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神仙郎君沖喜》 第1页 《给神仙郎君沖喜》作者:柚子【完结+番外】 文案 外乡青年重伤昏迷,烧毁的容貌焦黑仿佛恶鬼,随行僕从悬赏五十两白银,寻找愿意给主人沖喜的夫郎。 . 阮祺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哥儿。 阿娘改嫁,阿爹将他赶出家门,唯一肯照顾他的大伯,也因重病无钱医治。阮祺索性签了契约,用自己换了银钱。 . 简陋的婚房中,阮祺穿着嫁衣,怯怯拉住郎君满是伤痕的手。 「你不嫌我,我不嫌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 上九天清珞仙君,执掌诸天水域,却因与魔神激战,不慎重伤跌落下界凡尘。 没有仙灵之气,没有信仰之力,本以为命不久矣,却感觉有人替他擦拭伤口,动作小心又轻柔。 . 温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怕,吹吹就不疼了。」 . 仙君:…… 一觉醒来有老婆了。 —————————— 给人沖喜之后,阮祺的日子越过越好,盖新房,买良田,家里的米粮堆满仓。 . 直到某天,他看见自家郎君引来无尽洪水,仿佛噬日吞天,山河倒转。 . 阮祺:嗯qaq?? —————————— 神仙(攻)x凡人(受) . ,身心1v1,有剧情。 内容标籤: 生子种田文 主角:阮祺,清珞仙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病弱神仙的沖喜小夫郎 立意: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1章 今天是阮祺出嫁的日子。 阳春三月,石暖苔生,和煦的日光洒落在田埂间。 卧房内,大伯母董念捧着铜镜,望着已经换好嫁衣的少年,心里忍不住一阵难过。 「伯母。」阮祺微微抬起头,露出乖巧的杏眼。 「怎么了?」董念连忙回过神。 「簪子有点多。」阮祺指了指插了满头的髮饰。 他这一脑袋的装饰,简直比街边的货摊还要热闹了。 「哎,对不住,我刚刚走神了。」 董念手忙脚乱将竹簪木簪都取下来,顺带帮他涂上口脂。 乡下很少有人会用石黛口脂一类的事物,就这小半盒朱樱色的口脂,还是董念特地找娘家表妹借来的。 阮祺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抿了下唇。 镜中人的样貌稍显稚嫩,眉目清秀,肤色白皙,下巴尖着,更衬得一双杏眼透出可怜。 由于婚期太赶,嫁衣是从村人那里买来的,也不知经过了几手,边角都已经毛糙了,只有颜色还算艷丽,显出窄窄的腰身。 董念心里不忍,下意识开口道。 「要不还是算了吧,彩礼咱们给人家退回去,你大伯的治病钱再另外想办法,几十两银子,不至于叫你……」 「伯母我走了。」阮祺理了理衣摆,抚平衣角上的压痕。 退后跪在地上,给董念磕了三个头,轻声道。 「爹娘都不要我,这些年里多亏大伯和伯母照拂我长大,未生而养,百世难还,嫁人是我自己愿意的,您和大伯好好保重。」 董念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还记得阮祺到家时才刚五岁出头,那么小一个孩子,被亲爹赶出家门,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董念夫妇俩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这些年是真把阮祺当作亲生哥儿看待的。 若不是阮成丰前日上山时摔断了腿,眼下正等着救命钱,董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自家好好的哥儿去给人家沖喜换钱。 阮祺拿过喜帕盖在头顶,转身迈出房门。 沖喜虽然也是结亲,但毕竟是介于阳婚与阴婚之间,再加上阮祺是要给重伤濒死之人沖喜,要忌讳的事更是尤其多。 不能燃炮竹,不能摆酒席,不能有亲人观礼。 就连送亲路也要一个人走完。 出了家门,穿着大红的嫁衣,阮祺孤零零走在田埂边上,来往的村人全都停下手里的动作。 钱婆婆正收拢院里的木柴,努努嘴,问一旁的魏婶子。 「咋个回事,这不是成丰家的祺哥儿吗,大白天的穿身嫁衣出来做什么?」 见有八卦可说,魏婶子环顾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 「……您不知道?」 钱婆婆摇摇头。 她月底给孙女带孩子去了,忙了十几日才回来,当真半点也不知情。 「哦对,您到县里去了,」魏婶子越发放轻了嗓音,「其实就您刚走那会儿,咱们村里来了个汉子,人高马大的,估计是上面州府来的人,说自家主人受了重伤,要找村里的小哥儿给他主子沖喜。」 沖喜? 钱婆婆的双眼瞪大,都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娶乡下穷苦人的姑娘小哥儿沖喜,是城里富户才会干的事情,嫁过去是要折福折寿的,除非走投无路,否则没有哪个父母肯把亲生孩子推进火坑。 「这个数。」魏婶子比了五个手指头,意思是五十两白银。 旋即嘆气:「原本村里没哪家肯答应的,结果前儿个董念家的上山摔断了腿,欠了医馆不少药钱,家里实在没辙了,祺哥儿又是个孝顺孩子,便偷偷瞒着他伯母,自己去答应了那人。」 第2页 医馆虽然能治病救人,却绝非是什么好去处,尤其是县里的大医馆。 除了医药费用,每日还需支付粟米两升,柴炭钱三百,重伤重病的,没个几十两银子都下不来,足够把一家子拖垮。 「可怜哎。」魏婶子道。 钱婆婆瞧着那逐渐远去的鲜红背影,最终也只能嘆息了声。 芜河村东尽头,临近芜水河畔,是座已经有些年头的破旧宅院。 矮墙上的白灰大多都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青黑的泥砖。 阮祺压住被风捲起的衣角,站在门前深吸了口气,心底默念着等下成亲要做的事。 拜堂,祭神,合卺,同榻。 按照规矩,沖喜不能有外人在场,先前与他做交易的僕役已经提早离开。 接下来的一切都要阮祺自己来完成。 旧宅的大门没有上锁,伸手稍稍用力便能够推开。 前院杂草丛生,四周到处都透着潮气,黏腻又沉重,身处其中,仿佛浸泡在深冬的冰水里,直叫人遍体生寒。 「哗啦」。 远处传来细细流水的响动。 阮祺打了个哆嗦,不敢在原地停留,越过地上的杂草,快步朝屋内走去。 好在房间里还算整洁,外间灶台铺了洒金的红纸,上头摆着神龛和果盘,两边立着雕喜鹊祥云的大红喜烛。 都是村里成亲时惯常用的布置。 看见熟悉的事物,阮祺稍稍安下心来,点香祭了神像,又自己和自己拜过天地,确认没什么疏漏后,才试探着开口。 「那个咳,夫君?」 这一声自然不会有任何人回应,但阮祺还是开口道。 「已经拜过天地了,接下来该喝合卺酒了,你现在起不来,我餵你稍稍喝一点吧。」 怯生生的嗓音迴荡在周遭,阮祺紧攥着自己的衣角,鼓足勇气迈进里间的卧房。 卧房并没有太多家具摆设,只有靠墙角处摆放着一张架子床。 帷帐掀起,露出里面清晰的人影。 那是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双眼紧闭,大大小小的伤疤几乎遍布全身,脸颊和前胸处尤其严重,大片焦黑的痕迹已然分不出原本的肤色。 简直像是整个撕碎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的。 阮祺瞧了眼便再不敢细看,慌忙撇开视线,望向床头上摆放的酒水。 酒具是僕役事先预备好的,没有酒瓢,只有一壶竹叶青,及两盏普普通通的白瓷小杯。 「来喝合卺酒吧。」阮祺开口道,努力稳住发颤的嗓音。 不能出错。 村中的族老教过他,沖喜每一步都有固定的章程,若是哪里出了岔子,很容易功亏一篑。 然而人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弄出差错,他分明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手上一抖,粉彩的执壶应声落地,瞬间成了两半。 阮祺:「……」 没没没事,重伤昏迷原本就不宜饮酒,再者合卺酒也是近些年才兴起的事物,少一个步骤应该没什么要紧。 阮祺弯腰将执壶捡起拼好。 「啪」的一声,酒壶再次碎裂,这回裂成了四瓣。 「嗯,」阮祺快速执起男子伤痕累累的右手,诚恳道,「婚仪已经完成了,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其余的话他在心底说完。 你不嫌我,我不嫌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也许是克服了内心的恐惧,阮祺倒没有最初那般害怕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这里是他未来的新家,眼前则是他未来的新郎君,他们往后都是要生活在一起的,总害怕成什么样子。 想通了此处,阮祺更多了几分勇气,干脆爬到新郎君的床边,扯了棉被盖在自己身上,顺便占了对方半个枕头。 一面和对方碎碎念。 「床铺有些小,不过家里没钱,只能先忍忍了。」 「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保证不会压到你。」 身边人寂静无声。 阮祺往里靠了靠,感受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才发觉新郎君似乎比自己高上许多,肩膀瘦削,身形却十分匀称。 「你好高啊,感觉比大伯还要高了。」 「不知道你会不会种田,或者会打猎也行,等你和大伯的伤都好了,可以一起到山上去打猎。」 大伯和新郎君伤势都很严重。 都说办喜事能给家人沖喜,所谓喜则阳气升,希望经此一事,不只是新郎君,大伯的身子也能尽快好起来。 阮祺闭眼打了个哈欠,估计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刚念叨了几句,困意已然如潮水般涌来。 梦乡黑沉,意识消散之际,忽然有细碎的嗓音传来,层层相叠,紧贴着耳旁响起。 「合卺酒碎了。」 「怎么办?」 「拿新的过来,快点拿新的过来。」 那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像女子,有时像稚童。 夜半三更,月华流泄而下,将芜水河照得一片雪亮。 阮祺愣愣站在河面中央,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应当是在做梦。 梦境都是没有道理的。 比如现在是三月初,不应该有圆月,更不应该有结着厚冰的平整河面。 怪异的梦境里,河水盪起一圈圈波纹,带着细弱的声音,将盛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 第3页 「是合卺酒,喝下吧。」 「快喝快喝!」 阮祺仰头饮尽,抬眼就看见一个人影正盘膝坐于水上。 那人敛着双目,湖蓝的衣袂被风吹起,发梢垂落到河面,俊美的面孔恍若谪仙。 阮祺更迷煳了,踮着脚探头打量。 忽然,那人乌睫微动,冰寒的眸子直直朝他望了过来。 第2章 乡下人醒得早,天边刚微微发亮,窗外便已然传来公鸡打鸣的声响。 阮祺是被惊醒的,慌手慌脚地扯开被褥。 来不及考虑其他,先探向枕边人的鼻息,确认对方还活着后,终于松了口气。 「没事,」阮祺帮对方将被子拢好,「我记得外间有剩下的木柴,等烧了水,我餵你把今天的药吃了。」 药是那名僕役临走前留下的,装在一个瓷瓶里面,共有三十几颗。 按照僕役的说法,只用每日餵一颗药丸即可,其余食水之类都不需要。 阮祺有些疑惑,重伤昏迷不吃不喝真的可以吗,或者还是餵些米汤吧,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强些。 「你喜不喜欢米汤,」明知道对方不会回应,阮祺依旧商量着道,「对了,伯母给我的陪嫁里好像有一小罐蜂蜜,等下我给你沖温水喝。」 蜂蜜是之前大伯在山上偶然採到的,总捨不得吃,这回全给了阮祺。 出来时伯母还反覆叮嘱他,说这东西必须拿温水来沖,能养胃补身体的。 床里的青年依旧不说也不动。 阮祺一面念叨,一面将自己这边的被褥叠好。 忙完了屋里的事务,阮祺正犹豫要不要清理下前院的杂草,忽然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正是伯母董念。 董念性情爽利,即便是日子最糟糕的时候,也总不忘将自己梳洗干净,无论头髮衣裳都打理得分毫不乱。 然而今天却是连鞋都跑丢了,跌跌撞撞冲进房内。 「怎么了?」阮祺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手里的抹布。 董念眼眶通红,顾不上其他,用力拉住阮祺。 「祺哥儿,你大伯有救了!」 「什么?」阮祺以为是自己听错,忙将伯母领到屋内,让她坐在灶台边上慢慢说话。 董念抹着眼泪,几乎喜极而泣。 「是真的,早上你魏婶子带回来的消息,县里医馆忽然来了位神医,先前大夫都说你大伯的腿伤没救了,偏他看过后说只是小伤,吃几贴药,养一两个月就没事了。」 阮成丰的腿是月底进山时摔断的,伤得极重,一直不能癒合,到后来更是逐渐脓肿溃烂,人也发起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 若非如此的话,家里也不会花那么多银子将他送到县上的医馆里。 只是可惜,送去那会儿已经有些迟了,几名医馆的大夫都说治不好,只能尽力而为。 「这回多亏你了,」董念望向阮祺,目光带着感激,「你昨日才刚成亲,你大伯今日就有好消息传来,可见是借了你的喜气。」 董念原本是不信沖喜那一套的,却没想到居然这般灵验。 嗯? 阮祺懵了,想问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等会儿我去县里看你大伯,正好也瞧瞧这边有什么缺的东西。」董念帮他理了理碎发,声音忍不住愧疚。 「委屈你了,我看那僕役今日也没回来,估计是已经跑了,你只管照顾好自身,至于你那新郎君……他最后能如何,也都是他自己的命数,咱们问心无愧便好。」 伯母急着去县里医馆,又嘱咐他几句便离开了,留阮祺独自在房里发呆。 虽然还没有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伯有救了总归是好事。 清理了前院的杂草,阮祺不敢离家太远,索性提了鱼竿出门。 这鱼竿就摆在柴房里,估计是旧宅前主人留下的,阮祺也是忽然想到鱼汤能给病人补养身体,正好闲着无事,便想去河边碰碰运气。 当然,钓不到也没关系,眼下已经开春,村子里每日钓鱼捞鱼的人不少,到时可以花钱买上一条。 鱼肉不如猪羊肉贵,那种够炖一锅的草鱼才不过三四文钱,便宜又实惠。 旧宅门前便是芜水河,阮祺刚将鱼竿架好,就见钱婆婆远远从河畔走来。 「祺哥儿钓鱼呢,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到树荫底下去?」 钱婆婆已经年过六旬,满脸褶皱,说话时转动着眼珠,不时偷瞄阮祺身后的旧宅。 知道对方只是好奇,并无恶意,阮祺腼腆笑了笑。 「树荫离院子太远了,家里郎君还病着,我怕他醒来后找不到我。」 家里郎君。 钱婆婆还想再问,忽然见阮祺手里的鱼竿动了动。 「哎呦,有鱼上钩了!」钱婆婆连忙叫。 阮祺下意识收起鱼竿,就见一条河豚活蹦乱跳的挂在自己的鱼钩上面。 不是。 阮祺有点懵,他还没来得及放鱼饵呢,怎么就上钩了。 「这是河豚吧,」钱婆婆也顾不上闲话了,赶忙凑了过来,「好肥的河豚,你要吗,不要的话卖给婆婆吧。」 的确是河豚没错,圆滚滚的,白肚皮,抓在手里能涨成一个球,过年那会儿的河豚一条能卖大几百钱,现在虽然没那么珍贵了,但七八十文总是有的。 钱婆婆儿子在常渊县生活,刚好有县里酒楼的门路,知道哪里高价收河豚的,商定好之后,欢天喜地从阮祺手里买了河豚。 第4页 白得一串铜钱,阮祺开心又疑惑,索性也不再钓鱼,直接买了两条草鱼回家炖汤。 过了晌午,伯母从县里回来,果然带来大伯伤势已经好转的消息。 阮祺松了口气,一直横在心头的巨石总算落地。 「也是你大伯运气好,」平復下激动,董念眼里满是感慨,「那神医原本是不打算在医馆久留的,只是忽然瞧见你大伯的腿伤,觉得他伤势有趣,所以才愿意在县上多停留两日。」 怎么伤得有趣董念不懂,只是那神医才出手一次,阮成丰腿上的溃烂便明显开始癒合。 照此下去,估计用不了两月便能彻底治癒。 这样突如其来的好运,董念越发觉得都是阮祺给自家带来的。 「大伯能好就行,」阮祺轻声道,「我这边不缺钱,白天还钓了条河豚,已经给钱婆婆买去,足够我这几日花用了。」 「哎。」董念将阮祺拉到身旁,心底很是担忧,不过看他神色自然,倒也稍稍安下心来。 因是沖喜第二日,阮祺依旧穿着大红的衣裳,照得整张脸都透出喜色,瞧着便叫人高兴。 「你是个有福气的,」董念又忍不住重复早上的话,「都会越来越好的,你那郎君也一定能醒来,等他和你大伯都好了,咱家一起吃个团圆饭。」 「嗯。」阮祺笑着颔首。 董念今日去县里不单是瞧了阮祺大伯,还顺便买来许多日用的东西,都是给阮祺的。 油盐酱醋,竹制的筷子,白瓷的碗碟,能用来洗衣的大木盆,甚至还额外到木匠那儿订了整套的桌椅。 正经过日子的,总不能让阮祺整天站灶台边上吃饭。 董念走后,阮祺打扫了外间的地面,认真规划着名新桌椅送来后应当摆放在哪里。 有了桌椅碗筷,这旧宅总归要有点「家」的样子了。 新买回的木盆还有些漏水,不过用水泡一泡应该就能好了,临到黄昏,见屋里还算暖和,阮祺索性弄了炭盆在卧房,准备简单擦洗下身子。 伯母和大伯都生性爱洁,随着两人的习惯,除了冬天最冷那几日,阮祺几乎每天都会简单用温水清洗下自身,否则连睡觉都觉得不舒坦。 这两日忙里忙外的实在抽不出空,今晚放松下来,终于是可以好好洗一下了。 顺便可以帮新郎君洗一洗。 阮祺回头瞄了眼床铺,心底暗自盘算。 那个与他做交易的僕役看起来就不像是细心的,也不知多久没帮这人擦洗过了,虽然闻着没什么味道,但总归是对伤口恢復不利。 想到就去做。 趁着窗外还没有彻底暗下来,阮祺快速烧了锅热水,兑了冷水后一齐倒进木盆。 除去外袍,又将袖口挽到手肘处,阮祺掀起帷帐,去解床里人的衣襟。 这一细看去,顿时更觉得触目惊心。 数不清的伤疤横亘在对方胸前,层层叠叠,伤口青紫发黑,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怎么伤成这样,」阮祺动作放轻,生怕弄疼了对方,「你是和人打架了吗,还是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阮祺平日用的布巾是随便找来的破布,浸水后难免有些粗糙。 ……不能用这个。 阮祺左右环顾了下,依旧找不出稍软一些的布料,最终将目光落在自己的里衣上面。 也没心疼,直接裁剪下一大块浸在水里,果然比之前的破布软和了许多。 「这回应当行了。」阮祺靠过去道,擦拭的动作轻柔,在碰到对方的伤处时,几乎连唿吸也跟着一起放轻了。 「别怕,吹吹就不疼了。」 黑暗中,床里人的手指倏忽动了动。 裁剪过的里衣系不上,难免碍手碍脚,阮祺将长发挽到脑后,索性将里衣解了。 刚解到半途,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阮祺垂下视线,正与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撞在一处。 第3章 窗外已近黄昏,光线昏沉,柴炭噼啪作响,盆里的水还在不断蒸腾出热气。 眉眼向来是最能够传神的。 阮祺生平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眸,黑沉冷寂,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暗潭水,带着说不出的森寒。 阮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把拉到身前。 「你是谁,这里是何处?」 离对方的脸只有不到半寸远,撞上那双眼睛,阮祺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来。 「……姻缘线。」没等来对方的回答,清珞将视线转向两人中间,眉心用力皱起,「是谁给我拴上的姻缘线?」 姻缘,哦。 阮祺总算回过神来,借着趴在对方胸口的姿势,小心翼翼道。 「是你身边的那个僕役,你之前一直昏迷不醒,他花了五十两银子,叫我来给你沖喜。」 话说出口,阮祺心神也渐渐跟着安定了下来。 考虑到对方刚刚甦醒,估计的确什么都不清楚,便将事情原委仔细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我们是昨天下午成的亲,沖喜不能有外人在场,你那僕役已经先行离开了,对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瞧瞧?」 阮祺借着床边的油灯,感觉面前人虽然已经醒来,却依旧气息微弱,顿时忍不住担心。 清珞识海钝痛,艰难思索阮祺话里的含义,目光落在对方身前。 第5页 「你是凡人吧,穿成这样不觉得冷吗?」 穿成这样。 阮祺迅速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并未繫紧,到现在已然是完全敞开了。 脸颊瞬间涨红,慌忙将前襟合拢,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我我我,我去给你拿温水过来,你先休息一下!」 目送阮祺逃也似的跑出卧房,清珞的眉梢扬了下,随即缓缓松开。 方才没有看错,他与这少年之间果然有姻缘线存在。 上九天清珞仙君,执掌诸天水域,却在与魔神大战中神魂受损,不仅从上界跌落,更在重伤昏迷期间被傀儡僕从牵了姻缘线。 世间简直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 然而……某种程度上,那傀儡僕从竟也算歪打正着了。 清珞身上的仙灵之力被浸染的魔气压制,致使伤势迟迟无法復原。 而与他有姻缘线相连的凡人却并不受此影响,甚至能将分出的仙灵之力重新渡回他的体内,助他恢復伤势。 这也正是他能提前甦醒的真正缘故。 清珞眸色平淡,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将那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私自给他牵姻缘线的傀儡僕从找出来。 「喝水吗?里面加了蜂蜜的。」阮祺已经穿好外袍,推开房门,捧着温水凑到他跟前。 杏眼清澈乖软,脸颊还带着少许未褪的红晕。 「多谢。」清珞道。 两人的手不经意触在一起,阮祺险些又原地跳起来。 清珞被逗得勾起唇角,不过确实有些精神不济,索性让开身旁的空位:「已经不早了,先休息吧,其余等明日再说。」 「哦好。」 阮祺忍住心底的崩溃,默默将被褥铺好。 原本阮祺以为自己这一晚会彻夜无眠,却不想刚沾到枕上就睡熟了,再醒来窗外已然大亮。 床铺另一边还残留有少许余温。 不对,人呢? 阮祺慌忙起身,就看到卧房角落一个人影正扶着墙壁,艰难朝门外挪动脚步。 「你能起身了!」阮祺眼睛都瞪圆了,连忙披上衣服跑过去,伸手将人扶住。 「嗯。」清珞额头都是冷汗,被对方扶到床边坐下。 没等阮祺细问,清早过来给他送饭菜的董念已经推门进来,一脸震惊望着床边上的人。 「伯母,他是……」阮祺想要给对方介绍,临到嘴边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晓新郎君的姓名,只能尴尬抓了抓头髮。 「清珞,」似乎看出阮祺的不自在,清珞自己先开口道,「这几日重伤不能起身,劳烦关照。」 董念脸上的震惊已经完全换作了惊喜。 她虽然总说阮祺是个有福气的,新郎君一定能很快醒来,但对方的伤势她是知道的。 伤成那样,能活下来已然是侥倖,没个十天半月根本醒不过来,谁成想居然第二日就能起身下床了。 「哎,劳烦什么,这可是喜事,刚醒来要补身子的,你们等着,伯母再给你们多做两道菜过来。」 董念语无伦次,喜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前几日阮成丰腿伤严重被送去医馆,险些两条腿都保不住,她真感觉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再后来阮祺瞒着她给人沖喜换钱,她暗地里更是不知哭了几回,觉得是自己没用,还不如死了干净,免得拖累孩子。 却没想才一转眼的工夫,竟然就柳暗花明了。 「成丰家的,这么早就过来看祺哥儿了?」钱婆婆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却好,一眼便瞧出董念与以往不同。 董念正愁没人说话呢,露出笑容,强压着心底的激动。 「是啊……清珞,就祺哥儿那新郎君,昨晚已经醒过来了,两个孩子怕麻烦我,一直到今早上才说。」 「这不,那孩子病太久身体虚,我准备熬个鱼汤给他补补身子呢。」 「醒了?」钱婆婆不敢置信。 就她从魏婶子那里听来的,当初那僕役过来芜河村时可有好些人瞧见了。 五十两银子找姑娘小哥儿沖喜,还白送一套宅院,若不是那家主人实在伤得太重,怎么可能没人答应。 这才多久就醒了。 「是,」董念点头道,「早上都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就是瞧着身体忒弱,估计要将养好些时日了。」 「伤得那么重,是该好生养着了。」 钱婆婆愣愣跟着点头,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一冲喜,居然家里一个两个都见好了,这祺哥儿果真是好福气的。 芜河村不大,乡里乡亲间向来藏不住秘密。 才只是清早工夫,清珞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芜河村。 董念心情极好,回家麻利做了两道热菜,一道鱼头汤,一道汆鱼丸。 鱼头汤里加了早上用黄豆新换来的豆腐,鱼丸则是用刀刮下鱼肉,加猪油姜葱汁搅拌入水汆成丸子,最后再加上虾皮和紫菜,添上满满的热汤。 用两只海碗盛了菜,董念一路听着村人的恭喜,若不是担心饭菜放凉了,恨不能再多听上一会儿才好。 旧宅里没有桌椅,不过靠在灶台边倒也凑合了。 鱼汤鲜美,鱼丸软弹,阮祺吃得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回头却发现对面人似乎心不在焉。 青年吃饭的动作极慢,眉目疏淡,姿势松散随意,过于出众的气质,甚至会让人忽略他此刻的容貌。 第6页 不止阮祺望过去,就连董念也停下碗筷,悄悄捅了他一下。 阮祺疑惑。 董念恨铁不成钢,只能轻咳了声,自己先开口道:「对了,之前忘了问,你是哪里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芜河村这边了?」 清珞回过神,抬眸道:「我家在外地,无父无母,先前遇到仇家,重伤后流落到村子附近。」 「仇家?」董念顿时提高了嗓音。 「都吊起来风干了。」 董念和阮祺一齐望过来。 「意思是,都已经死光了。」清珞温和道。 对方声音太过冷清,董念没来由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放下心来。 他们这儿说的「外地」一般指的都是关外,而既然是关外出身,那倒也不奇怪对方肯留在他们这种小地方了。 又确认了对方年纪与阮祺差不多,先前没定过亲,是靠祖业谋生的,读过书,会写字,董念终于再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就以要到县里医馆为由,留小两口自己在屋里说话。 目送董念离开,阮祺有些过意不去,凑过去轻声道。 「对不住,我自小在大伯和伯母身边长大,堂兄在外地当兵,伯母对我总要更操心些,不是故意盘问你家的事。」 清珞并不介意被人盘问,心底只想着那傀儡僕从究竟去了何处。 按照常理,他如今已经甦醒,傀儡僕从应当第一时间赶来才是,结果对方非但踪迹全无,更是半点回音也没有。 估计要么就是已经损毁,要么就是灵气耗尽,被迫在某处现出了原形。 「无妨。」清珞伸手从阮祺的脸边抚过,再次感受到一缕仙灵之力回渡到自己体内。 ……看来他之前猜测得没错,回渡过来的仙灵之力果然能帮助他缓解伤势。 只是两人间的姻缘线太浅,必须有切实的身体接触才行,不能隔着衣物。 清珞将手收回,语气自然道:「往后既然要在一起生活,总要问清楚了才是。」 阮祺连忙捂脸,耳尖也跟着红透了。 「你你你要喝汤吗,我再给你盛碗鱼汤去。」 瞧着他手忙脚乱地去灶台上盛汤,清珞倚靠在墙边,忽然觉着借养伤在凡间待上一段时日,似乎也不错。 第4章 早上收拾了灶台和碗筷,阮祺便去魏婶子那里取了今天要缝补的衣裳。 只有五件,都是孩子的外衣,估计是玩闹时弄破的,肩膀和膝盖处都撕开不小的豁口。 「小孩的衣服?」清珞倚在窗边问。 「嗯,」阮祺点头,扯了针线开始缝补衣上的破洞,「拿给我缝的,一件能赚三四文钱。」 阮祺大伯是猎户,家里农田不多,基本伯母一个人就能忙完了,平日里连做饭都不需要阮祺插手。 他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打扫下房间,或者找点零碎活填补家用。 当然,说是填补家用,但过去大伯一家从来不肯要他的钱,甚至偶尔还会多给他一些。 阮祺手里的钱基本都能自己存下来,等到过年时买料子做衣裳,或者淘换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 清珞偏过头,百无聊赖看面前人的动作。 阮祺针线利落,不仅将衣上的破洞补好,还在破口处缝上新的花样,有的是野菊,有的是苍兰,指尖大小的花簇,简单却不失精緻。 清珞打量着阮祺,发觉他此时的表情似乎有些严肃。 「没事。」不等他开口,眼前人先回答道。 阮祺生了双杏眼,脸蛋圆圆,只有下巴是尖的,平日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叫人觉得可爱讨喜。 如今神情绷着,倒显得两边的脸颊更加圆润了。 他含煳着将线头咬断:「就是发愁以后该干些什么。」 先前在大伯家里吃穿不愁,阮祺从未考虑过生计的问题,现下有了新家,新郎君又是体弱不能劳作的,阮祺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有些重了。 仔细算算的话,每日吃食加上柴炭,他和郎君至少也要花费四五十文钱,这还不算未来可能支出的医药钱。 茗醝醯酱菜与薪,哪一样都要用钱。 偏偏阮祺过去心思简单,只会缝补衣服这一项手艺,加上最近能缝补的衣裳明显见少了,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过活。 「旁边柴房里似乎有渔网,院门外面就是河岸,不知能不能用来捕鱼。」清珞随口道。 「有渔网?」阮祺愣住,下意识停住针线。 这旧宅里有前主人留下的细竹钓竿他知道,但居然连渔网都准备了,这前任主人别是靠捕鱼为生的吧。 因为急着确认渔网还能不能用,阮祺也顾不上手里的衣裳了,将针线篓丢到一旁便跑了出去。 片刻后急匆匆跑回来,满脸喜色道。 「能用!好大一张渔网,趁现在天还亮着,我们到外面去试试吧。」 阮祺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又圆又亮。 清珞没应声,感觉心头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 出门几步远便是芜水河。 阮祺第一回用渔网这种事物,先扶着清珞在院门前坐好,挽起袖子,找了个碎石比较少的河岸,小心翼翼将渔网抛出。 「呵。」 正在岸边垂钓的中年带着斗笠,全程目睹阮祺的动作,险些被他逗笑。 第7页 「祺哥儿这是打算捞水草吗,把渔网抛这么近,等下别被碎石勾破了。」中年国字脸,八字鬍,正是芜河村的里正江聿升。 「江叔。」阮祺站在原地。 「瞧见那边的渔船了吗,」江聿升抬着下巴,给他指了指远处的河面,「咱们芜水河里的鱼群少,渔网要在河当中抛才行,你这样忙到傍晚也捞不上鱼……」 江聿升话音未落,那边阮祺已经将渔网拽了回来,一起被拽上来的还有一网兜活蹦乱跳的小鱼。 江聿升眉心直跳,盯着对方手里的渔网,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鱼竿。 「真捞上鱼了,不对,我都坐一早晨了,根本连半条鱼都没钓到。」 阮祺顾不上理会他,举着渔网给不远处的青年瞧。 「快来看,我抓到鱼了!」 清珞扶着矮墙走过来,颔首道:「不错。」 「你先坐那边等着,别吹了凉风。」 第一次尝试就能成功,阮祺顿时多了几分信心。 这个季节的鱼卖不上价,他这一网兜虽然瞧着多,但除了里面两条河豚还能卖些钱外,其余全加起来也不过几文钱。 用院子里的破水缸装了鱼,阮祺再次将渔网撒进河里,随后一脸期待地望向水面。 旁边江聿升揪着鬍鬚,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忍不住泼冷水道:「你小子就是运气好,估计是刚巧有鱼群撞到你的渔网上了,怎么可能每一回都这么好……」 话没说完,江聿升的嘴巴缓缓张大,眼看着阮祺神态,再次拽起一网兜的鱼上来。 然后是第三回,第四回,好在第五回只捞到两只河蚌,再没有其他事物了。 「没有了吗?」 阮祺踮着脚,有些失望地瞧了瞧空荡的渔网。 江聿升深唿吸,捏紧手里的钓竿。 ……已经够多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估计是没了,」阮祺遗憾道,转头望向江聿升问,「那我们先回去了,江叔还留在这儿钓鱼吗?」 「哼!」江里正突然不想钓鱼了,拎着鱼竿愤愤离开。 阮祺:「……?」 村里每天都有人捞鱼,自然也有专门收鱼拿到县里去卖的。 阮祺抓到的鱼一共卖了两百文,不过主要还是里面三条河豚卖的钱,其余那些小鱼顶多也只能算作添头。 最后捞上的那两只河蚌倒是没卖,而是被清珞留了下来。 「你要河蚌做什么,这东西一点都不好吃。」阮祺疑惑问。 只是难吃也就罢了,重点是根本就嚼不烂。 「不吃。」清珞道。 阮祺满头雾水,可想着这东西本也不值什么钱,便也随他去了。 「那你留着吧,就是死了一定要记得丢掉,不然满屋子都是腥味。」阮祺严肃叮嘱。 「嗯。」清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忽然多了笔进项,阮祺心情很是不错,在院子里支了木架,十分仔细地将渔网晾了起来,又去村里养鸡的人家买了一整筐新鲜的鸡蛋。 先前为了给大伯筹钱治病,伯母已经将家中所有能下蛋的母鸡都卖掉了,算算日子,阮祺差不多有五六日没吃过鸡蛋了。 阮祺留了一部分打算晚上给伯母家拿去。 剩下的五枚鸡蛋,两枚加香油蒸了蛋羹,三枚打散了用野菜和干辣椒炒了满满一大盘。 蛋羹鲜嫩,炒鸡蛋咸香微辣,阮祺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清珞原本对这些凡人的食物不甚在意,见他着实吃得香,也禁不住多夹了两筷。 很质朴的味道,似乎也还不错。 吃过午饭,阮祺继续忙碌早上没做完的针线活,等都缝补完了拿给魏婶子,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里间清珞正靠在床边小睡。 阮祺盖了件衣服到他身上,低头就对着墙角的河蚌开始发愁。 先前捞上来时没觉着,如今拿进屋里才发现,这河蚌远比他以往见到的还要沉上许多。 阮祺是真的不爱吃这东西,不过既然郎君感兴趣,他也只好试试看了。 等到对方尝过知晓难吃了,估计便也放弃了。 家里的菜刀不够大,根本启不开蚌壳,阮祺只能找来噼柴用的砍刀,费了好些工夫才勉强将河蚌掰开。 蚌壳刚被启开,就有一股子腥臭味道扑鼻而来。 阮祺直皱眉头,正要伸手将河蚌推远,突然瞧见有什么白皙滚圆的事物就藏在蚌肉中央。 是珍珠! 阮祺一下坐直了身子,顾不上蚌肉难闻,连忙将河蚌拿近,小心翼翼将里面的珍珠取了出来。 两只河蚌共开出八颗珍珠,形状正圆,颜色粉白,光泽度极好,最奇妙的是,这八颗珍珠居然是完全一般大小。 哪怕再没什么见识也知道,这几颗珍珠凑在一起,定然能卖上好价钱。 阮祺将珍珠用软布包好,捧在掌心里细细打量,几乎挪不开目光。 「河蚌里有珍珠?」一道声音传来。 刚刚还在熟睡的人不知何时已然凑到阮祺身侧,半垂着眼眸,懒洋洋开口道。 「嗯,多亏你把河蚌留下来,」阮祺感激道,「不然我已经将东西丢掉,到时可真的要悔死了。」 清珞倒没觉得意外。 他与眼前人有姻缘线相连,仙灵之力原本也要分一部分到对方身上,哪怕少年不会使用,日常里也会自然而然受到一定影响。 第8页 回渡过来的仙灵之力干净纯澈,清珞靠过去,语气里带着还未消散的困意。 「……你喜欢就好,天色不早了,过来一起睡吧。」 微凉的气息贴在耳畔,阮祺差点将手里的珍珠扔出去,脸颊瞬间就红了。 第5章 因为意外开出的珍珠,阮祺兴奋得一整晚都没有睡好,最后是硬闭上眼睛勉强睡着的。 第二日天没亮就爬了起来。 以早上雇驴车便宜为由,带着清珞一路乘车进了常渊县内,直奔最近的珠宝行而去。 珠宝行全名闫家金玉行,窄窄一间门脸,刚进到店铺,阮祺就听见里间传来阵阵吵闹的声响。 「蠢才,早叫你好生看着那堆箱笼了,费了大半月才从京中船运到这边,怎么别得都不丢,偏巧丢了这最重要的事物!」 闫掌柜年过四十,身形矮胖,肤色黑红,指着眼前的少年破口大骂。 少年眉眼间与闫掌柜有些相似,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能缩着肩膀任由对方打骂。 「客官这边请。」店伙计一眼瞅见阮祺,连忙满脸堆笑着迎了过来。 「客官要买金银还是玉石,咱们这儿新上了批髮簪,有金累丝的,也有镶宝石的,客官要不要先瞧瞧?」 注意到阮祺好奇的目光,店伙计有些尴尬,悄声解释道。 「让客官见笑了,新到的商船出了些变故,丢了好大一批货物,不怪咱们掌柜的着急上火。」 最近往常渊县来的商船遇了水匪,损失惨重,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阮祺也多少有些耳闻。 便没继续在意,而是将怀里包珍珠的软布取了出来。 「哎呦!」不想刚刚将珍珠展开,面前的伙计便脸色大变,直接惊唿出声。 阮祺吓了一跳,下意识将珍珠收了回去。 「掌柜,掌柜的,是您要的那批珍珠!」 什么和什么。 阮祺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店伙计死命抓住了衣袖。 一直随意扫视四周的清珞忽然顿住,眼眸望向阮祺的袖口。 伙计莫名打了个寒颤,慌忙松手,却还是拦住店门不肯叫两人离开。 听闻「珍珠」二字,闫掌柜脸色也跟着变了变,推开儿子从里间走出,眼睛直直盯着阮祺手里的珍珠。 阮祺警惕将珍珠包好,重新收进袖里:「既然店里还有事情要忙,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两位留步,」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古怪,闫掌柜连忙撑起笑脸,语气温和道,「还请两位留步,公子手里的珍珠,可否再让我仔细瞧一瞧。」 「是这样,」闫掌柜诚恳道,「方才公子也听到了,我们店里最近刚丢了一批货物,其中就有两箱急用来镶冠的珍珠,我瞧着公子手里的珍珠大小正合用,不知可否卖给我们。」 「当然,只要您肯卖,价格方面都好商量。」 闫掌柜是真的急疯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透了底,任由对方拿捏。 阮祺犹豫了下,也没多为难他,将珍珠取了出来:「只是最普通的河珠,未必就是你们需要的那种。」 软布展开,八颗珍珠静静躺在里面,圆润光泽,透着淡粉色的柔光。 闫掌柜看得眼睛都直了,一脸「得救了」的表情,想也不想便开口道。 「开个价吧,多少钱?」 阮祺有些懵:「二……」 「二十两是吗,阿柳,给公子拿二十两银票过来!」 像是生怕阮祺反悔似的,闫掌柜高声朝伙计招唿,顺手一把将珍珠抢了过来,直接收进自己怀里。 不,阮祺想说的是二两。 河珠不如海珠值钱,哪怕他手里这几颗成色极佳,能卖到一两银子已经是顶天了,二两已然是翻了倍的价格。 二十两,除去之前沖喜换的五十两,阮祺这辈子都没有经手过这么大笔的银钱。 从闫家金玉行出来,阮祺仍旧有些恍惚。 「……他急着要珍珠,你其实可以再多要一些的。」清珞笑着道。 「不不,」阮祺回过神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本就是意外之财,二十两已经够多了。」 阮祺盯着银票,白净的脸蛋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眼眸里闪着光,却只是单纯的喜悦。 考虑片刻后,将其中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清珞。 「给你,河蚌是你留下的,分你十两,剩下十两留着给你看病和日常花用。」 清珞意外看了他半晌,倒也没再推辞,接过银票后转身回了金玉行,不过一会儿,将装在布袋里的碎银递还给阮祺。 垂眸道:「我要一两就足够了,按照你们这边的规矩,家里都是要夫郎管钱吧?」 阮祺怔住,轻轻咳了声,假装镇定地将银子接过。 「也行,那我帮你存着,免得你自己乱花。」 卖完了珍珠,那边县里的医馆也已经开门了。 眼下时辰还早,医馆内只有几个伙计在药柜前忙活,听到阮祺来意后摇头道。 「神医还没来呢……你说那病人是叫阮成丰吧,他腿伤没好,现在还不能下地,不过应当已经醒了,若是想要见他的话,我可以先带你过去。」 「好。」阮祺压下心底的担忧,让清珞先留在外头,自己则随着伙计进了后门。 空气里到处都是煎煮汤药的苦涩味道。 第9页 后院最里间一处客房,病人都还在熟睡,唿噜打得震天响,唯有阮成丰用手撑着双腿,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大伯。」阮祺轻轻唤了一声。 阮成丰身形健壮,鼻樑很高,因为常年打猎,整个人都透着股兇悍。 瞧见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不耐烦道:「赶紧回去,谁叫你过来的,医馆是什么好地方吗,也不怕过了病气。」 早习惯了对方的嘴硬心软,阮祺小声解释:「我带郎君一起过来的,他之前受了重伤,我想顺道让神医给他看看。」 阮成丰闻言更加恼火:「我早说过不让你给人沖喜了,就你伯母事多,非把我送到医馆来,白花这冤枉钱,反过来还要连累你。」 「他就在外面呢,您小声一点。」阮祺拉住阮成丰。 「而且他人很好,您往后见着就知道了。」 「再好也是个病秧子,你难道还能一直养着他不成!」阮成丰吹鬍子瞪眼,即便双腿疼痛也没有短了气势。 「你听大伯的,别煳里煳涂就与他同房了,不就是五十两银子吗,咱们都还了给他,把这劳什子婚事一笔勾销,反正他已经醒了,怎么都不算吃亏!」 阮祺知道说不过他,伸手拍了拍他的伤处。 「好了,您伤口不疼了吗?」 阮成丰疼得哎呦直叫,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大伯精神还算不错,阮祺稍稍安下心来,正好神医也已经来了,便将家里带的吃食留下,叮嘱几句后转身出了房间。 反倒是清珞那边的情况比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 按照神医的说法,对方只是之前伤了气血,需得慢慢调养,既然家里有药可以吃,便也不必再换成其他药方了。 「……不愧是神医,」从医馆里出来,阮祺心疼数钱,「只随便瞧上一眼,连药方子都没开,就要花三两银子。」 他如今统共也没有多少银钱,五十两沖喜钱给了大伯母四十五两,他手里只留了五两,算上过去积攒的,还有今日卖珍珠换的钱,一共二十六两,零二百五十六文钱。 去掉诊费三两,坐驴车往返十五文,也就是还剩下二十三两,零二百四十一文钱。 「不过听说这神医在京城看病时,诊金最低也要收取数十两白银,这样算来的话,似乎还是赚到了。」 阮祺勉强安慰了自己,收好碎银和银票,深吸口气道。 「走吧,刚好省下给你开药的钱,我们一起去街上吃碗面吧。」 阮祺带着清珞去了医馆附近专门做臊子面的摊位,要了两碗八文钱的酸汤臊子面。 摊主是上了年纪的外地夫妻,无论面条还是面汤都是新鲜现做的。 汤头咸酸微辣,臊子虽然不多,却酱香浓郁,肥瘦相间的肉沫,吸饱汤汁的面条,加上绿油油的青菜,直叫人慾罢不能。 清珞原本慢条斯理地吃着面,渐渐的,将视线落在对面阮祺的身上。 不久前还在为三两诊金苦恼的人,如今却已经吃得津津有味,眉梢眼角都透着满足。 「怎么了?」阮祺疑惑问,还以为自己沾到面汤了,连忙伸手去擦脸颊。 「无事,」清珞将一枚簪子递给他,「刚才在金玉行里买的。」 阮祺放下面碗,才发现对方递来的是一支素银簪子,样式简单利落,只在银簪花顶上黏了颗粉白的珍珠。 「昨晚的珍珠其实有九颗,我留了一颗。」 清珞解释,也不等阮祺继续反应,抬手将他发间的圆顶木簪取下,换上新的银簪。 「为何……」要给他买簪子。 阮祺有些懵,终于明白对方拿去的那一两银子究竟用在了何处。 「觉得合适就买了。」清珞打量眼前人片刻,满意点头,「很好看。」 青年随意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搭在桌边,脸上分明满是伤疤与焦黑痕迹,却偏偏有一种清冷出尘的气质。 阮祺心跳得飞快,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吃完那碗面的。 回去的路上,趁着身边人没注意,小心翼翼摸了下发间的银簪。 过了片刻,又忍不住悄悄摸了摸。 第6章 隔天清早,天气日渐和暖,先前在县里订做的桌椅终于送到芜河村内。 桌椅形状规整,四四方方,刚好可以安置在灶台边上。 送货的伙计手脚麻利搬运东西,阮祺则陪着董念等在院中。 然而只看了一会儿,阮祺便觉出哪里不对。 除了订做的桌椅之外,车里还装着许多其他事物,大袋的米面,各种日用杂物,甚至还有一整套崭新的被褥。 「伯母?」阮祺忍不住疑惑。 桌椅是董念去县里僱车送回来的,这些东西自然也只能是对方买的。 「都是给你的,」董念的脸上明显带着激动,拉着他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大伯已经能下地了。」 「神医亲自给检查过,说是之前误诊,其实并没有伤到骨头,清早已经能被人扶着自己走路,估计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医馆每多住一日都是烧钱,故而若是没有性命之忧,多数人都会选择回家休养。 已经能走路了?阮祺以为是自己听错。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村里幼童都明白的道理,阮成丰当日径直从山崖跌下来,摔得头破血流,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怎么可能如此快就好转。 第10页 「全是託了你的福气,」董念紧紧攥着他,「你昨日刚去瞧了他,他今天就有好消息传来,可见都是你的功劳。」 原本董念还有些纠结,觉得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可经歷过这段时间的事,她已经再没有任何疑虑。 无论是阮成丰的腿伤忽然好转,还是阮祺的新郎君忽然甦醒,都必然是与阮祺有关。 否则早不好,晚不好,偏偏在阮祺去过医馆第二日就突然说没伤到骨头,就连神医也找不出其中的缘由。 「不不,」阮祺被吓到了,连忙摇头,「我又不懂医术,怎么可能是我的功劳,这些东西我不能收,伯母还是快些拿回去吧。」 大伯在医馆治伤,家里本就捉襟见肘,看眼前的架势,这是要把家底都掏出来给他啊。 「行了,」董念不理他的拒绝,态度强硬道,「只要人好好的,多少钱都能赚来,而且这也是你大伯的意思,你就安心收着吧。」 「还有沖喜换的银子,等你大伯回家,抵押在医馆里的钱也都能退回来,最迟明后日就能还给你了。」 自从阮祺出嫁沖喜,那五十两银钱一直是压在董念心头的石块,如今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地里还有农活,董念送了东西便回去忙了,目送伯母走远,阮祺伸手掐了自己一下,正要掐第二下时被身边人拦住。 「我大伯的腿伤好了,」阮祺抬头望向清珞,「你说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阮祺皮肤嫩,刚掐的那一回已经在脸颊留下薄红的印子,清珞抓着他的手腕,避免他再想不开去掐自己。 「神医医术高明,将人治好不是应当。」 「嗯。」阮祺想了想也是。 如此看来的话,昨日花的那三两诊金似乎也不算冤枉了。 阮祺原本也不是会多思多虑的性格,很快便也高兴起来。 晌午吃过饭,董念拿了一竹篮香烛祭品过来,让他到村外庙里烧香拜神,顺便再捐些香油钱。 神庙就在离村子不远的隅云山上,当日大伯受伤,董念和阮祺拜了不少神像,如今阮成丰伤势见好,自然也要回去还愿才行。 进山的道路并不难走,阮祺想着刚好可以替新郎君上炷香,求个身体康健,便将清珞也一同带上了。 「这里的神庙,是祭祀哪座神明的?」走在台阶上,清珞忽然问。 「自然是水神,」阮祺小心搀扶着他,避免他在石阶上踩空,「其实原本是要供奉河神的,可惜被隔壁村抢了先,神庙建成不能白放着,便改作供奉水神了。」 阮祺环顾了四周的树林,压低声音道。 「还是河神庙好,像隔壁隅山村,就靠着河神庙赚了不少钱,每五日开一回庙市,香火别提多鼎盛了。」 「哪里像这边的水神庙,半边房梁都塌了,穷得揭不开锅,也根本没有几个人过来祭拜。」 也就是阮祺和董念病急乱投医,否则也不会过来。 清珞:「……」 「不过话说回来,」阮祺指了指前方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我小时候总去山里玩,在神庙烤鱼烤番薯吃,还在神像上画过画,如果真有神的话,大概早就降下神罚了。」 几年前神庙还是老庙祝在看管,庙里经常无人,总会有孩子在里头玩闹。 说起烤番薯,阮祺忽然有些想吃番薯了,不过眼下时节不对,估计也只能等到秋天之后再吃了。 阮祺想得入神,没留意被身边人敲了下额头,顿时「唔」了一声。 清珞伸手捏住他的鼻尖,语气凉凉道:「神罚。」 阮祺:「……?」 水神庙如今的庙祝姓崔,名叫崔择川,个子很高,身形却干瘦,仿佛山上干枯的柳树,一阵风就能吹倒。 在庙前扫尘的崔择川瞧见两人身影,转头停住手里的动作。 「崔叔。」 知道对方性情古怪,阮祺也没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道:「我来替大伯还愿的,不知今日庙里能不能上香?」 「你大伯腿伤好转了?」崔择川眉头微挑。 「对,」阮祺笑着道,「明早就能从医馆回来了。」 「伤成那样都能好转,可真是神仙庇佑,」崔择川啧啧感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进去吧,你是这月里头一炷香,上香后顺便求支签吧。」 可以求籤! 阮祺忍不住惊喜,神庙香火不好,但崔庙祝解签却是十分灵验。 只是崔择川规矩多,不是谁来了都肯解签,能得他的解签,绝对是花钱也买不来的。 老老实实上过香,又将带来的供品摆在桌上,阮祺迫不及待取过签筒,递给身边人道。 「快来抽一支签,可以求身体健康的。」 抬头打量神像的清珞满脸疑惑,不过还是依言照做。 竹籤从签筒里掉落,阮祺捡起后拿到崔择川跟前,有些紧张问:「劳烦崔叔瞧瞧,这签文是讲什么的,是吉还是凶?」 崔择川掀了下眼皮,语气满是不耐:「自己不会看吗,佳偶天成,上上籤。」 「佳……」不是。 阮祺懵了,他求的是健康,佳偶天成算什么含义。 以为他是不满意签文,崔择川不耐烦挥手:「就是说你们夫夫和睦,是天作之合的意思,走走,都已经上过香了,就别留在这里碍眼了。」 第11页 被强行赶出庙外,阮祺郁闷盯着门板。 就这个脾气,也难怪神庙没有香火了。 「不高兴?」清珞问。 阮祺点头,平白浪费一支签文,他怎么可能高兴。 「算了,刚刚上香时已经帮你求过健康了,希望能有些用处吧。」 阮祺皱起眉,脸颊气鼓着,不过即便在生气时候,也没有忘记小心护住身边人,避免他下台阶时绊倒。 第一次被人如此仔细看护,清珞难免新奇,视线落在阮祺白嫩的脸颊上,心底忍不住划过一丝笑意。 阮祺个性单纯,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将心思转到了别处。 「对了,你晚饭想吃什么,家里的鸡蛋还剩下两个,你想吃炒鸡蛋吗,还是买块猪肉回去?」 自从能用渔网捕鱼,家里吃最多的便是各种炖鱼,刚好现在手头宽裕了,阮祺忽然有些馋肉吃了。 酱烧肉,白片肉,干锅肉……还有小炒肉,用小葱和青菜炒,加笋丝和蒜末,淋上酱汁,能多吃两碗米饭。 瞧着对方的嘴馋模样,清珞颔首:「好。」 「村里就有卖猪肉的,」阮祺扬起笑脸,「走快点,应该能赶到天黑之前回家。」 芜河村里有专门杀猪羊的人家,只是这边猪羊肉都贵,一斤猪肉要七十文,一斤羊肉要九十文。 阮祺盘算了下,到时买半斤带肥膘的猪肉,顺带花二十文买两斤的猪骨,正好明早大伯回来,可以用猪骨和土豆炖汤喝。 顺着石阶下山,清珞随意扫了眼林间的神庙,而后很快收回视线,与阮祺一同走远。 水神庙内。 崔择川打了个哈欠,照例在供桌中央摆上一碗清水,将新点燃的供神香放入水中。 正待转身之际,却见线香非但没有如过去一般倒进碗底,反而笔直立于水面。 青烟裊裊向上,将巨大威严的神像笼罩在其中。 「咚」的一声钟响。 崔择川倏地瞪大双眼,惊恐望向四周。 神仙……显灵了? 第7章 因着大伯上午就能从医馆回来,第二日阮祺很早便起身了。 阳光透进窗子,阮祺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快速将身上的里衣换下。 最近总忙着别的事情,日常积攒的衣裳不少,正好趁着晴天洗了也能快点晾干。 然而刚解开到一半,就感觉身后有道视线投来。 阮祺拽着衣袖回过头,正与床铺另一边的清珞四目相对。 分明是偷看人换衣服的,清珞的神情却很是坦荡,被抓包了也并未闪躲,而是十分自然指着他的衣摆。 「穿反了。」 阮祺忍不住面颊发热,下意识把外袍盖在他脸上。 「你你你,起来了就快点换衣服,早上捞完鱼,还要去给大伯家里帮忙呢。」 伯母董念要去医馆接大伯回来,阮祺则需要把屋里屋外简单打理一遍,顺便帮忙将午饭做好。 家里食材都是现成,加上阮祺昨日买的猪骨,刚好够做出三菜一汤,替大伯接风洗尘。 「还要去河边捞鱼?」 并未将人逗得太过,清珞拿开外袍,换了个话题道。 「嗯,」阮祺脸上还热着,取来药丸塞给他,「吃药……你和我一起去,顺便晒晒太阳。」 药丸是之前僕从留下的,清珞很嫌弃地看了眼,不过是最寻常的疗伤药,吃不吃也没什么用处。 然而在阮祺的逼视下,只好和着温水一饮而尽。 早上的饭菜简单,阮祺照例煮了杂米粥,并在锅里热了昨日剩下的面饼。 小菜是加了辣子的酱瓜菜,清脆又爽口。 清珞不怎么挑食,基本给什么都能吃。 一手捧着粥碗,一手夹了酱菜送入口中,朴素至极的家常菜,偏偏吃出种洒脱随意之感。 阮祺在心底确认,难怪伯母瞧过之后会说,这新郎君看举止就不像是能干农活的,等日后伤势痊癒了,还不知能做些什么。 收拾了碗筷,阮祺拿好渔网,本想叫清珞在门外石块上休息,却见对方径直走到自己身旁。 「怎么了?」被人按住肩膀,阮祺困惑回头。 「等下再捞鱼时,可以试试平稳唿吸,」清珞的声音有些冷,带着莫名的慵懒,「集中精力,屏气凝神。」 穿过林间的风勐然变大,寒意透进骨髓,耳边只余下阵阵流水的响动。 阮祺打了个哆嗦,思考半天也没明白屏气凝神究竟是什么含义,下意识将渔网抛出。 然而再拽起渔网时,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太沉了! 以往他每回捞上的鱼虽然多,但基本都是那种寸长的小鱼,卖不上价钱,拎着也没有多少分量。 可眼下网兜里的鱼却沉得厉害,每条都至少有七八寸长,阮祺险些没能拖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拖上河岸。 黄鱼、鲅鱼、花鲢,就连往常最多只能有一两条的河豚也足有六条之多。 瞧着满地乱蹦的大鱼,阮祺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怎么将渔网拉上来的。 来不及震惊,目光扫过,阮祺正瞧见挂在渔网上的一串珊瑚,形如枝杈,纹理细腻,虽只有手掌大小,却异常莹润鲜红。 阮祺唿吸都停住了。 红珊瑚向来是越大越值钱的,这样小的珊瑚估计只能称斤来卖,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价值不菲。 第12页 阮祺呆愣半晌,伸手拿起红珊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鱼也就算了,河水里应该没有珊瑚吧。」 珊瑚这种东西,不是海里面才有的吗。 「捞到什么了?」见他呆站在原地,清珞凑上前问。 「没,」阮祺迅速摇头,「只是块石头,挂在渔网上了。」 岸边还有其他钓鱼的村人,财不露白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忙压下心底的疑惑,收好珊瑚,准备等回家后再拿出来细看。 虽然弄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昨晚伯母与他提过,旧宅柴房的屋顶破了,必须趁天晴修补好才行,如今倒是不用担心银钱的问题了。 河岸不远处,里正江聿升仍然如往日一般坐在岸边垂钓。 有过之前的经歷,他已经不敢再在阮祺家院门外钓鱼了,每回都离得远远的,避免再受到刺激。 可惜即便如此,也依旧没得来片刻宁静。 「行了,」江聿升深吸口气,强忍住赶人的冲动,「都已经第六遍了,你说的我都听懂了,所以能不能让我清静会儿。」 「你根本没听懂,」崔庙祝异常固执,眼底尽是狂热,「神仙显灵了,都是我亲眼所见,而且就是在阮祺来过神庙之后!」 「阮祺就是个普通的哥儿,能有什么……」 江里正头痛欲裂,伸手按住眉心,感觉与眼前的神棍根本就说不通。 然而话刚到嘴边,江聿升突然顿住了,眉头也跟着舒展开。 阮祺,神仙显灵? 那边崔庙祝还在不住念叨:「是真的,绝不可能是我弄错,水神庙建成百年,从未有遇到过如此景象,芜河村,还有那阮祺身上,必然是有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江聿升挥挥手,没等他说完,直接开口打断道:「神仙显灵,是不是说往后咱们村里的神庙,也能变得和隔壁河神庙一样了?」 隔壁隅山村的河神庙香火鼎盛,每五日一次的庙市甚至比县里的集市还要热闹。 各路人流往来,就连隅山村的里正也比旁人多一分体面。 江聿升早瞧着眼热了,神仙什么的他自然是不信,但难保其他人也不会相信。 只要将这水神庙的名声彻底宣扬出去,甭管是不是真的,还怕芜河村赚不到其中的好处? 江聿升心里打定主意,顿时摆正了神色,丢下手里的鱼竿,给崔庙祝让出位置。 「刚说的那……什么神仙显灵,我好像没大听清,你再来给我仔细说一说。」 意外捞到珊瑚,阮祺疑惑了一阵便也接受了,没再多想,早早便去大伯家里将屋子打扫干净,紧接便开始忙碌中午的饭菜。 这边猪骨汤刚刚炖好,那边县里的骡车也已经到了门前。 经歷过这一番波折,阮成丰满心感慨,突然间回到家里,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能揽着阮祺嘆息。 「行了,你还准备在家门口哭一场不成,赶快进屋去吧。」伯母董念笑骂道。 饭菜都已经上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周围。 到了屋内,阮成丰总算注意到阮祺身旁始终安静的青年,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这还是阮成丰第一回见到自家侄子的新郎君。 那日阮成丰病情紧急,必须马上住进医馆,偏偏医馆那边狮子大开口,不仅要他们补齐欠下的诊费,更要交齐五十两银子做抵押才肯救人。 先前为了给阮成丰看病,身边的亲戚都已经借遍了,好容易凑到十两银子,董念正考虑要不要卖掉家中的田地,阮祺已经先一步签了契约,用给人沖喜换来五十两白银。 阮成丰又愧又悔,却抵不过身体虚弱,最终被妻子强行送进了县里的医馆。 如今回来,阮成丰满心只想着将阮祺的婚事解除了。 不就是五十两银子吗,把钱还给对方便是,他家好好养大的哥儿,凭什么要为个病秧子搭上终身。 「咳,」阮成丰是猎户,不是会绕弯子的性格,直接开门见山道,「你叫什么来着,清珞是吧。」 「我和人打听过城里给人沖喜的规矩,虽然沖喜都是要成亲的,但这成亲可以当真,也可以只是借个名头。」 「你是富贵人家出身,想来也瞧不上咱们乡下整日在地里刨食的,要不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胡说什么呢!」董念狠推了他一把。 这才刚回家,即便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能现在就提啊。 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快的。 「现在不说,难道要等过几月再说吗?」阮成丰急死了。 阮祺和那人可是单独住出去的,孤男寡男,再等拖上几个月,说不准连孩子都蹦出来了。 「下午我就找里正去,一纸和离书罢了,两边都不耽误。」 阮成丰转头望向清珞:「这事的确是我们理亏在先,但你如今也已经醒了,人就给我们退回来吧,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们都能答应。」 清珞微垂着眼眸,没有答话,只随手端起汤碗。 阮祺却有些急了,开口便喊道:「我们已经睡过了,离什么离!」 咳! 清珞瞬间被汤水呛到。 阮成丰夫妻不敢置信盯着他。 阮祺红着脸,胡乱帮身边人拍背,破罐子破摔:「不离,赶紧吃饭,家里柴房还等着修呢。」 第8章 第13页 从始至终,阮祺分毫也没有动过想要悔婚的念头。 最简单的道理,当日大伯伤势极重,那拿回的五十两银子是实实在在的救命钱,不能只因为事情了结就想要反悔。 好处都自己收着,坏处都甩给外面,做人没有这么不地道的。 午饭后,阮成丰还想来找清珞说话,被阮祺直接拦了回去。 「我知道大伯是为了我好,但既然已经成亲,往后该怎么过日子便是我自己的事,大伯还是好好休息,别整日操心这些了。」 阮祺性子软,却是认死理的,旁人轻易无法劝动。 阮成丰知道木已成舟,最终也只得一声嘆息。 害怕清珞多心,阮祺没再就和离的事多说什么,与伯母打过招唿便领着清珞回家了,准备找找人,看今日之前能不能先将柴房修好。 说是柴房,但旧宅里存放柴炭的房间其实并不大,没有门,外面只用张竹帘勉强遮着。 如今屋顶塌了大半,别说是放置木柴,就连阮祺每日进出都会有些危险。 现在还不算农忙,刚好芜河村也有懂泥瓦工的村人。 阮祺安顿好了清珞,便带上银钱打算出门,没想到里正江聿升先一步将匠人领了过来。 「祺哥儿是准备修房子啊,」江聿升摸着嘴边的八字鬍,笑容和蔼道,「哎呀,我之前就和你伯母说了,你这旧宅子是几十年前盖的,早应该修补修补了。」 阮祺愣了下。 想说他只是打算把旁边柴房修了,并没有要修整座宅子。 却见江里正大手一挥,直接招唿带来的泥瓦匠道。 「这外间,还有这卧房,看这屋顶漏的,都得修修了,加紧着动手,天黑之前应该就能修完了。」 「等……」 江聿升在村里极有威望,见他已经发话,两名泥瓦匠二话没有,拎了梯子便开始往屋顶上爬,风风火火地忙碌起来。 阮祺试图阻止,就被江聿升悄悄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 「你昨日去了水神庙?」 「对。」阮祺是真的懵了,不明白水神庙和今日修房子有什么关系。 江聿升环顾四周,越发放轻了嗓音。 「我已经听说了,你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对不对?」 阮祺瞬间警惕,摇头否认道:「哪儿来的怪事,江叔听错了吧。」 「和江叔这么见外做什么,」江聿升笑容和善,「其实也不能说是怪事,就是不同寻常的事。」 「比如,你那郎君沖喜第二天就醒了,你大伯今日也从医馆里回来,再比如你每天捞的那些鱼。」 说起「捞鱼」,江里正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下,不过很快恢復如常。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你无意间做了何事,所以受了庙里神仙的保佑?」 阮祺杏眼瞪得熘圆,这都什么和什么。 如果江聿升只单说他家里发生的怪事,阮祺还是承认的,毕竟他偶尔也会觉得奇怪,为何他每回都能从河里捞上各种贵重东西出来。 但非要说和村里的神庙有关系,就实在太扯了。 阮祺不信神,在大伯受伤之前更是从没有到神庙祭拜过……在庙里烤鱼烤番薯那些不算。 而听江聿升这番话,倒像是故意想要将两边牵扯到一起似的。 阮祺冷静下来,认真望着眼前人道:「江叔,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直接说了吧。」 见对方如此郑重,江聿升反而有些脸热了,轻咳了一声道。 「我也都是为了芜河村考虑,嗯,总之你记住,往后如果有谁问起你家的事情,你就说是庙里的神仙保佑。」 「咳咳,那水神庙总归是咱们村子的,太冷清了也有失颜面不是,等神庙香火旺盛了,也能给村里带来好处,庙会庙市什么的都可以开起来,百利而无一害嘛。」江聿升絮絮叨叨。 哦,阮祺终于听明白,这是要把神仙显灵的事宣扬出去。 事情对芜河村有利,阮祺没多犹豫便同意了。 刚好他也在犯愁,若是有人问起捞鱼的事自己该如何解释,这回都可以推到神仙保佑上了。 「总让神仙来背锅,你说会不会不太好?」 阮祺回家对着郎君忧心忡忡。 清珞午觉被吵醒,将他揽到身旁继续睡:「放心,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敢责罚你。」 阮祺:「?」 两个泥瓦匠动作麻利,黄昏前便已经把全屋的砖瓦都修补妥当,甚至将原本的破竹帘取下,给柴房换了崭新的木门。 最后也只象徵性收了阮祺一百文的木门钱。 待在不再漏风的房间里,阮祺感觉整个身心都舒畅了,探头打量四周。 「居然连墙角的漏洞都补上了,这回终于不用担心再有东西跑进来了。」 清珞在桌旁喝水,随意点头。 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阮祺忍不住迟疑:「今晚……」 他本想说今晚到大伯家里吃饭,不过想起晌午发生的事情,顿时犹豫是否要带上清珞一同过去。 大伯的个性他最是了解,虽然他早上已经劝服了对方,但以大伯的脾气,多半不会就此罢休,很有可能再说出什么更加伤人的话来。 「无妨,」猜出阮祺在担忧什么,清珞不在意道,「只是几句不中听的话,想去便去吧。」 第14页 「那今晚去大伯家,」阮祺道,伸手扯住他的袖角,「放心,我不会再让大伯为难你了。」 阮祺紧抿着唇,开始给他念叨家里的事。 因为极少到田里干农活,阮祺的脸颊比寻常小哥儿还要白嫩,清珞忍了半晌,终于还是伸手轻捏了一下,触感果然不错。 「……我大伯那人吃软不吃硬,他现在和你计较,其实也是没绕过弯儿来,你先让着他一些,等他自己想通理亏了,就该寻思着来补偿你了。」 还在与他传授该如何应对大伯的阮祺莫名被打断,唔了声,抬头不满道。 「说正事呢,你别捏我。」 「嗯。」清珞颔首,收回前又顺手多捏了一下。 阮祺给清珞说了一路有关大伯的事,确认都交代妥当了,才上前推开大伯家的院门,迎面便见到满脸焦急的董念。 「你大伯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董念显然等了他许久,上前一把将阮琪拉住。 「没有,」阮祺心底咯噔了声,「怎么了,大伯不在家里?」 虽说没有伤及到筋骨,但阮成丰毕竟双腿受伤,身体亏虚得厉害,必须卧床好好休养才行,怎么能随便跑出去。 「哎呦,这杀千刀的,」董念急得直骂,「我才出去买个菜的工夫,人就不见了,还是刚才魏婶子瞧见他,说是拿着弓箭跑进山里了,他别是又到山里打猎去了吧?」 腿伤刚见好就跑去打猎,这还真是阮祺大伯能干出的事。 「您先别急,」阮祺稳住心神,扶着董念道,「这会儿天还没黑,咱们先自己到附近去找找看。」 一个伤患,跑应当是跑不远的。 董念也渐渐平復下来:「好。」 天色渐沉,进山寻人自然是越早越好,两人不敢耽搁,叫清珞守在家里便打算离开。 然而刚迈出小院,就瞧见一个人影瘸着腿走来,手里还牵着什么事物,身量不高,似乎是小牛犊之类。 见阮成丰没事,阮祺总算是放下心来。 董念显然也看清了来人,顿时气急败坏,直接将人揪住。 「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我和祺哥儿替你担心,我看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阮成丰被捶得连声痛唿,偏偏不敢躲闪,只能在原地讨饶。 「唉,别打了别打了,快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阮祺正犹豫是否要上前劝架,听见这话下意识转头,望向他手里牵着的活物。 不是小牛犊,而是小马驹。 「怎么样,」阮成丰笑着道,神情间满是得意,「我在山下抓到的,看这毛色,看这四蹄,怎么也能卖上几两银子。」 别说腿伤之后,便是腿伤之前,他也很少有这样好的收穫,可见是时来运转了。 董念起初还跟着惊讶,见他得意,瞬间火冒三丈。 「呸,谁要你的银子,你再敢跑山上试试,那点银钱都不够给你瞧病用的!」 越说越忍不住恼火,董念追着阮成丰捶打,阮成丰也顾不上手里的缰绳了,瘸着腿四处躲闪,一旁无人看管的小马驹咴咴直叫。 门掩黄昏,望着小院里的热闹,清珞凑到阮祺耳旁道:「对了,你中午说的……」 说什么? 阮祺瞬间被呛到,都快忘了自己说的那句两人已经睡过的话,用力将对方捂住。 「啊啊啊你累不累,他们还要打一会儿,咱们先进屋里休息吧!」 好容易被对方松开,清珞忍笑道:「你中午说的,让神仙背锅,我想问问你究竟是何事。」 「不过,好,先进屋里休息吧。」 阮祺:「……」 第9章 马匹价格昂贵,平民用马按质量可分三等。 下等马三十五两,中等马五十两,上等马七十两,而上供给皇室使用的马匹更是能卖到百两之多。 小马驹自然卖不上这样的价钱,但毕竟是白捡来的,董念怒气过后便也慢慢接受了,考虑到家中情况,最终让阮祺将马驹带回旧宅,等明日再拿到县里集市去卖。 阮祺的宅子破旧归破旧,四周院墙却高,不怕马驹半夜里偷跑。 至于阮成丰那边……当晚被董念狠狠收拾了一顿,果然再不敢提起叫阮祺和离的事,连带对清珞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然而刚将小马驹领回家里,阮祺就忍不住头疼了。 这是马驹,不是猫儿狗儿,更何况还是匹野马,才一个晃神的工夫,就已然自己挣断绳索跑开了。 阮祺轻声嘆气,认命关紧院门,起身去追四处逃窜的马驹。 这马别看年岁小,动作却异常灵活,奔跑速度极快,一蹦跳到木柴堆上,轻巧闪过阮祺的飞扑。 阮祺抓着绳索喘气,转头望向郎君:「你还有伤在身呢,先站在墙边别动,我自己来就行。」 阮祺抬手挽起衣袖。 他就不信,以他的力气,会连匹马驹都制服不了。 「嗯。」清珞点头答应。 目光轻扫过马驹,漆黑的眸子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带了些笑意。 被木柴拌了一跤,阮祺又扑了个空,正忍不住心底郁闷,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勐然僵在了原地,一只蹄子高高扬起,半晌也不敢落在地上。 「别跑!」阮祺抓住时机,快速将马驹套紧,正准备拉到清珞身旁,却见小马驹屈起后蹄,死活都不肯靠近,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勐兽。 第15页 「它好像很怕你。」阮祺反应过来,有些新奇道。 清珞靠在墙边,不置可否。 阮祺一只手牵住马驹,凑近打量眼前人。 「哎,是屋里油灯的缘故吗,我怎么感觉你脸上的伤疤好像淡了些。」 他先前还以为是这人面容焦黑,所以小马驹才如此害怕,现在仔细瞧着,才发觉对方的脸颊相比起最初已经明显恢復。 伤疤变浅,焦黑褪去,露出原本精緻的轮廓。 就连余下的痕迹,也都仿佛是蒙在美玉上的浮尘,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擦去,一睹其真容。 清珞并未躲闪,反而倾身靠近,任由阮祺去摸他脸上的伤疤。 「……估计伤的不深,所以恢復得比较快。」 阮祺被烫到般,连忙将手收回:「这这样啊,那太好了。」 「要再摸摸看吗?」清珞问。 「不了!」阮祺直接跳了起来,耳尖忍不住发热,「已经很晚了,明早还要去县里呢!」 被褥和衣服都是阮祺下午新换的,白天被阳光晾晒过,散发出淡淡的草木味道。 这一觉阮祺睡得很香,隔天还没起身,就被外面接连的敲门声震醒了。 身边人还在熟睡,阮祺迷煳地揉了揉眼睛,奇怪为何这么早就有人过来,不过还是起身披衣,去外面开了院门。 「伯母?」瞧见来人,阮祺吓了一跳。 站在门外的不只有伯母董念,还有阮成丰,以及住在隔壁的魏婶子和钱婆婆。 「哎,可算是醒了,」董念上前帮他将衣裳拢好,推着他进门道,「快去洗把脸,车马上便要过来了。」 「是是,快着点,」钱婆婆也跟在后面笑着催促,「咱们一起雇了车,车里宽敞,正好能带你郎君一道过去。」 几人手里皆拎着大包小包,仿佛是要出门赶集的模样。 ……赶集,阮祺迷迷煳煳,总算记起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是要去庙市吗?」阮祺问。 隅山村河神庙香火鼎盛,除去固定两次的大型祭祀,每隔五日还会有开放给临近村人的庙市。 每到庙市时候,各种摊位货品琳琅满目,简直比县里的集市还要热闹。 「对,」董念蹙着眉,没好气道,「原本打算直接去县里的,就你大伯闲不住,偏要去那边凑热闹。」 「不过正好把家里新腌的酱菜卖了,顺道瞧瞧有没有便宜的菜籽,之后再去县里也不迟。」 董念不再多说,催促着阮祺去洗漱换衣。 阮祺自己换上衣裳,又把半梦半醒的清珞拉起来将衣服换好,领着人一起上了车。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家里有病人的都要沾染阳气,晒太阳,平常呆在人多的地方,不然每日闷在房里,很容易积攒阴气,反而对病情不利。 清珞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坐在车里了。 周遭还有其他出行的车驾,驴车、骡车,有些手头宽裕的还能雇辆马车。 庙市喧闹人多,能卖的货品也多,没有人会在这上头节省。 「哎呦,这是祺哥儿的新郎君吧?」有年轻妇人热情朝这边招唿。 「模样真俊,不是说重伤昏迷吗,这么快就已经醒了。」 「早几天前就醒了,」董念笑呵呵回道,「毕竟年纪轻,恢復得也快,再过上两三月,估计就能和常人一样了。」 月初阮祺给人沖喜的事整个芜河村里都传遍了。 只可惜两人待在旧宅里,寻常极少露面,以至于很少有给人瞧见的机会。 眼下村口附近都是要去赶集的人,听到这边的响动,纷纷过来围观。 有和阮成丰打招唿的,有夸赞阮祺有福气的,也有塞给阮祺一大把饴糖,说要沾沾他的喜气的。 阮祺难得腼腆,捧着糖道谢,小声问身边人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真热闹。」清珞打量四周。 阮祺摇头道:「刚到哪儿呢,等到庙市了才是真的热闹。」 隅山村距离芜河村并不远,乘车小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正如阮祺说的一般,才刚过卯时,天边还微微暗着,庙市上已然是人头攒动。 站在山脚下便能瞧见林间高耸的河神庙,青松翠竹,钟磬悠远,同眼前热闹的集市仿佛是两个世界。 阮成丰和董念已经将摊子支起来,牵着小马驹,将带来的酱菜和蜜姜都摆在摊位上面。 「行了,这边用不着人,你们两个到一边逛去吧。」 阮祺正想过去帮忙,就被董念挥手赶开:「早饭还没吃吧,带你郎君去那边垫垫肚子,别吃太多,等会儿收摊了带你俩到春斋楼里吃饭。」 春斋楼是县里有名的食店。 菜餚滋味好,最重要是价钱也不贵,每回董念领阮祺到常渊县时,都会带他去点一盘楼里的招牌菜。 随着日头升起,山脚下的人潮越发拥挤,叫卖声、吆喝声,到处都飘散着食物的烟火气。 阮祺也许久没逛过庙市了,走到一处卖红豆糕的摊位前停住了脚步。 「想吃这个?」清珞问。 「不是,」阮祺摇头,放轻嗓音道,「我想瞧瞧,往后能不能和大伯他们也弄一个像这样的小食摊。」 以往家里都是靠大伯进山打猎过活的,虽然赚钱,但总归风险巨大,再有过之前差点丧命的经歷,伯母已经彻底打消了再让大伯打猎的念头。 第16页 阮祺也是同样。 虽然他眼下捞鱼的手气不错,但这种碰运气的事总觉得心底不够踏实,还是盼望能找个踏实稳妥的营生。 比方和伯母一起弄个小食摊,不需要太多成本,只要肯起早贪黑去出摊,还是很有赚头的。 不过这事还得与伯母他们仔细商量过才行。 「先等下,我到那边买点东西。」阮祺将摆摊的事暂时抛开,几步跑去买了两块红豆糕。 刚出笼的红豆糕冒着热气,外皮绵软,馅料扎实,虽然稍显甜腻,味道依旧不错。 阮祺很快吃完,顺手递给身边人一块。 清珞没有接,而是转开视线,望向摊位旁边的年轻男女。 两人与阮祺一样,也是买了两块红豆糕,举止却远比他们亲昵,女子笑容羞怯,将手中糕点递到男子面前。 清珞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眼身边的阮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不吃吗?」 阮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的,也将手里的糕点递到对方嘴边。 捏着红豆糕的手很白,指甲修剪整齐,指腹沾了薄薄一层糖粉。 清珞凑近将糕点吃下,眼见少年先是愣了愣,随即红晕迅速在脸颊上漫开。 阮祺把手背到身后,不自在低咳了声:「那个,要顺便去河神庙里上香吗?」 和村里萧条冷清的水神庙不同,这边的河神庙可是十分灵验,来都来了,不去拜拜实在可惜。 「不去。」清珞干脆道,脸上的温和顿时收回。 阮祺:「……?」 第10章 吃过红豆糕,阮祺勉强平復下心跳,假装无事般领着清珞去逛庙市上的摊位。 清珞表情淡淡,对大多事物都不甚在意,路过某处成衣摊位时,却对上面一件藕色里衣多瞧了几眼。 「衣服不能在这边买。」阮祺小声提醒他。 庙市的货品虽然便宜,但基本都是流动的摊位。 一些零碎东西也就罢了,但衣服却是要日日穿在身上的,布料若出了什么问题,想找人修补都找不到。 「等下就要去县里了,我知道有家成衣铺子,各种绫罗锦缎都是从江南一带採购来的,结实耐穿,价格也不贵,你想要什么衣服可以去那边买。」 周围人潮拥挤,阮祺小心将郎君圈住,避免他被人群撞倒。 清珞视线落在阮祺身上,终于点点头。 不明白这一眼是什么含义。 阮祺连忙蹭了蹭脸颊,确认没有沾到红豆馅后,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领着对方回了大伯的摊位。 刚走过去,就瞧见大伯与伯母满脸喜色地拎上包裹,似乎已经将原本的摊位收了起来。 「酱菜和蜜姜都已经卖完了?」阮祺忍不住问。 「都卖完了,」董念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刚走那会儿就已经卖完了,只是你魏婶子突然肚子痛,我帮着她看了下摊位,这才耽误到现在。」 阮祺忍不住惊讶。 这回家里带出的货品并不少,尤其是酱瓜菜,足足带了四大罈子,咸菜这种东西向来卖得最慢,往常都要晌午左右才能卖完。 「多亏它了,」阮成丰拍了拍身边的马驹,笑着道,「马在庙市里可是新鲜东西,谁路过都要瞧上一眼,虽然没人来买它,其余东西却是三两下就卖空了。」 小马驹乖巧站在原地,咬住阮祺的衣摆,咴咴叫了两声。 阮祺将衣摆抢救回来,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货品都已经卖完,自然也就没必要再留在庙市了,大伯带着一家人穿过人群,准备将今日的摊位费用交了,顺便雇辆驴车,之后便可以乘车去县里。 庙市是按照时间收费,从早上卯时开始计算,每摆摊一个时辰便要交两文钱。 由于来往庙市的都是周围村子里的人,若是有人敢不交钱的话,下次便会被隅山村的人驱赶,不许他在市集上出摊。 负责收钱的村人就站在河神庙前,阮祺才刚走过去,就被两名僕从打扮的人直接拦住。 阮成丰瞬间警惕,下意识将阮祺护在身后。 为首的中年人身材矮胖,穿着形制古怪的玄色道袍,手捻鬍鬚,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视线越过阮成丰,清了清喉咙,笑容可掬道。 「这便是芜河村的祺哥儿吧,听你们村的里正说,你最近遇见神仙显灵了,此事可是当真?」 阮祺站在大伯身后,心底莫名其妙。 不过想到江里正昨日刚帮自己修了屋子,也不好当外人的面给他拆台,干脆应声道。 「是,崔庙祝也说是神仙显灵,只是我不懂这些,所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听到「崔庙祝」几字,贺擎的表情顿时扭曲,险些没能端住高人的形象。 都说同行是冤家,尤其这庙宇与庙宇之间,怎么,他河神庙才刚兴起不久,就有人想分一杯羹,来抢他们的风头了。 贺擎朝身后两名僕从使了个眼色,皮笑肉不笑道。 「究竟是不是神仙显灵,自然要试过才能知道,听闻你受神明庇佑,无论在哪里都能捞上鱼来,不如今日便让在场的诸位也跟着长长见识如何?」 一张麻线编成的渔网很快被僕从送了过来。 眼下毕竟是庙市,来往的村人众多,不消片刻便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第17页 有隅山村的,也有芜河村的,显然是贺擎有意招来的人群,就为了要将此事彻底拆穿。 时下人多迷信鬼神之说。 贺擎再清楚不过,一旦水神庙神仙显灵的事宣扬出去,这每五日一次的庙市兴许就轮不到他们隅山村来操办了。 听着周围人声的议论,阮祺望向地上的渔网,面色犹豫道。 「我们还要去县里卖东西呢,不能等明日再捞鱼吗?」 有戏! 贺擎心底顿时惊喜,他不怕对方犹豫,就怕对方是有真本事的。 贺擎眯着眼,笑容和善道:「这个简单,你们到县里想卖什么,之后我都照价买下了便是。」 说罢将视线转向阮成丰手里的小马驹,马匹虽然昂贵,但如今河神庙香火鼎盛,一二十两银子他还是拿得出的。 「行吧。」既然对方肯买东西,阮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拎起渔网开始往山脚下走去。 董念刚从人群里挤进来,没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心底不安,追上他焦急道。 「怎么回事,他是不是为难你,我和你大伯拦着他,你们先离开这里吧。」 「不用,」阮祺摇头,「帮我照顾好郎君,我捞个鱼就回来了。」 芜水河正流经隅云山脉,阮祺下了山,也没理会身边围观的众人,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便直接将手中的渔网抛出。 片刻,感受到手里突然变重,阮祺连忙使力,利落拉起渔网,大堆活鱼噼里啪啦从网兜里滚落。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好些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刚刚还吵嚷的河岸一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是被卡住喉咙般紧盯着地上的鱼群。 贺擎眼睛都睁圆了,不敢置信瞪着面前的河水。 不是,他早上才确认过,这山脚下的河里因为路过的人群太多,鱼群都被惊跑了,根本不该有鱼能被捞上来才对。 「好了,」阮祺丢下渔网,拍掉身上的水珠,「鱼已经捞过了,我大伯的马驹要十两银子,劳烦贺庙祝叫人将银钱取过来吧。」 「这次不算,」贺擎死死望着眼前的阮祺,努力维持住面上的镇定,「你慢些丢渔网,我方才没有看清。」 阮祺抿着唇,鼻尖都皱了起来。 周遭的议论已然让他有些不自在了,再多捞几次…… 身边有人走来,清珞靠到近前,帮他挡住众人的围观,唇角动了动。 阮祺抬起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冷风拂过,耳畔只余下翻涌的水流声,清珞目光扫过河面,眸色漆黑如墨:「你想要如何?」 阮祺茫然,他什么都不想做,他不喜欢被人围着议论,对了,他想……让贺擎自己下水里去捞鱼。 一阵惊唿传来,河水无风而起,掀起半人高的浪潮,直接将贺擎捲入河底,人群顿时譁然。 阮祺勐地回过神来,目光困惑,一时竟记不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何事。 「神仙显灵了,是神仙显灵了!」 河岸边乱作一团,根本无人去管落在水中的贺庙祝。 「别走!」贺擎扑腾着四肢,拼命在水面挣扎。 好容易抓住岸边的石块,原本在地上的鲫鱼却突然间跃起,直接将他扇回了河底。 阮祺:「……?」 虽然还有些混乱,但大伯和伯母很快赶来,几人总算挤出庙市,收拾了东西坐车往常渊县赶去。 隅山村紧挨着县里,坐车绕个弯就能走到。 好在卖马的过程十分顺利,连带之前捞到的珊瑚也一併卖了出去。 摸着怀里多出的碎银,阮祺心满意足,倒是忘了清早发生的不快。 董念揣好装银票的荷包同样喜不自胜,做梦也没料到马驹居然第一日就能顺利卖出。 「去春斋楼,」董念直接拍板道,「就点楼里招牌的酒蒸鱼和紫苏虾,再要两盘子卤货,今日一定要吃饱了再回去。」 「伯母,」阮祺还想着成衣铺的事,拉了拉身边的清珞,「你们先点菜吧,我去那边给郎君挑些做衣裳的布料。」 董念瞧了眼清珞身上略显破旧的外衫,的确是应当换了,于是摆手。 「别跑太远,快去快回。」 林家成衣铺距离春斋楼不远,中间隔着几家店铺,店内宽敞明亮,摆在木架上的布料种类繁多,直叫人挑花了眼。 「你喜欢什么颜色?」阮祺问。 布料向来是颜色越鲜艷的价钱越贵,只是他如今手头宽裕,倒也没必要太过节省。 「都可以,你来帮我挑吧。」清珞随意道。 阮祺点点头,上前认真翻看,忽然翻到一匹湖蓝色的提花织绫,连忙拎起来在清珞身上比划。 「这个不错。」阮祺满意道。 中等绫每匹二两银钱,足够做两套春秋穿的衣裳了。 清珞闻言回过头,视线却落在两人间相连的姻缘线上。 ……成亲那日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断开的姻缘线,如今已经变成接近硃砂的浅红。 姻缘线尽头,阮祺举着手中的绫布,笑得眉眼弯弯。 「就要这个吧,到时给你绣上水纹,一定好看。」 第11章 买过布料,春斋楼那边董念已经将饭菜点好。 紫苏虾果真不愧是楼里的招牌菜。 新鲜大虾去掉虾壳与虾头,加盐、胡椒、蛋黄搅拌均匀,之后裹上淀粉入油锅炸制,到表面金黄后出锅淋上酱汁,最后再撒上细细的紫苏。 第18页 虾仁酥脆,紫苏清香,连同甜香可口的酱汁别有一番风味。 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再后头的买菜籽也都没有任何波折,就连医馆那边也将剩余的押金如数退还回来。 阮成丰将四十五两的银票交还给阮祺,脸上的表情慾言又止。 「好了。」阮祺很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和离的话来,连忙推着他去旁边的成衣铺。 「大伯不是说最近衣服旧了吗,刚好,给您和伯母也挑两件衣裳,喜欢什么样子的随便挑。」 阮成丰板着脸,酸熘熘道:「呵,给你郎君的就亲手做,给我和你伯母的就买现成的。」 阮祺顿时尴尬。 「行了,」董念狠拍了他一把,「侄子给你买衣裳还不高兴,赶紧挑件得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阮成丰虽然不满,然而到底没再说什么,冷哼着进铺子里挑选衣服。 买好了衣裳,董念到街边雇了驴车,一家人满载而归,因旧宅的位置离村口更近些,两人先将阮祺和清珞送到院门外,之后才拎着东西回家。 清珞到底还在重伤恢復期间,路上的时候已经撑不住疲倦,刚进到家里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阮祺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见没有什么问题后,才开始收拾今日买回的东西。 一只瓜棱壶,四盏用草绳扎起防止打碎的茶杯,一面铜镜,面盆及面盆架,里外两层的帷帐,还有一套给清珞买的笔墨纸砚。 东西全都摆到台面,顿时整个房间都显得充实起来。 越来越有家的模样了。 阮祺用布巾擦干净手,环顾四周的摆设,满足地舒了口气。 正打算将布料叠好放进柜橱时,才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塞了件里衣。 颜色洁白莹润,尺寸略小,这件里衣他在林家成衣铺里见过,似乎一件就要二两银子。 而就在不久之前,阮祺刚给了清珞二两银钱,让他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如今想也知道,这件里衣究竟是谁买回来的。 「又乱花钱。」阮祺轻声抱怨,动作却极轻,十分珍惜地将里衣仔细叠好。 床铺里的人闭着眼睛,面色略显苍白,乌黑的长髮散落在肩上,伴随着唿吸轻微起伏。 阮祺帮他将被子盖好。 呆呆望了半晌,总算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拍了拍发热的脸颊,转身去收拾外间的灶台。 芜河村,水神庙内。 连每日固定的敬香都顾不上,崔庙祝丢下籤筒,眼里满是热切,干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江聿升的衣袖。 「今天在河神庙前神仙显灵了是不是,你就在隅山村,应该亲眼瞧见了,此事是不是与阮祺有关?」 江聿升眉头紧锁着,试了几次也没能将衣袖拽回,无奈嘆息道。 「只是村里乱传的闲话,所谓神仙显灵都是无稽之谈,祺哥儿只是去了河边捞鱼,后来那贺擎自己不留神掉进水里。」 「不对,一定是神仙显灵,」崔择川抓着眼前人不放,「不然为何每次都这样巧,那姓贺的又不是蠢货,怎么可能自己往水里面跳。」 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崔庙祝的脸上突然迸发出笑意。 「是,姓贺的确实是蠢货没错,不然他怎么会当众为难祺哥儿,如今可好,神仙显灵了,我倒要瞧瞧往后还有几个人敢去隅山村的庙市!」 听到这话,江聿升捻着八字鬍,眼眸微微眯起。 崔庙祝虽然疯疯癫癫,但却提醒了他一件事,是否真的有神仙显灵其实并不重要。 要紧的是,一旦所有人都认定贺擎是受了神罚,那他背后的河神庙必然也会跟着声名扫地,隅山村的庙市自然也再无法继续办下去了。 而芜河村就临着隅山村,这每五日一次的人流会涌向何处。 想起庙市的热闹,想起源源不断的摊位收入,江聿升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崔庙祝……所言在理,是我想岔了,千真万确就是神仙显灵没错,日后谁若说这些只是巧合,那便是对神明不敬。」 「哦对了,」江聿升突然福至心灵,「你先前不是一直说还没决定继任的庙祝人选吗,不如,就定下是阮祺如何?」 村子里庙祝都是靠家族传承,上任老庙祝性情古怪,无妻无子,便收养了崔择川在身旁,让他继承了庙祝之位。 眼下崔择川并未成家,自然也没有继任的人选。 与其等日后再临时挑人,不如便选了阮祺,刚好也可以趁机将神仙显灵一事彻底坐实。 崔庙祝的眼眸缓缓睁大。 让阮祺,做下一任的庙祝? 「既然崔庙祝没有异议,」江聿升端详着他的神色,面带微笑道,「那我便去召集村中族老,这几日就将事情定下来吧。」 趁热打铁,也免得夜长梦多。 因为晌午回的早,清珞醒来时天虽已经暗了,却并没有到吃晚饭的时辰。 外间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下,阮祺捧着白天刚买回的绫布,转头朝他招了招手。 「刚好你醒了,过来我帮你量一下身长和肩宽。」 清珞头脑还有些昏沉,不过依旧起身上前,被阮祺拉到桌边站好。 家里没有木尺,只有阮祺从伯母那里借来量衣用的布条,尺寸其实并不准确,不过反正人就在家里,随时都可以修改,即便差个一寸半寸也没什么要紧。 第19页 「你原来在关外都吃什么的,怎么生得这样高?」 阮祺仰起头,费力帮对方量着身长,累得手臂都酸了。 都说关外天气苦寒,汉子饮酒吃肉,故而都生得身强力壮,人高马大。 清珞虽然长相容貌不似关外汉子,但身高放在常渊县附近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食瑶草,饮琼浆。」清珞随意道。 阮祺小声吐槽:「你是神仙吗,还饮琼浆。」 由于眼前人实在太高,阮祺两只脚都踮了起来,手臂努力伸平,比划着名对方肩膀的宽度。 没等量完,突然感觉脚下腾空,阮祺吓了一跳,才发觉自己被对方整个抱了起来。 清珞抬起眼眸,唇角噙着笑:「这样量吧,更方便一些。」 阮祺紧攥着布条,心跳得飞快,故作镇定点头:「那那你先别动,我马上就量完了。」 上九天,无念天。 寒风如刀,霜雪肆虐。 银甲天将收起长戟,望着眼前满目疮痍的荒原,重重深吸口气。 「你那边情况如何?」身披金带红袍的星官同样一脸疲惫,伤势不比他好上多少,面色惨白,颈侧还带着被魔气浸染的道道污痕。 「无事,都已经处理干净了。」银甲天将沉声道。 上界与魔神激战千年,整个无念天皆沦为战场,尸骸遍野,生灵涂炭,数不尽的血水流淌。 如今魔神自九天之上陨落,早已千疮百孔的无念天总算是有了片刻安宁。 「这天地间的魔气,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清除干净了。」红袍星官忍不住感嘆。 「慢慢来吧,」银甲天将环顾四周,「魔神陨落,残余的魔种也皆被斩杀,接下来该如何,还需等仙君的旨意降下。」 两人停住不动,都等着对方上前领路,良久沉默对视。 「你不知仙君御驾何处?」银甲天将问。 「你都不知,我到哪里去知晓。」红袍星官不文雅地翻了个白眼。 诡异的寂静,风雪卷过荒原,银甲天将只感觉浑身的伤口都要裂开了。 「不是你安排傀儡将仙君送回仙宫寝殿的吗?」 「是啊,」红袍星官颔首,「可那会儿仙宫已经坍塌大半,我便叫傀儡僕从将仙君送去你那边了。」 银甲天将是众仙家里武力最高,伤势也最轻微的一个,彼时仙君重伤昏迷,遍地都是魔种作乱,自然要送到对方那里比较安全。 「你没接到吗?」红袍星官迟疑问。 银甲天将冷汗涔涔,拼命摇头。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过后,皆露出惊恐神色。 救命,仙君不见了! 第12章 第二天早饭是在大伯家吃的。 因为家中有伤患需要补养身体,这两日董念每回做菜都尽量做到有肉有蛋。 今天也是同样,加了红枣煮得稠稠的粟米粥,塞满肉馅和小葱的肉煎饼,蒜蓉炒河虾,还有每人一大碗的野菜鸡蛋汤。 野菜是闲暇时董念领着阮祺一起到山脚下挖来的,清香微苦,刚好可以用来解肉食的油腻。 吃饱了早饭,董念将全家人召集起来,准备商议到县里出摊的事情。 「昨日我已经和祺哥儿细细说过了,以咱家如今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再做别的,小食摊成本低,也不费什么工夫,的确可以先试一试。」董念开门见山道。 「麻烦,」阮成丰哼了声,「你们想摆摊自己摆去,总之我还是进山打猎,不和你们折腾。」 阮祺听这话就知道不好,连忙伸手帮身边人捂住耳朵,果然便听见一阵怒吼。 「还想打猎,我看你是没长教训是不是,你再敢跑上山去试试,我明日就把你那破角弓当柴火烧了!」 阮成丰被吼得直缩脖子,终于放弃似的摇头。 「行行,不打猎了,都听你的还不行。」 董念气得拧了他一把,随后转向阮祺两人,重新露出和蔼笑容。 「总之先定下去县里摆摊了,不过具体该卖什么,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春季能拿来摆摊的吃食很多,饼摊,面摊,茶摊,香饮摊,各种零嘴儿杂货摊。 不过茶摊和香饮摊可以先排除,他们家里没有进茶叶和香料的渠道,成本太高,很难开得下去。 饼摊和面摊倒是不错,董念做饭手艺好,动作也利落,以往还帮人做过婚宴的流水席,拿来出摊绝对绰绰有余。 只是这两样摊位铺起来有些大,可能需要雇辆大点的驴车或骡车,才好将东西都搬送去县里。 「那做豆糕豆团怎么样?」阮祺忽然道。 他刚在庙市上吃过红豆糕,记得那人的摊位并不大,而且也无需摆放桌椅,客人捏在手里就吃了。 董念考虑片刻点头,这个不错。 红豆绿豆芸豆,都可以拿来做豆糕豆团,瞧着种类丰富,其实用料都差不多,做法也简单。 董念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伸手摸了摸阮祺的头髮。 「哎,到底还是咱家哥儿有主意,就这个了,也不用等明日,等下就把材料都买齐了。」 村里就有专门卖豆子的人家,董念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下便领着阮祺去买豆子和糯米粉。 绿豆和红豆皆是每斗五十文,糯米粉每斗七十文,考虑到可能还需要买出摊用的推车及蒸笼,阮祺额外揣了二两银子在怀里。 第20页 主事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屋内两名伤患面面相觑。 阮成丰咳嗽了一声,目光不自觉瞥向挂在墙壁的角弓。 「想去打猎?」清珞安静望着他。 「你帮我保密?」阮成丰满眼期待。 「不,」清珞干脆道,「我会第一时间告密。」 阮成丰:「……」 阮祺和伯母是分头行动的,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将所有食材全部买齐了。 出摊用的推车和蒸笼最终并没有花钱,而是从魏婶子那里暂借了一套过来。 晌午简单吃了饭,阮成丰和董念便去县里打探最适合摆小食摊的街市,阮祺则留在家中清洗推车和蒸笼。 魏婶子家的东西显然是闲置很久没有使用了,上面黏了不少尘土和油渍。 阮祺仔仔细细用刷子刷了,又用热水来回烫了几遍,最后才拿到阳光底下晾晒。 忙完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还没有领清珞晒过太阳,连忙换了衣裳,招唿他一起出门。 「我自己在院子里晒就行,你忙了半日了,先休息吧。」清珞靠在床边道。 「不行,」阮祺还以为他是偷懒不想活动,直接将他拽了起来,「你现在是养病期间,必须沾染足够的阳气,不然很容易病情加重。」 阮祺态度坚决,丝毫也不给他退缩的机会,拉着他便朝村口处走去。 芜河村背靠隅云山脉,只有一条道路可以供村人来往通过,也正是平日里人流最大的地方。 然而刚走出村口,阮祺还是被眼前的热闹惊到了。 芜河村外几步远便是水神庙所在的山峰脚下,往常冷清空荡的石阶上此时人流不断,有的扶老携幼,有的拎着祭品香烛,面上尽是虔诚模样。 「哎呀,祺哥儿来了!」里正江聿升瞧见他的身影,眼睛笑成一条缝,快步便迎了过来。 阮祺下意识退后半步,随即才小心翼翼道。 「出什么事了,这些人都是来庙里上香的吗?」 「可不是,」江聿升笑得见牙不见眼,搓着手道,「昨日隅山村庙市上的事已经彻底传开了,那贺擎丢了好大的脸面,如今已经没有人肯到他的庙里拜神了。」 隅山村和芜河村离得本来就近,虽然早猜到芜河村会因此而受益,但江聿升全然没料到效果会这样显着。 自然,这里面也有江聿升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 不过其中最大功劳的还是眼前的少年,江聿升盯着阮祺,目光满是和善,仿佛在打量一块冒着热气的香饽饽。 「哎,不过这里还有件难办的事。」江聿升装模作样嘆了口气。 「什么难办的事?」阮祺果然被勾起了好奇。 「你也知道,咱们村里的神庙都是一代传一代的,如今的崔庙祝没有子嗣,这继任的庙祝便需要额外从村子里挑选。」 「原本这事儿并不急,只是你瞧瞧如今,」江聿升指了指台阶上的人群,「这么多的香客,日后各种庙市庙会都要尽快开办起来,继任庙祝除了能主持大局,也必须要有本事服众才行。」 阮祺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当然,做这继任庙祝也不是全无好处的,」江聿升面带微笑,「先不提庙里的香火钱,单是这日后庙市办起来,每回的摊位费用都会给他一部分作为酬劳。」 「家中如果有谁想要在庙市上出摊的话,也可以给他安排最好的位置,其余还有庙里自有的房产,田地,果林……」 阮祺忍不住露出羡慕神色。 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面前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道。 「所以如何,你愿不愿来当这水神庙的继任庙祝?」 阮祺:「……」 啊? 回到清珞身边,阮祺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总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不真实感。 半晌,阮祺扯了扯清珞的衣袖,恍惚道:「我要当水神庙的继任庙祝了。」 清珞在路边晒着太阳打盹,闻言轻挑眉梢,意味不明地弯了下唇角。 「你们里正,眼光不错。」 水神庙归属于芜河村,继任庙祝的人选全由崔庙祝及村中族老决定,按照规矩,他们甚至可以不徵求阮祺的同意。 江里正这边刚同阮祺说完,那边接待完香客的崔择川便匆忙将阮琪招去,让他到主殿内给神像敬香。 「只敬香祈福就行了,不用有什么别的仪式吗?」阮祺举着三炷香,不确定道。 「我昨晚已经焚香禀明过上神了,规矩我往后再慢慢教你,暂时不用你招待香客,等下敬过香就先回去吧。」 崔庙祝忙得脚不沾地,随口嘱咐他一句,便又到外面给香客解签去了。 阮祺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将三炷香点燃,姿势端正地跪在蒲团上面。 「想许什么愿望。」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 「比如,让神仙保佑你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不行,」阮祺摇头道,「这样狮子大开口,把神仙吓跑了怎么办。」 况且成为继任庙祝第一日就许这样的心愿,总觉得有些不太好。 殿内神像高大威严,阮祺认真思索,杏眼清凌凌望向前方,难得表情郑重道。 「希望,大伯和郎君可以早一点身体恢復,永远健健康康。」 随着话音落下,在阮祺看不到的虚空里,无数灿金的光点如雾腾起,以姻缘线为连接,穿过层层魔气阻隔,尽数落在清珞的身周。 第21页 从庙外,从远方,正是源于此间凡人的信仰之力。 清珞眉目舒展,眼眸黑沉似古井,衣袂上盪起细密的水波,倾身靠近,在阮祺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 阮祺疑惑睁眼,就见对面人朝自己一笑,如春风夏雨,如朝露甘泉。 「……应尔所求。」 第13章 敬过香之后,果然不需要阮祺再做什么,反而有村人给他拿了鸡蛋和燻肉,说是犒劳给他的。 阮祺总算是弄明白,自己名义上虽然是继任庙祝,但眼下无论江里正也好,崔庙祝也好,都只是藉助他能让神仙显灵的名头。 相当于不用干活,白得好处。 阮祺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吃亏,便也没有再继续纠结。 第二日阮祺过卯时便起身了,先嘱咐郎君多睡一会儿,随后便洗漱换衣赶到大伯家中,帮着董念一起做清早出摊前的准备。 先将红豆和绿豆分别洗净煮熟,之后放入锅中加糖,小火翻炒至水分蒸发。 这边阮祺炒好豆馅时,那边伯母已经将加了糯米粉的面团揉好,两人包上豆馅,一部分装蒸笼里用小火蒸熟,一部分则打包起来,准备拿到摊位上去蒸。到时热气和香气一同蒸腾起来,也更方便招揽顾客。 早饭是阮成丰负责的,原本他还想拖着刚到的清珞一起做,但瞧着他菜都洗不利落的模样,索性将他撵开,免得在身边碍事。 「没关系,洗菜很简单,多熟练几次就会了。」阮祺抽空安慰他。 清珞:「……嗯。」 一早上鸡飞狗跳,总算赶在天亮将所有食材都准备妥当。 早饭做的菜卷饼,里面夹了鸡蛋酱和当季的小菜,外面用纸包了,方便几人带在路上吃节约时间。 然而即使赶得如此匆忙,也或许还是经验不足的缘故,等四人到了县里集市时,时间还是有些迟了。 很多位置靠前的摊位都已经被人占满,只剩墙边和角落里还余下几处空位。 阮祺打量四周,正忍不住有些为难,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招唿声。 「阮公子也是来摆摊的吗,来这边,这附近还有空位。」 说话人年纪不大,面上稚气未脱,阮祺先是疑惑,随即反应过来。 出声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前高价从他这里收购珍珠的闫家金玉行的伙计。 伙计名叫宋柳,也不管面前的摊位,瞧见阮祺便热情迎了过来。 「您上回的珍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闫掌柜也说要好好感谢您,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那珍珠成色真好,掌柜的原先还以为自己出价出高了,结果有懂行的直接贊了那珍珠,说比好些南洋运来的品质都高。」 宋柳说话蹦豆子一般,干脆解释起事情因果。 其实说来也简单,县衙主簿家里的千金月底便要成亲,为此特地在闫家金玉行里订做了一整套头面首饰。 其中发冠和髮簪都需要用到形状大小一致的粉白珍珠,好巧不巧,河运的货船出了事故,刚好丢了那盒最重要的珍珠。 若不是有阮祺出现,等到日后主簿怪罪下来,他们店铺很可能真的要关门大吉了。 宋柳看顾的摊子正在街口的交汇处,位置十分不错,阮祺有些犹豫。 「你把空位让给我,会不会不太好……」 街市人潮拥挤,临近摊位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即便宋柳愿意给他们让出空位,也难保不会影响到周围的摊贩。 「你们是卖甜豆糕的吧,」隔壁另一个摊主是名中年汉子,闻言连忙摆手,「不妨事,这边地方够用了。」 汉子模样憨厚,身前似乎是卖汤面的摊位,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辛辣味道。 「那就麻烦了。」董念上前给两人道谢,招唿阮成丰将摊位支起来。 蒸笼上锅,白雾缭绕,独属于糕点的甜香很快飘散出来。 「不麻烦,」汉子摆手笑道,指指自己的面摊,「我这边卖的汤面是麻辣的,刚好能和你们的豆糕搭配着卖。」 辰时初,来往的行人越聚越多,整条街市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人声鼎沸,从街头至巷尾,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 阮祺虽然是腼腆的性子,但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跟着伯母一起高声吆喝。 喊不动了便戳戳身边的清珞,让他也过来帮忙。 清珞难得露出尴尬神色,张了几次口也喊不出来,最终只得道。 「……我还是帮你们看着蒸笼吧。」 「不用看蒸笼,」阮祺想了下道,「你会简单算术吧,那过来负责收钱吧。」 红豆糕和绿豆糕皆是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人多起来很容易算错,阮祺记性不差,但并不擅长算数。 清珞颔首,伸手接过钱袋。 这会儿刚过辰时,集市上的行人多半都是来买早点的。 时间充裕的便会在有座位的摊位上吃碗汤面馄饨,时间不够的,便会单要几个烤饼包子,裹在纸里揣在路上吃。 「这糕点怎么卖?」有带孩子的妇人过来问价。 清珞照实答了,却见妇人撇了撇嘴,似乎不满道。 「这么小一块儿就要两文钱,我看一文钱还差不多。」 摊位上的红豆糕是糯米粉包裹上豆馅,蒸熟后再撒上一层糖粉的,个头并不算小,散发出阵阵甜香。 第22页 被牵着的孩子不住哭闹着要吃,被妇人狠狠拽了把。 「一文钱到底卖不卖,如果肯卖的话我现在就买一个。」 清珞低头看摊,并不理她。 「哎你!」妇人神色不快,刚想上前与他理论,突然感觉背嵴一阵发凉,气势顿时便泄了下来。 「不,不卖就算了,我们到别家去!」 清珞神色如常,妇人却像是矮了一截似的,再不敢与他对视,扯着孩子便离开了。 「没事吧?」注意到他们这边的争执,正赶着蒸下一笼豆糕的阮祺连忙凑了过来。 「无事,人已经走了。」清珞道。 「不卖是对的,」阮祺压低声道,「你卖了她,之后也要跟着降价,一文钱连成本都不够。」 郎君身子弱,瞧着也是好欺负的模样,阮祺原本还担心来着,没想到对方居然很能镇得住场面。 望着阮祺满是担忧的目光,清珞露出笑,伸手擦去他脸上的糯米粉。 「我知道,你去忙吧,不用担心这边。」 「嗯。」阮祺高兴点头。 中年汉子先前说的两边搭配着卖果然没错,隔壁卖的是辣滷面,味道只分麻辣和重辣。 过来吃面的客人无论老少,几乎都被辣得面红耳赤,实在辣得受不住了,便会来买两块甜豆糕解辣,如此一来一回的,居然也搭着卖出去了不少。 临近辰时末,街上人流明显稀疏,摊位上还剩下几块绿豆糕没有卖完。 阮祺瞧着差不多了,便想和伯母商量着收摊回家,却不料被宋柳直接包圆买走了。 「正好时候还早,我们店里有伙计没吃饭的,我拿回去给他们吃。」 宋柳做贼似的环顾四周,放轻声音道:「那个,阮公子家中还有珍珠要卖吗,闫掌柜说了愿意高价收。」 「倒是有几个,等我下次来时再拿去金玉行吧。」阮祺道。 他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捞鱼的次数不多,总共也只捞上来两三个河蚌。 「好好,」宋柳见目的达成,笑得越发殷勤,「那我便等着阮公子来店里了。」 拾掇好了摊位,又去附近街上补充了食材,时间也已经接近晌午了,董念正犹豫着该到哪里解决午饭,就听见隔壁汉子回头招唿。 「我这边还剩几碗辣卤呢,再带回去也麻烦,你们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过来一道吃了吧。」 中年汉子手艺好,做的饭食也干净,董念自然不会嫌弃,见对方实在热情,便领着家人一同坐了过去。 几人点的都是加了葱花和脆哨的辣滷面。 阮祺不怎么能吃辣,偏偏没有自觉,豪气要了重辣口味,半碗下肚已经是两眼泛红,鼻尖也开始渗出汗珠。 望着同样要了重辣,却吃得面不改色的清珞,阮祺忍不住投去羡慕神色。 还没等从辣劲里缓过神来,就感觉对方塞给自己一个纸包,巴掌大小,拎起来沉甸甸的。 阮祺喝了口凉水,疑惑解开纸包,才发现里面是六块造型精巧的芝麻酥。 捏成花瓣形状的糕点包了果仁做馅料,炸得酥脆金黄,外皮裹了满满的白芝麻。 看包装上的印迹,应当是春斋楼的招牌酥点。 「听伯母说你爱吃这个,方才买的,刚好给你解辣。」清珞道。 「嗯。」阮祺拿起块放入口中,心底酥酥甜甜的。 趁着大伯没留意,悄悄挑了块芝麻最多的,迅速塞进对方嘴里。 对面桌上,阮成丰不屑轻哼,董念则掩着唇笑,扯住身边人,不让他打扰小两口相处。 第14章 春斋楼的糕点做得精巧,价格却比寻常饭菜还贵,一小块酥点就要十几文钱。 阮祺只吃一块便捨不得吃了,给大伯和伯母都分了块后,小心翼翼将油纸收了起来。 再回到芜河村已经是午时之后。 阮祺原本是想陪着清珞一起睡午觉的,却有村人找来,叫他到里正家去,商议有关水神庙庙市的事。 「我陪你去?」清珞直起身道。 「别,」阮祺连忙将他塞进床里,抬手在他额角上探了探,「你身子才刚好,不能太过劳累。」 确认热度正常后,阮祺总算放下心来。 养病期间虽然要多沾染阳气没错,但这一早上忙前忙后的,再折腾下去,难保不会病情加重。 见对方实在担忧,清珞便也没再坚持,只闭眼点了点头。 安顿好了清珞这边,阮祺随着来领路的人一起到了里正家中,等进屋了才知晓,原来村里已经决定要在后日里开办庙市。 阮祺虽不懂这些,却也迟疑:「这么快,会不会太匆忙了?」 「这种事情当然要趁热打铁才行,」江聿升摸着八字鬍,脸上满是得意,「你知道今日来神庙敬香的人有多少吗,只一个清早,足足二三百人。」 二三百人,阮祺惊讶,这数量甚至比昨日还要多了。 一旁的村人小声给阮祺解释:「听说是因为贺庙祝昨日出门摔下石阶,将手臂摔断了,还恰巧被隔壁村的村人瞧见,这会儿关于他受了神罚的事都已经传到常渊县去了。」 出门从石阶摔下来并不稀奇,充其量也只是因为贺擎落水着凉,体力不支的缘故,都已经过去一日,想也知道不可能与所谓的神罚有关。 第23页 可偏偏贺擎过去惯会在隅山村作威作福,在村里面的名声极差。 以往村人畏惧他的身份,不敢轻易与他作对,如今贺擎遭难,多的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是外头不知晓内情的,也都不敢再到河神庙里拜神上香了。 在江聿升看来,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可不正是将芜河村庙市办起来的最好时机。 「庙市的日子江叔决定就好,」阮祺考虑了下道,「您今日叫我过来,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哎,」被一语道破的江聿升丝毫也没觉得尴尬,反而笑着道,「祺哥儿可是继任庙祝,开庙市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同你商量才行。」 阮祺:「……」 「是这样,」江聿升正了正神色,认真开口道,「听魏婶子说,你和你大伯家今天早上去县里摆摊了是吗。」 阮祺点点头,等他接下来的话。 江聿升望了他一眼,十分不贊同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点说,咱们村口外就有摆摊的位置,你们一家子跑那么远去县里多麻烦。」 「这样,位置我已经叫人给你们收拾妥当了,就在村外山脚下,那边是去水神庙的必经路,来往的香客多,保管比你们在县里摆摊的生意好。」 阮祺先是疑惑,随即在江聿升期盼的注视下逐渐恍然。 明白了,江里正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当成水神庙的活招牌啊。 「……倒是也成。」 回到家,听闻阮祺的转述,董念思考着颔首。 「下午在车里时,我瞧见村口神庙外的确有不少人,若是在山脚下摆摊的话,估计生意也能不错。」 要紧的是离家近,足够方便,也省得早上来回奔波劳累。 伯母都同意了,阮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只是还有个疑问。 「那明日出摊还要卖甜豆糕吗?」 「暂时不行,」董念干脆摇头,「两文钱一块的红豆糕,也就在县里能卖得出去。」 和县里街市不同,早上赶来神庙敬香的,多半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没人会花两文钱买根本填不饱肚子的甜豆糕。 两人凑头商量了一阵,最终决定先不再做甜豆糕,而是改做加了杂面的蒸笼炊饼,虽然样式换了,先前借来的几个蒸屉也依旧能派上用场。 只是炊饼不加糖,也不加其他馅料,吃起来着实有些干噎,所以还需要搭配着菜汤一起卖。 「这时节山上野菜多,也不值钱,到时可以买一些回来,做野菜蛋花汤。」董念道。 董念做饭手艺好,用一个鸡蛋就能打出整锅的蛋花汤,放少许细盐和麻油,春日早上喝一碗下去,从里到外都能暖起来。 「那就定下是蒸笼炊饼和野菜蛋花汤了,」阮祺算了算需要的食材和用具,「鸡蛋还有,野菜我记得村外便有卖的,就不知家里的汤碗够不够用。」 「够了,」一直插不上话的大伯终于应声道,「先前为了给祺哥儿攒嫁妆,我买了不少碗碟,可惜没能用上,都压在橱柜里了。」 阮祺和伯母一齐望过去。 董念反应过来,瞬间就火了,伸手将他揪住。 「攒嫁妆你买那么多碗碟做什么,你是不是又乱花钱了!」 阮成丰熟练缩肩:「不是,刚好店铺卖得便宜,我瞧着样式精緻,就多买了些。」 阮成丰过去是做猎户的,赚得多,手也松,经常胡乱花钱,若不是有伯母管着,估计连家底都攒不住。 最终董念从橱柜底层翻出十几只汤碗来。 阮祺给大伯投去同情的目光,不敢再留,一熘烟儿跑没了踪影。 回到旧宅里,阮祺不忘将事情告诉清珞,叮嘱他不要学大伯乱花钱。 刚睡饱午觉的清珞精神不错,正靠坐在桌边写字。 衣袖挽到腕上,姿势随意松散,眉眼疏淡,不像读书人,倒像是无聊把弄纸笔的富贵公子。 阮祺凑过去细看,随后便乐了。 这写的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华美章句,而是……红豆绿豆各一斗共一百文,糯米粉一斗七十文,白面一斗七十文。 后面还有各类杂项支出,车马费,摊位费,以及中间的意外损耗。 「你在记帐吗?」阮祺问。 清珞没答,而是反问道:「你识字?」 「会一点,」阮祺老实颔首,「我外公是县里的秀才,我娘小时教过我简单的读写,就是时间太久,都忘得差不多了。」 阮祺说着眼眸垂下,目光里带了些许落寞。 他轻轻用手指扣住衣角……自从娘亲改嫁离开,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些人。 「嗯,说来,我好像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怎么写了。」 名字是外公给阮祺取的,不过娘亲改嫁之后,外公一家也从县里搬离,再后来他被阿爹迁怒赶出家门,若不是有大伯和伯母收留,恐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阮祺抿着唇,倒没有特别难过,只是心头有些堵,他吸了吸鼻子,费力扬起笑脸。 「没事,都过去十几年了,我……哎!」阮祺没留神,突然被人揽进怀里。 清珞圈着他,利落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温声问。 「看看,哪个是你的名字?」 阮祺分辨了一下,尽力忽视背后的气息,指着中间的字:「应该是这个。」 第24页 「福寿久长,祥瑞安祺……祺,是幸福吉祥的意思。」清珞的声音很轻,紧挨着他的耳畔,让人莫名安心。 阮祺脸颊红透,好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 上九天,无念天。 黑云笼罩,阴霾密布,刺骨的寒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魔种被斩断的头颅滚到脚下,血液流淌而出,将地面腐蚀出斑驳的痕迹,老者直起腰身,浑浊的双眼凝望不远处崩毁的仙宫。 「仙翁,已经将无念天内外翻遍,皆寻不到仙君踪迹。」银甲天将脸色惨白,额头几乎磕在地面。 「末将猜测,仙君是否已不在无念天内,而是落入其他仙域。」 「绝无可能,」不等对方说完,老者嗓音沙哑着打断,「仙君身负重伤,周身神力皆被魔气压制,根本无法打开前往其他域界的通路。」 「那……」银甲天将顿时迟疑。 「下界,」老者眼瞳泛白,声音喑哑如刀,一步步踩过地上的污血,「仙君已落入下界凡尘。」 「人间,村庄,水神庙……招齐所有在外的天将与星官,十日之内,务必将仙君寻回。」 第15章 因为是要在村口处摆摊,需要准备的东西也简单,阮祺第二日倒是没有那么早起身,难得睡了个懒觉。 再起来时头髮支楞着,睡眼惺忪,一只手揪住身旁人的衣襟,打了个哈欠,不自觉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颈间。 清珞浅笑,感觉自己像被团睡不醒的小动物蹭到了,抬手捏他的脸颊。 「唔!」阮祺迷煳抬眼。 「再睡一会儿?」清珞问。 阮祺摇头,含煳着道:「不能睡,伯母要生气了……你别捏我。」 「不捏。」清珞顺势放开。 阮祺伸手揉脸,闭着眼给自己换好衣裳,幽魂一样下床洗漱。 等清醒过来,才终于意识到不对,急忙蹦了起来。 「完了,伯母让我早点过去帮她洗菜和面,现在去肯定来不及了!」 的确是来不及了。 等阮祺手忙脚乱给清珞塞了药丸,拉着他一起到了大伯家,那边伯母已经将蒸笼炊饼和野菜蛋花汤都做好了。 「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伯母戳着他的眉心,没好气道,「别傻站在那儿,过来将蒸屉洗了,顺便和你郎君一起把早饭吃了。」 阮祺乖乖过去清洗笼屉。 早饭吃的也是蒸笼炊饼,只是董念额外滷了五花肉和香干,剁碎后夹在饼里,淋上满满的汤汁。 饼皮松软,炖肉酥烂,浓郁的卤香味道直窜上头顶,迷煳的意识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好吃,」阮祺点头夸赞,「伯母的手艺真好。」 「那是,」阮成丰也跟着拍马屁,「你伯母的手艺没的说,这要是拿到县里去卖,绝对排着大长队也有人来买。」 董念被夸得脸热,转头剜了阮成丰一眼。 「行了,油嘴滑舌也没用,别以为你先前乱花钱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自觉理亏,阮成丰讪笑着缩回肩膀,继续低头咬夹了滷肉的炊饼。 一家人吃饱喝足,不需要赶着去县里的集市,董念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指挥着阮成丰先将桌椅搬去村口,让阮祺两人守在原地,自己则仔细将吃食都提了过来。 东西摆好,香味很快从蒸锅里冒出,水气蒸腾,仿佛白雾般围拢在身周。 「炊饼,新出锅的炊饼,只要一文钱一个!」阮成丰嗓门大,东西刚摆好了便开始高声吆喝。 晨光熹微,已经有香客闻声走了过来,探头打量蒸笼里的杂面炊饼。 「多大一个的炊饼,能拿出来给我瞧瞧吗?」 问话的是个老婆婆,身后跟着有些腼腆的年轻媳妇,估计是清早赶来神庙敬香的。 「一两多的杂面炊饼,」阮祺正站在锅边,打开蒸笼给对方瞧,「那边还有一文钱的野菜蛋花汤,可以搭配着一起吃。」 老婆婆估算了下汤碗的容量,一碗菜汤加两个杂面炊饼,足够他们两人吃了,只要三文钱并不贵,便干脆点头同意。 「好嘞,」阮祺招唿两人坐到桌边,「二位稍等,我马上去给你们盛汤。」 有过昨日在县里摆摊的经验,阮祺已经完全锻鍊出来了,不再畏惧与陌生人说话,脸上盈着笑,态度自然地招待来往的香客。 回头将铜钱塞给清珞,叫他放怀里藏好,靠近悄声道。 「快点收起来,这是开门红,可以拿来压身的。」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凡是每日出摊第一笔收益都叫「开门红」,沾了喜气,放在身上可以添财添运。 昨日出摊的「开门红」被大伯抢了去,阮祺盘算着,今日总该可以轮到郎君了。 「好。」清珞原本还睏倦着,这回总算不困了,笑着颔首。 目睹全程的阮成丰暗自郁闷,被董念伸手按住。 阮成丰唉声嘆气:「养大的哥儿留不住啊,都会胳膊肘朝外拐了。」 董念没好气瞪他:「多大人了,和两个孩子争什么,闲着没事干是吧,赶紧过来把柴火添了。」 水神庙开门早,赶来的香客大多没来得及吃饭,都很愿意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山下的摊位前不过片刻便热闹了起来。 阮祺和伯母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是谁突然惊唿了一声。 第25页 「这不是前日隅山村里让神仙显灵的哥儿吗,之前就听说你是芜河村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说话的正是第一个来买炊饼的婆婆,也是年纪大眼神不好,菜汤都喝完了才恍然将阮祺认出。 「娘!」年轻媳妇在后面扯住她,让她不要去打扰人家做生意。 老婆婆「哎呦」一声,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将嘴捂上,可惜却已然来不及了。 来往路过的人听见响动,全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这些香客未必都亲眼瞧过阮祺,但他在河神庙的事迹可是传遍附近村镇,一时间顿时人声嘈杂。 「是那天在隅山村庙市上的哥儿?」 「对,引来神仙显灵那一个,我媳妇亲眼瞧见了,据说特别厉害。」 「是厉害,当场便掀起河水,将咱们村的贺庙祝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是驱使鱼群,将贺庙祝打晕到河里吗?」 「差不多,差不多,总之那姓贺的是倒了大霉了。」 听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离谱,阮祺只能低垂着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要揉面做饼,阮祺两边的衣袖都挽到了手肘,露出细白的腕子,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面粉。 昨日江里正说让他在神庙外摆摊时,阮祺就预料到会有这一遭了,如今也不算特别意外,除了最初有些不自在外,到后面便也慢慢习惯了。 「你不是捞鱼很厉害吗,能不能也捞来给我们瞧瞧?」一个胆子比较大的汉子凑热闹道。 和之前来找茬的贺擎不同,眼前的汉子只是单纯好奇,并无其他恶意。 阮祺放下蒸笼,拍掉衣上的面粉,正了正神色,按照江聿升预先教过的话道。 「捞鱼可以,不过要等明日庙市上再捞,到时诸位若是感兴趣的话,都可以过来一看。」 庙市?众人顿时疑惑。 阮祺指了指山上的庙宇,笑着道:「是水神庙的庙市,江里正说了,芜河村才刚开始操办庙市,摊位费只收取一文铜钱,不限时,想摆多久都可以。」 一文钱,围观人群是真的惊讶了。 要知道隅山村那边的庙市每一个时辰便要收取两文钱,位置比较好的摊位,更是要涨几十倍收费。 往往一整日下来,赚的钱都不够付摊位费用的。 此时再无人顾得上神仙是否显灵了,全都低声议论起来。 被江聿升叮嘱,提早守候在一旁的芜河村人连忙上前,给众人仔细解释起明日庙市的具体事宜。 想要来赶集的人关心庙市里主要都卖些什么,打算来摆摊的则关心摆摊的空地是否足够,摊位费用是不是当真只要一文钱。 在被告知的确只收取一文钱,能够从早开到晚,且空地充足,所有的位置都是先到先得,费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不止是打算要摆摊的人,就连根本没想要出摊的,这会儿也都犹豫着明早要不要拿点东西过来兜售。 一文钱,就算半件也卖不出,似乎也不亏什么了。 「不单是这些,」见众人已经被吸引了注意,阮祺适时插话道,「为了明天的庙市,咱们里正特地请了常渊县的许记盐铺,林家成衣铺,还有闫家金玉行的人过来摆摊,所有售卖的货品都会有一定折扣。」 盐铺,成衣铺,金玉行。 后面两个也就罢了,盐可是每日都要用到的事物,若当真能比县里的价格便宜,那的确是有必要过来看看了。 四周小声讨论,倒是再没有人留意阮祺这边了。 摊位前就有桌椅,有些人站得累了,索性坐下来要碗野菜蛋花汤,凑在一处说话。 这一早上过去,不只是蒸笼炊饼,就连特地多准备出来的菜汤也都卖空了。 数着满满一大兜的铜钱,阮成丰和董念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食摊后面,阮祺借着蒸笼做遮掩,红着脸问清珞。 「那个,我刚刚没说错什么吧?」 清珞正靠在树旁休息,闻声宽慰道:「嗯,等这些话宣扬开,估计会有很多人过来明日村里的庙市。」 「那便好。」 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讲话,他到这会儿还感觉心口怦怦直跳。 而且没有将里正叮嘱的事情办砸,他也总算可以安心了。 阮祺笑容羞赧,沾了面粉的脸如三月桃花。 清珞动了动指尖,又忍不住想要捏他的脸颊了。 第16章 准备的食材还没到晌午便已经尽数卖完,阮成丰和董念难得有些茫然。 好在江里正也没有给两人太多空闲的时间。 到了下午神庙不再接待香客,便将村里人全都召集起来,准备将山脚下所有空地都清扫出来,以便应对第二日的庙市。 「……也别怪我占用你们的时间,这村里的庙市一旦能开办起来,对咱们整个芜河村都是有益处的。」 担心村人会有怨言,江聿升提前解释。 村里人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懂他的用心,便都笑着道。 「哎呦,不用您多说,咱们又不是不明白事理的。」 「先前就希望芜河村能办起庙市了,真能让我在家门口摆摊,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对啊,等村子热闹起来,想赚多少钱都成,还在乎浪费这点时间。」 第26页 江聿升忍不住欣慰。 芜河村是个大村子,人数最多时足有七八百人,但因为依山傍水,村里的农田反而并不多,为了生计,村里人多数都只能寻找其他活路。 若是这庙市当真能开办起来,绝对能改善整个村子的现状。 山脚下的空地虽多,但整体路面并不平整,为了尽快将地方收拾妥当,江聿升仔细将位置划分出来,每家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需得赶在天黑之前打理妥当。 阮祺和清珞被分到紧邻着山脚下的空地。 江里正考虑到他家的情况,特地挑选了灌木和石块都比较少的地方,只需要将附近碎石都搬运干净就行。 清珞重伤未愈,阮祺不敢叫他做重活,让他在树旁休息,自己则用竹筐挑拣周围的碎石。 「只是捡石块的话,应该算不上重活。」清珞还想要起身。 「坐着不许动,」阮祺警惕望着他,「我去问过郎中,你现在正是恢復最关键的时期,不能劳累,不能拎重物,更不能多思多虑。」 清珞:「……」倒也没那么脆弱。 阮祺异常坚持,不过最后还是安慰扯了扯他的衣袖。 「总之好好休息,你刚刚也说了,只是捡几块碎石,我一个人就能干完了。」 「是这个理,听你夫郎的,你就好生养病吧。」魏婶子负责旁边一片林地,听到两人对话,笑着凑过来道。 说罢,还朝清珞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赶紧养好了身体,早日和你夫郎生个胖娃娃,婶子没喝上你们的喜酒,这满月酒可是一定要喝上的。」 清珞:「……」咳! 「魏婶子!」阮祺脸颊红得冒烟,几乎不敢回头去看清珞。 「行了,不闹你们了,」魏婶子摆正神色,环顾了下四周,小声道,「你和你大伯一家商量好,明日庙市上准备要卖什么了吗?」 阮祺与清珞对视,这一整天忙忙碌碌,倒是的确没有仔细商量过。 阮成丰和董念都是干活利落的人,三两下便将自己负责的地方打扫干净了,转头来帮阮祺挑拣石块,顺带将竹筐里的碎石扔去外面。 对于明日摆摊卖什么,董念却是并不在意,直起身擦了擦汗道。 「卖甜豆糕或者炊饼都行吧,或者做炊饼夹肉?就早上家里吃的那一种,猪肉和滷料都有剩下的,应当够用。」 「炊饼夹肉不行,」阮成丰连忙摇头,「滷肉太费工夫了,成本也高,很难卖上价钱。」 村里就有杀猪羊的人家,肉价昂贵不说,这滷料也是家里过年时旁人送来的。 自己单独去县里买的话,一是很难买到相同的,二是即使能买到,价钱上也根本就不划算。 滷料都是有配方的,真有好的滷料配方,谁肯白白卖给你。 董念想着也是这个道理,低头思索起来。 「不如卖烤鱼怎么样,」阮祺眼睛亮了亮,开口提议道,「刚好我明天也要在庙市上捞鱼,一面捞一面烤,也免得浪费了。」 反正当众捞鱼这件事是肯定逃不过,与其到时尴尬,不如直接烤了,全当是为自家招揽生意了,一举多得。 「只是,做烤鱼的调料要到哪里去弄?」董念思忖着道。 「去县里吧,」阮成丰瞧了眼天色,「要不我等下去趟县里,估计能赶在天黑前回来。」 「哎,你们去县里做什么,烧烤调料我这儿就有啊。」 一直在旁边偷听的魏婶子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脸上满是殷勤。 「是我家那小子特地找胡商买的,烤鱼烤肉都行,味道不是我瞎说,绝不比县里酒楼卖得差。」 一家人疑惑望过去。 阮祺尤其不解,因为两家离得近,他过去经常与魏婶子接触,知晓对方赚钱的门路多,总能想出些奇怪的点子。 比如先前他缝补衣裳的活计,就是从魏婶子那里接来的。 芜河村里的人对魏婶子的评价并不好,都说她不讲情面,只知道钻钱眼里,阮祺倒觉得没什么。 魏婶子年轻便守了寡,一个人将孩子拉扯长大,若不是懂得钻营赚钱,也没办法将儿子供到县里去读书。 福至心灵,阮祺突然想通了对方如此热情的原因。 「那个魏婶子,您明日是想和我们一道出摊吗?」 「嘿呀,什么都瞒不住祺哥儿,」魏婶子性情直爽,被拆穿了也不恼,大大方方道,「对,婶子就是想同你们一道摆摊。」 「你是继任庙祝,明日庙市上里正一定会分给你最好的位置,你们放心,我家是打算卖酒酿豆花的,保管不会抢你们的生意。」 阮成丰和董念皆露出瞭然的神色。 几人商量了一下,魏婶子过去没少关照阮祺,如今两边摊位挨在一起互相照应,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最终伯母出面与魏婶子商定,用三十文的低价买下对方手里的烧烤调料,以及调料的使用方法。 顺带加十文钱租下对方家中的烧烤器具,如此明日的摆摊事宜,便算是彻底敲定了。 烤架和调料都有了,剩下自然是要试试烤鱼的味道如何了。 鱼是阮祺现从河里捞出的草鱼,足有三斤多重,洗净刮鳞,去掉鱼鳃鱼鳍,沿着鱼肚从中间剖开,整个平铺后抹料腌制。 除了魏婶子给的调料,董念还额外在腌料里加了姜片蒜末和辣椒碎,只刚刚开始腌制,浓浓的香料味道便已然飘得满屋都是。 第27页 阮祺在灶台前收拾炭火,忽然感觉董念凑到跟前,轻声道。 「你郎君身子还好吧,最近恢復得如何了?」 「比先前好多了,」阮祺没防备,老实道,「就是走路多了还有些喘,还有半夜里经常咳嗽。」 「我去问过村里的郎中,说是肺气虚,多注意休养就没事了。」 「怎么了?」阮祺不解,好端端的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董念轻咳一声:「就是你们如今晚上,还是睡在一处的?」 阮祺满头雾水。 家里只有一张床,不睡在一处,难道他要睡在灶台上……阮祺突然明白伯母话里的含义,脸颊「腾」地红了。 见他明白了,董念也不再遮掩,苦口婆心道:「你们还年轻呢,那种事不急在一时,况且他身子骨弱,即便你现在有了,对孩子也不好。」 董念原本并不打算说这个,只是下午听了一耳朵阮祺和魏婶子的话,聊到胖娃娃什么的,便忍不住来提醒一句。 不是,没有! 阮祺憋得脸颊通红,偏偏还不能反驳,只能胡乱点头。 先前两人已经睡过的话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如今再想反驳也已经来不及了。 木桌旁边,清珞还在算今天的帐目,抬头就见阮祺抿着唇,一脸羞恼地望向自己。 「怎么生气了?」清珞搁下纸笔问。 阮祺没出声,只兀自盯着他瞧。 三月之后,气温日渐回暖,尤其屋里灶台烧着炭火,眼前郎君只穿了单衣,外面搭着薄薄的袄子。 握笔的手指修长苍白,肩膀瘦削,更添了几分羸弱病气。 阮祺心底的郁闷顿时便消散了,轻嘆口气,伸手拍了拍安慰道:「没事的,再养养就好了。」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背着手离开,脚步里甚至多了些轻快。 清珞:「……?」 旁边瞧热闹的阮成丰吐掉嘴里的果皮,也上下扫了他一眼,啧啧两声道。 「你这身板,还不及祺哥儿结实,是得仔细养养了。」 茶壶里咕噜噜冒着泡,飘出姜蜜水的香甜味道。 清珞仙君望着手边的笔墨,神色茫然,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疑惑都要在此时用完了。 第17章 夕阳西坠,屋檐染上金色的余晖。 院子里的烤架总算摆放妥当,炭火噼啪作响,伯母将腌好的鱼肉搬到烤架上面。 春季傍晚还有些凉,然而不过片刻工夫,便感觉不到冷了,风从身旁刮过,只捲起一阵阵鱼肉的焦香。 阮祺吸了吸鼻子,觉得肚子已经开始跟着叫唤,收拾桌椅的动作顿时变慢,后面干脆守在烤架旁边。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中午剩的炊饼拿过来。」伯母睨了他一眼。 「哎!」阮祺忍着饿,连忙跑到屋里去拿炊饼。 早上用来摆摊的炊饼都已经卖空了,剩余都是他们留下准备自己吃的。 凉透的炊饼其实已经有些发干,伯母接过后直接放到烤架上面,也和鱼肉一样刷了油和调料。 原本乏善可陈的炊饼只消片刻便被烤得金黄,调料和油渗透进饼皮,表面撒上细碎的葱花。 董念见阮祺实在望眼欲穿,便先拿起一个给他,省得他在脚边碍事。 阮祺欢天喜地接了,回头掰开半个递给清珞,自己咬了一口,忙不迭点头。 「你快尝尝,特别好吃!」 清珞倒了碗水给他,免得他被面饼噎到,随后才试探着尝了小块。 经过炭火烤制,先前发干的蒸笼炊饼已然烤得金黄酥脆,调料的辛辣味已经完全渗透到内里,和着外面满满的葱花,叫人齿颊留香。 那边阮成丰还来不及说什么酸话,就被董念用饼堵了嘴,烫得「嘶嘶」直叫。 不过还是耐不住炊饼的美味,一边吃一边夸赞。 「这个不错,刚好家里的面粉还有剩,不如明早连着烤鱼一同卖吧。」 鱼肉需要提前腌制,烤起来也格外费工夫,没办法定太低的价钱,但烤炊饼就不一样了。 这东西烤得快,成本也低,多加些酱料,每个二三文钱的话,估计会有不少人愿意买。 「也行,」董念想了想颔首,「那就早些起来,再多蒸两笼炊饼。」 董念手艺好,烤的鱼肉自然也不差,如同魏婶子之前所说,新鲜烤出的鱼肉果然比县里酒楼卖得还要美味。 阮祺吃得有些撑,傍晚在旧宅卧房里来回遛弯儿。 「下回可不能吃这么多了,」阮祺一面转圈,一面自省,「夜里吃多了积食,容易影响到睡眠,对肠胃也不好。」 木桌边,清珞还在整理帐目,见他转着圈的碎碎念,心底不由失笑,抬手招了招。 「……过来。」 「嗯?」阮祺疑惑走过来,担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咳嗽了。」 拦住他去拿药的动作,清珞将阮祺拉到怀里,语气随意道:「帮你按一按。」 阮祺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对方的手已然落在身前,小心翼翼轻按起来。 清珞的体温一向偏低,即便穿得再厚,掌心里也始终带着微弱的凉意。 然而此时靠近,却只让人觉得舒适安心,仿佛浸在流水之中,所有的烦躁不安都被一併抚平。 阮祺起初还眯着眼昏昏欲睡,等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第28页 两人贴得太近,他甚至能嗅到对方领口内的皂角气息。 「好了。」阮祺忍着心跳,胡乱将对方推开。 「你你你,晚上的药还没吃呢,我去给你拿温水过来!」 清珞也不阻止,只好笑望着他兔子似的蹦远。 这一晚阮祺睡得并不好,梦里光怪陆离的,醒来好半晌才记起早上还要出摊的事,慌忙跳起来洗漱穿衣。 大伯和伯母估计也没指望他能太早起身,找了隔壁魏婶子帮忙,清晨便已经将摊位支了起来。 「哎呦,祺哥儿醒了,」魏婶子朝阮祺招唿,「来来,早上刚做的酒酿豆花,晾凉过的,快吃了醒醒神。」 阮祺小声道了谢,将另一碗递给还睡眼惺忪的清珞。 魏婶子做菜手艺不及董念,却十分擅长做这类甜品小食,凉丝丝带着蜜香的豆花下肚,阮祺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眼下虽还没有大亮,但为了抢占庙市的摊位,村口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 有芜河村的人,也有附近村镇上的人,吵吵嚷嚷的,倒是给春日的清晨平添了几分暖意。 阮祺吃过酒酿豆花,抬起头,才发现自家摊位前不知何时挂起了幌子。 半人多高,上面飞凤舞写着「芜河烤鱼」四个大字,最后还画着两条草鱼,鲜活灵动,仿佛下一刻便能从招幌里跃将出来。 「你画的?」阮祺问身边人。 清珞懒洋洋吃着甜豆花,眯眼点头:「嗯。」 阮祺越看越觉得新奇,刚想再问几句,就听不远处已经有人高喊。 「祺哥儿来了,不是说要捞鱼给咱们看吗,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捞啊?」 喊话的是芜河村的人,叫陆辗,和大伯一样是猎户。 阮祺知道对方是逗自己的,也跟着扬声道。 「捞鱼可以啊,不过捞上的鱼都是要直接烤的,陆叔想要吃什么鱼?」 陆辗顿时惊奇:「怎么,我想要吃什么鱼,你就能捞什么鱼上来?」 「能,」阮祺认真颔首,「不过得是河里有的鱼才行,您若是想吃鲸鱼的话,我可捞不上来。」 不止陆辗,旁边围观的村人也都跟着一阵闹笑。 陆辗连忙摆手:「别别,不要鲸鱼,我闺女爱吃鲫鱼,你给捞条鲫鱼上来吧。」 见过卖烤鱼的,没见过现捞现烤的,起早来庙市的人顿时越聚越多。 由陆辗起头,也有几人开口点菜,有要草鱼的,有叫鲤鱼的,也有高声要烤鲈鱼的。 「……咱们芜水河里好像没有鲈鱼吧?」有人提醒。 「没事,都是凑热闹的,捞不到就不要了。」说话人浑不在意。 话音未落,对面阮祺已经站在河边,两手拎着渔网的两端,用力将网兜抛出。 渔网才沾到水面,网底便已经开始迅速下沉,阮祺早有了经验,稳住身形,动作利落地将网兜拖上岸边。 随着渔网一同上来的,不多不少刚好是四条大鱼。 鲫鱼,草鱼,鲤鱼……还有条一尺多长的河鲈鱼。 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村人瞬间瞪圆了眼,却也不好当众反悔,只得讪讪掏钱。 董念适时出声道:「烤架有限,鱼肉烤好需要时间,有谁想要烤鱼的可以先记下,等前一次的鱼都烤好了,再让祺哥儿捞新的鱼上来。」 「还有烤蒸笼炊饼,」阮成丰跟着吆喝,「一样的调料,额外加了肉酱的,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马上就能烤好!」 烤过的蒸笼炊饼金黄酥脆,铺着满满的肉酱和葱花。 有嘴馋的等不及鱼肉烤好,便都来排队买新出炉的烤炊饼。 鱼已经捞上来,烤鱼就不归阮祺管了,不想被众人围观议论,阮祺跑到清珞身边,继续吃魏婶子给的酒酿豆花。 清珞望了眼外头的人群,疑惑问:「你刚刚只捞了几条鱼上来?」 「嗯,」阮祺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已经决定了,往后捞鱼就只是捞鱼,不再捞其他东西了。」 阮祺捞鱼的手气一向好得惊人,除了想要什么鱼就能捞上什么鱼外,还经常能捞到珍珠珊瑚一类十分稀罕的物品。 起初阮祺自然是高兴的,然而日子久了,却总隐隐有些担忧和害怕。 「……我和大伯、伯母都只是普通人,没有背景和倚仗,若是天降横财太多了,难保不会遭人觊觎,到时反而麻烦。」 阮祺很珍惜眼前的生活,钱慢慢赚就好了,没必要太过贪心。 清珞没有再说话,望着他若有所思。 「不过我还是捞了点别的好东西,」阮祺放下小碗,将藏在身后的渔网取出来,献宝似的捧到面前,「……你瞧这是什么?」 网兜内,百余只寸长的河虾正在里面来回乱蹦。 清珞先是不解,随即才想到自己并不爱吃鱼。 昨日董念烤鱼时他只随意吃了两口,倒是最后凑数烤的河虾他觉得味道不错,故而多吃了几只,没想到竟被阮祺看在眼里,悄悄记下了。 少年笑容明澈,不染一丝纤尘,腮边还挂着被河虾溅起的水珠。 唯有目光里藏了些羞怯,挪过来,凑到他耳旁轻声道。 「现在排队的人太多,你先等一下,过会儿我给你烤河虾吃。」 第18章 阮祺说话算话,等第一波人群散去,便小心摸到烤架旁边,给清珞烤新捞上的河虾。 第29页 寸余长的河虾反覆清洗干净,加油和调料搅拌均匀,直接铺平在铁盘上烤,不过片刻就能烤得焦香酥脆。 由于担心清珞挑食,阮祺又额外多烤了些脆皮豆腐和土豆片,涂上秘制的肉酱,和蒸笼炊饼一起端了过去。 伯母董念全程瞧着他折腾,也不说,只无奈摇了摇头。 「烧烤的东西太燥,吃多了容易上火,我看那边好像有卖绿豆汤的,你喝吗,要不要我去买一碗过来。」阮祺靠近问。 清珞拉了他一把,笑着道:「已经够了,先坐下吧,再等下外面要叫你过去捞鱼了。」 「哦。」阮祺失望颔首。 他其实是有点想喝绿豆汤的,可惜排队的人确实太多,估计过会儿就该轮到他去给客人捞鱼了。 捞鱼对阮祺而言并不算麻烦,但总归是无法随意离开的。 「我看那绿豆汤的摊子才刚支起来,」清珞回头安慰,「等下你捞鱼时,我去给你买一碗过来。」 「嗯,」阮祺脸上露出笑容,只是很快又忍不住担心,「山脚下这么多人,你一个人过去没事吗?」 「几步远,不妨事。」清珞道。 因为担忧,阮祺整个捞鱼的过程都没办法专心,一直紧盯着清珞离开的背影。 卖绿豆汤的摊位距离河边有数十步远,摊主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两人鬓髮斑白,动作却很是麻利,问清楚绿豆汤里要加些什么后,三两下便将绿豆汤盛好,还顺带叮嘱喝完了一定要将汤碗送过来。 清珞递去四枚铜钱,手里端着两碗甜汤,步伐很慢,却十分稳当地往回来的方向走。 阮祺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一大群人忽然从河岸边跑过。 似乎是外村来庙市上摆摊的,担心好位置被人抢占去,不管不顾推搡开人潮,眼看便要与端绿豆汤的清珞撞到一处。 阮祺吓得站起身。 然而预想中的事故并没有发生,那群横冲直撞的外村人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突然东倒西歪起来。 有的迷失方向,有的朝旁边撞去,有的干脆自己将自己绊倒,刚刚好给清珞留下一条干净的通道。 晨起天凉,清珞已经换上了阮祺新缝好的湖蓝色外袍,衣摆袖口皆盪着细密的水纹。 一路上没有任何遮挡,越过自觉让出通路的人群,清珞神情淡淡,平稳将两碗绿豆汤端了回来。 阮祺抓了抓头髮,望了眼天上的日头,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不过绿豆汤温热清甜,阮祺喝得心满意足,倒把刚才的疑惑抛到脑后了。 只是心有余悸道:「庙市上人好多,等会儿你待在这里,不要随便到外面去了。」 清珞颔首,顺便将手中未动的绿豆汤一併递给他:「有些甜,我喝不下了。」 阮祺自然接过,继续喝绿豆汤。 心底奇怪这么好喝的甜汤,为什么会喝不下。 日头逐渐升起,山脚下的人流越聚越多,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几乎已经将两旁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排在烤鱼摊位前的人有增无减,只是捞鱼的次数多了,便慢慢开始有人意识到不对。 阮祺个头不高,容貌俊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稚嫩。 抛渔网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十分随意轻松,却总能引得围观众人阵阵惊唿。 ……又是分毫不差。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但对方回回都能按照客人点单的要求捞鱼。 不只是鱼的种类,甚至连大小也能捞得无半点差错。 「可能是今天河里的鱼比较多吧。」阮祺将捞到的鱼递给大伯,笑着解释。 排队的人无言以对。 芜河村的庙市离河岸并不远,来往人流攒动,即便有再多的鱼,这会儿也都被吓跑了,怎么可能老实留在岸边等你去捞。 「是啊,」过来巡视的江里正也跟着笑呵呵道,「祺哥儿今早刚给河里的鱼投餵过鱼食,估计是认得他了吧。」 江聿升深谙说话留白的道理。 直接告诉这些人是神仙显灵,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反驳,但若是换种说法煳弄过去,反而会叫人深信不疑。 果然,随着江聿升话音落下,摊位前顿时又多了几个排队的村人。 「……所以你真的餵了鱼食。」对实情多少有些了解的魏婶子忍不住低声问。 魏婶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跟着摆摊这半日,她自己都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没,」阮祺声音更轻,「我其实也不信鬼神,至于为什么能捞到鱼,可能是我确实很有捕鱼的天分吧。」 魏婶子对着阮祺的小身板上下扫视了一圈。 罢了,管他是神神鬼鬼还是别的,只要对芜河村好,能赚到钱就行了。 既然里正说有神仙显灵,那便当是有神仙显灵吧。 庙市不远处,河岸边的碎石小道上,贺擎被童子搀扶着,手臂夹着木板,面容满是愤恨。 「都是骗子,不过是捞到几条鱼,怎么可能是神仙显灵!」 童子才不过十三四岁,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提醒贺擎留心脚下。 分明已经过了清早,庙市上却仍旧不断有人潮涌入,远远望去甚至比以往隅山村的庙市还要热闹。 骗子,老贼,无耻之尤! 贺擎气得脸色涨红,这群人根本是踩着河神庙才能有如今的光景。 第30页 他已经筹划好了,等下就去与提早赶到芜河村的人里应外合,找机会偷偷将那阮祺推进水中。 说自己掉进河里是受了神罚,那若是阮祺也跟着一起掉进去呢。 到时众目睽睽之下,看那姓江的还能有什么说辞。 最好是直接淹死了,贺擎恨恨想着。 他先前特地寻人打听过,那个叫阮祺的小哥儿幼年时受过惊吓,虽然住在河边,却并不会水。 春季河水湍急,这要是被水流沖走了,任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师父!」身边的童子突然惊叫一声。 贺庙祝晃了下神,还没弄明白对方究竟在瞎叫什么,就感觉脚下一滑,侧身栽倒进水里。 不对,他离河岸边还有段距离,怎么会…… 冰冷的河水没过头顶,贺擎根本来不及唿救,只觉眼前一片漆黑,紧接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烤鱼摊位后,清珞睁开眼,就见阮祺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不然我先陪你回去吧?」 「无事,」清珞摇头,视线转向外面,「只是打了个盹。」 这种天气在外面打盹,阮祺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从魏婶子那里借来件袄子,将对方整个裹紧。 「眼下风凉,不能在外头睡熟,你再等一下,伯母他们应当很快就能收摊了,咱们回家了再睡。」 清珞裹着厚衣,并未解释,只是点头:「好。」 另一边,江聿升听到村人回报,心底惊疑不定。 他今早刚收到消息,说贺擎已经带人赶到芜河村来,打定主意要先解决了阮祺,让他们村里的庙市再无法开办下去。 为了避免意外,江聿升和手下村人特地赶到烤鱼摊附近,以防备贺擎的人突然作乱。 结果现在却来告诉他,贺擎失足落水,已经人事不知了,别说是捣乱闹事,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 江聿升很摸不着头脑。 又……掉水里了? 这位河神庙的庙祝是真得罪神明了吧,不然怎么好端端的总闷头往河水里跳。 「其,其实也不是失足落水,」来回报的村民心有余悸,「听瞧见的小子说,那贺庙祝离河岸并不近,结果突然有阵妖风吹来,眼看着将他卷进水里,怎么都拉不上来。」 「后来好容易拉扯上岸,却是有些痴傻了,眼睛直翻白,脸色乌青得像鬼一样,还一个劲儿叫嚷着求人饶命。」 也不知是不是村民描述得太过生动,江聿升没来由打了个寒颤,连忙抬手拦住。 「行了,没惹出别的事情就好,叫咱们的人看紧村口外,无论谁来了都不许闹事。」 「是。」村民连忙颔首。 还没到晌午,准备的烤鱼调料都已经用完,阮成丰和董念只得和排队的人道歉,忙碌着将摊位收起来。 原本以为排队的人会有些不满,却没想江聿升居然主动过来安抚了众人,甚至叫自家侄子帮忙收拾摊位,一路将东西送回了村中。 阮成丰疑惑着和对方道谢。 江里正很是客气,笑容和善道:「都是一个村子的,帮忙也是应当,祺哥儿累坏了吧,快别站在这里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阮祺捞了一早晨的鱼,的确是累得不行了。 进到旧宅,换掉沾满鱼腥的衣裳,倒头埋在床铺里,几乎刚碰到枕头便睡熟了。 临睡前还不忘嘟囔:「晌午的药还没吃,喝热水,别喝凉水,对肠胃不好。」 阮祺双眼紧闭,面容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稚气,手指攥着被褥,唿吸逐渐均匀。 「嗯,」清珞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心里柔软成一团,「……快睡吧。」 第19章 阮祺再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候。 窗外天光还亮着,顾不上填饱肚子,阮祺先一骨碌爬起来,掏出伯母交给他的荷包开始数钱。 「有帐本。」清珞提醒。 「不用,」阮祺坚定拒绝,一脸专注地望着桌上的铜钱和碎银,「好容易赚来的,当然要自己数过才行。」 今日出摊卖的吃食统共有两样,一个是现烤活鱼,一个是烤蒸笼炊饼。 烤炊饼三文一个,五文钱两个,烤鱼则根据鱼种类不同,价值十文到五十文不等,除去调料和柴炭钱,整个早上共赚到二两银子,及一百六十四文钱。 阮祺抓着荷包,眼眸亮晶晶的。 要知道县里那些经营不善的店铺,一日最多也只能赚到几百文钱,半日就能赚到这些,绝对是个大数目。 因为鱼是阮祺自己捞的,伯母只拿去其中一两银子,剩余的全都交给了阮祺。 「开心?」清珞在他身边问。 「嗯,」阮祺先将大块银子收起来,剩下铜钱则直接推给了眼前人,「这些给你。」 清珞挑眉瞧他:「给我?我今天可什么活都没做。」 就只是在摊位后晒太阳,还有期间去买了两碗绿豆汤。 「伯母说的,家里郎君手上不能一点钱都没有,当然也不能太多,免得在外胡混。」阮祺严肃道,杏眼里满是认真。 清珞失笑,伸手接过铜钱。 「不许乱花。」阮祺郑重提醒。 他之前也给过对方银子,结果都被对方乱花掉了,一回买了髮簪,一回买了里衣。 「好。」清珞颔首。 第31页 打量阮祺露在领口的里衣,衣料洁白莹润,边角处绣着细细的缠枝纹,刚好衬出少年的肤色。 清珞心底满意,想这可不算是乱花钱。 「明天也要出摊吗,这次准备卖什么?」清珞岔开话题问。 阮祺将清点好的银子藏在床板最底层,再用被褥压好,想了下道。 「不出摊,伯母说打算休息一日,也正好趁机考虑下往后的出路。」 这段日子接连出摊,有在县里的,也有在村外庙市的,售卖的吃食都不尽相同。 赚钱是真的赚钱,累也是真的累。 当然,若只是单纯劳累也就罢了,偏偏大伯阮成丰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实在受不住摆摊的枯燥。 从庙市上回来,便吵闹着要进山打猎,赌咒发誓绝对不会像先前一样意外受伤。 伯母被他吵得头痛,已然有了松口的迹象。 缺了大伯这个劳力,伯母能选择的摆摊种类就十分有限了。 阮祺也为大伯的折腾头痛,忍不住嘆气道。 「伯母说,等后日里可能会叫我们同大伯一道进山去,好让他不能到处乱跑。」 阮祺生得瘦弱,清珞又是重伤未愈,有他们两个拖后腿,阮成丰估计也不敢跑得太远。 「……只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阮祺忧心忡忡道。 虽然很担忧进山打猎,但距离后日毕竟还有一天,阮祺暂时将问题抛到脑后,考虑起明天去水神庙的事。 先前回来时,崔庙祝特地过来,让阮祺找时间抽空去庙里一趟。 他这个继任庙祝虽说只是挂名,好歹也要做做样子,以免惹人闲话。 「你说,我如果求水神保佑,让大伯放弃进山里打猎,水神能帮忙吗?」阮祺异想天开。 「你可以试试。」清珞平淡道。 「嗯,」阮祺思考片刻,「那就试试看,对了,顺便还可以求祂保佑咱们院子里的小青菜快点长大。」 家里的田地向来都是伯母负责的,阮祺只是偶尔去搭把手,如今亲自种了才发现,种地这件事并没有他想像的那般简单。 就比如,他之前种在院子里的青菜就怎么都不肯发芽,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同样不懂种地的水神本尊:「……」 规划好明日的行程,阮祺一夜好梦,第二天照例起晚了。 清晨来上香的人依旧不少。 烟尘萦绕,仿佛整座水神庙都笼罩在香雾之中。 好在崔庙祝并没有与阮祺计较,反而十分热情地叫人准备了早饭。 崔庙祝未收弟子,日常在神庙里帮忙的都是芜河村的村人,也是最近香火旺盛了,才特地雇了几名僕役打理内外。 负责做素斋的僕役手艺极好,分明没有一丝荤腥,却依旧做得色香味俱全。 烧豆腐,炖番瓜,炒豆芽,糖包香软,米粥黏糯,阮祺吃得眉眼都舒展开了。 等填饱了肚子,才突然想起来问:「那个,崔叔今日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没什么,」崔择川望着阮祺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温和,「就是庙市上收的摊位费用已经清点出来了,想叫你过来确认一二。」 说罢抬了抬手,叫人拎了两大串铜钱过来,直接摆到阮祺面前。 咳!阮祺差点被米粥呛到。 这么多? 「统共两贯铜钱,」崔择川笑容和蔼,「有摊位费用,也有这几日庙里的香火钱,昨天多亏你教训了那姓贺的,不然由着他们捣乱,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 一贯铜钱即是整一千文钱,通常能兑换到一两白银。 姓贺的,河神庙的贺庙祝? 阮祺更懵了,他何时教训过贺擎,不对,贺庙祝昨日有来过芜河村吗。 无功不受禄,这么重的谢礼他可不敢随便收下。 阮祺慌忙解释:「您误会了,我昨日一直忙着捞鱼,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贺庙祝,更不曾教训过他,您……」 话没来得及说完,殿外突然有人闯进,衣衫褴褛,鬓髮凌乱,仿佛街边上的乞丐。不是旁人,正是贺擎贺庙祝。 也不知经歷过何事,眼前的贺擎再不见过去的傲慢。 深陷的眼窝在殿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阮祺身上,直接扑过去跪倒在地。 阮祺吓得险些跳起来,下意识躲到清珞身后。 清珞神色淡漠,倒是并未有太多反应。 「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只是想将你推到水里,不不,都是我的错。」贺擎说话颠三倒四,全无条理。 「神仙饶命,求神仙饶命,这些年我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坑害乡里,坏事做尽,如今已然知道错了,求神仙饶我一条性命!」 贺擎趴伏在地面,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几乎血流如注。 「不是让你们丢出去吗,都过一晚上了,怎么还叫人留在这里?」 崔择川缓过神来,顿时满脸晦气。 僕役连声告罪,说昨晚已经丢到山脚下了,不知怎么跑回来的。 一面合力将人往外拖。 崔择川望向阮祺,依旧笑容满面,甚至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祺哥儿方才,想要说什么来着?」 阮祺:「……」 感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吃了顿素斋,提了两贯铜钱,阮祺晕晕乎乎自水神庙出来,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懂贺擎那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32页 倒是在村口处碰到了阮成丰,告知他自己已经说动了董念,要阮祺明日早点起来,好赶早进山里去打猎。 阮祺郁闷望向清珞:「我刚刚才求过神仙保佑,为什么大伯还是要去打猎?」 清珞:「……」 阮祺失望嘆气:「哎,可见这水神也是时灵时不灵啊。」 也或许是大伯脾气太倔,就连神仙来了也抵挡不住。 既然进山的计划无法更改,阮祺索性便也踏下心来。 毕竟换个方向想一想,这进山里去走走也并不是全无好处的。 芜河村依山傍水,村里最不缺的便是渔夫和猎户,打猎的人多了,临近山脚的地方也就都被仔细清理过。 只要多加些小心,寻常很难遇见什么勐兽。 回到旧宅,阮祺准备着明日进山需要的事物,一面叮嘱身边人。 「你明早到山上一定要紧跟着我,不能自己乱跑,也不能随便停下,山里草木多,若是走丢了会很麻烦。」 「好。」清珞颔首。 阮祺还觉得不够,考虑了下道:「算了,到时我还是拉紧你吧,我们一起走。」 阮祺虽然也不识路,但两个人走丢,总比独自一人要好。 最多找个避风的地方待着,等着大伯来找。 「这样?」清珞握起他一只手,收拢在掌心。 青年手指修长白皙,指腹微凉,掌心却是温热。 阮祺心跳加快,却没有将手抽回,反而认真点点头:「嗯,就是这样。」 上九天,无念天。 闷雷卷过层云,无数道金光汇聚,红袍星官收回悬浮于半空的法印,眉心紧拧成一团。 银甲天将面容冷淡,只不屑轻哼了声。 「早告诉你不会有结果,平白浪费时间。」 无念天主重伤失踪,瑶台仙翁令众仙家入下界寻人,偏偏他们两个死对头被分到一处,以至于相互牵制,竟到现在也没能踏出上界半步。 「有,只是气息微弱,」红袍星官懒得理会他,自顾自道,「一者在东南,一者在西北,无法确定具体在何方。」 「行,」银甲天将干脆利落,提起手中长戟,直接迈入虚空。 「你去东南,我去西北,比一比谁能先将仙君寻到。」 红袍星官:谁要与你比试! 第20章 春雨贵如油,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夜,旧宅内外都透着潮湿的水气。 阮祺夜半听见雨声,本以为不用再上山去了,结果第二日清晨就被大伯从床铺上拎了起来。 「天都大亮了,怎么还睡!」 阮祺半睁着眼望向窗外,瞧见灰濛濛的天色,心底满是疑惑。 这是……大亮? 迷迷煳煳地穿衣,迷迷煳煳地洗漱,最后和同样没有睡醒的郎君一道被领上山路。 隅云山是大昭境内绵延最长的山脉之一,天高云淡,群峰起伏,低矮的一眼便能望尽,高耸的却已扶摇向上,径直没入云端。 四周昏暗,阮祺起初并没有留意。 等回过神来,才看清他们上的根本不是村口那座比较低矮的山峰,而是村尽头里最高的那座山。 阮祺意识到不对。 偏大伯还振振有词,拎着手里的角弓:「我何曾说过要去那小土包了,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打个鬼的猎。」 「可是您昨天明明答应过伯母。」阮祺不忿。 「我只答应她照看好你们,还有早些回去,可没说一定能当日去,当日回。」阮成丰满脸得意道。 伤好这么久,他早就想进山里打猎了,自然是要彻底尽兴了才好。 「当然你们若是不愿意,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阮祺绷着脸没有应声。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敢放大伯独自进山。 脚下的山峰名为稜子峰,周围树丛茂密,道路崎岖,进山打猎,没有三五日根本别想下来。 阮祺自己倒是还好,只是忍不住担心和他一起过来的清珞。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清珞脚步极慢,神情随意,几乎每走一段都要歇上片刻,然而体力却出奇的好。 甚至赶路到后面时,完全是半扶着阮琪上山的。 阮祺忍不住怀疑人生:「不用管我,你不累吗?」 怎么算,他的体力也不该比一个重伤未愈的伤患更差吧。 「还好,」清珞摇头,脚下步伐平稳,「可以借力。」 阮祺四外环顾。 最初那段石阶已经过去了,如今下面皆是碎石和草地,哪里有能够借力的地方。 「哗啦」,耳畔传来细细的水声。 「走吧,」清珞声音淡然,只将他拉紧了些,「应当很快就能到了。」 越过树荫和灌木,又爬了两刻多钟,一行人终于到了地方。 面前是有些破旧的院子,芜河村猎户多,为了方便狩猎,村里猎户便凑钱在稜子峰上修了这处宅院。 院内共有四间房,两间卧房有床铺,外间有灶台,柴炭干粮储备充足,足够在山上大半月的消耗。 从清早爬山到现在,阮成丰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卸下肩上的竹筐,便招唿着阮祺去做午饭。 阮祺根本懒得理他,只扶着清珞去房中休息。 「哈哈哈,祺哥儿这是与你置气了吧?」 第33页 院里还有其他人在,也是芜河村里的猎户,名叫江万殆,正是先前与阮成丰约好要一起打猎的。 「小孩子脾气,」阮成丰哼了声,「一个两个体力太差,这点山路就受不住了,等下还怎么跟着去打猎。」 「行了,」江万殆笑着劝他,「别折腾两个孩子了,谁都像你似的,腿摔断才刚几日,就又敢跑山上来了。」 阮祺安顿好了清珞,准备去外间做午饭时,院外两人已经提着弓箭打猎去了。 清珞倚在床边歇了片刻,转头便收穫一个气鼓鼓的夫郎。 「都已经走了?」无需多问,外面已然听不到任何响动。 「嗯,」阮祺愤愤点头,「等回去就告诉伯母,让大伯再不能随便进山。」 「放心,」清珞安慰道,「等过了今日,你大伯应当不会再想要进山打猎了。」 阮祺:「……?」 山里食物简单,但种类还算齐全,阮祺从灶台边找到腌咸肉的罈子,和蘑菇、青菜、虾米一锅煮了肉粥。 又从橱柜上寻到满满一竹筐的鸡蛋,三个搅散加葱花煎成蛋饼,两个加水和香油隔水蒸熟。 宅院里的吃食都是可以随意取用的,只要事后补齐,或者放上等价的银钱就行。 腌咸肉用的大概是兔肉,比寻常的猪羊肉更有嚼劲一些,煮在粥里鲜嫩爽滑。 暖暖一碗菜肉粥喝下去,感觉早起爬山的劳累都消散了几分。 两人这边午饭吃得香,阮成丰那头却是遇到了些麻烦。 不知是不是昨晚那场小雨的缘故,惯常打猎的山道上泥泞不堪,每走几步都会踩到一处水坑。 阮成丰此时穿的布鞋并不防水,鞋袜湿透,挽起的裤管也湿了大半,让他莫名有些心绪烦躁。 「怎么了,」江万殆见他状态不对,忙停下脚步,「可是腿伤发作了?」 「不是,」阮成丰皱眉摇头,「我两条腿的骨头根本就没断,早就不痛了,只是……」 他斟酌着道:「你有没有觉着,这山里的风似乎有些凉。」 凉吗? 江万殆环顾四周山林,一脸茫然。 阮成丰深吸口气,不只是凉,更准确说应当是阴寒。 寒风刺骨,林立的树荫遮蔽住天日,浓重的阴影垂在地面,仿佛拖拽住了脚步,让人难以前行。 缥缥缈缈的雾气里,似乎有一名女子正站在不远处,长发散乱,侧身背对着两人。 阮成丰心头狂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瞧着有些面生,估计是外乡人吧。」江万殆努力分辨,上前好心道。 「姑娘,这儿是隅云山稜子峰,附近有狼群和野兽,你若是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些下山去比较好。」 「等……」 阮成丰想要阻止,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靠近。 那女子闻声转身,肤色惨白如纸,原本该是五官的地方却是一片平整,面皮动了动,似乎扯出一张笑脸。 「怎么不说话,我是下面芜河村的人,姑娘别害怕。」江万殆挠了挠后颈解释。 再回过头时,才发现阮成丰满脸惊恐,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江万殆更困惑了,过去推了推他:「愣着做什么,你不会认得这姑娘吧。」 阮成丰耳畔嗡鸣,就见那名无面女子收敛起诡笑,从额头开始寸寸扭曲融化,最终落在地上,化作另一个水坑。 人呢,怎么走了? 江万殆挠头。 阮成丰用力唿出口气,颤抖握紧弓箭,强压住已经冲到嘴边的惊叫。 宅院内,等阮祺听到两人讲述时,已经是傍晚日落。 外间点了油灯,吃着晌午留下的肉粥,阮成丰脸色难看,仍是心有余悸。 「真的,我确实见到鬼了,还是没长脸的女鬼。」阮成丰搁下碗筷道。 「尽瞎说,」江万殆和江里正是本家,都是一样的不信鬼神,笑着道,「我看你是打猎比不过我,所以才给自己找的藉口。」 两人一下午在深山里打猎,阮成丰因着先前的经歷,总忍不住留意地面的水坑,以至于几次脱靶射歪。 直到回来之前,才勉强逮到一只野兔,与江万殆装了满满一竹筐的猎物根本没法相比。 阮成丰气得脸红脖子粗,用力拍打桌面。 「我说的都是真的,就是你早上去打招唿的那个姑娘,她直接在你面前融化了,你是瞎子才没有瞧见。」 江万殆无奈摇头:「人家就是个普通的年轻姑娘,叫你说的,越讲越离谱了。」 阮祺给大伯倒水,让他消消气。 「好了,估计是您身体还虚着,火气太弱,所以才会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山林里阴气重,早劝您不要现在就跑来打猎了。」 江万殆考虑了下,也觉得这话有理:「祺哥儿说得对,估计真是这样,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好好歇着吧,等彻底养好了再进山。」 阮成丰心里憋闷,不过也算认同了这套说辞,沉默颔首。 不承认不行,否则该怎么解释,为何只有他能见到那女鬼,而直面女鬼的江万殆却没有丝毫反应。 总不可能是,那鬼怪故意寻着他来的吧。 得到大伯身体恢復前不再打猎的保证,阮祺终于满意,夜里铺床时忍不住和清珞念叨。 第34页 「哎,看来求水神保佑还是有用的,没浪费我昨日烧的那些香。」 水神庙里的香烛价格不等,最贵的要大几百钱,阮祺特地挑了三十文一束的供神香,这要是没有作用,他可要心疼死。 清珞不答,只是浅浅笑了下。 半夜里,便听见枕边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过片刻,暖唿唿的事物挤到被子里,紧挨着他缩成一团。 「害怕?」清珞垂眸问。 宅院有树荫遮挡,四周漆黑一片,唯有窗缝里透进阵阵凉意。 「不不不怕,」阮祺严肃摇头,脸蛋红扑扑的,身体却不自觉贴紧,「山里太冷了,我来帮你取暖。」 无面女鬼什么的,根本一点都不可怕。 第21章 除了最初成亲那几日,阮祺和清珞向来是分开被褥睡的。 一来避免半夜着凉,一来也避免阮祺睡迷煳了,不小心压到对方的伤处。 如今睡在一张被褥里,阮祺只觉身周满是对方有些清凉的气息。 阮祺用被子蒙住脸,揣着过快的心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几时沉入梦乡。 等再醒来时,已经八爪鱼一样紧缠在对方身上。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起?」阮成丰等得不耐烦了,直接推门进屋。 待看清了房里的情境,顿时眼眸眯起。 「大清早的,你们……」 「没有。」阮祺连忙跳了起来。 江万殆在外间爽朗大笑,伸手拽住阮成丰:「好了好了,人家小两口清早亲热一下,你没事进去讨什么嫌,赶紧出来吧。」 阮成丰怒道:「你说谁讨嫌?」 阮祺脸红:「没亲热!」 刚刚被吵醒,睡眼朦胧的清珞:「……?」 人多起来就是热闹,不只阮祺一家,江万殆的小儿子江锐安也赶来了山上,带了许多米面和柴炭。 又多了人来,早饭自然无需阮祺来做了,江锐安厨艺不错,三两下便将昨日打来的野兔剥皮洗净,架在院中烤了起来。 烧烤用的调料是江锐安从魏婶子那里买来的。 和之前卖给阮祺家的烤鱼料不同,这回的佐料据说是专门用来烤兔肉的,添了许多川椒和辣椒,味道更加麻辣鲜香。 才不过片刻工夫,兔肉便已经被烤得金黄诱人,滋滋冒着热油,混合果木的香气飘得满院都是。 「兔腿已经烤好了,你先拿去吃吧。」见阮祺一直在旁边吞口水,江锐安忍笑将兔腿撕下来递给他。 虽然很想假装客气一下,但色泽油润的兔腿实在过于美味,阮祺只得红着脸接过了,回头撕了半边给清珞。 「你们关系很好?」清珞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问道。 阮祺没觉出哪里不对,老实回答:「嗯,我和锐安,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们自幼在一处长大的,芜河村里的小哥儿不多,附近同龄的只有我们三个。」 不过现在除了江锐安,阮祺和另外那人都已经成家,以后估计也很难凑在一起玩闹了。 「锐安很会烤兔肉,你若是嫌脏手的话,我拿着给你吃吧。」阮祺转过头,举着手里的兔腿道。 清珞扬了下眉,也没拒绝,就着他的手吃起兔肉。 正如阮祺所言,江锐安确实很擅长烤兔子。 既没有夹生,也没有烤得过分干柴,油脂与香料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咀嚼之间,甚至能尝出独属于果木的淡淡清香。 主食是江万殆做的炒饭,里面加了鸡蛋和脆口的腌菜,盐放的不多,刚好可以搭配着烤兔肉吃。 早饭过后,阮成丰不想太快下山,却也记挂着昨日见鬼的经歷,不敢再继续打猎了。 索性鼓动阮祺到林子去,随便挖点什么,也算是没有空手而归。 「挖野菜吗?」阮祺问。 「野菜哪里没有,是我昨日打猎时,看到那边竹林里长了好多春笋出来,咱们挖些笋子回去,让你伯母给你做油焖笋吃。」 油焖笋? 阮祺总算提起些兴致,回柴房里找来挖笋用的锄头。 江万殆这几日接连打猎,今天也懒得折腾了,干脆叮嘱儿子看紧猎物后,便也跟着一道过来。 竹林距离住处并不近,要越过一条小溪才能走到,阮祺还是头一回到深山里,整个人都有些雀跃。 兴许是前夜下的那场春雨,竹林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新冒出头的笋尖。 春笋鲜嫩,有些甚至不需要锄头,单手用力就能拔出,阮祺拎着竹筐从头转到尾,不过片刻便挖了满满一大筐笋子。 「这附近还有什么能挖的吗,不如我再去那边挖些野菜吧。」阮祺意犹未尽。 阮成丰正和江万殆一起挑选合适的竹子,准备在宅院里搭个雨棚,方便日常储存猎物。 闻言摆了摆手:「去吧,我记得这竹林外头还有些草药,你如果有认得的便一起都挖了吧,到时可以拿到县里去卖钱。」 「你去东边那头,」江万殆也起身给他指路,「那边有几株像是金银花的,不知能不能摘。」 还有草药? 阮祺搁下手里的竹筐,附近长在山里的草药他只认识金银花和连翘两种。 其中连翘和迎春花有些相似,都是开明黄色的小花,只是连翘开四瓣花,迎春花是六瓣花。 不过无论金银花还是连翘,都要到夏季之后才能採摘,站在大片的金银花丛前,阮祺禁不住有些可惜。 第35页 然而还没等可惜太久,就在阮祺想找找附近还有没有其他草药时,忽然瞧见一株熟悉的「野草」。 根茎细长,枝繁叶茂,枝顶轮生出六枚掌状叶片。 阮祺凑近细看,眼眸缓缓睁大……六品叶,人参? 「我没看错吧。」阮祺紧攥住身边人的衣袖,声音都有些发紧了。 「里面那株,应该是人参吧?」 隅云山上的确有人参,但数量并不多,故而也没有村民是专靠采参过活的。 阮祺上回见到这种事物,还是幼年和伯母一起进山挖野菜,那会儿挖到的人参只有两枚五裂的复叶。 当时伯母特地给阮祺讲解过,怎么通过叶片的数量分辨人参的年月。 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等到六品叶后,人参在外的叶片便不会继续增加,只有等从地里挖出来后,才好判断大致的年岁。 在深山里能长到六品叶的人参,最少也有几十年的年份了。 阮祺不懂怎么挖人参,只能将大伯和江万殆都招唿了过来,两人见状也俱是一脸惊讶。 阮成丰想要靠近细瞧,却被江万殆慌忙拦住。 「别别,这可是好东西,不能随便乱挖的,我去叫锐安跑一趟山下,把村里的郎中叫过来!」 阮成丰迟疑。 村里的郎中姓柳,如今已然年过六旬,劳烦他老人家跑一趟深山,真的能成吗。 「没事,柳叔总到山里採药,身子硬朗着呢,告诉他山上有六品叶的人参,他肯定愿意过来。」 事实正如江万殆所言,柳郎中不只愿意上山,甚至将崔庙祝也一道唤了过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年轻时也同老庙祝学过辨认草药,不过是挖一株人参罢了,有何困难。」 崔庙祝望向阮祺,对他的不信任表达不满。 「没,」阮祺直接摇头,诚恳道,「您一看就是特别会挖人参的。」 崔庙祝:「……」 感觉不像好话。 为了不损坏人参的根须,崔择川特地带了整套的工具过来,弯腰半蹲在地上,顺着柳郎中的指点慢慢挖开人参下的土块。 一群人围在边上,也不敢妨碍两人的动作,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崔庙祝将长长一株人参从地里捧了出来。 「看这体态,看这老皮,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了。」柳郎中啧啧感嘆。 三四十年,老参价格昂贵,若是寻到急用的买家,说不准能卖到大几十两白银。 众人一齐望向阮祺。 阮祺被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躲到清珞身后。 「祺哥儿,你这人参是打算卖去县里吗,不如让给我如何,价钱方面都好商量。」柳郎中先开口道。 老参虽贵,但品相这般好的人参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柳郎中这些年来一直给附近的村人看病,手里倒也攒了些银钱。 「不用,」阮祺回过神来,连忙摆手,「人参是江叔指给我发现的,又是您和崔庙祝帮忙挖出来,老参卖了可惜,还是大家一起分了吧。」 没料到也有自己一份,江万殆顿时露出惊喜神色。 见柳郎中还想拒绝,阮祺接着道:「我记得您会泡药酒,这样好了,人参您拿去制成药酒,到时可以给每家各分一些。」 说实话,这么一大株的人参拿回去,阮祺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即便没有今日这事,他估计也是要去找柳郎中帮忙的。 柳郎中脸上带笑,总算没再拒绝,接过人参温和道。 「行,既然祺哥儿信得过我,那这老参我便拿走了,等将药材都配齐了 ,再给你们送过去。」 这次满载而归,一行人回去时皆是面带喜色,柳郎中年纪大了,最终是被江万殆背着下山的。 回到旧宅不久,阮祺便收到柳郎中孙子送来的大坛药酒,顿时疑惑。 「这才不过一刻钟吧,药酒就已经配好了?」 「哪儿能啊,」柳郎中孙子摇头道,「老参珍贵,要集齐了材料才能泡制,这是我爷爷之前就已经泡好的。」 「你郎君不是受过伤吗,叫他每日睡前喝一小杯,可以益气养血,对身体恢復最是有益。」 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阮祺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赶忙道谢。 送走来人,阮祺将酒罈拿回屋里,喜滋滋捧到清珞面前。 「看,柳郎中泡的药酒,等会儿倒一杯给你尝尝。」 清珞却没注意面前的酒罈,而是望着少年翘起的头毛,轻笑颔首:「好。」 第22章 药酒最后并没有喝。 阮祺谨慎惯了,在发现酒罈底下压了许多药材后,便想明天将家里的药丸拿去给柳郎中瞧瞧。 等确定二者药性不会相冲后,再拿来给郎君喝。 阮祺倒了热水给清珞吃药,一面感嘆:「果然久病成医吶,我连药性会不会相冲都知道了。」 清珞忍笑点头:「嗯。」 虽然在山里没干什么重活,但来回上下山也足够乏累了,两人简单洗漱后早早便歇下了。 第二日再起来时,日头已经爬得老高。 阮祺迷煳着抓头,疑惑今天不是要摆摊吗,大伯和伯母怎么都没来叫自己出门。 清珞倒是难得早起,一头乌髮披散在肩上,将外袍递给他道。 第36页 「来过了,说过两日再出摊,最近田里已经能下地,打算让你大伯趁空闲先将大田里的地翻了。」 芜河村的农田在西尽头,是几片连在一起的中田,村里农田不多,附近几户人家的田地基本都在那边。 阮祺更迷煳了。 现在才三月初,一般不是都等清明左右才开始翻地种田吗。 今年入春后的确暖得早,地里也基本都化冻了,只是也没必要赶在这几日吧。 不过阮祺很快便有了答案。 院子里,伯母董念一边给阮祺拿菜籽,一边咬着牙道。 「……胆子肥了,自己身体怎么样不知道,居然还敢领着你们两人一起进深山里打猎。」 「他不是浑身蛮力没地方使吗,行啊,那就去大田里翻地吧,翻一遍不够就翻两遍,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胡闹!」 阮祺低头检查菜籽。 不敢告诉对方大伯打猎时见鬼的事,不然若是知道,估计大伯这两日都进不去屋了。 旧宅院里有一片菜地,阮祺先前尝试种了几回都没能成功,这次伯母不只给了他菜籽,还给了他不少韭菜根。 按照董念的说法,这要是再种不活,他也就不必再琢磨着种菜了。 「我觉得菜种不出,应该不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回去的路上,阮祺低声念叨。 「嗯?」清珞回过头。 阮祺仔细和他解释:「种田要讲究天时地利,首先,咱家许久都没有人住,田地都已经板结了,硬邦邦的,小菜在上面本来也不容易成活。」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如今还没过清明,田里好些地方都没有回暖,菜籽种下温度不对,自然连发芽都困难。」 清珞颔首,视线不经意转向路边一家农户。 用篱笆搭成的围栏里头,大片的青菜长势喜人,郁郁葱葱。 阮祺:「……」 回到旧宅,阮祺闷头清理韭菜。 根据伯母叮嘱的,先要将老化的根须剪掉,留下新根,再在田里挖出三寸的土坑,把韭菜分别掰开后每隔一尺左右栽下一株,最后从河里打来大量的水将菜地浇透。 「种得不错。」清珞在一旁称赞。 阮祺拍掉身上的草屑,嘆息道:「这要是再种不活,我往后确实也不用种菜了。」 阮祺心思简单,很少会有什么特别烦恼的事,这会儿却眉心微皱,望着菜田里的目光满是苦大仇深。 「没事,」清珞轻声安慰,「我有名下属很擅长种菜,等过段时日,他应当便能找过来了,到时可以将家里菜田交给他来种。」 「下属?」阮祺惊讶。 郎君很少提起自己过去的经歷,阮祺只猜到对方可能是在关外做生意的,结了些仇家,所以先前才会受那样重的伤。 只是下属…… 阮祺抿着唇:「你下属如果找来,会把你一起带走吗?」 「我如今家就在这里,他能带我到哪儿去。」清珞笑着摇头,帮他拂去袖上的尘土。 阮祺垂眸,经过这几日的调养,郎君脸上的焦黑大半都已经褪去,唯有眼角处还留着几道浅浅的疤痕。 清珞容貌本来就好,这样偏头望着他,更显得眉目疏淡,仿佛山水入画。 阮祺回握住对方,终于缓缓放下心来。 董念还在与阮成丰置气,晌午的饭菜自然只能由阮祺送到田地那边。 不过生气归生气,准备的饭菜依旧没有丝毫含煳,有炊饼,有滷肉,还有大伯喜欢的油焖笋。 都用竹篾编藤食盒装起来,方便又保温。 今年春天暖得早,虽然离清明还有数日,却也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到大田里翻地种菜。 晌午太阳毒辣,几个汉子忙得热火朝天,瞧见阮祺的身影,有相熟的抬头打招唿道。 「祺哥儿来了,这是过来给你大伯送饭的?」 「嗯,」阮祺应声,「沈叔也这么早开始翻地了。」 「是啊,只有这一亩地,抓紧弄完得了,家里婆娘还等着我一起出摊去呢。」沈槐笑着道。 「对,出摊。」旁边有青年闻声应和。 「今年多亏了有村里的庙市,不然等种完这两亩地,就得到外面去找其他活计了。」 芜河村附近有山有水,能耕种的田地却十分稀少,分给每家每户的基本都只有一两亩地。 想要过活,便只能去寻找其他门路。 「是啊,不只庙市,村子的水神庙红火了,即便平日里出摊也能赚到不少银钱。」沈槐感嘆。 庙市即是庙会,其实是要等固定的节日才能举办的。 不过他们小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每四五日都要开办一次,就当是普通赶集了。 如今水神庙香火日渐兴旺,只要脑筋活络些的,都能寻到合适自家的营生。 「哎对了,咱们祺哥儿现在是小庙祝了吧,这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是不是都应该会祈雨啊?」旁边田里不知谁忽然高声道。 众人闻声顿时也跟着起闹。 「是是,祺哥儿给咱们祈个雨呗。」 「这日头太晒了,下点雨也省得提水浇地了。」 「……我不会祈雨。」阮祺都快躲到清珞身后了。 阮成丰也沉下脸来,抬手撵人:「行了,都凑什么热闹,你们怎么不敢叫崔庙祝过来祈雨。」 第37页 几个汉子皆是摇头。 那崔庙祝神神叨叨的,又管着村里的水神庙,平日可没人敢去招惹他。 人群都散了,阮祺和大伯去了树下的凉棚里,找干净的石块坐下,将晌午的饭菜都取了出来。 阮祺已经吃过中饭了,正坐在凉棚下发呆,忽然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身边。 「之前崔庙祝不是教过你祈雨祝文,你刚才怎么不念了试试看?」清珞靠近问。 这话一听就是来逗自己的。 阮祺没好气瞧他:「念什么,愿以身为侍奉,祈上神哀悯苍生,雨天下……」 话还未说完,突然半空一道惊雷响起,狂风袭卷,乌云如万马奔腾,豆大的雨滴瞬间倾盆落下。 阮祺几个在凉棚下吃饭的还好。 棚外刚刚还起闹说让他祈雨的,如今来不及躲闪,全都被雨水浇得透心凉。 「哎,」沈槐当先跑进来躲雨,望向阮祺的目光满是敬佩,「还是咱们祺哥儿厉害,才说了要祈雨,这雨马上就落下来了。」 一同赶过来躲雨的汉子也都朝阮祺投去敬畏神色。 阮祺:「……?」 凉棚是用来遮阳的,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大雨。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如此,也依旧在阮祺和清珞身上沾了不少雨滴。 回到旧宅里,阮祺连忙催着清珞更换衣裳,又找来布巾帮他把头髮擦干。 春天淋雨最怕的便是受风着凉。 阮祺之前坐的位置好,雨水淋在裤管和脚面上,并没有如何受凉,清珞却是直接被淋湿肩膀,半身衣服都浇透了。 「这样不行,」阮祺忍不住心急道,「我去给你煮碗姜汤喝吧。」 清珞没喝过姜汤,于是点头。 除了红枣姜汤,阮祺还额外倒了药酒过来,他已经问过柳郎中,这酒里加的都是些温补的药材,并不会与疗伤的药物相冲。 若是隔水加热后饮下,也是能拿来暖身子的。 将热好的药酒递给对方,正当阮祺转身要去盛姜汤时,却见清珞忽然眉心拧起,将手里的空碗丢到床边。 「怎么了?」阮祺愣了下,刚要过去查看,就被用力攥住手腕,一把扯到近前。 空气突然变得阴冷,仿佛有浓重水雾自周遭涌起,冰冷又潮湿。 对上面前人漆黑的眼眸,阮祺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背嵴蔓延。 直到瞥见床边的酒碗,才总算反应过来:「那个,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虽然小半碗药酒就醉倒实在过于夸张,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清珞缓缓抬眸,望着他掌心的方向:「受伤了?」 「啊,」阮祺有些懵,还考虑着要不要给对方煮碗醒酒汤来,「……食盒上有木刺,不小心划伤的。」 清珞颔首,冷淡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忽然牵起阮琪凑近,在他的手心里落下一吻。 阮祺杏眼瞪圆,瞬间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第23章 清珞虽然醉了,但好在并不闹腾,只吻过阮祺的手心后,便倚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只留下阮祺在原地脸红心跳,捏着掌心,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两人虽然成亲多日,但还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对了,姜汤。 阮祺晃了晃脑袋,努力平復下心跳,取了家里的纸伞,将新煮好的红枣姜汤给大伯送去。 许是刚下过场春雨,第二日阳光明媚,似乎比昨天更暖和了几分。 阮祺推窗望向外面,脸上瞬间露出惊喜神色,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扑到床前。 「韭菜没死,我昨天种下的韭菜都还活着!」 经过先前那么多回的失败,他都已经快要放弃了,没想到最后一次的尝试居然轻易便成功了。 菜地的韭菜比他预想中生得还要好,绿油油一大片,长势十分喜人。 清珞还未睡醒,侧身靠在床边,伸手捏他的脸颊:「恭喜。」 阮祺脸蛋圆圆的,清珞过去总忍不住上手去捏,起初阮祺还会抗议,到后来抗议无效,便也干脆随他去了。 然而今日却像是被火燎到般,直接蹦了起来,逃也似的跑向外间。 「好好好了,你快点起来穿衣,我要去做早饭了!」 清珞:「……?」 洗漱穿衣,清珞到外间帮着阮祺打水,疑惑非但没有解除,反而越发加深了。 阮祺虽然是内向爱害羞的性子,但两人毕竟是同个屋檐下生活的,每日朝夕相处,多少都有些习惯了。 可如今却像是又回到了最初那般,一个目光相对,一个不经意的接触,都能叫对方受到惊吓似的原地跳起。 ……然后远远跑开。 清珞忍不住眉头轻蹙。 早饭吃的是杂面馒头和油焖笋。 这回从山上挖来的春笋实在太多,除了油焖笋,阮祺还用笋片加蒜蓉炒了五花肉。 馒头是切片后裹蛋液煎过的,从中间切开,夹几片五花肉和笋子进去,满口都是油香。 吃过早饭,清珞想要帮阮祺刷碗,结果刚凑到灶台前,就被对方用手肘推开了。 「不不不用,你去给前院的菜田浇水吧,这边我来洗就行了。」 清珞皱眉没动,直接站在了原地。 「怎么了?」 第38页 「没,」阮祺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却还是撑不住脸红,嗫嚅着道,「那个,你昨天喝醉之后……」 清珞更困惑了:「我昨日喝醉了?」 县里的酒价并不便宜,家里连做菜的黄酒都没有,更不会有用来喝的酒水。 哦,药酒。 清珞总算记起,他昨日回来后的确喝了杯药酒,那酒味道并不好,苦涩难咽,喝过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忘了就算了,」阮祺低头将碗筷摆好,迅速转移话题,「今天伯母要去县里,得早点去给大伯送午饭,顺道还要去一趟水神庙,和崔庙祝商量下开庙市的事。」 清珞颔首……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收拾了旧宅,阮祺便到田里给阮成丰送饭去了。 说是午饭,但这会儿应当算早饭才对,伯母清晨去了县里,不仅没有给大伯留午饭,甚至半粒米都没有给他留下。 「伯母还和您置气呢?」阮祺蹲在凉棚下,同情望着狼吞虎咽的大伯。 阮成丰一口便塞进半个馒头下去,重重嘆息道:「是啊,之前在山里碰见女鬼的事,你伯母已经知道了。」 那完蛋了。 阮祺望向大伯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怜悯。 董念很信这些鬼神之说,不仅经常到附近神庙去祭拜,更会花大价钱给他和大伯买各种护身的符箓。 如今大伯自己作死跑深山里见了鬼,绝对是犯了伯母的忌讳,估计是无法轻易饶过了。 吃过中饭,阮祺留了清珞在田埂边上晒太阳,自己则回大伯家去还食盒。 自然,送食盒回去只是藉口,要紧的还是帮大伯哄哄伯母,免得对方气得狠了,最后当真与大伯生了嫌隙。 房间里没有人,阮祺是在柴房里找到伯母的。 与旧宅的柴房不同,大伯家的柴房有伯母细心打理,内外都收拾得十分整洁,除了柴炭之外,还存放了许多其他日用的杂物。 刚推开大门,阮祺便瞧见几大串物件挂在半空里,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有风车,有彩旗,有香囊,有玉佩,还有许多颜色鲜亮的铃铛,被穿堂风一吹,便开始叮叮噹噹地作响起来。 阮祺心思活络,一下便明白了过来,禁不住扬声道:「伯母,这是明天摆摊要卖的东西?」 董念正将最后一串铃铛挂在木架上,闻言笑道。 「对,瞧着还不错吧。」 阮祺连忙点头,不过心底还有些不解,于是问:「本来不是定好要卖糕饼的吗,怎么突然改成杂货了?」 明日是几人第二回到县里去出摊,保险起见,本已经敲定了要和先前一样,依旧卖些糕点小吃。 是出了什么其他变故吗。 「其实是崔庙祝的意思。」董念解释道。 按照崔择川的说法,阮祺是继任庙祝,往后必然是要跟着一同打理水神庙的。 有崔庙祝在,接待香客暂时还用不着他帮忙,但庙市这边的事务却是要他积攒经验尽快开始上手了。 至于如何积攒经验,最简单的法子,无外乎多尝试不同的摊位,等对庙市上的摊子都有足够了解了,自然也就知晓该如何管理应对了。 而董念这边,其实也想多尝试些其他事物,有崔庙祝提供方便,当然没有不答应的。 「……杂货都是崔庙祝叫人送来的,对了,上面是彩线,你不是喜欢打络子吗,刚好回去弄一些,等明日拿到县里去卖。」 「好。」阮祺颔首。 崔庙祝做事向来认真,提供的杂货品相皆是最上乘的,就连几捆彩线也都没有丝毫含煳,有珠线,有金线,还有二十六色的锦线。 拎着一大包彩线出门,等迈过菜田,阮祺才记起忘了劝伯母与大伯和好的事。 刚要转身回去,就瞥见树林后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是前日才在山里见过的好友江锐安。 阮祺犹豫着跟上去,绕过树林和灌木,就望见江锐安与隔壁村的年轻猎户站在树荫下。 江锐安含着笑,似乎将什么东西塞给对方,两人挨得极近,很快便吻到了一起。 阮祺:「!」 知晓自己撞见好友的私事,阮祺下意识想要躲闪,刚跑出几步,就被闻声而来的江锐安抬手揪住。 虽然都是小哥儿,但江锐安常年随亲爹在山里打猎,力气远不是阮祺能相比的,顿时提小鸡似的被对方拎了过去。 「抱歉。」阮祺脸颊通红。 江锐安无语:「我都没脸红呢,你脸红个什么鬼?」 阮祺压低声,讨好地推了推他:「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刚刚那个是隅山村的吧,你们什么时候定亲的?」 「没定亲。」江锐安掸了掸衣袖随意道。 阮祺不敢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眼睛都瞪圆了:「你们没定亲!」 「是啊,」江锐安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又没做旁的,只是亲一下怎么了。」 阮祺满心震惊,没定亲就那样了,而自己都已经成亲那么多日,却也只是醉酒时被亲了下掌心。 ……总有种自己输惨了的感觉。 下午到神庙见过崔庙祝,和清珞一道回家,晚饭后消食的工夫,阮祺缝补着衣裳,目光总忍不住瞥向清珞那边。 清珞正拿着纸笔在桌边记帐,神色放松,乌髮散乱着披在肩头,原本白皙的侧脸被油灯染上橘红。 第39页 「在看什么?」清珞问。 阮祺差点被针扎到手指,连忙晃头:「没,我在看……对了,在看你脸上的伤疤,感觉比先前淡了好多。」 清珞抬眸望向他,突然走到床边,倾身凑到阮祺跟前。 「其实身上的疤淡得更多,你要看吗?」 阮祺心跳加速,等瞧见对方眼里的促狭,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逗弄了。 顿时恶向胆边生,直接将对方按倒在被褥上,眼睫颤动,红着脸兇巴巴道。 「看呗,你你你将里衣解了,我现在就要看!」 无念天,风雪漫天。 刺骨的寒风刀子般划过皮肤,让人寸步难行。 红袍星官站在布好的阵法中央,抬手将法印抛出,眼看着一幕幕虚影自半空浮掠而过,心底忍不住升起得意。 果然,他的办法才是正确的。 仙君于他们有品阶压制,根本无法确定方位,想要寻到对方,唯一的法子便是找到那些跟随他而去的傀儡僕从。 傀儡僕从心智有限,失了灵力的傀儡更是如同物件一般,而寻找死物,恰好正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至于那个被他骗去别处的蠢货。 等对方发觉不对,自己早已经将仙君迎回无念天,占得全部功劳。 找到了! 半空虚影定格,红袍星官心情振奋,连忙凝神细看。 却见被一众仙家拼命找寻的无念天主,正被一名少年按倒在床铺上,甚至连里衣都要扯掉了。 红袍星官:「……」 红袍星官缓缓伸手,用力揉了下眼睛。 第24章 卧房内,暖黄的烛光投在帷帐上。 阮祺原本还脸红着,但等真瞧见郎君里衣下的疤痕,却是忍不住心疼了。 「伤口还痛吗?」阮祺伸手摸了摸,轻声问。 这些痕迹他在成亲那日就已经看过了,然而无论瞧过几回,依旧忍不住心惊。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境,能让人留下如此狰狞骇人的伤疤。 清珞目光扫过,神色如常道:「还好,受的是内伤,只是外表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 内伤,准确说是浸染在体内的魔气,若是没有这些魔气作祟,他的伤势也不至于到如今也没有痊癒。 「嗯,」阮祺颔首,抿了抿唇道,「我堂哥是边关守军,每次回家时,也总是满身是伤。」 「不过堂哥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好给大伯和伯母更好的生活,所以即便受伤也是值得……我也这样觉得,只要是自己认为值得,那便是有价值的。」 清珞笑了笑,知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 宫阙崩毁,血海尸山,原本云雾缭绕的仙山瑶池被白骨填满,可他也以此将灾祸止步于无念天内,万万生灵因此而获救。 重伤跌落下界时,清珞从未考虑过这些,如今却觉得,这一切的确是值得的。 夕阳照进窗子,柔软厚实的棉被围拢在身周,屋内隐隐还能闻到晚饭春笋三鲜汤的清香味道。 阮祺咳嗽了声,伸手帮他将里衣系好,严肃批评道。 「你伤势还没好全呢,要乖一点,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胡闹了,听到没?」 阮祺脸蛋微红,目光正义凛然,全然忘了刚才是谁先将对方按倒在被褥上的。 清珞失笑,抬手将他圈住:「好。」 这一晚阮祺的梦越发混乱了,光怪陆离的,害他起身后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第二天要到县里出摊,介于自己之前的赖床经歷,阮祺起得格外早。 等到了大伯家才突然得知,今日只有他们和伯母三人要去县里,大伯则依旧留在村中大田里翻地种菜。 阮成丰苦着脸,几乎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行了,」董念塞了碗菜粥给他,没好气道,「别跟祺哥儿装可怜了,不是你自己说的,摆摊太无趣,宁可留在村子里吗?」 阮成丰的脸顿时更苦了。 不,他那句话的意思是,比起摆摊,他更想到山里去逛逛,即便不能打猎,采些野菜野果什么的也好啊。 可如果非要在大田种地的话,那他宁愿跟着几人一起去县里摆摊。 阮祺却没有丝毫同情,吃着鸡蛋饼道:「往年您整日进山打猎,大田那边都是伯母一个人忙碌的,这回您总该知道辛苦了吧。」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阮成丰顿时脸热,只能闷头喝粥,再不敢提半句抱怨的话。 因为卖的不是吃食,倒也不必赶早集的时间,一直到天光大亮,董念才寻人雇了驴车,一行人带着整箱的杂货进了常渊县。 已经过了早饭的时辰,街边上多出许多空位,阮祺很快便找到合适的位置,动作麻利地将摊位铺开。 这回带来的杂货多是挂饰一类。 董念临出门前特地朝魏婶子借来六层木架,用石块支撑着立起,将杂货一件件挂在上面,方便展示,也方便来往的客人自行挑拣。 彩旗和风车插在最边上,玉佩和香囊则悬挂在中央,还有十几个打好的络子拴在外侧。 阮祺搬了把凳子在旁边,手里捧着彩线,听着伯母在前面吆喝。 「卖杂货嘞,彩旗风车,玉佩香囊,还有现打的彩线络子,可以络扇子,也可以络荷包,最低只要五文钱一个!」 县里人都是好瞧新鲜的。 第40页 听闻有现打的络子,就有人忍不住凑了过来。 有了先前的经歷,阮祺并没有怯场,挑出条桃红的彩线,将线一头用针固定,另一头繫紧绷直。 手指上下翻动,片刻就编出两朵梅花出来。 「好!」不知哪个凑热闹的喝了声彩。 旁边有人问:「可会编灯笼锦,若是会的话,给我打个能络玉佩的,我要挂在身上。」 「能,县里时兴的样式我都会,」阮祺连忙点头,「您要络多大的玉佩,还有彩绳想要什么样式的。」 客人拿了玉佩给他瞧,又在彩线筐里挑了颜色,这开门第一笔买卖便算是做成了。 有了这笔开门红,接下来的生意便好做了。 县里百姓见多识广,自然能瞧出他们摊位的杂货都是上佳品质,更难得是价钱也不贵。 摆在正中央的香囊很快都卖出去了,清珞原本在收钱记帐,忽然凑近到阮祺跟前,盯着他手上的彩线。 这回编的是柳叶纹,用了鹅黄和嫩绿两种颜色,因为要拿来络扇子,故而需要的彩线比较长,阮祺索性将一端咬在嘴里。 等打好了络子,阮祺回头小声道:「你也想要吗?」 清珞沉默颔首。 阮祺笑着点头:「行,我编个福字纹的,给你挂在腰上。」 临近晌午,街道往来的行人越来越多,就连原本无人问津的玉佩也渐渐开始有人询问。 玉佩价格贵,利润也高。 接连卖出三块造型精巧的玉佩,阮祺和伯母正高兴着,突然瞧见一群人朝这边走来。 来人身形高壮,走近第一件事便是将杂货摊上下扫了一遍,皱眉道。 「谁让你们在这边摆摊的,不知道这里是郑家金玉行的位置吗?」 郑家金玉行? 县里共有两家大金玉行,一家姓闫,便是阮祺先前卖珍珠的那家,一家姓郑,据说和常渊县顾知县是亲戚。 生意做得不行,日常却很是嚣张跋扈。 就好比眼下,西街除了固定的几个位置,其余空地都是可以随意摆摊的,只要交足摊位费用,摆到夜里都没人来管。 「哎,你这人讲不讲道理,人家早上便在此地摆摊,如何就成占了你们的位置了?」 没等董念做声,临近一家摆旧书摊的青年先忍不住开口。 青年二十出头,一副读书人打扮,上前义愤填膺道。 「圣人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顾知县清正廉明,爱民如子,必然不会纵容郑掌柜这般远亲在常渊县内横行霸道,欺压乡里,你们自觉有理,可敢与我同往县衙一趟?」 书生洋洋洒洒说了大堆,刻意加重了「远亲」二字,为首的壮汉听得大怒,抬手便要去推搡他。 「没完了是吧,我们抢我们的地盘,与你有什么干系!」 书生「哎呦」一声,却并没有跌倒,反而是那壮汉脚下不稳,侧身朝旁边栽去。 紧挨着旧书摊的是家卖活鱼的摊位,放鱼的木盆装了满满的清水,壮汉一头扑到里面,险些和盆里的草鱼撞个对脸。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唿。 阮祺和伯母插不上嘴,只能全程看热闹。 清珞倒是兴致缺缺,低头瞧着阮祺新给他打的络子,思考该挂在哪里。 「你敢撞我!」壮汉气急。 「做人要讲凭证的,在下好好站在这里,何曾撞过阁下。」书生满脸无辜。 周遭的路人太多,跟着壮汉一起过来的伙计根本无法上前,壮汉气得七窍生烟,伸手便要去抓离自己最近的阮祺。 然而还没等碰到阮祺的衣角,一条草鱼突然跳起,当头一个甩尾,直接将壮汉扇回了水盆。 「你!」 壮汉挣扎着想要爬出水盆,却被跳起的草鱼再次扇了回去。 阮祺:「……」 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常渊县管制严格,平日是不许当街拿刀剑做杂耍的。 众人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热闹,过了最初的震惊,全都跟着拍手叫好起来, 卖鱼的小贩看准商机,直接开口吆喝:「有要买鱼的吗,小的两文,大的六文,扇人耳光的那条三十文,先买先得嘞!」 最终壮汉鼻青脸肿,领着伙计灰熘熘离开,那条草鱼也被人以一百文的高价买走了。 借着这场热闹,杂货摊上剩余的几块玉佩都顺利卖了出去。 董念算了算,除去给崔庙祝的货款和分成,今日杂货加起来统共赚了一两六钱银子,及二百四十文钱。 大头自然是靠玉佩赚来的,也是多亏了最后那一场热闹,否则还没有这样好的收益。 董念分了一两银子给阮祺,要他回去仔细攒着,等之后将旧宅内外修缮一下。 旧宅的屋顶和墙壁虽然已经修补过了,但毕竟年头太久,若是不能彻底翻修,等到入冬后天寒地冻,很可能会支撑不住。 「……可以再买几亩良田,」 吃过晚饭,阮祺凑在油灯下和清珞说话,杏眼亮晶晶的,里头满是憧憬。 「家里那一亩地是中田,种不了太多事物,等有了良田,产出的粮食足够,即便遇到灾荒也不必怕了。」 一方宅院,几亩良田,家中的米粮堆满仓,这是阮祺所能想像最好的生活。 第41页 「嗯。」仿佛是被他感染,清珞嘴角微扬,目光如水般轻柔。 这回阮祺没有躲闪,乖乖任由对方伸手捏自己的脸颊。 第25章 由于还有场地没有收拾妥当,原本定在今天的庙市又被迫推迟了一日。 没有村里的庙市,便只能去赶早集,或者僱车去县里摆摊。 然而赶到大伯家中,阮祺却被告知清早不必再跟去出摊了,可以留下休息一日,专注应对明日的庙市。 「要拿去卖的东西很多吧,伯母一个人能行吗?」阮祺顿时担心。 杂货摊不比小食摊,要准备的东西又多又杂,中间来往都必须有人盯着,独自一人实在很难应对。 「没事,我陪你伯母去县里,晌午前就能回来。」阮成丰收拾着杂货,一面状似随意道。 「只是大田那边……」 「哎!什么大田,」阮成丰连忙示意他噤声,「地都已经翻完了,剩下等你伯母把菜籽种下就行了。」 好吧,阮祺算是明白了。 大伯这是实在不愿到地里种田了,所以干脆抢了他的位置。 阮祺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虽说是要休息一天,但只歇半日就待不住了,打算去神庙问问,看有什么自己能帮忙的地方。 水神庙香火鼎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崔庙祝忙得脚不沾地,见阮祺主动上门,想也不想便将他拉进殿内。 「来来,庙里刚好缺人手,你就坐在这里别动,给求籤的香客解签。」 解签? 阮祺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我不会解签,那边神像有些脏了,不如我去打水把神像擦干净吧。」 「不用你擦,」崔庙祝态度强硬,伸手便将他按了回去,「你是继任庙祝,迟早要学会这些,就当是提前熟悉了。」 「你不必紧张,倘若实在解不出,就把话说得模煳些,叫香客们自己去猜,没人会发觉不对。」 崔庙祝还有贵客要招待,随口安抚了几句,丢了本册子给他便离开了,只留下阮祺呆站在原地。 「你会解签吗?」阮祺问身边郎君。 清珞被他拉出来晒太阳,此刻还半梦半醒,眯着眼问:「解什么签?」 阮祺无奈了,只能自己去瞧手中的册子。 崔庙祝给他的册子明显有些年头了,书页破旧泛黄,许多字迹都已经模煳不清。 阮祺识字本来就不多,这会儿更加迷煳了。 ……这个花开富贵,是说结果很好的意思吗?还有这一句,画虎画皮难画骨,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再回头时,崔庙祝又急匆匆走了过来,阮祺以为对方是改变主意了,正要眼睛一亮。 就听对方压低嗓音,悄声叮嘱道。 「解签一次收十文,有钱人收二十文,若是下下籤便不要收钱了,叫香客明日再来。」 阮祺:「……」 阮祺过去很少求籤,解签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 参考的册子看不懂,阮祺原本还有些紧张,很怕中间出什么差错,可没过多久便发觉自己想太多了。 到庙里求籤的香客不少,负责解签的却不止阮祺一个,其余两人皆是年近花甲,头髮斑白,一身的仙风道骨。 水平如何暂且不知,但至少架势摆得足,举着签文的香客只在庙里转上一圈,便很快到对面两人那边去解签了。 阮祺:行吧。 没人来解签,阮祺反而乐得清闲,索性帮清珞也拿了张座椅,准备一起混到下午就离开。 殿内香菸缭绕,供神香是崔庙祝自己调配的,里面加了苍朮和崖柏,据说能够除秽辟邪,胜四时不正之气。 能不能除秽辟邪阮祺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在这股香菸里也快要昏昏欲睡了。 避免睡着丢人,阮祺推了推郎君,随便找话题问。 「你说,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仙的话,他们平日里都会做些什么消遣?」 清珞被他推醒,懒洋洋道:「修炼吧。」 「那整日都修炼会不会很无聊,」阮祺仰头望殿内高耸的神像,「等到不修炼的时候,他们也需要一日三餐吗。」 「不用。」清珞道。 「哦,」阮祺继续天马行空,「连饭都不吃的话,他们是不是也不需要成亲?」 「可以结道侣。」清珞无奈。 阮祺提起了兴致,满脸好奇问:「那也能生孩子吗,还有神仙的孩子,会不会也是神仙?」 清珞似乎被噎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可以试试看。」 阮祺:「……?」 阮祺原本也是胡乱问的,等到困意差不多消散了,便重新打起精神,专注盯着手里的册子。 能背一点是一点,起码煳弄人的时候不至于无话可说。 才看了两页,就有孩子扒在桌边,六七岁大,像是刚刚换牙,声音含煳着道。 「哥哥,你是帮人解签的吗?」 阮祺低下头,瞧见他手里的竹籤就乐了,估计应该是哪位香客领来的孩子。 「是,你想算什么?」 孩子抿了抿唇,眼圈似乎有些红:「奶奶给的琉璃珠丢了,怎么都寻不到,能不能算算那珠子到哪里去了。」 阮祺看了眼竹籤,上面写着「第二十九签」,随手翻开桌上的册子。 第二十九签,千帆过尽,柳暗花明,上上籤。 第42页 阮祺心底一动,下意识开口道。 「签文上看,你那琉璃珠子并没有丢,应该就在你身边很近的位置,绿色,上面绣红花的……你可以去里面翻找一下。」 「绣红花,」小孩儿眼睛顿时一亮,拍手笑道,「知道了,是娘亲的荷包,我现在就去找,谢谢哥哥!」 孩子蹦跳着离开了,独留下阮祺疑惑翻着册子,不明白那灵光一闪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阮祺忍不住感慨:「我好像很有解签的天赋啊。」 「嗯。」清珞这回没有玩笑逗弄,反而认真颔首。 他与阮祺有姻缘线相连,仙灵之力原本也要分一部分到对方身上。 可能够拥有与能够使用,完全是两回事,以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对方的确很有修行上的天赋。 ……这是好事。 清珞眉眼舒展,等到日后将阮祺带上无念天时,也就不必担忧对方会无法适应了。 水神庙主殿正是来往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孩子跑进人群,低头从娘亲的荷包里翻找出琉璃珠。妇人露出困惑神色,目睹全程的香客心底惊讶,很快便将事情宣扬开来。 不过片刻工夫,阮祺桌前便排满了过来解签的香客。 有算姻缘的,有算财运的,阮祺忙于应对,偶尔甚至来不及查看手中的册子,只能随口胡诌。 偏听的人十分受用,纷纷赞嘆他神机妙算,听得阮祺忍不住心虚。 最后崔庙祝也跑来凑热闹,拿着竹籤叫他来解,阮祺彻底无奈了。 「崔叔,您自己就会解签,还来找我做什么。」 「第七十二签,」崔庙祝理直气壮,将手里的竹籤扔到他桌上,「……算我何时能得道成仙。」 阮祺默默低头翻册子。 第七十二签,竹篮打水,水中捞月,下下籤。 阮祺合上册子,一脸同情道:「不收您解签钱了,请您明日再来吧。」 崔庙祝:「……」 送走闷闷不乐的崔庙祝,阮祺继续给排队的香客解签,等到事情都忙完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提着一大串赚来的铜钱,阮祺连下山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觉得这半日的辛劳总算是没有白费。 晚饭阮祺懒得再做,随便在附近买了油酥饺,配着自己煮的青菜汤简单吃了。 用过晚饭,阮祺歪在床边昏昏欲睡。 临睡前不忘叮嘱:「记得吃药,柳郎中给的药酒最多喝半杯,一定不能多喝。」 帮他盖好被褥,清珞垂眸沉思,越发好奇自己那日醉酒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床头放着温水,清珞拿过水碗,随意向前泼洒,泼出的水却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停留在半空,形成薄薄的水幕。 幕中场景变幻,最终停留在他醉酒那晚,微偏过头,轻吻在阮祺的掌心。 少年的杏眼因震惊而睁大,手指缩在一起,脸颊渐渐涨红。 水幕破碎,水花重新落回地面。 清珞扬起眉,露出若有所思神情。 夜半三更,常渊县内。 似乎快要下雨,巷子里阴冷潮湿,浓黑的乌云压下来,叫人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中年更夫抓紧竹梆子,每隔段路便用力敲打三下,一快两慢,高声喊:「平安无事,天下太平。」 话音未落,远处漆黑里突然有人影走出。 不,不对。中年更夫僵立在原地,那人根本是凭空冒出的。 来人面色惨白,一袭衣衫鲜红似血。 「敢问,离此处最近的水神庙,应当往哪个方向走?」 中年更夫深吸口气,待看清对方的容貌后,直接扔了手里的竹梆子,扯着脖子高喊。 「有鬼啊!!」 红袍星官:「……?」 第26章 因为昨夜睡得早,阮祺天没亮就醒来了,赶不及做早饭,胡乱将身边人拖起来洗漱穿衣。 「快快,今天庙市要去给里正帮忙,还得帮着分发摊位的木牌,得快些起来。」 清珞半睁着眼,长发凌乱,脸上还带着被床铺压出的印痕。 阮祺一面将衣襟抚平,一面忍不住想笑。 清珞是偏冷淡的长相,天生有种矜贵疏离的气质,然而此时迷煳着,却是显得有些傻了。 「在笑什么?」清珞眯眼捏他的脸颊。 「唔,」阮祺无辜摇头,「江叔让我帮忙收钱,我心里高兴呢。」 也不管有没有煳弄过去,阮祺拽着换好衣裳的清珞起身,一路朝村外庙市赶去。 临近卯时,晨光熹微,四周里瀰漫着淡淡的白雾。 然而隔着老远,便已经能闻到庙市摊位上各种吃食的香气。 「祺哥儿睡醒了,」魏婶子一眼便瞅见阮祺,笑着朝两人招唿,「刚还和你伯母打赌呢,说你不到辰时绝对没法子起身。」 「怎么会,」阮祺反驳道,「我最晚也是卯时末起身,况且村口外面这么吵,睡再熟也要被吵醒了。」 「行了,知道你起得早,」董念给他搬了把凳子过来,「早上天凉,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哎呦,那是婶子冤枉你了,来吃碗甜豆花,今早上刚做的,给你多加了蜜糖。」 魏婶子原本也只是逗他的,闻言连忙赔罪。 这回庙市家里的摊位和魏婶子依旧是挨在一处的。 第43页 魏婶子卖甜豆花和甜酒酿,伯母便卖辣豆花和油酥饼,一甜一辣,刚好不会起冲突。 辣豆花里加了葱花榨菜和辣油,撒上脆脆的炸黄豆,沾着油香的酥饼一起吃,舒坦又满足,吃过后只觉整个身子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吃过酥饼,又额外吃了半碗甜豆花,阮祺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拉着清珞一起去帮江里正分发木牌。 如今庙市上的摊位依旧只收取一文钱,为了方便看管,干脆也学着县里一样给摆摊的村人发木牌用作记录。 说是木牌,其实就是竹制的小牌,一寸多宽,上面做了标识,谁在哪里摆了摊,便拿去块立在摊位上面。 既不许混淆,期间也不许随意乱窜。 这会儿时辰还早,好多赶来摆摊的都是芜河村里的人,见是阮祺过来发木牌,纷纷出声与他招唿。 「祺哥儿帮忙发木牌呢,吃过早饭没,婆婆这儿新蒸的雪花糕,拿两块回去吃吧。」 钱婆婆不由分说塞了包糕点给他。 「不用,」阮祺连忙摆手,想说自己吃过早饭了,却见清珞已经将几枚铜钱扔在摊位上,只得伸手接了,「谢谢婆婆。」 「哎!」钱婆婆自然也看到了铜钱,刚想要还回去,却见对面两人已然走远了。 「这孩子。」钱婆婆追不上,只得摇着头将铜钱收下。 清晨过来摆摊的多数都是卖吃食的,一路分发木牌,等再往回走时,阮祺的手里已经堆满了各式小吃。 有糕点,有糖果子,还有几样咸酥点心。 「又乱花钱。」阮祺小声埋怨。 「豆花不占肚子,可以等下再吃,」清珞不在意道,「而且你不是爱吃这些吗?」 阮祺:「……没有,你弄错了。」 豆花的确容易饿,忙碌了几圈,阮祺便有些撑不住,不多会儿已经将手里的糕点吃了大半。 见清珞挑眉望着自己,索性塞了快椒盐酥到对方嘴里。 顺带为自己辩解:「点心不是正餐,只是吃着玩儿的。」 椒盐酥里头加了果仁,焦香酥脆,清珞也不再逗他,笑着颔首。 江里正要忙的事情多,交代了阮祺分发木牌后,临到辰时才过来瞧了一眼。 「木牌都已经发完了,有没有什么人在庙市上闹事的?」 「发完了,没有闹事的。」阮祺道。 江聿升稍稍松了口气,累出一身热汗,直接坐在搬来的板凳上面。 「那就好,来往这么多人,这要是闹起来可有的麻烦。」 提起来往人多,阮祺忽然想到什么,迟疑着开口道。 「江叔,这已经是村里第二回办庙市了,您有没有考虑过仔细管理下这里的摊位。」 上次没留意,今日分发木牌时阮祺便发觉了,与县里的集市不同,芜河村的庙市实在是杂乱无章。 各类摊位拥挤着混杂在一处,左边是卖阳春面的,右边也许就是卖现杀鸡鸭的,混乱不说,闻着味道也不好。 江聿升擦了擦汗道:「是,我也早就和崔庙祝提过了,摊位太乱,最好能规划一下,不能再任由人胡乱摆摊了。」 阮祺想了想,掰着手细数道,「若是能重新规划的话,吃食摊位排队的客人比较多,最好都放在一起,到庙市靠里的位置,免得人群拥堵。」 「杂货的话,可以摆在外头,还有那些以物易物的,也可以单独划分出一块空地,方便村里人彼此交易。」 庙市上做生意,多半都是使用银子和铜钱结帐,可有些比较特殊的,偶尔也会用自家的米面或是布匹交易。 阮祺说了一堆,也不确定自己提议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就被对面江聿升一把拉住,满脸欣慰道。 「崔庙祝说得不错,祺哥儿果然是个能办大事的,行了,这如何规划摊位的事情,往后便交给你来办了,不必有什么顾虑,只管放手去做!」 阮祺:「……?」 平白给自己找了个活计,阮祺郁闷靠在郎君身旁。 他性子内敛,和熟人相处时候还好,若是在陌生人面前,根本多说一句话都困难。 重新规划摊位不仅要安抚众人,更要和各方人马争执扯皮,想想都觉得心累。 然而江聿升一句,「你是继任庙祝,庙市上的事原本就该由你来经管」的话压过来,阮祺即便想拒绝也是不能了。 「没事,」清珞安慰地拍了拍他,「先前与你说过的,我有名下属很快就要找来了,到时可以将事情交给他来办。」 「你说那个……很会种田的下属?」阮祺隐约还记得这个人,「能行吗?」 清珞温声道:「他一向擅长这些,放心吧。」 既然郎君说有办法解决,阮祺终于安下心来,对那名即将要到来的下属也忽然多了几分期待。 阮祺有些好奇,转头轻声问:「你过去一共有几名下属啊?」 「很多,」清珞唇角微弯,「都还算好用,只看最后有几个能寻到芜河村了。」 阮祺一脸迷煳地点头。 很多下属的话,那需要给他们分发工钱吗? 伯母的摊位早上卖豆花,晌午便又换作现烤活鱼了。 虽然没有事先说过,但阮祺的捞鱼几乎已经成了芜河村庙市的固定项目,架子还没等摆开,便已经有不少村民等不及过来排队。 第44页 「今日小庙祝打算捞什么鱼啊,不如弄点新鲜的,给咱们捞条猪婆龙瞧瞧吧。」 现在不止芜河村的人,就连外村来的也都半开玩笑的唤阮祺为「小庙祝」。 猪婆龙就是鳄鱼,一同排队的人顿时笑骂他。 「去你的猪婆龙,也不怕被拖进水里去,要我说,小庙祝不如捞条锦鲤上来,都说这东西价值百金,也不知是什么味道的。」 不等阮祺开口,董念先站在前头道。 「行啊,你拿百金出来,我马上叫祺哥儿给你捞锦鲤、捞猪婆龙烤着吃。」 村人连忙笑着赔罪。 别说百金,百文他们都不捨得拿出来。 有董念坐镇,烤鱼的摊子总算正常了许多,也再没有人点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饶是如此,等到收摊时候,望着穿成几大串的铜钱,阮成丰和董念仍旧忍不住咋舌。 庙市果然热闹,这一日里赚来的钱,简直比他们到县里几天出摊赚得还要多了。 阮祺满心欢喜揣着荷包。 早上收庙市摊位的钱,加上晌午捞鱼分到的钱,简直数得他眼睛都要花了。 最后还是崔庙祝看不过,让身边僕役给他兑成了白银,统共一两八钱银子,只差一点就要有二两了。 回去时阮祺特地绕了路,准备买些猪羊肉,和在庙市里买的粉条豆芽一起做炖菜吃。 再回家的路上周遭已然有些暗了,落日熔金,远远依旧能听见庙市的吵嚷声音,阮祺脚步轻快,和身边郎君念着明天的安排。 杂货都已经卖完,大伯和伯母暂时不打算去摆摊了,明日先将大田里的菜籽种上,刚好他也能腾出空闲,可以把旧宅仔细打扫一遍。 「伯母给我买了新纱帐,比现在的要薄,是入夏用的,上面绣了喜鹊桃花,等回家就挂上试试,一定好看。」 阮祺絮絮念叨,眼里映着夕阳的余晖。 清珞盯着望了许久,突然间俯身,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 阮祺先是愣住,随即杏眼勐然睁大。 「还有呢?」清珞垂眸问。 阮祺攥着手指,假装镇定地轻咳了声,语气不满道:「刚才太快了,你再……」 亲吻再度落下时,这一回阮祺抓着对方的衣袖,终于记得将眼睛闭上了。 旧宅不远处,由于问错路,险些绕去隔壁县城的红袍星官,望着远处相拥在一起的身影,缓缓倒吸口凉气。 红袍星官:「……」 不是幻觉,他那日果然没有看错! 第27章 日头西坠,晚风清凉。 红袍星官陶玄景,此时正神色呆滞,直愣愣望着眼前的场景,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对,无念天主清珞仙君不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本该无父无母,无心无情的吗,那面前这一幕景象是什么? 被他拥在怀里的少年明显只是下界凡人,身上没有任何修为,脸颊泛红,手指虚虚抓握住仙君的袖角。 过了片刻似乎是有些喘不过气了,用手轻轻推了推对方。 一条细长的红线正在两人之间浮动。 是姻缘线! 陶玄景瞬间呆立不动,仙君和少年之间有姻缘线相连,就意味着两人是被天道承认的伴侣。 那凡人不仅能分得仙君的神力,甚至可能会分到属于仙君的部分权柄。 还没等红袍星官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一道视线忽然朝这边随意扫过。 清珞面上的疤痕都已然消退,虽然穿着凡人的衣裳,却依旧不减通身气度。 那投来的视线并不冰冷,甚至是有些平淡的,仿佛漫不经心。 陶玄景却是一个激灵,心底勐然升起恐惧,想也不想便朝后退去。 跑! 他原本的计划里,仙君如今应当并没有完全恢復,自己只需要将对方顺利接回无念天,至此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可眼下的事实是,仙君根本没有重伤到无法行动。 非但如此,甚至已经有了隐隐恢復的迹象,那仙君没有回归上界的理由便只能是一个……对方根本不想要回去。 瑶台仙翁那边是不可能放任仙君继续流落在外的,两方牵扯之下,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简直可想而知。 他会被仙君扣留在这里,不但没有半分功劳,反而会承担欺瞒不报的罪责。 必须马上回到无念天。 将此事告知瑶台仙翁,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从这件事里彻底撇清。 陶玄景只是个三品星官,下界的天道原本便会对他有一定的压制。 然而他如今已然顾不得这些了,运起浑身所有能调动的仙灵之力,几乎以拼命的架势往村外逃去。 树林与河岸在他的身旁飞速倒退,可前方的小路却像是全无止境一般。 阴冷的浓雾瀰漫,耳边不断传来流水的哗啦声响。 陶玄景突然顿住了,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就在他对面不远处,仙君依旧拥着那名少年,目光平淡地望向他。 ……他又绕回来了。 「怎么了,」阮祺终于缓过神来,小心翼翼转头望去,「有谁过来了吗?」 想到刚才的场景会被人瞧见,阮祺顿时从耳廓红到了后颈,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无事,」清珞安抚地拍了拍他,「还记得我先前与你提到的下属吗,他刚刚找来了。」 第45页 下下下属! 阮祺更加崩溃了。 望向眼前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带了些哀怨,才第一回碰面就让下属看到这种场景,他往后要怎么与对方相处啊。 「是吗,」阮祺胡乱转移话题,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那他都寻来了,怎么又突然跑走了。」 「兴许是忘带什么东西了吧,」清珞不在意道,「天有些冷,先到屋里去等他,他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话音刚落,那道红色的身影飞快朝这边跑来,随即面露惊恐,转身再次跑远。 阮祺:「……?」 阮祺满头雾水:「是忘带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吗?」 等陶玄景再跑回来时,夜色已经彻底昏暗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旧宅,陶玄景满心绝望,不得不承认,哪怕仙君重伤未愈,他也根本逃不出对方的掌心。 陶玄景站在原地许久,理了理身上的红袍,终于还是推开面前的院门。 房屋内,被对方过分惨白的面容吓了一跳,阮祺连忙上前。 「那个,你是叫陶玄景吧,郎君还在里面换衣裳呢,很快就能出来了。」 被「郎君」两字震了下,陶玄景目光瞥向里间的房门。 阮祺将温水递给对方,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有些担忧问:「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找郎中过来瞧瞧?」 温水里加了蜂蜜,阮祺想着对方绕河岸边跑了那么久,此时一定是累了。 之前家里的蜂蜜早就用完,刚好今日庙市上有猎户卖蜂蜜的,阮祺瞧着品质还不错,便索性买了些回来。 「没事,劳烦费心,不用叫郎中。」 接过蜂蜜水,陶玄景定了定神,真诚道了声谢,视线不自觉扫向四周。 这是间有些老旧的房屋,能看出是精心打理过的,灶台与桌椅都收拾得规整干净。 屋内所有事物都是成双成对,两套碗碟,两对竹筷,两张木椅。 其中一张木椅前摆放着笔墨纸砚,似乎记录了什么帐目,字迹疏朗俊逸。另一张木椅前方则放着针线篓,里头还有未绣完的荷包。 荷包上绣了花猫扑蝶,蝴蝶灵动,花猫憨态可掬。 分明是最平凡的乡下农家,却处处皆透着说不出的安稳与温馨。 陶玄景心头莫名动了下,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就听见房门吱呀了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间迈出。 陶玄景身体僵住,下意识便想要跪伏在地,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止住。 「你们先聊吧,我去柴房将今晚的木柴取过来。」阮祺识趣退出房间,留主僕两人自己说话。 随着房门闭合,清珞眼中最后一丝柔和也都彻底散去,只平淡盯着面前的下属。 「我落入下界的原因,你们已经找到了吗?」 陶玄景心底一沉,瞬间冷汗涔涔。 他们当日只顾着心焦仙君无故失踪,全然没考虑到对方身边有数名傀儡相随,根本不可能轻易跌落下界。 其中的真相,必然干系重大,而他身为仙宫近臣,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实在已经不是失职能够形容的了。 陶玄景嗓音干涩:「求君上恕罪,自从得知君上失踪,臣等便一直全力搜寻君上踪迹,还未来得及查清当日事故的真相。」 清珞坐在桌旁,拿过帐册,平缓开口道:「既然知罪,那便留下来赎罪吧。」 陶玄景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房门推开,阮祺抱着木柴进屋,被清珞抬手招到身前。 「你明日不是要收拾前院吗,让他帮着你一起在园子里种地吧。」 「能行吗?」阮祺眼眸亮了亮,一脸期待望向陶玄景。 「嗯,」清珞嗓音温和,「他一向擅长种田,定然能将那些青菜种好。」 陶玄景:「……?」 什么种田,谁擅长种田。 仙君说要种地,那就一定是要种地的。 阮祺第二日是被窗外的响动吵醒的,睡眼惺忪地爬起身,刚推开房门,就瞧见某位下属埋头在前院里忙碌的背影。 阮祺连忙揉了揉眼睛。 没有看错,才一个清早的工夫,对方不仅将所有的田地都规整妥当,甚至连备好的菜籽也都种完了大半。 翻地,开沟,盖种,浇水,每一步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简直比村里最会种田的农户还要熟练。 「……好厉害。」阮祺感嘆。 先前清珞说自己的下属会种地,他还不信来着,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注意对方过来,陶玄景起身行礼:「公子醒了。」 「别别,」阮祺连忙摆手,「别叫我公子,叫名字或者叫祺哥儿都行。」 随即又忍不住赞嘆:「你种田种得真好,以前家里也是住在乡下的吗?」 陶玄景:不,他是无念天出身的灵修,平日主要负责帮仙君看管药园。 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种这些凡间的萝蔔青菜。 不过听着阮祺夸赞,陶玄景莫名有些得意,对方虽是凡人,但既然能与仙君在一起,那便也算是他半个主上了。 「公子谬赞,放心,这些田地都交给在下看管,必定不会叫公子失望。」 「嗯,」阮祺开心点头,「不用叫我公子……能教我一起种菜吗,之前种的青菜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是没办法发芽。」 陶玄景指着土地,耐心与他解释:「应该不是种植方法的问题,这前院的泥土有些板结了,必须翻深一些,否则寻常的菜籽很难成活。」 第46页 阮祺一脸恍然,原来是土翻得不够深。 他力道小,又不懂种地,先前的确是有些偷懒了。 「还有就是浇的水,现在田里种的大部分都是水菜,这边降雨太少,必须把水浇透才行。」陶玄景越说越起劲,逐渐开始滔滔不绝。 「在聊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陶玄景顿时一个激灵:「仙……」 阮祺疑惑盯着他。 陶玄景被噎住,不敢去看身后人的脸色,缓缓开口道:「仙,现在天气真好,似乎比昨日暖和了。」 冷风吹过,阮祺望了眼头顶的乌云,默默裹紧外衣。 早饭吃的是炊饼和炖菜,阮祺特地用了伯母教给他的法子,提前半日将粉条泡软。 肉是五花三层的肋条肉,因炖的时辰够久,从里到外都酥烂了,所以并不觉肥腻,反而满口余香。 用过早饭,陶玄景继续留在家中种地,阮祺则揣好银钱和清珞出门,打算去将临近一家宅子买下来。 芜河村东尽头共有两套旧宅,原本都是属于上一任老庙祝所有。 老庙祝过世后,一部分产业留给崔庙祝,一部分则归还给了村里,算是村中共同的产业。 阮祺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当初那名僕役买下旧宅时其实花了不少银钱,不然以里正的精明,也不会同意对方直接在芜河村里招夫郎沖喜。 至于为何要将另一间旧宅也买下来,自然是为了安顿陶玄景。 顺带如果还有其他下属也寻过来的话,到时都可以一同安排在那里。 买房的过程异常顺利。 江聿升听闻是阮祺郎君的下属找来了,需要找地方住,大手一挥,索性十两银子便将房子卖给他了。 「哎呦,你郎君僕从上回来买房子时,我其实多收了三倍的银钱。」江聿升悄声与阮祺道。 「如今你们过得好好的,我能坑他,我还能坑你吗?」 江里正给了他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阮祺:「……」行。 房子比预期中的便宜太多,留给家具摆设的银钱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不止刚买的房子,即便将旧宅里的家具全部换新,也绝对绰绰有余了。 阮祺原本也不是小气的人,索性雇了辆车,打算去县里找相熟的木匠,将两边宅子的新家具都做出来。 县里的木匠姓冯,是父子俩一起做生意的。 手艺极好,却并没有在街边上开店铺,而是将所有货品都摆在自家院中,父亲负责做家具,儿子则负责到处帮人送货。 瞧见阮祺进来,儿子冯广生连忙热情招唿。 「祺哥儿过来买家具啊,上回送去的桌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若是有哪里高了矮了,都可以拿来让我爹修补。」 「不用修补,这边有现成的大床卖吗?」阮祺问。 新买的宅子里没有睡床,定做必然是来不及的。 「有有,都在后头放着呢,」冯广生引两人进到后院,「有四柱架子床,六柱架子床,还有罗汉床。」 「木料有用花梨木的,也有用榉木的,保管结实耐用。」 后院角落里果然摆放着不少大床,估计是才刚做出来不久,上面还带着新鲜木料特有的清香。 阮祺最终挑了榉木打的四柱架子床。 冯家木匠是祖传的手艺,虽没有太多的雕花装饰,却绝对结实可靠,用上几十年也不会歪斜散架。 「这张床怎么样?」清珞忽然在一旁道。 阮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靠近角落里,正摆着张花梨木的攒格架子床,一看就知道并不便宜。 「哎,这位客官真是好眼光,」冯广生贊道,「这是我爹近两年做得最好的一张架子床了,宽敞平整,里头还带着木香,睡着绝对舒服。」 清珞跟着颔首,显然对这张床十分满意。 阮祺莫名脸红,实在受不住郎君期待的目光,只得胡乱点头交钱。 架子床已经挑完,剩余的家具便都可以定做了。 阮祺算了下手里的银钱,最终给新宅子定了一套桌椅,一个柜橱,顺便也给家里定了镜台和四扇曲屏。 镜台的作用自不必说,定做曲屏,则是因为阮祺每日都要擦洗身子。 在外间洗有些冷,在里间洗又难免尴尬,有扇屏风遮着,总能好过一些。 「其实你沐浴时将我赶去外间就好了,有房门隔着,我定然什么都瞧不见。」清珞低声道。 阮祺瞬间呆住:「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害他每日做贼一样,只有趁着对方睡熟后才敢偷偷擦洗。 望着眼前人羞愤的神情,清珞忍笑捏了把他的脸颊:「嗯。」 阮祺:「……」嗯是什么意思! … 因为一直忙着大田那边,等到阮成丰得知阮祺郎君的下属找来时,已经是过了两日之后。 「下属,哪儿来的下属?」阮成丰拿着布巾擦脸,惊讶问过来田里送饭的阮祺。 阮祺给大伯递水,一边回道:「估计是他以前在外头做生意时跟着的人。」 那也应当是伙计,而不该是下属吧。 阮成丰眉头紧锁,总觉得这样的称唿有些古怪。 「行了,兴许人家就习惯这么叫呢,」董念也接过水喝了一口,笑着朝阮祺道,「再有半日这头就忙完了,晚上带着你郎君,还有那下属一起到家里来吧。」 第47页 「我和你大伯在集市买了羔羊肉,准备晚上炖锅子吃呢。」 阮成丰犹豫片刻,也跟着颔首。 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的确还是叫到跟前看一眼比较妥当。 「对了,」避开阮成丰,董念悄声问阮祺,「那人性情怎么样,日常好相处吗?」 阮祺将空碗收起包好,想了下道:「瞧着有些阴沉,不过还算好相处。」 陶玄景容貌其实十分周正,只是眉宇间太过阴沉,加上惨白的肤色,很像是从画本里跑出的冤魂厉鬼。 「对了,他还特别会种地!」阮祺加重语气道。 董念:「……」啊? 夜幕笼罩,万籁俱寂,唯有窗子透出的灯火照亮院前的小路。 难得家里聚了这么多人吃饭,董念特地弄了羊肉暖锅。 饭桌中央摆一口小铜鼎,下层鼎腹里放入炭火。 羊肉,春笋,山里采的菌子,地里摘的野菜,不用加太多调料,只一股脑倒入铜鼎里,煮熟后在碗中裹上满满的酱料,热闹又好吃。 羊肉是阮祺帮忙一起切的,知道清珞不爱吃肥肉,特地切了些瘦的单独装进盘里。 阮成丰瞧得牙都酸了,冷哼着道:「瘦肉煮熟了都柴,要夹着肥油一起才香,真不会吃,就你惯着你郎君。」 「嗯嗯。」阮祺都快习惯大伯偶尔的阴阳怪气了,手里的动作没停,又单独切了盘肥瘦相间的羊肉出来。 「这一盘给您,快去里间歇着吧,别在这里捣乱了。」 阮成丰终于满意,转身背着手离开,路过桌子时得意瞥了清珞一眼。 清珞:「……」 暖锅做起来很快,等到食材都准备妥当,摆上铜鼎,搭配好蘸碟与小料,便可以开始晚饭了。 陶玄景起初还有些拘谨,等吃到中间也逐渐放开了,董念瞅准空隙与他搭话。 「怎么样,家里饭菜吃着还习惯吗?」 陶玄景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筷郑重道。 「很美味,夫人的手艺极好,在下已经许久都没尝过这般好的饭菜了。」 清珞仙君是无念天主,阮祺是他的伴侣,那便是未来无念天的君后。 而眼前这一位,自然就是君后在凡间的亲眷。 董念顿时无奈,抬手帮他夹菜:「可别叫什么夫人,你是清珞的下属,随他一起叫我声伯母就成。」 「不不不!」陶玄景慌忙摆手,吓得脸更白了。 他一个三品星官,哪儿来的胆量敢随着仙君一起叫人。 「那就叫婶子吧,」董念见说不通,只得转开话题道,「你和清珞过去在关外是做什么生意的,以后是打算继续留在村子里,还是等养好伤后,再回关外做生意去?」 阮成丰也停下筷子。 比起清珞有多少下属,对方往后会不会与这群下属一同离开,才是眼下真正重要的问题。 什么关外,什么生意。 陶玄景满头雾水,不过仙君怎么会一直流落在下界,于是认真回道:「等到时机成熟,君上自然是要回去的。」 「君上?」董念疑惑,以为是自己听错。 「……主上。」陶玄景快速修正。 主上听起来也不太对啊! 清珞吃掉碗里的羊肉片,不咸不淡道:「他之前受过重伤,脑子摔坏了,不必听他胡说。」 「我与祺哥儿已经成亲,往后无论是走是留,都会同他商量过再做决定。」 董念闻言松了口气,笑着赞许:「正是这个理,你和祺哥儿是一家的,自然要凡事商量着才行。」 阮成丰虽然一向不大喜欢清珞,却也觉这话说得中听。 「走什么走,都留下,咱家好好的哥儿,可没有远嫁的道理。」 阮祺早听郎君提起过这件事了,虽然没有太大反应,却也忍不住嘴角扬起。 一家人其乐融融。 唯有陶玄景僵坐在原地,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 暖锅吃的都是肉和菜,没有主食,饭后董念又端了两盘糕点过来。 都是自家做的点心,有香甜的红豆糕,也有微咸的核桃酥。 核桃酥是董念最近刚学会的酥点,内里馅料除了核桃外还加了许多其他果仁,外皮酥得掉渣,必须用手接着才行。 清珞坐在桌边没动,阮祺便知晓对方在想什么了。 这人洁癖严重,旁的都好,偏偏不爱用手拿东西吃,除非取了递给他,否则宁愿饿着也不肯去碰。 阮祺无奈,只得捏了块核桃酥,用掌心接着递到他嘴边。 「这点心不甜,加了芝麻和核桃的,特别好吃。」 「嗯。」清珞点点头,凑近吃下那块核桃酥。 对面的陶玄景看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手中若是有块留影石就好了,他一定将眼前的场景记录下来,拿去给无念天那群星官们瞧瞧。 一顿饭吃得陶玄景心神恍惚,直到回了新住处也没能缓过神来。 刚要进屋,就见院外有人过来,正是手里抱着被褥的董念。 「夫人?」陶玄景连忙顿住脚步。 「行了,这称唿还改不过来了,要让村里人听见,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董念嗔怪道,直接将手中的被褥都塞给他。 陶玄景疑惑,被褥之前仙君已经给自己拿过了,此时应该并不缺才对。 第48页 「知道祺哥儿给你准备了,这些是让你垫在下面的,」董念解释,「新做的床板多少都有点潮,加上最近降温,不加层被褥夜里很容易着凉。」 董念家中还有事忙,叮嘱两句便离开了,独留陶玄景站在原地。 被褥才刚洗净晾晒过,柔软又蓬松,抱着手里沉甸甸的,陶玄景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了句谢。 旧宅内,桌边点着盏油灯。 清珞先换好了衣裳,今日阮祺总算长了记性,提前将人赶去外间,自己在里间擦洗。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清珞进到卧房,才发现床上阮祺侧身背对着自己,显然是想起什么生气了。 阮祺性子内敛,容易脸红害羞,一旦羞得狠了便会恼羞成怒。 好在他忘性大,比如先前两日忙着安顿陶玄景,就将事情全抛到脑后,这会儿擦洗了身子,便又不小心回想起来了。 新换的架子床有些宽,清珞往内挪了挪,轻声道。 「对不住,毕竟我第一日醒来时你就……我以为你并不在意。」 阮祺的杏眼顿时眯起。 清珞是成亲第二日醒来的,那天伯母刚给他送了新木盆过来,他担心弄伤对方,特地剪了自己的里衣帮对方擦洗伤口。 结果衣裳才刚解开,郎君就突然醒来了。 直接正面被看光,阮祺现在回想起这件事,都还忍不住想要钻进地缝去。 清珞拍了拍他,声音似乎带了笑:「没事,那日屋子太暗了,其实并没有看清,而且你先前在屋里擦洗时,我也都有避开视线。」 啊啊啊啊! 阮祺把脸埋在枕头里,想说你快点闭嘴吧,你闭嘴了我马上就能消气了。 灯油烧尽,屋内的光亮愈发昏暗。 直到背后再不见任何响动,阮祺反而有些不安了,小心抬起头,转身朝后看去。 就瞧见身边人压根没有入睡,而是笑望着自己,仿佛早料到他会回头。 阮祺:「……」 「抱歉,是我不对,这个给你赔罪行不行?」清珞伸手按住他,将一件事物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心郁闷,正想把东西直接丢回去,就发现对方递给自己的似乎是一件木雕。 那木雕不过两寸余长,线条流畅,打磨细腻,清晰雕刻出蜷成一团酣然入睡的小少年。 少年眉目秀丽,脸颊圆润,正是阮祺自己。 阮祺捧着雕像惊讶,甚至连生气都忘了:「你做的?」 「是,」清珞颔首,「买床时送的边角料,已经许久没做过了,刀工有些生疏,等日后再给你做更好的。」 阮祺连忙摇头,眼睛落在木雕上,几乎挪不开目光。 「消气了?」清珞凑近问。 「……下不为例。」阮祺推开他,收起雕像大度道。 芜河村内,芜水河畔。 陶玄景眉头紧锁,眼看着法印冒出阵阵浓雾,通体冰寒,仿佛已然成了一件死物。 还是不行,自从被仙君禁锢在此地,他一直偷偷试图往上界送信,结果毫无例外,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 是仙君下了某种禁制? 陶玄景摇头,他早已仔细检查过周遭,确定此处并没有任何灵力附着的痕迹。 对了,是芜水河! 陶玄景心头一凛,无念天主执掌诸天水域,这下界里的江河湖海,自然也皆在对方的统辖之内。 凡有流水经过的地方,他便无法将消息顺利送回无念天,可这世间上,又要到哪里去找寻没有一丝水流的干涸之地。 陶玄景手握法印,只觉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 … 大伯家里只有一亩中田,即便种得再精细,加上给隔壁魏婶子帮忙,两日基本也都打理得差不多了。 阮祺原本以为对方会休息上一日,结果隔天清早,就被伯母叫起去县里赶集。 阮成丰和董念负责糕饼摊子,阮祺三人则负责旁边的杂货摊。 各类杂货依旧是崔庙祝提供的,不过这回少了彩旗和风车,多了些玉佩和香囊,甚至还有几盒香粉,也不知能不能卖动。 阮祺打络子吸引顾客,见清珞闲着无聊,索性递了块玉石料子给他。 「我看你木雕做得那么好,也会雕这种玉石吗?」阮祺小声问。 清珞还睏倦着,懒洋洋眯眼看来,随即颔首:「会,你想要?」 「嗯,」阮祺连忙点头,「这种玉石料子成本只要一两,你若是能做成玉坠子的话,我想挂在身上。」 那木雕阮祺其实也想随身带着的,只是毕竟是自己的雕像,放身上总觉得有些怪。 刚才瞧见货摊上有完整的玉石料子,他便忍不住心动了,这要是能雕成坠子,挂起来一定好看。 然而阮祺不懂这些,并不清楚雕玉还需要用到解玉沙之类比较特殊的工具,就见清珞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便开始细细雕琢起来。 正在一旁收钱算帐的陶玄景目瞪口呆。 等瞧见自家仙君当真乖乖听话时,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您让……帮您雕玉?」 「是,怎么了。」阮祺疑惑。 陶玄景半个字也答不出,只感觉眼前的凡人恐怖如斯。 大约是很少见到有人现场雕玉,不只阮祺,就连街边路人也都停住步子,站在一旁围观起来。 第49页 清珞神情专注,手里的动作不疾不徐,周围人皆屏住唿吸,只能听见轻微的磨削声和石粉落地的声响。 一尾锦鲤逐渐在他手里成型,鱼尾摆动,鳞片细緻分明,仿佛下一刻便能从掌心跃出,直接游入河底。 「摊主好手艺,」有懂行的在一旁赞嘆,「这锦鲤玉坠卖给我吧,我愿意出二两,不,三两银子。」 阮祺暗自咋舌,这才不过一炷香工夫,这小小一块玉料居然就翻了三倍的价格。 「不卖。」清珞平淡道,取了打络子的红绳,将锦鲤从中间拴紧,仔细挂在阮祺的腰间。 抬眸问:「喜欢吗?」 玉料是羊脂白玉的,通体莹润,阮祺越瞧越觉得喜欢,忙不迭点头。 因着这一场雕玉,来买香囊和玉佩的客人顿时也多了起来,旁边卖旧书的青年凑过来细瞧,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你们摊子上玉佩的品质都不错,放在街里卖可惜了。」 这青年正是上回帮他们说话的书生,阮祺闻言来了精神,虚心求教问。 「可若是不在街上卖,要拿到哪里去卖比较好?」 「自然是去鬼市。」不等书生开口,卖现杀活鱼的摊主先插言道。 「像古玩玉石一类的器物,放寻常街市里最多也就能赚个辛苦钱,你们等过了亥时的,多带些人去鬼市上,说不准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鬼市? 阮祺自小在芜河村长大,还从不知晓常渊县内居然还有鬼市这种地方。 旁边阮成丰却是听闻过一些,迟疑着皱眉道:「鬼市啊,那地界可有些乱。」 过去大昭国内管控严苛,不仅县城设有宵禁,街市上售卖的货品也必须经过层层筛选与盘剥。 摊贩们卖上一天的货物,有时甚至连本钱都赚不回。 寻常百姓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是苦不堪言,便偷偷建立了鬼市,用来傍晚时私下交易。 如今宵禁解除,市集售卖的货品不再受限,原本用于私下交易的鬼市摇身一变,也便成了贩卖各种古玩玉石、稀罕货品的特殊集市。 阮祺杏眼亮晶晶的,也不开口,只一脸期待地望着大伯。 阮成丰没好气拍了他一把:「就知道你有兴趣,也行,反正你也大了,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董念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叫阮祺到时一定跟紧家里人,不许自己随处乱跑。 既然要去鬼市,那摊子上的玉佩自然是不能再卖了。 阮祺将几枚玉佩仔细包好,只把剩余的香囊都卖了,便将摊位收了起来。 等到大伯那边的糕饼摊也都忙完了,一家人先吃了午饭,随后便在客栈定了房间,方便存放物品。 鬼市……帮忙将蒸笼搬进屋内的陶玄景若有所思,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戌时末,阮祺一家从客栈出来,按照客栈掌柜指明的方向,一路朝西街尽头走去。 鬼市入口是在某处小巷后面,原本要经过条暗道对上口令才能入内的,只是如今没有官府管制,便也随意附近的百姓进出了。 穿过窄窄的暗巷,不知过了多久,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内里突然豁然开朗。 街道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行人手里的提灯仿佛摇曳的流萤,从街头一直翻飞至巷尾。 耳畔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阮祺环顾周围,兴奋拉住身边的郎君:「哎,那边居然还有卖沉香的,还有那个,那群人应当是在做法事吧?」 清珞颔首,同样饶有兴致,却并没有留意那些货品,而是将目光转向街头几名戴鬼面的百姓。 「没见过吧,」阮成丰得意道,「这是常渊县的大鬼面,能驱邪禳灾的,过去来鬼市的人都会戴这种面具,防止身份暴露。」 「行了,」董念打断大伯,「祺哥儿和他郎君身子都弱,可不许戴这种东西,今晚不摆摊,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先随便看看,只不能走散了。」 「好。」阮祺欢快答应,拉着清珞去瞧最近一家卖玉石的摊位。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周遭火光映照,倒也不觉得害怕。 阮祺仔细打量面前的小摊,正如白天书生所说,这鬼市的玉佩果然比街里贵上许多,样式也更加齐全。 正当阮祺瞧得入神时,中年摊贩突然抬眼,视线落在那条白玉锦鲤上。 「你这玉坠子雕工不错。」 「是吗?」听到摊主夸奖,阮祺禁不住高兴。 他也是晌午休息时才发现,郎君在锦鲤尾部上刻了个小小的「祺」字,刚好与鳞片融合在一起,精巧又别致。 「十两银子,卖吗?」中年摊主问。 咳! 阮祺差点被呛到,多少? 「这个不卖。」阮祺下意识摇头,伸手将玉锦鲤护住。 清珞随意打量附近的摊位,闻声也转过头来。 摊主似乎很想要上前,却忌惮着阮祺的身边人,只得继续提价。 「十五两,再加这摊子上任意一块玉石,你可以随便挑选。」 阮祺半点犹豫都没有,坚定摇头:「这是我郎君给我做的,你加多少银子都不卖。」 阮祺考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正是上午剩下的几枚玉佩。 「……不过我还有别的玉佩,你如果想要的话,倒是可以卖给你。」 第50页 望着阮祺手里的布包,中年摊主眯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张口,方才一直戴鬼面在街头徘徊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常渊县的大鬼面原本是祭祀用的,猩红为底,上面用靛青和墨线勾画出诡异的纹路。 虽然知道这些都只是普通百姓,阮祺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躲在清珞身后。 那戴大鬼面的人盯着阮祺手里的玉佩,悉悉索索互相交流,眼中皆露出贪婪神色。 「多少钱?」 「这玉佩怎么卖,我们也想买一个。」 「老夫这里有金子,你用金子换不换?」 人群一拥而上,阮祺整个人都懵了。 早听闻玉佩在鬼市上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如此争抢啊,是因为崔庙祝给他的玉石品质都比较高吗? 「一两金子一块,想要就来买吧。」清珞站在阮祺身前随口道。 阮祺吓得杏眼都睁大了,不不,倒也没有那么贵! 大昭国内金价高,一两黄金能兑成十数两白银,他这玉佩品质再高,也根本不值这个价钱。 然而这群人却像是疯魔了一般,纷纷上前争抢,就连方才要买玉锦鲤的中年摊主也在犹豫片刻后,塞了把金锞子给他。 几枚玉佩转瞬间被抢购一空,阮祺望着手里的金锞子金瓜子,嘴巴半天都合不起来。 众人满意散去,似乎还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只是听不大分明。 「是金光。」 「沾了神力的。」 「运气真好。」 阮祺:「……?」 亥初三刻,夜幕低垂,远处的灯火已然淡去,成了薄薄的灰影。 陶玄景神情放松,缓缓舒了口气。 鬼市……阴阳交汇,水流干涸之地,他先前并没有料错。 他将手中法印抛出,这一回再没有任何阻碍,灵讯随着他的动作越出天际,估计用不了半日,便会抵达其他人那里。 仙君可以阻止他向无念天送信,却不能阻止他给在无念天之外的人送信。 无论是谁收到都好。 陶玄景心底发沉,握紧赤红髮烫的法印,必须尽快将仙君在此地的消息告知瑶台仙翁。 第28章 鬼市混乱,等到人群散去,阮祺终于得以脱身,原本就在不远处的家人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大伯,伯母?」阮祺提高了嗓音。 可惜除了路过几名戴鬼面的行人偶尔投来视线外,再没有任何人给予他回应。 走散了。 阮祺的心瞬间沉了沉,抓着身边人的力气忍不住跟着收紧。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被人群推搡的缘故,此刻他们已经不在最初进入巷子的那条街道。 两旁小路狭窄逼仄,鲜红的灯笼换成了惨白,摇摇晃晃,发出幽暗的白光。 然而气氛依旧是热烈的。 成群结队的行人戴着或青或红的鬼面,唿朋引伴的朝前行进,似乎要赶去前方最热闹的店铺。 漆黑的影子落在那些人身后,纠结扭曲地裹成一团。 「害怕?」清珞垂眸问。 阮祺挺直了嵴背,坚定摇头道:「不怕,只是集市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常渊县的街市为了吸引客流,偶尔也会弄些节日作为噱头,比如乞巧节,赏花节,再比如中元节。 中元节也有鬼节之称,鬼水为阴,每到这一日,县里人便会戴上鬼面,至芜水河畔放灯为亡魂引路。 当然,普通的鬼面与大鬼面还是有些差别的,但一想到面具之下的都只是寻常百姓,阮祺便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怕就好,」清珞牵住他,「接下来要去哪儿,回家吗,还是先逛逛这里的摊位?」 阮祺稍稍安下心来,回握住对方道。 「再看看吧,好容易来一趟,现在就回去太可惜了。」 鬼市不大,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即便是走散,估计逛逛也就能碰到了。 最重要的是,阮祺刚赚了不少钱,总忍不住想要买点东西再回去。 「对了,你想买新衣吗,马上要入夏了,该买些纱罗制成的衣裳才行。」 清珞眉目疏淡,正适合穿轻纱一类的夏服,丝织的轻纱单薄柔软,更能显出他的气质。 「……我倒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穿纱衣才对。」清珞浅笑,俯身捏阮祺的脸颊。 「唔,」阮祺被戳中心思,干脆厚着脸皮道,「那,那就都买两件。」 一件穿,一件换洗,他现在手头宽裕,就算多买几件衣裳也不会心疼。 然而等进了成衣店铺,阮祺才发现,其实还是会有点心痛的。 「三两银子一套不算贵了,」店掌柜殷勤道,「瞧瞧这样式,瞧瞧这材质,这可是素纱里最上等的透骨纱。」 「薄透消暑,清凉适体,比那些个绫罗的不知好上多少,保管你夏天穿得舒坦。」 素纱材质的确很好,即便在县里其他店铺,阮祺也从未见过这般品质的纱衣,只是这价格也着实昂贵了些。 最终阮祺拿十五两银子买了五套纱衣,讨价还价后,店掌柜白送了件中等绫的外袍做添头。 一件纱衣阮祺准备拿给伯母,中等绫的外袍则拿给大伯,至于纱衣就算了,大伯没事总往山林里钻,穿着也是麻烦。 买过了夏服,原本阮祺还想和清珞吃些夜宵的,结果转了几圈,街边上竟都是卖各种冷餐冷食的,顿时胃口全无。 第51页 「这鬼市是有什么特殊的规矩吗,怎么一样热乎吃食也没有。」阮祺四外环顾,心底有些失望。 晚上吃夜宵,自然是要热热烫烫的才好。 这一家卖冷盘,那一家卖冷食面,还没吃呢,就感觉从肠胃开始冷起来了。 「我看那边有卖烤肉的,估计能做些热食出来。」清珞提议。 阮祺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果然有家卖烤猪羊鸡肉的摊位,只是炭盆已经熄灭,各种烤肉小山似的堆在一旁。 排队的食客也不介意,付了铜钱后,便捧着已经凉透发硬的烤肉开始大快朵颐。 「能行吗?」阮祺忍不住迟疑。 「试试就知道了。」清珞拉着他过去。 卖烤肉的摊主身材矮胖,头上也戴着大鬼面,见到两人靠近,先是漫不经心转头,随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二二,二位客官想要买什么?」 「这边能现做烤肉吗?」清珞问。 阮祺探身望向里面,才发现除了那些放冷的肉串外,烤肉摊位里其实还有许多未经烤制的生菜生肉,于是也跟着点头。 「我想吃烤鸡腿和烤蘑菇,能帮我们烤新的吗,我们可以多付钱。」 「烤,烤新的?」鬼面摊主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瞥了眼阮祺的身边人,顿时将所有未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摊主深吸口气:「行,那个,你们先退后一些,小的现在就将炭盆点上。」 退后? 阮祺顿时疑惑,不过还是依言退后了半步。 就见摊主比自己还要夸张,仿佛面前的炭盆是什么洪水勐兽一般,直退出几步远外,才伸手小心翼翼将炭火点燃。 点燃了炭盆后,那摊主便再不肯靠近了,而是拿了一大盘鸡腿和蘑菇,叫阮祺自己来烤。 虽说自己动手有些麻烦,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和伯母做的烤肉不同,这家用的是大火烧烤,炭火烧得极旺,划了花刀的鸡腿像是从火里滚过般,滋滋冒出油香。 阮祺翻动手里的鸡腿,总算有些理解摊主为何要离得那样远了。 鸡腿和蘑菇都已经烤好,摊主忙不迭把炭盆熄灭了,抖着手将蘸料递给阮祺。 「业火烤鸡腿,业火烤蘑菇,还请二位客官慢用。」 「噗,」阮祺接过料碟,忍不住道,「业火不是地府才有的东西吗,也是能拿来烤肉的?」 鬼面摊主干笑不语。 现烤的鸡腿肉质细嫩,混合着炭火与调料的辛辣香气。 整体调味并不算重,却更能突出鸡肉本身的鲜香,阮祺吃得一个劲儿点头,将手里的鸡腿递到清珞面前。 「好吃的,你也尝一口。」 清珞刚吃了片烤蘑菇,低头借着阮祺的手咬了鸡腿:「是不错。」 还没等清珞再望向摊主那边,鬼面摊主已经顾不上其他,火速收起烤肉摊。 「收摊了收摊了,二位客官如果还想吃的话,可以等下回再来!」 说罢脚底抹油,逃也似的飞速离开,转眼便跑没了踪影。 阮祺:「……」 那个,钱还没付呢。 吃白食总归是不好的,阮祺只得找了附近相熟的摊主,让对方帮忙转交。 蘑菇鲜嫩多汁,鸡腿外焦里嫩,阮祺填饱了肚子,用帕子擦干净手和嘴边,彻底忘了最初的恐惧,牵着郎君打算去逛下一处摊位。 鬼市上最多便是各式稀奇古怪的摊子,有卖纸马的,有卖香烛白幡的,甚至还有专门卖鬼面的杂货摊。 其中瓷器摆件最为便宜,阮祺花三十文钱买了白釉蝴蝶纹的长颈瓶,打算回去插花用。又买了四十文一套粉彩金玉满堂的酒杯,刚好可以拿来配家里的执壶。 「这边的瓷器真便宜,这若是拿到外头去卖,最少也要二三百文钱吧。」阮祺感嘆。 也就是手里东西太多,否则他还想多买几套回去。 「你想饮酒?」清珞盯着酒杯问。 「不是,」阮祺脸有些热,嗫嚅着道,「就是,先前成亲时合卺酒没能喝到,我想着能不能补上。」 成亲那日太过紧张,阮祺失手打碎了合卺酒,虽然后来梦里喝过了,但总归不是现实…… 梦里,阮祺挠头,他曾经在梦里喝过合卺酒吗? 「走吧,」清珞凑近道,「先出去,等下你大伯和伯母该心急了。」 耳旁的声音柔和温润,仿佛被风吹拂的河面。 哗啦—— 是流水涌上岸边的响动,身周涌起浓重的水雾,阮祺在恍惚中抬起头,发觉两人已然回到了最初的集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悬挂的大红灯笼,若不是手里沉甸甸的货物,似乎刚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梦境一般。 「你们去哪儿了!」董念迎面走来,一把揪住阮祺,声音焦急道。 「告诉你不要乱跑,知道我和你大伯找了你多久吗!」 阮祺满头雾水:「我们刚刚,并没有走远啊。」 「好了,应当是人多走岔了,」阮成丰宽慰妻子,「没走丢就成,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回村里去吧。」 董念点头,给了阮祺一个「等回去再收拾你」的眼神。 阮祺满脸委屈,他只是卖了玉佩,买了夏服和酒杯,真的没有走远啊。 因着有鬼市的存在,县里直到三更前都有驴车和骡车停在道旁,一家人先到客栈取了东西,又在附近雇了驴车,总算赶在中夜前离开常渊县。 第52页 坐在车里,阮祺忍不住回望鬼市的方向,就见灯火通明的小巷突然显出重影,分成左右两边。 左边挂大红灯笼,右边挂白色灯笼,中间由一条漆黑的巷道阻隔,几盏花灯随风摇曳,一直飘荡向远方。 阮祺心跳陡然加快,背后冒出层层冷汗,一头埋进身边人的怀里。 「怎么了?」清珞摸了摸他的发尾,关切问。 阮祺含煳着摇头。 「哎呦,祺哥儿这是怕黑了,」阮成丰笑着逗他,「知不知道鬼市有个传闻,说县外五里处有个乱坟岗,那些鬼啊魂儿的无事可做,偶尔便会到县里来摆摊闲逛。」 「你要是认出他们来,千万不能叫破,不然就要被抓到阴曹地府去了。」 阮祺把头埋的更低,面色微微发白,显得格外可怜。 「你没事吓唬他做什么!」董念气得锤了阮成丰一把。 「哈哈哈哈,」阮成丰畅快大笑,「逗他玩儿的,这点小事就能被吓到,还是缺了磨练啊。」 清珞拍了拍怀里人,抬眸平淡道:「大伯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了。」 笑声戛然而止,阮成丰僵直着身体,分毫也不敢挪动。 阮祺小心探出头来,眨了眨眼睛。 董念捂嘴忍笑,一旁始终沉默的陶玄景也跟着弯起唇角。 「行啊,替你夫郎出气是吧。」 阮成丰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用手点着两人,终于失笑。 车轮平稳向前,夜晚虽冷,车内却透着融融暖意。 第29章 阮祺爱干净,加上最近吃圆润了些,不再像过去那般瘦弱,抱起来香香软软的。 「睡熟了?」董念目光温柔,凑近过来问。 清珞颔首,拿了件外袍披在阮祺身上。 「估计是累着了,」阮成丰也跟着将声音压低,「让他睡吧,明早不用出摊,叫祺哥儿好好休息一天。」 驴车行得很慢,车里车外都是一样的寂静。 阮祺蹭了蹭脸颊,手指抓住身边人的衣角,落入更黑沉的梦乡。 阮成丰与董念相视一笑,默契的不再说话。 因为睡得太早,阮祺天没亮就醒来了。 起床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甚至连昨晚受到的惊吓都忘得干净。 早饭吃的是新烙的饼子,里面夹了韭菜虾肉和鸡蛋,配着粟米粥一起吃,吃饱喝足后,阮祺将昨日赚来的钱摆在桌上,数得眼睛都亮了。 「上午卖二十九个彩线络子,赚一百五十文钱,卖八个香囊,四个大的,四个小的,赚六十文钱,玉佩卖了两个,赚一两五钱银子。」 「傍晚在鬼市,卖七块玉佩,赚七两黄金。」 ……七两黄金。 阮祺数着眼前一大把金锞子金瓜子,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对,阮祺用力摇头,绝不能被金钱迷晕了眼。 他昨日只是单纯运气好,赚钱还是得脚踏实地才行,不能每一回都指望撞大运。 「往后还是不卖玉石了,」阮祺收起金子,神情严肃道,「玉石买卖太考验眼力,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如今有崔庙祝把关还好,若是自己去进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踩进坑里了。」 清珞一碗粟米粥还没喝完,懒洋洋颔首:「嗯。」 阮祺继续道:「杂货还是可以卖的,只是不能总靠着崔庙祝,得找找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货源。」 他也是听庙里的僕役偶然提起才知道,崔庙祝弄这些杂货给他们,其实也是搭了人情的,一次两次还好,没道理每次都要麻烦人家。 至于寻找新货源的话,倒是可以找金玉行闫掌柜问问看。 阮祺之前听伙计提到过,说他们店里许多货品都是从船上河运来的。 既然靠船能运来金玉首饰,那应当也能运来其他杂货,只是具体要如何交易,便需要等到县里再仔细打听了。 虽然决定不再售卖玉石,但有了这一大笔意外收入,购买良田和修缮旧宅的事却是可以提上日程了。 属于芜河村的良田基本都在村外往西那一片位置上,距离大田并不远,越过小丛灌木就能走到。 芜河村依靠种田为生的村人少,西尽头的几亩地都是无主的,中田一亩十贯,良田一亩十五贯,交了银钱当天就能签上契约。 「其实没必要买这边的土地,价太贵,不合算。」江聿升领着阮祺来看田,一面忍不住念叨。 「你瞧瞧咱们村子里的,还不都要出去找其他营生,如果真是靠在地里刨食,非饿死了不可。」 阮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仍旧坚持道:「没事,我手里钱多,买几亩地不妨碍什么。」 江聿升瞬间被噎住了。 过了半晌,才绕开话题道:「哦对了,你是打算要修房子是吧,你那宅院年头太久,是该仔细修一修了。」 「地基倒是不必动,只是墙体需要加厚一层,你可以找江万殆,他最懂这些,叫锐哥儿帮着一起弄,保管半月就能收拾妥当了。」 江万殆总和大伯一同进山打猎,阮祺才知道对方居然还懂这些,顿时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行,那我就去找万殆叔帮忙了。」 江万殆此时并没有进山,正好也闲着无事,两边约定好价钱后,也不必等明日,当天下午便可以开工了。 第53页 甚至连材料都不需要阮祺採买。 江万殆家里也是才刚重修过的,砖石泥浆都是现成,不够的过两日再买也都来得及。 阮祺彻底成了甩手掌柜,江锐安帮着父亲搬运砖石,一边笑着道。 「没事干是吧,我看你这小院连个鸡棚都没有,不如我给你搭座棚子,你在家里养些鸡鸭怎么样?」 养鸡鸭? 阮祺正要心动,就被清珞一把拉住。 「不用,另一处院子里就有鸡棚,你若是想养的话,可以拿到那边去养。」 阮祺疑惑问:「你下属不仅会种田,竟然连鸡鸭都会养吗?」 「特别会。」清珞坚定道。 一旁路过的陶玄景瞳孔地震。 清珞默默望过去,仿佛是在催促。 陶玄景含泪点头:「是,交给在下来养吧,在下一定把公子家的鸡鸭养好。」 仔细衡量过后,最终阮祺只买了母鸡和鸡仔,一旦鸡仔养不活,至少还有母鸡能留下。 鸭苗的话,阮祺考虑了下并没有买,鸭子需要到河边去放,家里隔几日便要出摊,到时恐怕会抽不出人手。 母鸡和鸡仔是在魏婶子那里买的。 阮祺打心底里觉着,魏婶子这儿的货品,简直比县里的街市都要齐全了。 「哎,这年头钱太难赚了,不多找些门路怎么能成。」 魏婶子直接开了鸡舍,让两人自己到里面去挑:「进去瞧瞧,都是婶子自己养的,养精细了,一天保管能给你下一个蛋。」 阮祺不怎么会挑母鸡,只能望向清珞。 清珞无奈,随手指了前面一只浅黄色的,还有角落一只带花色的:「就要这两只吧。」 魏婶子顿时笑开了:「祺哥儿郎君真会挑,这两只是鸡舍里跑得最快的,也最能下蛋。」 「下蛋鸡一只三百文,两只一起要的话给你们五百五十文拿去。」 交了铜钱和碎银,两人带上新买的母鸡和鸡仔很快离去。 来买鸡蛋的钱婆婆刚好和阮祺擦肩而过,忍不住放下竹筐,与魏婶子低声道。 「小两口来买鸡仔的?」 「嗯,」魏婶子将五钱碎银收进怀里,笑着道,「还买了两只下蛋鸡吶。」 「真不错,」钱婆婆顿时感慨,「先前祺哥儿给人沖喜时,我还担心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这眼瞅着,居然越过越红火了。」 时间过得太快。 想起前段日子,钱婆婆才亲眼瞧着阮祺从田埂上走过,一身大红嫁衣,背影孤零零的。 如今可好,小两口亲亲热热的,到哪儿都是一起,看着就叫人高兴。 「祺哥儿是孝顺孩子,」魏婶子道,「神仙保佑,就算有一时半刻不顺遂的,也总能时来运转。」 「是啊。」钱婆婆跟着颔首。 将母鸡和鸡仔都送去陶玄景那边,阮祺避开清珞,悄悄将对方带到角落,问对方想要多少工钱。 后院里,听着耳边鸡仔叽叽喳喳的叫声,陶玄景好容易弄明白阮祺在说什么,顿时哭笑不得。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当真不用,主上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也是应当应份的,何况只是些许杂活。」 阮祺连忙摇头:「事不能这么论,算了,我找里正问过,如今在县里做工的,一般都是每日三十文到六十文不等。」 「你做的活多,不算米面柴炭,我给你一日六十文钱,凑整每月二两银子,这样成吗?」 陶玄景实在推脱不过,最终也只能勉强收下,等到阮祺离开了,才小心翼翼收进芥子里。 当真稀罕。 就连仙君也不曾给过他工钱,如今竟然先收到君后的工钱,等回无念天了,倒是可以拿到那群星官面前炫耀一下。 无念天……陶玄景将跑出的鸡仔抓回棚中,对着咯咯叫的母鸡发愁。 也不知昨晚发出的灵讯,究竟要何时才能有人收到。 虽然没有外出摆摊,但这一天忙忙碌碌的,居然也很快到了夜里。 晚饭是在大伯家里吃的,饭后洗好碗筷,阮祺以收拾菜田为藉口先跑回了旧宅。 等到清珞回来,就见阮祺点燃了红烛,将杂物归拢到一边,取出执壶和两只酒杯摆放在桌面正中。 执壶是在街市买的瓜棱壶,酒杯则是昨晚在鬼市买的粉彩金玉满堂的小杯。 阮祺做事利落,昨日说了要补成亲的合卺酒,今天就已经将所有物什都准备妥当了。 清珞坐在桌边,将两只酒杯斟满,拿起其中一杯问:「合卺酒要怎么喝,直接喝就行了吗?」 「不是,」阮祺心跳加快,明明没什么,却还是撑不住脸颊发烫,「要像这样,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他拉着对方的手腕,将两人摆出合适的姿势,视线却始终不敢与眼前人相对。 合卺酒是成婚才有的仪式。 阮祺总觉着必须要把仪式都补完了,两人才算是得到天地见证,真正在一起了。 酒是县里酒坊买的竹叶清酒,有淡淡的竹叶香气,未入喉中便已然醉人心弦。 阮祺红着脸颊,却听有水声在耳畔响起,仿佛一圈圈波纹盪开。 「合卺酒。」 「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那再喝一遍呗。」 水声忽高忽低,有时像女子,有时像稚童。 第54页 阮祺困惑抬眼,就见半空里有虚影一晃而过。 「哎呀,他瞧见咱们了!」 「快藏起来,快藏起来。」 「仙君不许咱们出现。」 「那个,」阮祺动作顿住,对上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了。」 不只听见了,而且这声音,阮祺总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清珞换了居家的衣裳,眼里映着明亮的烛火,没等阮祺说完,忽然倾身向前,在他的唇边印上一吻,轻笑着问。 「什么声音?」 猝不及防被亲,阮祺险些被酒水呛到,耳尖瞬间染红。 阮祺:「……」忘了啊。 第30章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小杯竹叶清酒的缘故,阮祺睡得极好,再睁开眼时已经站在河面中央。 夜晚的芜水河黑沉幽静,只能听见流水「哗哗」的响动。 月华垂落,轻纱一般,在阮祺身前撒下银亮的影子。 是那个怪梦。 阮祺想起来了,他与清珞成亲那晚,似乎也曾进过这个梦里,而他也正是在此处,与对方饮下第一杯合卺酒。 「……你不该来这里。」背后传来熟悉的喟嘆。 阮祺试图回头,却感觉那人在他脸侧轻吻一下,随后牵住他的手,将他向前推去。 「现在还太早了,等到合适的时候。」 阮祺想问什么才算是合适的时候,却根本来不及开口,只感觉冰冷的河水翻涌而至,瞬间将他吞没。 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阮祺爬起身,却半晌也记不起究竟都梦见了什么,只能困惑地揉了揉眼睛。 「我昨晚好像梦到你了。」阮祺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含煳着道。 「刚好,」清珞伸手揉他的头髮,「我也梦到你了。」 「是吗?」 阮祺心底有点甜,侧头蹭了蹭他的手背,似乎又要打起小唿噜。 「虽然这样赖床也不错,」清珞的嗓音带着笑,「但你伯母刚刚来过,说你再不起来吃早饭,就要亲自过来收拾你了。」 「!」 阮祺顶着鸡窝头,三两下换好外衣,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下床洗漱。 一炷香后,两人顺利抵达大伯家的院门前,还没等推门进去,就瞧见里面几人全都聚在院子里,对着大堆旧书愁眉不展。 旧书? 阮祺还以为是自己瞧错,今天不是要赶早集卖糕饼吗,怎么改成卖旧书了。 「……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还赶早集呢,」董念点着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叫你早睡早起,谁家哥儿像你似的起这么晚。」 「行了,还没用早饭吧,给你们留了粥和饼,别在这边碍事,赶紧进屋吃饭去。」 阮祺不敢反驳,乖乖拉着清珞一道进屋。 早上的吃食还热着,粥里放了笋丁和青菜,饼是羊肉胡饼,加了辣子和胡椒调味,咸香辛辣,驱散了早起的睏倦。 阮祺叼着胡饼探头探脑,想要弄清外头究竟在做什么。 可惜伯母一直低头忙碌,最终还是陶玄景看不过,小声和他解释。 「是之前县里那名书生送来的,他母亲生了急病,最近几日都无法出门,所以想托公子家人将这些旧书折价卖出去。」 书生姓周,因着两家经常挨在一处摆摊,故而也算是相互熟识了。 周书生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极少归家,周书生只懂得读书,原本便不通俗务,自从母亲病重,更是没多久便花光了家中的积蓄。 如今别说是看病吃药,就连每日饭钱都成了问题。 陶玄景继续道:「公子伯母心善,听明了事情经过,便让那书生先回去照顾家里,他们想办法将这些旧书卖出去。」 当然,心是好的,可惜阮成丰和董念都不识字,更没预料到对方的旧书居然如此之多,于是便只能在这里犯难了。 「你读过书吗?」阮祺眨了眨眼,突然问。 陶玄景原本想点头,随即迟疑着道:「我习惯用的字与你们不同,恐怕辨认起来有些困难。」 他自然是读过书的,但却无法分辨此方世界的文字。 「那家里就只有郎君一个人识字了。」阮祺失望道。 陶玄景:「……」 不,通晓天下文字,那是上神才有的能力,还有他真的没有不识字。 吃过早饭,有清珞帮忙,大堆旧书终于还是分拣了出来。 里头多数是各类杂书,有游记,有画本,甚至还有几大册的酒经和茶经。 阮祺捡起一本边城游记,饶有兴致地翻看了起来。 清珞凑近瞧了眼:「喜欢这本书?」 阮祺点头:「书里好多图画,能看懂一些。」 阮祺外公是县里的秀才,母亲改嫁前,有教过他一些简单的读写。 眼前这本游记似乎是位画师所作,里面章节精简,搭配着手绘图画,即便看不懂文字,也能明白大概的含义。 阮祺看得入神,禁不住嚮往道:「真好,若是也能像这画师一样到处游歷就好了。」 旁边正在将旧书搬进箱笼的陶玄景闻言精神一振,脱口而出道。 「公子想到外面游歷?」 「是有些想……」阮祺不确定道。 「那让主子带你一起出门吧,不只是边城,还有江南水乡,塞北日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陶玄景低声撺掇。 第55页 然后逛着逛着,等看够了凡间的美景,说不准就可以一路逛到上界去了。 陶玄景还未说完,就感觉一道视线扫来,顿时闭嘴默默爬走,继续收拾地上的箱笼。 「别听他胡说,」清珞接过阮祺手里的旧书,声音平缓道,「往后日子还长,你若是真想要到外面游歷,可以回去慢慢规划。」 「嗯。」阮祺连忙颔首。 无论村里还是县上,能识文断字的终究只是少数,想要将这堆旧书顺利卖出,就必须找到合适摆摊的地方。 普通的集市显然不行。 夹在一堆吃食和杂货中间,便是再好的书本也卖不出去了。 「不如去鬼市吧。」阮祺提议道。 他记得那晚逛鬼市时,似乎瞧见有不少书生结伴同行,而古玩玉石,原本也不是普通百姓能够买的货品。 「你不怕?」清珞笑着问。 阮祺挺直嵴背:「神神鬼鬼都是假的,有什么可怕。」 董念闻言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一家人将旧书收拢好,等到傍晚僱车进了县里。 因着是第二回进鬼市了,阮祺早适应了夜晚的环境,熟门熟路找了人流最多的街道,帮着大伯将箱笼抬到地上。 刚把摊位摆上,就瞧见不远处有熟悉的身影走过。 弓着腰,脸孔被鬼面覆盖,正是那晚卖给他们烤鸡腿的中年摊主。 「哎,好巧,你今天也到这边摆摊吗?」阮祺热情招唿。 鬼面摊主打了个激灵,浑身僵硬地转过头,干笑着道:「原来是小公子啊,没,我今晚其实没有……」没有出摊。 阮祺眼尖,一下瞧见他背后的烧烤摊位,顿时惊喜道。 「太好了,我还想着你们家的烤肉呢,正好等下有地方吃夜宵了。」 阮祺给大伯和伯母介绍了摊主,尤其强调对方使用的炭火特殊,烤出来的吃食无论蘑菇还是鸡腿都非常美味。 阮成丰听得点头,也不由露出期待神色。 鬼面摊主顿时崩溃。 实在不想再点一次炭火盆了,鬼面摊主垂死挣扎:「小公子,你们就一定要在这边吃夜宵吗?」 「或者换个夜宵也成,烟燻火烤的东西,总不能日日都吃啊。」 「这会儿时辰还早,」阮祺望了眼摊位上的旧书,「若是能早些将书都卖出去,估计就不用在这边吃夜宵了。」 「成!」鬼面摊主眼中迸发出希望,「您等着,我马上便去给您抓人过来!」 阮祺:「……」抓人? 鬼面摊主说到做到,只是半盏茶工夫,便领了一大群同样戴鬼面的人过来。 这群人吵吵嚷嚷,似乎是被摊主硬拉过来的,直到见了阮祺,才终于安静下来。 「这不是前日卖玉石的哥儿吗?」 「玉石呢,今天有没有带神光的玉石卖?」 原来是熟客。 阮祺听得半懂不懂,只能歉意道:「今晚没有玉佩,你们有谁想要买旧书的,可以过来瞧瞧。」 戴鬼面的众人齐齐低下头去,望向面前的摊位。 被如此多人围着,阮成丰和董念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没有玉石。」 「书里什么都没有。」 「算了算了,凑合着买吧。」 见众人有意,阮祺连忙插话道:「旧书不限种类,薄的三十文,厚的五十文,买多还可以再便宜。」 阮祺没卖过书,只知道寻常百页书籍原价都在三四百文左右,也就是书生急着用钱,否则也不会将价钱定得如此之低。 然而话音刚落,眼前众人便如同饿虎扑食般,也不看书中的内容,随手抓起一本就直接塞进怀里。 阮祺险些没能站稳,好多银钱都撒落在地上:「等……」 清珞将他抱住,目光不悦扫向众人。 飘荡的黑影勐然停滞。 戴鬼面的人群发出惨叫,这回连书都来不及争抢了,丢下银钱四处逃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阮祺:「……?」 虽说情形有些混乱,但旧书终归还是都卖出去了。 阮成丰勉强扶着摊位:「没事,可能鬼市上的人都习惯这样买东西吧。」 「嗯,」董念的嗓音同样干涩,「先把银钱给书生送去吧,也好早些给他阿娘请大夫过来。」 书生母亲重病在身,哪怕心里存着疑虑,董念还是决定将钱送到对方手中要紧,便先与阮成丰一同离开了。 阮祺被留下照看摊位,瞧着空荡的箱笼,忍不住有些失落。 刚要嘆气,忽然有本旧书递到他面前,正是他早上看过的那本《边城游记》。 阮祺下意识望向对面。 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找这本书的。 「已经付过钱了,放心吧。」清珞捏了下他的鼻尖。 阮祺心底涌起暖意,借着角落的阴影,踮脚在对方唇边啾了一口。 「谢谢。」 清珞含笑俯身,绣着水纹的衣袖背在身后,侧过脸去,示意他可以再亲一下。 角落外面,又一次偷跑去送信的陶玄景躲在墙后,内心满是苍凉。 无论是谁都好。 赶紧来个人吧。 再不把仙君带回无念天,等过几个月,怕是仙君连孩子都要蹦出来了。 第31章 夜幕笼罩,常渊县西街。 第56页 将卖旧书赚的银钱交给书生,回去鬼市的路上,阮成丰始终愁眉不展,仿佛藏着心事。 董念瞧着不对,伸手拍了他一把。 「怎么了?」 四周静谧,除了鬼市,街道上已然看不到多少行人。 阮成丰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才迟疑着问:「你有没有觉得,今晚来买书的那群人有些古怪。」 董念闻言蹙眉,不过还是勉强开口道:「过去鬼市上又不是没有戴面具的,能有什么古怪。」 「不,」阮成丰心头髮紧,「我就是忽然想起县里有传言,说每到子时前,都会有孤魂野鬼在街市上游荡。」 「这些鬼怪青面獠牙,为了避免被外人看破,便会戴上面具遮掩。」 阮成丰嗓音压低,艰难道:「你没发觉吗,方才来买旧书的那群人,全都戴着鬼面,竟没有一个是能看清容貌的。」 「……你说那一群,当真是活人吗?」 董念深吸口气,汗毛瞬间倒竖。 夫妻俩战战兢兢回到鬼市,心底只想着能尽快离开。 结果还没走到地方,就先闻到一阵诱人的烤肉香气。 烧烤摊位上火苗窜起,阮祺正拿着一把刷子给肉串刷酱,墙边不远处,鬼面摊主抱头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大伯回来了,肉串马上就烤好了,这边还有蘑菇和青菜,你们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帮你们烤。」阮祺招唿道。 往常家里也出摊卖过烤鱼,但伯母担心他被烫伤,向来不许他靠近炭火。 如今有了机会,阮祺总算体会到自己尽情烧烤的乐趣。 董念瞧了眼开心烤肉的阮祺,又瞧了眼生无可恋的鬼面摊主,再寻不到半点恐怖的气氛。 什么神神鬼鬼的,果然还是想太多了,这世间压根没有鬼怪,不过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阮成丰也忍不住失笑,行啊,他们居然连祺哥儿的胆量都比不过,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阮成丰彻底放松下来,探头瞧摊位里的肉串:「来两串羊肉的,多放辣子。」 「好嘞。」阮祺痛快答应。 夜风微凉,站在炭火旁却丝毫感受不到凉意,反而微微出汗。 阮祺不习惯羊肉的腥膻,除了给大伯那两串,其余烤的依旧是鸡肉,鸡块鸡皮,还有划了花刀的鸡腿和鸡翅。 炭火噼啪作响,滋滋冒出的油花混合着调料的辛辣,四溢的焦香直飘出几条巷外,叫人忍不住垂涎。 阮成丰咬下一块烤肉,微微发烫的羊肉外焦里嫩,麻辣鲜香。 先前的恐惧早跑没了踪影,只余下满足的喟嘆。 「哎,这肉果然还是要大火烤过才香啊。」 大火烤制的不只是肉串好吃,就连时蔬菌菇也是一样的美味。 其中一种圆形伞盖的蘑菇是直接放在铁架子上烤的,只需加简单的调味便能烤出满满的汤汁,一口下肚,简直比烤肉还要鲜嫩。 终于吃饱喝足,阮祺和鬼面摊主道了谢,多付了银钱给对方。 本想问问烧烤用的炭火是从哪里买来的,然而还没等开口,鬼面摊主已经直接将炭盆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头雾水,不理解对方此举的含义。 鬼面摊主弓着背,笑容异常殷勤:「公子有所不知,我用的只是寻常的青炭,真正能使火势旺盛的,其实功劳全在这炭火盆上。」 「公子能瞧上这炭盆,是这炭盆三生有幸,既然公子喜欢,那便赠与公子了,无论烧烤也好,日常取暖也好,全凭公子安排。」 白送给他? 阮祺更困惑了,下意识摇头:「不行,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眼前的炭盆比脸盆还要大上一些,白铜镂雕缠枝牡丹纹样,单从做工便能看出价格不菲。 「没没,」见他不肯收,鬼面摊主急得汗都要下来了,「也没有特别贵重,公子且安心收下吧。」 盯着纹饰精巧的炭盆,阮祺其实也有些心动。 只是今晚赚来的钱都已经拿去给书生了,如今他身上只剩余几钱碎银,肯定是不够买下这个炭盆的。 阮祺在怀里摸了摸,终于摸出两块玉佩。 「我带着的钱不多,这两块玉佩给你,若是不够的话,等我下回来鬼市时再将银钱补齐。」 看清他掌中的玉佩,鬼面摊主目光顿时发直,一把抢了过去,忙不迭道。 「够了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了,我叫汪勤,公子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到鬼市来寻我。」 鬼面摊主欢天喜地离开。 阮祺挠头,这玉佩在鬼市里,果然是很吃香啊。 旧书都已经卖完,书生母亲也顺利请了大夫,美美吃了顿烧烤,最后还白得了个炭盆,这一天也算是收穫满满了。 炭盆除了烤肉,日常也能用来取暖。 阮祺特地去店里买了铜丝罩子和青炭,打算把原先的炭盆直接淘汰掉。 家里的炭盆已经用了不知多久了,灰濛濛的,怎么都洗刷不出来,如今有了这白铜雕花的新炭盆,感觉整个房屋都跟着精緻起来了。 火星被铜丝罩阻隔,卧房内暖意融融。 夜半三更,阮祺却突然被噩梦惊醒。 他紧抓着被褥,却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都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一张张面具在他跟前晃过。 第57页 昏沉的夜幕里,戴鬼面的摊主将面具取下,露出焦黑枯藁的面容,沖他笑容讨好。 阮祺抖了抖,忍不住钻进身边人怀里。 片刻觉得不够,干脆拉起对方的手臂,整个圈在自己背后,最终连耳朵也埋了进去,总算感到一丝安心。 清珞半梦半醒,听着枕边窸窸窣窣仿佛小动物一样的响动。 唇角弯起浅笑,将人搂紧后沉入梦乡。 大漠日落,烽烟滚滚。 银甲天将把长戟插在土堆之中,望着一闪而过的灵讯,狠狠吐掉口中的黄沙。 自从被红袍星官诓骗,险些迷失在万千小世界之中,这已经是银甲天将第二回收到对方的灵讯了。 灵讯内容和先前一样,都是对方已然找到仙君所在,催促他尽快赶去,并想办法告知瑶台仙翁之事。 找到仙君? 银甲天将冷嗤一声,他看起来就这般好骗吗。 若对方当真寻到仙君所在,怎么可能让他来抢这份功劳。 那个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帐。 狂风捲起黄沙,银甲天将拎起长戟,却突然眯起了眼眸。 或许……过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倘若那人再敢诓骗自己,他便有理由狠狠教训对方一顿了。 炭盆烧了整夜都没有熄灭,阮祺起来只感觉浑身暖烘烘的,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大伯和伯母已经赶早集去了,早饭是阮祺自己做的,担心这两日烧烤吃多了上火,干脆烙了糖饼,做了野菜拌豆干。 春季的野菜大多有清热的功效,味道有些苦,但加蒜泥醋和白糖拌了,便会十分清爽解腻。 吃过早饭,帮忙重修旧宅的江万殆便领着泥瓦匠人过来了。 不同于前两日只是简单修补外部的院墙,今日起便要开始加厚主屋四周的墙壁了。 阮祺瞧着被搬进院中的砖石,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江叔,那个,我们这几日,是不是都不能住在这里了?」 「肯定不能住啊,」江万殆理所应当道,「这儿又是土又是沙的,衣服被褥都要弄脏了,你们还没找到搬家的地方?」 「没事,」江万殆安慰,「你大伯家里不是还有空房吗,挤挤凑合一下,我加快些速度,最多几日就能忙完了。」 大伯家里的确有空屋没错,正是阮祺成亲前住的那一间。 不过自打阮祺离开,那间空屋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仓房,平日摆摊用的推车和蒸笼都搁在那里,已经腾不出住人的空间了。 见阮祺愁眉苦脸,一旁江锐安忽然道。 「哎,水神庙里刚收拾出来几间客房,如今还没人住呢,你们不如找崔庙祝问一问。」 神庙? 阮祺连忙抬头,这的确是个办法。 水神庙内,听闻阮祺的来意,崔庙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住什么客房,你是继任庙祝,这神庙里本来就有你的住处,你回家把东西收拾了,今日就搬进来吧。」 「谢谢崔叔。」阮祺惊喜。 所谓继任庙祝居住的房间,其实就是崔择川原本年轻时的住处,紧挨着东配殿,再往东便是一小片松林。 房间分内外两间。 里间是卧房,有一张紫檀攒格的架子床,旁边立着香几和灯架。 外间是静室,供桌立着铜鎏金的水神像,地上有打坐用蒲团,墙上挂着一副山水,角落有崔庙祝自己的落款和题字。 「……这就是水神啊。」阮祺好奇凑近神像。 神庙主殿内虽然也有水神塑像,但那神像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已经破旧斑驳了,根本瞧不清原本的容貌。 眼前铜鎏金的水神像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线条流畅,衣袂飘逸,低垂的眉眼宁静慈和,仿佛悲悯着芸芸众生。 「水神是女子吗?」阮祺认真思索。 清珞呛了口茶水,坚定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阮祺反问,「火属阳,水属阴,水神为何就不能是女子了?」 清珞放下茶盏,直接捏他的脸颊:「没有原因,你只要记住如今不是便好了。」 阮祺:「……唔。」 既然暂住的地方已经找到,之后搬家的事情便比较简单了。 为了防止落灰,阮祺将所有外面的衣物和被褥都收进了柜橱,只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带上。 两套碗筷,两套床褥,记帐用的纸笔,一本《边城游记》,还有新得来的白铜炭盆。 庙里虽然有三餐供应,但几乎都是素食,很少能见到荤腥,拿个炭盆过去,平日也能自己烤些东西来吃。 搬家之前,阮祺绕路去了隔壁一趟,打算将要在神庙暂住的事告诉郎君下属,顺道瞧瞧先前买回的母鸡和鸡仔。 陶玄景办事妥帖,后院的鸡棚打理得整洁干净。 鸡食是剁碎的野菜和米糠,几只鸡仔啾啾叫着,精气十足地跟在母鸡身后啄食。 陶玄景指着鸡棚给阮祺介绍:「……浅黄的那只估计是有些不熟悉环境,这两日都没有下蛋,另一只带花色的昨日已经开始下蛋了,公子若是想要的话,属下现在就给您拿来。」 「嗯。」阮祺连忙点头。 鸡蛋除了颜色深浅,其实都大同小异。 阮祺却莫名觉得自家鸡下的蛋格外顺眼,盯着竹篮里的鸡蛋欣赏了许久。 第58页 「要留着做纪念?」清珞逗他道。 阮祺瞥了他一眼:「别闹,鸡蛋放久就不好吃了,家里还剩两枚蛋,正好一起做煎蛋。」 大伯和伯母还没从集市回来,幸好要搬的事物不多,阮祺索性也没叫陶玄景帮忙,自己背着包袱便上山了。 路上有熟悉的香客瞧见,纷纷热情招唿。 「小庙祝这是要搬到庙里住啊?」 「在庙里住好,小庙祝还给解签吗?」 「对对,我有支簪子丢了,何时得空了,祺哥儿帮我算算究竟掉哪去了。」 阮祺已经习惯空闲时到庙里来解签了,于是也没推辞。 「搬完东西就过去了,婶子若是不急的话,可以到庙里去等等。」 周婶子顿时高兴:「哎呦,那婶子就在里头等着你了。」 有众人七手八脚的帮忙,一应物件很快安置妥当,庙里僕役打扫了台面和门窗,顺道还给两人送了茶水和糕点。 用过茶点,清珞撑不住先午睡去了。 阮祺叠好衣裳,和杂物一起收进柜橱,洗净了双手,自木盒里取出三支香,准备给外间静室里的神像敬香。 线香是崔庙祝自己手工制成,用了上等的楠木粘粉,烟气小,不刺鼻,只能闻到淡淡檀香和沉香的味道。 阮祺左手持香,右手扇灭明火,躬身礼拜后依次将三炷香放入香炉。 刚直起身来,便听有人在耳旁道。 「祺哥儿上香呢?」 「嗯,」阮祺将蒲团放回原处,「崔叔等一下,我收拾了东西马上就去庙里。」 崔庙祝背着手,笑眯眯望着阮祺:「不急,你有没有求神仙保佑,让你和郎君早点有子嗣?」 什么子嗣。 阮祺面皮一下子红透,险些被供桌绊倒,慌忙摇头道。 「没有,我们才刚成亲呢。」 「其实可以求一求的,」崔庙祝循循善诱,「若是你有了孩子,咱们就能对外头说,这水神也能保佑人绵延子嗣。」 水神庙如今香客虽然多了不少,但从人数上,依旧远远比不过隔壁县里能求子的观音庙。 崔择川早忍不住羡慕了。 阮祺:「……」 你想求子,也得问水神能不能答应吧。 第32章 第二天阮祺是被外面吵醒的。 打着哈欠爬起身,才想起今天是开庙市的日子。 然而崔庙祝却没有让他去收摊位费用,而是早早将他叫到跟前。 阮祺环顾四周,说帮忙解签似乎也不对,供桌上并没有放置签筒,来往的香客太多,原本排队解签的长桌也都被撤了下去。 「崔叔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阮祺疑惑问。 崔庙祝招了招手,让僕役捧来衣匣。 「辰时就要开始祭神了,这是给你的衣裳,你去里面试试看合不合身。」 为了与寻常集市区分开来,村中族老商议过后,特地给庙市增加了祭神的节目。 说白了,其实就和灯市上舞龙,或者香市上撒花差不多,只是增添热闹的。 不过盯着衣匣里金灿灿的长袍,阮祺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是祭服吧,您打算让我上台祭神?」 崔择川温声安抚:「只有庙祝能主持祭神,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上台蹦蹦跳跳的不成样子,叫人笑话。」 「况且你也是继任庙祝,就当是提前熟悉流程了。」 阮祺沉默。 那他上台蹦跳就不被人笑话了吗。 况且瞧这祭服的尺寸,对方分明是早就计划好的。 「……就这一次。」阮祺皱着脸,虽然心底不愿,却也只能被赶鸭子上架。 祭服是水色罗衣,白纱中单,上面绣着细密的金线波纹,袜履、鸾带、佩环,皆是银白颜色。 大概是参考了河神庙的祭服,除了波纹之外,衣襟及袖口缘边上还绣了许多水兽纹样,有鲸鱼,化蛇,异兽狰狞,带着莫名威势。 清珞靠站在主殿门外晒太阳,方一抬眼,便瞧见阮祺朝这边走来,顿时扬了下眉。 「是祭服?」 「嗯,」阮祺别扭地扯着身上的鸾带,「会不会有点怪,我还是头一回穿这种衣裳。」 阮祺没穿过这样华丽繁复的服饰,即便成亲时的嫁衣,也只是简单一层红绫,全然无法和眼前这件相比。 层层叠叠,仿佛金银堆成的雪将他埋入其中,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而头上装饰的髮簪,此刻就显得过分朴素了。 那是清珞之前送给他的。 素银的簪子,上面镶着小小的河珠,阮祺十分珍惜,甚至买了专门的擦银布,每晚临睡前都要仔细擦拭一遍。 清珞帮他理了理鸾带:「不奇怪,很好看,下次给你买支金累丝镶宝珠的髮簪,刚好衬这件衣裳。」 阮祺下意识拒绝,伸手捂住头顶的簪子。 「不要,祭服就穿这一回,不用特地买髮簪来配。」 更重要的是,这髮簪是对方成亲后送他的第一件礼物,阮祺可不想换掉。 出了神庙,阮祺走到高台后面等候时,前头的节目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从县里雇来的舞狮队身披彩衣,随着密集的鼓点舞动,时而翻滚,时而跃上高台。 流苏装饰的狮头鲜红似火,嘴巴一张一合,突然叼住半空中的绣球,稳稳落于矮桩之上,引得众人一阵欢唿叫好。 第59页 紧随舞狮的,却并非惯例中的舞龙灯,而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玄武。 北方玄武,武为黑,玄为阴,八卦为坎,五行主水。 常渊县信仰河神水神,祭祀玄武,正是只有在这边才能见到的特别景象。 阮祺攥着手指,紧张等待自己的上台时机,却忽然感觉有人凑到自己身边。 崔庙祝鬼鬼祟祟跑来台后,压低声音道。 「昨日问你和郎君何时准备要孩子,你回去可有仔细考虑过?」 咳! 阮祺险些被呛到,杏眼都瞪圆了,这人居然还没有放弃吗。 「不是崔叔为老不尊,」崔庙祝苦口婆心,「你不知道,这维持一座神庙要花多少银钱。」 「别看咱们庙里如今人气旺,可愿意捐香火钱的根本就没有几个,单靠供神香和解签文,最多也只能赚个辛苦钱。」 合着鼓点声,崔庙祝絮絮叨叨开始算帐。 什么神像金身要重塑,什么山上石阶被踩坏,什么主殿年久失修,每到雨天都要漏水。 哦对了,还有今日的舞狮,也是请了县里最好的舞狮队,加起来可要不少银子。 崔择川特地到外面打探过,附近几家庙宇里,唯有那家能求子的观音庙肯捐钱的香客最多。 「……而且我帮你问过神仙了,你们现在要孩子,正是最好的时机,错过就可惜了。」崔庙祝诚恳道。 阮祺彻底沉默。 拿这种事情问神仙,您是真不怕被神仙一雷电噼死啊。 「崔叔,我也帮您问过神仙了,神仙说他真的不管求子,您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阮祺平静道。 崔庙祝吹鬍子瞪眼:「瞎说,水神可是司命之神,怎么就不能顺便管一下求子了?」 阮祺:「……」 这话题是绕不过去了啊。 被崔庙祝打岔,阮祺反而没有最初那般紧张了,匆忙敷衍过对方,提着祭服迈上高台。 随着舞狮退场,圆鼓换成了直立的大鼓。 击鼓的是名年轻汉子,身穿湖蓝短褂,两手握着鼓槌,鼓声缓慢而低沉。 崔庙祝兀自不死心,又悄悄绕到清珞身旁,放轻声音道:「有件事……」 清珞原本望着台上,闻言轻扫了他一眼,黑眸沉静无波,崔庙祝却莫名打了个寒颤,嘴里的话顿时都吞咽了回去。 咚,咚咚咚。 不同于圆鼓的急促清脆,大鼓声音浑厚,每次落下都仿佛一道沉重的雷鸣。 阮祺随着鼓点迈动步子。 繁复的祭服很好遮掩了他过分生疏的动作,手臂扬起之时,金与银瞬间流泻而下,在烈阳下迸发出耀眼的光华。 鼓点突然加快,火盆里的炭花爆开,两旁的僕役直接将木桶里的水泼向半空。 水洒落在绸布上,霎时显现出一只神兽的模样。 人群里不知谁叫了一声「好」,然而声音刚落,突然有细碎的雨滴飘落。 下雨了? 众人抬头,却见头顶碧空如洗,根本看不见半点乌云。 「晴时雨。」站在树荫下的崔庙祝突然屏住唿吸。 常渊县以河神水神为信仰,无云却有雨,被许多人认定是神明显灵的吉兆。 已经多久没在祭神时遇见晴时雨了。 崔择川深吸口气,心跳快得也仿佛是在擂鼓。 突然下雨,阮祺动作停顿了一瞬,连忙收敛住心神,开始念接下来的祭神祝文。 鼓声沉重,四周人群嘈杂,清珞站在树荫下,原本还在仔细倾听,片刻失笑摇头。 陶玄景疑惑,也跟着侧耳细听,随即忍不住嘴角抽搐。 下界凡间的祝祷并不是每次都能上达天听,陶玄景作为无念天星官,偶尔也能听到这些自凡间传来的祈祷祝文。 但陶玄景确定,所有他曾经听过的祝文里,绝对没有一个是如同今日这般的。 台上的阮祺明显是一时忘词了,起初的祝祷还很正常,全是赞颂神仙威能,祈求庇佑故土一类,可到后面就渐渐跑偏了。 「……鸡蛋加少许盐入锅炒散,韭菜切碎加油搅拌,揉面要加开水烫面,包好馅料后将边缘捏紧,最后入油锅,用中火煎成两面金黄。」 忘词也不能这么乱加啊! 谁家正常庙祝念祭神文是给神仙念饭食菜谱的? 不过瞧着仙君的神情,陶玄景抹了把脸,想来神仙本人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那边阮祺胆大包天,越念越顺:「……菜粥里的肉沫要提前腌制,加入笋丁和蘑菇翻炒变色,青菜要最后放,要加盐和两滴香油调味。」 陶玄景:「……」 「这祝文倒是新鲜。」清珞眼里的笑意已经遮掩不住,连唇角都弯了起来。 陶玄景干笑着附和:「是啊。」 清珞忽然想到什么,侧头道:「他估计是饿了,山脚下有卖圆子的,你去买两碗过来,甜馅要芝麻的,肉馅不要羊肉,记得装食盒里面。」 「是。」陶玄景其实不太清楚圆子是什么吃食,不过还是痛快答应。 吃食摊因着要赶大早,故而来的都是附近的村人,有什么出名的小吃,基本打听下都能知道。 陶玄景刚寻人问了,很快便有汉子给他指路,说钱婆婆的圆子做得最好,往山脚下第一家摊位就是。 山脚道路狭窄,正是来往最拥堵的地方,陶玄景正看到「芜河钱家圆子」的幌子,就听见一阵人声嘈杂。 第60页 「哎呦,又是什么节目,变戏法吗?」 「这人是凭空出来的吧,怎么穿一身盔甲。」 「崔庙祝真捨得花钱,这么身银亮的盔甲,得花费不少钱吧?」 凭空出现,银色盔甲? 陶玄景提着食盒,心底勐地一跳。 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陶玄景顾不上其他,连忙推挤开路人冲上前去。 高台上,一场祭神仪式将整个庙市的气氛炒热,等阮祺从台上退场时,已经有不少人围拢了过来。 好在有崔庙祝维持着秩序,答应阮祺等下会过来帮忙解签,才总算疏散了人群。 祭服过于厚重,阮祺领口里都是汗,被清珞伸手扶着,才好容易回到住处,将外袍和配饰除去,换成自己的衣裳。 正要拿布巾擦额上的汗,就感觉后颈被人轻触了一下,熟悉的气息凑在耳畔,阮祺红着脸往后缩了缩。 「外面还有人呢。」 清珞接过布巾,笑着逗他:「那等没人的时候?」 阮祺想起崔庙祝之前总念叨着要孩子的话,顿时脸颊通红,直接原地跳开。 「我饿了,庙里厨房有留饭菜,先过去吃早饭吧。」 除了特殊节日,庙里平常都只有素斋供应,一顿两顿还好,时间长了阮祺便有些受不住了,索性自己单独开火。 不过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僕役那边很快端了早饭的四菜一汤。 菜有煎豆腐,炒菌菇,炒青菜,炖素肉,汤则是一道菜苗笋丝汤。 阮祺咬着筷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饿了。 清珞给他盛了饭,安慰道:「没胃口就再等等,我已经叫人给你买了圆子,马上就能送来。」 阮祺眼眸亮了亮,总算提起些精神:「是钱婆婆家的圆子?」 「是,」清珞颔首,「这会儿还没到吃圆子的季节,估计也只有她家有卖。」 钱婆婆做饭手艺不成,做出的圆子却是一等一的好吃,有芝麻馅,山楂馅,红糖枣泥馅,甚至还有塞了肉馅的圆子。 小时候家里农忙,伯母偶尔会将他寄放在魏婶子或是钱婆婆那边,阮祺每回去钱婆婆家里,都盼着能吃上一碗圆子。 有饭后小吃在前头等着,阮祺终于来了食慾,夹起炒青菜放进嘴里。 阮祺吃饭慢,整根青菜吃不下,只能一点点咀嚼。 仿佛喜爱肉食的小动物不仅被迫吃素,还倒霉只能吃自己不爱吃的草料。 清珞盯着忍不住笑,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觉得难吃就别吃了,不必勉强。」 阮祺面无表情地嚼嚼嚼,认真道:「不是青菜难吃,是这青菜实在太素了。」 大伯过去是做猎户的,家里生活不差,即便是在炒青菜的时候,伯母也会放入肉沫和葱蒜辣子调味。 然而庙里忌食荤腥,也就意味着不仅没有肉,就连葱蒜辣子也没有,不见半点油花,说是炒青菜,不如说是水煮菜还更恰当一些。 「……不能浪费。」 阮祺咽下好容易嚼完的青菜,夹起同样寡淡的炒蘑菇,继续嚼嚼嚼。 清珞实在忍俊不禁,凑近亲了下他的面颊。 阮祺这边苦苦等着圆子送到,负责买圆子的陶玄景却同样是满心崩溃。 望着人群里无比熟悉的银色盔甲,陶玄景已经连哀嘆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何是此人? 算上最后那次,他一共向外送出过三条灵讯,如今足有百余名仙家在外搜寻,即便来的是最低阶的小仙童,陶玄景也都认了。 可为何那么巧,偏偏找来的正是自己的死对头。 更要命的是,前不久这人才刚被自己骗得团团转。 陶玄景只感觉一阵窒息,这算什么,现世报来得快吗? 不,为今之计,还是要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陶玄景是三品星官,对方却是一等天将,若是被对方擒住,自己必然讨不到好去。 银甲天将岳闻朝眉头紧皱,再环顾四周时,却一眼瞧见正打算悄悄遁走的身影,顿时怒从心头起。 「姓陶的!」 岳闻朝大喝一声,提起长戟便挥了过去。 数道银芒闪过,避开人群,却直接噼断路边两棵松树。 陶玄景心知再无法逃避,只得祭出法印勉强应对,努力替自己分辨。 「将军息怒,下官不是有意矇骗将军,实在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岳闻朝冷笑,掌中兵器挥舞不停,「我看你不是事出有因,分明是利慾薰心,只想将寻找仙君的全部功劳都占为己有!」 陶玄景叫苦不迭。 士别三日,这人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单论斗法打架,陶玄景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不过片刻便已经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下官是想抢夺功劳没错,但把将军唤来此处,确实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要事,可以啊,」岳闻朝嗤笑,「等我先砍了你这满口胡言的小贼,再问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 围观众人不明所以,只以为两位是庙祝请来演大戏的,纷纷在一旁拍手叫好。 常渊县地处北方,寻常百姓比起文戏,都更喜爱热热闹闹的武场戏。 有些戏班子为了增强代入感,会特地安排武生混在人群中打斗,刀光剑影的,煞是好看。 第61页 「又是舞狮,又是武戏,这芜河村也真是下血本了。」有人感嘆。 旁边用力鼓掌的汉子颔首:「是啊,这两个武生打得真俊,就不知是哪个戏班子的。」 围拢来的人群越来越多,耳边尽是各种欢唿。 银芒划过,陶玄景躲闪不及,肩膀霎时多出一道血痕。 眼看危在旦夕,顿时再顾不上其他,直接高声喊道:「仙君伤势恢復,如今就在水神庙里!」 长戟停顿在半空,岳闻朝眉心紧皱:「此言当真?」 可既然仙君已然恢復,为何还要停留在下界之中。 陶玄景按住伤口:「是与不是,将军一看便知。」 神庙主殿熙熙攘攘,东配殿内不接待香客,附近倒是难得的清静。 房间里,阮祺痛苦吃着早饭,不时望向窗外。 「圆子怎么还没送来,不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清珞侧耳听外面的响动,随意道:「大概是遇见熟人了。」 阮祺疑惑,刚想问是什么熟人,便听「轰」的声响,木门突然被人踹开。 一名陌生汉子闯进屋内,身披古怪的银色盔甲。 「仙……」声音卡在喉咙里,岳闻朝举着长戟,以扭曲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清珞搁下汤碗,给被吓住的阮祺介绍。 「这人叫岳闻朝,是我另一名下属,脑子有些愚钝,不过很擅长打猎。」 阮祺缓过神,小心翼翼探出头,打量外间的年轻汉子。 很会打猎的下属? 第33章 阮祺终于如愿以偿吃上了圆子。 钱婆婆的手艺一如既往,皮薄馅儿大,软糯滑嫩,尤其是芝麻圆子,甜度适中,还能吃到里面没有打碎的果仁,叫人齿颊留香。 咽下最后一颗肉馅圆子,阮祺吃饱喝足,困意逐渐涌上来,迷煳得直揉眼睛,被清珞哄到里间休息。 「我就睡一会儿,下午还要去庙市里捞鱼呢。」阮祺蹭了蹭枕头,强撑着道。 「睡吧,」清珞帮他盖好薄被,「等一炷香之后叫你。」 神庙里都是短香,一炷香大约是两刻多钟,阮祺算了下应该来得及,于是安心熟睡了过去。 东配殿角落,密密松林遮掩之下,陶玄景和岳闻朝并排被定在原地,半步也不能挪动,仿佛一对难兄难弟。 岳闻朝面无表情,眉眼冷肃,却依旧紧握着那柄银色长戟。 陶玄景心底一阵绝望,不抱什么希望的开口道:「我之前传出去的灵讯,叫你过来时别忘了将仙君的所在上报到无念天,你……应该没忘记吧?」 岳闻朝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为何要送信,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假话。」 他又不是蠢的,被骗过一次后,还能毫无防备的再被人矇骗第二次。 陶玄景拼命吸气,很怕自己直接撅过去。 「所以你就这么过来了,没有任何准备,期间也没有将行踪透露给其他仙家?」 「当时我身边并无旁人,况且我一人受骗已经足够,若是再将其他仙家也拖下水,岂不更如了你的心愿。」岳闻朝不屑道。 「我没有骗你!」陶玄景已经快要窒息了,因着无法挪动,只能用目光示意屋子的方向。 「仙君已经甦醒恢復,且根本不想回归无念天,我被君上限制了法力,要藉助特殊途径才能勉强联络外界,情况紧急,必须尽快把事情上报给瑶台仙翁。」 否则最糟糕的情况,一旦仙君领着那凡人离开这里,他们将再无法寻到仙君的踪迹。 「哦,」岳闻朝不置可否,「君上的事原本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他想去何处,那便去何处好了。」 岳闻朝是天将,只管护卫无念天的安危。 如今魔神与残余的魔种都已然被清除,后续的一切事宜,自然也不归他统管了。 「你是蠢货吗!」陶玄景忍耐到了极限,强压着嗓音吼道,「仙君是无念天主,一旦他长久不回归上界,你有想过无念天会有何种下场!」 岳闻朝沉默。 思忖片刻,觉得对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于是矜持道:「好,算你说得有理,所以你打算如何行事,是直接将仙君押上无念天?」 「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打不过仙君,你若是想上的话只能自己上。」 陶玄景:「……」救命。 来个人把他弄死吧。 或者把面前这蠢货弄死了也行啊! 山脚下,仿佛有流水声自耳边淌过,刚刚还议论着打戏热闹的村人突然露出迷茫神色。 互相对望着,似乎全忘了先前都发生了什么。 清珞迈下石阶,将两只汤碗还给钱婆婆,低声道了句谢。 「哎呦,两碗都吃完了,」钱婆婆笑呵呵道,「你夫郎还是和小时一样,最爱吃我做的圆子。」 「等着,我下回出摊做银耳甜汤的圆子,到时别忘了叫你夫郎来吃。」 「好。」清珞颔首。 庙市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捞鱼,解签,帮忙收拾货摊,待事情都做完了,阮祺才忽然想起要安顿新来下属的事。 住处好办,之前买的院子还有空房,床铺的话,可以用换下来的旧床暂时凑合一下,等明日到木匠那里再买新的。 就是衣服有些麻烦。 岳闻朝身材健壮,膀大腰圆,根本没法穿清珞或陶玄景的衣裳,再买新的已经来不及了,阮祺只得去借了大伯的旧衣。 第62页 「新来的下属?」阮成丰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是和小陶一样的吗,那还不赶紧把人领来,到家里一起吃顿饭,也互相熟识熟识。」 「别理你大伯,」董念将衣裳给他包好,「他就是这两天闲出毛病了,总想着凑热闹。」 「嗯。」阮祺接过衣裳迟疑。 新来的下属有些奇怪,打扮怪,举止也怪。 不过同样是下属,自己确实也不好太厚此薄彼了,于是索性点头道。 「那我晚些带人过来吧,正好我在庙市上买了现杀的活鸡,可以做鸡肉炖蘑菇。」 卖现杀活鸡的是芜河村的村人,整鸡里外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洗净切块便可以直接使用。 大伯家里的灶台阮祺一向插不上手,帮着摆了碗筷,便回头招唿几人上桌。 清珞的神情一如往常的平淡无波,陶玄景却是仿佛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闷闷坐在桌边。 新来的岳闻朝自进到屋起便开始左顾右盼,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哎,听说你姓岳是吧,今年多大了,成亲了没有?」阮成丰给对方递了茶水,热情开口道。 家里不习惯喝茶,就这一点茶叶,还是特地为待客准备的,阮祺对沏茶一窍不通,最后只能叫来清珞帮忙。 岳闻朝瞬间坐直,双手捧过茶盏道:「我也不记得自己具体多少年岁,算上闭关的日子,估计三千岁左右。」 阮成丰:「……?」 岳闻朝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人狠踢了他一脚,身旁陶玄景忙替他打圆场。 「三十岁没成亲,您别介意,这人没读过书,所以不识数。」 「哦,」阮成丰表情空白,尴尬颔首,「那确实是有点……不太识数。」 阮成丰轻咳一声,果断换了个话题。 「你和小陶都是祺哥儿郎君的下属,那他在关外时候,究竟有多少名下属?」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们一家早已经接受了清珞有可能不是普通人这件事,但即便如此,也希望能多了解些内情,也好提前做足心理准备。 祺哥儿郎君? 岳闻朝不懂这里的「郎君」是何含义,只大约知道应该是指他们仙君的,于是认真回道。 「有资格上御前的二百六十人,另有三品以下天将星官万余数,其他……」 身边人再次狠踢了他一脚。 岳闻朝不明所以,困惑望向陶玄景。 陶玄景满头冷汗,恨不能将他嘴巴堵住,努力找补道。 「其实没有多少,算上我们的话,不超过十人。」 十人也不少了。 阮成丰总觉着哪里奇怪,只是窗外的水声嘈杂,不断拍击着河岸,让他的思绪也跟着逐渐混沌。 阮成丰晃了晃脑袋,很快略过这一节,转到对方擅长打猎这件事上。 鸡肉蘑菇已经炖好,和炒时蔬、炸河虾一道被端上饭桌。 阮祺再进屋时,大伯已经与新下属聊得热火朝天,推杯换盏,像是下一刻便要称兄道弟。 阮祺凑近清珞身边,疑惑问:「说什么呢,聊得这么好?」 清珞语气随意:「在说明日要一起进山打猎的事。」 阮祺:「……」 行吧。 晚饭吃得宾主尽欢,唯有陶玄景心力交瘁,一张本就苍白的脸越发难看了。 回到住处,岳闻朝咂了咂嘴,赞许道:「这家凡人不错,饭菜做的也香,难怪仙君喜欢此地。」 岳闻朝真诚提议:「听闻山上有许多有趣的猎物,索性咱们也别急着回去了,多住段时日再走吧。」 陶玄景半句话也不想说,扶着墙壁进屋,倒头就睡。 忙碌了这些日子,阮祺其实也想到山里透透气了,第二日连懒觉都顾不上,早早穿衣洗漱,拎着包袱和郎君赶到大伯家中。 董念帮他理了理衣裳,嘆气道。 「知道拦不住你们,想去就去吧,只是注意着安全,别就顾着贪玩。」 「您放心,我会盯紧大伯的。」阮祺认真道。 董念冷哼:「行了,照顾好你和你郎君就成,别管你大伯,叫他自己折腾去。」 因为要赶着进山,几人都没吃早饭,只带了干粮和装水的竹筒,准备路上休息时再吃喝。 分明只隔了半月,山中的景致却与先前迥然不同。 晨光熹微,山林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细碎的繁花点缀上新绿,随风一起送来泥土与草木的清香。 阮祺眼尖,突然瞧见一片不太寻常的灌木。 「那边应该是花椒树吧?」 阮成丰正要教训他别四处乱跑,闻言也跟着望了过去,迟疑着颔首。 「应该是青花椒,我倒是不知道,这山里居然还有花椒树。」 常渊县地处北方,冬季苦寒,一般栽种的花椒树都无法存活,想来也是上回冬天没怎么下雪,故而才有眼前这两株留存下来。 阮祺眼眸亮了亮,心底接连有菜谱闪过。 椒麻鱼,椒麻鸡,椒麻排骨,椒麻土豆,还可以拿来炖锅子,涮各种肉片和青菜。 阮成丰敲了下他的额头,笑骂道:「瞧你这齣息,花椒树还没结果呢,你现在摘回去,是准备直接啃叶子吗?」 青花椒一般到五六月才能结果,阮祺顿时担忧。 「可若是现在不摘的话,再等下回来时就很难找到了吧。」 第63页 山道难走,唯有最初进山那一段路是有石阶的,其余都只能顺着人为踩出的小径前行。 这种小径一场雨便能冲散,再等几日前来,很可能便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好比,今日的花椒树是在路旁没错,然而下回来时,却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 「无妨,可以让人移栽到家里,到时就不怕弄丢了。」清珞提议。 「能行吗?」阮祺忧心忡忡。 花椒树本就不易成活,能生长在山里实属难得,移栽到山下真的不会直接枯死吗。 清珞瞥了陶玄景一眼。 陶玄景瞬间站直,自觉上前道:「公子放心,属下最擅长栽种各种珍惜灵植……植物,经过属下手里,保管能帮公子养好。」 对于陶玄景种田的能力,阮祺还是十分信任,闻言顿时安心。 「嗯,那就劳烦你了。」 有了花椒树,阮祺自觉这一趟已经收穫满满了,剩余的路途都异常轻松,甚至有心情摘起路边的野花。 岳闻朝原本还在与阮成丰探讨进山狩猎的事,回头就发现那与仙君同行的凡人少年笑容明艷,正将一朵蓝白的野花插在仙君的发尾。 被捉弄的仙君也不恼,反而俯身浅笑,将另一朵嫩黄的野花装饰在少年的鬓角。 岳闻朝:「……」 哪里不对。 阮成丰还在说话,与他介绍着春季山林可能出现的猎物,后面的陶玄景则打着哈欠,慢慢爬着面前的山路。 所有人都神色平常,仿佛无人注意仙君与少年过分亲昵的举动。 很不对。 岳闻朝的心提了起来,他似乎忘记问了,仙君留在下界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与那凡人少年同进同出。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岳闻朝连想要打猎的心思都减淡了几分,一直悄悄留意着不远处的两人。 这才发觉两人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亲近很多。 已经是后半程的山路了,坑洼不平的路面陡峭难行,凡人少年明显体力耗尽,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仙君怀里,被他扶着慢慢爬山。 岳闻朝双眼发直,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震惊。 「怎么了。」阮成丰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们一向如此?」岳闻朝问。 「是啊。」阮成丰虽然并不看好两人的婚事,但日子久了,也都已经释然了。 岳闻朝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清早进山,算上中间用饭休息的时间,直到临近晌午才终于赶到地方。 打开紧锁的院门,阮成丰将装满米面的竹筐放在地上,狠狠舒了口气。 「可算是到了,这山路怎么越发难走了。」 「祺哥儿去烧些水,中午别忙着做饭了,随便吃点干粮,等晚饭再仔细做吧。」 「好。」阮祺答应,先领着清珞进里屋休息,等确认对方没事后,才到灶台前烧柴煮水。 陶玄景把带来的鸡蛋和青菜收进柴房的木架上,又拎了斧头出来,准备噼些木柴备用。 来到下界这几天,对于这些日常琐事他已经干得十分顺手了。 唯有岳闻朝呆愣在一旁,沉思许久,忽然凑到他身边。 「你有没有发现,仙君和那个凡人,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陶玄景将圆木立在桩子上,利落噼成两半。 「真的,」岳闻朝压低声,像是发现了某种机密,「我方才见他们亲在一起了,亲在嘴上的那种。」 岳闻朝表情紧绷,即便是在无念天被魔种跳脸时,也都没有过如此震惊。 陶玄景沉默噼柴:「……」 是啊,他们还睡在一起呢,刺不刺激? 第34章 晌午山林幽静,树影摇晃,只偶尔能听见鸟鸣和风拂动枝叶的声响。 阮祺拍掉烧火时粘上的灰尘,擦干净手脸,把缸里的水舀进锅里,等烧开后倒进一旁的大碗里放凉。 分明爬了一上午的山路,此时阮祺却丝毫也不觉得疲累,只稍稍歇了片刻,便又拿着竹篮跑到院外去了。 「别到处乱跑!」阮成丰正在给手里的弓弦打蜡,见状连忙提醒。 这里已经是深山,房屋有高墙围绕,寻常勐兽轻易无法闯进,可到外面就不同了。 阮祺一个哥儿,身边没有旁人跟着,遇见危险想逃跑都困难。 「就在院门外,」阮祺虽然进山次数不多,规矩还是知道的,「前院的果子熟了,我想摘点下来,之后煮甜水吃。」 果子熟了? 阮成丰拿蜡块的手顿了下。 院外的确有两株野果树没错,种类他不清楚,只知晓口感脆硬,味道酸涩,但用来煮甜水或是做糕点,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果树不是要六七月份才能结果吗,怎么如今才不到四月,就已经早早长成了? 阮祺动作麻利,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摘了满满一竹篮的果子回来。 金灿灿的果子堆放在一起,映着阳光煞是好看。 「大伯想要多加糖的还是少加糖的?」阮祺问。 「多加。」阮成丰道,等他离开后揉了揉眼睛。 ……居然真的结果了。 回到屋里,阮祺在水盆里放了食盐,将新摘的果子反覆搓洗干净。 等拿到筐里沥水时,突然想到什么,眼眸转了转,捡起一枚走进里屋。 第64页 清珞正靠在床边闭目养神,闻声望过去,就见一枚金黄的果子递到面前。 清珞疑惑抬头。 「新摘的,」阮祺笑着道,「已经洗干净了,要尝尝吗?」 清珞挑起眉,不过还是凑近咬了一口,随即便被酸倒了牙。 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味道,浓重至极的酸,加上无法忽略的涩,一路从喉咙酸到肠胃。 噗! 阮祺拼命忍笑。 眼前人一向沉稳,矜贵持重,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淡然处之。 如今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望向阮祺的目光里也带了些埋怨。 「你……」阮祺还没等说完,就被一把扯了过去,随后也尝到了那种酸涩的味道。 「你说他们成婚了!」 后院柴房前,岳闻朝没能收住嗓音,直接高声吼道。 四周早已设下禁制,陶玄景噼柴的动作有条不紊,神色平静道。 「是,你眼睛瞎了吗,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姻缘线。」 那明晃晃的姻缘线,加上阮祺身上偶尔浮动的神光,对方该有多迟钝,才会全然没有察觉。 将噼好的木柴摆放整齐,陶玄景擦了擦汗,已经懒得与眼前人废话了。 岳闻朝张口结舌。 他其实有瞧见过,然而从未想到那一处,只以为是某种比较特殊的术法痕迹。 仙君成婚了,还是与一名下界的凡人少年。 「多久了?」岳闻朝忍不住问。 陶玄景专心噼柴道:「已经有段时日了,不然你以为我在心急什么。」 「倘若再拖延下去,等到小殿下降生,仙君恐怕真的要在下界安家落户了。」 岳闻朝皱着眉,神情逐渐凝重。 仙君是无念天主,也是整个无念天的支柱,一旦长久无法回归,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是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抱歉,」岳闻朝认真道,「你放心,先前是我的失误,我会想办法弥补。」 噼柴的手一歪,望着面前人风风火火离去,陶玄景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阮祺从里间出来,正准备回灶台继续煮甜水,就见一直没怎么与自己说过话的新下属忽然靠近过来,态度殷勤道。 「小公子在做何事,有没有属下能帮得上忙的?」 岳闻朝鼻樑高挺,眉目锋锐,仿佛出鞘的利剑,即便是殷勤讨好的语气,也依旧显得有些严肃。 阮祺朝后退了退,小声道:「只是煮锅甜水,不用帮忙。」 「那个,你若是闲着无事的话,可以到外间帮大伯给弓弦上蜡。」 虽然都是下属,但眼前人给他的感觉与陶玄景全然不同,仿佛久经战场的将军,自带一种肃杀之气,叫人忍不住畏惧。 岳闻朝却是打定主意不肯放弃,瞥了眼灶台下面,热情道。 「这火苗太弱,不如属下来帮您添些柴火吧。」 「别!」阮祺根本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瞧着对方将一大捧木柴塞进炉里。 也不知是如何操作的,火苗腾地燃了起来。 甜水是要慢火熬煮的,眼下火势变强,锅里迅速开始冒泡。 阮祺吓得连忙添了瓢冷水进去,防止煳锅。 岳闻朝仍然意犹未尽,转头望向旁边沥水的果子。 「这些是要去核切碎的吧,用不用……」 「别动!」 见他还要帮忙,阮祺也顾不上害怕,忙高声喝止。 岳闻朝的动作定在原地。 阮祺虎着脸,磕磕绊绊道:「你你,不会做饭就不要乱动,糟蹋了食物怎么办。」 对面人终于停手了,阮祺松了口气,指着底下的灶台。 「煮甜水用小火就行,这么大的火,容易把锅烧干,你去将炉膛里的木柴拿出来一些,注意别烫到自己。」 灶台火势太旺,最简便的法子就是将里面的柴炭取出,借着剩余的温度,倒也足够煮甜水用了。 岳闻朝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俯身去炉膛里取木柴。 缺了燃料,灶台的火势瞬间减弱。 岳闻朝不敢再捣乱,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阮祺打量着他,有些好奇问:「你以前是当过兵,或者上过战场的吗?」 「是。」岳闻朝颔首。 「怪不得,」阮祺露出笑,神情也缓和了许多,「总感觉你和我堂哥有些像,他如今在边关打仗,性子也和你一样,做什么都毛毛躁躁的。」 刚才烧水时,阮祺也顺带热了几张肉饼,装在盘子里,又夹了些酱瓜菜放进去。 「晌午没什么忙的了,陶玄景还在噼柴吧,你去拿了和他一起吃,等这边甜水煮好了,我再给你们送过去。」 岳闻朝愣愣接过盘子道谢。 肉饼是早上董念新烙的,有羊肉大葱和猪肉青菜,饼皮很薄,煎得油香酥脆,里面满是香浓的汤汁。 岳闻朝在门外咬了口肉饼,被烫得嘶了下,囫囵着吞进肚里,发出满足的嘆息。 「……所以你就这么端着吃食出来了?」陶玄景问。 岳闻朝理所当然道:「是啊,未来君后脾气真好,怪不得仙君想留在下界。」 「你不吃吗?你不吃的话我可都吃了。」 陶玄景:他错了,他就不应当对此人抱有期待。 午后风和日暖,阮祺将煮好的甜水从锅里盛出,犹豫着要不要开始准备晚饭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响。 第65页 「哎,你们一家子怎么走这么快,我紧赶慢赶着,居然也没能追上。」豪爽的声音传来,正是几日没见的江万殆。 阮成丰忍不住惊讶:「你不是给祺哥儿修院子吗,怎么也跑山里来了?」 江万殆摆摆手,毫不在意道:「这两天的活太琐碎了,让泥瓦匠去忙就行,放心,祺哥儿的宅子我一直盯着呢,绝出不了差错。」 跟来的江锐安心底尴尬,将阮琪拉到旁边,满脸歉意道。 「对不住,我实在劝不动阿爹,最晚明日,我一定让阿爹回去。」 「没事,」阮祺是真不介意,拉着对方进屋里,「人多热闹,你饿不饿,锅里有肉饼,羊肉和猪肉的都有。」 江万殆做活细緻,速度也快,即便在山里打几天猎,也耽误不了什么。 再说阮祺在水神庙住得还算习惯,每日也有许多事做,倒也不急着搬家。 阮成丰和江万殆是多年好友,加上一个自来熟的岳闻朝,小院气氛很快便热了起来。 午饭只有两种肉饼,如今明显是有些不够了,江锐安给阮祺打下手,两人很快做了一道油焖春笋,一道辣炒兔丁,及一道鸡蛋蘑菇汤。 阮成丰来了兴致,甚至将偷藏在竹筐里的酒都取了出来。 阮祺杏眼瞪圆,按住酒罈问:「您何时买的酒,我怎么都不知道?」 大伯腿伤刚好,伯母向来不许对方随便喝酒,这么一大罈子酒,明显是私下买来的。 「嘘!」阮成丰赶紧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在鬼市上买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你伯母啊。」 清珞才睡了午觉,这会儿还迷煳着,眯眼打量面前的酒罈,似乎想拿过来瞧瞧。 阮祺管不了大伯,却管得了自家郎君,直接将他的手拍掉。 「你不许喝,我煮了甜水,想喝可以喝那个。」 「嗯。」清珞把手收回,乖乖喝对方递来的甜水。 坐在对面的岳闻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单知道未来君后敢教训自己,没想到居然连仙君也能一道教训啊。 这凡人果然很不简单。 一旁陶玄景早已经习以为常,眼睛都不眨,淡定喝酒吃菜。 阮成丰虽然大着胆子偷藏了酒水,但喝多依旧是不敢的,只浅酌了两杯,便张罗着要和江万殆一起出门打猎了。 「只打猎多没趣,不如咱们额外添个彩头吧。」江万殆喝了酒,如今正在兴头上,索性提议道。 「行!」阮成丰立马贊同,环顾身周道,「咱们三个打猎,让留下的人押注,看谁最后打回来的猎物最多。」 江万殆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最终,江锐安押了自家亲爹,赌注是一个荷包,陶玄景押了岳闻朝,赌注是一枚河珠,清珞则押了阮成丰,赌注是一块碎银。 等阮祺收了碗筷出来时,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弄清楚情况后,阮祺歪头想了想,望向岳闻朝道。 「我觉得你比较厉害,那就押给你吧,赌注是一枚玉坠子。」 玉坠是阮祺先前卖货时剩下的,指腹大小,一钱银子,和上面几样赌注价值差不多。 岳闻朝后背瞬间挺直了,仿佛受到天大的褒奖。 「君……公子放心,属下定然不辜负公子信任!」 阮成丰神情哀怨,阮祺抬头望天,假装没有瞧见。 三人拎着柴刀和弓箭离开,阮祺躺回屋里歇了晌,等睡醒和清珞闲话了一会儿,外面已经传来推门的声音。 「哎,今日回来得倒是快。」江锐安放下笤帚,快步迎了出去。 打头进来的是江万殆,手里拎着一只野鸡并两只兔子,满脸的意气风发。 阮祺跟着好奇打量。 几人离开前,已经约好了定在两炷香内,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打到这些猎物,的确厉害。 阮成丰也很快回来了,手里却只拎了个兔子,还是只没有长成的兔崽。 江万殆瞥见就笑了,啧啧道:「这不行啊,没满月的兔子都要打,你也不怕伤了天和。」 「滚蛋,」阮成丰神情郁闷,「我要打的是那只大兔子,结果跑得快,无意间才射中只小的。」 实在是太久没打猎手生了,两炷香的时限,阮成丰才刚找回些手感,时间便已经不够用了。 江万殆得意,转头朝阮祺招了招手:「哪儿那么多藉口,输了就是输了,今日合该我赢下这彩头。」 晌午众人押的东西都收在阮祺这里,他一边将布包取来,一边忍不住朝外张望。 江万殆刚想提醒他那人走的远,两柱香之内怕是赶不回来,就听院门撞开,一头鹿被人丢了进来。 江万殆:「……?」 紧接是一头羊,一头猪,最后跟着两头狼。 岳闻朝掸着衣袖迈入院门,抱怨道。 「这山里的狼跑得忒快,早知道不追了,平白浪费时间。」 稜子峰上常年有猎户进出,山里的动物都学精了,瞧见有人拎着弓,跑得比谁都快。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岳闻朝的法力被封禁了大半,长戟被收走,给他的弓箭也十分不好用,他几乎是靠徒手打晕这些猎物的。 院内的众人目瞪口呆,尤其是江万殆,先前的得意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面上满是错愕。 「怎么了,」岳闻朝疑惑,望向阮祺问,「属下不会排了最末吧?」 第66页 阮祺:「……没,你赢了。」 他从来不知晓,附近居然有野猪和狼群,也就是时限太短,再多给他些时间,这人怕是要把山里的黑熊都打回来了吧。 傍晚时候,阮祺发现江锐安正在收拾行囊,禁不住好奇。 「明日不是还要打猎吗,怎么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江锐安忍笑,捂嘴压低声道:「不了,我阿爹说打猎太没趣,明早就下山,继续给你修宅院去。」 阮祺:「……」 这是被狠狠打击到了啊。 第35章 打来的猎物太多,这会儿下山已然来不及了,只能先搬进窖里,等明早再拿到集市上卖。 鹿不算大,阮成丰和江万殆合力便抬进了地窖,剩下几头猎物却是有些为难了。 尤其是那野猪,膘肥体壮,估计要四五人才能搬动。 然而还没等阮成丰招唿,一旁岳闻朝已经单手拎着野猪,举起晃了晃道。 「这猪是要今晚吃吗,还是也存放起来。」 「不不,咱们几个吃不完的,先搁进窖里吧。」阮成丰连忙道。 岳闻朝颔首,在两人震惊的目光里,随意扛起那头猪顺梯子爬进地窖。 院子里血腥气太重,陶玄景实在看不过,也提上两头狼跟了进去。 清珞对那只羊有些兴趣,拎着羊角仔细打量了一遍,才帮忙递进窖里。 阮成丰已经麻木,回头问阮祺:「你郎君不是重伤未愈吗,怎么力气也这么大。」 那羊加上羊角分量极重,他和江万殆加一起都有些抬不动,这人却像是毫不费力,轻而易举便拎了起来。 阮祺也觉得费解:「可能关外出身的人,力气都比较大吧。」 能打到猎物总归是好事。 江万殆起初还有些郁闷,等到后来便也释然了,反而热情张罗着要喝酒庆祝。 白天因为要打猎,虽然桌上有酒,但几人都不敢多喝,如今临近傍晚,总算是可以痛痛快快的喝酒吃肉了。 「厨房里肉不多了,要将那两只兔子烤了吗?」江锐安问。 「烤了,」江万殆豪爽道,「顺带那只鸡也一道烤了,就这么几个小的,拿下山去也是麻烦。」 江锐安无奈摇头,不过还是按照亲爹所言,拎了兔子和野鸡到溪边清洗。 阮祺在院中将烤架支了起来,从带来的行囊里取出各种姜蒜佐料。 考虑到要在山里吃喝,除了惯用的辣椒粉,阮祺还额外准备了许多其他口味的调料。 有麻辣的,酸辣的,蒜香的,还有五香和酱香的。 整齐排列在一起,瞧着很是壮观。 江万殆是个闲不住的,趁着两人处理烤肉的空当,又去外面溪水里捞了两条小鱼,说要一同烤着吃。 「爹!」江锐安瞧着他湿透的裤脚,气得提高嗓音,「谁让你进水里的,明早就要下山了,脏成这样我怎么给您洗啊!」 阮祺还在一边偷笑,回头就发现自家大伯也浑身湿透,手里抓着两条草鱼。 阮祺:「……」 「我自己洗,衣服我自己洗。」阮成丰见阮祺神情不妙,赶忙举手投降。 一直到日薄西山,兔子和鸡终于都烤完了。 未免肉食太过油腻,阮祺炒了两道青菜,顺带煮了少加糖的甜水,用来饭后解腻。 人数太多,索性将方桌摆在院里,烤架下的柴炭噼啪作响,无需油灯,跳动的火苗已经将半间院子照亮。 烤肉的香气充盈在身周,江万殆给几人满上酒水,主动举起酒杯道。 「开春到现在,山里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今日打猎是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江万殆内心感慨,他是村里打猎的好手,尤其是弓箭一道上,平常与人比试罕有败绩。 如今却是一败涂地,甚至连给自己寻藉口的余地都没有。 「没,」岳闻朝与他碰杯,称赞道,「身为凡人,您已经很厉害了。」 话音刚落,就被陶玄景狠狠踹了一脚。 江万殆以为他在说笑,哈哈应和道。 「对!我一介凡人,可不能和你们这些人相比。」 将杯中的酒水饮尽,江万殆重新倒酒,这回却转向阮祺,缓和了神色道。 「我是瞧着祺哥儿长大的,你和锐哥儿一般大小,我总忍不住想,你们未来要和什么样的人成亲。」 「先前的事我一直不敢说,现在眼看着你们越来越好,江叔心底比谁都高兴。」 江万殆举着酒杯道:「来,祺哥儿的喜酒我没喝上,这杯酒算江叔敬你们,希望你们小两口相互扶持,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嗯。」阮祺脸颊有些红。 他和清珞酒量都不好,各自分半杯喝了。 江万殆最后转向阮成丰:「你……」 「哪儿那么多废话,」阮成丰直接与他碰杯,「赶紧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酒量差的都放下杯子,到旁边专注吃烤肉去了。 江锐安帮阮祺烤着鸡翅,听那边人已经开始划拳,露出无奈神色。 阮祺不怎么饿,比起烤肉,更中意那一盘烤蔬菜,菜叶烤得微焦,内里菜汁清甜,搭配上各种味道的调味酱,只觉得比肉还要好吃。 阮成丰酒量也一般,阮祺这边刚给清珞盛了碗蘑菇汤,那边大伯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第67页 「什么见鬼,跟你说,我今日可带了好东西来,再不怕碰见鬼了!」阮成丰打着酒嗝道。 江万殆边给他夹菜,边笑他:「好东西,你别是去哪个道观求了符纸吧?」 「不是符纸,」阮成丰愤然道,「你等着,我现在给你拿来!」 阮成丰摇晃着起身,走到带来的米面袋子底下,翻翻找找了许久,当真掏出一样事物。 阮祺都不知道自家大伯偷带了什么上山,也跟着好奇探出头。 就见那事物一尺多高,似乎是座鎏金的雕像,模样十分眼熟。 等看到雕像衣摆上的水纹,阮祺终于认清。 「这是水神像吧?」 「咳!」身旁清珞被蘑菇汤呛了下。 阮成丰已经醉迷煳了,全然忘了打算要保密的事,昂着头有些得意道。 「如何,我家祺哥儿可是水神庙的小庙祝,反正都是要求神,不如找个熟悉的,也能多照拂一二,你说是不是?」 「是,你聪明,来来再喝一杯。」江万殆继续给他倒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阮成丰虽然胆子大,但先前亲眼见了那无面女鬼,再次上山里来还是有些发憷。 只是他好颜面,不想叫自家侄子知晓自己怕鬼,故而才偷偷到庙里求了神像。 「您真是,」阮祺接过水神像,避免他失手摔到地上,「神像哪儿是能随便请的,还给压在米面底下,罢了,我去给您摆到屋子里吧。」 「行,摆在灶台上,每天拜一拜。」阮成丰含煳着道。 又不是灶王爷……摆灶台上。 阮祺摇头,按照之前崔庙祝教导过的,寻了房屋的正北方,算过和外面溪水的距离,挑了最近的地方摆在高处。 清珞在身后扶了他一下,温声道:「可以再往旁边些。」 「这边?」阮祺依言朝右后方挪了挪。 摆正了神像,手边没有香烛,阮祺便以清水代替,洒了几滴在台基上,默默祝祷了声。 神像肃穆,五官一如既往的宽厚慈和,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金光散逸而出,尽数落在阮祺的眉心。 他伸手摸向额头,却什么也没能摸到,疑惑眨了眨眼。 「走吧,」阮祺跳下板凳,拉着清珞回屋,「不和他们折腾了,碗筷明早再收拾,咱们先休息去。」 院子里客房不多,床铺却是足够使用的。 两人被分到西侧最里间,忙碌了一日,阮祺早就乏累了,简单烫过脚后,裹着厚实的被褥,靠在清珞身边沉沉睡了过去。 门窗紧闭,四周原本该异常安静才是,阮祺睡意朦胧,却总能听到各种细碎的响动。 风声,枝叶声,溪水声,还有不知是谁低低祈求的声音。 一阵接着一阵。 有的极远,有的极近,层层叠加在一起,仿佛嗡鸣。 清晨,阮祺睏倦打着哈欠,出门撞见同样也在外间洗漱的江万殆。 「祺哥儿没睡好吗,是不是我和你大伯唿噜吵到你了?」江万殆注意他的脸色,顿时担忧问。 只是不能啊,两边隔着一个房间,即便打唿的声音再响,应当也吵不到对方才是。 「您昨晚是不是和神像祈求,说希望锐哥儿成亲,好早日安定下来?」阮祺睏倦揉了揉眼睛。 江万殆愣住:「是啊,怎么了?」 「锐安也和神像祈求了,」阮祺同情望着他,「说您与其担忧他的婚事,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早点给他寻个后娘。」 江万殆:「……?」 因为要赶早将猎物送到山下,几人来不及用饭,天没亮便穿衣洗漱,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柴房倒是有能装运重物的板车,只是车轮坏了,阮成丰来回瞧了许久,心底犯愁这车还能不能使用。 就见岳闻朝将几个猎物依次扔到板车上,毫不费力扛了出去,顿时沉默。 「大伯?」阮祺奇怪他怎么站在原地。 「清珞的那名下属,我觉着,你得给他多加些工钱。」阮成丰认真道。 阮祺满头雾水。 最难拿的猎物被岳闻朝独自扛走了,剩余几人顿时都轻松下来。 望了眼天色,阮成丰索性也不急着赶路了,招唿阮祺慢些走,顺路瞧瞧有什么能带回去的。 春笋,蘑菇,各类野菜,背上的竹筐很快被装满。 将两株花椒树挖出来时,阮祺意外寻到几丛艾草,连忙将竹筐的东西挪到大伯那里,蹲在地上去摘艾草。 「这是能吃的吗?」清珞靠近道。 「嫩艾叶能吃,」阮祺挑着最鲜嫩的叶片,举起来给他瞧,「可以煎鸡蛋,也可以炖鸡汤。」 「老叶不能吃,不过可以晒干了搓成艾绒,拿来做除秽香,或者直接熏屋子也行,夏天还能驱赶蚊虫。」 清珞没有应声。 分明是最平常的事物,面前人却像是寻到什么宝物一般,杏眼晶亮,脸上透着简单的快乐。 那快乐感染着他,像是有温热的流水淌过,逐渐在空荡的躯壳里生出血肉。 「你盯着我做什么?」阮祺被看得有些羞赧,手忙脚乱将艾叶收好。 清珞凑近亲了他一下:「你今天换了衣裳,很好看。」 的确是换了衣裳,是用先前剩下的绫布裁剪成的,只是做得不太合身,穿着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第68页 阮祺早起换衣时还郁闷来着,如今却忍不住笑了,侧头蹭了蹭他,嘟囔着道。 「你是甜水喝多了吗,嘴这么甜吶?」 直到背来的竹筐再没有一丝空隙,阮祺总算是停手了,瞧着高高堆起的山货,心里满是成就感。 再爬下山时,已经是临近晌午。 芜河村里猎户多,有几个专门收购山中猎物的小贩,价格还算公道,有懒得跑一趟县里的,便会将打来的猎物送去他那里。 小贩不是芜河村人,皮肤黝黑,面容却很是憨厚,瞧见满满一车的猎物,眼睛顿时便瞪圆了,嘴里忍不住惊唿。 「老天,你们这是碰见兽群了吗,这么些猎物,得是用上陷阱才能抓到吧。」 「对,是用了陷阱,」不等岳闻朝开口,阮祺接话道,「刚好运气不错。」 他过去也陪大伯来卖过猎物,自然清楚该如何说话。 对方连连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嘴上仍旧念叨。 「这靠山吃饭啊,还是要凭藉运气,任你百步穿杨,也不如鸿运当头……中等羊十贯一只,野猪五贯,成鹿三十五贯。」 「两头狼的话,最近也没人来卖过,先算五贯一只,若是之后卖得高了,我再额外补给你们。」 猪肉虽然价格不低,但野猪肉腥气重,除非特别好这一口的,或者专门卖野味的饭馆,寻常很少有人会收购,故而很难卖上高价。 至于鹿就不一样了。 县里完整剥好的鹿皮要三十贯一张,更何况这鹿是岳闻朝徒手抓来的,身上没半点损伤。 阮祺没什么意见,伸手接了银钱。 一共六十两银子,提起来很有些分量。 阮祺也没私藏,回头便给了岳闻朝,这些猎物是对方打来的,赚来的钱自然也都归对方所有。 收下银钱,岳闻朝悄悄寻了清珞,将装银锭的包裹双手奉上,诚恳道。 「属下初来乍到,给仙君和阮公子添麻烦了,些许心意,还求君上笑纳。」 清珞瞥了他一眼,也没拒绝,随手丢了枚果子给他。 等看清那果子,岳闻朝大喜过望,这是仙山特有的灵果,自数年前仙山崩毁,他就再也没见过这种灵果了。 路过的陶玄景推了他一把,低声道。 「别傻乐了,今晚就要到鬼市,赶紧回去收拾一下。」 话没有明说,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去鬼市,便是要藉助鬼市阴阳交汇的特性,将灵讯送往外界。 摸着怀里的灵果,岳闻朝有些迟疑:「你说,当真要将君上与小公子的事告知给瑶台仙翁吗?」 眼看对方变了脸色,岳闻朝不敢再提,只得嘆息。 「……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第36章 午饭是阮祺伯母做的。 因这两日在山上吃的都是烤肉,董念特地做了满桌的素菜。 脆皮豆腐,凉拌菠菜,辣炒香菇,双椒春笋,最后是一道蛋花青菜汤。 虽然是各种时蔬,却也远比庙里的素斋美味。 阮祺早就饿了,比平日还多添了半碗饭,饭后到外面收拾灶台时,却被大伯拉到一旁。 「来来,我刚买了些鸭苗,你过来帮我瞧瞧。」 「您买鸭苗做什么?」阮祺疑惑。 家里倒是养过鸡鸭,只是后来大伯腿伤,几乎都卖掉凑药钱了,现如今隔三差五便要出门摆摊,伯母也就懒得再弄这些了。 担心大伯被人矇骗,阮祺忙擦了手跟着一起出门,等到出院子有段距离,也没瞧见那所谓的鸭苗究竟在何处。 阮成丰四外环顾,压低声音道:「别找了,叫你出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情。」 阮祺挠挠头,更迷煳了。 「我昨晚和你江叔喝酒时忽然聊起来的,」阮成丰神情复杂道,「你先前骗了我们吧,自打沖喜后,你和你郎君压根就没有圆房过。」 咳! 阮祺的脸一下子红透,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估计是江锐安那边无意间说漏了,这才兜兜转转传到大伯这里。 毕竟阮祺能骗得过家中长辈,却实在骗不过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没,我们……」 「行了,」阮成丰摆手打断他的辩解,「大伯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我那会儿盼望你们分开,也是怕你郎君身子不好,最终拖累了你。」 「不过我现在也看开了,清珞模样好,对你也不错,还是读过书的,若是能踏踏实实与你过日子,我们做长辈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阮祺轻轻松了口气。 「只是这沖喜的名头,实在是不中听,」阮成丰迟疑,终于说到重点上,「既然你们还没圆房,那能不能和他商量下,你们再重新办一场婚仪。」 重办婚仪? 阮祺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自小养在我们身边,你堂哥在边关打仗,十年八年怕是都回不来,我和你伯母没有别的指望,就希望你能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出嫁。」 说到这里,阮成丰停顿了片刻,其实也没有多少底气。 毕竟当初为了给自己看病,阮祺是按照规矩签契约给人沖喜的,如今钱财收了,房子也收了,就想要重办婚仪,怎么想都有些得寸进尺了。 可阮成丰还是忍不住要说。 第69页 成亲和沖喜到底是不相同的,他和董念宁愿把那五十两银子全退了,自家出钱给阮祺摆酒席,也不想他一辈子背着这个名头。 「当然,他若是不愿意,咱们也不强求,大伯就是不想你日后受委屈,你们能好好过的话,有没有这一场仪式也没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有些绕,阮祺却是听懂了。 「……总之你回去仔细考虑一下吧。」阮成丰最终道。 常渊县近日很是热闹,百姓私下里谈论最多的,便是某位刚从京城调任来的知县大人。 据说这位知县办事很是雷厉风行,先是修了河道,后又拆了违制民宅,严禁乞丐在主街道上乞讨,就连摆摊费用也比以往翻了一倍还多,闹得人心惶惶。 董念手艺好,吃食摊位的生意一向不错,却也不愿平白多交这冤枉钱。 便决定先在鬼市上摆摊,若是实在不行的话,日后便不再去县里了。 鬼市上吃食摊生意最好的,除了烤肉烤鱼外,便是各种不同做法的汤面,臊子面,刀削面,羊杂面,以及夏天的槐叶冷淘。 僱车去县里时,董念一路都念叨着汤面摊子大,还得准备吃面的桌椅,傍晚来回跑实在太麻烦。 「……早劝你不要去了,」阮成丰宽慰道,「就在村口外面摆摊多好,不用起早贪黑。」 「如今庙里香火旺盛,即便不是庙市,来往香客也足够咱家做生意了。」 「我那还不是想多赚点银子吗。」董念嘆气。 两人说了许久,却没听阮祺出声,纷纷转过头去,就见他靠在角落里发着呆,似乎根本没听清两人的对话。 「怎么了?」清珞侧头问。 车身摇晃了下,阮祺勐地惊醒,险些直接站起来:「已经到鬼市了吗。」 「才刚进常渊县。」清珞伸手将他扶住。 阮祺恍惚着点头,随后继续盯着车外发呆。 清珞望着他,面上露出狐疑神色。 「没事,」阮成丰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慌忙岔开话题道,「估计是午觉睡懵了,过会儿就好了。」 临近傍晚,天色昏沉。 只有摊位边上挂着两盏灯笼。 因为阮祺一直心不在焉,董念也不敢叫他做什么重活,只叮嘱他收拾桌面。 在几次差点打碎汤碗后,董念终于瞧不过,推着他去旁边休息。 「伯母。」阮祺回过神来。 「行了,」董念帮他擦了沾到身上的面粉,「这会儿客人不多,你和你郎君去集市上逛逛吧,只是别四处乱跑,亥时前记得回来。」 估计是受了街市摊位涨价的影响,今晚的鬼市明显比往常更加热闹。 除了古玩玉器,就连白日里才会售卖的货品,如今也都排满了街道两边。 「到底怎么了?」清珞轻声问。 「没,」阮祺不擅长撒谎,只能垂着头,「就是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 大伯有句话说得很对。 沖喜和正常婚娶,到底是不相同的。 阮祺曾见过隔壁村里给人沖喜的小哥儿,那人个子高挑,模样也清俊,嫁的是县上有名的富户。 后来那富户公子病情好转,却是翻脸不认帐,隔月便将他退了回来,说是不愿一个乡下小哥儿占着当家主母的位置。 事情在村里传遍,几乎没一个肯同情的,都说他既然已经收了那富户的银子,不管被如何对待,都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样的事例还有许多。 相比较起来,阮祺觉得自己已然很幸运了。 郎君是个好人,也愿意安安稳稳与他过日子,再奢求更多,倒显得他贪心不足起来。 夜风微凉,阮祺深吸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 「没事,我大伯爱操心,不过我觉得现在生活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说罢拉住身边人,仰头笑着道:「走吧,我瞧见那边有卖糖人的,过去买一个吧。」 清珞并未多问,只是朝身后望了一眼。 随着两人走远,有细碎的流水声响起,夹着潮湿的气息,转瞬便消散无踪。 买了糖人,逛了卖瓷器和书画的摊位,阮祺便回到面摊前帮忙了。 阮祺做家常菜味道不错,却并不擅长做面食,一向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今晚被伯母盯着和了两回面,倒是长进了不少。 「这东西就是要多练才行,哪里有人是天生就会的。」董念露出笑,利落将煮好的面条装进碗中,浇上满满的臊子。 「嗯。」阮祺终于找到和面的乐趣,正想再揉一团面试试,就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人。 阮祺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到清珞的身影。 「你郎君啊,」董念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刚才到那边的书画摊去了。」 话音方落,清珞已经从街对面走来,手里拿着本棕色封皮的旧书,正是阮祺方才闲逛时翻看的一本游记。 阮祺忍不住心疼,小声道:「这本书好贵,不是说过不买了吗?」 「我和摊主商量了价格,」清珞将书递给他,「若是与旁人合买的话,单本只要一百五十文。」 「谢谢。」阮祺捧着书,心底涌起暖意。 他识字有限,却很爱看这种有许多插图,简单易读的游记类书籍,家里那本《边城游记》都已经不知被他来回翻看过几遍。 第70页 清珞浅笑,俯身擦去他脸上的面粉。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名女子垂手站立,面上没有五官,袖缘衣摆处皆有细密的水纹流淌。 那女子福了福身,转头融入进黑暗。 鬼市上生意不错,面摊里的食材不到亥时便已经卖完,一家人提早收摊回家。 趁着僱车时候,阮祺特地找到大伯,表明自己不打算重办婚仪了。 似乎早料到会有如此结果,阮成丰只是嘆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这是你决定的,还是和你郎君商量后决定的?」 「别和他说,」阮祺认真摇头,「郎君人好,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不想叫他为难。」 「哎,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往后不要后悔就好。」 「不后悔。」阮祺抱紧怀里的旧书道。 放下心头的巨石,再回到水神庙里,当晚阮祺睡得格外好,就连清早僕役的洒扫声也没能将他吵醒。 然而刚过辰时初,阮祺还是被人从床铺上拉了起来。 弄醒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平日里比他还要晚起的郎君。 阮祺眼睛都睁不开,头髮乱蓬蓬的,整个人都有些懵。 「起来洗漱,等下要去你大伯家。」清珞神情淡淡,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阮祺用力揉眼睛。 不是说好了今早要在村口外摆摊,所以不用早起吗? 临近清明,村里有田地的人家都开始忙碌春耕。 走在田埂边上,阮祺困得直打哈欠,无意间瞧见有队人抬着木箱跟在身后。 一共三抬木箱,分量极重,要两名健壮汉子才能搬动,表面漆着朱红,绑绸带红花,四周用金漆勾勒出喜鹊祥云。 阮祺忍不住多瞧了眼,这种特殊样式的木箱,一般只有在正式纳采时才会使用。 村里有谁要成亲了吗? 乡间道路狭窄,几乎只能供两人并排行走,阮祺和清珞堵在前头,抬木箱的人便只能放慢脚步紧随在后。 阮祺过意不去,连忙加快速度,拉着清珞进到院子,好给后面人让出道路。 谁知抬木箱的汉子居然也不再行进,而是将箱子撂下,各自站立在原地。 阮祺:「……?」 「走吧。」清珞牵着他道。 外面有响动传来,阮成丰和董念自然也都注意到了,纷纷走出门外,隔壁魏婶子正剁着鸡食,闻声也与儿媳一起探出头张望。 「这是……」阮成丰瞧了眼阮祺,又瞧了眼院外朱漆的木箱,心跳不由有些加快。 董念张了张口,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珞将阮琪拉到身旁,郑重朝两人一礼。 「晚辈清珞,家中薄有产业,愿聘祺哥儿为夫郎,共结连理,携手白头。」 阮祺瞪着杏眼,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乡下婚仪简单,最多也只有纳采、纳徵、请期三步,聘书和礼书常常是合在一起的。 甚至是农忙时节,都不用特地接亲,选定了吉日之后,约媒人同往一拜便算是礼成了,很是便捷。 芜河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般大阵仗的纳采礼了,听闻动静,许多附近的村人都围拢了过来。 董念缓过最初的震惊,眉眼间很快笼罩上喜色。 重办婚仪的事阮成丰是与她提过的,董念觉得此事有些难办,便没有出言干预,而是一切顺其自然。 却没想清珞竟然真的同意了,甚至还郑重其事送了纳采礼上门。 「哎呦,礼单送来没,祺哥儿大伯别愣着了,还不快给咱们念念单子上都有什么。」魏婶子打破沉默道。 也不提沖喜,就好像两人当真是头一回成亲。 「恭喜啊,这三大木箱的纳采礼,得装了不少物件吧。」 「对对,快念礼单,让咱们也沾沾喜气。」有魏婶子打头阵,一众村人也跟着起闹。 「好,好。」阮成丰红光满面,倒也没有推辞,只把刚收的礼单展开。 乡下行纳采礼,一般并不送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都是图吉利的,好比「金鸳鸯」,其实就是用糖浇成的鸳鸯,「如意草」,其实就是用五彩绳扎成的艾草。 最贵重的,也不过是送两坛好酒,或是几匹花绫。 可是念着念着,阮成丰就察觉出不对了。 「如意草一束,长命锁一对,同心铃两只……南珠两斛,珍珠幔帐一件,上等红珊瑚一株,深海珊瑚两株。」 阮成丰越念越慢:「古玉璧一套,夜明珠十二颗,极品龙涎香两匣。」 董念盯着木箱,仿佛被什么闪到般,想也不想便将箱盖合拢,连红绸也重新罩了回去。 四周鸦雀无声。 原本还在发呆的阮祺一把揪住身边人,压着嗓音道。 「这都是什么,不要乱花钱啊!」 「没乱花钱。」清珞可疑的沉默了一瞬,片刻才开口道。 「是过去做生意留下的,时间太赶,先拿来凑数了。」 阮祺:「……」 南珠和珊瑚,你过去是做海运生意的吗? 第37章 阮成丰满头是汗,不敢再念这要命的礼单,打哈哈煳弄过去,转头拉着一家人进屋。 已经是清晨,太阳刚升。 有些赶着春耕,或是赶着出摊的村人虽然依旧好奇,但见主事的人走了,便也没再纠结,纷纷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第71页 「……嘿,没见过哪家给人沖喜后还要重办婚仪的,这孩子不懂规矩,家里大人也跟着一起胡闹吗?」 不知谁酸熘熘说了句,原本正准备各自散去的村人全都停住了脚步。 说话的是隔壁村的哥儿,手里挎着编筐,今日是过来芜河村和魏婶子买鸭苗的。 魏婶子耳朵尖,闻言顿时便怒了,丢下鸡食扬声道:「林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左一句胡闹,右一句不懂规矩,怎么,合着就你们隅山村的人最守规矩是吧。」 「我没有……」林哥儿声量小,根本没料私底下一句念叨会被人听到,脸颊憋得通红。 魏婶子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没有?那我来和你讲讲规矩,先说沖喜,谁家规定了沖喜就不能重办婚仪了,是咱们大昭律例,还是咱们县太爷新加的法规啊?」 周围传来闷笑,新来的县太爷朝令夕改,才刚上任不久,就给常渊县里添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法规,执行困难也就罢了,很多法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 大家明面上不敢议论,背地里却已然传成了笑话。 魏婶子常年在外做各种生意买卖,嘴皮子利落,说话连珠炮似的,丝毫也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再者说,退一万步讲,就真的不守规矩了又能如何,都是关起门来自己家过日子的,小两口感情好,愿意把纳採纳征都补齐了,怎么戳到你肺管子了?」 「谁说不是,」旁边有妇人出言帮腔,「别家不清楚,咱们芜河村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啊,沖喜怎么了,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你要是真羡慕了,也跟着学学啊。」 围观村人里未必没有眼红嫉妒的,但阮祺是芜河村的人,他们自己泛酸,却不许外面村子的也跟着嚼舌根,这会儿自然同仇敌忾。 林哥儿再说不出话,掩着面灰熘熘离去。 目送对方走远,魏婶子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望着紧闭的院门,心底忍不住感慨。 最初那僕役到芜河村寻人沖喜时,村里没一个肯愿意的,阮祺会同意,也是因着想要给大伯凑医药钱。 后来阮祺进进出出都带着那郎君,如何细心照料,村里众人都是有目共睹。 运气好是真的,却也不过是真心换真心,若是换作其他人来,即便有这样的机会,也未必能有同样的结果。 「阮祺是我瞧着长大的,如今要重办婚仪了,咱家凑一凑,也给他送份礼吧。」魏婶子笑着道。 「都听娘的。」儿媳点头答应。 芜河村东尽头。 岳闻朝却并没有留意外面的热闹,而是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面上满是焦躁。 昨晚在鬼市上,他与陶玄景趁机离开,偷偷朝外界送信,然而还没等将灵讯送出,仙君便突然出现,随手拎走了陶玄景,过后再没有出现。 不会是被杀了吧? 岳闻朝的额角渗出冷汗。 陶玄景是三品星官,对仙君的性情不算了解,他作为一等天将,却是常年随侍于仙君左右。 知晓对方只是看着冷漠疏离,无悲无喜,其实杀伐果决,对于胆敢违抗之人不会有丝毫留情。 曾经有天将被魔种蛊惑,险些做出危害无念天之事,被拉到仙君面前时,甚至来不及讨饶求情,就已然被仙君击碎灵台,立时魂飞魄散。 岳闻朝越想越觉得不妙,唯有寄希望于对方能留下缕残魂,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正当岳闻朝忧心忡忡时,一个人影忽然推门走来,脚步踉跄,仿佛饱受摧残。 「你没死?」岳闻朝震惊。 陶玄景面色惨白,身形摇晃,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但的确是活着的,而非只剩下一缕残魂。 「你盼着我死?」陶玄景没好气抬眼。 「我盼着你死做什么?」岳闻朝莫名被迁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抓住重点问。 「昨晚到底怎么了,仙君发现咱们偷偷送信的事了?仙君罚了你吗,有没有说过最后要如何处置咱俩?」 陶玄景坐在桌边,喝了口冷水,半晌才缓过神来道。 「已经发现了,罚我连夜准备纳采礼,你是从犯,仙君说下不为例。」 「哦……纳采礼?」岳闻朝懵了。 是啊,陶玄景疲惫合眼。 他被封住法力,连夜不眠不休,潜入海底一点点捞出来的纳采礼。 也就是他运气不错,刚好摸到一艘沉船,从船底寻到数个保存完好的宝箱,否则到现在还无法回来。 岳闻朝露出同情神色,虽然同是水神麾下,但面前星官却是木属的灵族出身。 要他下海底去打捞宝物,着实有些折磨了。 不过没死就成。 岳闻朝松了口气,担忧道:「那灵讯的事怎么办,还要继续送吗?」 「拿命送吗,」陶玄景彻底闭眼,「仙翁要罚便罚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知情不报,回去的确要挨罚没错,但受再大的责罚,也不及丢掉小命重要。 岳闻朝挠头,不过很快高兴起来道:「也行,那我去告诉公子大伯,说明日可以与他一起进山打猎了。」 陶玄景:「……?」 虽然被清早的纳采礼震撼到,但日子总归是要照常过的。 董念戳着阮祺的脑门,叮嘱他回去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收拾了货摊,准备赶去村口外卖早点。 第72页 阮祺的困意早就烟消云散了,帮忙背着竹筐,乖巧跟在后面。 早点卖的依旧是炊饼和咸豆花,阮祺也没吃饭呢,厚脸皮讨了两碗,和清珞凑在一起用早饭。 炊饼是加了葱花的,蒸得咸香松软,阮祺掰了半个给对方,压低声音问。 「快点老实交代,送那些纳采礼究竟是哪儿来的,你不是在关外做生意吗,怎么又跑去做海运了?」 关外指的是西北或者北方,距离海边可隔着不短的距离呢,要是什么样的买卖,才能从西北一直做到海边。 清珞神情淡然,只稍稍扬了下眉,没等出声就被阮祺一把揪住。 「不许编假话!」 两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对于这人的性情,阮祺不说完全了解,猜中七八分还是能办到的。 眼前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清珞失笑,塞了勺豆花给他。 「好吧,我过去的确是管着摊事情,范围从南到北都有,不止是关外和海运。」 「嗯。」 豆花是新做的,鲜嫩爽滑,里面加了辣子和脆花生,阮祺面无表情地咀嚼,目光依旧紧盯着郎君,示意他继续坦白。 「手底下人比较多,有些连我自己都认不清。」 范围很大,手下人很多,阮祺突然想到种可能。 「是类似商会那种吗?」 商会也称作商帮,是以地域为中心划分,本地富商与船运联手起来组建的一种组织,发展壮大后,甚至会和当地官府针锋相对。 比如盐铁帮,比如东南商帮。 若是商帮的话,也就不难解释清珞之前会遇到仇家,以至于重伤流落到芜河村了。 清珞思考片刻,颔首道:「不完全对,不过可以这样理解。」 「我虽是掌权者,但平常并不管事,当时我在的地界出了些变故,我自认已经尽到该尽的职责了,所以打算暂时休息段时日。」 「哦。」阮祺点头,确实越听越像商帮了。 然而商帮也好,别的也好,阮祺其实都不在意,他伸手拉住对方,语气认真道。 「不管你过去是做什么的,既然我们成婚了,便是一家,你不能把我独自丢下。」 「放心,」清珞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声道,「我便是丢下那边,也绝不会丢下你。」 刚巧路过搬送柴炭的陶玄景闻言,顿时一脸被雷噼中的表情。 同样路过的岳闻朝摇头嘆息,递了碗辣豆花道:「吃吧,等下还要去大田种地呢,别饿着了。」 村里闲话传得快,还没等过晌午,阮祺要重办婚仪,且收了大箱纳采礼的事便在芜河村内外传遍了。 还在山脚下摆摊时,就已经受到不少恭贺。 有村里人,也有和阮祺相熟的香客,后面就连崔庙祝听到消息也跟着凑上来,笑得眉眼弯弯。 「重办婚仪好,等重办了婚仪,是不是就可以规划着名要个孩子了?」 阮祺:「……」您还没放弃呢。 「早着呢,」阮成丰接话道,「我已经托人算过了,下月底是个吉日子,成亲前两人要分开住,不能要孩子。」 「分开住?」这回连阮祺也望了过去。 「必须分开住,」阮成丰斜睨着他,「既然打算重办婚仪,一切自然都要按规矩来。」 「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了,你直接搬回家住就行,到时月底旧宅也修好了,正好一顶花轿抬过去。」 「你大伯说得对,」董念也贊同道,「先搬回家,也不拦着你们平常见面,只是夜里睡觉时要分开。」 阮祺与清珞面面相觑。 家里的事向来是这样,若只是大伯决定了,说不准还能更改,可一旦伯母也下定了决心,那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傍晚收摊后,阮祺被伯母盯着收好了行囊,一步三回头从神庙里搬出来。 走前抓着清珞叮嘱,让对方每日别忘了吃药,夜里临睡前记得关窗,还有山里风凉,一定要把被子盖好。 董念怒其不争,伸手拽了阮祺一把:「行了,就分开几日,有这么难捨难分吗?」 阮祺抿着唇,依依不捨跟着伯母离开。 家里卧房还给他留着,明明才过去没多久,望着自小居住的地方,阮祺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伯倒是十分高兴,甚至给他换了新的被褥。 湖蓝色的棉被,无论面料还是棉絮都是簇新,软绵绵,带着干净的气息,阮祺却是难得没了困意,翻来覆去许久依旧无法入眠。 快到二更时,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在用手轻敲木制的窗棂。 阮祺迟疑着起身开窗,还没来得及惊唿出声,就被外面人一把捂住嘴巴。 「你……」 惊恐褪去,阮祺杏眼抬起,目光中露出欣喜神色。 窗外人轻笑了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阮祺连忙颔首,将嗓音压到最低:「你怎么过来了?」 「你有件里衣忘带了,我给你送来。」清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声道。 阮祺顿时脸颊发烫。 的确是忘带了,当时伯母催得紧,他只来得及将平日换洗的衣裳装好,直到傍晚洗漱后,才发觉没有新的里衣替换。 不愿意穿脏衣服,阮祺只能凑合换了幼时的里衣,袖口和衣摆都短了一节,露出白皙的手腕。 第73页 「其实明天拿也行的,夜晚山路不好走,来回跑一趟多麻烦。」 阮祺垂头扯着衣摆,却是把领口露了出来,只能又手忙脚乱掩住衣襟。 「嗯,」清珞凑近,帮他将衣摆抚平,「不只是来送里衣,睡不着,所以想来看看你。」 熟悉的气息落在唇边,阮祺心跳如擂鼓,两人间隔着一道窗,却让他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等,等一下!」 心跳越来越快,脑海里也成了一团浆煳,察觉到对方逐渐靠近,阮祺连忙叫停。 大伯和伯母就在外间隔壁的卧房里,伯母歇得晚,通常要忙到三更左右才会入睡。 两头屋子不隔音,若是这时候被发现了,非挨骂不可。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阮祺衣襟都快敞开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推门的响动,吓得一把将窗户关紧。 「砰」的一声响。 董念举着盏油灯,皱眉环顾四周:「夜里不睡觉,跑到窗前做什么?」 昏黄的火光照来,阮祺背着身,磕磕绊绊道。 「外、外面有猫在叫,我我我过来瞧瞧。」 猫? 董念满脸狐疑,自己将窗户推开,借着油灯的光亮,正瞧见一只三花猫。 那猫才不过月龄,模样有些呆,后颈的皮毛似乎刚被人拎起过,绒毛支楞着。 注意到两人的视线,花猫歪头「咪唔」了一声。 阮祺瞬间松了口气。 「夜里天凉,别随便开窗。」望着那只猫,董念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许,嘱咐他早点睡后便转身离开了。 屋门再次合拢,阮祺捂着发烫的脸颊回到床前。 刚要躺下,就见一件雪白的里衣正整齐叠放在枕边,也不知是何时送进屋里的。 第38章 阮祺隔日很早便起来了,收拾了院子和柴房,又帮着伯母择菜烧饭。 早饭做的是杂面煎饼,搭配煮得粘稠的红枣小米粥,其中笋丝肉和蒜辣酱是阮祺炒的,可以卷在煎饼里一起吃。 阮成丰盯着他端菜,嘴里忍不住念叨。 「昨晚睡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是在家里住着舒坦,我看要不然你晚点再成亲吧,也能在家里多住段时日。」 先前阮成丰坠崖重伤,直到在医馆醒来,才得知侄子给人沖喜的事。 在他印象里,阮祺几乎是一夜间离开家的,虽然日常还能见面,但心里总归是空落落的。 饭桌变冷清了,就连说话也没个人,董念嘴上虽然不提,但阮成丰能看出,那段日子两人都不好过。 「行了,」董念打断他的唠叨,「别让孩子为难,婚期都已经定下来了,哪有临时改期的道理。」 阮祺笑容乖巧,给阮成丰盛了米粥:「大伯放心,我就算是成亲了,往后也会常回家住的。」 「还回来住,我看你连吃饭都懒得回来了。」阮成丰冷哼,伸手接过粥碗。 米粥加了糖,甜丝丝的,还带着红枣的清香。 好在大伯也只是埋怨一下,并非当真有什么不满,随口念叨两句也就过去了。 「对了,」阮成丰喝了半碗粥,突然想起什么问,「昨晚我好像听到你那边有些响动,窸窸窣窣的,是谁来过吗?」 阮祺神情一僵,赶忙摇头。 「没没,就是只花猫,伯母也瞧见了。」 阮祺是大伯看着长大的,有什么小心思,一打眼便能瞧出。 见他这做贼心虚的神情,阮成丰顿时皱眉,粥也不喝了,起身便进到里间,在窗子附近仔细梭巡了一圈。 阮祺不敢作声。 「出息了啊。」阮成丰很快察觉不对,瞧着窗下草丛里的印迹,差点被气笑了。 「花猫是吗,我今天就在你窗边围上栅栏,看那花猫还能不能进来!」 董念微蹙着眉,也不贊同望向阮祺。 这孩子,下月就要重办婚仪了,有那么心急吗。 董念最终颔首:「弄个栅栏吧,高一些的,正好我也想重修下后院的鸡棚。」 阮祺:「……」完蛋。 清早被长辈教训了,阮祺整个人都有些蔫,到庙里找清珞时忍不住郁闷瞥了他一眼。 「你往后夜里别过来了,被人瞧见了不好。」 清珞觉得有趣,同样放轻声音:「那我小心一些,争取不被人发现?」 他最初的确是去送里衣的,只是阮祺耳廓发红,脸颊也红得冒烟,在夜色里蹑手蹑脚的模样实在可爱,莫名让人想要逗弄一下。 「不行,」阮祺被吓住了,忙不迭摇头,「大伯常在山里打猎,眼睛特别尖,昨晚你鞋印就被他找见了,根本瞒不住。」 「放心,这回只是意外,下次保证不会被你大伯发现。」清珞宽慰道。 阮祺:「……」根本没办法安心啊! 好容易让对方发誓不会再随便跑来,阮祺总算松了口气,揣好银钱,打算僱车去县里买婚仪用的物什。 第一件便是两人的婚服。 上回沖喜时太过匆忙,阮祺穿的是从村人手里买来的嫁衣,布料粗糙,衣角沾着污渍,到处都是褪色和破损的痕迹。 至于清珞,更是连像样的婚服都没有,只穿了件勉强算鲜艷的檀色外袍,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喜意。 这回重办婚仪,阮祺宁愿多费些银子,也一定要给两人购置套像样的婚服。 第74页 在常渊县这边,成亲用的婚服并没有固定的样式,颜色通常为金红两色,偶尔也会搭配上绿色或青色。 纹饰除了不许用龙凤,不许用瑞兽,其余都可以随意。 婚服有成衣也有定制,阮祺仔细算了算,觉得最好还是能买套成衣,以免赶不上婚期。 然而逛了几家布庄和成衣铺,阮祺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店铺伙计也很为难,手里捧着衣裳道:「客官,店里只有这一套婚服了,实在找不出其他,您要不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阮祺抿唇,这已经是县里最后一家了。 伙计好心规劝:「春耕事忙,很少有人赶在这时候成亲,别说是婚服,便是能用的布料都没有几样。」 「您若是等得及的话,不如留下定金,咱们帮您去外面进时兴的料子过来,请最好的绣娘给您缝制,最多两三月就成了,不比您胡乱买一套要强?」 就因为等不及啊。 「真的没别的法子了?」阮祺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推过去问。 伙计用衣袖拢住铜钱,轻咳了声道:「哦,小的突然想起来了,最近码头来了不少货船,开了河市,您去那边找找看,说不准能买到合适的婚服。」 河市不同于其他集市,开市闭市都没有固定的时间,全看码头附近停靠了多少货船。 芜河码头就在常渊县往东不远处,乘车只要小半个时辰,如今去应当还赶得及。 阮祺和伙计道谢,领着清珞出了布庄。 芜河码头是临近几年才兴建起来的,正好夹在常渊县与毓川县之间,每日都有各类舟、船、舫、舸停靠在岸边,仿佛争奇斗艳。 大小货船种类繁多,有些甚至是客货混船的,上层住客,底层载货。 与街边的商铺不同,许多货船都没有悬挂招幌,里面卖的什么,是否能零卖,都需得亲自问过才能知晓。 望着乌泱泱的人群与舟船,阮祺忍不住打起退堂鼓。 「这里太乱,你想要什么样式的婚服,不如我叫陶玄景去买。」清珞护着他,以免他被行人冲撞。 阮祺刚要颔首,随即想起之前的纳采礼,忙摇头拒绝。 「不不,我还是自己买吧,成亲穿的衣服,还是普通一些比较好。」 他是打算买正式的婚服没错,但却并不想太过惹眼,将採买婚服的事交给对方,阮祺很怕最后收到件绣满金玉珠宝的华服。 到时穿出去,他怕是要在整个州县附近扬名了。 阮祺深吸口气,选了离码头最近的货船,还没等走近,便听到一阵粗犷的嗓音。 「嘿,刚才就瞧着眼熟了,这不是芜河村的小庙祝吗!」 出声的是名壮硕汉子,满脸的络腮鬍子,铁塔似的立在船头。 「谁?」旁边有船工问。 「就水神庙那个,先前庙市上引得神仙显灵,还降了晴时雨的。」壮硕汉子越发热情,三两步跳下货船。 阮祺记性好,一眼便认出对方应当是前日来过庙里的香客,似乎是姓孔的。 「孔掌柜?」 「是,小庙祝还记得我呢。」壮硕汉子欣喜道,抬手为两人引路。 「您是来码头进货,还是要买什么日用,咱们船是打京城来的,带了好些瓷瓶玉器,您来瞧瞧,看有什么中意的。」 常年跑船运的人都信仰河神水神,壮硕汉子这一喊,周遭人也都注意到阮祺这边。 水神庙最近名头不小,各种流言传得神乎其神,有货船经过芜河码头的,几乎都会特地去拜一拜,给自家求个平安。 一群人围拢过来,像是打量什么新奇物件似的盯着阮祺,七嘴八舌道。 「真是小庙祝啊,您还记不记得我了?我昨日刚去过庙里,和您求过签的。」 「哎,我家货船月底准备出海,小庙祝能给我画张符吗?」 还有老者来拉阮祺的衣袖。 「来来,孔小子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我船上可有从西域进来的蔷薇露,您若是瞧着喜欢,直接送一整瓶给您。」 阮祺被各家掌柜招唿着上船,几乎挑花了眼。 河市的货品确实比县里商铺中的丰富许多,单是荷包香囊就有数百种,绣彩线的,绣金线的,镶宝石的,镶珍珠的。 全都是论斤称卖,倘若拿到早集或者鬼市里,最少也能翻上一两倍的价钱。 先前那老者说的花露同样也是琳琅满目,蔷薇露,茉莉露,桂花露,薄荷露,甚至还有药露和纯露,既能用在糕点饭食里,也能洒在衣料上添香。 老者性情豪爽,果然送了一整瓶的蔷薇露给阮祺,让他先试用着,等用好了再与他购买。 阮祺捧了一堆货品下船,总算记起自己是来买婚服的,转头询问孔掌柜。 「……这个时节买婚服啊。」 壮硕汉子顿时挠头,环顾身周问:「哎,小庙祝要买婚服,你们谁家货船里有卖布料和成衣的?」 众人纷纷摇头。 旁的布料他们倒是有存货,只是婚服忌讳多,从颜色到纹样都有特殊的定制,不是说大红大绿的布面就一定能用作婚服。 如今临近清明,正是春耕最忙碌的时候,根本没几家会赶在这时候办喜事。 「对了,梅少东家的船里好料子最多,要不去他那边瞧瞧。」有人提议。 第75页 梅少东家? 阮祺隐约记得老者给他介绍附近码头上的舟船时,提到河岸边最大的那艘三层货船,似乎便是梅少东家的。 梅家是京城有名的商贾,平日里只同富户与朝廷官府做生意,性子很是冷傲。 「能成吗?」阮祺担忧。 孔掌柜显然是与对方打过交道的,神情顿时纠结。 「那位少东家……罢了,小庙祝随我来,我去帮您引见一下,能不能成,且试试看吧。」 有孔掌柜的领路,阮祺很快上了那艘三层的黑漆大船。 与粗犷的外表不同,货船的内部极尽奢华与雅致,描金水纹从脚下蔓延至船顶,随着船体摇晃,仿佛也能盪起细密的波纹。 船工认得孔掌柜,简单问明来由后,便将几人带上最顶层的观景阁内。 梅秀舟正在阁里听曲小酌,模样比预想中的还要年轻,二十出头,穿一身沙绿锦袍。 摆手挥退琴娘,下颌向上抬起,一脸倨傲地扫视来人。 孔掌柜上前,先是给对方介绍了阮祺,随后才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然而还没等说完,就被梅秀舟冷声打断。 「继任庙祝?呵,我拜过的水神庙多了,区区一个乡间的无名野庙,也值得孔掌柜特地为我引见?」 「梅少东家,」孔掌柜有些尴尬,「芜河村的水神庙是有正经传承的,也曾有过神仙显灵,并非是什么野庙。」 阮祺歪着头,在两人说话的空隙好奇打量阁内正中的水神雕像。 那神像是用整块玉料打磨而成的,洁白细腻,光泽柔和,与静室里的神像相仿,只是更加俊逸出尘,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眼熟。 阮祺下意识望向身后人。 「笑话,在我面前说神仙显灵,」梅秀舟敲着手中的摺扇,「孔掌柜大约是不曾听过,我从三岁起便有异象发生。」 「只要是我搭乘的货船,滔天巨浪也不会翻船,出海无需海图,便是最锋利的礁石也得为我让路。」 梅秀舟说这话时异常自信,有意拖长着音调,仿佛这世间无人能被他放进眼里。 孔掌柜擦汗嘆气。 这些传闻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如果没有这些怪事,梅秀舟也不会成为偌大梅家的下任掌舵。 京城甚至有流言说,梅少东家是水神座下的仙童转世,下凡歷劫来了,只需在尘世里走一遭,便会重新回归上界。 「那个,」见话题跑远了,阮祺忍不住插话道,「我想买裁好的婚服,或者能做婚服的料子,不知你这里有没有?」 「谁管你们是来买什么的,一个野庙的庙祝也敢到我这里来……」 梅秀舟讥讽的话音突然间卡住,眼眸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后方,掌中的摺扇也应声滚落在地。 「没有就算了。」阮祺也不是自讨没趣的性格,皱了皱鼻子,伸手去拉清珞。 「这里没有,我们去别家看看吧。」 「好。」清珞颔首,目光分毫也未施捨给眼前之人。 孔掌柜也觉得没脸,甚至很后悔将两人带到船上,梅秀舟不信,他却是很信服这位小庙祝的。 连忙宽慰阮祺:「不妨事,咱们这儿货船多得是,今儿我陪您挨个找过去,保准能找到合您心意的衣裳。」 梅秀舟面色煞白,总算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追上几人脚步,急惶惶喊道。 「仙……不是,我有布料,你们要婚服是吗,我这里刚好有一套绣鸳鸯牡丹满地金的婚服,大小样式都可以修改!」 阮祺停住步子,犹豫着开口问:「贵吗?」 「特别便宜!」梅秀舟赶忙道。 清珞被阮祺拉着,缓缓抬起眼眸。 梅秀舟浑身僵硬,手脚冰凉,突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 刚刚,孔掌柜是如何介绍的。 这位芜河村的小庙祝,要和未来郎君买成亲用的婚服。 成亲?婚服? 不是。 梅秀舟一脸懵逼,他就到凡间歷个劫,怎么世间变化这么快的吗? 第39章 偌大的观景阁内很快便热闹起来。 丫鬟小厮鱼贯而入,将所有房间陈设都替换了一遍。 紫檀木嵌大理石方桌,花腿镂空方绣墩,装了佛手、香橼的水果缸,羊毛裁绒的织锦地毯,连墙角空地上都摆了两个插红梅的长颈铜净瓶。 孔掌柜目瞪口呆瞧着梅秀舟指挥着下人折腾。 方桌上也被摆满了,里外青花的瓷盘里装着精緻糕点,四个金镶茶盏,里面是加了冰的凉水荔枝膏。 梅秀舟亲手捧了杯到清珞面前,笑脸比哭还难看。 「您不爱喝茶水,这是从南边进的荔枝膏,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回头再捧一杯到阮祺面前,语气极尽讨好。 「小人有眼无珠,刚才出言冒犯,还求公子恕罪。」 梅秀舟是真的要哭了。 他到下界歷劫不过二十年,期间一切都顺风顺水,原以为矇混过这关便可以顺利回归无念天了,哪成想居然直接撞见仙君本尊。 私自入凡尘歷劫已然是投机取巧,他甚至当着仙君和未来君后的面出言不逊。 「哦。」阮祺接过荔枝膏水,心里快要被疑惑淹没了。 这是谁?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道歉? 「梅秀舟,和岳闻朝一样,也是我过去的下属。」清珞替他解惑。 第76页 「对对,」梅秀舟忙不迭颔首,「您要的婚服我已经叫丫鬟去取了,还有整套的头面,您瞧了保管喜欢。」 阮祺听得半信半疑,一旁孔掌柜心底却是惊涛骇浪。 下属,怎么可能,梅秀舟是梅家的继任当家,谁有本事能收服他做下属。 更叫人心惊的还有阮祺那位郎君。 似乎直到对方张口,孔掌柜才真正注意到此人,对方眉眼疏淡,手指落在杯沿上,带着随意与悠闲。 如此样貌,如此气度,本该无法被人忽略才对,偏偏孔掌柜从头至尾都没有留意到对方。 这人仿佛是一道影子,不声不响,只安静跟在阮祺身后。 孔掌柜冒出冷汗,莫名嵴背发寒。 阮祺其实还有些不解,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便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安心等待婚服送来。 一杯荔枝膏水喝完,婚服很快被送进阁内。 梅秀舟亲自将木匣打开,殷勤展示在两人面前。 第一件展示的是嫁衣,身量与阮祺差不多,质地上乘,整体却并不显厚重。 鸳鸯牡丹的绣纹之下是细密的织金云纹,映着阁里透进的阳光,仿佛笼罩上一层淡金的轻纱。 「公子请看,」梅秀舟热情介绍,「这婚服的满地金是西域特有的工艺,使用的金线只有寻常金线的五分之一,分量更轻,质地也更显细腻。」 「最难得的是,这种满地金日常穿着时不会过于扎眼,要仔细凑近来看,才能发觉其中的精妙。」 阮祺瞧得眼花,闻言下意识点头。 他想不出合适的词句,只觉得眼前的婚服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好看。 见阮祺满意,梅秀舟狠狠松了口气。 他已经没精力考虑仙君为何会成亲这个要命的问题了,只要能讨得未来君后的欢心,他这条小命至少是暂时保住了。 「还有头面,」梅秀舟又取了一只木匣过来,「这金累丝嵌珠宝钿花的头面是我特地找工匠做成的,也用了鸳鸯牡丹的纹饰,就为了配这套嫁衣。」 「等下公子戴上试试看,若有什么不喜欢的,都可以叫人加紧修改。」 其实按照规矩,平民百姓是不许穿戴如此华贵的钿花头面,只是大昭刚经歷过新皇登基,朝中势力更替,好多法规都来不及落实下去。 只要不是到处招摇,私下里戴戴也没人会过来管教。 「不用!」阮祺退后半步,根本碰都不敢碰。 衣裳也就罢了,这么贵重的首饰,碰坏了他可赔不起。 很怕对方再拿出什么吓人的物件,阮祺赶紧拿了婚服到里间去试穿。 梅秀舟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劝,只得叫来丫鬟到里面帮忙。 水果缸里的佛手散发出淡淡幽香,清珞随意拿着茶盏。 梅秀舟莫名打了个激灵,连忙朝一旁呆愣的人使眼色。 「孔掌柜,」梅秀舟压低声道,「外面已经备好常渊县最有名的金沙酒,不如咱们同去喝一杯?」 「哦。」孔掌柜回过神来。 阮祺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却也是个哥儿,更换衣裳时自然不好有外人在场。 他也是被这一连串变故弄迷煳了,才没有反应过来。 阮祺换好婚服出来时,观景阁内只余下清珞一人靠坐在桌边。 另一套婚服正摆在方桌之上,木匣敞开着,里头的衣裳却并没有被挪动过。 「……你怎么不换上试试?」阮祺问。 清珞牵着他到身前,上下仔细打量:「不合身,长短需要修改。」 因为是从西域进来的布料,婚服本身并不是大昭惯用的朱红,而是偏向于桃红。 更加鲜亮,也更加水嫩,罩着层薄薄的满地金,少了庄重,却多了几分灵动。 阮祺唇角带笑,杏眼微微弯着,一直垂头端详,明显也是喜欢的。 「这衣裳颜色真好,就是不知道价钱贵不贵。」 「应当不贵,」清珞帮他将没有系好的衣带理顺,「若是嫌贵的话,可以与他讲价。」 「还是别了,」阮祺顿时摇头,嘟囔道,「你那些下属见你都和耗子见了猫似的,我可不想到时白拿人家的衣裳。」 清珞的动作停顿了下。 「你过去,不会是做什么违法买卖的吧?」阮祺小心翼翼,终于将压抑许久的忧虑吐露出来。 阮祺只是偶尔迟钝,又不是傻子,陶玄景也好,如今新出现的梅秀舟也好,对于清珞的畏惧都实在过于夸张。 那并非下属对上级的畏惧。 而是对于能够完全掌控身家性命之人的切实恐惧。 「那个,就算曾经是也没关系,」阮祺声音越发小了,「只要能金盆洗手就行,我不介意你过去的身份。」 眼里漫过浅笑,清珞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阮祺被亲得有些懵,红着脸推他:「我说错了吗,你笑什么?」 「没,」清珞忍笑忍得辛苦,伸手将他抱到膝上,「你穿这衣裳很可爱。」 阮祺瞪眼,可爱是什么鬼。 这般华贵的婚服,不该夸他英俊或者俊秀吗? 「说正事呢,你别转移话题……所以到底有没有做违法生意。」 「没有违法,」清珞认真保证,「不过具体是什么,你可以先猜一猜,如果猜不中的话,等成亲后我再告诉你。」 第77页 阮祺:「……」 不猜!他算是看透了,这人就是坏心眼逗自己玩儿呢。 婚服异常合身,除了袖口需要裁短一些,几乎不需要修改。 两边谈妥之后,最后定在十五两银子的价格。 这价格虽然昂贵,但婚服用料扎实,单是上面的金线就不止这个价钱,阮祺总担心会不会贪了对方的便宜。 最后还是梅秀舟安慰他。 「公子多虑了,这婚服并没有您想像的那般贵,如今的价格,已经是加上船运的费用以及中间的溢价,属下可是商人,怎么会叫自己吃亏。」 没有吃亏就好。 阮祺稍稍安下心来。 虽然都是下属,但梅秀舟毕竟与岳闻朝他们不同,此时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忙碌,阮祺便没有过多打扰对方。 日薄西山,阮祺带着从河市买的一堆货品坐上梅家派来的马车,终于赶在傍晚前回到家中。 刚推门进去,就听见伯母和魏婶子的说笑声音。 「祺哥儿回来了。」魏婶子一眼瞧见他,连忙热情招唿。 「来来,婶子给你带了好些首饰,都是婚仪能用上的,你自己挑挑看喜欢哪个。」 首饰? 阮祺将木匣搁在檯面上,凑近两人身旁,果然看见堆了满桌的首饰。 有银簪,有玉镯,有钿花,甚至还有镶宝石的平安金挂饰。 「别挑花眼了,只是借你戴一日的。」董念泼冷水道。 行罢,阮祺抿唇。 「对,是借给你成婚时佩戴的,」魏婶子笑着道,「这些金啊玉啊,撑个场面就行了,平日根本就用不上,与其花大价钱买,倒不如借来用用,省得麻烦。」 「好比县里的金玉行,其实就有租借首饰的生意,不过只做熟客,旁人轻易还借不到呢。」 「多谢婶子。」阮祺真心道。 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到底是重办婚仪,他也不想太过折腾浪费。 没了担忧,阮祺倒是更多了挑首饰的兴致,最终挑了一支玉簪,一对金钗,一个银项圈,还有他最初看中的那个平安金挂饰。 魏婶子记录好后便带走了,说等婚仪那日再拿来给他。 婚仪要筹备的事务繁杂,好在时间充裕,慢慢预备着应当能来得及。 望着阮祺回屋走远,阮成丰眉头微皱,似乎犹豫了良久,靠近董念低声道。 「你说,祺哥儿马上要成婚了,用不用告知他爹娘一声?」 董念收拾桌面的动作一顿,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做什么,大喜的日子平白惹祺哥儿难过吗。」 提起阮祺的爹娘,董念便忍不住火大。 阮祺的爹名叫阮成彪,是个十足的混帐东西,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家里什么重活都不干,整日只知伸手朝兄长要钱。 阮成丰是个实心的,好容易帮衬着弟弟娶妻生子,结果转头才不过五年,弟媳便改嫁了他人,弟弟也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孩子也丢给他们来抚养。 整整十三年啊。 不声不响的,这夫妻俩竟然没一个想过来瞧瞧孩子的! 阮成丰也觉得尴尬,不过还是道:「其实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成彪他……最近好像搬回来了,前日有人在县里的街市上见过他。」 阮成丰瞧着冷硬,其实最是心软,阮成彪做的那些糟心事他当然也有怨气,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总忍不住心疼阮祺。 成婚是头等大事,侄子自小寄养在他这里,如果连婚仪当日都没有爹娘在场,往后会不会留下遗憾? 「不见!」董念直接道,「不单祺哥儿,你也不许去见,要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去见他,看我锤不锤你!」 「……哎。」阮成丰只得嘆气。 夜深人静,屋内点了油灯,阮祺攥着笔桿,对着面前空白的喜帖发呆。 成婚送喜帖的习俗,说来还是从京城传下来的。 大红洒金的喜帖,端正秀丽的字迹,显得办喜事的人家懂规矩,有底蕴。 一般不识字的人都会请村里的书生帮忙代笔,无需花钱,只送几样糕饼果子做润笔费就成。 偏偏阮成丰性情执拗,说既然阮祺原本就识字,那便不劳烦外人了,拟了具体内容后,叫他自己抄写在喜帖上。 然而问题是会写字,并不代表写得好。 阮祺是习过字没错,但如今时隔日久,叫他握笔写字,还不如叫他直接在纸上绣花。 这一手的狗爬字,他怎么好意思拿给外人瞧! 阮祺苦着脸,正当束手无策时,就听窗外再次传来熟悉的轻响。 将纸笔丢到一旁,阮祺想也不想便扑到窗前。 清珞站在窗边,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对面人杏眼晶亮,神采飞扬,仿佛眉梢眼角都透出喜悦。 「这么高兴见到我?」清珞捏了把他的脸颊。 「嗯!」阮祺连忙点头,身上穿着他昨晚送来的雪白里衣,努力放轻嗓音。 「大伯今晚睡得早,房门都关着呢,你快点进来。」 清珞依言进到屋内,刚搂住对方的腰身,就感觉一叠东西被塞进怀中。 「来来,你字写得好看,快帮我抄喜帖!」 大约是沐浴时用了蔷薇露,阮祺整个人都透着股淡淡的馨香,脸颊微红,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第78页 清珞:「……?」 芜河村东尽头,小院内,三人围靠在鸡棚面前,仿佛难兄难弟。 「所以现在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仙君留在下界,不肯回归无念天吗?」 梅秀舟蹲得腿麻,稍稍挪动了下姿势。 经过两位同僚的告知,他已经大致知晓了情况,只是很不理解一个一等天将,一个三品星官,为何都坐以待毙,完全不考虑破局的办法。 「不然能怎么办,」陶玄景摊手道,「或者你去劝劝君上,看他肯不肯改变主意。」 梅秀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当面劝仙君,他可不敢。 鸡棚前突然传来惊唿。 「下了下了,」穿褐色短衫的天将惊喜道,「你掐算得没错,这鸡果然是夜里下蛋!」 同样穿短衫的星官捡起鸡蛋,回头朝梅秀舟道。 「走吧,今晚请你吃韭菜炒鸡蛋。」 第40章 夜里下了场雨,阮祺很早便起来了。 一脸乖巧的洗漱穿衣,将袖口挽至手肘,没用伯母催促,便自觉到灶台前淘米洗菜。 回忆起昨晚的事情,阮祺到现在还忍不住心虚。 昨日清珞偷跑来大伯家里,起初的确是帮忙抄写喜帖的。 后来喜帖抄完,阮祺没留神被对方抱到桌上,闹出好大的动静,甚至连白瓷的茶杯都打碎了。 阮祺整晚都在胆战心惊,生怕伯母进屋来训斥自己。 然而一切风平浪静,直到第二日天明,也依旧是无事发生,仿佛大伯与伯母全都睡得太熟,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听见。 「昨天的肉饼还剩下些,不用做饭,熬点米粥就行了。」董念忽然道。 阮祺迅速直起身子:「哦,好!」 「肉饼凉了,我去锅里煎一下吧。」 董念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揉着盆里的面团。 今天是村里开庙市的日子,刚好地里鲜嫩的韭菜长成了,可以拿来做油煎韭饼。 阮祺煮了米粥,热了肉饼,等待许久依旧没等来伯母的教训,甚至都有些迷惑了。 所以真的没听见吗? 没听见好!阮祺松了口气,刚把热好的肉饼端到桌上,就听大伯轻咳了一声。 「昨晚……」 阮成丰方才张口,就被董念在桌下狠狠踹了一脚,顿时将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昨晚我和你大伯商量过了,」董念神色平静,顺势接过话头道,「最近新知县上任,县里头乱得很,未免起什么争端,便不去县里摆摊了。」 「是是,」阮成丰也回过味儿来,点头贊同道,「这两日县里太乱,多了好些巡街的衙役,到处都人心惶惶的。」 「反正咱们这儿离毓川县也不远,你和郎君若是再想买什么东西,便不要去常渊县了。」 阮祺有些疑惑。 他昨日刚去过常渊县,感觉街道人流穿行,虽说少了些商贩,但也并没有两人说的那般混乱。 只是对上伯母严厉的目光,阮祺丝毫也不敢反驳,赶忙答应道。 「知道了,那我往后不去常渊县了。」 已经习惯了在庙市上出摊,一家人没有太赶时间,用过早饭,将屋子里外都收拾了,才推着板车来到村口。 水神庙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到处都是熙熙攘攘。 阮祺去庙里接了清珞,照例去收取一文的摊位费用。 「小庙祝过来了,等会儿还要上台祭神吗?」有相熟的摊贩热情招唿。 「应该会祭神吧,先前我有事没来,今日可一定要过去瞧瞧。」 一文的费用不贵,没有摊主会吝惜这点铜钱,都是直接丢进钱袋里的。 收了钱,阮祺笑着摇头:「今天不祭神,神仙也有自己的事忙,哪能回回都去打扰。」 「不过下月是水神诞辰,崔庙祝说要办场大的祭神礼,特别热闹,到时大家都可以来瞧。」 众摊主纷纷点头,说一定过来观礼。 也有摊主听说阮祺要重办婚仪小声道喜的,一名老妇人牵了阮祺的手,塞了个瓷娃娃给他。 「这是金娃娃,保佑你们以后孩子身体康健的。」 老妇人慈眉善目,瞧着却有些面生,阮祺只大约记得对方是曾经来过庙里的香客。 阮祺道了谢,原本想将瓷娃娃的钱给对方,却被老妇人再次拉住。 「小庙祝收着吧,我闺女也是给人沖喜的,那家人心善,病好后重办婚仪,明媒正娶将我闺女抬进家门。」 「如今苦尽甘来,夫妻和睦,」老妇人拍着阮祺的手背,「……你们也要好好的。」 瓷娃娃与市面上的瓷器摆件不同,捏得圆圆胖胖,身上围着金色的肚兜,上面写着大大的「福」字,十分精巧可爱。 阮祺瞧着也觉得喜欢,只是想起这金娃娃的寓意,又禁不住有些羞赧。 「在看什么?」清珞忽然靠过来问。 「没!」阮祺吓了一跳,匆忙将娃娃揣好,只是动作太大,露出微敞的领口。 清珞垂眸,盯着对方颈侧还未消散的痕迹,抬手帮他将衣襟理顺。 「快到晌午了,回去睡午觉吗?」 阮祺藏好娃娃,莫名其妙。 既然快到晌午了,不应该先找地方吃饭吗? 有了上回的经歷,午饭阮祺再不肯吃庙里的素斋了,想不出吃什么,索性拉着清珞在庙市上乱逛。 第79页 东家吃两块蜜饯糕,西家吃一碗油酥饺,粉果子,水馅包,烤河虾,最后再用钱婆婆的芝麻圆子收尾。 阮祺吃得满足,正喝一杯紫苏饮消食,突然听外面闹哄哄的,也不知出了何事。 「哎,外面来了好些货船,说是从芜河码头那边来的!」钱婆婆的小儿子突然跑回来道。 「码头?」钱婆婆煮圆子的手停住,「河道那么窄,货船能开来吗。」 钱婆婆有女儿家在县里,自然也是去过河市的。 那样两三层的大货船,别说到芜河村来,便是去常渊县里都有些困难吧。 钱婆婆儿子连忙摇头:「不是大货船,是那种类似渔船的小舟,来了十几艘呢,就停靠在岸边,直接在货船上摆摊,卖好些个稀奇货物。」 「是谁家的货船?」阮祺心头一动,忽然开口问。 不出所料,果然等来对方的回答:「是京城梅家的船,梅少东家亲自带来的。」 梅少东家,梅秀舟。 阮祺将昨日新买的婚服拿给魏婶子看过,魏婶子眼力好,直接断言那两套婚服无论做工用料都是顶级,没有百两银子根本就下不来。 十五两,恐怕都不够买婚服上绣的珠饰。 阮祺听得心惊,本想着找机会再去河市一趟,却没想对方自己过来了。 庙市人潮拥挤,有了货船后,附近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阮祺赶到岸边,正迟疑该如何过去时,就被满脸喜气的江里正迎面撞见。 「可算找到你了,」江聿升笑得两撇鬍子都翘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不提早和我说,居然还请了梅少东家到村里。」 「不是……」阮祺想说不是他请的,他也是才刚得知有货船过来。 江聿升压根不听他解释,话语里满是激动。 「知道你脸皮薄,可这样大的事情哪能藏着掖着呢,货船来了我都不清楚,还要等着人家自己来通报,倒显得是咱们不懂礼数了。」 阮祺:「……」 里正这边说不通,但能见到人总归是好事。 没等江聿升带路,已然有小厮先一步越过人群,说梅少东家请几位贵客入船内叙话。 不同于昨日的三层大船,这回来的货船唯有一层,舱内狭窄,只够放得下一套桌椅。 梅秀舟热情招唿众人入内,礼数周全地与江聿升寒暄,阮祺一直插不上话,好容易提起婚服的事,就被对方抬手打断。 「我这回过来,正是要说说那套婚服的。」梅秀舟笑容诚恳。 「忘了告诉阮公子,那婚服原本是敬献给水神的祭品,只是后来仪式出了些差错,最终并没有用上。」 「您也知道,这种祭神的物件即便无法使用,也绝不能随意处置,销毁还是贩卖都很麻烦,阮公子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您能收下了,才是真正帮了我的大忙。」 对方的声音太过恳切,阮祺听得半信半疑。 用婚服做祭品,总觉得哪里有些怪。 梅秀舟赌咒发誓:「我说的一切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情愿天打雷噼。」 江聿升也跟着劝道:「既然送你的就收下吧,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江聿升压根不清楚婚服的事,他只在意外面那些货船。 如今庙市生意虽然兴盛,但总归缺少些特色,保不准哪天就会被别处取代。 若是能有梅家的商船长期驻留,芜河村的庙市才算是真正稳固了。 梅秀舟的神情越发真诚:「我也正有此意,河市拥挤,并不适合做零散生意,我本也想在附近找一处合适的集市,刚好寻到你们这里。」 阮祺渐渐听懂了,心底也忍不住高兴。 庙市越来越兴旺,村里人的生活自然也能蒸蒸日上,到时即便县里再有什么变动,也影响不到芜河村这边了。 江聿升与梅秀舟聊得热络,很快被留下用饭,直到崔庙祝传话过来,说有事找他商议,这才匆忙结束了话题。 梅秀舟殷勤送众人下船,走在最后时被清珞扫了一眼,突然听见耳畔有声音传来。 「……别做多余的事。」 那嗓音并不冷,梅秀舟却瞬间脸色惨白,等再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然走远。 许久,一个人影自船舱内走出,陶玄景抱着臂,望向他嘆息道。 「早和你说过行不通了,仙君若是那么容易劝服,我和岳将军也不至于留到现在了。」 「那怎么办?」梅秀舟擦了头顶的汗问。 「好好准备婚仪吧,毕竟是仙君大婚,即使在下界凡间,也不好太过寒酸了。」 陶玄景破罐破摔道:「也不知小殿下出生后,仙君能不能回心转意。」 仙君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若是有小殿下的话,估计也会是天生仙体,到时自然便要回归上界了。 陶玄景很想得开,他问过村里的老人,这边哥儿成,一般三五年内便会有子嗣。 「那凡人有身孕了?」梅秀舟震惊。 「没呢,」陶玄景摇头,「所以慢慢等着吧。」 水神庙来祭拜的香客比以往还要多些,阮祺先将清珞送回房中,才随着江里正去到崔庙祝那边。 要商议的事有两件,一是上午有村民闹事,其中有芜河村的,也有隔壁隅山村的,双方动了拳脚,轻伤了三人,需要里正拿主意该如何处置。 第80页 二则是如今庙市人流过多,已然将几条道路挤得无法通行,必须重新规划,否则冲突只会愈演愈烈。 「你觉得该怎么办?」说到一半,崔庙祝忽然问阮祺。 阮祺听得正迷煳,没想到对方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下意识摇头道。 「我不懂这些,您和江叔拿主意吧。」 「没事,随便说说就行。」江聿升头痛,他也是实在想不出办法了。 芜河村地方有限,加上背靠隅云山,再往旁边扩一扩,恐怕要跑到隔壁村的地界了。 阮祺皱眉思索,犹豫着道:「其实……也未必是地方不够的缘故。」 「我今日去收摊位费用时注意到,好多人第一回来芜河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该到哪里去买需要的货品,故而才会四处乱撞。」 「若是能在庙市内增加简单的指示,比如,增加一些木牌,指明出入口的方向,还有各种摊位的方向,减少大家迷路徘徊的时间,是不是能引导人流,防止互相拥堵。」 江聿升与崔庙祝对视一眼。 增加指示木牌,的确是个办法。 江聿升连忙颔首:「这个简单,我马上叫人去弄,试试看效果如何。」 这边商量完了,阮祺总算腾出空闲,准备去瞧瞧清珞的情况。 对方表面的伤疤虽然都已经痊癒,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还是要多加小心的。 郎君什么都好,就是不顾惜身体,若是没有阮祺提醒,平日连药都懒得吃。 进到屋内,从瓷瓶里取出药丸,阮祺试了试水温,确定刚好不会烫口后,走近掀开帷帐。 床里人还在熟睡,侧着脸,乌髮散落在枕间,仿佛过分静谧的画卷。 ……睡得还真熟。 阮祺弯了弯唇,俯身帮他将被子盖好,却没留神水杯倾斜,少许温水从里面滑落。 哎! 阮祺吓了一跳,慌忙拿稳水杯,却见落下的水滴非但没有溅湿床褥,反而尽数飘浮于半空。 阳光照进窗子,水珠透出奇异的微光,悬浮在距离清珞不远处,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 阮祺举着水杯,杏眼缓缓睁大,甚至连唿吸都停住了。 第41章 晌午后阳光明艷,风吹过木窗,阮祺听到自己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声。 鹅黄的帷帐内,清珞安静合眼,唿吸轻微起伏,纤长的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 阮祺觉得此刻自己该想点什么的,比如,思考眼前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呆愣着,脑海里面一片空茫。 晶莹的水珠晃了晃,忽然自半空掉落,有几滴划过清珞的脸颊,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怎么了?」 阮祺迅速回过神来,拿衣袖帮他擦脸:「对,对不住,我刚才没留神把水泼到你身上了。」 水? 清珞皱眉抬眼,注意到他手里的药丸和水杯,顿时无奈。 「我已经好了,不需要再吃药。」 准确说,是吃药了也没用。 这些凡间伤药对他的效用近乎于无,他能如此快就痊癒,完全得益于两人间相连的姻缘线。 自对方体内回渡来的仙灵之力,足够他在短期内彻底恢復。 「那也不行,」阮祺不懂这些,伸手将清珞拉了起来,把药塞到他手里,「要按时吃药,大夫说你受了内伤的,必须仔细调养才行。」 药丸苦涩,估计是加了当归,有种古怪的腥甜味,清珞很不习惯这股味道,没等吃便先皱起了眉。 瞧着他这副模样,阮祺心底的恐惧消散了些,轻哼道。 「快点吃,你就算看再久,它也不会开出一朵花来。」 眼前人大多时候都是松散随意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甚在意。 偏偏吃药时像孩子一样,眉头紧蹙,浑身上下都写满抗拒,非要人哄着才肯吃。 将刚才诡异的画面抛到脑后,阮祺推了推眼前人。 催促道:「好了,我给你买了芝麻糖,等下还要去庙市上帮忙呢。」 说罢不等他拒绝,阮祺从怀里取出一枚纸包,露出圆滚滚沾满芝麻的糖球。 清珞瞧了眼芝麻糖,终于闭眼咽下药丸。 「乖。」阮祺勾起笑,刚塞了颗芝麻糖给他,忽然身体一轻,直接被人拽进怀里。 阴影从头顶压下来,阮祺很快尝到那颗芝麻糖的香甜味道,再被松开时已然满脸通红。 「你方才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那股药味总算被压下,清珞蹭了蹭他的颈间,懒洋洋问。 阮祺迅速摇头:「没,就是瞧你睡得熟,犹豫要不要吵醒你。」 「对了,下午伯母要弄烤鱼的摊位,时辰不早,我得过去帮忙了。」 清珞睏倦地「嗯」了一声,却依旧双手环着他,丝毫也没有松开的打算。 「捞鱼只有我能捞,好多客人都等着呢,去晚伯母要过来催了。」 这时候也很像小孩子。 阮祺心底软软的,侧头亲了他的脸颊:「……要不,我和大伯商量一下,今晚留在庙里陪你,就说庙市后要祭神,大伯应当能同意。」 清珞似乎笑了下:「祭神吗,好,那我在庙里等你。」 阮祺:「……?」 虽然觉得对方语气有些怪,阮祺却没心思多想,满脑子都是先前的水珠。 第81页 他不善于撒谎,也不是能藏住事的性格,但情况实在怪异,他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最好是等一切都弄清楚后,再考虑如何与对方摊牌。 阮祺暗自深吸口气,无论如何,这人都是自己的郎君。 烤鱼摊位架起来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真想要吃鱼的没几个,多数都是来瞧热闹的。 因为见清珞还睏倦着,阮祺便没有再吵醒他,自己一面朝摊位走,一面思考着关于对方身份的事。 是妖怪吗? 还是某种法术? 阮祺幼年曾经在集市上看过那种穿青袍的道人,据说法力高强,能吞火炭,下油锅,不过后来伯母也说,那些把戏都是煳弄人的江湖路数。 至于妖怪,阮祺就只在传闻里听到过一些,比如狐女嫁人,比如仙鹤报恩。 能控水的妖怪……鱼吗? 想到鱼,阮祺突然就有些不能直视摊位上的烤鱼了。 「发什么呆?」董念还以为他病了,伸手探他的额头,见没事后才开口道。 「给你备了新渔网,你去试试看顺不顺手。」 「嗯!」阮祺连忙答应,转头去取渔网。 不能是鱼,鱼都是离不开水的,那人平常看不出有多爱水,偶尔沐浴也都要阮祺催着才肯去。 倒是很爱干净,衣摆袖口处没有半点污渍,即便在厨房里被油烟燻染过,身上也总是清清爽爽的味道。 「小庙祝来捞鱼了,我今天可是特地赶来的,排了大半日的队呢,可算是等到小庙祝了!」 「今天准备烤什么鱼,不如捞条鲛鲨给咱们瞧瞧?」 一看见阮祺现身,排队村人顿时便吵嚷起来。 「还鲛鲨,」董念帮忙整理渔网,边笑骂道,「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这么厉害,怎么不叫祺哥儿给你捞只玄武上来。」 排前头是芜河村的人,与阮成丰一家相熟,故意逗阮祺。 「行啊,祺哥儿若真能给我捞只玄武,我把传家宝的银簪子给他当添妆。」 周围顿时都笑,说他小气,银簪有什么稀奇,要拿就拿他家羊脂玉的镯子给人做添妆。 说话人也是豪气,直接颔首答应:「成,倒也不用玄武,就那种比脸盆大的乌龟,若是祺哥儿能给我捞一只上来,我就把那玉镯子送给他。」 阮祺还在发呆,根本没听清众人的对话,兀自拎着渔网走到岸边。 新买的渔网比先前的好用许多。 材质结实,网眼大小适中,重量也十分趁手,无需太过用力,便能朝外抛出很远,不用再担心被岸边的石块勾坏。 不过乌龟。 阮祺有些走神,还没等深思便迅速摇头,不不不,不能是乌龟,气质完全不相符。 但若真是的话……阮祺努力说服了一下自己,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至少乌龟寿命长,餵些鱼虾果蔬就行,感觉很容易养活。 阮祺正想着自家郎君本体是乌龟的可能,突然觉得手上一松,围观人群炸开了般,瞬间传来震耳欲聋的惊唿。 怎么了? 阮祺下意识垂头,就见他根本没来得及收网,被他网住的事物已经慢悠悠自己从芜水河里爬了出来。 四条腿,眯着眼,背着沉重坚硬的后壳,全加起来足有两个脸盆大小。 之前说要给阮祺添妆的村人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三两步跑上前,帮着他一起将乌龟拖上岸。 「哈哈哈哈,神了啊,真的是脸盆大的乌龟!」 阮祺满头雾水,被村人拉住道谢。 「果然还是小庙祝厉害,我找这龟找了好久了,今日终于找见了!」 「说话算话,答应你的添妆,那羊脂玉的镯子,我晚上就送你大伯家去。」 周遭人群吵着道:「这么大龟,赶紧烤了吃吧。」 「滚你的,」村人转头骂,「这龟我是要拿回家供着的,烤什么烤。」 村人姓柳,是做木材生意的,最近库里的贵重木料总是莫名起火,问过算命先生,才知是命中犯火,必须寻一只足够大的乌龟养在西北角上,才能镇得住家中邪火。 村人花了一整月也没寻到合适的乌龟,简直心力交瘁,眼前这龟简直是救了命了。 阮祺听解释总算明白了,心情复杂地与乌龟对视一眼,看着对方被村人小心翼翼地捧走。 盯着岸边的渔网,阮祺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 他并不擅长捕鱼,无论是庙市上烤鱼,还是先前从河里捞出的珊瑚和珍珠,都是自从遇到清珞后才发生的事。 不会真的是水里的妖怪吧。 阮祺越想越觉得可能。 ……如此,似乎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总算将庙市的事情忙完,阮祺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了,与伯母打过招唿,顾不上收好渔网,匆忙跑到江锐安那边。 同样是哥儿,江锐安的个头比阮祺高上许多,因着常年在山中打猎,皮肤晒成小麦色,伸手一把将阮琪提到面前。 「跑什么跑,等下别撞着你。」 「有急事!」 阮祺将自己的后领解救出来,左右环顾了圈,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才用力将他拖进林子里。 庙市是在山脚下的,往西不远便是一片树林,里面种着红豆杉,细细密密的绿色叶片几乎遮蔽住整片日光。 第82页 阮祺停下脚步,压低声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江锐安抱着手臂,神色促狭,「是问怎么与你郎君洞房吗,那你可问对人了,我这里有不少画本,如果你需要的话。」 「别闹!」阮祺红着脸打断,「是正事。」 江锐安耸肩,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然而四周安静下来,阮祺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这事情太过离奇,别说是眼前好友,便是他自己此刻也无法完全相信。 斟酌了半晌,阮祺终于道:「我有一个朋友……」 「你如今在村里只有我一个朋友。」江锐安淡淡提醒。 阮祺被噎住,江锐安抬手,示意他继续。 阮祺深吸口气,到底还是无法将事情和盘托出,只能换了个方向问:「你觉得这世间有妖怪吗?」 江锐安掏了掏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在说笑?」 面前人抿着唇一脸严肃,明显不是在与他玩笑,江锐安伸手挠挠头,却是有些为难了。 「妖怪啊,山里确实总有妖怪的传闻,我进深山里打猎时候,偶尔也能遇到些怪事,所以若说相不相信的话,那应该还是信的吧。」 所谓敬鬼神而远之。 江锐安的确相信这世间有妖怪鬼神,却从未想过要深究。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芜水河的河神,据传就是条比山峰还高大的巨蛇,你去隅山村的河神庙瞧瞧,就能发现庙里到处都是蛇鳞和蛇头的图腾。」 阮祺眼眸亮了亮。 「所以我觉得,你就算真遇见了什么,其实也无需在意,去庙里求张符也好,睡一觉忘干净也好,总之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江锐安补充道。 他向来不懂得安慰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然是绞尽脑汁了。 「我明白了。」阮祺认真颔首。 两人并不同路,在山林里便分开了,走到半路时,江锐安后知后觉拧起眉,突然感觉背嵴一凉。 ……好友不会当真遇见妖怪了吧? 傍晚庙市散后,阮祺如约留在庙里。 大伯虽然不愿,却被伯母扯了扯衣袖,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再次叮嘱他近日不要到常渊县去。 「可我在县里木匠那儿定了家具,这两日应该快打好了。」阮祺迟疑。 木匠那里虽然包送货,但像架子床,或是红木的顶箱大柜,都是不给配送的,非得亲自验货才行。 「让你大伯过去,雇辆车直接拉回来,」董念坚持道,「你就呆在村子里,若是实在憋闷了,就去山里逛一逛,别到处乱跑。」 伯母的语气难得严肃,神情也紧绷着,阮祺拗不过她,只能点头。 「好吧。」 山路崎岖,勐兽也多,伯母往常最反对他没事朝山里跑,怎么瞧如今的架势,却像是县里比山上还要危险了。 夜里收拾了碗筷,阮祺抹干净桌面,倒了半杯药酒给清珞,将刚才的话讲给对方。 「……看来往后若是想买东西的话,只能绕路去毓川县了,就不知那边东西贵不贵。」 「这新知县的事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希望能快点结束吧,我还想再去趟鬼市呢,那边瓷器便宜,正好给家里补充些碗碟。」 清珞将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药酒是柳郎中新酿成的,不醉人,清珞放下酒杯却忽然倾身,伸手将阮琪拉到面前。 「哎!」阮祺没站稳,险些跌坐进对方怀里,垂头便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瞳。 那瞳仁墨色幽深,藏了些许笑意,仿佛层层盪开的水波。 「今晚留下来吗?」 阮祺脸颊发烫,却没能从对方的怀里挣脱开,只得嗫嚅着道:「月底就要办婚仪了,再睡在一起不好。」 「没关系,」清珞靠近,带着药酒的苦涩味道,「先留下,等夜里我再将你送回去,不会在这边过夜。」 柳郎中作为芜河村唯一的郎中,除了给人治病,最擅长的便是酿制各种药酒。 如今这药酒用了阮祺先前在山里采的人参,添了诸多珍贵药材,有淡淡的土腥气,还有种奇异的苦香。 阮祺细细品尝着,感觉自己似乎也有些醉了。 身后的手臂逐渐收紧。 自家郎君不会是蛇妖吧,阮祺忍不住分神想,这般缠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尾巴。 第42章 阮祺隔日醒来果然已经回到大伯家里,身上衣衫完整,其余也没有什么古怪的痕迹。 就是用早饭时大伯臭着张脸,一副想教训他,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行了,」反而是伯母宽慰他,「小夫妻两个,难得相聚,不是给送回来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阮成丰绷着脸,想起昨晚对方抱阮祺回来的模样就忍不住来气。 分明月底就要成婚了,这人竟然连这点时间也等不及吗,还敢拿祭神当藉口,也不怕被神明降罪。 阮祺只得讪笑,满脸讨好地夹了鸡腿给他。 早上做的是蒸鸡,只用简单的盐和姜蒜调味,蒸好后鲜嫩多汁,沾董念新调的辣酱,轻轻一夹便能脱骨。 阮成丰最爱吃鸡腿,不过平常向来都把这些让给阮祺,如今吃着侄子亲手夹来的鸡腿,神色总算缓和了些。 第83页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阮成丰冷哼道。 「不是大伯拦着你们相处,白日里你们随时想见都可以,但他现在毕竟在庙里借住,来来往往都有人盯着,你在这时候留宿,最后没事也要被人传出事来。」 「嗯。」阮祺连忙颔首,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董念倒是没想那么多,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们今天,还打算去县里?」 「是吧,」阮祺咽下一口鸡肉,被辣得直灌冷水,「准备到河市去,若是还有空闲的话,再顺路去趟毓川县。」 婚仪要用的事物很多,与其最后手忙脚乱,倒不如趁空闲一点点预备起来。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急,我同你魏婶子商量了,过后她会拿一批婚仪用的东西过来,喜帕红烛,花灯彩轿,都是顶好的,保管比县里的便宜。」 董念喝着菜汤,假装不经意道。 阮祺疑惑,总感觉伯母似乎不太想让自己去县里。 不只是常渊县,便是稍远些的毓川县也最好不要过去。 这常渊县的县太爷,总不能连隔壁县也一併影响了吧。 「对了,」董念打断他的思绪,「你先前买的那两亩良田,地契都已经办下来了,你今日得空记得去里正家取一下。」 「到底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别什么都不上心。」 阮祺闻言愣住,他是真忘了还有这件事。 田地虽然归芜河村所有,但办理地契却要到衙门用印才行,最近新知县上任,各种法规更改频繁,江里正也是费了几趟工夫才把地契办下来,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 这回无需伯母叮嘱,阮祺也没法再跑去县里闲逛了。 用过早饭,阮祺先到水神庙,盯着清珞吃过药,这才领着对方一同去了里正家里。 江聿升今日并不在,唯有一名僕役帮忙取来地契,临出门前迟疑着道。 「你家里已经有人开始在田上种地了,老爷让我告诉你,最好别越界太多,不然只能把旁边那块田也一併买下来了。」 阮祺以为是自己听错,他家人,提前把田地种了? 阮祺大伯是猎户,哪怕是在过去,一家也从未指望靠田里的收成过活,便是伯母,也很少会在种田的事上费心。 然而等到了地方,望着郁郁葱葱的田地,还有在田间忙得热火朝天的陶玄景,阮祺总算是知晓答案了。 「君上和阮公子来了,」陶玄景放下锄头,擦净脸上的尘土道,「地里的韭菜已经长成了,属下还种了些菠菜,正鲜嫩呢,公子可要摘点回去?」 「种得真好。」阮祺由衷感嘆。 「只是随便弄弄,」陶玄景谦虚道,「是夫人说这两亩田公子已经买下了,如今时节好,不种些东西可惜了。」 「那个,应该是能种的吧?」陶玄景不确定问。 菜地比灵田好种,起初他还对凡人的事物有些排斥,如今逐渐适应,偶尔甚至会觉得田地太少,种着不够尽兴。 「能种,只是要注意边上的石块,不能越界。」阮祺给他指了田埂边的石基。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倘若自家郎君是妖怪的话,那作为清珞的下属,眼前这一位很可能也不是普通人。 陶玄景为人精明,处事利落,虽然性格有些阴郁,却并不难相处,偶尔交代他去办事,也都是任劳任怨。 阮祺歪头打量。 对方也是妖怪吗?如果是的话,那会是什么妖怪? 「那就好。」陶玄景被瞧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出言提醒。 「是要现在把菜都摘下来吗,还是晚点再帮您送到家里?」 阮祺回过神,不好意思道:「嗯,韭菜和菠菜都要些,晌午我做饭,你们也一起过来吃吧。」 田间的风带着草木的馨香,吹得人很是舒服,阮祺回过头,才发觉被自己拉来的清珞已然靠在树荫下昏昏欲睡。 刚犹豫要不要将人叫醒,就感觉有熟悉的身影凑到跟前。 正是昨日应当离开的梅少东家,梅秀舟。 「哎,君上这是困了吧,我给您搬两张椅子过来,您先歇着,我帮您去把地里的菜摘了。」 虽然同样是下属,但和那两人相比,梅秀舟常年在外经商,说话办事都更加周到圆滑。 阮祺每次与对方相处时,都会不自觉有些拘谨。 「不用,椅子我自己来搬就好了,需要的菜不多,我马上就能摘完了。」 梅秀舟直接挽了衣袖:「别别,公子金尊玉贵,怎么能干这等粗活,放着小人来就行……您要的韭菜是炒菜用的,还是做馅儿用的?」 「炒菜的韭菜必须用已经长成的,不然在锅里很容易炒烂,做馅的韭菜则要用鲜嫩的,菜汁多,皮薄馅儿美。」 「哦。」阮祺被说得晕头转向,只能任由对方帮自己摘菜。 一旁还在除草的陶玄景眉心狠狠跳了下。 他亲手种的菜,倒是被别人拿来献殷勤了。 不过他也不是好欺负的,陶玄景将手擦抹干净,利落抢过梅秀舟带来的食盒。 从里面拿出一盘元宝酥,一壶薄荷水,小心摆到阮祺面前。 温和笑道:「早上日头大,公子累了吧,来喝点水,这煮水的薄荷叶是从南方船运过来的,清凉解渴,正适合如今来喝。」 第84页 「谢谢。」阮祺的确是口渴了,接过杯子道谢。 常渊县附近很少能见到薄荷,即便有,价钱也并不低。 加了薄荷与绿茶的香饮清凉适口,阮祺喝着不错,转头给清珞也餵了些。 才刚摘完半筐韭菜的梅秀舟恨得咬牙,两人在半空中对视,全都眯起了眼。 「……怎么了?」岳将军左右环顾,一头雾水。 梅秀舟捧了竹筐走来:「公子,菜都已经摘好了,我瞧着山脚林子里似乎长了些嫩竹笋,要不要也去挖一些。」 「有竹笋?」阮祺惊讶。 山脚下竹林少,很少能挖到像样的春笋,一般家里要吃的话,都只能到集市上买,或者进深山里挖来。 「当然有,公子……」梅秀舟话音未落,就被身旁陶玄景打断。 「不必劳烦少东家,春笋我已经给公子挖好了,满满一竹筐,都放在后面呢。」陶玄景微笑。 两人再次对视。 岳闻朝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凑趣:「哦,我打了两只兔子,等会儿也给公子送过去吧。」 「那,再加一道油焖笋,一道辣炒兔丁。」阮祺盘算着道。 说罢忍不住感慨:「你们感情可真好,大伯和伯母去外面摆摊了,到时我下厨,晌午你们一起过来吃饭吧。」 陶玄景、梅秀舟:「……」 清珞「嗤」了一声,阮祺疑惑回头,被对方捏了脸颊。 「不用理他们,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因为不能去常渊县,上午去庙里一趟,阮祺便再没什么事情可做了,闲着无聊,索性早早开始做午饭。 家里还剩下许多白面,做普通的面条太无趣,阮祺准备挑战一下相对高难度的刀削面。 刀削面需要三揉三醒,每次揉面都要静置一刻钟,以便使面团光滑。 为了避免中途出差错,阮祺揉了好大一个面团,又从隔壁魏婶子那儿借了木板和削刀。 趁着醒面的工夫,阮祺先将春笋剥皮切成小段,起油锅炒肉片和姜片,将肉片捞出,用糖炒出糖色后倒入春笋,翻炒均匀后加入回锅肉片,最后加酱油和白糖调味。 阮祺爱吃甜,做油焖笋总忍不住多放糖,出锅后色泽油亮,味道鲜美。 还没摆上桌呢,阮祺便先塞了块到清珞嘴里。 「好吃吗?」 刚揉完面团,阮祺鼻子上还沾着白面,好像从面粉堆里滚出来的小花猫。 清珞抬手擦了下他的鼻尖,笑着颔首:「嗯,味道清甜,炒得刚刚好。」 阮祺开心得眼睛都亮了,不过还是矜持地点点头,继续洗择好的韭菜。 「还行吧,只比我伯母做的差一些。」 韭菜切段后做了韭菜炒鸡蛋,很快便能出锅,兔子虽然不好处理,但大伯过去常常打野兔回来,阮祺也算有些经验了,利落剥皮切肉。 辣炒兔丁要用花椒,干辣椒和姜蒜,其中干辣椒是自家田里种的,不会特别辣,却香味浓郁。 正适合阮祺这种不怎么能吃辣,又很爱往菜里放辣椒的类型。 几道小菜很快炒好,阮祺捧着已经醒好的面团和削刀,满脸严肃地站在铁锅面前。 「我帮你削吧。」铁锅里的水不断翻滚沸腾,清珞瞧着心惊,忍不住开口道。 阮祺身量本来就小,举着那么大一个面团,别说是削面,单只是拿稳都有些困难。 「没事,」阮祺屏气凝神,十分有自信道,「我已经提前练习过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乡下吃饭早,临近午时,各家烟囱里已然冒出炊烟。 陶玄景几人是一起过来的,路上两人还别着苗头。 「陶大人不必紧张,」梅秀舟笑容和善,「我就是太久没回无念天了,如今终于能在仙君跟前伺候,总想多做些事,并非是要抢陶大人的功劳。」 陶玄景瞥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子,仙君无法回归无念天,事后你我都逃不开责罚,眼下你挖空心思讨好阮公子,不就是指望对方到时能帮忙求情吗?」 仙君有多重视这位未来君后,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此时仙君身侧唯有他们几个,即便不考虑事后求情,他也绝不会将这大好机会拱手让人。 「陶大人多虑了,仙君无法如期回归无念天,这责罚是我该受的,我可从未想过要逃避。」梅秀舟的语气越发真诚。 「至于讨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发自真心,何来刻意讨好一说。」 陶玄景冷笑:「你发你的真心,我发我的真心,大家各凭本事吧。」 「好香,」岳闻朝吸了吸鼻子,流口水道,「是已经做完了吧,你们在这里吵,我先进屋吃饭了。」 家里的饭桌是四方形的,边角的木板能够拆卸,全展开后足够一大家子使用。 阮祺摆好了碗筷,却见那几人全都站在门外,没一个敢进门上桌的,顿时不解。 「怎么不进来?」阮祺热情招唿道,「只差刀削面了,先进屋等一会儿,马上便能开饭。」 谁敢进来啊! 三人面容僵硬,刚刚还在争吵的陶玄景和梅秀舟全都偃旗息鼓,目光呆滞,神色间满是惊恐。 灶台前,铁锅里的开水不断沸腾,清珞一手端着盛放面团的木板,一手侧握住削刀,手起刀落,利落将削下的面条甩进滚水之中。 第85页 面条大小均匀,正是最正宗的三棱形柳叶面。 阮祺眼眸晶亮,凑近赞许道:「还是你厉害,要是让我来,今天估计只能吃面片汤了。」 刀削面是个技术活,阮祺自觉已经和人学过了,但等真正上手后才发现有多困难。 面团捧不住,削刀握不对,削出来的面条好像一片片面疙瘩,还是大小完全不一样的面疙瘩。 清珞表情平淡,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削刀,而是什么神兵利刃。 「不是还要做两道凉菜吗,菜已经洗好了,到那边装盘吧。」 阮祺转过身,才发现趁自己摆碗筷的空当,对方已经将所有要用的青菜洗净切段,只需要最后加调料拌匀就好。 清珞身份特殊,刚成亲那会儿,阮祺明显能感觉到他对家中俗务一窍不通。 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甚至连铺床都是后来才慢慢学会的。 望着眼前认真忙碌的身影,阮祺心绪起伏,仿佛最柔软的角落被戳中,连唿吸都透着暖意。 「谢谢。」阮祺踮起脚,凑近小声道,却没留神被对方吻住嘴角。 「嗯,」清珞笑着道,「别被水烫到了,去外面招唿客人吧。」 正在门口罚站的客人们:「……」 第43章 午饭并不算丰盛,却是十分家常。 翠绿鲜嫩的韭菜炒鸡蛋,油焖笋,麻辣油香的辣炒兔丁,两道凉拌小菜,其中最显眼的,还要属每人面前那一大碗刀削面。 骨汤做底,面条筋道爽滑,上头铺了满满的肉片与油辣子,单只是瞧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可惜,三位客人全都呆坐在桌边,表情僵硬,竟无一人敢最先动筷的。 「怎么了?」阮祺取来青梅酒,依次替几人倒上,「是菜不合胃口吗,还是你们不能吃辣?」 应该不是菜做得太辣,梅秀舟也就罢了,岳闻朝和陶玄景可是经常到家里吃饭的,吃的也都是家常菜,看不出有什么忌口。 「没没,」陶玄景哪敢说是不合胃口,赶忙摇头,「主人家还没有上桌,我们哪里好自己先动筷。」 「都是自家人,这有什么的,快点吃吧,再等会儿菜都要凉了。」阮祺笑着道。 因为身上沾了面粉,他与郎君都重新换过衣裳。 说话间工夫,清珞已经换了湖蓝色衣衫进门,还是阮祺给他缝的那一件,只是袖口和缘边处做过修改,添了新买的银线,细细密密的水纹越显灵动。 「动筷吧。」清珞扫了众人一眼,坐到阮祺身旁。 三人总算松了口气,陶玄景最先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起根菜梗放进碗里。 随着清珞入座,一屋人总算开始专心吃饭,几人不敢对仙君亲手做的刀削面发表意见,只好对着阮祺做的菜品一顿勐夸。 「哎,这道韭菜炒鸡蛋做得不错,」陶玄景认真品鑑,「鸡蛋滑嫩,无论火候还是时间都把控精准。」 「韭菜长短适中,既不会太长难以咀嚼,也不会太短到影响味道,就连咸淡也恰到好处。」 「……谢谢。」 阮祺汗颜,一道简单的韭菜炒鸡蛋,瞧这架势,还以为他做的是什么珍馐美味。 那头梅秀舟也不甘示弱,吃了口菠菜,面上顿时露出赞许神色。 「嗯,公子厨艺果然精湛,尤其是这一道凉拌菠菜,鲜嫩和脆爽都刚刚好,调味加的那一点陈醋更是点睛之笔,依我看就连县里的酒楼,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水准。」 阮祺更正:「……那个,其实菠菜不是我烫的。」 炉膛里火势太旺,清珞担心他被烫到,几个需要提前焯水的菜都是对方帮忙,阮祺只负责最后加调料拌匀就好。 梅秀舟被噎住,嘴里的菠菜也瞬间咽不下去了。 陶玄景垂头忍笑。 一旁岳闻朝觉得自己似乎不合群,犹豫了半晌,也跟着夸赞道:「哦,辣炒兔丁里的笋子很脆。」 「是,」梅秀舟努力为自己找补,「这辣炒兔丁里的春笋放得正合适,口感脆嫩,特别入味。」 阮祺继续更正:「春笋也不是我烫的。」 梅秀舟:「……」 屋内落针可闻,清珞实在看不过几名下属耍猴戏,给阮祺夹了菜,轻声道。 「先吃面吧,再等会儿要坨了。」 「嗯。」阮祺连忙颔首。 虽然汤底和调味都是他弄的,但到底是郎君亲手煮的面,等坨掉再吃就太可惜了。 和阮祺想像的一样,面条筋道,上面挂满汤汁和辣油,越嚼越香。 吃到底下时候其实略有些烫,加上阮祺本来就不太能吃辣,嘴唇被辣得通红,却仍旧停不下来。 看对方吃得满足,清珞也露出些笑。 「这次调味和面汤都不错,等日后有机会了,可以给你大伯他们也做一回。」 这话正说到阮祺的心坎上,他灌了杯冷水,忙不迭点头。 「好好,那下回也是你来煮面吗?」 「嗯,」清珞取过布巾,帮他擦嘴边的辣油,「你如果想的话,往后都是我来做。」 三名客人埋头吃面,半点也不敢吭声。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几人离开时面容古怪,表示这段时间还有事情要忙,往后就不过来蹭饭了,也免得劳烦阮祺。 「这有什么麻烦,」阮祺疑惑道,「反正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做饭的,一起吃还更热闹些。」 第86页 「不不不,」陶玄景汗如雨下,坚定拒绝,「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最近确实忙碌,就不打搅公子和君上相处了。」 阮祺:「……」行吧。 这一日过得清闲异常,不用摆摊,不用到庙里帮忙,阮祺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 隔天实在闲不住了,便和大伯说想去毓川县一趟。 结果再次遭到反对。 董念心底发沉,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假装轻松道。 「毓川县太远了,僱车也要坐好久,你准备去买什么?」 「没,就是到街上随便逛逛,」阮祺将新洗好的被褥晾在杆子上,「我已经几天没出门了,庙里那边也说最近不用帮忙。」 即使能外出摆摊也好,阮祺就是太憋闷了。 只是可惜,大伯和伯母以他月底就要成亲为理由,说什么也不肯叫他跟着一起摆摊。 家里的杂活就那些,董念又是手脚麻利的,阮祺即便将屋子抹得一尘不染,也根本费不了多少时间。 与其整日无聊发呆,阮祺宁愿找点活干。 董念与阮成丰对视一眼,阮成丰收到暗示,心思转得飞快,突然有了主意。 笑着道:「毓川县和常渊县差不多,街市嘛,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如果真是无聊了,等明日大伯带你到山里去,现在好多野花都开了,你去挑几株移栽进院子里,给你成亲时用。」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春夏婚仪要用花草,秋冬婚仪要用果实,都是寓意美满的意思。 阮祺终于来了兴致:「真的,可伯母最近不是不让您进山吗?」 「只是摘几株野花,又不是到深山去打猎,」董念咳嗽了声,「快去快回就行。」 阮祺点头答应,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白日大伯和伯母照例到外面摆摊,阮祺被留在家中,一面打扫院子,一面考虑着明日要挑选什么花草。 最好是颜色鲜亮的,红色或者茜色都行,要能容易成活,若是没到婚仪便都枯死了,也不吉利。 这一点倒是可以去找陶玄景帮忙,对方先前移栽的那两株花椒树都已经顺利成活了,长势十分喜人。 阮祺这边打算得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二日稜子峰上便有黑熊伤人的消息传出,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董念本就是谨慎的个性,这回更不敢放两人进山了。 「再等几日吧,」阮成丰安慰阮祺,「村里已经让猎户一同进山,到时将那黑熊赶到别处,咱们便可以过去了。」 董念也跟着安慰:「你不是闲着无聊吗,明天我和你大伯都不去摆摊了,正好月底你成婚,我也想提前把屋子都收拾一下。」 「别别,」阮祺赶紧摇头道,「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顾虑我。」 目送两人离开,阮祺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县里到底有什么,让伯母宁愿不去摆摊,也要拦着他不许出门。 「……实在好奇的话,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清珞坐在桌边道。 阮祺塞了枚药丸给他,心底依旧犹豫:「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 清珞艰难咽下药丸,伸手将他拉到身前:「有我在,别担心。」 阮祺扬了下眉,目光直直落在对面人身上。 对哦。 差点忘了,自家郎君可是妖怪,那确实是没什么好怕的。 清珞:「……?」 毓川县距离芜河村有些远,即便僱车,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赶到。 为了节省时间,车上时候,阮祺仔细规划了今日的行程,还有具体要购置的货品。 毓川县无论面积还是人口皆少于常渊县,整座县城内唯有两处比较大的街市,一处是东街琳琅坊,一处是北街鼎烹阁。 顾名思义,东街卖杂货,北街主饮食。 阮祺其实很想尝尝毓川县几个比较出名的,不过今日恐怕是来不及了,只能暂时搁置。 车一路行至琳琅坊外,阮祺风风火火拉着清珞下车,直接奔最近的古玩店而去。 「你要买古玩?」清珞望着面前描金的匾额问。 阮祺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家中能称得上摆设的唯有一个插花枝的青瓷瓶,叫他花钱买不实用的古玩玉器,倒宁愿多买两只鸡仔。 果然,阮祺迅速摇头:「怎么可能买古玩,我是过来买神像的。」 「上回成亲你一直昏迷着,所以估计不清楚,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完整的婚仪至少也要有三个步骤,拜堂,祭神,合卺。」 「祭神要买自家供奉的神像,可以是水神、河神,也可以是其他神像,除了不能使用铜铸与铁铸,并没有别的限制。」 阮祺仔细解释:「大小其实都无妨,但为了摆着好看,一般都会选择比喜烛稍矮一些的,当然也不能太小了,否则会显得不够庄重。」 「等成婚后或者留在家中,或者也可以捐给庙里,让庙祝帮忙处理……比如先前成亲时用的那尊水神像,因为沖喜沾了晦气,就被崔庙祝做法事沉到芜水河底了。」 阮祺说得事无巨细,清珞却听得神色古怪,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 「打算买水神像?」 「这是自然,」阮祺理所应当道,「我可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成亲用别的神像,多不像话。」 第87页 清珞欲言又止:「……行。」 店铺名叫品珍阁,地方不大,却是毓川县最出名的古玩店,其中最赫赫有名的,当属店里的金玉神像。 刚进到门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铜鎏金的六尺水神像,手持利刃,身覆金甲,带着摄人的威压。 阮祺还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水神雕像,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住了。 「客官。」店伙计身材矮胖,瞧见有人进门,连忙笑脸迎上前来。 「这是咱们师傅新铸的水神像,特地用了凶神相,可以穰灾辟邪的,您若是需要的话……」 「不不,」阮祺往旁边挪了挪,「是成亲要用的,不需要这么大尊的神像。」 水神是上位神,根据地域习俗的不同,也分善神相与凶神相。 善神相就是芜河村庙里供奉的那种,慈眉善目,保佑人平安康健。凶神相则是更北方的地方会供奉的,可辟邪穰灾,驱除邪祟。 比如边关将领开战前若是要祭祀水神的话,便会选择凶神相的水神。 总之是因地制宜,大家各取所需。 「哎呀,原来是成亲要用的,」伙计笑眯眯道,「那还请两位客官到里面,我们有专为成亲准备的水神像。」 「有银铸的,有玉雕的,还有用陶土烧成的。」 「知道芜河村最出名的水神庙吗,我们店里所有成亲用的水神像,都是找那位崔庙祝亲手供奉在神前,受足七七四十九天的香火才摆在货架上售卖。」 「婚仪当天用我们店里的神像,保管二位得神仙保佑,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店伙计嘴皮子很快,跟台上唱戏文似的,直说得天花乱坠。 阮祺虽然疑惑崔庙祝怎么还接这种杂活,却还是不免被对方说动了。 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阮祺的脸颊有些红,故作镇定地点点头道:「也行,那你拿几样过来我瞧瞧吧。」 品珍阁内的神像的确不错,整体价格也算合适,阮祺最终花五两银子挑了尊象牙白的瓷器水神像。 做工精细至极,从眉目神态到法袍褶皱,无不端庄流畅,即便是凑近打量,也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 伙计一边替他打包,一边赞许道。 「果然还是客官有眼光,这象牙白的水神像别看价钱有些贵,却是所有神像里做工最复杂的,前后加起来足有七八十道工序,尤其是这种没有瑕疵裂痕的,更是一等一的难得。」 挑到心仪的神像,阮祺也很是开心,刚想询问清珞觉得如何,就见对方视线转向店外,似乎正盯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阮祺付了钱,忍不住凑过去问。 今日街上的摊贩格外多,即便隔着门窗,也能听见外面吵闹的叫卖声。 阮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越过拥挤的人群,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眸顿时睁大。 其实本不应该感觉熟悉的。 毕竟,阮祺已经十数年没有与对方相见了。 那人穿着灰色衣袍,颧骨很高,眉眼有些刻薄,似乎正在与街边的摊贩争吵,最终拂袖离去。 行人如潮水,那人也如同水中的一粒沙,转眼便消散无踪,再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阮祺木着脸,神情空白了一瞬,手指用力拧紧。 背后有人在唤他,可他已经听不清了,只低声念出一个字。 「爹?」 第44章 今日时间不多,除了神像,阮祺原本还计划着将布置婚房的喜烛和红纱灯笼一併买来。 然而站在专卖灯笼的店铺面前,阮祺却是有些走神了,犹豫许久也没有推门进屋。 刚刚那个人,他应该并没有认错。 对于父亲阮成彪,阮祺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对方和大伯很像,也是生得人高马大,眉间总是紧皱,带着说不出的刻薄。 五岁前娘在家里时还好,阿爹虽然偶尔也会打骂,但并不会特别苛待他,有时候心情好了,甚至会摸一摸他的发顶,给他一块饴糖。 直到娘亲与阿爹和离,没过多久便改嫁了他人,阮祺的生活便彻底坠入了深渊。 没有饭吃,没有厚衣,寒冬腊月里,阮祺只能穿着薄薄的棉衣,要到山里翻好久,才能勉强翻找出一些能够果腹的食物。 到后来,连阿爹也不肯要他了。 「怎么了?」清珞靠近,伸手抚过他的面颊。 阮祺闭眼蹭了蹭:「没什么,只是刚好瞧见一个熟人。」 对方的手掌很暖,带着湖水般清新的味道,仿佛有再大的风浪也能止息。 「要去找找吗?」清珞问。 「不了,」阮祺仰起头,努力撑起笑脸道,「快到下午了,先进去买纱灯和蜡烛吧。」 要说完全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阮祺也想直接追上去,质问那人当年为何要抛下自己,为何明明回来了,却依旧对自己不闻不问。 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 阮祺拉住身边人的手,他现在有郎君,有大伯和伯母,一切都很好,再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 卖灯具的是一家杂货铺,问明两人要买的是成亲用的红纱灯,连忙从库房里搬了许多出来,满脸热情道。 「二位客官来得可太巧了,最近县里刚好有家富户要办婚仪,定做了好些红纱灯笼,有些用不上的,便都留在了店里。」 第88页 「您瞧这做工,瞧这用料,往常大几百文也未必拿得下,如今五十文就能挑两盏回去,随便客官挑,保管您不吃亏。」 红纱灯不好清洗,放久了很容易变旧褪色,一般只有赶在婚仪之前才会有人定做。 有现成便宜的灯笼自然再好不过。 阮祺最后挑了四盏,两盏莲托座,两盏如意座,家里有个很久没用过的灯几,上面雕刻的也是莲花,到时摆在角落,搭配起来一定好看。 店里原本就有喜烛售卖,由于阮祺灯买得多,伙计问过掌柜后,干脆白送了两支给他。 大红的蜡烛上烫着金色的喜鹊祥云,竟是比寻常香烛铺子里卖的还要精细。 时辰不早,再留在县里吃饭显然是来不及了,阮祺只得在糕饼摊买了两块白糖糕,准备在路上垫垫肚子,等到回家了再做午饭。 然而没抱什么期望的白糖糕却出乎预料的美味,阮祺刚尝过第一口,眸子便亮了起来。 「居然是有夹心的。」阮祺将糕点掰开细看。 外表是再寻常不过的雪白方糕,内里夹着的却是满满的蜜红豆,豆子煮得绵软,香甜的滋味几乎入口即化。 瞧着他总算开心起来,清珞的神情也跟着缓和了些,将自己手里的白糖糕递过去。 「嗯?你的是蜜枣馅儿的,」阮祺杏眼圆睁,「这个也不错,两种一样好吃。」 心底却是有些可惜,这般好吃又便宜的白糖糕,早知道就多买几块了。 「既然喜欢的话,两块都给你。」清珞眸色温和,帮他擦去唇边的糖霜。 「我们一人一半,」阮祺露出笑,将掰开的那半块塞进他嘴里,「这样两种味道都能尝到了。」 阮祺性子向来豁达,刚刚还有些低落,等吃了香甜的白糖糕,回到家中,便彻底将阿爹的事抛到脑后。 用过午饭,就开始抓着清珞研究婚仪当日的布置。 「……那天花轿要从大伯家离开,到时村里人都会过来观礼,所以这边的布置也不能马虎。」 「门窗要贴喜字,桌上要盖红纸,家里鸡鸭也要绑红布,前院得有鲜花和果树,没有果树的话,摆些果子在外面也行。」 「至于花的话,」阮祺扫了眼前院的空地,「最好是能去山里采,县里鲜花卖得贵,只摆一天的话总感觉不划算。」 原本是计划今日去山里採花的,可惜有勐兽流窜,也不知是否会伤人,若是赶不上月底的话,便只能花高价去县上买了。 好比春季最常见的瑞香,山里费些工夫就能寻到,可一旦拿到街市上,最低也要三四文钱一株。 到时婚仪用上几十株,加起来两百文都挡不住,想想都觉得心疼。 「如果只是普通的鲜花,我其实已经叫人先准备了一些,」清珞问,「要去看吗?」 「你叫陶玄景他们进山采的?」阮祺惊讶。 他都不知对方何时准备了鲜花。 「算是,」清珞颔首道,「没花钱,已经移栽到山脚下了,就在大田附近。」 没花银子就好,阮祺连忙点头。 芜河村位置偏北方,春季天气凉爽,能在此时盛开的花朵都比较娇小,颜色偏粉白嫩黄的多,极少有特别浓艷的。 去看花之前,阮祺已经做好了要在一堆绿叶里寻找星星点点小花的准备了。 然而越过田地和密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阮祺就被大片艷红的花丛晃花了眼。 那花苞足有碗口大小,很像是牡丹,花瓣一重重叠在一起,错落有致,灿若朝霞,不断散发出幽幽淡淡的清香。 阮祺看得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花?」 「焰心莲,是从西域船运来的花,可以水生,也可以养在土里。」清珞温声解释。 「梅秀舟本打算拿到河市上售卖,只可惜这边与京城不同,寻常百姓并不爱养花,故而剩余许多没能卖出去,我便拿了些东西与他交换,算是没有花钱。」 花也是能用船运的吗? 阮祺忍不住疑惑,眼前的鲜花一朵赛一朵娇艷,生机勃勃,就连最顶上的露珠也都是晶莹剔透,分毫瞧不出刚经歷过长途运输的模样。 不过考虑到郎君和下属可能都不是凡人,阮祺便也释然了。 「替我谢谢梅少东家,婚服和花都有劳他帮忙了。」阮祺认真道。 虽然才相识不久,但梅秀舟对两人的事情一向尽心,前后着实帮了不少忙。 「谢他可以,」清珞倾身靠近,嗓音平淡道,「那我呢,这些花可是我连夜挪来的,不该也谢谢我吗?」 闻着空气里似乎有些酸,阮祺红着耳朵,揪住衣领亲了他一下。 「……你是我郎君,不用谢你。」 贴在面颊上的唇温温软软,清珞伸手将他揽住,终于也弯起嘴角。 阮成丰和董念回来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阮祺准备了晚饭,全程表现乖巧,努力遮掩自己今日偷跑去县里的事。 现如今阮祺已经多少能猜到,伯母之所以会一再阻拦他去县里,其实正是因为不想他与阮成彪相见。 离家多年的父亲,对于所有人而言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阮祺是如此,当年被父亲坑掉大笔银钱,险些背上负债的大伯一家同样也是如此。 第89页 既然他们都不想再与那人扯上关系,之前的偶遇也权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对了,村里几个猎户已经找到那黑熊的踪迹,估计再有两三日,应该就能彻底解决了。」阮成丰喝着汤忽然道。 「这么快?」董念顿时惊讶。 以前稜子峰上也曾经闹过黑熊,只是那会儿全村猎户联合起来,又是设陷阱,又是投毒饵,都没能彻底解决。 最后还是那黑熊自己搬走了,山里才总算恢復宁静。 两三日,即便是打头狼也没有这样快的吧。 阮成丰扫了眼桌对面的两人,嘆息道:「说来也多亏有清珞下属帮忙,那个叫岳闻朝的,他找到黑熊最常住的几个洞穴之一,已经带人设下陷阱了。」 「运气好的话,可能连两三日都用不上。」 阮成丰原本就是村里的打猎好手,碰见其他猎户,总忍不住相互比较一番。 不过有了先前在山里的经歷,他对于这叫岳闻朝的下属也算是完全服气了。 「神仙保佑,」董念抚着胸口道,「可快点解决了吧,家附近有只黑熊四处转悠,睡觉都叫人不踏实。」 晚饭吃得早,收拾了灶台和碗筷,窗外还微微亮着。 阮祺索性开了柜橱,准备将许久不穿的衣裳整理一下,好给婚仪用的东西腾出地方。 虽然伯母习惯节省,但对于阮祺吃用上的事物一向大方,不止过年会有一整套崭新的衣服,就连每年生辰时,也会给他买当季时兴的衣裳。 这样积年累月下来,着实是不小的数目。 清珞在一旁看着,忽然伸手拿起件藕粉色的小衣。 那衣裳已经有些旧了,针脚并不细密,质地却柔软,能看出应当是极好的料子。 「这是我六七岁时穿的,」阮祺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解释,「伯母亲手给我缝的,家里好些小衣都已经送人了,只有这件我捨不得,所以一直压在箱底。」 「缝得不错。」清珞道。 「嗯,」阮祺接来衣裳,目光带着怀念,「伯母也说这是缝过最好的一件,累得眼睛都疼了,下回再做,非等到……」 非等到他自己有孩子那日不可。 「嗯?」清珞盯着他。 阮祺偏过头,迅速遮掩住脸上的红晕,伸手将他推开。 「好好好了,你别捣乱!如果闲着没事做的话,就去帮我把抹布拿过来。」 北方雨水少,灰尘大,屋子稍有几日忘记打扫,便会到处落满浮灰。 阮祺正擦着柜门,忽然听外面传来物品打碎的声响,顿时吓了一跳。 阮祺望了眼清珞,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便再次听到伯母的骂声。 「……你个杀千刀丧良心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 阮祺听得心头莫名发紧,后面似乎有大伯在小声劝架,却被伯母一併骂了进去。 「你惯着他,我可不惯着他,照我看,你们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心眼儿全叫他一人长去了,什么来参加祺哥儿的婚仪,你也敢信他的鬼话!」 董念瞪着面前人,眼底满是怒火。 「我已经和魏婶子打听过,你弟自半年前便回来了,就住在毓川县里。」 「整整半年啊,之前咱家里那么困难,你伤得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弟有想过来看看你吗?现在生活好了,他倒是哈巴狗一样跑回来,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果然是阿爹回来了。 阮祺脸色有些白,突然后悔不该跑去毓川县,倘若他乖乖留在家中,对方是不是便不会寻上门了。 「不是你的错,」清珞轻声道,「就算没有你,他也一样会找来。」 应和着清珞的安慰,外间很快传来阮成彪的声音,明明已经十数年未见了,阮祺却像是还能清楚记得那个嗓音。 「我说大嫂,您讲讲道理啊,我只有这一个哥儿,他如今要成婚,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那嗓音并不沉,甚至带着令人不快的尖细。 「至于我大哥嘛,他现在不是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哪儿就有你说的那般严重了。」 董念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什么叫没缺胳膊没少腿,这说的是人话吗? 阮成丰爹娘早亡,几乎是费尽辛苦才将这弟弟拉扯长大,供他吃喝,给他娶妻,甚至最后还要帮着他养孩子。 结果对方倒是精明,有难的时候躲得远远,声儿都没有,恨不能假装自己死了。 眼见他们日子变好,就又削尖脑袋想来家里打秋风,董念狠啐了一口,直接拎起手边的木棍。 「滚!你大哥已经不认你了,再敢踏进家门里一步,看我不把你两条腿打断!」 阮成丰虽然沉默,却一直在旁边盯着,阮成彪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躲着木棍道。 「不认不要紧啊,我可是祺哥儿亲爹,他那几大箱子的纳采礼,你们总不能都吞了吧?」 纳采礼? 这人竟然是奔着纳采礼来的。 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董念眼前一阵阵发黑。 阮成丰也深吸口气,上前一把揪住阮成彪的后领,直接将人丢出门外。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大哥!」阮成彪表情不忿,还想再冲进屋内,却突然对上一双眼眸。 第90页 男子面孔陌生,应当是阮祺的新郎君,神色平淡无波,却莫名让阮成彪遍体生寒,不敢再踏上前半步。 「等、等着,我明日再过来!」 第45章 阮成彪狠狠吐了口唾沫。 晦气! 他抬脚走出院门,眼里满是阴鸷,那女人还是和过去一样,比泼妇还不讲道理。 他是许久不曾回家没错,也的确是将孩子扔给大哥抚养,可他那是到外面做买卖去了,若是日后发达了,自然也能帮衬家里一把。 董念不明事理也就罢了,居然还撺掇着大哥开始疏远自己,一家子都如此短视。 ……还有阮祺。 想起那个躲在里屋的身影,阮成彪便气不打一处来。 好容易回来了,对方竟然连一声「爹」都不肯唤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他被扫地出门。 然而不叫也没用,阮成彪踢开脚边的碎石。 那孩子依旧是记在他名下的,对方新郎君送的纳采礼,合该也有他的一份。 「阮哥,怎么样,你大哥肯将钱给你了吗?」快到村口时,有人从林子里走来,脸孔黑瘦,眼里透着谄媚。 阮成彪瞥了他一眼,这人叫程贰,是附近有名的混混,整日偷鸡摸狗,之前阮祺收了几大箱子纳采礼的事,便是这程贰偷偷告知给他的。 「呵,我大哥如今完全被那女人把持着,根本一个子儿都不肯给我。」阮成彪冷哼道。 「不能啊,」程贰也跟着忿忿不平起来,「阮祺再怎么说也都是你辛苦教养长大的,眼下不过寄放在别家几日,没道理连亲爹都不认了。」 「那箱子里的东西我可瞧见了,半人高的红珊瑚,一串串的珍珠,还有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足够后半辈子吃用了。」 程贰说着,目光里忍不住露出贪婪神色。 阮成彪的神情也渐渐焦躁起来。 程贰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全信,在回到村里之前,他特地找能信得过的人仔细打探过。 证明消息确凿无误,阮祺郎君的确是在关外做买卖的,也曾经做过海运生意,连京城来的梅少东家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 阮成彪也没有太多奢求,只要这些人能从指缝里漏出一些来给他就行。 没道理都是一家人,所有人都越过越富裕,就只有他一个依旧要在外面奔波劳累。 「其实我有一个法子,」程贰转了转眼珠,忽然压低声道,「就是恐怕会坏了祺哥儿的名声,不知你愿不愿意尝试。」 阮成彪眉头一皱,不过很快舒展开来。 「什么法子?」 程贰嘿嘿笑道:「很简单,我可以帮你伪造一张婚书,就说是你在外头做生意时,不清楚村里的情况,已经将阮祺许给了别人。」 「再把婚书拿给你大哥看,若是他们肯分钱给你呢,那你便愿意承担下这毁约的罪责,让这婚书一笔勾销。」 「若是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祺也只能听你的话乖乖嫁给旁人了。」 「不成,」阮成彪皱眉,「大哥也就罢了,那女人精明得很,根本不可能相信。」 他与董念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即便有大哥偏心,也从未在那女人手里讨过便宜。 一纸伪造的婚书,阮成丰兴许还能相信,董念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信。 程贰声音更低,笑容意味深长道:「不需要他们相信。」 「你忘了,阮祺未来郎君可不是普通人,你大哥大嫂当真敢冒这个风险吗,一旦婚书的事情曝光,不管是真是假,都必然给对方留下疙瘩。」 「但凡他们真心疼爱阮祺,都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隐患。」 阮成彪眉头紧皱,只听着程贰的话语絮絮传进耳中。 「……试试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大哥大嫂对阮祺比亲生的都要亲,最后一定会妥协的。」 日落西山,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昏沉下来,屋内却并没有点灯。 董念和阮成丰站在原地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气氛过于压抑,阮祺先受不住,怯生生道:「哎,时间过得可真快,已经这么晚了,先把灯点上吧。」 阮祺话音未落,那边清珞已经将油灯点亮。 昏黄的火光照亮房屋一角,总算显得没有那般压抑了。 「对了,我刚学到一种做香饮的法子,是锐安教我的,我去弄来给你们尝尝吧。」 四周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阮祺蹑手蹑脚走到灶台边上,先用开水煮了茶叶,再将茶叶滤去,加入少许蜂蜜,最后泡上今日在县里买的酸果子。 家里并不习惯喝茶,不过最近总有人来,伯母便提前购置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茶叶味道醇香,配上蜂蜜的清甜与果子的酸涩,就连阮祺这种不怎么爱喝茶的人,也能喝上一大杯。 接过阮祺泡好的香饮,董念唿出口气,终于坐回桌边,神情间说不出的疲惫。 「没事,」董念望向阮祺,「今晚家里太乱,去和你郎君到庙里住吧,最近几日都别再回来了。」 阮祺心底一跳,故作轻松道:「伯母,我和郎君还没办婚仪呢,不是您说的吗,神庙来往人多,容易传出闲言碎语,所以最好不要在庙里留宿。」 第91页 「这时候知道避嫌了,」董念没好气道,「天天和你郎君难分难捨的,再不叫你们住在一起,咱家窗户都要叫你们踩烂了。」 阮祺顿时脸红。 就是隔着窗户说话……也没有要把窗户踩烂吧。 「行了,」阮成丰嘆息道,「也不差这几日,水神庙是崔庙祝做主,有他护着你,想来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别闹出孩子就行,最近我和你伯母都忙,怕抽不出空来照顾你。」 「大伯!」阮祺这回连耳根都红透了。 虽然理由有些古怪,但被董念催促着,阮祺也只好收拾了物品离开。 目送两人走出院子,董念终于收起轻松,把手里的杯子丢到桌上。 「你猜,你兄弟为了那几箱子的纳采礼,能想出什么新鲜主意?」 阮成丰垂头没有吭声。 毕竟一起生活多年,阮成彪是什么脾性,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为了银钱,对方甚至能不顾脸面将魏婶子家的进货钱尽数偷去,若不是阮成丰后续一点点替他补齐,魏婶子早就报官将对方抓进牢里了。 不,阮成丰忽然想,或许是自己做错了。 他当年就应该任由阮成彪被关进牢里,说不定还能长些教训。 可惜眼下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暂时先别叫祺哥儿回家了,」阮成丰沉声道,「庙里人多,崔庙祝也是能镇住场子的,成彪欺软怕硬,估计不敢过去造次。」 「至于咱家这边,明日去和江里正通个气……剩下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阮祺和清珞回到庙里时,崔择川还没有歇下,有些奇怪两人怎么这时候过来,随口问了一句。 知道隐瞒不过去,阮祺索性照实说了。 来时的路上他就已经想通了,大伯和伯母之所以宁愿被说闲话也要让他搬来和清珞一起居住,估计也是预料到以阿爹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轻易放弃,日后多半还要过来闹事。 他们不想阮祺临近婚期了,还要为这些事情费神操心。 崔庙祝闻言眉头都立起来了,提高嗓音道:「那混帐东西!」 「不必怕,你爹是个什么性情村里没有不知道的,你尽管安心住着,我叫僕役日夜巡视,保管他不敢来寻你的麻烦。」 崔择川义愤填膺,伸手拍了拍阮祺的肩膀。 「明日我就去找江里正,他临走前不是还偷了魏婶子家的财物吗,正好,咱们新帐旧帐一起算!」 虽然时隔日久,偷盗财物也都已经被阮成丰补齐,官府那边估计是不会受理了。 但律法归律法,村里也有村里的法规,没办法彻底收拾了,狠狠打一顿还是可行的。 崔择川平日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难得如此愤怒,阮祺心底忍不住涌起暖意。 「嗯,我知道了。」阮祺点头。 「去歇着吧,」崔择川道,「放心,咱们芜河村这么些人,还轮不到他跑来放肆。」 似乎是崔庙祝的宽慰起了作用,这一晚阮祺睡得格外好,只是夜半三更,又梦见自己站在河面中央。 芜水河波光粼粼,月色雪亮,阮祺望向对面身影模煳的清珞。 风吹过鬓边,不知是不是阮祺的错觉,梦中的郎君似乎与现实里的很不一样,分明还是相同的容貌和气质,却叫他浑身战慄,不敢直视。 微凉的指尖帮他将碎发抚平,熟悉的嗓音传到耳畔。 「……你想要他的命吗?」 「啊?」阮祺瞬间呆住。 嗓音的主人温和道:「阮成彪,只要杀掉他,便不会再有人惹你不开心了。」 不不不! 阮祺被吓傻了,也忘了自己是在梦里,拼命摇头。 「没那么严重,他就算对我不好,还将我赶出家门,但他毕竟是大伯的亲弟弟,他死了,大伯会难过的。」 不是自己会难过,而是大伯会难过。 阮祺自五岁起便没有再见过阿爹,在他的心底里,大伯和伯母才是最亲近的家人。 阮成彪死了,他或许只会怅然一瞬,但绝不会如大伯那般在意。 「那就抹去你大伯的记忆,」耳边的声音继续道,「还有芜河村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忘了他,便没有人会在意了。」 杀掉一个人,再将他所有身边人的记忆抹去。 阮祺莫名打了个寒颤。 察觉出他的恐惧,声音的主人缓缓嘆息,凑近吻过他的脸颊,那唇有些凉,仿佛初冬的浮冰。 「……既然你不愿,那便先放过他一回吧。」 黑漆漆的天,已经是子夜之后。 伪造婚书毕竟不是小事,阮成彪今日留在芜河村内,与程贰商量了整夜。 具体的伪造事宜全权交给程贰来操办,他虽然是个混混,但在三教九流上着实结交了不少人脉。 按照对方的说法,区区一张红纸,无需一日,只半日就足够做出叫村里人瞧不出破绽的婚书了。 婚书的问题解决,大哥那边阮成彪也有办法拿捏,唯一的变数,反而是阮祺那位明显并不简单的新郎君。 「你说,」阮成彪皱着眉头迟疑道,「若是那人不在意祺哥儿已经定亲,坚持要与他成婚,亦或者是前来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应对?」 程贰「嘶」了一声,也觉得这问题有些棘手。 第92页 关外那种吃人的地方,能活下来且还能赚大钱的,想也知道绝非是什么善类。 若是真将对方惹急了,别说阮成彪,恐怕连他也要跟着一起遭殃。 不过想到那几大箱子的宝贝,程贰咬了咬牙道。 「富贵险中求,咱们一切都在暗处进行,尽量不要让那人和那人身边的下属们知晓。」 「实在不行,大不了一走了之,最多不过是在外面躲藏段时日,等他领着阮祺离开芜河村,自然也就不会来寻咱们的麻烦了。」 富贵险中求。 阮成彪的神情也跟着逐渐坚定,颔首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先去伪造婚书,我到大哥那边透露些风声,咱们分头行事。」 村里没有酒楼客栈,阮成彪是在程贰家中留宿的。 被褥是从箱底翻找出来的,不知沾了什么污渍,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即便是阮成彪已经习惯了风餐露宿,也被熏得干呕了一声。 这程贰,是拿被褥垫茅坑了吗? 阮成彪嫌弃地将被子推开,刚要起身,就瞧见一个人影立在床前。 那人身形瘦削,应当是名女子,头髮湿淋淋黏在一起,裙摆拖曳在地上,显得格外诡异。 阮成彪望着她,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对方究竟是谁。 程贰并没成亲,这几年里始终都是独身一人,也从没听说过他与村里哪个姑娘相好。 「你……」阮成彪瞬间警惕,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女子紧抓住脚踝,一把从床里扯了下来。 月光透进窗子,等看清女子空白一片的面孔,阮成彪瞬间僵住,甚至连挣扎都忘了。 水鬼。 这女子是水鬼! 阮成彪曾听村里老人说过,与传言不同,并非所有水鬼都是活人死后所化,有些水鬼,其实是聚水中怨气而生。 「那死人所化的水鬼,与怨气所化的水鬼,究竟有什么不同?」幼年时的阮成彪好奇问。 村里老人磕着烟筒,笑呵呵道:「很容易就能分辨,那怨气所化的水鬼,是没有脸的。」 「……你若是撞见了可一定要远远逃开,否则啊,也要陪着她去做那真正的水鬼喽。」 阮成彪一路惨叫着被扯到河岸,女子抓着他的双脚,缓缓将他拖拽进水中 水花溅起,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阮成彪却连唿救都不能,只能任由冰冷的河水逐渐没顶。 有细碎的声音传进耳畔。 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呀!仙君说要放过他了。」 「可惜了唉,可惜了唉。」 「等下次……」 第46章 天色微明,早起的村人已经开始劳作,灰白的炊烟飘散在风里。 阮成丰坐在房檐下,表情却是有些沉郁。 今日不需要摆摊,他们从早起便一直等待着阮成彪上门。 以阮成丰的了解,对方并不是能耐得住的性子,既然已经对纳采礼起了贪念,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或许今天,或许明日,对方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藉口让他们无法拒绝。 不知为何,阮成丰心神不宁,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来了吗?」董念将灶台擦抹干净,朝前院探头问。 「没,」阮成丰迟疑着道,「要不……」 「不行,想都别想,」董念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道,「纳采礼是要祺哥儿成亲时带走的,别说一半,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分给你弟弟!」 阮成丰忍不住嘆息,他何尝想要如此,然而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他毕竟是阮成彪的大哥,缠上自己他倒是不怕,可是阮祺呢? 自古财利惹祸根,阮成丰不敢赌,阮成彪会不会铤而走险,为了钱财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没等阮成丰再张口,董念忽然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院门的方向,眉心微皱,似乎有些疑惑。 阮成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很快瞧见一张惨白到过分的脸孔。 与往日的嬉皮笑脸不同,眼前的阮成彪魂不守舍,四肢抖成筛糠,几乎是踉跄着跌进院里。 阮成丰下意识想要扶住他,不过很快将手收回,语气强硬道。 「这又是什么新把戏,装病?你还当我会像之前一样受骗?」 「我已经与你说过了,纳采礼是祺哥儿的,无论谁来,我和你嫂子都不会将东西交出去,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纳采礼? 阮成彪恍惚着,终于记起自己今日的目的。 只是神情依旧呆愣,过了许久才出声道。 「是你们弄出来的对不对,你们故意扮鬼来吓我,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什么扮鬼?」 这话驴唇不对马嘴,阮成丰满脸疑惑。 「一定是你们!」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阮成彪抬起头,表情扭曲道。 「你是我亲大哥,就为了那么点礼钱,居然狠心半夜扮鬼来吓我,还把我按进水里,想要直接淹死我!」 阮成丰越听越迷煳了,不过还是仔细打量眼前人。 对方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衣摆处有些破损,却洗得还算干净。 河岸边都是污泥,若对方当真被谁按进水里了,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是祺哥儿那新郎君,」阮成彪晃着脑袋,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测,「是他想要害我,还假扮成无面水鬼,以为我会害怕吗,别做梦了!」 第93页 原本还在困惑的阮成丰却是反应了过来。 ……水鬼,无面水鬼。 「那无面水鬼,看起来可是名女子?」阮成丰忍不住问,心底却想起自己腿伤痊癒后第一次进山的场景。 他那时与朋友一同打猎,也是见到了女子模样的无面水鬼。 阮成彪的眸子瞬间睁大。 「没人装鬼骗你,」阮成丰都有些同情他了,语气诚恳道,「那女鬼确实是咱们村子的,你应该是真的撞见鬼了。」 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两兄弟分明都见了鬼,阮成丰只是受到点惊吓,什么伤害都没有,阮成彪却是被按进河里,险些连半条命都没了。 「没事,」阮成丰安慰弟弟,「崔庙祝说了,那女鬼应该是侍奉在水神身侧的仙婢。」 「咱们庙里时常有神仙显灵,那女鬼估计也是偶尔路过,对村里人并无恶意,你大约是离开家太久了,她才不认得你。」 阮成丰像是终于找回大哥的身份,开始絮叨着教育弟弟不要做恶事。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不做那些坏事,便也没有女鬼半夜里寻上门来了。 阮成彪脑中嗡嗡作响,并没有被安慰到,脸上的血色已经彻底褪尽。 所以真的,有水鬼。 「还有纳采礼的事……」阮成丰刚要说到正题上,就听对面人惨叫一声,转身冲出院门。 阮成丰:「……?」 「他怎么了?」阮成丰回头问媳妇。 董念撇了撇嘴:「管他去死,饭做好了,进屋吃饭。」 直到忙完田里的农活,用过午饭,阮成彪仍是不见踪影,夫妻俩总算都松了口气。 只是依旧嘱咐阮祺,叫他好生呆在庙里,等事情彻底解决了再回来。 阮祺倒是很开心能与清珞住在一起,结果还没等开心完,转头就被崔庙祝领去隔壁另一间客房。 这客房比之前带静室的屋子面积稍小,房内摆设却是一样舒适雅致,明显是特地留给贵客居住的。 阮祺满脸失望。 「你这是什么表情?」崔择川斜眼瞧他,「你伯母特地叮嘱的,叫你们婚仪前都不许睡在一处。」 「放心,咱们庙里别的不多,就这客房管够,保证能叫你们分房直到成婚那天。」 阮祺:「……」 倒也不必这么体贴。 水神庙有僕役负责洒扫做饭,来到庙里,阮祺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原本想要去帮忙解签,却被崔庙祝中途拦了下来。 按照崔庙祝的说法,他替人解的签文都过于应验,名声已经宣扬到外面县城了。 芜河村只是个小村子,举办庙市,赚点零碎钱是无妨,可一旦阮祺的名声传到州府上面,恐怕便要惹出祸端来了。 「所以我往后都不能替人解签了是吗?」阮祺失望问。 「不至于那么严重,」崔庙祝高深莫测道,「只是时间不能固定,要叫人琢磨不准,而且不能每回都讲实话,最好是七分真,三分假。」 简而言之,就是要藏拙。 阮祺听得半懂不懂,不过还是乖巧点头。 见他听话,崔庙祝一脸欣慰,招手叫僕役抬了整箱的衣裳进门。 「来来,这些衣服都是照你的尺寸做的,你往后再来主殿解签时,记得自己挑一件穿上。」 因为崔庙祝先前就提过给他做衣裳的事,说是为了神庙的颜面,阮祺便也没推辞,顺势收了下来。 睡过午觉,清珞刚从房里出来,就见阮祺穿了蓝白相间的衣裳走出隔壁的客房。 这衣服应当是从祭服上改制来的,去掉金线与过分累赘的挂饰,仅保留了衣服本身的飘逸。 袖口宽大,绣纹精緻,寸余宽的丝帛大带圈出窄细的腰身,仿佛不盈一握。 清珞脚步顿住,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怎,怎么了?」被郎君盯得有些羞赧,阮祺微红着脸问。 「不错。」清珞将他拉到身前。 看这颜色和样式清珞就明白了,怪不得之前梅秀舟取来布料和图样叫他挑选,原来是用在这里的。 梅少东家这回也是学乖了,担心阮祺会拒绝,所以并没有直接送来,而是走了崔庙祝的路子,用神庙当藉口拿给阮祺。 阮祺捏着衣带上的挂饰,小心翼翼道:「那……你心情好一点了没?」 「嗯?」清珞愣了片刻,才发觉对方正满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眉心蹙着,似乎很是担忧。 「你从昨晚心情就不太好,」阮祺理了理挂饰上的珍珠,轻声道,「今早瞧着也不高兴,是在与我阿爹生气吧。」 「你能看出我在生气?」清珞问。 「当然。」阮祺点头。 他又不傻,虽然郎君表现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说话语气低了许多,仿佛身周都带了寒意。 「其实没关系,都已经那么久了,阿爹过去是怎么对待我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对谁都是一样的混帐,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阮祺平日说话都是偏清亮的少年音,可是一旦把声音放低,就会显得有些绵软,好像街边卖的桂花糕,软软甜甜。 「可我还是生气,怎么办?」清珞凑近问。 阮祺顿时犯愁,几乎快将衣带上的小珍珠揪掉了。 第94页 过了半晌,才轻声商量着道:「那我晚上偷偷去隔壁陪你,行吗?」 庙里巡视的僕役有些麻烦,不过阮祺个头小,动作也还算灵活,找准时机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原本只是想亲一下的清珞神色平稳:「……好。」 程贰去县里找人伪造婚书,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晌午过后。 因为要等着婚书做成,程贰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已然是飢肠辘辘。 本以为阮成彪会弄些吃的回来,结果进到屋里才发现灶台上空空荡荡,半颗多余的米都没有。 程贰不好与阮成彪生气,只得无奈道:「阮哥,你晌午不会到你大哥家吃饭了吧,怎么也不记得给我留点儿回来。」 阮成彪似乎在里屋睡觉,半晌都没有回音。 缸里的米已经见底,白面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估计连烙张面饼都困难。 「唉,赶紧弄些钱吧,这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程贰嘆息着,用手指仔细将面粉拨到碗里,就连最边上凝块的碎屑也没敢浪费。 倒水和面,起锅热油,临到最后关头却发现锅铲不见了。 程贰饿得难受,只得重新起身去寻锅铲。 常用的铲子找不到了,好在他记得之前从别处顺回来一个,就放在里间的方角柜里。 这柜子也是他从别处偷来的,一人多高,当时家主人离开到外地去了,房里没人。 程贰常年在码头扛包,力气大,凭着股子蛮力居然一个人就搬回来了,每每和阮成彪讲起时都满是得意。 屋内一片死寂。 程贰拍掉身上的面粉,哼着小曲将柜门拉开,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与蜷缩在方角柜里的人四目相对。 「唉!」程贰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待看清了里面人是谁,顿时舒了口气。 「我说阮哥,您躲在这里做什么,好险没把我吓死。」 阮成彪不说话,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目光直愣愣盯着眼前人。 半张脸孔都躲藏在黑暗,唯有眼仁是白的,瞧着有些骇人。 程贰背嵴有些凉,不过并没有当回事,上前便要拉他。 「行了,别闹了,既然你也在家,那咱哥俩到外面去吃饭,我记得魏婶子家的炊饼味道不错,可以叫她给咱们算便宜点。」 阮成彪依旧不说不动,只是伸出根手指,僵硬指向程贰的身后。 「到底怎……」 程贰疑惑转过身,正对上一张空白平整的人脸。 水神庙今天依旧热闹,阮祺穿着改制的祭服,也不用给人解签,只偶尔教一些香客如何敬香,如何许愿。 等再知晓阮成彪那边出事时,已经是临近傍晚。 「到底怎么了?」阮祺丝毫没有担心,只是好奇问。 崔庙祝拈着香,一脸的幸灾乐祸:「还能怎么样,撞水鬼,被吓得魔怔了。」 阮祺忍不住惊奇。 自先前阮成丰在山里撞了水鬼,便经常有村民瞧见一名女子打扮的水鬼在村中游荡。 没有脸,穿着水色衣裙,常常走入河里便消失不见。 所幸这水鬼并不伤人,偶尔还会将落水的孩子送到岸边。 崔庙祝怕人心浮动,干脆出面安抚,说那无面水鬼是侍奉在水神座下的仙婢,只要行善积德,便不会有事。 没想到胡乱说出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都是报应,」有香客插话道,「那程贰惯会在村里为非作歹,连里正都治不住他,这回怎么样,被个水鬼收拾了吧。」 「可不是,」另一名更年长的香客颔首,「怎么说来着,人恶人怕天不怕,这恶事做太多了,总是能撞见鬼的。」 「别说,还是个女鬼,程贰不是最爱欺负村里的姑娘吗,这回艷福不浅,可真是便宜死他了。」 众人哈哈一通大笑。 问清程贰和亲爹只是被吓得有些疯癫了,性命倒是无碍,阮祺便也懒得再管,和清珞一同回去吃饭。 神庙的素斋太寡淡,阮祺已经习惯了借庙里的厨房做饭。 叫清珞帮忙洗菜时,突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那个无面水鬼,好像是自打你来到村里后才出现的吧。」 语气自然,仿佛阮祺很早前就已经想这样问了。 清珞择菜的动作停顿了下,不过很快恢復如常。 「……是吗。」 阮祺严肃瞧他:「嗯?不会真的与你有关吧?」 水鬼和妖怪虽然不尽相同,但阮祺莫名觉得,二者间必然存在某种特殊的关联。 阮祺刚吃过糖,嘴角红润润的,清珞凑近亲了一下,温声问。 「倘若我回答是呢?」 阮祺眼眸晶亮,不假思索道:「那太好了,庙里做法事掉了尊铜鼎到河里,能叫她帮忙捞上来吗?」 铜鼎是崔庙祝特地找人定做的,可贵了,丢了实在可惜。 清珞:「……?」 第47章 似乎没料到阮祺会是这种反应,清珞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作答。 对方不开口,阮祺便也没催促,照常做饭炒菜。 晚饭过后,阮祺刚洗好碗筷,转头就瞧见一尊铜鼎摆在房间中央。 铜鼎半人多高,因为被河水浸泡,边角还带着污泥的痕迹,正是先前庙里遗失的那一个。 第95页 阮祺心底惊喜,直接冲进里屋,整个扑到郎君怀里。 「真的寻回来了!」 清珞伸手将对方稳住:「嗯,冲到下游去了,所以多费了些工夫。」 「能找回来就好。」阮祺忍不住高兴。 他如今帮忙管着庙里的帐册,知道神庙每日进帐多,但花销也一样不少。 尤其祭器关乎到祭神仪式,若是银钱不够,买了廉价的回来,说不准还会惹得香客不满。 「……你是何时发现的?」清珞垂眸问,抚过他有些发红的面颊。 阮祺眼里还带着笑,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了,便也没再隐瞒。 「那天你睡熟了,我正准备叫你吃药,期间没拿住水杯,泼出去的水全浮在了半空,我就发觉不对了。」 「不害怕?」清珞问。 阮祺先是摇头,随后又点点头:「起初是有些怕的,不过你是我郎君,我们已经成亲了,往后便是一家人。」 阮祺是个死心眼,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宁愿一条道走到黑。 沖喜那日他与对方保证过,只要郎君不嫌弃他,那么他便也不会嫌弃对方,和对方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我本想等月底办完婚仪后再将一切都告诉你的,不过如今知晓了也好,关于我的身世,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阮祺心里轻哼,等婚仪后再告诉他,这人是担心他跑了吗? 不过罢了,他向来心胸宽广,就不与对方计较这种小事。 至于想要问什么,他确实好奇清珞的真身,特别想搞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蛇妖。 「那个,你讨厌吃蛇肉吗?」 已经做好准备回答对方有关无念天,以及关于水神的种种问题。 清珞:「……?」 「就是,」阮祺眨了眨杏眼,「如果大伯在山里抓了条蛇,打算炖蛇羹,你会觉得不高兴吗?」 清珞心底疑惑,第一次读不懂眼前人的心思,只能道:「最好不要,我不爱吃蛇羹。」 阮祺恍然颔首:「嗯,我明白了。」 清珞:你明白什么了? …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时间一晃而逝,转眼到了四月底。 田里的青菜都已经长成,旧宅被重新修缮,稜子峰上的黑熊搬去了别处,大伯又可以时常进山里打猎了。 已经疯癫的程贰被江里正带走,据说安排了村人看管,确保他不会再出来闹事。 倒是阮成彪没了踪影,起初阮祺一家还有些担忧,后来许久都不见对方出现,便也只能暂时搁置到一边。 「先忙婚仪的事吧,」阮成丰皱眉道,「我已经托人去找了,等将人找到之后再说。」 董念点头,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 晨曦微露,天边才刚泛白,阮祺就被人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望着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阮祺揉着眼,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大伯家里。 「这孩子,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自己成亲也能起晚!」董念气得捏了他一把。 「快快,婚服放哪儿了,赶紧起来洗漱,再晚点花轿就要过来了!」 跟进屋帮忙的魏婶子呵呵笑道:「这是昨日睡太晚了吧?没事,都这样,我成亲那会儿紧张得睡不着,最后在新房里直接睡死过去了。」 「锅里热着如意糕,先吃块垫垫肚子,髮饰都已经带过来了,等会让你伯母给你梳头,不着急。」 阮祺顿时脸红。 其实并不紧张,他昨晚刚沾枕头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明,否则也不会起晚。 好在是他大喜的日子,伯母懒得和他计较,念叨了两句后便催着他起身换衣。 成亲的喜服从里到外都是大红的,里衣上没有太多装饰,袖口边那一小朵并蒂莲花还是阮祺自己绣上的。 婚服依旧是从梅少东家船上买的那一件,只是经过多次修改,细节处越发服帖,缘边的金线仿佛盪开的水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唉,这婚服可真贵气。」魏婶子帮他将衣襟理顺,一面低声感嘆。 阮祺也忍不住望向镜中的自己。 他与伯母平常都没有梳妆的习惯,这铜镜连同底下的妆檯,还是梅秀舟昨夜里才匆忙送过来的。 铜镜表面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打磨,平整透亮,甚至连阮祺脸上的红晕也能清晰照出。 董念帮他擦干净面颊,心底一阵感嘆。 时间过得可真快,仿佛她昨天才帮阮祺换上嫁衣,满心都是愧疚。 可惜,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铜镜前的阮祺忽然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问。 「伯母我饿了,能先煮碗面吃吗?」 他是真的饿了,昨晚家里忙得脚不沾地,只吃了两张中午剩的饼子,阮祺临睡前就想找东西吃了,一直坚持到现在。 满腔的伤感瞬间烟消云散,董念拍了他一记,恨铁不成钢道。 「吃什么吃,沾一身味道,外屋有如意糕,等梳完头了再给你拿。」 如意糕其实就是加了花生莲子的白糖糕,味道寡淡,阮祺慢吞吞嚼着糕点,倒是把对面的魏婶子逗笑了。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吗?」 「还好。」阮祺努力将糕点咽下。 与其说是不紧张,不如说他 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实感。 第96页 毕竟上回沖喜时已经算办过婚仪了,加上他一直与郎君同进同出,重办婚仪除了弥补遗憾,似乎对他的生活并无太多影响。 正在梳妆的空当,门外的炮竹已经燃了起来,噼里啪啦的震响,仿佛空气里都多出了喜气。 外面有人催促:「祺哥儿好了没?那边花轿已经到路上了。」 「就好了!」 董念手忙脚乱取来喜帕,确认阮祺的装扮再没有任何问题,伸手帮他盖在头上。 「赶紧,别吃了,鞋子放哪儿了,快点把鞋子换上!」 没吃完的如意糕被抢走,阮祺只能抿抿唇,估计要到晌午才能吃上饭了,这样想着,似乎如意糕也没那么难吃了。 换好鞋袜,一阵兵荒马乱,阮祺终于被伯母扶着迈出里间,门外的炮竹声震耳欲聋,远远甚至能听到鼓乐奏响的声音。 唢吶高亢,热热闹闹的也不知吹的是什么,阮祺小心迈过门槛,听得有些想笑。 除了县城上面,寻常人家成亲都不时兴这一套,估计也是陶玄景临时想出的主意。 陶玄景心思活络,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也多,阮祺视线被喜帕遮挡,只能侧耳听着,越发感受不到紧张了。 董念还在抓紧时间叮嘱:「等会儿花轿要在村外面绕一圈,你坐稳了,记得中途千万不要自己下来。」 「还有,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你魏婶子就跟在后面,会一直陪着你到那边去,我和你大伯也会到新房等你。」 「伯母放心,我都记着呢。」阮祺回握住她,小声安抚道。 阮祺的手温温热热,董念莫名眼圈儿一红。 「……你郎君是个不错的,你们好好过日子,若是有什么困难了,就和家里说。」 时辰已经不早了,董念担心自己真在这时候掉眼泪,赶忙将阮琪送进花轿。 原本这一步该是家里兄弟或长辈帮忙背上花轿的,只是阮祺顾念着大伯腿伤刚好不久,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最终只得作罢。 「起吧。」陶玄景招唿了一句,抬轿的汉子齐齐用力,周围吹鼓手的奏乐声更大。 阮祺伸手扶住座位,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新房的旧宅已经修缮完毕,都是在一个村子里,两边离得并不远。 原本清珞是要骑高头大马过来迎亲的,可惜围观的村人太多,江里正担心惊了马匹,临时否了这一条。 如今阮祺却是庆幸,围在花轿外的人群简直比集市还要热闹,这要是弄匹马过来,搞不好真要惹出事来。 花轿摇摇晃晃,恭喜声,起闹声,瞧新鲜的议论声,所有人声夹杂在鼓乐声音里都听不分明了。 视线里是一片喜色的红,阮祺捏着袖口,迟来的紧张突然蜂拥而至。 阮祺也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整个婚仪都是他亲手经办的,甚至为了不出岔子,他还提前找郎君演练了一遍。 清珞在这种小事上向来依着他,夜里被拽着拜堂也不生气,只是逗他。 「只练一次就够了?不然我们再多拜几回。」 「别闹,」阮祺还考虑着自己刚才的动作,「……你说我婚仪上绊倒了怎么办,盖喜帕看不清路,到时会不会很丢脸?」 屋里红烛明亮,清珞什么都没说,只凑近吻了他的脸颊。 花轿内,阮祺忍不住后悔,应该将婚服改短一些的,他如今心跳得厉害,说不准真的会摔倒。 「落轿。」外面再次传来陶玄景的声音。 花轿剧烈摇晃了一下后落在地面,阮祺的唿吸停滞,紧张从脚底蔓延到指尖,甚至连起身的动作也变得困难。 外面的人声越发嘈杂,一时竟压倒了炮竹的震响,阮祺强自镇定地迈出花轿。 ……别摔,千万别摔。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阮祺太过注意脚下,没留意腰间配饰勾住轿帘,带着他直接朝前扑去。 一双手将他接住,天旋地转,等阮祺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稳稳被人揽在背上。 「哎呦!」是伯母的声音。 「这是要背着夫郎啊,」魏婶子拍手笑道,「也行嘿,来来,马鞍都准备好了,快来跨马鞍。」 芜河村里信仰水神,故而婚仪并不会跨火盆,而是如同北边一样习惯跨马鞍子,寓意平平安安。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周,阮祺脸颊滚烫,被人背着越过马鞍,一路进到堂屋。 等落回地面时,阮祺的心跳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别怕。」身旁人低声道。 阮祺没有答,红着脸轻轻点了下头。 目光被喜帕遮挡,只能看到脚尖前的一小片空地,阮祺被人拉着行拜礼,堂屋正中摆放着白瓷制成的神像。 水神像依旧威严慈和,仿佛俯视着芸芸众生。 屋外观礼的三名下属皆都沉默了一瞬。 梅少东家先用传音道:「救命!谁把神像摆这里的?」 「估计是公子大伯,」陶玄景吸了口凉气,也有些急了,「我先前叮嘱过他们不要将神像摆在堂屋了。」 旧宅被重新修缮后,厨房已经被单分了出去,并将原本的外间改作堂屋,为的就是方便日后举办婚仪。 只是让水神本尊来拜水神像……这究竟是哪个天才想的主意? 果不其然出了变故。 就在清珞拜下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素白的神像瞬间碎裂。 第97页 陶玄景来不及犹豫,连忙捏起法诀,破碎的神像重新合拢,至少粗略看去再没有任何不妥。 崔庙祝「咦」了一声,紧盯着檯面上的白瓷神像,用力揉了揉眼睛。 应该是,瞧错了吧? 最后夫妻对拜,阮祺心跳又开始加速,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脸红个什么,只是想到夜里的洞房花烛…… 脚下差点踉跄,阮祺赶忙收拢住心神,按照先前练习过的双手交叠,深深下拜。 有红光一闪而过,正连接在两人之间,等阮祺定睛望去时,却又转瞬消失无踪。 红线?阮祺直起身来,疑惑地环顾四周。 「礼成了,该送入洞房了!」观礼的村人起闹笑道。 县里婚仪一般都行在黄昏之时,乡下农家不愿多费灯烛,便将迎亲改在了白天。 这会儿自然是不能送入洞房的,董念笑骂道。 「行了,自己家没那么多规矩,祺哥儿不是饿了吗,回屋换件衣裳一起出来吃饭吧。」 婚仪的席面早就准备妥当,由梅少东家牵头,专门请了毓川县酒楼的大厨,两名主厨,带了七八名帮厨,足够请全村人开席了。 听到可以用饭了,阮祺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却被清珞伸手拉住。 「急什么,还没掀盖头呢。」 阮祺顿时老实,神情乖巧的被郎君拉回里屋。 喜帕被掀开时,阮祺正对上清珞漆黑的眼眸,那眸子里藏了笑,仿佛风吹过河面,盪起细微的涟漪。 阮祺像是受到蛊惑,忍不住凑近过去,就听耳边传来浅笑。 「想现在洞房?」 阮祺忽地回神,红着脸将人推开:「我我饿了,要先吃饭!」 来观礼的人比想像的还要多,除了芜河村的人,常来庙里的香客也全都赶来祝贺,若不是有魏婶子帮忙,恐怕家里的碗筷都要不够用了。 伯母单独给阮祺端了饭菜进屋,听见外面吵嚷的敬酒声音,阮祺顿时担忧。 「郎君酒量不好,等下不会喝醉了吧。」 董念低声笑道:「放心,那酒是兑了水的,喝不醉。」 清珞的酒里兑了水,大伯杯里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竹叶青。 阮成丰酒量虽好,却也受不住轮番勐灌,饭菜还没吃完就已经醉迷煳了。 阮成丰一喝醉便开始胡话,跌坐在桌边,拉着清珞讲阮祺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祺哥儿刚来我家才五六岁,丁点大的人,被我那兄弟苛待得不成样子,满手上都是冻疮。」 「到家里连饭都不敢吃,只捡我们不要的烂菜烂叶,被他伯母发现了,心疼得抱着他哭。」 「当时我就在想,不就是个孩子吗,我兄弟不要了,大不了我们自己来养!」 阮成丰打着酒嗝,眼圈渐渐红了:「后来,后来我家那混小子跑去参军,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没有,若不是有祺哥儿陪着,我和他伯母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 周围人都在笑,说你家那小子过两年就回来,如今阮祺也成家了,你们夫妻俩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阮成丰却是胡乱摇头,两手越发用力,神情难得严肃。 「我知道,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但祺哥儿愿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阻拦,只求你别……别辜负了他。」 清珞并未敷衍,认真颔首道:「您放心,我会好生照顾阮祺,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院里吵吵嚷嚷,流水席一直到傍晚才终于停歇。 暮色渐沉,阮祺点燃红烛,重新换了婚服,安静坐在绣鸳鸯牡丹的喜被之上。 清珞进来时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才放轻动作,缓步行至床前。 「客、客人都已经送走了?」 阮祺脸红得厉害,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慌张起身去拿茶盏。 「今天喝了不少酒吧,我给你煮了醒酒汤,你先喝了,不然明天该闹头痛了。」 兑水的酒也是酒,郎君酒量太差,阮祺总担心对方会不会难受。 「没喝醉,」清珞伸手将他按住,「只是白水,没有兑酒。」 「哦,」阮祺松了口气,脸却是更红了,「那你困了吗,要不先睡一会儿吧?」 郎君向来有歇晌的习惯,今日别说是歇晌,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隙,阮祺勉强稳住心跳,转身正打算铺被,一双手忽然从后将他抱紧。 嗓音贴在耳畔,带着清浅的笑意。 「困了,不过……可以晚点再睡。」 傍晚风有些凉。 树林深处,只有枝叶偶尔扫过的沙沙声响。 阮成彪蜷缩在山脚下,表情呆滞望向前方。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听见有声音自极远的地方传来。 像催促,像蛊惑。 阮成彪整个人都瑟缩起来,直到听清了那句问话……过了许久,才强忍着恐惧,用力点了下头。 第48章 阳光煦暖,阮祺再起身已然是晌午时候。 他是被饿醒的,还没等睁开眼,便已经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着抗议。 「起来吧,」身旁传来轻笑,有人捏了捏他的脸颊,「给你带了早饭回来,你伯母做的……不对,应该是午饭了。」 阮祺愤然睁眼,郁闷望着面前的罪魁祸首。 到底是谁害他起晚的? 昨日他都说过不要了,结果还是被人扯回来,就好像已经成了块糖糕,被人里里外外啃了个遍。 第98页 「我的错。」清珞诚恳道歉,漆黑的眸子垂下来,在他的面颊落下一吻。 阮祺怒气未消,伸手用力将人推开,两人闹了一阵,阮祺忽然想到什么,勐地坐起身来。 「差点忘了,早上还要敬茶!」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新成婚的哥儿通常要在婚后第三或是第六日回门,倘若郎君家境殷实,一般还要备上足够丰厚的回门礼。 如果两家是同村的话,便没有那么麻烦了,第二日给公婆敬过茶后,便可以领着新郎君去给自家爹娘敬茶了。 回门礼也只是意思一下,送两只鸡鸭,或者送两袋米面都成。 清珞没有长辈在这边,阮祺如果要敢偷懒三日后再回门,非被伯母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别急,」清珞取来布巾帮他擦脸,「才刚午时初,你伯母早上来看过你,说傍晚之前回家就行。」 已经午时了! 阮祺脸更红了,胡乱穿上衣服到外间洗漱。 来得及个鬼,以大伯的性子,过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念叨他。 紧赶慢赶,阮祺总算赶在下午之前到了大伯家里,正如他先前所料,两位长辈果然早早便已经等着他们了。 阮成丰穿着过年时新做的外袍,似乎很不满阮祺的姗姗来迟,蹙眉轻哼了声。 「行了,时辰还早呢,」董念出来打圆场道,「吃午饭没,灶台上给你们留了葱油鸡和炒河虾,还有祺哥儿爱吃的牛乳糕。」 「不急,先敬茶吧。」阮祺连忙摇头,可不敢顶着大伯的目光吃午饭。 中午起得匆忙,阮祺只来得及换了桃红素罗的衣裳。 头髮随意梳起,明明没有多余装饰,却衬得面颊红润,精神也好,从里到外都透着喜气。 阮成丰抬眼瞧他,心里再多的不满也都散了,伸手指了指灶台道。 「嗯,都给你泡好了,直接倒茶盏里就行。」 阮祺乖乖跑去倒茶,将其中一只茶盏递给身边清珞时,却是忍不住迟疑了。 郎君身份特殊,让他给大伯和伯母行礼敬茶,会不会有些为难。 董念也跟着反应过来,赶忙道:「那个,我们毕竟不是祺哥儿的爹娘,你们站着敬茶就行,不用……」 清珞未等她说完,十分自然地牵着阮祺行礼,双手将茶敬上道。 「二位自幼将阮祺教养长大,当受晚辈一礼。」 「哎呦,」董念受宠若惊,慌忙接过茶盏,「快起吧快起吧。」 阮成丰心里满意,对方肯敬重他们夫妻,说到底还是看重阮祺。就是被对方这样一跪,让阮成丰莫名有些坐立不安,忙也跟着扶人。 「咱们芜河村没有外头那些规矩,姑娘和哥儿即便成婚搬出去,也依旧还是自家人,往后你们遇到什么困难了,记得同家里说,别都自己闷在肚子里。」 「还有,祺哥儿性子单纯,有时直来直去,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只管来告诉我们,我和他伯母教训他。」 这话听着是站在清珞这边,却是明里暗里在为阮祺撑腰。 清珞没做声,面上始终带着笑,只在最后轻轻颔首。 晌午敬过茶,阮成丰和董念便忙着去摆摊了。 阮祺本想与清珞一道吃饭,结果刚吃到中间,就有庙里的僕役过来,说崔庙祝有急事寻他,让他尽快到水神庙去。 「叫我去庙里做什么?」阮祺给身边人夹了牛乳糕,疑惑问。 附近县里很少有卖牛乳糕的,阮祺爱吃,却总捨不得花钱买,估计也是伯母想着他今日回门,才特地买来给他的。 用新鲜牛乳和糯米做的糕点香甜黏糯,入口即化,阮祺接连吃了几块,才听僕役迟疑着道。 「小的也不清楚,说是崔庙祝昨晚被梦魇住了,今早起身后一直魂不守舍的,想来是这个缘故吧。」 做噩梦? 阮祺更煳涂了。 不过也罢,崔庙祝向来神神叨叨,为了一个噩梦来唤自己,倒很像是对方能做出的事情。 「你先去庙里,别四处乱跑,我晚些再过去找你。」清珞忽然道。 最近郎君总单独出门,阮祺估计他私下有什么事情要忙,便也没有多问,随意点了点头:「好。」 原本还有些担心崔庙祝那边,等到了水神庙里,阮祺才发觉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客房静室内,崔庙祝神采奕奕,一脸振奋地朝他招招手,给他看装在匣子里的东西。 「过来瞧瞧,上等的虫漏老料,这要是做成供神香,香味绝对浓郁。」 阮祺:「……」说好的噩梦呢? 他对香料一窍不通,自然看不懂眼前漆黑油亮的木块究竟有哪里好。 崔庙祝见他没有上前,终于咳嗽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是我昨晚得神仙託梦,说我做的香不够好。」 「刚好,下回祭神是你负责主持,我便想着,不如将这制香的手法教给你,供神香这种东西啊,到底还是要亲手制成的才够有诚意。」 「只剩不到半月了,能来得及吗?」阮祺问。 制香也算是一门手艺了,崔庙祝肯主动教他,阮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这线香单是阴干窖藏就需要月余,半月时间根本就不够。 崔庙祝摆摆手:「形式不重要,研磨成香粉,直接打香篆也成。」 第99页 制作香粉的原料需要多次研磨过筛,阮祺担心将衣袖弄脏,便回里间换了日常的粗布衣裳。 然而研磨香粉瞧着简单,等真正上手后阮祺才发现,这事情完全就是个力气活。 庙里的捣药杵很大,连带研钵自身也十分沉重,忙活了不到半个时辰,阮祺便已然觉得腰酸背痛了。 什么做噩梦,估计都是骗人的鬼话,崔庙祝压根就是叫他来出苦力的! 阮祺都有些郁闷了。 谁家成亲第二日就要开始做体力活的,昨晚的腰酸还没有缓过来,如今倒是越发加重了。 静室外传来响动,阮祺一喜,连忙直起身。 「怎么才来,快过来帮我……」 话语被堵在喉咙里,阮祺眉心微蹙,眼看着来人迈进房内。 「爹?」 阿爹不是不见踪影吗,怎么突然回芜河村了,阮祺攥着研钵,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阮成彪搓搓手,努力摆出温和的神情。 「你是昨日成亲的吧,爹原本是想过来观礼的,结果路上误了时间,今早才赶回来。」 阮祺朝后退了半步。 这会儿还是下午,崔庙祝去取楠木粘粉,才刚离开不久,庙里来往香客众多,无论这边有什么声响,外面应当都能听到。 「爹来找你,其实是有些话要和你说,保证说完了就离开。」阮成彪并不意外他的警惕,仍旧笑着道。 「没什么好说的,」阮祺直接打断他,「我留了笔银子在大伯那边,爹自己去朝大伯要吧,就当作是五岁前您养育我的花费了。」 「至于其他,您若是还有别的打算,我不介意再叫那水鬼过来,让她亲自来招待您。」 提起水鬼,阮成彪明显畏缩了下肩膀,不过还是强撑着道。 「你无需吓我,我今日来只说一件事……我亲生的哥儿刚出生那日便难产夭折了,你是我从稜子峰里捡来的孩子。」 轻飘飘的话语,却让阮祺僵立在原地。 阮成彪很满意他的反应,呵呵一笑道:「如何,现在有空闲可以与我仔细聊聊了吗?」 刚下过场雨,山里的风有些凉。 阮祺却像没有察觉到一般,只呆愣盯着敞开的门窗。 ……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 虽然初听时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外。 毕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村人背地里议论他与大伯并不相像,估计是娘亲在外偷生下的孩子,所以娘亲才会抛夫弃子,和离改嫁。 也亏得伯母强势,帮他挡住了碎嘴的村人,如此才没有让年幼的阮祺被村里的流言中伤。 「……大伯和伯母,也知晓这件事吗?」阮祺轻声问。 「有可能知道吧,不过那不重要,」阮成彪神情得意,「我今日来这里寻你,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你亲生爹娘的消息。」 阮成彪说罢比了个手势,目光贪婪道:「只要这个数,我今晚就离开,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阮祺点点头,已经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思绪只剩下一团乱麻。 对方要的银钱虽然不算少,但也只比阮祺最初准备给对方的多一些罢了,并非负担不起。 先回家把钱取来吧。 还要问问郎君的意见,他已经不想与眼前人再继续牵扯不清了。 阮祺无意识朝屋外走去,刚迈出门槛,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笑。 那声音有些哑,仿佛岸边粗糙的石砾。 不对! 阮祺从混沌里回过神来,静室内一片空荡,哪里还有阮成彪的身影。 四肢仿佛灌了铅,阮祺拼命想要挣脱,却是半步也无法挪动,只能任由灰袍老者缓步上前。 「……仙君将您保护得严密,老臣也是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干枯的手掌按住阮祺的肩头,安抚地拍了拍。 天际响起惊雷,老者向外望了眼,眸中闪过笑意。 「既然小君后自己迈出房门了,那便随老臣走一趟吧。」 第49章 惊雷炸响,无数道闪电划破天际,望不见尽头的乌云翻滚似浪潮。 豆大的雨滴拍打地面。 水神庙山脚下,陶玄景喉咙一甜,直接呕出口鲜血。 「仙君!」梅秀舟也跟着跪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恐惧。 清珞站在雨里,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面容无悲无喜。 原本站在台阶上的崔庙祝却是勐地回过神来,手里装楠木粘粉的盒子滚落在地,满脸疑惑地环顾四周。 「这是,这是怎么了?」 崔庙祝头晕目眩,勉强记起自己下午忽然突发奇想,以噩梦为藉口将昨日才刚刚成婚的阮祺叫来水神殿,试图教导对方调配供神香。 期间发现少了楠木粘粉,没有支使僕役,反而亲自去江里正那边去取,再回来时遇见阮祺郎君,硬要拦着对方说话。 结果刚说了几句,头顶便开始霹雷下雨。 不对! 崔庙祝脸色一变,像是突然记起什么,颤巍巍指向梅秀舟道:「梅少东家,方才……方才你是飞着过来的?」 真的是凭空飞来的,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然而对上清珞漆黑的眸子,崔庙祝瞬间被噎住,默默垂头不敢再吭声。 「是谁让你今日叫他来神庙的?」清珞问。 第100页 那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分。 崔庙祝却是膝盖一软,险些也跟着跪倒在地,磕磕巴巴道。 「没没有谁,哦对了,是我昨晚做梦听见神谕,说我做的供神香不够好,再有半月就是水神祭了,我便想着让祺哥儿过来试试。」 清珞没有做声,只静静望着他,眸色漆黑恍若深潭。 崔庙祝眉心勐然剧痛,伸手用力撑住额头,只感觉有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不是……不是噩梦,是个老头,一个多月前,他在村外拦住我,让我在今时今日,找藉口将祺哥儿叫来水神庙。」 崔庙祝越说越心惊,哪怕再是迟钝,也终于意识到事情诡异了。 一个多月前,阮祺甚至都还没有决定要重办婚仪,那老者是如何提前预知到此事,甚至故意选在成婚第二日,藉由他之口将阮琪叫来神庙。 「……祺哥儿出事了?」崔庙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被人带走了,」清珞垂眸道,「近期估计都无法回来,你去告诉阮成丰夫妇,就说我在关外有急事,临时将阮祺领走,让他们不必担忧。」 「好,好。」 崔庙祝赶忙颔首,很想问需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可瞧着对方的脸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清珞望了眼山上的水神庙,确认那里已经再没有阮祺的气息,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直到目送清珞走远,梅秀舟这才顶着大雨快步上前,伸手将陶玄景搀扶了起来。 见他还在吐血,忍不住低声道:「你行啊,不是说联繫不到无念天吗,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仙翁招来的?」 陶玄景抹干净唇边的血迹:「不是我。」 「啊?」梅秀舟以为是自己听错。 「如果当真是我,君上方才便不会留我一条性命了。」陶玄景艰难道。 他刚刚完全是被君上迁怒了,好在带走阮祺的是瑶台仙翁,至少安危应当是无碍的。 想到瑶台仙翁,陶玄景禁不住有些胆寒。 他先前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众仙家里第一个寻到君上所在的,却全然忘了仙翁同样也是精通卜算。 不同的是,对方从最初起便已然察觉到仙君提前甦醒,且根本不打算回归上界,所以并未直接与仙君对峙,反而暗中蛰伏下来,利用他们这些星官天将干扰视线,以此来叫仙君放松警惕。 甚至,他们无法联络到上界,也压根不是无念天出了事故,完完全全就是仙翁本人的手笔。 眼下阮祺成功落入对方手中,再让仙君妥协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目的达成,陶玄景却是分毫也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心底沉甸甸的,半晌开口道。 「仙翁严厉,也不知会如何对待阮公子。」 「是啊,」梅秀舟嘆息,同样忍不住担忧,「公子性子和软,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希望仙翁能把握好分寸,不要太过为难他吧。」 相处月余,他们几人包括岳闻朝,都对这位小君后十分有好感。 眼下对方被掳走,仙君震怒,后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乌云依旧黑沉,空荡的宅院里一片死寂。 清珞推门进入房中,红色双喜仍然贴在窗上,帷帐因为晌午起得急,左面半敞开着,露出里侧的鸳鸯牡丹。 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昨日。 外间传来响动,无面水鬼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不敢出声,潮湿的水汽向外蔓延,整个房间顿时越发阴冷。 「仙翁提早做了布置,自然不会被你们轻易寻到。」清珞神色如常,手指轻抚过床沿。 无面水鬼抖得更加厉害,似乎也要跟着散成一滩水雾。 它们被派去看护阮祺,这两月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偏偏昨日仙君大婚,二人正式同房,使得阮祺身上也沾染了仙君的威压。 它们毕竟只是水中怨气所化,灵智有限,下意识不敢靠得太近……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疏忽,竟然也能被瑶台仙翁抓住了时机。 下界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仙君的神力,如今人已经被带走,想要在短时间内寻到阮祺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窗外雷声震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幕撕裂。 「封闭所有往其他域界的通道,搜寻没有水流经过的地域,沙漠,深渊,凡人体质有限,应当逃不出太远。」清珞道。 无面水鬼不敢反驳,只能垂首应诺。 房门再次被合拢,四周寂静无声,清珞立在原地,目光划过,最终停落在桌边的白瓷瓶上。 那瓶里装着阮祺托郎中给他开的伤药,据说加了许多昂贵药材,一瓶就要几十两银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藉由与阮祺相连的姻缘线,压制在他身上的魔气早已经消散,现在要做的,也不过是等待旧伤自行恢復。 ……可他并不讨厌吃药。 每回阮祺哄他的时候,嗓音都是软绵绵的,有时会红着脸偷笑,说多大人了,怎么还害怕吃药。 清珞盯着瓷瓶,伸手拧开瓶塞,取出一枚放入口中。 药丸的苦涩迅速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震响的雷声终于缓缓停歇。 阮祺是被渴醒的。 四周轻微摇晃,似乎是辆马车,刺眼的日光透进帘布,将整个车厢烘烤得滚烫。 第101页 实在太热,也太过干燥了。 阮祺眉头紧皱,感觉自己活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眼看就要被生生渴死了。 有水杯递到他面前,阮祺来不及多想,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谢……」 话音未落,阮祺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警惕起身。 马车内空间有限,这下起得过急,让他直接撞到车窗,瞬间痛唿出声。 「呵,」老者被他逗乐,满是褶皱的面孔上露出兴味,「别急,您可以朝窗外看看,这里究竟是何处。」 阮祺迟疑着掀开车帘,紧接便被铺天盖地的沙尘迷了眼。 阳光浓烈,炙烤着漫无边际的沙地,干燥的风吹打在面颊上,连同蜿蜒起伏的山峰也皆是由黄沙铺成。 沙漠。 阮祺莫名想起从《边城游记》里看到的词彙。 书里配有插图与大段的描述,然而纵使再精准的词句,再生动的画面,也仍旧无法描绘出眼前的场景。 ……原来这便是大漠。 「你是谁,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阮祺放回车帘,努力稳住心神道。 漫天黄沙,纵使眼前的老者肯放他离开,以阮祺的本事,也根本无法自己走出这里。 既然反抗无用,倒不如先弄清楚眼前的情况。 老者面容枯瘦,比芜河村里的柳郎中还要苍老许多,仿佛行将就木。 声音喑哑如刀,眼眸泛白,哪怕是笑容温和时,也依旧让人感到阵阵胆寒。 「您不是见过梅秀舟他们吗,老臣与他们并无差别。」 老臣? 阮祺心底疑惑,不应该是下属吗,怎么变成臣子了。 只是想到他们总称唿清珞为「君上」,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了。 「所以你也是妖怪吗?」阮祺直接问。 「妖怪?」这回轮到老者疑惑了,眯着眼,将这两个字细细咀嚼了一遍。 「您以为……君上是妖怪?」 「不是吗。」阮祺理所当然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自认为已经与郎君心照不宣了,唯一还存有疑问的,便是对方的原身具体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妖怪,哈哈哈哈哈!」老者以手抚膝,笑得险些直不起腰来。 「君上知道,您错把他当作妖怪吗?」 阮祺:「……」 阮祺的脸瞬间红透,即使再傻,此刻也意识到自己闹出笑话了。 直到阮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老者终于止住大笑,望向阮祺的目光不再轻视,反而多了些许严肃。 「所以,倘若君上当真是妖物,您也愿意同他在一起?」 「这问题好奇怪,」阮祺手指捏着衣角道,「妖怪只是传说里的东西,是好是坏,我都不认识……郎君却是实实在在与我过日子的,是好是坏,我自己能分辨。」 阮祺并不爱幻想,他只愿意相信切实存在的事物,传说里的妖怪是虚假的,而清珞却是真实的。 所以究竟是蛇妖也好,其他也好,都不重要。 老者沉默良久,最终一声喟嘆:「小君后通透,倒是老臣愚钝了。」 车厢安静,只能听见车外的烈烈风声。 阮祺又觉得口渴了,端过先前的水杯,将杯里已经放凉的清水一饮而尽。 缓解了干渴,阮祺小心翼翼望向闭目养神的老者,却没等来刚才话题的后续。 不要说半截啊! 话都已经聊到这里了,不能顺便讲清楚郎君到底是什么吗? 阮祺抓心挠肝,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是他说的,自己并不介意郎君的身份。 可不介意,又不代表不会好奇,他真的快要好奇死了! 老者歪过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您想知道?」 阮祺用力点头。 「呵,做了那么久的继任庙祝,却连供奉的神祇本尊都不认得,您也算天底下独一份了。」 阮祺皱眉疑惑,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神祇本尊」指的究竟是什么,一瞬间眼眸睁大,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不可能。 老者温和笑道:「是,无念天主,清珞仙君,执掌诸天水域,这世间但凡有水流经过的地方,便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否则您以为,老臣为何要将您领到这漫天黄沙的地界来。」 马车平稳行进。 阮祺深吸口气,半晌都找不回声音。 ……水神。 第50章 郎君居然是水神。 提起水神,阮祺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在庙里见的各种神像。 最高的神像在主殿里,似乎是片岩雕成,歷经岁月侵蚀,仍旧不改威严,静室里小尊的神像则是用铜水浇铸而成,表面附着鎏金,耀目华贵。 然而无论是哪种神像,都与阮祺印象里的郎君相差甚远。 在阮祺面前的清珞总是慵懒随意的,仿佛对一切事物都漫不经心。 明明样貌出尘,却丝毫也不会有距离感,时常懒洋洋环抱着他,将他逗得脸红了,再勾出一抹淡笑。 ……怎么瞧都与九天之外的神明扯不上干系。 行进的马车里,听着对面阮祺的碎碎念,老者嘴角抽搐,神情一言难尽。 阮祺皱着眉,似乎想起什么道。 「可是如果,郎君当真是神仙的话,那为何之前会流落在芜河村附近,神仙那般厉害,竟然也是会重伤昏迷的吗?」 第102页 郎君或许有隐瞒过自己,但初见时的伤势却绝非是作假,那些几乎撕裂整个胸膛的焦黑与伤疤,阮祺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心惊。 没等老者开口,马车先缓缓停下,外面传来车夫低沉的嗓音。 「仙翁,已经到地方了。」 老者望向阮祺,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指了指窗外道。 「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了,车外就是凡人的集市,小君后是要吩咐僕役过去,还是自己去买些吃食回来。」 沙漠里有集市? 阮祺被转移了注意,考虑片刻道:「我自己去就好了,正好活动下身体。」 马车虽然平稳,但空间毕竟有限,坐了一个多时辰,饶是阮祺什么都没干,也着实有些腰酸背痛了。 「好,」老者递了钱袋给他,「之后还要赶路,还请小君后速去速回,不要耽搁了时间。」 马车停靠在路旁,有僕役掀开车帘,伸手扶着他下车。 阮祺不习惯被人伺候,原本还想避开,等看清楚僕役的容貌后顿时一愣。 「你是,杉十二?」 他不可能记错,眼前人正是最初来到芜河村里用五十两银子做交易,让他给郎君沖喜的那名僕役。 对方不是消失不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僕役弯着腰,神情恭顺:「小人是杉十五,杉十二损毁严重,暂时还无法使用。」 「啊?」阮祺满脸迷惑。 车内老者低咳了声,替他解惑道:「这是傀儡僕从,原身是杉树所化,灵智有限,小君后只管将他当作普通的物件就好,不必挂心。」 物件? 阮祺张着嘴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杉十五身材中等,肩膀宽阔,容貌端正老实,无论眉眼还是轮廓,都是最寻常人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傀儡物件。 「沙地难行,还请君后注意脚下。」似乎并不在意阮祺的打量,僕役垂着头道。 「哦。」阮祺依旧紧盯着对方,险些忘了自己下车来是要做什么的。 最终被腹中的飢饿提醒,阮祺只得先收回心思,准备等之后再找机会探究。 沙漠里的集市虽然比不过县里的街市,却也远比阮祺想像中的要热闹许多。 地上铺满黄沙,故而大部分摊位都并不摆在路面,而是直接装在车厢里,由马匹或者骆驼拉着在道边上售卖。 「这里名叫噶什集市,意为移动中的集市。」杉十五低声介绍。 「大漠天气恶劣,沙匪肆虐,居住在此地的人都是逐湖水而生的,不管村庄还是集市的所在都并无固定。」 「逐湖水而生?」阮祺总觉得这词听着有些古怪。 「噶什湖,」杉十五耐心解释,「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因并不与外界相通,也被称作死水湖。」 噶什湖,噶什集市,似乎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 阮祺神色担忧,郎君要在这样的地方寻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老者虽没有直接跟下来,却是限制他两刻钟内必须回到车上,阮祺没敢再继续耽搁,而是顺着僕役的指引快步进到集市之内。 集市里贩卖的货品种类还算齐全,但几乎没有商贩叫卖,周围只能听到风吹动帐幔的唿唿声响。 阮祺越过几家卖香料的摊子,终于勉强找到一处似乎是售卖吃食的摊位。 摊主是名中年壮汉,生了满脸的络腮鬍子,面上围着厚厚的粗布头巾,正将一张张白饼塞进面前的炉膛。 「那个……」阮祺小心翼翼凑过去。 中年壮汉抬头望了他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大堆话,却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阮祺愣了下,他忘了,这里已经出了大昭境内,两边语言根本就不通。 没等他转头看过来,杉十五已经先开口道。 「您可以仔细倾听,上神通晓天下文字,您已经与仙君成婚,藉由仙君神力,应当也能听懂这里的语言。」 像是注意到阮祺并非是本地人,壮汉露出轻蔑的笑容,再次叽里咕噜说出一长串话。 不仅是他,身旁同伴也跟着凑了过来,眯起双眸仔细打量阮祺,低声说了句什么,明显不怀好意。 这怎么可能听得懂! 阮祺面对陌生人本来就有些胆怯,此刻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快点回到马车。 「这位……」 一名路过的年轻公子走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似乎是想要替阮祺解围。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还没等他说完,对面壮汉已经伸出手来,直直朝阮祺的方向抓去。 然而不过是转瞬之间,那壮汉甚至没能碰到阮祺的衣角,胸口便像是被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重重砸进身后的沙丘。 「怎么回事!」壮汉的同伴一脸震惊。 前来解围的年轻公子转过头,神情惊恐地望向阮祺。 阮祺抓了抓耳朵,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刚才好像……忽然能听懂了。 类似的场面在这边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人群只随意投来目光,见没什么新奇后,便又转身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要解决这两人吗?」杉十五垂首问。 「算了,」阮祺赶忙摇头,「他应该已经得到教训了。」 第103页 无面水鬼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若无必要,阮祺可不敢让清珞的下属随便去「解决」某个人。 找到诀窍后,再想听懂这里的语言就很容易了。 离开面饼摊,阮祺穿行在各种摊位面前顿时轻松了许多,藉助当地的语言,不过半刻钟便将自己需要的东西买齐。 正要往回走时,却被那名年轻公子拦住。 对方容貌清俊,笑容和善,穿着圆领长袍,明显是大昭人打扮。 「抱歉,刚刚没能帮上忙,在下初到此地,公子似乎听得懂这里的语言,若是方便的话……」 阮祺先是警惕,随即意识到或许能向对方打听下这里究竟是何处,以及距离大昭有多远。 可惜还没开口,一股莫名的力量便将他束缚住,让他半个字也无法吐出。 阮祺:「……」 行,怪不得老者敢让他独自离开,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抱歉,」阮祺试了几次也没办法开口,只能换了个话题,「我们过会儿还要赶路,不能继续留在集市。」 年轻公子露出失望神色,嘆息道:「如此……那便只能有缘再见了。」 阮祺随着杉十五离开集市,路上回忆着那名年轻公子,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说古怪其实并不恰当,更准确说,应当是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感。 仿佛他们在哪里曾经见到过。 阮祺晃了晃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沙漠食物匮乏,哪怕老者给了他足够的银钱,任由他购买所有需要的货品,能买回来的吃食依旧十分有限。 那种在炉膛中烤出的面饼阮祺最终在别家买到了,体积大得惊人,像是椒盐味道的,质地坚硬如石块,一口下去差点没将阮祺的门牙崩掉。 必须处理一下,不然他今日非得挨饿不可。 瑶台仙翁原本正在车厢内合眼假寐,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重的香料味道。 再睁开眼时,就瞧见某位小君后已经搬了个火炉进来,上面架着海碗大的小铁锅,里面咕噜噜冒着热气。 仙翁:「……」 仙翁表情平稳:「冒昧问一句,小君后是在煮饭吗?」 「对啊,」阮祺利落颔首,将沙葱丢进锅里,用一把小勺仔细翻炒,「这边的面饼太硬了,加点汤汁炒一下,不然咬不动。」 「还有,君后就君后,能把前面的小字去掉吗?」 都成亲了,阮祺自觉已经不是小孩了,过去陶玄景也总是小公子小公子的乱叫,被他纠正了好久才勉强改掉。 仙翁嗤笑一声:「您的年纪连老臣的零头都不到,怎么就不能称您作小君后了。」 罢了。 阮祺撇嘴,不和老人家计较。 集市上售卖的香料与芜河村里惯用的很是不同,味道辛辣浓郁,起初会忍不住排斥,但等真正习惯后便有些停不下来了。 面饼被掰成小块,倒入鸡蛋液煎成金黄,加沙葱和酱料翻炒,最后撒入切碎的肉干与这边特有的香粉调味,一道简单的炒馍丁就算是完成了。 「嗯,」阮祺尝了咸淡,满意点点头,「要是再加点五花肉就好了,集市卖的都是肉干,油脂太少,单独卖的茶油味道也很怪。」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茶叶居然也是能榨出油的,且价格还贵到离谱,即便出钱的不是自己,阮祺也不由觉得心疼。 好在他吃不惯,也省得浪费银子了。 铁锅太小,每次起锅都只够做一个人的份量。 阮祺将新出锅的炒馍盛进碗中,和筷子一起递给对面的老者。 「这里食材太少,只能简单做做了,仙翁来尝下味道如何?」 瑶台仙翁抬眸,满是褶皱的面容上露出意外。 「老臣以为,小君后该很讨厌老臣才是。」 「也还好,」阮祺不甚在意,继续将碗筷推过去,「如果你肯放我离开的话,我也可以不讨厌你。」 芜河村山清水秀,村里的老人大多长寿,在阮祺眼里,对方与那群固执守旧,却个性别扭的族老们并没有什么分别。 「老臣不可能放您回去,小君后还是死心吧。」瑶台仙翁接过碗筷,尝了口里面的炒馍丁,皱眉品评道。 「太咸,辛辣味重,下回可以少放盐和香料。」 品评完还要教训他。 「您是仙君伴侣,身份尊贵,这种杂活合该叫旁人去做,不该自己动手。」 阮祺皱了皱鼻子,将地面收拾干净,低头做第二锅炒馍。 ……果然与那群族老们一模一样。 第51章 吃过炒馍,将小铁锅和碗筷都收拾妥当,阮祺便开始打哈欠了。 空气炎热而干燥,行驶的马车仿佛摇床,阮祺用力揉眼睛,却还是支撑不住,最终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临近黄昏。 阮祺是被冻醒的,勉强爬起身来,偏头打了个喷嚏。 「什,什么时辰了。」 马车停靠在路旁,车厢内的老者已然不见了踪影,帘布掀开,杉十五捧着外袍进来,帮他仔细披上。 「已经申时末了,下午降温,君后小心着凉。」 紧紧裹住外袍,阮祺吸了吸鼻子,总算好过了些。 之前《边城游记》里便有提到过,沙漠昼夜温差极大,没想居然真的如此明显,晌午还能穿单衣,下午便仿佛已经是入秋了。 第104页 被杉十五扶下马车,风沙平息了些,阮祺抬眼便望见不远处的一间民宅。 院墙很矮,墙面和脚下沙砾一样是灰扑扑的,门窗极低,窗框几乎紧贴在地面上,瞧着十分古怪。 「共三间卧房,」老者拄着拐杖,干枯的手指了指院门的方向,「小君后去挑一间自己喜欢的吧。」 「嗯。」阮祺好奇打量四周,他倒是不在意具体住在哪一间,只是刚才杉十五介绍过,这里是距离水源最远的宅院。 若是徒步到死水湖的话,至少也要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一来一回要花费多半日。 可见老者宁愿耗费人力,也不愿留给他丝毫逃跑的空隙。 「那个,你确定将我抓来这里,郎君就一定会妥协吗?」阮祺忍不住问。 老者侧头转向他,泛白的眼瞳平静无波,语气却是笃定。 「小君后,只要有您在这里,老臣自然有法子让仙君妥协。」 「今天太晚,小君后先回房洗漱休息,具体要如何做,老臣明日再与您商议。」 沙漠水源虽然珍贵,但老者并未对阮祺吝啬,提早便已经叫傀儡僕从准备好清水存放在水缸之中。 简单洗漱过后,望着盆里剩下的水,阮祺招来杉十五问。 「这里有没有抹布,或者不用的碎布条?」 杉十五满头雾水。 「屋里太脏了,」阮祺指着桌面道,「我想趁天黑前简单收拾一下。」 估计是时间有限,打扫卧房的僕役只来得及将地面和门窗擦抹干净,檯面上还浮着薄薄的黄灰。 杉十五总算明白这位小君后打算做什么了。 目光满是惊恐,几次想要阻拦,偏偏不敢上前,只能眼看着他自己找来碎布条,开始擦桌面上的浮灰。 「君后,杉九和杉十一马上便回来了,这些粗活交给他们来做就行了。」 傀儡僕从都是有明确分工的,杉十五只负责护卫看守,并不懂如何打理房间。 「好了,动动手的事,反正我也闲着无聊。」阮祺随意道。将衣袖挽到手肘上。 家里杂活向来是由他负责的,相比起顶着烈日到大田里种地,完全就是打发时间。 先擦台面,再扫地面,最后换上崭新的被褥,阮祺擦了擦汗,感觉整个卧房的空气都跟着清爽起来。 日傍西山,阮祺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像是想起什么道。 「这附近有杂货铺吗,我想去买些日用的东西。」 「没有店铺,」杉十五迟疑着回答,「只有货郎偶尔会在附近叫卖,您想买什么物品吗?」 「买些便宜的布料,这边风沙太大,屋里容易积灰,需得每天打扫才行,」阮祺给对方展示已经弄坏的抹布,「……还有澡豆,我晚上想要沐浴。」 杉十五下意识望向门外,见老者没有阻拦的意思,只得领着阮祺去寻找附近的货郎。 等东西都买齐全了,已经是傍晚时候,阮祺心情不错,哼着小曲进到厨房去做晚饭。 杉十五松了口气,来到老者面前回报刚刚的事情。 「附近一共三名货郎,君后运气不错,都找到了。」 「除了布料和澡豆,君后还买了一包料粉,两罐腌菜,两双银筷,五包驱蚊虫的草药,一盒茉莉面脂,还有一串沉香树心的手串。」 老者面容沉静,等僕从都答完了才缓缓嘆了口气。 「……果然是凡人。」 杉十五不敢答话,始终恭敬垂首。 「罢了,」老者抚了抚拐杖,嗓音低哑温和,「还是个孩子呢,往后只要不是出格的事物,便都随他去吧。」 他虽然很想尽快将阮琪教导成合格的仙君伴侣,但总归时间还充裕,倒也不必心焦。 「是。」杉十五应声。 晚上阮祺自己吃的饭,因为不怎么饿,只用白米加红豆煮了豆粥,配上先前买来的腌菜。 虽然这边调料与芜河村区别极大,腌菜味道却是差不多,都是咸酸辛辣,配粥吃刚好合适。 用过晚饭,简单沐浴洗漱,阮祺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索性点上驱蚊虫的草药,熄了油灯准备入睡。 杉十五把门窗关紧,确认他已经睡熟后,也跟着转身出了卧房。 一直到夜半三更,躺在床铺里的阮祺突然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熟睡的模样。 屋内寂静无声。 阮祺并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耐心躺了半刻钟,直等确定房屋内外都再没有任何响动后,才轻声爬起身来。 阮祺不禁在心底感嘆。 老者对他的看管其实算不上严苛,允许他出门,允许他自由行动,甚至允许他与附近的居民说话交流。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身上似乎是被下了某种禁制。 但凡说出关键的话语,比方询问「要如何回到大昭」之类,便会瞬间失声,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想要向外界送信,就只能寻找其他办法。 夜色阴沉,阮祺没敢穿鞋,光着脚踩在地面,将睡前准备的事物从床底翻找出来。 一只海碗,一个火折,一枚香炭,以及花大价钱买回的沉香树心手串。 对于火折和香炭,杉十五原本是有些疑惑的,阮祺解释说这边有一种吸血虫,夜里闹得厉害,要用草药驱赶才行。 第105页 这话半真半假,好在傀儡僕从灵智有限,杉十五没再深究,任由他买来火折香炭以及五大包驱赶蚊虫的草药。 草药味道浓烈,即便熄灭了也依旧瀰漫在四周。 刚好……可以帮他遮掩住等下薰香的味道。 在海碗里装满清水,用火折点燃香炭,最后将沉香树心的碎屑平铺在香炭表面。 独属于沉香的甜凉味道很快瀰漫开来。 阮祺屏住唿吸,用银筷夹起香炭,小心翼翼放在水面之上。 这一步该用线香才是。 按照水神庙的习俗,会由庙祝亲手将供神香放入水中,若点燃的线香能凭空立于水面,便意味着水神显灵,肯倾听众生的祈求。 「清珞。」 阮祺小声道,松开银筷,任由香炭沉入水底。 就在他的心也快要跟着一起下沉时,烧红的香炭忽然浮起,青烟笔直而上,水雾升腾,干燥的空气瞬间变得潮湿。 「谁!」屋外传来怒喝。 阮祺吓得一个哆嗦,以最快的速度藏好海碗,并将香炭塞到驱虫的草药下面,跳回到床铺安静躺好。 杉十五冲进屋内,迅速打量四周,只嗅到阵阵浓烈的草药气息。 空气依旧干燥,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 「怎,怎么了?」阮祺像是忽然被他吵醒,起身揉了揉眼睛。 杉十五面露狐疑:「君后恕罪,您刚刚可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阮祺睏倦地打了个哈欠,满脸疲惫道。 「没有吧,我刚刚一直在睡觉,到你进来时才被吵醒。」 「今天赶路好累,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继续睡觉了。」 这话似乎带了点责备的意味,杉十五顿时不敢再探究,又在屋内巡视了几圈,等确认一切如常后,只得又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 房门关紧,阮祺缓缓平復心跳,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 真的管用! 阮祺忍不住振奋,不是他的错觉,最后那一刻里,他的确感觉到了清珞的气息。 只是可惜,时间太过短暂,他还没来得及收到对面的回应,就被突然闯进的杉十五强行打断。 如今对方警惕,今晚想要再尝试显然是不能了,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行。 房内重新恢復寂静。 四周冷冷清清,阮祺把头埋在被子里,过了最初的兴奋,却是真的有些失眠了。 自从沖喜之后,他与郎君多数时候都是居住在一起的,对方重伤容易睏倦,每晚躺下甚至比阮祺还要早睡。 经常阮祺还在与他说话,听不到回应,回头才发觉对方已经先睡熟了。 偶尔阮祺睡不着,便会坏心拿手指去戳他,郎君被弄醒了也不恼,只闭眼将他揽进怀里,一下下拍着哄睡。 思念如潮水翻涌,压得阮祺几乎透不过气来。 真没出息,阮祺将头埋在被子里,不过一日没见,哪至于就到这种地步了。 要快点休息,这样明天才有精神继续尝试。 思绪逐渐昏沉,阮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入睡的,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平整如镜的河面中央。 明月高悬,偶尔被乌云遮蔽,在水面上投下薄薄的阴影。 「这里是……芜水河?」阮祺迅速打量身周。 的确是芜水河没错,旧宅门前紧邻着岸边,阮祺对于河岸再熟悉不过,即便在黑暗里也能轻易分辨。 仿佛有某种预感,阮祺的心跳陡然加快,顾不上自己是否还在梦境中,下意识朝回家的方向跑去。 河面过于光滑,许多次阮祺都险些摔倒。 就在他望见旧宅的院门时,一双手忽然从背后将他抱住,熟悉的声音紧贴在耳畔。 「……找到你了。」 第52章 听到耳畔的声音,阮祺的眼圈一下子便红了,想要转头时却被身后人按住。 「不能回头,」背后的嗓音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水雾,让人听不真切,「你身上有禁制,回头会被发现。」 阮祺用力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再回头。 「时间有限,我只能在此地停留片刻,你如今在什么地方,还在大昭境内吗,有没有被关押起来?」 阮祺努力平復心绪,将自己路上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应该不在大昭境内,没有关押,仙翁对我还算温和,允许我自由出入,只是与村人交流时会受到限制。」 「家里怎么样,大伯和伯母没有急着找我吧?」 其他倒还好,但大伯腿伤才刚痊癒不久,阮祺不想在忙过婚仪后,还要让大伯为自己的事情忧心。 「我骗他们你与我一起离开回关外了,有崔庙祝作证,你大伯他们不会起疑。」清珞道。 「下界地域有限,最多一月……」 阮祺深吸口气,忽然笑了笑,伸手扯住身后人的袖角。 「没关系,你不用心急,这边条件还不错,吃喝都有,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清珞沉默许久,怀里人嗓音轻颤,明显也是不安的,但比起指责和催促,对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安慰自己,让他不要心急。 河面盪起涟漪,阮祺感觉耳后被人轻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脸红,身周的温度便彻底消散无踪。 似乎有声音传来,可惜阮祺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自己迅速下坠,再一次沉入梦乡。 第106页 芜河村,水神庙内。 清珞睁开眼,跪在面前的两人顿时将头埋得更低。 静室落针可闻,空气潮湿而阴冷,寒风吹过,在地面结出银白的冰霜。 陶玄景手中的法印已然破碎,一口血险些直接呕出,却被他强行咽下,嘶哑着嗓音道。 「噶什在大漠几种通用语里都有移动的含义,咳!就意味着,那边很可能不止有一个噶什村。」 数量不定,位置不定,且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加上有仙翁阻挠,在君上无法使出全力的情况下,寻到阮祺的可能微乎其微。 清珞并未开口,只垂眸盯着两人。 一旁的梅秀舟噤若寒蝉,都有些羡慕外出办事,四处奔波的岳闻朝了。 岳将军虽然辛苦,但至少不必如他们一般直面仙君。 眼前仙君其实与过去在无念天时并无任何差别,都是一样的威压摄人。 然而他们已经习惯了落入凡尘后的仙君,再回到此时,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担心同僚呕血身亡,梅秀舟硬着头皮开口道,「既然君上神力不能使用,那么,是否可以借住凡人本身的力量。」 「自古财帛动人心,大漠多有沙匪盗贼,对当地情况最是了解,只要银钱足够,未尝不能藉助他们的力量。」 四周安静,梅秀舟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上首之人的回应,额头逐渐冒出冷汗。 就在他忍不住开口请罪时,头顶终于传来声音。 「你觉得,仙翁会没有防备到这一点?」 梅秀舟斟酌着词句道:「仙翁心思缜密,却并非算无遗策,在他眼中凡人孱弱,几乎与蝼蚁无异。」 「他会提防着仙君派人找寻,却未必会防备那些只懂舞刀弄枪的普通凡人。」 清珞思忖片刻,轻轻颔首:「……也好,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安排吧。」 「是。」梅秀舟浑身松懈,知晓自己是逃过这一劫了。 还在呕血的陶玄景没敢等对方吩咐,抢先道:「属下会修补好法印,尽快卜算出阮公子的位置。」 两名下属相互搀扶着离开,已经临近清晨,清珞望着窗外的晨雾。 ……沙漠吗。 清早阮祺依旧是被渴醒的,起身后足足喝了大半壶冷水,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一些。 阮祺摸了摸脸颊。 好在他昨晚涂了些面脂,不然照这样干燥下去,他身上也要跟着起皮皲裂了。 听见卧房里的响动,杉十五端了水盆进来,顺便将一碟糕点放在桌边。 「君后醒了,这是杉十一做的玫瑰酥,您尝尝可还合胃口。」 跟随在阮祺身边的共有三名傀儡僕从,杉十五负责看守护卫,杉九负责内外杂务,这位杉十一,如今看来应当是负责日常饮食的了。 碟子里的玫瑰酥与店铺里卖的很是不同,小巧细緻,比起糕点,倒更像是某种精巧摆件。 阮祺拿起尝了一口,面上神情古怪,委婉着道。 「那个……你们还是准备材料,让我自己来做吧。」 他虽然不擅长做糕点,但自认只要原材料够好,做出的味道绝对不会比眼前的玫瑰酥更差。 杉十五皱眉,告了罪后也低头尝了一口,随即便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君后恕罪,凡间食材没有灵气,杉十一估计是用了上界的做法,味道才会出现偏差。」 傀儡僕从灵智有限,不懂变通,否则换了梅秀舟来做,想来都不会做出这种离谱的味道。 阮祺听到某个词彙,好奇问:「那个,灵气是什么?」 「灵气……」杉十五犹豫着该如何解释时,忽然被身后沙哑的嗓音打断。 「小君后好奇灵气是什么,刚好,老臣今日正准备教导您一些上界常识,」老者拄着拐杖,语气平缓道,「小君后是想现在学,还是等用过早饭之后再学?」 阮祺瞬间站直:「先吃饭。」 对不起,他忽然没那么好奇了。 瑶台仙翁虽然对他态度恭敬,但只要决定好的事物,向来不会轻易更改。 阮祺磨蹭着吃过早饭,在老者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搬凳子坐在桌边,手里握着纸笔,头痛地听老者授课。 天知道,他除了幼年时被娘亲教导过一些文字,还从来没如此认真学习过。 老者语速很快,内容艰深晦涩,阮祺听得两眼转圈,也只勉强听懂所谓灵气,应当是游离在上界的基本气之一,与之类似的还有魔气,妖气等。 至于什么魔神,什么魔种,阮祺则是有听没懂,隐约感觉似乎是与郎君先前的重伤有关。 阮祺无法理解,一个如此可怕的事物就不能远离吗,为何非要以命相搏不可。 老者凝视着他,良久才用喑哑的嗓音开口道。 「是能够远离,但若是将魔神放出无念天,万千小世界便会因此而遭殃……仙君庇佑天下苍生,您是仙君伴侣,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好了,」老者抚掌道,「这些旧事无聊,小君后应该也听腻了,正好时辰还早,请小君后回去温习老臣方才教导您的法术吧。」 温习什么? 什么法术? 阮祺杏眼瞪圆,不是,他刚刚是不是漏听什么了。 事实证明,根本就不是他走神漏听了,而是对方的确只随口提到了一句,所谓自如运转体内灵气,便可达到唿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 第107页 老者苦口婆心:「您如今还是凡人,没有法力修为,老臣无法将您带回无念天,想来仙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甘愿陪您留在下界。」 「仙君是无念天主,无念天一日都离不开仙君,还请小君后尽快提高修为,好让一切都回归正位。」 阮祺头皮发麻,压力山大。 原本他是打算清早到附近去转转,收集信息,顺便寻找可能离开的办法。 如今可好,一直到晌午,他都枯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的一块玉石发呆。 阮祺甚至怀疑,老者是故意给他安排完不成的任务,好让自己没有空闲再做其他。 杉十五端了茶水进来,见阮祺愁眉苦脸,低声劝道。 「君后不用急,小人跟随在仙翁身侧时,曾经听到过您在庙市上捞鱼的传闻,没有人能在捞鱼时百发百中,君后是否有想过,那可能就是您在无意中使用了某种法术。」 阮祺忽然抬眼。 确实,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了,崔庙祝只说那是神明保佑,让他不必多想。 「能带我去死水湖吗?」阮祺问。 隔空取物他实在是学不会了,可再让他捞一回鱼,他说不准能找到些感觉。 「抱歉,」杉十五神情歉意,「仙翁下了禁令,不许您靠近任何水源。」 阮祺:「……」行。 法术是学不会的,水源是不能靠近的,阮祺彻底服气,干脆咸鱼躺平,晌午也不做饭了,带着杉十五到附近的村庄里闲逛。 与芜河村不同,这里的村庄房屋排列密集,彼此紧挨着,中间只余下窄窄的巷道。 来往村人嵴背佝偻,面貌枯瘦,像是早已经对外乡人司空见惯,神情麻木地从他们身旁路过,连目光都不肯投来一个。 「这里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阮祺小声问。 村庄里大半都是头髮花白的老人,极少能见到年轻男女,孩童更是只有零星几个。 明明村外那些货郎还很正常,可一旦进到村子里,就感觉四处都透着诡异。 「回君后的话,衫九与小人查探过周围村庄,确认并没有任何危险。」杉十五护卫在他身侧道。 阮祺点点头,或许是他想太多了,当地环境困苦,的确有可能使年轻人背井离乡,到外地去讨生活。 而年轻人都离开了,孩童自然也就跟着减少了。 然而宽慰了自己,阮祺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正要转身回去,忽然听背后有人唤他。 「还请公子留步,在下有事想求您帮忙!」 声音有些耳熟,正是阮祺昨日在集市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 今日对方换了件深色锦衣,因为奔跑太快,以至于衣衫有些凌乱,眼里明显透出焦急。 阮祺停下脚步,疑惑望向他。 青年顿时尴尬,站定理了理衣袖,朝他拱手道。 「打扰公子了,在下顾允海,来这边是想要求购一样物品,因为语言不通,直到今日也没能如愿。」 「若是公子肯帮忙的话,无论最后是否能成功,在下都愿出十两,不,十五两银子作为酬谢!」 阮祺仔细打量顾允海。 不是错觉,这人的确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和熟悉。 「你是大昭哪里人士?」阮祺忽然问。 顾允海一愣,不过还是如实作答道:「在下是京城人士,最近随父亲到此地来办事。」 「那你去过……」阮祺想问他是否去过常渊县,不过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只得放弃。 「算了,你想要何时去买东西,我陪你走一趟便是了。」 「好好!」顾允海喜出望外。 「明天吧,那家人出门去了,估计最快也要明早回来,若是不麻烦的话,明日午时我在巷口外敬候公子。」 阮祺算了下时间,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点头同意。 与顾允海分别,阮祺也没心思继续在村里闲逛,又找村外货郎买了熏蚊虫的草药,便带着杉十五离开了。 杉十五盯着大堆的草药心底疑惑,但考虑到凡人脆弱,的确耐不住蚊虫叮咬,便也释然了。 夜里熄灯后,阮祺装睡到五更左右,一直到窗外再听不到脚步声音,才小心翼翼爬起身,按照昨晚的办法再次点燃沉香。 这一回阮祺做得异常熟练,感受到身周的水气才刚腾起,便利落将东西收好,迅速躲回床铺里装睡。 等到杉十五的脚步再次消失,阮祺闭上眼,紧握着手串沉入梦乡。 ……不知今晚还能不能见面。 月华倾洒于河面,梦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水雾之中,迷迷濛蒙,叫人看不分明。 有温热的气息自背后传来,阮祺一喜,提起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阮祺没敢回头,只紧抓住对方的袖角:「你来了,今早仙翁非要教导我法术,我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沙漠炎热而干燥,这里没有一处地方是阮祺所熟知的,他仿佛被丢弃的小动物,每时每刻都活在无尽的惶恐之中。 若是再不能与郎君相见,他真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了。 时间有限,阮祺整理了下思绪,快速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我已经约好明日与那位顾公子见面了,虽然我被仙翁下了禁制,但顾公子性情温和,人也很健谈,说不准会无意间吐露些什么。」 第108页 「嗯。」清珞缓缓应了声,语气仿佛有些古怪。 「怎么了?」阮祺疑惑。 「人很健谈,性情温和,」清珞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句都裹挟着凉意,「你对那名顾公子,似乎很有好感。」 阮祺:「……」 不是,有什么好感,他就是觉得对方很熟悉,怀疑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 指尖微凉,轻抚过阮祺的颈侧,耳畔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要低缓。 「今晚还有时间,别回去,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阮祺:「???」 第53章 隔日阮祺不出意外的起晚了。 起来时眼眶泛红,腰背发酸,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君后身子不舒服吗,可要唤仙翁过来替您诊治一下。」杉十五端了茶水进屋,见他脸色不对,忍不住担忧问。 「别!」阮祺强撑着起身,努力微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就是……昨晚睡觉落枕,休息下就能好了。」 阮祺已经不想回忆昨晚的场景了,梦里他被蒙上双眼,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风吹动河面,岸边树影摇动,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到后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落枕? 杉十五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再次刷新了对凡人弱小的认知。 「那,小人取热水过来,帮您热敷一下?」 阮祺:「……行。」 用过茶水和糕点,自己在房中热敷了腰背,阮祺总算觉得稍微舒服了些。 屋里屋外都异常安静,阮祺正疑惑着,就见杉十五取了新的玉石过来。 「仙翁有事出门,叮嘱君后自行修习法术,晌午之前不要随意离开。」 望着面前莹润白皙的玉石,阮祺顿时忍不住头痛。 「还有很多,」杉十五将一木匣玉石摆在桌边,宽慰道,「君后不必担心失败,可以慢慢尝试。」 阮祺:倒也不用这么体贴。 大概的确没有法术上的天赋,这一早上的时间依旧是白白浪费了。 用过午饭,总算到了仙翁允许出门的时间,阮祺一刻也没有停留,裹紧头巾便带着杉十五朝噶什村赶去。 屋外风沙肆虐,灰濛濛的沙尘笼罩住天际,阮祺被吹得东倒西歪,被杉十五搀扶了一把,才总算没直接摔倒进沙坑里面。 却不想顾允海比他来得还要早,精神也不错,隔着很远便朝他抬手招唿。 「阮公子来了,咳咳,这里风太大,我们先进巷子里说话吧!」 巷道狭窄,有两边院墙遮挡,阮祺总算松了口气,稍稍拿下一点头巾道。 「你要找的人家已经回来了吗,对了,你到这里究竟是要买什么东西的?」 顾允海也跟着取下头巾:「马上便是我父亲的寿辰了,他生平最爱古董字画,我最近刚相中了一幅,不知道价钱多少,所以才想找阮公子过来帮忙。」 「那家人昨晚已经回来了,就在巷子里面,我先带你过去。」 阮祺心底困惑,他虽然不懂字画,但上一任的老庙祝却很爱这些事物,如今还留了好些在庙里。 崔庙祝偶尔还会与他抱怨,说这些古董麻烦,不能卖,还得每日精心伺候着,简直和祖宗一样。 阮祺眉头轻蹙,以这边干燥又多风沙的天气,古董字画当真能保存完好吗。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顾允海一面在前方引路,一面压低声音道。 「我其实也觉得古怪,那幅骏马图是前朝第一女画师所作,保存极为完好,十分难得,等下还要劳烦阮公子问问那家人,这幅画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好,」阮祺颔首,「你唤我名字就行,不用叫公子。」 顾允海睁大眼,面上顿时露出惊喜:「哎,既然阮公子不介意,那我往后都唤你作祺哥儿吧。」 ……也不用这么亲近。 阮祺有心想要纠正,但考虑到话是自己先说出口的,于是只能作罢。 顾允海明显是个自来熟,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恨不能与他勾肩搭背了,满脸热情道。 「叫公子确实太生疏,你还没过二十吧,我今年二十七,家中也有个与你一般年岁的弟弟。」 「性情与你也很像,难怪我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亲切,仿佛之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你家里也是京城附近的吗,说不准我们真的曾经碰过面。」 阮祺摇头道:「我家离京城很远。」 「很远吗,」顾允海有些失望,不过很快打起精神,「罢了,能遇见就是有缘。」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过了这条小巷就是那家的住处,老人年纪大了,脾气有些暴躁,你等下别介意。」 阮祺随着他一起朝巷子走去,越是往里,四周便越是昏暗。 走到后面时,就连杉十五也跟着警惕起来,不着痕迹将阮祺护在背后。 顾允海全然忽视了杉十五的存在,脚步最终停在一间民宅前面,抬手敲了敲大门。 村里的房门都是一色的漆黑,围墙灰败,无论砖瓦还是院墙都是方方正正。 就好像……整齐停放在路边的棺椁。 阮祺莫名打了个寒颤,用力裹紧外袍。 「抱歉,可能要等一会儿,」顾允海回头道,「这家的老人有些耳背,若是在午睡的话,很难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第109页 「既然老人要午睡,你为何不干脆到下午再过来。」阮祺问。 「万万不可,」顾允海连忙摇头,「下午她脾气只会更差,到时别说是买字画了,她估计会直接将咱们赶出去。」 阮祺思索着点点头。 今日运气还算不错,就在两人闲聊的空当,吱呀一声响,房门已经被打开,一名头髮花白的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老妇人眯眼扫过两人,嘴里嘀嘀咕咕骂了句什么。 顾允海求助地望过来,似乎在等待他帮忙翻译。 「……她说你很烦,若是再敢午睡时来吵醒她,就把你丢到锅里去油炸。」阮祺小声道。 顾允海顿时汗颜,连忙压低声道:「你快帮我说,我是想过来买那幅骏马图的,只要她肯出手,价钱都好商量。」 终于道明了来意,老妇人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侧身将两人让进门内。 屋里同样狭窄逼仄,房梁很低,透着说不出的压抑,顾允海却全然没留意到这些,只一脸惊喜地望向挂在墙上的古画。 「对对,这墨韵,这笔触,绝对就是林画师的真迹无疑!」 顾允海几乎整个贴在画纸上,直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响。 阮祺被吓了一跳,但考虑到杉十五还在身旁,便稍稍安下心来,只朝后退了半步。 顾允海毫无所觉,甚至招唿他一起看画。 「这古画确实保存极好,我先前还有些顾虑来着,如今看倒是不必担忧了,你帮我问问价格,我如今没带银两在身上,等下得叫家里的小厮送过来。」 阮祺小声道:「……你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顾允海难得坚持,「虽然保存的方法有些怪,但你信我,这画绝对没有问题。」 他不是说画有问题,他是说卖画的地方有问题! 房门合拢,整个屋子顿时陷入黑暗,老妇人佝偻着腰身,发出嚯嚯的怪笑。 「想买这幅画可以啊,正好我还缺两张画纸,不如便用……」 怪笑声戛然而止,老妇人不敢置信地望着阮祺的方向,仿佛瞧见某种极为恐怖的事物。 阮祺警惕问:「还缺两张画纸,您是想让他用画纸与您交换吗?」 顾允海闻言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点头道:「可以,您想要什么画纸,家父素来喜爱字画,家中收藏了许多古法制成的上等宣纸,甚至还有前朝的御用古宣。」 「您若是想要的话,我马上便回家给您取来。」 古法宣纸价格高昂,且有市无价,真算起来的话,的确有可能与古字画的价值相当。 老妇人目光惊恐,整张面孔都扭曲了一下,胡乱点头道。 「走走,你别过来,画送给你们了,快点离开这里!」 顾允海期待看向阮祺。 房门再次被打开。 阮祺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只能迟疑道:「她估计是同意了吧,让你先把古画拿回去。」 一场交易顺利完成,顾允海仔细收好骏马图,与老妇人道过谢,留下印信,约定明日晌午叫小厮将古法宣纸送来此处。 从小巷离开时,顾允海还觉得不可思议。 「还是你有办法,我以为要大几百两银子才能买下来,今日真的多亏有你在了。」 阮祺心不在焉听着身边人的感谢,回头望向巷道深处。 几名戴面具的老人静静立在阴影里,注意到他的视线,四散着朝周围逃去。 「这里的人,都喜欢戴面具?」阮祺忽然问。 「是吧,」顾允海喜滋滋欣赏手中的古画,随口答道,「这边风大,有些老人不愿戴头巾的,便会戴面具来遮挡寒风。」 「哦。」阮祺点头,总觉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有些眼熟。 回去时顾允海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作为答谢,说好往后若是收购东西还会来寻他帮忙。 阮祺也没推辞,收下后找先前的货郎又买了新的沉香手串。 上一个沉香树心的手串已经被他当薰香用得差不多了,再买一串日常带着,免得瑶台仙翁起疑。 然而回到住处,清早便离开的老者依旧不见踪影,倒是杉十一给他带了许多吃食回来,有米面,有青菜,还有一包用纸包裹好的牛肉。 「这边有牛肉?」阮祺惊奇。 牛肉即便是在常渊县里也是十分少见的食物。 大昭律法明令禁止杀牛,想要吃到牛肉,要么就要等牛自己老死病死,要么便只能冒着流放苦役的风险,暗地里偷偷屠宰。 「是,」杉十一恭敬回道,「刚好买到的,君后可是不喜欢?」 阮祺摇头,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不会做。 不过常渊县也是近几年里才开始禁止杀牛的,过去牛肉与羊肉价格差不多,伯母也曾经给他炖过牛肉,自己试试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困难。 接连吃了两日的炒馍,阮祺着实有些馋肉吃了,便也没再犹豫,叫杉十一将炉膛里的火烧上,利落烧水切肉。 炖牛肉大约是阮祺印象里牛肉最简单的做法了,只要调料别放错,味道大差不差,怎么也不会太过难吃。 切成大块的牛肉先焯水撇去浮沫,这一步原本该加入姜片的,只是这边没有生姜,阮祺只能拿其他香料代替。 重新起锅热油,将糖炒出糖色后倒入牛肉块。 第110页 望着锅里翻炒的牛肉块,阮祺忽然突发奇想,问身旁的杉十一。 「你觉得把沙葱放在这里面的话,会不会很奇怪?」 沙葱模样和味道都与韭菜有些像,阮祺自己吃着不错,就是仙翁似乎很不喜欢。 「小人觉得,可以试试。」瑶台仙翁不在,傀儡自然对阮祺唯命是从。 阮祺没再犹豫,直接丢了大把沙葱进去。 瞧瞧手边的各种香料,又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随意丢进锅里,加水炖煮,一气呵成。 牛肉在灶台上炖着,阮祺原本想回屋休息,结果刚找到些睡意,就闻到从外间传来的浓浓肉香。 实在睡不着,阮祺只得起身在灶台边坐下,一边啃着糕点,一边等着锅里牛肉炖好。 今日的糕点也是杉十一做的,大约是吸取了玫瑰酥的教训,这回的奶酥糕做法简单,奶香浓郁,虽然味道还有些欠缺,却已经比之前好上许多。 「糕点不错。」阮祺夸赞道。 「君后喜欢便好,」杉十一灵智明显不及杉十五,脸上没什么表情,取了另一盘糕点过来,「小人还做了千层糕,君后尝尝味道如何。」 千层糕颜色淡黄,里面应当是加了桂花的,阮祺刚要伸手去拿,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惊唿。 「快快,将门打开,仙翁受伤了!」 阮祺愣了下,连忙侧耳细听,然而除了嘈杂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能听见。 小院一共三间卧房,阮祺占了最大的一间,瑶台仙翁所在的客房与这边并不相通,除了偶尔送些吃食,阮祺日常很少过去。 「外面出什么事了?」 虽说对仙翁没什么好感,但对方到底是郎君的下属,阮祺还是忍不住担忧。 「仙翁受重伤了,如今正在医治。」杉十一回头道。 「真受伤了?」阮祺惊讶,「到底是谁伤的他?」 杉十一迟疑道:「小人也不清楚,君后等下还是亲自去问仙翁。」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牛肉炖熟了,那边才又传来消息,说仙翁重伤无法起身,劳烦阮祺过去一趟。 阮祺惴惴不安,刚走进屋里,就看到老者合眼靠在桌边,面上无一丝血色,甚至比最初见到时还要枯瘦。 昏暗的房间里,老者忽然睁眼,喑哑着嗓音开口道。 「您最近,是不是做了何事?」 阮祺满头雾水。 应该没做过什么吧。 老者目光锐利:「仙君行事向来稳妥,倘若没有变故,不该突然如此冒进。」 「我只去了附近的村庄,根本没到过别的地方,」阮祺努力替自己辩解,「最多就是帮人买了一幅古画。」 等等。 想起昨晚梦里提起顾允海后,郎君的异常反应,阮祺顿时心虚。 ……不是吧。 第54章 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只能听到窗外猎猎作响的风声。 老者突然抬起眼眸,紧盯住面前的阮祺:「帮人买古画,您帮谁买了古画?」 在老者眼里,阮祺虽贵为仙君伴侣,但本质上依旧只是个普通凡人。 他叫杉十五每日汇报对方的行踪,但并没有仔细探查过,也丝毫不觉得有深究的必要。 「是我刚认识的一个人,先前在集市上帮我解围过,他不懂这边的语言,所以才找我帮忙。」阮祺照实道。 「……对方是男子?」老者追问。 阮祺一下子明白对方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前经常和伯母出门摆摊,有时还会到庙里去解签,郎君根本没那么小气。」 村里的确有人小肚鸡肠,不许媳妇或夫郎与外面接触,甚至拦着他们出门做工。 可清珞向来不会如此,对方性情温和,随意又好说话,无论阮祺要做什么,都只是默默陪着,从来不会出言阻拦。 阮祺挺起背嵴,更加理直气壮。 「郎君人很好,你不要把什么错处都归到他身上。」 瑶台仙翁一言难尽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仙翁重伤,此地自然是不能久留了,阮祺被杉十五带回房间,收拾自己这两日里积攒下的物品。 门外脚步嘈杂,阮祺心底有些不安,小声问帮他整理衣物的杉十五。 「仙翁这回打算带我到哪里去?」 「小人不知,」杉十五老实摇头,「君后若是好奇,为何不直接去问仙翁。」 问了也没用。 阮祺撇撇嘴,他自小到大都没离开过芜河村的地界,对外面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即使仙翁肯告诉他要去哪里,他也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 「哎,」阮祺将杉十五叠好的外袍塞进包裹,「就不能坐下好好聊聊吗,郎君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 杉十五:「……」 他只是个傀儡,对于仙君是否不近人情不做评价。 收拾好行囊,阮祺被安排在房间里独自等待,不再被允许出门,院内巡视的除了傀儡僕从外,又多了许多头戴面具的古怪人影。 阮祺偶尔朝窗外看一眼,还没与那些人影对上视线,就已经先吓得缩了回来。 二更天,屋外已经重新恢復寂静,阮祺靠在床边小睡了片刻,醒来就见杉十五端着糕点进屋。 「要连夜赶路,估计明日晌午才能安顿下来,君后先带着,等路上的时候垫垫肚子。」 第111页 阮祺收了糕点,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那个,我今天在外面吹了好些风沙,若是明日晌午才能到的话,能不能让我现在简单擦洗一下。」 对于小君后格外爱干净这件事杉十五倒是清楚,可这个时间擦洗……考虑到凡人娇弱,杉十五只得颔首。 「君后稍等片刻,小人去给您烧热水过来。」 杉十五行动干脆,很快便将木桶与热水抬进屋内,无需阮祺开口,已经自觉关紧门窗。 「马上到三更了,请君后抓紧时间。」 目送对方离开,阮祺在木桶前站了片刻,直到确认周围巡视的傀儡不再朝这边走来,才迅速翻出香炭与火折。 没有驱虫的草药做遮掩,这时候点燃薰香其实略有些冒险。 可阮祺总有种预感,如果这时候不与郎君联络,他恐怕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无法再与对方相见了。 仙翁重伤,所有人都在做离开的准备,正是四周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必须抓住时机。 阮祺迈进水桶,利落将点燃的沉香放入水中,还没等松手,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君后您在……」杉十五冲进屋内,见阮祺在木桶里,下意识转过头去。 然而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轰」的一声巨响,惊雷滚落,将整个天际噼成粉碎。 仿佛镜面破裂,无数片晶石飞散,阮祺勐然睁开眼,心底的迷雾散去,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那些面具了。 鬼市! 常渊县的鬼市! 所谓沙漠根本就是幻象,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大昭境内。 还有顾允海,阮祺的确见过对方,此人是常渊县知县公子,曾经到水神庙里上过香,还是崔庙祝带着他亲自招待的,不眼熟才奇怪。 阮祺深深吸了口气。 怪不得,他从来到这里开始便觉得处处诡异,也难怪顾允海一个富家公子会跑来这里收购字画。 阮祺咬紧牙关,趁着杉十五愣神的空隙,直接从木桶跳了出来。 他是合衣站在木桶里的,沾湿了衣摆和裤脚,好在并不妨碍行动。 刚刚外面那道闪电。 郎君应当是已经寻过来了! 眼看着阮祺干脆翻出窗户,一熘烟跑进黑暗,杉十五吓得整个傀儡都不好了。 「外面危险,君后……」 幻境破碎,黑夜里的道路变得扭曲不堪。 阮祺拼命朝前奔跑,忽而感觉踩在松软的沙砾上,忽而又感觉脚下的石板冰冷锋利,让人寸步难行。 视线混乱,阮祺便索性合上双眼。 他之前来过许多次鬼市,知道此处巷道虽多,但最宽阔的主街道唯有一条,只要一直朝前跑,便能离开鬼市,回到常渊县西街上。 「阮公子?」 不知跑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顾允海惊诧道:「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阮祺停住脚步,有些警惕地望向他。 街道昏暗,顾允海上前一步:「到底怎么了,刚才就瞧你慌慌张张的。」 「哦,」似乎是看出他的防备,顾允海举起手中的古画,「是白天买的那幅画,我想找师傅重新做一个木匣,方便保存。」 阮祺神色依旧没有放松。 顾允海笑着靠近:「你是一个人过来的?正好我也要回府衙,不如先送你出去吧。」 「你还记得上回来庙里时,与我说过什么吗?」阮祺突然打断他。 对面人先是疑惑,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然暴露了,顿时不再掩饰,温和的容貌如融化的蜡像,露出狰狞的鬼面,沙哑着嗓音道。 「君后,仙翁还在寻您呢,请您随小人回去吧。」 阮祺吓得一个哆嗦,想也不想便钻进旁边的巷道。 戴鬼面的人速度奇快,几乎是紧贴在地面滑行,仿佛瘦长的阴影。 就在那双干枯的手臂就要抓住阮祺时,有人抢先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进另一条小道。 「陶玄景?」阮祺惊魂未定,总算看清抓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几日未见,这位红袍星官脸色越发苍白,面容比初见时更显阴沉。 「你是与郎君一起过来的?」阮祺问。 「是。」躲过身后的鬼影,陶玄景环顾四周,神情似乎有些纠结。 「你没事吧,」借着墙下的灯笼,阮祺担心道,「看着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无事,只是最近急着寻找您,所以消耗比较大。」听闻到对方的关心,陶玄景心底越发复杂。 阮祺顿时愧疚:「是我自己太弱,拖累你们了。」 不,陶玄景想说,对方只是凡人,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况且阮祺会被带走,原本也有自己的责任。 「您……想要到仙君身边吗?」陶玄景问,声音微不可闻。 「当然。」阮祺连忙点头。 陶玄景心里一横,彻底将仙翁的警告抛到脑后。 「好,还请您跟紧属下,属下这就带您过去。」 有陶玄景护卫,一路上顿时顺畅了许多,周遭的幻境能够困住阮祺,对于精通卜算的陶玄景却并没有太多影响。 他不需要分辨眼前的幻境究竟是真是假,只需要确定正确的方向,便可以不管不顾地直冲过去。 第112页 靠近鬼市中央,整个地面都开始剧烈摇晃,集市戴鬼面的人惊叫着四处逃窜。 阮祺扶住道边的槐树,差点被檐下的灯笼砸了脑袋,顶着狂风勉强开口道。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陶玄景惨白着脸摇头:「就在前方,他们应当是已经打起来了。」 打起来? 阮祺顾不上站稳,扶着槐树便要往前走,却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地面弯曲变形,房屋与摊位拥挤在一起,银白的月华洒落,仿佛刀锋划破夜幕,在梦境般虚幻的街市里,阮祺却突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已经过不去了。」陶玄景屏住唿吸。 下界脆弱,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仙君绝无可能轻易在下界使用神力。 然而眼前的场景,对方明显是藉助了某种手段将鬼市彻底隔绝开来,避免波及到外界。 阮祺试探着往前,果然正如陶玄景所说,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退回到原地。 「您望着我也没用,」陶玄景瘫靠在墙壁上,心底反而松了口气,「禁制是仙君设下的,任谁来了都破不开,您还是安心等在这里吧。」 求助没用,阮祺索性收回视线,自己四处摸索着寻找办法。 阻挡在鬼市中央的事物晶莹剔透,仿佛结在河面的坚冰,阮祺刚将手放上,就被冻得缩了回去。 阮祺迟疑片刻,用袖子裹住双手,一寸寸小心摸索过去,确认这冰面应该是从鬼市正中直接噼开的。 明明只有几步远,当他想要跨过去时却仿佛天堑。 「没用的,」陶玄景将刚修好不久的法印取出,「您与仙君之间虽然有姻缘线相连,可只要仙君不肯让您过去,您就……」 陶玄景话音未落,却见阮祺忽然站起身来,神情恍惚地望向虚空某处。 「你有没有听见,小孩的啼哭声?」阮祺皱眉问。 「什么?」陶玄景握紧法印。 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传来,那哭声异常细弱,像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孩,让人忍不住揪心。 「……真的有哭声。」阮祺下意识迈出一步,伸手触碰到冰面之上。 「别!」陶玄景提高嗓音。 再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阮祺的手直接没入冰面。 一阵让人牙酸的脆响,原本平整的冰面突然裂开冰花。 四散的冰花如蛛网般蔓延,不过转瞬,便在陶玄景惊恐的注视中轰然倒塌。 第55章 禁制破碎,阮祺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洪水,作为背景的鬼市已然淹没在浓重的水雾之中。 刚才还在追赶他们的鬼影仿佛见到世间最恐怖的事物,惨叫着四散奔逃。 雷声震耳欲聋,阮祺什么都看不清,想要上前却被陶玄景拦住。 「别去,」陶玄景努力提高嗓音,「您这样靠近,说不准会被斗法牵连,仙君注意到您在这里,应当很快便会过来了。」 不间断的闪电几乎将夜晚照成白昼,脚下的地面摇动,阮祺顿时心急。 「有办法将声音传到那边吗?」 陶玄景为难:「只能试试,不过最多只有一次机会,您必须先想好要和仙君说什么。」 想好要说什么? 阮祺望向远处翻涌的潮水。 没有再浪费时间,陶玄景直接祭出法印。 法印才刚浮上半空,就已经出现数道裂痕,不过他已然顾不得这些,转头示意阮祺可以开口了。 陶玄景也很好奇对方会说些什么。 其实最好的法子无外乎便是苦肉计,凡人脆弱,仙君又向来看重君后,只要阮祺说自己受伤了,仙君便有再大的怒火也该停下了。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阮祺丝毫也没有示弱,仰头高声道。 「清珞,你伤势才刚好,不许和人打架!」 陶玄景:「???」 半空的法印多出一道裂痕,阮祺见还有时间,连忙多加了句。 「不许打架,再打我要生气回娘家了!」 陶玄景:「……」 红袍星官无语凝噎,想说您就算要威胁仙君,也至少换个足够有杀伤力的话啊,这轻飘飘的「回娘家」,仙君肯听话才有鬼吧。 就在陶玄景考虑着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时,天边的雷电突然停歇,洪水退去,街角的灯笼被火光点亮。 一个身影缓步走到阮祺面前,伸手捏他的脸颊,垂眸平淡道。 「被人掳走两个月,一回来就要回娘家,你可真是出息了。」 阮祺「唔」了声,杏眼里满是震惊。 「两个月?」 不对吧,自他离开那日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日,若真是已经过了两月,他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躲在旁边的陶玄景磕磕绊绊道:「公子,如今是六月底,的确是两个月没错。」 他已经不敢想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起初被仙翁误导,他们都以为阮祺被带出大昭境外,去了沙漠,或者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然而四处搜寻的岳闻朝却始终没有带回消息,甚至包括陶玄景自己的卜算,也总是得不出明确的结果。 一直到五月底,他们险些将整个下界的沙漠翻遍了。 梅秀舟忽然提出以仙翁的性子,很可能会将阮琪藏在芜河村附近,或是临近几座县城里。 第113页 鬼市,阴阳交汇,水流干涸之地。 瑶台仙翁将人藏在常渊县鬼市之内,藉助幻术以时间做遮掩,使得他们所有人都寻不到阮祺的踪迹。 陶玄景忍不住想,也幸亏仙君最后将人找到了,否则整个鬼市恐怕都要跟着遭殃。 阮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时隔这么久,也难怪郎君会生气了。 夜色里寒风压抑,浓重的水雾裹挟在四周让人透不过气来,阮祺露出笑,小心翼翼凑过去,蹭了蹭面前人的颈侧。 「那个,仙翁没事吧?他对我其实还好,这段日子也没特别为难过我,还教导我法术,毕竟是老人家,你别真把人重伤了。」 清珞松开手,帮他拂去发尾的水珠,嗓音有些冷。 「他教导你法术,是为了更方便将你带到无念天,若是现在去了上界,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不会,」阮祺笃定道,杏眼里亮晶晶的,「有郎君在呢,就算我被他带走了,你一样会把我找回来。」 「对吧?」阮祺笑着问。 清珞不置可否,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多了些温柔神色。 阮祺晃了晃他。 「放心,」清珞无奈嘆息,「瑶台仙翁万年道行,没那么容易身死道消。」 被陶玄景搀扶起来的老者浑身湿透,神情若有所思,泛白的眼瞳转了转,上前伏跪在地上。 「小君后不必求情,一切皆是老臣的罪过,当日无念天老臣清理魔种残余,不慎疏忽以至仙君跌落下界,此为罪一。」 「失踪数月后,依旧迟迟无法将仙君寻回,此为罪二。仙君得小君后照料,甦醒后不肯重归上界,老臣无力劝其迴转心意,最终剑走偏锋,连累小君后受苦,此为罪三。」 水痕自老者的颊边滑落,狼狈滴落在地面,他将头磕在青石板上,沙哑着嗓音开口。 「老臣罪该万死,不敢奢求宽恕,只求仙君怜悯无念天众生,尽早带小君后回归上界。」 阮祺探出头来,望着面前的老者有些心软。 对方当真很像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族老,两鬓斑白,瘦骨嶙峋,他们在规劝江里正时也是用同样的语气。 先动之以情,再以理压人。 这些规劝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但不可否认族老们都是为了芜河村着想,绝无二心。 「那个……」阮祺面露不忍,伸手扯了扯郎君的衣袖。 「累不累,」清珞平淡打断,揽着他朝鬼市外走,「已经过四更了,先回去休息吧。」 阮祺想说他其实不怎么累,反而折腾了一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倒是有些饿了。 「饿了?」见他摸肚子,清珞低声问,「回家给你做鸡蛋羹。」 某位仙君厨艺一般,除了先前的刀削面外,也就鸡蛋羹做得还算不错。 阮祺连忙点头:「好。」 目送两人离开,陶玄景松了口气,认命给乱成一团的鬼市收拾残局。 说混乱其实并不恰当,如今的鬼市损毁严重,房屋崩塌,街道扭曲,到处都是积水和薄冰。 也幸亏没有凡人居住在此处,否则恐怕就要跟着一道遭殃了。 耳畔尽是鬼怪呜呜咽咽的嚎哭声,陶玄景头痛欲裂,先将仙翁扶坐到一旁。 「梅秀舟马上赶过来,您先歇息片刻,下官将这些鬼怪安顿了便回来。」 「嗯,去罢。」 瑶台仙翁抹去嘴边的血迹,神情很是轻松,丝毫也不见计划失败的颓丧。 陶玄景忍不住疑惑。 面前的老者是无念天最年长的仙家,实力仅在仙君之下,虽然他们的确花费了许多工夫才将阮祺寻到,但……总感觉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该如此容易。 「仙翁。」陶玄景欲言又止。 瑶台仙翁与他对视,却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小君后是个好孩子,你不觉得吗?」 陶玄景心底一个激灵,慌忙垂首,不敢再与老者视线相对。 五更鸡鸣,天边已然现出一道亮光。再回到熟悉的小院,阮祺只觉眼眶温热,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你走后我便没有让人进来过,都是我自己打扫收拾的,一切还和你离开前一样。」清珞牵着他进门。 阮祺把脸埋在对方的肩上:「嗯。」 虽然在他的意识里,才刚离开了几日,甚至每晚依旧还能与郎君见面。 可在清珞看来,他却是在成婚隔日就被人掳走,之后整整两月都音讯全无。 「是我自己不小心,」阮祺声音有些闷,「以后我好好练习法术,不会再被人轻易掳走……唔!」 阴影压下来,阮祺感受到唇边的温热,刚想提醒对方院门还没关呢,就听门外传来沙哑的嗓音。 「小君后的确该好好练习法术,正好明日老臣有空闲,您和仙君一起到老臣这边来吧。」 阮祺:「???」 阮祺推开面前人,不敢置信地望向门外。 紧邻着他们住处的空地上,莫名多出了一间小院,身形枯瘦的老者正安然站在原地,神情自若望着两人。 不是,阮祺愣住,自家什么时候多了个邻居。 清珞眸色沉了沉。 「君上还请自便,老臣便不再打搅了。」瑶台仙翁温和道,慢吞吞拄着拐杖转身,进了隔壁的宅院。 第114页 阮祺:「……」 常渊县,县衙内。 天光微明,顾允海小心翼翼越过睡熟的门房,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因经歷过朝局动盪,常渊县衙是直到近几年里才重新修整的,上面拨来的钱款有限,以至于东西两边的吏舍都还只修建到一半,瞧着十分古怪。 但这样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好比知县顾大人性情刻板,向来不许自己的儿子随意外出,整日拘着他在家中读书。 每到此时,顾允海便会藉由吏舍边的断墙偷偷跑出府去,直到今日也没有被人抓住。 就在他距离自己的小院仅有一步之遥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小声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顾允海吓得差点将手里的木匣扔了,等看清楚身后是谁后,顿时放下心来。 「祖宗哎,你可吓死我了。」 有人从阴影里走出,估计是才刚睡醒,身上披着青色衣袍,头髮微卷,明亮的杏眼里透出少许稚气。 「好了好了,」见对方面色不善,顾允海连忙讨饶道,「我就是读书乏了出去转转,这不赶着天亮前就回来了吗,不会被爹娘他们发现的。」 「大哥!」顾洵神情严肃,明显不肯被他煳弄过去。 「小点声哎祖宗,」顾允海按着弟弟的肩膀进屋,「行行,我都告诉你还不成吗,等下把爹娘招来,咱俩谁也别想好过。」 顾洵秀眉还微蹙着,只是似乎被兄长安抚了,轻哼道。 「那你实话实说,不许再骗我了。」 顾知县节俭,内衙加起来也只有几名僕役并一名管家,身旁没人伺候,顾允海很习惯帮弟弟倒了热茶,取了糕点。 脸上的笑容越发讨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不马上就是爹寿辰了嘛,我寻思着该准备份贺礼,刚好手头宽裕,便到鬼市上收字画去了。」 「鬼市!」顾洵瞪圆了眼,「爹不是一向不准你去那种地方吗。」 顾家家教极严,顾知县虽然不指望两个儿子出人头地,但绝对不许两人举止不端,与不三不四的人有来往。 鬼市鱼龙混杂,是整个常渊县最难管制的地方,若叫顾知县知晓自家大儿子日日往那种地方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你不说,爹自然就不知道了,」顾允海嬉笑着道,殷勤帮他倒茶,「放心,画我已经买回来,往后都不会再去鬼市了。」 说到买古画,顾允海又不由想起那名瞧着面善的小哥儿。 最初他并没有想起对方究竟是谁,如今仔细回忆了,才突然记起对方正是芜河村里的那位小庙祝,如此算来,他与对方的确曾有过一面之缘。 「……什么有缘?」对面顾洵皱眉。 顾允海露出笑,将之前收购古画的经过与他讲了。 「那小哥儿和你有些像,都是水灵灵的杏眼,我每回见到他都忍不住想起你来,难免会觉得亲切。」 顾洵沉默不语,只是眉头皱得更深。 「嗯,轮廓不太像,你是鹅蛋脸,他是圆脸尖下颌,明明是同岁,瞧着比你还小些。」 顾允海疼爱弟弟,却是实打实的粗线条,完全没察觉对面人的情绪有何不对,自顾自说个不停。 「这回真是多亏他了,等明日我去水神庙一趟,与他道个谢,或者请他到家里来坐坐,你不总说刚搬到这边没有朋友吗,他性格很好,一定能与你合得来。」 顾洵听着耳边的絮叨,脸埋在阴影里,忽然笑了下。 「好啊,就是无缘无故的,叫家里来太唐突了,不如你明日在家老实读书,我替你过去道谢,顺带去见见他吧。」 读书?顾允海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被对面人打断。 顾洵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你闲逛几天了,再乱跑出去,我可真要告诉爹娘了。」 顾允海瞬间告饶。 临近清晨,等下就要有管家过来了,顾允海送弟弟出门,期间不忘嘱咐他庙里人多,记得带家里的僕役。 他肠胃不好,不要在外面摊位上乱吃东西,记得叫厨房给他带着酥点,尽量少吃甜食。 「好好,大哥您比娘亲还能念叨。」顾洵无奈。 顾允海呵呵笑着,伸手帮他将外袍拢上,理所当然道。 「那是,我可只有你一个弟弟,不同你念叨同谁念叨。」 小院门外,顾洵告别兄长,转过身的一瞬,面上的笑却尽数收了回去。 他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终于叫住路过的管家。 「周伯,帮我准备马车,我想去芜河村一趟。」顾洵笑容温和道。 周管家有些疑惑,不过还是颔首:「知道了二公子。」 第56章 这一晚鬼市的经歷实在过于混乱,阮祺睡得昏天暗地,再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候。 刚顶着满头乱髮爬起身,准备瞧瞧外间有什么能吃的,就被人一把抱住,耳边传来伯母董念的声音。 「你这孩子,整整两个月啊,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和你大伯都以为你在外面出事了!」 董念是真的气狠了,原本两人刚成婚就要离开她就忍不住担心,结果这一去更是完全没了消息。 也多亏那个叫梅秀舟的还留在县里,隔三差五的来探望他们,否则她当真以为自家孩子是被人拐带走了。 第115页 阮祺顿时心虚,朝屋内的郎君投去求助的目光。 「抱歉,生意那边出了变故,如今都已经解决了,而且最近都不会再离开了。」清珞平稳道。 董念瞪着眼,其实也很想骂他两句,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望着阮祺的郎君,她心底总觉得有些畏惧,于是只得作罢。 「那就好,下回可不能再像这般了,我和他大伯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出门办事没什么,好歹也送封书信回来。」 清珞认真颔首。 「瞧着比之前清瘦了,这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吧。」董念帮阮祺理了理乱发,神情总算缓和下来。 「中午回家里吃饭,伯母炖汤给你补一补。」 阮祺脸上堆着笑,乖巧凑过去道:「那我想吃伯母做的水煮虾和肉馄饨,多放辣子的,馄饨要多放醋。」 「哪儿有馄饨里放醋的,」董念哭笑不得,抬手捏他的脸颊,「行,给你做。」 「赶紧起来洗漱吧,你大伯还在外头等着见你呢。」 已经是六月底,天气明显比他离开时炎热了许多,阮成丰刚从大田里回来,额上还带着汗,里里外外将阮琪检查了一遍,眉头顿时皱紧。 「瘦了……你郎君怎么照顾你的,要我说你就不能和他一起到关外,才两月就瘦成这样,时间长了可如何得了。」 没有吧。 阮祺疑惑摸了摸脸颊,伯母方才也说他瘦了,可他觉得自己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最多就是沙漠,不对,是鬼市里空气干燥,哪怕涂了厚厚的面脂,脸上也依旧变得有些粗糙了。 阮成丰抓着他念叨了许久,若不是田里还有农活没做完,非将他耳朵念出茧子不可。 目送大伯和伯母离开,阮祺走到郎君身边,小声问。 「你也觉得我清瘦了吗?」 清珞把被褥叠好,回头将他抱起,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神色平静道。 「重了三斤。」 阮祺杏眼睁大,气得拍了他一把。 晌午吃过饭阮祺便去了神庙,一路上好些村人和他打招唿,问他这两月去了哪里,之前水神祭也没回来,叫崔庙祝埋怨了好久。 阮祺有些心虚,毕竟他婚仪前已经与崔庙祝商议好了,这回水神祭要由他来负责主持。 结果连着两月杳无音讯,想也知道崔庙祝该如何生气。 果然,神庙静室内,崔庙祝正坐在蒲草垫上焚香打坐,见阮祺进来了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一声不吭。 阮祺知晓他的脾性,也不劝,只安静坐在旁边,等着他先开口。 不消片刻崔庙祝便撑不住了,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你还知道回来?不是和郎君到关外做生意去了吗,怎么不干脆住在那边?」 崔庙祝瞧着仙风道骨的,却是小孩脾气,阮祺给他递了茶,轻声哄道。 「哪儿能啊,我可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就算给再多银子,我也不会走的。」 崔庙祝冷哼,瞧着眼前人的乖巧模样,倒也没那么气了,抬手指了指供桌。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行了,我还要做功课,别在我这里碍眼,去给水神上炷香吧。」 阮祺:「……」 他看了眼正靠在门边等他的郎君,给水神上炷香什么的。 「怎么了?」崔庙祝不解。 「没。」阮祺连忙摇头,乖乖去匣子里取了三炷供神香,点燃后依次插好。 总算安抚住崔庙祝,保证明日庙市会准时过来,阮祺领着郎君离开。 朝山下走时用手肘撞了撞他,小声笑着道:「我可是上过香的,水神大人记得好好保佑我啊。」 清珞挑眉,俯身亲了他一下。 另一头,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崔庙祝拈起线香,总感觉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来着? 离开两月,芜河村变化实在太大,一直到隔日庙市,阮祺才知道大伯和伯母已经不再四处摆摊,而是准备要在村口开一间粥铺了。 店铺是村里出钱搭建起来的,整齐排列在道路两旁,一色的青瓦白墙,瞧着十分气派。 董念拉着阮祺笑道:「说来还是沾了你的光,你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江里正第一个就把店铺分给咱们了。」 「可不是,那位置也好,」阮成丰跟着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往后都不用再风吹日晒了。」 也就是阮祺之前没回来,两人心思都不在这边,否则这店铺早就开起来了。 大伯是个急性子,忙完庙市上的摊位,傍晚便领着阮祺去瞧了自家的新铺子。 店铺内大部分都还是空荡,墙角堆了许多木料,门窗也只装了一半,但看阮成丰的神色,倒像这铺子已经开起来了,四周尽是热闹景象。 「瞧这边,」阮成丰兴奋指着店铺西北角,「我打算将钱柜摆在这里,上面挂菜牌,最里间做后厨,用帘布遮了,来回进出也便利。」 「桌椅摆在墙边,用长条凳,凳腿固定在桌上,以免来往人多时撞翻。」 「对了,还得放两盏灯,」阮成丰笑着道,「庙里的香客五更就上山进香了,如今是夏天还好,等到入了秋,五更还黑着呢,挂盏灯也免得有什么磕碰。」 店铺只有内外两间,其实绕一圈就能看齐全了,阮祺却是看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低声对清珞道。 第116页 「这铺子真不错,你觉得我过来做跑堂怎么样?」 不等清珞开口,董念先笑骂道:「别听你大伯瞎说,这铺子窄得很,放上桌椅后根本没多少空隙,跑堂都是要动作灵巧的,你别饭菜还没送到,自己就先摔着了。」 阮祺郁闷,他怎么就动作不灵巧了。 「没事,想来就来,」阮成丰浑不在意,「你伯母就爱瞎操心,只是跑个堂,能出什么事。」 董念见他迟钝,气得拧了他一把。 往常也就罢了,阮祺如今可是成了亲的,谁知道什么时候……阮成丰莫名其妙,只能吃痛皱眉。 考虑阮祺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董念最终还是妥协了,不过与他商议好,后厨随时都能进,但唯有在人少时才能出来跑堂,不许随便挤在人堆里面。 阮成丰正在兴头上,整个晚饭桌上都在说着粥铺的事。 比如粥铺并非只是卖粥,除了清早的蒸点和酱菜,晌午还要加上各种汤羹和小炒。 比如菜谱是梅少东家帮忙寻来的,左右成本不高,先尝试一下,若是不行换成杂货铺也成。 被大伯感染,阮祺也不由对新店铺多了几分期待,中间还被伯母念叨了,叫他别只顾着吃肉,也多吃点青菜。 「我最近吃青菜好像是有些少了。」阮祺小声和身边人道。 「嗯。」清珞不甚在意,帮他夹了油焖笋。 这笋是董念特地给阮祺做的,多加了辣子和醋,他却只尝了一口便皱眉拨到碗底。 「真的,我现在吃什么菜都感觉有股子青草味,又苦又涩,根本就咽不下。」 阮祺也觉得费解,大伯和伯母虽然一向宠着他,但过去家里困难时,也不是日日都能吃到肉的。 只习惯吃肉,别的青菜都吃不惯,这话若是拿到村子里去说,非得被街坊邻居们笑话不可。 「不想吃便不吃。」清珞将笋丝夹回到自己碗里,给他换了排骨过去。 排骨是精细小排,提前用香料腌制过,糖醋口,炖得十分软烂入味。 阮祺咬着排骨,含煳不清道:「还是哪天找柳郎中看看吧,别出一趟门,回来连胃口都改变了。」 别的青菜也就罢了,伯母做的油焖笋他还是想吃的,就是柳郎中似乎到山里採药去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夜里回家,两人并肩走在田埂边。 阮祺还念叨着新店铺的事,却发觉身边郎君一直没有出声,不由疑惑。 「怎么了?」 清珞垂眸看向他,终于还是开口道:「还记得那日仙翁扮作阮成彪,将你骗出水神庙时,与你说过什么吗。」 阮祺一愣,说过什么。 ……说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还说他已经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究竟在何处。 「所以,」清珞伸手抚过他的脸颊,「你想知道吗?」 夜晚村子昏暗,阮祺始终紧握住身边人,一直到最后也没再开口说话。 却没有留意到,就在村口不远处,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路旁。 常渊县附近马匹稀少,即便是富户也轻易不会使用,以至于路过的村人都忍不住瞧上一眼。 驾车的小厮有些担忧,凑近帘子低声道:「二公子,您已经出来一整日了,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吧。」 里面人没有做声,似乎透过车帘的缝隙远远望着什么,良久才开口道:「……再等等。」 其实已经离得很远了,然而隔着夜色与河岸,顾洵依旧能够看到,那人与自己年龄相仿,和身旁的郎君一样穿湖蓝色衣裳。 两人姿势亲密,一路相伴着走回家中。 这便是芜河村的小庙祝。 顾洵眸光微沉……也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 「回去吧。」顾洵放下帘布,对驾车的小厮道。 第57章 因提到亲生父母的事,阮祺一整晚都心情低落,只在夜里悄悄将身边人抱紧,让清珞忍不住皱起了眉。 第二日早上,就在清珞迟疑该说些什么时,阮祺已经火速穿好衣裳,拉着他朝村外赶去。 「今天村口外有早集,快快,我想吃钱婆婆煮的圆子!」 清珞:「……?」 庙市隔日的芜河村依旧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吃食摊排满了小道两旁。 阮祺牵着郎君,几乎一路从街头逛到巷尾。 香甜的红豆糕,微辣的葱肉饼,加了蜂蜜的甜豆花,自然还有他念了许久的肉圆子,甚至连他一向不怎么爱吃的烤羊排,也都额外多吃了几大块。 出来摆摊的董念瞧着都有些被惊到了,忙拦着他去拿最后一块烤羊排。 「才刚早饭呢,这么多你能吃得下吗?」 「吃得下,」阮祺摸摸完全没填饱的肚子,「等会儿不是还要去收拾粥铺吗,不吃饱怎么有力气。」 「让他吃吧,」阮成丰才不管这些,直接将刚烤好的羊排和面饼递给他,「能吃是福,之前一直在外头奔波,如今好容易回家了,是该多补一补。」 董念想想也是,便没有再继续阻拦。 面饼不大,是用羊油烤过的,上面撒了满满的香料和葱花,为解腻,还加了自家腌的酸萝蔔在上面,咸鲜香辣,阮祺吃得心满意足。 吃饱了早饭,阮祺正考虑要不要去哪里买杯香饮喝,就见一名老者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 第117页 阮祺头皮发麻,还以为又要被按着学什么法术了,便听老者先一步道。 「小君后别紧张,老臣回去仔细考虑过了,修习法术是个慢功夫,非一日两日就能见成效,小君后不必心急,只需循序渐进便好。」 老者态度温和,神色和语气都异常恭敬,完全瞧不出先前逼迫他修习法术的模样。 不仅如此,还额外关心了阮祺的身体,说再多休息两日也无妨。 目送老者离开,阮祺忍不住问身边人。 「仙翁转性了,还是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昨晚阮祺虽然睡得迷煳,但也隐约能感觉出,郎君夜里似乎出了一趟门,估计便是去见瑶台仙翁了。 清珞神情淡然:「没什么,不过是稍稍劝服了一下。」 阮祺:「……」 这个劝服,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江里正本就擅长经营,阮祺不在这两月里,芜河村的集市规模已经不输县里,成了附近村镇数一数二的大市集。 除了先前就有的摊位,村口两旁更是增加了许多固定商铺。 阮祺抬眼便瞧见一间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前,年轻女子正与掌柜比划着名什么,似乎想要买摆在货架上的胭脂膏。 女子身穿水色衣裙,手里举着纸伞,脸孔一片空白。 周围人却像是早已习惯一般,自顾自做手边的事情,丝毫也不见惊慌。 「哎,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旁边摊位的小贩注意到阮祺,笑着与他解释,「这是无面水鬼,是侍奉在水神座前的,您别看它瞧着吓人,其实性子极好。」 「您若是有什么贵重东西落到河里了,或是需要它帮您什么忙,去庙里上一炷香,它多半都会同意。」 阮祺确实惊讶了,他以为村里人都会很害怕水鬼来着,没料到才不过两月,居然已经相处得如此融洽。 对面水鬼买好了胭脂,快步朝这边走来,两手向上将胭脂膏捧到阮祺跟前。 阮祺连忙道:「我不用这些,你自己留着吧。」 水鬼垂下头,空白的脸上似乎露出低落,随即很快打起精神,换了盒面脂递给他。 面脂,妆粉,青黛,澡豆,一样样取出捧在手里,大有不容他拒绝的架势。 「……谢谢。」阮祺只得接过最初的那盒胭脂。 刚刚还在和阮祺说话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一旁卖瓜果的汉子围观了全程,顿时笑话他。 「哈哈哈,班门弄斧了不是,你眼前这位可是芜河村的小庙祝,那水鬼最听他的话,你同他说这些。」 小贩脸颊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因汉子这一声吆喝,周围众人也都注意到这边,立时也有人认出阮祺来,纷纷与他打招唿。 「小庙祝回来了,有两月多没见了吧。」 「崔庙祝说您到关外去了,关外怎么样,是不是有大片的草原和牛羊?」 阮祺无奈,有没有草原他不清楚,他只是到沙漠里转了一圈,还是幻境里的沙漠。 这一日过得格外充实。 早上帮伯母摆摊,晌午去神庙解签,下午又和大伯一起收拾粥铺,清点桌椅,做好开业前的准备。 就在临近傍晚,清珞以为对方已经将亲生父母的事情彻底抛到脑后,阮祺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说,我父亲是常渊县知县,之前见过的顾允海其实是我的亲大哥,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清珞神色略有些微妙。 先前阮祺总提起顾允海,说觉得对方熟悉亲切,他便叫人仔细探查了一番,没想居然是这种结果。 「那……」 「你是被管事儿子从府里偷抱走的。」清珞缓声道。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那时顾知县还是京城官员,不能离京太久,故而只是暗地里派人找寻。」 顾知县奉命到常渊县办差,身边人手本就有限,倾尽全力也没能将孩子寻回。 幼年的顾允海因此事一病不起,顾知县为了安抚大儿子,不得不抱来容貌相似的婴孩,对外谎称孩子已经寻到。 而那被抱养来的孩子,正是现在的顾家二公子,顾洵。 「管事儿子生性懦弱,当年会染上赌瘾,冒险把你从府里偷出,应该也是受了外人教唆。」 「后来他带你躲藏进稜子峰,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把你交给幕后之人,反而将你随意丢弃在山林,最终被进山打猎的阮成彪捡到。」 彼时阮成彪妻子难产,孩子夭折,为了稳住妻子,阮成彪瞒过所有人,用新捡来的婴孩替换掉才刚夭折的孩子。 两户人家,两个阴差阳错,离奇错位的孩子。 阮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清珞嘆息了声,伸手将他抱住:「想见一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可以用隐身术,没有人会发现,之后是想要相认也好,彻底隐瞒也好,都随你高兴。」 日落西山,已经收摊的集市逐渐染上暮色。 清珞并未催促,只安静等待他的答覆,右手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传来闷闷的嗓音:「真的没有人会发现吗?」 清珞平稳道:「放心,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会发现。」 阮祺被逗笑,终于点点头:「好,那我们去县衙内宅……你知道县衙内宅该朝哪个方向走吧。」 第118页 对面人没有回话,只伸手揽住他的后腰。 身体一轻,阮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风声唿啸而过。 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幻,不过是转瞬之间,脚下街道纵横,仿佛有无数星点洒落。 站在屋嵴之上,阮祺八爪鱼一样死死抱住郎君,努力屏住唿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屋檐上滚落。 「这里应当就是你说的县衙内宅了。」清珞环顾四周道。 阮祺气得拍了他一把:「以后再飞起来时,能不能事先提醒我一下。」 「你怕高?」清珞疑惑问。 不是,这种高度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会害怕好吧。 想起对方不是凡人,阮祺只得抿抿唇,将目光转向面前。 「快戌时了,你能找到我……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清珞颔首,这回阮祺学乖,第一时间便将双眼闭紧,等感觉到脚下平稳,已经是站在了花厅之外。 夏夜清凉,一家人似乎刚用过晚饭,正围坐在花厅里闲聊饮茶。 顾允海身旁坐着名中年男子,相貌端正,气质文雅,轮廓上……隐隐能看出阮祺自己的影子。 阮祺唿吸滞了滞,即便知晓这些人看不到自己,依旧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他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脚步收了回去。 花厅里逐渐有声音传来。 顾知县侧着头,像是与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妻子温妤微微睁大眼,不敢置信望向顾洵的方向。 「你看,你最近总是郁郁寡欢的,惹得阿洵以为你生了什么病,这不,才听闻那神医路过常渊县,便急着将人请了回来。」 「娘,您都不知道那神医有多难请,」顾允海一脸苦相道,「我晌午正睡着呢,就被阿洵急忙忙拉到神医的住处。」 「那神医脾气坏得很,起初根本不肯同意,还将我给的银票直接丢了出来,让我和阿洵吃了闭门羹。」 顾允海嘆息:「阿洵也是倔,见神医不答应,他便跪在门前恳求,我怎么拉都不肯起身,后来足足跪了两个多时辰,那神医才终于给我们开门。」 「大哥!」顾洵在旁边扯了扯兄长,示意他不要多嘴。 「真的没事,」对上温妤担忧的目光,顾洵连忙摇头,「我早知道那神医脾气古怪,提前有做过准备的,而且才两个时辰,我幼时淘气经常被先生罚跪,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顾洵笑容腼腆:「况且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神医最后愿意来县衙,还是因为听闻娘平日乐善好施的缘故,否则我跪破天去,他也不肯过来的。」 温妤伸手拉住他,眼圈已经有些泛红。 「对对,还有我的功劳呢,」顾允海咬着果子贫嘴道,「虽然我嫌膝盖痛没跪多久,但也是正经跪了的,娘可一定要记着。」 温妤没好气剜了他一眼。 顾知县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轻声安慰道:「好了,神医也说了叫你放宽心,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灯烛摇曳,温妤的神色逐渐柔和,虽然心底还有些迟疑,但在顾知县的注视下,最终还是轻轻颔首。 花厅不远处,阮祺站在黑暗里,安静望着面前那一团光亮,许久都没有做声。 隔着花厅是县衙的小花园,隐隐有香风送来,带着此起彼伏的蛙鸣。 清珞垂眸打量阮祺,原本以为他会露出伤心神色,却没想他只是笑了笑,眼里满是轻松。 「这般瞧我做什么?」阮祺仰头问。 「看你会不会哭。」清珞诚实回道。 阮祺气得捶了他一记,愤愤道:「还想看我哭,有你这么做郎君的吗。」 他回首望向花厅,里面的人已经相携着离开,路上说说笑笑,留下的丫鬟很快将四角的灯盏熄灭。 「没什么可哭的,」阮祺嗓音很轻,「看着他们一切都好,我也能够安心了。」 正如顾知县方才所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最要紧的,永远是眼前的家人。 「天色不早了,」阮祺笑着拉了拉身旁的郎君,「……我们回家吧。」 第58章 粥铺再过几日便要开业,不只大伯和伯母,就连阮祺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最后还是梅秀舟看不过,说自己刚好在县里开了几家酒楼,不如送一家给他试试看,等亲自开过了,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 阮祺:「……」 送一家可还行。 虽然没有收下酒楼,但想着能去取取经也好,第二日阮祺还是和清珞一同去了梅秀舟安排的酒楼。 位置选在常渊县北街的醉江楼,临着河畔,一半悬在水面之上,建成高低错落的三层小楼。 醉江楼掌柜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性情豪爽,人也实在。 得了梅秀舟的嘱託,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亲自领着阮祺熟悉酒楼的各种事务。 直到中午有贵客上门了,才一脸歉意地望向阮祺。 「没事,」阮祺连忙摆手,「今日已经足够麻烦郑掌柜了,您自去忙您的,不必管我。」 醉江楼掌柜还在犹豫,考虑半晌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来的是顾知县的夫人,不然我还能帮公子引荐一二。」 阮祺闻言一愣。 「哦,公子有所不知,那位常渊县新上任的知县大人曾经是京城的二品大员,如今虽遭贬斥下放,但据说朝廷已经有意要将他重新召回。」 第119页 郑掌柜解释:「这位知县夫人出身也是不俗,咱们再如何小心伺候都不为过。」 后半段阮祺已经听不清了,胡乱与郑掌柜道别,一路拉着郎君从醉江楼离开。 雅间内,店小二还在殷勤介绍着各类酒品。 「……咱们这儿有荔枝酒,青梅酒,杏子酒,杨梅酒,价钱不同,滋味也不尽相同。」 「甜一点的果酒果味儿浓,好比荔枝酒和梅子酒,酒味较浅,不醉人,酸一点的果酒则刚好相反。」 没等说完,对面人已经站起身来,怔怔望向窗外。 「夫人?」身旁丫鬟疑惑。 「刚刚走过的两人是谁,」温妤神情恍惚,「穿蓝衣那个,也是楼里的客人吗?」 丫鬟不解,只得转头看向店小二。 「这……」店小二根本没看清窗外人是谁,顿时露出为难神色。 临近晌午,醉江楼来往的客人渐多。 温妤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摇头嘆息道:「无事,应当是我看岔了。」 回到芜河村,阮祺的心情总算是平復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常渊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同处在一个县城里,总归是能碰见的。 今日不过是个意外,往后多留意些就是了。 大伯和伯母都还在忙着粥铺的事,阮祺索性和郎君在村口的面摊上解决了午饭。 摊主是隔壁村的妇人,也是认得阮祺的,刚瞧见他便笑着招唿。 「小庙祝来了,还是和上回一样,把馄饨和面掺在一起吗?」 「对,」阮祺拉着郎君在桌边空位坐下,「要两碗,多加醋和辣子的。」 「好嘞,两碗馄饨面,多醋多辣,再给小庙祝加两个鸡蛋。」 馄饨面依旧如记忆里一般美味,阮祺尝了口,却总觉得滋味寡淡,忍不住多舀了勺辣油。 尝一口,又加了勺辣油,如此重复了三回,终于心满意足。 煮面的妇人无意中瞧见,差点被惊到,赶忙出声提醒。 「哎呦小庙祝,这油辣子辣人得很,放多可是要闹肚子的。」 「还好吧。」 阮祺不怎么能吃辣,觉得眼前的面最多也只能算作微辣,远没有到闹肚子的程度。 妇人只能失笑:「您吃着好就行,不过您这又是醋又是辣的,别是有了吧?」 噗! 阮祺好险没让馄饨呛到,下意识想要反驳,他和郎君才成亲几日,怎么可能。 不对,阮祺突然反应过来,因着被仙翁掳走,他对于时间的感知完全是混乱的。 真按照外界的日子来计算,他与郎君的确成亲两月有余了。 阮祺:「……」不是吧。 眼前的馄饨面还散发着浓香,阮祺却已经顾不上吃了,低头拼命整理思绪。 一般哥儿有身子后都是什么反应来着。 精神疲乏,食欲不振? 这个完全没有,恰恰相反,他最近精力充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食慾也特别好。 一日三餐加点心加夜宵,除了格外不爱吃菜,偏爱吃酸辣外,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 「怎么不吃了?」身边清珞瞥了眼桌上的面碗,轻声问。 「别吵,」阮祺伸手按住他,一脸认真道,「我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 清珞:「……?」 村外集市喧闹,阮祺继续低头沉思。 他想起那晚在鬼市时,自己与陶玄景一同困在幻境里面,虽然担心郎君,却始终无法突破禁制。 后来……他听见婴孩的啼哭声,随后那禁制便自行破碎了。 如果当真如他所想。 阮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股奇妙的感受升起,就连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了几分。 「不舒服?」清珞盯着他。 「有一点,」阮祺松开手,把碗挪到面前,边吃边含煳道,「没事,等回去找柳郎中瞧瞧。」 其实去县里医馆也行,只是医馆瞧一回病要三两银子,阮祺不打算花这笔冤枉钱。 清珞眉头微蹙,眼看着说自己不舒服的人神态放松,快速解决掉馄饨面,又去隔壁摊位买了煎包和银耳汤。 清珞:「……?」 第二日阮祺特地早早来到大伯家里,不经意提起柳郎中进山採药的事,问对方何时才能回来。 「何时回来?」阮成丰给弓弦上着蜡,思忖片刻道。 「我前日倒是在山里见过柳郎中,似乎说是有药材需要晾干,算算日子的话,应该今早就能回来了。」 阮祺眼睛一亮:「那刚好,您月底的药也快吃完了,我有事找柳郎中,顺带帮您把药也一道取来吧。」 大伯先前腿伤严重,虽然已经痊癒,但毕竟伤了根基,故而一直在慢慢用药调养。 柳郎中的药多半都是自己从山里采来的,故而卖给村里人时常常比县里的药铺还要便宜。 阮成丰闻言皱眉,刚想问他找柳郎中做什么,一旁董念已经先开口道。 「找柳郎中?我早上已经同柳郎中说好了,晌午要请他到咱家里来用饭。」 「咱们先前没少麻烦人家,总得好好感谢一番,对了,」董念将目光转向阮祺,「把那位管家也叫来吧,人多热闹。」 把仙翁叫来? 大伯和伯母一直以为瑶台仙翁是清珞的管家,阮祺不知该怎么解释,最终只得点头答应。 第120页 因为要请两位老人到家中用饭,自然要准备相对软烂的菜品,柳郎中习惯养生,口味清淡,仙翁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只不爱吃虾,肉也偏好炖煮或清蒸的。 董念从早上便开始准备,最后做了排骨炖莲藕,蛤蜊蒸鸡蛋,鲈鱼炖豆腐,及银耳百合汤。 考虑到阮祺现在的口味,又多加了辣子鸡和回锅肉。 阮祺跟在灶台边打下手,最初没觉得有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竟莫名开始紧张起来。 「哎!」眼看他要将一勺盐撒进锅里,董念连忙阻拦,「银耳汤是要放糖的,你往里加盐做什么?」 阮祺勐地回过神。 「你这孩子,」董念忍不住拍他,无奈道,「行了,这边忙得差不多了,觉得累就先回屋休息吧。」 柳郎中向来守时,距离正午还有两刻钟便已经到了。 阮祺平稳住唿吸,抢在伯母之前去外面接人,趁着开院门时悄悄将人拉到一旁道。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等下想麻烦您瞧瞧,您能先帮我瞒着大伯他们吗,我不想他们担心。」 柳郎中年纪虽大,却耳聪目明,很快听懂阮祺的意思,理解地点点头。 「祺哥儿想让我瞧病啊?行,偷偷给你瞧,只是过后得告诉你大伯,不能瞒着他们。」 「嗯。」阮祺顿时松了口气。 瑶台仙翁是最后一个到来的,身旁跟着梅秀舟,进门还未等开口,就先被柳郎中上前迎住。 「哎,听闻老先生也是懂医术的,师从哪里,过去可是在关外行医?」 柳郎中是芜河村里唯一的郎中,平日少言寡语,然而但凡遇到与行医有关的话题,嘴上便会停不下来。 被拦住的瑶台仙翁满脸莫名。 阮成丰端了饭菜过来,笑着给两人介绍。 「姚管家,这位是村里的柳郎中,以前常给祺哥儿郎君瞧病的……柳郎中,这位是祺哥儿郎君家的管事,刚刚已经同您介绍过了。」 仙翁总算回想起来,之前被问在关外做什么时,似乎有随口提到是给人疗伤看病的。 「哎,什么郎中,我就是个採药的,是村里人抬举我,才叫我顶上这个位置。」 「来来,」柳郎中热情招唿,「我之前看过医书,说关外天寒地冻,脏寒容易生满病,此事可是当真?」 仙翁瞬间头痛,他又不懂凡人的医术,哪里知晓什么满病不满病的。 难得见老者露出这种表情,阮祺躲在一旁憋笑,却不想话题紧跟便落到自己身上。 「对了,」柳郎中扫了眼桌边的点心,忽然道,「这山楂糕怎么也上桌了,祺哥儿如今有身子,可不能胡乱吃这些个。」 屋内瞬间寂静。 对面瑶台仙翁抬起头,泛白的眼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柳郎中朝阮祺笑了笑:「哦,忘了要悄悄说的,不过这是好事啊,也没必要瞒着你家里人。」 阮祺才想起,柳郎中刚进门时捏了下自己的手腕,估计那会儿便已经瞧出端倪了。 「您说,祺哥儿有身子了?」董念顾不上锅里的炖排骨,直接跑了过来。 阮成丰握着手里的碗筷,直愣愣看向阮祺。 清珞也跟着望过来,漆黑的眸子像是浮了一层冰,动也不动,显得有些空茫。 阮祺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拿手指戳了戳他:「回神了。」 清珞:「……」 第59章 过了最初的震惊,董念满眼都是欢喜,小心翼翼将阮祺拉到跟前,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哎呦,这可真是。」 阮成丰也盯着他瞧,向来粗犷的中年汉子难得手足无措,面上全是憨厚的笑。 「行了,」董念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招唿众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别都聚拢着了,先坐下吃饭吧。」 一面却利落将山楂糕收起来,离阮祺远远的。 按照芜河村这边的规矩,家里姑娘或是哥儿有了身子,最初三月都是不能到处宣扬的。 柳郎中也只是提点了那一句,随后便端起饭碗,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低声道。 「鱼和蛋可以多吃,当季的菜也要吃,那个腌菜就不要吃了,听你伯母说你最近爱吃酸辣,这些倒是还好,你自己注意着没有不舒服就行。」 阮祺颔首,默默在心底记下。 董念将回锅肉端到桌上,松了口气道。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孩子最近都快把辣子当饭吃了,我还担心来着。」 「不妨事,」柳郎中摆摆手,「有胃口吃饭最要紧,他爱吃什么就叫他吃什么,别饿着了。」 几道菜依次摆放到桌上,四周的气氛逐渐缓和。 董念和阮成丰给柳郎中包了红封,小声道了谢,柳郎中笑眯眯收下了,叮嘱这几月里的注意事项。 梅秀舟坐立不安,一直留意着仙翁的神色,却见老者只是垂眸沉思,不知在想着何事。 屋里大约唯有阮祺是专心用饭的,略过几道过于清淡的菜品,筷子直接伸向离自己最近的回锅肉。 回锅肉用的是精五花,肉片肥瘦相间,里面放了花椒和豆豉,鲜辣油香,最适合包裹在米饭上一起吃。 等喝了碗排骨汤,腹中的飢饿稍稍缓解了,阮祺才发觉身旁郎君一直悄无声息,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惊讶里。 第121页 清珞性子淡漠,除了面对阮祺时候,平日里对大部分事都不甚在意。 此时却像是被抽去神魂一般,整个人都呆愣着,甚至掉了支筷子到地上也没察觉。 阮祺帮他拿了新的竹筷,趁着周围无人注意,伸手捏他的脸颊。 往常总被郎君这样捏脸,如今自己亲手捏了才知道,手感确实不错。 「真的被吓到了?」阮祺笑眯眯凑过去。 清珞依旧没能缓过神来,只是安静接过他递来的竹筷。 还是头一回见郎君这种表情,阮祺忍不住想笑,拿手肘推了推他。 「完了,现在就这副模样,赶明儿孩子出来了怎么办?」 「明天就出来?」清珞微微睁大眸子,露出诧异神色。 「不是,哈哈哈哈!」阮祺真的绷不住了,趴在他肩上笑得肚子痛。 清珞总算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想要避开视线,却又担心怀里人摔着了,只能伸手将对方护住。 一旁梅秀舟目睹全程,好险没被菜汤呛到,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忍住笑。 结果刚抬起眼,就见仙君一道目光扫来,瞬间被吓得龟缩了回去。 吃完午饭,柳郎中仔细帮阮祺诊过一回脉,朝董念点了点头道。 「祺哥儿身体结实,如今月份还小,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了,只记得我刚才说的那几样事项就行。」 董念有些迟疑:「您……」 「放心,」柳郎中知晓她在担忧什么,笑着道,「我每月初一十五上山採药,其余时候都会留孙儿在家,你们若是有急事,让他到山上叫我就成,他知道我在哪里。」 「好。」董念诚恳道了谢。 虽然县里也有医馆,但在这种事情上,董念到底还是更信任同村子里的人,有柳郎中帮忙照看着,她也能安心不少。 另一边,仙翁拄着拐杖找到阮祺,泛白的眼瞳凝视了他片刻,抚了抚手里的拐杖道。 「……上界很少有仙家结契。」 「啊?」阮祺满头雾水。 「仙家生子会损伤修为,故而即便结契,其中愿意生子的也是少之又少。」仙翁继续道。 阮祺困惑得更厉害。 他只是个凡人,压根没有所谓的修为,损不损伤的和他似乎并无关系。 仙翁轻咳一声,嗓音沙哑道:「所以老臣之前,咳咳,不是刻意忽视,才没有察觉出小君后身上的异常。」 「哦,」阮祺终于听懂,遂安慰道,「没关系,学医本来就是慢功夫,柳郎中也是从学徒开始做起,行医近四十年才能有如今的医术,仙翁一时没发现也是正常。」 瑶台仙翁:「……」 阮祺:「……」安慰错了吗? 帮忙收拾了碗筷和灶台,梅秀舟过来扶着仙翁离开,刚走出不远,就听对方忽然道。 「你不是在下界开了许多铺子吗,去帮我寻几本凡间的医书过来。」 梅少东家愣住,他是开酒楼的,不是开书馆的。 两人四目相对,梅秀舟瞬间挺直嵴背:「医书是吗,仙翁稍等,我马上便叫人找来!」 下午回家休息,等快到晚饭时候,阮祺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郎君似乎还没从晌午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清珞?」阮祺小心凑过去。 昏暗的烛火下,那人安静倚靠在床边,手里拿着本写到一半的帐册,低垂的眸子随着火光明灭不定。 「你没事吧?」阮祺问。 像是注意到他的靠近,清珞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与他相对。 阮祺莫名觉得唿吸一滞,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没事,」清珞将他拉到怀里,下巴搭在颈侧,带着微凉的气息,「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阮祺轻轻拍了拍他。 关于对方的曾经,阮祺知晓的并不多,只隐约记得仙翁说过,郎君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是天命註定的水神。 「我出生在无念天极北雪原的深潭之中,自有记忆起便无父无母。」 清珞半合着眼,声音很淡,仿佛在叙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里很黑,四周什么都没有,我有灵识的第一念起,唯一想的便是该如何从那里离开。」 他确实如愿了。 瑶台仙翁牵着他从深潭里走出,对围绕的众仙家欣喜宣称,新的无念天主诞生,他会抵御魔种,带领无念天渡过长夜。 深潭里是黑的,但外面的世界也并未如他期望一般充满光亮。 瑶台仙翁安抚他,说长夜只是暂时,等彻底消灭了魔种,无念天便会重归宁静。 「我还没学会如何穿衣,便已经学会披上战甲,没学会如何走路,便已经学会挥舞利刃,与人厮杀。」 清珞的嗓音平缓:「仙家的血是热的,魔种的血是冷的,我的血……魔种喜欢我的血,我偶尔会故意弄出来一些,好吸引它们现身,节省时间。」 「我不讨厌这些,因为除此之外,我其实无事可做,直到魔神陨落,无念天只余下零散的魔种余孽,所有仙家都在欢唿庆祝。」 漫漫长夜终于结束,清珞浑身浴血,站在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光亮下,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望着他们欢唿雀跃,望着他们喜极而泣,突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我忽然想回到深潭,」清珞轻声道,「我想那个深不见底的冰潭之下,或许才是我真正的归处。」 第122页 后来他拖着重伤回到极北冰原,途中被魔种余孽伏击,最终跌落到下界凡尘。 而当他再睁开眼时,他看到姻缘线的另一头,有人替他擦拭着伤口,动作小心又轻柔,说别怕,吹吹就不疼了。 这里与深潭全然不同,每天昼夜交替,仙灵之力几近于无,所有人都在为了生计奔波劳累,忙碌却踏实。 「那现在呢,」阮祺伸手抱住他,「你有找到自己的归处吗?」 「应该?」清珞笑着道。 阮祺瞪眼拍了他一把,让他重新说。 清珞端正了神色,闻着怀里温热的气息,也伸手回抱住他:「……是。」 醉江楼早上异常冷清,一般要到晌午或是下午时候,客人才会慢慢增多起来。 雅间内,温妤从清早等到日头西沉,却始终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等的人。 「夫人,」贴身丫鬟给她添上新茶,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踌躇道,「已经快到戌时了,估计那人不会过来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老爷担心。」 温妤坐在桌边没有开口。 她其实也弄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照理来说,她与那人甚至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只隔着窗隐隐见到对方的背影。 可她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回去后怎么也无法忘掉。 ……或许见一面就好了。 温妤想,见上一面,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便都会烟消云散,她也能继续安心过以后的日子了。 「去将郑掌柜叫过来吧。」温妤抚了抚衣摆道。 醉江楼掌柜很快被唤来,大气都不敢出,黝黑的面上满是惶恐。 「夫人,那个,可是之前买的荔枝酒出了什么问题。」 「酒水很好,」温妤嗓音柔和,「只是想问问你,昨日跟在你身边的那名客人,今天怎么没有过来?」 郑掌柜不确定道:「您是说,徐老爷?」 「自然是穿蓝衣,年纪更轻的那一位,」旁边丫鬟嗔怪道,「我们夫人有事想要与他说,劳烦掌柜的请他到雅间来。」 「这……」郑掌柜顿时为难。 只得细细与两人解释说,那位是梅少东家安排来的人,无论来去都不归他们管。 至于日后何时会再来酒楼,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哦对了,」郑掌柜突然记起,「梅少东家偶然提了句,说那一位最近身子不适,咱们酒楼太乱,估计是不打算再叫他过来了。」 温妤眉心微蹙,只是嗓音依旧温和:「还请掌柜帮我留意他的去向,无论有任何消息,都请第一时间告知我。」 眼前人话语客气,酒楼掌柜却没来由的心底紧绷,忙不迭颔首。 「是,夫人放心,小的一定派人留意。」 经过接连几日的忙碌,家里的粥铺终于是准备开业了,只是董念担忧阮祺的身子,让他用过午饭,歇了晌再过来就行。 一整个白天都闲着无事,阮祺索性去了庙里一趟,准备将下月初不能再主持祭祀的事告知给崔庙祝。 今日没有庙市,神庙主殿还算清静,崔庙祝正在给水神像进香,听闻阮祺的话后顿时不快。 「不是我说,」崔庙祝拂去袖角的香灰,横眉竖眼道,「先前水神祭上你便缺席了,如今好容易回来,怎么又要缺席月初的祭祀。」 「我没教导过你吗,供奉神明最要紧的就是恭敬勤勉,你今日有事了要缺席,明日身体不舒服了要缺席,后日不高兴了,是不是要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崔庙祝苦口婆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长性,那神明就是再眷顾你,也要因此厌弃了。」 「放心吧,水神不会厌弃我的。」 阮祺随意道,被崔庙祝狠瞪了一眼,才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崔庙祝简直恨铁不成钢,拿了三炷供神香让他先去上香,见他动作还算标准,总算缓和了语气。 「说罢,」崔庙祝端了冷茶给自己消火,「这回怎么了,别是真的身体不适吧。」 阮祺把香依次插好,垂眸轻咳了一声。 「没有身体不适,就是……您先前一直催促我的那件事。」 「催促你,我催促你什么了?」崔庙祝莫名其妙。 随即视线下移,等反应过来时,险些被茶水呛到。 「嗯,所以不只是下月初,之后几个月的祭祀,我恐怕都不能上台主持了。」 崔庙祝:「???」 第60章 睡饱了午觉,临近未时,阮祺终于慢悠悠和郎君一起到了粥铺。 与之前两日相比,店铺内部明显规整了许多,柜檯桌椅依次排列,门前挂着粥碗形状的幌子,下面龙飞凤舞「阮家粥铺」四个大字。 阮祺一瞧见这字迹便笑了,扯了扯郎君的袖角,压低声道:「写得不错,什么时候写的啊?」 「你睡午觉的时候。」清珞神情淡然。 不只写了字,就连那上面的粥碗布幌也是他画出来的。 「真好看,颜色也鲜亮。」阮祺称赞。 清珞颔首,他也是头一回弄这种手工,好在最后出来的效果不错。 倒是一旁帮忙搬桌椅的陶玄景表情裂开了,不忍直视望着房檐下的幌子。 两人进到厨房,与寻常的饭馆后厨不同,除了一口炒锅之外,灶台上最显眼的便是两口特制的粥锅。 第123页 不仅开口比炒锅宽阔许多,底部也极深,足够一次煮出数十碗米粥。 旁边还摆放着许多红泥小炉,估计是专门用来炖煮小锅粥的。 「今日准备卖什么粥,还是和以前摆摊一样卖绿豆粥和山药粥吗?」阮祺望着角落里的木架问。 「都已经开店了,哪还能和以前一样,」将米袋搬进来的陶玄景接话道。 「绿豆粥和山药粥也有,不过为了和集市卖的粥区分开,夫人特地从县里买了配方回来。」 「比如这一袋,」陶玄景给他指了指手里的干百合,「就是专门用来煮百合粥的,算是药粥的一种。」 药粥方可比普通的粥方贵上许多,董念肯花钱,显然是打算要认真做下去的。 阮祺满脸好奇盯着那袋百合,陶玄景吓了一跳,慌忙拦住。 「不行,您可不能吃这个,夫人特地叮嘱了,叫您安分些,店里的药粥一样都不许乱碰。」 阮祺:「……」行罢。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药膳都不能吃,只是董念不懂这些,又过分紧张,恨不能每样吃食都掰开了细看才肯让他入口。 「想试试药粥?」清珞轻声问。 「会挨骂吧。」阮祺担忧。 「没事,可以找柳郎中检查一下粥方,等确认没问题了再给你吃。」清珞道。 粥性甘温,能养脾胃,常渊县里本就盛行食粥养生,阮祺如今口味不定,若真能喜欢上喝粥也不算坏事。 陶玄景站在一旁,默默把话都咽了回去。 粥铺内外都已经收拾得有模有样,未时一过,阮成丰便摆了爆竹到门前,噼里啪啦的炸响起来。 粥铺紧挨着村口的道路,早两日就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了,都知晓是小庙祝家里开的店,这边才刚开业,便有不少人凑热闹赶了过来。 阮祺独自在外面迎客,没想到来人远超于预期,甚至有不少客人没有座位,只能在门口排起长队。 也亏得清珞有先见之明,提前叫了陶玄景来,否则真要忙得人仰马翻不可。 「哎呦,小庙祝开店了,进店里能喝到小庙祝亲手煮的粥吗?」好友江锐安刚巧路过,忍不住凑近逗他。 「行啊,我可不会煮粥,你敢喝我就敢煮。」阮祺拿衣袖扇着风道。 夏季阳光毒辣,才在屋檐下站了片刻便已经热得不行。 眼看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阮祺一把拽住好友。 「既然过来就别走了,店里正缺人手呢,快点帮忙。」 「我可不白做工,你得按市价付给我工钱才行。」 江锐安嘴里抱怨,人却已经自觉上前。 「好好,给你双倍。」阮祺回道。 风穿过山林,粥铺的门窗大敞着,阮祺望过去,能看见后厨忙碌的伯母,店内跑堂的大伯,还有进出搬送东西的陶玄景。 清珞站在临时搭起的柜檯后,手里拿着纸笔,认真给过来的客人结帐。 阮祺露出一抹笑,擦了擦头顶的汗,继续招唿排队的客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辆马车停靠在集市不远处,马匹高大健壮,车身装饰考究。 有识货的村人路过都忍不住瞧上一眼,猜测可能是从县里来的富商。 马车里的丫鬟掀开珠帘,不禁微微蹙眉,转头低声道。 「夫人,外面人好多,集市傍晚结束,要不咱们还是晚些再下去吧。」 靠在车里的温妤仿佛才回过神来:「集市?」 「对,」丫鬟说着也有些懊恼,「芜河村每隔四五日便会开一次庙市,其余时候都只是普通的集市,没想到人居然也这样多。」 靠着水神庙的名头,芜河村的集市基本已经固定下来,即便不是庙市当天,也仍旧能聚集不少人流。 但拥挤成今日这般,也算是极为罕见了。 「下去吧,」温妤并未犹豫太久,伸手扶住丫鬟,「等到傍晚,也不知那人还会不会在集市上。」 醉江楼的掌柜一直不肯松口,他们是今早才从楼里一名伙计那儿套出消息。 也才终于得知,温妤当日瞧见的,正是芜河村里的小庙祝。 贴身丫鬟眉头微皱,到底没再多劝,扶着自家夫人从马车下来,就听见路边有人议论。 「你去粥铺没,就小庙祝家里开的那一家。」 对面人得意道:「下午就去了,我运气好,去时刚好还有空位。」 「哎,他家粥味道怎么样,排队的人太多,我还想着要不要过去呢。」说话的青年犹豫。 「去吧去吧,就点店里的药粥,能强身健体的,说不准还能沾沾小庙祝的灵气。」 「……敢问二位,你们说的那家粥铺,可是开在芜河村里的?」 两名村人一齐回头,才发现是位衣着素雅的妇人,于是笑着给她指路。 「你是外乡来的吧,喏,顺着村口往前,靠近路旁第一家便是了。」 「你们来得可巧,眼下小庙祝还在店里呢,这会儿过去,没准还能喝到他亲手煮的粥。」村人笑呵呵道。 一旁青年无奈,说你可别乱说,小庙祝在门口迎客呢,哪里来的工夫煮粥。 「多谢。」 温妤道了谢,顾不上拥挤的人群,领着丫鬟朝村口的方向赶去。 阮家粥铺确实很容易就能寻到,高高挂起的幌子,店门前排起的长队。 第124页 排队的村人几乎没有不耐烦的,都在低声议论着那位据说很有灵气的小庙祝。 「夫人?」见自家夫人停住不动,丫鬟轻声唤道。 温妤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眼眸微微睁大。 贴身丫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被密密的人群遮住,什么都没能瞧见。 「我看到他了,」温妤嗓音有些哑,紧紧抓住丫鬟的衣袖,「过去排队吧,他就在里面。」 贴身丫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扶着温妤上前,默默排在队伍的末尾。 已经是申时初,外面的日头依旧毒辣。 清珞合上帐本,让陶玄景去将阮祺换进来,确认对方并无大碍后,才将温水递到他手里。 「没事,」阮祺喝了口水,擦着脸上的汗道,「就是有些热,我等会儿去换件轻便的衣裳。」 最近时常下雨,他出门时多加了件外袍,过后去庙里换下来就行,不算麻烦。 然而刚转过身,就瞥见靠窗边坐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阮祺的唿吸顿了下,半晌没能反应过来,被郎君拉住才勉强找回思绪。 「我去?」清珞垂眸问。 「不,」阮祺定了定神,「没关系,我自己过去吧。」 店里客人实在太多,中间临时加了一套桌椅,以至于来往的道路有些狭窄,阮祺绕过地上的长桌,总算走到临窗的座位前。 「二位客官想点什么,店里甜粥有绿豆粥和红枣粥,咸粥有青菜肉沫粥和香菇河虾粥。」 阮祺露出笑,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木牌道:「当然,还可以点店里的招牌药粥,玉竹粥能健脾益气,八珍粥能调理脾胃,养血安神。」 温妤随意听着他的介绍,神色始终淡淡。 就在阮祺以为对方并不想喝粥时,就听温妤忽然道:「你之前去过醉江楼,是不是?」 阮祺疑惑,不过还是点点头:「是。」 「没什么,只是瞧着你有些眼熟。」 温妤神色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那来两碗绿豆粥吧,要已经放凉的,消消暑气。」 天气炎热,粥铺里绿豆粥特地备了两种,一种是温热的,一种是已经放冷的,汤水较多,十分清凉解暑。 「哦对,再来两盘糕点吧,」温妤考虑片刻,神色为难道,「我最近不能吃甜,这边有什么咸酥的点心吗?」 「有,虾仁酥和椒盐酥饼,虾是从芜水河里刚捞上来的,特别新鲜。」 距离集市近就是这点好,缺了什么食材,转头出门就能买到,还都是当日里最新鲜的。 不过见温妤面容平淡,阮祺反而稍稍安下心来,他还犹豫着,倘若对方当真是特意来寻自己的,自己该如何反应。 好在一切都并未发生。 单已经点完,阮祺正要转身之际,便听后面再次将他唤住。 这回出声的不是温妤,而是她身旁的年轻丫鬟。 「劳烦问一句,」丫鬟笑眯眯道,「我们夫人打算去水神庙祈福,不过初来乍到,不懂庙里的规矩,听闻你是这边的小庙祝,可知晓水神庙有什么特殊的忌讳?」 阮祺下意识瞧了眼认真算帐的郎君,忍笑摇头。 「没什么忌讳,你们按照里面的指引正常上香祈福就好。」 「哦,最好不要太晚,水神歇得早,去太晚了他可能会听不到。」 丫鬟:「……?」 绿豆粥和酥点很快上齐,丫鬟略松了口气,却发现一旁温妤神情发愣,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贴身丫鬟在温妤跟前伺候多年,对于府里的旧事自然也有耳闻。 然而她无法理解,小公子被偷走时才不过丁点大,都已经十几年了,无凭无据的,怎么可能一个照面就将人认出。 「夫人,」丫鬟将擦净的竹筷摆到桌上,「要不,咱们还是先将事情和老爷说一说吧。」 四周人声嘈杂,两人的对话传不到里面,温妤却还是将嗓音放轻。 「你也觉得是我弄错了?」 丫鬟嗫嚅着不敢回话。 「你不懂,」温妤轻缓道,「阿洵出生时身体不好,整日整夜的哭闹,谁也不让碰,必须要我哄着才肯入睡。」 阿洵……丫鬟知道,这个阿洵指的必然不是如今府里的那位顾二公子。 「他身上的所有小衣都是我亲手缝的,我那时针线一般,经常这里长了,那里短了,阿洵把胳膊一伸,领口下面便会被扯开,他也不恼,只咯咯的朝我笑。」 「他被抱走时连娘亲都不会叫,可我就是能看懂他在想什么,他嘴巴一动,我就知晓他是饿了,眉头一拧,我就明白他是想让我抱着了。」 温妤的声音越发轻,几乎散进风里:「……我是做娘的啊,我怎么可能将他认错。」 丫鬟顿时垂下头去,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等下去水神庙,」温妤深吸口气道,「他既然是小庙祝,那这里的庙祝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 第61章 傍晚过后,空气里总算多了些清凉。 水神庙主殿门外,崔庙祝满脸殷勤的将温妤送走,回头却忍不住露出疑惑神色。 「你说,这位知县夫人怎么拐弯抹角的,一直试图与我打探祺哥儿的事?」 身旁僕役迟疑道:「估计是,想要找小庙祝帮忙解签。」 第125页 解签?崔庙祝总感觉不是这个缘故。 不过罢了,想到对方捐的香火钱,崔庙祝挠挠头,决定不再继续深究下去了。 粥铺戌时关门,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阮祺已经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坐在店里拿扇子给自己扇风。 董念瞧着心疼,端了杯温水递给他:「早告诉你回家休息,偏你非要留下来帮忙。」 「怎么样,可是哪里难受了,用不用找柳郎中过来瞧瞧。」 ……又是温水。 阮祺一脸郁闷,越发用力给自己扇扇子:「给我换杯冰水,我马上就能好了。」 「行了,」董念从他手里接过竹扇,慢慢替他扇风,「你现在情况特殊,若是贪凉出了毛病,还是你自己受罪。」 「就这几个月了,忍一忍。」 阮祺忽然凑近过去,撞了撞伯母的肩膀,小声问:「您有大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大伯与伯母的儿子比阮祺年长七岁,在阮祺还年幼时便已经不顾爹娘阻拦,独自到边关闯荡了。 董念没好气瞥他:「你堂哥闹腾得紧,我那会儿天不亮就醒,吃什么都吐,哪儿像你现在,跑进跑出的,瞧着比正常人都精神。」 阮祺抿唇笑,他也觉得自己最近精力充沛,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有了孩子。 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阮祺昏昏欲睡,莫名想起今日见到的温妤。 对方衣着素雅,嗓音轻柔,是那种十分温婉的样貌,仔细瞧过去,眉眼隐约能看出与阮祺有些相似。 阮祺忍不住想,对方怀着自己的时候,是也像他一样每天精力旺盛,还是和伯母一样,每天吃不好睡不下? 困意如潮水涌来,阮祺莫名希望,那时的自己能乖一点,不要让对方难受。 「就知道逞强,果然还是累着了。」董念抬手将清珞招来,压低嗓音。 「抱你夫郎回去吧,明天不用早起,叫他多睡一会儿。」 「嗯。」 清珞取了衣裳过来,小心翼翼将阮祺裹在里面,朝董念和阮成丰点了头,抱着人转身离开。 粥铺这半日营业暴露出不少问题,隔日董念索性在店外挂了牌子,标明三天后庙市再重新开张。 阮祺第二日闲着无聊,加上已经与温妤见过了,索性也没了顾忌,再次来到醉江楼内。 然而还没等见到郑掌柜,就被正在雅间饮酒的顾允海迎面拦住。 「哎,可算是找到你了,先前在鬼市买的古画我爹特别满意,我正想找机会好好感谢你呢……来来,这边人多,我们上雅间里说话。」 已经是晌午,大堂内人声嘈杂,顾允海环视了下身周,伸手便要揽住阮祺的肩膀往雅间去。 然而手刚伸到半途,就直接捞了个空,一旁清珞将阮祺拉开,帮他理了理衣襟。 「怎么了?」阮祺疑惑。 清珞面色平淡:「被风吹乱了。」 阮祺望了眼窗外,街道闷热得厉害,根本一丝风也没有。 「走吧,雅间是我提前定好的,你还没用午饭吧,我请你吃楼里的醉虾,醉江楼主厨做的醉虾可是一绝。」 顾允海毫无所觉,依旧抬手要去拉他,却再次拉了个空。 顾允海眉心一跳,望着对面被清珞搂在怀里的阮祺,莫名有些不爽。 就好像……眼看着自家弟弟被登徒子占了便宜一般。 不,顾允海觉得自己是魔怔了,对面两人已经成婚,况且阮祺也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和你郎君感情真好,」顾允海勉强干笑道,「先上楼,我刚好有些事情要与你商量。」 顾家二公子顾洵也坐在雅间内,看见阮祺略微点了一下头。 阮祺原本以为顾允海来找自己还是为了收购古画的事,却不想对方开门见山,直接笑着道。 「……对,你没听错,娘让我来邀请你,参加明日我爹的寿宴。」 后面顾允海说了大堆的理由,但阮祺再迟钝也能够听出,这些不过是临时找来的藉口,对方邀请他到府里明显另有目的。 从醉江楼离开,回到家中,阮祺紧张得原地打转。 正准备睡午觉的清珞无奈,伸手将他拉进怀里。 「紧张什么,先前又不是没有见过。」 不提那晚在县衙内宅的事,就是顾夫人,他们也已经当面见过了,那会儿阮祺也只是略微忐忑,并没有像现在一般紧张到坐立难安。 「怎么能一样,」阮祺抗议道,「我那时只将她当作普通的客人看待,如今却是要登门拜访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盛夏炎热,怀里人的碎发黏在额角上,清珞帮他理了理。 「你依旧可以当她是陌生人相处,或者换一种方向,考虑是否要直接认亲。」 「喂!」 阮祺瞪眼,认亲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况且此事完全就是郎君的一面之词,压根没有任何凭证。 看对方还在纠结,清珞索性将他按在床铺里,抬手用薄被裹紧。 「的确没有凭证,并且你也没有下定决心,所以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清珞略微倾身,如墨的眸子与他相对。 「刚好你可以慢慢考虑,总归无论是哪种结果,我都是与你一起的。」 清珞生来无父无母,不能理解凡人的复杂情感,在他心底唯有眼前人是最要紧的,其余都不重要。 第126页 帷帐遮住半面天光,问题依旧无解,阮祺却莫名感到一丝安心。 他嘆了口气,伸手回抱住郎君:「是,无论哪种结果,你都是与我一起的。」 阮祺做事向来认真,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参加寿宴,那么寿礼上自然也不会含煳。 歇过午觉,阮祺便找来梅秀舟,问对方的商船里可有像样的古字古画,价钱不能过于昂贵,最好是能看出用心,且不至于太过出格的。 梅少东家常年经营货船,这话也算是问对人了,眼睛转了转便回道。 「公子打算送寿礼的人是喜爱字画吗,那不能太昂贵,又要看得出用心,依属下之见,何不送些与字画有关的事物?」 阮祺一愣,这倒是他从没想过的。 「公子有所不知,」梅秀舟细细与他解释,「如今文人雅士无不推崇古人字画,以至于市面凡是有些年头的字画,价钱皆被炒得极高,并且鱼龙混杂,难以甄别。」 「那你说的,与字画有关的事物是什么?」阮祺问。 「绣屏。」梅秀舟笑着道。 梅秀舟朝一旁的陶玄景使了个眼色,对方低头收拾灶台,假装没有瞧见,梅少东家有些急,连忙拱手作揖。 阮祺还奇怪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就见陶玄景将木柴堆好,腾出空位后轻拍了下手掌。 随着动作,原本空荡的堂屋忽然多出数扇屏风。 屏风有大有小,小的不过半尺,大的却足有一人多高。 榉木,核桃木,花梨木,甚至还有金丝密集的上等紫檀,中间的装饰图画皆是由真丝做底刺绣而成。 「这是……」 阮祺原本就是懂针线的,自然能瞧出其中的好处,心底忍不住赞嘆。 「大昭仿古风气盛行,公子如今见到的绣屏,便是效仿古代字画做成的。」 梅秀舟给他指了边上一扇红木插屏道:「好比这一幅松鹤延年图,仿的便是前朝画师的成名之作,由六名绣娘花费半年工夫,期间返工十数回,才最终得来这一幅成品。」 阮祺凑近细看,眼前的绣屏的确风格古朴,分明是最常见的松鹤延年图,却简淡悠远,气韵天成,全然不是寻常绣作能够比拟的。 「这样的绣屏,价钱应当不会便宜多少吧。」阮祺迟疑道。 梅秀舟一笑:「那您是不知道眼下市面古字画的价格,就说这幅松鹤延年图的原作,若是拿出来售卖的话,至少也是这个价钱。」 梅秀舟比出略显夸张的手势:「这个数,足够将这整屋的绣屏包圆下来,都还有剩余了。」 阮祺默默把嘴合上。 好吧,这么算来的话,确实还是送绣屏更合适一些。 有陶玄景帮忙,梅秀舟几乎将货船里的绣屏全都搬送了过来,整齐排放在堂屋正中,供阮祺慢慢挑选。 阮祺来回瞧了半晌,眼睛都挑花了,忍不住拉过才刚睡醒的清珞商量。 「你眼光好,快来帮我瞧瞧应该选哪一幅当作贺寿礼。」 「是,让仙君挑选也好,」梅秀舟殷勤道,「毕竟那位顾知县可是阮公子的生父,也算是仙君的岳……」岳丈了。 视线扫过,梅秀舟瞬间噤声。 「没错,」阮祺扯了扯身边人的袖角,笑着道,「来吧,不用紧张,随便挑一幅就好。」 清珞无奈,想解释自己并未紧张,但被这样一说,倒是不好太过敷衍了。 清珞挑绣屏没有像阮祺那般纠结,最终选了仿前朝宫廷藏画的四扇曲屏,画面内容与贺寿无关,却是更磅礴大气的锦绣江山图。 定下要送的绣屏,最后便是做些细节上的调整了。 顾知县毕竟是朝廷官员,日常用品摆设上总有些规矩需要遵守,避免逾制。 四扇曲屏留下,剩余的屏风则需要原路送回,梅秀舟再次望向陶玄景,看得对方直翻白眼。 不过瞧在仙君的面子上,只能重新捏起法诀。 一扇扇屏风迅速消失,院里忽然传来响动,陶玄景起初还漫不经心,闻声下意识望向窗外。 「祺哥儿睡醒没,柳郎中要来家里,给你瞧瞧最近身子如何了。」来人是阮成丰,嗓音浑厚,刚推开院门便高声道。 似乎有木料散落的声响传来,阮成丰不满道。 「谁把木柴放院里的,你现在身子重,也不怕出门绊倒摔着了。」 阮成丰嘴上埋怨,手里却不自觉帮忙收拾起来。 房间内,阮祺慌忙示意陶玄景快些将屏风弄走。 屋里的绣屏数量太多,层层堆叠在一起,陶玄景加快速度,却反而弄出更大的动静。 「怎么了?」 阮成丰想也不想便冲进屋里,眼睁睁望着一扇插屏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阮成丰:「……」 屋内鸦雀无声,阮祺将一串挂饰藏到身后。 清珞神色平淡,陶玄景转头看窗外的风景,梅秀舟笑容满面,微微朝他颔首。 「大伯,」阮祺乖巧凑上前,试图矇混过关,「您说柳郎中要来家了,是叫我现在过去吗?」 阮成丰恍惚点头,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第62章 柳郎中是芜河村的老郎中了,给村里人瞧病向来不肯多收钱。 若是哪个村人实在过意不去了,便会请他到家里吃顿饭,或是从地里摘筐菜送去。 第127页 那日给阮祺诊过脉,柳郎中还和董念打趣,道这回可有地方蹭饭了,董念哪里有不愿意的,也笑说您爱吃的菜我都给您记着呢,您只管日日来。 今日也是同样,听闻柳郎中要来看阮祺的情况,董念提早一个时辰便开始准备起来,还让阮成丰过去喊人。 结果人没喊来,阮成丰反而一脸恍惚的独自回来了,还因为走神,险些被桌腿绊倒。 「怎么毛毛躁躁的,」董念正忙着做饭呢,忍不住皱眉道,「祺哥儿和他郎君呢,别是还在歇午觉吧。」 窗外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些暗了,董念将一盘炒河虾端到桌上,摇头无奈道。 「睡到这个点儿,晚上还能睡着吗?」 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催促阮成丰继续去唤人,毕竟以阮祺如今的状况,偶尔嗜睡些也是正常。 好容易等最后一道菌菇汤上桌,阮成丰还在原地发呆,董念终于气得推了他一把。 「愣着干什么,柳郎中都快来了,还不赶紧出去接人。」 「哦,」阮成丰总算反应过来,眼里依旧带着空茫,愣愣开口道,「……你说,那比人还高的屏风,能自己凭空消失吗?」 什么屏风? 董念莫名其妙,上下打量着他:「你是遇鬼了还是撞邪了,怎么也开始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阮成丰拉住董念,「我在祺哥儿家亲眼看到的,绣白鹤青松的屏风,紫檀木框,一下!就不见了!」 反覆回忆了许久,阮成丰异常确信,自己当时并没有眼花,他的的确确是瞧见屏风自己消失了。 董念不耐烦将他挥开:「行,等会儿让柳郎中也给你瞧瞧吧。」 阮成丰:「……」 日头西斜,阮祺过来时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与他前后脚进门的柳郎中将他招到跟前,问他最近睡眠如何,食慾如何,有没有感觉心情烦躁,或是精力不济。 阮祺都依次答了。 柳郎中替他把了脉,笑着感嘆,说没见过有身子后能像他这般状态好的,能吃能睡,可见孩子也是个省心的。 「孩子省心,他可不叫人省心,」董念给柳郎中倒了酒,在一旁无奈道,「仗着自己精神好,成日乱跑乱跳,只差没上房揭瓦了。」 阮祺心虚喝水,不敢答话。 说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实在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太没有存在感,以至于他也经常忘记对方的存在。 好比今天在醉江楼时,他为了躲一名醉汉,隔着三阶楼梯便直接蹦了下来,惊得郑掌柜险些尖叫出声。 偏偏阮祺半点感觉也没有,连清珞也不甚在意,说蹦一蹦也无妨,没那么脆弱。 柳郎中笑呵呵安抚:「没事,其实也有这样的,像隔壁村的李家媳妇,自己不知道有身子了,还和家里人整日进山打猎。」 「那爬上爬下的,中间还扑了两回兔子,人还是一样结实,可见孩子若是健康,轻易是不会有事的。」 柳郎中话锋一转,拿手指了指阮祺道:「但孩子健康,不代表你也能跟着胡作非为,别到时真出了岔子,你哭都没处哭去。」 阮祺受教点头,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心大了,往后确实该多注意些。 董念还没忘了先前那一茬,见阮祺这边看得差不多了,伸手将阮成丰拽了过来,让柳郎中帮忙把脉。 「不用不用,」阮成丰臊得脸热,一个劲儿摆手,「我刚刚就是被阳光晃了眼,不小心看错了。」 「现在说是看错了,那你方才怎么信誓旦旦的,非要说屏风自己消失不见了。」董念不满,回头向阮祺求证。 「你来说说,你家里什么时候买新屏风了?」 阮祺放下碗筷,一脸无辜道:「屏风?哦,可能是新买的床帘,大伯瞧错了吧。」 那分明不是床帘,哪个好人家床帘上绣青松白鹤的! 不过阮成丰不敢反驳,在董念的注视下,恍惚间也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于是顺从让柳郎中把过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 用过晚饭回家,因想着柳郎中的叮嘱,阮祺倒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寿宴的事了。 左右寿礼已经准备妥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第二日,阮祺提早叫梅秀舟将寿礼送去县衙内宅,自己则与郎君坐上马车,慢悠悠朝常渊县赶去。 原以为会有许多人前来祝寿,然而等到了地方,阮祺才发觉县衙外一切如常,东侧角门外更是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停靠。 阮祺算了算时辰,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来错了日子。 刚下了马车,候在门外的顾允海便快步迎了过来,热情招唿道。 「你总算是来了,我和娘他们可都在等着你呢。」 「啊?」阮祺满头雾水。 不是,他就是来凑个数的,都等着他做什么。 顾允海笑道:「今早送来的绣屏是你挑的吧,当真是好眼光,爹一眼就瞧中了,说那幅画他收了许久都没有收到,如今得了这绣屏,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那绣屏是郎君挑的。」阮祺老实道。 顾允海尴尬了下,不过很快找回精神:「都一样都一样,进来吧,今日府里没有旁人,就是普通的家宴,你们不必拘束。」 家宴? 第128页 阮祺脚步一顿,突然有些不敢上前了。 「不想去便不去。」清珞低声安抚。 阮祺迟疑片刻,最终摇摇头,拉着对方一起迈进垂花门内。 领路的顾允海还在解释,说父亲最近多有不顺,昨日刚与手下县丞大吵了一架,干脆取消了今日的宴请,只自己家里人简单聚一聚。 也亏得还有阮祺肯来,否则不知道该有多冷清。 顾允海说得坦荡,阮祺却是听出了一丝不对,疑惑问。 「临时取消,那先前发下去的请帖怎么办?」 顾允海一怔,也抓了抓头髮:「这,宴请的事向来都是娘负责操办的,估计是她派人通知取消了吧。」 「罢了,」顾允海懒得多想,「人少清静,来来,我叫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你今天只管放开吃喝,不必顾忌其他。」 天气炎热,与阮祺上回傍晚偷来时一样,饭桌是直接摆在花厅里的。 四周罩了白纱的帐子,既遮挡了蚊子和蠓虫,又不妨碍来往凉风吹过,遮阳避雨,十分惬意。 丫鬟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餐盘和食盒,不消片刻便已经将里面的圆桌摆满。 知县夫人着玉色云罗的对衿衫,笑容恬淡温和,抬手招唿几人道。 「允海将人领来了?老爷临时忙公务去了,要等会儿才能来,都先进来坐下吧。」 一旁顾洵瞧不出喜怒,并未起身,只神色平淡地朝阮祺点点头。 「夫人,二公子,」阮祺掀开纱帐进去,「今日叨扰了。」 「是我叨扰了你才对。」温妤浅笑,似乎想伸手拉他,不过落在半空还是停住了。 「坐吧,听允海说你喜爱吃辣,厨房做了辣子鸡和酸辣藕,也不知能不能合你的口味。」 「肯定合胃口!」 顾允海也跟着坐下,笑着邀功道:「我可是特地和醉江楼掌柜打听过了,祺哥儿最近就爱吃这两样,绝对不会有错。」 「嗯,多谢。」阮祺坐在清珞身旁,总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不像是顾知县的生辰宴,倒更像是特地来招待他的。 家主人还没上桌,阮祺这边刚刚落座,温妤便已经唤丫鬟端了小食过来,让他先吃着垫垫肚子。 小食是洒了糖粉的酸梅糕,酸酸甜甜,口感扎实,不像当地的风味,味道却十分惊艷。 「这是京城那边的小吃,我过去……总爱吃这个,便想着你会不会也喜欢吃。」温妤柔声道,说着还帮他倒了茶水。 阮祺险些被呛住,心底越发古怪,只能点头道谢。 花厅位置好,头顶有树荫密密遮着,内里几乎感觉不到闷热。 顾洵平静握着茶盏,圆桌对面,母亲和兄长皆围着那人打转,表情热情关切,仿佛是这世间最和睦的景象。 昨日在神庙里发生的事莫名涌入脑海。 顾洵最近因为阮祺的事心神不宁,便想找个地方求支签文,算算因果前程。 水神庙自然是不能去的,于是去了隔壁隅山村的河神庙。 ……河神。 顾洵过去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明存在,然而昨日就在庙里,他亲眼看到蜡烛无风而灭。 主殿内阴气森森,庙祝贺擎催促着他将三炷香依次放入香炉,而就在青烟腾起的一瞬,供桌后的神像突然垂眸,直直望向顾洵的方向。 「河神告诉你,因果已成,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最迟半月,整个顾家将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贺擎一瘸一拐靠近,在他耳旁轻声道。 顾洵不敢与神像对视,强自镇定道。 「我还是那句话,他被抱走时还没有满周岁,管事的儿子死无全尸,他即便想要认亲,也根本拿不出凭证。」 「贺庙祝若是只有这点装神弄鬼的本事,我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顾洵起身离开,然而刚迈出殿外,砰的声响,漆黑的殿门忽然合拢。 「是没有凭证,」贺擎嗓音低沉,「可你有没有想过,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为何你兄长与母亲早没有发现他,晚没有发现他,偏偏是在他成亲之后,忽然留意到他的存在。」 「什么意思?」顾洵僵立在原地,后嵴忍不住有些发凉。 「好比,他那位郎君,你已经见过不止一回了,你如今想想看,还能想起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吗。」 顾洵眼瞳勐地一缩。 「想不起来,对不对?」贺擎循循善诱。 「什么眉眼,什么身形,高矮胖瘦,年龄几何……你记不起来他郎君的样貌,甚至即便那人直接站在你面前,你也常常会忽视他的存在。」 「不用与我绕弯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顾洵声音艰涩,强撑着质问。 贺擎同情望向他,良久才开口道:「我是想提醒二公子,是否有凭证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阮祺的郎君并非凡人。」 「只要有他在,你做再多也只是徒劳,最后不过是竹篮打水。」 「不是凡人,」顾洵简直快被气笑了,「那他莫非还是妖怪不成。」 贺擎让开通路,做出「请」的手势,笑容温和道。 「我如今说什么,想来二公子都不会相信了,不过河神仁慈,让你回去慢慢考虑,等考虑清楚了再做答覆。」 兴许是错觉,顾洵总觉得那尊神像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寒意。 第129页 他不敢再继续停留,转身飞快离去。 第63章 阮祺被温妤和顾允海热情围着,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朝清珞的方向挪了挪。 像是才意识到阮祺的身旁还有人在,温妤愣了下,柔声开口道。 「哦,这位便是小庙祝的郎君吧,听闻你过去都在关外做生意,不知做的是哪一门生意?」 「对对,」顾允海也提起了兴致,连忙凑近问,「关外最近年景不太好,几个部族经常混战,刚好我外祖父在那边有些人脉,你做的生意若是出了问题,我们说不准还能帮上些忙。」 外祖父,阮祺心头一跳。 记得之前隐约听过,他的亲外祖父似乎便是在边关做大将军的。 清珞穿着湖蓝衣裳,袖口缘边是阮祺亲手绣的细密水纹,面上神情淡淡。 被身边人扯了扯,才抬眸随意道:「只是小本买卖,不值一提。」 见他明显不愿透露,温妤只得讪讪打住,转向其他话题,问阮祺喜不喜欢府里的酸梅糕,若是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 对面顾洵却是忍不住心惊。 打从两人进到花厅起,他其实就有暗中留意阮祺的这位郎君了。 而正如贺庙祝所言,无论他怎么费力去分辨,都像是隔了层水雾般,让他始终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可就在阮祺伸手扯住对方的一瞬,水雾散去,顾洵望见一双宛若深潭的漆黑眼眸。 无法言喻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顾洵耳畔嗡鸣,整个人如坠冰窟。 「怎么了?」顾允海疑惑问。 「没,」顾洵费尽全力不让自己显出异常,「饭菜都已经备好了,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先去把爹叫过来。」 「不用,」顾允海摆手,「爹这人你还不清楚,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你现在去叫他,他反而要责怪你多事。」 「今日有客人在,大不了我们自己先开席,不必理会他了。」 「是,」温妤朝阮祺笑了笑,「不理他,叫那人忙公务去,我们只管自己吃饭。」 就在温妤抬手招唿丫鬟上主菜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从外走来,身形瘦高,儒雅书生模样,语气透出无奈。 「夫人好没良心,竟是要丢下寿星公不管,也不怕家里客人笑话。」 顾知县原本是调侃着说的,然而等掀开纱帘进到花厅,见到阮祺的一瞬,却是忽然呆立在原地。 阮祺吃酸梅糕的手也跟着放下了。 那天在夜里看时还未觉得,他与顾知县虽然眉眼并不相似,但通身气韵却是像了个十成十,尤其同处一室时,估计任谁来了都会察觉出不对。 花厅氛围古怪,温妤紧拧着帕子,虽然极力克制了,眼圈还是开始泛红。 「爹。」顾允海摸不着头脑。 瞧了瞧阮祺,又瞧了瞧顾知县,笑呵呵开口道:「哎呦,这是什么缘分,怎么感觉你与我爹长得这般像。」 阮祺如坐针毡,甚至都有些想要逃走了。 「胡言乱语,」最后还是顾知县收回心思,出言打断道,「功课做完没,先生教你的文章写得如何了,大字练了几幅,都拿过来给我瞧瞧。」 顾允海举手投降,缩到一旁不敢吭声。 教训过了儿子,顾知县终于将视线转向阮祺这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遍,眼里流露出温和。 「这位便是芜河村的小庙祝吧,多谢你送的绣屏,那幅原画六年前毁于大火,我一直遗憾未能亲眼一见,如今有了这绣屏,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阮祺摇摇头,表示只是普通的屏风,不值什么。 「好了,别都干站着了,快坐下来用饭吧。」温妤看出阮祺的侷促,连忙招唿众人落座。 顾知县坐在主位,丫鬟动作利落撤下糕点和冷盘,换成热气腾腾的菜餚和汤羹。 桌上没有酒水,只有清凉的乌梅汤。 阮祺尝了口自己面前的,果然是温温热热的,于是小心伸出手,试图将郎君的那杯交换过来,中途被对方轻扫了眼,只得遗憾放弃。 结果刚一转身,就见温妤满脸慈爱的盯着自己,顿时头皮发麻。 温妤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用公筷夹了烧排骨给他。 「多吃点,都是自己家里人,别拘束。」 阮祺默默啃着排骨,已经连大气都不敢出。 确定了。 不是自己想太多,今天的家宴根本就不是为了给顾知县祝寿,顾夫人显然是察觉了什么,才会拿解签当藉口请他过来。 不过夫妻俩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凭证,所以只是请他来见面,而非直接提出要认亲。 食不言寝不语,花厅内一时无声,温妤面上始终带着笑,不住朝阮祺的碗里夹菜,偶尔悄声问他合不合胃口,如果有不喜欢的,可以叫厨子做新的来。 顾知县欲言又止,几次想要插话,却始终没能抢过自家夫人。 总算等到温妤起身盛汤的空隙,快速接话道。 「咳,听闻你最近不再主持祭祀,也很少会去庙里,那一般空闲的时候,除了在家休息,还会做些什么?」 「一般就是到粥铺帮忙吧,」阮祺放下汤碗道,「或者到街上去转转,再有空闲的话,就帮家里打理下田地。」 他偶尔也想和大伯到山里去打猎,可惜伯母看得严,任何危险的地方都绝不许他靠近。 第130页 对面顾洵扯了扯嘴角,眼里划过嘲讽。 「这……你年纪也不大,家里和郎君的条件都不错,就没想过要去学堂里读书吗?」 大昭民风开放,常渊县里就有专供女子和哥儿读书的学堂,也未必就要学出什么本事来,略识得几个字,懂得算术读写,对于掌管内宅也是大有好处。 故而但凡是稍有富余的人家,都不会吝啬让子女读书,甚至条件好些的,还会将先生请进府中专门教导。 顾洵继续道:「在自家粥铺跑堂虽然没什么,但也总不能一直如此吧。」 果然,顾洵话音刚落,对面顾知县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顾家是书香世家,旁的也就罢了,倘若阮祺当真是顾家子,那整日里跑堂种地的,确实不成样子。 顾允海吃菜的动作顿了顿,总觉弟弟这话说得古怪,听意思,倒像是在嘲讽阮祺不学无术,不求上进。 但应当不会。 顾洵对家中僕役尚且温和有礼,不像是能当面嘲讽人的个性,顾允海摇摇头,将心底的疑惑抛到脑后。 「跑堂有什么不好,」阮祺倒没听出话里的含义,只是笑着道,「人多热闹,顺带还能活动筋骨。」 说罢望向顾洵:「我瞧二公子身形瘦弱,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估计便是常年在房里读书的缘故,不如也多出外走一走,晒晒太阳,见见人气。」 随着阮祺的话音,顾知县和温妤也跟着望向顾洵,两相比较之下,很快便看出不同。 阮祺其实也偏瘦小,然而身形匀称,面颊红润有光,走路行动都利落,人瞧着也精神。 和阮祺相对的,顾洵就像是常年不见光一般,衣衫空荡,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说得对,」温妤贊同点点头,眉心轻蹙道,「顾洵……身子弱,的确是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 顾知县也被带偏了注意,考虑自己是不是将孩子拘束得太狠了,才会让人整日闷在房里读书。 「其实……」眼见话题走向不对,顾洵连忙坐直。 「这还不好办吗,」顾允海将啃到一半的排骨放下,直接提议道,「不如就让阿洵跟祺哥儿去当几日跑堂,锻鍊锻鍊,省得隔三差五的闹毛病。」 顾洵不敢置信望过去。 对面温妤心里一动。 大儿子虽是胡乱建议的,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况且锻鍊倒还是其次,温妤更想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亲近,免得日后认亲时尴尬。 于是让顾洵和阮祺一起去跑堂的事就这般定下了。 顾洵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然而母亲催促,父亲也颔首贊同,他也只得强撑出笑脸:「那往后,便麻烦阮公子了。」 同样没有料到事情进展的阮祺:「……你确定?」 粥铺正缺人手,好友也不能每日来帮忙,就是跑堂需要体力,顾二公子一看就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 「确定。」顾洵艰难道。 「工钱也很少,普通跑堂每日最多只有八十文。」 「不用工钱。」顾洵咬牙切齿。 阮祺迟疑片刻,勉强凑合道:「……那行吧。」 顾洵一口血险些吐出来。 那眼神是嫌弃吧,一定是嫌弃吧! 这一顿寿宴阮祺被身旁人各种照顾夹菜,吃得都有些撑了,临走还带了许多糕点回去。 酸梅糕,栗子糕,甚至还有顾夫人亲手做的夹心酥。 连吃带拿,大包小包捧了满怀,活像是串门子走亲戚的。 顾知县还有公务要忙,便先离开了,温妤带着顾允海一路将两人送上马车,望向阮祺的目光满是不舍。 「时辰不早了,不如你和你郎君留下住一晚吧,府里客房多,我给你们挑间位置最好的,还能看风景。」 望着天边的日头,顾允海忍不住无奈,低声劝解道:「娘,县衙内宅还没修缮好呢,能有什么风景可看,您就别为难人家了。」 阮祺被郎君扶着上车:「多谢夫人好意,我最近一直在芜河村,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温妤终于点点头放任对方离开。 烟尘扬起,马车渐行渐远,温妤无意识追上前两步。 直到马车过拐角再不见踪影了,才轻嘆了口气,转身回到内宅。 两日后庙市,阮家粥铺重新开张,才刚过卯时,顾二公子已然穿戴整齐守在粥铺门前。 阮祺看得一愣,早起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你怎么来了?」 顾洵闻声一口气没上来,表情扭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为何会来这里,你竟是全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哦! 阮祺拍了下额头,总算回忆起来:「你是来当跑堂的,瞧我这记性,进来吧。」 这两日粥铺经过重新修整,门窗台面全都焕然一新,柜檯也跟着换了位置,打眼望去,倒是显得整个店面都宽敞了许多。 就是地上还有木料没来得及收起,刚一开门,就有许多烟尘迎面扑来。 阮祺还好。被清珞挡在背后,顾洵却是被扑了满头满身,脸色瞬间就绿了。 「抱歉,」阮祺拿了布巾给他,「工匠干活太晚,我今天提早过来,就是想把店面简单收拾一下,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第131页 「哦对了,扫帚在那边,我和郎君去擦台面,你把地上的碎木头扫一下吧。」 顾洵狠狠呛咳两声,伸手指着地上的碎木屑。 「不是跑堂吗,你让我扫这个?」 「对啊,跑堂就是店里做杂活的,哪里缺人了都要去帮忙。」阮祺理所当然道。 考虑到顾二公子可能有洁癖,他还特地把相对轻便的扫地活交给对方。 「当然,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阮祺宽容道,「本来伯母也是想额外僱人的,我和顾夫人说一声,让你换别的法子见人晒太阳。」 听到「顾夫人」三字,顾洵什么气焰都消了,嫌弃地用手指捏起扫帚。 「不就是扫地吗,我做就是了。」 阮祺与清珞对视一眼,无奈摇头,随他去折腾。 时辰还早,集市上却已经聚集了不少摊位,粥铺里异常安静,唯有几人低头打扫的细碎声响。 清珞不擅长杂务,却是几人里干活最认真的,俯身用布巾擦抹着座椅桌面,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玉器。 刚擦过门框的阮祺停住动作,忍笑低声道。 「都已经反光了,你是准备给桌椅上油打蜡吗?」 清珞丢开抹布,用干净的那只手擦了擦他的鼻尖。 「嗯……快成小花猫了。」 阮祺脸颊一红,连忙拿衣袖去擦,然而却忘了袖上的尘土,这会儿真成小花猫了。 「别动。」清珞捏住他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帮他将沾染的灰尘擦净。 确认再没有遗漏后,在他唇角边轻吻了下,浅笑道:「这回好了。」 好没好阮祺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脸颊通红,已经烫得能烙饼了。 阮祺低咳了声,默默捡起抹布,才刚回头,就与握着扫把的顾洵四目相对。 「咳,地都扫完了吗?」阮祺关心问。 顾洵深吸口气:「扫完了。」 「这样啊,那你是想在店里歇一会儿,还是去外面把布幌挂起来?」 没等阮祺说完,顾洵迅速抢话道:「幌子呢,我现在就去挂。」 这鬼地方他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第64章 店里的一切都打理妥当,等到阮成丰和董念也从外面回来时,顾洵以为自己这一早上的磨难总算是结束了。 然后就被阮祺安排去跑堂。 「外面日头晒,我怕你站不住,等会儿若是有客人来了,你便去问他们想吃什么,记下后告诉厨房那边。」 阮祺仔细叮嘱:「之后等饭菜都准备好了,再端去到客人面前,只记得先来后到,别乱了次序就行。」 记住点单,按照次序送菜上粥。 顾洵心道这有何困难,随后就被狠狠打脸了。 常渊县附近人说话都带了些北地口音,又快又利,虽然远不到全然听不懂的地步,但也多少有些吃力。 客人少时还好,清早客人一拥而入,顾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最重要的是这群人根本就不好好点单! 「听说没有,隔壁徐老家的牛在田埂里崴了脚,非说是邻居郑麻子家安栅栏的错,今早打到里正那儿去了……还要昨天的莲子粥,酱瓜菜不要辣,拌豆苗少放醋。」 顾洵:「……啊?」 对面中年汉子感嘆:「何止是闹到里正那儿,据说脑袋都打开瓢了,血流了满头满脸,把我媳妇都给吓着了。」 「我来碗红豆粥吧,记得给加勺糖,酱瓜菜哪儿有不吃辣的,他家豆苗不错,多放辣,醋确实得少放。」 顾洵晕头转向,满脑袋的牛崴脚,头开瓢。 他想再问问两人刚才都点了些什么,可两名中年汉子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不耐烦摆手,让他快点去上菜。 阮祺安顿好粥铺外排队的村人,路过时笑着道。 「一碗莲子粥,一碗多加糖的红豆粥,酱瓜菜一个加辣一个不加辣,两盘豆苗都少放醋,其中一盘多放辣。」 「对对,」中年汉子颔首,「加紧些,外头还等着干活呢。」 这会儿来粥铺的村人都是赶着进货出摊的,自然不肯浪费时间。 阮祺推着顾洵往后厨走:「放心,粥都是现成的,马上就能好。」 顾洵眼里露出惊奇,对方的确是刚刚进来的,然而进店才不过片刻,便已经将那一大串点单都记住了,甚至还能与他叮嘱。 「郑麻子就在门口排着呢,你等下记得把他安排到角落,别让他们凑在一处,免得打架。」阮祺小声道。 哦,那个脑袋被开瓢的郑麻子。 阮祺见顾洵实在不熟练,便索性留在店里,带着他一起跑堂。 一回两回还能是巧合,次数多了,顾洵忽然发觉,对方的记忆力实在惊人。 无论点单还是七嘴八舌的闲聊,只要是客人说过的内容,阮祺都能记住,甚至连客人的口味偏好,也能记得分毫不差。 顾洵心情复杂,莫名想起父亲幼年聪慧,才六七岁时便已经熟读经史子集,能吟诗作对,以至于兄长顾允海常被评价说不像其父。 阮祺圆脸杏眼,穿一身水色薄衫,衣袖挽到手肘上,严肃时眸色微凉,看上去尤其与顾知县相像。 气质像,过耳不忘的本事也像,顾洵忍不住想。 ……若是对方没有被偷抱走,而是一直养在顾家。 第132页 「怎么了?」阮祺见他忽然停住,回头疑惑问。 「没,」顾洵迅速垂下眼帘,「不是要把绿豆送去后厨吗,快点去送吧。」 有阮祺在一旁帮衬,顾洵终于找到诀窍,虽然偶尔还会犯些小错,但总算不似最初那般手忙脚乱了。 过了辰时,粥铺里的客人逐渐增多,店里店外都充斥着浓浓的烟火气。 四周人声嘈杂,各种闲话家常,嬉笑怒骂,这边是谁家闺女毁了婚约,那边是谁家小子跟人跑了,仿佛世间所有琐碎都藏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哎呦,」有自来熟的妇人招唿道,「这小哥儿是新来的吧,模样真俊,许了人家没?我娘家有个侄子,是在村里面教书的。」 「我……」顾洵手足无措,那妇人力气大,抓住他便不肯放松。 「婶子怎么见谁都要做媒,」阮祺连忙过来解围,「而且你那侄子不是在学堂做粗使的吗,何时成了教书先生了?」 妇人讪讪松手:「什么粗使,他也帮着管教学生的,也算是给人教书了。」 这话明显是狡辩,阮祺没再多说,将话题轻巧带过后拉着顾洵离开。 到角落里低声安慰道:「别怕,他们只是想与你搭话,其实没什么恶意,你若是听着不舒服,强硬拒绝了便是。」 顾洵回了一句,阮祺没能听清,再凑近时就见对方平静道:「后厨的红豆粥已经煮好了,我现在去拿。」 阮祺目送对方走远,不由挠挠头。 这人几次欲言又止的,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和之前不同,今日的粥铺是要开整天的,不敢让阮祺太劳累,才刚过晌午,董念便叫陶玄景将阮祺换了下来。 顾洵也有些累了,被董念安排到水神庙客房里休息。 歇过午觉,阮祺搂着郎君赖了会儿床,磨磨蹭蹭许久才终于赶回粥铺。 原本以为顾洵已经先一步回家了,却见对方十分自然地穿梭于长桌之间,帮着店里的客人点单上菜。 「祺哥儿来了。」刚从厨房出来歇口气的董念走近,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道。 「你带来的人倒是勤快,虽然开始忙乱些,如今也慢慢适应了。」 阮祺也觉得惊讶。 顾洵毕竟是在顾家长大,自小养尊处优,能坚持半日已经是难得,更何况对方居然肯主动干活,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跑堂,晌午歇够了就要回去呢。」阮祺繫紧袖口,上前帮着他一起收拾桌面道。 顾洵收起抹布,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别想太多,我大哥今日出门办事,刚巧路过芜河村,已经说好傍晚过来接我回府了,我只是无事可做,所以来打发时间。」 「哦,」阮祺点头理解,「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他只是随口感嘆一句,顾洵却像是被踩中痛脚般,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我与大哥的感情自然是好,爹忙于公务,我几乎是被大哥一手带大的,平日吃穿都是由他打理。」 「我今日忽然到外面,他放心不下,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接我。」 阮祺点点头,却突然想到,若自己是顾家子的话,那眼前人与顾允海便并没有血缘关系。 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不就是跑堂吗,」顾洵深吸口气,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你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说罢利落转身,端起碗碟快步离开。 阮祺:「……」 夏季日头长,过酉时末天还微微亮着。 粥铺打烊,阮祺刚收拾完东西走出店铺,就被庙市里的人团团围住。 听明众人的来意,阮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只能无奈道。 「我都已经捞过那么多回鱼了,你们还没有瞧够啊?」 「怎么能瞧够,我可是从槐州城特地赶来的,就是为了来看小庙祝捞鱼。」有陌生青年扬声道。 阮祺满脸迷惑。 槐州城,离这里可足有大半月的脚程吧,就为了看他捞鱼? 听着周围众人七嘴八舌,阮祺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都还要从槐州城某座神庙说起。 槐州城里共有三座庙,其中一座便是水神庙,久远,据说百年前就已经修建起来了,每到年节时候,连当地官员也都要前往祭拜。 那神庙的庙祝已是耄耋之年,生得鹤髮童颜,某日却忽然同香客道,芜河村的水神庙有神仙显灵,他们若有事相求,不如去芜河村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求得真神庇佑。 老庙祝在槐州城内极有威望,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惹得好些人深信不疑。 这不才刚到庙市,就有许多外乡人赶来,见不到崔庙祝本人,便都跑来见阮祺这位小庙祝了。 ……想看捞鱼是假,想看他是不是能让神仙显灵才是真。 「行,那就捞鱼吧,」阮祺也没推辞,「不过事先说好,我捞的都是普通的鱼,吃了也不能原地飞升,长生不老,你可别想太多了。」 围观村人皆笑出声来,最初提议的青年却臊得面颊通红,连忙摆手说自己只是来看看的,没有多想。 粥铺门前顾允海正在和顾洵说话,听到这边的热闹也忍不住回过头,疑惑问。 「捞鱼?」 他经常来水神庙那会儿阮祺已经被仙翁带走,没有赶上阮祺在庙市捞鱼的时候,故而并不知道这一节。 第133页 「从芜水河里捞鱼,你要什么,我便给你捞上什么来。」阮祺随口道。 「当真什么都能捞到?」顾允海顿时来了兴致。 「嗯,」阮祺接过村人递给他的渔网,神色警惕,「你不会要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日落黄昏,庙市摊位几乎都已经收摊了,大群人围在山脚下,闹哄哄的,简直比白天里还要热闹。 不知谁突然起闹:「别听祺哥儿的,就要奇怪的东西,普通捞鱼多没趣啊。」 「哈哈哈,对!咱们小庙祝厉害着吶,上回可捞了只乌龟上来,你要条鲨鱼吧,也给大傢伙开开眼。」 众人纷纷贊同,芜水河里压根没有鲨鱼,也不知他们打哪儿道听途说来的。 顾允海思忖片刻:「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不如你捞颗夜明珠上来吧。」 阮祺:「……」你管这叫不为难? 「没事,捞不到也无妨。」顾允海笑呵呵道。 「我也是从话本里看到的,说有龙女受伤后被猎户收留,为了报恩,便拿渔网捞鱼,结果捞了颗夜明珠。」 「后来那猎户用夜明珠换的钱上京赶考,一举得中做了大官,与龙女情投意合,两人终成眷属。」 猎户上京赶考,还能一举得中,阮祺觉得这比从河里捞出夜明珠还魔幻。 「行,那就夜明珠吧。」 天色已经暗了,阮祺还想早点回家休息,干脆没再犹豫,凭着感觉将渔网撒进河里。 「别太勉强,我就是随便说说的,你不用……」 见身边众人皆是满脸兴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顾允海也感觉自己玩笑开过了,慌忙试图找补。 然而话还没等说完,对面阮祺已经将渔网拖出水面,落日余晖之下,赫然是一颗形状浑圆,散发出幽绿光芒的夜明珠。 顾允海目瞪口呆,随后便见阮祺完全忽视掉自己,直接将那夜明珠捧到清珞面前。 「给你。」阮祺扬起笑脸,杏眼里仿佛盛了溪水,干净又明澈。 清珞也露出笑,在周遭村人的起闹声里一把将他抱住。 顾允海:「……?」 顾洵冷眼旁观,捡起渔网里不小心勾住的泥鳅,面无表情地塞给兄长。 第65章 村里人都是喜爱凑热闹的,即便有陶玄景和顾洵帮忙,粥铺最初几日依旧忙得人仰马翻。 阮祺原本以为顾洵呆不了多久,没想到对方总是抱怨不停,却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每日来领工钱时,还会扬起下巴,用得意的目光睨着阮祺。 「这跑堂不是很容易吗,我还以为有多难。」 是不难。 阮祺想着对方这些天打碎的碗碟,记错的点单,撞坏的桌椅摆设。 默默将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朝对方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 一直到七八日后,粥铺的生意总算是稳定下来,虽然依旧座无虚席,但排在门口的长队已经不像最初那般夸张了,通常阮祺一个人就能应付得过来。 刚安顿好客人坐在角落,阮祺回过头,就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 青素衣裳,笑容柔和,正是几日未见的知县夫人温妤。 「娘?」顾洵连忙丢开手里的抹布。 温妤从阮祺身上收回目光,仔细打量了顾洵一眼,满意颔首道。 「不错,果然应该放你出来,这瞧着倒是比先前红润了许多,人也更有精神了。」 「嗯。」顾洵有些脸热。 可不是精神了吗,整天忙里忙外,活动得多了,饭量自然也跟着增加。回家倒头就睡,一夜无梦,就连夜里失眠的毛病都不药而愈了。 关心过了顾洵,温妤终于将视线转到阮祺那边,克制住情绪,笑着与他道谢。 「这些天顾洵劳烦你关照了,你最近……身子可还好,听你伯母说,已经快有三个月了吧,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手底下刚好有个婆子,之前伺候过我娘家侄女生产的,手脚麻利,干活也细心,不如让她到你那边。」 「哦对,我已经询问过你伯母了,她也是同意的。」温妤补充道。 阮祺其实有些心动,不过考虑到平日还要练习法术,避免吓到旁人,还是只能作罢。 「多谢夫人好意,不过我家里小,多一个人恐怕转不开,还是等过几个月再说吧。」 见他没有直接拒绝,温妤虽然失望,但也并未继续劝说,只又问了店里生意怎么样,跑堂累不累,有没有考虑过再多雇几名伙计。 两人聊得热络,身后顾洵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将地上的米袋归拢在一起。 等两人都聊完了,才重新凑到温妤跟前。 「外面日头晒,娘进店里休息吧,我给您寻个位置。」 温妤似乎并没有听清,视线一直落到阮祺身上,看着他靠在柜檯前面,偏过头,让郎君拂去肩膀的落叶。 「……或者喝碗粥也行。」顾洵的眸光黯淡了一瞬,只是语气如常道。 「这店里的药粥不错,据说是专门从县里买的粥方,玉竹粥甜香软糯,正适合现在来喝。」 温妤晃了下神,终于听见他的问话,笑着摇头道。 「不用了,我晌午还有事情,便先不进去了,你们自己忙吧。」 头顶艷阳高照,顾洵的心却是往下沉了沉,正要开口,却被温妤握住手腕, 第134页 「……走吧,陪娘到马车那边。」 顾洵呆愣了片刻,被温妤拉着朝外走去。 马车停在山脚树荫下面,夏季炎热,车夫拿袖子给自己扇风,在一边倚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你喜欢做跑堂吗?」温妤忽然问。 顾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或者,你喜欢在家里读书吗?」 这回顾洵总算听清,却并不懂对方的用意,斟酌良久道。 「还好,读书虽然费神,但能学到许多新事物……跑堂,起初有些不习惯,如今做惯了,倒也觉得别有趣味。」 温妤轻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当真是如此做想的?」 「因为你爹想要你读书,所以你便每日闷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习字,而又因我想要你多锻鍊身体,多外出见人,所以你即使不愿,也还是来到这边,每日在粥铺里跑堂。」 两人已经走到树林边,车夫听见响动,连忙起身牵起缰绳,将马匹引到主道上。 「……虽然我与你爹心底都是为了你好,但你若是不肯,我们也绝不会强逼于你。」 温妤帮顾洵理了理散乱的衣襟,目光轻柔道:「你已经大了,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凡事都顺着我们。」 「就好比你大哥那样,」温妤忍不住笑,「他整日不着家,偷偷外出与人学琴,我和你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说罢了。」 「去忙吧,晚上早点回家。」 顾洵沉默不语,抬头目送温妤迈进马车,直到帘布垂落,再看不见里面人的身影。 店铺忙碌,顾洵体力一般,阮祺到底不敢让他太过劳累。 刚过早上,就叫他去前头帮忙算帐,将柜檯后昏昏欲睡的郎君换出来。 「再坐着都要睡熟了,来,起来活动一下。」 清珞满脸困惑。 阮祺笑意盈盈,凑到他身旁小声道:「看你闲着无聊,刚好顾洵要休息,等会儿帮客人点单的活就交给你了。」 清珞无奈摇头,凡人在寻常状态下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果然,就在阮祺靠近他的一瞬,门边座位的中年汉子忽然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在两人间来回扫视。 「这是……祺哥儿的郎君?」 「对啊,」阮祺拉着清珞热情道,「陈叔吃什么,还和昨日一样要葱油饼和青菜粥吗,今天店里新做了鸡蛋饼,陈叔要不要试一试?」 清早村里人都是要做活的,只喝粥不够饱腹,所以虽然麻烦,阮祺伯母还是在后厨多加了一眼灶,专门用来烙各种饼子,价钱也便宜。 「嗯,好,」汉子战战兢兢,「那再要一张鸡蛋饼。」 「青菜粥要烫的还是温热的?清珞问。 汉子越发惶恐:「要,要温热的吧,我赶时间。」 中年汉子也是芜河村人,参加过阮祺的婚仪,照理应当对清珞十分熟悉。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总算瞧清楚阮祺郎君的模样。 眉眼疏淡,气质也有些清冷,不对! 中年汉子背嵴发凉,若阮祺郎君当真有如此相貌,怎么村里面从来都不曾有人提起过。 前日他还听村里姑娘们悄声议论,说附近几处村子就属隔壁隅山村的郑猎户生得最俊俏,个子也挺拔。 郑猎户?中年汉子想,便是十个郑猎户加在一起,也根本不及眼前人分毫。 好容易等清珞往后厨去了,中年汉子连忙放轻嗓音,小心翼翼问:「那个,祺哥儿,你郎君是不是很少在村里走动,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 「没有啊,」阮祺给他倒了杯茶水压惊,「我天天带着他出门呢,可能陈叔忙着自己的事情,所以没有注意到吧。」 是吗?中年汉子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正当两人说话时候,鸡蛋饼和青菜粥都已经端了上来,清珞神情自然,甚至帮对方递好竹筷。 「慢用。」 「多,多谢。」中年汉子接过竹筷,莫名受宠若惊。 清珞瞥了眼一旁忍笑的阮祺。 芜河村人常年供奉水神,对于他的气息多多少少会有些感知,自然下意识畏惧。 正因为如此,平日若非必要,他都尽可能不在村人面前显露真身,以免招惹麻烦。 然而阮祺却全然不觉,反而十分热衷将他推到人前。 一对年轻夫妻领着女儿进到粥铺,阮祺又拉着他去帮三人点单。 年轻夫妻是隔壁隅山村的人,虽然不如中年汉子那般畏惧,却也不由得坐直身子,神情紧张道。 「那个,店里的药粥,小孩子也能喝吗?」 阮家粥铺如今在外最有名的便是各种药粥,这对夫妻显然是为此特地赶过来的。 阮祺瞧了眼被女子搂在怀里的孩子,梳着三角髻,一脸好奇地打量四周。 于是笑着道:「可以,其实并非所有药粥都有添加药材,比如杏仁粥,酥蜜粥,便很适合老人和孩子食用。」 女子放下心来,拍了拍怀里的小孩,最终点了两碗补气血的参苓粥,和一碗额外加糖的杏仁粥。 阮祺正待去后厨,就见身边郎君似乎一直盯着那穿粉色袄裙的孩子瞧,便低声道。 「很可爱吧?不知道未来我们孩子会是什么模样的。」 清珞迟疑片刻,也跟着陷入沉思。 第135页 上界仙家也好,下界凡人也好,在他眼里都并无什么差别。 他会盯着孩子看,只是因为那孩子脸蛋滚圆,且生了双灵动水润的杏眼。 清珞想,若是自己的孩子与阮祺相像,那么必定是十分可爱的。 「不要,」阮祺闻言连忙摇头,「姑娘和哥儿还好,如果是个小子的话,绝不能生成我这样,否则也太没有气势了。」 「怎么会,」清珞抬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揶揄道,「你平日里教训我的时候,可比谁都要有气势。」 阮祺:「……」 不多会儿,后厨里传来董念的怒斥。 「要闹到外面闹去!三岁小孩吗,别碰坏了我的鸡蛋!」 除了庙市当日外,粥铺一般都歇业得比较早,常常天还没暗便已经关门休息了。 用大伯的话道,钱都是赚不够的,若是身子累垮了,赚再多的钱也补不回来。 董念觉得他根本是想偷懒到山上打猎,却也没有阻拦,只叫阮祺回去歇一会儿,晚上到家里来吃饭。 阮祺等着郎君入睡,便从床铺上爬了起来,自己悄悄进到堂屋。 打开桌上的木匣,翻找出碎玉和晶石,阮祺挑拣了片刻,最终拿起白色带青花的碎玉。 按照仙翁的说法,这些都是陶玄景特地从上界带来的,灵气充沛,正适合辅助他日常修炼法术。 对于修习法术,阮祺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练总还是要练的,也免得被仙翁哀怨念叨。 将碎玉捏在指间,阮祺努力回忆着自己先前捞鱼时的感受。 仙翁教导过他,他与郎君有姻缘线相连,即便是无意,也会不自觉影响到身周。 好比在捞鱼的时候,他只需要将网撒进河里,就会得到一切想要的事物,鱼虾,装着珍珠的牡蛎,珊瑚,甚至是夜明珠。 那时他都在想什么…… 烛光昏沉,随着阮祺的一唿一吸,空气里渐渐盈满潮湿的水汽,仿佛有风吹动河面, 碎玉不断发出嗡鸣,像是下一刻就要自他指间里挣脱。 「砰」的声响,有人推开房门,阮祺吓了一跳,直接将手里的碎玉丢了出去,随后便与破门而入的阮成丰四目相对。 阮成丰嘴巴大张,视线死死定格在虚空某处。 「你……」 阮祺望过去,就见之前被他扔出的碎玉正稳稳停在半空,散发出莹白的微光。 「听我解释!」阮祺连忙抓回碎玉。 阮成丰重重吸了口气,转身合拢房门,语气沧桑道。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祺:「……」如果说都是您眼花瞧错了,您信吗。 第66章 阮成丰自小将阮祺带大,对方眼珠子一转,他便能猜出对方在想些什么。 考虑到阮祺的情况特殊,阮成丰缓和了神色,只是语气依旧严厉。 「别想着编瞎话骗我,你若是还敢有什么隐瞒,我现在就把你伯母叫来。」 阮祺迟疑半晌,偷偷打量了对面人几眼,捏着袖角道。 「那个,事情比较复杂,说来话长。」 阮成丰根本不听他辩解,虎着脸道:「那就长话短说,你伯母刚炖好了鸽子汤,就等着你们回去呢。」 董念最近总变着法儿的给阮祺做各种吃食,也不知打哪听来鸽子汤能益气养血,特地花大价钱买了两只。 今晚是头一回尝试,生怕放凉了难以入口,这才让阮成丰过来喊人。 在大伯的威逼之下,阮祺心里一横,索性实话实说道。 「郎君是神仙,之前不小心受伤跌落到下界,法术是他身边下属教的我,我也是最近才刚知道的。」 屋内陷入沉默,烛火噼啪作响。 阮成丰搓了把脸,好容易从自家侄子那一长串话里分辨出答案。 「你说你郎君是?」 「神仙。」阮祺果断道。 阮成丰深吸口气,觉得有些荒唐,随即想到另一种可能。 「你……不是大伯给你泼冷水,你说你郎君是神仙,可有什么依据吗?」 阮成丰在县里时也听过那些茶楼先生们说书。 好比山野精怪生性狡猾,常会幻化人形,谎称自己是天上仙女,或是观音菩萨,藉此来哄骗村民。 阮成丰越想越偏,或许也能往好处想想。 常在村里游荡的无面水鬼也算是精怪一类,却性情温和,非但不会害人,反而时常给村里人帮忙。 倘若阮祺郎君也是个老实本分的,那么是妖怪的话,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不是。」望着对面人苦大仇深的模样,阮祺彻底无奈了。 「我已经确认过了,郎君当真是神仙,不是妖怪。」 阮成丰收回思绪,轻声安抚道:「嗯,行,神仙就神仙吧,你最近身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若真是妖怪的话……阮成丰不敢深思,只是望着阮祺依旧平坦的小腹,再多的话也都咽了回去。 阮祺欲言又止,最终放弃,顺着他的话道。 「昨日不是刚叫柳郎中看过吗,一切都好。」 「行,」阮成丰摸了摸他的头髮,「去加件衣裳吧,夜里天凉,顺便叫你郎君起来,咱们一道回家。」 鸽子虽然不是酸辣口味的,却汤汁鲜美,肉质软烂,阮祺足足吃了两碗才勉强停筷。 第136页 见他吃得香,董念心里也高兴,念叨着下回可以再试试烤乳鸽,先卤后烤的,外脆里嫩,据说也好吃。 然而等送走了两人,董念便有些不满了,一把揪住准备偷熘出门的阮成丰。 「新打的兔子还没剥皮呢,」阮成丰表情自然,指了指屋外道,「得趁天黑前处理了。」 「那兔子生得肥,绒毛也厚实,可以先收起来,等入冬后缝在领子上。」 董念压根没听他废话,缓缓眯起眼眸。 「到底怎么回事?」董念朝外望了眼,「你今晚吃错药了吗,一直盯着祺哥儿的郎君瞧。」 阮成丰有苦说不出,整张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说什么,怎么说。 说祺哥儿很有可能被个假装神仙的妖物哄骗了,到现在还不明真相。 至于他为何认定了清珞绝不是神仙,道理很简单,崔庙祝常年供奉水神,倘若祺哥儿郎君当真出身不凡,别人瞧不出,崔庙祝还会眼瞎了一点都没瞧出吗? 对,崔庙祝! 阮成丰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这事情他不敢告诉董念,却是可以去找崔庙祝,对方说不准会有应对的法子。 好容易煳弄过董念,第二日天还没亮阮成丰便起身,以去集市採买为藉口,早早赶到水神庙内。 才刚过卯时,神庙主殿落针可闻,只有寥寥几名香客进出。 崔择川倒是已经起身了,有些意外地望着匆匆赶来的阮成丰。 「你不是要开粥铺吗,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崔庙祝抚平衣摆,抬手拈起三炷香。 总算等庙里的香客离开,阮成丰靠近过去,低声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崔庙祝眉心微蹙,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祺哥儿郎君吗……我之前就觉得他有些古怪了。」 「如今时辰还早,粥铺人多眼杂,你先回去照常开店,不要露出破绽,等晌午我亲自去会会他。」 阮成丰得了指示,终于忐忑离开,倒是崔庙祝陷入沉思。 他总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过了早上饭点,粥铺里总算没那么忙碌,阮祺凑到低头对帐的郎君身边,将一块刚烙好的肉饼塞到他嘴里。 「味道不错吧?」阮祺问。 清珞颔首,就见对方眸子亮晶晶望向自己,于是不动声色,等待着他把话说完。 阮祺笑得眉眼弯弯,语气轻快道:「仙翁交给我的课业都已经完成了,刚才给仙翁检查过,他说都已经合格了,让我也拿给你瞧瞧。」 认真算来,他学的浮空术不过是法术里最基础的部分。 虽然学了大半月才勉强入门,但阮祺依旧十分高兴,毕竟他只是凡人,这世间哪有几个普通人是能学懂法术的。 见阮祺一脸「我好厉害,你快点来夸夸我」的得意表情,清珞忍不住笑,伸手捏了下他的鼻尖。 「恭喜,等中午休息的时候吧,找个清静的地方让你演示。」 「嗯。」阮祺连忙颔首。 昨日不小心被大伯发现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能将碎玉漂浮起来了,只是发挥很不稳定,他怕丢脸,所以一直没告诉郎君。 直到悄悄找仙翁检查过了,又纠正了几个施法错误的地方,这才终于敢拿到清珞面前。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阮祺摩拳擦掌,按照仙翁的说法,以他的实力,迟早能变得比陶玄景他们要厉害,到时移山倒海都不在话下。 天际灰濛濛的,估计又要降雨。 晌午客人略少了些,用午睡做藉口,阮祺没等吃饭,便一路拉着清珞进到后山树林。 「就在这边吧。」 阮祺找了块空地,确认四周无人后停住脚步。 林间清凉,风里携了草木的芳香,因为跑得太急,阮祺额角都是细汗,面颊红扑扑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碎玉。 「看,我都准备好了,」阮祺得意道,「我试过几回,就这块碎玉与我最适合,差不多每次都能成功。」 虽然不清楚是何种原理,但仙翁也说,阮祺自己用着顺手就好,碎玉品质如何,其实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发挥。 清珞目光略过碎玉,趁着他没有留意,低头轻吻住他的唇角。 临出门前,阮祺刚塞了块芝麻糕,上面洒满芝麻和果仁,还带着蜂蜜的甜香。 清珞直起身,帮他擦去额角的汗珠,笑着道:「可以开始了。」 阮祺脸颊泛红。 又捣乱,他都要忘了该怎么做了。 另一头,紧跟着两人离开粥铺的阮成丰却是急出了一头热汗。 按理来说,山脚的树林紧挨着村中的田地,周围总有村人路过,应当很好寻人才是。 然而他带着崔庙祝在附近转了几圈,却始终找不到阮祺的踪迹。 唯有摆摊的魏婶子似乎见过阮祺,费力回忆道。 「我下山时碰到祺哥儿了,他和他郎君一起,我还奇怪马上就要下雨了,他们跑林子里做什么。」 「哦对,」魏婶子指了个方向,「他们往那头去了,估计是小两口闲着无聊,想去河边散散心吧。」 阮成丰道过谢,连忙拽着崔庙祝朝对方所指的方向赶去。 魏婶子瞧着崔庙祝那一身行头,疑惑蹙了蹙眉。 不知过了多久,崔庙祝实在是体力耗尽,扶住路旁的树干,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第137页 「等等!」崔庙祝唿吸艰难,「这么到处乱转的也不是办法,你先停下,我用别的法子找找看。」 「可……」阮成丰心急如焚。 「别急,」崔择川从怀里取出装备,「我带了龟甲,你让我给祺哥儿卜算一下,马上便能寻到他在什么地方。」 阮成丰还是忍不住焦急:「那先试试吧,若是不行,就只能去找里正帮忙了。」 不单阮成丰,崔庙祝其实也有些慌乱。 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祺哥儿还怀着身子呢,如果有什么意外,他可真要成千古罪人了。 然而崔庙祝这边刚摇出铜钱,还没来得及分辨究竟是何种卦象,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传来巨响。 阮成丰面色一白,直接跳了起来,不管不顾沖了过去。 「等等!」崔庙祝也被吓得不轻,连忙丢掉手里的龟甲,也跟着追了上去。 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两人脚步踉跄,险些被铺天盖地的水汽直接掀翻。 河水沸腾,浓重的水雾里,一道颀长身影正安静站立在河面正中,无需动作,从山顶砸下的巨石还未滚落,便已然尽数化作齑粉。 半空电闪雷鸣。 崔庙祝僵立在原地,两月前被封住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话语完全堵在喉咙里,只余下微弱的气音。 什么妖怪,这人分明是! 清珞眸色幽深,望着力竭昏睡的阮祺。 怀里人唿吸均匀,仿佛做了什么美梦,微微弯起唇角。 ……用碎玉引来山洪,也不知瑶台仙翁知晓后,是该欣慰还是担忧了。 清珞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呆愣的两人,语气平缓道。 「祺哥儿睡熟了,我先带他回去休息。」 目送清珞走远,阮成丰用力扯住崔庙祝,拼命压低声道。 「快点动手啊,不是你说带了祖师爷的法器,降服只妖怪不在话下吗。」 崔庙祝:「……」 怎么动手,给对方磕头上炷香? 第67章 夏日多雨,晌午过后又下了场暴雨,县衙内宅也是一样的愁云惨澹。 无论丫鬟还是小厮全都绷紧着精神,丝毫也不敢行差踏错。 顾允海一直在外偷偷学琴,好容易空闲下来,才突然意识到家里气氛不对。 「出什么事了,是京城那边起了变故,还是府里银子不够使了?」 他也是够倒霉的,中午才刚进家门,就被顾知县揪住狠批了一顿,从头到脚几乎训得体无完肤。 而向来帮他说话的母亲也只是冷眼旁观,让他抽空记得读书,别整日在外胡混。 顾允海都被骂傻了,思来想去也没弄清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只能猜测是不是家里出了变故。 「哦,没出什么事。」顾洵品着从庙市买回的花草茶,一面漫不经心道。 「估计总是下雨,爹娘他们心情不太好吧。」 顾允海满头雾水。 顾洵垂下眼帘,是心情不好,却不是为着下雨。 自打顾知县生辰那日,温妤便一直筹划着名要将阮祺尽快接进府中。 顾知县的老家就在常渊县附近,过去曾经在顾家伺候的僕役虽然都被打发了,但想再寻回来也并不困难。 然而将这群人都找回来了,却依旧没有任何阮祺就是当年婴孩的凭证。 没有信物,没有可供辨认的小衣和襁褓,且在温妤的回忆里,根本不记得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胎记或印迹。 拿不出凭证,就没办法说服阮祺的大伯一家,更无法光明正大地将阮祺接回府里。 温妤急得上火,顾知县也忍不住整日唉声嘆气。 至于顾洵…… 他低头抿了口茶水,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 「行了,没事,」顾洵安慰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你这两天少在爹娘跟前转,少惹他们生气,等过阵子应该就能好了。」 顾允海嘆息,也只能是这样了。 见顾洵要走,顾允海连忙又追上来,塞了盒点心给他,说是特地排队买来的,有他最喜欢的荷花酥。 「我知道你做事认真,但也别太勉强了,最近总是下雨,记得让小厮带着把伞,虽然有马车在,但上下车难免要被雨水淋到,你身子弱,淋雨容易着凉。」 「你比娘还啰嗦。」顾洵接过糕点,打断他没完没了的絮叨。 顾允海用力揉了把他的头顶,不以为意:「我可是你亲大哥,怎么还不能多说几句了。」 「……去忙你的吧,傍晚在粥铺里别乱跑,等我过去接你。」 顾洵「嗯」了声,将所有情绪都遮掩在眼底。 水神庙山脚,暴雨倾盆而下。 顶着雨水,阮成丰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扯住崔庙祝,不敢置信道:「所以,祺哥儿郎君当真是神仙?」 「对,」崔庙祝面如死灰,费力平稳住心跳,「而且品级应当不低。」 「品级?」阮成丰疑惑。 「是啊,」崔庙祝颔首,想起方才发生的那一幕仍旧有些心悸,「和凡间朝廷一样,上界仙家也有各自不同的神位品级。 「好比水神与河神,一个执掌天下水域,一个执掌天下江河,你觉得哪个品级更高。」 阮成丰头昏脑涨。 他听不懂这些,甚至于,他到如今也无法相信这世间当真有所谓神明的存在。 第138页 崔庙祝抹了把脸,嗓音疲惫道:「那人身上有精纯水气,只不知是水神御下的哪一位仙家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水神本尊。 不!崔庙祝用力摇头,他拒绝想像这种恐怖的可能。 阮祺再醒来时,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他被郎君护着,身上倒是没有被淋湿,至于跟在后面的两人,阮成丰勉强用外袍遮雨,只湿了裤脚和鞋袜,崔庙祝却是已然被浇成了落汤鸡。 董念吓了一跳,连忙招唿两人进里间换衣裳,一面朝阮成丰抱怨道。 「这是怎么弄的,不是叫你带着伞出去吗,赶紧将外袍脱了,我给你们煮碗姜汤去。」 崔庙祝尴尬道谢,也没解释自己为何没回水神庙,反而是跟着跑来了粥铺。 阮祺不爱喝姜汤,正想默默爬走,就被董念揪了回来。 「给你加大枣和红糖了,喝一碗暖暖身子。」 虽然百般不愿,阮祺最终还是被伯母灌了碗姜汤下去,好在午饭做了他喜欢的油焖虾和炖排骨,油辣鲜香,总算是将那股子怪味压了下去。 饭桌气氛古怪。 望着眼前过于朴素的家常菜,董念有些过意不去,给崔庙祝盛了碗菜汤道。 「对不住,家里饭菜简陋,之前一直劳烦您关照祺哥儿,等您有空闲了,咱们专门办一桌席面来招待您。」 「不不!」崔庙祝快速起身,双手恭敬接过汤碗,「怎么能说是劳烦呢,庙里事多,该是我劳烦了祺哥儿才是。」 董念:「……?」 阮成丰在桌下踢了对方一脚,崔庙祝连忙改口,撑起笑脸道:「我的意思是,祺哥儿天资聪颖,往后这庙里的事都还要託付给他呢,没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董念满脸疑惑的点头。 阮祺专心吃饭,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先前在林子里时,他刚展示完法术便昏睡了过去,听郎君说应该是灵气耗尽的缘故,以后多加练习就好了。 至于被崔庙祝瞧见,阮祺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大伯和崔庙祝走得近,遇到这等怪事,必然是要同对方商量的,知道郎君的身份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祺哥儿,」崔庙祝小心翼翼凑上前,「你最近总在粥铺帮忙,已经好久没来庙里了,你看……能不能哪天抽空过来一趟。」 「不用主持祭祀,随便上炷香,或是给香客们解解签就行,权当是露个脸了。」 「嗯,」阮祺把蒜香排骨啃完,点点头道,「也行,那我明天下午过去。」 排骨油腻,阮祺是直接拿着啃的,沾了好些在脸上,他手里还举着一块,转头示意清珞帮自己擦脸。 「没长手吗,」董念看不过,忍不住敲了他一记,「就知道麻烦你郎君。」 阮祺理直气壮道:「帕子在他那边呢,他擦起来方便。」 「嗯。」清珞早已经习惯了,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用帕子仔细帮他把脸擦净。 阮祺仰着头乖乖给擦,就听背后传来崔庙祝倒抽冷气的声音。 阮祺:「……?」 吃过午饭,董念又端了糕点和茶水过来,茶水是店里新进的花草茶,糕点是芙蓉酥和椒盐酥。 椒盐酥是换了新配方的,也不知加了什么,味道辛辣发酸,阮祺吃得蹙眉,连忙将剩下半块全塞给郎君。 瞧着同样皱眉的清珞,忍不住笑着眨眨眼。 这回不单崔庙祝,就连阮成丰也开始跟着抽冷气了。 阮祺喝着茶水困惑,这两人怎么了,别是淋雨伤风了吧。 雨后道路泥泞,下午客人明显少了许多。 浓浓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晌午吃的那点菜早就没了踪影,阮祺摸了摸肚子,正打算去后厨要碗粥喝,转头就见大伯一脸复杂地偷瞄自己。 确实是偷瞄没错,就在阮祺回身的瞬间,阮成丰迅速垂头,似乎在专心清洗手里的青菜。 阮祺向来心大,虽然没弄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没有深究,很快要来一碗山药红枣粥,凑到郎君身边美美吃了起来。 山药粥喝完,有零星几名客人进店,刚好顾洵也过来了,阮祺便领着对方一起帮客人点单。 结果忙完了一轮,再回过头时,阮成丰依旧偷瞄着自己,阮祺擦干净双手,终于忍不住将对方拦住。 「大伯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阮成丰下意识否认,「就是瞧你喝粥,猜你是不是饿了,正好厨房有新出锅的藕夹,你伯母问你要不要过去尝尝。」 藕夹?先前粥铺可从没卖过藕夹。 阮祺眼眸亮了亮,问清是加了鲜肉和香葱的炸藕夹后,再顾不上大伯这边,一熘烟儿跑去了后厨。 阮成丰悄悄舒了口气。 只要阮祺一切都好,那么是妖怪也罢,神仙也罢,似乎都没什么要紧了。 雨一直下到日落才停歇。 忙完了粥铺里的事,顾洵收起油纸伞,站在路旁等来接自己回家的顾允海。 今日粥铺关门的时间稍稍提早了些,村口的集市还没有彻底散去,远远便能听到几声花苗树苗的叫卖。 顾洵心情不错,想着要不要也买几捧鲜花回去,这时节月季和三角梅开得正艷,可以给娘亲妆点堂屋。 想到爹娘,也不知是不是顾洵最近心境开阔了许多,对于阮祺要被认回顾家这件事也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排斥了。 第139页 「他才是顾家子,」顾洵轻声自嘲,「要说,也是我占了人家的位置才对。」 「……二公子倒是想得开。」耳边有沙哑的声音传来,顾洵下意识回头,就看到一个比过去更苍老许多的身影。 是贺擎。 不对,顾洵眉心一跳,贺庙祝不是刚四十出头吗,怎么苍老成如今这样。 髮鬓斑白,皮肤干瘪,眼眶向内凹陷,浓黑的眼眸甚至透出一丝血色。 贺庙祝扫了眼已经门窗紧闭的粥铺,呵呵笑道:「我还道二公子为何一直没有来河神庙,原来是给自己找了新的营生。」 「怎么,您不担心自己顾家二公子的身份被人夺走了?」 「够了,」顾洵神色紧绷,「这位置原本就不是我的,他想夺就夺去好了,关于他郎君身份的事更是不必再提了,那些都与我无关。」 「我兄长来接我了,贺庙祝还请自便吧。」 贺擎没再多言,浑浊的双目注视着傍晚的集市。 顾允海是自己骑马过来的,头髮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不理顾洵的抗议,一把将他捞到身前坐稳,大笑着扬鞭离去。 「……那就愿河神保佑,」贺擎低声道,「二公子能够得偿所愿吧。」 第68章 隔日是庙市,按照之前说好的,刚歇了晌,阮祺便领着郎君一起到了水神庙。 然而才踏进庙里,就被排成长龙的队伍吓了一跳。 连忙拉住路过的僕役问:「这是在排什么,都是等着叫我解签的吗?」 阮祺不讨厌给人解签,可这么些人,就是解到明日也解不完吧。 不待僕役回答,那边瞧见阮祺的村人已经先一步招唿道:「哎呦,小庙祝来了,快快,我们可都等着您给我们赐福呢。」 阮祺满头雾水。 赐福,什么赐福? 虽然弄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必想,估计又是崔庙祝搞出的什么新花样。 其实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包括先前到处宣扬水神能够求子,还有上次说无面水鬼能受人香火,保佑家宅平安。 以至于好多村人追着对方上香,吓得无面水鬼都不敢随意现身了。 水神庙能有如今的香火鼎盛,绝对有崔庙祝的一份功劳。 「祺哥儿来了,」刚替人解签的崔庙祝听见动静,快步上前道,「从晌午就等着你了,来这边坐着,你现在情况不同,可不能累着了。」 将阮祺安置妥当,崔庙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人的存在,顿时便矮了一截,笑容满是讨好。 「您,您也来了,给您准备了位置,这会儿天热,不如叫僕役拿些乌梅汤过来。」 阮祺正口渴呢,连忙抢话道:「要两碗,最好是已经冰过的。」 常渊县有商户专门用硝石制冰,虽说价格并不便宜,但崔庙祝夏日贪凉,总会以祭神为藉口给自己备上一些。 清珞不答,只平静望着他。 「好吧,」阮祺郁闷改口,「要一碗冰的一碗温热的,我们换着喝。」 「行,」崔庙祝搓着双手,语气越发殷勤,「两碗乌梅汤,再加一碟莲子蜜豆糕。」 阮祺迟疑点头,总感觉对方今日热情得有些过分。 好在阮祺很快弄清楚,所谓赐福,其实就是将每日供神时留下的香灰分发给信众。 也不知崔庙祝打哪里学来的法子,特地安了个赐福的名头,还叫人将香灰用纸细细包裹起来,印上吉祥字符,十分像模像样。 阮祺不以为意,庙里排队的村人却很是虔诚,全都是双手接过,认真道谢。 「还是咱们水神庙好,县里的神庙把香灰装在手串里,就要卖大几百文钱,我家孙女生病了,我想去给她求个平安,非要涨价收我一两银子,这不活活抢钱吗。」 说话的是名老人,明显义愤填膺,小心将纸包揣进怀里,笑呵呵道。 「等我回去给那丫头压在枕头下,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阮祺瞧着老人面生,猜测对方是最近才搬来芜河村的,于是温声道:「婆婆福泽深厚,您孙女一定能转危为安,顺遂无忧。」 「哎。」老人笑着点头。 她孙女已经病了几月,县里的大夫都说无药可医,可不知为何,就在阮祺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浑身一轻,仿佛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莫名觉得,自己的小孙女一定能够好转。 目送老人离开,阮祺正准备给后面排队的人递纸包,突然眼前一花,似乎有金光从老人的肩头冒出,直直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凡人信仰,对你有好处的。」清珞低声道。 「嗯。」阮祺好奇盯着那抹光点。 主殿屏风后,崔庙祝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动作迅速地将面前的短香熄灭。 没有错了,祺哥儿郎君十有八九就是水神本尊! 有生之年能见到供奉的神明本尊,他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怎么回事,到底什么结果?」早在一旁等候的阮成丰忍不住焦急。 为了弄清事情真相,他特地和妻子那边告假,跑到庙里来等待结果。 却不料崔庙祝全程都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倒腾什么,如今又一副要死要活的激动模样。 「你还没看懂吗,」崔庙祝努力压低声道,「这赐福虽只是个噱头,但这里毕竟是水神庙。」 第140页 「能在水神座前给凡人赐福,非但不会被神像排斥,甚至还隐隐有灵光闪现,除了水神本尊外,怎么可能会有其他的结果!」 阮成丰更迷煳了:「可刚刚给人赐福的,不是祺哥儿吗?」 「你懂什么,他们有姻缘相连,原本就是一体的,谁赐福不都一样。」 崔庙祝飞快扫了眼外面,再次躲回到屏风之后,两眼放光地抓住阮成丰。 「阮兄,我是看着祺哥儿长大的,如今也算他半个师父,虽然之前没有将人认出,但也是无心之失,你可一定要替我多美言几句啊。」 阮成丰:「……」 别乱认亲,谁是你阮兄。 「但是也不用太夸张,就把我这些年里如何虔心供奉,如何呕心沥血,将水神庙发展壮大成现今这般模样仔细说一说就行了。」崔庙祝谦逊道。 阮成丰:「……」 怎么发展壮大?到处宣扬水神能求子吗? 阮成丰总算是明白,为何祺哥儿每回提起此事时都神色古怪了。 不过水神吗。 阮成丰望着屏风外的两人心情复杂。 他向来不信鬼神,对所谓神明更无多少敬畏之心,却没想到,村中世代供奉的神明,居然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祺哥儿是有大福气的,你就放心吧。」注意到他的表情,崔庙祝宽慰道。 「是。」阮成丰舒展开眉头,轻轻颔首。 因着是庙市,临近傍晚时还会有一波客流。 担心大伯和伯母两人忙不开,阮祺将面前的纸包都分发完,便又回到粥铺帮忙了。 「你怎么还在店里,你大哥没过来接你吗?」见顾洵站在后厨洗菜,阮祺惊讶问。 芜河村距离常渊县不算近,夜路难行,无论坐车还是骑马都有些麻烦,故而一般关店较晚时,顾洵都会提早被家人接回去,免得道上危险。 「没,」顾洵沉默片刻,继续低头择菜,「大哥今晚有事,我打算先借住在神庙客房里,等明天再回去。」 阮祺疑惑,县衙内宅僕役并不少,就算顾允海有事不在,随便打发几名小厮过来接顾洵就是了,何必让他住在庙里。 「你们吵架了?」阮祺迟疑问。 「怎么可能,」顾洵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大哥那性子,我当面骂他都听不出,能吵什么架。」 「别瞎猜了,我就是想到庙里静静心,明日一早就回家。」 「没吵架就好。」阮祺放下心来,端着托盘离开。 留下顾洵对着满筐的青菜发怔,眉心忍不住蹙起,留在水神庙里的话,贺擎应当便不会找过来了吧。 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也不知日后该躲到哪里去。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不知是不是顾洵的错觉,他总感觉每到四外安静时,都会有一种古怪的视线不远不近地紧随在身周,带着腐朽发霉的味道。 顾洵轻嘆口气,眼下也只有在这间粥铺里能让他稍微好过一些了。 将最后几名食客送走,窗外已经彻底黑沉下来,阮祺正打算将顾洵送到山上再回家,忽然瞧见月色下走来一抹熟悉的身影。 温妤路过还没收起的摊位,柔和的笑意先是落在阮祺身上,随后才转向顾洵。 「娘?」顾洵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手里的东西,快步上前扶她。 「您最近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身子不舒服? 这回连阮祺也忍不住露出担忧神色。 「不过是淋雨着凉,哪里有那般严重,」温妤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道,「你大哥有事不能过来,怕你自己不敢走夜路,特地嘱咐我来接你。」 顾洵鼻子有些泛酸。 顾允海做事向来粗心,常常丢三落四,然而每当遇到和他有关的事情,都会变得格外细緻。 让娘亲过来接他,估计也是瞧出他昨日状态不对,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敢同家里人说。 温妤将顾洵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他精神还好后,才终于望向阮祺,目光里带了些小心。 「小庙祝最近如何,身子可好,已经有几日没见了,允海整天念叨着,想让你到家里来做客呢。」 「挺好的。」阮祺摆弄着桌上的碗筷,尽可能自然道。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身旁突然传来董念的声音。 「不是说要送阿洵去庙里吗,怎么都聚在店门口,这一位是?」 温妤已经不是第一回来粥铺了,只是先前几次董念都在后厨忙碌,并不知晓眼前气质出众的妇人究竟是谁。 尤其是……董念皱了皱眉。 她总觉着对方瞧阮祺的目光有些怪。 像是爱怜,又像是夹杂了愧疚,总之说不出的诡异。 董念下意识将阮祺挡到身后,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嘴里念叨着。 「怎么只穿了件单衣,告诉你今晚要下雨,回头吹风着凉了还不能吃药,可有你受的。」 「没事,外袍在郎君那儿呢,等起风了再穿也来得及。」阮祺回头帮董念介绍。 「这位是顾夫人,顾洵的娘亲,之前也到过店里的,今晚来接顾洵回家。」 顾洵的娘亲,那不就是新知县的夫人吗。 董念眉头皱得更深。 「好了,」阮祺推着她离开,语气乖巧道,「不是说准备炖骨汤吗,大骨和莲藕我都叫郎君买好了,就等着您回家做呢。」 第141页 有关身世的事阮祺还没有与伯母提起过,毕竟他手里也没有确凿的凭证,总不好说是郎君告诉他的。 以顾知县的能力,应该用不了多久便能验明他的身份,到时直接将事情摊开了,也免得大伯与伯母胡思乱想。 「不对,」董念何等敏锐,一把揪住阮祺,「你这表情不对,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阮祺顿时流汗。 瞒着的事情可多,得问究竟是哪一件。 董念的目光越发锐利。 眼看着再无法矇混过关了,阮祺病急乱投医,胡乱用手捂住腹部,轻轻「哎」了一声。 董念神情立时就变了:「哪里难受吗,是不是肚子痛?你先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叫柳郎中过来。」 「祺哥儿怎么了?」 对面温妤也慌忙朝这边走来,却没留意脚下,被店里的凳腿绊住,直直朝前方扑去。 「小心!」顾洵惊唿。 前面正对就是桌角,阮祺刚要伸手去拦,周遭时间却像是突然凝滞了一般。 浓重的水汽腾起,稳稳将温妤接住,轻柔落在地上,随后聚拢盘绕,尽数收归到阮祺的掌心。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望来,阮祺直觉不妙,迅速将手藏好。 阮祺:「……」听我解释。 第69章 「这是怎么了?」崔庙祝跟着清珞进来,就瞧见几人围拢在粥铺门口,顿时疑惑。 清珞拿着从家里取来的外袍。 店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阮祺。 「那个,法术是崔叔教给我的,你们有问题可以去问他。」眼看情况不妙,阮祺连忙抓住救命稻草,指着刚进粥铺的人道。 崔庙祝:「……」啊? 虽然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崔择川何等精明,前后联繫一下便大概猜出事情始末。 他挺直身子,背着手低咳了声:「是,这样没错。」 「那个祺哥儿,这可是祖师爷的不传之密,早告诉你不能轻易显露人前了,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崔庙祝严肃批评。 「对不起,我错了。」阮祺干脆认错。 「抱歉。」温妤被顾洵搀扶着起身,由于惊魂未定,面色还有些发白。 「这孩子刚刚是为了救我,才不得已使用法术,还请崔庙祝不要怪罪。」 「原来是为了救人,」崔庙祝颔首,「那便饶你这一回,不过记得,下不为例。」 崔庙祝扮师父扮得过瘾,转头瞥见清珞的神色,连忙又缩了回去,装模作样捋了捋鬍鬚。 「咳,我送顾夫人和二公子出去吧,今日之事,还请两位守口如瓶,不要对外人提起。」 温妤和顾洵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忙不迭答应。 目送几人离开,粥铺里重新恢復寂静。 董念把撞翻的桌椅重新摆好,确认没什么破损后,终于直起身,语气平淡道。 「先回家吃饭吧,等用过饭后,把事情给我仔细说清楚。」 温妤原本住在京城,搬来常渊县也不过几月工夫,自然不了解崔择川的底细。 董念和崔择川相识多年,年轻时甚至还受过老庙祝的关照,对于这人是个什么脾性,简直再清楚不过。 还祖师爷传下来的法术不能轻易示人? 别闹了,若崔择川当真懂得一星半点的法术,早就嚷嚷得人尽皆知了,哪儿能留到现在。 所以这法术,多半就是祺哥儿自己学会的,而至于他究竟是打何处学来的。 董念转过视线,不由望向正帮阮祺穿衣的清珞身上,忍不住暗自嘆息。 倘若没猜错的话,一切应当都与此人有关了。 晚饭吃的是莲藕排骨汤,和两道加了辣子的炒时蔬。 阮祺其实不怎么爱喝骨汤,总觉得味道寡淡又油腻,可伯母从柳郎中那里得了食谱,连着天的给他炖骨汤,说可以防止他日后腿脚抽筋。 阮祺偷加了勺辣油到汤里,被董念抓住后,只能将汤换给郎君,自己重新盛了碗清汤慢慢喝着。 一顿饭吃得波澜不惊。 饭后阮成丰正准备给惯用的牛角弓打蜡,就见阮祺还老实坐在桌边,顿时不解。 「怎么没和你郎君回家,是还有什么事吗?」 收拾完灶台的董念掀帘进屋,抬手拍了拍桌面:「别惦记你那破弓了,你也坐下,我有些事情要说。」 阮成丰想解释这弓箭是他新买的,不是什么破弓,不过考虑了下还是果断闭嘴,寻了个位置老实坐好。 董念环顾一周,略过表情忐忑的阮祺,满脸莫名的阮成丰,最终落在神情淡然的清珞身上,直接开门见山道。 「你之前说自己是在关外做生意的,因被仇敌追杀,所以流落到芜河村附近,这些应当都是假话吧。」 「人都有隐私秘密,作为长辈,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既然已经到如今这般地步了,还是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你到底是何身份?第二,你是真心想要与祺哥儿过日子的吗,还是只把他当作消遣,尝个新鲜,随便打发时间的。」 「哎,快别瞎说!」 阮成丰吓得半死,连忙去扯董念的衣袖。 董念不清楚,他却是知晓那人身份的,神明在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乱说。 第142页 「为何不能说,」董念也来了脾气,提高嗓音道,「他当咱家祺哥儿是什么了!」 「是,咱们是凡夫俗子,乡下人家,但也不是能随便任旁人欺负的,他敢说,成婚最初就已经把一切都讲清楚了,同祺哥儿毫无隐瞒。」 阮祺:「……」那确实没有。 但也不能说郎君是故意隐瞒的。 毕竟他那会儿整日瞎猜郎君到底是什么妖怪,清珞大约是知道了,所以故意逗着他玩儿的。 可惜他中途被人劫走,以至于最后从仙翁口中得知了事情真相。 「抱歉,」清珞认真道,「成亲前,我的确没有与他明说过。」 董念正要发火,就见眼前人神色认真,继续接道:「但还请两位放心,我对阮祺绝无半点戏耍玩弄之意。」 「我的确并非关外中人,而是出身上界无念天,那里刚结束战乱,如今百废待兴。我已经派人寻到一处名为箬水城的小城,那边几乎没有受过战火波及,城池建筑一切安好。」 「你们若是同意,等到阮祺状态稳定,我会先将他安置在箬水城内,待仙宫修缮完成,他也适应了上界生活,再将他重新接回仙宫。」 什么上界? 什么仙宫? 董念听得晕头转向,这可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下意识便开口道:「可你不是……」 阮成丰连忙伸手,将媳妇后面那句,「可你不是妖怪吗」几个字狠狠堵了回去。 该说不说,他们真不愧是一家子,就连猜歪的方向也能完全一样。 「不是妖怪,」阮祺也无奈了,扶额道,「郎君是神仙,之前无念天一直在打仗,郎君受了重伤才会跌落下界。」 阮祺将事情原委仔细说了一遍,董念和阮成丰都听得瞠目结舌,缓了许久,终于接受地点点头。 「行了,」阮成丰拍了拍董念,「天色不早,祺哥儿身子重,让他们小两口先回去休息吧,日子还长着,有什么等以后再说。」 董念还有想问的,但瞧见阮祺已经困得揉眼睛了,只能止住念头,嘆息道。 「今日都累了,祺哥儿先回去睡吧,明天店里不忙,可以晚些再过来。」 「嗯。」 阮祺正犯食困,听伯母的话,知晓这一关应该是过去了,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目送两人离开。 董念心不在焉地收拾桌面,忽然想起还有个疑问,连忙望向一旁偷偷给弓箭打蜡的阮成丰。 「不对,祺哥儿刚刚有提到,他郎君究竟是哪一路神仙吗?」 神仙也分很多种,大神小神,有些村人供奉山间精怪,恭敬称一句「黄仙爷爷」、「狐仙奶奶」,总不能也是什么神仙吧。 阮成丰熟练打蜡,指了指村里水神庙的方向。 「喏,你不经常去人家神庙里上香吗,就是那庙里的神像本尊。」 董念:「???」 「这回正好,」阮成丰翘起二郎腿,满意吹了下弓弦,「你也不用爬山,直接到人家面前烧香就行了,还方便……哎呦!」 董念放下扫帚,重重吸了口气。 夜晚寂静,只有偶尔自草丛里传来几声蛙鸣。 阮祺挥开眼前的蚊虫,伸手扯了扯身旁的郎君,压低声问:「你刚才说的箬水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郎君很少提及关于上界的事情,也从来没说起过有关未来的规划。 虽然仙翁总督促他努力修行,等到修为精进后,便能与郎君一起回归上界。 然而上界究竟是什么,对于阮祺而言,依旧是比关外更未知,也更遥不可及的地方。 清珞牵着他,踏过寂静的田埂间:「箬水城,距离仙宫旧址很近,来往只需半日路程,因地理位置特殊,数百年间从未被战火波及过。」 「整座城池立于水上,城内灵族与凡人混居,居民日常使用避水珠,能够御水而行。」 「上界也有凡人?」阮祺惊讶。 「是,原本数量稀少,不过经歷过战乱后,倒是比普通仙家数量更多了。」清珞平稳道。 阮祺却是想到了别处。 战争到哪里都是残酷的,那些在他印象里高不可攀的神仙,却愿意庇护下城里的弱小凡人,让他莫名多了几分好感。 「箬水城风景怎么样?」阮祺问。 「大约不错,我没去过,」清珞思忖片刻,「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问问陶玄景,他是箬水城出身的。」 「好,」阮祺笑着晃了晃他的胳膊,「那我要加紧修行,争取早日到上界瞧瞧了。」 清珞没有回答。 只迎着月色,在田间的蛙鸣里俯身,将吻落在阮祺的唇边。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晚阮祺做了一整夜有关箬水城的梦,他梦见渔船飞到半空,来往行人从水上踏过,姑娘汉子互相打着招唿,头顶却突然冒出粉红的花苞。 直到早起进了店铺,阮祺仍是有些迷煳,路过桌边时被顾洵用力拽了一把。 「醒醒,你快撞墙上去了!」 「嗯,」阮祺终于回过神,疑惑问,「你说什么?」 顾洵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考虑到自己有求于人,还是耐着性子道:「我说,我已经想好,往后打算在县里开家酒楼。」 「爹娘想给我出钱,不过被我拒绝了,我这些年里还算节省,攒下的银子足够买一座二层小楼,位置也已经选好,就在东街的巷子里。」 第143页 「那不错啊。」 阮祺更迷惑了,想说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重点是我本钱有限,想趁着没开店前再多积攒一些,所以想……试着能不能在这边的集市上摆摊。」顾洵盯着桌角,仿佛有些别扭。 阮祺听懂对方的话外之音,顿时来了精神。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摆摊?」 「小点声!」眼看店里的客人都瞧了过来,顾洵脸颊微红。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阮祺扔下托盘,直接朝后厨扬声道,「伯母,顾洵想要到集市上摆摊,我能陪他一起去吗?」 最近粥铺经营日渐平稳,又多雇了两名跑堂和帐房,阮祺闲着无聊,早就想找点其他事情做了。 若不是顾洵提起,他都想陪着大伯进山里打猎了。 「去吧,」后厨传来董念爽利的嗓音,「好好摆摊,别领着人家顾洵疯玩儿。」 来粥铺里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村人,早就与顾洵混熟,闻言也笑着调侃。 「洵哥儿要摆摊了?」 「准备卖什么,吃食还是杂货。」 「不如卖吃食吧,说来好像还没尝过洵哥儿的手艺呢。」 「对对,就卖吃食,咱们一定过去捧场。」 顾洵脸颊涨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头求助地望向阮祺,却见对方已经靠在柜檯前,又与他家郎君黏煳到一起了。 顾洵:「……」 第70章 顾洵虽然是个哥儿,但因为爹娘除了叫他读书外,其余向来随着他的心意,故而从未想过日后有可能成亲嫁人的事。 就连兄长顾允海也经常说,成亲多麻烦,阿洵可以一辈子留在府里,大不了由他和爹娘养着。 就算是成婚,招赘也远比嫁人要舒服。 所以顾洵是真的想不通,阮祺一个做事爽利,头脑也清醒的哥儿,怎么能与他郎君那么黏煳。 天没亮便手牵手在山脚下遛弯儿,村里集市开得早,远远便已经能闻到各种吃食的香气。 阮祺爱吃甜,不管早饭吃什么,第一个要逛的总会是糕饼摊位。 有新来的摊贩卖棋子糕,外皮烤得焦脆,里面夹了枣蓉和红豆,估计是太甜腻,阮祺尝一口便皱了眉,坏笑着把剩余半个全塞给了身边郎君。 清珞也腻得蹙眉,却只是无奈捏住他的脸颊,顺手帮他将嘴角的碎屑擦净。 不远处,顾洵默默翻了个白眼,站在摊位后面等着两人走近。 「呦,终于捨得过来了,我还以为阮公子打算把这条街上的早点都尝一遍呢。」 「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嘛,」阮祺嘿嘿笑着把一包酥糖饼递给他,「你卖的又不是吃食,这么早不会有人买的。」 「给你,这家糖饼是我吃过最好的,糖馅里加了果仁和芝麻,酥脆掉渣,特别香。」 糖饼的酥香隔着纸包便传出来了,顾洵早起忙着准备出摊,的确什么都没吃,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接过纸包。 这些日子在粥铺里跑堂,顾洵已经很习惯站着吃东西了。 糖饼只有巴掌大小,酥脆香甜,吹着山脚下的凉风,顾洵神情缓和,莫名觉得放松了许多。 结果刚转过身,就瞧见阮祺和他郎君正凑在一起,头挨着头。 一面打量摊位上的货品,一面小声说着悄悄话。 顾洵捏着糖饼:「……」 吃过早饭,集市上的人逐渐增多,清珞靠在树旁闭目养神,阮祺和顾洵则站在空无一人的摊位后大眼瞪小眼。 「快吆喝啊,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沉默许久,阮祺终于忍不住出声。 「怎,怎么吆喝?」顾洵压低声问。 这位大少爷,阮祺扶额。 给他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摊位,示意对方听其他摊贩们都是怎么叫卖的。 村里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大,这边喊「新鲜草鱼五文钱一条」,那头喊「桂花饴糖一文钱一块」。 隔壁就是卖旧书杂货的摊位,摊主是名中年人,似乎瞧出顾洵的窘迫,爽朗笑道。 「小哥儿是第一日出来摆摊的吧,我看你卖的是笔墨字画,其实喊不出也行,你直接把摊子铺开了,在上面写字作画,保管有不少人过来围观。」 阮祺眼眸一亮:「这个好。」 顾洵:「啊?」 不等顾洵反应,阮祺已经先跑回粥铺,搬来店里不用的长桌拼在摊位旁边。 临近都是卖杂货的摊贩,空地多,倒也不显得拥挤。 等将东西都铺开了,阮祺把顾洵按到长桌后面,又塞了支毛笔给他。 「来吧,你擅长写字还是作画?」 顾洵僵硬握着笔桿,见不止周围摊主,就连原本路过的村人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想瞧瞧他准备做什么。 被人盯着,顾洵只得硬着头皮展开熟宣,提笔在上面写了一首小诗。 村人识字的不多,很少见有人当街写字的,待顾洵一首短诗写完,都捧场的拍手叫好,惹得顾洵脸颊发烫,险些连笔都握不住了。 「字写得真俊,你这幅字怎么卖,我打算拿回去给我家那小子临摹去。」有村里妇人凑上前问。 顾洵刚想摆手拒绝,就被阮祺从身后拽住,笑着对那妇人道。 「婶子是第一个来的,只要十文钱就行,再额外送您十张空白的清水熟宣,给你家哥儿练字用。」 第144页 「好好。」 妇人算了下价钱合适,赶忙答应,又额外多买了支六文钱的羊毫笔。 有了第一单买卖,后面的生意逐渐好做起来,顾洵也很快习惯了被人围观着写字,到人少时候,也能张口吆喝两声。 阮祺并非大包大揽的性子,见顾洵那边能独自上手了,便也悄声退开,跟郎君一起靠在树旁小憩。 「今天有些热,等下去崔庙祝那里讨碗绿豆冰喝吧。」阮祺凑到郎君耳边小声道。 清珞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他字写得好看?」 阮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里的「他」指的究竟是谁,顿时忍不住笑。 刚刚为了鼓励顾洵,对方写字时阮祺一直从旁夸奖,好听话不要钱的往外冒,没想全被清珞听到了。 「没,」阮祺捏了捏他的掌心,笑眯眯讨好道,「别人的字有什么,在我心里,郎君的才是最好的。」 清珞唇角扬起,略微使力,在阮祺的惊唿声里将他拉到身前。 顾洵……顾洵专心摆摊,已经不想再留意那边了。 大约是天气晴好的缘故,今日集市上的人格外多,顾洵忙得脚不沾地,到临近傍晚时候,不仅售出几十幅小字,就连笔墨纸砚也连带着卖空了大半。 数着口袋里沉甸甸的铜钱,顾洵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阮祺自然明白他所想,伸手拍了拍他:「怎么样,摆摊赚钱的感觉还不错吧?」 「嗯。」顾洵颔首。 不仅仅是赚钱带来的愉悦,这是凭藉他自己,依靠他自身的能力赚到的银钱,即使并不多,也是实实在在只属于他的东西。 「其实从记事时起,我就知晓这世上很多事物都是不属于我的。」 四周安静,集市上的人群散去,顾洵忽然开口道。 「爹娘,兄长,顾家二公子的身份,还有那个能让我栖身的……家。」 顾洵垂着眼眸,声音很淡:「我是个没有家的人。」 阮祺原本在帮忙收拾摊位,闻言也停住了动作,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吧,」顾洵抬头望向他,「你才是顾洵,真正的顾家二公子。」 阮祺愣住,顾洵展颜一笑,仿佛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你早就发现了,说不准比爹娘还早些,你郎君并非凡人,应当是他告诉你的吧。不必这种表情,我又没有怪过你。」 「抱歉。」阮祺轻声道,却不知在为何道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顾洵嘆息,「像你这般心思单纯的人大概想不出,刚刚注意你时,我到底起过什么坏念头。」 但他终究没有做。 却也幸好什么都没有做。 阮祺迈上前,主动伸手将他拉住:「论迹不论心,倘若起了坏念头的都是恶人,那这世间怕是没有多少良善之人了。」 因为常年在外跑动,阮祺的手很热,顾洵回握住对方,心底柔软成一团。 两人相识一笑,仿佛再多恩怨也都消散无踪了。 「对了,」顾洵忽然想起什么,调笑道,「我比你虚长半岁,等到认回顾家后,你该唤我句二哥才是。」 「来,叫一声二哥哥,免得你日后回家了不习惯。」 阮祺:「……」喂! 你那生辰是假的,谁比谁大还不一定呢。 与顾洵说开,阮祺的心情莫名不错,连带回家的步子也都轻快了许多。 他能瞧得出,顾洵是当真想通了,甚至肯坦言内心的想法,身周也再没有过去那种阴郁之气。 「你似乎很亲近他?」清珞问。 「倒也不能算亲近,」阮祺摇摇头,思忖片刻道,「就是有些同病相怜吧。」 阮祺和顾洵的个性截然不同,但私下里,阮祺总能从对方身上寻到与自己相似的特质。 虽然情况不同,但他们都是自小远离父母,寄人篱下。 因为是寄人篱下,所以不能随意放肆,不能任性妄为。 因为不是在自己家中,所以要乖巧勤快,要听话懂事,不能给照顾自己的人添麻烦。 而阮祺比顾洵幸运太多,他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对方却依旧要时刻警惕,唯恐连仅有的栖身之地也都一併失去。 刚才顾洵肯来与他说这些,应该是已经与爹娘仔细聊过了,只希望对方往后能活得更轻松自在一些。 阮祺还想着顾洵的事,身边人却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将视线转过去。 「嗯?」 清珞今日换了件雪白衣裳,乡下人很少穿白衣,倒不是觉得不吉利,而是浅色不耐脏,不方便下地干活。 眼前人倒是没有这种烦恼。 穿白衣的清珞比寻常看起来更冷淡疏离,仿佛张贴在神庙之内,被烟雾笼罩的精緻神像。 唯有眉眼低垂时,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年岁也比你大。」 阮祺懵了下,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凑近压低声:「哥……想得美,我才不叫。」 「走了,该回家做饭了。」 暮色降临,山脚下人群散去,只剩余几名低头打扫的僕役,各种杂物被堆放到一旁。 顾允海站在石阶后,手里牵着匹枣红小马,脸上的表情被高挂的灯笼照得晦暗不明。 「公子?」有年轻僕役瞧见他的身影,收起扫帚道,「今日神庙已经关门,您若是想上山进香的话,还请明日再来吧。」 第145页 面前人一言不发,年轻僕役疑惑道:「公子?」 说话间僕役已经认出对方的身份,顾知县家的那位大公子,过去经常来芜河村里接人。 只是最近似乎出了远门,故而已经有几日没见了。 「那个,崔庙祝还在庙里,不如小的去帮您……」 没等僕役说完,顾允海一把扯过缰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71章 不知是什么缘故,自打清早起来,阮祺便开始不安,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今日村里开庙市,店里的客人格外多,见顾洵已经能独自应对摆摊了,阮祺便没有再去管他,而是回到粥铺里帮忙。 「祺哥儿不舒服吗,怎么心不在焉的?」 董念注意到他的异常,一面将蒸点放进笼屉,一面回头问。 「没,」阮祺拿稳托盘,避免绿豆粥泼洒出去,「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等晌午回去歇个午觉就好了。」 董念狐疑,但因为实在忙碌,便也没有多问,只让店里的年轻伙计接了阮祺的托盘,叫他到一旁休息。 托盘被拿走,阮祺无聊走到郎君身边,半趴在柜檯上看着他算帐。 「怎么了?」清珞放下帐册问。 这回阮祺没有隐瞒,照实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伸手按了按肚子。 「……其实也说不上具体哪里难受,就是心慌气短,肚子里也闷闷的不舒服。」 孩子很乖巧,自从有身子到现在,阮祺一向吃好睡好,很多时候甚至会忽略对方的存在。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情绪影响的缘故,今日的孩子格外闹腾,越发加重了阮祺的难受。 清珞皱了皱眉,抬手贴在他的脸颊。 仿佛有白光晕开,阮祺感觉一股凉意流淌进体内,顿时浑身轻松,忍不住用头蹭了下对方的指腹。 「没事。」清珞语气平稳。 「嗯?」阮祺被他抱在怀里,有些昏昏欲睡。 「你如今灵力提高,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只是说不清,所以才会觉得难受。」清珞道。 ……预感到什么。 清早起来,他好像的确有看到模煳景象自眼前闪过,只是难以分辨,全被他当做了梦境。 「那要怎么办?」阮祺仰头问。 清珞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可以当这种预感不存在,它未必一定就与你有关,或者也可以借用工具卜算,算出究竟是何事情。」 卜算?阮祺终于来了精神。 他记得崔庙祝那里有全套的卜算器具,各种玉龟玉板一应俱全。 「嗯,等晌午先到庙里一趟,就不知崔叔今天有没有空闲了。」 崔庙祝有没有空闲不清楚,中午刚休息下来,阮祺就被摆摊回来的顾洵先拽住了。 估计是生意不错,顾洵满面红光,用力拉着阮祺道:「方才小厮过来送信,说我大哥提早回来了,想请你一起到府里听琴呢。」 见阮祺不解,顾洵连忙解释:「哦,你还不知道,我大哥先前一直背着家里学琴,这回出远门,其实就是去见一名西域来的琴师。」 「爹娘对大哥管教严格,总希望他能安分读书,大哥平日里瞒得辛苦,这回估计是学有所成了,所以才想直接拿到明面上,求得爹娘的认可,往后也好光明正大的学琴。」 当然,顾允海不清楚,其实顾知县和顾夫人很早前就已经知晓他背地里偷偷学琴的事了。 两人也并非如他想像的那般古板,没有说开,不过是等着他自己先开口罢了。 「晚上府里摆宴,你和你郎君一起过来吧,」顾洵笑着道,「大哥向来与你亲近,你若是来了他肯定高兴。」 顾允海虽然样貌斯文,却生得人高马大,本身又是跳脱性子,这样一个人坐着安静抚琴,想想还挺有趣的。 「好,」阮祺点点头,「你去回话吧,就说我和郎君晚上一定过去。」 被顾洵这一打岔,阮祺倒是刚好错过了崔庙祝中午最空闲的时候。 不过也无妨,只是随便学一学卜算之法,明日再去找仙翁或是陶玄景也是同样。 傍晚粥铺关门,知会过大伯与伯母,阮祺坐上了顾府来接顾洵的马车。 离开前董念狐疑望着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叫他做客时别给人家添麻烦,夜里早些回来。 「爹娘的事,你还没有与你伯母他们说过吧?」车内还算宽敞,顾洵放下帘布,回头问阮祺道。 「没有,」阮祺压低声,「大伯还好,我觉得伯母其实已经猜到一些了。」 阮成丰是猎户,原本就不是会绕弯子的性情,除非阮祺直接开口,否则哪怕是当面瞧见了,估计也不会多想。 而董念心思向来细腻,最近又一直关注着阮祺,这么大的事情,根本隐瞒不了太久。 「怎么忽然问这个?」阮祺疑惑。 「没,只是随口一问。」顾洵岔开话题,与他聊起最近在读的话本游记。 马车驶进县衙内宅时天色已然昏暗,几名小厮正在往廊檐下悬挂灯笼,见到顾洵的身影,纷纷上前行礼。 「爹娘和大哥呢,都已经回来了吗?」顾洵问。 「老爷和夫人都在,大公子还没回府,说是惯用的琴落在酒楼……」小厮恭敬回道。 小厮话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顾允海的嗓音。 第146页 「祺哥儿来了,饭菜都已经摆好了,我得去换件衣裳,阿洵先领人进去吧。」 顾允海手里抱着古琴,语调扬起,脸上笑容如常,阮祺却莫名觉得古怪。 就好像,早上那种心慌难受的感觉又回来了。 饭菜果然已经在花厅摆好。 其实除了夏季最炎热那几日,顾家并没有在花厅里用餐的习惯。 只是也不知阮祺先前的表现让人误会了什么,每回他过来,温妤都要叫丫鬟将饭菜摆在花厅,甚至移栽了丁香和海棠,供众人吃饭时赏景。 花香飘散在四周,阮祺被温妤拉到身旁,给他介绍今晚的菜餚。 「听你伯母说你最近爱吃辣,这道酸汤鱼,里面的辣子是特地从南方船运来的,辣而不燥,能提味增香。」 「你若是吃着好,等下多拿些回去,日常无论放菜里还是做成油辣子都不错。」 「多谢夫人。」每回过来县衙都要连吃带拿,阮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和我道什么谢,」温妤拍着他的手,目光温温柔柔,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往后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和我说,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正小声说话,花厅外已经传来阵阵琴声。 顾知县抿了口茶水,冷哼一声道:「不在家里读书,就知道跑去学这些没用的。」 「老爷还敢说,」温妤斜睨了他一眼,「就你那堆了满满一屋子的字画,照我看,儿子根本就是和你学坏的。」 顾洵捂着嘴在旁边忍笑,顾知县咳嗽了声,假装没有听见。 树下的曲子还在继续。 阮祺吃着酸汤鱼侧耳细听,只觉那琴声与自己过去听的曲调都不相同,悠远低沉,仿佛说不出的凄楚哀婉。 阮祺不大能欣赏古琴,过了会儿便听腻了。 好在酸汤鱼味道很不错,鲜香酸辣,里面的藕片也清脆爽口,他夹了块鱼肉给郎君,决定等回家后自己也试着做做看。 一曲终了,顾允海叫丫鬟收起古琴,自己则迈进花厅坐下,脸上依旧带着笑,忽然开口道。 「爹娘可知道,我方才弹奏的曲子名叫什么吗?」 顾知县本来就不贊同他学琴,如今听到他这样说,眉心顿时便皱了起来。 「娘没听过,是什么曲子?」温妤倒是十分捧场,伸手按住顾知县。 「叫南山调,」顾允海双手搁在膝上,语气轻缓道,「是从西域传来的曲子,作曲人经歷战乱,与家人分别又团聚。」 「刚才那段曲调,讲的就是他们经歷过十年分离,最终在南山脚下重新团聚时的场景。」 「爹,娘,」顾允海忽然抬眼,直直注视着两人,「你们觉着,我这首曲子弹得如何?」 花厅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停住动作,温妤满脸错愕地望向他。 环顾众人神色,顾允海唿出口气,脸上的笑再不见踪影。 他是不聪明,却也不傻,从偷听到那段谈话开始,他便隐约察觉出不对。 他头一回如此沉得住气,没有直接去问爹娘,而是找来府里的老管家盘问,威逼利诱之下,终于得到答案。 原来他当年真的将弟弟弄丢了,原来顾洵只是爹娘为了安抚自己,从别处抱养来的孩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允海,不像你想的那样,」温妤有些急,伸手将他拉住,「我们也是最近才刚知晓这件事,我找到祺哥儿,甚至比你见到他的时间还要晚些。」 「但你们从来都没想过要告诉我,是吗?」顾允海望着她道。 温妤一时语塞,眼圈也隐隐有些泛红。 顾知县眉头紧锁,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同样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爹娘都无话可说,顾允海彻底失望,垂头苦笑了下:「你们不是一直想找阮祺身上有什么凭证吗。」 「我小时候顽皮,陪阿洵……陪他玩耍时,拿桌上的烛火逗他,不小心在他后腰左侧烫出一块伤疤,你们检查一下,看看还在不在吧。」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顾允海重重吸了口气,没再看一旁的顾洵,转身离开花厅。 园内鸦雀无声,温妤想要去追,却被顾知县按住,用眼神示意了下阮祺的位置,自己则招来小厮,起身往大儿子的方向赶去。 阮祺心情复杂,刚犹豫要不要也追上去看看,就被温妤轻轻扯住。 「你……」 阮祺先是疑惑,随即回过神来。 后腰的伤疤,他也不记得自己后腰上究竟有没有伤疤。 温妤看出他的尴尬,指着他衣角上溅到的汤汁,柔声道:「你衣服弄脏了,我陪你到房里换一件吧。」 「哦好。」 阮祺答应,后知后觉开始紧张起来。 身旁清珞没有开口,只轻轻握了下他的掌心。 第72章 阮祺在屏风后将衣裳穿好,外面已经隐隐传来温妤的低泣声。 刚刚已经检查过了,他后腰上的确有被烛火烧灼留下的伤疤,只是年头太久,疤痕已然十分轻微,唯有对光时能看到下面轻浅的痕迹。 阮祺等了片刻,待到外面温妤整理好了情绪,才从四扇屏风后走出,缓步走到温妤跟前。 温妤止住了泪,想要说什么,却又担心阮祺会觉得不自在,于是柔声道。 第147页 「这衣裳是我前些日子才让人新做的,我针线不行,所以只在袖口绣了些小花,你别嫌弃。」 袖口缘边处的碎花针脚的确有些粗糙,阮祺换衣服时就发现了,连忙摇头道:「没有,绣得很好。」 温妤露出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发尾。 「不必安慰我,你外婆当年就说了,我在针线上一点天赋都没有,再加性子懒散,缝什么都是七扭八歪。」 「我看你郎君衣角上的水纹就绣得灵动又好看,可见是随了你外婆的。」 两人说着家常话,阮祺总算慢慢放松下来,附近的丫鬟小厮显然已经听到花厅的响动,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这就是新找回的二公子吗?」 「眉眼和夫人真像,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不,这位是芜河村的小庙祝,我见过他的,年纪比二公子还小,该是三公子才对。」 阮祺和温妤耳力都不错,听见这话,阮祺忍不住问:「……那个,我年纪真比顾洵要小吗?」 温妤被逗笑,眼里的泪意顿时便止住了。 「哎呀,你不想比阿洵小,那可叫你失望了,阿洵只是瞧着面嫩,其实比你足足大了一岁呢。」 阮祺:「……」 糟糕,所以真要叫哥哥了。 走到花厅,顾知县也已经回来了,给温妤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示意顾允海那边已经无碍了。 温妤总算舒了口气,虽然天色已经晚了,却仍旧拉着阮祺不愿放开。 还是顾知县安抚她:「好了,来日方长,先叫孩子回去吧,等明天我们亲自上门,去与他大伯和伯母将事情说清楚。」 是了,还有阮成丰和董念那边。 目送两人上了马车,温妤站在窗下欲言又止,也不开口,只满眼期盼地望向阮祺。 阮祺自然知晓对方想要听什么,却试了几次也说不出,于是坏心戳了戳身旁的郎君。 清珞抓住他作乱的手,神情无奈,不过还是代替他道:「爹娘,我们先回去了。」 「哎……哎。」 温妤失望又有些高兴,莫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顾知县没料到自己也有份,强撑着镇定,背手轻咳一声,转头叮嘱驾车的小厮注意夜路。 马车前气氛融洽,内宅西北角的小院里,顾洵却焦躁站在门外,等了许久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二公子,」有丫鬟来劝他,「大公子还在气头上呢,您不如明日再过来吧。」 顾洵抿着唇,刚要说什么,就听屋里人忽然开口道:「不用明日过来。」 「大哥。」顾洵浑身紧绷了下。 「也别叫我大哥,」隔着屋门,顾允海的嗓音异常冷淡,「真是出息了,居然和爹娘一道骗我。」 「先前的隐瞒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那祺哥儿出现之后呢,你可曾有一次想过,提前将真相告知我,免得我像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 「我们是兄弟,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你,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顾洵紧抿着唇,沉默站在原地。 「你走吧,」房间内,顾允海缓缓摇头,传出的声音彻底失望,「往后也不必再过来了。」 夜色幽深,雨水打湿衣摆。 顾洵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县衙内宅,等再回过神来,已然举着油纸伞站在空荡的庙宇中央。 是隅山村的河神庙。 庙里一片死寂,紧随在身侧的小厮已然不知去向,顾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人从身后按住。 那手掌枯瘦如柴,紧紧捏住他的肩头,冷意直透进骨髓。 贺擎沙哑的嗓音响起:「二公子,我早就说过,您还会再回到这里的。」 顾洵想要反驳,他根本没想要来河神庙。 只是心情烦闷,打算到街市上透透气。 常渊县内不设宵禁,街上的行人并不少,他举着伞走到河边。 不对,顾洵眼眸勐地睁大,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直接拖进河里的。 「时,时辰不早了,就不打扰贺庙祝了。」顾洵稳住唿吸,快步试图离开。 「难道你不想留住你兄长吗?你骗了他十几年,他不可能再原谅你。」 贺擎平静望着他:「而这世间上,也唯有河神能帮你彻底留住他了。」 ……彻底留住。 顾洵脚步停顿,而就在他晃神的一瞬,神像突然有大量的阴影涌出,剎那间将他整个吞没。 雨下了一整夜,隔天风和日暖,阮祺将屋里发潮的被子都晾晒了出来。 有陶玄景帮忙打理,如今前院里已经长满油绿的小菜。 有黄瓜,菠菜,油菜,墙角甚至还栽了两株樱桃树,枝头缀满红彤彤的果子。 阮祺特地摘了两筐到店里,却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顾洵的身影。 今天是顾家夫妻来与大伯和伯母见面的日子,顾洵答应了会早些过来帮忙。 此时是辰时末,早已经过了两人约定的时间。 「怎么站在这儿,你郎君呢?」刚把米面搬进店里的阮成丰疑惑问。 「哦,」阮祺不死心,还在四处找寻顾洵的身影,随口回道,「他下属有事叫他,估计要等会儿才能来。」 阮成丰听见下属两字,顿时起了兴致,压低声道:「你郎君是神仙,那他下属也一样是神仙吧?」 第148页 「有没有管钱财运势的,我抽空去拜拜。」 阮祺:「……」 喂,水神和财神,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一路的啊。 两人正聊着闲话,阮祺突然瞧见有人影从店门外走过,背嵴佝偻着,脚步似乎也有些虚浮。 「顾洵?」阮祺唤了一声,将手里的樱桃塞给大伯,「……你帮我拿给伯母,我去去就回来。」 阮成丰差点没能拿稳,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顾洵姿势古怪,动作却灵活,不一会儿便绕过集市上的人群,往山脚树林的方向走去。 阮祺唤了几声也没能将人叫住,心底顿时困惑。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顾洵今日的状态实在古怪,神色空茫,整个人都委顿得厉害。 担心对方是受了昨晚事情的影响,阮祺加快速度,伸手将对方拽住。 「等一下,到底怎么了,你和你大哥吵架了吗?」 「嗯。」 顾洵声音很轻,像有沙砾从地上划过:「吵架了,他不肯见我。」 阮祺莫名有些愧疚,抬手拍了拍他:「抱歉,说到隐瞒的话,我其实也有责任,他不该把怨气都发在你身上。」 「明日吧,刚好我要到县衙一趟,到时帮你去劝劝他,你们多年的感情,他不会当真丢下你不管。」 顾洵的神色依旧空茫,指了指前方,语气坚持:「……今天去。」 今天?阮祺看了眼天色。 中午顾知县和顾夫人便要来村里了,现在去县衙的话,倒是可以顺道去接两人过来,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那行吧,我陪你去县衙,晌午再一道回来。」 芜河村靠近岸边有一处小亭。 因年代久远,檐柱斑驳,现如今已经成了供人歇脚小憩的茶棚。 亭内正坐着两人,来往的村人仿佛视而不见般,全都从一旁绕过,下意识不敢靠近。 瑶台仙翁放下手中的茶盏,泛白的眼瞳望向对面人:「老臣以为,您应该已经认可了老臣的提议,同意让小君后独自解决眼前的事端。」 清珞并未开口,亭外的河面微微起伏了下,很快归于寂静。 仙翁继续接道:「按照原本的轨迹,二月底,小君后的大伯从山崖跌落,不出半月便在家中重伤不治,妻子董念经受不住打击,两月后感染时疫,无钱送去医馆救治,月初在家中病逝。」 「亲人接连离去,小君后为了偿还欠债日夜做工,与忽然寻到村里的阮成彪发生争执,冲突间不慎跌落石阶,最终死在水神庙的山脚下。」 仙翁抬起头,眼中似有无数雾气腾起,嗓音粗哑如沙砾:「……可是您出现了。」 「三月初,阮成丰腿伤痊癒,董念无需卖掉家中田地与房产,甚至五月,原本该波及整个常渊县的时疫也都并未出现。」 「您改变了小君后的命数,却无法消弭他註定要经受的劫难。」 仙翁缓缓吐了口气,尽力规劝道:「那在下界作乱的魔种老臣看过了,能耐有限,借它来抵消小君后的劫数,已然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魔种由魔气伴生,无念天内的魔种已经被尽数斩杀,这枚遗落在外的魔种,应该就是当初害清珞跌落下界的元兇。 解决魔种不仅能抵消劫数,更能积攒功德,仙翁实在想不通,眼前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陶玄景走进小亭,低声回报导:「仙翁,顾洵受魔种蛊惑,已经将阮公子带去河神庙了,需不需要找人继续跟紧照看?」 老者刚想说叫岳闻朝跟去就行,却发现对面座位空荡,原本该坐在那里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敢情他方才那番话全都白说了。 「仙翁?」陶玄景疑惑。 虽然让阮祺被魔种带走是早就计划好的,但对方毕竟还是凡人,若不加紧看护的话,难免有些冒险。 仙翁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起身:「不用照看,有君上跟着,能出什么事情。」 第73章 直到现在,阮祺偶尔还能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的经歷。 大约是五岁时候,似乎从某一日起,娘亲忽然开始对他冷淡起来。 不肯替他穿衣,不肯与他说话,阮祺踉跄着上前想牵住对方时,总会被娘亲厌烦地挥手推开。 阮祺努力做家里的杂务,拼命试图讨对方的欢心,洗衣叠被,打理房间。 等阮祺终于能堆起木凳够到家里的灶台时,娘亲被外公接走,再也没有回过家里。 阿爹骂他是扫把星,若不是他,娘亲便不会改嫁离开。 十二月,天上飘着大雪,阮祺穿着单衣被阿爹赶出家门,站在雪地里浑身战慄。 隅山村,河神庙内。 贺擎佝偻着腰,满意打量面前已经被黑气笼罩,从指尖开始蔓延上冰霜的阮祺。 对方神情空洞,双眼茫然张着,里面满是痛苦与挣扎。 和他情况相同的还有一旁的顾洵,不过顾二公子的处境明显更糟糕些,身上的黑气已经凝结成实质,冰霜也从手脚蔓延至四肢。 「你不是很能耐吗,」贺擎的目光满是恶意,死死盯着阮祺,「把我卷进水里,害我名声扫地,让我在整个隅山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看看你面前的河神庙,这里能有今日,全都是拜你所赐。」 第149页 阮祺脸色苍白,不说也不动,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唯有眼里的痛苦更甚。 「哦,我忘了,」贺擎扯出笑容,干枯的面孔瞬间扭曲,「你如今已经落在我手里,用不了多久,你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郎君也要过来一起陪你了。」 贺擎伸出手,试图将意识不清的阮祺从地上拖起来,却听神像内传出一阵嗡鸣。 ……像是在提醒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神像已经不是先前那座了,榉木雕成的身躯高大,也如同贺擎一样佝偻着背嵴,脸孔与五官皆浸出黑红的血色。 听着耳畔传来的尖利嗡鸣,贺擎的神情越发扭曲,不过到底心存畏惧,愤愤将手松开。 贺擎踱着脚步,视线依旧不肯放弃地停在阮祺身周。 看黑气蔓延的速度,要彻底掌控住对方,最少也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你,」贺擎到底还是气不过,沙哑着嗓音指使道,「去把台面的灰尘扫净,还有主殿里的地砖,所有污渍都要擦洗干净了。」 愣在原地的阮祺僵硬起身,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拿起墙角的抹布,浸水后慢慢拧干。 「对,跪在地上擦,每一块地砖都要擦到,若是有一块擦不干净的,我便把你的手脚打断。」 瞧着阮祺的狼狈模样,贺擎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些。 与芜河村的水神庙同样,河神庙修建也有些年头了,地砖本就陈旧,加之每日香烛薰染,到处都是污黄的印迹。 阮祺不过跪在地面一会儿,衣摆和双手就都沾满了污渍,然而却像是毫无所觉般,继续一点点擦拭眼前的地砖。 贺擎哼笑了一声,像是终于满意,回头去查看顾洵的情况。 却不知就在他离开的瞬间,原本乖顺跪在地面的阮祺突然垂下眼眸,尝试着动了动指尖。 能动了。 阮祺心底惊喜,却不敢露出痕迹,仍旧维持着刚刚的动作,见贺擎彻底走远,总算舒了口气。 其实早在迈出芜河村起,阮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只是他那会儿被顾洵牵制,再想要脱身已经来不及了。 之后便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一般,陷入到过去的回忆里无法醒来。 直到耳边有人唤他。 虽然无法确定,但阮祺下意识觉得那应当是郎君的声音,只是对方后面叮嘱的那句话,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出于对清珞的信任,趁着被供桌遮挡的空隙,阮祺不着痕迹地按住自己手腕上的冰霜,小心向外拉扯,慢慢从里面扯出一条黑色的细线。 阮祺:「……」咦? 居然真是可以取下来的。 黑色的细线仿佛没有尽头,越扯越长,阮祺担心被发现,只能像缠线球一样仔细团起来,终于团出掌心大小的圆球。 圆球触感冰凉,沉甸甸的,摸起来莫名叫人不太舒服。 按照清珞的说法,这应当就是对方用来操控自己的魔气了。 魔气至阴至邪,能引发人心底最深藏的恐惧,倘若阮祺被幻境掌控,那与他姻缘相连的清珞便也同样会受到一定影响。 唯一庆幸的是,跌落下界的魔种灵智并不高,且凑巧挑选了河神庙作为藏身之处。 若不是仙翁还想弄清楚背后还有没有其他藏匿的魔种余孽,恐怕最初照面时便已经将对方彻底消灭了。 贺擎还在检查顾洵的情况,阮祺深吸口气,将刚团好的魔气圆球重新藏进衣袖。 剩下的,就是找时机将这东西放到贺庙祝的身上了。 河神庙内一片死寂。 贺擎将顾洵的身子摆正,确保他不会中途清醒,转头却发现原本该擦拭地砖的阮祺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自己脚边。 「对,仔细擦。」贺擎没觉察出不对,只不屑俯视着他。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哥儿,若非运气好碰到你那郎君,怕是早就已经家破人亡,穷困潦倒了。」 贺擎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嫉妒。 他也是不久前才刚刚知道真相,他想不通,为何这样的好运落不到自己身上。 不过很快了,贺擎瞥了眼供桌后的神像。 河神已经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将事情办妥,便会赐予他神力,让他能脱去凡胎,长生不死。 「你在做什么?」 贺擎沉浸在内心的畅想里,转头却发现阮祺还紧跟着自己,顿时忍不住皱眉。 神庙地砖有一条脚步拖拽留下的痕迹,血水已经凝结,阮祺神色空茫,似乎是想要将那道痕迹擦净。 血水? 贺擎恍惚了一瞬,竟想不起那血水是从何处而来的,紧接便感觉小臂一痛。 他掀开袖口,就见枯瘦如柴的手臂上横亘着数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这些伤口是从哪里来的?贺擎想得头痛,瞧见身旁的阮祺心底一阵烦躁,下意识抬脚踹了过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刚刚还一脸呆滞的阮祺轻巧躲过,不仅如此,贺擎才回过神来,就发觉对方已经将一团浓黑的事物挂在了自己的衣摆之上。 「你!」 无数道黑线向上缠绕,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贺擎想起自己是在河神庙山脚下捡到的那团血肉。 像是什么东西里落下的碎块,腐烂冰冷,令人作呕,贺擎却仿佛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将那碎块收好后带回了庙里。 第150页 那是河神,不对! 记忆回笼,贺擎总算反应过来,错愕望着面前的神像。 身上的黑气蔓延,无法言喻的惊骇涌进心头,这个他用祭品、用血肉供养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河神。 「不不,是我弄错了,你一定是河神,你不可能是别的事物!」 恐惧让贺擎头晕眼花,他四处乱转着,似乎想找到某样凭证。 阮祺起初还安静瞧着,到后面甚至都有些同情了。 不过他并没有同情太久,趁着对方彻底发疯的空当,迅速将顾洵身上的魔气尽数取出。 冰霜融化,顾洵迷茫地睁开眼:「这是?」 「别问了,」阮祺拉了他一把,「先离开这里……」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巨响,两人一齐望过去,才发现贺擎正举起香几,奋力朝庙里的神像砸去。 香几足有半人多高,平日都是用来放置兽首香炉的,分量极重,也不知贺庙祝是如何举起来的。 「轰」的一声巨响。 木雕的神像直接被砸出一个豁口。 阮祺暗道不好,按照郎君的叮嘱,在把魔气放到贺擎身上使对方陷入混乱后,他该趁机将顾洵送走,之后再逐个应对贺擎与藏在神像里的魔种。 而如今魔种被发疯的贺擎提前放出,再想脱身就麻烦了。 来不及考虑,阮祺看准挂在墙上的青铜剑,用力推开顾洵:「朝门外跑,别回头。」 青铜剑是庙里做法事用的,没开刃,里面却是实心,一只手根本提不起来,阮祺几乎用尽全力,才好容易从高架上取下。 顾洵刚跑到半路,望见阮祺的动作,忽然停住脚步。 大门就在眼前,顾洵狠狠咬了咬牙,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折返回去,帮阮祺拖住还在庙里发疯的贺庙祝。 「快!」 顾洵看不到地上的黑影,也弄不清阮祺究竟要做什么,却下意识相信对方。 阮祺意外瞧了他一眼,没再犹豫,越过贺庙祝,双手握紧青铜剑,运起浑身力气一剑斩落。 金光乍现,从中间斩断的黑气迅速消融,河水汹涌倒灌,沖洗净满室的污秽。 发疯的贺擎委顿在地,直愣愣望着已经彻底崩毁的神像。 铺天盖地的水雾里,阮祺终于想起记忆的后半段。 五岁那年,他在雪天被阿爹赶出家门,无处可去,一路爬山进到水神庙里。 神庙破败不堪,阮祺冷极了,倚靠在供桌旁边,用手拍了拍同样破败的水神像,说我们都无家可归,以后就一起作伴吧。 他原本该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 然而九天之上,正与魔神激战到最后关头的神明投注下目光,望向凡间庙宇里的小小身影。 风雪吹开庙门,醉酒归来的老庙祝急匆匆抱起阮祺,给他穿上厚衣,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去大伯家里。 十数年后,芜河村东尽头的旧宅前,已经长大的阮祺在契约上按下自己的指印。 「我叫阮祺。」他凑到床边,望着里面满身伤疤的青年。 「是来给你沖喜的夫郎,」阮祺隔着帷帐,小心牵起对方的手,「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第74章 番外:仙宫 「……后来我灵力耗尽失去意识,郎君刚好等在外面,就帮我处理了后续,仙翁来替我检查过,确认我身上的劫数都已经解除了。」 「再后面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阿洵大彻大悟,嗯……我是说,自己想通了,离家去南方做生意,大哥纠结了半月,也跟着追了过去。」 马车摇晃,阮祺小声解释,一副乖巧模样。 「别岔开话题,你刚才说的魔种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还怀着身孕呢,你郎君怎么敢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董念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一旁温妤也不贊同道:「是啊,你们这些神神鬼鬼的我不懂,但就算真有什么隐情,也不该叫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阮祺不敢反驳,只能垂头听两人教训。 那日在河神庙的事他一直隐瞒着家里几位长辈,结果陶玄景一时口误,不小心将事情都抖露了出来。 惹得董念和温妤大惊失色,甚至顾不上欣赏车外的风景,一路抓着他问个不停。 然而时隔多日,阮祺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只能费力回忆着当时斩杀魔种的经过。 「真的没有危险,」阮祺语气诚恳,「其实就是仙翁和郎君设的一个局,让我解除命定的劫数,是好事来着。」 阮祺此生共有两个生死劫数。 一是五岁那年,他在雪天里被阿爹赶出家门,一是今年六月,他本该失去重要的亲人,意外从石阶上跌落。 因着清珞的存在,阮祺顺利活了下来,而原本该经受的劫难却并没有就此抵消。 让他斩杀魔种,已经是仙翁所能寻到最稳妥安全的解决办法。 董念眉头紧皱,还想再说什么,疾行的马车忽然变缓,车外传来陶玄景的声音。 「快要到无念天了,还请公子和夫人们坐稳!」 铺天盖地的水汽涌来,马车摇晃,仿佛通过了某种透明的屏障,风将车帘掀起,露出车外一望无际的湖光山色。 四匹吉量马腾空跳跃,毛色雪白,长鬣如火,几个起落间便已然越过重重山峦,停靠在高耸入云的宫门之前。 第151页 阮祺拉开车帘,仰头望着面前的仙宫,连唿吸也跟着一起放轻了。 「哎,这就是神仙住的地方,瞧着倒是气派。」董念忍不住感嘆。 温妤点头,已是半句话都说不出。 四匹吉量马卸下缰绳化作人形,朝阮祺行了一礼,随后牵着车驾转身离去,将对面三人又吓了一跳。 董念抚着胸口:「老天,这居然是活人吗,我说你们仙界的马怎么生得这般高大。」 「这是仙君身边的护卫,」陶玄景笑着解释,「品级还在我之上,今日特地护送公子与两位夫人前来。」 「仙宫正门还未修缮完毕,开阖有些困难,还请几位随属下过来,属下先领几位到后殿休息。」 「好。」阮祺半晌才收回目光,紧张地点点头。 上界,无念天。 阮祺环顾四周,双手不由攥在一起,这里便是郎君过去生活的地方了。 距离那日河神庙的事情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按照原本的计划,阮祺该安顿好家里这边,便要和郎君一起到无念天来。 结果顾洵突然离家,不久后顾允海也跟着追了过去,阮祺放心不下,就想要等两人的问题解决了再离开。 直到上月,无念天出了些变故,清珞先行离开,随后才派人来接阮祺,董念和温妤便也陪着一道过来了。 大伯自然也想跟来,却被伯母以担心他惹事为由,强行留下看家。 一路奇花异草,流水亭台,阮祺却全然没心思留意仙宫的景致,而是一直环顾着身周。 进到后殿,陶玄景引几人入东侧暖阁内休息,正要去安排晌午的饭食,却被阮祺伸手拉住。 「……郎君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您问仙君?」陶玄景回忆了下,「这会儿君上应该与人在主殿内议事,您若是着急的话,等用过饭后属下叫人领您过去。」 阮祺倒不是心急,他了解郎君的性子,若不是事出紧急,对方绝不会只派几名下属前来接他。 「别担心,」陶玄景一眼瞧出他的忧虑,温声安抚道,「之前仙山崩毁,以至整个无念天根基晃动,仙君只是临时回来坐镇的,如今事情快要解决了,并非什么大事。」 根基晃动,也不算大事吗? 阮祺不但没有安心,反而越发担忧了。 大约是顾及到他们的口味,陶玄景安排的午饭与在芜河村时并没有太多分别。 一道清蒸鱼,一道油焖虾,两盘炒时蔬,及一道莲藕排骨汤。 只是那鱼,那虾,那排骨,阮祺吃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是鲈鱼吗?」温妤是见多识广的,尝了口鱼肉疑惑道,「味道像鲈鱼,但比鲈鱼更鲜嫩,个头也有些大。」 董念跟着上前打量:「模样倒是像草鱼,只是这鳞片怎么是金色的?」 「回两位夫人的话,」一旁布菜的仙婢笑着替两人介绍,「这是养在冰潭里的文鳐鱼,长成后可以在水面上低飞,故而肉质格外细腻。」 会飞的鱼? 董念和温妤举着碗,顿时都有些不敢下筷了。 那边仙婢还在轻声介绍,说这个是象猪肉,体型庞大,足有几层楼高,这个是白玉虾,生在石缝里的,每日以草叶露水为食。 这一顿饭吃得简直比听人说书还精彩。 饭后董念和温妤意犹未尽,拉着仙婢东问西问,那仙婢显然是受了指示的,没有丝毫不耐烦,甚至主动领两人去看庭院里的灵花灵草。 阮祺却没有这样的兴致,偷偷拉住来送茶水的仙童,问仙宫主殿在什么地方。 「出东岳门往南,过两道垂花门就是了,您想去找仙君吗,小的领您过去吧。」 「不用,」阮祺不想给人添麻烦,连忙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 仙宫才刚重建不久,到处都人手不足,小仙童见他说不用便也没再深究,放下茶点后自去外面忙碌了。 目送小仙童走远,阮祺又在屋里坐了片刻,到底有些耐不住,还是起身出了殿门。 心道他只是到门口瞧瞧,并没有四处乱转。 凡间此时已经入冬,无念天里却依旧温暖如春。 阮祺坐在殿外玉阶上,听着远处花园里董念和温妤的说笑声,正有些昏昏欲睡,突然被人一把揪住。 「你是今日新来的仙童吧,怎么还在这里偷懒,快点随我过来!」 阮祺:「……?」 抓住他的是名穿水色衣裙的少女,十七八岁模样,却有种超出年龄之外的成熟与干练。 「别呆愣着,刚刚陶大人已经将君后从下界接回来了,主殿那边人手不够,你先换了衣裳,之后随我一起去主殿,等到议事结束后,再与我去膳堂帮忙。」 仙婢说了一连串话,阮祺迷迷煳煳,总算意识到对方应当是将自己误认成新来的小仙童了。 可惜再想解释已经来不及了。 领头的仙婢直接丢了团白光过来,阮祺的衣裳瞬间变了模样,两杯茶盏凌空飞入他手中。 仙婢利落给旁边一名仙童换了衣裳,迅速叮嘱。 「你们两个负责东面三等天将那边,不许四处乱看,不许高声喧譁。」 「那我能瞧一眼仙君吗?」身边年纪更小的仙童轻声问。 「不行!带你来的人没教过你规矩吗,算了,」领头仙婢指着阮祺,「你一个人过去,议事马上就结束了,别做多余的事,送完茶水就回来。」 第152页 「嗯。」阮祺下意识应声。 主殿,议事,之前陶玄景说过,郎君正是在主殿内议事。 想到此处,阮祺反而不急着解释了,手里捧着茶水,跟着一队穿戴整齐的仙童穿过游廊,一路进到主殿。 仙宫内的一切都超乎寻常的高大,阮祺探头寻找清珞在什么地方,却只能瞧见高耸的石阶,以及石阶脚下飘动的流云。 正想上前细看,就被身旁一名穿银色盔甲的将士拦住。 那将士同样十六七岁模样,虽是手握长刀,面容却年轻得过分。 好在阮祺已经清楚,无念天上的人似乎都不能仅凭外表判断年龄,这小将穿单层甲,戴蛟龙章,应当是只比岳闻朝低一级的二等天将。 「别走,」年轻天将朝阮祺挤眉弄眼,「你是从后殿那边过来的吧,怎么样,有瞧见咱们的新君后吗?」 阮祺咳嗽了声,差点丢掉手里的茶杯,半晌才故作镇定道。 「见过,怎么了?」 年轻天将眼眸一亮,连忙在四周设下禁制:「来来,快和我仔细说说,那凡人是不是生得比九天玄女还要貌美?」 「没有……就是普通人样貌。」阮祺实话实说道。 主殿极为宽阔,殿内足有三四百名仙家,周遭又有云雾缭绕,谈话倒是不担心会被外人听见。 「不可能!」年轻天将用力一拍案几。 「我可是听岳将军说过了,君上为了那凡人足足在下界停留了半年多,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重整后殿寝宫。」 「瞧见外面那些仙桃树没,就因为新君后喜爱桃花,君上便令人把红豆杉全换成了仙桃树,还派星官日夜照看。」 阮祺:「……」 不,他不喜欢桃花,他只是爱吃桃子。 「罢了,与你说不通。」年轻天将摆摆手,不打算和眼前的小仙童计较,总算将对话转回正题。 「差点忘了,叫你过来,是要你给我做个见证,若是有人问起的话,你就说我是半个时辰前赶到主殿的,听见没?」 「那个……」阮祺迟疑。 「怕什么,」年轻天将虎着脸道,「这殿里几百名仙家,你就算帮我遮掩一下,也根本没有人会发觉。」 「是吗?」背后有声音淡淡传来。 年轻天将心底一惊,下意识转头,就见原本该端坐于御座之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然近在眼前。 清珞扫了眼阮祺的新衣裳。 「仙君用茶吗?」阮祺露出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将手里的茶水捧上前给他。 清珞无奈走近,俯身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 「议事已经结束了,陪你到外面逛逛?」 「好。」阮祺笑眯眯点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年轻天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