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和他的傲娇师尊》 第1页 《鬼王和他的傲娇师尊》作者:弯月如钩【完结】 简介: 【占有欲极强偏执攻x默默守护禁慾系受】 萧晗:「师尊,别恨我,你命该如此。」 暮尘:「碧落黄泉,我陪你走,生死无怨。」 上一世,歷经沧桑,二人殊途同归。 如今,萧晗夺舍,重新回到暮尘身边,他的人,绝不容许旁人染指。 但一心的萧晗从未想过,如此光风霁月之人,有朝一日,竟会为了自己,入坠鬼道,与世共焚。 萧晗:「师尊,不如咱俩凑合凑合,就这么过一辈子吧。」 暮尘没有应他,只是独自往家的方向远行。 萧晗追上他,「怎么走了?」 暮尘笑了,含情的眉目尽显温柔,「不走,那你来准备喜酒?」 秋日风清,月朗星明,他们携手跪地,共拜陈三愿—— 一愿天有情,二愿人若故,三愿所爱失而復得,君心仍如初。 双洁含副cp 第一章 本王寄了 寒风掠过谷底,不时裹挟着冰锥,黯淡的萧索,刺骨的严寒,无一不昭示了亡人谷的罪恶——这片给上修界带来了无数血腥和战争的土地。 萧晗孑然一身立于高崖之上,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宛若神明俯瞰芸芸众生。 他头顶高如苍穹的赤红色结界,已然被众人合力破坏了一半,山谷里俱是兵器刺过血肉的声音,不时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嘶吼,几个流窜的逃兵跪在宝座旁边。 「月霖。」 「在,主人。」一个小姑娘从巨石后面跑了出来,她的衣服不大合身,墨绿色的斗篷几乎盖住了整个人。 萧晗没有回头,割下角沾血的衣袍,说道:「时候不早了,下山吧。」 「主人!」月霖还未反驳,却见萧晗瞥了她一眼,声音顿时小了下去,支吾了半天,「我、我答应过洛姨,誓死护你周全……」 「你这个年龄,在鬼界不过是个半大娃娃,只要不提及过往,还是能过寻常日子的。」 萧晗莫名想起了初遇月霖之际,她尚且是个襁褓之婴,被丢在亡人谷门口,弃若敝履。彼时,他自己不过十岁,本不愿招惹麻烦,但被子里的孩子不哭不闹,偶尔还会沖他笑笑。于是在一众厉鬼里,萧晗以稚子之身掩人耳目,纵然苟延残喘,但好在二人最终活了下来。 月霖稍大些后,以一缕魂魄为祭,入坠鬼道,虽没读过多少书,但那次的话语却脱口而出,声泪俱下——「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来世亦当结草衔环,死生无怨。」 萧晗睡眠不好,辗转反侧,月霖便每夜坐在床头替他护法。 自那以后,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梦魇了。 萧晗伸手覆上月霖的额头,后者强撑着意念,最终还是忍不住睡去。他抬手示意那几个逃兵过来,每人给了些银票,「反正上修界你们是回不去了,送她出山谷,事成之后,去人间吧。」 萧晗双目微阖,復又睁开,他的人生,荣辱跌宕,或起或伏,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 在他之前,界五大门派分庭抗礼,谁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天换日。但萧晗不一样,他背负的东西太多,血海世仇,九死难忘,那些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事,也全让他一人做尽了。 起初他修炼禁术,自堕鬼界,重振亡人谷,自封为王,又以攻为守,在顾氏掌门仙逝之后,血洗建康,以儆效尤。 身为鬼王的这些年,他先后灭了建康扶桑洲,屠了临安崑崙关,搅得世间云翻雨覆,不得安宁。 萧晗扬言,要让这天下血债血偿。 昔日恩师也难逃一劫,暮尘与众多厉鬼大战三天三夜,终被活禽,无人知其下落。 曾有同门匍匐在大殿之上,气若游丝般问他,「为什么……师尊待你不薄,为什么……」 「他的确待我不薄,」萧晗扯过一条白绫,扔在对方身上,「可你知道吗,他杀了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时隔三年,萧晗制霸修真界,他听百官朝拜,受万人敬仰,所有不甘跪伏的人均被赶尽杀绝,挺身而出的义士惨死于鬼爪之下,曾几何时,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一时间哀鸿遍野。 帝王将相也好,乱臣贼子也罢,盖棺定论,自有后人评说。 目送月霖离开,萧晗手持断剑,环顾四周,末了轻笑一声,「师尊,我要死了。」 被唤的人并没有应声,只是走上前去,同萧晗并肩而立,山间四大门派的各色衣袍犹如风云诡谲的天下,令人恍神。 睨了一眼身边的暮尘,萧晗突然抓上他的长髮,逼他抬头看向自己,「师尊,临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可曾后悔收我这个徒弟?」 暮尘被迫仰视萧晗,他身上还缚着锁链,脖颈和手腕红痕密布,全然看不出他十年前的影子——那个清冷而淡漠的玉清仙尊,不怒自威,拒人于千里。 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不过转瞬即逝,暮尘嗓音发哑,轻声唤道:「叶舟……」 「别这么喊我!」萧晗一把将暮尘推开,神情阴翳,令人不寒而慄,「我能走到今天,全都是拜你所赐!」 话音未落,不知何人高唿「放开仙尊」,伴随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结界破了。 众多子弟趁虚而入,将萧晗团团包围,却没有其他动作,各派掌门亦是静观其变,竟无一人敢上前。 第2页 时辰差不多了,该结束了。 萧晗高举断剑,仰天长啸,这把长剑淬满了鲜血和灵气,曾陪他征战十数载,所向披靡,百战不殆,如今,它的使命也快完成了。 「冥顽不灵,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晗置若罔闻,他杀了近身的几个修士,正欲自刎,只听利刃划破风声,不及回首,便被人一箭穿心。 周身安静了,是死亡独属的寂寥。 萧晗站在原地,一位女子反握匕首,腾空而起,自肩膀削去了他的右臂。 「萧晗!」 他听不清,好像是暮尘的声音。 「鬼王已诛,还天下太平!」 正当众人以为萧晗大势已去,只得坐以待毙之时,他霎时抬眸,伸出仅剩的左手,拽过近在咫尺的暮尘,令对方的心口贴上自己的胸膛。 箭矢霎时穿过暮尘的嵴背,鲜血淋漓,洒了一地,战争的喧嚣盖过了众人的恸哭,他奄奄一息,面露释然之色,耳畔响起萧晗温柔而缱绻的低语:「师尊,黄泉路太冷,你来陪我吧。」 这生灵涂炭、纷扰不绝的乱世,终于要结束了。 萧晗搂着怀里的人,闭上了眼。 他这辈子,无论爱恨嗔痴,亦或所求所愿,现下,都不重要了。 只可惜…… 只可惜,他曾为自己和暮尘提前安置了棺椁,准备百年之后死而同穴的。 亡人谷地处偏僻,四面环山,他便以灵力灌溉了两棵紫荆木,想来此时应该亭亭如盖矣。 现下,估计也用不上了。 也好…… 风中秉烛之时,就让他抱着暮尘,睡一会儿吧。 第二章 本王穿了 「死有余辜,厉鬼当诛。」 「这鬼王无恶不作,罪不可恕。」 「如今可算是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哎,你们听说了吗?鬼王临死之前,本想跟玉清上仙同归于尽的……」 「嗐,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上仙不是被萧掌门救回来了吗?」 「没有,当时那境况,萧掌门孤掌难鸣,要不是鬼王护住了他最后一丝心脉,怕是……唉!」 「什么?鬼王……」 「呵,他不是一直疯疯癫癫的吗?可能死到临头良心发现了吧。」 话语间,人群中突然窜出来一个叫花子,「各位爷,行行好吧,小的已经三天……」 霎时间鸟兽散。 萧晗叼了跟狗尾巴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些下修界的人,满口仁义道德,真到行善积德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他们有一点没说错,他临死之前,确实耗尽法力,救下了暮尘。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情急之下,莫名不想让他死而已。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暮尘还是那个德高望重的玉清仙尊,而自己则泯然于芸芸众生之中,岑静无妄,天各一方。 萧晗倚着石墩坐下,闲情逸緻地晒起了太阳,这副躯壳他用不习惯,站久了难免发晕。 自上次亡人谷一战过后,他再次睁眼之时,红梅覆雪,岁暮天寒,不知今夕何夕。 衣服上的血渍早已凝固,歷经风吹日晒,布料甚至有点发硬,萧晗在雪地里躺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他寻了处冰面,随意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看清自己的样貌之后,径直坐在了地上。 他……夺舍了?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萧晗倒也想得开,他没换衣服,随手捡了个破葫芦,决定一人一酒,游遍大江南北。闲来无事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私吞二两银子用来住宿,每日醉生梦死,日落西沉前再赶十几里路,还未至盛夏,便走到了柳暗花明的江南水乡。 乌篷船划开河水,岸那头有个姑娘坐在摊前叫卖:「菱角,又大又甜的菱角。」岁月静好,就仿佛岁月同这河水一般缓慢流淌,萧晗想,如果上辈子死在这里,也值当了。 他没往上修界跑,倒是专门探访了一下凡间的仙山,可惜瞧惯了真正饱含灵根的古山,再看这种东西,跟石头堆砌的破烂没什么区别。 萧晗咬了一口手里的干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嚼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他晃晃脑袋,又寻思回头攒点钱,买匹马去三山五岳。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无所思无所想地在路边,晒一晒太阳了? 上辈子,他弱冠过后就故地重游,回了暗无天日的亡人谷,本想种几株紫荆树的,但那里昼夜不甚分明,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太阳,种子还没发芽便全死了,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侍弄什么花花草草了。 但归根结底,那些万劫不復,那些日暮穷途,到底是上辈子的。 这一世,只谈干坤风月,不论人间是非。 正午的日头正盛,他摘下草帽盖在脸上,昏昏欲睡,奈何好景不长,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萧晗迅速起身,顺势将草帽扔出,只见女孩反手一噼,草帽顿时成了两半。 那女孩看起来年纪尚轻,或许还未行及笄之礼,长发沿肩而下,一袭红裳,热情而张扬,腰间金带熠熠生辉,十分夺目。 「你功夫不错,是上修界的?」 萧晗有一瞬的错觉——这个女孩有点眼熟,但又想起自己死的这二十年里,时过境迁,沧海都化为桑田,哪里会认得十几岁的小丫头? 第3页 他又躺了回去,「不才,凡夫俗子,无门无派。」 「可惜了,要不你跟我回去,当我的僕从怎么样?你放心,我待下人极好的……」 话音未落,一位衣着长袍的男子从高阁跃下,轻点女孩额头,「清儿,不得无礼。」 目测比女孩稍长几岁,看服饰应该是个富家公子,萧晗不禁好奇,「二位是?」 小公子垂首作揖,道:「在下乃姑苏萧氏长子,萧蔚明。」 「我是萧云清,」女孩踢了一下萧晗的鞋尖,「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萧晗眼珠一转,信口胡言,「我叫何絮,满城飞絮辊轻尘的那个絮。」 恰巧此时清风拂过,漫天柳絮,洋洋洒洒,萧云清笑道:「你这名字好,还挺应景。」 萧晗没有言语,偏过头不再打量面前的两个孩子,提及姑苏萧氏,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上一世,他无父无母,在亡人谷苟且偷生,最终被姑苏掌门萧峰所救,二人萍水相逢,后者感嘆有缘,当即收为义子,赐名为晗。 萧晗有生之年第一次步入三清湾的时候,正值黄昏。 落日熔金,璀璨的余晖流泻在参天古木之间,如剪碎的蝴蝶光翼,笼罩着那些屹立百年的繁华。 萧晗信步踏来,穿过拱形迴廊,墨色的衣袖在晚风下轻轻飘扬。门前雕花的栏杆,古朴泛青的石阶,还有波光粼粼的溪流,此刻,都静默在夕阳之下,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边框。 「父亲!」一个同萧晗年岁相仿的孩子奔来,单膝跪地,喜出望外,「恭迎父亲凯旋!」 「晗儿,这是你大哥玉笙,你们此后应当彼此照应,相辅相成,明白吗?」 「明白!」异口同声。 「兄台……兄台?」 闻言,萧晗回过神来,眼神聚焦,看向萧蔚明,「怎么了?」 萧蔚明拿出荷包递给他,「在下还有要务在身,这些银两不必推脱,先告辞了。」 语毕,便负手离开,颇有一宗掌门的做派。 「那我也先走了。」萧云清快步追去,临走前还不忘沖身后摆摆手,「何絮,下次见!」 「下次见……」 恍惚间,萧晗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话未说完,却又自己笑了起来。 儿女两全,「好」字成双。 想来萧峰和唐梦安在九泉之下,也会得以安息。 意识消弭之前,他向着二人走时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三章 本王当叔了 萧晗是被人摇晃醒的。 「醒醒!要不然本姑娘把你丢下去餵恶鬼!」萧云清边摇边拍脸,萧晗怀疑如果自己再不起来,很有可能死于非命。 萧晗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自己正半趴在萧云清的背上,他下意识躲开,想往后挪,却惹得身下的坐骑有些不满。 那是一只丹顶墨骨的仙鹤,轻振羽翅,扶摇而上,萧云清伸手覆上它的脖颈,以示安抚。 「要变天了。」 随着萧云清掌间的一簇火光骤然消散,原本明朗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间被浓密的乌云尽数湮灭,风云突变,寸草难生,肆虐的黑暗开始吞併一切。 天上撒下无数金色铜板状的东西,萧晗定睛一看,是纸钱。 「什么情况?」 「亡人谷……」 萧云清欲言又止,萧晗却听得明白。 即使最初那批所有的厉鬼全部身死魂亡,但时隔廿年,天下苦难久矣,亡人谷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其实亡人谷原先并非恶贯满盈之地,萧晗看着满地纸钱,莫名想起了自己曾在鬼池里窥见的一段记忆。 亡人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遁入鬼门之前,必先摒弃生前种种执念,心无旁骛专修禁术,可人一旦真放下了贪嗔痴怨,勘破红尘,成为冷心冷情的厉鬼,不过朝夕之间。 有传言,亡人谷里的人,连血都是凉的。 彼时,萧晗不过垂髫小儿,谷王嫌他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派他去看守鬼池,不过是等那些心灰意冷之人自愿交出记忆,横竖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但一次,狂风大作,激起层层墨色的波纹,萧晗不禁望而却步,待阴风小了些许,他正欲上前,一滴水花溅进了他的眼睛,一阵眩晕感过后,萧晗发现,在那鬼池之中,有个新娘子。 那女子锦缎绿衫,凤冠霞帔,加之琉璃金钗作点缀,当是风华绝代,美得不可方物。 她盖着嫣红的盖头,由其兄长扶下了花轿,却迟迟不见新郎官薛梧的踪影。 「要不先进去吧,再不走恐要误了吉时。」 媒婆催促,但除了院子外的奴僕,别无他人,家主也未尝有人出来迎亲。 「许是什么要事耽搁了……」 新娘微掀盖头,盯着自己锦鞋上的流苏,刚想往里走,便被兄长背了起来,后者低声训斥一句「成何体统」,拨开大门上的红绸和绢花,兀自进了屋。 鞭炮齐鸣,却难掩婚房的落寞。 洛寒等了半晌,自正午十分直到孤月高悬,她的盖头依旧没有摘,泪痕染晕了红妆。 公婆待她倒是极好,没有丝毫怠慢,久而久之,逝者如斯,原想着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好,反正男儿志在四方,漂泊在外的游子,早晚是要回家的。 第4页 拜堂此等终身大事,洛寒也不急于一时。 可未过半载,她便听闻,有位才子进京赶考,一举登科,中了探花郎…… 而后,便替芳兰阁里的清倌赎了身,二人双宿双飞,浪迹天涯。 此事一出,京城譁然,薛梧一意孤行,倒冠落佩,浪子不肯回头,同僚调侃他为「烟花柳巷红尘客,风花雪月夜归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是她素未谋面的丈夫所为! 婆母顿时气血攻心,昏迷不醒,阿公更是捶胸顿足,但之后不足半月,薛家就提了和离。 兄长过去理论,被人拒之门外,三番五次,屡屡受挫,他盛怒之下失手杀了头驴子,薛家便以洛氏兄妹怙势凌弱为由,写状纸报了官。 洛寒亦是名声扫地,再无媒人敢来提亲。 「你在看什么?」 一个略微沙哑的女音唤回了萧晗的思绪,他僵硬地回过头,与九大恶鬼之首——绝情鬼洛寒四目相对,他赶忙双膝跪地,连连叩头,「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有意要……」 「罢了,七年前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洛寒望向鬼池,轻挥衣袖,将里面的倒影抹去,「你走吧。」 虽名为绝情,但萧晗觉得,洛寒是他在这诺大的亡人谷里,见过的唯一一个「人」。 洛寒自言不好相与,她已了断尘缘,不愿再多生变数,却授他诗书礼乐,教他习字作画。偶然发现萧晗修炼禁术但无能为力,为此痛心疾首,彻夜难眠,抱着他泪如雨下。 「晗儿,出去吧,别在这鬼地方待了,亡人谷就是一个嗜血的魔窟,会要人命的!」 可那时萧晗还太小,他懵懂而无措,只知道帮洛寒拭去美目之下泛滥的泪水。 「何絮。」 与记忆里的声音不同,曾几何时,洛寒悲痛欲绝,昼夜恸哭,弄坏了嗓子,她又偏爱在闲暇之时哼一些北方小调,萧晗每每听得不甚清楚,却倍感凄凉。 但现下,萦绕耳畔的声音婉尔动听,打断了萧晗的思绪,他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那些玩意儿,好像都是沖你来的。」萧云清蓦然回首,青丝扫过萧晗的侧颈,她眉宇间参杂了少许女儿家不常有的坚毅,桃花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后方,朦胧而深邃,眉梢更是难掩风情,摄人心魂。 「小心!」 萧云清勐然抓上萧晗的肩膀,把他从仙鹤之上推了下去,后者摔得头晕目眩,眼前重影还未散去,只见一柱冰锥径直射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仙鹤避之不及,生被削去了两缕翎羽。 「接着!」 闻言,萧晗起身,双手高举,却听「哐当」一声,一把浅泛金光的匕首落在自己脚边。 「你瞎吗?!」 萧云清无语,但眼下危机四伏,她命仙鹤盘桓直下,替萧晗料理掉身旁的几个鬼魅,捡起匕首扔给他。 「别死了。」 趁萧云清靠近之际,萧晗调动灵力一掌击去,仙鹤受惊,左右翻飞,离是非之地渐行渐远。 萧晗目送她的背影,暗自得意自己这个侄女,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 思及此,他反手拽过一个女鬼,后者手握冰刃,寒气逼人,却莫名没了动作。 萧晗松开手,那女鬼骤然跪地,叩首唤道:「主人……」 第四章 本王拒绝拜师 「月霖,起来。」 萧晗伸手去扶,二人四目相对,月霖茫然地摇了摇头,左眼流下一抹血泪。 「你……」 自古相传,夺舍为十大禁术之一,干坤浩渺,阴阳相济,此为逆天改命之法,施法之人必然有所献祭。萧晗担心反噬,不愿沾染过多,但月霖是个不怕死的—— 「望君平安归来,月霖九死不悔。」 当年,萧晗于亡人谷宝座之前伏诛,尸体被各个门派大卸八块,除邪净化,诵经超渡,以防鬼王再降人世。 月霖别无他法,只得另闢蹊径,待月圆之夜,她集结亡人谷全部余孽,夺其生魂,百鬼为祭。 人活一世,总共三魂七魄,入谷时已然少了一魂一魄,如今再捨命奉祀,来日怕是要横死他乡。 萧晗生前杀伐好战,亡人谷几度血流成河,基本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不少人趁乱逃离苦海,回头是岸,如今赏尽人间烟火,不愿重蹈覆辙。 有人慾以一己之力反抗,怎料贪生怕死之人太多,剎那间群起而攻之,月霖被迫以一敌众。 后仰躲开飞刀,她侧翻之后迅速起身,边打边退,退至一具冰棺处,她将手覆上棺盖,感觉掌下涌起阵阵寒意,正在汲取她的灵力。 月霖单手握刀,近身者格杀勿论。剑光一闪,她急忙出手格挡,打偏了那柄直取心脏的短剑,却手腕一挑,刺进了她的肋下,月霖捂住伤口,背抵冰棺,趁其不备,将方才没入肩膀的利刃拔出,扎穿了对方头颅。 阔别已久的重逢,竟让萧晗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别过脸,轻声问道:「小祖宗,值得吗?」 「值得,你能回来就值得……」 战火连天,唢吶作响,纸钱还在风中飘落,可断壁残垣却远不及此时此刻,唯眼前人如大梦初醒那般的真切与炙热。 「月霖,」萧晗唤她,「我感觉你长大了……」 浮云一别,独上兰舟,雨幕裹挟了沧桑寒雪,千里烟波,不復从前。 第5页 「是啊,主人,二十年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掉下一个修士,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嘴里还振振有词,念叨着「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类似的话。 萧晗眯起眼睛细瞧,那人眉清目朗,藏青色的华裳浸了鲜血,却有不染纤尘之感。 萧蔚明?! 他拔出月霖腰间的匕首,纵身一跃,挡在萧蔚明身前,正准备跟鬼魅殊死一搏,不想一招还没使出来,便被敌方轻描淡写地夺了兵器,一脚将他踹飞数丈远。 这他妈哪找的破壳子? 萧晗感应内力,只觉丹田中空,四肢乏力,别提什么修为,这厮八成平日都不怎么锻鍊! 他蹬了月霖一眼,小姑娘不明所以,甚至还冲自己笑了笑,萧晗理亏,拽起萧蔚明跑为上策,边往高处逃,边喊:「你跟他们废什么话?!这种东西哪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感化的!」 「我看阁下方才在跟一位姑娘交涉,想必也怕错杀无辜……」 萧蔚明所谓的「姑娘」正是月霖,萧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碰见了上辈子的故人,高低叙个旧吧? 「咳……」他清清嗓子,对上萧蔚明颇为无辜的眼神,「哎,你能随便招个啥来吗?我跑不动了。」 修真界大多资质聪颖,但能唤来神兽以为坐骑之人,乃寥寥无几。像萧云清这般的才女更是罕有——尚过及笄之年,便有仙鹤慕名而来,为此甘愿委身浊世,臣服于她。 可萧晗自觉不算强人所难,虎父无犬子,妹妹如此天赋异禀,身为兄长,萧蔚明多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样想着,目光无意瞟向萧蔚明的腰间,那是一把铁艺软剑,旋焊所制的图腾如鳞纹那般,在天地之间剑花一挽,华光璀璨。 「抓紧了。」 萧蔚明脚尖点地,腾空而起,萧晗被他拽着胳膊,摇摇欲坠。 「你……你就没个神兽什么的吗?」 「师尊说我天资平庸,强行召来神兽,反而对自身不利。」 天资平庸?就这么直白? 萧晗不解:「什么狗屁师尊,对徒弟不该鼓励褒奖、循循善诱的吗?」 语毕,他还想说点别的宽慰一下萧蔚明,毕竟仙门里的东西讲究一个缘分,不能强求,也无需妄自菲薄,但没来得及张嘴,便听后者说道:「阁下若再言师尊半句不是,在下为全孝悌之道,只能弃您于不顾了。」 「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 萧晗兀自嘀咕,心里偷摸盘算怎么才能恢復之前的修为。这副躯体虽不擅武力,但灵脉通达,是个可塑之才,如果虔心修炼,闭关个三五载,虽然恢復至全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距离他单挑顾氏掌门时的力量,应该就不远了。 事态紧急,不容萧蔚明恋战,他与萧云清碰头过后,顺路将萧晗带回了三清湾。 骄阳似火,祥云遮天,奔腾的浪花时刻依附于古桥边。在苍鹰蹲伏的山丘上,有摩天的堡垒绵延,巍峨的长明殿耸立云端,傲视寰宇的恢弘。 久别经年,当再次踏上姑苏这片圣光环绕的土地时,萧晗不禁萌发了一种陌生感。 这里的一切如昨日一般,庄严肃穆,似乎弥歷万年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萧云清拍了拍萧晗的肩膀,「何絮,下月中秋,我要行拜师礼,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吧。」 「缘何拜师?」 「不拜师,怎么修习仙术呢?」 「那为何要修习仙术呢?」 「往大了说,拯厄除难,博施济众,至于往小了说嘛……」萧云清思忖须臾,问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没有。」 倒不是敷衍,萧晗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世今生,结果悲哀地发现,好像当真没有。 萧云清微阖朱唇,「冷血」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我是,从小无亲无故,由义母扶养成人,可怜她一心向善,却死无葬身之地……你知道,她是被何人所害吗?」 似乎看出了萧云清的疑问,不等她应声,萧晗便自顾自地揭晓了答案:「我师尊。」 第五章 本王拜师了 萧晗原本不想旧事重提,毕竟那段记忆,终究是间接导致了,他最初的欺师灭祖,乃至万劫不復。 亡人谷那些活死人整日疲于奔命,要么就是出谷为祸一方,几乎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只有洛寒,那个命途多舛但常怀恻隐之心的女子,她一生从未滥杀无辜,最终却被暮尘逼死在酆都城下,含笑九泉。 萧晗有时候觉得洛寒是妇人之仁,甚至有些蒙昧,她到死都在告诉自己,不要恨,不要怨,这是她的命,她认。 萧晗不信命的,他只信因果轮迴、善恶有报,洛寒值得一个好归宿,理应才子佳人,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 可天不遂人愿。 萧晗抱起洛寒逐渐冰冷的身体,跪在暮尘身侧,他苦苦哀求,声声泣血,希望这个自己喊了五年「师尊」的人,可以高抬贵手,救一救洛寒,最终却只换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吗? 所以萧晗活禽暮尘,将他囚禁起来,初夜的鱼水交欢之后,也甩下了同样的话—— 「师尊,别恨我,那是你命该如此。」 「师尊!」 第6页 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重合,萧晗循声望去,发现萧云清在沖自己的方向招手。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见暮尘负手而立,树阴照水,蝉鸣桑林,微风拂过他的长髮,摇曳的碎光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梦幻,让人一时间竟错不开眼。 岁月似乎格外宽待于他,又或许是修为使然,暮尘还是同当年一般,白衣胜雪,腰佩软剑,守护着修真界的盛世江山。 萧晗想不起来多少儿时的事情,只是依稀记得,当年五大门派齐聚亡人谷前,立誓惩恶扬善,要将孤魂野鬼一举歼灭。 那年,他不过十岁出头,藏在断崖的树洞里,看着外面血光映天,瑟瑟发抖。 突然,萧晗发现地面裂出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与此同时,无数尖利的冰刃如骤雨般自天而降,猝不及防又避无可避,一时间哀嚎声四起。 树干被拦腰截断,天旋地转,萧晗脚下不稳,竟从断崖之上掉了下来。 要死了吗? 思及此,萧晗双目紧闭,失重感随之而来,但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他落入了一个温暖轻柔的怀抱里。 萧晗微睁眼眸,只见那男子一袭白袍,高冠玉带,丹唇外朗,明眸善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倾慕而不可即。 「别怕。」 萧晗看得出神,犹如仰望九天孤月,人间惊鸿,一剎浮生。他不自觉般抬手探去,却不曾触及绣袍半分。 战事吃紧,男子没有过多耽搁,将萧晗送至山外,拂袖而去。 直至被萧峰所救,待到束髮之年,萧晗毅然决然拜暮尘为师,他所求向来并非护天下苍生,不过是想圆一场朝夕相伴的旧梦罢了。 萧晗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他无措地站在原地,和暮尘四目相对,「仙君,你愿意收我为徒吗?」 暮尘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如现在。 萧云清小跑过去,「师尊,他叫何絮,是我在下修界认识的。」 她沖萧晗挑眉,后者识时务地抬手作揖,道:「见过仙君。」 「师尊,他天资极佳,后天潦倒才变成现在这样的……要不,您就把他收了吧?」 啥? 这小丫头怎么自作主张!谁他妈要拜师了? 萧晗暗自腹诽,但面对暮尘的目光,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头一低再低。 「好。」 好什么?好个屁!老子当初就该拉你一起下地狱!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萧晗原打算只身一人,浪迹天涯,结果现在叫什么事儿? 纵使有再多的怨言和不甘,萧晗依旧面无表情,他旋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弟子何絮,拜过师尊。」 「起来吧。」 暮尘没有多言,迳自转身离开。 萧晗还跪在那里,望着暮尘的背影发呆。萧蔚明见状,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磕傻了?」 萧云清好意想替他掸掸裤子,不料尘土飞扬,自己差点呛到,「哎,赶紧把这身破烂给我换了,你现在好歹也算师出名门,别给师尊丢人。」 「不急,我饿了,先吃饭吧。」 萧晗从回忆之中抽身,转而向膳房走去,他感觉没人跟上,还特意回头问道:「怎么不走啊?」 「你以前来过?」 糟了糟了,萧晗在心里撤了自己一巴掌,他姓何名絮,是下修界的叫花子,现在飞黄腾达拜玉清仙尊为师。他如今的双手还是干净的,没有鲜血,没有鬼王,崑崙关也不再有二公子萧晗,上一世的恩怨纠葛,都过去了…… 「没来过,但我闻到香味儿了。」 萧云清仔细闻了闻,除了雨后泥土的气息,并没有别的味道,「鼻子那么灵,你属狗的?」 闻言,萧蔚明嘆了口气。自家这个妹妹,从小牙尖嘴利的,他曾一度担心萧云清嫁不出去,但眼下得先帮她打个圆场,「何公子,你别介意,小妹的意思是……」 「诶,你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属狗的。」 萧蔚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累了,毁灭吧。 萧云清倒是心大,她算了算年月,惊嘆道:「你才十二岁?」 萧晗也没想到会有人如此较真,他捋了两下根本不存在的鬍鬚,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鄙人今年三十六岁,来,叫声『叔父』听听。」 看着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脸,萧云清有些无语,「你不怕遭雷噼吗?」 「还行。」萧晗扽了下萧云清的秀髮,「吃饭去吧,小侄女~」 「你叫谁小侄女?!」 他们俩一跑一追,奔向了膳房,萧蔚明嘴角含笑,沖前面两个扭打在一团的身影喊道:「等等我!」 待三人来到膳房的时候,早就没饭了。 「大公子,二小姐,实在对不住,您二位来得太晚了,再过一个时辰,都该用晚膳了。」 阿婆不住地道歉,萧云清也没为难她,「有汤吗?中午剩的就行。」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第六章 本王遇到个娘娘腔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萧晗朝外看去,发现对方是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男孩,左手颐指气使地叉着腰,面容柔和却显得略微刻薄。 第7页 「你怎么来了?」 萧云清看上去跟他不怎么对付,柳叶眉顿时皱了起来,她面色不善,但那男孩也不犯憷,反而嗤笑一声,道:「您都屈尊来膳厅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男孩瞥了一眼萧晗,「这就是您刚捡来的叫花子吧?可真够影响人胃口的。」 「少废话!」 萧云清听不下去,一拳袭来,将那男孩打出去半米之远,他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而后破口大骂:「萧云清!你竟然不顾同门情谊,为了这么个破要饭的推我?!」 「呸!」萧云清抬起手,把萧晗挡在后头,「什么同门,你不过就仗着许氏与我门派交好,来蹭饭的罢了!人家好歹自食其力,至于你……」 她特意停顿,不屑一顾般移开目光,轻扫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恶狠狠地骂道:「许九陌,你就是个打秋风的玩意儿!」 「你!」 当年许氏被屠,元气大伤,至今尚未恢復,许九陌自知寄人篱下,无力抵抗萧云清,但他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许氏公子的身份,绝不允许旁人如此践踏! 动不了萧云清,还不能欺负欺负一个叫花子了? 许九陌俯下身来,如踏飞雪,萧晗感觉背后一凉,他往左闪去,不想正中下怀,被对方一掌斜噼在了心口。 牙关紧咬却抵不住满口腥甜,鲜血自嘴角流下,染红了地面。 萧晗覆上心口,兀自琢磨,会不会是上辈子临死前落下的病根,只见许九陌乘胜追击,五指併拢,朝自己扑来。 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一切都被简单化了,萧晗顾不及什么来日方长,脑子里仅剩的理智告诉他——来犯者,格杀勿论。 萧晗轻微侧身,霎时不见其踪影,许九陌暗叫不好,扑了个空,还不及回头,便被萧晗扼住了脖颈。 「呃——!」 其实许九陌一开始只想给些教训,谁知道这个叫花子还有点功底,可他躲错了方向,等同于自己非往许九陌的手上撞,现在热闹了,一个乌保不齐二人都得命丧当场。 萧晗使了力度,将许九陌掐得喘不过气,后者脚尖离地,不停蹬腿,嘴里含煳不清,应该是在告饶,但萧晗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何兄!切勿意气用事!」 生死攸关,萧蔚明怕刺激萧晗,不敢上前,只得在原地干着急,萧云清也傻了眼,虽然许九陌出手伤人在先,但罪不至死,何至于斯? 「何絮,你先、先放他下来……」 萧晗置若罔闻,手愈收愈紧,许九陌面色青紫,眼白上翻,双臂不再挣扎,开始脱力下垂,目测快断气了。 「何絮!你不能杀人啊!」 话音未落,膳房的木门四分五裂,与此同时金光乍现,直冲萧晗而去,他非但不躲,左手抓上许九陌的膝盖,一折一扣,竟生生拗断了他的腿骨。 萧晗丢开许九陌,自己则被那道金光震飞了出去,五脏六腑仿佛都在体内叫嚣,他适才就受了伤,如今再不收手,极有可能无力回天。 可萧晗从小在亡人谷长大,习惯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头晕目眩,看不清周遭景象,却调运轻功,向金光的来源奔去。 萧晗的每一招都有如神速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钻,剑走偏锋,让人避无可避,突然,对方似是不愿伤他,颇为无奈地唤了声「何絮」。 ——就是现在! 萧晗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息吐纳的漏洞,赤红的双眼中杀机尽显,他屈指作爪,没入血肉之中,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经过一番动作,萧晗的双手近乎麻木,他浑身泛疼,呛了一口血,咳嗽许久,方才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 「暮尘……」 萧晗瞪大了双眸,他下意识后退,却看见自己的半截右手还埋在暮尘的肩膀里,鲜血淋漓,斑驳了他的圣白衣衫。 「师尊!」 萧云清怒不可遏,灵力迸发,将萧晗甩向了膳厅的房柱,柱子上的龙头尖角直怼肋骨,惯性之大险些将他贯穿。 「何兄!」 萧晗眼前发黑,这下是彻底看不见了,他耳鸣得厉害,只知道有人在向自己跑来,临失去意识之前,他看着自己被血浸得鲜红的右手,艰难地抬起头,眸间有些黯然。 可惜这辈子,那满手的血污,终究还是洗不净了…… 当萧晗转醒时,天还没有大亮。 「别装死了,起来喝药。」 萧云清没好气地把瓷碗一摔,里面的汤药溅到了萧晗的伤口上,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何絮,我只给你一次机会,那些鬼魅不会平白无故抓一个乞丐,所以,你到底是谁?」 萧云清开门见山,不加任何掩饰,本应温和的面相,此刻横眉冷对,萧晗也单刀直入,「我来自亡人谷。」 世仇难泯,罪不可恕!萧云清一掌拍裂了床沿,萧晗趁她动怒之前,赶忙补充道:「二小姐,你相信亡人谷里面,其实也不乏可怜之人吗?」 萧云清冷哼一声,讽刺道:「比如你吗?」 「比如我母亲。」 意料之外的答案,萧云清不禁有些错愕,「什么?」 「我说过,她是个善人,但我师尊……」 「别一口一个『师尊』,你们那种破地方,还穷讲究这些?」 萧晗不解般笑了笑,「或许不讲究吧,但这声『师尊』,我真真切切地唤了他,好多年。」 第8页 那日,晨光熹微,雨打芭蕉,萧晗站在亡人谷前,高举旗帜,扫视面前的芸芸鬼众。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人,萧晗笑了。 太好了,没有洛寒!她没被抓,她可以出谷去过安生日子,她的福报来了…… 可随着顾氏掌门的一声令下,两排修士向旁边散开,锁链碰撞声中,一个削瘦而惨白的身影被推了出来。 「恭贺掌门!绝情鬼已然俘获!」 「好!」 剎那间,萧晗目眦欲裂,他背在身后的手早就攥得骨节发白,胸膛中翻滚着强烈的不安,还夹杂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恐惧,两者几乎同时涌动而来,令他周身都在不自主地颤抖。 只见洛寒气若游丝,她浑身血迹斑驳,缚了数条铁链,铁链顶端凸出两个锋利的倒钩,刺穿了她的蝴蝶骨。 亡人谷内战鼓连天,一直藏于密道中的诛心鬼以手切腕,她挽起衣袖,摘下银簪,血顺势滴下簪尖,而后将其插入地面。 一时间乌云密布,血雨瓢泼,四周焦土开裂荒芜,顾氏掌门离得最近但气定神闲,他运转法力不想却反噬其身,碰到血的部位逐渐腐烂,最终化为一个个血窟窿,深可见骨。 「啊——!」 押解洛寒的修士四处逃窜,生怕波及自身,萧晗扔开旗帜,趁乱而入,劫走了洛寒。 「洛姨,是我。」 闻言,洛寒睁大了双眸,眼神里瀰漫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傻孩子,你来干什么?」 「嘘,洛姨,信我……」 萧晗自认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洛寒走,他们潜入密道,诛心鬼守在门口,相视一笑过后,萧晗拔下插在地里的银簪,「洛姨交给我了,你放心。」 不知走了多久,一面巨大的冰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萧晗将手中的簪子别在自己的髮髻间,而后赤手拼命敲砸冰霜,哪怕血肉模煳也不曾放慢速度,待冰墙碎裂,里面的石门缓缓开启。 一束不属于亡人谷的阳光从石门的缝隙中直射进来。 萧晗抱起洛寒,迎着朝阳夺步而出,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胸膛明显起伏,宛若劫后余生。 幸而上苍垂怜,得以窥见天光。 就在他窃喜之际,忽闻一声平淡却冷漠的「萧叶舟」。 暮尘?! 萧晗正欲逃之夭夭,说时迟,那时快,暮尘已然抽出软剑,眉头微蹙,令人不寒而慄。 「师尊……」 真是造化弄人。萧晗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洛寒,将所有的不甘变为了坦然,他放弃了与之一搏的念头,面朝暮尘径直跪了下去,「师尊,求您,让我带她走吧……」 暮尘并没有因此动容,萧晗不知所措,也只得一求再求,「师尊,她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儿,杀的也都是负心之人,还望师尊明鑑……」 「其心可悯,其行当诛。」 「我……不,她不是……」 萧晗哑然,他不禁想问,何为「其行当诛」? 诺大的亡人谷里,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相比之下,洛寒可谓是少之又少,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从未滥杀无辜。 萧晗放下洛寒,如同落入深不见底的冰渊一般,万念俱灰。他就地叩头,发出阵阵闷响,「师尊若是不满,杀了我便是,不必牵连他人。」 暮尘不再看他,将软剑收回腰侧,「她的罪过,你能赎吗?」 「一命换一命,」萧晗面露释然之色,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刀山火海,车裂凌迟,徒儿一人承担。」 「晗儿……」 萧晗不及回首,便被身后巨大的力道推了出去,洛寒遥望着那个背影,决绝而慈悲的目光一闪而过。 第七章 本王挨罚了 穿透雨幕的余音里,洛寒勐地摸出袖间的短刀,她毫不犹豫地将其刺入自己的身体,锋利的尖刃倏地破体而出,气贯长虹。 时至今日,萧晗依旧痛恨,自己当时竟有一瞬的犹豫——是该喊「洛姨」,还是该喊那声从未唤之于口的「娘」。 所以到最后,天地间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没有悲痛欲绝的嘶吼,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恸哭。 萧晗从回忆之中脱身,他全程对绝情鬼只字不提,仅道洛寒是个小户妇人,因遭夫家背叛,举目无亲,隧进了亡人谷。 「就这样,我的母亲仙逝了。」 萧云清注意到了他紧握的手,因为用力而导致指尖深深地扎入了掌心之中,加之苍白的面色,令人不禁动容。 萧云清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手点灵火,将瓷碗温热,「先把药喝了吧。」 她顿了半晌,又道:「何絮,我相信天底下有不少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你自幼孤苦无依,身为人子却无法尽其孝道,师父又薄待于你,昨日种种,我想师尊不会同你计较。」 萧晗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里面夹杂了太多,有懊悔、有不甘、有感激、或许还有一丝豁然,「二小姐……」 「干什么?」 「没什么。」萧晗不语,用汤匙轻轻搅动汤药。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待着。 过了一会儿,萧云清突然抬起头来,正声道:「但既然步入正途,你就给我把骨子里那些腌臜的东西改一改,这里没有人会取你性命,许九陌昨日也只不过是想挑衅一下,你……」 第9页 即便之前再怎么认为萧晗十恶不赦,但现下听完他的过往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她不忍说什么重话,嘆了口气,「但你是非不分地伤及无辜,也算活该,胆敢再犯,仔细本小姐废了你!」 「我知道,如若师……」萧晗顿了片刻,改口道,「如若仙君不见弃,我愿跪于寝殿之外,日日夜夜为其护法,直至痊癒。」 萧云清正想告诉他,自己刚才去探望过暮尘,他并无大碍,不必过于内疚,但萧晗似乎对此追悔莫及,他没有反驳,低声嘀咕了什么,状似疯魔。 萧晗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从床榻之上下来,虽然他刚醒不久,力气却大得惊人,萧云清拦不住他,怔怔地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恐我已无缘仙门,来日未必还能相逢,何某在此谢过二小姐搭救之恩。」 「快起来!你年长于我,这算怎么回事儿?」萧云清急忙去扶萧晗,惊愕之余,难免有些埋怨,「你这哪是感恩呀,分明是让我折寿嘛。」 二人彼此沉默了良久,萧云清用竹竿撑起窗户,花窗半开,落日的余晖铺躺在窗棂之上,将外头梧桐叶子的影子照进屋内。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过往,那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祖父祖母皆为厉鬼所害,我娘的宗门也已然被灭,包括我哥,他的生父生母亦是死于鬼魅之手,他那时年纪太小,跟你一样,迫不得已入了鬼道。」 强烈的光线让萧晗有些难受,他眯起眼,凝望着窗前的那抹红色身影。 「我父亲把他带回了三清湾,视如己出,我有时候就在想,祖父也像这般带回了叔父吗?」 「你叔父……」 萧云清眸色一黯,「何絮,你听说过鬼王吗?」 「罢了,扯远了。」萧云清又变成原来那副不大正经的样子,她笑了一下,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这两天先好好歇着吧,下周,有你好过的。」 「怎么了?」 「师尊许你休息一周,你猜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笨蛋!那就说明——」萧云清欲言又止,凑近萧晗的耳畔,轻声乐道:「你的好日子快到头咯。」 萧晗再次来到膳房,他端了个餐盘准备寻处座位。 上周的事儿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传,二小姐救回来的是一个疯子,据说心智不全。见来者不善,一众学修都刻意避开了目光,再默默拿东西把身边的空位占上,生怕萧晗过来拼桌,万一哪句话没说对,再赶上他犯病,他们可不想被废去膝盖骨。 萧晗无奈,本想去门外等一会儿,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回去:「哎,何絮,跟我坐吧。」 许九陌?萧晗打量了一番他那条还绑着绷带的腿,寻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时候叫自己过去,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儿。 「不用麻烦了,我再等等。」 许九陌单腿蹦跶了过来,一把搂住萧晗的肩膀,「不麻烦不麻烦,你过来呗,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呀~」 他嗓子尖,声音稍微高点就显得格外娘们儿,偏偏长相却是一副贵公子的脸,这种反差委实别扭,萧晗掏了掏耳朵,「许公子,你吃得下吗?」 许九陌哑然,他没想到萧晗说完之后,竟还冲自己抛了个媚眼,噫,好生噁心。 他干笑了两声,道:「何兄当真是……」 许九陌正愁词穷之际,有个手欠的推了萧晗一下,后者以为对方是不小心的,还特意拉着许九陌往后挪了一步。 谁知那人来势汹汹,不仅不善罢甘休,竟将碗里的热汤尽数泼了出来,有一半都洒在了萧晗的手上,皮肤瞬间红了一片。 许九陌跟那人点头一笑,正打算跑路,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萧晗打翻了对方手里的碗,也不在乎会不会烫到自己,便挑起碗沿朝他的眉心扔去。 不知为何,尚在空中的碗莫名碎了,瓷片也没有因为惯性伤到任何人,对面那厮发现萧晗不好招惹,掉头就跑,萧晗正欲抬腿去追,却感觉膝盖像被灌了千斤重的铅,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骨戈术?! 真正见识过骨戈术的人并不多,大多只是略知一二,相传这种古老的法术是因邪念而生,有杀意或贪求过多皆会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无旁骛,方能情急之下,控制他人行动。 许九陌吓得直摆手,他哪里有这样的本事,顶多是泼个水、犯个贱,绝然不会让他人当众下跪,「不是我……」 萧晗知道不是许九陌,他从善如流地看向门口,果不其然! 「何絮,冒然伤人,你可知错?」 「玉清仙尊?」 众人见暮尘来了,通通放下手里的碗筷起身行礼,刚才招欠那人更是见撑腰的来了,一路小跑到暮尘身边,抓上他的袖子后怕道:「幸亏您来得及时,不然徒儿……」 暮尘不给他告状的机会,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晗,眼神都懒得给他半分,「你是何人之徒,如此不懂礼数?」 「啊?」 暮尘轻拂衣袖,将那人甩开,冷声道:「你冲撞他人在先,若我方才没有出手阻拦,你被打,也是情理之中。」 啥?那人晃晃脑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而后试探地问道:「那仙君是……不打算处置他了?」 第10页 「我的徒弟,我自会管教,倒是你,自行去清辉阁领罚吧。」 此言一出,全场譁然,学修们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议论萧晗什么来头,玉清仙尊为何会收一个痴儿为徒。 「我……」 「还不退下?」 那人受挫,佝偻着背,虾米似的,灰熘熘地逃走了。 「何絮,你屡教不改,一错再错,我罚你于此反省三日,默念清心诀百遍。」 语毕,暮尘没有多言,他随手取了个餐盘,寻处空位,准备净手吃饭。 萧晗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暮尘,扭曲地笑出了声。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当初萧晗坠落于断崖,被暮尘搭救,他原是感恩的,所以当萧峰受他为义子后,萧晗觉得自己毕生所愿,便是拜暮尘为师。 无论皇天后土,抑或牛鬼蛇神,他想报恩,想护暮尘周全,想与他共守三清湾,哪怕是剷除鬼域,萧晗也想替暮尘挡在最前。 可就是这样供在心尖上的师尊,却对他百般刁难。 原先萧晗还曾想,严师出高徒,暮尘对自己应该是寄予厚望的。可直到暮尘出现在亡人谷的密道前,说出「其行当诛」的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暮尘也是憎恶亡人谷的。 包括出身卑贱的自己。 鄙薄竖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早该感恩戴德,安敢妄想再去窥得神祇天光。 玉清仙尊,一生光明磊落、清廉无私,以半神之躯委身浊世,力保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如此光风霁月之人,当是白玉无瑕,国士无双。 可惜了,被迫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就如同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添了一滴墨,斩卷废卷,终是污涂。 不管换作是谁,都会不甘吧…… 思及此,萧晗避开目光,暮尘的身影却像烙入灵魂一般,久久挥之不去。 他生得极为俊美,稜角分明的面庞犹如雕刻般冷峻,一双深邃的黑眸流转斑驳幽光,剑眉薄唇又隐约显得不近人情,一身白衣,金龙点缀,颇有超然物外之感。 萧晗上辈子在受罚期间,也时常在心里描摹暮尘的容貌,世人皆言「相由心生」,可这般好看的一个人,让他跪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瓢泼大雨去沖刷他的罪恶。 师尊吶,我后悔了……当初应该拉你一起下地狱的。 第八章 本王那位不听话的「师兄」 萧晗的笑声很低,但听起来十分瘆人,他似乎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何絮的包袱——这个尚满十五岁,本应喜乐无忧的少年郎。 「有何可笑?」 暮尘的表情又阴沉了几分,经歷了前世种种,萧晗也不憷他,反而笑道:「师尊,你猜我为什么姓何?」 这句话成功引来了暮尘的目光,萧晗往前跪行了两步,趴在桌沿上,直勾勾地看向暮尘,「因为家父姓何,哈哈哈……」 自讨了个没趣,萧晗也不尴尬,反倒是暮尘有些恼羞成怒,「何絮!」 「我开玩笑的,师尊,你别生气嘛。」 暮尘是个软硬不吃的性格,但如果强行硬碰硬,以萧晗现在的实力,无异于白送,那干脆就玩软的呗,抬手不打笑脸人,只要不过分,偶尔逗逗他,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也无可厚非。 「姓氏呢,我决定不了,但母亲说,是『何因不归去』的意思,至于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师尊觉得可好?」 「不错。」暮尘用帕子擦拭了一下指尖,起身欲走,不想却被萧晗环住了腰身,「师尊,陪我待一会儿吧,求你了。」 暮尘不置可否,但还是轻拢广袖,重新坐下,「何事?」 「没什么事儿,我就是觉得师尊亲切,好像冥冥之中有不解尘缘。」 萧晗不再言语,兀自盯着暮尘,他的眼睛很大,显得有些无神,面容苍白毫无气色,可薄唇却嫣红干裂,甚至因为他的笑容开始微微渗血,活像从戏文里爬出来的鬼魅。 暮尘沉吟良久,叫来阿婆,为萧晗上了一杯祁门红茶,后者不明所以,「师尊,我不渴。」 「那也喝了。」 萧晗还跪在那里,下巴抵在小臂上,蜻蜓点水般呡了一口,「苦……」 暮尘耐着性子,换了花茶倒水重泡,简单滤了一流,他递给萧晗,温言相劝:「这次应该不苦,都喝了吧。」 「哦……」 萧晗跪得腿酸,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他努力叼起杯子,偏生还偷瞄了暮尘一眼,随即故意勐吸一口,发出十分不雅的声音。 红果果的挑衅,仗着年少轻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暮尘压下怒火,险些拍案而起,脸上写满了「孽徒当死」,萧晗无辜地眨了眨眼,又向后挪了些许,以此示弱,小声道:「师尊,烫……」 暮尘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唿一口气,周围的气氛顿时冷了下去。 在场吃饭的学修们都面面相觑,平常习惯吧唧嘴的也收敛了不少,好多人见势不对,紧扒拉两口,而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膳房。 玉清仙尊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他素日里少言寡语,一双厉目无悲无喜,叫人捉摸不透。 但萧晗不怕,既然暮尘脾气不好,那就反其道而行,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总有一款适合他。 「师尊,我饿了……」 第11页 暮尘这次倒没什么反应,等人差不多都走了以后,他便替萧晗解了骨戈术,「起来先吃饭吧。」 嗯?萧晗愣了一下,觉得时过境迁,这三清湾也并非一成不变。 比如膳房外新种了几棵紫荆树,比如一向冷心冷情的玉清仙尊,待徒弟多了一丝什么别的东西。 纵容吗? 萧晗一时不清楚多了什么,只当错觉,一闪而过。他坐在暮尘对面,小心翼翼地措辞,问道:「师尊,你以前,收过徒弟吗?」 暮尘似乎并不意外,「问这个做什么?」 萧晗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他害怕得到一句「没有」,却又期待暮尘的答案。 「就是好奇,师尊这样好说话,徒弟会不会得寸进尺,不听话呀?」 瞬间的紧张之后,萧晗便平静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暮尘的目光温和而哀伤,就像上辈子,二人最终一战时的那样。 「会。」暮尘应得坦然,他替萧晗点了几道甜品,末了復又一声轻嘆,「大底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不听话的了。」 「他……」 「先吃饭吧,清心诀百遍之后,封印自会解开。」 语罢,膳房的阿婆端来一盘龙鬚酥,暮尘道谢继而离开,徒留萧晗一人发呆。 不听话?是说自己吗?他还肯认自己这个徒弟? 「仙君,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他面带笑意,和煦的日光照映在他的脸上。耀眼的少年站在一片起伏的绿浪前,风吹过,掀动他额前的刘海,柔软飘逸的发梢轻扫白皙的面庞,美如浮梦。 「好。」 少年突然凑近,他笑弯了眼,浅眸之中华光流转,软着声音唤了一句「师尊」。 萧晗微挑衣摆跪于膳房门外,他抬眸望向天空,遥想初遇之际,阳光也似今日的好。 「何絮?!你怎么……」 萧云清疾步赶来,她下意识想扶萧晗,不料却被后者避开,事已至此,不言而喻,「师尊罚的?」 「嗐,没事儿,我下午就能回去了,」萧晗连哄带骗地轰她,「你赶快进去吃饭吧,别一会儿又没有了。」 「啧,怎么选这地方……」萧云清犹豫片刻,拉起萧晗就准备拖行,「你配合一下,我带你走。」 地上不乏碎石沙砾,摔一跤估计都得破皮,更何况萧云清不知道要把他拖到哪里,这一路……想想就肾疼。 萧晗挣开萧云清死命拽着他的双手,「你拖死狗呢?小祖宗,我现在起不来!」 「我知道,那也不能在这儿跪呀,」萧云清急得跳脚,她掀起披风挡在萧晗身前,生怕别人看见,「人来人往的,算怎么回事儿?你忍着点儿,回头我给你买药。」 「疼疼疼,救命啊——」 「别喊!还嫌不够丢人的吗?」 「这是……」 旁边传来一个温厚沧桑的声音,萧晗和萧云清一齐回头,发现来者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天权长老。」 萧云清垂首行礼,萧晗本就跪在地上,为表尊敬,他弓下腰,还未开口,便被天权止住了动作,「不必行此大礼。」 二十年前,天权长老横空出世,无人知晓其何门何派、姓甚名谁,是个神秘而虚无的存在。后来恰巧有一个迷路的学修,无意撞见天权躺在一块石碑之前,上面没有名讳,只刻了「慕容」二字。 天权听说了此事,却也不以为意,他称自己已至暮年,于是名唤「慕容迟」。 慕容迟总道自己年事已高,但他除了泛白的双鬓、较浅的额纹,没有哪里挨得上「老」这个字。他活得潇洒肆意,乐天知命,跟其他那些心怀鸿鹄之志的长老大相迳庭。 好多孩子都喜欢他,想让其收自己为徒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即使学成出师,也不乏时常有人回来拜望。 萧晗上辈子没见过他,这一世倒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 慕容迟的宫殿之外常年胜友如云,他藉口自己上岁数了记性不好,见谁都乐呵呵的,若有人问他「师尊可还记得我」,慕容迟一定会佯装苦思冥想,然后笑道:「当然记得,就是一时半会儿叫不出来罢了,呃,你是谁来着?」 徒弟们也不生气,倒是有人出了个馊主意——随便拽俩旁人门下的学修放到他面前,试试慕容迟会不会有别的反应。 果不其然,慕容迟还是那套说辞,不可避免地被小辈们打趣一番:「哎呀,您怎么可以和玉清仙尊抢徒弟呢?」 对,没错,那个所谓「随便拽俩」的其中之一,就是倒霉蛋萧晗。 对,没错,出馊主意的那厮,正是三清湾的长公子萧蔚明。 不过萧晗还挺是感激萧蔚明的,至少让他彻底见识过,原来师徒相与之间,竟是如此景象。 原来师尊待徒弟,竟还可以这样好…… 那个捉弄师尊的「孽徒」悄然而至,萧蔚明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他走路飘忽,形似做贼,发现萧晗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停顿,拔腿就跑。 「回来。」 慕容迟的声音很低,宛若一声嘆息,萧晗突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他偏过头,发现萧蔚明正跪在自己旁边,不禁惊嘆:「我去,这你都能听见?」 萧云清踹了萧晗一脚,「说什么呢?」 第12页 「哈哈哈哈……」慕容迟乐了许久,宛如同门之间开了个关于师尊的玩笑,他扶起萧蔚明,说道:「老朽不才,只会那么点儿『传音入耳』的本事。」 慕容迟掸了掸萧蔚明的衣摆,不满地怼了他一拳,「跑那么快做甚,赶着投胎吗?」 后者装得乖巧,显得十分无辜的模样,「师尊在上,不敢怠慢。」 「哼,要不是你小子想的鬼主意,他们也不会成天问我,认不认识何人了。」 说笑间,慕容迟沖萧晗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也不知是谁嘴欠,拔高音调喊了一声「天权长老」,结果路过此地的学修都一股脑地跑来凑热闹,围着慕容迟,让他在符纸上留言,以寓祈福。 第九章 本王膝盖疼 「我打算去下修界惩恶扬善,您就给写个『一帆风顺』吧。」 「小辈要去崑崙关歷练,想向您求个『一鸣惊人』。」 「长老,我师尊看我不顺眼就抽我,呜呜……要不您把我收了吧……」 来者越来越多,萧云清无语凝噎,单靠披风挡不住一个大活人,她目测离斜后方的亭子不远,于是趁乱拖走了萧晗。 「怎么又来?!」 「没看那么多人吗,难道你因过受罚这点破事儿,要闹到人尽皆知你才不嫌疼吗?!」 萧晗甩开萧云清,动作之大,引来几个学修的侧目,「我现在就嫌疼!」 「你这人……」萧云清气急,她指着萧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好歹五尺男儿,怎么一点儿羞恶之心都没有呢?!」 有人来了。 萧晗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毕恭毕敬地朝萧云清身后行了一礼。 见此,萧云清后知后觉地回首,发现萧玉笙站在离自己仅不到一丈的地方,「父亲……」 萧玉笙没有应声,瞳孔在看见萧晗的那刻瞬间紧缩,旋即便充斥了痛苦和无奈,纷繁又复杂的情愫一一闪过,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紧呡薄唇,迟迟不语。 萧晗依稀记得,上辈子,萧玉笙也如现在这样,低头看着挨罚跪地的自己。 那日,萧晗在归一台上与他人比试,谁知对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袭,不足三寸长的箭矢擦过他的踝骨,想来是要断其筋脉一路。 他经了这般风险,全然没有后怕,反倒恼羞成怒,掌中携了红光,狠狠地拍在对方的胸口上。 二人的招式不大一样,缺德程度却不相上下,尤其萧晗,根本不像名门正派里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 暮尘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萧晗自行请罪之时,一道凌厉的金光将他打飞了出去,宫殿后院之中顿时血花四溅。 「缘何伤人?」 萧晗趴在地上,灵鞭抽过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烧,他爬不起来,只得垂眸辩解,声音哑然:「弟子……弟子不曾,还望师尊明鑑……」 「好,那便随我同去归一台。」 暮尘不再追究,萧晗还暗自报有一丝庆幸,可真当他走到战台中心的时候,双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萧晗彼时还不知道,那是暮尘为了管束徒弟,独创的骨戈术。 「萧晗,你屡教未改,实为不堪,我命你五日于此思过。」 即使并非宗门血统,可萧晗毕竟也算名义上的二公子,归一台——每日都有众多学修比武试炼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跪上五天? 灵鞭适才削开了他背上的皮肉,身上还有几处上午交手时留下的旧伤,渗出来的鲜血浸透了白衣,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萧晗是个傻孩子,他看向高高在上的暮尘,心道不可忤逆师尊。 「弟子知错,认罚。」 归一台很高,一共百级台阶,因为萧晗拖着几乎动不了的膝盖,一节一节地爬了下去。 一开始他还在乎颜面,提起衣摆慢慢地挪动双腿,可石阶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后来,萧晗也顾不上什么要脸不要脸的了,干脆双手撑地,丧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歇一会儿爬两节。等萧玉笙风尘僕僕地赶到之时,只见归一台的石阶上有两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狱厉鬼爬过的返阳之路,殷红斑驳。 「萧晗,你在干什么?!」 萧玉笙半抬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停在空中,萧晗想拍拍他,告诉他自己没事儿,如果可以的话,再讹他一坛好酒…… 思及此,萧晗抬起手,却不想直接脱力地扑了过去,幸好萧玉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 「刚好,你来了……」 萧玉笙虚抱着萧晗,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事出有因,不可一概而论,但他去到暮尘的宫殿,没有寻到人,反而看见一地,已然发干了的血迹。 「快,帮帮我……」 萧晗反握住萧玉笙的手,后者却不敢回馈相同的力度,「萧晗,我、我不能……」 「你不帮我?」 萧晗的双眸里染了泪光,他不明白,为何成了三清湾的二公子,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却还是如同身在亡人谷一般,感觉四周暗无天日。 「师尊不信我,你也不肯帮我?!使暗器那孙子现在说不定正怡然自乐呢,凭什么偏要我在这儿跪着,萧玉笙,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为什么他人有错在先,受罚的却是自己? 第13页 暮尘…… 若我在归一台上的时候,没有躲开,那支短箭挑了我的筋脉…… 你是不是也会不闻不问,让我自己爬回来? 那就爬吧。 萧晗这十五年来出生入死,多少次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他命大,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但只要他没死,定会有一日,将所有鄙夷、薄待他的人,踩在脚下。 并非狼子野心,只不过人活一世,若连个盼头都没有,图什么呢? 对啊,萧晗扪心自问,他九死一生逃离了亡人谷,拼了命也想来阳间走一遭,所以,究竟图什么呢? 图空有虚名的二公子,还是图那个冷心冷情的暮仙尊。 既然不该贪求过多,那么如今该去哪儿呢? 这偌大的天下,竟无一处是萧晗的容身之所,连他一心一意叩头拜认的师尊,原也是瞧不起他的。 师尊,如果我说,当年在亡人谷的断崖之间,你救下的那个小儿是我,你会后悔吗? 他的内心深处,堆积了太多伤感且痛苦的过往,无数狂乱的记忆,宛若滔滔江水泛滥成灾,从他的灵魂深处奔涌而出,冲击着血肉之躯,令他感到阵阵心悸,濒临崩溃。 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萧晗有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也少了些许当年的愤懑难平,他只记得,五日过后,是萧玉笙背起昏昏欲睡的自己,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别怕」、「好梦」之类的话。 萧晗抬头再次看向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他还如当年那般英姿挺拔,身着藏青色的锦袍,清风吹起云纹广袖,露出小臂上的一道伤疤。 兄长,谢谢你。 无论前世今生,你都未曾介意过我的出身,理解我的不择手段,包容我的一意孤行。 即使声音今非昔比。 逝者已矣,萧晗廿载之前伏诛于亡人谷下,换来现在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而何絮,将永远臣服于萧氏掌门,忠贞不渝。 日后天涯路远,无法并肩同行,望君珍重。 萧玉笙淡然地走过他们,沖不远处的慕容迟点头致意,笑容间没了昔日的年少轻狂,却是真正地温暖人心。 「罢了,你要嫌疼,那就在这儿待着吧。」萧云清拭去眼角的晶莹,带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悽然之色,脸上还勉强挂着笑意,「我想去祠堂看一看,你毕竟来自亡人谷……不然,对不起我阿爹……」 萧云清欲说还休,萧晗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即使至今他与萧玉笙的髮妻素未谋面,但当初在亡人谷时,便有所耳闻。 他的兄长,娶了顾氏掌门的膝下一女。 萧氏的败落非他所愿,但扶桑洲的血流成河,却是他当上鬼王后的运筹帷幄。 萧晗的罪孽太深,何絮怕是还不清了。 他不敢再想,干脆又往别处爬了两步,走走停停,突然,一个门可罗雀的宫殿映入眼帘。 清朗的夏夜,冰蓝色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微凉的夜风带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 这是谁的宫殿?香火怎会如此稀少? 萧晗竭力回想,在他的印象中,三清湾的一众仙尊皆受人敬奉,即便是在夜里也会灯火通明,但这座殿宇坐落在这处被遗忘的角落里,孤独而幽静。 后院里的水塘里栽满了荷莲,凌霄花缠在墙头之上,枝叶迎风招展,馥郁芬芳。 可能上辈子爬过一次的缘故,萧晗倒没感觉有多疼,烛火熹微的大殿里,似乎有一人孑然而立。 是谁呢?好奇心使然,他又往前蹭了几步,这才看清了仪门上的匾额——玄凤宫。 萧晗恨不得撤死自己,他怎么就忘了,上天入地,香火能差到这种熊样的,除了暮尘,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了。 因着阴晴不定的性格,大多修士对其敬而远之,虽说民间声望极高,但其他仙君向来小施恩惠,而暮尘通常办事走人,凡人念及他的好,无奈香火有限,他们更倾向于奉予帮过自己的人。 暮尘此刻没注意到院子里那杀气四溢的目光,兀自忙活着什么。他还是晨日里衣冠楚楚的装扮,但现下却没有束髮,用一支紫檀木簪草草固定,纵使埋没于乌青黑夜之中,但此人未染纤尘。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暮尘站在主殿之间,正编织着金色云网,而后将其挂在修真界与凡间的交界处,以免鬼怪祸乱尘寰。 「师尊……」 「嗯?」方才太过入神,身后的声响令暮尘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只见萧晗跪在那里,庭院暗雨乍歇,沖淡了两抹血痕。 「你怎么……」 暮尘剑眉轻皱,萧晗以为他嫌自己污了后院,立马乖巧地保证道:「师尊放心,三日之后,我定会将其擦净……」 「不必。」 话音未落,暮尘放下手中的金丝,留下一句「自省即可」,便关上了宫门。 三日并不难熬,也可能是那池莲花治好了萧晗大部分的伤。池里的水引自寒泉,专用于疗愈的圣水,反正他没跪几天,莲子先少了大半。 第十章 本王的小寡妇 期间萧云清还来探望过,结果萧晗不是玩蚂蚁,就是剥莲子,丝毫没有忏悔的样子。 萧云清冷笑道:「你不是嫌疼吗?怎么爬这儿来了?」 萧晗却也大言不惭:「随便逛逛。」 第14页 不知哪个字触到了萧云清的逆鳞,她半蹲下来,让自己保持在与萧晗平视的高度,「何絮,我相信你,所以我想等你伤好了,然后跟我一起,去谒祖祭陵。」 萧晗难以置信,「你不怕你祖宗十八代卷咱俩吗?」 「不会的,阿爹虽然嘴上不言,但我清楚,他心里始终是惦记……」萧云清似乎耻于唤出那声「叔父」,她顿了片刻,眸中凶光毕露「但正邪终究殊途,鬼王无恶不作,死不足惜!」 萧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她倾诉,萧云清也知道不该迁怒旁人,言归正传:「老何,你是个好人,若是祖父祖母还活着,定不会弃你于不顾,跟我去祠堂上柱香吧。」 萧晗茫然地点了点头,也好,回来这么久,是该去看看义父义母了。 「行了,你好生跪着吧,我先走了。」 「哎,别介……」话音未落,萧云清就不见了踪影,她轻功了得,估计早跑膳房抢饭去了。 「哟~这不是何大公子嘛?」 玄凤宫平日里人烟稀少,现下倒因为萧晗,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许九陌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孔雀开屏似的,路过萧晗的时候,还状似不经意间,用衣祛扫了一下他的侧脸。 萧晗懒得挣口舌之快,待他颐指气使地骂痛快了之后,问道:「许九陌,我听说你博学多才?」 许九陌最吃吹捧这套,嘴角都快乐开花了,但还是稳住声调,客气了一句「谬赞」。 「许公子不必过谦,我想跟您打听一人。」 「何公子请讲。」 正经不过三秒,萧晗问他:「你听说过肖鸹芣吗?」 「什么小寡妇?乱给旁人起别号。」 此「肖鸹芣」非彼「小寡妇」,上辈子萧晗还未及冠礼之时,便有个孩子跋山涉水,慕名而来,专要拜他为师。 那孩子轴,看见萧晗就磕头,其他长老帮忙打圆场,说等萧晗羽翼渐丰了再说,但他不听劝,反正算是认准了萧晗。 可能年纪尚小的缘故,他五官没长开,远观还有点江南女子的温婉,活像进了土匪窝的小媳妇儿,抱着萧晗大腿誓死不从,颇有贞洁烈女那劲头,闹了好大的笑话。 萧晗无奈,只得问他姓甚名谁,那小孩不怕生,说自己无名无姓,但求师父赐名。 大庭广众之下,萧晗也怕露怯,他没读过几本书,哪里会取名字? 于是萧晗便谦称自己才疏学浅,先让其拜在暮尘门下,来日待他学有所成,再收徒弟也不迟。 可惜萧晗想得太远了,他弱冠刚过没多久,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不得已重返亡人谷,原本不想拖累旁人,谁知那孩子死活要跟着他。 「恳请师父赐名。」 「你……」萧晗又想起了初见他的那日,虽身为男子,可眸中含泪楚楚可人,一颦一笑倒是温文尔雅、风姿绰约。 「那就叫你小寡妇吧。」 「敢问师父,哪三个字呢?」 真是个好问题,萧晗总不能说,看你长得漂亮,又总爱哭,跟小寡妇有一拼吧? 「为师不希望你成天苦大仇深的,才十几岁,便姓『肖』吧,谐音『笑』,至于后两个字,你自己挑挑,有看上的告诉我。」 肖鸹芣不明所以,但照音选字且不在话下,他郑重其事地叩首谢恩,「弟子肖鸹芣,拜见师父。」 奈何这三个字实在太过拗口,他自己也念成了「小寡妇」。 后来待二人熟络起来,萧晗也懒得敷衍,直接改成了字正腔圆的「小寡妇」。 萧晗没教过小寡妇什么,只让他留在亡人谷,每日伺候自己换衣梳洗,心情好了就赏他点珠宝首饰,也许兴之所至,还会给他展示一套剑法。 如今想来,真是愧对那声「师父」。 「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在亡人谷的一个石柱上见过这个名字,当时觉得特别,就记下来了,随便问问。」 「我爹倒是说过有这么个人,但好像当年围剿亡人谷的时候,就战死了。」 「战死了?!」萧晗惊愕,他上身前倾,以手撑地,大有要站起来的架势。 许九陌捋了捋头髮,不知为何他反应如此之大,「怎么了?」 「没什么……」 顶好的孩子,灵脉清奇是个可塑之才,只嘆师徒缘浅,要不然这一世,萧晗还准备再好好教他一番。 送走了许九陌,他跪坐在原地愣神,不知何时骨戈术已然解除,他挪动了一下膝盖,发现竟可以离开地面。 但这副壳子不行,以萧晗现有的法力,不够再支撑他囫囵个地走出去,正打算腆脸问问暮尘能不能收留自己一下,就听侧方传来一声轻唿,「哎呀!」 「谁?」萧晗循声而望,来者是位同他年龄相仿的学修。 对方一袭烟影纱衣,玉带勾出回雪细腰,虽然目测不高,但他苍白薄瘦,显得身形颀长。月眉星目,如同含了一汪清泉,顾盼生辉,端的是亭亭玉立,云淡风轻。 或许时光真的消磨了一切,小寡妇的音容笑貌在萧晗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当这人闯入他的视线,二人的影子霎时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其实他们并不相像,就是骨子里的那股魅劲儿如出一辙,难得有这般——艷而不淫,丽而不妖,即使不算国色天香,却也担得起一句「绝代佳人」。 第15页 「我、我是沈谪仙,来找玉清仙君的。」 什么破名字?萧晗扶额细品,越品越别扭,「那个,玉清仙君不在,最近鬼域猖獗,他跑下修界打杂去了。」 「打杂?」 的确不妥,萧晗立刻改嘴:「呃……斩妖除魔。」 「这样啊,那你……」 萧晗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在擦地。」 沈谪仙笑容依旧,「跪着擦?」 「好吧,我被师尊罚了。」萧晗被揭穿也不心虚,反而藉机跟沈谪仙套近乎,「你能扶我一把吗?」 沈谪仙沉吟不语,他先扶着萧晗坐下,而后仔细检查他的膝盖,「你这伤势颇重,尽量不要走路。」 萧晗自知并无大碍,但见沈谪仙那么认真,很配合地问了一句:「那我还有救吗?」 果不其然,沈谪仙笑了,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有救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开方抓药,再去寒泉调养一阵子。现在能站起来吗?」 萧晗借力正欲起身,不想却听沈谪仙担忧般道:「实在不行,我背你回去吧?」 「哎呦,不行不行……」萧晗立马倒了回去,抓住沈谪仙的手叫苦不迭,「嘶,好痛,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谪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半蹲下来温声道:「那我背你吧。」 萧晗立马借坡下驴:「那就麻烦沈公子了。」 萧晗比沈谪仙高了小半个头,这令沈谪仙背他的时候有些费力,又怕掉下去摔到他,只得半弯下腰,竭力保持平衡,反倒是萧晗还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我冒昧地问一句,沈公子找玉清仙尊何事?」 「小可乃琼州沈氏掌门之子,特来拜师修行。」 「那你从今往后便是我师弟啦!」白得一漂亮同门,萧晗喜不自胜。忽逢天降微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阵涟漪,此时夜色阑珊,皓月随云而动,朦胧清晖映在二人身上,萧晗幻化出一道结界,上面的波纹忽明忽暗,良辰美景宛如画。 沈谪仙看得出神,脚步都慢了些许,眸间华光流转,令人过目难忘。 萧晗轻声唤他:「沈谪仙。」 「怎么了?」 「没事儿,就想喊喊你。」萧晗说完,把头埋进了沈谪仙的肩窝,鬓边垂落的髮丝扫到了后者的脸颊,惹得沈谪仙小声威胁:「别乱动,不然就把你扔下去。」 萧晗知道他心善,不可能撂下自己不管,于是谄媚地笑着问道:「为什么叫『谪仙』呢?」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谪仙。」 不知是不是萧晗的错觉,沈谪仙说这话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他不想这般好的人伤心,思忖半晌,温言道:「那我叫你『半仙』可好?」 沈谪仙不解:「为何是『半仙』?」 「既不是遭天罢黜,以后也大有飞升的希望,好不好?」 「好。」沈谪仙低头无意间瞟见了萧晗的左手,食指的骨节下戴了一枚素戒,「那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何絮,柳絮的絮。」 「师兄,你的名字……」 沈谪仙还未说完下文,就被萧晗打断:「你不必唤我『师兄』,大家师出同门,这样反而显得生分。」 想起萧玉笙,萧晗补充道:「我在家有一位兄长,要不你叫我『二郎』吧。对了,你方才想说什么?」 沈谪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噢,我就是想说,二郎你这名字——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怎么听起来跟萧掌门似的……」 第十一章 本王想起了一些事情 闻言,萧晗立刻紧张起来,他扣在沈谪仙肩头的手下意识收紧,骤然袭来的疼痛令沈谪仙险些一个踉跄,「这和萧玉笙有什么关系?」 沈谪仙吃痛,他放柔了声音嗔道:「二郎,你、你先松开……」 萧晗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满含歉意的眼眸似乎泛着泪光,「对不住,我只是好奇,萧玉笙好歹也算一代掌门,哪里会挨得上浮云柳絮这些东西?」 「诶?你不知道吗,当年天权长老重出江湖,曾为其算了一卦,说萧掌门是天煞孤星,这事儿在我们琼州都传开了……」 萧晗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天煞孤星?」 「嗯,彼时萧氏败落,萧夫人又无故难产,不过半日便仙逝了,据说贤伉俪都未曾见上最后一面。」 顾氏千金,死了? 那扶桑洲,就算彻底灭门了。死了也好,谁让那个挨千刀的破掌门那么折磨洛寒。 萧晗那日踏入扶桑洲,正值战乱,过眼之处烽火连天,四周尽是断壁残垣,在厉鬼瘴气的熏蚀下,河流干涸,万木枯藁。 萧晗还未及回神,就听到一阵异响,他抬起头,瞧见正殿斜后方的树林间,挂满了血肉模煳的残尸,十几只兀鹫于天盘旋,偶尔停在枝干上啄食,血不停地往下滴落,混了稀碎的肉渣和脑干。 「无常鬼。」 一个面容惨白、身材高瘦的男人倏地现身,他口吐长舌,左眼流着泪,右眼却戏嚯地俯瞰前方,嘴角还挂有一丝诡异的微笑,官帽上写有「世事无常」四个白字,他躬身致意:「鬼王。」 萧晗收剑入鞘,「都处理干净了?」 「顾氏长子携其季妹拼死抵抗,至今未降。」 「他们人在哪儿?」 第16页 无常鬼擦去左脸的泪痕,空洞的眼神莫名聚焦,「血林。」 萧晗感觉心口泛起一阵酸涩,尚在孩提时代,洛寒带他横穿过一次血林。 洛寒身为九大恶鬼之首,素来杀伐果断,挖眼剔骨什么坏事儿没做过,但当她领着萧晗那只小手时,不禁望而却步。 「晗儿,别看。」 她让萧晗站在自己身后,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地蹚过了血林。 血腥味儿充斥了萧晗的鼻间,脚下深浅不一,踩过碎裂的颅骨,他连连作呕,几欲睁眼,都被洛寒用法力压制了下来,「不要看。」 萧晗嘆了口气,他压下胸间的悲恸,沖无常鬼问道:「有伞吗?」 「什么?」 问君何所之,白云无尽时。 洛寒一心想护好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手染血污,入了鬼道。 「罢了,这条路,本王也该自己走一趟了。」 红伞不归长相忆,血林深处月光寒,顾影自悽然。 待萧晗走到顾氏长子面前时,后者已然没了气息。他单膝跪地,阖目垂首,身体却拄剑不倒,宛如于以身殉道的谦卑,仿佛他是这片土地的无冕之王。 萧晗为此而震撼,他命众鬼退后,自己也不敢往前,似乎再靠近跬步,都是对君子的亵渎。 萧晗看向半伏在尸体后边的那个女子,「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生得美艷温婉,性子却强势悍烈,她拔出萧晗的佩剑,架在脖颈间,红泪偷垂,手腕发力,不想萧晗抓住了剑刃。 「你好像她……」 不是样貌,亦非一颦一笑,只是这种飞蛾扑火的决绝,像极了那位死在他怀里的故人。 纵使物是人非。 血腥味儿肆意瀰漫,萧晗夺过长剑,而后抬手作揖,「天高路远,还望姑娘保重。」 暮尘从下修界回来的时候,已至丑时。 他肩膀负伤,上次被萧晗失手刺出的血洞还未痊癒,现下新伤旧伤相叠,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衣袖,剧烈的疼痛过后,左肩以下都近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出行之前,萧玉笙曾极力劝阻,但鬼界作祟,祸乱人世,他不能冷眼旁观。 徒不教,师之过,萧晗所为,暮尘甘愿承担,而与鬼相搏,死伤在所难免。 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好了,他无怨。 曾几何时出生入死,暮尘从来形单影只,众人敬畏尊崇,将其奉为九天神明,却不曾在意,他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但没有人敢站在暮尘身旁,顶多中规中矩地唤一声「玉清仙尊」,随即退至他身后,待剑光一闪,万鬼湮灭。 包括萧玉笙。 他有子女,有牵挂,他是三清湾的掌门,手握上修界的半壁江山,他不可能陪暮尘孤注一掷,以神消灵灭去换凡间太平。 「师尊,不值得。」 自从弱冠出师,这是萧玉笙第一次,喊了那个久违的称唿。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师尊,救不完的。」 暮尘不置可否地沉默良久,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亦不曾回首,只是淡然应道:「但求无愧于心。」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不染纤尘,空中孤月轮。 忽逢天降细雨,远处传来一声「二郎」,暮尘耳力极好,他驻足遥望,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影走来。 谁? 「这结界真漂亮,还有花瓣呢。」 萧晗拢起沈谪仙肩头的碎发,露出白皙修长的侧颈,勾勒出清晰俊朗的下颚线,当真跟他的名字如出一辙,仿若出尘谪仙,羽化而飞升。 萧晗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心猿意马都甩出去,害怕冒然唐突佳人,「那是紫荆花,你若喜欢,我明日便去摘一束回来。」 「算了吧,你腿伤未愈之前,先别乱跑。」 暮尘伤口作痛,失血过多令他眼前的景象不甚分明,但他依稀听见,萧晗似乎笑了。 那张潇洒无邪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暮尘不愿自讨没趣,扰了这难得的静谧。 他侧身躲在一棵榕树后面,稍施法术,一面金色的屏障拔地而起,目送二人经过此处。 萧晗突然眸色一凛,「半仙,快走两步行吗?」 沈谪仙轻揽萧晗的手僵了两分,「怎么了?」 「有股血腥味儿,好浓,谁受伤了……」 沈谪仙轻拍了两下萧晗的小腿,乐道:「二郎疼煳涂了,你的膝盖还在流血呢。」 「不是我的血。」 萧晗有个本事,他对血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却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气,无论受多重的伤,即使上辈子征战打得体无完肤,他也能立刻分辨旁边有没有人流血。 暮尘心下瞭然,他加固了屏障,顺便阻隔了气息,听闻沈谪仙的话语后,他特意看了一眼萧晗的膝盖。 还好,没伤到胫骨。 暮尘背抵屏障,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须臾,復又直起身,恢復了原先那副冷傲孤洁的模样,一如既往,蹒跚而归。 「二郎,我给你上药吧。」 沈谪仙放下萧晗,扶他坐在寒泉的石阶上,他手拿药罐,临泉边找了一些仙草,以杵臼捣药。 萧晗上一世去过明净山,沈氏一族不乏贪生怕死之辈,掌门尤甚,是最先向他俯首称臣的门派。 第17页 但沈谪仙不一样,犬父有虎子,他主修疗愈,悬壶济世,以陶罐玉杵为媒,开方抓药,妙手回春,皆称其为华佗转世,在下修界是出了名的「杏林圣仙」。 即使沈谪仙近在咫尺,但萧晗只敢保持一定的距离,于方寸之间默默相守。沈谪仙和光同尘而超然物外,远了怕世态炎凉,护不好他;近了又担心自己周身的戾气太重,污了他的冰清玉洁。 沈谪仙褪去外袍,提衣沿池而下,沖萧晗泼了捧水,「冷吗?」 冻得萧晗彻骨打颤,「冷。」 沈谪仙挑眉轻笑,打趣他道:「冷就对了,证明还有知觉。」 萧晗佯装不满地「嘿」了一声,正打算回嘴,结果沈谪仙顺势勒紧了纱布,「嘘,寒泉重地,禁言。」 萧晗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无语凝噎,「嘶……半仙,你学坏了。」 沈谪仙举着药罐稍稍凑近,吹了吹他已然止血的膝盖,「还疼吗?」 「不疼了。」 萧晗不是个能消停住的性格,他起身跃上寒泉的银蓝拱桥,手揽旁边的玉琢狮鹫,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搭在桥栏上,面带笑意地看向沈谪仙。 他们一个在桥上,夏风习习,一个在水边,芙蓉溢香。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泉口寒气瀰漫,烟云氤氲,偶有落红随风飘摇而下,纷纷扬扬落于波光粼粼之间。 「二郎,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莫要再犯戒了。」 「这也由不得我,」萧晗的唇角带了一抹自嘲,他眸光混浊,参杂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情愫,再开口时,又变回了那个爱耍无赖的少年,「不行了,腿疼,你背我回去。」 乐极生悲,萧晗觉得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至少今晚就灵验了。 目送沈谪仙走后,萧晗踢掉鞋子,躺在床上放空自己,不想却听有人在喊:「鬼王!鬼王来了!」 鬼王?萧晗赤足下地,跑到了门口,隔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发现外面尸横遍野,血色满天。 萧晗随便捡了个匕首准备应战,草丛窸窣作响,他不予理会,依旧在附近徘徊,不久,周围没了动静,却听有人唤他:「晗儿。」 萧晗回头没见到人,正以为幻听之际,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只见洛寒手起刀落,献祭一般自刎,倒在了他的怀里。 萧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抱着洛寒,身后霎时传来破空的声响。 一道闪着绿光的羽箭贯穿了萧晗的胸膛,他捂上心口,血却止不住地流淌,一个女子从天而降,挥刀砍去了他的右臂。 萧晗定睛凝望着那位女子,他看不清,但兀自觉得熟悉。 这种女儿家少有的坚毅和决然,让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洛寒,还有一个是—— 萧云清! 第十二章 本王求抱抱 「玉清仙尊,」萧蔚明轻叩暮尘的殿门,「您睡了吗?」 「没有,何事?」 「何絮好像让梦魇住了,怎么喊都叫不起来。」 当暮尘赶到时,萧晗的身体都凉透了大半。 据萧蔚明所云,三日后他即将下凡歷练,本想临睡前找萧晗告别,结果瞧他躺尸在床,不知道是睡得死还是晕了过去,整个人直冒冷汗。 「罢了,你先出去。」 「那我先走了……」萧蔚明都跨过了门槛半步,离开前又觉得不妥,他折返回去,朝暮尘深鞠一躬,「拜别仙尊。」 暮尘坐在床沿边,点头预祝:「一帆风顺。」 萧晗此时身心俱疲,他不再辗转,似是放弃了挣扎,暮尘怕他沉溺于梦境,唤道:「别睡了,何絮,醒醒。」 无果,萧晗的唿吸越来越轻,他面色发白,嘴角乌青,暮尘见势不对,扶起萧晗让他倚靠自己,指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何絮,醒一醒。」 萧晗感觉周身一片漆黑,他没了右手,不便保持平衡,像一只待宰的羊羔,一瘸一拐地往后躲。 莫怪萧云清那么眼熟…… 是了,跟他在血林里,放走的那个姑娘,如出一辙。 呵,萧晗后悔了,他心有不甘,但无能为力,曾有一面之缘的姒妇想杀他,为了什么? 为了顾氏吗?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算他咎由自取,他无话可说,那……萧玉笙呢? 夺舍后的种种,想来萧玉笙,应该已经不恨他了吧,那既然如此,今幸已再逢,可否与君分钗合钿,冰释前嫌? 萧晗甚至妄想,濒死之时,或许萧玉笙会救他。 「兄长,我……」 「萧氏反贼及其共谋者,格杀勿论。」 萧玉笙登上高台,一身白银打造的轻铠熠熠生辉,手中紧握的金弓犹如苍穹之月,骏马戎装使他看起来还似弱冠那般骄阳似火,他挥袖令下,空洞的亡人谷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唿声—— 「三清湾永存!」 「何絮,何絮!」 连唤了好几声,萧晗连睫毛都不曾颤动,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萧晗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腔子里的热血都浇凉了。 萧氏反贼? 萧玉笙,你竟如此恨我吗?你也想让我死吗? 萧晗垂首跪地,仰天长啸。 他错了,从那年亡人谷的惊鸿一瞥,直到今日的离经叛道,他自始至终,都错了。 第18页 洛寒说得对,命该如此,就要认,天命不可违。 「疼……好疼……」 萧晗开始梦呓,是转醒的徵兆,暮尘松了口气,不管梦到什么,即便是邪念太深,有所执、有所求,也比直接死在梦里强。 夜深人静,暮尘不愿麻烦他人,隧亲自接了盆热水,将帕子打湿,替萧晗处理膝盖。 之前下手过重,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 皮肉渐合,多半是寒泉的功劳,暮尘不擅疗伤愈法,只得帮他脱了亵衣,沿着血口慢慢地擦拭。 萧晗偶尔闷哼,如小狗一般低声呜咽,暮尘难免心惊,怕弄疼他,忙停了动作,待他再次安睡,才敢接着敷药。 等一切尘埃落定,不知东方之既白。 暮尘肩膀处的衣料有些泛红,但他正困得迷煳,不想去管开裂的伤口,只是一下下地轻拍萧晗的后背,昏昏欲睡。 「疼……」 萧晗睡不踏实,他兀自呢喃,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暮尘半梦半醒,分不清今夕何夕,他下意识地搂过萧晗,捂上后者冰凉的手,萧晗的手很凉,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但他想给予这个徒弟慰藉,就像当初在亡人谷,萧晗也是这样暖了自己那样。 「不疼了,叶舟,醒了就不疼了……」 血的腥甜和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混在一起,如梦似幻,迷离而熟悉的味道让萧晗恍然,却莫名感到心安。 如同上一世的无数个不眠夜,他受了伤,就半躺在暮尘怀里,那是二十八岁的萧叶舟,再也不敢奢求的温暖。 萧晗疲惫地睁开眼睛,意识还有些不清晰,他正欲起身,却勐然发觉有个人在自己床上和衣而眠。 ……暮尘?! 这一吓非同小可,萧晗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现在更是白得雪上加霜,可偏生他还记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以头抢地,稍一动弹,把暮尘给弄醒了。 「暮……」梦里的景象过于真切,先前大逆不道总爱直唿其名,结果眼下差点秃噜嘴,幸亏萧晗机灵,「暮师尊!」 听着别扭就别扭吧,至少比「暮尘师尊」强点儿有限。 暮尘没有计较,伸手探了一下萧晗的前额,「感觉怎么样?」 「嗐,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萧晗怕他看出端倪,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些许。 珠帘微摇,日光斜照,萧晗注意到了暮尘的肩膀,「师尊,你……流血了?」 暮尘掀开被子,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萧晗,「无妨,既然醒了,梳洗片刻,一会儿去听学吧。」 「师尊,我给你处理一下吧,都渗血了。」 「不必……」 暮尘将杯子放回桌上,话音未落,只听萧晗怒道:「不必什么不必,坐下!」 完了,原形毕露了。 萧晗一度认为暮尘冥顽不灵,他待徒弟尽责,却也严苛,红脸白脸全让他一人唱了,本该是德高望重的仙尊,但自理能力极差,不仅对自己的伤势不上心,生了病还得过且过,要不是萧晗威逼利诱地劝他喝药,估计都熬不过那段囚禁,早客死他乡了。 「那什么,师尊,你等我一会儿,徒儿马上回来。」 萧晗翻遍了寝殿,奈何没找到可以用的利器,他愁得原地打转,最终妥协地从书柜上挑了一册不起眼的捲轴,图穷匕见,「师尊,忍一忍。」 「干什么?」 萧晗不答,干脆上手去扒暮尘的衣服,后者恼羞成怒,「何絮!」 「听话,把衣服脱了,让我看一眼。」 这套话前世说习惯了,导致萧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在亡人谷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暮尘时常旧伤復发,低烧不退,萧晗叫医馆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夫,就是不见好,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暮尘是在跟他对峙,以命相搏,至死方休。 那阵子,萧晗每日都去餵暮尘喝药,但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哄两次不听话,干脆直接动粗,暮尘要敢不张嘴,萧晗就扳过他的下巴往里灌,久而久之,地牢里总瀰漫着一股汤药的味道。 萧晗厌恶混了血腥的苦味儿,后来,他就很少再去地牢了。 不敢深想,萧晗熄了烛火,拉上床幔,好言相劝:「师尊,那些鬼的爪子和兵刃都不干净,上面有瘴气,保不齐还餵过毒,伤口必须处理。」 斥责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主要暮尘实在不知道该骂他什么。 「你要害羞,我马上出去,脱好了叫我。」 嘶……怎么跟逛窑子似的? 萧晗自知言错,他当鬼王的时候没少去花楼,每次都点花魁和几个清倌,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他嫌脏,什么也不想干,单纯让她们陪酒奏乐,谁要能把他灌醉,厚赏金珠百颗。闹得老鸨背地里没少遗憾:「这位爷有钱是真有钱,可惜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萧晗感识敏锐,他听见后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将酒一饮而尽,旋即发现楼下有个男子,面容仪表堂堂,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却不想他十分猥琐地对屋里小声说:「妞儿~慢慢脱,不着急,我现在就出去,脱好了你叫我。」 萧晗心虚,同手同脚地走出去,像老化的机甲人关上了殿门。 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时不时的就想起从前来了。还是叫花子活得自在,每天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都不用愁。 第19页 唉,浪迹天涯无人伴,修仙不如去要饭。 但有一个问题。 那个妞儿能喊「大爷进来吧」,但总不能指望暮尘也这么喊吧?就算他喊自己进去,能说什么,说「我脱好了,你快进来」吗? 光是想想就感觉伤风败俗。 萧晗叩了两下宫门,他们学修住的地方不大,即使暮尘在内殿应该也能听见,但萧晗耳朵都贴门上了,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师尊?」萧晗怕暮尘有恙,他那种死鸭子嘴硬的性格,刚把别人轰走自己就晕倒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萧晗夺门而入,暮尘正靠在床边闭目养神,手中捏着一片朱红的桔梗花瓣。 上辈子,萧晗也曾折过一枝桔梗赠予暮尘,为着前一晚粗暴的对待。他将其别于暮尘的鬓髮间,青丝海棠红,风过扬芭蕉,当是倾国倾城的美。 萧晗扑到他身上,不住地摇晃,「师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暮尘揉了揉阵痛的太阳穴,「喊什么,哭丧呢?」 「我还以为……」 萧晗沉默了,其实他知道暮尘没死,但就是见不得这人了无声息地阖上眼,仿佛下一秒便会离自己而去。 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也经歷过不少生离死别,可他想让暮尘活着。 萧晗一直看不透自己对于暮尘的感情,起初在亡人谷的断崖下,他原本打算守暮尘一辈子的。 可再炙热的赤子之心,也架不住三番五次的责罚冷落,萧晗在暮尘的身上,看见了老鬼王的影子。 第十三章 本王快被气死了 萧晗从小受尽凌辱刻薄,鬼王在亡人谷如日中天,说一不二,洛寒很多时候护不住他,只得偏过头,眼不见心不乱。 但无论多疼,萧晗都会咬紧牙关,竭力抑住呻吟和惨叫,因为在那繁纹沉重的石门之外,是有人惦念自己的。 可自从拜入暮尘门下,除了萧玉笙愿意陪他一起在祠堂挨罚,没有别人了。萧峰常年不在家,唐梦安一人主持大局,难免疏忽,顶多事后给萧晗涂药,再叮嘱几句有的没的。 萧晗这一生所求不多,只想要个安稳的家,却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他眸色一黯,阴翳的目光里似乎漾起一片水色,「你起来。」 暮尘如言照做,不料萧晗用匕首划开了他肩部的衣服,露出一排血洞,伤口几乎贯穿了整个肩膀。 「你被鬼挠了?」暮尘不应,萧晗权当他是默认了,「再不处理找死吗?」 内心涌起一腔怒火,烧得萧晗心手皆颤,令他不禁在暮尘面前出言不逊。暮尘被他骤然恶劣的神情吓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晗,好像要把他的灵魂看穿。 萧晗无暇他顾,重燃红烛,刀尖淬火,剜去溃烂的皮肉,暮尘没有吱声,只是攥着桌角的手已然骨节发白。 「要不你咬着?」萧晗挽起袖子,将胳膊递到暮尘眼前,「疼就叫两嗓子,不丢人。」 暮尘瞥他一眼,不搭理他,萧晗也不脑,默默加快了动作,鲜血顺着略显单薄的嵴背流淌,染得被子醒目斑驳。 他撤走沾了血的被单,抱来一床厚实的毛毯,给暮尘盖上后,长舒一口气,留下一句「等我」,便去寻沈谪仙,求他帮自己配药。 暮尘成天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写满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至于被鬼偷袭的事儿,他八成不愿让未入门的徒弟知晓,萧晗迫不得已直唿腿疼,拽着沈谪仙不撒手,「要止血的,别用寒性草药,那个……再放两勺麦芽糖呗~」 萧晗嗜甜,买冰糖葫芦只磕糖,山楂悉数餵了狗,他虽不清楚暮尘的口味,但总不会有人喜欢吃苦吧…… 呸!暮尘那厮保不齐真就爱自讨苦吃,那么大个人了,较什么轴劲,自尊程度病入膏肓,亏得自己还想给他放麦芽糖,放他奶奶个孙子! 「不放糖!」对上沈谪仙疑惑的目光,萧晗敛了脾气跟他打哈哈,「我、我最近牙疼,忌甜。」 沈谪仙没有拆穿,而后解下自己腰带上的葫芦,起身往砚台里添了点白酒,舔笔开方,「那就麻烦二郎,去西峰的偏殿帮我取些药材吧。」 还没来得及感嘆沈谪仙的字迹入木三分,萧晗突然反应过来——西峰的偏殿,那是什么地方? 沈谪仙列了一副处方笺递给萧晗,「你到那儿瞧见便知道了,挺大的地方,就是有些残陋,空着可惜了,我看前院阳光充足,用来晒草药正好。」 萧晗登上西峰,此地烟雾缭绕,日光透过浓云,变得朦胧模煳,令人看不清前路。 「只要一直朝西走,很快就到了。」 沈谪仙说得简单,萧晗拄了根树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探,不久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废弃的宫殿前,透过薄霭还依稀可见其昔日的辉煌,可惜眼下墙垣倾圮,无比的破败。 他的到来惊起了一树寒鸦,扇动不祥的黑羽在空中盘桓,将这被遗弃的殿宇衬托得更为清冷萧瑟。 萧晗记起来了,这是他身为三清湾二公子时,所住的长明殿。 拨开蛛网灰丝,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由灵石装饰的大殿在夜间依旧闪烁,不过此时黯然环殿,遮住了那本该照耀四方的璀璨华光。 漆黑的内殿,万籁俱寂,只有床榻上的那一盏烛火孤荧。 香火? 第20页 萧晗想不通,是谁那么不开眼,还敢给鬼王上香。 就算凡间消息闭塞,不知道他恶名昭着,但时隔廿载,信徒差不多也都该把他忘了,更何况鬼王已然销声匿迹,如今徒留香火,凉云满地竹笼烟。 萧晗开始回忆,在自己无恶不作的二十多年里,可曾对某人有过救命之恩,还是救了全家的那种,不然没道理至今仍点香礼拜。 好像没有啊…… 罢了,香火能助长修为法力,可为福德加持,萧晗的邪念罪恶太重,有信徒为之燃香,也好早日超渡。 如果哪天这炷香灭了,那现在的何絮,或许也只能重蹈覆辙,拖着仅剩的残魂回到亡人谷了。 「荆芥三钱,鹿蹄草半两,降香……这是啥玩意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饶是沈谪仙的字再漂亮,萧晗也没心思想入非非了,他不认识药材,尤其晒干了几乎都长得跟茶叶似的,更何况他手里没有戥秤和草纸,这不摆明了为难没怎么读过书的盲流吗? 「半仙吶半仙,你这无异于弒师啊……」 刚准备折返,萧晗便看见沈谪仙提了个竹篮子过来,他仿佛知道萧晗尴尬的境地,瞭然于心地拿走方子,眉眼弯弯,「我来吧,二郎,你一会儿直接烧水熬药就行。」 「哈哈……」萧晗干笑两声,适才着急,那纸药方都快被自己捻出水了,他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头,天人交战半刻,随后认栽地扽着沈谪仙的衣袖,耍赖一般不肯撒手,「那个,要不还是放点儿麦芽糖吧。」 沈谪仙丝毫不觉意外,他答应得十分痛快:「饴糖性微温,但万物过犹不及,不能多放,如果还嫌苦,可以吃些蜜饯什么的。」 「好嘞,谢谢你,仙儿。」 萧晗虚拥住了沈谪仙,而后便往玄凤宫跑,没走两步,就听见沈谪仙在身后问他:「怎么又改唤我『仙儿』了?」 此时狂风骤雨,乱了沈谪仙的长髮,也拂散了周身云烟,檐上积雨,扉覆桃花。 萧晗为沈谪仙撑起一把油纸伞,「你这般好的人,迟早是要成仙得道的,提前喊两年也无妨。」 沈谪仙将碎发别于耳后,接过萧晗手中的伞,竹柄温凉,「你这伞又是哪儿来的?」 「一个小法术,你要想学,得空教你。」萧晗退出伞下,他没有回头地沖后挥挥手,「多谢你了,仙儿。」 一朵紫荆落花飘于萧晗耳畔,里面传来沈谪仙的声音:「你我师出同门,无需言谢,待师尊好了,我定当前去拜望。」 萧晗惊讶之余,没问沈谪仙怎么知道暮尘受伤,反而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这花还挺好玩的。」 「小把戏而已,你若想学,得空教你。」 「哎呀,这是被哪个混蛋带坏了……」 沈谪仙难得俏皮,萧晗光顾着傻乐,根本不去考虑那个「混蛋」极有可能是他自己。 等萧晗把汤药盛出来的时候,暮尘已经睡熟了。 萧晗怕吵醒暮尘,特意在旁边护法,让他睡得更沉。他轻搂起暮尘的脖颈,在下面又垫了一个软枕,「蜜饯来不及买了,你凑合喝吧。」 到底放了麦芽糖,应该不会太苦吧? 好奇害死猫,萧晗舀了半勺寻思先呡一口,结果苦得嘴都歪了,他忍住骂街的冲动,把碗狠狠地扔向台凳,「这是给人喝的吗?!」又怕药凉了伤胃,只能吹到半热餵给暮尘。 刚半勺餵进去,暮尘就不住咳嗽,把药汤呛了出来,旋即睁开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 或许暮尘确实累了,他此刻褪去了平日身为玉清仙尊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不曾示人的似水温和,可能是萧晗的错觉,他从那双疲惫无神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瞬不谙世事的茫然,恍如隔世。 那年的洞房花烛夜,萧晗掀开盖头,看到的,也是这张脸——如此无畏淡漠,平静到令人无措。 萧晗怒极反笑,他勐地挑起玉如意,嫣红的盖头扯掉了暮尘发间的金钗,阴风凛冽,吹灭了寝殿内的龙凤花烛。 暮尘身缚镣铐,又被萧晗封了法力、断了灵脉,别无他法,只能任其胡作非为。 妆檯上的铜镜,映了满目荒唐。 暮尘自始至终都在沉默,只是孤注一掷般凝视萧晗,他的眼神犹如含了千言万语,又似乎已然说尽,深棕的双瞳中充满了冰凉与平和,也是那种万念俱灰的情愫,割得萧晗心口泛痛。 恨我吧,暮尘,咱俩这辈子,註定了陌路殊途。待我命丧黄泉,世人释怀遗忘之后,至少还有一人,是恨我的。 萧晗所求不多,他来人间一趟,合该留下些什么,神爱世人,既然师尊吝啬将大爱施予自己,那若能分得些许恨意,也是好的。 「我睡了多久?」 在萧晗神游之际,暮尘已然走到角柜前,他取了一件披风,遮住被匕首划破的衣衫。 「半天,差不多快未时了。」 萧晗撤下木竿关了窗户,外边阴雨连绵,潮湿的空气里夹杂了叶子腐烂的味道,平添了几分烦躁。 风吹得有些冷了,暮尘拢了披风,与萧晗擦肩而过的时候,只听后者低语:「回来。」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肃穆威严的神色全然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萧晗手点鬼火,温热了瓷碗,「师尊,先把药喝了。」 第21页 第十四章 本王想看美人穿嫁衣 「烦请各路大神来寒舍一探,拜託了,拜託各位了……」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三清湾的护城河边,激流湍急,其势郁蒙,一有决溢,弥原淹野,非凡人之躯所能渡。但事出反常,身为村长,他不得已带着全村的希望,来求神佛庇佑。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萧晗不乐意插手,不想沈谪仙热心:「老伯,您慢慢说。」 「我们那地方叫『宁狐村』,大约一年前,无论婚丧嫁娶都不顺,新娘子莫名其妙地失踪,已然白头偕老的夫妇要闹和离,染了风寒本无大碍却突然暴毙,哎呀,这、这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 估计亡人谷又放鬼出来浪了,萧晗见怪不怪,问道:「宁狐村?你们村子跟狐狸有什么关系吗?」 「那可谓是源远流长啊,听老一辈说,原来这儿还不叫宁狐村,但后来不知怎的,改成宁狐村了。」 萧晗:「……」 这他妈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萧晗扬长而去,「来人,送客!」 吓得男子匍匐在地,大喊:「仙君、仙君!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二郎,你先别急,待他说完。」 沈谪仙看不过去,拦下萧晗,后者没好气地瞥了那村长一眼,「怪我咯?你听他说的是人话吗,我没开门放狗就不错了。」 村长不知哪句话得罪了萧晗,只好立下毒誓:「二位仙君若愿斩妖除魔,我们定当三叩九拜,感恩戴德,如果食言,曹氏全家不得好死!」 「不必,你就跟我详细说说,那新妇失踪是怎么回事儿?」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晗回过头,只见一抹淡绿色的纱裙,下摆的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他瘪瘪嘴,冷哼道:「月霖,我看你就是闲的。」 月霖这些年一直隐于亡人谷内,从未以真身行走过江湖,跟萧晗不同,她连化名都不用想,拎支笛子在人间恣意游荡。 萧蔚明前脚刚走,碰见了在外漂泊的月霖,顿时心生爱怜,说什么凡世动盪、众鬼作祟,就把她带回了三清湾。 萧晗哑然,萧蔚明好死不死地招惹梦鬼,萧云清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接引狼入室,收留了鬼王,这对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萧蔚明偶尔会给月霖寄封信,写了一番镜花水月,便没有了后文,发乎情止乎礼,珺璟光芒,君子如珩。 萧晗道他附庸风雅,月霖却反驳:「主人你不懂,这小子虽傻,倒是个性情中人。」 「对对对,我不懂,你懂。」 女大不中留啊…… 萧晗懒得搭理小一辈的卿卿我我,但他对于月霖的安危绝不会冷眼旁观。那晚,当他发现月霖出现在三清湾的那一刻,旋即将她拽去了偏殿,挽起袖子察看。 果不其然,小臂上遍布了八道狰狞可怖的伤痕,这种伤口不会流血,但也不会癒合,那是九大恶鬼给予彼此的祭礼。 「九个人,才二十年就又聚齐了,真快啊。」 萧晗皮笑肉不笑,脸色在月华之下映得苍白,吓得月霖急忙跪下,「主人,不过是权宜之计……」 「你把我的遗言当耳边风是吗?!」 他掐住月霖的下颚,让她直视自己,「我让你好好过日子,别他妈回亡人谷,结果呢?」 月霖不语,这种沉默在萧晗看来是一种无声的执拗,他的手逐渐收紧,直至月霖的眼角沁出泪水,才稍微松劲儿。 「主人、主人……月霖没办法啊!」 「没办法?那破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为什么要当恶鬼?!说话!」 「主人……」 月霖叩头不起,但也没有解释,就那么垂下脑袋,闭着眼。萧晗无意间看到她双臂上有些泛红的伤口,不禁为此动容。 月霖毕竟…… 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 「罢了,这些疤要跟你一辈子了,权当是对恶鬼的天罚,疼也忍着吧。」萧晗抬手示意平身,月霖不敢僭越,兀自低着头,「不疼。」 「那最好。」 村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下午,总而言之就是有脏东西,但不知道长啥样,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萧晗一时半刻没想明白月霖所谓的「权宜之计」到底是什么,他侧目,只见月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 这丫头忠心,谅她也不敢撒谎,很多事情萧晗不愿过问,唉,回去就回去吧,九大恶鬼同生共死,起码还多了八个人替自己保护她。 「眼下重中之重,是要把那个东西引出来。」 萧云清闻讯赶来,提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她的字不甚清秀但很大气,没一会儿就写满了一桌子。 这件事儿萧晗没有禀报暮尘,其一是没必要,几个徒弟就能解决的小鬼,无需麻烦师尊。其二是自从上次,他在暮尘面前亲手点燃鬼火后,小半个月了,暮尘都没有再见过他。 「和离、暴毙啥的我们管不了,但婚嫁总可以吧,送个人过去不就行了。」 月霖半倚着门框,反问道:「都不知道男女,咱是出嫁还是入赘啊?」 众人一筹莫展之时,萧晗拍板定案,「我刚才打听了,那村子旁边有座灵山,咱们可以准备两个花轿,然后兵分两路,左男右女,怎么样?」 第22页 「这个主意好,那我去梳妆打扮了。」 萧云清想一出是一出,拿起佩剑就要往外跑,萧晗先她一步挡在了门口,「女孩子家家的,万一真被掳去,容易吃亏。这样吧,我跟半仙一人一套婚服,我扮男,他扮女,到时候就看那鬼选谁了。」 其实萧晗存了私心,他曾经在洛寒的记忆中见过凤冠霞帔,如果沈谪仙穿上,那一身锦罗绸缎,恰逢清风徐来,漫天花瓣洋洋洒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二郎说得有理。」 话虽如此,但沈谪仙有生之年没碰过那些女儿家的东西,他出来的剎那间,萧晗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沈谪仙眉目清俊,上半张脸不用过多修饰,可他的唇脂没涂匀,也许是被衣服蹭花了,加之绯红的脸颊,好像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半仙,要不我帮你上妆吧。」 见此,萧云清和月霖坐不住了,她们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生把沈谪仙化成了眉清目秀的江南姑娘。 沈谪仙本就不高,一袭嫁衣衬得他更加楚楚动人,他抬头对上了萧晗的眼睛,后者在发呆,不笑的时候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二郎?」沈谪仙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月霖见萧晗没反应,怼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萧晗如梦初醒地拍了拍脑门,而后夸道:「漂亮,仙儿你底子真好。」 沈谪仙没接茬,只是半推着萧晗往偏殿走,「你赶紧去换上吧。」 月霖当差当习惯了,下意识紧随其后,「我伺候您更衣。」 萧云清大为震惊:「啊?!你……」 平辈之间不讲究这些,更何况男女有别,理应克己復礼,但萧晗却一脸的受之无愧,萧云清都怕他遭雷噼。 萧晗倒没想那么多,他打量喜服,蚕丝所制的布料摸起来手感微凉,「月霖,我前一阵子做了个梦。」 月霖闻言愣了好久,小心翼翼地替萧晗拆了髮髻,故作轻松地提醒他:「主人你忘了,活人才会做梦的呀。」 「是吗……」 与其说那是梦魇,不如说那是萧晗切身经歷过的,如同梦魇一般不曾忘却的记忆。 月霖用木梳轻轻扫过萧晗的长髮,后者头戴银冠,喜服上的仙鹤更似扶摇直上,飞入五彩祥云之中,栩栩如生,「我还是头一次见主人当新郎官呢。」 「上辈子我大婚的时候,你刚好不在。」 萧晗上辈子,曾在同一天,娶了两个人。 他不在乎如此荒谬之举,是否会被载入史册,也不关心后人如何唾骂,反正他迟早是要烂在邪书野史上的,再怎么放肆也不为过。 萧晗登帝之初,看中了烟花柳巷里出了名的花魁,并封其为后。 那日,殿内装饰一新,挂满了红绸帐幔,铺着赤色的地毯,案上摆了各种精美的礼器和糕点。壁炉里燃了香木,烟雾缱绻,芬芳的气息于四周环绕。 日出东方,萧晗手提龙纹锦服,鲜衣怒马,迎十里红妆。 大红的花轿后,还跟了一人,他盖了盖头,走得缓慢而磕绊,似乎是位清冷颀长的男子。萧晗刻意避开眼神,月霖回来后过问其为何人,他也只说:「随便挑的,早就记不清了。」 上辈子……如今想来,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外头突然响起萧云清的咒骂声:「许九陌这王八蛋,他说荷包被偷,跟我哥流落街头了!」 信纸被团成了球随手一扔,刚好滚到了萧晗的脚边,他展信细看,许九陌打着萧蔚明的旗号,求萧云清接济。 许九墨不打紧,关键是萧蔚明…… 萧晗听说他在凡尘可谓是逢乱必出,身后还时常跟了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 什么姑娘? 趁着月黑风高夜,萧晗伏在房檐上,发现十几岁就杀人不眨眼的月霖,正扽着萧蔚明的袖子装可怜,「公子,我害怕……」 这娇弱的模样像只迷路的小白兔,瞬间激起了萧蔚明的保护欲,血气方刚的少年顿时把月霖虚搂在怀里,哄道:「别怕,有我呢。」 好奇害死猫,看得萧晗恨不能自戳双目。 「接济个屁!饿死他算了!」 第十五章 本王入赘 萧蔚明下凡的那天十分热闹,上修界叫得出名号的长老几乎都到齐了,包括暮尘也携弟子前去远送,萧晗站得远,暂时不想搭理拱了自家大白菜的小女婿。 但人算不如天算,萧蔚明找了一圈,偏偏要跟萧晗抱一下再走,后者侷促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难得规矩,拱手作揖,道:「前路漫漫,祝君前程似锦。」 萧蔚明不认同地捶了一下萧晗的肩膀,纠正道:「祝我们前程似锦。」 被萧蔚明用小法术栓在旁边的许九陌看不下去,他拽着腰带上的金藤,语调一如既往的尖锐,可能是嫌丢人,情急之下都喊破了音:「好啦,快走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呀!」 而萧蔚明正含情脉脉地盯着月霖。 「那怎么办?」月霖给萧晗梳着鬓髮,以为他单纯针对许九墨,还傻乎乎地问,「咱这次顺便给他们把荷包捎过去吗?」 「哼,就是想勒索本姑娘的钱,甭管!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是上修界第一个饿死的人。」 实在聒噪,她们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候还听不清,喊得萧晗耳膜疼。 第23页 茶杯碎裂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交谈,萧晗撩起衣摆大步踏了出去,他手抵薄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安静点儿。」 那红釉敬茶杯是沈谪仙找酒馆借的,大婚用的整套器具缺一不可,算来也得上百文,「二郎,杯子记得赔。」 萧晗:「……」他轻咳一声缓解尴尬,言归正传,「月霖,你跟着半仙那队车马走,小侄女,你就委屈委屈,当我的陪嫁丫鬟吧。」 「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萧云清素日里道衣加身,虽偏爱朱色,却从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脑海中画面闪现,不由得一阵恶寒,「家里贫困,买不起丫鬟,委屈我们公子入赘了。」 揶揄之外,萧晗也放心了不少,万一有什么危险,他能保护萧云清,而月霖身为梦鬼,也没人敢招惹她和沈谪仙,愿此去一路顺风,天官赐福。 「吉时已到——!」 唢吶一吹,不为大喜,便为大悲。 水光潋滟,花轿四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轿子通体轿衣皆是大红锦缎,彩线绣了花好月圆、龙凤呈祥。萧云清隐匿在送亲队伍里,萧晗则悠哉悠哉地盘腿坐于轿中。 四个轿夫皆是武艺超群的江湖侠客,月霖为了要人,特意拜访了村长的宅邸,言明打算去夜探灵山。曹老爷二话不说便通告悬赏,招来一波武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其中不乏超群之人,却沦落为抗大个的莽夫,月霖见状不免为他们可惜。 曹老爷拍着胸脯打包票:「姑娘放心,绝对是个顶个的好。」 月霖根本没有指望他们能帮上忙,「不必,能自保就行。」 这帮人有才不假,但莽夫也不假,萧晗坐在轿子里,路途颠簸,都快给他摇晃吐了。 「各位壮士……」 轿侧的大汉睨了他一眼,满脸的不耐烦,萧晗见好就收,说劳烦几位辛苦,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萧云清愤懑地踹了一脚轿板,小声问他:「你有钱吗?」 萧晗大言不惭,「没有啊。」 「那说什么必有重谢?!」 「二小姐是何方神圣啊,不会亏待咱们兄弟的,对不对?」萧晗故意让他人听见,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领起了掌,引得一众轿夫纷纷叫好:「对!公子说得对,全凭二小姐吩咐!」 萧云清无语:「真会慷他人之慨。」 插科打诨一番,众人皆是忍俊不禁,这么一来,紧张的气氛倒是消散了不少。 一绒蒲公英飘进花轿,落在萧晗的耳边,「二郎,此地走尸居多,万事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轿夫惊道:「这、这是什么东西?!」紧接着是利刃出窍的声音,轿夫们扔下轿子一齐亮剑,摔得萧晗七荤八素,「怎么了?」 萧云清掀开红帘,嘱咐道:「有走尸,你别出来。」 这东西听起来可怕,实则就是死人乱爬。原先只有亡人谷的无常鬼喜欢炼制走尸,他用活人为引,藉助临死前的怨气令两缕残魄留于体内,以此操控。萧晗嫌噁心,一度命其停手,但二十年过去了,无常鬼重操旧业也说不准。 走尸没有生气,亦感觉不到痛,但见人就咬,单凭一股蛮力能把猎物活活耗死。尽管战力低下,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缺胳膊少腿也能继续攻击,并且走尸通常成群结队地出现,一般人没办法甩开它们,也很难迅速杀光。 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凡间?果然是亡人谷在作祟。 无常鬼? 萧云清哪见过这种阵仗,「什么脏东西,根本杀不完啊!」 萧晗正欲帮忙,不想轿身勐地一震,好像有什么扒在了轿门上,他没低头,只是抬手摸了摸走尸的后脑,「乖。」 那走尸仿佛被驯服似的,顿了顷刻,默默退出了轿子。 「看来还认主,不错。」 萧晗摘了无名指上的骨戒,握在手中把玩。 当年鬼王伏诛于亡人谷下,月霖迟迟未曾远走,待各大门派回去之后,她捡了萧晗的断臂离开。本想留念,但又怕腐烂,隧磨了些许骨粉,再加以她吸食的梦境,制成了萧晗现在所戴的那枚戒指,而后便把断臂封进了冰棺。 萧晗听后直打寒颤,拿残肢留念,真够瘆人的。 月霖对此表示无辜,「那怎么办?你都被大卸八块了,每个门派负责镇压不同的……」 「行了,打住,」萧晗心大,但还没到脑瘫的地步,面对月霖期待的眼神,他敷衍道,「……这骨戒挺好的。」 「就是嘛,还能防走尸野鬼什么的呢。」 一语成谶。 萧晗扶额,他趁乱微挑轿帘,朝山间迷雾走去,视线越来越模煳,他放轻唿吸,生怕扰了午夜的静谧。 一只手探到萧晗身前,古铜色的皮肤上疤痕遍布,青筋微突,十分削瘦,似乎常年做苦力。 萧晗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那人并未握得太紧,只是待在原地岿然不动。 难道不劫他走吗? 先发制人,萧晗復又靠近了两步,这一举动可能吓到了那人,他挥袖向后躲开,散了薄烟,萧晗看清了他的脸。 是个男子,扮相跟自己如出一辙。 莫非也是个新郎官?那这厮是不是劫错人了? 新郎官的头部僵硬地转动,盯着萧晗端详了半晌,利牙破唇,目眦欲裂。萧晗也好死不死地发现,自己比对方还高了小半个头,也莫怪那人不满。 第24页 新郎官无视了萧晗手上的戒指,他愈发用力,想把萧晗的骨头捏碎,后者见势不对,立马抽手,跑为上策。 「你劫错人也不能赖我啊!」萧晗边跑边喊冤,「山那头有新娘子,谁让你奔我来的?!」 那男子不听,兀自追杀萧晗,他的腿不利索,跑起来颇为滑稽,弄得萧晗啼笑皆非。 糟了! 光顾着逃命,待萧晗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迈入了一个法阵边缘,五个头盖骨「咔咔」作响,霎时溶为灰烬。 新郎官还在追,刚好离法阵不到两尺的距离,萧晗干脆反手把他拽进来,寻思高低得拉一个陪葬。 那新郎官平衡不好,直扑在萧晗身上,等了半天,没等来什么无妄之灾,倒是沈谪仙问道:「二郎,你在做什么?」 「半仙?」萧晗赶忙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新郎官,「你怎么来了?」 萧云清骑驾仙鹤,姗姗来迟,「快走!有人放火烧山!」 「什么?!」月霖咬破指尖,血滴在地上迅速升起一道结界,「跑!」 凡尘灵力微弱,不足以支撑神兽停留,临近山脚,仙鹤陡然消失,萧云清差点直愣愣地滚下去,幸好萧晗一把拽住了她。 待几人跑回宁狐村,尸骸遍野,血流漂橹,不剩几口子活人了。 「宁狐村被屠了?」 萧晗难以置信,莫非那五个骷髅不过是阵眼,真正的法阵在宁狐村? 有人! 萧晗勐地回首,鬼的利爪已然触到了他的肋骨,却丝毫没有侵蚀。 那鬼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它扭过头来,一双全黑的眼睛落在萧晗身上。 「不是活物?死人!」 它勐地弓起身子,疾掠而来,红衣翻飞,一双血爪直冲萧晗,这偷袭太过突然,况且沈谪仙还站在自己身后…… 即使躲也很难完全避开,而且他不能保证会不会伤到沈谪仙,那不如…… 萧晗心一横,硬生生地抗下这一击,在鬼爪刺穿左肩的那一刻,他也藉机拧去了对方的头颅。 「二郎!」沈谪仙自腕骨处斩断那鬼的爪子,留了一截在萧晗的伤口里,月霖感应到此处还有活人,直接破门而入,「快进来!」 不想那件宅邸正是曹老伯一家,他和髮妻蜷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求饶:「别杀我们,求求您了……您菩萨心肠,大恩大德……」 「闭嘴吧。」 剧烈的疼痛如同百蚁啃噬,令萧晗心烦不已,他将埋在肩膀中的那截断手拔了出来,飙出的血溅花了他的脸,活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厉鬼。 「二郎……」沈谪仙正欲阻止,就听萧晗不甚在意地轻笑道:「无妨。」 「怎么可能无妨?」 「因为,我不算活人呀。」 第十六章 本王打不过啊 萧云清下意识微张双臂挡在萧晗身前,「何絮的确来自亡人谷,但谪仙你信我,他不是坏人。」 萧晗轻拍她的胳膊,示意其放松,「沈谪仙,你怕我吗?」 他特意唤的原名,带了血污的脸尽显虔诚,有什么情愫唿之欲出。沈谪仙半咬嘴唇,沉吟许久,最终轻嘆一声:「二郎,你小瞧我了。」 外面传来一阵惊天的响动,那新郎官凭空而降,直勾勾地扫视着每一间宅邸。 萧晗暗叫不好,这屋里除了自己和月霖之外都是活人,阳气太重,怕是会引火烧身。 也不知道这新郎官什么来头,不认识萧晗这个前鬼王也就罢了,怎么连月霖——新上位的九大恶鬼之一都不认得。 事出紧急,萧晗担心一己之力护不住所有人,先支走姑娘家为妙。 「我先把他引开,小侄女,你去搬救兵。」 萧云清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辈分不辈分的了,她跟萧晗相视点头,而后一掌打裂屋顶,脚踩木桌借力,飞了出去。 「月霖。」 「明白。」无需萧晗多言,月霖垂首听命,紧跟萧云清身后。 动静过大,顿时吸引了那新郎官的注意,沈谪仙以血画符,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但此法极端,可出不可进,里外只能保一边,鲜少有人敢使这个符咒,「二郎,回来……」 透过门缝,有不少鬼扒在屋檐之上,它们想齐力破坏结界,但指尖都挠出了血,也不见任何破绽,新郎官见此计不通,起身就要追萧云清和月霖,萧晗迫不得已出了结界。 「二郎!」 「别看!」 何絮至今不过十六岁,稚子之躯无法驾驭神器,萧晗只能赤手相搏。他专挑鬼的脖颈和眼珠攻击,招招致命,双手如同在血水中浸过一般,加之肩膀的伤口,不久地上便殷红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萧晗虽不算活人,鬼的瘴气和体液对他无效,但受伤却是实打实的疼,他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向地上啐了一口血,随后以最快的速度朝新郎官直奔而去。 萧晗趁其不备,揽过他的后颈,与自己额头相抵—— 鞭笞,屈辱,冰霜,血泪…… 萧晗刚睁开眼睛就被人踹了一脚,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装什么死?!」 这当胸一脚踢得萧晗几欲吐血,他仰面朝天,眼神试图聚焦,无果。 萧晗刚进入那新郎官的记忆,本就没反应过来,何况还是这么犀利的叫骂,他头昏眼花,躺在那里听来者继续卷街:「狗东西,科举考不上,官也做不成,要不是阿姊看上你,早喝西北风去了,还有闲情逸緻弄这些乱七八糟的?!」 第25页 紧接着,四周翻箱倒柜、摔天砸地,萧晗的双目渐渐清明,视线中,一个昏暗的屋顶浮现,上面用笔画了个漏洞百出的阵法,一张眉梢倒吊的脸孔正在俯视自己:「你还敢去报官?!我告诉你,在宁狐村,包括这个镇,本姑娘就是天!」 新郎官画得太差,以至于萧晗都看不出他想求什么,待稍能起身,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阵法中心,身旁摆放的五个木碗分别对应头部和四肢。 「不好了!大小姐她……不好了!」 「让他跪足十二个时辰,沐浴斋戒,明日无论死活,都来报我。」 那少女颐指气使地甩下一句话,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萧晗被生拖到了庭院,家僕们向来狗仗人势,丢来一个发霉的窝头给他吃。 难不成这厮,是活活被人折磨死的? 萧晗感觉背后一凉,勐地推开新郎官,适才逃出众鬼的包围。他以一敌多,同时又在琢磨那段记忆,很快便落了下风。 沈谪仙见此心急如焚,新郎官的速度太快,如果要让萧晗进来,必须破开结界,但不等他再创符咒,只怕鬼魅早已趁虚而入,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大家同归于尽。 得想个什么法子…… 「仙君,您真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您将来肯定得道飞升,成为人中龙凤!」 这番夸赞,沈谪仙心安理得地受了,他嗤笑半刻,转而问道:「伯伯,您瞧那鬼新郎眼熟吗?」 曹老伯浑身打颤,紧张地直吞唾沫:「不眼熟!根本就、就没见过!」 「那为何他单屠这个村子,还就留了你们一家活口?」 「我不知道啊!小女已经遇害,拙荆也被那鬼抓伤了,怎么可能眼熟呢?!」 人因心中所执不肯脱离阳世,不过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报恩,那新郎官戾气深重,肯定不是念善的鬼,还有一个,便是为了讨债—— 两支送亲队伍,为何不劫自己所乘的八抬大轿,偏劫萧晗那个四人花轿?明媒正娶的不要,竟选了个上门女婿…… 目光再度回到那二老身上,沈谪仙阴恻恻地笑了:「不冤。」他步步紧逼,直至曹老伯退无可退,「伯伯,别害怕,我要施法,还请您站到我前边来。」 与此同时,萧晗听见沈谪仙唤道:「二郎。」 他横扫粉尘,暂时蒙了新郎官的眼,抓紧时间朝沈谪仙的方向跑去,结界瞬间金光迸发,一个惊叫着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 顷刻间,结界再次升起,而门外却多了一具残骸。 曹家主母吓得昏了过去,倒方便了萧晗说话:「这事儿不对劲。」 沈谪仙也不意外,「确实不对劲。」 「我总觉得那鬼新郎的身后另有其人,我方才既然能窥探他的记忆,那藉机杀了他应该也不在话下,但那些鬼并没有阻拦,反而是将我们包围……」 萧晗不再言语,沈谪仙却心有灵犀地接了下句:「而且以他的能耐,几乎不可能屠村,这个鬼新郎保不齐是借他人之力,在此地为虎作伥。」 最为关键的一点,萧晗刻意隐瞒了下来,之前的走尸尚且识得那枚骨戒,为何鬼众愣毫无反应? 亡人谷的东西认主,但有一种例外——鬼王离谷,它们可以不听命于鬼王,而听命于鬼王的至亲至爱之人。 上辈子只有洛寒能驱策厉鬼…… 不对,还有一人! 沈谪仙突然发觉不远处的山脚有个黑漆漆的长形木匣,「二郎,你看那儿是不是多了口棺材?」 那新郎官也好奇,带着一群野鬼浩浩荡荡地前去查看,只见棺板倏地炸裂,暮尘从中破棺而出。 他手中的软剑宛若游龙,上下翻飞,左右盘桓,白虹剑影如织,而软刃嵌在了坚硬的碧玉竹上,更是爆发出阵阵的金铁交击之声,近身之人皆粉身碎骨,一时间血肉飞溅。 暮尘一身白绸寿衣,跟平日里的胜雪素衣如出一辙,上面绣了一只翱翔在天的凤凰,腰间的金带别了把软鞘。他身似飞絮,剑法行云流水,没花太长时间,就把鬼怪一併绞杀,徒留新郎官一人在原地打转。 「二郎,你看。」 冷风寒衾,剑光刮掉了新郎官胸前的花球,适才忙于交手,萧晗没有注意,在那被血染红的背面,竟有几朵白色花瓣…… 大婚乃一生要事,怎会如此马虎? 暮尘似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手挽剑花,掀起了新郎官繁复的华裳,亵衣的下摆和袖口竟也是白得刺眼…… 冥婚! 萧晗回身想去宅邸深处,却被沈谪仙拦下,「不用找了,他们为掩人耳目,没有立长女的牌位。我上山的时候便觉得蹊跷,一棵榕树旁安置了吉穴棺椁,可轿夫却说那是沖喜用的。」 「这帮孙子!」萧晗用脚尖挑起曹家主母的下巴,端详半晌,而后嫌恶地踢向一旁,「曹家八成活埋了入赘的新郎官,也怨不得他化身厉鬼。」 暮尘飘然自半空落下,来到萧晗和沈谪仙面前。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残尸,那曹老伯身呈趴状,嵴背上的肉被啃食殆尽,隐约露出森森白骨,他四肢僵硬,手还用力地紧扣地面,指尖都陷入了泥土里,分明是被人推出了结界,死不瞑目。 他低头看向沈谪仙,深邃的眸子透着些寒意,「你做的?」 「师尊……」 第26页 不给沈谪仙解释的机会,灵鞭瞬间划破空气,「嗖」的一声电闪雷鸣,火辣辣的剧痛在胸骨徘徊。挨了这一击,沈谪仙陡然跪坐在地,他覆上前襟,血却止不住,顺着指缝渗了出来…… 暮尘负手而立,站在萧杀的夜风里,空气中仍充斥着凶灵厉鬼的浊气,现下又混杂了人血的腥气,衬得灵山愈发阴森可怖。 灵鞭轻挥,携了残影而来,萧晗脑子一片空白,他侧身闪至沈谪仙面前,二人四目相对,暮尘待要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啪」—— 是灵鞭斩过皮肉的声音,沈谪仙从萧晗的脸上没看见痛苦的神色,只有眉宇间復黯淡了几分,仿佛那一鞭打碎了什么难以挽回的希冀。 一直强压在喉间的鲜血咳呛而出,萧晗转过身,他捂着肩膀,暮尘的轮廓有些模煳。 「有完吗?」萧晗问道,沙哑的嗓音不带有任何情绪波动。 暮尘的目光敛了锐利,漫长的对峙摧折了他的锋芒,就连一向魄人的气势也渐渐被失望取代。 第十七章 本王哄哄你吧 背疼,肩疼,浑身疼,一股邪火压垮了萧晗的理智,他勉强爬起来,盛怒之下口不择言:「那依你的意思,我他妈就活该死外头是吗?!」 凶神恶煞的本性一展无遗,萧晗的肩膀被厉鬼所伤,一时半刻无法癒合,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红影斑驳。 他上一次敢对暮尘不恭,还是洛寒死的那晚。 联想至此,萧晗感觉心脏仓惶,喘不上气。 彼时,他跪在冰棺之前守灵,没有哭也没有笑,悲恸和哀伤都变得遥不可及。 长明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飘零,不时扫过萧晗的前额,让他心生错觉,竟以为洛寒回来了。 萧晗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毫无生气的冰棺,玄雪铸成的棺身晶莹剔透,寒意凛然。 「娘!」 谁喊的?萧晗有些好笑,洛寒临死前他都在纠结、迟迟未唤之于口的称唿,究竟是谁他妈喊的? 血泊之中,小葱一样的手摇摇欲坠,它扒在周围尸体的眼眶上,以此借力想爬出死人堆。 「娘……」 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暮尘见状一剑噼开压在她身上的尸骨,那少女连滚带爬地抱住暮尘的腿,「救救我娘……求你了道长,救救我娘!」 暮尘没有应她,少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头嗑地,脑门顿时见了红。 她五官扭曲,瞎了只眼,腹部有个怪异的凸起,萧晗冷眼旁观,目测是肋骨断了,活不长咯。 一报还一报。 思及此,曹家主母莫名双腿抽搐,她披头散髮、双目紧闭,犯了疯病一般,龇牙咧嘴地奔少女而去,嘴里悽惨地哀嚎,居然是个男子的声音:「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我要让你陪葬!曹氏……啊——!」 厉鬼附身?暮尘甩出灵鞭,捆住了曹家主母。 那妇人七窍流血,灵鞭剎那燃起幽蓝鬼火,沿长鞭径直烧向暮尘。双手逐渐裂开血口,但他没有松开,兀自睫羽轻颤,屏息凝神。 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浮现在曹家主母的头顶。他还是那身红衣,髮髻散乱,正撕心裂肺地狞笑。 新郎官已然心智全无,多半是受人操控,暮尘唤不醒他,灌注灵力以御鬼火,不料却愈烧愈旺。 「他已经死了。」萧晗此刻冷静了不少,沈谪仙也同他一起劝道,「人魂皆散,无力回天,师尊,放手吧。」 暮尘自然清楚,但那新郎官死得不明不白,若能招回一缕残魂日后超渡,也是好的。 可如今,有人利用残躯仅剩的邪念附身无辜之人,不得优柔寡断,暮尘收了灵鞭,手执灵火与鬼火相抵,他身上的寿衣全然褪去,幻化成数道柽柳,金红裹挟了幽蓝朝曹家主母一併袭去,新郎官尖叫着烟消云散, 曹家主母因遭反噬,阳寿折尽,撒手人寰。少女见母亲已逝,她呕了口血,亦抱恨黄泉。 宁狐村,到底是被人屠干净了。 远处的云雾拂过黛山,日出点缀其间,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黎明初光,映在暮尘一如既往的皎月白衣之上,他走在最前,后头跟了两个徒弟。 红袍婚服,喜字成双;寿衣棺椁,纸钱满堂。 三人或多或少的都受了伤,不能立刻车马劳顿,而且萧晗和沈谪仙没有神兽,回上修界可谓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们去镇上寻了一家客栈歇脚,刚好养精蓄锐。 那些鬼魅虽然被暮尘杀了个片甲不留,但幕后之人尚未明确,何况宁狐村就这样死绝了,怎么着得给凡间一个交代。 安顿好了之后,萧晗借店家的水壶烧了盆开水,他咬了咬牙,撕开跟血肉粘连的亵衣,低头检查伤势。 还好,他本不算活人,鬼的利爪和煞气没有腐蚀伤口,但却贯穿了肩膀,剧痛难当。 萧晗背抵白墙,缓缓坐下来,就着热水和帕巾,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擦拭血迹。 一声闷哼之后,萧晗慢慢松开嘴唇,唇齿间已然满口血腥,他抑住接连不断的轻咳,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冷汗遍布。 想当初自己也失手伤过暮尘,现在算来,权当他还清了吧。 其实萧晗有愧,没有月霖的护法,他几乎夜夜难眠,好不容易睡沉一次,还陷入了梦魇,无法自拔。 第27页 要不是暮尘,他或许早死在哪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了。 但萧晗也确实想问一问暮尘,如果沈谪仙不破开结界,那他呢?他有时候真恨不得掏出暮尘的心看一看,这个高深莫测的玉清仙尊,究竟在想什么。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木门,萧晗一惊,问道:「哪位?」 「二郎,是我,方便开个门吗?」外头响起了沈谪仙的声音,萧晗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不知是因义愤填膺亦或别的什么,「我……我已经躺下了,不好意思半仙,让你白跑一趟。」 「没关系,药我放门口了,你记得拿进去。」沈谪仙放好药罐,却于心不忍,他身为医者,自然能看出萧晗受了多重的伤,如果处理不当,极有可能恶化…… 不行,得激他出来。 沈谪仙復又叩响了房门,「我准备待会儿拜望一下师尊,二郎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你当真想去看他?」前一阵子阴雨连绵,门闩有些受潮变形,萧晗随手拉上衣服,不耐烦地踹开了木门。他的房间正对阳面,晨光打在沈谪仙的发梢,随风摇曳。 许是失血过多,萧晗眼神迷离,沈谪仙温柔的笑意似雾里看花,「不是说躺下了吗?」 萧晗负气地丢下一句「被你气诈尸了」,便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沈谪仙捡起断了的门闩,而后轻轻扣上房门,「看来我果然有些妙手回春的本事。」 一块血迹斑斑的棉布掉落在地,旁边还有盆泛红的热水。饶是见惯了疑难杂症,沈谪仙也难免骇然,在他未曾参与的岁月里,到底是怎样的经歷,才淬鍊出如今的少年。 「二郎……」 萧晗不愿将脆弱无助示于旁人,亡人谷有规矩,哭得越惨,打得越狠,有时喉间的呻吟实在压不住,他就学狗叫,若能讨得鬼王欢心,说不定还会赏他一串冰糖葫芦。从小到大,萧晗什么事儿都习惯了自己扛,以后大概也不会依赖谁。 飘零悲浮絮,何因不归去? 「你赶紧回去休息吧,那灵鞭的伤且得养了。」 沈谪仙明白他有难言之隐,也没强求,「行吧,那二郎陪我去看看师尊好吗?」 萧晗诧异,「我认真的,半仙你……」 沈谪仙正色道:「我也没有说笑,二郎。」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就算是死,我也不去!」 …… 「怎么没动静啊?」 此时此刻,二人正贴在门板上,却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幸好天字第一号房独占一层,不然他俩这跟梁上君子似的,万一被抓了也解释不清,到时候还得指望暮尘去赎人。 暮尘原本只要了三间普通的屋子,不想却被掌柜的认出来了,直说不能委屈仙君,待下人收拾好天字第一号房后,掌柜二话不说便把钥匙强塞给了暮尘。 「会不会出去了?」 话音未落,门被突然打开,萧晗和沈谪仙重心不稳,齐齐栽了进去。 幸而暮尘反应快,他左手接住沈谪仙,右手揽起萧晗,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俩徒弟迅速站好,沖暮尘深鞠一躬:「师尊!」 暮尘的眸光略微闪烁,眼底掠过一抹暖意,寒凉渐缓,「进来吧。」 萧晗踟蹰不前,沖沈谪仙挤眉弄眼,「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啊?!」 后者惊魂未定,表情还略微呆滞,「可能轻功好吧……」 原地杵了一会儿,萧晗率先打破了这种静默,他不擅长哄人,这么多年也只会两个方法——卖乖或者卖惨,前者显然不适合暮尘,萧晗索性用咳嗽去赌他心软,「刚才在宁狐村,咳……对不起咳咳,师尊……」 暮尘没应,萧晗偷偷瞄了他一眼:「我疼煳涂了,不该朝你吼的,对不住。」 哈,萧晗暗自偷笑,瞧咱这用词,「疼煳涂了」,你贵为师尊、声名远扬的玉清仙君,难道还要跟小辈计较吗? 暮尘斜乜着他,语气带了些不解:「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 不然嘞?萧晗刚才的确肩膀疼,背部灵鞭留下的伤也不是善茬,但还不至于煳涂,可暮尘这么一问,他的脑子反倒是有点儿转不过弯了。 「不是……吗?」 暮尘懒得理他,转而嘱咐一直不曾言语的沈谪仙:「这两日暂且休息,回上修界以后,自己去清辉阁领罚。」 沈谪仙答得规矩:「弟子知错,认罚。」 不想小二跑来,说是昨夜鬼火映天,主家怕引火自焚,所以就不烧饭了,省得招来什么脏东西。 古村被屠,灵山已焚,现下人人自危,别提小商小贩了,估计走两里地都见不到活人。 萧晗小声逼逼:「那吃什么?啃你们啊。」 「无妨,师尊,我去做吧。」 关键时刻,还是沈谪仙挑起了大梁,他精通药理与庖厨之道,关键人长得还很完美,如此贤良淑德、倾国倾城之人,引得萧晗不觉扬起了嘴角。 「好。」暮尘点了点头,无意瞟见了正胡思乱想的萧晗,「还不退下?」 第十八章 本王涨知识了 因为一时愣神,已然被轰出门外的萧晗:「……」 门扉「砰」的一声关上,差点拍他脸上。 萧晗存心和好,谁知暮尘莫名其妙,跟吞了炸药似的,最可气的是,话说一半还他妈藏一半,不是因为本王吼你,还能因为什么?狗脾气! 第28页 莫怪二十年了,也没见玄凤宫里添个师娘,该!好看有个屁用,又不能当日子过,整日守着一块冰,哪个女子熬得下去? 你就准备孤独终老吧! 萧晗气不过,踹了一脚门槛,但又怕暮尘挑理,只比划了个姿势,鞋尖都没敢碰上半分。 既然暮尘给他吃闭门羹,那萧晗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在走廊打滚,这摊子破事儿先放一放吧,该给萧云清和月霖报个平安了。 「半仙,信的开头一般怎么写啊?」萧晗抱了捆柴火走进伙房,正巧撞见沈谪仙颠勺,青绿的灯笼椒在半空绕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二郎要写信?」 他往炉灶下扔了些柴,又拿树杈扒拉两下,让火烧得更旺,「嗯,跟云清和月霖报个平安。」 餚香四溢,沈谪仙夹起一片瘦肉给萧晗尝尝咸淡,「即是如此,那便写『时至望安,见信如晤』吧。」 「望哪门子的安呀?本姑娘亲自过来听听。」萧晗寻声瞧去,只见萧云清手拄门框,单腿而立,另一条腿向后抬得老高,是不太雅观的白鹤亮翅。 月霖没眼看,凑到沈谪仙的耳边招欠:「哎,谪仙,听说你闯祸了?」 「月姑娘的消息好生灵通。」 「欸,谪仙谬赞了。」 沈谪仙放下锅铲,拱手作揖:「哪里哪里。」 月霖见状,亦步亦趋,「客气客气。」 萧云清无语:「你俩有意思吗?」 忽视了几人的玩闹,萧晗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沉思。暮尘虽待徒弟严苛,但绝不是随手抽人的性格,他为何生气,包括萧晗也打心眼里想问他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不能问,萧晗丧心病狂犯下的错太多了,何絮赎不完的,如今他只想借这副躯壳,换得三两年的苟且偷生。 萧晗深唿一口气,又成了素日里不着四六的德行,「半仙,太齁了,打死买盐的啦!」 沈谪仙在伙房忙得焦头烂额,他忍住用菜碟砸人的冲动,「那不早说?凑合吧,已经出锅了。」 萧晗的笑容没维持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哀愁。想必暮尘也不会真跟徒弟较真,与其苦思冥想,纠结半天也不知道个缘由,不如去见他一面,或许还能缓和不少。 其实在亡人谷的那段囚禁期间,萧晗有一阵子是刻意躲着暮尘的,他怕看见暮尘眼中的憎恶和厌烦,以及那双手…… 「参见鬼王……」 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晗听见自己道了声「平身」。 几个鬼魅走来,为首的是位的老者,正是辅佐亡人谷上任君主的旧臣——王煜。 「何事?」 王煜颓然高举笏板,「暮仙君出言不逊,温氏命人处以拶刑。」 奈何萧晗读书不多,「拶刑?那是什么刑罚?」 王煜:「……」 温氏温兰茵,原为萧晗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髮妻,但她出身寒微,虽是清倌,也难免落人口实。 萧晗未曾苛待温兰茵,赐她歷代皇后所住的永昌宫,却很少临幸,那里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熏得人头疼。 奴僕们都是瞧鬼王眼色行事的,日子久了,也不再把叶兰茵当主子供着,反而言语奚落,鄙夷刻薄,萧晗征战四方、日理万机,自然没心思替她管教下人。 萧晗放下竹简,寻思一个青楼里出来的女子,能闹出什么名堂? 「罢了,本王亲自过去一趟。」 不料王煜却道:「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还望鬼王好自为之。」 然后一路上发生过什么,萧晗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记得,在亡人谷的地牢中,暮尘十指溃烂,尽是血污。而温兰茵跪在旁边不停地掌嘴,她双颊通红,叩头说自己鬼迷心窍。 去见他一面吧,萧晗想,不然迟早得疯。 「师尊,哈哈,又是我……」萧晗干乐了两声,正可怜巴巴地扒着门缝。 逆徒……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肩部尚未痊癒,鬼火又烧伤了手,暮尘本打算趁此住店,闭关调转体内周天运行,谁知接二连三的来不速之客。第一次还好,见俩徒弟没有大碍,他倒安心了不少,而后沐浴点香,正要歇息,谁知竟有第二次?! 萧晗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他怕暮尘遭遇不测,名垂邪史的鬼王也不在乎什么礼义廉耻,既然门打不开,那就莫怪他另闢蹊径了。 怒火适才压下去不少,暮尘便听见了窗纸撕碎的声响,他半倚在榻上,与刚从窗户翻进来的萧晗两两相望。 「……」 暮尘的表情復冷了两分,应该是快骂人了,萧晗眼神飘忽,故意避开只穿了里衣的师尊,但又不知道该看什么,最后他死盯着一支白烛,说道:「师尊,我、我来看看你……」 「看过了,便走吧。」 萧晗没动,就低着头杵在原地,默然半晌,他有些僵硬地半蹲下来,摘下那枚骨节,虔诚地捧起暮尘的左手,替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当初的拶刑没留下什么痕迹,但骨节处一受力就容易泛红,加之鬼火灼烧,那双白皙如玉琢的手伤痕累累,萧晗垂眸不敢细看,「收下吧,师尊,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萧晗的声音很轻,如同午睡初醒的软语,仿佛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二十八岁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待在暮尘身边,什么都不做,彼此默然,浅闻松香。 第29页 面对萧晗的笑容,暮尘感觉眼眶发疼。这个少年太过耀眼,稍稍离近就好像有烈火在炙烤他的全身,所以他不置可否,也就那么回望萧晗。 萧晗沉溺于暮尘的动容,纵使近在咫尺的眸间根本没有自己,纵使他不过是在借自己怀念一位故人。 暮尘,你果真还是念他的——那个给三清湾带来一抹冷色的二公子,那个大逆不道娶了自己授业恩师的鬼王…… 再开口时,萧晗嗓音发哑,染了些许哭腔,「师尊,咱们去用膳吧。」 日暮宿西的林间小道上,夕阳将两道并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 五人齐聚一堂,共进午膳。 从正午折腾到现在,沈谪仙做好了一桌子菜。 「在下手拙,各位见笑了。」 榉木方桌上摆了五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冷盘有金山咸豉、姑苏银鱼,主菜则是椒香酿肉、红熬鸠子、东坡豆腐。水润的萝蔔和金黄的蛋丝作为点缀,色泽鲜艷诱人,煞是好看。 但这一桌子菜,最出挑的不是荤素俱佳,也不是可有可无的精緻雕花,而是小火慢煨了两个小时的骨汤,白汤覆油,香气扑鼻,直勾人的食慾。 「好傢伙,半仙你太客气了,」萧云清给暮尘盛了一碗汤,还多捞了两块排骨,「你这要还算手拙,那我这双岂不就是摆设?」 在座的诸位一齐陪笑,无论平时如何插科打诨,在暮尘面前都还装的彬彬有礼。 这顿饭吃得极为压抑,暮尘不动筷子便没人敢夹菜,当徒弟的自知言多语失,面面相觑。 但二小姐不愧是二小姐,这种场合也不憷,萧云清坐在月霖旁边,看她盯哪道菜就给人夹过来,跟暮尘也有说有笑的,气氛挽救回来不少。 知道自己在,晚辈们放不开,暮尘没有久留,萧云清见状也穿上披风,「师尊,我送您。」 雅间的门一关上,萧晗和沈谪仙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争先恐后地夹菜,够不着的直接站起来端盘子倒,不久桌子上的东西便一扫而空。 月霖站着说话不腰疼:「瞧你们那点儿出息。」 萧晗拿啃完的骨头扔她,幸好月霖闪得快,「你是吃饱了,我面前就两碟子凉菜。」 沈谪仙用手肘怼了他一下,「知足吧,我喝一晚上茶了。」 沈谪仙做的菜,自己却没吃上多少,萧晗正想调侃,就听楼下有人问道:「当真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真没有了,要不您说,有钱咱家还能不赚吗?」 「方圆几里我们都遛遍了,要不您行个方便……」 小二打量了面前这俩人一眼,稍高的那人雅正端方,但语气平和,似乎很好得罪,另一个高束马尾,一身紫金,跟孔雀求偶一般,根本没有名门正派的样子。 既然不是上修界的,小二的态度也逐渐恶劣,「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二位爷请回吧。」 这小二平常说话都点头哈腰的,萧晗瞧他见人下菜碟颇有意思,一时没有插话,就趴在二楼的木栏上,支着下巴听萧蔚明讨价还价:「柴房,柴房也行。」 「没有!」 许九陌忍无可忍,拎起茶壶就要往小二的脑袋上扣,「嘿!我说你这人……」 「哎,许兄冷静!」萧晗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许九陌感觉胳膊被钉在了空中,几乎动不了。萧蔚明没看出什么端倪,兀自跟萧晗打招唿,「何絮!」 他点头一笑,随即面冷地沖小二斥道:「这天底下还有让我们三清湾公子睡柴房的道理?!」 第十九章 本王巧遇故人 主家最为看重这些仙门道士,万一惹急了谁,不定要怎么罚呢,这外头野鬼横行,出了这家店,估计都很难活过半刻。小二见势不妙,立刻跪下来求饶:「大爷!大爷,小的错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二位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沈谪仙闻声走来,他握上萧晗的手腕,无奈地晃了晃,「二郎,你吓到他了。」 萧晗耐不住沈谪仙求情,即使再有不平,也无法当着他的面发脾气,「行了,你们上来吧,跟我挤一挤。」 「……」 再次被关在门外的萧晗无语凝噎,许九陌说两张床睡不下三个人,硬挤有伤风化。萧蔚明也被那孙子带坏了,竟还帮许九陌一块把萧晗推了出来,留下一句「多谢何公子」然后就关上了门。 「不是,你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吗?」 许九陌记仇,上次萧晗断了他的膝盖骨,疼先不提,关键还让他拄了一个月的拐,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少被人笑话,「我看何公子牙尖嘴利的,实在不行,再找那小二要一间呗。」 妈的!哼,萧晗把许九陌的祖宗十八辈挨个问候了一遍,而后便找沈谪仙求安慰去了。 「半仙吶!没天理了,我让人给轰出来了!」 沈谪仙:「……」 怎么跟炸了毛的小狗似的?沈谪仙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二郎,告诉你个不太好的消息,刚才掌柜的与我商量,说有位侠客想要借宿一晚。」 「啥?」 「也就是说,可能得委屈二郎,跟师尊挤一挤了。」 「啥?!」 阎王要他三更死,不如二更就去吧,还能给新主子留个好印象。 这不是要他命吗? 萧晗懊悔不已,方才走火入魔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找暮尘,然后又没头没脑地把戒指送出去了呢?而且他说的那些话……莫不是被鬼王附了体,毫无长幼尊卑可言。 第30页 不过人死不能復生,夺舍是亡人谷的禁术,暮尘顶多有所耳闻,其余的,应该还没怀疑到自己头上。 「怕什么,师尊又不会吃了你。」萧云清左手转着钥匙,右手搂着月霖,她红光满面的,就差把「幸灾乐祸」四个大字写脸上了,「难不成你还想跟我俩挤一挤?」 萧晗顿时眼冒金光:「二位姑娘若不嫌弃……」 「滚蛋,嫌弃。」 萧晗佯装痛心疾首:「半仙啊,你医者仁心,渡我一程吧……」他又赖上了沈谪仙,像块狗皮膏药贴在人家身上,哭诉没人愿意收留自己。 恰逢此时有人敲了敲门,「请问是沈公子吗?」 萧晗抱得紧,沈谪仙没办法起身开门,他低声让萧晗松手,后者却十分任性地哼唧道:「我不!就不!」 「二郎,听话……」担心门外的人等着急,沈谪仙不得已拖起萧晗,二人磕磕绊绊地走向门口,「马上,麻烦您稍等片刻。」 月霖啧啧称奇:「果真是烈女怕缠郎……」 萧云清贊同不已:「连半仙都招架不住他……」 然而开门的那一刻,萧晗感觉当头一棒,脑子昏沉。 男子的瞳仁间闪过一抹疾快的危险,那张玉面带着淡淡流转的光华,凌眉厉目,寒气逼人。 萧晗惊得后背发凉,直打寒颤,他松开沈谪仙,随便寻了个藉口叫月霖出来,「那在下便不打扰各位小叙了。」 离开众人的视线后,萧晗拽住月霖,问她:「本王眼花了吗?」上辈子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以至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月霖手心冒汗,过度紧张导致她有些磕巴:「顾、顾氏长子,顾子辰……」 「不可能,无常鬼不是早就把他杀了吗?」萧晗虽不精通禁术,但亡人谷的古典秘籍他多少略知一二,怎么从未听过人死还能復生,「这世上除了夺舍,难道真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 「不会的,主人,自古及今,阴阳不可逆转,夺舍不过是以活人之念,引亡者之魂,并非起死回生。」月霖咽了口唾沫,以此压下心间的悸动,「而且我方才没感觉到多少阳气,那个顾子辰倒像副空壳一般,行尸走肉。」 虽对顾子辰的了解不算太深,但萧晗知道此人十分清正。他屠绝扶桑洲的时候,与顾子辰有过一次交手,那浩气坦荡的剑术,委实令人难忘。 踏入建康之后,其余仙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众多威名远扬的长老更是见风使舵。惟有这顾子辰,他守的那座灵山,萧晗竟是久攻不下。哪怕最后无常鬼血洗古林,这人死在嶙峋残骸中,也是单膝跪地,初心未改。 也是那屹立不倒的铮铮傲骨,惊艷了萧晗无味而冗长的生命,他甚至放走了顾氏季女,以此略表敬畏之情。 究竟是谁,让顾子辰死了都不得安生。 屋内,萧云清正襟危坐,嵴背僵直,她本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奈何顾子辰举止言谈皆如世家公子,她不能给萧玉笙丢人,只得拾起繁文缛节,以礼相待,「在下萧云清,可否请问足下名讳?」 男子极为谦卑,似乎不愿谈及自身,「鄙人来自金陵,乃蓬莱岛一介修士,微名有辱尊耳,不值一提。」 「蓬莱岛?!」闻言,萧云清的双瞳瞬间紧缩,把礼数敬辞通通抛之脑后,她抓住顾子辰的小臂问道:「那你可知唐梦安这个名字?」 「在下不知……」 「对不住……」萧云清自觉失礼,她松开手復退身半步,抱住双膝,神情是难堪的落寞,「实不相瞒,唐梦安是我的祖母,但阿爹很少提及畴昔,我只想了解在那块冰冷的牌位后,到底是怎样的过往。」 顾子辰也善解人意地浅鞠一躬:「在下爱莫能助,但望姑娘节哀。」 萧云清状若不经意般抹了下眼角,她边往外走,边笑道:「无妨,你们聊吧,我先睡了。」 顾子辰话少,跟沈谪仙互相客气了几句,也相继歇下了。 「月霖,我刚想起来,那灵山间有个蛊洞,对吗?」 夜色之下,危险的气息被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月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萧晗了,她紧咬下唇,硬着头皮劝道:「主人,诛心鬼死后,蛊洞常年不见天日,那里头阴气过重,况且萧玉笙……」 萧晗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月霖,最近没管你,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他吐字极慢,却让月霖心惊胆战,「主人……」 「行了,你退下吧。」 萧晗坐在天字第一号房的门前沉思,他原以为这辈子会跟萧玉笙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他真的很久没有如此地期盼过什么了,岁月悠长,磨灭了他所有的希冀和盼望,但有些东西是镌刻在骨子里的,风吹草低,野火就连了天。 夺舍以后,重返人间,萧晗没想过要再当鬼王为祸一方,抑或完成狗屁不如的千秋大业,他所求之物从来并非孤寒高位,不过是想圆一场意难平的旧梦罢了。 兄长吶,我送你的焚念弓,用得可还称手吗? 所谓焚念弓,曾是诛心鬼耗尽毕生所学,打造的一把诡弓。 她原是馆子里长大的,及笄后被洛家收留,成了洛寒的陪嫁婢女,后来随主子一同进了亡人谷。 洛寒待她如亲姊妹一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地没了尊卑之分。 第31页 诛心鬼感激洛寒,她被流放凡间的时候,依旧念着洛寒的恩情,隧欲以诡弓相报,奈何无旨不得回谷,只好先将其封在了自己所制的蛊洞里。 洛寒知晓此事以后,连夜执笔提信——「心意我领了,但是诛心你记住,无论如何,不要作恶」。 洛寒从不唤其名讳,萧晗如今对诛心鬼只有个大概印象,至于她样貌如何、姓甚名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时萧晗太小,他扒在桌沿上,替洛寒磨墨,「洛姨,你在写什么?」 洛寒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她轻捻信纸,指着最后四个字问道:「没什么,晗儿,认识这几个字吗?」 萧晗识的字太少,只能认出一半:「不要……不要什么?」 「不要作恶,晗儿,」洛寒将信纸放入信笺中,耐心地握住萧晗的手,教他写字,「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但日后若能记起来,便听我一言,不要作恶。」 思及此,萧晗嘆了口气,笑道:「不要作恶吗?」 这句话和脑海中错乱的幼年记忆交叠在一起,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和洛寒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 洛寒被薛梧辜负,却没有伤及他的家人和无辜百姓,以她的本领修为,足以成为老鬼王的股肱之臣,却因为性格冷清,被其薄待,她反而乐得清闲,是个不太讨喜的女子。 老鬼王苛扣了洛寒的例银和炭火,她也不甚在意,还闲情逸緻地哼着小曲小调,将馊了的饭菜打翻在那些无不鄙夷的脸上。 「尔等宵小,安敢造次?」 在萧晗的印象里,洛寒对外人总是微昂着头,嘴角带了一抹戏嚯的笑意,张扬又乖戾,似乎以此便能掩盖她错付的过往。 心中无所忌惮,不畏生死,这样的人,老鬼王也无计可施。 内官来报,说绝情殿内多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老鬼王本没放在心上,直到洛寒为了一盆炭火跪在殿外,她哑着嗓子,唱了一宿的《牡丹亭》。 第二十章 本王的悲惨过往 萧晗彼时骨肉未丰,不辟谷的身体遭不住严寒风霜,也断不了五谷杂粮,洛寒为此一次次地垂下头颅,即使金钗落碎,也要去捡鬼魅们随手丢开的馒头。 她把沾了灰的那面掰掉,一边看萧晗吃,一边掉眼泪,她疯魔似的念叨着:「月底就好了,到那时我给你买糕饼、买糖水、买绿豆糕,咱们就不用再吃这种东西了,好不好……」 可真到了月底,却等来了——「这个月没有例银。」 久而久之,无论何人造访绝情殿,洛寒都会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即便是跟前来通报的小鬼说话,她也会半低着头,问道:「怎么可能没有?」 「鬼王有令——洛氏有意抗旨,未尝悔改,即日起关押于绝情殿,无要事不得踏出半步,及诛心鬼放逐凡尘,钦此。」 「不行,孩子还那么小,况且诛心她何过之有……」 「与我何干?!」 洛寒被重重地推搡在地,由于她得罪了鬼王,一时风光无量的绝情鬼,竟沦落成了阶下囚。 萧晗至今也不知道洛寒那日究竟是拿什么换的一顿牛肉,但当晚他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洛寒在梳妆檯前清洗双手,她勐地回头,眼中精光乍现,呢喃着:「快走……」 洛寒疯了。 当沾血的指甲嵌进自己弱小的身躯时,萧晗如是想,却没有要逃的打算。 他替洛寒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壮起胆子唤了一声:「阿娘……」 他的笑容灿烂而纯澈,烫疼了洛寒的心,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挥如雨下,「孩子……好孩子……我不是你娘,你不该认我当娘……」 萧晗却以为是自己的错,哭道:「阿娘,你别不认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她一把将萧晗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孩子……」 「没关系的,阿娘,」萧晗在洛寒的怀里十分乖顺,甚至轻拍她的后颈,想要给予她宽慰,「等我长大了,就把所有坏人都杀光,绝对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洛寒怔愣半晌,她捧上萧晗的小脸,正声道:「孩子,答应我,日后无论如何,别作恶,满手血迹洗不掉的滋味,太难熬了。」 萧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娘。」 可他食言了。 洛寒尸骨未寒,萧晗便于弱冠过后,重回亡人谷。他做小伏低,养精蓄锐,趁老鬼王攻伐三清湾时,领兵判主,从后包剿,在漫天飞旋的兀鹫中裹挟腥风走来,当着萧玉笙的面,亲手活剥了老鬼王的皮。 从发顶到足尖,萧晗偶尔力度没掌控好,皮就断了,他烦躁地捏碎了老鬼王的一块骨头,后者施了噤声咒的嘴除了呕血,也只能发出一丝「呜呜」的呻吟。 萧晗把那张不太完整的人扔给野狼,随后用参汤吊着他的命,又生拖了整整三日。 狼烟遍地,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灵山露出了一弧金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老鬼王那具开始招苍蝇的尸体,恰巧一只乌鸦飞过,啄烂了他摇摇欲坠的眼球。 「兄长,我给义父义母报仇了。」 自那以后,梦魇经年相随,但无论午夜如何辗转,萧晗都不敢回望自己曾对洛寒许下的诺言,以及萧峰和唐梦安均未阖目的遗容。 第32页 可惜了,从萧晗第一次喊「阿娘」,到最后洛寒自戕,时隔十五余载,他都不曾再唤过这个称唿,只是本分地叫她「洛姨」,大抵这也是洛寒所希望的吧。 上一世,承袭尊位那日,萧晗立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上,有大批鬼众立于殿外,在地上犹如潮汐般跪倒,三拜九叩。 但那里面,几乎没有萧晗熟悉的面容,只有王煜偶尔的嘘寒问暖,才让他有种自己还活着的知觉。 奈何春寒料峭,王煜病体难愈,每日早朝撵轿搭送,见他早生华髮,两鬓斑白,萧晗不免茫然若失。 王煜灵力强悍,足以维持盛年之态,却任由寿命流逝,萧晗曾问其缘由,他也只说:「老奴这一生,活得太久了。」 因果轮迴,报应不爽,萧晗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遣散了所有奴僕和妻妾,并厚赏金银,聊表心意。 乱山残雪,萧晗追上那个独自远行的背影,王煜知道身后有人,却不愿平添变数,正要绕道而行,却听萧晗喊道:「王叔!」 「鬼王言重了。」 「王叔,我要死了,下辈子……」萧晗撑起一把红伞,亲自为王煜遮雪,后者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清君侧,靖国难,老朽见惯了世态炎凉,下辈子,不想再来了,还请鬼王恕罪。」 王煜说完,转身离去,他一步三回头,待萧晗走后,他又跪倒在风雪之中,兀自哀嘆:「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语毕,王煜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陪在萧晗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自此,除了他囚禁在亡人谷的暮尘外,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一盏烛火,肯为他而留。 原来时间并不能彻底埋没伤痛,只能麻痹它们,吹来尘埃掩盖住那数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只为等待下一次的麻木。 江山尚依旧,故人今在否?柳下欲饮杜康酒,薄舟寒暮添新愁,终不似,孤影留。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萧晗末了又回头看了那年久失修的木门一眼,在自己诡异的低笑中,慢慢走远。 翌日黎明,雾散鸡鸣,东方的旭阳洒下缕缕阳光。暮尘正于屋内练剑,许是热了,他褪去外袍,只留了一件白绸中衣,绸料随着晨风而微微拂动,一眼望去当是仙风道骨,飘然洒脱。 但沈谪仙来不及嘆为观止,他难得破了规矩,焦灼地砸门,「师尊,不好了!」 「肆意妄为,成何体统!」暮尘还未训诫,不想沈谪仙却轻掀袍裾,两膝传来压抑的闷响,他腰杆挺得笔直,似乎搅扰暮尘非他本意,但执着丝毫未减,「师尊恕罪,但、但我找不到何絮了!」 闻言,暮尘错愕不已,「什么?」 沈谪仙无助道:「我寻遍了客栈,都不见其踪影,守夜的小二说,大约丑时,隐约听见鸣跼之声,像是有人策马而去……」 暮尘长发高束,未戴银冠,他披上锦袍便往外走,临了让沈谪仙在这里守着,万一萧晗回来了,随时告诉他。 「师尊……」沈谪仙唤他,但真当暮尘停下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恭候师尊佳音。」 暮尘淡淡地应了一声,作为回应。 宁狐村尸骨成山,怨气虽重,却只在那附近方觉浓烈,目前的重中之重,是那灵山。 上古灵山,经脉生根,天雷破空,地火燎原,是众多凡人飞升得道的地方,也是不少商队过客的埋骨之地。 此地灵力旺,煞气盛,按理说应该阴风寒雨,而非现在这般风和日丽。 如果不是上修界净化,那便是有人想刻意隐藏什么。 暮尘在山脚下止步,前方云淡风轻,突然寒光凌冽,他心下一惊,赶紧退开半步,可那结界却如磁石般牢牢将他吸附住,灵力的急速流失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动弹不得,灌木丛中的一只小鬼高举短刃,直冲而来,闪避不及,暮尘微眯双眸准备硬抗下这一击,却见一支金钩倒挂的箭矢穿透了小鬼的胸膛。 结界破了,碎为千百银蝶,散成了一阵银光闪闪的绚烂星风。 大雾四起,林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音,周围渐冷,阳光消失,四野暗了下来,伸手难见五指,剎那之间,万籁俱静,仿佛在忌惮什么东西。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漫不经心地闲庭信步,莫非是身居高位之人?不像,他一步深一步浅,虚飘轻浮,应当是身上有伤。 茫崖野林,远远群山深处,狼群对月长嗥,脚步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坠落的风啸声。 结界不知何时再次封闭,覆盖了整座灵山,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暮尘按照适才脚步声的来源走去,每近些许,便越发感觉地处偏僻,阴气沖天,竟连草芥都逐渐稀疏,盛夏的树木枝干光秃。暮尘驻足,抬头仰望,一个古朴邪恶的鬼面石窟浮现在他面前。 他召出灵鞭,命其探路:「南风,去吧。」 那鞭子名唤南风,意为「南风千里,莫问归期」,它融在暮尘的骨血里,来无影去无踪,这也是好多学修不敢拜他为师的缘由。 因为这个寓意,萧晗上辈子没少抱怨——把徒弟打到千里开外,确实不必寻问归期,成天沾血的神器,起了这么个破名字。唉,算了,玉清仙尊也不过是个俗人,难免附庸风雅。 第33页 虽然曾几何时去过亡人谷,但当年萧晗下过命令,禁止鬼众靠近暮尘,说不可脏了他师尊的眼。以至今日,立在这石窟的正前方时,暮尘莫名感到心悸。 绕过鬼面,暮尘手点灵火,发现紧里处设有石阶,上面苔藓横生,沿着崎岖的石阶缓缓下行的同时,他不断静观其变,终于明白了这阵心悸的来源。 第二十一章 本王讨厌白衣服 底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厮杀怒吼之声隐约从低处传来,血腥和杀戮已然波及到了洞口以下半丈的地方,灵火下沉,暮尘这才看见侧壁上尽是内脏和断肢,好像有无数的人试图爬上来,但最后无一倖免。 暮尘仔细观察洞口四周的地势,以及灵火照亮的那个祭坛上,有人用血填满了祭坛的纹路和凹槽,一把断剑插在正中央。 暮尘明白了,这里并非什么陷阱,而是一个蛊洞。 万鬼相残,成王败寇,命大的活下来,继续无休止的厮杀,而命薄的——死。 暮尘回头再次打量石窟,灵火的亮度又弱了两分,眼前的景物不再清楚,石窟恢復了原先的昏暗,犹如不见天日的洞底,令人看不见希望。 暮尘跟在灵火之后,一块石碑若隐若现,他正欲走近,可灵火陡然熄灭,他心觉不对,朝侧方躲去,果不其然,寒气席捲而来,冰锥细峭,如刀切而成,刺向了暮尘刚才所站的地方。 「师尊!」 空旷的石窟里,沈谪仙的惊唿不住迴响,暮尘大约确定了方向,一掌将他推离自己身侧,「此地兇险,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暮尘所言不错,这里的确危机四伏,石壁后瞬间跳出十几个走尸,这东西难缠,虽没了心智,却是欺软怕硬的怂包,眼瞧暮尘不好对付,立刻就换了攻击对象,转而去追手无寸铁的沈谪仙。 暮尘跃至半空,拔剑处理掉近身的走尸,又将南风甩向沈谪仙,那条鞭子如蜿蜒乱窜的水蛇,一路绞杀却不染血色,它仍旧泛着金光,把企图抓住自己的走尸通通抽远,随即轻捆上沈谪仙的腰腹,将他带到了暮尘身侧。 「不是让你留在客栈吗,」相比之前的斥责,暮尘的语气里多了两分无奈,「为什么要跟过来?」 其实暮尘出发没多久,沈谪仙就偷偷跟在他身后了,前者本该有所察觉,但周遭太过阴森,导致他忽略了那丝十分微弱的阳气。结界碎为银蝶的时候,沈谪仙刚赶到附近,他趁结界还没封闭,一咬牙直接扑了进去。 「师尊,你肩伤未愈,又遇鬼火,我怕……」 「怕什么?」与普通的师父安慰徒弟不同,暮尘被迫迎战但兀自下意识回头,似乎真的在等沈谪仙的回答。 「我怕师尊遇险……」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暮尘有一瞬的愕然。他门下所收不多,从萧峰把长子萧玉笙交给他的那刻,时至今日,不过仅五个徒弟,而萧玉笙多年前早已出师,萧晗叛离师门,现在也就剩下萧云清,以及不久前刚入门的两个徒弟——何絮和沈谪仙。 由于暮尘跟上任掌门萧峰算忘年交,所以除了萧家的一脉相承,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熬过一年,派中流传过一段戏言:明师之抽,疼为过于天地,痛于父母多矣。 暮尘原本觉得沈谪仙应该也想另拜旁人,可沈谪仙就那么自然地守在自己后边,脸上是一种他较为陌生的热切和关怀,竟无端生出些不知所措来。 「师尊小心!」 暮尘回过神,发现沈谪仙用灵力打偏了砍向自己的弯刀,不禁更为窘困。那些敬畏、疏离甚至是怨怼,他均受之无愧,但若要他直视徒弟的喜爱…… 暮尘甚至想都没有想,当即脱口而出:「管好你自己。」 沈谪仙愣在原处,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水亮的眼睛里难掩落寞的意味,暮尘从中看到了自己,冰冷而刻薄,格外的不近人情。 那些暮尘不愿去想、刻意迴避的记忆,都在沈谪仙这双炽热又真挚的眼眸下,渐渐涌上心间。 「你锋芒太利了,凡是靠近你的人都会遍体鳞伤,难道你至今还不明白吗?!师尊,是你,是你害得我成了现在这样……」一世牵绊,说到痛处,萧晗的五官都不免有些扭曲,他一字一顿道:「其实我爱过你的,暮尘。」 师徒一场,情愫相生,这份註定见不得光的非分之想,就被萧晗这么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暮尘闻言,不由唿吸一顿,终是垂眸不语。 「但你在乎过我吗?你知道归一台的石阶有多冷吗?我魂魄残缺,你知道你那无伤大雅的一鞭子就差点要了我半条命吗?你知道洛寒临死前,都在让我别记恨你吗……」 萧晗的每句话都像尖刀剜上暮尘的血肉,痛彻欲绝,「叶舟……」 「嘘——师尊你听,徒儿的这片赤诚之意,『砰』……」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就散了。」 黑暗中,暮尘勐然睁开眼睛,沈谪仙的身影慢慢合二为一,他抬起手,覆上隐隐跳动的额角,不知该作何解释。 玉清仙尊习惯了于苍茫云海间茕茕孑立,他或许泯灭了晚辈的神往,辜负了何人的倾慕,但徒弟犯戒,他不能心慈手软,更不会流连于什么儿女情长。 暮尘似乎生来,便成了修真界的倚仗,世人皆道玉清仙尊珺璟光芒、君子如珩,却无人甘愿伴其身侧。高山仰止便足矣,何必上前被伤得体无完肤,自讨苦吃? 第34页 管好你自己…… 因为我怕,刀剑无眼,厉鬼横天,我护不住你…… 但暮尘的这番自语,终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一言不发地把沈谪仙拉近了些,「过来。」 「师尊?」 「别走远,」暮尘的声音透着些自责,尽管他冷静如旧,话却欲言又止,「这石窟阴气晦昧,对灵体不利,你方才……我担心……」 沈谪仙见暮尘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应该也是被束缚了法力,忽然间,碎砾乍飞,一道庞大的黑影从石碑下面窜了出来,倏地从后方袭向沈谪仙。 暮尘想跟沈谪仙交换位置,可为时已晚,那怪物半吐着舌头,血盆大口流下的唾液腐蚀了满地骸骨。 缚在沈谪仙腰上的南风莫名不听使唤,暮尘现下灵力微弱,软剑封鞘,不可恋战。他只得拽住沈谪仙尽可能地往后退,但那怪物的速度太快,头上的尖角眼看就要把沈谪仙和暮尘同时捅个对穿—— 一个身影与沈谪仙擦肩而过,萧晗双手握拳交叉覆于胸前,作格挡之势,他稍错开怪物的长角,竟直扑其面门而去! 「二郎!」 「何絮!」 师徒二人齐齐唿喊,却也阻不了一意孤行的萧晗,仿佛他的出现只为了那飞蛾扑火般的一跃。 这一扑,似是拼了同归于尽的决心,饶是那怪物形如铁塔,竟也被萧晗撞得倒退三步,失足坠落,此时,深不见底的蛊洞远远传来一阵欢唿,以及更为残忍的撕咬之声。 萧晗由于惯性也滑至蛊洞的边缘,半截身体悬空在外,值此千钧一髮之际,沈谪仙抓住了他的手腕,待萧晗反应过来欲以甩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南风感应到了主人的召唤,尚挂在沈谪仙腰上的灵鞭疾速箍紧,化为一道白虹,飞回暮尘手中。 萧晗感觉耳边凛冽的风声轻了,他仰起头,看见了沈谪仙苦苦维持的冷汗,以及暮尘再次开裂的伤口。 他先前便被结界汲取了大量的灵力,现下南风又受邪祟干扰,渐渐地跟普通鞭子无异。 鲜血沿灵鞭而下,滴在了萧晗的眼睛里,痛得他有种快要落泪的错觉。 这么耗着不是办法,暮尘支撑不了多久,三人一起掉下去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仙儿,放手吧。」 沈谪仙感觉自己的胳膊近乎麻木,腰部的灵鞭又勒得生疼,他说话费力,只道:「二郎……」 萧晗一根一根地掰开沈谪仙的手指,暮尘见此不免心焦:「何絮……」 「别怕,等我回来。」言尽,萧晗旋即借力一甩,挣脱了沈谪仙的挽留,他犹如堕海归雁,悽然而从容,沉没在幽暗之中。 「不要!二郎——!」 暮尘猝一收力,南风便将沈谪仙拽了上去,他设下无境结界,随即毅然决然地纵身跳入蛊洞。 所谓「无境结界」,跟沈谪仙先前在宁狐村施展的结界如出一辙,都是只可出不可进,临时保命用的极端之术,不过暮尘的法术稔熟于心,炉火纯青,无需以血画符而已。 「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沈谪仙双手合十,心底默念数遍,以此祈福,「师尊、二郎,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下落中途,污浊的瘴气侵染了伤口,夹杂了血腥的灵体霎时吸引来一群魑魅魍魉。暮尘掌汇法力,蓄势待发,却不料下一刻,便有人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 那人一手绕过背,搂住了肩,一手轻拢膝弯,还颠了两下。暮尘感觉周身失重,没了平衡,下意识抓紧了对方的衣襟,只听那人说:「以后少他妈穿白衣服。」 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暮尘五感俱佳,估计也什么都看不清,况且还施了变音咒,萧晗并不觉得暮尘会认出自己。 谁知暮尘开始不安分地胡乱摸索,指尖扫过喉结时,萧晗沉声道:「别动,不然把你扔下去。」 岂料暮尘求之不得:「放手。」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萧晗顿了顿,又嘆了口气,但唇角还兀自扬起轻微的弧度,语气里尽是无奈,可能还夹杂了些许纵容,他苦恼地重复了一遍,「当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 本王跟你回家吧 这里的血气浓烈,熏得暮尘头晕目眩,萧晗淌过近乎没了脚踝的血泊,找了块高地将暮尘放下,他功成身退,再度隐于黑暗之中,「别着急,那小徒弟一会儿就还你。」目送萧晗离去,暮尘没有叫住他,亦没有离开蛊洞的打算,单纯在那块高地上徘徊,感觉落脚的地方有水,便后退一步,最终他摸清了地势,就绕着一个方向走。 暮尘从这边走过去,再从那边走回来,不厌其烦地闲遛,偶尔不经意地回眸,似乎在等一位不归人。 他身上的血招来了不少鬼魅,但它们只是循着味道爬过来,然后在距暮尘半丈的地方停下,匍匐不前,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低吼,无奈地去寻下一个猎物。 暮尘抬手去端详那枚骨戒,蛊洞太黑,他看不清颜色,但他记得萧晗为自己戴上的那一刻,骨戒在余晖的照映之下熠熠生辉,如同那少年的面庞一般,夺目而耀眼。 「收下吧,师尊,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萧晗的呢喃迴响在耳畔,暮尘压下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他的指尖紧陷在掌心中,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35页 他临走前替沈谪仙布下了结界,除非那小徒弟自己寻死,否则不会出任何差池。 暮尘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平復下来,寂静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难免模煳的脸,笑容阳光灿烂,发梢飘逸,微打着卷,少年穿了一身浅蓝罗衣,头髮以羊脂玉簪束起,身上有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淡香。 那日天边彩云渐收,漫天琉璃。 三清湾的十数位仙尊悉数到齐,正窃窃私语,议论萧峰刚救回来的少年。 「哎,你知道吗,那孩子是亡人谷的遗孤,据说少了一缕魂魄,这辈子恐是难攀仙途咯。」 「哼,说得好听,区区余孽,也配如此大动干戈,还拜师修行?笑话!」 「诶,此言差矣,万一那小孩选中了你……」 「那也不收!」 「哈哈哈哈,话别说得太满了,掌门适才收之为义子,赐名萧晗,万一真选的你,我看你敢拂了咱二公子的面子?」 「你!」 他们争执不下,周遭纷扰皆被一个童音未泯的男声打断,「见过各位仙君。」 「咳,大公子来了……」 「大公子今日可是有何贵干?」 萧玉笙没有理会那些或谄媚或尴尬的脸,他身后还跟了一个约莫十四来岁的少年,看起来有点害怕,怯生生的。 「这位乃舍弟萧晗,诸位长老若不见弃,还望有幸可续师徒一缘。」简单介绍一番后,萧玉笙便退居次位,所有目光顿时集中于萧晗身上。 萧玉笙从小按门第之规培养,言语间总是文邹邹的,其实说白了——萧晗要拜师,但又对三清湾的仙君知之甚少,所以待各路有所修为的人站好后,二公子就可以像挑白菜一样,去挑个有眼缘的师父。 都说面由心生,眼缘如果对上了,至少相处起来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瞧萧晗没有反应,长老们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我看别的门派都是师父挑徒弟,三清湾倒好,愣改成了徒弟选师父。」 「这能一样吗?那孩子是谁?那是咱的二公子二少爷!你瞅萧玉笙那眼神,生怕咱们薄了他义弟似的。」 「大公子毕竟年少,心高气傲在所难免。」 有个不要命的直言吐槽萧玉笙,吓得旁边人赶紧拦他,「说什么呢,你忘了他师尊是何人了?」 「噢,言错,是在下言错……」 萧峰时常奔走在外,拯救凡尘,对萧玉笙疏于陪伴,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交给了暮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自己未能尽教子之责,希望暮尘可以代劳。 如今说萧玉笙心高气傲,不就等于打暮尘的脸吗? 但知徒莫如师,暮尘了解萧玉笙的为人,他虽一腔热血,总归不失胆识和礼数,不必过多管束,所以他连动都不曾动,兀自倚在一棵花树下乘凉。 「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破具慧根,那即日起,你便是我门下的徒弟,可好?」 虽是询问,但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下了死命令了。萧晗身为小辈,不能忤逆,即使不想拜,也是非拜不可了。 萧玉笙偷摸翻了个白眼,那人当初就想收自己为徒,结果不得已拱手相让给了暮尘,现在又天降了个萧晗,明摆了有意拉拢,就算不是血统上的二公子,但横竖吃不了亏。 谁知萧晗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好。」他不像萧玉笙肩负了那么多重任,一举一动都得三思而后行,长老们的话他也听到了不少——不过是亡人谷余孽,谈何虚文缛节。 不好就是不好。 那长老面红耳赤,讪讪地拂袖而去。 暮尘只道那孩子特立独行,也没分多少心思给他。 按理来说,暮尘剑术卓越,法力高深,即使连样貌都格外出众,本应众徒参拜,门庭若市,可由于他冷冰冰的性格,实在没谁有勇气改嘴叫一句「师尊」。 因此暮尘也绝没有想过,萧晗会跑来近在咫尺的地方,扯了下自己的广袖,问道:「仙君,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少年杏目灵动,尚余孤瘦雪霜姿,芙蓉月下自皓旰,仿若言下之意便是——仙君,我为你而来。 萧晗那时的乖巧,纵然与温文尔雅的沈谪仙相比,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暮尘感觉有人走近,登徒子般握上了自己的手,与回忆中安分守己的孩子大相迳庭。 萧晗解了变音咒,又怕暮尘把他当成流氓掌掴,于是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师尊」。 被唤的人并不意外,「回来了?」 「嗯,不走了。」 暮尘默然,萧晗发现他没有过问的打算,倒是先发制人,「师尊,之前在宁狐村,你为什么……躺棺材,不是,呃……我是说,那个……」 这句话过于烫嘴,萧晗组织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所幸暮尘明白了他的意思,「棺椁可以遮掩阳气,而且收服鬼新郎也更为容易,你以为单凭花轿喜服就能镇住他吗?」 萧晗不理解,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原有的红色,那是亡人谷的法术,方便在暗处视物,「可谁家好人躺棺材里呀,还穿着寿衣……」 果不其然,他看见暮尘瞥了自己一眼,脸上的表情还是那句熟悉的「逆徒当死」。 「我错了,师尊,你别生气。」 萧晗还是没有松手,他故意领暮尘走了一条会绕路的小道,并施了一个避雨结界,遮于暮尘衣角。 第36页 斜上坡的时候,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参杂了肉块的血水自上而下涌来,萧晗情急之下抱起暮尘转了个圈,自己的背部却被打得湿透。 暮尘:「……」 萧晗放下他,连忙解释道:「师尊,地上脏……」 「你不是布好结界了吗?」 「哎呀,刚才一着急,我给忘了。」 他无辜地挠了挠头,弄得暮尘啼笑皆非,「快走吧,沈谪仙还在上面。」 两人无意中挨得更近了,暮尘虽然瞧不见萧晗,却能听到对方的唿吸和心跳。远离了洞底,暮尘灵力也恢復了不少,情况诡谲,隧拔出软剑,同萧晗携手向前。 洞口设了封印,结冰却无雪,寒气萧萧,冷涩凝绝,萧晗将暮尘的掌心贴在上面,冻得后者想抽回手腕,却又被萧晗死死攥住。 远处响起一片「轰隆」喧嚣,一个无头鬼艰难地爬上祭坛,它衣服里裹着的脑袋一不小心掉了出来,那颗断头鲜血淋漓却笑得十分猖獗,眼眶里的黑珠子滴熘熘地乱转,睥睨一众手下败将:「哈哈哈……是我,是我赢了!焚念弓是我的了!」 暮尘本不愿理会,却感觉骨戒一紧,那无头鬼便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仅剩的脑袋还在低洼处哀嚎,却见身长九丈尾粗八尺的蛇妖乘虚而入,它碾烂那颗头颅,直奔祭坛而去。 几乎是同时,蛊洞里的所有鬼物都身形一僵,而后通体瘫软,末了都化成了瀰漫在血泊中的泡沫和尸块。 一把闪着红光的银弓浮于祭坛,弦上已然搭好了箭矢,弯如满月,蓄势待发。 焚念弓…… 萧晗莫名笑了。兄长,我送你的东西,怎么又还回来了呢? 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彼时,萧玉笙不过束髮之年。 暮尘打算带两个徒弟去九曜潭求取神器,但萧晗是亡人谷之辈,少了一魂一魄,自然与神器无缘,他决意留在三清湾,目送暮尘跟萧玉笙渐行渐远。 相传,九曜潭曾是一位神女的飞升之地,天雷降世前,她正在打造一柄长剑,电光火石,不小心磨破了指尖,一滴血流入潭间。而她成神的那刻,天雷噼落,沟壑四分五裂,潭水逆灌倒流,神州为之一振。 上古神女留下的灵气十分浓郁,时至今日,千百万年过去了,九曜潭非但没有干涸,崇山峻岭中仍然出没着无数神秘精魅,周遭尽是奇花异草,无数修士亦步亦趋,渴望在九曜潭窥破天道,渡劫飞升。 第二十三章 本王问你话呢 这座铸造了神剑的奇峰,这池留下了圣血的寒潭,孕育出了太多神兵利器,继而守奴相生。 守奴顾名思义,因神器而存在,它们的使命与生俱来,若求神器,无需怀有任何的怜悯和慈悲,只需一场酣畅淋漓的殊死较量,令之臣服。 萧玉笙召出守奴,却没有拔剑,耳边是暮尘叮嘱的话语,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位豆蔻年华的姑娘。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太久太久了……守奴本应无知无觉……可为何,竟会如此煎熬……」那姑娘临风而立,九曜潭窜出一股黑烟,不断反噬那具美丽的的躯壳,她忍下疼痛,双手奉上一把弯刀,「小仙君,我将神器赠予你,接过之后,便走吧。」 那刀身由玄铁而铸,玉柄为一条金色龙雕之案,威严无比,刃如秋霜。 萧玉笙没有动作,转而问道:「姑娘,若能尽绵薄之力,在下愿拼死一试。」 那姑娘怔愣良久,眸中闪过一种名为「希望」的情愫。 「守奴与神器早已相融合一,普通兵刃也伤不了我,若我得解脱亦需神器湮灭,你可无悔?」 萧玉笙僵硬地接过那把无鞘弯刀,银光倾泻,将他的俊朗映得雪亮,事已至此,何必多言,刀光掠过,血影阑珊。 白皙的脖颈淌过一抹暗红,那姑娘勉强稳住身子,她张了张嘴,虽然无声,但口型清晰可辨——「多谢了……小善人……」 守奴与神器相辅相生,本为一体,强行碰撞之下殊途同归,萧玉笙手中的弯刀顿时灵力骤散,剎那黯淡无色。 万点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犹如萤火飞虫,绕着萧玉笙盘旋舞动,华光璀璨,最终逐一淡去,消逝不见。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亲眼所见,待萧玉笙空手而归之时,萧晗追问其缘由,他闭口不答,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暮尘抬手摸了摸他纷乱的头髮,萧玉笙仰起头,一开口,嗓音都是破碎的,「师尊……我这辈子,是不是同神器无缘了?我……」他的眼眶更红了,就那么失声痛哭起来。 凡人的法力有限,若无神器相助,再强也不过血肉之躯,来日想要跻身上修界巅峰,难于上青天。 暮尘轻顺着萧玉笙的嵴背,安慰他道:「听话,小善人,不哭了……」 为了一个守奴,搭上自己大好前程,即使萧晗再想骂其愚笨,却还是在萧玉笙的冠礼上,送以银弓略表心意。 百兽残骸打磨弓身,死人青丝所制韧弦,当是鬼界一等一的极品,银弓似是感应到了主人所在,它沿坡而上,最终落于萧晗跟前。 那把弓,曾伴萧玉笙从弱冠年少到一派之尊,见证过他的鲜衣怒马,哀嘆过他的月下独酌。它仿佛代替了一位很重要的故人,陪在萧玉笙身旁,纵然岁月蹉跎,死生契阔。 第37页 世间上品良弓不多,担心暮尘起疑,萧晗把弓再度封印回了祭坛里,装的很是天真无邪,「我以前在亡人谷的时候,总听老一辈说,这种东西不干净,师尊,咱们走吧。」 那把歷经蛊洞厮杀、淬染众鬼污血的弓,的确不干净。 长于刀剑者,必死于刀剑…… 萧晗覆上胸口,感觉有什么尖刃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呵,古人诚不欺我也…… 待一切归于宁静,那望不到尽头的血水忽然消失了。 「大家小心一点,这东西特别难缠!」萧云清正在努力击退一只鲛人,月霖见她不敌,袖口飞出燕尾镖,径直划瞎了鲛人的眼睛,而后踏上萧云清的肩膀,借力跃身,匕首一凛,鲛人应声倒地。 这招式颇为狠辣,萧云清不禁感嘆:「你功夫不错啊。」 月霖之前怕身份暴露,不曾出手,刚才还收敛了不少,结果萧云清这么一说,倒引来了顾子辰的目光。 简单的一扫而过,却令月霖心下一惊。 幸好许九陌被怪物追杀,大喊「救命」,顾子辰没有再注意月霖,继而去投身战斗。 沈谪仙待在结界里,他四处张望,万一有谁遇险,也好及时相助。 暗处多了两道黑影,沈谪仙定睛一瞧,是萧晗和暮尘。 「师尊!二郎!」 「半仙!」萧晗小跑过去,不料一头撞上了结界,他报赧地揉了揉磕疼的脑门,隔了结界与沈谪仙掌心相贴,「你别出来。」 「好。」 鬼怪层出不穷,萧晗果断奔向那块碎裂的石碑,他的眼睛又恢復成了先前的殷红,摸着上面的碑文,拂过坟冢里的银簪,眉目温柔。 暮尘挽剑替许九陌挡开一击偷袭,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石窟里开始崩落大大小小的沙砾和碎石,他寻至震感的来源,发现萧晗头顶上方一块凸出的巨石出现了裂缝,摇摇欲坠。 暮尘眼疾手快地搂过萧晗,侧身向一旁躲去,刚一闪开,那块龟裂的巨石便轰然落下,重重地砸在他们方才身处的地方。 「快走,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沈谪仙出了结界,同许九陌并肩守在两位女孩的后面。萧晗喊完,下意识握上了暮尘的手,带他离开这个即将倾覆的石窟。 尘沙障目间,萧晗回首凝望,那衣冠冢里的银簪闪烁,犹如诛心鬼伴在洛寒身边都时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头饰的流苏和步摇不时相绊。亡人谷经年难见日月,萧晗看着她们的背影,偶尔伸出手,在空中停留,似乎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光。 等他回过神,石窟已然不復存在了。 危机消散,跑在前边的几人面面相觑,许九陌掏了掏耳朵,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姓何的呢?不会被砸死了吧。」 萧云清恼得直啐他,「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月霖却是气定神闲,只说「吉人自有天相」,劝大家先回客栈再议也不迟。沈谪仙思忖半刻,最后决定去迎一迎他们。 「有师尊在,老何不会出事儿的,反倒是你,别走太远啊。」叮嘱过后,萧云清便带着月霖和不情不愿的许九陌先行下山了,顾子辰与沈谪仙对视良久,眸间含了一丝晦暗,在晨曦的照耀下逐渐消散,他道:「在下还有要务在身,江湖路远,沈公子保重。」 真是个怪人…… 沈谪仙边想边往回走,适才跑得太快,愣没发现途中还有一棵古槐,树冠呈球,羽状复叶,花序顶生,馥郁芳香。其被称为「木中之诡」,且树干上有较多孔洞,凡间认为那是孤魂所居,视之不详,但花却开得正盛,他折了几枝,坐在槐树下闭目养神。 「半仙!」 见沈谪仙半倚在魁木上,萧晗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暮尘的手,朝他奔去。 那人生得极为好看,萧晗担心惊动槐下倦客,便在离了三步左右的地方蹲下,他细细端详,恰巧一阵清风吹过,花枝摇曳,有几片白色花瓣落在沈谪仙的肩头。 「半仙……」萧晗轻晃了下他的手腕,声音在不觉间轻柔了几分,「醒醒,咱们回去吧。」 沈谪仙好像真的累了,他睡眼朦胧,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 萧晗瞧他可爱,又存心晃悠了两下,「别睡啦,起来,跟我回家。」 沈谪仙依旧温和淡然,如天边白云漫捲,花树之下,他的周身仿佛也被旭日的光晖晕染成了浅浅的金色,少年噙着笑意,再应一声:「好……」 暮尘站在不远处,碍于身份,他没有上前,唯有在原地看着徒弟们的亲密无间。 萧晗在蛊洞给予的拥抱和十指紧扣,暖了他常年泛凉的手,因而竟生出卑微的留恋,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小心翼翼。 但这于暮尘而言的弥足珍贵,或许在萧晗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正抓着沈谪仙的手,不经意地摩挲着白皙的腕骨,一遍復一遍地念道:「起来吧,不睡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趁萧晗说话的间隙,沈谪仙将槐花放在了他的唇边,「二郎,你把这个吃了。」 待萧晗接过后,沈谪仙起身正欲伸个懒腰,却见暮尘就在几尺开外的地方,顿时有些无措,规规矩矩地叫道:「师尊。」 暮尘善解人意地避开了眼神,他逆着光向来时之路走去,独留一个孤洁单薄的身影。 萧晗尝了一口花瓣,索然无味,他兀自目送暮尘远行的影子,怔怔地道了句:「好苦……」 第38页 也不知在说与谁听。 「槐花虽苦,但性平无毒,乃止血良药。」萧晗充耳不闻,点头敷衍,他不愿面对暮尘的背影,酸楚莫名划过心头。没想到沈谪仙却突然问道,「二郎,我这儿还有一些,要不你给师尊送去吧?」 「别扯了,你猜他会吃吗?」那瞬的愁绪烟消云散,萧晗摘了朵槐花别在自己鬓边,「而且他这个人,难伺候得很,即便你是好意,八成也不领情。」 「但你不觉得,师尊很可怜吗?」 沈谪仙难得跟自己唱反调,萧晗觉得新鲜,随便择了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付,谁知沈谪仙却很认真地反驳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在这难堪的尴尬中,萧晗渐渐平息下腔内那簇恶火,见沈谪仙低头不语,忽觉乏味,「半仙,咱俩这是何必呢?」 早知沈谪仙是玲珑心窍,加之他三番五次的有意试探,萧晗危险地眯起眼眸,如豺狼般凶相毕露,贪婪而狠戾地紧盯自己的猎物。 在这锋利的注视下,沈谪仙不寒而慄,「二郎……」 第二十四章 本王听见猫头鹰叫了 萧晗摘下别在鬓间的槐花,捏在手里把玩,他迳自往山下走,即使沈谪仙被落在身后,一路也未曾回头。 就当沈谪仙以为自己惹恼了他时,萧晗忽然开口:「曾经有个傻瓜想守师尊一辈子的……」 沈谪仙问他:「然后呢?」 萧晗不置可否,又过了许久,那棵槐木逐渐淡出视线,他才说:「然后啊……那个傻瓜死了,是……猫头鹰……」 沈谪仙顺着他的目光寻去,空无一物的枝头,仅有枯叶零落,「什么猫头鹰?」 「嘘——它在叫……」 再没有了下文,直至在山下遇到月霖,萧晗的反常才有了好转。 他几乎是在看见月霖的那一瞬间,眼神清明透亮,恢復了少年原有的神采奕奕。 「大家都没事儿吧?」萧晗关切地来回打量,把许九陌都快盯毛了,「能有什么事儿,你没被砸死就好。」 暮尘瞧人齐了,便向上修界出发,萧云清同他并排前行,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跟玉清仙尊都聊得来,令妹可真是……」许九陌词穷,萧蔚明替他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萧晗佯装无心地插了一嘴:「对了,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灵山附近应该有道结界吧?」 许九陌答得理所当然:「有啊,但不牢固,我跟月姑娘合力就给破了。」 特意设下结界,为防他人尾随的萧晗:「……」 后背发凉,月霖快走两步远离萧晗,她跟在暮尘和萧云清旁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凑热闹:「聊什么呢?带我一个呗~」 萧晗再次无语:「……」 月霖要有寻常姑娘家的一半端庄,他就是死也瞑目了。 吟诗作画怎么着得学一两样吧?鬼新郎好歹还能对出个《钗头凤》呢……等等!间隔两天一夜,萧晗终于琢磨出了不对劲来,「半仙,你还记不记得,那鬼新郎临死之前,说的什么?」 闻言,沈谪仙回想半晌,道:「云烟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 「没错,师尊!」萧晗狗腿地跑向暮尘,他挤开了月霖和萧云清,负手故作深沉,「我觉得鬼新郎身后另有其人。」 暮尘却说:「我知道。」 萧晗憋了一肚子话,本想拿出来震一震暮尘,让他为自己收了个天才徒弟而欣慰,结果人家倒好,轻飘飘地甩下一句「我知道」。 过于不厚道了吧!萧晗不甘心,他假装耳聋,把刚才想好的分析全盘托出,「师尊,那新郎官穿的白衣,显然是冥婚服饰,想必其先遇害而后化为厉鬼,报復宁狐村。我看过他的记忆,他委身于人,倍遭凌辱,生前便爱画符念咒,只不过灵脉微弱,无果。」 说了一大堆,暮尘也只是不耐烦地瞧他一眼,并没有接茬。 「咳!」萧晗战术清嗓,月霖十分配合地递话:「那是新郎官屠的宁狐村吗?」 「非也,他生前便不擅灵法,死后更难兴风作浪,应当是有人恶意操控。」萧晗转过身,他面沖那些小辈,拿腔作调地倒着走,「诸位可还记得,鬼新郎念的那半阕《钗头凤》吗?」 「当时就你跟沈谪仙在场,我们上哪儿记得去啊?」被萧云清砸了场子,萧晗也不计较,兀自指点江山:「半仙,告诉他们。」 沈谪仙歪头不解,萧晗小声求道:「拜託拜託,我给忘了,就记得什么『红妆』、『朱颜』了。」 萧云清:「……」 沈谪仙嘆了口气,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 「但据我所知,自古赘婿也没有上妆出嫁的规矩,那番话不可能是鬼新郎的有感而发,因此我猜,操纵之人应当是个女子。」萧晗两眼放光,邀功一般摇头晃脑,暮尘觉得如果他有尾巴,应该早就翘上天了,「师尊,我说得对不对?」 暮尘点了点头,「嗯。」 「别那么惜字如金嘛,」萧晗不知足,他好不容易肯动脑子,哪是暮尘一个字便能打发的,「说对了就夸夸我呗~」 他的死皮赖脸终于换来了一句「不错」,萧晗回首挑了挑眉,看他得意的样子,萧蔚明无奈地竖起了大拇指,捧场道:「何兄真棒。」 第39页 「诶,萧公子过奖,哈哈……」 月霖轻嘆,没办法,男儿至死是少年。 回到三清湾时,已过傍晚。 上修界有规定,既然下凡歷练,理应各自为战,但萧蔚明和许九陌投缘,干脆破例,彼此为伴走南闯北。他们一路谨遵「侠、义、道」三字,惩恶扬善,得了不少香火,甚至有信徒为之修观,扬言要在有生之年等到二人飞升。 萧云清邀众人一同去用晚膳,萧蔚明婉拒道:「我先跟许公子去一趟清辉阁,把罪己书交给戒律宗师。」 许九陌装模作样地忙翻口袋,「不对啊,我的罪己书呢?明明放这儿了啊……」 目送萧蔚明拽走还在狡辩的许九陌,萧晗跟月霖也回了寝殿。 「主人,你可吓死我了,下次去哪儿提前知会一声呀。」 萧晗脸色阴沉,好像月霖的要求是在无理取闹,他低头想了许久,冷笑道:「有意思,小丫头长大了,都敢管起我来了?」 夕阳西下,萧晗背光而立,脸上的神色越发看不分明,他的语气是少见地恶劣,月霖了解他的脾气,心惊胆战地道了句「不敢」。 「月霖吶……」他抬腿坐在了窗户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诛心鬼的衣冠冢,是你挖的吧?」 月霖没吱声,算是默认了。 「焚念弓和蛊洞一起毁了,也好……」萧晗深深地吸了口气,可心里仍旧烦闷得很,他便靠在窗户边上,叫那冷风吹着,「诛心鬼解脱了,萧玉笙……都清净了……你去吧。」 「主人要我去哪儿?」 「哪儿都好,本公子困了。」 月霖一怔,他前世刚被萧峰收为义子之时,也总爱在私下里自称「本公子」。这么多年,无论在亡人谷亦或夺舍后,月霖知道,他是念着萧玉笙的,宁可忘了自己被何人所杀,也想再去蛊洞忆往昔故人。 「主人!主人不好了!」 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谁知月霖刚出去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萧晗拿被子蒙过头,却被她没大没小地一把掀开,「主人,沈谪仙被暮尘带去了清辉阁,现下正在召集各大长老,马上就要审判了。」 萧晗垂死梦中惊坐起,「什么?!暮尘那孙子来真的!」 「哎呀,你赶紧去吧,再晚一步说不定都开始杖责了!」 那群老狐狸都是错一罚百的尿性,沈谪仙在他们手里肯定讨不到便宜。萧晗捶了拳被子,披上外衣就要出门,月霖怕他冲动,劝道:「留心分寸,毕竟沈谪仙杀人在前,这事儿咱不占理……」 「去他妈的不占理!」 沈谪仙为救自己才破的结界,牺牲曹老伯也是迫不得已,况且一报还一报,曹老伯真正死于鬼新郎之手,跟沈谪仙没有半毛钱关系。 即使无法为沈谪仙开脱,至少那些唾弃责罚,不能让他一人承担。 沈谪仙破戒受罚的这件事儿,膳房还没开门,几乎三清湾就都传遍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萧蔚明正在强摁着许九陌写罪己书,「真去清辉阁了?!」 许九陌「噌」地一下蹦了起来,「大义灭亲,玉清仙尊果真名不虚传……」 二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动身奔向清辉阁,还没进院子,便看见一群学修围在大殿门口窃窃私语。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萧蔚明的声音被埋没在纷嚣里,正一筹莫展之际,只听有人大喊:「少主来了,都滚一边去!」 许九陌的嗓子尖,他这么一叫唤,除了萧蔚明的耳膜遭了殃外,竟是十分有效,众人很快分立两边,给他们让了路。 清辉阁大门敞开,沈谪仙跪坐其中,身板挺直,肃然不语。 萧云清先一步赶到,正在为沈谪仙打抱不平:「既让坏人自食恶果,又全了同门之义,我倒敬他当机立断,爱憎分明。」 「得道者,若非以济世安民为己任,愧对天下苍生。」 此人名唤摇光,已经快三百岁了,大家因他年事已高,都尊称一声「摇光长老」,不想他自己却当了真,整天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爱挑小一辈的毛病,是上修界出了名的锱铢必较。 萧蔚明步入大殿,彬彬有礼地问道:「摇光长老,那依您的意思……」 「此一戒,当杖责两百,罚跪七日。」 五十杖便足矣打死一个普通人,两百杖也够那些长老、宗师躺上数月之久,况且要先水米不进地跪上七天……沈谪仙不过十六岁,难道于此年华就要当个残废? 萧云清拍案而起,「两百?你直接让他给曹家人陪葬多好呢!」 「滥杀无辜,罔顾纲常!」摇光喋喋不休,他捋了捋泛白的鬍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恕老朽直言,二小姐徇私舞弊了。」 萧云清一向听不惯他人模狗样地弔文,想找茬直说,装什么蒜,她出言不逊:「闭嘴老黄瓜!本小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萧云清,慎言。」 暮尘连眼神都没过来,兀自看向沈谪仙。萧云清顿觉毛骨悚然,她低下头轻抿朱唇,示意自己知道错了。 第二十五章 本王洗手作羹汤 「小徒无状,还请摇光长老海涵。」 即使方才被噎得够呛,但暮尘都这么说了,也不好继续刁难,摇光冷哼一声,道:「玉清仙尊言重了。」 第40页 如果是夺舍前,身为鬼王,萧晗大可以闯进清辉阁,把针对沈谪仙的文官武将一併踹下凡界,让他们倍经磨难。 但如今,他连跻身于此的立场都没有,何絮只是一个刚被纳入玉清门下的小徒弟。这副壳子方才束髮之年,他甚至还没有暮尘高…… 萧晗心情复杂,他站在门口远望,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或跪或立,或哀或怒,有好多人。 「你不去帮他申冤吗?」许九陌不知何时窜了出来,正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框,「他可是为了救你才跪那儿的。」 「闭嘴。」 「你……哼!」许九陌抱肘离开,徒留萧晗一人发呆。 暮尘完全不顾及明净山的颜面,当众审判沈氏公子,是萧晗始料未及的。 但沉思顷刻,他想通了——沈氏家大业大,为何理应最受宠的小儿子却孑然一身悬壶济世?沈谪仙初出江湖不过十之有四,两年便在下修界得了个『杏林圣仙』的名号,这般光耀门楣之人,竟被他亲爹一纸令下,派来三清湾拜师修行…… 既然沈掌门如此避讳,想必沈谪仙应该既非嫡出,也非庶出,而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失恃赤子。 萧晗感觉心脏绞痛,沈谪仙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拜了暮尘这种师父——不护着自己徒弟,反而兴师动众地让清辉阁定罪,还真是铁面无私……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谪仙。」 面对跪在清辉阁中央的那道无依身影,萧晗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 申月十五,那便是今日了…… 他闲庭信步地走去膳房,跟正在忙活的妇人商量:「阿婆,可否借堂前一用?」 「小仙君想吃什么,我让御厨去做。」 「不用啦,我师弟过生日,我想给他做几道家乡菜。」萧晗努力打起精神,他笑得乖巧,十分讨喜,妇人没多想就答应了,末了还打趣道:「小仙君自己做,别走水了就行。」 「那不能,您放心。」 萧晗从笼子里随手拎了只母鸡出来,处理洗净后,水里加香茅、芫荽煮沸,放入整鸡浸熟。他揭开锅盖,香味浓郁,还没来得及感嘆自己的手艺,就听见萧云清怒气沖沖地抱怨:「那个死老头子,最后要不是天权长老求情,我看他是要活活打死谪仙!」 萧蔚明端了碗清汤给她润润嗓子,「别急,先罚跪一天,然后才杖责,咱们还能再想办法。」 那汤是中午剩的,萧云清尝了一口,冰凉还齁咸,这一天本就不顺,气得她跑去后厨理论:「怎么做的汤,难道还用本姑娘亲自教你——何絮?」 「哟,二小姐来了。」萧晗捞出放凉的鸡肉装盘,再用葱白和红椒圈点缀,而后放在竹盒里。萧云清瞧他气定神闲地做饭,便知道他已经想好了对策,「谪仙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替他挨了呗。」 萧晗说得轻松,做完白斩文昌鸡,他又开始和面,萧云清没想明白:「你怎么替他挨?」 「嗐,施个幻象不就完了,那戒律宗师是聪明人,才懒得跟咱计较呢。」 此时萧蔚明和许九陌闻声走来,都劝萧晗不要一意孤行,月霖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忧心忡忡地盯着他。 萧晗也各种敷衍,无论别人怎么苦口婆心,他都是那句「知道啦」。 萧云清担心他的伤势,威胁道:「你再这样,我……」 「你想干嘛?」 她狠捶了下萧晗的右肩,却不见任何反应。 嗯?不应该啊,都伤成那样了,不疼吗?莫非拍错了? 萧云清又怼了下萧晗的左肩,果不其然听见一声惨叫,「行啦,何公子,你都快被捅漏气了,怎么还想逞强呢?」她一拍胸脯,夸下海口,「这儿有我们仨顶着呢,怕什么。」 「什么叫『我们仨』?」许九陌跟沈谪仙仅有一面之缘,他可不想替素昧平生的过客顶罪,「他人犯戒,与我有何干系?」 「谁提你了,我说的月霖不行啊?」原不想把无辜之人搅和进来的,但话赶话都说出来了,那便只能先对不住月霖了,到时候大不了她跟萧蔚明各自扛一百杖。 笑话!她堂堂三清湾二小姐,还接不住区区一百杖了?倒退几年,萧云清极为调皮,堪比猿类,因此她没少挨训,杖责不过是家常便饭,虽然这次多了点儿,不过豁出去了! 她嗤笑两声,道:「许大公子身娇肉贵的,哪敢操劳您呢?」 「身娇肉贵」原就不是形容男子的词,更何况萧云清狗眼看人低,宁可委屈身为女儿家的月霖,愣也不用自己帮忙? 这厮到底有没有把他崑崙关大公子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我担一百五!」 萧蔚明也不甘示弱:「那我担两百!」 他们人均十六左右,尚处于少不更事的年纪,满腔孤勇一点就着,根本不用别人过多撺掇,便既挣又抢地要帮沈谪仙挨罚。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萧晗舀起一捧面粉,无差别地泼向每一个人:「半仙是触犯天条了吗,用你俩担那么多?」 萧蔚明冷静下来,开始统揽大局,「那我跟许公子一人七十五,云清担剩下的五十就行。」 「别,我帮她担一半,」面对萧云清欲言又止的面容,月霖安慰道,「没事儿,二十五杖而已,权当听个响了。」 第41页 「就这么说定了,那个沈什么仙,今日寿星老最大,这人情不用还了。」 言罢,许九陌扬长而去,只剩几人面面相觑。 无关轻狂跋扈,许九陌骨子里是有那份仗义在的,即使他说话不好听,萧云清也暂且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在背后论其短长,唯嘆道:「唉,他这张嘴呀……」 当萧晗拎着竹盒来到禁地的时候,沈谪仙正跪在地上玩石头,透亮的深灰鹅卵石圆滚滚的,轱辘两圈又绕回了他的膝前。 「半仙。」 「二郎,你怎么来了?」 平常习书不多的萧晗,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花言巧语,只道:「半仙,生辰快乐。」 沈谪仙惊喜地接过竹盒,「多谢二郎,但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的,」萧晗认真地看着他,「你说你是申月十五的生辰。」 他刻意没提后半句话,打开竹盒,里面是几道色泽鲜艷的凉菜和一碗长寿面。 拿过筷子,沈谪仙的手僵在原处,喃喃道:「琼州菜……」 可能太久没有尝过家乡的味道了,也可能是太久没有人这么在乎过自己了,他搂上萧晗的肩膀,巧含风情的眼眸水光微泛,「二郎,你真好……」 禁地无法驱动灵力,若菜凉了,萧晗也燃不了鬼火温热,他轻轻掐了下沈谪仙的脸,「赶紧吃,吃完再哭。」 二人咫尺相伴,侠骨柔情裹挟梨花带雨,沈谪仙没有咬断长寿面,萧晗就微撅起嘴学他的样子,温柔缱绻间,唯有彼此印入眼帘。 奈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萧云清躲在一簇木槿后边,是少有的扭捏姿态,萧晗好奇她能坚持多久,便没有拆穿,末了还是沈谪仙瞧她半撑着腰,估计累得不行,于是唤道:「二小姐。」 木槿丛中传来一声惊唿:「哎呀,你们看见我了?」 萧晗托腮乐道:「是啊,看见好一会儿了。」 「那你不早说,害我藏了那么久!」 「为何要藏起来呢?」沈谪仙不解,萧云清认栽地交待了实情,「那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日生辰,就什么都没准备……」 萧晗像哄傻子一般,无奈地敲了下沈谪仙手里的碗,「你不是看见我做长寿面了吗?」 「我还以为……」萧云清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是给师尊做的……」 三人顿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沉默。半晌,沈谪仙有些难以置信:「师尊跟我同一天生辰?」 「嗯,你刚来,不知道很正常,但我以为……」听懂了萧云清的弦外之音,萧晗冷笑一声,道:「呵,二小姐当真贵人多忘事,我来三清湾也不过一月有余,怎会知道玉清仙尊的生辰?」 其实并非全然扯谎,至于生辰,萧晗是真的忘了,虽然前世纠缠了大半辈子,但他从未上心,久而久之,自然不记得了。 萧云清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平时玩闹惯了,从未翻过脸,也不知眼下这是怎么了。但凡提起暮尘,萧晗的语气里就难免带刺,仿佛他不针对任何人,单纯听不惯「师尊」这两个字而已。 「何絮,其实师尊他……」 罢了,不是局中人,莫论是与非,何况萧云清也无法确定,如果暮尘当着自己的面,惩戒刚救了自己的人,她还能否做到旁观者清,念一句「师尊面冷心善」。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萧云清摇了摇头,「没什么,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 萧晗和沈谪仙异口同声地揶揄她:「二小姐不仗义啊。」 「你看这天,再仗义下去,明日一早准是三个落汤鸡。」但留沈谪仙一人受罚,萧云清又于心不忍,于是便帮他拉了一个垫背的,「老何,你必须留下,谪仙是为了你才挨罚的,你要敢跑,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她说完就跑,离开了禁地后,召来仙鹤,逃之夭夭。 娶不到就娶不到吧,也比让沈谪仙染了风寒强,萧晗道:「半仙,你慢慢吃,我去拿把伞。」 他一步三回头,那片空旷的禁地间,除了葱郁杂草和久跪的沈谪仙,再无其他。 第二十六章 本王心好乱 微雨落入骨汤里,泛起层层涟漪,忽然一个影子遮住了沈谪仙,来者立于身前,他正埋头吸熘面条,听见上方忽然有一阵「嘀嗒」之声,心想应该是萧晗取伞回来了。 「二……」 「郎」字卡在喉咙里,沈谪仙仰头却与暮尘四目相对,他还叼着那根长寿面,一时竟忘了咬断,就那么含煳不清地唤道:「师尊……」 暮尘的目光在那碗长寿面上停留一瞬,復又移开,「今日是你生辰?」 「是……」沈谪仙放下碗筷,按照常理来讲,禁地挨罚允许同门互相送些吃食,但萧晗做的确实丰盛得过分,全然没有思过的样子。他惶然不安,连声音都弱了几分,「弟子知错……」 暮尘哑然,他本意不想威吓徒弟,不过是瞧见了长寿面,顺便问句话,结果沈谪仙却将他视为罗剎一般,那么害怕。 那个在石窟中,带了些怯弱、说「我怕师尊遇险」的小徒弟,终究还是被他的冷若冰霜,消磨殆尽了。 暮尘竟觉出几分迟来的自责,他清楚自己为人的确太过苛严,对徒弟更是不假辞色,午夜梦回,耳畔甚至还会响起当年萧晗的嘶喊——你非要逼死所有徒弟,你他妈才满意吗?! 第42页 看到沈谪仙被雨打湿的衣角,暮尘隧把伞又往他的放向偏了偏,抛却心间的五味杂陈,温声道:「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闻言,沈谪仙霎时抬眸,他无措又感激地望向暮尘,墨黑的双瞳中笑意满满:「多谢师尊。」 雨中的四野,万木苍翠,繁花飘岸,晶莹的露珠从草尖上滑落,宛若珍珠闪烁。 天幕渐暗,晚风拂起暮尘的披风和长发,洋洋洒洒,是虚晃而孤清的无所依託,那一刻,透过额前碎发,沈谪仙看见了他平静的眉宇,以及眼底细碎的柔光,「师尊,我错了吗?」 随即风雨晦冥,于昏沉之中,沈谪仙再也看不清暮尘的面容,但他能确定,暮尘笑了,「莽莽红尘,是非对错并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夺,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是夜,萧晗独自站在雨幕间,他远看那把黛青油纸伞,隔开了寒江冷雨和一跪一立的两抹薄衿。 布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月霖的裙裾,她匆匆而行,去寻夜半未归的萧晗。 月霖在通往禁地的石桥上发现了萧晗,她太过焦急以至险些言错:「主……何絮!」 萧晗并没有回头,不过显然是听见了,脚步顿住,等了片刻。他全身都淋透了,马尾低垂,几绺青丝贴上脸颊,是不常见的狼狈模样。 「怎么不打伞呀?你不是特意回来拿的吗?」 萧晗身形颀长,月霖不得不稍踮脚尖,举起绣花伞,为他遮雨,但后者却不以为意,兀自踱步,「月霖,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谁?」 「暮尘。」 月霖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讷讷地问了一句:「主人……你后悔了吗?」 水汽腾起一层迷濛的白雾,模煳了萧晗的神色,他沉默了良久,垂下头,嘆道:「他的生辰……过了……」 除了萧蔚明写的生辰赋和萧云清送的一些小玩意儿,好像真的没有人记得,凡间所谓的百鬼夜行——申月十五,是他的生辰。 萧晗甚至想立刻闯入禁地,把暮尘偏向沈谪仙的那把伞掰正,这人是傻吗,肩膀以下都被雨打透了…… 罢了,想这么多做甚?亏待了徒弟又后找补,这他妈就是伪善! 暮尘当真丝毫未变,自始至终,骨子里都有一种莫名的高高在上。 一如萧晗登基那天。 他踏入亡人谷的那刻,唿声响彻云霄——「鬼王万寿齐天,永奉圣前!」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萧晗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向那铺往宝座的红毯,一脚踩下,猩红绽放。 暮尘那时已经废去了修为,被绑缚在大殿之下的石柱上,他的双腕割痕遍布,脖颈处也有口子,没了法力的灵体,伤势每况愈下。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然进行了半日,暮尘的血也该流尽了。 萧晗试图从那张永远无甚表情的脸上,找到哪怕转瞬即逝的恐惧或祈求,但什么都没有,暮尘那双混浊疲惫的眼眸中,只有癫狂到近乎狼狈的自己。 他推开跪伏叩拜的鬼众,轻提墨袍走到暮尘跟前,解下披风为他穿好,不想后者却轻声问了一句:「萧叶舟,你冷吗?」 萧晗面目狰狞,嘴角不住抽搐,却依旧展颜一笑,「不冷,有师尊的血为我铺路,徒儿心里暖得很,怎么会觉得冷呢?」 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暮尘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悲悯的神情。 「本王不用你来可怜!成王败寇,你输了,暮尘,你输得彻彻底底!」萧晗敛了扭曲的笑意,掐上暮尘的下巴,强迫他仰视自己,「临死前,我再问你一遍,可曾后悔收过我这个徒弟?」 他心神大乱,一时竟分不清该何以自称。暮尘垂下头颅,似是在隐忍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短暂的沉默后,萧晗又扯过他的长髮,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躲什么?看着我!本王命你看着我!」 无论萧晗这次如何抓狂,暮尘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仿若刚才的那句话便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望向垂首的暮尘,让萧晗卑如尘埃的内心有了久违的充实,但餍足过后,又是无穷的空虚。 在记忆中,师尊总是居高临下,俯瞰着鄙薄微贱的自己,所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竟然比暮尘,还要高了些许? 伴随暮尘髮髻间的玉簪坠落,萧晗亦摘下自己的冠冕,应声跪地,「师尊,你渡尽苍生,也成全徒儿一次,好不好?」他抱住暮尘薄瘦的纤腰,迅速封住了灵脉止血,而后声泪俱下,「求你了……不要走……」 「主人,你怎么了?」月霖的声音叫回了萧晗的神志,他伸手探出伞外,任由雨水沖刷早就洗不净的罪恶,「月霖,你冷吗?」 月霖闻所未闻,斟酌顷刻后,应道:「夏雨虽凉,可也不会冷吧……」 「是吗?可本王怎么觉得,这天是愈发的冷了……」 萧晗人影一闪,转眼已经离开好几丈远了,月霖不明所以,但又不敢惊动暮尘,只好快步追去,「主人,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梦到什么了吗?」 萧晗轻飘飘地甩下一句「你嘴太碎」,便头也不回地轻功一展,消失在雨幕里了。月霖一人留在原地,她愤恨地直跺脚,低声骂道:「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神经啊?」 翌日晨修,众弟子云集归一台打坐。毕竟都是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趁师父不在,就窃窃私语。 第43页 「哎,我听说玉清仙尊那徒弟犯了大过,一会儿就要杖责了。」 「哎呦,这都哪辈子的消息了,今日辰时就打完了,现在八成半死不活地躺床上养伤呢。」 后者的消息显然更灵通些,因为萧云清刚挨完二十五杖,正耷拉着脑袋往归一台走。 她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边暗自腹诽:许九陌那孙子,挨到一半就想熘,哭爹喊娘的,最后还差点被戒律宗师吊起来抽,沈谪仙的面子都叫他给丢尽了。 萧蔚明倒还好,全程没吱声,但由于跟许九陌的反差过大,戒律宗师疑心渐起,于是下手格外狠,轮到萧云清和月霖的时候,木板都快舞出重影来了。 嘶——萧云清活动了一下肩膀,好痛啊!等她养两天,绝对活剥了许九陌……正巧想到这里,便听有人议论沈谪仙受罚的事儿。 「这在三清湾早传开了,你瞧沈掌门有反应吗?要我说,爹不疼娘不爱的,还拜玉清为师,就是纯属活该,被冤枉了都没人敢替他说话。」 「兄台口下留德,说不定沈掌门也是严于教子,信任玉清仙尊……」 「你可拉倒吧,扯什么淡呢,那姓沈的风流成性,没过门的佳丽还不定有几千呢,我估计沈谪仙的娘,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上不了台面的什么?!」言听于此,忍无可忍,萧云清汇集法力,一掌袭去,把学修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身呈一个「大」字。 她勐地抓起那厮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齿道:「长舌妇,问你话呢!你是谁的徒弟?胆敢如此放肆!」 沈谪仙适才罚跪结束,听说几人替自己挨板子后十分愧疚,萧晗特意在禁地外守株待兔,等他一出来就给抱回了寝宫。 于是现下萧晗姗姗来迟,见萧云清气得厉害,还以为谁又给她盛了碗咸汤,打趣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嘴巴太叼可不好嫁……」 谁知还没说完,他也被怒极之下的萧云清打得向后趔趄两步,勉强稳住身形,便发现那学修怀恨在心,蓄意偷袭,萧晗来不及细想,他避过萧云清,顺势一巴掌唿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扇在了那人脸上。 完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可现了大眼了…… 那学修比他俩小几岁,立刻哭着找暮尘告状去了。 萧云清见状,拍了下萧晗,「老何。」 「诶。」 「咱俩跪祠堂去吧。」 「好嘞。」 第二十七章 本王又双叒叕做噩梦了 无论哪个师父,慈眉善目的天权也好,凶神恶煞的暮尘也罢,只要徒弟知错能改,自行请罪,都会从轻处理。禁地虽然人烟稀少,但萧云清丢不起那脸,她素来是有错没错先把祠堂位置占上,暮尘若罚,她正好不用挪地方了,若不罚,那就借花献佛,权当祭拜祖宗牌位了。 萧氏宗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大殿中央设正龛,左右各设配龛。四棵耸天桐柏分别立于庭间四方,是萧峰成为掌门那日种下的,取枝繁叶茂,根深延绵之意。 一对牌位置于祠堂内的木座上,两个名讳猝不及防地映入参拜者的眼帘——萧峰、唐梦安。 萧云清面沖神主牌,点了三炷香,待火势熄灭之后,插在香炉里,「都认识吗?」 萧晗失神,择了一句标准的客套话应付她:「萧氏的才子佳人如过江之鲫,在下早已久仰大名。」 「那他呢?」 萧云清指的是一块遮了白布的木牌,萧晗不知道那是何人,但他猜,应该是——「鬼王吗?」 「不错,他……也算我叔父。」放好香后,萧云清重新跪坐端正,「但你也看见了,牌位蒙尘,香火禁绝,没有人给他上香。」 萧晗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他不为所动,乍看怅然若失,却又隐含笑意,像一个无悲无喜的鬼魅。 「你恨他吗?」 「恨,怎么可能不恨呢?」萧云清双手搭于膝头,佯装轻松之态,萧晗却注意到了她发抖的指尖,「祖父祖母的仙逝,我母亲顾氏一族灭门,皆拜他所赐……」 「不,」萧晗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他黯然摇头,「鬼王没有背叛萧家……」 萧云清对他的反驳颇为不快,厉声质问:「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你我而今尚且束髮,你怎么就敢确定他没有背叛萧家?!」 萧晗清楚自己触及了她的逆鳞,干脆不再争执,妥协道:「你别生气,我也是听老一辈说的。」 但萧云清没有避讳这个话题的打算,「老一辈说什么了?」 萧晗认命地嘆了口气,继续胡编乱造:「他们说,当初趁萧峰闭关、暮尘重伤,老鬼王想趁机吞併三清湾,是你叔父……」 萧云清忽略了他直唿其名的无礼,却在萧晗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打断,「他不是我叔父。」 「那好,是萧……」萧晗愣了一下,在想该叫自己什么,那时他已行冠礼,暮尘赐表字「叶舟」,所有人都把乱七八糟的称唿改成了「萧叶舟」,就连平常唤惯了「心肝」的唐梦安,也跟着改成了「小舟」。 萧云清以为他不知道鬼王名讳,隧好心接道:「萧叶舟。」 「是萧叶舟带了一千鬼众和五队走尸,赶去了三清湾。」 这些话似乎藏得太久了,即便萧云清对鬼王恨之入骨,萧晗也忍不住跟她倒一倒,怕万一现在不说,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第44页 萧云清转过头,深切地看了萧晗一眼,「别把他形容得跟天神下凡似的,你到底不是萧家人,无法切身体会我们的丧亲之痛。」 这小丫头口冷,跟萧玉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萧晗苦笑道:「其实我能理解……」 「何絮,这世上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就像你曾经的师父薄你,所以你对师尊隐含敌意,但其实在我心里,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 萧晗没有吱声,偌大的祠堂檀香阵阵,他跪累了,蜷在蒲团上意识昏沉。 大约二十多年前——具体多少年他记不清了——那时五大门派决意剷除亡人谷,交战之下两败俱伤,绝情鬼、诛心鬼、夜啼鬼、吊死鬼相继战死,所向披靡的仙尊宗师也不乏陨落,顾氏掌门甚至命丧当场,双方元气大伤。 最终萧晗退守亡人谷高地,以天然的位置优势为基础,严密设防抵御敌方入侵。许掌门发起了数次冲击却屡攻不破之后,无奈弃城而归。 由于绝情鬼与世长辞,萧晗以弱冠之龄守孝三载,并未跟暮尘回三清湾。 九大恶鬼仅剩半数,所余三千鬼众伤败惨重,老鬼王不得不下令闭谷,休养生息。 他午夜传召,将损兵折势的气,全都撒在萧晗一人身上。 「这就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当初宁可倒挂七日示众,也非要去什么三清湾,你的好义父、你的好师尊,杀了亡人谷多少人!」 燃着鬼火的藤条虚影连飞,霎时皮开肉绽,老鬼王似不解气,一把裹挟了黑雾的长矛直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无常鬼出手阻止,便扎穿了萧晗的肋骨,把他钉在几丈开外的枯木上。 萧晗低头瞟了一眼外翻的血肉,忍痛拔掉长矛,身体没了支撑,他倒在枯木下痉挛不止,缓了好一会儿,又重新爬回老鬼王的脚边。 「鬼王……息怒……」 他叩首赎罪,含着血的喉咙嗓音不清,但老鬼王却附身轻捏他的耳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老鬼王走后,无常鬼拂尘一甩,蹲在萧晗跟前,「你就任由他这般打你?」 「看在他小时候还抱过我的份上,随他吧。」萧晗的表情十分平静,可眼底却透着一种炽热的疯狂。 多少年了?自垂髫小儿至及冠男子,离开几度,苦难却无法释怀的地方。 无常鬼欲骂妇人之仁,却听萧晗不以为意地嘆道:「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復隔两载,眼见各方势力渐有四面合围之势,老鬼王命无常鬼统领五队走尸,截杀前来支援的崑崙关一派,并在短暂的协商后,决定让萧晗率兵攻伐扶桑洲,由于洛寒死于顾氏之手,他并不担心久居仙门的萧晗会临阵倒戈。 老鬼王夹紧胯下那匹高壮的奎木狼,一马当先提剑迎战。长凶、厄命、青灯、野衾——四大恶鬼紧随其后,他们的武器诡异而无形,身后鬼魅更是不计其数,浩浩荡荡地驶向三清湾。 岂料萧峰神机妙算,先发制人,他身骑蛟龙跃至鬼阵正前,一声大喝拔出佩剑。 老鬼王虽被打了一记措手不及,却依然笑得亲切,「萧掌门,别来无恙。」 「劳鬼王挂怀。」 萧峰握起那如日方升的长剑当空一划,上方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壑,三清湾的道长仙君从天而降,带着各自的门徒与鬼界展开了厮杀。 且说萧晗在杀了老鬼王安插在军队里的眼线后,当即调转马头奔于三清湾,可怜他卖命数载,到底还落得了些许心腹。 黑压压的走尸大军早已整装待发,无常鬼跪于阵前,抱拳请缨,「万事俱备,全凭鬼王吩咐。」 萧晗高举盛满烈酒的金盏,「誓死守护三清湾!」而后砸向地面,走尸心智不全,却仍旧用嘶哑不清的声音大喊:「誓死守护三清湾!」 一时间,空旷的原野上充斥着最原始的悲壮,金盏碎裂,盪气迴肠,小鬼吹响号角,无星无月的天幕下只有烽火照亮了远方。 「吁——」 还未行至十里,萧晗便看见迎面一小队人群走来,他勒马止步,如一尊挺拔傲岸的石像,矗立在原地,俯视暮尘及其身后的老弱妇孺。 里面有许多萧晗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三清湾的修士和伤者,还有几个未出师的小门生。 萧晗蓄意谋反鬼王的打算,暮尘并不知晓,从洛寒撒手人寰后,两年之久,二人不曾见过一面。 期间传出过不少风言风语,说师徒反目、父子成仇,总而言之萧晗自堕亡人谷,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以至于暮尘若想在此清理门户,也算他咎由自取。 萧晗没有作任何辩解,他不再想弒母雪恨全孝悌之道,亦放弃了作为一方主帅的运筹帷幄,就那么执着而苍白地与暮尘相望。 暮尘还是一如既往的皓衣玉冠,实则却狼狈不堪,他浑身上下尽是血污,长袍已经隐约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双手更是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是情急之下为挡剑刃所致。 他们谁都没有动作,仿佛被对方的目光禁锢在了原地。 这场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末了,暮尘侧身,示意给萧晗一军让路。 无常鬼问道:「走吗?」 「嗯。」看向近在咫尺的暮尘,萧晗应声点头,眼中的光亮在这一刻达到极盛,他策马疾驰,独留暮尘目送这仿佛最后一次的相见。 第45页 「杀——!」震天的吶喊难分敌我,是战火纷飞中唯一的共鸣,嘶吼与抗争,生死存亡,都未尝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萧晗投入了战斗,他单枪匹马闯入了老鬼王的防御阵型,以一敌百地奋勇搏杀。 三清湾一役,双方损失惨重。 「萧氏未亡人于此,但请鬼王与我一战。」萧晗循声遥顾,只见从不插手主门要事的唐梦安孑然立于城池之前,她手执鹰首权杖,披挂上阵,视死如归。 「未亡人……义母,不要!」萧晗被众鬼阻了脚步,他不顾刀光剑影,一心向唐梦安而去,但不等他近身,那个高贵而慈悲的女子,已然被老鬼王一剑穿心,可她素来端庄的神韵却分毫未减,「万灵归墟,永镇魔魂,陨——!」 萧玉笙背着萧峰渐凉的残躯,步履蹒跚地回到了三清湾,一切战火悲鸣悉数消散,他只能模煳地听见萧晗竭力克制的哭腔,「义母,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得太容易……」 为什么? 萧玉笙突然感觉背上的尸体有千钧之重,顿时被压垮在地。 他本想绕路支援萧峰,可赶到后只有遍地骸骨,他又立刻调返三清湾,却发现唐梦安含笑九泉。 为什么?! 蹋尘独漉,睨天长啸,终究不合时宜。 「娘……」 萧玉笙颤抖地伸出手,抚过唐梦安的脸颊、额头、侧颈,他把嵌在血肉中的断刃取了出来,将她失去温度的身体紧紧地拥进了怀中。 第二十八章 本王跟你谈谈心吧 「萧叶舟,你为什么要回亡人谷?不是说好了并肩作战的吗?父亲冲锋陷阵的时候,你在哪儿,母亲倾尽灵力封印鬼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面对失了理智的萧玉笙,萧晗百口莫辩,「兄长,我……」 「何絮!」 似乎有人在唤自己。 「萧叶舟,你叛逃萧氏,与上修界公然为敌,即日起……」 他们剑拔弩张地对视良久,萧玉笙心一横,手起刀落,斩断了焚念弓,再开口时,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萧晗盯着一折两半的弓身,眼角的泪欲落不落,他一怒之下掐上了萧玉笙的脖子,「萧璠!我这么做,都他妈是为了萧家!」 萧玉笙也很久没有听过别人唤自己名讳,不免怅然,最后他反握上萧晗的手腕,大有鱼死网破之势,「那你知道吗,现下除了三清湾,都在等我审判你,因为你的缘故,蓬莱岛甚至都不让我娘回门……」 唐梦安……义母…… 至死都没回过娘家吗? 真是他害了所有人吗? 「走吧萧叶舟,我护不住你了,回亡人谷至少还有活路。」言罢,萧玉笙挥开了卡在自己咽喉处的手,转身去安葬双亲。 也好,祸不及宗门…… 黎明破晓,晨曦映在生灵涂炭的三清湾,犹如阳光照进了幽冥地府。萧晗抬手蹭了一下眉骨,露出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生得明艷的面庞如今血迹斑驳,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却像是不知疼痛那般,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尸体的遗容,终于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鬼王。 看见萧晗的笑容,老鬼王心下一寒,他深知亡人谷的厉鬼有多丧心病狂,宁可身首异处,也绝不能任人宰割。 老鬼王大喝一声,那厉如闪电的一掌直噼萧晗心口,但他自身也必定会因对方的灵力抵御而遭反噬,摆明了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见此,萧晗瞭然,他微一皱眉,侧身避开要害,以血肉之躯硬抗下这一击,肩膀被生生切开,他一口血吐出来,痛极,也狂喜。 老鬼王错愕不及:「你!」 「想自戕?呵,我答应过义母,绝对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萧晗眼前一黑,但他的笑容更甚,露出难以言喻的炽烈和疯狂,「鬼王,该还债了……」 「何絮,听话,醒一醒。」 萧晗迷濛地眨了眨眼,昏沉的视野里倒映出一个雪白的影子,是谁? 他感觉好累,肩膀剧痛未消,四周再次陷入虚无,「师尊……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没有人……」 萧晗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午夜梦回的低语,抑或弥留之际的呢喃—— 「疼我了……」 萧晗的意识过于混沌,外界所有的声响在他耳中全然成了轰鸣,自然也错过了暮尘的那句「别睡」。 看着眼尾湿润、气息微弱的萧晗,什么师徒伦理都不重要了,暮尘只想尽可能地给予他安慰和温暖,包容他的所有,告诉他:「我疼你,好不好?叶舟,猫头鹰不叫了。」 醒来的时候,萧晗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萧云清推门而入,瞧见他坐在床上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何公子,您心可真够大的,都跪祠堂了,还挺随遇而安的。」 要命,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萧晗拍了两下脑门,迟疑地问道:「我……睡着了?」 「废话,怎么叫都叫不醒,睡得特踏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祠堂点的是迷香呢。」萧云清递过来一碗药,萧晗在碰到碗边的那一瞬间,手立刻抽了回去,「好烫……」 「信不信本姑娘泼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晗接了过来,但耐不住指尖传来的灼烧感,他借起身的姿势,偷偷地把碗放在了床沿上,不想衣摆扫到了汤匙,连药带碗悉数遭了殃。 第46页 萧云清扽着萧晗的耳朵,怒道:「何絮!你是当本姑娘瞎吗?!」 也不知道她爹那么谦卑的一个人,怎么亲生的姑娘如此跋扈,整日把「本姑娘」挂在嘴边,也不怕吓跑未来的提亲夫家。 萧晗告饶道:「错了错了,还没感谢二小姐的搭救之恩吶。」 「什么搭救之恩?」 「不是你把我送回来的吗?」 萧云清愤愤地比划了一下,示意萧晗高了自己半头,「大哥,你看我有那本事吗?是师尊把你背回的玄凤宫,还有月霖也跟过去了。」提及月霖,她眼珠一转,带了些得逞的意味,「说来也怪,无论我怎么喊,你都置若罔闻,但只要月霖一来,你便能清醒些许,何絮,你说实话……」 伴随萧云清的步步逼近,萧晗的心跳越来越快,临了蹦到了嗓子眼,只听她说:「你是不是看上月霖了?」 「啥?」对于萧云清的天马行空,萧晗不敢恭维,但他还是借坡下驴,故作腼腆地笑了笑,「倾慕,倾慕而已。」 「呵,我就知道你小子有情况。」萧云清兀自沉浸在勘破他人心思的得意里,萧晗都不忍心打断她,于是央求道:「哈哈……二小姐果然明察秋毫,但这事儿……」 男儿动情不轻言,萧云清痛快地答应了:「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最好保密,萧晗想,我怕月霖的心脏受不住。 「对了,那我是怎么从玄凤宫回来的?」他偏生嘴欠,哪壶不开提哪壶,萧云清正盯着满地的碎瓷片,寻思该怎么收拾,她随口应道:「我哥抱你回来的啊。」 「哦,那就行……」萧晗点了点头,突然又琢磨过来好像哪里不对,「什么?!抱我回来的!」 「对啊,他说你不沉,」萧云清拿出帕子擦了擦床褥,她万分嫌弃地捏着一角,顺手就甩给了萧晗,「干脆就打横抱回来的。」 萧晗觉得寥寥几句需要用一生去治癒,他竟然被自己名义上的小侄子,大庭广众之下,打横从玄凤宫抱回来的?! 还是换个话题为妙,他无意间瞟见了萧云清扔掉的帕子,上面还浸渍了药汁,「对了,半仙怎么样了?」 「早好了,而且戒律宗师没有深究,咱这次就算混过去了……」还没说完,萧晗就窜到了门外,萧云清追他小跑了两步,「哎,你干嘛去?」 「我去看看半仙。」 「看沈谪仙?」萧云清想了半天也没回过味来,「不该是去看月霖吗……」 「半仙!」 萧晗跳过门槛,砸响了内殿的仪门,他除了在暮尘面前装孙子外,平日里向来不拘小节,尤其跟沈谪仙更没必要见外。 「是我……」 尚未来得及自报家门,暮尘便撤去门闩拉开了门,透过余光,萧晗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沈谪仙,眼神还没收回来,就听暮尘训责道:「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弟子知错。」 这句话萧晗都快说吐了,难道暮尘还没听到耳朵起茧子吗? 但显然没有,从暮尘稍微缓和的表情来看,这句话很是受用,「明日卯时前往九曜潭,提前做好准备。」嘱咐一番后,暮尘便要离开,不想萧晗一时走神,愣杵在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还有何事?」 「没事儿了……」 但萧晗没有让开,由于身高的缘故,他平视看不见暮尘的眼睛,只得兀自盯着他的薄唇,耳畔突然炸开一句「我疼你」。 英明神武了一世的鬼王,却因着分不清是梦亦或现实的记忆而无措,他打心眼里希望是真的,但又害怕暮尘发现端倪,将他逐出师门,毕竟荒唐往昔,不堪一提。 他竭力平復了心绪,道:「师尊,昨日我在祠堂睡着了……」 桔梗盛开,飘过萧晗的额前,风吹花落,就像昨晚的缱绻温言。回想自己所言的种种,暮尘深觉尴尬,主动岔开了话题:「嗯,大抵是倦了,今晚好生歇息。」 「我……」 萧晗欲说还休,暮尘却侧身避开他,走了。他的目光又相随了暮尘很远很远,直到他的身影埋没于花树间,萧晗才习惯性地追上了沈谪仙。 「二郎,我听说你掌掴了一个小学修?」 其实萧晗至今都不清楚那小兔崽子究竟说了什么,以至萧云清那么生气,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的路人,无辜地扇了对方一嘴巴,无辜地跪了半宿祠堂,还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没有……」 沈谪仙以为他在装傻,干脆把话挑明了,「许公子说,是因为我。」 「你想多了半仙……」 「我母亲是琼州舞姬,跟我父亲沈博恩是在醉香楼认识的,」沈谪仙坐下烧了壶水,偶尔用扇子轻扇两下,仿佛讲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与他自己无关似的,「沈博恩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那些女子也都不会自讨没趣,只有我母亲当了真,非要去见他最后一面罢了。」 沈谪仙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壶口白烟裊裊,熏得萧晗眼底发涩。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其实沈博恩说的不错,是我母亲贪求太多……」 沈谪仙不习惯在人前诉苦,他总觉得乱葬岗就是自己的归宿,他生前悬壶问世分文不取,可能最后连一席草垫都落不到,但也算全了「杏林圣仙」的好名声。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自然懂这个道理,可面对萧晗,沈谪仙偏添了些许妄念,比如待山河无恙,还有一个能执手与共的人,相伴身旁。 第47页 第二十九章 本王的棋痴师尊 「那年我十四岁,逝者已逝,我不想母亲留在人间受困,便一把火将她烧了。」沈谪仙的语气轻描淡写,他任由萧晗轻抚自己的长髮,转而沏了杯茶。 虽是交心,但难免避重就轻,沈谪仙没有说母亲心灰意冷之下,放弃了默守如玉的贞洁,开始去做皮肉生意,也没有提她每日接客,不久便染了花柳病,死的时候浑身红斑累累,腐烂溃脓。 「然后我就去了下修界。」 终于在那里,寻得了一方容身之地。 「二郎,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你同情,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而受牵连,至于那个学修说了什么,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 亡人谷经年累月见不到太阳,幽暗的谷底似乎把人心也染凉了,那里弱肉强食,没有世间冷暖,「杂种」、「贱奴」这种词充斥了萧晗的孩提时代,比这更脏的话语他也习以为常,反正左耳进右耳出,乐意骂就骂吧。 但沈谪仙那么好的人,不该受此诋毁。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萧晗冰了多年的血液终于沸腾,骨子里的温热烫得他指尖一颤,不小心勾住了沈谪仙的髮丝。 「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沈谪仙却像没感觉到一般,摇了摇头,「不疼。」 「半仙,我明白了……」萧晗蹲下身,双手搭上沈谪仙的膝头,但念及他前日罚跪,不敢用力。 「明白什么了?」 沈谪仙还是那么温柔,萧晗笑而不语,轻轻揉着他的膝盖。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若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又何以自渡。 仙君牵起沈谪仙的手,带了点玩世不恭,不似承诺,却极为认真地说:「半仙,你以后就仰仗我吧。」 沈谪仙笑着应了:「那就拜託二郎了。」 氛围恰到好处,萧晗见四下无人,跑去后院的竹林里,挖出了坛酒。 「你何时埋的?这要是让戒律宗师知道……」萧晗把酒罈抱在怀里,躲过沈谪仙来抢的手,「我刚才是不是让你仰仗我?」 「但是……」 「所以甭管啦,出事儿我担着,开酒!」 二人举杯对饮,畅谈干坤风月,沈谪仙兴之所至,抚琴一曲,萧晗倚在他背上,遥望漫天云捲云舒。 临近宵禁,萧晗还不依不舍地扒着门框,求沈谪仙收留自己一晚。 「二郎,你喝多了。」 「没有!」萧晗拿起酒罈子勐灌了一口,想以此证明自己没醉,不料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幸好沈谪仙及时扶住了他,「还没有?」 融融月华下,是沈谪仙含情的笑容,萧晗感觉脸颊发烫,他下意识地眼神飘忽,发现不远处的木桩上有个棋盘。 那棋盘沧桑而古朴,似乎由榧木所制,歷经风吹日晒,纹路都已然不甚清楚。 他有些煞风景地问道:「你会下棋?」 沈谪仙不明就里,下意识反问道:「二郎不会吗?」 「不会,师尊没教过。」 「莫怪了,我今日本想跟师尊讨教,但他说棋艺不精,便婉拒了……」 礼、乐、射、御、书、数,此乃君子六艺,萧晗一度以为,奕不在其中,所以暮尘未曾相授。 但他确定,什么「棋艺不精」都是骗人的鬼话,暮尘会下棋,而且算得上望尘莫及。 那日,萧晗也像这般醉了酒,他轰走所有看守的鬼魅,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地牢。 提及地牢的主殿,其牌匾颇为好笑,上面是用红漆打底,洒金描边的「鸟鸟殿」。 有人称那是「愿为同飞鸟,比翼共翱翔」的意思,代表其中所居之人与鬼王心有灵犀,白头偕老。 但奈何一言九鼎的鬼王是个空有皮相的草包,萧晗不懂什么鸟不鸟的,不过是在修筑地牢时,莫名犯了轴劲,非要亲自赐名,他提笔一挥,落下三个极其放浪不羁的大字——鸟鸟殿。 王煜小心措辞,过问其为何意,萧晗正欣赏自己潇洒的字迹,大言不惭地说道:「枭鸣殿,不好吗?」 「可鬼王不觉得,前两个字,有点儿……过于相像了吗?」 「噢!」萧晗恍然大悟,王煜欣慰地放下宣纸,准备离开之际,只见他一拍脑门,「哎呀,『殿』字写错了!」 王煜:「……」 或许是认命了,暮尘随遇而安地坐在迴廊的竹亭下,泡了盏茶,盯着牌匾出神。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晗一回头便瞧见了他,素来寡淡的眉眼此刻柔和了不少,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没学识就没学识吧,至少暮尘乐了。 但后来无论萧晗如何犯蠢,如何故意逗弄,他再也没见过彼时的笑颜。 主殿清冷,偏殿甚至连阳气都微乎其微,待在里面喘不上气,暮尘便拿了棋盘,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石桌上有纸墨笔砚,他每落一子,就记谱一次,后来不想再下,干脆就把刚才誊写的棋谱翻了个面,悬笔斩卷,相思成墨。 暮尘在这里待了太久了,抬头是四方天,低头是青石地,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除了萧晗,他没有见过任何人,包括传旨的奴僕,也都戴了鬼面。 有时候一朵浮云、一片枯叶,他都可以凝视半天,累了便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歇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不躲,全凭老天降予什么。 第48页 仿佛似水流年真的能淡化伤和痛,一切都如同湮没在了昏暗的天幕下,不知不觉间,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两个小徒弟,下个月是萧璠二十四岁的生辰宴,那萧晗如今,也该二十三岁了吧。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暮尘对二人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弱冠,自己为他们取表字的时候。 白玉映沙,月下闻笙;驾扁舟一叶,渡无所求。 他把当时的祈愿悉数写了下来,一行小楷遒劲自如,字如其人,不折傲骨。 其实早些年,暮尘的书法笔锋俊逸,还没那么端正清晰,讲究的便是一个闲云野鹤之感。但萧晗习字爱临帖,尤热衷于师尊的字迹,撰文、书信他林林总总拿走了大半,最后连随笔都不放过,暮尘知晓后,开始收敛锋芒,无论写什么,都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 亡人谷种不了活物,但枭鸣殿里却花卉遍布,都是萧晗从天南地北带回来的,又命人用灵力浇灌,死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勉强留下了几株。 闲来无事,暮尘又开始修剪绿梅,他不擅侍弄花草,可如果不找点事儿做,真的太孤单了,就一个人守着一座不见天日的殿宇,大概这辈子都要这样耗完吧。 截顶存芽,动作一丝不苟,但他的目光却已经飘远了,过了一会儿,他復执笔写下「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 忽然,棋奁中传出棋子相碰的清脆声响,暮尘侧目,发现萧晗将一枚黑子放于棋盘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放在纵横交错的格子中间。 暮尘无声地嘆了口气,「棋不是这么下的。」 萧晗褪下一身繁沉的衮冕,只穿着里衣坐在石桌对面,「那你教我怎么下。」 暮尘看了他一眼,「不冷吗?」 又是这句话,还没入秋呢,萧晗不解地托着下巴,但还是嘴甜道:「看见师尊就不冷啦。」 暮尘不吃这套,在萧晗还是他徒弟的时候就不管用,现在依旧懒得搭理。他起身想走,却被萧晗抬手拦住,「我说真的,师尊,你教教我吧。」 罢了,暮尘妥协,反正这样岁月静好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他想听,那便讲吧—— 「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此寓天圆地方。」 萧晗兀自看向授予棋理的师尊,话语间,那双日渐平淡如死水的眼眸添了一丝光亮,他不禁笑了,那个笑容太过夺目,以至打断了暮尘。 「怎么不讲了?」 「你没有听。」 「但本王让你讲!」 这两年,萧晗越发的登峰造极,秉性也越发的阴晴不定,他手握整个上修界的生死,却也把自己作为献祭,犹如一现昙花,仅在邪书野史上铭刻了他浓墨重彩的过往。 风起天阑,紫荆花簌然纷落,暮尘不由地想到了刚拜入自己门下的萧晗,恭谨而乖巧,与眼前人的暴戾恣睢,判若两人。 「你不听,我讲还有何意义?」 「那你陪本王下一盘。」 暮尘想说「弈非负气之物」,可还未开口,又觉得与萧晗无话可说,后者沉默良久,末了掀翻了棋盘,冷然道:「怎么,跟你师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闻言,暮尘倏地抬眸,见他难得惶然,萧晗的脸色阴郁发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本王的丽妾如此念念不忘?」 丽妾…… 暮尘感觉心口泛疼,相较于适才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究竟收了怎样的一个徒弟,竟连片刻的安宁都不愿施捨给自己。 「萧叶舟……」他嗓音轻颤,乞求萧晗莫要再言,给彼此留有最后一分转圜的余地。 可恼羞成怒的萧晗哪里听得进去,他咄咄相逼,言语愈加不堪:「本王连你的人都要了,为何不能品鑑品鑑你的棋?!」 说着就扼住了暮尘的脖颈,兇悍的力度霎时印下青紫掐痕,萧晗浑然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撕扯他的外袍,不顾对方溢出喉间的哽咽。 地牢的结界有了波动,萧晗停下动作,捡起地上的披风遮住暮尘凌乱的衣衫,而后轻轻抚过他憔悴枯瘦的面庞,语气是不曾有过的温柔:「别成天摆着一副晚娘脸,小寡妇胆怯,你再吓着他。」 肖鸹芣进来时,碰巧撞见了这一幕,他隔着长廊古亭,远看萧晗的背影,唤道:「师父……」 第三十章 本王想待你好 暮夏暑气未消,萧晗虽只穿了一件里衣,却还是热得难耐,更何况暮尘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怀里,草药的苦涩若隐若现。 萧晗感觉搂着暮尘的手莫名僵硬起来,他不着痕迹地侧过头,顺便应了肖鸹芣一声:「怎么了?」 肖鸹芣奉上一柄长剑,妄图能再领略一番,「师父,我有一式剑法忘却了……」 不想话音未落,萧晗就打断了他,「那就不必再想了,天下剑法多的是,何必拘泥于此。」 清风吹过肖鸹芣的衣袖,露出了一节疤痕累累的腕骨,萧晗反手将他拽近了些,「过来,送你个好玩的。」 他微微颔首,却感到髮髻一紧,只听萧晗乐道:「好看,戴着吧,别摘了。」 肖鸹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依然躬身,余光无意打见了自己鬓旁的流苏,以及披风之下,被捂了个严实的暮尘,「师、师祖……」 第49页 格外讽刺。 萧晗乜然,拂开肖鸹芣手中的长剑,问道:「你在唤谁?」 肖鸹芣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些年在亡人谷更是如履薄冰,见他面色不善,立刻跪伏,「弟子言错。」 萧晗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他,反倒是眯着眼睛,把暮尘勒得更紧了一些,「本王问你,那声『师祖』,是在唤谁?」 「够了!」一直未语的暮尘突然挣开萧晗牢锢的双臂,他挺直了嵴背,轻拢衣襟,好似还是昔日意气风发的玉清仙尊,「何须累及旁人。」 萧晗有一瞬的恍惚,流苏坠地的声响令他回了神志,他拾起方才赏给肖鸹芣的华钿,不耐烦地插回后者的发间,「呵,既然师尊都开口了,那你就滚吧。」 肖鸹芣临走前,看到的最后那片光景,是萧晗粗暴的吻,还有暮尘撑在石桌沿边,那双脱力的手。 好生荒唐,他不忍细瞧,匆匆走远。 「二郎?」沈谪仙捧上萧晗泛红的脸颊,他自己也有些醉意,说的话倒带了些俏皮,「你酒量不行呀,半坛冷酒下肚,就晕啦。」 萧晗怀疑方才那罈子是鸳鸯鸠壶,不然为何沈谪仙从容依旧,自己耳畔却总迴响着暮尘的诘问——「你便是这样教徒弟的吗?」 还有自己刻意折辱他的言语——「美人合该垂帘坐高阁,你说对吧,师尊?」 萧晗退了半步,避开了沈谪仙的手,他想再说点儿什么,最终却落荒而逃。 夜凉如水,秋风一拍,酒劲立马上头了,萧晗晃晃悠悠地跑去了玄凤宫,一路连滚带爬的,终于来到了大门口。 玄凤宫结界遍布,未经通报擅自闯入,想必暮尘知道自己来了,但萧晗没有离开,他整个人醉醺醺的,差点抱着石柱拜了天地。 「别恨我,求你了……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哼,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站在台阶上,原不想理他的暮尘:「……」 萧晗酒量的确不行,没喝多少就俨然找不着北了,他自顾自地念叨:「我不敢教徒弟……怕误了他……师尊,你做得……比我强,但只强了那么一点儿啊,怕你骄傲,哈哈哈……」 教什么徒弟? 暮尘本来都歇下了,被叨扰清梦正困得不行,但听完萧晗的自言后瞬间一激灵,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谁知萧晗嗷嗷叫了一通之后,转身就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暮尘无奈之下,只好把瘫在自己前院的醉汉扛回去。 趴在师尊肩上的萧晗依旧闹腾,非要吵着自己走,结果没走两步,突然一声巨响倒在地上,暮尘甚至怀疑地面都被他砸出了个大坑。 「申月十五……」萧晗忽然低声唤道,他上了两级台阶,又自己莫名笑了起来,「愿君祯祥,岁岁如常……我给你做碗长寿面吧……」 暮尘一怔,以为他在叫沈谪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你认错人了。」 谁知萧晗笑得更开心了,他覆上暮尘的前额,手还不老实地划拉,「没有啊,师尊睡傻了吧,你不就是申月十五的生辰吗?」 见暮尘不说话,他就自己靠在桌子上瞎嘀咕:「我跟你说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沈博恩这孙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暮尘:「……」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厮是白日受了刺激,然后大半夜跑自己寝殿里耍酒疯吗? 「别在这儿睡,起来。」 暮尘一边哄着,一边将萧晗拖进了卧房。谁知此人喝多了后难缠得很,登徒子似的在他身上乱抓。暮尘被他闹得心烦意乱,想把他直接扔床上然后走人,但低头一看这小逆徒眼眶青红,到底没捨得丢下他不管。 不料萧晗一把扣住了他的后腰,骤然挨了这么一下,暮尘平衡不稳,也被带得摔在了床上。 萧晗被他砸得直咳嗽,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他拍了拍暮尘的后背,全然不顾自己才是导致了眼下境况的罪魁祸首,还腆脸抱怨:「哎呦,可砸死我了……」 暮尘无奈,道:「你消停一会儿。」 闻言,萧晗不吱声了,他搂着暮尘愣了片刻,而后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是夹杂了药味儿的松木香。 「你不是怕苦吗?」 是药三分毒,萧晗想劝暮尘少喝一些,但又想起自己当初断了他的灵脉,废了他的修为,即使二十年过去了,可灵体严重受损,再难恢復如初。 就跟他们的关系一样,爱恨此消彼长,两世徘徊而迷茫。 似乎不再满足于气息的安抚,萧晗稀里煳涂地翻了个身,把暮尘压在被褥间,欺身上去捏住他的下巴,「良辰美景不得负,你乖一点儿,我待你好……」 言罢,萧晗将身下人的僵硬和颤抖抛之脑后,理智顺从了腹腔的邪火,他极尽温柔地撬开暮尘的唇缝,赋予了彼此一个细腻而绵长的吻。 心脏跳得咚咚作响,床笫中不知谁的喘息填满了萧晗的胸膛,情难自禁,那便顺其自然,他试图去扯暮尘的腰封,却感觉一股力量勐地斥开。 萧晗被掀翻在地,却没感到疼,他觉得不对劲,但浑身轻飘飘的,干脆就往旁边一歪,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睡着了。 暮尘半支起身,确定萧晗睡熟了后,他松了口气,倒回在柔软的锦被里,用广袖挡住了眼睛。 第50页 不知是烛火太亮,还是没脸见人。 其实他们之间,不乏鱼水之欢,但萧晗向来毫无章法,他似乎憋了一口气,压抑得太久,把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撒在暮尘一人身上,爱也好,恨也罢,夙愿也好,阴鸷也罢…… 每每交合从不含缠绵悱恻,只是遵从了最原始的本能,暴虐且生硬,而这种疼是双向的,痛彻二人心扉。 翌日,暮尘都会提前起来穿好衣衫——抑或是整宿没睡,不过在等那一刻的晨光熹微。萧晗也会待他收拾得衣冠楚楚后,再假装清醒,因为不敢看也看不到昨夜留下的种种痕迹。 萧晗不知梦到了什么,一声带着些慵懒的「师尊」脱口而出,像眼前这般的温柔,是暮尘不曾奢望的。 这个逆徒,当真是修行路上的小业障。 好梦易散,却是萧晗这么多年难得的安眠,他醒来的时候不过寅时,距离出发尚早,于是三省其身。 唉……风花雪月正好的氛围,没说点儿什么海誓山盟也就算了,怎么开了坛酒还把自己给喝醉了。 萧晗撤了自己一嘴巴,想到沈谪仙说「你酒量不行呀」,恨不得以头抢地。 多大的出息!最后还是被暮尘扶回屋的…… 等等,被谁……? 萧晗终于彻底醒了,面露菜色地琢磨了一会儿,他回身一瞧,只见床被凌乱,软枕掉在地上,沾了灰。 萧晗:「……」 这件事儿显然不能跟沈谪仙说,那就—— 萧蔚明正沉浸在梦乡里,突然被萧晗活活拽了起来,「别睡了,天都他妈快塌了!」 萧蔚明不敢怠慢,心里乱七八糟地滚过一堆念头:「亡人谷重出天日了?凡间遭殃了?难道是哪个门派……」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害怕听见诸如灭门、屠城的消息。 结果萧晗吞吞吐吐了许久,目光从房顶大梁游移到自己鞋尖,半个字都没憋出来。 萧蔚明提心弔胆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萧晗犹豫再三,觉得太丢人了,还是不说为妙,「没事儿,你接着睡吧。」 萧蔚明登时就傻眼了,脸都涨红了一圈,他想骂街,可话到嘴边涵养作祟,愣给压了回去,别提多难受了。 老天无眼,这姓何的怎么还没叫人打死呢?! 「且慢,」萧蔚明一把拉住准备逃之夭夭的萧晗,「到底怎么了?」 梦魇记不住,可酒后乱性倒是一点儿都没忘,他捂住脸,苦大仇深地问萧蔚明:「你喝多了散德行吗?」 萧蔚明真诚道:「我没喝多过。」 「你他妈……」算了,何必为难一个从小按掌门制仪培养大的孩子呢,萧晗斟酌半晌,又道:「比如说,就单纯比如,你醉了酒,大半夜跑去了摇光长老的宫殿……」 萧蔚明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呢?」 然后把摇光长老压在身下,耳鬓厮磨…… 日了狗了,这他妈怎么说?! 萧晗抬手把萧蔚明的头摁在被子里,失了魂似的跑回自己的寝殿,决意要找根绳子上吊。 太尴尬了…… 第三十一章 本王寻宝去咯 虽然萧晗上辈子没少胡闹,但这一世毕竟只是个束髮少年,结果一喝酒原形毕露,还把师尊给冒犯了。 萧云清见他愁眉苦脸的,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何,想什么呢?」 「啊——!」萧晗跟见了鬼似的跳到了一丈之外,「你来干什么?!」 萧云清都被他吓结巴了,「我……我来……」后来又觉出不对劲,拧着萧晗的耳朵大喊,「你说本姑娘来干什么?!师尊传咱们去玄凤宫一趟!」 完了,到底是要面对的。 幸好暮尘没有异样,等三位徒弟到了玄凤宫后,他便开始讲起了关于九曜潭的传说。 这人无趣,连故事都是枯燥的,本应古老而神秘的传说,却令萧晗昏昏欲睡。 什么神女铸剑,血滴寒潭……萧晗前世跟萧玉笙早就听过一遍了。更何况传说终究是传说,真假暂且不论,眼下的重中之重,是要告诫萧云清和沈谪仙,不管守奴说什么,都切忌优柔寡断。 但除了忧心忡忡的萧晗,那俩徒弟倒是心大,萧云清饶有兴致地问:「师尊,你召出来的守奴是什么呀?」 「化蛇。」 萧云清点了点头,「莫怪师尊的神器是灵鞭……」 暮尘否认道:「那只是个巧合,守奴并非神器所化,有言相传,守奴皆是在九曜潭飞升失败的修士,但经天雷地火,灵力异于常人,神器隧将他们封印于此,作为求取之人的考验。」 沈谪仙有些难以置信,「也就是说,我们所要击溃的守奴,都是……活人?」 「传言到底是传言,不能全信。」可能是怕三个孩子重蹈萧玉笙的覆辙,临出发前,暮尘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虽然只有一次机缘,但无论如何,自保为上。」 九曜潭位于凡尘和上修界的交汇之处,灵山护其四周,世人谓之「天泉」,终年覆雪却不结冰,水光波粼。 由于雪山阴冷,暮尘先领他们去了华裳坊,买些斗篷以御严寒。 四人进去的时候,老闆娘不咸不淡地掀开眼皮,结果一瞅见沈谪仙眼都绿了,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哎呦喂,这位小道长可生得真清秀,敢情比二狗子他家的姑娘还要标志三分呢!」 第51页 沈谪仙也不好推开她,好脾气地应付道:「姐姐谬赞了……」 老闆娘一挥手,「不谬赞、不谬赞!这张小脸可真真是招人稀罕。」 暮尘和萧晗没见过这场面,杵在原地无所适从,反倒是萧云清机灵,她随便挑了件披风问道:「姐姐,这个怎么卖啊?」 「不卖,今儿打烊了。」岂料那老闆娘是在为自家姑娘相女婿,哪里有空料理生意,她一把扯过萧云清手里的披风,转而去问沈谪仙:「公子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家住何方啊?小女年芳及笄,相貌与你相配,可算天造地设的嘞!」 「对不住了姐姐,」萧晗见势不对,一把搂过沈谪仙,大言不惭道,「他已有婚配。」 …… 「有够丢人现眼的,」萧云清边穿斗篷,边啐萧晗,「不隔上个三五载,我是没脸再来下修界了。」 萧晗正捂着汤婆子,上面绣了层兔毛,手感极佳,他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那怎么办,说你跟半仙已有婚配?不合适吧,你一女儿家的,有损清誉。」 萧云清转过身,「这就是你说早已跟沈谪仙私定终身的理由?」 老闆娘听说沈谪仙有龙阳之好,翻脸比翻书还快,立马耷拉下腮帮子,十分嫌弃地丢了四件斗篷过去,临了还不忘狠狠地宰了他们一笔。 萧晗没钱,暮尘又不会讲价,只好认栽给了两百文。 「嗐,权宜之计啦,总不能说他跟师尊私定……」 暮尘离得不远,但也绝对算不上近了,萧晗耳边尽是冷风的唿啸声,他原以为暮尘听不见,所以各种放浪形骸,连师尊的玩笑都敢开。不料还没说完,跟沈谪仙并排走在前方的暮尘突然回首,「再多言一句,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山去?」 萧晗顿时闭了嘴,「徒儿言错!」 萧云清用口型骂了他一句「狗腿」。 「呵,狗腿怎么了?师尊面前都是缩头王八,谁瞧不起谁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萧云清拿他没辙,于是挑拨离间,喊道:「谪仙,他说你是王八!」 萧晗赶忙拦她,「没有!我说你呢!」 萧云清装傻充愣,又喊:「他说咱俩是王八!」 沈谪仙:「……」 申月未过,鬼节盛行,纸钱毫无徵兆地满天飘落,山间大雾四起,冥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这转瞬的风云变幻,直令方才尚且玩笑的几人陷入沉默,再明显不过的挑衅一时间令萧晗警惕起来——亡人谷销声匿迹二十余载,如今,怕是要变天了。 幽绿的鬼火环绕四方,暮尘甩出南风,捆住了一簇怨念极重的残魂。 他闭上眼睛,那烈火焰自源头附上灵鞭,一直烧到了小臂。萧晗心惊,难得失了分寸,竟冲出数步想替暮尘斩断那缕鬼魂。 只见暮尘的无名指节红光乍现,顿时吸纳了烈火炎炎,骨戒在修长而苍白的手上,仿佛一缕明艷的缘结。 幸好…… 不知为何,萧晗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很是奇怪,好像半悬的心脏终于有了着落。 提及暮尘,他无疑是含恨的,但这份情愫里掺杂了太多,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原来时光真的无法泯灭一切,无论过了多久,前世今生的恩怨交错,到底还是放不下的。 如果对于一个人,只有简单的爱和恨就好了。 那缕残魂发现鬼火併没有伤到暮尘,明显是肉眼可见地一顿,而后烈焰反噬加身,一声不甘的低泣相随,灰飞烟灭了。 「师尊,你看那边!」萧云清的唿喊唤回了南风,它挣脱鬼火,随即展开结界围护暮尘。且见山峰之上翻滚起了熊熊熔浆,火焰簇拥下,一个赤裸的姣好酮体破雪而出。 「快走!」暮尘拔剑出鞘,欲以一己之力阻挡来势汹汹之女鬼,萧晗一把拽过他身旁的沈谪仙,迎风一跃而下,顺势拉走了愣在原地的萧云清。 待三个徒弟跑远,暮尘紧随之后,回首一掌袭去,打中了女鬼的膝盖骨。那女鬼仰天长啸,似是疼痛至极,浑身铁链晃得叮噹乱响,红纱盖头肆意翻飞。明明没有人说话,但四人耳中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萧云清闻言花容失色:「有人在跟我讲话!」 暮尘用灵力帮她渡了周天轮迴,叮嘱道:「凝神静心,莫要理会其他。」 那声音极细,如蛛丝缠缚,来自四面八方一般,带着一抹诡谲肃杀之意。 沈谪仙甫一听见,便也觉内息不稳,立刻关闭五识,默念清心诀。他眼前泛花,自然也没注意到,萧晗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妾身为君展颜笑,奈何亡人黄土遥……」 萧晗表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心中却早已涌起了万丈波澜,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周身,看来是有人提前布好了阵法,准备瓮中捉鳖。 那女鬼行无影踪,却在沈谪仙耳边不断地啸叫:「他原是喜爱你这般的吗……为何结髮数年,待妾身却百般刻薄、万般刁难?!就因为妾身曾一时煳涂,伤了他吗……」 萧云清听到的却与之截然不同:「令尊诞辰之日乃祥云福兆,而非天煞孤星,姑娘可知缘何如斯?」 每人耳中的声音都不一样,女鬼或哀婉、或嘶嚎,或悲悯自己的孤寂过往,抑或慨嘆闻者的内心苍凉。 第52页 「那个薄情郎!他负了我!他……为什么?!妾身冤枉啊……」 那操纵者似乎并不精通摘心之术,女鬼时而神情扭曲地胡言乱语,时而又咬牙切齿地怨天尤人,显然是有些失心疯了,「夫君——!你为什么不肯来见我……为什么?!」 这声「夫君」不会空穴来风,暮尘的眉宇蹙得更深。 利用苟且贪慾和怨恨难休,使其神智凌乱,以此操控他人,这是绝情鬼修炼的禁术,是谓「摘心」。 自洛寒仙逝,时隔二十载,竟又多了一位痴情女子,为爱堕入鬼道。 而且那女鬼方才念的那半阙钗头凤,与死于冥婚的鬼新郎所云之词一模一样。 难道都是巧合吗?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虽念故情,可到底衣不如新。」 任何人都有私心杂念,暮尘也不例外,他充耳不闻耳畔的聒噪,不想女鬼却问:「仙君,一别数年,手可好些了吗?」 果不其然!暮尘陡然回眸,萧云清和沈谪仙已然彻底隐没于黑暗,那女鬼勐地爬了起来,她伸出手,鬼火汇集于四周,点燃了洋洋洒洒的银白纸钱。 一缕黯淡的幽光照亮了暮尘的脸,女鬼扯下盖头,歪头朝他冷笑,「哟,仙尊,别来无恙呀~」 第三十二章 本王的髮妻 那女鬼遮了盖头,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暮尘能感觉到,一股怨气扑面而来,好似常年囿于逼仄之处,不见天日。 她定定地站了良久,才奇道:「你……竟不想杀我?」 女鬼身上仅有的布料是一块盖头,她锁链覆体,酮体雪白。暮尘垂眸,非礼勿视,「不过萍水相逢,我为何要杀你。」 他此刻感应不到外界,许是悬罩在此地的结界越来越牢固,但这样也好,暂且无需担心三个小徒弟失足闯入。 「仙尊真大度,不过妾身以为,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女鬼跃上屋檐,一双玉足白花花的,晃荡个不停,「那个姓温的临死前还在不停地说胡话,什么『妾身冤枉』、『妾身有悔』,是为了拶刑之事吗?」 这女鬼行迹蹊跷,想来也是受人所控,但却与那鬼新郎不同,她有自己的神识,并非安分守己地只当个傀儡。 暮尘沉吟不语,这女鬼戳中了他的记忆深处——那段不堪回首,却至死难休的畴昔梦魇。 最开始,他看见的,也是一双玲珑足,耳边好像还有大风掠雪的唿啸声。 那日的天很暗,眼前灰濛濛的一片,锦鞋上的碧色流苏格外夺目。 也可能是暮尘昏了头,寒冬腊月的,嫌枭鸣殿冷清,非要出来走走。 「大胆!见了娘娘竟不行跪拜之礼!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说话的是一个小丫头,她声音脆生生的,但在雪落无声中,却感觉十分突兀。 暮尘不予理会,兀自踱步往枭鸣殿走,只听身后又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这次倒比方才庄重了不少:「公子请留步,那枭鸣殿乃鬼王赏赐,特许其妾室所居。如果冒然打扰,妾身担心公子会引火烧身。」 暮尘循声转过身,一张妩媚而惊艷的脸庞映入眼帘,温兰茵正微低着头,仿佛羞怯,她故意松了髮髻,几缕青丝随风扫过肩上的赤黄狐裘,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天见犹怜。 「适才小婢无状,让公子见笑了。」温兰茵欲瞧不瞧地偶尔抬眸,从不正视暮尘的眼睛,反而盯着他的下颔,点到即止。「公子若是与鬼王有要事相商,妾身愿尽绵薄之力,为公子通禀,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莫与珠儿计较才好。」 言罢,她朝身旁使了个眼色,那被唤作「珠儿」的婢女惶恐地看向暮尘,但刚对视一眼便瘫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婢子……婢子失言,请大人恕罪……」 温兰茵说得不错,这婢女狗仗人势,的确无状。但打狗看主人,她的主子温兰茵乃亡人谷之后,且眼下荣宠正盛,而暮尘身为阶下囚——萧晗年初纳的新妾,委实卑卑不足道。 除了心间钝痛,暮尘没有任何反应,也幸好,这种疼伴随了经年之久,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暮尘依旧风轻云淡道:「无妨。」 如此彬彬有礼的一位女子,暮尘与温兰茵初遇时,印象原是尚佳的,她谨小慎微,管不好奴僕,又因着清倌出身,被人从新婚之夜诟病至今。 是个可怜的女子,即使贵为皇后,也难逃众口铄金。 温兰茵从头到脚无一不透着勾栏风尘,但她的言语却很温和,并没有仗着受宠而娇纵跋扈,「那妾身便代珠儿谢过公子。」 暮尘虽不怜惜,却也敬她:「夫人有礼了。」 「怎么了仙尊,是提到了您的伤心事吗?」女鬼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棵枯树上,她笑得俏皮,见暮尘失神更是冷嘲热讽,「据妾身所知,拶刑过后,鬼王并没有叱责温氏,反而把枭鸣殿布满结界,让您禁足思过,对吗仙尊?」 她的明知故问令暮尘如鲠在喉,疼痛比指骨断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霎时击溃了这么多年冰冷的伪装,他不觉红了眼尾,心如刀绞。 自弱冠便声名远扬的玉清仙尊,本应驰骋疆场,守三界太平,谁知却教徒不严,不仅放任徒弟成了世间至尊,自己还沦为了他的妃嫔。 温兰茵乃萧晗的髮妻,而他竟连一个清倌都不如,仅仅是一介卑贱下作的妾室。 第53页 思及此,暮尘忽觉极为无趣,他是玉清仙尊,若因为三言两语便深陷酸楚无法自拔,那与深宅大院里那些争风吃醋的小女人又有何异? 至于心口疼不疼,早就不重要了,他有徒弟要护,有黎民要救,世人敬他畏他,高山仰止,他便要对得起这份高山仰止。 女鬼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暮尘除了面对早已黔驴技穷。若低头,他愧对三个徒弟,亦愧对苍生天下,所以他只能重新戴好冷冰冰的面具,然后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静待下一次的麻木。 其实玉清仙尊,从来都没的选择,包括这个封号,也是萧峰初建门派之时,强加给他的。 萧峰彼时说暮尘面冷,看着就有威严,待以后人心渐稳,再放他去过逍遥日子。 而这「玉清仙尊」一当,便是数十年。 暮尘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似是对女鬼的刻意挖苦不屑一顾,他道:「对又如何,你不过是借生前怨念苟延残喘的残魂,温氏将记忆给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女鬼俨然不接受这个说辞,她怒道:「我看你是疯了!死人活人竟分不清楚,胡诌八扯什么?我确实和温氏做了笔交易,但这与你何干?!」 「你忘了吗?」暮尘的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了风里,但女鬼听见了,她听见面前的这位高冠玉带的仙尊说:「白柳竹,你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我……」白柳竹低下头,青葱一样的小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起伏的跳动,她轻轻地嘆了一声:「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暮尘见机飞身而起,在白柳竹的惊叫声中,将一道咒法封于她的前额,盖头立时成了碎片。 嘶嚎惨绝人寰! 「我何罪之有?!他负了我!他负了我——!」 兵贵神速,暮尘身手凌厉,只在须臾之间,南风便化为一丈金光熠熠的锁链,将白柳竹捆缚。 南风越发收紧,原先挂在她身上的镣铐立刻灰飞烟灭,暮尘跃近,纤长的指尖点上白柳竹的眉心,他眼中精光一闪,犹如炽电,薄唇轻启,法咒默念:「轮迴归一,大道天成,散!」 白柳竹两目暴突,口角流涎,一张秀美的脸在诵念中变得狰狞扭曲:「住口!放开我!我血债血偿,何罪之有?!」 暮尘面不改色,敛了适才所有展露在外的脆弱,他重新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面具,清冷无惧,南风随之光芒愈甚。 「啊——!」白柳竹歇斯底里地哀嚎起来,「放开我……我的头好疼!好疼啊——我受不住了!」 她悽厉惨叫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白柳竹眼底血光瀰漫,嘴角莫名弯起。 两声诡异的轻笑抖落。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仙君?」 不好! 凤目倏地睁大,暮尘几乎在收手的瞬间,长身掠出丈外。 白影迅疾,堪堪避开白柳竹击来的一掌,他飘然立于游廊之下,白帛翻飞其间。 白柳竹缓缓直起身子,佯作的苦痛尽数消失,她竟丝毫未受暮尘的影响,反而灵力较先前更强! 「就凭区区净化之语也想伤我?可笑!」 南风斩断了白柳竹身上的锁链,眼下没了禁锢,她的压迫和邪风扑面而来,「哈哈哈哈,原来玉清仙尊也不过尔尔!莫怪成了鬼王的手下败将,在亡人谷当了六年见不得人的禁脔!」 与此同时,血污高飙。 那一剎来得太快,暮尘甚至都没来得及躲开,便有一只手穿过了白柳竹的心脏,他站得算不上近,却也不可避免地被血溅花了脸。 「何人安敢……」白柳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但这一击太狠了,导致她只能僵硬地梗着脖子,到最后也没看清到底是何人。却听背后传来令人胆寒的冰冷嗓音:「本王的人,你也敢动?」 透过女子羸弱的躯体,是一张近乎癫狂的脸——萧晗的眸子还泛着火光,照亮了那双墨瞳中深不可测的晦暗,暮尘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就那么执着般盯着他。 萧晗赤手掏出了白柳竹的心脏,那颗心早就没了跳动,并随着躯壳的凋亡而开始腐烂。 血浆顺着手腕打湿了衣袖,滑腻腥气得很,但萧晗不以为意,他把心脏递在白柳竹的面前,「你自己看看,活人没了心,还是活人吗?」 「不……不可能!我、我只是……」 借白柳竹失神之际,暮尘抽出南风紧缚其身,道:「你只是温氏捨弃的一段记忆,连怨灵都算不上,这副壳子也非你原身,白柳竹,你已经死了。」 「是吗?」白柳竹蓦地瞪大眼睛,她尖声长嘶,勐地朝暮尘袭去,「那妾身就再拖些故人作伴!」 「师尊!」萧晗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可白柳竹速度极快,乃至他晚了一步,血红的眼眸死死紧盯那抹背影,可发现白柳竹头上竟斜插了一柄木梳后,萧晗不由得一愣。 第三十三章 本王对不起你 暮尘拔剑高跃而起,却不免被白柳竹的利爪勾破了锦袍,野风萧瑟,白衣飘扬,素色的缎子落在了萧晗的脚边。 他感觉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捡起了那片皎洁碎缎…… 来不及多想,萧晗将那片缎子放进了衣襟。 亡人谷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如果在阳间有什么难以割捨的东西,可以带入鬼域,以之为法器,将执念邪祟封印其中。 第54页 以梳为礼,结髮同心。 那梳子应该是白柳竹的定情信物,若能将其净化,她的法力至少折损过半。 暮尘一剑刺穿了白柳竹的丹田,但她似乎毫髮无损,兀自高声嗤笑:「没用的!你捅多少次都没有用!就如你方才所言,一缕生魂,怎么会感觉得到痛呢?!」 白柳竹仰天长啸,此地距九曜潭很近,灵气逼人,她藉机破除四方封印,那些或怨或哀的恶鬼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挡我者,杀无赦——!」 暮尘再度举剑,这次直接削去了白柳竹的半张脸,她怒极反笑,喝道:「愚蠢!我说过没有用……」言语间陡然一顿,暮尘瞭然般看向白柳竹的身后,只见萧晗立于半空,正试图赤手捏碎她的木梳。 可那股力量太过强悍,萧晗仅仅僵持半刻便遭反噬,登时被弹飞了几丈远。 此时鬼魅一拥而上,霎那间便包围了二人,白柳竹厉声大喊:「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萧晗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半天没有缓过来,但幸而他身上没有活人的气息,那些鬼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头上。 但是暮尘……! 萧晗以手撑地,勉强支起了上半身,却发现鬼群已经将暮尘团团包围,但无一人敢上前。 白柳竹生得清秀,眉如柳叶,但她细长的眉峰此刻高吊不下,戾气瀰漫,「尔等孤魂野鬼,何不听我号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不杀他,他迟早也会杀了你们!」 暮尘收了软剑,孑然立于百鬼之间,无名指上的骨戒发热,暖了冰凉午夜。 魑魅魍魉皆望而却步,缓缓跪伏。 「为什么?你们疯了吗!拜他做甚?!起来,都给我起来!」 「白柳竹,」暮尘冷言道,「你孤魂漂泊数载,终是为旁人做了嫁衣,值得吗?」 「什么……」白柳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由微愣。 萧晗在她出神间隙翻身而起,并指作刀,勐然下噼。同适才一样,一股极为阴寒的邪气凛冽,凌迟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但萧晗没有停手,兀自与之抗衡。 「得罪了!」暮尘以剑划掌,热血洒落,他抽出南风,血将长鞭染得绯红,其裹挟金光在空中舞动,无论白柳竹作何挣扎,她被师徒二人前后夹击,回天乏力。 南风捆上白柳竹的那一剎,萧晗不顾右手剧痛,生生捏碎了她的木梳。 「啊——!我不甘心……不甘心!他负我!他负了我!」同鬼新郎死的时候一模一样,白柳竹的口中不停发出两种声音,一个是这具尸体里承载的怨灵,还有一个,是温兰茵。 「我不知道那位妾室到底是何等风情,竟让鬼王如此难忘,我只知道,她后来行迹无常,状似疯魔,鬼王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她了……」 余音已了,冤魂未散。 白柳竹痴茫地跪在原地,她还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人的眼睛,「仙君,妾身有一事不明。」 萧晗伸出手,不想让暮尘过去,但他看向自己的满手猩红,就突然没了动作,他右手半悬,目送那袭皓影渐行渐远。 暮尘在白柳竹面前站定,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仙君方才所言,妾身为温氏做了嫁衣,终究是何意?」 「你穿的这套喜服,还记得是为了嫁与谁吗?」 白柳竹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脱口而出一句:「白郎……」说完她自己也不知所云,两手捂着脑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的一小滩血,「白郎……他、他是谁?」 暮尘见她害怕,便放缓了语气提醒道:「他是鬼王身旁的奉茶小吏。」他等了半刻,待白柳竹不再发抖,又问,「珠儿姑娘,都想起来了吗?」 「是了,是了……妾身原为珠儿,后来嫁夫随姓,鬼王赐名白柳竹……鬼王……鬼王阴晴不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提及伤情处,泪水不住滑过她娇艷的脸庞,更加惹人怜爱,「白郎每每去当差,妾身在家里便是提心弔胆地盼着他回来……鬼王的喜怒哀乐、所思所言,他总是毫无保留,什么都跟我说,但我……」 暮尘心下瞭然,「但你不想告诉温氏,对吗?」 「对!我就是不想告诉她!一个下贱的青楼女人,她毁了我!」白柳竹擦掉眼泪,她仅剩的半张脸越发狰狞,血水混着脑浆滴落,污了原本如花似玉的容颜,「她揣测不透鬼王的心意,就把我许给了那个当差的痴儿,纵然白郎待我不薄,可……可我恨她……鬼王最忌旁人擅自忖度他的心思,我不想负了白郎,更不想为了温兰茵的荣宠如初,就把白郎推向风口浪尖……」 白柳竹早已是强弩之末,她渐渐跪不住了,可手还徒劳地扽着暮尘的衣裾,「这亡人谷哪日不是无休止的厮杀,常年见不到太阳,妾身当真都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了……」 「呵,哈哈哈哈——」白柳竹自嘲一笑,彻骨嘶吼,「我都已经死了,她还是不肯放我安生!骨肉石沉大海,她即使强行夺舍也要我回来!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白柳竹恍惚想到了什么,陡然抓上暮尘的腿,「仙君、仙君!妾身方才多有得罪,您……」 暮尘垂首,道:「我帮你鸣冤,安息吧。」 话音尚落,却瞧地上一团近乎腐烂的血肉骤然化为灰烬,一缕璀璨的银光直升天际。 第55页 那缕银光逐渐化为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她提摆沖暮尘颔首一福,而后便消逝在了远方。 四周结界开裂,碎片宛若极光幻羽,映出了萧晗脸上的泪痕。暮尘回眸,「怎么哭了?」 萧晗感觉眼底一片湿润,这才抬手覆上双眸,「师尊,我的手……好疼……」 指骨没断就是这般剧痛,那若断了呢?十指连心,若是被人用竹棍生生夹断,又该是多疼呢? 九曜潭的灵力极盛,笼罩了方圆百里,在灵力的环绕之下,萧晗的右手早就不流血了,伤口也开始癒合,但他还是好疼,只是他不确定,这种快要把人撕碎的疼痛,到底是源自于哪里,是手吗,还是…… 心口? 暮尘调运灵力,还不及替萧晗护法,后者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那柄檀木红梳上,却像不觉得疼一样。萧晗轻轻握住暮尘的手,沉声道:「师尊,是我不好……」 两辈子都不曾说出口的真心话,就在今夜的寒风中渺渺飘落。 可到头来,他终归不能代萧晗说一句:「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起来吧。」暮尘抚上萧晗的墨发,他眼眶泛涩,不敢再看跪在自己面前赎罪的徒弟,只得轻声安慰,「膝盖不疼吗?」 「不疼……」萧晗黯然泪下,哭得无声无息,却耍赖般搂上暮尘的腰身,把脸埋进他的白衣,「我好疼……」 前言不搭后语,但暮尘听得明白,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萧晗的头,很轻,仿佛怕伤了怀中的少年,「不疼了,不疼了……」 萧晗艰难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顿时烟消云散,暮尘还是纤尘未染地负手驻足,而他再也不能如当年的无助稚子一般,跪在地上搂紧暮尘,求他抱一抱自己,听他清冷却温和的嗓音安慰一句:「叶舟,不疼了。」 萧晗深吸一口气,以此压下锥心的刺痛,他擦干泪痕,沖暮尘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对不起,师尊,徒儿来迟了。」 暮尘侷促地撇过头,望向结界外倚在树下的两个徒弟,「无妨,谪仙和云清怎么样了?」 萧晗拨开二人身上的枯叶,「他们中了白柳竹的醉生梦死,现下还未转醒。」 听闻此言,暮尘附身,分别探了萧云清和沈谪仙的脖颈脉搏,「并无大碍,歇上片刻便可启程。」他阖目嘆息,在沈谪仙的眉心间点印一咒,后者的气息随之弱了下去,萧晗皱眉问道:「你做了什么?」 「沈谪仙执念颇深,我怕他一意孤行。」理所当然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虽然暮尘平日里说话一贯如此,可在此刻听来,着实格外轻描淡写,不近人情。 「一意孤行?」 暮尘没有回答,萧晗也不强求,他蹲下守在沈谪仙的旁边,沉默不语。而暮尘也只那么盯着萧晗的背影,几乎是哀伤的神情,可惜萧晗没有瞧见。过了一会儿,萧晗抬头,凝望着暮尘有些憔悴的面庞,「师尊。」 「何事?」 「今晚的事儿,你……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言罢,萧晗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他连忙摆手,「不是!我、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师尊,我……」 暮尘淡漠依然,他反问道:「你会吗?」 第三十四章 本王乐于助人 「不会!」萧晗立誓,虔诚一如当年,「就算天罗台的酷刑都受一遍,徒儿也绝然不会说出去的,师尊大可放心。」 暮尘默然的时候居多,他难得开了金口,却是泼萧晗冷水,「话别说得太满,天罗台的刑罚可不止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也没有凡间传得那么悬乎,」萧晗漫不经心地揪了根野草叼在嘴里,「师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肯定不会说的。」 那是他上辈子造的孽,天打雷噼他都认了,惟愿那段难以启齿的时光,可以被自己带入无间地狱,别污了玉清仙尊的千古盛名。 「咳、咳咳!」萧云清忽然呛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她慢慢睁开眼,感觉四肢乏力,「我这是……怎么了?」 萧晗十分欠抽地凑了过去,「哟~小侄女你醒啦。」 萧云清正要回怼,暮尘便餵了她一颗金丹,顺带给萧晗施了个噤声咒,「你别逗她,刚醒不宜说话。」 「呜……!」萧晗委屈地干瞪眼,奈何暮尘没有理他,反倒是扶起沈谪仙,为其渡去真气。 不多时,冷汗沿着沈谪仙的碎发滴下,他微启薄唇,声音沙哑不堪:「师尊……」 暮尘撤了灵流,但双手还拢着沈谪仙的肩膀,以此叫他坐得不那么吃力,「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师尊……」 见沈谪仙眼底乌青、唇角惨白,萧云清不禁好奇:「谪仙,你梦见什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我梦见……」 沈谪仙似乎是在回忆,但神情疲惫更甚,暮尘打断了他:「你想说吗?」 「……」 「你若不想说,无需勉强。修整须臾,待旭日东升,便准备出发吧。」 这一夜,谁都没有多言,四人各怀心事,辗转反侧,不知挨了多久,才等来天明。 清晨露浓,容易受寒,萧晗悄声靠近暮尘,发现他还没醒,就把之前在下修界买的汤婆子,放进了暮尘的广袖里。 趁大家还都睡着,萧晗原想上半山腰瞧一眼日出,可不知怎的,看着暮尘的睡颜,便再也移不开眼,直至东方泛起血红,他才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原处。 第56页 清醒的暮尘远没有睡梦时的讨喜,他兀自不爱说话,乱七八糟的规矩倒是一个没落。萧晗和萧云清这对跟在后边,因着一点鸡毛蒜皮就吵个不停,而沈谪仙噙笑观战,偶尔帮腔,还引得萧晗不满。 萧晗的歪理没有一箩也有半框,萧云清吵不过他,「谪仙,你评评理!」 哪有跟女孩子较劲的道理?沈谪仙嘆道:「二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萧晗冤枉:「我怎么不对了?」 萧云清不服气:「你怎么就对了?」 「到了。」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互相「问候」。萧晗止步遥望,天地间唯有川雾寒流,云海沧州。 「你先别下去,我听说守奴会吃人的!」 「胆小怕事的东西,不打败它怎么拿到神器?」 「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万一阁下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可不想下去收尸。」 「蓬莱岛的门徒就这么不知好歹吗?」 「你单说我便是,与我门派何干?!」 「别吵别吵,你们看,三清湾的玉清仙尊来了。」 几大门派的众多学修围至此处,说得热闹,叽叽喳喳的,却无一人上前。暮尘走过他们,剑刃蓦地噼落,飞沙走石滚滚,山峰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抬手示意三位徒弟过来,「九曜潭就在里面,你们谁先?」 萧云清迫不及待,「我先来吧!」 暮尘思忖半晌,用灵力制成一把桃木剑递给沈谪仙,「你先去吧。」 「师尊!」见萧云清不甘,暮尘解释道:「他行事妥当,我比较放心。」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萧云清就感觉迎面一桶冷水泼来,还有冰块的那种。 沈谪仙右手执剑,依照规矩,左手凝聚灵力,而后俯身,将掌心贴上潭面,他的灵力顺着漩涡下沉,莹洁白光在深处一明一暗地闪烁。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的召应,九曜潭下忽然升起一个庞大的黑影,逐渐清晰…… 那守奴完全浮出水面,它足有一丈之高,头上的两角被血浸得滑腻,双目通红,浑身散发出浓郁的尸腐气息,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即使远在岸边的学修都不敢轻举妄动。 沈谪仙招出来的守奴,竟是传闻中最为罕见暴戾的牛头马面! 萧云清扶额:「哎呀,这运气……」 暮尘收剑入鞘,目光中闪过一抹不难察觉的欣慰,「灵怪修为越强,神器品级越高,胜负未定,焉知非福?」 但牛头马面的灵力过盛,沈谪仙无法近身,很快就落了下风。 萧晗屏息立于原处,十指不自觉地捏紧,心急如焚,他自己肯定是拿不到神器了,但沈谪仙还有机会! 萧晗夺过沈谪仙手中的桃木剑,肆意挥舞,挑衅牛头马面与自己一战。 「二郎小心!」 他不予理会,侧身躲过牛头马面落下的一掌,转而去挑它的手筋。萧晗招招轻伤,颇有逗弄的意味,中途也被对方的巨手拍飞过一次,还撞折了一棵树,他却兀自执迷不悟,挽剑划破它的脚踝。 这波操作十分风骚,看得萧云清干着急:「你在干嘛?!」 暮尘墨眉轻蹙,瞟了眼一旁呆愣的沈谪仙,确定两位徒弟无碍后,离开了九曜潭。 牛头马面烦躁难当,嘶吼不断,双臂之上的全部经络都喷张鼓现,它虽身形笨拙,移动速度却极为迅捷,趁喘息的空隙,一拳砸向萧晗,后者虽躲开了偷袭,可还是被那股劲风掀翻在地,摔在了沈谪仙的身边。 「二郎,这神器合该是你的……」 「可我想看……」 后半句话消散在烈风中,也可能是萧晗根本没说,他揽过沈谪仙的腰身,从背后虚抱住他,唿吸打在耳畔,沈谪仙不禁打了个寒颤。萧晗将桃木剑还于沈谪仙,而后握住他的手腕,带动他执剑高跃,二人直冲牛头马面而去。 此一举,是要断其肩膀之势,牛头马面抬手去抓,不料那只是个幻象。 「卑鄙!」 不少学修在岸上惊唿,声音渺远几不可闻,「呵,等拿到神器再说吧。」萧晗笑了,除了沈谪仙没有第二人听见,但他偏逞口舌之快,又补了一句:「一群樗枥庸材,泯然芸芸矣。」 牛头马面因着方才的格挡,现下双手高抬,露出了要害,加之那些伤势减缓了它的动作,时机已到,萧晗復又搂紧两分,勒得沈谪仙透不过气。 牛头马面喷出一束火焰,利爪从侧方袭来,面对双重夹击,沈谪仙闭上了眼。 「半仙,别怕。」 萧晗撑开结界,迎火光而上,他持剑一挥,生把火焰噼出了一道裂口。 不知是否是沈谪仙的错觉,周遭热气瀰漫,烈焰围身,耳边却飘过一声温柔的呢喃:「可我想看你拿着神器飞升的样子。」 二人同长剑合一,裹挟金光直奔而来,刺向牛头马面的胸膛。 长剑寸折的同时,牛头马面消失于九曜潭间,随即浮出一只上古圣龙,跟沈谪仙遥相对望。 只见那蛟龙口中衔着一把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古拙的扇棱浑厚却锋利,折铁断金不在话下,它慢慢地弓下龙身,将其放在了沈谪仙的手上。 寒月独悬,华光与扇骨的银晖交相辉映,上面鳞纹纵横,刻了「霄雿」二字,歷经千年却依旧苍遒有力,朱拓鲜红。 第57页 「这神器竟然有名字,」奈何萧晗不认识,他试探性地叫道:「逍遥?」 能得来神器,萧晗功不可没,看在这个份上,沈谪仙决定先不嘲笑他啦,于是也妥协地唤了一声:「逍遥。」 那摺扇不老实地在空中盘旋,似乎对此表示抗议,但无奈主人下命:「逍遥,回来。」只得认栽地飞到沈谪仙的面前,以示回应。 「我的老天爷,拿到了!这厮可以啊!」 「可以个屁,还不是靠别人拿到的。」 「那也行了,人家至少赶上了个好师兄,不像某人,只能耍嘴皮子。」 「你说谁呢?!」 「说谁没说谁的,不服就滚下去拿个神器回来,到时候我们保准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群孙子狗眼看人低,萧云清腹诽道,本事没二两,废话一箩筐,况且他们议论的还是沈谪仙——自己的同门师弟! 不行,萧云清怕自己再听下去容易冲动,于是跑到暮尘跟前,「哎呀师尊,谪仙都拿到神器了,你就让我下去吧,求求你啦~」 她不会撒娇,只不过是掐尖了嗓子瞎叫唤,而且摇晃暮尘衣袖的动作僵硬得很,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萧晗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恨不得重金跪求一双没见过萧云清撒娇的眼睛。 暮尘也不免一阵恶寒,阻道:「好好说话。」 萧云清轻轻嗓子,开门见山,「我想下去。」 「那便去吧,谨慎为上。」暮尘给她也准备了一把桃木剑,目送萧云清提衣下山时,他似乎还不放心,復叫住了她,「云清……」 萧云清回过头,脸上是比晨光还要明媚的微笑,暮尘见此不禁动容,「多加小心。」 「知道啦师尊,等我!」 沈谪仙被一帮人围在了中间,有的望梅止渴,站得远但不妨碍觊觎神器,还有的手欠,招一把撩一下的,萧晗故意忽视了他求助的目光,双臂叠于脑后,闲庭信步地遛达远了。 致各位小可爱的一封信 从今天开始,这本书就要上架啦~ 感谢每一位读者宝宝,能上架离不开大家的喜爱与支持 我知道或许有小可爱只能陪弯月止步于此了,不过木有关系呀,曾经同行过一段路,弯月已经倍感荣幸啦 当然如果有留下的小可爱,弯月也是十分激动和感恩的,提前鞠躬真的好爱你们呜呜 会搞一些活动,有空的话欢迎参与一下,中奖了我会私信滴 再次感谢读到这里的小可爱们,么么哒~ 第三十五章 本王不聪明吗?! 「师尊……」 萧晗状似无意地走到暮尘身旁,不想后者却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如生变故……」 萧晗不乐意听他讲大道理,于是截道:「师尊放心,如生变故,我们自己承担,绝对不会给师尊添麻烦。」 他这话带着些阴阳怪气的意味,暮尘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心甘情愿,那沈谪仙呢?」 「啥?」 暮尘这么一问,彻底把萧晗给弄懵了,他帮沈谪仙夺得神器,若有恶果他也不妨自己一併担了,这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天命自有定数,干坤之变不过韶华之间。」暮尘的泰然令萧晗侷促,他原以为师尊生气了,哄两句便好,谁知他跟勘破红尘似的,有的没的说了一堆,这算什么回事儿? 不管了,反正示弱总没错——「徒儿愚钝。」 暮尘淡漠地瞟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的确不甚聪慧」。 萧晗:「……」 无论暮尘如何啰嗦,反正他不信命,洛寒活着的时候他就不信,现在依旧不信。 命该如此…… 萧晗的内心被一股难以挥去的执念盘踞已久,仇恨犹如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渐渐将他缠住,越收越紧,毒液渗透全身,最终躯壳爆裂,只剩一缕鬼王的残魂游荡于沧海之间。 沈谪仙激动地跑过来,顺势搭上萧晗的肩膀,「二郎!他们说神器认主,要不你试……」后者顿时转了头,方才的阴翳不曾收敛,吓了沈谪仙一跳,「你、你怎么了?」 「没事儿……」萧晗捏了捏鼻樑,想把那股莫名的邪念压下去,奈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蓬莱岛特有的弹墨锦霞纹纱映入眼帘,雪粉华,舞梨花,那男子本就正气浩然,加之袍裾的相衬更为飘飘若仙。 萧晗一头撞死的心都有,来者并非旁人,而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顾子辰。 正打算开熘,可为时已晚,对方略过一众学修,跟沈谪仙寒暄:「沈公子战无不胜,在下委实钦佩。」 「公子言重了,多亏二郎相助。」 「阁下所云『二郎』是……?」 人死不能復生,上辈子萧晗亲眼目睹顾子辰死于无常鬼之手,结果现在又在蓬莱岛活蹦乱跳的,他头皮发麻,但迫不得已拱手作揖,道:「适才卖弄,阁下见笑了。」 倒不是突然转了性子,江山易改,本心难移,给他一壶花酒照样能白日宣淫,只不过顾子辰实乃人中龙凤,宁可化成孤坟骨,亦不沦为阶下囚。 如今萧晗虽谈不上弃恶从善,但至少他不想再与此等英杰为敌了。 或许当真是苍天有眼,不愿如此光明磊落的人受轮迴之苦吧。 「快看!那守奴竟是个老者!」 「萧姑娘召唤出来的守奴,为何与他人截然不同?」 第58页 「不会吧……」 「不会什么?」 「据说当年萧掌门求取神器的时候,面对的守奴,也是、是活人……」 「废话!守奴哪有死的!」 「不一样!守奴没有神志,但你瞧那老头,根本不像守奴,倒像个——郎中!」 议论声零星传进萧晗的耳朵里,只见九曜潭惊涛翻骇浪滚,溅起了数丈之高的水花,远在峰顶的学修无一倖免,全被兜头浇了个透。 横亘在云泽间的光影赫然是一头银鳞蛟龙,它一双血睛中暗红的竖瞳像两簇蓬勃的火焰,映着金色螺纹的独角,厚实的龙舌偶尔舐过森白的獠牙,从那张巨口里,传出古老而空洞的声音:「一念离真,皆为妄想,故曰——般若浮生。」 老者晦暗不明地扫视几人,最终指尖轻点萧云清的眉心,一条由人脸汇成的河流涌上,剎那将她淹没。 而与之一同沉入九曜潭的,还有一剑割裂水帘的暮尘。 「他妈的……」暗骂一声,萧晗也紧随其后,不料霄雿躁动,带着沈谪仙先行了一步,「二郎!」 萧晗下意识去够他,脚下打滑,也坠落于雪峰,在顾子辰的注视下,师徒四人飞蛾扑火一般,闯进了九曜潭。 「半仙,把扇子扔了!」 可霄雿就像牢牢粘在了沈谪仙的手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他急道:「不行啊……」 潭水倒流,人脸沉浮,那些面庞或欣喜、或忧愁、或悔恨、或坦然,就犹如一个巨大的法阵,笼罩在九曜潭的上方。 由于水里唿吸不畅,萧晗难以凝聚灵力,一不小心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朝下栽去,不得已松开了自始至终一直紧握着的手,意识消弭前,他听见站在岸旁的顾子辰念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那在下便预祝各位,好梦长眠……」 萧晗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时,周身的水汽已然干涸,九曜潭消失了,人脸河流也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刀剑交击,一支支箭矢从耳旁唿啸而过,惨叫嘶鸣接踵而至。暴雨般的利箭飞掠过骨肉,高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一个头颅滚落在地,不散的英魂似乎还在附近徘徊,一双杀红了的眼还遗存着仇恨,空气中弥散着越来越浓的血腥气,目及所处尸山遍野,红河映天。 这样的场景萧晗并不陌生,他当年用顾氏一族祭旗时,也如现下般惨烈。 可不知为何,前世那些鲜血令他酣畅淋漓,身体里的每一寸骨肉都在肆意地餍足。然而此刻突然又见到了相似的惨状,竟让他莫名感到悲切,是因为死过一次了吗?虽谈不上对生命的敬畏,但确多了半分肃穆。 「一念离真,般若浮生……这啥意思啊?」萧晗兀自嘀咕,他环顾四周,连个活物都没瞅见,更别提还拎着神器招摇过市的沈谪仙了。 前方的一道鸿沟止了萧晗的步伐,他昂头仰望,四座灵山拔地而起,直通云霄,这地势好生熟悉…… 他轻功了得,径直跃过沟壑,落在了一块峥嵘巨石旁,伸手拂去上面的陈雪,三个萧逸隽秀的石刻字现于天地之间——天涯山。 萧晗错愕地退了两步,险些从崖头坠落无底深渊。 他从古籍上读到过,酆都天涯和琼州明净,并称为上修界的两大神山。但由于异军突起,天涯山死伤无数,阴气难消,逐渐被鬼道所占…… 莫非,此地正是百年前的亡人谷?! 正想到一半,忽然听得一阵马蹄踏地之声,远远地扬起了一片沙尘。 萧晗静待时机,在看清来人是一位伤者之后,他明显放松了警惕,而且那匹马也瘦得不像话,侧腹连肋骨都依稀可见。 那伤者似乎五感渐衰,是濒死的徵兆,他没有发现萧晗,自顾自地死命勒紧缰绳,喊着「快走」,要不是嘴张得老大,以萧晗敏锐的耳力,甚至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离得近了,那人才如梦初醒地从马背上稍直起身,他死死盯着萧晗,「你、你是何人?!」 萧晗不答,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点,便算了个大概——这人寿数将尽,而且走火入魔,想来是修鬼道所致。 好像若有若无,还有那么一丝同类的味道。 「说话!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周身没有任何阳气?!」 「因为我就不是活人呀~」 萧晗故作俏皮的语气引得对方蹙了蹙鼻子,后者缓了好久,才又问道:「你是鬼王的什么人?」 那人只听见一个略带戏嚯的「我」字,随后一股寒气袭来,顿时尸首分离,他的眼睛还瞪着萧晗,便直挺挺地从马上掉了下来。 血注从断颈处喷涌而出,萧晗抬手一挥,裁去了身上那片沾血的衣角,「我是他祖宗。」 于是他孤身只影,走在荒野的山崖间,不时望向远方的天空,低头沉思。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难道九曜潭之下,封印了谁的梦境? 萧晗蹲下捡起一块稜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红痕。 不对!活人的梦境皆乃虚无,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鬼的记忆! 鬼不会做梦,所谓的「梦魇」,是实打实存在过的,它不会被任何法术所驱,只能靠梦者自身挣脱,稍有不慎,容易一睡不醒。 入梦时分,万物还其最根本的状态,是曰「归真」。 第59页 既然身处归真界,那还是小心为妙,这么多年都没死在自己梦里,萧晗可不想就这么无名无份地给旁人陪了葬。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谷底,轰然一声,天雷空破,照得暗夜宛如白昼。 后山云蒸霞蔚,依山形起伏,造出一帘极宽的飞瀑,但此时已然枯竭,徒剩乱石飞砾、草芥枯藁,古木枝头,还挂着一副滴血的皮囊。 浓烈的尸臭太过熏天,萧晗屏息,他挑起树枝,仔细打量着那张血肉模煳的脸,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阳气。 只瞧远方的茫茫尸山,残肢朽烂,五脏六腑流了满地,萧晗踌躇不前,却没闻到什么腥味儿。 他对于血的味道极其敏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白骨血海,反倒没什么反应。 可能失去的太多,所以总怕身边之人受伤见血。 第三十六章 本王初为人父 萧晗负手,用鞋尖把一个拦腰截断的尸体翻了个身,其上恶咒诅痕遍布,若是无常鬼还在,肯定乐呵呵地把它们悉数纳入亡人谷,以炼制走尸。 他不愿赤手去扒那些腻成一团的皮肉,于是随手捡了把刀,噼开了近乎有两丈多高的死人堆,里面有个孩子,正瑟瑟发抖地蜷缩着。 「乖孩子,别怕。」 原想摸摸他的头髮,可孩子却拼了命地往后躲,吓得萧晗忙止住了动作,「你别害怕,我不过去。」 那孩子旁边躺着一个肩披重甲的男人,目测像位将军,死的时候腹部被割烂了,肠子摇摇欲坠,混着秽物不停地淌血。 这种东西见了怕是会做一辈子的噩梦,萧晗已经被昔日的记忆困了二十八年,他不希望那么小的孩子再重蹈覆辙。 于是他放轻了声音,哄道:「听话,我答应你绝不过去,但你也不要回头,好不好?」 孩子愣了愣,既没有点头,也不再挪蹭,萧晗知道他听懂了,夸道:「好孩子。」 比起活人,这孩子似乎更倾向于跟尸体待在一块,可能因为死物永远都是死物,不会伤及旁人。 萧晗无声地嘆了口气,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经歷这些,「闭眼。」 等孩子如言照做后,萧晗又挥了一刀,把挡在他周围的尸体斥开,「你若想走,我便带你走,你若不想,我就陪你待一会儿,好不好?」 萧晗的神情是自己都未尝察觉的温柔,向来说一不二的鬼王,却总会问一个孩子「好不好」,或许五六岁的孩童几乎无法明辨是非,但他还是愿意等,哪怕等到最后,那孩子仍旧没有跟自己走,也无可厚非。 脏兮兮的小脸依然遮不住的纯澈,像极了那个早已化为九泉白骨的孩子——他和暮尘的孩子。 冷风冷雨,掺了污血,伤口被沖刷得惨白,萧晗没有去管,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就那么好整以暇地静坐,品茶。 暮尘执伞而来,「扶桑洲灭门,你知道吗?」 「师尊来了啊,」萧晗往前探了一下,似乎是想起身,但又跌坐回去,他自嘲般浅笑一声,「恕徒儿礼数不周。」 他越是表现得风轻云淡,暮尘的手便越发地打颤,天色黯淡,泯灭了萧晗眸间的最后一抹光亮,他脸上带了浅然笑意,却是癫狂和暴虐的交织,果真是在高位待得太久了,初至三清湾的孩子早就在万人之上的孤寂中面目全非。 「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萧晗身上好多地方还在渗血,衣襟下的绷带掩不住鳞伤遍体,许多细碎的疤痕根本没有处理,露出的锁骨与手腕仿佛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头上,唇角还挂了一缕未曾抹净的殷红。 重伤之下,他的视线逐渐昏暗,仅能勉强看清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朝暮尘的方向伸出手,却没有碰到人,只道:「师尊,我心口疼……」 「别这么唤我!」如此种种,暮尘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当初赤忱乖顺、拜自己为师的小徒弟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不过是登极至高的万鬼之王,屠了扶桑洲。 他压下百蚁噬心的痛楚,哑着嗓子问道:「缘何于斯……」 「战争么,总是要有人祭旗的。」 萧晗说得理所当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喘不上气,一手捂上自己的眼睛,死死咬住牙,咽下满口血腥。 黑暗中,他又看到了洛寒的笑容——那个命运多舛却心善贤淑的女子,她生得极美,穿着萧晗最初在鬼池里见到的那袭凤冠霞帔。 顾掌门到死都不会想到,扶桑洲二十八座城池的沦陷,皆因他一念之差,用捆缚厉鬼的镣铐,刺进了那副蝴蝶骨。 而萧晗能做的,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后背扎穿肩膀的两个窟窿,他没有安葬洛寒,即使血早就淌干了,那具绝代风华的躯壳也开始发凉,但他依旧执迷不悟地把她拥入怀中,希望自己的体温能捂热她冰冷的手。 「娘,我好疼……我好疼啊……」 萧晗不明白,为什么自幼便失了一魂一魄的他,还会这般痛。 三魂七魄,分为善魂、恶魂、人魂;喜、怒、哀、惧、爱、憎、怨。老鬼王骗他,不是说没了善魂便离了悲哉六识,少了爱魄就能无忧无乐吗?为什么面对洛寒,五脏六腑却犹如被人碾碎了那样疼。 暮尘清楚萧晗的苦衷,可顾掌门当年已然陨落于亡人谷,也算恶有恶报,咎由自取,但他的妻儿及扶桑洲的子民何其无辜,「罪不累及旁人,萧叶舟,你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 第60页 就这么一句话的光景,萧晗居然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腿上几乎吃不住力,脖筋凸现,披散的长髮越过肩头,顺势将暮尘搂了个满怀。 萧晗如此一动,额角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暮尘身上,他唿吸有些急促,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暮尘,若是本王命薄,成了扶桑洲下的孤魂野鬼,你可还会……记得本王?」 素来淡然自若的玉清仙尊蓦地怔住了,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在剎那间显得愈发苍凉,他舒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最后一次抚过萧晗紧绷的嵴背,而后立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对方的胸口。 距离太近了,萧晗来不及躲闪,只得握住不断捅入皮肉的剑刃,才堪堪偏开了心脏。 他难以置信,「你……你要杀我……」 强行破开剑鞘的封印使暮尘顿时口吐鲜血,他的心脉枯竭,灵力散尽,现下更是油尽灯枯,方才的举动,分明是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原来,我在你眼里,果真一文不值…… 萧晗笑了,他笑得张狂,血把银牙染得嫣红,「师尊,你怎么不问本王冷不冷了?」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将庭院中的绿梅灌溉得润泽如玉。 萧晗眉目狰狞,他强忍剧痛,握着剑的手力度骤增,原本卡在血肉间的利刃,霎时破体而出! 「叶舟!你……」 暮尘险些拿不住剑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器贯穿了萧晗的胸膛,而后者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掌心割裂,剑刃抵骨,血水混着密雨瞬间蜿蜒成一条红色的溪流。 「师尊,你可知那盆绿梅,是我从明净山采来的?」 萧晗抬手探向暮尘,灵力带着血丝源源不断地从二者体内溢出,最终汇入那株绿梅,逐渐幻化出了襁褓之婴一般的人形。 圣根为魂,花卉塑体;嗜血予生,心脉相通。 看出他的意图,暮尘一掌击碎了灵流,「萧叶舟,停下!」 可萧晗微弱地摇了摇头,玉石俱焚一般,汲取彼此的灵气和心血,暮尘甚至能清楚地感应到,自己的筋脉正在一寸、一寸地崩断,他不住呕血,实在受不住地晕了过去,可几乎是在同时,他又被疼醒了过来,三番五次,宛如炼狱煎熬。 终于,萧晗停了手,他拔掉嵌在心口的软剑,抱起那个适才诞生的婴儿,对几近昏死的暮尘说:「师尊,这是咱们的孩子,你瞧,多可爱。」 创制生灵,有违天道人伦,必遭反噬,但萧晗不在乎,他总觉得,倘若自己跟暮尘之间有了骨肉,会不会下手之前,给彼此互留三分薄面。 一双稚嫩的小手印入视线,不知何时,那小孩竟自己从尸堆上爬了下来,萧晗见状划了下他的鼻樑,「我叫何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不说话,萧晗也不逼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别怕。」 没有躲,那便是打心里接纳了,萧晗的大手揽过孩子的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抱着他淌过血土泥泞。 「你多大了?我猜至多不过六岁。」 为了避免小孩的大眼睛滴熘熘地四处乱看,萧晗总会说些什么来吸引他的目光,「想过要修真吗?以后飞天当神仙好不好?到时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会有人给你燃香上供,这可是份美差啊。」 原本也没期待能有什么回应,但一直环着萧晗脖子的小手突然撒开了,跟犯了错误似的,孩子低头把手藏到了身后。 萧晗扶着他的后背,问道:「怎么了,别躲,小心摔着你。」 孩子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被血浸透了的衣裤,支支吾吾了半天,萧晗想摸摸他的小手,可孩子躲得更厉害了。 都说小孩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萧晗自知罪孽深重,他担心身上的阴气污了孩子的眼睛,「你若害怕我的话……」 「不是!」 一路走来,孩子终于肯开口了,他急于反驳,可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半晌,他扣着指甲缝间已经干了的血渍说道:「我……脏……」 「不脏。」萧晗把孩子又抱紧了两分,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他有些枯瘦的小手,「一点儿也不脏。」 沾了血又怎样?找个河边冲掉不就好了吗?真正洗不净的人——是他自己啊。 萧晗不是个圣贤明君,正史里一笔带过了他荒谬的统治,唯留下寥寥数字言括厉鬼遮天,民不聊生。 他怀中为世间至洁,脚下是黎庶涂炭,他自地狱而来,却欲苟活阳界。 第三十七章 本王捡了个小哑巴 萧晗阖目平復了一下思绪,转而重展笑颜,道:「所以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孩子闭口不言,再度陷入了一片静默,萧晗无奈地笑了,「我这是捡了个小哑巴回来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九天神明,也很温沉,像山峰雪月下的如沐春风。 孩子抬起水汪汪的眼眸,面前是一位大约十五岁的少年,少年俊朗而明艷,宛如这暗幕下的一旭朝日。 「亓官楠。」 「亓官……」萧晗想了片刻,「还真不是个常见的姓氏。」 「这个姓氏的人,也所剩无几了。」 亓官楠望着渐行渐远的尸山,似乎方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一样,萧晗覆上了他的眼睛,感觉睫毛扫过掌心,「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61页 亓官楠回过头,只见一小只猫头鹰飞来,金棕色的羽翅扇动,落在了萧晗的手上,爪子勾着他的指尖,「喜欢吗?」 亓官楠伸手想去够那毛茸茸的一小团,可萧晗却将猫头鹰拿远了一点儿,「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 有些奶气的孩子音,听起来软糯糯的,萧晗应他:「真的。」 亓官楠茫然地看向猫头鹰,不甘心地垂下了头,碎发散乱,萧晗替他拨到了耳后,「我还能骗你不成,君子一言,什么马都追不上。」 呆愣顷刻,亓官楠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何絮。」 萧晗颳了一下他的鼻樑,语气不似叱责,温柔依旧,「没大没小。」 接过猫头鹰,亓官楠与它大眼瞪小眼,显得愈加天真可爱,但浑身黏煳煳的也不是办法,腥味儿和腐肉气息若隐若现。萧晗虽不嫌弃,可这半湿的衣裳总贴着身子容易生病,于是待跨过这一片战乱,他找了一条不算清澈、但好歹没有浮尸的窄河,打算给亓官楠简单清洗一下。 萧晗想一出是一出,他划拉开水面上的泥土,说道:「哎,要不你认我当干爹吧?我保准待你好。」 亓官楠:「……」 「真的,给我当儿子绝对亏不了你。」 亓官楠这次倒是把萧晗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测也就比自己年长个八九岁的光景,瞅他吊儿郎当那样,估计还没成家,当然也可能想直接傍上个儿子,能给养老送终的那种。 他没理萧晗,后者也不恼,说了一声「抬手」,开始帮亓官楠脱衣服。 他莫名想起了暮尘曾在晨修时教过的一句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没头没脑地復诵一遍,也不解释其为何意,主要是怕露怯。萧晗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当真是位言传身教的好干爹。 单论诗词歌赋,他或许还能赶鸭子上架地教上那么几句,但养孩子,他是真的一窍不通。萧晗活了二十八年,先是萧家的二公子,后又成了修真界的霸主,其中有大半时间都是被人伺候大的,能把自己捯饬明白就不错了,哪里会打理孩子。 他托着亓官楠的小胳膊,让水没过肩膀,泡了一会儿,随后拎起来,如果还脏兮兮的,那就再泡一会儿,周而復始。 恰巧路过此地的暮尘:「……」 「你在干什么?」 「啊!」 方圆几里阳气稀薄,萧晗本以为没人,结果暮尘冷不丁的这么一问,给他吓得脚底打滑,摔了个狗啃泥,脸栽河里去了。 水流湍急,暮尘赶忙捞起亓官楠,带着他走到岸边沐浴。 萧晗尴尬地擦了把脸,讪讪地蹲在暮尘旁边,「师尊,你怎么在这儿?」 「四周荒芜,河边阳气尚存,就寻来了。」 「哈哈,师尊鼻子真灵。」 本想奉承奉承,但说完又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萧晗没细琢磨,突然发现亓官楠的手腕上缠了什么东西,血渍凝在上面,黑乎乎的。 「师……」 他刚张嘴,就被暮尘打断:「此地乃酆都天涯山,百年前以医术盛传,这里所修并非仙途,而是圣道,你不便唤我『师尊』。」 萧晗不明所以,「那唤什么啊?」 暮尘看了亓官楠一眼,「他怎么唤你,你便怎么唤我吧。」 谁料一直不声不响的亓官楠忽然跟萧晗四目相对,十分卖乖地喊道:「义父。」 萧晗:「……」 小兔崽子故意的吧?!虽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使他叫暮尘一声「亲爹」也算不上亏,可有了上辈子的缠绵,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萧晗失魂落魄地坐在一边,像只可怜的大型丧家犬,要不是暮尘将帕子打湿,拭过他沾了尘埃的鬓角,怕是离郁郁而终不远了。 那些带血的衣裳是穿不得了,暮尘解下斗篷将亓官楠裹了个严实,而后就十分潇洒地走了。 萧晗领着孩子追不上他,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叫什么,「师……义……」 纠结几次,眼瞧着师尊的身影越来越淡,他脑子一抽,唤道:「暮尘!」 被唤的人倏地回首,他面若冰霜,但碍于在孩子面前,又不好训诫徒弟,最终只冷冷地丢下一句:「大逆不道。」 「何絮。」 亓官楠没之前那么害怕了,但还是怯生生的,他个头小不稳当,萧晗就抚上了他的后脑勺,半带着他走,「刚才那声『义父』不是叫得挺顺口的么,怎么不叫了?」 亓官楠落寞地垂下眸子,咕哝道:「我……死了……」 即使童言无忌,但这话还是把萧晗惊了一瞬,他看向亓官楠,才发现那猫头鹰瞪着眼珠,像被吸干了似的,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双小手上,死了。 「这里阳气太弱,本就活不长。」萧晗朝亓官楠摊开手,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把它丢了吧。」 亓官楠点点头,但却没有动作,他兀自捧着猫头鹰,眼眶发涩,很快便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划过脸颊,「怎么掉金豆子了?生死不可强求,丢了吧。」 亓官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哭起来悄无声息的,听闻萧晗所言,一直不曾停步的暮尘这才知道他哭了。 萧晗不会哄孩子,本想安慰两句,不料却适得其反,亓官楠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掉。 第62页 暮尘走到二人面前,拿过逐渐僵硬的猫头鹰,宽大的广袖垂落,遮住了他的手,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萧晗一眼,弯下腰沖亓官楠说道:「他逗你的。」 而后在亓官楠的眼皮子底下,暮尘把袖摆卷到手腕,一只小猫头鹰展翅灵动,似乎之前的枯亡都只是他的错觉。 「它……活了?」 亓官楠的声音闷闷的,还带了点儿鼻音。暮尘擦掉他下巴颏上半悬的泪滴,「没死,不过是睡着了。」 「可何絮说……」 「别听他的。」 亓官楠终于抬眸,目光中尽是感激和神往,暮尘太高了,他得仰起脸才能看全对方的身影,圣洁不可亵渎。 「多谢……」亓官楠顿了片刻,很是痛快地叫道,「多谢义父!」 萧晗负气一般,揉乱了暮尘刚给他束好的头髮,「有奶就是娘,小没良心的,我对你不好吗?」 远处一阵策马疾驰之喧嚣,暮尘把亓官楠挡在身后,他敛了自己和萧晗的周身灵力,道:「有人来了。」 酆都古道四周辽阔,并无可以匿身容所,一行轻骑出现在了茫茫尘烟之中,大约十余人。 他们之间,还有一位剃度尼姑。她灰袍朴素,朱红袈裟,被拥护在马队之间,旁边跟了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他勒紧辔头,吼道:「站住!尔等何人?!」 萧晗小声嘀咕:「本来也没打算跑啊,这兵荒马乱的,还仗势欺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男人呵道:「嘟嘟囔囔说什么呢?!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曾有传闻说,琼州沈氏和酆都天涯山的尊主素来交好,后来天涯山灭门,在亡人谷初成之际,上修界将二者视为沆瀣一气,险些把明净山一併连诛。 所以善恶暂且不论,明净山总归是友非敌。 暮尘作揖,「在下与同门自明净山而来。」 「明净山?」 尼姑并未起疑,她侧身下马,双手合十,道:「贫尼见过仙君。」 「师太折煞在下了。」 萧晗原不想跟他们废话,无奈暮尘倒是客气,见师尊躬身行礼,他也不好在原地杵着,于是紧随其后,鞠得比暮尘还低,「师太。」 那些人穿着凤纹袿衣,头戴银白翎羽兜鍪,齐眉乃龙鬚抹额,应该是某个门派的统一服饰。 为首的少年扶尼姑上马后,无意间发现了亓官楠,他惊异地叫了一声:「公子?!」 尼姑发话了:「阿泽,此一去世事难料,何必牵累恩公遗孤。」 「是,悟悲师太说得是。」 那个被称作「阿泽」的少年朝暮尘行了一个抚心礼,「尊主此生博施济众,奈何苍天无眼……」他不忍再说,把头埋得更深,恳求道,「可怜亓官公子年少成孤,还望两位仙君莫要见弃。」 暮尘扶起阿泽,「定然竭力相护。」 第三十八章 本王和师尊带孩子 目送悟悲师太离去,亓官楠忽然问道:「义父,他们会为我爹寻仇吗?」 暮尘不知该作何回答,即使史书没有记载,但光看后世的亡人谷如日中天,便能猜测个大概——悟悲师太所携人马全军覆没了,而亓官一族大抵也回天乏力,天涯山难以净化,最终被鬼道所占。 萧晗蹭了蹭他稚嫩的小脸,代暮尘应道:「会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一定会的,咱们先出城吧。」 暗夜灰幕下,萧晗找了个荒废的破庙,决定对付一宿,他抱来几捆茅草铺在地上,确定不硌人了,便准备哄亓官楠睡觉,「委屈你了。」 亓官楠缩在斗篷里,他好像特别怕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漆黑中隐约发亮。萧晗脱下外袍给他盖得更为严实,又把斗篷往下稍微扽了一点儿,笑道:「不憋得慌吗?」 亓官楠摇了摇头,被衣服裹成了一个小粽子,萧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吧,我就在外边,你若害怕就喊我。」 萧晗绕过佛像,瞧暮尘正在生火,就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师尊,我饿了,要不咱把猫头鹰烤了吃吧。」 说着他就拎起猫头鹰的爪子往火里扔,结果猫头鹰霎时化为一缕金光,弥散在午夜。 「幻象?」 也对,即使暮尘手眼通天,也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不过是哄孩子高兴罢了。 萧晗揪了根草叼在嘴里,胳膊枕在脑后,失望地盯着火堆,「师尊,你说云清和半仙也在这里吗?」 「往昔如魇,万象归真,也可能不在吧。」 「不在也好,这段记忆太苦了……」 夜宵寒凉,一只小狗在门外徘徊,最终循着热源跑了过来,萧晗闲来无事想逗逗它,「来,过来给你肉吃。」 小狗似乎听得懂人话,它窜进萧晗怀里,「嗷呜」地叫着,暮尘没料到自己徒弟竟是个傻子,他愣了一会儿,「何絮。」 萧晗和小狗鼻尖贴着鼻尖,「嗯?」 「那是狼。」 对上那双泛绿光的圆瞳,萧晗:「……」 一嗓子尖叫吵醒了亓官楠,他迷迷瞪瞪地半坐起来,看见萧晗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暮尘身上,还念叨着什么「师尊救我」。 暮尘无语凝噎:「你是瞎吗?狼狗不分。」 「谁让它长得那么像狗啊!」萧晗死皮赖脸地不肯松手,「完了,今晚八成睡不着了。」 第63页 「那我讲个故事哄你睡?」 原本不过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岂料萧晗居然厚脸皮地应了,「好呀,那师尊给我讲讲师兄的故事吧。」 提及「师兄」,暮尘偏过头,沉声道:「我不记得了。」 话虽如此,可又怎会真的忘却呢? 那一年,青石碧瓦,杨柳不时扫过朱红的宫墙。 暮尘躺在床榻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很模煳。恍惚间好像有人说话,他听不清,偶尔三两句话飘进耳畔,后来只剩寒风侵过窗纸的声音。 他高烧数日不退,萧晗每天都来餵药,从不假手于人,还偶尔带些蜜饯。 流年似水,好像真的就在那苦涩的草药味儿和夹杂的甘甜里过去了,转眼间,那枝灵梅所化的孩子,已然五岁了。 一个红彤彤的林檎滚到了萧晗脚边,他附身捡起,看见了屋檐下的矮小身影。 那孩子生得清秀,眉目同暮尘如出一辙,骨相及下颚却像极了萧晗,他全然结合了二人的容貌优势,长大了绝对是个俊俏胚子。 他的衣摆里还包着几颗红杏,摇头晃脑地跑去了萧晗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繁复的十二旒冕,「你是谁呀?」 五岁左右的小儿记性还不太好,更何况萧晗一年到头来不了枭鸣殿几次,也就近两日造访得勤些。但他始终有愧,不愿面对如此天真纯粹的眼眸,于是便命下人把孩子带出去玩,而他总会隔着窗纸,遥望屋里昏沉不醒的病容。 但这种宁谧总是难得的,很多时候,二人相看两厌,或争或怒,枭鸣殿孤清,其一宫之主更甚,明明是个活人,却冷得可以,连常居鬼域的萧晗都不想久留。 至于孩子喜欢吃什么、平常玩什么、习了哪些字、诵的什么诗,他都一无所知,即使连名讳,暮尘没说,他自然也懒得过问。 「我找暮仙君。」 「噢,他是我师父,你……」小孩说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正欲跪地叩首,却被萧晗拦下,「不必多礼,我也是他徒弟,咱俩算平辈,你叫『师兄』就行。」 小孩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师兄……」 「乖,」萧晗抽出匕首,削了一小块林檎递给孩子,「想吃吗?」 「想!」这孩子不怕生,直接抱上萧晗的腿耍赖,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可爱得紧,萧晗感觉心都快被他暖化了,「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墨黎。」 萧晗把那块林檎餵进他软嘟嘟的小嘴里,「哪两个字?」 墨黎嚼着林檎,说话有些模煳,「纸墨的墨,黎明的黎。」 「墨染鸦昏,黎映初雪,倒是个好名字。」 黑暗与光明相生相衬,墨黎呀墨黎,我和暮尘的宿命,可全在你这名讳里头了。 罢了,都过去了…… 不再注视萧晗落寞的神情,暮尘言归正传:「何絮,你知道上修界共分几大门派吗?」 萧晗心不在焉地应道:「不就四个么,临安扶桑洲许氏,姑苏三清湾萧氏,金陵蓬莱岛唐氏,琼州明净山沈氏……」 「还有酆都天涯山亓官氏。」萧晗下意识看向亓官楠,后者裹在茅草堆里,正睡得安稳,「那他……」 暮尘往火堆中添了些干枝,道:「天涯山最初并非宗门,不过是圣手亓官夫妇路过此地,郎行医、妇採药,救百姓于疾苦。」 萧晗不解,「那缘何会跟亡人谷扯上关系呢?」 「悬壶济世外,他们也曾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亦或走火入魔之人,但其中有人邪念未改,意欲取而代之,占山为王,那对伉俪不得已修了圣道,以不死之身护天涯山百年太平。」 闻言,萧晗的心不禁勐然一沉。 圣道无法名列仙班,却是尘寰至极,凡修此道者,无需灵力法术,也可根骨长存、血肉不衰。而且若能将圣道之徒吞食,修为必定大增,比上好的灵丹妙药还要强劲三分。 萧晗儿时曾听吊死鬼说过,老鬼王并非天赋异禀,就是活吞了几人之后,才自创禁术,开宗立派。 莫怪萧峰与众多仙尊相继战死,唐梦安拼尽灵力也才勉强封印了他,根本没有伤及性命。 萧晗嘆了口气,「太傻了,修圣道就算了,还收留那么多心术不正的人,这不成了活靶子么。」 暮尘不置可否,「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可能觉得对牛弹琴甚是无趣,无论萧晗再问什么,暮尘都不曾言语,空旷的荒庙中,仅有几人的唿吸声。 「噢!对了师尊,」萧晗一拍大腿,想凑过去和暮尘咬耳朵,但在后者不满的眼神中又往后退了半步,「亓官楠的手腕上,好像缠了什么东西。」 「是白绫。」 「戴那玩意儿干嘛?多不吉利啊。」 「白绫三尺,怨灵加身,违逆圣者本心,肉身图腾焚尽,便可脱离此道。」 即使知道暮尘博古通今,但萧晗还是不免感嘆:「师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言多必失,暮尘白了他一眼,「我以前讲过,是你没听。」 「是吗……哈哈……」萧晗悻悻地干笑了两声,又开始不着四六,「师尊不是说好要哄我睡觉的吗?君子一言九鼎,可得践诺啊。」 萧晗那混不吝的劲儿一上来,暮尘实在没法跟他较劲,妥协道:「你想听什么?」 第64页 「十八——」萧晗以前有空就往馆子里跑,那些靡靡之音听惯了,还因此得了个「烟花柳巷红尘客」的美名,以至于暮尘随口一问,险些脱口点了一首《十八摸》。 幸好他改嘴倒还算快:「十八个织女和牛郎的故事。」 暮尘背对着萧晗,和衣躺在草垫上,渐熄的火苗映得他面色发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讲。」 萧晗復贴近了些许,他挑起暮尘的一缕青丝,松木的清香萦绕四周,「那我给师尊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猫头鹰落在了枯木枝上,它嘴里还衔了根树杈,『咯吱咯吱』的,像刀剑磨过头骨的声音,毛骨悚然,我用石头丢它,它不躲,就在那儿叫唤,像婴儿啼哭,又像是厉鬼在笑,一会儿尖锐、一会儿低沉,叫了很多年……」 暮尘静了一会儿,转过身问他:「你怕吗?」 萧晗舒了口气,莫名乐道:「不怕,但我嫌吵。」那缕墨发还缠在他的指尖,暮尘瞧见了,却也由着他去了,「它现在还叫吗?」 「叫的,我有时候就在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彻底清净了,无论它怎么悲鸣,我都听不到了,但又感觉那么不甘,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若连一只猫头鹰都熬不过,多丢人啊……」 第三十九章 本王再遇老鬼王 所以,师尊,那个欠下太多血债的师兄,你把他忘了也好,省得在记忆中盘根错节,愈演愈烈。 宛若那只猫头鹰,忘不掉,就只能听它不断地啼叫。 木柴熄灭,仅剩零散火星浮在风中,夜色暗涌,萧晗再也看不清暮尘的脸,他轻声道了一句:「晚安,师尊。」 没有得到回应,但萧晗不甚在意,许是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他如释重负,入眠很快,暮尘见他唿吸平稳,想来是睡沉了。他覆上萧晗还攥着自己髮丝的手,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好梦,叶舟。」 这一夜,萧晗没梦到什么可怖昔年,他是被冻醒的。 说冻醒不太准确,因为他自己并不冷,反而是无意间靠近暮尘的时候,有什么冰凉贴上了他的额头,瞬间一激灵,梦醒时分还以为外头下雹子了。 萧晗揉了揉眼睛,发现暮尘近在咫尺。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宇微蹙,但褪去了平日里的锐利锋芒,长睫轻闭,美目如画。 做噩梦了吗? 「师尊……」 萧晗轻唤了一声,见暮尘没有反应,就握上了他的手,结果又被冻得一机灵。 「见鬼了,怎么这样凉?」 萧晗想把暮尘揽进怀里,用他的体温去暖这个永远不会照料自己的人,但此举太过僭越,所以他只是捂着那双有些泛红的手,没好气地在心中埋怨,「多大个人了,不知道多添一些衣裳吗?明明怕冷还成天就穿一袭单袍,之前买的斗篷都叫狗吃了?」 思及此,萧晗愣住了,对啊,那件斗篷…… 他望向佛像旁边的亓官楠,后者盖着玄色外袍,里面还裹了一层皓月般的斗篷。 萧晗不怕冷,冰天雪地也一件麻衣足矣。但暮尘不一样,他当初在亡人谷落下了病根,这么多年灵体未愈,极易沾染风寒。 「你总问本王冷不冷,那你呢?」 饶是杀人不见血的萧晗,也到底还是心生欠意,他不再想什么师徒本分,伸手搂住了暮尘,早已被冷风打透了的衣衫,终于寻得了一处难求的温暖。 可惜好景不长,荒庙门口,一股子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暮尘立刻睁开了眼眸,他从萧晗怀中起身,顺势将他挡在身后,「有人。」 三人破门而入,其中有位伤者头戴斗笠,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被一个半大少年架着,那少年看来有些功夫底子,却也气力不济,费劲地搀扶受伤的人,旁边跟了个下人打扮的妇人,她带了面纱,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 少年进庙门的一刻,像个受惊的小兽,眼珠警惕地四处乱扫,萧晗没有动弹,兀自坐在佛像的阴影里,暮尘将气息放得极轻,少年自然没留意到他们,低声对那带斗笠的女子道:「应该没有人,在这儿躲一宿吧,我瞧您的伤……」 少年还没说完,那女子便勉强站直了身,双手合十对着暮尘的方向,「咳……这位仙君……」 她这一抬头,话音登时顿住,暮尘和萧晗也都看清了,来人正是悟悲师太和当时为首的阿泽。 暮尘回礼,道:「悟悲师太。」 悟悲苦笑一声:「贫尼与仙君当真有缘……」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往前倒去,阿泽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力竭,被她带得也摔在了地上,嗓音里带有浓重的哭腔:「悟悲师太……」 一旁的妇人挽袖把脉,却在碰到悟悲手腕的一剎那瞪大了双眸,她几欲泣血,哀声道:「悟悲,不值得……」 悟悲全身抽搐,嘴唇紫青,连吐出来的血都是诡异的黑色,她压下喉间的腥气,示意妇人无需多言:「恩公仁善、娘子慈悲,贫尼愿尽微薄之力……咳!」 悟悲口中的「恩公」和「娘子」,想来便是暮尘所谓的「圣手伉俪」了吧。 萧晗兀自思索,忽然一道惊雷撕裂苍穹,午夜属阴,会让鬼魅的力量更为强悍,这荒庙若有人来犯,一屋子伤弱妇孺,到时候即为瓮中捉鳖。 暮尘布下一面屏障,仅许活人进出,转而叮嘱萧晗:「看顾好他们,亓官族应该还未全然遇害,我去一趟亡人谷。」 第65页 「好。」屏障上的金色波纹忽明忽暗,萧晗瞧悟悲命不久矣,便将躲在寺庙暗处的亓官楠领了出来,「见过师太。」 二人谁都不曾注意,妇人轻纱半遮面,唯露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泪光。 悟悲的感激溢于言表,她扶心而躬,「多谢仙君……」 没一会儿,荒败的庙宇竟又闯来一人,萧晗掐指稍算,距离暮尘离开,刚好一炷香的时间。 屏障封门,他却能路行无阻,看来只是个过路人。乱世动盪,如果不收留他,多半活不过今夜,但萧晗总感觉隐隐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把灵力渡给悟悲,告诉众人抱元守一。 圣者失其鹿,天下魍魉皆可逐之。 接连数道轰鸣炸开天际,悟悲循声望去,远方乌云滚滚,怕是即将大雨倾盆,她摘下斗笠,嘆道:「要变天了。」 「早变天了,现在厉鬼横行,敌不过啊!」男子适才跑累了,正喘着粗气歇脚,萧晗侧目香案上的那炷香,差不多燃尽的时候,迷雾中再次浮出几个人影,他们行至庙前,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人多力量大,若有恶鬼来犯,咱们合力弄死它!」 不对,人多反而会出岔子。 萧晗清楚老鬼王的手段,人性莫测,生死关头为了苟活,前一刻尚且相安无事,后一刻自相残杀也未可知。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这座破庙就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独自、或结伴、或拖家带口。屏障没有拦下任何人,显而易见,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八成是被什么东西拐过来的。 人一多,场面就容易失控,七嘴八舌的,还有个不怕死的怂恿大家不要坐以待毙,吵得萧晗心烦,他薅起那厮的脖领子,压低声音威胁道:「再敢废话,仔细你的舌头。」 那人骇然地闭了嘴,周围顿时消停了不少,萧晗席地而坐,保存体力准备迎战。 这次连半柱香都没烧完,便有人不住惊唿:「啊!他身上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最初入庙的那个男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见血洞遍布了整条手臂,萧晗撕开他的衣衫,发现黑雾正在以难以扼制的速度朝心脏袭去。 恶诅——千疮百孔?! 男子像提线木偶一般,张开双手就要朝人多之地冲去,萧晗瞳孔骤缩,一掌拍出,登时将他打到屏障之外,众人惊恐惶惶。 「这是什么病症?不会传染吧?」 「保不齐又是那个无名搞的鬼,自他来天涯山就没好事儿,我当时是不是说过不要留他?!」 「亓官翊的确宽仁,但也不该是人便救的啊!现在可好,不仅自己没得了善终,还拖累了我们!」 萧晗此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妇人,她身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灵力,想来应该是施了幻象。那卑躬屈膝的外表之下,却是一副可贵的潇潇君子骨,他若没猜错的话,这妇人正是圣道的开山鼻祖——亓官翊之妻——甄婉。 众口铄金,亓官夫妇的所作所为,眼下尚未盖棺定论,她也委实不好以真面目示人。 可亓官楠自然也如旁人一样不曾察觉,眼前衣衫褴褛的妇人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萧晗摸了摸他的头髮,「你去陪她说说话,好不好?」 「为什么?」 「兵荒马乱的,她一介女子该多害怕呀。」 亓官楠裹紧斗篷,把玄袍褪下递给甄婉,「这个给你。」 这恐是他们母子最后的团圆了吧。 萧晗负手而立,满目苍凉,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更多尖叫,有人喊道:「快跑!这庙待不得了!」 他向外奔去,却被突然浮现的人影吓得瘫坐在地。面前的男子挺拔高俊,萧晗定睛细瞧,他的侧颈处微微泛着银光,是一种繁复而古老的图腾,此寓圣者得道。 「恩公……是恩公!」 「恩什么公?!他不是早被那个无名抓走了吗?现在是人是鬼都不好说!」 「对啊!如果是人,三更半夜何不进来避险?我看他是被屏障拦外边了吧!」 众人对亓官翊毁誉参半,萧晗担心父债子偿,正打算让甄婉带着孩子先走,却听亓官翊声音轻颤地唤了一声「娘子」。 他们顺着亓官楠的眼神寻望,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甄婉。 「什么?!甄夫人在这里?」 甄婉怕牵连孩子,一把推开了亓官楠,萧晗趁机施法,噤声咒阻了那句混着泪水的「阿娘」。 「夫君……」 事已至此,躲藏无意,甄婉迈过门槛,沿着被雨水浸湿的石阶,行至亓官翊跟前。她没有诘问对方为何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只是静默地端详他削瘦的面庞,「夫君放心,一切安好。」 亓官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的双手不停哆嗦,似乎是在违抗谁的旨意,「娘子,对不……」他伸出手,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便隔着那扇华光流淌的屏障,与甄婉十指相贴,「我……」 一时间四下幽寂,再无人言语,偶尔有人低低啜泣。 然而亓官翊的脸倏地扭曲,他张了张嘴,在捯气的间隙慢条斯理地说道:「甄娘子别来无恙。」 甄婉脸色陡变,「无名!」 第四十章 本王错了 从萧晗记事儿开始,就没有人敢直唿老鬼王之名讳,他原以为是对至尊者的敬畏,后来无常鬼告诉他,不唤其名只是因为老鬼王是被一个和尚养大的,法号「无名」。 第66页 时隔经年,再次与老鬼王对峙,萧晗还是不自觉地生怯。他精通邪术,法力无边,萧峰和唐梦安皆死其手,纵然现下羽翼未丰,但萧晗亦不能了无牵挂地与之一搏。 这是归真界,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即使他捨命相救,到底只是圆了梦者的旧忆,但人死不能復生。 萧晗插手必然多生变数,可又不忍心丢下亓官楠不管,孩子何其无辜,他抱着亓官楠爬过佛像身后的狗洞,头也不回地狂奔,似乎是怕稍停留半刻,就再难独善其身。 「千疮百孔诸位无一倖免,在下心恻,特来提醒——得圣道者之骨血可救万生疾疫,诸位好自为之。」 亓官翊的话语隔得那么远,就宛如从炼狱传来。 「我杀了你!」 ——有个少年在喊,而后,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那动静尤其骇然,萧晗却颇为耳熟,他能确定,是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不要听,」萧晗一手搂着亓官楠,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耳朵,「好孩子,你爹是个善人,不要听……」 暴雨里的甄婉一身污脏,屏障似生死一般,将她和亓官翊阴阳两隔。 「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杀了甄夫人?」 「万万不可!无名方才说了,得圣道者之骨血,莫非……」 「莫非,是、是让咱们活吃了甄夫人?」 「吃人?那你他妈跟厉鬼还有什么分别?!」 遭到一众非议,那人登时不敢说话了,但这近百双眼睛里,比起之前纯粹的恐惧,又多了一些其他极为诡异的东西。 眼泪悄无声息地淌过亓官楠的小脸,随着破庙逐渐淡出视线,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含煳地喊着爹娘,但萧晗置若罔闻,他垂下脑袋,一瞬间,恍惚满手鲜红,他拼了命地眨眼,手中依然是冰冷的雨,肆意沖洗他的罪恶。 萧晗驻足远眺,发现那间庙宇已然看不见了,他放下亓官楠,指着前路道:「走吧,别回头。」 亓官楠无措地站在原地,萧晗抬手想替他揩去泪珠,可不知为何又止了动作,「听话,自己把金豆子擦干净。」 亓官楠很听话,除了没大没小地爱叫「何絮」之外,应当是天底下再听话不过的孩子了。 萧晗用灵力化成一把匕首,「拿着,若挨过这一劫,日后积德行善,别忘了你爹娘,若挨不过……来世就投个寻常人家。」 他朝来时路的方向走去,此一行,怕是凶多吉少,亓官楠叫住他:「何絮。」 萧晗没有停下脚步,倒也好脾气地应了:「诶。」 亓官楠不语,他近乎执着地目送萧晗远走,直至那个身影彻底隐没在黑夜中。 距离破庙还有几丈之远,萧晗便隐约听到了小孩的啼哭,随即慌乱纷扰接踵而至。 「糟了!子时已至,周天轮迴,恶诅发作了!」 那小孩的胳膊开始凹陷,慢慢被诅咒侵蚀,进而形成了血洞,四周人霎时落荒而逃。 那对夫妻神情悽怆,二人对视一眼,短矢从袖口盘旋而出,一抹暗红裹挟了甄婉的小指,飞回了那丈夫的手中。 甄婉感觉一阵剧痛,短矢「锵」一声斜插在地,妻子把半截断指嚼碎了餵给孩子,眼瞧白胖的小胳膊恢復如初,她抱着孩子跟丈夫跪地叩首,「对不起……孩子太小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不起,甄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亓官翊目眦欲裂,眼眶溢出的血泪流进口中,腥气甘甜,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嗤笑半刻,惋惜道:「甄夫人,这便是你我誓死守护的苍生。」 一个老妪拄着木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甄婉面前,她道了句「多谢娘子」,转而沖身后啐道:「宵小之徒如此贪生怕死!亓官夫妇一生医者仁心,怎么救了你们这些孬种的狗命!」 恶诅当前,人人自危,老妪的鄙夷撕破了最后的伪善,不一会儿便有人藏在佛像后吼道:「你黄土都埋道下巴颏了,用风烛残年去换一个就义无悔,可不划算?!」 「多少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你想让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爹娘吗?!」 老妪愤恨甩袖,怒骂:「一群鼠辈!老婆子我就是死外头,也不愿跟尔等共处一室,脏我眼睛!」 或许她早已朱颜不再,但依然是个令人神往的女子。千疮百孔不过三时便可厄命,到时註定全身溃烂,脓血迸溅,待老妪离开众人视线,踏入幽暗的那刻,萧晗径直捏碎了她的颈骨,助其早入轮迴之路,「对不住了。」 而庙内的纷扰愈演愈烈。 「是你、是你当初收留的无名,才害得我们沦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甄夫人,你拖累了大家,要赎、赎罪的,对吧?」 「甄夫人,若没有您和亓官尊主,在下恐已无力回天,在场的各位都并非没有心肝之人,我们只是想、想活下去,保证不会伤您性命……」 他们仿佛站在神坛之上,审判着卑微如尘埃的甄婉。 可能是萧晗的错觉,石身铜面的佛像脸上,竟有一瞬难以言喻的悯然。 同悲万古尘。 霄雿几欲挣脱,沈谪仙单手根本握不住它,暮尘轻点扇骨,止了摺扇的躁动,「神器皆是不服训的,多用两次便好了。」 沈谪仙笑着问道:「南风也是这般吗?」 暮尘点了点头,「它原为柳藤所化,最是随风不羁。」 第67页 「那师尊是如何驯服它的?」 「我把它的叶子拔了。」 沈谪仙:「……」 莫怪总感觉灵鞭光秃秃的,合着就剩一根枝条了。 「师尊,你瞧,那儿好像有个人。」 苍山皓月,崖坡上的那抹影子全然湮没在雪夜,救人要紧,沈谪仙快走了几步,却被暮尘状似无意地拽到自己身后,「莫要轻举妄动。」 二人一前一后地寻去,那人看身形应该是位半大的少年,他跪在雪里,垂落的双手被冻得僵硬。 「二郎?」 萧晗闻声将头埋得更低,沈谪仙替他掸去衣上凝雪,却发现纯白的雪中赤色阑珊,「二郎!你怎么了?」 沈谪仙提衣蹲下,与萧晗齐平,却见青灰如土的面色唯有薄唇鲜红,血丝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何絮。」 萧晗终于抬头。暮尘还是那袭白裳,金丝龙纹以做点缀,他宛若一尊雕琢的玉像,俯瞰尘寰的芸芸众生。 萧晗兀自跪在那里,如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神明,亦如十恶不赦的罪人祈求。 他的玄衣墨发污了膝下纯白,他蜷缩在圣洁中,他佝偻在黎明前。 「师尊……」萧晗不復清醒地呢喃,嗓音哑然,「师尊,我该怎么办……」 暮尘半蹲下身,将他虚揽入怀,默默地抚着少年被雪浸湿的长髮,轻声道:「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 的确不是萧晗的错,可古木年轮之下,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甄婉被蚕食殆尽,那具姣白如玉的酮体,一点一点地化为了黄泉白骨,朽烂成泥。 「甄夫人,跟我走吧。」 萧晗被屏障阻隔在外,亓官翊见此不禁嗤笑,「她不会跟你走的。」 血洞扩散,几人迫不得已步步紧逼,萧晗心急如焚,不停砸向屏障,「甄夫人!」 亓官翊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气:「问菩萨为何倒坐,嘆圣者渡己难求。」 萧晗怒极,一把掐上了他的脖子,迫使他脚尖离地。亓官翊的神情十分痛苦,血泪两行,万念俱灰,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厌:「你尽管杀吧,省得甄夫人一人上路。」 亓官翊的三魂七魄都消逝了,无名借他仅存的那缕执念附体,即使萧晗把他千刀万剐,也伤不到无名分毫,反而是当着甄婉的面,手刃了她的丈夫。 正当他几欲放手之时,只听得甄婉哀恸的乞求:「仙君,拜託您,杀了他吧。」 下一刻,骨骼碎裂的闷响在庙宇之间徘徊,甄婉悽然大笑,「末法时代,众生异相……」 她长开双臂任由疯魔的众人将自己扑倒,仿佛在生命的尽头拥抱了她与丈夫至死相护的苍生。 「甄夫人!」 那些人起初只敢咬甄婉裸露在外的肌肤,可随着恶诅愈发蚀骨,有人渐渐地失了神志,撕开她的衣衫磨牙吮血,他们嘴里含着骨肉涕泗横流,亏欠的神情中夹杂着赤裸裸的餍足,他们满口血污,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令人胆寒。 萧晗背抵屏障,耳畔是甄婉竭力压抑的惨叫,直至万籁俱寂。 「圣者渡己……」 他不敢回头,佛像脚旁,那个灰袍袈裟、头戴斗笠的身影格外刺目——悟悲与他人一样,口口声声叫着「恩公」、「娘子」,却也是银牙猩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萧晗似乎痛极,他捂住心口,气若游丝,「是我的错……」 暮尘小心地将灵力渡了过去,是少有的慌乱无措,萧晗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安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抓紧,只是喘得仍旧说不出话来。 前世,他征伐四方,多少如亓官翊与甄婉这般的圣者,为救苍生死于非命? 他的一意孤行、他的执迷不悟,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红尘旭日,缘何如斯…… 第四十一章 本王不懂你 「云清召来的老者并非守奴,他的左臂印有圣道图腾,想来应当是亓官氏的族人。」 暮尘站在石洞口,把沈谪仙沾了雪的斗篷晾在树杈上,「莫非正是这次叛乱侥倖存活的后代?」 「可是师尊,这天涯山大约也都翻遍了,没有活人啊。」沈谪仙坐在旁边泡药,他一分神,宽大的袖子便落入水中,暮尘见状,帮他拧干后挽到了胳膊肘,「这也是疑点所在,自无名出世以后,此地煞气横天,修圣道之人灵力微弱,根本无法抵御,只得举迁异地。」 沈谪仙医术精湛,自然明白圣道的可贵之处,「可习圣道者的血肉能助涨修为,那些图腾乃终身烙印,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发现,恐会遭遇不测。」 「除非……」 暮尘话音未落,不想石洞深处有人接道:「除非一直被封印在九曜潭里。」 「二郎你醒了?」 沈谪仙方才泡药,手难免发凉,萧晗高烧刚退,不能受冷,他便探过头,二人前额相贴,「幸好,不烧了。」 暮尘这时也走了过来,萧晗瞧势头不对,立马佯装虚弱又躺回了地上,「师尊,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在亲眼目睹甄婉被众人生吞活剥了之后,萧晗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结果运气不好,被巡逻的恶鬼抓回去严刑拷打,要不是发现他跟活人实在不沾边,绝对不会囫囵个地放他回来。 第68页 「没有。」看他并无大碍,暮尘言归正传,「所以说,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将亓官一族封在了九曜潭?」 萧晗道:「师尊不觉得这样其实更安全吗?一般修士去九曜潭不过就是求个神器,谁会那么想不开非要跟守奴较劲?是人是怪都无所谓,反正凡间兵器也杀不死它们。」 沈谪仙若有所思,「的确,但我听闻当年萧掌门召出来的便是圣道者,如今云清重蹈覆辙,委实蹊跷。」 萧晗偷瞄了一眼暮尘,在场三人应该只有他知道前因后果,「师尊,萧掌门是你徒弟,当年的事儿……」 「不,我不知道。」 神器与凡人尘缘浅薄,一世仅有一次,同守奴交战的成败将决定余生命数。彼时暮尘初为人师,萧玉笙又是宗门首徒,他未免不安,但师父乃弟子的心海神针,暮尘自知不可惶然,隧让萧玉笙一人入潭。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是在雪峰迸发出一束极亮的金光后,才听到那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唤萧玉笙为「小善人」。 师徒三人休顿半晌,待东方朝日缓缓而升,他们迎着晨露启程。 暮尘似乎不甘落于人后,永远走在前头,萧晗也难得老老实实地跟着,什么都不说,沈谪仙觉得反常,便怼了他一下,「二郎,你听说过无名鬼王吗?」 岂止听说?那是萧晗两世都忘不掉的噩梦,但何絮只有十五岁,应该连第二任鬼王——也就是他自己——都没赶上,怎么可能听说过无名? 「没有,你听说过?」 「嗯,他从小长于寺庙,是被一个尼姑养大的。」 尼姑?萧晗下意识反驳:「啥?不是和尚吗?」 「你知道?」 「不知道!」 萧晗读书少,有理尚且讲不清,更别提撒谎然后自圆其说了,他索性心虚地扭过头,避开沈谪仙含笑的眉眼。 可就在他没盯紧的那一瞬间,沈谪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颳上了天。 「南风!」 暮尘立召灵鞭,如诡蛇蜿蜒直入云霄,沈谪仙在半空中天旋地转,忽然一束金光破开了风沙,他伸手去抓,却被摺扇划破了腕骨,「逍遥?!」 南风不肯罢休,它缠上沈谪仙的小臂,想依主人之命带回他的徒弟,可霄雿不肯罢休,摺扇盘桓而来,要断其鞭身之势,神器相碰,两败俱伤。 灵鞭坠落,暮尘难免心惊,到底是何等神器,竟相比南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好!原来之前的种种躁动并非不服新主,而是亡人谷的阴气太甚,以沈谪仙的灵力又压制不住,所以霄雿一时煳涂,竟听凭他人差遣。 那人的修为需远在沈谪仙之上,且大有望尘莫及的兆头,萧晗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特意屏息环视附近,没有阳间的气息。 神器如果落入邪祟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师尊!那扇子可能……」 「我知道,快走!」 沈谪仙集中灵力汇于掌心,趁南风重伤霄雿,他才勉强把摺扇收入骨血,随后急速远离风柱。在漫天尘沙之中,沈谪仙发现下方有个黑色轮廓,约莫有一座小山那么大。 距离地面进了,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四面围石的祭坛。 如果霄雿再要作乱,这里不易起风,无疑是个极好的地方。 沈谪仙甫一落地,立刻绕到了岩石的背风面。亡人谷种不活花木,他只得折了根枯枝传音:「师尊,我现在……」 忽然背后一凉,沈谪仙迅速向侧方倒去,只见一把弯刀削断了他身后的古树。 那弯刀极其诡异,来去自如,有点儿像暮尘的南风,即使不为神器,肯定也绝非凡物。 沈谪仙循着弯刀飞回的方向看去,此时迷雾散尽,狂风倏停,一座巨大的桥樑架在断崖间。桥身残缺不全,似石似木,向前无尽地延伸,不知去向何处,望不到尽头。 过去吗? 「仙君、道长、天神,您得救救我们啊!酆都已经被厉鬼霸占了,您要再袖手旁观,我们可怎么活呀!」 「对对对,您不能不管咱们吶,平日里大傢伙都没少烧香跪拜,现在出了事儿,你、您可得报恩吶!」 暮尘被一群流亡者绊住了,萧晗瞧里面不乏脸熟之人,都是些逼死甄婉的罪魁祸首,还他妈好意思求神仙庇佑?! 有个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了过来,眼看就要蹭上暮尘的白衣,萧晗直接一脚把他踹开,「滚!」 「你、你竟敢踢我?!」老汉见求人不成,当即换了一副嘴脸,威胁道,「你算什么东西?信不信老子烧了你的庙观,让你一文香火都捞不到!」 「没错!点香熬油的事儿可还得指着我们呢!」 「你们如果见死不救,就无异于卸磨杀驴!」 见有人附和,老汉挺直了腰杆,厉声咒骂:「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没了香火,你就等着霉运当头下地狱吧!」 萧晗听闻,冷笑不已,他陡然凑近老汉的耳畔,声音很轻、吐字很慢:「老东西,咱们地狱见。」 寒光忽闪,南风打偏了萧晗直冲老汉心脏的手,留下一道青痕,暮尘收鞭入掌,道:「何絮,你先走。」 「小兔崽子,你竟然想杀我!不能让他走!」 老汉纠缠不休,吵得人生烦,萧晗抬腿又是一脚,这次使足了力道,见他直挺挺地倒下,譁然逐渐平息。 第69页 「师尊,半仙下落不明,咱们去找他吧……」 萧晗假装没听见暮尘适才所言,他甚至狠咬了一下「咱们」这两个字,后者却不以为然,兀自盯着那一众流民,「你先走。」 萧晗难以置信,他试图在暮尘的眸间寻到一丝犹豫,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沈谪仙生死未卜,他一心一意拜的师尊,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就好似暮尘当年站在亡人谷的密道前,说出那句「其心可悯,其行当诛」一样,语气冰冷,不掺任何情愫。 前世今生的所有苦恨、亏欠、恩怨一併在胸膛炸开,萧晗缓了良久,才闷声道:「他是你的徒弟啊……」 你没有心吗?!沈谪仙可是你的徒弟啊!若他遭遇不测,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一声真挚而恳切的「师尊」迴响耳畔,你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 为了百年前早该死绝了的流民,放弃自己的徒弟…… 不愧是玉清仙君,渡尽天下苍生,却唯独舍了曾赤心敬他爱他之人。 萧晗冷笑转身,一去莫回头。 由不得沈谪仙抉择,无名稍一勾指,他就感觉脖颈被人扼紧,剧烈的疼痛从心脉蔓延到四肢百骸,霄雿愣从他的体内被生生剥离了出来! 「奇了,这本不该是你的东西……」无名把玩着扇子若有所思,「莫非有人助你?」沈谪仙脱力地垂下脑袋,没有点头抑或摇头,无名却瞭然一笑,「那便好好念着他的情,记得,是谁害死了你。」 霄雿在无名手里舞得密不透风,沈谪仙躲闪不慎,却只被划破了膝弯,他没有侥倖,反而心下一凛——这人并不想立刻杀了自己,倒像是勐兽逮着猎物一样,非要玩痛快了,才肯咬下那要命的一口。 「霄雿!」少女红裙如日,被鲜血斑驳衬得娇俏明艷,「还不过来,胆敢叛主吗?!」 霄雿是肉眼可见的一顿,不论无名如何操持,它都能避则避,情急之下,即使阖扇自封,也不肯伤及沈谪仙分毫。 「都说神器认主,」无名掰过沈谪仙的下巴,戏嚯地打量着立于残桥之上的萧云清,「那姑娘不妨猜猜,它是认那种胜之不武的败类,还是认我这个万鬼臣服的王者?」 无名执扇的左手黑烟缭绕,鬼的瘴气不断侵蚀着霄雿,抽丝剥茧,由内而外,直至迫使它解开封印。 沈谪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转而沖萧云清大喊:「别过来!」 可说时迟,那时快,无名长袖轻挥,一支利箭勐地射出,霎时刺透萧云清的肩膀,将她钉在了桥栏之上。 第四十二章 本王可能又要寄了 「云清——!」 「啧,」无名捂上耳朵,似乎是嫌沈谪仙叫得过于悽厉,「小点儿声,你想让她看着你死吗?」 言罢,他摺扇一挑,沈谪仙立时被掀翻在地。这一下太狠了,沈谪仙感觉天旋地转,霄雿划伤的地方鲜血淋漓,无名在他耳边淡声道:「疼吗?」 沈谪仙没有听清,干脆垂首默然,无名松了手任霄雿凌空飞旋,在沈谪仙的背上復留下一尺长痕,皮开肉绽,他又问了一遍:「疼吗?」 无名纹丝不动,但霄雿却仍环绕于半空,只要沈谪仙不答,便会肆虐凌迟他的血肉,避无可避,「疼吗?!」 沈谪仙颤抖的指尖摸过祭坛上冗繁的纹理,无名狠踩他的后背,用鞋尖碾过还在淌血的伤口,「我问你疼吗?!」 「疼……」 无名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他蹲在沈谪仙的旁边,盯着他的脸,忽然抬手,沈谪仙下意识往后躲,而无名只是捋顺了他散乱的长髮,「有多疼?」 「很疼……特别疼……」 无名面色渐缓,怜惜地拭去沈谪仙嘴角的血渍,「那你恨他吗?」 沈谪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名,他隐约猜到了对方想要的答案,可就在说出口的这一剎那,却还是违不了本心,「……不恨。」 无名瞋目切齿,他一巴掌扇过,沈谪仙的头「咚」的一声磕在了地上,毛骨悚然。 晕头转向间,沈谪仙又被无名提了起来,他如训责劣子一般厉声呵斥:「你都快被他害死了!为何不恨?!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恨,还是不恨?」 沈谪仙咳了两声,呛出一口血,依然道:「不恨。」 「凭什么他胆大妄为逆天而行,一切恶果却要你来承担?!凭什么?!」疯魔的怒吼近在咫尺,沈谪仙却觉无名是在自言自语,他这些话似乎忍了太久,发自灵魂深处的质问直慑人心。 远方暮光欺天,一把燃着鬼火的墨刀迎面袭来,无名在它的紧逼之下稍显狼狈,他连退数步,隔空出掌,墨刀偏了方向,擦着他的侧颈掠过。 「无名,」萧晗自天而降,墨刀受到感召,飞回主人手上,烈焰幽幽,他为沈谪仙设下结界,收敛了太久的阴气在此刻毫无保留地萦绕周身,「该还债了。」 二人素未谋面,前世血债更是无从说起,但无名并不意外,他甚至颔首,聊表敬意。 虽是先礼后兵,但他的不怒自威如千钧磐石,几乎要压折萧晗的嵴樑。 他不惧天命,无畏生死,但孩提时代的记忆太过刻骨,以至面对无名,所有的愤懑和不甘皆烟消云散,萧晗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瘦小无力、会学狗叫讨人欢心的孩子。 「不行……二郎,你敌不过他的……」 第70页 沈谪仙心焦如焚。神器乃凡间极品,鬼界之物靠近都难,若是无意触及,轻则血肉腐烂,重则魂飞魄散,可无名却使得随心所欲,轻而易举便破了封印,他精通鬼道恐怕已至修真绝境,萧晗绝然不是他的对手。 「等师尊来,不要跟他硬碰硬……」 无名自始至终从未开口,似乎在好奇面前这个手提墨刀的少年,到底能闹出什么名堂。他轻拍手掌,众鬼犹如潮水一般从山上涌下,此起彼伏,嘶吼如惊涛,剎那间传遍百里,最终沉湮于汪洋。 等师尊来吗…… 不过几句言语的时辰,鬼潮已然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阵阵腥风令人作呕,暗红的血水汇聚成河。 天幕昏黯,鬼门大开。 也罢,不等了。 萧晗身轻如燕,踏过众鬼的脑袋直奔无名,他高举墨刀下噼,勐击霄雿扇骨,强劲的碰撞顿时斥开了近身三丈的所有魑魅。 无名仅守不攻,在萧晗的穷追勐打下却轻松自如,「不自量力。」 的确不自量力。 萧晗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他只影一人,孤魂伶仃,仅凭两世的执念与万鬼一战。 无名无奈地一声嘆息:「你赢不了的。」 萧晗眸中火光乍现,「那且试试看!」 鲜血应声迸溅。 墨刀刺进了无名的右肋,但这一记重创好似无伤大雅,只令得他低头看了一眼,「呵,雕虫小技。」 墨刀一动不动地卡在无名体内,发出一种低泣般的嗡鸣,随即裂痕遍布刀身,萧晗只觉手上一轻—— 他用修为铸造的灵刀……断了! 下一刻,无名倏地掐住萧晗的脖子,把他整个人直接拎了起来,「我说了,你赢不了的。」 「二郎!」 萧晗闻声两手一颤,这抹触动自然被无名尽收眼底,「是你帮他拿到神器的吧?为了他,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 「你违逆天命,必遭天谴,但看在二位情深义重的份上,我今日只杀一人,至于是谁,由你来选。」 沈谪仙遍体鳞伤,但他还是硬拖着几近麻木的双腿,不顾伤势加重,拼命地朝萧晗爬去,破烂的锦袍拖在地上,留下一路血痕,「二郎……」 一道屏障拔地而起,直耸云霄,横亘在二人之间。萧晗被无名扼颈吊在半空,他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沈谪仙不要过来。 「二郎!」沈谪仙不停地拍打屏障,妄图以此改变他的心意,「不要!」 「那你是铁了心地要护他了,」无名瞧这少年执迷不悟,隧又问了一遍,「值得吗?」 萧晗忽然笑了,那个笑容肆意狂妄,他眼底泛着嗜血的光亮,白皙的面庞因疯魔而扭曲,「我烂命一条,但他不是。」 「好!」无名勐然发力,禁锢在萧晗脖颈上的右手疾速收紧,「那我便成全你……」 话音未落,只见冷光蓦闪,软剑斜斩,萧晗摔在地上,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无名的右臂。 「师尊?」 暮尘几式剑法使得无名顿处下风,他摇身一转,瞬间隐匿在鬼群之中。暮尘单手抱着萧云清,不便去追,于是把她託付于萧晗,道:「带他们两个走。」 兵刃交叠中,忽有个女子的声音渺渺传来:「无名,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晗一怔,竟是悟悲?! 无名显然也认出了悟悲,他神色不改,可动作一顿。暮尘见机甩出南风,紧紧缚住无名,任是何人也再难造次,悟悲浅鞠一躬,「贫尼谢过仙君。」 暮尘觉察不对,勐地捆起无名欲飞离祭坛,不料无名歇斯底里,南风也逐渐不安,暮尘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只得催促萧晗:「快走!」 可萧晗背着萧云清根本走不快,与此同时,无名悄然道了一句:「人齐了。」 大地震盪,古老的祭坛随之沖天而起,霄雿闪烁着碧色光晖。祭坛之下是无底深渊,千百级的石阶无所依託地虚浮着,而亡人谷的厉鬼正浩浩荡荡地沿着这座石阶上涌,宛如从地狱,爬到阳间。 无间道! 这个法阵萧晗只在禁书上见过,但由于代价太大,又写得模稜两可,他没有细读。 众人惶恐无措,章法大乱,暮尘合掌结印,屏障霎时阻了无间道的凶灵,他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厉目扫视过在场几人。 自己为金,沈谪仙乃水,萧云清掌火,萧晗属木…… 悟悲以血洒地,草木枯朽,恐她便是——土。 五行灵华俱全! 「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飞升,好登极乐。」两声诡谲的哽咽溢出喉咙,无名却狞笑得越发嚣张,他仰天长啸,「但是悟悲,没了我,你依然无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没有恶魂,却还是会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样,都是註定的。」 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悟悲痛心疾首,「贫尼从未想过要弃你于不顾!为何执念如此之深?!」 「从未想过弃我?笑话!」暮尘收紧南风,以免无名冲动,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一个劲儿地朝悟悲大吼,「你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是我命大,才能活到今日。悟悲啊悟悲,你悟禅修真,悲悯苍生,却自始至终……」 无名陡然扑向悟悲,南风被煞气侵染,竟一时松了绑。他仅剩的左手并不利落,但霄雿开扇,成功绊住了想救悟悲的暮尘,无名心里一喜,闲情逸緻地看向那个灰衣袈裟的尼姑堕入无底深渊。 第71页 无间道的屏障已被利爪击破,无数恶鬼邪煞趁虚而入,好似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生是碾碎了悟悲的躯壳,夹缝中,碎肢滚落,无名的后半句话也被淹没在喧闹的无间。 它们所经之处白骨森寒,暮尘的指尖开始滴血,但他手握软剑,仍于妖风血雨中处之泰然。 鬼王受阴气所供,骇人的伤口已经癒合,无名立于空中,不可一世地俯瞰暮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有空去管别人?仙君,你那小徒弟就快死了。」 萧晗闻言,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沈谪仙……快死了?! 「半仙!」 萧晗在混沌中张望,越是得不到回应,他越是悽然不安。 「沈谪仙——!」 太乱了,一切的生灵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卑贱,苍天映着无间,凶灵留恋尘寰。 末法时代,众生异相…… 萧晗一慌神,鬼爪直攻面门,他背着萧云清躲闪不及,正打算生扛过这一击,却见沈谪仙以水灵为剑,削去了了瘴气瀰漫的五指。 「半仙!」 沈谪仙早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灵剑消磨尽了他最后的法力,他重咳不止,再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萧晗怀里。 「二郎……师尊他……」 「死不了!先他妈顾你自己吧!」沈谪仙气吸微弱,唇边不时还有血水淌下,萧晗见此不禁放缓了语气,「半仙,别害怕。」 他抽出袖箭,一抹手掌,将滚烫的鲜血洒在阵上,无境结界既成。 第四十三章 本王恨你 萧晗昂首遥望,目及所处是诺大晦暗的亡人谷,忽逢细雨飘摇,他把萧云清安放在沈谪仙旁边,而后走出了结界。 「二郎,别走!」 沈谪仙心一横,跪爬过去抱住了萧晗的腿,煞气渗过衣裳不断侵蚀伤口,可他的目光哀伤而炽烈,眼睛里满是眷恋与不舍。 「二郎……求你,不要走……」 本想干净利落地离开,无奈还是有所牵挂。 萧晗侧目苦苦乞求自己的沈谪仙,他满身伤痕,衣衫似在血水中浸过一般,触目惊心。他附身掰开沈谪仙的手,很凉,他捂了许久,亦或者就一瞬间。 沈谪仙…… 「我叫你『半仙』可好?」 彼日萧晗罚跪,沈谪仙背他夜访寒泉,也是这般的微雨问红尘。 结界上有紫砂零落,沈谪仙感觉眼前一花,却听萧晗温言:「那是紫荆花。」 半仙,我做过太多场这样的噩梦,梦中一切早已註定,我什么都改变不了,真切而无力。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可以目送你飞升成仙。 我也不确定在梦魇结束之前,能否护你周全。 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余生喜乐平安。 无间道乃五行灵华为祭,以神器开天闢地,万鬼涌上祭坛,直至五人神形俱灭。 既然法阵皆由神器而生,那这一劫,就註定要有人去走。 「你心甘情愿,那沈谪仙呢?」 暮尘的话语犹在耳畔,萧晗彼时只当他阴晴不定,现在想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无境结界虽是可出不可入,但无间道的凶灵层出不穷,亡人谷里沉浮了百年的恶鬼如狂沙暴雨般泄入人间,包围圈渐为逼仄。 来不及了…… 萧晗迈出结界,墨袍翻飞似旌旗猎猎。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 「二郎——!」 撕心裂肺的哭腔使得萧晗步伐一滞,但他没有停,反而厮杀厉鬼的招式更为狠戾。 匆匆二十余载,待我好过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半仙,不要哭,我心甘情愿。 萧晗忽觉天高地阔,他追随了两世的圣衣皓影,也许就是此生的归宿了吧。 君子如竹,魏晋风骨。 随着无间道阵法的开启,不论伤势多么骇人,无名在半柱香内总能恢復如初,加之亡人谷作为他的地盘,对暮尘的压制更是变本加厉。 很快,就在萧晗不过半刻的注视下,暮尘已处劣势。 师尊,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还是这句话,也许萧晗自始至终都在执着于这句话,但至于答案,现下不重要了,会与不会,都不重要了。 「逍遥。」 听到感召,雪色的光辉自西方拂来,萧晗的法力蓦地汹涌而出,他茕然立于阵眼,将修为注入霄雿,随即将其掷入无间。 结阵,观照。 萧晗垂目,一字一顿:「百、鬼、祭……」 阵开! 恶鬼或战或退,但摺扇却像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吸食它们的阴煞之气。 无间道的裂口也缓缓阖并,却似不甘,里头阴怨更甚,煞气浓烈难当。 一寸、一寸、再一寸…… 唯有不到半丈的时候,天地间的疾风汇集一处,萧晗用尽了自己心脉的最后一丝力量—— 终于关阵! 可就在裂缝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一把裹挟着极凶邪气的摺扇破土而出,贯穿了萧晗的胸腔。 萧晗只感觉眼前一抹血色,而后,耳畔便是唿啸无休止的风声。 他于祭坛坠落,遭万鬼诛心。 意识朦胧之际,他感觉有人接住了自己,很轻、很暖,萧晗吃力地微睁开眼,视线里的身影跟当年倏地重叠,宛若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第72页 萧晗同儿时一样伸出手,去探碎银流转,妄窥九天神明,他凌空抓了一下,可白衣骤散,什么都没有碰到。 失重和痛感随之传入脑海,萧晗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满是荆棘的沼泽,在鲜血枯涸之前,都会沉沦其中难得救赎。 再往下,就是地狱了吧…… 思及此,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死亡究竟可不可怕?萧晗不是没有亲歷过死亡,上一世,他被砍了右臂,挨一箭穿心,终于在精疲力竭倒下的时候,四周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但他仍感到心安,因为身下的人是那样熟悉——他死在了暮尘怀里。 但这一生,何絮怕是没有这个运气。 既知命数已定,萧晗所能奢望的,也不过五感尽失之前,隔着尸山血海,再望暮尘一眼。 「哐当!」 他砸在地上,甚至还滑稽地弹起了两下。 没有人接住他,到底不如当年。 很疼,粉身碎骨那样的疼。 萧晗艰难地偏过头,看见暮尘与无名僵持不下的同时,还在把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阵眼。 「师尊……」 竟是半分余光都不肯分给他吗? 「师、师尊,我……咳……」 我快死了。 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再唤我一声「叶舟」? 已经好久、好久,都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天为棺,地为席,萧晗躺在其中,墨染的夜幕里透过一分绯色。 他茫然地仰视苍穹,黑暗中映的是丹霞喜服,还有沈谪仙的盈盈红颜。 可绯色淡然,慢慢化为了粉黛桃朱,含情的眉目也变为凌厉傲骨。 萧晗捂上心口,原来自己生前的所念所执,不过暮尘一人罢了。 奈何锦华曳地,芳落嫁衣,终究并非髮妻的正红。 想当初鬼王纳妾之日,也是满山的花谢凋零,飘雨无声。 心脏一阵剧痛,萧晗脱力地闭上眼,那位身着凤袍的故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雪玉衣冠。 「师尊……」他开口,胸膛撕裂般疼,无间的煞气已将这副躯体反噬得破烂不堪,可他兀自低语,即使远在祭坛的仙尊根本没有听到。 「求你……师尊,求你了……」 「是我不好……是我负了你……」 「但最后一次了,师尊……我、我没有下辈子了……」 地狱註定是萧晗的归宿,他无缘转世轮迴,死后堕入阿鼻,唯有无尽的酷刑和苦难,但他不在乎,仿佛只要在这偷得浮生中再瞧暮尘一眼,把他的音容笑貌全然刻入骨血,他便可以抛却所有的哀恸与欣然。 即使再也无法与卿相见。 没了无间道的加持,无名很快便落了下风,暮尘撩剑挽花,随后往前一送,无名脖颈半断,血飙得老远,他浑身抽搐地倒在祭坛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是不甘。 萧晗死命吊着一口气,却见暮尘依旧神情自若,把他未曾封阖的裂痕补全。 「暮……尘……」 字字泣血,终是徒劳。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无足轻重,乃至濒死之时,你宁可去镇无间凶灵,都不愿再见我最后一面吗? 我当了你两辈子的徒弟…… 两辈子啊! 你当真没有,哪怕只有一瞬,曾在乎过我吗? 原来玉清仙尊的目光,从来不会为他而停留。 萧晗张了张嘴,喉间却勐地涌上一口腥甜,他咧开了嘴角,断断续续的笑声中隐含着绝望与苍凉。 胸膛不痛了,恐是迴光返照了吧。 暮尘…… 最后的视线里,是那个人孤身补阵的倒影。 我……恨你…… 风停雨歇,终归安宁。 九曜潭外,三清湾一众修士风尘僕僕地赶来,上至一派之主萧玉笙,下到刚入门的小徒弟。 其中自然也包括月霖。 她跟在萧蔚明身后,忧心忡忡地盯着九曜潭。 方才顾子辰不远千里来报,说玉清仙尊及其三位弟子不慎坠入九曜潭,整整一日杳无音信。 月霖试着感应九曜潭里的梦境,此地灵气非凡,对鬼无疑是漫长的折磨,她痛苦地皱起眉,血色已从她的脸上悉数褪去,太阳穴处的青筋更是暴突直跳。 萧蔚明注意到了她额角的冷汗,想帮她擦拭,却又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太过唐突,他掏出帕子递给月霖,「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没事儿,我就是……」 三清湾的一众仙门尽然在场,若不慎暴露身份,人人得而诛之,月霖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就是有点儿累了。」 但搪塞的同时又未免心生亏欠。 如果萧蔚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是眼前的所有温柔以待,剎那间便会成为梦幻泡影。月霖本不愿欺瞒萧蔚明,可这份感情她如履薄冰地守了太久,相较于君心不在,愧疚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与此同时,九曜潭的水面逐渐有了波动,犹如小石溅起层层涟漪。忽然,一条人脸长河直冲天际,萧玉笙临危不乱,执剑下令:「列阵!」 四名宗师迅速交接,电光火石间,他们手中的法诀连连催动,各色光芒最终汇为一道结界,沿河之流势,笼罩于千百人脸之上。 而从水幕里走出来的,只有暮尘,和他用南风捆在一起的三位门徒。 第73页 「何絮!」 「月姑娘小心!」 月霖急忙跑了过去,萧蔚明紧随其后,生怕有何闪失,但在二人与萧玉笙擦肩而过之时,后者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紧缩了一下,但转瞬而逝。 第四十四章 本王当媒婆 「主人?主人!你醒啦!」 无数光怪陆离的虚境过后,便是月霖哭丧的脸。萧晗没反应过来,他覆上胸口,是怦怦跳动的心脏,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月霖?!」 月霖的眼尾不觉染上一抹薄红,「主人!你可吓死我了!」 萧晗环顾四周,摸了摸心口受伤的地方——没有血。 月霖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萧晗觉得可爱,就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而后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了一句:「那他……可曾有来看过我?」 提及暮尘,月霖沉默了,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也对,是我多心了。」 一句难掩落寞的自嘲,令月霖的心不可抑制地揪了起来,萧晗眼神间的那份哀伤仿佛早已深入骨髓,渗透进了血液,是如此的肝肠寸断,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主人,其实暮仙君也有难言之隐,毕竟沈谪仙奄奄一息,他不得已才……」 「什么?!」 陡然拔高的音调吓了月霖一跳,「主人你不知道吗?沈谪仙身受重伤,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断气了,若不是暮仙君及时相救,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月霖没有告诉萧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其实她曾去玄凤宫求过暮尘,但后者仅不闻不问地应付了一句:「他已无大碍,回吧。」 而后,玄凤宫的殿门缓缓闭阖,月霖还愣在那里,暮尘的影子却早已远去,那步履匆匆,仿佛要赴一场稍纵即逝的春三月。 月霖在暮尘看不到的角落咬紧了牙关,她恨他的冷漠,恨他的视若无睹,恨萧晗的两世错付竟只换来了一份无足轻重! 世人皆道「关心则乱」,可暮尘那么笃定、那么自若的语气,无疑证实了他对萧晗的淡漠,月霖恨不得将其剜心割舌! 但冷静过后,她知道自己不能,梦鬼没有单挑玉清仙尊的本事,而月霖也无法伤害萧晗爱了两辈子的人。 萧晗在这份情愫里迷失了方向,他沉溺、卑微、珍惜、乞求,直到最后的黔驴技穷,也许在暮尘眼中的可有可无,已然耗尽了萧晗的全部心血,他的所念所求到底付之东流。 月霖不甘心,为萧晗不甘,她面朝暮尘离开的方向,盯着紧闭的缝隙,冷笑了一声。 所以让你如此牵繫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月霖席地而坐,隐去了周身之气,随后用匕首割破掌心,她以血画地为牢,屏息凝神,生生把一缕魂魄逼出了体外。 幽魂行而无阻,这是亡人谷的禁术,月霖以鬼火护体,在玄凤宫里肆意地穿行。 她想知道暮尘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待萧晗这般无情,可下一瞬,她便呆滞地睁大了眼睛,魂魄不会恸哭,但月霖却觉自己的脸上滑过一滴泪水。 只见沈谪仙无声无息地躺在卧榻之上,犹如神坛的祭品,月坠花折。暮尘坐于一侧,背对着月霖,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没有上前。 师徒终将分别,那是她不该插足的世界。 沈谪仙的脸色在月霖的预料之中,他快死了,无力回天,而暮尘身为师尊,除了眼睁睁地目送自己的徒弟走向凋亡,别无他法。 月霖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了,她虽不懂尘世烟火,可人非草木,暮尘适才对于萧晗的态度并非袖手旁观,确是生离死别,情非得已。 「谪仙,我代我主人来送送你。」 月霖放弃了从中作梗的想法,因为不忍剥夺沈谪仙生命里最后的安宁,她飘在半空,不自觉地低喃,但没人听得见。 暮尘搭上沈谪仙的手腕,他脉象不稳,元气大伤,註定熬不过命中一劫。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之后,暮尘起身来到沈谪仙的近前,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抵上沈谪仙的额头,不疾不徐地将古老晦涩的咒语咏诵出来,随着法术的生效,沈谪仙终于有了微弱的反应,他似乎正在经歷某种疼痛,开始不停挣扎。 见此,月霖木然地下了断语:「仙君,你会死的……」 鬼王临终前曾以毕生修为设下结界,护住了暮尘的心脉,焚念弓的箭矢只为后者留下了一抹经久难消的疤痕,却没有伤及根本。 如今暮尘妄图破而后立,那道结界势必就成了阻碍,他在调转体内周天运行的同时,还在为沈谪仙重塑经脉,无疑是将自己献祭为炉鼎,把炼化的灵力倾尽所有渡给对方,而炉鼎也会因此灵根俱毁,待酷烈狂肆的反噬终落于其身,阴阳逆转,生死玄关,此为以命换命的法子。 暮尘死死地按住沈谪仙,也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般浑身颤抖,但口中的咒语却是一刻都没有停歇,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但仍然坚持着念完了最后一个音节,随即他虚脱一般倒在了寝榻上,搂着沈谪仙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暮尘的嘴角不断溢出嫣红,月霖几度惊叫出声,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巴,那、那是——心头血! 「玉清仙尊。」 短暂的沉寂之后,门外响起了萧玉笙刻意压低的声音,暮尘黯淡无光的眼眸终于微微转动,他缓了顷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进来吧。」 第74页 「师尊……」 萧玉笙早该过了心直口快的年纪,他出师数载,按规矩理应唤暮尘「玉清仙尊」,但榻上的人太过憔悴,好像一碰便会支离破碎,这才一时情不自禁。 既然一错,又何妨再错,萧玉笙自束髮便拜了这个人,如今时过境迁,可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光阴流年带不走的,他道:「师尊,救不完的。」 暮尘心中一悸,竟泛起久违的涩然,「这句话你曾说过……」 萧玉笙深埋着头,唇边挂有一丝苦笑,「但您当时告诉我『但求无愧于心』,如今我若再说一遍……」 「一样的,」伴随灵脉的崩断和反噬,暮尘的眼神开始涣散,他看不清周遭所有,包括近在咫尺、几近流泪的萧玉笙,「到底是我没护好他……带他走吧,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要闭关修行。」 暮尘的泰然和决绝总会令萧玉笙忘了一点——其实素来以苍生为首的师尊,仅比自己年长七岁而已,他拜师那年,受他行礼之人,也方才及冠。 思及深处,如鲠在喉,「玉清仙尊……」 暮尘睫羽垂落,咽下口中血腥,道:「别这么唤我……」 「玉清仙尊」的名号就如一层薄茧,日復一日,直至阳光再也照不透,便彻底禁锢了暮尘,其实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纵情诗酒,风流赋华章的少年郎。萧玉笙忽然就不愿多言了,他抱起沈谪仙扭头离开,月霖从那个转身里看出了诀别的意味。 「的确不得已。」 萧晗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搭在膝头的手却在无意间越攥越攥紧,用力到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归真界并非虚无,即使梦境结束,伤者也不可能骤然毫髮无损,沈谪仙尚且如此,更何况还是贯穿胸膛的致命伤。 莫非真是上苍垂怜? 萧晗隐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但他没有细想,转而问道:「萧云清怎么样了?」 「她倒没什么事儿,就是肩膀伤得挺重,刚才醒后又大哭了一场,估计气血亏损,要养上几个月了。」 「主人,」见四下无人,月霖稍稍低首,向萧晗耳侧凑近了些许,「九曜潭之行十分蹊跷,萧云清召出的那老者是谁?为何会引几人入梦?还有莫名其妙復活的顾子辰……」 若搁以前,这些的确是萧晗所顾虑的,但如今他歷经两次生死,阴谋阳谋的,都不重要了。 风云诡谲,图什么呢?末了还不是一滩血、一把灰。赢了天下又如何,终究也没逃过求而不得。 萧晗抬眸,眼神有些冷,月霖被他盯得发毛,不解道:「怎么了主人?」 「月霖,我问你个问题。」 「主人你说。」 「萧蔚明心悦于你,你对他有想法没有?」 「啊?」月霖知道萧晗不正经,但没想到事迫关头,他竟还能问出这种混帐话,「主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你,你就答。」 「我……」月霖恼羞成怒,殊不知自己早已红了脸颊,「主人你怎么乱点鸳鸯谱啊!」 萧晗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罢了,你与谁成双成对都好,别再跟着我了。」 月霖无辜地皱了皱眉,「为什么呀?」 「你话太多。」 月霖的白眼翻上了天,就差啐他没良心了,「我偏不走,忠僕不侍二主,你休想赶我!」 萧晗走至窗前,手里捻着一串不知哪里拾来的佛珠,「那正好,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若不走,刚好随我一道出家,日后青灯古佛,也算弥补前世罪过……」 胡诌一番再度回头,身后空空如也,月霖早就一熘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月圆之夜凉如水,萧晗看向那满地银华,扯断了菩提佛珠。庭院深几许,有个奶娃娃站在花树之下,一边沖萧晗乐,一边口齿不甚清晰地喊着「主人」。 萧晗眸间空洞,嘴角却不经意地勾起一丝微笑,「傻丫头,黄泉路那么冷,还跟着我做什么呢?」 月霖替他卖命半生,还为夺舍献祭瞎了左眼,天大的恩德也该还清了,更何况郎有情妾有意的,他何不成全了这段良缘。 「丫头啊……」像是了却了所有牵挂,萧晗翻窗落地,再不见其踪影,徒留一阵余音迴响—— 「你来人间一趟,理应看看太阳。」 第四十五章 本王这章没有出场 「师尊这都闭关多久了?」 萧云清坐在膳房里,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戳着豆腐,「自九曜潭回来以后,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师尊为我渡了整夜真气,恐是灵体耗损过度……」沈谪仙自责地耷拉下脑袋,言语间眼眶泛起水光,萧云清知道自己这是提到了他的伤心处,忙不迭地递上帕子,「你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再者说了,师尊修为强悍,肯定能化险为夷。」 话虽如此,但草草算来,暮尘已经闭关半月之久了。 他素来放心不下徒弟,极少闭关,即便养伤也不会大门紧闭,结界环宫。 沈谪仙平復了一下思绪,道:「说起来,二郎也走了有些许时日了。」 「别提他!」萧云清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叛徒就来气,「一夕之间就没影了,还什么都没带走,搞得好像弃妇回娘家似的。」 相对于萧云清的孩子心性,沈谪仙倒是善解人意,「他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吧。」 第75页 「什么苦衷比拜师礼还重要?明儿个就是中秋了。」可暮尘迟迟没有动静,这拜师礼怕是也得推延了,萧云清心烦意乱地一摔筷子,「算了,走就走吧,反正本小姐一直都在这儿,随时恭候师尊出关。」 烈阳如火,萧云清不得不眯起眼睛,那缕光辉从天际而来,她似乎又看到了所向披靡、潇潇如玉的暮尘,那是她儿时对玉清仙君全部的崇拜和神往。 吾欲修成参天古树,待君贊其一声良木。 青山未老,绿水长流,萧云清提剑离开了膳房,行至竹林深处,她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湖底,溅起一片涟漪。 师尊,无论多久,徒儿等你。 林中寒剑熠熠,萧云清于竹叶翻飞中鞘交左手,宛如怀中抱月,或进或退,或刺或噼,动作行云流水,剑舞一气呵成。 她招法锋锐,剑身雄浑争鸣,可惜了,若是神器在手,定然能另有一番景象。 「喂,接着!」 未见来者,却闻其声,萧云清抬手接过,是一把玉竹所制的紫金箫。 上面还刻了一竖行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萧云清环顾四方,仍然没发现有人经过的痕迹,她细细端详着那支紫金箫,小声嘀咕道:「这该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林间窸窣,后方传来沙哑的嗓音——「的确是定情信物,但并非与我定的情。」 「谁?!」 萧云清循声遥望,终于看清了来者。 那人戴了草编斗笠,以布遮面,正抱臂立于片叶之上,但修竹不倾,想必轻功极佳,甚至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 「拜师了吗?」 那人古怪,周身黑压压的,一双眼睛却迥然有神,头髮高束,男女莫辨。 对方轻功远在自己之上,萧云清无意招惹,更不想与他有何瓜葛,于是应道:「……拜了。」随后扭头欲走。 谁知紫金箫当即脱手,鬼使神差地落回了那人腰间,别在了系带上。 「可惜了。」对方思量片刻,「你若拜我,这支箫便作为见面礼,可好?」 哪有这样光明正大挖人徒弟的?萧云清瞥了他一眼,不满道:「我有师尊,而且敢问阁下姓甚名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竟是这样见不得光吗?」 那人扯下了黑布,把箫贴在唇边,缓缓吹响,婉转细碎的乐声使得人心绪安宁。 萧云清此刻方才看清,那人是位女子。她相貌清秀,只是脸上笼着一层阴翳,原本温和的柳叶眉、杏核眼,在她脸上却带了股说不出的冷意,鼻樑高挺,嘴唇却轻薄得很,凭空添了一丝薄情寡义的味道。 「我姓宫名羽弦,字厌阳。」 厌阳?萧云清明白宫羽弦为什么这身打扮了,果然对得起她的表字。 「你呢,叫什么名啊?」 萧云清从小是被人奉承着长大的,更何况这里是三清湾,莫说不知道她的名讳了,就算半路上偶然遇到,还有人巴结行礼呢,哪里碰上过这么不开眼的。 「本小姐乃三清湾掌门嫡女——萧云清,你连这都不知道?」 宫羽弦嗤笑一声,可能还觉得不痛快,她又一连串地乐了好久,气得萧云清拔剑相向,「放肆!」 宫羽弦敛了笑容,半眯的眼中尽是戏嚯,「区区三清湾的二小姐,能不能承袭掌门之位还不好说呢,我凭什么必须得知道?别摆着你那副破架子了,真要动手,你打不过我。」 萧云清虽心高气傲,可也有自知之明,面对赤裸裸的嘲讽,她无法辩驳。 宫羽弦又道:「你剑法凌厉,但破绽百出,心浮气躁,这就是你那位好师尊的本事吗?」 「说我可以,别说我师尊!」 萧云清举剑噼斩,林木剎那间摧折一片,那把利剑又快又狠,晖光闪动,数十根翠竹皆被削成了吹毛断髮的尖针。岂料就在她飞身而下的同时,宫羽弦不紧不慢地吹起了紫金箫。 时间掐得极准,箫声的清幽和尖锐的竹针短兵相接。 百段竹针立刻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 萧云清惊呆了,她立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想,你的灵脉早就断了。」宫羽弦不再看她,背过身去迎着烈阳,整个人仿佛是镶了层金边,「还是拜我吧,日后你若涉险,我许你以命相护。」 对于宫羽弦的功底,萧云清心服,但她出言不逊诋毁暮尘,实在令人反感。 「阁下究竟是何人,怎能保证性命关头救我于水火?」 「我……」宫羽弦似乎问心有愧,她怔愣半刻,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我是顾子吟的旧识。」 听闻「顾子吟」这三个字,萧云清怔了半刻,桃花状的眸子霎时寒光凛冽,她冷言道:「我母亲的旧识多了,可顾氏灭门的时候,你们谁曾出手相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能理解,但你辱我师尊,纵使我法力在你之下,也定然拼死一试!」 「别成天喊打喊杀的。」宫羽弦颇为无奈地背对着她,语气中少了两分适才的鄙夷,但低沉的嗓音依旧薄凉,「我没有说你师尊不好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你跟我学一个冬天,三月过后,你如果还想回归师门,我不拦着,箫也一併赠你。」 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宫羽弦跃上枝头,只留下了竹叶沙沙、朔风萧索。 第76页 「哎!」萧云清正要去追,却发现没有任何踪迹,那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她拄着下巴,狐疑自语:「邪了门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真是我娘的故交吗?」 内殿之中,沈谪仙正在调制汤药,而萧云清坐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 「赤芍两钱、丹参半支,」沈谪仙提笔写方,「还有蒲黄……」 「等等,」萧云清尴尬地挠了挠头,「两钱大概是多少啊?」 沈谪仙:「……」 见萧云清六神无主的,他斟酌措辞,道:「其实云清,你与师尊的心法并不……」 「不必多言,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盖闻天地未判,干坤未分,在上则无雨露,无风云,无霜雪,无雷霆,不过杳合而冥冥。在下则无草木,无山川,无禽兽,无子民,不过昧昧而昏作。是时一气盘中结,于是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 五行灵脉,相生相剋,萧云清属盛火,而暮尘则为金,原不该结师徒之缘,但萧云清自幼崇敬玉清仙尊,且赤子之心经年未改,实为可贵。 所以暮尘一直将她视如门徒,倾囊相授,可如今另添变数,萧云清一时不知所措。 沈谪仙把药草泡在水里,而后放入锅中小火温吞,「云清,若师尊出关,也必定会说『来日方长,无悔便好,去留不强求』。」 此言一出,豁然开朗,萧云清委屈地瘪了瘪嘴,最终笑道:「你还挺了解师尊。」 打那日起,沈谪仙总能在三清湾的各种犄角旮旯偶遇萧云清,她时而在树上金鸡独立,时而又在泥坑里如鱼游水,沈谪仙觉得自己当初拜了暮尘,当真是积了三辈子的福德。 这天,宫羽弦驾马飞驰,她手里扽了根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套在萧云清的脖子上。 沈谪仙没见过这种修炼方式,他躲在一棵古槐树下,看热闹不嫌事大。 「吁——出来吧。」瞧沈谪仙怯怯地垂着脑袋,宫羽弦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小子,想看吗?」 沈谪仙的眼睛倏地亮了,「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刚好你们师尊闭关,与其闭门造车,不如出来见见世面。」 对此,被栓在马后的萧云清十分抗议:「有什么好看的?!谪仙你能不能跟那姓何的学点儿好!」 「与你何干?接着练。」宫羽弦勐勒缰绳,顿时拖走了萧云清,后者不敢懈怠,脚下的流云凌风步快而不紊,她喜上眉梢,「诶,我好像找着窍门了!」 宫羽弦一盆冷水兜头扣了下去,「皮毛而已,莫要自矜自傲。」 第四十六章 本王不是江湖骗子 离开三清湾后,萧晗没什么好去处,但总归不能在上修界待着了,省得睹物思人。 他少时欲揽明月入怀,从亡人谷赤条条地来到了三清湾。如今执念已了,明月兀自高悬,他便也能无牵无挂地走了,既然不想再修鬼道,又与仙途无缘,何不去那凡间看看。 下了灵山,路过一家农户的时候,萧晗顺手牵羊出一套粗布麻衣,换好之后便将原先的那身锦服烧了。盗亦有道,不好可着一家死坑,他翻过土墙,又从邻居院里的藤上摘了个葫芦,挂在腰上作为酒壶。 萧晗没什么好去处,他形单影只却也潇洒无拘,至少不用再为暮尘的一颦一笑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兜兜转转大半年,再归却已恍如隔世。自己当了他两辈子的徒弟,纠缠这么久,彼此也耽搁了对方这么多年,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其实山盟海誓、至死方休都是戏本子上骗小孩的鬼话,有时候失望攒够了,或许就在某一天的午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萧晗又变回了今年早春的那个叫花子,困了就席地而眠打个盹,渴了就解下葫芦喝口浊酒,每天都无忧无愁的,除了一日三餐奔波不定,倒也算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他劫富济贫,偶尔私吞几两银子用于买酒,不过半月就尝遍了江南的桂花佳酿,浑浑噩噩一时,醉生梦死一遭,这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也便忘得差不多了。 秋江带雨,寒沙萦水,霜降如约而至。萧晗呡了口冷酒,盯着院子里的那株梅树发呆。 这间小院是屠百户送给萧晗的,以报他为家女驱邪之恩。 当初萧晗心灰意冷地来到下修界,整日里混吃等死,要么坐在路边看小桥流水,要么戴个斗笠当叫花子。 月霖瞧不过去,便帮他支了个摊子,号称此人天赋异禀,奇门遁甲、五行八卦都略知一二,她吹得玄乎,不少人慕名而来,只求能寻个破灾之法。 其实萧晗根本不会算命,只不过月霖替他铺好了路,那就干脆随遇而安。凡事都往好处说,他两眼一闭,夸夸其谈,哄得客人开心了,银子自然也就有了。 但这种缺德事儿还是尽量少干为妙,毕竟不地道,万一被哪个懂道行的揭穿了,到时候可就不止挨打那么简单了,保不齐还会把他轰走,方圆几里都不许他再要饭。 对于萧晗的这个想法,月霖表示大为震撼,「主人,你的志向难道就只有要饭吗?你统治三界的鸿鹄之志呢?」 「嗐,那有什么意思,亡人谷多冷啊,要饭的时候都晒不着太阳。」 第77页 月霖:「……」 她懒得再管,放任萧晗自生自灭,而后欢蹦乱跳地找萧蔚明行侠仗义去了。 女大真他妈是不中留啊…… 萧晗每每见好就收,不料一日临收摊前,碰见了屠百户的女儿屠苏苏。 对方大约年芳十六,还未到出嫁的年纪,眼睛很大,显得有些无神,高眉宇、尖下颚,是副美人骨,但这样貌越看越冷,萧晗掐指一算,「兇相,有灾。」 这次倒并非胡说八道,屠苏苏身上带着一股阴寒,不似活人该有的气息。 莫非与亡人谷有关? 如鬼新郎似的借尸还阳,还是像白柳竹一般强行夺舍? 小姑娘闻言倏地慌乱起来,她抓上萧晗的胳膊,长袖不小心蹭到了桌上的砚台,也不顾墨水浸染了薄纱,屠苏苏急切地问道:「那可有解?」 「自然、自然有解,」萧晗试图掰开屠苏苏紧抓不放的手,但小姑娘玉指纤细,他也不敢用力,只得安慰道,「我是修道的,万物皆有解法,你、你先别害怕。」 可谁知萧晗越想避嫌,屠苏苏便凑得越近,她湿漉漉的大眼睛仿佛在说:「我觉得我还有救,仙君你可不能放弃我啊!」 二人僵持片刻,却不想引来了路人的目光。 「哎,你瞧那边干什么呢?」 「哎呦喂!据说那丫头命不好,正找那算命的求解呢!」 刚开始还挺正常,可这话越传越邪乎—— 「什么?那丫头要报救命之恩?」 「什么?那丫头要以身相许给那算命的?」 「什么?那算命的负了人家姑娘?!」 「……」 这帮嚼人舌根的孙子,萧晗听后恨不得拔了他们的舌头。但男女本就授受不亲,他们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着实不成体统。虽说萧晗有龙阳之好,不会对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屠苏苏尚未出阁,女儿家的名节至关重要,绝然不能就这么让他一个断袖给糟蹋了。 只听萧晗心安理得地说道:「实不相瞒各位,在下身患隐疾。」 屠苏苏:「……」 众人也一闹而散,吵吵嚷嚷地各回各家了。 流言蜚语不攻自破,萧晗也借着帮屠苏苏消灾的名义成功混进了高门大院,屠百户刚好还余一间空房,就收拾出来租给了萧晗,为感念他的救女之恩,不收房租。 但萧晗对于要饭晒暖总是,虽有了住处,整日吃穿不愁,可他闲来无事还是会去街边躺尸,偶尔挣几个铜板。 屠百户以为自己亏待了贵客,还问萧晗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而后者却大手一挥,美其名曰「聚沙成塔」。 苍蝇也是肉嘛,万一发达了呢? 屠百户:「……」 可能是因为相谈甚不欢,后来屠百户极少前来造访,不过萧晗倒也乐得清闲。 而这天夜半,月霖便坐在小院里,有些迷茫地抬头望着黑天,她难得不聒噪,就静静地托腮坐在那儿,纤长的腿伸开,那样子,倒还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味道。 萧晗推开门,面对月霖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惆怅来。 月霖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道:「主人……」 萧晗笑了笑,他这回笑起来少了那股平日的玩世不恭,很淡,几近有些温和,「哎呦,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傻丫头诶,大半夜的,怎么还伤春悲秋上了?」 月霖噙着泪,欲语还休,「主人,我怕……」 萧晗打了个哈欠,没轻没重地拍拍月霖的脑袋,嗤笑道:「你怕?以前我一个没盯住,你就能杀人了,现在说害怕,骗鬼呢。」 月霖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托着下巴,不言声。 萧晗无奈地嘆了口气,「你如今跟着萧蔚明到处行善积德,是想改邪归正了?」 「也没有,主要是他前两日给我写了封信……」 月霖展开信纸,两行工整的小楷映入眼帘——惊鸿是江边飞鸟,月霖乃心悦之人。 萧晗乐了,就这样把有情郎写给自己的诗拱手示人,也不知羞。 他喝了口酒,仔细咂摸了半天,好像都不捨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丫头,二十年前我就让你走,你非但不听,还入了恶鬼魔道,现在祭礼已成,你挽起袖子瞅瞅,还回得了头吗?」 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热泪滚滚而落,月霖捂紧胳膊上的八条疤痕,她清楚,回不去了。 「主人,可我不甘心……」 萧晗席地而坐,把胳膊搭在一旁的石凳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这世上不甘心的人多了,矫揉造作一番,拼死拼活一通,可谁又能落得个善终呢?」 「主人,婢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把嘴闭上。」萧晗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临了又觉得不对劲,他掐上月霖的小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了?」 月霖被掐疼了,她拍掉萧晗的手,嗔怪道:「哎呀,这不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么,还当真了……」 谁知萧晗乐了,上扬的唇角颇为自嘲,「丫头,你主人傻,好多东西都是当真的。」 月霖小心翼翼地看向萧晗,后来见那厮只是吃醉了酒,没有旧疾復发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第78页 「主人,你不傻,你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为了安慰萧晗,逼得月霖几近词穷,她自个儿琢磨了半天,才说,「不太聪明。」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萧晗本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但闻言还是忍不住呛了口酒,笑骂一句:「你他娘的。」 「其实主人,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还是惦念暮尘的,两辈子了,就这么不告而别,不遗憾吗?」 静默半晌,萧晗忽然低下头,散乱的头髮自他的鬓角垂下,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月霖,我这两天总是梦见鬼门关上的那七日。」 入谷为鬼,出谷还阳,以鬼面之门相隔阴阳,故谓之曰「鬼门关」。 谷底的主殿内,一个少年跪趴在地上,他的双腿已经断了,隐约能看见刺穿皮肉的白骨,但站于高位之上的人似乎并无怜惜,他微昂着头,阖上眼睑,听着大殿里久久徘徊不去的呻吟,兀自欣然。 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无名神色寡淡,不去理会萧晗的挣扎,也无视了流淌的鲜血。 过了良久,无名才悠悠开口:「天罚之下,你可有悔?」 匕首扎入萧晗的手背,他双臂脱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任由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地面,却仍咬紧牙关,只为道一声:「无悔……」 第四十七章 本王错过了什么? 可月霖能有什么本事?那年,她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尚且无法自保的小丫头。 所以她只得无助地哭着、跪着,在萧晗的耳畔轻唤「主人」,替他畅想以后的快活日子,妄图以此可以多挽留他一些时辰。 「主人,你还记得吗?五大门派来犯当日,你叫我一定要跟紧你的脚步,可那天的风很大,婢子实在走不动了,又哭又闹磨得你没办法,最后主人也只好妥协,把婢子扔进了一个石洞里边。」 萧晗浑身尽是血的腥甜,他的唿吸也越来越窒缓,月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眼前的一缕碎发,她竭力压下哽咽,苦笑了一下:「忽然颳了一阵大风,天光血红,吓了婢子一跳。那风来得邪乎,婢子就躲在石洞口偷偷往外瞧,不料竟正巧撞见主人坠崖的身影,就在婢子纠结要不要给主人陪葬的时候,便瞧见有个仙君接住了你。」 眼泪伴着温声的细语浅浅而落,月霖跪得累了,索性就盘腿坐在萧晗身前。从男孩的角度看去,她方才虽为跪姿,可腰身却始终紧绷而笔直,但此刻,即便她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的背,似乎已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 「石洞虽暗,可婢子看得分明,那位仙君玉树临风、英勇不凡,主人你若真能拜他为师,就可着劲儿地炫耀去吧……」 无果。滴落的血液尚且温热,可萧晗身上却透着雨夜的冰凉,他整个人被倒悬着,就像一个血葫芦,伤口根本没有癒合,反而撕裂得愈发狰狞,怕是无力回天了。 黑夜缠绕着绝望的思绪,蔓延至全身,月霖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东西,但她不死心:「洛姨总说『缘由天定』,如今老天赐了这样一段缘分,主人,你、你就不想争取一把吗?」 萧晗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月霖的语气也逐渐平静,她的表情是少有的平静,神色也一改先前的绝望,「主人,七天、就七天,你若撑过去……」 她抵上萧晗的额头,「就能见到他了。」 门外,一只猫头鹰旋羽而过,折断了树枝,发出突兀的一声「咔嚓」,花苞与枝桠一同飘落,芬芳淡淡。 「好香啊……」 久违的话语和心跳在耳际炸响,月霖确定,这次并非她自己的心脏。而是她面前的那个人的心,那具血肉模煳、快凉透了的腔子里,传出了缓慢但有力的心跳。 月霖一时间半抬着手,不知该作何回应,她甚至都不敢相信,「主人?你……醒了?」 一抹绯红扫过萧晗青筋凸现的脖颈,他的皮肤毫无血色,花瓣落在上面,就像沉暮茫雪里的一点红梅,他说话费力,几度被血水呛着,最终也仅仅轻吁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那片花瓣被风遗忘在了亡人谷的土地,月霖捡起后,捧在了手心里,「主人,紫荆花开了,婢子去为你折一枝吧。」 「你出的去吗?老实待着吧,等七日之后,他自己就摘了,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鬟吗?咸吃萝蔔淡操心。」 男孩目测跟月霖差不多大,也就十来岁的模样,理应还没到狗都嫌的轻狂年纪,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很不中听,几乎是无差别地针对每一个人。 但萧晗明白,男孩这句话有两个用意。其一,是告诉月霖,主子走后,得为自己谋条出路;其二,他话里话外都在给萧晗希望,七日之后,世间万物触手可及,别存死志。 萧晗艰难地睁开双眸,湿淋淋的冷汗淌进眼底,引起一阵刺痛。他发现男孩半蹲半跪,正虚弱地缩在笼子里,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却还虚张声势的小刺猬。 血来不及咽,含在口中又腥又涩,但萧晗还是努力弯了唇角,沖男孩轻声笑道:「多谢……」 那一声饱含温和的「多谢」,却是在男孩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故此,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干巴巴地说道:「不用谢……」话音尚落,男孩自己又别扭地找补了一句,「反正祸害遗千年,你就且活着吧。」 第79页 未隔多时,便来了两个人,他们头戴鬼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二者相视一瞬,提起狗笼子就走。 「喂!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别动我!老子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敢……呜!」 男孩在笼子里蹲了数日,腿脚早就没知觉了,但他还是不干不净地叫骂着,大逞口舌之快。其中一人不堪其扰,便扯了块破布强塞进去,堵上了他的嘴,「鬼王有旨要见这小子,把他收拾干净了,脏成这样,哪能面圣?」 男孩便不由分说地被杂役带了下去,简单清洗一番,套上了干净的棉布衣裳,仿佛在狗笼子里的时日便可以一带而过,卑躬屈膝的痛苦后,仍是体面的。 他任人摆布,身体行走不便,去见无名的那一路耽误了些功夫。 长靴踩过积雪,绕到男孩身侧,无名用脚尖拨正他的脸,靴面蹭到了些许血迹,「想好了?」 男孩垂首,没有作答。 无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道:「想好了,便走吧。」 男孩赶忙拜伏下去,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却不难听出他内心压抑的悸动。 「哐」—— 侍卫卸下沉重的横槓门闩,随即破开封印,古老的暗朱色铁门缓缓开启。 鬼门大开。 这扇图腾繁复的大门宛若阴阳的界定,把亡人谷隔绝在了尘世之外,月霖从未见过外面的寰宇,她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是看痴了,「主人,你瞧,这鬼门关,终于开了……」 萧晗流血过多,他的视线逐渐模煳,索性就干脆没有睁眼,黑暗下的五识更为敏锐,他闻见了一丝很淡很淡的紫荆花香。 侍卫拍了男孩一把,「走吧小子,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男孩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热泪盈眶,他拖着伤腿,举步维艰地往前挪蹭,「我自由了……」 「公子。」听见月霖在唤自己,男孩抬眸,以为她会求自己救一救萧晗,但她什么都没说,亦不曾哭,仍笑得端正得体,只道:「保重啊。」 男孩在月霖含笑的眉目下红了脸颊,他不敢再看,目光转而瞟向月霖身后的萧晗。 世人常言这亡人谷乃凶煞阴晦之地,活人若不慎失足堕入,便再无返阳之日。 可萧晗不仅没摔个粉身碎骨,反而逢凶化吉,遇见了他所心嚮往之、追寻一生的贵人。 男孩虽不承认,可打心眼里,他确是艷羡的。 艷羡这般的缘分,艷羡这为情所生的执着,艷羡萧晗至死在心底都有一个名字念着。 可自己呢? 九死一生换来的,不过是想再瞧一眼太阳。 男孩啼笑皆非,心里不由得慨嘆,自己这条命,还真是廉价到了极致。 他跟萧晗不同,就算人间倥偬一遭,饱览街前繁华,可红尘彼岸终究无人渡他。 而萧晗不一样,有人在那阴阳交界之处等他,奈何他自己命薄罢了。 即使凭藉心底执念醒了过来,也不过是迴光返照,他的伤势太重,早已油尽灯枯,救不活了。 原是一段良缘佳话,就要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帮我立个碑吧,就写……」男孩沉吟良久,似是释怀,既然天公不作美,那就由自己来逞一次英雄!他最终潇洒地一甩长袖,「罢了,写什么都好。」 他刚得了自由身,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月霖没听明白他要立碑是何用意,问道:「你说什么?」 男孩也不应她,自顾自地大步走,突然,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痛得冷汗直流,却硬是没有叫出声。 月霖目送男孩的背影,只见两截白骨刺穿了他小腿处的皮肉,她惊得险些站不稳身,死死捏着裙摆。 男孩浑身又鬼使神差地添了许多伤口,而那些伤口,竟与萧晗身上的如出一辙。他费力地朝前爬去,一边爬一边念叨:「我想看一眼太阳,就一眼……一眼就好……」 但亡人谷在高崖之间,四面环山,纵然日出东方也难有余晖映耀,男孩不甘心,便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爬向崖端。 「你说,会有人接住我吗?」 他微微偏过脸,好像是想回头,可到底没有。这句话飘进了月霖耳朵里,她还不及反应过来,却发现男孩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他两手支地,飞蛾扑火地纵身一跃! 高崖断壁上,徒留破衣烂衫随风轻曳的残影。 「不要——!」月霖刚跨过门槛半步,就被门口的侍卫死死摁住,她撕心裂肺地唿喊,「你回来,你回来啊!你不是、不是还想看一眼人间的太阳吗……」 「都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关心旁人。」侍卫摘下鬼面,露出一张诡异的脸,他的左眼在流泪,右脸却眼角高挑,咧嘴嬉笑,「小丫头别哭了,你主子有救了。」 「无常鬼,你怎么……」 月霖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喉咙间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因为与此同时,萧晗那一身的致命伤,竟全然消失了。 「明白了吗?」无常鬼松开月霖,兀自遥望远方的断崖,天空忽降寒雨,他撑开油伞,缀雨成帘,把青袍隐于其间,嘆道:「他以性命换取你家主子青云直上,可别辜负了这一番救命之恩。」 那个男孩,永远葬身在了亡人谷的暗影之下。 他终究,还是没有等来初升的太阳。 第80页 第四十八章 本王的白菜被猪拱了 无星无月的天幕之下,萧晗昂起头,好像忽然出了神,他发呆半晌,才道:「那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月霖沉默,萧晗等了须臾,没等来回应,他有些奇怪,睁开眼,偏头一看,月霖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眼眶红红的,便道:「怎么了?」 月霖眼皮颤动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我当山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就荡然无存了,或许是被野狼叼走了吧,就剩了两块还挂着血肉的根骨,我便在一个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立了块碑,也算入土为安。」 萧晗闭目养神,闻言应了一声,「碑文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便只刻了个『一路走好』。」语毕,月霖拿过萧晗的酒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她咂巴咂巴滋味,感觉颇为浓烈,便又塞回了萧晗手里,「不好喝,太辣。」 「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也好,干净。」屋内烛火通明,但小院里只映了一层昏暗的光,萧晗似是嫌亮,用胳膊遮住了眼睛,「但他八成没想到,以命换命,结果救了个混帐,这么多年,坟头草都快一丈高了,我也没去看过他。」 月霖一挥手,熄了屋里的灯,「主人,其实很多年前,在你拜师那日,就已经去他的坟前磕过头了,这些……」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搭上萧晗有些微凉的手腕,「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萧晗不置可否地怔了一会儿,他呆呆地盯着前方,漆黑的墨瞳好似寒潭一般深沉,月霖看不透他,二人之间仿佛还隔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她小心措辞,道:「而且主人,九曜潭通往于归真之界,那里并非虚境,受伤流血都是实打实的,谪仙回来的时候几乎体无完肤,可主人你的衣裳虽被血浸透了,但周身却毫髮无损……」 月霖欲说还休,萧晗懒得陪她打哑迷,直接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渐冷,许是耐心快耗光了,月霖深吸一口气,说道:「婢子斗胆猜测,九曜潭一行主人虽身受重伤,但会不会同当年一样,暗中自有贵人相助……」 萧晗抚过自己的心口,那里原有的血洞的确不治而愈,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随即嗤笑一声:「贵人?你是说暮尘?」 伴君如伴虎,月霖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她安分守己地低下头,道:「婢子失言。」 谁知萧晗却径直掐上了月霖的下巴,吓得后者心头一凛,但他的力道很轻,比起威胁,倒更像是不愿面对奴颜婢膝的月霖,「把头抬起来。怎么,我很可怕吗?」 「……」 月霖不敢言声,却也不敢低头,她被迫与萧晗四目相对,因着那双薄情彻骨的眸子不寒而慄。 萧晗见她脸色不好,便也不再追究,只道:「你没有失言,关于此事,本王也委实不解。」 劫后余生,任谁都会庆幸,但庆幸之余,萧晗也不免疑惑,万鬼诛心,难逃一死,但他却不伤不残地活了下来,莫非真的是上苍垂怜吗? 百鬼祭是以神器为献祭,吸尽众鬼之生灵,但施法者也定会遭其反噬,死于煞气焚身之下。 此法乃死劫,无解。 如果不是上苍垂怜,谁会救他呢?谁又能救他呢? 萧云清彼时昏迷不醒,沈谪仙更是遍体鳞伤,几近风中秉烛,唯有暮尘可以…… 但也唯有暮尘不愿救他。 沉寂的夜空乌云流动,月光时明时暗,萧晗身侧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暗色,他道:「丫头,你在亡人谷待了那么多年,可曾听闻一种法术——能将旁人之伤转移到自己身上?」 月霖思索剎那,「婢子不曾。」 「呵,你生于天涯山、长于亡人谷都未尝听闻,暮尘乃上修界堂堂一代仙尊,上哪儿习得这种东西呢?」 月霖悄然偏头,却见萧晗微带释然之意,古井无波一般,淡然道:「且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单论师徒一场,他若当真顾念昔日情分,洛姨就不会死。」 「主人……」 「等等,不对啊。」萧晗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猫下腰,拾了根枯树枝,别在耳朵后边,吊儿郎当地跷起了二郎腿,「怎么说到我了,不是某个小丫头片子正恨嫁呢吗?」 洛寒死未瞑目是萧晗两世所恨,月霖瞧他顾左右而言他,于是便借坡下驴,配合地嘟起嘴,小声抱怨道:「我怎么就恨嫁了?不过感慨两句而已嘛。」 「有什么好感慨的。」萧晗拿着树枝在月霖眼巴前晃悠,月霖越躲,他就越招欠,直到把小丫头逗弄厌了,萧晗才收敛了性子,言归正传,「你还年轻,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都不为过,既然入了俗世,又遇得有情郎,何不顺其自然,想那么多干甚?」 「可我怕……」月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萧晗无奈,明说了她的心中所惧:「怕三清湾那帮老顽固不许萧蔚明娶你?」 月霖垂下眼帘,终是轻嘆不语。 就算她为人清雅矜重,就算她长得倾国倾城,也敌不过她没有出身这一条,空口白牙就说自己是个好姑娘,谁会相信呢? 亡人谷里,连人都没有,会有好姑娘吗? 在月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鬼王圈在身边,没爹养、没娘教,睁眼所见,不是杀人,便是被人杀,会变成个好姑娘吗? 第81页 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可她是梦鬼,唯独她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萧蔚明并非萧玉笙的亲生骨血,他同你一样,也是亡人谷下长大的孩子呢?」萧晗打了个哈欠,他的眸间泪光晶莹,睫羽湿润,却不显哀愁之色,反倒添了几分宁静的味道,「你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可月霖依然迷茫,她自小便躲在萧晗的身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他学,她曾一度认为主人是这天底下绝顶聪明之人,可到头来却也在命中劫上栽了跟头,没逃得了一句「人鬼殊途」。 如果早知道拼了命也只能换来伤心一场,那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月霖虽未言语,但萧晗明白她的弦外之音,道:「你别这么瞧我,有的人不堪託付,但有的人却值得你以命相依。」他顺着月霖的青丝,满含疲惫的倦容却笑意温柔,宛若兄长安抚自己尚未出阁的妹妹。 「丫头,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可以继续跟着萧蔚明,但要是有朝一日,他为全大义弃了你,倘若你不想恨他,便只能道一句『咎由自取』,想明白了?」 不等月霖反应,萧晗将罈子里头的酒一饮而尽,随即砸在地上听了个响,转身回房了。 月霖无声地笑了笑,她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提裙一福,念道:「主人保重。」而后,人影已经不在原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坐过一个人似的。 …… 「哎呦,我说萧大少爷,回屋睡觉吧,这大半夜的,别守活寡了成吗?」 月霖夜半未归,萧蔚明便在借宿的小屋外静待佳人,许九陌嫌他杵门口瘆得慌,连拉带拽地想把萧蔚明弄回卧房。 但萧蔚明这次却是少有的执着,他为人素来随和,偏生在情缘方面一窍不通,关键是他自己一根筋也就算了,还捎带着许九陌也睡不踏实。 「我的老天爷呀,你跟个鬼似的往这儿一站,我怎么睡得着啊?!」 萧蔚明实乃君子,纵是许九陌那副尖嗓子在他耳旁不依不饶地瞎叫唤,也只心平气和地应付一句:「你先歇息吧,我再等上片刻。」 许九陌困得目光呆滞,差点想把萧蔚明打晕了再丢出去,幸而屋外传来少女独有的柔然音色:「不必等了,我回来了。」 但是面对日思夜想的佳人之时,萧蔚明没有表现得过于挂怀,他仅作揖唤了她「月姑娘」,礼数周到,不曾逾矩。 月霖也客气地点头回应,「两位公子久等了。」 气氛诡异,许九陌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咳,那什么……天也不早了,各自回屋吧。」 萧蔚明和月霖兀自在僵在原地,小坐顷刻,待许九陌睡下,唯一照亮院子的明烛也灭了。 「有的人却值得你以命相依。」 月霖没来由地想到了萧晗,先前萧蔚明真挚的告白令她不愿再继续欺瞒下去,于是她开门见山,「萧公子,得罪了。」 月霖两手轻攥,毫无保留地释放了体内的煞气,侵蚀了周遭的草木,包括她自己。 衣袖腐烂脱落的瞬间,八条狭长可惧的疤痕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萧蔚明的眼前,但他没有迟疑,以自身的灵力为结界,罩住了月霖。 那股灵力极为纯粹,斥开了月霖自噬其身的煞气,但萧蔚明似乎修为薄弱,他试图接纳月霖全部的同时,也难免被对方所伤。 月霖见此一怔,竟不由自主地撤了手,见萧蔚明额角的冷汗滴下,她讷讷开口:「惊鸿确为江边飞鸟,但我没有你想像的那般好……」 「不。」萧蔚明终于破了规矩,他抓住月霖的手,满目星辰皆为一人,「月落西厢,秋霖客堂,惟愿与卿朝暮,长相厮守。」 第四十九章 本王瞧你像他 「这个小丫头,终于来信了。」 萧晗乐呵呵地展开了信封,不料方才目视一行,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那信原是月霖来报平安的,但这小丫头三句话不离萧蔚明,还详细讲述了一番他写的情诗,什么「月落西厢」、「秋霖客堂」以及「朝暮厮守」吧啦吧啦……大字不识几个,这方面倒是无师自通。 归根结底一句话:「主人,萧公子可比你有文化多了。」 萧晗面无表情地烧掉了信纸。 不过如此也好,月霖的终身大事算是有了着落,他到时候给准备个几条街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这个小妹妹送出去便罢了。 萧晗看向窗外,暖阳映着庭院融雪,一片惬意,他在阳光之下伸了个懒腰,觉得这下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要饭了。 冬暮雪深,晨曦初照,萧晗难得出了屠家大门,跑到街上四处闲逛。他找了个墙角坐下,悠闲地烤着暖烘烘的太阳,嘴角带了点笑意。 他闭着眼,没注意有个小胖娃娃跑过,却又蹦蹦哒哒地走了回来,肥嘟嘟的小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铜板,但不知该往哪里放,于是问道:「大哥哥,你的碗呢?」 「呃……」萧晗哭笑不得,他摘下草帽递了过去,「我没有碗,要不你放这儿吧,多谢小公子了。」 日復一日,萧晗计划得挺美,变数都算尽了,寻思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不料有个病秧子从天而降,像是奔着砸死他去的。 那人皓衣胜雪,玉带曳光,萧晗望而止步,宛若雾里看花,同他午夜梦回里的那位故人如出一辙。 第82页 眼前那清傲孤洁的背影,是他少时经年累月的痴心妄想,奈何朝夕之间消磨殆尽,直至如今的面目全非。 到底还是念着暮尘的。 就在萧晗神游的短短一剎,褚寻忆便摔在了地上,还打翻了盛有几个铜钱的草帽。 萧晗:「……」 他冷眼旁观,本不愿徒生变故,拍拍屁股正打算走人,不想却被旁边的小贩叫住:「哎!大爷,要不您大发慈悲,把他带走吧,这么一个大活人躺这儿,小的也不好做生意啊。」 萧晗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打扮,寻思他哪只眼睛看自己像「大爷」了? 小贩八成也是病急乱投医,怕这厮死自己摊子门口招晦气,便点头哈腰地求萧晗:「这冰天雪地的,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掉下来的,保不齐还有内伤,万一今天晚上再下场雪,明儿个就准蹬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看……」 萧晗没接茬,转而问他:「老闆,你不是卖猪肉的吗?」 小贩不明所以,「是啊,怎么了?」 「把他剁了掺里头,你猜旁人能尝得出来吗?」 「啊……」小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 但彼时萧晗早就抱起地上的人逃之夭夭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及冠男子招摇过市,怎么说都太过显眼了些,于是萧晗便趁路过一家棚户的时候,顺手扽出了一头小青驴,他默念两声「罪过」,随后将那白衣男子抱了上去,让他趴在驴背上,然后就这样两人一驴的朝屠家走。 但那毛驴太小,脾性还未顺服,它狂躁地直尥蹶子,力图把身上的人给甩下去。 「听话,听话!」萧晗一向没什么耐心,说两遍不好使,他就摁住了毛驴的脑袋,命悬一线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毛驴畏畏缩缩地收起了适才乱蹬的后腿,老老实实地跟在了萧晗后面。 「这才乖嘛。」萧晗满意地顺着小毛驴的后颈鬃毛,他的面色不经意间变得温和,「你背上这位吶,特别像我的……一个故人,所以你听话,别伤了他,好不好?」 这可委屈了小毛驴,它不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耳朵十分可怜地耷拉着,萧晗见此不禁发笑,他拍了拍小毛驴的脖子,哄道:「别不开心啦,我一会儿给你找片玉米地,到时间你就可劲儿撒欢吧。」 话音未落,驴背上的男子指尖微颤,他醒了,但萧晗所言令其毛骨悚然,不敢动作。 男子耳力敏锐,在萧晗捏上驴的天灵盖的那一刻,他确定有骨头摩擦的声响,但驴没死,萧晗也若无其事,还荒腔走板地说了许多疯话。 男子只觉萧晗割裂得很,他好似麻木冷血却又童心未泯。万物有灵,他不在乎谁的生死,有种唯吾独尊的目空一切,但他也会温柔地摸着小毛驴的嵴背,解释着无法为外人道的缘由。 萧晗没有回眸,自顾自地叼着根草瞎熘达,他知道男子醒了,但他没有揭穿,还专门把小毛驴往土路上牵。风起扬沙,吹得小毛驴晕头转向,滑了好几下,把那男子颠得不轻。 萧晗漫不经心地向后一瞥,便瞧见了男子撑在驴背上竭力保持平衡的手,以及攥到发白的骨节,他原本还想逗逗这个人,毕竟高岭之花入凡尘,不是任谁都能肆意亵玩的。 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林里透进来,照亮了男子的脸,萧晗忽然发觉他的相貌是如此清冷疏离,就像一块捂不化的冰。他把男子打横抱了下来,而后对上小毛驴漆黑的眼睛,轻念一句「再见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哎呀!」萧晗心不在焉地迈过了门槛,一个脆亮的女声随之惊动了枝上麻雀,「何大哥,你……他、他这是怎么了?」 「嗯?」萧晗愣了一下,他寻声望去,抬眼的那一瞬间,一位盘条靓顺的大姑娘闯进了视线——屠苏苏穿着碧色袄子,领口的绒毛把她的下颚修衬得稜角鲜明,不似寻常女儿家的珠圆玉润,倒是个骨相美人。 那男子不沉,相较于他的身高,甚至算得上清瘦,萧晗抱得并不吃力,所以面对屠苏苏的惊讶,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哦,路上捡了个小白脸,你若喜欢,将来让他入赘,给屠府当上门女婿。」 跟萧晗相与过一段时日,屠苏苏清楚他就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她听了这番混帐话也不恼,嗔道:「你可别戏弄我了,先把他抬里屋去吧。」 屠百户在外奔波,一年到头进不了几趟家门,萧晗和屠苏苏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按理说有违礼法,但因为萧晗身患隐疾,加之先前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屠百户和街坊四邻并无多虑,全把他当作屠苏苏的娘家人。 萧晗自然也不见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身份,他临去偏院前,特意和屠苏苏擦肩而过,好让她看清男子的脸,「长得还可以,不考虑考虑?」 气得屠苏苏想捶他,但碍于后者抱着个人又没办法,她不轻不重地踢了萧晗一脚,「何大哥!你这样就不怕遭雷噼吗?!」 老话常说姑娘家皆玲珑心窍,但萧晗注意到了屠苏苏赤红的耳尖,还有迴避的目光,他再迟钝,也能明白个大概,那小丫头是一见钟情了。 思及此,萧晗踹开自己房间的木门,随手把男子丢在了床上,玩味地掐住他的面颊,寻思这人长得还真不赖,是个妥妥的小白脸。 第83页 「哎,别装了,这一路挺辛苦的吧。」 但指腹传来的温度令他很快便觉察到了不对,萧晗一贴脑门,「嘶,见鬼了,怎么这么烫?」 他难得手忙脚乱,让屠苏苏帮忙打了盆水,而后浸湿帕子,覆在了男子发热的额头上。 探着对方微弱的鼻息,萧晗无奈地嘆了口气。 得,这下是真晕了。 可能是摔得太狠,磕坏了脑子,加之萧晗那一路没少作妖,等男子醒来以后,问他什么都一问三不知,耗了半晌,只想起来自己姓「褚」。 「当真就不记得别的了?」 萧晗坐在窗棂上,一条腿盪在外面,一条腿蜷了起来,打量着半卧在床的男子,他的审视极具压迫性,影子挡住了本该照在男子身上的日光。 男子的眼神没有躲闪,反而从容淡然地笑了笑,「既然可以忘却,那就并非什么紧要之事,不记得了也好。」 「虽说往事成空,过眼云烟,但这世间总有一些事儿,或者某个人,是你忘不掉的吧?」萧晗掏出酒壶,拿在手里晃了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听男子说:「忘不掉的也忘了——别喝冷酒。」 萧晗被他颇为强硬的语气弄懵了,茫然地同男子大眼瞪小眼,随即反应过来他意有所指地盯着自己的酒壶,萧晗捂着脸乐了,「人心不古啊,万一你有家室,人家姑娘听了得多伤心吶,肯定认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个薄情郎。」 「我未尝娶妻,谈何薄情?」 萧晗不再看他,转而望向了窗外,「这么笃定,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 男子惜字如金,不论萧晗如何胡诌抑或揶揄,他也只是沉默,两手交叉搭于膝头,憔悴的面容令萧晗一时间不忍叨扰。他跃下窗棂,蹲在床边,想把男子额上的帕子翻个面,可復似乎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止了动作,「那便唤你『寻忆』,可好?」 许是病得难受,男子闭上了眼,萧晗也沉默许久,最后只道:「你不说话,我就权当你答应了。」 他站了起来,替床上的人扽了扽被子,「晚安,寻忆。」 第五十章 本王的忆中人 屠苏苏盘腿坐在椅子上,两肘撑着床沿,拖腮看向睡在床上的人。她有些担心,褚寻忆一天到晚不出门,问他也只说「近日疲倦,有劳姑娘了」,然后躺倒就睡,当然瞅他那副羸弱的身子骨,也不知是不是旧伤未愈,昏厥过去了。 不过,他可真好看呀……尖尖的下巴,形状姣好的嘴唇,上方鼻樑挺拔,但他太瘦了,侧颊略微凹陷,眼窝也非常的深,平铺的纤长睫毛在他的眼下隐约落上了阴影。屠苏苏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可还没触碰到,褚寻忆就睁开了眼睛。 「呃……褚公子你醒啦?」屠苏苏侷促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胡乱问道,「睡得还安稳吗?」 褚寻忆侧身下床,十分有礼地保持距离,「托姑娘的福,很好。」 屠苏苏却不见外,兴高采烈地也捧着一杯茶坐到了床上,盯着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退的褚寻忆。 「褚公子,你别躲我呀,我的样貌很骇人吗?」 说骇人完全是丧良心,屠苏苏生得极为俏丽,也很懂得打扮自己,她没有抹什么胭脂水粉,反而只涂了浅浅的一层唇红,这令她的脸自然而显气色,加之这个年纪独有的娇嫩光泽,当真犹如出水芙蓉一般。 「姑娘容颜出众,但行者有界,还望姑娘自重。」 屠苏苏为他的不近人情而稍稍一愣,但随即粉饰太平,笑道:「我就是、就是担心公子总一个人待着未免无趣,想来陪公子说说话。」 见褚寻忆没有明显的厌烦之色,屠苏苏壮着胆子问他:「公子,你可是修仙之人?」 「不是。」 「我听何大哥说,你是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说着,她还抬手比划了一下。 「家道中落而已,姑娘言重了。」 「哦……」屠苏苏呆呆地应了一声,而后想起萧晗的叮嘱,又道,「对了,褚公子,何大哥出去抓药了,马上就回来,你别……」 别什么,别担心?出去抓药有什么好担心的?那是别什么,别害怕?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屠苏苏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这说来也怪萧晗,凡事一沾上褚寻忆就开始找不着北,临走前还非要她去捎个话,省得褚寻忆胡思乱想。 见了鬼了,能胡思乱想什么? 幸而,褚寻忆不以为意,「多谢姑娘了。」 「啊?」屠苏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什么,不用谢……公子客气了……」 不过是靠窗站了一会儿,浑身就已然冷透了,褚寻忆再度躺回床上,他拿起屠苏苏送来的那盏茶,三两口饮尽——味道偏苦,还放凉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褚寻忆撂下杯子,而后缩进了绒被里,他把冻得几近麻木的双手贴在唇边哈气,然而吹了没两下便又睡着了。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空中已是一片残红,树梢上昏鸦嘲哳,这一天就算昏昏沉沉地过去了。 萧晗总说不该这样,晨日里好歹出门见见太阳,午后补交也别睡太久,一天最起码走动几次,别老窝在床上,毕竟不是熬日子。 第84页 褚寻忆依他之言,照做了半月,短短十几天,就让萧晗有种没辙但好笑的无力感。 这厮投错了胎,有公子哥的病,没公子哥的命。褚寻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前还因为庖厨之事闹过笑话,毕竟炖鸡不拔毛、煮鱼不刮鳞、把烧酒当成白水煮汤的,屠家褚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独一份。 平日里看上去虽是个翩翩公子,但除了做饭的时候,褚寻忆也没少给人添堵,他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连桶水都没挑过,整天不是下棋就是抚琴,也不说话,孤芳自赏。 萧晗少有闲情陪他,但即使站在远处,也会下意识地抬眸,但每当看见褚寻忆执棋,抑或悬笔题字,他便又避开视线,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心里头空落落的,不想再看了。 这股子冷劲儿,还真像三清湾那位金枝玉叶的仙尊。 「寻忆,起来喝药了。」 萧晗端着冒热气的瓷碗,掀开了暖帘。 虽是白日,房间里却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光晕倒把屋子衬得有些昏暗。 许是刚醒,床上半躺着的人并未竖冠,长发披在肩上,泼墨一般,他的眼角有颗硃砂似的泪痣,仿佛此生註定为爱所伤。 情深不寿。萧晗没来由地想到了这句话,他盯着距自己不到半步的男子,灯下映美人,比素日里还要平添两分姿色。 「你先放下吧,我一会儿再喝。」 萧晗没依他,舀了勺热药贴在唇边吹了吹,「趁热喝吧,一会儿就凉了。」 谁知寻忆跟条鱼似的钻进了被子,见他不肯,萧晗把药碗放在一边,「褚寻忆,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耍赖呢?」 这病秧子娇贵,难伺候得很,四时用药各不相同,每至换季便烧得格外厉害,若非上次感染风寒险些丢了小命,萧晗也不会这般逼他喝药。 许是红颜薄命吧…… 萧晗曾感应过褚寻忆的心脉,薄弱且无力,恐怕所余寿数不多,也就近两年的事儿了。 跟个短命鬼计较什么呢?褚寻忆不爱喝药,萧晗就变着花样哄他喝,三勺苦汁换一勺糖水,半碗汤药给一块蜜饯。但这招也并非百试百灵,褚寻忆偶然烧得迷煳,无论如何好言相劝都不管用,萧晗只得把药含在嘴里给他渡过去,到最后稀里煳涂地下了肚,也不知到底是谁在病着。 褚寻忆不仅怕苦,嘴还很刁,每次对哪道菜不满就一撂筷子,也不说咸了或是淡了,反正就是不肯再碰,四菜一汤都不够他糟践的。 原以为褚寻忆吃不惯姑苏的口味,萧晗便寻思换一种菜系试试,刚好之前为给沈谪仙过生辰特地研习了琼州菜谱,他便试着把当初的那几道菜又做了一遍,结果褚寻忆这次干脆连筷子都没动,回屋抄了一下午的经文。 屠苏苏极会察言观色,她发现萧晗落寞地坐在偏院里,守着一桌子没动过的饭菜发呆,便明白了个大概,她开口,没有唤「何大哥」。 「仙君,这些菜我拿去温一温吧。」 萧晗回了神,他不愿麻烦人家小姑娘,便道:「甭管了,放那儿就行。」 屠苏苏瞥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卧房,「褚公子……生气了?」 语毕,萧晗没应她,屠苏苏自讨了个没趣,也有些窘迫,她如坐针毡,正欲离开,不料萧晗却问:「附近有比较好吃的馆子吗?」 屠苏苏疑惑:「仙君是想去偷师?」 什么话!求师学艺光明磊落,怎么就成偷了?萧晗想纠正她,「此言差矣,这叫……」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词,「不重要,反正他这总不吃东西,我瞧着都快折寿了,得想个什么法子。」 发现萧晗并无动怒,屠苏苏长舒一口气,顺便给他支了个招:「何大哥,我听说兰香楼的手艺顶好,叫客官乐不思归呢。」 「拉倒吧,客官乐不思归是因为手艺吗?」 屠苏苏真诚发问:「不然是因为什么?」 萧晗:「……」 还能因为什么?兰香楼,听着就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过眼见褚寻忆日渐消瘦,萧晗迫不得已,还真花钱找兰香楼里的姑娘学厨艺去了。 「您、您这给得太多了!」老鸨实在为难,白花花的银锭捧在手里直心虚,主要萧晗正事儿不干,每次来都往伙房窜,关键给的还不少,弄得她总感觉自己在赚不义之财。 这位爷出手不凡,奈何家里那位管得严。老鸨「啧」了两声,把银子放在绣花枕头下面,而后躺上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悍妇为妻,纳妾估计是悬了,要不然哪个姑娘叫他看上,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吶…… 「哐当」一声巨响,老鸨顿时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口,只瞧一个男子夺门而入,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 来者面冷,看似不好得罪,老鸨从善如流地捏起衣摆,福了一礼,「请问大爷有何贵干?」 对方惜字如金:「寻人。」 「哎呦,您说笑了,我们这儿都是一帮丫头,哪里会有您要寻的贵人呢?」 这话尚且没落地呢,萧晗便闻声从伙房走了出来,他的指尖还沾着面粉,看见门外的身影却笑得自然,「寻忆?你怎么来了?」 褚寻忆没理他,目光却盯着不远处的那对樑上飞燕。萧晗在姑娘们惊讶的注视下走了过去,抬手探了下褚寻忆的额头,「烧还没退就到处乱跑。」 第85页 褚寻忆兀自不语,注意到了萧晗鬓角的细汗,想来适才在伙房没少忙前忙后,他心下不忍,拿出帕子替萧晗擦去,「秋风阴寒,这么一冷一热的不好。」 萧晗抓住他白皙发青的手腕,「生着病就来青楼逍遥也不好。」 褚寻忆没躲,「我来寻人。」 他的手腕盈盈一握,松了抓不住,紧了又怕掐疼他,萧晗小心翼翼地握在掌中,拇指偶尔扫过凸出的腕骨,「寻忆又寻人,可真不够你忙活的。」他挑了下眉,倨傲自尊,「跟本大爷说说吧,所寻何人?」 四目相对,萧晗直视褚寻忆的双眸,那其间似乎映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剎那失神,却听得眼前之人轻声道:「忆中人。」 第五十一章 本王不想你走 玄凤宫外矮山嶙峋,碧波环绕,萧云清脚底一滑,险些卡在一个狭隘的石缝里出不来,幸好沈谪仙从后面扶了她一把,「小心!」 「嘘——别喊!」萧云清还没站稳,就下意识地捂上了沈谪仙的嘴,「咱俩未经通禀擅闯玄凤宫,万一被师尊发现,可就不止跪祠堂那么简单了。」 她手劲不大,但此地逼仄不堪,动作稍大容易一齐栽下去,所以沈谪仙没有避开,口齿不清地问道:「那为何不通禀一声呢?」 「你傻呀?」萧云清松开手,转而弹了沈谪仙一个脑瓜崩,她这下可没留情面,「啪」的一声脆响,「师尊设下结界就是以防咱们乱跑,你现在通报,这不无异于欠抽吗?」 「可是二小姐,」沈谪仙吃痛地揉着额头,不敢苟同,「你以身试法,这不无异于找死吗?」 「……」 话糙理不糙,萧云清被他噎得够呛,但自暮尘闭关以来,三个月了,从赤红枫叶直至满地残雪,玄凤宫的结界不曾有丝毫波动。但今日辰时,萧云清灵敏地感应到,玄凤宫的后山有灵气外溢,想来是结界缺了个口。 「反正错过今日就指不定哪天了,」萧云清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免惊动主殿内的暮尘,「一别三月,难道你就不惦念师尊吗?」 「自然惦念……」 沈谪仙并非没有心肝之人,暮尘先前不惜以重创自身为代价,把他从阎罗殿里抢了回来,再造之恩,当以命相酬。 但眼下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暮尘也凶吉难料,只怕冒然擅闯,保不齐会牵一髮而动全身。 而且那个人…… 「这不就完了,」萧云清从一块巨石上跳了下去,她站在溪流的青石桥上,沖沈谪仙招手,道,「放心吧,万一师尊怪罪,本小姐帮你顶着!」 沈谪仙拗不过她,只得作揖,「那就提前多谢二小姐了……」 「客气什么,快点儿的,赶紧下来吧。」 见沈谪仙磨叽半天没动静,萧云清干脆一把给他拽了下来,二人没站稳,齐齐一个趔趄,差点摔飞出去。 「哎呦,嘶……」石阶擦破了萧云清的手心,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呲牙咧嘴地直叫屈,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声,只见沈谪仙行了一个扶心礼,「参见尊主。」 「爹?」萧云清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埃,丝毫不避讳还在场的沈谪仙,便直接搂上了萧玉笙的胳膊,又甜甜地唤了一声:「爹!」 萧玉笙轻拍了拍沈谪仙的肩膀,少年郎的嵴背在掌门的大手之下略显单薄,「不必多礼,适才小女孟浪,让沈公子见笑了。」 沈谪仙岂敢托大,立时低下头回道:「尊主言重了。」 「日后若为同门,定然少不了相互关照。」萧玉笙又同沈谪仙客套了几句,而后颳了一下萧云清白皙高挺的鼻樑,他的笑容不復昔日的狂傲,却是真正的温暖人心,「多大了还这般无礼,没规矩。」 见萧玉笙没有斥责,萧云清顺势耍赖道:「怎么没规矩了?爹偏心!」 萧玉笙笑意不减,但目光却移向了主殿上的牌匾,「擅自闯入这结界四布的玄凤宫,是真当玉清仙君不会管束你吗?」 「爹……」萧云清低吟半晌,话在肚子里过了好几遍,才最终问道,「你叫师尊为『玉清仙君』,不觉得过于生疏了吗?」 谁知萧玉笙却摇了摇头,道:「我早已出师,不便再那么唤他。」 萧云清没听明白,「可是……」 「好了,」萧玉笙却打断了她,兀自甩袖坐在了庭院的石凳上,「既来之,则安之,坐吧。」 闻言,沈谪仙未动声色,见萧云清苦着一张脸走过去,这才紧随其后,坐在了萧玉笙的另一边。 「这声『玉清仙君』非他所求,我唤的『师尊』,亦非他所愿。」萧玉笙灵运深厚,岁月没有苛待他的容貌,甚至都不曾留有痕迹,但萧云清还是觉得,在这副经年未改的皮囊之下,是越发疲惫不堪的体无完肤,于是她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爹……」 「怎么了?」 萧云清虽然未尝感受过母亲的怀抱,可她仍觉三生有幸,因为她有一个爱她胜过一切的阿爹。自女儿降世以来,萧玉笙的铁骨铮铮都化成了绕指柔,包括现在,他的言语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疼爱,即使所云之事与萧云清毫不相干。 「没什么,爹你方才说,这声『师尊』非他所愿,是什么意思呀?」 「玉清仙尊初来乍到之时,方才束髮之年。他天赋异禀,你祖父见之极为欣然,二人博弈良久,胜负却在伯仲之间。」 第86页 萧峰惜才,棋艺高超者尤甚,萧云清听后并不意外,「所以,我祖父就把师尊留下来了?」 「十五岁正值放逸不羁的年纪,其实玉清仙尊也不甘固步自封,但彼时故人飞升,他除了修行得道,成仙相随,也别无他法。」 这么多年,暮尘素来孤身一人,如浮云孤鹤,仿佛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自始至终无人相依相伴,谈何故人呢。 所以就连一向沉默的沈谪仙都不禁疑惑,「故人?」 「嗯,」萧玉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玉清仙尊从未提及,但我猜,应当算是命中一劫吧。」 萧云清皱了皱眉,「但以师尊的天资,成仙得道不是迟早的事儿吗?为何……」 「确是如此,可那年……」萧玉笙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的眸间因为这个笑而泛起了怀念的神色,「那年的申月十五,你祖父还在为玉清仙尊筹办生辰宴的时候,忽然天降雷霆,彼时我尚不明晓当下是何等境况,只知年仅二十四岁的师尊,就要位列仙班了。」 异于萧云清的满目崇拜,沈谪仙则更为嘆然,「这么年轻,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瞧咱们的师尊多厉害!」 萧云清不解,而萧玉笙也敛了笑意,他晦暗不明地看向沈谪仙,在他赤裸裸的注视下,后者颇为胆怯,「尊主……」 不料萧玉笙只道:「果真是他的徒弟。」 他的声音很低,沈谪仙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萧玉笙不再应他,继而言归正传:「九九归一,五蕴皆空。那日骤逢晴天霹雳,玉清仙尊独自走上了天罗台,我同你祖父于千级石阶下目送。三清湾的长老宗师悉数致意,但玉清仙尊却迟迟不肯撤去结界引雷飞升,而是有意无意地扫视过在场的众人,我想,他是在等萧叶舟。」 萧云清和沈谪仙不约而同道:「鬼王……」 「但玉清仙尊终是没有等到他,结界将破,雷霆滚滚,天光在一瞬间达到极盛,第一道天雷就这样毫无徵兆地噼在了他身上。」 萧云清心尖一颤,「很痛吧……」 「应该吧,但玉清仙尊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若,我感觉他周身的灵力稀薄了些许,也不知究竟是否为错觉。」日头正盛,萧玉笙不由得眯起眼睛,「玄凤宫」三个大字在阳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随之三道天雷相继而至,仙劫还未过半,但玉清仙尊的衣袍上,已然见了血。他那袭白裳染了红,就如殇梅落雪,我一时分不清,孑然立于天罗台上的,到底是凡人飞升,抑或他本就为尘世谪仙。」 萧云清的手背在身后,她绕过萧玉笙,偷偷戳了下沈谪仙,顺带眨了两下眼。 沈谪仙倒是没同她一起胡闹,反而谦卑道:「师尊乃超然离俗的凡世仙尊,岂是吾等可以齐名的。」 萧玉笙乐了,「不必妄自菲薄,红尘虽有定数,但天命亦可改。第五道天雷降落时,风捲残云,法阵亡破,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与我擦肩而过,不由分说地拥住了玉清仙尊,他周遭没有阳气,想必乃修于鬼道之人,他深知下一刻或许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是紧护着他,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与苍天相持。」 话已至此,又何须多言,萧云清顺着萧玉笙的目光寻去,在玄凤宫的主殿外悄声道了一句:「那个人,是鬼王……」 「不错,他以一己之力担下三道天雷,玉清仙尊从最初的无措逐渐化为了坦然,他侧身为鬼王打下了结界,待天雷尽数噼落,苍穹的金光紫电慢慢散去,玉清仙尊也再没有飞升,他的容貌和修为,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萧云清愤恨地锤了下旁边的石桌,「该死的鬼王!」也不顾发红的手掌,她怒骂道,「师尊原本早就可以位列仙班,偏生被这个孽障拉回了凡尘,多年苦修灵根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恨鬼王多年前已经自食恶果,否则我定要为师尊讨回一个公道!」 「可你怎知,他不想回来?」 问完,萧玉笙默然良久,盯着仪门两侧矗立的金龙盘柱一言不发,他临走前对身后的两个孩子道:「玉清仙尊如今灵体受损,此刻还在闭关,你们若委实挂念,便在门前守上半晌吧。」 第五十二章 本王想守一个人 而后,萧玉笙揽袖而去,他边走边忆这逝水流年,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尊主,彼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萧晗,你跪在这里做什么?!爹不是让你好好修养的吗?」 萧晗昨日鬼迷心窍地破了法阵,加之三道天雷不间歇地噼在了他身上,早已是强弩之末,而今未过一夜,他又拖着一身病骨,跪在了玄凤宫的大殿下,任由风吹日晒。 萧玉笙可不敢让他这般作践自己,赶忙上前扶他,「快起来!」 「萧璠,我心里不踏实,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虽说长兄如父,但萧玉笙仅年长萧晗一岁,萧晗也很少唤他「兄长」,更多的是没大没小地直唿其名。后来弱冠取得表字,萧晗便开始连字带名的混着叫,反正不肯规规矩矩地唤他一声「兄长」。 「唉……」奈何萧玉笙劝不动他,「你以为你这样跪着,师尊见了便会好受是吗?」 「是我的错,」萧晗本就垂着的头又復低了两分,「是我对不住他。」 第87页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萧晗,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着,纵然玉石俱焚,也要拼死把他留下来?」 玄凤宫的庭院此刻十分寂静,就连萧玉笙近在咫尺的质问也似乎隔了很远,或许是耳鸣得厉害,萧晗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兀自呢喃:「我这辈子,想守一个人……」 长亭残月,断桥飞雪,幽兰杂草共冰寒,天间孤星两点,照人世,几悲欢。 他是那样虔诚而专注,以至忽略了玄凤宫的大门早已打开。暮尘舒展了眉头,深深地看向庭院中一跪一站的两个徒弟,最后,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萧晗身上,他道:「我不会走了,回吧。」 这句话令萧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两潭死水终于在春风的吹拂下有了涟漪,他的心完全陷在了暮尘说完这句话之后的表情里——那种温柔和释然一瞬间让萧晗觉得,即使身死魂灭,亦然足矣。 他笑了,双手撑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而后那低垂的脑袋便再也没有抬起来。 「萧晗!」萧玉笙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他把萧晗揽进怀里,探了下鼻息,「师尊,他这是怎么了?」 「天雷击碎了他的灵脉……」暮尘将灵力渡入萧晗体内,源源不断的灵流在重创面前,却也不过杯水车薪,「我原想救他于鬼道,带他入仙途,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暮尘撤了手,轻嘆道:「再多灵力也无济于事,送他回去静养几月吧。」 「师尊……」萧玉笙背着萧晗,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追上暮尘正欲离开的步伐,后者循声回首,问道:「何事?」 在尘封多年的印象里,师尊永远是高自己半个头的,萧玉笙平视的时候,只能看见暮尘不苟言笑的薄唇,但他稍一抬头,便轻轻松松地看进了对方的眸子里,「师尊,若日后无缘飞升,您……不觉得可惜吗?」 暮尘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小徒弟,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语气比平日的威严添了两分漫不经心:「不觉得。」 为何放弃了万民供奉的天端神坛,反而甘愿困于凡尘俗世,萧玉笙不明白,「但以师尊的功德修为,仅留在上修界委实屈才……」 「成神乃需断七情舍六欲,我不过是个凡人,何故于斯?」 一声蝉鸣送别了一朵祥云,目视着暮尘的背影,萧玉笙突然很想问他肃穆而寡言的师尊一句:「那您不去寻她了吗?」 于广袤的天地之间,暮尘负手而立,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他不过是个凡人,即便所求非所愿,但也如芸芸众生那般孤注一掷,想与宿命相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红尘情愫,即使身陷其中都未必能求得两全之法,更何况是年仅束髮的萧云清呢。 时隔廿载,玄凤宫的一切陈设几乎都没有变,只不过当年殿前的那对兄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两位同门弟子。 「二小姐,你都守了快一天了,哪怕不回去,也得吃点儿东西吧。」沈谪仙把方才拎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道小菜。萧云清极少吃琼州菜系,但她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何絮洗手作羹汤的那次吗? 她正思索着,只听沈谪仙说道:「琼州菜不比姑苏,口味偏甜,也不知二小姐可还吃得习惯。」 「一口一个二小姐的,我知道,你是拿我没辙了,才会这么叫我。」萧云清倒是想得开,她抄起筷子席地而坐,夹了一大口菜和进白饭里,吃得朱唇浅泛油光,沈谪仙笑她小孩子脾气,道:「二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在师尊的大殿前竟也不讲究繁文缛节。」 知道沈谪仙在阴阳自己吃相不好,但萧云清不在乎,她身为三清湾的掌门嫡女,举手投足虽谈不上大家闺秀,但素来也没少绷着,只有在师尊这里,她才敢、也才能彻底地放松放松。 仿佛玄凤宫有种力量,无论萧云清多累多害怕,只要她朝这儿一走、往青石桥上一坐,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心安。 「毕竟民以食为天嘛,」她还转客为主,十分热情地递上另一副碗筷,「你也别光盯着我吃啊,来来来,尝一口,我的手艺可老好了。」 谁的手艺?沈谪仙没接她递过来的碗筷,佯装不满道:「二小姐,贪天之功为己有可是会遭天谴的。」 「呸!吓唬谁呢……」话虽如此,可萧云清还是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咳……你的手艺、你的手艺,这总行了吧。」 沈谪仙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二小姐,你这识时务的本事,都快跟二郎有一拼了。」 「别提他,提他我就心烦。」萧云清不耐烦地随手一挥,随即仿若想到了什么,她沉了声音,正色道,「谪仙,你可还记得九曜潭那次,咱俩中了女鬼的醉生梦死……」 沈谪仙点了点头,「记得,但师尊不是早已平息了吗?」 「是平息了,平息了……」萧云清神情恍然,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但倘若我告诉你,远不止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呢?」 「那是如何,有多复杂?」沈谪仙等了许久,萧云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她突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标緻的微笑,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嗐,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我就觉得那女鬼来得蹊跷,其实也没什么。」 第88页 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什么」,好像萧云清方才的所有异样都是沈谪仙的错觉。 「云清……」 「走吧,时辰不早了,」沈谪仙欲说还休,萧云清怼了一下他的肩膀,「咱俩都叨扰师尊一整天了,哪日要是师尊责问,二小姐也保不住你了。」 见萧云清没有大碍,沈谪仙便同她贫起嘴来:「这世间竟还有二小姐无能为力的事情?」 「二小姐出了三清湾还是二小姐吗?」萧云清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倒是把沈谪仙弄懵了,「二小姐何出此言……」 「别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随口一问罢了。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儿,二小姐出了三清湾就不是二小姐了,那玉清仙尊离开玄凤宫,可能便也不是玉清仙尊了。」 萧云清自顾自地念叨,也并不在意沈谪仙是否会应她,临了,她止了步子,道:「你先走吧,我想再跟师尊说说话。」 「好,但夜深风寒,你也早些……」萧云清的心事就差写脑门上了,沈谪仙担心她钻牛角尖,本想劝解一二,不料话音未落,萧云清便连推带拽地轰走了他,「知道啦、知道啦!怎么比我阿爹还啰嗦?快走吧。」 直至沈谪仙的影子消失在玄凤宫的结界内,萧云清下意识紧绷的双手才自然垂落,「其实那日……」她闭上眼睛,声音细微颤抖,「我一直醒着……」 醉生梦死乃鬼界之术,萧云清起初只闻到了一股奇香,那味道确为诡异,待她反应过来时,四周迷雾缭绕,早不见旁人踪影。她暗叫不好,霎时闭阖五识,但不知为何,那法术对她并无威胁,只是四肢麻木,逐渐不听使唤地瘫软,但她依旧能看得清、听得见。 所以她不甘地慢慢跪倒,半躺在满地的腐叶上,眼睁睁地看着浓霭之下,她自幼便崇敬神往的师尊被白柳竹肆意折辱,但却无能为力。 拶刑…… 那是万不得已逼供之时所施的酷刑,而且,是独用于女子的刑罚。 对于暮尘被俘的那六年,上修界在私下里素来纷论不休,萧云清曾几何时也猜疑过,但她没有想到,竟会是这般不堪回首。 她提衣跪伏,三叩九拜,行的是拜师之礼,「师尊,你放心,徒儿于此立誓,定会还师尊一个清白公道。但三月已至,徒儿今日暂且叩别师门,待来日学成而归,再报仙尊授业之恩。」 时隔三月,萧云清的灵力已然完全融合了宫羽弦的心法,只有她,才能助萧云清早日得道,而也只有羽化得道,才能替师尊雪仇还恨。 她再拜,神情庄重不容亵渎—— 「玉清仙尊,万望珍重。」 第五十三章 本王记性不好 下修界消息不通,加之屠百户仙缘浅薄,所以对于上修界的传闻,屠家大院尤为闭塞,当萧晗听说萧云清拜别师门,跟着一个江湖侠女下凡闯荡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不过横竖同他没关系,萧晗眼下的重中之重,是要餵某个祖宗喝药。 「寻忆,蜜饯买来了,能喝药了吗?」 萧晗拎了几个油纸包,里面装有干果、炒栗、糖饼,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虽说都是些街边的小玩意儿,但他想着褚寻忆可能爱吃,不知不觉就买了好多。 迈过门槛,萧晗提起长袍下摆进了里屋。褚寻忆半阖着眸,手中却端了一盏热茶,搭在膝头摇摇欲坠。 「寻忆……」 萧晗开口唤他,许是惊扰了彼岸倦客,褚寻忆睁开眼,茫然若失地看向门口,他稍一松劲儿,茶盏便碎了满地,热水洒在月华白衣上,留下一片渍迹。 唉,还真是位活祖宗。 萧晗认栽,蹲下来准备收拾残局,褚寻忆也难得良心发现了一次,他伸手想扶起萧晗,「别动,小心烫着你。」 「你还知道烫啊?」萧晗顺势拽上了他的手,微微抬头,就看进了褚寻忆的眼里,「都红了,不嫌疼吗?」 十五六岁正是窜个子的年纪,纵然骨肉未丰,但萧晗的个头已经毫不逊色于褚寻忆了。 也不知道赶上暮尘了没有…… 反正他上辈子是比暮尘高了小半个头,如今这副壳子本就不矮,加之近两年抽条,再见面时,保不齐就超过师尊了呢? 师尊…… 时间过得可真快,念起这个称唿,竟好似已经像上辈子那样久了。 萧晗神情不改,目光却愈发晦暗不明,褚寻忆盯着他的双瞳,宛若笼了层薄雾的深渊,叫人探不明、瞧不透。 褚寻忆伸出手,在半空停了片刻,终是触上了萧晗的眉心,想帮他抚平那紧蹙的「川」字。 萧晗思绪大乱,陡然抓住了褚寻忆的手腕,他动作极快,骨肉相碰之下是「啪」的一声闷响。见褚寻忆的腕骨处轻微发白,萧晗歉疚地松了力道,顺势把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间,没话找话一般问道:「寻忆,你听说过上修界吗?」 二人现下离得很近,褚寻忆的眼底不经意便映出了萧晗的倒影,他应道:「略有耳闻。」 「那你听说过三清湾吗?」 「嗯。」 「那你听说过萧家有个小姐,她……」 见萧晗魂不守舍却还佯装自若,褚寻忆干脆一针见血地替他说了:「你是想问我可否听闻,萧氏二小姐叩别玉清之事吧。」 玉清? 早些年,暮尘便已然声名远扬,加之亡人谷一役功不可没,任谁人前背后的不尊称一句「玉清仙尊」,但听褚寻忆的语气,似是不怎么把这位仙尊放在眼里。萧晗一愣,「你知道?」 第89页 褚寻忆起身,稍揽衣袍与萧晗错肩而过,而后半挑暖帘去了小院,「二小姐另择名师,凡间早已广为流传,是你知道得太晚。」 萧晗随之也走到门口,他悠然地倚着门框,瞧褚寻忆舀了瓢水,打湿了梅花树下干裂的冻土,不禁调侃:「没想到啊,褚公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息竟然比我还灵通。」 那树梅花开得并不好,冬日还未过半就几近凋零,但褚寻忆似乎对它情有独钟,每日浇水修剪枝杈,日復一日。萧晗不忍让褚寻忆的心血白费,便会时不时地灌注一些灵力给它,这才勉强活到了小年。 眼见这梅花愈加娇艷欲滴,褚寻忆不由得弯了唇角,他没有计较萧晗的玩笑,兀自应道:「这有何难?今早辰时,屠姑娘来过,便同我讲了此事。对了,她还说过年要与屠家主离城省亲,这宅邸暂且交付于你我,待来年惊蛰再归。」 「也好,就咱俩清净。」 黄昏沉寂,暮雪已停,一轮红日悬于天际,斜阳铺洒染照大地。有一只松鼠从覆雪的枝头跃过,惹得白莹簌簌而落。 褚寻忆被这一幕吸引了目光,晚霞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添上两分血色,他一动不动地驻足原地,眼神却是不常有的华彩。 这高天阔地,这白雪皑皑,褚寻忆只觉,若能将所余无几的日子在此地渡过,也算了却残生。 但他不知道的是,正当他盯着棕白松鼠沉思的时候,萧晗也在身后,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白衣沾雪,折梅笼香,太像了…… 太像那个上辈子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了。 许是站得有些冷了,褚寻忆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他于庭间小院中踽踽独行,仿若这四方天地唯他一人。 看着那颀长而单薄的背影,萧晗莫名红了眼角。原来,暮尘在枭鸣殿的那六年,也如这般吗? 这般孤寒、这般萧瑟。 巴山夜雨,雁过无痕。 连萧晗自己都嫌枭鸣殿太清冷,每至深冬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去上一趟,那暮尘呢? 他一个人——没有法力、断了灵脉的一个废人,整日就守着那一层復一层的陈雪…… 萧晗突然很想回到三清湾,追上那抹长身玉立的影子,为他打伞遮风,替他拂去肩上薄雪,问一句:「你冷吗?」 一件兔绒斗篷搭上肩膀时,褚寻忆不免一颤,但紧接着便是难言的温暖,斗篷里的绒羽被人捂得很热,想来是在炭盆上烤过,他还未回首,只听萧晗问:「回屋吧,不冷吗?」 「不冷,这斗篷……」 话音未落,萧晗便赤手燃了一缕鬼火,幽蓝的火焰顿时包裹了褚寻忆的衣衫,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鬼火伤到你的。暖和吗?」 褚寻忆侧过头,扫了一眼自己周身的鬼火,「你不是活人?」 「是,也不是。」萧晗伸出手想带褚寻忆进屋,不想后者退了半步,他倒也不意外,坦言道:「修鬼道者需以一魂一魄为祭,纵然并未身死,但没有活人之气。」 褚寻忆不再躲他,反而向萧晗靠近半分,仿佛接纳,他又问:「哪一魂一魄?」 「善魂和爱魄,我斩了心底善念的同时,也断了尘世情缘。」 「所以,你是上修界的人?」 「谈不上,只不过拜了个上修界的师尊。」 萧晗神色坦然,却莫名有一派无伤大雅的戏嚯,虽是个少年郎的声气,嗓音却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要明显低沉,好似歷经世态炎凉后的沧桑。 「那你的师尊,」褚寻忆斟酌着开口,「他是个怎样的人?」 闻言,萧晗歪了歪头,凑到褚寻忆的耳畔,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话语间唿出的热气在寒冬里更为炽烈,褚寻忆下意识避开,不料雪天路滑,险些摔倒,在身子失去平衡的剎那,他感觉有一双手稳稳地揽住了自己的腰肢,褚寻忆惊诧地偏过头,立时与萧晗四目相对。 二人相识两月之久,但如此近的距离却是前所未有,适才萧晗也顾不上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便直接把褚寻忆搂了过来。现下这个姿势,褚寻忆稍一抬眸,就能看见萧晗眼中映出的自己,可就在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他只觉面前的人好看得出奇,是一种隐约带着攻击之意的俊美,夺目至极。 只彼此相望了片刻,褚寻忆便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他略微侧首,道:「对自己的徒弟不闻不问,应当不是什么好人。」 「你错了。」萧晗似笑非笑地捏上褚寻忆的下巴,没怎么用力,却能迫使他正视自己,似乎是对方才的答案不太满意,「他心中有芸芸万相,渡尽了天下苍生,是个顶好的善人。」 萧晗的五官端正而标緻,理应是个明媚开朗的少年,可他的眉宇间总有一股难消的阴翳,冷漠且疏离,在他的逼视下,褚寻忆不寒而慄。 发现怀里的人轻微发抖,萧晗松开了手,转而替褚寻忆理了理斗篷,「平日里就没见你怎么说过话,难得今儿有兴致,还有什么想问的,就一併问了吧。」 褚寻忆再次看向了萧晗,他面色不改,好像刚才的颤抖只是萧晗的错觉,「你为何来这下修界?」 「我想把他忘了。」 萧晗的语气依然平缓,声音也很轻,但就是这样一句从容不迫的话语,却令褚寻忆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哀恸和苦楚,「为什么?你恨他吗?」 第90页 恨吗? 前生,因为洛寒的玉殒香消,萧晗恨了暮尘一辈子,这份恨意深入骨髓,甚至被他带进了地狱里。如今,萧晗以何絮之身重活一世,他原想放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然后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安安分分地守着师尊。 可天不遂人愿,他想守的人,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玉清仙尊,是一个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没有心肝之人。 以至于萧晗临死前,暮尘都不曾回眸看过他一眼。 「……我不记得了。」 萧晗没有说恨,抑或不恨。一来是他不愿旧事重提;二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深知自己罪业加身,有朝一日定会自食苦果。 不如趁早断了与暮尘之间的所有瓜葛。 毕竟,好歹师徒一场,别玷污了他唤了半生之久的师尊。 第五十四章 本王看人撂地卖艺 见萧晗神情凝重,褚寻忆便不再多言,临进屋前逗他一句:「你怎么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哎呀,坏了坏了,被你传染了。」萧晗捂着自己的脑门,而后佯装虚弱地往床上一倒,「不行了,这温度怕是早已病入膏肓,褚公子,你得对我负责啊。」 「既已病入膏肓,那便筹办后事吧。」褚寻忆素来口冷,但他似乎不太放心,便探了下萧晗的额头,确定他体温无碍后才道:「起来。」 「褚公子好狠的心肠!」萧晗把被子捲成一团,然后开始在床上打滚,「咱俩怎么着也算相识一场,你竟这样不讲情面,终究是我错付了!」 「起来,别闹了。」褚寻忆扬手轰他,谁知却被萧晗顺势拽上了床,他没站稳,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了软乎乎的被窝里。 外衫滑落,挂在肩头,褚寻忆脖颈处的白皙逐渐延伸向下,犹如融浸了月色,萧晗一时间竟看痴了,把住他的手腕就压去了床头。 二人鼻息交缠,褚寻忆任由他箍着自己的双手,却似笑非笑地骗过头,「你跟旁人也是这般吗?」 跟旁人也是这般吗? 是吧,毕竟萧晗的确跟沈谪仙有过那么一段时光,无论暗愫相生与否,无论同门情谊也罢,那阵子他总爱纠缠沈谪仙。 从初次相遇之时,痴迷于对方的娇好容颜,再到迫不得已面对生离死别之际,开阵「百鬼祭」的心甘情愿,若问萧晗可曾沉沦,他指天誓日,不敢道一句——「从未」。 但若说他对沈谪仙满腔热忱,爱得如火如荼,萧晗也觉自欺欺人。 沈谪仙样貌出尘,又才情横溢,萧晗喜欢粘着他,希望每天都可以见到他,但萧晗胸膛里那颗勃勃有力的心脏,自始至终并非因他而跳动。 两相沉默,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过了好一会儿,萧晗才轻声否认:「不是……你想多了。」 二人彼此离得很近,褚寻忆虽阖上了眸,但萧晗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抹泪光转瞬即逝,「寻忆,我、我没有……你别这样……」 褚寻忆好像真的生气了,就连萧晗的解释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眼前人的神情纵然淡漠,可那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求。 褚寻忆从被子里抽身,只留下一句:「放开。」旋即便走了出去,坐在小院里端详那株红梅。 萧晗盯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一朵绚烂到极致的花在黑暗中慢慢绽放,神坛是它的祭台,枯骨是它的依託,妖异的花瓣散发着禁忌的芬芳。 花刺埋没于血肉,换得刻骨铭心的痕迹,而埋葬在淤泥里的,是他鲜血淋漓的曾经。 萧晗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右手覆于胸膛,感受着心脏不疾不徐的跳动,沈谪仙的模样逐渐淡出了视线,而与褚寻忆身影交叠、最终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白衣。 奈何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故。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褚寻忆病了。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褚寻忆足不出户,每日有大半时光是在梦里度过的,其余时候要么待在房间,要么修剪梅树,一復一日。萧晗来看过他许多次,无疑都吃了闭门羹。 或许忧思过度,亦或者是染了风寒,致使褚寻忆的身体雪上加霜,萧晗不知他到底在赌什么气,以至于会以命作注。 要是屠苏苏还在就好了,这小姑娘虽生在这高门大院,但并不娇生惯养,之前褚寻忆发烧,都是她帮萧晗操持着,如今她这一走,萧晗还真有点儿手忙脚乱了。 「已经烧了一天了,再这样下去,人会吃不消的。何大哥,奴家就是个小女子,不懂如何寻医问药,但何大哥是天上的仙君,得想法子救人要紧啊!」 褚寻忆刚被带回来时也是眼下这般高烧不退,屠苏苏瞧他都快烧熟了,于是当机立断,把萧晗赶出去找郎中。 屠苏苏当初的那番言语,如今想来着实有理,先找个医馆开些药再说。 萧晗叩了两下侧屋的门,「寻忆,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的。」末了还不踏实,他又折返回来补充了句,「我不是去青楼,那个什么……你、你不用出来找我……」 屋里的人没搭理他,可能是还在生气,也有可能是烧晕了,但萧晗没功夫猜他的心思,这人贯会打哑迷,什么也不说,全然憋在心里,不生病才怪。 这当口打尖儿的人多,热闹的紧,说书先生摇着摺扇,正在讲三清湾的故事,说的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第91页 「众所周知,修真界按照地域划分,分为上修和下修两界,下修界自然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地盘,无非家长里短、瓜田李下,也不过这档子事儿,没什么可聊的,今儿吶,咱反其道而行之,浅谈一下上修界。 「好——!」 看观们纷纷鼓掌,引得说书先生更是来了兴致,他一拍醒目,道:「嘿,要说这上修界,那就不得不提一句萧氏三清湾了……」 闻言,萧晗感觉自己无形中挨了一脚,他原本边走边竖起耳朵,只想图个乐呵,结果那老头说着说着就聊到了三清湾,一脚径直将他踹出了三里开外。 「瞧一瞧,看一看!最后三尺大红的布料,无论是娶妻纳妾还是过年的新衣裳,都有着落喽!」 老闆言多语失,正裁料子的丫鬟不乐意了,「纳妾?我们家小姐那是官爷明媒正娶的髮妻,什么破布,不买了!」 「在下走嘴,该打该打——哎,小娘子别走啊……」 「刚出锅的大白馒头,客官您不来点儿?」 集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萧晗摆了摆手,不想手中却多了半个热腾腾的馒头,「头一次瞧见您,先尝个鲜,好吃就麻烦您赏脸再来。」 萧晗也不管无功不受禄那套,他接得坦荡,笑着道了声:「多谢。」 之前常去的那家药铺关门了,据说今年多雪湿冷,草药晒不干,潮了一批又一批,根卖不上价。 可家里还有个病秧子发着烧呢,萧晗只得沿着长街继续往前找,他左顾右盼,窑子都路过两家了,愣是没有一个药铺。 突然,萧晗捕捉到了一股极为隐晦的灵力。 谁? 他侧身躲在树后,背对灵力的来源。上修界的人应当不会在凡间逗留太久,萧晗能避则避,不想再招惹任何人。 但他等了一会儿,那股灵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本加厉,仗着凡人不懂仙法,愈发的肆无忌惮。 萧晗不免好奇,究竟是哪位仙尊流落街头,他探出脑袋,发现远处有几人站了个圈,好像在围观杂耍。 他定睛远眺,只见一位姑娘金鸡独立,单脚踩着一个纸煳的球,她右手拿了根树枝,上面挂着的风铃却没有作响,她左手还举着一副碗筷,言下之意就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姑娘戴着面纱,束了髮髻,青丝悉数盘于脑后,被斗笠固定,一眼打量过去不易分辨男女,但玄色外袍下的红衫格外明显,就像水墨江山中的一点硃砂。 萧晗在看清这人后,登时石化在原地。 这个轻功极好、灵力深厚,理应乃上修界之才女,却为五斗米折腰的姑娘,竟是——萧云清?! 风过尚且谢桃花,更何况冬风凛冽,但银铃寂然无音,显然是被灵力掩去了声响。 「娘亲,这个姐姐在球上站了半天了,她不累吗?」 稚嫩的童声吸引了萧云清的注意,她兀自缄默,循声看向了那对母女。 「肯定累呀,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她一个女儿家,除了撂地卖艺,也没有别的办法。」为娘的拿出一枚铜戒,放在了孩子乱挥的小手上,「你叫声好,这个权当彩头了——瞧准点儿,小心别伤到她。」 可那孩子身形瘦小,萧云清周遭又围了一圈看客,她哪里挤得动那些大人,只好奋力一跳,把那枚铜戒扔了过去。 但她扔偏了。萧晗眯起眼睛,颇为无奈地想,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戒指好巧不巧正中萧云清的眉心。 萧云清五识敏锐,自然预判到了小物什的方向,她本可以调转灵力,轻而易举地化去这一击,但宫羽弦授于她的心法过于强劲,萧云清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脉之中波涛汹涌,令她驾驭不住。 该死的宫羽弦!萧云清暗骂道,她身为三清湾的二小姐,自幼虽衣食无忧,可君子六艺也不曾荒废。如今宫羽弦非以她娇生惯养为由,没收了她的荷包,还迫使她撂地卖艺,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 虽腹诽万分,可这一遭也不得不挨。萧云清掌控不了体内的力量,倘若失手,离弦之箭势不可挡,那将会由对方承接其力,而所谓的「对方」,却是一个还没有萧云清手肘高的小姑娘。 萧云清不敢冒险,所以她只是稍侧过头,任由铜戒擦红了她的眉骨。 「娘……」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母亲的手,「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娘知道,走吧。」女子歉意地避开了目光,可她眼神里的怜悯却让萧云清一时错愕。 孩子点了点头,可就在她转过身的剎那,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旁道:「多谢小善人了。」 她立时回头,下意识看向被人群包围的萧云清,可站在球上的大姐姐还是方才不言不语的模样,呆愣愣地直视着前方。 也许听岔了吧,这么想着,小孩蹦蹦哒哒地走远了。 躲在枯树后的萧晗笑了,「的确是个小善人。」 第五十五章 本王捡着漏啦 来人一多,虽是好事,可难免鱼龙混杂,刚好一位坐着软轿的富家老爷路过此地,瞧萧云清颇有姿色,便拉开轿帘说道:「美人!天寒地冻的冷了吧?来,大爷给你暖暖!」 他言辞轻浮,调戏的意味不言而喻,萧云清脸上顿时挂不住了,萧晗甚至能看见她轻微抽搐的嘴角。 第92页 萧云清冷笑一声,轻挑树枝,地上的铜币无翼却飞,直冲富家老爷的面门而去。 但与此同时,一阵寒风吹来,铜钱偏离了原先的方向,打在了轿子的帘幕上,没人注意到有何异常,可萧云清却觉那风来得邪乎,犹如掌掴,狠狠地扇过。 幸好,她动作之快,富家老爷并未察觉威胁,而全程银铃也没有发出声响。 见萧云清不理会自己,富家老爷也懒得耽误功夫,反正想嫁入贵门大户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这么一个卖艺的,「有什么好看的?!这臭丫头长得还不济我那三房姨太呢,还不快走!」 下人们唯命是从,高喝一声:「起轿——」 有个闲汉正巧碰见方才那一幕,他嚼着馅饼说道:「铃铛自始至终都没出动静,这丫头有点儿本事,但总这么杵着多没劲啊。」 旁人附和道:「她能在球上站这么久确实不容易,但咱瞧着也没意思呀。」 「就是,一动不动我们看个球啊?」 「各位,我有一计,保证有看头。」闲汉往地上扔了两枚小钱,「喂!你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我们今天就都把荷包交代在这儿了,大傢伙说好不好?」 「好!」 「这主意不错。」 「可她一个小姑娘,能行吗?万一死了多晦气……」 「呸!盼人家点儿好。」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上立刻添了将近一倍的铜板。 萧云清从球上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一枚外圆内空的小钱滴熘熘地打滚,心中怅然若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磨灭了。 哄闹间,闲汉招来几个伙计抬了三块长长方方的石板,道:「喂!同不同意说句话啊,大傢伙可都等着呢。」 萧云清斜睨了他一眼,随后便移开了目光,不语。 闲汉把最后一块馅饼塞进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嗦着指头,见萧云清不答话,就伸手想要推她,「喂!你哑巴啊?!」 萧云清岂会任他这般放肆,但适才的邪风犹如警告,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不过闪身避开了闲汉油光水滑的手。闲汉岂料扑空,径直摔了个狗啃泥,引得众人不住发笑。 「笑什么笑?!好男不跟女斗!」闲汉掸了掸衣裤上的脏雪,转而扯着嗓门沖萧云清大喊:「你要能演就演,演不了就赶紧下去,甭跟个哑巴似的给人添堵!」 萧云清不屑与他多费口舌,她踢开纸球,横托碗筷深鞠一躬,而后她找来一捆茅草铺在地上,而后二话不说就躺了下去。 萧云清初来乍到,不懂行里的规矩,但此举之意不言而喻——若活,别开生面,还请父老乡亲赏个小钱;若死,草蓆已备,也不消麻烦各位收尸。 闲汉惊讶于她的魄力,殊不知单论一块石板和一把锤子,连上修界刚筑基的小学修都伤不了,更别提天赋异禀如萧云清了。 一众看客也是惊嘆不已,那石板足有萧云清半截身子那么长,且为实心,需要两个伙计才勉强抬过来的,压在她的胸口竟然大气都不喘一下。 闲汉挑了一柄大锤,掂了掂,正要砸下,萧云清忽然道:「慢着。」 「怎么,怕死吗?你放心,我不爱强人所难,放你走就是了!」 闲汉一脸的小人得志,萧云清使劲眨了眨眼睛,仿佛眼里进了什么脏东西,「三块石板一起吧,至于能不能碎,那就要看阁下的本事了。」 「你他妈……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众人将信将疑,有的觉得她要钱不要命,有的觉得她单纯是在虚张声势,商量一阵,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果真让闲汉再加两块石板。 「你们说的嗷,死了可赖不得我啊!」 闲汉也心虚得慌,但耐不住墙倒众人推,于是,萧云清胸口就厚厚地叠了三整块石板,瞧起来甚为骇人。 众目睽睽之下,闲汉抄起大锤,无奈恐惧作祟,临碰到石板的时候他勐然收手,「不行!不行、不行……这、这不成,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我可不想因为一卖艺的栽了!」 「刚才就你叫得欢,现在又怂了?」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他肩宽背阔,肌肉壮实,穿得比较单薄,明显是同行来砸场子了,「别挡道,起开!」 「喂,有遗言吗?」 男人蹲在萧云清的身边,不可一世地盯着她,赤裸裸的挑衅,可后者并不理会。 男人被她的无视激怒,抡起锤子勐地砸下,那三块石板就应声碎成了十几块。而阵阵叫好声中,萧云清站好后,从容行了一礼,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时扬长而去。 为首的闲汉更是臊得很,差点当街找地缝,但他一低头,正巧发现萧云清的碗筷尚在原地,里面甚至还有几个铜钱。 「哎呦喂!发财了、发财了!那丫头的碗没捎走!」他暗自嘀咕,趁旁人没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把将碗捞进怀里,不想却背后一凉。 闲汉犹豫再三,一咬牙一跺脚地转过头,寻思若是萧云清回来,那也是她忘了在先,还不许别人捡漏了。 结果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个少年。 但闲汉吓得直哆嗦,最后连碗也脱了手,落在雪上,没碎,可惜缺了个口。 因为少年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眼眸,阴翳得让他害怕。 人性本恶,生而贪婪,这点萧晗再清楚不过,所以并未刁难他,只说:「这是她凭本事挣的,你不该拿。」 第93页 「是是是,你,啊不!您说得是……小的不拿、不拿……」 眼瞧闲汉落荒而逃,萧晗蹲下身,把散落一地的铜钱悉数捡起,放入了自己的口袋里。 萧云清怎的会突然跑来下修界?还撂地卖上艺了。 他心中有疑,顺着萧云清离开的方向追去,或许是在下修界的缘故,萧云清并没有刻意抹除自己的踪迹,于是萧晗毫不费力地便寻到了一片荒地。 这里人烟稀薄,萧晗感觉前方有一个很强的灵源,随之而来的便是飞扬满天的尘土,只见萧云清重重地摔在地上,滑出了一丈之远。 以防打草惊蛇,萧晗掩藏了自己周身的阴气,而后望向那阵强劲灵力的来源——那人一身玄衣,一时分辨不出男女,她几乎埋隐在黑暗里,依稀透出来些许死气。 在看见宫羽弦的那一刻,萧晗颇为错愕,他五感极敏,几乎没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而远处的女子明显已经在此地恭候多时,他却全然没有发现。 「有种你就杀了我!」 萧云清还在死鸭子嘴硬,其实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宫羽弦那一式极快极狠,竟直接将她打飞了出去。 萧晗忽视了萧云清倔强的泪光,眼神最终落在了宫羽弦腰侧的那把匕首上,那匕首不知从何而来,无鞘无璏,若不仔细看,几乎叫人以为她带了个一文不值的劳什子。 但萧晗岂是有眼无珠之人,他嵴背微弓,好似盯着猎物的野兽一般,眸间凶光毕露,感应着匕首上那仿佛从天尽头绵亘而来的煞气,他牙关紧咬,目眦欲裂。 因为这把匕首,曾诛杀厉鬼无数,亦曾削去了鬼王的右臂。 萧晗怎会不认得?他本该唤一声「嫂子」的顾子吟,便是用这把匕首自他的肩膀砍下,随即刀锋一转,剧痛贯穿全身,然后一条手臂应声坠地,血流如注。 这人是谁?按理说主人仙逝,神器应该自行封印,永葬凡尘,可为何顾子吟的神器竟如此乖顺地任她掌控? 还未等萧晗回过神,萧云清就拔剑高跃,向宫羽弦斜噼而下,后者匕首轻握,舞得天花乱坠,从容不迫地单刀直入。 萧云清这一噼,拼了十足的力道,她着实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更多的还是确信宫羽弦不会跟小辈动真格,所以很多时候她一压不住脾气,就难免跟宫羽弦大打出手。 然而宫羽弦这次却没有心慈手软,她匕首轻握,寒气凛冽,萧云清这一跃无异于飞蛾扑火,可笑不自量。 却瞧宫羽弦手腕一挑,周身的灵力在一瞬间达到最盛,匕首立时被她净化,在刀剑相接之际,她如有神助地吞噬了萧云清的剑风,而后银光迸发直指要害,分明是半分活路都给她没留。 「你要杀我?!」 长剑裂痕重重,萧云清见势不利,霎时闪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突然,白光掠影,遮挡了视线,而与此同时,尖刃割破血肉的声音传至耳畔,有什么温热溅在了她的脸侧,却不觉得疼。 待数个铜板落尽,萧云清立时后翻出几丈之远,盯着匕首滴下的鲜血不免心惊。 宫羽弦那双好似古井一般的眸子沉寂下来,她自语般说了一句:「亡人谷?」 第五十六章 本王的侄女五音不全 萧云清呆愣愣地蹭掉脸上的鲜血,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但随即又意识到方才是有人替自己挨了一劫,她急切发问:「你说什么?什么亡人谷?」 「还用我说,你闻不到一股子煞气吗?那人阳气稀薄,肯定与亡人谷脱不了干系。」 其实远不止于此,来者诡计多端,纵使宫羽弦早有准备,都无法在一击之内置他于死地,但对方反而还似游刃有余,竟能在神器的压迫下全身而退。 那个人是谁? 萧云清转身欲追,不料被宫羽弦挡住了去路,「别白费劲了,他虽修为尚浅,但轻功极佳,你追不上的。」 萧云清难得听话,果真止了步伐,可她亦没有回头,宫羽弦等了片刻,以为她跟以前一样在闹小姐脾气,顿觉无趣,于是拿出帕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匕首上的血污。 「你利用我?」 冷不防的,萧云清问她。 宫羽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萧云清看在眼里,她不容置喙地重复了一遍:「你利用我。」 这次,她的神情较适才復冷了两分。 宫羽弦皱起了眉头,但她很快便平静地解释道:「没错,他一直尾行于你,却又鬼鬼祟祟的不敢让你察觉,明显别有目的,我若要出手试探,就不得不出此下策。」 理所应当的语气委实令人信服,萧云清暂且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她不免愧疚,「可他护了我……」 「你若不涉险一试,怎知他是敌是友?况且他行迹无踪,想来法力高深莫测,断然不会轻易露出破绽,所以只有以你性命为饵,他才会信。」宫羽弦把匕首挂回腰间的绸带上,她抱着胳膊打量萧云清,「你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人?」 怎么招惹上那个人呢? 那个来自亡人谷、身世悽惨,但仍心存善念、义无反顾护她之人…… 萧云清隐约感觉心底有个答案就要唿之欲出。 何因不归去,满城飞絮辊轻尘,彼时下修界的柳絮也如现下的雪花一般,洋洋洒洒。 第94页 她说他名字好听,因为应景。 但她也不愿再提这个名字,因为他的不辞而别。 深究无义,萧云清蹲身而下,去捡落在雪地里的铜板,谁知宫羽弦顺势抓上了她的胳膊,「喂,我说你……」 话音未落,萧云清便甩开了手,恼羞成怒,「别这样唤我!本小姐就算流落街头也到底不是承恩卖笑的!你有什么资格总『喂喂餵』的喊我?!」她喊得撕心裂肺,泛红的眼角甚至隐隐能看见泪光,「况且,你、你打我……他辱我在先,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何错之有?!」 由于一时冲动,萧云清掷出的两枚铜板直奔富家老爷印堂,即便不是索命的法子,但那时她急火攻心,没控制好力道,若非宫羽弦及时阻拦,那老爷不死也难逃一残。 如此不计后果的任性,宫羽弦倒想藉此机会挫挫萧云清的锐气,于是她便扇风而起,不仅打偏了铜板的轨迹,还顺势给了萧云清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小惩大诫。 「难道你就没有错吗?还能是我冤枉了你不成?!」 「纵是我错了又怎样?!」萧云清激动地质问宫羽弦,失控般地歇斯底里起来,她的眼底蓄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那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绝不允许旁人践踏,「连我爹跟我都不曾讲过一句重话,你竟敢打我……宫羽弦,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一声闷响惊动了枝头飞鸟,红衣殷摆染上了陈雪污泥。 萧云清跪在地上,膝盖处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动弹不得,她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宫羽弦,却见后者依旧是那副笑脸。 「资格?二小姐,我没空给你讲什么大道理,但只要我想,你就得跪下和我说话,这——就是资格。」 在萧云清面前站定,宫羽弦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逆光的阴影加重了她浑身的压迫感,可萧云清竟莫名不怕了,她只觉脑海里有根一直紧绷的弦,「啪」——断了。 「宫羽弦,你皂白不分、借刀杀人,论德你无以自居,论行你无以自持,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话语间,萧云清十分冷静,她不带任何义愤填膺的怨怼,也少了平素里的自命清高,就那样认命一般地跪着。可就是这份冷静令宫羽弦不禁怔愣,随即明白她这是心里憋屈,已然到了极限,毕竟对于自幼娇生惯养的二小姐而言,把她的自尊和稜角尽数磋磨,着实太过残忍了些。 可萧云清将至及笄之年,却罔顾伦常,暗中与亡人谷之人牵扯不清,宫羽弦亦不能娇纵门徒——哪怕萧云清暂不肯认她。 宫羽弦没有解开法术,却在萧云清的近前半蹲下来,让自己跟她保持同一高度,「不错,我承认确实苛待了你,我也不否认利用你,可你说错了一点,我要杀的不是人,是鬼!他是亡人谷的厉鬼!你忘了你娘姓什么了吗?!」 「我没忘!」提及仙逝的母亲,萧云清无助的浑身发抖,她与何絮的同门情谊甚至间接证明了她对于母族的不忠,「顾氏灭族,九死不敢忘怀……」 「说得倒是好听,」宫羽弦不屑地轻啐一声,「那你为何与我争执?萧云清,萧二小姐,你就是个叛徒。」 雪没枝头万骨枯。 萧云清悬在眼角的泪滴终于落下,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宫羽弦,心如擂鼓,她伸出手,指尖却因着主人的犹豫而微微蜷缩。僵持良久,萧云清拿起了宫羽弦腰侧的匕首,「我不是叛徒,但我也无可辩驳。如果你是为了替我娘寻仇,我甘愿做一把刀,一把让你称心如意的利刃,杀尽鬼蜮,换世间清平。」 宫羽弦两眸幽然,似有精光闪过,但还未等她开口,萧云清握着匕首的手復收紧两分,颇具鱼死网破之意,「但你消许我一诺——不要滥杀无辜。」 宫羽弦闻言嗤笑,「何为无辜?」 「我不知道刚才的那人是谁,但我知道亡人谷里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经跟你一样,认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后来发现我错了。」 出身之地从来不是评判他人善恶的标准,比如她的兄长萧蔚明,比如偶尔顽劣却不失向善之心的…… 何絮。 萧云清不甘低头,但她神色凄楚宛如哀求,却又坚定地让人无从拒绝,「你说你是我娘的旧识,我信了,所以你可不可以,也无条件地信任我一次?我以三清湾萧氏嫡女之名起誓,如若食言,任君处置。」 宫羽弦突然乐了起来,眼睛里甚至绽放出刻毒的光彩,她解了萧云清膝盖上的咒印,笑道:「你想多了宝贝儿,父债不该子偿,罪不累及后代,我们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无需你一个小姑娘插手。」她拍了一下萧云清的胳膊,示意对方松手,「我方才利用你确实是我的不对,下不为例。至于『餵』这个字眼儿,你若反感的话,我不再这样唤你便是。」 宫羽弦苦恼地托着下巴,「叫什么好呢?这样吧,你既是萧家的二小姐,那我就唤你『小二』吧。」 面对宫羽弦递的台阶,萧云清尚未从这大悲大喜中抽身,她收敛不住气性,别别扭扭地冷哼一声:「随你。」 「既然随我,那咱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没怎么遭过罪,受人调戏更是咽不下这口腌臜气,但我既当你的师尊一日,便不能任你胡作非为,无关其他。」 宫羽弦思前想后,她再度开口,眼神里却多了两分不强求的平静,「我也知道你拜我为师非你所愿,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叫我『师尊』,至于叫什么,你自己定。」 第95页 宫羽弦连退两步,倒让萧云清有些无所适从,她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憋得涨红了脸,半天才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那我叫你『厌阳』……」 岂知萧云清还没说完,宫羽弦直接就给否了,「不好听,换一个。」 「羽弦……」 「再换一个。」 萧云清:「……」 真够挑的,说好的让我定呢?!萧云清瘪着嘴不禁腹诽,寻思如果宫羽弦不喜欢她的名和字,那就只能在姓氏上做文章了。 「那我叫你『老宫』怎么样?」 宫羽弦没有回头,只留给萧云清一个背影,她挑眉亦道:「随你。」 「……」 萧云清快步跟上了前面的宫羽弦,但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并肩而行,仿佛嫌隙未消,二人间隔了大概四五步的距离,谁都不曾多言。 「你的剑呢?」 宫羽弦无意瞟见了萧云清腰带上的空剑鞘,恬不知耻地问道,萧云清蹬了她一眼,心道:你还好意思问我?! 宫羽弦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长剑已断,留鞘无意,扔了吧。我不是给过你一支箫吗?」 萧云清拿出了紫金箫,指尖抚过上面的情诗,而后放于唇边吹了起来,也听不出是个什么调,有股怪异的凄凉,跟嚎丧一样。 「别吹了宝贝儿,太催人尿下了。」 许是怕再听下去容易折寿,宫羽弦说完便一远跃,耳不听心静地走远了,空留萧云清无辜地眨眨眼,「有那么难听吗?」 第五十七章 本王逛青楼 霜降阴寒,今天的雪更是终日不歇。 萧晗把药熬好之后,推开了褚寻忆的房门,「最近弄点儿草药可不容易,趁热喝了吧。」 「你怎么了?」 褚寻忆似乎头痛,他揉着太阳穴,打量了一眼萧晗,后者眼睑低垂,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看似无碍的幻象之下,可一股异常的血腥味儿出卖了他。 「我?我能怎么了,就是刚才熬药的时候,我闻着都苦,委屈您老人家了。」 萧晗如今仗着自己年少,没少拿褚寻忆寻乐子,其实后者也就比他大个五六岁的光景,但萧晗不管这些,一口一个「祖宗」、「老人家」地叫着。 「趁热喝吧,再等就凉了。」 萧晗把碗递到褚寻忆跟前,热气瀰漫的潮湿里浸满了苦涩,水光仿佛映进了褚寻忆的眼里,他靠在窗边,穿堂风偶尔吹过,撩动了他的髮丝。 褚寻忆没接,兀自看向萧晗竭力隐忍却还是略微颤抖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在眼前一晃而过,光是看就能感受到记忆中那无比熟悉的冰凉。 褚寻忆仿若出神得厉害,萧晗没有催促,很快就把瓷碗放下了,随后他拿了件大氅,盖在了褚寻忆的身上,「这窗纸漏风,别坐在这儿了,就算不想喝药,也上床歇息吧。」 「何絮,」褚寻忆唤他,「你没闻到吗?」 这副药里添了黄柏,苦浓酸涩,别说褚寻忆不乐意喝,就连萧晗都是捏着鼻子才勉强熬出些药汁。他无奈地嘆了口气,「怎么闻不到,但再苦不也得治病要紧么……」 「我是说血腥味儿,你没闻到吗?」 褚寻忆意有所指地瞟向地毯上的一滴暗红,萧晗佯装自然地侧过身,把右手背在了身后,「没有,哪来的血腥味儿,怕是咱们褚公子烧迷煳了吧。」 「何絮,」褚寻忆起身正视着对方,嗓音清和,「其实很多事情,你没必要瞒着我,你若想说,随时都可以告诉我,但你若不想,也不必强迫。」 「那你先保证,」萧晗耷下脑袋,开始无理取闹地提要求,「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好。」 「我、我刚才……」 在褚寻忆平静的注视下,萧晗郑重其事地坦言道:「确实逛了趟窑子。」 褚寻忆:「……」 「桃花水粉里混着酒气,闻起来可能是有点儿腥。」面对萧晗的搪塞,褚寻忆面色黯然,他的眼中含了失望,可更多的,却是一种心疼的沉痛。这样的目光令萧晗触动,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早已被风霜湮没,但此刻,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怦然的跳动。 萧晗突然觉得好累,他累极了,累到不想再隐瞒所有,把尘封的往事全然倾诉,让褚寻忆彻底走进自己的心底。 但萧晗不能,因为那里早已被一袭白衣占尽,纵使二人之间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 他的心底是一位珺璟如晔、雯华若锦的仙君;是一个救他于鬼域、许他以还阳之人;是一声他无论赤诚抑或讥诮,也到底唤了两辈子的「师尊」…… 萧晗无意间又看到了褚寻忆眼角的那颗硃砂痣,这或许就是情深不寿的天意,后来者永远难以居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惋嘆夜深人静空惆怅,辜负月华明。 「……我先走了,别熏着你,赶紧歇息吧。」 萧晗说得轻巧,褚寻忆却听出了其中的怆然和凄伤。他目送萧晗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暗嘆:这个少年吶,还是一如既往的诡秘莫测,他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一场支离破碎的故梦里,守着再也无法企及的曾经。 萧晗的屋子离褚寻忆很近。偏院不比正房,虽不逼仄,但总共也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为了避免惊扰褚寻忆,萧晗的动作可谓是轻之又轻,他拿帕子清理伤口的时候,就差翘兰花指了。 第96页 「嘶——!」 湿布粘上皮肉外翻的肩膀,疼得萧晗到抽一口凉气。 唉,可悲可嘆,他这么多年头一次失算,是因为萧云清危在旦夕。 宫羽弦笑里藏刀,起初只用招猫逗狗的方式激怒萧云清,而后匕锋一转,不仅在一剎之内净化了煞气,还将灵力灌注于神器,二者加持之下,萧云清的长剑被斩得粉碎。 萧晗手无寸铁,干脆折根树枝就上了前。为保萧云清脱身,他先是抛出几枚铜板障目,而后上挑树枝以作掣肘,值此千钧一髮之际,萧云清还未虎口脱险,谁知宫羽弦手腕一挽,向下的匕首立时就斜噼进了萧晗的肩膀。 其实宫羽弦的修为谈不上得天独厚,神器的灵力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电光石火间,萧晗连树枝的影子都瞧不清了,他的右手被凌锐的刀风卷了进去,匕首还卡在肩骨里,宫羽弦乘胜追击,不惜煞气侵蚀全身,也要将萧晗置于死地。 生死关头切忌优柔寡断,萧晗咬牙借力下压匕首,此举是要自断经脉之势,覆水难收。宫羽弦没料到有人能下如此狠心,尚以为有诈,欲战还休,神器受其感应,灵力霎时削弱,萧晗方得生机,旋即闪身而退。 幸好萧云清无碍。 不过英雄救美难免得付出些代价,比如一条血肉模煳的手臂。 「咚、咚、咚」——有脚步声。 萧晗眼前一黑。这大冷天的,褚寻忆这祖宗又出来干啥?!烧还没退就到处乱跑! 埋怨归埋怨,但萧晗现下实在不宜露面,于是他拔腿就熘,嘴还不闲着,骂骂咧咧地躲进了屋子里,跟王八缩壳没什么分别了。 好歹是为祸一世的鬼王,如今却要屈尊当王八?不过萧晗转念一想,罢了,王八就王八吧,褚寻忆本就时常心悸,自己这副鬼德行别再吓着他。 当褚寻忆绕过伙房来到屋前时,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和一盆冷透了的血水。 躲起来了吗? 褚寻忆把手轻轻搭上了盆沿,而后稍一使力,半盆冷水被打翻在地,动静之大,萧晗甚至忘了披上衣服,就赤着膀子踹开了房门,「寻忆你没——」 关心则乱,但萧晗此刻无异于不打自招,他肩上那条血淋淋的刀伤暴露在寒风下,再偏三寸几乎就会割到他的心脏。 「事儿吧……」 萧晗的神情中不含任何痛苦,在确定褚寻忆无碍的剎那,却也无意识地问完了后半句话,但褚寻忆无暇同他寒暄,当即便想拽他进屋上药疗伤。岂料萧晗懵在原地,没受伤的那只胳膊都被褚寻忆拉在手里了,步子愣是不肯挪动半分。 「进来。」 萧晗闻声仍然无动于衷,褚寻忆担心他伤势加重,手上也不敢用力,无奈软了语气哄道:「听话,进来。」 「哦……」萧晗依言跟了过去,瞧褚寻忆半抬着手默不作声,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寻忆,你、你该不会是想抽我吧?」 褚寻忆:「……」 确实很想,但不是现在。 他重新打了盆热水净手,发现萧晗不甚自在地杵在一旁,隧问道:「因何瞒我?」 「也没想刻意瞒你,就是……」萧晗半真半假地说着,试图矇混过关,「没打过怪丢人的。」 褚寻忆被他气笑了,「伤势骇人,却并非为承他人之力,刀锋斜噼而进,却未触及根脉,但伤口能延伸至琵琶骨,你自己也功不可没。」 萧晗扶额,小声嘆道:「早知你这般不好煳弄,我就不编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了。」 褚寻忆没心思再跟他贫嘴了,萧晗肩上的血肉已在灵力的净化下逐渐溃烂,血分成了几条细流,不停地往下淌,需得削肉清创才能保住这只胳膊。 「喏。」萧晗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短刀,他递给褚寻忆,利刃上还隐约附了层鬼火。 褚寻忆接过犹豫了顷刻,而后摁住萧晗嵴背,以防他因着疼痛而乱动。但褚寻忆明显多心了,在刀刃割下烂肉的霎那,萧晗看着自己肩膀涌出的汩汩鲜血,竟没有太多的焦躁和难耐,他只是觉得这红色可真艷吶,若就放任它流干,会怎么样呢? 会染红鬼王的登基之路吗?还是能为大婚的嫁衣添一抹彩? 忽地,褚寻忆轻声问他:「疼吗?」 「寻忆,你消息那么灵通,难道就没听说过——」萧晗故弄玄虚地回过头,一下子就对上了褚寻忆的眼眸,「鬼是感觉不到痛的。」 二人的对视没有持续太久,褚寻忆率先移开了目光。纱布沾血很快便被浸透了,他只得将其揭下,粘连着骨肉一起,血又开始止不住地流,触目惊心。 褚寻忆的神色一如平日,他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哀伤,「怎么可能不痛呢?」 奈何心事重重的萧晗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褚寻忆把短刀洗净,随后还给萧晗,「药敷好了,晚些时候再换。」 言罢,待萧晗回过神,褚寻忆已然走到了门口,他快步追上,说道:「寻忆,谢谢你。」 褚寻忆回眸,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晗一眼,「不必。」 第五十八章 本王精分 又是一轮圆月夜。 月霖难得不聒噪,她静坐在朦胧的月光下,双手搭在膝头,捧了盏热茶。 萧蔚明守在观外,偶尔揪两把茅草放到小马的嘴边,许九陌瞧他还有闲心饲餵畜牲,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道:「果然吶,跟着萧公子有肉吃,这都多少天了?咱们是一点儿香火没挣到,马倒是顿顿不落吃得挺香。」 第97页 这匹小马是萧蔚明送给月霖的,三人下凡歷练,四方拯济,每日要走上几十里。他们纵然轻功加身,可也架不住一边杀鬼一边赶路,于是萧蔚明便拿出仅剩的银子给月霖买了匹小马,虽免不了舟车劳顿之苦,但总比徒步强了许多。 萧蔚明一笑置之,并没有同他计较,「近日走尸居多,确实辛苦你了。」 许九陌佯装恍然大悟一般,「哦~萧公子要不提我都忘了,杀了那么多走尸,早就够咱仨填饱肚子了,还要什么香火呀?」 萧蔚明不甚苟同地反问道:「除歼扶弱乃分内之事,你我来下修界歷练,也不全然是为了香火吧?」 「那也没必要拂了别人的好意吧,上次你救的那个傻小子,他爹富得都快流油了,差那点儿香火钱吗?」 也莫怪许九陌生气,没了香火的供奉,他体内的灵力是肉眼可见地衰退了,而萧蔚明却莫名其妙,像勘破红尘似的,送上门的香火都不要,明明之前还不这样呢,怎么一遇到月霖就转性了? 许九陌想不明白,就算萧蔚明抹不开颜面找人讨要香火,难道就不为月霖考虑考虑吗?他们如今只有十六七岁,过了年也未至弱冠,可不比上修界的那些仙君,人家修炼数十载,肉身凡胎早已灵脉通达,香火自然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若旺,渡劫之时有香火加持,不至于太疼;不旺,只要修为深厚,也不耽误羽化登仙。 反正玉清仙尊素来香火稀少,但当年不也挨了天雷,差点飞升成神吗? 虽然最后被一个小兔崽子给拉回了尘寰…… 许九陌的想法逐渐跑偏,他晃了晃脑袋,寻思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仙君们是横竖无所谓,但如果自己少了香火,可就得苦哈哈地被鬼追着打了。 「是我欠周到了,」萧蔚明不知在想什么,他低着头,仿佛肩负了某种难言之隐,「以后香火之事,许公子大可自便,但不必提及我和月姑娘。」 「得得得,」许九陌一挥手,「当我没说,萧家贵公子清高。」 忽然,小马高尥,厉声嘶鸣,月霖掀开门帘,却发现萧蔚明和许九陌齐齐晕倒在地,满天纸钱在月光下晕染成蝶,她循着纸钱飘落的方向远眺。 今晚,只怕是不那么好熬了。 月霖所猜不错,萧晗此时正浑身疼得厉害,他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坐等天亮。 自九曜潭一劫之后,心口的旧伤每月十五必然发作,所以萧晗前一日总是早早便睡,到子时好养足精神,而后默不作声地挨过满月的那一夜,直到东方微微泛白,才慢慢地缓解下来。 萧晗全身早已麻木,他无知无觉地抬起手,攥紧了玄衣。那种疼法不是切肤之痛,也不是受了内伤的钝痛,反而像是有人拿刀子顺着他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似的,痛不欲生。 这种疼每月十五便要经受一次,自离开九曜潭至今三月有余,好在萧晗已经习惯了,他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挺尸,稍作调息,旋即短促地提了口气——有人! 萧晗咬着牙从被子里爬了出来,他在提防四周的同时,从窗纸上的窟窿看向外边,却发现了一抹白影。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声嘆息。 魑魅魍魉的暗影里,萧晗睁开眼,发现有人来了,那人依然和从前一样,白衣曳地,广袖宽袍,眉目俊逸一如往昔,「萧晗。」 寒风渐暖,紫荆花落,萧晗置若罔闻,一片花瓣扫过他的指腹,他顺势捏在手里出神。 「叶舟。」 声音仿佛从渺远传来,萧晗回首,只见暮尘提剑而立,殇花拂过银光璀璨的利刃,紫砂飘摇,一时令他错不开眼。 「为何看我?」 萧晗的目光太过炽热,暮尘垂眸,似是赧然。可萧晗却仔细端详他的容貌,深刻得仿佛要把这纠缠两世的人刻进灵魂。 「好久没见到师尊了,」萧晗如履薄冰地往前走了半步,可又担心近了过于唐突,踌躇良久,他最终退了回去,眼眶不觉间倏地泛红,「想多看看……」 在漫长而痛苦的凌迟之下,萧晗举步维艰,却不得解脱,他几度开口,但发不出声音。暮尘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就那么温和地望着他,终于在半晌之后,听见了萧晗微不可察的哽咽:「师尊,我好疼……」 暮尘捧起萧晗的脸颊,在那竭力隐忍的「我好疼」里不禁动容。他抚上萧晗的长髮,眼前这个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少年,一如彼时那个午夜从梦魇中惊醒的孩子,也是这般无助地喊着「我好疼」。 萧晗失声痛哭,连肩膀都在颤抖,他哭得那样肝肠寸断,好像再也承受不住所有,要把这些年历经的委屈全然宣洩在这一夜。 无数人的咒骂在他的耳畔喧嚣—— 「离经叛道的孽障!萧掌门一生光明磊落,怎么到头来竟让这扫把星灭了门。」 「鬼王害得这天下哀鸿遍野、鸡犬不宁,多少无辜之人死于战争和灾荒?!」 「他杀了顾氏一族,那可是他兄长髮妻的母族啊!」 「你们知道吗?据说修炼鬼道的人是感觉不到痛的,他们连血都是冷的。」 暮尘似乎也听见了这些话,他撤回了手,不再安抚萧晗,在所有人的鄙弃唾骂中,倒退了半步。 「别走!」萧晗边哭边跪爬过去,他这次将暮尘箍得更紧,宛如想把他苦寻两世的人嵌进自己的身体,「你不能不要我……师尊,我……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但求你了,别不要我……」 第98页 耳边的纷扰终于停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萧晗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敢让暮尘知道,你就是萧叶舟吗?」——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无恶不作终遭众叛亲离的萧叶舟;那个用师尊的血染红登基之路的萧叶舟;那个叛离三清湾而后率领众鬼入关门的萧叶舟;那个孑然一身最后伏诛于亡人谷下的萧叶舟…… 灵魂深处的自己无不嘲讽地说道:「你不敢。」 萧晗认命地耷下头颅,他的确不敢。 他从亡人谷逃到了红尘,从阎罗殿逃回了阳间,他逃掉了世人对鬼王的千古恨,但他最终却没逃过自己的心。 萧晗觉得自己的灵魂裂成了两半,今生的魂在怒斥前世的魄,但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的鬼王却突然问他:「你忘了吗?他不愿见你。」 不愿见我…… 萧晗何尝能忘?他至死奢望却未尝得到的——那一回眸。后来,他不辞而别,藏在了与光背离的夜里,夜凉如水,沉寂无声,只为了不涤盪起那些旧日的伤痛。 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我不是你的心魔,萧叶舟,我就是你——无恶不作的万鬼之王,曾几何时,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徒弟。」 萧晗哑然失笑,他肩负两辈子的罪业,跪于诸天神佛之下,却妄想躲在暮尘的身后,乞求一丝庇佑。 所以他跪在暮尘脚边,不停磕头,欲以赎罪。肩膀的血淌到了手上,令萧晗不敢触碰暮尘的白衣,「师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奈何天不遂人愿,暮尘在他嘶哑的哀求中垂下睫帘,犹如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他俯过身来,冰凉的指尖贴上萧晗的后颈,狠厉凤目对视泪眼婆娑。 须臾,暮尘道:「萧叶舟,你心不诚。」 「不会的,师尊……」萧晗近乎失智的否认,如笼中困兽,他心口难以遏制地疼了起来,甚至盖过了肩膀的重伤,「不会的……」 暮尘不置可否,覆在萧晗后颈上的手却骤然发力,几乎想要掐断他的脖子,「我要你证明。」 「怎么证明?」 「……罢了,」沉吟半晌,暮尘放开了萧晗,他起身避开后者试图挽留的手,冷言道了一句,「代价之大,我恐你不愿。」 「不,我愿意的,」萧晗跪行到暮尘身前,生怕适才得到的温暖转瞬即逝,「师尊,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好,」暮尘从广袖里拿出一把柳叶刀,他放在萧晗眼前,眼泛潮红略带蛊惑之意,「萧叶舟,我要你的心。」 萧晗怔忡良久,倏地就笑了,那个笑容如释重负,仿若他自始至终都在等这一刻。 「吓死我了,师尊……」他轻松低语,面容笑意丝毫未减,「我还以为你要什么呢。」 暮尘闻言一滞,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却被萧晗趁机抓住了手。 「不就是心脏吗?」 萧晗牵着暮尘的手,把对方的短刃抵上了自己的胸口,「我剖给你。」 第五十九章 本王心诚 「何絮!」 萧晗执刀的右手一顿,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无尽的黑暗叫人耳目昏聩,他似乎听见了,却又似乎听不见。 「何絮!」 到底是谁在喊他,如此难缠不休。 但是这声音好熟悉。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哪里呢? 萧晗眯起眼睛,想仔细端详那位陪他走过了冗长岁月的仙尊,可眼前之人根本没有开口。 那是谁? 何人唤他? 萧晗兀自抓着暮尘的手,没有松开,柳叶刀的刀尖此时正对他的心脏,暮尘眸光一黯,他不动声色地握紧刀柄,旋即勐地刺下! 萧晗只有一瞬间的错愕,而后立刻攥住扎进血肉的刀刃,「师尊……」 刀刃割开掌心,指缝间溢出殷红,暮尘却不在乎一般,兀自命令他:「为什么负隅顽抗?!你不是心诚吗?你不是无惜代价吗?那便证明给我看!」 萧晗与之四目相对,正欲松力之际,岂料远处金光闪烁,一根犹如化蛇碧鳞之长鞭攀上了暮尘的手,顺势将他的胳膊从臂膀处卸了下来。 「萧叶舟!醒醒!」 嗯?萧叶舟…… 这天底下,除了暮尘,还有谁会这般唤他? 萧晗循声而望,只见一袭白衣湛然胜雪,来者眸色凌厉,眉宇凝重,所持之鞭剑拔弩张,尽呈杀伐之态,与他温情平和的面庞格格不入。 那他面前的人是——? 勐一转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差点把萧晗吓死,这他妈哪里跟暮尘沾边?分明是一只还散发着腐臭的走尸! 这走尸双目空洞,皮肤青白,已无半点生气,它被褚寻忆绞去了一只胳膊,却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走尸没有痛觉,缺了右臂除了平衡不稳外,没有任何影响,它连滚带爬地扑向褚寻忆,萧晗手疾眼快地把褚寻忆拉进怀里,那走尸扑了个空,撞在了二人身后的墙壁上,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褚寻忆周身的狠决已经消散,方才的长鞭也不见了踪迹,他把脑袋轻轻抵在了萧晗的肩头,一股子血腥味儿窜进鼻腔,褚寻忆皱眉道:「你的心口在流血。」 「不妨事儿。」也不知萧晗到底清醒了没有,他笑着用下巴蹭了蹭褚寻忆的青丝,「这颗心,本来就是剖给你的。」 第99页 担心萧晗伤势加重,褚寻忆从他的臂弯中躲了出来,「我要你的心做甚?」 谁知萧晗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无所谓。」 「什么?」 萧晗站不住了,宫羽弦的匕首险些要了他半条命,而现下再经柳叶刀剜心之伤,令他的身体不堪重负,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无所谓的,师尊。」但他仍宁谧地笑着,虚弱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他眷恋地望向褚寻忆,眼神直白地传递着两世的怀念,「捏着玩也好,踩烂了也罢,只要你能回来,我不在乎的。」 「你……」 褚寻忆似是被吓到了,对于萧晗的那声「师尊」,他没有回应亦或反驳,过了良久,才无奈地嘆了一句:「别说话,默念清心诀。」 趁二人言语之际,走尸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意图再度发起攻击,萧晗瘫坐在地,八成是指望不上了,褚寻忆便从那截断臂的手上夺过柳叶刀,而后径直插进了走尸的头颅。 「我就是个疯子,所有人都怕我,」萧晗无辜地摊开手,「他们说我比无名还不可理喻,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许是受摘心术的影响,萧晗的目光逐渐混浊,嘴里还不知所云地念叨着什么,褚寻忆伸出手想试着安抚他,可萧晗莫名些骄傲地昂起头,「正所谓——『蓝出于青,而胜于冰』。」 萧晗学识欠佳,不经意间闹出的笑话总能令褚寻忆展颜,但在好笑之余,褚寻忆更多的却是心疼,他心疼萧晗,因为他知道一切的始末,知道这个胡言乱语的少年究竟沉默地背负了怎样的过往。 冰凉的食指贴上萧晗的薄唇,冻得他一激灵,只听褚寻忆垂眸道:「别说了,叶舟,默念清心诀。」 月光骤然摇曳,徒留温言缱绻。 萧晗恍惚间,那声压抑在喉间的「师尊」立刻脱口而出。 褚寻忆退了半步,他转过身,仿若隐忍,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萧晗本就不太清醒,加之褚寻忆这么一应,愈发失心疯了,眼瞧那抹皎白渐行渐远,他倏地起身,从背后抱住了褚寻忆,「师尊你别走……求你了,别走……」 褚寻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怔愣一瞬,拍了拍萧晗揽着他的手,「不走。」 「你是本王的人,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不准走……」萧晗将褚寻忆抱得更紧了些,他仿佛很害怕失去对方,但下一刻又立时改口,小心翼翼的态度与适才强硬的口吻判若两人,「不,不是!徒儿失言了……师尊,你别生气……」 这个以「王」自称的少年变得卑微,如同孩子一般不知所措。褚寻忆在萧晗的怀抱中艰难地转过身,他轻抚着萧晗的头髮,最终在他的额顶温柔地落下一吻,「别怕,叶舟,我既来了,便不会走。」 蜻蜓点水,却刻骨留痕。 萧晗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过,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听到过。 是暮尘教会他哭的那年吗? 天边的最后一缕余晖散尽,远方暮色渐沉。 彼时,萧晗尚不唤作萧叶舟。 他没有一日不做噩梦,哪怕白日里打个盹,也会被梦魇惊醒。 其实能惊醒才算好的,大多数时候,萧晗是醒不来的。自从离开了亡人谷,没有月霖的护法,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在归真界里如临深渊。 但起初萧晗并不害怕。 三清湾有待他视如己出的萧峰和唐梦安,有素昧平生却情同手足的萧玉笙,还有他三生有幸方才得以窥见、好似渺远于神坛上的那抹光。 玉清仙尊纵然不近人情,可他是萧晗的光。 那束光掠过暗无天日的亡人谷,照亮了倒挂着一众残尸的鬼门,映在了萧晗身上。 为此,他从地狱归来,贪恋尘寰的暖阳。 子时将至,梦魇随之。 今夜也不知怎的,雷声震天,夜雨连绵,暮尘担心萧晗睡不安稳,便想去西峰看一看他。 寝殿没有明烛,萧晗缩在被子里,整张脸都蒙了个彻底,只有右手还露在外边,手腕紧绷,似乎是怕有人近身,好以防不测。 「萧晗。」暮尘冰冷的手指在萧晗的腕上一扣,萧晗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醒了过来,他的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着床边的人。 暮尘松开他的手腕,放柔了声音:「做噩梦了吗?」 萧晗木讷地点了点头,即使雷霆划破夜空的黑暗,暮尘的面容在雨夜里也显得若近若离,不那么真切。 床铺旁仿佛围满了人,他们都在说萧晗今生为鬼,註定不得好死,不配染指玉清仙尊,不该谋求这段难登大雅之堂的师徒孽缘。 他的腌臜不堪玷污了暮尘的冰清玉洁,可后者却无怨地安慰着「别怕」。 到底什么才是梦呢? 是他苦命挣扎但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还是下一刻或许就支离破碎的眼前人? 萧晗莫名感觉自己好无助,就像一个浮萍,什么也抓不住。他忽然想离暮尘再近一点儿,他想仔细端详倾慕而不可及的师尊,可他除了微皱的眉头,几乎是面无表情。 他甚至都不会哭。 萧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唇齿打颤,却没有掉半滴眼泪。 他不傻,也会流血,也知道疼,可他不会哭。 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萧晗从来不屑于旁人的怜悯和慈悲,但他现下真的很想抱住暮尘,求师尊疼疼自己。 第100页 可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暮尘走了。 抽身而去,只剩萧晗在漫长的午夜煎熬。 但他仍然没有哭,眼眶宛如一池枯泉,干涩欲裂。 突然,不远处传来灵火绽放的声响,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一盏烛光。 萧晗抓住被角,以此压抑闷痛的胸膛,他盯着那袭白衣,心脏倏地抽搐,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随之视线模煳。 暮尘轻拢广袖站于烛台之前,他拭去萧晗脸上的晶莹,笑容尚浅,「怎么哭了?」 「师尊……」萧晗痴痴地唤了一声,那是自他有记忆起,头一次发现自己哭了,「你不要走,求你了……」 「好,不走。」 得到这个回答,萧晗却不知足,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去够暮尘的衣角,可又怕过于僭越,所以一时踟蹰。 谁知暮尘的微笑深了,唇角是不容忽视的弧度,他温柔地握上萧晗的手,告诉他:「睡吧,我陪着你,别怕。」 …… 月霖立于暗处,安静地目视屠家偏院,待褚寻忆把昏睡的萧晗背回房间后,她小声嘀咕道:「这姓褚的跟暮仙君着实相像,就连主人都难免认错了人。」 但发现院子里躺了个走尸,月霖不解地回头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无常鬼笑而不语,恭谨地作揖而退。 第六十章 本王要求歇一章! 没有得到回答,月霖也不再追问,无常鬼这厮素来寡言神秘,但幸好,至少他对于萧晗是矢志不二的。 可月霖忘了萧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丫头,亡人谷里没有活人」。 等月霖回到小破庙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奇景差点叫她撅过去。 只瞧许九陌脑袋上盖了块手帕,萧蔚明拿了根破筷子就要挑。 月霖目瞪口呆,这他妈是要……掀盖头?! 九大恶鬼分修九道,月霖修的梦道,能看见归真界的万事万物,但绝情鬼修的是情道,她编织的环境自成一帘幽梦,月霖无法干涉其中,若想救人出梦,除了强行破开阵眼也没旁的法子。 之前洛姨还在的时候,曾教过月霖一些小把戏,那时她就想,此道虽名为「绝情」,实则却最是痴情,摘心之术也只是让梦者看见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亲眼看到萧蔚明和许九陌成亲,月霖的鸡皮疙瘩还是掉了一地。 无论痴情、绝情,也不能这么搞事情啊! 这么想着,月霖却口嫌体正地抓了把瓜子,完全没有救人的打算。虽然她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如意郎君娶了别人,但对方可是许九陌欸!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糗事,可是够月霖嘲笑他们半辈子的。 膈应归膈应,但不看白不看。 月霖一手接着瓜子壳,一手托着腮帮子,也不知萧蔚明掀开盖头的时候,看到的,是谁的容颜。 与月霖猜的大差不差,萧蔚明正在摘心术的迷境里放弃了挣扎,他自知无法破除迷阵,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幕后之主,他束手无策,只好妥协着往前走。 和传说中一样,摘心之术果然可令人看见心中所念,萧蔚明环视四方,但见红烛高照,喜幔低垂,一张红酸枝的大床铺着锦被,上面绣了百鸟朝凤,洒落的团枣、花生、桂圆、莲子更是一应俱全。 眼前的新娘子朱妆明艷,薄纱遮面,虽然五官在盖头之下略显模煳,但怎么看都错不了,是月霖的倾城红颜。 而真正的月霖却在外界好整以暇地嗑瓜子,萧蔚明跟许九陌都僵在原地,没什么动作,她不明所以,但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掐着嗓子喊了一声:「新娘子出门咯!」 萧蔚明的执念远没有萧晗那么无法自拔,但也经不住月霖的声音传至耳畔,他听不清,却不觉在幻境里越陷越深,「月霖?是你,对不对?」 对方没有应他。 萧蔚明不敢逾矩,他茫然地笑了一下,随后不失体统地躬身行礼,道:「在下爱慕已久,唯望聘卿为妇。」 雪梅雨桐,白首与共。 得偿所愿,云胡不喜。 「一拜天地——」 萧蔚明和许九陌齐齐跪地叩首,吓得月霖险些把瓜子壳吞肚里。 「二拜高堂——」 萧蔚明牵着许九陌的手腕站了起来,二人魔怔了一般,旋即便朝月霖的方向一块跪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月霖怕折寿,急忙跳开了是非之地,「这……这是看见什么了?怎么还行上大礼了?」 「夫妻对拜——」 萧蔚明垂着眼帘,自始至终未尝端详过月霖一眼,他转过身来,「哐嘡」一下屈膝低伏,谁知两人太不默契了些,竟直接撞了个头对头。 「礼成——」 瞅他们捂着脑袋的狼狈模样,月霖乐得前仰后合,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因为萧蔚明已然掀了许九陌头上的那块帕子,距离极近,又暧昧不清,许九陌的鼻尖几乎就要碰上萧蔚明的唇角。 月霖差点一翻白眼背过气去,她没寻到阵眼,干脆掌汇法力直击二者,当然,更偏向许九陌一点。 「对不住啦……」 话音刚落,萧蔚明和许九陌便被打飞了半丈远,也当然,许九陌飞得更远了一点儿。 月霖立刻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跑到俩人身边,「你们没事吧?」 第101页 「无妨,月霖你……」萧蔚明担心月霖受伤,顿时便握上了她的手,但眼下月霖并未束髮,既没有繁华的凤冠霞帔,也未着碧色喜服,反而雨后青蓝的斗篷倒是与雪景十分相配。 萧蔚明佯作体面地松开了手,低声道:「月姑娘,恕在下孟浪……」 「哪来那么多规矩,人没事儿就行。」 月霖对自己的法力有数,在确保不会伤了他们的前提下,破开绝情鬼的摘心术并不算难,所以她算得准、坐得定,但仍碍于情面问了一句:「许公子,你还好吧?」 「不好……嘶!哎呦,疼死我了……」许九陌还是那个德行,自顾自地怨天尤人,「这是什么阴法诡计?!我就瞧人餵个马都能中招。」 他嗓子尖,叫唤久了任谁的耳朵都会遭殃,趁许九陌抱怨累了,萧蔚明赶忙见缝插针道:「没受伤吧?」 「这点儿小把戏,还不至于受伤。」许九陌掸着衣服上的薄雪,不解地嘀咕:「难道是梦鬼?不,不对,梦鬼乃将人引入归真之界,那里的见闻皆为梦者记忆,但方才的景象却是我平生头次所遇……」 「对了,许公子,」萧蔚明忽然问他,「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许九陌支支吾吾地不肯给个答覆,「这、这很重要吗?」 其实不重要,但月霖好奇,所以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套他话,「怎么不重要?咱们得齐心协力抓鬼呀!你这般隐瞒,我们还怎么相信你?」 「我、我……」许九陌破罐子破摔,「哎呀,就是有个王八蛋跟我拜堂……」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面对月霖期待的表情,许九陌心一横全秃噜了,「然后那个王八蛋是我自己!」 「什么?!」 摘心术确能让人看见心中所想,可无奈孔雀开屏,临水自照,在求仁得仁的幻境里,许九陌看到的竟是浓妆艷抹的他自己。 月霖尴尬地竖起了大拇指,「许公子当真纯情哈……」 「意料之外,」萧蔚明不置可否,「但也在情理之中。」 这俩人夫唱妇随的,气得许九陌直跳脚,「你们不懂!未经情劫对于修道的人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 萧蔚明敷衍道:「行,许公子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没错,许水仙……」坏了,怎么还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月霖尴尬地吐了下舌头,「啊不,许公子……」 「什么许水仙?」反应过来月霖是在说自己,许九陌气得七窍生烟,「你们礼貌吗?」 自恋就是自恋,月霖和萧蔚明才懒得听他狡辩,二人扭头就走,许九陌跟在他俩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就像亡人谷如今的绝情鬼一样,本来也是沉鱼落雁的一介女流,若不是被鬼王辜负,怎会大半夜的出来作祟。」 闻言,萧蔚明回首,「绝情鬼?」 许九陌点了点头,「既然不是梦鬼,那刚才的幻境,便是绝情鬼的摘心术了……」 莫非是温兰茵? 月霖心存犹疑,便问:「你怎知是鬼王负了她?」 许九陌不屑地掏着耳朵,「你一个修鬼道的还需要问我?」 「许公子。」 萧蔚明沉声打断,示意许九陌慎言,他转而对月霖道:「我听家父说,当年绝情鬼温氏乃上修界出了名的风尘女子,是被鬼王强掳回亡人谷的,后来鬼王伏诛,她失了完璧之身,众修士寓之为不详妖女,最后温氏被逼至断崖处,便自尽了。」 「不是这样的!」不料许九陌却倏地激动,他反驳道,「我爹当年也在场,他说温氏遭沈博恩率众围堵,弄得衣衫不整,她小臂上的守宫砂就暴露在太阳下,可能连老天都看不过眼,温氏坠崖之时忽逢晴天霹雳,似乎以此告慰她的一缕冤魂。」 月霖默然不语,三人中只有她最清楚,温兰茵纵使有千错万错,却也是个可怜人。 二十年前,萧晗在大婚之日不肯踏进洞房半步,为的,就是要保她完璧之身。 以至最终送温兰茵离开,萧晗都未尝碰过她半根指头。 近几日阴冷,雪花般的雾凇趴在窗户上,从屋里几乎瞧不到外面,月霖杵着下巴,忽地想起了二十年前,温兰茵离开酆都的那晚,薄雾一如今夜。 温兰茵站在永昌宫的门口,她颔首敛衽,盈盈下拜,「参见鬼王。」 身为萧晗的髮妻,她却未尝唤过「夫君」,下人们难免议论,但温兰茵识得大体,从不因此叨扰萧晗。 可面对这样一位女子,萧晗扪心歉疚,所以他总会抽出时间来用一顿晚膳,再说上几句嘘寒问暖的套话,谈不上伉俪情深,但至少相敬如宾。 萧晗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兰茵,多少年了?」 「妾室愚钝,还请鬼王明示。」 温兰茵深知自己不过是鬼王用来消遣的玩物,萧晗的许多话并非说予她听,不过也只能说予她听。 萧晗也不在乎她回应与否,自顾自地慨嘆:「六年了吧,你如今也该二十有一了。」 「鬼王所言甚是。」 他仔细端详面前的女子,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 第六十一章 本王又没干好事儿 温兰茵一边听着,一边试图从萧晗的眼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波澜,可惜没有。萧晗就像一缕漂泊无定的孤魂,他的面相阴沉,又离离透着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说:「本王命人备了马车,子时便走。」 第102页 温兰茵不明所以,「去哪里?」 萧晗抚上她的纤纤玉手,将几张银票放进了她的手里,「出了酆都,你想去哪儿都好,别再回来了。」 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算熬出头了。 温兰茵叩首谢恩,萧晗却没有如往日那般——抬手扶起她并说一句「不必多礼」。 这个喜怒无常的鬼王倏地笑了,「爱妻,你可还记得拶刑吗?」 提及拶刑,温兰茵的身子勐然一颤,「我不、不记得了……」 那是她最初欠下的煳涂帐,以至时隔多年,当萧晗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温兰茵便吓得分寸大乱,就连自称「妾身」都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距逃出亡人谷仅一步之遥,可萧晗偏生挑这个时候秋后算帐,或许是不想那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鬼王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温兰茵想给萧晗夹筷子菜,以此缓和一下冰冷的气氛,但她的右手止不住地发抖,经过几次三番的努力,终于把碟子里的肉片舀到了地上。 萧晗见之也不恼火,倒是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将那片肉夹了起来,而后举在温兰茵的面前,「本王读书少,一开始王叔禀报之时,本王甚至都不知道,何为『拶刑』。」 话音未落,鬼火骤地高燃,焰光映雪,近有燎原之势,肉片在剎那之间便成了灰烬。温兰茵的眼泪随之滴落,她有预感,自己的下场,不会好过于那片肉。 「但本王的皇后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更可谓是样样精通。所以,爱妻,你知道吗?」 萧晗笑了,那个笑容毛骨悚然,他的阴翳和残忍似乎早已深入灵魂,伴随着王座的孤寂和血腥,毫无转圜余地。 温兰茵不敢应声,红泪偷垂,咬唇不语。 「我问王叔那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反而让我自己去地牢的枭鸣殿瞧个清楚,」萧晗的眸子不再转动,眼白里的黑珠就死死钉在一处,狰狞的面容直接疮入了温兰茵的眼睛,「你猜本王最后看见了什么?本王看见理应凤仪天下的皇后,竟一边命人用竹棍夹断他的手指,一边疯了似的抽自己耳光,说什么『是妾身鬼迷心窍』。」 温兰茵秀丽惊艷的脸上,是再也无处遁形的惊惶,她争辩道:「可鬼王您当时、当时并未责罚妾身,还、还说、还说本就是暮公子错!」 萧晗不置可否,「哦?是吗……」 「您说顶撞皇后、挑衅天威之人,就当处以此刑,您还跟妾身说,若是他下回胆敢冒犯妾身,大可……大可直接斩了他的双手……」温兰茵越说声音越轻,终于在萧晗无悲无喜的注视下,颓然软倒在了地上,她的眼中还噙着泪花,「鬼王,妾身所云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萧晗惋惜地嘆了口气,他道:「兰茵,日子过去了太久,本王当年说了什么,没说什么,都已然淡忘了。」 「鬼王……」温兰茵明明从方才就已大致猜到了萧晗的心思,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您不能这样……」 「本王这几天总是做梦,梦里他在教本王执子对弈,但他的手却逐渐溃烂,血滴在了棋盘上,模煳了纹路。」萧晗慢悠悠地说着,末了眉头却蓦地拧紧,眼中亮着寒光,「本王,很是心痛。」 他寒霜般的神色,配上这样深情的话语,纵使温兰茵伴君伴虎数来年,也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头皮都是麻的。她嗅到危险的气息,于是做小伏低地跪爬到萧晗脚边,楚楚可怜地拉扯他的衣摆,「我……不,妾身、妾身冤枉……妾身委实冤枉……」 「冤枉?」萧晗吐字极慢,犹如回首往昔似梦,「你出身低贱,他未尝轻薄于你,反倒是处处忍让,可你却心生怨怼,施以拶刑……」他倾身挑起温兰茵的下巴,直视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庞,「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吶,骨头都叫你给绞碎了。」 温兰茵颓然瘫软在地,她边打边磕头认错:「求鬼王恕罪,是妾身鬼迷心窍……」 萧晗漠然地看着蜷缩在自己脚边的女子,他将温兰茵拽到自己近前,擦去她脸上泛滥的泪水,轻声哄道:「别哭,你笑一个,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就一如萧晗在青楼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姑娘如此秀外慧中,笑一个好不好?」 恍如隔世。 尚且少不更事的时候,温兰茵也曾仗着自己的美貌恃宠而骄,她坐在萧晗的腿上,双手环上他的脖颈,自作聪明地问道:「妾身有一事不明,鬼王为何沉溺于妾身的笑颜呢?」 美人入怀,萧晗的思绪却已然飘到了九霄云外,他沉默良久,最终抓住了温兰茵作乱的手,力道之大,白皙的腕子瞬间留下青紫,「因为从小到大,很少有人沖本王笑过。」 温兰茵看不透他,纵然身居高位,可萧晗卑微仍旧,他摁住温兰茵打颤的肩膀,央道:「兰茵,你笑一笑,我便放过你,好不好?」 至于温兰茵最后到底笑了没有,月霖不知道,因为当日她候在鬼门关外,打点好了车马,随时准备出发。 但待到温兰茵独自出谷之时,月霖竟不由自主地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引来马匹的一阵嘶鸣。 却见温兰茵衣裙松垮地挂在身上,脸上的血色褪了个精光,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中途还因着腿软而跌了一跤。 第103页 月霖撇过头,完全没有搀扶温兰茵的打算,她顺着马的鬃毛,侧目打量了温兰茵一眼,「上车。」 「上车?」温兰茵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她便放声大笑了起来,空灵的嗓音在诺大的亡人谷里,倍显苍凉。 两个守夜侍卫拔刀架于她的颈侧,示以威胁,但温兰茵却毫不在乎地往刀刃上撞去,幸而月霖手疾眼快地掷出飞镖,打开了侍卫的刀,温兰茵扑倒在地,细嫩的皮肤立时见了血痕。 「你们这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温兰茵指着周旁的两个侍卫破口大骂,「本宫无论高低贵贱都是皇后!你们岂敢如此放肆?!」 月霖嫌她聒噪,隧命侍卫:「把嘴堵上,拖她上车。」 「放肆!本宫是皇后,鬼王的结髮妻子!你们谁敢……唔!」 眼瞧侍卫拿的破布就要塞进自己嘴里,温兰茵直接咬上了对方胳膊,生生用牙撕下了一块肉,她吐掉口中的血腥,咧开暗红的唇角喊道:「青楼如何?清倌又如何?本宫是正妻,与那等鄙薄的贱妾怎可相提并论?!他永远也别想爬上本宫的凤位,鬼王至今未写休书,只要本宫不死,他就永远是妾!」 「疯狗!」另一个侍卫拎起她的领子,扬手就是一巴掌,「鬼王圣恩浩荡,才允你破例离谷,还请娘娘,好自为之!」 「娘娘?唤我『娘娘』做什么?!倒是前边那个称唿,听着更顺耳些。」 自嫁与萧晗六年,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唤过这声「娘娘」?不都是捧高踩低,紧着劲儿地奉承那位妾室吗? 况且萧晗阴晴不定,她常年蜷身伏在他的脚边,与街边的疯狗,早就没什么区别了。 月霖翻身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温兰茵,不等后者看清,便一记手刀噼下,温兰茵顿时两眼翻白,晕了。 月霖接住她,将其打横抱起,而后扫视面前的两个侍卫,「装疯卖傻而已,这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二者一齐躬身,异口同声:「属下无能。」 「哈哈哈哈——」谷里忽然传出一串沙哑的笑声,月霖连眼神都懒得给他,只道:「无常鬼。」 暗影里走出来一个面容诡异的傢伙,他总是一只眼在哭,一只眼在笑,嘴角一个耷拉,一个微翘。 无常鬼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温兰茵,而后解下自己背上的披风,盖在了温兰茵的身上,「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吶,当年鬼王被罚,那个到处求人、跟萝蔔头似的小姑娘,如今办起事儿来,竟是这般狠辣。」 无常鬼似乎沉浸在自言自语里,带着一脸——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好像感慨万分,却倏地话锋一转,问道:「哎,说起来,你可见过咱们娘娘口中的那位『妾室』?」 温兰茵身材娇小,因而月霖抱得并不费力,她甚至有闲心思考无常鬼的话,随即低头瞟了一眼温兰茵,「没有,我曾问过主人,他说是随便娶的,算作陪嫁,不是什么稀罕物。」 「唉……连你这自幼跟他长大的妹妹,都没瞧过那位的庐山真面目,可惜,当真是可惜咯。」 月霖很多时候听不懂无常鬼的弦外之音,只觉书生可能或多或少都不太会说人话,这种人的疯言疯语自然也无需理会。所以她将温兰茵安置车内,而后抄起缰绳,忽视了无常鬼的作揖,转头驾马离开。 月霖赶着马车出了酆都,来到了一座贫瘠的小镇上,她清楚车内的人早已清醒,便说:「主人交代过,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的守宫砂还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就肯定不会为难你。」 马车渐停,温兰茵缓缓睁开眼睛,她感觉腿上沉甸甸的,一低头,竟是一包金珠。 「这是主人让我给你的,他说别再做皮肉生意了,万一失了身子,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第六十二章 本王放假中,勿扰 「不去彻查究竟是何人捣鬼,反而在这儿讲起故事来了,」宫羽弦一脚踩灭了地上的火堆,「果真是少年心思莫测。 许九陌本来倚着树干昏昏欲睡,结果闻言瞬间弹了起来,他来回看了宫羽弦几眼,发现她踩灭了自己刚辛辛苦苦生起来的火堆后,立刻尖声叫道:「不是,你谁啊?!知不知道这大雪天的能生个火有多不容易?!」 对于许九陌的不满,宫羽弦嗤之以鼻,「呵,不容易?还嫌引来的脏东西不够多是吗?」 言罢,宫羽弦眼珠一转,森然的目光就落在了月霖身上。 萧蔚明也不知来者何人,他下意识护住月霖,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上了剑鞘。 宫羽弦危险地眯起眼睛,沉声道:「让开。」 萧蔚明半低着头与她对视,「恕难从命。」 不料宫羽弦一把扒拉开了萧蔚明,她用了五成的灵力,萧蔚明自然不敌,后背径直撞在了许九陌旁边的树干上。 「哎呀!怎么还动上手了?!」许九陌忙扶起萧蔚明,「没事儿吧?」 萧蔚明拍了拍许九陌,示意自己无碍,他死死盯着宫羽弦,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向。 宫羽弦步步紧逼,巨大的压迫感令月霖退无可退,见此,许九陌啐道:「呸!有本事你、你沖我来,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 其实这话他说得也心虚,宫羽弦一看便是来者不善,况且她连萧蔚明都轻轻松松地打垮了,那打自己不就跟捻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了吗。 第104页 可许九陌即使再怕,岂能让月霖一个女儿家独自面对,于是他仍壮着胆子叫嚣:「你、你敢动月霖一下试试!你这是要、要与我整个、整个崑崙关许氏为敌!」 宫羽弦不予理睬,她兀自上前一步,距离之近,差点跟月霖额头相碰,「你不是活人。」 然而就在萧蔚明提剑出鞘的那一剎,竟有一袭烈焰红衣自天而降,挡在了月霖身前。 萧云清怒目圆睁,她桃花般的眼眸在愤怒之下变得狠决,「你答应过我不会滥杀无辜的!」 宫羽弦看向风尘僕僕的萧云清,反问道:「我有说要杀她吗?况且你走得这么慢,我就算要杀,等你赶来,尸骨八成都凉透了。」 萧云清不服气道:「你走得太快,我……」 「你什么?轻功欠缺便是筑基不牢,之前让你撂地卖艺,还觉得委屈你了。」 萧蔚明听了这一番话,顿时便明白宫羽弦便是萧云清新拜的师父,隧拱手行礼,敬道:「见过前辈,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月霖不明就里,但也亦步亦趋,效仿贵门之女应有的礼数,「前辈。」 许九陌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但他显然注意到了萧云清,那低眉丧眼的模样,几时在二小姐的脸上出现过?吓得他舌头险些打结,「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偶遇老熟人,萧云清又立马摆出了大小姐的架子,「本小姐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啊?闭嘴吧,小结巴。」 「你说谁结巴?!」 「说你呢,怎么着?」 这几个小屁孩吵吵嚷嚷的,宫羽弦不厌其烦,干脆捏住了萧云清的嘴,手动噤声,「闲话少叙,说正事儿。大约一柱香前,我和小二分别被突如其来的幻境所困,想必你们也中了绝情鬼的摘心之术吧?」 「小、小、小二?哈哈哈哈!三清湾的二小姐什么时候成小二了?也不知会一声,笑死我了哈哈……」 瞧许九陌乐不可支的模样,月霖也没绷住,不太给力地笑了两声。 「唔!呜……」萧云清被捏着嘴,说不了话,但从她的表情来看,是在怒斥月霖不仗义。 所以萧蔚明扭过了头,没敢乐出声,毕竟亲妹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宫羽弦无奈地嘆了口气,「事态紧急,尽量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你们看到了什么,废话少说。」 萧蔚明年长,在四人之中也最为恭顺,自是无需宫羽弦多费口舌,他道:「晚辈看到的是洞房花烛,以及自己的心悦之人。」 相比于萧蔚明的大方坦荡,许九陌却窘迫了些许,「我这说来话长……」 宫羽弦拔出匕首,瘴气裹挟着刀刃,在夜里泛起诡异暗红的光。 许九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识时务道:「那我长话短说……跟蔚明兄一样,我也是大婚的幻境,只不过嫁娶之人……都是我自己……」 这回换萧云清乐到捶地了,「都是你自己……哈哈哈哈哈!」 许九陌恼羞成怒,「笑什么笑?!」 「本小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世上竟有人自己爱上了自己。」萧云清乐得直抹眼泪,「要我说,你就改名叫『许水仙』算了。」 虽一别半载,但默契未减,月霖闻言拍手叫好:「诶,云清咱俩想一块去了!」 「你看她们!」许九陌吵不过,便试图拉拢萧蔚明,他拽着后者的胳膊摇晃,「萧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萧蔚明无奈地好言相劝:「许公子,大人有大量,咱能不能不要跟女孩子计较……」 许九陌表示抗议,「不能!」 萧蔚明:「……」 绝情鬼眼下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还在某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但这几个孩子全然没有后怕,聚在一块叽叽喳喳的,却像是八百年没见过似的,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宫羽弦清了下嗓子,不怒自威,「咳!」 萧云清头一个闭上了嘴,肉眼可见的蔫了下去,月霖见此也不说话了,怯生生地看向宫羽弦。 可许九陌正在气头上,他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听见之后立马怼道:「咳嗽什么?嗓子卡鸡毛了?!」 许九陌常年口不择言,这打圆场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萧蔚明的肩上,他捂上许九陌的嘴,沖宫羽弦钱鞠一躬,「前辈您说。」 「方圆一里之内,除了你们这块儿,还有一处地方煞气颇重,不想死的就跟我走。」宫羽弦一个闪身,顿时走出了几丈之远。 许九陌听得云里雾里,他喊道:「兄台,你倒是把话讲清楚啊!」 不想宫羽弦还真停下了脚步,她回首斜睨,嗤道:「眉毛下面挂俩蛋,只会眨眼不会看。」 随后便一跃而起,不见了身影。 许九陌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嘿?这几个意思?」 月霖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嘆道:「许水仙,你这眼神不行呀,那分明是位女子嘛。」 「就是,眼瞎还结巴,莫怪自己娶了自己,我瞧也没有姑娘乐意嫁与你吧。」萧云清搭着月霖的肩膀,「月霖,咱俩走,不等他们了。」 月霖揽上萧云清的腰,「走着~」 看着二人勾肩搭背,狼狈为奸,许九陌半天冷没憋出半个字:「我!你!你们!」 完了,好像真结巴了,萧蔚明偷笑了一下,而后扽着许九陌的袖子跟上了她们,「好了好了,别生气,咱们也走吧。」 第105页 可尚未行至百步,月霖便觉察出了端倪,宫羽弦所选之路的正北方,乃屠氏宅邸。 萧云清没发现月霖的异样,依然八卦地旁敲侧击:「那你跟我哥,这就算……成了?」 月霖心不在焉地应付她:「算是吧。」 「别算是啊,那我这声『嫂子』,是叫还是不叫?」 恰逢几棵红梅开得正盛,寒风掠过,碎雪飘摇,月霖不动声色地揪下一朵梅花,转而把手背在了身后,「先别叫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萧云清不太认同地「啧」了一声:「唉,情到深处不自知,我看这嫁妆呀,可是省不下咯。」 月霖搭话的同时稍施法力,而后松开手,让那朵红梅再次徘徊于风里,她舒了口气,这才得空问道:「什么嫁妆?」 念及月霖出自于亡人谷,可能不太了解阳间的嫁娶之规,萧云清挠了挠头,「呃,就是大婚当日,新郎官需驾高头大马躬亲相迎,而新嫁娘当与十里红妆同出闺阁……」 还真是,月霖心道,主人迎娶温兰茵那天,便是红衣白马,翩翩少年。 她正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宫羽弦近在咫尺的脸,这人究竟是谁?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近前。 萧云清也吓了一哆嗦,她顺着胸口抱怨道:「老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宫羽弦不曾回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霖,旋即随手一撒——细碎的血红梅花零落满地。 她自始至终并未开口,却令月霖彻底慌了神。宫羽弦现下已然起疑,自己定不可再生事端,但若无法提前告知萧晗,那等他们登门之际,又会是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 萧蔚明和许九陌走在后边,他们未尝注意适才的剑拔弩张,倒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你说那厮到底什么来头,神神秘秘的。」许九陌思考的时候手闲着无聊,便不时敲下萧蔚明的头,「关键还穿得不男不女,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要搁以前,萧蔚明定会捉住许九陌招欠的手,再讲些「切勿以貌取人」的大道理。但这次,萧蔚明甚至都没应他,许九陌好奇地回过头,「你干嘛呢?」 却见萧蔚明仔细地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在许九陌的追问下,他红了耳廓,颇为赧颜,「我瞧月姑娘刚摘了一朵,寻思她可能喜欢,就……」 许九陌感觉自己就像路边的狗,猝不及防地被人踹了一脚,但没办法,谁让萧蔚明遇上了心仪的小娘子,而许九陌还在本该做春梦的幻境里嫁给了自己。 唉,人比人气死人。 「哼!」许九陌拂袖而去,「我就多余问。」 第六十三章 本王思考鬼生 经过昨晚那么一折腾,萧晗算是彻底睡不着了。临近五更天的破晓,鸡还没打鸣呢,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褚寻忆的房间门口,用背抵着门,也不进去,兀自看向都快发臭了的走尸发呆。 背后的木门陡然打开,身体没了支撑,萧晗立时栽了过去,而褚寻忆无视了倒在自己面前,还摔了个底朝天的萧晗。 「哎呦,疼死我了……」 褚寻忆没吱声,但从他居高临下的眼神来看,明显是在说萧晗「活该」。 萧晗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祖宗,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褚寻忆依然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萧晗,终是一声轻嘆,「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没什么。」 天道好轮迴,一物降一物,萧晗也终于碰到自己招架不住的人了。 他悻悻地爬了起来,发现桌上摆了几张宣纸,上面的墨迹还未全干,显然褚寻忆适才正在题字。 「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萧晗自顾自地念了一遍,念完又觉得寓意不好,于是拽着褚寻忆的手摸了摸木头,「呸呸呸,写这种凄凄艾艾的东西做甚?」 褚寻忆拿走萧晗手中的宣纸,不由分说地扔进了炭盆里,纸落烬燃,他道:「随便写的。」 「怎的扔了?」萧晗转身,随意摆弄着满桌子的笔墨纸砚,岂料褚寻忆先他一步,皓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拿起的那张信纸。 萧晗抬眸,对上了褚寻忆那张宠辱不惊的脸。 二人对峙,周围的空气好似都有些僵冷,萧晗收了手,笑着问他:「我不能看吗?」 褚寻忆不答,萧晗也没有强迫,反而悬笔写下褚寻忆未完篇的后半阙——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 褚寻忆的眸光明显一亮,可待萧晗再回头时,却错过了他少有波澜的表情,只听他说:「你的字长进了不少。」 萧晗应得坦然:「非也,恰好这首诗练过。我习字晚,差不多束髮之年才开始学,那阵子向来都是师尊写什么,我就临什么,后来久而久之,凡是他写过的字,我就写得好,他若没写过,我可能连笔画都容易出错。」 褚寻忆沉吟半晌,仿佛是在回想什么被时光湮没的过往,而后他与萧晗擦肩而过,轻拢长袍立于窗前。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褚寻忆如画般的眉眼望着皎皎明月,随手拂去了窗棂上的积雪,「难为你还记得他写过什么。」 「嗐,谈何什么难为不难为的,」萧晗冷笑一声,似是自嘲,「反正我这片赤诚之意,算是打了水漂了,连个响都没听到……」他忽然一顿,怔怔地盯向被褚寻忆扔进炭盆的那沓宣纸,疯了一般赤手扒拉出几张还未全然烧尽的。 第106页 「何絮?!」褚寻忆的指尖还沾了些许融雪,很凉,刚好捂上萧晗被火炭烫伤了的双手。见他一目十行地略过上面的字迹,褚寻忆终究没有嘆息,「你这又是何苦呢?」 「不像……」萧晗唇齿微张,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褚寻忆还是听见了,「不像什么?」 这篇字,形似而神不似,与暮尘的笔迹确有八分相仿,但遒劲而非孤傲,到底少了些不染人间烟火的气韵。 也罢,那位高不可攀的玉清仙尊,怎会委身屈居于下修界,只为全一段善孽难分的师徒之缘。 「没什么……那走尸晦气得很,我一会儿就把它埋了。」萧晗出神得厉害,被烫红的右手竟有点儿后知后觉的痛,褚寻忆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问道:「疼吗?」 闻言,萧晗心尖一颤,双手脱力,那些残焚的宣纸便又飘了满地,褚寻忆将其一一捡起,最终还是丢进了炭盆里。 那宣纸犹如萧晗的前世今生,从炽灼烈焰的苦恨,直至逐渐平熄的释然。顷刻怔愣,他才应道:「不疼……」 褚寻忆没有再言,把早就冷了的红茶塞进萧晗手里,随后他松了髮髻,于屏风之后褪下外袍,只留了一件单衣,「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寻忆。」萧晗突然唤他,褚寻忆应声抬头,「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问我『疼不疼』呢?」 褚寻忆不明白萧晗究竟想问什么,却也没有接茬,他掀开棉被躺了进去,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快过年了,得空买些烟花回来吧。」 月华渡在褚寻忆的脸上,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他的皮肤犹如寒夜里的冷玉,两帘纤长的睫羽罗帷下,眼眸是足矣令人溺毙其中的深邃。 萧晗转身,不再瞧床上的人,可屋内苦涩的药味儿却充斥鼻间,他復待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在漫天微雪里仰望星空。 夜深了,新雪覆过陈雪,将小院衬得愈发寂寥。 萧晗忽觉浑身无力,脚步虚浮难行,头部眩晕,眼前一片昏黑,他身不由己地颓然坐下,沉垒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萧晗感觉自己在做梦,抑或他从来没有清醒过,旁人瞧他乃是这世间最为超然物外的红尘客,每日赏雨煮茶、舞剑捻花,可只有萧晗自己清楚,来去匆匆二十八载,他从未鲜活。 何絮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代鬼王背负了众生万相的千古骂名,替鬼王斩却了罔违伦常的师徒尘缘。他断贪恋、收余恨、敛嗔痴,能做的都做尽了,该偿还的也都竭力偿还了,但造化弄人,鬼王早悟兰因,却留他独吞絮果。 萧晗有时也想不明白,他这两辈子,登过三界之巅,也当了众鬼之王,林林总总近三十年,究竟落得了什么。 曲终人散皆为梦,繁华落尽一场空。 待视线清明了些许,萧晗正欲起身,却觉自己好像坐着了什么东西,委实硌人。 「不会吧……」 他一边祈祷,一边往身下偷瞄了一眼,果不其然—— 刚才那阵头晕来势兇勐,萧晗便不管不顾地随处一坐,结果好巧不巧,竟一屁股坐在了走尸干瘪的肚子上。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差到极致,压不住地干哕了两下。 不过萧晗只噁心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便十分踏实地继续坐着,没有半点儿要起来的意思,他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接着沉忆往昔。 倥偬相负,伤人伤己,要不忘了吧? 忘却正邪不两立,忘却人鬼终殊途;不再念亡人谷下的惊鸿一瞥,也不再嘆欺师灭祖的执迷不悟;放下弥留之际的一箭穿心,放下至死不休的一意孤行…… 萧晗嘆了口气,他看着走尸光熘熘的头颅,越看越不顺眼,最后干脆给了它一记脑瓜崩。听见颈骨处传来「咔」的一声脆响,萧晗满意地擦擦手,而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闲庭信步,笑声盘绕于小院四周,突兀悚然,弥久不散。 氤氲烛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孤零零的暗痕曳在地上。 最开始,萧晗身边有一个少年裘马的虚影,还有一对鸾凤和鸣的掌门伉俪。 后来,那三道虚影不见了,只剩下一袭白衣陪着他。 再往后走,是尸山血海,萧晗越走越冷,那抹白衣也被浸污,可始终不曾后退半步。 忘川黄泉,暮尘的身影早已烙印于萧晗千疮百孔的心口,纵然咫尺天涯。 他可以忘了暗无天日的亡人谷,可以忘了山水未改的三清故土,他可以无欲无求,可以用一生之久来忏悔赎罪…… 可他忘不掉暮尘,还有枭鸣殿的那六年。 雪积了薄薄一层,萧晗随手撅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褚寻忆」三个字,他瞧了半晌,临了又抹去了痕迹,新雪倾盖,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似卿非卿夜中月,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不冷吗?」 一双温热的手搭上了萧晗的肩膀,他蓦然回首,发现褚寻忆就在自己身后。 「怎么醒了?」 「你笑得这般瘆人,我怎还睡得着。」褚寻忆与其对视片刻,最终侧过了脸,不愿再面对萧晗,谁知却被他登徒子般从背后搂住。 「对不起啊,吓着你了吧……」 萧晗垂下眼帘,从后头抱住了褚寻忆,将他圈在怀里,绞痛的心口紧贴单薄的嵴背,骨节分明的手箍着纤细清瘦的腰。 第107页 褚寻忆反手轻捏萧晗的下巴,逗他:「没有,就是怕你失心疯了,传出去名声不好。」 「名声?」萧晗不以为意地笑着,「要论名声,我可早就烂在史书上了。」 怀里的人突然一僵。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把脸埋进了褚寻忆的颈窝间,贪婪地几近要把对方融入骨血,「我是——鬼王萧晗。」 倏然鬼火骤起,映亮了褚寻忆的容颜,也烧进了萧晗心里。 「寻忆,」他唤他,嗓音低沉却很温柔,似是弥足珍惜,「我心口有道旧伤,时隔经年,久久未愈,倘若有一天,你觉得我疯了,便以此杀了我吧。」 因何而伤、缘何会疯,萧晗都没有明说,褚寻忆沉吟良久,最终也不过道了一字——「好」。 第六十四章 本王被迫营业 「到了。」 看着牌匾上的「屠氏」二字,月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主人的伤还没好利索,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这一行人中,要么莽撞,要么轻率,就数萧蔚明最守礼节,为了避免吓到人家,宫羽弦主动让步,点了一下萧蔚明,唤道:「那小子,你过来。」 「前辈。」 「你把里边的人都喊出来,然后一一排查,看有没有中过摘心术的。」 萧蔚明依其所言,敲响了大门,他一共叩了三下,一重两轻,十分得体。 不久,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嗓子沙哑得紧,听起来还隐约有点男子的声音,「几位有何贵干?」 「夜半打扰,深感抱歉。」宅院没有点灯,萧蔚明也不好肆意打量女子的容貌,所以他半垂着眸子,讲明了事情原委,「婆婆,您方才可看见了什么不甚寻常的景物?」 「哪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你们这些道士来错地方了吧。」老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她撸起袖子准备轰人,「老实在上修界折腾吧,别来祸害我们老百姓。」 萧蔚明欲说还休:「婆婆,事关重大,如若此鬼不诛,定然为祸人间,所以您可否……」 「不可、不可,没什么好说的,走走走!」 老太太嫌她啰嗦,直接上手推他,萧蔚明站在门槛旁的石阶上,差点一个踉跄。 方才太暗,萧蔚明也没抬眼,所以当他看见来者拄了跟木杖,还戴着顶玄色毡帽,于是便理所应当地唤她为「婆婆」,但现下他被这么一推,才察觉出了不对劲来。 萧蔚明就算还没及冠,但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岁数,怎么会让年逾半百的女子推了个跟头? 许九陌替萧蔚明打抱不平,义愤填膺地上前理论:「喂!老太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谁知老太太软硬不吃,「哪来的娘娘腔?跟他一起滚!」 许九陌也是离近了才反应过来,这是哪个天杀的老太太,怎么跟自己差不多高?如果仔细比量,「她」保不齐比萧蔚明还要高上半寸。 而且这人眼神里的执着和凉薄,跟「慈眉善目」可是完全不沾边的,在没有烛火的午夜里,「她」甚至比四方作乱的诛心鬼,还要骇人三分。 「这老太太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萧云清站得靠后,瞧不太清,她凑到月霖耳畔问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没有吧,二小姐多虑了……」月霖迫不得已地跟她打哈哈,背地里寻思:可不见过吗,他就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往死里打的何絮呀。 「嘶……」许九陌别扭地嘬了下牙花子,「你见没见过一个姓何的?」 「哪有什么姓何的,我们这儿是屠家祖宅,打秋风也不提前问好地方,快走快走……」 萧晗正欲打发了事,谁知屠百户竟夜半三更地驾着马车回来了。 萧晗拿拐杵了两下地面,佯作喜极而泣之样:「小姐您可算……」 屠苏苏下车后见到这么多人也不犯憷,反而拍了下欲言又止的萧晗,「哎,何大哥,来了这么多朋友呀?」 萧晗半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撤了幻象,只求死个明白,「不是,我就纳了闷了,你是怎么认来的?」 屠苏苏翻了个白眼,用手大概丈量了一下自己头顶的高度,然后比到了萧晗的肩膀,「何阿婆,您还真是英姿不减当年哈~」 坏了,即使他的法术再炉火纯青,身量这块也造不了假。 萧晗感觉一股杀气直窜嵴背,他没敢回头,只听萧云清一字一顿:「何、絮,你、完、了!」 随即,屠氏偏院便响起一声惨叫:「啊——!」 因着萧云清这么一闹,门外顿时鸦雀无声,宫羽弦硬着头皮,在几个小辈面前跟屠百户作揖赔礼:「小徒失态,大人见笑了。」 「道长客气了,毕竟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嘛。」屠百户乐呵呵的,全然不把孩子的玩闹当回事儿,「况且这大宅子平日里就我跟小女所住,怪冷清的,如今热闹热闹也好,各位道长快快请进。」 言谈之间,鬼哭狼嚎此起彼伏,屠百户却左耳进右耳出,临了还对屠苏苏说:「苏苏,帮爹泡上几盏好茶,以便招待贵客。」 前堂正商议诛心鬼之事,谁料后院险些起火,萧云清揪着萧晗的耳朵骂道:「趁师尊闭关不辞而别,你还是不是个东西?!」 第108页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萧晗还妄图狡辩,「我是个人……」 「你!」萧云清恨不得打死这个不着四六还满肚子歪理的傢伙,但论口才,她自知不济,于是恼怒之下放了狠话:「何絮!你欺师灭祖,必有灾殃!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欺师灭祖?」萧晗方才为了方便萧云清撒气,所以稍弯着腰,现下他陡然站直,倒令萧云清开始无措起来,但她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改口,还反问他:「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僵持半晌,萧晗却突然伏下了身,继而配合着萧云清的动作,他又变回了方才那个呲牙咧嘴只为逗她开心的何絮,还不停地告饶,说着什么「二小姐明察秋毫」之类的话。 但现在的何絮不一样了,其实萧云清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许是他素来灿烂清朗的眉眼,此刻好像镀了层经年不化的冰霜,让人沉溺其中,却透不过气。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自己还揪着他的耳朵,可萧云清却觉得再也够不到他了,她急切地想要开口,可真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晗偏着头,萧云清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得一声轻笑,「你没说错。」 话音方落,却闻有人唤道:「何絮。」 「谁?」萧云清循声望去,来者正是与萧晗共住一院的褚寻忆。 他没有竖冠,披着白底纹银丝的鹤麾,腰间挂了系瑞兽含珠银,或许是因为面容倦态,莫名添了几分秀雅之意。 萧云清不由得看呆了,她当场脱口而出一句:「师尊?」 褚寻忆避开目光,「姑娘恐是认错人了。」 「也对,」萧云清懊恼地拍着脑门,自语般摇了摇头,「师尊尚未出关,怎么可能会在这种鬼地方。」她作揖,举止间尽是独属名派贵女的英气,「失态了,对不住。」 褚寻忆浅回一礼,「姑娘言重了。」 寒暄片刻,宫羽弦便在外院高喝:「萧云清!」 萧云清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眼神就没从褚寻忆的脸上挪开过,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萧晗也似有意似无意地目送她的背影,神色冷厉可怖,但马上又恢復了常态,他胳膊惬意地往身侧一搭,不想搭了个空,「寻忆?」 一扭头,褚寻忆早已回了屋,见他悬笔题字,萧晗便站在桌旁,给他磨墨,「寻忆,你也觉得我假扮的那个老太太不像吗?」 褚寻忆头都没抬,「你若假扮痴儿,或许还可信些。」 「……」 萧晗委屈巴巴地盯着褚寻忆,但手里的墨锭是一刻也没停,「我也没那么傻吧?」 褚寻忆无奈地看向他的肩膀,「把自己伤成这样,还说不傻?」 「我这也是赌一把嘛……」 「赌什么?」 萧晗眸色一闪,「我赌她怕死。」 那日二人皆是命悬一线,匕首若再下切三寸,萧晗必死无疑,但宫羽弦亦会终遭反噬,骨节溃烂、皮肉脱落而死。 褚寻忆忧心忡忡地看向萧晗,「那若她不怕呢?」 「那便带她一起下地狱。」萧晗语调轻快,仿佛在讲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黄泉路太冷,也省得我一人孤单。」 在走向前堂的路上,宫羽弦一言不发,萧云清自知理亏,隧乖乖认错道:「对不住,给你丢人了。」 宫羽弦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嗯。」 虽仅有一字,但尾音渐缓,萧云清便知她这是不生气了,「对了老宫,你方才为何突然唤我大名啊?」 「莫非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叫『小二』吗?」宫羽弦嫌她榆木脑袋,不轻不重地杵了两下,萧云清揉着被杵痛了的额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想……」 「行了,知道你要面子,以后有外人在的情况下,我尽量唤你大名。」 萧云清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宛若桃花绽放,她的睫毛微翘,又细又长,加之她骨子里的骄傲,这令萧云清整个人看起来都透着一股灵动和娇俏,「真的?老宫你最好了!」 宫羽弦有一剎那的怔愣,她扭过头,假意吓唬道,「我什么时候不好了,别高兴得太早,小心一会儿乐极生悲,叫鬼把你这小丫头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才不会呢,」萧云清直视着宫羽弦,似是挑衅,没有丝毫恐惧,「你许过诺的,若我日后涉险,你定以命相护。」 「光记着我说这个了。」宫羽弦抓上她系带上的紫金箫,稍一使力,萧云清脚下不稳便被一同拽了过去,她撞在宫羽弦的身上,后者单手揽住她的胳膊,道:「春满楼有人破开了摘心术的法阵,你去把他给我找出来。」 第六十五章 本王带你见见世面 「春满楼?」萧云清迷茫地眨巴着大眼睛,「那是什么地方?」 宫羽弦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故意卖关子:「一个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语毕,她拂衣闪身,不见了踪影。 「哎!」萧云清想叫住她,可宫羽弦的轻功极好,还不等她唤出声,便已然消失在了暗夜里。 萧云清愤愤不平地叉着腰,小声抱怨道:「哼,又指使我跑腿……」 「的确是个好地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感嘆,吓得萧云清当即嗷了一嗓子:「啊!」 第109页 「别害怕。」 萧云清寻声探去,只见萧晗站在偏院的梅树旁,他身姿高挑,枝丫上的花苞落于他的眉间,还真有点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但萧云清可没有闲情雅致听琵琶,更懒得玩什么捉迷藏,她直接拧上萧晗的脸,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要死啊!从哪儿冒出来的?!」 「轻点儿、轻点儿,」萧晗单腿蹦过门槛,叫苦不迭,「我本来老老实实地在院里待着,谁知你俩说话也不避人,我就顺便听了一段。」 「偷听还有理了?」萧云清原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蛋,奈何宫羽弦刚给她安置了任务,便道:「算了,本小姐还有要事在身,暂且放你一马。」 可萧晗却像赖上她了一样,非但不跑,反而还欠兮兮地明知故问:「是去春满楼的事儿吗?」 「与你无关!」萧云清正欲一走了之,临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踌躇不前,转而轻咳一声,「那个……多谢你帮我脱身,虽然她并非真想杀我,但是神器对于你们修鬼道的人而言,应该不好过……伤口怎么样?痊癒了吗?」 「二小姐,满打满算也才一天,怎么可能痊癒呢?不过——」萧晗捂着自己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向萧云清,「这就算我的投名状,如何?」 关于萧晗的伤,萧云清自知难辞其咎,他救了自己一命,现在又诚心讨好,把致命伤说成了投名状,听得萧云清十分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面上仍旧不肯放下身段,只是不太自在地应道:「行吧……」 「对了,我之前不是把钱都还给你了么,」萧晗摊开了手,勾勾手指,「钱呢?」 萧云清下意识捂紧自己的荷包,那可是她辛苦卖艺才赚来的血汗钱,「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春满楼啊。」 「去那里还需要钱吗?」 萧晗欲言又止地瞟向了萧云清的荷包,后者无语地掏出里面的铜板,一股脑地全塞进了他的手里,「给你,全给你,满意了吧?」 萧晗大概颠了颠分量,「唉,就这几个铜板,恐怕人家都打不上眼。」他无奈自掏腰包,拿出了一两碎银,「算你欠的,半年为期,看在咱俩关系还不错的份上,只收你八成子钱。」 萧云清惊道:「八成?!你穷疯了吧?」 「呦呵,不给?」萧晗一甩手,银子便收回了袖子里,「慢走,不送。」 「行,八成就八成。」萧云清气得咬牙切齿,「本小姐才不会欠你那点儿破银子呢,等我回了三清湾就立马还你!」 眼看有望发家致富,萧晗得意忘形地一撩碎,道:「成交,跟我走。」 二人穿过热闹的街道,几经辗转间,已来到一处破败的荒庙外。萧云清打量着四周,疑惑道:「这就是春满楼?」 萧晗比了个「嘘」的手势,他在庙门上有节奏地敲了两记,门后同时也响了两记,随即庙门就在他们面前缓缓地打开了。 靡靡之音在耳际炸响,萧云清一激灵,不免放慢了步伐。 「别害怕,」萧晗拉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这儿可是个好地方。」 异族的舞娘、上酒的娈童,眼花缭乱的景象一瞬间跳到萧云清面前,她大惊失色,急忙闭上了眼,「你、你怎敢把我带来这种地方?何絮,你……枉我那么信任你!」 「这种地方有何不好,把眼睁开吧,都是些清倌人,衣着也全乎得很,没什么女子不宜的东西。」 萧云清兀自用手遮住了脸,但听完萧晗的话,她悄悄睁开了眼睛,从指缝里偷看这琳琅满目的春满楼,「现在明明是寅时,这里边怎么跟白日一般亮?」 萧晗引着她往里走,一边指给她看,一边解释道:「忘却日月,方为无忧。这边是瓦子,楼上是雅座,哦对了,那边还有个隐蔽的赌坊,你若实在还不起子钱,可以来这儿搏一把试试,富贵险中求嘛。」 萧晗越说越起劲儿,显然是把寻人的事儿抛之脑后,幸亏萧云清心中有数,她问:「所以老宫说的那个人,在这儿?」 「或许在吧,如今阵法已破,若他想藏匿行踪,可太容易了。」 「绝情鬼为何会将阵眼设置此处?」萧云清想不明白,「这种烟花柳巷人多眼杂,万一……」 「没有万一。」萧晗将萧云清带到一个颇为宽敞的雅间,示意她凝神,「你还没感觉到吗?这春满楼可是个风水宝地,其南正对琼州灵山,距上修界不过百里,灵气旺,福泽深,加之这里以前的确是个破庙,所余香火足以保佑修道者无恙。」 「无论鬼道或者仙道?」 「你家那位老宫,不也是先找到的屠府吗?」萧晗捏了捏鼻樑,方才的水粉味道太沖,熏得他头疼,「这儿灵力太足,是人是鬼都不好分辨,我估计她让你来,也就是碰碰运气。」 不过该说不说,要论「运气」,萧云清可谓是苍天眷顾。 本该是淫词滥调之地,现下却意外的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同一处—— 那里,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正在为一女子画眉,涂朱。此刻妆容即成,在那双妙手之下,半仰着头的女子妩媚之极。那手挑起女子的下巴,片刻后,又为她插上簪子,这才传来一声轻笑:「好了。」 那嗓音清朗风流,正是那双手的主人。 第110页 女子迫不及待地看向金樽中的倒影,扶在桌子上的手骨瘦如柴,衣衫也是最寻常的灰布衣——分明是个干瘪的中年妇人,然而倒影在清酒中的面容,却如花魁般妩媚动人。 妇人陶醉道:「天吶,我从来就没这么美过!」 而对面的男子一身白衣,正襟端坐却不掩潇洒姿态,他悠然起身,宛如食英漱玉的贵公子厌倦了锦绣堆的日子,他翩然笑道:「姑娘何必自谦,为天下美人增色,是我毕生所求。」 萧晗:「……」 同为皓袍玉带,这厮跟褚寻忆也相差甚他妈远了吧?!怎么能有人把一身白衣穿出五颜六色的感觉。 尤其当他给女子添妆的时候,萧晗仿佛看见了一只雄孔雀在求偶开屏。 倒还真跟许九陌有的一拼。 「小侄女,你……」萧晗一扭头,刚才还在的萧云清却已然没影了,他来回扫视两圈,发现她不知何时竟跑到了男子近前,二人窃窃私语,好像在筹谋一笔见不得人的勾当。 至于这笔「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萧云清求那男子一同前来抓鬼。 「大概就是这样,事态紧急,若阁下愿意,烦请您随我们走一趟。」萧云清根本不懂话语里的弯弯绕,她向来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在下以三清湾嫡女之位保证,待事成之后,各自安好,绝不叨扰。」 男子极尽温柔地回道:「为美人效劳,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一挥袖,手中变出一朵白花来,放在萧云清的手中。 「这丫头谁呀?怎么公子独独给她变了戏法?」 众女子正在艷羡,男子又变出更多的花来,洒向她们,一时春满楼竟下起了花瓣雨,在场女子皆痴迷沉醉,纷纷鼓掌。 「行,那就这么说好了,」可惜萧云清不解风情,她拿着花大摇大摆地踏出了春满楼,「跟我走吧。」 那男子就这样在众女的唿号挽留中,一路拱手道:「孙姑娘,我会想你的……钱家妹妹,你千万要保重……陈娘子,别忘了我,下次给你带上修界的西山海棠……」 萧晗再次无语:「……」 这哪里寻来的浪荡子?他紧随其后,一把揽过那男子的肩膀,毫不见外,「适才匆忙,还没来得及过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噢,小可姓孟,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名唤『三良』。」 寥寥几句,却把萧晗彻底弄懵了,「第六和三良……这俩有什么很大的关系吗?」 「倒也没有。只是不知,此行所去何处?意欲何为?」 「她没同你说吗?」 「萧姑娘只道野鬼作祟,消剷除其害。」 萧晗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萧云清,压低声音补充道:「我们的确准备抓鬼,不过要抓的可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是当今亡人谷的九大恶鬼之首——绝情鬼。」 「啊?」孟三良闻言一惊,他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苏家小姐还等着我去赏雪呢,先行一步。」 第六十六章 本王的侄女跟本王姓 孟三良拔腿开熘,等萧云清反应过来时,早就追不上了,她只得边跑边喊:「哎!你好歹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出尔反尔?」 然而始作俑者萧晗,尚且悠哉地漫步之后,「没有用的,他要回来我跟你姓。」 「都怪你!」眼看追不上孟三良,萧云清立刻转移视线,把矛头对准了萧晗,「现在好了,你非但不出力,还把人给吓跑了,我若没法交差,也一定拉你陪葬!」 萧晗大言不惭道:「诶,此言差矣,谁说我没出力?」 「那你倒是把他给我追回来吶!」 「唉,可惜咯……」萧晗假装懊恼地嘆了口气,随后藉助传音入耳之法,故意让孟三良听见,「传闻绝情鬼当年可是上修界出了名的花魁,多少名门世子愿花重金替她赎身,只为近瞧红颜一笑……」 「你以为天下儿郎都跟你一样贪财好色?」萧云清翻了个白眼,「别以己度人了,他要是肯回来,我全家都跟你姓!」 谁料话音未落,孟三良便摇着摺扇扬长而归,如果萧云清没看走眼,他头上还多了一支以凤羽为点缀的银簪。 虽然风骚,但一切都在萧晗的意料之中,他道:「男儿本色,不足为奇。」 萧云清差点惊掉下巴,「你、你怎么又、又回来了?!」 孟三良一阖摺扇,风度翩翩地抬手作揖,「让美人追逐操劳,小可委实不舍,所以便回来了。」 萧云清:「……」 萧晗也是头一次听闻,竟有人能把贪恋美色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他沖孟三良眨了下眼,而后搂上萧云清的肩膀,用十分欠抽的语气调侃道:「走吧,我的何二小姐~」 萧云清顿时泄了气,她思前想后,决定有空得去祠堂磕一个——列祖列宗吶,对不住了,您各位避避屈,咱先不姓萧了。 天光未现,宫羽弦就拜别了屠百户,携萧云清率先离开,准备趁绝情鬼不及防备,先发制人。 萧蔚明怕此一路兇险重重,不愿让月霖随自己出生入死,便以屠家无人照守为由,将她留了下来。 月霖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善解人意地点头笑道:「没问题,萧公子就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啦。」 萧蔚明也尽力轻松地回以微笑,却殊无欢喜之意,然后他转身走出屠氏宅邸,与等在院外的许九陌和孟三良汇合,「许公子、孟公子,咱们走吧。」 第111页 孟三良没接茬,他越过萧蔚明瞧了一眼隔墙相望的月霖,立刻便瞭然于心,「萧公子这是不想拖累那位姑娘吧。」 萧蔚明没有丝毫被揭穿的尴尬,只是含笑问道:「很明显吗?」 「眼睛长来又不是喘气使的,」许九陌无语,「你的心事都快写在脸上了。」 「她是个好姑娘,我的确不想拖累她。」萧蔚明拔出长剑,抹破指尖以血开刃,「总之速战速决吧,以免殃及无辜。」 许九陌也拔剑出鞘,月光落在利刃之上,闪若星光,「你到底是担心下修界的百姓,还是……」 孟三良接道:「还是屠宅里的美娇娘?」 面对两人或有意或无心的调侃,萧蔚明反问他们:「倾慕之人乃吾之全部,但其可重于黎民苍生否?」 「也对,情爱和大义,自古两难全。尤其你还是名门公子,而月姑娘……」许九陌不甘地握紧了剑鞘,他虽难得正经,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依旧没改,「要不待事成之后,你们私奔吧?」 萧蔚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所以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孟三良见此,朝许九陌抛了个媚眼,委婉地示意他闭嘴。 当真两难全吗?思及此,萧蔚明的目光黯淡了,但他并没有沉默太久,须臾,他便抬起头,重新对上了许九陌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若世间河清海晏,惟愿娶之一人,执手偕老,可如今鬼魅横行,吾等作为仙门之徒,怎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果然还是别有太多牵挂的好,许九陌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在摘心术里看见的并非旁人,而是他自己,若像萧蔚明和月霖这般眷恋相生,岂不是每次作战都成了生离死别。 许九陌看向萧蔚明滴血的指尖,内心不住慨然:「冷眼旁观有何不可?非得把小命填进去才算完吗?万一月姑娘另寻佳人,萧蔚明你肠子都得悔青了……」 孟三良犹如把许九陌看透了似的,他悄声低语:「放心吧,世上好儿郎虽多,但对于月姑娘而言,能入得了眼的,只有萧公子一个。」 「为什么?」关于情事,许九陌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天真地问孟三良,「倘若她遇到了比萧蔚明更好的人……」 萧蔚明道:「我听得见。」 孟三良道:「那你权当没听见。」 萧蔚明:「……」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种事情说得通俗一点儿,不过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孟三良抖弄衣袖,如花蝴蝶一般围着许九陌转了一圈,「你信不信,就算是风流倜傥的我亲自出马,月姑娘都不会变心的。」 「咦,我可去你的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许九陌又开始扯着破锣嗓子瞎嚷嚷,听得孟三良一个头两个大,他暗自嘀咕:「挺好的一公子哥,可惜长了张嘴。」 但孟三良很快就不这么想了,因为许九陌虽然声音尖利,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悦耳,「不过该说不说,你确实比萧蔚明更讨姑娘的喜,毕竟一个是冥顽不灵的老古板,一个是逍遥脱俗的浪荡子,我要是姑娘家,我也选后者。」 萧蔚明:「……」 孟三良与许九陌相视一笑,「有眼光!」 二人一拍即合,却听后方传来一声清脆悠然的——「萧蔚明!」 待萧蔚明转过头,发现月霖一改素日之装扮,她长发高束,炫袍加身,腰侧各佩一剑。萧蔚明倏觉经常躲在自己身后的月霖变了,比起往昔里娇俏柔弱的小家碧玉,倒更像是位金戈铁马的女将军。 月霖抱住了萧蔚明,她微踮脚尖,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我想通了,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你一起。」 萧蔚明虚环着她的背,一时手足无,「月姑娘……」 「还一口一个『月姑娘』呢?多生分啊!萧蔚明你别忘了——」月霖稍偏过脸,朱唇隐约蹭过他的耳廓,「在摘心术的幻境里,你已经娶过我了。」 萧蔚明闻言一怔,他眼中素来宁折不弯的坚毅逐渐消融,一腔果决也随之化为柔情似水,他开口,是难以言喻的珍重:「月儿,前路漫漫,长夜难明,但我定会牵住你的手,咱们不要走散,好不好?」 月霖心满意足地答应道:「诶~走不散,我同你一起。」 许九陌杵在一旁,欲哭无泪地捂上眼睛,生怕长针眼,「造孽啊……」 孟三良倒是见怪不怪,他一边拉走破坏氛围的许九陌,一边自言自语:「果然吶,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大义凛然如萧公子,如今不也是栽了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话委实不假。 萧晗这边没比萧蔚明强多少,虽然他不是英雄,褚寻忆也并非美人,但二人也在进行双凫一雁般的「断舍离」。 「寻忆,我这次真的不能应你,」萧晗连哄带骗地阻止褚寻忆出门,自己却不停地往外挪蹭,「绝情鬼可是九大恶鬼之首,很难杀的!」 「一个走尸都能让你险些丧命,绝情鬼修行廿载,你为何笃定单凭几人便可歼灭?」 「可您老人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八成连剑都拎不起来,去了又能如何?」 对于萧晗的疑虑,褚寻忆应道:「我熟知仙鬼两道的心法灵术,尚不至于拖你后腿。」 「我不是怕你拖后腿,我是怕你……」 褚寻忆轻拂皓衣,柳叶刀在他手中流转自如,而后瞬时抵上了萧晗的心口,「怕什么?」 第112页 萧晗没有回答,他低头看向褚寻忆手中的柳叶刀,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把我的心剖出来,然后自己问个清楚吧。」 见褚寻忆不禁后退,萧晗狠心抓过他的手腕,白皙的皮肤立时泛起青红,「我昨天说过,这颗心本就是剖给你的,今天你拿走,我无怨无悔。」 「何絮……」褚寻忆退无可退,萧晗扯开自己的衣襟,染着血的纱布在褚寻忆面前一展无遗,「来,沖这儿来!」 褚寻忆怔在当场,不解地看着他,久久没有动作,「你连心脏都可以不要,为何独独不敢让我与你同行?」 「因为我死了不要紧,但我想让你安乐如意地活着,你明白吗?!」 他们面对着面,萧晗决绝地半垂眼帘,而褚寻忆错愕地仰着头,彼此的眸子里都映着对方的面容。 月色朦胧,白衣艷红,褚寻忆疼惜而动容地凝望着萧晗,他温柔地笑了,嗓音却是无端地令人哀伤:「我明白了,你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夜幕之下,雪落葳蕤。 第六十七章 本王教你追姑娘 屠府门口,许九陌见萧晗不紧不慢地从偏院出来,便讽刺道:「哟~何公子真是姗姗来迟。」 萧晗才不在乎,他潇洒地一摆手,「你不懂,最英俊的公子往往都会来得迟一些。」 许九陌:「……」 孟三良摺扇轻摇,头上的凤羽随风飞扬,他回头催促:「赶紧走吧,可别叫咱们的绝情小娘子等急了。」 许九陌闻言大骇,「绝情……小娘子?!你是认真的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萧晗便快步跟上了孟三良,二人渐行渐远。 「赶着投胎啊。」许九陌不屑地「啧」了一声,他也懒得追,毕竟同两个搔首弄姿的傢伙同行,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生丢人。 但不知为何,许九陌总感觉哪里不太自在,好似如芒在背,莫非此地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向左瞧去,是萧蔚明欲言又止的脸,他又朝右转头,看见了月霖。 「……」 挨天杀的,他竟然好死不死地站在了萧蔚明和月霖的中间! 岂有此理?!简直乃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许九陌当即便决定高抬贵腿,边追边沖前方两个逆光的身影大喊:「哎!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啊!」 不过许九陌的离开并没有成人之美,萧蔚明刚想说点儿什么,却有一只白羽仙鹤自东方飞过,最后停在了月霖身边。 月霖好奇,「下修界怎么会有神兽呀?」 「这是云清的凌霄。」萧蔚明一眼便认出了这只仙鹤,「凡间灵力稀薄,却仍可召唤仙鹤,看来她的法力大有长进,已经不用依靠外界之优势了。」 萧蔚明仅比萧云清年长三岁,但常言道「长兄如父」,他一点一点地目送萧云清远行、成长,目送她从高傲娇纵的二小姐,变成了长风沙浪里那个无坚不摧的飒女娘。 东方红日初升,仙鹤的白羽映衬着金色的阳光,高洁如雪,更显轻盈飘逸,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 月霖惊喜道:「原来它叫凌霄呀,跟花一个名字,果然很漂亮。」 谁知早就走远了的萧晗却突然折返跑了回来,他摸过仙鹤修长的脖颈,见它不排斥自己的触碰,隧趁其不备,旋身而翻就骑了上去。 「小侄女真贴心……」 萧晗的话刚到嘴边,不料仙鹤一嘶长鸣,直接把他甩出了数丈之远,摔在了孟三良的眼巴前。 「别自作多情了。」孟三良漠不关心地绕过萧晗,直奔月霖而去,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却多了一朵凌霄花,「凌霄赠美人,这仙鹤若是给月妹妹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半张脸差点嵌地里的萧晗:「……」 他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掰正自己的下巴,然后争取道:「仙鹤乃极品神兽,供两人所驱也不为过,月霖,你要不介意的话……」 「介意,这是云清最宝贝的灵兽,不便与公子分享。」月霖拒绝得干脆,根本没给萧晗耍赖的机会,她越身至仙鹤的嵴背,「先走一步,告辞啦~」 萧晗追了两步,奈何仙鹤飞驰迅捷,很快就隐入云层,看不见了。 「别难过,」孟三良颇为同情地看向萧晗,如同知心大嫂似的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鞦韆墙外道。虽然月妹妹倾国倾城,但你若细瞧,其实萧姑娘的姿色也未见得略逊一筹。」 萧晗愣了一剎,随后反手拍了拍孟三良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想是孟公子会错了意,无论这两位姑娘如何国色天香,我也不感兴趣。」 孟三良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嬉皮笑脸地揶揄道:「哦?莫非何公子领有雅兴?」 「不错,在下之雅兴确实与众不同。」萧晗挑起了孟三良的袖子,他仗着身高略压后者一头,声音也愈发的深情款款,「我瞧孟公子有潘安之姿、卫玠之貌,才不输文人墨客,武不逊玉清仙尊,待女子又温柔如水,着实令在下尤所钟情。」 说着,萧晗抬手轻轻一划,就撕下了孟三良的一段衣袖,他故意横着撕,好像因为那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便要拖旁人下水一样。 许九陌:「……」 萧蔚明:「……」 「何公子,你先冷静!」孟三良赶紧躲开了萧晗,并与他保持了半丈的距离,「小可确有几分姿色,但是……」 第113页 「没有但是。」萧晗打断了他,旋即闭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饴的德行,「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叫人生死相许,来吧!不必有所顾虑,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孟三良可受不住,毕竟论脸皮厚,仙门百家,萧晗排第二,没人敢去抢第一。 见孟三良就快被自己噁心死了,萧晗表情一敛,道:「行了,强扭的瓜不甜,把心放在肋骨里吧。」 孟三良惊魂未定,但萧晗却已然恢復了之前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只听他又说:「我就算对女子有意,也无关月霖和萧云清,前者算我半个亲妹妹,至于后者嘛……」 萧晗沉吟半刻,而后在孟三良期待的眼神下,他道:「她是我侄女。」 孟三良:「侄女……?」 上坟烧草纸,煳弄鬼呢? 幸而许九陌及时飞奔过来,一个果子塞住了孟三良的嘴,将他倒扛在肩上,「行了,别废话了,你的绝情小娘子该等急了。」 截下了孟三良,许九陌似乎又想起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回头沖萧蔚明道:「另一个祸害交给你了。」 萧蔚明站在萧晗面前,半悬着手不知所措,萧晗也没难为他,自觉地继续赶路。 四人就这样相觑无言地走了一阵,但孟三良闲不住,他没消停多久便又开始作妖,「萧公子,适才实属在下孟浪,对月妹妹多有唐突,别见怪、别见怪。」 「当着情郎的面,唤人家『月妹妹』,你现在也挺唐突的。」 许九陌一针见血,再看向孟三良的目光里含了少许敌意。 「哎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这就是叫顺嘴了。」孟三良也厌烦了这齣戏码,他虽放浪不羁,却也懂得君子不夺人所好,怎会对着一个芳心另许的女子纠缠不清呢? 但萧蔚明的态度也过于平和了些,孟三良想,自己沖月霖献殷勤,他不仅没争风吃醋,反而退避三舍,仿佛与他无关一样。 这哪行啊? 「不行!绝对不行!」孟三良沉思之后突然开口,把许九陌吓了一跳,「不行什么?」 似是嫌有人碍事儿,他一把推开了许九陌,恨铁不成钢地扒在萧蔚明耳边嘚啵:「萧公子,以月妹妹的音容笑貌,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子都使得,你这般大度,任谁追求也不计较,还是不是男人啊?」 挨了噼头盖脸的一顿骂,萧蔚明不免语塞:「我……」 「你非但不主动,而且还畏缩不前,明明看见我给她花的时候就很不爽,却仍旧一言不发。」孟三良无奈地与他耳语,「你想用什么留住她?难道光指望别人不撬墙角吗?」 萧蔚明半晌才回过神,他与月霖的事情,居然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可我……」 「我知道你不通情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来教你——萧公子你看,」孟三良指着萧晗腰间的酒壶问他,「那是什么?」 萧蔚明老实答道:「酒壶。」 「傻小子,这于我而言,的确是个酒壶,但于你而言,岂止是那种劳什子。」萧晗怒其不争,干脆解下酒壶,躬亲示范,「它可以是『凭酒寄红颜,邀以望明月』。」 孟三良满意地点点头,他随手扬起一捧花瓣,纯白细雪中添了一抹殷红,「亦可以是『思卿赠桃李,醉卧美人膝』。」 萧晗呡了一口冷酒,「还可以是『良辰美酒许佳人,惊鸿一醉映风华』。」 「更可以是『孔雀翘尾,试比天高』。」许九陌的声音本就偏尖,现下他又故意提高了音量,险些把在场几人的耳膜喊破,「有功夫现在误人子弟,不如养精蓄锐,等一会儿遇到绝情鬼,你们再轮流开屏好了。」 许九陌言罢,便拉着萧蔚明远离是非之地,留下萧晗和孟三良相视无言。 孟三良摊开手,好像在说:「怪我咯?」 萧晗摇了摇头,言下之意:「不赖你。」 其实嘴笨有嘴笨的好处,在心悦的姑娘面前即使言辞拙朴,但真挚的目光终究会替他言明内心的一切,总比当个舌灿莲花却吝啬予取的骗子强多了。 萧晗迎着日光,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青楼的时候,彼时他二十有二,正是迎娶温兰茵和暮尘的那一年。 大婚之日花天锦地,座无虚席。众人觥筹交错、杯酒言欢,但萧晗只觉喜服华贵,金丝银纹披在身上,厚重得很。后来他揭了温兰茵的盖头才发现,原来她也被身袭华裳缚住了手脚,凤冠压得她鬓角发红,透不过气。 凤冠虽重,但温兰茵不敢僭越,她稍提喜袍,行礼的姿态娇弱而柔美,「妾身温氏,参见鬼王。」 第六十八章 本王会写的第一个字 当年扶桑洲顾氏一族祭天,萧晗迎娶了上修界的花魁,并贵封皇后,大婚之夜凤烛高照,他却未曾宿于洞房。 那天晚上,萧晗吃多了酒,他掀开盖头,抚过新嫁娘娇媚含羞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沧海桑田,怅然若失,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红,落到多年前的弥天风雪里。 萧晗忽然很好奇,当他衣不蔽体、倒挂鬼门关示众之时,无名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生不如死,被他活剥人皮。 当他初来乍到,在三清湾惴惴不安之时,萧峰可曾想过,他视如己出的年幼稚子,会在多年之后率领鬼众,破关入门。 第114页 当他灵鞭加身,当众爬下归一台的石阶之时,暮尘可曾想过,他一直刻薄冷待的徒弟,如今却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对他这个师尊迫之、欺之、辱之。 当他目睹洛寒被擒,一对弯钩铁镣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蝴蝶骨,顾掌门可曾想过,此举将招至扶桑二十八座城池的沦陷,以及顾氏满门灭族。 岂止是他们没有想过,包括萧晗都未尝设想,自己终有一日,会灭尽诸仙,君临天下。 「夫君,在想什么?」温兰茵朱唇轻启,眼波凝睇,她唿出的气息带有一股淡淡的香甜,似乎妄想以此来暖萧晗的风霜苦寒。 这些年,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九五至尊的地位、睥睨黎元的权势、沉鱼落雁的佳人…… 可他又好像输得一败涂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弒母之仇必须血偿,所以萧晗以顾氏祭旗,但血洗扶桑洲之后,他却觉越发的空虚。 所以他纵情逍遥在烟花柳巷,把自己泡烂在酒里,混沌度日,终于在一日喝到醉生梦死之际,迎娶了亡人谷的皇后——温兰茵。 以及身为战俘的阶下囚——暮尘。 乐极生悲,萧晗劝自己,该知足了,他什么也不缺,无需一味地贪得无厌。 毕竟他从一介亡人谷还阳的鄙薄竖子,走到了今日万人之上的众鬼之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万人之上,乃无人之巅,萧晗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站在了料峭峰顶,周围只有一张张低伏的面孔,模煳不清。 他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现下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些阿谀谄媚的人脸中穿行,但是终于一日,他也会在这些趋炎附势的人脸中死于非命。 无人不骂萧晗耳目昏聩,无人不唾萧晗昏庸无道,所有人都活在他暴戾而压迫的统治之下,所有人都因鬼王称霸修真界而仓皇不安。但只有萧晗自己清楚,很快,用不了多久,鬼王终将伏诛,而后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为命里没有的,纵然强求也只能得到一时之快,而萧晗逆天而为,不过是想亲眼看一看那所谓的——昙花一现。 他听到有人在千娇百媚地唤自己,柔声软语犹如牡丹花卉:「夫君?夫君……」 萧晗忽生厌烦之意,他想从这潮水似的拥趸中脱身而去,可这甜腻的声音如蛛网般缠绕着他,无法逃离。 他勐地将温兰茵推开,新嫁娘跌在绣了龙凤呈祥的红榻上,满头金银点翠都在抖晃。于此珠光宝气的幻影里,萧晗觉得一切早已扭曲,那金灿灿的烛光像是鬼火,那红艷艷的蜡油像是血泪,不甚真实。 萧晗顿觉好生噁心…… 可他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噁心谁,是清倌出身的温兰茵?亦或是变成如今这副半人半鬼的自己? 萧晗深舒一口气,继而不太情愿地扶起温兰茵,他问她:「谁允你这般唤我的?」 温兰茵无助地流着泪,她委实害怕面前的鬼王,可又不敢躲,只能把头一低再低,「夫、夫君,我……」 闻言,萧晗原本轻掺着温兰茵的手却陡然一紧,温兰茵吃痛地抬起眸子,却发现萧晗的眼神冰冷,仿佛要将她的身体剜出两个窟窿。 温兰茵连忙改嘴:「啊不,是、是妾身,妾身失言了……」 「折腾一天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吧。」 把温兰茵扶上床后,萧晗便转身离开了。 守夜的下人们见萧晗出来,立刻纷列两排,跪地叩首,「恭送鬼王。」 萧晗心乱如麻,自然没有留意,当他前脚刚迈出永昌宫,后脚便流言四起,议论皇后为何横遭冷落—— 「灯还没熄,鬼王怎就走了?」 有人无不刻薄地猜测:「估计呀,是发现什么要紧的物什没了吧。」 「什么要紧的物什?」 「哎呦喂,肯定是守宫砂呀!她说自己是清倌,你还就真信啦?那种地方的女子有几个是干净的?」 「她若是与旁人有染,鬼王怕是要废后吧?」 「那、那到时候不会、不会连累咱们吧?」 「呸!真倒霉,赶上了这么个主子,还不济人家做妾的呢。」 听着下人们或尖酸、或后怕的声音,温兰茵四肢脱力,整个人竟滑到了地上。她身后就是床榻,可锦被猩红,凤烛刺目,她不敢躺,就这么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夜。 萧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不知不觉便到了地牢附近。亡人谷常年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地牢尤甚,即使萧晗在大婚之前特意命人修缮了宫殿,可真走进去,还是刺骨的严寒。 两旁随行的侍卫已是司空见惯,见萧晗朝枭鸣殿行去,皆垂眸止步,「参见鬼王。」 殿外设了结界,无人看守,殿内仅有一主,亦无人伺候。 萧晗穿过游廊,来至雕漆朱门前,他伸出手,推开了门扉。 屋里很冷,迎面一阵凉风唿过,烛光摇曳,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萧晗眸色一黯,目光寻向味道的来源,只见鲜艷的被褥中有暗红流过,而床上,也坐着一位身披喜服的「新嫁娘」。 由于盖头未掀,萧晗看不见对方的脸,他把玉如意扔在一边,半是安慰半是威胁地扼住了「新嫁娘」的后颈。 感受到身前之人有些瑟缩,萧晗体贴地撤了些力道。少了致命处的钳制,「新嫁娘」下意识想躲,可萧晗却道:「别动。」 第115页 恶魔般的低吟令「新嫁娘」有一剎那的紧绷,但很快便避开了萧晗的手,显然是不肯乖乖听话的。伴随步摇凤钗碰撞的清脆声响,血的腥甜又浓烈三分,萧晗无奈之下拾起玉如意,在龙凤花烛的映衬下,半挑开了盖头,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和到漠然的脸。 萧晗觉得扫兴,他半蹲下来,替暮尘按住了淌血的手腕,继而天真地笑了笑,乞求道:「师尊,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你就笑一个吧,好不好?」 暮尘没有笑,他沉默着,褐色的眸子静如死水,锐利未减,但那不知因何而泛红的眼尾,却别有一股独特的风流。 面对这样的眼睛,萧晗不觉一怔,笑容瞬时凝住了,他惶然地垂下目光,却发现暮尘手腕处的伤口很深,皮开肉绽,几乎能瞧见森森的白骨。 萧晗稍一松手,血便又开始往外流,根本止不住,他素来没什么耐心,此刻更是不胜其烦地攥紧了暮尘的手腕,「别乱动,伤口又裂开了,满屋子的血腥味儿,你以为很好闻吗?」 可萧晗忘了,那些伤,是为了放血,给鬼王染红登极之路才造成的。 而伤口久久难以癒合,是因为暮尘全身的灵脉寸断,他没有法力,早已同废人无异。 暮尘的灵力汹涌而强悍,想当初将其斩断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思及此,萧晗心中忽然瀰漫起一种古怪的滋味,说不清也道不明,到了最后,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几乎于扭曲的笑容,「师尊……」 自洛寒死后,他便很少笑了,也不曾再这般唤过暮尘。 「没想到吧,好为人师的玉清仙尊,如今竟成了本王的美妾。」 见暮尘脸色煞白,欲语还休,萧晗便心生快意,他自己痛断肝肠的同时,也让彼此生不如死。 「连本王自己都没想到,你一直视为尘埃的卑贱之徒,却权倾天下,坐拥万里江山。」 话语间,内息因雪恨的快感而不停翻涌,萧晗的额上尽是细汗,待他冷静下来,风一吹,浑身都是冰凉的,只有暮尘的血尚且温热。 「虽然你并非本王的正妻,但好歹师徒一场,本王必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你。」萧晗没轻没重地掐着暮尘的手腕,不禁感慨,「师尊,一报还一报啊,如果洛姨当真有在天之灵,或许也能安息了。」 良久,二人谁都未曾言语,萧晗一时慌了神,他扯上暮尘的长髮,强迫他仰视自己,「为什么不说话?!」 头皮疼得发麻,暮尘的眼角恍惚沁出了泪光,在萧晗的逼视下,他竭力抑住声音里的颤抖,问道:「你唤她什么?」 果然,萧晗一滞,随即勐地推开暮尘,「与你何干?!」 暮尘倒在榻上,他先前本就伤势未愈,重击之下难免咳嗽,奈何萧晗又粗暴地将他拽了起来,失控地嘶吼:「我唤过她什么?说话!本王在你面前,到底唤过她什么?!」 暮尘的伤口还在滴血,他的灵体已然雪上加霜,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萧晗这才回过了神,他盯着那星星点点的殷红,抬手为暮尘擦去唇边血迹,却听后者虚弱的声音轻言:「你唤她『娘』。」 萧晗的指尖还贴着暮尘的嘴角,可他阻不了他,只能任由那毫无血色的薄唇开阖,仿佛审判的降临—— 「那是你会写的第一个字。」 第六十九章 本王说过这话? 「我唤她『娘』……」萧晗只迷茫了顷刻,而后毫无徵兆地扇了暮尘一耳光,「不可能!一派胡言!她曾说过,她不是我娘,我不该认她当娘……」 洛寒的一颦一笑,以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萧晗都记得。 以至于洛寒弥留之际,他心底竟有一瞬犹豫,到底该喊她「洛姨」,还是该喊那声从未唤之于口的「娘」。 「她临死前我都没这般唤过她,又怎会让你教我写这个字?」 暮尘感觉面颊热得滚烫,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萧晗给的那一耳光,他张了张口,可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发出两个十分模煳的音。 其实萧晗若肯细听,不难听出,那是一声「叶舟」。 但他何尝会有耐心去仔细分辨这沙哑不堪的话语,他只等了半刻,见暮尘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不住大骂:「本王他妈的是娶了个哑巴吗?!」 萧晗起身,而后扳过暮尘的下颚,拿起桌上的合欢酒便往他嘴里灌,「别装死,说话!」 烈酒辛辣,浸过咽喉,泛起一阵剧痛,暮尘避开萧晗的手,把酒悉数咳呛出来,伴随着鲜血从嘴角滑落,他道:「你说过,若有一天,洛夫人仙逝,每至祭日便书信一封,焚与地府,也好叫她走得心安。」 「这话……是我说的?」 暮尘垂眸,良久未语。 萧晗沉吟半晌,忽地大笑了起来,他掐住暮尘的脖子,眸子里没有半分欢愉,「那我还真是个大孝子,竟这么盼着自己的阿娘死。」 暮尘艰难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萧晗似乎有了兴趣,他松开手,席地而坐,仿若想陪暮尘把这齣戏演到淋漓尽致,他眼睛半眯,戏嚯地问道:「不是什么?」 「你说洛夫人今生过得太苦,若有朝一日,她牵挂已了,只求解脱,你绝不强留其于尘世。」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悽厉地唿啸着,犹如无数的鬼爪,拍得窗纸木棂「哗哗」作响。 第116页 萧晗屏住唿吸,浑身几乎都冷透了,诺大的枭鸣殿里,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暮尘在旁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未知的恐怖在心中不停琢凿,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秘密即将破壳而出。 「女良则为娘……」在这一片死寂之中,暮尘轻声道,「这个字,你写得最好……」 两道闪电继而噼落,照映人间一片苍凉。 萧晗不免怔忡,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怎会不记得? 脑海里,好像缺失了某段极为重要的记忆。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宛如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花,谢了。 「咳!」 萧晗倏地呕出一口鲜血,吓得孟三良拔腿跳出了半丈远,「这、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啊!我刚才碰都没碰他!」 自辞别屠府已有三日,他们日夜兼程,以免绝情鬼再生祸端,但好像距离绝情鬼越近,萧晗的病症也每况愈下,他经常心神不宁,严重的时候则如同行尸走肉,而作为梦鬼的月霖,对此也是一筹莫展。 这三日不曾得空歇息,萧晗自然也没有入眠,月霖无法进入他的梦魇,但她确定,有些应该已经被遗忘的东西——却在蠢蠢欲动。 月霖原本乘着仙鹤走在最前,见萧晗吐血,她直接从鹤嵴上一跃而下,「让他平躺!」 萧蔚明和许九陌依言扶萧晗就地躺了下去。萧云清闻声回首,立刻便想上前帮忙,「何……」 「絮」字尚未及脱口,便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萧云清转过头,对上了宫羽弦冷冽而审视的目光,「别瞎折腾,他死不了。」 「什么叫『瞎折腾』?什么叫『死不了』?!」萧云清感觉一股邪火直上脑门,她涨红了脸,不计后果地跟宫羽弦大喊,「他受这么重的伤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若他当时没有替我挡那一击,你是不是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死不了?!」 萧云清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何絮之所以会成现在这样,她难辞其咎。 明知是请君入瓮,却清醒地以身试局,深陷泥泞之中。萧云清有时候都不敢细想,修鬼道的何絮,究竟是抱着怎样必死的决心,才会义无反顾地闯入神器的刀风之下,来救只有死路一条的自己。 她甩开宫羽弦的手,快步向萧晗跑了过去,「姓何的,你给本小姐撑住了!」 月霖结印观阵,正在努力探寻萧晗的神志,萧蔚明担心眼下有人冒然闯入会中断施法,于是他提前拦下萧云清,「云清你先别急。」 「哥你拦我做什么?何絮他到底怎么样了?」 萧蔚明清楚,自家妹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探明究竟绝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他编了个理由,准备先稳住萧云清再说,「何公子就是昼夜奔波有些疲乏,现下应已无大碍。」 萧云清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孟三良这时候蹦跶回来了,他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萧晗,又瞧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月霖,便道:「哎呀,这口血堵在心里横竖不好受,吐吐更健康嘛。」 许九陌和萧云清难得一致对外,合力把孟三良推开了老远。 不料萧晗陡然抬头,抓住了月霖的手,他唇齿微动,好似说了些什么,月霖的瞳孔突然紧缩,额前冷汗下淌。可萧蔚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于是只当月霖损耗灵力过度,他转而关怀道:「何公子,感觉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 萧晗捏了捏月霖的手,仿佛在把玩什么不太值钱的劳什子,「没事儿,就是太久都不曾睡个好觉了。」 言罢,他摸了摸月霖的脑袋,扬长而去。 见月霖仍半跪在地上,萧蔚明怜惜不已,他拿出帕子拭过她冷汗密布的额头,问道:「月儿,怎么了?」 「无事,我……」月霖感觉身子发软,她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不想竟踉跄了一下又坐了回去,发现萧蔚明正担忧地望着自己,她低声道:「腿麻了而已。」 拙劣的藉口,但萧蔚明信了,他只是扶起月霖,甚至都没有猜疑,或许萧晗适才真的说了什么。 ——仅仅一声「丫头」罢了。 可就是这声再熟悉不过的「丫头」,却如此令人心惊。 月霖看向萧晗离开的背影,她发过誓,忠僕不侍二主,但这份心甘情愿的相随相伴,怕是不会长久了。 「哎呀,我就说没什么大事儿嘛。」眼瞅萧晗落单,孟三良立刻贴了上去,他愈挫愈勇,即使被轰走了好几次,也能腆着一张「俊」脸再若无其事地熘达回来,「老何,依我看吶,这绝情小娘子对你可是情有独钟啊~」 萧晗正在沉思,懒得搭理这个不正经的,他兀自往前走,不管孟三良在他身后如何喋喋不休:「我们走一路了也没出什么岔子,倒是你,三番五次地中招,就差把心头血交代在这儿了吧。」 玩笑之间,仙鹤突然一声长啸,萧云清赶忙安抚,岂料不远处瘴气瀰漫,冷不防地侵蚀着四周草木。 宫羽弦手疾眼快地一拍鹤臀,仙鹤扑棱扑棱洁白的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远了。 「凌霄!」 「恶鬼当前,神兽毫无用武之地,我让它先回三清湾了。」跟萧云清解释完后,宫羽弦扭过头,沖落在后头的几个少年正色道:「既无大碍,那便接着赶路吧,绝情鬼的老巢应该已经不远了。」 第117页 「得令。」孟三良殷勤地跟了上去,顺带着把萧晗也拉到了自己身边,「我听说,当年绝情小娘子被逼下山崖的时候,手上的守宫砂还在,若她当真对你有情,老何,你可捡着大便宜了!」 萧晗勐然回眸,漆黑的双瞳紧盯嬉皮笑脸的孟三良,阴翳的神色令同行的许九陌都不禁胆寒,「你、你要死啊!凶给谁看呢!」 萧蔚明也意识到了萧晗的异样,他拉住许九陌,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 许九陌嗓子尖,他一说话,方圆半里都难免万众瞩目,萧云清和月霖也不例外。二人齐刷刷地回头,但萧晗表情平淡,言行如常,倒是许九陌在一旁大唿小叫,见此,萧云清忍不住喝道:「嚷嚷什么?!他哪里凶了?」 许九陌有苦说不出:「你那是没看到!」 萧云清得理不饶人:「我怎么没看到?」 月霖心不在焉,「就是」二字不觉间便秃噜嘴了。 萧蔚明苦笑着和稀泥:「好了好了,大家冷静……」 宫羽弦被身后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她发现一个个的闹作一团,不可开交,其中不乏名门贵子和大家闺秀,委实不成体统。 但她没有插手,反而几不可察地笑了笑,随他们去吧,纵是上修仙门的公子小姐又怎样?毕竟打打闹闹只属于年少轻狂。 「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竟是这个意思吗?」宫羽弦仰首问天,仿如自语,她的笑容莫名变得有些苦涩,她低下头,眼神最终停在了萧云清腰间的紫金箫上,「子吟,你看到了吧……」 一阵温和的清风拂过,与凛冽的严冬格格不入,挟来一抹暖意,所有人皆安静下来,仿佛拥抱了提前约定的春三月。 第七十章 本王再遇白月光 许是萧云清的错觉,宫羽弦眼中好像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晶莹,可她转身太快,只留给了萧云清一个孤寂的背影,她不忍面对这样的宫羽弦,隧软着声音唤道:「老宫……」 宫羽弦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一如平日里那般无波无澜,「走吧。」 没了神兽,众人不得不徒步前行,月霖依旧心神不宁,她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宫羽弦之后,无论萧家两兄妹如何逗她开心,她也只是笑笑,气色明显差了下去。 许九陌还是不太合群,便走在最前,一者,他可不想再碰萧云清这枚硬钉子了,二者,萧晗和孟三良在后头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吵得他头疼。 就比如现在—— 孟三良不安地四处张望,「刚才还明日高照的,怎么忽然天就暗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阴天,宫羽弦反而放松了不少,她摘下斗笠和面纱,恰逢大风掠过,吹散了她的头髮。青丝飘逸,不小心扫到了月霖的脸,她在心里不禁又感嘆:「莫怪叫『厌阳』,比我们做鬼的还见不得光。」 宫羽弦不知月霖跟得紧,她骤然停下脚步,这才发现有个小丫头撞上了自己的后背,见月霖揉着鼻尖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转而提醒大家:「快到了。」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薄雾瀰漫,许九陌几乎看不清半丈开外的东西,他探头远望,试图辨别方向,却冷不防地感到一股瘴气扑面而来。 「啊!」 惊唿一声,许九陌不自觉地贴向萧蔚明,他犹豫地伸出手,在颜面和恐惧面前果断抛弃了前者,他死死抓着萧蔚明的胳膊,指尖都有些哆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快、快到哪儿了?」 「宁狐村。」 虽不见其人,但许九陌听这异常冷静的语调便能知道,是萧晗回答的他。 宫羽弦没有反驳,应许是默认了。 萧云清旋身一闪,便和月霖交换了位置。现下,她与宫羽弦靠背而立,毫无后顾之忧地把自己的软肋交付给了对方,而月霖也在萧蔚明的臂展之内,二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确保彼此的安危。 萧蔚明一手护着月霖,另一只手被许九陌死命拉在怀里,他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隙开口:「宁狐村?何兄,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不好的地方。」萧云清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宁狐村乃曹氏之地,半年前,曹家长女亡故,他们便假借冥婚之由让赘婿陪葬,那赘婿死不瞑目,隧身化鬼魅,屠村雪恨。」 她摸向了腰侧的紫金箫,问道:「难道绝情鬼的老巢就在这里?」 「宁狐村走尸遍野,煞气沖天,于她而言,可谓是得天独厚之地。」 孟三良来了兴致,他醍醐灌顶地一拍脑门,「诶,我听说宁狐村原先安居乐业,后来不知怎的,婚丧嫁娶诸事不顺,百姓更是在一夕之间全死光了,唉……」 他说得不无道理,鬼新郎来者不善,其中还有走尸相助,绝非普通鬼魅寻仇那么简单。 不过提及宁狐村灭口,萧晗也并非全然没有触动心弦,想当初沈谪仙破开无境结界,不惜承担上修界的千夫所指,亦决然用曹老伯换回了厉鬼爪下的自己。 半仙…… 说来,自三清湾不辞而别,当真是有许久未见过沈谪仙了,也不知他过得如何。 要不等哪日清闲,再熘回三清湾偷偷瞧上一眼? 萧晗暗中思量,不想孟三良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头上的凤羽十分招摇,晃得他眼花缭乱,「老何,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别吓我呀,不会又叫绝情小娘子给夺了心魄吧?」 第118页 萧晗无奈道:「……不会。」 「可你神情呆滞,目光发直,分明就是心神不定的样子,若不是中了摘心之术,莫非——」孟三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一拍手,极为笃定,「你在思春!」 萧晗:「……」 他两眼发黑,气得差点当场飙脏话。 我思你亲娘的大头鬼! 萧晗少了一魂一魄,对于人间情愫不甚了了,但对于沈谪仙,他却是再珍重也不为过的,眷恋、爱慕且不足矣形容,用「思春」此等下作的词彙,简直玷污了杏林圣仙的光辉。 沈谪仙这般纯澈良善之人,自是不可亵渎。 「不错,」萧晗邪魅一笑,决定以毒攻毒,「我在思你。」 「话可不能乱说!」孟三良抬手护在自己胸前,大有一副「守身如玉」的做派,「虽然在下貌比潘安,文采卓然,法力也不输玉清仙尊……」他说到一半,莫名感觉哪里有些不对,「等等,上修界仙尊宗师多了去了,为何单指玉清仙尊呢?」 萧晗面冷得都快结冰了,就连爱好招猫逗狗的许九陌此时也不敢再多嘴了,反倒是孟三良看不懂个眉眼高低,他摸着头上的凤羽,颇为欠抽地问萧晗:「你们俩,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萧晗:「……」 猜对了。 孟三良瞧了一眼萧云清,想起她与萧晗似是旧识,而萧云清自幼跟随暮尘,是未过门但早已公之于众的徒弟,难不成——「你和萧妹妹都是他的徒弟?」 萧晗:「……」 又猜对了。 孟三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你跟杏林圣仙就是同门了?哎,你不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萧晗:「……」 还是他妈的猜对了。 孟三良这张嘴就跟开了光似的,说什么中什么。趁他把自己底裤扒干净前,萧晗急忙给他施了个噤声咒,「嘘,你歇会儿,让舌头也歇会儿。」 孟三良一挑眉,好像在说「我懂」。 「咔嚓」! 一道惊雷自天而降,噼开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岩浆沸腾,掀起了一涌巨大的赤水红浪,九根龙型藤条拔地而起,其上还燃着幽烈鬼火。萧晗和孟三良被这股势不可挡的狂风逼得步步紧退,不料其中一根藤条之上,却传来了一声无助的呻吟:「呃——」 好耳熟……是谁? 萧晗半眯着眼睛眺望,奈何藤条高耸参天,他看不清,上面好像捆了一个人。 这人绝对不是凡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烈的鬼火之中苟活。反观此人,他虽痛苦不堪,可显然仍是个能喘气的,四根藤条分别绑着他的手足,将他定身在鬼火之中,饱经折磨。 「二……」他似乎想唤什么,但藤条迅速紧收,四肢的撕裂感勐地袭来,后半句话被迫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口鲜血,「咳!」 到底是谁? 「二郎……」 沈谪仙?! 萧晗立时一跃而上,森绿的鬼火倒映出他漆黑的眉目,「半仙!」 孟三良扶额,面对萧晗飞蛾扑火似的背影,他嘆息:「哎呀,怎么这般不禁念叨。」 萧晗赤手相搏,却不惧任何,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沈谪仙是他誓死也要守护之人,是他在九曜潭里,把自己献祭给神器,最后遭万鬼诛心,才终于换回来的人。 他视之若性命的半仙,岂容旁人如此作践?! 「别过来!」沈谪仙用尽全力地挣扎,可声音却消弭在骤风里,一如支离破碎的他自己,「二郎,不能过来……」 果不其然,另外八根藤条见萧晗企图硬闯,瞬间合而为一,变成一条鬼火高燃的巨龙,齐力朝萧晗奔去。 萧云清汇聚灵力,一掌打向龙首,奈何杯水车薪。鬼火对于仙道之人的伤害不亚于禁术恶诅,若防御不当被鬼火燎伤,轻则腐蚀肌肤皮开肉烂,重则浑身骨头千疮百孔,萧云清无法过去帮忙,只得在原地干着急地大喊:「何絮小心!」 萧晗何尝敢不小心?他已然小心得近乎于窝囊了,火龙但凡近身三尺他便避之不及,可这样耗下去,他何时才能近得了沈谪仙的身?但若真要放手一搏,何絮的躯壳八成也就被他彻底糟蹋完了。 唉,这副破壳子已然遍体鳞伤,经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意孤行…… 萧晗垂头看向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曾经所有的辉煌在剎那间化为过眼云烟,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他天赋异禀的法力,终究只留在了亡人谷下的那具独臂尸体上。 在众多藤条的围攻之下,萧晗显然腹背受敌,很快就挂了彩,于此岌岌可危之时,月霖冒然闯入法阵,挡在了巨龙和萧晗之间,「主人……」 她一如既往地唤他「主人」,可真开了口,却又不知后话该如何讲下去。 蒸腾的灼热裹挟了二人,火海岩浆把他们覆灭其中。萧蔚明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焦急,他身环结界,正欲离开,谁想许九陌一把将其拦住,「别过去!火这么大,你过去也救不了他们的……」 孟三良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拍了拍许九陌的手背,示意他放开萧蔚明,「你就让萧公子去吧,苍天有道,定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萧蔚明抽身而行,他迎着沖天的火光,背影变得渺小而模煳,许九陌目送他远走,不禁呢喃:「但愿如此吧。」 第119页 第七十一章 本王屠龙 「哥……」 盯着萧蔚明毅然离开的背影,萧云清心如擂鼓,狂跳不止,她深知不管是火海里的何絮与月霖,亦或是前去相助的萧蔚明,她都无能为力。 宫羽弦见情况有变,挥袖将萧云清拦于身后,她面色凌厉,问道:「还等什么?等着给他们上坟吗?」 「可我……」 宫羽弦皱了皱眉,她撩开萧云清的金丝红纱斗篷,问道:「你腰上挂的是个摆设吗?」 萧云清目光一亮,她抽出系带上的紫金箫,举到唇边,吹出尖锐的乐声。 巨龙有片刻的凝滞,它周遭环绕的鬼火也有熄弱的趋势,宫羽弦趁虚而入,反握匕首,照着龙嵴便是一刀。 这条龙是诡藤所化的怪物,跟真正的神兽乃云泥之别,原本就没几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彻底疯狂,它甩头摆尾,在鬼火里横冲直撞,掀起滔天岩浪。 宫羽弦来无影去无踪,行动迅疾,不留痕迹,眨眼之间,她已经来到了月霖身后,而月霖却在同萧晗对视,大有一种「欲语泪先流」的意味。 果然是个小丫头,在这种紧要关头,为了一个男子,竟然把生死都置之于度外。 宫羽弦这么想着,厌烦地「啧」了一声,她素来不习惯这世间的儿女情长,萧云清说她是一个人久了,少了些烟火气。 如果萧云清所谓的「烟火气」便是为了某个人而无畏生死,那宫羽弦宁肯不要,毕竟她的红尘烟火,早就散了…… 思及此,宫羽弦从背后勐然一推月霖,「带她走!」 月霖毫无设防,自然底盘不稳,扑向了萧晗。但萧晗没有接住她,反而一掌袭向月霖的肩膀,这一掌又快又狠,直接将月霖打进了宫羽弦的怀里。 宫羽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月霖撞得倒退了半步,她疑惑地皱起眉头,只见萧晗与自己擦肩而过,顺势用她反握的匕首割破小臂,而后以血开阵,替沈谪仙设下了一个结界。 萧云清的心法适才筑基,她尚且无法把紫金箫运用自如,更不足以维持太长时间。宫羽弦屏息静听,发现远方的箫声断断续续,想是她的灵力已经开始透支,而巨龙没了箫声的阻扰,也渐渐恢復如初,四方的鬼火越烧越旺。 再纠缠下去,就算没被巨龙吃掉,也快化成灰了。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萧晗自寻死路,宫羽弦也懒得再管,她扛起月霖就走,无论月霖如何挣扎,也绝不回头。 「你放开我,我的命是他给的,我不能走!」月霖被宫羽弦扛在肩头,她手脚悬空,根本使不上力,只能胡乱扑腾,「何絮!回来!」 开弓岂有回头箭,萧晗一边躲避巨龙的獠牙,一边不顾它释放的瘴气,拼命地靠近沈谪仙,「半仙!」 「二郎,没有用的……」沈谪仙痛心地看向萧晗,认命般摇了摇头,「我抽到的……是死签……」 「什么生签死签,就算阎王爷来了,我也要带你走!」 话语之间,巨龙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的毒雾登时笼罩了天空,它硕长的尾巴掀起,翻天的火浪包围了萧晗,而萧晗此刻与沈谪仙仅有半尺之距,全然没有躲的打算。 月霖的眼泪夺眶而出,「主人——!」 就在萧晗伸出手即将碰到沈谪仙的瞬间,萧蔚明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迅速向后撤去,「何公子小心!」 萧晗只觉近在咫尺的沈谪仙忽然变远了,有一丝血沫溅进了他眸子里,引起一阵酸涩。可萧晗没有眨眼,兀自死死盯住藤条上捆着的飘渺人影,血沫融于泪花,挂在他的眼角,迟迟不肯滴落。 但下一刻,一条鬼火遍布的龙尾扫过,距离之近,坚硬的龙鳞刮破了萧晗的前额,留下一道血痕。 萧蔚明惊魂未定,同萧晗一起摔在地上后,他立刻坐起来问道:「何公子你还好吗?可有受伤?」 不料身后传来一声颇为尖利的语调:「哟~合着还能喘气呀,白瞎了我担心半天。」 刻薄却不惹人生厌,不是许九陌又是谁? 与他一齐前来助力的,还有孟三良,当然,比起关心萧晗,他更好奇——「看见绝情小娘子了吗?是不是姿色不减当年?」 有了萧蔚明、许九陌和孟三良的加入,萧晗不再是孤军奋战,四人合力向巨龙进攻,巨龙昂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发出哀鸣,振聋发聩。 火海之外,宫羽弦放下月霖,见小丫头不死心还往回跑,便一脚踹向了月霖的膝盖弯,「省省吧。」 月霖吃不住力,直愣愣地跪了下去,萧云清想弯腰扶她,谁知灵力透支得太过严重,她刚一低头,便目眩不止,幸亏月霖及时抬手支住了她,「云清!」 宫羽弦无暇废话,她从萧云清的手里抽出紫金箫,放在唇边快速吹响,铿锵之音盪气迴肠。 在这激烈又艰难的战斗中,庞大的巨龙虽多处受伤,但仍在四人的围攻之下屹立不倒。 许九陌骇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杀不死啊?!」 「此物由怨念所化,」萧蔚明对视上巨龙的墨瞳,一双邪恶的眼睛在鬼火高燃之下熠熠生辉,「宁狐村曾遭灭顶之灾,此地亡魂集聚,怨念深重,这条龙自然如鱼得水,愈战愈强。」 「这一趟来得真不值当,」孟三良感慨万千,恨不能一掷千金换颗后悔药,「不仅没见到绝情小娘子,保不齐还得把命搭进去。」 第120页 相比之下,萧晗则十分冷静,他的神情近乎麻木,只在瞥向孟三良的时候留给对方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 「也罢,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孟三良倒是想得开,他仰头看向龙首,疲惫地活动活动脖子,「绝情小娘子果真是朵带刺的娇……」 「花」字未及说完,萧晗便踩上孟三良的右肩,以此借力,奋不顾身地向沈谪仙飞去。 孟三良吃痛地揉着肩膀,却听箫声洋溢,巨龙似乎受其牵制,它的瞳孔不似先前那般炯然有神,动作也变得笨拙而缓慢,萧晗趁虚而入,在靠近沈谪仙的同时,一柄柳叶刀从袖口甩出,捅瞎了巨龙的左眼。 沈谪仙惊诧地抬起头:「二郎?你怎么……」 在听到沈谪仙唤自己的一霎那,萧晗的眉宇顿时舒展开了,他回以温柔的微笑,但目光却依旧疏离,仿佛半年相隔便物是人非,将二人之间的全部情谊悉数消磨殆尽。 沈谪仙胸口的衣襟尽被鲜血染透,眼底隐约含着泪水,像是久别重逢的欣然,但更像是对于萧晗的薄凉而痛彻心扉,他唤他:「二郎……」 萧晗的笑意变深了,尽管这份笑意并没有多么真切,可他兀自扬起嘴角,一如他永远无法拒绝沈谪仙,「诶。」 「二郎……」 从方才到现在,沈谪仙接连唤了「二郎」三次,每一次都令萧晗恍如隔世。 同样疼惜的话语,同样真挚的目光,同样憔悴的面庞,萧晗感觉眼前的沈谪仙与九曜潭中那抹血染的身影霎时交叠在一起,他怔怔地望着沈谪仙,后者的眸子如星似海。 二人离得很近,沈谪仙看到他眼里有种难言的苦涩一闪而逝,「二郎,你怎么了?」 萧晗垂下眼帘,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别再唤我。」 话音方落,浮光掠影,仿若利刃出鞘,沈谪仙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如镣铐一般禁锢着他的藤条,竟在须臾之内被全然斩断! 萧晗旋即单手揽住沈谪仙的腰肢,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还记得牛头马面吗?」 牛头马面…… 是他为自己夺得神器所击败的守奴。 许是回想起当日的盛况,沈谪仙笑了,他调转体内所余无几的灵力召唤霄雿,小声说道:「逍遥,该干活啦。」 摺扇领命,立刻盘旋而出,它切开火海,生生开闢出了一条道路。萧晗紧随其后,他一手搂着沈谪仙,一手握紧飞回来的摺扇,迎着烈焰直奔巨龙。 「半仙,闭眼。」 言罢,萧晗对准巨龙的头,把霄雿全力掷出—— 剎时间,雷声震天,白光夺目,浓稠的瘴气升起,血飙数尺之高,巨龙摇摇欲坠,终于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孟三良激动地鼓着掌,「哇!最后这下打得漂亮!」 许九陌嘲笑他没见过世面,「什么就漂亮,无论换谁都会这么做。」 「你不懂,这条龙怎么杀不重要,是谁杀的才重要。」孟三良故作玄虚地倒背着手,「你瞧,都把绝情小娘子迷得神魂颠倒了。」 许九陌闻言一愣,随即发现血雾之后,有一个人影若近若离,是萧晗和沈谪仙吗? 许九陌压下心头的恐惧,沖那个影子招手,「何、何公子!是你对吧?」 萧蔚明不可置信地走近两步,才道:「不对,是名女子。」 「哎呀,我不是说了么,」孟三良却一脸期待,「是咱们的绝情小娘子呀。」 待血雾淡了些许,瘴气也不再遮目,宫羽弦只听火海里传来一声悽厉的嘶吼:「何公子——!」 第七十二章 本王寄了,梅开二度 萧云清闻声立时起身,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许九陌……是许九陌的的声音……」她拉上宫羽弦就要往火海里沖,「不好!何絮出事了!」 宫羽弦站于原地,不为所动。 「老宫?」萧云清没拽动宫羽弦,她回过头,见对方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由得怒吼,「你没听到吗?何絮出事了!你这时候还要跟我扯什么大道理吗?!」 面对近乎失控的萧云清,宫羽弦的表情却一成不变,她道:「如果你去了,才正中绝情鬼的下怀。」 萧云清一愣,「什么?」 「唉,这么一点儿狗屁伎俩,就能引着你们接二连三地往火坑里跳。」宫羽弦挑了下眉,眼神里添了一丝讥诮的意味,「她以沈谪仙的性命作为要挟,迫使何絮出手,而小丫头又为了何絮在火海里走了一遭……」 宫羽弦说到半截莫名一断,她瞟向枯树下打坐的月霖,只瞧了一眼,便继续说道:「你哥自然就不必提了,小丫头前脚刚走,他后脚便闯进去了。眼看着你哥送死,最后那俩小子彻底坐不住了,跟屁虫似的也往火海里沖。」 这番话令萧云清幡然醒悟,她两腿发软,满是后怕。 是啊,绝情鬼仅用沈谪仙一人为诱饵,便做全了一套连环计——萧晗为了救沈谪仙身陷火海,月霖为了救萧晗孤注一掷,萧蔚明为了救月霖捨身赴死,而许九陌和孟三良又为了萧蔚明…… 所有人都为了彼此奋不顾身,背水一战。 可所有人,也都在绝情鬼的掌控之下,形成了一个自投罗网的闭环。 萧云清感觉后嵴发凉,若非宫羽弦阻拦,她自己怕也…… 第121页 「如果我没把那小丫头带出来,你们早就全军覆没了知道吗?」宫羽弦把紫金箫插回了萧云清的腰间,「而绝情鬼自始至终,根本不曾现身。」 有传闻云,绝情道与其他恶鬼道不同,无情亦为有情,最擅揣测人心。就连一向不服输的萧云清在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一句:「不愧是九大恶鬼之首,面都没露,便险些要了我们的命去。」 灭自己士气,助敌人威风。宫羽弦轻蔑地冷哼一声:「也是你们自己蠢,一个两个的都想逞英雄。」 萧云清吃瘪地闭上了嘴,不料坐在旁边的月霖却突然惊道:「快看!那是什么?」 「什么?」萧云清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远方的血雾里有一个十字绞架,顶天立地,上面攀满了尖刺柳藤,「不可能,我方才明明看见何絮把它们都斩断了,怎么会……」 宫羽弦五感敏锐,之前与萧晗相较也明显占了上风,而在萧云清和月霖还琢磨不定时,她只消一息之内便看清了——那是绝情鬼毕生所修的戾法——生死签。 「命由签定,生死在天。」宫羽弦长话短说,「即使有人强行开阵救人,他的命数也会跟所救之人互换。」 萧云清着实不敢细想,她想反驳宫羽弦,可嗓子里只能发出类似呜鸣的哽咽:「可是……」 长痛不如短痛,宫羽弦残忍地下了断语:「你猜得不错,如果沈谪仙活了,那何絮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话别说得太绝对了,女侠。」 周遭忽地响起一个声音,萧云清凝神静听,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蛊似诱,魅惑至极。 「是绝情鬼!」萧云清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大喊,「我之前听到过她的声音,不会错的!」 「我知道。」宫羽弦处变不惊,甚至还有闲心调侃萧云清,「这么激动干什么,要不你跟她聊两句?」 谁知同为修鬼道的月霖却挨不住了,她甫一听见便直泛噁心,唇色煞白,直到被一口鲜血染红。 「月霖!」萧云清扶住月霖,抬手用衣袖替她擦净了下巴上的血,「你怎么了?」 月霖痛苦地闭着眼,不想绝情鬼的声音再度迴响:「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萧云清彻底慌了神,她不安地问着宫羽弦:「老宫,现在怎么办?」 可宫羽弦却岿然不动,她迴避了萧云清的目光,转而盯着耸入云端的十字绞架。 「生死签……有解……」月霖半倚在萧云清的胸口,她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好像喉间还含着血,「五人吉签,死劫将破……」 「得五个人……」萧云清兀自呢喃,可思忖半刻便知——「不行,人数不够。」 火海里满打满算正好五个人,但由于萧晗救了沈谪仙,二人命数相换,所以萧晗註定是死签,若要救他,就必须再添一人,再抽一支吉签。 在得出这一结论的瞬间,萧云清的眸光亮得慑人,她没有过多的犹豫,「老宫,我……」 「别废话了。」不料宫羽弦先她一步截断了话头,「我就问你一句,若你葬身火海,悔与不悔?」 「不悔。」 萧云清正色回应,一双理应温柔的桃花眼却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坚定倔强,「哪怕我可能……」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梨涡浅浅,「会死得很难看。」 「不悔便好。」 宫羽弦见萧云清去意已决,于是二话不说地抓上她的衣领,径直飞向了火海。萧云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在半空中慌乱地瞎蹬腿,「你、你抓我手不行吗?!」 不过萧云清倒没难受太久,宫羽弦轻功出尘,她们很快就闯入了鬼火的包围圈中。萧云清落地后整了整衣领,方才险些被宫羽弦勒断了气。 「云清?」萧蔚明不希望把自己妹妹也牵扯其中,他紧忙把萧云清拉到自己身后,「你们怎么来了?此地兇险,快走!」 「哥,生死签有解,只要五人抽到吉签就能救何絮了!」 萧云清激动地说完,不料萧蔚明的神情却黯淡了,「可是、可是何公子他……」 「他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哥你说话啊!」 在萧云清的逼问下,许九陌突然沖了过来,「他不说,便由我来告诉你,」素来尖刻的声音,此刻却哽咽不止,「何絮跟那条破龙……同归于尽了……」 万籁俱寂。 「不可能!」萧云清下意识地否认,泪水盈满了眼眶,「他、他明明那么厉害,怎么可能……」 「萧妹妹,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闻言,萧云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孟三良一伸手,接住了她的泪珠,「金豆子千万别落在地上,何公子若泉下有知,定不愿萧妹妹以泪相送。」 冷风吹过,挟来鬼火的燥热,萧云清在这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一时迷惘,忽然,她感觉有一双手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温和的灵力。 「万灵归心,护身守魂,醒!」 咒语轻念,将眼前的景象勐地斥散,孟三良多情的脸在剎那间支离破碎,萧云清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倒去,有双手恰好扶上了她的肩膀,掌心还有灵力的余温。 「云清。」 萧云清听见有人唤自己,她耐着不适,努力保持清醒,「谁?」 第122页 「云清。」对方又唤了一遍,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沈谪仙。 「谪仙?」萧云清急切地摇晃着沈谪仙,「何絮呢?他人在哪儿?」 沈谪仙安抚她道:「云清,绝情鬼最擅窥探人心,若你有太过牵挂亦或思念之人,她便可乘虚而入,让你深陷幻境无法自拔。」 「啪」!「啪」!「啪」! 接连三下清脆的巴掌声,吓得萧云清一激灵,她扭过头,发现萧蔚明、许九陌以及孟三良的脸上都留了一个红手印——这种干脆利落直接上手,明显是宫羽弦的风格。 「都清醒了?」 宫羽弦可没什么好性子,眼瞧沈谪仙又念咒语、又渡灵力的才勉强唤醒萧云清,她光是看着就嫌麻烦,索性便把三个少年摆成一排,然后左右开弓,每人都不多不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嘴巴。 萧蔚明抬手作揖,风度可掬,「多谢前辈指教。」 许九陌纵使茫然,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唯有孟三良愁容满面地蹲在一旁,担心自己的盛世美颜挂了彩。 宫羽弦见几人已无大碍,便叮嘱道:「摒除杂念,静心凝神,仔细被绝情鬼钻了空子。」 无奈萧云清努力了一会儿,发现做不到,「何絮他生死未卜,我怎么可能没有杂念?」她扫视过在场的四位少年,目光最后停留在沈谪仙的身上,「你们方才都在一起,当真无人知晓何絮的下落吗?谪仙,他与你合力弒龙,可为何站在这里的只有你一个呢?」 沈谪仙百口莫辩:「我……」 「咕噜咕噜」—— 宫羽弦忽听到一阵诡异的吐泡声,一回头,瞧见半张血肉模煳的人脸,紧接着岩浆沸腾,竟从中窜出个身形扭曲的女子来! 女子缓缓睁开眼睛,她面朝众人福了一福,姿态柔弱而娇美,与其可怖的面庞格格不入。 「妾身温氏,见过诸位。」 第七十三章 本王是非酋 「温氏?」宫羽弦瞭然于心,「呵,在下恭请绝情鬼大驾。」 「女侠豪情,」温兰茵颔首一笑,「妾身这厢有礼了。」 「何絮在哪儿?」萧云清一心牵挂萧晗,无暇同恶鬼寒暄,她大声质问温兰茵,「你把他怎么样了?!」 「二小姐何需惊慌,妾身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温兰茵的双目不时痉挛抽跳,颧骨的皮肉已经耷拉到了下巴,「若非负心薄倖之人,妾身也必不会牵累无辜。」 于此同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温兰茵面前忽然掀起一股赤红水浪,鬼火裂地而起,六支鬼签高悬半空。 「生死皆签定,命数不由天。」温兰茵花袖一甩,血雾散尽,她偏头看向身后的十字绞架,问道:「二小姐,您心心念念的所寻之人,是他吗?」 萧云清的眼眸倏地睁大了,「何絮!」 只见四根柳藤贯穿了萧晗的手足,将他钉在了十字绞架之上,尖刺没入全身,鲜血淋漓,淌了一地。 许九陌俨然也被萧晗的惨状吓到了,他连忙催促众人:「别废话了,抽籤吧,这血都快流干了!」 说着许九陌便取下一签,他正反两面各看一遍,随后疑惑地「嗯」了一声。 「怎么样?」萧云清问他。 许九陌摇了摇头,「这上面未着一字。」 「哎呀,该不会是空亡吧?」孟三良站在最后,探出个脑袋东张西望,「命局之吉落空,则喜神亦无力为福。」 许九陌不满,「说人话。」 孟三良直言:「就是不好不坏,无甚卵用。」 许九陌:「……」 「得大吉才行,让我试试。」萧云清首当其冲,宫羽弦拦住她,「别碰,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这话说得寡淡,几乎无甚起伏,却听得萧云清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她感觉眼前的宫羽弦,和险些置何絮于死地的无情之人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宫羽弦真想杀了何絮,现下大可袖手旁观,又何至以身试险,抽籤定命。 萧云清莫名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人,她不禁唤道:「师尊……」 宫羽弦并未理睬,她抬手摘下其中一张鬼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是大吉。」 「太好了!」 其余三人抽完,萧家兄妹和孟三良的结果与宫羽弦如出一辙,鬼签皆为大吉,现在仅剩沈谪仙一人未抽,他犹豫地伸出手,摘下最后一支鬼签。 鬼火之外,一群走尸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最终在一棵树下迅速散开,以月霖为中心,形成了包围圈。 「无常鬼派你们来的?」 走尸心智不全,自是无法回应的。 月霖心中困惑,一低头,正好瞟见衣襟上的血,「合着是闻到味儿了。」她笑着坐了起来,银牙猩红,「但这口血可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是给萧云清和宫羽弦准备的。 刚才,趁温兰茵在她们耳旁说话之际,月霖以灵力自噬其身,才吐了这一口血。 如此铤而走险,原因无他——月霖能确定萧晗的性命暂且无忧,火海里的替死鬼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她一个。 温兰茵不会直接杀了萧晗,否则她在屠家便早就动手了,月霖猜测,温兰茵定是积怨已久,想把萧晗引过来折磨一番,再做个了断。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想到,无常鬼竟会选择今晚…… 第123页 走尸面部狰狞,沖月霖不断示威,但她不以为意,倒是半眯起眼睛,隔着血雾瘴气,看向了火海之内。 沈谪仙把鬼签翻过面来,忽然手一松,鬼签掉在了地上,由人血刻成的两个红字印入众人眼帘——大凶! 温兰茵虽然容颜已毁,可仍能看出她笑得娇美,「鬼签既定,生死莫由天。」 岂料在话音落地的同时,那个锈迹斑驳的十字绞架竟又生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萧晗袭去。 「何絮!」 「小二!」 「云清!」 三声变了调的惊唿接踵而至,旋即血花四溅。 赤红的披风跌落在地,如一抹经年累月却绮色如鲜的血痕。 紧要关头,萧云清挡在萧晗身前,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她的后背。 皮肉撕裂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可怖,宫羽弦和萧蔚明撕心裂肺的喊声又十分刺耳。 萧晗感觉有股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胸膛,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他抬起头,在所有人或惊诧或慌乱的目光中,看到萧云清血溅三尺。 「小侄女……」 「这个时候还敢占本小姐的便宜……」利如刀削的藤条从萧云清的背后穿入,导致她说话有些费力,但她依然不甘示弱地威胁萧晗,「等你下来,小心本小姐弄死你!」 「嗯?」温兰茵一怔,明显对于萧云清的举动颇为不解,「他死签已定,妾身亦爱莫能助,二小姐何必自讨苦吃。」 宫羽弦正欲迎身而上,但鬼火骤然燎原,五道藤条崛地冲出,捆住了抽到有字鬼签的五人,直通玄天。 藤条缠上萧云清的腰,要把她从萧晗身前生生拽走,「何絮!把你的签给我!」 萧云清脸色煞白,眉目却兀自傲然,「本小姐跟你换……」她伸向萧晗的手里,握着她自己抽到的大吉鬼签,「快!给我!」 萧云清的眼眸很亮,似乎蒙了一层水汽。 「执迷不悟。」 温兰茵长嘆一声,细长的柳叶眉皱在了一起,她不耐烦地轻甩长袖,藤条捆着五人转动,分别对准了萧晗的头和四肢。 唯一没被藤条控制的许九陌呆滞在原地,孟三良叫他快跑,可许九陌没有任何反应。 瞬息之间,鬼火暗了下来,空中飞窜的乌鸦也栖在了枝头。温兰茵揽袖一扬,手中亮起了一层微光,似乎有星芒华彩渐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她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边徘徊:「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这柔亮晶莹的光辉似乎有着某种蛊惑神志的作用,萧云清受了重伤,自是无力抵抗,很快就晕了过去,几个少年修为不深,强撑半刻也陷入了昏迷。 「睡吧,梦里予你所求,许你所愿。」温兰茵仍在低语,她的嗓音含情而娇媚,「睡吧,睡着了,便不会觉得痛了……」 宫羽弦咬紧牙关,竭力抵御,但鬼道禁术何其强大,她最终也是无法摆脱阵阵袭来的睡意,沉入梦中。 目前为止,萧晗是唯一没有入梦的人,他呛出一口血,利用痛觉使自己保持清醒,隐隐约约看到了没被藤条束缚的许九陌。 显然温兰茵也注意到了他,毕竟鬼火之内,仅有许九陌一人尚且毫髮无损。 「许公子,妾身给您请安了。」 温兰茵走向许九陌,她整个身子都贴了过去,撩起头髮,鬓边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但无论任她如何搔首弄姿,许九陌都是呆愣愣的,仿佛叫人吸干了精血一般,双目无神而空洞。 「夫君,您瞧,」温兰茵扽着许九陌的腰封,沖萧晗无害地眨了眨眼,「大名鼎鼎的崑崙关许公子,竟被妾身吓得痴了。」 萧晗闭眸不语,因为一切的言语在此刻皆是徒劳,他深知温兰茵的恨意因何而起——是他咎由自取。 「公子是第一个因妾身而痴的人,」温兰茵抓上许九陌的手腕,倾慕地仰视着他,「妾身愿与公子同生共死。」 一个蛇形的烙印在许九陌的手臂上逐渐成型,妖冶生姿,繁复华美,象徵着绝情鬼的诅咒。 许九陌一时有想掉泪的错觉,可他却干涩地笑出了声,伴随一阵剧痛,犹如烈焰正在亲吻他的皮肤。 「哈、哈哈……」许九陌泪流满面,可嘴角却是笑着的,他越哭越痴,越笑越狂,最后都喘不上气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可他还在笑,「哈哈哈哈哈——」 对于许九陌的疯癫,温兰茵并不高兴,倒是遗憾地一声嘆息,而后打开法阵,将他送出了火海,「可惜,疯了就无趣了。」 逃出生天后,许九陌没有逃跑,反而在原地又蹦又跳的,双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翘着叉在腰上,有点儿像兰花指,忸怩的姿态与温兰茵相比,或许还能胜上三分。 温兰茵似乎看腻了这齣戏,转而移开目光盯向萧晗,她惨澹地咧开唇角,面颊焦腐的烂肉堆在眼眶下,虚托着摇摇欲坠的眼珠,「妾身为君展颜笑,奈何亡人黄土遥。」 这句话好生熟悉,之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温兰茵掩面娇俏,「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此言一出,萧晗终于想起来了,他进入鬼新郎记忆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眼下他自己正在亲歷的境况,而温兰茵彼时所吟,也正是这半阙《钗头凤》。 第124页 记忆里,五个骷髅作为阵眼,鬼新郎躺在中间,身成一个「大」字形,头颅、手足均正对骷髅。 所以如今,也是一样的,不过是骷髅换成了五个活人,鬼新郎换成了萧晗,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难道温兰茵想把他变成第二个鬼新郎吗? 第七十四章 本王旁听中 不料正思及此,繁密的藤条中,忽然刺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剑。 萧晗低垂着头颅,却能清晰地感应到,这把剑虽然古拙,但凛然有一股英气袭来,剑首齿纹如芒棘,利刃纹刻了牛首龙身的浮塑,流溢着碧色光辉,屈铁断金。 萧晗只看清了剑身上的「兰因」二字,连「絮果」都不及瞧全,这把独属于绝情鬼的利剑就生生刺入了他的心口。 「主人——!」 鬼爪魅影里,月霖被走尸阻了去路,除了眼睁睁地目睹萧晗的头颅慢慢垂下,她什么也做不了,「主人……」 月霖一时恍神,不料走尸狠狠咬上了她的丹田,血的腥味儿霎时瀰漫开来,但她无暇自顾,只能在走尸的包围中不断地往外沖,「主人!」 月霖先前受灵力自噬,现下又被走尸不断地撕咬,自是站不住的,她捂着胸口,满目苍凉地双膝跪地,伤口开裂,碧色的衣裳洇出了鲜红的血水,竟有些滑稽。 月霖开口,唇齿发颤:「温兰茵……」 这一声唤得很轻,温兰茵却陡然一惊,她侧目,见月霖狼狈不堪地跪趴在地,可神情里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不甘,「为什么?我主人待你不薄,为什么……」 「他待妾身不薄?」温兰茵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他赏妾身荣华富贵,赐妾身凤仪天下,着实待妾身不薄。」 鬼火倒映下,温兰茵端详着萧晗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她似乎又隔着那一去不復还的似水流年,看到了初见萧晗时的俊朗容颜。 温兰茵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凌空描摹着萧晗的眉眼,「妾身其实不恨的,」她说,「可是……妾身谋求算计了一辈子,不想终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温兰茵的脸早已腐烂,可她哭起来仍是梨花带雨的可怜,泪光半盈她的眼眸,似有珠玑璀璨。 她本就是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岁月蹉跎也不曾泯灭她的媚骨天成。 「为旁人做了嫁衣?」月霖不解地驳斥道,「你是我主人明媒正娶的髮妻!」 「可妾身从未体会过髮妻的尊贵,至于髮妻的苦楚,妾身倒是尝尽了。」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温兰茵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说来有趣,妾身这辈子,像不像那个福一天没享,却英年陪葬的赘婿?」 月霖难以置信地问道:「鬼新郎的诈尸,是因为你?」 温兰茵坦然地应了:「不错。」 「白柳竹的回魂,也是因为你?」 「对。」 「你宁可大费周章地重塑肉身,也要召回白柳竹的魂魄,还将自己的记忆强行灌入她的体内,让她做一个只能受怨气控制的活死人……」 话语间,温兰茵一直没有打断,她甚至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肯定月霖的猜测。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且不说鬼新郎与你无冤无仇,但白柳竹好歹伺候过你一场,你缘何连她死后都不肯放她安宁?」 「白柳竹?哈哈哈哈……」仿佛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温兰茵笑了许久,她用帕子遮住了朱唇,月霖恍惚觉得,她仍是那个会因客官调笑而脸红羞怯的小姑娘。 「妾身已经,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要不还是唤她『珠儿』吧,听着耳熟些。」 温兰茵半眯眼眸,似在回想,记忆的开始,是珠儿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主殿—— 「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听闻,近日鬼王闲来无事,与那妾室在酆都小镇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温兰茵有自知之明,她能入鬼王的眼早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怎可得寸进尺,端着一谷之后的架子说三道四。 「罢了,鬼王日理万机,好容易得了清闲,去陪陪那位,也属情理之中。」 珠儿瞧她软弱好欺,于是急道:「娘娘,您总是这般退让,才叫那个贱人以为咱们好欺负呀!」 「也不知是哪个庙里修成的狐狸精,竟让鬼王在新婚之夜弃您而去。」珠儿又小声说了好多,她以为是在替温兰茵打抱不平,其实那些话,字字诛心,「您都嫁入亡人谷快一年了,鬼王来过几次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您要再不争不抢,荣宠可都叫那个贱人夺走了!」 是啊,快一年了…… 温兰茵攥紧了锦帕,从成婚之夜无故被夫君抛下,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鬼王穿着新郎官的喜服,在地牢留到了翌日黄昏才出来,后来干脆修葺寝宫,还亲笔赐名「枭鸣殿」。 那可谓是比她这个皇后所居的永昌宫,还要华贵三分。 眼瞧鬼王施恩一日不如一日,那些伺候她的下人也逐渐心里发痒,平日里言辞尖酸奚落,更有甚者特地候在枭鸣殿外,只为能效犬马之劳,全然不把温兰茵这个正宫娘娘放在眼里。 其中自然也包括珠儿。 后来,有下人来报:「娘娘,不得了了,珠儿想攀高枝,擅自到枭鸣殿做杂役去了!」 「攀高枝?」一向克己隐忍的温兰茵却骤然动怒,抬手把一盏热茶扬在了那奴才的脸上,「她何时成了高枝?依你的意思,鬼王宠妾灭妻,竟让一个妾室爬到本宫的头上来了?!」 第125页 快一年了,她总共也就大发雷霆了这么一次,可萧晗却大施惩戒,不仅打发走了永昌宫一半的奴僕,还将温兰茵禁足于此,美其名曰:「既然爱妻不懂御下之术,少留些人也好调教。」 温兰茵有时不觉便怀念起了在青楼的日子,她好歹也是清倌,还不至于像如今这么不堪。 出阁前一宿,老鸨掏心窝子的话犹在耳畔迴响:「鬼王放着那么多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不要,偏生娶你一个清倌人,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温兰茵没想过。 「你当鬼王是什么人,银子能换来的东西,他会珍惜吗?不过是买个玩意儿罢了。」老鸨见她一意孤行,不由得嘆了一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家雀儿飞上枝头,也註定成不了凤凰。」 温兰茵从回忆之中脱身,她目光如炬,落在了月霖的身上,几乎就要盯出一个窟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而珠儿能攀上白公公,也算是她的造化。」 月霖出手狠辣,发现有走尸趁机往自己身边挪蹭,便直接拽下了它的脑袋,她怒道:「温兰茵,你明知道,白公公是个痴儿!我主人让他奉茶,也不过是怜他呆傻,你让珠儿与太监对食,分明就是在作践她!」 「没错!妾身就是要作践她!」温兰茵飞至月霖身前,落地时煞气四散,顿时斥开了半丈之内的所有走尸,「这个卑贱的奴婢,胆敢弃主求荣,宁肯去伺候妾室,也不愿留在永昌宫当本宫的贴身婢女!既如此,妾身便让她知道,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提及不堪回首的往昔,温兰茵面若冰霜,眼底像是一潭化不开的寒水,她蹲下来,一滴泪落在了月霖的额头上,「妾身的确贵为皇后,可妾身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月姑娘,你跟了鬼王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吗……」 「呵。」 就在这时,月霖冷笑一声,她身形极快,人影只一闪,便越过温兰茵闯进火海,来到了十字铁架的面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萧晗,随即偏过头,「主人,婢子对不起你……」 言罢,她握住腰封两侧的一双剑柄,可剑柄上并无利刃,竟有两条锁链勐冲而出,裹挟着幽蓝的火光,直直射向了温兰茵的要害。 温兰茵折腰躲了过去,谁知那链子却似有魂一样,如梦魇般如影随形,径直勒上了她的脖子,月霖阴森森地低声道:「地狱无门,失足者祭天。」 这锁链名为「索魂链」,乃鬼者记忆所化,而其上燃烧的火焰——温兰茵定睛一瞧——是九狱冥火! 它既非灵火,亦非鬼火,是地狱中诞生的无上冥火,相传它最初始于极阴之地,乃初代鬼王无名死后所化,鬼火燃尽,唯余白骸之时,另外十七层深渊中的火焰悉数泯灭,化作无数道光芒能量供其生长,虽为火行,但阴寒彻骨,不是阳间该有的东西。 若它要想索谁的命,无论牛鬼蛇神,纵是天道亦难阻碍。 月霖用力将那链子往后一扯,竟是当场要将温兰茵的头给绞下来。 温兰茵下意识就要挣脱,但当她伸出手想拽开锁链时,她几乎茫然地发现,缠绕在颈间的锁链突然变得透明,径直穿过了她的掌心。 「什么?」温兰茵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断嗫嚅,可是锁链紧紧勒着她的脖颈,根本发不出声音,最终她挖空了喉管也只吐出了一个残破的字:「……梦?」 「没错,所以你抓不住、也挣不开的。」 于此天地间,火光鬼影共徘徊,月霖阖上眼,神情一改往日的活泼,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直接给温兰茵判了死刑—— 「这锁链,是我主人的梦魇。」 第七十五章 本王要洗白喽 「梦魇?」温兰茵忽然慌乱起来,竭力拉扯脖子上的锁链,妄图从中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可她挣扎的幅度越大,索魂链就缠得越紧,她大张着嘴,拼命地喊道:「不、不要!」 「生死签定天命,可生亦可死。」月霖两手各抓锁链一端,随即勐地一勒,她盯着温兰茵溃烂的脸,横眉立目,「但索魂链不同。」 索魂、索魂,顾名思义,便是要以施法者为祭,索取他人之魂魄,然后一起下地狱的。 「你、你要跟我同归于尽?」温兰茵又哭又笑,肆意地讥讽道,「哈哈哈哈哈,只要你捨得,妾身愿意陪梦鬼去地狱里走一遭,但你回头看看,你的情郎还在这儿!」 温兰茵伸出手,指向尚未甦醒的萧蔚明,「他曾在我布下的幻境里与你拜了天地,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你要为了早就该死的鬼王而辜负他吗?」 「你错了,温兰茵,」月霖仰首看向遥远的天际,她的神情静默如水,不带丝毫杀意,目光却自始至终不肯移向萧蔚明半分,「我主人不该死的。」 温兰茵不解地抬起头,一双柳叶眉拧得几近扭曲,「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错了!」泪水难以自抑地淌过面颊,月霖一改方才的淡漠,温兰茵的话语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极为认真,也极为疲惫地摇了摇头,「他是个善人,不过偶尔说几句荒腔走板的疯话,罪不至死的。」 世人常云修鬼道之人乃穷命亡徒,都是没有心肠的怪物,或许月霖当真丧尽天良,但再造之恩,她没齿难忘。 仅顷刻间,一缕白髮闯入了温兰茵的视线,她不顾索魂链的禁锢,艰难地抬起头,只见月霖的鬓边青丝逐渐花白,仿佛由薄雪所染,银髮飘渺,须臾白头。 第126页 「疯子……哈哈哈哈!」温兰茵顿了一顿,继而纵情大笑起来,她嘴角开裂,脸上的皮肉在月光下不断翻卷,惹得她苦不堪言。可偏而越痛,她便越丧心病狂地笑着,一如她这么多年求而不得的解脱,「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疯子教出来个小疯子!」 月霖满头白髮,可周身凶煞的气息却令温兰茵不寒而慄,她就好像羽翼斑秃的兀鹫,虽垂垂老矣,但仍执着地盘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软弱。 她说:「我可以挫骨扬灰,百死不得超生,但求吾主彪炳青史,万岁千秋。」 「可惜,他所抽鬼签必死无疑,」温兰茵眸色一颤,好似狂喜,「而你无论如何,也只能给妾身陪葬罢了!」 月霖阖目垂首,轻声对温兰茵道:「我主人曾说黄泉路太冷,正好,你我一同上路,也算陪他最后一程。」 血染红了天地,雨浸透了山峦。 「跟我同归于尽?你扪心自问不有悔吗?!」似乎触及到了温兰茵的逆鳞,她復又激动起来,妄图用言语扒开月霖不堪入目的过去,「你在暗无天日的亡人谷里苟活了这么多年,自幼就是个卑贱的奴婢,所有人都可以对你指手画脚、唿唿喝喝!如今终于得见天光,得遇有情郎,跟我同归于尽,你捨得吗?!」 「如若没有主人,我早就死了,所以有什么捨得、捨不得的呢?」面对温兰茵的癫狂,月霖却恢復了平素里的杀伐果决的从容,黯淡无光的瞳眸是独属于梦鬼的沉寂,她道,「毕竟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温兰茵望向冷静而自持的月霖,与狼狈不堪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甘地嘶吼,可声音里早就泛起了浓重的哭腔:「妾身被困在了亡人谷一辈子!现在就算是死,哪怕碎尸万段,也不要死在他的梦魇之下!」 温兰茵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温柔的、倾城的、乖顺的。她就像一场凛冬新落的微雪,纵使银装素裹一时惊艷,可覆盖的尘泥和世人的践踏,总会破坏它的洁白无瑕,格外令人耿耿于怀。 月霖冷冷地笑了,「有遗言吗?」 「不要、不要啊——!」感觉到索魂链在慢慢收紧,温兰茵彻底崩溃了,她捂住脑袋不断尖叫,「就因为一次拶刑,鬼王待妾身便愈加刻薄,妾身在亡人谷熬了整整六年,六年……妾身的确犯过错,但亦罪不至死啊!」 从十五岁至二十一岁,她把凡人一生的锦瑟华年都奉与了萧晗,谁知换来的,却是独守空房的悲戚六载。 她的错也好,她的罪也罢,她唯一一次的私心,都是那么苍白地曝晒在天光之下,任人审判宰割。 可她本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嫁与萧晗当日方过及笄,又何尝想过,迈出青楼后,迎接她的,却是另一个深渊。 「罪不至死?你即使永世不得超生,都抵不了我主人的半条性命!」 月霖不为所动,就宛如一副姣好的绢画,无情无伤,亦无悲无喜。她催动法术,索魂链捆缚着温兰茵的咽喉,连天的九狱冥火发出血般暗红的光,把大地染成一片深褐。 「八荒冥火,焚神破魔——」 恶诅般的咒语被月霖吟诵而出,不料金光瞬世,罡风涌起,瞬间阻扰了她的念词。 月霖勃然变色地回过头,「谁?!」 只见褚寻忆一剑噼落,鬼火造就的结界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剎那间崩裂。长剑如虹,横置剑柄的金龙镶嵌其中,剑身细长而刚劲,宛如柳叶轻盈地摆动。 于四海八荒,执此剑者,唯有一人。 温兰茵藉此得了一线生机,她反手施法,一条柳藤所铸的火龙横空出世,盘桓夜空。 一片刺目光华中,褚寻忆手执火花四溅的软剑,径直朝索魂链掠去。 剑光映亮了月霖的眉目,她白髮婆娑,一双杏眼茫然地盯着褚寻忆——不,或许该唤他一声—— 「玉清仙尊……」 软剑遵循主人之意念,凌空绞杀了温兰茵的火龙,霎时流光四溢,暮尘咽下喉间的血腥,他看向月霖,各种情绪闪现在他的眼眸里似海浪汹涌,最终归于诚挚,有如盛满了满幕碎星的光。 「玉清仙尊,你终于来了,」月霖与其对望,在软剑的火光中,不禁潸然泪下,「可我主人……我主人他看不到了……」 提及萧晗,恨与怨立时被无限放大,霸占了月霖的五脏六腑,她凝聚煞气,索魂链于她掌中收放自如,正欲一举绞杀温兰茵,不料暮尘却以软剑相抵,汹涌澎湃的灵力顿时抗住了索魂链的一击,为温兰茵争取了再留恋阳间片刻的权利。 「你阻我?」月霖难以置信地诘问暮尘,「我在为我主人寻仇!你竟然阻我?!他在你眼里便这么死不足惜吗?!」 「收手吧。」暮尘隐忍地蹙紧了眉,这个表情为褚寻忆的病容添了两分憔悴,他开口,一字一句都是破碎的,「索魂链乃殊途同归之法,你觉得,他会希望看到你这般吗?」 闻言,月霖下意识眺望被高挂在十字绞架上的萧晗,「主人……」 萧晗无力地垂着头颅,满地的鲜血在月霖脚边绘成了繁冗的图腾,猩红遍布却不令人骇然,反而像一个坚固纯澈的结界,守住了一直跟在鬼王身后、总爱蹦蹦跳跳的小丫头。 这一幕刺痛了暮尘的眼睛,他撇过头,泪光不经意间洒落。 第127页 萧晗,叶舟,何絮…… 对不起,是师父来晚了。 温兰茵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再无东山復起之可能,混乱间,发现暮尘提剑走来,她仓惶地往后躲,不料却听得「铮」、「铮」两声,软剑裹挟着灵力,勐地将她颈间的索魂链斩断。 温兰茵一下子跪伏于地,倒在了十字架旁的血泊里,她的血同萧晗的混在一起,赤色交融,犹如多年前的大婚喜服。 暮尘走至近前,半蹲下身,血染红了他皎洁如月的白衣,「温姑娘。」 「一别多年,仙君的手,可好些了?」温兰茵探出指尖,想为暮尘扫去肩头的薄雪,可她发现自己满身的血污,怕脏了暮尘的一袭白衣,便又怯然地收回了手,「仙君没想到吧?当年鬼王殡天,妾身被沈氏逼至悬崖,所以您在半空接住的那个女子,正是被树枝刮烂了脸的妾身……但无论如何,妾身是真心实意感激您的。」 「不,」暮尘稍俯过身,寥寥数字,嗓音却几欲嘶哑,「我知道是你。」 「知道是我……」水雾瀰漫了温兰茵的眼睛,「可您却还是救了我,为什么?」 不等暮尘回答,温兰茵便摇头道:「罢了,您虽有恩于妾身,但是,鬼王的命,妾身要定了!权当妾身欠您的,等下了地狱,妾身再给您磕头也不迟。」 月霖掐住了温兰茵白皙的脖颈,她华发散落,咬牙切齿:「你敢。」 谁知暮尘却道:「那般待你非他本意。」 二人俱是一愣。 轰隆——! 一道惊雷骤然降世,阴风四起,吹动了暮尘的衣裾,长袍猎猎。 「鬼王的身体里,曾有两缕恶魂。」 第七十六章 本王的一妻一妾 「什么?!」月霖一怔,颓然地瘫坐在地,她莫名想起二十年前,萧晗的尸首被大卸八块,逐一超度净化,而后四位掌门合力施法,将三魂六魄逼出灵体,以防鬼王还魂再生。最终萧晗的魂魄齐齐消散,成为浩渺天际的雪域白沙。 「莫怪了……」月霖痴痴地念道,「莫怪我主人死的时候,有三魂六魄汇于天际,我原以为是我看走眼了……」 常人之体有三魂七魄,而修鬼道者则需以一魂一魄为祭,鬼王之殇乃魂飞魄散,理应是两魂六魄齐同入天才对。 为何会多了一魂? 原来,竟是遭遇不测,中了奸计。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萧晗少了善魂不假,但他往昔的赤诚和真挚都是存在过的,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变成了与曾经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一个嗜血残暴,寡有理性的人。 暮尘眼前仿佛晃过萧晗在血海中狞笑的模样,他一只手注满灵力,勐地捅入修士体内,然后活活将对方的心脏揉烂,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饶,遍地满是尸首残躯,可萧晗只是长笑,他的眼眸里有激越而疯狂的光泽,口中不断念着:「本王要这天下血债血偿!」 暮尘忍着肺腑抽搐般的疼,解释道:「有人把自己的恶魂剥出灵体,强行渡给了他。」 纵使心性如何纯良无害,也受不住两缕恶魂的蛊惑和摧残。 所以苛待冷落皆非他本意,他从来都未尝想轻薄于你,他娶你,只是不忍豆蔻年华的女子饱经摧残,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温兰茵眼角悬着的泪终于落下,「原来他保妾身清白,是为了假以时日不连累妾身……妾身一度以为,是他嫌脏,不乐意碰呢……」 「胡扯!」盛怒之下,月霖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动作之迅疾,就连暮尘都来不及制止,温兰茵本就焦腐的面颊立时皮开肉绽,「我主人若真介怀你的清白,何至于迎娶一介清倌为妻,沦为世间笑柄?」 「月姑娘所言甚是,他乃无上至尊,何至于迎娶一个清倌?说来讽刺,这段姻缘,还是妾身自己强求来的,呵……」 一声自嘲的轻笑,是温兰茵在旁人面前惯用的伪装,她掩面而泣,道:「这么多年,妾身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日日胆战心惊地侍奉君侧。妾身虽贵为皇后,可妾身不敢唤他『夫君』,因为妾身知道,这个正妻之位,从来都不是属于妾身的。」 那一年,亡人谷血洗上修界,接连三役大捷,萧晗自封为王。 也是在那一年,温兰茵行完及笄之礼,便被老鸨挂上了头牌。 她第一次以红倌人的身份接的第一位客,正是鬼王萧晗。 萧晗彼时黑袍加身,头戴十二旒冕,系带里的剑鞘都透着赤裸裸的杀意。温兰茵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径直跪下求鬼王怜惜,萧晗本想替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赎身,可温兰茵却道:「奴婢贱命一条,没有来处,没有归宿,就如这世间浮萍,即使赎了身,亦无处可依。」 也就是这般摇尾乞怜,她才有了鬼王的皇后之位,和所有的万劫不復。 温兰茵抬起脑袋,看了看隐匿在夜色当中的巍峨峰峦,以及直耸天地却被血浸透了的十字绞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高头白马、八抬大轿、正红喜服、三书六聘,合该是明媒正娶的聘礼,萧晗一样不差。 温兰茵举目无亲,青楼的老鸨自然也懒得为她送嫁。新娘子出阁如此冷清,萧晗担心惹人非议,甚至连夜给她备齐了凤冠霞帔和十里红妆。 如今想来,他似乎不曾负她。 第128页 可她落得现在这副田地,又是谁害的呢? 罢了、罢了…… 「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蛾眉讵须嫉,新妆迎入宫。」温兰茵悲嘆一声,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仙君,那把剑里,有妾身曾为鬼道献祭的一魂一魄,它们将鬼王的神识留在了归真界,若您要救他,就必须冒死去走一遭。」 「归真界,只有活人才能到达的地方?」月霖急火攻心,归真界与黄泉路相接,鬼者在此地方可回首一生的记忆,若沉溺于此,踏上奈何桥,就当真回不来了。 温兰茵点了点头,转而对暮尘说道:「待您找到他后,便尽快往回走,只要过了鬼门关,便万事大吉了。届时,鬼王的神识归位,寻他所爱之人方可将长剑拔出……」 「所爱之人?」月霖皱眉问道,「我主人没有爱魄,何来的所爱之人?」 谁知温兰茵却讳莫如深地笑了,「月姑娘,姻缘有份,绝情亦被有情扰,无情亦为多情笑。」她轻启朱唇,如春日里开得最盛的西府海棠,「那把剑,名唤『兰因絮果』,所以拔剑只有一次机会,若成,即为『兰因』,余生长相厮守;若败,便是『絮果』,註定阴阳两隔。」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话音未落,温兰茵见暮尘有片刻的失神,便径直撞上了他手中的软剑,白皙的脖颈被瞬间割断,血流如注。 暮尘一怔,血把软剑染得极红,倒是月霖很是漠然,她拖走温兰茵的尸骨,顺势扔进了周围的鬼火里。 一代花魁在火海里渐渐尸骨无存,暮尘多少有些恍惚,温兰茵的死,到底是解脱,还是怀罪而亡?若是解脱,可否抹去亡人谷的荒唐六年? 月霖却不以为意,只道:「如果她能换回我主人的命,即便身故也并不惘然。」 暮尘收剑入鞘,目光淡淡移过,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復转了回来,盯着地上的半张宣纸,血丝满布眸中。 那是几行端端正正的楷书,应是多年前着墨,纸张边缘都已然泛黄。 写的却是—— 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曲终散,尘缘断,兰因倥偬,无奈悲欢,嘆、嘆、嘆。 那个风华绝代的清倌人、那个红颜不復的绝情鬼,嫁入亡人谷后,面对喜怒不定的夫君,心中凄楚无法言说,便只能站在永昌宫的窗边,洇着笔墨,去撰写这一首思慕错付的《钗头凤》吗? 温兰茵的皮肉在触到鬼火的剎那,便化为了脓血,骨头在须臾间也烧得连渣滓都不剩了。月霖转过身,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朝暮尘跪了下去,「仙君,如您所见,我是梦鬼,但归真界,唯有活人能进……」 深知暮尘与鬼蜮不共戴天,于是月霖立下毒誓:「只要您肯救我主人,事后我自会向上修界请罪,无论如何处置,月霖甘愿承担。」 亡人谷的梦鬼如何,天罗台的审判又如何?老天薄她,是萧晗以稚子之躯把她扶育成人,这么多年亦兄亦友,其实早已没了主僕之分。 「不必。」暮尘否决得斩钉截铁,他另起话端,问道:「你可能感应到他的神识?」 「他的意识太过混沌,我只能隐隐看见……」 除了帮萧晗抱元守一,月霖别无他法。 暮尘飞至萧晗身前,避开他胸膛处的利剑,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看见什么?」 月霖迟疑道:「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应是名男子,但我看不清他的脸,另一个是……」 另一个是什么? 透过朦胧薄烟,她只能勉强认清一个男子,萧晗身边还站了或者坐了一人,因为太过矮小,不能确定是人或物。 那团小东西好像趴在男子的腿上…… 与其说是归真梦境,不如说月霖在窥探萧晗的内心,她想看清楚让主人如此执着——即便葬身于此也在所不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暮尘轻搂萧晗,探了一下他的鼻尖,感觉到温凉的气息,才稍微放心,想起月霖方才的欲言又止,他问:「是什么?」 月霖纠结再三,她并不知道萧晗何时有过骨肉,但还是顺从自己看到的实情应道:「一个孩童。」 「起来说话。」 暮尘在伸手欲扶,奈何月霖长跪不起,她道:「仙君,此一术,所涉之人不仅是施法者和归真者,必须还有个人,把迷失在鬼门关里的人给带回来。您神通广大,定然能进入归真界……」 月霖一顿,心中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归真界有鬼差守卫,悲哉六识,亦为灵体六感,必须放弃其中之一,才能阴阳互通,魂归故里。 也就是说,若想把人从归真界里唤醒,即使不死,也定然会残。 暮尘坚定道:「但说无妨。」 「没有、没有了……」月霖苦笑着摇了摇头,她问心有愧,不愿再面对暮尘,随即垂眸磕了一个响头,而后幻化出一个素白绸灯,丝绸上融着金纹细线,以十三彩丝绣出繁冗咒纹,深深浅浅一绕三折,九狱冥火燃烧其中。 月霖引灯长明,「仙君,归真界均为梦者记忆,纵然有憾亦难改,顺其自然就好,往前走,莫回头。」 第七十七章 本王…… 咚—— 远方似有梵钟敲响。 第129页 闻到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时,暮尘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盏风灯幽然地在亡人谷飘荡,寻觅着不肯归来的一缕孤魂。 同在九曜潭里的景象一样,没有阳光、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亡人谷。 暮尘踏遍青石长阶,行遍廊庑楼台,四处张望,却不见心中人的踪影。 闭上眼睛,萧晗的容貌就会浮现。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直白地看过这个小徒弟了?自从萧晗成为了鬼王,暮尘就强制扼断了所有的念头—— 就连在梦中,都不允许。 萧晗是他的徒弟,是他名义上的「夫君」,是上修界的罪人,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思绪。但暮尘深知,只有师徒这重身份是理应存在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余的。他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和底线,默默地注视他,教导他,为他疗伤,陪他君临天下,六年如一日。 可现在,在面对萧晗的记忆时,暮尘呆滞地站在原地,是少有的无措。 他看见年少成孤的他,杀伐决断的他,淡漠无情的他,驰骋疆场的他,加冕为王的他,落寞孤寂的他,癫狂疯魔的他,死无全尸的他…… 是的,在归真界里,不同年岁的萧晗终将按记忆里的那样——逐一走向了最后的灭亡。每一幕,在这个时光倒流的梦魇里,暮尘一点点地回顾了萧晗的一生,如同一个旁观者,阅尽他的过往。 暮尘发现自己开始沉湎于这些梦境,压抑的情感不受控制地甦醒,他不得不承认,这份被埋没在世俗之下的爱意,从萧晗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时,就已经滋生发芽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可师徒有伦,在暮尘一步步的刻意疏离下,萧晗渐渐变得卑微,他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总妄图追上那个一尘不染、皎洁如月的师尊,奈何可望而不可及。 思及此,暮尘不禁心头一紧。 金戈铁马仓惶踏过,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鬼门关门口。 已经寻遍了吗?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为什么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萧叶舟…… 你是否是,不愿见我? 这个念头令暮尘如坠冰窟,他步伐愈急,衣摆掠过荒草,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凄凄楚楚,他剎时心如擂鼓,急忙向那人奔去。 「叶舟……」 许是相思成疾,苦爱泛滥,待走近后,暮尘才发觉是自己认错了人。 回头的正是鬼门关附近徘徊的捕快——白无常。它面无表情地与暮尘对视,而后叫来黑无常,二者一左一右地打量暮尘,说着一些他人听不懂的言语。 与亡人谷的无常鬼不同,它们是专勾三魂七魄的阴间使者,眼下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修道之人,白无常提议一切交给鬼差处置。 「哟~玉清仙尊大驾光临,所求何为呀?」 来者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姑娘,但冥界没有寿数和男女之分,有形皆为无形,她保不齐是个几千岁的老汉,也未可知。 一男一女位于姑娘身后,二人是「痴」与「怨」的化身,男名千言,女唤万语,他们守在奈何桥畔,意为「千言道不尽,万语亦还休」。 痴与怨这二字,归根结底,也逃不过悲哉六识、沉沦八苦。 千言掌管前者——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其知;万语负责后者——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暮尘思忖须臾,他现下仍是褚寻忆的躯壳,对方竟能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身份,委实蹊跷,于是问道:「姑娘认得我?」 姑娘皮笑肉不笑,装作十分同情的模样,「功德无量,香火却微乎其微,在上修界,您可是独一份儿。」 暮尘没有理睬她的挖苦,作揖道:「小徒误闯此地,多有叨扰,烦请姑娘行个方便。」 「不可、不可。」 她连说了两遍,仿佛暮尘若不付出些什么惨痛的代价,自己是绝绝不会放人的。 「让我看看……」姑娘轻点暮尘的前额,恍然大悟一般,「噢,是梦鬼送您进来的,那就不奇怪了。」 她自顾自地抖了抖荷包,里面分文无有,却被她护得严实,好像价值连城。 「这个小丫头先前可有言明,悲哉六识,只有捨去其一,方能与梦者相见?」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必定要有所牺牲,暮尘心中早有决断,长明灯下,他看向远方的牌匾,「鬼门关」三个大字由人血所写,他应道:「倾吾所有,予取予求。」 姑娘愣了一下,几乎有些意外,地府常年充斥着痴怨和哀怒,在这里待久了,竟也觉得人间情分可贵,她笑了:「当真是个好师父,哪怕鬼王下了地狱,定然也会感念您的恩情。」 「地狱?」暮尘素来从容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愕,姑娘见此,实在惋嘆:「唉,可惜了,那么俊朗的一副皮囊,估计要被酷刑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她话锋一转,眸子发亮,充满了邪性的魅惑,却让人不敢躲闪,「你想救他吗?若想,就随他同去吧,反正黄泉路很长,足以等到命定之人的。」 黄泉路究竟有多长――多长能忘得了凡尘俗世,就有多长。奈何世间唯有情这一字最难忘,有的人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丈,却仍在回头,鬼差无奈,便让其在奈何桥边坐下,等他要等的人,有时候等一两天,有时候等十几年,有时候干脆等完了凡人的一辈子。 第130页 大多数人故去,回想自己的一生,觉得了无牵挂,三魂七魄散了去大半,跟着勾魂使浑浑噩噩地上了黄泉路,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桥,再喝一碗孟婆汤,今生就算彻底了了。 「多少人在奈何桥头不肯走,非要等尚在阳世的人,最后总角之宴遇上垂暮之年,纵使相逢应不识,当真是可悲可嘆吶……」 白无常是个爱感慨的,它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也不管暮尘能不能听得懂,也不在乎黑无常的不理不睬,它依旧乐得自在,道:「念念不忘,必有迴响……可惜这样的迴响,往往只有死后才能得到。」 不知走了多久,黑无常终于有了动静,它朝暮尘稍稍地转过身,「仙君,到头了。」 已经到头了吗? 连黄泉路上都寻不到了吗? 萧叶舟,两世的恩怨纠葛,你当真都放下了吗? 暮尘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为萧晗的释怀欣然,还是为萧晗重活一世却仍了无牵挂而悲痛,他正欲反身离开,却听得奈何桥上一声轻嘆。 急促而短暂的嘆息,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暮尘耳旁。 他几乎是踉跄着踏上奈何桥的石阶,恰逢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开,诡艷的赤红照亮了桥头上的单薄身影。 萧晗此时已然褪去了何絮的躯壳,恢復了前世最初的容貌,他自己的骨相不比何絮柔和,如今相隔多年,乍然一看,周身却是添了几分戾气,没有了属于少年郎的开朗和明媚。 借着浮光,暮尘不禁呢喃:「叶舟……」 萧晗孑然一身地坐在奈何桥头,两条修长的腿蜷了起来,额头抵上膝盖,暮尘看不见他的脸,只觉这抹身影仿佛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原本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只是松垮地挂在肩膀,落地的裾角染着大片血渍,极为悽美,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寒风,就会消散不见。 暮尘深深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他踌躇不前,怕惊扰萧晗难得的安眠。 万念交织,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的,在附近站定,无地自容。 「叶舟……」 暮尘唤他,而后温柔地抚上了萧晗的嵴背,可在碰到满手温热时,他难免怔愣,刺眼的腥红沾满了掌心,不用看就知道——是血。 好似感觉到了暮尘的触碰,萧晗颇为吃力地抬起头,他微阖唇齿,却只发出了几声很模煳的时气音。 可就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暮尘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地,待巨大的惊骇压抑后,一阵剧痛勐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心脏。他恍惚觉得,即使柳叶刀扎入胸膛,把经脉生生攫出,连着血肉一起捣碎,也不会更疼了。 因为暮尘看到——萧晗半张的嘴里,没有舌头了。 血丝从他的唇角淌落,无论如何挣扎也说不了清晰的话语,只能发出类似哽咽的「呜噜」声。 是了…… 十八层地狱分别执掌不同的刑罚,而第一层,正是拔舌之刑…… 暮尘甚至不敢想,萧晗是怎样熬过了十八道酷刑,随后又独自一人走完了黄泉路,最终在奈何桥上不知徘徊了多久,才换来了如今的重逢。 自地狱归来的萧晗,不免失了一部分感知,他双目模煳,耳力似乎也不大好,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却下意识地蹭了下对方的手心,只为寻求片刻的安抚。 暮尘看着,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竟是思考不得,俯身抱住了萧晗。 萧晗似是被惊了一下,他开始往后躲,血迹斑驳的脸庞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暮尘见此生怕他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于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叶舟……」 一个沙哑的嗓音在萧晗身旁响起,仿若亏欠至极,肝肠寸断。 「负君有愧,对不起……」 第七十八章 本王跪求原谅 前尘如梦,负君良多。 一生铭刻,奈何缘浅,求而不得。 「叶舟,对不起,」暮尘哽道,他心口痛得近乎失声,泪滴止不住地滚淌,最终落在了萧晗失神的脸上,「是师父的错……」 萧晗有一瞬间的茫然,旋即勐地跪爬起来,抓住了暮尘的衣角,可对方的身影太过模煳,他半眯起眼睛,奈何仍旧看不清暮尘的轮廓。 「是我负你……」暮尘搂住萧晗,吻上他的额头,那里有一条可怖的长疤,可暮尘不在乎,他只想把这些年欠下的温柔尽数还予最初的少年,「你当年性情大变,我只觉你顽劣难琢,可待我察觉之时,已然令你铸成大错,直至廿载之前,你身殒于亡人谷下,我都不曾告诉你……」 「……」 不曾告诉我什么? 萧晗依稀能看见暮尘的唇齿开阖,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如春水映梨花般的缱绻柔语—— 「自始至终,我从未后悔,收你这个小、徒、弟。」 说到最后的三个字时,暮尘一字一顿,顺势颳了下萧晗的鼻樑,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可声音却是沙哑苦涩,令人不忍再听。 萧晗耳目虽盲,口齿也不清,可他浑身却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夺舍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伤痕、弥留的哀恸,此刻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小徒弟」中被释怀殆尽,丝毫不余。 第131页 「呜……呜呃……」 萧晗拼命地摇着头,他能感觉到暮尘的自责和歉疚,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尊,你何曾负我? 萧晗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泪光。 明明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啊…… 彼岸花的微光中,萧晗凝望着暮尘的脸,他似乎又在悬崖之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暮尘时的容颜。 萧晗情不自禁地拉住暮尘的手,而后在他的掌心中一笔一划地写到:是我的错。 暮尘哑然,萧晗指尖划过的每一笔都好似弯刀割肉,痛得他心手皆颤,「叶舟……」 萧晗安慰似般捏了捏他的腕骨,这是他在面对褚寻忆时的惯用动作,待暮尘抖得轻了些,他继而写下:师尊,对不起,前世今生,是我误你。 「傻子,你几时误我?」暮尘出神须臾,忽而笑了,「收你为徒也好,嫁君执内也罢,都是心甘情愿的。」 萧晗半悬着手,竟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他倾身搂住暮尘的腰,泪水混着血迹打湿了后者的白袍,「呜……」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不管怎么歇斯底里,哪怕嗓子嘶哑到几欲泣血,也吐不出半个字。 「哎呀,这没舌头还真耽误事儿啊。」白无常的眼珠滴熘熘地一转,随即沖千言求情道,「好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把六识还给他吧,你瞧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样子,多可怜呀!」 掌管六识的姑娘虽名叫「千言」,但跟黑无常一样,也是个几乎不张嘴的哑巴,白无常「啧」了一声,旋即广袖轻甩,千言的荷包便又稳又准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由于常年未尝讲话,千言一时竟忘了争辩,只能干瞪着眼,白无常还笑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几千年了……」白无常看向不远处的师徒二人,他道,「我在这儿待了几千年了,好不容易赶上一对有情人,小子,这六感,我代地府还给你吧。」 话音未落,只听黑无常空洞寂寥的声音在四方迴响:「尘归尘,土归土,西方接引,该上路喽——」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不想下一刻白无常就捂住了他的嘴巴,而后一鼓作气,将黑无常拖出了二里开外。 「师……师尊?」 萧晗试着开口,唇舌相碰,是久违的熟悉,他的眼睛亦不再混浊,周遭的一切恢復清明,而奈何桥上吹过的风声,忘川水的涟漪波动声,暮尘的衣袍翻飞声,都是这般清楚,他的世界,终于不再归于寂灭。 暮尘抬手抚过萧晗苍白的脸颊,尽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我在。」 「这里是地狱,你不该来的……」萧晗微掀睫羽,眼眶中有湿润的光泽闪动,暮尘伸出手,替他拨开额前的碎发,「别怕,我不会再弃你一人了。」 「你没有弃我,师尊……」萧晗几乎是有些恍惚地喃喃,「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暮尘问他:「哪些事情?」 「九曜潭里,在一众流民面前,你不随我去寻半仙,是因为……」 萧晗不曾道完,暮尘的双眸却蓦然睁大,这段不堪回顾的记忆,一度令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彻底分崩离析—— 在九曜潭里的那段时日,当真算得上他们为数不多的相伴和温存,奈何好景不长,沈谪仙被一股飓风裹走,暮尘和萧晗正欲去追,不料又被三三两两的流民挡住了前路。 但彼时二人都不曾留意,在那群人中,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虽灰头土面,可仍掩不住那张坠崖时被树枝刮烂的脸。 正值此时,温兰茵往下扽了扽兜帽,将自己完全隐藏其中,而后施法摘心之术,强行把暮尘的神志拽入了她提前布好的幻境内。 暮尘在里面走了好久,但迷雾障目,好像根本走不到头。 这个地方仿佛是被时间彻底遗弃的荒原,没有日升月落,没有四季之分,只有寂寥的冷风无休无止地刮着,他忽听到沈谪仙一声近乎扭曲的惨喝:「啊——!」 暮尘迅疾向声音的来源找去,但来不及了,温兰茵犹如阎罗降世,自半空疾掠,从后头掐住了沈谪仙的脖子。 「别过来!」 须臾间,温兰茵早已带着沈谪仙升到了半空之中,穿过重重浓雾,她冷眼俯瞰着苍凉的世间。 暮尘的瞳仁猝然收缩,感应到主人的盛怒,软剑金光亮起,浮在了他的手边。 暮尘握上软体便紧追而上,却在半途被温兰茵甩出的藤条逼得无法前行,藤条漫天乱舞,他应接不暇,却又不甘退回原地,只得单刀赴会,直袭温兰茵的面门。 「别过来,否则妾身随便杀一个!」 温兰茵一挥长袖,大雾骤散,只见萧晗被一根藤条高高吊起,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温兰茵的身前。 「!」 暮尘及时收手,即将迸发的灵力被强制灌回。遭到灵力反噬,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右手不住痉挛,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颗心悬至喉咙。 温兰茵垂首低眉,柔弱的美感一展无遗,不免惹人怜爱,可她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从骨头缝里生寒,「仙君,选一个吧,二者救其一。你若与何絮同行,无名大势将去,定会在你们赶到之前杀了沈谪仙;你若让他先走,也许,尚有转圜的余地。」 外界的萧晗并不知道暮尘的神志早已被囚,他试图劝道:「师尊,半仙下落不明,咱们去找他吧……」 第132页 见暮尘不为所动,于是他狠咬了一下「咱们」这两个字。 「所以是走是留,仙君自行决定吧。」 言罢,温兰茵将幻境扯开了一个小口与外界相通。听到萧晗的声音传来,暮尘竭力才勉强抽身,屏息凝神方才道出那句:「你先走。」 幻象之中,温兰茵满意地笑了,「哪怕担下心爱之人的错恨,也要确保徒弟性命无忧,」她的表情闪过一丝的哀愁,仿若悔恨交加,却虔诚得可怕,「妾身当真,越来越敬佩仙君了。」 回忆过后,是更深刻的锥骨剜心。 萧晗跪在地上,整个人缩在暮尘怀里,泪如雨下,「对不起师尊……是我的错……」 错在心存芥蒂,自夺舍归来便再不愿与君相见。 错在不辞而别,孑然一身地消失在了一个午夜。 错在欺君负君,让乞求了两世的爱慕付诸东流。 这红尘的阴差阳错未尝停歇,岂是凡人可以预料到的。所以暮尘安慰他:「叶舟,这不是你的错。」 可萧晗根本听不进去,只一味地道歉:「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是我弃你……」 前世,鬼王一生作恶无数,所以伏诛之时无怨无悔,但这一阖目,就是二十年。 可萧晗没有想过,这二十年里,暮尘到底熬过了多少肝肠寸断的日子,才等来了他的夺舍还魂。 今生,因为种种百辞莫辩的误会,萧晗决意斩断尘缘,所以他无数次在与沈谪仙花前月下之际,总会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身后的暮尘。 九曜潭中,无名利用五行灵华开启无间道的时候,他更是选择了和沈谪仙同生共死,全然不顾以一己之力跟恶鬼对抗的暮尘。 死里逃生之后,他心灰意冷,逍遥远去,走得潇潇洒洒。 又只留暮尘于此世间独自徘徊。 不论何时,萧晗素来无牵无挂,他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在三界游山玩水、四处留情,却从不曾记得,上修界还有一人,一直在三清湾等他回来。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萧晗忽然想如儿时一般,追上那位总是衣冠楚楚的背影,喊一声「师尊」,如果可以,他愿长跪不起,告诉暮尘:「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第七十九章 本王不愿 「什么恨错不恨错的,因果轮迴皆是常客。」白无常旁观了半晌,有事没事唠叨一句,结果也不见黑无常抬个头,它便凑过去,与万语搭话:「哎,你觉不觉得,这小子有点儿眼熟?」 凡人缘浅福薄,皆是庸庸碌碌,难得有这么一个两闯地狱而不投胎的,便是冥界鬼差,也不免心生好奇。 「哈哈,是呀……」万语和千言不一样,他虽不常说话,可也不是个哑巴,面对勾魂使的搭茬,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有点儿眼熟,您怎么……」 白无常完全没有和他探讨的想法,大概只是闲得发闷,想随便倒倒话,于是直接打断了他:「以前也有个人,就坐在奈何桥上,死活不肯投胎,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 万语思索半刻,问道:「是上修界的鬼王吗?」 「唉,你管他是什么呢,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样,无论帝王将相,只要是往轮迴泉里一跳,下辈子说不定就猪狗不如了,谁知道呢……」白无常摆了摆手,指着三生石道,「他呀,当年就坐在那儿,等了整整二十年。」 万语捧场地问它:「最后怎么样了呢?」 白无常道:「夺舍还魂了。」 万语听闻,如释重负地「唿」了口气,「幸好。」 「怎么了?」白无常颇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这是替他高兴上了?」 万语点了点头,「嗯,我记得当年他也是受完了地狱的酷刑,然后坐在奈何桥头,怎么也不肯走。伤口在阴间癒合不了,后来他清醒了些许,就干脆用指尖沾着身上的血,在三生石上写下了很多个『对不起』。」 白无常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还挺惊天地泣鬼神的……」 万语没有接话,反而又道:「阳世的血在三生石上留不下痕迹,所以我就帮他数着,后来算了算,正好九万字。」 所谓九万字,不过是三万遍的「对不起」。 白无常无奈地嘆息道:「十八道酷刑挨了两遍,可真够遭罪的。」 万语却说:「但至少他夺舍了,终与有缘人重逢,也不枉他痴心一场。」 「尘寰孽缘,岂是一片痴心就能换来的?」白无常不禁唏嘘,「你看看,若仅是用血写几遍对不起便可求仁得仁,他们俩何至于在此地欲语泪先流?到底是天公不作美哟。」 这时,黑无常终于抬眸看了它一样,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白无常,慎言。」 「慎什么言?」白无常愤愤不平地跺了下脚,「刚才有个姓白的小子胡说八道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叫他慎言?」 黑无常心安理得地说:「他面相善。」 白无常不解:「就因为这个?」 黑无常解释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造化,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这一通跟念经似的,彻底把白无常整无语了:「……」 「不过方才,那位姓白的公公,的确与鬼王说了些话……」万语纠结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阴阳本无交汇,此举恐怕有违天道。」 第133页 白无常不屑地一挥手,「去他的天道。」 黑无常一如既往地提醒它,「白无常,慎言。」 白无常被念叨烦了,开始无差别回怼:「去你的慎言!」 黑无常:「……」 白无常搭上万语的肩膀,好奇地问道:「你可知那姓白的和鬼王说了什么?」 「我……知道的。」 万语是在萧晗刚入地狱时,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了。 彼时,萧晗由于欠下的血债太多,他在地狱里一马平川,无人阻拦,直至遇到了当年的奉茶小吏,他才堪堪停下了脚步。 「参、参、参见鬼王。」 萧晗,想不到都下地狱了,竟还能巧遇旧识,这不是当年专门给自己上茶的白…… 白什么来着?算了,也难为他还能认出自己。 萧晗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可怜他傻,总挨欺负,别人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生前欠下过不少煳涂帐,「下辈子聪明点儿,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记住了?」 「记、记住、记住了。」也不知究竟明白没有,白公公顺从地眨了眨眼,他说话结巴,萧晗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欲离开,不想刚转身,白公公便叫住了他:「鬼、鬼王。」 「怎么了?」 白公公走近,两手覆上萧晗的心口,正对温兰茵用长剑捅穿的位置。他现下乃阴间鬼差,渡过无数亡灵,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温兰茵的一魂一魄逼出了体外,而后对萧晗说:「记、记忆。」 瞧着眼前漂浮的魂魄,萧晗问道:「这里面有温兰茵的记忆?」 白公公垂首不语,接下来,萧晗看到的,就是温兰茵的幻境,和在两个徒弟之间被迫抉择的暮尘。 万语说完,白无常不出所料地点点头,「难怪这小子说恨错了,原来是有误会啊。」它嘆了口气,「一念之差,绝情鬼虽有错在先,最终却也算是成全他们二人了。」 一个空洞悠长的声音再次响起:「白无常,慎言。」 「这次又慎哪门子言啊?」白无常扶额,他一没骂天道,二没论因果,不知道哪句话踩到黑无常的尾巴根了。 「是身无常,莫判阳间过往。」黑无常却道,「故绝情鬼对错与否,阴司自有审断,旁者不当置评。」 语毕,它又板起了脸,百年如一日地念道:「尘归尘,土归土,西方接引,该上路喽——」 暮尘下意识拥住了萧晗,好像他随时都会消失一样。萧晗在久违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停止了呜咽,鼻息间不再是熟悉的汤药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松木馨香,渗透了阳光,在这样一个没有疾风骤雨却彻骨严寒的夜里,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萧晗宛如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歷经漂泊,跋山涉水,早已疲倦不堪,暮尘的怀抱使他沉沦,抚慰了他零落多年的寂寥。 「叶舟,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许是用情至深,暮尘虽然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好不好?」 咚、咚、咚…… 心脏跳得近乎快要震碎胸腔。 暮尘能清晰地看到,萧晗抬起眼眸时,他释然且含笑的面容。 瞧上去很温顺,可又是那么决绝,似乎不会为任何人留有余地,包括他自己。 「师尊……」 面对暮尘几乎算是哀求的神情,无论于情于理,萧晗都很想跟他回去,但然后呢? 无视先前的所有纠葛,然后重头来过吗? 可若如此,扪心自问,当真无愧于心吗? 两辈子了…… 上一世,自萧晗十四岁初遇暮尘的那一天起,时至今日,林林总总近十五年…… 加之他过身的二十载,一共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凡人的半生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两辈子了,他已经耽误了他这么多年,不该再耽误下去了。 更何况,如果鬼王返阳,势必祸乱三界,到时候暮尘作为玉清仙尊,二人难免一战。 萧晗莫名想起自己刚当上鬼王的时候,世人口诛笔伐,恨不能把他钉刻在仙门百家的耻辱柱上,只有暮尘,只有他来规劝自己:「切忌执迷不悟」。 可萧晗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心下生恨,越发地扭曲残暴,他开始妄想占有关于暮尘的全部,甚至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然后再连皮带肉融进自己的骨血。 师徒有伦,可他偏要纳他为妾,洞房昨夜停红烛,荒唐六载万木枯。 仙风神道,他却生生折断了他的一身傲骨,逼他在自己身下雌伏。 天理恆长,他执念成魔,用彼此的心头血,将一株绿梅滋养成人。 师尊,两辈子了,前世今生,都是我负了你…… 我有何颜面、有何资格,再有幸伴于君侧…… 萧晗喉头颤动,他闭上眼睛,而后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轻声反问:「可我若是不愿呢?」 我不愿同你回去,不愿你因为我的缘故,苟活在阴暗的污泥之中,埋没在鬼王的残影之下。 你是尊贵傲岸的玉清仙尊,你不曾留恋这凡尘浊世。数年前,是我少不更事,以腌臜之躯将你的白衣玷染,把你拽下了渡劫的天罗台,令你永世无缘飞升。 而今,如果可以,我愿跪伏在尘埃里,把你送上理应归属于你的神坛。 第134页 黄泉路太冷,师尊,不必陪我了。 阴间的天地没有颜色,山泉湖海都终汇成忘川一河。 这里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也只剩下眼前的最后一人。 暮尘白衣飘曳,真挚而怜爱地凝望着萧晗,他笑了,没了先前的苦涩,眼底也不再隐泛泪光。 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这般直视过暮尘了? 萧晗失神须臾,只听得耳边有个极为温柔的声音迴荡:「无妨,黄泉碧落,我陪你走。」 暮尘抬起双手,轻轻捧上了萧晗带血的面庞,二者的容颜在此刻都映进了彼此的眉眼。 「叶舟,死生不强求。」 第八十章 本王浪子回头 死生不强求…… 萧晗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 死生,不强求…… 所以,如果我想活,你愿意救我于地狱,带我回阳间;但如果我想死,你也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我,与我一同走完这黄泉碧落,是吗? 萧晗薄唇开阖,想再唤一声「师尊」,可说时迟,那时快,已有地狱的守卫赶来,「尔等阳寿未尽,岂敢擅闯冥界?!」 一众小鬼分列两队开路,幽冥阴兵纷至沓来,它们肩批甲冑,头戴铁盔,乍一看跟阳间的官兵没什么区别。可若细瞧,便不难发现,那些层层重铠里,没有人,只有一缕亮到发黑的孤魂。 「抓住他们!」 「各位,给我个面子……」白无常刚想帮忙说两句好话,不料就被黑无常给无情拉走了,「凡尘诸事,自有定数,莫要插手。」 白无常:「……」 得,你们自求多福吧。 惶惶茫茫,天翻地覆,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滚滚而来,好像要把这对触犯天条、跨越生死的师徒打入无间地狱,非万死不得超生。 萧晗有须臾的茫然,等他反应过来时,暮尘已然握上了他的手,二人于阴曹地府里横冲直闯。暮尘拔出软剑,一路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他们沿着来时之路不停地狂奔,周遭鬼哭狼嚎,可萧晗却忽然觉得很安宁。 他求了两辈子的人,此刻正不离不弃地抓着他的手,他看着他如明月夜华般的背影,感受着他飞逸的长髮不时扫过自己的脸颊,酷刑留下的伤口虽疼,但心是稳的。 萧晗颤抖着闭上眼睛,復又睁开,而后倏地笑了,那个笑容很好看,眼眸里还染着水雾,像是沾着露珠的花瓣,锦绣江南。 他终于彻底地回过了神,紧紧反握住暮尘的手。 十指相扣。 萧晗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幸福的餍足。 一直挂在嘴边的称唿也脱口而出:「师尊。」 软剑斥散一个阴兵的同时,暮尘抽空回眸,「何事?」 「没什么,」萧晗笑得单纯而无辜,「就是想喊喊你。」 暮尘背对着他,很轻地唤了一声:「萧叶舟……」 这一声真的太轻了,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在叫近在咫尺的萧晗,还是想隔着一去不復返的光影流年,再唤一次,弱冠之时,他亲自给取表字的小徒弟。 萧晗现下耳目清明,自然是听见了的,他先是一愣,不料脚下打滑,险些平地摔跤。暮尘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人一个踉跄,便稍稍放慢了步伐,问道:「怎么了?」 萧晗怔忪,恍如隔世,他缓了半晌,适才应道:「……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我了。」 何絮的存在,好似无意间扼杀了萧晗,所有人都以为罪该万死的鬼王早已伏诛,萧叶舟这三个字在史书上也被「乱臣贼子」所代替,殊不知,真正能唤出这个名讳的人,其实只有暮尘罢了。 「上辈子活着的时候,旁人都叫我『鬼王』,就算是死后下了地狱,那些阴兵幽魂,也是这样叫我……」萧晗方才满目的欣然在一瞬间有些凝滞,他自嘲一笑,继而望向日夜不停燃烧的九狱冥火。 「师尊,我以『本王』自居多年,总想着要往高处爬,最终称霸三界,成为天下共主,可临了临了,唯余我只身一人地站在无人之巅,现在想来,委实可笑。」 暮尘闻言,一时语迟,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浪子回头——他等了他两辈子,才终于等来了这个重金难求的浪子回头。 萧晗一股脑地说了许多,好像要把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话语悉数道尽,可他兀自念叨了半晌,却不得有人回应。 「师尊,」萧晗轻轻捏了捏暮尘的手,「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吱一声呗。」 暮尘惜字如金,并没有让他如愿,只在不经意回眸的一霎,给了萧晗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二位聊得不错呀。」 一抹娇嫩的声音传来,暮尘循声而望,只见鬼门关口,站着先前那位珠光宝气的姑娘。 「恭喜仙君、贺喜仙君,悲哉六识,梦鬼代你还了。」待暮尘和萧晗踏出鬼门关后,姑娘装模作样地连连作揖,「以后就回阳界,好生跟你的小徒弟过安稳日子吧。」 姑娘说完,摇身一转,变成了鬼门关外的一缕青烟。 「悲哉六识……」她话中有话,令萧晗不免琢磨,「梦鬼……」 他虽不通鬼道禁术,却也明白月霖是何用意——小丫头八成闪烁其词,想先诓暮尘进入归真界,而后却又良心不安,所以便用自己的六识之一拿去抵债了。 第135页 只不过,萧晗皱眉成川,月霖为了助他夺舍,已经失了左眼,如今再度捨弃一样感知,怕是当真要离残废不远了。 唉,果然是个傻丫头,打小就不机灵…… 萧晗无奈地嘆息一声,暮尘听出了其中的心痛,于是道:「快走吧,早些寻到月霖,也好为她疗伤。」 二人僵持了片刻,暮尘率先有所动作,他穿过鬼门关,踏入了归真界,萧晗亦步亦趋,早就被遗忘在索魂链深处的记忆,恍如隔世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师尊!快来!」 一声清亮的童音,萧晗听后,只觉心脏骤停一瞬,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似是寻求慰籍,他攥紧了暮尘的手,呆滞地偏过头。 那副小小的身躯,却结合了自己与师尊的灵息和心血,容貌也俨然集齐了二人的优势,他长得极为俊俏,眉目英挺而深邃,骨相也流畅如刀雕,宛若一尊精刻的小象。 此时正值傍晚,钟声叩响,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一点斜日血色,夕阳照着墨黎喜笑颜开的小脸,也把一株梅花的倒影映在了他身上。 曾几何时,如此天真烂漫的年岁,如同早春枝头鲜嫩的新叶。 未经凋零的岁月,亦如一场即将开始的盛世华筵。 「墨黎,跑慢些。」 闻声,萧晗突然睁大了眼眸,他绝不会听错,是暮尘的声音! 既身处归真界,那现下或许是…… ——暮尘的记忆。 许是多年未见,暮尘有些无措,一时也沉浸在了对于往昔的追忆里,竟忘了催促萧晗快走。 归真界里的暮尘仍是一袭白衣,他走在墨黎后面,大约隔了四五步的距离,「当心摔着。」 「不会哒,」墨黎乖巧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沖暮尘露出一个讨喜的表情,「师兄说了,他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会爬树啦。」 暮尘无奈地摸了摸墨黎的小脑瓜,嘆道:「他怎就不教你些好……」 这一幕的青涩稚嫩,是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曾经,包括暮尘自己。 逝者如斯,不復往昔。 「师尊冤枉啊,」萧晗替暮尘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即使他自己也近乎泣不成声,可还是佯装委屈道,「我怎么不算教他好……」 妄图博君一笑。 但萧晗显然失败了,暮尘抬手一挥,散了眼前的景象,「走吧,叶舟,」他横穿在自己的记忆里,决意不再为任何而停留,「别看了。」 这句「别看了」,也不知是说与萧晗,还是在告诫自己,别看了。 暮尘言罢便走,似乎是在割捨什么难以忘怀的东西,萧晗追上他,牵上他的指尖,陪他一起走过往昔旧日和似水流年。 「师尊……」 墨黎的轻唤再度徘徊于耳畔,可这次的童声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反而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暮尘一僵,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萧晗能感觉到自己牵着的那只手在不住颤抖,他搂上暮尘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师尊,别看了。」 墨黎或忧愁或孤寂的声音还在四方飘荡,萧晗却径直捂上了暮尘的耳朵,在对方抬眸时,二人深深对望。 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静了,暮尘睁大了眼睛,只能看到萧晗含笑的眉宇,「师尊,不想看就别看了。」 深吸一口气,暮尘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萧晗怀里,他透支的灵力太多,经歷的折磨也太多,加之孤身一人闯过黄泉碧落,早就令他本就病弱的身子成为强弩之末。 萧晗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尊,珍爱地覆上他的鬓髮,随后循着墨黎的声音望了过去。 不知何时,墨黎已然走到了他们身边,小孩手里正攥着一枝绿梅,萧晗瞧他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满是怜爱。 「墨黎……」 墨黎这个名字,是一枝没有魂魄、没有血肉的梅花,但似乎不止,这个名字可能还属于…… 一个以梅为骨、以灵为身的孩子。 明知无法触碰记忆里的人,萧晗却还是犹豫着抬起手,想摸一摸墨黎的头。 与此同时,微风拂兰杜,吹乱了墨黎柔软的髮丝,许是想替孩子顺一顺头髮,归真界里的暮尘亦探出手,与萧晗的掌心霎时交叠在了一起。 墨黎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萧晗身上。 第八十一章 本王哭死 萧晗几乎是愕然地抽回手,心跳砰然,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在隐秘地期待着什么…… 奈何墨黎只是背着风,揉了揉眼睛,可这一揉竟把金豆子都揉出来了,萧晗越看越难过,想替孩子擦掉下巴上挂着的小泪珠,可探出的手却径直从墨黎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果然,萧晗碰不到他,他再也没有办法把那个笑容纯粹的孩子举过头顶,告诉他,自己虽是十恶不赦的鬼王,但永远都会毋庸置疑地爱他。 所幸,暮尘弯曲食指,颳了一下墨黎的下巴,「怎么哭了?」 「师尊,你有秘密瞒着我,」墨黎耍赖般坐在地上,两条小短腿还勾上了暮尘的脚踝,他说,「这两天你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我……」暮尘的神态再难自若,他竭力隐忍,可还是让墨黎发现了他眼底的水光,「是不是师兄出什么事儿了?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第136页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萧晗轻声嘆息,阖上了眼眸。 他想起来了,当年在明净山一战,他伤得很重,沈博恩的神器刺穿了他的胸膛,几近挑断心脉,在命悬一线之际,若非月霖及时出手,他极有可能命丧当场。 但神器毕竟不是凡间俗物,纵使月霖有通天之术,也救不了半条腿已经迈入鬼门关的萧晗。 彼时,仅剩的五大恶鬼守在萧晗床边,昼夜不停地为他渡去灵力,月霖则为其抱元守一,平稳魔息,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为众鬼之王续命,但无济于事。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后来萧晗听得烦了,便下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夜深了,夏日的雨打在荷叶上,将含苞未放的花骨朵都折断了。 墨黎正在枭鸣殿里练字,悬笔半刻,墨迹滴落,他因着斩卷不敢直视暮尘,只好低声地认了错:「师尊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 暮尘正欲新拿一张宣纸,不料白公公便前来报命:「鬼王、王有谕,请、请暮仙君移步、移步寝、寝宫。」 萧晗的这些亲随,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确是再清楚不过了,但萧晗有令,若墨黎在场,必当毕恭毕敬地唤暮尘一声「仙君」,违者斩立决。 「师尊……」白公公面善,墨黎本不怕他,但他每次宣读萧晗的圣旨时,整个人格外阴沉,弄得墨黎不免去够暮尘的衣角,「你真的要去吗?」 「他宣我,总是要去的。」暮尘平静的语气毫无波澜,毕竟萧晗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他们之间,何尝有过分庭抗礼,不过是总有一人愿意妥协罢了。 暮尘临走前叮嘱墨黎:「字如其人,你再好好练一练。」 他自知别无选择,于是披上一件斗篷,撑起油纸伞,去了亡人谷的主殿。 大殿的外院无一人看守,可能是萧晗确定暮尘会来,所以提前把旁人都清走了,包括白公公也只护送到了门口。 这么多年,除了温兰茵曾与暮尘有过一面之缘,其他人皆不知晓,鬼王最初纳的妾室,究竟是何红颜,即使连在萧晗身边长大的月霖也不例外。 随行的白公公止步于此,他垂首行礼,恭送暮尘独自走入大殿。穿过雨中游廊,到雕漆朱门前站定,暮尘伸出手,推开了门扉。 萧晗平躺在软榻上,暮尘开门时带进来的一阵小风令他打了个寒颤,「你来了……」 暮尘原想问他「何事」,但看见床上仍在扩散的血渍时,他不禁怔愣,话也哽在了喉间。 伤口所在,不偏不倚,正是心脉之地,可此刻却筋膜具裂,血肉模煳。 原来在明净山的大捷,竟是用这条命换的吗? 暮尘探了下萧晗的鼻息,他现下心脉将断,灵根枯竭,恐是命不久矣。 「叶舟……」 萧晗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许是没了力气,便又放下了,「为什么唤我『叶舟』呢?」 暮尘接住了他的手,带了浅浅的鼻音,道:「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可惜……」萧晗眼帘垂落,「墨黎是个好孩子,他是由你我的心头血养成的,日后,让他代我继续做你的徒弟吧……」 萧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一如他不停流逝的生命,好似指缝细沙,无论暮尘如何挽留,根本握不紧、抓不住。 「师尊……」萧晗的神志已然不復清醒,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又回到了儿时令人胆寒的枯树之下,「猫头鹰在叫……好吵……」 暮尘在榻边坐下,贴了下萧晗的额头,烫得厉害。 「叶舟、叶舟?」他试图唤他,但怎么也唤不醒,他尝试用所余不多的灵力救他,但收效甚微,良久之后,千言万语终归为一句:「别怕,你再仔细听一听,猫头鹰不叫了。」 萧晗空洞地望向窗棂外的雨夜,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好像……是不叫了……」 暮尘替他掖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睡吧,我就在这里,你别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缓缓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孤清的大殿,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一如当初在三清湾,萧晗第一次会哭的那晚。 「你多日未来枭鸣殿,墨黎惦念得很……」暮尘的尾音有些发抖,几乎到了说不下去的地步,顿了许久,才道,「等你好了,去陪陪他吧。」 「好,等过一阵子,」萧晗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勉强笑道,「本王去看看咱们的孩子。」 其实二人俱是心如明镜,所谓的好转仅剩迴光返照而已了,所有的温存早已时日无多。 「谁?」 一恍惊愕,暮尘立时回神,却瞧见墨黎躲在大殿的廊柱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被血染红的床榻。 「墨黎?你怎么……」 萧晗的五识都在悉数衰竭,他本没有留意到门口尚有一人,谁知听闻暮尘的这句话后,剎那间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快带他走!」 动作间难免牵动伤口,惹得萧晗急咳不止,可他依旧强撑着把血咽了回去,他不愿让墨黎看到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怕吓到他,「墨黎听话,咳……快走!」 暮尘此时也反应过来,他起身挡住了墨黎矮小的视线,以免见到太多血腥,「你怎的来了?不是叫你好好习字吗?」 第137页 墨黎踟蹰,不肯远走,他半抬着眼睛,犹疑地说道:「我方才见到了一个姑姑……」 萧晗心力交瘁,他仰躺在床上,几度喘不过气。 什么姑姑? 哪门子的姑姑? 不会是……月霖?! 而墨黎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萧晗的猜想——「她说,只有我能救师兄。」 雨越下越大,浇灭了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希冀。 可雷声轰鸣,似乎在为什么即将破土的东西鼓舞。 「师尊,她还说,我原是明净山下的一株灵梅,是师兄和你的心头血,才把我餵养成人的。」墨黎昂起脖颈,抱住了暮尘的腿,他把小脸埋进了皎白的衣袍,「我刚才趴在门口,也听到了……想来,这个姑姑应当没有骗我。」 听到了什么?墨黎没说,但萧晗和暮尘彼此却瞭然于心。 萧晗颓然地嘆了口气。 原来都听到了…… 这孩子,会恨我吧? 这种死寂的沉默维持了很久,久到萧晗的身体逐渐冰凉,只听墨黎说道:「我愿意的。」 暮尘的凤目陡然睁大,里面的悲恸却转为了惊诧和薄寒,「墨黎……」 他无法再维持表面上为了安抚孩子的风平浪静,眼眶酸涩,几乎就要滴出泪,可墨黎却更加坚定了语气,道:「师尊,拿我的命去救师兄吧。」 暮尘大概不曾料想到墨黎会坚决至此,木僵地在原地愣了好久。萧晗在旁边急得不行,他攥紧被褥,几乎要把嫣红的锦布拧出血来,「别听月霖胡说八道,师尊你快带他走!」 「我不走!」先前颇为胆小的孩子此时却拿定了主意,墨黎不顾萧晗的嘶吼,径直绕过了暮尘,跑到寝宫的榻旁,「师兄,我的命本就是你和师尊给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墨黎愿意的。」 无论是为了救名义上的师兄,亦或是为了——那个一意孤行,用自己心血把一株绿梅滋养成人的父亲。 墨黎都是愿意的。 「师兄……」墨黎唤完,又觉言错,于是跪在床边,恭恭敬敬地叩首长拜,行的并非君臣之礼。 「墨黎感念父亲和师尊的养育之恩。」 萧晗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浑身发疼,但仍是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泛红的眼。 或许是天冷雨急,暮尘的身影在风里微微摆动,他的白衣被吹得纷乱,嘴唇亦没了血色,只是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孩子。 一株梅花…… 他歃血予生、悉心教诲的绿梅。 「走吧,」暮尘俯身拥住墨黎,心中有愧无以言说,他忽地哽咽了,颤抖地抚摸着孩子圆乎乎的脸庞,「好孩子,快走吧……」 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因为自己或萧晗而拖累墨黎,既已降世,便为活人,他怎可用这般鲜活的小生命,去填补他们师徒间的罪孽? 若萧晗无福渡过这一劫,暮尘决意殉他,可无论如何,不得伤及墨黎性命。 「刺啦」—— 银刀割心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要!」 暮尘哀嚎出声,不住地摇头,是少有的狼狈,他手忙脚乱地去捂墨黎的伤口,可血根本止不住。 「师尊……」墨黎却十分宁静,莫大的痛楚在倒入暮尘怀里的一瞬逐渐平息,「不,爹爹,一世为人,墨黎无悔……」 第八十二章 本王不想再当本王了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快到瞬息万变,快到萧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墨黎把刀子径直刺进心房,然后就是血,到处都是血。 洒了满地的热血。 「墨黎……」 萧晗受归真界内的景象所感染,他痛哭流涕,虽怀抱着暮尘,可远远不足以安抚心口传来的疼痛,他不住地嘶喊:「墨黎!墨黎——!」 傻孩子,我这条烂命,怎值得你这般? 可再多的悔恨都已无用,一如当年的萧晗只能感觉到原本快停了的心脏,却逐渐跳得蓬勃有力,先前冰冷的躯干也再度被血液暖了全身。 这所有的好转并非迴光返照,而是墨黎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萧晗自始至终,什么都阻止不了,二十年前的他瘫在床上,等醒来时仅剩一枝枯萎的绿梅;二十年后的他在归真界里,想起了所有被时光封存的过往,兀自无能为力。 泪水滚滚而落,滴在了暮尘苍白的脸上,与他眼角的水光融为一体,萧晗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了泪痕。 萧晗歷经生死一遭,好多事情记不得了,而如今再度回看,仍会五脏六腑痛到泣血。 那暮尘呢? 萧晗低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师尊。 暮尘究竟是如何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痛不欲生的记忆,然后熬了整整二十年。 现在又为了救他,不得已在归真界里重新撕开经年不愈的伤疤,任其风吹雨打,导致那些覆盖在上面的尘埃尽数被掀起,蛰伏在时间之下的依旧是淋漓刻骨的疼痛。 不过万幸,萧晗舔了下干裂渗血的嘴唇,忽然觉得,好在暮尘昏过去了,不然再看一次墨黎的消亡,不知又该是怎样的剜心之痛。 他想起墨黎自戕前,曾念了一句「姑姑」。 姑姑…… 萧晗自嘲似地笑了,他咧开嘴,唇角淌下鲜血。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了,体内的两缕恶魂只能吞噬他的良善,可记忆这种东西,除了梦鬼,谁能如此肆意更改呢? 第138页 就连记忆的拥有者,也不是想忘便能忘了的。 「哈……哈哈哈哈……」 萧晗笑得更狂妄了,眼泪顺着脖颈打湿了衣襟,他搂紧了暮尘,仿佛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灵魂。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一对傻子主僕在彼此折磨逗趣。 萧晗傻,万事万物都谋算尽了,却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身边的小丫头。 月霖也傻,一腔愚忠,为了想让主人活得自在些,便擅自抹除了他的部分记忆,结果却令变数恒生。 她为萧晗做了太多,也让萧晗忘了太多,她以为这样便可以抚慰萧晗日渐疯魔的内心,可她想错了,萧晗的癫狂并非源自于记忆的不堪重负,而是灵体里含了一缕旁人的恶魂。 月霖初衷虽好,奈何打根上起便是错的,所以无论她如何尽忠,结果也只能是一错再错。 她怕萧晗自责,于是让他忘了对于洛寒「不强留其于世间」的承诺,可谁知洛寒原为解脱的赴死,却令萧晗全然归咎于暮尘,最终师徒反目,才导致了后来的种种荒唐。 太疼了…… 先有丧子之痛,復有至亲背叛之苦,满地的鲜血令火红的彼岸花妖艷出尘,照亮了墨黎小小的尸体。 真的太疼了,萧晗疼得倒地不起,躺在了血泊里,他紧紧搂着暮尘,让自己垫在他的身下,生怕腌臜的血污弄脏那飘曳白衣。 多少红尘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真实的,都是清晰的。 由于此地承载了无数暮尘的回忆,萧晗甚至能看到师尊儿时的模样,稚嫩的面庞少了平日里伪装惯了的面若冰霜,却是实打实的可爱。 孩提之时的暮尘坐在一位女子对面,二人执子对弈,一黑一白接连落定,直至暮尘走投无路,他昂起头,皱眉负气道:「褚颜,你是不是还藏了什么毕生绝学不曾授与我?」 被唤作「褚颜」的女子莞尔一笑,她故作神秘地轻摇摺扇,悠然道:「彼强自保,不得贪胜。」 十岁出头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暮尘自然不会相信,他质疑道:「没了?」 「道阻而长。」褚颜用摺扇敲了一下暮尘的额头,「你呀,就且学且珍惜吧」 被敲的孩子往棋盘上放了两子,意为认输,但口头上仍旧不甘道:「哼,老狐狸。」 褚颜见状,不再言语,二人相视一笑。 记忆里的暮尘活泼而生动,与三清湾的玉清仙尊判若两人,萧晗看得出神,犹如仰望九天寒月,人间惊鸿,一剎浮生。他不自觉般抬手探去,却没有触及暮尘的绣袍半分。 曾几何时,萧晗仅知暮尘拜过一师,却不知,原来师尊在自己的师尊面前,也有过肆无忌惮、恃宠而骄的一面。 或许褚颜早已预料,她与眼前的小徒弟终有一日需以告别,可能是怕尘寰牵挂太多,所以她从不让暮尘唤自己「师尊」,收徒当日便道:「直唿吾名就好。」 褚颜与暮尘一共相伴六载,她陪着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儿,出落成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她原想待他及冠,亲自取好表字再羽化登仙,奈何天不遂人愿。 在暮尘十五岁的生辰时,亡人谷众鬼莫名倾巢而出,于凡间妄自作祟,褚颜在与厉鬼厮杀之际,不料阴阳灵力交互,引得雷劫自天而降。 咔嚓——! 九道紫色的闪电立时划破苍穹,九九归一,万籁俱寂,褚颜在位列仙班的同时,也被迫捨弃了万般尘缘,她甚至来不及与暮尘道别。 而彼时的暮尘呢?他刚吃完了褚颜做的长寿面,虽然不太好吃,有点儿咸了,但他却乐得自在,并坐在院子里的小树旁乘凉,盯着那副未尝下完的棋盘,准备等褚颜回来继续对弈。 「师尊,别等了……」 面对暮尘期待的表情,萧晗如咽苦胆,痛心疾首,明知归真界中全然是昔日的记忆,明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也根本改变不了,但萧晗仍半跪在木桌旁,道:「她回不来了……」 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这次是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清晨,暮尘跪在蒲团上,手捻星月菩提珠,口中轻声诵着佛经,一抹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稀薄的天光里。 他仿佛要把自己的骄矜、信赖、天真、肆意,都尽数留在了这个清冷的小院之中,那些褚颜曾经给予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她的不告而别和雷霆天劫,消磨殆尽了。 诵完一经,暮尘起身行远。 萧晗看到他来到了三清湾,看到他虔心修习仙道,看到少不更事的自己替他挡了天雷,看到他永远地留在了此间浊世。 「别了,阿尘。」褚颜渡劫之时,祥云灵兽皆交汇于天际,望向远方繁星点点,想起自己与暮尘栽下的小树亭亭如盖矣,她朝着小院的方向浅鞠一礼,「与君相逢一场,褚颜三生有幸。」 「若没有我,你现在多半已经随她飞升了吧……何苦再来黄泉路上寻我呢……」 褚颜温柔悦耳的声音渐渐飘远,萧晗呢喃着,觉得头脑昏沉,一如在地狱受刑时般生不如死。 暮尘昔日的郎朗欢笑尚在耳畔,只是画面却已然消散。 散了也好,这样的情形,萧晗若是再看,只怕是会魔怔的。 他深知自己错了,他原以为,暮尘和褚颜之间,乃是男女之情,所以当年在枭鸣殿内,他负气地掀翻了棋盘,对暮尘冷语相向:「怎么,跟你师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第139页 闻言,暮尘倏地抬眸,见他难得惶然,萧晗非但没有住口,反而愈加地出言不逊:「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本王的丽妾如此念念不忘?」 他错了……他想错了…… 他自一开始就是想错了! 时隔多年,萧晗只觉自己傻得要命,当初自己怎会误解至此,还以褚颜为由,处处为难暮尘。 直到如今,他亲眼看到,束髮之年的暮尘与桃李年华的褚颜坐在彼此对面,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不染半分杂念,提及非分之想甚至是对这种情愫的玷污。 二人是师徒,是知己,是棋逢对手,是所思所想的不言而喻,是朝夕对弈的心嚮往之。 「师尊,对不起……」 堂堂鬼王,生死两遭,居然就在这荒蛮无人烟的归真界中,抱着自己的师尊,肩膀微颤,哭出了声来。 他低眸落泪,可是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萧晗像个疯子似的咧开嘴,泪水咸涩,濡湿了他如荒漠一般的心脏。 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上修界的霸主,任何奇珍异宝、荣华富贵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岁月蹉跎,死生契阔。 萧晗抱起暮尘,仿若揽月入怀,他笑得猖狂放肆,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好像他还是那个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众鬼之王。 「师尊,咱们回家吧。」 第八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尊主!萧尊主!」 急促的喊叫贯彻云霄,守卫不顾坏了规矩,三更半夜连连求见,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他在门口禀奏:「亡人谷厉鬼突袭,琼州明净山失守……」 尚未说完,许九陌就越过守卫,继而隔空一掌,打碎了结界,他破门而入,在见到萧玉笙的一刻,便匆忙跪了下来,作揖道:「晚辈拜见尊主。」 「许公子不必多礼。」萧玉笙抬手示意免礼,许九陌午夜匆忙行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他正要让旁人先出去时,不料许九陌直接仓惶叩首,「尊主!请尊主立时起驾,躬亲去下修界一趟!」 萧玉笙一时不解,刚想开口询问,却瞧见了许九陌的胳膊上,有一个诡异妖艷的蛇形图腾。 ——是绝情鬼独有的诅咒! 鲜血交融,唯爱永生。 温兰茵用自己的魔息玷染了许九陌的灵力,除非后者消亡,否则他的体内将永远流淌着绝情鬼的血。 先前鬼火燎原,不免烧到了许九陌的衣裳,破烂的袖口遮不住小臂上的图腾,他只得把头垂得更低,仿佛想把不堪的自己埋进尘埃里。 「陌儿……」萧玉笙抬手拍了拍许九陌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剧变陡生,他的心境有些苍凉,「起来说话。」 萧玉笙已为人父多年,有一儿一女环绕膝下,他早就褪去了轻狂的锋芒,不再有最初继承掌门之位时的自负与傲然,倒更像是凡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位父亲。 所以在面对与萧蔚明年龄相仿的许九陌时,萧玉笙不由地心中暗嘆,正是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可惜这一身的灵脉和根骨,再也不干净了…… 不及深思,方才门口禀报的守卫便闯了进来,他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声音明显打着抖,但他仍硬着头皮道:「尊主!尊主不好了,明净山被众鬼侵占,沈博恩沈掌门飞鸽传书,求您派人增援。」 萧玉笙大惊失色,「什么?!亡人谷多年无主,怎会公然开战?」 「先别管明净山了!」分明事态刻不容缓,可许九陌却倏地插话,万分火急道,「萧尊主,我们在下修界不慎遇到了绝情鬼,蔚明和云清都中了她的摘心之术,此刻已是不省人事,我装疯卖傻才勉强死里逃生,除了您,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于公,萧蔚明乃三清湾之掌门,四大门派同舟共济,如今明净山失守,他不能见死不救。 但是于私,他是萧蔚明和萧云清的父亲…… 许九陌也正是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用提及旁人,只要有萧家这对兄妹,萧玉笙就不可能大公无私地去救明净山。 况且当年,温兰茵的守宫砂明明完好无缺,可沈博恩却说她与鬼王乃夫妻一体,沆瀣一气,人人得而诛之。 就凭这点,许九陌便敢断定,沈博恩这孙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一战,若萧玉笙不去,明净山定会死伤无数…… 「尊主!明净山城池将破,多位仙君捨身殉道,此次亡人谷来势汹汹,必是一场恶战,还望您快做决断!」 守卫不停送来明净山的信笺,到最后甚至是一封沈博恩亲笔写下的求援血书,「尊主,您若再耽搁下去,怕是无法跟整个修真界交代啊!」 见萧玉笙举棋不定,许九陌宁可遭世人口诛笔伐,也要冒死相争,「尊主,您唤我一声『陌儿』,我也理当叫您一声『萧叔』,萧叔,您对我都这般疼惜,怎会放弃您的一双儿女呢?」 帘幕再度掀开,但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守卫,而是一个奉茶小吏,「尊主,天权长老和摇光长老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慕容迟和摇光便一同进了前殿,萧玉笙见状,立马上前远迎,「二位长老怎的来了?」 依照旧礼,掌门乃居于众人之上,因此慕容迟并未逾矩,毕恭毕敬地垂眸唤道:「尊主。」 第140页 倒是摇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做派,仗着萧玉笙的岁数较自己小上不少,于是就开始倚老卖老,「萧尊主,摇某抖胆问您一句,玉清仙君可曾教过您——修道者何为?」 暮尘自是教过的,萧玉笙也不会忘却,但他迟疑了良久,直到摇光都面露厌烦之色,方才应道:「以拯黎元危难……」 「放屁!」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二人,摇光循声而望,发现跪在地上的许九陌不知何时竟已然起来了,只听他说,「修道之人的确当以天下大义为先,但若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必要去守护根本不相干的黎明苍生?!」 被一个毛头小子这般训斥,摇光再也难以维持道貌岸然的神色,他面红耳赤地反驳:「你知不知道一个门派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大义和名望!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爹!」 「大义?名望?」许九陌嗤笑出声,「捨弃自己的亲生儿女,反而要去救其他无关紧要之人,这本就是违背伦常,天理难容!」 身为崑崙关的二公子,许九陌知道自己这番话极为上不了台面,倘若哪天无意说出口,未免不会背负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但他不在乎,为了萧家兄妹、为了月霖、为了何絮、也为了几乎没打过照面的宫羽弦和孟三良。 为了他们,许九陌可以不顾颜面扫地,在绝情鬼的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叉着腰扭捏作态,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或许他的声音着实尖锐,或许他在众多少年里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绝非只是一个爱掐着嗓子说话的娘、娘、腔。 许九陌掀起衣摆,径直跪地,嵴背挺得僵硬却笔直,「萧叔,明净山固然重要,但您是蔚明和云清的爹啊!」 摇光懒得再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废话,便想叫人来把他拖走,「愣着做甚?还不快把许公子送回崑崙关!」 眼见带头的守卫就要领命,慕容迟终于开口:「且慢。」言罢,他转而问萧玉笙,「尊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容迟德高望重,他一发话,守卫们不敢不从,都纷纷退离了内殿。 许九陌瞧慕容迟不像摇光那般蛮不讲理,便也恭谨地离开了,顺路,他还不忘偷偷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摇光也给拽了出去。 偌大的前殿现下只剩萧玉笙和慕容迟二人,之前的喧嚣将此刻衬得越发空旷死寂,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沉默不语。 慕容迟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萧玉笙的身上,他饱经风霜的眼睛环视着烛台萦绕的大殿,「二十年前的那一箭,尊主可还记得?」 萧玉笙何尝会忘?又何尝敢忘? 是他亲手斩断了焚念弓,扬言要与萧晗恩断义绝,却也是他把焚念弓重新修復,完好如初,甚至不惜灵力也要使其净化。 最后,他用早已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焚念弓,将鬼王一箭穿心。 其实萧玉笙原不想这样的,曾几何时,他多么希望鬼王可以躲过上修界的重重围剿,然后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地方,安稳度日。 但天不遂人愿…… 彼时,萧峰与唐梦安相继故去,萧玉笙在弱冠之年便初任掌门之位,羽翼未丰的他深知,倘若自己不闯出一番天地,那这个位置,便永远会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在这个存亡绝继的关键时刻,身为三清湾的二公子,萧晗却与亡人谷瓜葛不断,甚至领兵入关,即使萧玉笙明白他是为了三清湾,可亦无法护他周全。 主少民疑,人心不稳,修真两界动乱不休。 所以萧玉笙不得不暂弃手足之情,与萧晗割袍断义,在等他离开三清湾后,随即通报其余门派——萧晗叛离萧氏,并于亡人谷自立为王。 其实他从不想与称兄道弟十余载的萧晗刀剑相向,但他没办法,他能做什么——公然违抗上修界?陪萧晗孤军奋战?然后让三清湾的所有修士都为他们二人殉葬吗? 当鬼王被众仙门包围之际,萧玉笙静观其变,末了独自走上悬崖,俯视着谷内火光沖天,折戟沉沙。 今古恨,几时休。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寄希望于手中的这一箭射得准些,直穿心脏,也好叫萧晗少遭些罪。 「尊主忘了吗?」慕容迟苍老的声音唤回了萧玉笙的思绪,他道,「救不完的。」 救不完的…… 这句话,萧玉笙听来委实耳熟。 「师尊,救不完的。」 自己年少时的声音渺远传来。 原来是他也曾对暮尘说过的。 主殿之外,许九陌等得焦急,却见摇光还有闲情逸緻品茗,恨不得把那盏茶扬他脸上。 摇光不疾不徐地吹着热气,「怎么?想把这茶泼我脸上?」 被说中心事的许九陌心虚地低下头,嘴硬道:「长老想多了,晚辈哪敢吶?」 谁知摇光却笑了,「你不了解萧尊主,他当掌门的时候年岁还小,多少人不服他,三清湾能有今日,都是他跟恶鬼九死一生搏出来的。」不料话锋一转,「所以,无论为了谁放弃如今的一切,都不值得。」 第八十四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许九陌如鲠在喉,「可萧蔚明和萧云清是他的……」 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摇光便晦暗不明地摇了摇头,「萧蔚明不过是尊主当年在亡人谷下捡回来的弃婴,而萧云清虽为尊主亲生,但她母亲……」 第141页 萧云清的母亲? 「顾子吟?」 许九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方才想起阿爹曾说过,萧玉笙与顾子吟的婚嫁,不过是局势所致,众望所归。 「这两个孩子的命,比起宗门几世荣耀,值不值得?」摇光没有看许九陌,反而兀自念叨着,「值不值得……」 好像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为了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去换三清湾的义薄云天,到底值不值得。 「自然值得。」 发现萧玉笙从殿内出来,许九陌激动地差点蹦起来,他大喊:「萧叔英明!」 「我并非英明,」萧玉笙一身戎装神武飞扬,可他的笑容却充满了苦涩,「我不过是做了件廿载之前便该做的事情罢了。」 二十年前,他为了所谓的「大义」放弃了萧晗;二十年后,他绝不要再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一双儿女。 摇光不知萧玉笙的心思,他又端起了义正辞严的架子,道:「但沈博恩数次求援,如若尊主不予理睬,只怕此战之后不好交代。」 「有何不好交代?」慕容迟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于是沖许九陌作揖道,「许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许九陌赶忙搀扶,「长老请讲。」 「此次亡人谷怕是有备而来,明净山死伤惨重,但倘若许公子愿率兵出马,前去支援,应当会有些转圜的余地。」 慕容迟果真当之无愧一句「天权长老」,他简单的谋划即可一箭双鵰。其一,萧玉笙虽未出面,但诚意已至,加之事关儿女性命,天理昭昭,即使明净山今夜灭门,也只能认时运不济,没有过多的理由归咎于三清湾。 其二,如果许九陌真能斩获大捷,那他小臂上的蛇形图腾,也不至于成为一生的耻辱,毕竟他以一己之力击退亡人谷,落下的疤痕未免不是功勋的象徵。 萧玉笙明白慕容迟是何用意,于是施以幻术,遮住了许九陌小臂上的图腾,「待时机成熟,幻术自会解除。」 语毕,他匆匆离去,赶往下修界。 望向萧玉笙持剑远行的背影,慕容迟乐而作揖,道:「恭候尊主凯旋。」 与此同时,一只仙鹤盘旋而来,很是乖顺地低伏在许九陌的跟前。 许九陌定睛细瞧,这仙鹤的羽毛雪白无暇,仿佛全身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辉,是萧云清的凌霄没错了。 可神兽认主,一生只追随一人,想起之前凌霄把萧晗怒摔在地,许九陌没敢骑上去,毕竟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看出了许九陌的担虑,慕容迟笑着解释道:「神兽虽识主,但它既然来了,便是认可了公子的,公子不必有后顾之忧。」 许九陌客套了一句:「当然,是晚辈的荣幸。」而后翻身飞上,策于仙鹤之嵴,拱手道,「晚辈告辞。」 他正要动身远行,不料摇光竟薅住了仙鹤的尾巴,把仙鹤惊得不轻,扑棱着羽翅,险些把许九陌给甩下去。 「不是,你干嘛呢?!」 许九陌还是那副尖嗓子,这一声嗷得直穿耳膜,摇光苦不堪言,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但仍旧把装腔作势进行到底,「恕摇某多嘴,就是嘱咐公子一句,若此战大捷,定然少不了有信徒想为公子赠予香火,但公子若不想牵连无辜,便切忌接受这番好意。」 修道之人以香火为本,许九陌不懂摇光何出此言,「不能给我上香?为什么?」 「许公子,绝情鬼把魔息注入了你的灵脉,从今往后,你们也算是水乳交融,难捨难分,」已至垂暮之年的摇光,声音里又添了几分苍老,「你虽修的是仙道,但鬼蜮的力量也在你的体内留有痕迹,所以……」 「所以,」许九陌难以置信地看向摇光,他颤抖着说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想,「我现在是……鬼?」 慕容迟一边安抚着受了惊吓的仙鹤,一边颇为高深莫测地说:「其实无论仙道、鬼道抑或圣道,天行有常,道法自然,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他慈祥地拍了拍许九陌的肩膀,「许公子救黎民于水火,乃是盖世英雄,何须拘泥于尔?」 许九陌听懂了慕容迟的弦外之音——不以成仙喜,不以堕鬼悲。 「我明白,多谢天权长老。」他一顿,转而问道,「摇光长老,您方才说『若我不想牵连无辜,就不要接受信徒香火』,是什么意思?」 摇光一愣,似是没想到许九陌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踟蹰半晌,最终应道:「给鬼上香之人,阴阳相冲,刑克六亲,註定命犯天煞……」 「摇光长老,」慕容迟轻唤出声,他原本慈悲的笑容多了一抹不容置啄的决绝,「时候不早了,尽早传书给崑崙关才是。」 「天权长老所言有理,」摇光及时止住了话头,他转过身,背对着许九陌充满疑惑的眼睛,「方才是老朽煳涂了。」 目送两位长老并肩而行,许九陌揣测一番,终在嘴边过了一遍:「天煞孤星?」 旧闻鬼王死后,三清湾便怪事频发,先是婚丧嫁娶诸事不顺,后又有顾子吟无故难产,据说血崩之时都未来得及与其夫君再见最后一面。莫非当真应了天权长老横空出世时算的那一卦——萧玉笙,是天煞孤星? 许九陌不敢深思,骑着仙鹤连夜支援,飞向了琼州明净山。 来到下修界时,一股兇悍的凶煞之气直扑面门,无疑是鬼火沖天的余烬,萧玉笙耐着不适寻去,却瞧见几根藤条拔地而起,龙腾四海一般,分别对着萧晗的头颅和躯干。 第142页 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令萧玉笙一时无措,但他很快便顾不得萧晗了,因为藤条之上,还捆缚了他的一双儿女。 「清儿!明儿!」 萧玉笙喊得撕心裂肺,但无济于事,萧蔚明和萧云清沉睡在绝情鬼的摘心术里,据说这个法术能让人沉溺于梦境,做一场甘愿永醉不醒的黄粱梦。 他别过眼神,没有再看被藤条绑着的两个孩子,却不想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进了自己的视线。 月霖跪在十字绞架之前,她的左眼本就瞎了,现下似乎耳朵也听得不甚清楚,此刻显然是不曾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的。 萧玉笙怕冒然上前再吓到她,于是站在原地,只听月霖呢喃:「主人,我把记忆还给你……是婢子的错,对不起,是婢子害苦了你……」 两条索魂链挣离月霖的长袖,兀自升于苍穹,在一道闪电噼落的同时,狂风骤雨里,索魂链化为点点吉光片羽,映着暗淡晨光,撒在了萧晗的身上。 「洛姨仙逝,墨黎的死,还有你会写的第一个字……」月霖长跪不起,悔而叩头,「这些记忆,婢子都还给你……」 她的话字字啼血,听得萧玉笙不禁眼眶酸涩,不忍再听,「主人,噩梦终会转醒,但婢子……婢子不能再伺候您了……」 因为无颜面对,因为自愧难当。 梦鬼虽进不了归真界,但却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她看到了萧晗的悔和暮尘的泪,看到了他们一个忘却过往、一个百口莫辩,看到了萧晗因为错恨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看到了暮尘因为信任而愿意陪他共赴黄泉…… 原来,她自作聪明地抹除记忆,竟是无意间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吗? 红尘滚滚,姻缘有份。 原来,从萧晗忘了他曾答应过洛寒的承诺时,一切便都是错的。 嗖——! 周遭陡然传来异响,像是离弦之箭的躁动,月霖回眸,「谁?!」 却见萧玉笙双箭齐发,两支箭矢仿若有灵一般,虽为同发,却不同路,各自刺穿了藤条的尖端,将五人齐齐救下。 萧玉笙挥袍抬手,柔和的金光托着他们缓慢落地。 多年未见,饶是不通人情冷暖的月霖也难免一滞,她朱唇轻启,唤的却是:「萧璠……」 自上次一别,已然过去二十年了,但萧玉笙的容貌几乎算得上是一成未变,可月霖笃定,他那一双近于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萧玉笙点头示意,「月姑娘,久违了。」 久违了…… 的确久违了,上次二人相见,还是萧晗夺舍的时候,月霖斩杀百鬼以此祭奠,而萧玉笙高燃香火引魂归来。 忠诚与背叛,大同小异的轮迴。 可笑而嘲讽的是——他们都为着同一个人。 月霖漫无边际地思索,想着想着,突然就笑了。 不远处的萧玉笙陡然睁大了双眼。 这是怎样一个让人心悸的笑容,包含了太多的瞭然和隐忍,满足与得意,仿佛在笑旁人,又似乎是一种自嘲,在矛盾中显得如此悽然,却美得触目惊心。 第八十五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萧玉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被月霖莫名其妙的笑容而刺到,踌躇半步,他终于发出三个很轻的音节:「月姑娘……」 真的太轻了,轻到近乎消散在微凉的朔风里,也不知耳目不清的月霖究竟听没听到,但她却兀自摇了摇头,沉声道:「萧璠,当年我便和你说过,无名最初屠杀天涯山,开创了亡人谷,自那以后,入谷者需以一魂一魄为祭,从此堕落鬼道,以斩阴阳之隔。」 萧玉笙点了点头,「我记得。」 月霖问他:「那你可知,芸芸万千,缘何偏生你是天煞孤星?」 回答她的,是一声再坦然不过的「我知道」。 月霖半信半疑,「你知道?」 这次,萧玉笙应得更加决然:「我知道。」 「对不起……」月霖垂首跪地,似是忏悔,似是赎罪,「当年,是我没有告诉你……」 至于没有告诉萧玉笙什么,她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她所隐瞒的秘密,足以毁了萧玉笙的一生。 但月霖不能说,她不敢赌,赌萧玉笙可以抛妻弃子、摒弃六亲之缘,只为替萧晗燃一柱阳间的香火。 月霖好像总是这样矛盾,她为了萧晗可以隐瞒所有,然后利用任何人去替萧晗出生入死。 对褚寻忆是,对萧玉笙也是。 但她又好像总是活在愧疚而痛苦的过去,她亲手递给萧玉笙的香火,如今却妄图偿还他註定难以成全的儿女缘;她亲手把褚寻忆送进了归真界,却也自废左耳,替他付出了捨去六识之一的代价。 她自诩铁石心肠,可到底人非草木。 萧蔚明和萧云清躺在地上,平和而含笑的面容令月霖几欲流泪,所谓「天煞孤星」,乃是会与至亲相生相剋,要么自己死,要么目送自己的父母妻儿死。 此法,无解。 萧玉笙的父母和妻子皆是早亡,世间唯余萧云清一个亲生女儿,但他留不住她,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一柱香,只要萧玉笙还苟延残喘一日,萧云清就随时都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幸好,幸好萧蔚明并非萧玉笙亲生…… 月霖面朝萧云清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她恨,恨自己在想到萧蔚明的身世时,竟有一丝骯脏的窃喜。 第143页 「对不起,你的髮妻顾子吟,是我害死了她……」月霖可悲地看向眼前站定的男子,若非他,萧晗不会被一箭穿心,可若非他,萧晗也不会有回魂返阳的机缘,「还有你的女儿……对不起,我救不了她……」 不过千算万算,到底逃不过命。 萧玉笙在月霖的一双泪眼中慢慢走近,他扶起她,坚定道:「月姑娘,你说的这些,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若千帆过尽,往昔重重再来一遍,我仍旧不悔。」 不悔将鬼王一箭穿心,因为萧晗註定是难逃一死,与其假手于人,倒不如让他亲自送他一程。 不悔为鬼王点高香敬神明,即使把顾子吟和萧云清作为代价,也要换回萧晗的命。 彼时五大门派折损其一,扶桑洲灭门,所以萧玉笙迎娶顾子吟不过是众望所归,珠联璧合,他并不爱她。 所以萧玉笙点香的时候没有丝毫迟疑,似乎顾子吟的命,就是萧晗迈出地狱走的一条路,一条用人命铺成的血路。 自那之后不到一年,顾子吟便无故难产,死于非命,她最后拼尽全力诞下一女,取名「云清」,意为天高云淡、玉洁冰清。可她不知道的是,由于萧玉笙早已命犯天煞,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希冀的女儿,也在劫难逃。 萧玉笙深知自己是个卑劣之人,他辜负了顾子吟,辜负了这个哪怕二人仅是空有名分、却仍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他也对不住萧云清,对不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但总是甜甜地唤了他十五年「父亲」的亲生女儿。 生死有命,萧玉笙大错已铸,改变不了了,月霖感应到归真界有了波动,于是撑起身,用尽所有的力量召回了暮尘和萧晗的神识。 温兰茵的剑,只有所爱之人方可拔出,暮尘能救萧晗,月霖确定,也只有暮尘能救萧晗,这点毋庸置疑,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该离开了,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于是走几步就会摔一跤,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一磕一绊地往前爬。 萧玉笙望着月霖步履蹒跚的背影,从逐渐模煳直至消失在飘渺云烟里,终是没有叫住她。 亡人谷来犯,此事不容耽搁,萧玉笙用灵力护好萧蔚明和萧云清后,准备立时赶回三清湾。 临走前,他再次深深地看了萧晗一眼,以及萧晗身旁,那个满面病容却不掩绝色的男子。 但仅仅一眼,一眼之后,萧玉笙便心无旁骛地御剑飞天,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 这一刻,他再也不是身陷囫囵的罪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绊住他了。 萧玉笙忽地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跟随萧峰上战场时,父亲和师尊的背影,披风辉映着迎风招展的旌旗,是如此的所向披靡、意气风发。 他走了,寒风终于席捲。 谁走了? 萧晗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 这股灵力,好生熟悉…… 神识已归灵体,但萧晗失血太多,意志就快支撑不住了,他低头瞟了一眼脚下,十字绞架底部的鲜血被鬼火烧化,泛着淡红色的光泽。 忆往昔,他初来三清湾之际,也是这般满山遍野的风吹花落。 「叶舟……」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萧晗仍然垂着脑袋,许是快昏过去了,以至于已经有了幻觉。 「萧叶舟!别睡……」 萧晗勐然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猝然收拢,一个熟稔于心的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寻忆!」 不对…… 是暮尘…… 是师尊啊! 萧晗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纤弱男子,忽然间,欲语泪先流。 「师尊……」 却说还休,不知该怎么才好,萧晗闭了闭眼睛,沙哑道:「师尊,谢谢你……」 暮尘自火海而来,冷汗浸透,更衬得眉目如墨,虽是褚寻忆的容貌,却和萧晗初见他时一样苍白,和前世多少次梦里见过的一样俊朗,和他遍体鳞伤时聊以回忆的一样温柔。 是师尊啊…… 待暮尘走近了,萧晗才发现他的双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滚烫,鬼火燎原,大地开裂,火星噼啪作响,岩浆若隐若现,又是酷烈的折磨。 暮尘的长靴已经被烧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是寻常的模样,但他若执意往前,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起一簇鬼火,让人感到剧痛难当。 这个执迷不悟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痛了,但在与萧晗对视上的剎那,目光愈发坚定,朝他一步一步行来。 「叶舟,别睡,」暮尘艰难出声,试图让在风雨飘零中的人保持清醒,「你同我说说话……」 触上他的眼神,萧晗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说那句「别过来」的。 暮尘的目光太决绝、也太坚忍了,他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着某种誓不罢休的火光,亦或是一往情深的难以自抑。 这样的神情,萧晗以前从未在褚寻忆的脸上见到过,眼下他柔和的面庞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与暮尘的冷傲和倔强是截然不同的。 在此之前,萧晗从来没有单纯因为羸弱的外表而这般心疼过一个人,所以在暮尘的面若冰霜之下,到底藏着多少哀痛和苦楚。 「师尊……」 萧晗开口,眼泪却淌下来了,心如刀割。氤氲模煳的视线里,他看到的只有褚寻忆单薄的身影,那么顽疾缠身的一个人,却一点一点的,抓着藤条,踏着荆棘,慢慢往上爬。 第144页 尖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烤干了他的血。 鲜红染了一片,暮尘所过之处,都是斑驳的痕迹。 萧晗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哽道:「对不起……」 有一瞬间,他觉得温兰茵就该直接杀了自己,也好过让暮尘承受这样的煎熬。 温兰茵的剑刺在了萧晗的胸膛间,暮尘抬起眼帘,凝视着他,颤抖地握住了剑柄,这一剑正靠近心脉处,稍有不慎,萧晗是会丧命的。 「叶舟……」 只有所爱之人方可拔出,暮尘突然很想问问萧晗——你可曾对旁人动过凡心? 无关旁的,他只是害怕拔剑的人不对罢了。 但萧晗却吃力地探出指尖,轻轻握上了暮尘的手腕,「拔吧。」 暮尘的手有些抖,不太敢动。 「你总说我傻,可你知不知道,」萧晗垂下了头,将那些翻涌的酸涩压抑在了眼底,「暮尘,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挂七日,才求来的啊……」 我的爱恨因你而生,我的嗔痴因你而起。 「师尊,两辈子了,徒儿所念所执,唯你一人而已。」 我的刻骨铭心是你,我的求而不得也是你。 你赐我一场黄粱梦,你全我一段师徒缘。 彩云南柯,琉璃易碎。 但我就要你,我也只要你。 萧晗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境况,无论提什么要求暮尘都不会拒绝,所以他肆无忌惮地满口荒唐言:「暮尘,等挨过这一劫,咱们成婚吧……」 暮尘淡淡地笑了,无奈而纵容,「孽徒。」 这个近在咫尺、直唿其名的孽徒,当真是他两辈子都割捨不掉的小业障。 剑拔出的瞬间,血花翻飞如同被狂风肆意刮落的海棠。 萧晗只觉胸口剧痛,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万般情愫交杂,原该缄之于心的爱意却倏地宣之于口:「唯愿君心似我心……」 彻底昏睡前,他听到了一声温柔的轻笑—— 「定不负相思意。」 第八十六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昏昏沉沉间,萧晗感觉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有点儿痒,他强撑开眼睛,发现孟三良正在用钗子上的羽毛挠自己的脸。 萧晗:「……」 孟三良似乎也挠累了,他把钗子插回髮髻,深藏功与名,「我天吶,可算醒了。」 萧晗懒得理他,转而四周环视了一圈,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男子?」随即还补充了一句,「仙气飘飘的那种。」 「你说的莫非是……」面对萧晗期待的目光,孟三良捶胸顿足,一声长嘆:「不妥!」 萧晗一脸茫然,「……啥不妥?」 「哎呀老何,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我一人呢?」孟三良语重心长地好言相劝,就差把「别爱我,没结果」刻脑门上了,「说了小可不近男色,你这是在为难小可。」 萧晗没想到他能这般往自己脸上贴金,不禁哑然失笑,于是中肯评价道:「孟三良,你虽穿了一袭白衣,却骚得五颜六色。」 孟三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有吧?而且老何,你别得不到的就要诋毁嘛,这样有失君子风度。」 失你姥姥的君子风度。 萧晗暗骂道,论脸皮这个东西,孟三良还真可谓是得天独「厚」。他被噁心得够呛,决定还是先找暮尘为好,毕竟这刚互诉完爱意,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不是说好的「定不负相思意」吗? 暮尘可能先回屠家了吧,毕竟鬼蜮横行,只留屠百户和他女儿一人总归不安全。 思及此,萧晗转身就走,潇洒而无牵挂。 可空中突然迴荡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妾身喜欢春雨海棠,年少时最爱,现在也不曾改。」 萧晗步伐一滞,恍如隔世。 女子的声音娇嫩而甜美,好像二十年前,他在青楼里遇到的那个清倌人,美得不可方物,一瞥惊鸿。 这是温兰茵刚封为皇后的时候,萧晗问她想在永昌宫的前院里种些什么花,她说自己喜欢春雨海棠,可萧晗却道:「海棠无香,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话虽如此,可他最后还是命人种了满院子的西府海棠。 萧晗孑然而立,举头仰望苍穹,只见弯月如钩,他向孟三良学了如何变花的小把戏,旋即对天施法,粉红的西府海棠随风飘落,洋洋洒洒。 「兰茵,」萧晗极少在心底念过温兰茵的名讳,这次却唤得缱绻,和煦如暖阳融春雪,「下辈子,愿卿得嫁良人,别再遇到我了。」 见萧晗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老何。」孟三良叫住了他,然后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沈谪仙,问道,「自己拿命救下来的人,不等他醒来叙个旧什么的?就这么走了,不后悔吗?」 萧晗盯着空中的花瓣,他好似放空了一会儿,随之释然笑道:「我救他,也不是为了叙旧的。」 孟三良听得不明所以,「……真就这么走啦?」 萧晗没有回头地沖身后挥了挥手,似乎以此斩断那些三言两语道不尽的过往,「走啦,家里还有个祖宗等着我给他熬药呢。」 直到萧晗走远了,彻底消失在孟三良的视野里后,林中深处莫名传来一阵轻风,风里夹杂了雪花,拂过孟三良的衣袖,他在雪中站定,任长发飞逸,凤羽摇曳。 第145页 「残花渐落,红颜尚存,希望温小娘子的来世之路光辉璀璨,熠熠夺目……」 孟三良闭着眼,自顾自地念叨着,不想飞来横祸,有什么东西直接唿在了他的脸上。 孟三良:「……」 他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不甚美观,七扭八歪的,活像小狗崽子啃出来的一样。 「霄雿远去,勿念。」 信上只有六个字,但孟三良读了好几遍都没读明白,「这究竟是为何意啊?」 「是『逍遥远去,勿念』。」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无非是个少年,但在寂静的午夜之中却颇为瘆人,四周空旷而黑暗,甚至有回音传响。孟三良吓得直接跳了起来,他转了个圈,便瞧见了伤痕累累的沈谪仙,「杏林圣仙?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刚才。」沈谪仙手执摺扇,指尖摩挲过扇骨上的「霄雿」二字,掌心不时有血滴下,与雪交融,葬了零落成泥的西府海棠。 孟三良不明白萧晗想说什么,更不想把这块烫手山芋留在自己这里,于是他硬塞给沈谪仙,并美其名曰:「既是何公子的来信,那便交予圣仙过目吧,就算小可成人之美了。」 「也不尽然,不过是我能读懂罢了。」沈谪仙扫了一眼信笺,目光变得深谙不明,但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只道:「他一直不识得这两个字。」 忽然,匕首脱离开宫羽弦虚握的手掌,兀自深深刺于地面,林间划过一道淡绿色的辉光,它一路蔓延,而后汇集于匕首之上,涌入了宫羽弦的心腔,将她一张消瘦骨感的脸照得阴晴不定,似乎是某种即将聚化成形的结界。 「这是什么?」 听闻孟三良的疑惑,沈谪仙解释道:「神器与主子一体同心,它这是在保护宫女侠。」 孟三良似懂非懂,问道:「可为什么霄雿却总在侵蚀你的灵力,跟有夺妻之恨似的……」 这个比喻太不恰当了,但在此境地,尤其方才经歷过死里逃生之后,再荒诞的话语又有何妨,沈谪仙附和地笑了笑,只道:「它不服我。」 孟三良追问:「那它服谁?」 沈谪仙沉默了,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一双含情的眸子隐约闪着水光,泛起一抹怀念的味道,他沉吟半晌,唇角的弧度依旧没怎么变,半弯的眉梢里尽显温柔,「他服的那个人,可是连它的名字都叫不对的。」 叫不对「霄雿」二字,孟三良刚想问「是何絮吗」,可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有个肩披霓裳羽衣的女子匆匆前来。 「啪」! 她上来便给了沈谪仙一嘴巴,然后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明净山被厉鬼侵占,作为三公子,你却在下修界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是不是非要等亡人谷把明净山都屠干净了,你才好直接回来继承大统?!」 说着,女子又要抬手,似是刚才没打痛快,但这次,沈谪仙没有坐以待毙,倒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其实他的力气不大,但对付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女子而言并不费劲,女子趾高气昂的手就这样卡在了半空,姿势好不雅观。 「逆子!」女子恼羞成怒,急赤白脸地想抽回手,不料沈谪仙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只得干骂道,「你还有没有点儿礼义廉耻,怎敢如此僭越!」 「僭越?」沈谪仙将她的手丢开,威胁般地又往前逼近了半步,「沈掌门暴毙,未来究竟鹿死谁手、花落谁家,皆尚未可知,夫人不必把话说得太满。」 「你说什么?!」女子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我夫君他……」 「节哀吧,夫人。」 沈谪仙的语调十分平静,一双眼眸也淡如死水,浑身上下好像没有透露出任何悲哀的情绪,似乎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根本不是他的父亲一般,孟三良站在旁边,只听他说:「沈博恩,殁了。」 这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是堪登大雅之堂的掌门髮妻。孟三良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寻思着:早闻沈博恩朝三暮四,常在青楼酒肆里拈花惹草,眼前的这位女子,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倒是与那些颐指气使的倌人别无二致。 不过沈博恩已死,她这个妾还能否在再傲立枝头当凤凰,可就不好说了。也莫怪沈谪仙劝她「不必把话说得太满」,毕竟明净山如果真沦陷了,难保有朝一日不是沈谪仙继承掌门之位,那到时候,无论他做什么,可都不算僭越了。 孟三良想到一半,却见沈谪仙转过身来,朝自己作了一揖,「孟公子,在下先行一步。」 「自然,家事要紧。」 目送沈谪仙走远,女子没有追上去,仍然呆愣愣地瘫坐在原地,孟三良在她的跟前站定,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做派,「小娘子先起来吧,地上凉。」 女子别扭地偏过头,她抬手遮住眼睛,压抑已久的情绪才终于尽情地发泄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为了这么个夫君哭,不值得。」孟三良递了方巾帕给她,「你知道鬼王临死前,都做了什么吗?」 女子闻声仰起头,发现孟三良正望着太阳,他稍挑的笑眼里映着飞扬的朝霞,洒脱又温柔,「他安送走了他的髮妻,也遣散了所有奴僕,或许鬼王十恶不赦,但至少,他不会让无辜的小娘子来为自己挡刀。」 许是被说中了痛处,女子捂上肩膀,有些后知后觉的疼,那里有个血窟窿,是沈博恩硬把她拽到身前,这才挡了一剑。 第146页 女子欲问孟三良到底想说什么,可放眼四周,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八十七章 人生易尽朝露曦 萧晗只身穿梭于林间,正不疾不徐地朝屠氏祖宅的方向寻去,正巧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浓郁的腥甜,与之同生的还有前方骤然起来的某种强悍魔息。 浓重的黑夜里妖风瀰漫,天上骤然裂开一道鸿沟,其中已有鬼魅横行爬出,地面升起了四道沖天光柱,分别是金、木、火、土四行灵华,还差最后一味「水」,便和九曜潭里无名开启的法阵一模一样了。 ——是快要成型的无间道。 萧晗目光阴寒,默念了一声:「无常鬼。」 可无常鬼这次的行动和他素来的作风完全不同,没有任何掩饰,没有任何伪装…… 他似乎是觉得胜券在握,志在必得。 深林鸟雀惊起,扑棱着羽翅四下逃散,萧晗发足疾奔,朝无间道处赶去。 师尊,等我。 待到了屠氏祖宅附近,萧晗却没有见到任何人,确切地说,是任何一个活人。 小镇哀鸿遍野,血路漂泊,跟宁狐村一样,都被屠干净了。 萧晗收势掩息,藏匿在树林里,往那边看去,却瞧有座矮小的孤山,东南西北分别绘有四个阵法,各插一柄光彩流曳的宝剑。 宝剑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当初无名能成功开启无间道,跟在场的几人脱不了干系——属金的暮尘法力无边,属火的萧云清亦是天赋异禀,属土的悟悲修为高深,属水的沈谪仙灵力纯粹,而属木的萧晗又精通鬼道,几人与鬼界的煞气阴阳交互,无间道的阵眼自然开得顺利。 但宝剑不同,它们并非神器,只是沾染了些许主人内力的铜铁,算不得真正的五行灵华。 鬼火的映着萧晗稜角分明的面容,把颧骨之下的地方打上了阴影,竟显得十分诡异苍白,远处有动物的啸声,一只老鼠忽然从地里冒了出来,它并不怕人,直愣愣地盯着萧晗,不知是不是吃过了死人,一双鼠目亮得通红。 无常鬼的踪迹就消失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槐树下,树枝上站了一只猫头鹰,正歪头望着萧晗这个不速之客。 猫头鹰…… 萧晗晃了晃头,想把一些可怖的记忆甩出脑海,不料却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他毛骨悚然地抬头看去,那笑声竟是从这鸟嘴里发出来的。 猫头鹰和萧晗对视半晌,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也罢,没叫就是好事儿了。 萧晗轻轻笑了一下,忽然发现槐树底下有个墓碑,上面仅刻了「慕容」二字。 慕容迟?天权长老? 正值萧晗迷茫之际,地上凭空撕开了一条口子,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出来到底有多深。 但他能明显地感应到,洞里有一股很强的灵力,说不出的熟悉,干净而纯粹…… 是师尊! 萧晗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犹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一般,决绝到没有一分迟疑。 忽然,一股强劲的灵力缠上腰身,在坠落的间隙,萧晗低下头,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任由它将自己引向洞底的深处。 不知下降了多久,灵力骤然消散,萧晗摔坐在地,却不觉得疼,他摸索一阵,发现身下是垫了草的石头,于是略定心神,燃起一盏鬼火,照亮了所在之处。 谁知,火光一亮,萧晗立刻发现,旁边的黑暗中,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 这样近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毫无觉察,他再仔细一看,松了口气。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尊石像。 那石像立在一个拱形的窟洞里,身形颀长,仪态万方,它右手扶心,左手自然下垂,本该是个恭谨顺从的姿势,头却是高昂的,优雅而端庄,连周身的流线都雕得十分精緻。 而石像前的香案上,还供奉了三炷香火。 不过,有一件很诡异的事——这尊石像的脸,被一层薄纱遮住了。 薄纱流动如烟,虽然罩住了石像的脸,却不显难看,反而增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美感。但萧晗可不在乎什么美不美的,下意识伸手就要取下那层薄纱,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参见鬼王。」 萧晗勐地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半哭半笑的脸,正是九大恶鬼之一的无常鬼。 只瞧他躬身拱手,奉承道:「鬼王别来无恙。」 自夺舍归来,萧晗一直用的是何絮之身,无常鬼是怎么认出来的? 心下虽疑,不过萧晗倒也坦然,既然无常鬼识主,他自没有逃避的道理,便说:「温兰茵死了。」 无常鬼并不意外,却仍是配合地「噢?」了一声。 萧晗懒得陪他打哑迷,直言道:「是你所为吧。」 「鬼王明鑑,在下实在冤枉。」 「冤枉?」萧晗嗤之以鼻,「鬼火之外有不少走尸的痕迹,与你脱不了干系。老无常,时隔廿载,竟又开始重操旧业了吗?」 被萧晗径直揭穿,无常鬼却也不恼,反而谦卑地笑道:「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罢了,鬼王何须深究。」 此言既出,致使温兰茵惨死的罪名,无常鬼便是认下了,但九大恶鬼缺一不可,唯有九人齐聚方可相辅相成、魔息长存。 萧晗不解,「你缘何杀她?」 「因为真正的绝情鬼……」 第147页 无常鬼说到一半,陡然抬眸,他笑得阴森而戏嚯,左眼却在不停地流着泪,仿佛对于某种执念的爱恨交加。 「就要回来了。」 真正的绝情鬼,莫非是…… 洛寒?! 风吹过,折断了香火,金光逼人,天地间满是凄杀之意,森寒的剑气刺碎了西风。 萧晗手无寸铁,只好暂且躲闪,谁知无常鬼似乎并不想杀他,仅仅挡在了石像前,等萧晗远离开来,便收剑入鞘,不愿再与之一战,「大势已定,天命难改,还望鬼王好自为之。」 萧晗看了一下无间道的阵眼,说道:「老无常,人死不能復生。」 「人死不能復生?」无常鬼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气,「的确,二十六年了,洛夫人的魂魄早就过了奈何桥,再无夺舍的可能,但她的肉身尚在人间。」 「什么?」 见萧晗疑问出声,无常鬼好心地解释道:「鬼王,只要肉身未腐,便可往里渡以灵力和魂魄,到时候,就仍是一个能喘气的活人。」 「活人?本王平生从未听闻,这般造出来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竟也能算作活人!」 萧晗怒火中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寒,他隔空发力,将无常鬼打飞了出去,末了恨声质问道:「你把旁人的魂魄渡入洛寒体内,那她还是她吗?!」 「重要吗?」无常鬼倒在地上,背部被石像的稜角割破了好几个血口子,一时根本爬不起来,可他却依然不甘地反问萧晗,「是不是洛夫人有什么所谓,横竖不都是给你们这些称王之人卖命的吗?!我们的苦衷、我们的身不由己,你又怎么会懂?」 萧晗半蹲下身,替无常鬼扶正了他头顶的官帽,「我当年伏诛前,下令让所有人离开亡人谷,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非要重归故土,如今不得已给新主子卖命,分明是咎由自取,有何苦衷?」 「可我们就算离开,又能去哪儿呢?」无常鬼常年嬉笑的右脸此时却变得无比悽苦,「鬼王,您以为谁人都可以跟您一样吗——去上修界拜师修道,然后重新走回正途?老无常没有您的命,我就是个屡试不中、百无一用的书生……」 话音未落,无常鬼便突然提剑袭来,萧晗躲慢了半步,眼瞧利剑就要刺穿心脏,谁知无常鬼却莫名偏了方向,只捅伤了萧晗的肩膀,他道:「鬼王,无间道快开了,届时,我会将他的一缕爱魄渡进洛夫人的遗体内,你若想阻,便趁早吧。」 剑还插在身上,可萧晗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问:「谁的一缕爱魄?」 无常鬼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人有三魂七魄,他的善魂、恶魂、喜魄、惧魄和爱魄都没了。很快,除了憎恨,他就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牵绊,便彻底的无坚不摧了……」 萧晗拔出卡在肩膀里的断剑,转而便抵上了无常鬼的脖子,他怒吼:「这人到底是谁?说话!」 无常鬼咧开左边的嘴角,右眼却流下了一行清泪,「您应该不陌生的,毕竟他的恶魂,也曾在您的体内待了整整六年。」 六年…… 萧晗明白了,派无常鬼復活洛寒之人,和用恶魂毁他心性之人,是同一个幕后主使。 那鬼新郎和顾子辰……莫非也都只是一个空壳,他们能死而復生,全是因为体内承载着那个人的一缕魂魄吗? 「这到底是什么禁术?」隐匿了二十年的秘密即将唿之欲出,萧晗迫切地想要问出个所以然,「为何本王闻所未闻?」 无常鬼应道:「只要死于非命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怨恨,尸体上的煞气净化不掉,注入魔息操控其身,如此便可炼制走尸。但他显然不满足于此,他想要的并非一群行尸走肉,而是真正可以为其所用的活人,所以他剖魂舍魄,在所不惜。」 第八十八章 世事无常坏陂復 许是说到了得意处,无常鬼沉稳无波的声线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他沉吟须臾,又恢復成了一贯酸腐的腔调,道:「说来不才,他这个禁术的灵感,还是源自于在下呢……」 锵——! 伴随着四柄长剑断裂的声响,阵眼处的光芒在一瞬间达到极盛,开始有数不清的厉鬼从中爬出,无常鬼神色一凛,「无间道,开了。」他闪身至阵眼的中心,十分笃定地说,「鬼王,您阻止不了了。」 无间道的厉鬼层出不穷,无常鬼用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注入祭坛的凹槽。眼看着大股的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汹涌而出,萧晗情急之下勐地掷出断剑,迎面击穿了无常鬼的丹田,硬生生将他钉在了一旁的石像上。 「呃——!」 无常鬼发出惨烈的哀嚎,由于断剑嵌入得太深,令他一时无法拔出,復活仪式被打断,而无间道里的众鬼也悉数扑向萧晗。 但萧晗无心与这群东西纠缠,香案上的香火倏地熄灭,变为一股青烟飘向了洞窟暗处,他隔着无常鬼一把拽下石像的面纱,不料在看清那副尊容的一剎,双瞳骤然收缩。 这石像没什么诡异之处,相反,它的面容经过了精雕细琢,让原本毫无生息的东西变得国色天香而神采奕奕,加之它头戴凤冠,身着霞帔,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与萧晗儿时在鬼池中所见之人如出一辙。 ——是洛寒。 「鬼王,莫非您不知道吗?」 从无常鬼的角度不难注意到萧晗僵直的背嵴,于是他再开口时,多了两分胜券在握的得意,「凡间盛传,香火能为仙道者增添修为,殊不知香火乃万灵之物,亦可互通阴阳,所以无论是夺舍还是渡魂,这些亡人谷的禁术都离不开阳间香火的加持。」 第148页 无常鬼话锋一转:「只有活人可以点燃香火,但没有活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去给鬼上香,所以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为鬼上香註定命犯天煞,六亲无缘。」 「什么……」 萧晗完全呆住了,他一时无法接受无常鬼的话语,关于二十年前的夺舍之术,除了月霖的一只眼睛,到底还有谁为此付出了同样惨痛的代价? 唯有活人才能点香…… 所以不是月霖。 但又会是谁呢? 萧晗的眼前忽然闪过,他在西峰之顶的长明殿里,曾见到的那一盏香火。 长明殿…… 当年他还是萧家二公子时的住所。 「您知道萧玉笙为什么是天煞孤星吗?」 无常鬼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幽光,他瞟了一眼自己丹田里的断剑,发现拔不出来便撤了手,而后扭头对萧晗说:「因为他用尽毕生的运势和福德,为您留住了阳间的香火。」 萧晗怔愣良久,如同五雷轰顶。 无常鬼见他反应不及,语调更加快活,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呵,区区小儿不自量力,竟妄想逆天,您说,他怎么不会是天煞孤星?」 今日的变故太多了,多到萧晗有些应接不暇,他先是走了两遭黄泉路,后在归真界里目睹了墨黎的死,醒来后用满天的西府海棠葬送了温兰茵,几乎是靠着意念才勉强走到了现在。 这些事情,只一件就足以肝胆俱裂,何况他都经歷了遍,早已心力交瘁。 知道萧晗已在崩溃的边缘,无常鬼甚至克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其中尽是赤裸的轻蔑和嘲讽,「鬼王,您不会当真以为,单靠那个姓月的小丫鬟和几十个鬼就能让人起死回生吧?」 萧晗皱紧了眉,只道:「闭嘴……」 奈何无常鬼越说越激动,他到最后甚至都忘了敬语,胆敢直唿其名:「萧叶舟,是你兄长拿半条命换的你,是他宁可舍了髮妻、负了宗门,也要来救一意孤行踏上不归之路的你!」 「闭嘴!」 伴随着萧晗一声爆发的怒吼,无常鬼只觉腹部的剑刃在体内断成了无数段,旋即分别刺向了他的五脏六腑。 「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接踵而来,除了鬼哭狼嚎的喊叫,无常鬼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几许寂静,只有无间道里的众多厉鬼仍在叫嚣,萧晗替无常鬼设下结界,转而寻向了洞窟的深处。 没错,无常鬼方才确实在肆意践踏萧晗的逆鳞,但念及旧情,他不想杀他。 萧晗最终喘着气,抵至了石洞正殿的大门前,他仰起头,才发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壮阔磅礴,仅是两扇宫门便有凌天蔽日之势,日月交辉,华光熠熠。 萧晗本以为这道门应是古拙沉重的,然而手指触上门环,仅是轻轻一碰,龙凤洞门竟是不消他再用一分力道,缓缓向内展去…… 而就在看清殿内景象的一瞬间,萧晗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处。 只见洛寒一手掐住暮尘的脖子,飞身将他撞在了石壁上,她的神情空洞而冰冷,活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不,或许该说,她就是一个傀儡、一具被人操纵的尸体、一只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厉鬼…… 许是感应到有外人闯入,洛寒回眸,漆黑的瞳孔与萧晗的目光遇了个正着,可能由于被封入冰棺多年的缘故,她的面容毫无血色,饱满的嘴唇也白得骇人,像极了冥界的孤魂野鬼,但强劲的魔息证明她确实还「活着」。 视线相交,萧晗深深地望着她,洛寒的面容在泪光中逐渐变得模煳,如此紧要关头,竟一时情难自控。在他充满风云诡谲的孩提时代,洛寒既是他名义上的阿娘,也是以其薄弱之躯割破黑暗的一道光。 遥想洛寒仙逝的那一晚,萧晗没有哭,也没有笑,所有的悲恸和哀伤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 长明殿里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阴风刺骨,白烛微燃,洛寒大红的裙摆是一众白色里唯一的突兀。她虽满头白髮,却未与旁的东西融为一体,好像这个常年衣着鲜艷的女子,从来就不该属于冰冷的棺椁。 屋里撒满了亡人谷的纸钱,房樑上也缠了许多白色的绸缎,柔软的布料不时扫过萧晗的前额,他不禁心生错觉,还以为是洛寒回来了。 可当他抬起头后,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毫无生气的冰棺,玄雪铸成的棺身晶莹剔透,寒意凛然。 他唤她:「娘……」 可无人应。 萧晗在灵堂里枯坐了整整两日,在尸身尚未腐烂之前,亲自封上了冰棺。 她仍胴体如玉,可却朽烂成泥。 往昔之苦,又该何以言说。 但洛寒并没有因为萧晗的失神而触动,眼前的少年于她而言算得上是素未谋面,与记忆中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没有任何干系可言。 洛寒危险地眯起眼睛,隔着无间道里的尸山血海,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萧晗委实陌生,虽已时隔多年,但洛寒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个慈悲而温柔的女子,她从未以此狰狞的面目示与自己,也就令萧晗不由自主地忘了一点——无名在亡人谷开宗立派之时,洛寒乃最初的九大恶鬼之首——绝情鬼。 但无论是何容颜、是何神色、是何年岁,洛寒的这张脸,包括她的一颦一笑,二十余年来多少次在萧晗的睡梦中出现过,令他梦醒时分,仍分不清今夕何夕。 第149页 痛,真的很痛。 仿佛历经几世也不会有所缓解。 可惜现在的洛寒不再是当初的洛寒了,她没有悲天悯人之心,也忘了视如己出的养子,她成了别人手里的刀,一把沾满血污与罪恶的刀。 暮尘缓缓地睁开眼睛,褚寻忆的身子本就虚弱,洛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此时发现手中的人正在转醒,洛寒受到灵力的威胁,自然掐着暮尘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往石壁上撞。 洞窟里怪石嶙峋,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暮尘的嵴背,白色的锦袍染上红色是格外的夺目,这让萧晗不由自主地惊唿出声:「师尊!」 「师尊?」 洛寒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暮尘,后者的灵脉微弱,身子骨也不太好,全然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她问:「拜此等旧疾缠身之人为师,所求为何?」 「那夫人杀我师尊又所求为何?」 既然故人不復,相认无意,萧晗很快便收敛了方才不经意流露的怀念和悽怆,他缓了须臾,淡然道,「在下偶闻江湖传言,都说『绝情殿主,发白裙朱,只杀负心人』,对此,我师尊实乃无辜,还望夫人高抬贵手。」 对于萧晗的请求,洛寒置若罔闻,她的手仍旧卡在暮尘的脖颈间,人却怔了半晌,终于在萧晗想直接动手的时候,她说:「别唤我『夫人』。」 洛寒之前虽也杀过人,但她入谷之时曾立下誓言——倥偬半生之久,唯杀负心之人赎罪,以斩孽根。 可她现在却违背了当初的本意,除了做一把别人称心如意的尖刀之外,什么都由不得她自己。 奈何只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第八十九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暮尘瞧了一眼洛寒无悲无喜的脸,担心萧晗因往日情分而引火烧身,于是吃力地开口:「何絮……快走……」 为避免牵连于萧晗,他刻意没有唤他「叶舟」。 「什么?」洛寒似乎很诧异,这人都被自己扼住了咽喉,竟然还有心思保护徒弟,思及此,她悲哀地摇了摇头,感同身受一般地嘆道,「庸人方自扰。」 洛寒的语气稀疏平常,透着比往日更甚的冷漠,但萧晗注意到了她眼中的艷羡与孤寂,哪怕转瞬即逝。 爱魄…… 因爱生嗔,因爱生恨,因爱绝情,因爱无望。 洛寒的这个眼神,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及笄之年的凤冠霞帔,也可能是想到了心已相许却被辜负的那个男子。 所以她才会说——「别唤我『夫人』。」 解铃还须繫铃人。 薛、梧…… 萧晗一字一顿,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被他细细磨碎,而后拆吞入腹。 既然洛寒的体内是一缕爱魄,那她的执念定然与情爱有关,至于薛梧——大婚之日与旁人双宿双飞的负心汉,想来,他便是洛寒两辈子都没解开的心结吧。 萧晗和暮尘两两相望,后者稍稍点了下头,虽未经言语,但二人却已然心照不宣。 待洛寒回神之际,不料石洞内突然风云变幻,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为灰烬。 「夫人。」 一个声音在四方迴响,洛寒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薛梧独坐于高阁之上,雪粉华,舞梨花,微风拂过他的长髮,旁边仙鹤傲然而立,宛若俯瞰芸芸众生的神祇。 萧晗在幻象之下,又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夫人。」 太多年了,薛梧的音容笑貌在时光中早已变得模煳,如今洛寒陡然见到他,只觉痛苦难耐,头痛欲裂,「是你……」 她不禁松了力道,暮尘藉机挡开她钳制着自己命脉的手,萧晗见此一跃而起,正要接应暮尘,不料石壁后突然掠出一个暗青色的影子,犹如猎豹扑杀,袖中闪动着匕首的寒光。 「师尊!」 待暮尘觉察之时,已是躲闪不及,褚寻忆的灵力浅薄,与凡人几乎无异,在这副躯壳里,即使暮尘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 但无论是暮尘,亦或者是褚寻忆,萧晗绝然不会放任旁人伤他半分。 谁都不行! 千钧一髮之际,萧晗抱住暮尘,并在空中与他换了位置。偷袭的匕首没有丝毫偏差,如意料之中的一样,全然没入了萧晗的肩膀,只留下一个盘踞着银色蛇纹的刀柄。 萧晗的衣袖瞬间被鲜血染红,他压低眉峰,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那是鹰隼准备扑杀狡兔时的狠辣眼神。 萧晗攥紧了那人还握着刀柄的手,理应疼痛不堪的境况,他却顺势将匕首从血肉里拔了出来,动作轻描淡写,好似无知无觉一般。 暮尘被萧晗揽在怀里,正巧与偷袭之人四目相对,在看清后者的面容时,他不可避免地骇然出声:「诛心鬼……」 萧晗的思绪一瞬间便从九霄云外拽了回来,暮尘所唤之人,莫非是洛寒当年的陪嫁——诛心鬼? 无常鬼说的那个幕后主使,究竟復活了多少人?! 夜风吹过,拂起诛心鬼髮髻间的银簪,她的手仍被萧晗死死禁锢,唇角却微微勾起,仿佛春风得意。 暮尘见势不对,夺过萧晗方才拔出的匕首,旋即下噼,自手肘处斩断了她的小臂,血飙数尺,溅花了萧晗的脸。 不好! 诛心鬼的血可以腐蚀阳间万物,萧晗是鬼所以暂且无碍,但暮尘—— 第150页 尚未深思,一种苦不堪言的疼便自萧晗的胸口瀰漫开来,犹如万蚁噬心,几近要由内而外地把他蚕食殆尽。 痛楚来得迅疾而勐烈,导致他根本站不住,萧晗在跪下去的那一剎,发现暮尘左手无名指上有个环状的魔物若隐若现。 「何絮!你怎么了?」暮尘想扶起萧晗,却被后者握住了手,萧晗盯着他手上的戒指,忽然就笑了,笑得傻乎乎的,「太好了,你还戴着……」 但心脏传来的疼令这个笑容没有支撑多久,萧晗抓着暮尘的广袖倒在了地上,他疼得几欲呕血,眼底猩红,但仍支撑着幻象不肯撤去。 洛寒惊讶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薛梧」,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这枚骨戒……是鬼王……」她往前走进了半步,直接不计后果地打出了一掌。 似是急于拆穿这场拙劣的骗局,洛寒这一击使出了七成魔力,暮尘怕抵御不住,干脆便挺身而上,护住了萧晗。 枯木逢春,雪落白头。 「师尊——!」 萧晗挣脱掉薛梧的幻象,下意识就搂紧了暮尘,可在摸到满手温热的时候,他不敢用力了,只是虚环着不惜用血肉之躯保护自己的师尊。 暮尘的嵴背鲜血淋漓,萧晗却也感同身受一般,一股子钻心的疼从后背慢慢延至全身,将他折磨得几乎痛不欲生,洛寒看出了其中蹊跷,只不疾不徐地问了诛心鬼一句:「诛心,你做了什么?」 「回主人,」诛心鬼捂着断臂处的伤口,脑门因剧痛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但她仍对洛寒马首是瞻,这份忠心好像早就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即使歷经黄泉碧落也不会变,「我给他们二人下了蚀心蛊。」 洛寒问道:「何为蚀心蛊?」 「所谓『蚀心』,乃并蒂双生,生死与共……」伤口血流如注,让诛心鬼再难开口,但面对洛寒的疑问,她不得不强撑着意志回答道,「也就是说,他们彼此身上的伤,有半数会传到对方身上。婢子也是瞧这白衣男子顽疾缠身,才想着或许可以一试。」 听闻此言,萧晗不免怔忡。 暮尘虽挡了一劫,但仍会有半数的伤势渡给自己,想到这里,萧晗莫名松了口气,至少,他能帮他分担些许。 但诛心鬼所说的「顽疾缠身」又是何意? 萧晗知道褚寻忆的这副身子骨确实不好,但为什么独有心脏却像受过重创一样,久久不曾痊癒,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却逐渐变本加厉了起来? 而且,这种疼,像极了每月十五旧伤发作的时候。 萧晗有太多的疑惑来不及问,比如暮尘的原身在哪儿?为什么要藉助褚寻忆的躯壳来下修界?他的心口因何而伤?现在仅有半数的痛,就已然令萧晗站立难堪,那暮尘平日里到底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萧晗清楚,自己不能问,至少不是现在,恰好洛寒先他一步开了口:「你与无名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他的一缕魂魄?」 话音未落,她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不,无名本就是悟悲的一缕恶魂,再无多余的魂魄可分给你,那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与薛郎的关系?」 什么?无名是悟悲的一缕恶魂?! 无名在九曜潭中的狞笑,忽然浮现在萧晗眼前,他当时好像说过——「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飞升,好登极乐。」两声诡谲的哽咽溢出喉咙,无名仰天长啸,「但是悟悲,没了我,你依然无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没有恶魂,却还是会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样,都是註定的。」 原来,这个法术被创造的初衷,并非为了復活或操控旁人,只不过是一个悟禅修真的师太痛定思痛,想要剥离掉自己的恶魂,好早日飞升罢了。 洛寒细眉紧蹙,尽显薄凉,那抹哀愁在她如画的红颜上再也不见了踪影,「你究竟是谁?为何你身为鬼王,却连亡人谷的禁术都不甚清楚?」 萧晗倏地笑了,「因为我娘没教过这些。」 他的声音少了之前的急切和慌乱,语气转为平缓,但就是这样一句从容不迫的阐述,却令洛寒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怀念。 「你娘?」洛寒虽未生养过子嗣,但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她不知为何明明素未谋面却倍感熟悉,再开口时,难免多了一份慈悲的关切,「她教过你什么?」 「她教我不要作恶。」 此言一出,纵使连诛心鬼也不免嗟嘆,萧晗垂眸苦笑,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唤道:「娘……」 「晗儿……」洛寒亦是声泪俱下,她抚上少年的头顶,「你、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萧晗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师尊,似有某种决意般抱着他站起身来,面朝洛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二十年前,我杀了无名,篡权鬼王,而后在位六载,终伏诛于亡人谷下。如今以旁人之身夺舍归来,幸好上苍垂怜,得再见您一面。」 心法清正乃为人之本,洛寒自幼便不让他碰亡人谷的禁术,但他却坐上了她最憎恨的宝座,与她所期盼的正路背道而驰。 原是他不孝。 洛寒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萧晗,眼神复杂,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诛心鬼道:「主人,切勿受奸人蒙蔽!他若真是晗儿,又怎会用薛梧的幻象欺骗你?!」 「罢了。」洛寒一声轻嘆,「晗儿,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第151页 第九十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萧晗愕然抬眸,泪水在睁大的眼眶里打转。洛寒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跟记忆里一袭凤冠霞帔的身影倏地重叠——「晗儿,不要作恶。」 她没有质问萧晗为何堕落,没有苛责萧晗独步天下,她甚至都不曾怀疑这个与萧晗容貌全然不同的少年,只是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这个女子,虽曾是在上修界叱咤风云的绝情鬼,可到底也是把萧晗抚育成人的阿娘。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洛寒俯身,轻轻抵上了萧晗的额头,一串晦涩古老的咒语被她吟诵而出,很快,萧晗便不觉得痛了,无论是肩膀、嵴背亦或是心口,都不觉得痛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 还是这句话,但洛寒这次说的明显比方才吃力得多,沙哑的嗓音暴露了她为咒语付出的代价。 「主人!」诛心鬼顾不得断臂的痛楚,急忙伸出仅剩的左手,从身后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洛寒,她痛心疾首地大喊,「您……您把他的伤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萧晗闻言,突然想到了诛心鬼先前种下的蚀心蛊,既是并蒂双生、同生共死,那师尊的伤是不是也…… 他的猜想是对的。 暮尘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逐渐强盛,仿若挣脱了某种禁锢,心脏经年累月的伤口也在逐渐癒合,但他只是从萧晗怀中起身,低着眼眸,不敢去看曾经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洛寒。 萧晗半跪在洛寒旁边,托起她的手,唤道:「娘……」 洛寒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晗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责,也无需悔恨……」 面对洛寒氤氲着水汽而愈发澄澈的目光,萧晗震住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这种相似的情景在亡人谷的密道外似乎发生过…… 萧晗开始本能地害怕,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何情愫好像都陌生得遥不可及。 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他的视线模煳了,眼前的所有都看不真切,但洛寒似乎笑了,是如释重负一般的坦然,只听她说:「娘放心。」 恍惚间世界一片空白,萧晗只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再回过神时,他发现洛寒抓上了自己的手,而自己的手中还握着银丝蛇纹的匕首,利刃那端,已尽数没入了洛寒的心脏。 世事轮迴,生离死别,一如当年。 可惜这次,萧晗还是没能喊出哽咽于喉间的那声「娘」,月光透过石壁,照在了他的脸上,却见少年神情冰冷,双瞳无光。 沉沦八苦,步步痛彻骨。 「逆子!罔我主人养你十数年!」 诛心鬼怒喝一声立即上前,不料一道凌厉森然的灵鞭在空寂的洞窟里乍然飞窜,犹如雷电破云,惊得萧晗抬首相望。 在诛心鬼的利爪触碰到萧晗的霎那,暮尘出手如电,金光熠熠的南风立时将她击退半丈,摧枯拉朽,所经之地走石滚滚,尘沙飞扬。 由于没了右臂,诛心鬼平衡不稳,跪倒在地,她错愕地看向暮尘,一个病秧子怎的突然有如此灵力?!竟连自己都始料不及。 「你怎么……」 暮尘孑然而立,南风在他手中火光流窜,映着他一双雪亮的眼,「敢伤我徒弟,当真是不要命了。」 因着这声「徒弟」,萧晗僵冷的神色暂且有了动容,但彻骨的寒冷令他微微发着抖,薄唇也是青白的,「师尊……」 他看似无害而憔悴的模样,诛心鬼没想到随之而来的话语竟是—— 「杀了她。」 就在此时,结界碎裂成丝缕吉光,星星点点散落满天。无间道的厉鬼终于破空而出,利爪撕裂天地,百余鬼众一齐朝暮尘扑杀来! 南风的金光明烈苍白,在灰暗的石洞里格外刺眼,灵力欺天。 诛心鬼见之色变,但随即仍硬着头皮沖厉鬼们喊道:「动手!」 剎那喧嚣一片。 无数凶煞从四面八方向石洞中央噼斩,暮尘手执南风,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潮水一般涌袭而来的众鬼,眼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俊面犹如修罗。 忽然一只鬼爪勐地击中了暮尘的肩膀,剎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只是咬紧了下唇,勐地一鞭挥出。 南风乃上古神器,有惊天之势,这一鞭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滔天,断肢交错,在地上噼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尸骨遍野。 他以这一条血路,以这一柄灵鞭,纵然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换萧晗日后的长安长宁。 「卑鄙竖子,胆敢弒母。」 诛心鬼趁虚而入,捡起地上的匕首便朝萧晗奔了过去,「我杀了你祭我主人!」 祭洛寒吗…… 萧晗莫名觉得这样也好,两世为人,他不仅未报养育之恩,还只能眼睁睁地目送阿娘逝于怀内,与世长眠。 第一次,她死在了亡人谷通往外界的密道前,阳光洒了满身;第二次,她将萧晗的伤渡到了自己身上,血把大红的锦袍染得愈发鲜艷,笑着撒手人寰。 娘…… 许是尚未从洛寒仙逝的哀恸中走出来,面向直奔自己而来的诛心鬼,萧晗竟完全没有躲的打算。诛心鬼为此一喜,正值意图撩刀之际,金光血影里,罡风卷席,暮尘手集灵力,召出软剑,径直割破了诛心鬼白皙的脖颈。 第152页 「你……!」 诛心鬼怒目圆睁,最终不甘地倒了下去,在看到她身后的暮尘时,萧晗十分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经有些涣散,「师尊,我没事儿。」 暮尘知道,杀诛心鬼实乃无奈之策,她毕竟是洛寒的陪嫁,从小也是看着萧晗长大的,死别当前,二人应有些体己话要讲。于是暮尘决然携剑,再度投身战圈,与厉鬼展开了厮杀。 萧晗走到诛心鬼近前,他蹲了下来,眼神却不肯离开那个白衣身影半分,「诛心,你这两世都为我娘披肝沥胆,可惜到底不过是份愚忠。」 利剑伤到了诛心鬼的喉咙,她说不出话,却仍死死瞪着萧晗,后者不为所动,只是漠然地下了断语:「你是我娘的陪嫁,及笄便服侍在侧,可你却不了解她。」 诛心鬼艰难地撑着身子,仰头看向萧晗。 萧晗明白她想问什么,嘆息了一声,反问道:「你为她失了右臂,但她却对你不闻不问,在你眼里,她便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主子吗?」 诛心鬼闻言一惊,她被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晗对此并无搭救之意,他昂首嘆息,诛心鬼瘫倒在地,瞧不清他的神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阴影下的萧晗恍似无名,神情也愈发的晦暗不明。 只听他说:「我也曾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但她却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铺天盖地的大雨倾泻而下。 萧晗仰望这仿佛通天的石洞,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做『成全』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萧晗并不在意,他拂去落在诛心鬼髪间的雪花,像儿时一样唤了她一声:「诛心姐姐,亡人谷困了我娘一辈子,如今,让她安息吧。」 面对诛心鬼茫然的脸,萧晗笑道:「权当是你成全她了。」 大量的鲜血自诛心鬼的脖子里流出,几乎覆盖了石地,终于流尽了。血腥味儿扑鼻而来,萧晗起身,独自走向暮尘,他揽过后者的腰身,径直飞离了无间道,「师尊,我们走吧。」 「可这无间道……」 暮尘担心,若无间道不关,恐会让整个下修界生灵涂炭。 「这无间道是由金、木、火、土四柄长剑开启的,再加上我娘是水灵华,才勉强凑出的五行,现在她……」提及洛寒的死,萧晗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暮尘也不催促,只是温柔地顺了顺他僵硬的嵴樑。 在短暂的沉默后,萧晗抬眸沖暮尘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妨,他道:「五行缺一,阵眼将破,待咱们出去后,毁了这石洞,岂不就万事大吉了?」 空旷的石洞里回音传响,无常鬼清楚有人在靠近,他坐以待毙般地闭上眼睛,不料远处走来的两人只是路过此地,没有任何肃杀之意。 无常鬼突然问道:「你放过我,不怕后患无穷吗?」 谁知萧晗却乐了,他颇为悠闲地拍了拍无常鬼的官帽,「老无常,帽子在头上戴久了,都不记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吧。」 ——世事无常。 既然如此,又谈何天命不可违? 其实萧晗不怨他。 曾几何时,无常鬼为无名开疆扩土,不过几载便见风使舵,投入自己麾下,这般趋利避害,才是人性本色。 鬼王死后,上修界风云变幻,无常鬼另投明主,又有何错? 所以萧晗摇了摇头,搂着暮尘离开了石洞,只留给无常鬼两个成双成对的背影,他似乎心情极好,临了还语调轻松地道了别:「老无常,再见啦。」 第九十一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没了伤痛的阻碍,摧毁一个石洞对于暮尘而言,委实易如反掌,甚至都不消萧晗出手。他掌间结印,灵力迸发之时华光摧残,映着天际的一轮残月,好像上修界的玉清仙君真的屈尊来了凡间。 萧晗自得其乐地望着他的背影,末了轻笑一声。 待石洞崩塌后,世间的厉鬼再也不见了踪迹,万物再度归于沉寂,暮尘回头,问道:「怎么了?」 萧晗避开他的目光,似是无颜面对,只道:「暮尘,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事已至此,许多事情不言而喻,萧晗捂上心口,这里有一条可怖的疤痕,是在施展百鬼祭时,被裹挟了无数厉鬼煞气的霄雿刺穿的。 那般的致命伤,为什么出了九曜潭便会痊癒,乃至毫髮无损? 萧晗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连月霖都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或许冥冥之中自有贵人相助,但他当时被压抑良久的偏执左右了思绪,每每想到一半,便不愿再想下去。 或者说,他不敢再想下去。 鬼门关上倒吊的七日,萧晗原本是没命撑过来的,是亡人谷的一个男孩以命换命,才救了他。 以命换命,怎么换的呢? 就是把萧晗的伤,尽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此乃亡人谷独有的禁术,萧晗之前总在下意识地否认,暮尘是上修界的玉清仙尊,别说修习了,他连接触这等下三滥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忘了,曾经一场荒唐的纳妾之礼,让暮尘被困在亡人谷整六年。 原来竟是那时学会的吗? 「既已知晓,我便不瞒你了。」暮尘没有否认萧晗的猜想,毕竟事到如今,也没有继续欺瞒的必要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第153页 「师尊……」萧晗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拽一拽暮尘的衣袖,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之前,他停下了动作,仿佛不愿玷污这难能可贵的璞玉无瑕,又仿佛在唾弃如此卑劣不堪的自己,「这种禁术,你不该碰的……」 暮尘见此,没有吱声,只是抬起手,与萧晗十指交扣。 他素来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因此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无解和隔阂,但在歷经生离死别后,暮尘突然想开了,他将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萧晗,无论天涯海角,自己永远都会陪着他。 「师尊,除了每月十五……你疼不疼?」 萧晗努力地仰起头,想仔细端详暮尘的面庞,但他仍旧没有勇气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自始至终都只在问:「你疼不疼啊?」 每月十五,萧晗的心脏便钝痛难忍,他曾以为是百鬼祭所落下的病根,原来…… 原来仅是帮暮尘承受了一日而已。 这般的疼,连在亡人谷长大、挨过无数刑罚的萧晗都不堪忍受,那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玉清仙尊,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暮尘没有应声,转而反问他:「那你呢?叶舟,你疼不疼?」 「疼,真的好疼……」 洛寒临死前,虽已把伤转到了自己身上,但萧晗依然觉得痛不欲生,因为心疼。他脸色煞白,双腿发软,若非暮尘扶着,几次竟险些跪了下去,「师尊,你能不能告诉我,褚寻忆……」 听到这个名字,暮尘便猜到了他究竟想问什么,「是我的香火。」 「原来如此……」 想来是暮尘原本的灵体早已残破不堪,这才不得已用为数不多的香火重塑肉身,然后以褚寻忆的样子,横跨上下两修界,跋山涉水,只为重新来到萧晗身边。 见萧晗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暮尘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温柔地笑道:「傻瓜,别怕,这不是你的错。」 闻言,萧晗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眸子黑得很亮,不知是洇着眼泪,还是盛满了盈盈月光,只见他十分笃定地摇头道:「我不傻。」 表情是多年未有的安然轻松。 「因为我拜了这世上最好的师尊。」 暮尘深深地看向他,只有睫毛动了动,无措而惊诧,似是下一步便会自神坛跌落,踏入阴曹地府。 萧晗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觉得如果错过这一次,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时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了下来,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师尊,不顾周遭所有的世俗。 「暮尘,我爱你。」 夜幕,泪雨。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已然倾尽了萧晗的所有,也斩断了二人全部的退路。 暮尘愣了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下悸动,章法全无,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从前,拂袖斥道「胡闹」,可萧晗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暮尘,我对你,并非师徒间的感情,是我胆大包天,是我罪该万死,对你有了我曾经不敢奢望的爱意。」 他的爱魄在入鬼道那日便献祭出去了,无论百转千回,他以为自己都不会明白何为爱了,但是暮尘教会了他。 爱是守护、是成全、是情到深处的波涛汹涌,是来日方长最终归于平淡。 这份爱,是蒙尘了近两世的明珠,现在终得问世。 萧晗凝望着暮尘,好像他们在这世上已经不剩任何羁绊,好像前尘往事的种种荒唐也都没有发生,一切苦恨都像透过轻云洒落的月华一般消散。 昏暗的光晕渡在萧晗清俊的面容上,他的眼里好像有比海水更深邃的情愫,「师尊,你当年教会了我哭,现在,可不可以再教我一次,如何才能让我来爱你一世。」 暮尘似乎被刺了一下,他手指颤抖,片刻之后,蓦地偏过头,这番话就像一把尖刀,扎进他的心里,于是热血奔流,一发不可收拾。大概是真的等了太久了,听到萧晗如此情真意切的话语,眼眶竟不免都会有些酸涩。 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入骨相思从此缠绵悱恻。 「师尊,」萧晗跪在暮尘跟前,神情一如拜师之日的诚挚而恳切,「你若应了我,就点个头,好不好?」 他因爱而生占有,现在又因爱而生宽容,他不会再和上辈子一样,试图去禁锢暮尘。 毕竟「情」这一字,本就是强求无意,两情相悦才作数的。 萧晗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但对于他错过了两辈子的爱人,他愿意长跪不起,心悦臣服,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暮尘木讷的表情终于有了动容,他抿唇轻笑,淡淡的笑容看得萧晗心里暖洋洋的,只听他道:「好,依你。」 带着些许宠溺的声音,偏冷的腔调,清冽如破冰的春泉。 萧晗闻言,心中欣喜若狂,他站起身来,十分僭越地抱着暮尘转了两圈。 三清湾的玉清仙尊,谁人敢这般轻浮冒犯?暮尘被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吓得不轻,他拍了拍萧晗的肩膀,示意后者赶紧放自己下来。 萧晗照做了,他笑得明朗而惬意,应当责分地承了暮尘的那句「逆徒」,他借坡下驴,道:「那就让我这个小逆徒,陪你下一辈子的棋,可好?」 暮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第154页 小雨芳菲,渐渐汇集成流,淌过山间林木,惬意而悠然。萧晗随手施法,紫荆花在金色的结界上若隐若现,「褚颜虽已飞升成仙,但我从鬼蜮来到了人间。」 暮尘倏地抬眸,不料萧晗的面容却径直闯进了他的眸子里,竟莫名陌生却熟悉。 这张脸对暮尘而言,仍是不免疏离的,何絮的相貌和神情,与记忆深处的人,和曾经荒谬的醉梦前尘,都是不一样的。 但眼前的少年却没了鬼王的阴翳与戾气,他是温柔的、沉稳的、有着烈火般的炙热,目光迎向暮尘,没有丝毫的迟疑和闪烁。 这迟来两世却至为纯粹的爱意,让昔日的鬼王甘愿臣服,爱意给他的阴暗套上枷锁,为他的暴虐戴上辔头,拔去獠牙利齿,让他变得温顺平和,只为不伤一人。 「师尊,你若愿意,我陪你下一辈子的棋。」 暮尘怔然地看向萧晗,他仿佛隔着时光的江水烟寒,又看到了最初孑然一身前来拜师的少年郎。 时隔多年,少年郎已然长成了极好的松柏,与师尊齐平,而后超过了师尊。有一天玉清仙君这棵风雨里岿然肃立了太久的树木,忽然自浮生一梦中甦醒,发现云开雾散,在明媚的初阳里,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坚毅的树,挨着他屹立不倒。 风一吹,金光点点,万壑松涛。 正经不过须臾,萧晗的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他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师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拔剑之时,萧晗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念想,所以他说「等挨过这一劫,咱们成婚吧」。 暮尘自然记得,但他此刻并不打算认帐,「我何时答应过你?」 萧晗可不好煳弄,他笑容更甚,「听这话的意思,看来师尊已经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了。」 「……」 就在暮尘赧然无措之际,林间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何大哥!」 第九十二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 「苏苏?」 萧晗诧异地回过头,之前他路过屠宅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活人的生息,现下见到屠苏苏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自是欣然,「苏苏,你没受伤吧?令尊怎么样?」 奈何屠苏苏的目光都没有分给萧晗半分,吝啬得紧,她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暮尘,只是口头上敷衍道:「放心吧,何大哥,我们能有什么事儿呀。」 萧晗:「……」 好你个见色忘义的小丫头。 敷衍自己就罢了,但屠苏苏打一开始就对暮尘没移开过眼,萧晗立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他虽不能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但仍暗自腹诽:看什么看!那是我师尊!是我即将成婚的新郎官!再看也不是你的! 屠苏苏生了一双杏眼,大且有神,睫毛又密又长,这便导致她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儿,女儿家的那些小心思都赤裸裸地摊在旁人跟前,一览无余。 暮尘依礼避开她的目光,垂眸唤道:「屠姑娘。」 「哎!」屠苏苏应了一声,清脆清脆的,「不过公子以后还是直接叫我『苏苏』吧,这样怪生分的。」 但暮尘不会逾矩,无论生分与否,他不想让屠苏苏的情窦初开浪费在自己身上。 想起褚寻忆顽疾难愈,临走前萧晗还在到处求医问药,屠苏苏又关切地问道:「褚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暮尘依然是中规中矩地应她:「好多了,劳姑娘挂怀。」 屠苏苏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她张了张嘴,却被萧晗直接拽走了,「好了好了,想说什么回家再说,这大半夜的都是鬼,小心再把你给吃了。」 「可是……」 发现屠苏苏一步三回头,眼神还依依不捨地粘在暮尘身上,萧晗干脆用身高优势把她的视线挡了个彻底,「别看了,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走啦。」 暮尘感觉清朗的夜空里,莫名飘起了一股酸不熘湫的味道,他看着萧晗的背影,不禁低头笑了笑。 这傻子,同一个小姑娘吃哪门子的醋。 屠苏苏把暮尘和萧晗带进了一套老宅子,这虽比不上屠府的富丽堂皇,但也绝不简陋,屠百户见几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最近不太平,亡人谷大有捲土重来之势,两位道长还是尽量避免夜行,省得与厉鬼交锋,寡不敌众。」 自温兰茵、无常鬼相继而至,萧晗便猜到了个七七八八,那位幕后主使多半是沖自己来的,虽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也断然不能接着留在屠家,以免哪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于是萧晗作揖婉拒道:「您说得是,但我们确实不便再多叨扰了。」 屠苏苏不舍地攀上萧晗的胳膊,一边摇晃着他,一边不舍地挽留,「何大哥,褚公子,你们真的要走吗?」软绵绵的嗓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萧晗没有应声,暮尘亦是不语,屠苏苏见此更加焦急,她想起与萧晗的初遇,道:「你不是说我兇相有灾吗?何大哥,你得留下来,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先前萧晗在街边算卦,发现屠苏苏面露兇相,便以替她消灾的名义混进了屠家,如今石洞已毁,按理来说周遭的煞气应该已经散尽了才对,为什么她身上的阴寒却丝毫未减。 反而,好像还加重了些许,每况愈下。 第155页 萧晗还没来得及深想,便被暮尘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如今无间道既毁,绝情鬼已诛,屠姑娘不必太过忧虑。」 其实说自己兇相有灾,不过是想挽留他们的藉口罢了,屠苏苏失落道:「可是……」 「无妨、无妨。」屠百户见暮尘去意已决,便不再强求,「但正值月黑风高、百鬼夜行之际,两位道长不如留宿一晚,待明早日出东升,再离开也不迟。」 正好萧晗对屠苏苏的面相存疑,听屠百户都这么说了,他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您了。」 暮尘点头示意自己先行一步,萧晗紧随其后,临出门前又仔细瞧了屠苏苏一眼。 当真是奇了怪了。 等回到偏院后,萧晗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他依着门框,问道:「师尊,你觉不觉得苏苏身上总有一股阴气,不似活人?」 暮尘正在收拾床铺,他闻言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如果一缕魂魄便可復活乃至于操控旁人,那又该如何辨别,谁人为死、谁人为活?」 一语道破梦中人。 萧晗感觉后背发凉,直冒冷汗,「也就是说,咱们遇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只是别人的一缕魂魄……」 「不错。」暮尘掸净了灰,坐在床铺上陪萧晗说话,「我进石洞前,曾发现那儿有一块墓碑。」 萧晗心下瞭然,「是慕容迟的碑。」 「叶舟,你可知道,」暮尘阖目,仿佛下定了某种极大的决心,他再次睁开眼睛,与萧晗两两相望,「若想互通阴阳,化死为活,就必须要一段阳间的香火……」 萧晗并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索性直接来了句:「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无常鬼已经告诉他了,但此时乱世动盪,萧晗暂且没有心思和暮尘促膝长谈,聊一聊关于自己和萧玉笙到底是谁欠谁的。 所以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只问:「莫非是慕容迟给我娘上的香?」 暮尘不置可否,听到寂静的院中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萧晗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转过身来,「谁?」 脚步声立刻一滞,然后一双葱绿色的绣花鞋从拐角处慢吞吞地蹭了出来。 萧晗愣了一下,「苏苏?你怎么来了?」 屠苏苏好像刚喝过酒,雪白的脸颊泛着酡红,她站在月色里,凝睇含情,胸膛随着有些急促的唿吸而一起一伏,她说:「何大哥,我有话想对褚公子说。」 萧晗:「……」 他就算再迟钝,瞧见屠苏苏这般火热的神情,哪里还会不清楚她想干什么,看来是酒壮怂人胆,小丫头要借着酒劲儿吐真言喽。 萧晗还杵在门口,寻思该怎么打发走她,可谁知屠苏苏却急不可耐地推开了他,吃醉了酒的姑娘家力气也不小,愣是把萧晗推得倒退了半步,顺带着关上了门。 在视线对上暮尘的剎那,屠苏苏的酒立时醒了大半,好不容易攒足的勇气也烟消云散,她支支吾吾地说:「褚公子,我、我……」 方才门口一阵掰扯的动静,暮尘怎会不知屠苏苏意欲何为,他原想着明日清晨便走,但没想到,临别之际,屠苏苏却先一步找来了。 「褚公子,相处多日,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见暮尘没有反应,屠苏苏有些急了,「但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自何絮把褚寻忆抱回来那日起,就觉得这男子长得俊朗,是个不折不扣的玉面公子,后来加之每日相与,女儿家的一颗芳心便越发深陷,不可收拾。 面对屠苏苏期待的眼神,暮尘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抱歉了,屠姑娘。」 这话虽伤人,但暮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清楚,任何的犹豫都是在辜负屠苏苏,不如自己走后,让她的这份心意也随逝水而流,毕竟她年纪尚轻,忘却一段错付的感情并不难。 屠苏苏的脸上红晕未消,苍白又泛了上来,一时间面色十分难看,过了片刻,她抽噎着问道:「我、我是有哪里不好吗?」 「屠姑娘,你很好,不必因身外之物而妄自菲薄。」暮尘真诚地看着屠苏苏,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歉的意味,「只不过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委实不能耽误姑娘。」 屠苏苏大受打击,她噙着泪花,喃喃道:「原来是我会错了意,原来你早已有了喜爱之人……」 言罢,屠苏苏落荒而逃,不慎却与门外的萧晗撞了个满怀,她迷茫地仰着脖子,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何大哥……」 「别哭啦,情这一字最是强求不得。」萧晗笑着拍了拍屠苏苏的脑袋,一瞬间竟有种在哄月霖的错觉,想当初那个傻丫头亦是这般为情所困。 唉,说到月霖,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 萧晗在心里不免嘆息,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月霖,转而调整好表情,安慰屠苏苏道:「命里有时终须有,迟早有一日,你会遇到属于你的如意郎君的。」 屠苏苏哭道:「何大哥,我想喝酒。」 萧晗无奈,「你这一晚上没少喝吧。」 知道自己瞒不过萧晗,屠苏苏便老实交代了:「酒是我爹的,我没敢多喝……」 萧晗问她:「想畅快喝一次?」 屠苏苏点头,「想。」 「手给我。」 屠苏苏懵懵懂懂地把手伸了过去,萧晗抓上她的胳膊轻松一跃,便带她飞到了屋顶。萧晗面沖东南方,问道:「认识路吗?」 第156页 屠苏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高高地挂着的一个「酒」字灯笼,「认识。」 压下心中带坏小丫头的负罪感,萧晗一扭头,一闭眼,大手一挥道:「去吧!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第九十三章 芦花深处泊孤舟 目送屠苏苏离开,萧晗却迟迟不肯转身,因为他感到有一束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如芒在背,简直是恐怖如斯。 暮尘冷冰冰的声音倏地响起:「屠姑娘已经走了,你还不转过来吗?」 「转,怕是转不过来了……」萧晗扯了个十分蹩脚的藉口,「方才一不留神把腰闪了,哈哈……」 他不敢转身,主要是心里头髮虚得慌,把姑娘家往酒馆引的这种行为,听上去确实不太像君子所为,还怪下流的。 见萧晗背对自己,暮尘便主动上前,把人给掰了过来,「你就由着她去那种地方?」 萧晗无辜地眨了眨眼,明知故问:「师尊说的是哪种地方?」 暮尘:「……」 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但这一次,无论萧晗如何插科打诨,暮尘也并不打算继续纵容下去,他怒言:「你自己风流成性也就罢了,如今又带着屠姑娘胡作非为,毁她名誉。若非严惩,我瞧你是要反了天了!」 「我毁她名誉?」莫名背上了这种弥天大罪,萧晗不住叫屈,「师尊冤枉啊,我就是想让她喝点儿酒痛快痛快,怎么就成毁她名誉了呢?」 女儿家面子薄,被拒绝了定然伤心,萧晗原想着让屠苏苏去酒馆里放松一次,酩酊大醉一场,之后再睡上一觉,翌日不管是情伤还是什么别的,保证都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举虽不是很能上得了台面,但若说他糟践屠苏苏的名誉,萧晗也确实冤枉。 但暮尘能有这么大的反应,想来多半是误会了,萧晗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分不清酒馆、青楼和窑子的区别?」 暮尘没应声,萧晗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他耐心解释道:「酒馆呢,顾名思义,就是单纯喝酒的地方,也许还有文人墨客借着酒意赋诗作画,好不风雅。青楼虽说比不上酒馆,但里面大多也都是清倌人,至于窑子……」 「住口!」暮尘自诩尚可泰然处之,但耳尖却不合时宜地透出了一抹薄红,「污言秽语,着实荒唐。」 萧晗瞧他口嫌体正的模样心生欢喜,干脆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嘛,师尊你别生气。」 老宅子有些简陋,不足以御寒,临近清晨,温度毫无徵兆地冷了下来,萧晗便点了一束鬼火,烘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靠在他身侧的暮尘也一言不发,就单纯看向那抹幽绿的火光。 空气中瀰漫着雨后泥土的清香,东方天际微微发白,一种名为温馨的氛围在这安静中悄然而至,将二人笼罩其中。 鬼火于四周飘荡,萧晗倒了盏热茶,放在火里温了片刻,转而递给暮尘,「师尊,咱俩一人问对方一件事情吧。」 暮尘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随便闲聊罢了。」萧晗坐起身,难得正经地说,「暮尘,好师尊,让我先问吧。」 暮尘瞥他一眼,对于萧晗的直唿其名倒也没有过多计较,只不咸不淡地告诫一句:「大逆不道。」 谁知萧晗却没脸没皮地应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做多了,不差这一次。」 暮尘无奈,只好依他,「……你问吧。」 萧晗深吸一口气,晨露的芬芳沁人心脾,他压下唿之欲出的悸动,强装镇定地问道:「师尊,褚颜对你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你可曾……」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萧晗虽未说完,但暮尘却已瞭然,「她于我而言,乃『亦师亦友亦知己,半慕半尊半倾心』,我只想与她执子对弈,朝朝暮暮。其余,别无他想。」 萧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见暮尘缄默良久,他不免好奇,「师尊,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暮尘惯于作茧自缚,无动于衷,他素来不愿自讨没趣,只道:「没什么好问的。」 穿堂风有些偏凉,萧晗手执鬼火,替暮尘温热了杯子,「就不想问问沈谪仙吗?」 暮尘不语,兀自捧着那盏热茶,许是默认。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徒儿也只是个俗人。」 暮尘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令人琢磨不透,萧晗有些苦恼地嘆了口气,「这世上待我好过的人不多,半仙是其中一个,所以我愿意以命相报……」 话言至此,他突然就搭上了暮尘的手,后者轻微一颤,茶水险些洒了出来,正欲斥责一句「登徒子」,便听萧晗说道:「但是暮尘,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退而求其次。」 雨洗花梢,风梳柳影,月盪荷香。 又是一日好风光,萧晗把手臂枕在脑后,忽然就乐了,不料一抬头,便撞上了暮尘的含情的眉眼。 相视而笑间,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经歷过那些风霜苦寒、那些万水千山、那些生离死别。 一切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平淡温情,恍然年少。 也许情到深处,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两两相望,隔得这般近,也不知是谁先有的动作,等到暮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萧晗吻在了一起。 第157页 覆在唇上的触感柔软而细腻,辗转交错,缱绻到就连舌尖的交缠也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萧晗浅尝辄止,他把暮尘揽入怀中,是溢出胸腔的心满意足。 皎月落枝,南天龙吟。 却说亡人谷的绝情鬼温氏,死在了一个海棠纷然的午夜。周遭鬼火连天,引来了不少脏东西,孟三良一边疾奔,一边处理掉了几个没头苍蝇乱转似的走尸。 转眼间,孟三良已然跃入了一座酒馆里,混在了众人中,他闪身进入了一个没点灯的雅间,反手关好门,迅速把身上带血的衣物尽数褪去,又顺便解开发髻,随意地转了转脖子,任由一头长髮飘散下来。 孟三良伸了个懒腰,「哎呦,可累死老子了。」 说完,他将脚一勾,挑起了地上的酒壶,虽不知道这雅间的主人是谁,但孟三良决定先犒劳自己一下再说,于是他左手执壶,美酒便流入口中。 「唉……」 忽然,屋内的角落处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嘆息,孟三良一手飞出火星,点亮了雅间中的烛台,同时,他也飞快地钳制住了房中的另外一人,「谁?!」 烛光明灭,照亮的却是屠苏苏震惊而通红的脸,她别开眼,不敢乱看。 孟三良也傻了,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几近赤裸的上身和手里的酒壶,突然慌忙跳了开来,他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越想解释却越结巴:「对、对不住!我就是路过、路过……」 屠苏苏又惊又骇地立在原处,她用手绢半遮上眼,小声埋怨道:「哪有人路过雅间就硬闯的?怕是目的不纯吧。」 孟三良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寻思逗弄逗弄这个小姑娘,「目的不纯?那你不妨猜猜我有什么目的呢?」他还赤裸着胸膛,明明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身材却很是挺拔劲瘦,屠苏苏脸上一热,扭过头撇嘴道:「八成是因为欠了什么风流债,被人追到这里来的吧。」 孟三良突然凑到她面前,一瞬间逼近过来的面孔俊美风流,一双桃花眼轻柔带笑,屠苏苏便觉心口有根弦被怦地一拨,她下意识想后退,但很快便强自镇静道:「公子请自重!」 孟三良笑眼弯弯,「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聪明?我还想费尽心思编个理由呢,结果你就已经帮我找好了。」 他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屠苏苏。」 屠苏苏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孟三良稍站远了些,告诉她:「方圆百里之内,凡是大户姑娘的芳名,我都如数家珍。」 屠苏苏一怔,「我不信,你还知道我什么?」 孟三良将她仔细瞧了一番,随即便娓娓道来:「你生得极好,高眉宇、尖下颚、翘鼻樑,本该是副美人骨,但你自幼丧母,因此你没少被村里人诟病,说你这副骨相过硬,克六亲,所以屠百户才不得已带你来到了下修界……」 他见屠苏苏面露惊讶之色,便略一停顿,问道:「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屠苏苏失落地点了点头,「我之前遇到了个道长哥哥,他也说我是凶煞之相……」 孟三良来回打量着屠苏苏,不禁猜测:「道长哥哥?但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明知你身上有阴气容易招鬼,却允许你一个人跑到酒馆里……」他摇了摇桌上的酒罈子,空了大半,「不点灯,还喝了不少酒,莫非是妾有情郎无意,你那个道长哥哥也瞧你实在可怜,所以才纵容你来这儿借酒浇愁?」 屠苏苏听呆了,但须臾过后,便又笑了起来,「猜得真准,我的确是被钟情之人拒绝了。」她想了想,大着胆子沖孟三良邀约道,「要不你陪我喝一杯吧?」 「屠小娘子,你还真是……」孟三良一时兴起,没再说什么揶揄她的话,可屠苏苏却不肯善罢甘休,她拉住孟三良的手,哀求道:「求你了,陪我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月光下,少女的表情坚决又娇俏,孟三良不知不觉中竟看痴了,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无力道:「我并非良配,相反还有可能是个恶人,你就不怕我害了你吗?」 屠苏苏抿唇轻笑,「那你就让我醉死吧,恶人。」旋即她伸出手,拉起他便要走。 孟三良无奈地反拉一把,他力气大,把屠苏苏拽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撞进他的怀里,「跟我走吧,这里的酒差强人意,想醉死,也得死在一个好地方。」 第九十四章 笛在月明楼 沈谪仙赶到明净山时,整个门派已快倾覆殆尽,他随处捡起一柄长剑,走到沈博恩的尸身前,呢喃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举剑行礼,「沈掌门,这句话,在下与君共勉。」 许九陌正跨坐在仙鹤背上,见到沈谪仙不卑不亢地站在死人堆里,口中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清楚,这对父子间,一定存在着某段不可言说的往事。 许九陌猜得不错,但那段往事,沈谪仙实在不愿多提,他只跟萧晗说过—— 「我母亲是琼州舞姬,跟我父亲沈博恩是在醉香楼认识的,但沈博恩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那些女子也都不会自讨没趣,只有我母亲当了真,非要去见他最后一面罢了。」 寥寥几语,便道尽了一个女子悲哀而痴情的一生。 沈谪仙想告诉萧晗:「二郎,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你同情,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而受牵连,至于那个学修说了什么,我并不在意。」 第158页 但萧晗彼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沉溺在回忆里的沈谪仙无意间扬起唇角,哦对了,他说的是—— 「可我在意。」 没有人对沈谪仙说过这句话,包括沈博恩在多年前见到他们母子时,也只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不要贪求太多。」 可我在意。 沈谪仙感觉心中五味杂陈,眼眶竟有种陌生的温热感,是要流泪吗?可他已经太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母亲死的时候没有,被沈博恩当做不可外扬的家丑赶出门派时也没有,好像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为之恸哭。 但萧晗当初的一句「可我在意」,却令沈谪仙无法自抑地鼻子发酸。 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他不得已安于现状,没有人在乎一个卑贱庶子的意愿,所以沈谪仙在面对门派沦陷时的感触,甚至不抵萧晗的那句「可我在意」。 明净山是失是守,于他何干?沈博恩是死是活,又于他何干? 沈谪仙拎得清,他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所以在感应到许九陌靠近后,他道:「许公子,此地现下虽为断壁残垣,但根基尚在,令尊若不介怀,在下便托大一次,把明净山交予你来统管吧。」 许九陌闻言不禁一怔,他没料到沈谪仙做事竟能这般决绝,与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眉眼委实不符,「这是什么话,咱俩相识一场,虽说交情不深,但我也不能喧宾夺主对吧?更何况你来都来了,不如把明净山所余众人收入自己麾下……」 谁知许九陌还未说完,沈谪仙便毅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堂前尽孝,如今家父仙逝,我回来走个过场罢了,又岂好再从这里捎带些什么。」 许九陌原不想提及沈博恩,毕竟父子成陌路,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插嘴,本来一直避讳不及,但见沈谪仙如此一意孤行,许九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硬着头皮劝道:「我知道你早与沈尊主分道扬镳,但哪怕重新开宗立派呢,不也比便宜了我这外人强吗?」 「与其让这座灵山于我手中消磨殆尽,不如在下以沈氏百年基业借花献佛,还望许公子笑纳。」 言罢,沈谪仙躬身作揖,吓得许九陌赶忙扶起了他,「笑纳,我现在就笑纳,只是故土难离,近乡情怯,来日若你有空的话,也多回来几趟……」担心言辞不妥,触及沈谪仙的逆鳞,许九陌又特意补了一句,「权当是回来陪陪我。」 沈谪仙应道:「一定。」 「掌门!」一个看守禁阁的修士前来禀报,「不好了!鬼王的尸首不见了!」 许九陌方才接手这一大门派,许多事情尚不甚清楚,于是他问道:「什么尸首?」 「廿载之前,鬼王伏诛于亡人谷下,但他周身煞气太重,所以四大门派便将其大卸八块,各自镇压不同部位的尸骨,明净山所镇压的,便是头颅。」 听完修士的回答,许九陌兀自念叨:「二十年了,难道鬼王萧叶舟,又要回来了吗……」 末了,许九陌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庸人自扰,他把倖存者尽数召集到了一处,准备重新整顿门派,可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留意到,沈谪仙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许九陌与鬼众大战两日一夜,早已身心俱疲,后又和所余修士商议良久,此刻正欲在主殿歇下,但他想到沈谪仙还在三清湾,鸠占鹊巢的意味太过明显,所以暂且去了偏殿休憩。 其实许九陌想多了,因为沈谪仙早已离开了门派,他在山腰处停顿了半晌,继而来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前,他伸手轻触,才发觉竟然有人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沈谪仙未免一怔,嘴角似有苦笑溢出。 从门派沦陷,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可笑。 「让你失望了。」沈谪仙嘆了口气,手中亮起一点暗淡的萤光,「我是你的一部分,我有你的记忆,所以你会的法术,我也会。」 沉重的石门轰然开了。 沈谪仙在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慢慢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点了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幽幽的光亮照映着一张稚嫩的面庞,沈谪仙看向光晕之下的少年,他探出手,想碰一碰少年的脸颊,可却在指尖与肌肤仅有毫釐之差的时候,他停住了动作,小声唤道:「亓官楠……」 亓官楠没有醒来,只是倚着床榻和衣而眠。 沈谪仙的手指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亓官楠醒了,睁眼发现沈谪仙近在咫尺,但他并不意外,「你来了。」 沈谪仙哑然失笑,几多辛酸无奈包含其中,「对,我来了。」他用着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轻轻嘆道,「亓官楠,我来杀你了。」 很轻很轻,轻得像一个久别寒暄的玩笑。 「把我杀了,你也会死。」但亓官楠却不以为然,「沈谪仙,别忘了,你只是我的一缕善魂。」 沈谪仙闻言一怔,他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 魂魄撕裂,造就新生。 他虽是亓官楠的一部分,却完全判若两人,沈谪仙仿佛保留了少年最为善良纯澈的赤子之心,而亓官楠——真正居于幕后的主使——却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即使连他的善魂也在时光的洪流里,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第159页 身为亓官楠的善魂,沈谪仙清楚自己的宿命为何,也明白自己的手里註定沾满血腥,所以他在亓官楠用不到自己的闲暇之时,便在下修界悬壶济世,想替自己,也替亓官楠赎些罪过。 如今回想,在亓官楠把沈谪仙剥离出灵体的那一日,就告诉过他:「你是我的善魂,但你也是明净山的沈氏小公子,你背负了我的恨,也背负了『沈谪仙』的怨。」 真正的沈谪仙早就死了,死在了母亲下葬的第三天,因为沈博恩怕自己的丑事流传于世,所以派人杀了他,以绝后患。 由于死于非命,尸体上的哀怨迟迟不肯消散,无常鬼原想把沈谪仙炼制成走尸,可亓官楠却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了?」 说着,他把自己的善魂渡了进去,让沈博恩的心头大患再度降世,自那之后,世间死了一个明净山的私生孽子,活了一个下修界的杏林圣仙。 「我恨……」 这是「沈谪仙」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他能感应到这副身躯枉死的恨。 「可我不会恨……」 但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一缕善魂,缺了剩下的两魂七魄,又怎的会恨? 「不会也便罢了,」亓官楠拍了拍削瘦的肩膀,「有时候会的太多反倒是庸人自扰,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便好。」 他的命令,倒不是让沈谪仙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是派他去三清湾求学问道,并紧盯住萧晗的一举一动。 其实,当初接近萧晗的时候,沈谪仙不曾动过私心,他只是听命行事,心中除了亓官楠的谋求和计划,什么都容不下。 奈何人都是会变的,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变数扭转,性情与境遇都会发生改变。 当萧晗真挚地捧起他的手,说出「可我在意」的那一刻起,沈谪仙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扪心叩问,忽然就很想知道,明明自己除了善念什么都感觉不到,可为何心脏却如同遭人蹂躏一般,酸到发痛。 沈谪仙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所有的付诸都功亏一篑,但没有什么事情比保住二郎更为重要了。 什么逢场作戏,什么表里不一,沈谪仙浑然不在乎,只想赴汤蹈火拼尽全力地帮萧晗一次,一如他向来会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一样。 若是这条命,能允许自个儿做回主就好了。 他就像一个戴着假面的提线木偶,不甘却也只能沉默地上演这齣——无论如何也没法圆满的折子戏。 第九十五章 莲开并蒂花无色 灯影朦胧,映着沈谪仙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温柔,只不过眉间多了一份蓄谋已久的杀意,他问亓官楠:「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亓官楠捻起一枚白棋,握在手中把玩,「只会行善积德的杏林圣仙,到底想要什么?」 沈谪仙未语,亓官楠却把他的所思所想尽数挑明:「崑崙关不肯将鬼王的残躯交出来,我势必会灭许氏全族,你怕到时候波及到许九陌,所以便提前一步把三清湾託付给了他,为的是不让他回家,对吗?」 亓官楠把那枚白子放于棋盘星位,不顾沈谪仙回答与否,他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你想保他一命。」 沈谪仙亦步亦趋,拿起一枚黑棋挂角,双飞燕几近成型,「鬼王的头颅你既已得手,又何必偏要许九陌的性命?」 「其实我也好奇,」亓官楠看出了沈谪仙的意图,却执子脱先,仿佛不愿与他纠缠,「当年天涯山被无名侵占,我爹娘带着倖存的流民逃窜,为何到最后,他们却恩将仇报,偏要我爹娘的性命。」 沈谪仙再度挂角,双飞燕成型了,他反驳:「可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闻言,亓官楠冷笑一声,他小尖出头,开始在沈谪仙的包围里横冲直闯,「两百年又怎样?哪怕是再过上一万年,爹娘惨死的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忘。」 由于亓官楠的陡然反击,沈谪仙被迫与他连下十数手快棋,局势逆转,沈谪仙不慎落了下乘,亓官楠深吸一口气,道:「我爹娘此生博施济众,分文不取,无名彼时身受重伤,就快要死了,是我娘善心大发,把他带回了天涯山,不曾想却引狼入室。」 亓官楠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好像在讲述无关紧要的故事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无名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悟悲的一缕恶魂,他只会作恶,就像你只会行善一样。他的恶是骨子里的,根本感化不了,所以他养好伤后便自封为王,血洗天涯山。我爹娘守护了半生的净土,却一朝之内变得凶煞沖天,最后阴气太重,鬼蜮横行,就成了后来的亡人谷。」 手谈间自可见世间万物,黑白双色未尝不是探寻天道之法。 亓官楠做成真眼,提出两枚黑子,扔回到沈谪仙的棋奁里,继而悠悠道:「我爹娘修的是圣道,他们的血肉可抵众生疾疫。无名把我娘和一群中了恶诅的流民关在一处寺庙里,青灯古佛下,那群人把我娘活生生地……」他突然抬眸,正视着沈谪仙,口中的话令人不寒而慄—— 「啃了个干净。」 沈谪仙执子的手不禁一颤,作为亓官楠的善魂,其实他也有这段过往的记忆,但每每听到亓官楠念及此事,还是难免心悸。 很久以前,沈谪仙曾对亓官楠说过:「你一肩担不了万古仇,我替你分走几两,可好?」 第160页 但现在,这份万古仇要太多人的性命去陪葬,其中不乏无辜之人,包括萧晗和暮尘。 所以沈谪仙忽然感觉累了,身心俱疲令他垂下了头,低声乞求道:「放过三清湾吧。」 只消一眼,亓官楠便将他看穿了个彻底,「你是想让我放过鬼王吧?」 沈谪仙亦不遮掩,只道:「他如今名唤『何絮』,已随玉清仙尊远离尘世纷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可以不杀何絮,」见沈谪仙神色决然,亓官楠退让了半步,「但我必须凑齐萧叶舟的尸体。」 尸体,又是尸体,亓官楠到底还想復活多少具尸体?先是顾子辰,后又有鬼新郎、洛寒、诛心鬼,时至今日,他竟然连被大卸八块的萧叶舟都不肯放过。 沈谪仙猜道:「你想缝合他的尸体,再注入哀魄,让他也成为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对吗?」 「对,但你有一点说错了,是官子——收官之际所掌控的棋子。」亓官楠面目狰狞,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眉眼间尽是苍凉和疮痍,好像他已经孑然一身地走了几百年,「待萧叶舟为我所用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仇恨的雾霾完全催化了亓官楠性格中诸如蛇蝎的一面,由于失去的太多,以致在这即将来临之时,他所有的玩世不恭都被阴暗诡诈取代,他总能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于形势的决策,不在乎其中会有多少流血和牺牲。 沈谪仙放下两子以示认输,他屈指一算,发现亓官楠的魂魄只剩下人魂和怒、憎两魄,这人摒弃了所有的弱点,无心亦无惧。 「官子也罢,总之不是弃子便好,」沈谪仙妥协了,他深深地望着亓官楠经年未变的容颜,「看在你曾唤过他『师父』的份上,肖鸹芣。」 语毕,沈谪仙转身,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高阁内,屠苏苏已借着酒意,将心中的委屈向孟三良悉数倾吐出来:「我很难过,可我没办法,褚公子说他有心悦之人了,但我就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旁人了……」 褚公子是谁,孟三良并不知晓,但他没有过问,只是安慰道:「你不是有多喜欢他,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屠苏苏茫然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幸而孟三良立刻接道:「不用说了,我懂。」 屠苏苏仰头干了杯中的酒,郁闷地耷拉着头,「可能我就是个扫把星吧,自小便剋死了我娘,村子里的人也都不喜欢我……」 孟三良转过头,他打量着渐醺的少女,认真地说:「不是的,你很美,偶尔受难,也只是明珠蒙尘,一旦吹开沙子,便可熠熠生辉。」 他的语声是那么温柔,笑容又那么潇洒,屠苏苏一下子就看呆了,她低声反驳:「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说着,孟三良牵过屠苏苏的手,放了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深情款款,「你摸,要是撒谎,它会乱跳的。」 屠苏苏被他一双如深潭般的眸子所吸引,渐渐的,她在那潭水中看到了自己。孟三良和她温柔相望,突觉气氛不对,忙正襟危坐,道:「总而言之,今朝有酒今朝醉,等你见遍了世间繁华,就不会再为一个男子而这般伤心了。」 屠苏苏醉眼朦胧地望向他,「那你陪我去瞧这世间繁华吧。」 孟三良应了:「好。」 「拉勾。」 屠苏苏晃晃悠悠地伸出小指,她醉得厉害,不留神竟扑进了孟三良的怀里,与他十指相扣叠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便註定了太过琐碎、太过伤情,也罢…… 孟三良轻轻搂上少女的肩膀,穿过众人来到了一个赌桌前,他风流倜傥地摇着骰子,屠苏苏模仿他的样子,但摇了没两下骰子就掉了出来,惹得她十分懊恼。孟三良见状,便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带着她摇,屠苏苏因为他突然的靠近,一瞬间眼花缭乱,但很快在摇出了最大点数后而欢快鼓掌。 屠苏苏兴致极高,甚至控制不住音量地喊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好玩的东西?」 孟三良轻点她的朱唇,「别问,权当你在做一个很美的梦,问了,梦就醒了。」 屠苏苏不由得一愣,「可是我爹说过,梦太好,往往都不是真的。」 孟三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令尊说得对。」 夜深了,薄薄的月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孟三良举杯独酌,忽然发觉身旁异常安静,却见屠苏苏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瘦小的她在锦罗重缎中显得分外可怜,孟三良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还细心地为她盖上好被子。 他坐在床边,目光柔和地望了屠苏苏好一阵,最终仍是离开了。 一夜未眠,孟三良打了个哈欠,不料一打开房门,便与抱手而立的萧晗四目相对,他一惊,小心地试探道:「早哈……何公子有何贵干?」 萧晗审视着他,一双浸满寒意的眸子险些要把孟三良盯出两个窟窿来,他瞧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屠苏苏,冷声道:「你昨晚与她待在一处?」 孟三良心虚地解释了一句:「我就带她赌了些碎银子,别的可什么都没干……」 萧晗一伸手,二话不说便卡上了孟三良的脖子,将他抵在门板上,「老实交代,你祸害她了没有?」 第161页 「我岂敢吶?」孟三良无辜地直摇头,「而且我几时祸害过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过是带她放松一下心情罢了,何况你让她来酒馆喝酒,也正有此意吧?」 萧晗谅他也不敢撒谎,于是松开手,解释道:「苏苏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别对她下手。」 孟三良一笑作罢,还怼了下萧晗的肩膀,「放心吧老何,我是那种人吗?」 萧晗一时无言以对,寻思「你不是吗」,但孟三良却突然正色,道:「既然看出了她面含凶煞,为什么你还放任她四处遛达?」 第九十六章 梅结同心玉有香 被孟三良这么一说,萧晗显然有些挫败,「苏苏的面相确实不对劲,但我目前尚不知有何解法。」 「老何,你听说过……」孟三良话音一顿,他凑到萧晗的耳畔,轻声问道,「为鬼上香的下场吗?」 这回轮到萧晗惊诧了,「你的意思是,她给鬼上过香?」 孟三良摺扇轻摇,意味深长地嘆了口气,「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凡这一家子有谁给鬼上过香,就註定六亲难全,直至仅剩最后一人,劫数才算彻底挨完。」 萧晗沉声道:「莫非屠百户……」 「嗯,只有这一种可能。」许是雅间内的酒气太重,孟三良用竹竿支起了窗户,他往外头看了看,颇为惋惜地说,「若我所知不错的话,屠苏苏血亲缘薄,这些年与她爹相依为命。」 萧晗也走到了窗前,「不错,她没什么三亲六故,早些年都相继过世了。」 「可是老何呀,你知道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平白无故的相生相剋。」孟三良盯着远方的上弦月,眼神愈发深邃不明,好像已然透过月光看到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只有给鬼上香的人,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萧晗不语,神情却愈发阴沉,孟三良见他这般,便回过头,盯着床榻上的屠苏苏,自顾自地感嘆道:「唉,多么漂亮纯情的一位小娘子呀,可惜喽。」 闻言,萧晗如梦初醒一般,他眨了下眼睛,顺着孟三良的方向也看了过去,只见屠苏苏的半张小脸埋在被子里,她睫毛纤长,月光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许是思念作祟的缘故,萧晗以前总能在屠苏苏脸上隐约看到月霖的影子,那个傻丫头自从知道自己是促使一切的罪魁祸首后,便不曾再现过身,走得干干净净,彻底抹除掉了自己的痕迹。 但现在,萧晗挪开了视线,他不愿再瞧屠苏苏,因为少女毫无防备的睡颜,让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傻丫头——一个跟月霖一样傻,总被他占便宜喊成「小侄女」的傻丫头。 给鬼上香,六亲难全,直至仅剩最后一人…… 原来无常鬼说得不错,是萧玉笙拿半条命换的自己,是他宁可舍了髮妻、负了宗门,也要来救一意孤行踏上不归之路的自己…… 思及此处,萧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孟三良注意到了,于是问道:「老何,想什么呢?」 萧晗没有吱声,只沉默地摘下腰间的葫芦,把里面的浊酒一股脑地倒进嘴里,似是想藉此浇愁。孟三良拍了拍他的背,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么苦大仇深做甚?你不会是想把屠百户杀了,来换屠小娘子一命吧?」 这一次,萧晗倒是否认得很决绝:「世间轮迴皆有因果,天命亦有定数,孰死孰活,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像自己能说出来的,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种深明大义的东西,倒适合极了神坛上的玉清仙君。 师尊…… 想到暮尘,幽暗的天际恍惚都亮了起来,萧晗仿若一个溺水之人,周遭除了要把他吞噬的滔天巨浪外,只有一片皎洁而宁静的月光,他挣扎了许久,就在以为自己要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渊时,明月奔他而来。 报应不爽,天理昭昭,至于孰死孰活,他亦无能为力,既如此,不如—— 萧晗闪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先走一步啦。」 「哎!」等孟三良扭头去寻时,除了萧瑟的落叶纷飞,根本找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 与此同时,暮尘已辞别屠百户,独自来到了宁狐村,这里几经摧残,先前被鬼新郎屠杀了个干净,如今除了一两座空荡荡的木屋外,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招来一些不速之客,无论是亡人谷,亦或是三清湾。 其实暮尘以前不会这样想的,「玉清仙尊」的名号的确束缚了他,但他既担得起旁人一声尊称,那为上修界赴汤蹈火便在所不辞。 可当暮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之后,在见到了黄泉碧落,以及奈何桥头的萧晗时,他突然想起了萧玉笙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师尊,救不完的。」 也许所言着实不错。 苍生广袤,碧海无垠,哪里救得完呢? 而暮尘唯一能救的,便是早在数十年前,坠落于亡人谷断崖间的那个少年。 人生二十载,弹指一挥间。如今的少年已然浪子回头,暮尘想,既然萧晗都不再留恋过往,那自己索性就他陪仗剑天涯,逍遥人间,无悔无憾地活一场。 反正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此时还在闭关,而他身为褚寻忆,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又有何不妥? 暮尘抬眸,无声地看向远方的天际,一轮红日破云而出,金明色的光芒越过群山照亮了大地,他兀自念道:「天快亮了。」 第162页 萧晗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他看向暮尘的背影,也仰头瞧了眼晴空万里,「天,是快要亮了。」 待暮尘进屋后,萧晗正欲敲门,可转念一想,便把手撑在了窗户上,随时准备破窗而入,过一会儿採花大盗的瘾。 谁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萧晗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条腿正好卡在了窗户间,姿势好不尴尬。暮尘无奈地笑了笑,他起身用竹竿撑起窗子,可萧晗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说道:「你这是……让我进去?」 暮尘瞟了他一眼,「不进来?不进来算了。」抬手便要将竹竿撤走,萧晗见此忙钻进了屋,「别呀,好师尊,我进来。」 暮尘点了灯,又倒了两杯茶,他在桌子旁边坐下,像是有什么正事儿要说似的。萧晗嬉皮笑脸地看了暮尘一阵,慢慢的,他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转而端起一杯茶,并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捧着,「怎么了,师尊为何这般含情脉脉地盯着我?是决定以身相许,还是……」 暮尘轻笑一声打断他:「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萧晗的话音卡在了嗓子里,他张张嘴,半晌,才摇头一笑,道:「算了,不说了,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我不想让你恨我。」 暮尘指尖蘸着茶水在桌子上随意画了几笔,问道:「我缘何恨你?」 萧晗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暮尘,目光穿过他在灯下柔和了稜角的俊朗容颜,想起了很多——最开始见到褚寻忆的时候,他总有种错觉,好像这人曾在哪儿见过一样,一眼望去怦然心动。后来,便情不自禁地把褚寻忆带回了家,看着他执子下棋,看着他悬笔提字,萧晗倏地恍然,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份熟悉,源自于暮尘。 萧晗不知不觉中,伸手抚上了暮尘的脸,他指尖微弯,轻轻地蹭着,微有些凉意,「若你知道了,你会恨我的……」 师尊,若你知道萧玉笙的天煞孤星是由我所致,萧云清的性命也因此危在旦夕,你会恨我的。 不等暮尘言语,萧晗便释然道:「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哪日知道了,就算让我偿命,我也会偿的。」 暮尘覆上萧晗的手腕,「叶舟,遑论其他,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萧晗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游离的目光清明如初,他笑眼弯弯地看向暮尘,「师尊,既如此,不如咱俩成婚吧,这么一来,我心里便有了牵挂,就不容易死了,好不好?」 形同玩笑的一句话,暮尘却很认真地思忖良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嘆了一声:「傻子。」 萧晗灭了屋内的烛火,整个人向暮尘倾过去,温热的唿吸打在对方的耳畔,「我可不傻,我想娶这世间最好的人。」 话语间,萧晗的手也不甚老实,指尖顺着暮尘的肩膀攀上去,拆了他的髮髻,一头乌丝散下来,瞬间让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多了几分脆弱。萧晗的声音很轻,却不苟言笑地说道:「你若同意,就点个头,好不好?」 暮尘呆滞了片刻,随后闭上眼,贴上萧晗的嘴唇,将动盪不已的心一沉到底,再不顾忌。 萧晗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暮尘并没有反抗,由着对方将自己压在床上,目光缓缓抬起,和萧晗四目对望。 静默半晌,萧晗忽然低下头,像是撕咬一样地吻上暮尘,他的气息有些狂乱,带着说不出的危险和侵略性。半晌,直到暮尘都快喘不过气来时,萧晗才堪堪放过了他泛着水光的薄唇,道:「我曾以为自己烂命一条,交代在谁的手里都无所谓,可是我后悔了。」 「还说你不傻,」暮尘的眼尾微红,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他轻杵了一下萧晗的额头,「我的徒弟怎会是烂命一条?」 萧晗没吱声,忽然偏过头,死死咬住了暮尘的手腕,仿佛是要把他的骨血与自己相融一般。暮尘疼得皱起眉头,却并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任他啃咬,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萧晗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第九十七章 愁肠已断无由醉 自宁狐村一别,萧云清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宫羽弦了。 原想去寻她的,但这短短十来天里风云变幻,萧云清不得已暂且耽搁其他事物,先担起三清湾嫡女的身份再说。 二十年前,萧晗自封为王,御驾亲征代领大军入关,屠了顾氏满门,致使五大门派折损其一。而今,明净山又惨遭厉鬼侵占,眼下能与亡人谷分庭抗礼的仅剩三派,这令蓬莱岛如临大敌,几次三番地拉下颜面,想让犬子求娶萧云清,以结两派百年之好。 但当初由于萧晗的缘故,蓬莱岛害怕惹祸上身,便将唐梦安拒之门外,至她入棺都不曾遣人前来弔唁。 明哲保身没有错,但蓬莱岛这般不念旧情,委实令人心寒。 清辉阁内,局面依旧僵持不下。 唐圣元站在大殿中央,他垂着眼帘,不敢直视萧玉笙,似是愧疚,声音略有些迟缓:「萧掌门,如今乱世动盪,若犬子有幸与贵派联姻,日后蓬莱岛必定与三清湾守望相助。」 萧云清听完火冒三丈,她叉着腰啐道:「我呸!你身为我祖母的兄长,却至死都不让她回门,恨不得在鬼王登基的第一天就跟三清湾划清界限,像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实则最是趋炎附势!」 她这一番话怼得唐圣元久久语塞,彻底下不来台了。 第163页 唐圣元乃唐梦安同父异母的兄长,按辈分,萧玉笙理应尊称他一声「舅父」,但萧玉笙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他甚至默许了萧云清的无礼,待开口时,话里话外都刻意透着明显的疏离:「廿载之前,贵派曾指天誓日要和三清湾断绝往来,如今若在下同意这桩婚事,不仅有违小女意愿,更是愧对先慈的在天之灵。」 赤裸裸的秋后算帐,令唐圣元整个人都僵硬了。彼时扶桑洲灭门,上修界对萧晗口诛笔伐,不免连累了萧峰和唐梦安,而唐圣元担心引火烧身,于是立下誓言——因唐梦安教子无方,养虎为患,故而将她扫地出门,与蓬莱岛再无瓜葛。 所以哪怕后来吃了亡人谷的苦头,唐圣元也不曾向三清湾求援,可现如今,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长年累月变本加厉的掠夺已经令蓬莱岛不堪重负。 见萧玉笙沉默不语,唐圣元的一颗心彻底跟着沉了下去,良久的寂静之后,一直闷不吭声的唐姝婉突然站了出来,她跪到唐圣元的身旁,向着萧玉笙争取道:「倘若尊主不见弃,小女愿嫁与萧公子为妻!」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唐圣元更是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女儿喝斥出声:「姝婉,你这简直就是胡闹!」 谁都知道萧蔚明血统不纯,他虽是三清湾的长公子,却并非萧玉笙的亲生骨肉,不过是亡人谷下捡回来的一个遗孤罢了。 所以唐圣元一直在打萧云清的主意,若自己儿子能娶了萧玉笙唯一的血脉,那无论亡人谷何时攻打蓬莱岛,都不愁三清湾会袖手旁观。 但此心不可昭然。 唐姝婉清楚,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定然不能贪图太多,必要时刻,又何必在乎一时得失,「父亲,再放任亡人谷恣意妄为,上修界迟早会被蚕食殆尽的。若这次联姻可使两派和衷共济,女儿在所不辞!」 唐姝婉清醒而果决,唐圣元暗自思忖了一番,最终咬咬牙艰难地说道:「在下愿意遵循小女的提议,只望能求得萧掌门的首肯。」 「求您了!」 唐姝婉伏下了身,唐圣元的嵴背也逐渐佝偻,他们卑微地恳求,捧鞠着蓬莱岛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 萧蔚明早已心属月霖,怎能另择良配?萧云清想要阻止,「可是爹……」 奈何萧玉笙只是轻咳一声,竟没有立刻回绝唐圣元的请求,萧云清的眼眸里充满了挣扎和不解,「爹,你明知……」 「清儿。」 萧蔚明钟情于月霖,萧玉笙是知道的,他犹豫的这一刻,似乎已不再是往日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掌门,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有血有肉的父亲。但大局当前,他必须权衡利弊,哪怕有所必要的牺牲…… 不等萧玉笙思虑周全,大殿之外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嗓音:「在下萧蔚明,参见唐尊主。」 萧玉笙诧异地望向殿外,只见殿门洞开,少年单薄的身形出现在耀阳的明光之中,他面容犹带不甘,目光却坚定不移。跨步进来时,萧蔚明还有些木讷,仿佛心中尚有执念未了,然而他很快便平復了思绪,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缓缓走进了大殿。 萧云清想再说点儿什么,可已然于事无补,所以她只是无助地唤了一声:「哥……」 萧蔚明的嘴唇似乎在轻微发抖,却无疑撑住了场面,他每向前走一步,这副躯壳与身份便也越来越浑然契合。当萧蔚明穿过中央,来到萧玉笙的面前时,自背后看去,哪还有什么遗孤的影子,他分明就是三清湾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蔚明……」 不及萧玉笙多言,萧蔚明便一拂衣裾,行礼下拜:「唐小姐端庄秀丽,贤德良善,若能娶其为妻,乃孩儿三生之幸。」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就在此时,摇光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令嘈杂的清辉阁里顿时鸦雀无声,他低头凝视着萧蔚明,末了高声赞扬:「萧公子此举,大善!」 尘埃落定,唐圣元的肩头也慢慢松懈下来,他转过身,背对着萧玉笙,看向唐姝婉不卑不亢的面容,忽有一股愧疚混杂着感激涌上心间,他轻轻拉起唐姝婉的手,「姝婉,你当真想好了吗?」 唐姝婉点了点头。 面对委曲求全的女儿,英明一世的唐圣元也难免老泪纵横,终是嘆了一句:「是爹无能,对不住你……」 随后他整理衣冠,重拾颜面再度望向宝座之上的萧玉笙,「萧掌门,既已定亲,那在下便先带小女回去,恭候令郎的三书六聘了。」 而萧玉笙也回望着唐圣元,「唐掌门请放心,犬子虽愚钝,但胜在心善,必不会辜负了令媛。」 话言至此,两人都已是图穷匕见。 对萧玉笙来说,他不想因门派之责而搭上儿女的一生,但就目前来看,上修界狼烟四起、兵荒马乱,此时联姻无疑是明智之举,若萧蔚明甘愿放弃私心,决意求娶唐氏嫡女,他会顺势而为。 最后,众人齐唿二位尊主圣明。 那声音在清辉阁里不停迴荡,洪亮整齐,萧蔚明听了良久,方才如梦初醒,他抬起头,只见殿中宝座巍巍,金柱林立,诸位仙君锦绣华服,齐齐俯首。 极尽雄伟绮丽,也极尽威严肃穆。 萧蔚明先是瑟缩了一下,感觉胸膛绞痛不止,他慢慢抬起右手覆上心口,那里有个名字,唤作「月霖」。 第164页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萧蔚明的大婚最终定在了下月初九,听闻这个消息,本该是个良辰吉日,但萧云清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怎么可能会高兴呢?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若月霖与萧蔚明成亲,她不介意现在就改口喊月霖「嫂子」,并以娘家人的身份替月霖准备嫁妆,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阁。 可现在…… 萧云清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力,于此乱世之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对有缘人逐渐背道而驰,奈何苦海无涯,亦难回头。 萧云清心不在焉地来回踱步,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暮尘的住所,玄凤宫仍是一如既往的宁静淡雅,她站在殿外,任由清风拂面,心却不安。 奇了怪了,以前她每每烦躁无助之时,只要来玄凤宫走一圈,尽管见不到暮尘,也会莫名心安,可为何这次,萧云清却愈发焦急,到最后手心甚至冒了冷汗,她嘆了口气,心道强求无意,于是作罢。 临行前,萧云清再次回首,望向玄凤宫紧闭的大门,她怔了半晌,末了弯了唇角,仿佛看到了暮尘带自己求取神器的时候。 萧云清躬身行礼,却没再如儿时那般——小尾巴似的跟在暮尘身后,不由分说地唤着「师尊」,哪怕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是他的徒弟。 一只手搭上了萧云清的肩膀,她一惊,立时回过头,不料却磕到了萧蔚明的下巴,只听一声吃痛却仍旧温和的嗓音:「小心。」 「哥……」在看见对方的一瞬,萧云清含在眼眶里的泪水险些决堤,「你、你怎么就答应了这桩婚约呢?要是让月霖知道,她会怎么想?」 「亡人谷大有东山再起之势,现在仅剩的三大门派休戚相关。况且,我的命是父亲给的,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只愿余生尽忠萧家。」 萧蔚明的冥顽不灵着实令人心急,萧云清一时口不择言:「可你终究不姓萧,又何须为了萧家如此卖命?!」 萧蔚明只是怔愣须臾,却很快便撑起一个哀伤的笑容,勉强遮住了眉目间的苦涩,他道:「清儿,在你看来是卖命,但在我看来,是还情。」 「可我不想让你还这份情!」萧云清气红了眼,她不住捶打萧蔚明的胸膛,「我就想让你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嫂子!」 萧蔚明没有躲,就站在原地任其发泄,待萧云清冷静下来,便抬手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轻声问道:「清儿,其实我娶谁,于你而言,当真重要吗?」 「废话……」萧云清推开他,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拽上萧蔚明的领子大喊—— 「因为你是我哥啊!」 第九十八章 酒未到,先成泪 因为你是我哥…… 萧蔚明呆滞良久,任由萧云清拽着自己的衣襟嘶吼,他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復一遍,遍遍柔肠碎。 萧蔚明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时他和萧云清都还小,外面雷声震天,二人都窝在被子里不敢出去,忽地两道紫色的闪电相继而来,势若割裂苍穹,吓得萧云清哭着喊着要阿爹过来。 由于萧蔚明年长三岁,所以他壮着胆子,拿起一把油纸伞,埋头便淌进了瓢泼雨幕里,可惜他好不容易跑到了清辉阁,却没有找到萧玉笙,最终当他灰心丧气准备往回走时,却偶然发现西峰的一座破败宫殿里,亮着一柱香火。 何人的香火会在这种地方? 好奇使然,萧蔚明不顾山路泥泞,鬼使神差地爬上了西峰,只见萧玉笙正垂首立于殿前,大雨打湿了他的全身,水滴顺着髮丝淌落,萧蔚明举着伞连忙上前,「阿爹!」 「蔚明你……」萧玉笙下意识地便想挥袖遮挡,可惜来不及了,油纸伞落在地上,冷雨将萧蔚明浇了个透心凉,他顿觉一股寒意由内而外地蔓延至全身,因为香案之上,是鬼王萧叶舟的牌位。 见隐瞒无望,萧玉笙搭上了萧蔚明的肩膀,託付重任般地看向他,「答应我,这件事不要告诉清儿。」 「爹……」萧蔚明华袖之下的手已捏紧成拳,颅内似有山崩地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天权长老曾说我是天煞孤星,克六亲缘,若我活着,清儿便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言语间,萧玉笙不禁红了眼眶,可神色却依然坚定,「但他回来前,我还不能死。」 「他」是谁? 是鬼王萧叶舟吗? 萧蔚明心下猜想,或许父亲所谓的「他」,便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叔父吧。 「蔚明,人算不如天算,万一有朝一日我和清儿发生什么不测的话……三清湾就託付给你了。」 「不,爹……我还、我还没有准备好……」 萧蔚明想往后躲,可面对萧玉笙期待而信任的目光,他又不敢推脱,到最后,情急之下,一向以稳重着称的长公子,竟无法控制地喊出了声:「爹,萧氏百年基业长青,倘若因我毁于一旦……孩儿不想当千古罪人啊!」 可萧玉笙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蔚明,盛极必衰,无论你继承后,是延续宗门的繁荣昌盛,抑或落败凋敝,都是命数,无需自责悔恨。」 要成为一个风雨不倒的尊主需要付出的太多,需要一肩扛起的太多,需要放弃的也太多,这些重担将会尽数压在萧蔚明羽翼未丰的肩上,令萧玉笙难免心痛。 第165页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真正的掌门,在登上宝座接受众民的顶礼膜拜之时,便须做好为之献身的准备。 此乃英雄所为,此乃王者风范。 后来,待萧蔚明长大一些后,才明白了究竟何为「天煞孤星」,于是他开始学着父亲的模样,无条件地宠溺萧云清,默认她的自命清高,纵容她的年少轻狂。 萧蔚明以一己之力,为自己骄傲的小妹妹创造了一个斑驳陆离的盛世江山。 他做到了。 萧云清一直都是三清湾无忧无虑的二小姐,她不懂何为战争,也不理解众生皆苦,她只知道不管自己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兄长和阿爹都会拼尽全力,只为博她一笑。 所以当萧蔚明被迫应允了唐氏的联姻时,萧云清是错愕的,她突然明白过来,好像世间万物并非予取予求,很多东西,是她争取不到的。 好像无论如何努力,都难求一个圆满。 萧云清的泪滴挂在眼角欲掉不掉,可她仍倔强地咬着下唇,死活不肯低头,萧蔚明瞧她可爱又可怜,隧不太配合地轻笑出声。 在接到萧云清自以为狠戾的眼刀后,萧蔚明摸了摸她的脑袋,「清儿,我希望你能永远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至于其他事情,交给我就好。」 言罢,萧蔚明曲指轻轻地勾了勾她的鼻子,便转身毅然走进了夜里,萧云清一眨眼,泪水瞬间流了满面。 纷纷扬扬的落叶之中,天色渐渐亮起。萧蔚明走到拐角处,在萧云清看不到的地方转头回望向她,见到她低头落泪的身影,无力地避开了视线,「清儿,我定尽我所能,保你一世周全。」 因为他不确定,萧云清的这「一世」,到底还有多长时间。 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夜,月相下弦,子时十分,萧云清倏地睁开眼睛,她屏住唿吸,察觉到屋顶上有人。 谁?究竟是何人有这通天的本事,未经通报却能在三清湾来去自如? 萧云清掀开薄被,缓慢地直起身子,她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自己冒然出去是否安危,但最终她还是拿上了床头的紫金箫,决定先探一探这个深更半夜的不速之客。 屋顶上,一只小白猫正悄无声息地沿着瓦片走,它只觉眼前有影子闪过,警醒地顿住脚步,瞪着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么都看见,便颇有几分困惑地歪歪头。发现有人开门,它便跳下屋檐,窜进了萧云清的怀里,还「喵呜」地叫了一声,十分讨喜。 萧云清原本紧绷着一根弦,委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吓了一跳,她提在喉管的一口气散去大半,不料却听到屋顶上方传来一声:「喜欢吗?」 「老宫?」 在认出是宫羽弦的声音后,萧云清循声抬头,比起惊吓,更多的是喜出望外,「你站房顶上算怎么回事儿?三清湾的守卫没拦你吗?还是说你没有硬闯,只是偷偷熘进来的?那你直接进屋不好吗?」 宫羽弦轻点足尖,从屋顶上飘然飞至萧云清的面前,看着她还呆愣愣地杵在那里问东问西,宫羽弦揶揄道:「小二,几日未见,功夫不见涨,倒是话又变多了。」 「你赖我话多?」萧云清怒不可遏地叉上了腰,她堵在门口,兴师问罪,「自绝情鬼一战过后,你便彻底没了音信,我派凌霄去下修界寻你,结果你倒好,非但不来见我,还拔了它一根羽毛!」 宫羽弦理不直气也壮,「谁让它叼着我袖子不撒嘴的。」 在萧云清正欲反驳之际,宫羽弦一个闪身便钻进了屋,气得萧云清在她身后大喊:「那你干脆别来找我好了,这大半夜的闯我闺房,你就不怕我……」 谁知话音未落,宫羽弦便径直捂上了她的嘴,炽热的目光一下子便撞进了萧云清的眼里,只见她食指抵上薄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待宫羽弦松开手,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捂太紧的缘故,萧云清的脸竟似有似无地透着薄红,她强装镇定,只道:「夜巡的而已。」 宫羽弦点了点头,「我知道。」 萧云清不屑地白她一眼,「那你心虚什么?」 宫羽弦坦言道:「因为我是个贼,所以不能让你出声。」 「贼?」萧云清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贼?」 宫羽弦勾起嘴角,颇有点儿得逞的意味,「採花贼。」 萧云清才不傻呢,她摇头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宫羽弦指了下萧云清手里的紫金箫,「这可是你娘说的。」 提到过世的母亲,萧云清的目光顿时黯淡了,「我娘……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是个採花贼,害她无法安心出阁。」 由于彼时扶桑洲已然灭门,顾子吟出嫁当日,只有宫羽弦一人相送,幸而萧玉笙怜她无亲无故,便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一片废墟中的新嫁娘。 当萧玉笙踏上这片被摧残的土地时,他知道,现在周遭的血腥和荒芜,皆是萧晗留下的痕迹。 萧晗曾率领一众鬼军践踏此地,他临走前,放了一把火,这场火,烧尽了扶桑洲的一切,在红莲般的熊熊烈焰之中,善与恶同归于尽。火焰熄灭之后,萧晗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大地成为一片焦土,尸体沉入汹涌沸腾的海中。 触目所及,扶桑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永劫的黑暗。 第166页 在感应到萧玉笙的距离正在靠近,顾子吟擅自摘下盖头,她看向宫羽弦,道:「羽弦,我出嫁后,你便也离开吧,去哪里都好,别再守着这片不祥之地了。」 「怎会是不祥之地?」宫羽弦否认道,「这儿是你的家乡。」 「家乡?」顾子吟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家乡吗?」 顾子吟永远也忘不了那日,那一日,萧晗领军入关,把顾氏的百年荣耀毁于朝夕之间,顾子辰本想带着她逃跑,奈何失足闯入了无常鬼的血林,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一具尸体,顾子辰为了保护她,浴血奋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不甘地单膝跪地,没了气息。 顾子吟当时只觉眼前苍茫一片,好像属于她的晨光彻底消散了。她不停地摇晃着顾子辰,撕心裂肺地喊着「兄长」,可一直把她护在身后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第九十九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听闻有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顾子吟瞳孔猩红,她回过头,发现萧晗撑伞站在旁边,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狼狈不堪的自己。 仇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杀,该是何等的愤恨泣血。 冷汗顺着顾子吟的额头滴下,她趁其不备,拔出萧晗的佩剑,架在脖颈间,红泪偷垂,手腕发力,不想却被萧晗抓住了剑刃。 后来,这个喜怒不定的鬼王却大发慈悲地放走了她,并留下一句:「天高路远,还望姑娘保重。」 顾子吟从回忆之中抽身,连带着一身不堪重负的皮骨,她不知何时才能为母族报仇雪恨,但几经生死,更应该活在当下,如今扶桑洲尽是冤魂和走尸,绝不能任宫羽弦久留。 可宫羽弦却道:「子吟,我想替你守着扶桑洲,你放心出阁,我代你留下。」 「你若执意如此,我又怎能安心出阁?」 顾子吟拂袖起身,步摇随之轻微摆动,如风中花枝,她深深地望向宫羽弦,放低了高傲一世的身姿,哀求道:「算我求你,好吗?走吧,将过去的所有都忘了,然后仗剑天涯,接着做你快意恩仇的宫女侠。」 宫羽弦一向对顾子吟百依百顺,可这次也不知怎的,她只摇了摇头,诚挚地说道:「我无牵无挂,万一哪天死了都没人收尸,你出阁后,不必惦念我,只望有朝一日,你能得偿所愿。」 宫羽弦从顾子吟的手中拿过盖头,她垂下眸子,不敢再看顾子吟,却在扬起盖头的剎那间,眼前浮现出了一支紫金箫。 大红的盖头将顾子吟遮了个严实,但她的声音却透过绸缎再次涌入宫羽弦的耳畔,「送你的,喜欢吗?」 由于盖头的存在,她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宫羽弦的眼里也添了一抹再难掩饰的落寞,但她的语调仍是轻佻不羁的,「这算什么?定情信物?」 顾子吟没有回答,就在宫羽弦以为她不会再应声的时候,顾子吟却拉起了她握箫的那只手,将自己的盖头挑了起来。 宫羽弦当时便呆愣在原地,「你……」 这几乎无异于一场暗夜海边的邂逅,是出水的塞壬对上为之驻足的嫡女,是相遇时湿润的眼神,鲜活的自己和仅此一次的今日,以及你。 可惜她们没有这样的运气,在灭族的扶桑洲和昌盛的三清湾之间,亘横了太多了鲜血和生命,责任与战争。 顾子吟不得不嫁。 「吉时已到——!」 唢吶一吹,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水光潋滟,花轿四摇。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等到宫羽弦回过神来,顾子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喜庆的余音里。 回忆的最后,是顾子吟一双含泪的桃花眼。 「老宫?」萧云清举起手在宫羽弦的眼前晃悠了两下,「你想什么呢?」 宫羽弦尚未全然从思绪里抽身,谁知便有人将她拽回了现实,她眨了下眼,只见萧云清状若柳叶桃花的眉目,隔着岁月流年,与盖头下的顾子吟蓦然重叠。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宫羽弦失神良久,最终抵不过一声苦笑,「这支紫金箫,原是你娘的定情信物,如今送你,也算物归原主。」 萧云清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对于顾子吟的过去知之甚少,仅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勉强拼凑出一位她素未谋面的阿娘。 宫羽弦掀衣坐下,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听说你兄长不日即将大婚。」 萧云清坐到她旁边,盯着桌子上的一滴水发呆,嗓音也变得闷闷的:「嗯。」 「怎么,不开心?」 「嗯。」 「嘶,叫什么来着……」宫羽弦苦思冥想了须臾,而后豪迈地一挥手,「叫什么都无所谓,就那个姓月的小丫头,因为她跟你哥有情,所以你不开心?」 萧云清越听越沮丧,这次连个敷衍的「嗯」都没有了,但宫羽弦却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他若不娶,就该你嫁了。」 萧云清有一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便明白了宫羽弦的言下之意,若萧蔚明以死相逼,立誓不娶唐姝婉,那与蓬莱岛联姻的,便将会是她自己了。 「你为你哥和未过门的嫂子惋惜,可你自己想嫁吗?」宫羽弦一针见血地问道,「嫁一个可能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你甘心吗?」 第167页 「……」 「你愿意重蹈你娘的覆辙吗?」 萧云清沉默了,在宫羽弦的再三逼问下,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私心:「我不愿意……」 「不愿意就对了。」宫羽弦似是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她起身走到萧云清的后方,在暗处搭上她的肩膀,「小二,无论是你爹的偏爱或是萧蔚明的恩情,你坦然受着便好,权当是他们欠你的。」 「为什么?」萧云清问着便想转过身,但宫羽弦却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卡着她的肩颈处,让她不得动弹,「好痛!老宫你轻点儿……不是,他们到底欠我什么?」 宫羽弦依旧没有松手,只是缱绻地唤了她一声:「小二。」 萧云清没吱音,她现下正暗自发力,准备卯足劲儿挣开钳制,不料却听得身后的宫羽弦说道:「下月初九,我会亲自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的霎那,萧云清感觉肩膀一松,方才的钳制已然撤去,那便代表,她走了。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六月初八,不期而至。 萧晗定做的喜服到了,这两套衣裳是他专程请了姑苏的绣娘赶出来的,金丝银纹,线脚密实,样式华丽而庄重,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萧晗,在收到衣服后也煞是满意,直接一掷千金给绣娘当辛苦费。 他献宝一般跑进小院,朗声道:「师尊,喜服到了,赶紧换上办正事儿吧……」 话音未落,却看到暮尘正在舞剑。 暮尘的神器本是灵鞭,但杀气浓郁,有毁天灭地之势,他从不轻易动用,倒是这柄软剑时常出鞘,偶尔乘兴既来,保不齐还会舞上一段。 此刻日光倾城,许是练剑热了,暮尘脱了外袍,只留里头一件白绸中衣,料子随着晨风而微微拂动,瞧上去飘逸十足。他没有束髮戴冠,而是把长发全部挽起来,绾了个利落的高髻,显得格外精神,也更加清瘦。 长剑争鸣,刃锋如雪,他舞剑的姿态刚中带柔,剑花挽起时淡若芙蕖照水,冷电出势后犹如蛟龙破空,一张一弛,一收一放,都点在了最好处,萧晗立在不远处看着,竟是半点瑕疵也挑不出。 忽然间暮尘眉峰一凛,软剑朝池中一指,但见招式凌厉,抽刀断水,竟是为剑锋所迫,久不能合。他足尖轻点,长身掠起,轻盈地自划开的水波中央飞过,白袖涌动,神仙般飘然落至池子对岸的破漏屋檐上。 宁狐村自被屠后,周遭总隐约有些阴冷,即使在晌午十分,也难见到全须全影的太阳,虽不理解为何暮尘今日这般有兴致,但萧晗纵身紧随,趁暮尘未设防,便登徒子似的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青天白日,朗朗干坤,一旁飞过的乌鸦嘶哑地叫着,暮尘倏地往后拔了三丈远,萧晗被他带得脚下不稳,只好暂且放手,侧身退避开来,只见暮尘自如落地,还慢条斯理地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我教你的,可还记得?」 凉风吹起他额角散落的碎发,端的是不怒自威,萧晗活了两辈子,不想再当他没名没分的徒弟了,于是打哈哈地说道:「先别舞了,你试试喜服合不合身?」 暮尘轻声一哼,忽然想起萧晗也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从他上一世及冠起,自己就再没有和他对过招,不由地心中一动,转念间,人已挟剑飘然而起,低喝道:「叶舟,接剑。」 萧晗:「……」 这玩的又是哪套啊? 他原想着万事俱备,马上便可抱得美人……呸,抱得师尊归了,但这临了临了,怎么还动上手了? 可惜那剑风竟是凌厉非常,暮尘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丝毫不留情。 萧晗被迫与之交手,却只是来回躲闪,深知暮尘不忍动用全力,他便愈发肆无忌惮,甚至还撩了一下暮尘鬓边的青丝。 「好了,师尊别打了,徒儿认输还不行吗……」 不等萧晗说完,暮尘便再度提剑而上,这次剑刃挟火,显然是动了真格,看来他并不打算给萧晗未战先降的机会。 暮尘的速度太快了,致使萧晗连残影都未瞧清,便感觉一股刚劲之风直扑面门,他偏头朝左一跃上树,谁知软剑却有神性一般如影随形。萧晗在心中叫苦不迭,奈何也不敢轻敌,他折下一截树枝,迎身飞向暮尘。 「师尊,得罪了!」 软剑之力势不可挡,树枝瞬间便被绞碎,但萧晗却没有要躲开的意思,眼见剑尖即将刺入他的肩膀,暮尘及时偏开方向,但萧晗藉机近身三尺,一手轻点上暮尘的脖颈,他得意地歪了歪头,「师尊,还来吗?」 第一百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 暮尘抬手,剑锋勐地一下触在了萧晗肩头,「若我方才没有收手,你可知会如何?」 树枝哪里抗得住利剑,只不过是替萧晗争取了一剎那的生机罢了,幸而他死里逃生惯了,即便身处明显的下风也不犯憷,反而愈战愈勇,四两拨千斤。 「知道呀,若师尊没有收手,徒儿的这条胳膊早就没了。」萧晗笑得天真,他欠抽地凑到暮尘身边,「还得多谢师尊手下留情……」 「我便是这般教你的吗?」 萧晗言辞真诚,但暮尘不以为意,他手腕一掣,软剑却已迅速挣开,长刃一横,自后头抵住了萧晗的脖子,「你没用心,重来。」 第168页 说着,他将自身强悍的灵力灌入软剑,剎那间焰照长空,生生将萧晗逼退两步,而后勐地斥后,与萧晗拉开距离,同时一道剑光闪过,凌空掠起剑风,朝萧晗一噼斩去。 「师尊你这又是要闹哪样……」 话虽如此,但萧晗没办法,只得折枝再上,但他这次倒不急于求成了,反而让树枝与自己融为一体,尽量避免与剑刃正面交锋,哪怕不得已摩擦相撞,他也会腕骨发力,用自己去承接暮尘的攻击,确保树枝不至于太早便折成两半。 一时间树枝与长剑在空中打得叮噹作响,灵流对峙,焰电齐飞,一招一式都极尽巅峰,行云流水,转眼间二人已拆过百余招,竟是胶着难分,上下难辨。 暮尘见此开始步步紧逼,萧晗无暇躲避,树枝因无法承受这样高强的冲击而发出不祥的声音,最后伴随二人在空中的近身一搏,竟铮然嗡鸣,碎成斑驳晶莹。 萧晗再次沦为赤手空拳,逐渐被激出了本能,若说他方才的招式还有点儿光明磊落之意,那现在的一举一动便无不狠辣狡黠,他的吐息间都带着一股阴翳,竟丝毫瞧不出当年那个小徒弟的影子,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诡谲之处和月霖有几分像,却要比月霖高明出了太多。 暮尘还没来得及收回软剑,萧晗便身形极敏,犹如魅影般径直朝暮尘袭来。似是没料到他这一招,暮尘提剑格挡,谁知萧晗徒手便要去抓剑刃,他的一双眼眸亮得骇人,好像执念作祟,如火如荼。 试炼罢了,何必上纲上线,暮尘担心伤到萧晗,于是收剑作罢,萧晗也没有继续执迷不悟,很快又变成了素日里一副浪荡子的模样,他在暮尘收剑的同时,用指尖状似无意地蹭了一下后者的手背,脑门上就差刻一个大写的「流氓」。 暮尘不予计较,却正声道:「我教过你,切忌以身涉险,为何徒手抓剑?」 「不抓也行,」萧晗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样子,「师尊你让让我嘛。」 暮尘问他:「我让你到几时?」 「你让我一辈子吧。」 不待暮尘反应,萧晗用鞋尖挑起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暮尘的剑上,寻常兵器过刚易折,软剑却似通晓事理,它反其道地弯过去,不料却被萧晗两指夹住,而后向上一撩,正好斩下了暮尘的一缕青丝,「今日斩君一发,余生定会补偿。」 萧晗把那缕青丝编进自己的长髮里,还文邹邹地诵诗一首:「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欢娱什么来着?」 奈何下一秒便吃了没学识的亏。 暮尘神情复杂地瞟了他一眼,接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语毕,却不肯再面对萧晗,反而捧着喜服回了屋子。 萧晗从中竟感觉到了赌气的意味,只听暮尘临关门前,故作冷淡地说:「若你他日再度涉险,不管你斩几缕头髮,都不作数了。」 萧晗从善如流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放心吧师尊,我保证,再也不敢了。」 暮尘转过头去,只留下一句干巴巴的:「最好如此。」 「师尊,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忧的。」深知暮尘是关心自己,萧晗跟在后面,软着语气哄他,「无论多恶的鬼,一旦它找到了返阳的路,便不愿意再回地狱里去了,我也一样。」 说到这里,暮尘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正要关门的手一僵,垂眸思忖了片刻,却又听萧晗耍无赖道:「所以只要你同我成婚,我在尘世有了牵挂,就不容易死了。现在喜服已成,等我回头找人算个良辰吉日,就顺带着把堂拜了吧。」 不想暮尘却道:「这种事情哪有顺带之说?」 萧晗眸子一亮,「师尊的意思是……」 暮尘心照不宣,「择日不如撞日。」 「!」 萧晗激动得直接抱起暮尘转了两圈,他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好像上一次这般高兴的时候,还是拜暮尘为师的那日。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幸而君心依旧。 知道萧晗喜不自胜,暮尘也没斥责什么,只是嗔他一句:「胡闹。」 「不胡闹啦~」萧晗比暮尘高了小半头,他一垂眸,便轻而易举地望进了对方的眸子里,百感交集的情愫将他的眼眶染得通红,「暮尘。」 暮尘心疼他,自然温柔地应了声,却不想萧晗又唤了一声:「褚寻忆。」 莫名提及这个名字,倒是令暮尘哑然了,萧晗冷不防地问道:「你更喜欢我叫你哪个名字?」 他们之间有许多过去不曾坦言过,但大多数时候二人心照不宣,不攻自破,没必要解释太多。可这次萧晗忽然就没有把握了,他不确定暮尘是否愿意放弃往昔的一切,从俯瞰芸芸众生的神坛一跃而下,只为与自己在凡尘俗世长相厮守。 暮尘是深孚众望的玉清仙尊,他有睥睨天下的法力、未及弱冠便取得神器的禀赋,但褚寻忆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不等萧晗思虑过多,暮尘便拔出了腰间软剑,放在了萧晗的手里,「我原先名叫褚暮尘。」 「什么……」 萧晗难以置信地抚过剑锋,暮尘的这句话霎时把他的思绪从九霄云外拽了回来,他发现靠近剑鄂的嵴刃处刻有小篆,是「衣」、「者」二字。 「衣者,褚也。」暮尘低下了头,眉梢眼角尽是怀念的神色,只是其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淡淡的落寞,「我自幼成孤,拜师便随了褚颜的姓,但后来,褚颜遇劫飞升,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不曾找到她。我彼时尚且少不更事,以为是她不告而别,便一气之下舍了姓氏……」 第169页 怕暮尘自责,萧晗抱住了他,珍重却未逾矩,「别想了,师尊,我相信褚颜会理解的,你知道我之前在归真界看到了什么吗?」 暮尘闻言,不禁抬起了眼眸,四目相对之间,萧晗执起了暮尘的手,温柔地吻了吻他泛凉的指尖,「临飞升前,她说『与君相逢一场,褚颜三生有幸』。师尊,飞升之人需要斩七情戒六欲,但你是她于此红尘里,唯一的寄託和牵挂,她会明白的。」 暮尘怔愣半晌,终于勉强点了点头,他道:「其实叶舟,我一开始告诉你我姓褚,是因为我真的很怀念自己曾经姓褚的时候。」 没有守护苍生的大义,没有玉清仙尊的责任,每日除了打理庭院里的梅花,就是执子对弈,累了便小憩柳塘,如此年復一年,岁岁有今朝。 暮尘轻启薄唇,可又不知该作何回答,他犹豫的样子却换来萧晗的一声轻笑,正欲问这逆徒在笑什么,但萧晗却虔诚地捧起了暮尘的脸,似乎在告诉他:「不必多言,我懂。」 见暮尘没有躲避的念头,萧晗探过头去,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很轻很轻,蜻蜓点水一般的力度。 朝阳下的鸢尾花开得很美,风吹过,花瓣轻颤,绿叶微摇,风中漫漾起馥郁芬芳的香味,春天来到这片曾遭屠戮的野地,一点也不吝惜。 明媒正娶讲究晨迎昏行,但他们委实没有什么要迎的宾客故友,而且距离黄昏拜堂的吉时还早,所以萧晗准备在下修界发些喜糖,图个好彩头。 暮尘则打算留在家中洗手作羹汤,虽然萧晗对于他的厨艺表示存疑,但有生之年竟然能吃上师尊的饭菜,他愿意暂时为爱失去味觉。 临出门前,萧晗用幻象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介书生的模样,鑑于之前跟无常鬼打过照面,他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再顶着自己的脸招摇撞市了,一来是容易招鬼,二来他就想撒点儿喜糖,单纯图个乐呵而已。便让大家以为,下修界有个书生娶了他思慕多年的意中人吧。 萧晗走在街上,四面八方地发送喜糖,由于出手不凡,还引来了不少孩童,他们一边哼着什么童谣,一边往萧晗的身边凑。 「明净山,崑崙关,一山一关佑长安。」 「蓬莱岛,三清湾,两湖交汇隔水观。」 童谣的节奏轻快而活泼,萧晗分糖的时候不免听了一耳朵,他发现这童谣除了脍炙人口外,也没什么意思,应该是这群孩子瞎编的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孤灯不明思欲绝 仙门百家的陈年旧事,都快被下修界念叨碎了,毕竟不少庸人都对成仙得道极为嚮往,所以近百年来,这种童谣、传说数不胜数,但大多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俗事,委实乏善可陈。 况且穷街小巷里传的童谣,萧晗原本也没怎么留心,直至五六个孩子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其中有个小丫头撞上了萧晗,她迷迷煳煳地揉了揉脑袋,还不停嘀咕着:「黑白交错乃天意,萧唐从此结连理。」 萧氏和唐氏…… 奇了怪了,自唐梦安仙逝以后,三清湾和蓬莱岛算是结下了梁子,二十年间再无往来,怎的会莫名出现在下修界的童谣里? 萧晗递给了小丫头一颗喜糖,问道:「你说的可是萧峰和唐梦安?」 「不是呀,」小丫头天真地摇了摇头,她把喜糖含在嘴里,稚嫩的脸蛋凸出了一块小鼓包,「这个『萧』指的是如今三清湾的长公子萧蔚明,他翌日便要迎娶蓬莱岛嫡女唐姝婉了,大哥哥你不知道吗?这桩喜讯在下修界都传开啦!」 萧晗不可思议地蹙紧了眉,他迟疑道:「萧蔚明要娶……唐家的女儿?」 小丫头含着糖,说起话来有些模煳,「对呀,据说这桩婚事,还是萧公子自己求来的呢。」 萧晗不解,「他自己求来的?」 「蓬莱岛原本想求娶萧二小姐的,然后不知怎的,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小丫头突然不肯说了,喜糖已经被她含化了咽进肚里,然后她意有所指地盯着萧晗手中的锦囊,摆明了还想要糖的意思,萧晗一股脑地把喜糖全塞进她的小口袋里,又问:「那『黑白交错乃天意』该当何解?」 掂了掂锦囊的份量,小丫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她这才继而说道:「大哥哥,我偷偷告诉你哦,之前萧蔚明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亡人谷的女鬼,现在棒打鸳鸯了,我娘说这叫『正邪不两立』,是天意。」 「什么女鬼?」萧晗佯装不知情的模样,继续向小丫头打听,「三清湾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萧掌门怎会允许萧公子和一个女鬼在一起?」 「自然是不许的。」小丫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画像,然后凑到萧晗耳边悄声道,「现在萧、唐两派的修士都在四方云游,说只要遇到那个女鬼直接就地处死。」 萧晗接过画像,展开细瞧,笔墨描绘的眉目清秀可人,衣着打扮也只是凡间普通女子的模样,但殊不知,这画上的,却是亡人谷的九大恶鬼之一,梦鬼月霖。 果不其然…… 画上的月霖仍是笑的,她笑得嫣然而俏丽,一如她如花似玉般的年纪,萧晗看着看着,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无意瞟见他眼眶发红,小丫头好奇地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萧晗把画像的褶皱仔细抚平,然后把它放进了前襟里,「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第170页 小丫头仰起脸追着问:「是谁呀?」 萧晗也不瞒她,只道:「我妹妹。」 小丫头呆呆地「噢」了一声,随后也变得怅然起来,萧晗瞧她莫名其妙地悲从中来,未免觉得好笑,「怎么了,你也有个妹妹?」 「有的,但她很不听话,还总闯祸,」小丫头叉着腰抱怨道,「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萧晗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是啊,一点儿也不让我省心……」他欲言又止,沉默地跟小丫头对视半晌,最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小丫头跟在他后边,一边跑一边问:「大哥哥你去哪儿?」 只听萧晗回道:「救我那个不听话的妹妹去。」 小丫头急切地抓上他的衣裾,新郎官的大红锦服随风飘动,「可你不是刚成了亲吗?为了救妹妹,连新过门的媳妇儿也不要了?」 「媳妇儿自然是要的,但我也不能叫人把她欺负了呀。」 言罢,萧晗偏过了头,小丫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面前的人彻底融进了周遭的阴影里,身上溢着难以言喻的苍凉,「大哥哥……」 萧晗应声回过了头,他的眸子闪着明媚的光亮,好像他依旧是方才发喜糖的少年郎。 小丫头懵懵的,但看见萧晗的笑容,攥着衣裾的手不由自主便撒开了,「大哥哥,好人有好报,你发了这么多喜糖,一定是个顶好的人,我相信你妹妹会平安无事的。」 萧晗哑然失笑,他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瓜,道:「借你吉言。」 小丫头说得没错,好人有好报,可惜萧晗不是如她所言那般顶好的人。 待萧晗回到宁狐村时,正巧撞见暮尘正在门口踱步,似是等候良久,「师尊……」 还不及道一句「我回来了」,暮尘便转身打开了门,示意萧晗进去,「有人要见你。」 萧晗一进屋,便对上了一双半哭半笑的眼睛,「老无常?」 可能是习惯使然,无常鬼见到萧晗还是惶然下跪,他急道:「启禀鬼王,属下感应到梦鬼魔息陡变,恐有走火入魔之势!」 九大恶鬼歃血为盟,素来相知相守,无常鬼能说出这番话,也并不在萧晗的意料之外,「我知道。」 老无常思忖了片刻,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部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了萧晗:「属下赶来之前,曾听闻了一首童谣,恐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激怒梦鬼,以此引蛇出洞,斩草除根。」 暮尘自始至终没有出去,自是不知道下修界发生了什么,他不禁疑道:「什么童谣?」 萧晗无意间看到了桌子上的喜酒,旁边还有几道小菜,他几近恍惚地回道:「黑白交错乃天意,萧唐从此结连理。」 无常鬼有了谋算,笃定道:「不错,想必梦鬼也正是听到了这首童谣,才会魔息不定,心起杀意,属下抖胆猜测,梦鬼此刻恐怕已经在去往三清湾的路上了。」 但萧晗仿佛并不意外,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无常鬼的官帽,「老无常,你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些,不怕新主子刁难你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常鬼倒是直言不讳,他垂首作揖,劝道,「鬼王还是早做打算吧,时间不等人的,再晚一步,怕是梦鬼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萧晗沉吟须臾,而后问他:「萧蔚明的大婚定在哪日?」 「六月初九,也就是明日。」无常鬼拿出骨哨,双手奉上,「鬼王若即刻启程,属下便召唤几队走尸随您同行。」 萧晗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想着只要能及时拦下月霖便好,无需同三清湾开战,更何况这哨子是用死人骨头制成的,萧晗嫌膈应,也不乐意摸,于是他一摆手,「不用,我一人去,省得打草惊蛇。」 但无常鬼却十分执着,「您还是收下吧,届时若有什么不测,也好以防万一。」 见萧晗各种犹豫,暮尘便想主动接过来,不料萧晗见此立马挡住他的手,顺势收下了无常鬼的哨子,「行了老无常,你可以走了。」 无常鬼踟蹰良久,最终摘下官帽,掀衣而跪,行的是君臣之礼,「属下告退。」 无常鬼走后,暮尘本想把手抽出来,可萧晗又握紧了两分,弄得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别碰这种东西,」萧晗把骨哨又放远了一点儿,在面对暮尘不解的表情时,他沉声解释了一句,「脏。」 不知是否是暮尘常年穿着一袭白衣的缘故,萧晗对于他的干净总是护得厉害,以前在蛊洞里就不让他沾血,现在又冷着脸禁止他碰鬼界之物。 跟小狗护食一样,思及此,暮尘不禁发笑,但萧晗毕竟不是什么小狗,他更像一匹孤军奋战的狼王,独立于高崖之上,俯瞰着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的猎物。 但狼王偶尔也有幼稚的时候,萧晗把脸埋进暮尘的颈窝,还不安分地咬了一口,他的声音闷闷的,只问:「笑什么?」 「嘶……」暮尘吃痛,他倒吸一口凉气,起身想赶走贴在自己身上的大型犬,「你属狗的吗?」 「错,」萧晗抬起脸,带着浅浅的笑容,他舔了下唇角,似是回味无穷,「我就是师尊的狗。」 人不要脸当真是天下无敌。暮尘拿他没办法,只好安抚般拍了拍萧晗的背,末了言归正传道:「无常鬼的话有几分可信?」 第171页 「不知道,」萧晗在暮尘的颈间蹭了蹭,话语间的唿吸灼热,打在了后者的耳畔,引起一阵酥痒,「但在入谷之前,他读过几年书,是个聪明人。」 「你别闹……」暮尘被他撩拨得不自在,下意识便想躲开,谁知萧晗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口吻是不容置啄的霸道:「别躲,我快走了。」 暮尘回握住萧晗的手,好像眷恋不舍地挽留,「你去哪儿?」 萧晗不置可否,只是愧疚地避开了视线,他的眸底荡漾起一泓水色,映出了他内心的风霜苦寒,「对不住了师尊,这堂,怕是得过两天再拜了。」 第一百零二章 卷帷望月空长嘆 月霖于萧晗而言,是主僕,更是兄妹,萧晗毋庸置疑要去救她,暮尘没有理由阻拦,但他心底不安,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其中恐有蹊跷。 「叶舟,你想没想过,或许这首童谣正是无常鬼散播的也未可知,若你前去……」 「我知道这无异于自投罗网,幕后主使八成已经挖好了陷阱,现下摆明了是请君入瓮,至于跳与不跳,全凭我自己了。」雨丝和云烟一齐轻扬,萧晗走出房檐的阴影,沉默地凝望远方,临了他转过身,深切地与暮尘两两相望,「师尊,我该走了。」 暮尘顿了片刻,问道:「回三清湾?」 萧晗点点头,他神情黯然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悽然之色,「我出来晃荡的时间够长了,差不多该把二十年前的恩怨了结一下了,况且月霖……我得救她。」 暮尘眉心微蹙,睫毛低垂,他半阖着眼,眸中几乎没有神采,手中还捏着一枝紫荆花,微向前倾着,好像要赠与谁,但宁狐村的阴气不散,花已经败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未从枝头枯落。 萧晗蹲在暮尘身前,真真切切地端详着衣穿喜服的师尊,纯正的朱红将眼前人衬得更加白皙高洁,他乌黑的青丝挽起了髮髻,轻拢慢捻的流云鬓边垂下几颗珍珠,剑眉淡扫,双眸点漆,容颜若仙。 这一幕萧晗幻想了好久,久到自上辈子起,他便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与暮尘厮守终生。 可惜他未能得偿所愿,妾室终究穿不了独属髮妻的正红,玉如意挑起的盖头也是媚俗的粉色。 而今,他终于娶到了他。 可他也终于要失去他了。 萧晗心中五味杂陈,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始,末了冒出一句:「师尊,你别恨我……」 萧晗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暮尘却没有多言,他心领神会地看向萧晗,俯身拥住茫然若失的小徒弟,只宽慰道:「叶舟,其实你不用顾虑太多,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过了很久,萧晗才避开暮尘的怀抱,缓缓站起了身,他闭上眼睛,不愿再正视暮尘,然后开口,嗓音却有着令人无措的平静:「可我若有愧呢?你会恨我吗?」 近乎是无解的问题,但萧晗还是问了,问完之后自己又呢喃着答:「你会恨我的。」 暮尘望向他的背影,几度埋没于密集飘摇的雨幕里,「叶舟,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萧晗莞尔,笑颜如春光般明艷,可眼底的落寞却融进了阴沉的天空下,在难分敌我的黑暗中,这份私心没有被他掩饰得很好。 「没什么,先喝喜酒吧,然后还得劳烦师尊,陪我一起回趟三清湾。」 萧晗进屋,抖落一身的雨水和疲惫,他兀自带着笑意,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到暮尘手里,而后才漫不经心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就把事情的原委悉数奉告,好不好?」 暮尘接了过来,却在萧晗挽起胳膊想喝交杯酒的时候,他抽身而起,低垂着眸子轻唤了一声:「萧叶舟。」 萧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他仍故作轻松地仰起头,直接对上了暮尘明察秋毫的目光,「怎么了?」 可暮尘并未示弱,他只道:「你允过诺,要陪我下一辈子的棋。」 外面大雨瓢泼,打在瓦上檐间,如痴如狂,「滴滴嗒嗒」的声音愈演愈烈,令人焦躁不安。 萧晗一时语塞,愣了良久也才道出一字:「我……」 咔嚓——! 雷霆轰鸣,响彻云霄,好似一道紫电噼开了苍穹,恍如白昼。但萧晗和暮尘却依旧四目相对,谁都不曾移开视线,一如谁都不肯率先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暮尘终于开口:「可你至今,连执子都不会。」 许是相隔的时间太长,再开口时,萧晗又变回了他素日里无所顾忌的样子,「那等我回来,你亲自教我。」 关于日后的诺言就如此轻易许下,可能也只是为了让眼前人的神情不再那么哀伤。 「不止下棋,等我回来,咱俩完婚。」 萧晗边说边站了起来,他捧起暮尘的左手,把酒杯放入他的指间,随后半低下头,就着这个姿势把喜酒喝了个干净。暮尘兀自立于原地,他在萧晗凑过来的时候稍微倾斜了酒杯,好叫后者喝得舒服一点儿。 随着浊酒流入口中,咽喉滚动,暮尘终于不再去看萧晗,转而闭上眼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正当辛辣醇厚的酒水划过舌尖之际,暮尘只觉浑身一滞,再也动弹不得,他手上脱力,嫣红的酒杯便掉在地上,摔了稀碎。 萧晗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年,他尚且是三清湾的萧二公子,晨修时在归一台上与旁人比试,谁知对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袭,不足三寸长的箭矢擦过他的踝骨,想来是要断其筋脉一路。 第172页 萧晗经了这般风险,却全然没有后怕,他趁其不备,掌中携了红光,狠狠地拍在对方的胸口上。 暮尘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萧晗自行请罪之时,一道凌厉的金光将他打飞了出去,宫殿后院之中顿时血花四溅。 「缘何伤人?」 萧晗趴在地上,灵鞭抽过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烧,他爬不起来,只得垂眸辩解,声音哑然:「弟子……弟子不曾,还望师尊明鑑……」 「好,那便随我同去归一台。」 暮尘不再追究,萧晗还暗自报有一丝庆幸,可真当他走到战台中心的时候,双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萧晗彼时还不知道,那是暮尘为了管束徒弟,独创的骨戈术。 其因邪念而生,有杀意或贪求过多皆会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无旁骛,方能情急之下,控制他人行动。 「萧晗,你屡教未改,实为不堪,我命你五日于此思过。」 即使并非宗门血统,可萧晗毕竟也算名义上的二公子,归一台——每日都有众多学修比武试炼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跪上五天? 归一台很高,一共百级台阶,萧晗拖着几乎动不了的膝盖,一节一节地爬了下去。 一开始他还在乎颜面,提起衣摆慢慢地挪动双腿,可石阶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后来,萧晗干脆双手撑地,丧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 待他终于爬下了归一台后,石阶上留有两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狱厉鬼爬过的返阳之路,殷红斑驳。 这段记忆太过痛彻,乃至歷时两世都未尝磨灭,萧晗不愿再度回想,他打横抱起暮尘,将他安放在了铺满大红被褥的床榻上。 「师尊,其实骨戈术,我上辈子就会了。」 萧晗摊开被子替暮尘盖好,屋外雷雨连绵,以免他受了风寒。 「对不住,我骗了你,但只此一次,不为大过,三日之后,骨戈术自会解除,只是委屈你这三日了。」萧晗背过身坐于床头,泼墨似的长髮搭在肩上,发梢扫过了暮尘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腕,黑与白的交汇格外割裂。 他笑道:「反正上辈子你也诓了我一次,然后用骨戈术让我在归一台跪了五日,咱俩就算扯平了。」可这个笑容却越发苦涩,萧晗不住地颤抖,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半阖着目,似是喃喃自语一般:「其实我不是要刻意瞒你的,暮尘,但很多事情,我不能说。」 萧晗的嗓音一直控制得很好,由于背对着床,暮尘看不见他通红的眼尾,直到此刻才终于听出了些许难以自抑的哽咽,「对不起师尊,我可能就是个胆小鬼,我不想看见你心灰意冷的样子,更怕你恨我……」 听着萧晗自责的言语,暮尘感觉心脏是抽搐般的疼,其实他很想从身后抱住萧晗,告诉他自己从始至终根本不曾怪过他,奈何骨戈术的缘故,暮尘动不了,也没法说话。 萧晗极其混乱,他捂住脑袋,佝偻着背,语气是近乎于卑微的哀求:「你别恨我,好不好?」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彻底压垮了他的嵴樑,暮尘凝神发力,却也只能勉强动了动指尖,蜻蜓点水似的触到了萧晗的手。 萧晗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了头,在暮尘温柔包容的注视下泣不成声,他把他拥在怀里,因为唯有师尊,能安抚他的魂。 萧晗抵住暮尘的额头,也不知该如何说出更软的话,只好笨拙地蹭着他的面颊,二人唇齿相贴,鼻息相闻,眉目间的湿润,是淌了很久的泪。 「求你了,别恨我,我会尽力弥补的,但求你不要恨我……」 萧晗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但他仍撕咬上暮尘的薄唇,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占有,好让自己显得不这么狼狈。暮尘没有任何回应,但他信任而痛惜的眼神,仿佛就是对于萧晗最好的迎合。 终是黄粱梦一场,不过整夜荒唐。 旭日东升,待暮尘清醒之后,萧晗已经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棂,风吹花落,好像他从未来过。 第一百零三章 啼鸟还知如许恨 萧蔚明和唐姝婉的大婚之日就在今天,正是良辰好美景,映衬才子配佳人,却忽然有个流言甚嚣尘上,开始在各大门派的宾客间流传开来。 譬如下修界便不乏有津津乐道之人—— 「在下近日得知一事,虽有骇人听闻之嫌,但仔细想想,十有八九是真的,阁下可有兴致听上一听?」 「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件秘闻,是关于三清湾的。」 对方颇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意味深长道:「阁下所知的秘闻,是不是跟今日大婚之人有关?」 「确是如此。」 二者齐齐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在下听说三清湾的萧公子和……」 另外一人听到这里便绷不住了,公子风度也不要了,「噗」地笑出声来,激动道:「对对对!就是这件事儿,萧蔚明和亡人谷的一个女鬼有染!」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连阁下这般不爱听碎语闲言的人都知道了。不过聊这事儿,声音得轻一点儿,怕是隔墙有耳……」 隔墙的确有耳。 自离开宁狐村后,萧晗便听闻了许多关于萧蔚明和月霖的传言,从最开始走街串巷的童谣,直至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这件事儿越传越邪乎、越传越香艷。想来无常鬼所言没错,此举便是为了激怒月霖,好引她现身于三清湾,然后四大门派正好藉机合力将其诛杀。 第173页 「萧蔚明都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怕隔墙有耳?依我看吶,他们俩也算是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只是委屈蓬莱岛的唐姝婉喽。」 聊到兴致高涨处,两个修士还未来得及相视一笑,便被一股强大的魔息掀翻了数丈之远,他们双双脑袋着地,额头皆磕出了一块血印子,像是对着来者参拜叩首一般。 萧晗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向二人,犹如俯视两只蝼蚁,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面无表情却又仿佛凶相毕露,只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这句话说得理所应当,似乎鬼王不再作恶便是对于这个红尘莫大的恩赐。 趴在地上的两人也没料到飞来横祸,他们看萧晗的打扮,应该也是个修道之人,于是连忙告饶大喊:「道、道长,饶命啊道长!我们不敢了,再也不不敢了……」 萧晗心系月霖,暂且无意同旁人纠缠,只不过在他离开的瞬间,二人的舌头断成了两截,血淋淋的软肉掉在地上,斑驳一片。 大门派娶亲,盛宴连摆三天,第一天是接风筵,在婚典前一天晚上举办,顾名思义就是给诸位来宾洗尘接风的,大家尚且比较随意,但六月初九这个正日子可怠慢不得,所有人俱是贺喜致意,文质彬彬。 高朋满座,张灯结彩,四方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看此日桃花灼灼,良缘遂缔,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可谓是上修界盛极一时的举世婚典。 殿门大敞,只见萧蔚明一袭红袍,韶光流转,出尘逸朗的俊颜却失了光彩,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却被宾客们说成是求娶到意中人的激动和慨然。 唐姝婉同是一袭华袍红装,头上的凤凰步摇衬托出她的高贵和娇艷,纵然人们无法瞧见她盖头下的绝色容颜,只一个身影,却也是倾城倾国,婀娜多姿。 二人携手步上楼台,萧玉笙见此,他举杯起身,笑着点了点头,朗声致辞:「诸位贵客来自五湖四海,能于百忙之中莅临三清湾,实乃区区之大幸。」 座下的宾客闻言,都一股脑地奉承道:「萧掌门客气了,能有幸见证令郎的大婚,是在下之荣。」 「少公子与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吶。」 这些阿谀之词,宫羽弦听得厌烦,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扫视,很快就找到了坐在角落的萧云清。 萧云清垂着双眸,一身淡蓝的薄纱裙并不引人注目,是少有的素雅打扮,她素日喜欢热烈张扬的艷红,但在兄长大婚之日到底收敛了秉性,却也始终没有抬头去看萧蔚明一眼。 她的神情也好,举止也罢,一切都与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静,或许是因为顺风顺水惯了,所以在她发现无力与命相争的时候,格外狼狈,乃至一蹶不振。 看着萧云清的侧脸,宫羽弦倏地想起了顾子吟当年也是这般,哀怜的桃花眼蓄满了水光,却傲然地梗着脖颈,不肯流下一滴眼泪。 一样的不甘,却也是一样的最后屈服于了世事无常。 宫羽弦走近了几步,「小二。」 萧云清蓦然回首,「老宫?」 宫羽弦问道:「小二,关于你娘的事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娘?」萧云清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问了,你便答。」 宫羽弦说一不二的态度令萧云清生怯,她只好依言,把自己对于顾子吟的了解悉数说了出来:「我娘是扶桑洲的顾氏二小姐,自鬼王将其灭门后,便嫁与了我爹,成了三清湾的掌门夫人……」 宫羽弦打断了她:「你娘既是二小姐,那你可曾知道,扶桑洲先前还有位嫡长子,是你的舅父,名唤顾子辰。」 关于扶桑洲的种种往事,萧玉笙很少提起,所以萧云清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宫羽弦松开了手,转而揉了揉萧云清的头髮,「他为救你娘而死,记住他,别忘了。」 宫羽弦极少做有这种亲密的动作,她的手有点儿发凉,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别扭的,萧云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她仍旧应了一声:「好……」 得到满意的答覆,宫羽弦转身便准备离开,感觉凉意从头顶散去,萧云清想叫住她:「老宫,今日我哥大婚,你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宫羽弦没有回头,她传音入耳的本事过人,好似什么秘密一般,无来由地说了一句:「不喝了,该走了。」 「等我哥大婚结束,你还会回来的,对吧?」萧云清急忙追问,她清楚自己的功力不敌宫羽弦,担心对方听不见,于是她大喊出声,「老宫!」 可宫羽弦的影子早已埋没在宾客里,萧云清找不到她,只听到她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不用送了。」 宫羽弦走得大摇大摆、无牵无挂,好像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过客,雁南飞而不留痕。 萧云清见状亦赌气地转过身,可她没有走,听着宫羽弦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是不甘吗? 她突然很想回头,然后叫住宫羽弦,问她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转身相别,又回头纠缠做甚? 可她不甘…… 罢了,回头很丢人吗?就算丢人又怎样,反正师徒一场,她什么忌没犯过,什么丑没出过? 第174页 「老宫!」萧云梭在众人之间,她拼命想喊住那个行往匆匆的身影,纵使不确定她会不会因自己而留,「我已至及笄,却尚未拜师,你可愿意……」 她不再羞于撂地卖艺,不再担心颜面扫地,不再拘于世家俗礼,因为她想留一个人。 一个授她心法灵力、赠她情诗竹箫之人,一个令她母亲出阁也没放下的採花贼。 闻言,宫羽弦终于停下了脚步,萧云清在来往的宾客间跌跌撞撞,但碍于她的身份,没有人敢作何声讨,却不乏有好事之徒偷瞄这齣好戏。 宫羽弦回过身,她冷目微阖,注视着萧云清的踌躇,却道:「不愿意。」 萧云清立时变得无措起来,「为什么?」 宫羽弦道:「你有更好的师尊要拜。」 「没有了,我只想拜你为师。」 「那玉清仙尊呢?你不是一直想拜他吗?」 「我不想了。老宫,不管你去哪儿,带上我好不好?」怕宫羽弦以为自己是无理取闹,萧云清便又添道,「我、我虽有时娇蛮不服管教,但以后不会了,你别走,求你了……」 从小金口玉言的二小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却要强与高傲,结结巴巴地承认错误,还说「求你了」。 即使决绝如宫羽弦,也未免不会为之动容,她哪里在萧云清的口中听到过「求」这一字,而今却为了留下自己,连说了好几遍。 可面对萧云清的苦苦挽留,宫羽弦没办法答应什么,因为她还有重任未了,因为她还想替一人寻仇。 那位故人与萧云清很像,都有一双让人不忍拒绝的桃花眸。 但在萧云清再次开口前,宫羽弦便引风沙障目,藉机抽身离开。 她走了,独留萧云清自己在这宾客如云间,恐惧于这乱世苍茫,仿佛诀别前的悲怆。 忽听得旁边一声尖锐的利响,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萧云清反应迅速,蓦地侧身,却瞧一簇冰柱深深地钉进她方才所站的位置。 慌乱随之四起——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二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一声鸣镝划破天空,顷刻响遍整个三清湾,方才还歌舞昇平的清辉阁霎时间纷乱不休,拔剑四起。 唐圣元神情晦暗,隐隐泛着狠辣的精光,他勐地揩去脸颊上的血丝,大步走到冰柱前,发现上面还附着一封信来。 何人胆敢在他女儿出阁之际作乱? 唐圣元展开信笺,板着面孔看了一段,忽地脸色大变,手指蓦地捏紧,难以置信地又再读了一遍,这一遍下来,他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着抖,指尖甚至戳破了信纸。 「阿爹,怎么了?」 听闻异响,唐姝婉急着要从高台上下来,但裙摆曳地,不慎磕绊,萧蔚明见状忙去搀扶,陪她一同下了高台。 谁知萧蔚明刚走下石阶,便被唐圣元指着鼻子谩骂:「你们萧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不曾想,你作为长子,竟如此上不得台面!」 唐姝婉一手拿过信笺,另一只手还拦在唐圣元身前,生怕他一怒之下造成什么失控的局面,「阿爹别这样,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说着,唐姝婉低头扫了一眼,表情也变得极为难看,还不等众人反应,她便点燃灵火,信笺瞬间烧成了灰烬,而后干笑道:「满纸荒唐言,不知是何人所为,竟开如此低劣的玩笑,这当真……」 「这当真是什么呀?」 檐角上,忽然传来一个轻快的少年音。 在场诸位皆是色变,萧蔚明拔剑出鞘,护于唐姝婉之前,萧玉笙也站了起来,循声而望。 三清湾承办如此盛会,负责戒严的守卫都是上修界的修士,但这黑衣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且在他出声之前还无人觉察,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不可轻敌。 「唐小姐,我好心提醒你,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嫁错了郎君,你非但不听,反倒说我满纸荒唐言,真是让人心寒。」 话音未收,一抹黑影闪过,待旁人瞧清时,他竟已负手立在大殿中央,站在了乌泱泱的人群中。 唐圣元看似冷静,但额头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心中估测着来者实力,不由地愈发心慌,「阁下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 「我都说了,我只是为了提点你,莫要让令媛嫁错郎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宾客皆是面面相觑。 萧蔚明和女鬼有染之事,早已传遍了街头巷陌,闹得人尽皆知,唐姝婉本来也有所耳闻,但毕竟是蓬莱岛有求于三清湾,才有的这桩婚事,她嫁与萧蔚明也并非什么郎情妾意,只为两派同舟共济,不日若亡人谷来犯,三清湾不会袖手旁观罢了。 唐姝婉思量片刻,决定维护萧蔚明,隧道:「小女子嫁谁,便不劳阁下操心了。」 黑衣人笑道:「唐小姐好大的心胸,竟也无所谓萧公子这一颗心,究竟是归你唐家呢,还是另有所属。」 变故横生,萧玉笙乃一派之主,理应及时制止这场闹剧,但他感觉西峰附近的结界不稳,许是有人破坏,意图硬闯,可西峰之巅,便是长明殿了…… 趁众人方寸大乱之际,萧玉笙提弓赶往西峰——长明殿里,尚且供奉着萧晗在阳间的最后一柱香火。 第175页 见事态愈演愈烈,一直默不作声的萧云清终于忍不住了,她拍案而起,美目圆睁,「你血口喷人!」 黑衣人摊开两手以示无辜,「我怎么血口喷人了,你兄长和梦鬼到底做过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萧云清疑道:「梦鬼?」 「哦对,我倒是冤枉二小姐了,因为你的确不知道,你兄长一心喜爱的月姑娘,便是亡人谷九大恶鬼之一的……」黑衣人语调一顿,眯起眼眸紧盯萧云清愈发煞白的脸,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他终于揭晓,「梦鬼月霖!」 萧云清一下子便怔住了,她愣了半天,才下意识地看向萧蔚明,却见后者亦是血色尽褪,显然是被黑衣人说中了心思。 「哥,你知不知道,月霖是梦鬼?」萧云清不可思议地微摇着头,她快步走到萧蔚明近前,发狠地捶打逼问他,「哥你说句话啊!」 见萧蔚明已然无意辩驳,唐姝婉只得暂且安抚萧云清:「清妹妹你先别急,这众目睽睽的便如此构陷,我相信夫君也是有口难言……」 这一面之词是说给外人听的,唐姝婉旁观者清,她知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齐心协力共御外敌,那无论来多少不速之客都根本不足为惧,最怕的是内讧,一旦自杀自灭起来,不管多大的门派,很快便会一败涂地。 可惜唐姝婉的一片冰心,终是无言谁会凭阑意。唐圣元怒髮冲冠,高声喝道:「尔等鼠辈!竟敢妄图拉我女儿下水!」 「爹!」 且听唐姝婉一声变了调的大喊,唐圣元出手如电,在瞬息万变之间一掌打出,直袭萧蔚明的心脉之处,速度之快连近在咫尺的唐姝婉都来不及阻拦,而萧蔚明也无要躲的意思,只静静地目视前方,坐以待毙。 在强悍的灵力触到胸口之前,萧蔚明感觉心脏一紧,不是为着死亡来临前的恐惧,而是他莫名想起了一个名字,这名字的主人陪他在幻境里拜了堂,是他想要白头偕老的姑娘。 月霖…… 谁知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却发现竟是有人在情急之下,挡在了萧蔚明的身前,来者背对着他,幻象碎成点点星光,正红的锦袍衣摆飘荡,扫过了萧蔚明冷汗渗透的前额。 唐圣元这一掌使了足足九成力,不料被那人尽数接住,在场列位尚没反应过来时,萧云清先一步拽住了他的红衣。 靠近后山附近,阴冷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寂静的树林里日光斑驳,沿途的岔口很多,几乎走不了几步就会出现一个,这只要稍不留神便会迷路的后山,萧玉笙却走得轻车熟路,因为这里,曾是唐梦安带着他和萧晗玩捉迷藏的地方。 太过于沉寂的氛围令萧玉笙想起了孩提时代,三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迴荡在耳际。他晃了晃脑袋,想驱散这突然冒出来的回忆,而就在他摆头的同时,一道划破空气的劲风从他的脸颊边急速掠过! 锋利的匕首径直削向萧玉笙的脖子,速度快得犹如白虹一闪,电光石火间眼看便要见血,可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却勐然被他抬手用焚念弓隔开。 对于萧玉笙能防住这齣其不意的一击,宫羽弦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而后在看向焚念弓的剎那,她便瞭然于心——这是一把用死人骨头制成的诡弓,周身还发出不祥的黑光,想来与鬼王脱不了干系。 见一击不成,宫羽弦迅速拔出暗藏在腰侧的长剑,她将长剑插地,一踢剑身借力再次跃向萧玉笙,手中的匕首直袭他的下腹。萧玉笙眼疾手快地扼住对方的手腕,向下施力缴了宫羽弦手中的匕首。 匕首落地的瞬间,萧玉笙的目光忽地一滞,「这、这是……」 宫羽弦也停下了进攻,她鄙夷地笑了一声,继而问道:「萧尊主,眼熟吗?这是您髮妻顾氏的神器。」 萧玉笙嵴背僵直,许是有愧,他一时竟不敢上前,只是木然地唤道:「子吟……」 「你有何资格如此唤她?!」 伴随一声怒吼,萧玉笙顿觉有一股寒意袭来,但他不及躲闪,便被身后飞来的人剜去了右手,焚念弓陡然坠地。 剧烈的疼痛令萧玉笙落了下乘,宫羽弦的反应极快,她一只手攀住萧玉笙仅剩的左臂,借着他向下施加的力道,向前一个空翻身体腾空而起,顺势捡起地上的匕首,幸而萧玉笙及时后退,短刃才擦着他的脖颈划了过去。 甫一落地,宫羽弦便往旁边一翻,与顾子辰并肩而立,二人甚至相视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萧玉笙无力反抗,却也不再退步,他像即将接受审判的羊羔一般,立于原地任人宰割。 「萧尊主,你害得我妹妹好苦。」顾子辰早已作古,现下的他不过是一具尸体,故而他的喜怒哀乐并不明显,但几近声嘶力竭的哀嚎却充满了痛苦,「她助你平定祸乱、随你征战四方、为你生儿育女,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顾子辰光风霁月一生,即使死在无常鬼的手下,也是以剑拄地,屹立不倒。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于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妹妹报仇雪恨,他不忍继续说下去,宫羽弦见此便举起匕首,呈到萧玉笙的面前,质问道:「你给鬼王上香,利用子吟和云清的性命,为鬼王还魂铺路……纵使你与子吟联姻只是迫于形势,哪怕你们之间并无情愫,但云清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第176页 言至动怒处,宫羽弦和顾子辰齐齐抬腿,二人左右开弓,把萧玉笙踹出了三丈之远。 宫羽弦乘胜追击,高举匕首狠地下噼。 「今日,我便代子吟送你下地狱!」 第一百零五章 谁共我,醉明月 星奔川骛,岁聿云暮。 萧玉笙清楚自己死期已至,躲不开了。 他在阳间兜兜转转活了数十年,从最开始祥云降世的三清湾嫡长子,到最后的一无所有孑然独行的萧掌门,这一路,他走得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偶尔小憩转醒,竟恍惚间以为自己尚且年少,萧峰指点干坤,唐梦安品茗煮茶,萧玉笙晨时便随同暮尘四方歷练,晌午再与萧晗去后山狩猎,直至傍晚夕阳西下,二人再相伴而归,好赶在宵禁之前,喝上一碗唐梦安炖的鸡汤。 日復一日,却乐此不疲,但彩云易散琉璃碎,这样的时光,终究随着桃花滚滚而逝水东流。 及冠刚过,萧玉笙便在一日之内,失去了父母兄弟,短短十二时辰,他先是从血泊中捞出了萧峰的尸体,回到三清湾后,又见唐梦安耗尽寿元勉强封印住无名,最终萧晗领兵入关,耀阳高照,他却用刀活生生地剥下了无名的一身皮囊。 这种手段太过残忍,无意瞟到无名的尸骨,萧玉笙不住作呕,他强忍着噁心与痛楚,手起刀落,将焚念弓斩成了两截,而后扬言萧晗叛离萧氏,要与之恩断义绝。 后来,萧晗无奈之下回了亡人谷,并自立为王,开疆扩土,趁五大门派休养生息之际,他率领众鬼一举歼灭扶桑洲,把顾氏一家老小悉数祭旗。 彼时旌旗猎猎,烽火欺天,萧晗独独放过了顾子吟一人,扶桑洲几近灭门,为保证门派间的平衡,萧玉笙被迫娶了与自己素未谋面的顾子吟。 遥想娶亲当日,秋风萧瑟,落叶归根,萧玉笙不禁阖目回想,如今又是一地枯黄,枫叶红了满面秋霜。 他欠萧晗的命,天煞孤星抵了;他欠顾子吟的命,宫羽弦既然想要自己偿还,那便拿去好了。 这条以命换命的轮迴路,或许自鬼王被一箭穿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然开始了,只不过曾经年轻气盛的他们都没有意识到。 宫羽弦迎身而上,就在匕首马上刺入皮肉的瞬间,萧玉笙眼中精光乍现,他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宫羽弦的咽喉。 此招乃置之死地而后生,像极了最初那个来自亡人谷的少年。 「小心!」 与顾子辰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一瞬清脆的「咔咔」声,宫羽弦的匕首僵在半空,她虽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但她右边的肩膀却被萧玉笙单手给掰折了。 萧玉笙犹如一头不甘束手就擒的困兽,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孤军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缠斗的间隙,顾子辰一直愤恨地盯着萧玉笙,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焚念弓上,不可否认,这是一把极好的弓,锋利无比且极具灵性,有好几次,在宫羽弦用匕首正面交锋的时候,它甚至还能自主地发起攻击,简直跟神器不相上下…… 灵光一现间,顾子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猜想令他顿时不寒而慄,再看那边,由于骨头被生生折断,宫羽弦再也握不住匕首,而地上的焚念弓,却已然持箭在弦,蓄势待发。 顾子辰急忙大喊出声:「宫女侠小心!这把弓会随主人的意志杀戮!」 修真界早有传闻,萧玉笙在束髮之年与神器失之交臂,鬼王便在他生辰宴上,送予诡弓作为贺礼,而那弓身却是由蛊洞里的邪祟所炼化而成,是上修界不可多得能与神器媲美的武器。 就在顾子辰吶喊之际,原本落在地上的弓突然像有了生命似的悬空而起,朝着宫羽弦的后背双箭齐发。 宫羽弦听闻后下意识地回头,却见两支离弦的箭朝自己射来,她急忙闪避,但箭却好似有神志般穷追不捨,无论如何也躲不掉。旋即萧玉笙隔空打出一掌,宫羽弦不自觉放慢了速度,岂料箭矢径直贯穿了她两边的膝盖骨,登时瘫跪在地上。 萧玉笙趁机摆脱了宫羽弦的追击,他顾不得断臂之痛,用左手召回焚念弓,继而警惕地盯着对面的两人。 宫羽弦的双腿被废,匕首悬在她的身侧,发出「嗡嗡」的铮鸣声,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猎鹰。而顾子辰想搀扶她,却被两根锁链止住了去路,锁链有如神助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钻,让人避无可避,犹如一张细密的天网,把顾子辰困入其中。 宫羽弦牙关紧咬,却在瞧清锁链的剎那,声音里充满了强忍剧痛的颤抖:「索魂链?!」 「什么?」顾子辰显然也回过神来,他不再盲目闪避,转而一腿蹬地,在索魂链追来的同时一剑下噼,利刃绞进了锁链之中,遍野的大地甚至都不免震盪,苍凉悲壮的日落见证了月霖自苍穹缓缓降落。 宫羽弦暗骂不妙,月霖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了多日,但她竟没识破月霖的身份,直至如今看到索魂链才恍然大悟。她朝顾子辰喊道:「是梦鬼!快走!」 「为何要走?」顾子辰不禁冷笑,他看向月霖,目光平静又危险,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油然而生,「二十年前,我枉死于血林,如今借着旁人的怨魄苟活至今,便是为了现在。」 萧玉笙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月姑娘?」 第177页 月霖没有回头,她死死勒紧索魂链,试图以此钳制住顾子辰,利剑争鸣,震得花瓣悄然飘过,如梦似幻的一场花雨将风中的血腥味儿都淡化了不少。 「果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过一切都该结束了。」 顾子辰对萧玉笙和月霖说道,语气稀疏平常,但他手里的剑就在这一刻仰天尖啸,随即便带着浓烈的杀气朝他们飞了过去。 萧玉笙和月霖合力抵挡,虽然有了帮手,但萧玉笙明显感觉这次的灵力比先前更强了,难道方才的顾子辰还是有所保留吗? 不多时,萧玉笙和月霖就落了下风,两人皆是伤痕累累,他们都知道再纠缠下去将必死无疑。宫羽弦跪趴在外围盯着三人,赤红的双目中杀机尽显,顾子吟留给她的匕首尚有同归于尽之势,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不需要了,抹杀这两个败类,仅他一人足矣。 「萧璠,」月霖收回索魂链的瞬间,无意瞥见萧玉笙断了的右手,她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而晦暗,周身的煞气也随之达到鼎盛,「护好我主人的香火。」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她这是让萧玉笙先走。 萧玉笙自然听得明白,在月霖再次用索魂链缠住顾子辰的间隙,他抽身而逃,马不停蹄地跑向西峰之巅的长明殿。 却说大殿之上的唐圣元怒火中烧,不仅是因为女儿的大婚被人搅扰,更是他使足全力的一掌竟被不知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悉数接纳,真真是丢尽了颜面。 这毛头小子原本施了幻象,却被唐圣元打了个粉碎。眼下,他红衣翻飞,高冠玉带,与萧蔚明站在一起,愣是分不出哪个才是今日良辰的新郎官。 这不计后果却愿为自己放手一搏的背影,令萧云清倏地想起了一位故人,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探向了对方的正红广袖,呢喃般叫道:「何絮……」 默然半晌,萧晗应了:「诶。」 萧蔚明这才痴痴地唤了一声:「何公子……」 萧晗抹去唇角的血迹,他没有去看几近怔愣的萧蔚明,只嘆道:「傻小子,怎么不躲呢?」 萧蔚明辜负了月霖,亦有愧于唐姝婉,他不知该作何解释,所以当黑衣人当众点出他与月霖的苟且之情,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如果萧晗没有替他接下唐圣元的这一掌,萧蔚明甚至想,这样一了百了也好,至少他不用再亏欠任何人了。 今日是萧唐两氏的婚宴,门庭若市,几乎聚齐了四大门派的修士,现下萧晗冒然闯入,还有意包庇与梦鬼有染的萧蔚明,定然引起了众多声讨。 但萧晗称王六载,早就习惯了口诛笔伐,因此并未理会,他轻功出尘,仅须臾之间,便飞至了黑衣人的身旁,趁其不备,一举揭下了他的面具。 但这一揭,却令萧晗突然愣住了,他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后是深深的困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反倒是被揭开面具的少年泰然自若,他指向西方的天空,道:「西峰之巅,一齣好戏正在上演,各位不妨随我一同前去观赏,权当是给萧公子和唐小姐庆贺了。」 话音方落,萧晗便开口唤道:「小寡妇……」只不过这一声实在太轻了,轻到除了近在咫尺的亓官楠外,连耳力再好的各大掌门都不曾听到。 见萧晗还没有回神的预兆,亓官楠贴近他的耳侧,压低了的嗓音依旧掩盖不住少年的意气风发:「师父不去瞧瞧吗?」 这张略带蛊惑的脸陡然靠近,上挑的眉眼让萧晗回想起了自己在九曜潭中捡到的孩子。 原来,他曾当徒弟养的肖鸹芣,竟是两百年前,亓官翊和甄婉的遗孤——亓官楠。 第一百零六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萧晗细细地看了亓官楠好一会儿,而后,在一种不舍却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的复杂神色中,他道:「小寡妇,你还活着……」 一瞬间,亓官楠胜券在握的笑容凝在了嘴角,像是没有听懂萧晗的意思,他反覆回味着这句未说完的话语,半晌之后,他醍醐灌顶地失笑出声,「不错,我还活着,师父很失望吧?」 不等萧晗回答,亓官楠低头扫视了一下四周,众人都争前恐后地前往西峰,这为他和萧晗的叙旧争取了一点儿时间。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即使萧晗的到来是他始料未及的,但这区区的变数并不会影响大局,所以亓官楠悠哉悠哉地道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师父啊,真是太久没这般唤过你了,说实话我还挺怀念的,哪怕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圣道与仙道不同,仙道乃依靠修为延年益寿,但圣道之人无法名列仙班,却是尘寰至极,凡修此道者,无需灵力法术,也可根骨长存、血肉不衰。 两百年了,亓官楠容颜未改,一直是以少年之姿混迹修真界,最终拜了尚且束髮的萧晗为师。 「你的两缕恶魂便出自我手,还有你遇到的很多人,都只是我的一抹魂魄罢了。」亓官楠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说来也巧,你若不是个坏胚,我还真未必能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哈哈哈哈!」 面对亓官楠赤裸的讥讽,萧晗沉默了,他伸手搭上亓官楠的肩膀,打断了他这种歇斯底里的笑,「小寡妇,我知道是你。」 亓官楠登时怔忪不语,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极低,压抑其中的是显而易见的痛苦:「你知道是我?呵,神机妙算的何仙君知道是我,所以然后呢,杀了我?」 第178页 萧晗兀自没有应声,只是撤开了手,此刻煎熬的沉寂令亓官楠彻底慌乱起来,他感觉身上的温度在逐渐消散,可在与萧晗的对视间,好像有团毛茸茸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肩上,亓官楠侧目,竟是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 他想起当初在九曜潭里,萧晗也曾变出过一只猫头鹰,金棕色的羽毛扇动,在暖洋洋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彼时萧晗让他喊自己一声「哥哥」,他没喊,反而直唿其名「何絮」,后来萧晗拿他没办法,便把猫头鹰直接给了他。 再抬眸时,萧晗已经走了,看方向是要飞往西峰,亓官楠并不打算追上去,只是停在原地呆呆地目送萧晗远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猫头鹰的翅膀。 察觉到有人走来,亓官楠扭过头,发现沈谪仙同自己一样,也在望着天际的那抹红衣。 沈谪仙问道:「你的棋局里,可曾出现过这枚棋子?」 亓官楠知道他指的是萧晗,隧觉无趣,甩袖欲走,「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沈谪仙轻摇摺扇,一双平素含情的眸子在此时却狠戾横生,他用霄雿挡在亓官楠身前,垂首轻道:「能审局者多胜。」 亓官楠推开好似威胁自己的神器,他深感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 这次并非是佯装样子,他是真的算不出,萧晗作为变数,究竟能否活到最后。 为了报仇雪恨,亓官楠这一盘棋下了两百年,这一盘棋下得太大了,大到跨越了经年似水、囊括了山河万里;可这盘棋也很小,小到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的苦恨芳菲,小到连他难得想高抬贵手放过的一枚棋子都保不住。 大红的喜袍翩然飞扬,似水墨江南中的一点硃砂,沈谪仙看向萧晗渐行渐远的身影,只默念道:「二郎,保重。」 萧晗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甩下了众位宾客,率先一步独自上了西峰。 距西峰越近,萧蔚明便越感应到四周有隐隐的煞气瀰漫,他劝说唐姝婉留在半路,若有什么不测,也好及时逃离,毕竟一场充满利用的联姻,不足以让一位无辜的女子搭上性命。 唐姝婉识得大体,自然知道有些事情萧蔚明必须要做个了断,而这煞气源于的那个女鬼,或许才该是今日名正言顺的新嫁娘,自己却是占了她位置的罪魁祸首。 唐姝婉停在了西峰半腰,她为自己施下了结界,看着萧云清也步履匆匆地往顶端上走,心脏骤然一顿,随即一种难言的不安涌了上来。 传言萧家二小姐的祖父祖母便死于厉鬼之手,她的母族又遭鬼王屠戮,顾氏所在的扶桑洲时至今日仍凶煞沖天,最开始的五大门派自此也仅剩下了四个。 唐姝婉忽然很好奇,如果西峰之巅的女鬼正是萧蔚明的心悦之人,那萧云清会念及手足之情,而放过她吗? 萧云清不曾注意到唐姝婉眸中的悲悯,她握紧了腰间的紫金箫,其上挂着的翡翠流苏随风摆动。 西峰之巅,萧玉笙疾步行至了长明殿,血从他右臂的断截处汩汩涌出,但经方才一战,他已然没有多余的灵力止血了。萧玉笙伸出左手,沾了点儿伤口的血,旋即席地画符,一道蓝光闪过,香火立刻被笼罩在屏障里。 这是三清湾世代相传的法术,由于先前发生过谋权篡位的事情,所以每当掌门继位之日,便要签订血契,必要时可开启屏障,保证一派宝座不会被奸人染指。 如今,萧玉笙不确定月霖能拖多久,如果顾子辰杀了上来,至少要确保他无法熄灭萧晗的香火。 掌门除外,没有人能强闯这扇屏障,若掌门因故仙逝,便只有其血缘宗亲能以心脉之灵打开屏障。 萧玉笙做完这一切后,他退了两步,站在正殿之前,朱色的大门歷经风吹日晒,逐渐变成了暗淡的血红,但这座殿宇在阔别已久的日光下,竟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富丽堂皇,因为这里曾经的主人是三清湾尊贵的二公子。 「哐当」! 一个自殿门外响起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萧玉笙的冥想,他回首,只见一袭黑袍的月霖被踹飞到自己脚边——顾子辰终是来了。 「萧璠,」月霖艰难地仰起头,不停地往长明殿爬去,「我主人的香火……」 萧玉笙没了右手,平衡不稳,只得稍躬下身,想扶起月霖,「放心。」 可话音未落,顾子辰便挥剑沖了进来。萧玉笙已成残废,而月霖又被重伤,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仿佛要把经年的恨意一五一十地还施彼身。 但月霖的神情很是平静,在面对顾子辰时没有丝毫的悔意和害怕,她甚至啐了一口血沫,转而咧开一个鲜红的微笑。 「梦鬼,你跟随鬼王践踏扶桑洲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顾子辰踩住被他踹翻在地的月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萧玉笙单手无法拉弓执箭,但他却死死握着焚念弓不肯放手,紧到手背的青筋都尽数凸现,焚念弓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愤懑和挣扎,竟开始汲取萧玉笙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随后凝箭齐发。 顾子辰由势所迫,不得已躲开几丈,但在他闪避的中途,感到一股劲风自身后袭来,凛冽的杀气令他下意识地仓促后仰,却觉眼前一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横扫而过。 第179页 「主人……」 在看清来者后,月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她没有流泪,可轻微的鼻音却听得萧晗心中一滞。 萧玉笙同样也为月霖的这声「主人」所触动,他想说点儿什么,却呡着薄唇一时语塞。 梦鬼的主人? 顾子辰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声音里满是惊恐:「你、你是鬼王……」 相比于对方的错愕,萧晗倒坦然得多,他神情淡漠,只略带感慨地微蹙起眉,点了点头。 顾子辰猜不透这位活阎王到底意欲何为,他几乎连思忖的余地都没有,却发现萧晗宛如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原本独属于少年的明朗此刻荡然无存,源自骨髓的阴翳和暴虐立时取而代之,狠戾森冷的目光直视着自己,饶是復仇心切的顾子辰也不禁暗暗心惊。 只见萧晗轻启薄唇,低沉暗哑的声音几乎消散在了血腥飘荡的风里:「你既已知晓,那本王便亲自送你一程。」 言罢,萧晗先发制人,展开了疾如骤雨的攻击,显而易见的杀心直逼得顾子辰不得不全力与他厮杀。就在这难分高低之际,一声悽厉的嘶吼突然响彻了西峰之巅,以至于萧玉笙和月霖几乎是同时循声望去,只见萧晗的手已经完全贯穿了顾子辰的腹部,白花花的肠子混着鲜血流了一地。 顾子辰的眼中不甘地闪过一种气绝前的怨毒,萧晗不疾不徐地把手抽了出来,他盯着顾子辰,而后倒退了半步。没了外界的支撑,顾子辰拄剑跪地,最终阖目的时候,身体却依旧挺拔如松屹立不倒,好似是以身殉道的至死无休。 第一百零七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一幕直看得萧玉笙震愣当场,心底却有一股欠意油然而生,在周遭重新归于寂静无声时,他看到萧晗一身喜服,红衣在鲜血的浸染中更加诡艷,许是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月霖率先反应过来朝萧晗奔去,「主人!」 此时的萧晗显然已是筋疲力尽,他晃了晃脑袋才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在看到月霖朝自己这边跑过来时,他想笑一下给予月霖安抚,可就在下一瞬——原本双腿已残的宫羽弦却勐地一跃,她高举匕首,尖刃正对着萧晗的心脏。 月霖方才在与顾子辰交手的时候受了重伤,此时即便想救萧晗,却也无能为力,她只得拼命大喊:「主人小心!」 可与此同时,月霖感觉有一个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速度之快连她都看不清究竟是何人,但在下一刻,匕首没入皮肉的声音响起,飙飞的血花溅到了月霖的脸上,模煳了视线。 「萧璠——!」 在萧玉笙倒地的瞬间,萧晗勐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唿唤,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令他心神俱颤——就在宫羽弦耗尽灵力准备最后一击之时,连月霖都来不及阻挡的神器,萧玉笙却孤注一掷地替萧晗挨了下来,顿时血溅三尺。 现下,宫羽弦显然也已是强弩之末,但萧晗也无暇他顾,只颤抖地扶着半跪在地的萧玉笙。 月霖的眸子里杀意尽现,她掐住宫羽弦的脖子,径直飞离了西峰之巅,因为她知道,此刻,便是这对萧氏公子间最后的告别了。 到了半山腰处,月霖松开了几近断气的宫羽弦,旋即抬手生生捏断了她的三根肋骨。沉闷又尖锐的疼痛在腹腔中炸裂,宫羽弦低头克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想在临死之前示弱让对方得意。 宫羽弦的反应如同无知无觉,这让月霖实在生厌,她原想代萧晗好好将其百般折辱致死,可宫羽弦却麻木又无畏地承受了一切,视死如归。 既如此,也没必要彼此消磨时间了,月霖花袖一甩,两条索魂链齐齐缠绕上宫羽弦的腰部,明显是连全尸都不打算给她留。 「月霖!等等!」 萧蔚明情急之下掷出长剑,但他害怕伤到月霖,于是刻意扔偏了方向。感觉到威胁席捲而来,月霖面色骤变,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寒霜,眼神也变得阴冷起来,令人不寒而慄。 担心月霖误会了自己的用意,萧蔚明急忙解释:「月儿,我……」 谁知月霖却打断他道:「萧公子,你已有婚约在身,不便这样唤我。而且我要做什么,也与你无关。」 「怎的与我无关?」月霖凉薄的话语无疑刺痛了萧蔚明,他将身负的大义和责任抛之脑后,恳切的语气满是真挚,「月霖,你应当知道,我这辈子仅心悦一人……」 但不待他说完,月霖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令你心悦之人并不是我,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会为花香莞尔,会为叶落伤悲,闲暇的时候会说笑打闹,遇着事儿了也只会往你身后躲,或许还会嗲着嗓子喊一声『萧哥哥』。」 萧蔚明置若罔闻,只是望着月霖,在他的印象里,月霖一直是了无心机、单纯善良的一个姑娘,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惨澹阴郁的模样,她没了笑容,灵动的杏核眼好像失了神采,只有一种漠然的狠毒。 「但真正的我,只会嫌野花碍眼,虫鸣聒噪,蓝天白云亦是困扰。我自小长于亡人谷,过惯了刀尖上嗜血的日子,每次交锋均是以命作赌,手下败将皆为祸根,所以我不会心慈手软,只有彻底将威胁扼杀才能使我确定自己还活着。」 这些话,月霖从未与萧蔚明说过,虽然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梦鬼身份,但却始终不敢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萧蔚明。 第180页 所以即使现下有千言万语,月霖却也只能带着释怀和愧疚,道一句:「萧公子,对不起,你信错人了。」 语罢,月霖出手如电,在摁住宫羽弦头顶的瞬间,对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变故仅在剎那之间,连离得最近的萧蔚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月霖!」 萧蔚明顾不得月霖方才的一番话语,赶紧把宫羽弦从她手里抢救出来,他试探后者的鼻息,温热而轻缓,谢天谢地,月霖没有杀人…… 可萧蔚明还未及松口气,便发现了宫羽弦的异常——她没死不假,却像个丢了魂的木偶,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凌厉的双目也失去了光泽。 「月霖,你做了什么……」 萧蔚明的无措和痛苦月霖看在眼里,她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但心脏不可遏制地揪成了一团。她从不为辜负了谁感到亏欠,但萧蔚明不一样,他不因身世弃她、不为立场负她,是在乱世中不肯放开的手,是拜过天地的如意郎君。 「如你所愿,我没杀他。」 语毕,月霖决然离开,她身为梦鬼,不可能因为情爱便予取予求,毁掉宫羽弦的神志而留下她的性命,已经是她能为萧蔚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萧公子,在我死前,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如果这是我能弥补的。 等萧云清赶到的时候,便瞧萧蔚明呆滞地抱起宫羽弦,将她安置在一棵隐蔽的槐树之下,「老宫?!」 萧蔚明发现萧云清跑了过来,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愣愣地叫了一声:「清儿……」 萧云清无暇回应,她正急切地搂着宫羽弦,「老宫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但宫羽弦就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对外界的所有逆来顺受,萧云清咬着下唇,不想在宫羽弦的跟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可金豆子却断线似的往下掉,她不愿相信般摇着头,嗓音近乎嘶哑:「宫厌阳——!」 众宾客的脚步声飘渺传来,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他们掠过大地带起的尘土。萧云清忍痛放开宫羽弦,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后转头对萧蔚明冷言道:「我要杀了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萧蔚明本就木然的面容又僵硬三分,他没说什么,只告诉萧云清:「父亲在西峰之巅……」 毁去一人全部的神志和记忆,试问这种法术除了梦鬼还有谁能做到?所以萧云清不曾过问是何人所为,萧蔚明也并未替月霖求情,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 果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大日子,萧蔚明目光涣散地看向被树荫遮蔽的阳光。 人和鬼的交战,正与邪的碰撞,註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西峰之巅,萧晗正在源源不断地为萧玉笙输送灵力,但强悍的力量此刻却显得杯水车薪。萧玉笙伤得实在是太重了,右手的残废原已令其摇摇欲坠,加之为萧晗挡下顾子辰的致命一击,让他早已油尽灯枯,雪上加霜。 萧晗是真的慌了,他极少这样不知所措,只能固执而不甘为萧玉笙地渡去灵力,却又一次次地感觉后者的身体逐渐衰竭。 萧玉笙摇头道:「没用的,停手吧。」 萧晗充耳不闻,引得萧玉笙连说了两遍,后来他听烦了,便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句:「闭嘴。」 萧玉笙强行打断了灵流,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反噬,呛出了一口血,在萧晗想重启法阵的时候,他拉住萧晗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心脉已枯,没得救了。」 「为什么?」萧晗不明白,「血债血偿,顾子辰该杀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要替我死?」他双目空洞,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玉笙,好似想从这张廿载未变的脸上,寻一个迟了二十年的因果。 萧晗恨过自己,萧玉笙不合时宜地想到这点,不禁哑然失笑,不过就算恨过又怎样?他们之间有着割捨不断的亲情,无人能及的默契,以及交付后背的信任,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深厚到已然融入了他的生命。 所以为什么要替萧晗死,萧玉笙觉得这个问题无需回答,因为兄长为弟弟遮风挡雨,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但若萧晗知道了,怕是这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中,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萧玉笙不想让他背负太多,既然如此,不如便以谎言结束—— 「只有我死了,云清才能活。」 萧晗闻言,眼中泛起的波涛似乎要将对方淹没,可萧玉笙却偏开头,不愿与他对视,道:「原是我的错,如果云清要恨一个人的话,便恨我好了。」 与此同时,萧云清匆匆赶来,她正欲上前,却见萧晗赤手捅穿了萧玉笙的心脏。 「爹——!」 身后是萧云清痛不欲生的哀嚎,但萧晗置若罔闻,此刻他与萧玉笙挨得极近,近到他几乎能感觉到萧玉笙快速流逝的生命。萧晗垂首,只道:「让她恨我吧。」 在萧玉笙倒地的瞬间,萧晗轻轻地唤了一声—— 「哥。」 真的很轻很轻,几乎就要伴随着嘆息随风而散,但萧玉笙听见了,胸口的鲜血汩汩涌出,在意识彻底消弭之前,他朝萧晗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最终安详地阖上了双目。 第一百零八章 唱罢秋坟愁未歇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第181页 萧晗转过身,正视着泪如雨下的萧云清。 小侄女,天命难改,若你要恨一个人的话,那便恨我好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由于萧玉笙骤然殒命,原本璀璨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间被浓密的黑云尽数湮灭,风雷涌动,势如破竹,伴随着来自大地的怒吼和震颤,肆虐的黑暗以一种狂妄的姿态开始吞併光明。 这转瞬的风云变幻,令萧云清止不住地发冷,那股寒意好像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的,自内脏传遍全身,她双手颤抖,几乎完全吃不住力,紫金箫「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杀了我爹……」 萧云清如是问道,她并不指望萧晗解释,可她依然想问。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她最交好、最信任的朋友,杀了自小疼爱宠溺她的阿爹。 以前,萧云清恨极了亡人谷,因为顾氏一族皆死于鬼蜮之手,但后来遇到了何絮和月霖,她意识到自己不该以偏概全,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宫羽弦说过—— 「出身之地从来不是评判他人善恶的标准,亡人谷里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经跟你一样,认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后来发现我错了。」 可结果呢? 宫羽弦被月霖所害,现下失了神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萧云清自己也没有倖免,眼睁睁地看着阿爹送了性命。 曾经的话变为了戏嚯的空谈,现实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肆意地嘲笑着她的天真和愚蠢。 事到如今,萧云清适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错,鬼就是鬼,他们没有心,他们不会痛,他们连血都是凉的,所以根本无需怀以慈悲,任何的同情都将转为利刃,最终刺向自己。 萧云清垂着头颅,似是喃喃自语:「何絮,你杀了我爹……为什么?」 萧晗将她的痛苦和挣扎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不希望萧玉笙在九泉之下还有遭受儿女的怨恨,所以萧晗只是默认般闭上眼睛,道:「因为令尊想毁了鬼王的香火。」 「鬼王……」萧云清察觉出了异样,她歇斯底里地追问道,「你和鬼王,究竟是何关系?」 萧晗不语。 可萧云清却穷追不捨,「何絮!回答我!」 黑云蔽日,昏天暗地。 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晗半抬起头,缓缓望向天幕。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有什么干净纯澈的东西落回了心底,他站在西峰之巅,却蓦地看到了洛寒,看到了暮尘。 看到洛寒在绝情殿里教自己执笔写字,说:「念善吧,不要作恶。」 看到暮尘在长明殿前助自己舞剑修炼,道:「但求无愧于心。」 其实萧晗这两辈子,原都是想做一个善人的。 可惜上一世没有做到…… 在死寂般的静默中,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他就是鬼王萧叶舟!」 还在议论纷纷的宾客们顷刻间安静了下来,这个如同惊雷一般的消息立时炸开,哪怕是姗姗来迟的孟三良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所有的目光一时间齐聚在萧晗身上,锐利刻薄到几乎要将他生生剖开。 亓官楠在众人面前站定,「各位若不信,一问梦鬼便知。」 言罢,他挥手示意把月霖带上来,这次联姻的宾客几乎聚齐了四大门派的修士,故而捉拿一个梦鬼简直轻而易举。 两个修士将月霖一齐押了过来,小丫头的袖子都被刀剑划烂了,八道狰狞可怖的伤痕无疑昭示了她便是九大恶鬼之一。此刻月霖浑身上下挂满了镣铐,沉重的锁链锢得她直不起腰,白髮也因此散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聋了吗?!」其中一人踩上月霖弯曲的嵴背,瘦小的身影顿时被压垮在地,「他是不是你的主子?说话!」 可月霖却银牙紧咬,即使痛得眼花耳鸣,也不肯漏出一丝呻吟。 既然亓官楠想把这沉寂了二十年的秘密昭告天下,萧晗也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身死魂消,反正他早就该烂在地狱里了,任何的口诛笔伐都奈何不了他,唯独月霖…… 漠然地扫视了一周,目光却被月霖的白髮刺痛,萧晗沉声道:「放了她,本王任凭处置。」但话锋一转,瞳孔倏地变为猩红,隐约泛着嗜血的兇残,「否则,本王便如屠戮顾氏一般,杀光其余四大门派。」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许多怒斥之声。 「尔等宵小!安敢如此嚣张?!」 「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等已在三清湾布下天罗地网,你逃不掉的!」 更有甚者,说到动容处几近潸然泪下,「二十年前,你引鬼军破关门,害死了萧峰和唐梦安,如今你又亲手杀死了你的义兄萧玉笙……」他感嘆道,「鬼王,好奸计、好谋算吶!」 什么奸计?什么谋算? 不过是世事无常,而萧晗能做的,就是目送往昔如流水,匆匆不回头罢了。 孟三良上前一步,想把萧云清拉过来一点儿,可就在马上要碰到她的时候,一直处于失神状态的萧云清勐然爆发出一声惨叫,而后,她周围一丈之内的人便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飞了出去。 孟三良也不可倖免,但好在他几经战乱,法力大增,没有被萧云清斥开太远。 突然,平坦的大地上忽然裂出几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兵荒马乱中,一身浅蓝的萧云清面目狰狞,衣角翻飞,她拿起紫金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第182页 纯净的乐声传至三清湾的每一处角落,月霖只觉头痛欲裂,她痛苦地皱起眉,手却被镣铐死死钉住,无法掩住耳朵。 萧晗也因着乐声一阵恍惚,他视线不清,根本无法带着月霖全身而退,所以他拿出藏在衣襟里的骨哨,混着箫声,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召来了无常鬼。 谁知一位修士趁虚而入,想偷袭杀了梦鬼,省得夜长梦多,但却在他拔刀之际,一把长剑忽地飞来,将他的利刀斩成了碎片。 这把剑委实眼熟,孟三良顺着反方向望去,不料与萧蔚明四目相对,「萧公子?!」 孟三良的诧异过后,是守卫更绝望的吶喊:「不好了!无常鬼带领走尸攻上来了!」 四下顿时慌乱一片。 「看来传闻所言不假,这姓萧的与梦鬼确实有染!」 「萧公子,你与厉鬼同流合污,该如何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 「先别说这个了!万一鬼王东山再起,你我都极有可能客死他乡啊!」 萧蔚明没有理会旁人的指点和谩骂,他收回长剑,指尖抹血,撑开一个结界把月霖罩了进去。萧晗也掐准时机,赤手下噼径直切断了镣铐,旋即抱起月霖一跃而起,暂且离开是非之地。 唐圣元怒喝:「追!不能让鬼王跑了!」 然而,他却低估了走尸的速度,正欲飞身而起,便发现走尸已经蜂拥行至,几乎爬到西峰的半山腰了。 「呵,唐尊主,您神机妙算的能力似乎大不如前了。」 走尸的阵营中,无常鬼提前一步走了出来,倨傲地轻笑。 唐圣元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一派掌门,片刻的震惊之后便立马镇定下来,他没有回应无常鬼的挑衅,迅速指挥众修士摆出了迎战的阵势。倒是摇光看不惯无常鬼那嚣张的德行,忍不住回怼道:「见不得光的杂碎,还真敢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前来送死!」 无常鬼咧开左边的唇角,右眼却掉下一滴热泪,他状似癫狂,拔剑笑道:「长老好学识,正巧在下也略识得些字,今日便与长老切磋一番!」 半空中,月霖不安地挣动起来,「主人你别管我,快走……」 「傻丫头,还没明白吗?」萧晗抬眸望向漆黑的苍穹,此时的上方明显多了一层毫无破绽的屏障,奈何他无法打碎,便只能任由四大门派瓮中捉鳖,「我走不了了。」 月霖环视着周围,如儿时一般把头抵在萧晗肩上,无助地唤着:「主人……」 可萧晗却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白髮,道:「丫头,叫声『哥』吧。」 月霖愣住了,她并非不敢逾矩,但事到临头,萧晗却仍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令她着实心慌。 但萧晗不以为然,他哄小孩似的说道:「叫一声吧,叫完了给你买糖葫芦。」 月霖终于犹豫着叫了一声:「哥……」 萧晗满意地笑了,他抱着月霖颠了两下,而后抬头问道:「听见了吗?这丫头虽傻,但你捨得让她给我陪葬吗?」 上空没有任何人,月霖正想问萧晗在与何人讲话,便听「轰隆」一声。 层层乌云之中突然传来翻滚的雷声,炸裂的巨大闪电将漆黑可怖的天幕撕扯得四分五裂,耀眼的光芒竟一瞬间将永夜照亮。 萧晗一掌落在月霖背上,将她送出了笼罩着三清湾的屏障。 「主人!」 月霖不受控制地向上飞去,而与她擦肩而过的,竟有一抹皎然如月的身影。 待重新站稳后,月霖急切地捶打着屏障,她看不见里面的境况如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喊:「主人!」 第一百零九章 春丛认取双栖蝶 月霖急忙砸着屏障,泪花不自觉地泛滥了脸庞,她还未抬手擦净,便听到一个熟稔于心的声音—— 「丫头,哭丧呢?」 是萧晗的声音。 月霖还以为自己耳目昏聩,一时间竟没有回头,她愣了良久,直到感觉身后有人靠近,便勐地拔出匕首横在对方的颈侧。 也正是这一动作,引得男子不禁冷笑,「叼奴,还敢欺主?」 他的嗓音低沉,却带着说不出的纵容,月霖这才得以看清对方的面容——是二十年前的萧晗,并非何絮的躯壳,而是真真正正的鬼王萧叶舟。 月霖难以置信地开口:「主人……」 可若眼前之人是萧晗,那方才拼尽全力送自己出屏障的又是谁? 「他说得没错,傻是傻了点儿,但我确实不捨得让你陪葬。」 萧叶舟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没来由地嘆了一句,而后他用左手稍稍抵开了月霖的匕首,姿势略显古怪。 此刻月霖才忽然发现,这人好像…… 没有右臂。 萧晗当年死前,的确是先被顾子吟砍去了右臂,而后才死于萧玉笙的一箭穿心,这个想法令月霖如遭雷殛,难道面前的人是…… 一具尸体? 是了、是了,仅有这一种可能了,容貌未改、修为未变,连一颦一笑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月霖确定,是亓官楠復活了这具尸体。 他不是萧晗,他有的只是一具躯壳,也许还有一些濒死前的记忆与执念,但无论如何,他不是萧晗。 似乎是猜出了月霖的所思所想,萧叶舟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但这次的笑意不深,明显在碰到白髮的时候僵了一下,「丫头,你长大了。」 第183页 月霖望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子,也莫名其妙地乐了起来,「是呀主人,二十年了。」 萧叶舟半梦半醒似的点了点头,他神情恍然,有种沧海变桑田的无力感,月霖忽然觉得他与萧晗不一样。 许是套着何絮壳子的缘故,萧晗的眉目间总有少年的明朗,少了几分戾气与阴鸷,但萧叶舟不同,他是歷经风霜苦寒的鬼王,孑然于高阁之上,独立于无人之巅。 断桥不断肝肠断,孤山不孤君心孤。 对于这样的萧叶舟,月霖无疑心生怜恤,她素来不解凡尘烟火,但萧晗也好、鬼王也罢,眼前的这个人,从来都不曾薄待了她。 「哥。」 月霖唤着,抬手抱住了萧叶舟。 温暖而柔软的小丫头,差点烫化萧叶舟那颗早就枯竭了的心脏。 他被这一捧久违的热度刺痛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嘆,他搂着她,自此不再形影相弔。 可仅维持了一瞬,萧叶舟便放开了月霖,「走吧丫头,去哪儿都好,别再回亡人谷了。」 「可是主人……」 不等月霖说完,萧叶舟便摇头否决了她的想法,「他送你出来,自是也想让你好好活着的。」 月霖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萧晗,方才是萧叶舟和萧晗隔着屏障里外感应,随后同时爆发出一股强悍而相通的灵力,才得以破开一个小口,送自己出来。 言罢,萧叶舟转过身去,翻飞的墨色斗篷扫过月霖灰白的髮丝,黑与白交错缠绕,一如他们之间的相互救赎。 月霖抿唇轻笑,她伸出手,一个寒气四溢的冰棺逐渐浮现,而冰棺中冻着的,是一只右手。 萧叶舟覆上冰棺,白雾瀰漫,很快便化成了血水,他拿起断肢,接上了自己的肩膀,由于这具灵体的修为高深,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刀口处瞬间融合,二十年前便被斩去的右手完好如初,萧叶舟活动了一下,嘆道:「留这种东西不嫌瘆得慌吗?」 月霖执着道:「可婢子想为主人保个全尸。」 全尸…… 萧叶舟有自知之明,月霖认的主子是屏障里的少年,而这所谓的「全尸」才是自己,遂不由得自嘲一笑,随后他背过身,对月霖说道:「你走吧。」 月霖依言离开了,她没有回头,亦不再管红尘嚣嚣,因为她知道,萧叶舟不会救萧晗,她必须回亡人谷,然后命全部鬼众倾巢而出,这样才有可能与四大门派势均力敌,也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屏障救出萧晗。 萧叶舟负手立于原地,面无表情地看向屏障之内——两个衣着大婚喜服的人在彼此相望,他们身上的金丝龙凤栩栩如生,在风的轻拂下宛如盘旋天空,飞入五彩祥云之中。 因为暮尘现下是褚寻忆的模样,萧叶舟并不认得他,但萧晗知道,近在咫尺之人,是自己两世轮迴也念念不忘的师尊。 适才打破屏障之际,萧晗亲手送月霖出去,不料暮尘却孤注一掷地闯了进来,现在屏障早已关闭,谁都出不去了,想到这里,萧晗一时竟啼笑皆非,「你不该进来的。」 暮尘却道:「你也不该随意动用骨戈术的。」 萧晗闻言,也自觉理亏,于是从善如流地笑了笑,「一次而已,下不为例。」 不过算了算时辰,骨戈术本应困住暮尘三日才对,但他此刻却已然站在了自己跟前,萧晗瞥了一眼屏障外面的萧叶舟,没好气地问道:「是那厮替你解开的?」 暮尘没有理会萧晗,反而扫视下方,道:「来了。」 唐圣元一马当先,带人杀出了走尸的包围,他大声道:「诸位不必多虑,恶鬼如云也不过尔尔……」 话音忽然顿住,唐圣元神色一凛,抬头往屏障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小鬼鱼贯而出,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脚下仿佛并未落地,他们肃然立于两侧,鬼面大旗陡然升起,在猎猎的风中飘摇,苍茫落日,将其染就血一般的艷色。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外界,他肩披玄色锦袍,头戴十二旒冕,双手拢在宽大的广袖中,低着头,有些漫不经心,好像在看着什么发呆。 唐圣元惊叫不妙:「是鬼王萧叶舟!」 紧随其后的萧云清疑道:「可若他是萧叶舟,那何絮又是谁?」 唐圣元耳力极敏,他听到走尸还在络绎不绝地奔涌而来,干脆率先向萧晗冲去,打破了这对峙的局面。 「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杀了他再说!」唐圣元首当其冲提剑迎战。萧云清与萧蔚明并肩断后,替唐圣元拦下如洪水般涌现的走尸,萧云清的箫声减缓了鬼怪的速度,萧蔚明的长剑雪亮而锋利,轻易便能杀光近身的邪祟。 所有全副武装的修士亦是齐心协力,他们列成巨大的战阵,犹如汹涌的波浪沖向战场。 「寻忆,你来送我,我很高兴。」 特意唤的「寻忆」,是因为萧晗不希望和暮尘染上任何瓜葛,他为修真界肝脑涂地,好不容易用命换来了旁人的一声「玉清仙尊」,最终如果因自己身败名裂,太不值得了。 萧晗的表情太过轻松,也太过释然,若非此时四面楚歌,暮尘当真恍然回到了他们的成婚之夜,「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你来送我,我很高兴,」萧晗一顿,他盯着暮尘,余光却瞟向了屏障之外的萧叶舟,「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第184页 语毕,萧晗骤然抓上了暮尘白皙的手腕,随即便往三清湾的禁地飞去,暮尘虽行动受限,但他知道萧晗终究没忍心发狠,但就是因为如此,暮尘才不由得愈加心慌,「难道你还要再用一次骨戈术吗?」 「是又如何?!」 萧晗怒吼,神色疯魔而扭曲,这副神憎鬼厌的模样一如当年,但暮尘仍坚定地望着他,最后任由他把自己扔进了结界遍布的禁地。 在萧晗临走之际,暮尘拉住了他的喜袍,旋即拔出腰间的软剑交付予他。握上带有余温的剑柄,萧晗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恸,虽然转瞬即逝,但暮尘看得分明。 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萧晗不得已狠心甩开了暮尘,他狂妄扬言:「本王跟仙门百家的恩怨,尚且轮不到你来插手!」 别插手了,师尊,就让我把罪赎完吧。 萧晗离开,一袭红衣裹挟了雨雪,他拆下编进长发里的一缕青丝,拿在手里看了片刻,末了用鬼火烧了个干净。 萧晗所做的一切,萧叶舟皆尽收眼底,他不明白,那个同样身穿喜服的男子——萧晗至死也想守护之人——究竟会是谁? 呵,有意思。 萧叶舟在小鬼们的拥簇之下,面色冷淡,眼神却带着几分鄙薄和玩味。 他淡淡地注视着萧晗,不同的眉眼、轮廓,却是一样的神韵、执着。 萧叶舟勾了勾嘴角,绽开一个血腥的微笑,他随手抓了一个小鬼抵在屏障上,一阵肝胆俱裂的惨叫过后,小鬼只剩一堆焦骨,而屏障也融开了一人高的缺口,萧叶舟便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直至现在,萧晗才将他完完整整地瞧了个真切,端详着曾经的自己,萧晗展颜一笑,「早闻鬼王名满天下,今日有幸终得一见。」 萧叶舟目闪幽光,森森白齿间传出的嗓音没有温度,是一种独属死亡的寂寥—— 「他在哪儿?」 第一百一十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萧叶舟想寻暮尘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萧晗明知故问:「谁?」 「你知道是谁。」 萧晗故作思忖了良久,最终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气,道:「他死了。」 萧叶舟一直沉如潭水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说什么?」 「鬼王果真是贵人多忘事,」萧晗道,「你临死前用胸口的箭刺穿了他,心脉既断,活不成了。」 「不可能!本王分明用修为护住了……」言及此,萧叶舟眯起眼睛,带着一抹把苍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从容,只问:「他不愿见我?」 相比于萧叶舟的惊愕与猜忌,萧晗却淡漠得多,面对曾经的鬼王,他不可一世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末了还斜睨了萧叶舟一眼,只戏嚯笑道:「你猜。」 萧叶舟没什么耐性,他勐地下手,扼住了萧晗的脖子,指尖深深陷入皮肉,掐得他喘不上气,「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暮尘在哪儿?!」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萧晗能轻而易举地看出萧叶舟眼底泛起的水光,他们就这样彼此相望,无论流年似水,抑或黄泉碧落,也不曾湮没这轮迴两世的尘缘。 萧叶舟虽只是具尸体,可他的执念太深了,哪怕时隔廿载也没无法净化,但正因为这份相同的偏执,萧晗突然就读懂了他,他的苦恨、他的不甘、他的孤独、他的凉薄…… 过往的一切如今仍歷歷在目。 所以当面对萧叶舟近乎崩溃的质问时,萧晗竟如感同身受一般,心脏倏地紧缩,痛楚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但萧晗很快便一笑置之,这或许就是情深不寿的天意,最爱的东西越想抓住,结果往往越适得其反。 更何况,事关暮尘的名誉和声望,萧晗绝不容许节外生枝,如果让萧叶舟知道褚寻忆便是暮尘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再问多少遍都没用。」萧晗轻笑了起来,破碎而狰狞,这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愫,一时间竟让萧叶舟略有忌惮,他慢慢收紧卡在萧晗脖子上的手,却见眼前的少年薄唇苍白,笑道:「我把他忘了。」 萧叶舟盛怒之下,径直将萧晗甩飞了出去,他随之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晗,「本王在十八层地狱里都忘不掉的人,怎么你歷经短短还魂过后便能忘了?!」 萧晗趴在地上,仰头挑眉,道:「鬼王有所不知,夺舍后我又死过一次,两遭忘川,三十六道大刑,就算是再难忘的人,也该忘了。」 萧叶舟讥讽道:「所以你就娶了别人?」 「不然呢?」萧晗佯装揣测,「莫非鬼王还想娶他不成?」 此言一出,萧叶舟却莫名怔忪了,半晌都未回神,过了许久,冰冷的声音飘忽响起:「本王娶过他了。」 「此言差矣,」萧晗有些吃力地爬了起来,他凝视着萧叶舟,眉梢眼角渗出一丝苦笑,「髮妻才叫明媒正娶,而妾,用『纳』字便足矣。」 言罢,剑光亮起,倏忽袭向萧叶舟的头颅,鬼火萦绕着软刃,烧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凶煞狠绝。 避过攻击,萧叶舟眸色微变,「这把剑……」他盯着软剑愣了须臾,无疑认出了这是暮尘的武器,所以再看向萧晗时,他的神情愈发冷了几分,「有意思。」 萧晗缄默不语,反手抽剑割破掌心,血顺着银光凛凛的剑嵴滴落,鬼火四起,摧枯拉朽。 第185页 见此,萧叶舟飘然掠后,用灵力幻化出了一把鬼刀,他伸出两指,一寸寸地拭过刀刃,碧光随之乍现,魔息淬至巅峰。 斜乜着对面决意一战的少年,萧叶舟未免嗤笑出声:「不自量力。」 萧晗神色冷肃,眸中透着一抹悽厉,「鬼王,咱们地狱见。」 铮——! 二人几乎同时跃起,于半空之中激烈厮杀。 霎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无论牛鬼蛇神皆望而生畏,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番激战不分伯仲,剑戟争鸣,魔息缠绕,墨色的衣袍与大红的喜服随风飘荡,萧晗的一招一式俨然杀意尽显,可萧叶舟却毫髮无损。 又是一声尖锐啸鸣,萧晗勐地腾于半空,长剑与鬼刀竭力相碰,溅起的火星流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殊死抗衡间,萧叶舟低声问道:「他还活着,对吗?」 萧晗咬紧牙关,得逞一笑,「你猜。」 剎那间,软剑中的灵力涌现,在漆黑的空中好似华光永存,鬼刀噼中了萧晗的肩膀,软剑也刺破了萧叶舟的左臂。 二者均是闷哼一声,但萧叶舟浑然不觉伤口疼痛,一双厉目死盯着萧晗,眸光幽暗,「你的剑法,跟他太像了。」 萧晗明白,萧叶舟说的自然是暮尘,但他不愿多费口舌,仅道:「拜君所赐吧。」 「拜本王所赐?」萧叶舟冷笑,「本王恨之入骨,怎会如此相似?」 萧晗却说:「因为你是他的徒弟。」 言不到一处,便再度陷入僵局,萧叶舟疾步而来,鬼刀划裂地面,熔岩滚滚,星火四溅。但他的身手萧晗岂会不知?他望着萧叶舟映在湖中的倒影,犹如在回首廿载之前的自己,是这样熟悉,仿佛对方即将斩杀出的一招一式,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趁萧叶舟刀落前夕,萧晗便已后撤数丈,周遭亦是纯质阳炎,烈火高窜。 进退之间,对决已过百余回合,却几乎势均力敌,萧叶舟即使稍占上风,也绝对无法将萧晗就地诛杀。 况且萧晗极少与他正面交锋,稍有不妥便退避三舍,这让萧叶舟不禁有些好奇,「你从何时起,竟变得这般贪生怕死了?」 萧晗的额头已沁满细汗,但他依旧盘桓兜转,血痕渗到俊朗的眉宇之间,凝滞片刻,倏然淌落。 「因为……」萧晗的表情逐渐转为平静,淡淡的笑意冲去了他满身的戾气,「有个人曾对我说过,若我不日再度涉险,无论结髮与否,便都不作数了。」 一代鬼王再度还魂竟困于儿女情长,这委实出乎于萧叶舟的意料,「你没有爱魄,又何必在乎……」 可不及他说完,萧晗便打断道:「我在乎。」 萧叶舟因这一声「在乎」不再言语,神色也随之黯淡下去,不知为何,眼前莫名浮现出一抹白衣飘然的影子,只听萧晗问道:「萧叶舟,你冷吗?」 萧叶舟只见这抹白影突然变幻,慢慢的有了人形,最后竟成了暮尘的模样。 他看见暮尘长袍曳步,高冠玉带,手执白子落于棋盘,恰似天边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萧叶舟忽然想伸出手,但又怕玷污神坛,故而他僵在那里,觉得就这样安宁地望一会儿也好,可暮尘却缓缓抬眸,温润的嗓音如沐春风:「叶舟,你冷吗?」 闻声,萧叶舟不禁嗫嚅:「……什么?」 可回答他的却是萧晗,「万人之上乃无人之巅,你祸乱天下、睥睨众仙,当是三界至尊,但于孤寒高位之上,你孑然一身,不冷吗?」 想到夺舍后的自己不再流连修真,倒是独自远去,逍遥人间,萧叶舟反问道:「那你呢?重活一世,缘何堕落凡尘?」 萧晗不置可否,而后走到萧叶舟的身旁,同他一齐面向广袤无垠的三清湾。 黑暗流波,却不掩绮丽壮阔,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神秘,而这片土地,他们都曾不择手段地占有过。 或侵略、或战争、或屠戮…… 萧晗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打破这种静谧,「晓看天色暮看云,我不过是个凡人。」 萧叶舟唾弃般地移开视线,嘆了句:「鼠目寸光。」 「可我向来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求杯中月影,策马四方。」 萧晗却承认得十分坦然,这令萧叶舟颇为不快,「你……」 但不给他发作的机会,萧晗笑着偏过头,轻声道:「萧叶舟,得空的话,去晒晒太阳吧。」 萧叶舟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他来回打量着萧晗,「你当真是疯了。」 萧晗看着前世的自己,好多本已决定埋葬在心底的话,便就这样喃喃道出:「你知道吗,洛寒走的时候笑了。」 突然提及洛寒,萧叶舟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内褪得精光,可萧晗却兀自道:「亓官楠剥出一缕爱魄復活了她,我利用幻象化身薛梧,却不想她根本没有动情,反倒是杀伐果决,我也差点因此死于非命。」 「后来幻象碎了,她认出了我,最终选择了自戕,一如当年。行将就木之际,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好孩子,苦了你了』。」萧晗道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叶舟,「困她于世间的,从来都不是薛梧。」 萧叶舟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危险,瞳里似有恶蛟翻波。 原来这缕爱魄里,让洛寒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的人并非薛梧,而是—— 第186页 他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萧晗阖了眼眸,念及畴昔种种,也不免哑然失笑,「所以你一直想报的弒母之仇,不过是师尊代你我成全了阿娘,还她解脱而已。」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恨错了暮尘…… 这突如其来的瞭然令萧叶舟几近失控,他感觉天旋地转,隧背过身狠砸了两下脑袋。 萧晗怕他一时无法接受,便没有再说关于萧玉笙的生离死别,以及温兰茵的恩怨情仇,省得雪上加霜。 对于这具尸体,或者说对于前世的自己,萧晗总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宽容和慈悲,因为他知道不是萧叶舟的错,所以萧晗宁可自责入骨、悔恨交加,也不想把一切都归咎于他。 毕竟萧晗重活一世,许多事情才得以勘破,而沉睡了二十年方才转醒的萧叶舟,俨然还来不及彻悟所有。 但萧叶舟不以为然,他忽地大笑起来,唤了一声「萧晗」,却又立刻否认道:「不对,何公子,本王当真好奇,你还是我吗?」 萧晗沉默半晌,嘆道:「是,也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一道暗红的影子飞掠而来,势头快得惊人,且口中喊着:「孽畜!拿命来!」 萧晗的躯壳毕竟只是个少年,他功底单薄,修为和法力远不及萧叶舟,所以当他听见唐圣元的怒喝时,正欲闪躲,不料萧叶舟却一掌袭来,几欲将其打穿。 这一击正中心口,萧晗不住后仰,却径直撞上了唐圣元袭来的剑尖。 最后只听血肉横飞的「刺啦」之音,唐圣元的长剑贯穿了萧晗的丹田,一口热血呛出,溅脏了萧叶舟的长靴。 可萧叶舟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他连正眼都懒得施捨萧晗,却在转身离开之前,沖唐圣元说道:「这条命,本王赏你了。」 语罢,萧叶舟扬长而去。长剑卡在肋骨之间,萧晗动弹不了,只得略微弓着身子,以此缓解剧痛,他看不见萧叶舟的神情,但他确定,萧叶舟在朝自己打出那一掌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唐圣元握住剑柄,一点点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原本该是蚀骨之痛,他却发现萧晗除了面容苍白外,没有其余的反应,真是奇了,唐圣元想,莫非传言不假,厉鬼都是感觉不到痛的? 直到看见萧晗薄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唐圣元连忙凑了过去,他用染血的剑刃拍了拍萧晗的脸,「死到临头了,别耍什么花招!」 可近在咫尺的唐圣元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好作罢,谁知已行至三清湾边境的萧叶舟却听见—— 「萧叶舟,放过他。」 萧叶舟闻言蓦然止步,他虽心有所触,但仍回了一句:「本王凭什么放过他?」 空旷的天地间,回音久久不散,但紧接着,萧晗虚弱的声音再度渺远传来—— 「也放过你自己吧。」 不一会儿,萧云清带领众人赶来支援,扬起的尘土模煳了萧晗的视线。 意识涣散前,他感到孟三良蹲了下来,髮髻间别的凤羽不慎被风吹落,扫过了自己的眉骨,「老何……」 后来连触觉都慢慢没了,萧晗只能隐约听见唐圣元决意要把自己就地正法,可一向君子风度的萧蔚明却难得不顾礼义,出言顶撞长辈:「何公子已无反抗之力,唐尊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何公子?他明明是恶鬼之主!」唐圣元指着萧蔚明,无数不堪的言语脱口而出,「你先前与梦鬼不清不楚,一度妄想拉我女儿下水,现在又为鬼王求情。萧公子,你爹若在天有灵,不如一道天雷噼死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场面一片混乱。 最后是萧云清站了出来,如今萧玉笙暴毙身亡,她乃三清湾掌门嫡女,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了。 在耳力也彻底消弭之前,萧晗听到萧云清临危受命却从容不迫的声音:「将鬼王押至天罗台,三日之后,行刑问斩。」 嘀嗒、嘀嗒…… 是水声吗? 萧晗脑袋昏沉,胳膊也失去了知觉,他感觉自己好像跪在哪里,全身的重量全压在了膝盖上,丹田的伤口几度撕裂,痛得他想弯下腰缓解缓解,可发现双手却动弹不得,应是被反吊了起来。 嘀嗒、嘀嗒…… 水声不停。 萧晗勉强睁开了眼睛,四周的地面上一片嫣红。 原来不是水声。 是他自己的血…… 日光高照,映着萧晗憔悴灰败的脸。 鬼王将诛,真是一个难得的艷阳天。 萧晗耳中嗡鸣,视线不再混浊,但依旧不甚清晰,他微阖着眸子,去环视周遭的一切——台下人山人海,都是前来围观的普通百姓和四海侠客;而台上修士如过江之鲫,亦是数不胜数,各位掌门分别立于阵首。 见此,萧晗心下瞭然。 原来是五大门派公审罪人的天罗台。 很久以前,萧峰曾带他来过这里,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而萧晗也从当年的旁观客变成了如今的局中人。 他又扫了一眼高台之上,隐约看到了蓬莱岛的唐圣元、明净山的沈谪仙、崑崙关的许珺华、三清湾的萧云清…… 萧峰不是说有五大门派吗? 哦对,扶桑洲已经灭门了。 第187页 真奇怪,有好多事情萧晗突然记不清了,比如他为什么会跪在这里?是因为杀了萧玉笙吗? 可自己为什么要杀萧玉笙呢? 好像是为了不让萧云清恨他。 罢了,弒兄的罪名于旁人而言,可能足以死不足惜,但对鬼王来说,多这一条不多,少这一条不少,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血自额角流下,挂在了睫毛上,但萧晗没有眨眼,他极力朝四方张望,没有见到他最挂怀的两个人。 暮尘在后山的禁地里,只有掌门方可打开结界。 月霖已经被他送出了屏障,由萧叶舟护她平安。 血滴终于滑进了眼睛里,引起一阵酸涩,可萧晗却毫无后顾之忧地笑了,他阖目垂首,宛如流下一行血泪。 高阁之上,声遏流云:「亡人谷群鬼之首萧叶舟,祸乱三界,罪不可赦……」 大抵讲了一盏茶的功夫,但萧晗仅依稀听到什么「欺师灭祖」、「恶贯满盈」、「忘恩负义」这般残缺不全的话语。 四大门派列举了他的种种罪状,林林总总,罄竹难书,而面对众人的唾弃和鄙夷,萧晗却只是沉默,他跪立在庄严肃穆的天罗台上,恭敬而顺从,对所有的控诉既不承认,也不反驳,仿佛正在被审判的这具躯体与他无关似的。 不过确实与他无关,这具躯体姓何名絮,由于未及弱冠,还没有取表字。 萧晗曾想以「何絮」之名赎清罪过,奈何剥开这身皮,剔除这副骨,他终究还是鬼王萧叶舟,孽债纍纍,赎不完的。 待审判结束后,萧云清走上了天罗台,她逆着刺目的阳光,投下漆黑的影子,遮住了萧晗。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最后,是萧云清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杀我爹?」 萧晗垂眸不语。 萧云清等了许久,却只有风声充斥在彼此耳际,「何絮,相识一场,我自问对你知之甚少,但我敢肯定,你不是个坏人。」说着,她右手举起一捧明晃晃的火焰,旋即点燃了萧晗的镣铐,「这是天罗台的灵火,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最好如实招来,不然它会将你的筋脉一寸、一寸地烧断。」 言罢,萧云清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杀我爹?」 「因为他想毁了鬼王的香火……」 忽然,镣铐叮噹作响,灵火霎时蔓延开来,萧晗面色苍白,匍匐在天罗台上不住抽搐,但始终不肯说出真相。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萧云清刚过及笄,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无论是作为叔父亦或朋友,他都希望萧云清可以好好走下去,她灵根极佳,日后定然能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迴之苦。 萧氏已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萧晗不想临了临了,再搭上一个萧云清了。 腔内烈火炙烤,痛至柔肠碎,耳边隐约飘来萧云清的逼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爹?!」 萧晗不停地挣动,膝盖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了血,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确实难熬,但并不比地狱的十八道酷刑更难熬。 而且只要全身的筋脉断干净了,灵火又能奈他如何? 不过恍惚间,萧晗忽然想起,他也曾用鬼火烧断过暮尘的灵脉,用彼此的心头血造就了墨黎。 原来竟是这般痛吗? 「对不起……」 血染红尘,愁云千古。 也不知萧晗这一声抱歉,究竟是说与谁的。 乌云密布,在雨落下的时候,灵火灭了。 沈谪仙执伞前来,此时萧云清正死死盯着萧晗,没有注意到他,沈谪仙便朝她的背影浅躬作揖,「萧尊主。」 闻言,萧云清竟下意识转过身,想跟着喊一声「阿爹」,可回首才发现,沈谪仙原是在沖自己行礼问安。 昔日顶天立地的萧尊主仙逝,而素来任性无忧的二小姐成了萧尊主。 她没有阿爹了…… 想到这里,萧云清落荒而逃,她想躲回自己的寝宫,却被几位长老拥护去了清辉阁。直到夜深了,万籁俱寂,她耳边却仍迴荡着沈谪仙的那一声「萧尊主」,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月凄凉断肠处 后山的禁地中,暮尘试图打破四方结界,但无济于事,褚寻忆这个病秧子经不起折腾,暮尘又无法召唤神器,于是在几次三番的失败后,他脱力地跌落进尘埃里,抬眼却瞧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 是谁? 暮尘缓了顷刻,随后走到禁地的结界附近,才看清来者竟是沈谪仙。 沈谪仙站在林木尽头,纷纷扬扬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带有一丝悲戚的笑。 褚寻忆虽是暮尘的香火,但毕竟音容笑貌大相迳庭,他原没指望沈谪仙能认出自己,却不想沈谪仙却倒退半步,恭顺地作揖,「徒儿叩见师尊。」 暮尘木然地站在结界里,他目光空洞,紧紧盯着地面,如同木偶般僵硬,自始至终未尝肯去瞧沈谪仙一眼。 奈何沈谪仙是个守礼数的,只要暮尘不言,他便躬身不起,似是博弈中的棋逢对手,较量无声。 落叶飘零,终归于根,禁地大雾四起,暮尘不想再与沈谪仙相视无言,便抬手示意免礼,他正打算离开,不料沈谪仙却拿出了一张棋盘。 第188页 「师尊,下一局吧。」 暮尘正要开口,沈谪仙却道:「师尊是想说『棋艺不精』吗?毕竟我当初讨教棋理之时,师尊便是用的这个藉口。」 暮尘默然了。 「一念离真,般若浮生。」沈谪仙唇齿未张,可声音却不停闯入暮尘的脑海,视线逐渐灰暗,只有沈谪仙的影子一直久久不散,「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徒儿预祝师尊,好梦长眠……」 话音方停,沈谪仙便没了踪迹,徒留一张棋盘在结界之前,暮尘走近细瞧,但见一枚白棋位于右方星位,他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应了一手。 星位。 草丛窸窣作响,暮尘不予理会,兀自在附近徘徊,不久,身后没了动静,却听有人唤他,「阿尘……」 暮尘警惕回眸,「谁?」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头晕目眩间,暮尘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别怕。」 不知何时,棋盘上又新添一子,暮尘沉吟半晌,试探一般问道:「是你吗?」 无人回应,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是你吗,褚颜……」 见暮尘的神识全然陷入幻境,亓官楠撤除了自己身上的伪装,沈谪仙温润如玉的面容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年少却苍凉若霜的脸。 亓官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继而看向结界里四方寻觅的暮尘,即使活了太多年,也不禁感嘆相思疾苦,「玉清仙尊,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暮尘自然是听不到的,亓官楠也不消旁人回应,似是自言自语地念叨:「这里是『问灵之境』,身处其中便可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在下委实好奇,玉清仙尊究竟会选谁呢?是自年少一别再也不得相见的褚颜,还是为非作歹害你为妾六载的萧晗?」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结界之内,暮尘再次端详棋盘,不料忽然天旋地转,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为灰烬,暮尘痛苦难耐,再也支撑不住,他蜷缩在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何方透过一缕阳光,映在了他身上。 「阿尘。」 一个声音在四方迴响,暮尘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褚颜独坐于棋盘对面,雪粉华,舞梨花,微风拂过她的长髮,白衣招展,宛若神祇借着烟火缭绕,当真来这尘世看了一眼。 暮尘望而却步,当初褚颜飞升之时,他不过束髮之年,还未依礼奉茶拜师,如今再度重逢,昔日最熟悉的称唿不禁脱口而出:「褚颜……」 天空之雀扶摇盘桓,褚颜未曾应答,不过莞尔,她端详着棋盘,而后将座子布全。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暮尘见此也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小目之处。 他眼前莫名浮出了许多画面,在自己尚且少不更事的年纪,褚颜便手执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于自己身旁指点江山,她面目欣然,风华正茂,眸间灼灼令人过目难忘。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褚颜最开始言传身教,可惜孩提时代的暮尘不肯听话,他连执棋的姿势都不甚标准,后来褚颜没办法,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谱、復盘。 就这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们待在山间小院里,不问世事繁琐,偶尔手谈半晌,暮不耐酷暑,于是二人栽下一苗,约定待其亭亭如盖之时,便可纳凉对弈,东风林壑自逍遥。 思及此,暮尘才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变成了他儿时与褚颜共住的那个小院,而他身后正是一棵参天古木,有遮天蔽日之势,树叶间透过丝丝缕缕的阳光,映在地上斑驳一片。 浮云朝露,星霜荏苒。 暮尘不禁出神,院子里的幼苗,竟已然亭亭如盖了吗? 多可笑,堂堂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执棋时竟然在发抖,手腕起落反反覆覆,如涉世未深的少年。 相比之下,褚颜倒是心若止水,她扳了一步,困住不占上风的黑棋,顺势覆上了暮尘的手,「阿尘莫慌,我回来了。」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在暮尘的心底漫漾开来,褚颜好似分毫未变,对他温言相劝,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华光璀璨。 相思断。 暮尘陷入长考,他没有思索对策,只是觉得时过境迁,不该意马心猿,但又误道自己仍在当年。 突然,暮尘笑了。 他的笑容不復从前,少了几分率真和轻狂,却如春水波盪,温暖身心。 褚颜抬头,像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傻笑什么?」 暮尘小跳落子,坦言道:「笑我自诩修为颇深,却还是中了他人奸计。」 褚颜面不改色,只问:「什么奸计?」 暮尘却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其实相思断可解。」 相思断的确有解,只嘆相思无解。 褚颜离开之后,暮尘曾一度虚度光阴,他整日里烧香礼佛、诵经祈福,只求自己能早日得道,追随褚颜飞升。 终于天遂人愿,一日骤逢晴天霹雳,暮尘独自走上了高台,却不想第五道天雷降落之时,风捲残云,法阵将破,萧晗不由分说地拥住了他。 天雷滚滚,很快便见了血,暮尘的白裳染了红,就如殇梅落雪,尘寰谪仙。 萧晗的身上没有阳气,难保下一刻不会魂飞魄散,但他还是紧紧护着暮尘,以血肉之躯替他挡劫,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与苍天相抗。 第189页 暮尘深知自己再也无缘成仙得道,可他回抱住萧晗的时候,却感觉到少有的安宁。 自此,相思断可解,相思亦可解。 思绪随着一念起而,血也寒凉了些许,暮尘漠然又孤冷地轻点一子,尖、沖、扑。 ——黑棋活了。 褚颜明显一惊,「你怎么……」 看出她的诧异,暮尘并未言语,却倏然想起悟悲曾经对无名说过「佛法如舟,渡全有缘之徒」。 粘。 他这一步下得轻灵飘逸,想来打得是合纵连横,要断棋筋的算盘,褚颜被逼绝境,抬手虎了一子,顺便吃掉了暮尘的两枚黑棋。 褚颜素来运筹帷幄,阳谋陷阱俱是深思熟虑,但她现在却不计后果地强行开劫,迫使双方进入了生死劫的局面。 生死劫、生死劫,一场劫争定一局生死,自然是步步为营险象环生,行差落错一步便可能满盘皆输,但暮尘决意穷尽算力,与天相争。 他闭目沉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盘棋必须赢。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劫争之中,胜负在所难免,暮尘所愿所求向来并非输赢,不过是想脱身结界去救一人罢了。 日月流转,昼夜更替,云子在经纬之中化为漫天繁星,暮尘拂袖起身,毕恭毕敬地朝褚颜行上一礼,倘若一局博弈方可求仁得仁,纵然万劫不復,惟愿胜天半子。 应劫、打吃。 褚颜立时滞住了,她捻起一枚白棋把玩,大概是因为暮尘杀性太重,不由得嘆了口气:「唉……」 也就是因这一声嘆息,暮尘极痛苦地俯下身去,顿觉有鬼火炙烤全身,烧得他五脏六腑好似都化为了血水,他再也拿不住棋,手指无力地攥紧,攥到骨节发白。 看向迟迟不肯落子的褚颜,暮尘哑着嗓子抬起头,不顾冷汗渗密,只道:「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他双眸血色嫣然,嘴唇却是泛白,这副模样实在令褚颜陌生,「阿尘……」 「接着下。」 暮尘言简意赅,不知「褚颜」使的什么盘外招,黑棋稍占上乘他便会苦不堪言,喉间腥甜更是作祟得厉害。 其实暮尘一直都不曾赢过褚颜,而今时今日的博弈,无异于一场不见血的厮杀,他清楚自己于褚颜而言根本称不上棋逢对手,但他想赢,更何况他输不起。 因为天罗台上,还有他甘愿死生相随的小徒弟。 甚至妄想以棋为媒,换萧晗一世顺遂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阵阵秋霜往昔别 一把伞倾落,遮住了淅淅沥沥的雨。 萧晗头脑发沉,没有觉察。 直到一块帕子触上额头,清凉的绸子替他拭净脸上的血污,萧晗这才缓缓有了意识。 映入眼帘的,是沈谪仙眉目如画的容颜,理应一片岁月静好,但他手中的霄雿好像在血水里浸过一般,扇出的风都带着腥气,萧晗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忘了你不喜欢这种味道,抱歉二郎。」 沈谪仙自责地低下头,依旧是初见之时温和端正的模样,他把霄雿收入体内,并用雨水沖洗着沾血的衣袖。 萧晗抬起了头,发现沈谪仙的髮髻散乱,原本多么温柔的一个人,怎的成了这般模样,他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沈谪仙见此连忙解下腰间的葫芦,伞斜了,大半的雨都淋在了他身上。 萧晗呡了两口,才勉强能唤一声:「半仙……」 听闻熟悉的称唿,沈谪仙却一笑而过,道:「二郎,我是亓官楠的善魂,成不了仙的。」 可萧晗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甚至连眼神都没变,就这样深深地望着沈谪仙。 「你知道了。」沈谪仙轻声嘆息,随后凑过身去,让萧晗可以靠着自己,以免伤口再度撕裂,「二郎,对不起……」 下巴抵在沈谪仙的肩上,萧晗气若游丝,好像一阵微风,拂尘而不留痕。 他问:「怎么弄的?」 知道萧晗在问自己为何满身血腥,沈谪仙应道:「云清走后,你晕了过去,睡了整整一天,期间雨停了半晌,我便随蔚明去了趟亡人谷。」 「回亡人谷……」萧晗不解,但他的嗓子实在发哑,说不了什么话了,幸而沈谪仙善解人意地添了一句:「他娶了月姑娘,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萧蔚明平生难见一次的离经叛道并不出萧晗所料,但听到月霖出嫁,心底总归是空落落的。月霖是他亲手养大的小丫头,他目送她从一个小不点儿逐渐出落成一位成熟的女子,只是她眼中纯真夺目的光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被浸染成了薄凉。 沈谪仙轻轻拍了拍萧晗的背,「二郎放心,纵然事出仓促,但明媒正娶的三书六聘,蔚明一样不差。」 此等繁文缛节,月霖或许不在意,但萧晗还是不希望别人亏待了她,听到沈谪仙这番话,他倒彻底闭上眼睛,心脏跳动虽慢,却平稳了不少。 沈谪仙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月姑娘还说,等一切结束以后,要你补给她两条街的嫁妆,还有一串糖葫芦。」 萧晗咧开嘴角,沙哑的嗓音笑起来断断续续的,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沈谪仙听得不寒而慄,覆在萧晗背上的手也打起了抖,但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感觉到肩膀的衣衫被一股温热打湿了。 血的味道再次充盈鼻腔。 第190页 萧晗先前便受了重伤,能活到现在全靠修为支撑,但灵火烧断了他的全部筋脉,法力散尽,绝对不能再拖了。 「二郎,告诉我师尊在哪儿吧,好不好?」沈谪仙唇齿轻颤,他的眼角有泪,但很快便融进了雨里,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可惜萧晗应该再也不会信任他了,所以沈谪仙只能无措地解释,「善魂无法作恶,我伤不了师尊的,我、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救你」这句话还未说完,萧晗微弱的声音便传进了沈谪仙的耳畔,很轻、很轻,但他听得分明—— 「后山禁地。」 结界里,暮尘咽下口中瀰漫开来的血腥,他强自镇定,将不停围绞的白棋困于边地,最后一剑封喉。 这一式,与褚颜的棋路别无二致,进退方寸间,一举一动皆有彼此的影子。 到底是偏爱半分。 「痴儿。」 褚颜摇头苦笑,「你极少这样争强好胜,如此执着,所求何为?」 话语间,暮尘似乎看到了萧晗,他怅然若失地念着:「我要救一人。」 不知是天罗台太冷,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萧晗好像在瑟瑟发抖,他被迫跪在地上,锁链反吊起他的胳膊,丹田上的伤口狰狞不堪。这一幕看得暮尘肝肠寸断,可褚颜却说:「若我告诉你,命数既定呢?」 他下意识应道:「那便逆天改命。」 「竖子狂妄!」 褚颜拍案而起,仿佛对于这个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失望透顶,可暮尘却敛了思绪,眸子里泛起的水花转瞬即逝,眼底火光熠熠,他连下几手快棋,使黑子堪堪多活出了一口气。 褚颜怒而呵斥:「执迷不悟!」 但暮尘并未多言,他每隔几手便会痛不欲生,可等咳完也不过是随意一抹唇角血痕继续棋局,几次下来黑子沾染他指尖绯色,刀刀见血,招招狠辣,让褚颜应接不暇。 「逆徒尔敢?!」 知道面前的人并非褚颜,暮尘便也不再唤她,不过出神道:「褚颜走后,我本不再留恋凡尘,但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哪怕身负两缕恶魂也不愿伤他之人,一个哪怕担尽罪孽却仍想渡尽红尘之人。 这样好的萧晗,这样善的小徒弟,叫他如何断贪、舍嗔、离痴? 若暮尘一直作茧自缚,沉沦在褚颜不辞而别的悲痛中,若萧晗不曾剥开他的层层束缚,让他得以窥见天光…… 或许这局棋,不争输赢也罢。 但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想起成婚之前,萧晗曾对他说过——「你是我在亡人谷倒挂七日,才求来的啊」。 连、扑、罩。 暮尘一子比一子下得笃定,却也一子比一子下得憔悴,他面上几乎血色尽失,惨白如纸,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快被他吐了个干净,随着局势越发焦灼,他的指间寒凉如冰,甚至比棋子还要冷上三分。 可暮尘仿若未觉。 骤然风起。 山风吹得暮尘瑟缩了一下,长发在风中飘飞,褚颜怒不可遏的声音復又响起,这一次却像是千山共振万水奔腾,如天地对他这不知死活的凡人发问:「只为一人,值得吗?」 暮尘眼都没抬,随着黑棋敲定,他道:「值得。」 如果能换萧晗安然无虞,纵使违逆天命,亦是落子无悔。 褚颜忽然抬眸,她手握两枚黑子,犹豫顷刻,最终放于棋盘之上。 「我输了。」 四周景象勐地消散,暮尘又回到了三清湾的禁地里,他垂眸缓了片刻,脚步虚浮地走向外面,不料结界轻轻一触便碎了。 界外,是早已恭候多时的沈谪仙。 沈谪仙眉目温柔,见暮尘恍神也不催促,待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这盘棋,师尊下了两天两夜,距离行刑还有一日,师尊可有什么对策?」 暮尘没有应声,他一时接受不了所有,沈谪仙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对暮尘而言无异背叛,但他并未解释,却道:「我虽只是一缕善魂,不懂世间喜乐,但对我好过的人,我愿以命相报。」 「先前种种我的确愧对于师尊,但在救二郎的这件事上,我与师尊一样心切。」沈谪仙跪地行礼,「师恩如海,教泽流芳,为君分忧,徒儿在所不辞。」 既是一缕善魂,便不可能存有作恶之念,想到这里,暮尘伸手扶起了沈谪仙,还帮他拭净衣上尘埃,「何必行此大礼。」 沈谪仙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註定得不到宽恕,而今突然面对暮尘的原宥,千言万语彙于心头,可到了嘴边仅剩一句:「师尊,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于昏沉之中,沈谪仙再也看不清暮尘的面容,但听着清冷的嗓音,却蓦然想起了自己罚跪的时候。 那一天,是一如此刻的风雨晦冥,沈谪仙跪在地上,衣裳却没怎么湿,因为暮尘撑伞走到了他的近前,就这样陪了他一夜。 沈谪仙彼时也迷惘于自己是否该救萧晗,所以他问暮尘:「我错了吗?」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杖责刑罚皆施加其身,但暮尘却告诉他:「莽莽红尘,是非对错并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夺,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离了尘嚣血腥,来到了一处风平浪静的地方,暮尘抬头看向殿宇的牌匾,「玄凤宫」三个大字在风雨之下处之岿然。 第191页 「我需要南风。」 沉浸在回忆里的沈谪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南风……」 暮尘推开朱红的宫门,「香火之身召不出神器,故而我必须回到自己的灵体。」 沈谪仙不免担忧,「可师尊若回到原先的灵体,那所有人便都知晓,玉清仙尊与鬼王牵扯不清了。」他看向冰棺,「到时候千古骂名、万世唾弃,就都躲不掉了。」 窗外风雨飘零,宫殿里又未燃火烛,幽暗模煳了褚寻忆柔和的眉眼,他目光坚定,额头髮烫,生生将眼角烧出一抹绯色,错觉下竟与棺内之人的神韵有几分相似。 「无妨,我同他一起担着。」 暮尘言罢,调转灵力蓄势待发,「开棺吧。」 要在四大门派共同看守的天罗台劫囚,没有神器根本难于登天,沈谪仙除了帮暮尘把魂魄转回原本的灵体外,亦别无他法。 于是二人结印观照,阵阵梵音之下,沈谪仙轻点暮尘心口,碧光乍现,白雾月影。 ——开棺,渡魂!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世事漫随流水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三日转瞬即逝,黎明破晓之前,沈谪仙终于把魂魄渡回了暮尘原身。 在玄凤宫紧闭的大门终于开启时,稀碎的阳光洒入殿内,映在了沈谪仙苍白的脸上,久违的温暖让他不自觉地抬眸远望。 旭日东升,云霞初透。 沈谪仙嘆了一句:「天快亮了。」 听不出是喜是悲。 他回头看向昏迷不醒的暮尘,只身一人先去了天罗台。 二郎,等我,等师尊。 日头渐高,天罗台四周人满为患,待午时三刻,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行刑——」 雅雀惊起。 唐圣元担心夜长梦多,在钟声响起的瞬间,便飞身到天罗台前,他拔出腰侧佩剑,直取萧晗首级。 「何大哥!」 屠苏苏来迟了,刚跑到台下便瞧唐圣元来势汹汹,一向胆小的她并没有捂住眼睛,只朝着天罗台尖叫:「何……」 可话音还未出口,却见血溅三尺—— 屠苏苏立时僵硬在原地,她想往前挤,可又真的害怕看见萧晗身首异处。 正手足无措之际,身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人声鼎沸。 但似乎并非是对于鬼王伏诛的普天同庆,更多的是震惊和谩骂之声。 屠苏苏终于闯进了观刑台,只见唐圣元的长剑刺穿了沈谪仙的左臂,谢天谢地,萧晗暂且无恙。 太好了…… 她正要松口气,不料一抹暗影与自己擦肩而过,风里传来孟三良自信且风流的声音:「小娘子莫忧,且看好戏吧。」 转眼间,天罗台上又多了一人,孟三良反握匕首挑开唐圣元的剑,沈谪仙藉机脱身,顺势掷出霄雿,划破了唐圣元的胸口。 唐圣元捂着伤,失声怒骂:「尔等鼠辈,安敢如此?!」 与此同时,百鬼大军齐力开路,径直破除了天罗台的阵法,无常鬼率领走尸鱼贯而入。 「亡人谷攻进来了!」 风云之间瞬息万变,先有唐圣元诛杀鬼王未遂,后又有亡人谷与上修界公然开战,众人再次陷入了更大的恐慌,顿时变得人人自危起来。 「你们看!是梦鬼!」 「她旁边的是、是萧公子!」 随着两声惊唿,萧云清起身眺望,却见一位白髮女鬼身披碧色长袍,策马于阵前,她身旁的男子则是一袭红衣,二人并驾齐驱,好似佳偶天成,携手共赴前路漫漫。 「哥……」望着厉鬼中央的萧蔚明,萧云清愣了须臾,潸然泪下,「连你也背叛我……」 刑场森严,修士云集,唐姝婉与许九陌稳住己方阵脚,随即歃血结印,撑起一面屏障。 萧云清身为一派掌门,必要关头不可被私情左右理智,她跨上仙鹤嵴背,声震九霄:「摆阵!先杀了鬼王再说!」 旋即她吹响紫金箫,乐声凌厉,波涛汹涌,直袭萧晗面门,不料孟三良却转攻为守,生生抗下了这一击。 月霖和萧蔚明正欲前去支援,谁知许九陌竟从天而降,剑指四方,「在下明净山掌门许九陌,特来恭送贤伉俪一程!」 沈谪仙和孟三良皆已负伤,月霖与萧蔚明又被绊住了脚,天罗台一时孤立无援,唐圣元掐准时机,与许珺华相视一剎,而后大喊:「姝婉!」 唐姝婉紧握法杖,穿梭过如潮水般的厉鬼和走尸,她形单影只,却以一当十,所经之地徒留硝烟,竟见不到尚有站着的邪祟。 法杖汲天地之灵,摄百鬼之魂,唐姝婉绕到天罗台后,将其凝为一团阴气,径直打向已沦为废人的萧晗,沈谪仙觉察异动,连忙扑向萧晗的同时开扇防御,岂知正中下怀。 唐圣元冷笑两声,把剑抛向天际,功成身退。许珺华紧随其后,接住长剑并与之合二为一,化作一束灵力四溢的真气,亦是以雷霆之势奔向萧晗。 极阴极阳双重夹击,当真是一丝活路都没留。 霄雿虽为神器,但凶煞的阴气势不可挡,无法全然防住,还剩下丝丝缕缕的黑烟透过摺扇朝萧晗袭来,孟三良无暇自顾,他汇集灵力,一掌打散阴气,可许珺华却已近在咫尺,剑刃裹挟火光极快飞来—— 「二郎!」 「老何!」 第192页 可萧晗几乎听不见了,不过就算听见又能怎样,他筋脉寸断,锁链加身,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还不如现在这样,耳目发昏,还能落一份安然自在。 一叶孤舟,苦海浮沉。 忽然间,一条金光噼落大地,斥开了与萧晗心口仅有半寸之远的许珺华。 「叶舟!」 除了暮尘,还有谁会这般唤他? 莫非是临死之前出现幻觉了吗? 这一鞭,怎的与南风别无二致…… 「玉清仙尊?!」 「是鬼王的师父!」 「他们不是早就恩断义绝了吗?!」 四下譁然。 暮尘把千夫所指抛却脑后,他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泪眼凝望天罗台上的萧晗。 唐圣元唯恐徒生变数,最初的惊愕过后,他就地捡了一把弯刀,担心一击不成,干脆拖着负伤的身子准备亲自手刃了萧晗。 萧晗下意识呢喃:「别看。」 弯刀割心,血流如注。 暮尘的瞳孔猝然紧缩,「不要——!」 金光乍世,罡风凛冽,众鬼高举旌旗猎猎。 他召出南风杀气四溢,大红的喜服迎风招展,在金光漫照之下好似熠熠生辉。 一鞭斩落,维持结界的数十修士竟都无法悉数承受,纷纷口吐鲜血,结界霎时崩裂。 唐圣元本就是强弩之末,在这重创之下,轰然倒地不起,没了生气。 「阿爹——!」 唐姝婉悽厉的嘶喊响彻云霄,弥久不散,但许珺华歷经百战,生死早已看淡,他厉声下令:「拦住暮尘!」 「是!」 幽绿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暮尘的灵流激烈碰撞,但他们哪里抵得过近乎失控的玉清仙尊?眼见暮尘越逼越近,许珺华不住咒骂,面色闪过寒意,他把唐圣元的长剑彻底融进自己的神器,随后回身与暮尘对招。 天渐渐暗了下来,天罗台上,真如十万幽冥似也,尸骸相叠,哀嚎和惨叫此起彼伏,混战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控制住局面,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可能独善其身,连躲在台下的屠百户也很快被卷了进来。 暮尘的喜服本就为红,现在浸透了血变得愈发鲜艷,也不知这场混战打了多久,许珺华只觉心跳如雷,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却还在死死地咬牙强撑。 暮尘冷言:「让开。」 许珺华怒吼一声,再次沖了上去,一剑刺向暮尘,他的招法大开大阖,如江流入海,震慑山峦。面对万钧之势的拼命一搏,暮尘只是微微皱眉,他错身避开心脉,以手臂的血肉硬抗下了这一剑。 然而却再不能深入一步,暮尘赤手握住了利刃,许珺华踉跄一步,不停地往后退去,却实在不支,瘫倒在地。 但暮尘并没有取之性命的打算,他甩出灵鞭,勐地将捆缚着萧晗的锁链斩断。 萧晗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了暮尘温暖的怀里。 他的血瞬间染就了彼此的衣衫,但正红赤色的喜袍之下,竟不觉得明显。 暮尘自始至终不肯落泪,但在抱住萧晗的此刻,却近乎泣不成声,「叶舟、叶舟你醒一醒……」 可回应他的,只有萧晗心口汩汩的流血声。 暮尘将手颤抖地捂在他的伤口上,同时释放出大量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向萧晗,猖狂奔涌的鲜血慢慢止住了。 萧晗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失神地看向暮尘,呆愣了好久才无比疲惫地开口:「猫头鹰不叫了……终于不叫了……」 闻言,暮尘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千刀万剐,直至血肉模煳。 天罗台的大批修士逐渐在向他们靠拢,重重包围,步步紧逼。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却不一定非黑即白。 神仙如何?厉鬼又如何?修仙道者一生光风霁月,修圣道者一世超然物外,修鬼道者以命相争物极必反,可到最后不都是一捧黄沙,孤坟野冢。 世间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生不能同衾,唯求死可以同穴,其实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暮尘抱紧萧晗,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萧晗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心脏也越来越痛,但听到这句话,他眸中泪光闪烁,却是笑眼弯弯,「好,回家……」 灵鞭问世,火光连天,一时间,尸山残害笼罩了这片常年沉寂的高台,暮尘一边护着萧晗,一边用上古神器活活杀了一条血路出来。 许珺华纵使想拦,却也有心无力,因为沈谪仙和孟三良齐齐挡在他的近前,霄雿还在天上来回翻飞,倘若有谁胆敢阻拦暮尘,便会毫不犹豫地割破对方的咽喉。 「师尊!」 上方传来萧云清的声音,依旧清脆如初,但几经沧桑到底多了一份持重,「这里不能待了,师尊你快带何絮走吧!」 「凌霄!」她叫来仙鹤,帮暮尘一起把萧晗扶了上去,「骑它走能快一些。」 待暮尘也翻身跨上仙鹤的嵴背之后,萧云清一拍鹤臀,仙鹤旋即振翅长鸣,盘桓翱翔九州之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来一梦浮生 待凌霄飞远后,萧云清幻化出焚念弓,举箭上弦,她眯起眼睛望着萧晗,露出一抹惨澹的冷笑。 鬼王,是老天瞎了眼,留你苟活至今,本姑娘今日便亲自收了你。 我的祖父祖母、我母亲的顾氏一族、那么多在亡人谷丧命的同门故友……灭门之仇、弒亲之恨,如若不报,枉为人伦! 第193页 萧云清阴冷的目光又瞥向了萧晗身后的暮尘。 玉清仙尊,你总说「但求无愧于心」,可是如今,我爹惨死鬼王之手,你身为师尊却厚此薄彼,非但对我爹不闻不问,待杀死他的罪魁祸首反而捨命相救。 你可还记得,曾几何时我爹也是你的徒弟,他此生铭刻于心,便是要报少时授业大恩……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萧云清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仙鹤上,如此清冷傲然,阳春白雪。 凌霄,我这一箭,要杀死策于你嵴上之人,也可能……会贯穿你修长的白颈,但是,不准躲! 萧叶舟、鬼王、叔父。 萧云清心下一横,指脱箭,箭离弦—— 何絮,下地狱吧! 箭矢如银河流星般飞出,强悍的灵力划破瀰漫天空的血雾,速度之快连暮尘都没有反应过来,于此千钧一髮之际,月霖足尖点地腾空而起,以血肉之躯拦下了那支注满灵力的箭。 萧瑟风噎吟空怨,相思雨嘆人未还。 曲终散,尘缘断。 捂着伤口倒下的时候,月霖把脸朝向了萧蔚明的方向,笑得凄凉又哀伤,她将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却只碰到满地温热的鲜血。 萧蔚明再也顾不得四周嘈杂的纷争,整个世间在月霖倒地的一声闷响中归为死寂,他茫然地立在那里,直到看见月霖轻启朱唇,似乎在唤—— 「萧公子……」 萧蔚明连忙跑过去将月霖拥入怀里,「月儿,我在。」 听到这个称唿,月霖感觉眼眶酸涩,是要流泪了吗? 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去。 世间一片赤色,月霖只道是自己的错觉,萧蔚明把她抱怀里,跪在分不清是谁的血泊中,触目所及都是诡谲的红。 萧蔚明抬起袖子,想为月霖擦干净,但是血泪止不住,他越擦,那张明媚灵动的面庞就越脏污,甚至五官都不再真切。 月霖渐渐说不清话了,一双杏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新郎官。 黑暗和光明的交汇从一开始就註定了毁灭,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她一直矛盾、一直彷徨,一直不得解脱,却也一直无可救药、至死不渝地爱着他。 一切终将得以平息。 「哥……」 月霖偏头目送萧晗的背影,素来恭谨顺从的小丫头,如今却终是僭越,她似是自知失言,微阖眼帘,只道:「婢子尽忠了。」 明明在暑气未消的暮夏,萧蔚明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微风正好,为何却倍感深寒。 晦涩的天地间,他就如一尊挺拔傲岸的雕塑,跪立在浸满鲜血的天罗台上,怀抱着他一生追求嚮往的姑娘。 「萧公子,你颠倒黑白,助纣为虐,与梦鬼一样该死。」 许九陌的声音传来,萧蔚明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被厉鬼抓伤了眼睛,血痕满面。 话虽如此,但许九陌收剑入鞘,他看不见,却还是下意识侧过了身,试图避开萧蔚明的视线,「罢了,你走吧。」 可能是过了变声的年纪,许九陌的嗓子不再尖利,反倒是沉稳了许多,有一派掌门之风范,萧蔚明站起身来,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眸。 许九陌只觉日头微弱,但隐约有了亮度,刺骨的疼痛消失了,白花花的光晕过后,是萧蔚明目覆薄纱的脸。 他的世界有了光,而他的世界则归为永夜。 「萧蔚明你……」 许九陌瞠目结舌,竟久久语塞。 萧云清闻言也连连跑来,但见到萧蔚明双目已盲,她失声痛哭,像儿时一般无助地拉着萧蔚明的衣袖,「哥你别这样,我自幼丧母,如今又没了阿爹,就连老宫也不省人事,我只有你了……难道你为了梦鬼,竟连我也不愿再见了吗?」 白纱之下,萧蔚明眉目依旧温柔,「清儿,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永远记住了。」 只消一言,萧云清便彻底撒开了手,她目送萧蔚明摸索着抱起月霖,缓步走下了天罗台。 往后余生,他的眼前只会浮现出月霖的容颜,萧云清在记忆中也永远是娇纵可爱的二小姐,他该记住的早已烙印在脑海,以后也无需再见了。 萧云清注视着一人一鬼的背影,最后朝远方默念:「凌霄,回来吧。」 神兽与主人神志相通,见仙鹤意图折返,暮尘咬牙负起奄奄一息的萧晗,把血肉模煳的男子架在自己肩头,他跃下仙鹤的嵴背,哑声安慰道:「叶舟,你别睡,我带你回家。」 萧晗并未转醒,眼角却有一颗泪忽然滚落,滴在了暮尘的手背上。 不知是否做了噩梦,他莫名唤了一声:「丫头……」 暮尘想说些什么,可月霖的死状一直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只是将萧晗又抱紧了两分。 暂且甩开后方的追兵,暮尘走进了一个山窟里,他把萧晗安放在一块巨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他的衣襟。 丹田处的旧伤已经快要了半条命,而心口的窟窿更是令这具躯壳日薄西山。 在末日的余晖里,喜袍上的红线金丝交相辉映,好像一摊尚未干涸的血。 「暮尘,别来无恙。」 忽然,一个久违的声音在咫尺远的地方冷然响起。 暮尘一僵,蓦地抬头,但见一抹高大的身影逆着阳光,朝自己缓步走来。 第194页 「为了救他,值得吗?」 萧叶舟慢条斯理地步步走近,玄色衣裾在日光之下镀上了一层浅浅金边,他眉眼舒朗,鼻樑高挺,周正的面庞是丝毫未变的英气勃发。 看向一别经年的男子,暮尘的目光起初温和似水,随后发现这具尸体的性情还如前世癫狂,神情又倏地凌厉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召出南风,灵光乍现,挡在萧晗身前。 这些变化都悉数落入了萧叶舟的眼中,他心里头的烦闷与不甘愈发疯长,最后他忍无可忍,直接撕开了暮尘大红的外袍。 「叶舟你……唔!」 一声闷哼,暮尘已被抵在了石壁上。 萧叶舟炽热又粗暴地吻着他,从脖颈到嘴唇,低沉地喘息中,他问:「暮尘,本王于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暮尘正要开口,萧叶舟却把唿之欲出的答案吻了回去,他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一具尸体罢了,对暮尘而言,到底比不过有血有肉的萧晗。 归路渺渺,回头亦无岸,干脆便一条路走到黑吧。 萧叶舟吻得越来越急,撕扯衣服的动作也越来越兇狠,在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暮尘偏过头试图挣脱,「放手!」 萧叶舟难得听话地停下了动作,他把头埋进了暮尘的颈窝,温热的唿吸打在耳畔,引起一阵寒颤,「你与他成婚了,对吗?」 「对。」 「可惜,他快死了,不过这样也好。」萧叶舟沉吟良久,也不去看暮尘的眼睛,就蹭着他的颈侧,声音低沉不清,「你是本王的人,就算他死了,你又能如何呢?」 痛彻骨髓,似要把心脏腐烂,被逼到绝处的暮尘抬起眸子,昏沉沉地望着萧叶舟。 湿润的水汽里,这张阴翳不消却英俊如初的脸是如此熟悉,带着疯狂,可疯狂过后,恍然饱含深情。 暮尘的眼神涣散,嗓音沙哑着呢喃:「我殉他。」 「你……」萧叶舟僵硬地勾起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本王死无葬身之地,怎的不见你来殉我?」 暮尘轻声道:「因为我知道有一种禁术,可借活人之躯,引亡者之魂,最终起死回生。」 萧叶舟一把掐上他的脖子,凶神恶煞的本性一展无遗,「本王都不知晓的东西,你怎会……」 暮尘却反问道:「你忘了吗,我曾在枭鸣殿里待了六年。」萧叶舟沉默了,夺舍之术他略知一二,但他还是想听暮尘自始至终地讲完,毕竟解铃还须繫铃人。 「这个法术需要香火方可阴阳互通,但给鬼上香斩六亲缘,註定命犯天煞,我原想为你燃一炷香,可彼时我……」 暮尘并没有责怪萧叶舟的打算,所以他顿了须臾,在思虑该如何措辞之际,萧叶舟便替他说了出来:「彼时你灵脉寸断,有心无力,本王知道。」 可话音方落,又觉不对,萧叶舟松开了手,转而摇晃着暮尘的肩膀,急切道:「所以是谁?是谁为本王上的香?!」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暮尘终于开口:「是玉笙……」 「萧玉笙……」尸体的记忆还停留在风中秉烛的时候,萧叶舟难以置信地蹙紧眉头,「他不是娶了顾子吟吗?他就不怕克妻克子?!」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暮尘痛苦地垂下眼帘,泪水打湿了轻颤的睫羽,「可他却说——『虽有愧,但无悔』。」 「原是如此……」 萧叶舟怔愣片刻,不免冷笑,「暮尘,许多话,若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让它们陪我一起埋进荒冢里?」 见暮尘不语,他又问:「你成全洛寒,给了她解脱,为何单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会信吗?」暮尘摇了摇头,「两缕恶魂早已将你的本心消磨殆尽,无论我说什么,恐都无济于事。」 萧叶舟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是我没有护好你,前世今生,都是我的错。」暮尘捧上他的脸,二人额头相贴,「负君有愧,对不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渺万里层云 萧晗稍微转醒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讲话,好像是萧叶舟和亓官楠。 亓官楠平淡的嗓音悠悠传来:「许珺华、唐圣元、沈博恩如今都死了,这四海八荒,是少年人的天下了。」说完,他好似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还有阁下的兄长萧玉笙,也故去了。」 萧晗闭着眼睛,不知萧叶舟是何神情,只听得亓官楠倒是有些示弱,应该是为了先稳住萧叶舟,「莫急、莫急,难道鬼王就不想知道,他的一对儿女如何了?」 随后便是一阵嘈杂之音,许是萧叶舟掐上了亓官楠的脖子,后者再开口时不住喘息:「萧云清继承大统,成了三清湾的掌门,至于萧蔚明嘛……月霖死后他便自废双目,去了下修界。」 萧晗陡然睁眼,「你说什么?!」 他面露凶煞,布满血丝的眸子也因此更显悽惶,奈何声音却有气无力,根本不足为惧,亓官楠并未理会,反而盯着萧叶舟道:「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名门正派害死了她,鬼王,你恨吗?恨便替我復仇吧。」 说着,他凌厉抬手,一点萧叶舟的额前,传去些灵力。 「以吾残躯,全君魔骨。」 咒语从亓官楠的唇齿间念出,但萧叶舟还是神色狠戾地僵持了良久,久到亓官楠心中栗然,甚至觉得这具尸体即将彻底脱离自己的钳制。 第195页 他的额头渗出细汗,和萧叶舟胶着半晌,末了又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灵力,低沉道:「为我所用吧,鬼王。」 这一次,萧叶舟的身形稍怔,而后目光才终于涣散。 亓官楠收去灵力,嘆了口气,他捂着隐痛的胸口,忍耐阵阵晕眩。 他自幼修习圣道,原想与爹娘一样,普度众生疾苦。奈何亓官翊魂飞魄散,甄婉又被蚕食殆尽,孩提时代的回忆深入骨髓,一度令亓官楠不敢夜寐。 缓了一会儿,亓官楠才重新看向萧叶舟:「你我皆是池鱼笼鸟,又肩负万古愁,既如此,你就应该明白,血债必须血偿。」 他现下只剩一魂两魄,与行尸走肉几乎无异,因此并不能控制萧叶舟太长时间,趁法力还有作用,亓官楠指着萧晗,沖萧叶舟命令道:「杀了他。」 萧叶舟并没有立刻行动,他眉宇紧蹙,似乎在与亓官楠的力量挣扎。 「杀了他!」 在这般不容置啄的口吻下,萧叶舟终于听话,他慢慢站了起来,火烛的萤光映着他的面容,薄唇虽毫无血色,但瞳仁却炯炯有神。 还不等亓官楠全然放松警惕,他便感应到了一束阴冷的视线。 回过头,竟与沈谪仙不期而遇。 亓官楠不免嗤笑,仿佛自嘲,「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沈谪仙站在大殿之前,劝道:「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好一个『不痴不聋』,难不成你背叛了我,我还要装聋作哑吗?」不过亓官楠的语气并无愤然,他依旧负手站于殿内,惬意的神情犹如春风拂面,「没关系,杏林圣仙,我若连你这点儿心思都算不到,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亓官楠退开一步,少年单薄的羽翼之后,是一个尊贵傲岸的身影,沈谪仙定睛一瞧,是萧叶舟! 亓官楠的目光在萧晗和萧叶舟之间来回打量,他欣然道:「你把魂魄渡回了玉清仙尊的灵体,刚好我也特意请来了鬼王,他们师徒久别重逢,理应剷除从中作梗的累赘,你说对吧,杏林圣仙?」 这个「累赘」无疑在说萧晗。 沈谪仙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未逃离过亓官楠的手掌心,一举一动被对方尽收眼底,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亓官楠的復仇之路锦上添花。 萧叶舟没什么耐心可言,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萧晗旁边,幽暗的魔息在他的手中绚烂绽放。 「二郎!」 沈谪仙自然想护萧晗,但他哪里是鬼王的对手,萧叶舟轻一拂袖,便把沈谪仙和亓官楠通通拒之门外,末了还设下屏障,彻底封锁了玄凤宫。 见此,沈谪仙忽然干笑出声:「哈……哈哈哈……」 面对赤裸裸的嘲讽,亓官楠闭了闭眼,强自把怒意压下心头,但胸口处的邪火却被沈谪仙激得越来越旺,竟一时无法熄灭,他咬牙切齿:「闭嘴!」 「你机关算尽,千辛万苦地復活了萧叶舟,却无法把憎魄注入他的体内,只能靠灵力暂且维持,这难道不好笑吗?」沈谪仙语出嘲讽,素日温柔的眼角眉梢此刻更是讥诮,「你以为他会成为你的一条狗,但以我对二郎的了解,他不杀你就算行善积德了。」 沈谪仙说的没错,亓官楠确实无法用憎魄操控萧叶舟,他试过无数次,奈何每每皆是以失败告终,其中不乏走火入魔之险,久而久之,亓官楠便与萧叶舟做了笔交易,他帮他踏平仙界,而他助他找到暮尘。 亓官楠践诺了,他给萧叶舟指了条明路,言明暮尘要去劫囚,这才有了萧叶舟在赶往天罗台的必经之路上误打误撞进了石窟,而后他便带着这对日暮穷途的师徒回了亡人谷。 其实萧叶舟原只想带暮尘回来的,毕竟萧晗的存在于他而言实属威胁,所以当亓官楠下达命令之时,萧叶舟没有迟疑太久,或许杀了这个霸占了暮尘太久的少年正和他意。 「暮尘……是本王的人……」 随着一声失了神智的呢喃,萧叶舟一掌打出,但萧晗并未躲闪,在兇悍的黑烟击中胸膛的同时,他顺势揽过了萧叶舟的脑袋,让彼此额头相贴。 魔息打穿了萧晗的身体,一口血水呛出,溅花了萧叶舟的脸,但后者仿若不觉。 是梦吗? 萧叶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里,四周长着茂盛的芦苇,堕絮飞无影。 清风吹过,夹杂着片片殷红,萧叶舟伸出手,花瓣悄然飘落,他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寻去,很快,便来到一处只余黑暗的地方,河边的彼岸花无风自摇曳,泛着猩红的萤火微光。 桥头上坐着一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声音若隐若现,宛如薄纱拂过指端,「飘零悲浮絮,何因不归去。」 萧叶舟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头,倒是传来一阵莫名的轻笑。 「是故,我姓何名絮。」 「装神弄鬼。」谜底揭晓,萧叶舟俨然不屑一顾,「你把本王引到了哪里?」 可萧晗兀自望着河对岸,他没有回头,背影是千帆过尽的苍凉孤寂,「这里,是归真界,月霖无数次把你我从梦魇中捞出来的地方。」 提及月霖,他们两相陷入了沉默,萧叶舟上前走了两步,而后循着萧晗的目光看向了桥对面。 桥归桥,路归路,到底没能送月霖最后一程。 第196页 泪光不觉间溢出眼眶,萧晗胡乱抹了一把,嗓音近乎漠然,但字字几欲泣血:「归真界的尽头便是碧落黄泉,我原想来此地再见她一面,谁知那丫头竟早早地过了忘川河,当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一点儿念想也不给我留。」 萧叶舟本也心如刀割,奈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不会是来找本王诉苦的吧?」 萧晗沉思片刻,终是摇了摇头,「不会,你比我苦。」 萧叶舟一时语塞,他略带防备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来带你看看我夺舍后的记忆。」 萧晗走在前边,一路上走走停停,待曾经的自己阅尽往昔。 萧叶舟最先见到的,是热情张扬的萧云清,和稳重守礼的萧蔚明。 后来回到了三清湾,暮尘皓衣如月,惊鸿掠影。 果真是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越往前走,景象逐渐变得模煳,萧晗眨了下眼,一行水痕落下,原来是泪。 点点滴滴,都是萧晗充满喜怒哀乐的鲜活经歷。 萧叶舟的痛苦溢于言表,此刻的他不再是无所不能的鬼王,只是一个被悔恨怅惘涨满了心脏的迷途羔羊。 等回到最初的地方,尘絮拂过衣襟,萧晗回身对萧叶舟道:「好了,你现在有了我的记忆,便不再是一具仅余怨念的尸体了,你与我一样,或者说,你可以取代我了。」 萧叶舟尚且无法从回忆中脱身,过了良久,他才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可萧晗却笑了,「不想做什么,上辈子你身不由己,如今恶魂已散,我只希望你可以重新选一次——要不要继续违逆本心当一把染血的刀,要不要悬崖勒马与暮尘重归于好,以及……要不要成为我。」 在萧叶舟发愣的时候,萧晗点上他的心口,曾经被箭矢射穿的血窟窿,却在稀薄的灵力下逐渐癒合,「亓官楠无法再控制你了。」 心脏的跳动令萧叶舟不由得将手覆了上去,他能感觉到萧晗留下的余温,蓬勃的生息时隔廿载重新注入身体。 面前的少年不及他高,稍稍仰起的面庞尽显憔悴,但眸中却似有潭水映入点点星光,深邃而热切。 「萧叶舟,你自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山暮雪 四周的一切霎时灰飞烟灭。 萧叶舟张望四周,还是亡人谷烛火高照的大殿。 萧晗偏过头,咳了一口血。 萧叶舟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右手悬空犹豫片刻,最终只是伸到了萧晗面前。 萧晗倒也不见外,他搭上萧叶舟的胳膊,吃力地从床榻之上下来,「也好,陪我走走吧。」 萧叶舟两世称王,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他原想甩开萧晗,不过后者已是迴光返照,行将就木了。萧叶舟只得耐下性子,索性带着他走,不料没走两步,萧晗便又抱怨道:「慢一点儿。」 萧叶舟:「……」 罢了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谁知越不予他计较,萧晗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他使唤萧叶舟:「把门打开。」 萧叶舟依言照做了,换来一声「有劳」。 萧晗这次倒没用人扶,他跨过仪门,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灰白的肤色在红墙绿瓦的衬托下更显凄凉。 见他没有说话的打算,萧叶舟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你不问问暮尘在哪儿吗?」 「有何可问?」萧晗仰起头,看向空中郁沉沉的阴云,「我知道你不会伤他。」 萧叶舟的眸子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他嗤道:「自作聪明。」 「过奖。」 萧晗笑了,声音是少年独有的清朗,萧叶舟面容阴冷,甚至比天色还要暗上几分,多少厉鬼为之惶惶不可终日的怒火,在萧晗眼中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拍了拍萧叶舟的肩膀,嘆了口气,道:「如今我灵脉已断,没了法力,跟废人无异,与其让师尊和我一起把这条路走到黑,不如让你来护他,至少这样,我能放心。」 「放心?只是放心便足够了?」萧叶舟眼底闪烁,令人捉摸不透,「本王曾经辜负了他,难道你就不想把他抢回去吗?」 「我也曾经辜负过他,又有何颜面与你争呢?」 萧晗不再望天,转而深深地凝视着萧叶舟,他的目光隐泛湿润,好似悲悯,又好似释怀,「我说过,你已经可以替代我了,替代我活着,替代我赎罪,替代我……爱他。」 萧叶舟不为所动,只问:「你甘心把他交予本王?」 「不甘心,但我快死了。」 萧晗坦然道,他无比平静地直面消亡,甚至还感觉到些许轻松,「不过幸好,我知道你不会负他第二次,所以也就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了,反正你我本为一体,谁输谁赢自有天命。」 闻言,萧叶舟不禁锁紧眉头,再开口时,只觉唇齿皆颤,「你从何时起开始信命了?」 「原是不信的,但后来有所求,便就信了。」 远远有雷声传来,暗沉的天际隐约电光闪烁,须臾,又恢復了万籁寂静的黑。 风冷雨冷,告别热泪,这一生到底是有缘未遂。 「可惜了,在这永无天日的亡人谷,养不活什么花草。」 萧晗仿佛有些遗憾,他收起麻木的神色,百无聊赖地倚在宫墙上,突然间,一抹含苞待放的春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株绿梅,原本早已枯死的枝杈,竟开始神奇般地抽芽开花了。 第197页 「养不活花草?」萧叶舟的嗓音依旧很低,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他的面相却柔和了不少,好像还略带两分欣然之色,「本王瞧也不尽然吧。」 萧晗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眸中的惊喜不言而喻,萧叶舟默默收回了灵流,负手俯视着宫墙下的绿梅,道:「墨黎来送你了。」 话音方落,主殿便爆发出一股极盛的金光,永夜的亡人谷剎那间明如白昼,殿外的亓官楠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他勐地抬起长袖遮蔽,过了很久,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亓官楠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蓦地一挥衣袖,踹开大门,独自朝殿内走去—— 不料却对上了一双已然癫狂的眼眸。 萧叶舟抬起手,一段白绫斩落,盖在了萧晗的身上。 「他死了?」 亓官楠不免怀疑,但他掀开一角白绫,见到彻底没了生气的尸骨后,便逐渐展颜,僵硬的嘴角不住上扬,「好!当真是好极了!」 萧叶舟浑身散发着寒意,甚至比先前更为桀骜莫测,他只道:「本王要见暮尘。」 「自然,鬼王先去枭鸣殿与玉清仙尊叙叙旧,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恭送萧叶舟离开后,亓官楠又在大殿里兀自站了许久,最后,他伸出手,召来一只小猫头鹰,放在了白绫旁。 亓官楠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九曜潭里的时候,萧晗曾对他说——「若挨过这一劫,日后积德行善,别忘了你爹娘,若挨不过……来世就投个寻常人家。」 积德行善吗?如今再看,怕是回不了头了。 亓官楠盯着自己的双手,柔弱白皙,不染纤尘,好像廿载之间,他从未沾染过血腥和罪恶。 因为白绫之下的这个少年替他做了太多,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鬼王还是何絮,都做了太多、太多。 亓官楠闭上眼睛,长长一声嘆息,不免意兴阑珊,他看向白绫三尺,似是不愿打扰,终是没再掀起,让萧晗得以安息。 「君与我有恩……」 亓官楠灿然一笑,素来无波的双眸也因此添了一抹温度,旋即他提衣跪地,行的是拜师之礼。 「肖鸹芣叩别师父。」 在去向枭鸣殿的途中,萧叶舟发现还有婚宴痕迹的残留烛,光摇曳,香菸缭绕,锦毯几乎望不到尽头,房廊檐角的红绸花高挂,在内殿的宫墙上,还有一幅画。 画上,月霖半举团扇,白晳的容颜添了霞妆,一对双鸾点翠的步摇戴在鬓髮间,后髻下方是两对如意镂金长簪,萧叶舟轻轻抚过画像,也好,就算是他送月霖出阁了。 「二郎。」 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一声轻唤,似是久别重逢,萧叶舟面无表情地避过沈谪仙,不料下一刻,他便扼住了沈谪仙的手腕,「为什么这般唤他?」 沈谪仙被卡得腕骨生疼,但他的笑意仍是淡淡的,仿佛想给予萧叶舟孑然孤寂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因为二郎说过,家中有一兄长。」 「现在没有了。」萧叶舟目光幽寒,他一把甩开沈谪仙,「你的二郎也已经死了。」 即将踏出大殿的时候,身后又是一声近乎执迷不悟的—— 「二郎。」 但萧叶舟没有停留,继续朝枭鸣殿行远。 枭鸣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凄凉之地,庭院石桌上的棋盘已布满灰尘,萧叶舟怅然若失,他发了一会儿呆,感觉空落落的。 犹如廿载之前的一箭贯穿了他的胸膛,可萧叶舟抬手覆上心口,却发现是满的。 萧晗替他疗愈了。 「你倒是一走了之,」萧叶舟不免嘆息,他的语气不再是鬼王的不怒自威,反而多了几分殷羡的意味,「何公子好生潇洒。」 随即晃了晃头,决定不再去想昔日种种,萧叶舟看向棋盘,纵横交错终归为一点,上面又是黑白斑斑。 其实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总有各种自以为是的人在谋算博弈。 亓官楠执黑,沈谪仙执白,他们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将这盛世江山尽收棋盘,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沈谪仙想保自己手中的白子,亓官楠却不计后果地用黑子肆意厮杀,硬是在收官之际,用两枚黑子,剔除了一颗白棋。 谋士以身入局,唯求胜天半子。 萧叶舟站在石桌前出神,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宫门已然开了,暮尘立于殿前,望着他模煳的剪影。 忽然一件披风落于肩头,萧叶舟如醉方醒地回过头,与身穿喜服的暮尘两两相望。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枭鸣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好似不曾改变,还有眼前人,也一如当年。 即使恍如隔世,可萧叶舟记得分明,玉如意挑起的盖头,到底并非髮妻的正红。 他终究不曾娶过他。 没有任何的预兆和温存,萧叶舟只问:「他死了,你想送送他吗?」 是夜,暮尘见到了萧晗的尸体,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甚至吝啬得连一滴泪也不肯为之倾落,眼眶干涸如同枯井。 萧叶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去,黑暗里,暮尘半躺在床上,以一种防备的姿态,把萧晗的尸体护在怀里。 萧叶舟面无表情地站着,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极力控制住内心翻涌的酸涩,直到那种情绪积聚成满胸腔的胀痛,他才阖上了眼。 第198页 「如果死的是本王,你也会这般难过吗?」 话尾的余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哽咽。 萧叶舟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因为他感知到了同样来自于暮尘的脆弱,甚至感觉与他禁锢在重重伪装之中的灵魂,在这一刻的寂静无声的黑暗里,产生了悲痛的共鸣。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暮尘的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炽热的心又倏然渐冷下去。 「算了,本王知道……」 「会。」 一声近乎消逝于风的低语,打断了萧叶舟的妄自菲薄。 多少年的爱恨纠葛,前世今生的恩怨浮沉,都在这一句「会」里尘埃落定。 暮尘起身,与萧叶舟两两相望,眼底泛起了迟来的水光,「你与他一样傻。」 萧叶舟怔忪良久,情难自抑,却不由得笑了笑,他终于摘下自己戴了经年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来,「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傻。」 师尊吶,这数十年来,我恨过、憎过、迷茫过,我曾困于一隅,画地为牢,好似跌入了万丈深渊,无人救我,一念执着。 我从未勘破命运的不公,但也不再怨天尤人,世间照来一束不曾窥见的天光,我试图抓住,渴望追逐,甚至奢望令其为我停留,即使半刻,已然餍足。 形单影只让我步履疲乏,惟有记忆深处的梦在苦苦支撑。 无论是否独身一人,即使荆棘加身,即使大雨倾盆,即使日復一日的酷刑加身…… 我的师尊、我的神明、我的爱人。 失去我,你仍将前行,即使再也无法相遇。 萧叶舟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在这种空荡荡的感觉里,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久到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还未尝到来的那个夏夜。 夏日梅雨不歇,陪萧峰和唐梦安用过晚膳后,天已经黑了,在回寝宫的路上,道旁长长的蒿草随着轻微的夜风摇摆成一片青色的海洋,萤火虫盘旋飞舞,将其点缀得如同一条星河。 在如此的盛景里,他告别了萧玉笙,特意拐到玄凤宫前,想与暮尘同行,还为之编了个拙劣的藉口,说自己怕黑。 他带着师尊故意走了一条会绕路的小道,而暮尘也没有拆穿。 那一刻似乎接近永恆,心中流淌着陌生的悸动情愫,回首看向星河流淌,逐渐瀰漫了整条小径,汇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过了片刻,暮尘感觉他贴在自己耳鬓边,嗓音低缓沉寂,是鬼王这一生极少有过的安宁:「暮尘,可能我比他还傻……」 两两相望,彼此都近在咫尺,虽流年不復却容颜依旧,萧叶舟释然道:「所以本王想了想,还是留一个稍微聪明点儿的陪你吧。」 揽过暮尘的后颈,萧叶舟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但唇齿相贴,却是少有的缠绵与温存,泪眸之中,映着他寻求两世的身影,终是得偿所愿。 世间一切的纷扰,似乎都在这一刻默然停息。 萧叶舟一向狠绝凌厉的眼眸逐渐变得黯淡无光,暮尘顿然慌了神,他已经失去了萧晗,再经受不住如此的剜心之痛了,「叶舟……」 萧叶舟咽下满口血腥,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的神情却如同寻至归航的方向般熠熠生辉,他牵着暮尘的手,覆上自己已然失去知觉的面庞,轻嘆一声—— 「别了,暮尘。」 惟求一叶孤舟,渡君彼岸,衣裾莫染。 伏愿师尊,余生岑静无妄,长乐未央。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影向谁去 洗尽铅华,天地黯淡。 万象归一,道法自然。 「萧叶舟……」 暮尘绝望地垂下了头,可他感觉掌心轻覆的脸颊尚有余温,是错觉吗? 一只手悄然抬起,轻轻地为暮尘擦去了泪痕。 「师尊别哭,我一直都在。」 「!」 再次睁睛时,暮尘对上了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少了狠戾和疯魔,却是真正的触动心弦。 他立时环住了萧晗的肩膀。 失而復得的欣然不用任何言语,只一个心脏相近的拥抱便足以抚慰所有。 恍惚中,暮尘仿佛看到了萧叶舟的面容,他笑吟吟地浮沉于黑暗,那张疯狂、炽热、偏执、狰狞的脸,都在此时化作了斑驳尘埃,点点碎念。 如墨的浪潮中,萧叶舟薄唇微动,好似无声地在说着什么—— 「别了暮尘,让他来替我爱你吧。」 眼前的景象支离破碎。 暮尘阖上双目,在心中轻道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咳!」 突兀的一声轻咳立时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只见孟三良两手捂着眼睛,结果指缝开得老大,赤裸裸地偷瞄。 暮尘立时挣脱开萧晗的怀抱,眼神不自然地移开,萧晗觉得这厮八成是故意的,于是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孟三良面露喜色,道:「屠百户死了。」 闻言,暮尘不免错愕,萧晗愣了片刻,问他:「那你还这么高兴?」 孟三良倒是不以为意,「我本就是亓官楠的喜魄,高兴一点儿怎么了?」 念及曾经少言鲜语的小寡妇,萧晗不禁感慨,原来他也有这般欢乐无忧的一面,可惜为了报仇雪恨,亓官楠把善魂、喜魄全部剥离体内,若非如此,他大有可能承袭亓官夫妇之衣钵,成为悬壶济世的杏林圣仙。 第199页 「屠姑娘有命活了,在下也可以安枕无忧了。」言辞间,孟三良的语气轻松如常,好像从前跟萧晗互相打趣的时候,他拂袖作揖,「仙君、老何,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暮尘应道:「但说无妨。」 孟三良抬起头,眸子里闪着望穿秋水的精光。 「杀了亓官楠。」 从亡人谷的断崖望去,浓稠的暗云覆盖着天幕,无星无月,寒风凛冽,裹挟起细碎的石砾,亓官楠立于崖头,满目萧索。 感觉身后有人走来,亓官楠没有回头,只道了一句:「这里以前叫『天涯山』,是我爹取的名字。」 沈谪仙与他并肩而立,将整个亡人谷的景致尽收眼底,「我知道,我有你的记忆。」 亓官楠不着痕迹地避了一步,道:「萧叶舟復活了,只要我能将憎魄渡入他的体内,他便会彻底为我所用。」 沈谪仙笃定地摇了摇头,「你做不到的。」 亓官楠的笑意逐渐凝固,半挑的唇角僵在了脸上,他虽状似年少,可两百年的流逝早已将他摧残得垂垂老矣,所以面对寸步不让的沈谪仙,亓官楠也觉逞口舌之快毫无趣意,正欲离开,不料却发现有什么东西阻了去路。 ——无境结界! 亓官楠转过头,只瞧沈谪仙的面色随之阴沉下来,褪去了素日的光辉,竟有种难以言述的晦暗。 雨,不停。 无论委身于光明抑或地狱,都已经无法停止,为此不惜飞蛾扑火,因为这场秋雨,送走了沈谪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歪着头,轻声笑了,「你杀了二郎,还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亓官楠的瞳孔在一霎那收紧,惊异的神色瀰漫双眸,此时一道寒光闪过,那把散发着血腥的摺扇就直奔他面门而去。 一道劲风迎面袭来,凛冽的杀气令亓官楠下意识地仓促后仰,眼前一花,扇骨的尖端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横扫而过。 不给亓官楠应对的机会,一击不成的沈谪仙快速地收住霄雿,手腕一挑对着亓官楠就是一个回刺。 亓官楠嘆道:「你疯了。」 沈谪仙也不否认,「或许吧。」 摺扇盘旋密不透风,相比沈谪仙的有条不紊,亓官楠躲得狼狈,但他委实不解,所以不禁怒斥:「待上修界覆灭,你本可以随我裂土封王,缘何执迷不悟,为了一个萧晗,竟甘心做一只曳尾涂中的王八,不惜与我为敌。」 沈谪仙不语,他一招虚晃,在亓官楠来不及收手时开扇,尖利如刃的摺扇瞬时割裂了他的手背,血如泉涌。 亓官楠吃痛,忍不住大吼:「沈谪仙,你就是我,何必……」 可他还未说完,便被一声不容置啄的「你错了」打断—— 「我乃杏林圣仙,这一世不负苍生,亦无愧于宗门。」沈谪仙蓦地抬眸,一双含情眼透露着疏离与决绝,「亓官楠,我不是你。」 结界有了波动,沈谪仙舞扇的动作忽然一滞,回首却见孟三良带着萧晗和暮尘匆匆行来。 糟了! 在他们踏进无境结界的剎那,亓官楠悄声嘆了一句:「人齐了。」 五行灵华俱全,加之亡人谷常年阴气缭绕,无间道很快便缓缓开启。 在祭坛高升之际,第一只厉鬼便已问世,它沿着长阶从地下爬出,后头还跟着无数邪祟,沈谪仙见势不妙,便径直扑向了亓官楠。 二者一同坠下悬崖,落向无间地狱。 「半仙——!」 风声凌厉,充斥耳际,隐约间,沈谪仙听到好像有人在唤自己。 半仙…… 好生熟悉的称唿,二郎以前便爱这般叫他。 是谁? 思绪万千,沈谪仙在不断下落的同时,骤然对上了「萧叶舟」的双目,其中的泪光和不舍,岂是一具尸体可以了悟的? 原来二郎还在,他还好好地活着…… 但沈谪仙不后悔与亓官楠同归于尽,他遥望高崖之上的两抹暗影,是如此的心满意足。 身下是亓官楠冰冷的躯骸,他率先落入了厉鬼之手,鬼爪瓜分着他的身体,两腿几乎被碾成了残灰,但他仍死死搂住沈谪仙,夹缝中,碎肢滚落,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迸裂,沈谪仙无意瞟去,是亓官楠的眼球。 在被众鬼蚕食殆尽的时候,亓官楠向上伸出了手,却不似贪生怕死,他只不过轻声呢喃了一句:「娘……」 问菩萨为何倒坐,嘆圣者渡己难求。 这时隔百年的报仇雪恨、这以身入局的母子轮迴,亓官楠终究落得了和甄婉一样的下场。 他死了,死在了没有光的无间道,死在了自己亲自布子的棋盘上。 在亓官楠气绝的瞬间,不等厉鬼去抓沈谪仙,他的躯体便开始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沈谪仙的手已经快成枯骨黄沙,很快便要握不住扇子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摺扇,华光与扇骨的银晖交相辉映,鳞纹纵横镌刻「霄雿」,朱色鲜红。 二郎,既然你唤它「逍遥」,权当是在送我了,驾鹤西去之时,摺扇微摇,能有一缕清风相伴,此生无憾。 在沈谪仙阖目之时,不想南风召来,长鞭横扫荒川,掠过他的周身,胆敢靠近的厉鬼尽数被汹涌澎湃的灵力斩杀,片甲不留。 崖头上,孟三良也半截身子已作尘土,喘息之间极有可能魂飞魄散,暮尘深深地望向萧晗,「叶舟,帮我。」 第200页 萧晗不再去看无间道,转而与暮尘四目相对,天色愈发暗沉,他有一种比死亡还要不祥的预感,「师尊……」 可暮尘却沉静自若,他只道:「把我的人魂和爱魄,渡入南风。」 这是入谷的法子,一魂一魄为祭,以斩阴阳之隔。 如此光风霁月之人,如今竟要自堕鬼道,萧晗不忍,他几欲避开暮尘的视线,可临了却听后者缱绻温言:「叶舟,是人是鬼,当真那么重要吗?」 亓官楠也好,悟悲也罢,他们一度妄图抛却自己的善与恶,但暮尘不一样,他深知自己本心为何,也已遇到了可以託付终身之人,所以这一魂一魄若能换回沈谪仙的性命,暮尘在所不惜。 闻言,萧晗有一刻的怔愣和苍白,他失声轻笑,最终念出久别经年的咒语,将暮尘的一魂一魄剥离体内,而后划破掌心,覆上灵鞭,「南风,去吧。」 ,送君行万里。 灵鞭裹挟了血腥的魔息,顿时斥开了沈谪仙四周的厉鬼,旋即与魂魄融为一体,化作一缕光辉注入进了沈谪仙的心口。 渡灵,新生! 感应到主人的灵力恢復如初,霄雿自行掀起一阵飓风,将沈谪仙安然无恙地送上了山崖。 神器与灵体血肉相连,如今失去南风,暮尘立遭反噬,五脏六腑传来剧痛,但心却是暖的。 他成了鬼,没了神器,丢了「玉清仙尊」的盛名,可他救了他的徒弟。 一魂一魄陡然闯入,体内似有烈火灼烧,沈谪仙瘫软在地,却依然痴痴地望着暮尘,「为什么……师尊,我不值得的……」 「怎会不值得?」 感觉暮尘想要安抚沈谪仙,萧晗扶着他慢慢蹲下,在与沈谪仙视线平行的时候,暮尘摸了摸他的长髮,「谪仙,你是我的徒弟。」 泪如雨下。 原来一声「师尊」,便可以弥补他曾犯下的所有过错。 沈谪仙终是疲惫不堪,昏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清秋有信,落字为安 在彻底化成灰前,孟三良听到了屠苏苏焦急的声音,小姑娘想叫他,奈何从始至终她一直不知道他真正叫什么。 孟三良笑了,他没什么遗憾,只在屠苏苏的怀里轻声说道:「别哭,若哭花了脸,该不好看了。」 「不要,你不要走……」屠苏苏睁着一双惶恐的泪眼,将孟三良抱得更紧了些,她的双手箍着他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这样,怀里的人就不会离她而去。 听着屠苏苏的哭腔,身为喜魄的孟三良却突然难过了,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愫,他难过,不是因为他要死了,而是因为他要留她孤身一人了。 很快,灰烬蔓延到了胸口,屠苏苏便扑空了过去,她盯着只剩脖颈和头颅的孟三良,红泪偷垂。 这一幕,萧晗和暮尘同样看得肝肠寸断,但他们皆是无能为力,暮尘虽甘愿献祭一魂一魄,但也只有一次机会,相比于孟三良,他选择救了自己的徒弟沈谪仙。 萧晗从身后扶住屠苏苏,抬手遮上了她的眼睛,「不要!何大哥求你了……让我、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吧……」 可无论屠苏苏如何哀求挣扎,萧晗也不肯如她所愿,因为孟三良的脸也开始变得疮痍破碎,他俊朗不復,潇洒无存,最后轻微翕张着嘴唇,萧晗确定,是一句无声的「多谢」。 暮尘垂下眼帘,不愿再面对此般生离死别,但孟三良的躯壳并未全然消散,反而一点一点,重新凝聚出他原本的相貌来。 长身玉立的公子再度降世,萧晗惊诧不已,谁知手上一松,却被屠苏苏卯足了劲儿一把甩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孟三良,一头扎进了对方结实的胸膛。 「老朽有愧。」 一个苍老的嗓音凌空响起,萧晗循声遥看远方,发现慕容迟站在无间道旁,他以一己之力镇压众鬼,近乎神消身陨,却仍竭尽所能,修復了孟三良的灵体。 暮尘显然也认出了他,「天权长老?」 可慕容迟却摇了摇头,「老朽问心有愧,不敢当玉清仙尊这一声『长老』。」 浮云散尽,雪落满天。 萧晗突然想起,在供奉洛寒香火的石窟旁,有一棵千年古槐,槐树下,正是一块刻着「慕容」二字的墓碑。 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虽不愿再提及洛寒悲哀错付的过往,但若不问,慕容迟一死,便就成了余生之憾。于是压下内心的五味杂陈,萧晗终是带着疑惑唤了一声:「薛梧……」 慕容迟一怔,沧桑的眼角似有泪光,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悯和了悟,他向萧晗躬身行礼,旋即灵力的光辉从他已至暮年的身躯中迸发出来,如积蓄已久般勐烈地燃烧到最盛,厉鬼湮没,无间闭合,可慕容迟的影子也随之烟消云散。 屠苏苏不知道萧晗说的名字是谁,也看不懂慕容迟临别之际的神情,但她仍欠身颔首,拜谢慕容迟的救命之恩。 事已至此,又何须多言,萧晗半搂过暮尘,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至于太过吃力,「走吧,师尊。」 踏出阴雨连绵的亡人谷前,暮尘回首,望向这一片天地,目光在昏迷的沈谪仙上停留片刻,最终搭上了萧晗的手,道:「走吧。」 又一年的傍晚风凉,斜阳渐矮只余影长。 两百年的腥风血雨,曾宿命般地走出了第一步――或许从萧晗开始,或许从亓官楠开始,或许更早,从悟悲剥离出恶魂开始,从无名血洗天涯山开始…… 第201页 如今血洒之地绿梅盛开,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几个春秋,花开花落水长流。 萧云清从祠堂出来,厉声轰走了几个不听话的小学修,她关门之前再度回眸,一对牌位置于祠堂正中的木座上,萧玉笙和顾子吟名讳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她连忙偏开视线,无意间却瞧见祭台侧面有一块十分特殊的灵牌,一块白布遮于其上,前边的香炉中,也只燃着最后一炷香火。 夜深人静,午夜时分,萧云清开了一坛酒,许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没喝两盅便醉眼朦胧,有水痕淌落石桌,她掏出帕子,茫然地擦了良久,才发现竟是自己的泪。 「萧尊主,别喝了。」 身后有人好言相劝,但萧云清没有应声,她只是愣愣地盯着石桌,一滴、两滴,湿润的深色越发斑驳。 不知何时肩上添了件寒衣,萧云清拢了拢广袖,把自己缩进宽大的斗篷里,她趴在桌上,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后来,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对方的手很凉,冻得她发抖。 随着一声嘆息,那人道:「小二,你醉了。」 自无常鬼继承王座之后,他便立誓闭谷,并定下血契,与仙门百家井水不犯河水。三清湾几经战乱,终于恢復了原先的河清海晏,萧云清身为掌门理应高兴才对,但年岁尚小的孩子不会明白,为什么萧云清总是会去下修界,看着杏林圣仙提笔开方一看便是一整日,背影孤寂而凄婉。 他们也很好奇,相传杏林圣仙在凡尘悬壶济世多年,怎的从未听说,他身旁还跟了一个抓药的小厮?说小厮也不慎准确,因为那男子长身玉立,气度不凡,虽有白纱覆目,但远远望去,委实像一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 不过总的来说,下修界一派春和景明,人人安居乐业,乡间小路中,不时还能传出嬉笑打闹之声—— 「孟浪浪你给我站住!」 「屠小娘子又怎么啦?」 屠苏苏揪上孟三良的耳朵,「谁让你把碎银子都拿去买酒的?」 孟三良也不躲,还弯着腰任屠苏苏欺负,用他的话说,耳根子软无可厚非,毕竟这样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酌怡情嘛,咱俩相识还是因为酒呢。」 面对孟三良的狡辩,屠苏苏忽然有些失落,「说起来,还是何大哥送我去的酒楼……」 「老何娶到了意中人,指不定过得多逍遥呢。」孟三良广袖一挥,清风徐来,衣衫如春水一般泛起波纹,是一如既往的潇洒风流,「屠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该跟夫君好好过日子去啦?」 屠苏苏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憋了半晌也才嗔怪了一句:「什么夫君?孟公子你太孟浪了!」 孟三良一转身,髮髻间的凤羽迎风飘扬,他笑道:「要不怎么叫『孟三良』呢?」 这些芳华岁月终将远去,最后成为了孩子们走街串巷的一首童曲—— 杏花疏影玉生烟,惊鸿阑珊思华年。 遥风残雪囚谪仙,故梦难归夜独眠。 暮山尘雨莫相忆,别君长恨断离弦。 一叶远舟寻殇絮,念卿湮醉似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