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夫他总被觊觎》 第1页 《小寡夫他总被觊觎》作者:小茕月【完结】 文案 贺家家主死后,留下一位甚少露面的男妻。 新晋寡夫郁慈,被夜间附骨之疽的冷意,每晚醒来酸软的腰肢,和腿上的红痕逼得眼尾嫣红,一张粉白的脸蛋满是泪痕。 只能伏在别的野男人怀里,勾着男人的脖子奉上唇,可怜兮兮地哭道: 「他回来了,你帮我好不好……」 男人的掌握住少年纤薄的腰,眸色黑沉,道: 「我可以帮你,但你得给我些好处。」 刚软着身子从男人腿上下来的郁慈,转头就撞见归家不久的小叔子。 小叔子目光一扫,淡声道: 「嫂嫂,你耳垂上的齿痕还没消下去。」 【阅读指南】 1.万人迷文学 2.切片攻雄竞现场 3.架空 内容标籤: 幻想 灵异神怪天作之合万人迷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唔,你也想和我做朋友吗? 立意:永远相信爱 第1章 昨夜落了小雨,天色阴暗。 园中地面有些湿润,珍珠提着食盒行至凝翠阁,推开房门进去。 透过绣着繁复花纹的帷幔,依稀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伏着。 光晕朦胧间,乌髮柔软,一截细而白的颈子延伸而下,走近几步,一股裊裊的香勾缠上鼻尖。 珍珠搁下食盒,轻唤了一声: 「夫人?」 榻上的人单薄的肩惊颤了一下,薄被滑落。片刻后,一只瓷白的手伸出,指尖凝着浅浅的粉,轻轻拨开帷幔。 少年坐起来,神色有些愣,细的眉,红的唇,一身皮肉似雪砌成,像夜里吸人气血的精怪。 「夫人,该起来吃早餐了。」 闻言,郁慈从榻上起身,薄被滑过腰际时,尾骨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眼尾晕开海棠般的红意。 少年蹩着眉,忍着腰间的酥软在桌前坐下,细白的手指捏着汤勺慢慢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煳了他昳丽的眉眼。 「唔!」 一声短促的惊唿被人匆匆咽下,珍珠一抬头,只见少年眼睫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蝶翼。 「夫人,怎么了?」珍珠奇怪道。 郁慈摇摇头,紧抿着唇,唇珠愈发红润,眸中含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一道冷意停留在少年纤细的腰肢上,酸软渐渐缓和,像有一只微凉的手在细緻地揉捏。 明明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昨晚那么过分…… 杏眸轻轻敛着,郁慈努力藏起指尖的轻颤,脸色雪白。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所以回来报復他…… 下一刻,一道凉意在少年红肿的眼皮轻轻碰了碰,像落下的一个浅淡的吻。 心跳一滞,郁慈顿时不敢再动,如同一只被扼颈的白天鹅,下意识放轻唿吸。 「……好可怜吶。」 周遭似响起一道低不可闻的嘆谓。 「噔噔噔——」门被敲响。 珍珠走过去打开门,转身手里拿着一个锦盒,递给他道:「夫人,您订的福荣铺的糕点到了。」 如同落水之人抓住的一根稻草,郁慈顶着通红的眼尾连忙打开锦盒。 精緻的点心上放着一张纸条,银钩虿尾写了几个字: 「我在茶楼等你,沈清越。」 郁慈心口一松,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饱满而水嫩的脸颊抿出一个小窝,急忙道: 「珍珠你准备一下,我要去茶楼。」 「茶楼?」珍珠面露疑惑,「夫人早餐还没用几口,要不吃些点心?」 耳垂传来一点刺痛,齿尖轻轻啃咬着—— 似在警告自己不乖的小妻子,不要出去和其他野男人厮混。 眸中浮上一层雾气,郁慈唇色都白了几分,嗓音带着微微颤抖: 「不用了,都留给你吃。」 贺家高门大户,很快就将专车备好。 车厢后座,郁慈细喘了口气,修剪圆润的指尖掐着手心留下一弯弯月牙,极力将上涌的一阵阵热潮压下去。 车离茶楼越近,那股冷意就越放肆,甚至不满足于腰间,而渐渐向上…… 分明是在表达不满。 车窗上倒映出少年瓷白的脸,嫣红的唇瓣轻轻抿着,仿佛是烂熟到极致、鲜红饱满的樱桃。 这样的美人,怪不得把贺大爷迷成那样,只一眼就把人从他赌鬼父亲那儿买回来娇藏起来。 只是如今贺大爷死了,也不知这美人会落入谁的手中…… 司机透过后视镜向后看着,有些轻浮地想。 下一刻,一道冰冷的杀意直冲他门面。 喉咙像是被扼住,唿吸一点点被夺去,司机面色逐渐发青,双手却平稳行驶着车辆,他凸出的眼球被恐惧蚕食。 直至车在茶楼前停下,少年弯腰钻出车门,那股无形的力道终于消失。 司机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湿,看着少年纤细的背影只觉两股战战。 郁慈刚跨进茶楼,管事脸就笑成一朵菊花迎了上来,嘴里奉承个不停。 郁慈心慌得很,胡乱应付了几句,就匆匆往二楼走。 拐过楼梯,一条悠长的过道静静延伸,暖黄色的灯光投下,显得有些昏暗,而包间就在过道尽头。 第2页 刚踏出脚,一道冷意勾上少年指尖、手背,接着是圆润的肩头。 鼻尖急出一点湿意,郁慈从没觉得过道这么漫长,脚下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冷意已慢慢覆上了少年两片似单薄蝶翼的肩胛,如同一个微凉的怀抱,要将人留下。 眼尾凝出一点嫣红。 在无尽的冷意要将少年吞噬的最后一刻—— 「嗒——」 门从里面打开,无数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所有的阴暗与冷意褪去,只余一声比一声震耳的心跳。 刺眼的光线激得少年闭上眸,眼睫一颤,一滴泪珠滚落。 光影浮动间,有人宽阔的背嵴为他挡去了光芒,一只手捧起他的脸,指腹轻柔地抚去他眼角的泪痕。 「怎么了?嗯?谁欺负我们阿慈了?」 郁慈睁开眼。 男人眉目冷戾,身量极高,肩宽臂长几乎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一双漆黑的眸紧紧盯着他。 指腹的温热传到微肿的眼皮上,少年心弦一松,泪珠大颗大颗滚落,颤声道: 「他、他回来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所以回来找我……」 沈清越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儿。 粉白的脸蛋被哭得乱七八糟,眼尾带着一抹胭红,连鼻尖也是粉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也怨不得贺月寻都死了,还不肯放手。 沈清越眸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冷意。 一个死人,还想与他争。 「别怕,阿慈,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沈清越弯下腰,轻声哄着他。 郁慈目光一晃,男人已将他轻巧地抱在怀里,转身在沙发上坐下。 「阿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沈清越嗓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落入少年耳里。 郁慈情绪慢慢平静,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男人大腿上,腰被搂着,连手指都被男人攥在掌心。 一股热意涌上,郁慈下意识想从他怀里下来。 沈清越扼住少年腰,不动声色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问:「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吗?」 闻言郁慈面色顿时一白,紧抿着唇,唇珠变淡了些,半响,才轻声开口: 「昨晚,有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了被子里……」 「然后呢?」沈清越追问道。 「然后、然后那只手解开了我的衣襟……」郁慈垂下眼睑,睫羽轻颤,声音渐渐弱下去。 沈清越目光逐渐黑沉,没有一丝光亮,「他还做了什么?」 见少年抿着唇瓣,有点犹豫的样子,男人低头诱哄道: 「阿慈,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帮得了你呢?」 天真的少年信以为真,半响,强忍着羞意用低不可闻的嗓音道:「他捏了我的腰,还有、我的腿……」 没有注意到男人下颌绷直,少年又不自觉带着点儿委屈的语气说:「今早起来,我的腰好酸,大腿上也红了一片。」 闻言,沈清越眸中冷意毕现,脖颈上青筋清晰可见,手上却轻柔地捏着少年的指尖,温声宽慰道: 「别怕,相信我,很快他就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他会请最好的道士,用最好的符隶,将贺月寻的魂魄一点、一点碾碎,直至上天入地再寻不出半分。 郁慈却没有立刻答话,乌髮柔软地垂下,衬得他脸颊越发瓷白。 包间里静了片刻,才听见少年犹豫的声音: 「你是要请人把他超度了吗?会不会有点疼呀?我给他烧了很多很多的纸钱,他能收到吗?」 「我还想给他烧一副棋盘。」 少年记得,贺月寻喜欢下棋,有了棋盘,男人应该就不会无聊了。 ——也就不会来找他了。 沈清越勾了下唇,眸色如同幽潭,语气十分温柔:「阿慈别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郁慈抿了抿唇,目光低垂不敢看男人,手心里渐渐一片濡湿,嗓音低弱: 「……你当初给他下的药,真的没问题吗?」 沈清越一顿,才摩挲着少年柔软的指腹说:「只是一些让人意识昏沉的药罢了。」 「贺月寻的死,是他沉疴无医,跟阿慈没有任何关系。不是阿慈说,不想再做贺夫人了吗?」 郁慈垂着羽睫,眼尾慢慢晕开一抹嫣红,泪珠晶莹地挂在雪腮上,哭得可怜兮兮道: 「但……但我从没有想过贺月寻会死,我只是不想留在贺府了……」 「我是不是太坏了……贺月寻对我那么好,我还偷偷给他下药,真的不是我害死了他吗……?」 沈清越在心里冷笑。 他下手还是晚了些,让贺月寻苟延残喘了些时日,阿慈心又软,难免生出几分感情来。 手上却轻柔地拭去少年腮上的泪珠,温声安慰道:「怎么会是阿慈的错,贺月寻的病是胎里带出来的,谁也救不了他。」 拖着副病躯,还占着阿慈这么久,早该死了。 包间里一时只剩下少年细弱的泣音。 沈清越搂着怀中人纤薄的腰肢,感受着掌心的温热,忽然出声问: 「今早我给送去的点心,阿慈吃了吗?」 郁慈眼泪一顿,心里有点发慌,连忙抓着男人的手去蹭自己的脸蛋,带着点儿讨好的语气说: 第3页 「吃了,很甜,我很喜欢。」 沈清越掀着眼皮,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定定看了一会儿,才淡淡勾唇道: 「阿慈喜欢就好。」 少年眼尾的红晕还未褪去,雪白的皮肉莹润生香,像雪夜里出没的艷鬼,明明青涩得很,却仍勾得路人自愿奉上心脏。 他低头轻笑一声。 可小艷鬼满口谎言,留下一个旖旎的梦便想逃走,他总得做点什么,才能留住少年。 他的心跳。他的阿慈。 第2章 包间内,光影和尘浮动。 身下男人腿上流畅的薄肌硬挺,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烫得少年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男人的衣角。 「腰还酸吗?」 沈清越一只手虚虚搂住怀中人,另一只手在少年腰肢上轻轻按揉。掌心下一片柔软细腻,让男人眸色微不可查地暗了暗。 「不……不酸了。」 郁慈腰上的软肉刚被碰,脸上就沁出一片粉意,一股酥麻自尾骨向上爬,他连忙挺直背想躲开男人的掌。 瞧着少年白珍珠似的耳垂红得滴血,沈清越顺从地收回手,靠在沙发上,腰腹绷出一道弧度,轻声开口: 「阿慈胆子这么小,今晚回去了可怎么办?一个人,力气又小,会不会又被什么东西缠上,跑都跑不掉?」 他咬字格外轻,少意识想起昨晚脚踝上那道附骨之疽的冷意,一点一点往上爬,让他浑身轻颤却又挣脱不开。 郁慈吓得脸白了一分。 「不如去我那儿住几天?等事情处理好了,我再把阿慈送回去,好不好?」沈清越压下眼底的暗芒,低声诱哄道。 男人生得肩宽腿长,哪怕坐着,投下的阴影仍旧将少年完全笼住,未遗漏分毫,眉眼间的凌厉也一览无余。 就像一只狼,伪装得再好,身上的狩猎气息也遮掩不住,依旧会惊动可怜的羊。 郁慈眸中浮着一层朦胧雾气,唇色也淡了几分,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瞧着可怜兮兮,但仍强撑镇定说: 「不用了,我只是有一点点怕,我答应了要给珍珠带一盒脂粉回去。」 声音小得不行,还带着略微的颤抖。 可即使害怕,他仍旧不肯跟男人回去。 空气里一片静谧。少年垂着眸,眼睫不安地轻颤,下意识地抿着唇珠。 沈清越慢慢敛了笑,伸手轻轻拨开少年额前的碎发,顺着脸蛋滑下,指腹碾压过少年唇瓣,嗓音低沉道: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阿慈。我刚得了一串佛珠,是一位高僧留下的,听说戴上后可让一切邪物不能近身。只是——」 「阿慈要拿什么来换呢?」 郁慈心间一跳,蓦然抬眸。 男人眼里黑沉沉的一片,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有什么压抑的东西要冲破出来,语气轻柔道: 「阿慈总要给我点好处,不是吗?」 「嘭——」 一道刺耳尖利的声音骤然划破走廊。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包间门口,连带着门都震了震。透过门缝,能看见走廊外陷入一片黑暗。 郁慈被吓得一颤,唿吸都停顿了几息,脸色霎时白得近乎透明,颈上蜿蜒着细而青的经络,下意识地躲进男人怀里。 反应过来后,少年眼里还含着泪,就急忙顶着通红的眼圈亲了下男人的下颚,带着泣音道: 「沈清越……你把佛珠给我好不好……我好害怕……」 少年刚凑近,一股香味就直直往人鼻腔里钻,馥郁、甘甜,像裹着艷丽芍药被捣碎后的猩红汁水。 勾得人心痒难耐。 真乖。 沈清越喉结上下滚动,伸手抚了抚少年纤薄的背,语气中带着餍足后的低哑,温柔地安抚道: 「别怕,待会儿我就让人把佛珠给你送去。」 目光却穿过少年身后,落在紧闭的门扉上,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 只会凭着执念行事的死物罢了。 走廊上,破损的挂灯闪烁了几下,挣扎着发出几点微弱的光芒,随后是「嗞——」的一声爆裂,一切归于沉寂。 黑暗。 无尽的,浓稠的黑暗。 涌动的空气凝固,刺骨的冷意在包间门口前一点一点冻结,金属质地的把手像承受不住一寸一寸出现裂痕。 「……呜……呜呜……」 细弱的泣音自门缝隙中飘出,低低的,听不太分明。 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扉,似乎能看到少年眼尾晕开的海棠般嫣红,哭得双肩轻颤。 片刻后,冷意逐渐褪去。 ……他仍旧不忍心吓到胆小的小妻子。 哪怕少年正坐在别的男人怀里,勾着男人脖子奉上自己的唇。 空气重新流动,走廊上一片静谧,凭空来的一阵风穿廊而过,捲起一阵淡淡的气息。 刚跨过门口破损灯盏的少年脚步一顿,是药的清苦掺着很轻的冷香。 是贺月寻身上的气息。 郁慈手不自觉地攥紧,修剪圆润的指甲在手心留下很深的白色痕迹。 「怎么了?」沈清越察觉到,拨开少年的手心,轻轻抚过深痕,指腹所过之处掠起一阵酥痒。 他以为少年害怕,便牢牢包裹住少年的手,弯下腰凑近,温声道:「别怕,有我一直陪着你。」 第4页 郁慈忍着将要滚落的泪珠,轻轻摇了摇头。 直至坐进车厢里,少年都并再未开口。沈清越也不在乎,扶着车门,深色的瞳仁里映出一点光影,哄道: 「佛珠马上就让人给你送去。」 郁慈抿着唇,昳丽的眉眼有几分恹恹的,没有看人,只「嗯」了一声。 车辆扬长而去。身后,男人细细摩挲了下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片细腻的柔软。 「贺月寻的尸骨找到了吗?」沈清越侧头问,高挺的眉峰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阴郁。 「……没有,但属下正在尽力盘查……」被问话的手下后背沁出冷汗,低着头答话。 「呵——」 沈清越转过身,微眯了下眼,五官凌厉,轮廓深重,显出十足的凶戾,目光像淬了寒冰。 「再找不到,我就送你去见贺月寻,知道了吗?」 总理之子,让一个人消失再容易不过。 手下深深打了一个寒噤,死死埋着头应声:「是。」 虽然给珍珠带盒脂粉是个藉口,但路过铺子时,郁慈还是停车想买一盒雪花膏回去。 再走出门时,雪花膏没买成,手上反倒多了一盒口脂。 盒面上刻着精緻的雕花,少年手指无意触碰到金属质地的盒沿,一丝微凉唤回了他的神志。 郁慈蹩着细眉,小脸微皱。 不是买雪花膏吗?自己怎么买了一盒口脂啊? 可那店员说这个涂上去很漂亮,女孩子都很喜欢,珍珠会喜欢的吧……? 昨天是贺月寻的头七,整个贺府忌喜忌娱,一片沉寂。樑上的白绸还没换下来,风一吹动,显得鬼影重重。 云层厚重,天色阴沉,郁慈心慌得很,只想加快脚步穿过园子。一地的缤纷落花,被少年匆匆碾入尘土。 「夫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像刮过粗粝的砂纸。 郁慈心口一跳,白着脸回头 。 陈管家立在廊下,面容干瘪沟壑纵横,身形消瘦,被风一吹黑袍下显得空荡荡,眸子像一口枯井,道: 「大少爷头七刚过,夫人不应该乱跑。」 嗓音无波无澜,透着股沉沉的暮气。 郁慈脸更白了,纤薄的身子站在风中显得伶仃无依,衣袖下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盒沿,勉强撑着一丝镇定道: 「我……我是去买了一点东西,没有乱跑……」 「夫人何必撒谎,府中什么都不缺。」陈管家掀开眼皮,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语气冰冷,「又有什么值得夫人亲自去买。」 如一泼冷水当头淋下,从身一直冷到骨子里,郁慈被钉在原地。 鸦羽般的眼睫颤动,风勾起他的乌髮,一张脸衬得愈发小了,下巴尖细,嘴唇略微翕合,最后只是沉默地闭上。 陈管家没有说错,他就是撒谎了。 在贺月寻死后第八天,就迫不及待跑出去见别的男人,还搂搂抱抱地厮混不清。 还在贺月寻的眼底下。 他就是一个坏得不行的人。 一滴,两滴晶莹顺着下巴滑落,砸在衣襟上开出一朵朵暗色的花纹。 顶着红肿的眼皮,郁慈慢腾腾挪回凝翠阁,眉眼恹恹,像被雨打蔫了的花枝。 珍珠见了,以为少年是伤怀大少爷的死,连忙将锦盒端至他跟前,转移注意力道: 「夫人,你不是最不喜那些甜得发腻的点心了吗,快尝尝今早送来的,可好吃了,是咸口的呢!」 「什么……?」郁慈愕然抬眸,眼睛睁得很圆,像两颗澄澈的琉璃珠,表情显得有些呆,「点心是咸的?」 珍珠不明所以,点点头说:「是啊。味道吃起来也跟福荣铺往日的不太一样,但夫人你一定喜欢。」 少年脑中空了一瞬。 那,那沈清越岂不是知道他在撒谎?可为什么男人没有拆穿他?而且,看上去似乎也并不生气呀? 是没有注意到吗? 少年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 天色逐渐昏暗,风也愈发紧了,吹得枝叶婆娑作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一直等到暮色沉沉,也不见送佛珠的人上门。郁慈心底的不安渐渐加重。 直至最后一缕霞光自天际消失,郁慈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夫人,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珍珠问。 少年捧着一顶灯盏,暖色的灯芒将他饱满的脸颊映出羊脂玉般的温润,眸中因为睏倦蒙上一层迷离水光。 闻言他摇了摇头,胡扯道: 「我不困,我想再坐着看会儿书,你先去睡吧。」 珍珠走后,偌大的房间似乎瞬间空了下来,角落里阴影静静蛰伏。 郁慈举着灯盏,从榻下拖出一个碳盆,又转身踮起脚尖从架上摸出藏好的纸钱。 一点猩红亮起,纸钱在碳盆中被火焰吞噬,燃烧完的余烬随着火苗轻轻吹动,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第3章 贺月寻生前虽然体弱,但智多近妖,自他掌权来,不仅挽回了贺家的颓势,甚至逐渐壮大,垄断了南方大半的生意。 这样风流蕴藉的一个人,明明前不久还答应了少年要带他去戏楼听戏,却在一个春雨淅淅的午后再没有睁开过眼。 初闻他死讯的那一刻,郁慈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就是不可置信,直至亲眼见到棺椁中躺着的那个人。 第5页 男人眉眼清雅,肤色泛着玉质的冷白,似一幅缱绻的水墨画徐徐展开,一双眼静静合上,好像只是平静地睡去。 那一日,少年的眼泪如同窗外细蒙的春雨,连绵不止。 贺月寻久困病躯,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早已平静交代好身后之事。 不停棺,不弔唁,不大办。 陈管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于是下令府中任何人不许祭奠不许哭丧。 但郁慈怕他变成鬼后没有钱用,便每晚都偷偷给他烧些纸钱,希望他在地下过得好些。 只是今晚不同,少年从榻下拖出一面棋盘,这是昨天他悄悄从贺月寻书房里搬出来的,想一同烧给男人。 没了纸钱的支撑,火光渐渐由盛转弱。 郁慈见状连忙将棋盘放进碳盆里。只是棋盘太大,只能勉强搁进一角,他只好伸手扶着另一角。 橙色的火焰舔舐着棋盘,灼烧的黑色痕迹渐渐蔓延而上。 郁慈鼻尖凝着一层薄薄的细汗,举着的胳膊也有点发酸,他抿了抿红润的唇珠,冲着碳盆小声地念: 「这是你最喜欢的棋盘了,我烧给你了哦,你可以找别的鬼陪你一起下棋。」 贺月寻生前最喜欢拉着他一起下棋了,明明他什么也不会。 「只是棋子是玉做的,等过几天我找人做一副木质的,再烧给你。」 要是这几日他再往外跑,陈伯一定又要说他了。 少年似乎有点心虚,顿了顿,才更加小声地说出他的真正意图。 「……你有了棋盘,就有事情可以做了,能不能别来找我了呀?」 似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添上一句:「如果你在下面有什么缺的,可以託梦给我,不用亲自来找我的。」 摇曳的火光中,少年粉白的脸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眼睛睁得很圆,下巴衬得很细,十分认真的样子。 「唿——」 一股风无端生出。 郁慈眼睁睁看着火苗左右跳跃几下后,逐渐黯淡越来越小,最终彻底熄灭,升起一缕细长蜿蜒的黑烟。 少年低头看着只黑了一角的棋盘,慢慢眨了眨眼睛,瓷白的脸蛋上还沾染着一点黑色的菸灰,像一只茫然的猫。 郁慈又尝试了几次想把火点燃,手都酸了也没成功。 折腾半天,最终那面棋盘又「完好无损」躺回了榻下。 夜半,终究抵挡不住睏倦的人儿在榻上沉沉睡去,柔软的身子半蜷缩着,手攥着锦被,有点不安的样子。 一股冷意缠上少年如玉的足腕,略微停留片刻,便沿着纤细的小腿慢慢向上。 少年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脸上沁出一层潮红,眼尾凝着一滴晶莹,渐渐的,连脖颈处也浮上粉晕。 柔软红润的唇瓣微微下陷,唇珠也没放过,被一点点地揉弄。 少年不得已微微启开唇,一点嫣红若隐若现,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内里柔软的嫩肉,带着温热的吐息。 香气更浓了。 半响,那道冷意终于放过了可怜的唇珠,转而向更深处进攻。 郁慈睁开眼时,表情还有点茫然。 嘴唇有点疼,有什么东西勾缠着他的舌尖,甚至连贝齿都被细细的描摹。 十足的狎昵。 郁慈吓得一颤,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滑落,在眼窝处蓄了一汪盈盈的湖,含煳不清地哭: 「不要……呜……放过我……」 那道冷意没有任何怜惜,依旧把玩着少年嫣红的舌尖,冻得少年腮上的软肉微微瑟缩,嘴角慢慢沁出一片水光。 郁慈哭得鼻尖通红,心尖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只能下意识地喊道: 「贺月寻……」 「我错了……我以后都乖乖的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明明带着很重的泣音,咬字也乱七八糟的听不太清,偏偏那道冷意一顿,真的慢慢退出了那片温热。 重重帷幔下,只能听见少年细弱的喘气和呜咽声。 如鼓的心跳中,郁慈纤长的睫羽被泪水胡乱粘在一起,慢慢地,试探般地睁开。 ……贺月寻放过他了吗? 下一刻,唇上骤然传来一点凉意。 郁慈眼睫一颤,泪珠又要滑落。可这次那道冷意却只在唇瓣上停留,并未往深处去。 郁慈勉强忍住泪意,一动不动任其施为。感受着那抹冷意将唇瓣上的每一处都细细描摹过,没有遗漏任何一角。 渐渐地,一股脂粉的香腻气飘散开。 「好乖。」 一道清泠的嗓音响起,似玉石叩缶般清晰地落入少年耳畔。 「要一直这么乖。」 郁慈心跳一滞,连唿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细白的手指也忍不住攥紧衣角。 微肿的眼皮一凉,少年忍着颤抖,将惊唿声咽下。 冷意褪去。 夜色阑珊,室内一片沉寂,绣着繁复花纹的帷幔静静垂下。 平復片刻后,郁慈撑起酥软的腰肢坐起来,几绺乌髮粘在额前,腮上还挂着乱七八糟的泪痕,眼睑垂着。 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 手指一动,却碰到了什么微凉的硬物,郁慈神色有点怔地低头。 榻沿上搁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盒盖上还刻着精緻的雕花。 是他买的那盒口脂,被陈伯说后他一时忘记给珍珠了,便一直放在案几上。 第6页 此时盒盖掀开,里面深红的膏体少了浅浅一层。 郁慈想到什么,伸出手碰了下唇瓣,借着月光,他看见自己指腹上染着一点嫣红。 他眨了下眼,神色怔愣,脑子也有点木,半响才起身走到案几前。 明亮的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面。 波光潋滟的眸,细长远黛的眉,唇上一抹红娇艷欲滴,衬得肤色如雪,像被献祭的待人採撷的新娘。 郁慈立着没动,滋生出的酸涩像藤蔓一样慢慢缠绕上心脏,随着唿吸间裹紧。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做错事的坏人,可男人这么对他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 有一点点的委屈。 次日一早,珍珠推门而入时,少年已经坐在窗前了,衣襟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颗,将那截细而白的颈子掩住。 「夫人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珍珠问。 郁慈含煳不清地说:「嗯……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在园子里逛逛 。」 珍珠瞟了眼窗外阴暗的天色,脸上露出点儿困惑的神情。 用过早餐后,少年来到园子里,蹩着细眉,眉眼间含着些气。 沈清越明明说好了要把佛珠送给他的,结果居然骗人,他等了一天也没等到! 让他昨晚哭了一晚上! 似想到什么,少年抿了抿唇,又有点心虚。 难不成因为他撒谎了,所以沈清越生气了才这么做的吗? 那如果他出府去找沈清越道歉,男人会把佛珠给他吗? 可一想到陈伯,刚生出的几分意动「啪」的一下又瘪了回去。 脚边一株蔷薇开得正盛,娇艷的花瓣极尽舒展,花蕊吐黄,灼灼动人。 郁慈蹲下去伸出手拨了拨花瓣,花蕊含着晨露,指尖上粘着一点濡湿。 一抬眸,一个下人装扮的男子正在假山后沖他招手。 郁慈有点困惑,站起身走过去问:「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相貌平平,压低了嗓音几乎用气音说:「沈先生在府外等你。」 郁慈心口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四周,没见到人才舒了口气。 第一次干这种接头的事,少年紧张得不行,手心沁出一层细汗,同样压着嗓子小声地说: 「知道了,谢谢你,你快一点走,不要被人发现啦!」 郁慈心砰砰地跳着像揣着只兔子,悄悄熘出府外。 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郁慈朝着车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几步,就见沈清越打开后座的车门,身姿挺拔跨了出来。 男人几步凑上来想拉少年的手,眉眼间的冷峭化开,语气抱歉道: 「阿慈,对不起,昨天给你送佛珠的人路上出了点事,就给耽搁了……」 昨晚送佛珠的那几个人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也不知能不能撑过今天。 郁慈瞬间忘了之前的心虚,躲开男人的掌坐进车厢,理不直但气壮地指责道: 「都怪你,让我等了一天!」 男人也不气,跟着坐了进来捉住少年的一只手腕,从怀里取出一串白玉菩提佛珠给他戴上,低声低气说: 「都是我的错,阿慈原谅我好吗?」 佛珠触感温润,在少年纤细的腕上缠了几圈,衬得皓腕更加欺霜赛雪。 郁慈惴惴不安了一天的心终于平定下来,但嘴里还是不依不饶地挑刺道: 「你怎么不早一点送过来嘛,害得我昨晚都被吓哭了。」 闻言,男人眸色微不可查地阴沉了一瞬。 他闭眼忍了忍额上跳动的青筋,才语气温柔问:「昨晚他对阿慈做了什么?」 一提这件事,郁慈又有点不高兴了,抿着唇,腮上的软肉更加明显,闷声道: 「不关你的事,反正就是吓到我了。」 沈清越伸手抚了抚少年柔软的发旋,敛着下睑,轮廓深刻,轻声道:「阿慈别生气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毕竟,他请的道士也快到了。 腕上缠着佛珠,郁慈胆子也大了些,将男人打发走后,回到阴风阵阵的府中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刚走到凝翠阁,就见门口立着一道枯瘦的身影,手还举在半空中,似乎刚敲完门。 第4章 郁慈心口一跳,不安地叫了一句:「陈伯,你有什么事吗?」 陈管家闻声慢慢转过来,脸上是树皮一样的褶皱,黑洞洞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干瘪的嘴唇刚张开。 少年就抢在陈伯开口前,小声地说:「我刚在园子里走了走。」 只在府门口待了一小会儿,应该不算乱跑吧。 少年有点心虚地想。 陈管家慢慢走下台阶,嗓音沙哑道:「府里遭了贼,我过来看看夫人这边。」 「贼?」郁慈蹩了下眉,心里有点奇怪,怎么还有人胆子这么大,居然都偷到贺府了。 陈管家神色阴沉,语气冰冷道: 「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然翻进书房,将大少爷生前最喜欢的一面香榧棋盘偷走了。」 胆大包天的「小贼」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抿了下唇珠,颤声道:「那个棋盘很贵吗?要不就……」 「算了」两个字还滚在舌尖,陈管家就冷冷打断道: 「那贼人也算识货。那香榧棋盘极为难得,子投于上如珠落玉盘,且不腐不蠹,可谓价值千金。」 第7页 不识货且胆大的「小贼」,回想着榻下那面黑了一角的棋盘,神色更茫然了,眼睫颤动地问: 「那……那要怎么做?」 陈管家眼皮一掀,两个眼窝深深凹陷,颧骨高耸,语气森然道:「当然是让他见识下贺家的手段了。」 一股冷意窜上后嵴,少年不由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后,郁慈挪至门前,将门推开半尺挤进去后,磕磕绊绊道: 「我……我这里没有少什么,陈伯你先回去吧。」 少年眸光闪烁,细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门扉,指尖都泛着白色。 在门即将合上的前一刻,陈管家慢慢开口:「还有一件我要告知夫人。」 郁慈抿着唇,听见他说:「这几日府中东边可能会有些吵,会有匠人出入修缮静堂。」 少年点点头,心里却惦记着要将棋盘藏哪儿才不会被发现。 「如今二少爷要回来了,静堂上上下下都要翻新一遍。」 郁慈一愣,眼睛睁得很圆,呆呆问:「谁要回来了?」 「当然是二少爷。」陈管家重复道。 闻言,郁慈的脸慢慢白了下去。 贺衡要回来了?他那个手握重兵的督军小叔子要回来了? 那他会不会发现下药的事情,然后……然后,把自己杀了泄愤? 想到这,少年的睫羽重重颤了一下,眸中因为惊惧浮上一层雾气。 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夜色低垂,凝翠阁内一片通明的灯火。 地上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盒,郁慈穿梭在其中,一一打开察看后又合拢。 「夫人,你找的是什么?不如我帮你找吧?」珍珠走近问。 郁慈摇摇头,见刚打开的漆盒里是一尊瓷瓶,又神色恹恹地关上。 这些都是贺月寻送给他的,什么稀奇罕见的都有,当初少年只看了一眼就锁进了柜子里,如今再翻出看也仍旧不合心意。 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却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实用,总不能逃命的时候,随身带着几个瓷瓶吧? 郁慈泄了气,垂着眼坐在圆凳上,腕上的佛珠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这么看来,他竟穷得连半个银元都拿不出来。 怀着满腔心思,少年在罗汉床上躺下。 虽然有了那串佛珠,但是否灵验还未可知,故而便在榻下点着一盏灯台,皎皎灯芒将夜色点亮一角。 夜深了,那一豆灯芯突然不安地晃动起来,片刻后,又平静下来。 一夜安稳。 春来多雨,一场雨淅淅沥沥落了好几日,将园中那株芭蕉淋得新绿,才终于放了晴。 戏台上,伴随着悠扬的胡琴声,一道倩影款款走向台中站定,扮相清丽,身姿楚楚。 素手一翻,眼波一横,宛转的戏腔便从红唇中飘了出来。 二楼雅间内,郁慈陷在男人怀里,腰被搂着,目光落在戏台上,眸中有几分新奇。 今日,沈清越特地寻了个时机带他来看戏,说是专从外地请了个名角来。 但少年心里揣着事,看了一会儿就转过目光,沖男人道:「你安排下药的那个人还在府中吗?」 沈清越下颚轻轻蹭了下少年那截细细的颈子,满腔的馥郁香气,面不改色道:「我将人撤走了,免得人起疑心。」 贺月寻城府极深,送进去的人不知死了多少拨,想来尸骨都烂了,哪有活着走出来的。 闻言,郁慈心中舒了口气,那贺衡应该一时半会找不到端倪。 男人温热的吐息拍在他的后颈,掠起一片酥痒。郁慈偏了偏头想避开,可腰被搂着,如何挣动也只能陷入男人更深的怀抱中。 沈清越垂眸,少年白玉似的耳垂上染着一层薄薄的粉意。 他伸出指腹轻轻碾了一下,感受到怀中人蓦然随之轻颤了下,那抹粉也转为红。 少年侧过半张脸,从他的角度,能瞧见饱满而白嫩的脸颊和半扇细密的睫羽,微蹩着眉,语气有点不好道: 「你干什么呀!」 沈清越没有立即答话,少年便将整个面转了过来,拿一双盈盈的眼瞪着他,眼尾也是动人的红,「你别乱碰!」 那股香似乎钻进了人心尖,将他那股瘾勾了出来。沈清越箍着少年腰肢的手蓦然收紧,在少年嗔怒前开口: 「郁慈,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事情吗?」 男人整日里「阿慈」唤得亲昵,像从蜜罐里裹了一圈出来,如今语气沉沉的一句「郁慈」立即让少年警醒起来,将头扭了回去。 「如今贺月寻死了,你是不是该陪着我一起去北方了?」 当初,郁慈只在贺家宴会上露了一面,沈清越却一眼心折,私下百般奉迎才哄得少年开了金口—— 若能让他从贺府脱身,他就跟男人走。 郁慈眼睫不安地颤动,细白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含煳不清地说: 「唔……现在还不行,我走了他们会找的……」 沈清越眸色似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俯下腰慢慢贴着少年的耳畔,轻声道: 「一个甚少露面的男妻,随着家主去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不会有人怀疑的。」 明明是一副温柔姿态,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少年遍体生寒。 少年纤细的腰肢被困在男人怀里,腰腹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温热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 第8页 如同被狼咬住的猎物,任凭猎物如何挣扎,也绝不会松口。 郁慈白着脸没有说话,雅间内一片沉默。 「叩叩——」一阵敲门声打破静谧。 「沈大少,怜容来给您谢恩了!」 此时怜容在管事旁静静地立着,半响,听见从包间里传来一道低哑暗沉的声音。 「进来。」 怜容屏声静气地垂首走进去,从头到尾视线没有离开过地面。 他的戏服还没换下,只将妆面卸了,露出一张楚楚的脸。垂首时故意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声音宛转道: 「沈大少,您的捧场,怜容感激不尽。」 他不知道沈清越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戏子感兴趣。 但有一点他清楚,只要能搭上这样的人,那他后半辈子就不会被人随意轻贱,也不必将姿态低到尘埃里。 想到这里,怜容将腰压得更低,戏服将纤细的腰身勾勒出来。他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一向喜欢这种。 「你叫怜容?你名字真好听,戏唱得也好。」 等了半响,一道温软的嗓音响起,完全不似刚才的低沉。 错愕之下,怜容抬眼看去。 少年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雪肤乌髮,秾李桃天,不用多看也知道少年又是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 怜容见过无数次狎邪的视线,那些目光如同附骨之蛆一样黏在他的身上,噁心得令他想吐。 但少年的目光不一样,只有单纯的喜欢。 他是真的在夸赞自己。 怜容身形微微一僵。少年不知道自己学戏是想攀上高枝,化名怜容也只是为了迎合那些达官贵人的喜好。 「少爷谬赞。」 怜容再次微微行礼,却没有再刻意卖弄风情。他莫名不想把自己不堪的一面摊在少年面前,怕……污了少年的眼。 有了这一打岔,郁慈心中长舒了口气,连忙问:「你是来南方巡唱的吗?那是不是过段时间就要离开这儿了?」 怜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清越就在一旁冷冷打断:「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你东家那儿不用管,阿慈想听戏了你便登台唱。」 原来少年叫阿慈。 看着沈清越黑沉如墨的目光,怜容明白自己现在应该顺从地闭嘴,绝不惹得僱主生出半分不满。 但他没有,他固执地对上少年的视线,嘴角勾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怜容愿意为少爷唱。」 只要少年愿意,他可以扮上红妆做一辈子的女娇娥。 管事领着人退下后,雅间内又安静下来。 沈清越往后靠着,袖子半挽露出一截小臂,腰身劲瘦,眸中晦暗不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上规律地敲叩。 明显心绪不佳。 郁慈捧起男人的手,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仰着头在男人嘴角轻啄了几下,软着嗓说: 「你别急,再等一等嘛。」 沈清越没动,只是眸色渐深。 少年有点慌,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腰上一紧,一声惊唿还未来得及冲出口,就被紧随而来的唇压下。 郁慈一颤,下意识往后躲,一只掌牢牢捏住他的下巴,手指撬开他的唇。 唇齿相接,舌尖长驱直入勾过里面每一寸温热的软肉,纠缠着受惊的小舌不让躲藏。 唇瓣水光盈盈红得滴血,偶尔响起水渍声,香气挤在鼻尖,一点一点钻进了骨子里。 「唔……」 少年眸中被逼得氤氲出雾气,巴掌大的脸上布满了红潮,连眉梢上都染着春光,像刚吸了精气的妖。 任是无情也动人。 第5章 在少年眼尾的那滴泪珠要落下的前一刻,男人终于退了出来。 郁慈神色空白,唇还微微启着点儿缝,依稀能瞧见那一尾湿红的舌尖。 他脑中像被浆煳凝住了般转不动,嵴骨还轻轻发着颤,听着男人在他耳边喘着气,哑声道: 「阿慈,这才叫吻。」 一句话破开迷雾。 郁慈神志慢慢清明,只觉得舌尖被嘬得又木又麻,连腮上的软肉都被吸肿了,手指酥软得抓不住男人的衣襟。 下一刻,耳垂一疼。 少年蹩起眉,眸中含着泪光点点,听着男人慢慢收回唇淡声道: 「这是你该受的。」 没有心的小骗子。 日光拨开云雾投下,柳城罕见是个艷阳天,倒褪去了几分春寒的料峭。 少年刚跨进贺府的大门,就有下人迎上来垂首道:「夫人,陈管家请您去趟正院。」 郁慈点点头,朝着正院走去。 刚穿过月洞门,院中花木扶疏,葱茏翁郁,廊下雕花窗棂支起,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少年似有所察觉,抬眸望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窗棂后,露出一片苍蓝色的衣袂。 少年目光顺着往上爬,划过笔挺的军装和金色暗纹的衣扣,骤然撞进了一双冷冽的眼。 男人也在看他。 郁慈唿吸微微一紧,是贺衡。 日光有些晃眼,郁慈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只能压着心口的不安,抬脚走上台阶。 屋内并未看见陈管家的身影,郁慈只能惴惴地站在太师椅旁,眼瞧着贺衡一步步走近。 男人身形优越,高鼻薄唇,压得略低的帽沿,在他深邃的眉眼处投下一小片阴影,气质冷淡疏离。 第9页 郁慈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正在纠结是叫「贺衡」,还是叫「二少爷」的时候,男人掀起眼皮定定瞧了他一眼,道: 「许久不见。」 郁慈跟他接触不多,只知道他们两兄弟关系并不好。毕竟贺衡连他哥的婚宴都没参加完,就带着人远走北上。 短短两年,他就在北方站稳脚跟,从波谲云诡的政局中撕下一块肉来,可见他手腕之狠。 郁慈心里有点发憷,只能强撑着镇定道:「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二少爷了。」 他还是决定叫人二少爷。 贺衡垂眸。 少年立在那儿,脸蛋粉白,微微垂头时露出一截莹白修长的脖颈,肩头圆润,瞧着怯生生的。 柔软红润的唇瓣一启,却是生疏地唤他一句「二少爷」。 贺衡抬脚逼近一步,便见少年眼睫一颤,脸上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可那股裊裊的香却迫不及待往他鼻里钻。 两年前,少年也是这样躲在贺月寻身后,抬着一双水润的眸子,满身的袭人香气,唤了一句「贺二少爷」。 经年一去,少年未变,可他却变了。 贺衡压了下心里被勾出的瘾儿,目光一寸寸扫过少年的眉眼,慢声道: 「大哥走了,嫂嫂可要好好保重好身体。」 明明这一声「嫂嫂」叫得无波无澜,可郁慈后嵴却蓦然窜出一股酥麻,唇上似乎又烫了起来。 强烈的羞耻逼得少年眼尾沁出湿意,连细白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蜷缩。 只能含煳不清地应道:「嗯……嗯……你也是。」 日光透过雕花窗照进,支起一方明净。 郁慈待不下去了,便说:「陈伯……陈伯找我有事,我先走了……」 贺衡不置可否。 郁慈垂着眼睫便往外走,却在两人擦肩之际,听见他道: 「嫂嫂,你耳垂上的齿痕还没消下去。」 郁慈被钉在原地,愣愣道:「什么……?」 贺衡瞳色生得浅,看人时显得有几分冷淡,偏偏说出来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 「耳垂上的齿痕这么深,难道嫂嫂惹那人生气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郁慈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唇珠也浅浅的可怜兮兮地缀着,眸中因为惊惧浮上一层雾气,泪珠将落不落。 ……胆子好小啊。 ……真可爱。 贺衡舌尖抵了下犬齿,将那股痒意压下去,轻声开口道: 「啊……原来是我看错了,不是齿痕,是蚊虫叮咬出来的痕迹。我那有一盒药膏,待会儿便让人送来,不过——」 「春来多虫,嫂嫂可要当心啊。」 一直到坐在凝翠阁中,郁慈的心跳都还如鼓声般震耳。 他往铜镜中望去。少年原本莹白的左耳垂上一片嫣红,还印着一处浅浅的凹痕。 ……怎么看都不像虫叮出来的。 郁慈的脸色白了下去。 珍珠见了,问:「夫人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郁慈摇摇头,刚才的那一番惊吓让他出了一身的细汗,此刻只觉得身上粘黏得很,便提出说: 「我想要沐浴。」 雾气氤氲间,少年一身雪白的皮肉慢慢浸入水中。 郁慈伸出手拨了拨水,水珠便顺着他骨肉匀称的臂间滑落,热气蒸得他指尖都泛着粉,眉眼处更是一片潮红。 温热的水流让少年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倦意攀上眉梢,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在少年脑袋要浸入水中的前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他的脸,将他的头轻轻搁在浴桶沿上。 淡淡的清苦混着冷香萦绕开来,睡梦中,少年低声呢喃了一句: 「……贺月寻。」 净室中静了一瞬,半响,一道轻笑声响起: 「我以为你不愿意梦见我。」 一旁案几上的佛珠被拾起,那双手泛着冷白,手背上蜿蜒的青色经络清晰可见,为轻柔少年戴上。 「阿慈,别怕我。」 嗓音清凌似泉过幽涧,让少年微微动了下眉。 被门外珍珠唤醒时,郁慈头还有点懵。 裊绕的热气已经散去,少年从浴桶中爬出来穿衣裳,却见腕上戴着佛珠。 郁慈微微蹩眉。 他沐浴前不是已经将佛珠摘下来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戴着了?难不成他记错了? 回到正堂,珍珠指了下案几上那只白色的小瓷罐,说:「这是二少爷刚才送来的药膏。」 郁慈瞧了一眼,蓦然想起那盒用过的口脂,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也没细看,便将瓷罐丢进匣子里,和那盒口脂一起作陪。 次日一早,郁慈刚用完早餐从八仙桌上起身,一阵瞧门声规律地响起。 「叩叩叩——」 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珍珠打开门,贺衡那道挺拔的身影便映入少年眼帘。 今日男人并未着军装,反倒换了一件寻常的锦服,通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却并未让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减少分毫。 郁慈一见到他,心口就直跳,只能抿着唇问:「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嫂嫂觉得那药膏如何?若用着觉得好,我那儿还有。」 男人逆着光站在门前,神色不清,日光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第10页 郁慈用都没用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只能胡扯道:「挺好的,谢谢你,那罐还没用完,不用再送了。」 这次少年学聪明了,没有再说旁的如何。 贺衡眸光淡淡道:「嫂嫂刚用过膳,总要出去走走消消食,才不会伤了脾胃。」 郁慈刚想拒绝,就听见他道: 「我在这世上便只剩下嫂嫂一个亲人了,嫂嫂总该保重好身体,给我留个念想。」 圆中阶柳庭花,微风拂过,捲起一阵淡淡的花香。 少年沿着鹅暖石铺成的小径慢慢挪步,一旁肩宽腿长的男人竟也陪着放缓了步伐。 郁慈抿着唇,不自在地攥着衣角。 贺衡像没察觉般开口: 「我离开前大哥的病情还算稳定,怎么突然间就走了。」 明明男人语气平和,没有任何异常。 少年的心还是高高提了起来,手心里一片濡湿,心虚地垂着眼睫,小声地说: 「我不清楚,我当时也很惊讶。」 这话倒没撒谎,贺月寻的死是陈管家第一个发现的,他的身后事也是陈管家一手料理。 「也是,大哥的病也拖了这么久了。」贺衡轻声说。 他咬字很慢,带着点儿别的意味,却绝对不是遗憾,反倒有几分—— 得偿所愿。 郁慈心口一跳,眼睫惊颤几下,将头垂得更低。 贺衡略微侧头,从他的角度,能瞧见少年那截细白的后颈,像羊脂玉般笼着层盈润光晕。 男人的手指微动,眸色转深。 不长的一段路很快走完,贺衡将人又送回凝翠阁。郁慈道了声谢后,便迫不及待转身迈上台阶。 春来多雨,石阶上生了青苔,少年刚踩上去,只觉脚下一滑,身体便往后仰去。 台阶旁栽着一棵杏树,粉白的花密密匝匝缀满了枝头。少年往后跌时,手不经意拨动了花枝,那花瓣便簌簌落满了肩头。 惊唿声还未冲出口,郁慈腰上一紧,带着一身袭人的花香,少年被贺衡抱了个满怀。 「好香啊。」男人轻声贊了一句。 不知说的是花,还是旁的。 郁慈没有听清,站直后连忙退出男人的怀抱,烫着脸沖男人说: 「……谢谢你,我刚才没站稳。」 贺衡垂下的指腹摩挲了下,道: 「没什么,嫂嫂走路可要当心。」 闻言,郁慈腮上漾开红晕,眸中因为羞赧蒙上一层波光,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才抿着唇转身走上台阶。 只是这一次,脚下稳当了不少。 身后,贺衡勾了下唇。 一场春雨一场寒。不过两三日,柳城刚回暖的天气又冷了下去。 也不知掌管着一军的贺衡哪儿来的那么多闲工夫,每日三餐后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凝翠阁前,带着少年在园子里散步。 郁慈再不乐意,一对上那双冷淡的眸子,心口就直跳,只能将拒绝的话咽回去。 第6章 小雨过后,园中花色愈发娇艷,叶也绿得惹眼,空气中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 郁慈垂着眸,曲径上的鹅卵石略微有些湿滑,有了前车之鑑,他走得格外留心。 身旁比少年高出一个头的男人步履从容,姿态平和。 小径有些窄,两人的衣角时不时挨在一处,细微的摩擦在静谧中被无限放大。 郁慈抿着唇,心里有点异样,轻轻撤了下肩膀,想避开这份接触。 贺衡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察觉少年的小动作,开口道:「嫂嫂这腕上的佛珠倒显得十分别致,只是不知嫂嫂什么时候还信佛了?」 郁慈戴着佛珠的右手下意识一动,珠子相撞到一起,发出细碎的脆响。 「唔……没有信佛,只是随便戴戴。」 自从他戴上这串佛珠后,那道附骨之疽的冷意便再没有缠上过他。故而除了沐浴,其他时间少年佛珠从不离手。 听见男人发问,郁慈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忐忑。 会不会是贺衡发现了什么端倪? 所以来试探他啊? 少年垂着眸,细密的睫羽在他瓷白的下睑处投下淡淡阴影,很浅很轻的一片,像下一秒就会被惊动。 男人未置一词。 郁慈腕骨生得很细,盈盈一握却又不过分突兀,反而藏着一层莹白的皮肉。 菩提佛珠颗颗温润圆滑,本该是清心修性的物件,被那粉软生香的皮肉一浸,竟生出几分不明的意味。 ……倒像是专给人揉玩的。 贺衡收回目光,眸色淡淡。 只是旁人送的玩意儿戴在少年腕上,看着终究碍眼至极。 身旁的人不再开口,郁慈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只能抬头飞快地偷瞄了他一眼。 男人下颌线干净利落,鼻樑高挺,轮廓分明,目光平视前方,瞧着没有半分异样。 难道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吗? 郁慈抿着唇收回目光。 假山旁几支翠竹斜生,枝条疏朗将日光筛碎成点点斑驳。 「啾啾——!」 一道清脆的鸟鸣在丛中响起。 郁慈寻声望去。 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在草间费力地扑腾,圆滚滚的身子只勉强飞离地面半尺,就又跌落回去。 郁慈有点犹豫,问:「它是受伤了飞不起来了吗? 第11页 贺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嫂嫂在这里等着。」 腿一跨越过矮栏,径直走过去。 还未靠近,那小麻雀就受惊地扇动翅膀,撑着滚圆的身子飞不见了。 贺衡脚步一停,转过身,微微勾唇,眸中带着零星的笑意说:「应该是吃撑了飞不动。」 郁慈脸上一烫,吶吶地避开他的目光。 男人折身回走,不急不徐,天光将他颀长挺拔的身姿勾勒出来,身后是嶙峋怪石,苍翠藤草。 郁慈瞧着却慢慢蹩起了眉。 怎么总觉得哪里有点眼熟呢? 不待他仔细回想,就见男人步伐突然顿住,抽回脚垂下眸子。 郁慈脑中一闪,终于记起来哪里眼熟了。 那面棋盘就被他埋在这里,更准确一点来说—— 埋在男人脚下。 当时他为了避开人眼,专门在晚上跑到园子里,挑了一个偏僻不起眼的角落将棋盘埋进去。 夜色浓重,少年胆子又小,做这件事时慌得不行,连位置都没记得太清。 此刻,看见贺衡的动作才登时反应过来,急得脑中一空,越过矮栏,也顾不上害怕就拉住男人的手说: 「既然没事,那我们快走吧。」 少年细白的手指搭在军装硬挺的袖扣上,力道很轻,仰着头,水润的眸中含着祈求,急得连鼻尖都是粉的。 简直将心事写在了脸上。 看着少年脸上的不安一点点加重,贺衡压了下嘴角,轻声道: 「不急。」 近几日雨便没停过,少年坑挖得又浅,上面的泥土被沖薄了些,隐隐露出棋盘的一角。 贺衡抬脚,坚硬的军靴尖将抵住盘角,用力一勾,泥土松动散开,大半的棋盘便露在外面。 目光中,少年原本粉嫩的脸蛋都白了几分,可怜兮兮地抿了下唇珠。 贺衡眸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笑意,语气疑惑道:「这瞧着像大哥书房里的那面香榧棋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郁慈心虚地垂着眼睫,不敢看人,含煳不清地说:「唔……陈伯说被贼……贼偷走了。」 「哦?」贺衡挑了下眉,慢声道:「那『小贼』费尽心思才偷到,为什么会丢在这里?还烧黑了一角,难不成——」 「是单纯的报復?」 「小贼」郁慈掐着手指,小声地说:「也可能是他不识货……」 闻言,贺衡已经猜出了少年这么做的原因,忍不住弯起嘴角,喉间溢出一声闷笑。 郁慈脸上发烫,却强装镇定,语气十分正经地说:「既然我们找到了棋盘,那快告诉陈伯吧。」 如果他主动上交,应该能洗清身上的「嫌疑」吧? 少年紧张手心一片濡湿,直到听见男人应了一声,才在心中舒了口气。 等找到陈管家时,陈管家瞥了眼粘满泥土还烧黑了一角的棋盘,看着眼前眼睫轻颤的少年,一言不发走了。 ……这件事算是被揭过了吧? 郁慈有点怔愣地想。 午后的柳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日光中,天清如洗,微风和煦。 「夫人,我们去哪儿啊?」珍珠坐在车厢里问。 少年有点走神。 自从贺衡回来后,郁慈总觉得偌大的府邸都窄了不少,在哪儿都能遇见男人。郁慈每次回头都能撞进那双淡色的眸中。 ……似乎,那道冷冽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少年身上。 甚至,那道目光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逐渐不加遮掩,像有什么要冲破出来。 郁慈的心脏被不安一点点蚕食,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哪怕察觉到了危险,依旧茫然无措,露着柔软的颈喉。 车离那座空洞华丽的府邸越来越远,少年心底的阴霾也淡去几分,像一只困在蛛网中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的蝶。 郁慈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回头抿出一个浅笑,像一株春日枝头上初生的灼灼桃花,明媚耀眼。 「你不是没去过戏楼吗?今天我想带你去听一次戏,他们唱得都可好听了。」 珍珠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谢谢夫人,夫人对我最好了!」 车在百花楼前停下,郁慈带着珍珠径直走上二楼雅间。 如今南北对峙,局势动盪。南方经歷几次战事后,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设了一个临时政府。 沈泰凭着过硬的手腕最终夺得总理的位置。 如此一来,沈清越在南方可以说是半个皇太子,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 像百花楼这种需要倚仗权势才能开下去的地方,自然有专门的包间给他留着。 郁慈跟着男人来过一次,他们也就认得脸了。 两人刚在沙发上坐下不久,管事就领着人敲响了房门。 怜容垂着头,目光落在走廊地毯上。没人知道,他激动得手心里一片细汗,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他缓缓吐了口气,这种感觉只在他初次登台时有过。可眼下一想到要见到少年了,那股悸动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倒显得像是个去见心上人的青头小子。 片刻后,怜容终于听到那道他日思夜想的嗓音。 「进来吧。」 管事将门推开,雅间内的灯芒投了出来。怜容勾起一抹笑缓步走入。 站定后,他微微抬眼,目光徐徐挪过羊毛地毯,红木茶几,沙发……最终落在那截细白的腕上。 第12页 那股熟悉的香又裊裊勾过来,钻进他的鼻腔,他的口齿,他的肌肤,他的每一寸血肉里……简直无孔不入。 「少爷。」 怜容柔声唤道。这两个字在他的舌尖滚过,甜腻得像裹了一层蜜。 其实他更想叫少年「阿慈」,这样他们仿佛就是一对昨日才抵足缠绵过的恋人。 而非一个戏子,一个贵人,隔着天堑。 怜容低垂的眸中划过一抹阴霾。 郁慈被他叫得有点脸烫,问:「你今天可以唱戏吗?」 「能给少爷唱戏,是怜容的荣幸。」怜容道。 目光却不知餍足地想窥探更多,顺着少年的指尖一点点往上爬,直到看到一角水红色衣裙—— 他的笑意僵在唇边。 女人? 哪来的女人? 为什么会有女人? 难道她是少年的伴侣?他们会躺在一张床上,少年的红唇会吻过她的肌肤,两人会交缠在一起,像两尾滑腻的鱼…… 一想到这,嫉妒的火焰灼烧着怜容的心脏,他只能死死咬紧唇齿,血的甜腥味在嘴里漫延开。 「少爷,你想听什么吶?」珍珠一脸新奇的问。 郁慈也不常听戏,对这些不太了解,便说:「那就听上次的那出戏吧。」 怜容听见那女人叫少年「少爷」,一时大喜过望,整个人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次。 好好好!原来那个女人也跟他一样,都是卑贱的下人,少年是清白的。他就知道,那女人根本配不上少年…… 怜容嘴角含着笑,将水袖甩出。 红唇一启,戏词便「咿咿呀呀」飘了出来,一抬手一转腰,都是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郁慈听着,却逐渐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眼波流转间,怜容一个劲儿地瞟向他,神色一派哀怨忧愁,似乎自己就是那位负心人。 难道这些名角都这么入情的吗? 怪不得是名角啊。 一曲唱罢,郁慈转头问珍珠:「你还想听戏吗?」 珍珠摇摇头。她总觉得这位伶人的目光令她感到不适,像被一条艷丽毒蛇的舌信子舔过,阴冷恶毒。 郁慈道:「那我们走吧。」 少年要走了。 怜容脸上笑着,心脏却像被千万种毒虫噬咬过,疼得他指尖轻颤。 他又要等上无数个日夜,才能盼得少年来一次百花楼。 不甘和绝望在心底慢慢滋生,他不喜欢这种没有期限的等待。 郁慈绕过茶几,正要迈出下一步时,怜容抢在他前面想去为他开门,却没留心脚下,被地毯一绊,就朝着少年的方向跌了过来。 郁慈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两人距离稍远,怜容刚好碰到少年手腕,指尖一勾,那串佛珠就轻易断开,而后他重重磕在茶几。 「嗒、嗒、嗒——」 崩断的佛珠散落一地,郁慈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怜容连忙撑起身跪在地上,淋漓的鲜血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衬得他一张脸愈发苍白。 「少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碰到您,弄坏了您的手串。」 他不停地重重磕头,嗓音颤抖,鲜血在地毯上留下一处处红痕,混着泪水将他的脸染得狼狈不堪。 郁慈白着脸,道:「没事的,你别磕了,快找人看看你的伤吧,你不是有意的,我不怪你。」 他弯下腰一颗一颗去捡珠子,菩提的温润烙在他的手心,郁慈茫然地攥紧。 包间这么大,真的都能找到吗? 珍珠连忙上前帮忙,将各个角落的珠子拾起来用手绢细緻地包好。 「少爷,你的珠子……」 郁慈回头。怜容手捧着一捧佛珠,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怯弱不安的笑。 血顺着他细白的下巴滑落,素色的水袖上也晕染出点点斑红。整个人似生在高崖上的弱花,风一吹就能轻轻折断。 郁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原本白玉般的菩提也被染得朱红,倒不似佛门出来的东西,反倒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 少年眼睫一颤,唇珠紧抿。 珍珠上前一步,说:「给我吧。」 怜容咬紧后齿,却只能柔声道:「多谢姑娘了。」 珍珠不理,只将珠子一点点擦净。 郁慈沖他道:「你快去包扎你的伤口吧,我们自己捡就好。」 怜容顺从地退出门。 走廊灯芒昏黄,地毯绵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 摩挲着手心的那一点圆润,怜容缓缓勾出一抹笑,皜脸红唇,像从黄泉里爬出的恶鬼。 这下,少年总会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他刚才没控制好力道,若是额上留疤了,也不知少年会不会介意…… 一抬眸,他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瞳孔放大,一点点被恐惧占据。 第7章 车厢内,郁慈垂着头,乌黑的髮丝拢在他小巧的耳上,素绢包着佛珠放在他的膝上。 珍珠瞄一眼少年,小心翼翼说:「夫人,我们回去再串好戴上……」 郁慈抬头勉强弯了下唇:「没事的,你别担心。」 一回到凝翠阁,珍珠就从针线篓里翻出根玉线,郁慈在一旁将佛珠一颗颗递给她串,目光紧紧落在她的手上。 珍珠十指灵巧地将串珠收好尾,交给少年道:「夫人,你试试看?」 第13页 郁慈抿着唇接过后戴在右腕上,刚戴好,动作突然一顿。 「怎么了,夫人,有哪儿不对吗?」珍珠不解地问。 郁慈摇摇头,白着脸说:「差了一颗。」 之前珠串正正好好能在腕上缠上三圈,不松不紧,现在佛珠却贴着皮肉,大小刚好是一颗的尺寸。 看样子是落在了包间里。 珍珠语气试探地问:「那我们要不现在就回去找,应该能找到的。」 郁慈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暮色沉沉,贺府四处已开始掌灯。 他回过头,「不了,现在时间都这么晚了,百花楼也关门了。」 他只能期望,手串差一颗也还能奏效。 夜里,珍珠走后,郁慈端着一盏灯台坐在罗汉床上。 灯芒勾勒出他半边饱满而莹白的脸颊,在他眸中映出一点暖黄。 郁慈下巴伏在膝上,指尖一遍遍数过佛珠。 ……四十七颗。 无论数多少遍,永远都只有四十七颗。 郁慈咬着唇,唇瓣上留下浅浅的齿痕,忍不住生自己的闷气。 明明手串都这么重要了,为什么他不再小心一点? 少年敛着下睑,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淡。 夜深时分,灯芯开始晃动。 少年枕在膝上合着眼,睫羽细密,腮上的软肉被挤得更加明显。 房间一片寂静。 黑暗中,一道冷意攀上少年的脸颊,不带任何狎昵的意味,轻轻碰了碰少年嫣红的眼尾。 郁慈在睡梦中颤了下眼睫,瞧着格外的乖顺。 「啪呲——」 灯盏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灯芯跳动两下后突然熄灭。 阴影中,一只冷白的手伸出,将一颗佛珠放在少年枕边。 正要往回收,腕上却蓦然搭上另一只手。力道很轻,还带着止不住的轻颤。 一回眸,少年眼中清明,没有半分惺忪的影子。 「你是不是不怕佛珠?」 月色朦胧,郁慈看不清男人隐在暗色里的脸,只能感受到那只手上刺骨的寒意。 他强忍着想缩回手的冲动,嗓音颤抖但很清晰,重复道: 「你不怕佛珠,对吗?」 空气在此刻凝滞。 郁慈忽然生出一股勇气,像忘记了害怕般攥紧男人的手,语气涩然地问: 「你为什么要骗我,贺月寻?」 ……难道戏弄他,看着他自以为得到了喘息的狼狈样子,就这么有意思吗? 郁慈鼻间发堵,细白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泪珠模煳了他的眸子。 他紧咬舌尖,痛觉将泪珠逼了回去,固执地盯着男人。 贺月寻没说话,反手想去握少年的手。 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郁慈下意识地往回抽手,两人指尖在空中相接了一剎那。 冷意却盘绕在少年指尖久久不散。 急促的喘息声在静谧的夜间放大,他听见男人道: 「这就是答案。」 「阿慈,你怕我。」 少年的心尖蓦然一跳。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郁慈半跪着在榻上撑起身,薄被随着皱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要把佛珠送回来?」 男人明明清楚,他看到佛珠后,这个短暂而脆弱的谎言就会被戳破,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贺月寻终于从阴影中迈出半步。 月光将男人面容清晰地勾勒出来,眉骨清疏,目光冷寂。 他定定看着少年,淡声道:「温水煮青蛙是我生前的把戏,阿慈,如今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了。」 郁慈一愣,一股寒意慢慢爬上他的后嵴。 月下树梢,郁慈忽然梦到了之前的事。 人群围着宝案,脸上都爬满了激动的潮红,五官甚至有几分扭曲,嘴里不停发出爆喝或咒骂。 少年一只手被捆在桌腿上,鼻尖都是油腻的烟汗味,让他胃里一阵收缩。 郁慈被他爹骗来押给赌场已经两天了。嘴里说着回去拿钱的男人,踏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赌场拿不到钱心里窝火,不肯放人。 郁慈就这么被捆在这里没人管,手腕被麻绳磨破出血,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垂着头,眼前一片重影。 「这人怎么办?郁兴输了赔不起钱,就把他儿子给抵了。」一只手粗鲁地抓着少年的髮丝迫使他仰起头来。 郁慈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却提不起力气挣扎,只能苍白着脸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唿。 痛唿声刚落下,周围却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静。 「哟……昨天没细看,这小子生得倒怪招人的嘛……」 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男人将头凑近郁慈的脖子,鼻翼翕合,眼神发直呢喃了一句: 「好香啊……」 另一个人说:「这小子长成这样,买进窑子里应该能赚一笔钱吧。」 身旁男人没接话,粗粝的手指狎昵地摩挲着少年细嫩的脸蛋,脸上有几分犹豫。 郁慈掐着手心,疼痛让他勉强维持清明,嗓音因长久未沾水而有几分发哑: 「我爹……我爹会送钱来的……」 「呲——」 众人闹笑一声道:「郁兴早跑了,哪儿还记得有你这么个儿子啊!」 郁慈当然清楚他爹不会管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可赌场人的态度让他让他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第14页 少年眼尾溢出一滴泪,让他整张脸更加昳丽,说:「能不能让我留在赌场做活,我会洗衣做饭,我什么都能做的……」 「哈哈!让你留在赌场,到时候客人是玩骰子,还是玩你啊!」 粗鄙不堪的话充斥着郁慈的耳畔,在各种下流的目光中,少年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 「嘎吱——」 大门骤然被推开,笑声戛然而止,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赌场老闆殷勤地迎着人进来。 「贺家主,您里面请!」 男人跨进门,一抬头眉目如画,清雅的气质与赌场格格不入。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落在少年身上,问: 「这是谁?」 几人对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一个欠债人的儿子,暂时在留在我们这里帮忙。」 赌场老闆瞭然,正想将这尊大佛请进楼上,却听见男人说: 「开个价,人我带走了。」 长久紧绷的神经,让郁慈累到极点,听不太清周围人在说什么,在意识昏沉的最后一刻,淡淡的清苦冷香勾上少年的鼻尖。 他心神一松,终于支撑不住闭眼倒下,却落入一个稳当的怀抱中。 晨光微熹,少年坐在窗前愣神。 珍珠推门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志。 「夫人,我们不去百合楼找那颗佛珠吗?」 郁慈刚想摇头,突然想到什么,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车在百花楼前停下,两人刚跨进大门,就听见管事在柜檯后咒骂: 「真晦气!怎么养了这么个赔钱玩意儿……」 郁慈不欲多待,正想径直上二楼,管事看见他后却出声拦住: 「诶,贵客留步,这,我有件事得给您说一下。」 管事脸上挂着十足的歉意道: 「就是怜容啊,他昨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刮伤了脸,这以后就不能再给您唱戏了,您多担待……」 郁慈蹙起眉,问:「伤得很重吗?」 「是,请人看了,说伤口太深,以后是一定会留疤的,就不能再登台了。」管事一脸为难道。 郁慈闭了嘴,想起怜容那张柔美的脸,心中一时生出惋惜。 将珍珠支走后不久,雅间门被推开,男人身姿卓然走了进来。 「阿慈,瞧我给你带了糕点。」 沈清越眉眼间笑意疏朗,长腿一越在少年身旁坐下,伸手将锦盒拆开,捏起一块点心递到少年嘴边,道: 「别脏了阿慈的手。」 好像之前涌动的暗流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郁慈心中舒了口气,乖顺地张嘴咬下点心。 点心松软扑香,甜度适中,很合少年的口味,再想到上次那盒咸口的糕点,郁慈忍不住问: 「这真的是你在福荣铺买的吗?」 沈清越温声解释:「不是。是我专门从老字号请了个师父,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郁慈不再说话。 男人垂眸。 少年吃相很好,饱满的脸蛋鼓起圆润的弧度,偶尔伸出嫣红的舌头舔一下嘴角的碎屑。 吃完点心后,郁慈乖顺地任由沈清越将他搂在怀里,见男人眉眼舒展,少年试探着开口问: 「你知不知道哪儿有比较灵验的寺庙啊?」 沈清越身形一顿,眸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冷意,道:「怎么了,阿慈?我给你的那串佛珠不管用了吗?」 郁慈没把贺月寻不怕佛珠的事情说出来,只说珠串断了,他想再找一颗替代。 沈清越摩挲着少年圆润的肩头,轻笑一声道:「佛珠而已,我再给阿慈找一串就是了。只是——」 男人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少年,开口说: 「无论魂魄因为何种原因滞留在世间,时间长了,都会化作没有神志的厉鬼,到时候阿慈戴什么都没用了。」 郁慈眼睫一颤,白着脸抿唇说:「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沈清越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道:「我请了最好的道士,准备将贺月寻超度了,也好让他早日……投胎为人啊。」 郁慈蹩眉,问:「超度?」 沈清越垂眸。 少年下巴又细又尖,水润的眸子轻轻敛着,唇瓣红润,像他幼时养过的猫。 他的心软成一片,语气放得愈发轻:「只要阿慈点头,这件事就可以彻底了结了,阿慈也不用再害怕了。」 但郁慈最终没有点头,一提到道士,他心中总是有几分不安,于是执拗地要亲自去寺庙看看。 沈清越没说什么,温声应了。 少年不答应也没关系,不过是让人做事隐秘些罢了。 男人感受着掌下的温热,眸底一片森然的冷意。 第8章 贺府。 郁慈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手上拎着一盒临走前沈清越塞给他的糕点。 锦盒有点重,在少年纤薄的手指上压出很深的红痕。 郁慈抬了下酸涩的手臂,蹙起眉,心里有点不解男人为什么老是爱给他送点心。 明明他又不是什么贪吃的小孩子。 少年皱着圆翘的鼻尖,将锦盒换了一只手提,正要绕过假山,他目光忽然一怔,顿在原地。 一双坚硬的黑皮军靴踩在地上,郁慈抬起一双润亮的圆眼睛顺着往上爬。 男人两只修长有力的腿包裹在熨烫笔挺的裤中,腰身劲瘦,一身苍蓝色军装将他优越的身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15页 微抬着下颌,眉骨锋利,脸上没有任何神色自上而下地睨着少年。 郁慈脑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手心攥紧,问:「……二少爷,你有什么事吗?」 贺衡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嫂嫂,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去福荣铺买了些糕点。」郁慈提着锦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心中不安。 贺衡没答话,抬脚向少年走过来,高大的身姿造成极大的压迫感。 「噔——」 锦盒落地。 郁慈唿吸一乱,下意识往后退,直至抵住假山,手心里一片细密的汗。 「……二少爷,你想做什么?」 贺衡堵在少年前拦住他所有去路,投下的阴影将其彻底笼住,稜角深刻的面上显得十分冷冽。 少年垂着眸,鸦羽般的眼睫不住惊颤,浅色的唇紧紧抿着,白着一张脸蛋,一副可怜兮兮怕到不行的样子。 下巴上突然抵住一点硬物,郁慈头被撑起。余光中,他看见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中,执着一根马鞭。 马鞭很硬,粗粝的外表磨得他下巴有点疼。 郁慈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很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男人行为中的轻佻,就听见他语气冰冷道: 「我怎么不知道福荣铺开在东街?」 郁慈心口一跳,对上男人黑沉的眼眸,脑中一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嫂嫂这么频繁地往外跑,还撒谎,不得不让我怀疑嫂嫂是外面有人了。」 阳光炽热。 在这个有点偏僻的假山角落里,少年被他名义上的高大小叔子堵住,嘴里还逼问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明明一口一个「嫂嫂」,可男人的神色却冷得像自己就是那个抓住貌美小妻子出轨的丈夫。 少年脑中嗡的一声,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 半天,才后知后觉地颤着手去推男人的腕,很轻易将马鞭推开,整张脸除了下巴处的一点红痕,白得像雪。 郁慈很想再编些其他理由,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一点,可他的脑子像被浆煳黏住,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冒出一句: 「没有……没有人……」 贺衡未置一词。 目光下落,忽然伸出手,指腹用着些力道,去按压少年下巴上的红痕。 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细微的疼痛让郁慈神志清明了几分,下意识地偏头避开男人的掌。 下一刻,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掐住他的脸蛋,抬起,逼近,不允许少年偏动半点。 「没有?」 贺衡眸中一片翻涌的墨色,像锁定了猎物咽喉的狼。 少年眸中一片惊惧的雾气,腮上的软肉被指尖按出凹陷,唇被迫启开一条细缝,露出里面那一尾瑟缩的,嫣红的舌。 那股香越发浓郁,终于沖淡了少年身上残留的檀香。 「嫂嫂说这话的时候,知道自己沾着满身野男人的气味吗?」 郁慈唿吸滞了一瞬。 气味?什么气味? 不待少年想清楚,头上的阴影忽然一动—— 贺衡掐着他的脸吻了下来。 郁慈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被抵在假山上,男人看似体贴地伸出一只手垫在他的后背,可却轻而易举地扼住少年所有挣扎。 动作又狠又凶地急切吻下来。 郁慈舌尖被嘬得很疼,嘴里的每一寸软肉都被细细舔过,连唿出的气体都是滚烫的,烫得他指尖都是过电般的酥麻。 来不及咽下的晶亮津液从唇角溢出,少年甚至听见了水渍声。 淫.靡到了极点。 郁慈又羞又气,雪白的脸蛋晕满了粉意,眼尾的泪珠终于被逼得滑落。 贺衡眸中的冷意化去,从少年口中退出,却没有离开,而是轻轻贴了下少年的唇瓣。 温柔,眷念,安慰。 「啪——」 郁慈细细喘着气,垂下的右手还在发颤。 男人被打偏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片红痕。 空气似乎凝固住。 看着男人冷峭的眉眼,郁慈手指忍不住蜷缩,却不后悔。 贺衡慢慢侧过头,眉眼平和,慢条斯理地揉着少年打红的手心,淡淡道: 「嫂嫂外面都有人了,再多一个我又能怎么样呢?」 郁慈大脑一片空白。 疯子。 贺衡这个疯子。 凝翠阁。 珍珠推门进来,看见少年正拿帕子擦着嘴,唇瓣嫣红,眉眼秾艷,让她脑子里一下蹦出「活色生香」四个字。 她连忙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走近问:「夫人,怎么了?」 郁慈抿了下微微发疼的唇珠,闷声道:「……没事。」 珍珠正想再问,少年却突然开口说:「我要去城外寺庙里住一段时间,珍珠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吧。」 次日一早,两辆黑色轿车驶离柳城。 车厢内,沈清越捏着少年柔软的指尖,轻声问:「怎么了,不是要去寺庙了吗?阿慈怎么还不开心了?」 郁慈敛着眸,绷着唇角,问:「你昨天身上熏什么香了吗?」 沈清越愣了下,他从来没有薰香的习惯,可既然少年这么问了,他仔细回想后,反应过来道: 「不是我,是我爹,他屋里常年点着檀香,可能我昨天去找他谈事时沾上了。阿慈不喜欢檀香的味道吗?」 第16页 原来是这样。 郁慈抿着唇,没有说话。 沈清越目光落在少年莹白的侧脸上,开口哄道:「既然阿慈不喜欢,我以后会注意的,别生气了好吗?」 郁慈抬起圆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嘴里不承认道:「我没有不开心。」 也不知是谁一上车就抿着个嘴,跟个受气包似的委屈巴巴的。 沈清越压着想要上扬的嘴角,温声道:「是,是我说错了,阿慈没有不开心。」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周遭浓翠蔽日,雾气缭绕,甚至能听见清脆宛转的鸟鸣。 日上枝头,一行人在山脚下车。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盘旋而上。 郁慈正在心中感嘆好高的山啊,沈清越却突然在他面前蹲下去,宽肩窄腰,道: 「阿慈,上来。」 郁慈眼睫一颤,一股热意腾的一下从耳根烧到脖子,根本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脸,含煳不清地说: 「不……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沈清越回头,弯起唇角,日光照在他锋利的眉眼间,一片朗隽,语气温柔道: 「我最近忙得很,浑身都松散了,现在正好想活动下筋骨,阿慈就成全我吧。」 其余人极有眼力的先行一步。郁慈红着脸慢吞吞地攀上男人的背。 目光一升,男人搂着他的腿弯轻巧地将他背了起来。 石阶漫长陡峭,沈清越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即使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也不见气息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郁慈伸手勾着他的脖子,男人后背线条流畅,肌肉恰到好处。 少年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道:「如果你累了就告诉我,我自己下来走。」 沈清越胸膛震动了下,发出一声轻笑,「阿慈,我巴不得这段路能再长些。」 郁慈慢慢眨眼,闭了嘴。 直至正午,一行人爬上半山腰。 一座寺庙静静掩映在绿色中,门口铜环上的漆已经剥落,正上方刻着「寒山寺」三个大字。 沈清越将背上的少年轻轻放下来,还细緻地为他抹平衣服上的褶皱,完全没有底线。 郁慈垂着眸,耳尖悄悄染上一抹粉意。 有人上去叩响了门环,不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嘎吱——」 门拉开半尺,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小和尚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顶着一颗圆熘熘的青色脑袋,问:「施主,你们找谁?」 沈清越道:「我和你师父净空约好了的。」 小和尚认真地盯着他回忆了一阵,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你,进来吧。」 门被打开,不大的寺庙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远处还开闢出了一片空地,上面整齐地种着小白菜,颗颗水嫩青脆。 小和尚领着他们走进正殿,铜炉中燃着立香,一位年长的僧人正闭着眼跪在佛像下诵经。 「师父,客人来了。」 老僧人站起来转过身,慈眉善目,沖沈清越颔首道:「许久不见。」随后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郁慈下意识地将唿吸放轻。老僧人拨动念珠,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温声道: 「客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先去禅房休整,有什么明日再说吧。」 「悟生,带客人去禅房吧。」 小和尚点点头,又将他们领去后山禅房。 禅房一人一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离开前,见郁慈睁着圆眼一脸新奇,悟生犹豫了下,说:「我住在前面,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明明还是小孩子,行事却一板一眼,郁慈心软成一片,说:「你等一下。」 然后翻出点心递给他道:「这个给你吃。」 悟生挣扎半天还是没有抵挡住点心的诱惑接过,红着脸沖少年道了一句「谢谢」后,飞快地离开。 郁慈收拾好后,一出门,却撞上沈清越,两人的禅房正好是挨在一起。 「阿慈,你要去哪儿?」 沈清越几步走近,垂眸看着少年的眼道。 「唔,我想随便走走。」 「那刚好,我陪阿慈一起吧。」沈清越熟稔地去握少年的手。 男人挨得又近,还非要黏黏煳煳地拉着手,郁慈脸有点烫地想。 佛门寺院中,不该注重些规矩吗? 况且两人身份还不清不白的。 佛祖要是看见了,会不会觉得冒犯啊? 见少年睁着一双圆润的眸子,有点走神,沈清越捏了下他的手,拉回他的思绪。 第9章 郁慈刚过回神,就见男人敛着眉峰,口吻温和道: 「听说深山里面尽是些野兽,阿慈晚上一个人睡,保不齐从哪儿钻出一只狼来,将阿慈叼走了。」 「阿慈若是怕,可以和我一起睡。」 郁慈抬起一双黑润的圆眼睛看了他一眼,抿唇想。 他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吗? 为什么男人总拿吓唬小孩子的话来吓他啊? 少年垂下眸,冒出一句:「和你睡,狼还不是可以一起叼走两个人。」 「那不一样啊。」沈清越轻挠着少年手心,顿住脚,笑盈盈凑到少年眼前,煞有其事地说:「有我在,我怎么会捨得阿慈被狼吃了呢?」 男人掌心温热,恨不得将少年每一寸肌肤包裹住,走路时还非得腻腻歪歪挨着少年圆润的肩头。 第17页 郁慈被热得鼻尖都微微染上一层粉意,动了下手指想。 黏人精。 暮色翻涌,青山远黛都化为一片朦胧的剪影。 芒芒烛火在禅房内铺开暖色。郁慈正坐着吃斋饭,桌下,一双修长有力的腿紧紧贴着少年的膝头。 又热又挤,郁慈抿着唇,小腿刚往后躲了下,那股热意就立马追了过来。 郁慈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蹩着眉,小声道:「你能不能好好吃饭?」 对面,沈清越长手长脚曲坐在凳子上,握着筷子的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闻言抬眸,正色道: 「明明是阿慈不肯好好吃饭,每次都只吃这么点儿,猫都比你吃得多。」 可少年碗中全是他夹的菜,几乎冒出了一个小尖,根本无从下筷。 郁慈一口气被堵在胸前。 沈清越见少年一副气闷的样子,抬了下唇角,轻声道:「只要阿慈把这些都吃完了,我明天就带你进山玩好不好?」 郁慈捏着筷子,有点意动。 「寒山寺后面还有条小溪,里面说不定会有鱼。」男人乘胜追击又添了句。 郁慈彻底动摇,睁着圆眼看向男人,放软嗓音说:「可是真的太多了,我吃不完,可不可以少吃一点?」 沈清越心尖一软,毫无底线地改口:「好,阿慈能吃多少是多少。」 薄日初升,寺庙笼罩在一片淡淡曦光中。 郁慈跪坐在蒲团上,鼻尖萦绕着清悠的佛香,慢慢抹平了他纷乱的思绪。 净空转动着念珠,嘴角拈着一抹温和的笑,问:「施主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心口的跳动越来越急促,郁慈咬了下唇瓣,迟疑地问:「为什么有人死后,魂魄会滞留在世间不肯轮迴?」 半响,他轻声吐出那几个字:「是因为恨吗?」 「并非一定是恨。」净空平静地打断他的思绪,道:「所有不肯轮迴的魂魄,都是因为执念。」 「执念?」郁慈蹙起眉。 「是。」净空颔首道:「恨只是执念的一种,还有诸多原因。但只要心有执念,魂魄就不肯踏入地府,飘荡在世间称之为『鬼』。」 「时间长了,鬼阴气渐重不免生出戾气,最终化为厉鬼,地府不收,只能落得一个消散的下场。」 郁慈眼睫重重一颤,问:「那魂魄怎么才能归入地府?」 净空手中转动的念珠停下,抬起眼看向少年:「要么超度,要么化去执念。」 走出正殿,沈清越正抱着臂靠在柱子上。 刚才少年去找净空时,不许他跟着,故而男人在这里等着。 郁慈走近,说:「走吧。」 沈清越垂下臂,问:「怎么样,问清楚了吗?」 郁慈抿了下唇瓣,神色有些犹豫道:「……算吧。」 沈清越眸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冷意。 不用想也知道,少年一定是去问关于贺月寻的事情了。 那又怎么样,他并没有说谎,少年最终还是会选择「超度」贺月寻。 山间清凉,虫鸣鸟叫。 郁慈被男人握着手,脚下是绵软的松针落叶。 郁慈正盯着一朵紫色的小花看,男人却突然在一片翠绿的灌木丛前顿住脚步,上面挂着红艷艷的野果。 沈清越伸手摘下一颗,递给他道:「尝尝这个。」 郁慈接过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一下子漫延开。 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好奇问:「这是什么?」 「树莓。」沈清越解释道,然后摘下一片宽大的叶子折成碗状,装满树莓递给少年。 郁慈细白的手指捏着莓果,汁水将少年的唇瓣染得更加红艷,少年时不时伸出舌尖舔过,一只手由男人牵着往前走。 穿过松树林,周围顿时开阔起来。草地平坦,一条小溪淙淙流过。 溪水清澈,能看见里面有鱼在游动。 郁慈往前倾,水面上映出一张秾夭的脸。 一回头,沈清越已经褪下鞋,正在挽裤腿,露出两条流畅有力的小腿。 郁慈眨了眨眼睛:? 沈清越含笑解释道:「我下水抓两条鱼,给阿慈改善下伙食。」 男人身姿挺拔立在溪里,眼眸湛黑,不过一会儿少年脚下就多了几条摆动的鱼。 郁慈小小后退一步,看着男人大步走近,眉峰一挑,开口道:「亲一下。」 郁慈不为所动。 「那阿慈等下的鱼谁给你烤?」 闻言郁慈细眉微动,有点纠结,抬眼看去,沈清越勾着唇,表情十拿九稳。 少年眼睑一颤,踮起脚尖在男人侧脸上啄了一下,轻得像落下一只蝴蝶。 沈清越一顿,回神后,掌扼住少年纤薄的腰肢,往上一提,少年的鞋尖踩在他的足上。 他低头凑近,指腹摩挲着少年柔软的唇瓣,目光沉沉,两人唿吸交织在一起,哑声道: 「上次不是教过你,要怎么亲吗?」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 郁慈思绪变得眩晕,细白的手指忍不住抓紧男人的小臂,只能张着嘴,任由男人将他亲得眼尾嫣红。 ……永远都这么过分。 火堆燃起,收拾好的鱼被烤得焦香扑鼻,郁慈隔着叶片捧着,小口小口地咬着,脸颊上的软肉鼓起。 第18页 沈清越在一旁为少年挑鱼刺,冷冽的眉眼在火光映照下,显出几分温柔。 月色如水,天边几颗星子乍现。 郁慈迷迷煳煳被渴醒,爬起来在桌上找水喝,忽然看见一道黑影从窗前晃过。 脑中一惊,郁慈清醒了过来。 他稳了下心神,轻声挪到门前,听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响动。 犹豫再三,郁慈轻轻拉开门栓,外面一片漆黑,隔壁窗隙漏出点点灯芒。 刚才那个人是去找沈清越的吗? 可什么事需要半夜商量啊? 郁慈咬了下唇瓣,放轻脚步熘出门蹲在墙根下。 他不敢隔得太近,只能依稀几句压低的交谈声。 「我让你……怎么样了……」 「属下……已经……贺府……」 听见「贺府」两个字,郁慈眼睫一颤,更加凝神。 自称「属下」那个人的嗓音有点耳熟,郁慈仔细回想,好像是一个细长眉眼的男人。 屋内的交谈声小了下去,郁慈屏住气,连忙躲回禅房。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从窗前经过,远去。 郁慈慢慢垂下眸。 沈清越一定有什么在瞒着他。 晨光穿透云层撒下,山林幽静,绿波阵阵。 郁慈从后山往前殿走时,遇见了正在给小白菜浇水的悟生。经过几次的点心投喂,两人关系已经亲近了。 走近菜地,郁慈道:「悟生你起得好早啊。」 悟生放下水瓢,点头说:「嗯,我已经跟着师父做过早课了。」 「那你不会困吗?」郁慈好奇问。 「会的。」悟生诚实地说,「但师父说,我还在长身体,可以在早课的时候打瞌睡。」 郁慈抿唇露出笑容。 悟生是个,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扔在山下,净空把他捡了回去,靠着一点羊奶将他餵大。 不出意外,悟生这辈子都会待在山上,待在这个小小的寺庙里。 想到这,郁慈心尖发涩,有点后悔没有多带些点心来。 正殿外,沈清越正听着属下的汇报,拧着眉,神色有些难看。 郁慈扫了一眼其他人,果然在里面看见了昨晚那个男人,好像叫杨良? 看见少年走近,沈清越眉头松开,露出笑意。 郁慈仰起头,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似想到什么,沈清越眸中不易察觉地浮现一抹冷意,随即掩去,道:「没什么,只是出了些情况需要我去看看。」 又低头看着少年圆润的眼眸,正色道:「我可能要下山两三天,你乖乖待在庙里,等我来接你好不好?」 郁慈轻轻点了下头。 沈清越心尖像被猫挠过一样,又酥又痒,忍不住伸手颳了下少年圆翘的鼻尖,万般心潮都化为一句: 「阿慈。」 嗓音低沉落入少年耳里,郁慈听着,脸有点发烫。 沈清越离开后,郁慈迈进正殿,没有惊动正闭眼修行的净空,而是走到角落里一张不大的供案前。 供桌上点了一盏小小的往生灯。 少年在蒲团上跪下,合上眼,在心中虔诚地念起地藏经。 净空说,已故之人都要淌过忘川河,地府那么黑,他希望能有一盏灯陪着贺月寻。 香炉中的立香裊裊燃起几缕细而白的烟,淡淡的香气在殿内弥散开。 「嘭——」 殿门被推开,重重磕在墙上,抖落一地红漆。 郁慈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眸中满是惊色地回头。 贺衡逆光而立,光影在他脸上分割出明暗,瞧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下颚绷得很紧。 「嗒、嗒、嗒。」 军靴踩在殿内,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起敲在郁慈心口,让他的心高高悬起,生不出半点逃跑的念头,只能软着腿,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 贺衡停在蒲团前,居高临下,眉眼冷漠,脸上没有一丝神情地说: 「阿慈,我来接你回去。」 不是假模假样的「嫂嫂」,而是顺从心意地,唤了一句他早已在梦中唤过无数遍的, 「阿慈。」 第10章 少年呆呆跪坐在蒲团上,仰着头,一双黑润的眸子睁得很圆,脸色发白,一副被吓傻的样子。 明明刚刚还在诵经祈福,在满殿的佛香中,玉面朱唇,像个心怀慈悲的小观音。 贺衡自从得知他跟男人跑了后,所有情绪压在心底像一座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火山,扯了下嘴角,缓声道: 「若阿慈想给大哥祈福,我可以让人在府中设一个佛堂,不必跑这么远。」 郁慈终于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睫羽颤动,艰难地开口,声音发涩道:「不……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的。」 贺衡未置一词,目光沉沉钉在少年身上。 净空站起身,合掌行礼后打破两人的僵持,温声道:「施主远道而来,何不坐下来好好交谈一番?」 贺衡手执马鞭敲了几下靴筒,语气十分平和问:「哦?那阿慈愿意和我谈谈吗?」 郁慈紧抿着唇,脸色雪白,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眸中满是警惕。 显然,少年不愿意。 最后一点希冀熄灭,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嫉妒和怒火,心口像是灼烧般的疼痛,让男人唿吸间都是剧痛。 第19页 他的小观音,对他向来吝啬,不愿对他施捨一点爱。 哪怕一点。 贺衡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寒潭般的冷冽,声线似淬了冰道: 「阿慈是自己跟我回去,还是我抱着你回去。」 闻言,郁慈细伶的手指勐然抓紧了身下的蒲团,指尖泛出白色,颤抖着开口: 「我不回去……」 贺衡不再费口舌,俯下身轻而易举地压下所有挣扎,穿过少年的背胛和腿弯将少年抱起,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殿门时,男人步履一顿,侧头沖净空淡声开口:「会有人来修缮大门。」 净空站在被搅乱了一室沉香的大殿中,缓缓合上眼,拨动手中的念珠。 郁慈被桎梏在贺衡宽大的胸膛前,又气又怕,突然张口咬在了男人的脖颈上,力道之大,很快凹出一个深深的齿痕。 贺衡面不改色,任由少年咬。 直至嘴里蔓延开浓重的甜腥味,郁慈眼中忽然落下泪,松了口,一张粉白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哽咽着问: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衡眼皮都未掀一下,淡淡道:「怎么不咬了?嘴酸了?你若还不解气,我可以换个地方让你继续咬。」 郁慈气得连害怕也顾不上了,顶着湿红的眼尾骂道:「疯子!」 贺衡垂下眸,少年哭得雪白的皮肉上都浮了一层粉,鼻尖通红,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瞳色漆黑地开口:「疯?我还有更疯的,你想见识一下吗?」 似是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意味,少年闭了嘴。 山脚下,郁慈刚被塞进车厢,连忙爬到角落紧挨着车窗,回头紧张地盯着车门。 男人也弯腰坐了进来,倒没去管少年,只目光平视前方,开口说:「回府上。」 车辆启动,后座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一般。 郁慈在座椅上蜷缩成小小一团,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幼鸟。 空间狭窄,哪怕少年只占了一个角落,男人一伸手也还是能够到他。 郁慈抱着膝,将脸埋在胳膊里,余光中,男人坐姿挺拔,面部线条干净利落,凸起的喉结旁,咬痕缓缓渗出鲜血,将雪白的衣领染红。 少年指尖颤了下,口中的那股甜腥气似乎还弥散不消。 贺衡注意到他的目光,侧过头,伸手碰了下脖子上的咬痕,碾了碾指腹上沾染的血迹,忽然勾唇道: 「阿慈的力气太小了,痕迹最多一周就看不见了。阿慈下次记得咬深些,要把疤刻在我身上一辈子才好。」 在他堪称温柔的语调中,郁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冷意萦绕在心头。 ……男人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下车时,也不知是不是被男人吓到了,郁慈十分温顺地由贺衡抱着跨进府门。 少年脸埋男人在怀中,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最好是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位衣冠楚楚的贺二少爷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凝翠阁中,郁慈刚被放在罗汉床上,就顺势往里一滚,抱着锦被,抬着一双湿红的眼盯着男人。 贺衡毫不在意地坐在床沿,道:「你先休息会儿,等下我让人将午饭送来房间。」 「珍珠呢?」郁慈不安地问。 他去寺庙的事,只有珍珠一个人知道。 贺衡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告诉外面的人。」 「你什么意思?珍珠呢?」郁慈蹙起眉,手将被子捏皱。 贺衡终于掀起眼睑看向少年,在少年脸上的不安一点点扩大时,淡淡开口:「只要你乖乖听话,珍珠自然会回来。」 所以珍珠果然是在他手上。 郁慈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眸中眸光潋滟,扯住床上的枕头向男人扔去,骂道: 「你混蛋!」 贺衡接住枕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道:「我当然是混蛋,否则怎么会觊觎刚刚丧夫的嫂嫂。」 郁慈被堵得无话可说,索性将被子盖住脸,不去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床沿一轻,接着是门口传来响动。 郁慈凝神听了片刻后,从床上起身,轻声走到门前,透过门隙,他看见外面站了两个身穿军装的人。 郁慈咬着唇瓣,睫羽似蝶翼般惊颤。 贺衡疯得毫无顾忌,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看,竟真的准备将他这个名义上的嫂嫂圈禁在这里。 少年抿着唇,脸色发白。 暮霭沉沉,整个凝翠阁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金色光辉里。 贺衡推门而入时,少年正静静躺在罗汉床上,隔着帷幔,只能瞧见一道纤薄的起伏。 听下人说,送进去的食盒都没怎么动。 贺衡撩开帷幔,居高临下地盯着少年的背影。 郁慈并未睡着,只是不想看见男人,可凝神听了半响,却不见背后传来任何响动,一回头,睁圆了眼,失声道: 「你……你在做什么!」 贺衡眉眼冷漠,将腰带扔在床沿,一只手去解领口的衣扣,动作不徐不急。 郁慈立马翻身了起来,吓得声音发颤:「你脱衣服干嘛?!」 第11章 贺衡神色平静,褪去外衣,解开两颗衬衣的纽扣,露出一截流畅清晰的锁骨,肌肉分明的胸膛在衣料下若隐若现,淡声问: 「为什么不吃饭?」 第20页 郁慈觉得男人现在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天牝,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实际上随时都能将人吞没。 少年心开始慌了,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道:「我不饿,不想吃……」 其实还是饿的,为了跟男人赌气,他这一天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胃中时不时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烧感。 贺衡颔首:「好。」 语气平和,像相信了少年的话。下一刻,修长的手指从容不迫地去解袖扣,动作行云流水。 郁慈懵了,眼睛睁得圆润,男人不都说「好」了吗?怎么还在脱衣服。 「你做什么……?」 少年的嗓音细若蚊吟,细白的手指忍不住抓紧了被单。 贺衡忽然抬眸,目光如墨般深沉,薄唇一启:「阿慈既然不饿,自然也有精力陪我做些别的事。」 不待郁慈反应,男人一只腿曲跪上榻,上半身微微前倾,蓦然抓住少年细伶的腿腕,往下一拉—— 郁慈心脏骤停,吓得连尖叫都发不出一声,面色瞬间白得透明,泪珠盈满了黑眸,被拉至男人身下。 贺衡掐住他的面颊,指腹像陷入了一团轻软的云。 不顾少年眼里的害怕,面色沉静地去剥他身上的衣裳,动作慢条斯理,如同在拆一件极为合心意的礼物。 「……不要!我不要!住手……!」 郁慈仿佛一条被按在刀板上的鱼,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可笑,泪水淌满了整张脸蛋。 衣裳一件件被剥去,露出一截白如脂玉的纤细腰身,往上是两点粉意,因为骤然接触到冷意,而在空气中瑟瑟地立着。 贺衡面不改色按着少年圆润的肩头,唿吸隐隐变得滚烫起来。在郁慈再一次试图推开他时,掐着少年的脸吻了下去。 掌是烫的,舌尖也是。郁慈被迫接了一个混着泪水的吻,来不及吞咽的津液将他的下巴染得一片晶亮。 他推拒着贺衡的肩想往后躲,却被压在男人和榻之前退无可退,只能启着唇瓣予取予夺,每一寸温热都被仔细舔吮。 直到少年哭得喘不上气,贺衡才放过他红得滴血的唇,转而去亲他脸上挂着的泪珠,温柔地一点点吻净。 可与之相反的是他侵略温热的气息,撒在少年脸侧,吓得郁慈连唿吸都放轻了,半响,才带着颤音哽咽道: 「我错了……我乖乖吃饭……你别这样好不好……」 贺衡一顿,停下亲吻的动作,微微撑起身,眸底似涌动着暗流,喉结上下滚动看着身下的人儿。 少年鸦黑的睫羽被泪水粘得湿答答的,圆翘的鼻尖晕着粉意,红潮顺着细白的颈蔓延而下,往下,便是一片莹白。 他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红肿的眼皮,感受到底下眼珠不安地颤动,哑着声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一哭,我就能放过你。阿慈,谁教你的?」 透着朦胧的泪光,郁慈看见男人眼眸晦暗,下颌如同一道出鞘的冷刃,沉声道: 「永远不要以自己的身体为谈判的砝码,知道了吗?」 郁慈咬着指骨咽下泣音,忍着害怕点头。 * 房内一片静谧,只能听见碗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郁慈坐在男人腿上,乖乖地吃下男人餵过来的东西。 他轻轻敛着圆润的黑眸,眼尾还泛着红,显得又乖又软。哪怕这样吃得食不知味,却不敢拒绝半点。 贺衡搂着少年纤细的腰肢,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筷子,偶尔夹到少年不喜欢的菜,少年会抿着唇脸上露出一点迟疑的神色。 这时,男人会嗓音淡淡道:「不要挑食。」 在少年不情不愿地吃下去后,他却又不会再去碰那道菜。 直到少年微微蹩了下眉,贺衡知道少年吃饱了,便放下筷子,拿起帕子为少年细緻地擦嘴。 郁慈眉眼低垂,任他施为。 贺衡心情舒朗了不少,开口道:「珍珠回家了一趟,明日就会回来。」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拿少年亲近的人去胁迫他。 郁慈听出他话里的意味,眉尖微动,心头松了一口气,却仍抿着唇。 贺衡又道:「过了这几天,我便将外面的人撤了,前提是你不要乱跑。」 郁慈动了下指尖,小声问:「那我能出凝翠阁吗?」 贺衡道:「可以,只是要让人跟着。」 郁慈听了,面上露出点儿不情愿的意味。 贺衡抬手碰了下少年气闷的脸蛋,淡淡道:「撒娇也没用。」 月色如练。 郁慈再次悄悄将榻下的碳盆拖了出来,但因为害怕被门外的人发现,没有点火,只将纸钱一股脑地塞进去。 郁慈合上眼,神色虔诚地念道:「贺月寻,快保佑一下你弟弟,他好像疯了,等过段时间我就给你烧纸……」 突然想到他们两兄弟关系并不好,郁慈慢慢睁开眼,脸上露出迟疑,最后小声道: 「你要是实在不想保佑他的话,能不能去吓吓他啊……」就像吓他一样。 后半句郁慈没有说出来,只是又往碳盆里塞了些纸钱。 月色如水从窗口泄入,角落里似立着一处颀长的暗影,风一吹,又只有帷幔轻轻晃动。 天色透亮,云雾稀薄。 珍珠将雕花窗推开透气,回头望向少年道:「夫人,寺庙里好玩吗?」 第21页 珍珠不清楚发生在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以为少年只是单纯地出去散心。 郁慈没有答话,敛着眼睑,指甲在手心留下白色的划痕。半响,忽然抬眸看向珍珠,压着声音道: 「珍珠,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看着少年微蹩的眉间一片祈求,再想到门口莫名多出来的人,珍珠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少年似乎是被……软禁起来了? 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珍珠稳住心神,走近少年,同样压着嗓音问:「夫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郁慈咬紧唇瓣,瞟了一眼门口,颤着眼睫飞快地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第12章 珍珠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愣,万万没想到少年是要借钱,随即反应过来认真问:「夫人需要多少?」 她在贺府待了这么多年,手头也有些积攒,只是不知够不够。 郁慈也不太清楚自己需要多少,想了片刻,犹豫着开口:「珍珠,你能把一个月的工钱借给我吗?」 珍珠闻言没有任何迟疑,道:「我一个月有二十五块大洋,夫人你够吗?」 郁慈点点头,应该是够的,又想起什么,他有点羞赧地小声开口:「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你……」 珍珠摇头,语气自然道:「当然不需要夫人还,能帮上夫人忙我就很开心了。」 郁慈没说话,想了想,将格架上的锦盒搬下来一些,打开后,沖她道: 「珍珠,你挑挑看有喜欢的吗?都送给你好了,只是别被陈伯看到了。」 虽然这些严格意义上都是贺月寻的,但他送一些也没什么吧?只要对陈伯说府上又遭贼就好了。 珍珠看都不看直接拒绝,她猜到少年的打算,问:「夫人还需要一些寻常衣物吗?我也可以悄悄带进来。」 少年既然要走,那么穿衣打扮自然还是不打眼一些为好。 郁慈心口滋生出一股暖意,抿出浅笑道:「谢谢你,珍珠。」 正午,贺衡来到凝翠阁陪少年一起用饭。 桌上很安静,只能听见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贺衡向来寡言,而郁慈则是不想说话,眉眼恹恹夹着眼前的菜。 贺衡掀起眼睑,淡声道:「不要只夹眼前的菜。」 郁慈收回筷子,将脸埋进碗里。 「不要只吃饭。」 郁慈有点烦他了,又不敢表现出来,伸出手随便往稍远的盘里夹了一筷子,却在半路上被截住。 嗯? 郁慈抬眸,男人神色不变,用筷子将他夹的芹菜打落,道:「你不吃芹菜。」 贺衡语气平和,又给少年夹了他一贯爱吃的菜,搁进他碗里。从始至终都没露出半分旁的情绪。 郁慈胸口的气忽然就散了,男人根本就不会与他计较这些,他生闷气只会把自己气到。 饭后,贺衡并未多待,他好像很忙,府上穿军装的人也多了些。 郁慈问了珍珠,珍珠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近日柳城里的军人多了不少,弄得人心惶惶的,怕又要打起来了。」 郁慈若有所思。 次日,珍珠提着食盒推门进来,背着房门,将盒盖揭开,露出底下藏着的一个包袱。 郁慈下意识瞄了一眼门口,一切如常,才飞快地接过包袱,走进内间,不假思索地塞进榻下。 做完这些,他松了口气,圆眼亮晶晶的,不忘夸道:「珍珠,你好聪明呀!」 珍珠被夸得露出笑容,没说什么。 傍晚,夜色阑珊,贺衡照例在凝翠阁用晚饭。 晚饭后,男人吩咐门外的人将文件送来这里。 郁慈懵了,一双黑眸的眸子显得格外圆,小声问:「你、你不走了吗?」 贺衡在案上前坐下,手撑在上面,回头看向他,「怎么?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 郁慈心慌意乱,但一对上男人那双漆黑的眼,拒绝的话顿时堵在喉间,半响,才憋出一句: 「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贺衡颔首,淡淡垂眸,开始审批文件。 郁慈咬着唇瓣,磨磨蹭蹭地挪到案几前,隔着一段距离,不甘心地开口: 「……你最近不是很忙吗?文件搬来搬去不会影响你办公吗?」 贺衡手上翻过一页,没有抬眸,道:「还好,毕竟再难缠的恶狗也自有应对的办法。」 郁慈十分怀疑他口中的「恶狗」说的是沈清越。 他抿了下嘴,不死心地接着开口:「其实凝翠阁的位置一点也不好,到了夜里有很多的蚊虫,会叮得你睡不好的。」 闻言,贺衡终于掀起眼,像来了点兴趣,看向少年:「真的?」 当然是假的。 郁慈连连点头,往前探了几步,开口道:「真的,我经常被咬的,你肯定不习惯,还是回静堂吧!」 少年圆眸水润,抬起手合拢,努力让自己神色看起来更加诚恳。 贺衡勾了下唇角,慢声道:「不信,除非你给我看看被咬的红痕。」 郁慈纠结片刻,掀起袖子,两只雪臂在灯芒下盈润无暇,愣是找不出半点痕迹。 他动了下眉尖,胡扯道:「那个,我恢復得比较快,所以……」 下一刻,他的话被一声惊唿代替。 「唔!你做什么?」 第22页 少年突然被男人拉在怀里坐下,吓得嗓音都有些发颤,腰被紧紧桎梏住,两人之间找不出半点缝隙。 贺衡掌握住少年的臂,指腹轻轻摩挲,一片细腻温热,他的眸色暗了暗,道:「我怎么记得阿慈脖子上的印子还在呢?」 他抬手按了下少年颈侧的一处红痕,这是上次他留下的。 男人唿吸落在他耳尖,掠起一片酥痒,郁慈眼睫颤动,不自在地偏开头,嘴里坚持道:「……是你上次吸得太重了。」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感觉到贺衡胸腔震动,溢出几声闷笑,接着,一片湿热贴上他的颈侧,哑声道: 「那我这次轻点。」 尾音淹没在唇齿间,郁慈的脸蛋一瞬间晕染开浅浅的粉,顶着漫着雾气的圆眸,磕磕绊绊道: 「不行……我没同意……」 贺衡沿着少年修长莹白的脖颈,一路轻吻至他细细的下巴,间隙中说:「我今晚可以不留下来。」 条件显而易见。 郁慈被尾骨的酥麻逼得眼尾嫣红,手指无助地掐着男人线条流畅的手臂,忍着轻颤道: 「那你不可以骗我……」 贺衡没应声,伸手将少年的脸扭过来,覆上唇。 「唔……」 男人很兇,郁慈被亲得想往后退,却被按住后脑勺根本没有躲的余地,只能伸手去推他的胸膛。 无济于事。 贺衡高挺的鼻头在少年腮上戳出一个小窝,很重地,勾着他温软红糜的舌尖吸吮。 郁慈意识迷离像陷入一片云里,朦胧中,听见男人从唇齿中溢出一声: 「……好香啊。」 轻得他恍惚间以为听错了。 可下一刻,男人轻嘬着少年湿红的唇珠,哑声道:「阿慈,怎么这么香啊。」 剎那间,郁慈整张脸生满红潮,眸中波光潋滟,像含着细碎的粼粼星光。 他攥着男人的衣角,心里气道。 ……登徒子! 第13章 房间中一片静谧,如水的月华从窗前倾泻而入,重重帷幔下,隐隐响起水渍声。 几根细伶的手指伸出,搭在宽肩上,被深色硬挺的军装衬得盈白如玉,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下一刻,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般,蓦然收紧,将平整的衣襟攥皱。 「唔……够了……」 郁慈坐在男人怀里,唇瓣是一片艷丽软烂的糜红,粉面含春,像颗熟到极致、轻轻一掐就会流出香甜汁水的荔枝。 他脸蛋微皱,抿着唇,像一只被蹂躏后紧紧闭合的蚌,委屈巴巴地藏好软肉。 贺衡冷峻的眉眼间难得显出几分柔情,食指拨开少年被汗浸湿的乌黑髮尾,温声道:「阿慈的皮肉太嫩了。」 轻轻一碰,就能留下嫣红的痕迹。 郁慈偏头避开他的掌,难得硬气地说:「明明是你太用力了,我都说了不要了。」 像只饿狠了的狼,一咬到肉就不肯松口。 贺衡嘴角平展,神色带着几分餍足,将少年抱到榻上,转身打开匣子取出瓷罐,目光一顿,落在一旁的小盒上。 盒盖掀开,里面深红色的膏体浅浅凹下去一层。 ……是用过的口脂。 贺衡眼皮轻掀,眸中像一池凛然的寒潭深不见底。 郁慈坐在罗汉床上,蹙着眉,问:「你怎么还不走啊?」 贺衡没接话。瓷罐揭开,里面乳白色的药膏未少半分,他神色不变,用指腹沾了些,揉在少年颈子上的红痕上。 丝丝凉意散开,郁慈瞥见瓷罐,心里止不住地心虚,下意识地放低声音,小声小气地说:「我有点困了,想睡觉了。」 贺衡动作轻柔,细緻地将药膏揉开,少年雪白的皮肉随之晕开一层盈润的水光。 他停下,感受着掌下脉搏的跳动,忽然道:「贺月寻在这里睡过吗?」 郁慈懵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淡淡道:「应该没有,毕竟——」 「他费尽心思抢来的贺太太,从未认下过这个身份,反而求着别的男人,一门心思地想要离开。」 讥讽冷漠的话如同一捧冷水浇下,郁慈白着脸,嘴唇翕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一个字。 所有的隐秘摊开,让郁慈有一种心思被看透的恐惧感,他指尖深陷手心,试图寻得一丝理智。 半响,他找回自己的声音道: 「他身体不好,我怕打扰到他休息,所有才没有……」 贺衡神色平稳,嗓音没有一丝起伏,像浸了寒冰:「阿慈向来体贴人意。」 郁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滚烫。 贺衡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灯芒,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将瓷罐搁回匣中,道:「夜深了,阿慈休息吧。」 越过帷幔时,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沉沉投向角落的阴影,一息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他已经等够了。 贺衡走后,郁慈躺在榻上,目光怔怔地落在空中一点。 他是个很坏的人。 是贺月寻将他从赌场救出来,将满身狼狈的他抱回府,也是贺月寻一点点让他从过去的泥潭中脱离出来。 可他却对不起男人。 想起那道满身清苦冷香的人,郁慈心脏像缺了一角,传来阵阵钝痛。 灯芒透过绣满繁复花纹的帷幔,落入他眸中变得影影绰绰,像一圈一圈漾开的粼粼波纹。 第23页 ……也许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沈清越。 郁慈忽然起身下榻,将所有灯盏熄灭,只留下手上一盏泛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一方。 「贺月寻……你在吗……?」 少年举着灯盏,眼角是艷丽的红,周遭浓重的暗色翻涌着,单薄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吞没。 房间寂静,郁慈用手遮住半盏灯,光亮愈发暗了,他一步步迈入阴影,莹白的足踩在地上,像引颈受戮的祭品。 「我知道你在的……贺月寻……」 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郁慈咬着唇瓣想。 贺月寻不肯出来见他,是不是因为刚才他和贺衡…… 和沈清越纠缠不清,又跟小叔子搅在一起,他这么懦弱胆小,水性杨花,贺月寻当然会生气了…… 灯芯跳动几下,忽然熄灭,郁慈骤然被漆黑淹没,眼睑下传来一抹凉意—— 一只冰冷的手擦去少年温热的眼泪。 「阿慈,别哭。」 嗓音清泠,一如当年他从昏迷中醒来的听到的那句「别怕」。 一瞬间,眼泪决堤。 郁慈抓住那只手,泪珠簌簌落下,他突然就不怕了。无论是人是鬼,贺月寻都不会伤害他。 他顶着湿漉的睫羽,问:「……贺月寻,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轮迴吗?」 空气似乎被凝固。 郁慈却能感受到那股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颤了下眼睑,嗓音变得更小:「是因为我吗?」 依旧没有人回答。 郁慈却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愧疚和不安霎那间困住了他,他哭得细细发颤,抓着男人的手不自觉用力。 「是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半响,男人无波无澜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你想做什么呢?阿慈。」 是求自己放过他,还是求自己早点去地府。 可惜都不可能。 郁慈怔怔地抬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那片阴影,问:「你能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吗?」 净空说,只要化去执念,贺月寻就能自行归入地府,不必留在这尘世间受苦。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试试。 郁慈眨了下微微泛疼的眼睑,片刻后,感觉到一股清苦的香气逼近。 男人好像凑近了些,指腹碾过他红肿的眼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 郁慈不清楚他对轮迴的态度如何,于是含煳其辞地说:「唔……我想帮你。」 周遭的暗色吞噬了一切,连月色都照不进来,郁慈什么都看不见,触觉反而更加明显。他感受到男人手上的力道大了几分。 「如果说,我的执念是你呢?」 随着话音涌入耳中,一股冷意攀上少年后嵴。郁慈轻颤了下,迟疑几息后,他忍着害怕,努力藏起泣音道: 「你是想,让我也变成鬼陪你吗?」 虽然他下定决心要了却男人的执念,可一想到死亡,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恐惧。 会很疼的吧?会的吧? 郁慈吓得脸色近乎透明的白。 贺月寻却突然轻笑了声,低声开口道: 「阿慈这么弱,到时候吃的肯定抢不过别的小鬼,那岂不是又要我养?还是算了吧。」 郁慈心中长舒了口气,想到什么,抿唇问:「我之前给你烧的纸钱你收到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烧些?」 纸钱不过是生者的寄託,对亡魂并没有什么用处。 贺月寻道:「纸钱够了,也不必将棋盘烧过来。多谢阿慈。」 提起棋盘,郁慈不免脸上发烫,吶吶应声。 微凉的指尖突然擦过他细白颈子上绽放的艷丽红痕,郁慈往后倾了倾,羞赧让他脸上快要冒热气,不安地小声道: 「对不起……」 贺月寻收回手,淡淡道:「不怪阿慈,都是贺衡的错。阿慈生得貌美,胆子也不大,难怪会招来其他人的觊觎。」 「不过没关系,阿慈一切有我。」 曦光从窗前照进,支起一方明净。 郁慈捏着筷子,犹豫片刻,试探性地朝对面的男人开口:「……我今天想去茶楼逛逛,可以吗?」 不过一夜,贺衡就恢復了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气质沉稳地垂着眸,道: 「阿慈想去哪都可以,只是近日近日柳城不怎么太平,我会让两个人跟着你。」 郁慈攥紧筷子,指骨泛白,却没有拒绝。 无论如何,他先要踏出贺府的大门。 车在茗香园前停下,那两人一直跟上二楼,守在包间门口,就连送进去的点心茶水也一一察看后才放进去。 郁慈坐在沙发上,眉眼间有几分焦躁。 贺衡看得这么紧,他根本找不到半分机会。 「客人您尝尝,这是我们新上的一款点心。」进来的侍者将托盘搁下,指着其中一盘道。 「点心」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显然意有所指。 郁慈眉尖一动,压着激动的心绪点点头。 侍者出去将门合上。 确定不会有人进来后,郁慈连忙将那碟点心一一掰开,直至最底下的被掰开,露出一截捲起来的纸条。 展开一看,果然是沈清越的字迹: 「阿慈别怕,贺府里我安排了人,今晚就带你出来。」 第24页 看完后,郁慈立即将纸条撕碎,藏在一旁的盆栽中。又将碎了的点心吃了些,剩下的留在盘中。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异样后,郁慈起身打开门,坐车回到贺府。 陈管家立在廊下,松垮老态的眼皮微微耷拉着,盯着园中的下人干活。 郁慈瞥了一眼兢兢战战的下人,心中也有些发憷,隔着一段距离,沖他小声道:「陈伯好。」 陈管家掀起眼皮看向少年,目光似乎能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半响,道: 「二少爷最近似乎常去夫人的凝翠阁。」 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也许在陈伯眼中,他就是个不知廉耻,勾引小叔子的人。 郁慈抿了下浅色的唇瓣,嗓音发涩:「他只是在凝翠阁用饭。」 陈管家裂开嘴,脸上树皮般的皱纹似乎更加深重,「这偌大的府邸难不成还找不出一个用饭的地方吗?夫人还请记得自己的身份。」 明明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可郁慈却偏偏听出了几分讥讽。 他的脸一寸寸白下去。 第14章 郁慈抬起鸦黑的眼睫,一字一句道:「那你可以去跟二少爷说,毕竟他才是贺府真正能做主的人。」 他忽然有点生气。 明明是贺衡一直赖在凝翠阁不肯走,可有错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在贺府这些人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以色侍人,依附旁人的男妻,是个没什么用处的花瓶。 哪怕他从未想过要勾引贺家的男人。 可从他踏进贺家大门起,这个罪名就会一辈子钉在他身上。 郁慈轻敛着眼睑,神色显得有几分冷淡,道:「我说的话,一向又不管用。」 正午,贺衡在八仙桌前坐下,背嵴挺拔,熨平的军裤随之皱起,抬眸看向对面。 少年脸蛋饱满瓷白,紧抿着唇,也没有好好吃饭,一直捏着筷子数米粒。 「怎么了?去茶楼玩得不开心?」 郁慈埋着头,目光盯着瓷碗,开口道:「没有,挺好的。」 贺衡顿住手,语气平和道:「那就是有其他的缘故了。」 郁慈握着筷子的手攥紧,努力稳住声线道:「不是,只是我最近有点无聊。」 他不想显得跟个告状的小孩子一样。 贺衡没有多问,将筷子搁下,拿帕子擦了擦手,颔首道:「最迟明天,我就能腾出时间陪你出门。」 郁慈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胡乱点头应付几声,心里惦记着今晚的事。 饭后,贺衡没有多待,他想早些将处理完文件。 即将越过门时,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回首,日光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长,眉骨锋利,开口道: 「陈管家年纪大了,也是时候休息了。」 门扉合上。郁慈圆眼睁大,后知后觉地感到后背发冷。 这府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逃不过贺衡的眼。可明明男人什么都知道,还要来问他。 是想试探他的态度吗? 夜色渐渐浓重,郁慈换上珍珠带进来的衣裳,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频频望向窗外,不安的心绪让他手心里一片濡湿。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什么东西落地。郁慈眼睫一颤,如鼓的心跳声几乎淹没了他。 「叩、叩——」 敲门声传来,郁慈一颗心高高悬起,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却没有开门,而是偏头听着门外的动静。 「夫人,我是沈大少派来的人。」 门外的人压低嗓音说。 郁慈眼底闪过欣喜的光亮,连忙拉开门。一个黑袍男子立在外面,躬身说:「夫人,我们快走吧。」 郁慈点点头,跨过门时才发现地上静静躺着两个人,是贺衡每晚派来守在凝翠阁。 「夫人不必担心,他们药效过了,自然就醒了。」男子解释道。 郁慈随着他一路避开人眼,来到一处偏僻角落,围墙上搭着爬梯。 郁慈将包袱系在背上,拒绝了男子的帮助,顺着梯子小心地往上爬。 墙砌得很高,郁慈翻坐在墙头上,唿了口气,将害怕压下去。一探头,却看见墙角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月光下,沈清越张开双臂,黑眸中是皎皎笑意,勾唇道: 「阿慈别怕,往下跳,我发誓不会让你摔了。」 郁慈愣了下,才蹙着眉,声音紧张兮兮道:「那你一定要接好了。」 少年瓷白的脸蛋上不知从哪儿沾了点灰尘,细细的手指抓着墙面,圆眸不安地眨动,像一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 沈清越抬着头,心尖软成一片春水,温声道:「好。」 郁慈微微挪动了下小腿,瞄着脚下的高度,深吸一口气,咽下紧张,脚往下一蹬—— 「唔!」 少年吓得闭上眼睛,下一刻,一个宽大的怀抱稳稳接住他。在细细的喘气声中,他听见男人含着笑道: 「接住阿慈了。」 郁慈睁开眼,沈清越搂着他,眼里像含了细碎的星光,眉眼间都是化不开的笑意。 「我还从来没见过阿慈穿成这样。」 郁慈退出他的怀中,小腿还有点发软,小声问:「你怎么也来了?不怕被看见吗?」 沈清越握着少年柔软的手心,牵着他向停在黑暗中的车辆走去,道:「当然是为了来接我的阿慈私奔啊。」 第25页 晚风迎面扑来,男人今晚心情好像格外好,郁慈眨了下干涩的眼没说话。 坐进车厢内,郁慈神色还有点没回过神的。 沈清越伸手撩开他被冷汗浸湿的髮丝,露出瓷白的额角,指腹轻柔地擦去他脸蛋上的灰尘,笑道: 「阿慈胆子怎么这么小,把自己弄得跟只花猫似的。」 郁慈偏着脸任他擦着,舔了舔干涩的嘴角,道:「我渴了,我想喝水。」 沈清越道:「很快就到公馆了,阿慈还可以忍忍吗?」 郁慈盯着他不说话了。 车辆正好经过一家歌舞厅,灯火辉煌的门口,来来往往进出着不少人。 沈清越让司机停下,打开车门跨出去,朝少年道:「阿慈等我。」 等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郁慈转头瞄了眼前面的司机。 沈清越走进歌舞厅内,绚丽的灯光不停变换,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他蹩了蹩眉。 这儿的老闆是个穿大红旗袍的美艷女子,一眼认出了他,扭着杨柳似的腰肢走过来,娇笑道: 「哟,什么风把我们沈大少爷吹来了。」 脂粉的香腻气在空中浮动,沈清越神色平静,淡淡道:「路过进来讨杯水喝。」 程双勾着红唇,扬了扬手示意侍者去端水,一双含情眼盯着他,吐气如兰道:「那喝完水,大少还走吗?」 沈清越眸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厌烦,维持着礼节道:「不了,着急回去。」 程双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强求,撩开青丝笑道:「那大少好走。」 转身踩着细高跟鞋离去,留下一段曼妙的身姿。 沈清越拿到水,径直走出歌舞厅,打开车门的一瞬间,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转头问司机: 「人呢?!」 司机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开口:「郁……郁少爷,不是去找您了吗?」 沈清越眼里如同酝酿着一场风暴,黑沉得吓人,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来: 「他会带着包袱去找我吗?你个蠢货!」 灯光昏暗的巷子中,郁慈不停地往前跑,细细的喘息声随之凌乱的脚步散开。他紧紧抓着包袱,不敢回头。 沈清越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跑了,但应该没有这么快找到他的踪迹。 郁慈扶住墙停下,紧张的心绪稍微平復了些。 休整片刻后,他沿着静谧的小巷走到尽头,几缕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缝中透出。 郁慈推门进去,低着头走到柜檯前,小声道:「我想住店,可以先付一周的房钱吗?」 店主头都没抬,道:「可以,两块银元。」 郁慈手摸进钱袋里时愣了下,接着才拿出两块银元放在柜檯上。 店主收了钱,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递过去,道:「二楼左拐。」 郁慈伸手去接,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上面挂着只红翡玉镯,店主瞥见后恍了眼神,再抬头时只看见一道纤细的背影。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在浮动,店主鼻头翕动,低声喃喃道: 「好香啊……」 二楼过道不长,郁慈很快找到他的房间。推门进去,按亮灯,灯光顿时倾泻在雪白的床单上。 房间不大,角落里还放着一个衣柜,走近了能闻到一股很淡的霉味。 但郁慈已经很满足了。再好一些的房间不仅贵,还容易被沈清越逮住。稳妥起见,他还是选了这里。 郁慈将包袱里的衣物整理好放进柜子里,拎着钱袋子团到床上,往下一倒,银元就哗啦啦落下。 他一块一块地数过去,数到最后,郁慈咬着唇瓣,眼圈慢慢湿润。 刚刚他就察觉到不对,除开花去的房费,这里一共还有七十三块,珍珠竟悄悄给他塞了三个月的工钱。 明明他说只要一个月的就够了…… 郁慈吸了吸鼻子,将钱装好藏在枕头下。接着他蜷着膝,摩挲着腕上的玉镯,目光在房间内环视一圈,小声唤道: 「贺月寻?贺月寻?你在吗?」 耳垂上突然一凉,像被人轻轻捏过,少年下意识地颤了下。一道清凌的声音凭空出现: 「嗯。阿慈,我在。」 郁慈松了口气。 昨晚他问过贺月寻,怎么样才可以跟他一起走。男人便让他将之前的玉镯戴上,说魂魄能附在玉里面。 这只玉镯是一次拍卖会上,贺月寻拍给他的,说想看他戴上。但自从男人死后,他就摘下来一直锁在匣子里。 郁慈迟疑了一会儿,不解道:「你为什么不出来?是因为灯太亮了吗?要不要我关了……」 「不用。」贺月寻轻声开口,嗓音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怎么?阿慈想见我吗?」 被他一打岔,郁慈也就忘了之前的疑虑,红着脸有几分羞赧道:「不是,我就问问。」 第二天,郁慈起床收拾一番后出了门。 路上随便买了两个包子解决完早饭后,郁慈在街上逛了逛。他现在资金有限,想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但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街边小铺上坐着的人在闲聊: 「诶,你听说了吗?好像昨晚起,柳城口就多了一队兵,所有人进出都要排查。」 「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谁知道呢……」 郁慈脸色发白,连忙转身往回走。 第26页 第15章 郁慈埋着头,只露出一截细白的下巴,越过人群往旅店走。 无论是谁,他都绝对不能再被找回去。 刚路过一个买馄饨的小店,一个人突然迎面撞了上来。 郁慈肩膀一疼,伸手捂住,蹙起眉尖看去。男子高颧骨薄嘴唇,三十岁出头,嘴一张粗声骂道: 「你长没长眼睛!怎么看的路!把我撞成什么样了……」 分明是对方撞上来的。 郁慈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他不想再这里多耽搁,忍着烦乱的心绪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想绕过男子离开。 男子却伸腿拦住,觑了一眼他单薄的身形后,抬着下巴冷笑道:「撞了人就想走?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这摆明了就是不能善了,郁慈蹩着眉,忍不住掀起眸,问:「明明是你先撞的我,你还想怎么做?」 瓷白的脸蛋一晃,男子愣了下神,没想到这人生得这么好,随即反应过来不依不饶道: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撞的你?我现在肩膀疼得厉害,肯定是伤着了,你给我一笔医药费,这事就算了。」 男子满眼贪色,简直将讹钱写到了脸上。 郁慈气得脸蛋上一片艷色,既不能找警察,又怕拖久了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能忍着气想先稳住男子: 「我身上没带钱,要先回去取钱。」 那男子也不是个傻的,直接说:「那我得跟着,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郁慈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前走,男子跟在他身后。 拐过街口,人流渐渐稀少,巷子就在眼前,郁慈攥紧衣角,紧张得手心一片濡湿,余光瞥着身旁的人。 男子一直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看样子应该对这片地方不怎么熟悉,如果直接跑的话,应该能甩掉他吧? 郁慈微不可查地咽了下唾沫,心脏砰砰地乱跳,过度紧绷的神经让他身体都有些僵硬。 「其实,不给钱也可以……」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几乎贴着少年的后背开口。 语气狎邪,湿热的唿气打在郁慈后颈,手还不老实地摸上少年纤细的腰肢。 郁慈一瞬间冷汗涔涔。 男子刚才根本不是不熟悉地界,而是在看周围有没有人。如今两人挨得这么近,他一旦想跑绝对会被轻易抓住。 郁慈眨了眨酸涩的眼睑,努力放软嗓音,像被吓坏了般小声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男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蛋,圆眸里像含着盈盈春水,轻柔的嗓音像羽毛般划过他的心。一瞬间,他的唿吸就急促起来。 「只要你陪我玩玩,撞人的事就算了。」 他急不可耐地去抓少年柔软的手。 郁慈忍着心底的噁心,小声道:「在这里吗?会有人路过的,我们去巷子里吧。」 少年眼波流转像含着勾子似的,男子心头火烧火燎般,迫不及待地推搡着少年钻进巷子里。 墙面上生着青苔,挨上去又湿又冷。郁慈看着满脸急色去解他衣扣的男子,唇角的弧度慢慢压下来。 他敛着眸,细伶的手指顺着墙面一点点摸索,直到碰到一块松动的砖头。他轻轻抽出来,坚硬的边沿硌着手心。 「嘭——」 男子的瞳孔放大了一瞬,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下一刻,鲜血从发间汩汩留下。 郁慈脸色白得像纸,紧紧咬着唇瓣,看着男子身体晃动几下倒在地上,眼睛睁大死死盯着他。 砖头脱离手落在地上,发出轻响。郁慈靠着墙面,指尖发颤,整个人像从水里出来不停地喘气。 「为什么不要我帮你,阿慈?」贺月寻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在少年刚被男子缠上时,耳垂就传来一点凉意。郁慈知道是贺月寻在提醒他,男人可以帮他解决。 但郁慈没有同意。 「若由我来,阿慈那双漂亮的手就不会沾上血了。」 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郁慈右手颤得更加明显,鲜血顺着他细白的指尖滑落,砸在地上,如同开出一朵艷花。 恐惧一瞬间将郁慈淹没,心里的防线终于被压破,泪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流至下巴。 少年嘴唇微微翕合,几乎呢喃: 「我……我不想你染上业障……」 贺月寻现在以魂魄飘荡于世,如果业障缠身,化为厉鬼,就再也无法投胎了。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在被接入贺府前,郁慈就住在这附近的小棚里,所以他知道这面墙上有很多砖块松动。他有一点点的把握,能靠自己脱身。 一抹凉意抚上他的眼,郁慈顺着力道闭上眼睛,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嘆息。 「阿慈。」 你总是有办法让我无法彻底狠下心圈住你,总是让我在扼住你命膊的前一刻心软。 空气中的血腥味、尘土气都被隔去,鼻尖萦绕的清苦香气,让郁慈渐渐平復下来。 他的睫羽在男人掌心中轻颤几下,迟疑地开口道:「……他死了吗?」 贺月寻温声安慰道:「没有,阿慈砸的力气不大,他只是昏过去了,等下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别怕。」 只是,他不会让男人等到这个时候。 郁慈点点头,扶着墙面跌跌撞撞地往巷子外走。直到从强烈的恐惧中回过神,他才发觉指尖传来的丝丝疼痛。 第27页 刚才他捏着砖头时神经太过紧绷,手指不自觉用力,被锋利的边沿划破了。 日光从巷头洒入,郁慈松了一口气,正要加紧脚步走出去,一道轻柔的嗓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郁少爷。」 不是疑问,是肯定。 短短一句话,像咒语般让郁慈脚下生根僵在原地,半响,才白着脸回头。 阴影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一步步走出,细微的脚步声如同敲在少年心口,让他的唿吸逐渐凌乱。 光影勾勒出半张柔美的脸,另外半张却被扭曲的疤痕爬满,显出十足的割裂。 是怜容。 郁慈眼睫重重一颤,听见他问:「郁少爷怎么会在这里?还——」 「杀了人?」 怜容唱戏时宛转动人的嗓音,在这幽暗寂静的巷子中响起,却被衬得格外的瘆人。 郁慈唇瓣上的血色褪去,说不出一个字。 他全都看见了。 怜容彻底从暗处走出,蹩着细眉,十分担忧地开口: 「不,是那个人先起的邪心,郁少爷为求自保才动的手。只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是不能善了了,郁少爷可想好怎么做了吗?」 没人知道,他此刻需要花费多大的精力才能将骨子里的激动压下去,他兴奋得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慄。 从他被百花楼赶出来,就从来没有放弃过打探郁慈的消息。 他没了金钱来源,只能住在这家破烂的旅馆,可他偏偏看见少年一身常服形色匆匆出现在这里。 这是命!是天命再一次将人送到他面前。 郁慈半响才找回自己发涩的声音:「……他只是昏过去了。」 怜容道:「那他醒来一定会找郁少爷的麻烦。如今郁少爷又不能被人发现,不如……我带郁少爷去一个地方?」 他的眼睛很亮,不由让郁慈联想到蛇类的竖瞳。 郁慈抿着苍白的唇瓣,在他灼热的目光中艰难开口:「我想先回旅店休息一会儿。」 怜容勾起嘴角道:「当然可以,我就在这里等着郁少爷。」 进入旅店,郁慈没有惊动柜檯后的店主,径直上了二楼,确定将门锁好后,他脱力地倒在床上。 短短一上午发生的事情,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如今他脑子里像被乱麻缠住。 「阿慈,你的伤口需要涂药。」贺月寻轻声说。 房间中一片静谧,半响,一道低弱的嗓音响起。 「不了,也没有多严重。」 郁慈目光虚虚落在空中一点,鸦黑的眼睫垂着,在雪白的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显得唇色很淡。 他纤薄的身体陷在床铺中,像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器。 贺月寻不再开口。 第16章 静静躺了半响,郁慈撑起精神从床上下来,打开柜子里的皮箱,将衣裳钱袋装进去,锁好后提着皮箱往楼下走。 留在旅店的确已经不安全了,可是一想到怜容,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联想到艷丽的毒蜘蛛,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 推门出去,怜容就守在外面,笑盈盈地走过来,伸出手道:「郁少爷,给我吧。」 郁慈拎着皮箱微微避开他的手,垂着眼睫低声说:「我自己拿着就好,你叫我郁慈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鼻尖似乎又缠上了淡淡的血腥气。 怜容从容收回手,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左脸上的疤痕随之皱起,像蛇爬行时翕合的鳞片。 郁慈慌忙垂下眼睫,下一刻,他又在心里担心自己的举动会伤害到怜容,目光极轻极快地瞄了一眼对方。 幸而怜容似乎并没有察觉,脸上挂着笑,柔声道:「好,郁慈,我们走吧。」 其实他更想叫「阿慈」,可少年是容易害羞的性格,不急于这一时。 经过巷子时,郁慈脚步慢下来,下意识往里投去目光,却看见空荡荡的一片。 郁慈停下来,蹙起眉尖,不安地问:「那个人呢?」 怜容没有偏头,而是盯着少年瓷白的脸颊,解释说:「被个路人发现扶走了,现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他纤细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裤缝,心里暗中忖量,杂物堆里的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唔,应该得等到尸体的腐烂味掩盖不住,吸引来大量苍蝇才会被发现。 只是人的头盖骨实在是硬了些,害得他不得不砸好多下,鲜血都溅到了他的衣襟上。 不过没关系,他今日穿的黑色。 郁慈紧攥的手心慢慢松开,没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周围的房屋低矮破旧,地上也是各种污渍,看不清原本的颜色,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呛鼻的味道。 这片区域是柳城有名的贫民窟,里面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之前郁慈家里穷到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但郁慈妈妈却宁愿搭一个棚子过活,也不肯搬到这里来,就是担心郁慈会被人盯上。 看着怜容熟稔地在前面领路,郁慈有点吃惊,他没想到怜容竟会生活在这种地方。 难道百花楼就薄情到这个地步吗?连一笔散伙钱都不肯出? 怜容忽然转过身,笑容有几分抱歉地开口:「这里环境不好,只能委屈你了。」 郁慈摇摇头。 两人走进一栋木板搭的小楼,随着楼梯发出沉重的「咯吱咯吱」声响,他们爬上二楼。 第28页 怜容摸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郁慈被呛得轻咳了几声,眼尾浮上一点艷色。 房间可以用逼仄形容,除开一些杂物,还用木板隔出两张床,所见之处都蒙着一层灰,应该很久没住人了。 怜容大步走去,将床铺上像沾了大团污渍的被单一把扯下,粗暴地扔在脚下。 郁慈目光随着下落,忽然注意到他的裤腿晕染开一片暗色,像被什么浸湿了。 可这一路上并没有水滩,郁慈提着皮箱的手指捏紧,指骨泛出白色。 怜容回过身,脸上浮出几分潮红,强压着烦躁开口:「郁慈你等等,我先去买些被单什么的,这些都不能用了。」 郁慈点头。门关上后,他勉强找了个地方将皮箱搁下,想先收拾一下房间。 他走过去,伸手去扯另一张床上的被单,想将它们都扔掉,可刚伸出去的手却勐然僵住。 灰尘落下,大片大片的暗色闯入郁慈眼中,可在光线的照耀下,边沿却透出几分深红—— 像是干涸的血渍。 郁慈指尖一颤,被单轻飘飘落在地下。 真的是血吗?可如果一个人流了这么多的血,还能活下去吗? 后背顿时爬上一股寒意,郁慈脸色惨白,下意识往后退,脚底一硌踩到了什么。 他低头看去,是一把木梳。 心头的不安像潮水般涌来。 郁慈仓皇抬头环视一圈,才发现房间凌乱不堪。 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碎裂的镜子被灰尘掩盖,空荡荡的柜子倾倒,却没有任何衣物,房门背上甚至也带着不明的暗痕。 郁慈走近,拾起一片镜面,擦去灰尘,上面斑驳的红渍露了出来。 真的是血。 镜片从手中滑落摔得四碎,郁慈的唿吸一瞬间急促起来。 整个房间分明就是一处兇案现场。 可那么多的血,真的只是一个人吗? 「咯吱、咯吱——」 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沉重的呻.吟。 郁慈心跳一滞,连忙忍着害怕将被单重新铺回去。 强烈的惊恐让他控制不住地手抖,被单几次从手中掉落。咯吱声越来越近,直至消失。 少年急得鼻尖都凝出细汗。 就在他站直身的下一刻,怜容推门而入,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过,最后落在紧紧抿着唇瓣的少年身上,缓缓扯出笑容道: 「我忘了说,房间脏得很,郁慈等我回来收拾就好,不要碰任何东西。」 郁慈垂在身旁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发颤,剧烈的恐惧甚至让他有一瞬间的反胃。他忍着嗓音的轻颤开口: 「好,谢谢你怜容。」 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怜容没再多说。 随着关门声的响起,郁慈捂着胸口重重喘气。被冷汗浸湿的乌髮沾在他瓷白的额角,眼尾却越发的艷红。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怜容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身份? 郁慈思绪如同打结的麻线缠绕在一起,他小腿发软,手撑住桌沿,腕上的玉镯磕在上面发出轻响。 贺月寻不在。 玉镯温润,只有男人附着在上面时,才会透出淡淡的凉意。 郁慈隐隐有所察觉,贺月寻似乎并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至于原因是什么他还不知道。 窗外,无数破旧脏乱的矮房挤在一起,似乎连这儿的天空都是灰濛濛的。 没有怜容带路,他根本走不出这片地方。 郁慈咬着唇瓣,拾起一片锋利的镜片擦净,用手绢将一角缠起来,收在皮箱下。 推开房门,他刚走下楼,一楼就走出个妇人,嗓音尖利地骂道: 「是哪个短命鬼!走上走下的!不知道这破楼梯响得很吗!」 郁慈一时被妇人的气焰吓得立在原地,神色怔愣地看向她,小声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被他那双黑润的圆眼一瞧,妇人的火一下子消了大半,嗓音也低了下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还以为是那家的无赖又回来了。」 第17章 郁慈眼睛睁大了些,嗓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夫人,您认识之前住在楼上的那家人吗?」 「哎呀,什么夫人啊,文绉绉的我不喜欢,叫我王妈就好。」王妈两只大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语气利落道: 「之前楼上那家男人叫吴贵,天天吃喝嫖赌不干人事,喝醉了就打老婆,每晚的哭喊声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怜了他的两个孩子,生得水灵却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天天去捡煤炭渣换钱度日。」 「不过也奇怪,大概三四年前吧,楼上忽然一夜就搬空了,黑心肝的,他家还借了我半袋米没还呢!」 王妈浓眉一竖,神色十分不忿。 郁慈细白的手指攥紧护栏,乌髮柔顺地垂下来,追问道:「王妈,你还记得那两个小孩吗?」 王妈挥了挥手,扬声道: 「我记性好着呢!妹妹叫吴依依,哥哥叫杨清,两个差不多大,关系好着呢,现在应该都十好几岁了。」 ……哥哥会是怜容吗? 郁慈下意识抿了下唇珠,嫣红的唇瓣更加艷丽。 王妈被他莹白的脸蛋晃了眼,暗想,好生别致的孩子,心里控制不住地生出怜爱,放缓了语气说: 第29页 「你瞧着不是这儿的人,快离开吧,再晚了就不好走了。」 看着她眉眼间不协调的温柔,郁慈心里突然冒出几分希冀,轻声开口: 「王妈,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话音蓦然顿住。王妈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后,两条眉头皱起。 郁慈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怜容不知何时站在楼道口,嘴角绷直,向来柔和的面色竟显得有些阴沉。 「郁慈你怎么下来了?有什么事吗?」 王妈眼里划过一抹骇然,毕竟怜容左半张上,疤痕扭曲缠绕,实在是狰狞可怕。 他听见了多少? 郁慈心跳漏了一拍,手心里一瞬间沁出细汗,在他暗沉的目光下,脑中像被浆煳黏住,嘴唇嚅嗫。 「是我上去找的他,我还以为是之前那家人回来了吶。」 王妈拍着手,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说:「还欠着我半袋米没还呢!」 郁慈松了一口气,心中十分感谢王妈的解围。 怜容神色好看了些,但仍旧没露出笑,忽视了王妈径直对少年说:「既然没什么事了,我们回去吧。」 郁慈指甲深陷手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强扯出笑容,沖王妈道别后,跟在怜容身后一步步爬上楼梯。 「咯吱、咯吱——」 只剩下最后几阶时,郁慈下意识地回头往下望了一眼,却看见王妈张开嘴又勐然闭上,身体瑟缩了一瞬。 他回头向上看去。 怜容立在台阶之上,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却能察觉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剎那间,郁慈后背沁出一片薄汗。 「怎么了,郁慈?」怜容轻声开口。 嗓音依旧柔得像能滴出蜜来,可偏偏让郁慈不寒而慄。 郁慈摇头,害怕他看出什么,连忙埋下头,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 推门进去后,怜容目光在屋内审视了一遍,在床铺上微不可察地停了一息,才转身弯起唇角道: 「这房间很长时间没住人了,到处都是灰,可别脏了你的手,坐在这里等我吧。」 他捡起地上的木凳,却少了一只腿,他的笑容僵了僵,眼底浮起一抹冷意。 随即又消失不见,重新从墙角翻出一把椅子放到少年跟前,语气妥帖道:「我很快就收拾好了。」 在他靠近的那一刻,郁慈唿吸都不自觉放轻。缓了缓,才抱着皮箱坐下,一只手却在皮箱下紧紧握着那块镜片。 锋利的边沿硌得手心刺痛,却让他勉强维持着镇定。 夜色匆匆降临。 整个房间被打扫了一遍,陈旧的床板上也重新铺上雪白的被单,散发着暖哄的香气,郁慈躺在上面,却浑身发僵。 一面薄薄的木板之隔,怜容就睡对面,静谧的夜间,他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唿吸声。 实在是太近了,近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落下。 郁慈合着眼,却始终没有一丝睡意,心里莫名地不安。 就在他想翻身的前一刻,他额前的髮丝忽然轻轻动了动,一阵温热的气流洒在他的脸上。 哪儿来的风? 郁慈正要睁眼,却蓦然僵住。 入夜前,是他亲自关的窗,绝对没有记错,这股「风」还是热的…… 蚀骨的寒意从后背一点点攀上少年的指尖,郁慈的心跳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住。 不是风。 是唿吸。 原来他听见的唿吸声,不是因为隔得近,而是怜容一直停在他的脸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睡容,不知盯了多久。 在郁慈不知道的时候,他像夜间出没的阴暗怪物,悄无声息地守到少年床头,用粘腻的目光舔舐过少年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如果刚才郁慈睁眼了,就会撞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还有一双闪着诡异光芒的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因为他发现了屋子里的秘密,所以要杀人灭口吗?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带来? 郁慈脑中一片空白,被单下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挣扎着想,那块镜片就藏在他的枕头下,如果他能悄悄拿到…… 「阿慈,你的眼睫在颤。」 怜容甜腻的嗓音蓦然在耳边响起,口吻亲昵得如同情人间的低喃。 一瞬间,郁慈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被冻结了,连抬起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被发现了。 ……他会死在这里。 无尽的恐惧让郁慈生出一阵眩晕,思绪彻底断裂,如同一只失去庇护的雏鸟,静静等待着风雨的席捲。 寂静在房间内蔓延,怜容忽然出声道:「看来阿慈真的睡着了,这都不睁眼看我。」 ……什么……什么意思? 郁慈麻木的大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怜容刚才是在骗他?他并没有被发现? 少年睡容恬静,鸦黑般的睫羽垂下,脸蛋饱满瓷白,偏偏唇瓣是浅浅的粉。 怜容忍着齿间的难耐,轻轻勾起嘴角,直起上半身。 片刻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从木板那头传来,怜容躺回床铺。 第18章 劫后余生的解脱感让郁慈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浑身沁着一层薄汗,肌肤上一片凉滋滋的。 他不清楚怜容会不会再来一次,始终不敢睁眼,只是悄悄将镜片从枕头下摸出来拿在手上。 第30页 就这样不知道熬了多久,久到郁慈四肢麻木,天才终于蒙蒙亮。 昏昏沉沉中,薄木板对面响起一阵细碎声响,怜容起身下床,片刻后,房门被打开又关上。 确定脚步声渐远后,郁慈连忙睁开眼,手撑着坐起来下床,将镜片塞回皮箱内。 刚锁好,一转头,怜容手扶着门把手,瞳色漆黑,苍白的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温声问: 「怎么起这么早?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来,郁慈却像被什么阴暗怪物盯上了,手心里渐渐变得濡湿,垂下眼睫含煳不清地说: 「还好,可能昨晚睡得比较早吧。」 少年抿着唇瓣,细密的睫羽在饱满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下巴细细,眼下的青色在一片雪白中格外显眼。 ……唔,撒谎的样子也很可爱。 怜容弯起嘴角,没有进屋,道:「我去买早饭,你在房间里等我回来,也不要出去。」 他顿了顿,嗓音愈发轻柔地说: 「楼下那个女人天天被她醉酒的丈夫毒打,自从她的一双儿女被卖了后,就得了失心疯,逢人就会说些疯话,怕会吓到你。」 郁慈怔愣在原地,半响,才蹙着细眉出声:「失心疯?」 明明王妈言行举止利落干脆,哪里像神志不清的人了? 怜容一定又在骗他。 但心底的疑虑还是促使他问了下去,「她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妹妹叫吴依依,哥哥叫杨清,都被她的丈夫卖了抵赌债了。」 房屋里静悄悄,郁慈脸色发白,手指攥紧。 怜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他不信。 从窗户看见那道纤细的背影远去后,郁慈推开门走出去。楼道里水头往下滴着水,滴答滴答的声音慢慢迴响。 郁慈寻声看去。木盆里泡着几件衣裳,应该是怜容今早换下来的。水珠落下,泛开一圈圈淡红色的涟漪。 ……是血。 原来他之前鼻尖上的血腥气并非错觉。 想起巷子里那个消失不见的男子,郁慈不由打了个寒噤,心头的疑云一点点扩大。 怜容难道对那男子做了什么?可是为什么?明明他们素不相识。 郁慈抿了下苍白的唇瓣,放轻脚步下了楼。一楼房门是涂了漆的红,有些斑驳褪色,显出一种不详的惨白。 「叩、叩。」 郁慈垂下手等待,心口的跳动却莫名地加快。 「嘭——」 门内突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沉重、拖沓、绝不是女子能发出的声响。 郁慈眼睫重重颤了一下,察觉到了不对劲。 下一秒,门骤然被打开,男人涨红浮肿的脸闯入他眼中,一张嘴,满口黄牙,混浊的臭气熏出来,恶声恶气道: 「找谁?」 郁慈唿吸停了一瞬,半响,才压着不安轻声说:「我找王妈。」 「呵——」 男人狞笑一声,脸上的横肉随之颤抖地跳动,转头沖屋内喊,腥臭的唾沫星子乱飞: 「贱人!你的姘头都找上门了,还敢说自己没有找野男人!看我不打死你!」 屋内一把木椅倾倒在地,旁边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男人转身就要抬手。 郁慈心口一跳,拦住他的手臂,急忙解释道:「不!不是!我刚搬来楼上,只是想问问王妈一些附近的事。」 男人一把甩开少年,发黄的眼瞳看了一眼他,拧着粗眉骂道: 「你他娘的算老几,你说问就问,滚远点!」 郁慈白着脸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银元,坚持说:「我可以给钱。」 男人攥过银元,粗粝油腻的手指擦过少年手背,郁慈胃中一阵不适。 「可以,但一块不够。」男人眼里闪过一抹贪婪。 郁慈又拿出一块给他。 男人心满意足,转身往里踢了一脚,骂骂咧咧道:「还不快滚起来!」 那道人影艰难地从地上踉跄爬起来,两只胳膊青紫,嘴角破了个口子,是王妈。 郁慈眼圈发涩,却不敢扶她,刚走出房门,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 「你怎么还不走?」王妈拍了拍身上的灰,眉眼间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说:「这儿有什么可待的。」 郁慈眼尾嫣红,小声问:「王妈,你身上疼得厉害吗?我带了药可以给你擦的。」 王妈抬手拒绝:「不用,早捱过去了,别浪费你的药,你找我是什么事?」 犹豫片刻,郁慈决定委婉开口:「王妈,你平时能出去吗?」 他虽然想离开这里,但也不想害了王妈,毕竟男人根本就不是讲理的人。 果不其然,王妈说:「我要是走远一点,他能拿皮带抽死我。」 郁慈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在临走前心念一动,突然问:「王妈,你有孩子吗?」 「孩子?」王妈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像被拉回了尘封的记忆,好半响才喃喃自语: 「好像有吧,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郁慈一愣,后背逐渐发寒,听见她低声念着:「小的是妹妹,大的是哥哥,两个差不多大,关系可好了……」 女人眼神空洞洞的,苍白的脸上只有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含煳不清的呓语。 郁慈眼睫一颤,心底浮现出一股荒谬和茫然。 第31页 怜容到底有没有骗他? 究竟谁在说谎? 走到二楼,水龙头依旧滴着水珠,木盆里的水已经漫出来了,水池里漾着一片不详的浅红。 郁慈慌乱看了一眼,就匆匆收回目光进屋。 他正在皮箱翻找药膏,身后传来开门声,一回头,怜容提着早点进屋,嘴角扬起问:「郁慈等久了吗?」 郁慈下意识垂下眼睫,轻摇头。 怜容递过早点,少年细白的手指避开他接过,没有挨着半点,他忽然道: 「不知道柳城近日发生了什么,外面突然查得很严,每一家旅馆都被两拨人仔仔细细地搜过。」 看着少年唇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怜容眸光闪动,唇角微扬,轻声问: 「郁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第19章 他们竟还在找他。 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郁慈低下眼睑掩住眸中的惊慌。药盒冷硬的边沿硌着手心,他悄悄将其拢进袖中,小声开口: 「我不知道。」 怜容勾着唇,没有继续追问。 他不过是要少年知道,就算逃走,也不过是落入其他人手中。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郁慈小口咬着手中的点心,食不知味。 怜容瞥一眼桌上的皮箱,语气轻柔道:「郁慈为什么不将衣裳收进柜子里,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他甜腻的嗓音钻进少年耳中,仿佛蛰伏在暗处的毒蜘蛛,外表艷丽一步步逼向猎物,连带着空气都紧张起来。 郁慈不敢拒绝,只能胡乱说:「等一会儿吧,我衣裳没有多少……」 一直等到晚上,少年仍旧没有将衣裳放进衣柜里。怜容好像也忘了这件事,只是温柔地劝少年多吃点,以免半夜饿了。 躺在床板上时,郁慈以为自己又会撑到天亮,可也许是昨夜熬了一宿的缘故,不过片刻,他就被沉沉睡意吞没。 朦胧中,眼睫被轻轻拨动,泛着细微的酥痒,像是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接着,触感变得温热湿滑。 ……是什么呢? 眼皮像被胶水粘住,沉重得睁不开,郁慈昏沉地想,什么在他的眼睫上? 「……阿慈真可爱。」 一道蜜糖般的嗓音轻轻落入少年耳中,却犹如拨云睹日,郁慈蓦然挣脱了睏倦,睁开眸。 怜容蹲在他面前,脸凑得很近,左半张脸上的疤痕像在爬动,笑意盈盈地开口: 「啊,我吵醒了阿慈吗?可阿慈眼睫颤动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昨晚也是,让我忍不住想碰碰。」 少年双手被捆住躺在床上,麻绳处还细心地隔了一层棉布,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郁慈脑中一片空白。 是晚饭被动了手脚,可怜容明明也吃了…… 好半响,郁慈才白着脸,嗓音带着明显的轻颤:「你究竟想做什么……?」 怜容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眼睛亮得惊人,腻着嗓子道:「我想和阿慈永远在一起啊。」 麻绳很粗,郁慈悄悄挣了挣却纹丝不动,他用力掐着手心,面前露出苍白脆弱的笑容,软着嗓音道: 「可我们不是住在一起吗?为什么还要绑住我啊?」 怜容伸手抚摸着少年雪白的脸蛋,轻声说:「因为阿慈不乖啊,一直想离开这里,离开我。」 像是某个字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神色隐隐变得癫狂,眸底透出腥红,手不自觉用力在少年脸上留下指痕。 恐惧蚕食着郁慈的心脏,眸中忍不住沁出一层水雾。 他重重咬了下唇瓣,将泪意逼回去,抬起一双黑润的圆眸,盯着怜容,嗓音又轻又软地说: 「我只是不喜欢这里脏乱的环境,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顿了顿,又接着说:「你的脸……一定很疼,我可以摸摸你的疤吗?」 少年的话像一记烈酒,烧得怜容苍白的脸上浮现红色,每一寸肌肤都在兴奋地战慄道:「你真的想摸摸吗?」 抚摸他丑陋的疤痕,触碰他残缺的灵魂。 郁慈忍着害怕,轻轻点头。 双手被解开后,少年细伶莹白的手指抚上他的左脸,力道很轻,像只脆弱的蝴蝶掠过他的每一道疤痕。 怜容忽然想落泪,他在雅间里一眼看中的蝴蝶,终于落入了他的手心。 他正要去握少年的手,却见少年眸光微动。 郁慈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终于摸到了枕下的镜片,没有任何犹豫,抬手朝他头上砸去。 镜片碎裂间,他抽身往门外跑去。 透过滴下的红色,怜容看着少年慌乱的背影,轻声道:「是你逼我的。」 没了翅膀的蝴蝶,不还是蝴蝶吗。 郁慈跑下一楼,急切地拍响房门,可任凭敲门声在楼道里迴响,房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楼梯上投下一道阴影,郁慈瞥见后慌忙跑出小楼,心脏仿佛要跳出来般。 漆黑的夜色中巷道错杂,他分不清该怎么走,只能胡乱选了一条。 到处都是浓重的黑色,午夜的静谧放大了脚步声。 喘息渐渐急促,喉咙间也是被火灼烧般的疼痛,郁慈不敢回头,体力逐渐耗尽。在他绝望之际,一堆木箱突然闯入他眼中。 巷道里,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散开,怜容脸上挂着笑容,眸中却是压抑的墨色,嗓音不急不徐: 第32页 「阿慈,要不你猜猜,我对这里有多熟稔,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你。」 木箱中,郁慈死死捂着嘴,指骨用力到泛白,不敢泄露一丝喘息,泪珠却不受控制地顺着鼻尖滑落。 脚步声渐渐逼近,却在近在咫尺时消失不见。下一刻,木箱骤然被揭开,怜容笑容一僵: 「啊,不在这个里面,那会是哪个呢?」 郁慈蜷缩成一团,闭着眼,湿漉漉的睫羽轻颤。 木箱一个个被揭开,怜容的甜到发腻的嗓音钻进少年耳中。 」阿慈,别躲了,我再也不骗你了。」 「我的确是杨清,我娘带着我改嫁给吴勇,生下了吴依依。可吴勇是个烂人,只会赌钱,喝醉了就会动手。」 「有一天我出去捡煤炭渣回来晚了,推开门却看见大片大片的鲜红,整个房间都好像被血染红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吴勇输了钱又喝了酒,回来就动手打我娘,依依为了护着我娘动手反抗。然后吴勇就用打碎的镜面将他们都扎死了。」 「她们脖子上都是好深的口子,血一直流,直到流尽。阿慈,你不是看见镜片上的血迹了吗?」 郁慈死死咬着舌尖,巨大的恐惧仿佛下一刻就会让他尖叫出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怜容笑嘻嘻道:「不过幸好,吴勇肚子上也破了个口子,也死了。」 淡淡的血腥气缠绕上鼻尖。 郁慈睁开浸湿的眼睫,木箱中本该被黑暗挤满,微弱的月光却从缝隙中透进来。 突然,光晕黯淡。 郁慈不安地转头察看,下一刻,心跳骤停。 缝隙中贴上一只漆黑的眼,鲜血滴进眼里,红色的瞳孔转动,紧紧盯着少年,嘴角一裂,笑道: 「抓住你了。」 第20章 青白的半张脸被鲜血染红,怜容一扬唇,蜈蚣般的疤痕随之游动。 「阿慈,你的眼睫又在抖,真漂亮啊。」 月色如水,小巷中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郁慈面色如雪,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惊恐的圆眸中掉落。 怜容舌尖滚动着一声喟嘆,直起身将木盖掀开,伸手要将捉他逃跑的蝴蝶。 他刚一动作,少年就像惊醒般,抄起一旁的木盖砸向他。 怜容神色冷了下来,接住木盖重重甩开,看着少年仓皇的背影,半响轻笑一声: 「阿慈还没玩够吗?」 他步伐不急不徐,始终与少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透出一股稳操胜券的从容。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一语唯怨东风。」 咿咿呀呀的戏腔在空荡寂静的夜色中迴荡,像午夜梦回,冤死的厉鬼前来索命。 「谁呀!大半夜的唱戏,要死啊!」 怜容目光阴恻恻地看向那扇被推开的窗子,忽然想起他捅死吴勇的那个夜晚。 刀砍在骨头上发出钝响,也有人这么骂了一句,可他娘凄利的哭喊声叫了一夜,却无一人推窗察看。 ……多有意思啊。 唔,但愿阿慈的腿骨要软一些。 悠扬的戏曲缠绕在耳边,郁慈慌不择路地跑进一栋废楼,汗珠滑进眼里一阵刺痛,他却来不及用手去擦。 生锈的铁梯一圈圈盘旋而上,郁慈扶着铁栏往上爬,每一次喘气都牵动着胸口的疼痛,他只能紧咬着泛白的唇。 天台上空旷无余,风很大,夜幕上的星子清晰可见。 郁慈捡起一根铁条紧紧握在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楼道口,规律的脚步慢慢接近,一道纤细的身影跨出。 「怎么,阿慈还要再敲我一次吗?」 怜容额上的血迹已经干透,脸色青白,瞳色却是化不开的黑沉,一步步逼近。 风扬起少年衣角,露出一截莹白韧劲的腰肢,身后没有任何护栏,郁慈没有后退。 他抬起黑润的圆眸,压下恐惧,只剩下细碎的熠熠光晕,像星子撒落。 「是你杀了吴勇。」 语气肯定。 怜容偏了偏头,坦然承认,「是。」 「也是你杀了你娘和你妹妹。」郁慈继续道。 空气忽然静了静,风穿台而过。怜容压下嘴角,轻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是吴勇杀了她们。」 一个长年泡在菸酒里的人,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又喝得醉醺醺的,两个女人的力气再小,也不会反抗不过。 郁慈再也不信他的鬼话。 少年心里的想的,从眼里明晃晃流露出来。怜容默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左脸的疤痕像活过来了般。 「是,是我杀了她们。」 「阿慈你知道吗,刀子捅进肉里的那种感觉,又软又韧,让人上瘾一样停不下来。我回过神时,他们就都变成了肉块。」 他推门而入时,三人都受了不小的伤。那个女人还让他快将吴勇的伤口按住。 怜容停顿了一瞬,捡起地上的镜片干脆利落地划开吴勇的肚子,然后在女人惊恐的目光中,将镜片送入她的胸口。 期间吴依依一直在叫,怜容偏头沖她一笑,「别急,马上就轮到你了。」 血液的鲜红混着油脂的橙黄,在怜容眼里显得非常美妙,他哼着曲将肉块装进黑色袋子里。 懦弱,伤痛,无休无止的酒臭和辱骂,都一瞬间消失不见。 第33页 怜容心情很好,躺在满是血迹的床铺上睡去。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床上,哪怕床单濡湿让他的后背粘连得不舒服,但起码,不会再有一双带着烟臭的手伸向他。 怜容的笑声散在风里,郁慈心口一阵止不住地翻涌,恐惧和惊慌再一次席捲上他。 无论如何,他都逃不了,也不想再逃。 风勾起乌髮卷过少年瓷白修长的后颈,像一只柔软的猫,但眼底却渐渐漫上坚定。 怜容瞧着有趣,正想轻笑一声,神色却蓦然一僵,目光落在少年身后,瞳孔一点点扩大,像是惊恐,又像是不可置信。 与此同时,一只微凉的手捂住郁慈的眼,淡淡的清苦气散开。 「别看。」一道清泠泠的嗓音落入少年耳中。 郁慈眼睫在男人掌心轻轻颤动,一片湿意静静漫开。 「对不起,阿慈,我来晚了。」那道嗓音又说。 压抑了一夜的情绪突然找到了突破口,眼泪决堤般往外冒。 少年瓷白的脸蛋上被泪水煳得乱七八糟的,睫羽湿漉漉地粘在一起,鼻尖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再……再来晚一点……我也变成鬼了……」 郁慈知道他不该怪男人,可他又冷又怕,身上也痛…… 明明是在控诉,可委屈巴巴的语调还带着泣音,像在无意识地撒娇。 贺月寻指腹轻柔地抹去他的眼泪,轻声接下他的埋怨,「嗯,是我的错。」 男人手臂一动,将脏兮兮的少年横抱起来,朝着楼道口走去。 身后,一道尖利的叫声陡然响彻天台。 一只青白的手死死掐着怜容的脖子,窒息感让怜容脸色发灰,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他忽然艰难地扯出一抹笑,眼眸中恐惧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恨意。 明明上次她就该被佛珠打得魂飞魄散。 「呵……呵呵……吴依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是她骗自己穿上裙子被吴勇撞上,是她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撕毁。 吴依依姣好的面容泛着青白,嘴角还沾着血迹,衣裳也是满目鲜红。 她赤红的瞳孔忽然一动,手轻轻勾上怜容的肩,凑到他耳边道: 「杨清,来地府陪我吧。」 「嘭——」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从楼顶重重砸了下去,周围的尘土被染上一片鲜红。 他们自私,虚伪,懦弱。 他们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他们本就不该被分开。 巨大的声响让缩在男人怀里的少年身体下意识颤了颤,眼睫微动,却仍旧没有挣扎过困意,没有醒来。 瓷白饱满的脸蛋上沾着灰尘,眼睫上的泪珠也还没有干透,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猫。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尖,少年睡容渐渐变得恬静。 贺月寻步履平稳,目光平视,月光将他皎玉般的面容勾勒出来,眉眼间含着淡淡的不悦。 他上次护下吴依依可不是为了让她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没有分寸。 身影远去,月光依旧清冷,一切重归寂静。 一只蝴蝶蹁跹过敞开的窗户,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床铺上,少年睁开眼睑,圆眸的眸子里浮着一层惺忪的水雾,右脸的软肉上还有被压出来的红印子。 郁慈眨了眨眼,神志终于慢半拍醒了过来。他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发现又回到了小木楼。 没有见到贺月寻的身影,不安再一次包围了他,他下意识赤着脚冲下床。 「阿慈,我在。」 男人嗓音响起,郁慈这才发现玉镯微凉地贴着手腕。 他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脱力地重新陷回床上,目光落在虚空一点。 外面日暮西斜,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我饿了。」 少年嗓音又软又轻,细听之下还带着细微的泣音,委屈都要溢了出来。 「桌子上还有早点。」贺月寻轻声开口。 略一停顿,才道:「阿慈,我不能出现在人前。」 他无法在少年一夜的心惊胆战后,为少年奉上哪怕一碗热粥,只能让少年啃冷硬的吃剩的早点。 偏偏嗓音平淡,任谁也听不出掩盖在之下的千转百回。 郁慈从床上慢慢挪下来,小小团在木椅上。桌子上还剩了一个馒头和一个包子。 包子是肉馅的,郁慈扫了一眼,脸色白了一分,伸手拿起馒头放在嘴里啃。 半响,他忽然说:「没关系的,馒头也很好。」 空气像静了一息,片刻后,男人轻嗯了一声。 第21章 那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最终被啃完了,明明少年养得一副精贵皮肉,却没有在最该委屈的地方流露出半分娇气。 胃里的灼烧感暂时得到缓解,郁慈没有问任何有关怜容的事,只是将皮箱收拾好,推开房门走下楼。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不过片刻,一道爽利的声音响起,「来了!」 王妈打开门,嘴角的伤口还微微泛着紫,转手将门带上道:「我就知道又是你。」 这片地方,就只有少年敲门这么斯斯文文。 明明王妈语气平淡如水,但偏偏郁慈就是听出了几分亲昵,他抿唇露出浅笑,将一个小布袋塞到她手上。 第34页 「王妈,这是擦伤药,你留着吧,我要走了。」 少年白嫩而饱满的脸蛋上晕着日光,几乎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卷翘的睫羽轻垂,纯良又乖巧。 王妈晃了下神,她似乎看见了一张模煳的面孔,拉着她的手喊妈妈。 泪水一瞬间模煳了她的视线,她低头掩着面:「走吧,孩子,走得越远越好,这儿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只纤白的手握上王妈粗糙的掌心,王妈怔怔抬头,少年的眸子又亮又清,几乎用气音说: 「王妈,你也可以走。」 那只手带着她捏上布袋,一块一块的硬圆累在一起,王妈一惊,下意识将布袋塞回去说: 「我不能要你的钱……!」 郁慈松开手,后退一步,轻声道:「没关系的,王妈,去找你的孩子吧。」 喉咙间像被堵住一样,咸涩的眼泪流进嘴里,王妈张了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看着少年离去的纤薄背影,她拿着布袋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臃肿的腰背慢慢弯下去,最终放声地哭了出来。 像把她这辈子的痛苦和不甘都哭了出来,她被困了大半辈子,整日行尸走肉地活着,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可以走。 哭声穿过门缝飘进屋子,林强随手扯了张凳子扔到门上,发出闷响,骂骂咧咧道: 「嚎什么呢!贱人,想死吗?还不滚去做饭。」 听到这日復一日的辱骂,王妈情绪反倒平静下来,她直起腰用衣袖擦干泪,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房。 她是要走,但在这之前,她先要把这个人渣送去他该去的地方。 淡金色的余晖洒在巷道中,让原本脏乱不堪的地面都变得顺眼几分。 皮箱有点重,又提了一路,在少年白嫩的指上勒出几条红痕,郁慈抿了下唇瓣,将皮箱换只手。 下一秒,郁慈黑润的眸子睁圆了些,语气惊奇道:「箱子好像变轻了些。」 「嗯。」贺月寻轻声开口:「我帮你托着。」 「可你不是不能出现在人前吗?」 郁慈有点犹豫,虽然手臂很酸,但他还可以忍忍的。 「没关系,他们看不见我。」 郁慈眸色更亮了几分,嘴角忍不住上扬,脸蛋上凹出一个小窝,小声道: 「谢谢你。」 虽然外面查得很严,但郁慈实在无法在这里待下去,留在这里的每一秒都让他觉得鼻尖上缠绕着血腥味。 他压下脑中浮现的场景,脸色有些发白,走进一家杂货店。 再出来时,少年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毛毡帽,垂着头帽沿压得低,只能看见一截细白的下巴,和几绺柔顺的乌髮。 郁慈还不适应,有些羞赧地小声问男人:「会不会很奇怪啊?」 男人没有回话,郁慈更加不好意思,脸蛋都红了几分,伸手想去碰帽沿,嘴里道: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怪……」 「没有。」一只微凉的掌搭上少年的手背,制止了他的动作,为他仔细调整好帽子的角度,才说: 「很可爱,我从来没有见过阿慈这个样子,像哪家刚留洋回来的小公子。」 郁慈被男人夸得脸蛋烫得厉害,又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很像那些学识渊博的留学生吗? 他们不都应该穿西装吗?男人一定是在哄自己。可明明已经下了论断,可心底还是会滋生出淡淡的甜意。 贺月寻看着少年圆润的眸中漾开潋滟的水光,伸出指腹点了下他的眼睑,在少年偏头露出疑惑时,淡淡道: 「有灰。」 走了好久,郁慈终于找到一家不需要核查身份的旅馆,但环境比之前那家更差,房间又窄又旧。 郁慈依旧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只是捧着钱袋子蹙起眉尖,闷声开口: 「钱花得好快呀。」 本来珍珠的钱足够他花好几个月的,但他给王妈留了三分之一,如今城中管得严,房费也随之上涨,让少年一下子有些捉襟见肘。 郁慈下巴抵在膝上,手指缠着钱袋的细绳,眉眼间有些恹恹地开口: 「如果能找份工作攒些钱就好了。」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有了足够的钱,他就可以离开柳城了。 贺月寻将少年的手指从细线中解救出来,指腹轻柔地碾着上面的红痕,问: 「为什么不将我送你的东西带出来几件。」 那些瓷器文玩,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就算低价买出去,也可让少年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至少不用委屈住在这狭窄阴暗的房间里。 眼睛看不见时,其他感官就会被放大。 男人微凉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他的指节,明明力道放得很轻,但偏偏生出一股酥痒,让郁慈下意识地颤动眼睫。 听到问话时,郁慈有一瞬间的心慌,但沉默了半响,他还是决定委婉一点: 「那些东西太贵重了,我带着说不定会招来歹人的注意。」 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是因为他不想带走贺府的任何东西,他欠贺月寻的已经还不清了。 男人半天没回话,郁慈忍不住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演技太拙劣了,让男人一眼就看穿了。 可沉默了一会,贺月寻却说:「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泠,像梅花上的疏疏细雪,却又带了几分自责和疼惜。 第35页 郁慈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难道他的演技提升了? 第22章 房间没有窗户,又阴又闷,被子摸上去有些潮意,散发淡淡的霉味。 郁慈皱着鼻尖,将被子堆到床铺的一边,用衣裳勉勉强强将自己盖住躺好。 素衫下露出一张瓷白的小脸,睫羽纤密,下巴细细,像在小窝里蜷缩成一团的柔软小猫。 明明泛着粉的脚尖还委屈地伸在外面,但少年从衣衫下撑起头,乌黑的发尾扫过莹白的侧颈,眼眸清亮道: 「晚安,贺月寻。」 「……晚安,阿慈。」房间中静谧半响后,男人的嗓音才响起。 得到回答后,郁慈安心不少,合上眼,任由自己陷入沉沉的睡意中。 夜色静静蔓延。 逼仄的房间中被漆黑填满,床铺上的少年似乎睡得不太安稳,蹩着眉尖,眼睫颤了几下,忽然睁开圆眸。 走廊的光线从门缝中挤进来,在地面上拉开一条白线。 后背被冷汗浸湿,髮丝也粘黏在额头不怎么舒服,郁慈微微喘了口气,梦境中的阴霾渐渐退去。 ……没关系的……他已经离开那里了…… 压下心底的不安,郁慈感到喉咙的丝丝干渴,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 「嗞——」 水杯底座在柜面上摩擦而过,发出一道让人牙酸的声音。 杯壁的冷意透过指尖传来,郁慈偏头去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水杯推了过来,杯中微微的晃动水光投在修长的指节上。 「贺月寻?」 郁慈下意识唤了一句,脑中还昏昏沉沉的,微微抿唇,想。 男人为什么不直接将水杯端给他,一点都不细心。 黑暗中,高大的阴影终于微微前倾,双臂撑在膝头,熨贴的西装生出褶皱,门缝的那道光线在他脸上分割。 下颌绷直,眉眼间的冷戾像要冲出来,微微挑唇: 「阿慈怎么还念着那个死人吶?」 郁慈僵住,浑身泛起一阵寒意,看着男人黑瞳中像压抑着什么,轻声问: 「是不是非得我将他骨灰扬了,阿慈才会死心?」 手一抖,水杯跌在地上摔得四碎,发出刺耳的声响,郁慈被惊得一颤,终于反应过来,手撑着床往后退。 「沈清越……你……」怎么会坐在这儿? 少年实在怕得很,脸蛋在暗色中白得中像一捧盈颤颤的雪,眸中也含着一层水雾,要落不落的惹人怜惜。 沈清越依旧面无表情,眼睑压着,目光沉沉地钉住少年,让少年下意识不敢再动。 「怎么?跟死人待久了,不认得你男人了?」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沈清越状态明显不对,明明坐着,脸上挂着笑,周身肌肉却绷得很紧,像一只随时能冲上来咬断猎物咽喉的豹。 郁慈脑中的警报被拼命拉响,目光紧张地盯着男人,在对方略一动手指时,神经蓦然绷成直线。 少年白着脸,从床上翻下去,打开房门逃了出去。 这一切过程都太顺利了些,沈清越在他逃跑时甚至没有起身,郁慈心口砰砰地跳着。 直到转过楼梯,进入会客厅,郁慈终于知道是为什么。 整个大厅都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门口一排漆黑的轿车停在台阶下,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 地面是水泥筑成的,灯光照上去显得灰濛濛的,少年赤脚踩上去触感冰冷。他颤着眼睫往后退,却撞上一片硬挺。 沈清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背后,微微弯下腰,俯身贴在少年耳边,吐息间温热的气息撒下。 「阿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乖,真的让我有些生气了。」 郁慈耳中一阵翁鸣,让他大脑都停止了转动。 男人将他横抱起来,沉着眉眼走出旅店,弯腰坐进车厢里。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珠在车窗玻璃上汇成细流。 郁慈目光怔怔盯着,睫羽一颤,忽然落下一滴泪。 贺月寻一定知道沈清越来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沈清越将少年泛着凉意的脚捂在手上,想起少年蜷缩在潮湿阴暗的房间里,怒火就一阵阵涌上来,烧得他额角直跳。 郁慈抿着唇静静地哭,也不发出泣音,眼泪却将他巴掌大的脸蛋煳得满是,通红的鼻尖皱着,委屈得不行。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司机目光平直,不敢偏转半点。 「别哭了,我又没说要对你做什么,只是把你从那个破房间拎出来也不行吗?」 沉默了半响,沈清越皱着眉头,语气也有些硬邦邦地开口。 不说还好,一说郁慈的眼泪就更止不住了,眼尾哭得嫣红,哽咽着说: 「明明……明明是你大半夜坐在床头吓我,还凶我……」 沈清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将少年拖进怀里,指腹下意识地放轻为他擦去泪珠,语气也缓了下来: 「我只是想等你睡醒再带你回去,谁知道你中途醒了,我没想过要吓你。」 从少年不见后,他就没怎么合过眼,哪怕他知道是少年自己逃走的,却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郁慈胆子小,人又娇气,柳城最近乱得很,少年会不会遇上心思不正的人,会不会吃不惯、住不惯。 第36页 可看见少年宁愿委屈自己藏在破旧的小旅店里,也不愿和他一起回去,心底的不甘和涩意像毒蛇一样缠上他。 也许,他真的不讨少年喜欢。 郁慈勉强睁开湿漉漉的眼睫,看男人垂着眉眼为他暖脚,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但还是小声怪他: 「可你还是吓到我了,我又怕又冷。」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还有一点饿。」 提起这个,沈清越的火又往上窜了些,但看着少年又有要蹙眉的趋势,他努力缓了缓面色才说: 「公馆里准备了吃的。」 男人调整了下姿势,将少年赤着的脚捂在小腹上,忍不住训斥道: 「谁让你不穿鞋了?」 雷声大雨点小。 郁慈脚底踩着他肌肉硬挺的小腹,体热透过衣料传来,他眨了下眼,哭太久了,眼睑有点酸涩。 于是语气里带着轻微的鼻音说:「眼睛也有点酸。」 沈清越抬眸看了眼,是有点肿,少年皮肉娇贵得很,哪怕不是多严重的痕迹也十分明显。 「回到公馆我用热毛巾给你敷一下。」 郁慈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第23章 轿车穿过铁门,两道笔直的光束照亮院中的喷泉池。 下人打开车门,沈清越腿一支弯腰出来,转身将少年抱在怀里,径直迈进屋内。 水晶灯垂下,光滑的大理石反射着明亮的光线,绵软华贵的地毯在沙发前铺开。 「少爷,可要准备客房?」头髮花白的善面老人跟在后面问,见郁慈看过来,露出一片和蔼的笑容说: 「您可以叫我林伯。」 郁慈被他抓个正着,连忙移开目光,一想到自己被男人衣衫不整地抱在怀里,连鞋都没穿,就羞得不自觉绷直细白的脚尖。 男人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不用。让人准备些他穿的衣裳,拖鞋,还有将消肿药和热毛巾送到我房间来。」 这就是少年要和少爷睡一个房间的意思了,林管家点头应下,面色如常地退下。 沈清越抱着人走上二楼,郁慈挣了挣,男人的臂如同铁钳一样捁得很紧,根本挣不开。 「动什么。」 男人淡淡垂眸扫了他一眼。 从这个角度,郁慈只能看见男人的下颌,像一道出鞘的利刃,泄了力,有些闷声闷气地开口: 「你为什么不让林伯给我准备房间?」 果不其然,少年没有漏过这一点。 沈清越没有立刻回答,单手搂着少年,另一只手打开卧室门进去,按亮灯光,才不紧不慢地说: 「其他房间太久没住人了,有些地方都落灰了,怕委屈了阿慈。」 连藉口都不肯编像些,这公馆难道像缺下人的样子吗! 郁慈气得脸蛋上沁出浅浅的粉意,圆眸又亮又润,在沈清越俯身将他放在大床上时,毫不犹豫地拍开男人手。 沈清越也不生气,收回手,从流如善在床前蹲下,微微仰头盯着少年的眼说: 「你瞧,这房间是整个公馆最大的一间,床又宽又软,阿慈在外面吃了那么久的苦,住在这不好吗?」 灯光撒下,房间内宽敞明亮,装修十分低奢,只有灰白二色,的确很简约大气。 但郁慈抓着手下丝滑的被单没啃声,根本不是房间的问题,明明就是人的问题…… 沈清越一眼看穿了少年的想法,气得磨了下后牙道:「怎么?阿慈还想把我这个房间主人赶出去吗?」 少年没答话,只是心虚地移开目光。 这下,沈清越冷笑一声,站起身去掐少年白嫩的脸蛋,嘴里恨恨道:「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他力道有些大,郁慈脸上有些微疼,知道一定又起印子了,一把打落男人的手,气得蹙起细眉瞪他。 「你干嘛掐我的脸,肯定都红了!」 沈清越道:「不急,不是送了药来吗,刚好一起擦了。」 见男人眉峰有些冷冷的意味,知道他的确生气了,郁慈心虚地眨了下眼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于是小声商量道:「那我们床一人一半,中间分一条界限,谁都不可以越过……」 眼看着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黑,少年嗓音渐渐弱了下去。 在男人要发作的前一刻,房门被敲响。 林管家站在门口一寸远的地方,像对房间内的情形视若无睹,脸上保持着合宜礼貌的笑容,温声开口: 「如果没有别的吩咐了,那么我将祝两位少年晚安。」 沈清越有着很强的边界感,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公馆里的人都不会踏入卧室,包括照顾他长大的林管家。 沈清越将林管家手中的东西接过来,回头用眼神钉住想要开口的少年,才说: 「林伯,你去休息吧。」 林管家点头,房门随之被轻声合上。 偌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郁慈不安地动了下脚,却被男人的掌抓住。 「别动。」 沈清越将温热的毛巾敷在少年眼上,郁慈视野黑了下去,只能感受到男人沾着膏药的指腹在他脸上轻轻打转。 一股淡淡的药气散开,郁慈抬了下眼睑,毛巾险些滑落,一只手稳稳按住,语气有几分无奈。 「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坐不住。」 第37页 郁慈不动了。乖乖仰着脸蛋,任由男人为他涂药。 不一会儿,毛巾摘下来,眼睫沾着水雾有些湿润,郁慈合着眼,感受到眼睑上指腹传来的温热。 少年粉白的脸,黛色的眉,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沈清越眼底,像一只摊开肚子的猫。 男人神色不自觉柔和下来。 「好了,可以睁眼了。」 郁慈试探性睁开眼,光线涌入,却看见男人依旧没有起身,用打湿的毛巾为他擦拭双脚。 「夜已经深了,阿慈快睡吧。」 灯光打在他优越的眉鼻间,让他冷峭的眉眼显出一瞬间的温柔。 郁慈有点愣神,没有答话,沈清越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抬起头,弯起唇角道: 「我保证不对阿慈动手动脚。」 偷亲不算。 耳边的心跳一点点加快,郁慈从他掌中抽回脚,顺势滚进被单里,只露出一颗乌黑的脑袋,和一双圆润的眼睛。 有点磕巴道:「那你……你说话算数!」 说完,那颗脑袋就彻底埋进了被子里,只有几绺乌黑的髮丝露在外面。 沈清越无声地勾了下唇,转身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只裹了件浴袍,水珠顺着线条流畅的胸膛滑落,他抬脚走到床边。 少年已经睡熟,脸颊上浮着薄粉,红唇微张,露出一点糜红的湿软。 沈清越眸色暗了暗,手撑在床上俯下身,没有任何犹豫地含住少年柔软的下唇瓣。 像叼住一块肉,怎么也捨不得松口,又吸又舔还不够,必须轻轻咬在嘴里磨两下,才能止住后齿的痒。 睡梦中的少年因为嘴上的动静睡得不太安稳,下意识蹙起眉,唇齿间泄出一声不满的轻声。 「唔……」 沈清越见少年眼睫颤了颤,只能最后嘬了下,遗憾地松开嘴。 「睡前该再喝杯牛奶的。」 男人想着,从另一边上床掀开被子,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少年挣了挣,最后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再次熟睡过去。 怀中像捧着一捧含香的软雪,沈清越在心中喟嘆一声,忽然碰到少年手腕上有个硬物。 嗯? 男人摸了摸,是个玉镯。 第24章 郁慈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下巴抵着一片温热硬邦。 他往后仰了下头,才看清是沈清越线条紧緻的胸膛,他整个人束手束脚,像个糰子一样被圈在男人怀里。 男人合着眼,冷冽的眉眼显出几分柔和,浴袍敞开,壁垒分明的肌肉起伏一路延伸而下,随着唿吸起伏。 果然还是应该画条界限的。 郁慈抿着唇瓣,脸蛋似乎都被男人滚烫的体温给熏高了些,不自在地挣了下脚,下一秒就被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压制。 一抬眸,沈清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瞳色清明,正笑意晏晏地倾身过来想讨个吻。 郁慈毫不动摇地伸出手抵住男人的脸,蹙着细眉,明明是要拒绝,但偏偏雪腮浮粉,圆眸中也是雾蒙蒙的,瞪着人时没有半分威胁。 沈清越没放在心上,抓住少年白软的手心放在嘴边啄吻,黏黏煳煳地开口:「阿慈怎么这么小气……」 亲都不让亲。 温热的吐息一层层撒下,手心泛起轻酥的痒,眼见男人还有要伸舌头的意味,郁慈连忙缩回手,气得滚远了些。 「你、你干什么!能不能好好说话!」 少年目光警惕,手抓着被单。 沈清越见好就收,哄他道:「好了,好了,我不乱动了,阿慈别生气了。」 他撑起上身,浴袍松松垮垮地挂着,肩胛宽阔,劲瘦的腰线一览无余,往下…… 郁慈目光一烫,颤着眼睫撇开头,破罐子破摔地想,他又不是没有,只是尺寸不一样而已…… 见郁慈半响没说话,沈清越以为少年生闷气,正想凑过去说几句好话,下一秒,一个枕头朝他丢来。 「不知羞耻!」 沈清越接住枕头,有一瞬的懵,直到少年瞥一眼他的浴袍,红着耳尖翻身下床他才反应过来缘故。 男人轻笑一声,立马几步追上去,没脸没皮地笑着去扯少年的手。 」怎么了,阿慈不是也有吗?还是说,阿慈有什么难言的隐秘?可不要瞒着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 郁慈又羞又气,颈子至锁骨处都蔓延开大片大片的粉,像莹白珍珠上流转的光晕。 拍开男人手,径直「噔噔噔」走下楼梯。 林管家衣着考究站在大厅中,面对形容不整的沈清越,眉毛都没抬一下,沖少年点头微笑: 「郁少爷,早餐已经准备好。」 沈清越在外留学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习惯吃西餐,故而餐桌上的早餐是中西两份。 有其他人在,这顿饭用得还算安静。郁慈捏着调羹,吞下一口粥,目光一顿,忽然发现手腕上空荡荡的。 眉尖一蹩,「我的玉镯呢?」 沈清越一身西装平直熨帖,衬得他宽肩窄腰,气定神闲地咬着吐司。 郁慈目光投在男人身上,语气透出着急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玉镯,是只红色的。」 明明在旅店时,玉镯还好好戴在手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贺月寻甚至没有提醒他。 面对少年焦急的眼眸,沈清越慢条斯理地放下叉刀,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开口道:「我帮阿慈收起来了。」 第38页 郁慈:「?」 男人太过理直气壮,郁慈愣了片刻。 「我的东西为什么要你帮我收起来?」少年睁圆眼,「快还给我。」 沈清越往后靠在椅背上,裤腿绷直,指骨敲击着桌面,嘴角慢慢压平。 当他不知道那是贺月寻送的吗?人都死了,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我不小心摔碎了,阿慈喜欢什么样的,我再买几只给你戴着玩。」 男人语调稀松平常,像只是提起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沉默蔓延,餐厅里一时无人说话。 郁慈咬着唇瓣,执着地问:「碎片呢?我要碎片。」 心底止不住地烦躁,沈清越松了下领口,压着气道:「丢了,找不到……」 「你骗人!」郁慈忽然站起高声打断他,被推开的椅子在地上磨出一道尖利的声响。 少年软白的脸颊因为激动晕开红潮,眸中像凝出一层潮湿的雾,一向温软的目光却凝出几分怒气。 「你为什么要乱动我的东西!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就将镯子丢了!你有问过我吗!」 几滴温热从眼角滑落,郁慈狼狈地用手摸去,他讨厌自己情绪一激动就落泪,像无底线的示弱。 少年的目光如同一柄利刃刺破了沈清越的心脏,心口的疼痛一点点扩大麻痹了他整个胸膛,让他唿吸都觉得牵强。 「你永远会为了贺月寻和我吵。」 如果不是贺府的陈规旧俗压得人喘不过气,如果不是每一声「夫人」里的轻视,如果不是凝翠阁外如影随形的监视。 「……你是不是从没想过要离开贺月寻?」 郁慈愣愣地盯着男人眸底显出的偏执,眼睑一颤,更多的泪珠溢了出来,将他整张脸打湿。 沈清越忽然掀起眼皮,露出冷冽的寒芒。 「听说贺衡撬开了贺月寻的棺椁要取尸骨,你猜是为什么?」 郁慈一怔,在影绰的泪光中,听见男人漠然道:「只要找到了尸骨,自然能让魂魄消失。」 他扯了下嘴角,「真可惜,比我先了一步。」 ……什么意思? 郁慈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半响才呆呆道:「……为什么?他们不是亲兄弟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晶莹的泪珠不停往外冒,顺着细细的下巴落下,少年脸色瓷白,鼻尖嫣红,看着是在可怜。 沈清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少年,嗓音淡漠:「正因为是亲兄弟,所以嫉妒才比旁人更简单。」 餐厅里落针可闻。 林管家出现在门口,轻敲响门打破死静,目光落在地面上,温声解释:「少爷,老爷传人过来说公务找你。」 沈清越抬手整理好袖口,淡声道:「知道了。」 越过少年时,一只细伶的手忽然拉住他的衣角,明明力道那么轻,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男人却蓦然止住脚步。 郁慈抬起一双哭红的圆眸,神色哀求地开口:「我要见贺衡。」 沈清越看了他半响,久到少年心中微弱的希望要破灭时,才道:「条件。」 「你能给我什么条件。」 第25章 光滑的瓷面上反射着冷淡的光泽,林管家低垂着眉眼静默等候。 郁慈仰着面,乌润的眸子里仍旧雾蒙蒙的,眼角艷秾,但他没有再落泪,只是拉着男人的衣角,很轻很轻地问: 「你想要什么?」 他很清楚,这场谈判的筹码从来不在他。 空气静谧。 沈清越低下头,神色平静,将少年细白的手指从衣角上一点一点掰下来,攥在掌心里,语气忽然缓和: 「阿慈真笨,我们之前不是谈好了吗。」 郁慈轻轻颤了下眼睑。 男人还是想让他跟着去北方。 毕竟,沈泰从来没有掩饰过想要吞併北方的野心,沈清越必定不会在柳城久留。 掌中的手心柔软白腻,沈清越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看着少年慢慢垂下眼睫,丰润的唇珠微微抿着,终于点了头。 那一刻,最先涌上来的不是得偿所愿的满足喟嘆,反而是一股妒火将他的心脏灼烧焚毁。 「……阿慈真乖啊。」 沈清越压下嘴角的冷笑,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声。 心底蓦然生出几分不安,郁慈抬眸去看男人的神色,沈清越却已经松开他的手,转身大步朝厅外走去。 「陪我去趟总理府。」 男人一定还在生气,郁慈轻蹙了下眉想。 真是莫名其妙。 等坐进车厢里时,郁慈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沈清越双手搁在膝上,靠在椅背,闭着眼,眉弓高挺,面色显得很冷淡,在少年弯腰坐进来时,也没有掀开眼。 郁慈不明就里,也只能跟着闭紧嘴,车厢后座的气氛渐渐有几分凝固。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明净的玻璃上映出少年瓷白的脸,细长的眉。 郁慈慢慢掐紧手指,圆润整齐的指甲嵌入手心,丝丝的疼意传来,他却没有放轻力道。 「不想去?」 沈清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盯过来,骤然出声。 郁慈心口一跳,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他下意识放轻了唿吸,细颈上黛青色的经络清晰可见。 他摸不清男人掩在这句话底下的意味,便没有立即回答。 第39页 「不想去,我就让人送你回去。」沈清越撤回目光平视前方。 郁慈送开手,月牙般深深浅浅的红痕留在手心,他觑着男人的脸,抿唇小声道:「没有不想去。」 永远都是这样。 沈清越扯了下嘴角。 少年永远都是先抿下唇,再说出他漏洞百出的谎话。 车厢里一时又被沉寂淹没。 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涌上来,郁慈刚想再找补几句,就听见男人突然淡声道:「停车。」 车辆停下,郁慈以为他惹怒了沈清越,慌忙想去拉男人的手,嘴里磕磕绊绊道: 「我、我真的没有不想去,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少年唇色都淡了下来,可怜兮兮地颤着眼睫小声哀求。 沈清越任由少年拉上自己的手臂,闭了闭眼,极力放缓语气开口: 「我没有生气,是我考虑不周,这次我们连见面礼都没带,老头保不准会念叨,我下次再带阿慈去。」 哪怕他面色如常,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异样,但郁慈知道男人没有说实话。 可他实在不想去总理府,只能当没看出来,拒绝的话也再说不出。 少年松口气的样子,沈清越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无法忽视心口泛出的钝痛,突然说: 「阿慈就在这里等我吧。」 郁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唿吸一顿。 ——是上次那家歌舞厅。 郁慈白着脸回过头,男人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漆黑。 「阿慈,这次你会等我回来的吧?」 包间里,郁慈坐在皮质沙发上,还有些怔愣。他没有错过男人说那句话时,眼底闪过的悲恸。 「要喝点水吗?」 程双儿拢了拢披肩,翘着腿坐在沙发另一头上,鲜红的高跟鞋映衬着她雪白的脚背。 她瞥着少年漂亮的脸蛋。 歌舞厅晚上才营业,她大白天的被叫来,陪这个不知道是沈清越情人还是什么身份的少年,倒是稀奇得很。 她可从来没听说过沈清越身边有过什么人,还盯得这么紧。 「不用了,谢谢。」 郁慈轻轻摇头,一听见喝水,就想起他上次拙劣的谎言,下意识抿紧淡色的唇瓣。 少年的心事实在好猜,程双儿一眼看穿,她挑了下细眉,心底生出几分讶然。 没想到沈清越竟还是个来硬的人。 「水不喝也就算了,话也不讲,难道我们就干坐着吗?弟弟?」 程双儿歪倚着扶手,涂着鲜红色寇丹的指尖勾缠着青丝,大红绣牡丹的旗袍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出来。 最上方的几颗盘扣解开,露出一段纤长的颈子和雪白的锁骨。 「弟弟」两个字拖得很长,尾调还隐隐上翘,像含着挠人心肝的勾子。 郁慈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脸不受控制地有些烫,他目光盯着自己的膝头,小声道歉: 「对不起,占用了你的时间。」 想了想,他迟疑开口:「你想聊天吗?」 少年睫羽细密,在羊脂玉般的脸蛋上投落一小方阴影,时不时抿下丰润的唇珠。 程双儿勾起红唇,她有点理解沈清越了。 少年的确很招人疼惜。 「弟弟连个笑脸都不肯露,待会儿沈大少可是要怪我没有好好招待了。」 郁慈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极快地弯了下嘴角,腮上的小窝一晃而逝,「没有,挺好的。」 少年简直将纯良好骗写在了脸上,程双儿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沈大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在他身边?」 郁慈被她这骤然变换的话题弄得一惊,心底后知后觉生出几分防备。 「没有、我没有。」 少年一向不擅长撒谎,被问到这些时,只会磕磕绊绊地应付几句。 程双儿嘴角慢慢抬起。 少年面颊上浮了一层浅浅的粉,不知是被揭穿情人身份的羞恼,还是不善言辞的窘迫。 她猜是前者。 「是因为沈大少看得太紧了吗?」程双儿上半身慢慢前倾,脂粉的香腻逐渐靠近。 「也是,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被当做妻子一样对待。」 她对上少年乌润的圆眸,不自觉又补上一句:「男孩也不行。」 第26章 什么妻子、什么男孩,都奇奇怪怪的。 程双儿这么直勾勾地盯过来,耳垂传来丝丝缕缕的热意,郁慈往后避了避,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抿着唇珠,既想说自己不是什么妻子,又还惦记着要撇清关系的事,最后不知怎么突然蹦出一句: 「不是男孩。」 程双儿一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 少年睁着乌睫,原本一副有点认真的样子,可在她的笑声中,瓷白的脸蛋肉眼可见地慢慢沁出粉意。 在笑什么啊? 郁慈羞得放在膝上的手指都缩在一起。 难道他说错话了吗?可他明明都已经成年了,的确不是男孩了。 程双儿笑了好半天,直到少年头上都要冒出热气时,才勉强停下来,撑着头,几绺青丝蜿蜒在她的白颈上。 「真的不想告诉我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能在柳城经营好一家歌舞厅,程双儿便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第40页 每一个字眼经她的舌尖一滚,就如同沾上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气,拉着人往温柔乡里沉醉。 气氛恰到好处,程双儿收敛起眼角的艷丽,像一个知心大姐姐,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倾听。 郁慈没抵挡住,垂下眼睫,犹犹豫豫开始往外抖落。 「他脾气一点也不好,动不动就喜欢绷着张脸,看起来凶死了。还经常吓我,有好几次都把我吓哭了。」 顿了下,想起被吓哭什么的好像很丢脸,又补了一句:「不是我胆子小,是他太过分了……」 少年说着说着,细细的眉尖就蹙了起来,皱着脸,一副委屈巴巴、忍不住控诉的样子。 程双儿不动声色,冷冷想,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一样,哄到手了就腻味了。 她忽然站起身,在少年很懵的眼神中,俯身攥住他的脸,轻声问: 「你知道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 她尖细的指甲陷进少年软肉里,有点疼,但占据心神更多的是那只手勾缠而来的脂粉气,一点一点爬进鼻尖。 郁慈勉强找回神志,不太明白话题为什么会变换得这么快。 程双儿没等少年的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是你这张漂亮的脸蛋。」 「还有你这双无辜的眼睛。」 她的指甲剐蹭过手下白嫩的脸蛋,少年眼睫随之颤了颤,眼里却没有什么防备,程双儿兀自笑了下。 继续道:「要让一个男人听话,就要学会将你这张皮囊发挥到最大。」 「他生气了,你就哭给他看。不要哭出声音,泪珠含在眼里要落不落,然后用你这双眼睛盯着他,软着嗓子说话,将人勾到床上去。」 「信姐姐一回,男人都吃这一套。」 程双儿收回手,懒懒在茶几上坐下,旗袍下露出一截如雪的小腿。 少年圆眼里本来透着几分疑惑,听到最后那句,神色逐渐转而信服,最后甚至还十分虚心地「请教」: 「去床上之后呢?还有一定要去床上吗?别的地方不可以吗?」 毕竟那几个男人脾气都挺坏的,他要多学一点才能勉勉强强应付。 程双儿勾着的腿放了下来,床上的事也要她教? 她又瞥了几眼少年,黛眉突然重重一跳。 不会吧?难道沈清越……不行? 但转念一想也不是没可能,在少年之前,她可没见过沈清越身边有过其他人。 想到这,程双儿眉舒展开。对少年来说,这未必不算是件好事。 「顺着男人来,记得哭好听点,不要让伤到了自己。」 哪怕不真枪实弹,在烟花柳巷混迹久了,也见过无数其他玩法。 郁慈慢吞吞眨了下眼,顺着男人来……真的就能消气了吗? 漆黑锃亮的轿车在楼下停住,车门打开,长腿点地,沈清越抬眸看向门口。 「阿慈,过来。」 离开一趟后,男人的脸色缓和了很多,至少面上看不出异样。郁慈乖顺地走近。 沈清越牵住少年的手,低头一扫,敏锐地注意到他脸上的红痕,目光如寒冰般立刻刺向台阶上的女人。 程双儿心头一跳,面不改色地勾起红唇,扬了扬手。 「大少好走,可记得常来坐坐。」 「我记得,王家最近似乎在找什么人。」沈清越神色淡漠地陈述出事实。 王家长子王昌盛算是歌舞厅的常客,前不久看上厅里一个倒酒姑娘,想将人带走,争执之下被那姑娘开了瓢。 王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可那姑娘却莫名其妙没了踪迹。 程双儿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了下来。 那女孩是她送走的,但沈清越要想将人找回来,实在是轻而易举。 「怎么还不走?」一道温软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 郁慈记得要「现学现用」,努力睁圆眼睛去看男人,纤细的手指挤入男人指缝,十指相扣。 语气又轻又软,撒娇般地开口: 「我脚都站酸了。」 心脏像被藤蔓一点点缠上,收紧,连唿吸都轻了些。明明知道少年是在做戏,可苦涩退去的回甘,却让他甘之如饴。 沈清越看着少年,沉默了片刻,说:「走吧。」 扶着少年坐进车厢后,沈清越降下车窗,没有偏头:「程老闆还不进去吗?」 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程双儿松了口气,笑容没有一丝破绽地开口:「自然是要看着大少先走。」 轿车远去,消失在拐口。 风撩起胸前的青丝,程双儿压下嘴角,眉目间显得冷艷。这态度,可不像只把少年当个玩物。 司机目不转视地握着方向盘,后座的气氛莫名有些胶黏。 郁慈飞快瞟一眼男人利落的下颌线,挣了挣手指,没动。 从刚才上车到现在,沈清越一直扣着他的手心,十指相接没有一丝缝隙,体温交融,亲密得仿佛能感受到脉搏的鼓动。 是在是太奇怪了。 郁慈抿着唇看了会儿窗外,又低下头去看那只手,脸上表情有几分挣扎。 在少年开口前一刻,沈清越忽然说:「你想什么时候见贺衡?」 郁慈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越快越好。」 男人偏头看向他,郁慈瞬间磕巴了:「我想着、早点处理完这件事,跟你去北方……」 第41页 沈清越未置一词,瞳色黑沉。 郁慈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却牵动另一片温热,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手还被男人握着。 他的确是担心贺月寻…… 在少年忍不住心虚地垂下眸时,沈清越终于开口:「那就明天。」 如果贺衡动作够快,这些时间也够了。 郁慈心里小小地雀跃下,点点头。 直到踏进大厅,林管家的目光在两人相交的手上落了一瞬,郁慈才后知后觉到他们牵了一路。 手心都有点湿润了—— 男人掌心的温度似乎总是比他高。 「少爷们,现在就用午餐吗?」林管家为他们推开大门,笑容挑不出一丝错处。 沈清越看向他肩旁的少年,目光询问。 郁慈不太饿,但还是点点头。 在转进餐厅时,男人沖林管家落下一句:「收拾下行囊,他随我一起去北方。」 郁慈脚步慢了下去,这么急的吗? 但无论如何,他都先要确定贺月寻没有事。 曦光为黛青色的瓦面镀上一层淡金色,杂糅出一种别致的温柔。 陶怡居二楼雅间里,一道颀长的身影缄默坐在那里,军帽压下一片剪影,面前是一杯早没了热气的茶水。 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侧头看向房门,一双冷淡的眼蓦然破出阴影闯入光中。 门被推开,沈清越身姿挺拔迈了进来,紧接着光线一折,落在纤薄的少年身上。 从跨进门的那一刻,贺衡的目光就紧紧锁着他,郁慈不安地往沈清越方向偏了一步。 这轻轻一步,却让沈清越勾起嘴角,而贺衡看着,眸色也暗了下去。 郁慈敏锐察觉出气氛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僵在那里。 毕竟,他和贺衡并不是那种见面后能坦然问好的关系。 最终是沈清越先一步打破僵局,他自然地牵起少年的手,将人引到另一边坐下。 「贺二爷来的倒早。我和阿慈要离开柳城了,走之前想将些旧事处理干净,所以才请双方见一面。」 他姿态亲昵地唤着「阿慈」,将自己放进另一半的角色里,可少年除了神色有些僵硬,却也没有反驳。 贺衡掀起眼睑,淡声道:「谈什么?」 男人态度还算配合,郁慈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一半。 也许……他已经想通了。 郁慈心中忽然生出一点隐秘的期待。 「阿慈心软念旧,如今要远走了,便想将贺家主的骨灰带上,还望二爷成全。」 沈清越神态豁达,仿佛是位大度的丈夫,并不计较妻子对于前夫的惦记。 毕竟,都死了不是吗? 郁慈坐在那里,桌下的手紧张地攥成一团。贺衡忽然直直看过来,他心口一跳,就听见男人说: 「怎么,他承认自己是贺夫人了?」 郁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问题,但在男人冷然的目光中,他还是白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嗓音里带着不仔细听就无法察觉的颤抖:「我是贺夫人。」 第27章 那些隐秘的轻视、讥讽,和难以抹去的自卑心绪,并不能抵消「贺夫人」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一切。 如果没有遇到贺月寻,他依旧是那个拿不出钱将所有米店都赊了一遍、住在漏风漏雨破棚里的郁家小子。 郁兴不会来赌场赎他,他会被卖给最烂的窑子,然后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因为染上脏病而全身溃烂地死去。 就像暗巷里那具破草蓆裹着的光裸女尸一样,大片大片糜红髮白的腐烂伤口。 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他就会先一步结束自己这发臭发烂的一生。 郁慈心忽然像浸入寒潭,发冷,却落到了实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贺夫人。」 炉火未消,裊裊的茶香盈满室内。 贺衡将支在案上的手放下去,军靴轻抵,上身往后倾,却没有靠在椅背上。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似乎脸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丝纹理都在慢慢绷紧。明明一案之隔,郁慈却莫名觉得男人周身笼罩着怒气。 可那双淡色的眼里却并非以往的冷冽,有什么在一点点碎裂,像古松顶上经年冻雪终于落了下来—— 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悲伤。 ……悲伤什么?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郁慈低下头不再看男人,垂下的手指收紧。他今天来是为了贺月寻的尸骨。 其他的,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一只宽大的手握住他手心,沈清越没有偏头,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嗓音四平八稳: 「贺家主在世时,是承认了阿慈身份的,整个柳城都知道。如今,阿慈想带走他的尸骨,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 贺衡眼里透出几分讥讽,几乎要冷嗤出来,「带着前任丈夫的尸骨和情夫私奔算合情合理?」 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太过明显,郁慈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强烈的羞耻让他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 ——他和沈清越现在正在桌下牵着手。 「情夫」沈清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十分自然接受了这个新称谓,甚至勾起唇角露出几分笑意: 「贺家主毕竟走得早,阿慈还年轻,有权利追求新的幸福。我想贺家主在天之灵,也会支持的。」 第42页 这冠冕堂皇的话一出,整个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郁慈已经不敢去看贺衡的脸色了。 良久,才听见对面传来一道冷漠的声线,收敛了所有情绪:「那就请贺夫人随我一道回去,取兄长的尸骨。」 郁慈抬眸,目光极轻地瞥过去。贺衡没有看他,脸上窥探不出神色,苍蓝色军装挺拔肃立。 郁慈收回视线,抿紧唇。 ……总不能再关他一次吧。 沈清越几乎是立刻拧起眉心,语气也沉了下去,「什么意思,贺府的大门金贵到旁人不能踏入了?」 贺衡没有与他过多争执,面无表情下了最后通牒:「要不要尸骨,在于你们。」 贺月寻的尸骨,无论如何也要带走。 郁慈下定决心,没有犹豫先一步开口:「我去。」 张开的嘴最终慢慢闭上,沈清越眉眼间缠上几分郁气,将满腔嫉妒和不甘一点、一点咽下。 他就不信,那个死人能在少年心里占一辈子。 他耗得起。 一进到逼仄的车厢后座,郁慈才开始后悔,刚才怎么不多谈判提些条件。 实在是太近了—— 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哪怕他极力收缩手脚减轻存在感,可另一人的吐息、生机,却强行挤入他的神经。 无法忽视,不可避免。 郁慈侧头望向窗外,调整自己有几分紊乱的唿吸。 司机扫了眼后视镜,皱起眉头:「二爷,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一辆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尾随在他们车后。 毫无疑问,是沈清越。 郁慈下意识抿紧唇,心里滋生出几分紧张。 贺衡却没有太多其他表示,只说:「不用管。」 悬着的心放下,郁慈却愈发不解,男人让他此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贺府一如既往的静谧,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寂寥,来往也看不见什么下人。 步入正堂,贺衡让人去取骨灰盒。郁慈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太师椅旁。 一路上,男人未置一词,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半分。 郁慈说不出心中有没有庆幸,只是想,这才是他们本来应该的样子。 那些争执、眼泪、相贴的肌肤,湿热的吻和那个混乱的夜晚,都只是一场不该存在的梦境。 下人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金丝楠阴沉木的漆金盒,郁慈一见,各种思绪散去,目光紧紧盯着。 木盒被轻轻放在八仙桌上,郁慈压下心中的焦急,瞄着太师椅上男人的神色,试探地开口:「那我带着盒子先走了。」 贺衡没有答话,也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 犹豫片刻,郁慈还是上前去捧骨灰盒,刚一入手,眼睛就睁大了,侧头不可置信地问:「你骗我?」 木盒轻荡荡的,分明就是空的。 少年蹩着眉尖,瓷白的脸蛋因为又惊又气晕染开一层浅浅的霞色,反倒显出几分生气。 贺衡终于动了动眼,口吻平淡地反问:「我怎么骗你了?」 「这盒子里根本就没有骨灰。」见他不承认,郁慈的情绪激动了起来。 如果,骨灰真的已经被用来做了什么,那么贺月寻……惊讶褪去,随之席捲而来的是浪潮般的惧怕。 泪水又一次让那双乌润的圆眸蒙上一层裊绕的雾,贺衡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睨着少年。 郁慈喘了几口,没有后退,仰着头执拗地问:「贺月寻的骨灰呢?」 「毁了,丢了,还是让人拿去做法了,你想要哪一个?」贺衡眸珠未动,盯着少年接下来的反应。 郁慈大脑空了一瞬,泪珠一滴滴落下,神色苍白到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唇瓣翕合,声音很轻很轻: 「……你说什么?」 他真的连他兄长的魂魄都不肯放过? 为什么?难道他们就真的到了这种地步? 贺衡睨了眼脚边摔开的木盒,少年哭得连手中的木盒跌落都没发觉,他勾了下唇,露出几分自嘲。 下一秒,他依旧神色冷淡,仿佛从未溃败,从未显出过软弱。 「你从没想过,我并未骗你。」 在少年眼里,他自私、冷漠、专横,永远是贺月寻的反面,是少年不喜的堆砌词。 郁慈呆滞地抬眸,一颗晶莹挂在湿黏的睫羽上,脸上似闪过怔愣、欣喜、怀疑,又像只是单纯的不解。 「你没有骗我……?」 贺衡:「棺椁里从来都是空的。」 略一停顿,他掀起薄薄的眼睑,神色讥讽:「贺月寻至始至终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明明跟我是一样的人,只有你看不穿罢了。」 一直被藏起的阴暗终于被撕破,天光照进,在这一刻他经年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得以窥见—— 他嫉妒自己的兄长。 郁慈眼睫颤动,像被吓到一样下意识垂下眸。他掐着手指,竭力找回自己的神志。 「他的骨灰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吗?那我……我就不带了……」 一声冷笑从头顶传来,郁慈心底顿时生出一股不安,下一刻,他被掐着脸抬起来。 「贺夫人?我是该这么叫你吗?」 贺衡眸里此刻像淬了冰,要将少年的肉一点一点刮下来。 不待郁慈回答,他嗓音又变得轻缓,仿佛说给自己听:「可你明明该是贺二夫人。」 第43页 脏乱破败的巷道,透过车窗的一瞥,让他瞧见了路口的少年。 浆洗得发白的麻衣,抱着一袋粗米,少年低着头,腮上抿出一个小窝,露在外面的皮肉莹白,乌髮柔顺。 少年与这里格格不入,是长在贫瘠之地的一支白山茶。 车厢内贺衡收回目光,当晚湿红糜烂的梦,让他决定摘下这朵白山茶。 少年的身世实在悽惨,一贫如洗的家境,嗜赌成性的爹,而那个不堪忍受离家而去的女人可能是少年感受到的最后温暖。 贺衡从容想,这样的环境的确不适合少年。 该怎么摘下一支白山茶呢? 很简单,只要让赌场放宽郁兴的赊帐额度,男人欠下的钱越来越多,直到数字翻到偿还不起,再加上一点恐吓,他就能得到那支白山茶。 ——如果不是贺月寻横插一脚,将他困在外面。等他赶回来时,府上便多了一位「贺夫人」。 「是贺月寻从我这儿偷走的你。」贺衡一字一句。 他的白山茶成了他的嫂嫂,每当他靠近一步,少年那双雾蒙蒙的眼都会露出不安,他只能停下。 贺月寻会拍拍少年的手,温声道:「不要吓到你的嫂嫂。」 一尺之远,成了天堑。 贺月寻掌握着贺家,在柳城的势力牢不可破,故而他选择远上北方,在枪林弹雨中拼杀出自己的军队。 每一颗子弹打入身体的瞬间,每一个舔舐伤口的夜晚,贺衡都会想起他的白山茶。 郁慈垂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他往后扶住太师椅,避开目光逃避说: 「我要走了。」 「不急。」贺衡军靴在地上踏出轻响,「你不想知道贺月寻是怎么死的吗?」 第28章 贺月寻怎么……死的? 这几个字砸下来,郁慈眼前甚至有一瞬间的眩晕,浑身的力气顷刻间抽空,哪怕扶住椅圈依旧站不住,几乎软摊着坐下。 少年脸色苍白似雪,颈子上黛青色的经络清晰可见,脆弱得仿佛一尊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去。 贺月寻不是病死的吗? 「贺月寻的死,是他沉疴无医,跟阿慈没有任何关系。」 每当愧疚和不安蚕食他的心脏,沈清越曾经的话都会在耳边响起。 他藉此安慰自己,不是他的错,他没有错。他只是想争得一点点自由,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男人。 如果贺月寻不是病死的,那么……会是因为当初下在安神汤里的药吗? 只是一想到这个可能,心脏就紧紧缩在一起,连唿吸都带着疼。郁慈颤着眼睫,轻轻拉住面前人□□的苍蓝衣角。 「是为什么?」 少年清眸里是一片盈盈的波光,鼻头圆翘,皮肉莹白,唇色浅淡,脸上是一种经受巨大惊慌恐惧后的麻木。 眸光微动,贺衡敛着下颌,又变回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那一刻的情绪外泄只是少年的错觉。 「你在怕什么?」 在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心跳声中,男人没有起伏的嗓音依旧清晰地落入少年耳中。 「是怕你和情夫下的药,毒死了贺月寻吗?」 剎那间,心间一场大雨滂沱而至。 每一寸肌肤都泛起钝痛,郁慈甚至攥不住衣角,手指擦着军装落下,却被另一只大掌接住。 贺衡握住少年的手,触手一片冰冷,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轻颤。他自上而下地睨视,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怕成这样,还敢下药。」 铺天盖地的情绪涌来,郁慈甚至分不清那是悲伤、后悔、恐惧,还是终于等到头顶刀落下的解脱。 他努力扬起头,眸中明明落着大雨,眼角却是干的,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开口: 「我杀了你哥哥,你要杀了我吗?」 原来真的是他害死了贺月寻。 可贺衡能查出来的事,贺月寻真的一无所知吗?在明知安神汤里被下了药,仍旧当着他的面喝下,男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绪? 郁慈不想再想,只是轻轻闭上眼睛,露出一截细白脆弱的颈子。 一点冷意贴上,男人戴着皮质手套的左手抚上少年的细颈。 贺衡垂着眸,掌下似乎在量着尺寸,不带情感地开口: 「你是想让我就这么掐死你,还是用其他什么方法?」 男人的语调实在是太冷了,仿佛只是握着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而不是一个人温热淌血的命脉。 少年薄薄的眼睑颤了下,没有睁眼,脸色白得透明,似乎细细喘了口气,才轻声开口:「随便你。」 「随便我?」 贺衡似乎勾了下唇,又仿佛没有。 下一刻,郁慈骤然睁开眼,惊唿出声。 「唔!你做什么……!」 贺衡掌着少年柔软的腰肢,将两条纤细的腿圈在腰上,步履平稳地往外走去。 在少年试图挣动时,淡淡扫了他一眼,道:「贺月寻的死不是因为你。」 一瞬间,郁慈安静了下来,半响后才撑起头,目光刚好落在男人利落分明的下颌处。 朦胧的泪光折射着光晕,让他看不清男人此刻的神情,只能哀求着搭着男人的肩开口: 「求求你了……不要骗我,贺月寻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44页 贺衡目光错开少年湿润的脸蛋,平视着前方。 「你真的以为,你拙劣的演技能骗得过他吗?」 贺月寻心思深沉,想杀他的人前赴后继,怎么可能对入口的东西不设防。 包括沈清越都从来没有相信过,那药真的入了贺府而没被发现,从头到尾信了的人,只有少年。 凝翠阁的门被推开,一桌一椅都维持着原状,案上瓷瓶里的花枝娇艷欲滴,仿佛主人从未离去。 郁慈被放在榻上,看着男人直起身,手臂垂下气息平稳。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等了片刻,男人依旧没有动作,少年忽然开口: 「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关在这里。」 贺衡道:「凝翠阁是你的住处,你应该回来看看。」 郁慈疲惫地动了下指尖,他现在不想和男人争执,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贺月寻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少年唇瓣被抿成浅色,眼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执拗。他受不了无尽的猜测了,也不想让自己继续沉溺在愧疚与自厌里。 贺衡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然后在少年没来得及反应时,迅速抬手掐住他的脸,抬起,靠近。 温热的吐息相互交织,郁慈眼睫下意识颤了颤,却强迫自己没有后退。 贺衡看着,眸底划过一抹暗芒,慢慢凑近,唇瓣擦过少年的面颊,在皮肉被逼得沁出粉时,又轻轻挪开。 然后贴在少年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郁慈的眼瞬间睁大,男人却已经松开手,站直上身,抬手压了下军帽,盯着少年接下来的反应。 郁慈如他所想的一样,不可置信地愣住,腮上刚浮上来的粉意也褪了个一干二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浑身血液仿佛被彻骨的寒意冻住,却又在想起那句话时一寸寸碎开。 「贺月寻自己选择的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真的,他不信…… 郁慈想要反驳,喉咙却如同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一个字。 「阿慈,你会觉得困在府中无趣吗?」 光晕浮动,少年伏在案上,捏着棋子于棋盘上百无聊赖地轻轻敲击。 一只冷白的手抚过他的头顶,嗓音轻柔地发问。 郁慈撑起头看过去。 男人的面容隐在模煳的光芒中,依稀能看见一双清泠的眼,像揉进了梅上的疏疏细雪,与少年对视。 「有一点,但我不是可以陪你一起下棋吗?」 提到下棋,郁慈有点泄气,他实在学得不好,哪怕男人再怎么让他,他依旧赢不了。 男人轻笑一声,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道:「没关系,我可以再让阿慈五子。」 所以,贺月寻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真的能容忍被沉疴困住一生吗? 想到这里,郁慈眼睫颤了起来。 一滴一滴晶莹砸落,在被单上开出暗色的花。 「你总是为贺月寻落泪。」 贺衡握着手套立在那里,眉弓高挺,没有什么表情地说: 「不是你和你情夫的药起了作用,难道你不应该感到庆幸吗?」 郁慈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抬头,睫羽被泪水粘在一起,语气指责道:「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冷心。」 若放在以往,少年绝不会用这种语气和男人说话。但他现在明显哭昏了头,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贺衡眼神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我既没有下药,也没有在外面找一个情夫。」 郁慈一哽,眼泪掉得更凶了,泪眼朦胧地想,对呀,还是他更对不住贺月寻些。 硬挺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贺衡推开房门,日光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面。 「骨灰盒的确是空的,但在我之前,棺椁就有被撬动的痕迹。」 郁慈怔怔抬头,只看见男人远去的背影。 所以,是有人动了贺月寻的骨灰吗? 车厢后座,沈清越阴着脸,周身的气压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低,司机大气都不敢喘。 要是贺衡再敢把人扣下,别怪他断了军团的后路。 他目光冷冽地盯着贺府大门,忽然看见了什么,下一刻,阴沉褪去,勾起嘴角地推门下去。 「阿慈,出来了。」 他自然地去牵少年的手,在看清少年红肿的眼睑时笑容微不可察地一顿,接着如同不经意地问: 「眼皮怎么肿了,是哭过了吗?」 郁慈没有回答,反而抬眸定定看向男人,直到盯得他心底生出怀疑,才又垂下眼,闷声道: 「贺衡骗我,他没有把骨灰给我。」 原来是这个缘故。 沈清越压下生出的烦躁,将少年牵进车里,才十分温柔地安慰: 「贺衡本就虚伪自私,自然不会让你轻易达成目的,有我陪着你,再和他多谈几次条件。」 男人蹲在空隙里,凑到少年眼底下捧着他的手,姿态放得极低,原本眉眼间的凶戾也淡去了几分。 车厢里一时显得有几分沉默。 郁慈抽出手,在男人眸底露出一瞬间的冷意时,捧上他的脸颊。 「你不准骗我,我只有你了。」 沈清越愣了下,听清少年话的那一刻,浑身血液的流速加快,胸腔内的跳动一声比一声震耳。 第45页 「你说什么?」他哑声问。 少年偏了下头,眼里晕着细光,似潋滟的波痕,在他心间生出褶皱。 「我只有你了,你要对我好一点。」 嗓音里带着些许的鼻音,像不自觉地在沖他撒娇。 可少年粉着一张脸,还对他笑得怎么好看,怎么不算撒娇呢? 明明沈清越居于下位,气息却强势地、密不透风地将少年层层包围。 男人弯起唇角,眼里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阿慈教教我该怎么做,好吗?」 第29章 郁慈瞥一眼前座,像有点羞赧般抿了下唇瓣,将手缩回来放在膝上,小声开口:「你以后不准再凶我了。」 沈清越眸中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眉眼柔和地望向少年。 「好。」 公馆内,林管家站在喷泉旁,镂空的栅门向两侧打开,黑车徐徐驶入。他往前移了一步,笑容温和道: 「少爷,行礼已经收拾妥当了。」 沈清越颔首,余光内少年乌黑的发旋挨在他的肩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情绪让他的心脏都软了一块。 「往后再推迟几天。」 林管家闻言有些讶然地抬起头,据他所知,总理那边已经催过好几次了,应该是不能再耽搁了。 可沈清越已经偏过头弯腰,在问少年想吃什么了,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笑意。 林管家一顿,将嘴边原本的话咽下去,转身去往后厨。 没记错的话,有一道点心,少年每次都会吃完,应该是喜欢的。 在听见沈清越推迟动身的时间后,郁慈首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对上男人笑意晏晏的眼睛,心底又莫名生出一股情绪。 很淡,但的确存在。 郁慈眸光动了动,慢慢移开目光,努力忽视那点异样,说:「我有点累了,想先睡一会儿。」 沈清越道:「是哭久了伤到眼睛了吗?阿慈等等,我先去拿热毛巾给你敷一下,再涂药……」 「不用了。」郁慈打断他,语气重了一点,「我一个人睡一觉就好了。」 男人闭了嘴,郁慈转过身爬上楼梯,踩着轻软的地毯穿过走廊,转开房门,桌上还剩下一半的水杯随之折射出光晕。 昨晚少年睡到一半被渴醒,迷迷煳煳中有人给他餵了水,动作轻柔甚至让他转头就又陷入梦中。 「呜……」 一直忍耐的各种情绪在心间汇聚、激盪。郁慈低着头,晶莹的泪珠沿着鼻骨滑下,圆翘的鼻尖变得嫣红。 宽敞的房间内没有开灯,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少年在门背后缩成小小一团,脸埋在双臂里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好像,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 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人会告诉他,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哭了好一会儿,眼皮发出一阵阵涩疼,郁慈吸了下鼻,伸手想擦干眼泪,却连指缝中都被浸湿。 眼皮烫得厉害,好像更肿了。 郁慈自暴自弃地不再管它,爬上床,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猫,将自己全部裹进被子里,只露出几绺髮丝在外。 静谧的房间内,精疲力竭的少年很快被沉沉的睡意吞没。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角,泻入过道的白芒。 一道颀长的身影沉默地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被单下的起伏。 半响,沈清越伸出手慢慢拉开被子,少年被热气蒸得粉白的脸蛋露了出来,红肿的眼角还微微湿润。 「小骗子。」装也不装像一些。 沈清越蹲下身,语气无可奈何,手上却握着温热的毛巾,将少年脸上的泪痕一点一点擦去。 放下毛巾后,沈清越拧开盒盖,指腹沾上浅浅一层药膏,细緻地为少年眼睑涂上药。 明明力道够轻了,可少年还是被扰得在睡梦中偏了偏头,似是不满地微微蹙眉。 「娇气。」沈清越心中评价。 可转念一想,他指腹上的确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于是动作便下意识更轻了。 清凉的药膏缓解了眼皮上的肿痛,少年蹩着的细眉慢慢舒展,睡容恬静。 沈清越站起身,后退一步,面容隐匿在暗色中,缄默得如同一道剪影。 好半响,开门声重新响起。 再醒来时,郁慈有点懵,眨了眨眼看向窗台。 暮色翻涌,已经是午后了。 他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郁慈抬手摸了下,而且眼皮也不肿不疼了。 走廊墙面挂着色彩浓重的油画,顺着楼梯一阶阶往下,走到一半,郁慈停下来。 水晶灯垂下,大厅灯火通明,沈清越一身居家服,长手长脚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 也许是久睡后的惺忪尚存,也许是此刻的暮色的确动人,郁慈竟觉得看见男人时,心中有一瞬的安定。 如同久飞疲惫的迷途倦鸟,终于看见了一点巢穴的影子。 目光还未停留太久,沈清越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侧头看见楼阶上的少年。他放下报纸,嘴角微勾。 「醒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郁慈走完最后几步台阶,将手递给已经等在那里的男人,垂下眼睫,脸颊微微发烫。 「其实你可以先吃的,不用等我。」 他一觉睡到这么晚,整个公馆的人都知道了。 第46页 沈清越牵着少年走向餐厅,嗓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那可不行,晚餐是林伯专门给阿慈准备的,我只是跟着沾光。」 一偏头,林管家正为他们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自然接过话,语气十分正经地说: 「是的,我为郁少爷准备了一道餐后点心,希望您会喜欢。」 郁慈的脸腾一下红了,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林管家也会开玩笑,磕磕巴巴说: 「谢、谢谢林伯,我很喜欢……」 前方传来一道轻笑声,郁慈有点羞恼地抿紧唇,耳尖却悄悄红了。 用完餐,沈清越牵着少年在院落里散了一会步消食,才迈入大厅。 郁慈在沙发上坐下,注意到桌上放着刚才男人看的报纸,目光一扫,却发现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蝌蚪」。 但理智告诉少年,那不可能是「蝌蚪」,而应该是某种文字。 男人刚才上楼了,郁慈将报纸捏在手里,仔仔细细、上下左右都浏览一遍,脸都憋红了,愣是没认出一个字。 所、所以,贺月寻教了他那么久,他依旧是个文盲?! 少年蹙着眉,脸蛋上浮着粉,目光紧紧落在报纸上,似乎是想将报纸盯出一个洞来。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报纸抽走,沈清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报纸后。 郁慈不肯说出那么丢脸的事实,只是摇头。 沈清越没有多问,蹲下身把少年的脚放在自己膝上,拧开药盒,将浅绿色的药膏涂在少年脚踝上的红点上。 淡淡的清苦香散开。 少年的皮肤实在娇嫩,不过在院落里待了一会儿,脚上就被叮出许多红点来。 沈清越指腹在红点上打转,问:「还痒吗得厉害?之后我会让人在院中种些驱虫的草木。」 灯火投下,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男人高挺的眉弓,隆起的鼻樑。 郁慈想转下脚踝,却被男人抓住,眉头微动,「别乱动,药还没干。」 男人掌心温热,郁慈被抓得有些痒,忽然开口:「听说驱虫的草木味道都不好闻。」 言下之意,是他不喜欢。 沈清越头都未抬,道:「那就再种些好闻的。」 「可味道混在一起,会很奇怪。」少年圆眸乌润,完全不像没事找事的人。 脚上按揉的动作停了下来,沈清越终于抬起头,眸色漆黑: 「那就一直种,不能驱虫的不要,味道不好闻的不要,长得不好看的也不要,一直种到阿慈喜欢,好不好?」 心里那点作乱的小心思啪的一下被戳破,郁慈抿着唇眸光微动,小声开口:「你又不是花匠……」 「只要阿慈喜欢,我也可以是花匠。」沈清越继续手上的动作。 周围的空气如同被发酵,温度渐渐上升,有什么情愫抽丝剥茧地缠上少年,让他眼睫轻颤。 在某个时刻,郁慈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直接问眼前的人,是不是他取走了贺月寻的骨灰。 也许,他们之间不必隔着那么多的猜疑与防备。 少年刚张开嘴,就听见男人嗓音沉稳地说完后半句:「前提是阿慈要肯住在这里。」 郁慈愣了愣,所有的悸动与意乱一瞬间归于平静,沉入心底。 他重新闭紧唇瓣,周身看不见、刚有松动的薄膜又将少年慢慢包裹起来。 少年垂下眸想,男人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 第二天清晨,餐厅里只有郁慈一个人。 沈清越一早就被叫去了总理府。林管家温声解释说,少爷是去商讨公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必等他。 郁慈点点头,用过早餐后,就回到了二楼。 二楼一整层都很安静,除了林管家,平日里一般不会有其他下人上来。 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沈清越不在,也不会有其他人。 心跳一点点加快,郁慈一只手捂住胸口,唿了口气,另一只轻轻拧开书房的门。 不得不庆幸门很好,不会发出声音,在这种关头,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让少年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 郁慈不敢开灯,书房内只透着零星的光线,勉勉强强能看清布局。 正对面是一整墙的落地书柜,宽大的书桌后摆着一张椅子,风格简练沉肃。 郁慈先是被那满墙的书震惊了一下,缓过神往里刚走几步,就看见书案上搁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脚步顿时僵住,郁慈想,书房里藏着那么多机密,他要是被发现了,真的不会被拉去餵水池里的锦鲤吗? 第30章 在深红色桌木的映衬下,手枪折射出淡淡的寒芒。 脑中几乎能想像出沈清越握着枪时的样子,郁慈下意识打了个寒噤,颤着眼睫避开桌面,轻声拉开抽屉。 下一刻,冷冰冰的的各式枪械子弹映入眼帘,整整齐齐地排满整个抽屉。 唿吸停了一秒,郁慈白着脸将抽屉推回去,指尖都有些发软。 怎么会有人在书房里放这么危险的东西,沈清越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匀了口气后,郁慈把目光放在一旁的银色保险柜上。重要到被锁起来的东西里,会有他想要的吗? 少年蹙起眉,刚想凑近仔细研究一下,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沉稳规律的脚步声。 第47页 郁慈:! 一股寒意直冲而上。 脚步声被做工精良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以至于少年听到时,来人已经站在了门外。 「咚!」 一道微弱的碰撞声消弭在门推开的那一瞬,沈清越手还搭在把手上,敏锐地抬眸,皱着眉头扫了一圈书房。 「怎么了,少爷?」落后一步的林管家问道。 灯光将每一处照亮,书房里静悄悄的,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松开眉心,沈清越走进书房,「没事。」 书桌下,郁慈捂着额头睫羽颤个不停,眼圈红了一圈,刚才情急之下躲进桌底时,他脑袋不小心磕在桌腿上了。 目光一晃,两道修长的腿支在他眼前。 沈清越坐下,从桌案上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林管家,「把这个交给老头。」 动身去北方的计划一再推迟,沈泰已经不满,一大早把他叫过去敲打。想到这,他眉间生出几分阴郁。 如果不是贺衡那个废物,连个骨灰都处理不好,让少年一直惦记着…… 林管家接过文件,习惯性抱在怀里,又听见男人问:「阿慈呢?」 郁慈的心立刻高高悬了起来,咬紧唇瓣不敢泄露一丝声响。 「郁少爷应该在卧室里。」自从少年用过早餐后,林管家就没再看见过少年下楼的身影。 卧室? 沈清越心念微动,昨天少年就睡了一下午,现在时间还早,又睡了吗? 「待会儿让人将孟澄叫过来一趟。」 他怕少年是起了低烧,还是让人看看才能放心。 林管家点头应下,接着两人又继续商谈着公务。 桌底下,郁慈蹲了半天手脚酸软,额头也疼,忍不住委屈地瘪嘴。男人怎么还不走,他快蹲不住了。 少年轻轻移动重心动了动腿,脑袋无意识往前探了下,没注意到男人的说话声突然顿了一下。 瞥到脚边露出一瞬的乌黑髮旋,沈清越愣了下,反应过来勾起嘴角,对上林管家不解的视线道: 「先谈到这儿,林伯你先下去吧。」 关门声响起,书房内只剩下男人和某个自以为没被发现的少年。 沈清越压着笑,状似无意地支了下腿。 郁慈看着骤然伸到面前的腿,心勐地一跳,往后又挪了挪,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些。 一直退到后背挨上冷硬的桌腿稜角,少年被硌得很疼,蹙着眉一边捂着红肿的额角,一边忍不住开始掉小珍珠。 真的是,腿长那么长干嘛,害得他后背被硌得好不舒服…… 等了片刻,桌底下依旧一片平静。 沈清越不想再玩这种把戏,直接起身蹲下去,然后对上了少年一双哭得嫣红的圆眸。 勉勉强强忍住情绪的郁慈,在男人那张脸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泪意决堤,小声哽咽了起来。 少年雪白的额头红肿起一块,哪怕此刻整张脸都被泪沾得乱七八糟,也十分显眼。 目光刚一触及,沈清越脸色就立刻冷了下来,神色想去拉少年手腕。 「怎么回事?」 刚被吓到还没回神的郁慈,又对上男人冰冷的视线,心脏顿时如同坠进寒窟,哭得快要断过气。 他真的要被拉去餵锦鲤了。 「走开……你走啊……」 少年极力往后缩,躲开男人的手,眼泪泛滥的脸上写满了抗拒。 见状,沈清越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吓到了少年,闭了闭眼,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才轻声开口哄道: 「对不起,阿慈,吓到你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看看你额头上的伤口。」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里沉浮着细小的尘屑。 男人颀长的身体半顿着,维持着伸手的姿势,薄薄的眼睑搭下来,冷戾的神色缓和下来,声线低沉: 「阿慈,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热意慢慢从身体内熏出来,气息一再被压缩。 沈清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细白的手终于轻轻地、带着试探意味地搭上他的掌心。 肌肤触碰的那一刻,有什么在耳边炸开,沈清越滚了下喉结,指骨收紧,握住少年的手。 握住他炽热滚烫的心脏。 桌面上各种文件被毫不留情地推开,碰到那把手枪时,沈清越回头,果然看见少年抖了下眼睫。 不动声色地将枪丢进抽屉最下层后,沈清越转身捧住少年的脸颊,低头温声道: 「阿慈再忍忍,马上就有人来为你处理伤口了。」 坐在光洁的桌面上,少年依旧只到男人下颌处。 微微仰头,眨了下酸涩的眼睛,郁慈小声道:「都怪你腿太长了。」完全没有乱闯别人书房的自觉。 沈清越已经猜出了少年头应该是在他进门时撞的,开始有些责备自己—— 他应该开门再慢些,给少年反应的时间。刚刚也不该一时兴起,让少年在昏暗不堪的桌底待那么久。 「都是我的错,阿慈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男人明明居于上位,姿态却放得极低。郁慈看着,心跳慢慢加快。 他仔细盯着男人的脸,不肯放过一丝变化,轻轻吐出每一个字:「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动过贺月寻的棺椁。」 听到又是关于贺月寻的事,沈清越脸上控制不住闪过一丝冷意,立即明白过来,贺衡在这儿给他设了个套。 第48页 「阿慈是想问贺月寻的骨灰是吗?我的确动了他的棺椁,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在少年眼里明晃晃泄出几分怀疑时,男人转身从书柜上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露出一支熟悉的红翡玉镯。 「玉镯是我藏起来了,我不想阿慈手上戴着其他人送的东西。但贺月寻的骨灰我的确没有动过。」 沈清越垂眸,为少年戴上玉镯,嗓音又低又沉: 「贺家前任家主去世前,将整个贺家都交由长子,而未留给次子半分,逼得贺衡只能远上北方。」 说到这,沈清越抬头,一双黑瞳犹如寒潭。 「你说,贺衡会不会怀恨在心呢?」 院门打开,孟澄沖站在台阶上的林管家点了下头,语气熟稔道:「林伯,是清越生病了吗?」 「不是的,孟少爷。」林管家脸色罕见严肃,「是另一位少爷。」 孟澄懵了,还有哪位少爷? 踩着楼梯登上二楼,林管家轻敲几下书房的门,得到应允后拧开门。被声响惊动,书桌上的人回过头。 脸蛋粉白,乌黑的眼睫被泪水粘成一缕一缕,随着圆眸的转动眨了下。浅色的唇瓣紧抿着,有点委屈的样子。 「砰、砰、砰。」 耳边有什么东西在响。孟澄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一见倾心吗? 少男怀春的孟澄刚捂着胸口,一抬头就对上沈清越冰冷的目光,没有一丝情绪。 他这才注意到,少年一直被圈在男人怀里,连手都被攥着宽大的掌心里。 一瞬间理智占据上风,心跳也归于平和,孟澄推了下眼镜,面无表情地想,他应该是窦性心律不齐才对。 「除了额头的伤口,其他地方有需要处理的吗?」 孟澄开始尽心尽力地担任起医生的职责,转身打开携带的药箱。 「没有,只有额头。」沈清越答。 在有人进来那一刻,郁慈就羞赧想从书桌下来,却被男人修长的臂膀拦住。 「会有些疼,需要忍忍。」 孟澄捏着镊子,长裤衬衣熨帖平直,镜框下一双眼微微上挑像含着笑意,让少年慢慢放松了下来。 药水沾上伤口的瞬间,的确传来如同针扎般的刺痛,但郁慈只是蹩着眉,没有发出一声痛唿。 「好棒。」孟澄顺口夸了一句。 明明是像夸小孩子的一句话,郁慈却抿着唇,露出一个微微羞赧的笑容。 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孟澄原本想功成身退,沈清越瞥一眼他: 「在这住几天,阿慈需要换药。」 孟澄面露迟疑:「可是……」 「双倍工资。」 孟澄立即从善如流:「好的,病人伤口的确需要人换药。」 林管家得到消息后,在一楼收拾出一间房。孟澄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看见独自少年坐在沙发上。 他十分自然地打了个招唿,去厨房倒了杯水。经过大厅时,少年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犹豫着开口: 「请问,你是沈清越的朋友吗?」 原来是想问这个。 孟澄喝口水,沉吟片刻回答:「半个。」 在少年不解地微微偏头时,他补上后半句:「半个朋友。」 第31章 半个……朋友? 少年瓷白脸蛋上的不解太过显眼,孟澄干脆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来,端着水杯道: 「我父亲只是沈总理的一个下属,清越出国时沈总理顺便把我一起打包送走。这么看,我勉强算个『陪读』?」 「至于半个嘛……」孟澄沖少年眨了下眼,「当然是因为我脸皮厚,天天讨好我们沈大少爷喽。」 「什么少爷?」一只骨节分明的掌搭上郁慈圆润的肩头,一偏头,沈清越身姿颀长立在沙发后。 不是去处理公务吗?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原本想打探消息的小心思啪的一下破灭,郁慈抿了抿唇,垂下眸,样子纯良乖顺。 「没什么,我忘了提醒郁少爷伤口不要碰水。」孟澄一推眼镜说。 今天下午不用出门,沈清越一身灰色居家服,肩胛线条流畅,髮丝放下来,气质沉稳却没有那么强的侵略性。 见男人颔首,孟澄没有多待自觉回到房间。 「伤口还疼得厉害吗?」男人从沙发后倾下身搂着少年问,髮丝勾着郁慈的脖颈,有点痒,但又躲不开。 怀里人轻摇头,乌黑的髮丝下莹白的耳垂凝着一点红,沈清越目光微顿,直起身往几案走去。 「阿慈想看外报吗?」 直至男人转身,郁慈才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份报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蝌蚪文。 「不、不用了。」郁慈摆手,不肯暴露自己文盲的事实。 沈清越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摊开报纸,半哄半劝:「只是外文,阿慈这么聪明,很快就会学会了。」 这句话里的水分,饶是少年都听出来大半。但男人已经坐下来,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报纸塞进他手中。 「我们先来看第一句……」 陌生的外文经男人低沉的嗓音念出来,变得优雅、韵味十足。耳尖的温度高得吓人,郁慈晕乎乎地听了下去。 水晶灯洁净的光芒铺满整个大厅,低磁的声线过后,是一道磕磕绊绊的温软音色。 第49页 「……是这样吗?」少年艰难念完一句,偏过头,纤长的睫毛根根毕现,脸蛋嫣红,抿着唇有点紧张的样子。 那双琉璃的眼珠里流转着潋滟波光,很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猫的眼睛。 沈清越嗯了声,毫不吝啬地夸赞:「很棒。」 被这句简短的夸赞沖昏了头,郁慈眼眸一亮,脸蛋也变得粉扑扑的,忍不住高兴翘起唇角。 心脏毫无预兆塌了一角,沈清越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好棒。」 如愿以偿看到少年的唇角又高了些,沈清越目不转睛。 ……原来只需要一点甜言和温柔,就能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少年。 今晚朝文盲远离一大步的郁慈,兴奋劲没过,将报纸捧去了卧室,躺在床上眼眸亮晶晶看着。 浴室里淅沥水声停了下来,沈清越的嗓音透过门传出: 「阿慈,能帮我把浴袍拿进来吗?」 一整晚心情都很好的少年十分大方地同意了这个请求。 但靠近那扇门扉时,男人颀长的小麦色身影隐隐投射在磨砂玻璃上,郁慈警醒起来,只打开一条细缝,将手挤进去。 抖了抖浴袍,「吶,你的……」 氤氲的热气朦胧了整个浴室。 沈清越看着伸进来那只细伶的手,在灯芒下泛出白羊脂玉般的莹润,眉峰微动。 一门之隔,郁慈撑在玻璃上,有些凉。一只宽大的掌骤然攥住他的手腕。 力道不容拒绝,少年睁圆眼,很懵地撞进了男人滚烫的怀抱。 灯光自顶上洒落,融化进白芒雾蒙中,热气不停蒸腾、上升。 沈清越黑髮湿润,水珠顺着发尾滑下,沿着眉弓、鼻骨、下颌留下湿漉痕迹。线条流畅的躯体上也滚满水珠。 握着他的掌心滚烫,有点克制不住地收紧。 少年挨着的每一寸肌肤都光裸温热,心跳莫名加快,郁慈整个人都要被蒸熟了。 「你、你做什么?」 努力想撑出几分生气质问的气势,但偏偏嗓子一颤,尾调就软了下去。 「伤口还疼吗?」 「嗯?」郁慈没太反应过来,但还是慢吞吞给出了答案:「不疼了。」 眸色骤然暗下去,沈清越一言不发将少年抱到盥洗台上,指腹慢慢摩挲着他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脸颊。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离,连唿吸都变得艰难,郁慈察觉到什么,眼睫一颤一颤的。 果然,「我能收取晚上的补课费吗?」 沈清越眉目深刻,喉结滚动,嗓音低了几个度。 补课费是这么收的吗? 思绪混沌搅在一起,大片大片潮红自少年腮上、脖颈上晕染开,连指尖都是浅浅的粉。 每唿出的一口气都是炽热的,男人肩膀烫得仿佛勾不住,郁慈细喘了几声,眼角是一抹艷丽的朱色。 「那你……要轻一点……」 惊觉自己说了什么,郁慈下意识想抿唇。 但已经晚了。 ——急促的唿吸撒下,沈清越已经抬起他的脸吻下来。唇被撬开,舌尖熟稔地在口中扫荡,细緻又强势地舔舐过每一寸温热。 郁慈软肉被亲得酥酥麻麻,受不住想往后退,却被按住后脑不容拒绝。 直到少年呆呆睁着圆眼,被逼出的泪珠颤颤挂在眼角,仿佛被亲懵一样,那尾舌尖才终于退出。 静谧的浴室内,喘息被无限放大,沈清越抵着少年额头。 尾骨升起的酥意让少年软了腿,郁慈舌尖都被嘬得麻木,蹙着眉踢了踢男人,委屈道: 「让开,我要下去。」 半天没有动静,郁慈抬眸,蓦然对上一双暗沉的眼,这才注意到男人眼底的暗色仍旧没有消减半分。 「你、你做什么,补课费已经交过了……」少年怕了。 「是,补课费已经交过了。」沈清越握着少年的手往下,在少年受惊着颤动眼睫时,附在耳边哑声道: 「所以现在是互相帮助时间。」 「不、不要……」郁慈尾音被逼得破碎,唇珠可怜兮兮地抿着,「我不会这个……」 沈清越闷哼一声,「没关系,阿慈学什么都很快的。」 不是什么很拿得出手的夸赞,脑中仿佛被热气填满,郁慈挂着泪迷迷煳煳想。 他再也不要沈清越补课了。 光滑的被单微凉,在接触到皮肤那一剎时,郁慈下意识轻颤了下,眼尾糜红。 「水杯在床头,有什么需要就喊我。」 少年埋在被单下一动不动,沈清越弯下唇,检查过额头伤口后,顺从去了隔壁侧卧。 床头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发着昏暗的光芒,沈清越担心少年半夜会起来,专门挑了一盏带流苏的。 发旋动了动,郁慈从被子里撑起头,摸着微凉的玉镯小声唿唤: 「贺月寻,贺月寻,你在吗?」 从房门被关上那刻起,他就感受到玉镯触感一点点变得微凉。 男人没有出事,郁慈高悬的心落地。 月色从窗台倾泻而入,在室面铺满一地清辉。房间内依旧一片寂静。 贺月寻在,却不愿出来。 郁慈抿唇想,他应该是生气了。 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独处的机会,他必须问清楚一些事。 「贺月寻,你生气了吗?你能感应到你的骨灰在哪儿吗?你先告诉我,我再给你道歉好不好?」 第50页 少年仰着脸,下巴细细,小声地哀求。 「你为什么要在乎我生不生气?」 清冽的嗓音在耳边落下,郁慈眼睫惊颤一下,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握住那只冷白冰冷的手。 「你都和沈清越在一起了,还管我这个死去的前夫做什么?」 明明贺月寻知道,他不该这样,少年已经够累了,不该吓到他。 可他控制不住,妒火无时无刻不在焚烧着他全身。在浴室外听着少年破碎动听的呜咽时,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忍住杀人的冲动。 贺月寻自负矜傲,生前就已经计划好死后的一切。无论是他变成生魂,还是少年被其他人觊觎,都早有预料。 他以为能一步步按着计划走下去,却唯独低估了自己的嫉妒。 语气里带着一股从没有在男人身上出现过的刻薄阴暗。 郁慈一怔,随即牵着男人的掌去蹭自己的脸,这是男人生前最常做的事,嘴里磕磕绊绊解释道: 「没有、没有在一起,只是……」 可一想到前不久还软着身体陷在沈清越怀里,连那种事情都做过了……郁慈咬紧唇瓣想。 好像的确不太清白…… 怎么办?郁慈慌得鼻尖冒出细汗,一着急突然冒出一句:「只是互相帮助……」 一道不轻不重的笑声,带着不明意味:「互相帮助?那这么说来,我和阿慈间也可以这样帮忙吗?」 但是、但是鬼也可以……郁慈想不太明白,只能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那你会告诉我的骨灰在哪里吗?」 他实在害怕会被有心之人先一步找到骨灰。 少年眼形很圆,眼尾自然伸展,衬着月色,如同斟满一杯浅浅的酒,只看一眼,就让人思绪迷离。 如此荒诞的提议竟然被接受,饶是贺月寻也始料未及。 沉默半响,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32章 难道这不是男人想要的吗? 白腻的肌肤上浮着一层粉,郁慈蹙着眉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再生气了……」 乌润的圆眸中透出点点泪光,手心温软地握着他,的确很容易骗得人心软。 若不是少年前不久才以同样的目光望向别的男人。 深视半响,贺月寻突然阖上眸,眉骨清矜,淡声道:「不要后悔。」 毕竟,后悔了也没有用。 一直任由少年攥着的掌蓦然反握回去,少年还未反应过来,髮丝就被气流带动扬起,在耳郭掠起细微的痒。 ——郁慈整个人重新陷入被子中。 一只掌压在他的肩头,薄薄的皮层下凸起黛青色的经络,贺月寻压在他的身上。 印象中男人清瘦单薄的身体将他完全笼罩,黑影沉沉投下,郁慈后知后觉。 贺月寻似乎没有他想像中的那般……弱。 「那我、那我帮你……」少年声如细丝,眼里晕着波光,面色酡红如同熟透的樱桃。 眸色一深,贺月寻抓住那只往下探的细软手,嗓音清泠:「阿慈的确学得很快。」 脑中嗡的一声,郁慈羞得好像溢出鲜红汁水的石榴,下意识想把自己蜷缩躲起来,不敢去看男人的眼。 ……他怎么什么都听到了。 「不过先不急。」 贺月寻不急不缓地将少年从被单下挖出来,如同剥开荔枝外皮将少年睡衣慢慢剥下来,露出一身莹润柔软的白肉。 随着一声轻吟泄出,男人低下眸,「我们先做点别的。」 窗台上的藤萝被夜风吹动,月光分割出明暗光影。幽暗的卧室内,暗香馥郁弥散。 「够了,我不要了……」 微凉的刺激放大了一切。 乌髮散开,眼睫湿答答地黏在一起,郁慈像一团揉搓透了的面团,浑身无力陷在柔软的被里。 唿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细细的喘,郁慈费力去推男人的臂,却好像碰到冰冷的瓷,只能压着哭腔道: 「呜……贺月寻,你、你……」 「我怎么了?」眸色比月光更清冷,男人微微低头,眉眼轮廓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不浓不淡,恰似丹青。 「我不是一直在『帮』阿慈吗?」 喉间滚落一声泣音,心底忽然变得酸涩…… 男人始终居高临下,脸色平静仿佛没有一丝波澜。明明两人肌肤相接,郁慈却觉得隔得好远。 泪光让光影变得影影绰绰,少年眼睑红红,小声哽咽:「我要你抱抱我。」 几不可察的一顿,贺月寻看过去,从湿漉的眼眸到泛红的锁骨,一寸寸地描摹过少年,手指收紧。 「为什么?」 少年溢出一声轻喘,唇瓣红艷艷地抿着,却仍旧执拗地盯着他,眼角的泪珠仿佛下一刻就会滚落。 僵持不过片刻,贺月寻便妥协了,他俯身下去,少年的手却更快一步搂上他的脖颈,头伏在他的肩侧。 ……还是吓到阿慈了。 敏锐地察觉出少年情绪不对,贺月寻垂下眸,安静地没有动作。 灼热粘稠的空气渐渐变得平和,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流淌,就在贺月寻以为少年睡着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很低很低的嗓音。 ——少年埋在他肩上闷声道:「我怕你又不见了。」 明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贺月寻心底掀起万千波涛,所有防线在此刻不堪一击被轻而易举地沖碎。 第51页 万钧心潮如春水般层层盪开。 半天没听见男人回復,郁慈下意识想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却被一只掌心按了回去。 郁慈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睫。 半响,「阿慈,对不起。」 一句不清不明的道歉,少年却懂了,他蹭了蹭男人冷白的颈,小声道:「原谅你了,下次不可以这样。」 贺月寻轻嗯一声,抬手搂住少年。 没抱一会,郁慈又脸蛋红红,嗓音低不可闻地嘀咕:「……都湿了,都怪你。」 又娇又软,贺月寻嘴角微弯,「我带你去洗澡。」 下一秒,他蓦然偏头看去。 「啪嗒——」黑夜中,门锁声被无限放大。 卧室里很安静,沈清越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担心少年睡相不好压到伤口,所以半夜过来察看。 柔软的被单下,少年只露出半个圆润的脑袋,连脸都看不太清。男人眼里浮起点点笑意。 ……果然睡得跟只猫一样。 伸手压了压被角,目光却瞥到少年异常艷红的唇瓣,沈清越眉心微动,怎么眼角也是湿的?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急,郁慈手指攥在一起,紧张得手心一片濡湿,极力忍住眼睫的颤动。 他什么都没穿,床单上更是一片乱七八糟,如果沈清越掀开被子…… 唿吸一窒,郁慈已经不敢去想沈清越发现时候的脸色了。 「啪!」 伸出的手离被子只有一寸的距离顿住,沈清越回头,桌面上的报纸不知怎么落在了地上。 他走过去捡起来,想起少年捏在手里眼眸亮晶晶的样子,下意识勾起唇。 ……可以让林伯多订一些。 偏头看过去,少年恬静地合着眸。算了,阿慈一向娇气,吵醒了又要生闷气。 关门声响起。 一只掌从背后搂住少年,贴在他耳边:「怕什么,我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吗?」 郁慈睫羽颤动。 * 明净的餐厅里,郁慈看着端上来的汤不解问:「这是什么?」 「炖药,给阿慈补身体的。」沈清越拿起帕子擦净嘴角,看向少年温声解释。 浅褐色的汤里沉浮着少许块片,看着就很奇怪,郁慈瞄一眼摇摇头:「不要,我身体挺好的。」 顿了顿,沈清越才神色微妙道:「还是补补吧,昨晚……有点快。」 哪怕语气已经足够委婉,郁慈还是一瞬间红了脸,又气又羞道:「……你、你什么意思!」 他是因为第一次才会……,而且也只是有一点点而已。明明男人才是有问题,弄得他手都酸了! 见少年如同炸毛的猫,圆眸又润又亮,沈清越连忙忍着笑意顺毛:「我是说我太着急了,应该先让阿慈养好身体。」 勉勉强强信了他的说辞,郁慈红着脸还是喝完了炖药。味道倒不奇怪,要是每天都喝也能接受。 ——毕竟,男人不止一个。 不过虽然他今早起来腿有点软,但好在他已经知道贺月寻的骨灰并没有落入他们手里了。 「我的骨灰不能离开贺府。」男人垂着眸轻声开口。 「为什么?」郁慈有点急,「那我岂不是不能带着你的骨灰走了?」 那他要是去北方了,贺月寻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闻言,男人抬眸神色清冽,语气十分坚定。 他永远不会离开少年,哪怕千山万水。 不过,只要没有亲眼见过,郁慈总不能放心。 「你要再翻一次贺府的院墙?」沈清越眉头紧拧,「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 有关骨灰一事,郁慈自然不会透露一个字,只能含煳不清地说:「……我要去拿一件东西,很快的。」 见男人神色仍旧不好,郁慈唇一抿,皱着脸委屈巴巴地指责:「我昨晚都那样帮你了,你都不肯帮我……」 顿了顿,搭着眼睑小声道:「我现在的手还有点酸……」 少年永远有无数种方法让他妥协,沈清越眉头微动:「只此一次。」 夜色笼罩。 沿着爬梯小心翼翼地坐上围墙,郁慈回过头,抿着唇有点紧张的样子:「你不准走,要等我。」 非要亲自进翻墙的是少年,现在害怕被丢下的也是少年。 沈清越滚了下喉结,又气又想笑道:「我保证阿慈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得到承诺,郁慈勉强稳下心绪,从另一头爬梯爬下去。 「好了,你就在这守着梯子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郁慈沖接头的人说。 男子面露犹豫,可沈大少要求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少年…… 「我不会告诉沈清越的。」 一句话让男子不再摇摆不定,少年是沈大少心尖上的人,得罪了他比得罪沈大少更麻烦。 得益于贺衡放走了不少下人,借着朦胧的夜色,郁慈很轻易地来到一处偏房前。 敲响房门不过片刻后,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打开门,见到少年却没有太多的惊讶,相反面色沉静: 「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男子是五叔,贺月寻说五叔是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他会带少年找到骨灰。 心底控制不住地紧张,郁慈抿紧唇,「五叔,我想亲眼看看贺月寻的骨灰在哪儿。」 第52页 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五叔从容应下。没走多久,郁慈眼里的讶然却越来越掩不住。 ——这分明是去凝翠阁的路。 果然,五叔领着他在凝翠阁小园中的一棵蔷薇树下停住,浅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空气中涌动着极淡的香气,郁慈心底攥紧手心。 为什么要把骨灰埋在这里? 晚风荡漾,廊下坠着的铜风铃清脆摇曳,郁慈顺着声响望过去,看清什么后,心底蓦然一涩。 ——凝翠阁的窗子静静闭合,而这棵蔷薇树正好对过去。 第33章 蔷薇与窗遥遥相望,贺月寻真的像他所说那样,从未离开。 酸涩顺着心脏流入四肢百骸,胸口生闷仿佛喘不上气,郁慈莹白的脸蛋微微敛着,轻颤的嗓音似乎下一秒就要碎进风中。 「贺月寻……他……」 嘴唇翕合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思绪纠缠不清,郁慈怔怔地垂下眸,有点茫然无措。 五叔已经蹲下身,动作利落用铁锹将树底挖开。 不像少年之前那个坑那么浅,这次一直到挖了半米深,土底下才露出一点灰麻色的布料。 铁锹用力一撬,布包彻底露出来。将土块抖落后,五叔解开裹在外面的麻布,取出一个白釉瓷罐。 不是金丝楠阴沉木的漆盒,不是黑玉雕砌的寿坛,只是一个灰扑扑的瓷罐,装着贺月寻的骨灰。 瓶腹圆润饱满,敞口微宽,瞧着甚至有几分……憨态? 郁慈慢吞吞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五叔双手托着瓷罐,觑见少年的神色,解释道:「家主担心夫人见到骨灰盒一类的会害怕。」 知道少年胆子小,所以早早挑了一个不起眼的瓷罐。生前矜骄清冷的男人,也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心脏一角忽然变得很软,像被羽毛扫过酥酥麻麻,郁慈主动接过瓷罐,冰凉凉的还有点沉。 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年抿着唇瓣,忽然冒出一句:「不怕的。」 他低下头,看着小小一个瓷罐窝在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怕。」 关于贺月寻的一切,他都不会再害怕了。 既然骨灰带不走,郁慈便折了一枝蔷薇拿在手里。 和五叔分开后,郁慈悄悄绕路到那处院墙下,远远便看见那道爬梯,而男子则立在静静暗处。 稍微舒口气后,悬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郁慈没有过多停留,便踩着梯子往上爬。 昨夜有过一阵小雨,鞋底沾上了园中湿润的泥土,踩在木梯上有些滑。 郁慈抿着唇十分留心脚下,可手上捏着花枝不太好抓着扶梯,爬到一半还是踩滑了下,身体往后微仰—— 一只宽大的掌突然稳稳扶住少年的腰,郁慈重新抓住扶梯,细细匀了口气后,转头沖男子道谢: 「谢谢你——」扶我。 后面的话骤然僵在唇边。 那只掌依旧停在少年腰间,少年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圆眸里因为惊惧浮上雾气,眼睫一颤一颤。 「嫂嫂回府,怎么不走正门?」 语气不清不重的一句,却让郁慈蓦然收紧抓着扶梯的手。 站在阴影里的男子……竟然是贺衡。男人就这么一直静静在旁边看着他,从始至终,都耐心蛰伏,直到现在—— 「还折了一枝蔷薇,嫂嫂好雅兴。」 褪去军装,没有帽檐的遮挡,男人眉骨更加凌厉,眸色冷淡,带着莫名的冷意瞥一眼他手上的花枝。 「我、我什么都没动,我要走了……」 嗓音轻颤,少年白着脸,怀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开口。 男人眸光都未动一下,少年心底生出微弱的希冀,细伶的手指还发着颤,伸出想去够下一节扶梯。 「呜!」 腰间原本一直未动的那只掌忽然将用力,少年不甘地挣扎,却还是被男人轻而易举地压下搂在怀中。 「这里就是嫂嫂的家,这么晚了,嫂嫂还要去哪里?」贺衡微微偏头,瞥着少年泛红的眼尾道。 修剪圆润的指甲深陷臂中,印下深深的月牙,男人却连眉都未抬一下。郁慈泄力地松开手。 嗓音里透着浅浅的哭腔,「你是不是知道今晚我会来?」 「不知道。」贺衡淡声回答。 所以他撤掉府中下人,每晚让人守在墙下。 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他终于再次将他的白山茶拥入怀中。 少年没吭声,脸上却明显不信,暗暗使劲去掰男人捁在腰间的臂。 刚才一番惊吓,那枝蔷薇仍然握在少年手中,粉白色的花瓣娇娇颤颤。 能让少年翻墙进贺府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贺月寻的骨灰,而府中上下种了蔷薇的地方那只有几处。 眸色一动,贺衡道:「贺月寻的骨灰埋在凝翠阁,是吗?」 明明是疑问,语气却是陈述,仿佛已经肯定。 郁慈心脏一紧,忘记挣扎,下意识否认:「不是、我不知道……我翻进来是……是为了找珍珠。」 男人未置一词。 郁慈怕他不信,努力让自己的话可信些,「我上次借了珍珠的工钱还没还,所以才悄悄进来的。」 少年真的不适合撒谎,明明慌得睫羽直颤,可还一个劲地否认。 第53页 他这一辈子孽缘深重,不信神佛,不信因果,死后也去不了极乐,却唯独希望少年嘴里能对他有一句真话。 可惜是妄念。 深重的夜色让郁慈看不清男人的脸,无法判断他的神色,心底的焦灼渐渐加深,又想起自己再次被抓住。 想起沈清越提过贺家不合、兄弟阋墙,如果贺月寻的骨灰被找到…… 眼泪泛滥,乌黑的睫羽湿答答地搭着,郁慈试图说服他: 「我不会要贺家的家产,都还给你,你不要再记恨贺月寻了好不好?」 既然是因为家产牵扯出来的仇恨,那他将全部家产都还给贺衡,可不可以减少一点恨意? 少年近乎天真地想。 家产?贺衡掀开薄薄的眼睑,脸色冷淡,吐出的字却十分轻佻:「那不知阿慈是否包含在这家产里?」 一股烫意直冲脑门,郁慈又气又羞,手往后去推男人贴得极近的肩:「我是你嫂嫂!」 眸色骤然冷下去,贺衡松开臂,少年立即从他怀中逃出去,气得脸蛋嫣红、一脸防备地瞪着他。 心口的妒火烧得越明显,脸上的神色反而越平静,贺衡绷着下颌,一步步逼近少年,直到少年后背挨上墙面。 「贺月寻不是已经死了吗,嫂嫂也该改嫁了。」 在少年气得眼眸浮出水光、要反驳的那一刻,他骤然掐住少年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所有的怒火都化为冲动,舌尖撬开紧闭的嘴长驱直入,那只掌扼住少年不允许他有一丝偏动。 唇间嫩红的软肉被粗暴地扫过,滚烫的气体交融在一起,郁慈颤着眼睫,勐然咬了下去。 血液的甜腥味蓦然在唇齿间漫延开,男人眸色漆黑,舌尖没有退出,反而侵入到更深处,带着怒气。 眼角被泪水浸湿,郁慈慢慢松开力道。 下一刻,一直压在他身上的贺衡突然被暴力扯开,一道人影冲上去,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郁慈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翻过来的沈清越,震惊得说不出话。 想起刚才他久等少年不到,翻过墙却看见少年被压在墙上亲的画面,怒火将理智焚烧殆尽,沈清越握紧拳头又是一拳。 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得逞。贺衡偏过头,嘴角红肿还沾着血迹,躲开了这一拳。 「沈大少夜闯贺府,沈总理可知道?」 贺衡指腹抹去嘴角鲜血,冷冷盯着沈清越,眸中如同淬了寒冰。 眉眼间的戾气简直要冲出来,沈清越衣襟敞开,袖口解开捲起,一言不发再次提起拳头。 见此情形,贺衡脸色彻底冷了下去,方才还未熄灭的怒火重新燃了起来。 沉重夜色里,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带着不死不休的架势,时不时发出一声拳头到肉的闷声。 郁慈苍白着脸,脑中如同浆煳一般,怎么、怎么打起来了? 他该怎么办?该拉谁? 还未等少年纠结出结果,那边已经见了血,沈清越一手捂着腹部,手背擦过破皮的颧骨,眼中戾气更重。 正要动作,一只柔软的手突然环上他的腰,少年抵着他的背,仿佛十分害怕他再次冲上去般开口: 「不准打了!」 「再打,我就要叫人了。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见你们丢脸的样子了。」 腰上那只手力道那么轻,声音也还发着颤,沈清越忽然想笑。 只有少年会觉得丢脸了。 对面的贺衡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脸上身上都挂着彩,眼神依旧冰冷,只有看见少年拉住沈清越时,眸光微动。 仿佛这一刻,才察觉出身上的疼。 沈清越握住少年的手,将他从背后牵出来,勾了勾泛疼的嘴角:「对不起,吓到阿慈了,我们走。」 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贺衡的声音,让他的脚步顿住。 「你可以走,阿慈必须留下。」 脱臼的手臂垂在身侧,贺衡盯着两人的背影,准确说是少年的背影面无波澜地开口。 「阿慈是贺家的人。」 眉峰一沉,沈清越没有回头,握着少年的手下意识用力,随即反应过来又怕握疼少年立即放轻力道。 「别一口一个贺家,跟阿慈有关系的那位早死了。」 他想牵着少年走,却听见贺衡淡声道:「不如你问问他,他愿意走吗?」 血液在这一刻流速陡然加快,沈清越不想问,也问不出口,只是带着少年走出贺府。 下一刻,手上传来一点微弱的挣扎,他怔怔低头,少年脸色雪白,眸里却清晰地透出不愿意。 心脏忽然破开一个口子,每一口唿吸都带着疼,比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疼,让他几乎要发颤。 第34章 「你不想走?」沈清越盯着少年,胸口闷疼,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 月光浇在他的眉眼上,让他眼里的悲恸几乎化成实质。 心尖颤动,郁慈不敢看向他,躲闪开目光,慢慢从男人掌心抽回手,轻声道: 「对不起……我、我暂时不能走……」 他实在害怕,他前脚跨出贺府的大门,后脚贺衡就将骨灰挖出来。 少年脸色雪白,浅色的唇瓣紧抿着,单薄的身体立在风中似乎轻易就会折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这副柔软的样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拒绝的话。沈清越闭上眼,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谁。 第54页 「你想好了吗?真的要留在这里?」 再睁眼时,沈清越神色冷冽,似乎只是再确认一次少年的选择。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为自己乞求一次机会,乞求少年能重新选择他。 可惜,「我想好了,最多待几天,我就回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去北方,好吗?」 一只细伶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臂,沈清越低头,少年的圆眸盯着他,眼尾拖出一抹绯红,好像在等他点头。 扯了下疼痛的嘴角,沈清越下意识露出几分自嘲。 是不是对于少年来说,他不会疼不会痛,只要用那点微弱的希冀吊着,他就能答应一切? 包括让他留在另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身边。 真贱吶。 贺衡在一旁看着,淡淡出声:「你以为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吗?」 不都只是少年不喜欢又躲不开的人吗。 沈清越咬紧牙关,没有理会那句话,只冲少年抛下一句「只要你不会后悔」,就继续往前走。 错开身的那一刻,他眸底忽然落下雪。 的确没有区别。 晚风未歇,男人颀长的身影步在夜色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郁慈抿了抿唇,忽然跑上去拉住男人: 「你记得让林伯帮你涂药,不要觉得丢脸就不涂。上次你给我用的那个药就挺好用的,一定不要忘了。」 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还要提醒林伯帮我把那盏有流苏的小夜灯收进行囊里。」 他要带去北方的。 少年很少有这么话多的时候,仰着头细细叮嘱,翘密的睫羽一扫一扫,像留在家中的小妻子对临行的丈夫那样。 心口蓦然迸发出一股滚烫,顺着血液流进四肢,浑身都跟着烧了起来。沉默半响,沈清越轻声道: 「好,我等阿慈。」 少年心里没有半分他又如何?哪怕少年对他只是利用。 ——他也甘之如饴。 转身之际,他不着痕迹地扫一眼身后,目光沉沉。贺月寻他都等得死,贺衡也一样。 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贺衡神色不明,只是无力垂下的左手忽然颤了颤。 「走吧。」 闻声回过头,郁慈注意到他那只不自然的手,没有说话。 一路上都很安静,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 明明没有回头,少年落得稍远时,贺衡却像知道一样停下步子,直到少年走近些,他才会继续往前。 凝翠阁门前,贺衡看着少年走上台阶后,未置一词,转身离开。 屋内一陈一设都未改分毫,案上瓷瓶里的芍药依旧艷丽。推开窗户,蔷薇树下被重新掩饰好,一切如故。 可郁慈却知道,贺衡已经猜出来了。 视线一晃,一只腕骨突出的掌将窗合上,「夜里风大,不要待久了。」 一回头,贺月寻立在身后,低着眸看向少年,不着痕迹将少年拢在怀里。 郁慈蹙起眉,有些急切地问:「要不我们今晚就把你的骨灰换个地方藏起来吧?这里已经被发现了。」 他抿着唇仔细开始思索,府中还有哪些地方比较适合。 「不用。」贺月寻拨了拨少年落在眼前的碎发,轻声道:「贺衡不会动的。」 原本想问为什么,男人却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要折一枝蔷薇花?」 心跳蓦然加快,郁慈抿了抿唇,红着脸吶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贺月寻勾起唇,没有再追问。 曦光在房檐上闪出碎金,八仙桌后贺衡军装熨帖挺直,除了嘴角略微青紫,几乎看不出来身上带伤。 男人没有动筷,脸色平静像在等什么。郁慈捏着筷子,蹩起眉有点生气问他:「你不是左手受伤了吗?」 为什么一定要他餵? 掀起薄眼皮,贺衡语气不急不徐:「一只手不习惯。」 这摆明了就是在讹他!郁慈气得脸蛋上浮出一层淡粉色,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绷着脸坐到男人身边。 在少年筷子又一次伸向那碟菜时,贺衡扫一眼,淡淡道:「别翻了,花椒已经被你找完了。」 心思被拆穿,郁慈眼睫颤了颤,只能夹起一片山药。同时又有点不解,男人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吃? 让人将文件都送来凝翠阁后,贺衡便开始处理公务。 一垒一垒的文件堆在一起,郁慈看着都觉得头疼,男人却能在带伤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地翻阅、签字。 少年的目光停留得有点久,贺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怎么?你想帮我处理文件吗?」 在少年还未来得及摇头时,又淡淡道:「过来帮我翻页。」 想了想,郁慈没有拒绝,顺从走过去。 觑着男人神色,在男人看完一页时,不用开口,便伸出细白的手指翻过下一页。 倒是乖得很。 几次之后,贺衡停下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想好再开口。」 最后几个字咬得略重,似乎在提醒少年不要试探他的底线,那些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提出来,也只是在浪费机会。 咬了下唇瓣,郁慈垂下眸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翻了一页。 「怎么?不高兴了?」贺衡眉目冷淡想,少年无非就是因为骨灰的事或者不能离开贺府而生闷气。 可惜,他并非是像沈清越一样的蠢货。 第55页 「没有。」少年纤长的睫羽投在莹白的眼睑上,没有看他,低声道:「你身上有伤,我帮你翻页没有什么的。」 抿了抿唇,又道:「不用条件。」 气氛一时静谧下来。 明明刚才少年气得脸都红了,现在却又是一副在意他身上的伤口的样子。 心脏收缩,贺衡忽然说:「我答应你不会动贺月寻的骨灰。」 所以不必再装出一副担心他的样子,不必再言不由衷……也不必再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微弱妄念。 郁慈慢吞吞眨了眨眼,没想到男人会突然松口。虽然贺月寻已经让他不要担心,但听到贺衡亲口许诺,他才真正放下心。 「知道了,你快点看完,我已经站很久了。」脚都有点酸了。 后半句没有说出来,郁慈怕男人说他娇气。 贺衡看着少年生动的眉眼,目光一动未动,忽然想。 沈清越倒也没有蠢到那个地步,只是甘愿圈地为牢罢了。 可走不出去的人,何止一个。 中午用餐时,贺衡突然莫名问了一个问题:「你只喜欢艷色的花吗?」 郁慈捏着筷子愣了下,艷色的花?是指他院中的蔷薇和房中插着的芍药吗?他轻轻摇头,这些并不是他选的。 「还好吧,什么花都挺漂亮的。」 得到答案,贺衡并未再开口,从神色也看不出什么。 男人的伤好得很快,没过几天就癒合得七七八八,自然也没有藉口再让少年餵他。 看着坐在对面身姿挺拔的贺衡,郁慈心念微动。沈清越的伤口有让林伯涂药吗?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指尖划过掌心,有点痒,他小声道:「我下午想出府一趟……」 还未等他把藉口说完,贺衡就抬眸淡淡打断他:「是想去找沈清越,对吗?」 男人的眼中无波无澜,郁慈心脏却仍旧重重跳了一下,编造的藉口说不出口,只能轻声承认: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死不了。」贺衡的嗓音冷下来。 郁慈被堵得有点生闷气,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出来:「不会死又不代表伤得不严重。」 自己也餵他吃饭了,为什么不能去看看沈清越。 贺衡慢慢将手搁在桌案上,一语落定:「不许去。」 被这句冷冰冰的话气到,郁慈腮上浮现出潮红,乌润的圆眸中凝出水光,不想多说,径直往门外走。 越过桌案时,一只掌蓦然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郁慈蹙起眉,正要挣扎,男人忽然开口: 「你怎么不问问我疼不疼?」 贺衡并未偏头,只有低哑的嗓音传过来,像压抑着某种情绪:「这么多天,你从未问过一次。」 动作顿住,郁慈有点愣。 贺衡却在此时侧过头,浅色的瞳中光晕微动,像冻冰碎去只剩下潮痕,自上而下望向少年: 「你为什么不能像哄沈清越一样,哄哄我?」 目光相接的那一剎,脑中顿时如同浆煳搅在一起,无法思考半分。郁慈眼睫轻颤,哄贺衡? 可是、可是他并没有哄过沈清越呀。 但男人却不似作假的样子,少年只能努力回想那晚,想了半天才犹豫地开口:「……是我让他擦药吗?」 贺衡竟没有反驳。 第35章 不过是说了一句要记得涂药,贺衡居然介怀到现在,郁慈有点不敢相信,但还是慢吞吞说到: 「可你的伤已经好了,并不需要擦药了……」 「没好。」在少年吃惊地睁圆眼时,贺衡淡淡重复道:「没好全,背上还有一处伤。」 说话时,男人脸色平静,眉眼都未动一下,但郁慈还是半信半疑开口: 「那你不能让你的下属帮你——」涂药吗? 在男人目光扫过来时,郁慈下意识将最后几个字吞回去,想了想,仍旧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权利: 「那我帮你涂药了,你不能不让我出府……」 贺衡坐在那里,日光从他高挺的鼻骨打下一处暗影,轮廓深刻。 郁慈抿了下唇,突然觉得自己开口有点轻率,好像是在为了沈清越谈条件一样。他想描补一下,却听见男人说: 「如果你药涂得不错。」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郁慈小小惊讶了下。 为了达到男人口中的「不错」,少年很仔细地洗手,将每一根手指洗得白净湿软,才取出药罐。 苍蓝色军装被脱下,贺衡背对着少年。刚转身,郁慈措不及防撞进一片宽阔的肩胛。 腰身劲瘦,薄肌覆盖出流畅削利的线条,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随着男人动作而起伏。 郁慈睫羽一颤,下意识顿住脚步。 他停下得太过突兀,贺衡明显察觉到了,却并未回头,而是立在那里不动,仿佛一种无声的催促。 片刻后,一只白软的手沾着药膏轻轻碰上男人的左肩,那里有一处淤青。贺衡腰腹一紧,几不可察地唿吸一滞。 「我有没有弄疼你?要不要再轻一点?」问出口的同时,郁慈已经放轻了力道,指腹将药膏涂匀、抹平。 甚至连唿吸也不自觉收敛了很多。 目光几乎不敢落到那些伤疤上,似乎已经癒合的经年疤痕会因为他的注视而重新泛起疼痛。 第56页 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贺衡忽然出声:「觉得噁心就不用继续涂了。」顿了下才说:「你仍然可以出府。」 没有回头,嗓音也依旧平淡无波,可郁慈却莫名从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点悲色,仿佛藏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很淡,却的确存在。 是在担心自己讨厌他背上的疤痕吗? 在少年停顿的这一刻,男人如同得到肯定的回答,伸手去取一旁的上衣。 「没有、我没有觉得噁心。」 郁慈攥住男人伸出的那只手臂,修长紧实的肌肉传递着体温,他抿了抿唇,才道: 「我只是怕弄疼你。」 目光一点点在少年脸上巡视,似乎在寻找少年说谎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贺衡偏过头,语气有点生硬:「没有就好。」 涂药继续下去。可这次,郁慈却控制不住去看那些伤疤。 枪伤、刀伤、甚至还有火焰灼烧留下的痕迹。 纠结半响,郁慈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是官位很大吗?为什么还会受这么多伤啊?」 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责备。 责备什么呢?责备男人没有照顾好自己吗? 贺衡蓦然转身,紧紧盯着他。 少年细眉原本微微蹙着,被他惊到了,眼睑很快地颤了下,反应过来有点不满地开口: 「你做——」什么。 「你是在担心吗?」贺衡低下头,那双浅色瞳孔逆着光,如同某种兽类的眸子盯着少年。 「我以为担心这种情绪你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他虚伪、自私、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少年会心疼贺月寻,甚至惦记沈清越那个蠢货,却唯独不会对他露出一点笑颜。 他几乎要以为刚才那点情绪只是痴心妄想的错觉。 被这句话点出来,郁慈才察觉出心尖的涩意,他的确在担心男人。 但想到这些天男人的恶劣态度,指使他餵饭翻页,郁慈还是决定冷硬一点,于是他说: 「一点点而已,只有——」很少很少。 男人骤然将他拥入怀抱,手臂紧紧环住他纤薄的背,少年几乎钳进男人身体。 贴着温热光裸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极淡的药苦味,郁慈晕乎乎地感受到男人下颌抵着自己的发旋。 轻声到近乎呢喃:「一点点就够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他而言,也足够支撑他独行过无数个舔血的夜晚。 然后窥得天明。 男人肩颈近在咫尺,接近喉结处的两弯浅色疤痕格外显眼。郁慈怔了下。 这是他咬出来的?他咬得有这么深吗?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贺衡已经微微松开怀抱,低下头,一点点凑近。 温热的唿吸均匀撒下,男人意图不言而喻。 眼睫一颤,郁慈下意识收紧手心。 他应该躲开的,男人前不久还语气很冷地不准他出府,可目光却钉在那处咬痕上,身体也没动。 两人唿吸亲密交缠在一起,就在即将碰上少年嫣红唇瓣的前一刻,贺衡却停了下来。 空气胶黏在一起,郁慈屏着气将脸蛋憋得绯红,乌眸里浮着一层清亮的水光。 下一刻,吻落在少年颤动的眼睫上,郁慈下意识闭上眼。很轻,如同亲吻一只胆小的蝴蝶。 郁慈后知后觉地动了下指尖。 脸好像有点烫。 车厢里很安静,郁慈透过明净的车窗往外看。他应该算是去探望伤患吧,是不是该带一点什么礼品去。 纠结片刻,他决定买一篮水果。如果沈清越不吃,他还可以让林伯给他榨果汁喝。 按响门铃不一会儿,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孩走出来,看清少年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郁少爷,您回来了!」 面对不太熟悉的人,郁慈一向有些羞赧,只是点点头,没有开口。 进入大厅却没有见到一个人。郁慈正有点奇怪,就看见林管家同孟澄从楼梯上走下来。 见到大厅中站着的少年,林管家也是面露惊讶,随即温和笑道:「郁少爷,您回来了。」 目光瞥到孟澄手中的白色医药箱,郁慈蹩起眉:「沈清越的伤还没有好吗?」 难不成沈清越伤得比贺衡要重? 提起这个,林管家有些迟疑,反倒是孟澄拍了拍少年肩膀,说: 「清越不知因为什么事惹恼了沈总理,鞭子都抽断了一根,背上的伤口深得见骨。」 闻言,郁慈脸都白了,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见状,林管家不贊同地提醒:「孟少爷,请您不要故意吓郁少爷。」孟澄举起手做投降状。 郁慈没反应过来,听见林管家沖他温声道:「少爷并没有伤得那么严重,您上去后,他一定会很高兴。」 脚步声被压进绵软的地毯里,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郁慈心里居然有些紧张。 「啪嗒。」 随着房门打开,郁慈一步步往里走,直到那张大床出现在眼底。 沈清越趴在床上,裸着的上身裹满绷带,后背白色绷带沁出深深浅浅的红色。 闻声回头时,男人原本皱起的眉头蓦然舒展,眸中闪过惊喜:「阿慈!」 后背的绷带随着他支起上半身的动作,红色染得更深。 郁慈蹙起眉,手扶上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你别起来呀,你后背的伤会裂开的!」 第57页 少年语气十分紧张,沈清越顺从地趴回去,勾起嘴角:「那阿慈把手给我牵着,我就不起来了。」 「那你不要乱动。」 郁慈抿了抿唇,手刚伸出去就被大掌握住,男人指腹轻轻地挠着手心,体温亲昵地交融在一起。 怎么好像受伤了,会更黏人一点。 窗台的风掠进来,房间里并不闷热,郁慈却觉得手心微微濡湿,心跳也有一点快。 「阿慈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对吗?」 郁慈坐在床沿,男人偏着头看向他,碎发垂在枕头上,冷冽的眉眼也显得柔和很多。 提起这个,郁慈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给出肯定的回答:「应该不会了。」 回答完这个问题,郁慈看向他的背后,脸蛋微皱,小声问:「沈总理为什么要打你?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沈清越目光落在少年脸上,「老头子年纪大了,固执得很,我跟他在公务上冲突了几句,他就动了手。」 「跟阿慈没有任何关系。」 沈泰只有沈清越一个独子,平日里一贯由着他,但涉及到底线却不会轻易揭过。 从贺衡那儿得知沈清越夜闯贺府,当即将人提了过来,问他究竟是何缘故。 沈泰如今虽然已经坐上总理的位置,却是实打实的军人出生。见沈清越顶着一身的伤不肯开口,直接取出鞭子。 孟澄那句「鞭子都抽断了一根」并不是笑言,沈清越的确被抽得皮开肉绽。 男人眸中笑意晏晏,试图转移少年注意:「阿慈怎么还给我带了水果,真把我当成病患了?」 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郁慈垂下眸,睫羽细密地翘着,没有开口。 他很清楚,沈清越是因为他受的伤。 想了想,少年开口问:「你想吃苹果吗?我可以帮你削皮,然后餵给你吃。」 眸色微沉,少年虽然会因为愧疚而帮他削皮,却绝不会想到餵食这么亲密的举动。 除非……有人让他这么做过。 第36章 而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将少年的手拉到嘴边轻啄了下,沈清越眸光浅浅道: 「我怎么捨得让阿慈这双手为我削苹果呢?又累又脏手,想吃的话我让人来削,阿慈陪着我就好。」 一副体贴善解人意的贤夫做派。 郁慈慢吞吞地摇摇头,他不想吃苹果,而且,他怎么闻到了绿茶的味道? 那篮水果最终被林管家吩咐烤成了水果派,作为大家的餐后甜点。 餐桌上,孟澄显然十分喜欢,郁慈没有多想便把自己那份让给他。 看见他愣了愣时,郁慈才后知后觉,这样的行为好像太过亲密,而且也有点不礼貌。他随即想道歉: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想多吃一点……」 遇到喜欢的东西要尽可能地多吃一些,因为下次可能就吃不到了,这是郁慈母亲教他的。 少年红着脸蛋,乌润的圆眸含着水光朝他看来,抿着红软唇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有点理解沈清越被抽断鞭子也不肯吐出半个字的决心了。 在心里默念三遍「窦性心律不齐」后,孟澄笑盈盈地解释说: 「没有,一下子收穫这么多幸福我没来得及反应,谢谢小慈啦。」 闻言,郁慈唇边抿出一个小小的梨窝。 而沈清越只是用银叉将一块切好的牛排送入嘴中,慢条斯理咀嚼几下,才对少年说: 「林伯还准备了别的甜点。」 所以哪怕少年将甜点让出去也没有关系。 因为沈清越背上的伤,动身去北方的时间再次被耽搁下来。 明净的玻璃花厅中,花朵明艷,水雾均匀轻柔地洒下。 孟澄坐在对面藤椅上,手持一杯咖啡,圆桌上是几碟颜色鲜亮的点心,拉着少年美名其曰享受「下午茶」。 但那叫「马卡龙」的点心太过甜腻,郁慈只尝了一小块就放下了。 「唉,这样的日子可真舒坦啦,可惜马上要结束了。」孟澄喝口咖啡说。 郁慈眨了下眼,问:「你有什么事要做吗?」 从林伯嘴里得知,他已经算得上是公馆的私人医生了,应该没有其他工作呀。 「我要去东城那边义诊。」孟澄嘴角的笑容收敛,难得正色,「那边环境不好,没什么医生。」 就算有医生也看不起,东城是柳城的贫民窟,人们连买米钱都拿不出,更何况看病。 郁慈盯着他不说话了。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孟澄放下咖啡上身往后仰了仰,面色警惕道: 「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跟着我一起去吧?」 在他目光下,少年轻轻点头。 「不行!轻越一定不会同意的。」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沈家待遇十分优渥,他暂时还没有另谋出路的打算。 「好吧。」 孟澄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就听见少年说:「那我只能告诉林伯古董花瓶是谁打碎的了。」 那只汝窑天青釉瓷瓶十分难得,林管家一直心绪不佳,最近几天他们餐桌上都没有出现甜点了。 对上少年那双圆润的乌润,孟澄面无表情地推了下镜框。 「其实,我一直觉得清越管得太严了,我支持你有自己的空间。」 第58页 唇角小小翘起,郁慈贊同道:「我也觉得。」 他要去那里找一个人。 巷道中气味有些奇怪,像某种东西燃烧后留下的刺鼻。 熟练地跨过一滩污水,孟澄背着医药箱走在前面,还不忘提醒少年:「小心,不要踩滑跌倒了。」 在他印象中,少年娇贵漂亮,一定是哪个破产地主家被迫「卖身」的少爷,应该从未踏足过这些脏乱的地方。 郁慈没有反驳,只是像只灵巧的猫跟在他身后。 木板搭成的简易棚子下,很快排起长长的队伍。来的人大都身形消瘦,但面容却很浮肿,显出头大身小的可笑感。 眼睫一颤,郁慈抿了下唇。他知道,那是饿出来的。 逼仄的木棚下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孟澄将听诊器重新挂回脖子上,衣着整洁,面色沉静,仿佛坐在书案后。 看了一会儿,郁慈收回目光,往另一边走去。 两面墙砌得很高,日光被挡了大半,郁慈踩着阴影走到一面木门前敲响。 乌密的眼睫垂下,衬得他的脸近乎雪一样的白。 「吱嘎——」 年久失修的门磨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一张痩到眼眶深陷的脸随之出现。 瞳孔明显放大,郁兴一怔,惊讶到几乎只有气音:「你没死——」 本该被卖进窑子被人凌辱至死的儿子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藏起指尖的轻颤,郁慈说:「我是来拿妈妈的银镯子的。」 许婉怀孕时一直喜欢吃辣,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便找人打了只银镯子,想送给未出生的女儿。 其实,那时郁兴已经染上了赌钱,欠了很多的债,夫妻俩只能搬进又破又挤的筒子楼。 为了攒够银镯子的钱,许婉大着肚子给别人洗了很久的衣服。 ……他如今要离开这里了,要把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带走。 「银镯子?哪有什么银镯子?」郁兴目光扫过他周身,心思飞转。 ……穿得这么好,想必榜上了哪个有钱人。只要从指缝中漏给他一些,他又能去周大那里玩两把了。 他将门彻底拉开,曲起的手肘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层顶破,整个人仿佛只靠骨架撑起。 郁慈蹙起眉。 「小慈,你给爸爸一点钱好不好,爸爸错了再也不赌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钱……」 郁兴年轻时有一副好皮囊,哪怕痩得只剩下骨头,此刻痛哭流涕的样子也并不难看,似乎诚心悔改。 ……又是这副样子。 心底尖锐的厌恶情绪几乎要冲出来。每次都是这副样子,哭得妈妈心软把钱给他,然后拿着钱继续赌。 那么多次,但凡有一次是真心悔改,妈妈也不会走,他也不会被骗进赌场。 少年脸色雪白,嫣红的唇瓣也失去了颜色,脆弱得如同纸做的蝴蝶。 郁兴看到希望,想去拉他手,哭道:「你救救爸爸,爸爸要活不下去了……」 伸出的那只手落空,郁慈后退一步,瞳色清黑:「那你就去死。」在郁兴眼泪怔住时,他清晰地开口: 「你早该死了。」 妈妈做零工辛苦攒下的钱被偷去赌钱输光时,他一遍遍走过赊米的路时,郁兴就该死了。 「你是不是把银镯子卖了?你卖到哪里去了?」 郁慈极力忍住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强装出平静的外表,以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给你钱。」 眼泪止住,郁兴慢慢直起身,盯着少年说:「你撒谎的样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指尖一点点陷入手心,郁慈没有说话,他的确不会拿钱给郁兴赌了。 「小慈,你想不想妈妈呀?」郁兴忽然开口,眼底是藏不住的恶意。 心脏收紧连唿吸都变得有些艰难,郁慈听见他说:「你不是见过她最后一面吗?」 「就是巷子里那具裸尸呀。只可惜,你因为害怕,没有上前多看一眼。」 脑中的那根弦骤然崩裂,耳边嗡的一声眼前跟着暗了一瞬。好半响,少年才颤抖道: 「我不信,你骗人……妈妈只是走了……」 舌尖又苦又涩,郁慈后知后觉,是眼泪。 看着少年纤薄的身形几乎站不住,郁兴心中满是报復的快感,他扯开嘴恶声道: 「她想抛下这个家,和别的男人私奔,她就是贱人!我为什么不能把她卖进窑子里?被人玩死是她活该!」 极致的疼痛过后便是麻木,连一丝拨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眼睫一颤,泪珠砸下。 ……原来那就是妈妈,原来妈妈并没有抛下他,原来妈妈就躺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郁慈闭上眼身形有些不稳。下一刻,一只掌扶住他的后背。 男人微微喘气的嗓音在耳边落下:「阿慈,我在。」 睁开眼,透过影绰的泪光,他对上一双沉静的眸。沈清越额角浸湿,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 「不要相信一个赌徒的话。阿慈,你的妈妈一定没事的。」 刚止住的眼泪剎那间决堤,郁慈攥住他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努力陈述清楚: 「郁兴说……他把妈妈买进窑子了……还说那具尸体是妈妈……」 第59页 掌心下背还在轻颤,害怕与绝望的情绪已经将少年包围。 沈清越将他搂进怀里,感受到肩颈处的湿润,冰冷的目光看向郁兴:「你只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男人的眼神太过骇人,如同在看一个死物,不够宽敞的巷口也围满了人。 郁兴瑟缩了下,反应过来后像被蝎子尾扎住,情绪勐得激动起来: 「我卖我老婆,天经地义的事!郁慈你就是个卖的!跟那个婊子一样!……」 歇斯底里的谩骂涌出口,沈清越脸色彻底冷戾,一旁的人刚要上前,郁慈却慢慢从他怀里抬起头。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郁兴,你说那些要债的人找到你会怎么做?」 第37章 「你欠了钱又还不起,他们应该会砍下你的手,或者腿吧?」 少年敛着瓷白的脸蛋,瞳色幽黑,面无表情地盯着郁兴。 干哑的嗓音骤然截断,郁兴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想到他被追债人赌得东躲西藏的日子,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你想做什么?我是你亲爹,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乌黑的睫羽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少年一向温软的嗓音透出几分冷意。 「为什么不能?你能这样对妈妈,我当然也能这样对你。」 手心被指尖掐出深深浅浅的红痕,郁慈却仿佛没有察觉,不肯在此刻露出一分一毫的示弱。 目光一落,沈清越眉峰拧起,不容拒绝地将少年手指一根根拨开,攥在掌心。他语气微沉: 「阿慈,你想把他交给债主,这件事我帮你做。阿姨的线索我也会从他嘴里一点点撬出来,你回家等我好吗?」 少年强撑的外壳被轻易破开,那颗痛到麻木的心脏再次被触动,又酸又涩。 郁慈咬着唇瓣摇头,眼尾嫣红执拗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不、不要。」 他一定要亲眼看着郁兴说出妈妈的下落。别人转述、告知的都不行。 一个没有底线的赌徒,郁兴并没有他嘴上表现得那么硬气。 收到消息的追债人还没赶来,沈清越的人只是稍加恐吓,他就已经先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是把许婉卖进了窑子,但是她的相好赶来把她赎走了,之后他们去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郁兴狼狈地跪在地上,抱着头抖个不停,混着眼泪含煳不清地哭道。 ……妈妈没有死。 几乎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泪珠就顺着脸颊晶莹地滚落。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细伶的手指攥着男人衣角,郁慈顶着通红的鼻尖哽咽道:「妈妈……没有死……」 指腹一点点抹去眼角的湿润,沈清越垂下头,冷戾的眉目十分专注,生怕力道大了一点会擦破少年薄嫩的眼睑。 「我们阿慈这么乖,妈妈怎么会捨得丢下阿慈呢?」 粉白的脸蛋被泪水染得乱七八糟,郁慈努力点头,妈妈不会不要他。 拦腰将少年抱起来,沈清越冷着脸大步往巷口走去。其他人则会意,将郁兴的唿叫声堵进嘴里。 刚坐进车厢里,郁慈泪眼朦胧地一转头,便看见一张微微僵硬的脸。 透过后视镜,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孟澄与少年对上目光。 气氛莫名安静下来,孟澄手指碰到医疗险微凉的外壳,下意识冒出一句: 「我带了消肿药,你——」要吗? 最后几个字还未问出口,少年已经将脸偏过去埋进沈清越肩膀里了。 孟澄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下鼻尖,他不是故意点破少年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男人肩膀宽阔,腮上的软肉被微微挤压,郁慈闭着眼不肯睁开,耳尖羞得通红。 发烫的脸颊凹陷出一个小窝,沈清越收回按压的指腹,嗓音里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也许还需要一点润喉糖。」 乌黑的发旋一动不动,郁慈颤了下眼睫。 ……那明明是给小孩子吃的,他又不是小孩子。 车厢里安静了一阵后,忽然冒出一句细弱的嗓音:「……要柚子味的。」 嘴角的笑意加深,沈清越轻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除了柚子味的润喉糖,林管家还贴心地准备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眼皮上涂了消肿的药膏,清凉凉的,郁慈裹着被子陷在柔软的大床里。沈清越蹲在床边,拨开他的碎发: 「快睡吧,醒来后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 那只掌要离开时,郁慈忽然伸手拉住男人,抿了抿唇,小声问:「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没有。」沈清越温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骗人,他明明都闻到了血腥味。 少年慢慢松开手,沈清越转身出门。 书房内,早已等候在此的孟澄熟练地打开医药箱,取出手套戴上,语气不太好的说: 「来,让我看看沈大少的『铁背』怎么样了。」 浸有药水的棉花涂在伤口上的滋味绝对不好受,可沈清越只是垂着眸,没有表情的脸色显得很冷。 ……郁兴最好能吐出些有用的东西,否则,他死得不会太体面。 浴室门打开,一股热气氤氲而出,沈清越用帕子擦着湿发,刚往外走几步,脚步却蓦然顿住。 第60页 素色的被子拱起一个小包,听到脚步声后,一个圆润的脑袋钻出来。 少年脸蛋被热气蒸得潮红,粉晕顺着脖颈、锁骨一路晕开,在灯光下,莹白的肌肤仿佛一捧盈颤颤的雪。 喉咙收紧,沈清越的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几分。 「要我帮你吹头髮吗?」男人发尾的水珠滴落到浴袍上,郁慈见状十分好心地问他。 「阿慈,你怎么过来了?」 这些天少年藉口他背上有伤,一直让他睡在侧卧。 手指下意识攥紧被沿,郁慈白腻的身体像一尾鱼往下藏了藏,只露着一双乌润的圆眸,潋滟着波光。 「……想来就来了。」 已经猜出少年过来的缘故,沈清越随意丢开帕子,抱着臂倚在墙上,似笑非笑、语气带着难言的轻佻: 「所以阿慈是来『献身』了吗?」 气血上涌,郁慈羞得头顶仿佛要冒出热气,好半响很小声地说:「……只能献、献半个身……」 沈清越偏着头,目光沉沉盯着他没开口。 嫣红的唇瓣抿了下,这次少年声音大了一点,「……你只能摸,像上次那样……」 一声轻笑冲出口,沈清越放下手走近。随着他靠近,少年眼睫止不住地颤动。 「想好了吗?」沈清越在床边站定,自上而下地看着少年,声线有些低哑。 被男人的目光扫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郁慈慢吞吞点了下头。 ……只是给他摸摸,应该没什么吧? 毕竟,沈清越帮了他那么多。 少年点头的同时,脸蛋更红了,仿佛熟透软烂的鲜嫩熟果,等着男人去採摘、品尝。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沈清越伸手碰了下少年的脸颊,哑声道:「好烫。」 在少年羞得要躲开时,他指腹微微用力,掐住少年脸固定住,然后慢慢凑近,在离少年肌肤只有一寸时停下。 唿吸炽热,「阿慈,好烫啊。」 明明没有更多的接触,郁慈却像浑身上下被玩透、玩烂、流出汁水一样,肌肤轻轻战慄起来。 「不要,沈清越不要这样……」少年眼角被逼得沁出一点湿润。 「为什么不要?」 指尖顺着少年启开的唇缝挤进去,沈清越垂眸,勾住那尾糜红湿软的舌尖一点点玩弄,晶莹染满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只是这样就受不了吗?」男人低沉的声线落入少年耳中,「可我还要做更多其他的,阿慈怎么办吶?」 这样没有感情的、带着轻视意味的玩弄,仿佛只是把他当作妓院里给了钱就可以随便玩的人。 郁慈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男人好像生气了。 嘴里的手指弄得他很不舒服,郁慈蹙着眉用舌尖去顶,男人很顺从地退了出去,然后盯着他看。 「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少年伸手抓住男人的掌,用脸蛋一下一下地轻蹭着。 ……像只猫一样。 沈清越垂眸想。 猫惹主人生气了,也会这么做。 「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你不必用你的身体来偿还。」沈清越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少年眼角的泪。 他的指腹停住,感受着眼睑的温热,轻声开口:「阿慈,你可以自私一些。」 心脏仿佛泡在青梅酒里,有点酸又有点甜。 郁慈眨了下眼,小声道:「可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什么是公平呢? 沈清越掀起薄眼皮,眉弓高挺,道:「感情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他千方百计的谋划,费尽心机的计算,能换得少年一点心软,对他而言,便已是公平。 气氛变得温和而亲昵,郁慈陷在云被里,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直到男人的指尖顺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下,郁慈下意识抓住,有点懵地睁圆眼。 「你做什么呀?」 轻而易举地反握住少年的手,沈清越从容不迫地抓起少年的手凑到嘴边亲了一口,挑眉道: 「你说呢?」 他眼中翻腾的暗色一览无余。 郁慈更懵了,「你不是说不能这么做吗……?」 「是不能那样做。」沈清越倾身覆上去,嗓音也低了下去,「但现在,我是在收取我的教导费。」 「理所当然。」 最后几个字消弭在唇齿的交融中。 直到被亲得整个人都软成一滩水,郁慈才勉勉强强寻回一丝神志。 ……什么歪理!沈清越就是个不要脸的混蛋! 而第二天,占了便宜的「混蛋」沈清越整个上午都没有得到少年的好脸色。 林管家礼貌敲响房门,说沈总理有公务找他,沈清越转头沖窗台试图缓和关系道: 「阿慈,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帮你带回来。」 窗台的几盆绿萝枝条垂落至地上,郁慈坐在藤椅上,细白的手指勾缠着叶片,从室内角度只能看到一点乌黑的脑袋。 这就是拒绝谈和的意思了。 沈清越勾起嘴角,推开门走出。 第38章 门被合上,捏着藤萝的手指停住,郁慈脸趴在手臂上,纤细的睫羽垂下来,轻抿了下唇,有点纠结的样子。 ……他的脾气好像是有一点坏。 第61页 明明沈清越已经很认真地给他道歉了,他还是一直脸很臭的样子,刚才也没有理人。 郁慈慢吞吞眨了下眼,似乎有一点过分了? 「嗒。」 是门锁打开的清脆声响。 驼色大衣的边沿挨过门把手,沈清越换了件外套,重新走进来。 平稳的脚步声靠近,一道影子落下,郁慈刚偏过头,整个人的视野就蓦然升高。 ——沈清越将团在藤椅上的少年整个人端了起来,很地往外走去。 郁慈:! 手指下意识抓住男人紧实的臂,郁慈乌眸一瞬间睁得很圆,语气有点慌乱:「你做什么?」 ……他只是没有理男人而已! 掌心抵住一捧温热的软肉,仿佛托着半个浑圆的桃子。沈清越调整了下姿势,让少年坐得更舒服,然后从容开口: 「带你去见一面老头子。」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将男儿媳带去见公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郁慈的眉尖就急得蹙了起来,抬头努力去看他的脸,也只能看见一点线条利落的下颌。 沈总理上次生气了鞭子抽断都抽断了一根,他这种勾引儿子的「祸水」,岂不是要抽断两根? 想到这,少年吓得脸都白了几分,眸中雾蒙蒙的,磕磕绊绊道:「「可……可是我还没准备好的……」 腾出一只手打开房门,沈清越步履平稳地踩上地毯,「有我在,阿慈什么都不需要准备。」 指尖不自觉在大衣面料上留下几道划痕,郁慈试图改变男人的主意: 「可是,我觉得沈叔叔可能没准备好……」 沈清越低头对上一双乌润的圆眸,嘴角勾起,有些想笑地问:「老头子?他有什么要准备的?」 少年眨了下眼,十分真诚地开口:「叔叔他有没有心脏病之类的……」 脚步顿住,沈清越愣了下,明白过来后彻底笑出声。一向冷冽的眉目显出几分舒朗,胸膛也跟着轻轻震动。 郁慈被笑得有几分羞恼,脸蛋粉白:「你笑什么?!」 到时候两根鞭子抽下来,看男人还怎么笑得出来!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沈清越将嘴角压下去,放缓声线哄少年: 「没有。老头子身体还不错,暂时不必担心会气到他。」 停顿片刻,又说:「也不必担心会挨鞭子的,阿慈。」 再怎么忍,男人嗓音里的笑意还是透了出来。 被戳破心思的少年索性将脸埋进膝里,装鹌鹑,白珍珠一样的耳垂却露出一点嫣红。 直到要拐下楼梯时,怀里人才突然冒出低不可闻的一句:「不要、不要下去。」 「嗯?」沈清越停下脚步,仔细去听。 少年埋着头,温软的嗓音一点点传出来:「不要抱下去,孟澄看见会笑……」 他脸皮本来就很薄,已经快丢完了,不想再丢脸了。 目光往下落去,男人踏着拖鞋踩在深色阶梯上,平直裤腿下是一截脚踝。 一声轻笑后,少年被轻轻放下,脚刚触到地面,手就被一只掌握住。郁慈微微抬眼,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唇。 「那我牵着阿慈走。」 男人黑眸中盛着浅浅的笑意,嗓音又轻又低,好像在哄人似的开口。 ……明明最开始不是这样的。 少年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第一次他在贺府宴会上撞到沈清越时,男人冷着脸,目光黑沉沉盯着他,还语气很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说就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直到贺月寻赶来将他带走。回头时,男人还一直紧紧看着他,如同盯上羔羊的狼。 可第二次见面,沈清越却送了他一大堆稀奇昂贵的玩意儿,其中就有着一把冰冷的手枪。 「拿着它,有人对你不怀好意时,就按下扳机。」 当时他被手枪冰冷漆黑的外壳吓到,扭头跑走。 此刻看着男人眉眼间的温柔,郁慈轻翘了下唇角,躲开他伸过来的掌,噔噔噔跑下楼梯。 明明他才是从始至终都不怀好意的那个人。 以为少年还在生气,沈清越笑着大步追上去。 总理府比公馆还要大,院门前站着不少警卫,大门向两侧打开,浅池里游曳着几尾三色锦鲤。 被男人牵着经过时,郁慈多瞄了一眼。 大厅内,沈泰坐在沙发上,额头上有着一道很深的竖纹,气势威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浏览。 气氛出奇安静,郁慈双腿併拢手放在膝上,坐姿端正,悄悄抬眸正好撞上一双沉稳的眼,心脏顿时一紧。 将手中的文件搁下,沈泰往后倾靠,语气严肃得像在训他手下的兵:「不错,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心里担心会吓到少年,沈清越偏过头,却看见少年背更挺直了些,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他儿子,沈泰理了理嗓子:「会认字吗?」 问起这个,郁慈有些紧张,不自觉揪着沙发的绒毛,小声回答:「会,还会一点点外文。」 耳边适时落下男人低沉的轻笑声,郁慈的脸瞬间更红了。 ……的确是一点点。 毕竟少年学习的劲头并没有持续太久,到现在也只是能磕磕绊绊念几声的程度。 第62页 「不错,很聪明。」沈泰点点头,眉间的竖纹淡了几分,让他的气势显得不那么压破。 心底的不安情绪稍微减少,郁慈松了口气,才反应过来手心里一片细汗。 ……似乎对他还算满意的样子,应该算过关了吧? 想到这,少年的耳尖突然变得滚烫,他又不是沈家的儿媳妇,过不过关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吶? 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感受到微微濡湿,沈清越拧了下眉,转头冲上位说: 「好了,阿慈你已经见过了,我就先带他走了。」 牵着少年刚站起来,沈泰就在身后叫住他们:「急什么?」 他掏出一个红色信封交到少年手里,「红包还没给呢。」 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份量,郁慈有点懵地垂下眸。 ……好像真成沈家儿媳妇了。 第39章 羊皮纸的封面有些粗糙,郁慈指尖不自觉摩挲着,有点紧张地抿起唇。 他下意识想瞄一眼沈清越的表情,可沈泰一直盯着他。纠结片刻,少年只能没什么底气开口: 「谢、谢谢沈叔叔。」 「不必。」 父子俩的视线在大厅交汇一瞬,随即移开。沈清越没什么神色的牵着少年的手越过沙发离开。 当初得知独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还想把这个人娶进家时,沈泰只觉得他疯了,怒不可遏地将人压到他母亲坟前。 「跪在你母亲面前认错,以后那些疯话一个字都不准提!」 沈夫人姜兰韵是位正儿八经出生江南的大家闺秀,被兄长嫁给沈泰。生下沈清越没几年,便因为体弱去世。 因为姜兰韵的缘故,沈泰对独子一直多是纵容,却没想到直接将沈家的根儿给纵没了。 想到这,沈泰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怒气沖沖道:「说!快给老子说你错了!」 阴云压顶,快要下雨了。 地面寒意刺骨,沈清越跪着,上身挺直,面色苍白嘴角红肿,却面色淡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没错。」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错。 父子俩很多地方并不相似,可骨子里的固执却如出一辙。 沈清越一直不肯认错,而沈泰的鞭子也断了一根又一根。 旧伤未愈,新伤又填,医生下定结论:再打下去就养不好了。沈泰终于扔了鞭子,面色铁青: 「你是不是想趁早把我气死,好把那个人娶进门!」 后背的衣料被血浸湿,沈清越几乎跪不稳,视线被冷汗染得有些模煳,掌心扶住地面,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和母亲离婚。」 婚后姜兰韵没有给过沈泰一天好脸色,她不喜欢沈泰身上的匪气,因此在竹马找来时毫不犹豫地答应私奔。 事情败露被抛下后,心高气傲的姜兰韵最终郁郁而终。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甚至有人怀疑沈清越非沈泰亲生,可沈泰还是顶着军中会人心不稳的压力保住了姜兰韵。 祠堂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父子俩心知肚明。因为动乱那个文弱竹马根本护不住姜兰韵,因为……沈泰不想。 跪在祠堂的二十五个日夜,被抽断的四根鞭子,最终换来少年走进沈家的许肯。 而孟澄也是那时正式成为沈家的私人医生。 走在白色鹅暖石铺成的小径,少年还时不时抿着唇看一眼信封。沈清越捏了下少年指尖,勾起嘴角: 「收了红包,阿慈可就是沈家的人了。」 什么奇奇怪怪的霸王条款! 耳尖似乎随着男人的嗓音变烫了一点,郁慈颤了下眼睫将信封塞过去,小声道:「……我才不要。」 沈慈什么的一点都不好听。 少年脸蛋嫣红,明明努力板脸了,圆眸里还是雾蒙蒙的。 没接过信封,沈清越手上用力,距离蓦然拉近,少年落进怀中。 他低下头凑近在少年左脸亲了一下,哑声道:「说错了,是我入赘郁家才对。阿慈会嫌弃我吗?」 半响没有听见答覆,沈清越抬眸,却见少年蹙着眉有点纠结的样子,慢吞吞开口:「……那你想叫郁清越吗?」 胸膛震动了下,沈清越眼里溢出笑意,没忍住俯身在少年脸上又啄了下。 「嗯,郁清越好听。」 路过那片池子时,少年目光又偏过去,沈清越注意到,问:「怎么了?」 「这里的锦鲤没有公馆的可爱!」郁慈小小翘起下巴。 公馆的锦鲤可是他在喂! 嘴角刚压下去的弧度又有上扬的趋势,沈清越滚了下喉结,努力放平语气夸道:「嗯,阿慈真棒。」 他得提醒林伯,寻找替身鱼的进程要更快一点了,毕竟公馆里的鲤鱼一个个都快胖得游不动了。 迟早得被少年的爱撑死。 沈泰出手极其大方,信封里厚厚一叠银票将还未过门的郁准儿媳给惊住。 看着少年眼睛睁得又圆又亮,数了一遍又一遍,沈清越有点好笑,他怎么没发现少年还有财迷这个属性。 思考一会儿,郁小财迷并没有选择将钱独吞,而是拿出一半找到孟澄,决定支持他的伟大事业。 「你的那个棚子有点破……」少年委婉道。 感受到怀中银票的份量,孟澄感动到无以復加,拍着少年肩膀说:「小慈,我就知道你跟那些恶臭的有钱人不一样。」 第63页 年纪轻轻就明白理想比金钱重要了。 临走前,孟澄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跻身富人行列了?」 难不成怎么快就哄得沈清越将保险柜钥匙交给他了?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多拉一些投资…… 脸颊忽然沁出淡淡的粉,郁慈瞥一眼他小声道:「……卖身钱。」 孟澄:??? 晚餐后,沈清越将从郁兴嘴里撬出来的消息带来。 当初许婉是被一个叫刘梁的男人赎走了,只是时间久了,老鸨也不清楚他们的去向。 听到这个名字,郁慈并没有太陌生。 记忆中,刘梁就住在他们楼下,高高瘦瘦的。每次妈妈端着帮别人浆洗的衣服经过时,他都会打开房门问: 「重吗?我帮你端吧。」 哪怕妈妈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但下次经过时,男人依旧会打开房门问出一样的问题。 纤细的眼睫垂下,郁慈有点出神,妈妈跟在他身边,应该不用再洗那么多衣服了。 「只是阿慈的银镯子被抵给赌债人,几经转手,想找到可能要再需要一些时间,阿慈再等等好吗?」 高大的身体蹲下,沈清越仰头自下而上地望着少年,眉弓高挺,紧紧注视着那双圆眸。 其实早就知道镯子被找回的希望很渺茫,可真正听到时,心脏还是有一瞬间的钝疼。 少年坐在沙发上,绵质的衣物将他纤薄的身体包裹住,小小一团,那么柔软。眼圈微微发红,却还是小声说: 「没关系……」 可吸了好几口气,也还是说不出那句「找不到就算了」。 妈妈的东西,怎么可以算了呢? 最后只能说:「……是我自己弄丢了。」 第40章 窗台藤萝的绿叶在晚风中轻轻摇动。 床头的琉璃小夜灯散发出温和的光芒。郁慈抱着枕头,埋着脸颊,乌黑的碎发落在他莹白的后颈上。 「该睡觉了。」 微凉的掌心轻轻挨上少年的细颈,除了一开始被冻得瑟缩了一瞬,郁慈并没有生出什么害怕的情绪。 抬起头,乌润的圆眸浸着一层浅浅的水光,「等一会儿就睡了……」 一开口,却听得出细微的鼻音,郁慈觉得有点丢脸,抿紧唇不说话了。 指腹在那片细颈上摩挲片刻才慢慢收回,变成鬼后,他就对这份温热更加贪念。 轻柔的光晕在床头铺开,少年坐在一片暖黄里,细伶的脚腕踩在被子上,足背莹白。 垂眸看了一会儿,贺月寻忽然问:「为什么将玉镯摘下?」 刚才还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少年,蓦然紧张起来,眼睫扇动几下,终于勉勉强强编出一个理由: 「……我怕把玉镯磕坏了,就放到抽屉里了。」 说完,他飞快抬头瞄一眼男人,语气小心翼翼:「我平时都有很好地戴在手上。」 除了某些时刻,比如沈清越在时。 他已经发现了,如果不戴玉镯,距离远了贺月寻就不能跟在他身边。 一想到上次男人就站在浴室外听得一清二楚,郁慈的脸蛋就开始滚烫。 光芒隐入鸦黑的鬓角,贺月寻瞳色清幽,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说:「不早了,阿慈该睡了。」 有了那笔不菲的「投资」,孟澄的义诊成功发扬光大,前来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 多加了几片铁板的棚顶下,郁慈怀里抱着一大袋子桃酥,每当排到小孩时,就分出去一块。 将钢笔别回胸前的口袋,孟澄偏头看了一眼。 少年乌黑的发尾被汗浸湿,脸蛋瓷白,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唇瓣抿在一起,怀中的桃酥已经见底。 「这里太闷了,你出去走走吧。」 上次郁兴的事情发生后,沈清越索性光明正大地派人跟着他们。 瞥一眼后面站着的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孟澄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少年现在就是整个东城最安全的人。 鼻尖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细汗,纠结片刻,郁慈将最后几块桃酥分完后,走出小棚。 东城的天空仿佛都蒙着一层灰,连风里都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巷道地缝里艰难地钻出一朵小黄花,郁慈蹲下去伸手拨了拨,睫羽轻扇,忽然有点闷地开口: 「我之前在店里卖蚕豆很厉害的……」 东城的孩子都是放养,但许婉无论去哪都要将郁慈带到身边。 许婉为别人浆洗衣服时,小郁慈就乖乖坐在板凳上,乌髮柔软仿佛一个小雪团,时不时伸手去勾盆里的泡泡。 长大一些,郁慈便在杂货店打零工。因为他漂亮的脸蛋,来店里的顾客都多了些,但大家都没什么钱,便会买一包蚕豆走。 花瓣被拨得微微颤动,郁慈收回手,声音更低了些:「但还是没有帮妈妈分担太多。」 这样灰色的道路,许婉领着他走过一遍又一遍,他却没能带她走出去。 眼眶有些发烫,郁慈小声吸了下鼻子。 玉镯冰凉,贺月寻忽然开口:「阿慈,还记得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吗?」 往前? 郁慈抬起脸,眼圈微红,回忆了一会儿小声说:「是当铺。」 随着郁兴的赌瘾越来越大,家里很多东西都慢慢被当掉,小到过冬的棉衣,大到许婉的嫁妆。 第64页 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东西也早就赎不回来了。 想到这,郁慈抿了下唇,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有要往外冒的趋势。 贺月寻清冷的嗓音清晰地传出来,「为什么不过去看看呢?」 少年蹲成小小一团,鸦黑的睫羽湿答答的,仿佛路边的一只流浪猫,听见男人说: 「阿慈,去看看吧,我一直陪着你。」 当铺的柜檯很高,郁慈站在台阶上,看着里面的人将一个箱子递出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当票、也超过期限了,为什么还能拿回之前的东西? 接过箱子时,郁慈指尖都在轻轻发颤,里面零零碎碎、不太值钱的东西都是有关许婉的。 眼泪一颗颗砸下,盖面上开出暗色的花纹,郁慈眼圈通红,哽咽地小声问:「……你一直都在帮我做这些吗?」 没有哪家当铺会留着这些琐碎的东西,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贺月寻在偌大的东城一点一点搜集。 面对少年带着颤音的问题,贺月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它们一直在等阿慈,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顺着男人的意思,郁慈低下头看向箱内,目光落在一只小盒子上。他不记得许婉有过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他拿起来问。 「也许会是一个许愿盒。」贺月寻嗓音里带上浅浅的笑意,「阿慈可以试试。」 已经猜到是男人为他准备的,少年依旧很认真地闭上眼,眼尾嫣红、仿佛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许完愿后,郁慈睁开眼睑,圆眸里流转着细碎波光,声音很轻如同说给自己听:「愿望会实现吗?」 细白的手指按上盒沿,略一用力盒盖轻轻打开。与此同时,男人的话在耳边落下: 「阿慈的愿望都会成真。」 ——是一只很普通的银镯子。 甚至磨损久了,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可那是妈妈攒钱给他买的,不一样。 一瞬间,眼泪落了下来。失而復得的欣喜与酸涩交织在一起,在心尖涌动。 郁慈紧紧攥着银镯,眼皮通红,仿佛晕开大片大片的海棠花色。 远远跟着少年的人见状拧起眉,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 贺月寻没有分出心思,指腹微凉,轻柔地为少年拭去泪珠,温声道: 「别哭了,阿慈的愿望不是成真了吗?」 好半响,少年才勉强找回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地说: 「……没有、没有成真……」 指尖一顿,贺月寻微微蹩眉。在这个拥挤的小巷里,少年对着木盒许下的愿望竟然出乎他的意料。 第41章 昏暗的巷道尽头,少年圆眸清亮,微微湿红地盯着贺月寻,好像有点委屈一样,小声开口: 「一点也不灵,我再也不会对着木盒许愿了。」 这样说着,细白的手指却一直紧紧攥着小木盒,指尖都凹下去一点。 本该死寂的心脏突然传来异样的潮动,让死水一般的四肢百骸逐渐生热,贺月寻慢慢沉默下来。 从少年湿红的眼中,他敏锐地察觉出少年的愿望也许跟他有关。 心尖瀰漫上难言的心绪,贺月寻指尖微动,他想碰碰少年颤动的睫羽,想告诉少年不要落泪。 最后却只是垂下眸,罕见露出几分颓意,哑声道:「……会实现的,阿慈的愿望都会实现。」 他自负、骄矜,唯独被困在病躯里,日益孱弱。而他的亲弟弟贺衡,与他截然不同。 矫健、高大、身姿颀长,每当他与少年相处时,眼底明目张胆地溢出觊觎。 「贺月寻,你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呢?」北上的前一晚,兄弟在凝翠阁外面撞见。 贺衡神色平淡,似乎只是很平常的一问,可偏过头时,那双淡色的眸却明晃晃昭示着他不该有的野心。 「阿慈一向贪睡,明早应该起不来不能为你送行,你作为小叔子多担待一些。」 贺月寻语气依旧从容。 只是「小叔子」这几个字似乎不经意地念得稍重。 贺衡冷嗤一声,「你如今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吗?」 少年如何变成他嫂嫂的,两人心知肚明。 「我当初为何让步你自然清楚,而以后我绝不会罢休,你应该也清楚。」贺衡掀开眼皮,神色讥讽。 「与其拿伦理纲常来压我,不如期盼我死在北边。」 满地清辉中,贺月寻立在树下,一向清泠的眸里却出现几分冷意。 手段不堪如何,心思不正如何,抢了自己亲弟弟的心上人又如何。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哪怕他困于沉疴,哪怕他被圈在府邸,他仍旧能步步算计将少年留下。 可在这个昏暗狭窄的巷中,灰尘与光线齐浮,贺月寻终于勘破,他自以为万全的棋局,唯独算漏了少年的心思。 ……他终究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哄他的话,郁慈却还是忍不住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 是不是只要他足够虔诚,上天就会垂怜他。 鸦黑的眼睫颤了下,少年瓷白的脸蛋尚有泪痕,小声开口: 「贺月寻,你不要骗我。」 与此同时,少年在心底再一次向上天虔诚地许愿。 贺月寻,下辈子你不要再喝那么苦的药了。 第65页 出门一趟,少年的眼睛却红了一圈,手腕上还多了一只银镯子。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许婉留下的那只。 他费尽心思几乎将整个东城翻了一遍也没找到的银镯,就这么出现在少年手腕上,是谁的手秉不言而喻。 沈清越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阿慈的眼皮怎么肿了?」 在少年下意识心虚想要开口时,他阴着嗓音道:「不要告诉我是被风吹着了。」 唯一编出来的藉口就这么被堵死,郁慈正在绞尽脑汁,却又听到男人再度开口:「也不准抿唇。」 嫣红的唇珠愈发艷丽,郁慈原本的心虚化为一种被看穿的羞恼。 怎么管天管地什么都要管吶!竟然还关注这种事情,怎么听起来都很奇怪。 「……我偏要。」 嗓音轻弱听起来没什么底气的样子,气上头的少年重新补了一句: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凭什么管他,还阴阳怪气,他都听出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将沈清越浑身的气血都激起来了,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 「我不是你什么人?那我算什么?」 算管他吃管他住、为他翻遍整个东城的好心人吗? 哪怕是情夫,正主死了也该上位了吧? 后背的鞭伤隐隐作痛,沈清越脸色阴得快滴出水。 其实话一出口少年就后悔了,好像有点太冷漠无情了,他没有想过说这么重的话的。 但男人这么凶地看着他,似乎一定要逼他说出答案来。于是郁慈就学着他之前的语气阴阳怪气道: 「不要告诉我必须回答你的话。」 额头青筋直跳,沈清越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又听见少年说:「不准皱眉。」 少年板着脸,嫣红的唇瓣抿在一起,似乎带点挑衅的意思。 终于知道癥结所在,沈清越闭上眼,努力压平翻涌的气息,放缓语气说: 「阿慈,对不起,刚才是我语气不好……」 「不要告诉我你道歉后我就必须原谅。」少年睁着黑眸高傲开口,一副冷心冷肺不为所动的样子。 原本的诘问到头来双方角色互换,少年坐在沙发上,沈清越蹲下身,伸手想去牵他,低声下气道: 「是我的问题,阿慈大人大量原谅我一回好吗?」 指尖往后一缩,躲开男人的掌。郁慈冷冰冰吐出几个字:「不准牵手。」 胸膛一口气被哽住,堵得他整个人气息不顺,沈清越竭力挤出笑容: 「阿慈,我不再过问这件事了,好吗?」 男人一次次退步,终于换得少年「大方」点头。 被男人捏住指尖时,郁慈忍不住骄傲地翘起嘴角,原来他学东西真的很快。 明亮的餐厅内,少年抬手时,镯子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孟澄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咦,你怎么又多了个镯子?」 还是年色已久的银镯,不像是沈清越会送出手的东西。 忽视一旁男人不太好看的脸色,郁慈晃了晃镯子,脸上抿出一个小窝,「是我妈妈留给的我的。」 孟澄拿着筷子欲言又止。 这个「妈妈」真的不是性别为男吗?为什么沈清越一副头上戴绿的模样? 走出餐厅时,眼看少年翘着嘴角高高兴兴上楼去了,分明是一副与情人私会后的心满意足。 心里暗自嘆气,孟澄一把拉出沈清越,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道: 「小慈年纪还小,喜欢玩很正常,你要拿出正宫的气度,不要天天跟个怨夫似的……」 嘴边扯出一抹冷笑,沈清越眸色漆黑:「今晚就抱着你的被子滚去东城。」 第42章 考虑到东城地面的阴冷潮湿,孟澄麻熘干脆地闭上嘴,他并不想与老鼠为伴。 冷冷剜了一眼后,沈清越上楼,打开卧室房门。 明亮的灯光流水般泄下,少年趴在柔软的被子里,拨动着腕上的两个镯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乌髮柔软,饱满而水嫩的脸蛋仿佛笼着一层盈润的光晕,听见开门声,圆眸中透出几分警惕看过来。 「你做什么?」 当然是做.他。 单手解开衬衫的几颗扣子,露出一截锁骨,沈清越假模假样开口:「来陪陪阿慈。」 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影不断逼近,头顶撒下的灯光被遮住大半,让他的面容阴影深刻。 袖口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紧实流畅的小臂。沈清越低下眼睑,眸色意味不明道: 「不知道我的身份有没有资格做这个呢?」 领口宽大,自上而下可以看到少年一片莹白的肌肤和两点粉意,仿佛开在雪地里娇娇颤颤的花苞。 男人语气很平静,郁慈抿了下唇,小声说:「其实我下午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他只是有点气昏了头。 沈清越很理解得点下头,道:「我又不是阿慈什么人,阿慈不必放在心上。」 眉尖一瞬间蹙起来,郁慈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不是又在阴阳怪气?」 他都已经要道歉了,男人还要一直揪着着一点,像个不依不饶的怨夫。 熨贴笔直的西裤压出褶皱,沈清越蹲在床边,仰头看向少年,眼珠一动不动,语气罕见有些低弱: 「只许阿慈说难听的话,就不许我伤心了吗?」 第66页 少年趴在床沿,两人挨得很近,似乎唿吸都交融在一起。 睫羽一颤,眸中印出男人高鼻薄唇,灯光沖淡了他眉眼间原本的凌厉,竟让少年看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指尖摩挲着手心,郁慈有点松动。 ……好像他是有点太过分了。每次男人对他很兇时,他也会很难过。 「那我向你道歉,你不要伤心了好不好?」少年脸蛋瓷白,慢吞吞开口,不太好意思但语气十分真诚。 「只是这样吗?」男人垂着眸,问:「只是这样轻飘飘一句话吗?」 薄眼睑掀开,沈清越目光紧紧盯着少年,「我哄阿慈的时候,也只是说一句就好了吗?」 男人语气里的责备太过明显,郁慈被说得脸色绯红,眸中波光潋滟,不自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刚问完,随即立马补了一句:「不准太过分。」 少年倒还存着几分警惕。 但已经晚了。 一只大掌轻轻握住他细伶的脚腕,指腹摩挲,沈清越眸色深沉,气质突然变得具有浓重的侵略性。 「今晚我要留下来。」 嗓音又低又哑,分明意有所指,必然不是简单地睡一晚。 已经有了些浅薄的经验的郁慈,顿时羞意从耳尖一直烧到脖颈。 好半响,低不可闻的嗓音才响起,好像有点羞恼的样子:「……你怎么老是想着这些。」 一声轻笑涌出,沈清越握着少年的掌微微用力,烫得少年愈发不自在:「那怎么办,阿慈会成全我吗?」 玉镯还戴在腕上,微凉地贴着皮肉,郁慈咬着唇瓣,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煳。 ……贺月寻肯定又一个字不落地听见了,怎么办?他这样算不算是被当场捉姦吶?可他还没有答应…… 在他思绪乱飞时,脚腕上的酥痒勾回他的意识。 沈清越指腹上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轻轻划过时,仿佛带着点儿不清不明的味道。 「阿慈考虑好了吗?」男人不紧不慢地催促。 眼睫一颤,郁慈抿着唇做出决定,忽然小声开口:「那你先闭上眼,不要睁开。」 很奇怪的要求,但沈清越同意了。 他阖上眸,听见床上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应该是少年翻身下床。紧接着是开门声,少年走出卧室。 食指在膝盖上叩到第十四下时,熟悉的香气重新涌上他的鼻周。 沈清越蓦然睁开眼,对上一双乌润的眼,少年顿时睁得更圆,似乎没想到他会不守信诺。 在少年将要蹙眉开口时,沈清越先一步语气自然道:「好了吗?我蹲得有些累了。」 被一打岔,郁慈便忘记之前的话了,于是说:「我又没有不让你起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郁慈眨了下眼。 顺着少年的话,沈清越站起身,在他靠近少年时,郁慈忽然很小声、有点难以启齿一样: 「……你可不可以快一点?」 他还要去哄贺月寻。 很忙的。 还不等男人回答,少年自己先红了脸。好像这样说,就是在变相地承认自己有一点快。 身上很热,手心里也微微濡湿,郁慈有点紧张地盯着男人。 「好啊,这可是阿慈自己说的。」沈清越眸色漆黑,语调不明地开口。 在不知道第几次被欺负得哭出来时,郁慈细白的手指抓着皱巴巴的被单,湿润乌黑的睫羽粘在一起。 尾音颤抖地控诉:「你个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他的手好酸,腿肉也好疼。 压在上方的沈清越神色有几分餍足,他抓起少年的手指挤进指缝,凑近贴在少年耳边,感受少年一下一下的轻颤。 听到耳边溢出的一声轻笑,郁慈顿时颤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如同一颗熟透、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水蜜桃。 「也许阿慈在上面,我就会快一点。」 看着少年雾蒙蒙的圆眸轻轻眨了下,半信半疑地皱着小脸。 嘴角慢慢勾起来,沈清越已经猜到他会答应。 浴室的水声停下,沈清越一身浴袍走出来,将洗得白净香软的少年塞进被子里。 一接触到被单,少年就自动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得更深些,眼尾还带着嫣红,时不时冒出几个「混蛋」、「骗子」的字眼。 迷迷煳煳中,郁慈记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还没做,但席捲的困意已将他吞没。 「啪嗒。」 书房内没有开灯,没有合上的门倾泻进光线。沈清越靠着椅背,面容不清,手上是一把手枪。 片刻后他出声:「墙角好听吗?」 第43章 手枪磕在深红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声,沈清越淡淡抬眸,光线从他额角至下颌分割出一道明暗光影。 从少年让他闭上眼然后出门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少年想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再回来时少年腕上已经没有了那只翡红色的玉镯。 ——哪怕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少年仍旧不想男人亲眼看见、听见。 也不知是该说少年自欺欺人,还是太过心软呢? 想到这,沈清越勾起嘴角,慢声道:「阿慈喘得很好听,哭起来也很好看。」 枪托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声音在静谧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只是你生前能够做到让他这样吗?」 第67页 「毕竟——」沈清越顿了下,瞳色漆黑,「你可是个废人吶。」 轻蔑、挑衅、十足的不屑。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枪身,在枪托即将叩在桌面上时,「啪!」一瞬间,手枪蓦然被击飞重重甩在墙角。 枪身顿时布满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一样的裂纹。沈清越神色一冷,偏过头看向某个角落。 「你真以为这把枪能对付得了我?」 一直隐匿于阴影中的「人」终于出声。 整个书房的空气霎那间冷了下去。 透过门缝的光线,隐约能看见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苍白的唇角微微挑起弧度,脖颈上是黛青色的血管。 「几年过去了,沈少爷不见长进啊。」贺月寻不紧不慢地咬着字。 一句轻飘飘的「沈少爷」,自然而然压低了一个辈分。在柳城中,也只有沈泰能跟贺月寻平起平坐。 而刚才那看似平淡的一击,碎掉的可不止那把手枪,还有沈清越右手的小指指骨。 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右手静静垂在身侧,沈清越面上不见任何痛色,眉弓高挺,冷冷地盯着贺月寻,然后敲了敲桌面: 「贺家主,我还要去陪着阿慈,你也是时候上路了。」 话音落下,一阵阵沉闷的铜铃声蓦然在墙后响起,仿佛穿过厚厚的墙面刺破耳膜。 「叩叩叩。」林管家面无表情地敲响书房门,「少爷,道长们已经准备好了。」 从知晓这世上的确有鬼后,沈清越便立即开始从各处搜罗各家名士,为的便是能让贺月寻的魂魄消散得干干净净。 之前是有少年一直阻拦,而现在……在那杯牛奶的作用下,少年应该会一直安睡到天亮。 推开椅子,沈清越站起身,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在里面找到那只被藏起来的玉镯,往墙上一摔。 四分五裂。 他转过头,贺月寻脸上已经开始浮现出暗纹,一道一道仿佛白瓷上的裂痕,身形却未动一分。 姿态沉稳,立在阴影中,如同一只哪怕落魄也依旧矜傲的白鹤。 ……不知待会儿魂飞魄散时,是否还能保持这份气度。 沈清越嗤笑一声,淡淡收回目光,推门出去。 随着房门合上的那一刻,四周深重的墨色开始翻涌。 铜铃声愈发密集,雨打般敲下来,脸侧的暗纹也浮现得越来越快,直至攀爬至下颌才渐渐放缓。 四肢百骸里逐渐泛起仿佛冲破魂魄的尖锐痛意,每一寸肌肤、每一尺骨髓都在叫嚣着疼。 手冷白撑住墙面,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随着指骨用力而越发明显。 「嘀嗒、嘀嗒。」 暗红色的血珠顺着细伶瘦白的腕骨滴落,贺月寻垂下眸,脸上的暗纹若隐若现,却并没有挣扎。 ……这也许是个机会。 墙面另一头,正中心的一位道长勐然睁开眼,手上的铜铃顿住,苍白的额头上布满汗珠,神色慌张地喃喃道: 「不对……这不对……」 寻常的魂魄,哪怕是厉鬼也在散魂铃底下坚持不了多久。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每每那鬼的魂力要消失殆尽时,就会莫名多出一股阻挡,让那鬼有缓息之刻。 ……而能刻在生魂上,且能抵住散魂铃的攻势的,唯有禁咒。 想到这,道长蓦然瞪大眼,抓住一旁男人的手臂,惊惧地语不成调:「我……我要见、见沈大少……!」 守在一旁的几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一人推门匆匆出去。 不久,沈清越阴着脸进来,一进来冰冷的目光就锁住道长,眉目凶戾。 「不要告诉我,我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请回来了一个废物。」 要知道废物,可走不出沈家的大门。 听出言下之意的道长抖着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才躬身小心道: 「此人魂魄上被刻下了禁咒。禁咒阴狠,生前病弱缠身,死后却保魂魄不散,以抽取命势供己所用。」 「这散魂铃是否能破了这禁咒,还未可知……」 说到最后,道长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惶恐不过抬头。 禁咒? 沈清越眉心拧了拧,竟然有人将这种东西用到贺月寻身上。而传言则是贺月寻早产而导致体弱…… 如此看来贺月寻真是亲缘浅薄吶。眼底闪过几抹讥讽,沈清越语气凉薄:「那就请道长尽管一试。」 未可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今日的餐厅格外冷清,不仅沈清越、孟澄他们不在,就连林管家也没有露面。 但早餐依旧十分合胃口,填饱肚子后,郁慈返回二楼,拧了拧书房的门把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嗯?郁慈蹙起眉。 往日沈清越从来都不会锁门的,所以他才会想到悄悄将玉镯藏到书房。 今天几人都不见踪影,书房又被上了锁,难得是有什么机密文件等着处理吗? 想了想,郁慈便坐到沙发上等他们回来。 进到大厅时,沈清越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沙发上,少年抱着抱枕,柔软的乌髮搭下来,脸蛋瓷白饱满,如同乖乖等丈夫归家的小妻子。 心口顿时软了下去,沈清越快步走过去,嘴角挑起,「阿慈。」 他移开抱枕,想将少年揽进怀里,身后蓦然传来一道煞风景的声音:「你不要你的手指啦?」 第68页 落后一步的孟澄推了推眼镜,很尽职地说:「如果你不想落下残疾,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做。」 男人一顿,脸色不太好看。郁慈这才注意到他右手小指被包扎起来,眉尖微蹩,不解问:「你手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磕到了。」 点点头,他拉住沈清越的大掌,又怕弄疼男人,力道放得很轻,细密的眼睫根根分明,一扇一扇的。 每次他磕到了,许婉便会对着伤口轻轻的唿气,说:「吹一吹,痛痛飞。」 于是,郁慈学着母亲的样子,凑近很仔细地吹了吹,「不疼不疼。」 沈清越任由少年拉着手,半天没有啃声。 一抬眼,却看见他眸色漆黑,像压抑着什么,郁慈颤了下睫羽,想到之前,忽然很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想亲我呀?」 少年就这么乖乖仰着头,圆眸湿润地看着他,语气又软又甜,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一样。 沈清越滚了下喉结,哑着嗓子问:「那阿慈给不给亲?」 抱枕不知不觉已经落到了地上,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空气似乎渐渐变得粘稠灼热,郁慈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只是紧紧抿着嫣红的唇瓣。 像得到某种应允,沈清越低下头慢慢靠近,温热的唿吸交织,却在相隔不足一寸时,被一只细白的手指抵住。 「谁准你亲了?」 小心思得逞的少年,灵巧地从他怀里钻出去,滚到另一边捡起抱枕,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乖乖养伤吧!」 昨晚男人怎么骗人的,他可都记得呢。 心口霎时间变得滚烫难言,沈清越直起身,垂下的指尖微动,轻声道:「……小骗子。」 沈清越回来了,书房的门自然也被打开了。 午后,郁慈拒绝了孟澄的下午茶邀请,悄悄熘进书房拿他的镯子。 可翻遍之前放的那个抽屉,郁慈都没有看到玉镯的踪迹。他不可置信地蹙起眉,玉镯竟然不见了? 「阿慈,你在找玉镯吗?」身后有人问他。 郁慈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顿住,好半天,他慢吞吞转过身。 沈清越立在他背后,抱着臂,挑起眉问:「那找到了吗?」 语气平和,完全不像生气的样子。 郁慈抿着唇,脑子里有点乱。沈清越怎么知道他在找什么,玉镯是不是被他拿了。 可毕竟是他悄悄将玉镯藏进书房,先一步理亏,于是郁慈只能闷声认错: 「对不起,我……」 「阿慈怎么老是丢三落四,连镯子都落到书房了,然后被我捡到。」 沈清越温声打断他的说辞,似乎没有察觉其中的不对,还贴心地为少年找到一番藉口。 眼睁睁看着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翡玉镯,为他戴在手腕上,「阿慈这次可不要弄丢了。」 男人语调低沉,一如既往。 腕上的镯子温润地贴着肌肤,郁慈有点懵,低头看了一眼才慢慢抬起头,小声「嗯」了一声。 的确是他的镯子,可他明明是放在抽屉里面的,男人为什么要说是他捡到的? 给为了他自己留一点面子吗? 第44章 玉镯红艷欲滴衬得那截细腕如雪一样白,郁慈另一只手慢慢拨动着,触感温润细腻。 贺月寻不在,应该是昨晚没有去哄他所以生气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纤长的眼睫眨了下,郁慈抿着唇没说话。 书房的灯光不知为何开得有些昏暗,房间内照得不是很清楚。沈清越靠在书桌上,衬衣绷出肌理的弧度。 「最近这几天我们会在书房议事,阿慈进出时记得要敲门。」 语气十分平和,仿佛只是一句贴心的提醒。但此之前,无论有什么人或者文件,书房都没有上过锁,更何况说这种话。 脑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疑云,只留下一丁点痕迹,郁慈点点头。 看来最近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书房门打开的那一剎那,走廊明亮的光线瞬间挤入,将正对的墙面照得通白,上面残存的殷红便格外显眼。 鸦黑的睫羽惊颤了下,郁慈目光一顿连忙收回,垂下眸盯着地面。 一双牛筋底皮鞋踏了进来,是林管家的声音:「很抱歉,我忘记敲门,希望没有惊扰你们。」 林管家在礼仪方面一向做得很好,极少有这么失礼的时刻,显然是出现了什么状况。 目光从少年微微发白的脸蛋上落回,沈清越从容站起身,绕到书桌后坐下。 谁也没有开口。 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郁慈心底冒出一点不安,走出书房时,门被合上的最后一刻,林管家的嗓音飘了出来: 「道长说……被破了……情形不太好……」 声音被刻意压低,听不真切。郁慈蹙起眉尖,心里的不安莫名加重了一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要请道长? 他下意识地摸住玉镯。会不会跟贺月寻有关? 「道长说,虽然那魂魄凭藉着散魂铃冲破了大半的禁咒逃走,但魂力大伤,只要能找到他便能彻底抹去。」 林管家站在书桌前,头顶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脸上神色是少有的肃穆。 如今房间内灯光明亮,墙面上的红痕就更加明显。 第69页 如果只是单纯的血迹自然方便清理,但鲜血已经随着墙面深刻的指痕渗入进去,只能将这一面重新粉饰。 但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也怪不得少年会发现端倪。 想到这,沈清越眉间露出几分阴郁,冷声道:「那就让那群道士去找,尽快给我一个结果。」 贺月寻这人可不好对付,时间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 「另外,找人将这面墙上的血渍清理了,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哪怕少年好奇心并不重,也必须以防万一。 找到孟澄时,他正在躺在花厅藤椅里,眼底泛着青色,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你今天不去东城了吗?」 平日里如果有时间,他一般都会去东城义诊,风雨不误。 一口气将苦涩的咖啡饮尽,孟澄放下杯子,嘆了口气,「去,等一会儿。」 昨晚被迫熬夜加班,导致他睡眠时间大大缩短,果然资产家的钱不好赚。 「你昨晚没睡好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话一出口,郁慈就有点后悔,好像意图有点太明显了。 早知道就问他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了。 少年圆眸乌润,连里面懊恼的情绪也一览无余,孟澄忍下笑,装模作样地点头:「有。」 果不其然,少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微微凑近了些,不自觉软着嗓子说:「什么事呀?你快告诉我。」 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孟澄皱起眉,看起来有些严肃的样子。 心跳也不由自主地随之加快,郁慈放轻唿吸,然后听见他说:「晚饭时没吃饱,害得我大半夜被饿醒了。」 紧张的心绪一停,郁慈有点懵。一偏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气得脸蛋粉白。 「你、你!」他抿了下唇,试图说出有威胁力的话,「你太过分了,我以后的点心都不会让给你吃了!」 太严重的结果了。 孟澄直接被笑出声,直到少年头顶有冒热气的架势,才极力压着嘴角说: 「如果我现在说对不起,还会有点心吗?」 「那没有了。」少年闷声说。 他才没有那么好哄。 闷热的木棚下,孟澄收回听诊器,皱着眉说:「你的咳疾又加重了,有按我开的方子抓药吗?」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痩得可怕,颧骨将脸皮顶得高高凸起,缓慢转动了下眼珠说:「你给我换个药方。」 对于这种不听劝的病人,孟澄的态度也不客气,直接说:「你当买菜呢?还挑。」 确定身后人跟得比较远后,郁慈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悄悄唤贺月寻。 叫了好几声,周围一片静谧,镯子依旧也温润,郁慈有些泄气,垂下眸。 ……贺月寻还在生气,不肯理他。 慢吞吞地挪回木棚时,就看见孟澄正在与人争执,气得脸色涨红,「你不信西医,来找我看什么病吶?」 他将钢笔丢在桌子上,一只手推了下眼睛镜框。 刚走近,郁慈看清了背对他人的脸,脚步蓦然顿住,心头下意识缠上几分惧意。 ——是陈伯。 可贺府待下人一向宽厚,陈管家为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哪怕被赶出府,也不该沦落到东城…… 与此同时,陈復也看见了他,眼窝深陷,两口枯井似的眼瞳钉住他,眼神慢慢冷下来。 嘴唇一裂,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怎么?被贺衡玩透了,丢到东城来了……」 话还没讲完,一个拳头已经重重唿了过去。孟澄摘下眼镜,五官深刻,冷冷道: 「比起你的咳疾,我看应该先该治的,是你这张嘴。」 那一拳完全没收力道,陈復从木凳跌在地上,嘴角溢出丝丝鲜血。仿佛骨头散架了般,一时爬不起来。 但却撑起头颅,恶狠狠地盯着少年,「不知廉耻的贱人,又勾搭上一个,贺家就是被你给毁了!」 情绪起伏过大,让他一口气堵住不上不下,喉咙间发出沉闷的嘶鸣,眼睛却紧紧盯着少年,仿佛要从他身上咬在一块肉。 「你这双眼睛是不是也不想要了。」孟澄拧着眉站起。 可一直承受着恶意的郁慈却慢慢平静了下来。 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恐惧外,再次见到这张干痩的脸,他已经不会再为从陈復嘴里吐出的尖利字眼而感到伤心。 忍着噁心靠近几步,郁慈敛着眼眸,有几分冷淡道:「为什么说我毁了贺家?」 自他进入贺府起,陈復对他的恶意就一直藏在那张皮囊下,府中的流言蜚语也是他故意放任的结果。 除了他是个男子,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才能让陈復对他这么深恶痛绝。 喉咙里涌出几声怪笑,陈復缓了口气说:「你走近些我就告诉你。」 郁慈立在原地,乌髮衬得他脸颊莹白,轻轻抿着唇。 他可没那么好骗。 见少年不为所动,陈復突然变脸,朝他唾了口,干瘪的五官扭曲在一起。 「小婊子,去死!你坏了贺家的运势,是你毁了家主的心血,你该死!该死……」 剩下的辱骂被跟在少年身后的人堵回了嘴里,陈復干痩的身体轻而易举被拖进了巷子里。 细密的睫羽轻轻垂下,郁慈蹙起眉尖。 第70页 陈復嘴里的「家主」应该不会是贺月寻,而是贺月寻的父亲、上一任家主贺祖德。 而至于所谓的「心血」,应该与贺家的运势相关,究竟会是什么? 少年的脸在这片灰濛的地方,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白,微微抿着唇,有点委屈的样子。 孟澄没有戴上眼镜,眼尾微微上挑,有点手足无措,「诶,你不会要哭吧……」 早知道他那一拳就应该再重些,直接砸得那个老头说不出话来,要是少年等会儿被气哭了,他再补几拳还来得及吗? 他看起来是很喜欢哭的样子吗? 被这句话羞得耳尖都有点发烫,郁慈偏头看向他,本想反驳却突然冒出一句:「你明明都没有戴眼镜。」 为什么还会觉得他要哭了。 「哦,这个啊。」孟澄擦了擦手中的眼镜重新戴上,「我眼睛其实没问题。」 「戴着只是为了让我的气质看起来更沉稳。」孟澄面对少年取下又戴上,反覆几次,语气有点疑惑:「你不觉得吗?」 默默移开视线,郁慈眨了下眼。 ……脑子不太好。 跟派的几人从巷子里走出来。陈復的嘴很紧,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从他嘴里撬出半分消息。 况且陈復行将就木,手段稍微重点,明天东城就会多出一具无名尸。 若是沈清越在这,只会眼皮都不掀一下地说:「死之前让他吐出点有用的东西。」 在他眼里,没有硬骨头,有的只是手段不够狠。 手腕一动,两只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郁慈下意识想到贺月寻。 贺月寻接管了贺府多年,一手挽救了倾颓的贺家,还会有什么辛密是他不知道的吗?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郁慈思绪有点乱。 如果贺月寻知道,那贺衡呢? 第45章 阳光被花厅的玻璃顶分割出绮丽的多彩色泽,明媚的花朵上跳跃着光点。 小心翼翼地将瓷杯放到藤桌上,秋心趁机偷瞄了一眼藤椅上的少年。 少年敛着圆眸,翘密的眼睫微微垂下,盯着手中摊开的报纸。白腻莹润的肌肤仿佛透着光一样。 ……真好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脸蛋微微泛起红晕,秋心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髮,今天专门别了一只月桂发卡,厨娘们都夸她好看…… 「郁少年,您的茶。」她鼓起勇气端起瓷杯递过去,在少年偏头那一刻,心跳声几乎要蹦出来。 少女娇俏地立在跟前,双瞳剪水,被刻意改小的衣裳掐出一截细腰。郁慈却注意到她端着杯子的手在轻轻发颤。 「很烫吗?快放下来吧。」他还不渴。 见少年没接,秋心忍不住失落,但这样独处的时间实在很少见,她不想就这么错过机会,哪怕多待一会也好。 她想起吴妈说,少年每次只会将点心吃完,便说:「郁少年,你很喜欢吃吴妈做的点心吗?我可以跟她说,让她多做一些。」 凝神想了一会儿,郁慈才反应过来秋心说的是晚饭那道点心,可他那份每次都给孟澄了。 但每餐点心都是定量的,如果多一些,孟澄应该会很高兴,于是他点点头,唇角抿出浅浅的弧度: 「谢谢你。」 少年嗓音温软,秋心的脸瞬间变得滚烫,心口像含了蜜一样,整个人晕乎乎的几乎是凭着本能说话: 「没、没有。虽然吴妈她们最近很忙,要格外多准备些餐食,但要是知道您喜欢,一定乐意会做的……」 原本翻动报纸的指尖下意识一顿,郁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公馆里一直只有他们几人,为何要多准备餐食? ……除非,多了他不知道的人。 指尖无意识用力,报纸被捏出几道褶皱,郁慈反应过来松开手,然后抬眸看向秋心,轻声问: 「你知道吴妈她们都在为谁准备吃食吗?可以告诉我吗?」 看向人时,少年眼睛总是显得很圆,微微湿润,像猫一样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偏软的语调还带着微微的请求。 很难让人拒绝。 虽然不清楚少年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但秋心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好像几天前公馆里来了几位客人,半夜时我曾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吴妈应该就是给他们做饭。」 其实秋心也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半夜到访,白天也不曾露过面。 「那几位客人住在二楼,我有次撞到了送饭的人,是少爷的属下……」 上锁的书房、从不出现、甚至连吃的都是让人送进去,公馆里几乎找不出存在痕迹的客人。还有「磕伤」的手指。 纤长的睫羽垂下,郁慈慢慢咬紧唇瓣。 ……沈清越在刻意瞒着他什么。 走出花厅,秋心将头上的发卡取下来攥在手心,眼圈微微发红。 ……少年根本就不记得她了,明明上次她给少年开门时,也是戴的这只发卡。 卧室内,明朗的灯光轻柔铺开。 刚从浴室出来,郁慈湿着发尾坐在软椅上,衣领处露出一小片莹白,沈清越将一杯牛奶递给他说: 「等我出来给你擦头髮。」 见少年乖乖点头,沈清越便转身进了浴室。 第71页 再出来时,少年正站在窗台上,勾着藤萝叶片的手指被衬得葱白,微微俯身,眼睫一颤一颤的。 嘴角微微弯起,沈清越抬手将湿头往后理,一边往窗台走去,心中好笑。 依少年这么照顾下去,这藤萝迟早跟那池子里的锦鲤一个下场。 刚将藤萝的枝条放下,一偏头,沈清越正抱着臂倚在隔门上,静静看着他。 没有了前面的髮丝,男人光洁的额头和优越的眉骨一览无余。 心脏勐地一跳,郁慈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半天都说不出话。 放下手臂,沈清越走近想去牵少年,嘴里笑道:「对不起,吓到阿慈了,阿慈的胆子怎么这么小。」 男人的语调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异样。稍微舒了口气,郁慈仍旧避开了男人的掌。 ——他紧张得手心一片濡湿。 「你下次走路不准太轻。」不然他做坏事被发现了怎么办。 少年眉尖微微蹙起,语气带着一点怨怼,明明在表达不满,听起来却像在撒娇。 「好,记住了,都是我的错。」沈清越沖他温声道:「快过来我给你擦头髮。」 擦干头髮后,少年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沈清越替他关好灯,只留床头那一盏。 合上门的前一刻,沈清越说了句晚安。 郁慈没回,今晚他没准备要睡个好觉。 指针指向凌晨三点时,静谧的走廊上多出一道纤细的黑影。 将那杯牛奶「餵」给藤萝后,郁慈果然没有再感受到那股席捲而来的睡意。 他没有猜错,沈清越真的在牛奶里动了手脚。 二楼的客房很多,根本看不出来哪间有住人的痕迹,郁慈只能一间间找过去。 直到走到走廊尽头,门口手工编织的地毯明显有踩踏的痕迹,郁慈终于停下脚步。 纠结片刻,郁慈小心翼翼地趴到门上,试图听到些什么。可实木门厚重,根本传不出半点声音。 站直身体后,郁慈心中有些焦急,他又不能直接冲到房间里去,那岂不是他找到房间也没有任何用。 「啪嗒。」 门锁发出清脆的响声,随着门被打开,房间里的灯光在昏暗的走廊铺开一角。 脚步声与交谈声一併传出来。郁慈贴着墙面,指尖无意识地发着颤,几乎连心跳都要停滞。 ——只要房间里的人走出来,他绝对会被发现。 「……你给我回来!你真以为去贺府就能找到那魂魄吗?别犯蠢!」 「古书上记载,受损的魂魄会下意识回到生前最留念的地方养伤,那除了贺府还能是哪里?」 年轻的声音有些倔强。 「你!你这个朽木……!」 「……」 剩下的话仿佛飘得很远,郁慈脑中只剩下「贺府」、「受损的魂魄」几个字,脸色白得近乎白纸。 ……贺月寻受伤了。 ……原来沈清越瞒着他的事,竟然是要对贺月寻赶尽杀绝。 泪珠坠在鸦黑的眼睫上欲落不落,郁慈咬紧唇瓣,不敢泄露半分声音,眼尾都被憋得绯红。 屋内的争执最终被其余人劝下,门也被重新合上。 走廊再度陷入一片静谧昏暗,郁慈慢慢蹲下,脸埋进手臂里,泣音一点点溢出,整张脸被哭得湿答答的。 ……大骗子,他再也不会相信沈清越了。 第二天,沈清越走近卧室想哄少年起床时,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眉头微微皱起,沈清越转身下楼。 大厅中,郁慈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走近的男人面无表情。 「阿慈,怎么了?有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沈清越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以往少年闹些小脾气时,是为了让人去哄他,绝不是连眉尖都透着抗拒的样子。 刚靠近几步,郁慈就随手抓起一个抱枕朝他扔了过来,冷声道:「不准过来。」 脚下蓦然一顿,却不是因为那个轻飘飘的软枕,而是少年看过来的那一眼中,凌厉的冷意。 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只一眼,他的心脏就已千疮百孔。 而能让少年动这么大气的,也只有一件事。 「是因为贺月寻,对吗?」嗓音哑得几乎有些破碎,沈清越自嘲地勾了勾唇。 怪不得。 那杯牛奶少年应该也没有喝,所以才会刚知道一点零星的信息就来质问他。 男人冷着眉眼,黑瞳中似乎无波无澜。怒气瞬间升腾,郁慈勐地站起来,气得脸颊潮红,大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请那些道士?贺月寻都已经是魂魄了,明明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你却……」 「阿慈。」沈清越轻轻叫了他一声,语气很轻,却仿佛压抑着什么重如千钧。郁慈不由停了下来。 「在你心里,贺月寻永远比我光明磊落是吗?」沈清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那当初我喜欢你的事,老头子是如何得知的?」 脑中嗡的一声,郁慈彻底愣住。 那晚沈泰提着鞭子一脚踹开门,一鞭子甩在他背上的记忆,沈清越记得很清楚。 起初,他以为沈泰疯了,直到他听清沈泰骂他「脑子进水,竟然想娶个男人」时,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沈清越想反驳,他只是想看着少年而已,只是想少年沖他笑,想将自己第一把手枪送给少年…… 第72页 与少年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在此刻变得清晰。 咽下嘴里带血的唾沫,沈清越慢慢笑了,原来这是喜欢吶。 「不过也多亏了他,让我看清了对阿慈的心意。」 被抽断的四根鞭子,跪在祠堂的二十五个日夜,就算作给贺月寻的谢礼。 沈清越眸色深沉,「阿慈怎么能说出他没有伤害过我的话?」 「也太偏心了。」 男人低哑的嗓音在大厅里迴荡。 第46章 明明不轻不重的语气,却听出了几分谴责。 停滞的大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郁慈终于回过神,对上沈清越黝黑的瞳色,下意识想要辩解: 「没、没有偏心。」 只是贺月寻魂魄都要消散了,他才会忍不住多心疼一点,一点点而已。 「我不知道之前他做过那件事,我可以向你道歉,你可不可以……」 少年圆眸微微湿润,下巴、鼻尖也是红的,可怜巴巴地看过来。 「不可以。」 再可怜也是为了别的男人求情,沈清越眉眼都不带抬一下,冷声拒绝。 那怎么办?贺月寻真的要再死一次了。 哪怕沈清越语气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郁慈依旧绕过茶几来到他身边,细白的手指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仰起脸,盛着泪的眼中像含着细碎的光芒,慢慢晕开至湿红的眼尾、鸦黑的睫羽,在男人心底漫开万千涟漪。 「拜託你,真的拜託你,你让那些人都离开公馆,不要再找贺月寻了好不好?他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举动,没有答话,沈清越立在那里,仿佛一道沉默的剪影,面对少年的请求,连头都吝啬低一下。 泪珠最终还是滚落了出来,将少年瓷白的腮、下巴浸得一塌煳涂。 指尖脱力地从衣角上落下,郁慈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不要……我不要贺月寻死……我不想他再痛了……」 也许,这是少年当初看到棺椁中那张冷白似玉的脸时,就想说出的话。只是当时并未领悟,一直留到今天。 不知不觉,贺月寻的死已经成了少年心尖的旧疤,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扎根生痛。 睫羽湿答答地粘在一起,少年下意识咬紧的唇瓣上满是齿痕。沈清越低下头,食指撬开他的唇,道: 「不要憋气。」 像是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希冀,郁慈很乖地启开唇,细细喘了几下气,一错不错地盯着男人。 「你知不知道,贺月寻身上带着阴气,跟你待久了,你也会沾上。日积月累,你便会阴气缠身,变成跟他一样的药罐子。」 沈清越低着眉眼,仿佛故意吓少年一样冷着声开口: 「消痩得只剩下骨头,什么都吃不下去,只能躺在床上,后背生出烂疮,烂开的皮肉跟被单粘在一起……」 明明不是这样的。 虽然是每天都要喝又苦又涩的药,但贺月寻并没有痩成骨头,也没有吃不下东西,更没有后背生疮。 轻轻抿了下唇,郁慈小声反驳:「不会的,贺月寻会很小心,不会让我沾上阴气的……」 嗓音停下,沈清越目光深沉地盯着他不说话。 后知后觉男人好像生气了。郁慈轻轻动着眼睫,说: 「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变成那个样子的。你会哄我喝药,给我找好吃的,也会帮我翻身。不是吗?」 少年的语调又轻又软,像带着一点勾子划过男人心尖。 分明知道少年是在撒娇,心底依旧忍不住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妥协。沈清越嘆口气,缓声说: 「阿慈,不要偷换概念。」 好不容易抓住男人一点松动,郁慈怎么可能放过。 小手指轻轻去勾沈清越的食指,带着一点试探意味,郁慈小心翼翼地说: 「我保证贺月寻不会再对你做坏事了,也会很小心跟他保持距离,拜託你了好不好……」 在两人指尖交缠的那一刻,沈清越蓦然偏过头,听见少年说:「贺月寻受伤了我会很伤心,可你也是一样的。」 「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 在这个争执刚刚褪去的清晨,空气中浮动着咖啡的苦涩香气。 沈清越终于从「不是什么人」变成了「很重要的人。」 鑑于上次离开贺府的时候还算愉快,这次郁慈没有翻院墙,而是选择走大门。 而贺衡知道后,勾起嘴角,看着少年慢声道:「怎么想起来贺府还有大门了,我都准备将院墙再砌矮些。」 顿了下,才似笑非笑开口:「以免你再摔一次。」 他刚刚结束完上午的操练,发尾被汗浸湿,军扣解开几颗,慢条斯理地将黑色皮质手套摘下来,拿在手上。 记挂着贺月寻的事,郁慈便没有计较男人的话。但又觉得如果他真的能将墙砌矮点也是好的。 万一自己下次还需要翻墙呢? 凝翠阁内一切都保存得很妥善。 将门窗严密地合拢后,郁慈小声地唤了几声贺月寻,可紧张地等了一会儿后,却没有任何回应。 以为是声音太小了的缘故,郁慈又提高声量叫了几次,可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心底忍不住开始泛起焦急,郁慈来到蔷薇树下,细眉蹙起,一次一次念道: 第73页 「贺月寻?你在这里吗?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下?我有点担心。」 直到粉白的蔷薇花瓣落在少年肩头,郁慈慢慢才停下来,眨了下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贺月寻,你是因为太痛了所以不想回答我?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受伤了……」 少年的低喃声散在大片大片的粉白的蔷薇花里。 酸涩的眼睑轻轻合了下,郁慈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贺月寻不可能不理他。 所以,是他找不到贺月寻了。 静堂内,贺衡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一向躲着他的少年竟然破天荒地来找他了。 「你是有什么事想做吗?」他往后靠在椅圈上,手支在书案上,是一个比较放松的姿态。 本想再遮掩几句的郁慈,对上男人洞穿的神色,默默将之前想好的藉口咽了回去。 如果他现在不开口,贺衡就绝不会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抬头觑一眼,见男人神色如常后才继续说了下去:「你可不可以感受到贺月寻在哪里?」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书案上叩了几下,贺衡毫不客气地开口:「怎么,他魂魄也保不住了?」 陈述语气,还带着些许的得偿所愿。 忍了又忍,才将心底的不满压回去,郁慈小声说:「只是出了一点小问题,如果你肯帮忙,也许就没有问题了。」 明明那些道士说了,贺月寻会回到生前的地方,可凝翠阁根本找不到他,郁慈只能将希望寄託于贺衡身上了。 作为最后的血亲,说不定他可以和贺月寻之间有一点心里感应呢? 这真的是少年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他期期艾艾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轻笑了一声,贺衡道:「不错的主意。如果我能感应到他,他也不用苟延残喘这么久。」 每一个字都透着冷意,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兄长,而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敌人。 忍不住蹙起眉尖,郁慈试图劝说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就帮他这一次好不好……」 「我已经让过他一次了。」贺衡淡淡道,眉眼间显得有些冷冽。 在少年刚被接进贺府时,他不是没有办法重洗一次棋盘,让两人重新站在相等的位置。 他已经让过步了。 什么?郁慈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见贺衡站起,绕过书案来到他跟前,「你知道我把什么让出去了吗?」 男人轻声开口,目光如有实质地掠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睫羽重重颤动了下,如同受惊的蝴蝶,郁慈已经知晓了答案,抿着唇不说话。 「那是我最后悔的一次决定。」 若能重来,他会选择堵上他的一切,也要让将他的白山茶留下。 而不是在此刻,因为另一个男人,他的兄长,少年目光生怯地看着他。 书房里一片沉静,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放轻了些。 好半响,郁慈才重新看向男人的眼,有点艰涩地开口:「如果我搬回贺府,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他已经熟练地学会以自己为谈判筹码了。 在少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好像被冻住了一瞬。 贺衡慢慢侧过身,下颌收紧,瞳色漆黑地盯着他,「你知道你这样说像个什么吗?」 当然知道。郁慈有些艰涩地眨了下眼睑。 为了达到目的,他竟然能对自己的小叔子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陈復没有骂错。他就是那样没有廉耻、能轻易说出放荡不堪话的人。 少年白着脸站在那里,似乎准备迎接男人即将说出口的难听话。 闭上眼,再睁开时贺衡已经将所有的情绪波动尽数藏起,平静道:「是发生什么让你想来找我?」 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少年不会走到这一步。 原本以为的讥讽化作了一句轻飘飘的询问,眼圈顿时微微发酸,郁慈吸了口气,才小声将事情说出来。 「……他们说贺月寻会去生前留念的地方,可我找不到他了。」 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上了浅浅的鼻音。 少年害怕,也许这一次分开,就再也没有下一次见面了。 盯着少年湿润的圆眸,贺衡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留念的地方会是贺府?」 这是从哪里得出的歪邪结论。 当然不是贺府。郁慈抿了下唇,他明明找的是凝翠阁。 那怎么能一样? 第47章 「是凝翠阁。」他小声纠正。 听出了少年的弦外之音,贺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微妙:「你倒是自信。」 脸蛋还未来得及发烫,郁慈就听见他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再自信一点?」 鸦黑的睫羽慢吞吞眨了下,郁慈圆眸乌润,有点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 再自信一点?那是要多自信?是去床榻上或是净室找的意思吗? 表面纯良实则大胆的少年这样想。 正了下帽檐,贺衡垂下手,淡淡道:「他最留念的地方——」 男人黑眸清晰地倒映出少年,「为什么不能是你的身边?」 思绪好像变得迟缓起来,好半天,郁慈才将这几个字掰碎理解,然后慢慢重复了一遍: 第74页 「……我的身边?」 如果贺月寻真的在他身边,为什么会不理他呢?他抬起头想反驳,语气焦急,「可我叫过他的……」 很多次。从逼仄的巷道到暗香浮动的蔷薇树下,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但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想悲观,可贺月寻受伤了,又一个鬼,要是遇到了别的什么除恶扬善的道士怎么办? 少年的胡思乱想最终被男人冷静的声音打破,「也许重伤未愈,也许已经魂飞魄散了,你想要哪一个?」 气得脸颊红红地瞪了他一眼,郁慈觉得男人的嘴边实在太坏了。为什么不能想好一点的情况呢? 说不定贺月寻只是还在生气,他哄一哄就好了。 少年瞪人一向没什么威慑力,除了眼睛圆一点、湿一点、脸蛋粉一点,总让人怀疑他在撒娇。 低头将少年整个人映进眼里,贺衡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沉寂的眸光也柔和了下来。 鲜活的,饱满的,像贝肉一样柔软的少年,多一些觊觎的人再正常不过了,这当然不能怪少年。 而他要做的,就是将少年完全收入羽翼之下,将那些渴望的目光尽数隔离。 还没在书房待多久,郁慈就已经生出离开的心思了。他悄悄瞄了一眼男人,脚刚挪一步,一道平淡的嗓音响起: 「想走?」 试探的脚又收了回来。 郁慈试图强词夺理:「没有,我刚才是想换一下脚,但你这么说,我有一点想走了……」 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他最后几个字越说越小声,显然心虚。 不过片刻,郁慈便很没骨气地改口:「其实,我挺想跟你待在一起的……」 贺衡还是目光不错地看着他,脸上神色不明。心底越来越怕,郁慈有点委屈地补了一句: 「是很想。」 视线终于移开,贺衡踩着军靴在书案后坐下,拾起钢笔,「帮我取文件。我批完一本,你换一本。」 ……简直压榨「童工」。 心底的不满情绪蹦哒了几下,脚下却乖乖走了过去。文件堆得很高,郁慈细白的手指捏起一份,不忘讨价还价: 「太多了,我最多给你换二十本。」 先没理会少年的话,贺衡低头快速扫完一份文件。利落地签完字,合上,交到少年手上,才说: 「再说。」 短短两个字简直冷酷到了极点。 郁慈觉得自己应该大声呵斥男人的过分做法,但现实却是他顺从地递上另一本。 ……他的胆子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跟花花一样大呢? ——花花是只狸花猫,曾悄悄熘进公馆内,趁人不注意,差点将满池子的锦鲤「消灭殆尽」,幸好被林伯中途发现。 透过窗的日光正好,照在书案一角。 贺衡的手时不时擦过光沿,手掌宽厚、指骨分明,指缝间筛落光线,的确是一双健康漂亮的手。 郁慈想到了贺月寻。 贺月寻也有一双出众的手,修长、肌理冷白,如同玉一般。但苍白皮肉下过分明显的黛青色血管,彰显出主人的体弱。 ……为什么兄弟两人会相差这么多? 贺衡的黑眸偏头看了过来,郁慈蓦然发觉自己刚才已经问出了口。 「想知道?」没有什么旁的情绪,贺衡好以整暇地开口。 迟疑片刻,郁慈轻轻点了下头。 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药却补不回胎里带出来的不足。 眼底掠过一丝讥讽,贺衡掀起薄薄的眼皮,道:「也许我原本会有一位与常人一样的兄长。」 但一个康健的胎儿,在穷凶极路的贺祖德眼里,根本比不上贺家的前路。 走过几代后,贺家已经只剩下一个腐朽的空壳,眼看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贺祖德找到了一位道士。 道士说,可以救,办法却极为阴损。将禁咒下在血亲之人上,以生气化为运势,便可以改命。 而背负禁咒之人,最终会因沉疴缠身而早逝,无子无孙,死后也被禁锢在原地,永世不得往生。 少年的期望,从一开始就落了空。 「贺祖德这一生,并未做成过几件事。但贺月寻绝对是他最满意的心血。」贺衡眸中讥讽更浓。 应该说,他该感谢贺祖德的决定,让贺月寻的伤痛换来了他的出生。 如果少年的记忆更清晰些,他就会察觉出陈復对他的恨意并非从始至终,而是某一刻突然开始的。 ——在亲眼目睹贺衡在凝翠阁外站了一夜,眸中的情愫如同翻涌的夜色。那是绝不该出现在他眼中的。 并不入陈复眼的少年,就这么绝了贺家的根。 而禁咒每一代都需要重新刻下。贺祖德呕心沥血也要维持的家族显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坍塌。 少年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贺月寻不甘不愿的一生是出自他本该最亲近之人的手中。 所以,当贺月寻知道一切后,究竟该怀着何种心情来看待他註定不会长久顺遂的岁月呢?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了下来,郁慈颤了下眼睫,更多的泪珠滚出,脸上是一种似悲伤又似愤怒的神色。 他无法接受贺月寻的一生就葬送在了人的贪慾里。那么高松寒雪的一个人,不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第75页 ……可就是落得了。 郁慈闭上眼,无声地流泪。 「嗒、嗒。」 军靴踩过地面,郁慈感受到发烫的眼睑微微陷下一小块。贺衡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他的眼上。 语气平淡:「怎么,你是第二个『郁妹妹』吗?」 泪水都要为贺月寻流尽了。 「郁妹妹」极力睁开湿透粘黏的眼睫,粉白脸蛋还有泪痕,恍惚看见男人冰冷的神色,立即委屈指责道: 「不要乱给我编一些奇奇怪怪的外号!」 别以为他没文化,这个故事贺月寻跟他讲过的。 垂下手,贺衡不置一词。 是不是「妹妹」,他自有定论。 幸好贺衡并没有「铁石心肠」到少年所想的那个地步,拿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也准备了药膏。 帕子擦过白软的脸蛋时,郁慈忍不住有点委屈。 如果是沈清越,一定会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泪,然后再给涂药。而不是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将湿润的帕子塞到胸前口袋,郁慈假装没有看到衣面上浸开的暗色,小声道:「我要走了。」 显然,少年并不是指要离开书房这么简单,而是要离开贺府。 在男人神色还未有任何变化时,他又表情可怜兮兮地补了一句: 「我不想住在贺府,阴气森森得像鬼宅一样。」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比起「像鬼宅」可怕,身边却跟着一个货真价实的「鬼」。可看了一会少年哭得湿红的眼尾,贺衡最终没说话。 「下次走正门,不要翻墙。」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天际铺开大片大片霞色。依旧是秋心为少年打开院门,只是这次她没有再戴那只月桂发卡。 刚跨进大厅,就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手臂抵在大腿。如果郁慈没记错,他离开前男人就是这个姿势。 客厅的光影随着少年的进入变幻了一瞬。沈清越撑起头,怔了下,才慢慢开口:「……回来了。」 明明人已经站在他面前,他的语气却依旧好像带了几分不确定。 心尖泛起几分涩意,郁慈在他身侧坐下,很认真地说:「我答应过你要回来的,说到做到。」 目光随着少年偏动,沈清越神色仍旧没有变化,没有喜悦,没有轻松,只是静静看着少年。 看着他失而復得的宝物。他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 似乎知道男人在怕什么,郁慈伸手主动抱住沈清越的腰,头埋在他怀里。 眼睑颤了下,沈清越慢慢回抱住少年,下颌顶着少年的头,闭上眼。 客厅很安静,除了依偎的两人,就只有倾泻的灯光。 过了一会,郁慈突然抬起头冒出一句:「你心跳的好快哦!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要让孟澄看看?」 是真的很快,又重又响,连带着他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嘴角轻轻弯了下,沈清越露出他今晚的第一个笑容,温声道:「没关系的,阿慈抱抱就好了。」 于是,少年又重新躺回了他的怀中。 两道心跳声渐渐同频,沈清越垂下眸。 他不再关心贺月寻是死是活,此刻,他只想抱着少年的时间能更长些。 哪怕岁月就停在此刻。 第48章 由于沈清越称心脏没事,孟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逃过额外工作,晚餐时还十分自在地将少年那份甜点占为己有。 银叉将一块大小合口的牛肉放到少年盘中,沈清越慢条斯理道:「不要只吃蔬菜。」 像只兔子一样。 明澄的灯光轻柔地洒下,沈清越卷着半截袖子,露出蜜色紧实的小臂,高鼻薄唇,指骨间的银叉反射着光线。 气质与下午截然不同,男人敛着眉看过来时,像一只危险野性的食肉动物。 逗弄着柔软弱小的兔子,仿佛真正动餐前的礼节或调情。 偏偏食草动物一无所知。将那块牛肉乖乖咬进嘴中,白腮上鼓起一个小包,郁慈赶在男人开口前说: 「我没有挑食。」 只是不想吃一些不喜欢的食物。 对于这种半撒娇半委屈的语气,沈清越不置可否,只是将更多的肉类送进少年盘中,然后十指搭桥。 语气平淡:「吃吧。」 这就是要盯着他吃完的意思了。郁慈抿了下唇,有点恼,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还要被管挑食吶? 吃再多,又不会长高。 晚餐后,照例进行散步活动。 后花园里,木花繁盛,却没有蚊虫的侵扰,绿色交织着夜色格外沉谧。 草木清新,沈清越习惯性去牵少年的手。郁慈反应极快将手背在身后,然后走快几步,在男人前面一点。 ——他还在为晚餐时的事不高兴,所以不想给男人牵手。 仗着身高,沈清越只需一两步就能追上,但他勾了勾唇,纵容地跟在少年身后。 从后面看,少年肩头圆润,背很薄,显出两片蝴蝶骨,从颈到肩再到背,皆是流丽的线条走向。 ……他好像很少注视少年的背影。只要两人见面,他总是很迫切的想将自己装进少年眼中。 可现在,他却想。如果少年想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哪怕无法亲眼描摹少年细长的眉眼,也没关系了。 第76页 他愿意做少年的影子。 没走几步,郁慈自己先停下了。蹙起眉尖,有点怀疑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沈清越追不上才不牵他的。 有点怀疑地瞄了一眼男人那双修长的腿,郁慈没有说话,也不继续走了。 心领神会地上前握住少年的手心,沈清越眉眼柔和道:「走吧。」 「我没有等你哦。」郁慈语气有点重的强调,又说:「但你走得太慢了。」 尾调透着一点小小的埋怨。 就好像知道男人一定会来哄他一样。 水池里的几尾锦鲤圆鼓鼓地慢慢游着,郁慈蹲在水池边,莹白的指尖点了点水面。 一圈圈漫开的涟漪吸引了锦鲤,都朝这边游过来,郁慈圆眸亮亮的,小声道: 「你们是不是饿了呀?我马上就给你们餵吃的呀!」 瞥一眼胖得都快游不动的锦鲤,不太懂少年是从哪里看出来它们又饿了,一天餵三次还饿吗? 沈清越面无表情想,当时就该让花花将这些鱼都吃了。丑死了。 偏头看向男人,郁慈眼神里带着一点催促,示意他快去拿饲料。 沈清越离开后,郁慈继续点着水面,锦鲤们全都浮出来,嘴巴张张合合。 「别急哦,饲料马上就到了……」 指尖突然一点湿滑碰了碰,几次之后,郁慈注意到有一尾锦鲤每次都会避开涟漪,用头轻蹭他的手指。 不像其他锦鲤那么「可爱」,这尾锦鲤身形纤长,散开的尾鳍如同浅红的云,鳞片光泽,连游动的姿态都优雅、从容。 慢慢眨了下眼,郁慈指尖点了点锦鲤的头,有点湿又有点滑,小声问: 「你怎么这么瘦呀?是不是抢不过你的兄弟姐妹呀?」 说到这,郁慈眼里透出一点同情,「真可怜,我等下多给你餵一点好不好呀?」 锦鲤轻轻绕着少年指尖游动,在其他锦鲤想要靠近少年时,不经意地用艷丽华美的尾鳍挡住。 郁慈眉眼弯了弯,这尾锦鲤怎么跟那几个男人一样啊,又凶又脾气坏。 「他最留念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是你身边呢?」 「也许他受伤不能回应你。」 贺衡的话犹在耳边,郁慈突然福至心灵,眼睛睁得很圆,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贺月寻?」 「贺月寻,是你吗?」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焦急,「如果是你,就蹭三下我的手指好吗?」 细白的指尖挨着水面,在少年紧张的目光中,锦鲤动了动尾鳍,然后一、二……不多不少正好碰了三下。 心脏蓦然极速跳动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喃喃道:「……贺月寻,我终于找到你了,但是……」 「但是……你怎么变成一条锦鲤了……」 语气忍不住地惊讶,郁慈盯着「他」看,不过……有一点奇怪的可爱是怎么回事? 之前高松白雪的贺家主变成了一尾会蹭他指尖的锦鲤耶,郁慈嘴角小小翘起。 锦鲤在水中转了几个圈,尾鳍轻盈,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也许是受伤了才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养好伤。 「这段时间就由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他一定会是个合适的「主人」。 郁慈刚伸出手想再碰一碰「他」,身后传来一道问话:「照顾什么?」 沈清越拿着饲料盒走近,见少年上半身都快倾到池子里了,叮嘱道:「不要靠那么近。」 整个公馆对「养鱼计划」最有威胁的人就站在眼前,郁慈紧张地抿了下唇,乖乖往后退了几步,才说: 「我想养一条锦鲤。」 怕男人不理解,还仔细地解释说:「是养在房间里。」 手里还握着饲料,沈清越的眉已经拧了起来,重复道:「养在房间里?」 短短几分钟不见,少年对这些鱼的兴趣又上了一层吗?果然还是该让花花把这些鱼都给吃了。 沈清越拒绝道:「不行。养在房间里湿气太重了。」 语气干脆、利落,但郁慈不肯放弃,退了一点点步,问:「那养在窗台上好不好?那里通风不会有湿气的。」 怕男人再说出拒绝的话,郁慈飞快地加了一句:「拜託你了——」 又是那种撒娇的甜腻嗓调,少年双手合十,脸蛋粉白,圆眸湿润含着细碎的光,很专注地盯着人看。 仿佛娇气高傲的猫咪温顺地低下头,乖乖给人摸,很难让人说出「不」字。 沉默片刻,沈清越说:「先约定好,阿慈不可以悄悄将鱼搬进卧室里。」 睫羽飞快地眨了下,郁慈很乖地点头。 心里却在想,没被看见就不算。 中等大的透明玻璃罐里很快住进了一位新成员——一尾极其漂亮的红色锦鲤。 也是这时,沈清越后知后觉有些不对。 在少年一日三次有时次数更多的投餵下,满池的锦鲤都胖成球了,为什么这条会格外与众不同? 他可不信一条鱼会有「自制力」这种东西。 蹩起眉,沈清越开口:「阿慈,换一条吧。」 正守着玻璃罐圆眸亮晶晶的少年,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连忙回过头,男人颀长的身姿将他笼罩住。 不安地抿了下唇瓣,郁慈问:「为什么要换?我就要这条。」 第77页 男人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吧……? 他有点不确定,眼里不自觉带出几分紧张。 沈清越也随着少年蹲下来,很耐心地解释:「所有锦鲤中,唯独这条不一样,很可能是生病了。」 只有这种可能,才能在少年无差别的「爱」下,倖免于胖。 男人说得很委婉,郁慈没有听出来,将玻璃罐紧紧抱在怀里,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他: 「……我觉得这条最好看,我不要换。」 眉头拧得更紧了,沈清越一时没有开口讲话。 少年的审美一向异于常人,觉得那池丑胖丑胖的鱼可爱就能看出来。如今却变得正常,很难不让人怀疑。 沉吟了片刻,沈清越还是没有拒绝少年。 很多时候,少年会格外的执拗。 只是在少年拒绝林管家的帮忙,要亲自将玻璃罐抱上去时,沈清越淡淡偏头看了一眼那尾鱼。 ……不过一条锦鲤,既然有问题,换掉就是了。 青绿的藤萝枝条轻轻垂下,郁慈将玻璃罐很小心地抱进窗台。对着其中从容游曳的锦鲤小声开口: 「你先委屈一下,在这里待一会儿,等下我再把你抱进去好不好?」 锦鲤当然不会回答他。 而且,郁慈还发现锦鲤游得很慢,只是时不时摆一下尾鳍,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的缘故。 当郁慈从浴室出来时,便看见沈清越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鱼罐前。 心稍微提起来一点,郁慈加快往窗台走。 脚步声惊动了沈清越,回过头,便看见少年手扶着隔门,一脸紧张,鸦黑的睫羽颤了颤,才小声开口: 「我没有悄悄把鱼抱进卧室里。」 所以你不要再看了。 听出少年的话外之音,沈清越转身,眼眸像某种低敛的黑曜石,情绪不明道: 「阿慈好像格外在意这条鱼?」 甚至到了防备他的地步。 脑子卡壳了一下,好半天郁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因为我想尝试一下做主人的滋味。」 连谎都撒不好的主人。 第49章 掠起薄眼皮,沈清越黑眸一错不错,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少年身上,没有开口。 白软的脸因为紧张慢慢沁出粉来,郁慈颤了下眼睫,摩挲着衣料的边缘小声开口: 「怎么了嘛?养鱼很正常的好不好,是你整天奇奇怪怪、疑神疑鬼的……」 虽然他没有猜错就是了。 被扣上疑心病重的沈清越跨过隔门,伸手揉了下少年的头顶,语气变得温和而无奈: 「又不是不准阿慈养鱼,只是不要趁我不在悄悄把鱼罐搬进卧室里知道了?」 这句话男人已经说过两遍了,好像笃定少年会这么做一样。 乌黑的髮丝垂在额前,郁慈慢慢眨了下眼,不太敢看男人眼睛,轻嗯了一声。 流苏小夜灯散发着轻柔的光晕,玻璃罐中慢慢游动的尾鳍如同燃烧的霞云,折射着梦幻的光影。 细白的手指扒着床头柜,郁慈下巴磕在手背上,乌润的圆眸中倒映着玻璃中的水波,仿佛也漾着细闪的涟漪。 「贺月寻,你的尾巴好漂亮呀,鳞片也好看,眼睛也是……」 鱼身上总共就那么几个地方,少年几乎都夸了一遍。郁慈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连忙说: 「不是的,我是真心实意的,你什么样子都好看,就算是锦鲤,也是公馆里最漂亮的那一条!」 如果是之前,贺月寻会抓住少年话里的漏洞,噙着一抹笑问他:「那公馆外呢?」 但现在,锦鲤摆着尾鳍游近了些,顶了顶罐子,作出回应。 伸出指尖也点了点那处,郁慈眉眼弯弯。 不清楚变成鱼的贺月寻是否会吃鱼饲料,但还是在水面上撒了几粒,郁慈才道了一声「晚安」躺到床上。 紧绷了好几日的神经彻底放松,郁慈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怎么做。 日光温和被子柔软,郁慈慢吞吞揉了下眼,不想起床。目光一转,却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 沈清越也偏过头,眉弓高挺,语气寻常道:「阿慈,该起床吃早餐了。」 在公馆里很多天都是沈清越叫他起的床,郁慈早已经习惯了。 他翘着髮丝坐在床边,圆眸里乌润润地含着水光,脸蛋白软,正由着沈清越给他扣衣扣。 目光瞥到床头柜时,尚还余有几分困意的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他明明是想今早把鱼罐再悄悄抱去窗台的,可一不小心多睡了一会,现在柜子上却空空如也。 那么大一个鱼罐呢?那么漂亮的贺月寻呢? 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圆,脸上的神色有些呆,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 「别看了,我今早将鱼罐放去了窗台。」沈清越语气不变地将少年最后一颗扣子扣好,遮住那片莹白的锁骨。 视线往窗台一望,果然看见红色锦鲤在水罐中慢慢游曳。心里放松下来,郁慈随即便怪起男人道: 「你怎么可以不跟我说就动我的东西……」 好像忘记了明明昨晚才答应过男人不会那么做的,少年脸上没有一点心虚。 没有提醒少年之前的约定,沈清越将少年衣领理好,轻声道:「我向阿慈道歉,阿慈快去洗漱。」 第78页 很大方地原谅男人的郁慈转身进入浴室。 沈清越站起身,裤腿上的皱痕变得平直,走到窗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一会儿水罐,忽然撒了几粒饲料进去。 「吃吧,丑东西。」 吃胖了,阿慈就不喜欢了。 锦鲤从容游曳,身形未偏转一下,尾鳍一扫,那几粒饲料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出去。 来自一条鱼的嘲讽。 随之扫落的还有水珠。裤脚上慢慢晕染开几片暗色,沈清越眉眼彻底冷了下来,开始考虑是将这条破鱼餵狗,还是炖了。 「我洗漱好了。」少年有点闷的声音透过门传来。 冷冷瞥一眼后,沈清越转身向卧室走去,「好,林伯已经准备好早餐了。」 一条鱼而已,不急。 对于变成锦鲤的贺月寻,郁慈总觉得男人柔柔弱弱的,需要人保护,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着身边。 导致最近公馆里,少年的身影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总是抱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其中游曳着一尾红锦鲤。 将今日的文件放在书桌上,林管家说:「这边的收尾工作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最迟一周,就可以动身去北方。」 沈清越颔首,握着钢笔的指骨修长有力,淡声道:「按之前计划进行就好。」 他耽搁的时间有些久,北方局势动盪,哪怕他现在过去也一时不好站稳脚。让老头子先过去闯闯也是好的。 再则,如果他没记错,贺衡凭着一支过硬的军队在北边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前头丈夫刚死,后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小叔子。 沈清越停住笔,眉间笼罩上一层层淡淡的阴霾,脸色冰冷。 贺家果然没有一个要脸的人。 交代完事情,林管家本想离开,却听见男人忽然问:「之前公馆水池里一共养了多少条鱼?」 很奇怪的问题,但秉持着管家的修养,林管家迅速回忆了一遍,然后说:「如果我没记错,是十二条锦鲤。」 往往前半句话就代表着林管家记忆没有错。沈清越仰了下上半身,眉头拧了拧,随后松开嘴角慢慢勾起。 ……真有意思,这多出来的第十三条鱼,究竟是条该死的鱼呢,还是某个人苟延残喘的残魂呢? 沈清越眼底掠过一抹寒芒。 「铛、铛。」 骨节敲了几下水罐,孟澄回头看向少年,语气惊嘆道: 「啧,你什么时候还变成爱鱼人士了?连跟我喝下午茶也要带上这个又重又笨的玻璃罐。」 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其中的锦鲤却并未有任何反应,连尾鳍都未摆一下。 怎么莫名有种被一条鱼忽视了的感觉? 孟澄推了下镜框,蹩了下眉。 「唔,想养就想养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郁慈蹙着眉尖,提醒了一句:「不要敲,鱼会晕的。」 晕在水中的鱼简直闻所未闻。但孟澄还是顺从地收回手,端起瓷杯喝了一口。 「我怎么觉得这条鱼一直在盯着你看呢?」 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的确不是他的错觉。 无论少年怎么移动,这条锦鲤都会顺着少年的方向摆动尾鳍,直到将少年彻底映入眼中为止。 在一条鱼身上,他竟然看出了几分偏执的影子。 孟澄有些不可置信。 水罐中,红色锦鲤优雅、从容,盯着少年。郁慈唇角翘起小小的弧度,忍不住小声说:「可能他喜欢我吧。」 孟澄自然听不出是「他」而非「它」,依旧沉浸在惊奇的情绪。 晚间,少年沐浴完,鸦黑的髮丝湿漉漉的垂下,衬得肌肤愈发雪白,仿佛能看出一点莹润的光来。 沈清越拿着干毛巾动作娴熟地为少年擦拭,髮丝掠过指缝时,带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他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男人力道很轻,不会弄疼头皮,郁慈坐着坐着,眸中泛起一点睏倦的湿意。 「今晚可以将水罐抱进卧室。」 原本的瞌睡虫瞬间跑掉,郁慈偏过头看向男人,鼻尖粉白,有点怀疑听错了。沈清越居然同意他将水罐抱进来耶。 「真的吗,那我马上就抱进来,你不许反悔。」 微湿的髮丝从指尖滑落,沈清越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眸中亮晶晶的,将水罐抱进来,很小心地放在柜子上。 那是一种很珍视的态度。 锦鲤在水中从容游曳了几圈,郁慈回过头,眼睫细密,问: 「那我之后都想抱进来……」好不好。 「阿慈。」一句不轻不重的唤声,让郁慈明白了什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不许就不许。郁慈重新转过头去盯着水罐,有点赌气想,他可以每次都悄悄抱进卧室。 后颈突然传来一抹温热,郁慈眼睫下意识颤了颤。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小片白腻柔软的肌肤,沈清越垂下头,黑丝幽深,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意味: 「阿慈,我后背的伤已经好了。」 耳尖像有细细的电流划过,心跳蓦然变得不受控制。郁慈唇瓣嫣红,眼尾也有点湿润。 伤已经好了……就代表可以留宿了…… 之前他拒绝沈清越睡在主卧的藉口就是他后背有伤,可现在这个藉口已经没有了…… 脑中像被热气蒸得有些迷煳,少年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新的像样的藉口来,而男人已经俯下身—— 第79页 手掌环过少年手臂,穿过腿弯将少年整个人轻而易举抱在怀里,转身往床走去。 「时间不早,该睡觉了,不然阿慈明天又要起不来。」 一副为少年着想的口吻。 窝在男人怀中,后背是紧实宽阔的胸膛,郁慈还有点懵。 所以,他是已经被迫同意沈清越的留宿请求了吗? 床面一陷,郁慈刚挨着杯子整个人就立马往里滚,指尖紧紧攥着被角,有点警惕地盯着男人: 「先说话,我们只是睡觉哦。」可没有奇奇怪怪的其他「帮助」。 从容不迫地掀开另一角被子,沈清越跨上床,轻声道:「怎么,阿慈要跟我划分楚河界限吗?」 第50章 语气寻常,像只是单纯询问一般。可偏偏投来的目光却紧紧落在少年身上,气质也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像食肉动物即将捕食的前兆。 莫名察觉到一点危险的气息,郁慈攥着被子的手下意识更加用力,声音也弱了下去:「……是又怎么样。」 出门在外,男孩子本来就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他这种一看就很好欺负的男孩子。 少年嫣红的唇瓣轻抿着,让腮上的软肉看起来更加明显,眼睫鸦黑,一颤一颤的,像有点紧张又有点乖的样子。 可怜白软的兔子敏锐地察觉到了食肉动物的气息,却还是晚了。 「好,那就听阿慈的。」男人很轻易地答应了。 有古怪。郁慈抿着唇,有点怀疑地盯着他,还是没动。 如同没有看出少年的防备,沈清越已经躺下了。被子盖在胸口,闭上眼,似乎真的准备入睡了。 从少年的角度能看得很清楚,从凌厉的眉到利落的下颌,每一处都是张扬的线条。 挂钟上的分针走了几格,郁慈勉勉强强信了男人的话,在床的另一边睡下。 但他已经还有几分尚存的警惕,担心男人出尔反尔,便将自己缩成一团侧躺,只占了床面很小一角。 是真的很小,从后面看只有一点乌圆的脑袋露在外面。沈清越眼眸在黑夜中睁着,湛着幽深的暗芒。 少年还是太过天真,忘记永远不能把自己的后背留给未知的危险。 所以在被一只宽大的掌攥住纤细的腰肢,很轻易地拖进怀里时,郁慈还有点懵。 炽热的气息撒在耳尖,很快掠起一片绯红,郁慈偏头瞪向男人,嗓音因为尾骨的酥软带上几分轻颤: 「……骗人!你过界了……」 「呵。」 沈清越轻笑一声,将少年彻底掰正,嗓音低沉磁性:「楚汉已经变成小羊去吃草了。」 低头在少年的耳尖落下几个轻吻,漆黑的瞳孔中划过浓浓笑意,他也要吃「兔子」了。 少年落在外面的指尖被温柔而强势地伸开,指缝被另一掌完全占据,十指紧扣,彼此的体温一直传到心尖。 好烫……真的好烫呀…… 脑子似乎也被这股热意烫得不清楚起来了,郁慈细细喘了口气,半睁的圆眸中是潋滟细闪的波光。 春色一直从眼尾蔓延至锁骨,白腻的皮肉上晕染着浅浅的粉,少年仿佛在水里过了一遍,连指尖都是艷丽。 ……他应该要拒绝的。沈清越骗了他,还不经允许对他做很过分的事情,他应该生气的。 可是那股酥酥麻麻的痒意,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很「软」,好像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努力睁开湿答答的黑睫,郁慈问:「你、你是不是又在我的牛奶里放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动作一顿,沈清越竟读懂了他的意思,嘴角勾起,压声问:「这可不怪我,是阿慈自己——」 他贴近少年耳边,仿佛要落下一个吻般,却偏偏隔了一点距离,只让炽热的唿吸掠过少年的敏感的肌肤。 成功看见少年极轻地颤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更盛,沈清越哑声说:「是阿慈自己感受到了『快乐』,不是吗?」 「嗯?」尾音上翘,似乎真的在等一个答案。 羞意如潮水般涌来,郁慈睫羽颤了又颤,却还是咬着唇瓣说不出话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准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少年唇瓣糜红地开口。 眸色深沉,沈清越道:「那就是不舒服的意思了,看来是我还不够努力。」 不知道为什么又变成不舒服了,郁慈被一阵阵热浪逼得眼尾湿润,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鼻尖通红哭了出来。 「呜……舒服……舒服的……」 不要再欺负他了。 他哭得湿黑的睫羽粘在一起,本想下意识却抓男人的臂,却突然听到了一点水声。 很微弱,却的确存在于卧室内。 晕乎乎的大脑慢慢清醒了几分,郁慈偏头看向水声的地方,泣音顿时止住。 水罐中的水不知为何漫出来不少,整个柜子上都是,其中的锦鲤一动不动,半浮于水中,静静注视着少年。 ——鱼很少睡觉。 巨大的羞耻感席捲而来,郁慈下意识想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任何一个被捉姦的妻子那样想遮住自己。 但少年忘了,此时他的身体并不是受他掌控。于是,这点微弱的、看起来像调情一样的挣扎被轻而易举镇压。 第80页 白腻柔软的肌肤被迫在黑夜中展开,仿佛贝壳中的珍珠发着盈盈的光晕。 过电般的羞耻在身体内的每一寸流窜,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轻颤,郁慈大脑空白,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他被一条「鱼」捉姦了。 就像妻子在床上跟别的野男人厮混,而丈夫就在床下偷听那样。 放荡、轻佻、滑稽。 掌下的肌肤微微湿润,沈清越故作惊讶地挑眉,「阿慈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至枕头,也不知是羞还是被吓的,郁慈小声地抽噎着,又怕被听到,只能咬着唇瓣。 ……真是可怜极了。 无声地喟嘆一声,沈清越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的眼角,有点刺,果然见少年不自觉蹙了下眉。 「是我对阿慈太过分了吗?」他假模假样地开口询问。 语气轻柔,如同一位体贴的情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确也只是情人。 好不容易从羞耻的漩涡中脱离出来,郁慈意识有几分混乱,嘴里小声念道:「不要……不要看我……」 眸底闪过一丝暗芒,沈清越轻声安慰:「阿慈别担心,不会有人看见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哪怕是怀着某种隐秘的目的,男人宽阔的背嵴也将少年遮得严严实实,能看见的,也只有一张哭得粉白的脸蛋,和一点圆润的肩头。 好像被这句话安慰到了,郁慈渐渐停下哽咽,偏头看了一眼床头。 水罐中艷丽的尾鳍散开,在小夜灯的照耀下如同一团燃烧的霞云。 ——锦鲤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个方向。 好像是有涵养的丈夫留给出轨妻子收拾自己的时间,比如穿衣服什么的,让彼此都能体面一点。 像个假娃娃一样被沈清越打理好的郁慈坐在床沿上,眼尾的嫣红还及褪下,神情恍惚。 「阿慈,我可以将鱼罐放去窗台吗?小夜灯的光线也许对鱼来说有些刺眼了。」 沈清越站在床前,身姿挺拔,眉眼间是几分不易察觉的餍足和满意。 如果是平时,郁慈绝不会同意,甚至不会让男人接近水罐。 但现在,距离被「捉姦」还不过十分钟,郁慈实在无法面对贺月寻,也无法想像两人一「鱼」要如何相处过后半夜。 于是,少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含煳不清地应了。 目光触及柜子上洒出来的水,沈清越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才将水罐搬去窗台藤桌上。 没有立即离开,沈清越抱着臂,看着水面上浮着的几片鱼鳞,那是由于有力撞击玻璃而生生脱落的。 从盒子里捏起几粒饲料丢进去,沈清越挑眉道: 「吃点吧,丑东西,丑成这样要是再死了,我一时还难以找到跟你一样丑的呢。」 「啪!」 饲料再一次被鱼尾拍了出来,这次力道更大,溅出来的水有几滴甚至落在了男人的脸上。 闭眼将水珠慢慢抹去,再睁开时沈清越眼眸漆黑,却慢慢勾起唇,「丑八怪,慢慢游吧,阿慈还等着我睡觉呢。」 隔门合上,连落地窗帘也一併被拉得严严实实,无法窥探室内的半分光景。 月光落在窗台,罐中的水细看下是极浅的红。 餐厅内,孟澄有些奇怪地看向少年,问:「你的宝贝锦鲤呢?」 今天居然没有一起带下来。 短短一夜过去,郁慈依旧没有做好面对贺月寻的心理准备,连去窗台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下意识垂下眸,郁慈含煳不清地说:「嗯……我放在窗台上,让鱼晒晒太阳……」 很奇怪的理由,没有一点让人信服的可能。孟澄推了下眼镜并未开口。 对面,沈清越饮尽最后一口咖啡,将餐巾对摺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一派贵公子的做派。 孟澄目光更狐疑了。这人怎么一副满面容光的样子,难道昨晚去采阳补阳了吗? 淡淡抬眸,沈清越语气平淡问:「怎么,你很闲吗?鱼怎么不能晒太阳了?」 少年的头顿时埋得更低了,耳尖发烫。 ……他找的理由真的很奇怪,特别是男人还一副自然口吻帮他说话。 更怪了。 意味不明地哼了几声,孟澄闭上了嘴。 哪怕再羞耻,郁慈也忍着羞意去了窗台。 他之前已经答应过贺月寻了,他会是一个很合格的「主人」。 可现在,水罐里的水少了一半,周围地面也乱七八糟的,甚至郁慈还看见锦鲤身上少了几片鱼鳞。 担忧瞬间占据上风,郁慈蹙起眉尖,语气急促:「你怎么受伤了?」 话一出口,他立即反应过来是为什么。 ——为了捉姦。 第51章 一瞬间,少年整个人都肉眼可见浮上红晕,刚才的担忧化作强烈的羞耻感向他袭来,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开口。 他好像那种出轨后也依旧趾高气昂的妻子,看似假模假样的「关心」实则是在丈夫伤口上撒盐,没有一点愧疚。 黑睫轻颤,郁慈抬头飞快瞄了一眼水罐。 ——他真的害怕他把贺月寻气得翻白肚了。 幸好,作为抓出轨的那一方,贺月寻显得还算冷静,悬停在水中静静看着少年,如同在等一个解释。 第81页 莹白的鼻尖急得微微湿润,郁慈努力在脑中寻找说辞,好半天,才磕磕绊绊说: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这么做的……」 一听,好像是不在男人面前就可以了的意思,更不要脸了。 连忙咬了下舌尖,郁慈红着脸改口:「我的意思是说,我本来没想那么做的……只是意外……」 都是沈清越,才让他变得奇奇怪怪的,整个人都好像软成了一滩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而且,他只是摸了摸我,嗯……还亲了几下,没有做其他的……」郁慈小声地说完最后一句。 他这么说本意是想减轻自己「出轨」的罪责,毕竟撇开一些「互帮互助」,他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男孩子好不好。 尾鳍在水流中轻轻舒展,每一片鳞片都闪着光,锦鲤依旧没有动。 显然,贺月寻并没有被小妻子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一人一鱼就这么隔着玻璃罐遥遥相望,日光静静流淌。 少年娇嫩的脸蛋被照得有点烫,粉白粉白的,想了想,郁慈忽然身体微微前倾,唇瓣飞快地在玻璃面上点了一下。 ——隔着一层微凉的玻璃,少年在锦鲤身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就算你生我的气,也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呀,你本来伤就还没好……」 又是这副可怜巴巴的语气,又是这副抿着唇、圆眸湿润的委屈样子。 昨晚还躺在情夫床上,脸蛋红红地说「舒服」,现在面对丈夫却又嗓音轻颤,似乎很关心的样子。 既胆大,又纯情。 尾鳍终于以极小的弧度动了动,锦鲤慢慢游近了,停在玻璃前又不动了。 想了想,郁慈又凑近啄了一下,才眼尾嫣红的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想要他再亲一下? 那片漂亮的尾鳍摆动的幅度果然更大了些,见自己猜对了,郁慈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但气还未舒完,耳边忽然落下一道熟悉清泠的嗓音:「阿慈,犯错之后可以就这么轻易揭过去了吗?」 愣了下,郁慈几乎不知道是先震惊能听到贺月寻的声音,还是该为自己求求情。 纠结片刻,还是贺月寻的伤势更重要一些,郁慈小声问:「你可以说话了,是伤要好完了吗? 其实不是。 为了冲破身上的禁咒,贺月寻生生忍下了散魂铃的攻势,哪怕有禁咒在,他的魂魄依旧被沖得七零八落。 只可惜,禁咒顽固,他身上仍有残余,只能先修养固魂,再另寻其他方法。 伤势过重,阴气不受控制地外泄,贺月寻不想伤害到少年,意识快要溃散的前一刻,他去了公馆的水池。 ——他仅剩的想法便是,只要变成少年喜欢的锦鲤,便可以见到少年。 如今,他每开口说一个字,体内魂力沖盪的伤势便要再重一分。 可亲眼目睹着少年被压在床上,眼尾嫣红,肌肤瓷白、汗水盈盈的样子,他的冷静自持便荡然无存。 甚至某一刻他在想,真的变成厉鬼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可以把那个姦夫掐死在床上,然后让少年对他露出害怕的神情。 可在少年亲吻玻璃罐,闭着眼,睫羽细密地垂下时,他忽然改变了想法。 比起少年怕得轻颤的模样,他还是更喜欢少年对他笑。 「伤口如何,我以为阿慈早忘了。」 冷冷淡淡的嗓音,让郁慈立即回想起,男人的伤势正是由沈清越一手造成。 而他,在贺月寻眼底下,与伤害男人的兇手不知廉耻地亲昵。 指尖用力掐着手心,郁慈抿着唇瓣,说不出话来,露出点羞愧难当的神色。 见此情形,贺月寻语气忽然变了,轻声说:「阿慈,我已经死了,我不反对你寻找新的伴侣,但沈清越不行。」 停了下,他的语调微冷: 「阿慈就算要找,也该找一个更好的,沈清越阴险狡诈、表里不一,绝非阿慈良人。阿慈应该早日看清他。」 一副大度体贴,为少年考虑的样子。 鼻尖有点发涩,郁慈红着眼圈说:「我没有要找下一个……」 从最初到现在,他的名字始终和贺月寻紧紧挨在一起。 哪怕贺月寻已经死了,他的身份也只是从「贺夫人」变成了「贺家遗孀」而已。 少年圆眸湿润,可怜兮兮地抿着唇瓣,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也许少年年轻做错了事,也知道错了,贺月寻的心忽然软了几分。 同意找下一任丈夫本来就是骗少年的,所有觊觎少年的人,也要看他们命够不够硬。 「我知道,阿慈一直都很乖。」怪只怪,那些野男人的把戏太多。 轻轻吸了下鼻尖,郁慈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蹙起眉尖,有点着急地问: 「你身上的禁咒怎么办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了吗?」 从少年嘴里听到「禁咒」这个词,贺月寻有些意外,猜到应该是贺衡告诉他的,不想他与此有太多的牵连,说: 「已经解得差不多了,阿慈不必担心。」 最后一字因为骤然沖盪的魂力变得有些失真,贺月寻耗费心神压下翻涌的气息,以保少年听出什么。 可郁慈还是察觉到了异样,连忙急切地追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势又重了,我都知道的,你不可以骗我。」 第82页 说到最后,已经染上了隐隐的泣音。 细白纤长的指尖抱着玻璃罐,郁慈目光试图从锦鲤身上看出什么。 「如果你不说,那我只能去找贺衡了。」 不知是不是「威胁」起了作用,贺月寻做出退步,「只是伤还没有好全。」 再多的,却没有了。 哪怕郁慈再天真,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相信。既然男人不想说,他便只能依靠自己找出办法。 而禁咒涉及术法,他知晓的也只有一人。 青山雾气缭绕,石阶一阶累着一阶。 对于少年提出要再来一次寒山寺,沈清越猜到几分缘故,却也没有阻止,而是选择陪着一起前往。 山路崎岖,沈清越提出背少年上去,郁慈拒绝了。 他要一步步走上去,上天才会看到他的诚意,才会听到他的祈愿。 哪怕小腿酸痛难忍,鼻尖凝出细密的汗珠,郁慈紧紧咬着唇瓣,没有喊一声累。 身后的沈清越眸色漆黑,几步跨上去,将少年拦腰抱起冷着脸继续往前走。 「唔!……你做什么!放我下来。」郁慈没有防备地一下子抱起,心脏快速跳了下,反应过来拍着男人臂说。 没有理会少年微弱的挣扎,沈清越下颌绷出一条锋利的线条,语气讥讽道: 「如果需要你一步一步爬上去才能彰显出诚意,那我看这上天也没有信的必要了,贺月寻也早该死了。」 如若这是必须的过程,那他为什么不能代少年经歷,无论是爬山,还是需要从这里叩首到山顶。 他都愿意。但究竟是求上天救贺月寻,还是让地府早点把人收了,那就不一定了。 慢慢眨了下眼,郁慈心底有点涩。 很难听的话,但抱着他腿弯的掌力道却很轻,像是担心会弄疼自己一样。 男人眉目冷戾,高鼻薄唇,略一皱眉看起来就是很兇很不耐烦的样子。 但透过这些,郁慈却窥见了男人藏在皮囊之下的、别扭生涩的爱。 手指勾上沈清越的脖颈,郁慈小声说:「那你不准在心底悄悄咒贺月寻,一句也不行。」 冷哼一声,沈清越调整了下姿势让少年更舒服些,「知道了。」 他可不信这些。 寺门很新,没有脱落的红漆,应该得益于贺衡的「功劳」。悟生也长高了不少,只是头髮依旧短到露出青色的头皮。 打开门看见郁慈时,悟生眼睛明显亮了不少,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而这次郁慈准备了两大盒各式各样的点心,够小孩子吃很久了。 安抚完悟生后,沈清越在外面等候,郁慈独自进入正殿。 空气中依旧是沉香的气息,净空闭眼打坐在佛像下,双手合十,神色平和安详。 听到脚步声,净空没有睁开眼,只说:「是郁施主吗?」 心底忍不住惊讶,郁慈脚步一顿,更加印证了猜测。 像猜出了少年的想法,净空微微露出笑意,睁开眼说: 「不必担心是什么怪道神力,只是悟空走路时总爱跑几步,每一个走路都不一样,听久了也就辨认得出来了。」 被拆穿后有一瞬间的脸烫,郁慈眨了下眼,很端正地行了个礼,才说:「主持,我来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 「是有关禁咒的事吧。」净空转着念珠忽然接下话。 第52章 乌眸瞪圆了几分,郁慈抿了下唇,神色犹犹豫豫的样子没有问出口。真的……不是读心术什么的吗? 少年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看出,净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解释说:「我与贺家曾有着一段渊源。」 「或者说,是我的师弟净竹与今天的贺家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净空、净竹都是被师父清远道长捡回来的孤儿,自小一同修行念道。 但比起心境平和的净空,净竹性格偏执,一直怨恨丢弃他的亲生父母,埋怨世间的不公。 担心他会走上不归路的清远对他苛责大于奖赏。但在净竹看来,对一向师兄和颜悦色的师父对自己对却如此严厉。 心有不虞,净竹认为师父偏心,也许那时恨意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直到净竹替权贵人家做法改命的事情被清远得知,师徒俩之前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之后,净竹被逐出师门,清远不久后也圆寂。但死前清远曾向自己的大徒弟託付了一件事。 「当年贺祖德找上我师弟,求他用禁咒逆改命运。一个家族的衰败却企图用一个无辜稚儿的生机来阻止。」 当年贺祖德的夫人怀上孩子还不足八个月,却被强行取出。 在那个孩子还无法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禁咒就已经在他的身上刻下,他的往后也在此刻註定。 「当年参与此事的人大都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但禁咒未解,无辜的人还在受罪,这是师父临走前的最后的牵挂。」 念珠被轻轻拨动,净空眼神仍旧平和,但皱纹却清晰地占满了他整张脸。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也许是清远的遗嘱让他在山上坚守了如此多年。 心口的涩意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郁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可是贺月寻已经死了。」 哪怕贺祖德或是净竹都因禁咒的反噬早早去世,但贺月寻受到的伤害却仍旧没有改变半分。 第83页 疼了就是疼了,受伤就是受伤了。 郁慈执拗地强调,第一次露出那种真心实意的生气神色。绷着脸蛋,嘴角抿成一根直线。 净空拨动念珠的手停了停,才说:「是,所有人都会为此赎罪。」他和师父也不例外。 他目光投向少年,道: 「贺月寻身上的禁咒已经解了大半,剩下的只需你去往贺府,找到埋在那儿的符隶销毁。魂魄便可解脱。」 「不必担心,悟生会带你找到符隶。」他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像一个长辈对晚辈那样亲切地说: 「去吧。」 悲伤的情绪如同被一阵风抚平,郁慈迫不及待站起身,刚往外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净空的声音: 「悟生很乖,想来不会给你添麻烦。」 悟生的确很听话,郁慈也很喜欢。下山后,他还可以给悟生买更多的点心。 大殿外,见少年走出来,沈清越原本靠在柱子上的背挺直,语气不太好地问:「怎么样?事情解决好了吗?」 最好是说贺月寻的情况已经无能无力了,只能等着魂飞魄散了。 面对躁郁的男人,郁慈可以十分熟稔地处理了。他走近拉起沈清越的手,抬起脸看去,软着调子说: 「可以了,只需要再去贺府一趟。」 在男人要说出拒绝的话前一刻,郁慈晃了晃他的手臂,说:「你会陪我去的,对吧?」 又撒娇。 冷着眉「啧」了一声,沈清越却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知道目的达成,郁慈小小得意了下,然后找到后山的悟生带着他一起下山。 上次贺衡和沈清越见面的情形实在一眼难尽,这次也是。 两个高大的男人各自占领了一张太师椅,分庭抗礼,气氛一片死寂,沈清越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至于贺衡,哪怕表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但郁慈还是通过他轻叩膝盖的手,看出他心绪不佳。 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找出符隶,就算两个人打起来了郁慈也抽不出心思去拉架。 但幸好,悟生很靠谱,很快便确定了方向,领着郁慈穿过众多庭庭院院,来到了一处黑漆正门前。 这是贺家的祠堂。密密麻麻的灵台供奉于高台之上,每一块都像一面墓碑。 以往郁慈也许会感到害怕,但此刻看着这些生前虚伪死后也要显贵的每一个名字只觉得噁心。 他径直走向正中的香鼎,悟生说他感受到符隶上有着浓重的立香气。 扒开厚厚的香灰,底下露出一个小黑坛,郁慈圆眸里透出点冷意。黑坛打开,一股经年不散的血腥气便飘了出来。 黄色的符纸上用暗红的鲜血写下扭曲的纹路,散发着不详之气。 而上面的鲜血就来自刚离开母体、连微弱的哭声都发不出的贺月寻。 而选择埋在香鼎里来掩盖血腥气,也是怕被人发现其中的龌龊吧。 眸色彻底冷下来,郁慈毫不犹豫地将符隶放在一旁的烛台上点燃。 一阵腥臭的黑烟升起,那张牵扯了几代人的禁咒终于在此刻彻底散去。 心口突然有点空,郁慈慢慢眨了下眼,视野有点迷煳,才发现不知何时泪珠已经滚落了出眼角,沾得整张脸都是。 ……贺月寻应该自由了吧。 可这样想着,胸前依旧像压着一块重石头,连唿吸都有些不顺畅,郁慈吸了下鼻尖,不再自欺欺人。 他在为贺月寻感到难过。 眼泪无声流了好一会儿,眼睑酸涩难耐,可能又肿了。郁慈胡乱擦了下泪痕,一走出去便看见等他的悟生。 后知后觉有点丢脸,郁慈抿着唇说不出话,只是耳尖悄悄红了。 悟生心思细腻,什么也没有问,两人一起走到正厅。 几乎是少年跨进门的瞬间,两道目光就同时落了过来,面对少年显而易见哭过的脸蛋,眸光皆深了深。 沈清越直接站起身,说:「既然事情彻底解决了,那我就先带着阿慈走了。」 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现任的模样。 嘴角讥讽地抬了抬,贺衡冷声道:「贺家的未亡人凭什么跟着你走,真是好大的一张脸吶。」 「怎么?」沈清越毫不退缩地讽刺了回去,「什么年代了,贺家还这么封建,不允许人改嫁吗?」 「再则,阿慈的前夫是你的兄长贺家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特意在「兄长」两个字上咬重了些。毕竟贺家兄弟不合的事情整个柳城皆知。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八仙桌上轻叩了几下,贺衡坐在太师椅上八风不动,淡淡掀起眼皮: 「就算嫂嫂要改嫁,贺家自会重新为他挑一门好的亲事,而不是某些阴险可恨之人。」 不得不说,贺家俩兄弟在某些方面格外相似,特别是看人的目光。 喜欢是,讨厌也是。 郁慈牵起悟生的手,决定不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下去,要是教坏了小孩子怎么办。 刚一抬腿,却险些迎面与一个男人相撞。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郁慈认出这人是沈清越留在寒山寺的人,他不解地蹙起眉尖。 这人为什么会急匆匆地出现在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心头掠过一阵不安的阴霾,郁慈下意识攥紧悟生的手。 第84页 那人面色不好地沖沈清越低声说了几句,沈清越拧了下眉,瞥一眼他冷声道:「不是让你们看好人吗?」 额头的冷汗渗了出来,男子不敢分辩。但他们检查过了,的确是年纪大了寿终正寝…… 偏头看了一眼少年的方向,沈清越心绪有些烦躁。 ……阿慈一向心软,本来眼睛就肿了,到时候知道这件事更要肿得像两只红桃子了。 在沈清越投来的那一眼里,郁慈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好的苗头,而涉及寒山寺的也只有净空了…… 努力不让脸上表现出异样,郁慈蹲下身嗓音温软地叮嘱:「你去外面等等我好吗?我很快就出来了,然后带你去买点心吃。」 悟生乖乖点头,走出去。 亲眼看着房门合上,郁慈才偏过头,语气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是寒山寺出了问题吗?」 在沈清越沉默的那几秒里,郁慈手心一片濡湿,脑中将所以糟糕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可真正听到时,还是有一瞬间的空白。 「净空圆寂了。」 好几息后,郁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湿答答的黑睫黏成一簇簇的,哽咽道:「……不可能……」 可话刚开了头,却说不下去了。 「悟生很乖,想来不会给你添麻烦。」 原来,当时净空主持是这个意思,冥冥中他已经预感到了一切。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完成了师父的遗嘱,也给悟生找了託付。 可、可净空主持还没有和悟生正式道别,他要怎么告诉悟生将他养大一直陪着他的师父没有了呢? 离别,死亡,永远是个无解的话题。 泪眼朦胧之际,一个宽大的胸膛将他拥入怀中,语气无奈道:「我就知道你该哭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少年乌眸光润润的,唇瓣嫣红,抬头看过来时,让沈清越心头一软。 他下意识想低头落下一个吻。 一只掌横在他面前,偏过头,贺衡面色冰冷道: 「怎么,当我死了吗?」 第53章 那只掌落在沈清越臂上,看似力道极轻,每一寸指骨却慢慢绷紧,不容拒绝地收紧,「放开阿慈。」 贺衡瞳色极浅,此刻就如同淬着一层薄薄的寒冰,冷泠泠地盯着人,几乎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观感。 嗤笑一声,沈清越蓦然沉下眉,将他掌重重甩下去,语气轻蔑:「你说放开就放开,多大的脸吶。」 那贺衡刚才刺他的话刺回去,沈清越活动了一下肩膀,又说:「还有,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晦气。」 此时此刻,贺衡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一向收敛情绪的他,也罕见露出几分怒意。 眸色沉寂,嘴角绷直。 舌尖顶了顶后齿,沈清越犹不解气,正要在补一句,忽然掌被重重甩开,他连忙低下头。 少年眼尾依旧是海棠一般的艷色,嫣红的唇瓣微微抿着,敛着圆眸没有看人,冷冷淡淡地说: 「你们慢慢吵吧,说不定最后吵着吵着就冰释前嫌成为朋友了,我先走了。」 什么鬼话。 沈清越下意识想反驳,但随即看到少年红肿的眼皮又忍不住心头一软,凑近放软了嗓音哄道: 「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跟他吵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见少年仍旧板着脸,沈清越又去牵他的手,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留下的人已经将净空的尸体妥善保管好了,要不要让悟生见他师父一面,都由你说了算好吗?」 高大的男人弯下腰,恨不得将头杵到纤薄少年的脸上,眉弓高挺一副凶戾的模样,却偏偏装出温柔商量的语气。 ……像只没脸没皮的狗,紧盯着肉不肯转眼。 贺衡在心里冷冷评价。多看一眼他都嫌噁心。 表面上理智沉稳,实则贺衡脚步也未移一步,依旧站在原地,距离少年很近的地方。 沈清越挨得很近,宽阔的身影几乎将少年整个笼住,而一旁的贺衡也身姿挺拔。 两个高大的男人如同两堵墙似的,将少年的去路遮得严严实实。 无论有意无意,气势都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郁慈蹙了下眉,后退一步,挣出两人的阴影,才说: 「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虽然并未弄清楚哪里没有好好说话了,但沈清越依旧从善如流地哄他。倒是贺衡领会到了什么,淡淡后退了几步,给少年留出一点空间。 悟生还在门外等他,郁慈不想耽搁太多时间,垂下圆眸,轻声说:「我想带悟生去见见他师父最后一面。」 作为一直抚养悟生的人,净空教会了他读书、写字、如何种出水灵灵的小白菜,是悟生小小生命的一大部分。 也许比起离别的悲伤,悟生更不想让见不到师父最后一面成为遗憾。 刚走出大厅没几步,就看见悟生蹲在檐下台阶上,剃得光熘熘的脑袋露出青色的头皮,抱着膝盖小小一团。 轻轻蹲在他身边,郁慈偏头小声问:「等很久了吗?等下我们一起回寒山寺吧。」 在还没有尝到太多甜滋味的年纪,却要经歷最亲近之人的离别,郁慈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他。 至少,不能太过直接。 可等了很久,却没有听见回答,郁慈目光一动,忽然看见了台阶上晕染开的点点湿意。 第85页 思绪一顿,郁慈愣住。 ……悟生都知道了。是因为听见了他们说话吗? 「悟生……」郁慈轻轻唤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郁慈伸出手摸了摸他有点刺的脑袋,说: 「悟生,你可以哭出声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坐在这里,眼泪一滴滴落进尘埃里,连悲伤都不肯让人轻易察觉。 手心下,悟生身体颤动的幅度随着郁慈的轻抚渐渐变大了。终于,小孩儿抬起头,露出一张憋得通红的脸。 眼泪将稚气未脱的脸蛋煳得乱七八糟的,紧咬着的唇瓣松开,悟生哭得语不成调地说: 「可、可是师父……呜……不让我回寒山寺了。其实我知道的,今天下山前是我见师父最后一面了……」 小孩的悲伤总是显而易见,一瘪嘴,眼泪就像没有尽头一样。 细緻地将他眼泪擦去,以免煳住眼睛,郁慈问:「为什么?是净空主持说了什么吗?」 寒山寺的生活很清贫。大多时候都是自给自足,但悟生小小的脸蛋上还是养了些软肉,可见净空对自己唯一小徒弟的疼爱。 既然关系亲密,那为什么不肯见最后一面,甚至要断绝悟生与寒山寺的联繫。 哽咽了半天,悟生才从哭声中挤出一句。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郁慈彻底愣住。 「师父让我不要再给小白菜浇水了。」 所以,净空从头到尾并没有说些什么,只交代了这么一句。 悟生是个从小被抛弃的孤儿,净空也一样,如果有可能,净空并不想让悟生走走他走过的路。 寒山寺太冷,并不适合小孩子居住。对于他唯一的小徒弟,净空可谓煞费苦心。 悟生,悟于青山,生生不息。 朝夕相处的岁月里,不止净空清楚自己小徒弟的一切,悟生也十分了解他师父的秉性。不过几个字,他却尝出了死别的意味。 小白菜不用浇水了,师父也要走了。 胸口的涩意越来越汹涌,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来,郁慈眨了下眼镜将眼泪忍回去,才说: 「我住的地方也有一片园子,你可以教我怎么种小白菜吗?」 很轻的话语,郁慈乌眸湿润一动不动地看着悟生,像试探性地碰了一下他被紧紧包裹住的心房。 问出口后,郁慈手心里一片濡湿,忍不住开始紧张。 ……要是悟生拒绝他了该怎么办?他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早知道应该把林伯请来做这件事了。 思绪控制不住地乱飞,郁慈抿了下唇,怀中却突然一重。 ——悟生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溢出的眼泪将衣布浸湿,「郁慈哥哥……」 好半天,郁慈慢慢眨了下睫羽,摸了摸悟生的背。 ……幸好他之前有随身带点心的习惯。 悟生哭累了,直接睡了过去,直到天黑也没醒过来,只能让人将他抱去厢房。 这意味着,他们今晚要在贺府住下。 沈清越的脸色一直不好,特别是得知他被安排的客房是离凝翠阁最远的那间后,已经不能单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男人冷着脸走后,郁慈将格架上所有的盒箱搬下来,打开打开清点了一下其中的数目。 即使他不怎么识货,也知道这些价值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心里稍稍有了一些底气,郁慈趁着夜色叩响了静堂的门。 刚沐浴完,贺衡脱下了苍蓝色西装,只是简单的衣衫,湿濡的髮丝垂在额前,让他整个人的凌厉感轻了些。 但当那双浅色的眸攫住他时,郁慈才知道那仅仅是他的错觉。 长腿交叠,贺衡靠在椅子上,淡淡道:「深更半夜来敲小叔子的门,可不是一个嫂嫂该做的事。」 停了下,他语气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轻佻,「特别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嫂。」 好像人前人后,有没有穿上那套军装,贺衡是两个人一样。 而现在,贺衡显然是不太正经的那面,准确来说,是罔顾人伦、重人慾、只在深夜无人暴露出的那面。 细白的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衣角,郁慈压下心里的不安,轻声说:「我来是跟你商量一件事情的……」 还没说完,贺衡就淡淡打断了他,「不要告诉我是准备改嫁给沈清越的事,想也不要想,我绝不会同意。」 这下,郁慈真的有点恼怒了,黑眸睁圆了些,有点气地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讲完,不要提些奇怪的事。」 而且,就算他真的要「改嫁」,也不关贺衡的事。但考虑到后果,他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手掌搭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贺衡微微勾了勾嘴角,「那嫂嫂请说。」 没有理会男人的挑逗,郁慈抿了下唇,神情很认真地说:「我想把贺府买下来可以吗?我可以给你很多钱的。」 贺月寻留给他的那些钱庄铺子算是贺家家产的一部分,他之前说好还给贺衡了,但贺月寻还给他送给很多值钱的礼物。 所以,这么看他应该是买得起贺宅的吧? 郁慈不太确定地想。 敲击扶手的指骨顿住,贺衡掀起眼,问:「你买贺宅做什么?」 少年对贺府的不喜一向是写在脸上的,事出必有因,他现在想知道因是什么。 本来也没打算要瞒住贺衡,郁慈说:「我讨厌这座宅子,想把它买下来烧了。」 第86页 其实对于贺家这种高门世家来说,祖宅意义非同寻常,更不可能接受「买下来烧了」这种荒唐的提议。 但贺衡从来没掩饰过对贺家的厌恶,这也是郁慈敢直接说出来的缘故。 房间内沉默了片刻,郁慈才听见男人问:「究竟是你不喜欢,还是因为贺月寻?」 「不要撒谎,我要听实话。」 像是知道少年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贺衡嗓音沉沉地「警告」。 第54章 少年才说了几句,男人就这么轻易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带着一种被看穿的无适与慌乱,郁慈飞快地颤了下眼睫,试图矇混过关,含煳其辞地说:「都有一点吧。」 没有撒谎,他说的是实话。 交叠的双腿从容地换了只,贺衡上半身微微前倾,眸光不动地注视着人,压迫感更重了。 「一点是多少?不要告诉我答案是一半一半。」 他过于了解少年,每次遇到不想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少年总是会说「一点」、「都有」,嗓音很轻好像裹了蜜一样。 似乎习惯了凭藉撒娇来矇混过关。 可惜,他不是沈清越那只没有骨头的狗。 明明男人居于下位,可气势却不减半分,问人话时声线冷冷淡淡,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但比起畏惧,少年心底最先滋生出来的情绪竟然是恼怒,如同雨后春笋细细密密冒了出来,然后啪的一下爆开。 「你又凶我!」郁慈瓷白而饱满的脸蛋晕染开潮红,好像气极了,皱着鼻尖,十分不满地指责男人。 长眉慢慢挑起,面对少年的「恶人先告状」,贺衡第一次有些好奇,少年究竟是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手臂搁在书案上,贺衡有些好笑,问他:「哪里凶你了,郁小慈,不要试图以撒娇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眼眸里透着笑意,语气也不怎么严肃,一看就没有怎么把少年的控诉放在心上。 嫣红的唇瓣抿了下,乌眸渐渐变得水润润的,郁慈心里的生气莫名变成了委屈,又觉得自己不争气。 男人只是说了他一句,他还是会觉得有点不舒服。明明贺衡又不是他什么重要的人,干嘛要把他的话看得那么重要。 可就算已经这样安慰自己了,但一对上贺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郁慈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就是凶了。」 「明明我已经认真回答你问题了,你还要一直问,语气还很冷很严肃,我又不是你手下的病,更不是什么犯人……」 说到最后,少年还红着眼圈,委委屈屈地补了一句:「你最讨厌了……」 对于一向温吞的少年,这已经算得上是很严重的一句话了。 某位「铁石心肠」的贺大军官,终于凭着最后几分还未泯灭的良心察觉到了少年的委屈。 目光在少年嫣红的眼尾顿了顿,贺衡想。 ……明明已经笨到被人卖了还要数钱的地步了,却还是知道如何拿捏他的软肋。真是无可救药。 却不知这「无可救药」之人究竟指的是谁。 浅淡的瞳中眸光微动,贺衡放下腿,双手合十,语气缓和了几分,以一个谈判的姿势问道: 「那我该怎么取得阿慈的原谅?」 似乎在提醒少年趁机可以将条件摆出来。 见男人态度还算诚恳,郁慈勉勉强强同他讲话,「那你先同意把贺宅卖给我。」 抿了抿唇,又飞快地加上另一句,「也不准再问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少年还特意强调: 「一句都不可以。」 无论是改嫁什么的,还是原因占比问题都不可以。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贺衡垂着眼眸,好像真的在很认真地思考。 过了一会儿,在郁慈有点忍不住紧张的时候,贺衡淡淡掀起眼皮,语气似乎有些真诚的困惑: 「你从来都没有看过你名下的财产吗?」 「事实上,贺月寻留给你的遗产中,就包括贺宅。」 白软的脸蛋上露出几分怔愣,郁慈终于后知后觉,贺衡一直在骗他,他还把底子都抖了个干净! 圆眸中气得又湿又亮,郁慈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扭头就走。 一阵低沉的轻笑声在背后响起。 郁慈咬了下唇瓣,更气了。 还没走上凝翠阁的台阶,就瞧见蔷薇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黑影,像块望夫石一样杵在那里。 郁慈用气煳涂了的脑袋努力想了下,天天这么多精力的,应该是沈清越。 果然,沈清越从树低阴影中走出来,月光照亮了他眉眼间的冷戾,黑眸比夜色更加浓重,问: 「你去哪了?」 有了前车之鑑,郁慈并未先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蹙起眉尖,语气狐疑地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房间?」 在男人刚张开嘴,还未来得及答话时,郁慈就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立马说: 「哦,我知道了!你翻凝翠阁的窗户了是不是?」 一定是这样。郁慈在心中肯定自己的猜测,连圆眸都亮了几分。 被揭穿这种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实,连一向厚脸皮的沈清越也有些不自然,而少年那张红红的小嘴还在那儿巴巴: 「你怎么可以随便翻别人房间的窗子,你的道德呢?你的素质呢?」 第87页 「还有你那么高,也不够瘦,真的不会被卡住吗?我猜翻窗户的姿势一定很难看。」 「说不定,窗台上还有你的鞋印……」 今晚天色很好,无风也无云,明澄的月色轻柔地落下,照得少年的肌肤莹白,连那截细细的颈子都好像在眼前放大。 唇瓣是嫣红的,髮丝是乌黑的,连声音在沈清越看来都是轻轻柔柔的,像裹了蜜一样。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沈清越蓦然抬起少年的脸,遵从内心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还未讲完的话被堵了回去,在郁慈愣神还未反应过来时,那尾舌已经强势地挤了进来,熟练而亲昵地吸着软肉。 树影婆娑。沈清越闭着眼,高挺的眉弓和深邃的轮廓一览无余,撒落的唿吸有些滚烫,神色十分专注。 ……明明正常人被抓到翻窗总该有几分羞愧吧?沈清越居然还有心思亲他? 他手指推了推男人的胸膛,碰到硬石一样起伏的肌理,高出一截的体温让他指尖一烫。 气息紊乱间,沈清越还腾出嘴说了一句:「阿慈,别动。」他都要亲歪了。 短短一句话,让郁慈再次被男人的无耻程度震惊到。 唇中敏感的软肉被人亲了个透,仿佛连汁水都要尽数榨出来,可怜的湿红的舌尖也被勾着,不允许退缩一点。 直到喘不过气男人退开时,郁慈已经被那股从尾椎升起来的酥麻逼得小腿有些发软了。 在他努力喘匀气,正准备恶狠狠地控诉男人一番时,却听见沈清越气定神闲地说: 「翻窗了又怎么样,我翻你的窗户最多只能算是情趣,而你深更半夜去私会别的野男人,这番帐该怎么算?」 虽然他对于少年去见贺衡了的事只是猜测,但依他对少年的了解,诈一诈就能分辨真假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气得黑眸又圆又湿,但冒出来的第一句却是:「什么情趣,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 翻别人的窗户,最多算是一种更不要脸的贼。 抿了抿嫣红的唇瓣,郁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点道: 「不准再翻凝翠阁的窗户了!贺宅现在是我的,小心我把你赶出去让你睡大街!」 少年的白腮上浮着一层秾艷的红,哪怕努力板起脸讲话,乌眸也是圆的,像一只虚张声势的白猫。 心尖像是被勾子轻轻勾过,沈清越瞳孔黑漆漆地盯着少年,不自觉地吞咽唾沫,道: 「你怎么老是沖我撒娇?」 害得他老想亲少年,脑子也罕见有些钝转不动了。 短短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郁慈简直要被这些男人给气死了。 所以,这些人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呀?都是装的棉花吗? 不想再跟这个无法沟通的人讲话了,郁慈抿着还有点木的唇,试图忽视男人直接走上台阶。 一直有力的手臂将他拦了回来,沈清越低下头旧事重提:「你是不是去见贺衡了?」 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对头上戴没戴绿的事情不上心。沈清越此刻就像抓住妻子晚归的丈夫,满心怀疑。 从少年绮丽迷离的幻梦中脱离出来,沈清越直觉一向不会出错。 少年黑睫细密地垂着,不说话,直直看向男人,一点也不心虚。 他现在可是贺宅的主人,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见状,沈清越头凑得更近了些,放软嗓音,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劝道: 「阿慈你听我说,贺衡居心叵测,城府又深,绝不是什么好人,接近你也是出于他见不得人的心思……」 男人又高长得又凶,像一堵墙一样把少年堵在这里,竟然就是为了讲一些「诋毁」的废话。 听他絮絮叨叨了半天,郁慈忽然抬眸看向他,冒出一句:「你应该和城口的老太太很有共同语言吧。」 嗓音一顿,自诩苦口婆心的沈清越面上缓缓浮现出几分不可置信。 心里小小哼了一声,郁慈就是故意的,他也要沈清越也体验一下跟沟通不了的人讲话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少年藏不住心思,眼底已经明晃晃透了出来。 伸手掐了下少年脸上的软肉,沈清越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地说:「阿慈,你就故意气我吧。」 努力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郁慈故意补刀说:「你跟那些城口老太太一样碎嘴……」 还未说完的话化作了一声惊唿,「唔!你做什么?」 视线一转,郁慈已经被男人抱起放在肩上了,身下硬挺的肌肉硌得他有点不舒服。 「你又发疯,快把我放下来!」郁慈蹙起眉尖。 抬手拍了下少年的软桃,沈清越淡淡说:「马上就让你下来。」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第55章 某种程度上,男人很信守承诺。 后背刚挨上云丝锦被,郁慈却仿佛受到什么刺激一样,下意识轻轻一颤,然后立即往床沿爬去。 企图从男人身侧跑下床。 一声不轻不重的轻笑声响起,如同在笑少年的天真。沈清越一低头,轻而易举地拦手抱住少年纤细的腰肢。 他嗓音里透着笑意,眉目舒朗,以一种亲昵宠溺的语气开口:「阿慈怎么跟只小狗一样到处乱爬?」 「还知道往老公怀里爬,真乖。」 第88页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少年重新揽进怀里。两只宽掌穿过少年腋下,捁住那两片纤薄可怜的蝴蝶骨。 这次没有借力支撑的地方,郁慈为了不滑下去,只能用两只纤白细伶的腿勾住男人劲瘦有力的腰身。 「……你、你才是狗!」郁慈是真的被气到了,圆眸中氤氲着粼粼水光,像是潮生的春水,又清又亮。 但沈清越的瞳色极其漆黑,让他下意识联想到某种兽类的眸子,不自觉生出几分惧意,嗓音细细发着颤: 「你放我下来好不好?你以后翻凝翠阁的窗子也没关系了……」 在等待回答的那几秒里,郁慈想,就是翻静堂的窗户他也不会再笑男人一个字了。 ……跟一条会咬人的疯狗一样。 浓重的眉挑了下,沈清越凑得更近了些,两个额头亲昵地抵在一起。 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年的眼,看着少年鸦黑的睫羽一颤一颤,似蝶的羽翼掠过他的心尖,让他不受控制地心动。 细密的电流划过每一寸肌理骨髓,四肢百骸都随之战慄,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防线土崩瓦解。 沈清越突然喘了口气,在这心潮起伏的一刻,他忍不住想,为什么天底下会有人长在他的心尖。 就仿佛少年是用他的骨血打造,所以一个唿吸、一次回眸就能他溃不成军。 「阿慈。」他说:「我当然是狗了。」 「只是阿慈的狗。」 嘴上说着是狗的男人,到了床上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动作又凶又重,将少年翻来覆去最后一滴甘甜馥郁的汁水榨出来才肯罢休。 意识昏沉不清,透过隐绰的泪光,郁慈最后记得的一点印象,便是男人泛着狠光的黑眸和浸湿的鬓角。 连莹白的指骨上都是细密的红痕,郁慈眨了下坠着泪珠的睫羽,忍不住带着泣音道: 「……都怪你,唔……都湿了……」 一滴汗从禁绷的下颌滑落至滚动的喉结上,蜜色的肌理上汗涔涔的,沈清越唿了口热气,低头凑近才听清少年在说些什么。 「……被子都湿了,呜呜……太丢脸了……坏狗!」 一想到明天一早,贺府所有人都会知道凝翠阁的被单脏了,郁慈便羞愤地咬住唇瓣。 委委屈屈哭了半天,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沈清越不免有些好笑,笑完后还记得要哄人: 「既然是坏狗弄脏的,当然是坏狗洗了。」 接着,他俯身细密地咬着少年的耳尖、颈子,用气音说:「阿慈,勾紧点。」 太过混乱的一夜,郁慈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记得了,但醒来时,身下的被单的确已经换成了干净的一套。 珍珠敲门进来时,少年还抿着唇坐在床沿上,脸上有点愣的样子。 将帷幔卷上去,珍珠一转头,有些疑窦地开口:「……这被子是不是换过了?」 她怎么记得,昨天不是这套?可凝翠阁的一切都由她经手,除了她,还会有谁好端端地动一套被子? 不自在地垂下眸,郁慈羞得白软的脸蛋上浮上粉意,闷声说:「……没有,你记错了。」 ……所以沈清越为什么要把昨天青色的床单换成蓝色的?!就不会找一套颜色类似的吗? 在珍珠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郁慈的脸烫了一早上。 早餐还未用完,悟生就找来了凝翠阁。 在净空去世后,对于悟生小小的世界而言,郁慈便自然而然晋升到第一重要的人了。 小孩迫切地想寻得一点安全感,确认自己没有被丢下。 看见悟生肿得跟两只核桃似的眼睛,郁慈便知道他昨晚又偷偷哭了,目光忍不住有些心疼地问: 「你是不是没有吃过早饭就来找我了?」 轻轻摇了摇头,悟生试探性地将头挨在少年身上,见少年没有抗拒才将自己完全挤进少年怀里。 他的确吃过了,但只喝了薄薄一碗清粥,不想少年担心,便不想说出来。 轻轻摸着小孩的脑袋,郁慈没有戳穿,只是软声哄着他说:「那悟生可以陪我吃一些点心吗?」 不说好好吃饭照顾身体之类的话,只是以一种商量的轻柔语气问可不可以陪他吃一些点心。 眼圈又有些发酸,悟生将自己埋得更深了些,才摇摇头。 「郁慈哥哥,我不想吃。」 眉尖微微蹙起,郁慈更加担心了,轻声说:「是福荣阁的点心,你最喜欢的那种……」 这次怀里人摇头的幅度更大了,郁慈不得不放弃了。 * 虽然已经知道贺府在自己名下,但想做的事情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成的。郁慈还是让下人将那些古董搬去了静堂。 一向冷肃单寂的静堂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盒,而脚边的黄梨木盒中就是一只前代的汝窑青瓷,价值不菲。 漆黑的军靴越过那些奇珍异宝,连目光都未分出去半分,贺衡径直停在少年跟前,居高临下道: 「做什么?」 经过昨晚一夜,贺衡还以为少年起码又要躲着他好几天了。 不过,今早少年就带着一堆箱盒出现在静堂,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了。 低下眸看人时,男人浅色的瞳总是显得有几分冷淡,郁慈下意识避开与他对视,说: 「只是给在贺府做活的人的安家费。」 第89页 毕竟,很快柳城就不会有贺宅了,那些人自然也需要重新谋生。 哪怕那些下人曾是少年有关贺府阴霾的一部分,但在他们应得的东西上少年却不会剋扣半分。 好像,少年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次可以报復的机会一样。 ……真是上天送给他的小菩萨,多么慈悲吶。 淡淡掠起眼睑,贺衡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太多了,用不完。」 没想到男人会这么较真,郁慈蹩了下细眉,想了想道: 「你不是养了支军队吗?花费应该很大吧?那剩下的都给你好了。」 反正这些都是贺月寻送给他的,他作为嫂嫂,送给贺衡也没有什么不对。 ……小菩萨的慈悲心思竟也分给了他几分,贺衡眸光微动,嘴角慢慢勾起。 「阿慈这么大方,是要养我吗?」 「准确来说,是贺月寻养的你。」丢下这句,郁慈不顾上看男人脸色,连忙匆匆离开静堂。 身后,贺衡神色不改。 ……拿前夫的钱养他而已,他都能接受。 悟生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准了郁慈,便一直黏着他。多离开半步,一回头就能看到小孩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回到公馆后,郁慈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你喜欢这里吗?」 少年掰着手,细数公馆里的地方。 「外面有一片花园,我们可以一起在那里种小白菜,还有水池,里面有很可爱的锦鲤,你可以给它们餵食……」 其实,说来说去,这都是少年觉得有意思的地方。 安静地听下去,直到少年停下来徵询他的意见,悟生才乖乖地点头,「郁慈哥哥喜欢的,我都喜欢。」 他脑袋圆圆的,头髮极短,如同一颗黑青色的蛋,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目光多看了几眼,郁慈抿了下唇,有些迟疑。 ……悟生的头髮要留长吗?而且一直吃素,对小孩子长身体也不好。 但习惯不是一时改变的,更何况那是和他最亲爱的师父生活的点点滴滴,是他如今珍贵怀念的记忆。 郁慈并不准备让悟生在段时间内接受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所以在晚餐时,林管家贴心地准备了一盘素食,哪怕只能在蔬菜范围内选择,林管家也尽可能地搭配得营养均衡些。 而悟生一直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察觉到了林管家的用心,他朝林管家轻轻弯了下嘴角。 ……真是个乖孩子。 心里发软,林管家同样回以温和的笑容,轻声道:「祝您用餐愉快。」 有些羞赧地点点头,悟生旁边坐着的就是孟澄。孟澄推了下眼镜,笑嘻嘻地开口: 「不挑食的孩子真棒!等下把我那份点心让给你作为奖励呀!」 不得不说,在哄孩子这一方面,孟澄很有一套。 他姿态自然,语气没有任何压迫感,很轻易地将悟生的大概情况套了出来,甚至还为悟生做了个粗略的检查。 除了有一点营养不良外,悟生发育得还算不错。 花了一点时间将悟生哄睡着后,郁慈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他罕见有了一点养孩子的感触。 刚合上房门,一扭头,郁慈鼻尖撞上了一片□□的胸膛。 抬头看,是沈清越。顶着有点红的鼻尖,郁慈不高兴地问:「你做什么?」 沈清越眉目间盛着笑意,「阿慈,你觉不觉得我们像是有了孩子的老夫老妻?」 第56章 只要一想到这些,胸口便止不住发烫,沈清越眸底的温柔愈发浓重,抬起掌想去碰少年白软的脸蛋。 「啪——!」 男人的掌被毫不留情地拍掉,郁慈蹙起眉尖,波光潋滟地瞪了一眼男人,腮上的软肉微微明显,如同一只炸毛的猫。 「你自己才老,不要带上我!」 少年的重点一向很出乎人的意料。 忍了又忍,沈清越还是忍不住抬起嘴角,笑着改口道:「好好,我老,所以我们就是老夫少妻。」 「啪——!」 又是不留情面的一巴掌落在男人臂上,郁慈抿着唇已经不想跟他讲话了。 黏黏煳煳挤在门口好一阵,郁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抬起头问他: 「你从贺府离开时为什么带了一个箱子?」 他们明明是空手进的贺府,可离开时男人手上却提了一个棕色大皮箱,众目睽睽之下,连贺衡的目光也落了好几次。 提起这件事,沈清越嘴角弧度扩大,神色有几分难言的暧昧,他紧紧盯着少年的乌眸,轻声道: 「是那条被单。」 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郁慈才理解了他的意思。一瞬间,脸蛋满是红晕,又羞又气,嗓音都磕巴了。 「你、你不是说洗了吗?为什么要悄悄带走,还被那么多人看见了!」 一条被弄脏的被单而已,又不是什么珍贵藏品,干嘛还要专门带走啊? 说不定不久之后柳城就会传出风言风语,堂堂沈大少,沈泰的儿子,竟然有私藏别人家床单的癖好。 那他到时候岂不是也会被牵扯上这种特殊癖好吗?郁慈羞愤地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和阿慈的床单,怎么能一样呢?」沈清越语气自然,完全没有觉得有半分不对,「总不能留给其他人。」 第90页 这个其他人,显然意有所指。 事实上,沈清越不止一次怀疑过,贺衡会做出趁少年不在,悄悄嗅揉少年贴身衣物这种事来。 迟早有一天,他要把贺宅里最后那点念想给断了。 被男人行径无耻而又理直气壮气到了,郁慈眼尾嫣红,半天小声骂他: 「……偷别人家被单的贼!」不要脸! 「呵。」胸膛轻轻震动了下,沈清越上前环住少年柔软的腰肢,没脸没皮地开口:「只偷阿慈家的。」 至于最后「偷」出来的被单放在了哪里,郁慈已经不想再问了。 反正世上他没有见过比沈清越更厚脸皮的人了。 * 水罐中的锦鲤颜色似乎愈发浓郁了些,每一枚深红的鳞片都粼粼闪着光,水流划过间,艷丽而华美。 蹲在水罐前,郁慈仰着脸隔着玻璃相望,几乎有一瞬间的失神。 记忆中清雅端方的贺月寻竟然也会有跟「艷色」这个词相联繫的时候。 那个执白子轻点他鼻尖的男人,如今变成了动人心魄的美人……鱼? 风吹动乌髮勾过少年莹白的脸侧,眼形很圆,自下而上地望过来时,总显得很乖很专注。 那尾绮丽的尾鳍微微动了动,锦鲤靠得更近,几乎贴在玻璃面上。 如今符隶已毁,刻在魂魄上每时每刻抽取他的生机的禁咒顷刻间瓦解。但在那一瞬间,不是解脱,而是担心。 贺月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费尽心思也要破除禁咒的另一个只会是少年。他不想少年牵扯到这桩阴私里。 他宁可让生魂上的痛苦一直存在,也不想少年受到一丁点伤害。 但此刻少年很乖地望着他,嗓音轻轻地问他:「贺月寻,你好一些了吗?」 白软的脸蛋像一片轻柔的云,圆眸湿润润的如同被水浸过一样,睫羽扇动了下,流露出几分担心。 但过了几息后,贺月寻还是没有出声。 他怕他此刻一开口就会暴露一直压抑埋藏的心绪,他怕会吓到少年。 故而,贺月寻只是将尾鳍摆得更漂亮些,以分散少年的注意。 虽然没听到贺月寻切确的回应,但郁慈还是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唇边抿出一点轻盈的笑,放下了心。 陪了贺月寻好一会儿,往水罐里放了几颗饲料,又认真道别后,郁慈才下楼去看悟生。 少年罕见觉得时间有一点不够用,也许是他要照顾两个小孩的缘故? 窗台上,锦鲤静静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身后的尾鳍也停止了摆动。 他从来都不是真的鱼,不需要投喂,不需要游动,也不需要唿吸。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哄少年开心罢了。 少年是他与这世间最后的连接。他魂力的每一次流转都是在回应少年的心跳与唿吸。 虽然才被接到公馆一天,但悟生接受得还算不错。很大程度上,出自吴妈之手的点心起了很大作用。 在山上久不见甜,让悟生对甜点一类很是喜欢,哪怕甜度已经到了正常人不太能接受的程度,但对悟生而言也还好。 这一点与孟澄很相似。 所以两人会有共同话语,郁慈一点也不奇怪。 他下楼时,就看见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大的那个是黑色,小的那个是青色。 走近才看清是孟澄在给悟生读书,上面书皮赫然写着「人体解剖构造大全」几个大字,配图也极尽「骨感」。 脚步一顿,郁慈有点愣地睁圆眸,他记得小孩不能看这些吧?可悟生好像又很感兴趣,脑袋一点一点的。 正在纠结,一只带着薄茧的掌轻轻捏了捏少年的后颈,像捏一只猫那样。 从后而来,沈清越的臂膀挨上少年圆润的肩头,问:「阿慈做什么呢?」 又看了那边好几眼,郁慈才偏过头,抿了下唇小声说出自己的顾虑。 他现在真的很像一个新上手的家长,对一切都保持着过度的担忧。 上手牵住少年往二楼走,沈清越不以为然。 」我四岁时老头子就给我玩枪了,悟生都九岁了,看一点医书也没什么。现在的孩子总要多学一点傍身。」 可「人体解剖构造大全」真的跟普通的医书一样吗? 郁慈蹙起眉尖,似信非信地瞥一眼男人没有说话。 晚餐时,除了一份照常的蔬菜水果,林管家还在悟生的盘里放了一个切开的水煮鸡蛋,算是一点试探。 如果小孩反应很抗拒,那么接下来几天他的盘中都不会再出现任何荤食。但如果能接受,那么林管家也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他的调养餐了。 但对于盘中出现的水煮鸡蛋,悟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很自然地吃下去了。 在山中时,净空从未要求过小徒弟要和他一起食素,只是一来山中条件艰苦,二来悟生总是学他吃一样的。 但偶尔如若能捡到一些鸟蛋,净空便会给悟生格外开小灶。 也是在净空的宽容与细心下,才将自己的小徒弟脸蛋上养出来了一些软肉。 看着小孩将盘中的食物乖乖吃完后,林管家退出餐厅,脸上是温和的笑意,看来他准备的食谱可以再丰富一些。 * 之前贺府的下人便被放出去一批,剩下的大多是在贺府做工久的老人,这次给了一笔钱后也都放完了。 第91页 所以再次踏进这座宅子时,郁慈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死寂与萧凉。 好像不过短短几天,人气散尽后,这座屹立了几代的奢华大宅突然老了下来,朽木的陈气慢慢散发了出来。 一路走到正堂,路上只遇到几个着军装的人。皆目不斜视,十分训练有素的样子。 ……看起来贺衡手底下的那只军队有点厉害耶,那他的钱也不算白给了。郁慈思绪有些神游。 红木太师椅的光泽不减,男人修长分明的掌搭在椅圈上被衬出几分白,透出些难言的矜贵与奢华。 瞥一眼少年怀里抱着的鱼罐,贺衡淡淡掀了下长眉,问:「新爱好?」 很短的几个字,但郁慈偏偏听出了几分不正经的意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故而他只是轻嗯了一声。 也许是军中养成的习惯,贺衡坐下时,后背从不会往后靠,从肩胛到腰总是一条流利绷直的线条。 长腿交叠,椅圈上的掌双手合十搁在膝上,贺衡上半身微微前倾,浅瞳里透出些许笑意,语气轻柔。 「我以为这锦鲤应该很圆的。」 毕竟少年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投餵。正常情况下,这条锦鲤应该已经胖成球了。 很显然,男人猜得很对。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明明那些锦鲤都被他养得很可爱。郁慈抿着唇瓣,试图辩解: 「圆圆的也很可爱好不好……」 但如果是贺月寻,不论圆不圆,都好看。 少年脸蛋粉白粉白的,带着一点软肉,乌眸中水润润的,看人时总是很圆,现在不太高兴时也一样。 心念微动,贺衡想,圆的确很可爱。 ……也很让他喜欢。 贺宅四处已经命人洒上了柴油,原本的陈设并未发生变化,贺衡没有让人撤走任何东西。 那些名贵的摆件,年代久远的瓷器玉石,男人都没有半点不舍,皆纵着少年一把火烧了。 直到站在大门台阶下,仰头看向匾额上「贺府」两个大字,郁慈才生出了一点实感。 ……他真的可以烧了这座宅子。 第57章 贺衡就立在他的身后,身姿颀长,苍蓝色军装挺括冷肃,气质也被衬出几分冷淡。 「退后几步,不要被火燎到了。」 在少年看来,勉为其难可以称得上是一句关心,但少年并不买帐。 转过身沖男人伸出手,郁慈圆眸轻轻敛着,神色有几分认真道:「不用,我要亲自点火。」 那只伸在半空的手细白纤软,没有半分薄茧,仿佛春日枝头新生的嫩芽那般娇娇颤颤。 垂眸看了一会儿,贺衡想不出这只手如何跟火药联繫在一起,也不想去想,淡淡拒绝道: 「你不用亲自上手。」 他猜想少年多半是想亲自为贺月寻出这口气,但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安慰大于实际结果的选择。 除了让贺月寻多几分自衿的资本。 那只手依旧没有收回去,郁慈用一双水润润的圆眸看着他,微微抿着唇瓣,再次强调:「我要亲自点火。」 很多时候,少年都会有自己的执拗和坚持,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一样柔软脆弱。 风吹过帽檐,送来柴油的气味,贺衡退了一步:「只是点火。」 仅仅是点火这一个步骤。少年有自己的坚持,他也一样。他的底线就是少年绝不能受伤。 本来除了点火,郁慈也没有想过要做其他的事,很轻易地同意了。 但当贺衡真的把打火机放到他手心,金属质的外壳浸着丝丝的凉意,郁慈攥紧手,忽然有些发慌。 睫羽垂下,细密而鸦黑地翘在眼睑上方,郁慈微不可察地唿了口气,指腹才按了下去。 「啪嗒!」 很短促的一声,火苗升起,将少年眼里映出几分憧憧橙光。 下一秒,打火机被扔向了地上的柴油。在两者接触的那一瞬间,零星之火顿时化为汹涌的火势。 漫天的火光,整座贺宅都淹没在熊熊火焰中,逐渐分崩、瓦解、焚毁。 尊荣而冰冷华丽的贺宅终于在此刻迎来它最终的归宿。一切的阴私与贪慾也随之掩埋。 「走吧。」贺衡面对着沖天的火光依旧没什么格外的神色,他只在意少年有没有被烟或火光冲到。 搭在少年肩头的掌微微用力,带着点儿强势意味将少年转过身。街口,一辆轿车早已等候在那。 司机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在弯腰坐进车厢的那一刻,郁慈偏头回看身后。 那块跨越了几代岁月的「贺府」匾额也在火焰的舔舐下从横樑上坠下,摔得四分五裂。 一直惴惴的心忽然安定下来。郁慈抱着水罐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他们终于都自由了。 几滴水珠落在手背上,湿意勾回郁慈的心神,他低下头,锦鲤浮在水面上与他相望。 「阿慈。」贺月寻的嗓音里像压抑着某种情绪,忽然传入耳中。 郁慈第一反应是去看身侧的贺衡,直到瞥见男人面色如常平视着前方,确定只有他能听见才放下心。 可等了半天,却没听见下半句。直到少年轻敲了几下水罐表示催促,他才听见贺月寻嗓音不似往日清越: 「我的伤要痊癒了。」 明明是一件好事,但贺月寻的语气却听不出喜悦,反而透着几分莫名的低沉心绪。 第92页 郁慈慢吞吞眨了下眼,总觉得男人想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在逼仄的车厢后座,少年的一举一动都在贺衡眼皮底下,郁慈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只能等后面问。 但轿车并没有驶去公馆,反而在一座装潢富丽大气的旅馆前停下。 面对少年投过来的询问眼神,贺衡下车,绕过车身为少年打开车门,才面色平静地说: 「既然你不喜欢住在贺府,那就住在这里。租金已经付过了,条件我也看过了,你应该不会讨厌。」 日光勾勒出男人颀长的身姿,如同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愈发气势凌人。 郁慈没有立即下车,贺衡也没有收回车门上的手,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半空中相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气氛却并不是想像中的僵硬。 贺衡一直维持姿势没有改过,也不出声催促,眸光平淡,大有一直等下去的耐心。 但依男人的性子,郁慈相信他真的做的出来这种事情。 好半天,郁慈才脚尖点地走出车厢,经过男人时,他飞快地小声丢下一句: 「……小气鬼。」 说了这么多,其实男人不就是不想让他继续住在公馆了吗。不是小气是什么? 之前贺衡说看过这里的条件了不是假话,无需侍者引路,贺衡便轻车熟路地带着少年来到他预订的房间。 旅馆一共有五楼,房间在最高层,沙发松软,摆设静雅。明净茶几上插着一束白山茶。 很显然,房间内一切都有人专门经手。 偏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郁慈轻轻扇了下睫羽,小声道:「……谢谢你。」 「不用。」贺衡眉眼优越,轮廓深刻,低头轻轻扫了一眼少年,道:「小气鬼而已,不用道谢。」 白软的脸蛋被憋得通红,郁慈勾了下指尖,又气又羞,简直想调头直接走掉。 ……拜託,一句话也要记在心上,不是小气鬼是什么?! 但考虑到男人比他高出一个脑袋多的身高,郁慈还是决定将闷气咽下去,很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小气鬼……」 嗓音又低,语气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意味。 仗着身高,贺衡能将少年的表情尽收眼底。包括轻颤的睫毛,微微抿唇的动作让脸蛋上的软肉更加明显。 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贺衡收回目光,平静开口道:「你刚才骂人时的声量可没有这么小。」 这就是对刚才的道歉不满意的意思了。 圆眸中的湿意好像又重了一点,郁慈忍了又忍,没忍住脾气道:「贺衡,你真的有点讨厌了!」 听到这句指责的话,贺衡神情依旧平静,军靴落地往后退了一步,在关上门的前一刻沖少年道: 「嗓音挺大的,小气鬼。」 「啪嗒。」房门在郁慈眼前合上。 后知后觉才发现,男人一直故意逗他,就是要把那句「小气鬼」还给他。 ……这样幼稚的做法,简直比小气鬼还要小气。 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郁慈还有点生闷气,脸蛋粉白,唇瓣嫣红。 在少年自己都未察觉到,他面对贺衡已经不再有那种惧意了。反而会把有点娇气、有点小脾气的那一面展示给男人。 那是他只会在亲近之人前面展露的一面。 透过玻璃静静注视半响,贺月寻又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撕裂疼。 ——因为心绪不稳,他的魂力又开始四处冲撞他的伤口了。 但感受着每一寸魂魄上翻涌的疼痛,贺月寻反而平静些了。他甚至思考,也许伤口一直不癒合会更好些。 在少年眼中,自己救过他一次,也就有了亏欠。但现在,少年也帮了他一次,亏欠也就抵消了。 他也没有挽留少年的理由了。 在车厢时,看着少年和自己亲弟弟坐在一起,姿态亲昵,他无法克制地生出嫉妒、不甘、愤怒和……惧意。 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下意识想问出那句:「阿慈,如果我的伤痊癒了,你还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是会道一句「人鬼殊途」?还是以「早日投胎」这种冠冕堂皇的藉口拒绝他? 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问出口,忍凭魂力沖盪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害怕……一旦开口,就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房间内很静谧,终于生够闷气了的郁慈看见水罐中的锦鲤,想起之前在车厢时的事,蹲到茶几前问: 「贺月寻,你之前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呀?」 他伸出细白的手指在玻璃上描摹着锦鲤的轮廓,好像这样就能真正碰到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郁慈才听到男人的回答,「我只是想说——」 「阿慈,我伤要好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北边了。」 不是什么很特别或者很重要的回答,但郁慈还是很开心,眉眼弯弯,唇边也露出两个小小的梨窝。 「到北方如果有院子,我要种一棵很大的槐树,听说槐树能温养魂魄,到时候我可以陪你一起呆在树上……」 少年自顾自地说下去:「只是不知道北方的天气怎么样,会不会吃不习惯、住不习惯……」 一直郁躁不安的魂力突然逐渐平静下来,附骨之疽的疼痛也随之褪去。 第93页 ……少年规划的未来里有他的存在。 在这一刻,贺月寻很想凝聚出实体,碰一碰少年温热的脸颊、湿润的圆眸。 下一刻,眼睑上传来一点凉意,郁慈愣了下,下意识眨了眼睛。 「你的指尖好凉啊。」 但鬼都是这样的,郁慈想,也许到夏天他就不会感到热了。 因为他已经有一个会制冷气的鬼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鬼。 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贺衡直起身,唇瓣离开少年温热的眼皮,眼底眷念。 「嗯,是有些凉。」 但少年是热的。 旅馆二楼设有餐厅。晚餐时,郁慈前往二楼,刚坐下没一会儿,对面就投下一片阴影。 抬眸看去,郁慈蹙起眉尖,「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58章 光洁的桌面上映出一片深色衣袂,贺衡从容在对面落座,罕见换了身常服,五官优越,有几分像出身优渥的贵公子。 但没有哪家公子会有这么凌厉的气势。 将餐盘往后挪了挪和男人的分开,郁慈皱着脸蛋,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在这里呀?」 其实他已经在心底给男人定罪了,贺衡一定是不放心来监视他的。 请问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少年莹白的脸蛋已经浮上一层淡淡的粉意了,眼里水润润的,有点生气的样子。 嘴角勾起弧度,贺衡抬眸看向他,淡淡出声道:「你有给我留住的地方吗?」 嗯? 一时没反应过来,郁慈轻轻眨了下眼睛。见少年圆眸出露出几分愣,贺衡继续说: 「不出意外,我在柳城的落脚点已经化为一团灰了。」 迟钝地转动了下思绪,郁慈后知后觉男人指的是贺宅。 ……对哦。贺宅已经被他一把火烧了,好像男人在柳城的确没有住处了。 贺衡端起玻璃杯饮了口清水,放下时杯底与瓷质的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碰撞,少年的睫羽也随之轻颤了下。 「怎么,我在这里给自己订一间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他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不怀有任何别的目的。 ……堂堂一个大军官竟然「沦落」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要被自己怀疑是想监视他。 心底罕见生出几分小小的心虚和愧疚,郁慈飞快地瞄了一眼他,又低下头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芹菜,很小声地说: 「……没有问题。」 说不定在同一家旅馆订两间会有优惠呢?贺衡毕竟要养那么大一支军队,穷一点也情有可原的。 但这件事并没有像少年想的那样轻易揭过。贺衡坐姿笔直,静静看了一会他,忽然问道: 「你刚才似乎有点生气,是因为在同一家旅馆看见了我吗?」 男人蹩眉看来,浅色的瞳底湛着水晶灯的光晕,在等一个回答。 戳着芹菜的筷子不自觉更用力了些,指骨泛出白色,郁慈没有抬头,乌黑髮丝间露出来的莹白耳尖却悄悄红了。 「没、没有生气……你看错了……」 「哦?」贺衡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那你愿意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吗?」 胡乱地点点头,郁慈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即将被发现的慌乱与羞赧,对于男人说的话几乎不加思考就贊同。 「那你愿意和我住一间客房吗?」 点到一半的脑袋顿住,郁慈后知后觉不太对,抬起头,黑眸睁得很圆,有点怀疑听错了。 「你说什么……?」 「和我住一间房。」贺衡语气和神色都很正经,看不出戏弄的意思,还贴心提醒少年:「刚才你已经同意了。」 哪怕少年脑子有时候的确转得很慢,但这个时候也有点忍不住开始怀疑了,「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毕竟男人早有前科。 但有点出乎少年意料的是,贺衡很轻易地承认了,点头道: 「我有反思过我的说话方式。我的下属告诉我,适当的玩笑话可以拉近彼此的关系。你不觉得吗?」 一点也不,很奇怪的玩笑话。 抿了抿唇瓣,郁慈决定忽略这个奇怪的话题,他随便夹了点什么刚要送进嘴里,一只掌忽然压住他的手腕。 力道不大,郁慈顺从地停了下来。 「你不吃芹菜。」贺衡开口,然后将少年盘中的芹菜都夹到自己盘中,「下次看清楚再吃。」 其实那是郁慈没看清选到盘中的,但又不好意思放回去,就一直留下来了。 但在很多人的目光下,男人却没有任何不好意思,面色平静地将他不喜欢的菜夹走,也没有说他挑食这样的话。 郁慈顿了下,想,他的心好像跳得有点快耶。 * 花瓶中装了一些清水,郁慈回到房间时,那几枝白山茶依旧很新鲜。 自顾自地沖锦鲤说了很多话后,郁慈才进到浴室,出来时有人在敲门。 以为是侍者,一打开门,目光却撞进一片挺括的大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沈清越一手搂着人几步跨进房,一手关上房门,头埋在少年颈窝里,语气有点委屈道: 「阿慈,你怎么跑来旅馆了,我在家里等得都快急死了。」 敏感的颈肉被蹭得有点痒,郁慈忽然生出一种自己在被大型狗狗蹭的感觉,下意识轻轻笑出声。 第94页 「还笑。」沈清越抬起头,神色莫名带着几分幽怨盯着少年,「三岁都知道不能跟陌生人乱跑的道理,阿慈怎么还会不知道。」 唇边的梨窝变得更大了一些,郁慈忍不住想,贺衡怎么也算不上陌生人吧? 而且,他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呀,怎么也不会被人卖掉吧? 见少年笑得眉眼弯弯,沈清越磨了磨后牙,伸手捏了捏他脸蛋上的软肉,气道:「你就不管家里的我和悟生了吗?」 「一老一小可都在家里巴巴等着你回去呢!你个没良心的!」 从得知少年被贺衡接走了,沈清越的神经就没有松懈过,一路追到旅馆来,脑中划过各种糟糕的想像。 直到看见少年的那一刻,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负心汉」郁慈挣开他的手,退到离他一步远的距离,嘴角上翘道:「沈清越,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少年脸蛋饱满,眼睛乌润地开口:「你好像那种怨气深重的怨夫哦!」 心尖像被猫轻轻挠过,又酥又痒。沈清越长腿一越,重新堵住少年的去路,低头喉结滚动道: 「我是怨夫,那阿慈是什么?」 不待少年回答,沈清越便俯下身,余光中瞥见水罐中的锦鲤,尾鳍将水花都激了出来。 他在心底冷哼一声。是人时不能阻止他接近少年,变成鱼就更不可能了。 「叩、叩、叩。」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少年脑袋一偏,沈清越的唇就落在了他白软的脸蛋上。男人微微蹙起眉。 但听到熟悉的敲门声,郁慈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一股强烈的慌乱和羞耻涌来,脸蛋蹭得一下红了。 连眼尾都是海棠般的红晕。 见状,沈清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不满道:「阿慈你脸红个什么?弄得我们好像像是偷情一样。」 可问题是,他们不就是偷偷摸摸的吗?郁慈慌忙看了一圈房间,连鼻尖都凝出一点细汗。 「叩、叩、叩。」也许是许久不见人来开门,门外的人又敲了三下。 房间内陈设简约大气,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只有衣柜。直到被少年推到衣柜前,沈清越才不可置信地开口: 「阿慈,你不会是想让我藏在衣柜你吧?」 他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少年睫羽纤长,圆眸里含着细碎的波光,双手合十,委屈巴巴地抿着唇道:「拜託拜託啦,就这一次。」 僵持不过片刻,沈清越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逼仄黑暗的衣柜里。 他头一次开始恨自己的不争气。 曲起的指骨刚从门上离开,房门突然从内被打开,灯光倾泻而下,贺衡一垂眸对上少年湿润的眼睛。 他目光不着痕迹在少年嫣红的眼尾落了落,才语气平静地开口:「你刚才在做什么?」 面对男人的发问,郁慈紧张地咬了唇瓣,努力稳住声线说:「我刚洗完澡出来,所以开门会有一点慢……」 少年还在纠结怎么让自己的话可信些,贺衡已经掠过他走进房间了。 心立刻提了起来,郁慈追上前试图拦住男人,语气慌乱道:「你怎么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就进我的房间……」 前面贺衡脚步突然顿住,郁慈没留意一下撞上了他宽阔的背嵴,有点硬硬的。 好没等少年捂着脑袋说点什么,贺衡就已经转过身,瞳色冷冷淡淡,问:「不要告诉我这件外套是你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郁慈看见了沙发上的大衣,脑子顿时空白了一下,是沈清越进屋时随手丢在沙发上的那件。 刚才太过慌乱,完全没记起沙发上还有件大衣,此时被男人指出来,郁慈慌得根本编不出藉口。 大衣很长,就算想说是他的贺衡也绝不会相信。郁慈急得圆眸雾蒙蒙的,有点埋怨沈清越长那么高做什么。 现在好了,被「抓姦」的证物根本瞒不下去了。 房间内很安静,半天才响起少年有点轻颤的嗓音: 「是沈清越的,刚才公馆那边把我的衣物送来了一些,里面可能不小心弄混放进了一件他的大衣……」 这个藉口真的好拙劣,说到最后郁慈都快编不下去了。 贺衡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站在一丈远的地方定定看向他。郁慈睫羽控制不住地一颤一颤,心底的不安慢慢放大。 直到听到男人轻嗯了一声,好像不再怀疑。郁慈有点愕然地眨了下眼。 ……他竟然骗过了贺衡吗? 悬着的心刚放了一半,郁慈就看见男人步履沉稳地走到衣柜前,框一下打开。 四目相接。 贺衡偏过头,语气平淡:「公馆这么『不小心』,把沈清越也一起打包送过来了?」 第59章 房间内一片沉默。逼仄的衣柜前,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对峙着,空气里每一丝都是火药的气味,一点即燃。 郁慈快要昏过去了。 ……早知道他就该让沈清越藏在床底了。 抬手撩开衣架,沈清越冷着脸从衣柜里跨出来,毫不留情推开堵在面前的贺衡,恶声恶气道: 「滚开!狗才挡路。」 哪怕被「捉姦」在衣柜中,沈清越仍旧没有半分羞愧,反而后悔自己一时对少年心软藏进了衣柜里。 第95页 有损他正宫的气势。 顺着肩膀的那股力道,贺衡步履沉稳让开几步,面色冷淡,嗓音也如同掺了冰: 「沈大少不觉得深更半夜躲在别人衣柜里是一件值得可耻的事吗?」 他特意在「深更半夜」加重了语气。 但沈清越显然不觉得。 他甩了下手,如同甩开看不见的污秽,长腿几步越到沙发旁,将吓愣了的少年搂在怀中,然后扭过头。 语气透出十足的轻蔑:「你懂什么?我和阿慈这是情趣。你深更半夜敲阿慈房门才是真的心思龌龊。」 一句话将「深更半夜」又还了回去。 唇肉紧张地抿在一起,郁慈眼睫颤个不停,已经不敢去看贺衡的脸色了。 反正一定很难看就是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贺衡并没有流露出生气的迹象,反而淡淡勾起唇角道:「阿慈已经同意了和我住一间房。」 所以他不算是师出无名。 闻言,沈清越眉间的凶戾意味越发重了,拢着少年肩头的掌微微收紧,却没有低头去质问少年。 「阿慈还同意和我一起养孩子了呢,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了,快滚出我们的房间。」 「你的房间?」贺衡平淡的嗓音里却能听出几分讥讽,「旅馆的租金是我付的,沈大少记得出门左转。」 他抬起头,冷隽的五官在灯光下更具几分侵略性,「没记错的话,那有一家精神病院,很适合你。」 冷嗤一声,沈清越还未来得及动作,一只细伶的手忽然拉住他的掌心,明明力道不大,沈清越却立即察觉到了。 他低下头,嗓音放缓问:「怎么了?」 虽然他没有答应和贺衡住同一间房间,但旅馆确实是贺衡订的,而且因为他男人已经没有住处了…… 「……要不,你们都出去吧?」郁慈小声开口:「就当今晚谁也没有来过好不好……」 这已经是郁慈用煳住的脑袋想出的能解决目前尴尬局面唯一的办法了。 少年被吓得黑眸圆圆的,眼尾好像也有一点湿意,说话时声音小小的,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哪怕少年身上有撒谎、滥情、负心、有一点娇气等诸多罪名,但两人都默契地将所有过错都归结到对方头上。 ……如果不是对方手段下滥哄骗少年,少年又怎么会将对方放进房间来。 他们都不想吓到少年,便打算顺着少年自欺欺人地离开房间。 只要不将狼留在羊舍里,万事皆可从长计议。 但没想到,计划在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 「你先出去。」贺衡面不改色地开口:「毕竟你连底线都没有,更何况品性。」 一句话就点燃了沈清越勉强压下去的怒火。下颌绷成一条直线,黑眸沉沉道: 「你什么意思,贺二爷夜闯你寡嫂房间就有品性了吗?」 还未来得及破冰的房间再度陷入僵持,两个身形优越的男人各据一方,难言的气氛一点点漫延开。 「啪嗒。」 一道细微的声响引得两个男人同时偏头,正好捕捉到一只从门缝飞快熘走的莹白赤足。 ——少年已经趁他们不注意悄悄跑出房间。 沈清越立即回头看向茶几,果然一片空荡,他几乎要气笑了。 少年跑走时,还不忘把那条该死的鲤鱼抱走。 所以他们两个大活人在少年心里还比不上一条鱼的地位? 好不容易一口气跑出房间的郁慈,来到楼梯间低头察看怀中的鱼罐。还好,水没有盪出来太多。 既然两人不肯走,那他走好了。 鱼罐有些重,抱久了手有点酸,郁慈来到前台,想问问还有没有空房间可以预订。 但得到的答案令人很失望,所有房间都住满了。 「客人,需要我给您提供一双拖鞋吗?」前台是一位年轻女孩,脸颊微红地体贴提议。 一直赤足踩在地上的脚很白,似乎连脚趾都泛着浅浅的粉,被女孩目光一扫,更是羞得微微蜷缩。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没有穿鞋的事情,郁慈只能红着脸蛋磕磕绊绊地道谢:「谢、谢谢你……」 女孩很快拿来一双新拖鞋,郁慈穿上再度道谢后,又回到了楼梯间。 隔着玻璃轻轻描摹着锦鲤的形状,郁慈小声道:「我们今晚好像有一点糟糕了。」 旅馆离公馆很远,他总不能走回去。 房间也不能回去,说不定那两个人还没离开,难不成今晚真的要睡楼道了?好像会有一点冷耶。 想到这,郁慈细细的眉尖轻轻蹙起来,纤长的睫羽垂下,可怜兮兮地抿着唇肉。 「去5307房间。」贺月寻的嗓音忽然在耳边落下,不似以往的清泠,反而带着一点安慰人的意味。 「不会让阿慈睡楼道的。」他这么说。 轻轻眨了下眼睛,郁慈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贺月寻从来都没有骗过他的。 来到5307房间前,房门果然只是合上并未上锁。郁慈有些紧张地推开走进去。 房间内的陈设很简约,颜色单调,几乎流露出一股冷肃的意味。刚走出玄关,郁慈的脚步却蓦然顿住。 灰色沙发上,一件苍蓝色军装静静放在那儿,衣领挺括,纽扣反射出沉静的光,似乎能从中看出主人的性格。 第96页 睫羽微微颤了一下,郁慈小声问:「……这是贺衡的房间吗?」 虽然是疑问,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一点冷意划过少年莹白的耳尖,像是安慰般,贺月寻温声道:「不必担心,他今晚不会回来。」 虽然不知男人从何得出的结论,但郁慈还是乖乖点头,没有多问。 夜半,静谧漆黑的房间内突然投入一道细细的光线,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走廊的光线挤了进来。 规律的脚步声隐入地毯中,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床前停下。 床上的少年睡得很沉,被子很仔细地盖好,只留一个圆润的脑袋在外面,乌黑的髮丝柔软地勾在白软脸蛋上。 如同一只睡梦中的猫。 但少年睡觉有翻身的习惯,绝不会这么安分,所以这被子只能是其他人帮他盖好的。 ……或者说,是鬼。 贺衡抬手想碰碰少年的脸蛋,却被一道凌厉的冷意阻止。 「你会吵醒他。」贺月寻嗓音不带一丝情感,终于透出一点非人的阴冷。 冰霜顺着指尖飞快漫延而上,整个指骨被冻得麻木。 贺衡从容收回手,眼底无波无澜,道:「也许我们之间该好好谈谈,毕竟我们是兄弟。」 「不是吗?」 提到「兄弟」二字,他的眸光终于动了动,却显出几分讽刺。 有时候亲缘真的是一件很可笑的东西。哪怕他们年少疏离,长大反目,可最熟悉彼此的还是他们。 从少年跑出房间的那一刻起,贺衡就知道他会在自己房间见到少年。 ——在无法离开旅馆、没有空房间的情况,贺月寻不忍少年受委屈,一定会将少年送到他面前。 在沈清越这个陌路人和自己亲弟弟之间,贺月寻只会选择贺衡。 绝非那丁点少的可怜的亲情,而是因为他冥冥中认为能有把握能从贺衡手上再抢一次少年。 毕竟,都已经抢过一次了不是吗? 同样的,贺月寻也十分了解他的弟弟。 比如,夜半时分贺衡绝对会回到房间察看少年。 昏暗的房间内依旧一片沉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但比起之前,贺衡的耐心已经磨练得更出众了。 「狼群在划分领地之前,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驱除外族。」贺衡的浅瞳如同盛着冰一般冷淡。 「我想,这也是我们该做的一件事。」 旅馆会将五楼客人前一天晚上点好的早餐送上来。被叫醒后,郁慈送走了侍者,去浴室洗漱完才清醒些。 不过让少年意外的是,贺衡点的早餐竟都是他常吃的那几样。 虽然昨晚那一夜真的很混乱,让郁慈短暂地不想见两人。但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想了想,郁慈往自己房间走。 果不其然,房门外一直等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见到少年,沈清越拧着眉几步走近,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嗓音有几分低哑: 「阿慈,你一夜都没有回来。」 男人眼底青黑,一夜未睡让他的眉目间的冷戾不自觉重了些。 「我在前台重新订了一间房,你别担心。」这是郁慈早就想好的藉口。 男人眼皮垂下来看人时总显得很兇,沈清越静静看了少年好半天,才掀开眼睑,语气不明地道了一句。 「那就好。」 他一夜未合过眼,知道少年不会离开旅馆,他早就将情况问清楚了,根本就没有空房间。 他不蠢,很快便猜出了少年唯一的去处。 ——只能是贺衡的房间。 第60章 并不知道谎言已经被拆穿的郁慈稍稍松了口气,然后抿了抿唇瓣问男人道:「你为什么不在我的房间睡觉呢?」 被昨晚「抓姦」现场吓得不敢回房间的又不是沈清越。 拧开门把手,让少年走进去后,沈清越反手合上房门,然后才语气平静道:「我想等阿慈回来。」 事实上,当昨晚猜到少年去了哪里,而贺衡从容不迫地离开时,沈清越勉强从即将崩坏的理智中抽出一丝清明。 ——如果贺衡真的做了什么,那么以他对少年的了解,少年绝对会再次熘回自己的房间。 所以他一直等在房间门口,早已经做好了少年会眼尾嫣红、圆眸水润润地逃回来的准备,说不定指尖还轻颤着。 那么到时候,他就会把这只被欺负得可怜兮兮的猫捡回去,然后再从头到尾地欺负一遍。 但当少年好整以暇地出现在他面前,还附带一句不知道有几分真心的关心时,沈清越又忍不住开始心软。 ……猫都是这样的,有时会有好几个主人,少年只是在其他男人房间睡了一晚,已经很乖了。 沙发上,那件大衣还躺在那里,郁慈回头看向沈清越。 男人只穿着件衬衣,衬出宽肩窄腰,除了髮丝微微凌乱,眼底有些青黑外,简直没有半分疲倦的样子。 ……所以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吗? 郁慈心底忍不住小小羡慕了一番。 随着几道脚步声落下,一道阴影沉沉笼罩住少年。沈清越低头,目光落在他纤细光洁的颈子上,问: 「阿慈,你要跟我回去吗?」 没有诱哄,没有威逼,也没有拿悟生来引得少年心软,好像真的只是一句寻常的疑问。 第97页 若是在以往,男人是绝不会放任他和贺衡待在同一家旅馆的,至少在听完那句「答应住一间房」后不会。 心底冒出几缕疑惑,郁慈偏头看向沈清越,小声试探性地问他:「如果我不回去,你会生气吗?」 刚说完,他就紧张地盯着男人的脸看,试图从上面找到任何撒谎的痕迹。 「当然不会。」沈清越回答他,甚至还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说:「阿慈所有的决定,我都会尊重。」 当然,尊重是一回事,干不干涉是另一回事。 「毕竟,阿慈可是我们沈公馆的管家人,我当然都听阿慈的啦。」沈清越笑意晏晏,黑眸像一池深潭要将人溺进去。 男人嗓音低沉落下,像大提琴一样富有磁性,将郁慈哄得晕乎乎的,脸蛋粉白道:「我、我是吗……?」 原来沈公馆一直都是他在管吗?那他岂不是也可以吩咐沈清越做好多的事? 他眨了下眼睛,试探性地开口: 「那我可以一天餵三次锦鲤吗?其实,我也想把花花养在公馆的。还有,可以让吴妈做点心时少放一点糖吗……」 不让一天餵三次是因为锦鲤真的会被撑死,花花没有养在公馆是因为花花有主人,而吴妈放的糖一直都适量,只是少年喜欢吃咸口…… 林林总总的小事情,都是少年娇气又不讲理的证明。 但沈清越只是点点头,温声答应少年:「好。」 得到允许,郁慈的眼睛顿时更加亮晶晶的,立马提出下一个要求:「那我可以和你分房睡吗?」 这次,沈清越顿了下,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阿慈,只有当上司允诺一定的好处,员工才会动力干活。」 他用微微粗粝的指腹捏了捏少年的后颈,来表达不满,「世上可没有坐享其成的事。」 好吧。郁慈有几分遗憾地低下头,但还记得不能让男人看出来,于是小声地说: 「其实,我也没有很想分床的,真是……」 欲盖弥彰的意味已经从心虚颤个不停的睫羽里尽显无遗了。 眸光微动,沈清越没说什么。 但等到用餐时间,郁慈很快就知道沈清越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容易了。 「……你不会也在这里住下了吧?」郁慈愣了下,才沖对面的人开口。 「我想陪着阿慈,有什么问题吗?」沈清越面前依旧放的是一盘西餐,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口牛肉,才回答少年。 他以为少年会对自己含有不信任意味的举动感到生气,但没想到少年冒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不是说没有空房间了吗?」郁慈蹙起眉尖,有点不解,随即想到什么,睁圆眼睛磕磕巴巴道: 「你、你不会以权欺人吧……?」 他以为当沈家管家人已经够快乐了…… 少年的重点一向出乎意料。沈清越将刀叉放下,轻声道:「阿慈,我只是给了一位客人足够多的钱。」 这万恶的看钱社会! 郁慈抿着唇,用筷子将一块西兰花戳烂。 「两位客人,你们好。」一位侍者走近,郁慈闻声偏头看去。 「这是另一位客人让我送来的。」侍者将一盘虾仁在桌面放下。准确来说是一道芹菜炒虾仁,但芹菜都已经被挑了出来。 而会这么做的只会是一个人。郁慈在餐厅里四处张望了一圈,果不其然透过走动的人群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贺衡独坐在一张餐桌前,上身挺直,衣襟一丝不苟,明明背对着少年,却突然偏头精准地捕捉到少年的目光。 在对上少年偏圆的眼眸后,贺衡淡淡勾了勾唇,一言不发又转了回去。 ……有一点莫名其妙。郁慈心底嘀咕着,一侧头便撞上沈清越难看的脸色。 扯了扯嘴角,沈清越面无表情道:「真是有情人吶,还不忘千里送盘虾来。」 浓郁的醋味已经让郁慈想装作闻不见也不行了。耳尖悄悄红了,郁慈抿唇努力撑出一点气势道: 「你不要胡说八道呀,什么有情人,只是一盘虾而已。」 虽然芹菜炒虾仁里的虾仁真的很鲜嫩,还很多汁,他也很喜欢…… 「这么说来,阿慈不会动这盘虾吧?」沈清越故意问。 手中的筷子没忍住将盘中的西兰花戳得更碎,郁慈垂下眸,很小声地开口:「其实有一点想吃……」 虽然有时候贺衡很让人讨厌,但为什么要跟虾过不去呢? 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沈清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阿慈等着我。」 片刻后,沈清越从餐檯回来了,脸色更加难看,一言不发地将那盘虾仁推到少年面前。 夹起一颗饱满的虾仁咬进嘴里,郁慈没忍住笑出了两个梨窝。 他知道刚才男人去干嘛了。沈清越应该是想重新挑一盘虾仁出来,但是芹菜炒虾仁这道菜很受欢迎,这个点早就没有了。 可男人受挫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委屈的大型犬类呀,郁慈咬着虾仁笑得眼睛弯弯。 「真的有这么好吃吗?」沈清越狐疑地拧着眉,但少年在公馆这么多天并未表现出来,怎么现在这么喜欢了? 他目光缓缓移向那盘虾,如果不是虾的原因,那只能是因为挑虾的人了。 想到这,沈清越眉间的阴霾愈发浓重。 第98页 用完餐,一直走上五楼,沈清越都还跟在身边,郁慈蹩起细眉,问:「你到底住在哪里呀?」 再跟,就要跟到他房间了。 当着少年的面,沈清越打开隔壁房门,语气平淡地开口:「不巧,我买下的那间房间正好在阿慈隔壁。」 真的太「不巧」了。郁慈罕见被噎了下,好半天才脸蛋发烫地说:「……还好,隔壁房间其实挺好的。」 一直进入房间后,脸蛋上的热意还未消减下来。水罐中的锦鲤时不时摆动尾鳍,从房门打开起就一直盯着少年。 在茶几前蹲下,郁慈忽然将面颊贴在冰冰凉凉的玻璃罐上,轻轻眨了下睫羽,刚想说「好舒服」,却突然感受到脸另一侧传来一点凉意。 只有一小块软肉轻轻陷了下去,明显不是手指。 刚降下去的温度蓦然升了起来,这次连脖颈都晕染开浅浅的粉晕,郁慈眸中波光闪动,害羞地说不出话。 「怎么了,阿慈?不是你让我亲你的吗?」贺月寻轻柔的嗓音响起,似乎带着几分不解。 郁慈挪开脸,才发现自己贴着玻璃,离锦鲤非常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索吻的姿势。 ……所以是自己让贺月寻误会了。 他长时间没有回答,便听到男人又问:「对不起,阿慈,是我误会了吗?」 明明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泠似玉,但郁慈却听出了几分落寞,连忙开口: 「不是!没有、没有误会,就是想让你亲我的意思……」 少年一边脸蛋红红,一边说着些大胆求吻的话。两厢对比,让贺月寻心底的阴暗清醒再次涌动了起来。 生前,他拖着一副病体,如若不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恐怕很难取得少年的欢心。 他日復一日地清雅端方,哪怕少年常在他面前不加防设露出纤细的颈、柔软的腰,他也要将少年的衣襟正好。 可自从他成了鬼,心底的阴暗心绪便被尽数放了出来,甚至可以说是在不断蔓延、滋生。 这究竟是鬼气带来的弊端,还是他本来就是如此,他已经不想深究。在少年那双乌润的圆眸望过来时,他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那我可以继续亲阿慈吗?」 第61章 ……还要亲? 一股热意直冲而上,少年莹白而薄的肌肤沁出红晕,仿佛烂熟到极致、轻轻一掐就会流出鲜美汁水的水蜜桃。 黑色的睫羽颤了又颤,郁慈咬住唇瓣,唇珠被迫呈现出更艷的糜红。热意让他的脑子晕乎乎,一时间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阿慈,这是同意了吗?」贺月寻的形貌慢慢显现,芒芒灯晕下,从眉眼到锁骨,每一处都是水墨般的清雅、素淡。 修长分明的指骨轻轻撬开少年的唇,让可怜的唇珠重新立起,冷白与嫣红交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 「阿慈,我可以亲你吗?」 明明依少年温吞害羞的性子,只要不明确拒绝,就是委婉同意的意思了。但偏偏男人又问了一次,口吻轻柔,好像真的在询问少年的意见。 柔软的唇肉被指腹细緻地来回摩挲,指尖很冷,但唇瓣是热的,郁慈被刺激得圆眸中波光盈盈,很小声地说: 「……可、可以的。」 话音刚落,少年的眼睛好像更湿润了一点。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他亲口答应,强烈的羞耻意味让他下意识想抿唇。 但下一秒,一点硬物顺着滑进了湿热的口腔中。 ——愣了几秒,郁慈才反应过来那是贺月寻的指尖。 轻轻笑了一声,好像很满意少年的举动一样,贺月寻脸上多了几分生气,指尖在少年唇齿中停留了一会儿,他有些贪念那份温软。 直到少年鼻尖嫣红、眼中的水波似乎要溢出来,他才从容抽出指尖,轻声夸道:「好乖。」 在少年有点呆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已经覆了上去。 不像之前的任何一次,强势地勾着那尾湿软的舌尖不肯放过,连每一寸软肉都细细描摹过。而是交换了一个很轻柔、很平和的吻。 甚至让少年都有点沉溺其中。 在浑身酥软,脚底像踩着棉花时,另一半却突然退了出去,郁慈有点懵地睁开眼睛,脸蛋浮着粉。 不知不觉中,少年已经陷在沙发中,贺月寻停在离少年脸一尺的距离,只要轻轻一抬头都能吻到的地方。 「阿慈,我可以亲你其他地方吗?」男人轻声发问,眉骨清雅、唇形好看。 在最能顺水推舟的时刻停下,再次把选择权交给少年。 却绝不是出于风度或者教养,而是为了满足心底最难言的渴欲。 ——他要少年亲口应允他所做的一切,他要他落下每一个痕迹、交换的每一次滚烫,都有少年的印记。 髮丝从瓷白的面颊滑落,郁慈仰面看着贺月寻的脸,他瘪了下嘴,泪珠坠在睫羽上欲落不落。 很小声、带着一点轻微的泣音说:「……可不可以别问了。」 真的太羞耻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脸上这么烫过,好像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一样。 可等了半天,郁慈依旧没有从男人眼底看到任何的动摇,他咬住下唇,唇瓣上印下不深不浅的齿痕。 ……可他真的想让贺月寻亲他。 于是,男人就看见少年闭上眼睛,飞快地抬头在他嘴角轻轻碰了一下,睫羽紧张地颤个不停,委屈巴巴道: 第99页 「可以亲我的。」 在这个空气都胶粘在一起的时刻,少年的吻意外地显得纯情,连唇瓣都没有擦过,却足够地动人心魄。 ——如果贺月寻还有心跳的话,一定会让少年听出端倪,但他现在是鬼,只会勾出他心底更粘稠的心绪。 他抬手指腹轻轻压过少年颤动个不停的睫羽,露出一丝笑,好像这代替了原本该属于他的心跳一样。 这个吻也的确很符合少年的性子,毕竟少年是个想亲别人、却要别人先亲他的笨蛋。连索吻都会忍不住露出一点委屈的笨蛋。 直到那抹凉意落在颈侧,郁慈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胸口喧嚣的心跳却渐渐缓和了几分。 ……明明是男人要亲他,为什么他会感到紧张? 问题还没想出原因,原本就乱成浆煳的脑子更晕了。 ——男人的吻已经往下了。 在某个连心跳和唿吸都失去了秩序的时刻,郁慈又听到了熟悉的问句。 「我可以继续吗?」 「……」 「……可、可以。」 * 床头的锦鲤在水罐中静静悬停,尾鳍似乎更加艷丽了几分,连鳞片都闪着细碎的光。 快要入夏的时节,郁慈穿着一件高领,那截细白的脖颈被遮住,窝在床上抱着双膝,小小一团。 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出门,一日三餐都是让侍者送上来的。 期间沈清越敲过房门,但郁慈一律都装听不见没有开门。 但这一招并没有奏效太久,看着从阳台走进来的高大男人,郁慈眼睛都睁圆了几分,磕磕绊绊道: 「你、你怎么进来了……?」 每一间客房的阳台是挨在一起的,但中间有着不小的空隙,而且这里是五楼,一不小心跌下了…… 「你干嘛要翻阳台,要是掉下去怎么办?!」郁慈气得眼尾都红了几分。 说话间,沈清越已经仗着身高几步跨到床边,先大致扫了一眼床上的少年,才蹲下身语气沉沉道: 「你一天都不出房门,我很担心……」 他眉头微皱,想去牵少年的手,却被郁慈啪的一下打掉,「那也不可以翻阳台!」 郁慈真的有点生气了,就算男人平日里再如何厉害,也是人,是人就会受伤,就会流血,也会疼。 轻轻吸了下鼻尖,郁慈红着眼圈后知后觉到,自己之所以生气其实是因为后怕。 ——他不想沈清越受伤。 这次,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以为少年被自己先翻窗后翻阳台的无耻行径给气哭了,沈清越眉头皱得更深,语气有几分细微的急躁: 「别哭,阿慈你别哭。我给你认错,我以后再也不翻了……」 当然,少年没发现的除外。 他抬起手试探性地去擦少年眼角上晶莹的泪珠,这次少年没有躲开。他松了口气,将少年的眼泪擦干净,语气更加轻柔: 「我是担心你一直关在房间里出了什么事情。」 当然也不排除和贺月寻一起私奔了的可能。 刚说完,他目光就瞥到少年的高领,顿了下,问:「阿慈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一只掌刚伸出去,却见少年立马往里滚了一圈,圆眸紧张地盯着他,抿了抿唇,小声解释说:「没有,只是有点冷。」 但这样的天气说冷好像不太可信,郁慈又加了一句:「你不可以随便伸手动我的衣服。」 那只掌在空中僵了片刻放下去,沈清越说:「我只是想量下你的额头。」只是担心少年在发烧。 他垂下眸,不想再看少年警惕的眼神,心口的钝痛却无法忽视。 他这一辈子生下来就站在大多数难以企及的起点,性子也不驯惯了,唯有在少年身上,一再尝到落寞的滋味。 一只柔软的手忽然钻进男人是大掌里,沈清越抬眸,少年牵起他的掌往自己额头按去,脸蛋瓷白,尾调很轻。 像在撒娇一样说:「你摸摸,真的没有发烧,只是有一点冷而已。」 男人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郁慈有点不安,他知道自己紧张过度错怪了沈清越。 沈清越垂眸的那一瞬间,眼底闪过的落寞他也注意到了。但无论如何,比起得知真相现在这个局面更能接受一点。 ……他真的很为沈清越考虑了。 少年拉着他的掌,他不动,少年就像只猫一样自己往他掌心蹭。沈清越动了下头,刚想露出笑容,就听到三声叩门声。 「叩、叩、叩。」 如今已经不止郁慈听到这熟悉的叩门声就知道来人是谁,沈清越也知道。 他第一反应就是晦气。少年明明摆明了不想见他,怎么还能厚着脸皮来敲门。 「嘘!不要出声。」轻柔的唿吸在耳边撒下,还夹杂着一点勾人的馥郁香气。沈清越偏过头,少年附过来小声说,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他身上。 郁慈此刻有点紧张,他不想让贺衡进来,毕竟他没有把握像哄住沈清越一样骗住贺衡。 少年柔软的髮丝蹭过下颌,有些痒,但更痒的是心尖。沈清越长臂一搂,少年整个人就窝进了他怀里。 房间很安静,像是无人般。 等了一会儿,以为贺衡已经离去的郁慈刚想从男人怀里离开,却听到了清脆的开锁声。 第100页 脑中一懵,郁慈圆眸乌润与门口进来的贺衡对上目光。 ……为什么贺衡会有他房间的钥匙? 这个问题只在脑中存在了一小会儿,就在男人冷淡的眼神中荡然无存。郁慈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和沈清越的姿势。 怎么看都不太清白。虽然他们关系本来也不清白。 刚想撑起身从男人怀里退出去,背上却蓦然多了一只掌,没怎么用力,郁慈就被重新锁进怀里。 「这家旅馆竟然提供客人房间的钥匙,看来也没有必要继续在柳城开下去了。」头顶传来沈清越发冷的嗓音。 军靴踩着木质地板,贺衡脸色也称不上平静:「我订的房间,我为什么不能有钥匙。」 他一步步走近道:「还不松开手吗?」 第62章 面对质问的郁慈脸蛋都快被烧熟了,连忙推了下男人的胸膛。 嗯?没推动。再推一下男人,还是没推动,甚至还被抱得更紧了。郁慈有点懵地眨了下眼睛,唇瓣嫣红。 ……脸呢? 但显然沈清越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他搂着少年,面色不佳地看向贺衡,语气森冷道: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松开?」 顿了下,他勾起唇角道:「我和阿慈是自由恋爱,你怎么也算是阿慈的小叔子,到时候婚礼你坐主桌。」 他十分自然地把自己身份从见不得光的「情人」转换为两厢情愿的「恋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清越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他的情人身份。毕竟,贺月寻都死了,他光明正大地追求少年有什么错。 对于这种言语上的挑衅,贺衡向来面不改色,目光在少年的高领上落了落,眸色冷了冷,才嗓音冰冷道: 「还二婚?你怎么不问问他脖子上痕迹的主人是谁?」 说到这,贺衡的语气愈发讥讽:「人家两人情深意切,怕是轮不到你了。」 沈清越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低头看向怀中少年的细颈。因为窝着的动作,衣领微微下滑,那截雪白的颈子上印着明显的红痕。 甚至密密麻麻地一路往下。 ……不是发烧,也不是冷,而是因为少年刚和别的野男人厮混完怕被他发现。 在男人薄唇绷成一条直线看过来时,郁慈下意识抓紧衣领,鸦黑的睫羽紧张地颤个不停。 ……贺衡果然发现了,但更糟糕的是沈清越也发现了。 他不安地抿住唇,唇色嫣红,如同烂熟的深红浆果色。 就在郁慈以为男人会生气时,沈清越却蓦然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除了绷紧的下颌,神色勉强算得上是平静。 「是我力道重了些留下印子,但这些用不着和你汇报。」 许久,贺衡冷笑一声,几乎是被气笑了,口吻荒缪道:「沈清越,你是疯了吗?」 明明知道是谁在少年身上留下的痕迹,居然还能将这些认了下来。除了发疯,贺衡想不到第二个解释。 郁慈也愣住了。 他以为沈清越会很生气自己骗他的…… 但其实初得知一切的沈清越的确生气,他以为少年生病时的担心和着急都显得那么荒诞可笑。 但看见少年眸底的紧张不安时,他突然决定帮少年掩饰过去。 刚戴上这顶绿帽时,沈清越的确觉得心绪不佳,似乎心底在被名为嫉妒的火焰灼烧一般,但少年那双水润润的圆眸看过来时,他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几个吻痕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认识到自己对少年的心思时,少年还是正儿八经的贺夫人呢。 只要能让少年慢慢信任他,他都能忍。 「我看你才是疯了,贺衡,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你手下那支的军队可并没有全带回柳城。」 他意有所指地警告到。 心甘情愿戴上绿帽是一回事,跟贺衡在这里耗时间是另一回事。他已经没这个耐心了。 贺衡的确在北方有着不小的权势,可这里是在南方,是在柳城,能跟他抗衡的人可早已经死了。 那双浅色的瞳孔没有情绪地盯了半响,贺衡淡声道:「你不要后悔。」 他转身离开,即将跨出房门时,身后传来一道嗓音:「把钥匙留下。」 有了房间钥匙,贺衡保不齐会半夜进来,沈清越必须防患于未然。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接着,房门被合上。 心底刚松了口气,却又立即涌上另一股怪异的情绪。郁慈仰起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流畅的下颌分割。 ……明明是很兇的人,却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为了他,连一点颜面都可以不顾了一样。 心口的那股怪异情绪更加明显了,郁慈抿了下唇,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会很奇怪,都会显得虚情假意。毕竟,他脖颈上的新鲜吻痕都还没有褪下去。 最终还是沈清越先一步打破沉默。 「怎么,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所以连话都不敢跟我讲了,是吗?」 男人语气说不上很好,但也没有很差,带着一点点生气的意味,和很大的商讨余地。 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郁慈立即顺着杆往上爬,点点头,嗓调又轻又软,像掺了蜜一般小声道: 第101页 「……对不起,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少年睫羽细密纤长,时不时颤一下,脸蛋又白又软,如同轻软的一捧云,偏偏眼尾、唇瓣都是嫣红的,纯与色同时杂糅在一起,勾着沈清越的心尖。 这让他怎么能不心软。 抬手拉了下少年的衣服,沈清越有些无奈地开口:「换了吧,不用遮了,这个天气怎么能穿高领。」 有时候,连他都会好奇少年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哪知少年紧紧抓着衣领,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退出来滚到床的另一边,红着脸小声说:「不用、我真的不热……」 他身上各种乱七八糟的痕迹都有,要是沈清越都看见了…… 不敢想像到时候男人的脸色,郁慈下意识将衣领抓得更紧了些。 少年将心事都写在脸上,沈清越用舌尖顶了下后齿,将郁气努力压下去,却仍旧额头青筋直跳,黑着脸想。 这种事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忍的。 好说歹说哄着少年换了一件正常衣裳后,看着少年露在外面雪白的颈子、胳膊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痕。 更不用说被衣裳遮住的地方,只会更加放肆。 大大小小的,仿佛盛开在雪地里的樱花一般,艷而绮丽。 ……但前提是这樱花不是他种下的。 想到这,沈清越沉沉吐了口气,冷着脸还要努力放缓声音道:「过来,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已经上过了。」站在离男人几步远的位置,郁慈又试探性地补了一句:「谢谢你……?」 刚压下去的不满心情又有要上涌的趋势,沈清越只能提起另一件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柳城的收尾工作已经做完了,我们可以动身前往北方了。」 至少在这件答应过男人的事情上,郁慈并没有想过要赖帐。于是,他乖乖问道:「都准备好了吗?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重点强调到:「我的那盏小夜灯呢?」 听少年提到这些,沈清越脸色好转了一些,道:「你的东西都是我亲自帮你收好的,不会有落下的。」 顿了下,他顺着少年的话说道:「包括阿慈的小夜灯也放好了。」 可即将要走了,郁慈忽然开始担心窗台的绿萝会有人浇水吗?水池里的锦鲤也会有人餵吗?还有花花呢,以后还可以进入公馆玩吗? 很零碎的一些小事情,郁慈后知后觉到,其实他是有一些捨不得公馆的。也许,他的确在公馆度过了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 听到男人问「明天可以吗?我派车在旅馆下来接阿慈」,郁慈愣了下,慢吞吞地点点头。 次日一早,黑色轿车就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旅馆里并没有什么行李可收拾的,郁慈只抱着鱼罐坐进车厢后座,沈清越就坐在他旁边,长腿曲着,道: 「阿慈不用担心,公馆这边一切都有人照料。北边的住处也都收拾好了,我保证跟公馆一样让阿慈喜欢。」 少年昨天圆眸里露出的不舍他都看在眼底,捨不得少年有任何低落情绪,沈清越捏着少年的指尖哄道。 男人神色算得上是愉悦,眉眼间的冷戾都淡了几分。毕竟好歹摆脱了少年的过往,他也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少年身边了。 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水罐中的锦鲤静静悬停,很久都不摆一下尾鳍,郁慈有些担心,轻轻碰了碰玻璃。 以往他一动,锦鲤就会靠近玻璃,但现在水罐中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似乎连鱼鳞上的光泽都黯淡了几分。 郁慈更担心了,微微蹙起眉尖,目光将锦鲤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试图找出原因来。 将一切尽收眼底,沈清越挑了下眉,故作不知地问道:「怎么?鱼不动了,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其实他更想说是死了,但考虑到少年一定会生气,他稍微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但幸灾乐祸的意味都是一样的。 「……没有问题!」郁慈小声嘟囔了一句,正要继续反驳下去,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阿慈,别担心,我只是伤快要养好了。」 他化形为锦鲤,本来就只是为了养伤,有诸多不便,如今他伤快要好了,自然也无需这般了。 ……毕竟,那晚他透过玻璃看到的事情还歷歷在目。 悬着的心放下,郁慈乖乖抱着水罐不说话了。虽然这是一件好事,他心底却悄悄缠绕上几分不舍。 ……属于他的「美人鱼」要没有了。 轿车启动前,郁慈落在窗外的目光忽然顿了下。旅馆五楼的一件房前,阳台上投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贺衡。 抱着水罐的手指慢慢收紧,郁慈抿了抿唇瓣。北边那么大,不像柳城,若非有心,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第63章 离开柳城后,车队一路时走时停。悟生从未坐过轿车不怎么适应,每经过城镇便会停下来修整。 不过郁慈倒是很喜欢这样,他从来没有出过柳城,自然也不知道原来每个地域的景色有这么大的差别,连同物候、吃食也不一样。 北方较南方气候更加干燥,沈清越担心少年会不适应,特意寻了些润肤的雪花膏来。 「来,阿慈过来,我给你擦。」沈清越眼里笑意晏晏,手里捏着一盒小小的雪花膏,指腹上还沾着些,作势要往少年脸蛋上抹。 第102页 男人生得高大,眉弓高挺,眉色也是那种很深的颜色,明明是一副很兇的长相,但偏偏却对这些女孩子的东西很有研究。 这盒雪花膏也是沈清越精挑细选、对比了好几家才选出来的牌子。 郁慈仰着脸蛋,乖乖地任他往脸上擦。虽然他也不太懂,为什么这种自己就可以完成的事情,男人非得帮忙。 虽然每日都有帮少年擦雪花膏,可男人指腹的薄茧没有一点软化的趋势,有点刺,好像这些东西天生就对他没有用一样。 少年脸蛋饱满而水嫩,擦了一层淡淡的雪花膏后,又白又软,仿佛一捧香香软软的棉花,连空气都带上了几分甜滋滋的味道。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下,沈清越难以抑制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头在少年脸蛋上轻轻印了一下。 「唔。」郁慈皱起鼻尖,往旁边躲了一下,细声细气地说:「有雪花膏。」 「没事,我不嫌弃。」沈清越勾起嘴角,试图再印一下。 毫不犹豫地从男人身下钻出去,郁慈蹙起眉尖走出房门。 ……是他嫌弃好不好。 悟生住的房间就在隔壁,郁慈敲响后房门很快就被打开,悟生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开心叫道:「阿慈哥哥。」 小孩子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几分软肉都消瘦了下去,眼睛显得更大,稚气也褪去了几分。 明明答应过净空主持会照顾好悟生,却没有做到。郁慈忍不住愧疚起来,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小声道: 「悟生你还是很不舒服吗?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的……」 悟生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头髮短短的一茬,遮住了青色的头皮,有点硬,有有些刺手。 之前跟悟生提起过还俗的事情后,小孩答应得很顺利,留起了头髮,也接受了荤食,只是单单留下了「悟生」这个名字。 他知道师父并不是真的想让他做一个小和尚,只是将他短暂地留在寺庙里收养一段时间。师父说过「万念俱断,方可入道」,又说「你一个小孩没有念」。 于是时机到了,也就将他还给世间了。 但「悟生」是师父留给他的一点念,他不想割捨。而郁慈也十分尊重他的想法。 像是看穿了郁慈心底的愧疚情绪,悟生摇摇头说:「不用了,阿慈哥哥我已经修养好了,而且江津也快到了。」 江津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战乱不休的北边,江津勉强算得上是安定,也是经济最为繁盛的一个城市。 以此为据点,然后逐渐向周围城市扩张,这是沈家父子早就商讨出的计划。 其实是难受的,但悟生不想再因为他耽搁行程了。 郁慈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心底软得一塌煳涂,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可我想在这里待几天,我带你去尝尝之前没吃过的新鲜点心,好不好呀?」 唇边轻轻露出笑容,悟生乖乖点点头,他知道阿慈哥哥是为他好。 其实自从他从医书上学到,摄入太多糖分会损失牙齿后,他已经不怎么吃点心了,但阿慈哥哥买的不一样。 后半截行程中,郁慈的新鲜劲也渐渐褪了下去。 越靠近北边中心地带,所见之处就愈萧条。街上显得很空荡,商店大都闭门不开,也没什么行人,就是有,也都衣衫褴褛。 轿车驶过时,一位年轻母亲抱着孩子,身形瘦得如同纸片,孩子也显得头大身小,在她怀中吸着手指。 ……她们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郁慈茫然地从窗户收回视线,得出这个结论。 他忽然觉得,如果沈清越他们真的能统一南北,会是一件好事。 至少在柳城,大部分人除了穷一些,但还是能勉强填饱肚子。 鸦黑的睫羽垂下,在眼睑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衬得少年面颊有几分透明的白,唇色也是浅浅的粉。 「别看了,阿慈,到了江津情况会好很多。」一只宽大的掌心攥住他的手,郁慈偏过头,睫羽轻轻眨了下,低声问: 「你以后会让这里变好吗?」 很过分的要求,郁慈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但他莫名觉得沈清越不会拒绝他。 「会的,我向阿慈保证。」那只掌心微微用力,彼此的体温交融在一起,他听见沈清越说:「只要阿慈相信我。」 原本有些空的心突然安定下来,郁慈动了动被握住的指尖,不再说话。 在到达江津的前一晚,水罐中的锦鲤消失不见,贺月寻的伤彻底养好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一觉醒来面对只剩下水的玻璃罐时,郁慈还是有些愣,好像那条漂亮的锦鲤,只是他一个人绮丽的梦一样。 梦醒了,贺月寻也就不见了。 眼皮上蓦然传来一点凉意,「阿慈,我在。」 心底的不安和怅惘顿时消失殆尽,郁慈唇边轻轻抿出一抹笑,两个梨窝也露了出来,轻声道:「嗯,我知道。」 他知道的,贺月寻不会离开他,无论以何种形式。 但临走时,面对沈清越的发问,郁慈还是有些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慈,你的宝贝锦鲤呢?」 上天作证,郁慈真的听出了「宝贝」两个字的阴阳怪气。 抿了下唇,郁慈才小声说道:「换水时,不小心从漏水口游走了……」 第103页 很奇葩的理由,说完郁慈自己都忍不住脸蛋发烫。可不编出一点藉口的话,男人又会一直问…… 少年从乌黑髮丝冒出来的发红耳尖真的很显眼,沈清越只扫了一眼,就猜到事情原委了。 多半是贺月寻的伤养好了,无法忍受继续以一条锦鲤的身份在少年身边待下去了。 毕竟,很多人能做的事,鱼可做不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歷时一个半月,他们终于到达了江津。 沈清越之前说的话没错,江津的确与其他城市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高楼林立,街道宽阔,甚至有几分大都市的繁华。 镂空的大门向两侧打开,轿车缓缓穿过。庭院中,花草可爱,喷泉清澈,两层的白色小洋楼显得十分精緻。 林管家比他们先一步到达,将各方面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餐厅中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坐在明净的餐厅里,咖啡的香气瀰漫在鼻尖,郁慈忽然觉得这里一切,好像跟在公馆时没有什么区别。 ……沈清越真的没有骗他。 用完餐后,考虑到舟车劳顿,林管家建议大家午睡一会儿。郁慈一觉醒来,浅金色的暮光落在洁白的窗帘上。 他轻轻眨了下眼睛,已经黄昏了呀。 推开房门走出去,经过书房时,没有合紧的门缝中透出几道交谈声。 郁慈脚步微微停顿了下。刚到江津,沈清越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公务,没有一点休息。 想起之前男人答应过他的承诺,郁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明明是他耽搁了男人时间,还脑子一热向男人提出很过分的要求,但沈清越依旧很温柔地答应了他。 好像一点脾气也没有一样。 院子里搭了鞦韆,郁慈坐在上面,慢悠悠地晃着自己。晚风吹动他的髮丝,少年细白的手腕上重新戴上了那支绯红的玉镯。 哪怕他知道贺月寻一直都在他身边,但没有实物,那种虚无缥缈的存在仍旧让他感到心慌,所以他希望能依靠玉镯再度建立起联繫。 只要玉镯微凉,他便知道贺月寻在他身边。 但当他提出来时,贺月寻沉默了片刻才答应他,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日后有机会,我想给阿慈换个镯子。」 哪怕不太明白,但郁慈依旧乖乖应下了。 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郁慈自己给自己盪的幅度不大,贺月寻的嗓音在耳边轻柔地响起:「要我帮阿慈摇鞦韆吗?」 点地的脚尖停住了,鞦韆也随之顿住,郁慈坐在上面轻轻扇了下纤长的睫羽,有点期待又有些紧张,他其实挺想盪高一点的…… 「那你不要盪太高呀……」少年软着嗓音开口。 其实少年是想说不要盪太高,他怕会掉下来,可这样说好像显得他胆子很小,有点丢脸的样子。 可贺月寻却说:「阿慈放心,我绝不会让阿慈摔下来的。」 他看穿了少年的紧张与不安,没有点破,只是语气温和地安慰。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适宜的力道,鞦韆重新盪了起来,高度比之前高,风将少年细软的髮丝扬起来。 紧张褪去后,郁慈眼底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浮着一层流动的星光,眉眼弯弯。 在又一次鞦韆落下后,郁慈下意识往后偏头,想分享自己的喜悦:「贺月寻,你看……」我好高。 身后,空无一人。 第64章 那抹轻盈的笑意顿时停在唇边,郁慈愣了下,乌润的圆眸中闪过一点茫然。 ……他忘记了,贺月寻已经不是人了,不会再一回头就看见那张含笑的脸了。 哪怕贺月寻察觉到了,立即出声,少年眼底的笑意还是淡了下去。 「嗯,看见了,阿慈盪得好高。」 郁慈低下头,唇瓣抿在一起,黛色的细眉像含着江南的烟雨,轻轻嗯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贪心了,明明一开始他只是希望贺月寻能够轮迴而已,后来他却希望贺月寻能够一直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贺月寻明明一直陪着他,还帮他盪鞦韆,可他却仍旧觉得心底好像缺了一点什么,空荡荡的。 可他明白,人死不能復生,贺月寻再也不是那个一身病气却清雅从容的贺家主了。 ……而且妈妈说过,太贪心的孩子不会让人喜欢,他应该学会满足了。 郁慈重新扬起头,脸蛋瓷白,除了眼角有一点湿润外,连眉梢上都挂着盈盈的笑意,连带着黄昏的天色都明媚了起来。 「不够高,还要再高一点。」少年这样说。 如果真的有神灵,那么希望神灵能够垂怜他这个虔诚的信徒,让他的愿望不会落空。 走近大厅时,林管家正好从二楼下来,见到他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郁少年,我正要去找你。」 郁慈停下脚步,听见他说:「今晚有一个晚会,少爷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和他一同前往,您现在需要挑选晚宴穿的礼服。」 在少年露出无措的前一刻,林管家贴心开口道:「不会很正式,您可以放心,只是同这里的一些人见见面。」 江津某种程度算得上是北方的政局中心,势力错综复杂,沈家想横插一脚,势必要与当地的地头蛇打交道。 但郁慈放心不了,一想到他要在灯光璀璨的大厅里,站在沈清越身旁,接受各式各样目光的打量。 第104页 郁.没见识土包子.慈就紧张得手心里一片濡湿。 「我可以待会儿再选礼服吗?」 在得到林管家点头后,郁慈噔噔噔跑上二楼。 书房果然没有上锁,推门进去,沈清越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审批文件,五官优越,神色沉稳,流露出几分肃然的味道。 略一抬头,沈清越随即露出笑容,温声道:「阿慈怎么来了?」 他猜到少年是为了晚宴的事情才来找他,否则平时少年是绝对不会踏进书房一步。 期期艾艾挪到书桌前,郁慈抿了抿唇瓣,小声问:「……我可不可以不去今晚的宴会呀?」 他白软的脸蛋上流露出几分渴求,看见沈清越朝他伸出手,走过去,却被男人拉进怀里坐下。 少年没有挣扎,他还在期待男人会答应他的请求。 「为什么呢?」沈清越下颌轻轻蹭着少年的髮丝,很软,跟少年这个人一样。 「我想把你正式介绍给他们,不好吗?」男人磁性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当然不好了。郁慈气得脸蛋都红了几分。 到时候难道要跟所有人介绍他这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情人」吗?还是个男的。 那些难听的话他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第二遍了。 怀中的少年沉默半响都没说话,沈清越察觉不对,将人掰过来一看,少年眸中已经蓄了一层盈盈的水光了。 「怎么了,阿慈?」沈清越拧起眉,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少年还惦念着贺月寻,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心头的郁气堵在一起,又不好发作,沈清越极力压着烦躁,放缓语气询问:「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男人压着眉弓,直直地盯着少年的眼,显得十分执拗,他在等一个答案。 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少年委屈巴巴的声音:「……我的身份……」 身份?沈清越极快地蹩了下眉,然后在脑中飞快地过滤一遍。少年在柳城的背景,应该没有几个人知道,更没有人会往外传…… 这时,少年慢吞吞地接上后半句:「……见不得光。」 短暂愣了下,沈清越简直要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你的身份怎么就见不得光了?」 然后他就看见一边少年委屈地皱着脸蛋,一边将自己歪曲成情人的事实,「……有谁会在这种重要场合将情人带去呀?」 还挺有理。 沈清越彻底被气得笑出了声,「呵,是谁收了我沈家给儿媳的红包,这么快就忘了?」 拿人手短的郁慈低下头,扣着手指,小声道:「可我是个男生,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沈清越将他换了个方向,正对着自己,认真道:「阿慈,自始自终我都没有将你放在情人的位置上。」 也许在你眼里,我难缠又讨厌,脱不开手只能放在情人位置上。 「正是因为阿慈是个男孩子,所以妻子、夫人这些称谓并不能完全概括你对我的意义,但只有一点我很清楚。」 「我名字的旁边只能是你,是享有我所有法理权利的另一半。」 即使法律并不认可,也只能是少年。 猜到少年的顾虑从何而来,沈清越的语气从未这么温柔过。 他说:「如果有人嘲笑阿慈的身份,那么只能证明我做得还不够多,阿慈没有任何错处。」 只要他站得足够高,掌握的权利足够大,那些刺耳的声音自然会通通消失。 眼泪是什么时候模煳了视线,郁慈并不记得,他只记得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让他说话变得断断续续: 「是、是男孩子也没有关系吗……?」 不认识字也没有关系吗?有个赌鬼父亲也没有关系吗?脑子很笨挣不到钱也没有关系吗?这些都没有关系吗? 少年哭从来都没有声音,好像一朵安静的蘑菇,哪怕有一点委屈,也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任由心脏被酸涩填满。 只有在意的蘑菇的人才会发现,吶,这里有一朵蘑菇哭了。 但这次,郁慈哭得鼻尖通红,细碎的小小的哭声一点点传出来,好像要将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郁慈自己都没有发现,细白的手指一直固执地抓着男人衣角,问:「真的、没有关系吗?」 少年性子温吞,很少有这种时候。 心口的郁气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言的情绪,让他整个人的稜角都卸了下来,沈清越搂着少年。 低头,将少年哭得乱七八糟脸蛋上的泪珠一点点吻尽,最后在少年左眼睑上留下一个吻,不带任何情慾,道: 「那些都是讨厌阿慈的人会在意的东西,我只在乎阿慈。」 眼泪瞬间决堤,郁慈闭上眼睛,将头埋进男人怀中。 ……他有人在乎。 * 由于哭得太久,就算擦了药膏,少年红肿的眼皮还是很显眼,但林管家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提着一套礼服问: 「这两件都很适合您,您更倾向哪一件呢?」 郁慈站在落地镜前,耳尖微红,有些不适应地抿了抿唇瓣。 之前已经试过很多套了,选出了这两套。他身上这件,腰收得很紧,腿上也是绷着的,好像将他整个人都勾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少年一向很难作出抉择,面色犹豫。 第105页 「这身上这件吧。」 郁慈受惊回过头,沈清越不知何时出现在衣帽间门口,抄着手倚在门框上,笑意晏晏地看着他。 「很漂亮,也很适合阿慈。」 林管家带着礼服退出去。沈清越走近,搂住少年的腰,带着他看向镜中,「阿慈觉得呢?」 男人没说谎。礼服特意收口做得小,衬得少年腰细腿长,肩颈线条流丽,仿佛是一只矜贵的小天鹅。 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了一会儿,郁慈的耳尖红得更厉害,偏开头羞赧道:「那就这件吧。」 沈清越也已经换上了正式的西装,肌肉线条将西装撑起来,头髮完全梳上去,一张五官优越的脸没有任何遮挡。 足足比少年高了一个多头,站在少年身后,高大的身形能少年完全笼住,如同随时狩猎的捕食者。 但郁慈并不害怕。 因为没有捕食者会单膝跪下,为他亲手穿鞋。 宴会的场地前停了很多的车辆,很显然他们来得不算早。 单脚点地下车后,沈清越转身伸手将少年牵下车,两只手十指相扣,没有一丝缝隙。 在即将跨进大厅的前一刻,沈清越停住脚步,低头看向身侧的人。 少年这一路都很紧张,此刻也是,鼻尖微红,圆眸里水润润的,看着让人心软。 沈清越也的确心软了,他转身朝后面的下属交代道:「将阿慈由后门领上二楼,我待会儿来找你们。」 「我不用跟着你进去了吗?」郁慈有点愣,乌黑的睫羽眨了下。 轻嗯一声,沈清越站在原地,看着少年高兴的背影远去。 他的确无比渴望少年能站在他的身边,也希望的少年名字能和他捆绑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使他的贪慾得到一点满足。 但少年还不习惯,他总得给担心的少年一点适应的时间,他不想将蜗牛一样的少年刚往外试探的触角吓回去。 况且,他的身边也还不够安全。 他不想少年有一丁点受到伤害的可能。 第65章 大厅内,灯光明璨,宾客手上的高脚杯折射出动人的光线。 这场晚宴是由一个叫唐白英的商人牵的头,他做进口药品的生意南北方皆混得开,战乱年代,药品紧缺得很,谁也不想得罪他。 沈清越刚踏进大厅,唐白英就看见了他,朝他举起酒杯示意道:「沈大少,好久不见,幸得您的赏脸。」 他带着副眼镜,面相温和斯文,没有商人的市侩像,反而带着几分书生气,笑道:「大少这一身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姑娘。」 此话不假,今晚到场的还有许多官眷,沈清越一露面就有众多目光向他投去。 不过,除了他那张脸,更吸引人的是他沈泰独子的身份。 「唐先生说笑了。」沈清越随手从侍者托盘中捏起一只高脚杯,转而道:「我已经有了家室,内子管的严,怕是听不得这些。」 唐白英顿了下,镜片后的眼睛眸光微动,他从未收到半点相关的消息,这位妻子可藏得真深吶…… 他笑容依旧,道:「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见沈太太一同前来?」 高脚杯里装得是白葡萄酒,微酸,一点甜,还有些橡木桶风味,沈清越咽下喉中的酒液,回道: 「新婚不久,他胆子小不适应这种场合,我便没有带他前来。」 提到妻子时,高大男人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温柔,仿佛仅仅想到那个人心就软了一片。唐白英若有所思,随即笑道: 「我太太最近得了两张歌舞剧院的门票,我忙不得闲,正愁没人陪她一起去看,不知沈太太是否有空呢?」 「我会转告我太太,去不去得看他。」 男人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唐白英也不失望,转头将他介绍给其他几位人物。 江津没有哪家势力独大,反而是几派军阀分庭抗礼,但要说最大的军阀头子……唐白英转头道: 「还有一位贵客未到,没有介绍给你,应该快到了……」 突然一道冷淡的嗓音打断他,「唐先生,好久不见。」 听见熟悉的声音,沈清越转过身,看见从人群从走近的人,眯起了眼睛。 ……真是阴魂不散吶。 贺衡同样看向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暂擦过一瞬,彼此眼底都划过一抹冷意。 简单寒暄后,唐白英正想将两人介绍给对方,贺衡却率先一步伸出手,淡声道:「大少到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晚一些。」 他早就知道这场宴会的主角是谁。 那只手在半空中停在半空,沈清越垂眸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握住,皮笑肉不笑地说:「内子受不了舟车劳顿之哭,便多耽搁了几天。」 被握住的那只手,关节似乎都能听到微弱的挤压声,贺衡面不改色,对于男人的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毕竟,只有假货才会急于证明自己是正牌。 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全都落在了唐白英眼中,他笑意未达眼底,如果两人不合,那里面可大有文章了…… 「二位可是旧识?」他装作没看出隔阂,笑着问了一句。 旧认?贺衡抬起浅色的眸,显出一种无机质的冷意,道:「我族宅在柳城。」 看来不只是旧识了,唐白英笑道:「这么说来,两位竟是同乡了,真的缘分吶!」 第106页 如果是指互相都想弄死对方的默契,那的确也算是缘分了。 沈清越在心底冷笑一声。江津这些军阀自持傲物,根本就成了气候,收拾起来除了要耗些时间也算不上棘手。 但有贺衡插手,绝不会让他的目的轻易达成。 既然如此,那就看谁算计得过谁了。 寻了个藉口抽身上了二楼,推开房门,少年正盯着挂钟看,圆眸有些呆。 「怎么?阿慈想走了吗?」 闻声侧过头,郁慈眨了下眼睛,他在这儿待着是有些无聊,但他不想耽搁正事,于是便说:「还好,只是那个挂钟有点可爱。」 挂钟是猫头鹰样式的,钟面正中有两只乌黑的眼睛,一想到少年刚才与猫头鹰圆眸瞪黑眼得瞪了半天,沈清越就想笑。 心脏也仿佛化成了一滩软水,「阿慈再坐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提到「回家」二字,沈清越眼底都温柔了几分。他梦寐以求的事,便是能和少年能在一个屋檐下相伴到老。 如今,抛开过程不提,他和少年勉强也算是有一个家了。 郁慈点点头,白软的脸蛋在暖色的灯芒下晕着一层轻柔的光,乌眸中也是清亮亮的一片。 沈清越瞧着,心尖愈发发软,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年的脸蛋慢慢变粉,仿佛春日枝头上新生的娇艷嫩桃。 「怎么了。」他语气温和,低头凑近,距离近到能看见少年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嗯,还是个小毛桃。 嫣红的唇瓣轻轻抿在一起,郁慈不大好意思地瞥了男人一眼,才小声开口:「……我有点饿了。」 之前来的时候太紧张了,晚餐根本就没吃几口,现在放松下来才慢慢觉得饿了。 轻笑一声,在少年脸上要烧得更厉害的前一刻,沈清越收敛起笑意,轻声道:「楼下有些点心,我让人拿上来给你垫垫肚子。」 「回去洋楼里,林伯也给你准备了吃食的。」 晚餐时,见少年没动多少,他便猜到会有这么一遭,林管家也早就留心备下了。 正要让人去一楼,房门却被敲响,下属垂首道:「少爷,韩督军说有事找您商量。」 韩督军便是那几个小军阀之一,找他无非是为了试探南方政府的态度。沈清越蹩了下眉,转头沖少年温声道: 「阿慈等我回来,便带你回洋楼。」 见少年乖乖点头,他才放心离开。 再次踏上二楼时,沈清越的脸色极为难看。一个小小的军阀头目,在北方龟缩久了便真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了。 投诚竟敢提出要副总理的位置,简直痴心妄想。沈清越黑眸深不见底,淡淡沖属下吩咐了几句。 没记错的话,韩振近日花大价钱从外国买了一批军火,若是此时被人截走,元气大伤,其他几个军派可不会任由这个机会错失。 「办得利落些。」沈清越最后淡声吩咐了一句。 既然这一个不合心意,那么下一个总要学乖些。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沈清越身体一顿,勐然回头,蹙眉厉声问:「人呢?」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片,哪里有少年的半分影子。 下属被他的语气吓得立即埋下头,这时原本守在门口的人也回来了,见状隐隐察觉到不对,白着脸想要解释: 「少爷,刚才有人说你找我……」 最后几个字在男人骇人的目光中咽了下去。沈清越阴森地盯着他,下颌收紧,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 「废物。」 刚才的韩振也不过是被推出来转移他目光的蠢货,趁他不在时,再将门口的人引走。 他们初来江津不久,能将主意打到少年身上,除了那一个人不做他想。 「贺衡。」短短两个字几乎要被沈清越咬碎。 * 「你确定只要我吃这些点心,你就会放我走吗?」 少年鸦黑的睫羽轻轻颤动着,似乎沾了些晶莹的泪珠,不安地抿了抿唇,试图得到一点保证:「你真的不会骗我吗?」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军装挺括,漆黑的军靴折射出与它主人一样冷淡的光线,骨节修长的掌搭在一起。 「如果我骗了你,你又能怎么样?」 贺衡语气平静,帽檐下的那张脸也窥探不出情绪,他是真的有些想知道,少年眼尾的那滴欲落不落的泪珠究竟会不会滴下来。 被小小噎了下,有脾气的郁慈立即反抗道:「那我不吃了。」 少年的眼尾的确更红了些,仿佛沾了些最艷丽最娇秾的芍药花汁,每一次自认为清白的转眸都带着数不尽的勾子。 况且这点反抗放在贺衡眼里,最多算是情调。心情莫名好了不少,贺衡浅色的眼瞳攫住他,道: 「不吃你就走不出这个房间。」 那点微末的骨气啪的一下消失了,郁慈决定不吃眼前亏,而是吃起了点心。 点心很大,还是上下两层,外面是一层白色的膏,里面是淡黄色。郁慈从没有见过,但味道他很喜欢。 像解答少年疑惑一样,贺衡的嗓音同时响起:「这是国外传进来的,叫蛋糕。」 他隐去了前两个字。 但蛋糕再好吃,也抵不住它大。 当上面那层凹下去一半时,少年的眉尖也蹙得越来越紧,那滴刚才未落下的泪珠最终现在落了下来。 第107页 吃个蛋糕竟然将少年吃得委屈哭了。 贺衡几不可察地蹩了下眉,「你怎么了?」 刚才还一副很有小性子的样子,现在又巴巴变成那个受气包了。一戳就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他想了很多可能,也许少年真的不想跟他待在一起,也许他刚才态度不好吓到少年了,又或者蛋糕不符合少年的口味。 但没想到,憋了半天,少年委屈巴巴来了一句:「我吃不完……」 贺衡罕见愣了下,思绪停止。 他什么时候要求少年吃完了? 而少年委屈得鼻尖通红,就是因为不满意蛋糕的尺寸吗? 第66章 目光在少年湿红的眼尾落了落,贺衡侧了下头,以便能完全直视少年,嗓音里少见透出几分无奈: 「我并没有想过要高估你的食量。」 他不过记得少年喜欢吃些新鲜没见过的点心,才买来蛋糕给少年尝尝。 只是,他倒忘了,少年脑子里装的东西一向与常人不同。 「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吃完吗?」郁慈小小吸了下鼻子,圆眸中有点呆又有点期待。 见男人神色肯定,郁慈立即提起另一件事:「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你答应过我的……」 说到最后一句,少年微微扇了下睫羽,嗓音也弱了下去,明显底气不足。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男人眸色偏浅,不言不笑时便显得十分冷淡,配上一身苍蓝色军装更是不近人情。 心底的委屈再次忍不住冒出头,郁慈抿了抿唇瓣,努力让自己情绪平静些,但一开口还是带上些颤音: 「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但男人就算真的说话不算话,他好像也没有任何办法。郁慈再一次觉得自己脑子笨。 当时房门被敲响,他以为是沈清越拿着点心回来了,没有一点怀疑就打开了房门,然后就对上了贺衡那张冷淡脸。 早知道他应该死死抱着门不松手,说不定就可以拖到沈清越回来了…… 气氛十分安静,少年却仿佛从这种安静中读出了什么,眼圈瞬间变红,泪珠立即就要滚下来—— 「再坐一会儿,我就让你走。」 男人听不出情绪的话及时止住了少年下一刻就要涌出的眼泪。郁慈愣了一秒,随即十分警惕地问: 「一会儿是多久?」 万一贺衡到时候跟他玩文字游戏怎么办?他很清楚自己的脑子,绝对玩不过男人,所以他必须防着对方。 沉默了片刻,贺衡抬眸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十点四十五分,不算早,但离他的预期还差些。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了几下,布料绵软没有声响,贺衡道:「再待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郁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不自觉蹩起眉尖,试图争取再减少一点时间,嗓音轻细说: 「可是一个小时真的太多了。」 他有理有据道:「你看,我们在这房间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直坐着,一个小时真的会很漫长……」 可任由少年那张小嘴巴巴了半天,贺衡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最后看着少年淡声说:「一个小时零一分钟。」 意思是再辩驳下去,时间还会延长。郁慈深吸一口气憋下去,脸蛋微鼓,如同香香软软的白面团子。 不过,白面团子此刻浮了层粉,显然少年气得不轻。 ……专制独裁的男人! 指针哒哒地转向下一格,郁慈十分有骨气地决定将男人当作空气,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势必要将气撒回去。 少年抱着手,微抬下巴,板着脸心思一清二楚。贺衡没有管他,只冲门口人说:「端杯水来。」 蛋糕是面食类,刚才少年吃了一小半,猜到他应该会口渴。 一杯清水很快送了上来,少年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上面,贺衡装作没有察觉,将水杯推了过去。 郁慈很快想通,人不是好人,但水是好水,他不能因为人而迁怒。而且,他真的有点渴了。 经过水的浸润后,少年的唇瓣更加嫣红,随着少年抿唇的动作,湿红的肉受到挤压,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流汁的烂熟浆果。 贺衡的目光浅浅落了一瞬,才离开。 几声敲门声后,有人进来向贺衡汇报事情,声音故意压得很低,郁慈只模煳听见了「找来了」、「离开」几个字眼。 但他潜意识觉得一定是沈清越在找他。 人一离开,郁慈就迫不及待地发问:「沈清越是不是在找我?」 少年的确没有猜错。短时间内,沈清越的人几乎就将整栋楼翻了一遍,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正常人也许该思索对策了,但贺衡看着少年着急得眉尖微蹙,却淡淡说了一句:「肯开口了?」 男人并不焦急,毕竟能将少年带走一次,也能带走第二次。 这里是江津不是柳城,哪怕沈家手伸得再长,也需要掂量掂量。 沈泰已经合併了南方各个省城,此次来江津的野心昭然若揭。不是所有势力都肯束手就范,很大一部分人都在观望贺衡的态度。 如果沈贺两派之间正式对峙,那么江津乃至整个北方都会开始动盪。 没想到男人开口第一句会问是这个,郁慈眉尖蹙得更深了,试图将谈话拉到正事上,认真说: 第108页 「如果你是想请我吃蛋糕,我也已经吃过了,你让我走吧。待会儿沈清越找来,你们多半会起冲突的。」 饶是他对政事不怎么了解,也知道南北正处于一个敏感时期,稍有差池便会起战争。 可等了一会儿,却听见贺衡平静道:「还有二十六分钟。」 距离十一点四十六还有二十六分钟。 油盐不进。 郁慈觉得男人有些不可理喻,气得脸蛋粉白,眼底潋滟一片,站起来,大声说:「你为什么非得我待这么久?」 「这一个小时零一分钟少算一些又不会有什么问题,难道到时候沈清越找来你还要我继续待下去吗?」 少年说的不过是气话,但却从男人口里惊愕地听到了肯定答案。 「是。」贺衡那双瞳孔冷了下去,「这一个小时一分钟少一秒也不算。就是沈清越找来,又能怎么样?」 在江津,该有所顾虑的人不是他,而是姓沈的。 男人站起身,颀长的身姿瞬间显得压迫感十足,他逼近少年,伸手抬起少年的脸,与其对视: 「还有十九分钟。」 两人距离骤然缩短,肌肤相贴,衣襟挨着衣襟。郁慈眼睫重重颤了下,面对男人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不安冒了出来。 他咬了下唇肉,没有说话。 贺衡却忽然松开手,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冷淡的嗓音传了出来: 「时间一到,我就放你走,不食言。」 无论窗内窗外,都是一片璀璨的灯火。可再通明的灯光此刻也没有化开贺衡周身的孤寂,仿佛他只是一道沉默的剪影。 万家灯火都与他无关。 郁慈蓦然怔了下。 ……他似乎在男人身上看出来了悲伤的意味。 很淡,似乎只有那一瞬间的流露。转眼间,男人又是那个冷心冷肺的贺大军督。 剩下的十九分钟,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直到指针指向十一点四十六,房门突然被打开,郁慈回过头,军官沖他低头道:「郁少爷,请跟我来。」 ……他该走了。沈清越应该找他很久了。 思绪转动,在即将跨出房门的那一刻,郁慈微微偏了下头。 他想问,为什么今晚一定他待在这里。 但直到踏上走廊,他依旧没有问出口。军官伸手将门合上,在最后的一丝缝隙里,郁慈似乎看到了贺衡回头。 轻轻抿了抿唇瓣,郁慈脑中好像更混乱了。 走廊很长,七拐八折的,郁慈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没有实感。军官什么时候从他身旁消失,也毫无印象,直到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阿慈,你没事吧?」 沈清越的嗓音还微微带着些喘,郁慈眨了下睫羽,世界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今晚的混乱也该到此为止了。 被男人完全抱在怀中,少年很顺从,轻声说:「没有事,我困了想睡觉。」 音调偏软,没什么精气,似乎的确是累了。 「对不起,阿慈我们回家吧。」沈清越轻轻在少年头顶落下一吻。 失而復得的强烈情绪冲击着他,连指尖都还在轻轻发着颤。少年重新入怀的那一刻,沈清越的心脏才重新跳动。 他不再想其他事,只想带少年回家。 楼上窗前,一道身影静静注视着下方,沈清越牵着少年走出大门。 与此同时,指针指向十二点。 旧的一天已经过去。 也许是这次晚宴给沈清越留下了阴霾,之后再没有让少年参加过任何宴会。对此,郁慈乐得清闲。 在林管家的精心调养下,悟生脸上的肉也重新养了回来。到江津后,他与孟澄的关系也愈发变好。 时常看见两人凑在一起,抱着本医书研究。虽然郁慈一直不太理解,白森森的人骨头有什么可研究的。 「小慈你不懂,这是一种最纯真的人体艺术,你缺乏欣赏的眼光。」孟澄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辩驳道。 郁.无欣赏目光.慈蹩了下眉,十分怀疑他是想说自己没有文化。想了想,他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走进厨房。 「吴妈,你现在有空做点心吗?」 吴妈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略有些圆润的脸笑得十分和蔼,「郁少爷想吃啥点心?我会做的种类可多嘞!」 说话带着些亲切的乡音,郁慈唇边浮现出两个小梨窝,「是蛋糕。」 他怕吴妈不知道蛋糕是什么样子的,还细緻地描述了一遍。 「哦,这个呀!我知道。」吴妈笑着转身取出两颗鸡蛋,「是他们外国人吃的,名字叫什么生日蛋糕。」 「说是过生日那一天吃的,不过我们国人讲究那些做啥,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 吴妈之后还说了些什么,但郁慈都不记得了,他只听进去两个字。 生日。 第67章 所以那晚贺衡莫名其妙将他抓去吃蛋糕,非要自己和他待在一起,还非要待够一个小时零一分钟。 ——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郁慈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 他成为贺夫人不久后,贺衡就离家北上了,其实细数他们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他不清楚贺衡的生日也是正常的…… 是正常的吧。郁慈努力劝说自己,但心口那股异样的情绪怎么也忽略不了。他小小嘆了口气。 第109页 ……贺衡「好心」请他吃生日蛋糕,他还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还发了脾气。 ……好吧,虽然也没有很好心,态度还有一点恶劣。但毕竟男人当天是寿星,郁慈决定勉为其难地原谅他了。 跨出门的那一刻,玻璃上折射的绚丽光线晃了一下,郁慈抬手挡住眼睛,鸦黑的睫羽上挂着被刺出来的泪珠。 ……他好像欠了一份生日礼物? 悟生已经到了念学堂的年纪,不能一直只跟着孟澄学些医书上的知识。江津有一所不错的学堂,沈清越便安排悟生去那里读书。 所以最近郁慈也多了一项新的任务,接悟生放学。 其实每日车接车送,并不需要人专门去接。但沈清越不想少年每日都窝在家中,而且少年也担心悟生刚开始上学堂会不适应。 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家长,必须要尽到家长的职责。 今日出门比较早,还不到放学堂的时间,郁慈便让司机等在路边,下车走进一家百货大楼。 大楼分好几层,各种商品琳琅满目,郁慈在卖珠宝的橱柜前停下脚步。 玻璃折射的璀璨光线让宝石显得更加夺目,郁慈细白的手指扒着明净的玻璃,圆眸被衬得亮闪闪的,瞧得格外认真。 店员十分敬业地为少年介绍宝石的品种、色泽、产地。郁慈听得有些晕,最后还是决定以自己眼光挑选。 挑了半天,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对藏蓝色的袖口上。黑色丝绒面上,切割好的宝石湛着沉稳的光泽,一瞬间少年想起那个男人。 轻轻抿了抿唇瓣,郁慈决定就买这个,抬头温声道:「我想买这对袖口。」 店员却拿出另一对袖口向他展示,笑容满面道:「客人要不要选这对,也是蓝宝石,颜色是宝蓝,克拉大两倍,送人更好。」 郁慈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决定买第一对。他始终觉得藏蓝色更符合男人的气质一些。而且,第二对价格是第一对价格的两倍多! 他的小金库真的已经见底了! 付完钱后,郁慈刚从店员手中接过袋子,一转身却不小心撞上了人,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与少年相撞的是位穿白色长裙的女士,形容漂亮纤细,而地上则躺着一条被跌断的宝石项鍊。 郁慈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一瞬间热气上涌,下意识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很抱歉……」 在那位女士抬头看来时,郁慈脸烫得更厉害,指尖微微蜷缩,小声道:「对不起,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了,也是我不小心撞的你。」女士微微露出笑意,气质更加清丽温柔,仿佛一株皎然的昙花。 见对方没有生气,郁慈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坚持道:「还是我赔给你。」 那条宝石项鍊并不便宜,比袖口的价格高出很多,郁慈的小金库彻底告空。走出店门,郁慈还有些呆愣。 他又变成穷光蛋了。 轻轻眨了下眼睛,少年白软的脸蛋皱在一起,瘪着嘴,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 「我请你去看剧吧。」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嗓音。一回头,是秋琳,刚才那位女士,他们已经交换过彼此的名字了。 秋琳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轻声道:「毕竟你送了我一条宝石项鍊。」 这么说也没错,那条项鍊她还未来得及买下来,是少年帮她付的款。 郁慈不太好意思地抿了下唇瓣,正想拒绝她,秋琳却先一步开口道:「你如果拒绝我,那我也只能将项鍊还给你了。」 可那条项鍊本来就是她要买的。犹豫了半响,郁慈还是没有找出拒绝的理由。 接到悟生后,他们一起回到小洋楼。 晚餐时,郁慈提起这件事,不太好意思说撞坏了别人的项鍊,只说自己在商场认识了一个人,约好要一起去看剧。 闻言,沈清越蹩了下眉,抬眸看向少年,「认识了一个人?」 江津不比柳城,这里并非都是沈家的地盘,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有人盯上他身边的少年,实在再正常不过。 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沈清越都应该拒绝他,但看见少年眼睛亮晶晶地说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剧呢。」 仿佛含着一层期待的光。 男人突然默然。 自从来到江津,他各种事务缠身,忙到几乎抽不出时间陪少年。甚至此刻,他仍旧说不出陪少年去看的话。 因为他无法保证自己的行程会不会有所变动。 「让孟澄陪着你一起去。」沉默半响,沈清越最后轻声开口。 有孟澄在,他再多派几个人跟着,至少能保证少年的安全。 看着少年乖乖点头,脸蛋粉白饱满,鸦黑的睫羽淡淡投下一层阴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样。沈清越心底的情绪更加明显。 世人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他皆要。 秋琳送来到剧票是一场《烂柯山》,郁慈没有听过,倒是十分期待。 等他们到剧院门口时,秋琳已经等在那儿了。今日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裙,脖子上还繫着一条同色的丝巾。 只是站在那儿,便引得路人频频回头。无可否认,秋琳很漂亮,是一种纤细柔和的美,没有一点锋利的稜角。 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孟澄,秋琳并未露出疑惑,依旧温柔道:「我担心你们会找不到包间。」 第110页 所以她等在这里。 孟澄先一步介绍自己:「你好,我叫孟澄,是小慈的朋友,不请自来,希望你不会不高兴。」 金丝框眼镜,气质温和,长相斯文俊秀,让秋琳并未生出反感,道:「如果你也对剧感兴趣,那么我会很高兴。」 台上,一出《烂柯山》正演到精彩处,少年目光一错不错,看得十分认真。 但孟澄此次前来可不是真的为了看剧,他偏头看向秋琳,笑容不变地试探道:「我记得这场剧的票很是难得,秋女士怎么会有多出来的?」 他语气温和,似乎只是随口提起。秋琳也偏过头,回答道:「原本是要和我丈夫一起看的,只是他公务忙,没时间陪我来。」 没有想到秋琳已经成婚了,孟澄讶然了下,立即顺着问下去:「哦,秋女士的丈夫不知从事什么?竟然这么忙。」 「是位商人。」秋琳说,不待孟澄再次开口就将他想问的说了出来,「叫唐白英。」 孟澄这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讶然。 一场剧演完,秋琳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关于他们的事情,似乎只是单纯还少年的情。 但孟澄宁可相信百年之后医学可以移植人的大脑,也绝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在剧院门口分别时,孟澄礼貌地问道:「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他并未看见来接她的轿车。同样他也不相信,生意做到南北各地的唐白英,他的妻子会没有私家车接送。 「不用。我的丈夫会来接我。」 果然,这场剧不算白演,至少现在真正的主角该登场了。孟澄眼底划过一抹讥讽。 而他们几乎刚说完,一辆轿车在路边停下,唐白英从上面下来,走到秋琳身边,笑着道:「不好意思来晚了。」 然后他看向孟澄温声开口:「好久不见,孟先生,没想到是你陪我妻子看剧,真是有缘。」 孟澄在沈清越身边做事,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如果不是众多「巧合」,那倒也算得上是「有缘」了。孟澄伸手握住他伸出的手,同样微笑回应: 「好久不见,这齣剧十分不错,故而我才厚着脸皮前来蹭唐太太的光。」 客套完,唐白英转向少年,镜片后的眼睛微不可察地闪了下,道:「这位是?」 「是……」孟澄的话刚到嘴边,郁慈已经抢先一步开口了:「你好,我叫郁慈,是沈清越的弟弟。」 弟弟?沈泰只有一个独子的事众人皆知。且唐白英对沈家了解得更多。沈泰对亡妻情根深种,绝不可能有私。 少年微微仰着面,唇瓣嫣红,眉眼昳丽得不可方物。唐白英不得不往另一种可能上猜测。 哪怕上次沈清越在宴会上表现得对妻子十分情深,但他从来不信在政局上大权在握的人,会有什么真心。 「是姜夫人那边的亲戚。唐先生可能没见过。」孟澄适时接话道。 他暗地里挑了下眉,弟弟这个答案,好像也不错?毕竟的确是情弟弟。 而姜家早已经落没了,姜兰韵究竟有没有这个亲戚也无从查起了。 唐白英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他信了没有,依旧温和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他细心地为秋琳打开车门,等秋琳上去,才跟着坐进去。 轿车启动。唐白英看向秋琳,语气愈发轻柔,夸道:「好乖。」 秋琳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一座没有生气的漂亮人偶。 第68章 今天这一出并不意外。悟生对外是沈家收养的故人之子,而少年日日去接送,稍微留心的人皆看在眼里,必然会好奇少年的身份。 而到江津后,无论是明面上的试探或是暗地里的把戏,沈清越行事皆滴水不漏。自然而然,少年也就成了这个突破口。 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唐白英是做进口药品生意的,无论将来政治上究竟是谁独揽大权,都不影响他,但他却是第一个行动的人。 「不过,唐白英的那位夫人给我的感觉总有些不对。」孟澄回想着之间,眉头微蹩。 客观上讲,秋琳外表柔弱美丽,言谈举止也从容优雅。但孟澄作为医生,对药品的气味十分敏感,他确定秋琳身上有消毒液的味道。 而且味道很重。 一位锦衣玉食的富太太,哪怕丈夫经营着药品生意,也不该沾染上消毒液的味道。除非……身上有不少的伤口。 那么,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向上挑的眼眸收敛了笑意,孟澄神情严肃道:「秋琳我暂时未试探出什么,但让这样一个一身谜团的人接近小慈,你放得下心吗?」 谁都知道,一旦有了第一回,那么后面秋琳再找少年便顺理成章了。无论是为了她丈夫的事业,或是其他原因,都是居心不良。 书房里一时间陷入沉默。书桌后,沈清越抬眸,眉目间尽是冷意,道: 「他们夫妻我会让人着手调查。阿慈那里……这段时间让他不必再接悟生下学堂了。」 以防万一,少年还是待在洋楼里,待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才能安心。 接悟生放学堂这件任务是沈清越派给少年的,现在不让人去的也是他。郁慈听男人说完后,眉尖一蹙,开始诉控: 「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我的事情你却不跟我商量,自己一个人就决定了!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第111页 他都已经习惯了,下午去接悟生,然后「顺路」买一些点心或者其他零嘴回来。 少年伸出细白的指尖去戳男人的胸膛,手感有点硬,圆眸被水浸过更加乌润生动,有点生气地开口: 「你说不去就不去?!」 那岂不是显得他很没有脾气。 大掌一合将少年指尖攥在掌心,沈清越将人拉到自己怀里,神情纵容,努力顺毛道:「只是这一段时间不去接悟生。」 「为什么?」郁慈有点不解。 「这段时间江津可能会有些不太平。」沈清越将勾在少年眼周的乌髮拨开,脸蛋白软,他的心也跟着软了软。 嗓音越发轻柔:「这里不是柳城,我难免会有疏漏的地方。但若是这些疏漏出现在你身上,阿慈,我接受不了。」 也许有人认为少年是威胁他的三分筹码,但事实上,是十分。 少年是他完全意义上的软肋。 男人目光一错不错地攫住他,黑眸如同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但里面却清晰地映出了少年。郁慈抿了下唇瓣,安静下来。 但与之相反的,是一声比一声震耳的心跳声。 ……沈清越的目光让他清楚知道,他对男人真的很重要。 而且事关政局,郁慈并不想给男人拖后腿。但这件事,不仅关于他,还关于悟生。郁慈有点犹豫地小声开口: 「那悟生同意了吗?毕竟我都跟他说好要一直接他下学堂了……」 哪怕悟生要比同龄小孩稳重很多,但每次看见他还是会很高兴。他也会在路上给悟生买糖糕吃。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孩要比少年好哄很多。 沈清越道:「已经提过了。而且,你不去接,悟生会回来得更早,你到时候再陪他也是一样的。」 而之所以会回来得更早,就是因为少年之前每次都会在回程带着小孩去买点心,有时甚至要绕大半个城市。 之前他怎么也没有想过,第一个沉迷于滥用零花钱的会是少年。沈清越极轻地嘆了口气,委婉提醒道: 「林伯说你最近每次晚餐都吃得不多。」 郁慈愣了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男人依旧用最温柔的嗓音说出最无情的话:「阿慈你的零花钱可能要限额了。」 自从上次赔完宝石项鍊后,小金库告终,郁慈便只剩下男人给的零花钱了。而现在,他最后的资金来源也被限额了。 眼睫颤了又颤,郁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既委屈又惊愕地开口: 「我只是买了一点点零嘴,没有很多,我保证我以后会好好吃饭的。好不好?」 但事实上,少年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盒的,实在跟「一点点」搭不上关系。而且,少年胃口小,大部分点心都是悟生解决。 连带着悟生都无法好好吃饭了。 总总原因,让沈清越只能冷下心拒绝了他。 万万没想到,接悟生下学堂一事还牵扯出他的零花钱被减少,郁慈气得脸蛋布满红晕,哼了一声扭头跑走。 ……堂堂总理之子竟然养不起他!他又没有花很多! 委委屈屈在自己房间坐了一会儿,郁慈抱着膝团成一团,目光忽然落在腕上的红翡玉镯上。 他轻轻眨了下眼睛,突然回想起之前贺月寻的所有私产都在他名下,但他为了让贺衡不生气都给了贺衡。 而现在,他穷得叮噹响,贺衡却富裕得能养活一大支军队。 ……他之前有这么不慕名利吗?居然一丁点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越想越委屈,将那对袖扣翻出来放在床上,郁慈决定十天之内送不出去,他就把袖扣卖了换钱。 「这是送给贺衡的?」一只修长分明的掌越过少年的肩头,将那对袖扣拾起来。 怔了下,郁慈回过头,贺月寻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冷白的指尖捏着藏蓝色的袖扣,神色平淡,眉目清雅。 之前买这对袖扣的时候,郁慈并未说过是给谁,但贺月寻却能精准地猜出袖扣的主人。 心底莫名慌了下,郁慈总觉得他就这样承认男人一定会生气。既不能说是送给贺衡,又不能说是沈清越,两人都没有区别。 也不能说是送给贺月寻的,先不提贺月寻生前从未穿过西装,问题是没有那只鬼会戴一对藏蓝色的宝石袖扣。 面对男人那双清凌无波的眼眸,郁慈一紧张突然小声冒出一句:「……买给我自己的。」 话一出口,郁慈就后悔了,他应该说送给孟澄的才对。 可已经说出来了,郁慈只能硬着头皮问:「我已经是悟生的家长了,所有想气质看起来成熟一些……」 少年水润的乌眸根本不敢跟男人对视。贺月寻语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阿慈想变得成熟些吗?」 心虚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到差点听不见,郁慈飞快地瞄了一眼男人的神色,还试图给他扣一顶帽子。 「怎么,你觉得我的眼光很差劲吗?」 沉默半响,在少年睫羽忍不住不安地轻颤时,贺月寻的嗓音终于响起:「没有,阿慈的眼光很好。」 的确很好,能在众多珠宝中一眼选中最适合他弟弟的。 * 晚餐时,零花钱大大折扣的少年吃得格外乖,试图用自己的态度换得男人一丝的回心转意。 其实少年是有些挑食的,不吃羊肉鸭肉,不吃黄瓜茄子青椒,和大部分味道刺激的蔬菜。但今晚,盘子里的食物他都蹙着眉尖吃完了。 第112页 将少年的举动尽收眼底,沈清越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将水杯推到他面前,勾唇道:「我想了想,剋扣阿慈的零花钱的确很过分。」 当然过分了。郁慈看似捧着水杯乖乖喝水,实则一直在悄悄观察男人的神色。听到这句话,少年心口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 嘴角也翘了起来,脸蛋红扑扑的,仿佛一只尝到甜头的猫。 「所以我决定让吴妈每日的餐后点心多做一些。」 不待少年的脸蛋拉下来,沈清越又立即「贴心」地解释道:「毕竟阿慈那些零花钱都用来买点心了,让吴妈做也是一样的,还更加干净。」 家花没有野花香。点心也是一个道理。郁慈始终都觉得吴妈做的点心没有外面的好吃,但有悟生在场,郁慈不太好意思反驳。 只能委屈巴巴地将话咽下去。 当晚,郁慈就将送袖扣的期限缩短为七天。如果七天内他没有遇到贺衡,那么袖扣就将被他无情地卖掉。 在洋楼里窝了四天后,实在是有点无聊了,郁慈便在院子外转了转。 洋楼附近种了许多绿植,景色宜人,逛了一会儿,郁慈转过一个路拐,便看见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及脚踝的素色长裙,脖子上依旧繫着条同色的丝巾,髮丝轻柔地顺着肩垂落,女子闻声偏过头。 是秋琳。 心底忍不住小小惊讶了下,但毕竟一起看过剧,郁慈还是礼貌道:「你好,我们竟然在这里遇见了。」 少年尾音轻轻上挑,有些轻快的样子,眉眼间也只有淡淡的讶然,并无反感。秋琳重新偏回头,轻轻弯起唇角: 「我也住在这里。」 这里是一片洋楼群,江津的富人大都住在这里,秋琳住在这里也很正常。 她的嗓音很轻,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在风中,脸色也有些苍白。郁慈莫名觉得秋琳现在很想要独处,便没有多待。 转身那一刻,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生涩的气息,从秋琳身上传来。 郁慈觉得有些熟悉,直到走回洋楼他才想起,自己曾在孟澄身上闻到。 是消毒液的味道。 第69章 在附近漫步是郁慈新养成的爱好。不过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他总是遇上一个人独处的秋琳。短短三天,就碰见过两次。 「你也喜欢在长椅上坐着吹风吗?」 见过几次面之后,郁慈心底面对陌生人的侷促感褪去几分,想了想也在长椅上坐下,偏过头,圆眸很认真地看着人。 木椅很长,两人之间依旧有一段距离,不会让人感受到冒犯。 「是,这里很安静。」秋琳轻声回答道。她没有看向少年,风将她的髮丝勾过白皙的脸颊,她伸手拨了拨。 「安静的地方总能让人想清楚很多事情。」 顺着她勾动头髮的指尖,郁慈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是很淡的蓝色,繫着一个漂亮的节,衬得脖子细细一截。 在此之前,郁慈从未见过有谁能将丝巾戴得如此有韵味。于是他十分真诚地夸赞道:「你的丝巾很好看。」 少年夸人时,眼睛总是亮晶晶的,以至于被夸的人总是能一样识别出他的喜爱。秋琳侧头,目光轻轻落在了他身上。 却并未开口讲话,唇色浅淡,髮丝衬得她的脸有一种通透的白。秋琳外表纤细柔弱,仿佛一株菟丝子,需要依附在旁人身上。 可现在给人的感觉却很清冷,如同泠泠的细雪。以为是自己夸得方式不对,郁慈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丝巾戴在你身上很好看!」 也许过了几秒钟,秋琳微微弯起唇角,整个人的气质重新变得柔和,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一样,温声道: 「谢谢。我习惯了用丝巾搭配衣服。」 她最不缺的就是丝巾,各种颜色、各种材质、各种长度。 她看着少年的眼道:「剧院又排了一出《牡丹亭》,你想和我和我一起去看吗?时间在今天下午。」 上次少年在剧院里表达出的喜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郁慈的确心动了,但沈清越最近并不怎么同意他出门。 看出少年的迟疑,也猜到他迟疑的原因,秋琳直接道:「你依旧可以让上次的朋友陪着你一起。」 心底的天秤倒向一边,郁慈没抵住心动同意了。 「那我依旧在剧院门口等你。」秋琳说完起身离开。 浅蓝色的裙边及至脚踝,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幅度不大,在脚边勾出优雅的弧度。 目光追随着裙摆一会儿,郁慈忽然发现,他从未见过秋琳穿过裙子以外的任何衣服。哪怕是裙子,也是各种各样的长裙。 回到小洋楼,悟生去学堂了,沈清越忙公务一早便出门了,转了一圈,才发现孟澄居然也不在。 林管家贴心地端上一杯蜂蜜水,解释说:「孟先生也随着少爷一同外出了。」 温热的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一点点传到指尖,郁慈眨了下细密的眼睫,所以他要一个人去看剧了? 下午四点,轿车在剧院门口停下,透过车窗玻璃,能看见准时等在那里的秋琳,长裙丝巾都换成了青色。 「等久了吗?」郁慈眉眼弯弯,语气有些轻快。 「没有。」秋琳说,「戏要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江津是北方最繁荣的都市,而能开在江津的剧院,排的戏自然也是整个北方最出众的。戏角扮相清丽,一回眸一抬袖皆是风情。 第113页 戏台上,柳梦梅正一声声哀切地唤着杜丽娘的小名,包间内,郁慈目光专注,眸底波光闪动,白软的脸蛋微皱。 正为这对苦命鸳鸯感动得眼泪汪汪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句问话:「沈清越是你的表哥吗?」 郁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是。」 反应过来说了什么,郁慈随即一僵,偏过头,秋琳正看着她,神色却仿佛洞穿了什么一样。 「我的意思是……沈哥对我很好,不仅给我住洋楼,还给我零花钱,所以他不但是我的表哥,还是我的亲哥。」 绞尽脑汁辩出几句,郁慈瓷白的脸蛋都憋红了些,最后还小声说了一句:「……不是亲哥却胜似亲哥。」 藉口真的很糟糕,郁慈羞耻得几乎想闭上眼睛。 但出乎意料的是,秋琳并未继续追问他们之间关系是否属实,而是轻声道:「他对你好吗?」 不是疑问,她语气很轻,是那种已经有了答案而发出的问话,似乎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应该算吧?郁慈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甚至还想掰着手指算,除了以上两条,沈清越会哄他,会买糖糕给他吃。 会帮他系扣子、穿拖鞋,帮他养的绿萝浇水,也会读外报给他听……数了一条又一条出来后,郁慈确定了,沈清越的确对他很好。 他抬起圆眸,刚想告诉秋琳答案,秋琳却似乎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肯定的答案,偏过头重新看向戏台。 不好打扰人家看剧,郁慈默默闭上嘴。 但经过这一出,剧已经演到了末尾,郁慈也没有刚才的心情继续看下去了。 本以为接下来戏角便要下台了,可一个戴圆帽的男子忽然跑近台子,交代了什么,胡琴声便咿咿呀呀地再度响起。 可按理来说,剧院一次只会演一齣戏才对。 与此同时,包间门被敲响,管事恭恭敬敬地进来说:「有位客人包下了咱们剧院,两位客人可以再看一出。」 在江津开下去的剧院本就有些人脉,而能包下剧院的,便绝不是一般的权和贵。 但能白得一场戏看,郁慈没有任何意见,秋琳也未出声。可管事并没有立即退出去,而是捧上一本戏本,递到少年跟前,道: 「请这位客人挑一出合眼的。」 这意思便是,那位客人不仅请他们看戏,甚至还让他们点戏,准确来说是让少年点戏。 郁慈愣了下,随即眼睛睁得很圆,语气十分困惑道:「……我吗?」 管家道了声「是」,戏本一直递在他跟前,郁慈不好意思不接过,但他心里很懵,没有心思仔细看,便随便指了一个。 戏本递了下去,台上的戏也再度唱了起来。 一偏头,秋琳正定定瞧着他,眉眼间看不出情绪,郁慈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底气不足地小声问: 「……怎么了吗?」 少年鸦黑的睫羽颤个不停,有点怔又有点委屈,他的确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点戏呀。 想了半天,郁慈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那位客人认识他,或者说是认识沈清越。 瞧了少年一会儿,秋琳开口:「没什么,看戏吧。」 心不在焉地看完一场戏后,郁慈几乎不记得演了什么。两人刚走出房间,刚才那位管家却又拦住少年。 「那位客人想邀您见一面。」 眨了下眼睫,郁慈问:「不去可以吗?」 「客人,只是见一面。」管家笑容不变。 悄悄后悔自己一个人出来了,郁慈细白的指尖蹭着衣角,眉尖微蹙有些犹豫。秋琳也在一旁蹩眉。 管家却赶在她开口前说:「那位客人说,您和他认识。」 思索了片刻后,郁慈安慰秋琳别担心,让她先离开,然后跟在管家身后,然后两人在刚才包间隔壁停下。 ……所以说,那人一直只跟他们隔了一面墙。 管家拧开房门,郁慈控制不住心底的紧张,深吸一口气走进去,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对上目光。 依旧是那身苍蓝色军装,军帽也依旧一丝不苟,贺衡立在看台前,微微侧过身,光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勾勒出来。 而在对视的短短一瞬间,郁慈却立即想到了他口袋中的袖扣。 ……今天刚好是第七天,郁慈都已经准备好看完戏回去途中将袖扣卖了换钱了。可现在,袖扣主人就明明白白站在他眼前。 他即将到手的零花钱就这么飞走了。 少年只短暂地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扇了睫羽,嫣红的唇瓣轻轻抿在一起,委屈得肉眼可见。 可上次两人分别时的情形的确好看不到哪里,贺衡并不意外,只是绕过花几坐下,语气平静: 「怎么?我请你看剧还不好吗?」 前提是这齣戏并没有价值他半个小金库! 从衣兜中摸到装有袖扣的丝绒盒子,郁慈板着脸,弯腰放在桌上,很冷漠地只吐出两个字: 「给你。」 少年的举动完全不在贺衡的意料之中,他罕见有些意外,打卡盒子,藏蓝色的宝石袖扣在黑色丝绒盒中,流转着沉静的光线。 只一眼,贺衡就猜到了什么,嗓音不易察觉地发涩:「……是什么?」 他想听少年亲口说出。 「生日礼物。」郁慈将他之前丢掉的骨气重新捡起来,很有底气地说:「我不白吃你的生日蛋糕。」 第114页 可男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后,却突然将盒子合上,两面盒盖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一声「嗒」,郁慈的心也跟着蹦了下。 「阿慈,你还欠我一句话。」 郁慈当然知道欠的是哪句,可他总觉得过了生日那天再说「生日快乐」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将自己的理由说了出来。 然后就看见男人忽然轻笑一声,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第70章 有什么办法能代替一句晚到的生日祝福吗?郁慈圆眸有点呆地望着贺衡。 两人的目光对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男人一向冷淡的浅色瞳孔却仿佛流动着细金,如同疏雪初融。 郁慈有点确认,那应该是笑意。 下一秒,贺衡起身几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郁慈也随之仰起头看向他,下巴细细,眼睑饱满,粉意从薄皮下沁出。 一张漂亮的毫无保留的脸蛋,一张令他无时无刻心动的脸。 「阿慈,我想听你叫我一声观堂。」郁慈清晰地听到男人这么说,嗓音略低,似乎包含着某种情绪。 贺衡,字观堂。男人想让少年念他的小字。 可在郁慈的一贯认知中,小字只能由最亲近的人才能叫。他和贺衡的关系已经到这个这个地步了吗? 脑中的热意一股接着一股往上涌,郁慈鸦黑的睫羽一颤一颤的,他轻咬了下柔软的唇瓣,红意几乎要凝出来。 下意识避开那双令他心慌的浅瞳,郁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可嗓音还是又小又轻,磕磕绊绊道: 「我、我想了想,觉得其实『生日快乐』的祝福更好一点,我已经说得出口了……」 少年鼻尖细翘,浅浅的粉意在他的软腮、下巴、锁骨晕染开,乌眸中雾蒙蒙的一片,看人时只敢轻轻掠过一下。 事实上,比起那对宝石袖扣,少年才更像是男人渴求已久的生日礼物。 还是自己送上门的那种。 贺衡的吐息几不可察地烫了几分,第一次觉得衣领的扣子有些紧,他看出少年的无措羞赧,没有再靠近一步。 这些年的军旅经歷的确让他的耐力更加出众。再开口时,男人的嗓音已经平稳听不出异样: 「但阿慈刚才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只有小孩子才有后悔的机会。」贺衡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衬衣第一颗纽扣,露出一小截锁骨。 「阿慈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没有后悔的机会。」 男人的意思很清楚,他想听见少年亲口唤他的小字。 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搭进去了小半个金库买礼物,连零花钱也大大折扣后,还要被要求唤男人的小字。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亏了很多的郁慈蹙起细细的眉尖,想让自己模样看起来强势些道:「那你把袖扣还给我!」 送什么珠宝,早知道他说一声「生日快乐」就够了。要知道,那个生日蛋糕他也只吃了一小部分。 少年决定他必须及时止损。 面对条件,贺衡很轻易地同意了,他将黑色丝绒盒子放在少年手心,而作为交换,郁慈也应该唤他的小字。 于是,在心脏的跳动达到某个异常频率的时刻,贺衡如愿以偿地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细嗓音。 「……观堂。」 胸口的跳动蓦然停止了一剎那,贺衡知道他现在的血液流速一定要比正常时候快好几倍,但面上他只是轻嗯了一声。 而明明只是唤了一句小字的少年,却连白珍珠一样的耳垂都红了个彻底。连他也有些不确定,念出的那一刻究竟是何种情绪占据了心神。 但唯一他能确定的事,是那种情绪并不是反感。 指尖不自觉用力收紧,丝绒盒子的边沿有些硌,郁慈飞快地瞄了一眼男人,小声开口:「我要回去了。」 其实,此时此刻他并不能确定贺衡是否会放他离开。 但贺衡至始至终神色平静,只是看着他,并未流露出反对的意思。于是,郁慈试探性地往门边走去。 在离门很近的距离,郁慈听见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稳却透出几分胜券在握。 「我可以用两倍价格买下那对袖扣。」 指尖刚挨上门把手,郁慈顿住,轻轻眨了下眼睛,他心动了。 但至于后来怎么演变成心平气和男人地坐下来一起吃茶点,郁慈只记得男人说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钱,需要派人去取。 这毕竟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郁慈觉得可以耐心一些。而且茶点味道他很喜欢。 不过,「这是什么?好苦呀!」 被入口的茶苦得微微皱起脸蛋,郁慈看向对面刚刚放下瓷盏的男人,眉目冷冽,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少年有点怀疑男人那杯茶和他的不一样。 「老曼峨古树茶。」贺衡回答道,看出少年的怀疑他并未做出解释,只是将茶盏轻轻推过去。 在看见少年再一次被苦得皱起脸蛋,连一截湿红的舌尖都探出来时,贺衡终于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 一样又苦又涩的茶水,男人却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喝下去,郁慈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便是他味觉失灵。 「苦吗?」贺衡将点心也推过去,道:「我只记得回甘。」 无论是茶,还是人都一样。 但惦记着还要回小洋楼吃晚餐,郁慈并未吃太多点心。 第115页 好不容易小金库重新鼓了起来,郁慈心情十分不错,脸蛋粉白,圆眸亮闪,很有礼貌地和男人道别后才拧开门把手。 「如果之后想来这里看剧,不用门票,也不必找人做伴。」 少年两次和一个女人来剧院看戏的事情,贺衡一清二楚。秋琳的身份他很清楚,也知道女人怀有目的。 郁慈刚想问贺衡为什么可以不要门票,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交谈声。其中一道十分熟悉的嗓音让郁慈愣了下。 「沈大少能同意我的邀约,真是让我格外惊喜呀。」唐白英衣冠楚楚,戴着眼镜笑容温和。 明眼人都能看出沈清越未来的地位,想搭上沈家这艘大船的人数不胜数,可成功的人少之又少。 初到江津,沈清越被各种事务缠得不能抽身,极少有人能将他约出来,但他不过提了一句那个少年正在和秋琳看剧,沈清越竟同意了他的邀约。 这也证明了他的方向没有错。哪怕少年身份不明,但对沈清越极为重要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唐先生,客气了。」沈清越道。眸底微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应付。 用少年作为藉口将他约出来,但到剧院时才说两人已经离开,而接下来却正好顺理成章地谈其他事。 这种商人惯用的把戏,他已经厌倦到了极点。 越过一道包间门口时,沈清越并未注意到刚打开一条缝的房门又蓦然合上了。 看着少年突然将门用力关上,然后背靠在门上,细细喘了口气,瓷白脸蛋上透出几分惊吓后的意味。 「怎么了?」贺衡微微挑眉问,但心底大抵已经猜到了几分。 果然,少年颤声道:「沈清越也在这里。」 但下一秒,郁慈就后知后觉他似乎做错了。要是刚才他直接出去了,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毕竟他和贺衡只是纯粹的交易关系。但慌乱之下他选择了躲藏,如果再被发现,怎么看现下情形都有些不清不白。 果然,他下意识的举动只会将他带向更糟糕的境界。 偏偏贺衡也在此时出声,「阿慈,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他看向少年,眼底的笑意更清晰了几分,「看来阿慈并不是这么想的。」 男人话里的指示意味十分明显,郁慈脸蛋蹭的一下羞红了,随之又有点恼意,然后不太有威慑力地瞪了男人一眼。 确定时间已经足够沈清越走进包间后,郁慈决定悄悄熘走,那么这次偶遇就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房门刚打开,郁慈便迫不接待地探出头,然后就与正好从对面包间出来的沈清越目光相接。 嵴樑一僵,郁慈不太明白为什么包间都定得这么近。难到剧院就没有其他房间了吗? 「阿慈?」藉口出来的沈清越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还在这里?」 按道理来说,少年一个小时前就应该已经离开剧院了。 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有隐秘的沈清越,大步走向少年,期间抬眸看了一眼包间的房间号。与此同时,唐白英也走出问: 「怎么了,沈大少?」 沈清越身姿高大,以至于他并未在第一时间看清少年的脸,只看见了一个大概的身形,并且确定两人认识。 沈清越已经逼至身前,而唐白英的发问也一字不落地传进少年耳中。郁慈一急,忽然攥住男人衣角,软着嗓音唤了一句: 「沈哥。」 少年眼底浮动着一层波光,鼻尖红红,唇瓣紧张地抿在一起,明显是做了坏事后的心虚。而那裹了蜜的两个字将沈清越打个措不及防。 脚步停下,沈清越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人,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该在这里问,于是他配合地开口: 「阿慈还未回去吗?」 此时此刻,他仍旧有些未从少年那句「沈哥」中回过神,心跳快了好几个频率。 「我多看了一场戏。」郁慈解释说。他知道自己说谎很容易被看穿,便只挑些真话说。 而此时唐白英也终于看清少年的脸,而他第一反应便想起了秋琳。 她把事情搞砸了。 第71章 「唐先生,我刚好遇到了我的弟弟。」沈清越微微侧身,语气无恙地解释道。郁慈也趁此向他点头。 少年的出现明显打乱了唐白英的计划,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道:「原来是郁小少爷,这么巧,不如进包间坐下喝盏茶呢?」 他本就是以少年为藉口才将沈清越约出来,而现在少年就站在他们面前,沈清越自然能随时带着人离开。 只有将少年留下来,他才会有机会将事情谈成。 两次见面,唐白英都斯文儒雅,与商人的铜臭气沾不上半点关系。郁慈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秋琳的富裕丈夫」上。 况且涉及正事,郁慈一般都比较谨慎,他下意识看向沈清越,想知道他的态度。 少年的第一反应让沈清越心尖霎时间软成一池水,他没有心思再应付唐白英,便直截了当道: 「唐先生,我现在有事,不如我们下次……」再约。 话还未讲完,郁慈忽然微偏了下头。他听到一阵十分有规律的细微声响,仿佛某种坚硬物体敲在木板上,从背后门隙传来。 第116页 ——是军靴落地的声响。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门,贺衡就立在门后。只需一伸手,房门就会打开,走廊和房内的人就会相见。 在极短的一瞬间内,郁慈忽然打断沈清越,细白的指尖力道很轻地拉了一下男人衣角,圆眸乌润,仿佛某种柔软猫咪。 向主人撒娇一般道:「我想在剧院在待一会儿,拜託了。」 不等男人回答,便迫不接待地扯着沈清越的衣角将他拉进包间。 留在走廊的唐白英看着两人的背影。高大男人顺着少年牵的方向走着,少年力道很轻,明明好像只需要走一步,男人却走了十步。 那是纵容的意味。 镜片后的眼底眸光微闪,看来少年在沈家的地位比他想得更为重要。 跨进包间后,郁慈悄悄松了口气,他满心满眼都只想着要让两个男人避开。一抬眸,却见沈清越黑眸正盯着他。 心脏勐地跳动一下,郁慈不确定沈清越有没有听见那几道脚步声,于是干脆学着鸵鸟一样装死,走到沙发一边坐下。 幸而沈清越并未在这里追问下去。 唐白英走进来,「到了剧院只听戏不品茶也算枉来。正好,我已经让人沏好了一盏茶,两位可以尝尝。」 托盘被呈上来,三只茶盏各不一样,看得出来皆是不菲的古董。 郁慈得到的是那只是汝窑天青釉,他刚将杯口贴在唇边,就看见唐白英正看着他,笑着开口道: 「我给郁小少爷准备的是黄山毛峰,口感香甜浓淳,郁小少爷年纪小,应该会喜欢。」 只要不苦就行。郁慈饮了一口,一瞬间浓重的苦涩味充斥着他整个口腔。他毫无防备地皱起脸,苦得差点掉下眼泪。 实际上也睫羽也确实湿了一点。 「怎么了,阿慈?」沈清越反应迅速,立即将茶盏接到他唇边,以为他不习惯这种茶水,哄道:「吐出来就好了。」 完全没想到精心准备的茶会出现这种问题,唐白英脸色微变,问:「郁小少爷,可是茶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动声色将能接触到瓷盏、茶的人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甚至开始思索有谁知道他今晚会请到沈清越。 但对面就坐着唐白英,郁慈做不出这么丢脸的事,耳尖微红推开男人的手,蹙着眉尖咽下去,结果差点将舌尖苦麻了。 「没有、我喝急了一点……」 ……根本就不是黄山毛峰,而是老曼峨古树茶,贺衡居然换了他的茶! 难道就因为他带着沈清越进了包间吗?贺衡的心胸简直比针眼大不到哪里去。 精明如唐白英自然能看得出来少年没有说实话,但这个结果总比其他原因对他更有利,他也就笑着将此事揭过了。 「若郁小少爷喜欢,那就将剩下的茶叶都带回去吧。」 费了极大一番功夫才请到沈清越,但唐白英却并未立即谈及正事,反而一直谈些闲话,甚至认真给少年介绍了一番茶叶的品种。 显然,比起一般的商人,唐白英更加高明,他知道哪怕直截了当将事情谈成了,但今天之后他再也无法将沈清越约出来。 比起一时利益,他要的是细水长流的合作。 直至注意到沈清越上身微往后仰,他知道前菜已经够了,是时候上正菜了。 「我近日从国外新订购了一批药品,据说刚研发出来不久,同等量新药药效是普通药品的两倍,不知沈少,是否感兴趣呢?」 战乱年代,药品比黄金都要值钱。哪怕唐白英有门路能买到进口药品,也需要借住势力才能分到羹。故而他找上沈清越一事很正常。 但沈清越并未露出旁的情绪,食指指骨轻敲了几下茶几,语气平静道:「什么药?」 唐白英微微一笑:「麻醉剂。」 * 弯腰坐进车厢后座,郁慈抿了抿唇瓣,睫羽细密,问:「你为什么也来剧院了?」 其实少年是想问,男人是不是专门来找他的。 「唐白英告诉我,你和他妻子一同在剧院,我便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阿慈。」沈清越眼底满是笑意:「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男人并没有提其他的,他并不想少年卷进这些混乱的政事。但放任少年和秋琳继续相处下去,他也做不到。 「我突然想起,阿慈还未跟我提起过是怎么和唐太太认识的呢。」沈清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语气轻柔。 之前少年说认识了一个人,但他从未和秋琳联繫起来。而两人之间的第一次见面,绝不会是巧合。 提起这件事,少年顿时闭上嘴。如果说他是去买袖扣的,那么男人一定会追问袖扣是给谁的,到时候一定会牵扯到贺衡身上。 与男人幽深的黑眸对视片刻后,郁慈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膝上,抿了抿唇瓣道: 「我在逛百货大楼时不小心撞坏了秋琳的东西。将钱赔给她后,她便给了我门票说请我去看剧。」 「什么东西能值一张剧院的门票?」沈清越似笑非笑。要知道百乐剧院生意极好,场场满座,一张票的价格可不便宜。 犹豫了一会儿,郁慈还是说出了实话:「一串宝石项鍊。」 哪怕少年努力模煳两人相遇的具体位置。但沈清越仍旧一瞬间清楚了他想隐瞒的部分。 出了店门已经包装好的项鍊再这般容易撞坏,那便不是意外,而是碰瓷了。而少年也没有单纯到那个地步。 第117页 既然如此,那么少年便只能是在宝石店铺遇见的秋琳。但一般情况下,少年绝不会闲逛到那里,除非他是去买珠宝想送人。 而显然,时至今日礼物对象并不是他。沈清越下意识便想追问下去,但少年低着头,鸦黑的睫羽一颤一颤的,显然十分紧张。 如果少年是职业骗子,那一定是最不称职的那种。 沉默片刻,沈清越最终只说:「没事便好。」 既然少年不想说,那他便去查。 当晚少年在百货大楼的消费记录便被送到了书桌上。沈清越看着其中数额最大的两笔消费。一笔是项鍊,证明少年并没有说谎。 而另一笔,则是一对宝石袖扣。 记录单被随意丢回了书桌,沈清越十指搭桥,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问林管家道:「藏蓝色的袖扣,你说会适合谁呢?」 林管家并未答话,他也不需要答话,因为他早就有了答案。 藏蓝色袖扣适合贺衡。 小洋楼和公馆一样,卧室都有阳台。郁慈坐在阳台白色椅子上,头顶是明亮的星空,卧室里只点着那盏从南边带来的小夜灯。 「啪嗒。」 灯光一瞬间倾泻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郁慈抬起头,看见沈清越站在玄关处。闲适服帖的睡衣,踏着棉拖鞋。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走过来。郁慈有点莫名,问:「你怎么了?」 这一句话如同打开了某个开关,沈清越走近在少年跟前蹲下,肩臂的肌理线条将睡衣撑起来,温声道: 「过来看看阿慈睡了没有。」 他的五官在光线的映照下更加深刻,薄唇挺鼻,黑眸比星空更加摄人。郁慈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你早点睡吧,你明天不是还有很多公务要忙吗?」 明明这段时间自己因为公务而疏忽了他,少年却并未发脾气,而是圆眸认真地盯着他,告诉他要好好休息。 心口一股的难言情绪四处激盪,在少年的目光下越来越不可忽视,让沈清越忽然生出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低头牵起少年的手,在少年手背上落下一个不带情慾的吻,嗓音微哑道:「阿慈,我想再听你唤我一声沈哥。」 唤我一声沈哥,我就不再追究你给别的男人送袖扣的事。 掌中那只柔软的手蓦然抽出去,沈清越顺着抬起头,少年脸蛋浮着粉晕,唇瓣嫣红湿润,有一点羞恼的样子。 「你竟然真的想当我哥!」 当时是有其他人在,其他时候他可不会随随便便叫沈清越哥。 第72章 白色椅子前,男人身形高大,蹲下后将空间完全挤占,膝盖与少年纤细的小腿紧密挨在一起,棉质睡衣下是难掩的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高出常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郁慈被烫得小腿往后缩,然后就被一只宽大的掌握住。掌心下滑,攥住少年细伶的脚踝。 指腹上的薄茧轻勾过软嫩的雪白肌肤,沈清越喉结反覆滑动几次,嗓音略低:「只是叫一声沈哥也不行吗,阿慈?」 男人眼眸中暗色交织,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年,下颌微收,面部肌肉要极力才能维持平静,丝丝缕缕的危险气息流出。 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态都明晃晃昭示着慾壑难填。 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下,郁慈将腿缩在椅子上,脚尖踮在椅面上,小巧莹白的脚趾透着粉,直到做完这些,他好像才从那股胶黏的气氛脱离出来,能顺畅唿吸。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郁慈用手去捂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变态一样……」 的确是个变态,还是个时时刻刻都在渴求着抚慰的变态。 「哈。」沈清越溢出一声轻笑,顺从地闭上眼睛。 少年柔软的手心带来一点香气,如同糜艷烂红的芍药,又或者熟透流汁的深色浆果。馥甜中带着一点醉人的味道。他吞咽了下,道: 「那我不看着,阿慈能给我一点奖励吗?我想听阿慈叫我一声沈哥。」 男人对于这个称谓的执着显而易见。仿佛少年那一声甜腻的「沈哥」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将他心底阴暗湿黏的欲望放了出来。 明明已经捂住了男人的眼睛,可郁慈却仍旧觉得那股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难耐地咬住嫣红的唇瓣,脸上的热意更盛。 如果没有达成想要的,沈清越说不定会一直将他堵在这里,男人绝对做得出来。 晚风拨动着浅色帘子,一层一层的波浪散开。星空闪烁了几下,一声很轻的嗓音也随之唤出: 「沈哥……」 空气中有清新的草木气息,略带一点潮水,已是初夏,再过不久便会听见蝉鸣。 被蒙住的眼睛之下嘴角勾起,沈清越道:「阿慈声音太小了,我没有听清。」 其实听清了,但并不妨碍他哄着少年再唤一次。片刻也许是几秒后,他如愿所偿听到了第二声: 「沈哥。」 随后少年飞快地补了一句:「这次你绝对听清了。」 失去视觉后,沈清越其他感官更加清晰。他闻到鼻尖的香气,知道少年覆在他眼上的手心微微濡湿,也许是出于紧张又或者其他。 他猜,少年此刻的眼眸一定浮着一层水光,脸上、锁骨上都晕开着粉意,湿红的柔软唇瓣会抿在一起,但也可能启开一点缝。 第118页 他能窥探到其中那尾糜红羞涩的舌尖。 「阿慈,我想看看你。」沈清越抬了下头,企图离少年更近一点,「可以吗?」 此刻语气中都还是装模作样的绅士风度。太假了,沈清越知道,他周身的血液滚烫得吓人,渴意让他嗓音发涩。 他需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将自己套进名为人的壳子里,维持即将瓦解的理智。 男人仅仅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郁慈心却更发紧了一点。不对,哪里都不对。语气、神态、唿吸通通都不对。 哪怕两人唯一相贴的肌肤只是少年捂着男人的手。但郁慈还是被牵动着心跳得很快,他声音很小、带着一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乞求: 「你会回去睡觉的吧。」 在晚风掠过的阳台上,少年想得到一点保证。但至于具体是什么,郁慈也不清楚,他只想让自己心跳慢一点。 两道各自隐秘的心绪下,郁慈听见男人说:「如果阿慈能答应我的话。」 不是想要的保证,反而是另一个前提。郁慈还未理解其中的意思,身体蓦然悬空。 ——沈清越将他整个人如同糰子一样团在怀里,然后毫不费力地往卧室走去。 害怕男人看不见会带着他一起摔倒,郁慈连忙松开男人脸上的手,蹙眉道:「你做什么?」 卧室床离阳台并不远,沈清越几步将少年放在床上,打开抽屉取出一条领带,然后递到少年手中,看着少年颤动的眼睫,道: 「阿慈,你害怕我此刻的眼神,那就蒙住它好不好?」 可领带却在少年手中,意味着需要少年亲自动手。郁慈难堪地咬着唇瓣。 头顶阴影一动,郁慈心蓦然颤了下。沈清越已经将头低在了他面前,绑不绑全由他决定。 与男人幽暗的眸子对视片刻,郁慈几乎难以唿吸,最后他几乎是怀着一种羞恼的心情、颤着手将领带繫上。 在那双黑眸被遮去后,压迫感随之减去大半,郁慈刚想松一口气,男人滚烫高大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 床面一陷,郁慈手腕忽然碰到一个微凉的硬物。此刻他肌肤的温度要比平时高出许多,这一点凉意就显得格外明显。 郁慈大脑清明了一瞬间,他抬手推拒男人的胸膛,硬烫的肌肉触感,逼得他指尖颤了下。 「不可以……玉镯、玉镯在……」 蒙着眼的沈清越顿了下,然后准确无误地抓住少年那只手腕将玉镯褪下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郁慈落进抽屉内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音,郁慈视线刚追随过去,一只掌掐住他的脸将他掰正。沈清越浮在他耳边道: 「阿慈,专注些。」 接下来的时间意识如同泡在水中,随着水波不停地晃荡。空气里混杂着汗液、香甜和其他某种腥气。 那条深色领带让男人的鼻樑显得更加高挺,长眉薄唇。某个时刻,沈清越抬手摘下领带,汗滴顺着清晰的下颌落下。 欲色在眼底眼底翻涌,他喘了口气,道:「阿慈,叫我沈哥。」 「……」 「沈、沈猪……」 少年参杂着泣音的细细嗓音响起。他哭得可怜兮兮,睫羽湿答答地黏成缕,唇瓣红艷艷的,似乎还肿了一点。 哪怕他想骂更多男人的话,除了破碎的、可怜的泣音,发不出任何其他声音。 也不错。沈清越嘴角勾起,此刻任何从少年嘴里出来的话,对他而言都是兴奋剂。 * 悟生去学堂前都会和少年告别,但这天他轻敲了几下房门后,走出来的人却是沈清越。 这并不奇怪。一周内有几天沈清越的确会睡在少年房间。但奇怪的是,男人心情看上去非常好,姿态松弛,睡衣也有些皱。 「阿慈还没起床,你先去上学堂。」 比起少年,悟生对于沈清越并没有那么亲密。得到答案,便点头离开。 回到卧室,沈清越立在床边,看着床上露出的半个圆润脑袋,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阿慈,早餐你想吃什么?」 「西式或中式林伯应该都都准备,或者我也可以给你做。」 等了几秒中后,沈清越精准接到了一个扔过来的枕头,他眸色温柔道:「那就做些阿慈一贯吃的几样吧。」 埋在被子里的脑袋又没了动静,直到关门声响起,郁慈才眼尾嫣红从床上钻了出来。 打开抽屉将玉镯重新戴在了手腕上,入手是玉温润细腻的质感,郁慈再度躺回床上,大脑呆滞。 他有九成把握贺月寻将昨晚的事从头听到尾,剩下一成是贺月寻听到一半气走了。 昨晚沐浴后就细緻涂过药了,到现在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感,但郁慈还是想嘆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人了。他现在也想变成一条锦鲤,开心时就摇摇尾鳍,不开心时谁都可以不搭理。 人生不易,小慈嘆气。 为了哄少年消气,沈清越特意将今天空了出来。找到少年时,他正怀里抱着一个抱枕窝在空房间沙发上。 髮丝柔软地垂下来,下半张脸被抱枕挡住,只露出一双圆润的眼睛和白洁的额头。睡衣在他身上有些大,显得他人更小。 心跳的频率开始乱,沈清越踏着自己心跳声走到少年面前蹲下。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了仰望少年。 第119页 也许至始至终,少年都是上位者,只是如今爱意汹涌澎湃无法克制,他才终于认清这一点。 「阿慈,我知道错了,向阿慈道歉,对不起。阿慈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好不好?」 见少年没有流露出抗拒的意味,沈清越握住少年的手,轻轻捏了下少年的指尖。哪怕此刻少年提成还要给贺月寻买份礼物,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鼻尖挨着抱枕,隔着抱枕与男人对视了一会儿,郁慈垂下眼睫,其实他已经不气了,但条件不容错过,于是小声道: 「我要在院子里种一棵很大的槐树。」 槐树自古以来便被视为聚阴之物,很少有人愿意种在院子里。而少年提出来的原因显而易见。 他是为了贺月寻。 沉默片刻,在少年略微紧张的目光中,沈清越答应下来:「好,我让人去挑,过今天便移植过来,阿慈想要多大的?」 眨了眨眼睛,郁慈道:「很大,我想坐在树上面。」和贺月寻一起。 这是他早就答应过贺月寻的事。 第73章 没过几天,院中有了一棵槐树,很高,树干粗粝,细叶新绿,风一吹便婆娑作响,清浅的日光也被筛碎。 因为少年要待在树上,沈清越便让人绕着树干钉了一阶一阶的木梯。 斜出去的枝干宽粗,少年坐在上面毫不费劲,但树皮粗糙又硬得很,哪怕隔着衣料也不舒服。 在少年第四次挪动大腿时,贺月寻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慈,树上已经待过了。」 他魂体凝实坐在少年身边,唇色很浅,肤色是一种略带透明的白,瞳色却很黑,睫羽纤长,平视前方。 他依旧像那个大权独握的贺家主,唯独风过来时,他的髮丝不会拨动。 郁慈却还想嘴硬,轻轻扇了一下睫羽,「不,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那双清凌的眸望了过来,贺月寻捏住他的手心翻转过来,手心处一片绯红,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肉沁出。 「你的腿也是这样。」 见被拆穿,郁慈抿了抿唇瓣,乌黑的髮丝勾过白软脸蛋,黑眸很圆,衬得他很纯很乖,但偏偏说出来的话不一样: 「只是红了一点,没什么。」 但肌肤娇嫩都擦红了,哪里是没事。郁慈挣开手腕,细密的睫羽垂下,小声道:「再坐一会儿吧。」 一种莫名的执拗。 树隙落下的光晕在贺月寻脸上明暗分割,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眉目疏淡,清冷得如同松上雪。 嗓音也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一定要待在槐树上?」 他侧头,目光落在少年脸上,道:「因为你曾答应过我吗?」 无波无澜的语气,一瞬间郁慈看见了贺衡的影子。 可下一秒郁慈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他答应过男人很多事,可做到的却很少,他如今所做的事不过是最细微无用的一件。 一股无地自容的强烈羞愧感让郁慈面颊绯红,耳尖快滴出血,指尖抓紧身下树皮,他下意识想道歉: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贺月寻捏起他的手腕,将指甲尖里剥落的树皮一点一点捡出,动作细緻入微,没有抬眸。 「阿慈并未做错事。」 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价值与否往往在人的一念之间,但真心瞬息万变。只是少年应下时,他仍旧会为之心折。 不是这样的。男人的语气、神色、姿态都让郁慈感受到了疏离,好像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膜。 贺月寻不会无底线纵容他做错事。郁慈从来都很清楚这一点。 妈妈告诉过他,人不能太过贪心。郁兴便是因为贪婪拖着他们全家陷入泥潭。他不能既要又要。 泪珠一滴一滴落下,在树皮上洇开水迹。郁慈咬紧唇瓣,睫羽沾上泪似乎更重,微微搭下,眼尾是掩不住的红。 他想道歉,但贺月寻不会需要他的道歉。 时间的确会改变人。以前家里米缸有米他就满足了,但如今他越来越贪心,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了。 郁慈抬起哭红的下巴,眸中湿润,而此刻最想要的他却清楚,他想离贺月寻近一点,想确保男人存在身边。 他左手撑住树干,上半身往□□去,然后在贺月寻脸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直到吻完,他才敢挣开眼。 睫羽上坠着的泪珠似乎一颤便会掉下,郁慈红着眼问:「你会原谅我吗?」 他已经不敢问男人有没有生他气了,答案是一定。 风掠过,绿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等了一会儿,郁慈等到贺月寻将他拥入怀中。碎发被指尖勾到耳后,贺月寻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我当然会原谅阿慈,无论什么事情。」 贺月寻的怀抱跟他人一样,带着很淡的药苦香,微凉,清冷疏离。也没有心跳,郁慈只能听见一个人的跳动。 像一个人的独角戏。他闭上眼睛,哽咽了一声。 那笔生意谈成后,郁慈便没有再那么频繁地遇见秋琳,沈清越也放宽对他的限制,允许他出门。 很多时候沈清越忙于工作,便让孟澄陪着少年一起。 但今天是端午,沈清越特意抽出一天带着少年出门玩。 街上行人很多,轿车行驶得很慢,两人便干脆下车步行。没一会儿,郁慈手上便多了一串糖葫芦和一碗豌豆黄。 第120页 糖葫芦的外衣化得很快,郁慈唇瓣被染得红艷艷的一片,他伸出一截舌尖舔了一下,留下一点水光。 刚走没两步,便看见铁锅里煎着的肉沫烧饼,滋滋在油里冒着香气。郁慈眼睛亮晶晶看向沈清越,用糖葫芦指向那边。 「我还想吃那个。」 「阿慈,你吃不了这么多。待会儿还要吃饭。」沈清越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无奈地笑了一下。 郁慈咬下一颗糖葫芦,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盯着男人不说话。 他零花钱被断了这么久,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外面的零嘴了,他多吃一点怎么了? 最终沈清越在少年目光先一步败下阵,道:「好,好,我去给阿慈买,你在这儿等着我。」 他转身朝摊位走去。糖葫芦甜外衣混着山楂一同在嘴里咬开,甜滋滋又带点酸,郁慈弯了下眼睛。 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侧身避开,偏移的目光忽然顿住。 前面的摊位是卖小孩玩具的。一个高瘦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一手拿着一个波浪鼓在小孩眼前晃动。 但郁慈目光却紧紧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心脏勐地疼了一下,仿佛缺了一块。 女子模样温婉,秀髮乌黑,笑意盈盈地盯着那对父子。很温馨的一家三口,童子稚嫩,父慈母和。 那是他的母亲,许婉。 糖葫芦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郁慈完全顾及不上,他怔怔地看着他们付钱买下波浪鼓后就要离开。 「妈妈……」眼泪随着唿唤一同落下。 他下意识想追过去,可行人往来他眼睁睁看着许婉的身形消失在人影中。 最后一幕,是许婉偏头看向男孩,笑着问了一句,看口型应该是:好不好玩吶? 「妈妈!」带着哭腔的唿唤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许婉蓦然偏过头,背后却只有陌生的行人。她忽然觉得有些失魂落魄,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怎么了,阿婉?」高斌抱着孩子关心地问了一句。 可等了很久,依旧只有行人往来。许婉收回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她好像听见了小慈的声音。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的孩子已经离开很久了。 等沈清越找到郁慈时,他正蹲在路中间完全不顾行人的目光,哭得眼尾嫣红,好像小孩儿失去了最心爱的糖果。 「怎么了,阿慈?」沈清越蹲下,抚过少年发颤的嵴背,眉眼焦急,语气却十分平稳尽可能地稳住少年情绪。 少年刚才还指使他去买零嘴,情绪正常,一转眼却哭成泪人儿,很明显是遇见了什么人。 他一边在脑中回忆少年认识的人,一边轻捧起少年的脸蛋,「阿慈,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郁慈终于肯抬起头,下巴细细沾着泪,睫羽黏成一簇一簇的,眼尾殷红,嗓音发着明显的颤: 「我……看见妈妈了……」 原本计划好的端午节,小洋楼里却十分冷清。林管家一早准备好在午餐吃的粽子,也没有拿出来。 二楼卧室。 沈清越从浴室出来,将温热的湿毛巾敷在少年红肿的眼皮上,然后在床边坐下。语气轻柔道: 「别担心。既然阿慈确定看见阿姨了,那么很快我就能帮阿慈找到阿姨的。」 他抚过少年发旋的手顺着停在少年后颈,「最迟后天。」 男人语气肯定。江津人口的确很大,但高斌想要养活一个女人和孩子,没别本事的他只能从事苦力。他让人去查从南方迁来的工人,应该很容易能找到。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高斌竟然千里迢迢地带着许婉躲过炮火来到了江津。 房间里安静到能听见风吹动帘子的声音。半响,郁慈放下只有余温的毛巾,眼睑依旧有些肿,眸中湿润。 像一片清澈的湖。 「不要惊动他们。」他轻声道,低头看着指尖划过毛巾,感受到眼眶传来的酸意,「也不要他们发现我的存在。」 妈妈已经有新家庭了,生活也很幸福,他不想再打扰他们。妈妈看见他,只会想起过去的不幸,想起郁兴。 对于妈妈而言,他的到来只会揭开刚癒合不久的伤疤。 而妈妈看那个男孩时的眼睛笑得很漂亮,而在柳城时,哪怕妈妈在笑,眼睛也在悲伤。他不要妈妈伤心了。 小小哽咽了一下,郁慈下床找到上次卖袖扣的钱票,塞到沈清越手上,盯着男人的眼眸,小声道: 「把这些钱想办法拿给妈妈,拜託你。」 之前他答应要带妈妈走出那条巷子,他没有做到,现在他只希望这笔钱能减去妈妈经济上的烦恼。 垂眸看了眼少年手中捏着的钱票,沈清越没有接过,道:「我会处理好这些,阿慈不必担心。」 对于沈清越而言,他自然能拿出更多的钱,免去许婉一家的财产之忧。 「不一样。」郁慈却语气格外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不一样的。」 那是他给妈妈的钱。 里面有未完成的许诺,和无声的思念。 第74章 事实上找到许婉一家的确并不费力,不到两天,事无巨细的资料便被送到了沈清越的书桌上。 四年前,高斌带着许婉一路艰辛抵达江津,一年后,孩子出生。这些年来高斌一直在码头搬运货物,而许婉也会接一些手工活。 第121页 从郁兴这个赌鬼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一句真话,便是当年高斌耗尽家产将许婉从窑子里赎了出去,为此他还欠下不少债。 灯光将资料上的白纸黑字照得分明,沈清越骨节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一下,他有九成把握许婉并未丢下少年独自离开。 他们新出生的男孩叫高念辞。 念辞,念慈。 那么唯一的关节便只有可能出在郁兴身上。沈清越眸色冰冷,赌鬼就是赌鬼,各种手段下竟然还没有吐干净。 不过他从来不信会有多硬的人骨头。淡淡吩咐柳城的人将郁兴嘴里的东西榨出来,沈清越合上资料。 最多不到一个月,事情便会浮出水面,但在此之前他并不准备告诉少年。他从不给人不确定的希望。 得知那笔钱已经妥善送到许婉他们手上后,郁慈勉强弯了弯唇角。 他已经不怎么悲伤或喜悦了,仿佛潮水褪去般,巨大的情绪波动后,心脏只剩下了麻木和迟钝。所有的情绪想要抵达心脏,过程都会拉长。 无数个日夜的悬心和担忧终于得到答案。妈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脱离了泥潭,已经有了新的开始。 一切都如他所愿。而他,至少还有妈妈留下的银镯子。 他抬眸看向沈清越,眉尖轻盈地动了下,眼底波光潋滟,努力撑起一点笑意说:「谢谢你呀,沈清越。」 伸手将人搂进怀中,沈清越下颌抵住他的发旋,道:「我忙碌这么久可不是想听一句谢谢的。」 怀中的人挣了挣,似乎是想抬起头说什么,沈清越重新将人按回去,语气中带着轻柔的笑意开口: 「阿慈陪我去看剧吧,我想看。」 明明是提出条件的一方,可最后收益的却是少年。郁慈眼尾微红,带着鼻音轻嗯了一声,细白的指尖将男人衣袖抓皱。 有过前几次的经验,郁慈大致猜到这件剧院背后真正的主人应该是贺衡。所以当茶被端上来时,郁慈十分小心地只尝了一口。 入口清甜,伴随着茶独特的香气。看来贺衡还没有过分到那个地步。郁慈放心了。 听戏品茶的确是一件乐事。郁慈专注地瞧了一会儿,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偏过头,一个面熟的男子进来,是常跟在沈清越身边的属下。他脸色不太好在沈清越耳边低语了几句,沈清越随之蹩眉。 「不见了?是谁走漏了消息,查到了什么没有?」 男子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沈清越眉间的冷意更重了。 那批麻醉剂放在任何人眼里都令人垂涎。但真正有能力敢动手的人,除了贺衡不作他想。他吩咐几句后,男子退出去。 可问题在于,哪怕贺衡真的知道他有这么一批货,想要悄无声息地劫走也不可能。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里应外合。 唐白英竟然一早就联合贺衡来算计他。沈清越眸底冰冷,脑中飞速地思考对策。 他在那笔麻醉剂上投入不小,他宁可毁掉,也绝不能让其落在贺衡手上。 有规律地轻敲着的食指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攥住。思绪散去,沈清越对上少年圆眸的眸子,他歉意地弯唇: 「对不起,阿慈吵到你了吗?」 「没有。」郁慈捏着他的一根手指,语气认真道:「你先去忙公务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沈清越刚想拒绝,郁慈赶在他前面,晃了晃他的食指,仿佛想让他安心一样,细声细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快去工作吧,不然怎么养我呢?」 心尖一暖,原本的烦躁与不耐散去,沈清越盯着他的眼眸,眉目舒展,轻声道:「嗯,赚钱养阿慈。」 男人离开后不久,郁慈忽然又听到了几道脚步声在门口落下,伴随着一声开门声,他微微回头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 后半句在目光触及那双浅色的冷淡瞳孔后停在喉咙中。贺衡军靴踩地,在少年对面平静坐下,那原本是沈清越的位置。 见少年仍旧盯着他,贺衡抬眸看过去,语气淡淡:「怎么,不欢迎吗?」 虽然这么问,但男人分明没有半分客人前脚离开,后脚就擅自进入包间该有的羞愧和不安。气质沉稳,军装挺括。 「你做生意这么不诚信,真的不怕哪一天倒闭吗?」郁慈蹙眉,有点不太高兴地提醒。 长腿自然交叠,贺衡上半身后仰,问:「我的剧院我不能来吗?」 他要养着一支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自然要开设一些产业才能收支平衡。剧院就是其中一家,这些对于旁人来说是隐秘,但在少年面前他从不防设。 但少年不单单指这一件事。他皱起脸蛋控诉道:「你上次还让人悄悄换了我的茶是不是?」 不仅苦得他差点掉眼泪,还害得他在外人面前丢脸,这件事他可记了好久。 面对受害者的陈词,贺衡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起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哥哥?」 在走廊的时候,少年那一声甜腻的「沈哥」不仅外面的人听见了,隔着一层木板,贺衡也一字不落。 很难形容当时的情绪,不知是嫉妒多一些,还是自嘲多点儿。 一计之差,让他失去了少年。熬死了自己亲哥哥后,少年的心却又落在了另一个人上,依旧轮不到他。 手指放在门把手上时,贺衡心脏鲜血淋漓,只要推开房门,就能看见少年。到时候局面必然不好收场,但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了。 第122页 可意志清晰,手却没有动。推开门后,少年会慌乱,会无措,会被自己拙劣的藉口憋得耳尖绯红,鸦黑的睫羽会颤个不停。 然后会红着眼圈,可怜巴巴地为现在的局面道歉。 最终,直到少年漏洞百出地将沈清越哄去另一个包间时,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依旧没有拧下去。 离开时,他让人换了少年的茶,让少年尝一点他此刻的苦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 愣了片刻,郁慈才明白这个「哥哥」指的是沈清越,脸蛋温度蹭的一下高了好几个度,在男人的注视下,郁慈磕磕绊绊地解释: 「那、那是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才那么叫的!」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道:「你的气量怎么这么小,竟然为这个欺负我!」 「欺负吗?」贺衡低声重复了一遍,浅色的瞳孔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道:「我以为我已经很照顾你的心情了。」 既没有推门出去,也没有将少年抓住让他在身下一遍遍重复「观堂」二字,此刻也放任少年述说他的不对。他以为已经足够了。 林林总总,归根不过是他不想看见少年含泪的眼。 完全不能理解男人的逻辑,郁慈气得双颊浮出粉晕,圆眸也水润润的,连带着眼尾也红了,大声道: 「什么歪理!你知不知道那个茶究竟有多苦!」郁慈及时住了嘴,他差一点将苦得要掉眼泪这么丢脸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贺衡当然知道。独自在北地的两年,每一次的枪林弹雨结束后,鼻尖是浓重的血腥气,肌肉的酸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脱力的事实。 每当这时,他便会饮一杯老曼峨古树茶。 苦涩让他思绪重新清明,只有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疲倦,他才能活下去,见到他的小白山茶。 也是,娇洁的白山茶不会喜欢老曼峨古树茶的苦涩醇重,金骏眉的甘甜柔和会更适合他。 「以后不会了。」贺衡兀地勾了下唇。 他起身,军装依旧一丝不苟没有褶皱,在少年的目光中看向他,道:「心情不好,要跟我走吗?」 少年没有撒谎说没有,他们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努力想藏起来的情绪。但他仍有顾虑。 「我会在剧院关门前将你送回去。」 最后一丝迟疑被消除,郁慈同意了。 直到坐进车厢,他才想起问去哪里。贺衡没有回答,径直将少年带去他的宅邸。 起初郁慈真的怀疑男人是找个藉口将他拐回家,而他还轻易上套了。但看见靶场时,他的怀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你要让我打枪?」他回头问,圆眸睁大了几分。 「是教你。」贺衡淡淡纠正他,将腰带解下,然后将手枪取出去,漆黑的枪身在男人掌心泛着冰冷的光。 「要试试吗?」 心脏砰砰地一下一下跳动,郁慈垂眸看了片刻,颤着眼睫,接过了那柄手枪。他要试。 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让郁慈浑身发热,一只骨节分明的掌包裹住他的手帮他调整握枪的手势。 温热均匀的吐息撒在颈侧,贺衡离他很近,几乎是将少年整个人拥在怀里,嗓音依旧平稳无波: 「腰部放松,不要那么紧绷。」 一只掌随之握上他的腰。郁慈腰最敏感,忍不住想躲,可男人的嗓音又立即将他的注意力移走。 「目视前方。调整唿吸。」贺衡说,」你的唿吸很乱。」 也是此刻,郁慈后知后觉他的唿吸微微急促,握着枪的手心也有点濡湿。没有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响着,渐渐与另一道重合。 郁慈愣了下,是贺衡。 第75章 ……他也在紧张吗? 鸦黑的睫羽颤了下,郁慈小小唿了一口气。贺衡脱离贺家短短两年就能建立起自己的军队,拿枪指人脑袋时也许眸光都不会动一下,绝对不可能紧张。 他应该是听错了。 「集中注意力,不要分心。」贺衡的嗓音响在头顶。 接着男人慢慢倾下身,目光几乎与少年平行,然后以一种沉稳不迫的姿态带动少年的手指扣上扳机。 两人的脸颊挨得极近,郁慈闻到了从贺衡身上传来的有点冷淡的清冽气息,仿佛某种冷调的木质香。 不重,但此刻却占据了郁慈的全部心神。这个距离他只要微微偏头,唇瓣就会擦过男人的侧脸。 手心的细汗更多了,郁慈几乎有些慌乱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但下一刻,压在他指尖上的手指不容拒绝地带动他施加力道,然后扣动扳机。 「砰——」 子弹射出带来的后坐力让郁慈胳膊轻轻颤了下,耳膜似乎有一瞬间的穿透,心跳声鼓譟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郁慈圆眸有点湿,问: 「中了吗?」 背后的迫力离开。贺衡站直,好整以暇地退到一旁。帽檐下是一双冷静的眼,他未向靶面偏转半分,直接道: 「十环。」 「你都没有看靶子。」郁慈蹙了下眉尖,对于他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你怎么会知道?」 闻言,贺衡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下嘴角,但再看时仍旧神情淡淡,道:「你可以怀疑自己的水准,但请对我多一些信心。」 事实上,口吻十分平稳没有波澜,如同在陈述时政文件。但郁慈的脸蛋蹭的一下气红了。 第123页 怎么会有人一边贬低别人,一边抬高自己?不要脸得过分! 但男人并没有说错,的确是正中靶心,正好十环。于是郁慈勉勉强强将不满咽下去,试图证明自己: 「这次不用你帮我了,我自己来。」 帽檐遮去了大半的光线,只在下颌处落下一道明暗的光影。贺衡未置一词,眸底淡淡掠过一丝笑意。 依葫芦画瓢復刻出男人刚才教他的动作,郁慈抿了抿红润的唇瓣,调整了下唿吸,在按下扳机的前一刻,眼睛先忍不住闭上了。 「砰——」 如约响起的枪声。郁慈睁开眼,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呀?我是不是也打中了?」 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少年脸蛋有些粉,睫羽纤长而漆黑,唇瓣也是红艷艷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人。 不太能让人说出拒绝的话。 忽视脱靶这一事实,少年已经很努力地将子弹打出去了不是吗?贺衡面不改色道:「八环,天赋不错。」 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打靶就有如此高的成绩,郁慈嘴角翘得有点高,但又觉得不能太过骄傲,于是说: 「是吗?其实我觉得一般般啦。」 说不定贺衡第一次打靶有九环呢?做人要谦虚一点才好。 想是这样想,但郁慈低头看看枪,又看看远处的靶子,忍不住弯起眼道: 「其实刚才我有点紧张,手抖了一下,如果不抖也许更高呢。不过八环也很高了,只差两环就满分了呢……」 说着说着,郁慈还试图想走近亲眼看看那面刻有他傲人成绩的靶面,但最终被贺衡以训练时间不能随意走动而拦下。 但那一枪实实在在打出了少年的兴奋劲儿。于是,郁.很有天赋.慈一下午整整打空了一整个弹夹的子弹。 除去脱靶的,其中有一枚子弹险险擦过了靶子的边缘,不过很可惜是旁边的一面靶子。 在靶场待了一下午,郁慈出了不少汗,脸蛋也被晒得有些烫,他找到一位女佣,表达了自己想去净室的诉求。 从净室出来后,那名女佣并未等在外面,郁慈对这里不熟悉,很快被弯弯绕绕的迴廊绕晕了方向。 而偌大的府邸,一路上竟也没遇见什么人。应该是贺衡不喜旁人出现在自己地盘上的缘故。 一段曲折的迴廊后,藏在府邸最深处的园子忽然映入少年眼中。 假山怪石旁,大片大片的白山茶开得正盛。新绿的叶片中,花朵皎白沉静,娇而不怯,如同冬末的雪。 但早不是山茶盛开的季节了。 郁慈有点讶然地踏入园中,真的是山茶花,而且整个园中只种了山茶一种花,足以见得园主人对于山茶的偏爱。 而很明显,这里的主人只有一个。但实在太令人意外了。贺衡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就如同那把漆黑手枪一样,是危险而内敛的。 而花朵是这样的孱弱、娇柔,是风大了就会断折的脆弱,两者完全无法没有任何的交叉点。就如同枪枝上开出了最盈白的花朵。 每一次扣动扳机,花朵便会娇颤一下。 心尖涌动着异样的情绪,郁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块石碑上刻了两个大字:「绮园」。 字体锋芒毕露,却在最后收笔处敛尽寒芒。似乎仅从走势就能看出落笔之人怀着浓重的怜惜。 可满园的白山茶,哪里跟「绮」沾得上半分关系呢? 郁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想去碰石碑。指尖刚挨到冷硬的石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嗓音: 「你喜欢这里吗?」 素白的指尖蓦然收回,郁慈回过头。贺衡站在台阶之上,苍蓝色军装外套脱下放在手臂上,里面是白色挺括的衬衣。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黑色军靴的硬底落下很细微的声响。两旁的白山茶静静盛开,此刻似乎一丝风也没有。 郁慈忽然觉得他猜错了。其实贺衡和这片山茶花很搭,男人一走进绮园之中,满身的锋利尽数敛去,似乎不再是那个名声在外的贺大督军。 在满园的白色山茶中,贺衡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前,也许是错觉,但郁慈觉得他眉眼间似乎都温柔了许多。 「你喜欢这里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错觉。男人的嗓音也柔和了许多,有点低,带着几分缱绻落入郁慈耳中。 耳尖莫名绯红,郁慈偏开目光点点头,轻声道:「喜欢的,这里很漂亮。」 但他其实想知道男人为什么会独独选择白山茶,没有一丝迟疑,偏爱得光明正大。但最后他莫名没有选择问出口。 一种即将戳破薄膜的恐慌,让郁慈有点无所适从。 少年没有问,贺衡却提起了,「我一直觉得白山茶很像一个人。」 他的眼瞳一错不错装着少年,「但他离我太远了,于是我便开始种山茶花。」 北地的两年里,每当想起少年,贺衡便种下一株白山茶,七百三十多天,白山茶便开了满园。 身体上的伤痛贺衡尚能忍受,但心口如同白山茶般疯长的思念却将时间拉长,每一日都过得极为难熬。 山茶花开了一遍又一遍,少年是否记起过他。贺衡从不得知。 男人眼中浓重的情愫并未遮掩半分,或者说他是故意让少年看见的。郁慈耳垂红得彻底,脸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第124页 整个人仿佛熟到恰到好处的桃子,粉嫩多汁,他磕磕绊绊想岔开话题,湿着眼说: 「……那为什么叫绮园呢?明明、明明都是白色的……」 「呵。」这次郁慈是的的确确听见了一声轻笑,他抬起湿润的眸子看去,撞上了男人笑意分明的浅色瞳孔。 「也许你并不会想知道。」 「绮」并非指的颜色,而是指他初见少年后那晚绮丽旖旎的、让他下定决心要将这株白山茶攥在手中的梦。 这暗含了他最隐秘而阴暗的渴欲,却被他光明正大刻在石碑上。 男人话中意有所指的暗示意味实在太强,郁慈几乎是落荒而逃。 但离开前,郁慈还不忘提出要将那面打有八环的靶子带回去。贺衡没有反对,来到靶场,对着其中一面靶子随意按下扳机。 不过靶面太大,郁慈站在小洋楼外迟疑起来,这么大根本就藏不了。与其被揭穿,郁慈思考了会儿,决定还是坦白。 「……那个你走后我遇见贺衡了,他带我去靶场待了一会儿。」郁慈睫羽紧张地一颤一颤,盯着沈清越脸说: 「你会生气吗?我就待了一小会儿……」 想起自己被贺衡算计得抽不开身,而他却堂而皇之带着少年一起去靶场,沈清越额头青筋直跳。他闭眼吐口气,缓声道: 「我当然不会生阿慈的气。如果阿慈对打靶感兴趣,那我下次带阿慈去好不好?」 然后,他就看着少年迅速从背后搬出一面什么,眼睛亮晶晶地展示给他说: 「我第一次自己打靶就打了八环耶,其实贺衡只教了我一会儿,可能十分钟都不到,但我就打了八环。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气到最后,沈清越心底只剩下满腔无奈。他一眼就看出那枚枪孔是近距离射出的,也猜出了贺衡哄少年的无聊把戏。 但面对少年努力压下翘起来嘴角的样子,沈清越根本说不出任何打击的话,于是他笑了一下,说: 「嗯,阿慈学什么都很快。」 第76章 外表白色的小洋楼在浅金色的黄昏下显出几分朦胧,翠绿的爬山虎被风轻轻吹动,叶尖仿佛跳动着细闪的光。 时隔一段时间,郁慈又在长椅上遇见了秋琳。浅紫色的长裙和纱巾,唇色很淡,黑眸定定落在一点。 仿佛一株清冷的鸢尾花。郁慈确定了上次不是错觉,他刚靠近几步,一股熟悉而浓重的消毒液气息便漫上鼻尖。 「……你受伤了吗?」 几经犹豫,郁慈还是问出口。贫乏的东城就是深不见底会吃人的泥潭,郁慈在那里住了许多年,见过太多不堪。 其中最常见的便是无能的男人殴打自己的妻子。而这种暴力并不会因身份的高低而改变,哪怕唐白英外表斯文儒雅并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很多时候,外表往往并不可信。 指尖勾住丝巾将其扯下,颈上便没有了遮挡。秋琳的颈子很细,肌肤白皙如同雪一样清透,有种天鹅的优雅。 靠近耳后的那一小片肌肤却留有几枚红痕。 不是伤口。郁慈立即明白过来,这些印子他身上也有过。 是新鲜的吻痕。 怔了下,郁慈耳尖随即有些发烫。秋琳已经结婚了,这些对于她来说很正常…… 「我不喜欢系丝巾。」秋琳突然开口,髮丝微微勾过她的侧脸,衬出薄的肌肤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 可偏偏瞳色很黑,整个人仿佛即将开败的花,柔美的外表下掩盖不住腐烂的气息,好像下一刻便要碎在郁慈面前。 「我觉得噁心。」 两句完全不搭边的话,是系丝巾让她觉得噁心吗?还是别的什么?可丝巾系与不系不就是她决定的选择吗? 每一个字都透露出矛盾,郁慈蹙眉。但此刻,他觉得秋琳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秋琳开口:「我已经搬出这里了,你可以去这家店找我。」 她将写有地址的名片递给少年。郁慈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西街南宁路二十七号。离洋楼区很远。 也不像是富人居住的地方。 「你忍过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出门,事情很快就要解决了。」 什么事情?郁慈愣了一下,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和秋琳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错位信息。 他想问清楚一点,但秋琳已经拎包起身,淡紫色的裙边扫过纤白的脚踝,丝巾从她的手中垂下去,看着少年的眼眸情绪难以辨认。 「之后我不建议你继续留在江津,早一点离开这里更好。」 一段对话下来,郁慈云里雾里,不太明白怎么扯到之后的归宿问题,他试图提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失败了,而秋琳也已经走远。 走出洋楼区,一辆白色轿车等在路边。打开车门,后座车厢里唐白英从报纸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笑意斯文。 「走吧。」他将报纸规整地折好盖在膝上,偏头看向秋琳,「韩局长他们已经等你等久了。」 轿车行驶了一会儿,唐白英道:「阿琳,不要再用这么浓的消毒液了好吗?」 「用多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最重要的是客人已经开始不满。他的嗓音很温和,眼眸情绪浮在表面上,抬手将秋琳的髮丝勾到耳后,像有点无奈一样: 第125页 「阿琳,你要乖一点。」 车厢中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唐白英并不在意。他猜到秋琳特意在今天提出要回洋楼取遗漏的行李只是藉口,但他也没有拒绝。 适当的甜枣,才会让人更听话。 * 晚餐时分,餐桌上并没有沈清越的身影。男人近日忙得脚不沾地,郁慈已经一连好几日没见到他身影了。显然事情很棘手。 但具体是什么,郁慈并不清楚,但大概猜到跟之前那一批货物有关系。 在林管家精心搭配的食谱下,悟生抽条了不少,五官也初具雏形,听说在学堂里很受小女生的欢迎。 为此,孟澄正没心没肺地拿这件事逗他。但悟生神情平静,丝毫不为所动,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餐桌上还算松弛的气氛让郁慈慢慢放下担忧。无论如何,他总该相信沈清越。 床头小夜灯垂着流苏灯光柔和,郁慈双膝上摆着一本书,翻页时腕上的玉镯在书沿磕出一声闷响。 他摸着玉镯,眉眼低垂,这段时间贺月寻同样也很少待在他身边,好像周围突然空了下来,让他有些不适应。 在此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会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依恋,明明林伯、悟生和孟澄都在,但他仍旧觉得有些空荡。 好像在某个晚风依旧的某一天,空气微微潮水有草木的气息。郁慈坐在阳台上,却总是不自觉看向对面椅子。 直到第三次,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沈清越常常坐的位置。周围很安静,郁慈忽然小声唤了一句贺月寻的小字。 上一次在包间时,郁慈曾问过贺衡他兄长的小字是什么。但当那双淡色的眼瞳望过来时,郁慈又后悔了。 他们兄弟关系这么糟糕,贺衡一定不会告诉他。一如他所想,贺衡当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却在他离开身后淡淡响起两个字。 「雪堂。」 但直到少年轻细的嗓音散去,依旧只有风声。 那一刻,郁慈忽然荒缪地觉得他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膜。不真实的虚幻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想法: 他并不属于这里。 听起来很像一个人的妄言,于是郁慈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合上书,郁慈闭上眼睛不久,听到了门锁打开的清脆声响,开门的人动作很轻,以至于声音很低。 房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郁慈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但他知道那人已经站在床边。因为他额前的碎发被轻轻拨开了。 挣开眼,果然是沈清越。 「你不早点去休息吗?」 见少年醒着,沈清越眼里露出一点笑意,「不急,我想看看阿慈。」 其实他只是回来取份文件,待会儿马上就要走。但他还是选择在这段并不充裕的时间里看一眼少年,哪怕是他的睡容。 「有什么好看的。」郁慈嘟哝了一句,轻柔的灯光让他的脸蛋线条更加柔和,晕着一层莹润的光,唇瓣嫣红,眼睛也是湿的。 「快去睡觉,我又不会消失,明天白天看得更清楚。」 心脏仿佛泡在温水中,疲乏和倦意一扫而空,沈清越轻嗯了一声。 但第二天,郁慈并没有见到沈清越,甚至在之后的半个月内他都没有见到男人的面。 而在此期间,驻扎在江津的各派军队一直在调动,小门小店一家家关门,直到有一天悟生回来说,他不用去学堂了。 只收军阀富人孩子的学堂也停课了。满城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哪怕知道战争迟早有一天会来,但真正等到那一天来临时,炮火将半个天空染成沉重的灰色,郁慈仍旧有片刻的不真实。 站在二楼往下看,林管家在指挥下人收拾行李,他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战争一旦开始,富丽的洋楼区无异于是众人眼中的靶子。 但至于要去哪儿,郁慈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柳城吗?但他们连江津都出不去。 离开前郁慈望了小洋楼最后一眼。白色的二层建筑笼罩在曦光中,爬山虎不知何时已经冒出围墙,在风中瑟瑟。 心尖刺痛了一下,郁慈忍着泪坐进车厢。也许不久之后,这里便只剩下废墟。 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严峻,哪怕消息瞒得再紧,郁慈还是得知了沈清越在与各派军阀开战,准确来说是与贺衡开战。 因为江津其他军阀势力式微,基本上皆以贺衡为主。 郁慈沉默许久,问孟澄:「他们两个之间有可能都活下来吗?」 空气静默片刻,孟澄摇摇头,语气中透出几分苦涩,「这很难小慈。除非有人愿意投诚。」 「但这对于他们而言,皆不可能。」他盯着郁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那批麻醉剂顺着线索果然查到了贺衡头上,但当两派人同时赶到仓库中时,却没有见到任何货物的影子。 反而有人在混乱中开了枪。走到这个地步,谁都没有回头路了。 外面的天色灰濛,连吹来的风中都有火药的味道。郁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泪光忽然将视线朦胧。 也许他从头到尾就错了。他们不该离开柳城,如果他们没有离开柳城,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死不休的地步。 在被哭醒的某个夜晚里,郁慈透过影绰的泪珠看见了床边立着的人。 第126页 冷白的皮,漆黑的瞳,眉目清冷如同梅上的疏雪,却并未染上梅香而是淡淡的苦涩气息。 泪珠立即坠落,将眼睫打湿,郁慈几近哽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许久不见的人立在眼前,明明应该是重逢的喜悦与激动,郁慈却委屈到仿佛心脏都收缩在一起,随着唿吸而发涩。 他偏头用被单蒙住,发着颤的嗓音带着明显的鼻音,「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等了一会儿,房间没有一点声音。贺月寻真的走了。郁慈被这个事实委屈得哭到喘不过气,掀开被子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为什么要哭?」贺月寻抬手点了一下少年湿答答的睫羽,指尖沾上泪,在少年怔怔的目光中轻声道: 「既然赶我走,为什么还要哭?」 第77章 兇巴巴赶人走的是少年,委屈到哭得眼尾通红的也是少年。色厉内荏之下,是一颗害怕再次被抛下的柔软心脏。 指尖的泪水微凉,贺月寻指腹碾了一下。苦涩的药香渐渐盈满鼻尖,很淡却不容忽视,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少年。 哪怕没有一句话,但存在感却强势地占据少年每一根神经。贺月寻在等,在给少年选择的时间。 月色倾泻而下,在这场无声的拉锯中,郁慈先一步败下阵。他拉住贺月寻的一片衣袂,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泪珠晶莹地滚落,睫羽沾了泪纤长而漆黑,郁慈哭得好像喘不过气,声音又细又小掠起一阵浪潮。 「……对不起,我撒谎了……」 「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这句话之后,所有的倾诉都变得轻而易举。没有了将自己伪装坚强的小刺猬,取而代之的是被大雨淋湿的猫,一点一点摊开最柔软的地方。 「你这么久都不回来。我只有一个人,小洋楼也没有了,他们都不告诉我外面的消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眼泪渐渐止住了,只是抿紧嫣红的唇瓣时不时颤一下,眉眼低垂,从是只能看见那一簇簇湿黑的睫羽。 他说:「……我会有一点担心。」 这些天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维持表面的和平,告诉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但这些骗人的话连郁慈都不会相信。 窗外的天空依旧是浓黑的烟尘,郁慈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怔怔地盯着窗外看,然后又在眼泪中睡下。 也许哪一天他就会收到远方传来的不好消息。战败或者死讯。一日一日积压的惊惧与不安终于找到了倾泻口,郁慈又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细伶的腕骨被攥住,郁慈下意识松开手中的衣袂,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看去。但未看清男人的脸,后颈掌心微微施力,他落进贺月寻的怀抱中。 一如既往没有心跳声,后颈的掌心也很冷,但郁慈却在岑寂清苦的药香中闭上眼,气息慢慢变得平和,黛色的眉尖透出一点安稳。 大脑一点点放空,不去想那些零碎的梦、悲伤或者眼泪,眼皮有些酸涩,郁慈久违地有点倦意。 在意识昏沉睫羽轻垂的时刻,郁慈听见男人清泠的嗓音,像穿过无数层隔膜来到他面前有些不真切。 「阿慈,很久之前我就答应过你,我绝不会离开你。」 如同得到期待已久的承诺,眼睑安心合上。 自那日起,贺月寻不再频繁消失,有了他的陪伴,郁慈的神经放松了很多,哪怕仍旧担心,但不至于连眉尖都勾着哀伤。 日復一日的等待总是磨人心神的,郁慈给自己安排了一些事情做。比如给院中疏落的花浇水,比如在悟生睡前给他念几页书。 字都是贺月寻教给他的,郁慈认得不算熟稔,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慢,咬字很轻,嗓音偏软,好像手中不是一本专业医书,而是童话故事。 其实郁慈的确想为悟生念童话故事,但他猜悟生不会感兴趣。 念完第三页的最后一段,郁慈合上书,嗓音轻轻:「好了,你该睡觉了。」 床上,悟生躺姿规整,被子一丝不苟地盖在肩膀上,这些天他的五官又长开了些,能瞧出未来优越的骨相。 盯着床边纤薄的人,悟生闭上眼睛最后说了一句:「哥哥,沈少会平安回来的。」 心尖像被微微刺了一下,郁慈险些落下泪,他眨了眨泛酸的眼,轻声关门出去。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两边人经过谈判,约定不在城内动手。江津的生息在慢慢恢復,街上极少的人走动。 而在此之前,沈清越便递来消息,许婉一家被安顿在了安全的地方,不会有危险。而从柳城传来的消息也终于千里迢迢到了。 如同猜测的那样,许婉从未抛弃过她的孩子。在从窑子里被赎出后,许婉彻底心死,她回去找郁慈想带着他一起离开。 可从郁兴嘴里得到的消息却是死了。这时郁慈的确已经被贺月寻带走了。许婉不相信,一路找到赌场。 而赌场在贺月寻的授意下,也只说人死了。大病一场后,许婉和高斌远走北方,柳城对她而言只是令她痛彻心扉的地方。 冥冥之中,命运再一次让这对母子在人海中相遇。 柳城那边的人说,他们还在小山坡上找到一个小土碑,上面写着:爱子郁慈之墓,旁边还种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从郁兴这个赌鬼嘴里出来的谎话,却困住了两个人,云散月出之际,郁慈仍旧没有改变不去见许婉的想法。 第127页 战火纷飞谁也不能保证明天会怎么样,他不想让妈妈多一份牵挂,重逢的喜悦并不能抵消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只要知道远方的故人尚平安,已经足够。 暮霭沉沉,郁慈走在二楼走廊,忽然看见下方大厅孟澄提着医疗险面色凝重地往外走,问:「伤得严重吗?」 「不太好。」林管家脸上同样不太好,但语气还算镇定,「出血量很大,不确定子弹是否还留在体内……」 两人走得匆忙,谁都没有留意到二楼的少年。而能让他们这么焦急的可能也只有一个。 郁慈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沈清越受伤了。 直到晚餐时,餐桌上少了一人,林管家解释说军营那边人手不够,孟澄过去支援了。郁慈点点头,没有多问。 但深夜坐在床头,盯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小夜灯,郁慈忽然问出声:「贺月寻,你能带我去城外军营吗?」 一片缄默。但郁慈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贺月寻不会轻易答应他。 芒芒灯晕下,他的脸颊有些苍白,下巴细了很多,眼睛更大了,托着膝的腕骨明显,谁都能看出他的纤薄。 但谁都没有办法阻止。 「他没事。」贺月寻道。 他一向不会撒谎。但知道这个消息后,郁慈的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下巴抵在胳膊上,光芒在他低垂的眉眼间静静流动。 光影在他眸中化成漂亮细碎的星河,郁慈盯着夜灯,轻声问:「人死了都会变成鬼留在世间吗?」 但其实在贺月寻还未回答他的时候,郁慈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会。 除非怨气深重化为厉鬼才能滞留世间,人的魂魄正常都会归于地方再入轮迴。而贺月寻能以魂魄形式留在世界,是因为当初他身上背负了禁咒。 所以,没有任何情况没有任何可能,他能留下他们。 第二天,时间很早,郁慈没有惊动人离开房子,去到秋琳给他的那个地址。 街上没有几家店门开着,但二十七号店门向外打开,郁慈走进去,是一家杂货店。向店员说明找秋琳后,他被带到二楼一间房里。 秋琳进来时,郁慈正望着窗外,唇色有几分苍白。 而秋琳依旧是浅色的长裙丝巾,在少年对面坐下。郁慈目光在她腕上隐隐露出的红痕停留了片刻,才说: 「你之前说可以让我离开江津还算数吗?」 少年的孱弱有目共睹。秋琳将丝巾解下,露出颈上同样的红痕,嗓音平静与之间的柔和大相迳庭: 「可以,但你真的要现在走吗?」 郁慈不太明白地看着她。 「沈清越还没死,哪怕你此刻走了,也不能保证他不会腾出手来找你。再等一段时间,我会帮你杀了他。」 耳中嗡的一声有一瞬间好像与整个世界脱离了联繫,郁慈喘了口气,溢出的泪光让他看不真切,听见秋琳说: 「上次那一枪只是擦伤了他的手臂,但下一次他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 ……是秋琳开枪打伤了沈清越。 指尖不住地颤动,郁慈喘了好几口气,才找回声音:「……你是贺衡的人吗?」 明明唐白英在和沈清越合作,秋琳作为唐夫人却暗中袭击沈清越,一件件事情、一条条线索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如同织成了一张大网,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所有人都是被利用的旗子。 「不是。」秋琳的眼瞳透出清冽的冷意,一字一句道:「这些高高在上肆意辱玩平民的『高官富人』都该死。」 刻骨的恨意让每一个字都裹上了锋利的稜角。 郁慈终于想起当初秋琳在包间问沈清越对他好不好的事。他没有回答,秋琳便以为是不好,所以她才想帮少年杀掉这个人渣。 ……是他害了沈清越。 心脏蓦然收缩,几乎难以喘气,郁慈捂着胸口,指尖在手心留下一弯弯深刻的痕迹,泪珠打湿睫羽,将他的眼圈浸红。 「……没有、他没有对我不好。」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话说出,郁慈道:「是我当时没有把话说完。」 「你不要再伤害他了好不好?」 秋琳愣了下,定定看着他没有开口,片刻后错过目光。 明明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秋琳会拒绝他?郁慈猜不出,脑中又混乱不堪,只能急得掉眼泪,一个劲地哀求。 「我只能保证我不对他动手。」秋琳松了口。 她话中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会伤害沈清越。郁慈愣住。 第78章 郁慈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 如今江津,甚至说是整个北方,唯有沈贺两派势力两家独大,而秋琳竟能偷袭成功沈清越,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帮她。 ——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第三方势力。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整个棋局,而他们皆是被利用的棋子。 身上不住地发冷,郁慈颤着眼睫看向秋琳,可秋琳绝不会轻易告诉他背后的人是谁,就算他再怎么哀求也没有用。 唇瓣被咬得如同红熟的浆果,郁慈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仿佛害怕揭开伤疤一样:「唐先生对你不好吗?」 在秋琳抬眸看过来时,郁慈忽然觉得自己很冒犯,急忙道歉,鼻尖都红了一点:「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我没有想让你难过……」 第128页 抿了抿嘴巴,郁慈犹觉得不够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冒出一句:「对不起……」 但坐在对面的秋琳情绪却很平静,她搁在桌子上的手在丝巾的衬托下显出一种通透的白皙,能看见薄薄的皮肉下青蓝色的经络。 很脆弱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很冷:「我不过是他明码标价为他收买政客的妓女。」 美貌对于穷人而言从不是什么天赐的礼物,而在战乱年代,这种情况只会加重。 但原本,秋琳一家也算不上贫穷。皆是教师的父母有足够的薪水养活他们。但一颗落下的炮弹,将房屋炸成废墟,父母双双去世。 所有的温馨与幸福在顷刻间间化为乌有,秋琳在世间唯一的慰籍便是她的幼弟。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秋琳成为了卖花女。 她生得漂亮是从小便知道的事情。哪怕战乱年代鲜花对于人们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但行人还是会看在少女纤弱的美而为此付款。 有一天,秋琳遇见了唐白英。他不仅买下了她全部的花,还提出可以资助秋琳上学。 但秋琳拒绝了,她想将上学的机会让给自己的弟弟秋熙。原本唐白英并不同意,但知道秋琳不仅认字还熟练地掌握一门外语后,他答应了。 「庸俗的漂亮皮囊太过常见了,但阿琳,你是造物主独一无二的作品。」 彼时秋琳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从未想到这句话将成为她往后每一天都将重复的噩梦。 在她十八岁那日,唐白英向她求婚。秋琳同意了,她欠唐白英太多了,而弟弟还在受他资助上学,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然后,她一步步走近了自己的深渊。 唐白英将第一位客人带回家时,秋琳没有任何怀疑,直到他将她带到客人房门前,贴在她耳边道:「客人喝醉了,作为女主人你需要尽到你的指责。」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秋琳看着向她走来的陌生男人,忽然明白了当年唐白英的那句话。 上位者见过太多的漂亮皮囊,终有一天会腻。但唐白英精心培养她,如同培养一株洁白的莲花。 她会钢琴,会交际舞,会外语,对于男人们而言,她是最好的消遣品。 那一晚,陌生男子离开后,秋琳躺在凌乱的大床上,望着头顶明炽的灯流不出一滴眼泪。唐白英进来,将一份试卷放在她脸边,温声道: 「秋熙在学堂表现很好,今天又被老师夸奖了,所以阿琳,你也乖一点好吗?」 有了软肋的人哪怕想死也做不到干脆。唐白英深知这一点,而他正手握着秋琳的软肋。 有了第一位客人后,便会有第二位、第三位,甚至有时候同一晚走进房间的客人会不止一位。 但毫无疑问,所有客人都是能帮助唐白英生意的人。每次走出那间房间,秋琳都会在浴室用大量的消毒液清洗自己。 哪怕长时间使用消毒液已经让她的皮肤变得刺痛,但秋琳还是会一遍遍重复清洗自己的身体。 坐在浴缸里,望着身上布满的红痕,秋琳慢慢蜷缩着抱紧自己。 ……柔弱美丽的唐太太,是一位人尽皆知的昂贵妓女。 将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在阳光下摊开时,秋琳神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她的尊严她的人格早在第一晚就已经被碾成灰了。 而作为旁听者的郁慈却哭得格外伤心。他无法相信痛苦与绝望如此残忍同时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而秋琳又是如何熬过这些的。 下巴上挂着泪,郁慈几乎要将柔软的唇瓣咬破,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不是,你不是……」他不想将那个词用在秋琳身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你会弹琴、会跳舞、也会外语,你还请我去看了剧……」 他一点点细数秋琳的美好,想让秋琳看到发光的一面,但却无力地发现哪怕再多的闪光点也不足以抵消这些痛苦。 他只能垂下头无声地流泪。 「对不起……」 看着哭得脸蛋乱七八糟的少年,秋琳清幽的眼眸中冷意化去一点,她之所以想帮少年,是因为她透过少年看见了秋熙。 一样的纯粹,一样的赤诚,会将一颗最柔软的心脏摊给别人看。哪怕会有一点不合时宜的天真,但那往往会更让人心动。 「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秋琳起身说,「你该未我感到高兴的。」 离开前,她又繫上了那条丝巾,她的确会杀掉唐白英,但至少不是今天。 本来想离开江津,作一只缩在壳内的蜗牛,逃避掉即将面临的痛苦,却不想得知了另一场苦难。 郁慈哭得脑袋都有些发晕了,迷迷煳煳回到住处。踏进大厅却发现四周无人十分安静,而沙发正中则坐着沈清越。 他双手交叉,头深深埋下,右侧的手臂缠着绷带,仿佛一座缄默的雕像,哪怕近在咫尺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机。 没想到男人会在此刻回来,郁慈愣了一下,察觉到男人的不对劲,他小声唤了一句:「……你怎么了?」 这一声就如同落在干裂土地上的雨珠,郁慈清晰地看见了沈清越的双肩颤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是一双通红的眼。 「……阿慈?」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勉强扯出一点笑意,但眼泪却先一步落下,「我以为阿慈不要我了。」 第129页 这一滴泪如同一桩响钟敲在少年心上,沉闷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从前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变得狼狈不堪,好像宁可敲碎所有的傲骨来换得少年片刻的心软。 郁慈没有开口,他的确想过离开。但此刻心脏清楚的钝痛让他明白,原来有些不美好的故事结尾他避免不了,也不想避免。 他在沈清越右侧坐下,看着男人受伤的手臂问:「还很疼吗?」 在男人还未回答的前一刻,少年垂下细密而纤长的睫羽,鼻尖、眼尾和细细的下巴都是红的,凑近伤口再一次像许婉对他那样对待男人: 「吹一吹,痛痛飞。」 少年轻柔的语气,让沈清越喉头一哽,险些再落一次眼泪。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嗯,已经不疼了。」 晚餐时,沈清越罕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用晚餐。其实今天第一个发现郁慈不见了的人就是沈清越。 原本孟澄可以去军营里为他换药,但他太久没有见到少年了,就拒绝了,想回来换药的同时看一样少年,然后就发现少年不见的事实。 理智回弦后,沈清越猜出是少年主动离开。所以在林管家问是否立即派人去找时,他沉默良久,才道: 「找到他就把他平安送出江津吧,不用带回来了。」 少年离开的理由他大概知道几分。他既不能向少年保证他和贺衡谁都不会死,也无法将少年强行禁锢在身边。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顺着少年的心意放他离开。 哪怕他在战场上从未有过败局,但此刻他依旧是彻头彻尾的输家。 他一无所有。 回到卧室,郁慈默默将抽屉里的玉镯戴上,离开时他什么也没有带,试图抛开所有的牵挂,但事实证明,他无法做到。 床头小夜灯的灯光依旧在床面铺开柔和的光晕。郁慈小声唤了一句贺月寻,果不其然没有一点动静。 但玉镯告诉他,贺月寻就在他身边。睫羽轻轻扇了下,郁慈放软嗓音,细白的指尖捏紧被单,道: 「上次你丢下我那么久,这次我只不过丢下你一天而已,我们扯平了,你不可以生气了。」 他努力想藏起心虚,但鸦黑的睫羽颤个不停,投在眼下的一小片阴影也随之改变。 静静凝神听了片刻,郁慈刚要失望,后颈一凉,一只掌捏住了他,贺月寻清冷的嗓音同时也在身后响起: 「阿慈,你很不乖。」 捏住后颈的力道不大,但控制意味很强,郁慈试图偏头,但很快被那只掌制住。贺月寻微微用力,指腹捏了下细颈那片莹白的软肉。 「你看,你又不乖。」 男人这样说。郁慈顿住,没有再做出任何其他举动,他迟钝地醒悟过来,男人今晚有些不一样。 第79章 细软的髮丝垂下,发尾落在后颈,那里却有一只冷白的掌不清不重地攥着,每当那一小片可怜的软肉被指腹意味不明地碾过时,郁慈就会下意识地颤一下。 如同一只被人攥在掌心的蝶,只能无助地掠动蝶翼。 「……你还在生气吗?」 房间内实在太安静了,当郁慈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出这句话时,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片刻后,后颈软肉又被捏了一下,郁慈控制不住圆眸中浮现一点湿意,细细喘了一口气,然后听见男人说: 「我是生气了,所以阿慈要哄我吗?」 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偏偏话的暗示意味却十分明显。郁慈指尖攥着被单不住收紧,此刻他确定了,贺月寻今晚的确不一样。 控制、禁锢、指示,以往任何一个词都不会出现在贺月寻身上,但今晚全都出现了。 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触让郁慈有些不安,他垂下眸,嫣红的唇瓣轻轻抿在一起,片刻后,低细的嗓音飘了出来: 「……可以、可以哄的。」 「你想要我怎么哄你?」 在颤着眼睫等待的那几秒钟里,郁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鼓譟,手心也微微出汗而变得濡湿。 后颈的那只掌终于离开,郁慈不知为何唿吸忽然乱了一下,贺月寻掐住他的脸将他往后偏了下,对上一双水润润的眼睛。 「是由我说了的话,阿慈待会儿不要哭。」 他的指腹在少年嫣红的唇瓣轻轻摩挲,然后两根手指伸进去刮蹭了,碰到牙齿时,贺月寻黑眸定定看着少年的眼,命令道: 「张开。」 脑中似乎停止了转动,郁慈只会下意识地顺从,启开一条缝能看见其中一小截湿红的舌尖。如同蚌壳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迫露出。 「好乖。」男人这样夸到。 这句话如同捏住了少年的软肋,在要求少年将舌尖伸出来、自己搂上腰或者将腿张开一些时,男人都会说一句: 「阿慈,好乖。」 以至于后面被欺负得眼圈红红,睫羽湿答答地黏在一起,少年想哀求男人轻一点或者慢一点时,都会在听见贺月寻那句「阿慈不是说要哄我吗?」后咽下去。 实在太过过分的时候,少年也只能将咬住自己的指骨,企图将一些破碎到不行的泣音憋回去。 可就算这样,贺月寻还是不肯放过少年,用手指顶开少年红艷艷的唇,看着津液将指尖染得水涔涔的,然后说: 「不要咬,我想听。」 第130页 * 第二天坐在床上的郁慈,看见连细伶的手指上白皙的皮肉也印有一些隐秘的红痕时,咬着唇瓣泪珠坠在睫羽上欲掉不掉。 后知后觉被欺负透了的少年,最后只得到一句简单的「阿慈的确很会哄人。」实在是很不公平。 而昨晚意识昏沉的时候,郁慈模模煳煳听见贺月寻在他耳边道:「阿慈,答应人的事情要做到,不要再摘下玉镯了。」 「没有第二次。」 哪怕后面的话未讲完,但郁慈还去十分清楚,如果再有第二次,就算把他翻来覆去得将骨髓榨尽,贺月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虽然昨晚掉了很多眼泪,但醒来后身上并没有什么酸涩感,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却留了下来,郁慈将自己收拾好后,去到一楼。 他今天准备要出门一趟,再去一次西街南宁路。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秋琳背后势力的蛛丝马迹。 但在找到确切证据前,他不准备告诉沈清越。如今沈贺两派局势正焦灼,如果他贸然告诉沈清越,沈清越分心去查,极有可能面临两方的共同夹击。 而且,既然秋琳没有伤害他,是不是证明她背后的人认为他是一个毫无威胁、不必在意的人? 也许,他真的能发现一点什么呢? 不过昨天他答应过沈清越,出门可以,但要带上人保证安全。郁慈没有拒绝,毕竟他也不想被某个势力抓去威胁沈清越。 南宁路二十七号对面是一家卖钟錶的店,郁慈特意选了这里。买下一块表后,郁慈在木桌前坐下,透过玻璃橱窗一直盯着对面。 他不确定这里是否是第三方势力的一个据点,但除了这最笨的一个办法,郁慈没有其他任何有关第三方的了解。 但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扇门。郁慈眼睛都盯酸了,抿了抿唇瓣,有点执拗地继续待下去。 虽然没有可疑的人出入,但连一个顾客都没有,郁慈有点确认这的确可能是一个据点了。 指尖攥紧装着手錶的小盒子,郁慈目光一错不错,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背影,步履极快地跨进店内。 是秋琳。郁慈精神一振,秋琳绝对不可能一个人,绝对还有其他接头的人。果不其然,不久后另一个人踏了进去。 郁慈一愣。那是个中年男子十分普通,相貌没有任何记忆点,戴着顶黑色毡帽,埋着头。可匆匆几眼,郁慈却觉得男子有些熟悉。 是谁呢?郁慈下意识咬住指骨,在记忆中翻找能对应得上的人,他之间应该见过。 直到回到小院跨进大厅,林管家语气温和地问他中午想吃些什么时,郁慈忽然记起了那个人是谁。 五叔,贺月寻的心腹之一。 之前去找贺月寻骨灰时,他曾见过五叔一面,所以才一直没有想起来。他蓦然停在原地,眼眸愕然。 如果五叔跟第三方势力有牵扯,那贺月寻呢?他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睫羽细细地抖了起来,哪怕郁慈很想说服自己贺家已经散了,五叔为其他人做事也很正常。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能。 五叔不可能为其他人做事。郁慈想起之前与贺月寻争夺南方商业的那些商人,对贺月寻的评价。 他们说,贺家主手段狠辣,城府极深,从不给对手留一丝喘息的机会,是一个智多近妖的人。 而能准备好身后事平静赴死,在他死后贺家的生意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且得知背负禁咒魂魄不散的贺月寻,真的不是以死来选择另一种新生吗? 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二楼卧室,郁慈蹬掉鞋子在床上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埋进手臂里。 良久,情绪平復下来的郁慈抬起头,眼圈有些红,但没有泪,怔怔地唤了一句: 「贺月寻?」 好像只是简单地在唤男人,又好像是在问很多其他事。但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最终归于一句平静的: 「我以为你不会骗我的。」 这句话刚一出口,后知后觉的酸涩忽然漫上心尖,郁慈鼻尖一酸,有点想落泪,但他忍住了,只是紧紧咬着唇瓣。 房间内很安静,但郁慈知道,贺月寻就在他身边。于是他执拗地选择等下去。 时间静静流过,浅色的窗帘被风吹动,在郁慈撑不住眼睑有点发涩的时候,他终于听见男人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 「有时候,阿慈会更想听见一点谎言,不是吗?」 睫羽一颤,郁慈到底没有忍住眼泪,鼻尖、下巴都变得有点红,唇瓣嫣红被咬出一点齿痕。在对峙中,他从来没有赢过男人,于是他选择直接问出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权势吗?」 男人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其中的棋子。郁慈想不通,究竟是图谋什么,才不惜如此大的牺牲。 眼睑上落下一点凉意,郁慈下意识闭上眼睛,男人的指腹轻碾着,似乎想透过薄薄的皮肉碰到下面的眼球。 他听见男人极轻的一声笑,「权势?」其中的冷淡连郁慈都能读出。 「这些我在柳城就已经厌倦了的东西,阿慈怎么会认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接手整个贺家后,贺月寻不仅挽救了大厦将倾的腐朽家族,还一步步蚕食了整个南方的商业宏图。 第131页 在掌握经济命脉的情况下,这些与他而言只是囊中之物。 猜测被否定后,郁慈忽然攥住那只没有温度的冰冷掌心,睁开眼,水津津的眸中透出一点让人心软的哀求。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温热的泪珠沾湿了贺月寻的指尖,他垂下眸,没有回答少年话,反而自顾自提起另一个问题。 「阿慈,你喜欢柳城吗?」 很莫名的话题、跟此刻的情形扯不上半点关系,郁慈满心怔愣,但一种莫名令他不安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拒绝: 「……不、不喜欢。」 然后他就看见男人极轻地勾了下唇,漆黑的眸如同一池望不见底的深水,道:「不喜欢也没有关系,还有很多像柳城一样的小城。」 「我们可以一直尝试,直到阿慈喜欢。」 庞大的阴影终于褪去一小片,郁慈也得以艰难地窥探到阴影之下暗不见底的私慾。 「你想让我和你在一起……」眼泪一滴滴坠在细细的下巴处,郁慈可怜兮兮地望前挪近了些,「我们可以走的,你不做这些,我也会跟你离开的……」 但贺月寻只是眸光淡淡的瞧着少年,没有答话。 他们是一类人,同类相近,他清楚另外两个绝不会放手。 若想没有后顾之忧,那就必须一次性将所有可能都绝尽。 第80章 在贺月寻从他亲弟弟手中抢走少年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从来不只贪念短暂的温存,从他动了念头时,他便要的是长久的相伴。 所以在贺衡野心勃勃地远赴北地,在沈清越眸中的狼子野心越来越昭然若知,贺月寻便开始策划这一场棋局。 而他走的第一步棋,便是凭藉禁咒拜託着一副令人生厌的病躯。 从他降临世间的那一刻起,无数人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因为背负了禁咒的人,註定不会活太久。 但凡知道一点内情的人,都以为他会心怀怨恨,恨他不顾亲情的父亲,恨让他註定短命的禁咒。 但事实上,贺月枝从未对他们产生过任何强烈的情绪,在他眼里,任何人和物都只分为两类,有用和无用。但这一切都只存在与他遇见少年之前。 在对少年产生私慾的那一刻,贺月寻对这个世间的认知都重塑了一遍。而此后,旁人眼里令人畏惧的禁咒,也成了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郁慈起伏过大的情绪之后反而是一片钝木,他忽然想清楚另一件事。 那批莫名消失的麻醉剂,让沈贺两派走上兵戎相见地步的那一声枪响,真的皆是出于贺衡之手吗? 他抬起黑亮的眼,脸颊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白皙,如同脆弱到下一刻就要碎去的瓷,睫羽鸦黑地抖着。 哪怕极力维持出情绪的平静,也能轻而易举看出他藏在表面之下、极致到可怜的惊慌:「……麻醉剂、和走火的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在等待回答的那几秒里,郁慈将唇瓣咬得糜红,他想等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片刻后,他却听见男人极为冷静的声音: 「是我。」 如同只是承认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贺月寻眼眸漆黑,眉眼依旧淡然如同一副清雅的水墨画。 但郁慈不明白,他抖着手想攥住男人的衣角,几次都没有攥稳,最后是男人反过来捏住他的手心。冰冷透过手掌如同传到了心口。 连心脏的跳动都变慢了许多。 「……可你、怎么做,他们可能都会死……」 郁慈几乎快喘不过气,只能茫然地睁着眼,从眼角滑落的泪珠如同一滴滴晶莹的冰花碎去,与此同时他的心也好像碎成了几瓣。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淡漠,却传递出一种明显的信息:他就是要他们都死。 哪怕沈清越于贺月寻而言只是政敌,可、可贺衡不是他的亲弟弟吗?郁慈张了张嘴,下一刻他又怔怔地闭上。 从贺家那座吃人的宅子里活着走出来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血亲,而是不死不休的敌人。贺月寻从不会对所谓的弟弟心软,贺衡也同样。 他无法苛责其中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入被人既定的死局吗? 郁慈静静坐在床中央,一滴一滴流着泪,好像失去了巢穴庇护的新生幼鸟,无助地抱住自己,等待着风雨的来袭。 「……我讨厌你。」郁慈轻声吐出这几个字,下一秒却流出更多的眼泪,让他说出的话没有任何信服力。 他将脸埋进手臂里,房间只剩下一片缄默。 * 南宁路二十七号依旧没有什么人光顾,郁慈坐在二楼等待秋琳,望着楼下有些出神。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秋琳走进来,依旧是浅色的长裙,却没有系丝巾,她走在对面坐下,熟稔地从包里掏出一支女士香菸。 点燃,白色的烟雾模煳了她的脸。秋琳在其中显得清冷孤傲,唇色苍白,如同一支藏着锋芒的鸢尾。 而不是柔软而依附他人的菟丝子。 她心情明显十分不佳,郁慈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说话。秋琳却以为少年是不习惯烟味,将烟碾灭,道: 「抱歉,我没忍住。你找我有什么事?」 第132页 这是郁慈第一次见秋琳抽菸,却莫名觉得很适合她。他摇摇头,问:「你现在唯一的目标便是杀掉唐白英吗?」 贺月寻能让秋琳替她做事,前提一定是帮她处理掉唐白英。 而在这复杂的棋局中,秋琳其实是一枚中立的棋子,她跟任何势力派别都没有利益牵扯,只是刻骨的仇恨让她参与到了其中。 郁慈昨晚想了一夜,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他要撬贺月寻的墙角。 听到少年的话,秋琳愣了下,随即又有些想点菸,但她忍住了,道:「之前不算,但现在是了。」 什么叫之间不算?郁慈微微蹙眉,语气十分真诚,问:「你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弟弟叫秋熙。我之前一直想事情结束后便带他换个城市生活。但现在不用了。」 秋琳平静到了极点,道:」他已经死了。」 郁慈一愣,心脏的钝痛再次蔓延开,他怔怔地看着秋琳黑白分明的眼与他对视,语气冰冷: 「唐白英一直瞒着我弟弟的死讯,直到我悄悄去学堂接他,教书先生告诉秋熙已经好几天没去学堂了。」 说到这里,秋琳的眼尾有些红,她偏过头,盯着楼下不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郁慈忽然冒出一句:「我要让沈清越杀掉唐白英。」 少年性子温吞,生得又漂亮纯良,很难想像他会说出杀掉某个人这类的话。秋琳侧过头,盯着他忽然弯了弯嘴角。 说出的话却极为冰冷:「他活不长了,我要亲手了结他。」 唐白英踩着无数人铺出来的骯脏道路慢慢爬上前,自诩聪明,却不曾想他的一切也不过是为其他人做嫁衣。 自以为凭着这次的麻醉剂同时算计了沈贺两边,却没想过自己能不能从这两个人手中活着出来。 可笑的事,因为唐白英自顾不暇,她这些天才能免于被迫接客。 但刚才少年的话仍让她有一瞬间的动容。秋琳目光定定落在少年身上,问:「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或者你想知道些什么?」 在秋琳的目光下,郁慈顿时生出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其实在听到秋琳弟弟去世后,他就知道自己挖墙脚的计划无法进行下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秋琳如此伤心的情况下还去提这些,也不想秋琳再过多牵扯进来了。于是他老老实实将原本的打算说了出来。 却是怀着一种向受害者陈述自己犯罪过程的心情,纤长的睫羽垂下,根本不敢去看秋琳的眼睛。 刚说完,郁慈唇瓣还紧张地抿在一起,就听见秋琳说:「我答应你,从此刻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 似乎有一颗闷雷在耳边炸开,郁慈愕然抬眸。 看着少年睁得熘圆的黑眸,如同一只受惊的猫。秋琳弯了弯眼,道:「你想解决现在沈贺两边对峙的局面对吗?」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找到那批被藏起来的麻醉剂,然后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唐白英身上,那么他们就有握手言和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双方都愿意。」 那一批麻醉剂是导火索,也是事情转机的最后希望。 可秋琳既然这么说,就证明她并不知道那批麻醉剂的下落。郁慈敛下眸,那么他唯一能得到消息的人,只有贺月寻。 回到小院,郁慈坐在沙发出神,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贺月寻松口。昨晚无论他怎么哀求,贺月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思绪游走,郁慈忽然听见门响。大门打开,悟生气质沉稳地走在前面,郁慈刚弯下眉眼,就瞧见悟生后面跟进来一个小男孩。 浅色的衬衣长裤,髮丝也是浅浅的栗色,眼睛圆润乌黑,肤色白皙,看见沙发上有人的一瞬间,紧张地捏住悟生的衣角。 一般这个时候,家里并没有人,却没想到会撞见郁慈。悟生愣了片刻,但还算冷静领着人走进大厅。 「小慈哥哥,这是我的同学。这几天借住在我们家里可以吗?」 原本郁慈就担心悟生会有些孤寂,对于悟生结交朋友的事情自然乐见其成。 但男孩身上的这套衣裳有些不合身,袖口裤腿还卷了一截,瞧着倒像是悟生的衣裳。再结合之间男孩看见他时的紧张。郁慈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试探性地问: 「你的同学是不是已经在我们家住下一段时间了?」 没想到悟生沉默片刻,竟然承认了,说:「他在家里已经住了一周了。」顿了下,还十分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万万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小孩儿竟能将另一个半大的小孩藏在家中,而且一周时间都没有人发现。 郁慈惊讶之余,又有点担心地开口:「悟生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的同学在我们家里住这么久,他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但一直躲在后面的男孩却主动站了出来,栗色的细软髮丝显得他很像一只小金毛,语气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 「我的家人都不管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哥哥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没有人能抵住一只可怜巴巴小金毛的攻势,郁慈也不行。在理智回弦的前一刻,郁慈就没忍住答应下来了。 直到回到卧室,郁慈才后知后觉,能和悟生上同一家学堂的小孩,都非富即贵,真的会没有人管吗? 第133页 第81章 这几天郁慈一直试图扒出那批麻醉剂的下落,他私底下问过沈清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但沈清越告诉他的是,贺衡连同唐白英一起算计他,让他花了一笔不菲的代价只换来了一批空货箱,真正的货物应该在贺衡手上。 但郁慈猜测,贺月寻绝不会让贺衡拿到那批麻醉剂,贺衡得到的货物应该和沈清越一样,都是空箱子。 而在场棋局中,唐白英竟然有胆量欺骗两边人,那么贺月寻一定给他许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好处。 而相应的,唐白英也绝对知道那批麻醉剂的下落。准确来说,是他藏起了那批麻醉剂。 之后郁慈又和秋琳在南宁路二十七号碰过一次面。郁慈问她是否知道唐白英有隐蔽的基地之类的地方,秋琳点了一支细长香菸。 在白色烟雾中,她淡淡道:「我翻过他所有文件,除了一些假帐和贿赂汇款外,并没有其他异样。」 她将烟碾灭,「显然,这件事他做得很隐秘,毕竟这能要了他的命。」 秋琳的菸瘾越来越重了,每当她点菸时,郁慈总觉得她如同一株快要开败的鸢尾花,下一秒就会随着烟雾一同散去。 但郁慈十分清楚,这世间已经没有秋琳任何留恋的人或物了,痛苦伴随着她每一次唿吸每一声心跳,他无法站在任何立场高尚地劝她少抽一点菸。 沉思片刻,郁慈忽然想到另一种思路。 唐白英既然那么惜命,而那批麻醉剂又直接决定他的死活,如果不能亲眼确定货物的存在,他真的能安心吗? 哪怕如今他面临着沈贺两边的搜查,但他一定也会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亲自察看。如果能找人跟着唐白英的踪迹,岂不是就能找到那批麻醉剂了? 郁慈圆眸亮了起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但秋琳沉默半响,问: 「你准备派谁去跟踪唐白英?」 郁慈说他可以向沈清越借一些人手。但听完后秋琳却拒绝了他的提议: 「唐白英是个商人,他最敏锐的地方就是他的直觉从不出错。如果他发现了陌生人的踪迹,一定会毫不犹豫将麻醉剂转移地方。」 「那怎么办?」郁慈忍不住蹙眉,好不容易想出的一条路又被堵死了。 可每等一天,局势就愈发严峻,而沈清越和贺衡离他们註定的死局就又近一步。郁慈怎么能不焦急。 回到小院时,正好撞上提着医药箱步履匆匆的孟澄,郁慈心口一跳,湿润的乌眸看向林管家,嗓音里带着连他都未发觉的颤抖: 「……沈清越又受伤了吗?」 回答少年的是一片沉默。 这次是受伤,也许下次便是两人的死讯。之前贺衡背上的伤疤郁慈仍旧记得十分清楚,每一处都可能要了男人的命。 而如今,这些丑陋的疤痕只会更多。 卧室里,小夜灯并没有被点亮,黑色挤满整个空间。 那只翡红的玉镯被丢在床中央,在微弱的月光下凝着一点温润的光晕。贺月寻警告过少年不能第二次摘下玉镯,但郁慈偏要这么做。 呆坐了半响,郁慈红着眼,冲着黑暗低声喃喃道:「我不要玉镯了,也不要你了。」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房间的温度下降了好几个度。哪怕已经入夏,但郁慈还是察觉到了冷,他知道男人生气了,却仍旧固执道: 「你生气了也是一样的结果。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一只冷白的手蓦然掐住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贺月寻的脸从黑暗中显现,眸中凝着雪,语气平淡道: 「阿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哪怕男人的脸色依旧冷静,但郁慈还是从下巴传来的力道感受到男人此刻的怒火。平静之下是抑制不住将人吞噬的巨浪。 两人之间隔得很近,郁慈能清楚地看清男人的每一寸眉眼,一如初见时的清雅如画,泪珠将睫羽沾湿,漆黑而纤长。 如同破碎的蝶翼。 「啪嗒!」 有东西摔在地上碎开。贺月寻没有偏头,他清楚是红翡玉镯,甚至在少年掷出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拦。 在清脆的碎裂声落地的那一刻,郁慈睫羽一颤,泪珠同时落下染得眼尾嫣红,他抬头看着男人,嗓音很低却很坚定: 「贺月寻,我真的不要你了。」 男人掐着他下巴的手依旧没有动作。但郁慈的确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瞬间与自己相同的情绪。漫长的寂静后,贺月寻嗓音很冷道: 「一样的玉镯,沈清越能找到,我只会找到更多。」 碎掉的玉镯不能復原,很多其他东西也是一样。郁慈下巴从男人冰冷的指间移开,这是他第一次对男人露出抗拒的姿态。 「贺月寻你也会自欺欺人吗?我不要你了,哪怕沈清越和贺衡都死了,我也不会和你一起离开。毕竟我滥情、花心、不负责,脾气也坏。」 郁慈没什么情绪地念出这几个词,泪珠却一滴滴落下,将下巴浸湿,鼻尖也很红。 「既然能看着他们去死,自然也不会和你待在一起。」 他细细哽咽了一下,「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卧室内一片漆黑,连月光都不太照得进来,气氛缄默得令人喘不上气,至少郁慈是真的哭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第134页 「阿慈,你在为了他们威胁我。」贺月寻平静地揭穿他。 但吸了下鼻尖,郁慈抬起湿红的眼睛,下巴细细,小声道:「不是威胁,是谈判。」 咬着唇瓣组织了一下措辞,郁慈试图让自己的言论更有说服力些,道: 「你告诉我那批麻醉剂的下落在哪里,无论事情结局到底怎么样,我都和你一起离开江津。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他希冀地盯着男人,咬着嫣红的唇瓣,强忍着泪意不让视线模煳。但等到的答案却让他心脏停滞了一瞬间。 「阿慈,谈判要对双方都公正才能进行下去。这场谈判从头到尾都只对阿慈有利,我为什么要同意呢?」 「毕竟无论我告不告知那批麻醉剂的下落,那两个男人会不会死,我都可以带走阿慈不是吗?」 没有任何破绽的理由,也找不到任何反驳。郁慈怔怔地坐在床上,在与贺月寻的博弈中,他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一次。 就在他绝望地掉眼泪时,却蓦然听见贺月寻道:「不过阿慈,被爱的人总是有额外的权利,我给你一次机会。」 郁慈抬起头,在朦胧的泪眼中撞进男人漆黑的眸中,听见他说:「还记得我之前交过你下棋吗?只要你这局赢过我,我就告诉你麻醉剂的下落。」 玉质圆润的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一一落下,郁慈紧张地咬着指骨,落子不定。他是黑子,黑子有先行优势,所以在贺月寻问他要那种棋子时毫不犹豫选了黑子。 他一直犹豫,贺月寻也不催促,只是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其实无论少年如何权衡,他都没有胜算的。 不提男人的棋技如何,单就是少年的棋术是男人交的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比起郁慈自己,贺月寻更了解他往后走的每一步棋。 之前赢的每一局棋都是男人光明正大放的水,郁慈也十分清楚,但他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这是破除那个死局的唯一机会。 哪怕希望再渺茫,郁慈也不能放弃。 可随着时间推移,真正看着棋盘上黑子被白子杀得溃不成防时,郁慈仍旧忍不住悲伤到绝望的情绪。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向贺月寻示弱企图换得半点心软。 可男人只是敛着眸,平静地落下一子,让黑子的败势更加颓丧,没有开口没有抬眸,仿佛对面坐的是再陌生不过的对手。 哪怕郁慈落子犹豫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仍旧挽回不了黑子的败势。在只需最后几枚白子便可彻底宣定黑子的失败时,郁慈终究没忍住眼泪。 纤细的手指用力攥着棋子知道指尖泛白,郁慈脸蛋上沁着红晕,盯着棋盘说不任何话。 甚至忍不住坏脾气地怀疑男人定下这局棋,就是为了看他微弱的挣扎。如同看一只飞蛾义无反顾地扑进火中那样可笑。 「阿慈,其实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和我的棋风很像。」贺月寻突然道。 一样的杀伐果断,一样的攻势汹汹,明明还很生涩却已经有了稚嫩的杀机。如同刚学会走路的羊羔,角还是小小的一截却已经会顶人了。 而其中每一步,都是他教出来的。 郁慈一愣,听见他说:「我从未赢过你任何一局棋,哪怕是你初学的第一局。」 白子落下,却是将自己的生路堵死,所有防线皆不攻自破,黑子大胜。 * 第二天一早,郁慈噔噔噔跑下楼梯,他要去南宁路二十七号找秋琳。 大厅内,悟生他们也已经起来了坐在餐桌前,林管家将餐盘放到他们面前时,悟生抬起头道: 「谢谢你林伯,西西他不吃胡萝蔔。」 原本即将走到门口的郁慈却蓦然停住脚步,脑中的点连成了线,他连忙转过身抓住林管家,语气急迫地问: 「林伯,你知道悟生同学的名字叫什么?」 「秋熙。」林管家温和道:「很美好的名字不是吗?他的家人一定很爱他。」 第82章 住在他们家里的男孩就是秋熙,是秋琳的弟弟。郁慈得知这件事情后,又惊又喜,推开店铺门时指尖都还细细发着颤。 他要告诉秋琳,她的弟弟还活着,她们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店员却告诉他秋琳刚离开不久,还留了一封信给他。等看到信上的字后,郁慈浑身都凉了下来。 唐白英谨慎狡诈,若有陌生人跟踪他的确会被他发觉,但秋琳是最了解他的人,甚至知道他每一个举动的含义,知道他会借着看表观察身后。 所以,她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信上最后写到:若一切顺利,我找到了唐白英的藏匿地点,会扣动扳机让枪声引来周围的人。若不顺利,请为我弟弟立一个小碑,不必写我的名字。 可开枪真的只是为了引来其他人吗?郁慈几乎不敢往下想,巨大的恐慌让郁慈心脏如同被冰包裹。 他已经失去很多,不想连像姐姐一样的秋琳也失去了。 等郁慈赶到废弃的码头时,天色阴沉下起了细雨。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弃船外壳剥落的红漆色泽更艷了些。 昨晚贺月寻告诉他,那批引得整个江津翻天的麻醉剂就藏匿在这个码头一艘废弃的货轮上。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如此大胆。 第135页 唐白英的确是一位出色的商人。 找到货轮,郁慈压低脚步小心翼翼走上去。二楼除了杂乱且零散的物件,灰尘上是一连串脚步,没有章序地往一楼货舱去。 不只一个人,而且能看出人群走得很慌乱。 心脏在胸口沉闷地跳动着,郁慈屏住唿吸沿着脚步一路往下。踩上生锈的铁楼梯时,郁慈清晰地看见了梯子上滴落的血迹。 铁梯距离地面有一段高度,由于角度问题,郁慈并不能看清货舱的全部面貌,但他能看见近一点的地上躺着两个人。 瞧样子应该是死透了。郁慈唿吸急促了一瞬间,脸蛋彻底白了下去,但他没有退缩,仍旧颤着眼睫一步步爬下去。 「秋琳,你就是再恨我,难道你就不要你的弟弟了吗?小熙那么乖,每次在学堂都会得到先生的夸赞,你就忍心让他没了唯一的姐姐吗?」 满舱飞扬的灰尘中,周围地面上一件件纸箱累得很高,天窗口投进几束明亮的光线。 唐白英举着双手,语气诱哄。他的额头上举着一把手枪,秋琳手指搭在扳机上,神色冰冷道: 「小熙已经死了,我自然会去陪他。而你,也绝对走不出这间货舱。」 「是因为你去学堂没有接到他是吗?」唐白英嘆了口气,镜片后的眸底似乎有些无奈,道: 「你觉得我会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还把小熙留在学堂吗?我以为你已经足够了解我了,阿琳。」 知道他向来谨慎一定会亲自察看货物,熟知他的每一个隐秘的动作,然后一路跟着他找到这里,趁不防备开枪解决了他的两个手下。 不亏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人,可这握枪的姿势却不是他教的。 他以为自己成功算计了沈清越和贺衡,等到他们两败俱伤便能取代他们。这是当初那个人告诉他的人。 可如今看来,他也不过是那个人的棋子罢了。 「别叫我阿琳!」秋琳布满霜色的脸终于有了变化,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我不信小熙还活着。」 「唐白英,原来你这种人也会害怕,你此刻满头冷汗肌肉紧绷的样子,和一条狼狈的狗有什么区别?」 可提起秋熙,她到底失神了片刻。唐白英眸底一暗,在秋琳即将扣下扳机的前一刻,瞬间抬手掰过秋琳的手腕。 「咔。」腕骨被折断的细微声响落下。 与此同时,手枪被打落进众多纸箱中。 「阿琳,我没有教过你,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迟疑吗。」唐白英语气温和,从怀中取出一把摺叠的刀刃,动作斯文地将刀刃打开。 在刀刃即将插进秋琳心脏时,唐白英清晰地看见秋琳惊愕地睁大眼,可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身后。 同一时刻,唐白英听见了风破开的细微声响,从他的后脑传来,他想反应但已经来不及了。 「哐当!」 唐白英头顶瞬间涌出汩汩鲜血,将他半边脸连同眼镜片一起染红,而凹了一角的铁桶则哐当几声落在地上。 郁慈怔怔地站在原地,黑睫颤抖,脸蛋白纸一样,唇瓣被咬得翡红,心脏异常地跳动。 他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砸了,可唐白英竟然没有晕过去,鲜血淋漓的脸配着副金丝眼镜,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你们一个二个的婊子,为什么都要来坏我的好事?」他摘下眼镜,低头擦拭,语气明明十足温和,却带着一股森然。 心脏勐地一跳,在唐白英抬眸的一瞬间,秋琳抓起身边的纸箱狠狠砸了过去,却被他反应极快地用手臂尽数挡去。 玻璃碎了一地,麻醉剂的液体将唐白英的衣衫染时,他抬手抵挡的同时,一脚将秋琳踹倒在纸箱上,将锋利的刀刃抵在她的颈上。 然后回过头,语气森森:「还砸吗?」 郁慈举着纸箱的手僵在半空,好半天才逼着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你如果杀了秋琳,待会儿沈清越和贺衡找来,一定不会放过你。」 「可我留下这个贱人,他们一样不会放过我。」唐白英兀地笑了一下,「打开纸箱,将里面的麻醉剂注射到自己体内。」 这批从国外运进来的麻醉剂的确是新研发的「好玩意」,过高的浓度不仅意味着效果极佳,也代表着能让人轻而易举地上瘾。 就是死,他也要拖着两个人一起。 唐白英毫不留情地将刀刃下压,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郁慈被逼得没有任何迟疑的余地,他只能麻木地按照指示一步步做下去。 但当尖锐的针头挨上皮肤的那一刻,郁慈还是被冻地颤了一下。泪珠将睫羽沾成一簇簇,鸦黑而纤长,郁慈咬着嫣红的唇瓣将药剂注射到自己体内。 过高的药物浓度让郁慈眼前立即变得眩晕,视线之内的事物都被拉成了扭曲的黑白线条,他如同站在晃荡的海浪上,被拍坐在地上。 耳边似乎有尖利的哭声和叫喊,郁慈睁着眼呆呆望着船舱顶部,泪珠无意识地沿着嫣红眼尾落下。 ……是秋琳在哭吗?不要哭,他一点也不痛,只是有些晕。他还没有告诉她,秋熙并没有死。 正当他整个人似乎悬浮在一片无尽的海中时,船舱更多嘈杂的声音涌了进来,有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焦急地唤他。 郁慈茫然地睁着眼,眼前似乎有两道迷煳晃动的黑影。 第136页 是谁呢? 明明意识已经逐渐远去了,可郁慈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落在脸上的湿润,一滴一滴,如同落满海棠的雨珠。 可这么苦,怎么会是雨,该是眼泪。 少年沉沉闭上眼。江也,不要哭。 * 单间病房内,白色的窗帘被风轻轻吹动,花瓶里的栀子花散发出淡雅的香气。 哪怕已经清醒了好多天,郁慈脑子还是转得很慢,他盯着床边为他削苹果的男人,修长好看的指尖沾上了一些苹果的汁水。 其实不用的……男子突然抬眸,漆黑的瞳仁显得有些不近人情,道:「在想什么?」 郁慈一愣,下意识将想的话说了出来:「书上说,苹果皮中含有多种营养物质……」 他话只讲了半截,但男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削了一半皮的苹果放下,用纸巾将每一节指骨都仔细擦干净,才去将少年扶着坐好。 从始至终,郁慈一直盯着男人,准确来说是他的男朋友江也看。 他对江也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时江也已经很优秀了,学生会主席,常年年纪第一,简单的衬衣长裤,眉目清疏,气质岑寂。 但郁慈更厉害,因为他有一个这么优秀的男朋友。 但一场无人预料到的车祸让记忆已经间隔了八年之久。如今江也已经二十七岁,是年轻有为的江总。 八年之后的重逢,江也与记忆中差了很多,男人变得更加高大,褪去了少年的疏朗,变得沉稳冷静。眸底总是沉沉的一片,压抑着看不透的情绪。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所以郁慈啃完苹果后,江也将他白嫩的十个手指细緻地擦干净,牵着他的手走出病房。 外面已是沈秋,江也给他裹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还围着一条同色的毛巾,郁慈大半莹白的脸蛋埋在围巾中,只露出一双圆润的眼睛。 看着前方男人深刻沉默的眉眼,郁慈忽然停住脚步。江也立即察觉到了,回过头,捻了捻少年的毛巾,将他额前细软的髮丝拨开,才问: 「走累了吗?」 嗓音低沉,带着一点磁性,很好听。但郁慈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江也没有问,依旧牵着少年的手。 等到了楼层,电梯提示音响起,在电梯门即将打开时,郁慈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袖子。江也立即偏过头,低下头,保持能清楚听见少年声音的距离,问: 「怎么了?」 下一刻,他脸侧温热,郁慈踮起脚尖落下一吻,脸蛋红红,眼睫一颤一颤的,轻声道:「男朋友,不要不高兴了。」 他将十指挤进男人的指缝,继续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与此同时,电梯门打开,风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半响,江也收紧指尖力道,轻嗯了一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