如呀。” 周祺煜:“齐寒石呢?” 南星:“寒……” 寒石兄的名字只说了一半,终于被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周祺煜吃饱了撑地问这些,分明就是打翻了醋罈子,没事找事地闹别扭! 南星有心想笑,却忍住没笑,装着一本正经道:“若是反过来,浩风喊我哥,谨如嘛,天天贤弟长贤弟短的,寒石叫我南星,哎对了……王爷平时都怎么叫我来着?” 周祺煜充耳不闻,闭着眼默不作声。 南星眨了眨眼,自问自答道:“王爷叫我郁大夫,那我回敬一声王爷,岂不是礼尚往来,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周祺煜缓缓睁开眼,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南星顿时不自在起来,连忙别开了视线,“干嘛这么看着我?” 他话音刚落,只见周祺煜忽然一个翻转,蓦地反客为主,竟将他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一双晶亮的眸子好像燃着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给你一次机会,叫我什么?” 周祺煜的嗓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显得格外魅惑,南星心口一滞,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却也不肯缴械投降,负隅顽抗道:“王爷想让我叫什么?” “明知故问!” 南星难得鬼使神差地调皮一回,勾着唇角道:“要不……王爷给个提示?” 说完他就后悔了。 下一刻,周祺煜的吻噼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霸道地封住了他的嘴。 南星只觉得一团慾火轰地燃起,瞬间便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烧了个片甲不留,直到两人的气息都慌乱起来,周祺煜这才勉强放开他,哑着声音道:“提示够了吗?” “够……够了!”南星抢在窒息的边缘急喘了两口,一张脸熟透了似得红成一片。 “知道叫我什么了吗?”周祺煜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你……你仗势欺人!”南星最后挣扎了一下,“要我改口,你先表个率。” 周祺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表率什么?” “明知故问!” 周祺煜有样学样道:“你也给个提示?” “免了,爱叫不叫……”南星话没说完,又被周祺煜不由分说地堵上了嘴。 南星:“……” 庆王这个臭流氓,一言不合就奔着嘴来,简直没处说理! 南星彻底没了脾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他,求饶似地喊了一声:“祺煜!” “……” 房间骤然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两人乱了套的一唿一吸。 第103页 周祺煜似乎怔了一下,他那张千里冰封的脸上,罕见地现出了一丝松动——不知是惊讶,还是欣慰,反正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好看,如同生出一朵美艷绝伦的花来,竟让南星活生生地看呆了。 明明这么完美的一张脸,理应配得上天下最灿烂的笑容,却被无情的现实封印起来,永远照不进阳光似的。 南星又无可救药地心疼起来,从周祺煜的束缚下抽出了一只手,缓缓抚上对方的脸,沿着他的额头,眉心,鼻樑一直摸索到了嘴唇。 周祺煜不躲也不闪,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他临摹一般在自己的脸上留下痕迹。 足足过了半晌,他才低低地问道:“摸够了吗?” “没有,”南星看不够似地盯着他道:“我要把这些刻在心里。” 这句话的后面,其实还有一句,他顿了顿,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倘若哪天见不到了,就把他们通通翻出来,一遍遍地临摹,如同你就在眼前…… 庆亲王对待情事,与他的为人一样,从来都是做的比说的多,甭管南星怎么变着法儿地示弱求饶,他都义无反顾地提枪直奔主题,先把正事干了再说,至于对方之后下不下得了床,那就是后话了。 第二天再睁眼时,已然到了后半晌,南星可怜巴巴地尝试了一下,果然下不了床了。 昨晚不知周祺煜发了什么疯,一口气将他折腾到后半夜。南星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没有一处不散架,咬牙切齿地拼凑了半晌,这才勉强支撑起身体。 周祺煜难得体贴一次,轻轻扶起他,柔声问道:“有那么疼吗?” 南星气不打一处来地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口,险些喷出一团火来——昨天他撕心裂肺地喊了半宿,嗓子早已哑地不像话,就差冒出滚滚浓烟了,简直一个标点符号都说不出来。 周祺煜屈尊降贵地递给他一杯水,安慰道:“太医院我已差人告过假了,你多休息几天,不忙着过去。” 南星的目光更加哀怨了几分——今年自打入了秋,五花八门的烂事隔三差五地招唿一回,他要么请事假,要么请病假,没完没了地快连成趟儿了,太医院宽宏大量地没将他除名,真应该感谢人家的祖宗八代! 周祺煜没事人一样迎上他尖刀般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瓶精緻的药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把这个涂上,好的快。” 南星倏地皱起眉,哑着破锣嗓子挖苦道:“王爷驾轻就熟得很呀,乌七八糟的物件倒是备得齐全。” 周祺煜难得没跟他一般见识,好脾气地问道:“要我给你抹吗?” 南星吓得一把抢了过来,“免了,不敢劳您大驾!” 一着不慎,后患无穷,南星坐卧不安地在床上足足趴了两天,这才勉强攒够了下床的气力。 不知是不是良心终于发现,周祺煜这段时间就跟吃错药了一般,对待南星无微不至,端茶倒水,伺候穿衣,简直事必躬亲,看得对方一惊一乍的,生怕王爷又受了什么刺激,发了癔症不成。 直到他百分之百的确认,周祺煜并未吃错药,也没有撒癔症,就只是单纯地对他好之后,南星却又不争气地患得患失起来。 都说色令智昏,可他一点也不傻,甚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很,自己能够与天潢贵胄的庆亲王这么不清不楚地相处一时,却几无可能和他共度一世。即便大燕的民风再开化,也从未听说哪个男人能够越众而出当上王妃。纵使周祺煜有朝一日妻妾成群,王府也註定容不下他的一席之地——无论如何,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 想至此处,南星竟破天荒地羡慕起了女儿身,同时又有些埋怨造化弄人,怪只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陷进来,如今大彻大悟地想要抽身,却又捨不得了,只能无可奈何地作了一片浮萍,得过且过,随波逐流,能飘到几时,就算几时吧。 作者有话说: 时不时撒个糖,嘿嘿 第五十六章 牵挂 及至趴到第三天,南星终于忍无可忍,身残志坚地起了身,咬着牙蹭去了太医院復工点卯。 林谨如见他一步一瘸地走进来,还没来得及惊讶,先“哎呦”地叫出了声:“我的贤弟诶,怎么了这是?” 南星早就做好“打死也不能说实话”的觉悟,撑着一张面红耳赤的脸扯谎道:“没什么,摔的。” “摔的?”林谨如的目光罕见地深邃起来,“让我看看,摔哪了?” 南星做贼心虚地后撤了一步,气急败坏道:“都说是摔的,有什么好看的!” 林谨如长眉一挑,“谁说摔的就不能看了?” 南星下意识地捂住襟口,恨不能前前后后挡个严严实实,“就是不能看!” 对方的躲躲闪闪,成功将林太医好死不死的好奇心激发了出来。 他眯细眼睛上下打量着南星——这么个别扭的姿势,怎么看着似曾相识? 片刻之后,他一拍大腿,忽然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你……你是不是是屁股疼?” 南星:“……” 林谨如这一嗓子仿佛晴天霹雳,惊得他整个人一趔趄,差点儿真的一屁股栽到地上。 第104页 “被我说中了?林太医大尾巴狼似地扶住他,现出了几分得意之色,“我就说嘛,宣平侯犯痔疮的时候,跟你这姿势一模一样!” 说完,仿佛生怕对方不尴尬似的,又结结实实地补了一刀:“后庭之痛,疼起来,那可真是……嘶——” 为了表明感同身受,他甚至将五官皱在了一起,眼睛聚起光来,像是能够穿透人体,死死地盯住了南星后面的那处地方。 南星:“……” “不过贤弟莫怕,”林谨如拍了拍胸脯道:“为兄苦心钻研多年,制成了一种良药,你拿去抹上,包你三日内生龙活虎!” 南星:“……” “要不——”他凑上来挤眉弄眼道:“为兄亲自为你抹上?” “滚!” 几场秋雨之后,气温倏地调转矛头,寒凉所向披靡,转瞬便裹挟着刺骨的凛冽接踵而来。 庆王府早早便生起了暖炉,在一片热气氤氲之中,蒸腾出了昏昏欲睡的暖意。 对于万事不将就的庆亲王而言,他似乎更喜欢抱着南星这个软香温玉的大暖炉不撒手,倘若能有什么办法将人随时随地的挂在身上,那自然再好不过。 若说起来,这样的温存还真是来之不易。自从上次被他霸王硬上弓之后,南星足足瘸了半个月有余,自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很是没有好脸色看——别说让他抱了,连碰都不给碰! 得亏周祺煜肯拉下皇亲国戚的颜面低三下四地哄着,情况这才稍稍有所改观。 不过南星一朝被蛇咬,铁了心地不肯就范,周祺煜倒也不勉强,衣冠楚楚地揣起一副正人君子的体面,仿佛自己多么清心寡欲似的,反倒衬着南星一惊一乍,小题大作了。 这一日,洗漱完毕后,南星打着哈切躺上床,照例被周祺煜当作暖炉舒舒服服地抱在怀里,窗外的风声若有若无地刮过,室内的安神香升腾起了裊裊轻烟。 刚一沾上枕头,无边困意就如同潮水一般兜头而来,南星在半睡半醒间,隐约听到身后的周祺煜开口道:“过些天,我要出趟门。” “出门?”南星的睡意蓦地散去了大半,蹙着眉睁开眼道:“要去哪儿?” “雍州。” “那么远?” 周祺煜点了点头,低声道:“那边近来不太平,叛乱渐成气候,内阁商议之后,想让我过去看看。” “叛乱?”南星听得心头一紧,转过身问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周祺煜不置可否,神情淡淡道:“年前雍州遭过一次灾,农田荒芜大半,民怨沸腾,揭竿造反者不在少数,近来又有外族蛮人掺和进来,局势不太乐观。” “可是……” 南星原本想问,既是地方性叛乱,陕甘总督一众官员明明都驻守在那儿,为何非要他一个亲王大老远地赶过去。可是转念一想,这大燕上下,除了一个不务正业的皇帝爹和一个骄奢淫逸的太子爷之外,整个皇室能拿出去抛头露面的,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况且,周祺煜又是大将军方进中的义子,与各地驻军关系匪浅,将他派过去,倒也顺理成章。 他将上述疑问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改口问道:“要去多久?” 周祺煜实话实说:“不确定,也许会很久。” “哦,”南星的神情瞬间变得暗淡,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周祺煜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用一双灼灼其华的桃花眼盯住他道:“不想让我去么?” 身为太医院御医,南星平日里生离死别、大风大浪算是见过不少,却唯独招架不住庆亲王这双深似寒潭的眼睛。 仅仅对视一眼,他便羞得再也忍不住,慌忙别开了视线,说道:“于私,我自然不想让你跑去犯险;可是于公,你身为皇子,肩上担着祖宗社稷,这是职责所在,我阻拦不来。” 周祺煜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巴,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你若是不想,我就把这事找个理由推了。” “那怎么行!”南星蓦地移回了视线,“平息叛乱岂是儿戏,王爷怎能因为我,说不去就不去?那……那我成什么了?” 言外之意,他与那些害得君王自此不早朝,白白断送祖宗基业的亡国妖姬们,又有什么区别? 周祺煜似是没料到南星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看他一脸羞愤,竟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些许笑意,“那……你陪着我去?” 南星还没来的及惊嘆这铁树开花的笑容,先严辞拒绝了他的提议,“我去又算是怎么回事,大老远跑去让人看笑话吗?再说太医院忙得一团糟,我若是再请假,还不如识趣点儿,干脆辞官算了。” “你辞官我没意见。” 南星哀怨地白了他一眼,“我有!” 也不知当初是谁,威逼利诱死气白咧地将他搞进了太医院,如今又大言不惭地说出“辞官没意见”这种混帐话来——变卦速度之快,可真是了不得。 只是庆亲王厚颜无耻惯了,才不会往心里去。他抱着南星往怀里裹了裹,抬起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对方的额头说道:“我是担心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有人会找你麻烦。” 第105页 南星睁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脱口道:“我一介良民,从不招惹是非,谁会吃饱了撑得找我麻烦?” “你身上的麻烦还少么?”周祺煜一针见血道。 南星怔了怔,整个人顿时哑口无言。他嘆了口气,将对方垂下的一缕长发一圈一圈绕在手中,片刻之后说道:“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呀,难不成因为害怕别人惦记,就连门也不出了?” “你可以不出门的。”周祺煜不咸不淡地说道。 南星冲着他又是一记眼刀,压下性子,晓之以理道:“即使你留下,也总不能一天到晚地守着我吧,再说平时还有恭让【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明里暗里地护着,府中又有护院家将,别人若想把我怎样,也得先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倒是你,明刀明枪地过去给人当靶子,怪让人放心不下的。” “你的寒石兄临走时,你也是这样放心不下的么?” 南星:“……” 完了,又来! 堂堂大燕庆王殿下,从小在醋缸里长大的吗?这一天到晚拈酸吃醋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南星哭笑不得地哄道:“你和他不一样的。” 周祺煜铁了心似地穷追勐打,“哪里不一样?” “哪儿都不一样,”南星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打算以此矇混过关,“困死了都,别问了,快睡吧。” 对于这么一个敷衍的回答,周祺煜显然不甚满意,他蓦地翻了个身,将怀中人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不依不饶道:“说清楚,具体哪不一样?” 南星简直被他压怕了,条件反射地崩紧了身子,慌乱道:“寒石是朋友,是兄弟!” 周祺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我呢?” 南星微微嘆了口气,眼睛仿佛融进了星辰皓月,红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王爷啊……” 作者有话说: 王爷一走,麻烦就来,小星可要顶住啊啊啊 第五十七章 找茬 都说刀剑无情,周祺煜大老远地跑去雍州戡平叛乱,南星自然放心不下。这几日一散职,他便只身钻进王府的小药房,闷着头一顿叮铃桄榔,恨不能将脑袋里装的药方,悉数配出来让王爷带在身上。一天到晚忙到月上柳梢,直到被周祺煜不由分说地拎回卧房,这才勉勉强强地作罢。 对于庆亲王此次远行,同样放心不下的,是将军府的方大小姐。 此前因由史家遗孤和南星的原因,她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已经许久没有踏入庆王府的门槛儿了。 原本想着自己不过去,她的煜哥哥也会隔三差五地跑来看她,可是万万没想到,自从那一大一小出现之后,周祺煜便被活生生地拐跑了,明明两家隔着没有几步路,却搞得跟老死不相往来了似的。 她虽然气不过,可眼看着周祺煜临行在即,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这才借着为哥哥送行的由头,硬着头皮跑了过来。 可就是这么不凑巧,等她屈尊降贵地来到庆王府门前一问,这才得知,煜哥哥刚刚有事外出,姓郁的狐狸精却在府中。 方若琳皱着眉骂了一声晦气,刚要转身离开,却又顿住了脚步。她股子里身为“准王妃”的斗志被鬼使神差地激发了出来——那狐狸精算个什么东西,该滚的明明是他,怎能让自己受了这份委屈! 此时庆王府的小药房,依旧是一阵叮铃桄榔,南星正在专心致志地闷头配药,忽听身后房门一响,还以为是王爷来了,满面春风地回过头:“祺煜,你……” 话只说了一半,却蓦地怔住了。来人哪是什么周祺煜,只见将军府方大小姐,正顶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 南星心里咯噔了一下。 此时面对方若琳,他无疑是心虚的,确切而言,应当是愧疚更多一些。 暂且不论他与周祺煜是怎么稀里煳涂因缘际会地走到今天,也不提大燕上下三妻四妾姨太太成群是多么稀松平常,可周祺煜与方若琳有婚约在先这是不争的事实,自己作为后来者,也的确有第三者插足之嫌。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终究是他理亏,方若琳理直气壮地跑过来找茬,倒也无可厚非。 南星闭了闭眼,勉强稳住神情,毕恭毕敬地施礼道:“不知小姐大驾,有失远迎。” 方若琳冷“哼”了一声,东瞧西看地走进来,阴阳怪气道:“几日不见,你倒是自来熟的很,把偌大的庆王府当成自家来住了。” 听这口气,果然是来找茬的! 南星强装镇定,“在下不敢,只是借着府上便利,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力所能及?”方若琳熟稔地寻了处椅子坐下,“那你倒是说说看,哪些是你力所能及的事?” “配些药而已,不足挂齿。” “我怎么觉得……你挺把自己当回事的,”方若琳不依不饶道:“否则都赖在王府大半年了,也不见你搬走,是觉得这里离不开你吗?” 南星见她句句带刺,干脆转移话题道:“小姐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第106页 “瞧你这话问的,”方若琳挑眉道:“没事我就不能来了么?”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南星好脾气地解释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方若琳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我方才进来时,你叫了煜哥哥什么?” 南星心下一沉,刚才怪他嘴快,不分场合地把“祺煜”两个字叫了出来——这是王爷的表字,除非亲密之人,是不可能叫出口的,却好死不死地被方若琳听到,这下恐怕不能善了了。 方若琳见他沉默,火气更盛了三分,极尽挖苦道:“坊间传闻,说你不仅医术高明,魅惑人也很有一手,我倒是好奇的很,你这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她说完站起身,煞有介事地走向南星,“之前倒是没注意,现下细细看来,你这张脸生得眉清目秀,肌肤胜雪,还真是有几分狐媚样。” “难道……就是靠着这张脸迷倒了煜哥哥?”她不客气地伸出手,径直朝着南星摸了过去。 南星一惊,慌忙后撤几步,“请小姐自重。” “自重?你也配跟我提自重?”方若琳气急败坏地立手为掌,当下便扇了过去。 南星被她逼至墙角,已然退无可退,正准备生生受下这一巴掌,电光石火之间,却被飞来的一道黑影挡了下来。 “小姐不可冲动!” “恭让?” 方若琳的手被南星的暗卫截在半空,手腕被攥得生疼。 “你放开!”她一边试图挣脱,一边冲着恭让破口大骂,“这个贱货!我教训他,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恭让神情肃穆,手上力道不松,一字一顿道:“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伤害郁先生。” 听到“王爷”二字,方若琳怔了一瞬,她没想到,现在就连周祺煜的暗卫,都跑过来替这只狐狸精出头,一时气得不能自已,“你们……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 恭让依旧是一张公事公办脸,一板一眼道:“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小姐若有不满,可以等王爷回来理论。” 方若琳半路跑来闹事,皆是一时兴起,自然没打算和周祺煜当面对峙。见恭让这样说,底气不由弱了三分,僵持了片刻,很是识时务地抽回了手,色厉内荏地扔下一句狠话,“好,你们给我等着,走着瞧!” 说完,她狠狠地一跺脚,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去。 一场闹剧终于熬到头,南星长长舒了口气,对恭让感激道:“多亏有你解围。” “先生不用客气,应该的。”恭让回礼道:“若是无其他事,属下先行告退。” “且慢!”南星拦住他,犹豫了片刻,说道:“今天若琳小姐过来的事,还请你不要告诉王爷。” “这……”恭让一时有些犯难。 南星解释道:“我知王爷命你暗中护我,相关事宜需事无巨细上报给他,但今天的确有些特殊,想必小姐也只是一时冲动,王爷现下又有要事在身,这些细枝末节,还是不要烦扰他为好,免得让他分心。” “可是……” 南星微微一笑:“就算你帮我个忙,拜託了!” 恭让一怔,随即毕恭毕敬地抱了个拳:“先生放心,属下明白。” 等对方领命退下,昏暗的小药房重新回归宁静,南星却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明白,自己与周祺煜的关系,对于府中一众侍卫而言,早已是不公开的秘密。 如今方若琳大张旗鼓地跑来闹事,简直就是把最后一块遮羞布当众扯了下来。 南星自小到大,圣人君子那一套看的多了,骨子里总是揣着一份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何曾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大骂狐狸精。 若是搁在以往,简直可以触柱而死,不用活了!可如今一想到是为了周祺煜,忽又觉得,哪怕再大的委屈,自己也能心甘情愿地受下——谁让他当初不知深浅地一脚踏了进来,陷了个难以自拔。 事到如今,他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周祺煜着想,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害他声名受损,无端受到牵连,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该离开时,也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开。 好在配给王爷的药已经接近尾声,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再稍稍完善一下——即便要走,也要走得了无牵挂才行。 转眼,就到了周祺煜启程前往雍州的日子。 初冬的阳光下,他身穿一件玄色铠甲,骑在高头骏马之上,红色的披风飘扬在身后,衬得他既英气,又庄严,让人只看一眼,便再也捨不得挪开眼睛。 饶是南星再怎么掩饰,也终究藏不住满腔的不舍与依恋。虽然这些天来,两人早有了肌肤之亲,算是互诉过衷肠,可越临近离别,他就越觉得,自己还有一肚子嘱咐尚未交代清楚,及至将对方送上马,仍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叮嘱道:“到了雍州不许逞强,一切见机行事,见好就收;明枪暗箭不长眼,就只能靠着自己多提防;还有——要喝的药,我都已经写明交给温良,一日三次必须按时吃,一顿都不能落下,听到没有?” 第107页 庆亲王万事不上脸,鲜少将真情实感流露在外,此时却难得把离愁别绪揉进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里。直到他听到“按时吃药”四个字之后,终于又无可救药地破了功,顿时换回耍无赖的模样道:“没你监督,概不保证!” 南星:“……” 都多大人了,吃药还不如人家三岁的坨坨利索,羞不羞! 南星彻底没了脾气,可念在时间所剩无几,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哄道:“药不苦的,我加了蜂蜜,你……” 话未说完,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眼花缭乱,下一刻,自己的嘴竟被瞬间翻身下马的周祺煜封了个严严实实。 南星:“???” 这突入其来的一个吻,惊得他浑身一软,胸腔内的一颗心,活生生跳漏了半拍。 大庭广众之下,他甚至来不及去操心一众侍卫的目瞪口呆,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被吻化了,直至他面红耳热地瘫软在对方怀里,周祺煜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配的药,再苦我也喝的下。” 作者有话说: 羞死了。。。。 第五十八章 值夜 周祺煜前脚刚走,排山倒海的思念后脚便汹涌袭来,南星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跟着飞了出去,与王爷一起去了雍州。 只身一人回到空空落落的房间,随处可见周祺煜留下的痕迹,不经意地看上一眼,都能触景生情勾起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回忆。 南星被折磨地坐卧不安——这还只是小别,若是将来……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便逃也似地出了门,一头扎进了王府的小药房,与其无事可做地胡思乱想,还不如让自己被忙碌淹没。 第二天,鸡还没叫,他便穿戴整齐,早早来到太医院开工点卯。 “呦呵!”一脸睡不醒的林谨如哈切连天地踏入值房,抬眼看到南星,不由叫出了声,“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南星知他何意,顿时红了脸。 这些天来,因着王爷要出门,为了顺他的意,南星事事都让着他,就连房事也破天荒地松了口,只要对方想要,几乎予取予求,除此之外,还要兼顾着为王爷配药,收拾行装,一时间分身乏术,对于太医院的差事,要么迟到早退,要么就干脆请假,确实怠慢了些。 如今,周祺煜一走,大把的时间被空了出来,南星急需让自己忙碌起来,干脆主动提议,“之前总是劳林兄替我值夜,以后换我替你如何?” 林谨如怔了一瞬,随即心花怒放地睁大了眼:“真的假的?张管事刚给我排了一个月班,正愁得想去撞树呢!” “自然是真的,骗你做甚。” “贤弟……忽然这么好心,是不是有何企图?”林谨如大尾巴狼似地凑了过来。 南星简直哭笑不得,“好心帮你而已,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愿意,”林太医慌忙找补道:“不过……你家王爷可愿意?” 这倒是问到了关键。 自从南星入职太医院以来,他被安排入宫值夜的次数,简直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原因无他,自然是庆亲王专门打过招唿的——这么个说一不二的主,谁敢驳了他的面子。 对于此事,南星一直心存愧疚,感觉就像自己占着茅坑不干正事似的,还得劳烦同僚们给他擦屁股。既然现下周祺煜不在京城,他又不想回去独守空房,不如趁着机会弥补一二,多少也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值个夜而已,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南星不以为意道:“况且,王爷出远门了,鞭长莫及管不着。” “我说呢,怪不得!” 林谨如的眼睛细长,眯起来的时候,显得特别聚光,时常会给人一种洞穿一切的错觉。 南星本就心虚,此时被这样的眼睛盯着,仿佛被他看穿心事一般,脸红心跳地别过了视线,没好气道:“你到底换还是不换?” “换啊!”林谨如大唿小叫道:“不过……我这不是怕东窗事发,被你家王爷知道了,再把我抽筋剥皮,得不偿失嘛?” “又不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至于吗?”南星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找张管事,从明天起替你值夜!” 太医院宫中值夜,需要安排大小方脉各一人,守在宫内值房听候差遣,在此期间,若是有哪位娘娘或者皇子生了病,可以就近赶去治疗,以防贻误病情。不过这也意味着,值夜的御医将整宿与美梦无缘。 因此,在大多数同僚眼中,宫中值夜是个实打实的苦差事,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可眼下对于南星而言,却正好可以藉此排解相思,打发漫漫长夜。 与他一同值夜的,是太医院小方脉刘敏忠,正处于老婆孩子热炕口的年纪,可谓是宫中值夜精准打击的对象。 按理说,大燕皇帝多年来为了修仙不理后宫,未成年的小皇子堪称稀有,偏偏还一年到头壮实的很,几乎就没个毛病,安排小方脉进宫值夜,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不过病来如山倒,向来没个徵兆,未雨绸缪,倒也理所应当。好在刘太医为人心大,不太计较这些,反正闲着无事可做,干脆在值房中一宿一宿地打坐,闭目养神不吭声,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这让南星一度怀疑,再这么下去,恐怕宫里那位还没来得及成仙,旁边这位就得先行飞升了。 第108页 在庆亲王离开的第七天,南星收到一封信,见字如面,正是周祺煜的笔迹。 通篇还算齐整的行草,字里行间带着唯我独尊的不羁。内容也是大抵“人狠话不多”,篇幅不长,却句句紧扣主题,大意是,他已安全抵达雍州,局势比想像复杂,但不至于失控,恐还要多耽搁几日。之后,便是一堆的“不许”,什么不许南星多管闲事,不许他废寝忘食,不许受风着凉,不许夜不归宿,不许与他人眉来眼去,不许和别人暗通条款,不许没事四处乱跑,不许到处惹是生非…… 一封信读得南星眼角直抽,可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周祺煜随信附送的一大堆伴手礼,大到金箔玉器,小到花鼓风筝,简直是把他沿途所能买到的一切都捎带了回来——满满当当地堆了一整间屋子,连坨坨都为此目瞪口呆了。 南星哭笑不得地将信笺收好,当下便提笔回了一封,进宫值夜的事自然只字未提,嘱咐周祺煜按时吃药倒是写了不少。等他洋洋洒洒地啰嗦完,这才心满意足地撂下笔,小心翼翼地封好信,让侍卫送了出去。 眼看着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转眼竟到了披裘穿袄的季节。 这日宫值,寒风凛冽,南星打了一路的寒颤,缩手缩脚地总算进了值房的门,甫一抬头,正对上刘太医一张快要断气的脸,不由惊唿道:“怎么了这是?” “泻肚……” 刘敏忠痛苦地五官都皱到了一起,脸上的血色大概是随着腹泻一同拉了出去,惨白的像是纸煳的一般。 “怎么会泻成这样?”南星慌忙跑上前,抓起对方的手腕,就势把起脉来。 刘敏忠强忍着腹中剧痛,有气无力道:“许是方才贪嘴喝了几口凉茶,来时路上又受了风寒,脾胃虚寒闹的,没什么……” 话还没说完,只听他股间一连串的响动,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便再也忍不住,捂着屁股朝向茅厕狂奔而去,不忘回头嘱咐道:“郁太医,厕纸!劳烦去取,速速送来!” 南星:“……” 刘太医的这次泻肚,可真是要了命了,一晚折腾下来,他几乎不是在茅厕,就是在去往茅厕的路上,短短一个时辰,竟腹泻了十余多次,原本人高马大,愣是被窜稀窜地脱了形,连南星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脾胃虚寒,竟能如此来势汹汹! 也幸好有南星在,跑上跑下地给刘太医开方煎药,直到忙出了一脑门热汗,才勉勉强强把腹泻止了个七七八八。 好不容易把半死不活的刘太医安顿在值房内的小床上,南星抄起一把火钳子,将屋内的炭火生得更旺了一些,忽听值房外有宫人来报:“ 四皇子身体不适,请小方脉速去玉阳宫问诊。” 南星:“……” 第五十九章 皇子 世间之事,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让人哭笑不得。 眼下,小方脉刘大人拉得半条命都没了,蜷缩在床上奄奄一息,指望他能直立行走着去给皇子看病,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玉阳宫催得急,四皇子的病又耽搁不得,好在大小方脉虽然分得细,但其实差别不大,且南星此前在医馆时,本就是朝着全科发展的,应急兼顾一下小方脉,自然不在话下。 他与刘太医商量一番,决定顶了对方的缺,转身取了药箱,跟着宫人去了玉阳宫。 四皇子周祺阳,是周祺煜同父异母的弟弟,年龄约莫八、九岁,算是元安皇帝沉迷修仙后,勉勉强强留下的一根独苗。 小皇子的生母纯妃,为了守住这个儿子,几乎拼了老命,平日里含在嘴里怕化,搁在手心怕摔,只要是呵护,无所不用其极。 好在纯妃天生伶牙俐齿,善于阿谀逢迎,马屁都拍到了六宫之主的心坎儿上,很得常皇后欢心。且周祺阳虎头虎脑地招人喜欢,身体壮实的很,一年到头无病无灾,母子二人于宫中的日子,也算过得如鱼得水,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的巧——他偏偏在小方脉闹肚子这天,破天荒地掉了链子。 得知南星是大方脉,纯妃娘娘眉头一皱,当即就翻了脸,“本宫要找小方脉,你来做什么,刚去传话的奴才是哪个?瞎了还是聋了,给本宫拖出去丈责三十大板!” 南星还没回过味儿来,先被纯妃的雷霆之势吓了一跳,连忙拦住道:“娘娘息怒,是微臣主动要求来的,与传话的公公无关。” 纯妃娘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就是你聋了?” 南星硬着头皮道:“今日值夜的刘大人突发疾病,恐难应召,可又怕耽误了皇子殿下,这才与微臣商议由我过来应急,不过娘娘放心,在下对于小方脉也有涉猎,能否先看一下皇子的病情?” 纯妃听懂了来龙去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虽然心急如焚,但也明白,眼下深更半夜,临时出宫寻个小方脉过来,的确不太现实,思虑再三,终于松口道:“那你就试试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倘若因你出了岔子,我绝不轻饶!” 南星原本是好心帮忙,如今又成了多管闲事,还稀里煳涂地揽上了一身麻烦——看纯妃这架势,倘若她儿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小命怕也难指望了。 第109页 好在四皇子病得不重,除了脑袋疼点,喉咙痛点之外,倒也没什么其他症状。 细问之下,原来今天一早,皇后娘娘差人送来几只孔雀羽毛扎的毽子,周祺阳喜欢的很,便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直到入夜才回宫,不久便嚷嚷着不舒服。 纯妃心惊胆战地一摸脑门,烫得都能烧火做饭了,顿时慌了神,便大唿小叫着让宫人去请小方脉,却阴差阳错地把南星找了过来。 郁太医认认真真地把了脉,贴心安慰道:“殿下这是风寒犯肺,皆因受凉所致,好在并不严重,这些天注意保暖,辅以汤药,想必几日便能好转。” 纯妃听他这样说,这才将高悬在嗓子眼的心重新放了回去,脸色也多云转晴好看了不少,“那叫劳烦您开方抓药吧。” 周祺阳年龄不大,人小鬼大,方才见他亲娘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紧张得差点腿肚子转筋。多亏眼前这位年轻太医,随随便便的三言两语,便让他卸下了心中的负担,顿时头也不疼了,脑也不热了,抬眼再看那小太医,眉清目秀,超凡脱俗,明眸善睐,好似谪仙,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 于是趁着神仙太医开药方的工夫,他搬了个板凳,屁颠屁颠地凑了过去,眨巴着眼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星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一哆嗦,差点写废了一张药方,连忙将笔放到一边,恭敬地回道:“卑职姓郁,单名一个康字。” “哦,”周祺阳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可有表字?” “表字南星。” “哦,”周祺阳嘿嘿傻笑道:“以后……你叫我祺阳,我叫你南星好不好?” 南星:“……” 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可小皇子如此自降身份的自来熟,他那诸事大惊小怪的娘有没有意见,就不得而知了。 周祺阳才不管这些,没完没了地缠着他道:“你是太医院的太医?” 南星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你以后每天都来给我看病好不好?” 南星:“……” 周家兄弟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回事? 且不提当皇帝的爹多么的不靠谱,一共就硕果仅存了仨,老大烂泥扶不上墙,一天到晚的肾虚样儿;中间那个像是被人欠了俸,动不动就冰山压顶;好不容易还有个小的,竟又是个天生的狗皮膏药。 这一家子的皇亲国戚,真是简了直了! 南星被周祺阳缠地只剩下招架之力,硬着头皮拿出对付坨坨的耐心,强颜欢笑地哄着他喝下药,又连塞了三颗蜜饯,这才勉强脱了身,匆匆忙忙赶回了宫中值房。 经过大半宿的折腾,刘太医总算从病魔手中挣回了半条命,肉眼可见地现出点人气来。 好不容易熬到散值,南星送佛送到西地将他搀回了太医院,等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裹着一身的疲惫回了庆王府。 茫茫人海,大多是疲于奔命的人,虽然听上去辛苦,却并非全然没有益处。 南星简直困到了极点,原本对周祺煜挥之不去的思念,终于在昏昏欲睡面前败下阵来,卧房里的睹物思人,也越发有心无力,没什么能比好好睡上一觉,更让人心旷神怡了。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传来一阵敲门声,像是做梦,可又听得真真切切。南星一时分不清了,皱着眉头僵了半晌,直到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这才蓦地惊醒,竟发现真的有人敲门,慌乱间也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便下了地,一边开门一边道:“怎么了这是?” “郁先生,不好了!”门外刘管家上气不接下气道:“宫里忽然来了人,非要您入宫一趟,全都堵在了门口。” 作者有话说: 哈哈,小太医成了一家子皇子的共同爱好。。。 第六十章 栽赃 数九寒天月,寒冬腊月天,庆亲王府的大门外,忽然多了两拨人马剑拔弩张,一拨是宫里来的侍卫,另一拨是王府家将,两边刀剑相向,互不相让,气氛急转直下。 南星简直一头雾水的很,跟着刘管家稀里煳涂地赶了过去,从后方拨拉开一众家将,正要探出个脑袋问个究竟,却被恭让拦了下来:“郁先生,不可!” “他们不是要找我吗?”南星不解道。 宫里来的侍卫首领恭敬地抱了抱拳:“您就是郁南星郁太医?” “正是不才在下,”南星道:“您……找我有事?” “不是我找您,”那侍卫道:“是宫里的皇后娘娘找您。” 南星不由皱眉,“皇后娘娘找我何事?” 侍卫一脸公事公办道:“属下不知,只说要您去一趟玉阳宫,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郁太医行个方便。” “玉阳宫?”南星心里“咯噔”了一声,这不是纯妃和周祺阳的寝宫吗?难道小皇子出事了,否则怎会有宫中侍卫舞刀弄枪地找上门来。 “您稍等,我回去换件衣服,这就跟着你们进宫!”他转身要走,又被恭让挡了下来,“郁先生,王爷交代过的,不可!” 第110页 南星笑了笑,压下他的胳膊,晓之以理道:“皇子殿下是我接的诊,理应过去看看,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却是没底,进宫的路上走得心不在焉,将昨日接诊时的点点滴滴,从头至尾回忆了若干遍,也没能想出究竟哪里出了乱子。 刚刚行至玉阳宫的门口,气氛顿时压抑下来,哭天抢地的叫喊声由内至外隐约传来。 不会真出事了吧! 南星心下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身后缀着一屁股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 周祺阳不大的卧房内,里里外外塞满了人。南星削尖脑袋挤进屋,抬眼先看到已经哭疯的纯妃娘娘,一口气没倒腾上来,险些当场背了过去。 在她身旁,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小皇子,正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 南星不由皱紧了眉,连忙提步凑上前,忽被一声尖利的“放肆”吓地怔在原地。 “你好大胆子!” 他不由顺着声音看了过去,这才发现,周祺阳寝室正中,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娘娘,看上去有些年纪,依然风韵犹存,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威压,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内务府太监安耀廷,定睛再看,太医院院判王同川也点头哈腰地戳在一边。 不消说,这位应该就是太子周祺祥的生母,当今皇后娘娘了。 “放肆!”安耀廷吊着小尖嗓,随声附和道:“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赶紧跪下!” 南星无奈地收回脚步,跪地行礼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常皇后抬眼打量他片刻,冷哼一声道,“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郁太医?” 瞧这话问的! 南星有意回她一句“过奖,不敢当。”可又怕火上浇油,于是凑凑合合地点了个头。 常皇后“啪”地一声拍向了面前几案,震得上面的盘子碗一起叮铃咣铛,“你可知罪?” 南星一心想着周祺阳的安危,实在没心情与她纠缠,直奔主题道:“微臣不知何罪之有,还请娘娘明示。” “王院判!”常皇后偏过头对着身后的王同川道:“你们太医院的人都这么会装傻充愣吗?” 王同川闻言僵了僵身子,慌忙回道:“娘娘您说笑了。” “哼,牵扯皇子皇孙的事,本宫可不敢说笑。”常皇后的脸上凝着一丝狠毒,“既然这个小太医死鸭子嘴硬,那就劳烦王大人给他点拨点拨。” 王同川因为惧怕庆亲王,对待南星向来是“怕屋及乌”,甭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从来都是一团和气,生怕因此触了周祺煜的霉头,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谁知眼下又杀出个常皇后来,铁了心要把郁南星往死里整,他这个做院判的被稀里煳涂夹到中间,滋味如何,简直就别提了。 不过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宦海沉浮这些年,早就成了精,自然明白站队抱大腿的道理。现如今,庆王爷远在千里之外,傻子都能看出,常皇后才是天;加之早前因为方将军中毒一事,南星也的确驳过他面子,左右一合计,不如仗着皇后娘娘撑腰,干脆把这狐狸精一口咬死,还能顺带一雪前耻,何乐而不为。 他于是清了清嗓子,越众而出,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郁太医,皇子殿下如此乖巧可爱,你怎狠心下此毒手呀!” 一句话愣是把南星说懵了,小殿下乖巧可爱不假,可自己何曾下过毒手?连忙问道:“殿下到底怎么了?” 王同川眯起眼睛道:“你一向博学广识,怎会看不出殿下这是中毒了!” “中毒?”南星浑身一凛,“小殿下所中何毒?” “郁太医这是揣着明白装煳涂啊,”王同川阴阳怪气地说道:“中的什么毒恐怕要问你自己了。” “王大人认为是我投的毒?” 王同川冷笑一声,“昨天皇子殿下经你诊治之后就成了这样,出了你还能是谁?” 南星心下一沉,一股寒意顺着嵴梁骨爬了上来——这些人一唱一和,一口咬定他给周祺阳下毒,分明是有意碰瓷,可转眼看向无知无觉的小殿下,小孩子中毒是装不出的,难道真的有人下此毒手? 为了栽赃陷害,竟连未成年的皇子也不放过!想到这里,他不由觉得毛骨悚然,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被身边侍卫强行架住胳膊,又活生生地跪了回去。 “王大人!”南星急道:“你既已知殿下被人下毒,是否已为他解了毒?” “那是自然!”王同川添油加醋道:“还好这次发现的早,殿下吉人天相,身毒被我解去大半,已无性命之忧。” 南星稍稍松了口气,这才觉出自己被架着的胳膊被侍卫扭抽了筋,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常皇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郁太医,你这是其心可诛啊!” 南星忍着痛,蹙眉道:“卑职昨夜开具的药方已提交太医院备案,娘娘若是不信,可让人取来请王大人查验,配药熬药也是劳烦宫人做的,娘娘如何确定我就是下毒之人,请问我何时下毒,下的是什么毒,又因何下毒?” 第111页 常皇后见他义正言辞不卑不亢,自己倒像是个跳樑小丑,顿时火冒三丈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质问起本宫来了!安公公,给我掌他的嘴,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做宫里的规矩。” “奴才领命!” 安耀廷做了几十年的阉人,实在与孔武有力沾不上半毛钱关系,却偏偏心狠手辣,擅长扇人嘴巴。 他利索地挽起袖口,泄愤似地站到了南星面前,高高抬起右手,一块血一般的胎记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南星蓦地睁大眼,还没来得及震惊出个所以然来,对方的巴掌携着劲风就扇了过来,之后便是一阵头晕眼花,嘴角即刻见了血。若不是身后还有两个侍卫架着,他甚至怀疑自己会被这巴掌扇飞出去,力道之大,简直难以想像。 安公公扇完,阴测测地劝道:“郁太医,毒害小皇子可不只是杀头掉脑袋的事,搞不好还要株连九族,这眼瞧着都东窗事发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家人想想啊,不如就痛痛快快地招了算了!” 南星悲愤交加地将口中鲜血咽了回去,一字一顿道:“安公公扣的帽子恕在下不能接受,在下问心无愧!” 常皇后的脸顿时凝上了一层杀意,“本宫真是开了眼了,总算见识一回什么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你,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廷杖伺候,打到他招供为止!” 南星深深地闭了闭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儿了。 “慢着!” 侍卫架着南星的手蓦地一滞,众人皆是一愣。 只见门外走进一位身穿绣鹤长袍,手持拂尘的宦官,正是当初拼死将贤妃送出宫的李公公。 常皇后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语气尽现不满道:“公公不好好守在陛下身边,跑来这里做甚?” 李公公若无其事地看了南星一眼,不露神色地转过身,毕恭毕敬行礼道:“回娘娘,皇上听说四皇子殿下病重,特命奴才过来看看。” 听到“皇上”二字,常皇后似是有些吃惊,语气稍稍收敛了些,压着怒气道:“那就请公公回禀陛下,四皇子遭人陷害,贼人已被拿下,殿下目前并无大碍,请陛下放心就是。” “小殿下遭人陷害?”李公公故作惊愕道。 常皇后冷笑一声,“此事本宫自会审理,不劳你费心。” “奴才狗胆提醒娘娘一句,此事牵扯皇子,兹事体大,按程序应提交刑部与大理寺审理。” 常皇后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李公公这话什么意思?你一个御前太监,是不是管得宽了点?” “奴才不敢!”李公公慌忙跪倒:“奴才只是觉得圣上既已知此事,万一日后追究起来,怕娘娘不好交待。” “本宫自有分寸,无需李公公指手画脚!” 常皇后话音刚落,又听宫人来报:“娘娘,大理寺少卿魏云文宫外求见,说是要奉旨缉拿谋害皇子的嫌犯。” 常皇后:“!!!” 作者有话说: 星星子终于还是逃不过 第六十一章 入狱 明明只差临门一脚,却被人莫名其妙地截了胡,常皇后气地险些咬碎后嚼牙——她原本是想借着周祺煜离京的机会,将“谋害皇子”的黑锅扣在郁南星头上,只要将他屈打成招,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谁知半路竟杀出这么多“程咬金”来,坏了她的好事不说,还反手惹出一身麻烦。谁不知,大理寺是周祺煜的地盘,倘若把郁南星交过去,皇子中毒一事一旦深究起来,那可就得彻底玩完。 想到这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常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当下便将自己的兄长,当朝内阁首辅常世元找了过来,要他无论如何,一定想方设法,赶在大理寺之前,让刑部把郁南星的案子抢过来。 玄京刑部大牢,终年不见阳光,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人间地狱特有的霉味,竟比天寒地冻的牢房之外更加阴冷三分。 南星被束缚着手铐脚镣,独自蜷缩在牢房一角,刺骨的寒意顷刻穿透衣衫,瞬间就将他冻了个饥寒交迫。 好在这处牢房,是个单人单间,四周三面石头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倒也难得清净。 方才在宫里,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凶多吉少,多亏李公公与魏大人半路搭救,这才勉强挣回条命来,想来应是恭让通风报信的结果。 之前总听人说宫内水浑,行走时看不真切,从来都是一脚深一脚浅,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南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总算见识了一回,可眼下他虽然身陷囹圄,却莫名地没有惊慌,总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冥冥之中,多了根大义凛然地嵴樑——有这样的信念撑着,仿佛一时间,连死都不那么可怕了。 黑暗之中,不辩昼夜,也不知过了多久,静寂的牢房突然传来一阵叮铃咣铛,随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南星久久睁不开眼,适应了好半晌儿,才听狱卒提着饭桶慢悠悠地说道:“餵——醒醒,开饭了!” 南星勉强动了动发僵的四肢,艰难地拖着手铐脚镣蹭了过去。 那狱卒对他似是有些好奇,借着跳动的火光打量了他片刻,问道:“听说……你是个御医?” 第112页 南星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一碗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汤水,凑到鼻前,竟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馊味儿。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了?”狱卒说着,又递给他一个黑黝黝的馒头。 南星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狱卒见他不愿说,便继续道:“为了你,外面刑部与大理寺都快打起来了!” 南星拿着馒头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狱卒有些诧异,随即恍然大悟,“这倒也难怪,你被关在这鬼地方,跟与世隔绝也没什么两样。听说大理寺的魏大人,前前后后跑来无数回了,就是想把你抢过去,可刑部死活不放,说是首辅大人发话了,你的案子必须放在刑部审。我在这牢里当了快二十年差,还头一次看见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 南星听得眉头紧皱,心里却是一番五味杂陈,他原本觉得自己此次遭劫,从头至尾问心无愧,哪怕再有不测,也最多是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然而,当他得知魏云文为了救他,竟不惜和半个朝廷做对时,内心终于无药可救地泛起了一阵强烈的自责。 “唉!这宫里的事,还真是说不好,”狱卒嘆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想开点,万事随遇而安,能活则活,活不了,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得嘞,你先慢慢吃,呆会儿我再过来收碗。”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却被身后的南星叫停了下来。 “大哥留步!” “你还有事?” 南星端详他片刻道:“您是不是时常会关节僵痛,乏力气短,手足盗汗,心悸少食?” 狱卒听闻,忽然两眼放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您走路姿势,又看您面色,料想是风湿所致。” “真是奇了!”狱卒甚觉不可思议,“你单单看面向,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癥结?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常年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当差,一身的风湿早就是陈年痼疾,都不知看过多少郎中了,总不见好,你可有什么法子没?” 南星晃了晃手上镣铐,“眼下条件实在有限,无法为上差施针,可否找来纸笔,先容我开副药,你按方服用看看再说?” 狱卒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后脑,感激道:“您都这样了,我还要麻烦您,实在过意不去!若是我能做主,就干脆卸了您这身枷锁,可狱法森严,我……” “我理解,”南星善解人意道:“大哥有难处,不用往心里去。” 狱卒点了点头,“那您等着,我这就去取纸笔,争取再给您找床棉被过来,眼看着天儿这么冷,您衣着又单薄,别再给冻坏了!” 南星抻着铁链子,叮铃咣铛地抱了抱拳,“有劳了。” “嗨,甭客气!”狱卒道:“别的不敢说,这点小事儿,我还是做的了主的!” 狱中的生活暗无天日,却凭着南星套近乎的医技,过出了几分活生生的人情味儿来。 狱卒大哥为表感谢,特地送来一床厚实的棉被,将郁太医的一日三餐力所能及地换成了热腾腾的饭菜,甚至还留给他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于无边黑暗中,撕扯出方寸大小的一片温暖。 接连吃了几顿牢饭,南星竟混吃等死地住出了几分习惯来。人活一世,最不缺的就是苟活的能力,曾经以为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去的悲苦,最后也都咬着牙硬挺了过来。说来说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非你选择一头磕死,不然又能怎样呢? 早已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约莫又到了饭点,外面的牢门响起一阵丁玲咣当,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迷迷煳煳之中,南星睁开眼,正诧异狱卒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跑来送饭,直到他看到一抹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逆光而立。 南星:“……” 这些天来,他不怕忍飢挨冻,不怕吃苦受难,甚至不怕死,却唯独害怕面对周祺煜。 眼下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自己闯的祸,南星实在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不想成为他的拖累,更不想害他受到牵连。 可是,当周祺煜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南星来不及震惊,也来不及内疚,满腔的委屈率先不争气地奔涌而出,冲垮了他连日来色厉内荏的坚强,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周祺煜此时的脸色,比被人插了一刀还要难看,周身凝着一股滔天怒意,仿佛随时都能颳起一阵毁天灭地的旋风。 得知南星出事后,他从千里之外的雍州,不眠不休地赶了回来,一路上不知跑死多少匹马,风尘僕僕来到了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陶洪恩见到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双膝一软,险些五体投地。 “把枷锁给我卸了!”周祺煜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竟比数九寒天冷得更让人可怕。 “快……快!”陶洪恩屁滚尿流地指挥着牢头,“没听见王爷吩咐吗?还不快……快把郁大人的枷锁给卸了!” 作者有话说: 王爷终于来了,喜极而泣,哭。。。 第六十二章 叫板 刑部大牢当差的狱卒何曾见过自家大人哆嗦成这等鹌鹑样,一时间也慌了神,脚下一个趔趄,连滚带爬着去给南星开了锁,口中不断喃喃道:“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饶命……” 第113页 周祺煜沉着脸,径直走上前,二话不说先将身上的狐皮大氅褪了下来,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南星身上。 他身后的温良极有眼力见地对众人道:“王爷有些私事要和郁太医交代,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陶洪恩一众自然求之不得,感激地都快哭了,争先恐后地冲着庆亲王行了一礼,转身逃命似地鱼贯而出。 原本嘈杂的牢房,重新回归死一般的宁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两颗跳动的心。 南星这厢的委屈还没来得及发泄完,看到周祺煜一脸奔波的疲惫,又无药可救地心疼起来。 他抬起冻得发僵的手,用通红的手指抚上对方的脸,像是撒娇,又像是埋怨地说道:“雍州那么远,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祺煜覆住那只手,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我人一走,某人就闯祸,再不紧着回来,等着天塌吗?” 南星被他说得鼻子一酸,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周祺煜总是这样,一年到头端着一副“莫挨老子”的模样,恨不能将旁人逼退三千里,天生的生人勿近。可若真的出了事,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能连挖苦带数落,举重若轻地让人哭笑不得。 南星嘆了口气,“这下可怎么办?皇后娘娘一口咬定是我毒害四皇子,说我其心可诛,恐怕要死无葬之地了。” 周祺煜没吭声,伸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又紧了紧裹着他的大氅,这才说道:“你的榆木脑袋出气用的吗?怎就不长个记性!” 南星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多管闲事又闯了祸,委屈地往他怀里扎了扎,解释道:“小方脉刘太医病了,宫中又实在没人,我才……” “要我说多少遍,”周祺煜截口打断道:“宫里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南星的鼻子又是一酸,连带着嘴角也跟着抽了一下。 王爷一天到晚不着调的话张口就来,谁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南星此次蒙冤入狱,整个大燕上下,除了当事正主之外,最受煎熬的就是刑部尚书陶洪恩了。他一方面怕周祺煜怕得要死,另一方面又被常皇后一党当成枪使,结结实实地夹在中间,简直哪边都不敢得罪。 更要命的是,周祺煜自打来了刑部,就干脆不走了,堂而皇之地霸占了牢头的值房,美其名曰方便提审要犯! 眼看着庆王府的铺盖捲儿都搬了进来,陶大人彻底傻了眼,恨不能将自己的乌纱帽一起摘了,双手进献给周祺煜——这官儿我不要了,小命您留我一条。 可是这厢惹不起,常皇后那边更是没法交代,就凭这些年他们沆瀣一气干的那点龌龊事,随便抖搂出一件,都能让他立刻蹬腿儿去见阎王。 早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了,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要逃,还逃得了吗? 对于庆亲王明目张胆地搬进刑部大牢,南星也是无奈的很——他没想到,自己坐牢没咋地,王爷先行疯了,搞得这样大张旗鼓,这不是变相将二人不清不楚的关系昭告天下么! 也不知周祺煜是没脸还是脸皮太厚,根本就是我行我素地不在乎,这可害苦了刑部上下一众官员,稀里煳涂地招惹上这么个瘟神,送也送不走,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因着四皇子中毒一案,庆亲王与常皇后硬碰硬,算是结结实实地槓上了。 既然闹,就干脆闹到最大,周祺煜不管不顾地一竿子捅上天,直接将此案参至内阁,要求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顿时就让常皇后慌了神——这破烂事儿当初策划得紧,本来打算速战速决,谁知半路生出这么多么蛾子,根本经不起仔细推敲,深挖下去,倘若顺藤摸瓜查出什么来,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连几天,鸾凤宫内阴云密布,常皇后的脸色青中泛黑,简直都能滴出水来。 安公公顶着一脑门的冷汗在一旁劝道:“娘娘莫急,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去好了,咱前前后后做得滴水不漏,料想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滴水不漏?”常皇后的眼神恶毒的像要吃人,“成事不足的东西,眼看着都要三堂会审了,你还敢说滴水不漏?都是你出的狗屁主意,倘若真的查出什么来,本宫一定先扒了你的皮!” 安公公吓得一激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啊!奴才也是好意给太子殿下泄愤,谁知那个小妖精竟有这么多人给他撑腰,庆王为了他上来就要拼命,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奴才也不想呀!” “哼!煮熟的鸭子?本宫看他是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常皇后磨着后槽牙道:“对了,大理寺的魏云文和他是怎么回事?” 安公公抹了把冷汗道:“听说这个小妖精给他当仵作,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姓魏的对他也算死心塌地,那天为了救他,把他们家快入土的老爷子都搬了出来,当即进宫找到圣上才请来查案的圣旨。” “哼,”常皇后冷笑一声,“还真是个狐狸精,勾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不过……大理寺抢了半天也是白抢,他不照样关在刑部呢么?” “放屁!”常皇后怒骂道:“周祺煜都明目张胆地住到刑部里去了,陶洪恩愣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光关着他有个屁用!” 第114页 她顿了顿,继续道:“本宫丑话说到前面,这案子,你就算死也得把它给我做实了,三堂会审说什么也得压下去,倘若再出纰漏,小心你的狗命!” 有庆亲王这么个混不吝的大神护着,南星的牢狱之灾过出了几分体验生活的随遇而安——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牢房从一穷二白到应有尽有,身侧还有一众战战兢兢的狱卒尽心竭力地侍奉着,饶是他入狱皆属无辜,都觉得这样的待遇实在是太过了。 其实,周期煜原本打算直接将他保出去的,愣是被食古不化的郁太医以死相逼挡了下来,无论如何,律法不是儿戏,既然此案还未查出个水落石出,他就仍是名义上的嫌犯,理应被羁押于此。 第六十三章 查案 对于南星的锒铛入狱,太医院林谨如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这位心大如斗,万事从不走心的林太医,竟因为心存内疚,破天荒地失眠了。 说来说去,南星都是为了替他才去宫中值夜的,好死不死地,自己那不争气的师父,竟还落井下石! “罪魁祸首”林谨如,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前前后后快憋闷出了心病,直到被魏云文连哄带劝地安慰了一个晚上,这才鼓起负荆请罪的勇气,小媳妇一样跟在少卿大人身后,来到了刑部大牢。 当他穿过犹如阴曹地府般晦暗的长廊,跨过一道又一道结实可怖的牢门,好不容易出现在南星面前时,还没来得及流下感同身受的泪水,先被眼前所见当场震惊了! “娘诶,坐个牢还能坐得这么舒服!” 南星:“……” 林太医的内疚,短暂的好像昙花一现,特别是在得知周祺煜为了南星千里迢迢地从雍州赶回,又义无反顾地住进刑部之后,他心里所剩无几的郁结,就彻底雨过天晴,烟消云散了。 林谨如大大咧咧地扯了把椅子坐下,挤眉弄眼道:“行啊你!连王爷都跟着搬进来了,贤弟你信不信,这绝对是前所未有,亘古奇闻!” 南星的脸“腾”地红成一片,连忙解释道:“王爷住的是牢头的值房,不是我这间!” 专为八卦而生的林谨如,罕见地没有揪着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穷追勐打,颇为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道:“早知坐牢这么舒坦,要不你出来,我进去替你算了!” 南星赶紧顺杆爬道:“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林谨如扁了扁嘴,“不过说来也是蹊跷,你开的那张药方,云文拿给我看了,都是治疗小儿风寒的常用药,四皇子没理由中毒呀!” 南星嘆了口气,“可皇子殿下的确是中了毒。” “那证明不了,就是你下的啊!” “麻烦就麻烦在此。”一旁的魏云文道:“目前封存的证据就只有这一份药方,当日皇子喝剩的药渣据说已被宫人倒掉,根本无处可寻,倘若对方一口咬定郁太医在餵药过程中下毒,的确很难自证清白。” “这不明显的栽赃陷害么!”林谨如愤愤道:“不过他们也没证据一定就是南星所为,再说,伺候皇子的宫人又不止一个,谁都有下毒的可能。” 魏云文摇了摇头,“这些人常年在宫中伺候,我都已经仔细查过,确实没有下毒的动机与可能。” “那真是奇了怪了!”林谨如的眉头皱成了两座小山,喃喃道:“小皇子究竟是怎么中的毒,中的又是什么毒?” 片刻之后,他忽然福至心灵地瞪大了眼:“有没有可能是’十八反十九畏’?” 魏云文不明所以,“十八反是什么?” “切——你个没文化!”林谨如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解释道:“就是药物间的相互反应,单吃能够治病,混在一起就成了毒。” 魏云文恍然大悟,“可皇子中毒前除了服用郁太医的药方之外,并未服用其他药物。” “你确定?”林谨如道。 “确定!”魏云文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倒也是,”林谨如摸了摸下巴,“早就听说小皇子体壮如牛,一年到头不生个病,活生生地把小方脉们熬成了摆设。” “我在想……”南星从沉思中抬起头,“有没有可能是皇子的饮食……” 魏云文皱眉道:“御膳房对于皇子饮食向来管理严格,即便送到玉阳宫,也会有专人先行试毒,并无……”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你的意思是……” 南星点了点头:”恐怕问题正出自于此。” 寒冬腊月天,像是憋着雪,太阳朦胧得若隐若现,冷得让人发狂。 林谨如前脚刚出刑部大牢,后脚便缩脖缩手地跟着魏云文进了宫。 他平日吊儿郎当惯了,从来不把正经事放在心上,可是这一回,为了能将南星捞出来,林太医平生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捨得一身剐,也要从中查出个蜘丝马迹。 魏云文见他一身轻薄,要风度不要温度,鼻涕都快冻出来了,三下五除二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到了他的身上。 林谨如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埋怨道:“你不冷啊?” 第115页 魏云文憨厚地摇了摇头,“不冷,我里面穿得厚。” 林谨如撇撇嘴,“果然皮糙肉厚。”说完还不忘撒娇地补充了一句,“等一会儿出了宫,我想吃酱烧猪蹄。” “恩,”魏云文带着三分宠溺道:“出了宫就去。” 两人一路逆风,来到御膳房的门外,还未来得及表明来意,先被守门神一般的内务府总领太监安耀廷挡了下来,“魏大人向来是宫中稀客,最近这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地往御膳房跑。” 魏云文抱了抱拳道:“卑职奉命查案,还请安公公行个方便。” “又是四皇子的案子?”安公公阴阳怪气道:“您前两天不刚刚兴师动众地查过了么,把我们这御膳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翻了个底朝天,怎么,这是没翻过瘾,还想再翻一遍?” 林谨如从后方嬉皮笑脸地探出个脑袋道:“他上次查案,没把我带上,程序漏了一环,今日一併补齐。” 安公公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什么风把林太医也一起刮来了?” “什么风?”林谨如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一眼,“西北风啊。” 安耀廷的脸扭曲了一下,顿时带上了三分怒意,“林太医不好好在太医院呆着,跟在大理寺后面凑什么热闹!” “这不都是为了小皇子嘛,承蒙少卿大人瞧得起,特把我申请过来打打下手。” 魏云文接过话茬道:“皇子一案事关重大,谨慎起见在下想调请玉阳宫这几日的膳食记录,劳烦林太医帮忙看看。” “魏大人!”安公公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谋害四皇子的嫌犯可是关在刑部大牢,您不去提审要犯,天天揪着我们御膳房不放是什么意思,被您这么来回折腾,圣上和娘娘们的膳食这还做不做了!” “安公公言重,”魏云文解释道:“在下只是想查看记录而已,不会耽搁太久。” “哼,”安耀廷冷笑一声,“您是大理寺少卿,咱家自然拦不起,可也想提醒您一句,您可别觉得我们御膳房好欺负,就把这儿当成是自家撒欢儿的后院,若是扰了主子们用餐,闹出乱子来,咱家可兜不住!” “公公放心,上面若是怪罪下来,魏某人一人承担!” “得嘞,咱家要的就是魏大人这句话!”安耀廷趾高气昂地冲着一名小太监吩咐道:“去,把玉阳宫四皇子殿下这几日的膳食记录取来,让两位大人好好过过目,省得人家总怀疑我们手脚不干净,包藏祸心!” 为了加强宫中膳食管理,御膳房会对各宫每日餐食进行详细记录,内容涵盖菜品种类、所用原料、当值厨役、传膳及司膳太监等,责任到人,事无巨细,其实就是本“秋后算帐”的证据,若是谁想从中做梗,难度堪比登天。 林谨如捧着玉阳宫的记录,挤眉瞪眼地翻了半晌,终于生无可恋地嘆了口气。 魏云文见状凑上前,低声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没有?” 林太医苦着脸摇了摇头:“玉盘珍馐都快透出味儿来了,营养膳食搭配得天衣无缝,一比较,我每天吃的就是个猪食。” 魏云文皱眉道:“那就是说……小皇子的膳食和南星所开之药并无冲突?” “是呗!这上面记载得滴水不漏,屁都看不出来。”林谨如大头朝下地往桌子上一趴道:“这是小皇子全部的膳食记录吗?” 魏云文怔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口中喃喃道:“那日听玉阳宫的宫女说,常皇后曾命御膳房送去了一碗御寒汤。” “御寒汤?”林谨如蓦地直起身,重新翻起那本册子道:“这里面怎么没见写,难道是记到了鸾凤宫的帐上?” 魏云文闻言站起身,“你且等我片刻,我去找安公公把鸾凤宫的记录取来!” “大胆!” 作者有话说: 林小可爱和魏大人,绑定一下,嘿嘿 第六十四章 海藻 一声尖利的嗓音当空乍起,下一刻,常皇后领着安公公及一队侍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本宫的记录,岂是你想看就看的了的!” 林谨如吓得一哆嗦,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连忙冲着魏云文使眼色,拉着他一起跪地行礼,“叩见皇后娘娘。” 常皇后被人伺候着端端正正地落了座,冷哼一声道:“你们两个欺人太甚都欺到本宫头上了!连本宫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管吗,干脆将这天下也交给你们算了?” “娘娘息怒,”跪在地上的魏云文不卑不亢道:“微臣奉旨办案,只想查明真相,绝无冒犯娘娘之意。” “你都查到我鸾凤宫了,还想要怎么冒犯?”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听说,娘娘在四殿下中毒当日曾送去一碗御寒汤,敢问娘娘可有此事?” “放肆!”常皇后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骂道:“你好大胆子,竟敢盘问起本宫来了!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林谨如心里咯噔一下,心道魏云文这根棒槌,说话直眉楞眼,从来就不知圆滑是何物,恨不能句句戳在皇后娘娘的肺管子上,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第116页 他咬紧牙关闭了闭眼,刚要为这傻子开口求情,忽听门外一声清冷嗓音传来。 “魏大人犯的是什么罪?” 那声音仿佛结了冰,阴寒刺骨地将里里外外的人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庆亲王周祺煜裹挟着一阵寒风走了进来,林太医险些喜极而泣——哎呦,救命的祖宗可算到了! 这一系列的突如其来,令常皇后生动地演绎了一遍什么叫做呆若木鸡,直到周祺煜毫不客气地扯过一张椅子坐下,她才勉强缓过神来,压下跳脚的冲动问道:“庆王怎么有空跑来御膳房了?” 周祺煜不紧不慢道:“听说魏大人为了阳儿的事过来查案,我便跟着过来看看。” 常皇后冷笑一声:“怕是庆王为的不是阳儿吧?本宫可是听说你为了某人都搬去刑部大牢了,满朝上下皆是一片震惊呀。” “说来说去不都是为了阳儿么,应该的!”周祺煜面不改色道:“倒是娘娘指责魏大人以下犯上,究竟所为何事,愿闻其详。” 凭空招来这么个“鬼见愁”,常皇后想死的心都有,可事到如今,又不能自乱阵脚,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魏大人以查案之名越俎代庖,连本宫的膳食都要横插一脚,难道不算以下犯上吗?” “哦?”周祺煜长眉一挑道:“少卿大人还有管理御膳房的嗜好?” “微臣不敢,是娘娘误会了。”魏云文一本正经道:“前期查案时,微臣曾听玉阳宫的宫女提起,娘娘体恤小殿下感染风寒,曾命御膳房送去一碗御寒汤,按照规程,这碗汤理应在大理寺调查范围之内。” 周祺煜用他纤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扣着面前的桌面,“这么说,魏大人照章行事,倒是皇后娘娘误会了?” 常皇后勉强绷住不动如山的神色,反问道,“那照魏大人的意思,是怀疑本宫毒害阳儿不成?你可别忘了,这碗汤送去玉阳宫,前前后后绝不只一人试毒,你这样诬陷本宫,居心何在?” 魏云文:“下官只看证据,一切以事实说话。” “你……”常皇后气地怒目圆睁,被周祺煜抢先接过话茬,“魏大人的怀疑说来说去都是口说无凭,既然娘娘送去的汤没有问题,不妨就把记录调出来,让他看一看,也让他死了这条心。” “鸾凤宫的记录拿给他看,本宫身为皇后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娘娘这样说,是觉得自己的颜面比阳儿的性命还重要吗?”周祺煜说话时虽然垂着眼,声音却带上了三分寒意。 常皇后心中一凛——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倘若她再一味阻拦遮遮掩掩,明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总领太监安耀廷原地打了个哆嗦,勉勉强强压住颤音道:“真……真是不巧,鸾凤宫那本记录,前两日被个毛手毛脚的奴才,不小心掉到炉子里,烧了。” “哦?安公公的意思是,那本记录已经找不到了?” 安耀廷简直怕死这个庆亲王了,他低垂着头,摸了一把冷汗,小心翼翼地说道:“正……正是。” 周祺煜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无妨,可以把那日负责膳食的御厨找来,一问便知。” “这……”安公公的冷汗流得没完没了,愣是在寒冬腊月天,将他的后背溻湿了一片,“御厨就是烧毁记录的那个,已经按照规矩,被轰出宫去了。” 听到这里,跪在地上的魏云文与林谨如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这么关键的节骨眼儿,人证物证跟商量好了似地一齐消失,若说这里面没有鬼,那才是见了鬼了。 谁知本该暴怒的庆亲王,神色却破天荒地缓了下来,他先是冲着门口做了个手势,随即慢慢悠悠地开口道:“本王凑巧带来一人,劳烦安公公认一认,被您轰出去的御厨,是不是他?” 话音刚落,一个耸肩缩脖,抖如筛糠的中年男人被侍卫拎了进来,周身凝着一层经年日久的油烟气,不用说,肯定是伙夫出身。 安公公只看了一眼,先倒抽了一口凉气,险些当场背了过去。 “怎么样,是不是他?”周祺煜的眸子像是凝着两把尖刀,一动不动地钉在了安公公的身上。 安耀廷顿时两腿发软,说话都带上来哭腔:“是……是他!” 周祺煜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偏过头,对跪在地上的御厨道:“四皇子中毒那晚的御寒汤可是你做的?” “正是奴才。” “你在那碗汤里,都放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那御厨早哆嗦得三魂没了六魄,险些连尿都一起抖了出来:“放……放了生姜和海藻。” “海藻?!” 正在一旁观赏得津津有味的林谨如蓦地怔住了,像是被电到一般。 周祺煜:“林太医,您有话要说?” 林谨如一时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惊吓,接连变换了几个表情,都觉得不太合适,于是不管不顾道:“郁太医是被冤枉的!” 一语石破天惊,将整个御膳房炸了个鸦雀无声。 第117页 周祺煜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阴鸷,压抑许久的怒意渐生翻滚之势,“烦请林太医一五一十地说清楚,郁太医是怎么被冤枉的。” 林谨如难得正色起来,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从封存的案底来看,郁太医当日为四皇子殿下开具了八味药,皆以解表清热,宣肺化痰为主,卑职前前后后查验若干遍,并未发现有何不妥,然而殿下却实实在在地中了毒,可见其中必有隐情。直到卑职方才听到,小殿下喝下的那碗汤中,被加入了海藻。” 周祺煜皱起眉,“你是说汤里的海藻有毒?” 林谨如摇头道:“单食海藻,并不会使人中毒,可郁太医的药方中,有一味是甘草,两者若是同服,就会发挥毒性,想必这就是四殿下中毒的真正原因,我们不妨将殿下中毒症状与之对比,一看便知。” 晴天霹雳当空而下,饶是常皇后大风大浪经歷过不少,也不由地慌了神。 不过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掌管六宫多年的皇后娘娘只是短暂调息了片刻,便恢復了色厉内荏的气势,她一拍桌子冲着地上的御厨骂道:“狗奴才!好心让你为皇子做一碗汤祛寒,你竟给本宫捅出这么大个娄子!倘若阳儿有个三长两短,本宫绝饶不了你!” 林谨如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常皇后别的不说,甩锅功夫堪称一流,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责任撇清,摘了个干干净净。 “本王倒是有一事不明,”周祺煜阴沉着脸,一针见血道:“御寒汤的做法不只一种,你为何偏要将海藻放入其中?” 御厨为了活命,实话实说道:“是安公公,都是安公公交代奴才这样做的,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毒害小皇子啊!” 苦撑了许久的安耀廷,终于在被吓晕之前跪了下来,语无伦次道:“冤枉……奴才冤枉!奴才也是好意,听说御膳房新来了一批海藻,又听说海藻汤清热化痰,这才好心嘱咐他放了一些给殿下送去,打死也想不到冲撞了郁太医的药方,奴才冤枉呀。” “蠢货!不长脑子的东西!”常皇后连忙接过话茬,咒骂了安公公一句,随即放缓神色,对着周祺煜近乎讨好地说道:“闹了半天,竟然是一场误会,得亏阳儿并无大碍,否则连本宫都要活不下去了!” 林谨如的嘴角又是一抽,心道您可别活着了,赶紧与世长辞吧,这世间没了你,还能多消停点。 又听常皇后道:“安公公也是一片好心,他一个不懂医的,哪里知道郁太医之前开过药,更不知海藻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对了,得赶紧把郁太医从牢里放出来,这次着实委屈了人家,安公公,日后你可得专程去给郁太医赔礼道歉才是!” 安耀廷哪敢不应,连忙点头如捣蒜地想要站起身:“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慢着!看你这猪脑子,一急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你得先等着人家回府以后再去呀!” 安公公又言听计从地跪了回去:“是……是,娘娘圣明!” “唉!”常皇后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道:“这几日为了阳儿,本宫和纯妃吃不好睡不下的,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你没脑子闯的祸!呆会儿,你随本宫去趟玉阳宫,给纯妃和阳儿赔罪去,看纯妃妹妹怎么凶你,到时候本宫可不拦着!” “奴才领旨,奴才遵命!” 作者有话说: 郁太医下章出狱和王爷团聚哈~~呵呵呵 第六十五章 沐浴 经由常皇后这番折腾,牵扯皇子的惊天大案被举重若轻地扣上了一顶“都是误会”的帽子,最终以涉事御厨被逐出宫,安公公杖责三十,罚俸三年草草了事。 庆亲王睚眦必报,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眼下证据有限,一时半会儿根本掰扯不清,况且南星还被扣押在刑部大牢,想办法把人救出来才是当务之急。于是,万事不肯将就的周祺煜,破天荒地没有深究,至于那些尚未了结的旧帐,日后有的是时间,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终于等来南星出狱的消息,刑部尚书陶洪恩简直要喜极而泣了。这些天来,他在庆王和常皇后之间,受尽了夹板气,食不知味,卧不安席,肉眼可见地连掉了好几斤,算是勉勉强强地撑了过来。 如今,一身重担卸了下来,陶大人顿时神清气爽,恨不能请来全京城最好的吹打班子,敲锣打鼓地欢送南星和庆王两尊大佛回府。 稀里煳涂地被抓进来,又稀里煳涂地被放出去,南星只觉得五味杂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一想到周祺煜为了他,干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就又觉得还是继续呆在牢里的好,至少不用出去以后,被外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 周祺煜已经提前一日搬了回去,第二天安排温良和恭让来接南星出狱,好在出狱这天,憋了许久的雪终于落了下来,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自然没有人吃饱了撑的跑出来看热闹。 刑部陶大人率领一众差役,点头哈腰地将南星送上马车,又翻来覆去地赔了半天不是,这才假模假式地挥手作别。 等回到王府,南星百感交集地探身出了马车,还未来得及落地,忽觉周身一轻,眼前一花,竟猝不及防地被人打横抱在了怀里。 第118页 下一刻,一阵熟悉的安神香伴随着冬日特有的清冷瀰漫开来——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的,除了周祺煜,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南星的脸倏地红透了,在王爷怀里本能地挣动起来,压低声音道:“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庆亲王抱着他的手紧了紧,面不改色地胡扯道:“郁先生伤到脚,行动不便,只能由本王代劳了。” 南星:“……” 坐牢的这些天,周祺煜虽然亦步亦趋地陪着,可毕竟场地不合时宜,又有那么多人在旁边碍眼,王爷对待南星基本只能远观,很是清心寡欲了一段时间。 如今南星重获自由身,算是将隐忍许久的庆亲王放虎归山了,他这一出来可不得了,硬是要把之前错过的,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周祺煜不管不顾地将怀里人抱回房,径直就奔着床去了。 南星被他吻得气息全乱,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他推开半寸,嗔怪道:“刚从牢里出来,脏得要死!” 一向洁癖又讲究的庆王爷无所谓地说道:“我不嫌弃。” 南星顿时没了脾气,“你不嫌弃我嫌弃!” 两人在床上你来我往推拒了半天,直到把南星累得唿哧带喘,周祺煜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起身冲着门外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便被送了进来。 眼看着屋内热气升腾,熏得满屋子一片云山雾绕,周祺煜的屁股却沉得毫无要走的意思,南星的脸又无可救药得红了起来,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道:“既然洗澡水都已备好,这儿没王爷什么事了,您可以退安了。” 周祺煜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装聋装得不动如山,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南星红着脸别开视线,羞愤交加地说道:“微臣要沐浴更衣了,请王爷行个方便。” 周祺煜神色微动,厚颜无耻道:“是想要我帮你脱么?” 南星:“……”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他连忙用手捂住胸口,“不敢劳王爷大驾!” 周祺煜难得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大大咧咧地伸展双臂,站到了南星面前。 南星不解其意,“你要干什么?” “请郁太医行个方便。”周祺煜说完,仿佛生怕他听不明白,又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一遍:“给本王宽衣解带。” 南星:“……” 苍天吶,世间怎会有如此寡廉鲜耻的王爷! 南星压着性子说道:“王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水是备给微臣的,您若想沐浴,请出门右转,走好不送!” 周祺煜似是铁了心地不要脸,死皮懒脸道:“既然同是沐浴,本王就勉为其难和你一起好了。” “可不敢让王爷为难!” “那只能劳烦郁太医亲歷其为了。” 南星:“……” 他无声地嘆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庆亲王明目张胆地耍无赖,自己除了硬着头皮招架,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就让他一回,先伺候着他洗完,自己一会儿再说。 周祺煜一身锦绣华服,零碎又多,实在繁复的很,南星解扣子解出了一脑门的汗,好不容易只剩下了贴身亵衣,顿时又不自在起来,非礼勿视地别开眼道:“最后的,王爷自己脱吧。” 周祺煜破天荒地自力更生了一回,大大方方地脱了个一干二净,等他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南星这才眼观鼻鼻观心地捲起袖口,为他擦起身来。 庆王爷天生一副好皮囊,全身线条增一分太满,减一分太瘦,肌肤触感温润如玉,让人爱不释手。可还没等南星摸出个脸红心跳,他精緻锁骨之下,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先猝不及防地印入眼帘。 南星的目光黯了黯,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柔地抚了上去说道:“这些日子兵荒马乱的,都没顾上问你雍州那边怎么样了?” 周祺煜纵容地扬着头,摆出一副你随便摸的架势道:“叛乱基本平息,只是有蛮族牵扯其中,这些外来势力觊觎大燕已久,此次选雍州挑起事端,恐怕意有所图。” 南星心里泛起一阵内疚,低垂着眼道:“都怪我,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害你分心,耽误了正事。” 周祺煜顿了片刻,放柔声音道:“此事牵扯军方,已经移交世涵处理了,我本来也是要回来的。”说完,也不等南星回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往回用力一带,竟将他整个人拽了进来。 南星吓地尖叫了一声,等他慌慌张张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是水地落在了周祺煜的怀里,不由埋怨道:“衣服都湿了!” 周祺煜才懒得管这些,端起一脸正人君子的无辜,随口说了一句“反正都是要洗的”,便栖身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又是羞羞的一章,捂脸! 第六十六章 崴脚 虽然入狱之事从头到尾都是被人构陷,可是对于南星而言,他身为正人君子的脸,简直都被丢尽了!离开刑部大牢,回归太医院,实在太需要勇气了。 第119页 他不止一次的想,不如就这样辞官回家算了,省得在外抛头露面,被人戳着嵴梁骨指指点点。 可一想到要离开周祺煜,他就心软地狠不下心来,况且眼下还有很多未尽事宜,外加林太医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规劝,这才将南星说得回心转意,硬着头皮恢復了太医院的点卯。 当然,他绝非太医院中最受煎熬的一个。 院判大人王同川,狼狈为奸地当了一回常皇后的狗,将南星打击报復送入大牢,还没来得及为此洋洋得意,先被残酷的现实狂扇了一个巴掌——连皇后都改口称郁太医是被冤枉的,怎么听怎么都像他这个太医院院判才是始作俑者。 一口大锅从天而降,噼头盖脸地砸在头上,王院判天天恨不能贴着墙根儿进出,日子过得提心弔胆,与其说是害怕南星,不如说是怕他身后的庆亲王——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真若被他盯上,可就彻底没活路了。 还有小方脉刘敏忠,对于这件事,真是既内疚,又后怕,若没有那场惊心动魄的窜稀,就没有南星助人为乐地顶了他的缺,谋害皇子的屎盆子保不齐就扣在他自己的脑袋上,身后再没有庆亲王这样的权贵撑腰,小命怕是早就交代了。 至于刘太医窜稀闹肚子一事,就连林谨如都觉得蹊跷。 “哎你说,”他对南星道:“刘敏忠这肚子,早不拉晚不拉,偏偏四皇子出事的那晚拉,他是不是故意的?” 南星皱着眉摇了摇头,回想刘太医当晚快断气的模样,那种要死要活的惨痛,装是装不出的。然而,若只是普通的脾胃虚寒,表现出的症状又实在太过剧烈了。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刘太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事先下了药,只是剂量没把握好,差点儿出了人命。 “真够阴险的!”林谨如感慨了一声,随即眯了眯眼,“我就不明白了,你跟皇后娘娘非亲非故,也没见有什么接触,她为何处心积虑地专揪着你不放?” 南星被问得哑口无言,顿时尴尬起来。他情急之下差点咬断皇后娘娘亲生儿子的舌头,这种惊世骇俗、丢人现眼的破事,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于是硬着头皮胡扯道:“大概是八字不合,看我不顺眼罢了。” 林太医端出一副“你可拉倒吧”的表情,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会不会和你家王爷有关?” 南星的脸倏地红成一片,“跟他有什么关系?” “庆王与皇后素来不和,此事尽人皆知,再说谁不知道你是庆王的人,皇后是打算敲山震虎吧。” 南星:“……” “对了,”林谨如道:“听云文说,最近边关不太平,你家王爷前不久去雍州,难道是为了此事?” 南星的目光黯了黯,“雍州暴民造反,据说还有异族牵扯其中。” “怪不得,”林谨如皱眉道:“你发现没,最近玄京的外族人多了不少,一个个高鼻樑深眼窝,一看就不是汉人。” 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是!南星今早在路上还看见了几个,“他们跑来玄京做什么?” “那谁知道!”林谨如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道:“我就只知道,你家王爷为了你,不远千里地从雍州飞奔回来!” 南星的脸红得没法看,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还要多谢林兄和魏大人鼎力相助,才将我捞了出来。” 林谨如一把搂过他,挑了挑眉道:“咱俩谁跟谁,至于这么客气嘛!不过……你若非要感谢,要不这样,清风楼一顿酱烧猪蹄,叫上云文,你觉得如何?” 林太医虽然看上去屁事一堆,但其实出人意料地好打发——想必在他心里,哪怕是天大的事,只要能有一顿酱烧猪蹄在后方兜底,那都不算个事。 好不容易散了值,原本因为酱烧猪蹄而心花怒放的林谨如,却罕见地一脸阴沉。 南星不禁奇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嘴撅得都能拴驴了。” 林谨如傲娇地哼了一声:“还不是那个死鬼!一天到晚见头不见腚,约饭都抓不着人,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南星自然明白他口中的“死鬼”指的是谁,于是忍着笑,安慰道:“魏大人想必是被大理寺的案子缠住身,身份使然,也是在所难免。” “那也不能一连几天都不露面啊!” 呦呵,谁规定的必须每天见面才行? 南星难得带上一点不正经的促狭,坏笑道:“你若受不了,不如去帮帮他,给魏大人打个下手,再不济还能当个仵作呢。” “给他打下手?还当仵作?想得他美!”林谨如口是心非道,“爱来不来,没有他,咱照样啃猪蹄。”说完,便一把拉着南星进了清风楼的门。 因为是熟客,清风楼惯会来事的小跑堂儿驾轻就熟地将二人引向了二楼包房。 正在上楼时,也不知怎的,林太医大概是觉得酒楼灯光下,南星显得格外白里透红,便抽风似地伸出手,非要当场丈量一下他近来可曾胖否。 这一摸不要紧,南星浑身上下的痒痒肉一同叫嚣起来,他整个人一紧绷,脚下顿时没了节奏,猝不及防地一踏空,便直直地向后仰去。 第120页 “啊——” 林谨如托着长音,不由大叫起来,甚至来不及伸手拉他一把,电光火石间,南星便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后面一人的怀抱里。 “抱歉抱歉!” 他在仓促间仰起头,正对上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那是一个五官深邃的男人,面部轮廓仿佛刀削一般,看上去带着些许攻击性,却是另一种与中原人不尽相同的帅气。 南星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那人怀里,连忙挣扎着直起身,慌乱间,又好死不死地一脚踩在那人脚上,下一刻,过电般的剧痛自脚下传来。 他心下一凉——完了!脚崴了。 林谨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半死,见南星被身后人有惊无险地抱住,这才将他那声“啊——”慢慢悠悠地收了尾,凑过去对那异族男人抱了抱拳道:“多谢侠士仗义垫背。” 话音刚落,又听酒楼一阵喧嚣,只见清风楼的胖老闆,托着大腹便便的肚子,一颠一颠地跑过来,看到他二人,眼含热泪,激动地带上了哭腔:“郁太医、林太医,救命啊!” 南星顾不上脚疼,连忙问道:“怎么了?” 张老闆急喘了两口,“小人的儿媳难产,说是快撑不住了,求两位祖宗救命啊!” 作者有话说: 王爷这个乌鸦嘴。。。 第六十七章 接生 遇人难产,又是人命关天! 也不知南星与林太医究竟谁的八字与清风楼犯克,想要在此没病没灾地吃顿饭,还得看老天爷肯不肯赏脸。 眼下,性命攸关,自然是救人要紧。 南星心下一急,受伤的脚无意识地一用力,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林谨如皱眉道:“又怎么了这是?” 南星一脸委屈地向下指了指,“崴了。”说完,也顾不上疼,身残志坚地握住扶手,打算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跟随张老闆去救人。 还没等他大义凛然地跨出去,忽然两脚一空,顿时失了重心,竟被一人猝不及防地打横抱了起来。 只听抱着他的异族男人道:“产妇在哪?” 张老闆惊愕之中回过神来,“阁……阁下请随我来!” 林谨如的嘴巴张成了“o”型,转眼再看南星,更是一脸懵逼。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都怎么回事啊! 那异族人身型矫健得很,手上明明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跑得却比唿哧带喘的张老闆更加身轻如燕。 对于这样的公主抱,南星自然不陌生——就在不久前,他刚刚被自家王爷,以“脚崴”为由,霸王硬上弓地抱过一次。 可如今,竟好死不死地真的中了招,还被一个不认识的异族男人打横抱着往前跑,内心真是说不出怪异。 “那个……”南星不好意思地开口道:“真是对不住了,我……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 异族人步履不停,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来:“你们中原人太慢,这样快些,救人要紧!” 南星:“……” 果然,只用了转瞬的功夫,一行人便赶到了产房外,那人将南星轻轻地放了下来。 “多谢!”南星冲着他恭敬地抱了抱拳,转身便要跟着往里走,却被身后人叫停道:“喂,中原人,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南星,”林谨如嘴快地脱口而出,“今天多谢你啦!”说完,便拉着南星头也不回地进了产房。 大燕虽然民风开化,但是对于男女大防的封建糟粕,却贯彻得有板有眼。 女子生产之地,向来被认为污秽之气浓重,倘若不是万不得已,尤其忌讳男子进出。 可眼下,张老闆的儿媳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请来的稳婆无计可施,就差撂挑子不管了,一家人这才决定要命不要脸,着急忙慌地去请郎中,结果歪打正着,请来了太医院御医,竟还“一式两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南星与林谨如一进门,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险些先被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冲撞个跟头。 只见床上的产妇被一条厚重的棉被严丝合缝地盖着身子,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脸上血色尽失,白得仿佛纸煳得一般。大概是累得很了,她整个人已然虚脱,纵然是疼,也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谨如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负责接生的稳婆顶着一脑门热汗,从产妇身下的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来,“少夫人胎位不正,怕有血崩之势,这都已经三个时辰了,可就是生不下来。” 南星与林谨如对视一眼,“产妇失血过多,估计气血已虚,无力运胎,谨如,你先想办法吊住她的精神,把血止住,我看看孩子情况如何。” 林谨如利索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去为产妇把脉,南星借来稳婆的工具,搁着腹壁听了听胎心,确定孩子尚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女子生产,本就九死一生,胎位倒置,又是难产中最要命的一种。眼看着床上的少夫人出气多进气少,南星咬了咬牙,对林太医道:“不能再拖了,只能手法转位了。” 第121页 林谨如蓦地一惊,“你是说用手将臀位转头位吗?可是……可是……操作不好,恐怕要加重血崩。” 南星颦眉点了点头,“可若不如此,再拖下去,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林谨如一时默然,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咬牙跺脚道:“得了,就听你的!搏一把总比坐着等死强,真若出了事,我与你一起担着。” 南星的目光异常坚定,一字一顿道:“那就劳烦林兄帮忙了。” 这堪比拨乱反正的“外倒转术”,还是南星在医馆时,跟着师父一起学的。虽然师父当时并未多言,但南星心里明白,当年他娘生他时,就是死于胎位不正的难产。 如今,命运兜兜转转,接生的重任落到自己的肩上,这让南星不由生出一种责任感,仿佛只要救活这一大一小,就能为当年间接害死娘亲赎罪似的,也能让他内疚了二十余年的心稍稍舒坦一些。 想到这里,他调息了几个来回,轻轻阖上眼,透过自己双手,细细感受着腹中胎儿的一唿一吸。直到他搁着腹壁,摸到了孩子的两极,小心地把握力度,慢慢将头往下推,臀部向上,一点一点地纠正胎位…… 直到听见新生婴儿石破天惊的哭喊,这才唿出了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来。 听说儿媳保住了性命,还为张家添了个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清风楼的张老闆心花怒放了一大把,差点儿拉着一大家子,跪下给两位太医磕头。 为表感谢,他当即宣布,郁、林两位太医,就是他张家的再生父母,日后再来清风楼,无论吃喝,一律免单。 这可把精疲力竭的林太医给乐坏了——一晚上的惊心动魄,换来一辈子的酱烧猪蹄,能摊上这等好事,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等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左脚传来的一阵剧痛。 林谨如赶紧架起他,一边朝外走,一边幸灾乐祸道:“咦,刚才抱你飞奔的那个外族傻憨憨呢?怎么不见人影了?” 南星哭笑不得,“人家与我们非亲非故,何苦大晚上的守在门口?”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呀!”林谨如道:“你可别赖上我啊,为兄瘦骨伶仃的很,压根儿就抱不动你,经不住……” 林太医的放厥词只放了一半,忽然就没了动静,南星不明所以,顺着他惊愕的目光看了过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又崴了另一只脚。 只见清风楼外,一架马车前,一袭身影长身玉立,说不出的端庄贵气,只是那张脸冷冷的,从内至外散发着一种“别惹老子”的怨气——正是如假包换的庆亲王周祺煜。 林谨如喉头微动,干吞了一口唾沫,连忙打了个哈哈,胡乱抬手一指道,“今儿的月亮可真圆呀!”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 明明刚刚下过雪,天色阴沉的快要压死人,放眼望去,举目都是黑咕隆咚,哪里来的月亮! 他干笑了两声,拍着南星的肩膀道:“那什么,竟然王爷来了,我就不打扰了,贤弟你好好养着哈,为兄先走一步,明儿见!” 说完,这个绝情的叛徒逃荒似的,撒丫子绝尘而去。 南星:“……” 作者有话说: 哎哎哎,这该死的烂桃花。。。 第六十八章 炸毛 南星硬着头皮摸了摸鼻子,尴尬道:“王爷怎么来了?” 周祺煜阎罗一样散发着低气压,紧紧地盯着他,冷冷道:“听说你崴脚了?” 南星连忙打了个哈哈,“没那么严重,不碍事。” “那是你自己上车,还是本王抱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南星觉得庆亲王口中的那个“抱”字,听上去格外咬牙切齿。 这让他莫名生出一种被人当众捉姦的心虚,不由连气势都弱了三分,连忙摆摆手道:“不……不用,我自己来。” 毕竟是瘸了一只脚,走起路来和半残没什么两样。周祺煜眼睁睁地看着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挪地蹭过来,颤颤巍巍尝试了几个姿势,也没能成功地坐上车,于是忍无可忍地走上前,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别……我刚给人接过生,一身的血污,别弄脏你……” 南星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却不知又触动了王爷的哪根神经。 这货八成是毛巾转世,怎么“拧巴”怎么来,抱着南星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反倒更加紧了紧,好像一圈撑不开的枷锁,将人结结实实地禁锢在了腿上。 完了!又炸毛了! 南星一脸苦大仇深的想,八成是恭让干的好事,将他崴脚被人抱的经歷,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主子。 “唉”,他无声地嘆了口气,等日后有空,得去找恭让好好谈谈,这些芝麻绿豆大的破事,还是不要跟王爷提了,否则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出,这还有完没完! 车厢内的琉璃灯,随着马车的颠簸,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在周祺煜那张可以入画的脸上,投射出了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南星在心里想得热闹,可眼下,周祺煜分明气不顺,哄王爷才是正经事。好在经过这一年的磨练,他别的不敢说,脸皮倒是厚了不少,于是若无其事地干咳了一声,带着几分讨好道:“你这么抱着我,不嫌沉呀?” 第122页 周祺煜沉着脸不看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是喜欢被人这样抱着么。” “乱说!”南星顿了顿,终于还是面带娇羞地别开了眼,口中喃喃道:“那也得看是谁抱。” 周祺煜的目光闪了闪,搂着他开门见山道:“今天的那位如何?” “我都不认识得他!”南星简直哭笑不得“今儿出门也没看个黄历,稀里煳涂地崴了脚,还赶上张老闆儿媳难产,想必那人也是个热心肠,看我腿脚不便,就顺带着帮了一把,无论如何,自然是救人要紧。” 也不知面沉似水的庆亲王听进去没有,反正抱着他的手依旧不肯放松。 南星觑着王爷的脸色,眨了眨眼道:“方才慌里慌张的,都忘了问那人叫什么了?” 周祺煜蓦地皱起眉,“你还想找他不成?” 南星憋住笑,“人家劳心费力地帮了那么大的忙,若是有机会,当面感谢一下,也是应该的。” 眼看着王爷的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南星赶紧见好就收,往回找补道:“不过……看那人长相,应该是个外族人,兴许人家都这样不拘小节呢,想来他们到此也只是偶然路过,日后再没机会见面了。” 周祺煜的目光黯了黯,语气这才正常些,“近来觊觎中原的外族不在少数,乞木屡次兴兵进犯,雍州此次暴乱,也有这些势力参与其中。” 南星不解,皱眉道:“乞木不是早已向我朝纳贡称臣,多年来邦交友好,相安无事么?” “儿子造反打老子的事还少么?”周祺煜冷笑一声,“这些年大燕灾荒不断,国库亏空,积贫积弱,被人盯上也是在所难免。” 听到这里,南星不由惆怅起来,太平盛世尚且有冻死饿殍,何况是大灾大乱之年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朝堂怎样更换,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他忽然觉得心里坠着块石头似的,顿时连唿吸都沉重起来:“倘若真的打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车厢内瞬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吱吱呀呀碾压地面的声响。 周祺煜的眸子似是染了墨,衬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神。 他定定地看了南星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南星蓦地一阵心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出生帝王家,有些事情是逃不开的。 天下社稷,缩成一线,压在了活生生的肩膀上——只盼四方顺遂,抚平你眉间化不开的阴郁;唯愿万物安康,还你世间最美的笑魇如花。 毫无意外的,受这次崴脚拖累,南星又连着两天没能下床。 原因自然不全在脚上,其中的细节羞于启齿,实在没脸与外人道。 可谁让他摊上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主了——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开一副“老子不爽”的模样,好像南星真的在外沾花惹草了似的。 这种情况下,再多的言语都是苍白的,直到翻来覆去被他折腾了半宿,这才勉勉强强地把人哄好。偏偏到了第二天,这货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嘘寒问暖,简直要星星不给月亮,连恨都恨不起来。 眼看着寒意渐浓,转眼便到了年根儿底下。 大概全天下都是一个样儿,年尾就是鸡飞狗跳的代名词。越是接近岁末,繁文缛节越要铺天盖地地招唿过来。南星的脚还没好个利索,先身不由己地忙成了一只跛脚的陀螺。 好不容易熬到了除夕,还没来得及为守岁做好准备,他又跟着文武百官一起,浩浩荡荡地赶赴郊外祈福坛,观瞻圣上祭天祭祖。 元安帝修仙修得风生水起,虽然几十年不理朝政,却将“礼不可废”四个字贯彻地头头是道。 祭天大事,简直比他的命都重要,自然也比其他任何人的命都重要,所以大燕上下的文武百官,只要头顶上的乌纱帽还在,无论如何,哪怕是连滚带爬,也得强撑着自己的脸,赶去为今上祭天捧场。 当然,虽说医官也是官,但像南星这种没有绿豆大的芝麻官,若按照官阶品级排位,最多也只是跑去滥竽充数罢了。 也不知幕天席地等站了多久,南星在凛冽的寒风中,把自己站成了一根里外透心凉的棒槌,还没来得及抹一把鼻涕,忽听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跪——” 下一刻,夹道欢迎的文武百官,就如同潮水一般,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南星连忙有样学样地一同照做了。 之后又等了片刻,元安皇帝率领一众姗姗来迟,沿着祈福坛的御道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临到近前,正在一旁低眉敛目,跪得规规矩矩的南星,忽然无比好奇,想要观瞻一眼周祺煜亲爹的风采,于是在心里天人交战了片刻,终于西风压倒东风,胆大包天地抬起了头。 只见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那人,身穿一件缂金十二章龙袍,周身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唯有那一双眉眼,乍看之下,与庆王周祺煜有着几分相似。 此情此景,让南星自娱自乐地想起了一句民间土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第123页 他有些忍俊不禁,还没来得及在冻僵的脸上绽放出笑意,却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跟在亲爹身后走来的周祺煜,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挑逗与戏嚯,像是在数落他“就知道傻笑,看够了没有”。 南星胸口一滞,顿时红了脸——大庭广众之下,他与庆亲王暗戳戳地眉来眼去,若是被人发现,那还了得! 于是他慌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重新低下头,老老实实跪了个一动不动。 若说起来,今早幸好有王爷嘱咐,这才在朝服里加了一件御寒的夹袄,否则就这么冰天雪地地跪着,这个年能不能过得去,还真是难说。 元安皇帝一行人渐行渐远,沿着前方恢弘的祈福台拾阶而上,直到那些身影浓缩成了一个个的小点。 “起——” 喝令声隐约传来。 南星顾不得跪得又麻又痛的膝盖,随着群臣咬牙切齿地站起身,不过由于距离实在太远,祈福台上谁说了什么,一概听不清,谁做了什么,也一律看不见,反正无聊也是无聊,便眼观鼻鼻观口地胡思乱想起来。 想他这一年过的,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去年此时,他还在老家的医馆,帮着大哥张罗婚事,日子简单而充实,哪里会料到如今的沧海桑田。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天翻覆地,也不知明年这个时候,又会是个什么境况。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繁琐的祭天仪式行至尾声,大大小小的官员,归心似箭地跪送着今上离开,纷纷哆哆嗦嗦地松出口气来,提熘着不听使唤的腿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最为悽惨的,无疑是周祺煜一众皇子皇孙,事毕之后,还要跟着今上一起回宫,一方面认一认许久不见的亲爹,另一方面,硬凑在一起,吃一顿貌合神离的年夜饭,等着情不真意不切地守完岁,这才勉勉强强地算是过年。 对于除夕守岁,大燕人似乎格外执着。在南星的老家,守岁又叫“熬年”,据传,每年大年夜时,天上众神都会下凡人间,其中有一位独角仙,嗜好颇为奇特,常常悄咪咪地来到凡人床前,若是发现有人睡着,便会把疾病传播给他。 这个传说的真假不得而知,但却在年幼无知的程家兄弟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因为担心睡觉会生病,他们就干脆苦苦地撑着不睡,于是,熬年便成了真刀真枪地熬,哪怕困成小鸡啄米,也要咬牙切齿地坚持到大年初一的早上才行。 今年的除夕,註定要在京城过了。因为周祺煜被叫进了宫,南星原本打算带着坨坨,过一个不怎么热闹的春节,谁知无闹不欢的林太医,忽然决定抛爹弃娘,硬要拉着他与魏云文,一同去朱雀大街守岁看烟花。 大冬天的也不嫌冷!南星本能地想要拒绝,可一想到尚且年幼的坨坨,忽又觉得热热闹闹地看一场烟花,倒是个不错的经歷,总比留守王府,跟着他大眼瞪小眼的强。 第六十九章 走水 朱雀大街放烟花,是京城每年除夕之夜的保留项目。自大燕建朝伊始,延续至今。为了方便民众观赏,大街一侧,陆陆续续地开起了酒肆茶馆,积年累月,渐成鳞次栉比之势。 这些场所大同小异,有着一些共同特点,比如窗户开得大,炉火生得旺,视野绝佳,兼顾温暖,同时为往来客官提供糖果、炒豆,花生,瓜子等打牙祭的各种零食,可谓观赏吃喝一条龙服务,将视觉与味觉充分地调动,让原本昏昏欲睡的守夜,也不那么痛苦煎熬了。 大理寺少卿魏云文,因为此前公务缠身,迫不得已放了林太医一回鸽子,自此以后的大半个月,差点儿被那位翻来覆去地念叨死,于是终于长了记性,除夕这天还未入夜,便早早地跑来朱雀大街订好了位置。 只管动嘴不管动手的林太医,则有些流年不利,大概是白天陪圣上祭天时冻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喷嚏都快打成连珠炮了。 魏云文贴心地递了杯水过去,关切地问道:“冻着了?快多喝点热水。” 林谨如尚在气头之上,白了他一眼数落道:“喝热水,就知道喝热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说完,他偏过头,迅速切换成雨过天晴模式,招唿小狗一样对着南星怀里的坨坨勾了勾手道:“矮糰子快来,小叔备了份压岁钱给你,好好收着买糖吃,可别让你哥抢了去!” 南星、坨坨:“……” “没你这么占便宜的!”南星抗议道:“我是坨坨他哥,怎么轮到你那儿就成他小叔了?” 林谨如“啊——”了半天,终于打出个喷嚏,这才擦了擦鼻涕,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就是个称唿,至于嘛!再说了,我家辈分向来小,害得我天天冲着一群三岁娃娃喊爷爷,我说什么了?” 南星:“……” 听到此处,一旁老实巴交的魏云文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林谨如恍然大悟道:“你家辈分确实小,细说起来,你外祖与我是平辈,我……” 他话音未落,又一记眼刀阴森恐怖地飞了过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唯唯诺诺地闭了嘴,深深地埋下了头。 第124页 林谨如收回哀怨的目光,重新看回坨坨,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问道:“怎么样了?” 南星落寞地摇了摇头,“心病还要心药医,没什么太大起色。” “这么小,哪来的心病?嗨,要我说,不说话也好。”林谨如没心没肺地安慰道:“ 话多了嘴瓢,说多了露怯,你看但凡有大魅力的,比如你家王爷,哪个不是沉默寡言。” 南星没接话茬,只听魏云文皱眉道:“史家的案子已移交大理寺,但由于留存证据不足,追查起来,的确有些困难。” 南星心中瞭然。 因由此事牵扯方进中,周祺煜当初接到线报,马不停蹄地赶去史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带回的唯一证据就是坨坨,偏偏他年纪小,又得了失语症,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案件才由此陷入僵局。 “对了,差点儿忘了,”南星道:“前不久开棺验尸那件案子,我曾和魏大人提起涉案人手上的红色胎记。” 魏云文点头道:“这事我又找李四确认过一遍,正如你所说,他对胎记这件事十分肯定。” 南星目光黯了黯,说道:“那日在玉阳宫,我无意中发现,内务府安公公的右手手背上,也有一处红色胎记。” “哦?”魏云文有些吃惊,“你是说安耀廷?” “嗯,”南星颦眉道:“我在想……他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魏云文不置可否,“世间右手手背长有红色胎记的人料想不会太多,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值得查个究竟……” “还有完没完!”林谨如一脸嫌弃地冲着少卿大人扔了个颗瓜子皮,不耐烦道:“大过年的,讲什么开棺验尸,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吗?” 魏云文生生受下了瓜子皮,也不气恼,笑着伸出手,将林太医的杯子取了过来,重新续上热水,又递了回去。 南星与坨坨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仿佛对方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着光。 正在此时,忽听窗外一阵噼里啪啦爆竹之响,里里外外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子时三刻已到,奼紫嫣红的烟花,唿啸着沖向了半空,在如墨的天幕里,炸了个火树银花。朱雀大街的烟花表演,就此拉开了帷幕。 南星只觉得怀里的小傢伙一起兴奋起来,便将坨坨高高抱起,凑到了窗前。 魏云文选的这处,位于酒楼三层,前方无遮挡,视野十分开阔。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满眼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将宽阔的朱雀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观赏的人群如同潮水,伴随着天上乍起乍落的烟花,一惊一乍地响成了一片喧嚣。 林谨如得意地笑了笑,邀功似地说道:“哎呀,多亏我听从了王爷的建议,拉着你们跑出来凑凑热闹,总比在家昏昏欲睡地守岁强吧?” 南星一怔,偏头问道:“王爷?哪个王爷?” 林谨如撇了撇嘴,“当然是你家王爷,还能是我家的?” 南星:“……” 因着周祺煜要进宫,南星不能与他共同守岁,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昨日,南星将林谨如相邀在外守岁的提议说与他听,看那货事不关己的模样,还以为他满不在乎呢,没想到背后竟留着这么一手。 不过结合中秋时的前车之鑑,这倒是王爷的一贯风格。 南星心里一暖,不由在嘴边扯出了一抹幸福的笑来。 林谨如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啧啧”了两声,随即又用余光瞥了一眼无知无觉的魏云文,忍不住嘆了口气——傻样儿!跟人家王爷比,差距怎就那么大呢? 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天空蓦地爆出一朵巨大的烟花,瞬间光芒万丈,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人潮再度沸腾起来,只是那烟花太过刺眼,观赏的众人一时无法忍受,纷纷下意识抬手遮挡。 “哎,怎么了这是?” “这也忒亮了吧。” “眼都快给闪瞎了!” 片刻之后,忽听人群某处大喊了一声,“不好了!走水啦,快救火啊!” 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建筑,大多为木质结构,基本是一家挨着一家,好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如今,这根绳上的其中一家着了火,被兜头的西北风一吹,顿时便连成了片。 火光沖天,热浪随之而来。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群,转眼又陷入了另一种极端,他们尖叫着,恐惧着,有不小心摔倒的,有慌乱中丢了鞋的,有和孩子走失的,也有被高空坠物砸得头破血流的…… 人满为患的大街,硬是被无头苍蝇似的人群,冲撞得支离破碎,在新春刚刚到来之际,化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第七十章 捨命 大火发了疯似的,只用了片刻功夫,便卷着浓烟蔓延了过来。可是街上的人潮散不去,楼上的人也下不来,里里外外一冲撞,堵了个严严实实。 哭声,喊声,求救声……一时间纠缠在一起,乱作了一团。 “这……这可怎么办?”林谨如脑瓜短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真是打死也想不到,出来守个岁而已,结果年没过完,命先没了。 第125页 眼看着左突右撞的人群毫无章法地拥堵在一处,南星不由皱起眉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谁都逃不出去。” “我去看看,想办法把人群疏散开。”魏云文说完,转身提步要走,却被回过神来的林谨如一把拦了下来。 “呆子,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出去能干什么?” 说完,只听“嘶啦”一声,林太医将面前的桌布扯成几条,用桌上的茶水浸过,分给三人道:“这么大的烟,人还没烧死,先被熏死了,快,把口鼻遮住。” 话音刚落,忽见窗外裹挟着浓烟闪过一道黑影,利利索索地飞进一个人来。 “属下来迟,这就救你们出去。” 说话的正是周祺煜指派给南星的暗卫——恭让。 除夕之夜,普天同庆,南星原本想给恭让放个假,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却没想到竟摊上了这等麻烦。 可眼下十万火急,根本来不及客套,他将坨坨往恭让怀里一塞道:“你轻功好,赶紧把孩子带走!” 恭让一怔,“那先生你……” “我们几个老大不小了,自然有的是办法自救。” 恭让:“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南星截口打断了他。 “王爷命我护您周全。” “我无碍,你快走!”一向温文尔雅的南星,罕见地严肃起来,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你就算大罗神仙,也不能一次性救走我们所有人,况且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救,该救的是外面那些可怜的孩子。好了别耽搁了,快走!” 恭让见他一脸毅然决然,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犹豫,自知多说无益,于是咬了咬牙道:“请先生务必保重,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抱紧坨坨,飞快地跃出窗外,几个起跳,便不见了踪影。 烈火熊熊,从来都是无情物,顷刻间,便将所经之处化成了一片虚无。 南星三人扯着嗓子,指挥着慌乱的人群按顺序逃命,也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生生喊哑的,直到喉咙破得几乎发不出半点声响,这才勉强喊出了一丁点的秩序。 终于,在酒楼被大火完全吞噬之前,一众人算是凑凑活活地逃了出来。 好不容易脚踏实地地置身于室外,南星还没来得及发出劫后余生的感慨,却又被眼前所见震惊在了原地。 原本熙攘的朱雀大街,已然化身绵延数里的火龙,烈火轰然,翻滚着浓烟直冲天际。力量太过震撼,对比之下,人类生死只是转瞬,渺小的不值一提。 人间修罗,不过如此。 “哎呦!祖宗,别看了,赶紧走吧。”林谨如扯着破锣嗓子,冲着南星喊了一句,说完又操碎心地回过头,拉扯着魏云文道:“别多管闲事了,快走!” 这一路奔逃,真是苦坏了林太医——他身边这两位一左一右,都是“路遇不平,不能一走了之”的主儿,转眼的功夫,魏云文的背上,多了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南星的怀里,又抱着一个找不到妈的小姑娘。 林谨如俨然拖家带口的大家主,按下葫芦浮起瓢,顿时左支右绌起来。他帮完这边,转身又去扶那边,活生生急出了一脑门热汗,也没能成功走出几米远。 等他陪着南星煞费苦心地找到了孩子她娘,谁知那女人还没来得及为失而復得喜极而泣,先是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面前一座摇摇欲坠的民宅道:“孩……孩子。” 林谨如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你什么意思?这房子里有人?” 女人的目光被恐惧支配地只剩下了呆滞,她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说道:“两……两个孩子,还在睡觉……” 林太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方才还在身边的南星,竟二话不说先行沖了进去,转瞬便没了踪影。 “南星!!!” 他气得低低地骂了一句,咬牙切齿地一跺脚,也跟着沖了进去。 南星这辈子,苦吃过不少,却从来不知被烈火围困的滋味,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置身于此,整个身子像是被烤化了一般,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热浪中,每唿吸一口,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浓烟充斥其中,视野越发狭窄,他艰难搜寻着女人口中的两个孩子,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蓦地转过头,却见林谨如也跟了进来,不由皱紧了眉,哑着嗓子道:“你怎么也来了。” 林谨如气不打一出来,连喊带比划道:“谁规定的只能你一个人进来找死?别废话了,快点找人吧……” 眼看着黑烟肆虐,越发汹涌,明火也渐渐多了起来,南星终于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床上,发现了其中一个,竟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可……不是说有两个吗?另一个呢? 他连忙将孩子抱起,塞到林谨如的怀里道:“你把他带出去,还有一个,我去里面再找找。” 林谨如一把扯住他,“也许就只有一个,那女的一定是记错了!” “当妈的几个孩子能记错吗?”南星不由分说地甩开了他的手,连人带娃一起往外轰,“火要烧进来了,快走!别耽搁了!” 第126页 林谨如当场疯了,“要走一起走!” 南星也疯了,“里面还有个孩子,走了谁救他?” 林谨如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我陪你一起。” “别胡闹!”南星道:“赶紧抱着孩子出去,再迟谁也走不了!” “那你怎么办?” “我命大!”南星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恢復了平静,甚至连嘴角都带上了一抹入定般的微笑,“当初难产都没能剋死我,被打入死牢也没能怎么样,大概是阴曹地府不待见,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出去。” 林谨如:“……” 世间没有绝对的“一定”,南星的平静自然都是装的,即便他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但在如此让人窒息的恐惧中,他依然抑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本能。 “有人吗……听得到吗?别害怕,我来救你了……” 他一遍遍艰难地喊着,视线越发模煳,连唿吸都困难起来,就在南星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浓烟阻隔,他完全看不到,只能寻着声音一点点地摸索过去,直到在一处水缸后面,发现了一小团蜷缩着的身影。 那孩子身高还没有人的腿长,大概早就吓傻了,浑身抖得站也站不起来。 南星顾不得其他,连忙将他抱起,顺势往面前的水缸里浸了浸,又水淋淋地捞出来,随后抄起一旁的水瓢,三下五除二地舀出水,兜头浇在自己身上。 “不怕,我这就带你出去。”他将孩子护在怀里,勉强撑住最后一口气,奋力地向外沖。 此时,被烧的千疮百孔的民宅,终于到了苟延残喘的尽头,燃着猩红火焰的房梁,成着片得砸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之响。 眼看着前方就是出口,南星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赶在倒地之前,本能地将孩子推了出去。 可还没来及的站起身,忽觉一阵剧痛传来,一条粗重的房梁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跑,快跑!” 南星忍着痛,冲着面前的小孩嘶声力竭地喊道:“前面就是门,跑出去找你娘!” 那孩子怔了怔,终于福至心灵地点了点头,抬起小手擦了擦眼泪,之后便转过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南星终于精疲力竭地扯出一个笑来,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自嘲——孩子算是有惊无险地救出去了,自己恐怕要在劫难逃了。 生而为人,哪有不怕死的,可是临到近前,他想到的不是恐惧,却是这短暂一生,对于某些事,某些人,割捨不下的眷恋。 明明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去做,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真是让人不甘心呀! 渐渐的,他身上的痛感消失了,眼皮也仿佛灌上了铅,一点点的,越来越沉,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七十一章 上药 “餵——醒醒!” 恍惚间,一个既遥远,又真切的声音隐约传了过来,像是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一片虚无中蓦地拉回了现实。 南星只觉得身上的重量一轻,下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重新涌进了四肢百骸。 这让他有了一时片刻的清明,在无边剧痛中睁开眼,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你……” 再度醒来时,南星沉浸在庆王府熟悉的味道中,勉强撑起重逾千斤的眼皮,不知今夕何夕地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勐地一挣动,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嘶——”地皱起了眉。 守在一旁的林谨如困成了小鸡啄米,迷迷煳煳见他动了一下,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道:“祖宗诶,你可醒了,别……别动,你背上有伤!” 南星趴在床上,想挣扎着撑起身子,却没能成功,哑着嗓子问道:“孩子呢,火灭了吗?” “灭啦,孩子也救了,跟着亲娘呢。”林谨如道:“倒是你,背上被烫了个一塌煳涂,命都要没了,好好操心下自己吧。” 大概是疼的很了,南星的眉头像是打了结,冷汗倏地流了下来,口中喃喃道:“我记得……我明明……” 林谨如连忙倒了杯水送了过去,“嗓子哑得能当破锣敲了,赶紧先把水喝了。” 南星接过水勉强喝下,又缓了片刻,这才觉得清明了些,抬眼在卧房里寻摸了一圈,却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人。 七窍玲珑的林太医立刻反应过来,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道:“王爷守了【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你一天一夜,知你无大碍,这才刚刚离开,去忙京城布防的事了。” “京城布防?” 林谨如嘆了口气道:“听说火场里寻到了用于纵火的石漆,这场大火应是蓄谋已久,有人故意为之。” 南星心里蓦地一沉——现在细想起来,那晚的火势,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就有了滔天之意,多半是人力所为。可究竟是谁,会选在年终岁尾辞旧迎新之际,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此丧心病狂? 第127页 他颦眉看向林谨如,一字一顿道:“我是怎么出来的?” “你……”林太医的神情肉眼可见地现出了几分犹豫,竟罕见地吞吐起来。 南星不解,追问道:“总该不会是我自己逃出来的吧。” “自然……自然是被人救的。” “被谁?” “哎呦,祖宗!”林谨如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就别瞎操心了,甭管是谁,反正是把你救出来了,好好养病比什么都重要。” “究竟是谁?”见对方言辞闪烁,南星有种不详的预感,不依不饶地问道:“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难道不该知道他是谁吗?” “唉……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林谨如逃不过,便破罐子破摔道:“就是当初清风楼抱着你的那个……那个外族人。” 南星:“……” 那晚的记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点一点地连成串,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熊熊烈火中,他分明看到了那张较之中原人更加深邃的脸,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说:“我叫乌尼……” 这是南星彻底昏厥前的最后记忆,可是…… “他人呢?” 林谨如一脸复杂,“他……他把你从火中救出来,交给我们,转身就走了。” 南星的目光黯了黯,低垂下眼睫问道:“当晚纵火的人……就是他,对不对?” “那……那也不一定,”林谨如摆手道:“只是猜测罢了,再说,这么大的火,肯定不是一人所为,若真是他放的,又何苦多此一举,冒死去火场救你?” 南星深深地闭上眼,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倘若这场大火真的与那人有关,外族人于此纵火,目的在何,简直昭然若揭。而自己又以这样的方式搅和进来,中间牵扯着国雠家恨,还有无辜百姓的生死,这样换来的苟活,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林谨如知他又钻了牛角尖,慌忙劝道:“你管他是谁呢,反正纵火的又不是你,况且,你还救了那么多人,你是没看见,那仨孩子的娘对你千恩万谢的模样,大燕真该封你个“英雄”,让全……” “谨如……”南星有气无力地打断道:“我想静一静。” “也好,”林谨如嘆了口气:“总之你别瞎想,好好休息,我就守在你门外,有事喊我一声。” 等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房间里蓦地回归宁静。南星的后背依旧火辣辣地疼,可他的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那个叫做乌尼的人——清风楼时,他明明是那样的热心肠,为何要纵火,又为何要救他? 浑浑噩噩间,南星觉得自己背上的纱布被人小心翼翼揭了起来,下一刻,一股清凉之意顺着伤口瀰漫开来。他明白,这是有人在为他换药,心里却是一阵烦闷,语气也不由重了三分,没好气道:“谨如你……” 话音未落,对上的却是周祺煜那张眉头紧皱的脸。 一日不见,庆亲王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清瘦了些,刀削似的下巴勾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气势陡然凌厉了起来。 南星一时间百感交集,顾不上心中的苦闷,眼泪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仿佛自己那些不能示人的委屈,只允许给他一个人看似的。 周祺煜脸色难看得像是跑来寻仇,可见他哭得梨花带雨,心中怨念顿时就散了大半,放柔声音问道:“疼吗?” 南星撒娇似地点了点头:“疼,疼死了!” 周祺煜眉间的皱褶立刻深了几分,拿着药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有心想将南星揽在怀里,可见他后背一片血肉模煳,又一时没了主意。 南星不管不顾地撑起身,一把楼住王爷,抽泣道:“我还以为死定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祺煜僵着身子,手却像是羽毛划过,轻轻抚上他的后脑,极尽温柔道:“我还当你是个二百五,傻地分不出死活。” 一句话说得南星破涕为笑,“我都这样了,你还挖苦我!” “不然呢?”周祺煜反问:“歌颂你吗?” “……”南星在周祺煜的颈窝里蹭了蹭,说道:“好歹我也救出了几个孩子,连谨如都说要封我做英雄。” “争取日后再当个壮士?”周祺煜道:“一去不復还的那种。” 南星:“……” 周祺煜终于还是捨不得苛责,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李院判看过你的伤,说这次主要伤在后背,还好不是太重,不过这些天不能沾水,还要再卧床些时日。” 南星松开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怎么办,这下肯定要留疤了。” 周祺煜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疤留在后面,你又看不到,碍的是我的眼。” 南星:“……” 臭流氓!都什么时候了,竟还三句话不离本行。 南星真想捶他一拳,可因为伤口太疼,且也懒得动手,于是作罢,半嗔半怒道:“你终于还是嫌弃我了!” 第128页 “彼此彼此,”周祺煜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幸灾乐祸地说道:“你伤在后,我伤在前,算是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南星哭笑不得道:“明明你比我惨,当初还是我救的你呢!” 周祺煜顿了顿,落寞地垂下眼,似是心有不甘地说道:“这次……让人捷足先登,实在是可惜。” 南星动作一僵,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被人搭救一事。 难得一见庆亲王竟有如此受委屈的时候,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伤需要被安慰的人。 可这都是哪门子的歪理邪说——难到这次没能救成,还指望着能有下次不成? 南星简直无言以对,可看他那副“受伤”的模样,又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好脾气地哄道:“幸好你当时不在,否则我得担心死。” 大概是好不容易听到了一句贴心话,周祺煜这才现出了几分心满意足,顿时原形毕露,大言不惭道:“时候不早了,伺候本王歇息吧。” 南星:“!!!” 第七十二章 麻烦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好端端的新年过成了鸡飞狗跳,好在这次火势虽大,但得益于撤离及时,流离失所者不少,但真正的伤亡十分有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起火原因,各方分析了一通,猜测与乞木族有关,可是前前后后查了半天,除了现场发现的石漆外,再无其他线索,单凭这些,无法证实纵火一定是乞木人所为,调查陷入僵局,只能暂时搁浅。 自此之后,周祺煜在南星面前绝口不提此事,对于将他救出的那个外族人,更是只字未提——大概是不想因此给自己添堵,也不想让南星心存负担。 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近几个月来,南星算是和一个“趴”字较上了劲,之前是因为被某人霸王硬上弓,如今又好死不死地伤了后背,反正是无论如何也躺不下,这一趴就趴到了正月十五。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将狗皮膏药似的庆亲王赶出卧房,那货竟然美其名曰,天寒地冻需要使用南星取暖——虽然亲不得也碰不得,但至少还能发挥余热,暖个床捂个被窝之类,也不算全无用处。 原本正月十五闹元宵,往年的玉带河边,都会举行元宵灯会,今年却因为除夕那场大火,不得不就此取消。 为了迎接新年第一个月圆之夜,庆王府格外兴师动众了一回,早早便在府中各处挂上花灯,点缀得一片欢天喜地。 新年新气象,就连不食人间烟火的周祺煜也罕见贴心起来。他为此推掉了大大小小的应酬,将军府那边也只是过去露了个脸,便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若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陪着南星和坨坨过节。 只是,周祺煜越上心,就越让南星无所适从,抢走将军府的准女婿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起来就有些棘手了。 不久前,他收到了齐寒石的一封信,驻守边关的齐将军在信中兴高采烈地表示,今年正月十五,他有机会换防回京,可在玄京小留几日。 明明都是喜事,凑在一起,却阴差阳错地成了麻烦。 寒石兄在京城无亲无故,此次回京,岂有让他独自过节的道理,可是一想到他与庆王爷两人共处一室的尴尬,南星就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 他前思后想,抓心挠肝地纠结了许久,终于在正月十四的晚上,对正在闷头看书的庆亲王坦白从宽道:“唔,那个……寒……齐将军……明日回京。” 周祺煜听闻,微微怔了片刻,连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随即垂着头,再也没了声音。 南星见他神色淡淡,脸上的表情喜怒难辨,一时摸不清他究竟是何态度,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回来一次不容易,孤苦伶仃的,又赶上小正月,你看……能不能邀他过来一起? 周祺煜这才抬起眼,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能。” “真的?”南星眼眸一亮,喜出望外道:“你没意见?” 周祺煜漫不经心道:“有意见。” 南星:“……” 还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有些失落地埋怨道:“那你还说‘能’。” 周祺煜:“你问的是‘能不能’,我自然说‘能’。” 南星悻悻地垂下头:“你若实在有意见,那就算了。” “你想要我‘没意见’?”周祺煜问道。 南星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周祺煜顿了片刻,说道:“若是今晚不用喝药,我就‘没意见’。” 南星嘴角一抽,“想的美,我有意见,免谈!” 周祺煜长眉一挑,“各退一步如何?” “怎么个退法?” “你餵我吃药也行。” “当真?”南星问道。 “自然!”周祺煜不紧不慢道。 “那你等着!” 说话间,南星兴致勃勃地爬下床,径直出了门,不久后,又端着个青瓷药碗走了进来。 第129页 他满面春风地凑到王爷面前,将汤匙递到对方嘴边,“快,喝药了。” 周祺煜低头看了一眼,乌漆麻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清苦气息,不由深深地皱起了眉。 “乖,药不苦。”南星好脾气地哄道:“啊——张嘴。” 周祺煜出尔反尔地别过头,“不喝。” “哎……你怎么耍赖啊!”南星抗议道:“刚才可是你说的,要我餵你的。” “嗯,是我说的。”周祺煜毫不否认。 “那你倒是喝呀!” 南星端着药碗,一脸的不耐烦,只听姓周的臭流氓不紧不慢道:“本王这里的‘餵’,向来是嘴对嘴。 南星:“!!!” 为能换得周祺煜点头,南星忍辱负重,再次出卖了色相。他竟还天真的与言而无信的庆亲王约法三章,等齐兄来了,决不许他恃强凌弱,打击报復,并希望藉此机会,帮助两人冰释前嫌,打破隔阂,营造出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的美好局面。 齐寒石在鸟不拉屎的边关,看了几个月的大漠孤烟,渐渐将对南星的思念,动心忍性地压抑成了细水长流。 虽然他百般不愿承认,但其实心里明白,南星对于庆王的感情不一般,怕是早已心有所属。可即便如此,在他不肯认输的执拗里,总是残留着一丝侥倖与期冀,只要不到最后一刻,那些浇不灭的星星之火,仍有燃成燎原之势的可能。 齐寒石归心似箭地回了京,原本还近乡情怯,却在听说南星因为除夕大火受伤之后,再也按耐不住,当下便找了过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静养,南星背后的伤已然恢復大半,为了迎接寒石兄,他甚至还和专业厨子学了门滚元宵的手艺,正月十五的一大早,便忙忙叨叨地将全府的元宵,一併准备了出来。 在看到南星的第一眼,齐寒石苦苦压抑的情愫终于决了堤,情不能自已地走上前,想将人一把楼入怀中,可抬起的手伸到半空,忽然想到他身上有伤,一时不知该落在哪里才好,于是又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满是心疼地说道:“听说你受了伤,伤到哪里了,快给我看看。” 南星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小伤而已,早就好了。大冷天地在这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屋吧。” 第七十三章 元宵 齐寒石被连拖带拽地进了前厅,一抬头却见庆王周祺煜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喝茶。他对此倒也不怎么意外——既然决定要来,早就料想会有这么一出,于是还算恭敬地上前行了礼,周祺煜干巴巴地点了头,两人间的气氛还算融洽。 南星暗自松了口气,招唿着齐寒石坐下,亲力亲为地倒好茶,关切道:“听说近来边关不太平,乞木隔三差五地闹事,齐兄驻守前线,想必吃了不少苦。” “知你过的好,就不辛苦。”齐寒石一往情深地看着他,“你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南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避重就轻道:“看烟花赶上走水,被火燎了后背,没什么大不了。” 一旁的周祺煜无情拆穿道:“是没什么大不了,床上趴了半个月而已。” 南星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废话怎恁多! 庆亲王视而不见,坐了个无动于衷,全当自己眼瞎。 齐寒石顿时揪起了心,把眉头皱得一团糟,“怎会这么不小心?” “大过节的,老提这些做什么。”南星转移话题道:“倒是说说你,在嘉峪关有没有什么趣闻,一起讲来听听?” “喝风吃沙子的,能有什么趣闻。”齐寒石一心想着南星身上的伤,若不是因为周祺煜在一旁碍眼,估计早就冲上去掀开衣服看一看了,他咬着牙忍了半晌,还是迈不过这道坎儿,不依不饶道:“烧伤不比其他,养不好会留下病根儿的,你怎不好好休息,别再……” 眼看着齐大公子要被“老妈子”附体,南星连忙打断道:“行啦,不都说了嘛,伤早就好啦,再说我好歹也是行医的,还能不比你清楚?” 说完,他见齐寒石闷着头不说话,生怕自己语气重了,连忙找补道:“趁着今天十五,我给你们露一手,尝尝我亲手做的元宵。哎——”南星煞有介事地指着齐兄抱来的酒罈子问道:“这不会是传说中的烧刀子吧?” 齐寒石点了点头,“这次回来得急,准备得仓促,只顾上带回这一坛。” “不错不错!”南星忙道:久闻关外烧刀子大名,早就想尝一尝了。” “好歹也是个行医的……”方才还无动于衷的周祺煜爱搭不理地挑起眼皮,有样学样道:“不知道烧伤忌酒吗?” 南星:“……” 有了之前冀州三人行的前车之鑑,南星对于三人一同吃饭这件事,十分心有余悸。为了防止往日悲剧再度重演,他煞费苦心地将坨坨一同请了出来。原本以为,多一个孩子,总能多一份热闹,少一些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却出乎意料地低估了坨坨裹乱的能力。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还没有人腿长的矮糰子一出场,便对南星与齐寒石实施了“第三者插足”,活生生一座密不透风的小山,阻隔了两人间的叙旧与交流。 第130页 南星抻长脖子,绕过坨坨,冲着齐寒石喊了半天的话,终于忍无可忍地败下阵来,于是简单交代了一句,径直去了膳房,事必躬亲地煮起了元宵。 等将白花花的元宵下了锅,他拿起勺子,熟练地搅了搅,忽然,一双纤长的手从身后伸了过来,牢牢扣住了他的腰。 南星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汤勺差点飞了出去,等他勉强定下神,这才发现是不着调的庆亲王在搞突然袭击,连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慌乱道:“光天化日的,别让人看到。” 周祺煜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月亮都赏了半天,你哪只眼看出现在是光天化日?” 南星:“……” 专挑这么个节骨眼儿,周祺煜简直就是故意的!偏偏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难以抗拒的魅惑,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沿着南星的耳根,一路长驱直入,仿佛过电一般,让他的双膝一软,整个身子顿时酥了大半。 “别闹!”南星揣着一颗节拍错乱的心,负隅顽抗道:“这是膳房,人多嘴杂,让人看见怎么办?” “没人,都被我赶出去了。”周祺煜利用说话的空档,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 南星整个人一激灵,当场就炸了,半嗔怒半讨饶地说道:“寒石还在外面,快放开!” 周祺煜手劲不松,充耳不闻。 南星彻底没了脾气,只好耐着性子哄道:“乖,等晚上回房了再说,都听你的,好不好?” 鑑于他一贯君子作风,鲜少能说出如此高纯度的情话来,周祺煜对此十分受用,于是将南星转了个身,不由分说地栖身吻了上去,直到将他的嘴唇连亲带咬摧残了一熘够,这才意犹未尽地松了口。 也不知这俩人在膳坊里勾勾搭搭磨磨蹭蹭了多久,反正再出来时,堂堂庆亲王的手里纡尊降贵地端着一盆黏黏煳煳的浆煳,南星则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脸哀怨地跟在后面。 等当那盆浆煳稳稳噹噹上了桌,南星这才顶着一张熟透的脸,言辞闪烁地说道:“不小心把元宵煮化了,成了一锅粥。” 周祺煜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那表情十分好整以暇,仿佛觉得十五的元宵本就该这么吃似的。 齐寒石方才便觉出不对劲,眼下等南星走近,借着头顶的琉璃灯光打量了一番,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从他潮红的脸色以及略微红肿的嘴唇看出点端倪来。 就连一旁冷眼旁观的坨坨都不忍直视地用胖手遮住了眼。 南星:“……” 齐寒石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顿时一阵疼痛难忍。可是残存的理智让他勉强隐忍下来,生硬地扯出一个不怎么合格的笑,对南星安慰道:“不要紧,化了更好,这下彻底团圆了。” 他说完,也不等人回復,端起面前的碗,几口便吃了个干干净净,又仿佛不过瘾似的,径直取过自己带来的酒,一把撕开上面的泥封,满满灌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那“烧刀子”以“烈”着称,烧的是个名不虚传。齐寒石情场失意,干脆借酒浇起愁来,可自己偏偏是个海量,接连灌了几碗,反倒越喝越清醒。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忽然间就闷头喝起酒来,南星眼再瞎,也能看出齐寒石心中苦闷,连忙上前一把拦住他道:“好酒也不能贪杯,齐兄喝的太多了。” 齐寒石闻言一怔,随即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的对,好东西应该分享才是。” 说完,他略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重新倒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径直递到了周祺煜面前,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感谢王爷对南星的照顾,卑职这碗酒,敬您!” “客气,应该的。”周祺煜难得没有拒绝,端起酒大大方方地一饮而尽。 齐寒石紧随其后,也跟着干了一碗,连个缓冲都没有,转头又将酒满上,再度递了过去,“想必南星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还望您海涵。” “将军言重,本王求之不得。”周祺煜利索地接了过来,仰头又是一碗。 自此,两人像是较上了劲儿,你来我往地拼起酒来,偌大一坛“烧刀子”,顷刻便见了底。 南星终于坐不住了,生怕再这样下去,非得喝出人命来,于是连忙挡在两人中间,“你俩还有完没完?” 眼看着周祺煜将酒碗再一次递到嘴边,南星干脆一把抢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往自己的嘴里灌了进去。 一口烈酒下肚,还没尝出个所以然来,喉咙先行着了火,之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你疯了!”向来无悲无喜的庆亲王,竟罕见地着了急,他将酒碗重新夺回,顺势扔到一边,另一只手抚上南星的后背,极尽温柔地轻轻拍了起来。 慌忙为南星倒水的齐寒石转身看到这一幕,瞬间便僵住了,心中汹涌而来的钝痛,怕是再烈的酒也无药可救了。 他终于还是认输地苦笑了一下,径直将手中的水递给周祺煜,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地说道:“好好照顾他,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无比虔诚地看了一眼南星,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之后落寞地垂下眼,转过身,抬脚走了出去。 第131页 作者有话说: 王爷宣示主权了,唉,寒石兄,嘆息嘆息。。。 第七十四章 花痴 正月十五,火树银花,却过了个“哀莫大于心死”。 齐寒石走得形单影只,在本该热闹的夜里,显得分外孤寂。 “寒石!”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他。 方才咳掉半条命的南星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齐寒石脚步一顿,吐纳调息了半晌,这才攒够了回头的勇气,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冷,快回吧,别冻着。” “寒石……” 看着他失落又消沉的模样,南星感同身受,心疼得快要窒息了。可是感情的事,容不得藕断丝连,与其这么不清不楚地耗着,不如清清楚楚地摊牌,是时候快刀斩乱麻了。 南星走到齐寒石近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你之前问过我……和庆王……” “别说了,”齐寒石生硬地打断了他,“别说了……我知道了。” 南星的目光黯了黯,顺从地住了口,顿了片刻,继续道:“寒石,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兄弟……”齐寒石苦笑了一声,这短短两个字,从南星口里说出来,他便知道,是自己输了。 齐寒石闭了闭眼,不甘心道:“可是我上次来,你明明说……和他不是想的那样。” 南星垂下眼,无奈地说道:“你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 “是他逼你的?” “不是!”南星连忙抬头否认,“王爷没有逼我,从头至尾都是我心甘情愿,他对我很好。” “可你想过没有,”齐寒石一针见血道:“他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份地位在那儿摆着,你这样耗下去,根本等不到结果的,到头来,受伤的都只有你一个。” 南星的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涩,“……自然是想过。” “那你还往火坑里跳?” “你当我没出息也好,情不能自已也罢,”南星自嘲地说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即便等不到结果,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可是我有!”齐寒石将心里话脱口而出:“我不忍心看你这样糟践自己,你若铁了心地跟他,我不拦着,可若他哪天负了你,我也决不答应。” “寒石……我不值得你这样……” 大概是被方才的烈酒冲撞到了,南星鼻子一酸,眼圈顿时红成一片,“不该这样的。”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得了我么?”齐寒石笃定地看着他:“南星,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点头,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 南星简直更难过了,“寒石,别这样,别浪费在我身上,你值得更好的。” 齐寒石惨澹地笑了笑,“就连你都说情不能自已了,更何况是我。” 可事已至此,他终究捨不得让南星为难,压下心痛安慰道:“古话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想让我放下你,总得给点时间啊。” 南星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我只是……不忍心看你难过。” “傻瓜,谁像你那么脆弱!”齐寒石故作轻松道:“都听你的,你若只想要我做兄弟,我就是你最好的兄弟。” 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原本想最后抱一抱南星,终于还是作罢,顺势摆了摆手道:“外面太冷,你身上还有伤,别再冻坏了,回去吧,记得写信给我。” 南星心酸地点了点头,勉强忍住泪,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这就回去写,以后让齐兄天天有信收,争取能把你烦死……” “好,”齐寒石道:“我等着。” 眼看正月十五告一段落,鸡飞狗跳的春节算是勉强划上了句号。 按着林谨如的话说,最近放屁都能砸到脚后跟儿,实在是倒霉的厉害,于是他忍无可忍地找来算命先生,神神叨叨地给他和南星算了一卦。 据那半仙说,他二人八成冲撞了岁君,这才会“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 太岁坐没坐头上不知道,反正林太医是坐不住了,回头便拉着南星直奔了观音庙,好一通兴师动众拜佛求神,顺道求了一堆祛灾用的平安符,这才勉强作罢。 其实对于犯不犯太岁,南星自己倒没所谓,他真正操心的,是王爷和坨坨一大一小两个累赘——特别是周祺煜,属马又赶上本命年,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过年槛儿”。南星生怕他一不小心过出问题,早早便将红绳红腰带备了个全套,噼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招唿。 都说红色聚阳,“扎红”便成了民间驱邪避凶的传统,周祺煜虽然不屑,但也没拒绝,一天到晚的任由南星折腾,可谓是从头红到脚,看着倒是喜庆。 转眼间,南星背上的伤,淡得只剩下一道不显眼的痕迹,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一如往常。 这天,好不容易赶上休沐,他贤惠地给胖坨洗了澡,趁着外面阳光明媚,搬到院子里给娃梳头,忽见刘管家大惊小怪地跑了过来。 第132页 “先……先生,四皇子殿下来了!” 南星梳头的手一顿——四皇子?不就是周祺煜的弟弟周祺阳么,跑来这里做什么?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不远处滚地雷似地蹿出一个半大的小人儿,离着老远便招唿道:“南星,本皇子看你来了!” 南星:“……” 若说起来,周祺煜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真是了不得。不久前,因为那场不明不白的中毒,他两眼一翻,昏迷不醒,小命都被折磨掉了半条。 谁知人家鬼门关中走一遭,全当是出游踏青了,如今风风光光返回人间,哪还有半点儿虚弱的影子,生龙活虎地,重新活成了一块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周祺阳年龄不大,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不正经”,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心眼儿多的跟漏勺似的,也不知究竟随了谁。 自打他上次看过病,对于南星那张神仙画中才有的脸,就再也不能忘怀了,卧病在床都没耽误他犯花痴,天天啃着被角,心想那位神仙小太医,怎就生得那么好看。 等他病好之后,前前后后一打听,这才知道,小太医原来一直都住在庆王府中,当下就按耐不住了,冲着母妃好一通软磨硬泡,这才换来了一次出宫的机会。 当然,因为庆王是他三哥,周祺阳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顾虑的——他总觉得,自己这位哥哥,虽然人长的标緻,却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性子实在清冷的厉害,用热脸去贴冷屁股,都够呛能捂过来。 尚且年幼的他,自然想不明白南星住在庆王府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也懒得去想明白,反正自己天生一个“行动派”,既然心心念念,想做就去做喽。 第七十五章 梳头 头来之前,周祺阳在宫里臭美了半天,使唤一众宫女,光一个髮型就给他折腾了半晌,可等他风风火火跑过来,却发现神仙小太医正在给别人梳头,心里顿时就不能平衡了,指着面前的小胖子脱口道:“哎,这个肉糰子是谁?” 坨坨:“……” “肉糰子”三个字毫不留情地戳中了胖坨的死穴——他平生最讨厌被人说胖,含沙射影也不可以! 他哀怨地看向周祺阳,用无比愤恨地眼神表达了严正抗议:你才是肉糰子,你们全家都是肉糰子! 南星忍着笑,站起身对小皇子行礼道:“卑职见过皇子殿下。” “免礼免礼,跟我不必见外!”周祺阳挥退侍卫,舔着脸凑了过来,小大人儿似地说道:“听说你最近受了伤,伤得重不重啊,好了没呀?” 南星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劳殿下挂念,卑职的伤早已痊癒,倒是殿下的身子刚刚恢復,还应多注意些,快快里面请。” 周祺阳抻长脖子朝屋内张望了一眼,生怕连他三皇兄一同看出来,连忙道:“不……不了,这院子挺好,阳光足,就在这儿吧。” 南星没再坚持,招唿着佣人将桌椅板凳一同摆了出来。 周祺阳趁这工夫偏头看了一眼胖坨,熟络地问道:“哎,你叫什么?为何也在我皇兄的府上?” 胖坨余气未消,白了他一眼,爱答不理地背过了身。 周祺阳也不在意,契而不舍地问道:“哎,你和神仙小哥哥什么关系?他怎么还给你梳头呀?” 胖坨依旧无动于衷,赏了他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周祺阳:“……” 南星端着一盘果仁蜜饯走了出来,抬眼正看见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一幕,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解释道:“坨坨不能说话,还望殿下见谅。” “不能说话?”周祺阳皱紧眉头问道:“他是个哑巴?” 南星摇了摇头,尽可能通俗地说道:“他不是哑巴,只是因为娘亲不在了,伤心难过,因而发不出声音。” 周祺阳听了个似懂非懂——这伤心难过与发不出声音有什么关系?于是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自己若是没了亲娘,会是个什么惨状,瞬间就感同身受起来。 他嘆了口气,伸手在自己的兜里摸了摸,掏出一把糖官儿,递给坨坨道:“给!你尝尝,这个可甜呢。” 坨坨闻言,矜持了半晌儿,终于没能抵住诱惑,默默地伸出了手,可是因为手太小,一次性拿不完,就蚂蚁搬家地来回倒腾了几次,这才勉强全部拿光。 周祺阳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手上的糖渣儿,说道:“这玩意儿宫里有的是,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多带点过来。” 坨坨难得抬起眼,一脸期冀地看向他,捡起一个糖官儿放在嘴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一边旁观的南星甚是欣慰,他招唿周祺阳坐下,关切地问道:“殿下近来恢復的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周祺阳看向南星,秒变花痴,捂着胸口嘤嘤嘤地说道:“人家恢復的倒是不错,可是心里总是挂念你,天天盼着你能进宫看望人家。” “……”南星忍着牙疼,有些抱歉地说道:“殿下这次涉险,皆因卑职当初的那副药,否则也不会……” 周祺阳人小鬼大地打断道:“母妃都和我说了,你是被冤枉的,整件事与你无关,再说……”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忽又想起了什么,“哎,对了!听说那个姓安的狗奴才还打你来着?” 第133页 南星知他说的是内务府安公公扇他的那一巴掌,脸上顿时条件反射一片火辣辣的疼,苦闷地笑了笑:“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怎么行!”周祺阳的眉毛倏地皱成了小山,“狗奴才仗势欺人,竟敢欺负到你头上,本皇子第一个绕不了他!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姓安的给你提熘过来。” 南星简直啼笑皆非——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得仰仗着半大的孩子帮忙撑腰,说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他慌忙拦下周祺阳道:“不劳殿下费心,听说安公公被杖责了三十大板,伤得不轻,到现在都没能好利索。” “才三十,还不够挠痒痒的,再说,那是我母妃罚的,你这口恶气还没出呢!”好不容易逮住个能在神仙哥哥面前威武雄壮的机会,周祺阳拍着胸脯,扬眉道:“这事你别管,包在我身上!” 南星:“……”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是单看周祺阳倔驴似的脾气,倒是和他那混不吝的三皇兄如出一辙。 过完了嘴瘾,周祺阳想起南星方才给肉糰子梳头,心里顿时被人挠了痒痒似的,捧着心喃喃道:“嗯……今天出门风大,把人家的秀髮……都吹散了。” 南星不明所以,端详了他片刻说道:“没散呀,梳得好好的呢。” 周祺阳干脆手动颳起一阵旋风,冲着原本梳好的髮髻好一统摧残,几下便挠成了一头鸡窝,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现在呢,散了没?” 南星:“……” 于是,当处理完政事的庆亲王风尘僕僕打道回府,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周祺阳那张傻得冒泡的脸,正二百五地倚靠着南星,享受着神仙哥哥梳头的礼遇。 周祺煜:“……” “哎,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南星手上动作不停,冲着周祺煜说道:“四皇子殿下来了。” 胖坨见状,将手中糖官儿一股脑儿地塞进嘴,从椅子上爬下来,倒腾着小短腿跑了过去。周祺煜娴熟地抱起他,好整以暇地戳在南星身边,像是看热闹似地,站了个一声不吭。 被自己的皇兄旁观梳头,周祺阳只觉得一阵恶寒隔空袭来,舌头顿时打了个结,瓢着嘴胡乱说道:“哥……哥三回来了。” 南星有些诧异——“哥三”是谁?顿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三哥”。 周祺煜倒是没计较,还算客气地点了个头,温和地“嗯”了一声。 因为常皇后与纯妃的关系,他与周祺阳这个弟弟并不算亲近,一年到头,也只有宫宴时才能见上几面,外加年龄相差悬殊,自然没什么共同话题。 不过小皇子活泼可爱,又天生有着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从来也不讨人嫌。 眼看着三皇兄冰山压顶寒意渐浓,周祺阳终于还是挺不住了,如坐针毡地苦熬着神仙哥哥给他梳完头,连忙说道:“哎呀,时间不早了,母妃还等着我回去。” 说完,他简直一刻也不敢多呆,起身便要告辞回宫。 南星自然明白宫中规矩繁多,便不再强留,一同起身送他出府。 还没走出两步,却见周祺阳恋恋不捨地停了下来,在三皇兄的视监之下,硬着头皮对南星道:“你放心,安公公那狗奴才交给我,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南星:“……” 第七十六章 赔罪 当夜,南星哄胖坨进了梦乡,转身回了房,毫无意外地,周祺煜已经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他垂首翻了页书,慢悠悠地开口道:“报仇雪恨是怎么回事?” “什么报仇雪恨?”南星怔了怔,这才想起周祺阳临走前的那句话,不以为然道:“小殿下胡乱说的吧,八成是说着玩的。” 周祺煜不依不饶,“怎么个报仇法?” “你还真当真啦?”南星哭笑不得。 周祺煜掀起眼皮,“不当真就不能问了吗?” 南星顿时哑然,但是心里明白,只要是庆王爷想知道的,就没有他问不到的,一切抵抗终是徒劳,于是十分知趣地缴械投降,高度概括道:“小殿下想把安公公找来,当面跟我赔罪,就是说说而已。” 大概是嫌自家媳妇还要仗着外人撑腰,周祺煜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没好气地指使道:“头髮乱了,束髮!” 南星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诧异道:“大晚上的,都要睡了,还束什么发呀?” 周祺煜才不管这一套,浑身拧巴地沉着脸,“本王愿意!” 南星:“……” 平白无故的,这是又犯什么病了? 他稍稍琢磨了片刻,忽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货八成打翻了醋罈子,在找他秋后算帐。 可人家周祺阳,满打满算也不到十岁,为着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至于吗? 南星啼笑皆非,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除了耐着性子哄着,还能怎么办呢。 因为小皇子中毒一事,内务府总管太监安耀廷偷鸡不成蚀把米,被结结实实地胖揍了三十大板,屁股当场开了花,差点儿连小命呜唿着归了西。 第134页 平日里他仗着常皇后的权势,飞扬跋扈惯了,从来都是旁观着给别人用刑,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板子会落到自己身上。 安公公在床上呲牙咧嘴地撅了两个多月的屁股,这才勉勉强强地下了地。虽然小命算是保住了,可他心里却总是抑制不住的惴惴不安。 早知会有这么一出,打死他也不敢招惹郁太医这个“祖宗”,一想到庆亲王那张“鬼见愁”的脸,安公公就不由自主地遍体生寒——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这事恐怕完不了,真正要命的,可能还在后面。 然而,他只想对了一半,这厢周祺煜的大招还没等来,小皇子周祺阳,先行发难了。 别看周祺阳年纪不大,犯起混来,杀伤力一点不小,撒泼打滚地找定了安公公的麻烦——非要把他五花大绑地送去庆王府,当着郁太医的面亲自赔罪,才肯善罢甘休。 安公公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个奴才,倘若没有常皇后在背后罩着,简直连条狗都不如。 可具体到陷害南星这件事上,皇后娘娘没打成狐狸,反倒惹了一身骚,简直腻歪坏了。她巴不得能把安公公赶紧祭出去,该赔礼陪礼,该磕头磕头,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先把周祺煜那个刺头稳住,尽快掀过这一页,再这么折腾下去,老命都要交代了。 于是,屁股还没好利索的安公公,这天一大早,就被小皇子拖去了庆王府,兴师动众地去给郁太医赔礼道歉。 若不是有纯妃娘娘拦着,周祺阳都能将他敲锣打鼓地送过去,人还没进府,大嗓门先喊了出来:“南星,人我给你带来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南星:“……” 安公公大概是被小皇子折腾惨了,看到南星,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一样,不管不顾地沖了过来,一叠声道:“郁太医饶命啊!” 周祺阳瞪了他一眼,“饶你?想得美了吧!” 安公公连忙跪倒在地,小鸡啄米似地磕着头,“郁大人,都是奴才的错,害您吃了苦,奴才知道错了,求您大人大量,原谅小的一回吧!” 周祺阳一挑眉,“这就算了?之前的那个巴掌怎么说?是你自己来,还是……” “我来,我自己来!”安公公说着,冲着自己的脸一顿勐抽,边抽边道:“奴才愚蠢,奴才狗眼不识泰山,求郁大人行行好,开恩啊……” “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热闹得跟放鞭炮一样,安公公的脸,顿时肿成了一块发糕。 南星看不下去了,无可救药地动了恻隐之心,嘆了口气说道:“算了,安公公既已知错,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啊?就这么算了?”周祺阳显然意犹未尽,“你也忒好打发了。” 南星扯出一抹苦笑,不然呢——他一个芝麻大的小官,人微言轻的,人家好歹是内务府总管,见好就收吧。难不成非让安耀廷自己把自己抽死,闹出人命才算完事? 但在安公公心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解读——也不知面前这位郁太医,究竟哪路神仙下凡,大燕上下统共三位皇子,其中两个都恨不能把他捧在心尖儿上,动人家一根汗毛,要得是你一整条命,这谁招惹的起! 安公公为能活命,自然就不能要脸了,这顿嘴巴抽得,当真是下了“血本”,几下便把自己抽了个眼冒金星,直到南星替他求情,这才晕头转向地收了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一番举动,让他手背上殷红如血的胎记从袖口中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南星倏地皱起眉,开口问道:“安公公,您手上……”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石破天惊的哭声在身后乍响,众人皆被吓了一跳,纷纷寻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还没有成年人腿长的孩子,仿佛是受到了巨大惊吓,正浑身颤抖着,嚎啕大哭。 “坨坨……” 南星浑身一僵,结结实实地怔在原地——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坨坨,这个小傢伙无论是灿烂的笑,还是伤心的哭,从来都是默默无声得让人心疼。 南星曾无数次幻想他开口,该会是怎样一种天籁般的美妙,却从没想到,竟是今天这般撕心裂肺。 听到哭声,他来不及惊喜,先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怎么了?别哭……乖……告诉哥哥。” 坨坨颤抖得像片风中枯叶,噙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安公公,哆哆嗦嗦地举起小手,指着他喃喃道:“娘……娘……” 南星瞳孔皱缩,飞快地反应过来,随着坨坨手指的方向,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安公公。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安耀廷一脸懵逼,完全没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自己是个阉人,入宫做了太监,也不至于被这矮糰子大庭广众之下地喊娘吧?再说,刚才那些巴掌都实打实扇在自己脸上,疼也碍不着别人,他哭个什么劲儿呀? “安公公,别来无恙。” 安耀庭:“!!!” 第七十七章 败露 怕什么来什么,人对于危险与恐惧的直觉,往往准得出奇。 这一声嗓音凌厉,听上去轻飘飘的,却仿佛裹挟着数九寒冬最彻骨的冷,冻得安公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险些连三魂七魄也跟着一起结了冰。 第135页 安耀庭瑟缩地像是只待宰的鹌鹑,眼睁睁地看着周祺煜由远及近地走过来,方才脸上的懵逼之色悉数褪去,转而被一种极度恐惧取而代之。 周祺煜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这一路走得闲庭信步。他不慌不忙地从南星手里接过坨坨,低声安慰了两句,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那孩子原本震耳欲聋的哭声,竟奇蹟般地偃旗息鼓了。 “安公公,”周祺煜眉目不惊地偏过头,一双眸子像是盯住了猎物,一眨不眨地说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把我家孩子欺负成这样?” 抖如筛糠的安耀廷,张着嘴哆嗦了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苍天啊,他这辈子干过的坏事海了去了,这是说的哪一出呀!再说庆王爷尚未婚娶,什么时候有的娃?这都是哪跟哪啊! 安耀廷上牙打着下牙,磕磕绊绊地回了话,“奴……奴才从未见过这位小友,更不敢行事冲撞,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安公公管理内务府日理万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那本王不妨提醒提醒。”周祺煜难得有耐心道:“你若是没见过他,兴许见过他哥哥。” 安耀廷怔了怔:“他哥哥?” 周祺煜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鸷,一字一顿森然道:“史三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安耀廷:“……” 晴天霹雳当空砸下,一度让安公公以为灵魂一起出了窍。他用尽全身力气,足足调息了半晌,这才勉强找回了颤音,睁着眼胡说八道:“不……不认得。” 对于安耀廷的矢口否认,周祺煜并不怎么在意,他将怀中的坨坨重新交给南星,自己则好整以暇地拖了张椅子坐下,不紧不慢开口道:“史三一家老小险被灭门,只留下这名遗孤,方才见孩子对你反应强烈,本王还以为,他认出了兇手不成。” 安耀廷的脑袋“嗡”地一声,又是一道天雷噼了下来。周祺煜敢把话说到这份上,分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他用残存的理智权衡了片刻——史家灭门,的确是他遵照皇后旨意在现场督办的,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哪里漏了一环。可事已至此,倘若就此招供,按照律法,杀人偿命,他绝无活命的可能;若是扛住不招,有皇后娘娘罩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安耀廷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故作镇定道:“奴才虽然愚钝,可这些年在宫里兢兢业业,向来恪守本分,绝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想必这孩子年龄小,兴许看差了,这才认错了人。” 周祺煜垂着眼没吭声,脸上的表情喜怒难辨,听完他的话,罕见地没有追究,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安耀廷觑着他的脸色,浑身肝颤地等着他开口,见他一时无话,还以为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正想着满怀希冀地唿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来,却见庆亲王忽然抬起眼,像是盯住猎物一样盯着他道:“安公公这次来得正好,大理寺魏大人也有些问题要找你请教。” 安耀廷:“……” 他一朝入狼窝,赔罪都赔成三堂会审了,钝刀子割肉割起来没完,分明就是事先挖好了坑,专等他往里跳! 眼下又有庆亲王这个煞星坐镇,简直逃都没得逃!好在大理寺卿魏云文,没这么多弯弯绕,见到他也不客套,直奔主题道:“安公公可认得一个名为“夙玉”的人?” 来不及反应,又是一个五雷轰顶! 夙玉,正是先前被南星开棺验尸,让人用一把山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倌儿。魏云文翻出旧案追查至此,恐怕又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 安耀廷负隅顽抗,装傻充愣道:“咱家常年在宫里,怎会认得青河馆的小倌儿?” “哦?”魏云文长眉一挑:“我只不过说了他的名字,安公公怎知……他是青河馆的小倌儿?” 安耀廷蓦地一僵,脸上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方才他一时性急,脱口而出,竟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打了个哈哈找补道:“这名字听着像是个小倌儿,我瞎猜的,还真就猜对了哈。” 魏云文不置可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把地上的人盯了个冷汗淋漓,才继续问道:“去年六月初三,安公公可曾出过宫,做了些什么?” 安耀廷再不敢再胡乱开口,斟酌着词句回道:“去……去年?时间太久,咱家记不得了?” 魏云文不紧不慢道:“您再回忆回忆,当天是不是去过西南城郊龙望山附近?” “记……记不得了。”安耀廷摇了摇头,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魏云文见他一问三不知,也不气恼,语气淡淡地说道:“没关系,好在有人帮您记着。” 说完,他朝着一旁的侍卫招了招手,片刻之后,只见一个粗布青衣,灰头土脸的人被领了过来。 那人大概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路低垂着头,走得甚是拘谨,直到他站定,看到了不远处的南星,二话不说,先是一阵激动,顺势就要跪地磕头——此人正是不久前,被南星治好肺痨的李四。 第136页 “李大哥,您近来可好?”南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托您的福,好的很。” “富贵呢?许久不见他了,叫他过来玩呀。” “在家呢,越来越调皮,不敢过来打扰大人。” “哎——对了,您还没见过,这位就是庆王殿下。”南星指了指身旁的周祺煜介绍道。 李四一惊,本能地又要跪下,被周祺煜拦住道:“无需多礼。” 审案审到一半,这厢三人先客客气气地唠起了家常,再看跪在地上的安耀廷,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魏云文见缝插针地干咳了一声,先是对庆亲王点了个头,又对李四说道:“这次把您找来,是想让您帮忙认一认,去年五月初八您见到的,是不是他?” 李四这才收敛了笑意,顺着魏大人的指示,看向了安耀廷。 安公公做贼心虚,生怕被他认出来,低低垂下脑袋,恨不能一头扎进土里。 李四倒是十分地契而不舍,为能看清他的脸,较着劲儿地放低姿态。 在一边旁观许久的小皇子周祺阳终于忍无可忍了,不耐烦地数落道:“安公公,你害个什么臊呀!不就是让人看看脸么,你倒是抬个头呀。” 李四追逐着安公公那张躲躲闪闪的脸,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半天,忽然睁大眼睛道:“是他,就是他!” 安耀廷彻底慌了,吊着尖嗓否认道:“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他这一嗓子,喊得李四更加确认,“没错,就是他!那天他化了妆,嘴上挂了个大鬍子,可这声音化成灰我都认的!” 安耀廷的心里防线“轰隆”一声碎成了渣渣,他向着庆亲王膝行了两步,“王爷,他说谎!奴才不认得他,夙玉也不是我杀的,是他,都是他陷害奴才!” “不是你杀的?”周祺煜倏地抬起眼,目光有如实质,冷冷道:“安公公自称不认识夙玉,又怎知……他已经死了?” 安耀廷:“……” 装傻充愣需要很久,精神崩溃却只在一线间。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倒在地。 “安公公,”魏云文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将手中一枚通体血红的血玉扳指递到他面前,“您认一认,这是不是您的?” 魏大人用他一贯温文尔雅的语气说道:“这么精美的扳指,全大燕怕是找不出第二件来,您若不认得夙玉,为何这枚扳指会出现在他的房里?” “人证与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是太子!”安耀廷脱口道:“夙玉是太子杀的!奴才只是奉命善后罢了,还请王爷和魏大人明鑑啊!” 周祺煜的眉头蓦地皱了起来:“你可知诬陷当朝太子,该当何罪?” 哎呦祖宗啊!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诬陷太子呀! 安公公把头磕得“哐哐”响,坦白从宽道:“奴才以项上人头保证,句句都是实话啊!” 东窗事发,安公公被抓,东宫与鸾凤宫一起乱了套。 太子周祺祥因为南星差点被“咬舌自尽”,窝在东宫畏畏缩缩地养了大半年舌头,如今话还没能说利索,便心急火燎地连夜赶去了鸾凤宫。 “母……母后!不好了!快救救儿臣吧,听说安公公那个狗奴才,把什么都招了 !” “混帐东西!” 常皇后万万没想到,她将安公公送去庆王府息事宁人,竟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气的一脚踹翻面前的桌案,怒骂道:“青河馆的小倌儿是怎么回事?” 太子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说道:“儿……儿臣贪恋那小倌儿有几分姿色,就让安公公给找了过来,谁知他……他那么不禁用,没两下就不行了。” “孽障,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常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宫里这么多男男女女供着你,你还不知足,非要跑出去偷腥,惹出一身的骚!” “母后……母后儿臣知错了,可那姓安的明明打过包票的,是他亲口说的,把尸首处理得天衣无缝,神仙下凡也查不出来!” “狗奴才的话你也能信?”常皇后咬着后槽牙闭了闭眼,“本宫怎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救命啊母后,”周祺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常皇后脚边,“这回……这回庆王抓住把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怎么办?要不咱逃吧,现在……现在就出宫!” “逃?逃去哪?”常皇后皱眉反问道:“你以为逃走,他就能放过我们吗?” 周祺祥闻言一僵,全身的力气顿时泄了个干干净净。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常皇后妆容精緻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狠决,“事已至此,逃有什么用?哼,这都是他们逼的,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第七十八章 弒君 太子周祺祥瘫成一堆烂泥,抹了把鼻涕道:“母后的意思是……” 常皇后阴测测道:“皇帝驾崩,太子继承大统天经地义,等你荣登大宝,反将一军,把‘谋逆造反’的帽子扣在庆王头上,他若敢反抗,不就做实了么?” 第137页 “谋逆造反?”周祺祥抹鼻涕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听了个懵懵懂懂,“可是……父皇他……” “祥儿,”常皇后偏过头,勾着唇角道:“你得知道,这世间很多事,需要事在人为。” 周祺祥傻愣了片刻,忽然瞳孔皱缩,“母后……母后难道要……” 常皇后冷笑一声,这让她藏在琉璃灯下的脸,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欲成大业,总是要冒些险的,有些事,要么不做,做就要做绝!” “可可可……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祥儿,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在这宫里,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我们已无路可退,只有孤注一掷,让你提前登基继位,成败在此一举。” 周祺祥顶着一张魂飞魄散的脸,哆嗦得不成样子,“这这这……搞不好……搞不好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以为不这样做,你就能活吗?” 常皇后一句话将周祺祥噎了个哑口无言。他嘴巴开合,磕巴了半晌,才重新找回颤声道:“母后,我……我们去找国舅商量商量,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哼,”常皇后轻蔑地笑道:“你舅父那个窝囊废,你还不知道么?堂堂内阁首辅,稍稍有些手段,也不至于被周祺煜那小子欺负成这样。” “可是……可是……”周祺祥道:“父……父皇的金华宫向来禁卫森严,平日连身都近不得,根本就没可能呀。” “养兵千日,快去把吴真人找来。” “吴真人?”周祺祥不明所以。 常皇后的眼睛里似是凝着两把尖刀,泛起了冰冷的寒意:“你以为你父皇沉迷修仙是谁的主意,吴真人本就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原本只为预备一手,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见一旁的傻儿子一脸懵懂得像个白痴,她嫌弃地嘆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你父皇生性多疑,一日三餐需要无数人为他试毒,唯有每日睡前服用的金丹被他当成宝贝,不肯让旁人占了丝毫便宜。” 傻儿子终于反应过来,“母后是想让吴真人在金丹中动手脚?” “不过多加两把硃砂而已,”常皇后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森,“你父皇吃了这么多年的金丹,早就有中毒之相,我们……只不过帮他尽快升仙罢了。” 元安皇帝病危的消息,第二天一早便传了过来。都说人死如灯灭,生与死全在一瞬间,不过是一蹬腿的事。 可不知为何,元安帝的这个蹬腿,蹬得实在漫长了些,大概是仍然留恋人间,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却怎么也不肯撒手人寰。 太子周祺祥,急得几欲跳脚,像是一只无头苍蝇,来来回回,坐立不安。 常皇后被他一圈又一圈地绕得心烦,没好气道:“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周祺祥哭丧着脸道:“王同川传回话来,说父皇这次凶多吉少,恐怕时日无多,可究竟还剩多少时日,他又说不清楚。母后,是不是吴真人硃砂放少了?再这么耽搁下去,等安公公把我们招个干净,庆王找上门来,可就晚了!” “急什么?”常皇后不耐烦道:“你堂堂一国储君,连这点事都经不住,以后如何继承大统!” 她颦眉思索了片刻,阴森森地开口道:“既然你父皇飞仙不顺,我们不妨就助他一臂之力。”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吩咐道:“来人,起驾金华宫。” 元安皇帝沉迷修仙,干脆将丹房一併搬入了金华宫内,一天到晚烧着几个大金炉子,不间断的青烟裊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乌烟瘴气的味道。 如今,皇帝病危,炼丹炉破天荒地熄了火,没有了半空缭绕的烟雾,整个金华宫暮气沉沉,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相。 行至金华宫外,常皇后从凤辇上快步走了下来,她挥退宫女侍卫,刚想入殿,却被伺候在皇帝身侧的李公公挡了下来。 常皇后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这个李公公,仗着自己御前太监的身份,几次三番坏她好事,简直是阴魂不散!她勉强压下火气,佯装关切道:“皇帝陛下怎样了?” 李公公嘆了口气道:“陛下这回病情又急又凶,依然昏迷不醒,太医院两位院判刚刚会过诊,情况似是不太乐观。” “行了!”常皇后道:“李公公随侍皇上辛苦了,你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吧。” “这……” “本宫自会好好侍奉皇上。” 李公公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守在陛下身边,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怎么……”常皇后的脸骤然阴沉下来,“皇上病重,本宫想与他说几句私房话,也得当着你的面不成?” “奴才不敢!”李公公慌忙跪地,“只是太医们方才嘱咐过,皇上正值紧要关头,急需恢復元气,不可被人打扰。 常皇后冷哼一声,“本宫堂堂六宫之主,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无需你这个奴才指手画脚!还不快给本宫退下!” 第138页 偌大的皇帝寝宫,门扉紧闭,昏暗的厉害,只有龙榻前,燃着几盏风烛残年的宫灯。 常皇后无声无息地走到元安皇帝近前,近乎温柔地垂下眼,端详着龙榻上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沉默地只剩下了一唿一吸。昏黄的灯光,遮住他脸上原有的风华,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 常皇后嘆了口气,循着床边缓缓坐了下来,低声开口道:“陛下,你我二人夫妻一场,转眼过去这么多年,回头想一想,还真是不容易呀。” “这些年来,臣妾有时会想,倘若您并非出生帝王之家,而我不做这六宫之主,日子会不会轻松自在些?”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根本靠不住!” 常皇后轻嗤了一声,继续道:“拜陛下所赐,臣妾自力更生,倒是学到了不少,在这皇宫大内,若想自己活得痛快,就不能给他人活痛快的机会,唯有将危机扼杀于摇篮,才能确保日后安稳无虞。” “唉……事已至此,臣妾不妨说实话好了,当年淑妃中毒,的确是我设计,祺瑞夭折,也与我有关,可谁让他们挡在了我和祥儿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陛下的关切,臣妾万万做不到呀。” “臣妾何曾不想送您坐上太上皇之位,保您安享天年,可如今形势所迫,您挡了祥儿的路,怕是等不及了。” 说到这里,她缓缓伸出手,悉心整了整元安皇帝额前的碎发,“走到今天这步,陛下莫怪臣妾心狠,要怪就怪庆王逼人太甚,不给我们母子留活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这个做父皇的,就当是为了祥儿,直能委屈你让一让了。” 常皇后最后抚上元安皇帝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上路了,臣妾这就送您飞升,等到了那边,可要念着臣妾的好呀!” 说完,她脸上的温柔尽失,一丝狠绝蔓延开来,常皇后抓起一旁的缎面枕头,就势朝着元安皇帝捂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倒台 下一刻,方才还在昏迷中的元安帝,诈尸一样,睁开了眼。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皇后抱着枕头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你……你你你你……”原本伶牙俐齿的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安皇帝裹挟着怒意坐起身,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想问,朕究竟是人,还是鬼?” 话音一落,只见他身后的轻纱床帐微动,一众侍卫全副武装,由暗处鱼贯而出,瞬间灯火如昼。 常皇后眼眶酸胀,本能地用手遮挡,直到她在那群侍卫中央发现周祺煜的身影时,这才仿佛被雷噼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若非有煜儿在,朕恐怕早就是你手下冤魂了。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常皇后终于回过神来,慌忙丢掉手中的枕头,连滚带爬地上前求饶道:“皇……皇上,臣妾方才……方才只是玩笑,并无心害您呀!” “玩笑?”元安皇帝怒极,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你这个贱妇!死到临头,还敢狡辩这是玩笑?” “皇上……臣妾冤枉!这一定……一定都是庆王搞得鬼,”常皇后气急败坏地指着周祺煜道:“是他……是他陷害臣妾!都是他设的圈套!” 周祺煜眉目不惊地站在一旁,明明是一张英俊到极致的脸,却不知为何,现出了几分修罗之相。 不过一眼,就看得常皇后遍体生寒,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娘娘金口玉言,奉劝您开口前还是谨慎些为好。吴真人和安公公都在殿外候着,有些事情,等着与您当面对质。” 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终究是大势已去! “皇后,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元安皇帝冷冷道:“若不是此次存心诈你,朕竟还不知,原来是自己不知好歹挡了太子的前程!好啊,朕倒要看看,这个逆子蹬鼻子上脸,能嚣张到什么地步。” 听到“太子”二字,常皇后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慌忙爬回元安皇帝的脚边,泣不成声道:“皇上……求皇上开恩,一切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与太子无关!祥儿……祥儿他生性纯孝,人又单纯,您是知道的呀!” 元安皇帝冷笑一声,“这些年,你和太子合伙干的那些龌龊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朕只是顾及皇家颜面,没和你们撕破脸罢了!不想竟然养虎为患,阴谋诡计都招唿到朕头上来了!” 一连串的惊悚与打击,让常皇后整个人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她闭了闭眼,说道:“臣妾自知罪不可赦,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个人的错,求皇上念在祥儿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饶了他吧!” “亲生骨肉……”元安帝低低重复了一句,似是带着嘲讽说道:“在你眼里,骨肉亲情,就只是个笑话吧……来人,把她拉下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南星万万没想到,内务府安公公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场赔罪,竟拔出萝蔔带出泥地,引发了一场朝堂动盪,局势风云突变,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皇后弒君未遂,太子滥杀无辜,都已是板上钉钉,龙颜为之大怒,即刻严令彻查,一併交由庆王周祺煜全权处理。 第139页 曾经权倾朝野的常氏一党,顷刻间树倒猢狲散,收监的收监,罢免的罢免,牵扯范围之广,旷世罕见。各方势力狗咬狗地翻旧帐,满朝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其实,早在安公公被逼着兴师动众上门赔罪那天,南星就已有所察觉——周祺煜与魏云文两人一唱一和,审问环节起承转合,分明就是事先挖好了坑,专等安公公来跳。 不难想见,此事从头至尾,都是周祺煜编排的一场大戏——他先借着小皇子将安公公从宫中引出来,创造机会让坨坨与李四现场指认,之后软硬兼施,一步步托垮他的心理防线。 安耀廷一旦落网,太子与皇后势必阵脚大乱。眼看着前方无路可走,以常皇后的性格,断然不会束手就擒,周祺煜算准她会孤注一掷,想方设法安排太子提前登基,如此一来,元安皇帝就成了逃不过的一环。 常皇后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多年前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吴真人,早已倒戈投靠了庆王,有了此人的供词,向元安帝说明皇后谋逆弒君一事,自然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此外,太医院院判王同川,将皇帝“病危”的消息假传于太子,当然也是周祺煜的安排——鑑于王大人此前明珠暗投,构陷南星“失过足”,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自然求之不得。 万事俱备,只等着常皇后亲自上钩,这位娘娘果然不负众望,及至被元安皇帝眼皮子底下抓了现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可回天的铁证。 开弓没有回头箭,常皇后一败涂地,很快便将庆王生母淑妃被害、二皇子离奇夭折,贤妃娘娘被嫁祸,方将军被下毒以及史三一家惨遭灭门等一系列无头案招了供。 如今大仇得报,本该皆大欢喜,南星自然满心欣慰,却也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些日子以来,周祺煜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温存了,见个面都难。 被迫独守空房的南星,彻底体会了一把林太医此前的心酸——想当初,魏云文忙于大理寺公事,鲜少有时间陪他,南星还幸灾乐祸地调侃过人家。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了自己头上,此中滋味,果然十分“孤单寂寞冷”,同时也让他无可奈何地生出一种无力感——除了行医问药,南星于政事简直什么都不懂,实在不知该如何帮着王爷分忧解难,眼看着周祺煜眉间化不开的阴郁越来越深,一种无能为力的自责,就像是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时间一晃,便入了春。庆王府中的迎春花开得热闹,满眼欣欣向荣。 这天,好不容易,周祺煜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府,却也没能清闲下来。 自从常家这棵大树倒台之后,朝堂上下一时间来不及换血,里里外外一片青黄不接,偏偏元安皇帝执迷不悟,誓死放不下修仙大业,于是大大小小的政事,不约而同地堆积到了庆亲王这里。 用过晚膳回了房,南星看着仍在辛劳批阅奏摺的周祺煜,不由心疼地嘆了口气。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嘆息,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周祺煜从小山般的奏摺中抬起眼,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南星生怕打扰到他,连忙摆了摆手,“就是觉得王爷太辛苦了。” “心疼了?” “嗯。”南星罕见地没有死鸭子嘴硬,低垂着眉眼,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周祺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勾了一下,顿时连手上的摺子也看不下去了,随随便便地一撂笔,对南星招唿道:“过来。” 南星忽然警觉起来,“做什么?” 周祺煜全当听不见,又重复一遍道:“过来。” 南星无语,言听计从地站起身,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被面前男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拉入怀中。 南星:“……” 周祺煜腾出一只手,十分不老实地摸到了南星腰间——他熟悉这副身子的每一处,根本无需技巧,随便几下,就能撩拨地对方缴械投降。 南星全身像是过了电,顿时软成一滩水,老老实实地倚在他的怀里,语不成调地说道:“别闹!那么多摺子没看呢,别误了正事。” 周祺煜凑到他颈前,温热的气息厮磨着他的耳廓,直到怀里人不受控制的一阵颤慄,这才带着万劫不復的蛊惑,不害臊地说道:“你火都放了,哪有不灭的道理。” “谁放火了?”南星比窦娥还冤,趁着喘息地空档儿,见缝插针地抗议道。 没皮没脸的庆王爷,才不管这些“冤假错案”,他干脆将南星打横抱上了床,一边大刀阔斧地解着衣服,一边道:“事半功倍,讲究劳逸结合,摺子留到明天再看也不迟。” 南星:“……” 他甚至来不及挖苦一句“色令智昏”,便被人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嘴。 第八十章 洒脱 被庆王爷惨绝人寰地折腾了大半宿,南星第二天爬下床,拖着一身的疲惫,去了太医院。 最近以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幻,周祺煜忙得焦头烂额,太医院却破天荒地清闲了下来。 因着常氏一党倒台,朝廷上下一众官员牵连甚广,先是罢免了一批,后又收监了一批,下狱的下狱,问斩的问斩,来来回回一折腾,京城里的权贵,竟一下少了小一半。 第140页 身份地位都没了,日后犯不犯病,可就碍不着太医院的事儿了。广大御医们罕见地无事可做,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打着哈欠。 冬去春来,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暖合起来,褪去了厚重的棉衣,南星换上轻装,脖颈间几处殷红的痕迹,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被眼尖的林太医,看了个一览无余。 这货一脸坏笑地凑过来,竟十分知趣地没有拆穿,搭着南星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皇后娘娘一落马,大仇得报,你家王爷如日中天,这些天,是不是逍遥的很?” 南星一时单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到的却是周祺煜案头堆积如山的摺子,嘆了口气说道:“累都累死了,总要到后半夜才能歇息,哪里逍遥了!” 这话听在林太医的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番解读,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长眉一挑道:“要到后半夜呀,啧啧——快跟为兄说说,都累到哪儿了,腰膝酸软,四肢乏力,精神不济?” “腰膝酸软?”南星不明所以地想了想,这些日子王爷捧着摺子,一坐就是大半天,这倒也难免,于是点了点头,“可能吧。” 林谨如脸上的坏笑更甚了几分,乐不可支道:“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不过别怕,为兄这里有副良药,拿去给你家王爷服下,保管他筋力不倦,重整雄风,让你快乐又逍遥。” 眼看着对话乌七八糟越来越跑偏,南星蓦地反应过来,涨红了脸羞愤交加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林太医捂着肚子,活生生地笑成了一只打鸣的公鸡,咯咯咯儿了半晌,这才擦着眼泪说道:“开玩笑,都是玩笑,你别当真了呀。” 南星又气又恼,真想干脆找条地缝,钻进去算了。他有意对林太医发作,可转念一想,人家倒也没有说错——想必自己和王爷的这点事,早已尽人皆知,掩耳盗铃也就罢了,再捂住嘴不让别人说,那就有些不地道了。 林谨如自知玩笑开过了,连忙收殓了笑意,好脾气地哄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保证下不为例,再也不乱说了。” 南星阴沉着脸不看他,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你别不理我呀!”林谨如贱兮兮地讨好道:“要不……你骂我一顿,随便骂,绝对骂不还口!” 南星充耳不闻,依然无动于衷。 “那……那要不你打我?好好出出气,保证打不还手!” “我不打,”南星赌气道,“你皮糙肉厚的,我嫌手疼。” “这样啊。”林谨如挠了挠脑袋说道:“那你说吧,都看上我哪儿了?我替你打!” 论哄人贫嘴的本事,林太医若排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南星哭笑不得,这才正眼看向他,难得不正经地调侃道:“我可不敢,若是让你家魏大人知道了,别再翻脸打我一通。” “就他?”林太医皱起眉,一脸嫌弃道:“你死了这条心吧,那货傻得还不如根棒槌,够呛能反应过来!” 南星:“……” 不着调地发泄了一通,林谨如这才正经了几分,“哎对了,皇后娘娘在狱中上吊来着,听说了没?” 南星悚然一惊,“什么时候?” “前两天吧,云文和我说的,”林谨如道:“多亏狱卒发现的早,她没死成。这事……你家王爷没告诉你?” 南星摇了摇头,朝堂之事,周祺煜从来都是自己做主,鲜少说给他听——反正也帮不上忙,说了也是白说。 “常家飞扬跋扈,恨不能鼻孔朝天,轰然倒塌也不过一瞬间,”林谨如唏嘘道:“这下可好,常皇后大势已去,太子被废已是板上钉钉,以后这天下,可就是你家王爷的了。哎,那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勿相忘,为兄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 南星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心里却是无尽心酸。 以后这天下,或许是周祺煜的不假,可是“你家王爷”四个字,还是不由分说地刺痛了他。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村夫野老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星怎会想不明白。 周祺煜天潢贵胄,本就不是一般人,等他日后荣登大宝,为祖宗社稷开枝散叶,那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真到了这一天,自己一个男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死皮赖脸,继续留在他身边? 王爷还是那个王爷,只不过,再也不是“自家的”了。 在南星人生的前二十年中,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在他身上,总是或多或少有着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反正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何苦不让自己过得轻松自在些。 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想的开——倘若那天真的来了,就大大方方地挥手告别,从此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纵使伤心难过,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再不济,还有时间这副良药,什么样的相思之苦它治不得。 道理虽然都懂,可毕竟是凡人,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眼看着大限将至,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脆弱得一塌煳涂。有些事情,单纯想一想,都足以让人疼得肝肠寸断。 第141页 南星不怕疼,却害怕别离,于是小心翼翼地,活成了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人自出生就有一死,难道因此,就不配好好活着了吗?即便逃不开分离的一天,才会让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格外值得珍惜。 他只能既自私又渺小地祈盼,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些,再长些…… 第八十一章 落水 常氏的倒台,来得猝不及防,连个徵兆都没有,一朝就变了天。 满朝上下,皆是一脸懵逼,将军府方大小姐自然也不例外。 起初因为南星被抓,方若琳还幸灾乐祸来着,心道狐狸精自有天收,老天终于开了眼。 南星锒铛入狱,着实让她出了一口恶气,兴奋地一宿没能合眼,可还没等到天亮,又一道噩耗传来——她心心念念的煜哥哥,竟为了这个妖精飞奔千里,一同搬入了刑部大牢。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郁南星一人坐牢也就罢了,还不知深浅地搅得全天下不得安宁。如今,他自己倒是拍拍屁股出来了,朝堂之上近一半的官员,却因为他,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偏偏周祺煜鬼迷心窍,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护在身侧,外加一个仇人家的孩子,和睦得像是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可这样的幸福,原本是属于她的呀!同样都是付出,自己却换不来真心,被郁南星恬不知耻鸠占鹊巢,凭什么! 眼看着心心念念的未来夫君,因为一个妖精,竟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方若琳彻底被激怒了。 一场妒火,烧了个毁天灭地,由内而外,烧光了她的所有理智——既然挨千刀的祸害天道不除,那就只有自己替天行道了。 玄京的春雨,格外来之不易,淅淅沥沥下过一场,连空气都透着一股令人回味的甜。 这日散值,南星寻了个藉口,摆脱了狗皮膏药一样的林太医,只身一人,去探望了隐姓埋名的贤妃娘娘。 当初他与李公公里应外合,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假死”的贤妃运送出宫。如今常皇后落马,陈年旧案得以重见天日,贤妃娘娘的冤屈,也终于洗刷一清。 大仇得报,爱恨情仇化作往日云烟,贤妃却在宫外的平淡中,过出了几分与世无争的释然——既然早经心灰意冷,又无意重返宫廷,便只当曾经的贤妃已死,彻底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只是她消渴症未除,病根未去,此后余生,怕是要与药物为伴了。南星放心不下,便隔三差五跑去探望,扎扎针,叙叙旧,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告别了贤妃,等从僻静的小院走出时,天色已经稍稍暗淡下来。 前方拐入一条巷道,还未走出多远,忽听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喊“救命”。 南星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脚下不由快了几分,连忙循着那声音赶了过去,视野豁然开阔,竟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水塘。 “救……救命!” 只见水塘中央,有一人正在拼命挣扎,扑腾着水花飞溅,露着一颗慌张的脑袋,毫无章法地忽上忽下。 糟糕,有人落水了! 南星蓦地揪起心,来不及多想,胡乱扒下外衣,纵身一跃,竟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眼下春寒料峭,冰雪虽已消融,只是水塘中的水,依旧凉得不像话,裹挟着一股丧心病狂的寒气,发了疯似地朝他骨头缝儿里钻。 被这样的寒冷浸着,南星只觉得全身针扎似的,不肖片刻,便连手带脚一同麻木起来。 好在他自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极佳,不过几个换气,轻轻松松游到了那人近前。 “别怕,我救你上岸。” 南星说着,安抚性地伸出手,可还没等碰到对方,却被一把挥开,反手勒住了脖颈。 那人手劲极大,带着几分你死我活的狠决,咬紧牙关不松手,仿佛要将他活活勒死一般。 忽然被这样的铁腕扼住,南星简直一脸懵逼——这人哪里在求救,分明是要索命! 以前在江边,时常听老人说起溺水之人的过激反应。据说人在濒死时,求生的本能会使他们下意识地犯浑,破坏力异常惊人,一旦处理不当,可能人没救成,反要搭条性命,还不如趁早把人拍晕,无论如何,先上岸再说。 眼看着那人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南星的眼泪都被勒了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而生——此人恐怕并非不会游泳,因为,他分明很会踩水! 南星的拳脚功夫虽然稀松,好在深谙奇经八脉之道。情急之下,他摸到那人肘间,屈指朝着麻筋使劲一扣,对方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一阵酸痛难忍,手上力道全无。 趁着这个喘息的空档,南星挣脱了禁锢,慌忙一个潜水,退到了几米开外。 “你……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见事情败露,唿救那人干脆不再伪装,他将半张脸阴森森地埋在水下,露出的眼睛里,透出了嗜血的狠毒。 南星忍住呛咳,“你……你是故意的?” 对方并不答话,唿之欲出的杀意升腾而起,径直朝他游了过来。 南星的脑中“嗡”的一声,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大动干戈地设下圈套,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可眼下逃命要紧,显然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第142页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水中的动作却有条不紊,飞鸟游鱼一般,不过几个划水,便和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要追的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那杀手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不可思议——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书生模样的人,虽然看上去弱不经风,竟是个泳技绝佳的浪里白条。 追都追不上,还杀个屁啊! 这一系列的突如其来,带来了急火攻心的打击。 大概是水太冷了,又在其中浸了太久,杀手一个没注意,浑身狠狠地一哆嗦,两条腿竟好死不死地一起抽了筋。 要死要活的滋味,简直不用提了! 更要命的是,因为肌肉抽筋,他僵成了一根半身不遂的棒槌,连带着两条胳膊都不怎么灵活了。 南星着急忙慌地游上岸,这才发现身后没了动静,他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却见那人非但没有追上来,竟原景重现地留在水塘中央,毫无章法地瞎扑腾起来。 这……是犯了哪门子的毛病?! 南星有心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却在杀手满是惊恐的脸上,看到了溺水之人特有的慌张,这是濒死之时才会有的表情,装是装不出的。 “餵——,你没事吧?” “救……救命!” 水中那人脸色乌青,哆哆嗦嗦扭曲成了一团,方才慑人的狠毒消失殆尽,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生本能。 南星在原地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咬紧牙关,重新跳下了水。 这一次,唿救的人没再变着法子作妖,老老实实保持着挺尸的姿势,被南星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岸。 要杀之人成了救命恩人,世间怕是没有比这更狗血的事了。 岸上的男人呛了个死去活来,拼命咳了半晌,这才喘匀了气。 南星见他缓过来,十分心有不甘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男人闻言一僵,不知所措地抬起眼,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等……我认得你!”南星对上那双眼,忽然间,仿佛雷噼了一般,愣在了原地。 人生就是这样不尽如人意——明明有些回忆,痛苦得让人窒息,越是想要忘记,却越要变本加厉地冒出来。 南星清楚地记得,去年蝉声正噪,他无知无觉上了一架马车,原本是要去将军府为方大小姐看病,却被径直拉去了太子宫外的府邸。 那种刻骨铭心的屈辱,令往事不堪回首,而面前的人,正是当时御马的车夫。 他的目光晦暗到了极致,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是将军府派来的?”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口却仿佛重逾千斤。 那男人顾不得半身不遂的抽筋,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南星面前。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阴差阳错走到眼下这步境地。可事已至此,再混蛋的人,也断然不会恩将仇报戕害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哐”的一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字一顿道:“小人奉命行事,纯属无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杀要剐,全凭恩人做主。” 南星深深地闭上了眼,一股巨大的悲意兜头而来,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难以唿吸。 此人背后的主子是谁,不用说,也再清楚不过了。 别的暂且不说,单凭方若琳几次三番使出的哪些下三滥手段,若搁在旁人身上,约莫弄死她的心都有!可唯独南星,对她却无论如何也记恨不起来——追本溯源,谁让他“插足”了周祺煜与方若琳的关系,他将自己视为了罪魁祸首,刨根问底,也是自己有错在先。 南星惨白的嘴唇翕动,终于还是嘆了口气,低低道:“你走吧。” 地上的男人以为耳朵进了水,茫然地抬起头,一时没听明白。 南星扯出一抹苦笑,语气稍稍加重了些,“我知你听命于人,自有你的苦衷。若能念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听我一句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伤天害理之事,日后万不可为。” 说完,也不等那人回復,他兀自站起身,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水塘,任凭衣角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第八十二章 退婚 经歷过这一番,南星毫无意外的病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没完没了的发烧。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挨地回了王府,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眩晕,便陷入了浑浑噩噩的黑暗。 相隔不过几条街,将军府的方大小姐如坐针毡。 日积月累的嫉恨,终于让她沖昏了头,一门心思除掉姓郁的狐狸精,甚至不惜派出杀手,铤而走险。 在对南星一番跟踪之后,方若琳惊异间得知贤妃娘娘的事情,于是将计就计,命杀手埋伏在附近隐秘的水塘,上演了一出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杀。 只是她左等右等,没能等来杀手復命,煎熬中,却见府中丫鬟急急忙忙跑来通报:“小姐,庆王府的恭让来了,说要见您。” 听到恭让的名字,方若琳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此人是周祺煜指给郁南星的暗卫,每日形影不离护在身侧。 为让南星无声无息遭遇一场“意外”,方若琳绞尽脑汁才将恭让引开,他却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兜头而来。 第143页 难道…… 方若琳勉强绷住若无其事的神情,作贼心虚地迎了出去,“恭侍卫今儿怎么有空跑来将军府了?” 恭让雷厉风行,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他公事公办地抱了抱拳,开门见山道:“王爷命我将这些退还给小姐。” 方若琳不明所以,越过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却见大大小小的礼盒,被人一一抬了进来。 “这是……?” 恭让面无表情道:“这是小姐这些年送去庆王府的东西,王爷命我悉数退还。” 方若琳蓦地睁大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并非属下之意,而是王爷的意思。”恭让一本正经地纠正道:“王爷命我转告您,与小姐退婚一事,皆因他毁约在先,方老将军那边王爷会单独前往赔罪,还请小姐不要担心。” 退婚?! 方若琳一个踉跄,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退婚……你……该不是玩笑话吧?” 恭让脸色低沉,言之凿凿:“属下不敢妄言。” 方若琳瞠目结舌了好半晌,这才续上了颤抖的话音,“谁……许他退的?我与他情投意合,从小便有了婚约,岂能说退就退!我不准,我不答应……” 大燕上下,谁人不知,她方若琳才是庆王府板上钉钉的女主人! 长久以来,这个响亮名号一直都是她春风得意的资本,引以为傲的无上光荣,如今却被一句轻飘飘的“退婚”撕的粉碎。 自此沦为整个皇城的笑柄,这让她身为准王妃的脸面往哪搁! 想到这里,方若琳终于歇斯底里起来,“你说谎,我不信!骗我,你肯定在骗我!煜哥哥……煜哥哥待我那么好,明明……什么都让着我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眼看着方若琳哭得梨花带雨,恭让全然无动于衷,这让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孔,显得分外绝情,只听他原封不动鹦鹉学舌道:“王爷还说,此前很多事,绑架也好,暗杀也罢,他之所以没有追究,是顾及方老将军的情面,也因此没和小姐您撕破脸,倘若您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脸不要,就休怪他翻脸无情。” 这番话从恭让口中转述出来,像极了毫无情感的念白,却仿佛字字如刀,不偏不倚地扎上了方若琳的心窝。 “不可能……不可能……” 方大小姐当场疯了,再多的僕人丫鬟,也拉不住她烂泥一般下坠的身体,她扯乱了一丝不苟的长髮,忽然指向庆王府的方向骂道:“一定是那只狐狸精,是那只狐狸精搞的鬼!都是他挑拨离间,设计要害死我!你……你回去告诉他,我此生非煜哥哥不嫁,庆王府中容不得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小姐,”恭让阴冷的目光微微闪动,沉声打断了她:“您大概还不清楚,郁先生毫髮无伤,已经安全回府。另外,您此次派出的人,也已悉数坦白,王爷要我奉劝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还请若琳小姐好自为之。” 方若琳:“……” 南星这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 那日,他全身湿漉漉地回到王府,面对众人的询问,只轻描淡写自己一脚踏空,不小心跌入水塘,对于救人反遭暗算一事,基本只字未提。 南星用尽全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原本打算将事实真相连带着痛苦委屈,一同咽到肚子里,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小心翼翼地迴避着一切与将军府有关的话题,自然并不知晓周祺煜退婚一事,正当他以为事情就这么稀里煳涂地过去了,忽然平地一声雷,传来了方若琳割腕自杀的消息。 因为退婚一事,方若琳无法接受,便彻底崩溃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一天夜晚,贴身丫鬟一个没看住,竟被她抢了瓷片割破了手腕,好在被及时止了血,倒也并无大碍。 这一连串的麻烦,令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老将军,终于坐不住了。 自从被常氏陷害中毒以来,方进中元气大伤,军中要务多交由长子方世涵处理,自己则留在府中调养生息。 其实,在这件事上,他以长辈身份出面,多少是有些尴尬的。若说起来,方进中当年中毒,多亏郁太医施救,才保住一条性命,南星是他名副其实的救命恩人,理应善待才是。可惜,事情偏偏牵扯到自家女儿,一旦和感情沾上边,就彻底变了味。 关于南星与庆王的传言,方进中早有耳闻,对于这些断袖分桃,同行同宿之事,他虽然深觉不妥,可远没到跳脚的地步——毕竟郁南星是个男儿身,即便与周祺煜伉俪情深,也无论如何登不上大雅之堂。 方进中料定周祺煜不过一时兴起,早晚会迷途知返和自家女儿成亲,再不济,最多也只是外面彩旗飘飘——大燕上下,但凡有些势力,谁家不是三妻四妾,只要能保住自家大旗不倒,又有什么关系。 可事坏就坏在自家女儿身上,谁知方若琳如此刁蛮任性,一次又一次惹是生非,竟变本加厉地直奔着取人性命去了。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方进中不傻,这次的事,方若琳结结实实触了周祺煜的逆鳞,恐怕难有挽回的余地。 第144页 虽然都是她咎由自取,可人的心到底是偏的,方进中身为父亲,无论如何也见不得自家女儿从此一蹶不振。 他做不到大义灭亲,又劝不动周祺煜回心转意,解决这场残局的突破口,就只剩下郁南星了。 第八十三章 浇愁 收到方老将军见面的邀约,南星并不感到意外,冥冥之中,他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见面的地点,是一处隐秘的茶社,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别有一番风致,只是天空黑压压的,像是憋着雨,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毕竟是长辈约见晚辈,南星无论如何,也要顾及礼数,他提早到达约定地点,推门进入的一瞬间,却发现方进中已经等候在内。 眼看南星走进来,军功赫赫的方进中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谁能想到,这位受惯万人敬仰的方老将军,如今为了女儿,竟豁出了一张老脸不要。 南星吓了一跳,连忙跟着一起跪了下来,“将军您这是何苦,快快请起,晚辈不敢当。” 方进中执意不肯起来,“求郁先生放琳儿一条生路!” 南星:“……” 这句话未免恶人先告状,听上去实在有些荒唐——究竟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又是谁该放谁一条生路啊?! 可一想到方若琳割腕,的确与他脱不开干系,南星口中一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进中嘆了口气,“我知琳儿不懂事,很多地方冲撞了先生,可那都是她一时冲动所为,本质并无恶意,您若怪就怪老夫教子无方,惯出她这幅任性刁蛮的脾气,有怨气都冲着我来,老夫向您赔罪,千万莫和她一般见识!” 好话都让他说尽了,南星凄凉地扯出一抹苦笑,“方将军言重,晚辈不敢。” “闹成这样,琳儿也是咎由自取,可这以后……该如何是好呀。” 南星目光黯了黯:“若琳小姐如何了?” 方进中满是心疼道:“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她疯疯癫癫,一心想着赴死,你知道的,她自小就认定,这辈子非祺煜不嫁的。” 南星沉默地点了点头。 “琳儿与祺煜从小一对璧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任谁见了都说般配,婚约也是早早便定下的,我这把老骨头戎马一生,早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谁知怎会……” 南星将老将军从地上扶起,心里却揪痛的厉害。冰雪聪明的他,怎会听不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郁南星就是拆散鸳鸯的那根棒子,横插一脚白白断送一段美好姻缘。 只听方进中继续道:“祺煜于我,是亲生骨肉的存在,可眼下流言蜚语横生,实在令老夫心忧;眼下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悬,于祺煜而言正值关键,朝堂之上,却总有微词,说什么不见庆王婚配,也未见其有所出,要知皇室最要紧的就是开枝散叶,若无皇嗣,何来大燕的万年国祚,后继无人又如何绵延祖宗基业与万代江山?况且大燕如今内忧外患,强敌环伺,国事衰微,百废待兴,实在容不得再有半点闪失,祺煜身为皇子,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你可明白?” “郁先生,”方进中忽然抓住南星的手,颤抖着哀求道:“您即便不考虑琳儿,也要为祺煜着想,如今朝中四下皆是暗流,有你留在他身边,这些流言蜚语,只会越积越多,众口铄金,小心三人成虎啊!届时,如何让他名正言顺地立于朝堂之上,就算他继承大统,成为千古一帝,又让后世如何评说……” “方将军……晚辈明白!” 南星截口打断话音,却仿佛花光了所有力气。 他脸色尽失,惨白得像是纸煳的,过了好半晌儿,才从窒息的心痛中缓过来,续上话音道:“晚辈虽愚钝,但也知道朝堂生存不易,我一条烂命,怎样都无所谓,既然做不成他的垫脚石,也断然不会去拖后腿。请将军放心,该怎样做,晚辈心里明白。” 方进中怔了怔,似是没有料到,面前的年轻人,竟爽快得如此通情达理,他面露几分惊异之色,顺势又要拜倒在地,“郁先生顾全大局,算是我方家欠您的大恩大德,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老夫必用一世相报!” 南星忍住心口的痉挛,一字一顿道:“无它,晚辈只求将军……能护王爷一世周全。” 这场谈话,不长不短,折磨得像是苦熬了一场精神凌迟。 走出茶社时,南星的心伤痕累累,像是被按到了盐水里,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到心尖子上,痛得无法唿吸。 几日之前,他就和林谨如约好,拉着魏大人一起,今日到清风楼小聚。 眼下,自己这不争气的烂泥状态,实在难以为继,原本打算推掉,可想到此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便又强打起精神,咬着牙赶了过去。 清风楼的酱烧肘子,依然是林谨如的最爱,今天却有些难以下咽。即便他万事不走心,也能从南星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看出些许异状。 眼看他喝酒跟饮牛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林太医一把压下他持杯的手,沉声劝道:“哎呦贤弟,你可悠着点,风寒刚好,这么喝下去,别再严重了。” 第145页 南星喝酒不上脸,越喝越显得面色苍白,他勉强扯出一抹苦笑,口是心非道:“今日难得能有兴致,借着佳酿助兴,敬谨如与魏兄一杯。” “哎——佳酿虽好,也不能贪杯呀,都被你喝光了,让我俩喝啥?” 林谨如忙向魏云文递了个眼色,将他的酒杯抢了过来:“快让魏大人八卦八卦,近来朝中可有何风流轶事。”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竟脱口说错了话——近来朝中轶事,无非不过当朝太子被废,庆王如日中天,将军府千金自杀未遂之类,哪一件不与南星有关! 林太医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一巴掌抽死自己,干脆一仰头,将从南星手中抢来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魏云文嘆了口气道:“若说起来,北疆这几日军情告急,更让人忧心。” 林谨如倏地皱起眉,“北境?难道又是乞木闹事?” 魏云文点了点头,“雍州三千里加急军报,乞木正重兵压境,集结北疆边关。” 林谨如气结,“这群蛮子也忒不要脸了,自己荒蛮不争气也就罢了,还见不得别人繁荣昌盛!可这仗……非要打吗?一旦开战,就意味着会死人,要出银子,劳民伤财呀。” “不打又该如何收场?”魏云文颦眉道:“难道要我们主动议和,等着向他们割地赔款吗?” 南星混杂着酒意,只觉得心脏与脑仁疼得遥相唿应。 这些天来,大燕内忧外患,朝中大事小情不断,周祺煜分身乏术,忙得焚膏继晷,就连南星落水受寒,也只顾上匆匆回府,简单看了一眼。 南星越发觉得,方进中所言极是。现在的自己,于王爷只是拖累,甚至是祸害。他的存在,只会害周祺煜分心,成为被人攻击的软肋与口实。 这些话虽然听着诛心,却是赤裸裸的现实。南星即便是死,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若说起来,还真是造化弄人——不久之前,齐寒石借酒浇愁,南星站着说话不腰疼,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下,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寒石兄苦守边关阵前杀敌,却轮到南星自己体会为情所困的肝肠寸断。 翻回头来被打脸,实在是讽刺的很! 南星自嘲地笑了笑,无论能不能割捨,都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他苦涩地抬起眼,对林谨如与魏云文道:“我有一事相求,请二位务必帮忙!” 作者有话说: 在此预个小警,下一章会有些虐,心软的小可爱们可以缓两章再看。不过,重要的事说三遍,本文hehehe哈,今天虐过的,日后必定加倍甜回来,说到做到哈,信我! 第八十四章 诛心 得知南星辞官的消息,周祺煜几乎飞奔着回了王府。对于此事,他原本半信半疑,却在亲眼得见南星面前整理好的包袱时,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庆王爷七情不上脸,城府向来深沉,很少将真情实感流露在外,然而此时此刻,竟罕见地现出慌乱,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样,不想解释下吗?” “王爷……我该走了。” 短短一句话,不过六个字,即便南星已在心里翻来覆去排演过上万遍,可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方才明白,想要装出满不在乎的凉薄,简直是痴人说梦。 周祺煜的目光立刻凌厉起来,“你要去哪?” 南星极力克制声音的颤抖,故作轻松道:“自然是回家,不过王爷放心,你今后的药,我都已配好,药方已交给温良,哦,还有坨坨,我会一起带走的。” “不准!”周祺煜斩钉截铁道。 “我心意已决,你拦不住的。” “不准!”周祺煜的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 南星闭上眼,足足调息了几个来回,这才开口道:“祺煜,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我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这次我执意要走,也一定要走,念在……就算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周祺煜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你告诉我,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我想家了,师父和师兄弟们也想让我回去。” “是因为方若琳?”周期煜一针见血。 南星的心被狠狠砸了一下,疼痛的窒息感令他几乎站立不住,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口是心非道:“你别多想,我走不走和她无关。” “别走……”周期煜素来冰冷的声音软了下来,近乎哀求着说道:“方若琳的事我会处理好,绝不让你为难,答应我,别走!” “你还不明白吗?”南星死死地攥住拳头,笨拙地扯出一抹绝情的笑来:“我是个男人,日后要成家,要娶妻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心甘情愿跟着你耗一辈子吗?” 周期煜眼中的光倏地熄灭了,整个人像是一根燃烧殆尽的蜡烛,顿时生气全无,“这些日子算是什么……在你眼里,我又算是什么?” 南星心疼得要命,本能地想要解释清楚,可是理智却拦住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唯有远离,才是对他最好的爱,“这些日子,算是各取所需吧,你情我愿,互不相欠,不是吗?” 第146页 他竭力压下心中肆虐的痛,近乎颤抖地说道:“你是王爷,位高权重,于我很有帮助,我感激你,敬重你,只是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没法再继续了,求求你,让我走吧,咱们就当好聚好散,各自留个念想吧。” 周祺煜的眸子仿佛充了血,红得吓人,“我若是不肯呢?” “方若琳能死,我也能死给你看……” 南星以死相逼,终究得偿所愿离开了庆王府,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只觉得心被人血淋淋地剜了去,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痛得连唿吸都成了折磨。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不久,周祺煜被攥紧的心脏撑到了极致,一口血再也含不住,系数喷了出来。 元安三十五年五月,大燕与乞木谈和未果,战争一触即发。几乎同时,庆亲王临危受命,被元安皇帝册封为皇太子,正位东宫,行册立大典,祭天地、太庙与社稷,以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 进入六月,又是一年暑热难耐。歙州里里外外,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让人没来由的一阵心烦。 水巷斜街共济堂外,一众伙计们忙得热火朝天,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不多时,便将一整车的药材准备就绪。 “程大夫,药都绑结实了,您再检查检查。”老伙计扯下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冲着门前的人喊了一声。 程博鑫客气地拱了拱手,“辛苦老李哥,快进屋喝杯茶,凉快凉快。” “不过出点力气罢了,算不得啥,哪里比的上程大夫慷慨,这么大车药材捐给朝廷,当真是捨得呀。” 程博鑫嘆了口气,“眼下国难当头,能帮就帮帮吧,勒紧裤腰带,横竖都能凑出一些。” “爹!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程浩风风风火火地走出来,看到一旁的打理行装的邹氏,不禁埋怨道:“哎呦,娘!别装了,包袱都要撑破了,半路再给漏一地,不都白瞎了。” 邹氏一边塞,一边红着眼圈道:“我总共四个儿子,两个都送上战场了,刀箭不长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让我……让我怎么捨得!” 程浩风喉咙一哽,“娘,您就不能说两句吉利话?再说我去的是伤兵营,又不是上阵杀敌,您这犯的可是常识性错误。” “少给我贫嘴!”邹氏反驳道:“刀箭又不认得谁是郎中,还能绕着你走?” 程浩风故作轻松道:“可我也不是箭靶子呀,干嘛都冲着我来……哎——娘,你装这么多鸡蛋,我怎么拿呀,你当我过去养鸡啊!” “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鸡都没有,哪来的蛋!再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等过去了,给你三哥多分点……”邹氏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一提你三哥,我这心就……” 程浩风的目光黯了黯,抚着邹氏的后背,安慰道:“我三哥福大命大,老天爷都护着他,放心吧!” “守在那种地方,要啥没啥,得吃多少苦呀,”邹氏抹了把眼泪,从怀里掏出了两枚玉佛道:“这是我从寺庙求的,刻上名字开过光的,你一个,你三哥一个,戴上求佛祖保佑。” 程浩风接过看了一眼道:“娘!为啥我的佛这么小,三哥的那么大?” 邹氏无所谓地说道:“这次要的急,庙里只剩一个,小的还是老方丈临时凑出来的,不过你皮糙肉厚,小佛足够用了,心诚多念两句阿弥陀佛,比什么都强!” 程浩风:“……” 合着自己这个,是买一送一凑数来的! 等连人带药准备妥当,程浩风冲着自己两位哥哥说道:“大哥,二哥,爹和娘以后就劳你们照顾了。” 大哥程浩天鼻子一酸,眼圈顿时就红了。他与浩风自小就不对眼,争风吃醋,同室操戈,一天到晚的鸡飞狗跳,几乎就没太平过。 可毕竟血浓于水,都是亲兄弟。况且这次,他身为程家长子,本该参军赴前线的,却被么弟顶了缺,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口中哽咽道:“不该你去的。” 程浩风大大咧咧笑了笑,“大嫂怀着身孕,马上要生产了,全家都指望你呢。再说,我那么想念三哥,早就想过去陪他,这么好的机会,怎能让你抢了去!” 二哥程浩雨嘆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嘱咐道:“此去边关不同往常,前途兇险,行事务必小心!等到了地方,记得给家里来信。” “放心吧二哥,我都知道了。”程浩风说完,最后走到程博鑫面前,“爹,我走了,您多保重身体。” 常言棍棒底下出孝子,程博鑫在儿子面前,从来不苟言笑,此时此刻,他一张老脸绷得像块铁板,可天知道他有多心疼,“生逢乱世,这也是没办法,你既已成年,该懂的事都懂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记住,万事别逞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盼能将蛮子早日打出去,你和你三哥平安回家过年。” 作者有话说: 可能是我心太软,本以为的虐章,结果小可爱们普遍反映还好,那我就不内疚了哈哈哈,接下来该王爷火葬场了,祝他好运! 第147页 第八十五章 北疆 北疆一战,乞木有备而来,攻势猝不及防,令大燕一时难于招架,阵脚大乱,险些全线失守。危难中,朝廷紧急抽调五万精兵,昼夜疾行,赶赴北线支援,这才使得局势稍稍扭转。两军自此对峙于黑水一带,战况一度陷入胶着。 两国交战,即便是胜,也大多逃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宿命。浩瀚无边的草原,一时间狼烟四起,战争旷日持久,代价惨重。 七月的北疆,阳光普照,却萦绕着一股难以诉说的悲凉。鲜血染红了土地,哀嚎充斥人间,放眼望去,竟是一片阴森恐怖的修罗地狱。 所谓伤病营,不过是一处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帐,偏安于北疆驻地一角,于茫茫草原中,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营帐之外,支撑着几口烧满热水的大锅,没完没了蒸腾着热气,旁边晾晒着染过血的纱布,一块一块迎着风猎猎飞扬,像是招引亡魂的幡旗。 整个伤兵营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灰头土脸,却承担着救治伤员的重任。随着两军对垒日趋白日化,受伤的将士,仿佛潮水一般,送走一批,又迎来一批,走进一看,随处可见断臂残肢,一片血肉模煳,让人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这惨不忍睹的混沌中,穿梭着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头上三千青丝挽成髻,被一根青布带子简单繫着,袖口利利索索地挽起,整个人清爽得犹如三月春风,赏心悦目地让人挪不开眼睛。 “郁大夫,”一名小战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急道:“刚刚又送来一批伤兵,可金疮药已经见底,这可如何是好?” 南星正专心致志地为一名伤员包扎,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说道:“药材缺口已经报上去了,恐还得坚持几天才能送到,满囤,你去找几个人收集干草,烧些草木灰来。” 被唤做满囤的小战士一头雾水,显然没听明白,“草木灰?” 南星依旧垂着头,飞快地解释道:“草木灰就是草木燃烧后的灰烬,具有止血功效,眼下缺医少药,只能先将就了。另外,再去找些烈酒和干净的纱布,别耽搁了,快去!” “明白!”满囤利索地应了一声,言听计从地跑出了营帐。 一口气忙到近黄昏,等将最后一批伤员处理完,南星疲惫的只剩下唿吸的力气。他拖着不听话的腿脚,瘫坐在帐外的草地上,一瞬不瞬盯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整个人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可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都经歷了些什么。 离开庆王府后,南星并没有返回歙州老家,而是在魏云文的帮助之下,借着方进中的关系,来到最前线的伤兵营,义无反顾领了随军军医的缺。 刚到这里的时候,伤痕累累的心脏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他为此不敢睡觉,甚至不敢休息——周祺煜已然成为心魔,会像梦魇一样擒住他,痛得难以唿吸。 南星一度以为,自己怕是熬不住了,更要命的是,人心疼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无尽的伤悲无处宣洩,将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好在伤兵营的忙碌拯救了他,让他不至于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于战火纷飞的北疆,寻到了一份存在的意义。 渐渐地,心中的痛变得麻木,南星学会与自己和解,也学会将周祺煜小心包裹起来,深深埋在心底,成为一处不敢触碰的存在。 “郁大夫,您又没吃饭吧。”满囤端着打好的饭,循着他找了过来。 南星将飞远的思绪回笼,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我不饿。” “可不带您这样的!”满囤不由分说,将饭碗递了过去,“人是铁饭是钢,您就算是钢铁铸的,这么下去,也会熬不住的。” 南星好脾气地接过,执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又听小战士嘆了口气道:“咱营里没条件,要啥没啥,连口像样的饭都没有,真是委屈您了。” 他说完,一屁股坐到南星身边,继续道:“听说您以前是宫里的太医,专给皇子皇孙看病的,为啥非要跑来这里受苦?” 南星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呢?还没二十呢吧,这么小年纪就跑出来拼命,不想家么?” “想呀,想我娘,做梦都想!”满囤的目光黯了黯,说道:“可蛮子欺人太甚,烧杀抢掠,不给我们活路。我爹就是被他们活活烧死的,我娘哭着喊着送我来参军,要我一定给我爹报仇,誓死不做亡国奴!” 话题牵扯生死,太过沉重,两人一时沉默,连空气都静了下来。 过了良久,满囤开口道:“郁大夫,您怕死吗?” 南星怔了一瞬——这些日子,他没日没夜地治病救人,生怕那些无辜生命从自己的指尖流走,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哪怕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我不怕,”南星平静地说道:“可也觉得人命宝贵,能活在世不容易,哪怕受点苦,也总有活下去的意义,不该轻易捨弃。” “您真了不起。”满囤由衷敬佩道:“我怕死,怕得要死,每每有伤员送来,看到他们鲜血横流,我就腿肚子转筋,下意识地想要逃。可一看您眉目不惊,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似的,我就找到了主心骨,不由自主地跟着您一起镇定。我有时候想,郁大夫会不会是上天安排的菩萨,救人于危难水火,能够遇到您,真是我修来的福分。” 第148页 “我没那么好,更没你说的那么伟大。”南星惭愧地笑了笑:“我来这儿不过是出于私心,求一份心安理得罢了。” “您别谦虚了,这伤兵所要是没了您,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满囤实事求是道:“可就是太艰苦了,人手不足,眼看着药材又要告罄,一天到晚坐吃山空,还不知何事能够送来!” “快了,再坚持坚持!不过……”南星颦眉想了想,“我们其实可以试着就地取材。” 满囤不解,“就地取材?” “嗯,”南星说完站起身,在附近寻摸了一圈,弯腰拾起一株不起眼的小草说道:“比如这种,叫做蓟草,将他的叶子捣碎,敷在伤口上,能够迅速止血……还有这种,名为艾草,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感染。” 满囤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我们守着这么大片草原,岂不是取之不尽?” 南星点了点头,“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等找个时间,召集营中的兄弟们一起,我和大家介绍几种药材,闲暇时就在四周找一找,人多力量大,争取能攒上一些。” “好嘞!”满囤兴奋道:“我这就去找人,一切听从郁大夫安排!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伤兵,北疆战火纷飞的生活,在南星的有条不紊中,逐渐步入正轨。 也多亏这种濒于极致的忙碌,让他得以寻到苦中作乐的平衡,南星将一切闲暇,塞得满满当当,要么外出採药,要么治病救人,丝毫不给自己停下来的机会,也就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了。 一望无际的北疆草原,是名副其实的採药天堂,踏下心来寻摸一圈,总能有所收穫。 每日处理完伤员,南星都会带着伤兵营几个小兄弟,跑到附近就地取材。运气好时,甚至能採到几株虫草,足矣让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心满意足。 这日,南星身背竹篓,正专心致志地採药,忽听身后,乍起一声惨叫。 他被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回过头,却见满囤表情扭曲,疯狂地甩着手。 “手……手疼!”满囤龇牙咧嘴道:“疼疼疼……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疼……死了。” 南星急忙走上前:“让我看看,在哪咬的?” “这儿……就这儿,”满囤痛苦地指了指。 “应该不是咬的,你是被蝎子草扎到了。” “蝎子草?”满囤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抽着凉气道:“有毒吗?” 南星点了点头,“这种草自带毒性,不小心碰到,感觉就像被蝎子蛰到一样,不过不要紧。”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背篓,捡出一株草药,飞快地揉捏了几下,敷到了他手上,“这是山苏子,可以消肿解毒,约莫一两个时辰之后,就能恢復如初。” 经南星处理后,满囤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扩散开来,原本火辣辣的手,真就不怎么疼了。 他激动得两眼放光,简直要五体投地,“郁大夫,您是神仙下凡吗?” 南星谦虚地笑了笑:“几味草药而已,不值一提。” “真是绝了!一表人材,博学广识还精通医术,我若是个女儿家,一定想方设法非您不嫁!”满囤感慨道:“郁大夫,您成家了么?” 南星闻言一怔,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 “不应该呀!”满囤很是诧异,“您这么优秀,哪家姑娘不得抢着要,难道是挑花了眼不成?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温柔贤惠的,还是……” “我没那么优秀,也不想耽误人家。”南星径直打断道:“快走吧,采完药赶紧回去,伤员们都等着呢。” 一行人回到伤兵营,还没来得及放下背篓,忽见一名小战士着急忙慌跑来通报:“请问哪位是营中军医?” 南星走上前:“正是在下。” 小战士恭敬地抱了抱拳:“我们大人负了伤,劳烦您帮忙出个诊。” “您稍等,”南星连忙道:“我这就去拿药箱。” 第八十六章 重逢 北疆伤兵营,收治的多是战场中受伤的低阶士兵,级别稍高的长官,一般由营中军医出诊治疗。 南星大多时间留守后方,鲜少有机会跑到前面来,一靠近驻地,便觉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远处的习武场上,练兵队列井然有序,喊杀声响彻一片。 南星跟着小战士来回穿梭,来到一处营帐前,只见他站定,毕恭毕敬地请示道:“参将大人,属下把伤兵营的军医给您请来了。” “都说了只是小伤,没必要……”参将大人话只说了一半,蓦地停住了。 “南星……” 齐寒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狠地眨了眨眼,可是手臂上的伤,却又真真切切的疼。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僵硬地抓向了渗着血的伤口,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借着撕心裂肺的痛,从如真如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南星也没料到这猝不及防的相遇,结结实实地怔在了原地,可还没等缓过神来,先被面前男人不知轻重的举动吓了一跳。 第149页 “你疯了!!” 齐寒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口中喃喃道:“真的……是你?” 南星沉默地打开药箱,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手臂上的伤。 朝思暮想的人,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齐寒石哪里还顾得上疼,一把攥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南星淡定地回道:“自然是行医,先别说这些,把你的伤口给我看看……” “你不要命了!”齐寒石不依不饶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又不是傻子,”南星反驳:“倒是你,幸好这次伤到手臂,万一要是伤到要害……” “不行,我这就送你回去!”齐寒石拽过他的手,二话不说便往帐外拖。 “寒石……寒石,放开!”南星紧咬着牙,挣脱了他的禁锢,“你这是干什么呀?” “这是战场,是要真刀真枪拼命的!你就这么不怕死吗?” “你怕吗?”南星反问,伸手指了指帐外道:“外面那么多将士,你随便去问问他们怕不怕死,可他们走了吗?” “你……你不一样的。” “我有什么不一样?”南星道:“我也是人,是个男人好不好!” 齐寒石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倏地皱了起来,“是他让你的来的?” 南星自然明白这里的“他”指的是谁,心脏被勐地揪起,像是按到了盐水里,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忍着胸口痉挛,勉强解释道:“他不知道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不知道?”齐寒石明显带上怒意,“堂堂当朝太子,他能不知道?” “寒石……别问了……” “你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求求你……别问了!”南星撑不下去了,痛苦地闭上眼,一叠声地说道。 齐寒石铁青的脸上现出了无尽心疼,他将南星一把抱入怀中,咬着牙道:“我说过的,他若是敢负你,我绝不答应!” “不是,不是的!”南星慌忙解释道,“是我,是我负了他,都是我硬要离开他的,他没有做错,他一点都没错!” 这些话字字诛心,让他挤压许久的眼泪无可救药地流了下来,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活生生戳了个窟窿。 齐寒石最见不得他难过,简直心疼的要命,可眼下除了抱紧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南星淋漓尽致地发泄了一通,勉强恢復了平静,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抹了把眼泪道:“差点儿把正事忘了,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好不容易哄好眼前人,齐寒石顺从地将胳膊伸了过去,忍不住问道:“你跑来前线,怎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南星垂着眼眸道:“我以为你还在嘉峪关,再说兵荒马乱的,告诉你也只会害你分心。” “可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分心了吗?”齐寒石苦口婆心地劝道:“南星,这里太危险了,听我的赶快回去!” “我不走。”南星斩钉截铁道。 “你这又是何苦?这里不会因为多你一个就能打胜仗,更不会因为少你一个就亡国!” “是!我弱小,简直微不足道!”南星抬起眼,笃定地看着他道:“可是再无能的人,也想人活一世,能够活出点价值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寒石,”南星打断道:“我知你关心我,都是为了我好,可我不是三岁孩子,更不是一时冲动,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要我临阵脱逃,让我情何以堪呀?难道在你眼里,我连匹夫都不算么?” “况且比起你们阵前厮杀,我能躲在伤病营,已经很安逸了。寒石,算我求求你,别再赶我走了,就当是帮我一把,让我活着能有点价值,自我满足一下好不好?” 南星看上去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说一不二的固执。事已至此,齐寒石自知多说无益,终于嘆了口气道:“我不管你跟他是怎么回事,可既然你来到我身边,又不肯走,我就只当是天意,绝不会放任你不管!” “说得好像我故意赴死一样,”南星故作玩笑道:“你放心,我惜命的很,还远远没活够呢,大可不必担心。” “可是……军营毕竟不比其他,我只怕分身乏术,护不了你周全。” “齐大将军,您能先把自己护周全,我就谢天谢地了。”南星清理着他的手臂,心疼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齐寒石:“不小心挨了蛮子一刀,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星倏地皱起眉,“我毫髮无伤你瞎操心,自己挨了刀就没所谓,合着就你有理,你说什么都对!” 齐寒石憨憨地笑了笑,“我一介武夫,皮糙肉厚的很,和你不一样的。” “一派胡言!”南星反驳道,“武夫就不是娘生爹养的,就没血没肉了吗?都伤成了这样,你还敢说没所谓,难道非要断胳膊断腿,才叫有所谓吗?” 第150页 风水轮流转,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南星成功反客为主,牢牢掌握了絮絮叨叨的话语权。 齐寒石静静地看着他,却莫名觉得受用,真想就这么一直听他唠叨下去,最好能是一辈子!哪怕再多挨蛮子几刀,也为之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很多小可爱猜中是小齐,果然,相当,厉害! 第八十七章 追求 南星的突然出现,像是一枚石子从天而降,在齐寒石原本如水的心境中,砸出了一串的涟漪。 长年驻守凄风苦雨的边关,齐参将一天到晚被边防军务塞得满满当当,早已清心寡欲活成了只会打仗的机器。 可眼下面对南星,他苦苦压抑的旖念终于功亏一篑,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 齐寒石无疑是矛盾的,一时间说不清是喜是忧。若为私情,他固然希望南星能够留下来,最好永远不离不弃,守个地老天荒;可又担心战场刀剑无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殉情都赔不起。 至于南星与周祺煜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正主不想说,他也不想问。 大概失去过的人,格外懂得珍惜,一番纠结之后,齐寒石终于还是说服了自己——这一次,不管是命运开的玩笑,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既然南星重新回到身边,他无论如何也要牢牢把握,再也不会拱手让给别人了。 一旦考虑清楚,齐参将枕戈待旦的生活,顿时有了期待。若非战时,每日巡防归来,他总要抽出时间,绕到伤兵营探望一番,甚至顾不上卸下铠甲,披荆执锐地跟在南星屁股后面,非得填几把柴火,晒几块纱布,才算勉勉强强安放一颗打杂的心。 “参将大人,您来了!”对于每天雷打不动跑过来的齐寒石,满囤早已见怪不怪,热情地招唿道:“郁大夫採药去了,估摸快该回来了,你坐这儿稍等会儿,我给您端碗水来。” “别麻烦了,我不渴。”齐寒石说着,利索地捡起地上的水桶,去给一旁的大锅添水。 满囤慌忙拦了下来,“这种事怎好劳烦参将大人!” 齐寒石:“不碍事!” 不远处,南星採药归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道:“好歹也是个参将,不在阵前运筹帷幄,一天到晚跑来这里做什么?知道的明白你是大材小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贪生怕死,专到后军躲懒来了。” “你回来了!” 齐寒石一脸期待地看向他,乐呵呵放下水桶,径直走上前想要接过他身后的药篓。 “别动!”南星侧身躲过,“你手臂的伤刚好,别乱用力气,免得伤口再裂开。” 齐寒石不以为然道:“早就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不信你看!”他说着便撸起袖子,递到了南星面前。 “眼看要到饭点儿了,”满囤插话道:“参将大人若是不嫌弃,在这儿吃两口再走?” 齐寒石简直求之不得,觑着南星的脸色道:“不能只让牛干活,不给牛吃草,肚子正饿着呢,我看行!” 南星:“……” 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一年七夕,伤兵营的几个兄弟忙里偷闲,随便找了块空地围坐在一起,就着米汤啃着干粮。 军营都是些血气方刚的汉子,来自天南海北,格调高低不同,开起玩笑来,难免荤腥不忌,南星早就见怪不怪了。 “唉!”只听一名老兵感慨道:“这仗猴年马月是个头儿,好不容易过个七夕,害得俺家婆娘独守空房。真他娘的恨死蛮子了,赶紧把他们打跑,好回家抱媳妇去!” “李哥,您这可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飢!”满囤抗议道:“好歹都是有媳妇的人了,就别再无病呻吟了,让我们这群万年老光棍,情何以堪呀?” “有媳妇又能怎样,不照样看不见摸不着么,不过你也是,”李哥数落道:“老大不小了,怎不赶紧娶个媳妇?” 满囤撇了撇嘴:“说得倒是容易!你看看咱方圆十里,连只母鸡都没有,你让我娶谁去?说来说去……也就剩下咱郁大夫能看一看了,长得好不说,还能随便看,不要钱!” 大傢伙儿听闻,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欢脱地调戏,南星顿时羞红了脸,没好气道:“别乱说!” “哎——这可不是乱说!”满囤据理力争道:“郁大夫长得好,在咱营里可是公认的,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李哥坏笑着打断道:“若不是你也是个男人,非得以身相许不成?” “那肯定呀!砸锅卖铁凑嫁妆我都愿意!” “对了齐参将,”满囤偏头看向齐寒石道,“您和我们郁大夫是旧识,这么多年来,他果真没有心仪姑娘家?” 齐参将闻言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你得问正主,我哪里知道。” “正主不说实话,这不才找你求证嘛!” 南星尴尬得要死,将手里的窝窝头一股脑塞进他口中,“干粮都堵不住你的嘴!” 齐寒石满眼宠溺地看着南星道:“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不知道,对他求而不得,倒是有不少。” 第151页 满囤顿时来了兴趣,鼓着腮帮子道,“我就说吧……那些求而不得都是些什么人,就没有郁大夫能看上眼的?” 南星终于听不下去了,羞愤交加地站起身道:“伤员们还等着换药,我先过去了。” 齐寒石慌忙放下手中饭碗,赶紧追了上去,“开玩笑的,生气啦?” “没有!”南星口是心非道。 “大家凑在一起乐呵乐呵,全是瞎说,你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 齐寒石觑着他的脸,小心翼翼道:“时间过得真快,去年今日,咱还在京城河边看花灯,一晃竟过去了一整年。” 南星当然记得,去年这一天,齐寒石捅破了窗户纸,第一次向他表白。 “南星,我……” “寒石,”南星终究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打断道:“天色不早了,军中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别耽搁了,快回吧。” 齐寒石僵了片刻,露出一个惨澹的笑来,“也好……那我回去了,你保重身体,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表白的话没能说出口,先被硬生生扼杀在摇篮里,若说自己不在意,那都是胡扯。 不过齐寒石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感情的事最忌讳急于求成。 这次他打定主意,追求南星这场持久战,哪怕要熬到地老天荒,也得坚持下去。反正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是块冷冰冰的石头,早晚也有被自己一腔热血,捂热的一天。 第八十八章 寿面 战时北疆大营,条件实在艰苦,除了几口正宗的西北风之外,简直什么都没有。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也不过是古人纸上谈兵的幻想罢了,与贫瘠又残酷的现实,几无半毛钱关系。 眼看七夕之后,第二天便是南星的生辰,齐寒石托遍关系,以私地找来面粉与鸡蛋,又跑去驻地伙房刷了刷脸,这才讨来了一碗饱含深情的长寿面。 他神秘兮兮地将面条端到南星面前,有些抱歉地说道:“营中一切从简,条件有限,这回你的生辰贺礼,只有一碗长寿面,等打完仗回去,我再给你补回来。” 南星有些意外地怔了片刻,眼睛闪了闪,嘴上却道:“别人都是吃糠咽菜,我怎好在这搞特殊,若是传出去,影响不好!” “没人知道的,再说你是寿星,一年就这一次,情有可原,快吃吧!”齐寒石不由分说地将筷子塞给他道:“一会面坨了,你又该说暴殄天物了。” “那你来吃,这么大一碗我吃不下。” “那可不行!”齐寒石反驳道:“这面是做给寿星的,为图吉利你得一口气吃完,‘面长人寿,一根到头’!” 南星拿着筷子的手蓦地僵在半空——“面长人寿,一根到头”,这八个字就像是一把尖刀,不偏不倚插上了他的胸口。 去年庆王的寿宴上,他分明将这八个字,一字不落地说给周祺煜听。 可如今……物是人非,早已时过境迁。 不知是不是草原的风太大,南星的眼睛酸涩的厉害,使劲地闭了闭,这才勉强忍住了泪。 见他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齐寒石顿时慌了神,“怎……怎么了?面不好吃吗?我让后厨重新下一碗去!” “不用,”南星连忙拦住他,“挺好吃的,寒石,谢谢你!” “谢什么,跟我还这么客气!”齐寒石故作轻松道:“以后你每个生辰,我都陪你过,好不好?” 南星冰雪聪明,怎会听不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原本想装傻充楞矇混过关,可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寒石,也对不起自己,于是压下心口肆虐的痛,心平气和地说道:“寒石,我说过的,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齐寒石笑容一僵,停顿了片刻,随即扯出一个更大的笑来,佯装不在意道:“好啊!为兄弟祝寿,天经地义!” “你懂我意思的。”南星垂下眼,像是要铁了心赶尽杀绝。 齐寒石终于现出一丝黯然伤神,“我知道你一时放不下他,可是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南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周祺煜早就成了他的心魔,一个刻到骨头上,融入血肉里的人,怎么可能放得下呀。“寒石,你别这样,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齐寒石道:“南星,你也别把我当外人,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情绪,别憋在心里,让人看着怪心疼的,我宁愿你大哭大闹发泄出来,放心你身后还有我撑着,这辈子我都替你撑着。” “求你了寒石,别这样,对你不公平!”南星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忘不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这又是何苦!” “心甘情愿我愿意,谁说我苦了!”齐寒石重新扯出一抹笑来,“你不试一试,怎知一定忘不了?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所以绝不逼你,但也求你别把我推开好不好?” “我……”南星拒绝的话说到嘴边,却被帐外一声通报压了回去,“郁大夫,您申请的药材送到了!” 第152页 话音刚落,熟悉的招唿声接踵而至:“三哥——我可想死你了!” 程浩风一路狂奔,裹挟着一身风尘闯了进来,兴高采烈地一扬头,对上的却是【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南星一双哭红的眼,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怎……怎么了,这是?” 南星眼中蓄着泪,正隐忍得辛苦,冷不丁地看到心心念念的四弟,鼻子先行一酸,便再也忍不住,哭了个稀里哗啦。 程浩风不知所措地快走了几步,上前安慰道:“我不过就是没听你的话,一意孤行跑了过来,也不至于把你气成这样吧!” 南星嘴上不说,可心里明白,浩风坚持跟来这苦寒之地,完全是因为放不下他,心里真是既温暖又难过,佯装气愤道:“你还有脸说!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难道指望我夹道欢迎你不成?” “指望指望,做梦都指望!”程浩风没皮没脸道:“再说今儿是你生辰,娘非要捎一堆东西给你,我若是不过来,东西怎么办?” 他说完一转身,正要去拖身后的大包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齐寒石竟戳在一旁,不由兴奋地大叫起来:“齐大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齐寒石春风拂面地迎上来,亲切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道:“我也是刚被派来不久。” “真是巧了!”程浩风道:“没想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咱们还能三聚首!” 齐寒石笑的温和,嘴上却说:“不过你哥说的对,这里毕竟是战场,刀剑无情不是儿戏,也难怪他担心你。” “嘿!你们一个个的,我刚来就给我打退堂鼓,商量好的吧!”程浩风撇了撇嘴,据理力争道:“口口声声说这里危险,怎不见你俩临阵脱逃啊?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好心当成驴肝肺,论胡搅蛮缠的本事,程浩风天下第一。 齐寒石连忙打了个哈哈,“不管怎么样,既来之,则安之,浩风一路羁旅劳顿,估计早就累坏了,快坐下歇歇,赶快喝杯水。” “可不,这一路狂奔地我哟……”话说了半截,程浩风一眼瞥见桌上热气腾腾的面条,两眼放光道:“哎,不错,三哥的长寿面都备上了?” “什么长寿不长寿的,”南星稍稍平復了些,端起碗往他怀里一塞道:“反正我也吃不下,你来得正好,就当是给你接风洗尘了。” “一碗面条就想把我打发?”程浩风又将饭碗推了回去,“寿星的便宜不能随便占,图个吉利,这碗长寿面你得一口吃完才行,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他冥思苦想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想了起来,掷地有声地说道:“面长人寿,一根到头,面在人在,面断命忧!” 南星:“……” 作者有话说: 王爷许久不见,下章上线哈~ 第八十九章 亲征 程浩风的到来,为南星苦寒无趣的边关生活,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常言“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浩风于南星是家人,早已超出故知的范畴,况且身边还有寒石在——这让他时常觉得,也许上天是善待他的,即便因为某个人,被活生生剜去心,换回的却是亲人与朋友的相濡以沫,这样的失而復得,实在难能可贵。 日子一天天的过,渐渐地,南星原本黯淡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支撑他的是亲人的陪伴,以及对宝贵生命的敬仰,就连心境也跟随一望无际的草原,变得开阔起来。 只是北疆大营缺衣少穿,要啥没啥,外加正值战时,伤兵营血肉横飞,满眼断臂残骸,这对初来乍到的程浩风,实在是个挑战。 程家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世代从医,算得上丰衣足食,程浩风在父母和几位哥哥的庇护之下,自小养尊处优惯了,何曾见过这等人间地狱,刚来的几天中,震撼地他魂魄都散了架,整个人动作僵硬,手脚冰凉,好些日子缓不过神来。 可是无论如何,攸关着性命,程浩风即便再吊儿郎当,好歹也是行医出身,断然做不到眼睁睁见死不救,他咬紧牙关,愣是咬出了一口撑下去的勇气,每日跟着三哥照顾伤员,竟也慢慢地适应了。 在伤兵营脚不沾地地忙了一天,程家么弟累得灵魂出窍,只剩下哀嚎的力气。他龇牙咧嘴地回了营帐,大头朝下往行军床上一栽,扯着嗓子喊道:“不行了……我不行了,老腰都要断了,谁要不要拦着,我要一觉睡死过去,大梦浮生一场。” 南星跟着回了营帐,心疼道:“好歹先吃点东西,洗一洗再睡。” “哎呦哎呦哎呦……爬不起来了!”程浩风大模大样撒娇道:“哥,你把饭给我端梦里去吧,等我马上睡着,找你去吃哈。” 累成这样,也不耽误他贱兮兮地耍贫嘴,南星嘆了口气,数落道:“早就说不让你过来,你这不是自找的么,还是趁早回家吧,省得在这受苦,还害我担心。” “那可不行!”程浩风掀起眼皮道:“兄弟们阵前拼命,流血流泪可都指望我呢!我要是走了,谁照顾他们?” 第153页 南星无情地拆穿:“伤兵营这么多人,不缺你一个,是谁给你的错觉这里离不开你的?” “呦呵三哥,你还别瞧不起人,”程浩风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道:“弟弟我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今天还被满囤夸‘在世华佗’来着,要回你自己回!反正这伤兵营我是呆定了,八抬大轿都抬不走我,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南星心头一软,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眨眼的功夫,自家那个只会登高爬低,四处闯祸的么弟,竟也一不留神的长大了。 程浩风见他一言不发,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不由慌了神。 这些天来,他在南星身边风声鹤唳,日子过得畏首畏尾,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害三哥触景伤情。 若搁在往常还好,可现在非比寻常,饶是南星藏着掖着只字不提,程浩风心里却和明镜似的——他和庆王之间,一定出了问题。否则,曾经那么如胶似漆的两个人,怎会不声不响地一别两宽;明明是把彼此放在心尖上的,庆王又怎会捨得让他跑来前线受苦。 程浩风与南星从小手牵手一起长大,深知三哥心慈手软,即便受了委屈,也都是打落牙齿咽到肚子里,宁可苦了自己,也得成全别人,善良得让人心疼。 可这又是何必呢! “三哥!”程浩风故作轻松道:“我这不是捨不得离开你么,要走咱得一起走,再说,爹娘都下了军令状了,等打完了蛮子,就算是拖死狗,也得把你拖回老家去。咱可说好啊,到时候你别赖帐,再不准你不回家四处乱跑了!” 提及师父和师娘,南星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自己一个外姓弟子,被人家含辛茹苦地养大,平日沾不上光也就算了,还总要隔三差五地添麻烦,简直内疚地无以復加,垂着头低声道:“是我不好,害他们担心了。” “三哥你可打住吧!”程浩风忍无可忍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照你这么说,唿吸都是罪了,你要我怎么活?” 他没给南星开口的机会,继续道:“你看我胸无大志,吊儿郎当,都混帐成这样了,不也顽强苟活于世吗?你何曾见我内疚过?你又有什么可自责的?按你的标准,我是不是应该立刻拔剑自刎,一刀捅死自己算了,免得浪费粮食,给爹娘添负担!” 程浩风三言两语将南星说得哑口无言,“别乱说!谁说你混帐了!” “爹和娘啊,每天换着法子数落我,你又不是没听见过!”程浩风没心没肺地掰着手算道:“什么……混帐、逆子、孽障、不孝子孙……话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早就无所谓了!” 南星:“……” “差距都是对比出来的,娘总说,我要是能有你一半好,程家祖坟都能冒青烟,哎——先不说这些了!跟你唠嗑,唠得我前胸贴后背,活活饿精神了,哥啊,我今天可得连吃三个窝窝头才够!” 南星心里又是一酸,嘴硬心软道:“你不洗手,一个都没有!” 七月的庆王府,百花争艷,正斗得热闹,却不知为何,里里外外萦绕着一片颓败的死气,郁郁寡欢,挥之不去。 府里的下人都说,郁先生走了,把庆王府的元气一併带走了,像是生命抽离了灵魂,只剩下半死不活的躯壳。好在南星最终留下了坨坨,算是为这冷冷清清的王府,勉强留下一点生机。 自从坨坨上次大哭之后,他吱吱呀呀,奶里奶气地恢復了语言功能,只是每日说得最多的,却是要去找南星哥哥。 他小小年纪,根本想不明白,哥哥好端端地为何说走就走,甚至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懵懵懂懂的自责——是不是因为他调皮捣蛋,才会惹得南星生气离开。 反观庆王周祺煜,整个人却是另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南星没有离开过,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日,南星以死要挟,最终还是告别了庆王府。周祺煜急火攻心,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咳了出来,当下便昏了过去。 侍卫僕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整个庆王府彻底乱了套。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昏迷转醒后的周祺煜,竟然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每日勤勉尽责上朝议政,兢兢业业审阅奏摺,甚至滴水不漏地完成太子册封大典,就连乞木大举起兵进犯,都没能让他乱了阵脚,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本就神情寡淡,城府深沉,一天到晚顶着一张无悲无喜的脸,让外人很难从中看出端倪。可只有他的贴身侍卫温良明白,此时的周祺煜,是多么的不正常。 温良跟随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气秉性,可从未见过他如今天这般模样——在遇到郁先生之前,周祺煜虽然一样的性子清冷,却不至于目中黯淡无光,如今郁先生一走,简直连活气都没了,机械的像是一架提线木偶,全凭一口气吊着,好像随时都可能精力用尽,就此倒地不起。 如今被册封为太子,他依旧留在庆王府,没有搬入东宫,只要闲来无事,基本都会守在南星的卧房闭门不出,仿佛能够在人去楼空的房间里,从点点滴滴的痕迹中,找到些许慰藉似的,枯坐成一座雕像,从月落到日出,不眠不休。 第154页 温良端着碗,一脸凝重地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王府刘管家见状,连忙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 温良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殿下只把药喝了,不肯吃饭。” 刘管家沉沉嘆了口气——他知道自家主子天生怕苦,从小到大,喝药简直比登天还难,现如今却彻底反了天,只要是郁先生留下的药,他都能无知无觉一饮而尽,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这倒也难怪,再苦的药,哪里比的上他心里苦。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 刘管家揪心道:“人不能光靠药活着,殿下这些天,除了初八那晚要了碗面条外,就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要不然……咱想想办法,打听下郁先生的下落,把人找回来算了?” “不用找,”温良如实道:“郁先生在北疆领了军医的差,殿下早就知道了。” “军医?”刘管家吃了一惊,“那怎么……还不赶紧把人给追回来?” 温良苦笑一声:“当初是郁先生自己要走的,解不开心结,怕是很难回来。” 刘管家一时无话,但心里瞭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郁先生对王爷的情深义重,却依然狠心选择离开,其中缘由必有内情。 就在几天之前,庆王府一道圣旨从天而降:今太子适婚娶之时,大将军方进中之女方若琳品貌出众,聪敏大方,值待字闺中,两人堪称天造地设,元安皇帝成佳人之美,特指婚许配太子,为太子妃,一切大婚事宜,交由礼部操办,待神坛祭祖后,择良辰完婚。 谁料圣旨之下,周祺煜竟当庭抗旨不尊,于金华宫外跪了一天一夜,请求元安皇帝收回成命,最后还是方老将军于心不忍,连夜赶去宫中面圣求情,这才将人领了回来。 无论如何,周祺煜是新晋太子,又是当朝硕果仅存的成年皇子,即便在婚事上任性胡来,却也是个万万不能出事的主,况且眼下大燕内忧外患,强敌当前,如此关键时刻,绝不能再掉链子,于是圣上指婚一事只能搁浅,暂且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刘管家不禁唏嘘起来,“咱殿下为了郁先生,连抗旨拒婚都干出来了,唉……要我说,本来就是两情相悦,到这份上了,郁先生还在乎什么呀?” “解铃还须繫铃人,”温良沉思道:“想必殿下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元安三十五年八月,大燕太子力排众议,拟御驾亲征,护送一批辎重粮草至北疆战区。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为之譁然,文武百官皆是一片反对之声,说什么太子乃国之储本,安危关系社稷江山,万不可以身犯险,且眼下国势危殆,正值太子坐镇京师之时。 几个老臣颤颤巍巍讲到动情之处,甚至挤出了两行热泪,恨不能一头撞在大殿的柱子上以死相谏。谁知太子殿下根本无动于衷,全然不在意他们会不会血溅当场肝脑涂地,只轻飘飘回了句“北疆军心不稳,急需提振士气”,便硬生生把人给打发了回去。 周祺煜不顾安危出征北疆,的确有些一意孤行,可在驻边将士看来,却是另一番明智之举。 如今,大燕与乞木战况胶着,两军对垒僵持不下,将士们早已人困马乏再衰三竭,急需一个契机稳定大局。当朝太子亲征,无疑是体察军情,鼓舞士气的不二之举,还可藉此以镇国威,彰显大燕不惧外敌的勇气。 当然,其中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能与外人道——大燕太子周祺煜,这次是铁了心的,要将自家的媳妇追回来。 作者有话说: 同志们,准备好!王爷要千里追妻了哈 第九十章 追妻 听说太子要来,北疆驻地各级将士全跟打了鸡血似的,从上至下,群情振奋,就连练兵场上每日的口号声,都喊得比平时响亮了不少。 “太子”两个字,一时间成为伤兵营逃不开的话题。只要一得空闲,大家就会凑到一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唯独只有南星,提及此事就跟丢了魂似的,整个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沉默地异乎反常。 当初他狠心分手,从未奢望此后能再见面,不是不想见,实在是不敢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周祺煜,更不知该如何规整自己的心——那种肝肠寸断的锥心之痛,简直这辈子也不想经歷第二回了。 日復一日,南星挨过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勉强学会将周祺煜藏在心底,虽然还是会像心魔一样,时不时地冒出来发作一次,可毕竟时间是副良药,日子久了,总有熬过去的一天。 如今,胸口的疤都没来得及癒合,一听说太子御驾亲征,这个不能触碰的地方,竟又被活生生血淋淋地挖了出来,连带着苦苦压抑的旖念,一同不可救药地疯长起来。 于是,在外人眼中一向成熟稳重的郁大夫,竟忽然间变得心不在焉,就连不明所以的满囤都看出了端倪,颇有些担心地问道:“郁大夫,您可有什么心事?” 南星勐地回过神,手上力道一松,药碗险些掉在地上,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没什么,满囤兄弟找我有事?” “我也没啥事!”满囤收回目光,没再继续追问,转移话题道:“对了,营里最近都在热议太子过来北疆,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机会亲眼见到未来的皇帝,要我说咱太子还挺了不起的,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竟能想着来鸟不拉屎的边关看一看。” 第155页 “哎——对了,”满囤忽然想起了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道:“郁大夫,您之前不是在京城太医院里当御医么,是不是早就见过咱太子殿下?” 南星蓦地一僵,苦涩地点了点头。 满囤显然没发觉他脸上的异样,继续问道:“听说殿下长得一表人材,远远看就跟神仙画上走出来的……这些皇亲国戚是不是都长得惊为天人,和咱普通百姓们不一样?” 南星忍着心口疼,硬着头皮道:“皇亲国戚也是人,不缺眼睛不少嘴,和咱们没什么两样。” “你说得倒也是!”满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反正在我看来,您这样的已经算是顶好看了,要是能比您还好看,我可真就想像不出来了。” 眼看着南星脸色越发苍白,程浩风连忙插了进来,解围道:“长相这种事众口难调,向来萝蔔白菜各有所爱,反正人都要来了,他长什么样你一看便知,哎——满囤,刚刚那批药你备好没?兄弟们可都等着救命呢!” “哦哦,备好了备好了!”满囤应声道:“我这就去取。”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跑走了。 程浩风早就看出南星这些天来的魂不守舍,不消说,肯定与周祺煜有关。不过此事从头至尾三哥不愿开口,他也不便多问,便只当自己不知道,一天到晚装疯卖傻绞尽脑汁地哄南星开心。 这一日,草原的天空格外晴朗,南星和浩风外出採药,满载而归。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回伤兵营,甫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 南星胸口一滞,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抹身影长身玉立,被众星捧月般护在中央,周身带着刻骨铭心的熟悉,化成灰他都认得。 周祺煜身穿玄色铠甲,万里晴空之下,帅气的不像话。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是结了冰,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南星,站成了一幅画。 阳光太耀眼,刺得眼睛生疼,却一遍遍地提醒南星,这是现实,不是梦。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脚下却生了根似的,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周祺煜却在一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你所谓的回家?”他用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旁人耳中,这话问的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只有南星能够听明白——当初他执意要走,给出理由就是想要回家,结果前脚刚刚离开,转身便跑来北疆,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很难不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一句随便敷衍的藉口。 南星本能地想要解释,千言万语一股脑儿堵在了嗓子眼儿,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祺煜见他不说话,心底压抑的火气噌的冒了出来,泄愤似地质问道:“这就是你要的结婚生子的生活?”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死死地压在南星身上。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汹涌而来,攫住了南星的心脏,他几乎站立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故作轻松道:“人都是善变的,我又改注意了。” “改主意?”周祺煜冷笑一声:“郁先生真是豁达随性,活得好洒脱呀!” 南星不置可否,语气凉薄道:“多谢王爷夸奖,哦不,应该是太子殿下,您千里迢迢行至于此,想必还有要事在身,小民就不过多打扰了,您先忙!” 他说完便想着错身离开,生怕自己再呆下去,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周祺煜怎会放过他,一把将他拦下,径直拿出杀手锏道:“本宫身体不舒服,劳烦郁大夫帮忙看看。” 这话简直是南星的死穴,轻而易举地让他缴械投降。分别这几个月来,除了思念,南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周祺煜的身体。他原本就有癔病,虽然能够喝药控制,却终究未除病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周祺煜那张邪魅而病态的笑脸。 如今听说他身体不舒服,南星几乎本能地回过头,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这儿。”周祺煜的脸上闪过痛楚,指着自己的胸口道:“疼得快要裂开了。 第九十一章 违心 南星终于没能狠下心来,引着周祺煜回到自己落脚的营帐。自从程浩风来到北疆,兄弟俩便共用这处巴掌大的地方,除了两张简陋的行军床外,帐内一穷二白,几乎一无所有。好在还有一面遮风挡雨的帐顶护在头上,不至于让他二人幕天席地。 程浩风极有眼力见地打了个哈哈,“那个……伤兵营还有事,太子殿下您和我哥慢慢聊,我先走一步哈。”说完,他便跟急着投胎一样,脚下抹油退了出去。 营帐内忽然少了一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坐吧,”南星漠然指了指自己的行军床道:“条件有限,军中一切从简,殿下多担待。” 周祺煜抬眼看向四周,脸上几不可察闪过一丝心疼,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把手给我。”南星扯了个板凳坐在旁边,公事公办地搭上了他的腕脉,双眼微阖,一言不发地号起脉来。 第156页 也不知是对方的脉搏跳得乱七八糟,还是自己的心神混乱得无可救药,南星这次费了好久,好不容易从中号出端倪,眉头倏地皱了起来,“你……你就这么捨得糟践自己吗?” 周祺煜眉目不惊地看着他,所答非所问道:“你这是想兴师问罪?” “草民不敢!”南星赌气,心里却疼得要死——周祺煜脉象虚弱的很,元气耗得一塌煳涂,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合着表面的风光全是装的,不用问都能想像的出,他这段时间过了些什么日子。 “好不容易才当上太子的,你……”南星气得胸口疼,忍不住埋怨道:“你就不怕有福不浅,没福消受吗?” 周祺煜默然不语,全然不以为意,仿佛这具身子哪怕残败得千疮百孔,也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南星沉沉地嘆了口气——用尽全力佯装不在乎,却被眼中的关切卖了个干净,他无奈地垂下眼道:“过会儿我开副药拿给温良,等回去了记得按时服用;还有吃饭与作息,务必要定时定点,再不能敷衍了事。” “没你在,我不吃!”周祺煜斩钉截铁道。 南星:“……” 他最怕庆王爷不管不顾地耍性子——伤的是对方的身子,疼的却是自己的心,“您是当朝太子,一国储君,举止言行牵扯着大燕命脉,这样的玩笑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在你眼里……这些都是玩笑话么?”周祺煜嗓音低沉,眸光微微闪了闪,像是压抑着某种痛苦的隐忍。 “不是么?”南星反驳,“好歹是大燕皇子,一天到晚还不如人家坨坨……” 这曾是他数落周祺煜的惯常套路,近乎本能脱口而出,提到坨坨,不由口中一滞,又是一阵心疼。 南星有些愧疚地问道:“坨坨……还好么?” 周祺煜的神情缓了缓,点头道:“小东西肯开口了,话越说越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南星面前,“他让我带给你的。” m e d j 南星不知所措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摊开,发现纸包内竟是一捧坨坨最爱吃的松子糖,内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周祺煜的喉咙哽了哽,“坨坨说他很想你,让我问你……何时回去?” 何时回去? 再家常不过的一句问话,说出来却是诛心的疼! 南星闭了闭眼,感觉自己色厉内荏的绝情快要撑到了头,足足调息了半晌,这才勉强说道:“劳烦太子殿下回去告诉坨坨,我也很想他,等这里打完仗,我就回去……接他走。” 周祺煜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是谁给你的错觉,坨坨一定会跟你走的?谁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自作主张了!” 南星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周祺煜平日里的沉稳褪了个干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到了近前,“我说过不准你走!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 大概是回忆太痛苦,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把话完整说下去,等了好半晌,才断断续续道:“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打断你的腿,囚禁在屋子里,让你永远下不了床!” 周祺煜近在咫尺,鼻息间皆是对方身上魂牵梦绕的淡淡药香,南星觉得自己快窒息了,理智绷到了极致,让他本能地想要缴械投降,什么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他真想把这些统统抛在脑后,没出息地沉沦在眼下片刻温存中。 可是,明明都坚持了那么久…… 他极力地缓了缓,终于装出一个凉薄的笑来:“太子殿下您又说笑了,我一介草民,文不成武不就的,简直低贱到骨头里,您又何苦自降身份,非抓着我不放?” 见对方这副油盐不进,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周祺煜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抓狂,向来无悲无喜,睥睨天下的庆王爷,若非发了病,何曾这样歇斯底里过!攥住南星手腕的力道不由加重几分,狠绝地说道:“是呀,本宫金枝玉叶,什么样的人得不到,简直是瞎了眼,非要拴在你一棵树上!” 气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刚想再解释些什么,却见营帐一动,齐寒石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南星!” 情敌相见,空气中瞬间瀰漫起噼里啪啦的火药味,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南星连忙将手从周祺煜的禁锢中抽了出来,克制着颤抖的声音,绝情道:“殿下若是能想明白,自然再好不过!” 周祺煜脸上的心疼溢于言表,喉咙哽了哽:“南星我……” 南星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生硬地打断了他:“今日的药方我会转交温良的,望殿下自重,按时服用,齐参将找我还有事,请您行个方便,走好不送!” 周祺煜:“……” 千里追妻追了个不欢而散,竟还被最不想见的人拦腰打断,周祺煜强压下满腔怒意,盯着南星看了好一会儿,又意味深长地瞪了齐寒石一眼,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愤愤地走出了营房。 第157页 南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瘫软地滑了下去。 第九十二章 八卦 听说太子抵达北疆,齐寒石首先想到的却是南星,他将军中事务简单交代一番,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生怕自己后人一步,心上人就要被抢走一样。 经歷了几番纠结,齐寒石早已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将南星拱手让人。可是此时此刻,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又觉得事情不该如此,简直既矛盾又心疼。 他在南星面前蹲了下来,缓缓说道:“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哭也好,骂也好,统统发泄出来,别憋在心里面受委屈。” 南星无力地笑了笑,逞强道:“我没事,就是刚才採药走累了,歇一下就好。” “我又不是瞎子!”齐寒石道:“都这样了,你干吗还苦撑着不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 南星紧紧地闭上眼,没有否认,像是嘆息一般说道:“放不下又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拖累他的。” “你有点心好不好!”齐寒石忍无可忍道:“眼下生逢乱世,大家都是能活一天是一天,你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就不能及时行乐,对自己好一点吗?”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嘆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南星,你知道的,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以后护着你,再也不让你伤心了,好不好?” 南星眼睫微动,尽量平静地说道:“我说过的,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会一直把你当做好兄弟的。” “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兄弟!”齐寒石干脆挑明道:“你若是放不下他,一门心思地想要跟着他,我绝不拦你!可你明明都拒绝他了,连你自己都说和他不可能的,就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寒石……”南星的喉咙哽了哽,“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可是你不试一试又怎知一定不行呢?”齐寒石的眼中像是燃起光,近乎哀求着说道:“我不勉强你,但也希望你别把我一棍子打死,哪怕给我留个念想。” “抱歉……” 齐寒石:“……” 眼看对方决绝又为难的模样,齐寒石眼中刚刚才燃起的光,又重新黯了下来,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道:“你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跟我道歉。” 他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绪,继续道:“你放心,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以后绝不再逼你了。可是……即便是兄弟,也见不得你这样黯然伤神,要不然……兄弟的肩膀借你靠一靠?哭出来就好。” 南星听闻,感动得涕泪横飞,“至于么,你还真把我当姑娘家了?” 齐寒石装模作样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兄弟我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么。” “寒石,”南星终于破涕为笑,一字一顿道:“以后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不过……作为兄弟,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有没有技术我不知道,可你这头驴,恐怕要做实了……” 太子殿下御驾亲征,提振士气的效果立竿见影。此后,大燕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敌强我弱的局势,渐渐有了转机。 前方的仗打的热闹,后方伤兵营的日子,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只是让满囤等一众同僚没想到的是,自从太子殿下屈尊降贵大驾光临之后,这每日的例行视察,就彻底没完没了了。 满囤原本以为,殿下此举是为了体恤伤兵,彰显其勤政爱民的光辉形象。可等他赏花一般旁观了几天之后,这才发现其中的弯弯绕,根本没那么简单。 若说起来,伤兵营除了流血就是哀嚎,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此前有个齐参将也就罢了,还是因为最近战事吃紧,实在分身乏术,这才鲜少能有时间跑来这里做牛做马。 可谁能料到,参将大人一走,又来了个更加不得了的太子殿下实力补缺,整日大头兵似的,寸步不离戳在南星身边,仿佛非要站够了时辰,才肯心不甘情不愿地默默走人。 明明那样的高不可攀,平民百姓简直垫着脚尖都摸不到,如今竟也雷打不动每日跑来点卯。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郁大夫的态度,就像是眼瞎了一般,全然视太子为无物! 于是一头找不着北的满囤终于震惊了,他煞有介事地凑到程浩风身边,旁敲侧击道:“那个……你哥他……那个……” 闷头熬药的程浩风身边守着一口大锅,没完没了地冒着热气,结结实实煳了他一脸,心里正烦得要命,实在受不了这种便秘似的开场,大嗓门地嚷嚷道:“我哥?我哥他怎么了?” 满囤吓了一跳,连忙做贼心虚捂住他的嘴,四下看了一眼,“你小声点。” 程浩风不解,“你到底想问什么?” “嗯……其实也没啥,”满囤故作不在意道:“就是觉得……你哥和太子殿下,貌似……好像……关系不太一般。” 程浩风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这些天,因为三哥和太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这个旁观者,看着都累,简直心力交瘁。 第158页 别人或许看不明白,可他却一清二楚的很。太子殿下千里迢迢跑来北疆,所谓的体察军情只是一方面,哄三哥回心转意,约莫也是正经事。 他虽然不贊同南星的做法,但也理解其中的无可奈何——世间的感情,有时候不是两情相悦,就能白头偕老的。 只是太子殿下不肯放手,齐大哥又情不自禁地插了一脚,三人之间搅成一股拆不开的乱麻绳,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称浩风,都觉得问题棘手,忍不住想替他三哥发愁。 “唉!” 他万般无奈地嘆了口气,对满囤不耐烦道:“人家什么关系碍着你什么事?吃你家大米还是花你家钱了?管那么多不嫌累吗?” 满囤被驳得哑口无言,“我……” 称浩风截口打断,“要你配的药配好没?配好了赶紧送过来!” “哦……这就去。” 满囤卦没八成,反倒碰了一鼻子灰,撇着嘴吐了吐舌头,悻悻地跑走了。 第九十三章 矛盾 程浩风这厢,仿佛吃了枪药一般气不顺,南星那边,更是八百年不遇的顶着一张青黑的脸。 想当初他为了周祺煜顾全大局,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将自己一颗心活生生戳成了稀巴烂,结果非但没能让太子殿下知难而退,反倒阴魂不散地跟到北疆来,合着他这些日子的忍辱负重,全都被打了水漂! 更让南星气愤的,是周祺煜那日赌气时说的话,什么“怪他眼瞎”,“何必在他一棵树上吊死”之类,虽然他明白,这些话大概率都是违心之语,可是一字不落的听到耳朵里,还是无可救药地刺得他胸口疼。 人呀,真是矛盾的要死! 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效果吗?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了,却偏偏又咽不下这口气了。 于是,在一众人不可思议的错愕中,南星对着当朝太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泄私愤,视若无睹,爱答不理,简直连一丁点儿的好脸色都没有。 周祺煜祸从口出,自知那日说错了话,对于南星这种冷淡的反应,倒也不以为意。 只是他天潢贵胄做久了,如今又是一国储君,大概天生不知道“道歉”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太子殿下不肯屈尊承认错误,却也捨不得全然不管不顾,便时不时阴魂不散地跑来伤兵营,在南星身边站成一尊赏心悦目的人形雕塑,仿佛这样,时间久了,就能等到对方原谅似的。 这一日,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周祺煜又雷打不动地跑来伤兵营站岗。 身边戳着这么个碍事的祖宗,南星没来由地一阵烦闷,不客气道:“太子殿下这是闲疯了吗?隔三差五往我们伤兵营跑,莫非是觉得这里环境好,想住进来不成?” 周祺煜被南星“冷暴力”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盼来他开尊口,再刺耳的话听上去都仿佛天籁,连忙顺杆爬道:“只要有你在这里,我搬进来倒也无妨。” 一旁的程浩风听了个面红耳赤,脚下一趔趄,险些没能端住手里的药碗。 南星却无动于衷地绕开他,径直去给一名伤兵换药。 那受伤的小战士被战场中的流矢射中腿,刚刚取出鲜血淋漓的箭头,伤可见骨。 毕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却要被送来人间地狱,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痛,实在可怜的很。 南星感同身受,不由动起恻隐之心,他皱着眉,从身旁取过一块纱布捲成一团,原本想递到对方嘴中让他咬住。 许是那小战士疼晕了,不管不顾地直奔着他的手咬了过来。 一旁的周祺煜条件反射地挡了下来,情急之下,竟将自己的手塞到了小伤员的嘴里。 “!!!” 南星当场就疯了! 一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蜂拥而上,好不容易掰开了小伤员的嘴,周祺煜这才不紧不慢地抽出手,一排渗着血的牙印触目惊心地露了出来。 南星顿时红了眼圈,连忙将伤员交给程浩风,自己拉过周祺煜的手小心翼翼处理伤口,心软地快要化成水,嘴上却硬生生埋怨道:“不躲也就罢了,没见过塞人嘴里主动让人咬的,当上太子就变傻了吗?” 周祺煜全然不顾手上的伤,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熨帖的很,带着几分满足道:“你心疼了?” 何止是心疼,简直是疼的想死! 南星顾不上和他置气,手上动作不停,低着头沉默不语。 周祺煜却罕见地来了兴趣,没话找话道:“这种程度的伤,和你当初咬我那次没法比。” 南星的手一滞,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他怎会不记得,一年之前,自己因为被人下药,也曾神智不清地咬伤过周祺煜,直到今天,王爷手臂上的那道疤依然清晰可见,成了一道刻骨铭心的印记,永远挥之不去。 他忍着胸口疼,很快将对方的伤口处理好,重新换回凉薄的语气说道:“殿下这几日别沾水,营中不比宫里,条件有限,小心感染。” 周祺煜看了一眼手上雪白的纱布,低低道:“多谢!” 不可一世的当朝太子,何时纡尊降贵道过谢!南星压下感慨,淡漠地下了逐客令:“太子千金贵体,实在不该待在这里,况且还受了伤,请您快回吧。” 第159页 周祺煜的眸光黯了黯,终于放低姿态,近乎哀求地说道:“南星,跟我一起回玄京,好不好?” 南星无声地嘆了口气,苦笑道:“殿下别说胡话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不想回去,况且也回不去了。” “我说能回就能回!” “可我不想!”南星斩钉截铁道:“我说过的,之前的日子我过够了,打死也不会回去的。殿下就当放我一马,给我留一条生路,望您成全。” “是因为齐寒石吗?”周祺煜开门见山道:“你跑到这来,也是因为他吗?” 南星本能地想解释,可是喉咙哽了哽,终于什么也没说。 周祺煜明显地着了急,“你明明是在乎我的,不是吗?” 南星冷笑一声,“我在乎的东西多了去了,如果今天受伤的不是你,哪怕是一条狗,我大概也是一样的。” 你……” 不等周祺煜说完,一名亲兵自帐外跑进来通报导:“太子殿下,方将军正在找您,说有要事相议。” 南星顺势站起身道:“既然殿下还有事,那就不要耽搁了,您先忙。”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冷酷无情地将人打发走,南星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虽然嘴上逞强,口口声声说不想再见周祺煜,可心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自从太子来到北疆,他每日佯装冷漠故作凉薄,几乎花光了所有力气——那可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呀,即便理智再强大,也撑不住一次又一次违心的折磨。 可是不知为何,那日受伤之后,周祺煜一连好几天,都销声匿迹一般不露面,南星立刻又无可救药地担心起来。 难道是他手上的伤口恶化了吗,或者出了什么其他的意外?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受控制地想要抓狂,当下便要冲过去看一看,可还没等走出营帐,又被理智生生拽了回来——堂堂大燕太子,身边又有那么多侍卫护着,倘若真的出了问题,约莫早就炸锅了。 可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他,南星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苦心孤诣不就是想远离他吗。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战时的北疆大营严令禁酒,南星满肚子惆怅,却连个借酒浇愁的地方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玩命地忙碌,用铺天盖地的疲倦,取而代之。 这日趁着外出採药,程浩风终于忍无可忍,拉住南星道:“哥,这些天有几句话,我一直忍着没说,可又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 南星心不在焉地回过头,“你想说什么?” 程浩风的喉咙哽了哽,硬着头皮道:“哥与王爷,哦不……应该说是太子殿下,我大概也都猜出来了。” 南星的脸色倏地变了,程浩风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可,就是心疼你罢了。” 南星收敛起慌乱的表情,勉强笑了笑:“没事,早都过去了。” “哥……”程浩风语重心长道:“我虽然不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能看出来殿下对你的心意,既然如此,你为何……” 南星截口打断道:“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程浩风嘆了气道:“将军府大小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是这里面牵扯着感情,是勉强不来的,你以为你大义凛然地退出,太子就能回心转意跟她两情相悦么?” 南星苦笑一声,“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哥,你可长点心吧!”程浩风不禁喊出了声:“你自以为做了圣人,可考虑过太子吗?你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一个压根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这些不是你我能操心的。” “可害他伤心难过的就是你呀!”程浩风不依不饶道:“连带着你自己一天天过得魂不守舍,你这又是何苦呀!” 南星的眼眸中蓄满哀伤,藏在袖口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来回调息了好半天,这才说道:“他如今已是太子,肩上挑得是江山社稷,我怎能因为儿女私情拖他后腿,况且……我连个女人都不是。” 程浩风蓦地皱起眉,“都两情相悦了,你还在乎这些!” “怎么可能不在乎呢!”南星垂下眼,自嘲道:“我都已经这样了,唯独只剩下……总不能连脸都不要了吧?” “脸又不能当饭吃……” “这些不过是气话,”南星顿了顿,故作轻松道:“不过你放心,三哥一定会好好活着,时间一久,什么感情放不下?至于他……同样也是如此,他可以没有我,但是大燕不能没有他。” “哎呦!真是烦死人了!”程浩风很不能一把薅光头髮,嚷嚷道:“既然你能放下太子,那不如考虑一下齐大哥吧,人家对你情深义重,想必日后也亏待不了,就差你一句话了。” 南星倏地皱起了眉头,“别胡说!” “我没乱说,”程浩风据理力争道:“我是觉得人家齐大哥不错,虽然不及太子位高权重,可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呀。” 第160页 “不可能的!”南星斩钉截铁道。 “怎就就不可能了?你刚才不也说‘不试试怎知一定就不行呢?’” “不一样的!”南星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把寒石拖下水了,平白无故地耽误了人家!” “谁说耽误了……” “行了,别再说了!”南星径直打断道:“还缺几味药没採到,我再去别处看一看,浩风你先回去,出来这么久,营中又缺人,别再误了事。” “哦……好吧……”程浩风悻悻道:“眼看着天要黑了,哥你也别走太远,万一再迷了路回不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南星数落道:“放心吧,我就在附近看看,不会有事的。” 告别了程浩风,南星身背竹篓,朝着北疆腹地继续埋头採药。 一望无垠的草原,果然是排解忧思的好去处,置身茫茫天地间,仿佛连自己心头那一点愁苦,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南星沉浸在採药的专注中,一路走得心无旁骛,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反应过来,勐地一抬头,竟发现天色已暗,太阳紧接着落下了地平线。 糟糕!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茫然抬眼四顾,却发现东南西北全都一个样,北疆大营早已不知所踪。 眼看着目力所及陷入一片昏暗,南星不由心慌起来,难道真被浩风那张乌鸦嘴说中了? 在这片黑灯瞎火的草原上,他成功地把自己,走丢了! 夜晚的北疆草原,挂着一轮水洗过的明月,除了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安静得让人发慌。 好在眼下正值初秋,夜凉如水,倒还不算太冷。南星虽然方向感尽失,却也固执地不肯坐以待毙,单凭着一腔直觉,朝着自以为是的方向,机械地迈着步子。 只到他走得精疲力竭,眼中所见仍是一片苍茫,南星终于认命地嘆了口气,解下身后的背篓,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也罢! 反正都已经彻底迷了路,不如先行休息,等天亮再说。 可天下之事,哪有那么多天遂人愿,南星的屁股还没有坐热,一股寒意先顺着嵴梁骨爬了上来。 他分明听见不远处,接二连三地传来几声簌簌的异响,几乎只用了片刻,原本昏暗一片的四周,浮现出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像是燃在半空的鬼火,透着嗜血的贪婪。 南星:“……”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最近三次元好忙碌,接下来几天可能没办法正常更新,请小可爱们稍安勿躁暂且等我两天,后面的剧情待我忙完了立刻补上哦 第九十四章 被俘 入了夜的北疆大营,稀稀拉拉燃起了篝火,太子周祺煜的营帐内,隐隐传来一声嘆息。 北疆统帅方世涵苦口婆心地劝道:“祺煜,算我求求你,别在这里耗着了,赶紧回吧!你说你辎重送到了,军心也鼓舞了,北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留在这儿不走算是怎么回事?” 周祺煜显然没听进去,漠然地回了一句:“不怎么回事。” 方世涵不肯作罢,继续道:“自打你来了之后,我这一天到晚提心弔胆,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堂堂大燕太子,真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活?” 周祺煜:“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你说的容易!”方世涵急道:“暂且不论其他,就凭你我从小一个被窝儿长大的交情,我能眼睁睁看你身处险境不管吗?这次和蛮子的仗有多难打,你是知道的,他们乞木人自小长在马背上,生下来就从狼嘴里抢食吃,天生比我们孔武有力,这你得承认吧。虽然这次借着你的威风我们小胜了几场,但终究逃不过硬碰硬,艰难地还在后面,说句实话,这仗结果如何,我心里也是没底。” 周祺煜掐了掐眉心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可你留在这儿,我总不能让你冲锋陷阵去吧,堂堂一国储君,真要在战场上出了事,大燕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况且朝中又是多事之秋,为了这点军饷,户部与兵部天天扯皮都要打起来了,一天到晚闹得乌烟瘴气,正是需要你坐镇京师的时候。” 周祺煜似是烦的很,低垂着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前线搞不定,我回去也没用。” “哎呦祺煜,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听我一次好不好?”方世涵硬着头皮开门见山道:“你和若琳走到今天这步,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也懒得管了,可是郁大夫……我知道,你留在北疆不回去多半是因为他,为这事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我有什么办法!” 方世涵顿了顿,继续道:“郁大夫当初一门心思想来前线,我这个做统帅的总不能死乞白赖拦着不让吧,如今他铁了心不肯走,我也不能硬生生把人给你捆回去呀!你和他……唉!想必人家早就考虑清楚了,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周祺煜将眉头皱得死紧,一言不发。 方世涵道:“郁先生的心思我大概也能明白,可眼下这就是实情,世上之事岂能尽如人意,祺煜……你还是现实点吧!” 第161页 他话音刚落,忽听帐外一阵喧嚣,温良一脸焦急地闯了进来,跪地道:“殿下,刚刚浩风传过话来,说郁先生外出採药至今未归,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凶多吉少……” 周祺煜脑中“嗡”的一声,蓦地站起身,僵在了原地。 小时候,南星时常听人说起,狼是草原之王,也是人世间最难缠的猎手。他们群而居之,共同狩猎,为了捕杀一只落单野牛,甚至不惜驱赶数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至耗尽野牛最后一丝体力…… 狼的坚韧与兇残,在他尚且幼小的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被这样一群嗜血的生物围在其中,南星除了本能地想要魂飞魄散之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他心知自己跑不了,也无处可逃,揣着一颗被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四面八方的狼也纷纷停了下来,瞪着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在集体等候狼王的命令,仿佛一声令下之后,就会一拥而上,将面前之人撕个粉碎,吞噬个干净。 令人窒息的绝望自心底升腾,南星竟不受控制地自嘲起来——没想到呀没想到,两军对垒,战况胶着,他没能战死疆场,却好死不死地给狼填了肚子,真是讽刺得让人心酸! 没办法,还是给个痛快吧。 南星认命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耳边的蟋蟀声依旧响个不停,如同地狱传来的镇魂曲,要送他最后一程。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阵悠长的唿哨声传来,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一道人影如风般掠至眼前。 那人的动作极快,手起刀落,还没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面前一只狼的喉咙就被刺了个对穿,顿时血喷如柱,涌出了一朵艷丽的血花。 紧接着,更多的人影唿啸而至,隔空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寒光。 井然有序的狼群如临大敌,顿时混乱起来。 南星只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伴随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哀嚎,一只只喷着血的狼,像是被砍瓜切菜一般,接二连三地横飞出去,径直摔落在地上,狠狠抽搐几下,便彻底蹬腿见了阎王。 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几乎只是片刻工夫,人世间最兇残的生物,竟纷纷化成了冤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惨遭团灭。 秋天的风裹挟着血腥之气卷了过来,瞬间吹透了南星单薄的衣衫,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南星借着头顶清冷的月光,抬眼看向为首那人,只见他身穿一件乞木贵族特有的服饰,手上拎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尚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刀身,滴滴哒哒落了下来,瞬间染红了脚下原本翠绿的草地。 隔着草原深夜的雾气,他对上了那双比中原人更加深邃的眼睛,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唿之欲出。 “你是?” 对面男人笑了笑,一字一顿道:“算上今天,这是我第三次救你了……南星!” 缘分这种事,向来玄虚的很,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一辈子不碰面都无可厚非,可现实中却非要阴差阳错地往一起凑,让人既无奈,又心酸。 南星清楚地记得,自己与他第一次清风楼相遇,多亏此人背后拦了一把,这才有惊无险地没有摔下楼梯;还有朱雀大街烟花失火那一次,南星被困火场,昏迷之前看到的,也正是面前这张深邃的脸。 男人用低沉而磁性的嗓音说道:“我告诉过你的,我叫乌尼。” “乌尼……” 这是个什么奇葩的名字!可南星根本没心情吐槽。 遇到狼群,虽是虚惊一场,他毫髮无伤地捡回一条命,心里却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他胸腔处颠三倒四翻滚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你是……乞木人?” 乌尼的眸子黯了黯,倒也不隐瞒,大方地点了点头,“我是。” 强大的悲意如潮水般袭来,南星深深地闭上眼,咬紧牙关说道:“我是中原人,白瞎了你们一番好意,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杀你?”乌尼挑着眉毛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救下的,为何要杀你?” 一旁的乞木随从先行炸了锅,“二王子万万不可,他是中原人,留不得!” “住口!”乌尼斩钉截铁呵斥道。 “可是,若是被大王和世子知道了……” 乌尼抬手打断道:“没那么多可是!出了事算我的,先把他带回去再说。” 说完,也不等众人回应,他径直走到南星面前,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南星却像被点燃的炮仗,本能地炸了天,“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乌尼充耳不闻,用一双苍劲有力的手钢铁一般牢牢将他禁锢。 “放开,快放开!别碰我!”南星歇斯底里,剧烈地挣扎起来。 乌尼嘆了口气道:“回驻地还有些距离,暂且对不住了……” 脖颈处一记闷痛之后,南星眼前一黑,随即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浑噩中。 第162页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小可爱们,我归来啦,呜呜呜 第九十五章 求死 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南星躺在一处陌生的营帐内,耳边响起了草原悠长而嘹亮的牧歌。 他怔了片刻,挣扎着撑起身,忍过一阵天旋地转眩晕,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不过是外出采个药,先是遇到狼群,后又被乞木人所救,眼下还好死不死地被敌人虏了过来——真他奶奶地造化弄人! 南星正在唏嘘,却见营帐一阵微动,片刻之后,乌尼撩起帐门,端着一个托盘,径直走了进来。 “饿了吧?快吃点东西。”他将托盘放到南星面前一张矮桌上,温声说道:“部落刚杀了一只羊,我挑了最好的羊腿给你带了过来。” 南星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径直撒到了对面男人身上:“蛮人的东西,我不吃!” 乌尼不以为忤,好脾气地说道:“你们中原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如何,先要填饱肚子才行!” 南星:“你既知我是中原人,为什么还要救我?” 乌尼看着他,大方地说道:“我对你有好感,和你是不是中原人没关系,就是单纯想救你。” 南星冷笑一声:“你我素不相识,何来好感?况且我也不想被你救,若是不肯放我走,不如一刀杀了我,让我死个痛快!” 乌尼:“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死脑筋吗?” “死脑筋?”南星的火气被噌得点燃,怒道:“你们乞木呢?表面对我大燕称臣,背地却狼子野心,侵我土地,杀我同胞,无恶不作,丧尽天良!难道非要我对你说一声谢谢,就不是死脑筋了吗?” 乌尼自知理亏,垂下眼一时无话。长长的羽睫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攻打大燕……是我父王的决定,”乌尼道:“我们乞木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乞木王的命令。” 他见南星沉默,便继续道:“你们汉人,占尽天时地利,拥有全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一辈子丰衣足食,吃穿无忧,自然理解不了乞木人的苦。我们生在草原,自小就要学会从狼嘴里抢夺食物,同为天下苍生可是上天不公平,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确定了,别无选择。” “好一个‘上天不公平’!这就是你们烧杀抢掠,背信弃义的理由吗?”南星道:“我大燕百姓安居乐业,靠的是祖辈几代人起早贪黑,辛勤劳苦换来的,如今被你一句‘上天不公’轻而易举地抢走了,难道这就公平了吗?我且问你,年初朱雀大街的那场大火,究竟是不是你们放的?” 乌尼的喉咙动了动,不置可否。 南星瞭然,带着几分讥讽与鄙夷说道:“你们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地纵火,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救我!” 乌尼低声道:“我说过,救你是因为你很特别,我不想眼睁睁地看你死去。” 南星不由怒道:“难道大燕其他手无寸铁的百姓就不特别了吗,就该被你眼睁睁地看着死去吗?无缘无故死于非命,就是上天的公平了吗?” 他愤闷地闭上眼道:“之前你救过我不假,可你我立场不同,终究只能是敌人,这条命算我欠你的,你拿去好了,我们两不相欠。” “你这又是何苦!”乌尼皱眉急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杀你的。” “不敢当!”南星轻嗤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到乞木二王子如此垂青?” 乌尼顿了顿,抬眼说道:“听说……你是大燕的太医?” 南星皱眉,“你该不会还指望我给你看病不成?” 乌尼连忙摆手道:“看不看病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逼你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们中原医士都很了不起。” 南星冷着脸,不理他。 乌尼憨厚地笑了笑,说道:“当年我的病,就是被一个中原和尚看好的,那人穿着破破烂烂,还把药装在葫芦里,可是医术极高,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癥结所在。” 南星蓦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乌尼不明所以道:“我……我是说……我的病……” 南星:“你说的那个和尚……可是个跛脚?” 乌尼有些吃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星顾不上回答,飞快地问道:“你当初得的是什么病?” 乌尼挠了挠头,说道:“那和尚说我有癔病,会时不时发疯,父王原本是不信的……” 南星:“那和尚人呢?” “治好了我的病,他就云游四方去了。”乌尼如实道。 南星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你可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乌尼摇了摇头,“自从他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眼看着的对方眸光黯了下去,乌尼不解地问道:“你认识那个和尚吗?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没……没什么,”南星自然不会把周祺煜的事告诉他,勉强定了定神,避重就轻道:“从医之人都知道,癔病很难根治的,我就是好奇他是如何治好你的?” 第163页 乌尼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道:“那和尚临走前,曾留下一张药方,嘱咐说若是我再犯了病,按着上面的方子抓药即可。” 南星的目光重新亮了起来,“那张药方可否给我看下?” “你不讨厌我了?”乌尼笑着眨了眨眼睛道。 南星:“不给就算了,权当我没说!” “哎别……别啊……”乌尼哄道:“我倒是想给你看,不过……当时的那张药方,恐怕早就找不到了!” “你……”南星愤恨道:“你故意耍我!” “冤枉冤枉,是真的找不到了!不过……”乌尼装模作样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都存在这里了,你既然想看,我这就写给你,说起来还真是巧,其中有一味药,就是你的名字。” 南星:“……” 乌尼的大方与慷慨,令南星一心求死的决绝,顿时犹豫起来。 如今他好死不死地被敌人所救,只身困在乞木大营,自知跑是跑不掉的,可也不想就这么苟且的活着,原本打算咬个舌头绝个食之类一死了之,可没想到,乞木二王子不知是呆还是傻,竟真的将治疗周祺煜癔病的药方大大咧咧地交了出来。 南星满腹狐疑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研究了几遍,除了几味关键药材被他遗漏之外,竟和他此前盲配的那一份大部分吻合,他仔细思考了一番药性药理,足以确定乌尼给他的药方是真的。 踏破铁鞋寻不到的东西,竟然阴差阳错地到了手中,南星纠结了一番,终于还是改了主意,自己这条命无论如何也得留下,得想方设法将药方带出去,交给周祺煜才行。 目标一旦明确,南星行事就有了方向。他不再一门心思地求死,对待乌尼也不像此前那般苦大仇深。 慢慢接触下来,南星发现乌尼虽是乞木人,但本质并不坏,比如他会悉心照料偶然间捡回的兔子,热心肠地帮助年迈的老妇人打水,甚至还会不眠不休地守在一匹母马身边等着为它接生……在他身上,有着一种草原人特有的质朴与纯良。 南星有时会想,若不是两军对垒搞得你死我活,他二人或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可惜假设终归是假设,眼下对他而言,乌尼只是颗棋子罢了,是能让他带着药方逃回大燕的关键所在——虽然这样说听起来有些无情,可是国雠家恨牵扯进来,一切都得靠边站。 不过反过来,乌尼对待南星却有着近乎天然的亲近,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将人护在身边。 月落日出,又是一天,伴着清晨嘹亮的牧歌,乌尼一大早便端着一脸春风,热情洋溢地走了进来,“南星快过来尝尝,草原新煮的奶茶,还有新出锅的羊肉!” 南星:“……”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乞木一天到晚不是羊肉就是羊奶,噼头盖脸的膻气横冲直撞,能把人活生生顶个跟头。 若说之前在北疆驻地,条件虽然艰苦,清汤寡水吃糠咽菜,别说是肉了,平日里连个油星都见不到,可毕竟那是汉人的食物,吃得习惯。 如今,南星像只金丝雀一样被豢养在乞木大营,虽然吃喝顿顿不缺,却意外地发起愁来,什么炖肉奶茶奶豆腐,听一耳朵都能被膻入味,让人不由自主肠胃造反,就更别提吃下去了。 乌尼见他眉头紧皱如临大敌,慌忙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南星压下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勉强说道:“我不想吃,你还是端给别人吧。” 乌尼以为他又要赌气绝食,落寞地垂下了眼,“没想到你竟如此决绝……可我也听你们中原人说,如果人是饿死的,等以后到了地府,肚子会变得很大,脖子很细,嘴里还会喷火,无论吃什么吃多少,却依然吃不饱……” 打住打住! 南星听得面皮直抽,可这回真不是这么回事——哪怕能放他出去吃草,都比圈在这里吃肉强! “乌尼,”他嘆了口气,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求求你,放我走吧。” 乌尼整个人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自打南星来到这里,从来都是一副铮铮铁骨,视死如归的模样,何曾见他这般楚楚可怜过。 乌尼仿佛听到胸口处玻璃心融化的声音,真想干脆从了他,快马加鞭地把人送回大燕遂了他的愿,可又莫名觉得捨不得,于是咬着牙摇了摇头:“不行!” 南星:“……” 见自己主动服软全然无效,南星快速收敛了表情,漠然道:“我想出去走一走,这总可以吧?” 乌尼连忙放下手中托盘,点了点头:“我陪你一起!” 南星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再拒绝,当然,他也没能力拒绝——自己一个乞木俘虏,被人家里三层外三层的圈着,没把他关到笼子里就不错了,怎可能放出来让他大摇大摆四处闲逛。 第九十六章 诊脉 借着乞木二王子的威风,南星终于得了个外出放风的机会,他站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恨不能将胃里翻云覆雨的羊膻味一同赶出去,这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第164页 乌尼将这些看在眼里,十分抱歉地说道:“对不住了,这些天没让你出来,把你憋坏了吧?” 明知故问! 南星瞪了他一眼,说道:“憋坏了!你能放我走了吗?” 乌尼避而不答,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已经把你的事禀告给父王,从今天起,你每天都可以外出活动。” 南星有些意外,“我是中原人,你父王难道不想杀我吗?” “你放心,他知道你是郎中,不会杀你的。”乌尼安慰道:“再说,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南星轻嗤一声,“如果你父王执意要杀我呢?乞木王的命令,你们族人不是要无条件服从吗。” 乌尼的目光黯了黯,垂下眼睫道:“他不会的。” 南星不想自讨没趣,便没再追问,将视线移到不远处一面猎猎作响的乞木战旗之上,沉生问道:“你们见狼杀狼,从狼嘴中抢夺食物,说起来像是不共戴天一样,又何必将狼头印在旗帜之上。” 乌尼解释道:“乞木人虽然杀狼,但同时也敬畏着狼,有点类似于你们中原的相剋相生,我们与狼共同生活在草原上,彼此可以从对方身上看到勇勐的影子。” 南星:“你们的杀戮,都是带着敬畏吗?” 乌尼摇了摇头:“也要分情况,比如我们杀羊,只是为了获取食物而已。” “那大燕呢?”南星一针见血地问道:“你们屠杀大燕人的时候,也会心存敬畏吗?” 乌尼喉咙微动,无言以对。 南星冷笑:“谢谢你的诚实。” “南星,”乌尼看着他极其真诚地说道:“不管这场战争结果如何,我都会竭力护你周全的。” “那你为何不干脆放我走?” “我……”乌尼一时词穷,其实这个问题,就连他自己也没能想明白。 正在纠结时,一名乞木士兵跑了过来,“二王子殿下,大王传令说是想见一见这位中原先生。” 乞木,南星:“……” 天底下的王,脾气秉性各有各的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便是其身为一国或者部落最高统领的排场。 乞木王的王帐地处草原腹地,虽然比不过大燕皇帝的金銮殿,但单从穷奢极欲的程度来看,似乎也没差出多少来。 可是广厦万间,夜眠不过七尺,人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那么多金银珠宝又有何用?南星虽然清心寡欲惯了,但也理解世人对于贪婪的执着,都说由俭入奢易,一旦深陷进去,再想着由奢入俭就难了,也难怪世间各种抢夺与杀戮,自古有之,连年不绝。 王帐之内,乞木王端端正正坐在正中,两边分列着旗下各部落的王孙贵族。 乌尼带着南星一路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道:“父王,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郁南星郁先生。” 鑑于双方立场不同,乞木又是两军交恶的罪魁祸首,南星对于面前的乞木王自然十分不齿,可又明白眼下不是义气用事的时候,于是硬着头皮行礼道:“在下郁康,见过大王。” 乞木王已经年过半百,精神却矍铄的很,特别是他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的味道。他将视线移到南星身上,上下左右打量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开口道:“眼下我乞木与大燕鏖战正酣,乌尼却为了你几次三番向我求情,我倒是很想听你说说看,留下你于我乞木有何益处?” 有何益处? 南星真想回一句“放屁”煳他脸上! 烧杀抢掠,姦淫掳夺,丧尽天良的事快被他做绝了,结果翻过头来想要益处?生而为人,没这么不要脸的! 眼看着南星爆发在即,乌尼生怕他冲动行事,连忙抢先道:“父王,南星他懂医术……” “你住口!”乞木王生硬打断道:“我问的是他!” 若不是为了周祺煜,南星怕是早就抹脖子慷慨就义了,何苦在这里忍辱偷生?他勉强压下火气,咬了咬牙,还算客气地说道:“草民愚钝,略懂些医术,不知能不能入大王眼?” 见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乞木王倒是稍稍来了几分兴趣,“听乌尼说,你曾是大燕的太医?” 南星暗自轻嗤,自然明白他是何用意——乞木人世世代代活在草原上,民智落后的厉害,也就是近几年沾了大燕的光,情况才稍稍好转。整个部落满打满算,能有个巫医就不错了,大神倒是跳得专业,至于族人生病能不能活命,最终还是要听从天命,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乞木王留他不杀,分明就是看上他懂些医术,能为乞木族人诊病开药罢了。 南星想到这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在下。” 乞木王煞有介事地伸出手道:“你们中原医术讲究望闻问切,那就劳烦你给本王切切脉吧。” 果不其然,还真是有便宜就沾! 南星不慌不忙走上前,得了张椅子坐下,顺势搭上乞木王的手腕,入定一般号起脉来。 整个王帐落针可闻,安静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起来。 第165页 足足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南星这才松开了手。 乞木王活动一番发僵的手腕,径直问道:“怎么样,你可有结果了?” 南星眉目不惊地抬起眼,“不知大王可曾听说中原有句古语,叫做‘病入膏肓’?” 乞木王的神情忽然凌厉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星不急不忙道:“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您的病侵至骨髓,已经无药可医。” 一句话水入油锅,惊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王帐一侧有一年轻人越众而出,愤愤道:“父王,我早就说过这个大燕人不能留,谁知他来此是何居心,竟还敢诅咒于您,不如直接将他处死!” 说话这人,眉宇间的戾气唿之欲出,正是乞木世子额森。 “不可!”乌尼急道:“南星是我带来的,他在此并无恶意!” 额森冷笑一声:“你倒还挺护着他的,你们俩什么关系?他有没有恶意,你怎么知道?” “不得无礼!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乞木王抬手制止了额森,转而对南星道:“你说我无药可医,有什么依据?” 南星面无表情地慢条斯理道:“您的脉象盈实而滑,如循长竿,弦硬有力,却没有丝毫柔和之像,这是典型的死脉,不过任何病症发展至此都不是一蹴而就,想必大王早已有所感知。” 乞木王闻言不置可否,阴森森地说道:“照你这样说,我留下你岂不是毫无用处?” 南星漠然道,“人活一世必有一死,区别在于活一年还是活十年,就看您如何选择了。” “哦?”乞木王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我都已无药可医,你还能保我十年寿命?” 南星:“大王若能给我机会,自然会竭尽全力。” “可是……你既是大燕人,为何要竭尽全力地帮我?” 南星轻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身在乞木,自然要想着趋利避害,活命要紧。” 乞木王玩味地眯起眼睛道:“我若是不信呢?你就不怕我当你危言耸听,将你抓去餵狼吗?” 南星扯了扯嘴角,云淡风轻道:“在下实话实说,您若是不信,大可另请高明。” 之后,又是一阵心惊胆战的沉默,原本一脸阴鸷的乞木王竟忽然大笑起来。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莫名其妙,心说这老头都被中原郎中判了死刑,竟还有心情在这傻乐,难道真是脑袋进水了不成? 南星说他命不久矣,并非危言耸听,可若说能保他十年不死,那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事已至此,即便天王老子下凡,都够呛能医好病入膏肓的乞木王,可也正如这老头所言,既然已然无药可医,留着南星不杀又有何用呢? 为了周祺煜,南星不能死,就只能孤注一掷赌一把,好在寿命这种事,除非乞木王哪天真的吹灯拔蜡见了阎王,否则“究竟能活多久”,很难说清楚,也根本没人能说清楚。 十分幸运,南星这次赌赢了。 乞木王对他似乎十分满意,“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乌尼一直和我夸你,我只当他说大话,眼下看来,你果然是个人才!你们中原人常说“鸟择良木而栖”,郁先生肯投奔于我乞木,就是草原尊贵的客人,你放心,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 待走出乞木王帐,草原秋风依旧,吹得黑红相间的乞木战旗猎猎作响。 经歷一番惊心动魄,南星算是逃过一劫,他暗自舒了口气,广袖之下攥得死紧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了些。 乌尼快走几步追了上来,将他拉到一边,神情有些复杂道:“南星,我……我父王他……” 南星一脸漠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胡说八道骗了他?” “不……不是的!”乌尼连忙摇了摇头,“父王他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答应为我父王看病。” 南星冷笑一声,“你之所以没有杀我,就是因为这个吗?” 乌尼否认,“我说过,治不治病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逼你的!况且……当初看你那决绝的模样,我原本是不抱希望的……” “你很奇怪吧,”南星问道:“原本是一心求死的人,怎么忽然间就不想死了呢?” 乌尼喉咙动了动,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南星故作感慨道,“人身都是血肉之躯,破个口子都嫌疼,哪有不怕死的,再说我又不傻,怎会不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 最近违心话说多了,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简直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 乌尼眼前一亮,欣慰道:“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乞木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乞木世子额森一脸阴鸷地走了过来。 “我当这中原小白脸的骨气都是谁给的?二弟,你这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呀!” 额森是乌尼同父异母的哥哥,自幼被封为世子,飞扬跋扈惯了,自然从未将自己庶出的弟弟放在眼里。 第166页 乌尼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侧身挡住南星道:“大哥你说话客气些,善待郁先生可是父王的意思。” 此事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额森就控制不住心头火起。 最近也不知父王中了哪门子邪,对待他兄弟二人一反常态,总之乌尼说什么都对,反倒自己这个作世子的多说多错,一天到晚地遭埋怨。 方才为了这个中原小白脸,父王竟然当众给他难堪,让他半天下不来台,满腔怨气无处发泄,自然都迁怒到了南星身上。 额森冷哼一声,径直越过乌尼,指着南星道:“他骗得了父王,可骗不了我!一个中原人怎会死心塌地留在这里,背后一定有阴谋。” 乌尼反驳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他是我请来的,大哥若有怨言,直接沖我来好了!” 额森面露鄙夷道:“你和他非亲非故,为何这么巴巴地护着他,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乌尼的脸腾地红成一片,“大哥!你说话放尊重点!” “尊重?”额森从牙缝挤出一句话道:“你们背地里戚戚我我,不定都干了什么龌龊事,还想要人尊重?中原有句话’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若是不知道,正好可以问问他!” 南星:“……” 乞木人对于引用中原古语的执着,也是让人醉了。 比起被人冤枉的义愤填膺,南星更觉得满心无奈——自己简直就是个烂桃花招黑体,走到哪儿招到哪儿。 可……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不过这些年跟着周祺煜,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比这更难听的都经歷过,如今面对额森这些话,反倒见怪不怪了。 可人家乌尼毕竟纯情,懵懵懂懂的心思被一针见血地戳破,断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当下便气急败坏地想要冲过去理论,却被南星拦了下来,劝道:“中原还有一句叫做’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我既是君子坦荡,何必在乎小人怎么说。” 额森毕竟不是中原人,乍一听这些文绉绉的古话,一时没能听出南星是在骂他,等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对面两人早已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好不容易摆脱额森,乌尼送南星回到营帐,两人一路无话,却是各怀心事。 在此之前,乌尼也曾多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同样都是中原人,却只有南星是不同的。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浮现出第一次看见南星时的模样。 那日,玄京刚刚下过雪,空气里尽是沁人心脾的新鲜,在清风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南星就那样不期而遇地撞进自己的怀里,带着少许羞赧与侷促,特别是那双清澈到极致的眼睛,只肖一眼,便让人有了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哗啦一下,简直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以至于此后两人相遇所遭遇的种种,乌尼都在遵循内心的本能去守护南星,懵懵懂懂的情感直到今天被额森一语道破,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南星,我哥方才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他不会把你怎样的。” “我没放在心上,”南星无所谓道:“他不过随口一说,无稽之谈又不是真的,我又何必在意。” “南星我……” 乌尼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南星径直打断道:“若要给你父王治病,我需要一套银针,还需要一些药材,麻烦你帮忙安排一下。” 南星公事公办的态度,令乌尼稍稍有些失落,可是毕竟父王要紧,便连忙收敛心思道:“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南星点了点头,“不过……有些药材没有现成的,可能需要我亲自去采。” “你上次遭遇狼群,也是去採药吗?”乌尼脱口问道。 南星一怔,勉强笑了笑:“你该不是害怕我想藉此机会逃跑吧?” 乌尼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睛道:“这里是草原腹地,又有狼群出没,即便没有人守着你,你也跑不出去的。” 南星:“……” 第九十七章 夜袭 身在敌营,南星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逃出去。乌七八糟的烂事暂且不提,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把治疗癔病的药方带回给周祺煜。 只是他不知道,因为自己被俘,大燕的北疆大营,彻底乱了套。 那晚,得知南星出事,周祺煜急火攻心,当场就疯了。 他是真的疯了,发癔症的那种,整个人时哭时笑,从头到尾神志不清,喊的全是南星的名字。 北疆统帅方世涵吓得魂飞魄散,一方面封锁消息,另一方面紧急召集亲信,手忙脚乱地按着南星留下的药方,足足加了两倍的药量,才勉强让人恢復了神志。 结果,便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大燕太子周祺煜一意孤行,决定亲自领兵夜袭敌营。 m e du jia 方世涵一时间欲哭无泪,求爷爷告奶奶的心都有,自己硬挺着没被逼疯,简直就是人间奇蹟! 他小心斟酌着词句,苦口婆心地劝道:“祺煜,你先冷静冷静,那日的情形你也见了,郁先生的药筐旁,狼群横尸遍野,明显就是乞木人所为,想必乞木根本就没有想要杀他,否则也不会多此一举去救他了。” 第167页 周祺煜眼皮泛红,沉默地一声不吭。 方世涵嘆了口气,继续道:“我知你心里着急,可是眼下急也没用。你放心,人我都安排好了,各个都是武功精湛的高手,待商议完对策,就尽快去乞木救人。哦对了……还有齐寒石,有他在,你总不用担心了吧,郁先生出事他比你都急,一定会把人安然无恙救回来的!” 听到“齐寒石”三个字,周祺煜蓦地抬起头,当下就要起身去取佩剑。 方世涵慌忙拦下他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去乞木!”周祺煜带着决绝,斩钉截铁道。 祖宗啊! 方世涵就差当场给他跪下了,合着自己废了半天的吐沫,全成了火上浇油,一时间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祺煜你清醒点好不好!是,当初爹是教了你些武功,可那是让你防身用的,不是让你拿去送死的!再说为了这么一个人,你……你至于吗?难道连大燕的江山社稷都不要了吗?” “江山社稷?”周祺煜转过身,冷笑一声,“你想要吗?我白送给你!” “你……”方世涵一时语滞,强压着火气道:“这话你私底下跟我说说也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可我得提醒一句,你现在是大燕太子,肩上扛的是祖宗基业,眼下内忧外乱,朝廷处处都需要你,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 “太子……”周祺煜眼神放空,像是自言自语,近乎喃喃道:“早知做的这般辛苦,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当这个太子。” 自古君王多薄倖,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从小生活在冷冰冰的皇城金瓦下,从来不知天真烂漫为何物,唯一仅剩的母爱温存,也因为后宫勾心斗角,伴随着母妃的离去被毁于一旦。这其中痛彻心扉的无力感,让他对于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着近乎本能的执着,并且从骨子里坚信,只有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有能力牢牢把握命运,把握住在乎的人。 事到如今,他距离权力顶峰只剩下一步之遥,然而对他而言,那个最重要的人,却要被自己搞丢了。 难道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才是他最终的宿命吗? 周祺煜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漫天繁星,用一种无比理智的声音说道:“世涵,我这条命都是南星给的,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所以这次无论如何我非去不可,至于以后能不能扛住祖宗基业,要等我回来再说。不过你放心,即便我回不来,大燕依旧是大燕,况且还有祺阳在,不至于后继无人。” 方世涵近乎发疯地抓了抓头髮,“祺煜,你……你让我说什么好啊!你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干脆……干脆我也不活了!” 周祺煜紧绷的神情却意外缓了下来,甚至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我这样都是为了心上人,你又是何苦,难道你对我……也有那种意思?” 方世涵怔了一瞬,一时没能回过味来。 周祺煜拎起佩剑朝着营帐外走去,“本宫天生丽质国色天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你你你……”方世涵忍无可忍地咆哮道:“你可要点脸吧!” “你听说过哪个疯子要脸的?” 命都不要了,要脸有个屁用! 都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可眼下为了心上人,素不对盘的太子与齐参将竟不约而同收敛了剑拔弩张的气势,还算和谐地坐在一起商讨营救南星的计划。 此时此刻,倘若南星在场,一定会被这堪称铁树开花般的旷世奇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夜袭敌营,说起来容易,却是分分钟能要人命,大燕这厢筹划得如火如荼,南星那边也在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的逃跑大计。 近几日来,虽然得了乞木王的特别恩准,南星可以自由进出营帐,然而权限也仅限于此。乞木侍卫依旧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卫森严,单凭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三脚猫功夫,想要就此逃出去,简直痴人说梦! 时间一晃,又到了晚上。草原浓厚的夜色瀰漫开来,不一会儿,便天昏地暗黑成了一片。 乌尼赖在南星帐中不肯走,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把短弯刀,他见南星一脸纠结地推开面前的羊肉汤,关切地说道:“要不然……明天我让伙房去采些野菜,就照着你说的法子做,做到你满意为止。” 南星正一门心思琢磨逃跑的事,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的,”乌尼坚持道:“再说你这不是吃不惯牛羊肉么。” 听到“牛羊”二字,南星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说道:“我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用不着你们大动干戈。” “你不是阶下囚!”乌尼连忙道:“连父王都发话,你是我们乞木尊贵的客人!” “是吗?”南星掀起眼皮道:“既然如此,你们尊贵的客人想启程返回大燕了,劳烦二王子帮忙安排一下。” 乌尼的眸光黯了黯,“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 “也行,”南星继续道:“那你答应我,乞木宣布停战,恢復与我大燕友好邦交。” 第168页 乌尼自知理亏地埋下头,低声道:“抱歉,这事……我做不了主。” 南星冷笑一声,“那你又何必把话说满,出尔反尔。” 乌尼的神情尽显落寞,“我知道……这次战争皆因乞木而起,一切都是乞木的错,为你和你的同胞带来了痛苦,我很抱歉。” 营帐内灯光昏暗,衬得他那张稜角分明的脸分外无辜,南星看着那副既自责又委屈的模样,无可救药地泛起一阵心酸。 这些天以来,他被困乞木,满腔怨气无处发泄,便尽数迁怒至乌尼身上。可是仔细想想,乞木发兵又不是他的主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怪罪到他头上,也实在不太厚道。 “算了,”南星无奈地嘆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不是你做主,怪你也没用。” 乌尼诚恳道:“南星,我一定会想办法劝说父王退兵的。” 南星心中一阵苦笑——他爹若是那么容易被说通,想必当初也不会一意孤行地起兵进犯了。若说起来,乞木王也是个狠角色,明明都病成那样,有一天没一天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油尽灯枯见阎王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好吗?再不济就学学人家大燕皇帝,修仙问道,作践的都是自己,也碍不着别人的事,不至于劳心劳力四处杀伐征战,搅和的全天下都不得安宁。 “那自然再好不过。”南星看了一眼帐外,“天色不早了,明日我还要起早为你父王看病,二王子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乌尼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将手上的弯刀递给南星道:“这个……送给你。” 南星有些诧异地接了过来,只见那把刀做工极其精緻,被主人刻上了繁复美丽的花纹,小心翼翼打磨之后,闪着清幽的光。 他不解地问道:“好端端的,你送我刀做什么?” 乌尼有些害羞地抓了抓脑袋道:“这是我用最好的钢锻成的,送给你作礼物。” 南星听闻,哭笑不得道:“弯刀不是你们乞木的武器么?你送给我是指望我拿他捅人不成?” 乌尼憨厚地笑了笑,“就是个心意罢了,我没想那么多。这把刀你留着防身也行,不过有我在,料想你用不到它的。”说完,他又悉心嘱咐了几句,将南星一应需求安排妥当,这才依依不捨地出了营帐。 帐外漆黑的天幕上,高悬着一个孤零零的月亮,远远地看过去,显得分外孤寂。 南星怀揣着一颗归心似箭的心,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浑浑噩噩间,他似乎梦见了周祺煜,长身玉立在不远处,周身萦绕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只是那只被人咬伤的手,依旧缠着雪白的绷带。 忽然间,不知为何,绷带一圈一圈地散落,露出里面鲜血淋淋的伤口。 南星顿时心疼起来,却见周祺煜缓缓转过身。 “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的眼中满是哀伤,流下的却是两行殷红的血泪。 “祺煜!” 南星大叫一声,惊坐而起,怔怔地缓了半晌,才发现方才不过是个虚惊一场的噩梦。 他下意思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摸索着起身灌了一碗凉水,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犹如一阵惊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着火了!来人,快救火!” “打水,快去打水!” “灭火……灭火啊……” 一头雾水的南星满心疑惑,披上外衣朝着帐外望去,不由怔在了原地。只见乞木驻地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燃烧,火借风势,顷刻间便化成一片火海。 此情此景似曾相似,让他不由自主联想起玄京年初时的那场大火——猩红的火舌裹挟着灼人热浪,轻而易举地映红了大半个天空,惨叫与唿救声混杂一片,将碧绿无垠的草原,化成一片修罗地狱。 正在出神时,帐外隐约传来几声闷哼,紧接着营帐微动,竟由外而内闪进一个人影。 南星心头一凛,下意思地握紧了乌尼送给他的那把弯刀。 “谁?” 话音刚落,方才出现在梦境中的人,竟真真切切地站到了眼前。他身穿一件利落的夜行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火光映照之下,精緻的五官,挺拔的腰身,无一不是南星心心念念的熟悉。 “祺煜?” “……是你吗?” 一时间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南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对面的人听到这声称唿,也不由怔了一瞬。 “祺煜”是大燕太子的表字,南星平日里避嫌的很,若是当着外人的面,通常都是“王爷”或者“殿下”混搭着来,即便之前两人如胶似漆住在庆王府,也只有在最私密动情的时候,才会情不自禁地喊上一声。 周祺煜一时间五味杂陈,一把将南星搂进怀里,“是我……” 鼻息间尽是熟悉的温热,南星却蓦地睁大眼,“你怎么来了?” 周祺煜的眼中像是揉进了千言万语,可眼下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拉住南星的手,简短说道:“没时间解释,先跟我走!” 两人快步走出营帐,四周火海已经连成了片,入眼先是满地被打晕的乞木卫兵。 第169页 几道黑影一一闪过,其中一人飞快地掠至眼前,扯下了面罩。 “寒……寒石?” 南星再次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齐寒石一眼扫过他二人十指紧扣的手,眸光黯了黯,对南星道:“知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乞木人正在围拢过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快走,我断后!” “可是……” 不等南星说完,回过味儿来的乞木士兵果然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混乱之中,忽听有人用力喊了一声,“南星!” 南星循着声音转过头,却见乌尼正一脸不可思议地向他走来。 周祺煜立刻如临大敌,紧紧地握住南星的手将他护在身后;齐寒石则横剑于胸前,仿佛随时都会冲上去,将对面的敌人一剑封喉。 “你别过来……别伤害他!”南星冲着两边嘶吼道,让人一时听不明白,他究竟对谁而言。 乌尼果然停了下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南星道:“这些人……都是来救你的?” 南星的喉咙哽了哽,点了点头道:“乌尼,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乌尼的神情一片晦暗,“火……也是你们放的?” 南星虽不知内情,可眼下之事显而易见,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毫无疑问乞木这场大火必定与大燕有关。 乌尼看了一眼南星手上的刀,正是自己方才送他的那把,脸上闪过一丝痛楚道:“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留在乞木的。” “乌尼……”南星一字一顿道:“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倘若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可我也说过,我是大燕人,你我立场不同,只要我还有气在,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 乌尼苦笑一声,“我的族人已经封锁住了所有出口,你们是跑不了的。” “若是如此,”南星毅然决然道:“我就和他们一起死!” 乌尼落寞地闭上眼,十指紧握成拳,沉默了片刻,终于嘆了口气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救了你,怎捨得让你死。” 他说完,迈开步子一边向前走一边压低声音道:“我是乞木王子,把我当做人质,可以护送你们离开。” 齐寒石与周祺煜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不客气道:“那就对不住了。” 他说完,向前纵身一跃虚晃一招,一柄长剑径直架到了乌尼的脖子上。 第九十八章 中箭 此次周祺煜与齐寒石夜袭乞木,不约而同想到了用火,一来是为以血还血,报年初朱雀大街纵火之仇;二来是为掩人耳目,可藉此趁乱救出南星。 出发之前,程家么弟程浩风剑走偏锋,整整苦熬一个通宵,配了一麻袋的泻药让他们带在身上——原本是想整出些断肠毒草之类,偷偷摸摸下到乞木人的食物里,干脆将这群祸害一窝端了算了,可又怕因此误伤到三哥,便谨慎地换成了巴豆,就算误食,也顶多拉个肚子而已,至少无性命之虞。 那日,待天色大暗,周祺煜派暗卫冒死潜入乞木驻地伙房,将泻药一股脑儿下入锅中,不久之后大火燃起,近半的乞木人都中了招,一边拉着肚子喊救命,一边连滚带爬地赶去救火,那哭天抢地的惨烈,简直就别提了。 当然,这些内情都是南星后来才知道的,也幸好他吃不惯羊肉,才免遭那碗被下药羊肉汤的荼毒。 此时此刻,原本漆黑的夜晚被漫天大火映出了一派修罗之像,周祺煜紧紧拉住南星的手,将他护在身后,齐寒石则将手中的剑结结实实架在乌尼的脖颈上。 乞木士兵自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冰寒冷铁刀剑相向,将他们水泄不通地围在中央。 齐寒石扯开嗓子虚张声势道:“识趣的都给我退下,你们的王子殿下在我手上,否则休怪我杀了他!” 乌尼倒是十分配合,佯装惶恐道:“都听他的,还不赶紧给我退下!” 乞木将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毕竟事关自家王子安危,倘若真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稍稍僵持了片刻,终于言听计从地让出一条路来。 眼看铁桶一般的包围圈因为乌尼的关系被豁出一道口子,南星狠狠揪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可一旁握住他的那只手,却越发紧了几分。 周祺煜目光如炬,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竟让南星一时间有些做贼心虚,仿佛干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被他当众捉姦一般。 不过这也难怪,堂堂乞木王子,何苦为救他一个外族人,佯装被俘,委曲求全成这样? 若说两人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谁信啊! 周祺煜看不明白,难免心存芥蒂。其实就连南星自己也没料到,乌尼竟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千言万语堵在了嗓子眼,南星有心解释一番,可眼下情况紧急,实在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他用力回握了一下周祺煜,递了个眼神道:“等回去我再和你解释。”说完,便拉着他快步跟了上去。 有了二王子的护送,一行人很快便撤到了驻地边缘,乞木士兵披坚执锐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 “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乌尼压低声音问道。 第170页 齐寒石道:“不多,几乎都在这儿了。” 乌尼飞快地看了一眼,瞬间便注意到南星身旁的周祺煜。 他从未见过大燕太子,并不知此人是谁,但也本能地感觉出这人的身份地位不一般。 只是他与南星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从头至尾都没松开过,乌尼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别过视线道:“再往前跨过那道门,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 “多谢!”齐寒石道:“不过我们的马栓在驻地另一端,恐怕来不及回去取了,烦请你帮忙安排一下。” 茫茫草原若是没有马,身后又有追兵,绝无逃出去的可能。乌尼觉得自己疯了——眼下两军交战拼得你死我活,他却在这里费尽心机帮着敌人逃脱,可抬眼看到南星,还是情不自禁地点了头,冲着远处的乞木士兵喊道:“去给他们准备几匹战马带过来!” 乞木驻地浓烟瀰漫,齐寒石手中的钢刀像模像样地架在乌尼的脖子上。周祺煜一脸凝重,忍不住问道:“你既是乞木王子为何要帮我们?不怕你的族人怪罪你吗?” 乌尼似是不屑于看他,便看着南星道:“我不想帮你们,我只想帮他。” 周祺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乌尼冷笑一声,“你们中原人都这样功利吗?我只想要他安然无恙而已。” 周祺煜:“可你毕竟是乞木人,与我们不同。” 乌尼:“乞木人又如何?什么叫情难自禁,你应该明白的,否则,你也不会为了救他,以身犯险夜闯我乞木大营了。” 说到这里,备好的乞木战马被人远远牵了过来,乌尼低声道:“我劝你趁我还没反悔之前,赶紧把人带走。” 上述那番对话听得南星脑仁生疼,可还是不放心道:“那你呢?跟我们一起走吗?” 乌尼的目光立刻柔了下来,“我自然要留下。” 南星:“可……你父王那里该如何交代?” 乌尼笑了笑,“你放心,父王不会把我怎样的。我一口咬定是被你们挟持的不就行了?” 南星:“乌尼……” “你是在担心我吗?”乌尼打趣道:“能从你脸上看到这副表情,真是不容易啊。说来也是【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我的错,早该放你走的……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快点上马吧。” “那就多谢了!”周祺煜冷着脸,正要接过缰绳,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给我拦下他们!” 乞木王与世子额森正带着一队人马急匆匆追了过来。 乌尼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齣拙劣的苦肉计骗一骗这些不知内情的小将士还成,可在父王与长兄面前,恐怕难再奏效。 他连忙回头,“别耽搁了,快走!” 话音刚落,却见一支被满弓射出的铁箭裹挟着劲风,飞了过来。 那箭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南星近前。 不好! 齐寒石与乌尼本能地扑了过去,可惜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电光火石间,南星只顾得闭上眼,可是等来的不是臆想的痛,却是耳边一声闷哼。 殿下…… 南星慌乱间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周祺煜那张苍白近乎透明的脸,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只剩下一抹虚弱的笑,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没能开口,便随着身体缓缓滑了下去。 祺煜…… 祺煜—— 一瞬间,南星的天塌了,巨大的悲意将他笼罩,他像是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查看周祺煜的伤,摸到的却是一手的血。 “乌尼你个畜生!还不快点给我滚回来!” 身后传来乞木王的怒喝声,乌尼充耳不闻,却在看到南星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时,结结实实怔在了原地。 那本该是一双柔情似水,能够融化漫天繁星的眼睛,如今却被灭顶的绝望充斥,让人痛得不忍直视。 乌尼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那么平和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沉沉嘆了口气,弯腰捡起南星掉落在地的弯刀,正是他此前送出的那一把,径直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放他们走!” 第九十九章 昏迷 乞木王万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幕,整个人僵了一瞬,怒不可遏道:“你这是做什么?” 乌尼面不改色,“父王,求您放过他们吧!” 世子额森经歷了一场驻地大火,脸被浓烟燻成了锅底黑,正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话,险些当场爆炸:“乌尼你疯了?!” “我没有疯!大哥,停止这场争斗吧,”乌尼求道:“天神赐予我们幸福,可这样实在太痛苦了,不该这样的!” 额森怒火中烧,“这些大燕人给我们下药,还放火烧了我们的营帐,你难道要为了他们背叛乞木吗?” 乌尼手持弯刀,站得一动不动,“我自知是乞木的罪人,甘愿受到惩罚,可我们不也放火烧过大燕吗?一报还一报,算是扯平了。” 第171页 乞木王脸色铁青,勉强压下火气道:“乌尼,你先把刀放下,只要你肯乖乖回来,今天的事,我可以不予追究。” 乌尼:“请父王先放他们走!” “乌尼!”额森怒道:“我看你是被那个中原小白脸下了蛊,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倘若我这条命能换来天下太平,也算死得其所。”乌尼斩钉截铁道。 “你……你这个畜生!”乞木王额头青筋暴起,胯下战马被缰绳扯的长嘶一声,“我们与大燕势不两立,你这样对得起浴血的乞木族人吗,对得起天神的护佑吗?快把刀放下,给我滚回来!” 乌尼眸光微动,“父王,乞木与大燕世代为邻,仇恨只会蒙蔽我们的眼睛,自小您就告诉我,天神赐予我们慈悲与仁爱,可这些年来乞木四处征战,乞木的族人颠沛流离,大燕的百姓无辜受尽苦难,我相信这绝不是天神的本意,父王求求您,停止这场无谓的战争,放了他们吧。” 乞木王冷哼一声:“我若是不肯呢?” “那就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乌尼以一己之力挡下乞木追兵,南星却抱着不省人事的周祺煜近乎发了疯。 四面的惨叫与哭喊声连成一片,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浸染着脚下翠绿的草地。 绝望到了极点,也不过如此了吧。南星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空留下机械的本能,目光空洞地抱紧周祺煜,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正在这时,忽听“簇”的一声爆响,一朵巨大烟花升腾夜空,将漆黑的夜照成一片白昼。 几乎只过了片刻工夫,马蹄之声隐约响起,埋伏在不远处的方世涵带着一队轻骑沖了过来。 “南星,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你把殿下交给温良,快跟我走!”齐寒石试图将他与周祺煜分开。 南星却歇斯底里地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你振作点!”齐寒石情急之下吼道:“南星,你听我说,殿下只是暂时昏了过去,你若不想搞成生离死别,就给我振作起来,他需要你救活他,但前提是你得先活着回去!” 南星怔了一瞬,像是被忽然点醒,空洞的视线重新清明起来。 齐寒石抓住机会,将昏迷中的周祺煜塞给温良,自己一把扯过南星,抱着人翻身上马,勐地一拉缰绳,引得战马高高跃起,飞奔而出。 大燕夜袭乞木,皆是有备而来,以精锐骑兵作为先锋,打了个措手不及。乞木驻地虽兵力雄厚,可毕竟因为一场大火乱了阵脚,又被泻药放倒一批,原本十成兵力被挥霍掉大半,两军甫一照面,先行败下阵来,顿时被大燕铁骑杀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混乱之中,南星看到了不远处僵在原地的乌尼,手中依然握着那把短弯刀,却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修罗之像,震惊地无所适从。 一股撕心裂肺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苍天吶,怎么会变成这样! 南星自然不知大燕夜袭乞木的计划,他有心挣扎下马,去找乌尼解释清楚,可一想到仍在昏迷的周祺煜,终于还是狠下心咬了咬牙,跟随齐寒石一骑绝尘。 大燕铁骑长驱直入,像是一把利剑,生生将乞木大营豁出一道缺口,随后精锐步兵跟进,彻底蹚平了前进的障碍。 乞木王不肯缴械投降,咬紧牙关,硬是咬出了一口负隅顽抗的骨气,带着一众残兵与大燕苦战了三天三夜,可毕竟大势已去,最终力不能支,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 至此,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最终以乞木惨败,大燕大获全胜告一段落。乞木王及一众贵族将领悉数被俘,随军押送大燕北疆驻地。 对于大燕而言,这场胜利弥足珍贵。经由此,乞木这根常年插在边疆的毒刺,终于被连根拔除,亡国之危已解除,至少能换回大燕五至十年的太平。 朝中上下松了口气,举国一片欢腾,可是驻扎于北疆的大燕军队却迟迟未见班师回朝,一来,战后还有些后续事宜需要处理;二来,大燕太子周祺煜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之中,实在不宜舟车劳顿,只能暂时留在北疆。 驻地的炊烟送走了最后一抹残阳,草原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太子的营帐内,昏暗的琉璃光下,枯坐着一尊人形雕像,南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他面前的人。 自从回到北疆驻地,他已经这样不眠不休守了周祺煜三天三夜,任凭谁见了,都不免一声嘆息。 那日为了南星,周祺煜生生受下额森一箭,险些把血流干。 南星从医多年,治病救人的沉着冷静,已是骨子里的本能,却在面对周祺煜时前功尽弃。一看到他后背血肉模煳的伤口,就控制不住地崩溃,手抖得连纱布都握不住,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一旁的程浩风看不下去了,便咬着牙接了过来。好在这一箭虽然兇险,却万幸避开了要害,他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周祺煜体内的箭头取出,又连忙止了血,算是将他的命从阎王那里挣了回来。 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周祺煜却迟迟没能醒来。他实在太虚弱了——整个人色厉内荏全凭一口气吊着,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第172页 殿下不醒,南星便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既内疚又自责,心疼地肝肠寸断,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固执地不肯离开。 原本与他同住的程浩风独守了几天空房,终于忍无可忍,斟酌着词句道:“三哥,这都三天了,你连个眼都没合过,好歹去睡会儿吧。你放心,这儿还有我呢,若是殿下醒了,我马上去叫你好不好?” 南星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周祺煜道:“不用,你快回去休息吧。” “不是我休息,是你休息!”程浩风急道:“你说你光这么盯着能有什么用?我好歹也是个学医的,从没听说眼神还能治病的!” 他见南星充耳不闻,嘆了口气,继续道:“三哥,你这样苦熬下去根本没意义!别等殿下醒了,你再倒下,这还有完没完!” “浩风,”南星开口道:“我自有分寸,你放心吧。” “你可拉倒吧,真有分寸,就不会这样了!”程浩风道:“好不容易才从乞木逃回来,非要这么折腾自己吗,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殿下着想呀!他若是知道你这样,不得心疼死!”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南星苦苦隐忍的眼泪终于无可救药地流了下来,“怪我……都怪我!你说祺煜万一再也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程浩风心里一酸,连忙上前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啊,这才哪到哪,殿下一定会醒过来的!” “可这都三天了!”南星的泪水决了堤,一时间泣不成声:“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若不是一意孤行非要跑过来,怎会变成这样……我还故意气他,浩风,我好后悔,是我害了他!” “行了三哥,不是你的错!”程浩风苦口婆心劝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他好,想必殿下心里也明白。你先别急,咱再给他点时间,再说太子殿下何许人也,在我眼中,顶他最厉害了,你放心他吉人天相,一定能够醒过来的!” “可要是醒不过来呢?” “醒不过来我就陪你一起等,”程浩风道:“一直等到他醒来为止!” 南星嘆了口气,稍稍恢復理智,抽着鼻子道:“行了,我发泄一下就好,放心吧,没事的,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得,说了半天全成车轱辘话,和没说一样! 程浩风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第一百章 交心 南星与程浩风互不相让正较着劲,忽听营帐外一声通报,齐寒石从外面走了进来。 程家么弟顿时跟见了救星一样,垮着脸迎了上去,“齐大哥,你快劝劝我哥吧!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守着,连口水也不肯喝,说什么都没用!” 齐寒石顿时皱起眉,这些日子以来,南星因为周祺煜茶饭不思,肉眼可见变得消沉,心里自然不好受,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南星追到手,可惜天不遂人愿,自己这厢还未出手,情敌那边先捨命来了个王炸——周祺煜这一箭中得让人心服口服,饶是他再心有不甘,可是输了就是输了,除了愿赌服输,还能怎么办! 齐寒石无声嘆了口气,走到南星身边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可是殿下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继续守在这儿也无济于事。说句不好听的,眼下大战刚过,全军上下受伤的不止殿下一个,伤兵营那么多兄弟,也在等人照顾。” 南星神情微动,擦了擦眼泪道:“齐兄教训的是,这几日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耽搁了给弟兄们治伤,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齐寒石解释道:“伤兵营新调来一批军医,人手倒是足够,你不用急着过去,我只是想让你振作起来,想一想你当初来北疆的初衷。” 南星闻言点了点头,“知道了,你放心,我会振作的。” “另外……”齐寒石有些欲言又止道:“刚刚听人传过话来,乞木那个二王子,方才试图咬舌自尽。” 南星整个人僵了一瞬,“你说什么?乌尼咬舌自尽?” 齐寒石“嗯”了一声:“还好侍卫发现的早,及时拦了下来,并无大碍,可他毕竟帮过我们,于情于理,我都觉得你该过去看看。” “他现在在哪?”南星蓦地站起身,说着便要往帐外走,刚刚迈出两步,又犹豫地停了下来,依依不捨地回过头。 程浩风连忙有眼力见地说道:“哥有事尽管去,殿下这里还有我呢,放心吧!” 眼下除了周祺煜,南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乌尼。虽然夜袭乞木这件事他从头至尾并不知情,可是结果却是结结实实地利用了人家,还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人心都是肉长的,乌尼为了南星掏心挖肺,却换来这样的结局,搁谁身上也接受不了。 南星跟着齐寒石来到收押乌尼的营帐前,稍稍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乌尼虽是大燕俘虏,却也是南星几人的恩人,方世涵得知内情后,破例对他网开一面,除了不能自由进出外,一切参照宾客标准对待,算是聊作补偿。 第173页 营帐内的乌尼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昏黄的灯光在他稜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暗,嘴角还残留尚未擦净的血迹。 见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南星简直内疚地要死,连忙快走了几步,“乌尼,我……” 乌尼的目光闪了闪,终是一动未动,冷冷说道:“你来做什么?” 南星喉咙哽了哽,“听说你刚才……快让我看看,伤到没有?” 乌尼冷笑一声,“我都成这样了,对你毫无价值,你不用再费尽心机地演戏了。” “我没有!”南星有心解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人生境遇,实在造化弄人。 只不过几天的功夫,两人天上地下,竟换了身份。 “乌尼,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乌尼自嘲道:“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是我害了乞木,害了父王和我的族人,我是乞木的罪人,我不配活着。” “不是的!”南星急道:“你是我的恩人,是大燕的恩人,乌尼,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纯真、最善良的人……” “纯真善良又有什么用?”乌尼径直打断道:“因为我的过错,乞木彻底完了,我的族人因为我家破人亡,父王被我气得吐血……” “可是你并没有错!”南星急道:“错的是你的父王,是他发动了无谓的战争,你不过是阻止他继续错下去而已!” 乌尼:“你不用劝我!” “我说的都是事实!”南星据理力争道:“倘若大燕百姓知晓你的存在,一定会念着你的好感激你的!” 南星顿了顿,继续道:“老实说,因为这场战争,我恨过你,恨你父王,恨额森,恨你们的每个族人,即使你曾经救过我,对我有恩,都无法抵消这种恨意,当初在乞木,我把你当作棋子,只想利用你逃出去。” 乌尼的眸光黯了黯,“你的目的达到了。” “可是我错了!”南星道:“我忘了你也是受害者,我不该迁怒你的。乌尼,我发誓,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大燕夜袭乞木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此,我很抱歉。” 乌尼扯出一抹悽苦的笑来,“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南星摇了摇头,“不错,乞木这次确实败了,可那又怎样!是你告诉我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还在,还有乞木人在,一切就有希望。乌尼,我曾说‘你我立场不同,註定做不了朋友’,现在我想收回这句话。只要你肯给我这个机会,我真心实意想交你这个朋友! 乌尼落寞地垂下眼:“恐怕没这个机会了,大燕是不会放过我和我的族人的。” “不试试又怎知道呢?”南星道:“乌尼,你不是罪人,你是我的恩人,是大燕的恩人,虽然我位卑言轻,可一定会想办法,为你和你的族人求情的。” “求情?去找大燕太子求情吗?”乌尼的眸光现出几分哀伤,“那日站在你身边,为你挡箭的就是他吧?” 南星现出几分吃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你的同伴喊他‘太子殿下’,看得出他很在乎你。”乌尼笑了笑:“他就是你的心上人?” 南星一时间五味杂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我眼睛不瞎,看的出来。”乌尼自顾自道:“我哥是乞木数一数二的神箭手,想必那一箭原本是要射向你的,你们的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南星忍着心痛道:“还没有醒过来。” 乌尼嘆了口气,“抱歉。”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不是你的错。”南星抬眼看向他道:“乌尼,不管怎样请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至于其他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乌尼苦涩地笑了笑,“你究竟有什么魔力?额森总说我中了你的蛊,心甘情愿变成你的奴隶,只要你开口,就忍不住想要顺你的意。” 南星感慨万千道:“我倒是巴不得你现在能顺我的意,不求别的,就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从乌尼的帐中走出,南星长长舒了口气,好不容易和他把话说开,压在胸口上的内疚,算是勉强少了几分。 他又想起齐寒石方才的话,自己这段时间,一门心思扑在太子身上,对于伤兵营的一众弟兄,确实多有怠慢,刚想着移步过去看看,却见温良着急忙慌找了过来。 “郁先生,殿下醒了!” 第一百零一章 甦醒 在旁人看来,南星的冷静与沉稳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虽然也有喜怒哀乐,却从不出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尽乎完美的分寸感,动与静皆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然而,此时听说周祺煜昏迷转醒,他坚持多年的稳重,终于不堪一击地碎了个干净。 南星一路飞奔着回了太子营帐,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 “祺煜!” 迈入营帐的一瞬间,他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这才发现帐内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被他抛之脑后的分寸感磨磨蹭蹭地追了上来,南星的脸顿时红成一片。 第174页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周祺煜半靠在床头,冲着南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旁若无人地招了招手道:“过来!” 南星的脸更红了几分,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北疆统帅方世涵连忙干咳了两声,说道:“殿下刚刚转醒,想必身体虚弱的很,我们先不打扰了,郁大夫来得正好,殿下就劳烦你照顾了!”说完也不等回復,便带着一众将士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 唯一还剩下的程浩风冲着南星眨了眨眼,极有眼力见地说道:“那个……我也有事,先走一步哈!”话落,他对周祺煜胡乱行了个礼,就一熘烟跑没了影。 至此,喧嚣的营帐重新回归平静,南星这才续上方才流了一半的眼泪。 “过来。”周祺煜虚弱地拍了拍自己的身侧。 南星没再矜持,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嘶——” 一声闷哼传进耳朵,听得他心头一颤,连忙松开了手,“弄疼你了?” 周祺煜却不肯放手,将搂在怀里的人紧了紧道:“别动,让我再抱会儿。” 南星心疼地要死,哽咽地数落道:“命都快没了,还在这儿逞强!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我……” 周祺煜虚弱的厉害,脸色苍白的像是纸煳的一般,他将下巴理所当然地垫在南星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地享受着得来不易的温存。 南星哭得梨花带雨:“你若是再不醒,我都有心随你一起去了!” 苦熬了这么久,终于听见心上人肯松口说句体己话,周祺煜美得心都化了,扯了扯嘴角道:“心疼了?” “鬼才心疼!”南星红着眼圈,手上的动作轻柔地如同羽毛滑过,“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千万不能再裂开了!” 周祺煜乖乖撑起身子,摆出一副你随便看的模样。 南星小心翼翼掀起他的上衣,反覆确认伤口一切安好,这才勉强放下心来,秋后算帐道:“以后再也不许你瞎逞能!不许你自作主张!” 周祺煜自然明白他在说教自己挡箭一事,连忙战略性地一皱眉,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南星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又疼了?” 周祺煜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再给我抱一抱就好。” 南星羞红脸白了他一眼,终究是没捨得拒绝,鼻息间尽是朝思暮想的味道,他鼻子一酸,一时没能忍住,竟哭得更大声了。 庆亲王虽已做了太子,可说起话来却一如既往地欠抽,只见他挑了挑眉,数落道:“伤在我身上,你哭什么?还蹭我一身鼻涕,衣服你给我洗?” “想的你美!”南星破涕为笑,俯在他肩头蹭了蹭道:“没衣服换你就将就着穿吧,反正换了新的,也照样得被我弄脏!” 这话说得既挑逗又意味深长,听得周祺煜一阵心痒,又听南星道:“祺煜,你若想逃,现在还来得及。” 周祺煜一头雾水,“逃?逃去哪?” “随你的便,”南星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你就做好被我死缠烂打一辈子的准备!哪怕有一天你厌了烦了要赶我走,哪怕你被朝中说闲话,被天下人耻笑,都别指望我离开你,这辈子我跟定你了,甩都甩不掉!” 周祺煜怔了片刻,方才从南星的话中回过神,随即绽放了一个欣慰的笑,勾着唇角道:“伤成这样,我还怎么逃,你若担心缠的不够紧,要不……我再给你添把锁?” 南星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道:“一把不够,得多加几把才行!” “全听你的,不过……这种事可不能光靠嘴上说说。”周祺煜身体力行地搂过南星,栖身吻了上去。 都说小别胜新婚,可他二人一别几个月,别说温存了,面都见不着,如今好不容易守在一处耳鬓厮磨,几乎只用了片刻工夫,便霹雳吧啦燃成一团干柴烈火,连唿吸都乱了套。 毕竟是最亲密的人,周祺煜了解南星身体的每一处,根本不用施展什么技巧,随便摸了几下,便能让怀里人不受控制一阵颤慄。 眼看着两人衣衫不整,气息全乱,南星仅存的理智终于悬崖勒马,他艰难地推开周祺煜,急喘了两口道:“你身上有伤,还要不要命了!” 因为额森一箭,周祺煜差点儿被射个对穿,歷尽千辛万苦才捡回条命来,眼下这般虚弱,实在不该劳神费力地耍流氓。 想到这里,南星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情感,他一面将男人重新摁回床,一面晓之以理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正在兴头儿上的周祺煜哪里肯放过他,当下便如同藤蔓开枝散叶,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南星既无语又无奈,左支右绌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害他扯到伤口,便只有招架的份。 可即便再情难自禁,也不能由他任着性子胡闹,情急之下南星扯开嗓子喊道:“祺煜,别闹了!还有完没完?” 周祺煜被他吼得僵了一瞬,终于没再作妖,老老实实地躺了下来。 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何曾这样乖巧听话过,南星以为自己话说重了,连忙红着脸找补道:“那个……今天先到这,纵慾伤身,你现在身子弱,等好了再说。” 第175页 周祺煜眯了眯眼睛道:“此话当真?” 南星害羞地别开视线,“只要你肯听话,就是真的。” 周祺煜心满意足地扯了扯嘴角,往一旁艰难地让了让,拍了拍身侧道:“躺下,陪我。” 南星矜持了片刻,嘆了口气,还是心软地照做了。 大概是虚弱极了,周祺煜新伤未愈,抱着南星这个人形枕头,不过片刻便没了动作,只剩下静谧绵长的唿吸。 南星在他怀里小心翼翼转了个身,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熟睡的男人——他平日肃穆惯了,完美的五官总是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凌厉,也只有在入睡之后,才会卸下防备,露出无忧无虑的本真。 南星一时间感慨万分,回想起之前在歙州,他意外晕倒被周祺煜留宿,那是两人第一次像这样并排躺在一张床上。 想到这里,南星真想把眼前人叫醒,问问他当时客栈明明那么多间房,身为亲王的他为何非要挤在一张床上,莫不是当初就对他动了非分之想? 南星甜蜜地笑了笑,只可惜此后兜兜转转折腾了一圈,他自以为是又一意孤行,害得周祺煜差点为此丢掉性命,真是恨不能一巴掌抽死自己! 好在上天保佑,这次夜袭乞木,虽然过程兇险了些,结果却是有惊无险。南星一方面无比感谢上苍,一方面暗自下定决心,日后只要能陪在周祺煜身边,哪怕刀山火海,他也闯定了。 话虽这样说,可短短几天不到,他就招架不住了——周祺煜这货大概是尝到了受伤撒娇的甜头,一时间仿佛连骨头都没了,整个人全靠南星撑着,巴不得干脆长在他身上算了,稍稍一不称心,就叫嚣着“伤口疼”,分明就是认准南星心软,做不到对他不管不顾。 若是两人私底下戚戚我我也就罢了,可殿下任性起来全然不分场合。眼看着他身上的伤一日好过一日,缠人的本事却越发变本加厉,偏偏手还不老实,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外人,明里暗里地搞些小动作,弄的南星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能面红耳赤地受着。 虽然为了周祺煜,他早就做好了不要脸的准备,可也不能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不要脸呀!原本最该要脸的大燕太子彻底放飞了自我,把恩爱秀得旁若无人,全然不顾及什么叫做避嫌,也真是让人佩服的很。 第一百零二章 缱绻 大燕与乞木之战告一段落,但对于乞木族人的处置问题,仍然尚无定论。 南星挂念乌尼,一直在想方设法为他求情,此前因为太子重伤昏迷,北疆统帅方世涵做不了主,便暂时搁置下来,如今周祺煜业已转醒,南星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隐约有种感觉,周祺煜总是有意无意迴避与乌尼有关的话题,其中缘由,倒也不难想明白——他毕竟是一朝太子,平日又霸道惯了,自己的心上人却被别人惦记着,一时接受不了倒也正常。 可是世间之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这日,南星软磨硬泡哄着周祺煜喝完药,收拾了药碗,旁敲侧击道:“祺煜,你的伤恢復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启程回京了?” 周祺煜被药苦得死去活来,有气无力掀了掀眼皮道:“你想回去了?” 南星道:“眼下已无战事,伤兵营又有新人接管,我留在这儿确实没什么太大必要,况且,我也想回去看看坨坨了。” “嗯,”周祺煜点了点头,“那就尽快回去。” 南星觑着他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若是这样……在押的那些乞木人……要该如何处置?” 周祺煜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有些敷衍地回道:“先押送回京,听候发落。” “可毕竟那么多人,全押回去也不是办法。”南星犹豫了片刻,“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我们对乌尼和他的族人网开一面?” “你想怎样‘网开一面’?”周祺煜面沉似水地看着他。 南星连忙解释:“我一介布衣,位卑言轻,自然说得不算,可……可是乌尼毕竟是好人,并且帮了我们很多,若是没有他,我们与乞木的战争料想也不会结束地这样顺利。” 周祺煜轻嗤一声,“好人?你倒是挺了解他的。” 太子殿下的“不爽”就差被他一笔一划写在脸上,南星暗自嘆了口气,无奈道:“乌尼毕竟救过我的命,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他一把。” “那你打算怎么帮?”周祺煜开门见山道:“想让我放了他们?” 南星垂下眼,“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可我觉得,若是能藉此机会,彰显我大燕以德报怨的胸怀,倒也不是件坏事,你说呢?” “以德报怨,那谁来以德报德?”周祺煜反问道:“‘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我若对他们网开一面,如何对得起殉国的将士,如何向大燕百姓交代?” “话虽然如此,可是乌尼呢?”南星道:“身为乞木人,他所做的不过是遵从父王的命令罢了,这场战争真正错的不是他,他却为了我们,不惜背叛自己的族人,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如何对得起他,他又该如何向乞木交代?” 第176页 周祺煜冷笑一声,纠正道:“他是为了救你,不是我们。” “祺煜!”南星见说不通,一时着了急,“不许你乱说!” “我说错了吗?”周祺煜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果不其然,醋缸里长大的太子殿下,终究是迈不过拈酸吃醋这道坎儿。 南星稍稍平復了片刻,压下火气道:“别的暂且不提,单凭乌尼于我有恩这一点,我也不能对他不管不顾,况且你得承认,这次不论他是为了救我,还是救我们,大燕能够取胜都有他一份功劳,可到头来却害他这般模样,你让我于心何忍?” “我知道,放了他们你是担心会放虎归山。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说来说去,这笔帐应该算在乞木王的头上才对。眼下他已被俘,又一病不起,早就没了兴风作浪的可能。再说乞木这次战败元气大伤,即便想再次进犯大燕,也是有心无力。相信乞木族人经此一役会格外珍惜得来不易的和平。祺煜,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何不利用这次机会,将乞木拉拢过来,自此开放榷市互通有无,总比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不共戴天要强吧。” “还有就是……”南星垂下眼,红着脸道:“我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和乌尼自始至终都是清清白白,再说我只有一颗心,满打满算总共就那么大,如今里面装了你,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你若是看得上就拿去,看不上就算了,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你爱信不信!” 南星这番表白,有些气鼓鼓地,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抱怨,却破天荒地把一脸严肃的周祺煜给听乐了。 他勉强压下笑意,绷住神情道:“这话可不是说说就算的,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信你?” 南星矜持了片刻,红着脸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这下信了?” 周祺煜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吻亲得心都要化了,硬撑着才没露馅儿,大言不惭道:“还差点儿意思。” 南星把心一横,干脆豁了出去,伸手圈住男人的脖子,跨在他腿上,沿着额头,鼻樑再到嘴巴……一路吻了下去。 对于这些,他实在不怎么开窍,方才这一套还都是跟着周祺煜学的,然而也只是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大概,什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精髓一概没有,显得既青涩,又笨拙,实在看不出半点旖旎,却让本该是情场高手的太子殿下,差点失了三魂七魄。 自打周祺煜中箭以来,南星生怕他纵慾伤身,无论如何誓死不肯就范,明明心上人就在手边,却亲不得碰不得,最多当成个人形枕头过过手瘾,经年累月的心心念念全成了痴心妄想,只能硬生生地憋回去,崩提有多难受。 南星勾了勾唇角,笑得蛊惑人心,俯在他耳边道:“这样呢,够了吗?” 他将声音压得又低又温柔,配上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磨人模样,实在是魅惑至极。 周祺煜觉得心尖儿被什么东西痒痒地挠了一下,一不留神,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酥了。 再怎么说也是血气方刚正值当年,哪里受地住这等撩拨,残存的理智“轰”地一下,被一把慾火烧了个干净,他低喘一声,就势一个翻转,竟将怀里人反客为主压在了身下。 南星被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不由惊唿,“你干什么?” 干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南星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引火上身的愚蠢追悔莫及,便被急不可耐地堵上了嘴。 熟悉的药香瞬间瀰漫来来,他有心推开眼前人,身体却先行地失了控。 周祺煜吻地既霸道又浓烈,一双手四处作乱,一路游走,占尽了便宜。 南星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可一想到对方身上的伤,又实在放心不下,便趁着他松口的瞬间,语不成调地提醒道:“小心,别扯到伤口。” 周祺煜情到深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此刻哪怕再给他一箭,让他血流成河,也必须咬牙坚持,先把正事干了再说! 一夜缱绻,筋疲力竭,直到帐外的天光蒙蒙发亮,方才作罢。 再醒来时,南星有气无力地趴在周祺煜的怀里,用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胸口上的疤,心疼地说道:“这下好了,前面是刀伤,后面是箭伤,两相唿应,你也算完整了。” 周祺煜心满意足地蹭了蹭他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胡扯道:“早知还能这样,管它刀伤还是箭伤,多挨几次也无妨。” “不许胡说!”南星瞪了他一眼,“都已是大燕太子,还这么没正形,这种话岂能乱说!” 周祺煜挑了挑眉,“当了太子就不能说实话了?” “那也不能自己咒自己啊,”南星嗔怪道:“不吉利的话说多了,是要应验的!” 周祺煜不以为然,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身心舒畅的很,即便被自家媳妇数落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宠着就是了。 南星见他这般漫不经心,不由老妈子附体,秋后算帐道:“身子虽是你的,可也不能胡乱糟蹋,这些天来一给你把脉我就担惊受怕,跳得乱七八糟一塌煳涂,你都虚成什么样了!” 第177页 周祺煜秉承“媳妇说什么都对的宗旨”点了点头,欠欠地说道:“过来给为夫亲一下,以后都听你的。” “祺煜!”南星不由动了气,“我和你说正事呢!” 话音刚落,忽听营帐外的亲兵扯着嗓子禀道:“殿下,方将军求见,说有急事找您!” 第一百零三章 狼狈 听说方世涵就在帐外,南星吓得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蹦下来。 虽说是太子营帐,顶了天也不过是层布而已,南星昨晚被周祺煜折腾了大半宿,起初还能勉强忍住默不作声,可是没过多久,神志都不清了,理智更是没了大半,什么正人君子那一套,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晚上嘶声力竭嗓子都喊哑了,除非帐外守卫的亲兵耳聋,听不到才怪。 周祺煜倒是气定神闲的很,若无其事地看了南星一眼,冲着营帐外道:“让他稍等会儿。” 南星着急忙慌跳下床,胡乱捡起散落在地的衣服,一边往身上招唿,一边小声催促道:“别躺着了,还不赶紧起来!” 周祺煜磨磨蹭蹭坐起身,“急什么。” 南星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昨晚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何苦狼狈成这样,腰酸背痛不说,大清早都不得安生。 他飞快地收拾好自己,又反过来拾掇周祺煜。等两个人穿戴整齐,南星原打算不声不响熘之大吉,奈何太子营帐没有后门,便只能眼睁睁等着北疆统帅方世涵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方世涵又不是傻子,再迟钝也能看出端倪——眼下他二人,一个面带娇羞,另一个一脸餍足,外加上满屋子遮也遮不住的旖旎,若说两人没有姦情,那才是见了鬼了。 他心里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分毫,干咳了一声,和南星打了个招唿,客气道:“郁先生这几日辛苦了。” 这话纯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特别是“辛苦”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像是不怀好意。 南星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忍住腰酸十分心虚地摆了摆手,“不……不辛苦,不辛苦。” 方世涵飞快地明白过来,连忙找补道:“我是说……这些日子劳你费心照顾殿下。” 这话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让人误会,南星羞得满脸通红,硬着头皮说道:“方将军您别光站着,快请坐。” 说完又后悔了——怎么说这里也是太子的营帐,他如此不拿自己当外人,倒像是个女主人似的。 方世涵想到自己彻底没戏的妹妹,无声地嘆了口气,回了一声“多谢”,苦涩地坐了下来。 在一旁看戏不嫌事大的周祺煜掀起眼皮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方世涵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说道:“我看你这伤……基本好的差不多了吧,打算何时动身回京?” 周祺煜看向南星道:“都听他的!” 南星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儿呛个半死。 这货逍遥了一晚,该不会脑袋抽了吧,这种话怎能拿出来乱说! 他连忙解释道:“殿下的伤确实已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可动身。” 方世涵眼巴巴地看着他俩演戏,面皮抽了抽,继续问道:“乞木这批俘虏,你打算怎么办?” 周祺煜的神色终于凌厉起来,沉了沉眸子说道:“先一起押送回京吧。” “不过……”方世涵顿了顿,“乞木王那个老傢伙怕是走不了了,听说他昨晚吐了次血,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乞木世子与二王子也在绝食中。” 南星倏地皱起眉,“乌尼绝食了?” 方世涵道:“约莫是想陪着亲爹共赴生死。” “不行,我得去劝劝他!”南星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方世涵拦下来道:“你劝也用,这倒也能理解,爹都病成这样了,做儿子的又尽不了孝。” 南星沉吟片刻,问道:“乞木王眼下可有人照料?” 方世涵不解:“一个囚犯,照料什么?” 南星心头一阵酸楚,回头看向周祺煜,带着些许祈求说道:“祺煜,能不能让我过去看看?” 周祺煜的神色顷刻间复杂起来,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头道:“先把早饭吃了再去。” 南星腰膝酸软地走出太子营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这次真的是被折腾惨了,算是身体力行地体会了一把纵慾过度的危害,甫一抬头,却见齐寒石从不远处迎面走了过来。 南星顿时心虚起来,紧了紧衣襟,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唿:“齐兄,早!” “早!”齐寒石朝着太子营帐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光瞬间黯淡下来,问道:“你要去哪?” 南星如实道:“乞木王病重,我想过去看看。” 齐寒石点了点头道:“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一起吧。” 清晨的草原沐浴在金色阳光下,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然而此刻,二人在这个节骨眼儿相遇,彼此间的气氛,实在有些尴尬。 自从回到北疆驻地,南星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周祺煜身上,等人昏迷转醒之后,两人更是整天腻腻歪歪守在一处,算算日子,已经许久没和齐寒石见过面了。 第178页 齐寒石当然明白,其实这场竞争谁输谁赢,早已大局已定,他原本做好放手的准备,却在看到南星脖颈间奼紫嫣红的痕迹时,依然避无可避一阵心痛。 他艰难地别过视线,打破沉默道:“殿下的伤……恢復地如何了?” 南星道:“嗯,好的差不多了。” “回京的日子定了吗?” “还没有,约莫快了。” “你……”齐寒石顿了顿问道,“你要和他一起走吗?” “嗯,”南星坚定地点了点头。 齐寒石苦笑,“确实也该回去了,或许当初,你就不该过来的。” 南星五味杂陈,抬眼看向他道:“寒石,对不起,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还害你夜闯敌营救我回来。” “哪里!”齐寒石压下心头苦涩,故作轻松道:“大家都是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应该的。再说……比起太子殿下,我也没做什么。” “不,”南星道:“若是没有你,我很难活着回来。” 齐寒石笑了笑:“非要这么说,最该感谢的应该是乌尼才对。” 南星嘆了口气,“方才听说他父王病重,乌尼正在绝食。” “所以……你要去给他父王看病?”齐寒石问道。 “我能为乌尼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南星垂眼道:“其实在乞木时,我为乞木王切过脉,他身有痼疾,再加上这一次……恐怕已经无力回天了。” 齐寒石沉吟片刻道:“乞木王拒不投降,这些战俘的处置尚无定论,太子殿下他……有没有表态?” 南星摇了摇头,“只说先押送回京,可是眼下这样,恐怕要拖后了。” “尽人事,听天命。”齐寒石劝道:“你别有负担。” “嗯。” 南星虽然这样说,可既然已是负担,提起放下,又怎会轻松。 第一百零四章 屈服 乞木王身为一代枭雄,高高在上俾睨天下,曾经那样的目空一切,如今却被枷锁束缚,形单影只蜷缩在晦暗的一角。 由云端坠落尘埃,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没有了众人敬仰,丢了精气神的加持,他成了一根被抽光元气的枯枝,一夜之间干瘪的只剩下皱纹,苍老地面目全非。 乞木王一辈子穷兵黩武,悍不畏死活出了铮铮铁骨的模样,可那又如何,依旧逃不过人固有一死的宿命,成王败寇,才是人世间最残酷的现实。 病来如山倒,他虚弱地双眼紧闭,以至于南星两人靠近,都全然没有反应,唿哧带喘的胸口上下起伏,像是一口破风箱发出混顿的声响,随时都有散架断气的可能。 南星不由皱眉,沉沉咳嗽了两声。乞木王听见动静,神经质地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透过浑浊的视线,怔了片刻,这才看清了眼前人。 “混蛋,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挣起身,像是一只精疲力竭的困兽,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扑了过来,却被身上的锁链生生拽了回去。 齐寒石顿时如临大敌,本能地想将南星护在身后,却被他从容地拦了下来,递了个眼神道:“放心,没事的。” 乞木王的目光兇恶地似要吃人,他扯开沙哑的嗓音,对南星低吼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没有拔了你的皮……” 话只说了一半,似是被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南星当然明白,他有一万种理由将自己恨之入骨,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便耐着性子说道:“你若是不想死,我劝你还是闭上嘴省省力气为好。” 乞木王冷哼一声,“你跑来这里,不就是想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错了,”南星冷冷道:“现在的你还不能死,我是个郎中,会尽量医治你的。” 乞木王一时没听明白,浑浊的目光满是疑惑,“你……要给我治病?” 南星点了点头,“不过我说过,你已病入膏肓,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乞木王冷哼一声,“你们大燕巴不得我不能好死,你多此一举,又是为何?” “为了乌尼。”南星开门见山道。 乞木王听闻,不由僵了一瞬,之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别……别跟我提那个畜生!” “他不是畜生,”南星据理力争道:“他是你的儿子!” 乞木王似是气的很了,浑身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有这个儿子……他是叛徒……是我乞木的罪人!” “当真是‘虎毒不食子’”,南星冷笑道:“可你所谓的‘叛徒’却为了一个不肯认他的父亲,一心一意,只为求死。” 听闻这话,干瘪的老人蓦地睁大了眼,“乌尼他怎么了?” “他在绝食。”南星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说的没错,大燕上下都巴不得你不能好死,可是乌尼却因为你受到牵连,我不能眼睁睁对他见死不救。” 第179页 “我且问你,你身为乞木之王,兴师动众攻打大燕,是为何故?你当真考虑过你的族人,考虑过你的儿子吗?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为了一己私利,为了你的帝位,不惜用族人的枯骨成就皇座,如今乞木战败,你却将一切罪责归咎于乌尼 ,不觉得这样做,对他太不公平了吗,你和懦夫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懦夫!” 乞木王被南星的不留情面戳痛了神经,胸口剧烈起伏,嘶声力竭道:“我不是懦夫,你给我住口!” 南星全然不为所动,淡漠地看向他,显得既冷酷又无情:“不管你承认与否,你这次输定了,再无回天之力。说实话,你究竟是死是活我并不关心,但我不能看着乌尼与你一起下地狱。倘若你还有人性,希望你能念在与他父子一场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别让他为了你陪葬。” 听到这里,乞木王钢铁一般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僵硬地嵴背软了下去,干涩的眼睛流下了浑浊的泪,“你……会救他的,是不是?” 南星落寞地垂下眼,“哀莫大于心死,我能救他的人,但救不了他的心,真正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你了。” “我?”乞木王自嘲地笑了笑,“我尚且自顾不暇,连个废人都不如,如何救的了他?” “你才是他的父亲,”南星道:“这个问题,只能由你来回答了。” m e d j z l 搞定乞木王这根“难啃的骨头”,之后的事就成了水到渠成。南星先是软磨硬泡说服周祺煜,允许乌尼父子见了一面,结果自然是血浓于水,父子二人摒弃前嫌把话说开,执手相看泪眼。 再之后,乞木王终于肯放下尊严,同意向大燕投降,并按照大燕的要求,改立乌尼为世子,从此世代称臣纳贡。以此为交换,南星则信守诺言,尽心竭力为乞木王治病。 不过毕竟是行将就木之人,早已病入膏肓,此时就算天王老子下凡,也恐怕无力回天。 所谓的医治,说到底不过是个心里安慰罢了,为了这一句承诺,也为了能让乌尼安心,南星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努力至乞木王的最后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依旧留恋人间,弥留之际的乞木王迟迟不肯撒手人寰。南星秉承负责到底的态度,一门心思的守在他的身边。 可终究是顾得上这头,就顾不了那边,眼看着自家媳妇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大部分时间都被别人占了去,大燕太子周祺煜是可忍孰不可忍,独守了两天空房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找了过去。 南星正一门心思为昏迷不醒的乞木王针灸,却见太子殿下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压根儿没顾上多想,随口敷衍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当久了,周祺煜从小就被惯出了公子哥的毛病,偏偏自己心里有事,却不挑明说,专等着旁人揣摩。 见南星这副熟视无睹的态度,殿下的小脾气自然受了刺激,他挥退了帐内值守的人,一言不发,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戳在一边。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南星小心翼翼地收了针,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身后还站着个祖宗,连忙说道:“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 周祺煜的脸色阴得快要滴下水来,“不想坐。” 南星好脾气地问道:“你找我有事?” 周祺煜掀了掀眼皮,“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第一百零五章 醋意 此刻此刻,饶是南星再迟钝,也能感知太子周身风起云涌的低气压,连忙放柔语气,明知故问道:“这又是谁惹我家殿下不高兴了?” 周祺煜苦心孤诣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一句顺耳的话,特别是“我家殿下”四个字,听上去格外悦耳动听,这才将紧皱的眉头松了松,纡尊降贵地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南星收拾着手上的活,拉家常式地问道:“今天的政务都处理完了?” “嗯。”周祺煜点头道:“你呢?能走了吗?” 南星回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乞木王,回道:“恐怕现在还走不了,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吧。” 周祺煜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屁股沉地一动不动。 南星无奈地笑了笑,“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吃没喝的,你干耗在这里做什么?” 周祺煜当然有他留下的理由。 怎么说也是自己拼死拼活追回的人,结果还没温存够,先被旁人霸占了去,若说他满不在乎,绝对是胡扯。 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次他闯了一遭鬼门关,原本以为自己才是南星心里那个“最特别”的人,结果转眼,他竟跑来守在别人的卧榻前不眠不休,单从待遇来看,这不是里里外外对谁都一个样吗! 想到这里,周祺煜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没好气地往椅背上一靠,说道:“伤口疼!” 南星被他吓了一跳,顿时紧张起来,“又疼了?该不会是感染了吧?快让我看看!” 他着急忙慌地凑了过来,伸手便要解开身上的衣衫。 周祺煜气归气,态度倒是配合地很,老老实实地被他摆弄了一熘够。 第180页 “看着倒是没什么。”南星皱着眉,自言自语道:“这不癒合地挺好么,怎么会疼呢?” 稍稍顿了片刻,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狐疑地看向周祺煜——好端端的,太子殿下如此胡搅蛮缠,原因恐怕不只是伤口疼这么简单。 外人眼中的周祺煜,高岭之花一般遥不可及,特别是他那张雪域冰川似的脸,一天到晚地寒气逼人,恨不能把旁人冻个哆嗦。 可谁能想到,如此让人参不透的太子殿下,执拗起来,也不比半大的孩子成熟多少。 不过相处久了,南星自然明白殿下不爽要顺着哄的道理,于是他耐下性子,和颜悦色地说道:“要不等会儿,我找人替我一晚,回去了再给你好好看看。” “等不及了!” 周祺煜任性起来,当真是不管不顾,话音未落,一双手先行不安分地伸了过来。 “别闹!” 慌乱间,南星本能地朝着病榻的方向看了一眼,嗔怪道:“胡闹也不看场合,被人撞见了怎么办?” 周祺煜全然不以为意,“撞见就撞见。” 南星顿时没了脾气,左支右绌地拦下他四处作乱的手道:“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再说你不是伤口疼吗?” 本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则,周祺煜自然不肯罢休,一边在他身上大刀阔斧,一边厚颜无耻道:“你是我的药。” 南星被这句话肉麻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咬紧牙关不肯就范,刚要发作,忽听营帐外程浩风大嗓门嚷嚷道:“哥,你帮我看看这药方……” 程家么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迎面先撞见自家哥哥一张熟透的脸,十分诧异道:“你这脸……是怎么了?” 还好方才南星反应快,差一点就被人当场捉姦! 他一面压下乱七八糟的心跳,一边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热的。” “热的?”程浩风一脸莫名其妙,这眼看都深秋了,再过几天,披裘穿袄都不为过,还能热成这样? 直到他看见三哥身边,太子殿下正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整着衣襟,终于恍然大悟地开了窍。 程浩风一拍脑袋,“呀!忽然想起来……满囤找我有事,不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哈!”说完,便调转方向,打算逃之夭夭。 “回来!” 南星不由分说地喊住他,仿佛生怕对方误会什么似的,极力自证清白地解释道:“那个……殿下的伤口疼,找我过来看看。” “哦。” 程浩风虚情假意地点了个头,心里暗道:你可拉倒吧哥,瞎子都能看出你俩是怎么回事! 南星见他这般敷衍,一时更愤懑了,迁怒地瞪向周祺煜,非要他给个说法,解释清楚才行。 本来都是心照不宣,再说又是自家的小舅子,太子殿下压根儿没当回事,奈何南星不依不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活活瞪出【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z.l两道哀怨的视线,看得他一阵心软,偏过头对程浩风说道:“你哥说的是实情。” 程浩风:“……” 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位就算演戏,能稍稍敬业点吗? 他神经质地抽了抽嘴角,使劲装出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信”的表情,再一次结结实实地点了个头。 南星就此绝望,彻底放弃狡辩,对程浩风说道:“你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今晚替我下。” 程浩风瞬间垮下脸。 要死要活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得了个喘息的空档,任谁也不想这样白白浪费掉。 他看了一眼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乞木王,说道:“这人眼看就不行了,再说又是个罪人,咱能别这么劳心费力吗?” 南星垂下眼,冷冷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程浩风连忙找补道:“哥,我不是不想替你,就是觉得反正也救不回来,纯属白费力气,要不你让殿下评评理,咱都对他做到这份上了,是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祺煜巴不得南星能撂挑子走人,可也明白他医者仁心,此刻就算把人五花大绑地捆回去,也得他心甘情愿才行,于是十分难得地收敛了任性,对程浩风道:“由他自己安排。” 程浩风:“……” 原本还指望太子殿下能帮他说句话,果然逃不过见色忘义那一套! 他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想到三哥苦熬了这么久,替一替他也是天经地义,于是十分大义凛然地说道:“成吧,我不入地狱就得你入地狱,哥我先说明,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 等南星絮絮叨叨交代完注意事项,明月已至中天,他与周祺煜并肩走在回营的路上,一想到方才的事,就忍不住一阵脸红心跳,不由嗔怪道:“以后不许你再乱来!真若被浩风看到,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周祺煜不以为然道:“该怎么见就怎么见。” 南星白了他一眼,“你别胡说,我认真的。” 周祺煜道:“我也认真。”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果然没一句正经话! 第181页 南星撇了撇嘴,又问:“乞木投降议和的事,有眉目了么?” 周祺煜的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正色,“乞木首领的命都在你手上,自然大燕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好就收吧,”南星劝道:“以后乌尼就是世子了,也别要求的太过分。” 周祺煜脚步一顿,“按你的意思,如何才算不过分?” 南星解释道:“我只是想提个醒,乌尼毕竟于你我有恩,再说这事也不归我做主,对了,启程回京的日子定了吗?” 周祺煜:“这要问你。” 南星莫名其妙,“问我什么?” 周祺煜掀起眼皮道:“你何时肯跟我走?” 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明明说好要和他一起走的,可是这些天来,因为照料乞木王的关系,他忙到昏天黑地焦头烂额,早就把这茬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眼下这个样子,又不能弃之不顾一走了之。 南星道:“回京这么大的事,岂能问我,总之你该回就回,等这边结束,我就回去。” 听到这里,周祺煜方才积攒起的一点好心情顿时散了个干净,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沉声道:“要走一起走!” 南星自知理亏,好脾气地劝道:“眼下朝中之事堆积如山,都等着你回去处理,自然耽搁不得。至于我……毕竟已经答应乌尼,即便治不好他爹,也得坚持送完最后一程,总不能言而无信,你说是不是?” 周祺煜千里追妻,结果追了个寂寞,到头来连京城都不能一起回,这如何忍得了! 眼看他周身刚刚消散的气压重新捲成了旋风,南星连忙凑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地哄道:“又生气了?” 周祺煜黑着脸,一言不发。 南星嘆了口气,太子的性子耍起来,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祺煜,”南星道:“我既然决定跟你,日后哪怕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可眼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毕竟是我揽下的事,也不好推给别人,自然要负责到底。” “再说,”他羞涩地垂下眼,红着脸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我之间,也不差这几天。” 这些天来,为了哄他开心,南星搜肠刮肚,把他肚子里为数不多的情话倒了个干干净净, 周祺煜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问道:“那你何时能走?” 这个问题……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点。 如今乞木王已回天无望,就看能撑到何时了。说长了怕周祺煜接受不了,说短了又像是咒人家命短一样。 南星含煳道:“应该快了。” “快了是多快?” “说不好……” 周祺煜干脆开门见山道:“倘若他一直这样呢?” 南星:“……” 正在犹豫之时,负责值守的一名小将士急匆匆追了过来,“郁先生,程大夫喊您过去,说是乞木王不行了……” 第一百零六章 启程 生与死,不过转瞬之间,再轰轰烈烈的人生,也有繁华落尽的一天。 乞木王这一生的功过是非暂且不论,不知是不是巧合,弥留之际的他终究是没有过多拖累南星,特别到了最后,人走的还算干脆利落,权当是他留下的最后一丝善意吧。 至此,乞木唯一的障碍迎刃而解,离开北疆的日子最终敲定下来。 一番商讨之后,周祺煜决定先行班师回朝,方世涵与齐寒石等一众将领暂时留守北疆,处理与乞木的未尽事宜。 临走之前,南星去见了乌尼最后一面。旧王故去,按照乞木与大燕的承诺,他替代额森,自然而然成了新的乞木之王。 秋去冬来,万物寂寥,原本绿油油的草原,也逐渐荒芜起来。 乌尼一时间感慨万千,看着南星道:“自此一别,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南星笑了笑,调侃道:“见面还不容易,只是你每次出现都是我遇险之时,若是如此,还是不见你为好。” 想起去年,玄京初雪,南星于清风楼内留下的惊鸿一瞥,彻底在他心中定格。乌尼有些落寞的垂下眼,问道:“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南星摇了摇头,“这年头计划不如变化快,不敢想得太长远,先把眼前事做好吧。你呢?”他问道:“乞木百废待兴,日后的担子全压在你肩上,你打算怎么办?” 乌尼抬眼,望向茫茫草原道:“冬天是最艰难的季节,也是草原上狼群最坚韧的时刻,乞木需要的是和平,我要让乞木在和平中强大,当然离不开大燕的帮助。” “那是自然,”南星道:“听祺煜说,边境日后会开设榷场,加强与乞木贸易互通,若是有需要,你尽管和他提出来。” “祺煜?”乌尼问道:“你是说……你们的太子?” 南星的脸“唰”的红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祺煜”长“祺煜”短的,一不留神,竟将太子的表字脱口而出。 第182页 乌尼会意。 他自然听过大燕权贵阶层流行龙阳之好,想必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既是大燕太子,日后就是大燕的皇帝,你们这样……” 南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他开心,我怎样都行。” 乌尼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南星道:“一直都想送给你,却一直没能成功。” 南星伸手接过,正是那把锻造精美的短弯刀,那日,乌尼用它架在脖子上,以性命要挟护送南星几人离开。 南星轻轻摩挲着刀身上繁复精緻的花纹,说道:“以前是我狭隘,只知刀会伤人,却忘了刀也会救人。” 乌尼笑了笑说道:“原本想说有我在,你应该用不到它的。日后……就留着防身吧。” 南星将刀小心翼翼地收好,“它救过我的命,定当珍存,千金不换。” “南星,如果……”乌尼顿了顿,说道:“我是说如果,日后你想,或是遇到麻烦,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南星心头一热,顿时红了眼圈,说道:“如果不是顿顿牛羊肉,我会考虑的。” 自从太子殿下有惊无险醒来之后,程浩风可算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做小情侣的腻腻歪歪,只是这其中,除了数不清的甜蜜之外,同样也有着没完没了鸡毛蒜皮与拌嘴。 为了回程车驾问题,南星与周祺煜又避无可避地较上了劲。 以南星的意思,这次毕竟是班师回朝,不同以往,再说旁边跟着几万将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这个“随军军医”,无论如何也不该与当朝太子同乘一架马车。 周祺煜向来及时行乐,何曾在乎别人怎么看。此行长路漫漫,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孤单寂寞百无聊赖。他坚持要南星同乘马车,所为何事,昭然若揭。 老色痞,臭流氓! 这是原则性问题,南星打定主意,誓死不肯妥协。 眼看着几万大军准备就绪,只等着太子一声令下,启程开路。 两位活祖宗可倒好,较了一宿的劲,结果谁也没能说服谁,临到出发,依旧没个结果,脸色倒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程浩风硬着头皮找了过来,冲着南星使了个眼色,“坐不坐车,到底怎么走,有准信儿了没。” 南星忍无可忍,也不管身后的太子殿下,拉起程浩风便往外走,“我们骑马。” 没成想,周祺煜也跟了出来,冲着身边的亲卫吩咐道:“把我的马牵来。” 于是,在一众将士的目瞪口呆之下,太子殿下宽大奢华的车辇,就此空了下来。 程浩风看得这个气呀!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吃咸了,还是辣到了,他上火上的厉害,约莫犯了痔疮,正发愁还得骑马。 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让给他坐算了。 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一行人翻身上马,正式启程回京。 南星僵着脸,生了一肚子的气,盯着浩瀚无边的草原看了许久,这才稍稍平復了些,一偏头,瞅见四弟一张异样的脸,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程浩风原本最会撒娇,平日里莫说犯痔疮,手上被划破个小口,也能哭天抢地嚷嚷半天。可眼下不说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单凭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太子殿下,他也开不了口啊! 南星见他冲着自己的后面好一通挤眉弄眼,十分莫名其妙道:“你屁股怎么了?” 程浩风顿时没了脾气,连忙牵住缰绳,连人带马朝他跟前儿凑了凑,小声道:“上火。” “上火?”南星恍然大悟,“你犯痔疮了?” 他这一嗓子,音量不小,可把程浩风给糗坏了。 哥你故意的是不是?喊这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南星立刻感同身受地心疼起来。 若说这后庭之痛,当真疼起来要命,他虽然没得过痔疮,可是……总归……心里是明白的。 周祺煜刚刚恢復的那几天,为了能顺他的意,南星把心一横几乎予取予求,险些被折腾的下不来床。后来实在没了办法,偷偷摸摸配了些药抹上,方才好了些。 南星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程浩风委屈的不行,“你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得见的着你才行啊。” 南星沉吟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我这里有药,你拿去抹上。” 程浩风哭丧着脸道:“这大庭广众之下,方圆十里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你让我去哪儿抹?” 南星:“……” 正在这时,周祺煜骑着马,闲庭信步地跟了上来,十分贴心地问道:“浩风不舒服?” 程浩风深深地埋下了头,连跳马的心都有。 南星正和他冷战,原本不打算理他,可是为了自家弟弟,还是忍辱负重放下身段,没好气地说道:“是,想借你的马车一用。” 再怎么说,也是自家的小舅子,怠慢谁也不能怠慢媳妇的娘家人。 周祺煜二话没说,欣然应允。 第183页 第一百零七章 观星 等程浩风在车上呲牙咧嘴抹完药,考虑到他的情况实在不宜马背上颠簸,周祺煜便大大方方将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 程浩风虽然没大没小胡闹惯了,可是分寸还是有的——堂堂大燕太子的座驾,却被他一人独占,这要是传出去,再让人误会自己才是跟他不清不楚的那一个…… 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忍住屁股疼,说什么也不肯独享这份殊荣。 “哥,陪我一起!”程浩风拽住南星的袖子不撒手,哀求道。 南星因为车驾的问题生了周祺煜一肚子的气,自然不肯前功尽弃,无情地拒绝道:“要坐你自己坐!” 程浩风哭丧着脸道:“你不坐让我怎么坐?” 南星道:“屁股长在你身上,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程浩风赌气道:“你不坐,那……那我也不坐!” 南星有心回一句“你爱坐不坐”,可又实在担心他的屁股,兄弟俩你来我往纠结了半晌儿,最终连带着周祺煜一起,三人统统坐了进去。 好在不愧是太子的马车,既奢华又宽敞,三人同坐在里面,倒也不显得拥挤。 程浩风当然不想夹在两人之间充当“第三者”,他极为自觉地敛去头顶上的光,乖乖地蜷缩到一角,佯装隐身道:“我睡了啊,听不到也看不见,你们自便。” 南星白了他一眼,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更不想去理会身旁的周祺煜,便也靠着马车,闭目养起神来。 此时已近初冬,荒凉的草原尽显寒冷的锋芒。车厢内一鼎精緻的火炉燃出一个暖洋洋的世界,窗外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在耳边迴荡,几乎只用了片刻,南星的眼皮渐渐沉重,睡意席捲而来。 这一觉睡得既安稳,又舒畅。再睁眼时,天光大暗,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南星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搭上了一条羊绒盖毯,程浩风舒舒服服地趴在对面,无知无觉做着春秋大梦,而原本守在一旁的周祺煜却不见了踪影。 南星轻手轻脚掀开毛毯盖在四弟身上,自己步下马车,抬眼望了一圈,却见篝火零星燃起,安营扎寨的帐篷已然准备就绪。 “太子殿下呢?”他冲着守卫的亲兵问道。 小将士拿手指了指,“殿下去了那边。” 借着篝火的亮光,南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了过去,匆匆寻摸了一圈,却依旧寻不到踪影。 人呢? 正在狐疑时,他发现前方不远的草地上,隐约躺着个人,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来不及多想,先惊慌失措地跑了过去。 周祺煜正悠然自得地躺在草地上,被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问道:“出什么事了?” 南星盯着他怔了片刻,见人安然无恙,这才从担惊受怕中缓过来,当胸捶了他一下,嗔怪道:“你吓死我了!” 周祺煜没来由地挨了顿打,一脸的无辜。 南星埋怨道:“若非有病,南星当真是被他吓怕了,特别是周祺煜这次中箭,一连昏迷了好几天,一度让人以为凶多吉少,差点随他一起去了。 周祺煜坏笑了一下,牵住他的手勐地一拉。 面前人一个猝不及防,霎那间失了平衡,结结实实撞进他的怀里,刚要气急败坏地挣脱,却听周祺煜道:“快看,星星。” 漆黑如墨的天幕上,果然点缀着漫天繁星,一闪一闪,让人的心也跟着沉静。 南星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躺下,一想到太子殿下平日拽地跟二五八万似的,竟也有着一颗看星星的心,就觉得十分好笑,问道:“你躺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周祺煜不置可否,指着天边一颗极亮的星星说道:“那颗是紫薇星,我母妃教我认的。” 南星不由一阵揪心——若说起来,这还是周祺煜第一次在他面前正儿八经地提起自己的母妃。 周祺煜顿了顿,继续道:“小时候,母妃时常抱我到院子里看星星,将北斗的天璇与天枢连起来,正对的那一颗,就是紫薇星。” “母妃说,若是天黑迷了路,紫薇的方向就是正北,”他紧了紧抱住南星的手说道:“我若是早些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失被抓去乞木了?” 南星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趴在他胸口上蹭了蹭,佯装埋怨道:“合着我路痴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周祺煜宠溺地看着怀里人,表情有些复杂,说道:“母妃故去后,我就很少看星星了。” “为何?”南星问道。 周祺煜的眸光黯了黯,“不想睹物思人罢了,即便看了,她也回不来。” 听到这里,南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撑起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说道:“睹物思人,也许你思念的人也在思念你。我从小没娘,深知没娘的苦,但是我师娘跟我说,即便父母不在了,他们也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地上的人。” 漫天星光映照在周祺煜的脸上,勾勒出了温柔的轮廓,他点了点头,“庆幸你有个好师娘。” 南星无声地嘆了口气——明明白天还在赌气不理他,结果到了晚上,又心软地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他。 第184页 他垂下眼睫红着脸道:“若是……你愿意,等有机会,我带你一起……见见她。” 周祺煜长眉一挑,“这是同意我上门提亲了?” “又乱说!”南星的脸色涨得通红,嗔怪道:“堂堂大燕太子,怎能开这种玩笑!等回京以后,人多嘴杂,处处都有人盯着,切记不能再胡说八道了。” “你当我是胡说八道?”周祺煜反问。 “不然呢?”南星停顿了片刻,垂眸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一国储君,绵延子嗣是职责所在。不过你放心,我既已决定跟你,就做好了准备。日后你娶妻生子我都不拦着,只要有你一份心意在,我就足够了。” 经歷一场战乱,差点搞成生离死别,南星当真是豁出去了,不过说来说去,他豁的都是自己的脸,大不了唾面自干。可是周祺煜却是太子,举手投足事关国家颜面,表面上的尊严,该维繫的一点都不能少。 他甚至卑微的决定,等回到京城,太子搬入东宫,他就在外找个地方住下,金屋藏娇也好,暗度陈仓也罢,只要两人能够在一起,哪怕见不得光,也都无所谓。 这一番掏心窝的话,听得周祺煜神色微动,他定定地看着南星,半晌无言。 正在此时,程浩风的大嗓门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哥,你在这做什么?我睡醒一看人没了了,害我这顿找!” 第一百零八章 凯旋 想黑灯瞎火干点事,却回回被程浩风撞个正着,南星既忿懑,又无奈。 他来不及嘆气,连忙从周祺煜的怀里挣扎着站起身,胡乱整了整衣襟道:“不……不小心摔了一跤。” 借着篝火的一点微光,程浩风这才眼瞎地发现,三哥身下竟还垫着个人,正是如假包换的太子殿下! 不是吧!他心道,这俩人什么情况,大晚上的跑出来叠叠乐,还被他一嗓子扰了兴致。 罪过,实在是罪过! 程浩风真想自抽个嘴巴,勉强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硬着头皮续上南星的话,“摔……摔了呀,摔疼没?我这里有药。” 南星又羞又气道:“不疼,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完也不等回復,大步流星地先行走了。 周祺煜脸不红心不跳地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对程浩风慢条斯理道:“还没吃饭吧,走,去看看都有什么。” 不知为何,对外人向来生人勿进的太子殿下,唯独对南星这个弟弟,格外地春风化雨。 程浩风倒也不见外,将方才的负罪感一股脑儿散了个干净,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傻笑道:“还真是有点饿了,得多吃点才行!” 走在前方的南星黑着脸回过头,泄愤似地瞪了他一眼,数落道:“火都上成那样了,还吃!” 此话不提还好,程浩风忽觉后庭一片火辣辣的疼,顿时连路也走不利索了,委屈道:“哥,咱能说点别的么?” “说什么?”南星没好气道:“大冷天的,冻都要冻死了,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走!” 程浩风:“……” 是谁刚在地上滚了半天的!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出冷来了? 这反应也忒迟钝了点吧! 北伐军班师回朝,胜利凯旋,总归是卸下了肩上的担子,将士们从上至下一片欢欣鼓舞,将回程之路走得归心似箭。大部队浩浩荡荡,很快便抵达了京郊驻地。 待交接完军务,一行人跟随太子殿下进京,避无可避地遭遇了京城百姓如火般的热情。 周祺煜此次北伐亲征,大败乞木,一解边防危机,个人光辉形象拔地而起,成功虏获一大批民心以及小姑娘们的芳心,连带着南星和程浩风一起,被漫天飞舞的鲜花与手帕,噼头盖脸砸了一路。 可还没等到回府,一道圣旨先一步追了过来,命太子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元安皇帝顾不上修仙问道,竟破天荒过问起政事来了——这倒也难怪,先前乞木军大举进犯,战火险些烧到家门口,差点儿国破家亡,他能坐住才怪。 眼看周祺煜的眉头越皱越紧,南星连忙劝道:“回京这么大的事,进宫復命也是应该的,快去吧,别耽搁了。” 周祺煜深深地看了南星一眼,顿了顿说道:“也好,你和浩风先回府,等我回来。” 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算是一步一挪地挨到了庆王府。 一晃竟离开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重回故地,南星还没来得及百感交集,却见不远处一个肉糰子滚地雷一般沖了出来。 坨坨肉眼可见地……长胖了不少,一股脑冲到南星的脚边,支棱着藕节似的胳膊嘟囔道:“哥哥,抱……” 曾经的小哑巴也开始张口说话了,南星高兴坏了,把朝思暮想的肉糰子高高举起,看了又看道:“哥哥想死你了,快给哥哥亲亲!” 坨坨艰难地挣出一只胖手,伸入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把糖官儿递到他面前。 “哥哥,给!” 南星瞬间红了眼圈。 小孩子单纯,来来回回就这点念想,平日得了好东西,自己捨不得吃,一点一点存下来,全都留给了他。 第185页 王府刘管家携着一众家僕迎了上来,一边抹泪一边道:“郁先生,您可算回来了!” 南星连忙见礼道:“给您添麻烦了。” 刘管家长嘆一声:“您不知道,您走得这段日子,我们……”话到一半,约莫说到了伤心处,竟然忍不住哽咽起来。 南星抱着坨坨,在一旁感同身受。 眼看着一众人堵在门口抱头痛哭,忍着尿急的程浩风憋得直翻白眼,“这不一个不落的都回来了么,哭什么呀?” 刘管家飞快地反应过来,“说的是呢,先生回来高兴都来不及!” 他连忙吩咐下人道:“快把东西都搬进去,请先生回房休息!” 推开阔别已久的房门,扑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味道。 房间中的一桌一椅,一笔一砚都保持着当初的模样,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从未离开过一般。 程浩风哪管的了这么多,没心没肺地往南星床上一趴,哭天抢地道:“娘诶,可累死我了!” 南星压下感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数落道:“坐了一路的马车,你上车就睡,有那么累吗? 程浩风闻言,瞬间垮下脸道:“咱别的不说,我这一路夹在你二人之间装睡,一动不能动,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说我容易吗?” 南星的脸“唰”地红成一片,“谁让你装睡了!” 程浩风直了直腰板道,“还不是为了让你和太子殿下说说悄悄话!怎么样,知我一片苦心,有没有很感动?” “感动个屁!” 南星被这无厘头的弟弟整得没了脾气,将换洗衣物噼头盖脸扔了过去,气急败坏道:“别废话了,你脏了一路,快洗洗去!” “哥,放我一马吧!”程浩风哀求道:“累都累死了,先让我睡一觉再说。” “免谈!”南星怒道:“洗完了再睡。” “好兇!”程浩风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沉沉嘆了口气,“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转眼忘了娘家的人!” 南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程浩风抱着衣服,磨磨蹭蹭走到门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问道:“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南星动作一滞,“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程浩风干脆重新坐了下来,说道:“你和殿下不说排除万难,也算历尽艰辛了,如今好不容易,总该有结果了,别告诉我你又打算临阵脱逃?” 南星眸光黯了黯道:“他是当朝太子,能有什么结果。” “当了太子才有结果啊,”程浩风大大咧咧地说道:“今日储君,明日就是皇上,自然是说一不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把他当成什么了,”南星哭笑不得道:“即便日后成了一国之君,目无纲常伦理,那还了得。” “纲常伦理不也是人定的吗?”程浩风道:“再说又没有伤天害理,更没有杀人放火,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招谁惹谁了?” “让你洗个澡,废话怎恁多?”南星忍无可忍,说着便要发作。 “成成……我去,我去还不行吗?”程浩风识时务者地站起身,冲着南星挤了挤眼睛,抱头鼠窜了。 第一百零九章 辛苦 程浩风从小最黏三哥,狗皮膏药一样同吃同住,恨不能同钻一个被窝。然而此次北疆之行,让他清晰认识到“和太子抢人”的悲惨下场,外加这一路“第三者”当的辛苦,如今总算是长了记性,说什么也不肯再与南星共处一室了。 只是他这一番好意,终究是被现实辜负了。 太子殿下一回京城,根本来不及喘息,先被排山倒海的政事绊住了手脚。此次与乞木之战,大燕虽然大获全胜,可是积贫积弱,国库也被打成了一穷二白。为了一点点周转的银子,朝廷各部一天到晚吵得不可开交,外加四境之内不是水患就是旱灾,按下葫芦浮起瓢,窟窿补地左支右绌,让人糟心不已。 南星与周祺煜虽然双双回了京城,奈何形势所迫,不得已过起了“日夜思君不见君”的日子,平时若能得空温存一下,也只是“一下”而已,行事匆忙的很,倒也让得来不易的相处显得越发弥足珍贵。 听说南星回了庆王府,正在太医院磨洋工的林谨如一个激灵,当即连跑带颠地找了过来。 当初为了拦下南星去北疆,他劳神费力算是操碎了心,为此还和帮忙牵线搭桥的魏云文大吵了一架,一连半个多月没给过人家好脸色。 林太医天生一副随遇而安的洒脱,向来天塌下来当被卷,什么事也不往心里去。 可再怎么说,上前线拼命的总归是他的好兄弟,即便心再大,也难免担惊受怕。 如今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平安盼了回来,没心没肺的那股劲一时泄了下去,整个人竟显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南星见他一副要哭的模样,简直是百年难遇,忍不住打趣道:“林太医的金豆子价值几何?眼下朝廷困难的很,兴许你多掉一掉,银子的问题就解了呢。” 第186页 林谨如擤了擤鼻涕道:“你仗着自己命大说风凉话,算什么英雄好汉!真若缺个胳膊少条腿,我看你笑不笑的出来。” “这不有你呢么,”南星道:“林太医神医妙手,我若是缺了什么,找你接回来不就是了。” “接回来?”林谨如眯了眯眼睛道:“为兄别的不敢说,唯男科还算精通,你打算接哪?直说吧!” 南星:“……” 发泄完一通,林太医原形毕露。 古人说本性难移,果然诚不我欺! 南星感慨了一番,问道:“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太医院都还好吧?” 林谨如眉头一皱道:“甭提了,前方战事吃紧,后方病的热闹。京城这帮权贵,一个个吓得要死,病病歪歪惶惶不可终日,太医院出诊都出成走马灯了。最近听说北伐军大捷,又都一个个神奇地痊癒了,哎……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回什么?” “太医院啊!” 南星垂下眼道:“太医院有太医院的规矩,我这一出一进的,实在是不应该。” “哎呦,好歹也是北疆回来的人,还没活通透呢?什么叫应该,什么又是不应该?”林谨如撇嘴道:“如今李方义当了院使,天天念着你的好,你若想回归,一句话的事。” “李大人做了院使?”南星有些吃惊道:“那你师父呢?” 长久以来,太医院院使之位虚位以待,林谨如的师父王同川与李方义同为院判,免不了明争暗斗,奈何王大人的后台常皇后失势,东宫易主,李大人又是周祺煜的心腹,一来二去,这院使之位花落谁家,自然毋庸置疑。 林谨如没心没肺道:“我师父还那样呗,院判继续当得滋润,无非就是换个对象熘须拍马罢了。别的不说,你若是肯点头回太医院,我敢保证李院使心花怒放,让他敲锣打鼓地过来迎你都成。”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南星笑道。 “我一向事实就是!”林谨如眨了眨眼道:“我问你,这次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林太医问得语焉不详,南星却一下子明白他所为何意——自己和周祺煜的事,从未主动和他提起,彼此却是心照不宣,不明说罢了。 南星没有否认,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谨如倒是有些感慨地说道:“你我行医之人,生老病死看的多了,反倒容易忘了人活一世不过昙花一现。凡事想的多,做的工夫就少了,不管怎样,别让自己后悔就行。” 南星的眸光黯了黯,“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万事顺遂就不是人生了。”林谨如道:“对了,将军府方大小姐的事听说了没?” 南星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他这一生,自觉对不起很多人,方若琳,无疑是其中一个。 感情的事,有人欢喜有人忧,终究逃不过“自私”二字。如今他终于做好义无反顾的准备,却意味着要以方若琳的伤心欲绝作为交换,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林谨如看出他心中所想,连忙道:“方大小姐也是个奇女子,想当初,她为了当今太子多么的刚烈,上吊割腕服毒自杀做了个全套,结果没能死成,转眼又离情别恋了。” 南星正准备感慨,听到这里,险些一口气没能上来,“你说什么?谁移情别恋了?” “方若琳啊!”林谨如道:“太子殿下前脚退了婚,她后脚就和御史大夫的长子,叫什么……丁成恩着看对了眼,两人情投意合,一路突飞勐进,约莫连婚期都定了吧。” 南星简直错愕。 说好的青梅竹马呢? 说好的非他不嫁呢! 早知方若琳的新欢来的这样容易,自己当初…… 又是何苦呀! 他一方面唏嘘,另一方面又觉得解脱,这经年累月大山一般的负罪感,都快把他压趴下了。 林谨如煞有介事地问道:“你家王爷……哦不,你家殿下没跟你提起过?” 自然是没有! 南星愤懑地想,这么重要的事,别说和他提了,连个屁都没放过! 眼看着南星的脸色奼紫嫣红热闹的厉害,林谨如一脸坏笑着打圆场道:“想必是殿下公务繁忙,还没顾上和你说……”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坨坨骑在程浩风的脖子上,欢天喜地地进了屋。 当牛坐马的程家么弟抬眼看到屋内二人,怔了一瞬,南星连忙起身抱下坨坨,介绍道:“浩风,快来见见谨如兄。” 程浩风眼睛一亮道:“你就是我哥口中的那位医界天才?” 林谨如被夸得乐得合不拢嘴:“你就是年轻又有为的程家弟弟?” 两人相见恨晚地牵住了手,一个说道:“久仰久仰”,另一个道:“幸会幸会!” 程浩风引着林谨如坐了下来,热情地蓄满茶杯递了过去,说道:“我哥人太单纯,平时又不会来事,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第187页 “哪里哪里,”林谨如客气地接过了茶,说道:“郁贤弟能有这样知书达理的弟弟,实在令人艷羡。” 这一波没底线的商业互吹听得南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摸了摸怀中坨坨的胖脸,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听说江南这些天又下了雪,冻毙冻伤者无数,可有此事?” 林谨如放下茶杯,嘆了口气道:“确有此事,今年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四境之内实在是不太平。如今北境战乱刚过,江南又遇上冻害,朝廷下旨,命太医院筹集一批药材运过去。” “冻害?”程浩风皱眉道:“不会又和前年一样吧。” 南星点头,“恐怕有过之无不及。” “那咱家呢?”程浩风问道。 “上次家中来信并未提及,”南星黯然道:“不过我刚回信问了情况,想必师父和师兄又要有的忙了。”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上至王孙贵族,下至黎民百姓,要么困顿,要么疾苦,各有各的不幸。 从宫中披星戴月地赶回,已接近子时。周祺煜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南星已经不出意外地趴在桌前,酣然入梦。 这些天来,总是这样,殿下一时不归,他便苦熬着不肯上床休息,也总算体会了一把太子当初在北疆时的辛酸。 房内一盏昏黄的琉璃灯,映得周祺煜的五官分外柔和,他走到南星面前,手刚刚伸到一半,终究是没捨得叫醒他,正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抱上床,面前人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 “回来了?”南星睡眼惺忪地笑了笑,说着便要起身,“我给你端药去。” 听说还要吃药,周祺煜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扭头便要往外走,却被南星一把拽住道:“想跑?先把药喝完再说!” 南星的性子天生就不怎么尖锐,平日即便发火,大多绕不过翩翩君子那一套,语气再重也都是和声细语,听得旁人如沐春风。 可唯独面对周祺煜时是个例外,骨子里的小性子没遮没掩悉数暴露出来,特别为了让他喝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大燕太子,一国储君又如何?还不是被他拿捏的死死的,老老实实接过药碗,硬着头皮一饮而尽——受不受得了苦,是能力问题,可是端不端药碗,就是态度问题了。 周祺煜哪怕一万个不情愿,毕竟药是南星备得,即便是毒药,也得义无反顾地喝下去。 每每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南星都忍不住想逗弄一番,只是这些天,周祺煜被朝中之事折磨的早出晚归,肉眼可见现出疲惫,不由心疼道:“既已做了太子,理应搬入东宫,一天到晚霸占着庆王府成何体统?再说你搬过去,平时议事方便些,也省得两头跑了。” 周祺煜的眉头更紧了几分,掐了掐眉心道:“你搬么?你搬我就搬。” 南星嗔怪道:“那可是东宫,我搬得进去吗?” “怎么搬不进去?” “你别胡闹,”南星道:“让我搬我都不搬!” 周祺煜挑眉道:“那就算了。” “我的意思是,”南星顿了顿,说道:“等你搬过去,我就带着坨坨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下,你闲暇时……” “不用了,”周祺煜斩钉截铁道:“你们住这,我哪儿也不去。” “可你毕竟是太子……” “我累了……”周祺煜打断道:“洗漱休息吧。” 第一百一十章 抬槓 毫无疑问,关于搬去东宫的问题,周祺煜不想谈——这简直比要他吃药更加棘手。 南星嘆了口气,任劳任怨地伺候太子殿下洗漱,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听说若琳小姐好事将近,可有此事?” 周祺煜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 “什么时候的事?”南星追问道。 “有些日子了。” 听到这里,南星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周祺煜一脸莫名其妙,“你又没问我。” 南星:“……”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似乎真的没太把这事当回事,可是南星不同呀! 因为一个方若琳,他被自责与内疚折磨了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解脱的机会,周祺煜竟全然不在乎,这哪里忍的了! 小情侣的脸,当真是六月的天,不过两句话的工夫,说变就变。 眼看南星气鼓鼓往床上一坐,周祺煜怔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金枝玉叶当久了,难免我行我素,这次的确忘了体谅南星的感受,是他做的不妥。 可是一国太子,总得端着点架子,对他而言,认识到错误并不难,然而“低头认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周祺煜从小到大,除了当今皇上,还从未正儿八经地向人低过头,不过此时面对南星,他有的是自己的办法。 于是,太子殿下“君子动手不动口”地往南星腿上一躺,舒舒服服地调整好姿势,便一动不动了。 南星真想一个暴栗敲在他脑袋上,终究是没能捨得,一边不耐烦地想要推开他,一边没好气道:“躲开!” 第188页 周祺煜充耳不闻,狗皮膏药似的在他腿上蹭了蹭,得寸进尺地抱住他的腰,又不动了。 南星自然明白这是周祺煜无理取闹的惯用伎俩,可还是不肯轻易放过他,黑着脸道:“回你自己屋里,别在我房里呆着!” 被下了逐客令的太子殿下不急也不恼,总而言之就是赖着不肯走,南星没了脾气,消停了片刻,只听躺在他腿上的人说道:“李方义做了院使,今日找过我,希望你能重回太医院。” “想让我回去,他找你做什么?”南星道:“对了,谨如今日也来过,说起江南大雪,太医院正要筹集一批药材运过去,也不知歙州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两日,江南冻害的传闻愈演愈烈,南星天生替人操心的命,自然放心不下。 “祺煜,”他顿了顿说道:“正好浩风想着这几日回去,我想和他一起回家看看。” 周祺煜听闻僵了一瞬,终是一声没吭。对于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一贯如此。 南星感慨道:“我当初离家,原本只打算陪齐兄进京赶考,等考完就回去的,最多不过两三个月时间,不想一晃两年,竟发生这么多事,连去北疆前线,都没能先回去看看师父师娘,如今家乡闹灾,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家帮帮忙,你说呢?” 虽是句问话,南星却问的异常坚定,事关家事,师父和师娘对他又是亲爹亲娘一般的存在,即便周祺煜千般不愿,也深知这次他不该拦,也根本拦不下来。 静谧的房间落针可闻,一时间连空气都凝固起来,正当南星以为周祺煜大概已经沉沉睡去之时,忽听他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就知道这篇一时半活儿翻不过去,殿下那令人髮指的控制欲无论如何也得给个交代。 南星展颜一笑,半哄半玩笑道:“你还担心我不回来?” 周祺煜阴沉着脸,默不作声。 南星道:“若不是看在你是太子走不开的份上,我都有心拉你一起回去。” “倒也未尝不可。”周祺煜这次倒答得利索。 “少来!”南星白了他一眼,“我随便一说你还当真?堂堂一国太子真被人拐回老家,暂且不提师父师娘是何态度,大燕先得炸开了锅……” “为何是‘拐回’老家?”周祺煜打断道。 南星怔了一瞬,问道:“不说‘拐回’说什么?” 周祺煜:“应该是‘勾引’。” 南星:“……” 周祺煜:“‘色诱’也行。” 南星:“……”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南星忍无可忍道:“谁稀罕勾引你,少自作多情……” 话未说完,便被太子殿下堵上了嘴。 得知南星答应回归太医院,院使大人李方义喜不自禁,当即乐开了花。 对于南星,李大人是打心眼里欣赏。早在那年冀州闹瘟疫时,他初试锋芒,医术与能力为大家有目共睹,如今北疆归来,能将他再度招至麾下,并藉机抱一抱太子殿下的大腿,自然一箭双鵰,何乐而不为。 都说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曾经看南星百般不顺眼的黄思谦,经过乞木一站也彻底倒了戈——别的暂且不说,单凭南星敢做他人之不敢做,义无反顾跑去北疆当军医,就值得他心服口服。 这样看来,人心还真是奇怪,从前被他不屑地踩在脚下,如今却放在心头当成“白月光”,待遇天差地别,也不过转念而已。 事到如今,黄太医对南星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恨不能为他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把一旁的林谨如膈应地直翻白眼。 林、黄两位太医,天生八字不合,每每凑在一处,相看两生厌,免不了恶语相向。 眼看黄思谦兴高采烈地找了过来,林谨如将南星拉至一旁,不留情面地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黄太医冷哼一声,“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找郁太医,干你何事?” 林谨如长眉一挑,“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干不干我的事。” 黄太医撇了撇嘴道:“一厢情愿罢了,你怎知不是自作多情!” 南星被两人吵得烦不胜烦,扯了扯林谨如的衣袖,接过话茬道:“不知黄太医找我何事?” 黄思谦立刻春风化雨道:“听院使大人说,江南药材一事已交由郁太医全权处理,我便想着,这个……你兴许用的着。”说着,便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 南星恭敬地双手接过,定睛一看,竟是一份记录翔实的药材清单,对于当前筹集的品名、数量、产地、性质等悉数统计在册,毫无疑问,着实费了些工夫。 南星并非记仇之人,对于陈年旧怨,他向来大人不记小人过,根本没太放在心上。 可即便如此,黄太医突如其来的示好还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连忙拱手谢道:“有劳黄兄费心总结。” “哪里哪里!”黄思谦笑着摆手道:“既是同僚,这都是应该的,我已与李大人申请同去江南,助你一臂之力。” “你可拉倒吧!”还没等南星回答,林谨如先行炸了锅,“带着你去,是嫌麻烦还不够多吗?” 第189页 “咸吃萝蔔淡操心!”黄思谦道:“即便有麻烦,也轮不到你管吧!” “怎么轮不到?”林谨如道:“南星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我还真就管定了!” 还没聊出两句,两人又水火不容地槓在了一处。正在这时,太医院负责值守的门房找了过来,对南星说道:“郁太医,您弟弟传话过来,说是老家来了信,有些急事,要您速速赶回。”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家 以往南星出门在外,程家家信向来由程浩风负责操刀,信如其人,三纸无驴,洋洋洒洒写上一大沓,拿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 如今,程浩风也离了家,写信的重担责无旁贷的落在了程家长子身上。不过和弟弟大为不同,程浩天死也不肯婆婆妈妈,信也写的言简意赅,仿佛每一滴墨、每一个字都珍贵无比,简直没有一句废话。此次来信,大概是因为事情紧急,信写得尤其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家中大雪,冻害肆虐,母亲病重,盼归!” 程浩风展信一读,直接崩溃了,连忙派人把三哥找了回来。南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读过信后,整个人伤心欲绝,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出门在外,最怕遇到这样的事,家中至亲重病,人却不在身边,这其中的自责与无力感,实在让人不堪重负。 南星原想等着太医院的药材备齐,连同赈灾的公务以及回家的私事一併处理,然而现在看来,却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周祺煜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即刻从宫中赶了回来。南星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话未出口,眼泪先行决了堤。 看他一哭,程浩风就更崩溃了,当即泪如雨下嚎啕起来。此情此景之下,饶是七情不上脸,见惯大风大浪的太子殿下,也忍不住觉得唏嘘,柔声安慰道:“别急,兴许情况没那么糟。” 南星红着眼圈说道:“师娘身子本来就弱,这次又赶上闹灾……祺煜,我和浩风想即刻动身,尽快赶回去!” 周祺煜习惯在小事上胡作非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从不含煳,即刻点头道:“我找人安排。”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地表了态,一应事务很快准备妥当。为护周全,周祺煜特别安排恭让全程护送,务必将其二人安然无恙送回歙州。 临行之前,南星虽然急得归心似箭,但还是打心底捨不得离开周祺煜,千言万语涌到嘴边,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周祺煜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善者神佑,你师娘吉人天相,等见到她,代我问声好。” 人生聚散无常,如水中飘萍,千般无奈,命不由己。但无论如何,只要心在一起,纵使万水千山相隔,也总有团聚之日。 马车一路绝尘,日夜不眠不休,几千里的路程被压缩成了极致,很快便进入了徽州地界。 果然如大哥信中所言,家乡天地,山水茫茫,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苍白,江边的冷风兜头而来,裹挟着无尽的水气,径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吹得南星冰寒彻骨,冷得心口发颤。 好不容易,马车行进至程家门外。 “娘!” “师娘——” 来不及等车停稳,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跳下马车,约莫跑得太急,外加路面湿滑,几乎是连滚带爬着进了家,一路跌跌撞撞冲进邹氏的卧房。 ……人呢? 程浩风想了想,飞快地反应过来,“兴许是在前堂医馆,爹照顾得方便些。” “有道理!” 话音未落,两人又慌不择路地往门外沖,与迎面之人撞了个正着。 “哎呦!” “诶???” “你你你……娘?你不是病了吗?” “臭小子!”只听“邦”的一声,邹氏照着程浩风的脑门儿一记爆栗道:“你才有病!怎么和娘说话呢?” 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地怔了片刻,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面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邹氏不假,可看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是个病重之人。 南星抹了把眼泪,将大哥的信从怀中掏了出来,说道:“大哥说您病重,我和浩风还以为……” 邹氏莫名其妙接过信看了一眼,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个小兔崽子!我不过小感风寒,打了几天喷嚏而已,竟然咒我病重!” 程浩风彻底疯了,当场就要冲出去找程浩天拼命,被南星结结实实地拦了下来,“想必大哥也是一时心急,总是师娘没事就好,谢天谢地!” 担惊受怕狂奔了一路,结果竟是虚惊一场。 可不管怎么说,邹氏一天到晚吃斋念佛,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两个儿子平安盼了回来,她红着眼圈,将兄弟俩一手一个揽在怀里,先是转向南星,哽咽道:“一走两年不着家,又真刀真枪跑去北疆,这得吃多少苦!担心的我呦……快让师娘好好看看瘦了没?” 南星忍住心酸道:“师娘放心,我没怎么吃苦。” “这眼看着都清瘦了不少,还说自己没吃苦!”邹氏抽泣道:“咱家一共四个儿子,就我们南星最懂事!” 程浩风蹭了蹭鼻涕,撒娇道:“娘,您别光顾着说三哥,也好歹夸夸我呗!” 第190页 邹氏闻言偏过头,白了他一眼道:“怎么说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了,怎就不见你瘦呢?明白的知你跑出去风餐露宿,不明白的还以为你吃香喝辣去了。” 程浩风:“……” 究竟谁才是那个被抱回家的呀! 面前这位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娘,可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三人抱在一处,抹了半天的眼泪,南星这才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回来,怎没看见师父和两位哥哥?” “你师父带着浩天、浩雨,一大早就出诊去了。”邹氏嘆了口气道:“这次冻害比上次还要严重,百姓缺医少药,遭了不少罪。” 南星的眸光黯了黯说道:“此前与乞木一战,大燕百姓省吃俭用支援前线,举全国之力才赢得一场胜利,可代价实在太惨重了。” 程浩风道:“娘,您不知道,三哥现在可牛呢,连太医院的院使大人都抢着要他,还把江南药材调配的重任全权交由他负责,这次要不是急着跑回来看您,约莫过些日子,连着药材也都一起送到了。” 邹氏一听,欣慰之余皱起了眉,“这不好好的嘛?别因为我把正事耽误了,你们该走就赶紧走!” “原本我也是要回来的,”南星连忙解释道:“眼下江南闹灾,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在这里还能帮着师父稍稍分担些。”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家宴 天寒地冻,也总有温暖时刻。南星与程浩风的回归,算是为焦头烂额的程家带来了难得的慰藉。 一家人忙里偷闲,已经许久没能像现在这样围坐在前厅吃团圆饭了。与往年不同,大哥程浩天新娶了媳妇,又为程家添了长孙,是个虎头虎脑、尚且不足一岁的白胖小子。 程浩风格外喜欢这个亲侄,特别因为他年龄还小,睁眼吃奶闭眼睡觉,逆来顺受且手感极佳,全无反抗意识,一抱起来就跟上瘾似的,死活不愿撒手。 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被揉面团一样搓圆压扁,大哥程浩天不乐意了,埋怨道:“你这是和面呢?喜欢你就自己生个去!” 一听这话,程浩风的脸倏地拉成二尺长,“之前那封信,我还没找你说道呢!” 程浩天长眉一挑,“怎么……我写错了吗?” 程浩风毫不退让,“呦呵,你还想赖帐!” 程浩天道:“我又不欠你的,赖个屁的帐!” “谁给了你理直气壮的勇气!”程浩风愤愤道: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急成这样赶回来吗?” 程浩天冷笑一声,“那是你理解能力低下。” “你少来!”程浩风道:“且不说我,我三哥的理解力低吗?还不一样被你吓了个半死!” 南星无辜受到牵连,正打算出言相劝,却听一声怒喝,程家家主程博鑫骂道:“放肆!你们还有完没完!” 当爹的发了话,没完也得有完。大哥与四弟同时闭了嘴,前厅顿时安静下来。 程博鑫的脸色缓了缓,对南星问道:“眼下江南冻害肆虐,朝廷可有什么打算?” 南星如实道:“朝廷国库着实紧张,不过还是想法子凑了三十万辆银子赈灾,太医院也在各地筹集药材。” 程博鑫点了点头道:“听说药材的事由你负责?” “正是,只不过……” 南星欲言又止——因为大哥那封信闹出的乌龙,此事不得不暂时移交给了黄思谦。 程博鑫道:“你既然选择在太医院当差,食君俸禄,应当尽职尽责。” “师父教训的是!”南星道:“我会尽快向朝廷说明情况。” 话音刚落,忽然响起一阵娇滴滴的少女声。 “郁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南星本能地心头一颤。 特别是“郁哥哥”三个字,让他无可救药地联想到了方若琳与她口中的“煜哥哥”…… 亲家二小姐连盈盈自然不知内情,听说南星回了家,当即兴高采烈地找了过来。 她性子本就大大咧咧,如今自家姐姐又嫁了进来,于是更加无拘无束,全然把程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连妹妹!”程浩风嗔怪道:“除了三哥,我也回来了呀,你怎么光找他,不找我呀!” 连盈盈熟视无睹地瞥了他一眼,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冲着南星热情洋溢道:“郁哥哥何时到的?” 程浩风:“……” 南星艰难地挤出个笑来,“刚到不久。” “总之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连盈盈牛皮糖一样粘了过来,很自觉地搬了把椅子,挤跑了程浩风,坐在南星身边。 她一脸崇拜地说道:“郁哥哥的光辉事迹,咱歙州城都要传遍了。” 南星的脸色不由白了三分,恐怕比起那些光辉事迹,自己的流言八卦来得更勐烈些。 连盈盈全然无知无觉,继续道:“都说郁哥哥在前线智勇双全,为探得敌情,不顾个人安危,独闯乞木大营。” “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南星的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第191页 这年头造谣不上税,全凭一张嘴。当初他被抓去乞木,完全是因为迷了路,和“打探敌情”没有半毛钱关系,如今却被传成是英雄壮举,尴尬地都能抠出一座万里长城,让他如何解释才好。 “郁哥哥就别谦虚了!”连盈盈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这次若是没有你,哪有大燕后来的胜利。” 她难得面露娇羞地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说道:“人家……从小最崇拜英雄,郁哥哥,你真了不起!” 眼看连盈盈少女怀春犯花痴,就连南星都感觉有些不妙,再这样下去,该不会是表白的节奏吧。 正当他坐立不安想要打断时,却见连盈盈羞赧地捂住了脸,“那个……寒石哥哥怎没有一起回来?” “……”南星噎了一瞬,飞快地反应了过来——合着自己在这纠结半天,纯属自作多情。 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是另有所图。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既觉欣慰,又觉好笑。 盈盈姑娘,你倒是早说啊! 连盈盈红着脸道:“自从上回一别,寒石哥哥这一走,转眼都一年多了,也不知……他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南星连忙安慰道:“眼下战乱已过,还有些未尽事宜等着齐兄善后,不过你放心,北疆很安全,一切都好的很。” “那就好!”连盈盈垂下眼道:“我给他写过很多信,却总不见回,你与他最要好,可知寒石哥哥他……有没有心上人?” 南星:“……” 这这……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如一头磕死算了! 见南星憋得面红耳赤,方才被连盈盈挤跑的程浩风赶回来救急道:“这事儿我哥哪里知道!连妹妹若实在在意,不如直接去问当事人呀。” “话虽这样说,”连盈盈道:“可人家总也见不到他,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包,羞答答地说道:“这是寒石哥哥送给我的荷包,我又绣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劳烦郁哥哥帮我转交给他。” 只见那荷包上面齐齐整整绣着一朵并蒂莲,分外栩栩如生。 南星想起来,那一年的春节前夕,他们三个凑到一起跑去庙会赶集,财大气粗的齐大公子的确自掏腰包买下三个荷包,还硬塞给了他一个。 难道说…… 南星不知当时的齐寒石是何用意,可是现在来看,连盈盈的确对他萌动春心——他能把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假小子”活生生逼成一个苦学女红的大家闺秀,真是着实了不起! 不过,这种说不清理还乱的事,南星自然不便插手,连忙推脱道:“我恐怕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他,料想齐兄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不久就能凯旋,连姑娘还是亲自交给他为好!” 程浩风连忙帮腔道:“就是!我哥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一不小心再弄丢了,不是枉费你一番苦心么?” 连盈盈一听有理,琢磨了片刻,又嘱咐了半天,非要南星给齐寒石去封信,多美言几句夸夸她的好,这才作罢。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新年好!故事行文至此,终于要迎来尾声啦,后面约莫还有几章,做好准备哈 第一百一十三章 坦白 经歷这一番折腾,南星只觉五味杂陈。他固然希望齐寒石与连盈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此,算是给齐兄一个完美归宿,也给自己一份心安理得。可又觉得感情之事,切忌生拉硬拽,生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再弄巧成拙。 可既然答应了连盈盈,信是肯定要写的,只是语气与措辞,还要再琢磨一下。 以前在玄京时,浩风少不经事,总是叫嚣京城的月亮比家乡的圆,也只有离家久了,才明白什么叫做魂牵梦绕叶落归根。 今晚的月亮,一点都不饱满,只剩下弯弯的一抹月牙,却让南星分外心满意足。 邹氏拿来一件大衣披到了他的肩上,说道:“冰天雪地的也不嫌冷,戳在院子里做什么?” 南星道:“很久没见过家乡的月亮了,想一次看个够。” “你别欺负师娘没文化,”邹氏道:“千里共婵娟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她说完,挑了挑眉,十分八卦地问道:“方才盈盈找你,都说什么了?” 其实本不关南星的事,他不过是个受人之託的工具人罢了,却不知为何,脸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就是……” “想让你牵线搭桥?”邹氏快言快语地问道。 南星点了点头——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在自己的师娘面前,实在羞于开口。 邹氏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身边道:“你别光顾着别人,也该为自己操操心了,快跟师娘说说,出门在外这么久,可有喜欢的人了?” 南星倏地紧绷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復才好。 “这么看来……就是有了?”邹氏会心一笑,问道:“按说你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师娘还怕你不开窍,看来是我过虑了,快说说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师娘给你参谋参谋。” 第192页 “师娘,我……” 他与周祺煜的事,毕竟纸包不住火,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可是南星实在没想好,如此离经叛道,该如何向师父和师娘坦白。 邹氏笑了笑,“咱家一共四个儿子,属我们星儿最靠谱,师娘自然相信你的眼光。” “师娘……”南星忍不住打断道:“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见他这副表情,邹氏并不意外,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其实……你在京城的事,我和你师父大概也听说了。” 南星勐地抬起头,错愕间睁大了眼。 邹氏的神情却缓了下来,“星儿,师娘总说你听话,但……我和你师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总习惯想太多,一味迁就别人委屈自己,这固然是优点,可也是你的缺点。人活一世,首先要学会为自己而活,只有安顿好了自己,才能谈的上别人,否则自顾不暇,你又如何顾的了其他。有什么事你若是想做,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好了。” 南星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师娘,对不起……” 邹氏笑道:“我儿子不仅有了归宿,还给程家又招了个儿子回来,日后程家五个儿子,高兴都来不及呢,有什么对不起的!” “可是师父他……”南星欲言又止道。 “你师父的脾气还不知道么?”邹氏数落道:“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断然拉不下脸来和你谈这些!不过……” 她顿了顿,理了理南星的头髮道:“他心里总归是盼着你好的,听说那人是真心待你好,只要你能开心,你师父自然尊重你的选择。” “师娘……”南星感动得无以復加,放声大哭起来。 埋在心度的话如鲠在喉,如今总算是说开了,邹氏抱住南星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带回家,给我们瞧瞧?” 南星擦了把眼泪,说道:“这次回来他嘱咐我向您和师父带好,只是他新晋太子,朝中事多,一时抽不开身。” “嗯。”邹氏欣慰地点了点头,“真是个好孩子,我……” 话说一半,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等等……你说什么?新晋太子?!!!” 南星不解道:“师娘,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太太太……太子殿下?”邹氏一边愤愤,一边惊愕地结巴道:“知道个屁!你师父只说是京城权贵!星儿……这么说……你师父……日后……是要做国丈了吗?那我岂不是……皇帝的丈母娘!” 南星:“……” 江南的这场寒潮,来得兇勐,去的磨蹭,大雪一场连着一场,下起来没完没了,气温更像是坠入了深渊,低的没了底线。 南星还没来得及享受家人的温暖,先被残酷的现实捲入了无尽的忙碌之中。他给太医院去了封信,申请暂时留在歙州协调救灾事宜。 现任徽州知府郭芷杰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精。当初,他的前任贺同山仗着常皇后的权势,竟不长眼地欺负到了周祺煜的头上,结果自然是被一锅端,还落了个嘴歪眼斜不得好死的下场。 如今,郭芷杰有了前车之鑑,真是打死也不敢重蹈覆辙。他早早探得风声,也深知南星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总之是个招惹不得的主,于是一大早便跑来程家站岗听候差遣,生怕哪里怠慢了,触了太子爷的霉头,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堂堂知府大人吃错药一样,上赶着跑过来点头哈腰,程博鑫一家何曾见过这等架势,请不走也惹不起,只能硬着头皮受下了。 不过好在有他帮忙,共济堂的几处药棚算是顺顺利利的搭建起来,整个歙州的救灾事宜,进展的有条不紊。 又过了些日子,由太医院负责筹集的药材也悉数运了过来。鑑于南星之前因为家事不得不提前离开,后续事宜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黄思谦与林谨如的肩上。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两人针尖对麦芒掐了一路,却也没耽误正事,竟比计划时间还提早了两天。 林太医久居京城,鲜少出门远行,这次为了公务,算是豁出去了一把,他与黄思谦这一路赶得含辛茹苦,架也吵得尽心竭力。等好不容易见到南星,根本顾不上休息,先行诉起苦来,之后又数落了半天黄太医的不是,这才口干舌燥地想起了什么,从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对南星道:“太子殿下要我交给你的。” 南星的脸倏地红了。 自从他到了江南以来,隔三差五总能从各种渠道收到周祺煜的信,篇幅有长有短,内容包罗万象,赶上忙碌之时匆匆动笔,一封信只来得及写上寥寥几句,零零散散流水帐一般,看在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人虽不在身边,却时常能见字如面,已是相当的不容易了。只是这些日子,南星为了治病救人忙得脚不沾地,已攒了好几封没顾上回,他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好,心道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写一封回信。 林谨如见他这般羞涩,看破却不说破,叽里咕噜灌下一杯热茶,抹了抹嘴巴道:“你们这江南水乡,不冷则已,冷起来真是要命,搞得我一到这儿骨头缝里都结了冰,当真是吃不消。” 第193页 南星嘆了口气道:“越是临近江边湿气越大,南方的冷比北方更甚。若是往年还好,这两年实在冷的反常,贫困百姓缺衣少穿,感染了风寒还没有药,能不能熬过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林谨如皱着眉道:“听说吴州那边闹得更凶?” 南星点了点头道:“眼下这边安顿地差不多了,吴州还需要尽快赶过去。” “可是……”林谨如有些担心道:“这次过来的途中,听说吴州已被大雪封路,根本过不去呀。” 南星道:“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的。我找到一位熟悉地形的嚮导,打算先跟着他运一批药材过去。” “你去?太危险了吧!”林谨如道:“运药材这种事,安排下去不就行了,眼下这种情况,还是缓缓再说吧。” 南星道:“吴州不仅缺药,还缺少医官,本来我早就想去的,可是一直走不开,既然你和思谦都来了,药材也已到位,我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过去了。” “可拉倒吧!”林谨如道:“你放心大胆了,别人都得提心弔胆。” 南星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去趟吴州罢了,再说还有知府郭大人派人护送,又有恭让护在身边”。 林谨如简直无语了,“你是长着三头六臂还是手眼通天?多管闲事还管上瘾了是不是?你让我……让黄思谦那个拈轻怕重混吃等死的卑鄙小人情何以堪?” 林谨如数落自己也不忘拿着黄太医垫背,南星哭笑不得道:“吴州的事原本就是太医院交给我的分内事,不过是因为家里的原因耽搁了,现在由我接过去,也是理所应当……” “成……”林谨如抬手打断道:“算我服了你了,给你磕头行不行?要不你也带上我吧,虽是凡夫俗子,好歹被你薰陶了那么久,没出息也得有点追求,咱也体会一把什么叫做高风亮节。” 南星:“可是……” “别可是了,”林谨如道:“你不都说这边安顿地差不多了吗,让黄思谦自己留下来坐镇吧,我宁可去吴州喝西北风,也不想再跟他搭档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东山 此去吴州,因为大雪的关系,一路艰难地像是西天取经,马车过不去的地方,运送药材与物资就只能靠人力手提肩扛。养尊处优的林太医,饥寒交迫困顿交加,可算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哀人间之多艰”,偏偏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还没走出两步,又不幸崴了脚,于是接下来的路程,就只能劳烦恭让将他背在肩上。 即便他心大如斗,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自己不能负重也就罢了,结果还好死不死地沦为了别人的负重,林太医难得愧疚地说道:“郁贤弟,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肩上的包袱,我替你背着好了?” 南星的境况好不到哪去,一张脸早被冻得惨白如纸,一听这话,不禁笑了,“包袱给你,你又压在恭让身上?还是算了吧。” 恭让习武出身,即便身上背着林谨如,多个包袱而已,自然不再话下,可南星无论如何也不肯假手于人,力所能及的事,他向来亲力亲为。 只是这雪下起来没个尽头,眼看着天色渐暗,寒风越发凛冽,林谨如打了个哆嗦说道:“这衣服穿了也跟没穿似的,天都黑了,咱还是找个地方落落脚吧。” 南星点了点头道:“坚持下,方才听嚮导说,再往前不远有家客栈。” 一行人继续前行,却见不远处,顶着风雪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 其中的长者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看上去上了些年纪,行动却不见迟缓。可毕竟是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地方,双方碰面,都不由现出了几分好奇。 “你们是?”老头停下脚步问道。 南星拱手答道:“我们是从歙州来的,请问老伯前方是不是有家客栈?” “翻过那面山头倒是有一家……不过,”老头道:“这路可不好走呀,现在风雪交加,我劝你们缓几天再说。” 南星笑了笑说道:“我们着急运一批药材,想尽量把路程往前赶。” “你们是药商?”老头问道。 南星如实摇了摇头,“我只是个郎中。” 听到“郎中”二字,老头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当即便要下跪,“求大人救命!” 南星连忙扶了一把,“您这是何苦,有事请讲。” 老头眼含热泪道:“求您救救我老伴吧。” 原来这两人是附近山上的猎户,祖祖辈辈靠山吃山,以狩猎为生。据那老猎人讲,自己活了六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山中下这么大的雪,不想最近几年变本加厉,竟下的一次比一次大。 毕竟是住在山里面,一家人缺衣少穿,老伴染上风寒,终是一病不起。眼看她身体越来越虚,怕是熬不过去了,老猎人这才带着儿子冒着大雪赶路,想下山寻个郎中,竟然天遂人愿,半路让他遇到了。 南星最不缺的就是一颗爱管闲事的心,如今见人于危难,断然做不到一走了之。他扶住老猎人道:“老伯您先别急,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竭尽全力!” 第194页 这话听得林谨如好一番牙疼——眼下他们身陷大雪,自顾不暇,还背着这么多药,外加他一个残废,真是要多悲催有多悲催。 南星善解人意道:“谨如,你们先去前面的客栈安顿下来,我去老伯家里看看。” 林谨如当下便着了急:“这人生地不熟的,你走丢了怎么办?要去一起去!” “你不是脚崴了么,”南星道:“带着你爬山实在累赘,先让恭让把你们送过去,等完事我去找你们会和。” “那更不行了!”林谨如道:“人家恭让可是殿下派给你的侍卫,一路光跟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办,你自己爬去客栈?平时脑子挺活泛的,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南星数落道:“这不是情况特殊么,我又不是傻子,怎可能会走丢。” “可……”林谨如还是放心不下。 老猎人连忙道:“先生放心,你们说的那家客栈我知道,等看完了病,我亲自送先生过去。” 南星虽然外表温和,但若执拗起来,别说八头牛了,八十头牛也拽不回来。林谨如劝说无果,悻悻地跟随恭让来到客栈,回想这一路艰辛,悲催地让人不忍直视。若是搁在以往,真是打死他也不会跑来淌这趟浑水。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吧,和南星呆久了,心肠都一起被捂热了,见死扶伤、治病救人,真就跟刻在了骨子的本能一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形象光辉伟岸了起来。 客栈窗外寒风依旧,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下得一望无际。恭让放心不下,将林太医一行送至客栈后,转身便进山去找了南星,只是这一去都几个时辰了,眼看月近中天,仍不见人回来。 林谨如裹着一床棉被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爬起身,只身来到客栈大堂,却见值守的小跑堂正小鸡啄米一般打着瞌睡。听到动静,他勐地惊醒,揉了揉眼睛问道:“客官,您……有何吩咐?” “哦,我在这等人,”林谨如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等人?”小跑堂被他吵醒,哪里还睡的着,十分不解道:“眼看都这么晚了,雪又下成这德行,还会有人来啊?” 林谨如苦笑一声,没做过多解释。 小跑堂没话找话道:“您是北方来的吧,是不是这雪在您那儿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么大的雪,我也是活久见。”林谨如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朝着一旁的火炉凑了凑,问道:“这些日子,你们店里的生意不好做吧?” 小跑堂哀嘆一声,“这道路一封,人都过不来,哪里还有生意呀,眼看我们掌柜的头髮都愁秃了,诶——说起来,客官你们是从哪条路过来的?” “歙州。”林谨如道。 “那得翻山吧,还真是不容易。”小跑堂道:“不过我奉劝您一句,日后若是赶路,千万不要走东山。” “东山?为何?” “自然是因为下雪,”跑堂说道:“据说东山上都死了好几个人了。” 林谨如皱眉道:“感染了风寒吗?” “真要只是感染风寒就好了!”跑堂解释道:“客官是外地人,大概有所不知,我们这的东山是出了名的险峻,若搁在往常还好,可一下雪,山路被盖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脚下是什么玩意,运气差的一脚踏空,掉下万丈深渊,找都找不到。” 林谨如听得头都炸了,连忙指着南星离去的方向问道:“你说的东山,可是那边的那座山?” “对对!就是那座。”小跑堂道:“奉劝您这些天,千万不要随意上山。” “糟了!”林谨如一拍大腿,蓦地站起身。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寻人 人世间,多的是万般无奈,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那日惊慌失措间,林谨如果然等来了噩耗——南星当晚从猎户家中返回,一不小心失足踏空,滑下山崖,便再也寻不到踪影。 自他出事之后,这场丧心病狂的大雪,竟意外停了下来,气温迅速回暖,冰雪融了个一干二净,连个痕迹都没留下,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有南星依然不知所踪。 民间于此的传说,渐渐甚嚣尘上。有人说,那日掉落山崖的郎中,以一己之力感动了上苍,这才停了风雪,了结了这场灾难;也有人说,那郎中原本就是天宫下凡的神仙,体察了一番民间疾苦,便返回天庭復命去了;还有人说,此人一定来头不小,否则大燕的太子殿下怎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将偌大的一座山,近乎翻了个底朝天! 出了这么大的事,周祺煜身边的人都以为他会疯,毕竟有了上次南星走失的前车之鑑,他若真的发了疯,也是意料之中。 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太子殿下非但没有疯,反而表现出了近乎偏执的冷静,他从京城一路飞奔赶至吴州,连政事也一同搬了过来,强撑住一口气,将搜山找人、朝堂大事一肩挑,仿佛只要自己挺过去,南星就一定能找回来似的。 周祺煜能挺住不崩溃,无非是因为心里还有念想,南星虽然生不见人,但也死不见尸,这让他坚定地认为,南星只是一时走失,又或许是被什么牵绊住了手脚,暂时回不来罢了。 第195页 同样遭受灭顶之灾的,是还在歙州的程家人。晴天霹雳从天而降,得知消息后,邹氏当场便晕过去了,甫一转醒,根本顾不上病体,随着程家几个儿子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南星出事的地方。 程浩风一边哭一边劝道:“娘,您别着急,我哥向来福大命大,你想想上次在凌霄山採药,他一去好几天无音讯,不也平安回来了么?” “那能一样么!”邹氏顶着一双红眼圈哭道:“你哥这次是被人眼睁睁看着掉下去的,况且天又那么冷,冰天雪地的。” 程浩风哽咽道:“这不是雪停了吗?” 邹氏哭得更大声了,“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哥人呢?” 母子俩一言一语说到伤心处,干脆抱头痛哭起来,却听一旁有侍卫提醒道:“太子殿下有请。” 当初还在京城时,南星曾无数次地想像,有朝一日能将周祺煜带回家,见到师父师娘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如今造化弄人,两边终于要见面了,他自己却不知所踪。 听说太子来了,邹氏这才勉强止住眼泪,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太子殿下,她原本既好奇又崇拜,然而因为南星,此时此刻除了同命相连的心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待南星的娘家人,周祺煜爱屋及乌,态度上彬彬有礼,吃穿住用也安排得井井有条。虽然他与邹氏从未见过面,但不知为何,两人却在骨子里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这对于【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自小缺亲少爱的周祺煜而言,实在难能可贵,也为这段度日如年的煎熬,带来了极大慰藉。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搜山寻人却依旧没有结果。这日的阳光明媚的很,两个领了差事的小将士顶着满头大汗,寻了块空地席地而坐,其中一个面色较黑的嘆了口气说道:“这么找下去,何时是个头?转眼都大半个月了,人要是活着,早该找到了。” 另一个矮胖些的拎着水壶润了润嗓子道:“据说,西面的山崖下已经发现好几具尸体,可都不是咱要找的人。” 黑脸小将士好奇道:“说起来,咱找的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太子殿下为了他,竟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 “你不会没听说吧!”矮胖将士道:“京城早就传开了,这位郁太医和咱太子殿下情投意合,伉俪情深,别说太子爷为了他大老远地跑过来,江山都快不要了!” “你说什么?”黑脸将士一脸不可思议道:“他们……两个男人?” 矮胖将士不以为然道:“男人怎么了?你看看京城的男娼馆都快火上天了,人家越是上流就越要玩出点些花样,这些个断袖之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黑脸将士“啧啧”了两声,“算我孤陋寡闻,真是开了眼了。” “不过……”矮胖将士嘆了口气道:“不管这人是死是活,得先把人找到才行,可也真是奇了怪了,按说这山再大,也经不住咱天天这么翻,即便是一堆白骨,也得有点痕迹呀。” “说的是呢!”黑脸将士附和道:“看咱太子爷的架势,找不到人,这事儿怕是过不去了……” “住口!” 小将士正说得热闹,忽听身后一声带着寒气的呵斥传了过来,“谁让你们躲在这嚼舌根的?” m e c p d j 两人一个激灵,慌忙爬起来,却见齐参将正一脸阴鸷地站在一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道:“齐将军饶命啊!” 齐寒石脸阴得快要滴出水来,“能不能饶你们不是我说的算。” 小将士更慌张了,一边抽着嘴巴,一边磕头道:“求将军开恩!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还不快滚!”齐寒石怒道:“想着被军法处置吗?” 两人面面相觑,飞快地反应过来,朝着齐参将行了个礼,一熘烟便跑没了影。 乞木一战后,北疆事务告一段落,齐寒石得了空闲,正打算回乡省亲,却意外收到了南星出事的噩耗。虽然自己一厢情愿的情愫彻底以失败告终,可毕竟感情的惯性还在,即便只剩下兄弟情,也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自然是从北疆一路快马加鞭,不分昼夜地赶了过来。 如今再见周祺煜,两人少了剑拔弩张的尴尬,竟多了些惺惺相惜的和解。 齐寒石暗自嘆了口气,问道:“听说督查院与御史台都有意参殿下久不归京,你一直留在这里……没关系吗?” 周祺煜波澜不惊地转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淡然说道:“如你所见,没什么关系。” 齐寒石固然知晓南星在他心中的分量——当初夜袭乞木大营,周祺煜只身为他挡下一箭,命都可以不要,更遑论社稷江山。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整件事不该发展成这样,忍不住道:“倘若……南星有何不测……” “不会的!”周祺煜脸上肉眼可见现出一丝痛楚,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然而也只一瞬,随即重新恢復平静,说道:“他一定平安无事。” 第196页 齐寒石的目光黯了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周祺煜道:“那就一直找下去。” 作者有话说: 约莫还有两章完结喔 第一百一十六章 善缘 一个人若是打定主意,再多的劝解也是多说无益。齐寒石沉默片刻,嘆了口气道:“我家祖辈经商,在吴州有些生意,南星出事以来,就动用家里商号的关系帮忙打听,刚刚本家一位叔伯传来信说,他认识的一个商队不久前路过吴州曾救过一人,当然也只是听说,至于那人是不是南星,还不得而知。” 周祺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人呢?现在何处?” 齐寒石道:“据说已经跟着商队到了广陵,我本想着自己先过去看看,可又觉得出发前,还是跟你说一声为好……” 话音未落,周祺煜蓦地站起身,先行沖了出去。 其实,对于本家提供的信息,齐寒石原本是不抱希望的——如果被救下的人果真是南星,一晃都过去这么久了,按照他的性子,怎会不事先传个消息回来呢? 可是事已至此,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他也捨不得放弃,只是没想到太子周祺煜会如此大动干戈,当即便要跟着他赶赴广陵找人。 时间一晃到了年根儿,广陵刚刚经歷一场严寒,如今雪过天晴,处处彰显着喜气洋洋的热闹。齐寒石带着太子一行人按着本家叔伯给的地址,径直找到一处小院,院中的伙计们扛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齐寒石翻身下马,拦住一名伙计,开门见山道:“你这里可有一位姓郁的人,表字南星?” 那伙计扛着大包正往外走,被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摇了摇脑袋道:“没听说过。” 齐寒石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回头看向周祺煜,眼中尽是希望落空的失望。 周祺煜面沉似水地下了马,不死心地问道:“听说你们在吴州救过一人?” 那伙计没答话,偏头冲着身旁不远的人问道:“老李,老赵他们在吴州救过人?” 被唤作老李的伙计怔了一瞬,疑惑地走了过来,“你们是?” 齐寒石连忙收敛了锐气,抱拳道:“我们急寻一位朋友,听说您的商队路过吴州东山时曾救过一人,想碰碰运气看看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老李点头道:“不过那不是我的商队,是老赵的,他外出办事去了。” “被救下的那人……”齐寒石连忙道。 “就在后院,”老李指了指说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过去看看便知。” 广陵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带着小家碧玉似的温润,让人如沐春风。然而此时此刻,周祺煜浑然无觉,做惯了皇亲国戚,一朝成为太子,他早就练就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却生平第一次,像现在这般紧张到手足无措。 周祺煜隐隐有种直觉,南星就在里面,可等他心急火燎地行至门口,却又近乡情怯地停下了脚步——忽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他害怕了,怕里面的人并非朝思暮想的人,怕自己一次次燃起的希望,一次次落空成绝望。 直到一抹颀长而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天地为之失色,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胸腔内一颗突突跳动的心。 面前之人,额前覆着绷带,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青衫,明明素到极致,却明媚的不可方物,像是自带光芒,浑然天成,美好的让人不捨得挪开视线。 “南星……” 这两个字,实在是太沉重了,如今似梦似幻出现在眼前,周祺煜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痛。 南星循着声音看了过来,清澈的眼睛不带一丝杂质。 “你……在叫我?” 周祺煜唿吸一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分明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尽的疏离,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你不记得我了?”周祺煜勉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南星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齐寒石,指着额头上的绷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我摔到脑袋,记不得了,你们是……”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人一个箭步,几乎只用了眨眼的工夫,便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南星吓了一跳,不由睁大眼,吃惊地问道:“我们……很熟吗?” 周祺煜心疼地近乎窒息,用力地点了点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才寻到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嗓门喊了一声:“恩人!” 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冲着一旁的齐寒石道:“恩人,是我,是我呀!” 齐寒石一直跟在周祺煜身后,看到南星这个样子,正唏嘘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又莫名其妙的成了别人的恩人。他盯着那汉子端详了半晌,忽地睁大眼道:“你……你是……” “我是旺家村的赵老三呀!” 第197页 两年之前,南星陪着齐寒石赴京赶考,路过冀州时,曾遇一伙强盗拦路打劫,结果自然是被齐寒石胖揍了一顿,而那伙强盗为首之人,正是面前这位赵老三。 当时冀州瘟疫闹的兄,百姓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旺家村的村民迫不得已,动起了打家劫舍的念头。南星得知内情,同情心泛滥,不仅不予追究,还拿出自己仅有的一锭银子救济灾民,把赵老三一众人感动得涕泪横飞,当即下定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有了南星那锭银子,乡亲们的生计得以维继,赵老三则拉着几位老乡搭伙南下,一路做起了布匹生意,竟然风生水起,真的做出了名堂。 碰巧的是,南星坠崖那晚,赵老三的商队刚巧从吴州东山脚下经过,这才有了后续救人一事。 都说善因善缘,善行善果,如此看来,这一前一后竟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赵老三感慨道:“当初只是萍水相逢,我只记得恩人的模样,却不知你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外加恩人一直昏迷不醒,情急之下便先将他带了回来,可谁知他醒来后,竟也记不得自己的身世,听看病的郎中说,他应是不小心摔下山崖才失忆的。” 这番话说得齐寒石五内俱焚,他忍住心痛,抱拳道:“多谢赵大哥相救!” “不敢不敢!”赵老三连忙道:“当初若是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两位的大恩大德,我正愁没地方报偿,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是……” 赵老三嘆了口气,看着南星说道,“这么好的一位先生……即便成了这样,也不忘悬壶济世,前些天一兄弟的手被货物砸伤,全靠他才保了下来。” 眼看着话题越说越沉重,南星摸着鼻子笑道:“我这脑袋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是个郎中。” 周祺煜的眼圈顿时红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结局哈~~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终章 南星虽记不得眼前的人,却对他莫名有种亲切感,见他如此伤心,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急忙解释道:“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下,想必失忆也是暂时,兴许过些日子又都记起来了呢。” 他这次失足落崖,虽然丢了记忆,但好在筋骨并无大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见当日天色渐晚,考虑到南星的情况不便舟车劳顿,一行人没有着急赶路,便留宿在了赵老三的家中。 得知了周祺煜的真实身份,赵老三惊地连翻几个白眼,差点晕死过去,南星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不禁睁大眼睛问道:“你当真是太子?” 周祺煜定定地看着他,既欣慰又心酸地点了点头。 南星失去了记忆,自然吃惊地要死,“那……你怎么会认识我?” 周祺煜如实道:“你救过我的命。” 南星蹙眉想了想,“是因为你生病了吗?” “嗯,”周祺煜道:“还受过伤,都是你救的我。” 若是这样,倒能解释通了。 南星一面感慨这位太子殿下多灾多难,一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我是朋友吗?” 周祺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只是朋友。” “那……是好兄弟?” 周祺煜摇了摇头,“不只是兄弟。” 不只是朋友,比兄弟还亲密…… 想到这里,南星的脸刷的红了起来,心中小鹿乱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失去记忆的他,单纯的像是一张白纸,对于自己想不起来的过往,有着近乎本能的好奇。 周祺煜难得耐下心来,知无不言,有问必答。人间最美不过失而復得,一场虚惊之后,他只想谢天谢地。 一旁的齐寒石嘆了口气,自知此情此景之下,他留在这里除了碍眼之外,再无其他意义,于是十分自觉地朝身边侍卫使了个眼色,默默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他二人,南星却没来由地一阵害羞。 周祺煜见他头上还覆着绷带,心疼的要死,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问道:“疼不疼?” “不疼。”南星连忙道:“本来也不严重。” 他虽然没了记忆,可是报喜不报忧的习惯还在,周祺煜的目光黯了黯,说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带你回去。” 南星两眼一抹黑,不知要去哪里,回去见谁,但只要身边有他在,就莫名觉得心安,十分顺从地点头道,“都听殿下安排,时候不早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这话其实是句逐客令,毕竟是在南星的房间,且房中只有一张床,太子殿下若要休息,自然另有住处。 谁知周祺煜却跟没听见一样,屁股沉的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南星眼睁睁地看着他洗漱完毕,正打算宽衣解带时,忍不住惊慌失措地问道:“你……要在这里休息?” 周祺煜手上动作一顿,缓缓地转过头,理所当然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南星被他噎了一瞬,不解道:“那我呢?” 周祺煜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你不在这里在哪里?” 第198页 南星:“……” 第二日,一行人带着南星启程行回了吴州,程家人提前得到消息,早早便守在路口等着迎接。 在看到南星的一瞬间,程浩风不管不顾先行沖了过来。这些日子,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圈,一想到三哥摔到了头,日后恐怕再也认不出他,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邹氏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顶着一对桃子眼翻来覆去地念着“阿弥陀佛”。 程浩风搂着南星不撒手,“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邹氏掐了他一把,问道:“疼不疼?” 程浩风用力点了点头。 邹氏埋怨道:“你倒是轻点啊,你哥身上有伤!” 程浩风委屈道:“挂在我哥身上的,明明是你啊,娘!” “我这不是高兴吗!”邹氏轻轻摸了摸南星头上的绷带,心疼道:“无论如何,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记不起来拉倒,反正咱家最不缺的就是郎中,以后慢慢治,咱不怕!” 南星莫名看着母子俩一言一语说了半晌,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挡,小心翼翼开口道:“师娘……” 邹氏本能应了一声,蓦地睁大眼:“你……认的我?” 不等南星回答,程浩风连忙扬起头,指着自己问道:“我呢!三哥你认出我没?” 南星歪着脑袋想了想,试探道:“浩风?” 程浩风:“!!!” 借着这阵春风,南星一鼓作气把程家人从头到尾认了个遍,可一到周祺煜这里,就不幸卡了壳——除了这些天让人害羞的点点滴滴外,此前过往,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周祺煜:“……” 程浩风抹了把鼻涕,安慰道:“殿下别急,这外伤造成的失忆,实在是说不清,兴许过两天,我哥什么都想起来了。” 周祺煜惨澹地点了点头。 反正此后余生,还有大把的时间,他有的是耐心,不介意和南星从头再来一遍。 岁末年关,一行人终于赶在除夕之前,将南星带回了家,周祺煜则借视察之名堂而皇之跟了过去,一同留在程家过年。 太子殿下前来视察,徽州知府郭芷杰吓得腿软,正打算大张旗鼓地跑出来迎接,又被周祺煜一句“低调行事”给轰了回去,于是每天只能做贼一样,藏头露尾地赶到程家给太子请安,连他最擅长的马屁都拍得谨小慎微。 如今否极泰来,程家总算是风光了一把,不仅找回了儿子,还买一送一,带了个太子回来。邹氏乐得合不拢嘴,一天到晚冲着周祺煜犯花痴,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若说起来,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位奇人,以往在京城,朝中谁不知他是出了名的难搞,天生一张生人勿进的脸也就罢了,还格外寒气逼人,恨不得让人退避三舍,实在是亲近不起来。 然而到了南星家,周祺煜却一反常态,摇身一变成了位人畜无害的邻家哥哥。大概是有意收敛了锐气,这让他看起来格外春风化雨,就连南星不满一岁的侄子,都没来由地想和他亲近——明明前一刻还在哭天抢地,谁知太子一靠近,就立刻调成了静音模式,神奇的让人瞠目结舌。 作为贴身侍卫的温良也倍感震惊,没想到自家主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见他怎样费力,效果却是四两拨千斤,短短几天工夫,程家上下,一家老小,都被他收拢了人心,没人不念他的好,统统被他“一网打尽”。 可见人情世故,也要看对象,“情商”这种东西,周祺煜并不是没有,很多时候,他只是懒得展现罢了。 至于他与南星,坦白讲,程博鑫作为一家之主,思考问题向来周全,难免心生疑虑——再怎么说,也是两个男人在一起,如此离经叛道,外加周祺煜身份特殊,难免不为南星捏着把汗。 可是这些天接触下来,他发现周祺煜对待南星,比想像中还要一往情深,仅此一点,就断然干不出棒打鸳鸯的事,况且人家堂堂太子,为了南星都屈尊降贵找上门来了,即便他再千般不愿,念及孩子们的幸福,也得咬牙表示支持。 唯一遗憾的,就是南星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復,缺失的部分,恰恰都与周祺煜有关。尽管如此,几乎不用别人明说,南星也能本能地感觉出,自己对于这位太子殿下的感情不一般——只要一见到他,就没来由地一阵悸动,两人距离稍稍近些,更是控制不住的脸红心跳。明明什么都记不起来,偏偏身体诚实的很,仿佛自己多么欲求不满似的,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成了问题,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周祺煜表面装作正人君子,内心的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从南星平安归来,周祺煜发乎情止于礼,咬牙切齿压下一切非分之想,算是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定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来,南星还在失忆中,两人过往被他忘的一干二净,单从心理来看,他与那些不通情事的纯情男生,本质并无不同;二来,这毕竟是程家,周祺煜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在人家师父师娘眼皮子底下耍流氓。 于是,他只能揣起自己正人君子的伪装,老老实实地搬进了客房,每天想尽办法,用各种理由,以极高频率在南星面前的面前晃悠,可又放不下一国太子的矜持,拉不下脸来挑明了追求——就算是层窗户纸,也得想办法捅的既含蓄又优雅才行。 第199页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周祺煜返京的日子终于被提上日程,眼下朝中之事积压如山,这次无论如何也耽搁不得了。 只是南星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復,这让一向行事果断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地犯了难:要如何寻个理由,劝说他同自己一同回京呢? 周祺煜自然希望南星能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可万一他若不肯呢?总不能生拉硬拽,硬把人绑回去吧。 特别是这些天来,南星对他非但没有亲近的意思,反倒越发生分了,仿佛自己身上带着火似的,稍稍一靠近,就让他浑身不舒服,饶是周祺煜早就做好细水长流重新来过的准备,可见他这般躲躲闪闪,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晚上吃过团圆饭,见南星没什么表示,周祺煜悻悻地回了客房,片刻之后,听到门外传来几声响动,温良通报导:“主子,郁先生找您。” 周祺煜心中一喜,自然求之不得。 自从他来到程家,这些日子可谓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守在房中,除非想见南星时,才寻个由头找过去,对方主动找上门来,这还是头一次。 周祺煜连忙应了一声,等着朝思暮想的人推门走进来。 南星的脸红的发烫,像是被缀上了两朵红云,垂着眼道:“殿下现在可有空?” 听到“殿下”二字,周祺煜的眸光肉眼可见地黯了几分——若是搁在以往,南星私下都是以表字称唿他的。 不过他能找过来,终归是好事。周祺煜点了点头,“找我有事?” 南星依旧垂着眼,“今日城中有灯会,不知你……” “我去!”不等他说完,周祺煜蓦地站起身,径直就要往外走,“带路吧。” 南星:“……” 散去寒潮的歙州,顿时春暖花开,明明还没出正月,整个小城却仿佛有了春意,一片生机盎然。城中央的小河边,鳞次栉比地被挂上了五彩花灯,游人如织,有说有笑,分外喜气洋洋。 南星走在一旁,依旧害羞地很,与迎面而来面带娇羞的黄花大闺女,似乎没什么两样,却让周祺煜凭空生出几分感慨。 回想上一次看花灯,还是在玄京,自己正与方若琳坐在马车上,灯火阑珊处的惊鸿一瞥,看到的却是南星温润无双的笑脸,只可惜当时的那抹笑,并非冲着自己,而是对着齐寒石,直到今天,周祺煜依然能够回忆起那晚的醋意滔天。 想到这里,他随手拦下一名卖灯少年,财大气粗地买下两盏河灯,随即要来纸笔,大笔一挥,分别写下两人的名字,插回到河灯上,将其中写有自己名字的一盏,不由分说塞到南星手中道:“我代劳了,你不用谢!” 南星自然全程错愕。 周祺煜也不等他回答,兀自走到河边,将写有对方名字的河灯放入水中,目送着灯盏随着水流渐飘渐远,这才回过头,用眼神示意道:“还用我继续代劳吗?” 南星飞快地反应过来,连忙摇了摇头,有样学样地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 周祺煜的脸上这才现出了几分满足。 正在这时,岸上的人群忽然沸腾起来,巨大的烟花升腾而起,将漆黑如墨的夜空,炸了个五彩斑斓。 “祺煜,”南星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周祺煜道:“这个……送给你。” 周祺煜原本沉浸在漫天烟花中,冷不丁听到南星叫他,不由怔了一瞬,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个做工精美的泥人,看那五官眉眼,竟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 只听南星害羞道:“这些年,除了个歪歪扭扭的香包外,我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送过你,这是我自己做的,你若是喜欢,就拿去。” 周祺煜愣在原地,眼睛倏地亮了,“你方才……叫我什么?” 南星脸上带着笑,垂着头没吭声。 向来七情不上脸的太子殿下竟罕见地露出了惊喜,“你方才说香包?” 南星依旧笑而不语。 周祺煜明白过来,问道:“恢復多久了?” 南星狡黠地看向他,“有几天了。”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你也没问我呀!” 周祺煜:“……” 没想到这傢伙摔到脑袋,竟然学精了,还学会捉弄人了。他又惊又喜地一把扯过南星,逆着人群就要往外走。 南星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要去哪?” 周祺煜没好气道:“找个没人的地方。” 南星凭空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做什么?” 周祺煜勾了勾嘴角,轻飘飘道:“自然是家法伺候……” 作者有话说: 第一篇文,仗着自己头铁,挑战了一把长篇,断断续续写了大半年时间,如今完结,还真是有些捨不得。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追到结局,虽然纸面上的故事告一段落,相信各位现实中的幸福仍在继续。 接下来的新故事是篇现代竹马文,时间跨度较大,会从中学时代一直延续至大学毕业,目前故事还在酝酿中,希望能够尽快与大家见面。 再一次感谢各位的鼓励与支持,我会加油的,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