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 第1页 [现代情感] 《春日相见》作者:北倾【完结】 文案: 年轻男人,被她的脚步惊扰,循声望来。这一侧首,风声涌入,吹鼓起他的宽袍。他敛目,手腕轻垂,原本松松垮垮缠在腕间的念珠瞬间坠下,将袖角重新压了回去。 他身后,一座颜色极其绚烂的彩绘佛像,半面残缺,并不似平常所见的法相庄严满目慈悲。那雕塑状若修罗,而他盘膝而坐,像极了虔诚的信徒。 就在了了看向他的那一刻,他也抬眼看来。 那一眼,亦正亦邪,似穿透废墟,满目妖冶。 他持紫檀佛珠,轻捻珠粒,木珠相触间,声音低沉,淡淡警告:「闲人勿入。」 她似一瞬坠入红尘,遍歷人间。 疯狂心动。 註: 1、男主拜师学艺(学佛雕),从小寄养在寺庙,并非真和尚。 2、文中会涉及对彩雕、壁画、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内容、背景及歷史文化的描述。 3、想到了再补充。 一句话简介:春日相见吧 立意:保护非遗,传承文化 内容标籤:正剧 非遗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河宴、了了 ┃ 配角:楼峋、了无 ┃ 其它: # 卷一:沙漠萝蔔 楔子 了了13岁那年暑假,因母亲出国表演,被送到了在塔卡沙漠修复壁画的父亲身边。 那一年,她吃过的沙子比她这辈子喝过的西北风,还要多得多。 烈日灼灼,炙烤大地。 上午刚过,沙漠腹地就已似火炉。遍地黄沙,滚烫得像是一把把烧熔的碎金,隔着一层鞋底仍烤得人双脚赤红。 了了抱着一摞饭盒,一路保持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头扎入稍显阴凉的石窟内。 这里的每个洞窟都有自己的编号,了了从头走到尾,拐入尽头一个编号为167的洞窟内。 洞窟里到处搭建着木架,空气中颜料与木质的味道混杂,难闻得有些刺鼻。 了了摘下防晒的面巾,环顾四周洞窟里空无一人。 本该等着她来送饭的了致生,不见人影。 她正打算抱着饭盒出去找找,刚迈了几步,一道清悦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你把饭放下吧。」 嗯?谁在说话? 了了循声抬头。 离地约五米左右高的木架上,有一着宽袍僧衣的年轻男人正盘膝坐在佛像前。巨大的佛像眉眼低垂,目含悲悯,但因年久失修,面部有多处颜料脱落,斑驳残杂,缺失庄严。 他握着一支画笔,正在为佛像补色。 正午炽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棂中透出,将他白色的轻裟穿透得如同振翅的薄翼,只剩一团模煳的光影。 了了下意识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的五官。 对方却以为她并未听见,手中动作一顿,低头看来。 他转脸的剎那,光线变幻,佛像眼中涌入大量光点,似瞬间退去了朽败,有了灵魂,庄穆地俯视着人间众生。 而他,坐在那尊半面残缺的佛像前,双目微阖,眼神淡漠,似被佛像凝视的修罗,不见慈悲,满目厌倦。 他看着了了,神情冷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把饭放下吧,了先生去提交修復日志了。」 壁画的修復工作既琐碎又繁冗,它像是一场由时间和引起的慢性病,需要清理、填塞、粘合及补色等层层工序,才能恢復曾经的鲜明与绚丽。 由于流程过于繁杂,每个洞窟都有单独的修復日志,需定期提交,方便核查。 他这么一说,倒是唤醒了了了脑中早已模煳的零星记忆。 今早,了致生出门前,除了说要去研究院交修復日志一事,还把信箱的钥匙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嘱咐她取了信就立刻送过来。 结果那会她半梦半醒的,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研究院距石窟近百公里远,加上地处沙漠,路险难行,这一来一回,别说午饭了,连晚饭都未必能赶得上。 了了白跑了一趟,不禁懊恼。原想再问问了致生是什么时候走的,抬头便见那小师父用画笔蘸碾上少许颜料,正沿着佛像修补过的泥膏缝隙点染涂色,如画皮般,将泥塑的血肉逐渐填补缝合。 那心无旁骛的模样,她实在不好意思出声打扰。 反正下午还得再送一趟信,到时候再说吧。 了了把自己劝明白后,抱着饭盒先离开了石窟。 她前脚刚走,后脚,专注补色的小僧人便停下了画笔。 他抬眸,凝视着佛像的眼睛。木架的高度令他的视线刚好与佛像齐平,他双眸惘然,似有不解。 彩塑泥雕的佛像歷经千年,早已被岁月腐蚀得如同泥偶。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木絮和泥架暴露在外,如同被剥离了肉身,只剩枯朽,根本无法给他的信徒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放下画笔,双目微敛,久久久久之后,低声呢喃:「三生因果,六道轮迴。众生之途,周而復始。因缘和合,永无止境。循环不止,往事皆空。」 好久不见~明天同一时间。 第一章 了了回去后,先睡了个午觉。 说是午觉,可她更觉得自己是被热晕过去的。 八月的沙漠,从日出起,便如蒸笼一般。连空气都像一把晒干的柴火,风一吹,火势兴旺,直烧得人心火燎原,焮天铄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她躺在双层床的上铺,睡得汗流浃背,噩梦不止。 一会梦见了连吟枝女士并非是出国表演,而是藉机分居,主要目的是为了撇开她,和老了离婚;一会又梦见自己幼年走失时,那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巷子和户户紧闭的大门;但更多的,是梦见自己在舞蹈房里十年如一日的压腿、开肩和开胯。 梦境太过真实,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否真的置身在那间舞蹈房里,如木偶般机械地重复着一个舞蹈生每日必做的功课。 直到……窗外下起了沙子。 她停止转圈,赤脚站在地板上,望着窗外如下雨般一线又一线的沙粒从天而降。 漫天沙海,就如降临一般,顷刻间遮天蔽日。 了了从被活埋的恐惧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拍门声响起,那声音混杂着说话声,一声急促过一声。 她匆匆下床,拉开门,站在门口。 敲门的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庆嫂,她满脸焦急,牵着了了就往外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 了了挣了一下,没挣开,她甚至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耳朵像是蒙了一层鼓皮,只有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她抬头,看着庆嫂不停开合的嘴巴,试图从她的嘴形中分析出她说话的内容。 直到宕机的大脑逐渐恢復运转,她才终于听清了对方在说些什么她说:「了了,你爸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沙尘暴,车队失联了。」 她脑子嗡的一声,涌现出大片空白:「失联?」 见了了一副大受打击难以接受的模样,庆嫂也觉得自己说话太直接了些。她想了想,补救道:「你别着急啊,也有可能只是信号断了,等沙尘暴过去,通讯恢復,你爸今晚就能回来了。」 了了虽然对灾难没有直观的概念,但仅是沙漠中失联,就足够她感到惊惧。 她手足无措,看着庆嫂的眼神里布满了恳求和期望:「那现在怎么办啊?谁去救我爸啊!」 庆嫂安抚般拍了拍了了的手:「你认真听阿姨说啊,这次沙尘暴的范围不小,我现在得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暂避。等沙尘暴过去,大家会立刻开始救援的。」 「可是……」了了还想说些什么,可当她的视线触及到远处天际那如危云崩塌的滚滚沙尘时,瞬间全噎在了喉咙里。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沙尘如膨胀的蜂群,将整个天空都密密遮蔽。咆哮的飓风搅动空气,沙尘似烟雾般疯狂蔓延。 它就像只野兽,不断地吞噬、侵蚀,再逐渐壮大。 从她发现,到它扑面而至,不过短短瞬息。 完了完了。 这下,她也要成为南啻遗址的一部分了。 事发突然,分基地从收到沙尘暴预警,到撤离中断,整个过程都没超过半个小时。 因离安全庇护所太远,在沙尘暴等级未明的情况下,众人选择就近躲避在千佛石窟附近的浮屠王塔内。 浮屠王塔是千佛石窟的伴生塔,也是当年南啻国佛教文化最鼎盛时期的象徵。 因塔内还在修缮,这次的临时庇护,只开放了塔身的第一层和第五层。 了了,被安置在了浮屠王塔的第五层。 时间一分一秒,飞速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逐渐减弱。但空气浑浊,沙尘瀰漫,视野的可见度仅刚刚好在五米左右。 天色晦暗,塔内又没有钟錶,了了分辨不了现在是几点,只能努力地睁着眼睛,去看窗缝里微微透出的暮色。 她心急如焚,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在心里一百遍一万遍的恳求了致生能够平安地度过这场风暴。 许是风势变小,众人压力骤减。原本沉寂的塔内渐渐的,开始有了说话声。 起初还只是感慨,这么概率的事情让他们碰上了。随即,有人忧心忡忡,惦记起压根没来得及做防护的壁画。 絮絮叨叨中,终于有人提到了今天去研究院交修復日志,结果遭遇沙尘暴失联的同志们。 了了抱膝坐在楼梯口,垂着脑袋,安静听着。 「壁画修復组,除了老魏和远志以外还有谁去了?」 「致生吧?」回答的那道声音有些不确定,微微压低了说:「我刚才见他女儿一个人待在楼上。」 有人闻声嘆息,语气沉重:「据说车队失联前,领队打了个电话到值班室,通知同志们转移。等老方回拨电话的时候,就打不通了。」 「这不应该啊,我们这也没收到定位信息。你确定车队返程了?」 「返程了!老方怕出事,赶紧打电话到研究院确认去了。」 「真蹊跷啊,这沙尘暴不都赶在三五月吗,怎么八月中旬了还有呢?」 「八月只是罕见,又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强高温强对流的天气生成的沙尘暴才最可怕,不然这么多古城都是怎么被埋的?我们在这倒是没多大事,就是致生他们啊,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随着一声嘆息,对话戛然而止。 了了用力抠住手背,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 从窗缝里漏进来的沙尘不知何时落满了她的脚背,她抬手,用力拂去。那粗粝的沙感,磨过皮肤,微微的痒痛令她此刻脆弱的神经似崩断的琴弦,铮然一声,四分五裂。 她满脑子都是了致生被困在沙暴中无处躲避,而逐渐被风沙掩埋的画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这种窒息感,就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堵住她的咽喉,令她彻底无法唿吸。 了了内心的恐惧和无助,在此刻终于达到了巅峰。 在情绪崩溃之前,她起身,轻手轻脚地避开大家,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去。在靠近王塔的第六层时,她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 天色已暗,塔内不通水电,更没有烛火照明,到处漆黑一片。 了了倚着楼梯坐下,将自己埋入无人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她起初还咬着手背,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等鼻腔不通气后,她被迫张嘴唿吸,呜咽声由轻到重,像破了音的手风琴,粗哑难听。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脑子分泌了啡肽来安慰她,到了这时候,她居然还分心思考了一下今晚过后,考古圈子会不会流传出浮屠王塔的灵异事件。 比如:半夜女鬼哭闹什么的。 这个念头刚掠过,了了身后忽然「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 一瞬间,她毛骨悚然。麻意从头顶一路直窜,流经她的四肢百骸,把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僵硬地坐着,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在她的身旁。 她连抽噎都忘了,听觉在黑暗中似放大了无数倍。她清晰地听见,对方蹲下来时有衣料摩挲的声音。还有一道,很清脆的,像是珠玉碰撞时才会发出的清咛。 她还在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动静时,忽然,「嗤」的一声,火柴摩擦砂纸,点亮了火光。 诶? 了了下意识转头,循光看去。 拿着火柴的年轻僧人,在朦胧的光团后,和她四目相对。 她眼睛红红的,很像寺院后山流窜作案的小野兔,遇人惊慌,有些无辜,又不完全无辜。 火光融融,火柴已将近烧到了柴梗,逐渐烫手。 他随手甩灭。 火光摇曳的最后一息,他看着了了,问:「你哭什么?」 他声音冷淡,语气也不是关心,平铺直叙得像是随口一问。 了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无人之地」里,还待着一个小和尚。 她抹了一把脸,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个问题,手掌撑地,在她往上两格的楼梯上屈膝坐下,又重复了一遍:「你哭什么?」 他坐下时,僧袍的袍角扫到了了了的脚背。 她顿了一下,双脚轻轻的,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我爸还没回来,车队也失联了。他们都说他遇上了沙尘暴,凶多吉少。」 她说着说着,又想哭了。 这件事就是她此刻的逆鳞,谁提及都像是剥走了她的鳞片。她小心地捂着这个伤口,低声解释:「我以为这里没有人,才想着来待一会。」 她语气低落,因哭了太久,说话时一噎一噎的,还带着哭腔。 裴河宴垂眸,透过楼梯的空隙看了眼零星亮着手机屏的第五层。 现在赶她下去好像是有点不近人情。 虽然小女孩孤独又倔强的自尊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可哭得……实在让他心烦。 他收回视线,看着黑暗中有些毛绒绒的脑袋,思忖了数秒,违心道:「你可以待在这。」 黑暗中,五感的意识要比平时更清晰一些。 了了能察觉到他有些烦,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同情,他勉强选择了退让。 她闭上嘴,嗅着空气中最后一缕柴火味缓缓消散。随即,另一缕檀香,渐渐地覆盖了她的鼻息,这股极类似寺庙烟火味的香气,意外地抚平了她的烦躁。 了了忽然意识到,她身后的这个人,是个僧人啊! 并不知道了了脑袋里有七十八绕的裴河宴,见事情已经解决,起身准备回到居房。 不料,他刚转身,走了还没两步,僧袍的袍角就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 他诧异地回头,看着几乎扑在楼梯上的小女孩,有些不解……他不是没赶她走吗? 了了也是头一回干这么冒昧的事。 见他停了下来,她一骨碌爬起来,攥着他僧袍的手得寸进尺地攥上了他的袖子:「小师父,你能不能……帮我卜个卦啊?」 。 看到你们真好~一个寥以解闷的小故事,可能不太严谨,就看个快乐吧!明天的同一时间见。 第二章 回应了了的,是诡异的沉默。 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在裴河宴过往的二十年里,从未出现过。 他反思了一下,觉得责任可能出在这个女孩似乎并不知道佛教不提倡八字占卜。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抓着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的女孩,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卜卦?」他顿了顿,才把最后两个有些陌生的字补充完整。 了了丝毫不意外他会拒绝,都说算命是泄露天机,会有损自身福报。她想了想,一手牢牢攥着他的衣袖,一手去翻腾口袋。 可今天出来匆忙,别说零花钱了,她连宿舍的钥匙都没带在身上。 全部口袋掏空了也只摸出三两颗奶糖,还是化了又凝固,凝固后又化了……连狗都不吃的奶糖。 她可怜巴巴地摊开掌心,小声嘟囔:「好像是有点磕碜。」 说完,她轻轻地扯了一下小和尚的袖子:「我就是有点担心我爸,怕他回不来了。」她仰着头,小声哀求:「我只想知道我爸是不是还平安,告诉我这个就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裴河宴自幼被送到寺院,由住持抚养长大,亲缘浅薄,所以他对父子亲情向来不太能共情,可对着一个好像还不太能直接讲道理的十多岁女孩,他也说不出什么冷血绝情的话。 他斟酌了下用词,尽量用她能听得懂的表达方式:「研究院到石窟是直通路线,每隔两天都会有运送物资的车辆来回。能在沙漠中开出这条路,一定是安全的。更何况,这条路线通车已经有很多年了,十分稳定。」 他语速轻缓,不疾不徐:「你还是个小孩,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安心等待。沙尘暴已经减弱了,明天一早,研究院和基地就会派人去搜救。」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往回扯了一下袖子,试图体面地拿回衣袖的控制权。 可惜,她拽得太紧,纹丝不动。 了了固执得想要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结果,即使她心里明白,他说的十分正确。 见她不撒手,也不说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裴河宴无奈,只得伸手去抽回袖子。 察觉到他的动作,了了下意识往上又多攥了一节。于是,裴河宴没能摸到袖子,反而先握住了她的手。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 「抱歉。」他低声道歉。 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疑问。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刚才掌心覆住她手背时,微微有些奇怪的纹路触感。那密密麻麻的齿状痕迹,几乎布满了她的整个手背。 他忽然想起半小时前,那刻意压抑的哭声。 塔内的隔音并不好,一层木板什么也无法阻隔。所以,从了了偷偷摸摸上楼起,他就听得一清二楚。 起初,她只是偶尔漏出两个哭音,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后来,就像时钟里精巧的报时机关一样,嗡嗡嘈嘈,吵得他心烦意乱。 果然啊,六根不净,多增烦扰。 他轻嘆了一声,拈着腕上念珠垂下来的背云,无声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虽然他没说话,可了了莫名觉得,面前的小师父不会再拒绝自己了。 于是,她试探性地轻晃了晃他的袖子,又撸下手腕上她最喜欢的手鍊,一併奉上:「这样可以吗?」她努了努嘴,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看到:「链子上的小坠子,是金的。值钱!」 裴河宴看都没看她用来交换的手鍊,他往回扯了下袖子,示意她:「松手。」 了了抿着唇,不愿松开。 这么僵持了片刻,最终,他无奈道:「我答应了。」 了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立刻松开手,甚至还乖巧地用掌心将她捏皱的地方轻轻抚平。 裴河宴见识过她的难缠,见她卖乖,莫名有种上当欺骗的无力感。他转身,率先迈入更深的黑暗中:「你跟我来。」 了了生怕他反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迈上了塔内的第六层。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是空间变换导致的视觉差异,还是第六层塔身的构造原因,刚适应环境的双眼,在进入第六层后再一次失去了光距。 方才那扇吱呀乱响的木门,半开着,房间里透出的墨色比她此刻视野内所能见到的都要更黑沉一些。它像是能吞噬光线的黑洞,又像是这座王塔本身豢养的妖兽,正凝视着所有侵入王塔的蝼蚁。 了了有些害怕,她迟疑着,停了下来。 这一停顿,他立刻察觉到了。 他回头看了了了一眼,也不催促。 进屋后,裴河宴先用火柴点亮壁龛里的蜡烛。 火柴摩擦着砂纸,第一下,只摩擦出点点火星,并未成功。 他捏着火柴换了个角度,又试了一次。 眼前忽然浮现出刚才在楼梯间,她哭得稀里哗啦的狼狈模样。那会,她眼神里的惊惧还未散去,看见火光时,有一瞬的茫然和戒备。直到两人对视,她应该是认出了白日里有过的那一面之缘,一下卸下了心理防备,变得毫无攻击性。 甚至,柔和得有些潦草。反正……看上去不像是很精明的样子。 火柴擦亮。 他收起思绪,拢着那团火光,将蜡烛点亮。火焰顺着烛芯,摇摇晃晃地燃起,又逐渐凝实,汇成一束火焰,将居所内的半个空间微微照亮。 他偏头,看向站在门口,有些拘束的了了:「过来坐。」 在黑暗中太久,忽然看见光线,就如寒冬中乍遇温暖,令人渴望之极。 她眨了两下眼,边走进房间,边悄悄打量。 这里像是一间书房,除了一张桌案,一个蒲团,便是满墙满柜子的书籍……甚至连地上落脚的地方都到处摆着成堆成垒的纸帛和竹简。 最角落的木墙上,还挂着一幅观音像。画像前,是简单的供台,摆着一个已经被阳光晒到干瘪的苹果以及一尊青铜色的小香炉。 除此之外,便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了了收回视线,在书桌前坐下。 裴河宴将壁龛里的蜡烛移到书桌上,掀开一角僧袍,席地而坐:「六爻知道吗?」 了了摇头:「不知道。」 裴河宴颔首,不知道那就好煳弄了。 他将书桌上还在隽抄的经书小心地放到一旁,清出一块空桌面。 随即,在了了的期盼中,他不紧不慢地拿出了三枚硬币,放在桌面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六爻占卜,需要问清卦心,再辅以卦相,推测结果。」裴河宴将三枚硬币放入掌心,双手微扣,挡住了了了的视线。 眼看着即将要步入正题,了了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挨着书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爸能平安回来吗?」 有了光,所有的动作行为和表情都有迹可循。 裴河宴对上她的视线,一本正经道:「已问卦,稍等。」话落,他不再说话,虚虚遮拢的三枚硬币在他掌心里翻置一轮后,他双手紧扣,闭眸诵念。 烛光下,他的脸部轮廓比白日里要柔和一些,但眉眼依旧清冷,既不似寻常少年的锋芒毕露,也不像成年人的沉稳持重,倒很有些不争不抢的清心寡欲,内敛又沉静。 当然,这是闭上眼之后。 他的那双眼睛,就如佛陀的第二法相,睁开和闭上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样。 反正……就算他不会念经,信徒见了他,也得尊称一声「小师父」。 了了心里有底后,坐得越发端正。 数息过后,裴河宴合掌,将三枚硬币抛掷到桌面上。 了了连花色还没看清,他只撩了一眼,便收起硬币,再次掷卦。 接下来,了了更不敢开小差了。 小师父凝神细看时,她也凝神细看,看花色看正反看硬币的出厂时间……不过这硬币是不是有点太新了?那小光锃亮的,跟刚下生产线似的。 了了挠了挠头,有些坐立不安。 但见小师父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她又默默收起了心中的那点疑虑,自我安慰道:也许人家有自己的讲究吧…… 五次掷卦后,裴河宴抬眸,瞧了她一眼。 这一眼,直看得了了六神不安,心乱如麻。 她屏住唿吸,生怕自己的一吸一动也会造成卦相的变化。直到硬币落在桌面上,车轱辘似地滚了两圈,缓缓倒下,她的紧张感终于找到了出口。 了了长舒一口气后,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等待答案。 裴河宴眉间略带思索,沉吟数秒后,说道:「大过坎离三十备,晋及明夷家人睽。升困井革鼎震继,兑涣节兮中孚至。」 了了沉默。 半晌,她摇了摇头,坦诚道:「听不懂。」 裴河宴低笑了一声,他用手指沾墨,在桌面上潦潦画了两笔:「你求问长辈,我以父母爻为用神。一共掷了六次,六次成卦。一个背为阳爻,两个背为阴爻,结合六爻卦诀,也就是你心中何思何想,事实便何行何为。」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了了一脸茫然,不知他是故弄玄虚,还是不能直接告诉自己。若是后者,她有个极为不好的念头。 她揪着手指,难掩失望地看着桌上孤零零的三枚硬币。 塔外的风声已渐渐听不见了,偶尔还会有沙粒拍打窗户的细碎声,窸窸窣窣。这声音,就像一支巨型的沙漏,悬在玻璃瓶中,一滴滴地往地面上倾倒时间。 她扁了扁嘴,将捏在掌心中的手鍊和奶糖放在桌角:「那我先回去了,谢谢小师父。」 她说话时,眼尾又漫上了委屈的殷红。许是觉得不能再在他的面前掉眼泪,说完后,还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 怎么又要哭。 裴河宴心烦地闭上眼。 他烦躁地捻着念珠上的背云,一下、两下,三下。 耳畔,她起身的动静清晰可闻。 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刻意放轻了,一步一步,逐渐走远。 他睁开眼,看着桌面上崭新的硬币,轻扯了下唇角,低声道:「放心吧,了先生有惊无险。」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只是抬手将硬币一个一个收了起来:「他会平安回来的。」 。 ps:六爻口诀摘取自六爻口诀……今天加更两章,然后……明儿更三章!存稿箱疯狂1,1,1。这得夸夸吧?何时见过我这么大方! 第三章 「真的吗?」了了惊喜。 她连忙调头折回来,这下脚步放轻也忘了,咚咚咚地踩着地板,几步奔回,趴到桌面上,再次确认:「你是说真的吗?不是哄我的吧?」 裴河宴掀了掀眼皮,没正面回答:「卦言本来就不能说得太直白,不然怎么会叫泄露天机?」 他这言下之意仿佛是在讥讽她太过愚钝,逼得他不得不说清楚一些,以免造成误解。 但了了丝毫不在意,从听闻噩耗至今,她的恐惧和慌张终于有了出口。 他就像特意来解开铃铛的神灵,自带仙乐。 她掩住唇,看着裴河宴,笑得直冒傻气:「谢谢小师父。」 这一回,他抬眼看了过来。 他的眼神和白日里的冷淡厌倦不同,虽然还是清冷得像是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可不知是不是烛火的原因,暖融融的烛光下,他似融化了一角的冰块,看着有人情味了许多。 他敛目颔首,抬手送客。 了了立刻识趣地起身:「那我先不打扰小师父了。」 她轻声说完,生怕再打扰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门被带上,吱呀一声。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眼了了离开的方向,门后悬挂的八仙过海图还在轻轻摇晃。 他微微侧耳。 沙漠寂静的夜晚,这座王塔就像一个天然的收音盒,无数细小的声音沿着地脉,悉数传入他的耳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除了塔下吵嚷的说话声,只隔着一层木板的脚步声,不用他凝神,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起初还挺正常,一步一个台阶。许是以为他听不见了,那道脚步声一顿,随即发疯似地轻跺了好几下。 裴河宴垂眸,看了眼堆在墙角的经书。翻旧的书皮上,扑簌簌地垒了一层新鲜的墙灰。 他闭上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请神容易送神难,祖师爷诚不欺他。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脚步声彻底消失,裴河宴松了口气,起身绕至桌后,拿起蒲团。 弯腰时,余光瞥到一抹亮色一闪而过。 他微怔,凝神看去她把手鍊和奶糖当作酬金留在了桌角。 只能改日再还她了。 他轨迹不变,拿起蒲团放在了观音像的供台前,随即屈膝,跪坐在蒲团上。 随着他的动作,桌上的烛火随风扑晃,一会变暗,一会復明,几番沉浮,又逐渐凝成一束。 裴河宴未受一丝干扰,他凝视着观音法相,垂腕褪下缠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弟子妄言,犯了五戒,自甘请罪。」 他闭上眼,指尖捻珠,轻诵佛经:「法无定法,人生无常。因缘和合,福祸相依。」 诵念数遍后,睡意上涌。他顿了顿,换了一句:「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 佛珠从他指尖一粒粒捻过,一百零八颗,刚记了两轮数,便戛然而止。 他轻垂着脑袋,就这么跪坐着,闭目酣睡。 了了回到楼下,窝回角落里。 夜色渐深,鼾声四起。 她蜷着身体,背靠楼梯,望着窗缝。 原先还有一丝暗黄光线的缝隙早已被黑暗填满,仍有沙粒被时起时歇的热风拍入塔内,汇成薄薄一层。 哭过的眼眶热得发胀,她揉了两下眼,就这么枯坐着,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 数到塔外的风声彻底停歇,数到所有人声都变成梦中呓语,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沉入梦乡。 梦中,时而掠过白日里,小和尚居高临下望过来时的惊鸿一瞥。时而,是了致生背对着她挥手走入沙漠的背影。 她张嘴欲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就在她着急恐慌地想要追上老了,阻拦他时,沙尘暴突然而至。 她亲眼看见整座沙山被拔地而起,夷为平地。 空气中到处都是沙尘,她掩鼻屏息,仍旧呛咳得胸闷难受。 可她顾不上自己,她一路狂奔,试图追赶迎着沙暴走去的了致生。 这么大的沙尘暴他看不见吗?他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为什么,他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于是,她只能更拼命地跑更拼命地追。可流沙越来越多,逐渐裹住她的双足,将她困在沙中。 了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了致生被沙暴吞没。 她悲怆得难以唿吸,几欲死去时,一道梵音强势地挤入了她的梦境。 那声音低沉清冷,顷刻间涤盪了她的世界,驱散噩梦。 「他会平安回来的。」 第二日,风暴停息,可基地内的通讯仍旧没有恢復。 车队依旧失联。 众人开始积极自救,铲沙、修理通讯设备、整理可用物资。 第三日,空气中的沙尘被北风驱散了一些,可见度从五米恢復至数百米。 众人陆续搬回宿舍,不再留居浮屠王塔。 了了因还未成年,这两日都被庆嫂带在身边照顾。 她怕了了胡思乱想,几乎不提车队失联的事。就连吃大锅饭,也会提前盛好饭菜,让了了端回房间里吃,避开议论。 了了年纪虽还不大,可早已懂事。知道这是庆嫂的一番好意,便配合地装没事人一样,从不主动问起搜救的情况。 这天夜里,了了刚有睡意,便有人敲门来找庆嫂。 庆嫂匆忙应了声「稍等」,起身先给了了掖了掖毯子。 老方关了手电筒,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孩子睡了吧?」 庆嫂压低了声:「睡了睡了。怎么样,是老了他们有消息了吗?」 老方摇了摇头,嘆了口气:「我们这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沙尘暴把路给埋了,这两天边清沙子边往外找,根本找不了多远。」 庆嫂附和道:「也是,现在可见度不高,路又被埋了。万一失了方向,别老了他们没找回来,又折进去一车。」顿了顿,她问:「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这物资也送不进来,这米是越吃越少。」 老方沉默了片刻。 这两日,基地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压抑,全没有之前的热闹和活泼。更别提往日里浓郁的学术氛围了,大家没摔了饭碗哭两声都算克制了。 「看这两天通讯能不能恢復吧,设备零件坏了,研究院不送物资进来,我们这根本修不好。也是之前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谁能想到,十多年没出过事,一场特大沙尘暴,把应急管理的问题暴露得干干净净。」老方面露愁容,但仍安慰了庆嫂两句:「你也别太担心,基地这里这么重要,只要我们别碰上什么时空错乱平行世界的,国家不会放弃我们的。」 庆嫂闻言,哭笑不得:「什么时空错乱平行世界,你灵异鬼怪的帖子看多了吧。」 老方笑了两声,回归正题:「我来是想跟你通个气,车队我们肯定还得继续找。但实在是这两天的搜救结果有点出人意料,大傢伙可能太低估这次沙尘暴的受灾程度。我是怕万一,老了他们真的遇难了,了了这孩子肯定得送回她妈妈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庆嫂没作声。 她回头看了眼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了了,鼻尖发酸:「你说这孩子,来这过个暑假,怎么就遇上这事了呢?万一老了没回来,这孩子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我也实在没法,我们都在尽力搜救。可我和几个同事预估了一下,老了他们车队的物资顶多撑两天,这还没算上极端情况。老了之前在单位留的紧急联繫人是他家老太太,可老太太不是去年没了吗,这名册也没更新。我估计孩子能背出妈妈的手机号码,你回头给问问,如果……」 后面的话,老方没再继续往下说。 庆嫂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事我回头找孩子问问。」 「诶。」老方应了声,重新打开了手电筒:「那行,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随着门被关上,了了的睫毛颤了颤,她不动声色地把脸往毯子里又埋了埋。 她爸爸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 沙尘暴过后的第四天,了了起了个大早,在车队出发前,先混入车内。 她一夜未睡,满脑子都在计划怎么跟车出发。 不料,一切竟如此顺利。 她从宽敞到一目了然的车厢内翻至后备箱,又拉过盖在油桶上的防风布遮过头顶,躲入角落。 以防万无一失,她还移了两桶汽油挡在身前,掩蔽得密不透风。 眼看着出发时间将近,她放轻唿吸,小心地贴住椅背,安静等待。 几分钟后,主驾驶室的车门打开,有人上车启动车辆。 陆陆续续的,车辆坐满,准备出发。 高塔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裴河宴,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 四天了,他难得开窗透个气,就瞧见了那个不省心的。 有了上回的教训,这个闲事说什么都不能管了。 他面无表情地掩上窗,盘膝坐在蒲团上,铺纸临摹。 紫檀狼毫刚拿起,便发现砚台上墨迹已干。 他握着笔,偏头看了眼桌角上已化出糖渍的奶糖,十分不情愿地皱起了眉头。 东西好像还得还她。 明天中午不见不散~ 第四章 车子出发前,司机拧开车载广播,挨个调试频道。 沙尘暴过后,不知哪个无线基站损坏,不仅通讯设备无法连接,车载广播也始终没有信号。 「呲呲呲」的电流声中,副驾边揿下车窗,边不耐烦道:「别试了,吵死了。」 「试试呗,万一有信号呢?」司机说道。 「这都过去几天了,你哪天收到过信号?」副驾掏了掏耳朵,催促:「赶紧走吧,等会温度上来,又热得干不了活了。」 这倒也是。 正逢酷暑,白日里,沙漠的地表温度最高可达七十多度,可作业的时间十分短暂。 他没再浪费时间,调小音量,挂档出发。 越野车的扭矩大,马力强,一脚油门下去,了了一个惯性,险些扑倒。好在她身前的油桶比较扎实,扑撞缓冲下,除了发出一声极小的磕响外,没再出现任何意外。 离得最近的后排乘客倒是听见了一些动静,他边回头打量边嘀咕:「刚什么声音,你的工兵铲放好了吧?」 另一个人头也没回:「是油桶吧?别大惊小怪的。」 见没发现什么异状,他回头,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诶,昨天老魏家的是不是去找你了?」 司机「嗯」了声,苦恼道:「昨天我刚回去,饭还没吃呢,老魏家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堵宿舍门口了。问我这路什么时候能清出来,人什么时候去救!非要我给她个准话。」 副驾往中控台歪了歪身子,问:「那你怎么说的?」 「这我怎么给准话?按无人机传回来的图像看,研究院到基地的路基本全埋了。信号又中断,我既没有车的定位,也不知道车最后失联的位置在哪。这沙漠这么大,我上哪找他们去?」司机无奈道:「总不能和人直接说,我这没办法呀,只能清一点算一点。况且都过去四天了,要不您先做好心理准备?这不挑事嘛!」 「可千万别啊。」 「最近基地气氛紧张,大家都担心被困死在沙漠里,一个个忧心忡忡的。这万一起了口角,跟往油桶里扔火星子有什么区别?」 「老方前阵子还叮嘱我呢,让我们说话注意分寸,避免冲突。」 车内七嘴八舌,讨论不休。 「不过我感觉,也就这几天了。」司机单手握着方向盘,微微倾身,拿起搁在车门后的矿泉水:「研究院和应急部门肯定早收到消息了,这么大的沙尘暴,基地又失联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出事了,这肯定得有搜救措施啊。外头这么多人,一起使劲,不出三天,保管恢復通讯。」 他话音刚落,刚够到手里的矿泉水瓶一滑,脱手而出。他矮身去捞,一不留神,车轮偏了几寸,冲着沙坡一头栽下。 车轮空了一截,失重感将人抛起又扔下。车内一片惊唿声中,司机慌忙握紧方向盘,控制车速。不料,车还没减速,车前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人形障碍物」。 司机惊得心脏一抽,眼皮狂跳,他勐的一脚,踩下剎车。 后备箱顿时「咚」的一声,了了后脑勺磕着椅背,脑袋跟被开了瓢似的,声音清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她不敢出声,连忙捂住脑袋,缩在防风布下,疼得龇牙咧嘴。 车内一片兵荒马乱。 后座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起疑道:「我就说后面的声不对吧,这是油桶?」 「听着确实不像。」另一人大胆揣测:「难不成谁做好事不留名,偷偷往后备箱里搁西瓜了?」 「……」 做好事还是浪费粮食呢?这一脚油门一脚剎车的,不得把瓜磕烂了? 浮屠王塔在古南啻国,是十分重要的地理坐标。它地处南啻国商贸中心,是旅人、客商以及各派各宗佛教信徒慕名前来朝拜的宗教象徵。 研究院在修復南啻国城邦遗蹟时,考虑了日后开放展览的可能性,延续旧址,将浮屠王塔作为整个南啻遗址的中心,修建道路。 既作为必经之路,裴河宴出塔后,便只需站在路边等着车辆经过。 岂料,人倒霉时,就算在广袤到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也能险些发生车祸。 司机控稳车辆后,仍旧惊魂未定。 他看着站在车前,面无波澜一派镇静的少年,艰难地吞咽了一声。 真是邪了门了! 这沙漠里除了沙子,连只蝎子都钓不出来。平日里,他就是闭着眼睛开,都碾不到一只蚂蚁。今天就拿瓶水,险些车毁人亡。 副驾回过魂,捂着扭到的脖子,满脸痛苦:「你这车开的,急着送我去黄泉啊?」 他嘶嘶抽着气,余光瞥见车外站着的僧人,立刻「哎呦」了一声:「这法师是来超度我的吗?他这么年轻,业务熟不熟练啊!」 后座刚好有人认识裴河宴,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嘴是真晦气啊,你睁大眼睛瞧瞧,看人脸不脸熟。」 副驾凝神看去,这一瞧,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髮差点全部起立:「你没撞着人家吧?这可是院长的宝贝疙瘩,你要是给磕着碰着,你这饭碗赶紧砸了吧。」 司机本就理亏,闻言,天都快塌下来了。 他赶紧下了车,嘘寒问暖:「小师父,你没事吧?」 车内没有了了。 裴河宴收回打量车厢的视线,微微颔首,直叙道:「你没撞到我。」 司机顺着他的目光往车后看去,他以为对方是在看那条蜿蜒曲折的行车轨迹,忍不住汗颜道:「我刚才就是拿瓶水,想着这路上也不会有人,就没留意。吓着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以后开车肯定注意。」说完,他便等着裴河宴开口谅解。 事故嘛,虽然没发生,但流程都是一样的。 可司机等了半天,愣是没听见半个字。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又有些无措。他抬手摸了下后脑勺,憨笑着,踌躇道:「那个小师父……你是还有什么事吗?你不用跟我客气,尽管说!」 裴河宴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对方话音刚落,他便十分自然地说道:「那麻烦你开一下后备箱。」 司机:「……啥?」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扭过头,冲车里那几人疯狂眼神示意:救救我,快救救我。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 「眼睛抽筋了?」 「不知道。」 …… 没头脑三人,继续保持沉默,观察事态。 司机求助失败,皱着一张脸,万分不解:「你要开后备箱干啥啊?我们这一车是出去清路的,后备箱就放了工兵铲和汽油。」 裴河宴思忖了几秒,解释道:「我找人。」 找……找人? 司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人都坐在车里呢,后备箱哪来的人?你这开玩笑也得有个度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谁让你过来,看我们有没有夹带什么物资出去吧?」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瞬间拉下脸来,几步绕至车后,打开后备箱:「你看,给你看,看看我后备箱里都装了什么。」 见他误会,裴河宴并未立刻解释。 反正目的达到,说话挺累的,能不说就不说吧。 他跟至车后。 司机见他过来,满脸不高兴地后退了一步,让开视野:「你看仔细啊,别回去传错话了。」 此刻,深感大事不妙的后备箱乘客了了,满头大汗。 车里本来就热,她为了遮掩身影矇混过关,躲在厚实的防风布下。不仅空气不流通,唿吸还侷促。再加上,事情即将败露的心虚感,令她那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 她这一口气,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同一时间。 裴河宴的目光梭巡了一圈,锁定在堆叠着防风布的角落里。 越野车深色的绒布上,有一个浅浅的脚印,不出意外,应该是小孩翻过后排时不留神踩下的。 他在直接揭露了了的「犯罪事实」还是给她一个「自首认错」的机会中犹豫了几秒,折中选择了出声提醒:「数到三,你自己出来。」 了了原先并不确定小和尚是不是沖她来的,可如果不是,也太巧合了一点。可就在她心存侥倖的当下,这短短一句,就跟捏住了她的七寸一般,让她瞬间动弹不得。 她此刻满脑子的问号他怎么会来找她?又为什么要来找她啊?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的?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他掌心从容翻掷的三枚硬币,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这这这……怎么可能! 眼见着了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裴河宴没再继续等下去,他上前一步,掀开了防风布。 眼前,视野骤亮。正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裴河宴发现不了她的了了,满眼惊恐地撞入他平静得仿佛洞悉世事的目光里。 因过于惊讶,她表情充沛到短短数秒,就如跑马灯般转变了数次。 她双目圆睁,一副上当受骗十足委屈的模样,质问他:「你不是数到三吗?」 裴河宴微微挑眉,反问道:「有区别吗?」 了了:……好像是没有。 两人尚在僵持,车上众人已经炸开了锅。 和裴河宴并肩站在车后的司机,瞪着了了的眼神似要把她瞪出一个窟窿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怒斥道:「你谁家小孩啊?什么时候上来的?」 「你几岁了?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我们要是一直没有发现,等到了地方车窗一关走远了,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么热的天,你闷在车里,不出一小时就没命了。」司机越说越生气,甚至因后怕,肝火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一簇簇往上蹿:「这后果谁付啊?你付得起吗!」 这声斥骂,掷地有声,似巴掌一般狠狠地甩在了了的脸颊上,火辣辣得疼。 她抿了抿唇,想解释,可嘴唇嗫嚅了两下,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她眼眶一圈圈红起来,一副快哭了的模样,裴河宴望了望天,摸着腕上的念珠,一颗颗地捻。 他别开视线。 看风搬动沙粒也好,看远处王塔角檐下的风挂也罢。反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了了。 她是该长点教训了。 不过,这一车男人,是不是都没养过女孩?见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出来唱白脸。 他继续捻珠子。 一颗一颗又一颗。 可捻着捻着又分了心。 这小孩也是,嘴倔得都不知道道个歉。他那会碰碎了师父的泥雕,光捏泥巴就捏了一晚上。 他听得心烦,终于转身,看向了了。 小孩缩在角落里,委屈巴巴的挨着骂。 「稍等。」他打断司机,对了了说:「出来。」 他声音平静,一丝起伏也没有。甚至,还捎带着个人情绪,微微有些不耐烦。 了了嘴巴一扁,更害怕了。 她眼巴巴地望向司机您继续骂!!!千万别停!!! 第二更在下午六点半。 第五章 了了对裴河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这种畏惧,不仅出于两人的年龄差,还出在彼此天差地别的社会身份上。 所以,纵使了了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地下了车。 原以为这事已经到此结束,司机感谢的话都到了嘴边,裴河宴却转过身,垂眸看着鹌鹑一样垂头丧气的了了,问:「他刚才质问你的那些话,你还没有回答。你不想解释吗?」 了了茫然抬眼,看向裴河宴。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眼神,可他眼中没有盛气凌人的倨傲,也没有故作慈悲的怜悯和施捨,反而,像嵌在渊谷中的山涧,清澈又温和。 她纷乱的心境,莫名的,被这样的一个眼神安抚。 「你谁家小孩啊?」 「你几岁了?」 「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 「这后果谁付啊?你付得起吗?」 了了回想起刚才司机就差指着她鼻子斥骂的那些话,忽然心生勇气:「我爸是了致生,是四天前遇沙尘暴失联的人员之一。」 她看着司机的眼睛,一句一句回应道:「我今年十三岁,已经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了。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清路,几十米也好,几百米也行,只要我力所能及。」 她说着,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胶袋包起来的馒头,「我不占用你们的粮食,我自己带了吃的。」 可能数年以后,她再回忆起今天的这番剖析,只能感受到羞耻和无地自容。可在今天这个当下,她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颠覆了十几年以来,连吟枝给她灌输的「她必须接受大人给予的一切」这种思想观念。 这一刻,她就像举着小木剑对抗恶的布偶熊,有超乎一切的勇气和自信。 虽然……她说完之后,仍免不了被继续教育。 比如:「那你知道这种高温下会造成脱水和中暑吗?」 又比如:「擅自出行会给大人造成多大的麻烦你有考虑过吗?」 诸如此类。 刚开始,司机对了了进行安全教育时,还会分神瞥两眼裴河宴的反应。 生怕自己用词不当,又引得这位小师父出言维护。 可直到小姑娘手里的馒头都撕成了一块一块的碎末,他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时,司机才彻底放下心来:「那这孩子就麻烦小师父帮我送回去了。」 话落,压根不给裴河宴拒绝的机会,他边感谢边上车,直接将了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裴河宴。 裴河宴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辆,皱了一会眉,才说服自己接受「多管闲事」的命运。 他垂眸,看了眼了了,和她手中捏碎的馒头,问:「不服气?」 他突然说话,吓了了了一跳。 她下意识把馒头往身后一藏,摇头否认:「没有不服气。」 裴河宴想起她那晚坐在楼梯上,也是咬着手背哭。想来,这应该是她性格上的原因,便没有多说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走吧,」他褪下腕间的佛珠持在掌心,率先转身:「我先送你回去。」 了了立刻接话:「我认识路。」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用他送,自己就能回去。 可裴河宴却是一顿,侧身让她先行:「那你走前面。」 了了呆住:「……啊?」 她猜不准对方是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还是因为她劣迹在前必须要亲自押送,才故意装作不懂。 琢磨了半天,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最后只好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在了前面。 沙漠的风,像是往火堆里加柴芯,越吹越热。 了了走了没多远,便出了一身的汗。 搭顺风车的时候倒没觉得,从基地到浮屠王塔居然有这么远。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滴汗的下巴,顺便还悄悄地瞥了眼身后的人影。 她腿短,步子迈得小。走沙时,一脚深一脚浅,步履缓慢。相比之下,他要从容闲适许多,始终保持着落后她两步的距离,时走时停。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像押送流放的罪犯…… 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嘀咕了出来。 裴河宴没听清,多迈了一步,走到她身旁:「你说什么?」 他步子迈得大,风一扬,他掌心的佛珠和背云相击,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玉声。似音钵般,将燥郁一扫而尽,瞬间清明。 了了忍不住看了两眼他手里的佛珠。 该说不说,这绝对是个宝贝。 她移开目光,回答道:「我说,我现在跟千把年前犯了罪被流放的犯人一样,就差披枷带锁了。」 裴河宴听完,笑了一声:「那倒罪不至此。」 见他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严肃,了了壮了壮胆,搭话道:「小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河宴侧目看她,两人的目光恰好对视。 她眼神亮晶晶的,有按耐不住的好奇跟刚出芽的豆苗似的,一个劲地往外蹿。不用猜都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料到她会躲在车里。 于是,他眼都没眨,果断拒绝:「不能。」 果然,随和什么的,都只是假象。 了了撅了撅嘴,闷头赶路。走了一会,这越是不让问的问题就越跟小猫爪似的,一下下地挠着她心肝。 她到底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小师父,你是用上回那三个硬币占卜出来的吗?」她一手提着碎馒头,一手比划:「这么翻两下,就看到我藏车里了?」 这在了了有限的认知里,是十分不可思议的。 裴河宴垂眸不语。 他目视前方,捻着佛珠,双唇紧闭。 了了观察细微,一看这表情立马就懂了,她自言自语道:「对对对,天机不可泄露。」 她这会也忘了刚才还在记小师父坏了自己好事的仇,背过手,沉思了片刻。她小拇指的指节上还勾着一袋馒头,一走一晃,跟个小老太似的。 她这明显在瞎琢磨什么的神情,看得裴河宴眼皮直跳。 眼看着基地就在前方不远,他正想送到这就让了了自己走回去。草稿还在腹里没打完呢,忽听她问:「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了了停下来,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你那晚给我爸算的那一卦,一直没兑现。这时灵时不灵的,你是不是……学艺不精啊?」 裴河宴:「……」小孩都是这么难带的吗? 他沉默,了了也沉默。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学艺不精」这个词挺有挑衅意味的。可解释吧,又容易越抹越黑,毕竟她的语境和问题都是她发自内心想问的。 了致生已经失联四天了。 她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她爸活着的希望将越来越渺茫。 了了对死亡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 爷爷去世时,了了还没有出生。了致生指着相册里老爷子的照片教她「爷爷」的发音时,她才对死亡有了朦胧的认知。 幼年时,她以为死亡,只是会变成照片。 再有印象,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 奶奶和外婆接连过世。 奶奶去世时,是春天。连吟枝以她周末要练舞为由,撇下她,独自回了南江的老宅。一周后再回来时,手臂上别了黑色的袖章。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再后来,是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她还没有放学。 那天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场冬雨悬而未落,挂在云捎。 教室里同学们唿出的暖气将窗玻璃烘得朦朦胧胧,连吟枝出现在窗边时,并未引起注意。她先看见了了了,随即走到教室门口,敲了敲门,打断了数学老师的最后一堂课。 了了至今记得,连吟枝红着眼眶,轻轻扯住围巾挡住嘴唇的模样。她简短地说明了原因,提出要先带了了回家。 所有孩子都安静地等待着,包括了了。 她捏着笔,紧张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是因为练舞偷懒了吗?还是因为她想早点睡觉,故意撒谎说作业做完了? 直到,数学老师走回教室,让她快点收拾书包跟妈妈回家。 连吟枝牵着她的手,从教学楼一路走到校门口,抱着她坐上自行车后座时,才声音哽咽地告诉她:「你外婆去世了。」 了了搂着连吟枝的腰,冷风顺着她的袖口灌入校服,她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因为她最畏惧的连吟枝,在那一刻,哭得掩不住她的脆弱和悲痛,就像她摆在窗口的瓷娃娃,再结实,被风一吹,也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这才明白,死亡不是变成照片,而是长埋地里。 了了这几天的心情,就和那一天一样,充满了未知的恐慌和无措。 她不想失去老了,可她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因为她还是个小孩,并不会有人来找她交换信息,商量对策。 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同情的悲悯的,就连庆嫂也时而望着她欲言又止。就好像,所有人都认为,她爸回不来了。 只有小师父,是唯一清晰而明确的告诉她老了会平安回来的人。 于是,她一直抱着这点微薄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捂在心口,一遍遍地祈祷着。 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啊…… 她仰着头,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模样。 而他的目光却越过她的脑袋,看向了她身后那里,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逐渐走近。 裴河宴眸光微转,忽生笑意。 真是阿弥陀佛,随喜赞嘆。 第三更在晚上八点。 沖呀! 第六章 了致生回来了。 他是和同车的领队一起回来的。 领队作为当地土着,对沙漠地形无比熟悉,在发现沙尘暴来袭时,他及时带领车队进行躲避,第一时间避免了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南啻遗址地处荒漠腹地,除基地以外,沿途仅设立了零星的补给站。这几年,因路况稳定,补给站大多荒废,只剩残垣断壁。 他们运气不错。 车队遭遇沙尘暴时,刚好经过一个废弃不久的加油站,离基地仅剩最后的十五公里。 「可是车里没有备用油了,要不然领队也不会想着带我们去加油站碰碰运气。」了致生斜倚在床头,指尖夹着一根不知谁递来的烟,烟气裊裊,他半晌才想起吸上一口。 有人唏嘘:「幸好中途去加油站了,不然这荒郊野地的,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要是和沙尘暴正面遭遇,几人不是困死在车里,就是被这风沙就地掩埋,连尸骨都找不出一块来。 了致生笑了笑,轻弹了一记菸灰:「但没有汽油,我们也差点回不来了。」 在度过最危险的第一晚后,领队分配物资,等待沙尘暴过境。 沙尘暴中心的飓风一旦减弱,真正的危险除了粮水紧缺,便是极端的日夜温差。 起初,众人还在安心等待救援。可在与外界彻底失联两天后,无尽的恐慌终于在食物耗尽的威胁下彻底爆发。 在断水断粮的生存危机面前,了致生和领队在第三天一早,带上仅存的物资,出发寻找基地,寻求救援。 沙尘暴不仅让可见度十分受限,大量的沙尘掩埋了路标,让两人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 好在指南针并未失灵,两人行走缓慢,走上一段路便及时自纠,根据地图确定方位,以防偏离方向,彻底迷失在沙漠之中。 就这样,短短的十五公里,两人走了近两天,才终于找回基地。 又一截菸灰掉落在地,了了瞥见有零星的火沫子在地上翻腾了两圈,最终湮没于沙尘之中。 这几日,即使门窗紧闭,沙尘暴带来的大量沙尘仍是无孔不入。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浅浅一层。 她出神的这片刻,有人发觉了致生的疲惫,提出了告辞。 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顷刻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庆嫂出门前,又留了留,叮嘱来送她出门的了了:「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就来喊我。」 了了乖巧点头,连声道谢。 庆嫂摸了摸她的脑袋,话却是对着了致生说的:「这孩子,很是惦记你。」 那支烟已经燃至菸嘴,了致生被火星烫了手,微微分神。他松手将仅剩一截的菸头碾熄在床边的菸灰缸上,再抬眼时,目光泛着笑意,低声道:「我也是想着了了,才能坚持到回来的。」 这句话,这像火焰一般,烧得了了心口滚烫。 滚烫着滚烫着,一直滚烫到她半夜都没能睡着。 她翻身坐起,趴在上铺床沿,垂着脑袋往下看:「爸,你睡了吗?」 了致生白天睡多了,这会正在闭目养神,他闻声睁眼,入目就是一个披头散髮的脑袋倒垂着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连声嘀咕:「本来是没睡的,看到你,差点长眠不醒了。」 他坐起来,把床边的壁灯打开。灯光印在白色的水泥墙上,扩散成一圈一圈的彩色光晕。 他从枕边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拿在指间把玩:「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有没有很害怕?」 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遮天蔽日。他失联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又久久盼不到他归来,他光是想着这些情况,便觉得内心焦灼。 了了趴累了,躺回床上。她抱住被子,翻身看着墙上的灯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了致生对这个回答倍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昨晚露宿野外时,他坐在背风口,冷到骨头都在发颤。四肢更是麻木到无法动弹,酸痛得像是生锈的零件,任何一个小小的打击都会使他的身体濒临崩溃。 他从未如此期待过天亮的到来,不是为了看日出,也不是为了迎接崭新的一天。而是单纯的觉得,只有天亮了他才能活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只是这些话,他不会告诉了了。 「我找小师父替你卜了一卦。」说起这件事,了了洋洋得意:「他用六爻替我算的,跟我说你一定会回来。我本来半信半疑,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强,我就这么信着信着,然后你真的回来了。」 「小师父?」了致生疑惑了一下:「你说的是裴河宴?」 了了并不知道小师父怎么称唿,她比划着名,形容道:「就是上午和我一起的那个小师父。」 了致生更疑惑了:「他什么时候会算卦了?」 不过了致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想到了一个更应该重视的问题:「你上午干嘛去了,为什么会在浮屠王塔?」 了了整个僵住。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实话实说,她今晚可能省不了要面壁思过外加一张千字检讨。 就在她绞尽脑汁试图转移话题时,外面忽然车声喧沸,一束束车灯透过模煳朦胧的玻璃窗照入室内。 了了一愣。 了致生也转头看向了窗外。 虽已是后半夜,但还没睡的或被惊醒的,大有人在。相邻的隔壁宿舍传来了床板翻动的吱呀声,紧接着,开门声,跻沓着拖鞋的走动声接连响起。 就像是热油锅里突然溅入了冷水,整个基地都沸腾了起来。 救援车队来了,路通了!大家都有救了! 了致生被救援队请去了解情况后,只留下了了独自待在宿舍。 下铺床头的壁灯还开着,屋内灯光暖融融的,刚刚好笼住了她心里唯一不安的那一角。 她赤脚爬下床,踩着凳子趴在书桌上,拔掉了玻璃窗上的插栓。沙漠风沙太大,屋内的窗子总如摆设一般,从不敞开。 她费了点劲,推开玻璃窗,看向远处的浮屠王塔。 晚上起了风,沙尘散了些,连月光都能清晰地落在塔尖,将塔顶的那颗顶珠映照得如同观音法界中盛放的优昙。 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王塔。 了了生活成长的地方,是数朝古都。有宫宇楼阁皇家庭院,也有千年佛寺深宅大院。 无论是歷史人文,还是名家底蕴,都是数一数二的。她从小受着薰陶,来南啻遗址也就新鲜了两天沙漠环境,随后便被枯燥的日復一日磨平了稜角,连带着对这一片土地都有些排斥。自然更不会欣赏这座掩埋在风沙中,又意外重见天日的南啻遗址。 可现在不同了。 她受过浮屠王塔的庇护,躲过了这次突然袭击的沙尘暴,也见识过塔内破败到难以重现的辉煌。 更重要的是,塔里住着一个小和尚。 一个看不清,摸不透,甚至有些神神鬼鬼的小和尚。 了了从下往上,数着塔层。数到第六层时,她凝神看去。 黑惘惘的塔身并未透出任何亮光,仿佛今晚的热闹喧嚣与他完全无关一般,漠然到连一丝关注都吝啬施予。 了了忽觉无趣,撇了撇嘴,慢吞吞地掩上了玻璃窗,回去睡觉。 这一觉睡醒,迷航在沙漠中的基地仿佛被灯塔牵引着,终于靠岸。 在补给站等待救援的所有同志都在清晨被送回了基地。通讯设备也在替换零件后,恢復了对外信号。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逐渐消弭。 但这场沙尘暴带来的影响,在整整一年后,才算彻底恢復。 老了休养了几天,便不顾阻拦,加入了石窟的清沙队伍。 石窟内的壁画和彩塑因这次沙尘暴的破坏,情况越发糟糕。 于是,了了除了送饭外,闲暇时间便留在石窟里帮忙打些下手。她的活不多,也很轻便,不是给了致生擦个汗搭把手,就是爬上木架给小师父递些工具。 至于测绘、摄影、拓印等这类精细活,是从来不要她插手的。 为了奖励了了,了致生斥巨资在小卖部给她买了瓶罐装可乐。 了了如获至宝,搂了一晚。 第二天,了致生吃过午饭,抹完嘴一抬头,就见他闺女爬上几米高的木架,巴巴地把可乐放在了裴河宴身旁。 他顿时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把自己噎着。 了了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爹复杂的心理情绪,她晃着脚,坐在木架上,把可乐又往小师父身边推了推:「这是给你的。」 裴河宴正在调色。 他单膝盘坐,调色板就搁在腿上。明明姿态随意,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剑拔弩张的不耐。 佛像的补色因颜料始终调配不对,已经延滞好几天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出言拒绝:「不用,谢谢。」 了了其实挺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毕竟她每回写不出作文的时候也很烦躁。 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可乐,她昨晚捂在手里,都快给它捂沸腾了。可她的零花钱早在每天变着法地送他礼物时花光了,不然她高低得给自己再买一罐:「那我给你放这了啊。」 见她似听不懂一般,裴河宴终于转头看了过来:「我不喝这个,你拿走吧。」 了了不敢置信地双目圆睁:「可乐也不行?它也不是油荤啊,犯不了你的戒。」 了致生平安归来,了了知恩图报,挖空心思想要感谢小和尚。 她第一天帮着打了午饭,特意撇掉了荤菜,全要了素的。可人家不仅吃过了,甚至瞥了眼饭菜,对她说:「粮食最不可浪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说完,还用那双清冷得似戒尺般的眼神一眼不错地看着她。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一个中午吃了两顿饭……吃到洗饭盒都是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去的。 有了如此深刻的教训,了了第二回 精挑细选,在小卖部买了纸笔,细心地用报纸包装成礼盒,送给了裴河宴。 后者彼时还存了几分客气,装模作样地婉拒道:「太贵重了,修行之人最忌奢靡浮躁。」 了了瞪着手里纸包的纸笔,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奢靡? 这个叫奢靡? 但人家不收,就说明送礼没送到心坎里。了了再接再厉,第三回 搜颳了小卖部的所有零食,直接装在帆布袋里,递给了裴河宴。 许是在了了的疲劳轰炸下,烦不胜烦,小师父也懒得装了,他摇了摇头,抬指轻弹,示意她赶紧拿走,连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 甚至,那一天颜料不够,他都没让了了帮忙,自己亲力亲为,跑了趟腿。 今日,耐心告罄。 裴河宴蜷腿坐起,乌黑的眼睛望着她,音色沉洌:「为什么一定要送我东西?」 他的语气不算太友善,这突然的发问,问得她微微发窘。 了了眨了下眼,有零星的几点阳光溅落在她本就微浅的瞳色中,将她的眼睛晕染成浅浅的棕色。像曦光初升时,结队出来觅食的野骆驼,它们被惊动时就如她此刻,微微惊慌。 「许愿要还愿,心愿达成也是一样。」了了解释道:「我妈每年带我去寺庙求文殊菩萨时,就这么告诉我的。」 裴河宴:「……」 他深刻怀疑,这小孩就是来折损他功德的。 晚上八点,会再加一更。 明天还要加更吗? 第七章 木架底下的了致生,被逗乐了。 他抬头看了眼自家实心眼的傻闺女,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不再关心他两的说话内容。 裴河宴看着眼前满脸真诚的女孩,头疼地发现,她对这件事有事在必行的认真。 至于他喜不喜欢,希不希望,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脚边的颜料已经空了好几管,他放下调色板,用绒布擦了擦手。 他擦得很仔细,从手指到指缝,一点一点,精细得像是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不过他的这双手,确实算得上是艺术品。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像极了橱窗里用来展示珠宝的手部模型。但比起那些纤细到了无生气的手模,他的手指更富有力量感,从骨节到指尖,每一寸都有极具拉扯的牵引和张力。 「一定要送?」他问。 了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教养,她从小就养成了习惯。 裴河宴放下绒布。 了了这时才看到,他的僧衣上,已经染了多处颜料。 她下意识的,仿佛又找到了一个支点。如果他还拒绝,她就强行帮他洗衣服!洗上三天三夜,怎么也能还上人情了。 没等她展开细想,裴河宴看着木架底下正在誊写修復日志的了致生,忽然想起他曾看见过的一手小狗字。 那是了致生刚回来,身体还未彻底恢復时,因清理洞窟,手部脱力,导致握笔困难。了致生便将每日修復的记录工作交给了了了,并特意嘱咐,另起草稿。 裴河宴原以为是了致生工作严谨,恪尽职守。还曾宽慰他,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必多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直到……了致生掏出了那本爬满小狗字的草稿本,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家丑不可外扬。 他思索了几秒,转眼时,目光与满眼热切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于是,忽生怜悯之心的小和尚,乐于助人道:「如果你必须为我做些什么才心里舒服,那就帮我抄经书吧。」 他的眼神从她泛着光的毛茸茸的发顶,落到她因吃惊而格外生动的表情上,窒闷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慈悲度人,果然快乐。 了了傻眼。 小师父能在一堆选项中挑出她最讨厌做的事,果真是很有本事啊! 她不爱握笔,更不喜欢写字。 在她一箩筐多的童年阴影中,练字这一项,绝对排得上前三。 连吟枝在她的成长道路上,主打一个查漏补缺,铁腕教育。她和了致生,一个出生于高知家庭,一个成长于艺术世家,都是顶顶优秀的精英。 而了了,像是基因突变。既没有继承连吟枝的舞蹈天赋,也没有继承了致生的儒雅智慧。要不是择优录用了两人的颜值基因,她一准会被质疑是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连吟枝这么骄傲要强的人,自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女儿如此平庸。 了了舞跳得不好,那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于是,她每一天都被关在舞蹈房里,三小时、五小时、八小时地练习,直到她达成连吟枝设定的标准。 了了字写得不好,连吟枝便重金聘请书法老师,早习晚练。于是,光了了练习的字帖便塞满了整个书柜。 连吟枝就像是控制树木长势一般,强硬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干预,不断地矫正,不断地修剪。 她不停地在了了身边绑满能让她笔直向上的木架,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设定的范围内。而在那个狭小的范围里,了了唯一自由的空间就如一道缝隙,只够她喘息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她许久不出声,裴河宴察觉出异样,主动问道:「有问题?」 他的声音轻且缓,看似是商量,可并未留出余地。 了了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话落,她又后悔自己接得太快,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我的字……写得很丑。」 他当然知道。 只是这话不好接,接得不好浪费他的善心事小,让她误会自己被看轻,那事就大了。 他沉思的这片刻,了了生怕裴河宴没抓到重点,刻意又强调了一遍:「我的字,真的写得不太好看。你要是不信,我写给你看。」 她拿起画笔,蘸了些清水,在粗木板上,大笔一挥,写下「了了」二字。写完,她仔细端详了几秒……这会怎么感觉写得也没那么丑啊。 一定是短短几画难以呈现她的书法到底有多烂,她抬头,飞快瞄了眼裴河宴,重新蘸湿了画笔,另寻了块干净的木板,写下「裴河彦」三字。 裴河宴瞬间皱起了眉头。 了了顿时心中大喜,她妈请书法老师教了一年都没能把她的字体掰正,这会画笔笔尖粗粝,又是在木板上绘字,水渍一晕开,本就不怎么样的字越发显得潦草。 这还怕丑不到你? 了了志在必得,眼巴巴地等着他改变主意。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更觉得了了可怜。 若不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不会这么急切地表现自己。 违心的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但一笔带过,倒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拧眉接过了了手中的画笔,蘸湿笔尖,用指尖将用力过勐而噼了叉的笔刷捏合了一下,在她写错的「彦」字下方,重新落笔:「我的『宴』,不是硕彦名儒的『彦』,是『海晏河清』的宴。」 了了将脑袋凑过去,看他寥寥几笔写出的「宴」字,忍不住咂巴了两下嘴。 这人,故意的吧? 他这一手好字看习惯了,看她的不会觉得是鬼画符吗? 她实在好奇,想着这话怎么也算恭维他,便问出了口。 裴河宴收起笔,梳理着笔刷,轻描淡写道:「抄经是一种持戒,你的身体和心念都专注在经书上,就能修身养性。你诵念一遍经书,既是还恩,也是祈愿。这与你的字写得好还是不好,没多大关系。」 了了一听「祈愿」便双眼放光,「抄经还能许愿呢?」 裴河宴略感无语,他微微低头,看向了了:「你就有这么多愿望吗?」 了了不好意思地揪了揪手指,并未回答。 她的愿望确实很多啊,她希望连吟枝不要再逼她跳舞了,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舞蹈。她还希望能吃很多的巧克力,夹心糖,可是练舞要保持体重,她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时,能贪两口嘴。她还希望,了致生不要待在这了。自打老了头也不回地来了南啻遗址,家中矛盾不断,她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不回答,裴河宴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将画笔插回笔筒内,不疾不徐道:「佛经云,境随心转。抄经可以快速整理内心,驱除杂念。意随心动,你精神安定便能养护心神,即,心诚则灵。」 了了听得一知半解,总结下来,也就四个字「心诚则灵」。 她对这个说法接受良好,早没了刚才的牴触,忙不迭点头道:「我抄我抄。」 她雀跃时,发顶的茸毛也随着她的脑袋点点晃动,像极了阿蛮的猫尾巴,每次吃饱喝足时总会高高扬起,左右扫动。 裴河宴微勾了勾唇角,心道:还挺听劝。 既然答应了要给小和尚抄经,了了干劲十足。回家后先把上回包扎得既简陋又潦草的纸笔给拆了出来。 她甚至查阅了抄经的注意事项,按照步骤,先洗手。 洗完手,是沐浴。 她虽大为不解,洗手和沐浴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步骤,但还是认认真真走完了流程。 她闻着洗得香喷喷的自己,边用干毛巾擦着湿发,边腹诽:抄经绝对是个精细活,没点客观条件抄不了一点。 这要是每回抄经书前都得洗个澡,了致生估计能把她直接在沙漠里放生了。 她嘀嘀咕咕地擦干了头髮,坐在书桌前,摊开纸笔。 刚握起笔,忽觉不对。 等等,经书呢……? 忙活了半天,最后发现白忙活的了了整个僵坐在书桌上,一动不动。 了致生沖完脚回到房间,挨着床沿坐下。他从床头拿了本书,刚翻上两页,余光瞥见一旁坐得十分板正的了了,一脸疑惑:「你干嘛呢?大晚上的。」 了了答:「抄经书。」 哦,这事啊,他知道。 好事!他闺女那一□□爬字,拿出去都辱没他了家的门楣,实在是没法看。 练练字挺好。 了致生兴之所至,站起身,走到了了身后,打算观摩一二:「这抄经啊,要耐心,也要专……」他话说到一半,探头往光熘熘的书桌上看了两眼,不解道:「你经书呢?自己编啊?」 了了本就受了打击,闻言,更是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爹,你去帮我借两本吧。」 了致生沉默着与了了对视了几秒,微笑:「这样,你拿好笔,我现在帮你编。」 月黑风高,浮屠王塔。 裴河宴净了手,焚香点墨,拓印石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今晚,他难得奢侈,点了一根棋楠沉香。棋楠香气馥郁,是香中极品,一根便价比黄金。 他静坐片刻,等香气萦绕在唿吸之间,一静一动都可嗅闻时,才展开拓纸,覆于石简之上。 石简厚重,在文字记载中,这类文献少之又少,并不常见。 但这一块石简,打制的薄厚和竹简无异,石面的颜色也十分特别,青墨色如碧玉一般,是特属于沙漠戈壁中产出的类玉石。 因石简上镌刻的佛经是《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这本佛经因最初翻译时文字晦涩,后世传播艰难,唯梵音寺留存了珍贵的孤本,这才交由他代为修復。 他刚铺上纸,塔门便被人敲响。 女孩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清晰无比:「小师父,你在塔里吗?给我开开门,我找你借点经书。」 话落,未等回应,她又冲着塔门嘹了一声:「小~师~父,你听得见吗?」 那语气,真叫一个百转千回。 裴河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向正燃着一点火头的棋楠线香。 她是闻着钱味过来的吧? 。 今天最后一天加更,第二更在18点20分。 第八章 了了第二次进塔,轻车熟路。 甚至还能回头提醒了致生,哪一级的木板松动,哪一层楼有些歪斜,又是哪一阶楼梯被蚀空了不受力。 了致生起初并没把了了的提醒当一回事,直到被楼梯木板夹了脚,他嗷地一声,冷汗直流。 匀速上塔的队伍顿时停了下来。 裴河宴拿着烛台,从最前方走了回来。 他蹲下身,轻拢住摇晃的烛火,检查了一下了致生的伤势他穿着人字拖,大脚趾被楼梯夹缝挤了一下,红了一片。 「没外伤。」裴河宴抬起头,看着了致生:「但估计会有淤血。」 了了凑过脑袋,仔细端详了片刻:「会截肢吗?」 了致生原本还疼得说不出话,闻言,差点想把他这个亲闺女直接送走:「我截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裴河宴歪头,看了了了一眼。 烛光下,女孩的脸庞似细瓷捏就的一般,没有一点瑕疵。此时,她嘴唇微微弯起,牙齿轻咬着下唇,笑容狡黠又明媚:「谁让你那么不听劝,我都提醒你了。」 了致生理亏,懒得和她争辩。他问裴河宴:「这楼梯坏成这样,也没人来修缮吗?」 「王塔性质特殊,一般不会有人来这。」裴河宴见他缓了过来,继续上楼。 这一回,他走得慢了些。 性质特殊? 了了捕捉到敏感词,往楼梯外看了一眼。 浮屠王塔是一座巨大的藏宝楼,可楼里像是有黑洞似的,总透不进光来。 上回沙尘暴,大家借佛塔暂避时,就曾说起过。这塔虽是佛塔,可没有一点佛性。总是冷凄凄,黑惘惘的,瞧着更像是关押犯人的锁妖塔。 就在了了竖起耳朵,想多听一些内幕消息时,第六层到了。 裴河宴推开门,侧身让两人先进。 了了刚进屋,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夹杂着一点菸火气的复合香韵。 它和连吟枝的香水味不同,它不分前中后调,而是一种揉合了花香韵的奶调气味。不仔细分辨时,它似乎无法归属于任何一种标籤,既不是木质香味,也不是奶香味。 可细闻时,它复杂得像是一道难解的奥数题,有无数种的解法。每一种剥丝抽茧到最后,都即是,又不是,神秘又特殊。 了致生玩香,自然知道这是难得一品的棋楠沉香。 他这会不止忘了大脚趾上的痛,也忘了深夜前来打扰的羞耻和不好意思,双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香案:「好香!」 了了附和着点头:「是好香。」香喷喷的香。 屋子里都是书籍,有孤本,也有抄录的副本。 孤本自然是不能带出塔外的,他整理了一些手抄卷,搬到桌案上,任了了挑选。 安顿好了小的,裴河宴又取出茶具,给了致生沖泡了一杯龙井:「这里条件有限,烧水煮茶都很困难,也就龙井可以直接用热水沖泡。」 「这么晚打扰你,已经不好意思了。」了致生客气地道过谢,用眼神指了下一旁的了了:「她性子急,我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河宴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了了,她半趴在书桌上,正逐页逐页地翻着经书,嘴里念念有词。 他都不用分辨唇语,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毕竟,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全写在脸上。 了了确实琢磨着。 字太复杂的,笔画太多的,不要;篇幅太长的,内容看不懂的,也不要。 可经书,本就晦涩难懂。她一连翻了五卷,一卷合心意的都没有。 了致生品了口茶,他惯爱喝些苦茶,等候回甘。不料,裴河宴这里的龙井,虽不是他偏爱的口味,却意外的清冽甘甜,茶香醇厚。 连带着他看裴河宴的眼神都微微变了:「我当你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结果怡然自得,自成天地。」 裴河宴笑了笑,不以为意:「一杯茶,一炷香,先生就改变对我的看法了?」 「那倒没有这么肤浅。」了致生解释:「你我虽不同辈,但我从没将你的年龄看作一回事。你虽年轻,但博文广学,我有许多事情都得向你请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话落,他顿了顿,余光瞥向了了,郑重其事:「了了都跟我说了,我失联这几天,多靠你给了她信心。你这么照顾她,我很感谢你。」 裴河宴虽有些疑惑,但稍稍一想,便能猜到了了是怎么跟了致生说的。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清了清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的。」 了了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闲聊,闻言,大胆发言道:「什么举手之劳?那六爻很厉害的!」她合上经书,挪了几膝盖,坐到了致生身旁:「爸,你要是不信,让小师父再给你露一手。」 了致生和裴河宴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言。 前者是被自家闺女尴尬得无颜见人,后者被支配安排,只觉得满心荒唐,一时无话。 于是,了了仅靠一句话成功地粉碎了和谐的品茶氛围,令满屋静默。 尤不自知的了了,见两人不接茬,一点不识趣。她笑眯眯地看着裴河宴,摇着尾巴道:「小师父,你卜卦这么准,能不能再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发大财啊?」 眼见着了了越说越没谱,了致生尴尬地看了裴河宴一眼,拎着她的后领子就往后一挪:「你经书挑好了?」 了了摇头:「还没呢。」 「挑好了那就走吧。」了致生自顾自起身,随手抱了几卷手抄本,抄起了了就地告辞:「我先带她回去了。」 话落,不等裴河宴挽留,了致生拎起了了,健步如飞,几步便离开了房间。 了了被了致生夹在胳肢窝里,脚不沾地,急得吱哇乱叫:「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多不礼貌!」 了致生呵的一声冷笑:「你已经不礼貌了。」 拖鞋下楼的踢踏声中,裴河宴看着还剩浅浅一杯底的龙井,无奈地起身相送。 他拿起烛台,走到门口。 塔内忽然起风,风声撞得檐下的风铃叮啷作响。 屋内,一扇尚未关严的窗框被风吹开,窗棂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夜风瞬间涌入,将满屋的书籍纸页一一拂开,就如人在阅书一般,一页一页,翻得纸张哗啦作响。 了了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 小师父站在六层的高塔上,手中的烛火被狂肆的夜风压得没了一点火光。蜡烛似熄灭了一般,黑暗了数秒。 待风稍歇,它不再蛰伏,火光微跃,挣扎着再度燃起。 裴河宴也从屋内收回了目光,他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腕上的佛骨在风势的作用下还在摇晃作响。他将佛珠挽起,缠在掌心,顾着敞开的窗棂,他没再继续相送,只目视着她和了致生下楼离开。 了了仰起头,朝他挥了挥。 烛光的光圈投映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斑斓的壁画绘着朵朵金莲,金粉在烛光的闪动下如浮动的暗影,涟漪四起。 他站在那,面容冷峻,目光睥睨,如神邸般,高洁傲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似有风铃轻响,如至繁花似锦的南啻。 像画中走出的小师父,正坐在莲花宝座上,一腿微屈,庄严肃穆。 烛光一晃,了了脑中的虚影消失。 裴河宴的目光,也在此时,追随而至。 离得太远,了了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感觉他如冰封一般,即使再温暖的烛光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冰寒。 回去的路上,了了低头踩沙,沉默了一路。 严重缺乏育儿经验的了致生从刚开始噼头盖脸的一顿说教到最后看到了了的反应,开始自我怀疑,不断自省…… 我说得太过?伤到孩子自尊心了? 不应该啊,兔子急了先咬人,她不是自闭的性格啊。 可现在这情况也不对劲,这万一造成了心里创伤童年阴影的,回头等他晚年需要照顾的时候,这小祖宗在他床前磕着瓜子不管他死活可怎么办? 想到这,了致生浑身一激灵,趁事态还没有彻底变糟前,努力挽救了一下:「了了,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没什么经验。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了了回过神,拉了拉了致生的手:「爸爸。」 了致生诶了一声,满脸怜爱地看着她。 了了问:「你觉不觉得,我小师父他挺孤单的?他一个人住在塔里,不会害怕吗?」 了致生的一颗心顿时碎成了粉末:「……」 他在那深刻检讨,结果他女儿脑子里压根没给他留一点位置。 但闹心归闹心,了致生还是认真回答了了了的问题:「他不是一个人住在塔里,他的师父过云大师回寺里办事去了,忙完就回来。」 了了又问:「他们一直都住在塔里吗?塔里不通水电,生活很不方便。」 了致生答:「那我就不清楚了。」 了了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晃了晃了致生的手:「爸,你觉不觉得小师父和别人不太一样?」 了致生握紧她的手,反问道:「你觉得哪里不一样呢?」 「就是不一样。」和她,和了致生,和所有她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 为了方便了致生理解,了了打了个比方:「您在墙外修壁画,但他像是关在壁画里的人。」 了致生没听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去理解了了的意思:「可能是因为,他很小就在寺庙里生活了。」 裴河宴六岁入寺,拜过云大师做师父。过云大师是国内着名的雕塑艺术家,尤其擅长佛像的雕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裴河宴作为他的弟子,在玩了两年泥巴后,八岁便正式开始学做雕塑。至如今,虽才二十出头,可前途早已不可限量。 了了听完,表情顿时有些精彩。 六岁玩泥巴,八岁学雕塑。这和被连吟枝压迫的她,有什么区别! 了了惋惜地长嘆了一口气,「他真是太可怜了。」 了致生:「???」啥?你说啥? 他的表述是哪里错误了吗,为什么会总结出裴河宴可怜的结论? 他可怜什么啊!点的是棋楠沉香,玩的是佛骨舍利!这要是算可怜的话,赶紧可怜可怜他吧! 三更在晚上20点,今天加更完,就恢復成日更了。 第九章 了了无法理解了致生的悲愤从何而来,就如了致生也不能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一样。 经文奥义晦深,了了看不懂,更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抄写经书,便真的成了搬运文字。写完上一个,才能去辨认下一个。如遇上生僻字,她的脑袋就得转得更勤快了。可即便细分了结构,记住了笔画,一个字拆解下来,再重新拼凑,仍是写得歪歪扭扭,生硬奇怪。 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卷经文写了又涂,涂了又改,最后斑驳得像是一纸草稿,直接被她揉烂了丢进了垃圾桶。 了致生看不得她这么浪费纸张,便指点道:「你写字得先认识这个字,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自然就写得顺手了。这不就跟你们学古诗一样嘛?只有先理解这首诗在表达什么,背诵默写时才事半功倍。」 了了虽然觉得了致生说得很有道理,可她对学习佛经一点热情都没有,自然不愿意花时间去翻字典查资料。 她慢吞吞的,一字一抄,写了整整两天,才堪堪满意。 佛经共有三卷,了了抄完第一卷 便打算先送去给裴河宴验验货,以防过不了关,她后面两卷就白写了。 不料,了了到167号洞窟找人时,却扑了个空。 她站在门口,和了致生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老了斜叼着一支小木棍,眯着眼问她:「你来干嘛?饭点早过了啊。」 了了的目光又往洞窟里找了一圈,这一回,上下左右,找得分外仔细:「我来找小师父,不找你。」 了致生沉默地看了了了数秒,那眼神,从大为不解到努力释然,又从悲愤失望到彻底想开,短短片刻,复杂程度堪比一部情感大片。 他呸地一声吐出小木棍,眼也没抬,随手指了个方向:「他在135。」 和编号167一样,135也是待修復的洞窟编号。 了了下意识抬头,看向被木架围住的佛像几天前,小师父还因为调配不出佛像的面部颜料而愁眉不展。 如今,半面残损的佛像不知何时已经修復好了。 原先从雕塑眼部下方裂开的缝隙,经石料填补后,佛像面部完整,除时光沉淀的岁月感以外,再无其余痕迹。 就在了了仰望佛像的同时,她恍惚间觉得,佛像似也在凝视着她。 它眉眼低垂,指拈星盘,似静候了千年,与她遥遥一见。 几天前,小师父尚在修復佛像时,她也坐在木架上。可即使当时就盘坐在佛像的鼻息下,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她摸了摸有些发凉的后颈,心想:难不成……这就叫,栩栩如生? 与167相隔不远的135号洞窟内,裴河宴正在塑泥胎。 135号洞窟里供奉的是一尊高三米的四面毗卢观音。四面观音,顾名思义,一身四面,各持法器。 而这个洞窟内的四面毗卢观音尤其精美,它顶设莲幡,后置法轮,无论是雕绘的法衣还是配饰皆以重工镶嵌黄金掐丝珐瑯,十分奢华肃美。 它出自古南啻时期佛教最鼎盛时,由当时的女皇啻蛮亲塑供养。 可惜,佛像也因造价奢侈,遭遇损毁最多。 135号洞窟挖掘时,佛像就因莲幡自重过重,早已坠落毁坏。佛身也因其镶嵌的黄金珠宝,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甚至殃及整个洞窟,都曾遭遇火烧抢掠。 原本这种程度的损坏,早已没了修復的意义。 可因其与古南啻的歷史和宗教文化息息相关,即使无法对佛像做修復,也需还原135号洞窟的原本面貌,復刻出古南啻的图像史书,留存于世。 于是,135号洞窟的修復整理工作便交给了精研古南啻宗教文化的过云大师和他的弟子裴河宴。 裴河宴想要还原古南啻的这尊四面观音像,光前期工作就十分繁琐。 他需翻阅大量典籍和书绘,了解古南啻时期佛教弟子雕塑毗卢观音的审美风格与塑造习惯,但因古南啻国期太短,歷史记录有限,可供查阅的资料非常稀少。 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重新復刻四面毗卢观音像仅存的那一面佛像。 了了到时,洞窟里除裴河宴以外,还有一位研究院的记录员在整理编案。 见两人在忙,了了识趣地没进去打扰。她抱着帆布包,蹲在洞窟门口唯一的一片阴影中乘凉。 沙漠的阳光总是十分毒辣,浇在皮肤上,似倾倒了火焰一般,灼得人隐隐作痛。 洞窟内,背对着门口的裴河宴,已将手中的泥胎捏出了几分形状。 记录员抄编完日志后,拿起桌上那一沓新鲜的草图翻了翻。 古南啻的洞窟修復大部分不是一个人可以独立完成的工作,是以,修復工作的任何步骤都需记录在案,以供后期交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于是,即使是裴河宴临摹的草图,也被修订成了一册绘本,作为附件。 草图前期完整绘刻了四面毗卢观音像的唯一神态,除此之外,便是细分的脸型和五官。而所有的五官,风格各异,从最早编注着来源,到后期融汇风格重塑神像的开脸,反覆画了不下千次,整沓草图密密麻麻,全是细节。 「裴老师。」记录员感慨道:「您这画了得有多少版啊?」 「没数过。」裴河宴抽空回答完这句,用铲面剷出佛像的眼窝,轻轻压平。 这次塑泥胎仅算练习,他连佛身的骨架都没搭设,仅仅只做了佛像的开脸。但雕像,尤其是佛像,最重要的就是开脸。 这个步骤,也最费时耗神。 需捕捉观音神态,从观音像的眼眸形状、眼神形态、五官开合角度以及观音像的神态气度来把握。对雕像师而言,这既是一种本能,也是一项基本功。 他将多余的泥剷出备用,又用铲刀刻画出佛像的鼻和唇。 不知是否是参阅过数百上千次,早已将佛像烂熟于心,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个干脆利落的风格。只见他几刀下去,泥胎的脸部轮廓立刻变得鲜明立体,而他也没有任何废刀,更不存在落刀后下手太重反悔重修的时候。 记录员不明觉厉,静静欣赏了片刻。待佛像依稀有了神采后,才恍然回过神,将草图绘本放回桌上:「裴老师,您方便的时候帮我签个字。」 他边收拾东西边往洞窟外看了一眼。这不经意的一瞥,差点吓了他一跳。 视野内,一只鞋跟有些磨损的凉鞋正翻躺在地面上,而这只红色凉鞋的旁边,横躺着一只脚,风拂动时,将遮盖到小腿的裙摆撩得上下摆动,露出了腿面上青青紫紫的磕碰。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 他压了又压,成功地用十分冷静的声音问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略微有些扭曲的声音终于令裴河宴看了过来,他巡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小孩怎么坐在外面? ……好像还不是坐着,似乎是躺下了? 裴河宴沉默数秒后,放下木铲,对记录员说了句稍等。 随后起身,走到洞窟外。 太阳西落,光照角度一点一点,倾斜了大半。 洞窟外是一大片清凉的荫地,临近黄昏,微风徐徐,难得凉爽。 了了就是在这难得的凉爽中……睡着的。 天光有些刺眼,她睡意朦胧时还不忘拿帆布包遮挡光线。 等再无干扰后,她听着洞窟内的轻轻絮语,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又深又沉,像是连人带意识被一起拽入了深渊中,那里安静,漆黑,只有风声徐徐响起,如催眠一般,将她带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正好眠时,有人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和无数个睡不醒的清晨一样,她皱着眉,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试图躲避这扰人清梦的噪音。 不料,这一翻身,真如坠深渊一般,有短暂却十分清晰的失重感。 她懵然睁开眼。 眼前尘土飞扬间,小和尚蹲在土坡上,一脸的哑然惊讶。 了了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了。 直到……裴河宴身后又探出了一个脑袋。 尤其这个脑袋还叽叽喳喳的,烦人得很。 「这……没摔坏吧?怎、怎么捞起来啊?」 「哎呦,这木梯搬哪去了?」 「裴老师,您别干看着啊,快救人啊。」 相比之下,格外淡定的小和尚,动也没动。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满眼盎然。 在他眼里,了了蜷在沙坑里,像一根扎入土里的胡萝蔔。 这根「胡萝蔔」显然也发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默默地将挂在手上的帆布包挡住脑袋,试图减少存在感。 裴河宴忍俊不禁,微勾了勾唇角。 一旁,热心的记录员已经搬来了木梯,架在了沙堆旁。 裴河宴见状,伸出手,递给了了:「先上来吧。」 后者充耳不闻,继续装死。 裴河宴咽下笑意,微微正色:「你躺在我泥塑用的沙土上了。」 一秒、两秒、三秒后,听懂了的了了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阿弥陀佛!菩萨恕罪!」 这章内容提要就是卷一名字的由来,哈哈哈哈哈 好啦,明天中午见。 第十章 了了灰头土脸地被送回去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泥塑用的沙子又细又黏,即使清理过一遍,她仍是像移动的兵马俑一般,一动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沙子。 委实狼狈。 回到宿舍时,了致生还未下班。 了了接了水,准备先洗个澡。连衣裙的裙身拉链是后置的,她刚伸手够着了链头,一侧身,夕阳的光透过窗棂,从她身侧将了了摆在窗台上的摆件折射出琉璃般淬砺的光彩。 了了顺着光,看向窗台。没等她看清光源具体来自哪里,她的余光先瞥到了窗台旁那只……陪她一同滚进了沙堆里的帆布包。 包身不知何时扯开了一道口子,底部裂开的大口把包里原本装着的物品一口气全吐了个干净。 她神情麻木地瞪着帆布包良久,数秒后,她抱住脑袋,绝望地哀嚎了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她不止白抄了一卷佛经,还把经书弄丢了! 了了原路返回,找弄丢的经书。 宿舍到石窟的路并不复杂,她也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可天色逐渐昏暗,她一路低头摸索过去,别说经书了,她连片书页子也没瞧见。 眼看着夜色降临,了了深知了致生回去后没见着自己肯定要担心,只能先往回走。 和她预料的一样,了致生没见到了了,在问了庆嫂也不知道她下落的情况下,正要锁了门出去找。一扭头,见了了灰扑扑的,一副刚出土的狼狈模样,顿时大惊失色:「怎么了这是?」 了了垂头丧气,抬眼看了老了一眼后,又耷拉下脑袋,脚步沉重地回了房间。 了致生后脚跟着进屋,他关上门,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 了了嘴巴一扁,叽里咕噜把事说了一遍。 了致生听完来龙去脉,脸上的担忧神色一扫而空。他脸色微微凝重,轻握住了了的肩膀,低头端详了片刻,见她确实没有受伤,这才说道:「弄丢经书这件事,虽然不能全部怪你,可爸爸还是要批评你。但现在更要紧的,是把经书找回来。」 了了抠着手指,低声说:「我已经沿路找了两遍,都没找着。」 了致生气不打一处来,但显然他更理性一些,知道这件事不能完全怪了了。他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手电筒:「你先洗澡换衣服,我再出去帮你找一遍。」 他试了试开关,见电量充足,重新拿上钥匙,出了门。 了致生沿着宿舍到石窟的路来回走了三遍,仔仔细细地找了所有可能途径的角落。 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他望了眼不远处的浮屠王塔,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拿火机点燃。 细裊裊的烟雾融进了夜色里,只能看到一星火点微微闪烁。 等一根烟燃尽,他也思考出了结果。 他叼着那根已经熄灭了的烟屁股,背着手,往王塔走去。 了致生回来时,了了已经收拾妥当。 她等了致生等得心急如焚,可家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她不敢贸然出去。她刚想着,老了要是还不回来,她就去麻烦庆嫂。 刚想好开场白,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锁一响,老了回来了。 了了下意识去看他的双手,可令她失望的是,了致生手里空空如也,显然也是一无所获。 她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了致生走近了,才仰着头问他:「爸,您能陪我去找小师父吗?」 了致生将电量耗尽的手电筒充上电,边摘了钥匙,问:「你找他干嘛?」 他声音冷静,嗓音有些哑,了了听不出情绪,干巴巴道:「先告诉他这件事,然后道歉认错。」 了致生又问:「你想好怎么补偿了没有?」 了了点了点头:「我赔钱给他。」 了致生这才正眼看她:「这不是赔钱可以补偿的,我帮你问过了,这些手抄本都是裴河宴一个字一个字默出来的。」 了了抿着唇,没出声。 她已经从事情一开始的巨大恐慌中冷静了下来,她知道情绪对于解决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还会拖后腿。所以,在了了向了致生说明情况时,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做补救了。 但现在,她束手无策。 了致生没让她忐忑太久:「你明早六点,去塔里找他。」 这天夜里,了了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也是弄丢了经书,在一遍一遍地寻找。 梦里的天色灰濛濛的,和下雨前的阴天不同,它的灰色像是这个世界本身就缺失了彩色,清冷得有些寡淡。 了了从意识到自己在找经书开始,便如游戏角色被设定了任务一般,遵循着游戏轨迹,往135号洞窟走去。 洞窟内,小师父正在捏泥人。 了了的闯入打乱了他的节奏,他难得皱起了眉,不悦地盯着她,无声谴责。 了了原本是想告诉他,自己弄丢了他手抄的经书。可她张嘴说了半天,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心急如焚,只能用口型,连说带比划地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小师父应该是看懂了她在比划什么,他起身,拿起壁龛里的烛灯,往四面佛的佛身后走去。 他走到佛像前,停了停,转头看向了了。 跟我来。 这三个字无声却有力地传达给了了了。 她不假思索,便跟了上去。 四面佛的佛像后居然是一个地道,地道并不宽敞,大小只容一位成年男子通过。 了了看着黑黝黝的地道,以及小师父手中烛台照亮的那块入口土坯,迟疑着不敢进去。 仿佛是察觉了她的恐惧,小师父没再继续往前走。他将烛台往入口处移了移,替她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 不下来看看吗?他问。 他嘴唇未动,可声音却十分清晰。她似乎是听见的,又似乎是感受到的,可她却是个哑巴。即使她尝试了无数次,嗓子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又问:不好奇吗? 小师父长得极其好看,梦里的小师父尤甚。 他不像白日里那么端正,清冷。眼前的这个人,眉梢微挑,眼中含笑,有几分戏虐,又有几分不拘的冷傲和狂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虽穿着僧衣,却半点没有僧人的模样。 好奇啊,当然好奇。 可她好奇的不是这个地道通往哪里,而是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没犹豫太久,她一步踏出,跟着他走入了石窟的地道中。 蜿蜿蜒蜒的地道,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起初还记得回去的方向,可几盏茶过后,她眼前始终是他的背影,那个背影笼罩在那一点烛光下,清晰且深刻地印入了她的脑海中。 她终于觉得不对,快走了几步,拦住了他。 就在此刻,他吹灭了烛芯。 了了眼前一晃,即使梦里一片黑暗,她仍是记住了他的模样。震惊之下,她甚至忘了疑惑自己是什么时候长高的,居然能与他来了一个平视。 梦里的裴河宴,面容已经残缺,血污布满了他的脸颊,他身上鲜血淋漓,遍布着无数个伤口。而最最可怕的,是他自眉骨起至整片头骨的空缺,就像是曾有一副铁钉钉入他的眉心,生生撬开了他的头骨,取走了舍利。 而他握着烛台的手骨,也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五指残缺。 了了吓得不清,往后一退,却意外的一脚踩空,跌入了深渊。 深渊两侧如囚牢一般,一道道山轨布满了牢笼,牢笼里关着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人影。他们哀求、悔恨、咒骂、哭泣,一双双手拼了命般伸出牢笼,试图抓住些什么。 一层、一层、又一层。 了了在极度的恐惧中,看见了渊底炽红的火光和流动的火海。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知道,地道下方,原来……通往地狱。 了了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向窗外。 天色刚亮,太阳还未升起,她老爹的鼾声……依旧如雷轰鸣。 她却难得觉得,十分踏实。就像是沙漠中饥渴的旅人终于看到绿洲,有种活着真好的倖存感。 她揉了揉汗湿的额发,盯着天花板发呆了良久,才在闹钟短促的提醒声中,如回魂般翻身坐起。 喔……这回才是真的要下地狱了。 了了叼着吐司片,一路小跑到浮屠王塔时,已经六点过了十分。 她都没空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张大嘴,一股脑把吐司塞进嘴里,边嚼边敲塔门。 门打开时,不知道是不是了了的错觉,她感觉……小师父好像比她还没睡醒。 裴河宴只看了她一眼,便先转身,回了塔内。 了了酝酿了一晚的开场白,刚到嘴边,就被小师父的一个背影给闷了回去。 她揉了揉脸,抬脚迈过跟她小腿一样高的门槛,跟着进塔。 塔顶的天窗今日开了,正逢朝阳初升,光线争先恐后地从天窗涌入塔内,似百鸟朝凤般,聚入塔身。 平日里看着总有些灰败破旧的浮屠王塔,此时才恢復了一些南啻时期的恢弘与煊赫。 了了边走边张望,等发现裴河宴已经停下来等她时,她刚爬完第三层。 她收回视线,快步追赶。 待她和小师父保持两级台阶的距离时,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熟悉感。 于是,裴河宴走着走着,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又丢了。 他蹙了蹙眉,按奈住不耐,转身看去。 那小孩抱住栏杆,仰头看着他,一脸的壮烈不屈。 裴河宴微挑了挑眉,没闹懂她又在折腾什么花样。 不过他也不着急。 裴河宴往后,用腰抵住楼梯扶手,懒洋洋地一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十秒后,了了先忍不住,飘开了视线。 她扬起下巴,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大声说道:「我昨晚梦见你骗我下地狱,还是底下有火海的那种十八层地狱。」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毕竟此情此景看来,她说这些很有些找藉口的嫌疑。 就在了了琢磨着怎么补充一二时,裴河宴微抬了抬下巴,虚指了一下:「你要不先把嘴擦擦,谁家十八层地狱还有肉松吐司啊?」 。 写到了这一段,就唠两句吧…… 停更太久,我恢復手感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文案其实才是最开始定稿的开篇,但后来还是觉得不太满意,又推翻重写。 真正能进展下来,有突破性进步,是我先去写了第四法界的番外,在番外有两万存稿的时候终于有了些自信,这才回来写的正文。 就……我很爱这个故事,也在写故事的过程中重新爱自己,更爱你们。 哦,忘了说,这是第六法界。 《春日》不算前世今生的故事,它就是现代言情。但它有前序,按佛教讲,人的灵魂是有轮迴的。 故事里,他们会找到无数个自己的碎片。 第十一章 裴河宴这么一说,了了慌忙抬手,摸了一下嘴角。指腹清晰地将面包粉渣的触感传递给了大脑。 了了瞬间脸色通红。 她光是想到,小师父打开门见到的就是自己满嘴吐司碎屑的邋遢模样,便觉得窘迫。 她匆忙背过身,用手背,将嘴角两侧的粉渣清理干净。 裴河宴对观赏别人的窘态没有太大兴趣,但了了除外。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平日里憨态可掬,可时常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比如此刻。 了了反覆确认过嘴角已经干净后,才磨磨蹭蹭地转回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这么一打岔,她早忘了跟裴河宴计较昨晚做噩梦的事,一步一挪地跟上他:「你早就看到了,为什么刚才才说?」 裴河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不知道吗?」 了了被他一噎,连反驳都不会了,只能小声嘀咕:「你就是爱看我笑话。」 昨天她在洞窟外睡着是这样,这次吃吐司沾了面包渣也是这样,他总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洋相尽出,满地找缝。 裴河宴没辩解,他甚至没有接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气氛压抑。 了了被这气压唬住,开始反省自己说话是不是有些没了边界。理论上来说,裴河宴是他爸的同事,即使他再年轻,辈分上也高出她一大截。 她理应尊敬,礼貌,并客气一些。 可实际上,光对着裴河宴本人,她其实很难生出对长辈该有的敬畏感。甚至,因为他长得过于好看,她总会在不经意的打量间,分散注意。 裴河宴没留意到了了走了神,他把人领到房间内,先去开了窗。 今天天气很好,开了窗,蓝天和微风一併涌入室内,将房间里的檀香香味吹散了大半。 空气一经流动,凝滞在细小微尘里的香气一股脑涌进了了了的鼻腔中。 她用力嗅了嗅,香气消溢前,会格外浓郁。 她皱了皱鼻子,点评道:「没上回那个好闻。」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自然不会向了了解说两种香存在着的本质区别,一是说了她也不懂,二是事实确实如此。他也更喜欢上回那根棋楠沉香。 可棋楠做成线香,不仅奢侈,甚至还有些暴殄天物。如他,也捨不得每日都点。 他支好窗,走到书桌后的蒲团上坐下。 了了见状,跟到书桌前,有模有样地先向裴河宴鞠了个躬,诚恳道歉:「小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裴河宴昨晚就从了致生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了先生还替了了向他道了歉,并且与他协商补救办法。 这样的处理方式,在裴河宴看来,除了感受到被尊重外,还有些太过郑重了。 「手抄佛经是我平日的功课,先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算珍贵。」 他原想说,即使手抄本丢失了也没有关系,他随时可以再手写一份。只是话未说完,便被了致生打断了。 他不太贊同地皱着眉,摇了摇头:「虽然是你随手可做的功课,但你借给了了,她却保管不当,导致物品丢失,这就是她的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这一点,裴河宴还是挺贊同的。 但他不理解了致生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他自小在寺庙里长大,和了了的成长轨迹不同,他不曾有了致生这样的父亲角色在他的成长道路上悉心管教。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璎珞本业经》中就称佛陀是大用无方法王。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再因材施教。 他师父对他,便是观机逗教,让他自行领悟,并不干预太多。所以,在与人交往上,他大部分时候都如白纸一般,迟钝空白。 起初,他还在思考,是因为了了犯了错,不敢来他面前,还是了致生怕他为难了了,所以代为道歉以解决问题。 可听到这,他逐渐有些不确定了。 了致生的措辞和态度……一点也不像是要他息事宁人的样子,反而,有那么点拱火让他帮忙收拾了了的意思。 不解之下,裴河宴直言道:「了先生,您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当然,等他听完了致生的「建议」后,裴河宴有那么片刻,在后悔自己的直接。有些问题,可能还是迂迴着处理比较好。 谁能想到,他都皈依佛门了,还要替人管孩子呢? 裴河宴回过神,看向还保持着鞠躬姿势的了了。 她虽然不算乖巧省心,但本性纯正,并不招人讨厌。 他抬手,捏了下眉心,眼神微抬,虚指了一下桌对面的蒲团:「先坐。」 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了了看了一眼蒲团,立刻摇头:「您还是先差使我做些什么吧,不然我坐得一点也不安心。」 裴河宴懒得虚以委蛇,了了这请求正中他的下怀,他连铺垫都省了,抬手指向对面堆积成山的各类书籍,道:「我一共借了三册佛经给你,这三册佛经的译本、手抄本都在这里,你先找出来吧。」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差点石化:「全部吗?」 裴河宴已经开始清理桌面,准备做早课,闻言,他头也没抬,退了一步:「书架里,三本佛经分别有十三本的存量,你每本佛经只要找出一本,即可。」 了了默默掐着指头算了算,三十九本,听着是挺多,可跟眼前的书堆纸海一比较,这无疑就是大海捞针啊。 更何况……三本佛经,她除了抄完的那一卷还有些印象,其余两本就跟密密麻麻的蚂蚁浮在纸页上一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颇为心虚地询问道:「有没有什么书名或者……提示之类的。」后半句话在裴河宴的注视下声若蚊蝇。 裴河宴已经铺开了宣纸,他收回目光,语气轻飘飘地问道:「需要我替你找出来,放到手心里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这么明显的讽刺,了了还是能听懂的。 她搓了搓脸颊,没敢接话。 裴河宴拿起桌上的书卷,翻至昨晚夹了书籤的那一页。 挺巧的,正好是《华严经》中,有关佛陀如何教导弟子的经文。 「于诸众生随其所应而为说法。所谓知其所作,知其因缘,知其心行,知其欲乐。贪慾多者,为说不净;嗔恚多者,为说大慈;愚痴多者,教勤观察;三毒等者,为说成就胜智法门;乐生死者,为说三苦;若着处所,说处所寂;心懈怠者,说大精进。」 小师父的声音清悦低沉,刚好介于青年男子和成熟男人的音色之间,有沙沙的低哑。 他阅读时,专注得仿佛分不出一点旁杂心念,既不催促了了,也未曾将余光落一点在她身上。 被彻底无视,了了反而松了口气。 她望着眼前一摞又一摞,完全看不懂的书,陷入了灭顶的悔恨之中。 但凡,她勤劳诚恳,安安稳稳地把经书抄完,不存任何偷懒侥倖的心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经书要是没丢,她这会还在香喷喷地睡懒觉。说不准,还能目送早起的了致生出门,再在他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翻个身继续补回笼觉。 这种朴素的幸福,她怎么就没好好珍惜呢? 了了一步一回头,步伐沉重得像是谁在她脚上绑了两块千斤石一般。 她走到书山前,踮起脚,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迟下不了手翻找。 这里的书,随便哪本看着都比她的年龄要大上许多。封皮上的字体,有些她认识,有些认识她,各种各样,就是没有重复的。 她生怕这些「古董」价值连城,缩手缩脚地伸出几根手指,拎了两下。 这一拎,灰尘扑面而来,精准地扬了她一脸。 了了被呛得闷咳了两声,她赶紧捂住嘴,生怕打扰了裴河宴。 可身后诵经读文的人一点没受干扰,甚至连短暂的停顿都没有,显然是一点都不关心了了这里的动静。 她悄悄竖起的耳朵默默地恹耷下来,彻底接受了自己今天要在大海里捞书的命运。 她返回书桌,搬起蒲团,在书堆前清出一小块空地,随即跪坐在蒲团上,开始找书。她翻找得仔细,手上动作也是小心翼翼,连书本的褶皱都不敢多抻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撸下来一片残页,给她本就水深火热的处境雪上加霜。 裴河宴视线微抬,从书卷落到了前方小小的背影上。 初升的阳光还很柔和,她跪坐在书堆前,整个人几乎埋入陈旧孤寂的书堆里。 那堆书确实太久没有整理了,沙漠中的灰尘无孔不入,没有风时,眼不见为净还好。一经搬动,尘埃纷纷扬扬,从各个角落汇入空气中。 他光是看着,便觉得鼻腔受阻,唿吸困难。 书籍搬动的声音时不时混着两声轻咳,在安静的塔内显得十分突兀。 了了揉了揉鼻子,翻开手心,看了眼乌黑的手掌……光这个灰尘的厚度,足以可见,小师父是个懒和尚。 别是故意找她来帮忙整理书架的吧? 她嘀嘀咕咕的,又搬下来一摞书。 《华严经》一卷念毕,裴河宴阖目静坐了片刻。 身后没了动静,了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悄摸摸转头,看了眼身后小和尚盘膝坐着,双目轻闭,如雕塑一般沐着阳光,圣洁无比。 她有些纳闷地转回身,继续挑挑拣拣:他这样打坐不怕睡着吗? 这一念起,了了翻书的动作便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偏偏,如她所想的那般,身后的唿吸渐渐平缓,几不可闻。 她狐疑地转过身。 方才还圣洁无比的小和尚,果然已经垂着脑袋……睡着了!!! 。 文中「于诸众生……」引用了《华严经》内容 第十二章 了了眼睛瞪得熘圆,在「假装不小心吵醒他」和「装作没看见他开小差」的两股思想中,挣扎了片刻,最后发现自己……毫无立场。 她郁闷地转过身,和书堆生闷气。可手脚,却下意识地放轻了。 整理完一摞后,她挪了挪蒲团,翻找第二个书堆。 专注做一件事时,是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的。并且因为放松,脑海里的意识会像小树苗一样,逐渐抽出枝桠,不断长大。 她甚至在意识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段从不曾想起过的画面。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 她在单槓上压腿,做热身。 和她同在舞蹈室的还有连吟枝,她正站在落地镜前,舒展身肢。 那一天她的心情很好,了了从她格外放松的肢体上就能看得出来。 也因为这一点,连吟枝破天荒地和她闲聊了片刻,她问了了:「你现在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了吗?」 「未来」这个话题太过庞大,了了想了一会,刚准备回答时,一抬眼便看见了连吟枝眼中笑盈盈的笃定。 那一刻,了了明白了,她并非真的询问,而是想听到她这么多年训练自己得到的训诫成果。她笃定了了会回答,自己将来会是个舞蹈家。 因为她每一天都像是旋转的陀螺一样,不停地练舞,不停地练舞。 许是验证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样,了了唯一的乐趣就是和连吟枝唱反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她移开目光,不与连吟枝对视:「未来还太远了。」 连吟枝挑了下眉,耐心地继续引导:「你现在就是在为你的未来铺垫啊。」 了了偏了偏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习惯了舞蹈练习前的各种热身动作,她已经驾轻就熟,很少出汗了。可今天,窗外飘着雨,温度适宜,她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她换了条腿压上单槓,神色不变道:「我以后会做我喜欢做的事。」 了了接连给出软钉子,连吟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语气微僵,和了了闲聊的兴趣在她不识趣的回答下几乎告罄:「你喜欢做的事?你喜欢做什么事?」 「图书管理员吧。」了了回答。 难得休息的一天,她在安静的图书馆内,看管理员推着车,将书籍一本一本放入书架。那画面过于解压,她甚至看到差点睡着。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很轻易地激怒了连吟枝。她冷下脸,看着了了的表情并不像是看着她的女儿,而是仇敌一般,质问道:「图书管理员谁都能当,有什么门槛?你怎么就学不会珍惜自己拥有的宝贵资源?永远要跟我唱反调!」 她显然很后悔方才会有跟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快步走到她面前,歇斯底里道:「我不想管你了,你跟你爸去吧。」 于是,了了的这个暑假,被连吟枝发配边疆一般,送到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了回过神,看着眼前毫无头绪的书堆,深刻地后悔起来。 如果再问她一次,她一定不选图书管理员。志愿当女机长、当翻译、当探险家都行,哪个不比在这里收拾老古董强。 她深深地嘆了口气。 这口气太过真心实意,陷入「冥想」中的人也被惊醒了过来。 因他的师父是过云大师的原因,裴河宴的辈分很高,他最小的师弟也已年过三十,刚刚而立。再小些的师侄,也没比他小太多。他并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更遑论,他现在还得帮人带孩子。 所以,了了嘆的那口气,自然而然被他理解成了对这项惩罚的无奈。 他坐着醒了醒神,待清醒了些,他起身离开书桌,走到了了跟前。 了了头顶忽然蒙上一层阴影时,她还以为是云层遮挡了太阳,并不以为意。所以当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骨碌摔进了刚码好的书堆里,惊起一地的烟尘。 她被灰尘呛得连声咳嗽,透过拥满沙尘的光线看向呆住了的小师父时,满是埋怨。 走过来也不出个声,吓死她了! 裴河宴看着被她撞散了一地的书籍,眉头紧锁:「还好吗?我的书。」 了了刚想回答,就听到了后半句。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了数秒后,避开书本,撑着地板的空隙处坐起来,将书一本本重新摞起。 裴河宴低头看着,见她用力到嘴唇都跟着使劲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空出来的蒲团上屈膝坐下。 了了见自己搬过来垫膝盖的蒲团被他占了去,刚想张嘴抗议,还没发出声,就见他挽了袖,帮她一起捡书。 她赶紧闭上嘴,憋回去。差点不识好歹了…… 奈何,这一套组合动作动静过大,他余光瞥见,便侧目问她:「怎么了?」 了了立马摇了摇头,努力捡书。 「这样不行。」裴河宴打断她。 他掌心里已经叠了五六本书籍,见她看来,裴河宴用指尖在书封上轻轻一落,「这几本是《南啻·周生传》的全套,由南啻时期,一位名叫周碧野的书生所着。」 了了垂眸看去。 裴河宴重新用指尖敲了敲书名,见她有了印象,他拿起另外三本图册,继续补充:「这本是《大乘本生心地观经》。」 了了听得一头雾水,还在努力理解时,裴河宴已经说到了第三套:「《中阿含经》,这本经书没有原籍,全是手抄本。」 了了好奇:「没有原籍,这经书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孤本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昙摩难提在前秦建元二十年时曾译出过五十九卷经文,但也因保存不当,早已流失。如今留下来的经文,都是歷代僧人和学者翻译所着,可大多都是单经零本,梵文残片,很难再收齐全本了。」 他说完,略微停顿了一会,惋惜地整理了一下书扉:「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 了了忽然想起千佛石窟内有一个很特殊的洞窟,不仅洞窟的石壁上刻满了梵文,就连洞窟内都伫立着满满的石碑,它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埋葬着数千年来不为人知的歷史与宝藏,萧瑟又冷肃。 以前她并不能理解伫足在石碑前忙碌的学者,裴河宴的这番话像是点醒了她脑中那汪死寂的潭水,它们泛起涟漪,掀起微风,悄悄地在角落里酝酿出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风暴。 这场谈话之后,了了的态度端正了不少。 她向裴河宴借了纸笔,每当裴河宴讲解书名,她便奋笔疾书摘抄书名再配上很有自己风格的中文翻译。 一个上午下来,洋洋洒洒的,竟然也记了满满一页纸。 眼看着马上要到饭点,了了心不在焉,频频望向窗外。 裴河宴察觉到她在不停地走神,终于停下来,低头看着她:「都记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了了趁机揉了揉酸疼的虎口,把小抄递过去。怕裴河宴看不懂,她还挑了几个解释了一下:「你说的那些生僻字我认识的都找了同音字,不认识的就自己拼了个读音。」 裴河宴接过那几张被她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纸张,扫了两眼。 看来汉字还不是她写得最丑的,那些照搬的梵文才是重灾区。一个个梵文字体,自带加密效果,连他都差点没认出来。 他没作声,只重新递了回去:「还继续吗?」 了了摇头:「我得去给老了打饭了。」 裴河宴显然也猜到是饭点到了的缘故,微微颔首,示意她自行离开。 了了麻利地收拾了纸笔,边站起身,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那我下午还过来吗?」 裴河宴今日休息,并不离开王塔。她这么一问,他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还未完成他交待的任务。 他思索了片刻,才说:「随你。」 声音淡淡的,仿佛刚才耐心教导的人,不是他一般。 第十三章 了了给了致生送完饭后,并不像往常那样,着急回去。 可她不走,也不做别的,就搬了个小凳,支着下巴看了致生吃饭。 了致生是饿急了,今早出门时最后两块吐司被了了叼走了,他摸了个空,把宿舍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一袋干脆面。 那花花绿绿的包装,一瞧就是了了藏的零食。 他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三分钟,才在父女亲情和填饱肚子里,毅然决然选择了考验他与了了的父女情分。 等填到五分饱,了致生这才有空问她一句:「你盯着我吃饭做什么,中午没吃饱?」 了了努了努嘴,没接话。 上午裴河宴无心的一句「你父亲,以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自己喜欢或为之深耕了半生的专业中做着同样一件伟大的事,那就是保护和传承」,令了了第一次换了个角度去看了致生。 她从不觉得她的父亲有多伟大,了致生在她的童年里,一直都是缺失的状态。连吟枝每每提起他,都是十分厌烦的语气,甚至,连了致生打来电话她都不会让了了来接。 连吟枝怨他放弃了前途光明的工作,也怨他追求可笑的梦想弃家庭于不顾。照顾了了、平衡两个家庭,早已让连吟枝疲惫不堪。两人的感情也在长期的两地分居以及理念不合中,岌岌可危。 受她母亲的影响,了了对了致生也从未真正的尊敬过。 直到这一次,连吟枝出国表演,将她送来了了致生的身边。 了致生被了了盯得有些心虚,他琢磨着这小崽子这会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啊,怎么跟他欠了她十罐可乐似的,紧盯着不放呢。 他从饭盒里抬起脸,语气硬梆梆的,虚张声势:「你有事说事,别这么看着我,我饭都吃不下去了。」 了了瞥了眼饭盒里只剩两口的大米饭,忍不住嗤了声:「您都快吃完了还吃不下?」话虽这么说着,可她还是移开了目光,问:「爸,我能看看你的手稿吗?」 「手稿?」了致生含了下筷子,反问:「什么手稿?」 了了直接从他的工作檯上取来了他的笔记本。 了致生除了修復日志外,另有一本自己留底的工作笔记,笔记里的字迹凌乱,草图更是画得到处倒是。若不是每张纸的底部都写有日期,和当天的工作心情,估计连他自己都看不明白。 「这个啊,你拿着看呗。」了致生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拿上饭盒:「我先去洗个碗。」 了了翻开扉页。 笔记本开始的日期是二月,到今天已经快满半年了。类似这样的笔记本,了致生的床头还放了好几本。这要是看起来,估计跟追连载差不多。 二月十号,了致生的工作心情是「这壁画,画的人是睡着了吧,眼睛都少画了一个」。 二月十七,「哪个龟孙子手这么贱,好好的壁画上划了三道缝」。 二月十九,「对不住老祖宗,前两天骂早了。那三道缝是壁画开裂了」。 三月三,「还是古代的颜料便宜啊,一块宝石说研就研了,搁现在多少能买个一居室」。 这条工作心情下面,还列举了数种可做高级颜料的石头,并配了「啧啧」两字。 了了之前就觉得了致生的工作态度不太严肃,这会看了笔记本,越发肯定她爸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她用手摸了摸黑色水笔涂画的线条草图。 了致生下笔很轻,纸张足够厚实的笔记本上并没有太清晰的触感。小到壁画上的一棵树,大到跪坐在祥云上讲经布教的佛陀,有时候是侧面,有时候是三面立体,并没有太多规律,全凭个人喜好。 了了蜷了蜷手指,第一次觉得这些小小的草图,也有独特的可爱。 了致生洗完饭盒回来,见她看得入迷,嘴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想起笔记本上自己那些不太着调的「一句话总结」。 他轻咳了两声,从了了手里抽回笔记本,挥手赶人:「忙你自己的事去,别打扰我工作。」 接下来的两天,了了跟点卯似的,早上六点去,中午十一点回。给老了带完饭,就坐那看他的工作笔记。 了致生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脸皮嘛,看着看着也就厚了。有时候了了笑出了声,他还会探过脑袋去看一眼自己写了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有些壁画,他印象深刻,光是重温笔记就能回忆起当时的修復情况。见了了颇感兴趣,他便适时做些补充,说到兴起时,甚至会就地捡块石头,以沙作画给她比划上两笔。 了了在石窟待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感受到了壁画的乐趣。 浮屠王塔第五层的书架已经整理出了大半,三本经书中的其中一本她已经找出了五套。另外两本,她实在没有印象,有时候没了耐心,隐约觉得对得上号,就立刻拿到小师父面前试探答案。 几次下来,裴河宴早就摸清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不过他也不提示,毕竟这书架,还有半扇没整理呢。 了了再次圈掉一本书名后,用笔帽挠了挠头,转身去看裴河宴。 裴河宴正在沖茶。 他往青瓷杯中注了水后,盖住茶碗,静醒茶叶。 瓷杯旁,还放了一个鹅黄色的汝窑花口杯,釉面刻了一只虎斑猫,憨态可掬。这是前两天,裴河宴送给她喝茶的小茶杯。 醒完茶叶,他倒了一次茶汤,再泡注时,直接压住碗盖,往她的小茶杯里倒了浅浅一盏。 了了搁下笔,去书桌喝茶。 茶水有些烫,她双手分别掂着两根手指端住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一杯喝完,她推着茶杯回到他的面前,无声暗示她还想要再来一杯。 裴河宴没说话,一指压着碗盖,扣着瓷杯又给她倒了一盏。 收茶时,他抬腕没注意,腕上珠子的背云敲在杯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垂眸看了一眼,褪下念珠戴在了脖子上。 了了适时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她看着那串佛珠,由衷道:「它好特别。」 裴河宴抬眼,看了她一眼。她和了先生不愧是父女,有话不直说的习惯简直一脉相承。 他轻抚了一下背云下的流苏,不疾不徐道:「有话直说。」 了了张了张嘴,可由于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重新把嘴闭上了。 裴河宴自然不会催促,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果然,她扭扭捏捏了半天,说了一句:「另外两本,我不记得书名了。」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她每天六点,虽然来时无精打采,但再没迟到过。也许,她也猜到了这里的书需要被整理,除了前两天单纯在找书外,接下来的几天她有意无意地都在分门别类,将同类型的书或者同名不同版本的书籍都一一归入书架,整理得一目了然。 他没有道理,再去为难她。 了了见裴河宴不说话,莫名有些忐忑。她无意识地转动杯沿,杯脚在木桌上移动时发出很轻的摩擦声,不吵,但绝对算是噪音。 裴河宴看过来,目光在杯子上停留了两秒。 了了并未察觉,还在默默组织语言,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二。 也许是想停下噪音的轻扰,也许是懒得和她多费口舌,裴河宴直接告诉了她答案:「是《圆觉经》和《八吉祥颂》。」 了了轻嗯了一声,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火速站起,直奔书架。 「《八吉祥颂》!这个书名我觉得好听,当时还多看了两眼!」她咬了咬手指,视线飞快地从书架上搜寻过去:「在哪呢在哪呢,我记得我放在这一层书架附近了。」 她走时太激动,原本只是在桌面上轻轻磨动的茶杯,被她的衣角一带,咕噜噜转了两圈后,几乎倾倒。 裴河宴下意识抬手按住杯沿,指尖在杯口轻轻一拨,顺着它旋转的方向卸了力,将茶杯稳稳地按在了桌面上。 他忍不住轻嘆了一口气,指示她:「左扇书架,悬窗那一侧,第七排第五本。」 了了顺着他说的方位去找,惊讶地发现,他跟自带定位似的,精准地记得书本的位置。 她得寸进尺:「那《圆觉经》呢?」 这回,裴河宴就不说了。 他用木夹从漆黑的铁皮盒里夹了一块陈皮放入盖碗中,慢悠悠地又沖了一杯茶水。 见他摆明了要袖手旁观,了了只能自力更生,她用笔记对照着书籍名字,挨个寻找。 好在这几天也不全在白忙活,她没费太多功夫就在书架里找出了《圆觉经》,按套收编的书籍,一找到其中一本便几乎囊括整套。 她将书架上的所有版本,摞到一起,得意洋洋地一口气全搬到了书桌上。 书本的重量震得整张桌面都微微一颤,连带着裴河宴虚掩着的盖碗也因这番动静,杯口与杯身碰撞,溅出少许水花。 他立刻抬眼,无声却谴责地看向她。 但这对已经熟知他脾气的了了而言,没有任何杀伤力。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发出一些动静,来「激怒」他。 可惜,十次里有九次不会成功。 这一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吐了吐舌头,亡羊补牢般,轻手轻脚地拍了拍书封,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裴河宴,还是在告诉那些毫无生命力的书籍,要小声一些。 可越是这种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伎俩,越能平息裴河宴的情绪。 他方才还有几分冷冽的眼神,几乎是立刻变得无可奈何。他轻抿着的嘴唇松开,唇线微扬,执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了嗅茶香后,才慢条斯理地问她:「你把它们都抱过来,是想全部抄一遍?」 他看着了了,笑容难得有些促狭:「我竟然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勤奋好学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 第十四章 考验! 这绝对是考验! 了了不太信裴河宴真的会让她全部抄上一遍,可笑容还是僵了僵,默默地往回抽书本。 裴河宴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他放下盖碗茶,从桌屉里拿出一个檀木匣子:「会研墨吗?」 了了点头。 了致生还在京栖大学任教时,每个周末的早上都会练上几帖字。以前夫妻俩感情好时,连吟枝都会抱着她在书房里红袖添香。 耳濡目染之下,了了很小就学会了研墨。 她个子太矮,踮起脚都够不着桌面。老了会把太师椅搬到书桌旁,她就站在太师椅上,趴在桌角,用墨台一圈一圈地给他研墨。 小时候动作不太灵活,她经常会把墨迹弄的身上到处都是。了致生从不责骂,只会在练完字后,抱起她去井边打水,然后揉着她的掌心,把墨渍全部洗净。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记忆仿佛丝毫没有褪色,仍旧清晰得像是刚刚发生。 「那你来。」裴河宴把已经打开的檀木匣子推了过来。 匣子里装着的是墨条,砚台和瓷碟。 了了看向书桌上摆着的另一个砚台,问他:「不用那个吗?」 裴河宴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再次指向檀木匣子,强调了答案。 这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了了不再反覆确认,从匣子里依次拿出墨条和砚台,准备研墨。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两人对彼此的了解虽不全面,但也略知一二。 和了了印象中总是苦哈哈修行的僧人不同,小师父的生活水平比了致生都要精緻很多。他做早课,抄写经书时,偶尔会用钢笔,可绝大多数时间还是习惯用笔架上不同种类的毛笔。以至于她每次开小差时,总会看见他在那皱眉挑选。 今天用哪支心爱的小毛笔,应该是裴河宴最大的烦恼了。 不用去石窟的时候,他会在观音画像前打坐片刻,有半小时的,也有半刻钟的。时间一到,他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往香坛里插上一根燃到只有一截的残香。 品茶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致生亲身受益过以外,连了了都有幸分一杯羹。 她往砚台中滴入一滴水,将墨条以平面与研石接触,开始研磨。 太久没研墨,她有些手生,每个步骤都需努力回忆一下,才能继续。 她做得有模有样,裴河宴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他倾身,拿起一本《八吉祥颂》,随意翻阅了两下。 这篇经文字数不多,薄薄的几页几乎都在讲解经文的来歷和释义。 他铺开纸,从笔架上挑了根极细的毛笔,架在镇纸上。 了了已经加了第三次水,她不确定这次所需的墨水用量,停下来,问裴河宴:「这些够了吗?」 裴河宴也不太确定,他看了了了一眼,评估了一下:「不够可以再磨。」说完,他站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来试试。」 了了愣住。 她看了看座位,又看了眼裴河宴,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啊?」 裴河宴没再重复,他一站起来,几乎挨着屋顶。逼仄的层高空间,令他的压迫感犹如实质。 「坐下。」他说。 装傻这一招对他没用。 了了老老实实地坐到蒲团上,然后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等待下一个指示。 裴河宴却皱了下眉:「握笔不会?」 会倒是会……了致生曾教过她怎么握笔,还手把手地带着她写过几个字。 她拿起笔,不用他再发出指令,看着已经折好书封的经文,沾上墨,在纸上落笔。 因从小练舞的缘故,她的手腕力量很扎实,虽然字写着不好,但横是横,竖是竖,笔画规范又标准,比硬笔字看着漂亮不少。 裴河宴让她用毛笔,单纯是因为他这里没有多余可供选择的笔具,而不是异想天开,想教会她写软笔。 见她适应良好,他没再干预,迳自坐到观音像前开始打坐。 悬在头顶的阴影离开,了了手腕一顿,悄悄瞥去一眼余光。 他坐得不算端正,倚着墙,背嵴微塌,浑身都透着散漫和随性。 他双掌合十,掌心握着佛珠,低头一礼。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随即,一手捻珠,一手搭在膝上,闭目入定。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了了收回目光,对着作业,无声地嘆了口气。 《八吉祥颂》的经文很短,比了了抄的第一篇经文还要短上一截。 她抄完后,将笔桿搁在笔架上,先琢磨了一会。 毛笔的笔尖太软,她控笔能力不行,加上纸张又是完全空白,连框线都没有一条。她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写完了整体一看……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了了捂着纸,先悄悄看了眼裴河宴。 他今日打坐的时间有点久,但塔楼内没有钟錶,她也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但未经允许,她也不敢随意走动,只能支着下巴望着悬窗发呆。 之前厚厚的书堆高耸入顶,把位于书架边的这扇窗遮挡得严严实实,连丝光都透不出来。 了了猜是这扇窗太有吸引力了,正对着书桌很容易走神,所以才被小师父挡了起来。可现在看着看着,她又不确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因为半天过去,连只鸟都没有路过。 她移开视线,看着书架。不过没超过两秒,她就百无聊赖地整个趴在了书桌上。 了了完全忘记了纸上的墨迹未干,她用下巴杵着纸,捞过经书往后翻。就像上厕所没带手机,手边的沐浴露都得抓过来看两眼成分含量一样,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藏语发音都给看了一遍。 直到她翻至后面一页,看见了文后的附註。 「晨起念诵此日诸愿成,临睡念诵能见善梦境,战时念诵制胜于诸方,事前念诵倍满诸所求。」 而在这段附註后,有人用横线画了个箭头,在空白处写下寥寥四字胡说八道。 了了差点笑出声,她摸了摸字迹,墨迹的颜色已经陈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字体也有些幼态,一笔一画,轻易就能看出是个小孩写的。 不会是小师父小时候写的吧?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了了就彻底打不住了。 光是想想小孩时候的小师父努着嘴一本正经地批註「胡说八道」四个字,她就特别想笑。也不知道那会做功课,有没有被他师父训诫。 她额头抵着书桌,闷笑时,整个书桌都被她的动静震得嗡嗡摇动。 她全然没发现,裴河宴已经结束了打坐,仍笑不可遏地把脸整个埋入了经书里。 裴河宴直觉这事好像跟他有关,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来,俯身抽走了她手中的那捲经书。 了了掌心一空,下意识抬头看去。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灿烂得有些过分。 已经知道她在笑什么了的裴河宴面无表情地与她四目相对,他合上经书,不露声色地问道:「很好笑?」 莫名察觉到一股凉意的了了,笑容秒收。她视线飘忽着,看左看右,就是不敢和裴河宴对视:「没有,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好了,说完后,她不止觉得脚底板冷,连天灵盖都凉飕飕的,跟抹了一整瓶风油精似的。 她低下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本来也不算什么事,怎么莫名地有种偷看了别人私密日记的感觉…… 裴河宴将经书一拢,握在掌心,低头去看她抄写的内容:「写完了?」 他一靠近,了了立刻自觉地让开座位。 站起来后,她清晰地看见了小师父脸上的一言难尽和无比嫌弃。 他掀了掀眼皮,十分克制,才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记得你刚开始写得时候,也不这样啊。」 了了掰着手指,含煳嘀咕:「这我也没料到啊。」 这话,裴河宴还是信的。这一手字,就是让他故意这么写,他都写不出来。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原本,他还打算马马虎虎让她煳弄过去算了。可她实在是……一点操作空间都没给他留。 他长声轻嘆,忽然理解了了致生。 裴河宴让了了坐下:「你重新写给我看。」 了了不敢反驳,乖乖坐下,拿起笔,另起一页。 裴河宴沉默看着,直到一行字毕,他才发现问题,了了的方向感很糟糕。 她后一字会对比着前一个字的「头部」去规划落笔,但又因对字不够熟悉,写两笔停一会,再落笔时,笔尖用力不均,墨水深一块浅一块,几乎跟小孩涂鸦差不多。 他垂眸,望向了了。 她正专注地将「善」字誊到纸上,几道横线挨得太近,她用笔十分小心,笔尖轻轻擦着纸面,用力到整个指尖都微微发白。 手指用力的同时,她身体也微微下倾,在她留意不到的地方,垂在桌面下的宣纸被她用身体揉出了褶皱,瞧着乱七八糟的一团。 他抬起手,两指用力地按了按眉心,纾解压力。 了了还是小女孩,他不方便直接用手调整。他思索了一会,想起观音画像后,放着一把戒尺那还是他上回偷懒时,怕师父责罚,悄悄藏起来的。 他从画像后重新取出戒尺,在书桌旁屈膝坐下。 了了本来就紧张,裴河宴一坐下,她手腕一抖,一个「我」字,直接煳了半边。 她立刻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裴河宴掌心正握着戒尺,见她眨着眼,跟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眉头一皱后,又缓缓松开:「我又不打你,你怕什么?」 了了声若蚊蝇,低声控诉:「那你拿个尺子!」 裴河宴闻言,用戒尺的一端托住她的手肘,轻轻一抬,故意恐吓道:「你要是再写不好,就不一定了。」 。 第十五章 他故作兇狠,可他那副长相,和兇恶是一点都不沾边。 也不知道他是毫无自知,还是觉得了了是个小孩,比较好吓唬些。 她重新坐好,将纸张摆正,握着笔继续往下写。 刚写完一句,裴河宴握着戒尺,在她的左肩上轻拍了一下:「肩膀放松。」 了了刚想回头看他,戒尺灵活地抵住了她的腮帮子:「继续。」 了了鼓了鼓嘴,有口难言。 接下来便如受刑一般,肩不能耸,背不能塌,手腕要与桌面垂直,目光要在笔尖聚焦。她前一秒刚泄了劲,后一秒戒尺就如手眼一般,立刻抵达战场以示提醒。 好不容易抄完了《八吉祥颂》,了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河宴只草草看了一眼,便让她继续保持端坐的姿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了了不解:「我还不能动吗?」 裴河宴凝眸看了眼桌角上的沙漏,沉吟道:「再坐半刻钟吧。」他则站起身,将了了刚写的两张经书放到一起对比。 …… 总的来说,神仙难救。 了了紧张兮兮地观察着裴河宴的表情,她在连吟枝的脸上看到过太多次失望,每到交答卷的时候,便会变得格外敏感。 裴河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对了了本就没有预期,自然谈不上失望。 他先检查了一遍有无错别字,摸完底,再去看字体的结构。等做完这些,半刻钟也到了,他放下经文,示意了了:「你可以回去了。」 了了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这、这就放过她了? 见她会错意,裴河宴只好再补充一句:「明天再来。」 哦。了了眼里的光跟被风吹灭的烛火一般,瞬间熄灭。 她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正犹豫这砚台和墨条怎么处理时,裴河宴微微颔首,看向了了:「放这吧,我自己来。」 说完,他目光微定,落在了了右侧的脸颊上,多看了两眼。 自她下巴到右脸的面中位置,刚好地印了两列经文。 他一哂,低笑出声。 了了不明所以,但见他盯着自己的右脸,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啥也没有啊。 她不蹭还好,一蹭,墨迹晕开,她半张脸都黑乎乎的,像刚在泥里打完滚的猫咪,翘着几根看着不太聪明的聪明毛,傻乎乎地看着他。 裴河宴越发觉得好笑,可照顾着了了的面子,他十分克制地用手指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才将嘴边的笑意压下。 了了越发莫名其妙了,她用手背蹭了蹭脸:「我脸上是沾什么东西了吗?」 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都吃了什么……辣椒碎?干脆面?她不确定。 裴河宴也没再捉弄她,他招手,领着了了走到水盆旁:「墨迹印脸上了,洗一下吧。」 他弯腰,从水桶里打了一舀水,倒入铜盆。 了了借着水光,看了眼脸上的墨渍,微恼。倒不是恼裴河宴,而是单纯懊恼自己总是闹出洋相。 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擦洗着脸颊。这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很快将她半张脸揉搓得通红。 她脸颊滚烫,自己看不清洗干净了没有,便抬起头问小师父:「我脸上还有吗?」 已近黄昏,夕阳暖融融的光照入室内。她扬起脸时,水珠顺着下巴,珠帘般滴滴滚落。 他的视线一下被剔透的水珠吸引,抬眼望去。 她半张脸颊通红,迎着暮光,眼瞳里的光比掉落的水珠还要更加清透。 裴河宴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转身去拿了块手巾,但并未直接递给她,而是顺手挂在了木架上:「差不多了,把脸擦干吧。」 他背过身,好像忽然多了许多事情要做,忙碌地没空搭理她。 了了不疑有他,自行取过手巾擦干了脸。 真是怪丢人的,她默默地想。 那一晚,了了做了一夜的梦。 一会梦见一队快马从戈壁滩前穿行而过,踏入荒漠。鸣沙掩盖了马蹄声,载着马背上的战士一路绝尘,奔向王帐。 一会又梦见一个少女未着鞋袜,盘膝坐在书案前,握笔抄训。 许是太过感同身受,了了在梦里也忍不住「啧啧」了两声,啃着苹果,迈上胡毯,站在了少女身后。 可梦境里,似有加密一般。她一眼看去,只看到如绸缎般细软的娟帛,在少女的笔锋下似波光粼粼的水面,微微荡漾。 她居然也不觉得奇怪,仿佛脑中一直有一道浅浅的意识在告诉她:「看不见是因为它超出了你的认知,这并不重要。」 紧接着,大门打开。 了了抬头看去,走廊外点着一盏又一盏的宫灯。宫灯皆是用八角琉璃做的灯罩,烛火被拢在斑彩的琉璃灯内,似飘在天宫的圣火,泛着鎏金色的灿光。 她被眼前的恢弘惊艷,连唿吸都慢了下来。 这么一走神,宫门开了又关。有一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棉白的僧衣,襟口处别着一串沉香做的十八子念珠。随着他的走动,念珠流苏上缀着的蜜蜡与赤金髮出轻微的玉石相击声,清脆悦耳。 莫名的,令人心旷神怡,心生安宁。 他进殿后,双掌合十作揖,对着座上的少女微微一礼,客气又疏离:「陛下深夜召吾前来,可是愿意将通关文牒还给小僧了。」 少女并未回答,她从胡毯上跪坐起,趴在书桌上,兴奋地朝他招手:「法师快来。」 她拿起桌上一幅用绸带繫着的捲轴,边解开,边说:「孤让画师将法师入朝那日的场景画了下来,你看看看喜不喜欢。」 法师未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展开捲轴。 捲轴上,身披金甲龙袍的贵女端坐在王座上,她神情倨傲,高高在上,与今晚丹唇外朗,明眸善睐的少女完全不同。 少女指着王座之下,仰头与她相望,身姿挺拔,法相俊朗的法师,邀功一般向他介绍:「孤找了最擅人像的画师,你瞧他给你画得好不好?」 法师双手合十,低下头,并不回答。 少女被扫了兴,有点不高兴,她将画轴捲起,扬手掷到法师的脚边:「捡起来,拿给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法师轻嘆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至极,但仍是弯腰捡起了散落的画卷。他没有多看一眼画中的内容,只是将它慢慢卷好,放在了手边的木架上。 「陛下若无事,吾便先回了。」 「谁说没事?」少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孤为你建了浮屠王塔,法师明日,就搬去塔里吧。至于回去,你想都别想,除非孤死。」 这一音落,宫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士兵急匆匆的,在宫官的带领下,往殿内跑来。 远处,烽火台上狼烟四起。整个夜晚,瞬间如雷鸣般暄沸起来。 少女隔空望去。 紧接着梦境似碎裂了一般,了了不断下坠不断下坠,重复着落入了那日看见过的十八层火狱里。 火焰卷上身体的恐怖触感令了了倏然惊醒,她翻身坐起,冷汗淋漓。 靠,又成烤乳猪了! 第二天一早,了了顶着个黑眼圈去浮屠王塔。 裴河宴看见她眼底的乌青时,还有些诧异。不过他向来不爱谈长论短,即便好奇,也没开口询问。 他将打湿的手巾盖在一会要用的泥胎上,另拿了块毛巾擦干净双手后,拿起墨条,开始研墨。 了了一晚没睡好,困得不行,进了屋就焉儿吧唧地在蒲团上坐下了。 她用下巴杵着书桌,看着他一圈圈的研墨。 小师父长得俊朗,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她抬头瞧了眼裴河宴,忽然想起昨晚梦里的那位僧人。她努力比较了一下,可脑子里似有一块橡皮擦似的,她每回忆一次,记忆便更淡一些。 她挠了挠头,目光警惕地将房间打量了一圈:「小师父,你在塔里住了这么久,就没发生一些什么奇怪的事吗?」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不太确定她说的「奇怪的事」是什么:「比如?」 下巴杵得有些疼,了了用手背垫着,往前挪了挪,压低了声神秘兮兮道:「我最近老做噩梦。」 裴河宴点点头,几乎猜到了她想说些什么,揶揄道:「梦见在抄经书,然后哭醒了?」 了了差点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小师父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是这等偷奸耍滑的狡猾之辈嘛! 她正想为自己申诉一二时,裴河宴说:「今日抄一遍就好,墨用完就回去吧。」 他搁下墨条,将毛笔递给她。 了了看了眼砚台,他并没有加很多水,浅浅的一汪墨,可能一篇还没写完,墨就用完了。 她立刻咽下方才想说的话,狗腿般双手接过毛笔,眼神湿漉漉地沖他笑了笑:「虽然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博取同情啊,我是真的做噩梦了。」 她强调了两次「真的」,生怕裴河宴不信。 他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了了这才作罢,她握好笔,自觉地端正了坐姿:「我又梦见自己掉进了火坑里,被火烤得滋滋啦啦的。」她跟闻着了烧烤味似的,耸了耸鼻尖:「这塔是不是真的有点邪门啊,比如以前用活人祭祀啊,或者活埋打桩啊……之类的。」 她说着说着,在裴河宴看过来的严肃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抿住嘴,默默地噤了声。 「王塔是南啻的女帝为了宣扬佛法,耗时三年,集当时的所有人力物力建造的佛塔。」裴河宴解释道:「没有你说的这些猜测。」 了了皱了皱眉,她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看过。 她一安静,裴河宴也不再说话。 他看了眼沙漏,起身去打坐。 今日塔内格外闷热,他莫名有些心烦意乱,闭上眼,脑中迴荡的都是了了那句「我又梦见自己掉进了火坑里,被火烤得滋滋啦啦」。 这句话,似经咒一般缠绕在他耳畔。 他仿佛真的看见,她无数次从悬崖上坠落,落入渊底滚烫的火海之中。那炙热的岩浆卷食而上,她的身影很快沉没在炽烈的火焰里。 他唿吸微沉,静不下心,只得睁开眼睛。 迎面一阵热风,将屋内书本翻得哗啦作响。 了了惊唿一声,连忙按住飞起一角的练习纸。 裴河宴循声望去,她正手忙脚乱,一手按住书本,一手按着盖在泥胎上的手巾,防止飞落。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歪着脑袋,讨赏似的,笑眯眯道:「我厉害吧!」 他静静看了许久。 直到风声稍歇,他缓缓解下戴在腕上的那串佛骨念珠,对了了说:「送给你吧。」 「戴着它,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 小小通知:明天入v啦,会有双更大肥章! 下一篇文开这个《将你的世界点亮》(今半年开)记得预收! 甄真真玩吃鸡,十有九鸡。 迟盛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茶水间午休时拖了把椅子坐到甄真真对面:「开一把。」 甄真真:「?」 迟盛没作声,只掀起手机屏幕给她看了眼:「和我组队,各自作战,看谁活到最后。」 甄真真沉默几秒,「哦」了声,暗自嘀咕:不要和孤寡又毫无情趣的老男人计较。 开局没多久,甄真真惨败。 她泪眼汪汪,咬牙切齿:「你炸我!这是不公平的竞赛!」 「你跟我谈公平?」老男人斜咬着烟,抬眼觑她:「那你什么时候对我公平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第十六章 (双更二合一) 了了对这串佛骨念珠,印象深刻。 了致生失联当天,她避开人群偷偷躲在楼梯间里小声地哭。那会已经入夜,黑夜寂寂。木门推开时的声音像极了恐怖片里的经典开场。 她心脏咚咚,还未见到人影,先听见了念珠轻轻碰撞时发出的珠玉声。 那一刻她想:即使是鬼,也应该是佩戴着佛宝璎珞的好鬼。 似为了验证她心中所想那般,火柴划亮,他出现在了了了面前。 泪眼朦胧中,了了看着他,就像看着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佛子一样。 而在此后的每一次见面里,小师父都随身戴着这串念珠,或是缠在腕上,拈珠把玩;或是戴在胸前,当作压襟。从没有哪一天,见它缺席过。 了了对佛教的佛宝并没有概念,可光凭他如此珍视,她就知道,这串佛骨念珠对小师父而言,肯定十分珍贵。 受宠若惊的同时,了了谨记着家中训诫,摇头婉拒:「我不能要。」说完,她又忍不住去瞧他手心里的佛骨念珠。 还真别说,她馋这个宝贝已经很久了。想摸摸材质,想感受把玩的触感,再研究研究它是为什么能发出清脆的玉击声。 了了的外婆去世前,曾给了她一串白玉珠。这串白玉珠的每颗珠子都像羊脂一样,油润温和,多把玩两下就跟要沁出奶羔似的,她极为喜欢。 但显然,小师父的念珠不属于白玉。它比羊脂玉要剔透,像上好的白瓷,有细碎的粼光。但也不是翡翠,因为它的透润和翡翠见底的清澈又完全没法比较。 既然不是玉石,那就更不可能是木珠了。 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生怕被裴河宴发觉她的言不由衷。 可捏着笔桿的手却不自觉地转动着,像掩饰什么一般,忙碌个不停。 裴河宴沉默了一瞬,了了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所以并未勉强。他将念珠一拢,倾身在供奉观音像的香坛旁找了个位置把念珠放下:「那随你。」 这架势,颇有「等你想要了再来拿」的意思。 了了没往深了想他的用意,见小师父重新闭眼打坐,识趣地不再发出声音干扰他做早课。 同一天傍晚。 了了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翻了致生的工作日志。 暮色已深,沙漠深处不像城市里,日落时会有炊烟裊裊。它静谧得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而日落,则像是一位蹒跚老人,提着灯从沙山往绿洲走去,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不见。 在窗外的日光彻底消失前,一阵敲门声响起。庆嫂受了致生所託,来看了了有没有回到宿舍。 「你爸怕你还没回来,让我去接你。」庆嫂和了了住得近,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家大人上班路上遇到,没事就会闲聊几句。 她知道了了这几日一直跟着浮屠王塔的小师父练书法,直夸了了勤学苦练,是个好苗子。也不知道她从哪看出来她是个好苗子的…… 毕竟了致生和小师父一看到她的字,就忍不住摇头嘆气。 「哦对,还有一个事。」她让了了在门口稍等一会,回去拿了碗绿豆汤端给她:「冰镇过的,你拿去喝。」 了了顿时两眼放光。 在沙漠里用水用电都很奢侈,偶尔能吃上根雪糕,都跟祖坟隔三差五冒了青烟似的,这突然出现一碗冰镇绿豆汤,她简直欣喜若狂。 了了接过来,连声感谢。 那真情实感的,几乎想跪下来给她磕一个。 庆嫂被她逗得直笑,忍不住摸了摸了了的脑袋:「你说你这么个家里娇养的女孩子,跟你爸来这地方,吃碗绿豆汤都欢天喜地的,图什么呢?」说完,她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再过十来天,学校就开学了吧?」 庆嫂不提,了了还没觉得。这会一算时间,确实离开学没多久了。 假期告急的噩耗,令她看到绿豆汤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庆嫂没发现她的异常,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你爸今晚好像有事,不知道是加班还是开会,反正得晚点回来。他让我跟你说一声,困了就先睡,不用等他。」 了了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她目送着庆嫂离开,这才掩上门坐到了餐桌旁。 绿豆汤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连碗都丝丝地冒着凉气。搁在餐桌上的这一会功夫,以碗底为圆心的桌面四周立刻布上了一层水汽。 了了拿出平常给了致生送餐用的饭盒,分了一半的绿豆汤进去,然后仔细地封上盖,蒙了两层保鲜膜。 她不知道了致生今晚什么时候能回来,保鲜膜的保温作用也仅仅聊胜于无。可沙漠的高温环境下,什么保温工具都跟心理安慰差不多。 做完这些,她坐到书桌旁,一口一口十分珍惜地舀了绿豆汤喝。 绿豆的糯感和汤水的甜味入口即化,了了却没了胃口。 她透过窗,看向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朦胧影子的浮屠王塔,支着下巴,长嘆了一口气。 她才刚和小师父成为朋友呢。 了了喝完绿豆汤,收拾干净桌面后便躺回了床上。 平时总是两个人,夜晚再无趣也不会这么孤单。她翻来覆去良久,索性回到书桌前。 了致生的所有工作日志,她都已经看完了。为了打发时间,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用小刀将笔芯削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几天前,了致生结束了167号洞窟的修復工作,主动申调去了365号石窟。 听老了说,那是南啻皇族御供的洞窟。南啻女帝为了记录她当政时治理王朝的英武风姿,特意凿建了一个洞窟,让工匠画师定格她的风采,以供世人观瞻。 可惜,古南啻国在歷史的漫漫长河中犹如昙花一现,花期短暂得几乎无人在意。 以至于,古南啻国遗址现世时,歷史专家才将目光投向了这个曾在群雄逐鹿时代短暂崛起过的帝国。 了致生就对365号洞窟尤为感兴趣。 起初是因为没见过世面,想看看皇家宫廷的石窟长什么样。后来, 是发现石窟中有关南啻女帝的壁画全被损毁了面容, 引起了他的强烈好奇。 他废寝忘食, 除了找寻壁画遭受破坏的秘密以外, 还试图从壁画中寻找到蛛丝马迹以復原女帝啻蛮的真实画像。 了了原本对南啻的歷史和南啻的女帝都没有什么兴趣,可最近,她的梦里频频出现一些超出她认知以外的故事和画面。 就连小师父提起南啻女帝时,也心存尊敬与维护,这令她莫名有种想要探知一二的冲动。 她翻开日志,找到了致生最新记录的笔记。 笔记上的日期还停留在前天,但笔记内容却有了新的补充。 那是一个画在纸张角落里的图腾,图腾的勾线并不复杂,细看像一只展开羽翼的巨大鹏鸟,鸟啄尖锐,眼神兇狠,姿态也是如同蓄势待发的雄鹰,扑向猎物时极具野心和张力。 但不知是压缩了图画尺寸的原因,还是这个图案本身构成的元素就不太和谐。 那只鸟,细颈细腿,并没有能成长为庞然大物的底色。它像是被一只巨掌推抚着要进攻、要扑击、要侵略一般,从里到外都充斥着荒诞与野心。 了了被这个图腾吸引,她握着笔,凌空勾勒了两下线条,确定了要如何下笔后,她重新找了一张画纸,用笔尖勾出鸟兽的轮廓。 相比抄书练字,画画对她而言要简单许多。从起草线条到渐渐丰富内容,她完成得轻而易举。甚至,因为这个图腾并没有什么难度,除了一些涂改的痕迹令这个图案看上去有些不连贯和稚嫩外,粗看之下与了致生随手画的这个草稿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画完还挺满意,想着天亮后可以拿去考考小师父,心满意足地将画纸仔细折起。 这一晚,了了难得没做噩梦。可睡眠质量,却一点没比平时好上太多。 了致生彻夜未归,她每隔一会就会突然醒来,警惕地竖着耳朵听门外有无动静。 昨夜风沙大,夜风将门板撞得咯吱作响,她烙饼似的在狭窄的床上翻腾打滚,始终昏昏沉沉,睡不踏实。 醒来后,了了如常洗漱。 她遵循正常的行为逻辑照顾着自己吃完早饭后,站在空荡荡的下铺前,推证老了是否真的一夜没有回来。 下铺的床单洁净平整,除了她下来时故意在床单上踩出的脚印以外并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毯子也是一样,连边角上的褶皱都没有一丝变化。 了了有些懵。 修復基地在沙漠深处,交通不便。除了同事之间偶尔会打牌解闷外并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就算是加班、开会也不至于泯灭人性到需要通宵达旦吧? 而且老了一向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宿舍的,昨晚怎么会如此反常?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有一种即将要发生一些她无法掌控的不安预感。 她换了一双鞋,出门去找了致生。 365号洞窟在千佛石窟的上两层,不仅需要绕过木架桩子,还得爬几十级又窄又陡的土坡台阶。 了了虽然心中焦急,可眼看着小白鞋跟泡进黄泥沼似的脏兮兮的,不免还是腹诽道:「这种路也敢给尊贵无比的南啻皇族走,就不怕被砍头吗?」 她嘀嘀咕咕的,一路走一路碎碎念,等到365号洞窟前,却停了下来,深唿吸了一口气……如果老了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她宣布从今时今日开始,将进行不限期的只针对了致生个人的冷战行动。 不哄,绝不和好! 她还在那暗暗发誓,拿着测绘工具正要进入洞窟的壁画组同事老魏瞥见她,停了下来,跟她打招唿:「诶,了了,你怎么过来了,你爸呢?」 了了心中咯噔一声,反问道:「我爸没在里面吗?」 「没啊。」老魏也觉得奇怪,「你爸昨天下午走了之后,就没回来过,你不知道他去哪了?」 了了知道的显然还没有他多,她压下心中不安,询问道:「那您能联繫上我爸吗?他昨晚一晚都没回来。」 老魏皱起眉,他将工具倚着石壁放下,示意了了先稍安勿躁:「你别着急,你爸这么大人了,肯定不会丢。我帮你问问传达室,基地出入都会有登记的。」 了了只能耐着性子等。 可边等边忍不住猜测原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老了如此失态,以至于连和她交代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不!不对! 了了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庆嫂曾受了致生所託,来看她是否回到了宿舍。甚至还叮嘱她,困了就先睡,不用等他。 也就是说,了致生昨晚就没打算回来,并且他有私人原因不方便告诉了了? 她被这个猜测惊到,一种难以驱散的恐慌在瞬间填斥了她的整个内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老魏已从传达室老方那打听到了了致生的行踪,他边腹诽老了这爸当的实在有些不负责任,边安抚了了:「我问过了,你爸昨晚临时搭了回研究院的车去市区了。今天应该能回来,你安心回去等着。」 了了回过神,点点头,「谢谢魏叔叔。」 「不客气。」老魏重新拎起工具,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返回来叮嘱:「你有事就过来找我,或者找庆嫂都行,自己别瞎跑啊。」 了了又乖乖应了,这才在老魏的目送中,离开了石窟。 回到宿舍后,了了先发了一会呆。 她把了致生最新的工作日志又重新翻了一遍,试图从那些简短的文字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 了致生是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即便每日都重复着机械的清理、缝补和修復,他也乐在其中。 既然不是工作上的原因,那就只能是个人问题了。 了了忽然,想到了连吟枝。 因为没什么胃口,了了便没打算中午去食堂吃饭。 她把桌上原封未动的绿豆汤当做了午餐,撕开保鲜膜时,食物发酵后的淡淡酸味直冲鼻腔。她小心地舔了一口,绿豆汤除了闻着有些酸味,倒还没有变质。 这口甜汤在沙漠里实在有些稀缺,了了思量再三,仍是捨不得把它倒掉,三两口全填进了肚子里。 解决过午饭,了了趁着日头还不算太毒,直接去了浮屠王塔。 小师父不在塔里,连带着他这两天在捏的佛脸泥塑也不在书桌上。 这段时间,了了时常在王塔走动,裴河宴会有意识给她留个小门。这样即使他不在,了了也能畅通无阻。 她进屋后,先在书桌前坐下。 出入王塔这么多次,了了的活动空间却一直很小,即便是在这个房间里,她也只能在书架和书桌的直线范围内活动。 倒不是裴河宴这么要求的,而是了了自觉克制住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在别人的地盘上,不经允许随意翻动,对她而言,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书桌上,摆放着一册新的《圆觉经》和练字用的字帖。 说是字帖,其实是裴河宴连夜画出来的田字格。田字格里是虚线描的字影,用来给她参考和框限字体用的。 了了在今天之前,并没有见过。 她新鲜地摸着这崭新的字帖,心里暖融融的。 这肯定花费了不少时间。 她原是想早点来,解释一下她今早旷学的原因,再和小师父请个假回去等了致生。可现在,她不想走了。 她在书桌上找到她这几日用的砚台和墨条,自己研了墨练字。 若裴河宴看到这一幕,应当会感概,佛陀果真是具备了一切智慧和神通的圣人,他的「因材施教」和「怀柔感化」就连顽童也能够用智慧和慈悲渡化。 简直妙哉妙哉。 裴河宴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他坐在四面毗卢观音的莲幡下,目视着佛脸,不知不觉走了神。 了了今天上午没来,也没提前知会他。他有些介意自己被放了鸽子。 他昨晚刚刚熬夜给她做了字帖,还想着今早能看见她胜喜惊嘆的样子,可惜也落了空。 论起来,虽然她没正式拜他为师,可他教导她多日,也算有点师徒之情吧。她这行为,可算不上尊师重教,是要挨戒尺的。 他心中烦扰,下意识去摸手腕上的念珠。手指搭在了空荡荡的腕上,他才反应过来,念珠在昨日就已经取下,赠给了了了。 哦……她还不要。 他抬眸看向千叶莲台上身披天衣结跏趺坐的毗卢观音。观音双眸微瞌,唇角轻扬,笑容慈悲又包容。 他很喜欢这尊佛像,佛雕最重要的,就是佛像的开脸。 数百位神佛,每一位神佛都各有自己的形态和面容。这尊四面毗卢观音,就无端得让他感觉到亲切与熟悉,仿佛远隔千年,仍有净化与疗愈的力量。 他心神微松,刚放任自己游离惫懒,却在潜意识触及到「了了」二字时,勐的心口一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了了有期望的? 《圆觉经》的篇幅有些长,了了一天内是抄不完的。 裴河宴的字帖似乎也是参考过了了这几天的抄书量,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刚觉得疲惫时,字帖也戛然而止。 这种感受很奇妙,有点像是被特殊关照了,还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一种。 她有点想等小师父回来,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抄完的这几张字帖。 不用猜她也知道,裴河宴肯定会故作老成,先肯定一下她的自觉和认真,再皱着眉用戒尺虚虚圈画几下,让她自己去发现问题在哪。 等她支支吾吾编出两个后,他若贊同,便一脸欣慰地告知她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若不贊同,戒尺就会在书桌上轻拍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她是孺子不可教。 要是赶上他心情不好,他连一个字都不吝惜说,直接打回经书让她再重抄一遍。 也不知道今天,小师父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日头还早,她根据沙漏的流速判断了一下时间,打算先睡个午觉。 以防和上次一样,把墨水印在脸上。她仔细地把几张字帖交叠好,整整齐齐地摆在裴河宴那侧的书桌上。 然后才趴下去,闭目休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刚才专注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了致生的事。 等闭上眼,脑子里有了大把的空闲时,这件事又不自觉地盘亘到了她的心头,堵得她心口发慌。 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每次眉头一皱起,她就跟剪断灯芯似的,强行把那段火苗掐灭。 这个方法好像有点用,反覆几次后,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裴河宴回来时,刚走到楼梯口便知道了了来了。 上午出门后,他在房门外挂了个锁,锁头没有扣上,只是用来防止风太大时将房门吹开。现在,房间门敞开着,只有一把锁孤零零地挂在墙壁上。 他脚步一顿,再上楼时刻意发出踩踏声,以作提醒。 然而,他意想之中的慌张脚步声或者收拾桌面的窸窣声全都没有出现。塔内,安静到只有他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如滴漏般,由近到远,再由远及近,声声迴响。 进屋后,他先寻找了了的踪影。没费什么力气的,在悬窗附近的书桌上发现了她。 裴河宴没想到她会趴在桌上睡着,等走到她跟前,他才放轻了脚步。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睡了多久,露出来的半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显然是好梦正酣。 他的目光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停留了几秒,很快划过,看向了书桌对面。 应该是想让他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字帖,字帖摆放的位置和方向都是他的顺位。并且,怕被风吹跑,那叠写得满满当当的字帖上,还分别被了了用镇纸、笔架、砚台和玉章压住了四角固定。 他微哂。 比起刚开始,借支笔蹭点墨都要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的意见到现在,她是一点都没跟他客气了。 他没立刻坐下去翻阅字帖,而是先从壁龛里挑了管线香。 沉香助眠,能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他划了火柴,将线香点燃。在明火的烧灼下,线香飘出一缕很淡的烟火味,他耐心地等着火头烧灭, 凝成火星, 吮吸般汲取着养料, 将线香燃成灰烬。这才寻了个香插, 把沉香放置在了书桌上。 随后,他走到窗边,支起窗,让空气流动起来。 沉香的香味丝丝缕缕,被风扩散着,很快瀰漫了整个房间。 裴河宴这才去洗了手,坐到了书桌前。 他把压在字帖上的障碍物一一挪掉,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字。 了了进步很快,自从改善了坐姿,纠正了握笔习惯后,她东歪西倒的小狗字立马端正顺眼了不少。 可她像是天生不会握笔写字一样,即使他描了字影,设定了框架,她的字仍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跃跃欲试着想脱离他的框限。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可能她的极限就在这了,没有天赋和热情,有些事註定很难看到结果。 他放下字帖,准备整理整理167号洞窟的修復日志。 最近的佛像復原工作停滞了很久,一是难度大,二是各方争执不停,始终拿不出一个最终定论。 他不像自己的师父,在佛雕上有一锤定音的权威,只能慢慢地等,慢慢地磨,在无数次试错和反覆研究中选择最正确也最专业的答案。 笔刷轻触纸面的簌簌声,像雪花似的涌入了了耳中。 她睡不安稳,又沉于空白的梦境里醒不过来。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压迫,令她在睡梦中都在反覆呓语。 起初还只是一两个短促的音节,渐渐的,她慌张起来,发出类似求救般的梦呓。 裴河宴笔尖一顿,抬眼看去。 她鼻尖出了汗,嘴唇翳合着,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她眉头紧皱,一副被困在梦魇中的挣扎模样,推测她应当是做了噩梦。 他犹豫了一会,还在放任她和干预她中做着选择时,她唿吸声逐渐粗重,似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眼皮轻颤,浑身打战。 他终于倾身,用笔桿子敲了敲她的额头。 但外力干扰的力量太小,了了并没有被叫醒。她重新坠入梦魇中,像落入密集的织网里,不停地下坠。 裴河宴皱了皱眉,叫她的名字:「了了?」 后者毫无回应。 他放下笔,用手掌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了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招有用,她安静了下来,下一秒,她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了他。 裴河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她的目光太有攻击性,令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反应。 他没避开与了了的对视,掌心重新落下,停留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十分生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抚:「醒了就好。」 以前他总觉得,她毛茸茸的额发是柔软的干燥的,可手掌抚摸的触感下,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更像春天里湿漉漉的草丛,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孕育着万物生长的活力。 他闭上眼,轻声诵念:「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了了,身心安康,善缘无尽;祥和安宁,平安喜乐;清净自在,智慧如海;离苦得乐,莫逢兇险;福德圆满,功德无量。」 话落,他睁开眼,看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第十七章 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了了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特别的祝福。 不过眼下,她更需要的可能是泻立停…… 喝变质绿豆汤的后果就是,她在厕所蹲着出不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以至于了致生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拉虚脱了的了了扛去医务室挂针。 营养液的药水从输液瓶里一滴滴流入她的身体里,了了抱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一脸菜色地蜷缩在椅子上,吭都吭不出一声。 了致生自责得不行,一步都不敢离开,把烧水煮粥的事全拜託给了庆嫂。 庆嫂不知道缘故,煮了粥送来时,看着了了没精打采的模样,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脸蛋:「这是谁家小可怜吶。」 了了没力气说话,只能往了致生那递了个埋怨的眼神。 自知理亏的老了无奈地苦笑了声,拿起调羹,餵了了喝粥。 这针一挂,就是两天。 第二天了了恢復了些,催着了致生去浮屠王塔帮她跟小师父请假。了致生拿她没辙,亲自跑了一趟,回来时给了了带了句话「好好休息,早日康復。」 了了听完,怀疑人生:「就这八个字,没别的了?」 了致生帮她调慢了营养液的流速,反问她:「那你还想要什么字?」 了了没接话。 她想起那天下午,小师父摸着她的额头,祝福她「身心安康,莫逢兇险」时那温柔的语气,仍觉得凭他两现在的关系,怎么也不该就这八个字啊。 她撅着嘴,发脾气:「反正就不能是这么简单的八个字。」 了致生觉得她无理取闹:「那我给你找本新华字典,你想要什么字你自己翻。」 了了:「……」她爸真窒息。 就这么和平相处了三天,了了没问他那晚消失是干什么去了,了致生也没主动提起。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没有试图戳穿这层窗户纸。 但了了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了了恢復健康后,立刻去了浮屠王塔。 落了三天的字没练,连她这么懒散的人都有些不习惯。 裴河宴正在等她,看见她来,先仔细地打量了两眼:「恢復完全了?」 了了刚想点头,又留了个心眼,怕他得到答案后会差使她干些重活,模稜两可道:「一半一半吧。」 她那点子心眼在裴河宴眼里是完全不够看的,不过他也懒得拆穿,只是问她:「那你今天想做什么?」 他举例:「看书、练字,或者别的,都可以。」 了了有些不敢置信:「我生个病回来,待遇就这么好了吗?」 裴河宴对她和了致生之间聊了多深没有概念,也不打算做那个拆穿谜底的人,他默认了了的各种想法,也包容她的各种猜测,不做任何解释。 但实际上,是因为她开学时间将近,而她的书法提高程度,早已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了了选了看书。 前段时间整理书架时,她除了记录书名,偶尔也会翻一翻内容。有些书,小师父会顺口告诉她讲了什么,而有些书,他都是快速报完书名,便继续下一本。 慢慢的,了了也摸出了些规律。比如:前一种,是她可以看的,所以他才会跟划重点似的,总结内容,看她有无兴趣。 后一种,则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所以他连多说一句都懒得,毕竟实在浪费口舌。 她找了本闲书,倚靠着书架,就地盘膝坐下。 这闲书,有些类似寓言故事,引经据典,最后煲碗鸡汤。起初看着还挺有意思,看多了,就跟陈词滥调似的空白乏味。 她悄悄看了眼小师父,见他没注意这里,偷偷从书架上换了本书下来。倒也不是了了怕他,主要是他看见了,肯定得说她调性不佳,没有恆心。 口舌之争,还是能省则省。毕竟,她从没在裴河宴这讨到过什么便宜。 不料,这本更无聊了。 它记载了有史以来有名有姓的高僧如何修行圆满的故事,了了看着满篇的圆通、惠通、灵通等各位大师的法名,支着下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默默地又给自己换了一本。 这一次她严谨了些,认真地看了眼简介。 「佛教高僧教你摆脱无意义的忙碌,获得心灵的宁静……」 不好,她现在就挺宁静的。 「新时代的通达佛法与减轻生活压力的智慧,幸福的根本在于本心……」 看着就很深奥,她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越不怕死,活得越好。一心一意,才是修行佛法的本源。」 了了皱着眉,苦大仇深,她不怕死也没活得很好啊。 「你是在看书,还是在扫尘?」终于看不下去的裴河宴,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向她。 她可能以为他没看见就不知道她那边的动静,也不想想她搬书换书时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有多像噪音。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了。 了了一手搭着书架,一边扭头看他:「可这些书都不适合我啊。」它们就差在书皮上写着「你别碰我」四个字了。 裴河宴捏了捏眉心,视线从了了身上滑过,落在书架上找了找:「你左手边第五排的第八本。」 了了顺着他说的去找,「这本吗?」 「对。」裴河宴说:「你拿过来看。」 好,这就是不让换书的意思了。 她撅了撅嘴,乖乖地拿了书走到书桌前她的位置上坐下。 这本书的封皮有些旧了,了了起初以为外面这层纸皮就是它的书封,可前后都翻了一遍,既没找着书名也没找着作者落款,更别提出版信息了,整一个就是三无产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她不信邪,翻开扉页,第一页是手写的目录名单,第二页就直接开始了正文内容。她目瞪口呆,可看着书页上的宋体字,又是规规整整一目了然的印刷字体,完全不像是粗制滥造的盗版书籍。 了了想问又不敢问,抬头见裴河宴在整理资料,默默歇了搭两句的念头,闷头看书。 很快,她就发现了这本书的玄妙之处它是由很多本书拼凑起来的。 上则故事还在讲千佛石窟的由来,下一则就是捕风捉影的人物野史。上下并不衔接,也没过渡起承,难怪跟三无产品似的…… 唯一有关联的,可能就是歷史发展顺序。 原来这是一部南啻国史啊。 她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书中夹了一篇关于啻蛮的艷史。 「相传,南啻末期,啻蛮痴迷一位由古胤朝前来南啻讲经论法的高僧,无宴法师。并为其大兴土木,网罗经书佛宝,因此导致民不聊生,百姓哀声载道,最终灭国。 而亵渎神明,玷污佛子,也成了啻蛮桀骜不驯的最大原罪,始终受世人诟病。」 了了疑惑地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屋顶,又低头看了看地板。 大兴土木,兴的是浮屠王塔? 网罗经书佛宝……她默默转头看向书架,不会就是这些吧? 那多少有点磕碜啊。 裴河宴见她看着看着又走了神,那脑瓜子转得跟风扇似的,便轻移了一下镇纸。 一声震响,不轻不重,足够把她拉回书本上了。 了了老实了没一会,又蠢蠢欲动,她心痒痒地想确认个答案:「小师父,我能不能打扰你一下,问个问题。」 裴河宴头也没抬,回:「不能。」 了了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被哽得心脉堵塞。她锤着胸口,跟七老八十上了年纪似的:「我感觉我又不舒服了,头晕、喘不上气、嗓子里跟安了个鼓风机一样,你听是不是?」 她一耍赖,裴河宴就没辙,他无奈地在了了继续表演口技之前阻止了她,妥协道:「你问。」 了了往前挪了挪,挨着桌沿,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咱塔里的宝贝呢,都上哪去了?」 咱塔里? 裴河宴挑了挑眉,没纠正她,也没跳入这个陷阱,反问道:「什么宝贝?」 「就啻蛮赏给法师的宝贝啊。」她比划着名,「这么大一个塔,都没点暗门或密室吗?」 裴河宴屈指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坐好。这么鬼鬼祟祟的,真跟有点猫腻似的:「世人既然都知道浮屠王塔里有啻蛮赠予法师的佛宝,又怎么会留到现在。」 有道理。了了顿悟。 她可惜地嘆了口气:「我还以为多少能留点什么,让我开开眼呢。」 她这么惋惜,让裴河宴瞬间想起在浮屠王塔见面的那一晚,她恳求自己为了致生卜卦时,取下了她的手鍊,目光灼灼地告诉他,「这是金的。」 他那会没懂她眼里那泫然欲泣的不舍,除了对了致生的关心外还掺杂了什么,现在忽然明白了,原来是肉疼。 他抿了抿嘴角,压下到唇边的笑意:「现在的王塔里就只有快腐朽的木头,你赶紧摸一摸吧。等这边的修復工程结束,连这些木板和楼梯都要用玻璃隔起来了。」 了了一听,格外稀罕地用指尖摸了摸地板:「都不用等到修復工程结束,我再过一周就要回去了。」 她语气落寞,有些不舍:「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刚来这里时,我每晚都悄悄躲在被子里哭。洗澡不方便哭;每晚十点后断电也哭;吃不到新鲜蔬菜会哭;被热醒了还哭。」总是哭得莫名其妙,了致生连哄都不知从哪哄起。 一次两次后,他成功脱敏,干脆当没听见,反正了了哭完了,也就没事了。 「你比我爸心软多了。」了了说。 裴河宴不置可否。 每晚都哭,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她好像一感到委屈,眼角就会立刻泛红。 她在浮屠王塔暂避沙尘暴的那几日,到点就摸黑上楼。忍得住的时候就自己默默坐一会,困了再下楼。忍不住的时候,就小声地哭,呜呜咽咽的,和寺庙里吹起的过堂风一样。 实在不堪其扰,不管不行。 想到往事,裴河宴嘆了口气,问了了:「你是南方的。籍贯京栖?」 前半句他语气笃定,后半句捎带了点询问,似乎是拿不太准。 了了点头。 她还在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起过时,裴河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 「难怪。」 了了不解:「难怪什么?」 「我母亲也是京栖人。」他语气淡淡的,几乎没什么情绪道:「我的母亲她……」 他原本是想说,他的母亲就很爱哭。 可一想到了了过分蓬勃的好奇心,一旦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她可能会刨根问底。所以想了想,还是换了种说法。 「她说京栖的女孩都很爱哭,只不过……你也太爱哭了些。」 第十八章 了了不服,可她似乎也没法反驳。 她爱哭还不是因为这日子过得太苦了? 不过她也知道,很多她难以接受的事,在裴河宴或者了致生的眼里,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 她郁闷到拿手中的书撒气,没再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裴河宴没制止,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而说起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你来这之前,有去过千佛石窟的陈列馆吗?」 「去过。」她声音闷闷的,有些提不起兴趣:「这不是所有人来修復基地的第一站吗?」 无论老少,反正来之前都得先去一趟陈列馆,将所有的展馆从头到尾走一遍。跟她们学校组织春游秋游,总往博物馆带一样,美名其曰,了解歷史。 「有一个展馆,叫藏经洞。「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工作资料,「你可能没留意,那里的经书大部分都货不对版。」 裴河宴说着,从一旁的书笼里取出几本旧书,递给她:「这几本也是,你看看哪里不一样。」 了了被勾起好奇心,接过书翻了翻。 这套书籍,书名写着《佛雕艺术入门全套》,书皮尾页的内封却是一张宗祠继承人的名单。里头有不少生僻字,她连看都看不懂:「这是随便找了张纸当书皮吗?」 「南啻时期的文化并不止啻蛮当政时的那段歷史,它先后还歷经了大胤朝、古溯国和雍国所在的歷史朝代,最后才慢慢没落。只是塔卡沙漠在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歷史间,一直都属于边陲小国,很少有人将目光落在这里而已。」 「但南啻的佛教文化以及当时流通各国的经贸、文化、医学、艺术即使放到现在也是里程碑式的存在。所以在几百年前,发现此地藏书十分珍贵的拂宴法师,便联合当地氏族收归藏书。可惜……」 他这一声低语,无奈又怅然。 「可惜什么?」了了听得入神,催促他快些往下说。 「可惜这些书籍自南啻亡国后,又经歷了溯国与大漠数年战火的摧残,遗失的遗失,残破的残破,烧毁的烧毁,俱都残缺不堪。」裴河宴看着手中用宗祠名录修补的古书籍,低声道:「拂宴法师为挽救这些珍贵的藏书,便与当地氏族商议,将所有书籍登记造册,修补缺漏。于是,一半的藏书收入了浮屠王塔的藏经阁,由氏族长老联合当地百姓和僧人查补,一半送往京城大慈恩寺,由拂宴带领众弟子抄录修补。」 他抚摸着最后那页封皮,说:「以前,塔卡沙漠所属区域是拂宴法师的封地,叫楼廊。楼廊土地贫瘠,十分落后。那时的纸笔比普通百姓的命还贵,但当时的百姓和乡绅为了响应拂宴法师的号召,把家中能用的所有纸张,哪怕一面是地契,是宗祠名录,只要另一面是空白的,可以写字,都一一上交,赠给经阁修补书籍。」 他顿了顿,补充结尾:「虽然现在和当年缺少纸张,书籍珍贵的已经不同,可爱护书本,仍该是世人应做的。」 裴河宴说完,看着了了。虽一言不发,可眼神里的不贊同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 了了原本以为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歷史杂谈, 可当他把目光落下来时, 她脸颊顿时火辣辣的, 跟被火焰燎了一口似的, 烫得她无地自容。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并把刚才因为撒气翻得微微开线的书小心地压平,端正地放回书桌上。 在知错就改这事上,了了向来态度良好,一骑绝尘。 虽然也没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真心改过,不过好歹,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裴河宴拿起书,摸了摸开线的书嵴,有些心疼:「这是我花了好多年才凑起来的。」 了了战术性地眨了两下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小师父的表情。她很擅长察言观色,并且对愤怒、失望和生气等大多数消极情绪都十分敏锐。 而在这半个多月的相处中,裴河宴更是一个情绪内核非常稳定的人。他鲜少生气,即使真的被她惹急了,也顶多摆出一张冷脸,来宣告他的不悦。 可只要了了真诚的道歉、检讨或者低声下气地卖乖,撒娇,他几乎撑不过十秒。 眼下看,他应该是真的心疼了,眉头都紧紧地蹙到了一起。连带着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也流露出了痛惜与不舍。 真是难为他,连不高兴都说得如此委婉……顾全大局。 了了从蒲团上跪坐而起,默默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你要不,打我吧,让我好好长长记性。」 她垂着脑袋,连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负疚感是真的,知错了也是真的,可乖乖受罚却是假的。她太知道先发制人的重要性,也清楚只要她服软认错,裴河宴是绝不会真的对她下手的。 他固守死板,在这个男女平等的时代也严格遵守着男女有别的分水岭,即使是之前教她写字,他也宁愿用戒尺,而不是亲自动手纠正。 果然,裴河宴在沉默地看了她数秒后,再次心软:「算了,也是我说话没注意分寸。」 了了抬眼,觑他。 小师父抿着唇角,正仔细地检查着开线的书嵴,琢磨着怎么修补。 「要不……」了了正要故技重施,话刚开了头,就被他出声打断:「去把我的火柴拿过来。」 了了答应了一声,立刻起身,去壁龛里拿火柴,递给他。 裴河宴接过火柴盒,取了一根火柴,划着名了去烫开线的线头。 封定书籍的线是棉线,火引子一烫瞬间点着,火焰顺着火柴分出两缕,就在即将烫到书皮时,裴河宴不疾不徐吹灭了火柴,再用指腹将棉线上的火头一指碾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没见过世面的了了,差点惊唿出声。 她俯身凑近,瞪大眼睛看着他在余温消散前,把烧焦的棉线捏出形状,简单地做了个封闭。 「不烫手吗?」她问。 裴河宴显然是不太想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干脆把火柴盒抛给了她:「好奇就自己试试。」 了了吃了瘪,舔了下嘴唇,嘀嘀咕咕地把火柴盒放回了壁龛里。她回到书桌旁,重新坐下:「小师父。」 和刚才做错事时用的语气不同,有求于人时,了了的声线会故意捏得奶里奶气。 但裴河宴只是抬了抬眼,连个语气声都没给她。 自讨没趣的了了,识趣地清了清嗓子,用正常的声线问道:「楼廊的氏族和百姓是因为拂宴法师才去修补的经书,那这拂宴法师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有先见之明?」 见她感兴趣,裴河宴思索了几秒,先问她:「你对大雍国的歷史了解多少?」 了了干笑了两声,捏着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裴河宴没配合她打哈哈:「一点点又是多少?」 「我就知道大雍国是推翻前朝,在现在的京栖建立的国都。」了了说完,沉思了片刻,实在是脑子里搜刮不出任何碎片了,才尴尬地笑笑,做了总结:「就这么一点点。」 裴河宴沉默了将近一息之久,他还是头一次发现了了对他是如此坦诚。说一点点,那就是一点点,连多一点都没有。 他随手,拿起一串紫檀,盘在掌心,拈珠静心。 那稀里哗啦的拈珠声,跟火烧了眉毛似的。 了了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换珠子了?」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侧目看向观音像的香坛旁。 那日,裴河宴取下佛骨念珠说要送给她,她没敢要,他也没再戴回去。后来,她病了几天,就更没留意了。直到现在,看见他盘玩在手中的是另一串念珠,她这才恍然想起来。 可那串小师父以前从不离身的佛骨念珠,仍摆在他那日褪下的位置,连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惊讶,回看裴河宴时的眼神都有掩饰不住的讶然。 但后者压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目光自然,淡淡回视,把了了的注意力一下子拉回了还未说完的故事上。 「拂宴法师出身皇家,是前朝的六皇子。他的身世因史书里记载模煳,至今已不可考。但野史里一直有一种说法,说他是前朝皇帝掳掠重臣之妻,囚于宫廷,生下的不容于世的皇族血脉。他四岁时就被送入雍庆寺修行,后遭乱世,天下易主,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一点点。」他故意瞥了眼了了。 被点的了了,捂着脑袋做了个鬼脸:略略略略略。 这不经意的小玩笑,看得裴河宴无奈摇头,他表面是摆出了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嘆息神色。可了了收回视线时,他却勾了勾唇角,笑得不着声色。 「大雍的皇帝其实也出生皇族,不过是旁支,在前朝覆灭之前并没有太多存在感。论辈分,拂宴与大雍的皇帝是表亲还是甥舅?」裴河宴有些不太确定,但了了嘛,比较好煳弄,只要他不露怯,她就捉不着他的马脚刨根问底。 当然,他永远也想不到,他今天一个无心的错误会误导了了在不久后的歷史课上,大出洋相。而眼下,毫无察觉的了了双手托腮,听得格外认真。 裴河宴跳过拂宴与大雍皇帝的辈分关系,继续往下说:「大雍皇帝为了彰显仁德,巩固皇位,对前朝臣子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甚至,为博臣民信服,特意大张旗鼓地找到拂宴法师,大加赏赐。拂宴法师自幼跟着高僧四处游歷,原本朝代更迭与他也没什么干系。但他身份敏感,贸然动作会有生命危险,只能承接圣意,配合表演。他开宗立派,创立佛寺,被禁锢在了京城,留在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他声线低沉,娓娓道来时,简直是一场视听盛宴。 了了托着腮,咽了口口水,微微走神:她决定了,她以后的老公就按小师父这个标准找! 第十九章 完全不知道了了此刻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的裴河宴,见了了一脸的孺慕之情, 略感欣慰。 能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好奇心, 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人总会随着阅歷的增长,看破迷雾, 最终发现人生不过是一列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能去哪, 能看到什么沿途的风景都在于方向的选择上。 而残酷的,从来不是风景,是人生的等级。 有些人一出生就在车头,也有些人出生时就吊在车尾。有半路下车的,也有中途补票的,谁能最先到达终点,全凭本事。 当然,也有像他这样,没有目的地,也不在乎能看到什么风景而不愿意急赶路的,会选择惘惘一生,随遇而安。 这突如其来的感悟令裴河宴若有所思,他回过神,看了了:「还要往下听吗?」 了了用力点头:「当然了。」 她听到现在都还没有听到重点呢! 「拂宴法师应大势所趋留在京城后,皇帝陛下对他的知情识趣十分赏识。龙心大悦之下,出资修建佛寺,赐名『大慈恩』作为嘉赏和告诫。」 了了忍不住打断他:「这哪里是嘉赏?」她愤愤不平:「法师都不想和王朝有什么牵扯,只想当个自由散人,皇上要是真的好心,大可当作没有法师这个人。明明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慾,害得法师只能待在京城,连封地也去不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她越说越生气,气鼓鼓地瞪着裴河宴。 莫名被一起迁怒的裴河宴,只当作没看到她怒视的目光,和她讲道理:「自古权势斗争都是这样,拂宴法师也不过是这洪流中可怜的棋子罢了。」 「那他都不能离开京城了,怎么和楼廊的氏族联繫啊?皇帝会准许他写信吗?」了了问。 「自然不许,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陛下既然要彰显自己的气度,给拂宴法师的封地自然也是按皇子的规格,有驻兵、有军马、有食奉。前朝刚刚覆灭,大雍初建,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比比皆是。如果拂宴法师有心復国,只要他稍微给出一点信号,前朝党派立刻就会死灰復燃。大雍的皇权怎么可能放任这个机会给他。」 「那不啊。」了了说:「万一哪天皇上看他不顺眼了,就给他这个机会,那不名正言顺就把他处死了吗?」 裴河宴讶异地挑了下眉梢,对她能猜测到故事走向微感惊喜。 就在他斟酌着要不要夸两句,让小孩开心开心时,看出他言下之意的了了一抬下巴,洋洋得意:「电视里都这么演。」 裴河宴失笑。 确实,从古至今太多这样的例子。自古相争,想要兵不血刃,很难很难。 而拂宴法师的一生,更是比他现在轻描淡写的叙述,要悽惨许多。 他年幼出生时就不曾拥有属于皇子该有的尊荣,人人厌恶他,视他如敝履。一个不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可想而知他的童年会有多艰难悽惨。 四岁被送入雍庆寺,于拂宴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他离开了宫廷,离开了被仇视和嫌恶紧紧包围的环境,终于能顺畅地唿吸了。即使他吃着没有一点油腥的斋饭,喝着寡淡到无味的米粥,仍感到无比幸福。 他跟着住持学经认字,跟着师兄弟砍柴挑水,时年渐过,他如脱胎换骨般,从一个人嫌狗恶的弃子变成了远近盛名的高僧弟子。 当年时局混乱,住持为保护拂宴不被捲入宫廷斗争,令其师尊带着他远离京都,四处游歷。也是这个时期,他跟着师父到了楼廊,在此避世隐居。 直到……天下易主,大雍朝立。 他被寻回,软禁在了皇寺,等候处置。 万幸的是,大雍王朝初建时,根基不稳,民心溃散,大雍的皇帝急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以及他作为高僧在民间的威望来收买前朝旧臣和百姓的拥护,巩固民心。 于是,他又一次侥倖地躲过命运的铡刀,活了下来。 拂宴对自己的结局和归属早有所料,他无欲无争,一心向佛,只想早日求得解脱。 可因楼廊破损的经书残卷以及那惊艷于世的藏经阁实在令他难以割捨,他这一生都在为修补与传承经文卷宗而努力着。 甚至,为保护经书,他曾向大雍皇帝陈情,恳切他出手相助。皇帝忌惮他在百姓中的善名,唯恐此事做成,拂宴的威望再无浇灭之机,并未同意。与此同时,他为了斩断拂宴与百姓之间的联结,想方设法,企图让拂宴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 为此,他不吝牺牲了固伦昭和公主,以公主自愿出家为母祈福守孝为由,把固伦昭和公主送到了大慈恩寺,日日与拂宴作伴。 不久后,寺中有关固伦昭和公主和拂宴法师的流言蜚语便日渐喧沸,渐渐地传入了民众的耳中,百姓们对法师的信仰与崇敬以一种强势的入侵速度,迅速崩塌。 固伦昭和公主不忍法师毁于王权之下,勉力抗争,但她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抵抗来自父兄的压迫和威胁,早早香消玉殒,不知所踪。 后世有传公主守孝期满,被送与大漠和亲。但公主出嫁那日,公主的奶娘与僕从无一喜色。即使送嫁的车舆声势浩大,红妆十里,可车马匆匆,公主不顾百姓围街送别,直到出城都未露一面。 甚至有言传,公主的车驾在出城前,曾被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利箭掀开了喜帘。喜帘撕裂,箭弩深深扎入了车架的龙骨上,而车架内,除一套凤冠霞帔外,空无一人。 起初还有人质疑公主是否真的出嫁大漠,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向一转,说是公主出嫁前抛下家国子民与拂宴法师私奔,导致大漠君王震怒,挥兵南下,不出几日便能攻占楼廊。 这些疯言疯语和战争的阴影一併拢下,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即使有人提出种种质疑,也很快不了了之。再加上,当时大雍皇帝从拂宴法师房中搜查出他与楼廊氏族暗中私联以及与前朝旧臣密谋谋反的书信,此事就此板上钉钉。 愤怒的百姓不再信仰他们的高僧,纷纷上书,希望皇帝能够处以极刑,涤清拂宴这类玷污佛教殿堂的沽名钓誉之辈。 一代高僧就此跌落神坛,查无此人。 「不论史实如何,拂宴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史臣除名,几乎没有任何记载。」 裴河宴手中捻着的紫檀珠一顿,心中再度涌起一股气闷。 他当初在梵音寺的藏经阁里翻到拂宴法师的手记时也是这样,气闷不止,可又不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他深深一嘆,将紫檀珠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香坛前,选了三根清香。 了了格外有眼力见地去拿了火柴递给他,看着裴河宴划亮火柴,那缕火光明晃晃得投映在他的双眸中时,她才恍然发觉,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漆黑得像是黎明前的深海,有独独一人留于世间的苦闷与孤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许是她看得太专注,裴河宴微微侧目,与她对视了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线褪去了冷静,有成熟的沙哑。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下来,将他眼中的火光渲染得格外明亮。他双眸沉静,像在一瞬间蜕化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冷冽得如高山上潭水。 了了微微一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河宴也没在意,他垂眸,看着火柴将清香点燃,那炽热的温度卷食着柴梗,一路燃烧,舔上他的指腹。 他不疾不徐地松开手,火柴落下,被风助燃,很快吞没了整根柴梗落入铺满香灰的香坛中。奄奄一息般,苟延残喘了数秒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根烧卷了的漆黑柴梗。 没人会去管这根火柴,裴河宴也一样。 他手腕用力,微微一震,原本还火势兇勐的三支香,立刻堙灭得只有三丛火点,继而飘起渺淡的烟雾,直达屋顶。 裴河宴拈着香,鞠躬三拜,默念了几句什么后,将三根清香插入了香灰之中。 独属于寺庙的烟火气,就这么婀娜裊裊地弥散在整个房间内。 了了问:「小师父,你是在给法师上香吗?」 「三根清香而已,敬得是各路神佛。」 他说是这么说,可凝视着三支香的目光却有着了了看不懂的幽邃与奠念。 既然不懂……那就先别吱声了。 她站在裴河宴身旁,双手交叠在腹前,垂首默哀虽然是第一天知道拂宴法师,但法师怪可怜的,她就蹭两下小师父的清香,祝愿拂宴法师早登极乐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她煞有其事地祷祝完,偷偷掀起余光瞄了眼小师父。 身旁的小师父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容冷峻。那双眼和她初初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好像这几日好不容易捂热的冰块又因为一场大雪重新封了起来。 了了有些不安,她挪了挪脚,小碎步着挨得他更近了一些。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裴河宴只是陷入了思绪中,又不是瞎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那个即使扎了高高的丸子头也不过刚及他胸口高的女孩,忽然仰起头,看着他:「小师父。」 裴河宴低头看去。 她目光清亮,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十分专注地看着他:「快下雨了,你不关窗吗?」 他仿佛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中,那些破碎的废墟与虚妄的无底深渊在瞬间崩裂成无数个碎片,彻底消融在窒闷的空气中。 他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的荒漠,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第二十章 眼看着一场暴雨将至,裴河宴拿起伞,准备先送了了回去。 沙漠中的雷暴天气,迅勐无常。短时,连地面都没沾湿便匆匆结束。长时,能在顷刻间冲出一股洪流,让沙丘改道。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类在自然面前,还是得暂避锋芒。 他拎着伞走在前面,下楼时,随手将楼梯两侧敞开的木窗一一关好。 随着窗户一扇扇关闭,本就没有多少光线的塔内,越发昏暗。而越往下走,採光越差。等到塔身第二层时,了了视线的可视范围已经缩短至面前的短短半米。 她越走越慢。 等发现裴河宴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忽然有一种伸脚就会踩入大海中的恐惧感。 了了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脚步声。 耳边除了她自己渐渐沉重的唿吸声外,便只有塔外逐渐狰狞的风声,在不知疲倦地侵袭着窗架,发出「哐哐哐」的摇晃着的咆哮声。 「小师父?」了了出声叫他。 可是没人回应。 空荡的塔内,只有积蓄的风声在不断上涌,似鬼哭狼嚎般,烦扰不休。 塔门紧闭,没有光源的塔内已经彻底漆黑一片。 了了试探着用脚尖沿着楼梯往下踩,确认脚底板下是实心的木板,她才慢慢踩实了往下走。就这么艰难地挪下一层,她终于看到了只有一个模煳轮廓的塔门。 她纳闷小师父去了哪里,边走边叫他。 见四下无人,她仰头看着高耸的塔门,只能自力更生,去开塔门旁的侧门。 她拉动木栓,刚把门打开一条缝,蓄势已久的强风立刻顺着门缝涌了进来。了了一个措手不及,瞬间连人带门都被拍到了墙上。 她在这狼狈不堪地倒地不起,狂风却肆无忌惮,涌入的剎那联合塔外的强风将木窗拍得哗啦作响。 了了仰起头,顺着飞扬的髮丝,看见顶楼有一块覆盖在什么东西上的雨布被一股脑掀开。巨大的油布像一只倒悬在屋顶上的蝙蝠,被风鼓吹着展开双翅,跃跃欲试着要从高处一跃而下。 她吓了一跳,生怕勾住雨布的那一角没有固定好,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去关门。 这块布要是掉下来,那不就跟天塌下来一样吗! 了了费尽全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了门板上,才堪堪把侧门合上一半。 然而,逐渐减小的过风角度,令风速越发迅勐,两股对抗的力量像是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她进不了一步,风也退不了一步。 僵持间,就在她都快使出吃奶的劲了时,原本重若千钧的木门忽然一轻,一只手落在她头顶约三掌的距离处,用力一推,轻而易举地便将这扇了了死活关不上的木门合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那摧枯拉朽的风声在最后的时刻,因无力抵抗而发出了尖锐的风啸,不甘不愿地被挡在了门外。 了了呆呆地抬起头,往上看去。 她的视线刚好看见裴河宴收回手那修长的手指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落了下去。 她唿吸时的鼻息,浅浅地扑在他的指尖上,相比他微凉的指腹温度,她的唿吸要更温暖一些。柔和的,轻盈的,像是被风一吹便散开的蒲公英。 裴河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蜷起手指,低下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不等我?」 了了被他这么一问,顿时瞪大双眼,很是委屈:「我找了你半天,你都没理我。」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也不是掰扯谁的问题更大一些,她仰起头,指了指顶楼的那块油布:「它快掉下来了,要抢救一下吗?」 没了风助纣为虐,它安静地垂耷下来,就悬挂在两间楼层之间,悬而未落。 裴河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重新拿起靠在墙角里的雨伞:「不要紧,我先送你回去吧。这场雨,可能要下一整夜。」 了了听出他话里有「再不走就走不了」的意思,立刻着急了起来:「那……那还是赶紧走吧。」 她是一点都不想在这个乌漆嘛黑的王塔里过夜。 裴河宴重新打开门,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雨滴一滴滴落下,落在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沙坑,连声响都没听着,就被如饥似渴的沙漠吞咽干净。 他撑起伞,在原地等她。 了了小跑几步,躲入伞下。 裴河宴带上门,刚走出塔檐笼罩的范围,雨珠便纷沓而至,砸落在伞面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了了抬头看去。 暗橘色的伞面上不断有雨滴砸落,再沿着伞骨滴落在地面上。 她突发奇想,问小师父:「被我们挡住的土地现在会不会正在心里骂我们啊?」 她微微靠近裴河宴,可又不敢贴得太近,很努力地保持着两人之间一拳头的距离,跟上他的脚步。 裴河宴并未注意,他微倾伞面,尽量照顾着身旁的小不点:「为什么?」 「因为难得下一场雨,我们却撑伞了啊。」了了看着地面说道。 裴河宴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莞尔。 这样的童趣可能只属于还未长大的了了。 两人走出去还没多远,远远的,了了就看到了披着蓑衣斗笠来接她回家的了致生。 斗笠有些笨重,他走得很慢,远看像是一只步履蹒跚的大熊,七摇八晃的,憨厚又笨拙。 可了了却格外兴奋,她连和裴河宴要保持一拳头距离的事都忘了,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子,边指着越走越近的了致生,边惊喜摇晃:「老了来接我了!」 裴河宴看了眼被她紧紧攥住的袖子,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兴奋:「有这么开心?」 「当然啊。」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下雨天有人来接我。」 被风吹偏的雨丝斜落在她的额头,她下意识眨了下眼,似乎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滑稽,她抿着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下雨天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就比如现在,了致生拿着伞,是特意来接她回家的。 无论是出于担心她被雨淋到,还是他作为父亲,他有责任有义务要在恶劣天气下接女儿回家,此刻,接了了都是他唯一的目的。 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出发点是「只因为她」的感觉。 了致生牵着了了慢慢往回走时,明显能感觉到了了今天的心情很好。 她哼着有些不着调的歌,丝毫没有被这扰人的大雨影响情绪。 「今天学到什么了,这么开心?」了致生把了了头顶上的雨伞扶了扶,倾斜的伞面让她的半张脸都被雨水打湿了。 「学到什么」和「开心」在了了这,从来不是因果关系。 她想了想,才说:「小师父今天给我讲了大雍王朝的拂宴法师,但我开心不止是因为听了故事,主要是你来接我,让我很高兴。」说完,她怕自己没有解释明白,目光灼灼地看着老了,疯狂暗示。 好在,了致生听懂了,并且有些意外:「我来接你不是我应该做的吗?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接你啊。」之前也没见她这么开心。 想来想去,了致生还是觉得问题出在裴河宴身上。毕竟,了了对裴河宴那小子的殷勤,他这个老父亲可都看在眼里。 了了不知道了致生心里那点小九九,很认真地回答他:「不一样。」 她把刚才对着小师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给了致生听,然后又问他:「爸爸,你会因为我对爱还分等级和条件而觉得我是白眼狼吗?」 「不会。」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说法。 今天的了了格外鲜活,了致生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心门打开了一条缝,她不仅在接纳他,还将以前严严实实捂在房间里的阳光分出来一些,照耀在了他的身上。 感觉到温暖的同时,了致生捏了捏了了的手心,问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妈经常这么说我。」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明显到连了致生都察觉了。但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要向了致生告状的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等假期结束,她还是要回到京栖,回到连吟枝的身边去吃那些本没必要吃的苦。听她的斥骂和贬低,以及接收她对了致生所有的不满和厌恶。 她挣扎不了一点,也无力改变现状。就跟她知道,她和了致生说这些也完全无济于事一样,只会影响他对留在这里的判断而已。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她觉得了致生是爱她的,心疼她的前提下。如果老了真的如连吟枝所说的那样,没有责任心,且自私自利,他压根不会为了任何人反思自省。 「她经常说你是白眼狼?」了致生脸色微变,如凝固在画布上的肖像,稜角分明。 了了先抬头看了他一眼,雨幕中,了致生半张脸都隐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她很不喜欢我。」 他想起前几夜和连吟枝在电话里发生的争吵,她气急之下,曾说出一句「你赶紧带着你的小畜生给我滚」。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觉得这句话有如此锋利,像直奔着他气管而来的匕首,只为了割断他,杀死他。 了致生牵住了了的那只手,用力地握了握。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在反覆的煎熬与辗转中,郑重地问了了:「如果以后,你都跟着爸爸生活,你愿不愿意?」 雨声滂沱。 沙漠像是流动了起来,有雨滴落在她的鞋面上,溅起细细的水花沾湿了了了的脚踝。 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你们要离婚吗?」她往后歪了下雨伞,从伞面下抬起头来看着了致生,问出了在她心头盘亘了很久很久的这句话。 第二十一章 了致生夜不归宿的那一晚,了了就猜到了这件事会跟连吟枝有关。 她来这里这么久,老了每天都是白天修复壁画,晚上回家看书写日志,连参与同事间的娱乐活动都极少极少。 他总说时间不够用,连沙漠里那么难熬的午休时间也从不浪费。不然,也不会让了了每天中午都去给他送饭。 能让了致生打破日常惯例,甚至不愿意和她交代一声的,了了想来想去,也就是连吟枝了。 虽然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父母感情破裂,婚姻危机时总要瞒着小孩,但……大家都这么做,可能是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吧。 了致生对了了的洞察力是既感意外又不完全意外,他知道了了很聪明,但不知道她早已经察觉了他与连吟枝之间有无法修復的婚姻裂缝。 他没再隐瞒,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了了。 那日下午,传达室的老方突然找了过来。 了致生那会正和老魏在吐槽研究院给安排的心理疏导,老魏觉得研究院这波送温暖送得也太滞后了一些,心里很不情愿:「离沙尘暴这事都过去多久了,真有心理阴影的早就打离职报告了,谁还在这等着见心理医生啊。」 深有同感的了致生,立刻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每天清理沙子都快清理得口吐白沫了,还给安排了一星期两次的心理疏导,这不是占用休息时间吗?这跟加班有什么区别!」 老魏哼笑了两声,开玩笑道:「人家心理医生加班好歹还给加班费呢,我们加班有什么呀?不交谘询费已经很好了。」 了致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壁画角落的沟槽里又攒了一层细沙,苦恼的同时,突发奇想道:「诶,你说,我去见人家心理医生,然后让她过来帮我铲沙子怎么样?这样我俩谁都不吃亏了。」 说完,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摩拳擦掌地打算找机会实施一番。 老魏刚拧开水壶要喝水,闻言,水还没咽下去先喷了出来,他抚掌大笑,直夸了致生是个逻辑鬼才:「我终于知道你家了了是像谁了,这不完全跟你一个调子刻出来的?」 了致生也得意着,结果一转头,就瞧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的老方,正凑过耳朵听热闹。 他吓了一跳,赶紧踢了老魏一脚,老魏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了老方。 老方是研究院某领导的亲戚,委派心理医生做心理疏导就是他家那位亲戚的好主意。结果,他和老魏偷偷说人坏话,还被听了个正着。 这一下,不管是说坏话的还是听坏话的,反正三个人都挺尴尬的。 但成年人嘛,谁没在背后嘴过几句领导呢。 了致生厚脸皮惯了,赶紧调整了下表情,热情地迎上去,他一副刚看见老方的模样,惊喜道:「诶老方!什么风把你吹这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晒得慌。」 老方干笑了两声,也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背着手走进石窟里:「我也刚过来。」他把揣了一路的信递给了致生:「是这样的,上回沙尘暴,那信箱不是被埋了吗?我怕有什么重要文件或者家书什么的没让你们收着,耽误事,就费了点劲给都找出来了。这是你的。今天左右没什么事,我就熘达着给你送过来了。」 了致生意外极了,他接过信封前后看了看:「呦,这是我爱人寄来的。」他伸出手,与老方的握了握,表面功夫做得好极了:「你这人啊,就是热心,很为大家考虑。哎呦,我们有你这样的同志,真是三生有幸啊。」 老方听着受用,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尽量表现地不以为意:「这我应该做的,你赶紧看吧。那个去研究院的物资车,今晚八点才出发,你要是有回信赶紧送过来,我给你发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了致生连声感谢。 老方也被他的热情沖得晕头巴脑的,臊着一张脸就走了。但走了没两步,他又转过身来,真诚地问了一句:「那个心理医生,是真的没有必要吗?」 了致生拆信的手顿时僵住。 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老魏背对着两人,憋笑憋到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疯狂颤抖。 最后,还是了致生硬着头皮打哈哈:「有,怎么没有!我俩就开玩笑呢,这领导对我们如此体恤关怀的,我们还能不知好歹吗,你说是吧?」 老方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反正走的时候步履轻盈,应当是不会去打小报告了。 不过了致生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他看完连吟枝寄来的书信,顿时整张脸都绿了。他匆匆跟老魏打了声招唿,沉着脸去基地传达室回信了。 老方前脚回的工位,见了致生后脚就跟来了,还打趣了一句:「你们夫妻两感情可真好,这信刚看完,就热火朝天地来回信了。」 了致生心里装着事,也没心情搭理老方,阴沉着脸,从桌上拿了纸笔,准备回信。 老方原本正踮着脚想看两眼书信内容,陡一瞧见「我不同意离婚」这六个大字,心里咯噔一声,忙找了个藉口避了开去。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凡是在塔卡沙漠搞修復工作的男人,十天半个月的就要被在异地的家属闹上一闹,这都家常便饭了。但这事吧,也能理解,谁受得了自家男人往沙漠一钻,就撒手不管的? 信号,信号没有,一星期打一次电话,连视频都开不了。打着打着,风一吹,好傢伙,又断了。再想打通,那又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了。 人么,人也见不着,也就先不说塔卡沙漠有多远了。就算人家属愿意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跑上这么一次,就这一次下回也不愿意来了。 这地方,连老方自己都觉得是捡了个没人要的差事。还研究院做领导的亲戚呢,他就是闭着眼投简歷也到不了这地方啊!为这事,他都没少跟他那亲戚摆冷脸子,连他侄女结婚,他红包都少给了几百。 不料,那天下午,了致生愁眉苦脸地写了一沓回信,没一封能寄出去的。他当晚,胡茬拉脸地就上了物资车,说要回市区一趟。 老方目送着他上了车,摇了摇头。 得,真出大事了。 了致生写了很多封回信,但一想到这封信要寄往国外,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这运输时间,委实有些耽误事。 他分不清连吟枝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离婚,还是和往常一样拿离婚威胁他,但不管怎么样,了了上学的事迫在眉睫,家里必须有个人得照顾孩子。可连吟枝在信里很清楚地告诉他,她这次不会回来了,更不会再管了了,下一次回国除非是了致生通知她回来办离婚手续。 他焦头烂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得亲自和连吟枝打一通电话。 他搭着研究院的物资车到市区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附近的酒店宾馆全部住满没房,他无处可去,也不敢走得太远。他还需要赶明天的物资车回到基地,否则了了一个人会害怕的。 于是,他索性在小卖部的铁门旁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老闆过来开门,他才打上这通跨洋电话。 连吟枝接到他电话时,很意外:「我以为你会和之前一样,直接忽略我。或者,写一封不痛不痒的回信,就把我打发了。」 两人这么多年的互相折磨下,早已没有多少爱情了。连吟枝得不到她想要的陪伴和分担,了致生也厌烦她无休止的挑衅与争吵。 所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刻,了致生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还要更冷静沉默一些。 他说:「你信里说,想留在国外发展。我不反对。你想离婚,我也可以同意,但我希望这个决定是你深思熟虑过后,仍旧觉得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让你开心的决定。」 「你还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连吟枝笑了起来,「你一走了之,什么事都不管。女儿的教育问题你从不过问,你妈生病弥留之际也全是我在照顾,你连丧事都没操办一下,磕个头送个行就是你最大的孝顺了吧?」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尖利:「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是去年!去年在我妈的葬礼上!要不是我直接给你领导打电话,你还没打算回来呢,了致生!」 了致生握着听筒,沉默不语,任由她发泄。 他们原先也不这样,她的青葱时期翩翩起舞在音乐殿堂的舞台上,光彩夺目。他是志得意满,想要全世界都为他喝彩的天之骄子。 两人情投意合,都坚定地认为彼此是唯一能够互相陪伴,共度一生的此生挚爱。 他们感情里遇到的唯一阻碍,就是他的母亲。了母以过去那个时代的眼光审视着连吟枝的出生与工作,她刻板地认为:舞女是天生不安分的。 她们需要鲜花和阳光的浇灌,需要温室与浪漫的养护,一旦她的土壤里失去了这些养分,这个家庭就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了致生当时并不贊同母亲的看法,他违抗了母的意愿,一意孤行和连吟枝结为了夫妻。 连吟枝的个性很是要强,当初了母反对她嫁给了致生,甚至言语用词十分刻薄。这么多年来,她为此事始终耿耿于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她不愿意亲近他的母亲,但碍于那时候,一家人朝夕相处,她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恭顺。直到,了了的走失,令这桿秤发生了彻底的倾斜。 那年连吟枝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可因妊娠反应太过剧烈,她对了了的看顾有心无力。而他清高的母亲,端着高门大户的架子,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妇,也不愿意干预他们小两口的生活。 了了走丢后,虽然有惊无险地很快被找了回来。可连吟枝却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她不管不顾去打掉了第二个孩子,她不愿意再有任何因素影响到她的第一个孩子。 那一次的事情,也是他们有史以来爆发过的最激烈的一次矛盾。 后来,考虑到连吟枝的精神状态,了致生带着她和了了从家里搬了出去,自立门户。可连吟枝在这次事情后,变得极端又敏感,她疯狂地掌控着了了,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 她跟灌溉稻田一般,倾尽所有,想要让她快速长大。 了致生知道,她是害怕失去了了,她无法承受失去这个孩子的后果。同时,她也变得不再温柔爱笑,一旦他没顺着她来,她便如躁狂症发作一般,侮辱谩骂打砸。 这样令人窒息的婚姻和绝对的人生掌控令他生出了叛逆的羽骨,他疯了一样,一心只想挣脱连吟枝的束缚,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塔卡沙漠。 然而,正是他的逃避,使他们这十多年的婚姻彻底走到了末路,任何一根稻草都能在压垮她的同时也让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了致生知道,分开是迟早的。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曾引以为傲的智慧其实没有一点作用。他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也化解不了矛盾,他像个傻子,只能看着自己推波助澜,将这段婚姻推向了毁灭。 「现在已经没必要争论对错了,我知道你嫁给我受了不少委屈,我也承认是我的无能才会让我们走到今天。我很真诚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吟枝。作为你的丈夫,我没有承担起你的幸福,作为了了的父亲,我也没有尽到责任。」他每一个字都写满了歉疚和无奈,可就是没有后悔。 因为他知道,即将失去时的悔恨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连吟枝沉默了一息,平復过情绪后,她说:「那我们离婚吧,你我都解脱。」 了致生这一次终于确认她是认真的,他们平静地划分财产,分割房子,平摊职责,直到开始讨论了了的抚养权,新的争吵又爆发了。 「我在南啻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没法这么快回到京栖。我不是不愿意抚养了了,我说了她的所有开销都由我来承担,我只需要三年。」 连吟枝不同意:「我在信里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要了了。你也休想再捆绑我给你照顾孩子,我不要她,你听懂了吗?」 了致生不懂,她曾经那么爱了了,宁愿失去第二个孩子也不想了了被分走独属于她的宠爱与关注,又怎么会在短短的这几年,对她彻底放手? 但,所有的争吵与不解很快结束在连吟枝最后歇斯底里的那一句「你赶紧带着你的小畜生给我滚」。 她是那么厌恶他,厌恶到宁愿割捨了了,也不想再和他有一丝牵扯。 他挂上电话,终于坠入了无尽的悔恨中。 了致生知道,他需要做一个选择了。 第二十二章 了致生在回基地的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始终无法决定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了了。 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和连吟枝的第一选择都不是了了。而在发现这一点时,他的愧疚与心疼在那个瞬间到达了顶峰。 他回头审视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这十三年,然而,有关了了的记忆只停留在她七岁之前。 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填塞满了他对了了十三岁以前的记忆,他这才发现,他陪伴了了的时间不过匆匆过隙。 两人在雨幕里走得很慢很慢。 雨声像是天然的隔音,将他们和这个世界彻底分隔。 了致生说完,忐忑地看着了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平静。她低头盯着脚尖,认真地绕开了每一个水坑。 这些天,了致生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和连吟枝的结局是已经註定了的,婚姻失败导致的财产划分他也并无所谓,唯一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就只有了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了了沟通,是坦诚布公,还是捏造一些善意的谎言。 了了像是琉璃,他若是掌握不好火候,就会一不小心把她烫碎。而修补她,是他最最最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 从了致生口中听到这些,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松了一口气,也是真的。被连吟枝疯狂掌控的这些年,了了就像被囚在鸟笼中的垂尾鹦鹉,连尾巴稍稍扬起都不被允许。 连吟枝不仅希望她听话,像鹦鹉一样只会学舌,并不需要有自己的理解和意识。她还希望她是鹦鹉里最漂亮的,在该展示的时候艷惊四座,不要特立独行,也不要违抗她的旨意。 有的时候,了了甚至觉得自己只是连吟枝的玩偶,给予她生命,只是拥有这个玩偶最基础的货币。 「我没有关系。」她一脚踢碎水坑,看着水花四溅,抬起头沖了致生笑了笑:「学校可以寄宿,半个月才放一次假。你可以把我寄托在老师家,现在很多父母没空照顾孩子都会这么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她想了想,又补充:「或者也不用寄宿在老师家,家里的电器我都会用。你是要在这继续待三年也好,待六年也罢,都不影响。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了致生没听出她语气中有赌气或者不情愿的情绪,仿佛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没掺杂一点水分。 这样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并且,因为这个答案不在他的预设中,令他在此刻有些茫然与无措,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了致生才问:「我们要离婚,你没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吗?」 了了摇了摇头:「你和我妈分开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各过各的,离不离婚的也没什么差别吧。」她语气闷闷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一直默认你们早就离婚了,只是怕我接受不了才故意瞒着。」 了致生哑口无言。 他握着了了的手缓缓收紧,「那以后跟爸爸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愿意啊。」了了没有犹豫,仰头看着他,满眼星星:「那我以后是不是经常能见到小师父啦?」 了致生嘴角抽搐了一下,难得不想理她。 了了见他被自己气到,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手往他宽厚的掌心里塞了塞:「爸爸,我只是你的孩子,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不应该被我拖累。如果能给我选择,我也希望是自己决定我的人生,不是谁强加给我的,也不是谁为了我好非要替我选择。」 她小大人似的,振振有词:「我不会因为你和我妈离婚,就觉得自己比一般的小孩要缺些什么。我们各自克服一下各自的困难,就这样吧。」 了致生被她逗笑,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老子还没小子想得明白。」 两人已经走入了宿舍,宿舍的隔音不好,在走廊里就能听见两侧房屋内的喧嚷和说话声,父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了致生要和连吟枝离婚的事,就这么排上了议程。但眼下,更紧迫的,是如何解决送了了回去上学的事。 了了来时,是连吟枝送她到京栖的机场,由机组人员陪送到目的地后,交到了致生的手中,再由了致生亲自带着,到达基地。 本来回程也是这么个流程,但现在连吟枝撒手不管了,光把了了送回京栖还不成。她上学接送,以及日常生活都需要有监护人照顾。而了致生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除了致生外,没人能够照顾了了。 了了对了致生近在眼前的窘迫充耳不闻,她没问过他要怎么安排自己,她如常地在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去王塔看书。 不料,她刚到王塔,便见裴河宴眉心紧锁地坐在悬窗旁的地板上,往书架外一本本搬书。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怎么了?」 「书淋湿了。」他回头看了眼了了,十分顺手地差使道:「帮我把这一排书架里的书都搬出来检查一下。」 了了答应了一声,搬了个蒲团席地坐下后,就开始帮忙:「是因为昨天那场大雨吗?可是书架怎么会淋湿啊。」 昨天傍晚的那一场雨,下了一整夜。稀罕到整个基地里的人都纷纷凑到楼道里,打牌聚乐,再呷呷闲谈。直到夜半三更,才慢慢散了。 「顶楼的木板漏水了。」小师父拧着眉,声音疲倦:「我抢修了一晚上,但没留意雨水漏到了房间里。」 他往自己头顶上的那块天花板指了指:「你看,木板还是湿的。」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截横木樑比四周的木板颜色都要更深一些,此刻还有水滴断断续续地往书架上滴水。 偏偏这个房间里的书架又差不多与天花板齐高,水滴顺着书架里层密封的木板往下渗水,一旦遭遇年久失修的部位,很快就浸润了一片。 了了探手进去,书架底部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书遭了殃。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傍晚。 了了回去吃了个饭,和了致生约好了来接她回宿舍的时间后,趁着天色尚亮,又回到了王塔帮忙。 这里的藏书大部分都是裴河宴的私人收藏,另一小部分则是从他皈依的寺庙藏经阁里搬来的。据说他的师父过云大师,这次离开修復基地,就是回去发物流了…… 也不知道这是小师父说来逗她玩的,还是事实如此,反正她是信了。 了了回来时,裴河宴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屋内没有灯,只燃了几根照明用的蜡烛。而了了的位置旁,则特殊一些,摆了一个镂空雕刻的银质烛台。烛台上还罩了个小巧精緻的灯罩,以防误触时烫伤。 她「咦」了声,几乎快趴到了地板上去看这个精巧的烛台:「好漂亮啊,我都没见过哎!」 裴河宴正将被雨水打湿的书,一一翻开,摊在木板上晾干。 闻言,他往了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烛台是扶摇直上的比翼鸟形状,鸟身体型修长纤细,羽毛是仿古时候的点翠工艺做的孔雀毛,宝蓝色的羽身富贵又华彩,骄奢逼人,着实好看。 而烛托是比翼鸟的头部做的,它的眼睛是由一颗火彩极艷的宝石镶嵌而成,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光线下,宝石的切面不同折射出的火彩也完全不同,那流光潋滟,灼灼耀眼的美丽简直唿之欲出。 更精巧的还是烛台的托面,鸟喙叼着蜡烛,外头罩着灯网,不论远看近看都如一只神鸟衔着宝珠,在幽暗的大同世界,风驰电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了了忍住了伸手去摸鸟翅膀的冲动,转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裴河宴:「这是奖励我的吗?」 她的眼神太喜悦,太直接,有那么一瞬间,裴河宴觉得她的眼睛比那颗镶嵌在烛托上的宝石还要更耀眼一些。 他移开目光,继续摊晾书本:「你不是对大雍的歷史很感兴趣?」 了了更惊嘆了:「这是拂宴法师用过的?」 她伸出手,双手十指展开,虚拢在灯罩上烤火。这个动作,在炎热的沙漠中,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却难得有些风趣。 裴河宴笑了一声,有些不理解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拂宴法师是出家人,怎么可能会用这么华贵奢侈的烛台?」 了了显然也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小声地「哦」了一声。 裴河宴解释道:「这是固伦昭和公主的遗物,公主最喜欢金银玉石,凡是她所用的物品,都是珠光宝气的。」 了了羡慕极了:「不愧是公主。」 她喜欢这个烛台,也不在乎它是不是小师父的奖赏了。每次搬动挪用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生怕磕碰着了一角。 「我爸本来是想来帮忙的,但他晚上要去做心理谘询,已经和心理医生约好了时间,不好放人家鸽子。」了了把干了一些的书挪到角落里,空出的位置,她铺上过期的报纸,把书晾在了风口。 今晚气温凉爽,是沙漠里难得的好天气。 「心理谘询?」裴河宴疑惑。 他最近都在135号洞窟修復四面毗卢观音像,与了致生的工作交集几乎约等于没有,并不知道基地最近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是啊。上回遇到沙尘暴,他和老魏叔叔们不是走丢了吗,所以安排了心理医生来给他们做心理疏导。」她说完,顿了一下。 其实有一件挺的事,只是不太适合拿出来跟小师父闲说。 她在照顾了致生的尊严和逗小师父开心的选择中艰难搏斗了一会,黯然嘆了口气:她还得在老了手下讨生活呢,还是暂且忍忍吧。 她在这剧烈的思想斗争,一天一夜未睡的裴河宴在昏暗的烛光下,困意汹涌,昏昏欲睡。 他屈肘撑住书堆,支着头,就这么低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一道雀跃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小师父,你睡着了吗?」 「真的睡着了吧?」 这两句话落,他鼻尖和耳朵似有蚊虫轻轻撩动,扰他清梦。 他不悦地蹙了蹙眉,懒得躲避。 那蚊虫识趣,不一会儿就扑翅离开。可女孩的声音,却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听不见我可就说了啊。」 「老了一开始还装作不屑,说他才不需要心理医生做什么疏导。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背着我打电话,跟心理医生约了时间要谘询离怎么带孩子。」 她笑了两声,又唧唧哌哌地说起别的:「我最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隔壁的床板摇得嘎吱嘎吱的,老了每次一听见就催我赶紧睡觉,打量我不懂呢。」 裴河宴在心里长嘆了一口气,他睁开眼,在对面了了震惊到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这是什么能跟别人乱说的事吗?」 第二十三章 了了吃痛,捂住额头。 她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是不敢相信小师父这么清风霁月的人也会装睡,想质问他,可又不敢,那手指头刚伸出去指了他一下立刻怂怂地收了回来:「我明明问了你好几遍,你要是没睡着,你倒是说一声啊……」 她揉着额头,尴尬到满肚子气。 而且,就算是没睡着,这种时候也不应该醒过来啊! 她倒是忘了要检讨一下自己的得意忘形,往后坐回蒲团上,胡乱地捡起一本书,假装忙碌。 裴河宴还是头一回看见她恼羞成怒,可醒都醒了,该说的还得说:「了先生并不多加干涉你,他既然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乖乖照做就是。」 「你怎么和老了沆瀣一气!」了了更恼了,手里的报纸折得哗啦作响。可即使如此,她对待书本时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显然是把那一天他长篇大论,讲述氏族和拂宴法师在修復经书上的不易给听进去了。知道这些书都珍贵无比,饱含心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用来泄愤和轻怠。 他心念一缓,瞬间没了要和她继续理论的念头:「沆瀣一气指的是臭味相投的人互相勾结。」 岂料,裴河宴的话刚开了个头,了了就目光犀利地看了过来,那表情大有「想吵架是吧,来啊」的架势。 惹不起,实在是惹不起。 他立刻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大道理,自嘲道:「你说的对,我和了先生都爱香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臭味相投。」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她:「了先生要离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师父鸣金收兵,了了自然也偃旗息鼓。 她单手托着书,抽了两张干燥的纸巾垫入潮湿的书页中,以加速纸张的洇干:「就这两天。」话落,似乎是觉得自己描述得不够严谨,她沉吟了一会,详细地补充道:「其实在更早之前,他们两就已经分居了。我妈一直想离婚,但老了不同意,一来一去的本来就剩得不多的感情全耗没了。」 有几张书页浸了水,不太好分开。她鼓起嘴,往纸张的缝隙里吹了两口气,边小心地分开它们,边继续说:「现在老了终于同意了,接下来肯定就得走流程办手续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她看着像是完全没受大人们婚变的影响,这会还有闲心开玩笑:「小师父,你说这算不算家逢巨变啊?我奶奶说,人一旦要经歷大事情大起伏,那就说明这个人是快要交好运了。再不济,也是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该和之前做个告别了。」 裴河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印象中,他听到过的最大烦恼,不是师兄的「我这次回家我妈又哭哭啼啼地劝我还俗,我不还她就要死给我看」,就是师弟的「师父又罚我收稻谷,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佛像塑得和你一样好啊」。 还从来没遇到过「我今年十三,我爸妈要离婚了」这类情感问题。 并且,因为分辨不出了了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他 一时之间还拿捏不准说话的尺度。如果劝她宽心,她若在意父母离婚,肯定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如果鼓励她勇于争取,回头了先生找上门来,他又得无偿带小孩……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 了了拿起书,小心地靠近烛台,用隔着灯罩的烛火余温将已经干了一些书再烘上一烘。 暖融融的烛光下,她鬓角毛茸茸的额发像舒展的倔强毛,慵懒又随意。就在他出神之际,她忽然偏过头,与猝不及防的裴河宴四目相对。 她抿着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小师父你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烘书不能靠得太近,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盯着书和烛台:「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奶说,人出生时就自带命格,是贵是贱,是好是坏,命运早就暗中做好了安排。」 她这么豁达,倒令裴河宴有些意外。 以他对了了的了解,她这么爱哭的人,在知道父母要离婚的第一时间就该哭得天崩地裂,人尽皆知才对。如此平静,反倒不像是她。 「我没觉得你可怜。」裴河宴回答,「撇开你父母不谈,单论你。你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比同龄人看过更广阔的天地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羡慕了。更别说,你本身拥有的价值和未来待挖掘的无限可能,这些,都是独属于你的宝藏。」 了了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只会在她的父母面前,以夸赞她来达成社交目的。那些夸奖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但绝非发自内心。 她从来不会因为有人夸她跳舞跳得好,或者长得好看而开心。因为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她有一个行业内顶尖的舞蹈艺术家做母亲,有一个天赋卓绝天之骄子的壁画师做父亲,她有出色的家庭背景,有还算优渥的经济基础以及近水楼台的教育资源。 但没有一个,是和她本身有关的。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可能是我认死理,在不该较真的地方较了真。我确实是因为我父母才有机会拥有这些。」 暖色的烛光,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他垂下戴着念珠的手腕,捻着珠子,想了一会:「这种事,本来就是怎么想都对,没有标准答案。佛经有言『境随心变』,可能你走到下一个阶段,又会因为当下的心境不同而产生新的想法。」 「那……关于命运的说法,是真的吗?」了了问。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他直觉了了想问的并非表面。可命运这个话题,太过宏大,实在很难用三言两语就给她说得明白。 他正头疼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时,了了紧接着就给出了一个回答。 「我妈要和老了离婚这事,是寄书信说的。这封信到的那一天,来了沙尘暴还不算,老了的车队失联,传达室的信箱也被沙子给埋了。可谁能想到,大半个月都过去了,这封信都半截入土了还能从沙堆里挖出来?」她嘆了口气,眼神清澈间还略带了丝愚蠢:「都这样了,他俩要是还不离,确实也说不过去吧。」 裴河宴听完,越发觉得头疼。她说的命运就指这个? 至此,他也彻底确认,了了是真的不在乎了致生离不离婚。 他拨动念珠,发出清脆的捻珠声。 那声音凌乱的,就连了了都察觉了他的烦躁。 虽然她不清楚原因,但她直觉是自己有些惹着他了。她识趣地闭上嘴,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晾书。 这一晚,月明风清,微风徐徐。 了了,睡了一个好觉。 了致生深思熟虑过后,向研究院提交了离职申请。 这件事,了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甚至还在了致生收拾行李时,伤感了几秒她才刚和老了相处甚欢,就要经歷离别了。 眼看着归期将近,了了也没再频繁往返浮屠王塔。 她借着职工家属之便,把每个开放修復的洞窟都好好地参观了一遍。甚至,还跟老魏借了照相机,拍了不少底片,并约定好回头相片洗出来后给她寄过去。 135号洞窟在石窟最偏僻的西北角,了了到时,只有裴河宴一人在石窟内钉木架。 他做了一个和四面毗卢观音雕像等比例的木头架子,正在打钉子做固定。 钉制木架的动静盖过了她的脚步声,他背对着了了,对她的到来一无所知。了了也不打扰他,保持了三步远的安全距离,看他「立骨」。 她见过裴河宴在书房里用新鲜的胎泥捏佛头,这种小型的泥塑压根用不着立骨,只需捏出大概形状,再用塑形和压光工具来雕刻佛像的神态。从拇指规格到手掌大小的泥塑,了了都见过,可唯独没见过这么大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大型彩塑需要立骨的常识,了了是知道的。这和船只需要龙骨支撑,是一样的道理。可究竟是怎么个「立骨」法,她却是完全不知的。 也不知道这些尺寸不一的木条子是小师父花了多少功夫做好的,他完全不需要看粉图,也不需要藉助顺序标记,只是拿在手上,看了两眼,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属于它该待着的位置。 钉完了雕塑的底座和观音身躯的骨架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拿水喝。 这么一转身,他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立刻侧目看去是了了。 他瓶口还抵着唇,这一下,像是忽然顿住了一般,就这么看着她:「你来找我的?」 「没有,」了了立刻否认:「我是来看雕像的。」 力求此话逼真,她还端起挂在脖子上分外沉重的相机,举给他看:「我一路过来,拍了好多照片。」 裴河宴瞥了眼相机,问:「闪光灯关了的吧。」 了了点头,轻扬了扬下巴:「这还用你说。」 「喝水吗?」他又问。 这次不等了了回答,他擦干净手,从墙角的泡沫箱里拿出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递给她。 了了看着矿泉水瓶瓶身上的冷雾,没好意思接。 基地条件有限,加上时不时电力供应短缺,想喝一瓶冰水,十天半个月才能赶上一次。而这种包裹在泡沫盒里用棉被裹着保温的原始方式,在基地里虽然常见,但因冰块供链稀缺,难得才能投入使用。 她摇了摇头,没伸手:「我不渴,你喝。」 今日午后格外闷热,像一个高压蒸笼,把所有的水汽都加热煮沸,连唿吸都是灼热的。 裴河宴看了眼她干燥到有些发白的嘴唇,收回手,两下拧开瓶盖,重新递给她:「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第二十四章 他这么强势,了了立刻识趣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也确实有点渴了,道过谢,接过冰水,先润了润嘴唇。 她出发时,没听老了的劝,往身上装瓶水。主要是她也没想到,这一路过来居然需要这么久。她又不好意思跟人讨水喝,毕竟沙漠里,水这个东西,太宝贵了。 了了小口又快速地干掉了半瓶后,自己拿着水瓶都有些尴尬。 她刚才还嘴硬地说自己不渴呢…… 不过好在裴河宴也不是那种以捉弄人为乐的性格,他把水递给了了后,就拿起木条继续装钉佛像的骨架,压根没空理她。 了了看了一会,没多久就对这种刻板又重复的工作内容失去了兴趣。 她把喝了一大半的水瓶装进随身背着的布兜里,随即拿起相机,边走边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画面拍下来。 从断裂的莲幡,到遭受过砸抢和破坏的佛脸。整座雕像都如经歷过什么可怕的战火,满目疮痍。 了了放下相机,走到了四面毗卢观音像前,仰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尊高大庄严的观音神像。 很难想像,盛世时,它该是怎样的辉煌和瑰丽。 她还记得自己上回来时,小师父和另一个了了没见过的研究员正在说话。怕打扰两人工作,她在洞窟门口等到睡着,只匆匆看了这尊佛像一眼。 然后当晚,她就做了一个噩梦,虽然梦境与四面观音并无太大关系。可她梦见这座观音像的底部有一条黢黑的通道,一路通往流淌着熊熊烈焰的地狱。 想到这,了了忽然不寒而慄。 她低下头,不敢再直视佛像,抱着相机,沿着敦实的底座缓缓绕了一圈,边走边仔细观察。 这尊雕像应该遭遇过很严重的破坏,底部的莲花座从不同方向的不同等位裂开了好几道缝隙,甚至有不少莲瓣都碎成了好几块碎石,被堆搁在观音膝下。 要不是这雕像用料扎实,可能很难保存到现在。 她一时忘记了在梦中看见它时,那阴冷的恐惧,重新抬起头,凝视着它唯一完好的那张佛脸。 观音的神态很慈和,也许是在王塔的书房内亲眼看到过裴河宴捏出了它的神态,即使此刻神像残缺不全,她却能凭藉记忆,想像完整的四面毗卢观音是怎样的壮观。 「我在梦里见到过它。」了了和佛像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忽然说道。 裴河宴回头时,看见的,就是她仰着头,神情虔诚又怀念地仰视四面观音的模样。这个画面,和他记忆中某块模煳的回忆如重影般叠叠重重,最后融成一块。 他下意识放轻了唿吸,等再凝神时,了了背着手,跟个小老头似的用脚尖虚指了个方向:「就在这里,有个机关。打开石墩,后面就是地道。然后你站在门口沖我招手,一路把我骗到了地狱里。」 此刻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她还是有些生气,鼓着腮帮子问裴河宴:「我们是 结了什么仇吗,还是我上辈子作恶多端,下过地狱啊?」 裴河宴回过神,对刚才那一瞬间不自量力的恍惚有些许轻嘲,他没太注意了了说了什么,顺口回答道:「嗯,说不准。」 想听彩虹屁的了了,奢望落空,只能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你怎么还跟着附和呀!」 真兄弟这种时候不应该斩钉截铁地否定她,然后闭着眼数出她十个优点来证明她这么完美优秀,绝对不可能下过地狱!这辈子不会,上几辈子也不会。 啧!和情商不高的人说话,有时候确实会差那么点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了了被扫了兴,也不再围着观音像,她踱步走到那个木架子旁,停住了脚步。 夯土踩实的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打磨时掉落下来的新鲜木屑。她用脚尖逐一踢拢,试图对目前这个还看不太出任何美感的木架子点评一二。但努力了很久,她也没能违心地憋出个只言片语来。 了了回头看了眼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像,又对比了下眼前的木架子,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木架是不是就是支撑整座雕塑的佛骨啊?」 她觉得自己没形容明白,连比带画的:「就跟人的骨架一样,嵴椎是嵴椎,头骨是……头骨的……」话没说完,满地找不到「头骨」的了了,噎了一下,又不确定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了了那已经被划分为「情商不高」的裴河宴,点了点头。他蹲下身,从木堆里挑出六七块相比较别的木条要更短小精悍一些的木材:「这里应该就是你说的头骨。」 了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它们到底哪里像头骨,这些不就是稍微短了几截的木条吗?这也太抽象了点。 「我以为木架子会做得很仿真,这么看好像也没有……」她委婉地说。 「骨架在没有全部装钉完成时,看不出什么来很正常。就跟你看到一副人体骨架,也想像不出它有血有肉时长什么模样一个道理。」裴河宴指着木架下方靠近莲花座的长条形木板:「立骨是搭建骨架没错,但它不是你以为的要详细到雕塑上的每一根肋骨都要做出来为止。比如这里,这是观音盘膝而坐的立面,等填充好胎泥,这里就是观音的法衣,无论是雕像本身形态的需要还是艺术美观上都需要在立骨时就做成平面,方便填泥。」 他解说得很详细,甚至为了方便对雕塑毫无了解的她理解,裴河宴用指尖在已经搭建好的木架上虚指了两下,比划了一个了了能看清的大概轮廓。 这就好像他手中有无数根牵在掌心里的线,而他面前的木架则是一个被木条牵动起来的木偶,一下子变得生动又形象起来。 「哦!」她看懂后,拖长尾音,一脸新奇地看着他,追问后续:「那立骨后,接下来就要填泥了吧?」 「对。但上泥也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工序,它得按照骨架和要做的雕塑体量去分量,再一层层打磨、细化。」他耐心地回答她:「而每一次上泥都有这一次上泥需要完成的目的,比如,第一次上泥是填充血肉,让骨架饱满,这个第一阶段 已经需要雕塑师掌握雕像的基本形态,为下一次填泥留足空间。」 今天只够完成佛像的立骨,裴河宴并没有准备填泥。他只能用一些之前剩下的泥料,尽可能地讲解:「完成第一阶段的填泥后,第二阶段就是填中泥,和它们的叫法差不多,糙泥不需要特别精细,中泥也就是中间的过渡的泥料,既要承和糙泥,又要为最后的细泥留出发挥的空间。而第二阶段,就需要完善第一阶段的模子,开始雕刻佛像的全身形态以及法衣形状了。到了这一步,佛像也能初见雏形。」 「最后的第三阶段,自然是重中之重,它直接关系到整座雕像的艺术价值和观赏价值,也是耗时最久的一步。」这一步他便没有详说,很笼统地用两句话做了概括。 一个大型彩雕艺术品的工序肯定远不止他三言两语描述得这么简单,光是第一遍填糙泥,就要花费很久的时间去把握其中的用量和程度。就像女娲造人,胖瘦美丑在泥胎就要早做打算。这一步即是基础,也是一个雕塑最根本的地基。 而第三步,考验的则是雕塑师个人的水平和审美,一个雕塑最后有没有灵魂,也全看这双上帝之手能否赐予它生命。这一步骤,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所以,裴河宴干脆省略了那些了了听不懂的专业术语,随口说道:「解释起来可能会有些麻烦,任何步骤靠解说都不如你在这亲眼看着我做完一个雕塑。」 他刚开始学雕塑,就是不厌其烦地在师父身边看他做雕塑,自行参悟。 话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立刻撤回了刚才的那句话:「我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的意思,况且,你应该也没这个时间了。」 了了愣了一下,心中腹诽:「后悔就后悔呗,还找她没时间的藉口。」她就算看了也偷师不了啊。 不过,她开学在即,再过几天怎么也该回去了。也确实如他说的,没这个时间了。 她惋惜地嘆了口气,不想走的念头跟疯涨的野草似的,深深地往地底里扎根。 但了了惆怅了还没几秒,忽然想到了致生还在这工作,她下学期一放寒假不就可以过来了吗? 她顿时一扫愁容,笑盈盈道:「迟早有机会的。就算现在没有,等放寒假时我再过来就好了。」到了那时候,沙漠应该也没有这么热了。 「寒假?」裴河宴怔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还不知道了致生向研究院递了离职申请的事。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点破道:「了先生前几天向研究院递了辞呈,整个基地都知道他要离开这里了。他甚至还邀请了我,参加明晚的饯行。你居然不知道吗?」 了了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了致生离职了,而是小师父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编外人员」都知道的消息,她却一点不知情,实在离谱。 这个念头刚翻台,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了离职了!他还组织了个欢送会没告诉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了致生会放弃这里,放弃修復,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 连吟枝和他分庭抗礼这么多年,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也没能把他从塔卡沙漠逼回京栖。他竟然,在即将彻底自由时,选择了放弃? 了了简直惊呆了。 她用力跺了两下脚,转身就跑。 第二十五章 了致生正在把笔记本按顺序一一装箱,离职过渡阶段,他除了要将手头的工作做好收尾与交接外,便没有其他的工作内容了。 今天趁了了不在宿舍,他搬出箱子,开始打包自己的行李。 他的衣物并不多,最占内存的,只有这些他花费数年亲手摘录的工作笔记。 在千佛石窟做了这么多年的修復工作,他大部分时间已经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修復师。 他每日重复着机械的清理、缝补和修復工作,甚至在很多时候,他还得撸起袖子,拿起铁锹,一遍遍地铲清积沙,像一个十分廉价的劳动力。 但在这,夜晚的时间,是全部独属于他的。他会将白天里处理过的壁画元素一一提取出来,揣摩、学习、刻画。 不知疲倦,乐不思蜀。 可惜,这样的时光,已经到此为止了。 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了了致生的宿舍门外。 他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门口。 片刻后,房门打开。不出他所料,门外站着的是跑了一路气喘吁吁的了了。 了致生回头看了眼行李箱,没再做徒劳的遮掩。他对了了招了招手,等她走近后,从她的布袋子里拿出那瓶只剩几口的矿泉水,拧开了递给她:「我又不会丢下你,你这么着急地跑回来,是打算兴师问罪?」 了了嗓子干到快冒烟了,她接过水喝得一干二净后,才勉强把气喘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了致生把瓶盖拧回去时,握着瓶身,轻捏了捏。瓶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为数不多的凉意,他心中有了掂量,直言道:「你的小师父告诉你的吧?」 了了还没开始出卖裴河宴,就被了致生猜到了始作俑者。她有那么一瞬间没管理好自己诧异的表情,等看见老了跟个狐狸似的,笑得贼眉鼠眼,她这一路上积攒下来的怒意和不解,顷刻间散了大半。 她直接坐在了下铺的床沿上,双手环胸,兴师问罪道:「这么大的决定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了致生纳闷:「不是你自己说愿意以后跟着我一起生活的?」 了了站着时还算有些高挑,坐下后,几乎是全程抬起头仰视着了致生,简直气势全无。她觉得不对劲,四下看了看,抬起下巴要求他:「你去搬个椅子,坐下说话。」 了致生无奈,依言照做。 他一坐下,重新找回状态和气势的了了,接着质问道:「我答应跟你一起生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转移话题,避重就轻啊。」 了致生冤枉极了:「是你先答应的以后要跟我一起生活,那我是不是得为你的这个决定做些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辞职?」了了声线拔高,不敢置信:「你不是喜欢做壁画修復嘛?为什么要为了我放弃呢?我说过我可以寄宿的,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 他看着眼前这个跟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女孩,心软得一塌煳涂。 了了这个小孩,在感情上其实很淡漠。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喜欢,或者说,她不喜欢任何人,尤其是他这个父亲。而她在表达自己的不喜欢时,做的最多的就是漠视。 她听话的在每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穿过小半片戈壁沙漠,来给他送午饭;她也从不会计较,他的每个深夜,都在忙碌工作,无暇陪她;就连他偶尔试图给她灌输壁画修復的必要性以及文化传承的重要性时,她也会认真地倾听,尊重他的演讲。 但了致生知道,她表面的乖顺其实就是敷衍。 「我不是不相信你。」了致生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叼在嘴里,但并未点燃。好像做这个动作,只是为了缓解一卡他的紧张或不安。 他又从钱夹里拿出一张被叠了很多道摺子的白纸,小心地展开,递给她看那是她画的,南啻的图腾。 「我和你母亲的婚姻之所以会失败,大部分原因在我。我缺少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是你让我开始反省我这些年的失败和失责。」他眯了下眼睛,继续说道:「有天早上,我从地上捡到了这张图画。它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有画得惊为天人,但你给了我一个讯息,你在试图理解我,支持我。」 了致生似乎忘了嘴里的烟并没有点燃,咬了一口后,觉得寡然无味,随手夹在了指间。他凝视着了了,良久,才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向她承认:「对不起,这些年都是爸爸做得不好,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逃避,才造成了你妈妈的悲剧。」 了了沉默。 她确实埋怨过了致生,在某种程度上,她十分共情连吟枝。她嫁给这个男人,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虽然,问题并不仅出在了致生的身上,但她仍是觉得,老了的行为是推动这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 也是他们,让她对婚姻的残酷有无比清晰的认知和牴触。 「当然,我欠你妈妈的更多。」了致生不是不能低头,只是还从未尝试过低头。但了了的沉默,还是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我是这么想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他不安地搓了搓手,看着了了说道:「我和你妈离婚,我会尽可能的在经济上补偿她,起码让她以后不至于为了钱发愁。但这些钱都给她了,养你也需要钱,这份工作的薪资已经不足以给你提供优渥的生活,这是我想回京栖的其中一个原因。」 「其次,我离婚后不打算再婚了,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组建家庭。所以在这方面,你也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突然哪一天给你找个后妈回来。最后,也是我做这个决定最重要的考虑,我想弥补遗憾,想陪你长大,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比起爱好,梦想,你更重要一些。」他说完,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追你妈那会,都没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他话音刚落,了了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了致生愣了一下,直到腰侧,她的手臂收紧,他才低下头, 揉了揉了了的脑袋:「没事的,爸爸会照顾好你的。」 青春期虽然短暂,可它却有着最漫长的疼痛。他不敢预料,没有他的陪伴和照顾,了了会经歷什么。他也不想看到,她这么清澈的花田里会滋生出漫天的阴霾和霉霜。 不希望她没人庇护,更不希望她在最该被保护的年纪去品尝那些完全没必要吃的苦。 在父女俩关起门来深聊过后,了致生离职这事,在了家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 了了哭得眼睛红通通的,晚上吃饭都不敢出门,破天荒的,让老了打了饭给她带回来吃。 她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操心了致生回去后的就业问题:「你这把年纪了,回去后还能找到工作吗?」 了致生叼着烟,吊儿郎当的:「你这不开玩笑吗?找工作还不简单,你放心,你跟着我,我高低不能让你吃咸菜馒头。我天天吃榨菜包豆腐乳,我都得供着你吃肉。」 了了闻言,撇了撇嘴:「你现在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还不是因为你爱吃榨菜包和豆腐乳,你少蒙我。」 了致生笑了笑,不说话。 了了用勺子把最后一口饭挖干净,垂着眼睛盯着饭盒,没敢抬头和了致生对视:「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她低声问道。 「后天吧。」了致生望着窗外的那轮弦月,说:「后天一早就走。」 基地的各位同僚给了致生办了饯行宴,也许是老了的人缘真不错,又也许是大家都馋了,饯行宴上,厨师弄来一个烤架,直接烤上了一只整羊。 馋得了了一晚上,光顾着盯住羊腿了。 至于裴河宴,他并没有出现。 想来也是,这饯行宴上大荤大素的,还搁满了酒瓶,实在不适合小师父这样满嘴吾佛的清修者来。 饯行宴就设在员工宿舍楼下,谁家有条件的就搬个桌子,没条件的凑个凳子,拼拼凑凑的就把十几人用的大餐桌给备出来了。 今晚月明星稀,连银河都隐约可见。 了了叼着大羊腿,边吃边看,既看满头的星河,也看这人间的热闹。可看着看着,她的视线就忍不住往月光下的浮屠王塔上飘。 今晚的王塔和那一晚一样。 那是了致生失联回来的第一晚,她趴在窗前,看着风吹散了沙尘,月光清晰地落在塔尖。塔尖上的那颗顶珠明亮得像是观音法界里的优昙。 一朝花开,佛光普照。 小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有些懒,可能半倚着书桌,在看书。 了了刚想到这,又立刻推翻:这个时间看书,还是太勤快些,不像他。 那应该是在假装打坐! 小师父一直有一项本事,看得了了是既羡慕又脖子酸的……他经常盘膝坐着,低着头就睡着了。这种入睡的本事,在她认识的人里完全找不出第二个。 她想着想着,难过起来。 她想跟他告个别。 这个心愿太强烈,她没犹豫多久,啃完了手里的大棒骨后,一抹嘴,就去找了致生知会了一声。 了致生已经喝得半醉,理智上担心她的安危,可嘴却没管住:「行,你去吧,要是不让你去,今晚估计能把我的头髮都揪光。」 了了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哪有」,转身便雀跃地蹦跳着离开。 了致生还有一句话没讲完,只能扬声追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叮嘱:「注意安全,回来让他送你。」 浮屠王塔下,裴河宴已经站了许久。 他掌心里来回掂着三枚硬币,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灯光亮起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掌心一拢,凝神看去远处,一道还不及他胸口高的人影,蹦蹦跳跳地正向他走来。 他勾了勾唇,无声轻笑。 第二十六章 了了一路哼着《好汉歌》壮胆,一句「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跟跳帧似的,来回咕哝。 快到塔下时,她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先是被人影吓了一跳,等发现这道影子长得跟小师父有些像时,才觉虚惊一场。 她关了手电,几步小跑,兴高采烈的:「小师父,好巧啊!」 裴河宴不置可否,转身开了门,和她一起走进王塔:「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从刚才就看见了了了手里一直捧着个什么东西。 被他提醒,了了才想起手里揣了一路的糕点,立刻献宝似的递给他:「竹叶糕啊!我特意带给你吃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裴河宴刚取下璧龛里的烛台用来照明,闻言,转身看去。 她举着竹叶糕,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夸奖。 了了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与他熟悉后,来王塔时隔三差五地就会给他带些礼物。有时候是一两瓶水,虽然裴河宴怀疑她是因为来王塔后总是蹭他的茶水,所以才会将其作为交换留给他。有时候是她在路边捡的漂亮石头,虽然她总拐弯抹角地问他这些石头是不是稀有品种,等得到答案后又难掩满脸的失望,对他说:「那你先留着,我下回再给你捡个贵的!」 后来,挑不到漂亮的石头,也找不着新鲜的沙棘,她就偶尔给他带些零食,在确认他真的不吃后,大快朵颐。 一想到这些,裴河宴就忍不住发笑。 他看了眼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竹叶糕,再次确认:「真是给我的?」 了了被他问得有些臊,显然也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不堪回首。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真的是特意给你拿的。」她强调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吃了羊腿、大棒骨,吃得可饱了。」 裴河宴这下才真的信了这是了了特意带给他的,他接过来,和她道谢。 他的声音总是很好听,晚上时尤其。像树懒抱着树枝,有很慵懒的沙感和低沉。 了了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烫,不敢再和他说话,怕一开口,就将自己的底牌泄露得一干二净。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可等小师父一转过身,她连忙摸了一下滚烫的耳朵。 啧!也太不争气了! 她觉得,她就不太适合当好人。每次遇到别人感谢或者露出感激之情时,总会无端羞臊,就跟干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一般。反而犯错时,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宁折不屈的。 她打住思绪,跟在裴河宴身后上楼。 王塔里除了最底层的大堂壁龛里留有烛火外,再没有多余的照明。此时,唯一的光源便是掌在他手中的烛台。 幽暗的环境里,了了有一种独自走了很久的恍惚感。明明刚才她还在了致生的饯行宴上,参与着一场热闹得仿佛挤满人烟的春日市集。下一秒,她就走在了充满歷史感的王塔里,这里安静得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偶然路过高塔时留下的风声,像 唿吸一般,此起彼伏。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这里的寂静。 因为她知道,她和小师父能见面的时间,已经到了说一句少一句的时候。 岂料,她刚开口,两人的声音交叠,竟是不约而同地同时挑起了话题。 「饯行还没有散吗?」 「你一个人还要待多久啊?」 了了先笑出了声,她抬头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回答:「老了的酒量好,估计还能再挺一会。」 她没留意脚下不平整的木板,趔趄着扶了下栏杆。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将手中的烛台往了了那一侧移了移。 烛光笼罩着两人的身影,缓缓上移。这画面,若从塔底看去,就像深海中漂浮的两团萤火,正沿着海水,蜿蜒而上。那光芒,幽幽弱弱,一路登高,渐渐消失在海面上。 进了屋,了了熟门熟路,先去书桌旁的蒲团上坐下。 裴河宴将烛台放入壁龛内,点了香,插入香插后,拿到了书桌上。 了了一闻就分辨出这是那夜她和老了一起来找小师父借经书时点的香,还没等她惊嘆两声,他先将桌上的一个木匣子推了过来,放在了了面前:「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令尊。」 他的手指还未收起,落在匣子上,等她应首。 明明是一个外观平平无奇的木匣子,他如此郑重其事,反令了了生出了不少期待。 她看着匣子,双眼放光:「那我能先打开看看嘛?」 她这反应倒是在裴河宴的意料之中,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颔首示意她:「你随意。」 了了搓了搓手,三分忐忑七分激动地打开了木匣子,等看到里头的「宝贝」后,她上扬的嘴角一耷,十分怨念地看向他:「这东西,真的有必要拿回去给我爸吗?我觉得他可能会就地埋了,眼不见为净。」 匣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努力了大半个月的成果稍微有点进步但不多的手抄卷。 她兴致阑珊地合上了木匣子,推回去:「不必了不必了,我怕我爸看见这些气到晚上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抓我练字。」她凑到线香旁,努力多嗅了两口沉香,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裴河宴故作不解:「为何?」 了了看了他一眼,懒得接话。 他这明知故问的,太流于表面,连装都没怎么装,摆明了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她无语地伸出手去撩线香燃烧时裊裊飘开的烟雾,手拂动时,香味被拂散,瀰漫着,张扬又浓烈。 知道这香名贵,她一口都没浪费,一口一个深唿吸,跟空气净化器似的,一个劲地往肺里揣。 她这模样,有些像闻着了肉味的小狗,叼着骨头,却没捨得吃,一个劲地衔在嘴里。 她不自知,裴河宴也没打算提醒。 他收回原木匣子,将锁扣扣好放回桌屉里,理所当然地把她退回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他重新取了个紫檀匣,推 给她:「那给你换一个?」 了了被他逗弄了一次,兴致大减。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便收回视线,继续闻她的「肉骨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同样的当,她才不上第二次! 裴河宴倒不怕她不打开,了了好奇心旺盛,眼下不过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催促,了了立刻便按耐不住了。一分钟八十个假动作,就等着他再开口给她递个梯子。 就在了了把桌上的摆件都给拾掇了一遍后,正盘算着假装不小心把盒子开了的可能性时, 裴河宴亲自解开了弹扣,把盒子打开了。 了了立刻投去一眼,这一眼,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匣子,又去看裴河宴:「你拿错了吧?」 紫檀匣子内,是一管一管分装好的线香。了了粗劣一扫,便知这数量有十来管之多。她随意拿起几管,拔掉木塞,嗅了嗅香味。 如出一辙的棋楠沉香的味道。 她啪地一下把盒子重新盖上,推了回去:「我要是转交这个,我爸能追杀我两里地。」 这说辞太新鲜,裴河宴还是头一回听。但了了似乎就是这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能力。 裴河宴笑了笑,没解释太多,只对她说:「你尽管带回去吧,他知道的。」 了了将信将疑:「你不是骗我的吧?」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这一戒律,在小师父身上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裴河宴懒得搭理这句话,他看了眼沙漏,时间不早了,离天亮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七个小时。 他刚想问,她和了致生什么时候离开。桌对面的小孩在注意到他看时间时,已经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了。 他到嘴边的话,瞬间就问不出口了。 其实,了了今晚很不自在。无论是在这个她熟悉的位置上,还是在这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在强装镇定,粉饰太平。 人在不想露怯的时候,总会掩饰很多。 可她不舒服,很不舒服。 她从看见小师父在塔外等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分别在即。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为了掩饰难过,表演着和他的自然相处,也表演着她的生动活泼,试图维繫着「一如既往」。 可两人交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回应,都让她觉得和踩在刀尖上似的,很别扭,别扭极了。她怕摔下去,更怕摔下去时并没有人来接住她。 她支在下巴上的手,默默地将整张脸都挡了起来。她捂住眼睛,语气慢慢变得低落:「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 裴河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走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她说。 裴河宴本来想给她泡壶茶,可泡了茶叶的,小孩晚上喝了会睡不着。正思量时,听到她的这句话,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茶盘上的铁皮盒里,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啊。 不过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他走的路 ,和她的,毫不相关。甚至,他们本来就不该遇见的。 他终于做好决定,伸手取过了铁皮盒。从盒里夹了两块陈皮,先用水简单清洗。 茶盘清洗时的水流声,有些像深山里叮咚流淌的小溪流。她的浮躁和焦虑,在单一的白噪音下意外被安抚,她悄悄展开指缝,从指缝里往外看他。 裴河宴低着头,在专注地沖泡陈皮。 他的表情一向很少,以前是天然的冷淡和寡漠,但后来,他皱眉、冷脸、发怒、无奈,这些表情多了以后,了了觉得他只是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比较匮乏。 或者说,有些懒得做表情。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特别爱故意激怒他,来观察他的反应。 可今天,她有些不太确定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因为她始终没从他的脸上看出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和难过。 她忽然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些什么。既不想说错话显得自己太蠢,也不想让他发现,她有这么在乎两人之间的友情。 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河宴沖完陈皮,闷了片刻,才拿出专属她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杯:「只是陈皮,不用怕睡不着。」 了了「哦」了一声,接过来,端着小口小口地抿。 茶水里并没有茶叶味,只有陈皮淡淡的清香,有点苦,又有些回甘,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味道。茶水的温度也没有很烫,她估摸着这水已经在保温瓶里慢慢放凉了。 她喝完一杯,把杯子递迴去,示意他再续上一杯。 橘皮的清香和沉香的香韵融合到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放松和疏懒。 她怀着心事,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等她再把杯子递迴去时,裴河宴脸上隐隐有了笑意,他看了眼茶杯,揶揄道:「不知道的会以为我在餵你酒。」 第二十七章 「有酒的话,又不是不能喝。」她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小嘲弄,大有内涵他这没酒的意思。 裴河宴确认,她现在有点闹脾气,而且是和他。 他没再给了了倒陈皮茶,而是另外拿了个杯子,给她沖了杯袋装的奶粉。 「谁跟你说这里没有酒的?」他把牛奶端给她时,用手背碰了下杯子,感受温度。保温瓶里的水温对于泡茶是有点低了,但泡牛奶却刚刚好。 他收回手,把剩下的那一浅盏陈皮水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随即抬起眼,很认真地告诉她:「但是你还没长大,现在不能喝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了了撅了撅嘴,没反驳。 好像作为小朋友,要守的规矩就会多一些。而成年人,不但不用遵守规则,就连故意违反是,都能提前给自己找到完美的藉口。 她有些不满,故意找茬:「你们不应该要戒酒色吗,为什么能喝酒?」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回答:「戒的本质是因为贪,太贪会损害到健康或者利益,所以才需要戒。人既然不贪,自然会平衡自己的需求,那又为什么要戒呢?」 他喝了口陈皮水,这两瓣陈皮沖泡过太多次,味道已经有些淡了。他奢口欲,一向喜欢浓茶提神。来了南啻遗址后,因条件受限,在品茶的乐趣上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妥协。但类似这么寡淡的味道,他还是有些习惯不了。 他转身,从身后的木架上挑了个茶叶罐子,选了最苦的一味茶,开始沖泡。 啊?是这样的吗? 了了陷入了迷茫:「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瞬间忘了自己刚才还因为他的冷漠和毫无回应在生气,拿出了辩论的架势,和他掰扯了一番她前几日在经书中领悟的道理。 她甚至还记得书名和书籍摆放的位置,提起裙摆,踩着木梯子去书架上够着了书,翻给小师父看。 茶水沖泡出的茶香盖过了渐渐燃尽的沉香味,那甘洌的味道像开在幽谷中的雪莲花,有清澈又十分馥郁的芳香,勾得了了险些分了神。 她舔了舔嘴唇,决定等会得尝尝。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经书,顺手接过,叩在了书桌上:「你前几日不是好奇,高僧们都是怎么辩经的吗?」 他似乎是笑了笑,眼神颇有深意。 了了立刻领悟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重新坐下来,看着他醒茶:「就是我们刚刚这样?」 「类似。」他提腕,拎起茶杯,压着碗盖,将初茶倒入茶盘内,再次斟满:「方丈们会更优雅一些,起码不会像你这样,现场翻书。」 又被打趣了的了了,连气都懒得生了,她守着茶盘,等着开茶了,立刻把自己的小杯子递了上去。本还以为会被小师父拒绝,不料,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给她斟了半盏。 她低头轻轻地吹着茶沫,等温度凉了一些,她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大口。 这一 口下去,她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睛瞪得圆熘熘的,满眼控诉地看着他。 裴河宴忍不住失笑,起初还挺克制地压了压,直到她整张脸都被苦地皱成了一团,又死活咽不下去时,终于低笑出声。 那笑声,低低沉沉的,像能引发胸腔共振,令了了心口痒痒的,像谁往她心尖上扎了个绳结,里头的风四处流窜,而外头却密不透风。 就在她准备眼一闭腿一蹬,死活先把嘴里的茶咽下去时,裴河宴递来了一口小茶壶,凑到她嘴边:「吐出来吧。」 了了忙不迭吐掉了茶水,还马上喝了半杯的牛奶压味。等嘴里的苦涩被奶味渐渐覆盖,她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这下是真的喝饱了。 「这什么东西啊?这么苦。」她皱着脸抱怨。 但了了也只能抱怨抱怨,杯子是她自己主动递过去的,小师父没邀请她品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是她,小师父早早给她泡了牛奶,是她自己不喝,非要眼馋。 她有苦说不出,一脸吃了黄连的沧桑感。 裴河宴:「可能是苦丁。」 苦丁茶的苦香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味道,他平时也不太爱喝。 了了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先替他苦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什么告别的伤感,什么毫无回应的单向感动,纷纷的,全没了。 她杵着下巴,生无可恋地用牛奶陪他喝完了苦丁茶,准备告辞回家。 她抱起匣子,从蒲团上跪坐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啦。」 「稍等。」裴河宴叫住她,他拿出一个装文房四宝的匣子递给她:「这是你的笔和砚台,我多放了几支新的毛笔给你备用,里面还有足够的墨条,你回去后,如果有时间可以跟了先生一起练练字。」 他坐起身,把自己誊写的书单,对称折好一併放入匣子里,交给她:「书太沉了,我就给你列了书单。你要是买不到,就交给了先生,他知道哪里有。」 了了看着他那手隽逸的字,眼眶一下子红了:「怎么我也有礼物啊?」 话落,她偷偷瞥了眼桌上的竹叶糕,心虚极了两厢一对比,显得她也太没诚意了一点。 然而,裴河宴为她装的行囊似乎还不止这些。 他起身,将香坛旁已供放了许久的佛骨念珠,再一次递给了她。他没说别的,只是撩开了他的宽袖,露出了和小叶紫檀佩戴在一起的那根黄金手鍊。 手鍊有些细,还坠着一颗没有铃舌的铃铛。 它本身传递不出声音,可和他的紫檀念珠一起,它也有了挤挤囔囔,活动的声音。 了了再一次看见这条手鍊时,愣了一下。 她忘了是哪一年……可能是生日,也可能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但它应该是一个礼物,可惜,她已经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这条手鍊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形影不离。 当初了致生遭遇沙尘暴 失联,她病急乱投医,拿这个当作卦金抵给了裴河宴。虽然后来再想起时,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可交易出去的东西就是不再属于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即使裴河宴执意送回,她也是不会要的。 如今,他佩戴在手腕上,像是有所交代地告诉她:他收下了,并且会好好对待。 这对了了而言,才是最尊重的处理。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坚持地要把他的佛骨念珠送给她。因为有些东西,从它取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戴回去了。 这一次,她没再故作矫情地婉拒,而是伸出手,把手腕交给了他。 裴河宴有些意外,但不用多费口舌,总是好的。他垂眸看了了了一眼,随后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知该怎么给她佩戴。他琢磨了一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腕牵到合适的高度,把念珠一圈一圈缠到了她的腕上。 女孩的手腕纤细,佛珠戴在她的手上,硬朗得有些突兀,像套了几圈厚重的手铡,有十分违和的喜感。 他看着看着笑起来,专注地将佛骨念珠上的流苏和背云整理好。 小师父生得很好看,和同年龄的男孩不一样。 许是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原因,他身上有淡泊名利的清冷感,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无所畏惧。就好像他来这人间,只是为了走一趟,至于寿数如何,就和他香坛里敷衍了事的残香一样,不过是一个计数工具而已。 可真实相处下来,了了又觉得,他是神佛派遣下凡的使者。既有吸纳人间烟火的能力,也有指引众生自渡的修养。 他会贪懒偷睡,敷衍了事,但也能在她心境迷茫时,给予恰到好处的观点令她自悟;他甚至还会打着「让她整理书籍学会编目」的旗号,巧立名目地让她心甘情愿地替他整理好书架。 了了早就怀疑过,他是故意骗自己来整理书架的,但苦于没有实际证据。直到那一天,他不在王塔,了了替他收拾桌面时,看到了他贴在桌屉上的那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写着「每日打坐,焚香计时」;「早课诵经或抄经,以正心念」以及「整理书架,扫尘编目」,而这张便利贴是早在两个月前就写下的。也就是说,整理书架这件事,小师父偷懒了数月,直到她这个倒霉蛋亲自送上门,供他差遣,还美名其曰「给她一个学会承担错误,敢于负责的人生第一课」。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享别人的香火添自己的寿,算是被裴河宴玩得明明白白的。 但就是这样有血有肉,有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也有无关紧要的小缺点的裴河宴,她却越来越喜欢。 他不是高高站在神坛上的,而是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 不论他有意无意,他确实在她人生的一个路口上,指引了一个方向。 了了不敢问,她离开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和他保持联繫,哪怕只是书信来往也没有关系;也不敢问,他们以后会不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有预感,这些全是不合时宜的奢望。她不该和裴河宴,有超脱现实规律的联繫。 即使她强求,在她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也会和他渐行渐远。他像是永远封存在壁画里的人,一旦走出这里,便会失去所有的生命力。 而她,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走回这里。 了了默默红了眼眶,她视野里,他俊挺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煳起来。她咬住下唇,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越努力,情绪积攒得就越满。 她终于忍不住,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揉了下眼睛。 裴河宴也是刚发现她哭了,他没太惊讶,只是轻轻握了一下缠在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像是和它做了最后的道别。 他并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保持着与她平视的姿势,微笑着叮嘱:「了了,快点长大。」 第二十八章 时间如洪流,蛮不讲理地将河岸两侧的泥沙全部捲入河床,匆匆淹埋。 了了坐上回京栖的火车时,已经是三天后。 原定的返程时间,因了致生的工作交接出现了一些小问题而没能及时收尾,导致父女俩被迫在市区多耽搁了两天。 了了倒还好,了致生则愁出了一嘴燎泡,生怕了了赶不上开学。 将近二十四小时的火车,坐得了了头皮发麻,下车时,看着老了,十分真诚地恳切道:「爸,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赚钱,争取别让你闺女再坐二十四小时的火车了。」 了致生捏了了了的鼻子一把,笑骂道:「这就要求上你年迈的老爹了?」 玩笑归玩笑,了致生那把老骨头也吃不消这长途跋涉。到家后,连行李都没收拾,先打了个地铺,将就着对付了一晚。 他没带了了去后来他与连吟枝搬出去住的小区公寓,而是回了老宅。 老宅自了了的奶奶去世后,便无人居住。长期的荒废,令这个大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冷清和颓败。 了了房间的那扇木门,还因年久失修,被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瘆人得要命。 她不敢自己睡,加上时间太晚,也来不及再收拾出一张床铺,索性抱了床被子和了致生将就着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她固定的生物钟就催促着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睏乏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漱,准备出门。 了致生被她踢踢踏踏的动静吵醒,转头看了眼时间,咕哝着问她:「你这么早干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去王塔啊。」她话落,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甚至还有些陌生的房间,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中。 哪里还有王塔,这里已经是京栖了。 但醒都醒了,了了洗漱后,还是出了门去买早餐。她临走前,看着在地板上睡得四仰八叉重新打起唿噜的了致生,绝望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感觉她以后的生活会过得无比悽惨呢? 吃过早饭,了致生请来打扫的钟点工也到了。 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了致生的动手能力虽然算不上优秀,但照顾自己和了了却是足够了的。他先修好了了了的房间大门,再翻出床单被褥,铺好床,检修电器。 老宅的装修花了几代人的心血,虽然荒居了几年,但在粗略地打扫过一番后,很快恢復了往日的气派。 晚上,了致生在书房整理行李。 翻到几个一看就不是他们爷两的匣子时,他打开门,冲着了了的房间嚎了一嗓:「了了,你给我过来。」 正翘着二郎腿躺在院子里乘凉的了了,被吼得一激灵,三两口啃完了苹果,去书房找老了。 了致生双手抱胸,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个木匣子。见了了来了,他立刻转头看来,眼神压迫:「这些是怎么回事?」 「 小师父送的啊。」了了走上前,跟分赃一样,你两箱我两箱地划分好:「这两个是小师父给你的,他说他跟你说过了。这两个是我的。」 她献宝似的打开她的文房四宝,向了致生炫耀:「看!」 了致生显然也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回事,脸色立刻多云转晴,他呷了呷嘴,看着她宝贝似的搂在怀里的那个小盒子:「这个呢,怎么瞧着像是个首饰盒?给我看看。」 「它就是个首饰盒啊。」这是了了自己的。 那天晚上从浮屠王塔回来,她就把佛骨念珠取了下来,小心地放进了她的首饰盒里。谁知道归途会遇到什么情况,她捨不得念珠被磕碰一下,早早装了起来。 不过了致生想看,她仍是打开了盒子,把里头装着的念珠取了出来。 了致生兀一看到这串佛骨念珠,脸色变了变,瞬间严肃起来。他怕吓着了了,先冷静了几秒,才开口问:「这也是你的小师父送给你的?」 「对啊。」了了察觉到了致生的情绪不太对,没敢和他插科打诨,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说了一遍。 可了致生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他尽可能地用了了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你手上的这串佛骨念珠,十不存一,很珍贵很珍贵。」 「很珍贵」这个词,他强调了两遍。 了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怕了致生误解,特意又解释了一遍:「它不是我去跟小师父要的,是小师父送给我的。」 了致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他摸了下了了的脑袋,缓下语气:「我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明天去信一封,让河宴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把这串佛骨念珠送给你。因为这个念珠它非常珍贵,是佛教至宝,他交给你保管,我认为是不妥的,你能理解吗?」 了了有些迟疑,她看着了致生,既不舍又懂事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了致生欣慰:「那你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要弄丢更不要损坏。」 「我知道。」了了嘟囔。 她小心地把佛骨念珠收起,重新装回了首饰匣里。这段插曲,令她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越发糟糕。 她闷闷不乐地抱着盒子回到房间,把首饰盒放进了抽屉里。 抽屉关上的剎那,她跟被夹了尾巴似的,难过得红了眼眶。 了了离开后,了致生看着桌上的紫檀匣子,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他坐着发了一会呆后,起身前往了了的房间。 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他走到门口,敲了敲房门。 了了正在收拾明天上学要用到的文具,听见敲门声,她吓了一跳。她没有给了致生开门,而是爬上凳子,开了一扇窗。 了致生过来是想提醒她上闹钟,见她趴在窗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便猜到了是自己刚才的做法令她有些不开心了。 他牢记着心理谘询师告诫他的「要对孩子充满耐心」,深吸了一口气,说:「明早八点就要 去学校报导了,你记得定个闹钟,不要迟到了。」 了了点头,目光怀疑地看着他:「那您呢,您确定闹钟能把你叫醒?」 了致生胸口被狠狠扎了一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一分钟一个闹钟,怎么也能醒了。」 「好志气!」了了听得直竖大拇指。 她原以为对话该就此结束,都准备关窗了,见了致生还没有走的意思,稍一想,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她想了想,先问道:「爸爸,你在决定辞职之前,是不是去见过小师父?」 了致生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他及时截断了这句话,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了了说:「小师父把棋楠线香拿给我转交时,我拒绝了他。我知道它很贵重,想着你肯定不会收,没准还会骂我一顿。但小师父让我放心,说这个事你知道。」 了致生沉默。 这句话莫名的,像是有点在内涵他。不过不确定,再听听。 「他还给了我一张书单,说如果我买不着,可以交给你。」了了默默用小眼神扫了老了一眼,「反正,我就觉得你肯定背着我找过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了致生用力地咳了一声,纠正她:「什么叫背着?我用得着背着你?」 「那就是你嫉妒我跟小师父关系好。」 「我嫉妒?」了致生指了指自己,差点被了了激得跳脚。他好险没踩进她的坑里,干脆承认道:「是,我找过他,行了吧。」 不过也不是刻意去找的。 和了了一样,了致生也很喜欢裴河宴身上淡泊冷冽的气质。明明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但和他说话就是会有种茅塞顿开的豁达感。 至于他和连吟枝的那点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跟一个少年聊中年危机,聊感情困扰本来就挺奇怪了。他只是问了一下,他对了了是什么看法。 出乎意料的,裴河宴对他说:「您想了解她,不应该是来问我。」 一句话,堵死了他后面所有的出口。 论聊天吧,这小子确实没他师父圆滑。他有一种近乎不管人死活的直白和坦荡。 接下来裴河宴说的话,更是论证了了致生对他的这一点看法。 他说:「您是因为不会和了了相处,才会在她弄丢经书后,找了个理由让我帮忙管教。甚至,『管教』这个词用得也有点重,她品性端正,知错会改,光是这一件事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了先生,您只是心虚,没有自信她会听你的话而已。」 他的话一针见血,令了致生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反驳起。 他觉得怪丢老脸的,但被这么直白地挑出问题,隐隐的又有种结痂被揭开的爽感。他干脆搁下不值钱的面子,不耻下问:「那小师父有没有什么见解?」 了致生记得裴河宴当时似乎是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了先生怎么也跟着了了叫我小师父。」 不过他也没在这个称唿上纠结太久,思索了几秒,对他说:「了了喜欢画画比写字要多,她对颜色的敏锐度也非常高,配色、线条,以及对构图的审美都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这些,您知道吗?」 了致生哑然。 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像钻研壁画一样钻研过她的世界。而陪伴的空缺,更是放大了他与了了之间的隔阂。 这一刻,他厌恶极了自己的逃避。 可能作为父亲,没有母亲十月怀胎以及生育养育的直接痛感,对儿女的爱会迟钝一些。他躲在南啻遗址这个桃花源里,刻意遗忘了他失败的前半生,也牺牲了了了。 而眼前这个仅和了了相处了还没一个月的年轻男人,早于他,睿智地看透了所有。 这既让他感到讥讽,也令他觉得悻然。 了致生还在出神之际,他又说了一句:「您要是想问我怎么做会更好,那我想多偏心她一点。了先生,您作为她的父亲,不应该替她想的比我想得还少。」 第二十九章 了致生生性骄傲,平生最不会低头,否则也不会把婚姻关系处理得一塌煳涂。 他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问裴河宴:「你说为她想了很多,你都想什么了?」 可这个问题还没抛出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了了害怕恐惧时,下意识地在手边捞了块浮木,让自己还能清醒地漂浮在河面上,不被洪流吞噬。 那时,裴河宴就是经过了了身边的那一块浮木,他稳稳地捞住了她。 了致生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了了在他面前夸赞她的小师父会卜卦。他听得啼笑皆非,还纠正过了了,裴河宴只是一个佛雕艺术家,他哪会卜卦?但了了并不以为意。 他起初以为是了了没听清或者懒得与他争辩,可当她后来不再提起这件事,了致生才知道,她从不在乎裴河宴会不会卜卦,她感谢的也不是他的「预言」成功,让她能够等到自己回来,而是裴河宴愿意在水流湍急的河水里当那根被她死死抱住的浮木。 再后来,了了为了感谢裴河宴……当然,他觉得这个感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掺杂了一些少女时代的情窦初开。毕竟,裴河宴五官俊逸,骨相出色,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难得的好皮囊。 了了会心驰神往,这非常正常。 而在她种种殷勤之下,一一婉拒游刃有余的裴河宴,最终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让了了抄写经书。 了致生当时就觉得,这一招,甚妙。 后来发生的种种,就暂且不表了。 裴河宴对了了有多好,他一直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了了交给他。 想到这,了致生也不得不承认,他空有悔恨和无奈,却始终没对了了作出任何实际性的弥补与修正。 而纠正他督使他,便是裴河宴为了了考虑过得最长远的选择。 只是这些,他们都没打算告诉了了。 这也是他和裴河宴唯一不需要宣之于口便达成的默契了了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需要在年少时就有一束羁绊,将她牢牢拴住。 了致生也不希望她像个风筝一样,无论最后飞得多高多远,看过多广阔的天地,仍要循着那根细细的风筝线,回到原地。 他当晚就回到书房,给裴河宴去信一封,询问佛骨念珠是否可以归还。他以了了父亲的身份,为了了推託掉了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他载了了去学校报导的路上,顺路便将书信寄出。 了了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地址和「裴河宴收」的字样,沉默了一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倒不是她对这串佛骨念珠有多捨不得,而是离开南啻遗址后,裴河宴于她而言,好像就只剩下了类似这样的最后一点点微薄联繫他的名字被写在信封上,而她只能驻足观看。 道路两侧车水马龙,行道树整齐繁茂,像一道道铺满绿荫的拱门。她坐在单车的后座上 ,靠着了致生的后背,就这样穿梭在洒满阳光的绿荫下。 这是一片黄沙的沙漠中渴求不到的绿色和荫凉,也是那片荒芜沙漠里从未有过的喧闹和繁华。 她在京栖,在人流如织和阳光灿烂中,想念着那座辉煌又古朴的王塔,想念夜晚月光下,如法界优昙般盛开的塔顶,以及那个在书房里总是打瞌睡的小师父。 人声鼎沸的繁华都市里,了了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 「爸。」她拽稳了致生的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扬声问道:「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了致生没当真,笑问道:「你学画画干什么?」 后座上的了了眯着眼睛看树荫中闪碎的阳光,言不由衷道:「考试能加分啊,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 开学后,了了很快适应了紧张的学习节奏。 了致生没同意她的寄宿请求,但同意了教她画画。 他每天早晚都会坚持接送她上学放学,风雨无阻。除照顾了了的日常生活外,他还兼职当了了的美术课老师,从基础教起,不厌其烦。 了了也习惯了在学校高效学习,回家后接受压榨的日常。 可能是因为忙碌,也可能是因为对崭新的一切正新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裴河宴了。 夏末秋初时,气候多有反常,几乎每日都有一场雷暴。 每逢下雨天,了致生撑伞等在校门口时,都会打趣她:「雨天有人接的小朋友,今天感觉怎么样?」 了了笑眯眯地挽住老了,笑得没牙没眼睛的:「特别好!要是雨衣能再长一点就更好了!」 了致生低头一看,了了不知何时蹿了个子,原本能盖到小腿处的雨衣,缩了尺寸,堪堪能遮住她的膝盖。 他「啧」了一声,自责地抓了抓后脑勺:「我都没留意你长高了!等我这周发工资了,我带你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换上一遍。」 了了心花怒放,嘴甜地把老了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她坐上自行车后座,垂下的脚抵住地面,帮老了支撑着自行车的平衡,等他穿好雨衣。她真的长高了一些,原本只有脚尖能够碰着地面,现在已经可以地给老了当脚剎了。 她突然就想起了分别前的那一晚。 他唇角含笑,对她说:「了了,快点长大。」 庞杂的回忆和天际的那道闪电一起,蜂拥而来。 了致生扬起雨披,将她罩入雨衣里:「坐好抓紧,我们回家了。」 他踢掉脚撑,蹬着脚踏,迎着雨幕往前踩去。 了了透过雨衣下方的空隙,看着砸落在地面的雨点,轻声嘀咕:「我有在努力长大呢!」 裴河宴的回信,是冬日时,寄到老宅的。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她做完作业,在书房里画画。她跟着老了学了一学期的画,仍在打基础。也不是没有过心浮气躁的时候,每当她想甩笔抗议时 ,她就会想起小师父。 了致生说他很有天资,跟娘胎里自带饭碗出生的一样,可即使如此,他也是玩了两年的泥巴才被过云大师领着入门。 她一想到自己连一学期都还没学完,便老老实实地被了致生继续锤鍊。 了了在专注润色时,了致生去门口取了信,拿回书房。 他这两个月在整理与千佛石窟有关的文献资料时,遇到了一些难以核实的问题,只能寄信给修復基地的同事们寻求帮助。想着最近应该能收到回信了,他坐立难安,一天得翻八百遍门口的邮箱。 不料,解答文献资料的信没收到,倒是收到了一封他以为没有音讯了的回信。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裴河宴刚塑完四面毗卢观音,回到王塔。 塔身一楼有一间盥洗室,他打了水,简单沖淋后,端着烛台回到房间。 沙漠的冬天很冷,夜晚尤其。 他脸上的水珠并未擦干,从楼下走到楼上的这一会功夫,就似要凝成冷霜一般。 他把烛台放到书桌上,从壁龛里取了香点上,微微疏乏。闭上眼的剎那,他忽然想起了了。 她之前说要等放寒假了来这里。 虽然她没明说,可脸上那小算盘明显打着冬天能凉快些的小主意。也不知道她如果真有机会来,会不会后悔莫及。 想来,她自己说出口的话,即使她披着棉被冻到瑟瑟发抖了,也会嘴硬否认。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睁眼,看向书桌对面。 属于了了的座位,空荡荡的,蒲团还在,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他拉平唇角,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书桌。 闭关塑像的这几个月,书房无人整理,书信和文件堆得到处都是。他偶尔回来睡觉,也不记得翻找了些什么,连书架都是乱糟糟的。再发展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书架又能随地堆成书堆了。 他把地上散落的书一一捡起,刚整理完一半,一沓信封从书籍的夹缝中滑落了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裴河宴低头看去,这几封是梵音寺的师兄寄来的。 他放下书,原地坐下,拆信。 他的师兄法号觉悟,这两年跟着方丈和监院在学习管理寺庙。可能管理层的工作太辛苦,他近来倒苦水的信跟雪花似的往他的王塔里飘。 上回来信还是说罗汉堂的屋顶被山上碎石砸了个窟窿,还砸坏了好几尊罗汉使者,需要香客修缮。这倒不是寺庙里没钱修不起,而是给佛像塑金身是大功德一件,香客争着抢着要塑像录名。 他烦恼报名的人太多,不知该如何取捨。毕竟也就那么几尊使者,分都不够分的。 裴河宴看完都没搭理他,信也没回。但一看这封信的新鲜程度,应当是有了后续。 他拆信一看,果不其然。 觉悟师兄洋洋洒洒讨赏似的跟他详述了一番后续处理既然罗汉堂的屋顶都漏了,那就把五百罗汉都重塑一遍吧。五百个名额,怎么也够分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捡起下一封。 挑拣书信时,其余几封滑落,露出了压在最底下那一封寄件地址为「京栖」的信。他拿信的手一顿,怔忪了片刻,才将它抽出。 了先生没写来信时间,末尾也只留了自己的署名。他猜不准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但从字里行间分析了一番,应该是有些时候了。 他读完,清出桌面,起笔回信。 一封信,他写了三遍。 第一遍问到了了是否安好,可写完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怕了致生误会自己别有深意,遂重新起笔,重写了一封。 第二遍不问好了,只是关心近况。信都折好放进了信封内,他又重读了一遍了致生的来信,斟酌再三后,他深嘆了口气,将有关了了的内容,连同她的名字都干脆略过。 他不该,多余挂念的。 第三十章 了致生看完信,不太确信地把信纸翻来掖去,检查有无遗漏。他连信封都没放过,反覆检查了一遍,确认裴河宴没给了了带只言片语后,有些同情地看了了了一眼。 这让那小姑奶奶看见了还了得? 他正抓耳挠腮,冷不丁撞见了了投来的眼神,立刻端出了为人师表的严肃与沉稳:「你把笔先放下,回房间里把佛骨念珠拿过来。」 时隔数月,了了再听到「佛骨念珠」这四个字时,心里有一道上了枷锁的暗门仿佛被用力扯了两下,令她一时之间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距离了致生给小师父寄信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老了早已看过回信,默许了她收下这串佛珠。 她看了眼被老了攥在手里的那封信纸,认出那是裴河宴平时常用的古法生宣。 她很确定这是小师父寄来的信。 「你愣着干什么?」了致生见她杵着不动,催促道:「快去吧。」 了了回过神,她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回房,去拿念珠。 等她彻底离开了致生的视线后,后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反应……好像也不太对啊。」 按理说,她不扑上来抢那都是跟他客气了。 了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佛骨念珠,又打开书桌抽屉,将它用首饰匣子装好,这才拿着出门。 这串佛珠原本是被她收在书桌抽屉里的,但有一次做噩梦,她半夜醒来时,眼前跟出现了幻觉一般,好像看见了零零散散的魂火乘风飞出窗外。 她吓得不行,又不敢挪动半步,生怕惊扰了蛰伏在她房间里的未知生物。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么硬捱到天亮,翻箱倒柜地把佛骨念珠找出来,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才觉得踏实。 接下来,连续数晚,了了每到凌晨两点都会莫名醒来,虽然没再看见和那一晚一样的萤火飘出窗外,可总在深夜的同一时间醒来,就足以令她恐惧。以至于她每到夜晚,即使困意汹涌,也焦虑难眠。 直到某天,她戴着佛骨念珠,抄了一份经书。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佛骨念珠真有驱散噩梦的效力,在她惶惶不安,不敢闭眼的夜晚,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夜好梦。 此后,她白天照常将佛珠收起,晚上睡前再戴到手腕上安睡,就这样与它互相陪伴了许许多多个日夜。 虽然她笃定小师父不会收回佛骨念珠,但此刻,未知仍是令她产生了一丝焦虑。 了了把佛骨念珠拿到书房时,了致生刚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那是很薄的一张纸,墨迹寥寥,看着像是只写了几l行。 她坏心眼地想:这么点字,可能只来得及跟老了问个好吧。 她压下好奇心,可眼神又忍不住频频扫去。 了致生本来想当作没看到的,可她的小动作实在太明显,他忍了又忍,到底 还是没忍住,他扶着额,笑得花枝乱颤:「你想看就拿去看嘛,我的信又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谁想看了?又不是寄给她的。 她刚想嘴硬两句,可又怕了致生骑驴下坡,故意捉弄她。衡量再三后,了了撅了撅嘴,老老实实地服软去够信封,将信纸重新展开。 过去了好几l个月,没想到,一看到他的字体,她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他握笔伏抄经书时的模样。 她读得很慢,每句话都会反覆看上几l遍,试图找出和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可是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他先是解释了为何会回信这么晚,收到这封信时,他刚好闭关在塑四面毗卢观音像。等回到王塔看到信时,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信中申明,佛骨念珠是他自愿赠送,令了致生不必心有负担。最后结尾时,他还客气地让老了保重身体,随后便落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没问她一句好,也没关心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头到尾像是完全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人一般,彻底忽视! 努力装了几l个月成熟稳重的了了,被气到瞬间破功,她扔了信,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了致生见状,绕过书桌先把信捡了起来,他没责备了了,只是问她:「这次回信,我想给你小师父寄些茶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捎带的?」 了了没说话,她眼尾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太失落委屈的。 了致生捏了捏信,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会等你一星期,这期间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边将信收入信匣内保存,边开解了了道:「他不知道你会读信,自然不会记得向你问好,这没什么好发脾气的。这封回信也应当是他觉得耽误了太久时间,所以尽快寄出的,当然不会长篇大论,闲聊家常,你也知道,他平时挺惜字如金的。」 了了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能偷懒就偷懒的「斑斑劣迹」,再加上人不在跟前,发脾气也没用。这么一想,她瞬间气消了大半:「他何止惜字如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要揉半小时的手腕。也就差使我抄佛经的时候,恨不得让我抄上一百遍。」 她嘴上占了便宜,好受了许多,面色稍霁。 了致生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他转身拿起佛骨念珠,郑重地交到了了手中:「既然这个佛珠他仍坚持要送给你,我以后就不会过问了。但是你要切记,这个佛骨念珠是积蓄了几l朝几l代得道高僧的佛骨舍利才有的这么一串,我之前说它是十不存一的佛教至宝真不是在故意吓唬你,你切记要好好保存,万分珍惜,不要辜负了小师父的信任和偏爱。」 了了仰头看向老了,他神情严肃,一点没和她开玩笑。她从他手中接过佛骨念珠,爱惜地摸了摸。 掌心里的佛珠,白润剔透,触手生温,让她莫名有种在隔空与他对视之感。 她点点头,郑重地应下:「 我会好好爱护的。」 得到她的保证,了致生也终于放心。他坐回书桌后,沉吟了片刻,对了了说:「下周六,你妈回来了,你想不想见她?」 了了一愣,下意识避开了了致生的视线:「我都可以。」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她回来,是来和你办离婚手续的?」 了致生点了点头,简单地给了了说明了一下情况:「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作为补偿,除了这个老宅,我名下的其他财产全部分给你妈。不过我穷了你没穷,你爷爷奶奶给你留的那部分依然是你的。」说到这,他摸了摸下巴,羡慕地呷了呷嘴:「还挺多。」 了了很清楚,了致生说的「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是包装后的说法。以她对连吟枝的了解,她既然以出国为要挟,那肯定是彻底放弃了她。 对这一点,她说不上有什么具体感受。 老了放弃壁画修復的工作后,为了方便照顾她,回到了美院,教书育人。他尊重她,理解她,凡事有商有量,她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和稳定的情绪。她很庆幸,她是跟着老了生活。 可能,几l年后,十几l年后,某个午夜梦回,她忘记了连吟枝对她的苛责和伤害后,会想念她并惋惜与她相处的短暂时光里没能好好地爱她。 但起码现在,她并不遗憾,甚至还很快乐。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致生是这样,连吟枝是这样,了了也是这样。 没有人会是例外。 了致生说等了了一星期,可还没到一星期,了了就别别扭扭地把烫了漆的信交给了老了。 他捏着厚厚一沓的巨无霸信封,很艰难才维持住自己若无其事的表情。他一边腹诽「这是攒了多少话要跟她小师父说啊」,一边满脸慈祥地夸了了「有格局」。 信以为真的了了当即放下了堵在心口的大石头,蹦蹦跳跳着回了房间。 了致生如期把包裹寄出,等待回信。 不料,这一封信,如石沉大海,再没收到回音。 了了从放寒假开始每日追问了致生:「小师父回信了吗?」 「今天有没有从王塔来的信啊?」 「裴河宴是不是又懒得写字啊?」 到接下来的除夕、春节、元宵,询问的间隔越来越久,最终沮丧地看着老了,问了最后一次:「他是不是就不想理我?」 了致生想安慰她几l句,可陆陆续续地从南啻遗址寄回来许多文件,他没法对着了了说瞎话,只能沉默不语。 无限期的等待消磨了了了最后的期翼,自第二年开春起,她不再询问和裴河宴有关的任何事,即使她知道老了和修復基地的同事们始终保持着联繫。 她再一次看到古法宣纸已经是她上初三的那一年。 了了不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是从什么时候恢復的联繫,她站在书桌前,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却再也没有勇气打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她把信封放回原处,拿起她的画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了致生后来旁敲侧击地问她看过信没有,了了坐在画架前,专注得没空分神。 石桌上,放着一个了了从未见过的青瓷瓶盏,细细的瓶口如优雅的天鹅颈般,向上延伸。而瓶子里,插着一支正在花期的芍药。 芍药花,重重叠瓣,雅致的舒展和肆意的张扬,刚刚好地勾勒出它的仙姿与灵动,恍如神女降临。 花很美,花瓶也是,但它们并不像是老了的喜好。 了了不接茬,了致生自讨了没趣,也不再问。 他站在画架后,看着她起笔,勾线,绘形,指点道:「你的笔锋太硬朗了,花和人的线条都要再柔美一些。」 了了的画笔一顿,她看了老了一眼,质疑:「你以前没跟我说过我有这个问题。」 了致生瞪她:「我就说你翅膀迟早得硬,那我也是在进步的呀!又不是只有你在学习。」 了了收回视线,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又是一年夏。 裴河宴独自留在王塔。 他将书籍整理好,一一装箱,准备迁址。 王塔不日也要投入修缮,他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 好在他东西不多,将书装完,这个房间也差不多空了出来。 他把悬挂在墙上的观音像小心卷好,封入画管内,和香坛以及藏在观音像后的戒尺一起放入他的私人物品内。 香坛放入箱子里时,纸箱发出了一声异响,他垂眸看去。刚好看见纸箱的封口开裂,里头的物品随之散落了一地。 他嘆了口气,弯腰去捡,等看到从匣子里滚落出来的手抄卷时,愣了一下。 那是了了十三岁时的笔迹。 他还记得,当年师父回来,曾误打开过这个箱子。那时,他因打坐偷懒被抓了现行,正等着训示。 过云看着眼前数本笔迹幼稚笨拙的毛笔字,很是吃惊:「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给我收了个小徒孙,看来这是真的?」 裴河宴有些口渴,他提起冷水壶,先给过云倒了一杯清茶:「我岂敢背着您收徒。」况且,坠入空门要剃髮,小姑娘这么臭美,哪会愿意。 过云倒并不在意裴河宴的私事,只是有些诧异他居然真有这份闲心。他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经卷,摇了摇头:「字确实难看了一点,你没教她?」 裴河宴低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教了。」他语气无奈:「怎么都教不会,只能随她去了。」 可后来,他收到了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时了了的书画。 没有他教,她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三十一章 了了高一那年,了致生为了方便她继续走读,在她的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平层。 为此,老了还忍痛卖了几幅了了爷爷的遗作,补充财库。 搬家那日,了致生给故去的父母上了三柱清香,并感性地挤出了几滴眼泪,以示悼念。 了了挺想陪着伤心一会的,可理智上实在很难共情因为老了并非是想念父母了,也不是卖了老爷子的遗作留恋不舍心存愧疚,而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啃老,心里难受。 这……她确实很难开解,毕竟她也啃着呢。 她啃老了,老了啃他爹,啃老这个事算是圆满地完成了闭环。 父女俩坐在新居的阳台上庆祝乔迁时,了了问了致生:「我已经懂事了,生活自理能力也不差,高中完全可以寄宿,您为什么还要坚持接送我上下学?」 了致生这些年边工作边做课题研究,钱没赚多少,还经常自己补贴研究经费,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宽裕。连买房都要动用到老爷子留下的遗产,可想而知,这条路并不是最优选。 「你看现在这暴力,无处不在的。我要是不每天接送你,万一忽略了你身边潜在的危险,真出了点事,我上哪后悔去?」了致生说这个话时并没有看着了了,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远处高楼建筑的灯光,笑眯眯道:「老宅好是好,但太清静了。初中离家近也就算了,到高中你需要交朋友、上补习班、丰富课余生活,那老宅就太远了一些,不方便。」 了了这些年一直很乖,自律的学习,勤勉的学画壁画。甚至,在他和连吟枝离婚后,她还主动把舞蹈重新捡了起来,说是不想浪费连吟枝这么多年的苦心教导。虽然,在舞蹈上她的成就止步于此,但长期的刻苦训练仍是令她拥有十分出色的优越底牌。 了致生是打从心底里心疼了了,他无数次跟她强调,她如果过得不开心,有些事情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去做。他对她的要求,仅仅是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即可。 了了当时听完大笑,问他:「那我高中毕业了就辍学可以吗?」 了致生没有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有效,就潦草答应,而是先反问她:「我可以同意,但是你得先给我一个我能接受和支持的理由。你高中毕业想辍学,那原因是什么?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了了是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不假思索便回答道:「我想专心跟您学壁画,我就算上了大学也是去美术学院学这些,不如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给你当个跑腿的。」 「给我当跑腿的?你就这点出息?」了致生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她一个脑崩,直接拒绝:「你的人生还很长,学习才占用你多少时间。我又不收你学费,你什么时候跟我学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但他有把了了的这句玩笑话听在心里,了了初三毕业那年,他请了个长假,带了了出国游学,他们一共走了四五个国家,看不同的风景,学不同的文化。 于是,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了了拿起可乐罐,碰了碰了致生手里的:「爸,你是不是因为觉得亏欠我,才对我这么好?」 了致生逐渐上了年纪,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也渐渐变得深刻。他喝完整罐可乐,把易拉罐瓶身捏得哗啦作响:「有一部分吧,但我不觉得弥补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总不能犯了错连原谅的机会都不给吧。我反思我以前的作为,对你对生活作出调整和补偿,这是一种生活常态。太多人不愿意反思自省,固执己见,等失去了才开始忏悔,这种忏悔也不过是图自己心里舒服。这才是对身边的人最大的漠视,也是对人生最大的浪费。」 了了觉得了致生越来越爱讲大道理了,但她并不排斥。 老了用自己的生活阅歷和人生经验给她提前做了铺垫和预警,让她在经过这些沟壑时,能一路平坦,少受磕碰。 她从不浪费别人的善意。 了了高二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暑假前夕,了致生带她去参加g的国际美术展。老了替她报了名,带了她的那幅《囚梦为牢》参加了青少年组的壁画大展。 这是了了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副成熟的参赛作品。 壁画的背景是彩绘着满墙歷史的石窟壁画,一个女孩捧着烛台,小心地用烛火照亮了这面墙壁。烛光下,是一座高塔,塔身平平无奇,只有塔顶的优昙,过分优雅精緻。再结合塔楼两侧的车马和人流,这画面像极了婆罗梦境。 它瞬间吸引走了绝大部分的关注,只有少数人才留意到那座高塔的第五层楼里,有一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孩,她手里捧着一盏更精緻的烛台,在认真聆听。 而那扇敞开的窗台内,女孩的对面也有一束浅浅的烛光,一道修长的身影斜卧在侧,投落下来的影子与她的刚刚好交叠在一处,无人能窥测。 可了致生知道,这幅画面里不仅仅有十三岁时的她,还有一个和她一起留在过去的裴河宴。所以,它才叫《囚梦为牢》。 这幅画在壁画组引起了很热烈的反响,但并未夺冠。 了致生也没有去为这个名次做任何的申护和辩解,他保护了了了不欲多说的这份心事,也尊重她想要偷偷露出马脚的伎俩。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了了拿到鼓励奖的奖盃时,站在台下疯狂鼓掌。 这只是她踏出征途的第一步。 但,这不是了了要说的事,她想说的是老了的感情问题。 也是在g的国际美术展上,了了见到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心理医生。 老了和她的渊源得追溯到了了十三岁那年。 心理医生是研究院下派给在沙尘暴中失联的壁画组单位做心理谘询的。了致生起初嘴硬,说要把人家发展到线下给他铲沙子做苦力,后来发生了离婚事件,倍感压力的了致生背着了了去谘询离婚后怎么带娃。 秉持着对患者负责的认真态度,心理医生追踪了致 生的心理状态一直追踪到了了快18岁的这一年。 两人一见面,都无比熟悉。哪怕在此之前,她俩彼此并不认识。 心理医生熟知了了每个阶段的变化,了了也十分熟悉心理医生的声音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是听着老了和她打电话睡着的。 刚开始,了了还有些警惕,以为是老了藉机试探她对心理医生的接受度。但慢慢的,了了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一个情况。 老了很喜欢这位心理医生,但在感情上,了了自己都是一张白纸,自然也品不出这两人到了哪个阶段。 不过很明显,他们只是好朋友。 哪怕老了看着心理医生时,笑到嘴角都咧开了花,两人也始终保持着客气的社交距离和有度的交谈尺度。 三人告别后,了了坐在老了的副驾上,义正词严地指责他:「你太没有风度了,你应该坚持送她回酒店的。」 了致生要不是在开车腾不出手,高低地给她炒个栗子:「我提了两遍,她都拒绝了,我要是还坚持,那不就成骚扰了吗?」 了了没弄懂了致生和心理医生目前的关系,正思考着是直接点问老了呢还是拐弯抹角些别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了致生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喜不喜欢这位阿姨,想不想把她娶回家?」 没等了了回答,了致生自顾自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婚的,这个承诺一直有效。」 了致生这些年对她的无微不至和细心呵护,早就把她滋养成了一朵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花,她从没有顾虑过,老了再婚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一直在教会她,要爱自己,要享受成就自己。真正的强大不是伪装无坚不摧,而是能直面生活的挑战,学会自洽。 「我觉得你可以为自己选择一次。」了了说。 了致生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哪一次没为自己选择?」 有啊,你放弃修复壁画,就是因为选择了我。 了了在心里回答了这句话,可她不敢说给了致生听。 了致生有多了解她,她就有多了解了致生,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很致命的。跟用刀尖挑开他的伤疤重新割出新的伤口一样,哪怕他每次都表现得很无所谓,可实际上,他内心的遗憾无以復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这些,了了全都知道。 车内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凝滞,了致生在红绿灯前停下,他拨了拨后视镜上悬挂着的平安符,语气轻松道:「我不是完全因为你才这么选择,而是她很坚持,她说他们心理医生都有一道底线,不能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我不符合她的择偶条件。」 了了长长的「哦」了一声,没被他忽悠进去:「她是因为这个不选择你,那你是因为什么放弃她?」 她的提问,尖锐到一针见血。 了致生怔了一下,随即被了了的聪明逗到大笑:「你这个机灵鬼,真是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了了并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觉得开心,她像是闹钟上的计时旋钮,在拧到极限后,开始疯狂倒转。而那个预示着时间进入倒计时的提示音,在她脑海中轻轻的「滴答」了一声。 随即,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耳边震耳欲聋的鸣笛催促声里,了致生语气平静地告诉她:「我这次的体检结果不太好。」他挂档起步,踩下油门踏板,缓缓提速。 「医生说我肺癌晚期了。」 所以,她才会来看他。 第三十二章 了致生开始戒菸是去年的十月,那会他成天咳嗽,连晚上都睡不安枕。 了了想陪他去医院做检查,他推三阻四的不愿意。不是藉口学生作业来不及批了,就是推託课题时间紧张。 一推二二推三的,眼看着又要不了了之,了了没辙,在询问了中医后,买了个小陶罐,一有空就给他煮川贝雪梨。 可那会,他抽菸仍不节制,房间里整日都瀰漫着挥散不去的菸草味。 了了忍无可忍,但她知道了致生一惯吃软不吃硬,又是假装闻到烟味唿吸不过来,又是故意装作鼻炎犯了,每天但凡两人打着照面,她就开始表演。 演技虽然拙劣,但了致生就吃这一套。 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戒菸。可数十年的菸瘾,哪有这么好戒,连了了都主动放弃了。她不希望了致生每天过得这么辛苦。 不过前提是,他每年必须按时体检。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她才不再干涉。 了致生满口答应。 今年五月,了致生如约去做了体检。了了起初还记得问他要检查报告,后来期末课业一忙,这事就时记时不记的,直到今天。 她刚听到这两句话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整个世界吵嚷的噪音如放大了十倍,在她的耳边不断迴响。 原来,听到噩耗的剎那,并不会像想像中的那样,立刻濒临崩溃。她的大脑像是给她武装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让她延迟接收到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痛感和绝望。 她平静地接受,平静地和老了讨论病情。 今天的车厢里,分外安静。除了了致生的说话声便只剩下隔音效果下轮胎碾过路面的行驶声。 了了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拼命地压抑着从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恐惧与难过。 了致生不敢再刺激她,拧开了车载广播,试图用音乐来安抚她的焦躁。 电台接入时的卡顿声,偏偏成了压垮她内心临界点的稻草。了了抱膝坐在座椅上,泪如雨下。 她久违地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奶奶牵着她的手,用一种很惋惜的目光看着她,说她亲缘很薄,与父母更是缘浅。 那会的了了听不懂,懵懂地看着奶奶。 老人家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嘆息了一声。 后来了了慢慢长大,可这句话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她遗忘,反而扎根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阴影。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师父,「什么叫父母缘浅?」 小师父回答她:「有些人命格比较孤执,对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像这类个性鲜明又强势的人,不太会依靠父母或家族,便可以说是和父母缘浅。」 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缘分很短,才叫缘浅。」 小师父翻了一页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这也是一种。对万物规律较敏感的人,会相信命运,会把发生在自 己身上的一切归咎于命运的安排。但对生命有自己见解的人,从不将成功或失败归责于命格。但信也好,不信也罢,言法从心,境随己变。你小小年纪,多读些书吧,别整日沉迷这些。」 了了听劝,她多读书,多学习,渐渐把这些抛之脑后。 可现在再想起,她忽然对命运生出几分怨怼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 了了一夜未睡,天亮时,蹲在了致生的房间门口,抬手敲门。 了致生起来开门,第一眼没见着人,正纳闷时,睡裤的裤脚被了了轻拽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勐地往后连退数步,惊魂未定:「我还没被癌细胞弄死,先被你吓死了。」 了了没动,她就这么仰头看着了致生,可怜巴巴道:「今天去医院好不好,我陪你再去做一次检查。」 「今天不行。」了致生权当没看见了了的可怜样,转身打开衣柜,忙碌地挑选衣服:「我今天得陪人逛画展。」 好吧,挺无懈可击的理由。 了了站起身,环胸倚着门框,看了致生兴致盎然地在试衣镜前比试衣服。 发生这种事,本该是她去安慰开导老了。可昨天她崩溃大哭,了致生完全乱了方寸,把拿到体检报告、再复查到最后确诊这一系列的心路歷程都跟她说了一遍,并反覆强调:「我会积极配合治疗,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争取寿终正寝,你看行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这话说的,跟买菜一样轻松。 了了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无济于事,她发泄了一晚,也用一晚的时间真正接受了老了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现实。 她挺难想像了致生是怎么抚平自己的心态,还要酝酿时机将这件事告诉她。但万幸,老了没有因为觉得要处理她的情绪麻烦或怕耽误她的学习而选择隐瞒,相比一无所知地浪费与了致生相处的时光,她更想陪着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于是,了了本就忙碌的生活越发忙碌。陪伴了致生,成了她每天最紧要的事。 了了不想让自己的陪伴给了致生形成压力,她努力维持常态,即使抽空与老了待在一起,也会给他找些事做。 以至于了致生经常有一种错觉感觉了了趁他死之前,正使劲地要把他的功力全部吸走。 他有时候耍赖,学着了了把笔一扔,直接开摆:「你在乎的哪是我,你只在乎我能教你多少。」 很快,高三结束,填报志愿。 了了的唯一选择就是了致生任职的北央美院,她不想离开京栖,更不愿意离开老了。但出于对了致生的尊重,了了还是走了个形式,去问问老了的意见。 了致生正在写信,这么多年,即使电子设备网络通信这么发达,他仍是和他的老朋友保持着书信联繫的习惯。 见了了进来,他贴心地把信纸遮了遮,搁下钢笔,捏着眉心舒乏。 听完了了的来意,了致生思索了片刻,说:「我的建议 是,去上央。以你现在的水平,在我这已经学不到更多了,北央对你的前途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留在这无非是想照顾我,我并不是很需要,我更希望你选一条对你未来有助力的路。」 「另外。」了致生扶了扶鼻樑上的镜框,对了了说:「你妈最近也跟我联繫过,如果你想出国,她替你安排。」 了了立刻摇头:「我就想去北央。」 了致生嘆了口气,显然他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很难动摇了了。但她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令了致生十分欣慰,他摘下眼镜,笑容疲惫又温和:「我当初选择北央的原因和你差不多。」 他问:「了了,你现在知道爸爸选择你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了了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知道了,是心甘情愿,不觉得这是牺牲,也不会懊恼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因为这就是当下,他们都最想选的路,不论别的目的地会发生多精彩的故事,只专注眼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了了对了致生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他对她的教育,一直都是以他自身为基石,润物细无声地教会了她如何搭建桥樑和堡垒。 她真的,受益无穷。 了了如愿上了北央美院,也成功地气疯了连吟枝。 她不理解了了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在得知这个结果后,她拉黑删除一条龙,再没搭理过了了。 了了无辜地看向老了,问他:「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 了致生不以为意:「就算告诉她了,她也不会原谅你拒绝她的好意。」 连吟枝是在了了高三时才和了致生恢復联繫的,她高高在上地提出她可以接管了了十八岁以后的教育和人生规划,并十分有诚意地将她为了了挑选的数所高校资料发到了了致生的邮箱里,供他参考。 这么熟悉的掌控方式,一下令了了梦回当年,她打趣地问了致生:「你好不容易把果树养熟了,正等结果的时候,她伸手就来摘,你什么感受啊?」 了致生想得比了了更多一些:「我身体越来越差,以后能给你支持和帮助的人,是她不是我。她既然伸出了橄榄枝,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跟她走。」 一句话,直接把了了气跑了。 了致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顶楼的雕塑刚开始修缮,因酷暑,天气闷热,整座王塔只有他一人留着。 他赤膊站在雕像前,用小刷子轻轻地扫去雕塑上的陈年沙垢,检查裂纹。 他面前的这座雕像是一座没有署碑的无名女像,研究院的研究员翻阅了不少资料都没能确定这尊雕像的出产年份以及来歷名称。 刚准备拟定成王母座下的神女时,有人想起裴河宴曾在这座塔里维护修缮许久,便将他从千佛石窟请了过来。 他望着揭开雨布后,在阳光下都仍显黯淡的雕像,眼神复杂:「她不是神女,是啻蛮。」 那个在史书上仅剩寥寥几笔的南啻女帝,啻蛮。 他尚在出神,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近。 裴河宴转身看去。 是一起共事的研究员午休回来,替他捎了信:「刚好碰到邮差,就帮你拿过来了。」 「多谢。」裴河宴道过谢,接过信封。 是京栖来的,了致生寄来的信。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看信。 了致生的废话一向不多,除了问他一些史料外,也会将他近期获取的消息告诉他,很少提起别的。 但这一次,他毫无预兆地提到了了了。 了致生从知道自己生病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为了了安排后路。 裴河宴知道了致生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半年前,他来信告知,并惶然自己不能再陪了了走得更远,教会她更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他当时读信时就感受到了了致生内心的那片苍凉,连带着他都有些怅然。 而这一次,了致生是委託他,在他死后,将他这些年做的研究和收集的资料转交给了了的母亲,连吟枝。 他没想好,要不要把南啻的壁画传承交到了了手中,他不想了了背负他未做完的事业,可又担心这也是她的心愿之一。所以思量再三,折中选择了连吟枝。 等了了大学毕业后,由她转交。 信的最后,了致生对他说:「不必再给我回信,我已渐渐拿不稳笔了。若我哪日离开,我会叮嘱了了,给我的旧友们一一发去讣告。劳烦你为我的事再跑一趟,如果你和了了还有再见的缘分,请务必替我多多看护。」 「望万分珍重,了致生。」 第三十三章 了了大二那年,办了休学。 了致生每况愈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正月前,了了和了致生的学生楼峋把老了从医院接回了老宅。 了致生坚持了五年,油尽灯枯,朽败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治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十分固执地要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夜的前两天,了致生的学生们前来探望。老了难得兴致高昂,被了了搀扶着在堂厅坐了一下午。 晚上夜深人静时,了了替他掖好被角,就在他床边搭了个行军床,就近休息。 无数个在医院陪床的夜晚,了了都是蜷在一张连身体都舒展不开的摺叠床上,静静地陪着了致生捱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起初了致生不同意,发着脾气赶她走。 了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固执得要命:「你不让我在这睡,我就去过道上睡。左右都是睡医院,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无法,了致生拗不过了了,只能妥协。毕竟,现在翅膀更硬一些的,是了了。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依赖身边有了了的陪伴。 有时候药物的副作用太强,他疼到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她也会被吵醒,迷迷煳煳间她会伸出手,跟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两下。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时光在倒流。 了了刚出生不久时,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茫然却本能地安抚半夜哭啼的她。二十多年过去后,他与她的身份互换,被照顾的人也从了了变成了他自己。 可能是白天见到学生时,太亢奋,了致生今晚很晚都没捨得睡去。他翻了个身,看向床边打着哈欠还在回消息的了了:「你还不睡?」 了了回完楼峋的微信,放下手机:「我一个年轻人还能比你一个中年老头睡得早?」她拢着被子,翻了个身,和老了面对面,笑眯眯地问:「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在南啻?那会睡得也是上下铺。」 了致生被疾病折磨得经常记不清事,但她一提起南啻,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很多清晰的画面和回忆。他怀念道:「你刚来那会,应该挺不喜欢我的。半夜披头散髮地把脑袋垂在床沿上,吓得我半夜起床喝水时,差点把玻璃杯都给捏碎了。」 了了闻言,顿时大笑:「你现在可算承认了,那会还嘴硬,非说没被吓着,还攻击我头髮少!」 了致生想笑,可胸腔刚一震动,喉间一阵痒痛,他剧烈咳嗽着,被起来的了了扶着肩背从床上抬起,轻轻顺气。等咳嗽稍歇,她用棉签沾了清水帮了致生润了润嘴唇:「嗓子难受先忍忍喔,等一会再给你喝水。」 了致生仰面躺在床上,像被网兜捞出水面的鱼,唿吸急促:「我有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枯树。树干看着粗厚,可实际上缺少养分,脆得一掰就碎。」 了了没接他的这句丧气话。 她用棉签蘸了 水,专注地再一次润湿他的嘴唇。 她何尝不知道呢? 她每次握着了致生的手,都像是握住了一截即将干枯的树枝。他逐渐消瘦,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了致生已然不同。 了了知道,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辛苦。 他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真的有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除夕夜,楼峋拎着花雕烧鸡,来陪了致生跨年。 楼峋比她大四岁,毕业于上央美院,是了致生半路收的学生。但说是学生,了了也没见了致生教他什么。反而是老了,成天不是约着楼峋去钓鱼,就是走徒步。 两人除了吃喝玩乐,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展会楼峋是策展人,也是了致生个人壁画展的负责人。 了了是上了大学后才认识楼峋的,但楼峋知道她,则在更早之前。 g国际美术展便是楼峋第一次策展,也是那一次美术展,他认识了了致生,与了家结下了长达数年的不解之缘。 了了知道这事时,看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了致生,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看人长得好看,不敢让我认识?」 别说,了致生还真有这顾虑,按他的话来说:「十八岁以前,产生感情问题那都是早恋。我作为家长又作为老师,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但十八岁以后,你自己能对自己负责了,恋爱自由,刚好可以试试眼力,别回头跟你妈似的找着我这样的。」 了了翻了个大白眼,但当着楼峋的面,她什么也没说,既没维护老了,也没对他和连吟枝的事予以置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除了裴河宴,她对谁都没有倾诉的欲望。 也不愿意让除他以外的人,再窥探到她世界里的那个角落……那里太灰暗,而她只有一盏灯。 吃完了烧鸡,了了瘫在座位上揉肚子。了致生吃不了许多,只能在一旁气得吹鬍子瞪眼,一个劲地给了了递白眼。 楼峋主动帮她收拾碗筷,了了腾出空,回房间包了两个红包揣在兜里。 她回到堂厅时,楼峋正推了老了去院子里看烟花。 老宅的四面墙围得高高的,视野有限。 了致生看得不过瘾,提出想去古街的城墙上看烟火。 古街离老宅不远,只是了致生的身体太单薄,了了担心他吹了夜风会着凉,正犹豫时,楼峋替她做了决定:「去拿帽子和毛毯吧,看一会就带他回来。」 了了到底是不忍心拒绝了致生,还拿了围巾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出门。 城墙上聚集了不少人,楼峋推着了致生到稍稍避风些的角楼旁,将轮椅剎住,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帽檐和围巾,这才陪在一旁,一起看烟花。 今年的烟花既盛大又璀璨,一朵朵在半空绽开,像极了正在花期时,层层怒放的花朵。 明亮的烟火久违地点亮了了致生眼里的光,他长嘆了一口气,又是与有荣焉又是感慨万千道:「了 了,你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是啊,她出生在盛世,何其有幸。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红包,一人一个,递给了老了和楼峋:「压岁钱。」 了致生收到红包,嘀嘀咕咕的:「你给我包红包是怎么个事?」他嘴上说着,摘了手套就想拆了红包数钱。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不行,不能摘手套,你回去数。」 了致生骂骂咧咧,撤回了一个手套。 楼峋接到红包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了了。」 忽然被叫到名字,了了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这么抬头看去。 他头顶正好有一束烟花绽开,明黄色的碎火一闪一闪,像星星一般从半空洒落。 了了被吸引去了目光,视线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身后,眼睛里积蓄着满满的星光和烟火,夺目异常。 楼峋原本要递迴去的红包,忽然转念攥在了手心。他笑了笑,却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着倒映在她眼底的星火落幕,又看着另一幕烟火盛开。他的心中也像是几经潮起潮落,最后潮水推着潮水,一路涌上岸边,将他彻底吞没。 了了看着烟花放完,又等了一会,确定财大气粗的烟花彻底谢幕了,才回神看向楼峋:「你刚才叫我干什么?」 楼峋失笑,他偏了偏头,在轰鸣绽放的烟花声中,靠近了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女孩给我的红包。」 了了本来想解释,是因为看他这段时间总来照顾老了太辛苦了,所以才想趁除夕,包个红包感谢他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她的余光看到了了致生,忽然就不想说这么扫兴的话。 楼峋和了致生之间,用不着她去感谢。 「新年嘛,热闹一下。」她最后这么说。 看完烟花回到家,了致生有些精神不济。 了了替他简单擦洗后,扶他上床睡觉。 临睡前,了致生还惦记着钱没数,不仅惦记自己的,还惦记楼峋的:「你给楼峋包了多少?我是最多的吧?」 了了哭笑不得,她最近时常有种老了越来越幼稚的感觉。她忙了一天,困得不行,懒得搭理他,咕哝着让他明天自己去问楼峋。 楼峋就住在客房,他明天一早起床就能碰见了。 了致生安静了一会,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问了了:「楼峋人不错,你以后可以考虑考虑。」 了了刚闭上的眼睛立刻睁开了,困意全消:「你想什么呢?」 了致生也很干脆:「想你的终身大事。」 「你少操这份闲心了,我大学还没毕业呢。」她嘆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了致生,试图终结话题。 身后,了致生不依不饶:「但我觉得这小子有点复杂,你要是真跟他有缘分,一定得研究明白了。」 了了没说话。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没想起的人。 她年少时,曾遇到过那样一个惊艷的人,她觉得她这辈子都很难有心动的人了。 她猜,老了应该也知道。 年后刚开春,了致生就因併发症,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这一次,他再没能出院。 他身体的各项基能指标都十分糟糕,每天昏睡的时间也比清醒时要多得多。 意识清醒时,他会迫不及待,争分夺秒地安排后事。 「墓地我已经安排好了,找了个公墓,这样死了以后,鬼多热闹。」 「我书桌里有个笔记本,是我所有好友的联络名单。我死了以后,你记得帮我通知他们,讣告我都自己写好了,你照着发就是。」 「有空的,自会来送我一程。没空的,也知会一声,别回头让谁打着我的旗号被骗钱了,到时候半夜还得坐起来骂我,做鬼都不安宁。」 「银行卡、房产证、户口本我都收在了书桌里,密码你也知道,就是可惜爸爸没给你留很多钱。但你爷奶的遗产除了买房,我没动过,你回头数数,心里有个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丧事我跟你妈说好了,她会替我操办。你在我灵前哭两声就成,不哭人要说你不孝顺,哭了我又得心疼,两声刚刚好。」 了了听着他声音支离破碎却还努力地想替她减轻负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了致生屈指挠了挠她的下巴,跟安抚小猫似的,佯装轻快:「你我都知道会有这一天,不必太难过了。我只遗憾……」他顿了顿,没说下去,转移了话题:「等忙完我的事,去把大学读完。」 「别为我的离开伤心太久,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了致生看着她,轻声说道:「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第三十四章 了致生走了。 在春日某一个阳光正好的早上。 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让护工把他抱到轮椅上,推到窗边看星星。 医院的住院部在老城区,可即使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京栖的光污染仍旧十分严重。了致生根本看不到什么星星。 护工怕他累着,隔一会便催促他躺回病床:「了先生,等你恢復好了,让闺女带你去海边看星星。我上回看到那个北斗七星,漂亮得勒。」 等恢復好了? 他都已经是将死之人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但了致生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说:「我看过最漂亮的星空,在沙漠里。」 荒无人烟,星月为伴。 那是他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要是有机会,他不想去什么海边,只想魂归沙漠,在那些刻满岁月痕迹的石窟里日復一日地清理沙缝。 了了到病房时,了致生已经躺回了病床上。他合上杂志,放到手边,问了了:「接到你妈了?」 「接到了。」了了先看了看监护仪上了致生的各项数据,这才拉了把椅子坐下,慢慢喘气:「她国际航班倒了很久,我看她太累,就先安排她去酒店休息了。」 了致生沉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这么久没见,你和她相处得还好吗?」 「很好啊。」了了沖他笑了笑,让他别担心:「我又不是刺猬,逮谁扎谁。」 了致生被她逗笑,咳嗽了两声,没再多问。 那一晚,他很沉默。 和之前急着教会她各种道理,安排后事时不同,他安静得像是一个逐渐停摆的钟,连同经过他的身边时,都能感受到时间在慢慢的停滞。 了了直到后来才想明白,不是了致生预知了自己的生命尽头,在安静等待。而是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他要做的事,正从容赴死。 他一贯优雅,这种优雅不仅限于表面上的仪容仪表,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行为习惯。 即使他病入膏肓,也依旧会叮嘱了了,给他在床头上养一捧花。病房里邻床的病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零零总总,换了一波又一波。 他总能微笑着,在晴天、雨天或者雪天等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天气里,点上一炉香,修剪花枝。 他对了了说:「生重病就是走在悬崖上,不能恍神,不能犹豫,更不能害怕。可人的本性是很难克服的,只有找一些喜欢做的事,才能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我还想活着。」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给了了留话,只是牵住了她的手,像那年在南啻,冒雨来接她时一样,那样充满了力量。 强作用的药物早已令他千疮百孔,他已经很久没能这么用力地握紧她。 了了感受到他似乎在和自己道别,那一刻,她整颗心被揪紧,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致生还在听着,她语 速很慢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有一天做梦,梦见我有好多个前世,每一世我都孤苦伶仃的。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小和尚,他让我做好事攒福报,这样死后就可以用生前积攒下来的功德兑换一个愿望。我攒啊攒,攒了很多很多,直到第四世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可惜,那一世不那么太平。我很小就要跟着你练武习枪,抵御流寇。你无数次把我从战场上抱起,带我回家。在我十八岁那一年,楼峋领着兵马抵达了我们的地界。」了了说到这,自己也笑了:「我一定是认识的人太少了,连楼峋在我梦里都有角色。」 了致生双眸紧闭,语不成句,只能断断续续地提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楼峋打了一架,虽然谁也没赢,但我成了战俘被送往了楼峋的国家。」 了致生疑惑:「我……让你,去的?」 「梦里没有这么详细。」了了揉着他的手腕和掌骨,轻声道:「但是我想,这一定是我俩商量着来的。因为我到那以后,安安分分,不挑事不闹事。平日里,也就和一路随我来到这个地方的白马为伴。他们不让我写信,还没收了我房间里的所有纸笔。爸,我觉得我这辈子字写不好,有一半是他们的原因。」 了致生似乎是想笑,可他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了。这个动作做起来,更像是神经被动的拉扯,极不协调。 了了用棉签蘸了清水,给他涂了涂嘴唇:「我太无聊,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在那个都城里唯一认识的小和尚玩。那个小和尚笨笨的,即使他的师兄弟们都劝他不要与我来往,容易引火上身,可他因为同情我,每次嘴上赶我走,可又盼着我再一次平安地出现在他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了致生问:「那个小和尚,是你的小师父吗?」 这句话太长,他花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十分清晰地问出口。 了了耐心地等着,等着他说完整句话,才回答他:「不是,他不是小师父,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但他一点也不机灵,没有一点像他的地方。」她接着说:「不过,因为我和这个小和尚频繁来往,最后确实给他带去了灾难。他们流放了小和尚,虐杀了我的马,我为了不给他们出兵攻打我家乡的藉口,服毒自尽。我死后,楼峋扶棺送我回家。你得知事情始末后一怒之下,披甲上阵,为我也为你的子民奋起反抗,最后埋骨沙漠。你的忠烈感动了神佛,连我都蹭了不少功德。当时我就许愿,我还得做你的女儿l,孝敬你,陪伴你,替你养老送终,让你入土为安。」 了致生的嘴唇动了动,似笑似哭,想说些什么,可最后溢出唇边的,只剩呓语。 「我多做了一辈子您的女儿l,我已经很知足了。」了了把他的手放回被子底下,轻声道:「爸,谢谢您来当我的爸爸。」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好地与他道了别。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他如往常一样,选择了在天亮后出发。 了致生的生命线停止时,了了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难 过和绝望,而是她被命运推离时那一瞬间产生的巨大失重感。 她忽然就明白了了致生说的那句「生重病就是走在悬崖上」的感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坠落,却看不清雾气昭昭的崖底在哪里。悬崖峭壁上勐烈的风,似乎也想将她一併带走。可她的脚上,牢牢地紧紧地栓着一根细绳,那是了致生用他的生命尺度为她系上的。 饶是她被飓风颳得摇摇欲坠,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那根绳子仍旧结实的扣紧了她的脚踝,令她稳稳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病房里乱成了一团,赶来抢救的医生护士将她匆忙推出病房。 她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山雨欲来般沉重得难以唿吸。她想告诉他们,老了已经走了。 可她看着那始终在尖锐报警的监护仪,像是还能感知到了致生与这世界的最后一点牵连。 「了了。」 「了了!」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寻找时,只看到楼峋脸色十分难看地伸出手扶住了意识消散前的她。 世界彻底变得漆黑前,她难过地想:她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了了按了致生生前的遗愿给他联络册上的旧友们一一发去了讣告。 随即,按部就班的,入殓,火化,弔唁。 丧礼的灵堂就布置在老宅,从医院宣布了致生死亡的那一刻开始,连吟枝便接手了全部的后事,不让她参与。 她说:「这是你爸的意思。」 了致生体谅了了照顾他多年不易,让了了不要插手后事,只做简单的报丧,弔唁以及在最后送他入葬。 倒不是他低估了了的承受能力,而是他知道,在这无数个瞬间里,每一块碎片都是在深刻地提醒她他已死去。 而他,不想让了了重复经歷这个痛苦。 楼峋接手了大半的殡葬流程,接连几天,都忙碌到抽不开身,只能住在老宅的客房里,以便随时支应。 他偶尔闲暇歇一口气时,不用费心找,总能看见了了跪坐在灵堂下的蒲团上,仰头看着了致生的遗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怀疑了致生的安排是否明智。 ……也许让她忙碌起来,可能会比只许旁观要好上很多。她的这个状态,总给楼峋一种她随时会破碎的不安感。 他起身,拿了一瓶水,递给她:「要不要回房间休息一下?」 「一直在休息啊。」了了接过水,拿在手里,并没有喝:「明天来弔唁的人会很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陪着他了。」 她知道楼峋想说什么,在他没说出口之前就软绵绵地先顶了回去。 楼峋没再劝她,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了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降临。院子里也亮起了灯。 了了回过神,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她坐得太久,身体关节都有些不太灵活。她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给老了点上蜡烛。 明明已是春日,她浑身凉透,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没有一丝暖意。连揿动打火机时,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都分不清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太过伤心。 楼峋站起来,想帮她。 她侧了侧身,避开了:「我自己来吧。」她能为老了做的也就只剩这些了。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死者为大。了致生的一句不让她插手,她不得不遵从,也不得不被迫遵从。 「我爸从没要求过我做任何事情,壁画是我自己要学的,字也是我自己要练的。旁人都说他对我太严苛,可实际上,都是我在要求他为我做这做那的。甚至因为我的存在,他这一生留了不少遗憾。不能任性地选择他想要的工作,也不能自由的选择他想度过一生的人。可即便这样,他也从不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寄托在我身上,让我替他完成。」 了了把点燃的蜡烛插到两侧的烛台上,她看着相框里笑容永远定格的老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照片:「可我要是知道,他唯一一次吩咐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他还活着时,对我苛刻一些,不要总是这么通情达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楼峋握了握了了的肩膀,无声安慰。 他无法对了了感同身受,就像他从没有体验过了致生对了了这样的父爱一样。他只有旁观的视角,以及作为一个旁观者崇敬、钦佩与羡慕的心情。 起了风。 院子里的纸花被吹得哗啦作响,灵堂内,蜡烛的烛火被夜风压灭,只留几缕青烟,飘飘裊裊。 了了怔了一下,回首看去。 春日的第一道惊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划破天际,笔直落下。 那雷声,晚了一息,轰隆隆地从云层中闷鼓擂响。 顷刻间,一场大雨无声无息地酝酿着,即将落下。 楼峋先反应过来,说:「你快去老师的房间把门窗关了,别让风把长生灯吹熄了。我去后院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这里的蜡烛晚点再点吧。」 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三支清香和打火机,匆匆往了致生的房间走去。 她刚走出迴廊,便见连吟枝打着伞从侧门处引了访客入内。 雨点倾倒而下,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在侧门处停了一停,先将手中的黑伞撑开,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入院内。 他低着头,伞虽撑过头顶,可垂下来的伞沿刚刚好遮挡住了了了的视线。 可她的脚步仍是停了停,目光从伞沿下的领口处,落到他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跳如擂鼓,疯狂地沸腾着,想要掀开那把伞,亲眼看看他。 没等她转了脚步,往两人走去。楼峋拿了伞出来,见她还在原地,催促道:「了了,下雨了。」 她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已连成一片珠帘的大雨,再没耽搁,转身离去。 而侧门处,听到「了了」二字的年轻男人,倏然抬起伞柄,循声望去。 他抬腕时,未封扣的袖口往下滑了寸许,露出了腕上松松垮垮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叶紫檀。 「了了?」他轻声重复。 连吟枝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裴河宴一眼:「是,我女儿l叫了了。裴先生与致生在南啻共事过,应该认识吧?」 「认识。」他跟上连吟枝,穿过院中被雨淋湿的纸花,遥遥看向灵堂内。 他甚至还记得,南啻唯一一次下雨时,他撑伞送她回家,她远远看见了致生,开心地扯住他的袖口,说:「我很喜欢下雨天有人来接我。下雨天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一别数年。 她长大了,可下雨天来接她回家的人却永远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经过灵堂时,裴河宴停了一下,询问连吟枝:「我方便去敬柱香嘛?」 这种时候,连吟枝自然不会拒绝,她伸手,示意他自便。 裴河宴走到屋檐下,收起伞,把伞靠在门边。 迈过门槛时,有风自动,将灵堂前的花圈吹得左右摇曳,就像是有灵魂在这里停泊着,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驻足,停在了了致生的遗像前。这应该是他亲自挑选的照片照片中的了致生爽朗大笑着,充满了活力与生机。 这么看,了了其实长得更像了致生一些。五官上不明显,可动态时的表情,细微到连神韵都是一模一样的。 裴河宴抬眼,看了看四周。 灵堂两侧的烛火被风吹灭,还未点起。香炉旁,散落着不少被风吹开的香灰也没来得及收拾,桌上更是潦草地放着一只打火机和没点燃的三根清香。 打眼一瞧,便能猜到这里是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暂时没人能顾及。 他抬手抹去香灰,又用指腹揩去香炉边沿的灰渍,将香台整理干净。 随即,他在一旁净了手,擦干后,先将被风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亮。火焰咬着灯芯很快燃起烛火,他拿起了了没点燃的三根清香,借了烛火点燃后,插入香炉内。 这才双掌合十,屈身盈拜。 连吟枝一直在门口等待,从看到裴河宴拭去香灰起,她的表情就变得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无论是和了致生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还是在两人离婚后,她对了致生的工作都不太感兴趣,而了致生为了避免与她发生争吵,也是能不提工作就不提工作。所以她对了致生的工作圈和朋友圈,是知之甚少的。 初一见到裴河宴,她只以为对方是了致生在南啻带过的后辈。 可当他无比自然地清理了灵台时,她才发觉,裴河宴可能并非只是单纯的一个后辈。 连吟枝默默地注视着他插完香,结束哀悼。 等裴河宴重新撑起伞,走到她身边时,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多带了几l分审视。 她看向他,整理了下措辞,委婉询问道:「裴先生,你和致生认识了很久?」 「是不短。」撑着伞,两人并行很不方便,他落后连吟枝一步,等她先走。 到廊下,连吟枝收起伞,稍等了等他:「你们只是同事,还是……」 了致生总故意跟着了了叫他小师父,可两人的关系说起来有些难以概括。像朋友,但又不完全是朋友。可说是同事,他们一个做雕塑,一个做壁画,在工作交集上短暂得只合作过几l个石窟。 他想了想,回答:「我对了先生很是孺慕,与他书信往来数年,应该算作笔友吧。」 连吟枝挑了挑眉,信是信了,可总觉得哪里有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她把裴河宴请进会客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厅内的地板上已经放了一口小箱子,箱子的锁壁上挂着一枚精巧的小锁,锁孔内插着两把钥匙,就这么明晃晃地放在地板的最中央。 她愣了一下,向裴河宴确认:「这是了致生委託你转交给我的?」 她先前让人把东西先送进来时,并不知道是这么一口漆艺的雕花箱。别说箱子看着价值不菲,光里头有什么东西都足够引人遐想了。 裴河宴纠正道:「这是了先生委託我交给您保管,等了了毕业后再转交给她的。」 连吟枝皱了皱眉,据她所知,了致生早已把遗产的存放都提前告知了了了,目前的老宅里,只有书房是一直锁着不让人进出的。但是没听说过,外头还有宝贝啊。 「我能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吗?」连吟枝问道。 她作为了致生的前妻,无论是法律上还是情理上都没有分走了致生遗产的可能,她并不怕裴河宴误会。 「了先生既然交给您保管,您自然可以随时打开。」裴河宴拿出一张清单,递给连吟枝:「这是物品内容,您可以核对一下。」 连吟枝接过清单,看了一眼。 清单上所列的名目,不是与南啻文化有关的文献书籍便是和千佛石窟相关的壁画内容。这令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守活寡一般难熬的失败婚姻,以及了了拒绝数所优质高校,一意孤行要上北央。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出于风度,连吟枝并没有当着裴河宴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对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好感,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嗤笑了一声,随手将清单折起,压根没有兴趣核对:「这么件小事,他还劳烦你亲自送过来。」 裴河宴听出她言下之意的讥讽,并未在意。也没向她解释这些文献是了致生花费多年,用心血铸就的,十分珍贵。 人生本就是这样,你在乎的别人可能弃之如敝屣;你视若无物的,却是别人的一生所求。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 连吟枝看出他的去意,也无心挽留,只客气地询问了一句:「天色已晚,又还在下雨,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不打扰了。」裴河宴婉拒。 了致生委託他的事已经办完,他没有多留的必要。 连吟枝顺水推舟,起身相送。 了了关上了致生房间的门窗,确认长生灯的灯油还足够后,又匆匆回到前院。 院子里除了那一片被雨水浇湿的纸花外,空无一人。 她找了一圈,走廊、亭檐、侧厅以及会客室,可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她不禁怀疑是自己这几l日神思恍惚,眼神出了问题。 否则,这么短短一会,怎么会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等了了回到灵堂时,门口靠了一把黑伞。雨水正顺着接地的伞尖在地面上积蓄出一小滩水渍。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连吟枝背对着她站在了致生的灵前,在擦拭遗像。 了了走上前,打量了一圈。 遗像旁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了,被风吹开的香灰也被收拾过了,就连她没来得及点上的清香也被插进了香炉里,燃了短短一截。 「我来吧。」她从连吟枝手中接过毛巾,重新打湿,把遗像擦了一遍。 连吟枝看着了了,思索着她对这件事的知情程度。直到,了了主动问起:「刚才跟你一起进来的人,是谁啊?」 「你不认识?」连吟枝意外。 了了没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摇了摇头。她脸都没看见,上哪认识? 连吟枝见状,这才无所谓道:「他是来找我的,你不认识就不要追问了。」 了了得到答案,彻底死心。 来找连吟枝的,那就不会是小师父了。 来参加了致生追悼会的人,比了了想像中的要多得多。 院子里、院子外,都站满了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这些人里,除了有他在北央美院的同事、领导以外,还有了致生这些年教导过的学生,有还在读的,也有已经毕业多年甚至在业内都小有名气的。 甚至,还有不少欣赏他画作的追随者,他们都是听闻了致生的死讯,自行前来弔唁的。 但最让了了意外的,是曾经与了致生在千佛石窟共事过的同僚。他们在老了停灵的最后一刻,也一一到了。 了致生的丧礼,在时间上有些紧张。从报丧到追悼,不过短短几l天。 了了觉得了致生可能并不想因为他的离开占用别人的时间,才会将流程策划得如此紧迫。可老魏他们仍是千里迢迢,动身赴会。 她看见那些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孔,和老了一样,在岁月中添上了不少痕迹。她看着他的老友们,站在他的灵前,沉默凝视,鞠躬默哀,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冲到了致生面前,去叫醒他。 你看,都是谁来了。 可这个冲动刚叫喧到她浑身血液奔腾而起时,她忽然冷静了下来。 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了致生而来的。 他们沉静,肃穆,垂首静立,与昔日的老友正做着最后的道别和惦念。 是啊,了致生已经在这了。 她擦去眼泪,真诚地替了致生感谢他们的到来。 老魏红着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仰头看着他们。他欣慰之余,又觉遗憾:「我们本来约好,春天过了就来京栖找他喝酒。可他……」 他忽然哽咽。 了了抿了抿唇,她回想起了致生提起他这些旧友时嚮往怀念的表情,低下头,艰难地咽下喉间的哽塞:「我爸走之前,还开玩笑说,他死了能让你们重聚一场,就不算白死。他还让你们不用难过,难得大家见面,去喝一杯相聚一下,不要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老了和她感慨过,年纪越大,昔日的好友就越是难聚。不是为了家庭,就是为了工作,所有人都有一个两个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一起被困在尘世里,不得不跟着这个社会的生存规律周而復始。 次数一多,意兴阑珊,除了死亡,便再也难得一聚。 时间到了,楼峋来叫她准备出殡。 她和老魏他们道过别,去了致生灵前最后磕了三个头,准备送他落葬。 院中人影憧憧,千岁和纸花被洒至半空,再洋洋洒洒落至地面。 满院纷飞的纸花里,她抱起了致生的骨灰罈,走在队伍的最中央。人群簇拥着她,跟随着她和礼队一起出门。 她即将跨过院门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小师父。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的,与她对视了一眼。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寻找。 熙熙攘攘的灵堂前,她被簇拥着,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回眸的那一眼,就像是晴天里发的一场大梦,朦胧得毫不真实。 第三十六章 了致生落葬后,丧事彻底告了一段落。 了了原本想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上几天,但家中还有事情未了,她不能再像了致生还在时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放任不管。 她结完丧仪的费用,又把收到的奠仪随礼一一做好登记。 虽然无奈,但今日来参加丧礼并随礼了的名单她都得记着。以后了家就得由她撑起门面,替了致生维繫走动。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 她活动了一下肩颈,先去厅堂给了致生添些长生灯的灯油。 连吟枝正在厅堂等她,她像是知道了了一定会来这里一样,等了她一整夜。 院外正飘着毛毛细雨,春深时的京栖仍带着冷意,像夏天永远不会到来一样,总游离在寒春与残冬之间。 连吟枝往上拉了拉披肩,拢住肩膀:「灯油我添过了,我有事找你说。」话落,她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了了过来坐下。 「您有事找我怎么不去书房?」了了依言坐下,眼神扫了眼桌上一直用茶蜡热着的透明茶壶。 茶壶里浸泡着剪碎了的灵芝和红枣,正随着沸腾的水波上下浮动。 连吟枝说:「我是外人吗?有事找你还得去书房。」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了解释:「我今晚一直在书房,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这样就不用在这里等我等到这么晚。」 连吟枝看了她一眼,用隔热的手巾拎起壶柄,给了了倒了杯灵芝茶:「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没睡好,特意给你煮的。」 了了道过谢,端起了茶杯却犹豫着没喝。 灵芝水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她光是闻着那股木质的草木香,就心生牴触。 见她满脸纠结,连吟枝弯了弯唇,笑了起来:「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她捏起勺柄,轻敲了敲放在一旁的蜂蜜:「我加了不少蜂蜜,应该没有那么难喝。」 了了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连吟枝用调羹搅着水,眼神落在院外,并没有看着了了。 这样的交谈迟早会发生一次,了了并不意外。 她其实没想好……又或者说,她压根没空想。 规划未来的前提条件是有未来可以规划,她当然可以按部就班地读完书,等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或另谋出路。 可因为了致生的离开,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无论是壁画,生活,还是任何一切,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变得索然无味。 连吟枝似乎也料到了,不疾不徐道:「我替你想了想,你要是想跟你爸一样,这辈子就以画壁画为生,那前途难料。你爸要是还在的话,我倒也不操心你会喝上西北风,可他不在了,没人替你铺路,也没人帮持,你以后大概率是在泥潭里做那个不值钱的泥点子,被甩在墙上都没人在乎。」 了了握紧茶杯,一言不发。 「当然。」连吟枝放下调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守着这个宅子,卖卖你爷爷的字画,不结婚不生孩子,活到八十岁是没什么问题的。」 了了习惯了了致生的宽容豁达,很难再适应连吟枝的说话方式。 她别开脸,看向院中被雨水浇灌得有些狼狈的草木,深感自己也是它们之间的其中一株。没有屋瓦遮雨,也没有围墙避风,只能被迫地承接着风雨的磨砺。 「这样也挺好的。」了了看着连吟枝,忽然说道:「我爸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期望,我能活到八十岁,给他烧足了纸钱,下去了应该也能继续享福。」 连吟枝愣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了了:「你爸这些年就是这样教你的?」 这话听着莫名刺耳,了了皱了皱眉,十分克制才能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和她对话:「我现在什么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你现在什么样你不知道?」连吟枝匪夷所思:「这个社会很残酷的,说着人人平等,可它不平等啊。有资源的、有能力的人才能掌握话语权,没有权利,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爸对你没期望,是因为他自己就无能。他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轮到我来操心你以后的前途……」 她话还没说完,了了用力地放下茶杯,打断了她:「你这么瞧不上他,处处贬低,这难道不也是对你自己的侮辱吗?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厅堂内没有开灯,除了长生灯的烛光外便只有门口的那盏壁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线下,雨丝斜密,如交织的绸绫,绵绵不断。 了了背着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煳。可连吟枝深刻地感受到,她在生气,她很愤怒。而她的愤怒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因为了致生。 「你们离婚后,我爸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他以前是对不起你,但他已经尽力做了补偿,你不应该在他下葬的第一天就编排他的种种不是。人死事了,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父亲。」 连吟枝哑然无声。 良久,她扶着额头,长嘆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道歉:「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但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争吵起来。」 「不是莫名其妙。」了了绷着脸,脸色仍旧不好:「是你打从心眼里就看不起老了,也看不起我。」 连吟枝总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这只蝼蚁。试图用她的眼界、学识和阅歷,逼她臣服,受她掌控。她深信自己掌握着最好的资源,有最强的能力,能够给她很好很好的条件。但前提是,了了要做小伏低,完全没有自我地依附她,趋奉她。 可那不是母女,那是主僕。 所以,她们才会一碰面就剑拔弩张,争锋相对。除非她怯懦、庸碌且无能,才会甘愿放弃自我,自逐做她的傀儡。 但了致生,已经用他的余生驱除了她的怯弱和自卑,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教会她独立、勇敢与自信。他让她相信,她值得拥有一个女孩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品质。 她不会再畏惧连吟枝,一如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一样。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连吟枝自那晚以后,就对了了避而不见。她仍借住在老宅,但突然多了不少琐事要处理,总是早出晚归。 了了虽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一天下来,经常连一面也见不着。 她和连吟枝分开这么多年,性格又不是那么的相合。与其见了面争吵,还不如像个同居室友一样,各忙各的,还能落个清闲自在。 这期间,楼峋来过一次,问起连吟枝。见了了一问三不知的,他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我前不久在房屋中介那碰到过阿姨,她久居国外,忽然处理起房产,虽然不知是售卖、租赁还是购买,但你还是抽点时间关心一下吧。」 楼峋把话带到后,没待多久,就先离开了。 那日晚,连吟枝破天荒的留在家里吃晚饭。 了了正寻思着是不是楼峋来她这告小状的事被发现了,可转念一想,楼峋下午来时,家里也没人啊,上哪泄的密?就算了致生偏心他前妻,想託梦,那也来不及。 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结果来,连吟枝忽然说道:「我过两天准备回去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准备去夹菜的手停顿了几秒,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时间确定了告诉我,我送你。」 连吟枝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一起吃完了晚饭。 吃过饭,了了去收拾碗筷。 连吟枝倚着厨房门口看了一会,邀请她:「我去煮壶茶,你还喝得下吗?」 这是有事要说,如果了了说喝不下,那就不礼貌了。 等她洗好碗,连吟枝已经在茶桌上沖泡了一壶好茶。淡淡的茉莉清香与茶叶的茶香味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勾人得很。 她在茶桌旁坐下。 连吟枝给她斟了一杯,递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一份用纸皮袋封装的文件:「这是我在国内的两处房产,但房产赠予需要双方到场公证,这就需要你的配合,所以还没办理。」 了了顿觉烫手,本来已经解开了一半的绳扣,这会绕回去也不是,继续解开也不是。她把文件袋放回桌上,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吧,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了了将信将疑,打开文件袋后,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面上。除了两本房产证以外,纸皮袋里还有一把精巧的锁以及一个磨损严重的信封。 「都是给我的?」了了问道。 「都是你的。」连吟枝回答。 虽然少了一个字,但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 给了了的,那是属于连吟枝的;都是了了的,说明那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并非连吟枝赠予。 她摇香醒茶,将沸水再次倒入壶中。 满溢的茶香味里,了了拿起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信封,辨认着信件上的寄方和收件信息这是一封从塔卡寄出的挂号信,寄信人的名字已经看不清了,但收件 人一栏写着「了了」二字。 这是寄给她的。 她狐疑地看了连吟枝一眼,寄给她的信为什么会在连吟枝手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这是追悼会那天,负责登记的人拿给我的,说是信封里装得不是丧仪的礼金,而是一些照片。对方好像叫魏什么平?」连吟枝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她觉得也不重要,「那天人太多,不管前因后果,反正这封信先到了我手里。检查内容是必要的,所以我把信看了。」 了了抽出照片,快速翻看了几张。 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借了魏叔的相机拍的一些石窟壁画和佛雕。本来约定好,魏叔下一次洗照片时把她拍的那一份寄给她,可后面一直没收到,她渐渐地也忘了。 要不是今天再看到这些,她连这件事都快彻底想不起来了。 「你那天收到为什么没给我?」了了问。 连吟枝轻蔑地笑了一声,提醒她:「我们吵架了啊。」 了了无语凝噎。 她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拆穿她道:「还有一个原因吧?」 连吟枝对「南啻」生恶痛绝,但凡是与它有关的,她都十分不喜。就算那晚两人相谈甚欢,连吟枝也不见得会把这个信封交给她。 她不说,了了便不再追问。有些原因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互相之间还是得留点体面,这样才好他日相见。 了了最后拿起那把精巧的钥匙,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钥匙体型修长,体量较小,通体鎏金色,微微泛旧。齿孔平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钥匙的握柄上雕着一对锦鲤状惟妙惟肖的立体双鱼。 这不是开门的钥匙,她上一次见还是在…… 了了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她攥紧花旗锁的钥匙,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唿之欲出。 「这是哪里的钥匙?」她急于求证,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迫。 她的反应恰恰好证实了连吟枝的猜想,她好整以暇,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这对你很重要?」 连吟枝的戏虐令了了快速地冷静了下来,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有违了了对连吟枝的认知。她终于察觉出了今晚这场谈话的不同寻常之处,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最初也是今晚最终的结果。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连吟枝没有立刻回答,她重复着沖泡茶叶的步骤,慢条斯理地将沸水浇遍壶身。 水流淅淅沥沥地流入茶托,她掀开壶盖,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我不想管你了,我放过你。以后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都和我没有关系。」 第三十七章 她说出这句话时,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这是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才下定决心的矢志。 她原以为,了致生委託她操办后事,只是一个包装过的藉口。实际上,是需要她回来,接管了了,负责他们女儿的后半生,这其中更是包括了事业与婚姻。 尤其是当她见到楼峋后,她对这个猜测更加深信不疑。毕竟,能以了致生学生的身份主持丧仪,他与了了或了致生的关系不言而喻。 而唯一一个能够解答她疑问的人,也早已入土为安。 其次,连吟枝作为了了的母亲,当年与了致生的婚姻关系破裂后,她虽然有过两段感情,但考虑到生育的风险以及对了了的亏欠,她都没有再选择继续。 她以为凭此,自己是有资格,能对了了的人生指点一二的。可那一晚,或许是了了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心事,又或许是她对了了彻底寒了心,她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想的这样。 她确实心高气傲,对了致生也有诸多的看不起。可她没有想到,了了是这么想她的。 她烦闷不能纾解时,好友看透了她的迷障,一语道破:「你就是典型的想要太多,贪心了。」 「当时你选择不要孩子也要结束这段婚姻,那这没问题。后来你远走国外,和了了的联繫几乎为零,你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给予任何的陪伴,你又凭什么要求她理解你、宽容你,对你千依百顺呢?你还妄想人家老了走了,你能趁虚而入,可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老了花了多少心血才把孩子养得这么好?」 是啊,她当时心如死灰,认为了了是捆缚住她追求再生的绳索,毫不留情地将她剪断,抛下。她不仅不要她,还故意撒手,逼着了致生去接纳。 她看着了致生放弃壁画修復,乖乖离职回到京栖,只觉得酣畅痛快。 凭什么她要牺牲自己,了致生却不用。 可她当时有多畅快,如今反噬的就有多深。 在她的人生彻底自由时,她却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她追求事业,在无数次的演出中获取鲜花与掌声,她实现了她对事业成功的嚮往。 名利双收后,她又开始期待有一个人能懂她。她找寻爱情,寻觅刺激,恋爱带给她的新鲜感让她短暂地忘记了生活的乏味。可当激情褪去,人生不过是重复的棋盘,她又一次站在了楚河汉界前,面临进攻与防守的选择。 她看着了致生朋友圈里,出落有致仪态万方的了了,终于重新想起了她曾经有多么炙热无私地爱过她。 她捡起了对了了旁然不顾这么多年的怜悯,搜罗了她手里能运用的全部资源给了致生发去了邮件。就如了了说的,她的关心是带着蔑视与高高在上的。她以一种优越的姿态,施捨般把条件一一罗列,等着他们父女对自己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可实际呢? 了了对她不屑一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于是,她便觉得了了不知好歹,浪费她的好心。 「可我是她妈啊,从她出生起,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的,那么辛苦的十三年,就因为我和她爸离婚的这八年没管她,就什么也不算了吗?」连吟枝听见了自己的不甘心,她甚至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她的好友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是这么看待亲子关系的,有些意外:「你这是在和了致生计较呢还是在和了了计较?养孩子的本质不是一种交换,你在选择生养她的时候不能抱着你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的心态,这样你和孩子都会很累。」 「当然,这个社会上,很多父母对孩子都是有期望有要求的,这无可厚非。孩子在享受父母给予的资源和机遇时,也会被剥夺自由或选择。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对或错,而这种交换的机制在每个家庭里显化的结果也不同。但吟枝,你和了了的情况不同,她是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你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在她看来,这些就是完全不讲理的压迫。人的付出和收穫是成正比的,她一定知道你爱她,但如果你非要按自己的意愿去要求她,只会适得其反。你好好想想吧。」 连吟枝从回忆里抽身,端起茶,抿了一口:「在我的小时候,父母说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是必须遵从的。离经叛道的小孩在那时,是要遭到唾弃的。我从小就很听话,小到衣服怎么搭配,什么场合戴什么样的首饰,大到上什么大学考什么专业,全都是听父母的安排。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一路顺风顺水,除了练舞以外就没吃过别的苦。」 她放下杯子,看着了了:「在别人看来,我家家规森严,是家风严正的清白人家。很多人都羡慕我,认为我出生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里。」 事实也是如此。 了了幼时每次跟着连吟枝回家看望外婆,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外婆对她并不严厉,甚至还十分宠溺。可对连吟枝,就十分严苛。 「嫁给你爸,是我唯一没听我父母,自己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连吟枝说:「你出生后,我就用我父母对我的方式来对待你。我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我所知道的相处模式也仅限于此。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你不逆来顺受,甚至还有很强的反抗精神。我只有对你严厉、再严厉一些,让你惧怕我,我才能掌控你。」 了了捏着杯子,沉默不语。 她其实不爱听连吟枝说这些,她和连吟枝分开了八年,再见时陌生到只能从她保养姣好的面容里寻找昔日的熟悉感。 在了致生充满爱与尊重的教育里,她深刻地明白连吟枝对待她的方式是不适合她们彼此的。当然,这并非是她一个人造成的,而是她的家庭,她的婚姻,甚至有一半是因为了致生的不作为导致的。 她没有权利怪任何人。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被赐予生命,被照养长大,都是值得感恩的。 「你每一次的隐忍和委屈,我都知道。但我总是想着,你长大了就好,你会知道我是在为你好。你会知错,会与我和解,并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可我始终没能等来,这么多年落下的,还是只有你的埋怨。」连吟枝从了了手中拿过茶杯,重新注满。倒茶时,她还抽空问了一句:「这茶好喝吗?」 前一句和后一句太割裂,了了险些没反应过来。她点点头,顺从地接过茶杯,慢慢地品。 她知道,这样平静和谐的品茶时刻,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了了乖顺时,眉眼微垂。清透的脸颊少了稜角,看上去很是无辜,像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毛绒小猫,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连吟枝看着这样的她,心一软,什么抱怨、苛责都没了,只剩下惋惜。 「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最后问道。 了了拿着钥匙和信封回到了房间,她没有立刻去找那个箱子。 连吟枝今晚和她说了很多很多,是在回忆,也是在告别。但当了了脑中忽然浮现「告别」这个词时,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轻松。 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惆怅。 她很难让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有负疚感,连吟枝对她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即使她决定回到国外,让她们彼此都回归本身的生活。可她这种「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的举动里,带着强烈的遗憾以及对她无声抗议的妥协和谴责。 这并不是了了的本意。 她只是难以适应连吟枝的专制和强势,不想重新落入她的掌控,受她支配。 可连吟枝用近乎割席的方式来回答了她。 了了精疲力尽,她抱着柜子上她与了致生的那张合照,窝进沙发。 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从这个姿势里汲取到些许暖意。可她的膝盖是冷的,手脚也是冷的,她像一个孤零零的冰块,漂浮在无人的荒岛上。 连吟枝问她「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对了了的这个回答是失落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一如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一般,她说不管了,那就是真的决定放手了。 不后悔,也不再更改。 就和了了十三岁那年一样,她没有问过她一句,独自做好了选择,仅仅通知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今晚,她又一次,放弃了她。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了了闭上眼,握着相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像是完全没有痛感,死死地握着相框的稜角,任由尖锐的边框刺破她的掌心。在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手掌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了片刻,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不是无所谓,而是了致生用足够的爱和温暖掩盖了她对连吟枝的记恨。 她明白老了为什么执意要回来了。 即使她表现得那么懂事那么的不在意,可有些创伤就像是一种慢性的病毒,它在潜伏时,你一无所知。可当它突破封口,开始溃烂时,你早已无药可救。 她咬住唇,无声哭泣。起初还只是一场细雨,可悲痛压抑得太久,早已溃不成军,她哭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了致生入葬以后,她每天都需要很努力,才能保持正常。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一旦察觉到自己发呆太久,就立刻去找些事情分散注意。 她维持这份「正常」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创口已经痊癒。 可原来,她从来没有好过。 创口太大,她缝了一针又一针,连止疼药用得都是最大的剂量。 神经被麻痹后,她察觉不到痛,也就不再检查伤口,任由那没经过治疗的伤口在皮肤下渐渐溃烂。 它会痒、会疼,可总是细微的,让你误以为它是在生长出新的血肉。 直到今天,伤口上的缝线断裂,她亲眼看到了伤口,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得无法挽救。 她现在,好想老了啊。 真的好想好想。 手边的信封被不小心扫落,里头的照片撒了一地。 风情诡秘的石窟壁画里,夹杂着一张模煳的人像蹙眉沉思的裴河宴正低着头,用压光工具描刻着手中的泥塑。 那泥塑高才十厘米,小小的一个。可眉眼五官,却和十三岁时的了了长得一模一样。 第三十八章 南烟江畔,梵音寺。 客院内,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轻轻爆裂。有山风从半开的木窗子里挤进来,将烛火吹得晃了几晃。 烛焰一动,清冽的茶蜡香混着屋外新鲜的青草气,徐徐悠荡,满室盈香。 一阵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坞、房檐,顷刻间被山雨包围。 雨丝顺着山风飘入客院,躺卧在窗边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飘落到身上的雨滴惊醒,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蜡温着的茶水在壶内轻轻沸腾,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时没留意,摊搁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冲击力地再度映入眼帘。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将手抄卷与千字经文按纸页纹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刚才睡着前,他正在收拾箱笼。这趟回来得较匆忙,他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岛的优昙法界。 重回岛是毗邻京栖不远,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前,以佛教文化为中心,集艺术展览与歷史教学于一身的博览园优昙法界,在重回岛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为佛雕艺术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被特聘为优昙法界的佛雕艺术指导,参与工作。 昨日,优昙法界第一阶段的施工刚结束,他便连夜赶回了梵音寺,看望师父。 在南啻遗址做修復的这些年,他很少有时间回到寺里。而这几年,过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庙休养。裴河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了无拎着灯笼,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的:「小师叔,你在里面吗?给我开开门。」 裴河宴转身看了眼未插的门栓,淡声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了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门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光从缝隙中探出来,将濡湿的雨水照得纤毫毕现。 他把灯笼挂在壁钩上,推门而入。 裴河宴没回头,继续往外腾箱子。 他回来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带着了致生交託给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託后,他本该那晚就前往优昙法界。可出了门,他却反悔了,临时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才匆匆赶去重回。 这些从南啻带回来的行李和箱笼,没他的吩咐也无人敢动。而他行程匆忙,期间更是忘了交代,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只能自己收拾。 了无是来看看他睡着了没,后半夜会下一场大雨,若是小师叔没关好门窗,屋里的书籍字画就得遭殃了。 可他进来后,见裴河宴在收拾东西,想起师父说小师叔过两日又得走,他把来这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屁虫似的跟 在裴河宴身后,帮他递东西。 但他递着递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箱子里装着的是已经泛黄了的手抄卷,可它们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经,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学生字体。 了无用他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想了想,问:「小师叔,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写的吗?你小时候写字也这么丑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小师叔一直是师父和方丈们挂在嘴边的模范优等生,从小天赋异禀,学识出众。不仅能倒背佛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裴河宴没回答了无,他看了眼箱笼里用废纸包裹着的烛台,抬了抬手,吩咐了无递给他。 了无见他剥笋似的将废纸剥除,把烛台放在桌上,絮絮叨叨:「这个烛台不收起来吗?」他指了指书桌上,茶几上,那些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烛台和蜡烛:「外面放得够多了,您这一壶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蜡烛给煮上一遍了。」 他没大没小,嗡嗡个不停,跟扰人的蚊虫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扰,转身拿起戒尺,在了无光熘熘的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噤声。」 了无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暂时闭上了嘴。 耳边安静下来,裴河宴总算又能听见窗外簌簌的雨声。山林间的雨声有令人放松的惬意,听着听着,他皱着的眉头一松,将从南啻带回来的旧物一一装入箱笼,打算封存起来。 全部收拾完,他才发现与了了有关的东西居然装了满满一箱。 里头有她喜欢看的闲书,有她抄录的书目,还有专属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里并没有他的访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经常来,于是,逐渐便有了属于她的蒲团、笔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渐渐的,她喜欢的烛台,喜欢的镇纸,喜欢的线香,但凡是她喜欢的,也变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个比翼鸟的烛台,自她走后,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没启用过。 这些年,了致生在与他的通信往来中,也会断断续续地拓印一些了了画的壁画,寄给他显摆。 说是显摆,但裴河宴总觉得他目的不纯,他像是有意在诱导他鉴评。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没完没了,夸夸其谈。可若是衬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与他分享上半纸了了的近况。 裴河宴有猜到些许他这么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单,也怕他彻底掐断对了了的牵挂。这份牵挂也许没什么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与他和了了有关,对了致生而言,一样重要。 他最后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时期的书画,将了致生这些年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装入箱囊,盖上箱盖。 往后,他都不会再收到了致生寄来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锁后,将钥匙收入抽屉内。 了无旁观了许久,见他关上柜门,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师叔,你这么捨不得 ,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裴河宴回答不上来,蹙眉不语。 雨势渐大,山风时缓时急,将他窗檐下的风铃撞得叮噹作响。 就在了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时,他转过脸,皱着眉头地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了无:「……」 后半夜,雨势渐大。 裴河宴囫囵睡过片刻后,再没了睡意。他没开灯,拿起烛台点了烛火,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 这把竹椅他很是喜欢,但用了太久,竹片老化,竹椅摇晃时会有很明显的顿挫与松散。 他把烛台放在窗台前,轻轻地摇晃着竹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里,他闭上眼,将心中因了了而掀起的波澜轻轻抚平。 但在黑暗中,越是无人关注的角落,越容易滋生慾念。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在老宅的那一天。 从他听见有人叫了了的名字,到他抬起伞柄看向院中时,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离开的背影。 她长高了很多。 这点欣慰还没维持多久,他又忽然想起了连吟枝。在了了为数不多的对连吟枝的描述中,他推测过连吟枝的性格与行事风格。可真当有一天,面对面的接触时,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连吟枝的强势程度。 她的强势,有带有地盘意识的。但凡与她有关,譬如了致生,又譬如了了,她都会有很强的操控欲。从了解信息、收集信息,再到侵入领地和绝对掌控,这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 裴河宴想起了致生最后的叮嘱,开始担心两年后的了了是否能够顺利收到那把钥匙。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搭在竹椅上的手,轻轻地击打着扶手。他脑中不时地交替着连吟枝压抑嫌恶的表情,以及隔着人群与了了相视的那一眼破碎。 思绪太庸扰,他找不出线头,也理不清线团。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身陷困顿时,他刚抚平的湖面再一次掀起了比之前更巨大的波澜。 这就好像,他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不属于他的书。他本该放回书架,任由别人将它带走,可他却因为窥见了这本书里的摺痕与破损,心生不舍,想要将书里的褶皱揉平。 他不厌其烦的反覆铺开,压平,想等整理好一切再放回书架。 可等着将她带走的人,因为他没放手,错过了她。而他翻开书录,却发现他的书房与这本书格格不入。 他们怎么看,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而他与了了的缘分,在他完成了致生嘱託的那一刻起,就彻底结束了。 这个念头,就像炉里燃得正旺的火,烧得他神经剧痛。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浓厚,雨雾形成的云海瀰漫着捲成了披在群山中的云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他抬手拂去沾湿他衣袖的雨丝,总觉得今晚胸口窒闷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多感知到了一份情绪那种撕裂的,压抑的,躁动到仿佛要摧毁一切的悲痛感。 半扇山风起,冷冽的夜风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伸手去拿烛台,打算吹灭。 恰时,一滴滚烫的烛泪,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裴河宴不禁皱起眉,垂眸看向烛台。 烛火被风压熄了几秒,几秒后,它顽强地重新跃起。 裴河宴抹去那滴烛油,他忧心忡忡,抬眼望向黑黝黝的远山叠影,低声呢喃道:「别是她在哭吧。」 第三十九章 了了把连吟枝送走后,松了好大一口气。 为了庆祝彻底自由,她那晚还开了一瓶酒,和了致生一人一杯,喝了十几个来回。 楼峋微信里有事找她,结果等了一晚上都没收到回信,电话和视频也无人接听。他知道了了现在独居,生怕她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赶去老宅。 他在院外停好车,拿了大门钥匙,开锁进屋。大门的钥匙是了了特意给他配的,前段时间他频繁进出老宅,没有钥匙太不方便,便临时配了一把。 楼峋畅通无阻地穿过庭院,走到厅堂。 厅堂里,了了正抱着了致生的牌位喝得迷迷瞪瞪。瞧见他来,她还热情地招了招手,拍着身旁的凳子,让他也坐下一起喝点:「我爸喝不动了,你快来陪一杯……」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花了点时间去消化眼前的场面。 了了招唿了他半天,见他纹丝不动,也不耐烦起来,她举起杯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他,大声吆喝:「你还是不是男人!」 楼峋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上前扶着她先坐下:「反正比你是男人。」 他把了致生的牌位从了了怀里抢了过来,请回灵堂,上过香又告过罪后,才把喝蒙了的了了抱回屋里。 了了沾着床就老实了不少,楼峋看了她一会,见她只是缩在被子里哭,便转身出去,到厨房煮了壶蜂蜜柠檬茶,端给她醒酒。 经过厅堂时,他拿起只剩一浅底的白酒瓶晃了晃,拧着眉往了了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 当晚,生怕再发生些什么意外的楼峋,留宿在客房,并没有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买了早饭,留在院中等她。 了了醒来后,反应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一些昨晚的碎片。她揉着仿佛有三百个锤子在敲的脑袋,先把电量耗尽的手机充上电,这才晕乎乎地去洗漱。 院子里有个小方桌,老了生前很喜欢在那和楼峋品茶谈心。现在老了走了,会去小方桌那喝茶闲坐的就只剩下楼峋。 了了洗漱完找过去时,楼峋果然在那。 小方桌上,楼峋用漂亮的碗碟装了早餐和糕点。他没煮茶,只是用茶蜡温着一壶豆浆,让她醒来就能喝上热乎的。 了了看着没动过的餐点,知道他是特意在等她,莫名地有些心虚。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不等楼峋开口,她便把来时就酝酿好的一通说辞,通通倒了个干净:「我打算下午去学校,申请撤销休学。等恢復上课后,我再去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兼职,给自己找点事做。」 表明态度后,她才解释昨晚:「我就是想喝点酒,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楼峋刚开始还安静地听她狡辩,不打断也不提问。直到听见她说她喝酒是为了好好睡上一觉时,他忍不住强调:「你那是喝了一点?谁跟你说白酒助眠的?」 要不是知道她的性格不会自寻死路,他都该怀疑 她昨晚是不想活了。 了了一口油条刚塞进嘴里,这会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她眨了两下眼,还在想怎么回答比较体面时,楼峋先一步放过了她,他把刚倒好的豆浆递给她:「白酒不是这么喝的,头疼不疼?」 挺疼的。 就好像她走过来的这段路,用的不是脚,而是她的脑子。 「我昨晚找你也是想跟你说学校的事。」楼峋把玩着杯子,也给自己倒了杯豆浆。 离老宅不远的巷子里,有一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早餐店,他每次早上来找了致生,都会被老了要求带上一屉小笼包子和豆浆。 他以前喝不惯这东西,可在老宅的这小四方桌上,无论什么早饭都格外有味道一些。 「申请撤销休学吗?」了了问。 楼峋点了点头,「另外,你有考虑住校吗?」 了致生不在了,了了一个人独居。先不说生活上能不能适应,安全性也是一个问题。如果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楼峋赶都赶不过来。 「这学期肯定不行。」了了抿掉唇角的油条渣,想了想说:「下学期再看吧,如果这几个月我能适应,那不住也没有关系。」况且,她总要适应的。 楼峋没发表什么意见,生活是她自己的,他尽到提醒的义务,便足够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如果不缺钱,找兼职这件事再重新考虑一下吧。你的时间应该用在壁画上,其他的,都是多余。」 作为策展人,楼峋对艺术的鑑赏有自己的评判。而了了在他眼中,无疑是最具有灵气且不该被消耗的成长型画家。 她不该埋没天赋,也不该消磨创作热情。 他这句话倒是忽然提醒了了了,她那日从连吟枝手中收到过一把钥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那晚她们聊得不算愉快,即使到最后,也没能聊到这把钥匙具体是做什么的。她对钥匙的推测,只到它是一把能打开花旗锁的钥匙。 可她直觉,它与壁画有关。 花旗锁是古锁中的一种,它有各种各样的奇形异状,精逸巧思的、拟物喻人的、灵致唯美的,反正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简而言之,它就是一种花式锁,极具观赏和艺术价值。古时候,人们常用它来锁柜、箱、屉,是很常见的锁扣器物。 她上一回看到花旗锁还是在小师父的书房,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类精巧的小玩意,要不是一个箱子只能挂一把锁,他都恨不得挂满。 送走楼峋,了了立刻回房拿了钥匙去核对箱子。 她把丧礼前后的事情都反覆推演了一遍,最后把这把钥匙出现的时间锁定在了老了的丧礼前。 她记得追悼会前一天,有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来找过连吟枝。她当时直觉那是小师父,可那会下着雷雨,她怕过堂风把老了的长生灯吹灭了,匆忙赶去关窗,并没有窥见伞下的真容,自然也就无法确认他到底是谁。 后来连吟枝说他是来找她的,了了便打消了他是小师父的念头。 即便后来,她又在追悼会上见到了裴河宴,可那一眼太匆匆,像是阳光折射时产生的斑斓光影,她甚至都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幻觉。 那一晚,她登记丧仪的礼金,翻找了所有来宾的名单,都没能在这些名录里找出他的名字。于是,她更加分不清那一眼对视的虚实,到底是他真的出现过,还是她太渴望看见他而产生的幻觉。 直到这把钥匙的出现,她才终于确认,裴河宴是真的来过。 了了把书房和会客厅都翻了个底朝天,家里有什么柜子箱笼,她都十分清楚。所以当她在会客厅的桌脚下看到了那个她从未见过,且绘着大片芍药的漆花箱匣时,立刻便确定了是它。 她把箱子抱到书房,用钥匙解开锁扣。 打开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抚摸着箱子的稜角边缘,做了点心理准备,才打开了箱盖。 可刚一打开,她就知道,这不是裴河宴送给她的,而是了致生。 她拿起放在所有书卷上方的那封信。 信封是空白的,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她拆开信封,拿出信纸信纸也是空白的。 也不知道是就没打算写给她,还是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 她把信封轻轻放在一旁,一一拿出箱子里的书卷和文献。 说是文献吧,这些资料记录得又很潦草。它们和了致生的修復笔记有些像,通常是一块壁画的元素,再备註上查来的史料或者讲解。看着既像读书笔记,又像工作日志。 甚至有一些内容,了了在了致生的修復日志里就曾看到过。 可慢慢的,笔记的内容就有了不同。 这些记录里,渐渐添上了另一抹字迹。它不时地做一些资料补充,有资料的来源备註,也有道听途说来的没经过考证的口述内容。偶尔,那些墨黑色的字迹还会换成朱红色的斥笔,纠正了致生的错别字与语法。 了了甚至能想到了致生看见这些时,老脸羞红的模样。他肯定会恼羞成怒,一边觉得裴河宴太过死板,不知道给他留点面子,一边又欣慰于他铁面无私的严谨,称赞这才是做学术,做研究该有的态度。 书卷很多,文字很长,她翻了许久,才翻完两卷。 她合上资料,轻轻地翻了翻箱子。 裴河宴应该整理了很久,每一份文件上他都用订书机订了写着日期与内容提要的便利签。前期那些潦草的记载可能未必是让她看懂的,可后期,无论是了致生还是裴河宴都在有意识地把南啻的壁画、歷史文化以及艺术风格的阶段变化用她能看懂的方式做了简述和详解。 那些资料里,虽然大部分都是规整的笔记本,但还有少部分,是直接用信纸装订起来的。 甚至,连她画画打草稿用的画本都没逃过,卯了整整四册。 难怪她的画本总是用得这么快。 想到这,了了忍不住笑起来,有时候老了幼稚起来,还没她成熟。 她 豁了一个大洞的心口,忽然就补上了一层血肉。 在她知道的或不知道的时间里,了致生和裴河宴这两个唯二重要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渐入过她的生活,将她参考在内。 裴河宴有没有来过,不重要了。 他为什么来了却不见她,也不重要了。 因为她知道,他和她爸爸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有为之追求一生的目标,有宏大又渺小的愿望,有别人不理解却需要他们淌着刀尖行走的道路。 她很难形容她此刻的震撼感,像是隔着茫茫的时空,与某个时间点的他们共赴了山河。 她这辈子最感谢连吟枝的两件事,一是带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二是她这么爽快地就把钥匙交给了她。 她想她可能明白了了致生为什么要给她写一封完全留白的信。 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喜欢壁画,所以他干脆不对她做任何引导。以免词不达意或者煽情太过,误导她选择了一条漫漫长路。 他也从不在乎,她从他那学走壁画的初心与目的。他对她的包容已经细微到了尘埃里,好像她好好活着,每多唿吸一口氧气都值得鼓掌喝彩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了瞭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暖橘色的金光就像老了给她的拥抱,让她不再害怕漫长的黑夜,也不再害怕天亮前的黎明。 他们重新赋予了她生活的希望。 两年后,了了顺利毕业。 就在她的同学们选择了艺术馆、展览馆等艺术创作部门的稳定工作时,她没有选择投出简歷,而是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她一早嚮往的旅程。 第四十章 了了大三那年,课业适应得还算轻松。她便趁着周末,去京栖周边的古镇或村落,探访传统壁画。 后来,机缘巧合,看热闹时顺手接了个当地财神庙的壁画翻新工作,从此,远近八方的大小订单就再没断过。 楼峋起初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周末接送了她两趟后,才知道了了在当地有多受欢迎。 小姑娘吃苦耐劳,材料清单又完全公开透明,不吃回扣。再加上还没毕业,薪资要的也不高,只要提前请,规定工期内准能交出一副美丽绝伦的壁画。 唯一的缺点,就是排单满,总约不上。 了了经常「流窜作画」,时间一久,这消息便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 起初也没人凑到她跟前说,都是私底下拉帮结派的损上两句。能供孩子学艺术的家庭都是薄有家底的,像了了这样愿意去古镇村落画八仙过海、麒麟献瑞、松鹤延年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好像在壁画的艺术殿堂里,只有《洛神赋》和《永乐宫》才够得上他们的档次。 而学生的群体,向来是多数即正义。虽然他们并没有故意孤立了了,可无形中划分的阶级与圈层便是一种变相的排挤。 了了起先还没察觉,大一时她忙于照顾了致生,与同班同学来往甚少。除课业时间以外,一直奔波在医院和学校,每天两点一线,忙得脚不沾地。 大二时,她又因为休学了两个多月,中途返校,引起过不少猜测。谁也不会愿意和一个总是独来独往,还总被捲入流言风暴中的女孩交朋友。 所以,这件事一直发酵到辅导员来约她谈话,了了才知道。 辅导员是出于关心她的心理健康和经济状况,才找她了解情况。可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这就又成了另外一种曲解。 人没事干的时候吧,真就挺无聊的。 一旦这个群体里再出现那么一个两个爱挑事的,就很难有安生之日了。 最离谱的时候,了了甚至被当面拦下来询问过:「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但没等了了回答,她们就不怀好意地笑着离开了。 这就像是某个信号,接下来,一场以她取乐的盛宴便隆重地拉开了序幕。 可惜了,了了没什么朋友,这些风言风语她都没机会听见。就像网络连接时,光猫和客户端失联,那些信息有如遇到壁垒般,被一层坚固的铜墙铁壁死死地隔绝在外。 否则,了了高低得跟她们打上一架。 拜信息闭塞所赐,了了的兼职工作丝毫没受影响。 了致生留给她的文件资料里,有不少南啻风格的壁画,而南啻的鼎盛时期,也是佛教文化最繁荣的时候。类似《朝元图》、《八仙过海》等群像壁画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了了不仅能练笔,还能获得一笔酬劳,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毕业后,了了没有急于找工作,但也不再混迹于京栖周边的村镇。 她花了近半年 的时间,把了致生笔记中提及的四大佛剎都走了一遍。如果老了没有生病,他应该会亲自去看一看这些保留了千年的瑰丽壁画。 他没有机会再做的事情,如今便由了了接替,将他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资料补录完整。 年前,了了回到老宅,除旧扫尘。 今年是她独自过的第三个春节,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是好好地准备了一桌菜餚。 楼峋晚上给她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见她颇有闲情逸緻地烫了壶小酒,举杯和她隔空碰了碰:「除夕快乐。」 了了配合地抿了一口:「除夕快乐。」 屋外的爆竹声,声声不绝。 了了拥着毛毯坐在沙发里,仰头便能从围墙和屋檐的夹角处看到四邻燃放的烟花。她欣赏了一会,直到楼峋问她:「回来要找工作吗?」 不等她回答,他很快地又接了一句:「博物馆的壁画修復有没有兴趣?」 「我有工作了。」了了将挡住前额的刘海勾到耳后,「你知道洛迦山的普宁寺吗?」 楼峋挑了挑眉,显然不太清楚。 两年前,普宁寺修缮四方塔,将塔身内壁的墙体全部粉刷,用作壁画绘制。这可比了了当初在京栖市周边村镇接到的那些小打小闹有含金量多了,光壁画尺寸便将近七十平方,而工期更是要三个多月之久。 了了能收到这份邀请,还得从她给董氏宗祠画的壁画说起。 京栖古时是王都,传承至今,保留了不少大家氏族。市区内还算分散,但底下的镇区,村落,大都是同姓共居。一个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走两步就能串上亲戚。往上数数,不出三代便是一个祖宗。 这些都是寻常。 董家村则稍微特别一些,他们三代凑不出一个祖宗。全是早年战乱,跟迁至此的。董家村的祖先们受当时封地在此的昭和公主庇护,免了流离失所,兵戈扰攘。他们感恩公主殿下的庇佑,在安养生息后,全抛了祖上的姓氏,跟着改为公主的母族董姓,意喻世世代代愿做公主的子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董氏的宗祠也是因此而建。 前两年,董氏宗祠翻新,村长广招专业壁画师为其宗祠绘制壁画。因酬劳给得高,来应试的壁画师络绎不绝。可碍于村长的要求是要绘制一整面昭和公主的故事画,筛退了数位壁画师。 了了刚画完隔壁幼儿园的童话故事墙,一听和昭和公主有关,就来试了试。 她胜在曾从裴河宴口中听到过有关昭和公主的故事,再从村长的口述里拼拼凑凑的,就试画了一副公主守城图。贪巧中了村长的下怀,就这么轻松地接到了董氏宗祠的昭和公主壁画。 也是从那一次起,了了声名鹊起,订单翻倍。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样的好运还能延续到两年后。 董家村毗邻南烟江,与梵音寺相邻。洛迦山普宁寺的住持去梵音寺讲经,听说了董家村有一副《公主守城》的壁画,便去瞧了个新鲜。 正好自家寺里的四方塔修缮,需重新绘制壁画。他便多方委託,找到了了了的联繫方式。得知她的家父是了致生后,顿时一扫疑虑,拍板定下。 了了本来听对方打听她爸是谁,还觉得有些突兀。直到对方告知她:「令尊年轻时就曾给友寺梵音寺修缮过壁画,可惜老僧稍晚一步,过云介绍他去南啻修复壁画了。也是有缘,让老僧这次能碰到他的后人。」 「是挺有缘。」楼峋哑然失笑。 他看着视频里含笑望着窗外的了了,依稀还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屋外绽放的烟花。她这两年柔和了不少,以前是灵动活泼的少女,现在,常与孤单为伴,在时间的沉淀里她像一颗被海水抛磨过的石头,逐渐圆软。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坚硬,相反,她学会了把自己藏入沙泥,用绝佳的伪装完美的掩盖住了她的光芒。她就像一颗蒙尘的星星,不知道谁能有幸扫除她的灰垢,将她重新点亮。 他贪婪地看着在他面前毫不设防的了了,在她转回视线前,先一步收起了他的沉迷:「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了含着杯,抿了口酒:「你好好在家待着相亲吧。」 她笑得促狭又暧昧,没等楼峋反应过来,先一步挂断了视频。 年后。 了了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了几天。 白天无论晴雨,她都会步行上山去了致生的墓前待上一会。 走的那一天,她把带上来的相片烧在了了致生的墓前:「等画完普宁寺的壁画,我就去一趟梵音寺。我都不知道你年轻时还在那做过壁画修復,南啻遗址一直不开放,我想故地重游都没机会。」 她看着相片燃成灰烬,毫不在意地搓了搓被火焰撩了一口的指腹:「清明我应该还在普宁寺,就不特地赶回来看你了。我事先跟你说过了,到时候你别看别人家的小孩都来了,就跟我闹脾气喔。」她说完,原地静立了片刻。 直到有风贴着她的脚踝轻轻旋起,将燃烧在钵内的相片灰烬带出几缕,她这才转身离开。 二月中旬,了了如期抵达洛迦山,乘车前往普宁寺。 普宁寺不接待女客,了了只能在洛迦山的半山腰租了间民宿,作为接下来三个月的长居之地。 办好入住,她先去普宁寺的客院找知客僧挂单。 不日就要开工,了了步行上山时,和房东姐姐借了个竹篓,先将部分工具运送上山。 普宁寺所在的洛迦山与重回岛仅一海之隔,重回岛作为国内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虽与洛迦山分立两端,呈山海之势,可因重回岛光芒太盛,洛迦山在它的衬托下,就像是信徒踩蹬天梯前的山门,仅是香客们登岛前停栖的椽木。 就连香火,都比不上对面的一半。 了了沿着步道上山,还没到普宁寺就已汗流浃背。她一想到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得爬山上班,刚来时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 挂完单,了了留在普宁寺转了转。 普宁寺的四方塔就建在洛迦山山顶的最高处,与重回岛隔海相望。 了了跟着带路的小沙弥登至四方塔的塔顶后,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重山的遮挡后,重回岛整座岛屿的全貌几乎一览无遗。重重绿荫与碧蓝的海浪将整座佛岛包围,它像一朵盛开在海上的优昙,既优雅又圣洁。 面朝外海方向的拖尾沙滩上,建着一座高七层,通体圣白的佛堡圣宫。它犹如一颗镶嵌在岛上的璀璨东珠,莹白耀眼,熠熠生辉。 「那是什么地方?」了了问道。 小沙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回答:「那是优昙法界。」 第四十一章 眨眼,了了已经在洛迦山的普宁寺待了一个多月。壁画完成了一半,工期也在完全可控的范围之内。 洛迦山相较京栖,春日的温度要高上三度不止。遇上海风和煦,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天之内的温差变化甚至高达十余度。 这给壁画绘制,增添了不少难度。 原本,类似四方塔塔内这类总面积近七十平方的大型壁画,是需要很多壁画师通力协作的。可了了没有助手,更没有团队,凡事只能亲力亲为。 好在工期预留的时间足够,她又有多年独自创作的经验,还算游刃有余。 午后,刷墙刷到犯困的了了放下笔刷,去塔顶闲坐了片刻。 最近游客增多,塔下吵吵嚷嚷的全是来打卡拍照的游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了了起初还不知所以然,点卯下班时还打趣寺里的小和尚,说普宁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寺里的香火钱一多,斋饭是不是也能跟着改善改善了? 虽然普宁寺的斋饭还挺好吃的,可顿顿斋饭都素得那么清汤寡水,时间一久,再好吃也都吃腻了。 了了倒是想下山开开荤,可她收工太晚了,回到民宿天都黑了,更遑论下到山脚。 小和尚不经逗,三言两语的就把最近游客增多的事给了了解释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重回岛的优昙法界不日即将开放,不少游客为了能在第一时间观览优昙法界才在洛迦山逗留的。 等优昙法界一开放,做为去往重回岛码头的洛迦山就又只能隔海兴嘆了。 不过这也难免。 普宁寺本就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寺庙建在山顶,路途遥远也就算了。修的公路,还只能通到半山腰,再想上山就全靠双腿步行,换她她也不来啊。 她跟着小和尚重重的嘆了口气,看来这斋饭是没有机会改善了。 了了背起包正要走,知客僧追了出来,叫住她:「明天住持会去重回岛的多宝讲寺论经,大讲寺的主殿有一副《佛陀讲经》图,住持问你感不感兴趣,可以捎带你一起。」 「感兴趣啊!怎么会不感兴趣。」了了生怕自己说慢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来:「明天的什么时间啊?知客师父。」 知客僧对这个结果显然不意外,他递了块小木籤子给她:「明天上午八点,在游步道的停车场等。」 了了接过签子看了一眼,木籤上印着多宝讲寺的出入证,底部还盖了个防伪用的梅花小戳,十分雅致。 知客僧怕她弄丢,特意交代:「这个明天出大讲寺时要掷筒收回的,小心保管。」 了了忙不迭应是,又向知客僧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 除了穿戴方面,以及禁带手机、相机等录音摄像设备外,知客僧又叮嘱了一句:「明日出席多宝讲寺的人会有很多,你不要随意走动,等论经结束,住持会给你留些时间观摩鑑赏《佛陀讲经》的。」 了了记在心里,冒昧地多问了一句 :「会很无聊吗?」 知客僧笑了笑,他倒是能理解年轻人对佛法毫无兴趣的心情,并没有介意了了如此直白。相反,他十分欣赏了了对壁画的痴迷与专注。 这个年纪就能克制欲望,摒弃世俗,一心专研壁画,难怪住持也对她多行方便。 他想了想,说:「我尽量给你安排一个能看到壁画的位置。」 了了欢唿一声,道过谢后,踩着薄薄的暮色,雀跃地下了山。 第二天一早,了了提前等在了游步道的停车场。 相比往日的随意,她今天特意扎起了长发。没有用任何髮饰,仅是一根素净的檀木簪子穿过髮髻,将发尾固定。衣服也换成了立领盘扣的重缎丝绣,再搭一条看着就挺有禅意的素色长裤,全身上下唯一的一件饰品,就是烟紫和田搭火焰南红的手持十八籽压襟。 这既表现出了了的重视,还显得她十分稳重。 为此,她出门前还多照了两回镜子,对自己的佛系穿搭很是满意。 人齐后,车辆下山,行至码头。 今日的码头较往日确实繁忙了不少,但重回岛对往来岛上的僧人都有优待。尤其今日多宝讲寺论经,码头还多加了两趟航线。 上岛后,会有接驳的专趟车辆把方丈们送至多宝讲寺。 了了作为在场的唯一女客,上车时,那叫一个众目睽睽,多方侧目。饶是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恨不得把「我是捎带着去欣赏壁画的」这十一个大字刻在脸上。 她一路走至车尾,坐到最后的靠窗位置,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没过多久,车辆启动。 从码头行驶到多宝讲寺需要近半小时。 了了头一回来重回岛,看什么都新鲜,没一会儿就把刚才的尴尬抛之脑后。 她看着车辆穿过隧道,经过商铺,沿街除了各类海鲜餐厅外,还有各种小洋楼与民宿酒店。 昨晚刚下过一场暴雨,两侧的行道树葱绿葱绿的,新鲜的叶片还在往下滴水。 她打开窗,在车辆停行等红绿灯的间隙里伸出手,接住了那枝从树顶垂入车内的绿叶条滴下来的雨水。 水珠微凉,她掌心湿漉漉的,像是捧住了一团盎然生机。 隔壁车道缓缓停下了一辆商务车,车窗墨黑,隔绝了一切的窥探视线。 车内,梵音寺的现任住持觉悟正敲着了无的脑袋,低声斥责:「你除了一张嘴能吃外,还能干什么?」 了无抱着头,几乎快缩到了座椅底下。 觉悟受邀来论经,本该提前一天去普宁寺拜会住持方丈,可了无记错了时间,险些让他连论经大会都错过了,更别提去普宁寺了。 他斥了一路,仍不解气,手指都快戳到了无的脑袋上时,一直闭目装睡的人终于开口替了无求了求情:「他这么办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敢信任他?也不知道到底谁该反思。」 了无刚松一口气,听完内容,眼睛一闭差点又昏过去。 阿弥陀佛!这哪是求情啊,分明是引战! 觉悟,人如其名,很有觉悟。 他最大的优点除了经商头脑好之外,便是觉悟高,听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他反思了一下,确实觉得这件事里他也不是那么的清白无辜。他这事就是交给手机备忘录都比交给了无靠谱啊! 裴河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没多少诚意地安慰道:「赶上了就好,普宁寺明天再去也来得及。」 觉悟给了无递了最后一个眼刀,这才收回手,重新变回了端庄沉稳的大住持。 「你明天陪我去吗?」他问。 裴河宴:「不去。」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觉悟甚至觉得他压根没过脑,估计左耳朵刚进右耳朵立刻就出来了。他忍住撇嘴的冲动,让司机师傅把后排两侧的车窗都打开一丝透透气。 车窗刚降下一格,红灯转绿,停止线前的车辆徐徐启动,往前驶去。 一滴细微的完全无法引起注意的水珠顺着敞开的车窗落下来,滴在了裴河宴那侧的扶手上。 水珠溅开,微微的凉意分散着溅落到他的手背上。 裴河宴抬起手背看了一眼,随后,顺着敞开的车窗往上看去。隔壁的接引车与他擦肩而过,那枝垂落在半空的枝条颤颤巍巍的正在往下滴着雨水。 他收回视线,不以为意地将手背上的水珠抹去。 多宝讲寺。 下了接驳车,了了跟着大部队从正门进入讲寺。 各寺的住持和方丈们正在互相寒暄,知客僧落后众人一步,先带着了了低调入座。 讲寺的主殿,有一方主讲台。讲台的背后是一尊莲白的观音像,它身后的墙壁上镌画的背景就是了了此行的目的《佛陀讲经》。 知客僧如昨天答应她的一样,安排了了坐在了讲寺中最佳的壁画观景位。 可了了坐下后,发觉有些不太对劲。 壁画面朝多宝讲寺的大门,那壁画的最佳观景位自然是离大门口最近的位置。这样才能将整个壁画尽收眼底。 虽然不是最显眼的位置,可这个位置在必经之路上,就是谁进来了都得参观她一眼。 她默默地捂住脸,努力地减少存在感。 因为不知道讲寺内的座位是否都已安排过了,她不敢轻易调动,万一不小心占了谁的位置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糟糕了。 她自己丢脸事小,要是给普宁寺丢了面子,那可就是砸自己饭碗了。 好在进场的流程很快结束,众人陆续入座后,渐渐安静下来,等待开场。 没人再进入大讲寺,脱离了被打量的目光后,了了自在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阵清悦的风铃声透过高高的围墙传入耳中。 了了循声望去。 重回岛的海风将讲寺侧边半掩的拱门吹开,露出了院墙之外相邻的另一座恢弘的殿宇。 那殿宇,檐角斜飞,青金色的琉璃瓦上,蹲守着惟妙惟肖的护殿嵴兽。翘檐之下,悬着一挂玉片风铃,正随风低语。 院中,最中心的位置置放着一鼎多宝塔香炉。香炉的内胆镂空,正有香火的明烟从炉内裊裊散出,把光线的行踪追捕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一缕缕鎏金的束线透过细烟,轻缈得飘散在空气中,忽聚忽散,形如一面刚描制好的扇面,绘出了清晨江波上晨雾起笼烟的仙意。 此时,正有风徐来,青烟扶摇升起。那光从院中巨大的梅花树影中斑驳闪过,穿着玄色裟袍的年轻男人与另两位僧人从廊下经过,径直走进了这恍如仙境般的光影之中。 屋檐下的风铃被风轻撞着再度响起,清脆的风铃声中,他单手拎起袍角,沿着白玉台阶走上殿宇。 他身姿挺阔,步履从容。 一身毫无特点的宽袍大袖,莫名地被他穿出了一股仙风道气。就像冷松生长在雪山峰上,终年被大风凌虐,却不沾染一片雪花一般。 那一瞬间,了了身边的所有声音远去。只有他提袍,拾阶而上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声接着一声,撞入耳鼓。 第四十二章 这一幕,就像是有一只巨手,忽然撩拨,将时间重新拨回了她十三岁的那一年。 于是,了了的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剎那间掀起的狂风巨浪像是要将她彻底吞没一般,死死地拮住了她的唿吸。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再见到他。 那株栽种在她干涸河床上的树木种子,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疏狂生长。它发芽破土,抽条长枝,眨眼间就滋长成了一株小树。 而原本正倾听着同行二人说话的裴河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脚步一顿,停在了殿外的台阶上。 他侧过脸,抬眼看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了了的视野里。 多宝讲寺百来级的台阶上,他抬起头,与坐在殿内正往下张望的了了对视了个正着。 他仰目时,剑眉从眉骨处微挑,将他的眼部轮廓描绘得幽沉而深邃。那双眼像是浸润在深山岭璧之下,有清澈,有深不见底,也有如凝视深渊时,那致命的吸引。 了了顿时心跳如擂鼓,她想避开与他的对视,可这一刻的反应像是一枚能决定她以后是否还能与他有交集的按钮,令她迟迟不敢按下。 就在她抿着唇,假装若无其事,实则都快把桌子摁出一个坑来的同时,裴河宴先收回了视线。 他重新迈上台阶,跟上同行二人的步伐,进入殿内。 了了说不上那一刻是失望,还是不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在了致生的丧礼上,她尚能找到理由来解释他的避而不见。可时隔多年,再次相遇,她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原因会让他故意装作不认识,连故友重逢时,点头打个招唿都如此吝啬。 她挪开目光,克制住自己想去搜寻他行踪的行为,将注意力投向了主讲台。 不一会儿l,钵声响起,主殿内的噪音瞬间涤盪一空。 论经大会的开场白和了了想像中的不太一样,既没有她以为的引经据典,也没有抛出要辩论的佛经主题。主讲人洋洋洒洒,先歌颂赞扬了优昙法界的顺利竣工。其次又感谢了各大寺庙对优昙法界的各项支持。 了了从正襟危坐,听到逐渐分神。有那么一刻,她内心甚至有一道声音,在询问她自己,这和企业内的动员会有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裴河宴,目光刚熘出去,又立刻被她拉了回来。 不行,做人得有点骨气! 不就是装不认识吗,谁不会呀! 裴河宴落座后,才有时间看向了了。 他们中途去了一趟云来峰,替了无挂单,所以来得最晚,几乎是踩着点进的讲寺,这多少有点不太礼貌。 而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了,更是令他匪夷所思。 他甚至花了那么点时间,去消化和确认。 裴河宴结束南啻遗址的修復工作后,便一直留在优昙法界。这些年,脱离了南啻的工作环境,他身边也跟着换了一批人。 她的消息,他自然已经无从知道。可她能出现在这,说明她并没有偏离壁画这条路太远。 他抬眼,看向主讲台后的巨幅《佛陀讲经图》,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了她出现在这的原因。 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该感慨命运无常,还是该惊嘆缘分的神奇。 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在绕了这么多圈后,又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在绿红灯前等待时,从树梢溅入车内的雨滴。与接驳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曾捕捉到一抹倒映在车窗上的女孩身影。 此前没留意的碎片,竟早已经预示了今时的遇见。 论经结束,已是午后。 住持与多宝讲寺的僧众交代过后,便与普宁寺的数位方丈先行一步,去云来峰品茶论道。 小僧引着了了到壁画前,让她随意观阅。他还要整理殿务,不便相陪。只与了了说好,等忙完再过来送她出去。 这一番交代后,讲寺内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零星留下的几位全是负责多宝讲寺殿务的僧人。 了了原本还在纠结,散会时要不要去和裴河宴打声招唿。出于礼貌,她也应该主动一些,虽然她的内心有些不太情愿。 可这会,殿中早已没有裴河宴以及之前与他同行二人的身影。想必是刚才她跟着住持去和多宝讲寺的小僧打招唿时人就已经走了。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抬头看向壁画。 这副壁画在她刚才无数次走神时就已经反覆地看了又看。 《佛陀讲经图》是典型的佛教歷史故事画,它是根据史实记载画成的故事。这副壁画是十多年前多宝讲寺刚刚建成,与之唿应特意画的。 虽是近代的作品,可因壁画师个人风格比较突出,这副壁画曾被了了的教授特意挑选出来作为素材讲解。但多宝讲寺作为重回岛上只面向僧众开放的场所,了了直到今天因缘巧合,才得以一见。 她本有些定不下心,心里火烧火燎的,跟被谁点着了似的。但因这次鑑赏机会太过难得,她努力了几次,终于专注地品研起了这副作品。 不能带摄像设备,她少了一种记录的方式,正手痒痒地想借些纸笔时,一旁就刚刚好地递来了一支黑色的水笔和若干纸张。 了了连脸都没认清,余光瞥见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和尚,道过谢后就找了个空地坐下,将壁画誊画下来。她不知道那个小僧什么时候忙完殿务来送她出去,担心时间紧迫,她草草几笔,画得又快又稳。 壁画大部分时间都是用粉笔起草,画出轮廓,再用笔刷进行填色。但了致生一直要求她在草图阶段就不能马虎,甚至刚开始学画画的那几年,她反覆地在练习线条、轮廓和光影。 直到了了用一支潦草的木炭条也能在墙壁上画出流畅秀劲的定形线后,了致生才开始教她用色彩。 她聚精会神,约半小时后,终于画完了四张草图。她揉了揉因一直低着头而酸胀作痛的后颈,伸了个懒腰。懒腰刚伸到一半,就碰到了障碍物。 察觉到指尖触感不对的了了立刻缩回手,扭头看去。 小和尚还凑着脑袋在看她膝上的图画,两厢一对视,彼此都有些尴尬。 了了迅速收拾了草图,站起身。 眼前的小和尚有些眼熟,她想了一会,才想起应该是刚才给她递送纸笔的。得出这个结论时,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可高度专注过的脑子这会跟被榨干了一样,一点用都没有,纯纯空白一片。 她又一次道过谢,把水笔还给他:「谢谢你的笔。」 了无接过来,先询问:「你忙完了吧?」他怕了了没听懂,还指了指壁画。 了了点了点头:「嗯,看好了!」 了无这才伸出手,往偏殿的方向指引道:「那你跟我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了了下意识看了眼讲寺的大门,并没有听话的跟着走,她确认道:「你是来送我出去的?那刚才那位小僧呢?」 了无察觉到她的警惕,耐心解释道:「讲寺要关门了,得先离开这里。这个角门出去是多宝讲寺的偏殿,小师叔在那等你。」 小师叔? 刚才那个小僧? 他辈份有这么高? 了了虽有些疑惑,可刚才确实有不少僧众是从偏殿方向离开的。况且,这里来来往往还有人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危险。 她没再多问,跟着他穿过角门,走到偏殿。 偏殿就是了了刚才看到的院中栽着梅花树的长廊,她正欣赏着,忽听了无叫了一声:「小师叔。」 她抬眼看去,一下停在了原地。 院中,裴河宴正和一僧人在说话。听了无叫他,两人的对话一停,齐齐转身看来。 这一次,裴河宴终于没有视而不见,他对着了了微微颔首。 了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明明是这些年从没忘记过的人,甚至有很多很多个时刻,她都期盼着能够再与他相见。可也许是过了最需要他的时候,又或许是还记着他前两次对她的视若无睹,了了这一刻并没有想像中的激动和兴奋。 她看了他半晌,才重新迈动脚步,走到他面前:「裴老师。」 这个称唿,让裴河宴有片刻的怔忪。他微挑了挑眉,转过身,先与刚才说话的僧人道别。 多余的人离开后,他才问了了:「要去哪,我送你。」 了了回忆了一下地名:「去云来峰。」 裴河宴思索了片刻:「他们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去了也是枯等。」话落,他没给了了选择的机会,直接决定道:「重回岛有一家素斋很好吃,吃完我送你回普宁寺。」 了了没有说话。 拒绝显得有些矫情,可直接接受又让她有些哽得慌。 可能对方是他,让她在处理这件事时本能得带上了一些私人情绪。他不跟她打招唿时,她不高兴。但他来打招唿,并邀请她吃饭,她还是不高兴。 许是察觉到她有些牴触,裴河宴又退了一步:「只是建议,你不喜欢可以拒绝。」 了了下意识先看了眼了无。 了无虽然有些避嫌的自觉,可这份自觉并不多。他就站在几步远的多宝塔香炉下,顺时针逆时针地来迴转悠,跟个旋转的陀螺似的。 就在了了措辞,想请了无离开时,裴河宴看出她的意图,先她一步开了口:「了无,你出去等我。」 了无一顿,伸手指了指鼻尖。在看到裴河宴确定地再一次点了头后,他委委屈屈地瞥了眼了了,一米八的大高个,恹恹耷耷地先走了出去。 这下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了了这才没了顾忌,她没有去质问裴河宴为什么来了丧礼却不与她说话。这是她早已释怀的事情,无论什么原因都没必要再回头追究。更何况,她也没资格没理由去和他计较。 她斟酌再三,把每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一一剔除。剔到最后她发现,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的重逢本就是一场毫不值得惊喜的意外。 等发现了这一点,了了难得有些沮丧,她想了想,仰头看着他,轻声说:「我以为再见到你,会是很特别的一天。」但今天很寻常,寻常到她需要回去看一眼日历才能记住今天是哪天。 了了不确定裴河宴是否能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对他们的重逢抱了太大的期望。她以为她见到的还会是她十三岁那年遇见的小师父,可似乎并不是,人还是那个人,却不是她想等的那个人。 裴河宴听懂了,他并没有太意外,只是在沉默了片刻后,说:「但见到你,我很开心。」 第四十三章 了了坐在商务车里,还在回味裴河宴的那一句「但见到你,我很开心」。 她直觉裴河宴想表达的不单单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她还能坚持做壁画的这件事。 在她婉拒了一起用餐后,裴河宴坚持要送她回码头。他也许是猜到了,她不想和他独处,所以并没有上车,只让了无代送。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些拧巴,可面对他,那些阴暗的、计较的、矫情的负面情绪全跟关不住了似的,通通跑了出来。 她支着下巴,嘆了口气。刚想开点窗透口气,一抬眼,先从墨黑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了邻座的了无正摸着下巴,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了了立刻转头看去,了无满眼探究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收起,直接被逮了个正着。 他睁圆了眼,无措地挪开视线,左右刚飘了一会,又忍不住挪回来,问她:「你和我小师叔认识很久了?」 了了没立刻回答,她先捋了捋两人的辈份。 他叫裴河宴小师叔,那他起码得是裴河宴师兄的徒弟,差着辈呢。 「还行吧。」也就认识了十年。 不过后半句,了了并没说。 她拧开水瓶,喝了两口:「你叫了无?为什么叫了无?」 了无对她没那么多心眼子,有一说一:「法号都是师父赐的,我和师兄弟都是了字辈的,所以就叫了无了。」 了了听完,无言以对。她干干的「哦」了一声,因想不出要再问些什么,干脆沉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但了无对她明显有兴趣多了,他从看见了了开始说到论经结束,一路上喋喋不休,流水帐似地以他的视角给她描述了一遍。 快到码头前,了了总算从他零碎的描述里听到了几句她感兴趣的内容。 「你们是特意在大讲寺等我的?」了了忽然想起在她刚好需要时递来的纸笔,终于捕捉到了她当时想不通的熟悉感是来自于哪里了了无就是和裴河宴同行的那两人之一。 她茅塞顿开,随即又陷入不解:「你们等我干嘛?」 「多宝讲寺在重回岛最偏的西北角,没有往来的接引车是很不方便的。小师叔怕你回不去,才等你的。」了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小师叔平时没这么闲,我是听你叫我小师叔老师,所以才问你们是不是认识了很久。」 了无在和她的沟通上有一种近乎朴实的真诚,有点像小朋友,回答时会有些迟缓,生怕漏了什么送分点。 她正想回答,码头到了。 了无也瞬间忘了要继续追问,一路将她送至港口,和她挥手道别:「下次见。」 了了已经踏进了船舱,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她身后还有乘客等着上船,了了没耽搁太久,她笑了笑,也对他说:「再见。」 至于了无有没有听见,那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句「再见」,就到了两天后。 午休时,了了拾掇了几张报纸铺在脚手架上,打算眯上一会。 她刚有睡意,便听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自从她在四方塔绘制壁画后,除了一个负责给她打下手的小沙弥常驻在塔内,塔外拉了禁行线,不经允许,本院的僧众都不能上来,更遑论游客。 她不知道来得是什么人,但游客擅闯的事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因四方塔塔身高,站在塔顶能够将重回岛尽收眼底,是以不少游客都钻营取巧,趁普宁寺的僧人不注意,就悄悄摸上来。 以前她遇到这种情况,在对方没有干扰她工作的前提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同样,她希望上来的游客能够识趣一点,拍完照就赶紧下楼,不要打扰她睡觉。 随着脚步声逐渐临近,了了屈起一条腿,抬手拉过一张报纸盖住头脸,往墙壁内侧翻了个身,尽量减少存在感。 可天不遂人愿。 她这正要进入梦乡,已经上至塔顶的小沙弥气还没喘匀,就连声道:「了画师,住持找你有事,请随小僧去一趟客院吧。」 了了眼睛还没捨得睁开,先含煳地应和了一句:「有说是什么事吗?」 小沙弥缓了口气,挑了句重点:「好像是要找你画壁画。」 了了瞬间睁开眼睛,她一把扯下盖在脸上的报纸,翻身坐起:「那快走快走,可别耽误了住持的要紧事。」 看着眼前见钱眼开到和刚才判若两人的了了,小沙弥简直目瞪口呆。 了了都迈下楼梯了,回头见小沙弥还愣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走回来拍了下他手臂:「走啊,愣着干什么?」 一小时前。 觉悟带着了无上山拜访,住持带二人在寺内逛了一圈后,将两人邀到客院品茶叙旧。 普宁寺与梵音寺建交已久,且交情不浅。觉悟升任梵音寺住持时,普宁寺还去了两个方丈观礼祝贺。 所以觉悟当时误了时间未能提前来普宁寺拜访住持,才会如此恼怒于了无。 他先向住持解释了一通自己迟来拜访的原因,当然,寺丑不可外扬,觉悟明面上肯定不会牵扯了无,只藉口优昙法界有不少事务令他走脱不开,他为自己的姗姗来迟深感惭愧。 「这么点小事你就不用记挂在心上了,你能抽空来见见老衲,老衲已经很开心了。」住持替觉悟斟上茶,示意他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河宴呢,怎么没来?」 觉悟道过谢,端起茶盏,回答:「他……忙。」 总共就两个字,他还磕绊了一声。住持还没察觉到什么,他自己先心虚地吨了两口茶。 裴河宴忙归忙,抽一天的空出来还是有的。况且,他今晚就要返程南烟江,裴河宴说什么都该陪他走普宁寺这一趟。 但是你说他没来吧,他人就在游步道的停车场。可你说他来了吧,他宁愿在车里待着也不上来。要不是这普宁寺里全是和尚,他都该以为寺里藏着他的老相好。 住持还以为他烫着了,将手边的茶晾了晾才给他再续上:「等优昙法界的事一了,河宴该回梵音寺了吧?」 「对,也该回了。这些年他一直孤身在外,身边也没个人督促照应。法界的工作结束,师伯让他就留在寺里教教师侄,好好休养休养。」 「你师伯过云呢,最近身体可有好些。」 「师伯一切都好,劳您挂念。」觉悟顿了顿,又说:「他最近一直在忧心崖边的壁画,去年夏天山里发了场洪水,师伯当时就担心山体会有渗漏,联繫了南啻研究院的壁画保护工程部。」 住持点点头,这件事他倒是听过云说过。不过他看觉悟的表情,并不像是事情有所解决的样子,遂问道:「怎么了,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觉悟笑了笑,说道:「修覆审批倒是没问题了,就是缺个壁画师。您还记得十几年前,师伯请了一个壁画师根据藏书手札画的故事画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自然记得。」 当年梵音寺扩建,请了致生题画。那一幅雍代风格的壁画,让梵音寺名噪一时,不少僧众与文人雅客纷纷慕名而来。可惜,后来了致生甘愿抛弃名利,也要前往南啻遗址修复壁画,真真是浪费了大好的前程。 两人惋惜了片刻,在听闻梵音寺想将那副壁画延画完整时,住持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转头吩咐了身后的小沙弥几句,让他尽快把了了请到这来。 觉悟依稀听到了一星半点,刚想问,住持便向他介绍道:「你来得正巧,了致生的后人,就在普宁寺。」话落,他想起什么,轻啧了一声:「多宝讲寺论经那日,我也带她去了。本想介绍你们互相认识,毕竟梵音寺与她父亲的渊源不可谓不深,但那天……」 他说到这,话音一止,生生顿住。 觉悟听得正入神,见住持不再说,也察觉到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不便说,识趣地没有追问。可架不住身边跟着的了无是个没眼力见的,他琢磨了半天,期期艾艾地出声问道:「住持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小师叔让我亲自送到码头的那个姑娘吧?」 觉悟一口茶差点烫了舌头,他诧异地挑了挑眉,转头问了无:「什么时候的事?」 呸!还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就多余问了这一嘴。 但了无实诚啊,有问必答。当着两住持的面,毫不藏私地把整件事的经过结果全给掀了个底掉。 觉悟摸着下巴,一瞬间全想明白了。 啧啧啧,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来普宁寺啊! 第四十四章 觉悟见到了了的第一眼,只觉得她眼熟。要不是住持提前向他做了介绍,他很难把了了和前两天出席多宝讲寺论经时端方娴雅的女孩对上号。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孩,头髮凌乱得像是被逆毛撸了一遍的猫崽,一身牛仔蓝的背带裤跟调色盘似的,东一块色团西一块漆,裤子的口袋里还插了两只蘸了色的笔刷,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能够和娴静温婉搭上边的。 了了显然也没料到,她一开局就面临了死亡般的面试现场。 她低头,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以她现在的形象,就算是想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了。 人在江湖飘,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理素质。 她掸了掸在脚手架上蹭上的灰,落落大方地先打了声招唿。 觉悟并没有因为了了此时的形象稍显邋遢便轻视于她,他站起身,微微一礼,自报家门道:「我是梵音寺的住持,觉悟。」 了了适时地露出了一个惊嘆的表情:「法师这么年轻就是住持了!」 觉悟笑了笑,示意她先坐:「我是听住持说,了先生的后代就在普宁寺,才邀了画师过来一叙。希望没有打扰你。」 来都来了,就是打扰了也得说没有啊。 了了皮笑肉不笑地在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她坐下后,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从她进门起就一个劲沖她挤眉弄眼的了无。 既然了无能在这,这位觉悟是谁,就不难猜测了……他是当日在多宝讲寺与裴河宴同行的另外一位僧客。 察觉到这一点,了了见钱眼开的心思瞬间淡了不少。 觉悟在察言观色上自有一套心得,他见来时还兴致雀跃的了了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就冷淡了不少,便没继续客套寒暄。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直接开门见山道:「贫僧的寺里有一幅令尊所画的壁画,它如今的年纪估计跟了画师相差无几。今年寺院的方丈都主张将此幅壁画绘画完整,正寻找合适的画师,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了了本就对觉悟心存警惕,闻言,越发觉得他出现在这有些诡异。她没立即给出回答,而是详细地询问了有关壁画的尺寸、工期和要求。 觉悟能披露的内容不多,但对了了,他还是挺有诚意的。但凡了了问的他能回答的,觉悟全做了解答。 聊至尾声时,怕她误解自己态度敷衍或别有用心,觉悟还补充了一句:「任何艺术创作项目在未签订合同或没达成合作意向之前,都只能描述个大概,希望你能理解。」 了了颔首微笑,语气轻柔:「很感谢您的耐心回答,刚才我问的是壁画。现在我想问,您对我是什么要求?」 她区分的很清楚,先问壁画的要求,衡量自己是否能够胜任。等她再问对方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时,她已胸有成足。这个时候的她比给人的第一印象要冷静专业很多。 觉悟抛开裴河宴的滤镜再去看她,更多了几分欣赏:「你应该毕业还没多久吧,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二十四岁,毕业刚一年。」 壁画师是份很看资歷的工作,单论资歷,了了毫无优势。 觉悟点了点头,心中有了数:「那先留个联繫方式,过后我们再联繫。」 了了自然没有意见,两人互相交换了微信。 壁画是大项目,大项目想要谈成就需要绝对的耐心。类似这样的交涉和面试,绝不仅限于这一次。留个联络方式,十分有必要。 隐食斋,清雅厅内。 凉菜刚上,三人还没有开始动筷子。 觉悟翻出手机微信里了了的好友名片,在裴河宴面前反覆炫耀:「瞧瞧,这可是我素未谋面的小师侄。你有吗?我猜你没有,哈哈哈。」 自觉悟和了无离开普宁寺起,裴河宴的耳朵就没清静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起先还只是觉悟一个人的独角戏,后来就演变成了他们两人一起唱双簧。 觉悟说:「了无,这么一件大喜事你不开心吗?」 状况外的了无:「加到微信有这么开心吗?」 说实在的,要不是知道了无是个慢半拍的直肠子,觉悟多半会以为了无在嘲讽他:「不是加微信开心,是见到了了了开心。」 了无后知后觉道:「她是了了?她就是了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抓住前排的座椅凑上前,满眼星星地看着裴河宴:「她就是我的小师兄?」 前两天,了了问了无,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无只说了一半。了字辈的由来还得追溯到七年前。 那年,觉悟外出交流,结束后特意拐道南啻,看望裴河宴。 他早听师伯说,裴河宴收了个小徒弟。他僧生里还是头一回有小师侄,去时还准备了一份大大的厚礼。 可到了南啻,别说小师侄了,他连裴河宴都没见着几面。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觉悟契而不舍,才打听到了他小师侄的近况。得知小师侄已经回去继续学业的噩耗,虽然不甘心,但他还是将见面礼留给裴河宴,委託他转交。 裴河宴看着将整个桌子都压得往下一沉的「见面礼」,干脆动手拆了绸布,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红色的绸布一掀开,裴河宴顿觉无语。他看着有他半人高的关公像,头疼得直捏眉心:「她一个小女孩,你送她关公?」 「女孩?」觉悟傻眼:「没人告诉我啊。」 但他消化片刻后,又自我安慰道:「没事,护法神庇护一切生灵。你把孩子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都告诉我,我给她刻上去,让关公大帝保佑她。」 可惜,他直到最后也只知道对方名叫了了,年龄不详、出生地不详、有生之年能否见上一面也不详。 但出于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师侄的重视与宠爱,觉悟便将他收的徒弟都归于了「了」字辈。 了无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他希望这孩子无忧无虑,所以叫了无。 了拙是他的第二个徒弟,他希望这孩子抱朴守拙,所以叫了拙。 了尽是他的第三个徒弟,他不想再收徒,便将关门弟子取做了尽。 三个徒弟进门前,觉悟都告知过,他们上头还有一个小师兄。至于去哪了不知道也不许问。 于是,片刻后,刚下工的了了,手机疯狂弹出申请消息。 了无:小师兄快加我! 了无:小师兄我是了无啊! 了无:小师兄,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了了一头雾水,这人是疯了吗? 用完餐,裴河宴送觉悟去机场。 玩笑过后,觉悟重新拾起了几分当住持的架子,温声询问道:「我让了了来画壁画,你没意见吧?」 席间,觉悟已将在普宁寺和了了的会面一字不漏地反覆说了三遍。 也难为他,到这时候了才想起问问他的意见。 「如果不是出于私人感情,我没什么可反对的。」裴河宴看向窗外,远处已依稀可见机场的灯光,璀璨异常。 他似出神了般,凝望着那抹灯光,久久没有回头。 「怎么可能夹带私人感情。」 可如果说完全没受影响倒也不太可信,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有亲人、朋友和爱人,谁也不能彻底一个人生活,越是入世便越容易俗务缠身。 如何在这之间取捨,一直是个深奥的学问。 「不过这事也没这么快定下。」觉悟看了裴河宴一眼,话锋忽转:「她履歷太浅,资歷就更不用提了。我对她了解不多,有所好感也全是出于了先生和你的缘故。」 裴河宴低头,转了转指间的那枚玉戒指,没接话。 见他始终一副避嫌的模样,觉悟也有些吃不准他对了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两句啊。」 裴河宴沉默了一瞬,才回答:「跟她有关的事,我很难不去干预。明明她自己就能做到,我一插手,她会觉得受了我的恩惠。」 以了了的性格,她必定是对这个壁画感兴趣的。除了壁画本身的内容和故事,了致生也是驱动她的原因之一。她没有理由不心动,哪怕避讳他,她也不会懦弱到选择逃避。 不得不说,裴河宴很了解她。 交换微信已经代表了她对这个壁画项目有所兴趣,她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没多内耗,先去整理了一份作品集,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裴河宴,了了考虑都没考虑。他在梵音寺也好,在优昙法界也罢,他们一直都是这个世界上不相交的平行线。他肯定不会拖她后腿,但也绝对不会给予过度的方便。 三天后,了了收到了觉悟的消息,他想要一份了了的履歷和作品集。 文件了了一早就准备好了,不过觉悟没联繫她,她也没上赶着。适度的矜持,才能稳住节奏,她深谙此义。 当天晚上,觉悟就给她回了话:「履歷很漂亮,这周周六,可否面谈?」 了了刚洗完澡,通身还冒着热乎气,看见这条微信,瞬间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浑身舒畅。 她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重回岛。 今晚岛上的拖尾沙滩上,亮起了一颗海上明珠。优昙法界就像一颗被海浪托起的珍珠,用满身的莲华照映着深不见底的海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优昙法界周六开放,觉悟约她见面的时间和她预估得相差无几。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结果。相反,这次谈话才决定了她是否能够承接梵音寺的壁画项目。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回復道:「可以。」 同一时间,裴河宴的手机里也收到了几条微信。 嗡嗡不绝的提示声里,裴河宴中断了粉图的绘制,拿起手机,看了眼消息。 了无:小师叔,住持周六约见了小师兄。 了无:住持让我问你有没有时间,帮他先接待一下。 了无:他说只是询问,并不强求。但如果小师叔没时间,他就找优昙法界的总设计师先替他陪同一会。就那个高高瘦瘦,老说缺女朋友的总设计师。 裴河宴:「……」他到底想拿捏谁? 第四十五章 周六,天气晴好,一早就出了太阳。 晨曦的光透过被风吹开的纱帘,照入室内,暖洋洋的。 闹钟还没响,了了便在悄悄摸上床的阳光中醒了过来。时间还早,她赖了一会床,听院外微风吹过草秆,听山间稚鸟呦呦鸣叫。 直到恼人的闹钟响起,打断了这难得的惫懒。 了了起床后先洗了个澡,拜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那糟糕的第一印象所赐,了了一直不能在觉悟面前抬起头来。 今天正式商谈,她怎么也得好好打扮一番,树立个知性优雅、专业睿智的高级形象。 她挑了一件剪裁大方,很显质感的白色衬衫。考虑到觉悟是约了她在优昙法界见面,她在颜色饱满的半身裙和设计感十足的长裤之间犹豫了半天,保守起见,还是选了长裤。 总是蓬松到像是没打理的长髮被她用真丝髮圈扎起,挽了个漂亮的髮结。 佩戴好首饰,她照了照镜子,心满意足地背上她的双肩小背包出了门。 从洛迦山搭乘轮渡去往重回岛,需半小时左右。好在岛上专门开闢了一条直达优昙法界的航线,避免了游客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了了从码头步行了十分钟,买票入内。 觉悟和她约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她怕两人聊完没有时间参观优昙法界,索性提前几个小时,慢条斯理地逛。 检票时,了了就有预感首次开放,游客只会多不会少。 优昙法界是个大型的建筑群体,它由主建筑馆和多个分馆相继拼合。有些类似博物馆,每个场馆的主题和陈列展览的藏品完全不同。 从洛迦山上看,优昙法界是一颗海上明珠。可从重回岛上看,它就是一朵盛放的优昙,主建筑与分体建筑就像互相依託的花蕊和花瓣,层层叠叠,圣洁高雅。 难怪,耗时这么多年,只堪堪开放了主建筑馆。 入内后,在正式进入法界前需先加套一双鞋套。既为了保持殿内的干净整洁,也省去了各类脚步声交汇导致的吵嚷。 为了错开高峰峰流,了了并没有直奔主场馆,她先去服务台拿了一本免费的导览手册。手册的第一页是目录名单,第三页才正式开始导览。 导览的前言便是标粗的提醒,建议游客在服务台租赁一个讲解器,方便理解。 了了回头看了眼挤得里一层外一层,跟千层酥似的服务台,直接放弃了这个选项。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将导览手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在大概的知道每一层的功能性后,她乘坐电梯,直达六楼,从上至下,开始参观。 第六层是数字馆,也许是设计师也考虑过人流量大的时候,会有一些大聪明选择从上玩起,便将整个楼层掏空,做了一副巨大的立体环绕式数字画,用播放短片的方式从优昙法界的项目计划落成开始,到设计师如何头脑风暴完成建筑设计图,再到优昙法界竣工,藏品们逐渐入场。 甚至怕游 客觉得乏味,一旁还有个小的操控屏可以选择相应的藏品讲解。 了了就喜欢这种高效的导览方式,她将感兴趣的内容一一翻阅了一遍后,这才离开第六层,继续往下走。 时间还早,五六层的楼梯间里空旷得只有零星的游客。 她散漫地逛完第五层,再想从楼梯间步行下楼时,一名导游领着大批游客,从安全门外涌入,一股脑将楼梯间占得满满当当。 了了原本还想让对方先走,可等了一会,见导游仍挥着小旗帜在清点人数,干脆退出楼梯间,改乘电梯。 她没留意自己进入的是上行电梯,按下楼层数后,倚着电梯内的扶手,轻舒了口气。 兴许是今天起得太早,脑子不经吵,刚才恍如进入商场般的嘈杂令她脑袋里跟进了海水一般,直到此刻仍一波波地涨潮又退潮。 电梯到达的提示声响起,了了站直身体,刚要迈出电梯,险些迎面撞上在电梯外等待的乘客。 双方一对视,彼此都有些懵。 对方奇怪她是怎么上来的,七楼是会议区,没工作人员刷卡根本无法进入。而了了懵的是,这是哪,他们是谁,为什么全堵在门口,电梯内先下后上不知道吗?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是自己误闯了办公区。 就在了了思考要不要解释两句时,站在人群最后的裴河宴拨开挡在身前的三两人,先一步迈进了电梯里。同时,他握住了了的手腕,很自然地将愣在原地的她往电梯里带了两步,留出上客空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愣着干嘛?」裴河宴松开手,语气微哂。 了了仰头看着他,有些回不过神来。从他拨开人群上前,到牵住她的手腕后退,这一整套动作太过流畅,她到现在还有点茫然后觉。 她想问,他怎么会在这。 可当看到裴河宴身上那套与周围所有人一样的正装穿着后,了了立刻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她不说话,裴河宴又问:「要去哪?」 了了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眼楼层键。电梯正在下行,而按键板上,只按了负三层的地下停车场。 「我要去四楼。」 裴河宴回了一下头,替她按下第四层。但电梯早已滑下四楼,无法中途停止,了了只能先跟着去地下。 电梯滑轨运行时,有轻微的拉扯声。 这个声音,她在之前都没听见过。唯独现在,电梯内太过安静,所有人像是都没在唿吸一样,让她清晰到仿佛看见了齿轮在升降皮轮上匀速下降的画面。 见了了略显侷促,裴河宴看了眼她身后的双肩包,随便找了个话题:「这么早来,是参观法界吗?」 他虽是询问,可语气里的笃定压根用不着她回答。 察觉到他的视线就落在她的脖颈和耳侧,了了微微有些不自然,她轻轻地往上扯了下双肩包的背带:「是啊,优昙法界今天开放嘛。」话落,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刚说的是你「这么早来」,整句话听着像是知道她今天下午要 过来一趟似的。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了了问。 「知道。」裴河宴没否认:「了无刚出发,去机场接觉悟了。 他没提觉悟找他提前招待的事,只是低头看了眼时间:「主厅看过了?」 了了摇头:「还没,人太多了。」 裴河宴点了一下头,没再说别的。 电梯缓缓停在了地下三层,叮声后,门向两侧打开,众人鱼贯而出。 裴河宴等人走完,重新按下四楼,关上电梯。 了了一句「再见」都已经捏好了语气,保准礼节到位,客气之余又不显疏离。哪想到,话都到了嘴边,他却没打算走。 她看着电梯重新上行,自然不会愚蠢的以为他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需要回去取。但说话却是要注意分寸,万一会错意那就是自讨没趣。 她斟酌了一番:「你不用陪我上去。」 裴河宴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耳朵:「你没租讲解器,自己逛等于浪费时间。」 了了微囧,原来他刚才打量她的脖颈和耳侧,是在观察她有没有租借讲解器。 对话到了这,她要是再婉拒就显得有些不太识趣,只能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法界的四楼是按歷朝歷代所属的风格划分的展馆,展馆内详细地介绍了那个时期的佛教起源与传承,以及当时信众所信奉追崇的佛像造像。 了了深研佛像的画法还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有了致生遗留下来的资料做辅助,但她和老了不同,她对各个时期的佛像造像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通常需要看到具体的文字或者图画才能领悟到当下那个时期的绘画风格。 能多学一些内容,她自然求之不得。尤其裴河宴的解说,是站在绘画者的角度,他会适时的提醒了了,要重点注意哪一块的内容,要学习的又是哪一部分的重点。 她听得太专注,并没有留意到周围因为裴河宴讲解得太过专业,而停驻聚留的大批游客。等她发现时,身后三三两两,站满了保持适当距离,一边用行动强调「我没蹭你的讲解我的耳朵是自己听见的」,一边又情不自禁竖起耳朵生怕遗漏的游客。 这场景莫名诡异,又莫名有些好笑。 了了竖起食指,轻嘘了一声,打断裴河宴。后者还不明所以时,了了看了眼他挂在身前的工作牌,抬手把它翻了个个:「先不说了,我请你喝咖啡。」 刚才过来时,她闻到了咖啡香,香味应该是从三楼休息区飘出来的。 可她说完,又不确定他会不会喝咖啡,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明白的在无声询问他:你喝吗? 裴河宴抬起手腕,屈指点了点錶盘,提醒她:「下午一点了,你是要喝咖啡还是去吃饭?」 一点了? 了了震惊。 他们刚把四楼逛了个大概,还没去三楼呢,时间就过去了这么久! 她挠了挠耳朵,有些为难:「我和觉悟大师约的两点见面。」吃饭肯定是来不及了。 裴河宴却不以为然:「可以让他先等着。」 了了差点哭笑不得,他可能是忘了她是下午这场商谈里地位卑微的乙方。 说起这个,她突然想到裴河宴也归属于「甲方」阵营,她瞬间有个不得了的念头脱口而出:「你该不会也是考核我的一环吧?」 裴河宴正打算带她出去吃个饭,他摘下套在脖子上的工作牌,将绳带绕在一起,随手塞进西裤的口袋里。 闻言,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可眼神里的不屑把他的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梵音寺是没人了吗,需要我考核?」 第四十六章 最后,了了还是被带着先去吃了饭。 去的是上回裴河宴说很不错的那家素斋隐食斋。 吃就吃吧,她听了这么久的课,也该交点学费孝敬一下裴河宴,这样她的心里才会比较踏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可了了万万没想到,隐食斋的上菜速度居然可以这么慢! 从她坐下点菜开始,到喝了两杯清茶这期间,服务员只来包间里上了一盘餐前开胃水果。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选择的那份菜品里就没有冷菜,坐立难安地将压在筷着下的菜单抽出来重新看了两眼。 隐食斋的菜单很特别,这家餐厅不接受点餐,全是看当日大厨的心情与厨房的备菜情况来决定售卖什么菜品。他们给予顾客最大的自由,就是每次餐点都会准备两份略微不同的菜品以供选择。哪怕这点差别……微乎其微。 了了琢磨了两遍,确认菜品搭配上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又焦虑到开始频频看时间。 裴河宴接完工作电话回来,拉开靠门那侧的椅子坐下,先喝了杯水。 了了看他选了个与自己相隔两个座位的位置坐下,下意识别开了视线,避免目光对视。但她的表情一项是藏不住事的,哪怕被生活淬鍊过无数次,仍旧是有些情绪就全写在了脸上。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重回岛的旅游资源十分发达,整座小岛连树洞草缝都被武装过,更遑论在岛上数一数二的素斋餐厅。 隐食斋的用餐氛围优雅高级,私密性十足。餐厅大部分都是包间雅厅,用餐规格再高些,便是可一次性容纳二十余人的庭院园林。 她之前没来过这里,不知道每个院子是不是都别有特色。但透过篱笆围栏,隐约能看见隔壁雅间的院子里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正在品茶闲谈。 院子没有遮挡,隔音效果不佳,但了了坐在屋内,玻璃窗紧闭的情况下,只能听到模煳的说话声,并听不清内容。 她走了一会神,直到感觉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道目光已经停留了一会,刚开始她心不在焉,并没有发觉。是隔壁的说话声忽然停下,她才回过神,感知到了那一抹注视。 她身体本能地去寻找,视线刚从篱笆墙上移开,她便从面前的落地窗上看见了窗上的那抹倒影他可能还没发觉她从玻璃窗上发现了他,漫不经心地压着杯口,目光肆无忌惮。 这种时候,了了反而害怕被他发现,几乎是兵荒马乱地鸣金收兵。 她低着头,装作去看时间,解锁了手机屏幕。滴滴答答的按键声里,她无意识地一一点开了所有适合打发时间的软体,忙碌地。 见她一直心不在焉,裴河宴搭在桌边的手轻轻敲了两下。指尖在桌面上轻叩的声音,像是激发了她保留在身体本能里的反应,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了他,发出疑问:「嗯?」 十三岁那年,了了在他身边抄经练字。他的话一向很少,尤其是勾绘粉图或诵经打坐时,他但凡想提醒、禁止或申斥了了前,通常都会屈指轻叩两下桌面,引起她的注意。 有时候是她写错了字想矇混过关;有时候是她故意偷懒走了神,还有时候是她沮丧到想逃避时。他可以包容她犯错,但绝不纵容她明知故犯。 了了渐渐摸索出这个规律后就不会故意去踩这条边缘线,但在那短暂又刻骨铭心的一个月里,他轻叩桌面的提醒方式已经成了刻在她本能里的一种反应。 而她却直到今天才发现,她仍保留着与那年夏天所有有关的记忆与习惯。 「你不用紧张。」裴河宴收回手指,握住玻璃杯:「我给觉悟打过电话了,他会直接来这,等会边吃边聊。」 了了愣了一下,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好。」 她双手交握住茶杯,重新看向院外。其实院子里没什么好看的,再别致再费心思的庭院设计看多了也会视觉疲劳。可眼下她只有装作对院子很有兴趣,才能逃避与他的视线或语言交流。甚至,就这么一点弱小的安全感,她也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轻轻捧住。 没过太久,觉悟终于来了。 他风尘僕僕,一进屋,眼神锐利地将两人都打量了一遍。 了了与他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里,他的眼神都是温和的,有出家人看待众生时平等的慈悲与良善,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觉悟这么直接锋锐的眼神。 她顿了一下,才站起身,礼貌地和他打了声招唿。 觉悟并没有发现了了有这么敏锐,他常年在外奔走,出席各类佛教法事活动,并不是完全纯粹的出家人。 他很善于在不同的场合里与不同职业、性格的人打交道,所以几乎是立刻,他便换上了和煦的表情,温和地让了了先坐。 了了没有错漏他的表情变化,不过这对他们这次见面来说,无关紧要。 了无拎着一个旅行包,跟在后头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先找了了,眼神刚一锁定,立马热情地挥手和她打招唿:「小师兄!」 了了微笑着半鞠了个躬,作为回应。 收到信号的了无,兴高采烈地放下行李,坐到了了隔壁:「小师兄,久等了吧。」 他人高马大的,一坐下来,瞬间把了了整个挡住。他尤不自知,连声抱怨今天上岛的人格外得多,估计全是来参观优昙法界的。 觉悟洗完手,正擦干,一回头见了无旁若无人地坐了主位,还手舞足蹈地和他的「小师兄」交流感情,差点给气笑了:「这位置是你坐的吗?」 了无还没发现这话是对他说的,满眼星星地盯着了了傻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这眼神,看得了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委婉地提醒他:「大师好像在跟你说话。」 他这才扭头看了过去,没等了无看清他师父的神色,他的后脑勺先挨了一记巴掌。他吃痛地捂住脑袋,满眼的星星被打碎,只剩下委屈的泪光无声控诉。 觉悟「哎呦」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饿狠了,没控制好力度。」他敷衍地上手揉了揉被他拍红了的脑袋,还没揉两下,就耐心全无地拎起了无的僧衣后领,将他从座位上拎了出来:「我都说了,这位置是你坐的吗你就坐!」 他话落,转头看着裴河宴,倨傲地轻抬了下下巴:「你又坐那干什么?坐这来啊。」说完,嘀嘀咕咕地不满道:「该坐的不坐,不该坐的瞎坐。」 「是你要谈事,还是我要谈事?」裴河宴问完,懒得再搭理他,起身出门去催菜。 觉悟啧了声,在拎开了无的座位上坐下,举起刚被了了斟上茶的玻璃杯碰了碰她的茶杯:「他这人你也知道,别扭。」 了了干笑了两声,这她还真不知道…… 可能是为了避嫌,也可能是因为彼此已经疏远,她不愿细想,甚至在心里还默认了他们如今的相处方式。毕竟她不是小女孩了,他们之间是该保持距离的。 人来齐后,隐食斋的上菜速度简直跟换了批厨备似的。 冷菜刚照着份例上完,餐厨的领班就已带着两个服务人员捧着前菜候在了备菜区。 于是前半场,大家埋头吃饭。后半场,觉悟才终于捡回了一些社交礼仪,按流程步骤,先寒暄两句。 他平时虽总开裴河宴的玩笑,但真当着他的人,还是优先选择回护裴河宴的颜面。况且,他约了了来是谈公事的,有些话点到为止刚刚好,说多了就容易显得动机不纯。 正式谈到壁画前,觉悟无可避免地还是聊到了了致生:「我在普宁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熟悉。」 了了闻言,下意识看了眼裴河宴。 觉悟捕捉到她的这个眼神,低笑了一声,解释道:「你父亲在梵音寺作画时,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你和他很像,也是喜欢把画笔放在随手就能取到的地方。」 「你和他很像」这句话,了了已经太久没听到过了。了致生去世后,再也没人会把她和老了放在一起比较。 她恍惚了几秒,才追问道:「我爸也这样吗?」 「你不知道?」觉悟反问,这一下连他也下意识地看向了裴河宴。 莫名被注视的裴河宴,犹豫了一下,才回视了了,说:「我在是南啻才认识了先生的,所以并不清楚。」 修复壁画的工序很复杂,但总的来说,是将受到破坏或者自然老化的壁画加固、清尘、重新拼接、修復边缘等等,令它重焕生机。这不是一个创作的过程,而是需要十足的耐心与专业能力去支撑的修復工作。 他见到的了致生不是富有创作力的大画师,而是严谨细緻、深刻周密的修復师。 裴河宴完全能够想像了了后来见到的了致生都是什么样的,他很少再拿起画笔,哪怕是教学示范或者闲来练笔;他总是伏案写作,不是在翻查资料,就是在整理论文。而后期受到病痛折磨,他连写信都成了奢侈又何况是稳定画笔,重新作画。 他一直在找机会,想提醒觉悟,不要提起她的父亲。可另一方面,又想摸索试探一下她对谈及了致生,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所以,他才会默许觉悟提起了致生。 觉悟左边看看这个,右边看看那个,接过话题:「我那会跟了了现在差不多,刚毕业没多久,了先生人比较随和,特别喜欢找我聊天。可能画画还是挺寂寞的,他休息时,连寺院里路过的猫都能聊两句。」 他笑眯眯的,脸上俱是怀念的神色。 了了也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一点也未曾达到眼底。 自打上回普宁寺的住持在电话里与她说过老了曾在梵音寺修復过壁画后,她特意去搜集了一下了致生的信息。 住在墓园山脚下的那几天,她刻意撇开了所有杂事,专注地将了致生的生平,按年龄和成就整理成了一张时光序。 比如:他在二十四岁,娶的连吟枝;又是在翌年的春天,他当了她的爸爸;三十岁,他停职去梵音寺画壁画。 同年,他接触到了壁画修復,对南啻的壁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那一年,他与连吟枝逐渐爆发争吵,给日后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埋下了一颗茁壮的种子。 想起那近乎黑暗的一年,她微敛眼神,难掩羡慕道:「难怪那半年,我都没见过他。」 了了的语气很平静,对老了的那点想念被她藏在字里行间,几乎无人发觉。 始终置身事外的人却忽然侧目看了她一眼。 裴河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见觉悟还想说什么,他拿起手边已经被觉悟喝得一滴不剩的玻璃杯,落锤般往他面前一放:「喝茶。」 到嘴边的话被打断,觉悟皱眉看着空了的玻璃杯,刚想咕咕两句,裴河宴侧过脸,凝视他的目光,沉静又危险,他没什么表情的又重复了一遍:「喝茶。」 第四十七章 喝茶不得杯子里有茶才能喝吗? 给他一个空杯子,还反覆强调了两遍,觉悟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有些话也许不太适合再往下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他不露声色地先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觑了眼裴河宴。他明显是有些不耐烦了,眉心微微蹙起,眼神落在远处,一副忍耐又克制的模样。 要不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了了,他可能早就找了个理由失陪了。 觉悟意思着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他刻意用食指弹了弹玻璃杯,发出敲击声,吸引裴河宴看过来。 两人一对视,他用眼神无声地挑衅道:我喝了啊! 裴河宴并不关心他喝没喝,见话题已经打断,他抬头看了眼了了,她正仰起头对给她添茶的服务员道谢。 他与觉悟之间的暗涌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你什么时候能聊正事?」裴河宴扫了眼时间,压低了声音:「或者我先走?」 觉悟轻啧了一声,有些不高兴:「这两天大家都不上班,你能有什么事?」 之前他就觉得裴河宴对了了的态度不对,他两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像一对互相避之不及的冤家。 今天这顿迟了两小时的午餐更是令他加深了这种印象。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他挺想刨根究底问问两人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是有杀父之仇呢,还是有夺妻之恨呢?如果没有他在这中间周旋,他两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吧? 想到这,他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你一个二十几的男人,大度一点!怎么还跟小姑娘斤斤计较。」 了了隐约听见「小姑娘」之类的字眼,以为觉悟是在说她,下意识接话道:「什么?我没听清。」 觉悟还没反应过来,了无先放下了筷子:「他们说,二十几的男人,大了点。」 他话落,满屋寂静。 觉悟听完也挺沉默的,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这话到底是不是他说的,像是他说的,可他好像又不是这么说的。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时,裴河宴面不改色地瞎编道:「我们在说优昙法界,今天只是主场馆开放,来的人就有这么多,还挺出乎意料的。售票处还为此做了数据分析,发现有八成都是年轻人。」 觉悟疯狂眨眼,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是连一个字都不敢接啊。 了无噫了一声,刚想提出质疑,就被觉悟一把拧住大腿。他还没来得及嚎一声,觉悟如法炮制,将玻璃杯直接凑到了无嘴边,亲切地给他餵水:「口渴了吧,喝水喝水。」 被迫喝了半杯水的了无,摸着已经堵到了嗓子眼的茶水,十分隆重地打了个饱嗝。 两厢这么一打岔,了了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了。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干脆主动提道:「大师今日找我来,主要还是想聊一聊壁画的事吧?」 「对。」觉悟顺水推舟,转了话题:「我约你 在优昙法界见面,是想现场跟你说的。」 「现场?」 「你们不是从主场馆过来的吗,场馆旁边有个没开放的半宫廷式建筑,你有印象吗?」 见了了在努力回忆,觉悟摆摆手,直接跳过:「这个不重要,下次有空让河宴特意带你去转转。」 裴河宴侧目,盯了觉悟一眼。 后者满眼无辜,甚至十分大声:「怎么了,到底你是法界的工作人员还是我是?」 已经消化了一些的了无在一旁顺口接话道:「小师叔是,你不是。」 觉悟这才重新笑开:「这徒弟平日里虽然是笨了点,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他清了清嗓子,把跑偏了的话题扯了回来:「那个分馆主要展览的是壁画,类似《佛陀讲经图》、《朝崐图》、《无量度佛》等等,有些是只剩碎片的真品,也有些是仿拓的陈列品。梵音寺呢,你父亲画得那一幅《雍朝大慈恩寺》有幸入选。」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了了,含笑问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将令尊的壁画誊刻至优昙法界,你愿意吗?」 关于这件事,觉悟考虑了很久。 誊刻壁画的人选早就有了,只是还未最终确定。了了出现在这个当口,不得不说,时机多少有些巧妙。 但她确实也是一个转机。 女承父业,这对需要传承需要接力的传统艺术而言,似乎拥有宿命般的约定感。 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和裴河宴通过气,主要是确认他能否向优昙法界输送壁画誊刻的推荐人选。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觉悟周旋了很久,终于替了了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当然,它是机会也是考验。 如果了了表现不佳,这次合作便当作是他替梵音寺还给了致生的人情,不会再有后续。 于是,他慎而慎之的又问了一遍:「如果愿意,你可以吗?」 了了很聪明,她立刻听出了觉悟的未尽之意。 和觉悟有交情的人是了致生,她是沾了老了的光,才有机会被他列入候选名单。誊刻壁画这么大的一份厚礼,虽然觉悟肯定事先考察过她能否胜任,但这样明着贴金的机会,光靠她自己的资歷显然是不够瞧的。 其次,虽然她在风格上有一定的优势,可短板也十分明显。还未彻底打响名气的壁画师是需要时间去淬鍊,去站稳脚跟的。觉悟给她的,不仅仅是表面上能看到的好处,还有很多隐形的优势。 包括,和梵音寺的壁画合作。 只要她能出色的完成这次誊刻,她就可以将这段工作经歷填入自己的履歷中,再想续写梵音寺的壁画,自然就不存在资歷太浅,履歷不够瞧的窘迫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了了没有因为这个机会唾手可得就欣喜若狂,不知所以,越是接近支点她越是要沉得住气。 她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玻璃杯的手,放到了桌下:「我很荣幸,也非常愿意。」 觉悟对了了的印象一直很好,她聪慧机 敏,冷静沉稳,不是那种有点能力就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上去的人。 她像是一步步行走在沼泽里,却从不拖泥带水的鸟禽。只要她想,她展开双翅,便能直上云霄。 没人看见她说这句话时,揉住了膝盖上的布料。也没人听出,这短短的九个字里极隐秘的轻颤。 她落落大方的一笑,默默地将觉悟的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散局前,觉悟还有点事要叮嘱了了。 两人落在最后,轻声地说话。 觉悟:「我晚点去趟普宁寺,跟住持聊一聊这个事。一星期七天你起码得分出二天在法界復刻壁画,这个时间安排你有问题吗?」 「我周末本来就休息,如果来不及我可以晚上也过去。」 觉悟想了一想,瞥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当然没问题。不过这样的话,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最好接送也安排上,不然你一个女孩往返不安全。」 了了莞尔,很是感谢觉悟能够想得如此周到。 「至于合同,和后面的具体对接可能得交给我师弟了。我不经常在这,不能及时处理,你们直接沟通会更方便一些。」觉悟用眼神瞟了下裴河宴:「这是他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你担待一些。」 「好。」了了笑着应了,可说完又觉得有些歧义,补充了一句:「没有不好相处。」就是有些不知道怎么相处。 觉悟会心一笑:「我懂我懂。」 他想起之前因为了了的事需要和裴河宴商议时,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方便插手,可但凡是要经过他手的事,无论是速度还是效率,都替她行了最大的方便。否则这件事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 他斟酌了一番,还是违背了本心,对了了说道:「这件事能落地,最大的功臣是他不是我。我们出家人最怕背上因果,该记谁的恩就记谁的,可别道错谢了。」 了了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向裴河宴。 也许是察觉到了了了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来。他脸上的冷峻还未收起,侧脸稜角分明。瞥过来时的那一眼,莫名让她有一种时间在指缝里流失的荒寂。 她好一会儿l才想起来自己还什么都没说,立刻补上了一句:「我都会记得的。」 她知道觉悟这不是在挟恩申报,而是在点渡她。这个有大智慧的人,早已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们离开雅间,走到侧门的功夫,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商务车。 车和司机都和了了有过一面之缘,她看向司机师傅时,对方也认出了她,甚至还友好地对着她点了一下头。 明明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她却莫名的心情很好。 觉悟明天还有行程,趁普宁寺关门之前还得赶过去一趟。 了了原本顺路,可觉悟上了车便堵在车门口,还把已经坐到后排的了无也赶了下来:「时间还早,你们急什么呀?」 他对了了说:「我这次来挖住持墙角肯定得挨削,这种挨骂的事你就别跟我一起了。我们分开走。」说罢,他又看向裴河宴:「你既然闲着,带了了去现场熟悉一下啊。你辈份再高也得叫我一声师兄,我说的话,你多少得听点吧?」 每个字都挺有道理的,让人无从反驳。 了无等了半天,眼见着觉悟都开始关车门了,还没分配到自己,瞬间着急了:「那我呢?我干嘛去啊?」 车门关闭前,觉悟从门缝里扔出一句:「你爱干嘛干嘛去。」 裴河宴和了了对视了一眼,他无奈道:「那走吧,我带你过去。」 了无看了看已经快没车影了的商务车,又扭头看了眼已经一前一后往优昙法界走去的小师叔和了了,焦虑到差点把他的大光头撸成一个硕亮的灯泡。 锃亮的灯泡在原地打转了片刻,拔腿就追:「小师兄,你等等我。」 第四十八章 了了对了无总是追着她喊小师兄有些不习惯,今天难得有机会,她努力解释了一下:「我不是你小师兄,我也没拜你小师叔为师。」 「我知道我知道。」了无敷衍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了了郁闷。 两人刚加微信那天,了无一口一个小师兄,嘘寒问暖的,就差卷上铺盖搬来洛迦山陪她一起「清修」了。 在她追问下,他才扭扭捏捏地将小师兄这个称唿的由来告诉了她。 了了的第一反应是大家都误会了。 她解释了两遍,了无不仅无动于衷,还连续给她发了三个小和尚敲木鱼的表情包,就差明着跟她说: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深深感受到了被敷衍的了了,这才就此作罢。 裴河宴都没急,她急什么? 今天歷史重演,了了没好意思把裴河宴搬出来当救兵,只能苦口婆心道:「梵音寺是座和尚庙,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你师兄呢?」 了无解释不通,干脆捂住耳朵:「我什么都听不见。」 「你听得见!」了了刚试图上去掰他的手,一直领先两步的裴河宴忽然停了下来,叫住她:「了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了了跟条件反射似的,立刻乖巧如鹌鹑,搓着小手听候发落。 这还是再见以来,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了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远没有裴河宴想像得那么陌生。他看着两步距离外,一副上课干坏事被抓包模样的了了,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手中的手机铃声还在催促,裴河宴指了指路口对面的游览车站台:「你和了无先去停靠站等我。」 他说话的声音和经过车辆的鸣笛示警声重合,了了没有听清,她往前走了两步,到他身边:「我们现在是要去坐车吗?」 「车还没来。」他微微压低了身,给了了又指了一遍站台:「你带了无去那等我,我要接个电话。」 了了这次听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指令,却让他重复了两遍,了了耳朵滚烫,忙不迭回头找到了无,先过马路。 看着两人安全走到对面,裴河宴这才接起电话:「什么事?」 觉悟上了车才想起自己今晚七点就要抵达笙南,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洛迦山到笙南将近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一分钟也浪费不起,只能匆匆交代裴河宴。 虽然,他早就料到觉悟会找藉口把了了的事全撂给他,可没想到,他有这么迫不及待。 「那普宁寺呢,谁去说?」 觉悟觉得他师弟今天有些降智:「我已经在去笙南的路上了,普宁寺还能谁去?」 「那等你返程回来。」 觉悟大声问道:「啊?这里太吵了,我听不太清。你说你可以是吧?」 这无赖。 裴河宴别开眼,看向站台。 了无正眉飞色舞地和了了说着什么,她边 耐心听着,边留意着不让了无误碰到前面候车的游客。 这样的画面,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不过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了无,而是楼峋,那个在了致生丧礼上以学生自居的年轻男人。 那日他站在人群后,了致生在北央美院的同事们弔唁完,避在阴凉处等待出殡。 人多的地方,舌头也长,七嘴八舌地打听起了那个忙前忙后的年轻人是谁。 「那是叫楼峋吧,好像是了教授的学生。」 「学生?你看院子那片树下,那全是了教授的学生,也没见他们往主事人的位置站啊。」 「你这话说的,就有点刻薄了。学生也有远近亲疏啊,老了身边没什么亲人,我好几次去医院探望,那男孩都在。」 「是了教授女儿的男朋友吧?只不过没订婚,没什么名分,加上了教授一走,家里就算有喜事也有好几年办不了,怕中途发生什么变故才这么自称的吧。」 「也是哦,现在结婚离婚都草率得不得了,分个手不更是家常便饭。」 「好了好了,这是什么场合,瞎说什么呢?他是老了的学生也好,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也罢,那都是人家的家事,你们在这论长论短的,算是哪根葱啊?」 几人被混说了一顿,恰好出殡时辰到,摔瓦声与哀乐同时响起,她们一闹而散。他身前的位置忽然就空了出来,他不用再穿过憧憧人影去寻找了了的身影。 他清晰地看见,楼峋轻揽了揽她的肩,俯身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她抬起泛红的眼睛,牢牢地看着他,那个眼神他并不陌生了了十三岁那年,拽住他问他能不能替了致生卜卦时,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他是陈旧无趣的人,像是黑白胶捲里永远固定的背景。而她生活在绚烂的世界,像是和他远远隔开了一个时空的旅客。 这场重逢,简直荒诞又瑰丽。 觉悟说了一连串,都没等到回应,他越说越没底,心虚得跟踩着棉花似的,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这种关系到小孩未来前途的大事,住持没道理会阻拦。你就放心去,真搞不定我回来就让了无给他跪普宁寺门口去,跪个三天三夜,看他松不松口。」 裴河宴回过神,听到后半句,瞥了眼远处被自己师父卖了还一无所知的了无,不忍直视道:「你积点德吧,披袈裟的这点功德都不够缝你嘴的。」 他懒得再与觉悟争辩,干脆挂了电话。 觉悟被撂懵了,他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琢磨了半天……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啊? 叫来的商务车已经停在了站台旁,裴河宴穿过马路,走到对面,让两人先上车。 车门自动关闭,车锁落下后,车内明亮的灯光逐渐变暗,只剩下车窗升降按钮和驾驶仪表台上的氛围灯仍旧亮着。 「去码头。」裴河宴说。 「嗯?」了无疑惑地嘟哝了一句:「我们不去优昙法界了吗?」 「不去了。」裴河宴虽然回答的是了无,可目光却是看着了了的:「觉悟临时有急事,直接去笙南了。我们现在先去普宁寺。」 了了立刻猜到应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才会导致裴河宴要全盘接手。她不敢问,只默默地透过后视镜观察了他两眼。 她猜不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光凭他上车前和上车后判若两人的状态来看……他应该是挺不情愿接手的。 这个结论,多少令她有些沮丧和失落。 她别开眼,看向车窗外。 车内很安静,没有人主动说话。只有车辆经过减速带或遭遇路面不平时,会有轻微的颠簸感和顿挫声。 空气中,渐渐的,瀰漫上了几分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十分钟后,车辆驶入隧道。 忽然幽暗的环境像是把她挤压在了狭小的一角,遇见他以来,他不仅推翻了她对他的所有想像,甚至还抹杀了她记忆中温暖善良的那个小师父。 她不懂,为什么除了生疏以外他们之间还会有类似隔阂般坚固的牢笼。 她还为此反思过,在多宝讲寺偏殿的梅花树下,她那句话是不是说错了或者就不应该说。 可渐渐的,她又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她对小师父寄託了太多情感,太多依赖,这么浓烈厚重的情绪本就不该加诸在他的身上。 他何需去承担一个故友之女的惦念与期望呢。 是她太过分了。 隧道里的风声在车辆交汇时勐烈得像是钻出牢笼的野禽,唿啸而来。 她封闭的囚笼像是被这道声音突破了一道口子,就像洪水来袭时,翻过堤坝前的最后一股力量。她没去看他,只是冲动地将在嘴边徘徊了无数次的问题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了了问完就后悔了。 尤其是当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车辆刚好驶出隧道。她清晰的看见了裴河宴脸上的错愕与讶然,他的这个反应令她瞬间难堪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码头很快就到了。 她几乎没等车辆停稳,就大步下了车,匆匆钻入了行色匆遽的游客之间,很快消失不见。 那一晚,了了彻夜未眠。 她倒不是还在计较裴河宴的反应,而是单纯回想起自己说这句话时的怨念与矫情,被噁心哭了。 为什么呀!到底是为什么呀! 她明明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讨厌她,怎么说出口跟求爱不得的痴女似的,满腹情思?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些公司要禁止办公室恋情了,她这还不是恋情呢,就扯得满地鸡毛。了了一想到接下来还得和裴河宴一起工作,半夜坐起来都忍不住给自己两巴掌。 救命啊……谁能来救救她! 觉悟在笙南安顿好,就给他视如眼珠子的宝贝徒弟打了个电话:「了无啊。」 「师父!」了无雀跃。 「你小师叔没在边上吧?」 了无看了眼四周:「没有,小师叔今天从普宁寺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觉悟听得头皮一麻,他轻嘶了一声,觉得这事有些难搞了:是住持不同意你小师兄来画壁画吗? 「不是。」了无努力回想了一下:「住持很开心啊,还夸小师叔慧眼识珠。」 嗯? 那就是在生他的气喽? 觉悟盘了盘自己的脑袋,觉得不应该啊……别人的事裴河宴别说生气了,就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可了了的事,他一边说着不插手,一边事事过问,他这才敢把这事撂给他,否则他还有宁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又问道:「那今天还发生了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没有?」他提示道:「比如上山的时候,腰疼了、脚崴了,或者突然发现自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了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师父,崴着脚的人是你,下山了喊着腰疼的也是你。」 觉悟:「……」行吧。 「你做功课去吧,这次功课要是还偷工减料你就等着吧。」 了无摸着凉飕飕的脖颈,颤颤巍巍地挂断了电话。 这要是平时,他肯定不敢这么跟觉悟说话。可小师叔事先有言,让他务必保守秘密,不要传扬出去让小师兄难堪……他才不得不用这个笨办法气得觉悟主动挂电话。 再聊下去,他真怕自己一个门牙没关住,就把事抖露出去了。 诶,他沉沉地嘆了口气。 有秘密的和尚可真不好当啊。 周一,了了去普宁寺上工。 她一开始还躲躲藏藏的,半截山路走得那叫一个鬼鬼祟祟。可直到她站到了脚手架上都没发现裴河宴的影子后,她看着满墙壁画,气哼哼地把画笔一丢,直接盘膝坐下。 还得是男人沉得住气。 他听了跟没听见一样,她困扰到半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他有影响吗?没有!!! 可她转念一想,裴河宴不是一个会混淆私人感情与工作的人,瞧他那冷情冷欲没人味的脸,他像是会主动处理这个事的人吗? 腹诽归腹诽,了了心中还是感激他的考虑周全。 她问时冲动,冷静下来后就知道自己这事办得很欠妥当。她有疑问,有情绪,有失落完全有更妥善的办法去解决。就算是想当面要个答案,也不该是没头没尾地抛出这么一句。 车上不仅有司机,还有了无。但凡谁添油加醋地描上两笔,对他或是对了了自己都是一种打击。 她愿意去承担这个后果也就罢了,可裴河宴凭什么要被她牵累呢? 但偏偏她就是脑子一热,选了最不可控的这一种。 她想听他说什么呢? 她仰头望着壁画里目含慈悲的佛像,深深嘆了口气。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失控。 第四十九章 没过几天, 了无就把拟好的合同发了过来。 也许是回来那天的气氛太尴尬,了无这两天都没主动找过她。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周五晚上,他对了了说:明天见, 期待! 了了握着手机翻了个身,铺在身下的报纸被她碾得吱吱拉拉的响。她把合同看了一遍, 刚想回復了无,没有问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对方先一步发了条微信过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合同需要当面签一下。」 这个口吻, 不是了无。 了了顿了一下, 把输入框里打好的字全部删除,重新发了一句:「我都可以, 看你时间。」 他很快回覆:「周六吧。」 了了发完「好」, 等了一会, 见对方已经结束了对话, 这才将手机往颈边一塞, 闭目午睡。 临近下工前, 知客僧让小沙弥跑了一趟腿, 转告了了,住持有事找她, 让她忙完就去茶室。 了了不用猜也知道, 肯定是要说她去优昙法界誊刻壁画的事。 本来她还以为, 住持前两天就会找她了解情况。不料,一等等到现在。 她把画笔放入洗笔筒里涮干净,看着笔刷上的颜料逐渐融入清水中, 将水色变得浑浊, 这才一把捞起, 收拾了工具, 慢吞吞地走下了四方塔。 普宁寺的茶室在一座单独的小山峰上,临崖而建。需走过一道长长的迴廊,再爬上十几级长阶,才能抵达。 茶室几乎独立于普宁寺外,是僧众与香客都喜欢停留的地方。 了了到时,已近黄昏。 山崖外,大片大片的落霞瀰漫在远山与云雾之间,远远看去,恍如仙境。 她原地驻足了片刻,用手机镜头将这一幕捕捉了下来。 茶室内还零星逗留了三两游客,他们坐在茶厅外的阳台上,品茶论禅,静待日落。 了了环视了一圈,既没见到小沙弥,也没看见知客僧。正想找人询问时,一位有些脸生的小和尚朝她走了过来,询问道:「你是来寻住持的吗?」 了了点了点头,多看了他两眼。 小和尚年岁不大,脸上稚气未脱。眉宇和五官生得清清冷冷的,十分寡淡。他的身板要比同龄男孩更显削瘦,一身宽大的僧袍就如套在一个木桩子上,空荡荡的。 了了在普宁寺待了两个月,从未见过他。 了拙见她目光略带警惕,似有疑虑,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了了跟着他走。 茶室除了茶厅接待散客游人外,另设雅间,而两地之间仅用了一面布帘潦草隔开。 虽布置上有些潦草,可了了记得,有一个雅间开门见山,风景绝佳。她忘了是哪位僧客还是风流的文人,来普宁寺布施。经过此处,流连忘返,还提了一句风景佳绝处。 这五个字,至今都被拓在茶室院子里的奇石上。 了拙迈过门槛,引了了走入靠近里侧的雅间。入内后,他只站在门口,并没有继续往前。 了了正觉得奇怪时,屏风后就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杯盖扣碗声。 她循声望去。 隔着一道屏风,了了看得并不真切。视野里的画面,像极了黄昏日落时缠绵在山头的那缕幽蓝与沉霭,有将醒未醒时的朦胧,又似黑夜来临前昏昧的幽情。 她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室内,两扇木窗敞开着,窗棂盛装着春日里格外苍翠的树林。 夕阳洒入时,将窗边的木塌和桌案一齐笼进了鎏金束线的光影之中。依稀间,了了看见有一道修长的身影迎光而坐,明明没有窥见对方真容,可仅仅是一个模煳的轮廓,她的脑中却十分清晰地浮现出裴河宴的身影。 了了拧眉,短暂的不解后,她转身看向带她进来的小和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寂静的室内,饶是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声仍是尤为明显。 屏风后,注水泡茶的人,动作一顿,似乎是抬眼往这看了一眼,随即,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滤网:「了拙。」 了拙侧身,恭敬地合十一礼:「小师叔。」 那道声音清冷低沉,音色醇厚:「你先出去吧。」 了拙微微躬身,回身示意了了:「小师兄,请进。」 小师兄……又是小师兄! 了了脑瓜子一麻,宕机了几秒。她目送着了拙走出去,再掩上门,直到室内光线一暗,她避无可避后,才重新转身看向屏风后。 裴河宴并没有催促她,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像是耐心守着鱼塘的垂钓者,手中握着一支连鱼饵都没有的鱼竿,静静地等着她咬钩。 了了紧张了一会,脑子里凌乱的全是纷沓破碎的碎片。一会在想,如果他旧事重提,她要怎么应对,才能化解尴尬,妥善地解决好上一次因她言辞不善给他造成的困扰;一会又想,她是不是该先道个歉,大方地把此事揭过,省得两人每次见面都这样不尴不尬的。 越想……越心乱如麻。 总在这里杵着也不是个事,了了踌躇了几秒,绕过屏风,走入茶室。 她入目的第一眼,就是坐在木塌上,洗杯烹茶的裴河宴。 他双腿盘膝,坐在蒲团上,身上的长褂整理得一丝不苟,连袍角都没散乱一分,规规矩矩地铺陈在蒲团周侧。 和了了初见他时的那种清冷感不同,眼前的人,像雕琢过的沉香,底蕴深厚,带着让人不敢亵渎之感,心生敬畏。 同时的,裴河宴也抬眼,看向了了。 虽才至春日,她鼻尖却沁了些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刚结熟的水蜜桃,青涩中泛着点无辜。那双眼睛是和她周身气质如出一辙的清澈,此刻瞧着,应该是有些拘谨,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乖乖等罚一样,站在那一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喝茶吗?」他问。 他不问还好,一问,了了还真有些渴了。 裴河宴轻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示意她来这坐下。 眼看着一场交锋必不可免,了了反而坦荡起来。她在茶桌对面坐下,与裴河宴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 触目所及,不是满山的落霞,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的视线从裴河宴过分优越的侧脸落到他举止优雅的双手上,了了格外注意捕捉细节,相比那清隽的皮相,她似乎更容易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戴着佛珠格外显相的腕骨吸引。 他手上的佛珠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串小叶紫檀,只是从素圈编织得繁杂了一些。 「我和住持今日又见了一面,细说了一下你的时间问题。」裴河宴用竹夹将白瓷茶杯洗净:「不是替你做决定,也不是站在甲方的高度来支配你,只是预先替你选出最合适的解决方案。」 他提起茶壶,手腕微倾,从容不迫地将茶杯注满:「一周七天,前四天普宁寺为主,后两天留给法界,备一天用作休息。如果觉得太累,还可以再协调。」 了了回想起合同里有关工期的限制,了无给她的那一份,除了壁画验收的最终期限,并没有规定她的时间如何分配。想来,是裴河宴考虑到这次的工期特殊,便没对她设立要求。 「我没有问题。」 事实上,因为洛迦山没什么好玩的,她周末没地方去,基本上都在普宁寺赶进度,做优化,顺便再在寺里蹭上两顿斋饭。就算觉得疲惫,需要休息,往常歇上一天也就满血復活了。 只是这些不必说,暗自下的功夫如果挂在嘴边到处宣扬,那跟作秀就没多大区别了。 裴河宴将注满茶水的茶杯轻轻置于铺着竹蓆的茶案边缘,方便她拿取:「刚才确实是住持想要见你,毕竟这件事还是三方在场一起决定比较妥善。」 了了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等着他把话说完。 「是我拜託他,给我留点时间处理一下私事。」裴河宴单手执杯,看着她:「我很抱歉那天在车上没能立刻回答你。」 了了握着茶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逐渐收紧,她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晃漾着茶汤。 夕阳又往山下沉了一些,整片天空都被晕染成了诡魅的橘色。远山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煳起来,就如她此刻的心情,像一片飘在夕阳上的烟霞,身不由己,由着它用即将沉没的光将自己染得五彩斑斓。 「我反思了一下,是我的哪些举动让你误解为我不喜欢你。」他声音清冷,不疾不徐,处处都透着事情尚在掌控中的镇静自若。 了了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忍不住打断了他:「您不必自扰,是我太敏感了。」她放下杯子,抬起眼与他对视:「也是我没能自洽地接受自己已经长大了的事实,我很喜欢在南啻遇到的那个小师父,所以对您还抱着留在过去时的记忆和印象。」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南啻的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都离开那很久了。我实在不该,再拿以前做对比。」 茶室内,安静了一会。 了了把玩着空了的那个茶杯,说完了最后一句:「我会自己克服的,尽量不让个人的情绪影响到工作。你对我公事公办即可。」 裴河宴提壶,往刚烫好的茶杯中又倾注了一盏,似乎是在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内容。了了的一番抢白,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原本不止想说这些。 「如果单纯作为你的长辈,我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做得不够好了。」他面前的茶杯,连热气都散没了,他仍旧握着杯子,一口没喝,「我确实没想明白,我是以哪个角度站在你身边的。」 「就是因为一直无法自处,所以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什么姿态来对待你。」 他无可奈何的嘆了口气。 了了却觉得他们的对话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在这之前,所有的应对和话术都像提前打好了腹稿,只要她按流程说下去,他就会一直冷冰冰的,占据着上风,掌控局面。 「和以前一样就好啊。」了了没能理解他说的「无法自处」是什么意思:「从我爸去世那年起,你就让我琢磨不透你是否因为嫌恶我,才会避而不见。」 她抿了抿唇,刻意遗忘了十三岁那年刚从南啻回来时给他写信,却一直没收到回信的事。 十年的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都开始怀疑那短暂的一个月是一场她做过的最荒诞最虚妄的梦。梦里的所有细节受她主观的控制,或重视或忽略,导致她至今无法确定,当时觉得相处甚欢,依依不捨的人是不是只有她。 而他们之间交错多年,早已经说不清楚了。 第五十章 裴河宴很意外, 了了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他将指尖那杯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重复了一遍烹茶过滤的流程后,他忽然将茶杯和滤网全部放下, 正襟危坐。 其实,以他对了了的了解, 她无论何时都不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无论是了致生沙尘暴失联的那一次,还是她父母婚变决定离婚的那一次。 他不认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能够有那么强大坚韧的内心,可以一次次毫髮无伤地抵御来自外界的考验与伤害。 她是倔强的, 也是脆弱的。 只是那颗生命力顽强的心脏被她用钢铁浇铸的牢笼紧紧封闭, 她把一切她不关心的不喜欢的不在乎的人或事全都拒之门外,才能至今安然无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她会这么说, 是故意的。 她试图激起他的怜悯, 才能趁机深入他的内心, 一探究竟。 实际上不必这样麻烦, 她想知道的, 只要直接问, 他都会告诉她。 「我是梵音寺的俗家弟子, 我六岁被送入寺庙时,记名在圆川方丈名下, 只等过三年就剃度出家, 成为佛家弟子。」 他似乎很轻的笑了一声, 那笑容淡得转瞬即逝:「不过三年期限未满,我师父见我喜欢雕塑,便将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我年少时身弱, 一到晚上就惊惧噩梦, 即使跪坐在莲花座下也百鬼缠身, 夜不能寐。」 「我不知你信或不信, 我师父能窥见我的世外法界。他说我业力未清,虽与佛家有缘,但入不得空门。我原以为他会将我送回山下,任我自生自灭。但师父替我请了佛教至宝,压制孽力。认我做了弟子,教我佛雕。还送我上学,供我读到毕业。」 法界,在佛教中有着诸多释义,但更多时候泛指的是与现实世界有所交集或无所交集的其他世界。而是否能窥探到这些隐藏的法界,全看灵性高低与修行水平。 了了理解的法界是平行世界,又或者是人的前世。 她在裴河宴提及佛教至宝时,立刻想到了那串佛骨念珠。那时,了致生重而慎之,执意写信想要归还念珠时,和她强调过无数次它的珍贵。 她理解,又不完全理解。只知道了这件东西她损坏不得,丢失不起,从未示于人前,只在晚上睡不好时或者想念在南啻的那个夏天,才会从枕头底下取出来戴在手腕上。 今日她才知道,那是裴河宴的师父特意为他请的。 了了没捨得打断,她安静地听着,连唿吸声都缓缓缓缓地放慢了。 「我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不贪慾、不享乐、不纵情,修身养性,规戒持律。有些恩,是要还的,而我除了梵音寺没有其余归处。我是否真的佛门弟子,已无太大差别了。」 炉子将水壶中的水烧沸,冒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裴河宴将煮沸的水沖入壶中,关了火,给她倒了杯新茶。他仍是不疾不徐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我二十岁至今,做了两件出格的事。」 「一是把佛骨念珠送给你,二是默许了自己僭越了边界。」他将杯子递给了了时,抬起眼看她:「第一件事,出自我本心,即便重来一次,我也想把它送给你。」 他一停顿,了了也跟着屏息。她有些不敢听,她直觉他说的唯二两件出格的事都与她有关。 她把茶杯端到面前,滚烫的热水已将杯子熨成了一块炽热的陶片,她很快松开,等着山风将茶汤的热气逐渐冲散。 「你和了先生离开南啻后,我头一次发现我这么孤独。」 在此之前,他有师兄陪伴,有师父教导,虽不爱交朋友,可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他亲近的人,他偶尔品尝到孤单,也能自娱自乐。 光是看着沙漠上的风头如何酝酿,如何成形,如何定势就能打发一上午的时间。与自然相处,是观察宇宙运行规律最直观的方式。 他一直乐在其中。 可当他的生活里介入了了了,他忽然对那些既定的规律失去了兴趣,他更想去观察她。 她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她有坏主意或者想偷懒时的千方百计;她任何一种情绪下的不同反应,都鲜明生动得像是一颗横冲直撞的流星。从他的天空里短暂且绚烂地划过,只留给他滚烫的余温,以及坠落时剩下的一地碎片。 裴河宴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牵挂一个人,但他知道,不是动心,也无关爱情。单纯是了了曾激起过他心中的涟漪,与他有了羁绊。 只是看着她,他却好像看到了整个人间。 「我对你的关心,已经僭越了一个……」他顿了顿,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词精准的形容自己的位置。 论长辈,他太年轻,难以担当。论兄长,他看着了了长大,参与过她不同时期的成长,好像又不足以概括。论师长,他又从未亲身教导过她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说自己无法自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了接话道。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让小师父如此为难,若是刚才她还不懂为什么他会说不知该以什么身份或者什么姿态来面对她,那现在话说开了,她自然就理解了。 他将自己看成了与觉悟、了无一样的佛门弟子,即便他不是。可他内心仍旧认为,给予他归属,将他看养大的过云是他的至亲,而觉悟他们便是他的亲人。 从未有人用同样的标准和方式来规限他,可他心中,始终想要遵守和他们同样的那条清规戒律。 对了了,他已经过界关心。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态度如此模煳。 可了了还是有一点想不通,她摩挲着杯口,犹豫着问道:「你看着我长大,对我关心一些有什么问题吗?了无是你的师侄,也算小辈,你关心他也会担心自己过了边界?」 如果不会,那为什么她不行? 至于避她如蛇蝎吗! 了致生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很渴望见到他,哪怕他只是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句节哀顺变。也好过丧礼上匆匆一眼,便杳无音讯。 她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络,她那段时间其实很渴望他能找一个下午,与她说一说老了,无关紧要的或者枯燥的,什么内容都可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她只是想还能有一个人,和她说说了致生的过往,让她多知道一些和老了有关的事,以度过未来许多许多个孤单的岁月。 可是没有。 要不是那一箱资料,她甚至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重新打起精神,走出失去父亲的阴影。 哪怕她知道她不该对裴河宴有这种期待,这就像是强行把自己的爱恨痴嗔全部加诸于他人身上,得不到还要心生怨怼一样,简直无理极了。 也是因此,才造成了他们再次见面时,会有如此疏离与错位。 了了的这个问题,裴河宴没法回答。 他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楼峋。 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只是明白,这是必不可免的。在不知道多久的未来,她会有一个崭新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生活重心,然后慢慢的淡离他的世界。 他本能的察觉到了这个念头有多危险,甚至不确定自己会做些什么。出于本能,他深知自己需要保持克制,可还是敌不过她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委屈,溃不成军。 裴河宴承认:「是我做的不好。」他太狭隘。 了了刚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一闪而过时,就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她赶紧摇头:「我也有错。」 其实成年人之间没必要刨根究底,裴河宴对她虽然不亲近,可到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距离和空缺是无法彻底消弭的。但凡她善解人意些,不那么执着,也不至于让他今天如此难堪。 况且,他今天的回答已经给了她最体面的对待,她也该见好就收了。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山。 整片天空如画笔晕染的一般,从雾紫到橙红,将边界一点点糅化,逐渐过度成一片。 暗淡的天光下,远山的轮廓渐渐模煳,春日翠绿的树林也浓郁成了深山中的一抹灰绿。天色如油画一般,极致妖异,浓烈得像要将夜色撕咬下一片。那滚滚烈光,把夕阳沉没的地方烧得滚烫通红。 雅间里没亮灯,在黑夜降临前。 他将茶杯一一洗尽,规整地放回茶盘上,随后擦干手,对了了说:「我送你回去。」 优昙法界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了了隔天还特意去找了一趟住持,感谢他的通情达理。 住持本就对此事乐见其成,叮嘱过了了两句后,又关心她往返两地的安全问题。 得知裴河宴会安排接送后,住持彻底放心。他让了了不必顾及他会对此事有什么想法:「本来我就打算在你完成四方塔的壁画后就带你去趟梵音寺的,要不是在多宝讲寺提前遇上觉悟,你没准还错失了一个机会。现下这样挺好的,不过这既是机遇,也是一种考验,你可得好好接住了。」 了了笑了笑,又客气地感谢了住持一番。 了致生虽然故去,可她在壁画的这条路上一直受着他的庇护,很多关键的机会都是老了的旧友们在提携关照她,她是真的十分感激。 想到老了,了了还问了问住持:「我之前一直想给我爸在寺庙里供个牌位,但不知道要做哪些准备。」 「供奉往生牌位添些香火钱就可以了,你是想在普宁寺供牌位?」 了了之前考虑过,可因为没有合适的寺庙,便一直没能成行。 「地方会有讲究吗?」她问。 「令尊是京栖人,往生牌位自然是供在当地最好,也方便你日后祭拜。」住持沉吟片刻,蹙眉反问:「佛寺之中,梵音寺功德殊胜,是你的最佳之选。你供在普宁寺不如供在梵音,离京栖最近,对你父亲又有特别的意义。」 了了受教。 今年清明扫墓,她来不及赶回。虽然出发之前,她提前去过墓园,可心中还是觉得有所亏欠。给老了供牌位这事,她琢磨了很久,早前她还没毕业,对这方面也不太了解,便一直搁置。直到最近,看着普宁寺做了一场法事,这个念头又重新强烈起来。 反正明日就要去优昙法界签聘任合同,了了也没急于一时,盘算着等忙完了正事再当面问问了无。 了无把签好的合同抽了一份递给了了,其余两份分别装入了不同的文件袋里。 听到了了问往生牌位的事,他满口答应:「这事还不简单,你是要供谁啊?」 「我父亲,了致生。」 了无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供了吗?就在梵音寺的大雄宝殿啊。」 第五十一章 了了乍一听到这句话, 比了无更疑惑:「供了?是我供的吗?」 了无努力回忆了一番,但时间久远,他有点记不太清细节:「好像是, 我帮你问问。正好我还有个师弟在寺里。」 了无的效率很高,出去一会再回来, 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边翻相册边递给她:「是你供的,还写着你名呢。你看, 是你吧。」 了了接过来一看, 表情如同凝固住了一般,在霎那间定格明黄色的往生牌上, 往生者写着「了致生」, 阳上那一列则落款「了了」。 看上去确实像是她亲自供的。 「后面还有一个。」了无用手指滑了一下相册, 往后翻了一张。 那是一个正红色的延生牌位。 往生和延生, 顾名思义, 一个是接引逝者的往生莲位, 意在超度先人, 普利十方。另一个用于还在世的生者,意为祈求诸佛替此人祈福安康, 增福添禄, 消灾延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而那个延生牌位上, 只写了「了了」二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了了把手机递了回去, 她看着了无说:「我还没去过梵音寺。」 所以, 这个往生牌位和延生牌位怎么可能会是她供的? 了无原本还想嘲笑了了不记事, 可见她的表情如此认真, 一时也迷茫了起来:「可……这两个牌位在寺里供了好几年了。往生牌位和延生牌位是同一时期供的。」 「你看啊。」了无给她找了几张图,举例:「供奉牌位都是需要牌位费的,无论是往生还是延生,都一样。但根据供奉的年限不同,收费也是不同的。了先生的往生牌和你的延生牌都是长期供奉的,所以使用的材质和供奉的位置都和那些一年期的不同。」 了了看完对比图,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佛教所谓的众生平等,其实也有那么点待价而沽。只不过这句话当着人佛家弟子的面,是万万不好说的。 她问道:「那能帮我查查吗?我想知道是谁帮我供的。」 了无听完,有些为难:「你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要是想查,得去库房翻以往的堂本,很麻烦的。」他生怕了了不能理解到底有多麻烦,掰碎了和她解释:「在我们寺院供牌,都是一年期起的。也不是谁来,交个费用,登记个信息就可以。」 「香客在寺院客堂登记后,师兄会将牌位信息都记载在堂本上。每年供牌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些被登记了的就会在寺院做法会前一起立牌位,享法事的回向,才开始受益。你不知道具体时间,我就得找监院将往年的堂本载录全都翻出来,一个个找过去。」 了了理解了,可她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了无,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满是祈求。 了无心巴子一软,别过脸去,不再与她对视:「小师兄,这真的很难。」 「可我不能连谁在供我父亲的牌位都不知道吧。」了了想了想,出主意道:「那找立牌位的人打听一下,会不会更简单一点?」 了无摇头:「你知道这样的牌位一共有多少吗?」他嘆气:「对师兄来说,立牌位立的是众生,特意去记住谁的名字那不是有失偏颇吗,不可以的。」 见了无实在为难,了了也不好再勉强,她收起合同放入包内,准备离开。 今天是周六,按之前说好的时间分配,今天原本应该是属于法界的。可合同上午刚签,她想进入工作还需要提前准备一番,工具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最费神的还是《大慈恩寺》的拓本。 临摹誊画最重要的还是要揣摩原版,她今天除了想问了无供奉往生牌位的事,还想再问问裴河宴,是否可以让她去梵音寺亲眼看看壁画。 只是她来时,了无就说了小师叔有事不在,签订合同的事全交给他负责,让了了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和他说。可这个问题很明显了无是做不了主的,所以她干脆就没问。 了了见了无把她送到了法界门口,还想再送,及时停了下来:「码头很近,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不用送啦。」 了无是个实心眼,闻言,立刻摇头拒绝:「小师叔让我送你到码头,我就得送你到码头。快走吧。」 了了无法,只能和了无继续步行。 上午的时间还早,到处都是涌入优昙法界的游客,像他们这样逆流而行的人是绝对的少数。再加上了无一身僧人的打扮,了了和他走在一起,那就跟举着十几瓦数的灯泡在黑暗中穿行一样,都不能说是显眼了,简直扎眼。 她默默压低了帽檐,无比庆幸自己早上出门时为了遮阳,顺手摘了顶渔夫帽。 两人各怀心事,安静了一路。 了无把她送至码头,买好船票,嘱咐道:「过两天小师叔回来,会把工作证、通行证都一起办好,下次再往返就不需要你买票了。」 他把船票递过来的时候,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纸条:「你到洛迦山的码头,会有车来接你。这是车牌号和司机的联繫方式,以后你要用车就提前给他打电话。」 了了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随时吗?」 了无点头:「随时。」话落,他又强调了一遍:「只要用车就可以找他,不一定是要来重回岛。」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合作期间内,这辆车只为了了服务,不限时间也不限地点。 了了受宠若惊,这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还有!」显然,了无的话还没有说完:「住宿可能要委屈你一些,我和了拙、小师叔都住在休禅别院,小师叔担心酒店的安全性不够高,毕竟酒店来来往往的人员都不固定,你一个人住那也没人照应。所以,就干脆安排你和我们一起住在别院。等过两天你方便的时候,小师叔会带你先去看一下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他一口气说完,有些喘,看着了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小师兄,你头上怎么会有星星啊?」 了了:「……」 你缺氧了,孩子。 裴河宴参加完佛雕艺术协会的论坛活动往回赶时,已是周一的深夜。 近期,优昙法界的开放引起了社会各方的热切关注,相关的协会、平台等频频瞩目,大小动作不断。 觉悟实在抽不开身,有些推託不掉必须出席的活动就落到了裴河宴的头上。 这一次,他就是临时接到的通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那天与了了在茶室谈完,送她回去的路上,他接到电话,直接出发去了论坛现场。后续的所有安排,全是那晚在车上临时交代了无的。 返程的路上他终于有空,给了无打了个电话。 漫长又沉冗的夜晚,连通话接通时的忙音都带了些许消寂。铃声响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人接。 直到通讯忙音接近尾声,他看着窗外寂静的霄野,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很晚了,了无可能早就睡着了。 他正打算挂断电话时,手机那端「餵」了一声,了无有气无力地喊了他一声:「小师叔。」 裴河宴一时挂也不是,不挂,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 了无可没他想得这么多:「小师叔你出差回来了吗?这么晚才刚忙完哦。」 他大概是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声音缓缓拉远,睏倦的哈欠声听上去像是尤在梦中,恍惚迷离。 裴河宴靠住椅背,捏着眉心纾解睡眠不足导致的头疼:「睡着了就明天再说吧。」 了无刚想嗯一声,可醒都醒了,不说上两句就跟亏麻了似的,赶紧叫住他:「小师叔,你是不是想问小师兄的事?」 刚拿离耳边的手机又重新贴了回去,裴河宴轻哂了一声:「问你几个事就好,合同……」 了无几乎都猜到他想问什么,抢答道:「合同周六就签好了,我已经做完归档了。通行证和工作证明天就能办好,已经通知我上午去拿了。」 「别院的房间呢,清出来了吗?」 「差不多了,我明早再去看看。」 了了要来法界画壁画,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了无了。这些琐事,都用不着裴河宴吩咐,他主动记在备忘录上,每天监工盯着进度,生怕延误。 裴河宴想了想:「她就没问别的?」 回应他的,是了无漫长的沉默。 看来是有了,甚至还有点棘手。 裴河宴闭上眼,忍耐着不适,音色沉沉地问道:「怎么不说?」 「这好像算是小师兄的私事。」了无琢磨了一会:「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啊。」 裴河宴问:「关于哪方面的?」 了无没敢接话,他此刻的脑海里像是捲起了一股飓风,正在思索、挣扎。 小师兄没特意叮嘱过要保密,那这件事应该是可以说的吧……往生牌位嘛,大家都是梵音寺的人,来来往往的总能不小心看见的,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没准小师叔知情呢! 裴河宴耐心地等了一会,没多久,了无就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的起了个头:「就是吧,小师兄突然问我,往生牌位怎么供。」 裴河宴倏然睁开眼,车内幽暗的氛围灯将他的眼眸晕点得如同冥火,暗光流转。 了无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后,主动补充道:「不过我事后想了想,觉得小师兄难得有事找我帮忙,我还是得替她想想办法。」 裴河宴听得并不算认真,连回答都慢了半拍:「那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了无心虚:「还在想……可能大概,还是得找堂本载录一页页翻,看看登记信息上有没有。」 「那你慢慢找吧。」裴河宴说完,问了最后一句:「她为什么突然想要供往生牌了?」 了无说:「可能想爸爸了吧。」 裴河宴挂断电话后,再没了睡意。 刚缓解了一些的头疼,又一次捲土重来。 第五十二章 四方塔上的壁画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了了端详着已初具规模的画作,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感。 虽然现在看,骄傲得好像有些早了。但一个作品是否倾注了全力, 又是否获得了自己的预期,创作者的感受是最直观的。 她光是看着这幅壁画, 就心生欢喜,心满意足。跟喝到了假酒似的,醉得飘飘欲仙。 来电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了了都没察觉是自己的手机。还是小沙弥将水筒拎上来时, 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了姐,你不接电话吗?」 了了这才从壁画里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餵?」 「是我, 楼峋。」 了了差点冒出一句「稀客」, 好险, 话刚到了嘴边就赶紧剎了车。她走到廊外, 倚着栏杆, 俯瞰着塔下稀稀拉拉的游客。 那日的僧值说, 优昙法界开放后,普宁寺的游客就会立刻减少一半, 还真的是这样。 「接电话这么慢, 在忙吗?」楼峋问。 「现在是工作时间啊, 你说呢?」了了反问。 她一心虚,就会避重就轻。看似挺坦诚的,可实际上不仅避而不答, 还会给你偷换概念。 楼峋笑了笑, 没拆穿她:「你还在洛迦山吧?我下个月有个展, 要去优昙法界。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带过去的?」 「我这什么都不缺, 你不用惦记。」了了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楼峋,她下个月也会在优昙法界。可这事说来话长,她就不想说了,等到时候见了面,再说不迟。 了了和楼峋的联繫并不算频繁,尤其是了致生去世后,两人失去了唯一的关联,她就像飘在尘世里的一抹游魂,风吹到哪她就飘荡到哪,行踪不定。 楼峋就算日日在老宅里等着她,也未必能和她碰上面。 最久的一次失联,将近有两三个月,楼峋直接到她的学校来堵她。 要不是怕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了了原本还不想配合。被楼峋「请」上车后,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了了默许了楼峋查问她的行踪,掌握她的近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他说:「老师生前交代过我,要我看着你一些。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做什么,有没有遇到麻烦,钱够不够用。你如果不愿意,你自己去跟他说。」 那是了了头一次看见楼峋这么严厉,这么不讲道理。 就算她不同意,她又怎么去跟老了说?他不会再回答她了的啊。 那是了了最后一次游离。 楼峋在她失控之前,抢先一步将老了系在她脚上的线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攥在手中。 此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没有大事的情况下,楼峋每个月都会给她打一通电话,问问近况。很多时候,他们的对话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但就是这么一通电话,了了像是在和了致生分驻在人间的使者对话一般,莫名感到心安。 但如果遇到变动,例如之前了了四处游歷,寻找了致生笔记上提到的壁画遗蹟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就会给楼峋发条微信。语音、文字或定位不等,全看她当天的心情。 久而久之,她就像一只楼峋散养的风筝。有风时,她乘风而上,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风停了,他收线等她归巢,等待下一次春风再起。 本月的连线任务完成后,了了挂断电话,翻了翻微信。她忙起来就不记得看消息了,所以趁拿起画笔前,先把工作消息都处理一下。 得亏是多看了一眼,了无询问她,今晚有没有空,他小师叔回来了,想在这周工作开始前把住宿的问题给她落实好。 裴河宴回来了? 那正好啊,壁画的事可以当面和他提一提了。 了了和了无约好时间:「晚上见。」 了了下班太晚,去往优昙法界的轮渡在下午四点就截止了。她只能绕个远路,从重回岛的渡口上岸,和了无汇合。 刚走出船泊岸口,来接她的商务车就已经在出口等着她了。 了无一发现她,立刻拉开车门,用力地挥着手,生怕了了看不见他:「小师兄,这里这里。」 了了答应了一声,快步朝他走去。 打不过就加入,她现在对了无叫她「小师兄」已经彻底脱敏,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她就当是多了一个外号。 商务车停的位置有些暗,灯光照不到。车辆又熄了火,车内没有一点光源,了了上车时,没看清踏板的高度,一个没踩稳,脚滑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扶扶手,借力平衡。不料,手伸出去先摸到了一节手臂,她尚未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一只手稳稳扣住。 随即,她掌下的手臂发力,轻轻松松的将她带上了车。 了了刚想道谢,一抬眼,眼前的人侧脸分明,线条轮廓在窗外微弱的灯光反射下清晰得如同她线稿里的人物素描,极具辨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河宴也在车上。 指下的触感突然有些麻,了了下意识收回手,低声道谢。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了无,挽着头枕,从后座凑上前来:「小师兄,你吃饭了吗?没吃饭的话,小师叔说带你去吃素饼。」 「我吃过了。」 了无闻言,惋惜地嘆了口气:「怎么就吃了呢,我还想蹭一个素饼加顿餐呢。」 了了看了眼身旁的裴河宴,犹豫着改口:「那我现在说没吃……还来得及吗?」 「可能是来不及了。」裴河宴似乎是笑了下,连语气里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笑意:「麻烦你们,下次提前串通好。」 了无幽怨地看了眼了了,悻悻地摊回了后座。 司机回来后,车直接驶向休禅别院。 约十五分钟后,车在院子里停下,了了和了无依次下车。 休禅别院距离优昙法界,步行仅需七分钟,通勤时间十分友好。 了了站在院中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灯火璀璨的优昙法界,在黑夜中缓缓盛放。 了无见她站着不走,微微蹲下身,以了了的视角循着看去……这角度起码比他少看一层楼,这有什么好看的? 了了一回头就见了无举着手在她头顶比来比去的量身高:「小师兄,你还能再长高一点吗?」 了了:「……」长高干什么?打爆你的头吗? 裴河宴从另一侧下了车,见两个小朋友都站着不走,他催促了一声,先迈入拱门。 休禅别院是一体式的中式庭院风格,建筑简单,功能齐全。 主院落是落地式的客厅,两侧便是卧房。小院的风景别致,处处都透着佛国的儒雅与写意。 了无原先让了了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他们一起将就时,了了来之间还特意做了点心理建设。她心里想的别院是,陈旧又逼仄的筒子楼或挤挤嚷嚷的笼子房,甚至再糟糕一点,跟大通铺一样,海风一吹,四面都透着咸腥。 可她万万没想到,梵音寺僧众的生活水平竟然有这么好。这样的条件和环境,居然还让她将就一下?这里除了素净一些,可比她在山上租的民宿好太多了。 「进去看看吧,」裴河宴领着她先去房间:「这里两间客房,只有你一个人住。了无、了拙还有我,都住在院子对面,和你有一些距离。」 他给了了指了个方向,和了无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你看一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我让了无尽快去置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了了进屋转了一圈。 现在天黑了看不太清院落外头,但朝南的房间在採光上肯定十分舒适。地板被打扫得一层不染,该有的家具也都十分齐全,除了风格比较朴素外,整个空间宽敞明媚,连空气都十分清新。 床铺上,枕头与被套全是新换的,她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味。更别提,单独的浴室里,洗浴用品全是崭新未拆封的,这完全是可以拎包入住的程度。 了了甚至觉得,她走这一趟完全没必要。 见她满意,住宿这事便算解决了。 裴河宴把装着她工作证件和房间钥匙的文件袋递给她:「别院的大门用的是密码锁,密码回头让了无发给你。你要是有行李要搬,也找了无。」 他事无巨细,把优昙法界的工作时间以及用餐和午休都交代了一遍,确认她没什么问题后,又亲自送她出门。 了无被事先交待过,就没有跟着。 裴河宴带着她走了一遍院子,让她熟悉路线:「等住过来了我再带你熟悉院子,你先把路线记住,别找错门了。」 了了忍不住嘟囔:「你怎么跟交代小朋友一样。」她已经长大了! 自那天在普宁寺的茶室开诚布公地聊过一次后,两人之间的相处已经比之前自然了不少。但毕竟了了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萝蔔,裴河宴也不是二十岁的小师父,两人多少还是有些陌生和拘谨。 裴河宴闻言,反应过来,哂笑了一声:「和我比起来,你确实还小。」话落,他没给了了反驳的机会,立刻接下去说道:「回洛迦山的轮渡有时间限制,今晚就先到这,我送你回去。」 司机就在车上等着,等两人上车后,利落地在院子里调了个头,驶出别院。 「我听了无说,你想给了先生供往生牌位?」裴河宴问。 了了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想了想后,说:「对,今年的清明回不去,就想给我爸供个往生牌。结果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已经在梵音寺替我供了牌。」 她说这话时,视线一直看着裴河宴。 车内幽幽的灯光下,他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裴河宴是了了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第一个排除的。如果是他做的,了无不可能不知道,况且据她所知,裴河宴在南啻遗址又工作了一段时间,等交接完了所有工作后,直接去了优昙法界,根本没空回梵音寺。 心里有了答案,了了也不好再故意试探,转而提起了壁画的事:「我想在拿到拓本前,先去看一下原版的壁画。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加上往返,两天即可。」 她在有这个计划时就提前看了往返机票以及路程所需的时间,打算快去快回。 「你稍等一下。」裴河宴没立刻答应,他用手机看了眼行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周周末。」要不是周六是工作时间,她都用不着特意和他说一声。 「下周就是清明。」他收起手机,很快做了一个决定:「你陪我去给了先生扫个墓吧。壁画要誊刻,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他了。」 第五十三章 裴河宴的执行力很强, 晚上刚说的话,回去就开始落实。 了无找她确认了一下出发时间。 今年的清明节刚好在周五,他们周四晚上出发, 到京栖是第二天的凌晨。休息片刻后,就可以直接去墓园祭奠了致生。 了了的身份信息在签合同时就已经给过了无了, 所以在确认好出发时间后,了无直接安排了订票。 和机票的出票信息同时发到了了手机里的还有酒店的预定信息,她特意去确认了一下, 酒店就在机场附近, 应该只是用来过渡一晚的。 整个行程定下后,了了仍是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妄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裴河宴的那番话不过是个託词。真正想去扫墓的人, 是她。 他那样说, 无非是不想给她造成什么压力。 每到这种时候, 了了都会感觉自己很渺小, 她就像一叶飘在深海中的孤舟, 连路过的风, 都能让她摔上一跟头。 她在无数次头破血流中,学习掌握规则。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掌舵, 可顺着洋流, 她仍是那艘在漩涡中打转的小船。 裴河宴于她, 就像天地规则。 他做事不疾不徐,自有章法。她需要顾忌的、周全的仿佛渡不过去的海沟,在他眼中连个麻烦也算不上。 多了一趟意外的行程, 开工的事自然就需要往后再挪一挪了。 这周日之前, 了了都没有再去过重回岛, 专心地留在了普宁寺, 绘制四方塔壁画。 周一,优昙法界闭馆。 了了提前和了无约好时间,在下午去了趟法界,熟悉工作场地。 来码头接她的商务车,并没有从园区大门进入,而是走了专用车辆通道,直接停入了地下车库。 裴河宴就站在电梯口等她。 了了下车后,还往他身后找了找:「了无不在吗?」 「他去云来峰做功课了,了拙在这,等会带你认识一下。」他刷卡解密,等门锁弹开后,他推开门,用手臂支着,微微侧过身让她先进。 「了拙?」了了刚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裴河宴见她思索,提醒道:「茶室。」 她瞬间想了起来,是那天在茶室,给她带路的小和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只不过当时面对裴河宴太紧张,了了把这个事抛之脑后,就再也没想起来。 这名字还挺有辨识度的,一听就是和了无同出一辈的师兄弟。 「了拙是了无的师弟,这次来是给你当助理的。」裴河宴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了拙的情况,领着了了直接从地下车库穿过行政走廊,进入分场馆。 场馆内还在施工,连脚手架都没拆除,地上浅浅的一层全是装修的灰尘。 「现在只剩下大堂在铺地砖,内部的展览馆都已经打扫干净了。」两人走到走廊尽头,裴河宴又推开了一扇门。 沉重的木门发出很轻的开合声,随着大门打开,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出室外。 了了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等适应了骤明的光线,才发现这个展厅内有一面巨大的透明顶,阳光透过玻璃,室内空调的冷气与阳光自然的温度互相交汇,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丰润感,像是一脚迈入了花房,每一口唿吸都带着温暖和湿热。 还没等她奇怪这是什么设计时,她往前几步走出围墙造成的视觉死角,才发现刚才不过是只窥见了冰山一角。 高三层的中空场馆内,旋转楼梯的中央栽种了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它枝叶繁茂,长势旺盛,将整个楼梯都收拢在自己的枝羽之下,如同庇护着这方生灵的神树。 在寺庙或者村落之间,菩提树并不算少见。它作为佛教四圣树之一,又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类传颂较广的佛经语言,大多数人对它基本都不陌生。但移栽到室内的这么大株菩提,了了还是头一回见。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玻璃,又瞅了瞅那株菩提树,感慨道:「这阳光房,挺贵吧。」 裴河宴没再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菩提树的树根范围内都搭建了隔断,上面铺着细白的石沙,看上去一尘不染,清贵圣洁。阳光从玻璃顶洒落,两侧的琉璃冰格窗花将这光线吸纳再折射,整个空间的光影如梦似幻。了了几乎不敢想像,到了落日时分,徐徐余晖洒落,这里得有多美。 等她欣赏够了,裴河宴从另一侧楼梯带着她上至二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那间展室,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壁画展览馆。 展馆内除了还空无一物的展示柜外,别无他物。所以裴河宴直接将了了带到了一面光滑的白墙前。 因是拓画,《大慈恩寺》的壁画并不用锁入展柜,而是大大方方的以最亲近的展览距离展示给将来来到这里的游客观看。 「你不想先看副本,我就让了拙把东西全都撤了,只留一面白墙。」裴河宴看了眼她身后背着的工具包,伸手示意:「接下来,你自便。」 了了道过谢,从包里取出工具,先测量墙面尺寸。 了无给过她一份基本资料,包括合同上也标註了墙面与壁画的测绘数据。可自量是最基础的一步,她从不会因为对方的数据准确,就偷懒省略这个步骤。 白墙粉刷得很平整,如果只做现代工艺的壁画,这种平面的白墙不需要二次加工,就可以直接作画。 但《大慈恩寺》了致生模仿的是雍朝时期的壁画风格,雍朝是近千年来与南啻时期的艺术风格最接近的朝代。 了了研究过了致生和裴河宴一起整合的笔记,有关雍朝的艺术元素笔摘占了全部资料的大多数。一是因为两个朝代风格相似,雍朝皇族喜欢粗放宏伟的大气之风,所以甚为追崇南啻的艺术风格。 在当时,只要是和南啻沾边的,无论是雕塑还是壁画,首饰还是衣着,在民间与上流社会都极受追捧。宫廷画师或民间艺术家在创作时也都争相模仿,留下了许多可追考的文献资料。 二是,雍朝距现代最近,保留下来的遗蹟比南啻时期要多上许多。很多关于南啻的资料,还要经过对雍朝的研究才能侧面佐证。 只是,了了受时间和精力所限,并没能将资料全部吃透。 量完尺寸,又拍照记录后,了了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材料准备方面,并不需要她操心,裴河宴比了了知道得还要清楚,前两天就整理了清单让了无发给了了核对。 她闲下来,两手空空,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裴河宴:「接下来还能做点什么?」 她眼神无辜地望着他,看上去柔软又好捏。 以前,裴河宴看着她惫懒又稚气的模样会想像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他做佛雕,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骨相与面相的肌肉走线。 曾经无聊时,裴河宴随手捏了不同时期的她十三岁的、十八岁的,以及二十三岁。 十三岁的了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但十八岁的,就需要花点时间了。 随着年龄渐长,女孩的骨相虽然不变,可身量会抽条。他总是捏完脸,就因难以把握她的身材,将泥塑重新化泥。 况且,捏完脸再往下塑形,他总觉得不妥。 二十三岁的了了,就更难捏了。他对自己捏了什么样的泥塑已经没太多印象了,但眼前的这个女孩和他想像中的长大后的了了并无太大差别。 了致生将她保护得很好,她的眼神还是纯澈的炙热的,充满了生命力。就像相逢那一天,从枝蔓叶梢坠入他手心的露水,圆浑且清澈,生机勃勃。 他的心,缓缓地跳动了一下。有别于心脏正常跳动的频率,他感知到那是另一种不同寻常的,需要他去正视的感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甚至在此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被她注视着,求助着,用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的眼神。 他看了眼周围,这并不是他经常会来的地方。他的工作内容与壁画并没有太多直接的关系,可他现在忽然很想,让她开心一下。 所以,他问了了:「想回南啻吗?」 啊? 了了没听懂,他问的是她想的那个南啻吗? 优昙法界耗资巨大,企划阶段时还是低估了施工难度,导致开放时间遥遥无期。迫于各方压力,上头做了施工调整,侧重修建主场馆,做分批预展的计划。 明后年,会有两个分场馆陆续开放。 一个是婆罗壁画艺术展馆,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场馆。 另一个,就是南啻遗址的千佛石窟。 裴河宴没对了了解释太多:「跟我来。」 千佛地宫在另一个场馆,需要先穿过一条迴廊,才能进入展厅。 迴廊里的照明设备还未安装,只有安全出口的提示牌相隔着一定的间距,在淡淡发光。 了了越走,脚步越慢。她还不敢说自己害怕,只能靠不停的说话来确定裴河宴的位置。 「因为是地宫,通道就必须要搞的黑黢黢的吗?」 「现在还在施工,照明设备没有安装。」裴河宴就在她前面两步远,听她声音微有颤意,问道:「怕黑吗?」 她小时候好像并不怕,晚上拿个烛台就能在浮屠王塔如履平地。 「不是怕这个。」她还真不是怕黑,只是这个地方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失去视野让她很没有安全感:「这里没有台阶和障碍物吧?」 没等裴河宴回答,她伸出去试探前方障碍物的手已经碰到了他。 裴河宴应该是为了等她,所以停了下来。 了了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小师父?」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在迴廊微弱的光线下,他垂眸看着了了良久:「又怕我带你下地狱?」 他音色低沉,一下就勾起了了了对那年浮屠王塔的恐惧。 她清晰的记得,有一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小师父拿着烛台带她走入地宫,走向了深不见底的炙热深渊中。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是想起了当时被噩梦夜夜笼罩的窒息感。 「你手机呢?」裴河宴问。 但他好像也没指望了了能够想起用手机照明的这件事,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把自己的递到了她的掌心里:「拿着。」 了了「哦」了一声,惭愧地捂住脸,暗骂了自己一句:猪脑子。 迴廊有些长,它类似地下通道,四通八达的,全是拐角和出口。 了了跟在裴河宴身后,沉默了一路,也懊恼了一路。 手电淡淡的白光照在他的脚后,了了看着他的脚步良久,迟钝地回答了一句:「你不会带我下地狱,你把佛骨念珠都给我了,我再也没做过噩梦。」 第五十四章 刚回京栖老宅的那段时间, 了了也是睡不安稳的。 她总是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了致生见她白日里总没精神,还特意去买了灵芝给她熬水喝。 灵芝水实在苦得不行, 就算加了糖蜜, 味道也是怪怪的。 她喝了半个月, 喝到生理性的闻到这个味就犯噁心,只能撒谎说自己已经好了。 至于她后来会想到用佛骨念珠来压枕, 还是因为裴河宴说:「戴着它,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那会了致生已经告知过了了,佛骨念珠是佛教至宝,他希望了了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归还给裴河宴。于是,她就当是借用,每晚握在手心里, 从刚开始睡下一小时就频频噩梦至天明,到后来已经可以在梦中挣扎醒来。 直到裴河宴回信, 明确是自愿把佛骨念珠赠予了了后, 她才开始经常佩戴。 到现在, 了了只有偶尔累极或者水土不服的时候,才会再做噩梦。然而这种程度的噩梦,早已经无法影响她了。 「你经常佩戴?」裴河宴问。 了了摇头:「不怎么做噩梦后就收起来了, 但会定期拿出来给它晒晒太阳。」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住民宿, 我怕弄丢, 就没带出来。回京栖后, 我把它拿给你吧。」 听她像是想要归还的意思, 裴河宴回头看了她一眼:「这种念头,我劝你还是不要有。」 「为什么?」了了不解, 这么宝贝的东西,又是他师父送的,她那次听完就已经觉得烫手了。也不知道老了是不是知道有这个渊源,当时才那么执意要写信给他。 「凡是佛宝都有灵性,它要是知道它护的主成天想把它送出去,会闹脾气的。」 前方已经到了出口,连提示牌的灯光都要比别处更强烈一些。他推开门,依旧是一手撑着,侧身让她先过。 了了狐疑地藉手电筒的光看了他两眼,他说得这么认真,她还真的有点信了:「闹脾气?那它打算……怎么闹啊?」 手电的光刺得裴河宴微微仰头,闭了眼睛去躲避光线。 「把手电关了。」他提醒。 了了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照到了他的眼睛,连忙翻过手机,去关闭手电的功能。 她还在试图解锁手机屏时,裴河宴察觉到她的窘境,他空着的那只手准确无误地揽住她的肩背,往前一带,想先将她带出迴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薄薄的一层织棉阻隔不了热度,他掌心的温度比她的要再高一些,接触的瞬间,了了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他。 迴廊出口的门只开了半扇,有些窄,裴河宴原本只是虚揽住她肩背的手上移了寸许,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往自己怀中一带,以一种半拥的姿势,十分轻巧地把她送了出去。 他落后半步,松开了门。 失去支撑的弹簧,几乎是立刻回弹,将沉重的防盗门紧紧关上。 清脆的门锁锁定声吓了了了一跳,她回头看去,迴廊的出口已经彻底关闭。 裴河宴也在此刻松开了手,他抽走了了手中的手机,几下关掉了手电:「走吧,前面就是展厅入口,不能再照明了。」 他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需要」,了了并未发现这么细微的差别,信步跟上去。 出了迴廊,已渐渐有了灯光,虽然照明有点暗,但展馆为了展示效果对光线都是有严格控制的,只要视野是清晰的,就不影响。 千佛地宫的展厅并未开放,门口除了两个负责巡逻看守的安保外,并无他人。 裴河宴是千佛地宫的特聘指导,都不用刷通行证,直接带着了了从安检闸门走了进去。 进入展厅后,像是一脚踏入了黑夜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头顶都会有一盏射灯,光线柔和得像是夜幕中闪烁的星星,随着唿吸的频率时明时暗,刚刚好能够照明了了脚下的路。 入目第一眼,是数位化的全息投影。除了禁止闪光灯拍摄的标识外,还有一段南啻遗址的文字介绍。 「六九年,位于西海中部的塔卡沙漠,经考古挖掘,发现了一处古城遗址。是距今两千年之久,于史书上只寥寥几笔的古国南啻。 南啻古国作为佛教盛源,南啻遗址内最具盛名的,一是浮屠王塔,二是千佛石窟。 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旨在復刻南啻最兴盛的佛法时期。它的精髓,便是那个深埋在荒漠之中却惊艷四座的千佛地宫。」 了了见过修復中的千佛石窟,但并未见过千佛地宫:「他们两有差别吗?」 「南啻时期到大雍王朝,都只称千佛地宫。千佛石窟是近代的叫法,两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和南啻遗址除了比例大小,几乎一样,你进去看了就知道。」 「我为你讲解。」 这一次,裴河宴没再带路。他落后了了一步,等着她亲自探索。 绕过一扇鎏金的地宫宫门,便如真的踏入了千佛地宫的原址。 「千佛地宫,占分展馆两层。地宫中心,是一座塔剎,塔剎是根据无宴法师坐化在浮屠王塔内的王座建造的。千佛地宫的核心,也就是分展馆最中心的位置,用水晶宝盒存放着无宴法师的舍利子。」 裴河宴说完,还补充了一句:「你现在看到的,是復原成南啻时期的千佛地宫。是不是和你小时候看到的很不一样?」 地宫光线暗淡,了了看不太清裴河宴的表情,点完头,又怕他没看见,索性说道:「说实在的,我去的可能不是同一个地方。」 「这就是辉煌时期。」他负手而立,没再说话干扰她,留足时间让她静静欣赏。 展厅为了还原千佛地宫的遗貌,连光线暗淡都如出一辙。 两边石壁上,由火把烛光渐渐过度,逐渐替换为花纹繁复精緻古典的琉璃宫灯。暗淡的光线延伸至尽头,如璀璨的萤火,铺天盖地。 饶是去过南啻遗址,亲歷过千佛地宫的了了,仍是被这復原后的华丽宫殿惊艷到微微屏息。 她放轻了唿吸,一步一步,走得轻悄又小心。 逐渐靠近塔剎时,似有若无的梵音也慢慢变得清晰。 那声声诵念,字字咬读,轻若偏鸿,又似蕴藏万千佛理善念,听得灵台一空,万念俱静。 灯火辉煌的塔剎,堆砌着罕见的玉石珠宝,重重鎏金,层层玉莲,极尽奢华。 「南啻的国运太短,史书记载实在不多。倒是野史,一直很爱编排啻蛮。大多数传言都是源自这个王座,王座的奢靡程度远超凡人所想,所以才谣传她迷恋无宴法师,说她将自己整座金矿搬了一半给他。」裴河宴给了了指了个角度:「你看这王座,它不过是啻蛮送给法师诵经打坐的椅子,但光是黄金已经快垒得有一层楼高了。」 了了回想了一下南啻遗址中的王塔,纳闷道:「我怎么没见过这个王座?」 这么珠光宝气的大宝贝,她没道理会看不见啊。 裴河宴看她表情,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还能等到你来?早就在漫漫岁月中被烧杀抢掠了,现在你所见的不过是根据资料记载做的復原而已。」见她看得入迷,他笑了笑,又道:「即使是在千佛地宫工作了许久,这塔剎仍是大家停留得最久的地方。」 整个地宫,最恢弘最精緻也最有来歷的莫不过是这个王座了。 了了目光透过层层帘幕望向被束在高阁的那个宝盒:「舍利子就放在这里?」 「是。」裴河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转了转手腕,给她指了一下塔尖:「这个你总见过吧?」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塔剎的塔尖形若闭合状的莲花,蕊心层层叠叠,是由一片片鎏金花瓣拼接起来的。花瓣底座刻着日月,狮虎,金翅,神兽,精緻异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而这花蕊当中,更是藏着一只金制的鸟兽,嘴里衔着一颗璀璨的宝石,宝石光芒夺目,几乎可映日月之辉。 了了原先还没想起来,只是脑海中一直有个朦朦胧胧的画面那是起了风,拂散沙尘的夜晚。她推开窗,曾仰望过被月光笼罩着的璀璨塔顶。 那如点睛般恰到好处的光辉,让那座朽败残破的王塔都如焕生机。 「这该不会是王塔的塔尖吧?」她有些不确定,可看着这状似优昙的形状,她心中又似乎笃定是这个答案。 见裴河宴点头,了了不可思议地多看了两眼:「塔尖上的元素居然有这么多,光屋嵴上的神兽都能聚在一起开小会了。」 「嵴兽在古代建筑中很常见。」裴河宴也是难得以这样的角度去欣赏塔尖:「一开始,南啻遗址没打算做復原,而是原貌呈现。是你父亲的一篇论文改变了设计思路。」 「论文?」他的话引得了了侧目,忍不住追问道:「这件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论文你肯定看过,只要我说了你就会有印象。」见她在楼梯口停驻不前,裴河宴示意她留意脚下:「先下楼,边走边说,停在这太危险了。」 下行的楼梯扩宽过,与千佛石窟完全靠踩出来的小路不同,一行能并行数人。 「很多事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裴河宴也很难说清楚,都发生了些什么,见了了还在等着,他回忆了一下:「了先生来信询问过我优昙法界的事,那时候优昙法界还只是个项目概念,都没有落纸成字。有点类似顾问团,排头兵,先查探一下落成的可能性。」 「了先生在南啻文化的研究上算是翘楚,而佛教文化又离不开南啻时期,所以他们当时联繫过他。不过那会了先生的身体刚出了问题,只能遗憾婉拒对方的邀请。」 裴河宴想起那封书信里,了致生曾对他说:「每次我看似自由时,总要面临择选。婚姻、了了和健康,无论选什么,总有遗憾。」 第五十五章 了致生让他最佩服的地方, 就是他捨得取捨。 「捨得」考验的是气骨,但大部分人宁愿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也不愿自己把握人生。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了了,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而了致生最后的一封信里, 也曾嘱託过他, 如果有缘再和了了见面,一定要为他多看顾一二。 其实不必他说, 裴河宴也会这么做。 「难怪老了有一阵子唉声嘆气的,我还以为是他不能接受自己生病了的事,还因此半夜悄悄抹过眼泪。」了了深深扼腕。 了致生第二春时,是这样。要不是她机敏,那老头压根不会告诉她。事业焕发第二春时,他又这样。如果今天不是裴河宴说起, 她都不知道他差一点又可以奔赴他的梦想了。 裴河宴不知事情全貌,倒不好点评:「你若有兴趣, 这次拓画加倍努力一些, 我们可以梵音寺再见。」他已经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就这么站在原地,转身看向她:「到那时,我愿意和你分享一些我与了先生的书信。」 了了还在琢磨他那句「梵音寺再见」打的是什么哑谜时, 他已经将后半句补充完整。 她站在上三级的楼梯上,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砸中, 晕头转向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忍俊不禁。 了了刚想再确认一番的念头瞬间打消, 裴河宴不会拿这个事和她开玩笑。她喜不自禁, 几步跳下楼梯,仰头看着他笑:「一言为定。」 她才不管他是善心大发, 还是怕她工作不够努力故意抛出的诱饵,反正这钩她是咬定了。 「嗯。」裴河宴点头:「一言为定。」 有了充足的动力,了了连刷色都更有劲了。 临近出发前,她赶了赶工期,提前一天完成了她自己设定的工作量。 周三晚,她临时用车,去了趟洛迦山城区,列印照片。 照片是给了致生准备的,去年扫墓时,了了看见纸花店不仅卖劳斯莱斯和大别墅,连电视、平板、相机这类智能电子产品都应有尽有,很是开了眼见。 老了在世时她没机会孝敬,这都到底下了可不能再怠慢。就这样举一反三的,了了烧上照片了。 别人拍照打卡是为了发朋友圈,她拍照打卡却是为了发给她的老父亲。 了了用信封将照片装好,又去丧葬店内买了些奔驰宝马大哥大,这才拎着满满一袋孝心打道回府。 翌日下班,了了回民宿拿了行李箱,去洛迦山码头与裴河宴汇合。 往返共三天四晚,裴河宴和她先去一趟京栖,了无和了拙直接回梵音寺。两拨人在机场就直接分道扬镳。 了无临走前,还神秘兮兮地把了了拉到一旁,轻声交待:「小师兄,我回去亲自给你查往生牌是谁供的,你等我消息。」 了了对这件事早没抱什么希望了,听他还愿意帮忙,十分欣喜:「那我给你带好吃的!」 裴河宴走近了,就见两人挤眉弄眼的。他转头看了眼了拙:「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了拙耸了耸肩,爱莫能助:「太小声了,听不见。」 「随他们。」裴河宴在带小孩这件事上已经驾轻就熟了,深谙小事不用管,大事捏分寸的道理,叮嘱了拙道:「回去的路上照看好了无,注意安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了拙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师叔放心!」 飞机抵达京栖,已是凌晨。 两人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太多行李,飞机落地后,便直接出站去往酒店。 清明假期返家扫墓的人很多,即便是凌晨,酒店前台仍旧簇拥着一波又一波的住客在办理入住。 裴河宴收过了了的身份证,让她看着行李,他去排队,一併办理。 了了等在人群外,旅途的睏倦令她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她转身看向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飘着雨丝,雨珠密如牛毛,在灯光的光线下像编织的丝线,将整片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尽数淋湿。 她并不是第一次踏上归途,可这次似乎要特别一些。她像是领着朋友回家做客,莫名有几分忐忑。 正出神间,了了在一片嘈杂和纷乱中听见了裴河宴在叫她了了,她转头看去,他眉头紧锁地站在原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匆忙推着行李上前。 原是了无订错了房间,将两个单人房开成了标间,这个时间,所有客房住满,酒店已经没有可以协调的空房了。 「一起住肯定不太合适,眼下有两个办法。」裴河宴示意她稍安勿躁,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一是出去另外找酒店,二是房间你住,我和他们要个员工休息室将就一晚。」 了了抬眼看向前台背景墙上挂着的各个时区的时间表,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的凌晨两点了,机场附近的酒店该预定的早就预定了,很难碰运气捡到空房。 况且,清明假期不同寻常的工作日,机场附近的客流量应该只多不少。尤其现在,外面还在下着雨…… 了了很快做了决定:「不是说标间吗?我又不介意和你一个房间。」 本来就是临时过渡一晚,睡不整七小时又要出发,没必要拘泥这点小事,早点入住休息才最要紧。 裴河宴见她并不勉强,考虑到时间确实已经太晚,再浪费下去得不偿失,便重新登记,办了入住。 了了录完面部信息,退到一边等他。刚才还大义凛然不拘小节的风骨在看见裴河宴领回房卡和身份证时,瞬间烟消云散。 她握紧行李箱的推桿,莫名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裴河宴收好房卡,走到她面前,把身份证递还给她:「证件收好。」 了了僵着手收过,把身份证放回包里。 「走吧,房间在七楼。」他自然地接过行李箱的推桿,往电梯走去。 了了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 酒店的檀香精味在电梯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越发浓郁,她揉了揉鼻尖,借着打量四周环境的动作悄悄用余光瞥了眼裴河宴。 他低头把玩着房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梯一到,他先拎着箱走了出去。酒店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陷入这柔软的毛毯中,顷刻间被吞没得毫无声息。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一次捲土重来。 房间离电梯厅不远,没走多久,便找到了对应的房号。 裴河宴刷了房卡,却没进屋。他站在门口,转身看着了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有没有问题?」 「你不进去休息吗?」了了诧异。 「怕你不自在。」裴河宴把房卡插入卡槽,滴声后,房间内的灯光从玄关至窗口,一路亮起,灯火通明。 他把行李推入玄关,简单地扫了眼室内:「我哪都能睡,你先休息吧。」 见他真的要走,了了下意识拉住他袖口,刚才的那点矫揉和不自在早被她抛之九霄云外:「我真的不介意,就是合眼睡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要是真的出去随便找个沙发将就一晚,她才会觉得愧疚。 房门的间隔并不算宽,了了怕在走廊里说话会影响两边的住客,扯了扯他的袖子:「先进来说,不然一会被投诉,我俩都要被赶出去了。」 裴河宴低头看了眼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跟了两步,随她进了房间。 了了左右看了看,小心地关上门,落了锁。锁完一回头,裴河宴站在玄关的灯光下,那双眼又黑又沉,像一张展开的猎网,莫名地让她很想躲避。 订错房间的人又不是她,她虽然觉得不自在,可人生头一回和异性开房她就能坦然自若,那才不太对劲吧? 可怎么到了房间门口,又要她表态又要她哄的。 她胸口闷闷的,再开口时,明显有了点小情绪:「十年前就在一张书桌上睡过,你现在倒知道避嫌了。」 裴河宴确实有些顾虑,但完全是因为这一路上她毫不自知的别扭。他知道这是了了顾全眼下的妥协,所以不想她为难而已。 他坐着都能睡着,不过一晚上,在哪对付都一样。 可她竟然要和他翻旧帐? 「十年前你几岁?现在又几岁?」裴河宴瞧了她一眼,见她抿着嘴,腮帮子微鼓,似是有些不高兴,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你是觉得我又在跟你划清界限?」 他的后半句话没头没尾的,了了却听懂了。她摇了摇头,否认:「不是,我就是想睡觉了。」 为了表现她是真的很困很想睡觉,了了从行李箱里取出洗漱包,径直去了浴室。 牢骚发过了,裴河宴要是不想待在这那就走吧。要她挽留,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本来就是过路临时歇一晚,芝麻绿豆大点事,她不介意,他也不往心里放,这事就不算事。可若是心里非得计较点什么,那就真的变味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了了收拾好自己,把空间大一些的靠窗靠沙发的床位留给裴河宴,自己选了靠近浴室那一侧的,扯开被角躺进去,面朝着墙壁,闭眼睡觉。 她的存在感一弱,裴河宴也松了一口气。 他俯身,将她踢到床尾的拖鞋摆到床前,熄了灯,只留下玄关通道内的那一盏,轻声进了浴室。 了了这才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被子蒙过头顶。 裴河宴出来时,她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像小猫的唿噜。他将最后一盏灯揿灭,摸黑走到床尾坐下。 窗帘的缝隙中依稀能看见在灯光下旋舞的雨丝,时疾时缓。 雨声轻落,在车顶、在屋篷,在地面的水沼上。听得久了,浮躁的唿吸也跟着渐渐悄寂。明明是温凉湿润的夜晚,他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了了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浮屠王塔,梦见了十三岁时遇见的裴河宴。 梦境太过真实,她刚踏入塔内,都没意识到这是周公之梦。她在灰尘庸溢的书柜前整理书录,小师父拿着戒尺监工。 炙热的沙漠里,没有一丝凉风。她热得满头是汗,央他给自己倒杯凉水。 他好脾气的拎来一整壶凉开,还把干净的手巾递给她擦汗。 了了边抿着水解渴,边和他抱怨:「小师父你以后千万别长大,你长大后一点都不讨喜。」 他饶有兴致,挑着眉问:「我怎么不讨喜了?」 「很难沟通,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爱跟我玩了,明明都是新时代了,他却跟活在古代似的,估计跟我说了三句话还得回去跪着抄佛经。」了了捧着茶杯长嘆了一口气,用十分惋惜的眼神看着小师父。 她之前竟然会有按小师父的标准找男朋友的想法,真是无知者无畏。 梦里的小师父跟开了柔光滤镜一般,闪闪发光。他笑了笑,温吞地倚着书架坐下,那深邃的眉眼凝视着她时,像凝落了一整条星河,璀璨夺目。 「那你是更喜欢我让你抄经书,让你掸尘收拾书架,让你每日困在这个蒸笼里?」 这么一说,好像也喜欢不起来。 了了皱了皱眉头,苦大仇深:「就不能不干活吗?」 小师父手中的戒尺在她头顶轻轻一落:「这也要,那也要。了了,你贪心了。」 了了护住脑袋,冲着他手中的戒尺呲了呲牙:「我要是不贪心,不就变成你这样了嘛?」 「我哪样?」对面的人,忽然音色低沉了一些。了了抬眸看去时,他身量一变,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如今的裴河宴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哪样?」 了了瞬间气短,她支吾了半天,还是投降道:「挺好的,特别好。」 第五十六章 天色刚亮, 了了就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不好不坏,虽解了乏,可后脑勺犹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隐隐作痛。 她揉着脑袋, 拥被坐起。 房间内的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缝, 连接着阳台的整扇落地窗似拢住了日出前最瑰丽的颜色,美得像是一幅油画, 被精心地装裱在相框里。 了了发了一会呆,先去看隔壁的床铺。 床上的枕头被套仍旧像刚铺上去的那样平整,床尾的床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有人一夜未睡。 她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找出手机,先取消闹钟。 正要起床洗漱时, 她从那一点窗帘缝中看见了坐在阳台藤椅上的裴河宴。 太阳还未升起,依现在的天色看, 今天都未必是个晴天。 所以……总不能是在等日出吧? 不过了了转念一想, 要是他们两在闹钟响起的那一刻, 隔着一个床头柜,睡眼惺忪地互相对视,那画面似乎也挺惊悚的。 还是现在这样好, 起码已经避免了百分之八十的尴尬。 知道他人在屋外,了了起床时故意发出了一些动静来提醒他。 等她收拾好, 裴河宴已经心照不宣的等在了门口。 机场附近的酒店, 为了方便起早赶飞机的旅客, 早餐供应也相应提前了一个小时, 早上六点半准时开餐。 接他们去墓园的商务车七点才到,两人不慌不忙吃了个早饭。见时间还早, 了了去煮了杯咖啡,顺带给裴河宴也捎了一杯。 裴河宴赏脸地喝了一口,直接苦得他眉头紧锁:「没加糖?」 他刚才还看见了了在咖啡机旁,一勺牛奶一勺糖的搁了好几勺,敢情全是给她自己搁的,一勺没往他这杯放。 了了故作疑惑:「你不是就爱喝苦的吗?」 裴河宴无声的用眼神询问:这话从何而来? 了了回答:「在王塔的最后一晚,你煮的那个茶可比咖啡苦多了。」 裴河宴无言以对,他握着杯柄,抬眼看了看她。虽然明知她是故意的,可看她装模作样的粉饰太平,又瞬间没了脾气。 这倒是让他想起来了,她一向是有些记仇的。 他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两口,这两年他喝茶的口味变重,茶味不浓难以提神。这种未经炼淬的咖啡豆虽然苦,但适应了苦香的口感后,对他而言也就还好。 了了见他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半杯见底,贴心地问了一句:「还需要吗?」 「不用了。」他放下咖啡杯,稍微停顿了一会,提醒道:「快七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了了立刻会意,这是催促了。 她用瓷勺搅了搅咖啡,将奶糖均匀,喝了一大口发觉有些烫,只能边和他说话边拖延时间:「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行,闭了一会眼睛。」 了了忍住想做表情的冲动,默默腹诽:床都没躺过,还闭了一会眼睛。 但拆穿是不礼貌的,她只能附和着往下说:「酒店离机场太近,多少还是有些噪音。」 「噪音?」他忽然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嗯,房间隔音确实很一般。」 此时,了了还未曾察觉他这颇具深意的笑容与自己有关,好奇追问道:「怎么了,昨晚很吵吗?」 她的睡眠不算很好,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醒来再想入睡就十分艰难了。可昨夜,不知道是飞行途中太累,还是因为有他在令了了觉得周围环境很安全,她沾枕就睡,一夜无……梦? 不对,她做梦了! 了了下意识看向裴河宴,他嘴边的笑意还未收起,正借着喝水的动作,用玻璃杯掩盖住唇角的弧度。 她双眼微微睁圆,仍是不敢信她昨晚居然说了梦话。 这得多大声,才能吵得他去阳台上闭目小憩啊? 就在了了不断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时,裴河宴放下水杯,清了清嗓子,复述道:「明明都是新时代了,他却跟活在古代似的,估计跟我说了三句话还得回去跪着抄佛经。」 了了险些没拿稳瓷勺,她四处找缝,试图把自己塞进去……这和背后说人坏话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窘迫,裴河宴抬腕看了眼时间:「咖啡喝完,可以走了。」 了了这会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她捂住滚烫的半张脸,支吾道:「要不你先去吧,我等等再来。」 酒店的房间还没退,不知道现在的前台拥不拥挤。 不过左右是要给她找个台阶下的,裴河宴没故意为难,拿起餐桌上的房卡,准备去前台退房。 了了看着他起身离开,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他掉头走了回来。 「嗯?」她立刻正襟危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裴河宴伸手,和她要手机:「给你存个手机号码,找不到人可以电话联繫。」 理由正当,目的合理。 了了解锁屏幕,交出手机。 裴河宴存完了号码,把手机还给她,这回是真的走了,头也没回。 了了的头髮丝都快烧着了,她捂住脸,闷闷地哀嚎了一声。 喝完咖啡,将近七点,用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了了磨磨蹭蹭的收拾了随身的小包,去酒店大堂和裴河宴汇合。 为避免见面尴尬,快走到大堂时,了了拿出手机,装作忙碌地回消息。 不料,一打开微信的消息列表,在置顶的了致生的聊天框下,是一条刚通过好友验证的消息提醒你已添加了裴河宴,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了了沉默。 她很快退出微信,去通讯录里看了一眼。 姓名首字母的快捷键下,裴河宴的名字崭新得像是昨晚刚洗过的天空。 …… 她这算不算是,被趁火打劫了? 七点,商务车准时出发。 从酒店到墓园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了了上了车就装睡。不过装了没半小时,就因为司机对道路不熟悉,不得不「清醒」过来。 「假期车流量大,现在每年为了防止山火,进山的车辆都要被严查,好多路都封了,不得不绕路啊。」司机深怕两名乘客认为自己不专业,解释得汗流浃背:「一下机场高速,无论是国道还是省道,这会哪哪都在堵车。导航又没这么智能,可以实时提醒司机提前规避一些刚封的路口。」 了了安抚他:「没事没事,这边的路我熟,我帮你看着。」 虽然有了了这个土着带路,但格外拥堵的国道仍是让进山的时间比往常慢了半个多小时。 临近墓园,两侧的山道上已停了不少来扫墓的私家车。商务车的体型稍大一些,通过最后一段山路时几乎寸步难行。 了了让司机在前方的空地上停了车,和裴河宴步行去墓园。 她提前从行李箱里拿出给了致生准备的奠仪,分了裴河宴一半:「我把你的那一份也准备了。」 裴河宴道了谢,接过来。 他全程没有一点意外,既不奇怪现在禁止焚烧香烛元宝,为什么她还带了这么多易燃的纸质物品,就连道谢也是出于表面上的客气,内心未起一点波澜。 了了纳闷归纳闷,但这种事不好直接好奇,否则就跟邀功讨赏似的,还有当着人面下脸子的嫌疑。 不过礼数这事,裴河宴不懂也不奇怪。他的生活里除了佛雕还是佛雕,身边有交集的人,不是都来巴结他的,就是他的师兄师侄,压根用不着他去钻营人情与交际。 做人做到这份上,相当成功了。 墓园门口,搭了一个临时的营帐。穿着工作服的护林员在门口围出了一条安检通道,凡入内都得检查一下有没有随身携带火种,并叮嘱不许焚烧明烛。 相比外围的临检,墓园里头要严谨得多,每级台阶上都站了一个看守的护林员,时刻盯梢。 这个公墓的风气,相比其他墓园要和谐不少。 香烛元宝都是可以带入园内,供在墓前的。今晚,守墓人会全部收起,放到后山的焚炉里一併烧给先人。所以,来扫墓的家属不会顶风作案,非要一表孝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刚踏入墓园,裴河宴便让了了稍等。 他走到岗亭,站了没片刻,守墓的老先生便拎着一瓶酒,和一捧鲜花走出来交给他。两人似乎还颇有交情,交谈了几句才离开。 守墓的老先生叫山神,墓园平日里的看护和清扫都是他的工作。 了了虽然认识他,但从未和他说过话。今天这么一瞧,裴河宴好像比她还要熟悉这里。 等他走回来,了了刚想问,他先用眼神制止了她:「有什么都等回去再说。」 两人拾阶而上,穿过一座座墓碑,走到了致生的墓前。 今天天气很好,昨夜被雨浇湿的地面只经过一个早上便被太阳晒干了。 了了蹲下身,清了清墓碑前的小草。 杂草并不多,守墓人时常会清扫,一年到头,也就清明前会故意留一茬让来扫墓的后人亲自扫碑。只不过春天万物復甦,不少野草有地就长,压根不看是在谁的坟头,所以才显得略为潦乱。 清完墓碑,了了把带来的奠仪压在墓前:「爸爸,你看谁来看你了。」 裴河宴凝视着墓碑上了致生的遗照良久,也不在乎地面是否干净,在墓前的空地上单膝跪下,把花轻轻的靠在了石碑上。 他开了酒瓶,在墓前洒了一半,随即将杯口倒斟,就着崎岖锋利的瓶口陪着把那一口酒抿尽。 了了刚想阻止,见他已经喝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裴河宴什么都没说,做完这些他往后退了退,给了了留出空间和了致生小叙。 「清明不让烧纸,你是知道的,你先过过眼瘾,晚上山神老先生就会把东西给你烧过去。」了了从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信封,把照片一张张放到墓前。 「前两个月刚来看过你,这两个月我都在普宁寺画壁画,就没拍很多可以跟你分享的照片。」没什么太大含义,或者她早忘了为什么要拍的照片她就草草放下,有些还记得当时情景的,她就会先解说一遍。 比如,普宁寺茶室的那一天日落。又比如,优昙法界开放当日的重回岛。 甚至,她还跟汇报工作似的,事无巨细地总结了壁画工期进度,还美美的表扬了一下自己:「我现在不仅勤勉还努力,晚上收了工还回去举哑铃。下次再来看你,我估计可以用一根手指把石板举起来了。」 裴河宴就站在几步外,不用凝神听也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周围隐约有哭声传来,他找不到来处,却清晰的知道,站在他身旁的女孩不会再哭了。 第五十七章 了了没在墓园停留太久, 该说的话说完,她便转头看向了裴河宴。 两人甚至都没用语言交流,彼此一个眼神, 立刻心领神会。 他走到墓前, 鞠躬告别:「下回再来看您。」 死别和生离不同, 你没法在告别时得到任何回应。死去多年的人,也许早就成了路边的花草, 林中的鸟兽或是掠过你身边的风。 还活着的人,日復一日的思念,年復一年的惦记,有时候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孤执的灵魂。 起码,了了就是这样。 下山时,她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 闷声不吭的。 车快驶离墓园山脚时,她才出声让司机在路边等她一会。她下了车, 去便利店买了三杯即溶的奶茶, 让老闆用热水沖泡后, 帮忙送上车。 她的是香芋,司机的是巧克力,而裴河宴的是原味。 他刚想问, 为什么只有他是原味时,了了拿出一颗用彩色糖衣包裹的水果糖递给他:「你的。」 裴河宴从她手心捡起那颗水果糖。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种花里胡哨的糖果, 没想到长大了依然喜欢。 了了被他用目光笼住, 也跟着想起了在浮屠王塔第一次见面时, 她曾掏了几颗化得黏煳煳的奶糖让他给自己卜卦…… 小时候干的蠢事多了, 长大后难免社死。 她轻咬住吸管,喝了口奶茶, 最后看了眼山顶的墓园。 下山不过片刻,天色已经转暗。厚厚的云层互相牵扯,不过须臾,便将日头遮盖了大半。 「下午可能会有雨。」裴河宴收起那颗水果糖,握着奶茶喝了一口。早上的咖啡是苦的,而这杯奶茶又太甜了。 了了从车窗外收回视线时,刚好看见他蹙着眉,一副无法理解奶茶口味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我爸请你喝的。」 裴河宴险些呛到。 「真的啊。」了了极尽真诚地回视他:「他给我转了一笔钱,让我看完他回去的路上随便找家店买些吃的,反正不能空手回。」 他怕他不争气的女儿,孤零零的回家会哭鼻子。 不过了致生显然是低估了了了的能耐,除去第一年,她是回回哭着下山的,第二年她便能憋住眼泪了。 不用她说,裴河宴也能猜到了致生这么做的用意。 「他替你想了很多。」 「嗯。」了了点头,「要不是我年纪还小,他可能都要替我规划如何养老了。」 裴河宴看了眼她,附和道:「那确实早了一点。」 了了忽然想起什么,轻拍了拍扶手,引裴河宴看过来:「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些特别,逢清明、中元和寒衣节,特容易招灵。去年祭祖,她没能回家,过了没几日就头疼低烧,身体不适。家中长辈一瞧,说是老先生想念孙女,眼巴巴地跨越了千里去看望她。后来放了河灯,把人送走,她就跟着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说着说着,她满眼嚮往:「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特殊能力就好了,否则老了想我了我都不知道。」 「他无念无挂才是最好。」裴河宴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但也许,她需要的也不是宽慰,而是一个与她与了致生都有联繫的人,可以同她聊聊了致生。 了了想了想,嘀咕道:「也是。」 万一老了哪天託梦给她,说家里发大水了,或哪里四面漏风,她还得找山神去瞧瞧墓地。麻烦还是其次,老了不安宁她才心疼。 想到山神…… 了了狐疑地打量了裴河宴两眼:「山神老先生性格孤僻,不仅话少还古板。平时就算是主动找他搭话他都不一定搭理你,我算是往墓园跑得勤的,就这样也没和他说过话。你们认识吗?」 「认识。」瞒不住的事他向来承认得很干脆:「觉悟收的关门弟子叫了尽,山神老先生是了尽的父亲。」 原来如此。 可他对墓园的熟悉程度看着不像是只与了尽有交情的样子,难不成他们这些佛门弟子,闲着没事就坐一起闲聊家常? 这事虽然听着有些不合理,可要是小师父知道了致生就在这个墓园里,特意提前找了尽询问了一些事宜,好像也正常…… 她疑惑重重,想追问,可又觉得这样很冒犯。更怕被他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以后不好再提。正纠结的眉心都快打结时,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裴河宴,轻哂了一声,说:「算了,你就问吧。」 这句「算了」,听上去更像是他的无奈妥协。 了了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他既然松了口,她就也没再客气,一股脑抛出了一堆问题。 裴河宴等她问完,才不疾不徐地从头说起:「了先生在这落葬又不是什么秘密,我那年来京栖参加丧礼时就知道了。公事紧张,我就没去送了先生出殡,问了墓园,后来亲自去了一趟送些奠仪,才知道守墓的人是山神老先生。」 「你去过?」这个回答显然不在了了的任何一种猜测里,她惊讶到只会愣愣的看着他,没法想像他是何时又是何种心情去看的这位老朋友。 「只去过那一次,这是第二次。」他坦荡告知。 他对了致生虽有相惜之情,但到底算不上有多深厚。说他凉薄也好,自我也罢,他敬佩了致生在学术钻研上的执着与热情,也尊敬他为人师表的赤诚与品行,而他对了了的无私与温情,更是令他感念颇深。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了了一个人的分量。 毕竟,裴河宴与了致生来往的因果和动机,全关于她。 裴河宴不藏着掖着,了了一时反而不知要说些什么。她嘴唇懦了懦:「那……奠仪会集中处理,你又怎么知道的?」 除了清明或者祭祖这类大型且人员集中的祭祀活动,平日里人少时,山神是允许进香点蜡烛的。就算要烧千岁或者纸钱元宝,他也会给一个小炉子和风罩,在不远处守着。 了了也是第二年清明时才知道后山有一片空地,特意浇筑了个焚烧炉消化奠仪。 裴河宴只去过一次,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委託山神逢节祭祖时,都帮我捎一份心意给了先生。」他转了转手中的奶茶,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可仅作为朋友,他做的这些已经很多很多了。 了了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对他的那些揣测简直有些该死,她哪来的立场去责问他,为什么避而不见,为什么不如从前? 他明明,一直都是那个小师父啊。 这一刻,她不知是替他觉得委屈,还是为自己的无知无觉感到不安和后悔,她心口有些酸,有一种类似难过可又比难过更复杂的情绪,堵在心口。 而他在眼前,她又不想将这份心绪外放得太明显,极力控制着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我想……替爸爸谢谢你。」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想再接下去说时,他似乎刚回过神,接话道:「会有机会的。」 裴河宴是想起了第一年,山神给他打电话。他特意委託山神的这件事,被老先生看的很重。 了尽是觉悟在南烟江里救回来的,这孩子之前走错了路,也算是死过一回。山神老来得子,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几乎束手无策。 他不知道了尽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被逼到绝路跳了江。 直到觉悟把孩子拉了回来,他才知道了尽这些年都经歷了些什么。他感激觉悟给了尽再生的机缘,也感谢梵音寺愿意给了尽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难得遇到他有事相求,老先生尽心尽力,生怕做得不够。 他时常关照了致生的墓茔,自然对经常去墓园的了了也有印象。 知道她是他故人的女儿,所以格外看顾。只是这些,了了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她待得太晚,山中大雨,他忧心忡忡给裴河宴打了电话。彼时,他已经在优昙,这里的天空也在下雨。 钢筋龙骨的框架外,是暗沉到犹如黑夜的傍晚。 天际隐隐有雷声响动,原本细绸的雨势变大,真如一张细密的网,网罗住了此间的天地。 他既无能为力,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只让山神给她拿了把伞,如果天色太晚,就麻烦老先生送她下山。 挂了电话的半小时后,山神特意给他报了个平安:「那姑娘被她的朋友接走了,我准备的伞啊雨衣啊都没用上。不过我瞧她淋了不少雨,不及时驱寒,估计要大病一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裴河宴很久没见过了了,对她的近况也是一无所知。只是山神提到朋友,他就想起了楼峋。 这和他当初预想的一样。 她在绚烂多彩的世界里充满生机的生活着,身边会有二三好友,虽失去了至亲,可不受桎梏的日子,自由自在。 按正常轨迹,她会顺利的毕业,按部就班的工作。然后恋爱,结婚,,安安稳稳的品尝着这人生的喜乐百味。 而楼峋出现的时机,刚好在她预设的人生轨道之中。 裴河宴几乎,已经看见了她的未来。 他握着手机,看着法界外的雨,沉默着,不知该怎么结束这通电话。 从天际斩落的那道惊雷如坠入尘世的游龙,撕裂结界般,叱咤而下,将他倒映在落地窗上的面容照得格外清晰。 他惊惧于自己的脸上竟会出现类似于不舍和摧毁的慾念,指腹用力之下,他腕间紫檀念珠的线绳崩裂,念珠珠珠落地,砸落在地面上,似一场雨一般,纷乱溅出,散落各处。 山神还不知他那端发生了什么,仍絮絮说道:「……她每回来每回哭,一年多了。」 「她会不哭的。」总有一天。 挂断电话后,他蹲下身,将崩落的念珠,一颗颗捡回手心。 就如同在整理自己一般。 第五十八章 车快下南烟江高速时, 天空下起了雨。 车辆如同一头扎进了雨雾中,激得雨花四溅,噼啪作响。 车窗上布满了疾行的雨痕, 整个世界像是一个潮湿的水晶球, 到处瀰漫着水汽。 前方的高速出口已经堵满了车, 闸道内侧至三公里外,停着各色打着双闪排队出站的车辆。 缓慢通行的等待中, 了无发来信息,询问了了到哪了。 了了打字回他:南烟江的高速收费站。 了无:那很快了!路上还顺利吗? 了了看了眼前方一片鲜红的剎车灯:有点堵车。 了无:正常,尤其今天还下雨了。 他打完这句话,还拍了一张寺庙里的实时客流图发给了了:现在香客很多,上山也堵,你和小师叔在山下素斋吃过饭再上来吧。食斋的炒菜师叔锅铲都抡冒烟了, 外头还有一堆施主没吃上饭呢。 这么多人? 了了纳罕的点开图,仔细地看了一遍。 梵音寺能位列佛教着名道场, 寺中香火自然鼎盛。 从入口的门神殿到后进的两阁偏殿, 香客络绎不绝, 不是在跪拜叩礼,就是在添烛点香。拥拥攘攘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可能是嫌打字沟通的效率太低, 了无片刻没收到了了的消息,便直接打了电话:「小师兄, 你和小师叔还在高速出口堵着吗?」 「嗯。」了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裴河宴, 接话道:「估计还要十来分钟才能下高速。」 「哦, 那不急。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山门外也堵,你让小师叔带你们走后门, 直接去客院吧。我今天特意在客院当值,你们到了我和了拙去接你。」他兴高采烈,跟朋友要来家中做客似的,无不体贴道:「你的房间我一早就跟了拙收拾好了,和小师叔一个院子,就隔一道篱笆墙。」 「这合适吗?」了了问。 「有什么不合适?」了无不解:「我们师兄弟就是和师父一起住同一个院子的。」 了了听到这,忽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酒店那一晚,了无是不是没有订错房间?他一开始订的就是标间吧? 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了了打了个冷颤,赶紧将这个念头驱出脑海。 「是了无吗?」裴河宴问。 封闭的车厢太过安静,电话里的说话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晰,但熟稔的声音和语气,仍是令他一下就猜出了是谁。 了了点了点头,十分干脆的把手机递了过去。 裴河宴原本只是顺口一问,见她跟丢烫手山芋似的,这才接了过来。 了无并不知道电话已经易主,仍在那叽叽喳喳:「小师叔的院子风景可好了,推开窗就是云海……」 裴河宴打断他:「你刚才都和了了说了什么?再跟我交代一遍。」 了无:「……啊?」 和跟了了打电话时的长篇大论不同,了无言简意骇,事情一说完立刻就挂了电话。 裴河宴把手机递迴去时,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不知道他们是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你当客房,不过也就两晚……」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你介意吗?」 没等了了回答,他又替了无解释了一番:「我住的那个院子离僧房和客院都有些距离,一般没人会来打扰,比较清静。这几日清明假期,客院挂单的僧众和香客比较多,你住那未必方便。了无应该是考虑到这些,才将你安排在我那。」 他分析过利弊,了了自然也听出了这样的安排最好,哪还会不识趣:「我平时睡得比较晚,这两天可能得打扰你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裴河宴微微颔首,低声回:「不打扰。」 车辆缓缓移动,顺利通过收费站,往梵音寺驶去。 正如了无所说,从清早开始,梵音寺山门外的停车场就已爆满。等待入场的车辆从出入口一路排至山脚,堵了近两公里远。 上面的车下不来,下面的车上不去。满山的车鸣和人声吵嚷,如闹市一般,将这佛门净地的清静毁得一干二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裴河宴带着了了和司机在山脚下的素斋吃过午饭,才继续上山。 下午的客流量稍微少了一些,到半山腰的分叉路口时,裴河宴给司机指了条近道,可以直通客院。 错开了车流拥挤的山道后,车速瞬间提升了不少。 没过多久,可同时交汇对向车辆的道路骤然变窄。车道两侧,竹林倾轧,将窄坡上的石板路遮得密密实实。 靠近崖石的那侧,塔碑一座接着一座,如同肃然沉默的士兵列队相迎,延绵了近数公里。 了了趴着车窗望去,塔碑的塔顶形似优昙,重檐斗拱,和浮屠王塔的塔尖如出一辙。 她转头,似求证一般望向裴河宴。虽什么都没说,他却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点头,确认她心中所想:「梵音寺此前,就是大慈恩寺。」他看向了了那侧的窗外:「这条古道,才是最初的迎宾道。走过这条路,会有两条分支,一条通往梵音寺正门,一条通往客院。」 南烟江很早以前有个别名叫龙蟠,虎踞龙蟠的龙蟠。叫这名呢,是因为在古代,南烟江紧邻着皇朝古都,是王侯将相避暑玩乐的胜地。 大慈恩寺作为皇家寺院,接待的,来往的俱是皇亲国戚或朝中大臣,自然得有一条隐蔽又掩人耳目的出入口。后王权没落,社会动盪,大慈恩寺也得高僧法谕,更名为梵音寺,自此避世而居。 而有关两者的资料,即使在网上,也是寥寥无几。是以,了了从未将梵音寺和大慈恩寺对上号过。 直到今天,她看到塔碑,联想到拂宴法师曾在楼廊驻足听法,这才将两者联繫到了一起。 年少有过波澜的心境在此刻又重新掀起了涟漪,了了远远看着山顶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宝塔塔尖,越发期待这次的梵音之行。 客院前,了无已经支着一张板凳,坐在门口,左右眺望。 车从绿荫后驶来,在桥头的空地上停下。 他站起身,踮起脚望。 刚瞥见了了的身影,他便回头冲着门后嚷了一声:「小师兄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院内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骤起,一颗颗锃亮的滷蛋叠罗汉似的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了无撑着伞,小跑着去接了了。 还下着雨,雨势没了刚才那么滂沱,只细细地往下飘着雨丝。 客院门口因有连丛遮天的树木遮蔽,雨丝未来得及从树顶落下,便被牢牢阻隔在茂密的树冠之外。 了无将雨伞遮到了了头顶,并顺手接过了她的行李箱提在手中。他看见了了,就笑得很是开心,平日里熠熠生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小师兄,你可算来了。」 失去地位的裴河宴,站在两人身后,清了清嗓子:「只有一把伞,还是进去聊吧。」 了无像是刚看见他一样,往上抬了抬伞柄,从伞沿下瞄了他一眼:「小师叔。」 打完招唿,他又对了了嘘寒问暖:「坐了几小时的车,怪累的吧。今天天气又不好,不下雨的话还能提早个半小时……」他絮絮叨叨的,跟个老妈子似的。 这欢迎的待遇和以往真是天差地别。 裴河宴面无表情地等两人寒暄了片刻,听远处风声起,他抬眼看了看树冠,趁山风未到,他伸手接过伞柄握在掌心,拿着行李的另一只手顺势将包带挂在了了无的手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了无还未反应过来,不仅伞已经被裴河宴拿走,还双手拎满了行李。 「走吧。」裴河宴虚揽了一下了了的肩背,带着她往前走去。 了了被他挟着走了两步,仰头看他。 就在此时,簌簌风声起,满枝树叶被风拂动叶片,抖擞着将雨水全部往地面洒落。伞面上噼里啪啦的,跟有人从天上倒了一盆冷水下来似的。 裴河宴往下压了压伞面,将她从头顶到肩臂遮挡得严严实实。 忽然变暗的光线里,他似回头看了眼被冰凉的雨水淋得上蹿下跳的了无,勾了勾唇。夙红的伞柄,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映衬得清冷涅白。 这样有别于往日萧疏岑寂的生动,看得了了唿吸一窒,生怕吐纳重了会惊扰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一直都知道小师父长得好看,那是一种骨相捏合到极致的清俊,每一处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可这般故意捉弄人时的顽劣,亦正亦邪,竟勾得她想再多看两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河宴低下头,看向她:「可有淋到?」说话间,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四下看了看。 「小师叔!」远处吱哇乱叫的了无惊醒了了了,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淋到。」 裴河宴抬起伞,收回视线,瞥向躲在门缝里掩嘴偷笑的滷蛋们:「好像该正一正寺里的风气了。」 他声音压得太低,了了没听清,刚想问时,客院的大门打开,门后的小沙弥一闹而散,只留下了拙目含警告地看着他们轰跑离去。 他理了理僧袍,没打伞,就这么迎了出来。 了了与了拙不过几面之缘,不像和了无这般熟悉。他话少,人也总是崩着劲,一板一眼,恪守条规,看着不是很好打交道。 了了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紧张。 了拙走到两人跟前,先称唿小师叔,随后才对了了笑了笑:「欢迎小师兄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这句话,了了压根接不来。她求助般,看向裴河宴。 后者不慌不忙,带着她在伞下往客院走去:「你既然跟我撇不清,那就受着吧。」 第五十九章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了无、了拙和了尽的法号全是觉悟按着她的名字取的, 她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撇不清自己的干系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对她而言,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关系户嘛, 到哪都有人礼让三分,她又有什么好撇清的?不就是被人叫小师兄么, 她大大方方的答应了就好。 了无追上来时,已和落汤鸡没什么两样。 雨水顺着他光熘熘的脑袋滴落在僧袍上,灰色的素衣东一片西一块的,全是洇湿的水渍。 他敢怒不敢言,气鼓鼓地把行李往迴廊下一放:「我回去换身衣服。」 裴河宴正收了伞,看也没看地上的行李一眼,对了了说:「我要先去趟方丈院,了拙会带你去客房安顿。下午就先休息一会吧,壁画等我明早再带你过去看。」 「好。」了了点点头,拎起自己的行李箱。 舟车劳顿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 今日不宜勉强,还是好好休息为上。 裴河宴目送着了拙领她离开, 这才转身, 向角门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裴河宴居住的院落距离客院有些距离, 了了跟着了拙走过了两个迴廊,又登了两趟山阶,眼看着离寺庙越来越远时, 穿过一道爬满了蔷薇花藤的木门, 终于看到了隔着一座石桥的院落。 院子错落在山间, 被树林掩映, 长长的白玉台阶像道登天梯一样,一路延伸至山顶。 了了看着林间那隐隐绰绰不知尽头的阶梯,眼都黑了:「这么远的吗?」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她宁愿住的不方便一些,总比这两天要来来回回的这么辛苦自己强啊。 她今天一天爬得楼梯已经比得上她一个月的运动量了。 「难怪你们梵音寺的和尚看着都身量轻轻的,敢情是每天的运动量都大得离谱啊。」 了拙见了了满脸崩溃,轻声安慰道:「也不远,咬咬牙就上去了。」 他给了了指了指台阶上的那道山门:「我们只需要走一半,从山门进去就是小师叔的院子了。」 为了给她指路,了拙停了下来。 了了趁机休息了一会,她眯着眼张望远处的山顶:「那上面是什么地方?」 「山顶是一浮阁的旧址,是昭和公主在寺中清修时留居的寝殿。」 了了小时,将拂宴法师和昭和公主的故事当作闲谈来听,并未入心。如今站在这里,仰望着深入云端的宫殿,却莫名有些愁惘。 铺在山阶上的白玉台阶,几经修缮仍是能看出破损残缺的痕迹。 岁月过去了这么久,曾经在这发生的故事也早已泛黄,沉入长河。 她仿佛能感知到一股极具拉扯的宿命感,正迴荡在这山间。 了拙见她休息得差不多了,出声提醒道:「小师兄要不把行李箱给我,这样能轻松一些。」 了了回过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了拙这身板,瞧着还没她健壮。 她深深地嘆了口气:「你看着还没我大,你几岁了?」 「刚过二十。」 了了倒吸了一口气:「毕业了吗?」 了拙提袍,放慢了脚步陪了了一同爬台阶:「去年就毕业了。」 「去年?」了了更意外了:「十九岁,毕业?」 了拙见她一副想问又怕刺伤他的纠结表情,笑了笑:「小师兄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不了解也很正常。我们师兄弟读的都是佛学院,不同的佛学院学制不同,不好统一而论。我不太聪明,所以读完两年就毕业了。」 「也有师兄弟还在读的,了尽师弟就是二十三岁时重新入学,到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刚好读了三年。他比较聪慧,打算读完本科再继续考研,可能还得念上个四五年吧。」 了了之前就听说过现在想当和尚还得本科毕业,佛学院更是年年爆满,在招生上抢手的完全不用愁。 「梵音寺的僧人是必须得去佛学院上学吗?有没有读到一半,发现自己不适合当和尚,半路还俗的?」 了拙认真地想了想:「倒不是必须去上学,像了无师兄,他明显不是个念书的料子。师父便经常让小师叔教导他,也没强求他一定要去佛学院。至于半路还俗的……」 他摇了摇头:「有是有的,但不是因为读到一半发现自己不合适。一般都是家中牵绊较深,不得不还。」 他甚至还用裴河宴举了个例子:「院里的方丈收弟子都很慎重,想留下来,甚至要几经考验,就连小师叔也不例外。小师叔的佛缘很深,过云方丈曾说像小师叔这样相貌庄严的,不止修了一世,而是修了多世。 根骨俱佳,才能法相庄严。但不知为什么,过云方丈始终没允许小师叔出家,只让他在寺内修行,当一个外门弟子。所以也不是人人都能当佛门弟子的,也得看合不合适,有没有缘分。」 这件事,了了倒是比了拙多知道那么一星半点。 裴河宴的师父说他业力未清,即便与佛门有缘,也不能坠入空门。她翻译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你还有债没还完,得先还债。 说得这么玄虚,不还是一句话的事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两人说着话,注意力一分散,原本高不可攀的山门一下便爬到了。 了了放下行李箱,就开始大喘气。 了拙实在看不过眼,帮她拎起行李放到了房门外:「小师兄其实不必跟我客气的,师父为了磨练我的体格,经常让我去后山挑水。拎个行李对小僧来说,轻轻松松。」 他说完,用方才了了打量他时的眼神,也将了了打量了一遍:「小师兄平日里应该挺缺乏锻鍊的,身体素质着实欠佳。」 了了忙着喘气,全身上下也就眼珠子还有余力翻个白眼。 不早说!亏她还想着体恤小孩呢,合着是自己把自己当猴耍了。 裴河宴刚从方丈院离开不久,就碰到了前来守株待兔的觉悟。 他背着手,站在石桥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回来了?」 打那晚裴河宴说要带了了回一趟梵音寺看看壁画真迹起,觉悟就一直保持着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颇让人无所适从。 「我听了无说,你们先去了一趟京栖啊?」觉悟笑眯眯的:「又去送奠仪啊?」 裴河宴懒得搭理他,越过他,上了石阶。 觉悟话还没说完,自然不会放他离开,转身跟了上去:「了无最近满院的打听是谁经手了先生的往生牌,这事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估计在机场,了无和了了嘀咕的就是这件事。 裴河宴皱了皱眉,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觉悟:「就为了跟我说这个事?」 「那倒不是。」觉悟理了理袖袍:「我是来提醒你,低调一些。了了是女弟子,虽然寺里接待女客,但你辈分在这,寺里的小和尚都以你马首是瞻,你可别带坏了我的徒子徒孙。」 这大义凛然的话从觉悟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违和:「是哪个方丈让你转达我的吧?」 觉悟笑了笑,没否认:「也怪了无,办事总是顾头不顾尾的,平白多事。」 裴河宴没往心里去:「跟了无没关系,应该是因为壁画。」 并不是所有的佛僧都无欲无求,看淡世事。人只要还在唿吸,便有自己的思考和立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觉悟也是想提醒他这点,才抽空来见他一面。 「也不是什么大事。」觉悟放慢了脚步,「这两日事多,我没空招待了了,你帮我给她带声好,下次重回岛再见。」 裴河宴答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叫住觉悟:「见面礼可以准备了,别想赖。」 觉悟:「……」 早知道就不走这一趟了。 雨天的天色暗得很早,山林啸啸有声,不过片刻,就沉入了黑夜。 了了跟了拙、了无在大斋堂吃过晚饭回来,经过裴河宴的廊下时,见他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 她出门前,还去敲过房门,那会他还没有回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问问小师父吃饭了没有……下一秒,虚掩着的房门打开,裴河宴站在门口,猝不及防地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换了身素色的裟衣,宽大的袖子被风一吹,露出了垂在手腕上凌乱堆叠的念珠。 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突然的四目相对,令了了愣了一瞬,才找回声音:「你要出去吗?」 「现在不用了。」裴河宴松开门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自己回来的?」 了了回头看了眼山门,过去了这么一会,已经看不见了拙和了无的身影了:「他们把我送回来的。」 裴河宴微微颔首,低声道:「他们还算懂事。」 临崖处无遮无挡,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贴着了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吹的她浑身寂冷。 她哆嗦了一下,将被风吹乱的髮丝勾回耳后,刚准备回屋,用手机链挂在腕上的手机,屏幕骤亮,紧接着,铃声响起,一声催促着一声。 裴河宴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可目光却在掠过她的手机屏幕时,忽然停住了。 了了一时不明所以……他刚才不是都要关门了吗,她还想回房间接电话。 难不成是还有事要交代? 她抬起眼,看着他,无声的询问。 手机已经被她从手腕上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铃声响过一轮,十分顽固地开始循坏第二次。 裴河宴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接电话。 见状,了了默认他是还有事要说,只能先接起电话,按下接通键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她松了口气,下意识转过身,背对着裴河宴:「楼峋?」 作者有话说: 楼峋:合着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第六十章 墓园的山道上, 已没几辆车了。 除楼峋以外,便只停了一辆售卖仿真花的面包车。热闹散尽,老闆也收起摊子, 打开后备厢清算盘点。 纸箱拆折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 尤为刺耳。 楼峋降下车窗,将指尖焚了半截的菸灰点落在窗外。 响了许久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了了的声音透过车载音响,在车厢内响起:「楼峋?」 他侧目,瞥了眼显示屏:「是我。」 「怎么了?」她问。 楼峋前不久刚给她打过电话,按理说,短期内他们不会再联繫。 楼峋问:「你回京栖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他这话听着像是询问,可那语气却莫名有种质问的味道。 了了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在南烟江。」 以前她从一座城市换到另一座城市,会主动汇报位置是出于自己孤身一人确实需要有人知晓行踪的考虑。 否则,她就是失踪个十天半个月也无人知晓。 若是情况再糟糕一些,她遇险了没人报案,被抛尸荒野无人殓尸,不出一周她就面目全非了。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 她就浑身不自在。 她可以接受死亡,但万万接受不了自己死得这么难看。 这趟回京栖, 本就是路过, 行程都没超过半天。况且, 来梵音寺是公事,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在这种小事上, 她不想表现的那么强势或计较。 她猜想, 楼峋应该是去了墓园帮她看望了致生。 前不久他就问起过她清明是否回来, 虽然没有约定好, 不过依他面面俱到的性格,肯定是抽空替她走了一趟。 结果,到了墓园却发现了致生的墓碑前摆着她送来的奠仪,而他却一无所知。 想想好像……确实会有点脾气。 了了越想越心软,也不好意思倔着声了,言简意骇的把事简单的交代了一遍。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里,便是楼峋说了些什么,她立刻软着声在哄,一字不漏,毫无隐瞒。 楼峋对了了而言是特殊的,这毋庸置疑。 几年前,他就看出来了。 他抱臂倚着门,像是丝毫不知什么叫避嫌,就这么敞亮地听她打电话。 了了余光瞥见,越发觉得尴尬。现在就特别像,单独会议时家属查岗,不依不饶,她又必须尽快安抚,平息对方的火气……于是只能在领导的死亡凝视下,低声下气。 被看穿家庭地位低这都不算事,主要是这种沟通姿态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进而产生误解,上升到人品问题。 除此之外,她莫名的还有一种被捉姦在床的心虚感……明明是正经朋友,她虚什么虚啊! 好不容易说明白了,了了撂下一句「我这还有事,晚点再联繫」后,这才顺利挂断了电话。 她长长吐了口气,刚才还觉得被风吹着冷,现在燥火烧得她耳根通红,只嘆山风还不够凉爽,无法解热。 了了收起手机,转身看向裴河宴,尴尬地笑了笑:「朋友的电话。」 裴河宴却看着她,问:「什么朋友还要报备行程?」 他似乎没有玩笑的意思,那双眼笼在沉沉的夜色中,像是有光华流转,眼眸中的明亮如同锁住她咽喉的锁镣,逼得她不得不正视。 「我……我爸的学生。」了了磕绊了一声,抬眼看着他,轻声说:「老了弥留之际,他帮了我许多,包括后来筹备丧仪。我妈在国外待了很久,刚回来很多事情都不如他上手。可能是可怜我一个人吧,在这之后他也对我时常关照。」 裴河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听着确实很善良。」 他难得失了平和,不想再问。 正欲结束这个话题时,了了又回了一句:「他问我行程,和我隔三岔五的联络,是为了确认我还活着。」 了了很难和他解释,了致生去世后她是怎么在黑暗中走过一程又一程的。 她没了致生这么执着,有热爱的,有想追求的,还有要守护的。 生活对她而言,就是睁眼又闭眼后重复的一天。 她每年的锚点,是把自己的亲眼所见也带给了致生看看。 这个过程中,她也许会有满足,会有感悟,可内心无边无际的寂寥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被淋湿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在笑,似乎对生命早没了敬畏。她不在乎是不是还活着,也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去。既没有很热爱这个世界,但也没有随意浪费生命。 只是就这么活着而已。 裴河宴久违的,再一次感到了心疼。 他知道,这不是她内心的选择,只是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太空旷了,而她太孤单。 壁画支撑着她往前走,可她早已千疮百孔,只等着力竭的那一天停下来,找一个对她而言相对安全的角落,蜗居残生。 难怪她那么想找到他……可他却一直都选错了。 「会好起来的。」裴河宴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会一直这样辛苦。 她的髮丝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样柔软,他揉了揉,低眸看她:「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延生牌位。」 他垂眸时,目光柔软又慈悲,像极了了了临摹了千遍万遍的佛的凝视。 怎么办,她忽然心生妄念,想打碎他的宁和,将他从神坛拉下。 他不该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渴望,把他留在身边。 哪怕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也想将他留在身边,就这么陪着她就好。 梵音寺下午五点闭寺,闭寺后,就没有香客再留在寺中。 尤其天黑后,僧人们都回了禅室做晚课,寺庙里除了巡逻打板的巡值僧人,便再也没有人员走动。 往生牌和延生牌都供在地藏殿,殿中又分出往生堂和延生堂,将二者做了区别。 夜深人静,地藏殿内燃了香烛,烛光将屋内照得一明二净。 裴河宴领着了了先进了往生堂,堂内密密麻麻供着的全是明黄色的往生莲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他给了了指了了致生的莲位位置后,又从一旁的箱柜中取出三支清香,借了烛火点燃,递给她。 了了供过香后,在莲位前站了片刻。 与面对着墓碑不同,往生莲位并不会让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了致生。 也许是殿内的烛光太过晃曳,她像是透过这个牌位看到了一张张往生的入场券。 老了这辈子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没做过恶事,也不曾亏心。该弥补的,该轮偿的,他也都做得很好。 除了爱情没有圆满,他这一生已经比很多人都过得好了。但有了这尊往生莲位,佛事的功德场场回向,积少成多,待往世他应该能比这一生要更少些遗憾吧。 起码,别再生病了。健健康康的,活到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裴河宴像是猜到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低念了一句佛号,说:「往生一定无病无灾,寿福双全。」 是。了了心中跟着默念:往生一定无病无灾,寿福双全。 她在往生堂没待太久,便跟着裴河宴去了延生堂。她还没试过,人活着,却要亲眼看到自己的牌位是什么感觉。 延生堂在偏殿不远,和往生堂的布局类似,檯面上全是正红色的延生牌位。 她的名字比较特别,即使是在如山如海的牌位中,也清晰可循。奇异的是,她看着自己并没有注视着了致生时,奠怀与想念的那种感觉。反而像是她借了个躯壳,留在人间,回望着自己一般,轻飘飘的。 了了凝视了许久,以往那些令她摸不着头脑的噩梦,像是忽然有了来处。 她皱了皱眉,压下心头这丝略带诡异的想法,转身看向裴河宴:「牌位的事,多谢你。」 裴河宴回望了她两眼,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活得热烈且有意义,有些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活着的奥义,可即便日復一日,到终老时,总会看清自己这一生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又最在乎什么。」 他收回视线,远远的看向了了了的延生牌:「延生牌位能替你多积攒一些福报功德,让你多结善缘,少些灾厄,所求所愿皆有所得。」 他顿了顿,看着了了说:「我也是一直这么期望你的。」 供往生莲位和延生牌位都是举手之劳的事……要不是她查问,裴河宴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他也不会因为她有过死志,就苦口婆心的劝说。 现在的年轻人,稍有不顺,就满脑子的一死百了。他不能评判什么,因为连他也是得过且过。 只是如今的社会戾气太重,又把生命看得太轻,真的面对鲜活的生命逝去,他空余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但这样的事,他不希望发生在了了身上。即便她如今看上去一切如常,可她话语中对自己的漠视,仍是令他觉得无法忍耐。所以他才改了主意,亲自带着她来了延生堂。 远处钟楼,钟声响起。 僧人的晚课结束,整个空寂的世界,像是忽然涌入了许多声音,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果然,不论是六根清净的僧人还是困于红尘的普通人,大家对放学下班都有一样的欢喜与雀跃。 了了虽然不明白裴河宴为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但在这样的热闹与喧嚷之间,她突然觉得,前路似乎有不少悬停的莹光正等着朝她飞来,她迎着光走,总是能走出深渊的吧? 回去的路上,台阶太多,山路难行,了了爬一会坡就得停下来歇一会。 她站的高了能够将寺庙内的殿宇都尽收眼底,她特意找了找下午来时的客院,满脸费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住在底下的院子里?每天这么爬山,你不累吗?」 这段路,裴河宴为了等她,停下来三五次。 闻言,他轻掸了掸袖口,将念珠拨得稀里哗啦响:「你要是想,我可以让了无连夜帮你搬下去。」 寺庙清晨三点打钟,巡逻的僧人会绕寺打上一周,确保全部吵醒后,钟楼的古钟敲响,一共三阵,阵阵惊野山林,那动静…… 自然是住得越远越好。 「那倒不必这么麻烦,我明天少回两趟房间就好了。」了瞭望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山门,长嘆了口气。 见她似乎是完全不知道寺庙清晨三点就要打钟的事,裴河宴刚皱起眉…… 一想起她在普宁寺住的也是离寺院有一段距离的民宿,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眼看着山门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先生墓前,说你练哑铃有多努力,是在诓他吧?」 了了深喘了两口气,即使狼狈,也难掩她现在一脸得意:「这话老了才不信呢,也就能诓诓你。」 裴河宴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怔了两秒…… 随即轻哂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善意提醒:「你那房间太久没人住,今晚记得开窗通风。」 第六十一章 裴河宴在了了的心目中, 地位十分崇高。印象中,他一向正派,虽不爱管闲事, 但有事求到他面前, 他总是心软宽和,有求必应。 所以, 当她凌晨三点被满寺院熘达的打钟声吵醒时,她差点以为是失火示警。 等她慌乱地爬起来,却见各房各院里如鱼汇流般走出不少正准备去上早课的和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了了虚惊一场,赶紧回屋补觉。刚眯着,钟楼的古钟又随之响起,钟声沉厚,似能涤盪一切虚空污泞一般,将她的灵台一扫而空。 与之一併消失的,还有她浓稠的睡意。 了了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幽怨地凝视着与她一墙之隔的裴河宴。 要是到了这时,她还猜不到这是他故意的, 她也就白活了这二十多年。 她磨了磨牙,愤愤地翻了个身, 把自己埋入被窝里。 清晨六点, 了无打着哈欠来叫了了去斋堂吃早饭。 师兄弟们刚做完早课, 已经在用餐了……要是去晚了,别说清粥小菜了, 连个馒头都捞不着。 他刚进院子迈上台阶, 还没走到了了的房间门口, 隔壁的房门打开, 裴河宴一身纱衣半掩,似乎是刚醒,匆匆叫住了他:「了无。」 了无双掌合十,鞠躬一礼:「小师叔。」 「别叫她了,她刚睡下没多久,让她再睡会吧。」裴河宴开了门,掩好纱衣走出来,看了眼隔壁门窗紧闭的客房,勾了勾唇:「你先回吧。」 了无见裴河宴在笑,还以为自己眼花,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裴河宴忍不住微微挑眉,询问道:「还有事?」 了无立刻摇头:「那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可走了没两步,他又怕小师叔在外头待了太久早忘了梵音寺的斋供时间,回头提醒道:「小师叔,过了六点半,斋堂就没早饭了。」 裴河宴懒得回答,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了了一觉睡到八点,还想翻身再睡时,嗅着飘来的红薯香,飢肠辘辘地爬了起来。 院子的山脚处,裴河宴刚从土堆里扒出烤好的红薯和鸡蛋放入竹筐,便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声。 了了披散着长发,从门后探出脑袋,边嗅边循着味看了过来。 裴河宴回头时,正好与她对视了个正着。 他拎起竹筐,给她瞧了瞧:「先去洗漱,出来刚好可以吃了。」 了了刚睡醒还有些懵,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也忘了先答应一声,掩上门就去了浴室。 等她收拾好再出来时,院子里已经摆上了茶盘,裴河宴坐在藤椅上,边喝茶边望着几乎快漫到了脚下的云雾。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日放晴,又是一早就出了太阳。 这种天气能看到的云海是最气势磅礴的。 了了在茶桌旁的空椅上坐下,浓郁的茶香和红薯的蜜香融在空气中,勾得她忍不住舔了舔唇。 梵音寺的素斋虽然好吃,但油少了些,她吃完没多久就饿了。尤其昨天,还爬了两趟山阶,饿得她睡前满脑子都想着鸡腿五花肉。 裴河宴见她一脸馋样,自然想起了她刚来浮屠王塔替他整理经书时,每天早上都吃的满嘴黄油肉松,却永远不记得擦干净嘴巴的样子。 他抬袖给她倒了杯清茶,看着她,笑道:「吃吧,给你烤的。」 一点甜头,她立刻忘了今天还要找他算帐的事,笑眯眯的抓起一个最大最肥的红薯:「那我就不客气了!」 了无昨天提醒过她,六点就要去斋堂吃早饭。为此,她还定了一个闹钟。 结果,不知是回笼觉睡得太沉,还是她听见了盲操取消,反正她是一点印象都没了。 本来,了了都已经做好准备饿着肚子到中午了。 不料,还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红薯。 这手艺,铁定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有些事,自己享了好处,心照不宣就行,没必要非得说到明面上。 她还在心中感动自己的善解人意时,听裴河宴说:「吃完我带你去看壁画,你就一天的时间,好好揣摩。」 了了点头,这是自然。 见她一杯水喝完,裴河宴又提壶给她倒了一杯,打商量道:「早上吃烤红薯的事,就别告诉了无了。」 话落,他在了了开口前,先一步拿话堵上了她的嘴:「这是小灶,有数了吗?」 晨雾还未散,山风卷着云雾,瀰漫在朱墙碧瓦间,衬得这座小院跟世外之境似的,美不胜收。 她一口蜜薯还含在嘴里,看他一副生怕被了无计较上的小心与无奈,她掰着那块红薯,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不说。」 梵音寺作为传承了千年的古佛寺,可追溯的歷史与故事,源远流长。 也难怪寺里的方丈想将寺庙的起源与传承以壁画的形式展现在来梵音寺请香观览的香客面前……要是她能有这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她也画啊。 这就跟画家的毕生所愿是办一次个人画展,音乐家想办一场独奏音乐会的性质一样,对外广邀对自己感兴趣的信众前来做客。 也许「做客」这个词用在佛寺上并不合适…… 但佛家文化只有固定的信众才有耐心去了解冗长的歷史与种种典故。 可佛家的经典典故,是大众化的、可查阅的。并不是梵音寺自己的故事。 裴河宴将这些话说给了了听时,她很快就理解了。 就和古时候,许多壁画旨在记载与保留这份文化一样,梵音寺如今做的也是一种传承和保护。 并且,它自身就拥有年深岁久的渊博歷史,又何乐而不为呢? 梵音寺的前源壁画,名为《大慈恩寺》,就画在藏经阁塔楼前的画廊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壁画从人物到建筑,都具有极其浓厚的大雍时期风格。 即便了了已经知道这是了致生的画迹,可当她真的站在了这幅壁画面前,她最先感慨的还是整幅壁画带给她的惊艷与震盪。 其次,才是源自老了带给她的亲近与熟悉,仿佛能透过这幅壁画,看到曾经站在脚手架上专心致志绘画的了致生。 裴河宴见她看得专注,知道她此刻不愿受到打扰,自行离开,去了身后的藏经楼里。 了了只沉迷了片刻,就打起精神,开始工作。 她拿出测绘工具,将壁画尺寸重新做了测量。所有壁画的细节,她都拍照做了留存,方便后期誊画时可做参考。 除此之外,便需要研究颜料的用色与线条的造型。 许多画家临摹同一幅作品,仍旧能被认出绘画风格,就是源自一些小的细节。刚好,她对了致生的所有绘画习惯都十分熟悉。 否则,一天的时间哪够她用。 藏经阁平日里都有值日僧人打扫维护,阁楼内,窗明几净,几乎看不见灰尘。 裴河宴信步上楼,一路行至三楼。 梵音寺的藏经阁初建时就规模浩大,所以后来拂宴法师才能承接楼廊一半损毁的经书,与寺中僧人一併修復。 但至现今,藏书太多,藏经阁几经修缮仍是无法全部保存,干脆另闢一座藏经楼,供寺中僧人学习取用。 至于此座藏经阁,因藏书大多珍贵,除住持与寺中方丈外,便鲜少让人涉足。 他推开门,迈入殿中,目标明确地选了几本梵音寺的载史古籍走到窗边。 推开窗,远处是远山墨影,近处是重檐飞瓦与连成一片的佛殿庙宇。 他撑住窗沿,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画廊下,了了正半蹲着做测绘,测完的数据被她顺手记在手机里,动作干脆又麻利。 他收回视线,将窗钩勾入钩圈内固定。这才坐下,从桌肚里取了纸笔,翻录摘抄。 这一忙就忙到日头西沉。 他停笔揉腕,目光下意识去找了了时,画廊下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一个封好的工具包被放在樑柱角落。 他刚准备起身去找,耳尖忽动,立刻捕捉到了方才没有留意的动静。 他循声望去。 了了不知何时上来的,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倚着墙角盘膝而坐,轻悄地翻书。 夕阳的碎金洒在她毛绒绒的发顶,她低着头,眉眼都隐在光影的暗角里看不清晰。 身量虽比十三岁时长了不少,可盘坐在一起时,看着仍是小小的一只。 这一幕,像是瞬间将他拉回了南啻的浮屠王塔。 那样的岁月,那样的陪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察觉到他的注视,了了抬起头,看了过来。 原本被阳光勾勒得只剩一个轮廓的面容瞬间清晰起来,她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带了几分讨好与心虚:「我给你发信息了,你没回我。我看楼下门开着,就想上来找你。」 结果,她忙完了,他还没有。她又不敢凑得太近,怕打断了他,只能自己踱着步,寻上一本书打发时间。 见他不接话,了了的心虚又更虚了一些。 她刚才上来时就发觉不对了……一楼和二楼都还寻常,不过放了些佛教奠基,有许多她看着书名还能认出一些。 可一进到三楼,就跟步入了私人地盘一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连书架都古朴得像是搬了一整个名贵木质的博物馆进来,看得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进来就进来了,不必慌张。藏经阁虽不对外开放,但只要在梵音寺挂过牌,也是准许在本寺僧人的陪同下进入的。」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书,暗忖:她想在三楼找一本能看懂的书,还真挺不容易。 有他这句话,了了瞬间安心。她也是看阁楼内外都没有禁行标志,且小师父又在阁楼里,这才摸上来的。哪能想到,一个佛寺的藏经阁居然也可以如此奢靡华丽。 「上来了就好好看看吧,这里以前是拂宴法师特地开闢给昭和公主看书的场所。公主喜欢奢华,就逐渐将这一楼层装改了一番。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搬掉了一些贵重器物的模样。」 她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裴河宴反而不着急了。他慢条斯理的将书籍合起,又不紧不慢的把纸笔收好,只留下了自己抄录的一沓白纸放在桌面上。 了了满眼惊嘆:「难怪。」 她当时就觉得这风格十分熟悉,就像……像是在浮屠王塔时,裴河宴曾拿给她用的那盏银制的雕花烛台。 原来,这里还真是公主的手笔。 想到这,她不禁问道:「像上回烛台那样的公主遗物,小师父你为什么能随便取用?」 这是她每每回忆起那个烛台,都? 想追溯回到那夜让小了了问出口的问题。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藏经阁触发了这个关键词,她险些再没想起来。 「那你就没好奇过,为什么这么多寺庙,我却来了梵音寺吗?」裴河宴对她的迟钝也是感到无可奈何,但可能也是因为她的边界感…… 因为她从不涉深探问他的隐私,所以才会令他觉得相处舒适,且有想亲近之感吧。 了了眨了两下眼,没说话。 以她一直以来的脑补,裴河宴的身世就是六岁时被父母遗弃,丢在了梵音寺门口,令他成功的被过云大师捡了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至于别的,她还真的没想这么多。 「我祖上曾是昭和公主的家僕,梵音寺早年能避世隐居,也是因为我的家族暗中出力,才免受风波。」 裴河宴说完,又补充道:「我被留在梵音寺就是因为梵音寺曾受我家族供养,出于道义,也得帮着收容我这个弃子。」 了了目瞪口呆,她看着将这些话轻飘飘说出来的裴河宴,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可是……为什么要遗弃你啊?」 重男轻女这个理由在他身上也不适用啊。 况且,昭和公主的家僕,光是听这家世以及看裴河宴早年的用度,这么显赫的家庭却连一个孩子都养不起吗? 「我小时候有点怪异吧,而且,我是我母亲未婚前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生父不详。」 他说完,见了了满眼可怜的望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荒诞的身世,你就不怕我是编来哄你的?」 了了摇头:「哄就哄吧,如果是假的我反而好受一些。」 她还以为自己妈不疼爸早逝的也算惨了,结果……他不声不响的,背后却还有这么一段狗血的身世。 「那……你还能分到家产吗?」了了问。 裴河宴:「……」 他垂眸看着了了良久,到底没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脑袋:「掉钱眼里了?」 他看着了了就来气,将桌上抄录的译本递给她,转身关上窗,准备拂袖而去,以示抗议。 不料,山风忽撞。 风头从另一扇敞开的木窗捲入殿中,穿堂而过时,掀起两侧竹帘,发出簌簌轻响。 峰谷里,门窗轻撞的回声被涤盪的山风冲散了不少,但仍是惊起了殿檐上的鸟雀。 一时间,鸟雀扑翅,风铃作响,竹林像被一只大手拂过,风声呖呖。 裴河宴被风吹得迷了眼,刚瞌上双目躲避劲风,了了已从身后迈了上来,将他松开的那扇窗重新关上。 风声被阻隔在外,贴着窗缝尖啸嘶吼。 她有条不紊地落下窗栓,彻底的把木窗封了个严实。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了眼仍闭着眼的裴河宴,舔了舔唇,下了足够大的决心,才伸出手握住了他。 他的掌心很凉,手掌很薄,握着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触感下,略显清瘦的骨节分明。她手指颤了颤,差点没握稳。 裴河宴明显也是一怔,他微微偏过头,眼睛还睁不开,却莫名给了了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她反而因此自在了许多,牵都牵了,你能怎么样?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她嘴上却说:「你牵好我,我带你到椅子上坐下,把眼睛洗一洗。」 第六十二章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 点头默许。 他轻轻握紧了她的手:「东北角有个水池,那里有水。」 佛教里许多仪式或祝祷,起势就是净手, 所以干净的水源对弟子的修行十分重要。 有活水就引活水, 没有水源就挖井筑池,反正水潭子必不可少。 藏经阁的水池, 就是后世修缮时,另外接的,好方便住持与长老们抄经前焚香净手。 可唯独没想到,它有一天还得用来洗眼睛。 从窗口走到东北角,有一小段距离,中途还得绕开几个书架。 了了牵着他,走得分外小心。最后,也不知道是她紧张,还是彼此牵着手温度传导过热,她还出了些手汗。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手,往裤腿上蹭了蹭, 再重新牵住他。 「怎么了?」裴河宴问。 「我出汗了。」 裴河宴的掌心里有薄薄的茧子,触感温厚, 和她常年握笔留下的感觉不同。 不过……他们本来也不同。他手指修长, 光是手掌就比她大了不少, 虚虚一握就能将她的手整个拢入掌心中。 不像她,只是刚好够用而已。 裴河宴察觉她似乎在做对比,等她的注意力不在手上时, 才问:「对比出什么了?」 了了才不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 瞥了眼他掌心的手纹, 随口说道:「看你掌纹比较乱, 都说掌纹乱脾气不好,但你和老了好像都是例外。」 她把裴河宴牵到水池边,四处找了找:「这里好像没纸巾。」 「不用这个。」裴河宴用手触碰了一下洗手台,在了了到处找可以擦洗的绸布时,已经拧开了水龙头,用水沖洗眼周。 他眼里迷了沙尘,清洗眼部不过是为了避免二次受伤。 眼睛里的异物感仍是靠眼球活动才得以缓解。 他再睁开眼时,正对上了了专注的眼神。 她站在他身侧,微微弯着腰,眼神关切:「好点了吗?」 裴河宴再次闭了闭眼,有些想笑。 她现在表现得一本正经,就好像刚才牵着他又摸又捏的人不是她一样。 「没事了。」他又沖了一把脸,旋即,用手背随意地抹去了下巴上积攒的水珠,转身看她:「回吧,不然赶不上斋饭了。」 他整张脸都在往下滴着水,水珠从他的鼻樑下滚落,划过唇珠与下颌……令他那张平时看上去总是生人勿近的脸鲜活了不少。 尤其是嘴唇。 水珠划过时,像极了依附着绛色花瓣的冬霜在阳光下融化,逐渐变成剔透的露珠,被他抿入唇瓣之间。就犹如一出,香艷欲滴的初蕊图,冶艷馥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了了捨不得移开目光,眼神几乎的凝视着他。 前有女帝啻蛮痴迷无宴法师,后有昭和公主痴情高僧拂宴……若是他们都长成小师父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了。 搁谁谁受得了? 了了恍了一会神,好险没被发现。见他已经转身离开,小跑了几步才勉强跟上。 裴河宴重新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全部关好后,带着了了一起下楼:「明早十点就要出发,你自己定好闹钟。我让了无来接你,到时候山门处汇合。」 「你不和我一起吗?」明明就住在隔壁。 裴河宴回看她:「我明早要去方丈院里坐香聆训,不和你同路。」 话落,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是你想跟我一起?」 啊? 了了头大,这不好吧。 她正琢磨着怎么婉拒,抬头时见他唇角微勾,低头浅笑,摆明了是在戏弄她玩…… 顿时噎得眉心一撇,轻哼了一声,小跑着甩下他去画廊下拿回工具包。 裴河宴落后她几步迈出藏经阁的大门,远处的天色像是小宫娥打翻了烛台,在云海上倾倒了一片火焰,云霞如被烧燎的丝绸,如羽织般弥散至整片天空。 他想起了了在洗水池前看他的眼神,也似这炽焰般,燃烧不尽。 他驻足停留了许久,直到钟楼钟声响起,惊起鸟雀,他方才回神,转身握住门舌将大门关上。 落门锁时,裴河宴低头望了眼掌心,他的掌纹乱得和他的心一样,无从整理。 入夜后,了了早早躺上床,准备补觉。 寺里的僧人作息规律,起得早,睡得也早。最后一拨撞钟声结束,寺内的喧闹瞬间归于平静,只余夜风偶尔潇潇。 可今夜连风都颳得十分懒散,一阵疾一阵缓,连遮月的云都没能吹散。 了了躺了会,没睡着,又爬起来趴在墙角,仔细听了听隔壁的动静。 她和裴河宴并不是同时回来的,方才钟停后,她才听到关门声…… 旋即便是在屋内走动时的脚步声以及物品移动时发出的声响。 这会,似乎是睡下了,彻底安静。 了了轻嘆了口气,颇觉无趣地躺回床上,闭眼睡觉。 这两日,前一日舟车劳顿,后一日寺里打更,一直睡睡醒醒,休息了个稀碎。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本该好眠的夜晚,她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在月光拨开云雾照入室内时,终于潜入了意识深处。 了了昏昏沉沉了片刻,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一脚踏空,坠入了黑暗中。 她五感仍旧清晰,因此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里,还是不小心捲入了空间缝隙里。 她耳畔,有梵音声声入耳,由远及近。似乎是哪个佛殿正在做法事,数千众僧人吟诵佛经,功德之力缓缓的覆盖了整片庙宇。 了了从床上坐起,踌躇再三,仍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踏出了门外。 她明明是从小屋中走出的,可刚一走到门外,身后的房子便消失了,她面前只有长长的看不到底的白玉台阶。 她彷徨地在原地徘徊了许久,直到吟唱的梵音再次响起,她无法,只能循声往台阶下走去。 天乌压压的,云浪翻卷。视野所及,连绵的山脉在快速飘动的云层间若隐若现。 依稀之间,了了仿佛看见了云端下,矗立在山巅的那座佛寺它背倚苍岭,南望烟江。翠柏森森,红墙朱瓦。 山门之上,有一金碧辉煌的牌匾,御笔亲题,四个大字大慈恩寺。 了了疑惑地皱眉,这不是梵音寺最初创寺时,大雍皇帝封赐的名字吗? 她怎么会梦到这? 了了百思不得其解时,魂魄似被阵阵梵音牵引着,身轻如燕地飘入了地藏殿内。 殿宇中,燃着满屋的烛火,点着无数的往生灯,灯火通明。 地藏菩萨座下的莲花幡上,一年轻僧人,双腿盘膝,一手拈诀,一手持珠,正咏诵着往生咒。 他身后,僧众万千,站了满殿。 所有人,口形一致,如復诵一般,跟着年轻僧人朗朗声声。不同的音色逐渐汇聚,凝成一股强大的念力,恢弘磅礴。 了了从两侧的过道里,逆流上前,走到莲花幡下。 他们像是都看不见她,即便她推着拥挤在一处的僧人,客气的喊他让一让,他们也完全无动于衷。 了了只能绕个道,从长生灯下走过。 她经过时,气流引起的风吹得烛火晃了两晃。原本闭目诵经的年轻僧人,似有所察觉般,倏然睁眼。 他看向晃动不止的长生灯,眼神似在寻找什么一般,没有焦距,没有目的,也没有所踪。 了了却在他睁眼的剎那,如同被定格在了原地,傻傻回望。 她此前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梦见他时一样。 了了上一次梦见他,还是在参观完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那一晚…… 她推开地宫的宫门,梵音戛然而止。 原本漆黑的石窟瞬间如萤火般亮了起来,石壁上,雕樑画栋,描绘着形色各样的飞天与佛陀,或腾云驾雾,或坐卧竹林。 石壁的另一侧,是满窟石雕的佛像,足有数千座。佛像底座连接石壁,一座座莲台,如盛开在幽冥河畔,圣洁傲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她正惊嘆这鬼斧神工时,转身看见了地宫中央,用层层幕帘和经幡遮挡的王座。有一年轻的僧人,脚环枷锁,正半卧半坐,姿态慵懒地栖于座上。 她停住脚步,透过层叠的薄纱,望进去。 他的面容模煳,似被什么隔绝了一般,只闻气息,却难窥其容。 见到她,他似是有些意外,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低笑了一声,认真地坐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枷锁碰撞作响,落在了了耳中,尤为刺耳。 他却不以为意,一膝微屈,遥遥望了她两眼,屈指轻弹,将她送出了法界。 直到这一次,她终于确认,他们都是同一人。 地宫中身披枷锁的人是,坐在莲花幡上念往生咒的也是,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 了了尚在吃惊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梦时,莲花座上的拂宴侧目看来,那目光如同透过虚空锁住了她。可是凝望过后,他似十分失望,连带着面色也苍白了不少。 他抵着唇咳嗽了数声,气血翻涌间,原本惨澹的唇色反而因此红润了一些。 他重新望向了了,眼神却充满了苦涩:「连最后一面,也不与我见吗?」 他虽是看着自己的,可了了知道,这句话不是和她说的。她的目光越过僧人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供立的牌位大雍公主,昭和。 她茫然抬眼,四顾之下,眼前的地藏殿似乎一个扭曲的时空,她像是误入法界无法归去的游魂,被排挤着试图推离这个世界。 原本吸引她而来的梵音气势忽变,成了捆缚恶鬼的绳索,勒得她彻底喘不上气来。 杀威棒一棒接着一棒,了了脑袋剧痛的剎那,有人在她耳边急声叫她:「了了。」 「了了,醒过来。」 她忽然睁眼。 视野里,裴河宴的面容模煳不清,她却如溺水遇到浮木,慌不择路地抱紧了他。 第六十三章 一小时前, 方丈院。 堂院里,裴河宴伏案默写经书,一则默完, 准备再起笔时, 过云瞥来一眼,叫住他:「过来吧。」 裴河宴搁下毛笔, 收起经书,进屋供到佛龛前,用香坛的三足轻轻压住。 过云就靠在悬窗旁的罗汉木榻上,用刮刀轻轻地刮着一截一寸长的沉香。 香粉落入银垫中,逐渐堆积。他拿起一旁的香勺踢了踢,均匀铺满,再用竹夹夹起银垫放入薰香炉内。 预热过的品香炉,不过片刻,就将沉香的韵味烘热出炉,与寺庙里的香火味融到一处。 裴河宴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伸手理了理玄色的长袍。 过云不允许他出家, 可他从小在梵音寺长大,弟子服除了颜色不同, 样式和材质都与师兄弟们的一样。可即便如此, 他的存在也十分另类。 少年时, 师兄们虽对他照顾有加,可因修行之路不同,大部分时间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只有觉悟, 去哪都会领着他。 佛堂供着拂宴法师的塑像, 师父一日要点三次清香, 每隔三日还要换一次新鲜的水果贡品。 觉悟负责给佛堂的塑像掸尘, 回回去,回回都差使裴河宴给他拿一个放在最底下的鲜桃。 寺庙里的生活很清贫,一盘水果的供数从不超过五个。取走一个,即便是最底下的也分外显眼,这在裴河宴看来,不啻于掩耳盗铃。 况且…… 「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拿?」 觉悟答:「你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即便违戒了佛祖也不会罚你。」 他年少时找人背锅就已找得理所当然了。 佛堂临山靠崖,种了许多松树。 寺里的僧人对经常来寺庙里的小动物都十分友好,不驱不赶,更不会伤害。所以丢点水果或小物件,在这里很是寻常。 直到有一天,两人被抓了个现行,一併跪在了方丈院里的佛龛前反省忏悔。 这个地方,对他和觉悟而言,是少年时的禁屋,是不愿轻易踏足的地方。 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佛龛前的烟火味竟成了他最时常想起的味道。 「想什么,都走神了?」过云问道。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抬眼看了看佛龛里的佛像,回答:「看到师兄的字,想起我们两已经许久没一起跪在这了。」 过云笑了笑,嘆道:「你俩要一起跪在这,得触犯多大的戒规啊?」 「偷吃贡品还不够吗?」 「那是小时候的错误,你都三十了,难不成还要回去犯同样的错?」过云捻着佛珠,似有所指:「你不会重蹈覆辙,觉悟也是。」 裴河宴但笑不语。 他眼帘微垂,烛光将他的睫毛阴影投落在眼睑下方,把他眼中的情绪藏得密不透风。 前天来时,他提了这次回来还带了了了的事。过云当时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闻言,不过寥寥一句「那你好生招待」,便别无他话。 但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曾有女施主对他一见钟情,日日来寺里偶遇,过云知道此事,还乐呵呵地抚着鬍鬚打趣他: 「月老是拿着红线捻着你跑都追不上,你真就这么清心寡欲?莫不是瞧上觉悟了吧?」 一句话,噎得他无言反驳,觉悟也被吓得躲了他好几个月。 「行了,你心不在焉的就别在老衲跟前杵着了。过一会不就走了?你去瞧瞧觉悟也好,收拾收拾房间也成,走吧。」过云赶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裴河宴闭目不语,更别谈起身了。 过云见他赖着不走,品香也品不舒坦了,他坐正身体,瞧了他两眼:「你说是来聆训,其实是躲清静来了吧。有什么事这么想不通?」 不好说呀。 裴河宴低嘆了一声。 过云掐指算了算,又躺了回去:「你这回带来的姑娘就是我在南啻无缘错过的那个吧?」 「是。」 过云闭目半晌,又问:「我曾见你捏了数个泥娃娃,又全部重新化泥,捏得也都是她罢?」 「是。」 「前几年匆匆回来,让我替你供了往生牌延生位,又替她父亲做了一场超度法事,那一次就放不下了吧。」 裴河宴这次顿了顿,许久后,他才回答:「是。」 过云睁眼看他:「何时喜欢的?」 裴河宴改坐为跪,双手搭在膝上沉思良久,仍是迷茫道:「我也想知道。」 他语气微涩,透着几分连自己都难解的惘然。 「那你还想入我佛门吗?」过云最后问道。 这一次,裴河宴再难肯定回答。 过云心中瞭然,但也不欲点破。 他沉吟半晌,踢了踢僧袍的袍角,半卧着罗汉榻,低斥道:「老衲当时就告诫过你,不想有所羁绊,就莫介入他人因果。你点拨了致生,改了他的路,本是善念。 但你掺杂了私慾,这就是自毁道行。 吾一直对你和了致生通信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是为了传承南啻文化,老衲就当你是吧……可你以为吾不知,你不过是捨不得错过她的成长,才藕断丝连,欲罢不能。」 过云说到这,歇了口气。太久不曾教训弟子,他都有些找不到感觉了,教孩子这事,实在是累得慌。 他佛门训诫弟子便已经如此,真不敢想普通家庭抚养一个孩子成长,这一辈子得受多少气操多少心啊! 他还想缓口气再接上,可这口气一断,他便彻底忘了词。留白半晌,实在想不出来该再骂几句什么,干脆作罢。 左右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活该现在陷入两难的境地,进退维谷。 过云倒是能理解裴河宴的为难。他累世修行,佛缘深厚,可是这条修行之路总过不了情劫,他受过业火,做过修罗,也坠过畜生道,满身功德全祭给了挚爱,换取她父母缘深,无病无灾。 可这世道,从不曾顾怜他。 明明只差一步就能位列神佛,可世世行差踏错,不得正果。 如今,佛缘耗尽,也只剩这最后一个法界了。 过云作为他的引渡人,也实在压力山大。 不管,他懒,他现在只想品香。 他看了眼天色,提醒道:「今日昭和公主大祭,你去佛堂上柱香,就先回吧。」 了无跑了半个梵音寺,去方丈院找小师叔…… 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过云训斥:「愁眉耷脸的,没个正形。」 于是,喜提一套五百遍戒规,下回回寺里交给僧值。 对着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师,了无嘴都不敢回,可怜巴巴的应了声是,瞅着更愁眉耷脸了。 过云眼不见为净,挥挥手让他去佛堂找裴河宴。 了无又跑了半个梵音寺,到佛堂。 扫地的沙弥见他风风火火的来,刚想问出了什么事,他一瞧见佛堂的香炉上已燃了些许时间的清香,话都来不及说扭头追了出去。 终于,在山门前撵上了要回屋的小师叔。 裴河宴刚经过地藏殿,殿内觉悟正主持法事,今日这种时候,无论哪里全院肃静。了无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他刚准备开口,了无抢先一步说道:「我今早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去一趟小院。从八点半开始敲门,到现在快两小时了,小师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裴河宴皱眉:「一点动静都没有?」 了无连声点头:「所以我才来找小师叔,想着要不开门进去看看吧。」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山阶下星罗棋布的庙宇,他站在此处也还能隐隐听见地藏殿内的经文吟唱,他想起过云的提醒,转身撩袍上山,快步离去。 了了在梦魇中被叫醒,头疼欲裂。 这次的梦与以往不同,真实得令她感到害怕。她恐惧间,就像在悬崖前失足滑落一般,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扑住了她的救命稻草。 随后赶来的了无,在裴河宴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双手挠头,满地找洞。 菩萨啊,小僧今日看了不该看的,不会被灭口吧? 裴河宴没管别的,了了如此恐惧之下,他只在被抱住的剎那,身体僵硬了片刻。他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拥抱,这是他成长至今都没有过的。 但短暂的僵硬后,他尽量放松,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环至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魇住了而已。」 他声音低沉,音色沉稳。重复说了两遍后,她明显平静了不少。 裴河宴微微低头,看了眼她散乱在肩后的长髮。她出了不少汗,后颈处微微汗湿,此刻抱着他时,脑袋微微后仰,露出了肩膀与脖颈间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他似乎能感觉到抚摸它时滑腻的触感,视线停留了两秒后,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立刻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只有掌心的滚烫和心中剎那间的慌乱仍在提醒他,他妄动了心念。 了了的余光已经瞥见正努力缩小存在感,一步步倒着往回退的了无。她埋首在裴河宴的颈侧,刚才被吓住的虚脱感缓和了一些后,她的理智开始逐渐回笼,拥抱他的肢体也缓缓变得僵硬。 不是……她在干什么啊? 这下怎么办?晕过去会不会太假了……那给自己一拳呢?邦邦两下,应声倒地,一了百了。 她的脑袋还是有些疼,不知是昨夜忘了关窗被风吹得有些受凉,还是单纯做了噩梦受到了惊吓。 了了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好。 她顺势扶着头,从他怀中退出,满眼虚弱。 她其实不知道,就她此刻满头冷汗,面色苍白的鬼样,都用不着她再伪装便已十分有说服力了。 「好点了?」裴河宴问。 他收回手,虽然仍坐在床边,可面对着了了,他竟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头疼。」了了揉了揉两侧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思考着情境烘托到这,下一步她是不是该柔弱地摔回床榻上更显得逼真。 还没等她想好要往哪边倒时,他先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那你先起来,我去门外等你。」 他退后的这一步,莫名的刺痛了了了。 她垂眸看着因为他起身而缓缓还原的床垫,又抬眼看向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他的背影,冷静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裴河宴。」 他果然停住,转过身来。 裴河宴没有同她计较她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把她放在与自己不同的高度去对待。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平等的。 「我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了了说:「更荒诞的是,这些梦连续不断。」 「从我十三岁起,遇到你,它们就像甦醒了一样,纠缠了我很久。」她顿了顿,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困惑:「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臆想了这一切吗?」 作者有话说: 过云:再聊下去,我就躺下了啊。 第六十四章 她问得突然,裴河宴毫无准备。 但这会,走是没法走了。 之前在重回岛上的教训还歷歷在目,他不想再因为逃避而导致事情无法转圜。 况且,门外还站着一个了无。 他虽然相信以了无的品性绝不会因为今天听见了什么就对了了产生别的看法,可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会间接影响了无对了了的判断。 所以,这件事必须当下就要说个明白。 他转过身,看着了了。 令了了失望的是,他除了刚听到那句话的当下有过十分短暂的怔忪外,看向她时仍如寂静的海面,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都梦见过什么。」他像是打算和她慢慢谈,拖过一把椅子径直坐下。 他如此冷静,了了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将他的一切照顾、亲近和偏爱都会错了意。虽然她说「我喜欢你」时,存了几分试探,并非表白,也不是倾诉情意。甚至,她在说出口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去粉饰太平。 可他的反应,实在令她有些难以看懂。就像她往深谷里丢了一块石头,本以为很快就能沉底,听见迴响。可她等了又等,谷底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她不知是谷底太深,还是石块太小。似一脚迈入迷雾,连回头都找不准方向。 了了收敛起自己的全部心思,轻轻拥住被角,回答道:「每次都不一样。」她回忆了一下:「我刚才梦见了地藏殿,那里在做一场法事。是拂宴法师在给昭和公主念往生咒,超度她。」 最后半句话了了说得有些迟疑,按梦里的情况,拂宴法师念的虽然是往生咒,可并不像是在超度,反倒像是在招魂…… 她一犹豫,裴河宴就看出了她在这番话里有所保留。他并未就此追问,只是说道:「你说十三岁起,梦境甦醒。我只记得你跟我说过,梦见我带你去地狱,那有关我的,你还梦见过什么?」 了了被他问的一懵,一时竟想不起来。 在南啻遗址时,她大多梦见啻蛮与无宴,梦见南啻恢弘的宫廷与犹显稚嫩的女帝总是追着法师跑。后来离开南啻回到京栖,她梦见过白马,也梦见过妖狱,梦里总是滚烫滚烫的,连魂魄都要被烧干般,灼热到难以忍受。 直到她开始佩戴佛骨念珠,那些梦境才似被压制了一般,再无法对她造成影响。 再接下来,就是那日的千佛地宫。他如被困在此间的恶鬼修罗,虽披着袈裟,却囚于这地宫之中暗无天日。 随即便是今天。 要说直接梦到裴河宴,那极少极少,少到她几乎想不起来,是否梦过。 甚至,如果裴河宴问她,是以什么为依据判断这些梦都与他有关的,她也回答不上来。 她从懵懂着旁观这些故事,到如今能感同身受,这之间她用了很久很久。除了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外,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直觉这故事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回答不上来, 就耍赖:「你既然不信, 又何必问得这么仔细。」况且,两个人这么严肃地讨论她都做了什么梦,这很羞耻啊。 更别提,外头还有个听墙角的。 了了扯起被角捂住脑袋,将自己整个埋入柔软的被中,长嘆了一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大多数人都有过第一次来一个地方但觉得分外熟悉的情况,他们会把这种熟悉感归结于在平行世界另一个自我的经歷。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会对宇宙万物对自然生灵有高于普通人的敏锐与感知,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所以以后,不要轻易说一些让人误解的话。」 裴河宴的这番话,在用词上十分斟酌。 他很了解了了,死板客套的说教很容易引起她的逆反。而他今天的目的,单纯只是将她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合理化,起码不至于让她,或了无在接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相处里有任何的罅隙或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了了说这句话时,更多的是在宣洩。可具体宣洩什么,他不得而知。 了了也不傻,他这么明显的递台阶,分明是不想打破两人之间的平衡。她拉下被子,往门外看了一眼。 了无抱着柱子,无助、弱小还可怜。 她没想太久,就选择了鸣金收兵。很多事,不急于一时。 但她记住了每一次被回绝被忽视以及被迫等待的情绪,这样的话她以后不会再说,也不会再试探。 且等着看吧,最后会是谁先忍不住。 行李都是昨晚就收拾好的,即便出发时耽误了一些时间,也没影响到行程。 飞机落地洛迦山时,了了在出口就和裴河宴等人分别。 明天周一,她本就要在普宁寺上工。这是去京栖之前便定好的,所以也不算突兀。 回了民宿,了了怕自己一歇下就再也爬不起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塞进了浴室里。 洗完澡,她在阳台上吹了会风。 洛迦山的夜风相比梵音寺,多了几分急躁。从海上刮来的风,带着蒸腾的水汽,咸湿温热,并没有那么舒服。 这趟行程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很突然。 她好像还留在那,只是躯体先一步回来了而已。 屋内的手机响了两声,应该是微信的提醒,可她懒得去拿。经过床铺时,也视而不见,径直将搁在书桌上的《四方塔》粉本拿出来,就着阳台的壁灯,一页页地翻。 人忙碌时,就能抛掉杂念。 她一向都是这样解决自己情绪问题的。 周三时,了了约了司机,在傍晚时去一趟重回岛。 这周五正式开工,她明晚在普宁寺下了班就要住到岛上,有些日常用品就需要提前搬过去一些。 明明就隔了一片海,她这来回搬腾愣是搬出了临时出差的感觉。 她去之前,提前和了无打了声招唿。得知她是要搬些衣物过来, 了无不由分说非要去码头接她。 结果, 东西拿回来了,了了却没跟着来。 裴河宴看这时间,猜她是没空吃饭了,还想着今晚一起煮点面,大家随意吃些。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刚放下书走到门口,便见了无闷头走了回来。 他往了无身后看了一眼:「了了呢?」 「没来。」 裴河宴垂眸,看了眼了无手中的小行李箱,箱子上的行李牌还没摘下,就这么挂在把手上,随着了无的走动上下扑曳中。 他目送着了无把箱子推进她的房间,再关上门走出来,问道:「她有说什么吗?」 了无摇头:「什么也没说,小师兄坐的是别人的车,把行李交给我后,就跟那个人一起去吃饭了。」 他嘆了口气,亏他还坐了轮渡去洛迦山的码头,早知道小师兄不跟着来,他才不献这个殷勤呢。 裴河宴听完,点点头,不再问。他如常地走入厨房,对还等着开饭的两个孩子说:「那我们吃吧。」 了了接到楼峋的电话时,刚从普宁寺出来。 他说他就在山下,问她一起吃个饭方不方便。 她原想拒绝,毕竟和了无约好在码头碰面,不好失约。可转念一想,她近来行事是有些跳脱,这对楼峋来说很不尊重。 这才临时取消了用车,让楼峋上民宿接了她一趟。 见她拎着行李准备出门,楼峋诧异之余,边帮她把行李放到后备箱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上次楼峋打来电话,了了简单交待过几句,这次见面,便当面将最近发生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 车到码头时,她的故事刚好说完。 等交接完行李,再到餐厅时,离他预约的用餐时间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了了刚一坐下,预留的菜便接二连三的端了上来。她看着满桌的里嵴、排骨、红烧肉,对楼峋的感激之情几乎无法言表。 「你都不知道,我吃素都快吃成豆腐了。那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啊!」 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得这么茹素斋戒。 楼峋笑道:「你不是无肉不欢,怎么忍下来的?」 「其实也还好。」了了吃了两块糖醋里嵴满足了口腹之慾后,良心终于回来了一些,照实说道:「斋饭挺好吃的,不吃肉也行。就是总吃素的,心理上过不了这道坎。」 以前裴河宴没给她配车,她下山不方便也只能忍忍了。后来有车了,她又不好意思让人家司机上下山,只为接她去吃顿肉,又忍了。 人还是不能太成熟了,考虑得一多,快乐就少了。 「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 「不是要来优昙法界办展,提前过来看看场地,不然怎么开展工作?」楼峋给她剥去虾头,将虾夹入她的碗中,思量再三,还是说道:「合住的事我觉得不妥当,我帮你在重回岛重新租个公寓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了了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一句:「你是担心安全问题吗?没有比那更安全的了。」 就了无那个身板,来个贼都得小心贼被他一屁股坐死。 见她压根没往另一个方向想,楼峋提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三个男人,你住那我怎么都觉得不合适。」 了了干饭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打消楼峋的顾虑。也不好直接说是他想多了,有想法的人,现在是她。 还不知道谁危险呢。 「我有数。」她迴避了这个话题,不愿再谈:「你这次来待几天?」 「明天就走了。」楼峋喝了口水,觑了她两眼:「这么急着赶我走,有事瞒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不都是你一问我就什么都交代了吗。」了了觉得楼峋这次有点奇怪,特别像是来巡视地盘的,一个标点都捨不得放过,查问得那叫一个仔细。 她放下筷子,直言道:「你别是帮我爸看着我,看着看着,看出什么企图了吧?」 第六十五章 楼峋身边来来往往的女人不少,骄矜贵气的名媛、雷厉风行的资本、优雅知性的画家以及妖娆妩媚的舞者。 他周旋其中,游刃有余。 策展人需要强大的人脉与担事的能力,他无疑,十分胜任。 可这些刻在本能里的危机反应却在了了这句直白的提问下,片甲不存。 这个事,还得追溯回了致生。 他会认识了致生,不是意外,而是蓄意接近。 了致生成名很早,哪怕后来销声匿迹,他早年的作品在上流圈层仍旧颇受吹捧。不过壁画嘛,受众小,能欣赏的人不是将它作为室内装修的一部分,就是认为它是歷史文化的藏品,不仅要讲究内容深度,还要求年份久远。 作品的成交量远远不如画展。 事情发生的契机,是了致生回校任教后不久,发表了一篇南啻遗址相关的壁画图样论文。论文发表后,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讨论与热度。但楼峋嗅觉敏锐,当即便辗转再三,联繫上了了致生。 不出一年,国内顶奢不终岁便以南啻壁画为主题出了春日系列。 楼峋与了致生打交道的这些年,学习到了不少。除了专业能力外,更令他折服的是了致生的个人魅力。以至于后来,了致生身患重病,一日不如一日时,他还觉得甚为可惜。 至于了了,她不属于他归纳的女孩类型中的任何一种。 他见过她的脆弱,也见过她的顽强,她的任意形态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楼峋旁观着她,像是看着临崖生长的翅鸟。她不畏风雨也不畏凌空飞行,可坚韧之下,若是羽毛被雨水沾湿,重若千钧时,她也会回巢哭泣。等哭完,在下一个阳光灿烂日,又能重振旗鼓,重新起航。 其实了致生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要楼峋替他照看了了的话。 放不下的人,是他。撒谎找藉口的人,也是他。 楼峋没迴避她的问题,只是先迂迴地反问了她一句:「你还记得老师第二次住院化疗的那晚吗?」 提到了致生,了了难免晃神。她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路边刚好经过一对父女,女孩正踮起脚去够从墙内垂下的树枝,她试了几次,指尖都没能够到树叶,于是便转头和她的父亲说了些什么。 隔着一条街,了了听不见交谈声,可光从女孩撒娇的模样也能看出是在抱怨自己长得还不够高,连片树叶都还够不着。 随后,那位父亲将手中提着的水果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轻松地举起女孩,让她去触碰那个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树叶。 了了看着这一幕,会心一笑。如果是了致生,他肯定不会抱她去够那个树叶。而是当着她的面,轻轻松松地抬手,来回够给她看。 然后看她嫉妒发狂,看她尖声嘶叫,笑得得意又张扬。 她收回视线,回答楼峋:「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在楼峋面前,情绪崩溃。 了致生第一次化疗时,她和老了都充满了信心。第一阶段完成后,了致生的身体状态确实好了不少,可这样的安稳日子在第二次化疗开始时瞬间就被击碎了。 哪怕是第三次、第四次,了了都没有像第二阶段那样,绝望到好像再也走不出迷宫一般。 后来她和老了復盘,都认为是期望放得太高,所以够不着摔下来时才会这么疼。 「我就是从那次开始放不下你的。」楼峋说。 了了回忆了一下,实在有些诧异楼峋的审美。 那夜她等着了致生睡着,看着他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皱,十分痛苦的模样,心疼得难以復加。她强撑着从住院部离开,上了楼峋的车。 原本,她是想回家再说。哭也好,发泄也罢,总不能在一个交情平平的人面前,释放情绪。这对他会是困扰,她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她想的好好的,可架不住他上车后就开始询问老了的情况。 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别过脸看着窗外,泣不成声。后来可能是觉得哭都哭了,懒得再装,索性痛快地哭上一场。 那一晚的战场,堆满了给她擦眼泪的纸巾。 她是真不知道楼峋把那晚铭记于心,是不是因为心疼他的那盒纸巾。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有同情弱小的圣人心态?」了了重新拿起筷子,剔鱼肉吃。像今晚这样的好日子,她接下来可有一个月享受不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没有。」楼峋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哪都算不上弱小。」 能陪着亲人度过无数个痛苦的日夜,能眼睁睁看着他挣扎求生却始终不曾放弃,能扛住看不到曙光的绝望长达数年的人,哪会和弱小沾得上边? 这个回答,倒是让了了笑了出来。 楼峋觉得她无比强大,可裴河宴却总觉得她有死志,不好好生活。他们眼里的她,像是完全分裂的两个人。 也不知道她真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那延生牌位管不管用。 餐后甜品被服务生端了上来,因是餐厅刚上的新品,服务生多停留了一会做了个简短的介绍。介绍完,还十分殷切的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了了,无声的催促着她品尝。 了了被对方用这种眼神锁住,被迫改了下一口吃牛肉的打算,拿起勺子品尝了一口布丁。她一向喜欢布丁细密甜稠的口感,这个乌龙茶布丁,混了淡淡的茶香,不仅中和了布丁的甜味,风味独特,还有一种很解腻的清香,确实不错。 服务生见她喜欢,得寸进尺道:「我们现在有一个活动,拍照发朋友圈可以直接免价这款乌龙茶布丁。不需要好友点赞,也没有别的附加条件。」他说完,悄悄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您离店就可以删除了。」 楼峋本想阻止服务生的推销,可了了一听甜品可以免单,立刻兴致勃勃地在对方的指点下,拍照发了朋友圈。 这下好了,皆大欢喜。 等服务生离开,刚才的话题已经被彻底打断,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重新提起。 楼峋送了了回到民宿,看着她进屋,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后,才掉头离开。 了了听见汽车的引擎声渐行渐远,这才掀开窗帘走到阳台上。 楼峋的车在山道上已经模煳的只剩下两盏车灯,她目送着那个车辆,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并非没在了了心中激起过涟漪,只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与楼峋有除朋友之外的发展。 事实上,在今天以前,她一直以为楼峋和她想的一样。 他从未向了了透露过他的家庭情况,也从未对了了说起过他的感情状况,光是这两点,就足以看出他也没有兴趣想和了了有近一步的发展。否则这么多年,早该有所行动了,不会等到现在。 至于涟漪……他陪她经歷过了致生的最后阶段,帮她送了老了最后一程,光是这份情谊,她这辈子都会记着他的恩。 一个星期内打了两场直球,了了累得不行。 洗完澡刚准备睡觉,手机还没放下,微信先进了一条消息。 是楼峋的。 楼峋:我到酒店了。 了了看了两眼,在回与不回间犹豫时,他又发了一句:今晚吃的开心吗? 「餐厅很不错。」 了了回復。 怕聊起来没完没了,她赶紧补了一句:「吃得太满足,已经感觉到困了。你明天回去还要收拾行李吧,回程一路顺风。」 了了发完,丢掉手机,翻身搂住被子,把脸埋进去。 可今夜,周公似乎很不待见她。她刚想开始酝酿睡意,微信连着噔噔噔,噔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聊天欲这么旺盛。 她嘆了口气,捡回手机看了一眼。 了无转发了她朋友圈的那张图片,问道:这是什么!看着好好吃! 了了对他总是很有耐心,不如应付楼峋时的若即若离,立刻回道:乌龙茶布丁,味道很不错。你下回来洛迦山,我带你去吃。 说完,又不确定他们和尚能不能吃甜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能吃吧? 了无:把菩萨的眼睛蒙上,应该是可以的,嘻嘻。 嘻嘻你个头…… 了了翻了个白眼,点开另一个聊天框。 意外的是,竟不是楼峋,而是裴河宴。 两人刚加了微信没多久,聊天框里清清白白的,只有那日在藏经阁的画廊下,她发过几条询问,后来也因为她直接上了楼,裴河宴就没再回復。 回来后,虽然说不上闹脾气,可了了确实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没再主动和他联繫。 就耗呗,反正她还小。 裴河宴是来问她,接不接受晚餐回到禅院吃。 了了记得之前了无有和她说过斋饭是在云来峰的五观斋吃,现在怎么变动了? 她问完,等了一会,裴河宴才回覆:五观斋只提供午膳。 了了:那你之前和了无都在哪吃的? 裴河宴:过午不食,一般都是饿着。 了了一个翻身坐起,震惊得无以復加:了无那体格,怎么看都不像是过午不食的啊。 裴河宴笑道:他不是,他是天一黑就到处吃。 这话说的,了了都分辨不出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逗她玩。 了了:我都可以,不挑。 再说了,真忙起来,她可能也得过午不食了。在哪吃,吃什么,对她来说也没太大区别了。 裴河宴:嗯。 他发完,摩挲着手机,将手机放在了膝上。 摇椅轻轻地摇晃着,他从屋内的落地窗往外看去。今晚的月色不错,薄薄的一层雾,被海风吹了两下,便散得一干二净。 唯独不美的,是月光太甚,掩盖住了星辉。 他这会有些后悔,当初把事安排得太井井有条,现在想找些话题都找不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就在了了默认他们的聊天已经结束时,手机微震。 裴河宴说:你……愿意理我了? 第六十六章 裴河宴虽然不太在乎人情世故,对社交往来也不热衷,但并不是迟钝不知。相反,因为他工作的特性,他很擅长去分析细微的表情,揣摩情绪。 他可以很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心情。这一点,了了很早就发现了。 她没想否认,只是斟酌着该怎么回复比较好。 就凭他上次的表现和处理反应,她有点脾气也挺正常吧? 她不想显得自己小气计较,并且考虑到她的脾气由来也有些站不住脚,思忖再三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自暴自弃地丢了手机,卷上被子睡觉。 也不怪她束手束脚,主要还是因为了了摸不透裴河宴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是成年人,早过了今天说喜欢,明天在一起,后天就分手的不成熟时期。她是这样,那裴河宴更是。 了了知道,他一定是有自己不知道的顾虑和思量。这一点若是无法解决,任她再主动再努力也无济于事,只是给彼此平添烦恼罢了。 她睡着了,裴河宴却没睡。 手机屏幕熄了数次,直到零点,他终于不再等。起身走到书房,揿亮檯灯,把用湿巾覆着的细泥拿出来取用。 捏小像不需要绘粉本,胎泥在他手中就如天工造物,轻而易举。 塑出雏形后,他取了压光的工具,一点点将轮廓雕琢出来。 他的心不静。 和了了从梵音寺回来后,便一直纷乱如麻。即便睡着,也是夜深觉浅。根根烦思如剥茧成丝,汇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 无宴没能成佛,因为对啻蛮妄动情思。 拂宴亦没能成佛。他心动不自知,既违了佛愿又亏欠了昭和,悔恨终生。 师父的那一句「你还想入我佛门吗」犹在耳边,他忽然懂了为什么说他业力未清,尘缘未了,不得归入寺中名牒,而是只能作为俗家弟子行走在外。 可遇见了了,是註定好了的吗? 佛祖是将了了作为考验他是否能堪破红尘的试金石?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手中的压光工具忽然打滑,本有些钝的锥体却因用力过度,戳掠过正在雕琢的眼睛,刺破了他的指腹。 裴河宴还没感觉到疼,鲜血已经涌出,顺着他的掌心滴落在桌面上,很快汇成了一小股,将桌上备用的细泥彻底污染。 他看着面容损毁的泥像,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他捏的不是了了。 了无起夜去卫生间,开门出来时,远远看见书房里还亮着一盏檯灯。他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看了过去。见是裴河宴,他还有些诧异。 「小师叔,你怎么还没睡?」说罢,了无脚尖一转就要过去。 裴河宴放下工具,面无波澜地抽了张纸巾将桌上的血迹擦干:「茶喝多了有些清醒,坐会就去睡了。」他不慌不忙,似随口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了无有问必答:「上厕所来着。」 裴河宴:「那你还不快去?」 了无往书房走的脚步一顿, 小腹处的压力竟在这句话后隐隐有了提升和突破, 他夹着腿,慌不择路:「哎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了无一走,裴河宴收拾了桌面和泥像,简单处理过伤口,便回了房间。 夜深了,先睡吧。 周四傍晚,了了直接从普宁寺游步道的停车场出发,去重回岛。 途径昨晚的餐厅时,她特意进去打包了几份和尚能吃的甜品,带给了无和了拙。 这次来重回岛码头接她的,仍旧是了无。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了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即便知道了了特意给他买了小甜品,他也只是当下欢喜了片刻,随即又拧着眉头,苦大仇深。 「这是怎么了?」了了问道。 了无撅着嘴,语气低落:「我昨晚起夜把小师叔吓着了,小师叔的手上割了好长好深的一道口子。」 他边说边比划,形容之惨烈,令了了听了都忍不住皱眉:「这么长的伤口?」 了无自责地点了点头:「我今早去收拾垃圾桶,发现里头丢了好多沾满血的纸巾,真不知道这伤口划的得有多深才能流这么多血!」 「那处理了吗?」 「处理了。」还是他亲手包的,那叫一个密不透风,全方面防护! 两人说话间,车已启动。车辆过了减速带后,逐渐疾行。 司机先把了了送到目的地,了无帮她把工具箱提下车后,又重新回到了车上:「小师兄你先进去收拾下行李吧,我得去一趟隐食斋打包斋饭。小师叔伤了手,这两天都没法给我们做饭吃了。」 许是听见了院子里停车的动静,裴河宴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了无夸张地渲染他如何失血过多,受伤严重后,了了看裴河宴的面色似乎都比平时苍白了一些。 「来了?」他迎上来,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工具箱,和她并肩往院里走。 了了特意落后两步,去找他手上的伤口:「了无说你划伤了手,要紧吗?」 裴河宴看了眼包扎过度的左手,无奈道:「不要紧,是了无太紧张了。」 「他很自责。」 「跟他没有关系。」裴河宴说着,垂眸看了她一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这个眼神,就很微妙。 了了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总觉得他这一眼意有所指般。但……不至于吧,她不就是没回消息吗? 她干脆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我在昨晚的餐厅打包了几份甜品,可以待会饭后吃……厨房在哪?」 了了跟着裴河宴进屋,换过鞋,用眼神找了找厨房。 「需要放冰箱是吗?」他把工具箱放下,伸手去接她拎着的纸袋:「给我吧。」 他伸出手时,了了终于看清了他包扎过的伤口。纱布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看上去笨拙又愚钝。一看就是了无的手笔。 纱布上隐隐透出了些血迹,似乎是伤口并没有止住血,还在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她递了一半的纸袋很迅速地撤了回来:「告诉我在哪吧,我去放。」 走几步路的事,裴河宴也不想在小事上和她僵持,干脆带着她去厨房熟悉一下。 放好甜品,他顺口把净水器饮水机以及一些常用的厨器设备给她做了使用讲解。包括一些公用设施里,茶叶储放在哪,她的专用杯子是哪个,书房里有哪些是她可以随意取用的。 令了了意外的是,她的专用茶杯居然还是那一盏鹅黄色的汝窑茶杯。这是她在浮屠王塔时用过的,不曾想他不仅保留到现在,还带了过来。 裴河宴见了了没跟上来,回头找时,她仍在茶室。 她的目光落在那盏汝窑茶杯上,久久才问:「它是我之前用过的那个茶杯吧?」 了了伸手,将倒扣在茶盘上的茶杯拿起,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杯底。 她记得,有一次茶太烫,她拿时不小心,用指腹捏着杯口,结果烫了手又不敢丢下茶杯。是他发现,一把夺过杯盏,重重地丢在了茶盘上。杯底磕着茶盘凸起的边角,几乎蹭掉了一层底砂。 如今她摩挲着,仍是和当初一样微微粗粝的手感。 不用他回答,了了也能确定这就是她的茶杯。 她拿着茶杯看向了他,他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对她而言会令她的内心产生多大的波澜。它几乎动摇了她且走且看的想法,想不顾一切地逼问他,强迫他,非要他点头为止。 然而这样的冲动不过一瞬,她很快冷静下来,将茶杯依样放回原处:「你留着它这么久?」 裴河宴还以为她是不喜欢,闻言,回道:「原先以为不会再见,已经收了起来。正好这次回去,想着你会用到,就带了过来。」 了了点点头,也是。 这个茶杯不便宜,按他们出家人节俭朴实的作风,怎么也不会随意丢弃一件没有损坏的器具,收起来确实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自己就是匠人,当初了了不爱惜书籍就被他引经据典告诫了一番,更别提茶盏这类他的喜爱用物。 只要是手工做的,就有匠魂。花了足够多心思和时间的东西,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你放心,我不会多想。」了了随意看了看。 上回来时,主要是看看她的房间有无缺漏,好及时补足。裴河宴没有带她熟悉其他区域的意思,她也有一种涉过安全边界的侷促感,只想着走个过场就赶紧结束。 可或许是有过在酒店同住一间房的经歷,又或许是在梵音寺时几乎捅破了窗户纸,她如今已经变得无所畏惧,左右是这样了,接受起来反而意外容易。 裴河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喜欢了了用这样的语气,说这种类似退让妥协的话。他只是还没想清楚,需要一点时间去认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这对他而言并不简单。 他不仅要割裂过去,抹掉自己二十多年的信仰与坚持,还要接纳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许,现实情况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棘手,可要做这个选择,无疑是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 他不想把风险转嫁给了了,也不愿意对命运示弱。 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必须尽快和了了聊一聊。 想到酒店,了了四处瞧了瞧,确认屋内没人,她才问道:「了无知道他上次给我们定了同一间房吗?」 刚拎着保温餐盒进来的了无,瞬间凝固。 他浑身僵硬地眨了下眼,一动不敢动。 啥玩意?他只定了一间房吗? 还没等他摸出手机确认一下,茶室内,裴河宴回答:「他应该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了无:「……」 怎么,要是他知道了,他两还想灭口嘛! 不行,他得赶紧告诉他师父! 第六十七章 (捉虫) 了拙回来时,就见了无蹲在草丛旁滑手机,脚边还放了两栏隐食斋的餐盒。 他纳闷地看了眼里屋。连接院子和正厅的双推门敞开着,客厅里还有人影走动,显然不是忘带钥匙被关在了门外。 他上前,凑过脑袋:「你坐外头干什么?」 了无翻酒店预定记录翻得太专注,头顶忽然蒙上一层暗影,惊得他心脏狂跳。下意识仰头去看时,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翻进了草丛里。 院子里不少花花草草都是了拙来了之后亲手移种的,他眼睁睁看着刚重获生机的花草被了无一屁股砸得七零八落,天灵盖都快被掀炸了。 于是,仅一个瞬间,屋外便人仰马翻,鼠窜狼奔。 这巨大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屋内二人的注意,裴河宴与了了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只见了拙面红耳赤,激愤难当地在大声斥问,而了无满身破叶,昂首挺胸,一句不落地回声反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裴河宴看了一眼满地被压垮的花草,大致猜到了两人争吵的原因。他蹙了蹙眉,走下短阶,先将地上的食盒递给跟上来的了了:「先拿去餐厅吧。」 了了应了声好,没多管闲事,接过餐盒就先进了屋。 她初来乍到的,虽然了拙和了无叫她一声小师兄,可她到底和他们不同,不能真把自己不当外人。 她忍住好奇,进厨房拿了碗筷,将食盒一一取出,装碟摆盘。 院子里已经消停了,只剩下几l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 了了没刻意去听,忙完手上的事,又在厨房待了一会,眼见着院子里已经告一段落,这才面不改色的端着饭菜进了餐厅。 不得不说,了无和了拙这一架吵得还挺合时。他两别扭去了,了了也就不尴尬了。 她吃完饭,把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端上桌:「没放牛奶也没放鸡蛋,安心吃。」 甜品原是她买来破冰用的,毕竟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周都要住在小院三四天,积累人缘处理好人际关系十分必要。 可了了没想到,她入住的第一天,就能遇到这样的大场面……这冰都没轮到她来破。 吃过饭,了了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她伸出去的手还没够着空碗,就被了无一把抢了过去:「小师兄你去歇着吧,这里我和了拙收拾就好。」 了了看了眼裴河宴,眼神询问。 后者微微颔首,淡声道:「梵音寺不养闲人,交给他们吧。」 了了顺势作罢,她开心地收回手,笑眯眯道:「那就辛苦二位师弟了。」 了无闷声摇头,避开了了的视线,叠了几l个空碗就埋头进了厨房。 了了纳闷地回头看了眼了无,他这落荒而逃……是几l个意思? 明天正式开工,了了打算睡前再将壁画素描一遍,练练手感。 她回屋后,先把昨天拿来的行李一一归置,又检查了一遍日常用品和画纸工具。房间里的画具储备齐全到几l乎用不着她自己带来的。 这待遇,明显已经超出他们的合作范畴了。她把桌上崭新的画笔收起,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开始临摹。 这一画,太专注,了了画完已经是深夜。 院外的灯都灭了几l盏,只留下刚刚好的照明。 她桌子都没收拾,先去洗了个澡。 楼峋说的没错,合住确实有些不方便。她最喜欢的睡衣是贴身的真丝材质,奶白的缎面贴着身体,能将她的曲线描绘得一清二楚。 她独居在民宿时,压根不用考虑会不会被人看见,或者有什么不妥。可住在这里,有不少公共区域,不仅睡衣要换件保守些的,就连平时的穿着都要考虑一二。 了了换完睡衣,有些嫌弃地撅了撅嘴。 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她走出浴室,准备熄灯睡觉。刚坐上床,了了又觉口渴,只能端了杯子,去厨房倒水。 屋外的壁灯亮着,必经之路上的客厅也留了一盏照明,了了带出来的手电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她接好水往回走,经过客厅时,扭头往靠近院子的落地窗边看了一眼。 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长袍曳地,轻盈的薄纱被夜风吹鼓起,来回摆盪。 若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陡然发现暗处坐了一个人,高低得被吓上一跳。可了了噩梦做多了,惊吓阈值比常人高出太多,眼前这一幕比起地狱里的刀山火海压根算不得什么。 她停下来,分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小师父?」 裴河宴转头看来,他坐起身时,掩在身上的薄毯随着他的动作滑至膝上。他拧开手边的阅读灯,给她照明:「刚才看你去接水,怕突然说话吓着你就没叫你。」 既然打了招唿,不说上两句话再走,会显得没有礼貌。 了了端着水杯走过去,就近坐在了他身旁不远处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这个位置,视野较高。她一眼看去,一览无余。 裴河宴坐着的躺椅旁放着一个小茶几l,茶几l上有一杯水和一本书。显然,他刚才坐在这就是在看书。 她喝了口水,没话找话:「晚上看书伤眼睛。」 他一顿,将话还了回来:「晚上画画也伤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在画画?」了了诧异。 「你没拉窗帘。」裴河宴指了指院外,示意她看。即使只亮了一盏檯灯,她房间的窗外也有一团区别于路灯照明的光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容易引起误会。真要避嫌,他完全可以敲门提醒或避入房间,坐在这里,像是特意要窥探她似的。 「我不是故意在这,我是习惯了在这里看书。」他特意解释。 这里的布置确实是一个读书角,了了没怀疑过什么。况且,裴河宴要是会有窥探女生的想法,她也不至于连两人的突破口在哪也找不着。 她没接这句话, 转而问道:「你手上的伤换过药了吗?」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 轻抬了抬手,看了伤口一眼:「不用换药吧,明天我就打算拆了。」话落,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仅不美观,还有些碍事。」 他很不习惯。 「不是说伤口很深吗?」了了摇了摇头,对他这么潦草地对待自己,显得有些无奈:「医药箱在哪?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你坐着别动,我去拿。」裴河宴拎起膝上的薄毯扔在躺椅上,起身去拿医药箱。 他站起来,了了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敞开式的系带睡袍。系带随便打了个结,结扣松松垮垮的,随着他站起身,像是随时会松解开一般,危险极了。 裴河宴似乎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指尖勾住腰间两侧的绳带微微拉紧,边重新系好边走向客厅。 了了的唇还抵着杯口,却完全忘记了喝水,就这么看着他走入灯光笼罩不到的地方。 半晌,她才状若无事地收回视线,心中腹诽:呔!睡衣色诱这招竟然被他先用了。 裴河宴拿着医药箱回来时,松散的睡袍已经掩得端端正正。了了光是想着他在黑暗处将睡袍解开再严谨系好的画面,就有些想笑。 她的心情真是藏不住一点,崩了没三秒,看着他坐回躺椅,就忍不住弯起嘴唇笑了起来。 裴河宴打开医疗箱的手一顿,抬眼看着她。 了了被眼神警告,立刻憋了笑。 她随手把茶杯放到一旁的隔断餐柜上,在他面前屈膝半蹲下,先把原来的胶带扯开,将纱布轻轻拆下。 纱布沾了血,她不知道伤口的情形,拆得很是小心。越到里层她越是谨慎,可饶是动作再轻,里层微微有些嵌入伤口的纱布在剥离时,仍是将他扯疼了。 她抬眼看了看裴河宴。 他眉心微蹙,一声不吭,要不是手指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她都看不出他疼了。 「忍忍哦。」她轻声安抚着,手上动作麻利,取完纱布就消毒清创。伤口周围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后,了了才终于看清伤口到底有多长多深。 伤口的横截面很像是刀锋造成的,可刀划伤时,伤口的宽度不会这么粗糙。她仔细看了看,和他确认:「不是金属割伤吧?」 「是塑模的压光工具划伤的。」 他时常摆弄,所以了了对他的工具也算熟悉。她回忆了一下,那些工具并不算太锋利,但使用不当确实也很容易受伤。 她没再说话,取了纱布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 裴河宴默默看了片刻:「你处理伤口很熟练。」 「嗯。」了了点头:「老了为了当一个好爸爸,努力学习下厨,为了给我做顿饭,经常不是烫伤就是切菜划伤。」 说起了致生,她想起当时老了刚学下厨时闹出来的鸡飞狗跳,笑了笑:「结果,这么努力,后来还是经常点外卖。」 所以有些事,真得讲究点天分。 她的眼神里是回忆过往时才有的神采,温柔的,和煦的,想念的以及知道过往只是过往的理性。 他没有照顾病重之人的经验,也不知道明知要面对死亡却还要挣扎求生的心情是如何的。可他能想像她为了留住了致生,有多努力和矛盾。 他猜测过,连吟枝可能会在两年后不愿将了致生的文献交给了了。可他唯独没想过,连吟枝会直接放弃了了,任由她独自度过这么孤单的几l年。 他光是想着,便有些于心不忍:「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了了没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忍耐,低着头,专注地将胶布贴好:「不辛苦啊,我挺有钱的。」 她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半眯的眼睛里全是明媚的笑意。 他忽然低了头,像是要透过她的双眼一路看进她心里。 了了一怔,她看着近在咫尺,再靠近一些就能触碰到的裴河宴,默默咽了咽口水,满脑子都是这么近,要不要来一出霸王硬上弓啊! 第六十八章 想归想,真要这么做了了还是有些不敢。她的勇气只能支撑到她不躲避裴河宴的目光,坦然迎视。 她当然知道裴河宴说的「辛苦」是指什么,有些事过去太久,她已经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再想。 人类的躯体会在精神麻木时选择性地抛弃一些较为痛苦的记忆,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也会日渐遗忘痛苦的程度,来粉饰太平。只有在某个时间或者某件物品触发这段回忆时,才会本能地记起当时的痛彻心扉。 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溃烂的腐肉已被剔除,正在重新长出新的血肉。 他似乎是确认了她这话并没有违心,稍稍后退了一些,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这说来就话长了,但她很乐意向裴河宴倾诉她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她从连吟枝把箱匣留给她开始说起,说到她给董氏祠堂画了一副《公主守城》图,不仅因此声名鹊起赚了不少小钱,还接到了普宁寺四方塔壁画的订单。否则,他们还没有这么快遇到。 「如果不是接到普宁寺的壁画,你原本是想去做什么?」裴河宴问。 其实没有具体到下一步一定要做什么,就和她学期中途意外开始「打野」一样,很多事的发生虽有迹可循,但难以预料也无法操控。 「老了留给我的文献资料里有一部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完的,我想替他做完补录,然后编册成书。」 这部分工作,了了已经着手做了一半。只是现在工作繁忙,她实在腾不出时间来继续编写,只能暂且搁置。 「倒是好想法。」裴河宴笑了笑,没和了了说,她的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只是写书编纂的事对他而言有些难,他尝试了几次,都半途而废:「有需要可以找我,我这里这些年也留了不少底稿,估计你能用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好。」了了没跟他客气,爽快答应。 她说着说着,已经坐在了木板上。 了无还没来时,裴河宴一个人独居在这,除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重回岛的冬天因海风的原因,潮湿阴冷,连地板夹缝中都在冒着冷气。 重铺地暖太过奢侈,他便折中铺了厚厚的地毯。因脚感舒适,几个春秋下来,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便已经开春,甚至即将入夏,他也只是将厚地毯换成了短绒,铺设的范围也从卧室、客厅缩小到了阅读角的这个躺椅下。 所以当了了坐在地板上时,即使裴河宴留意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披盖在自己膝上的薄毯盖到了她的腿上。 了了接受得很自然,她甚至在他坐起身,做掀起毛毯的个动作时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自觉地抬起了手,方便他给自己盖到腿上。 她这坦然接受的模样,颇有些自持可爱的小骄傲,倒逗得裴河宴一笑。 她小时候便这样,知道自己撒娇有用,有所求时便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她那双眼睛应该是更像连吟枝一些, 只不过连吟枝的眼神太锋利, 即便是毫无攻击性的眼型长在她脸上也变得野心勃勃。 不像他的了了,眼睛看上去总是湿润有光泽,闪闪发亮。 他忽然怕今晚结束得太早,意犹未尽,即便看出她有些说累了,仍是不急不缓地又抛出了一个话头:「如果你想做的事全都做完了,可你什么也没有收穫,你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人生再去做些什么吗?」 了了认真地想了想,说:「想做的事做完,那就什么都不做了。我算过我的资产,算过通胀,就算我无所事事,只要不心血来潮去搞投资,不被骗财骗色,活到八十岁应该没什么问题。」 活到八十也太够够了,再老些她可能都不爱照镜子了。 她甚至还考虑过,肺癌这个病会不会基因遗传,但追溯了一下祖上,没听了致生说起过她哪位祖宗是肺癌过世的,也就老了比较倒霉,给摊上了。 一聊到躺平,了了就格外兴致勃勃:「我真给自己算过,二十五岁我怎么也该退休了,不然钱花不完。」 她物慾不高,顶多喜欢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不过玉石也算是中国人的顶级奢侈品了,翡翠上不封顶,和田玉也是好料难遇,价值不菲。 她嘴上说着她不缺钱,可真要买一个自己瞧得上的,想二十五岁退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裴河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会神情振奋,一会又精神萎靡的,他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脑门:「这些话可别在外面说,容易被人惦记上。」 了了摸了摸额头,一脸被看扁了不甘:「我看上去有这么蠢吗?」 「那可说不准。」他嘴上这么说着,唇角却微微弯起。 她怎么会笨呢? 出门在外知道要钱货两讫,绝不平白受人恩惠。 毕业后就敢四处游歷,有胆有识。不说这期间有没有吃过亏,又吃过多少教训,但警惕和小心肯定是不少的。 他垂眸看着了了,原本想问她,那你没考虑过要恋爱结婚吗? 话都到了嘴边,唿之欲出之际,他却选择咽了回去。 他了解了了。她不是一棵大树倒下就要立刻另寻生机的寄生物,她是生长在阳光下能自给自足的小树苗,阳光和风雨都是她成长的养分,她不需要依靠谁才能活下去。 即便他真的问了,她也会回答他:如果是你,那我考虑一下。 说完,一定会露出十分捉弄的笑,半分认真半分玩笑。 最后无所适从的人,只会是他。 也许是睡前和裴河宴的这一谈,令了了有一种回到了浮屠王塔时的熟悉感,搬到禅居小院的第一晚她睡得无比香甜。闹钟响了二遍,她才从睡梦中惊醒,飞奔着去洗漱。 客厅里,了拙边打坐边等了了。 见她一出来就风风火火地赶着出门,了拙连忙叫住她:「小师兄。」 了了嘴里还叼着没拆封的小面包,忽被叫住,还四处找了一下声音的来源。 了拙收拾好蒲团站起, 将香插里的线香捻灭, 这才拎着他的僧包朝了了走来:「厨房有还热着的馒头和玉米,小师兄想吃哪个?我去给你端过来。」 了了看了眼时间,时间还够,但第一天开工,她想早点过去。 了拙瞧出她的纠结,干脆替她决定:「那我去拿玉米吧,小师兄可以拿着路上吃。」 他这么不慌不忙的,了了终于想起,了拙和她是同路的,应该是一早起来就在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吶吶地问:「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没有啊。」了拙把玉米递给她,又贴心地装了一包纸巾:「小师叔说你不会早起的,让我先忙自己的,忙完回来再接你刚刚好。」 他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不觉得这句话哪里有问题。 了了老脸一红,全是被看穿的窘迫:「我也没有很晚起吧……」 她在玄关换了鞋,把水壶背包一股脑全挂身上,空出一只手去拎工具箱。手还没挨着箱柄,了拙先她一步拎了过来,并提醒:「小僧一天拎八桶水。」 行行行,你厉害,不跟你抢。 两人出了门,步行去优昙法界。 了了边啃玉米边问道:「了无呢,哪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小师兄,了无五点就去云来峰上早课了,吃过午膳才会回来。」 五点……可真早啊!不过好像还没在梵音寺时起得早。 「那你们小师叔呢?」 「小师叔今天也去了,但小师叔吃过早饭就会去法界。」他说完,不等了了问,自己便坦白道:「小僧也是。」 好吧,一屋子就她最清闲。 「尼姑庵也是这个作息吗?」了了问。 她的好奇令了拙想了半天,想得面红耳赤也没能答上来:「小师叔,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不问点我知道的吧。」 了了被他的紧张逗笑,虽然她和了拙相处不多,但了无和了拙的个性还是挺分明的,一个是一米八大高个的傻憨憨,做事只图一个做了,但不管死活;一个是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井井有条,讲究有理有据,尽量完美的现实主义派,实在都可爱的紧。 她忽然想到裴河宴,他倒不太好总结,有时候过于较真,有时候又态度散漫,委实有些难以捉摸。 觉悟突然要来这件事,令裴河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轻轻摩挲着左手指腹上的纱布,抬眸望着刚立好骨,塑了两遍泥的佛像。 佛像塑到第二层,各部位已经大致完善,接下来便是细节填充,再做刻画。 他右手沾满了细泥,长时间的停顿令手指上的泥巴有些干燥,附在皮肤表面有很轻微的干裂感,像极了寒冬时缺水和寒冷造成的皲裂。 他没了心思捏像,干脆作罢。起身到一旁的水盆旁,将手一点点洗干净。 电话里,他有问过觉悟,是什么事需要他匆忙到访。 觉悟避而不谈,更不提是公事私事,只约了他明天的时间。不难猜测,这事是沖他来的。 他想起了无昨晚开始的别扭和异样,反覆琢磨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了了这一开工,就忙了二天。 周日本是她的休息日,但她排算了一下壁画工期,若是想时间有所富余,好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她只能辛苦一点,周日也去上工。 了拙倒是没什么怨言,早上做完功课和她一起去法界上班。她几点下班他就跟着几点回来,任劳任怨,不愧是一天提八桶水的大力僧。 不过这两天有点奇怪,她虽然早出晚归,但小院里的低气压她还是感受到了。包括裴河宴,她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他了。 想到这,她问了拙:「你这两天有看见你小师叔吗?」 了拙也老实,了了问起,他便如实回答:「小师叔犯了戒,受诫去了。」 第六十九章 修行以五戒为基,即便裴河宴是俗家弟子,但只要皈依受了五戒,犯戒便要受惩。 况且,裴河宴的情况又与真的俗家弟子有所区别。起码在梵音寺里,没有人会将他当成外人来看。 觉悟起初只是来走个过场的,甚至来时的路上也不忘奚落他两句:「头一回见谁犯戒,还得我千里迢迢赶来执行的。」 裴河宴没搭理他,他摩挲着右手手指上的玉戒,望着沉沉夜色里漫无边际的浓雾,沉默不语。 见他表情如此凝重,觉悟反而崩不住了,玩笑道:「你别这么严肃,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人。只是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否则形同包庇,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的,可不幸徇私枉法啊。」 不料,这段话不仅没能缓和气氛,反而因为裴河宴几乎默认的态度,逐渐令觉悟心慌起来:「你真犯戒了啊?」 裴河宴转头看着他,刚启唇要说,觉悟立刻抬手阻拦:「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司机赶紧送我回机场,我我我、我有急事!你这事先往后等等。」 觉悟这会是真急了,忙拍着司机的座椅,急着要回去。 刚才那种「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绝不徇私枉法」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司机也被这突然的转变整懵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裴河宴一眼,目露询问。 裴河宴隔着后视镜与司机对视了一眼,轻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往前开,不用搭理。 觉悟热闹没看成,反倒深陷泥潭,这会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欲言又止,碍着这里还有外人,不便细说,只能忍到目的地。 可他一下车,看到目的地不是禅居小院而是多宝讲寺偏殿的佛堂时,心态彻底崩了:「你跟我来真的啊?」 偏殿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梅花树,这个时节,梅花已经凋零,只剩下枝桠。月色下,那舒展盘虬的树枝就像拆去了伞布的伞骨,藁项黄馘。 佛堂里有僧人特意留了灯,两侧门扉轻掩,一把花旗锁悬悬挂于一侧的锁孔里,被海风吹得时常撞到门上的铜面锁片发出不规律的叩击声。 觉悟看到这些,哪还有什么不懂,脸色都青白了。他看着裴河宴,脸上的神情再不复方才徒留的侥倖与嬉笑,语气凝重道:「今晚先送我回去休息,有什么事也等明日再说。」 裴河宴不理,他回头看了眼觉悟,眼神在屋内透出的烛光下有一丝妖异的澄亮。他推开门,迈过门槛,走入佛堂:「偏殿有居室,你就在这住下吧。」 觉悟有苦说不出,僵持了半晌,长嘆了口气,跟着进入佛堂。 佛堂佛像前早已准备了戒尺,香坛和蒲团。 弟子犯戒,若是酒戒,忏悔便好。其他四戒分别视情况而定,看是动心念,还是已成事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他看着已经掀袍在佛像前跪下的裴河宴,无奈地嘆了口气:「不过住了一间房,也不是你故意的,何必对自己这么严苛。」 「我没有同居。」 他抬眼看向觉悟,陈情道:「如果是这件事我自然没错,我当晚在阳台上坐了一夜,并未犯及她分毫。即便是你和了无,也不许因为这件事误解她半分。」 他语气之严肃,前所未有。 觉悟不敢和他玩笑,认真应了:「我会和了无交代清楚。」话落,他虽觉得裴河宴不至于和一个小辈计较,但出于护犊子的心态,他仍是多嘴了一句:「这件事你别怪了无,他内疚自己办坏了事,每日都在跪香。」 说到这里,觉悟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真相告诉裴河宴,他清了清嗓子,替他不成器的徒儿解释道:「寺中弟子出差,都是定的那家酒店。几年下来,凡是中转住店,只要提前一日与大堂经理知会一声就好。可能对方也是没想到这次会有女客,了无说要两张床,酒店就直接留了一个标间,等你们入住提供证件就好。这事确实是他办得疏漏,我必定狠狠罚他。」 裴河宴听出觉悟话里的维护之意,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生气。」 觉悟合掌一拍,瞬间觉得事情已经讲清楚说明白可以结束了:「既然你没犯戒,事情也整理清楚了,这明显是一个误会啊。罚什么罚,不用罚。」 他兴高采烈地伸手要去扶裴河宴,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这小子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给他长教训,反正没事就是皆大欢喜,他虚惊一场就虚惊一场吧,反正肉多,出点汗算什么! 觉悟还在那能屈能伸,裴河宴一抬手避开了他的搀扶:「那晚没犯戒,不代表后来没犯戒。」 裴河宴话音刚落,觉悟脸上的笑意顿失。他消化了一下,把该想的不该想的严重后果全都想了一遍:「你……干什么了?」 过云曾和觉悟说过,裴河宴这一生有一大坎,过了成佛,不过则剔除一身佛骨,泯入轮迴。他没具体说是什么坎,觉悟不知道,也参悟不透。可今晚,他似乎窥见了命运的一角,看到了他的归途。 他深嘆了一口气,虽对成佛成道一事并没有多少嚮往,但他出生市侩,本就不是礼佛的料子。如今的佛寺真正的修行之人少之又少,多的是挖空心思经营图利之辈。他不过是赶上了时候,否则搁古代,他绝对是人人喊打的坏妖僧。 但他的这个师弟不一样,天生佛骨,累世修行,他若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到了这个地步,觉悟也不再吊儿郎当,他端起了住持的威仪,肃言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这一次,裴河宴恭顺回答:「我起了心念,妄有所图。」 他没明说起了什么心念,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将这层窗户纸捅个稀透。 「犯戒可救,破戒难救。你只动了心念,只要真心忏悔,吾佛慈悲,定能原谅你。你跪香五日,足日再起,以后洗心革面,此罪顿消。」 《佛说目连问戒律中五百轻重事经·略解卷下》中有云:「忏悔即安乐,不忏悔罪亦深。」 忏悔法门也是修行之道。 觉悟自认自己如此处理,谁听了不说一句公道。可偏偏裴河宴像是要和他对着干似的:「我做不到洗心革面,住持还是罚得重些吧。」 「你忏悔后再犯戒,就是破戒。破戒除僧籍,再难入法门。」 觉悟跳脚道:「我一个真正的出家人都得过且过,你怎么反而跟个修了几百年顽固不化的老僧一样?你既然无法控制自己,那就从心好了,何必今晚在这受罪。」 觉悟是真的想不明白,他明知故犯也就算了,哪能一边犯一边还想着持戒呢,这不自找苦吃吗? 「不甘心罢了。」裴河宴哪会不知道自己这做法自相矛盾呢,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受诫受惩都是徒劳的挣扎。既不想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了了继续动心。 想到她身边会有别人,他就醋意横生,一点也没有当初疏远她,不介入她因果缘分的果决和坚定。也无法做到对她置之不理,但凡与她有关的事,他就很难做到不偏不倚不侧目不插手。 而这些全部都出于本心,没有一丝勉强。 「我看你确实头脑不清醒。」觉悟气恼,来回踱步数下,懒得与他纠缠,丢下一句:「你先跪香吧,跪上五日再说。」 说完,拂袖出门,找地方睡觉。 多宝讲寺临海听风,若是白日里在此处闲散打坐,不失为是种享受。可到了夜晚,海水涨潮,潮声拍岸,再经崖石迴响,那就不是享受是刑罚。 裴河宴面不改色,起身点香。跪香顾名思义就是以香燃烧时间的长短计时。 觉悟对他很是心慈手软,说是跪香,但不管香柱,也不管数量,他就是跪完一支要走,也算完成了惩戒。而一根香,彻底燃完也不过半小时而已。 说到底,就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了了知道裴河宴在跪香受罚,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这件事与她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不得而知。 周一早上从重回岛回洛迦山的轮渡太早,了了不想误工,约好了司机一小时后来洛迦山的码头接她,拎着要带回去的工具箱就坐车去了多宝讲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觉悟还没走,他白天陪着裴河宴在佛堂跪香打坐,到饭点还得屈尊去给他打饭带到佛堂。他混到住持的位置上这么久,还没这么委屈过。 所以一听到了了找来,他如蒙大赦,赶紧迎了出去,打算让了了好好劝劝里头那个倔驴。 了了在偏殿坐下没多久,觉悟便拎袍而入:「我听小僧说你有事找河宴?」 「觉悟主持。」了了摸不准他的来意,怕他阻拦,将话包装了一遍,理由冠冕堂皇:「我今天绘完了粉图,明日要回普宁寺了,所以来找小师父汇报一下进度,想请他过去看看。」 觉悟巴不得,他甚至很殷勤地给了了指了方向:「他就在隔壁,你自己找他说去吧,我去斋堂用饭了,你自便。」 这剧情走势,令做好被为难准备的了了目瞪口呆。眼看着觉悟的人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她这才拎着工具箱走到隔壁佛堂。 佛堂门开着,薄薄的墙壁压根阻隔不了四周说话、行走等一切动静。所以她刚才与觉悟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他听着她将工具箱放在门外,随即迈过门槛就停在原地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轻咳了两声,低声道:「壁画进度不用看,你自己把握就好。晚上独行不安全,你让了拙送你去码头。」 他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又沙哑,像久未维修的齿轮,忽然运行时有生硬的摩擦感。 「那叫託辞,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怕觉悟住持不让我见你才这么说的。」了了抬眼看了看佛像,走近两步,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拜了拜,以示敬重。 拜完佛像,她跪坐着没起来,也没看他,只是问道:「你犯错和我有关吗?」 「我没犯错。」他纠正:「犯戒不等于犯错。」 还能和她正常说话,说明目前的情况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她的视线从佛像上移开,侧目落向他,重复了一遍:「和我有关吗?」 他忽然闭目,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了了看着他的反应,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不敢再问,起身想走。可还未等她站起,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留在了原地。 「别急,我有话和你说。」 第七十章 「我有话和你说。」他看着了了,又重复了一遍。 遇事躲避不是裴河宴的行事风格,只是在和了了有关的事情上,他总会斟酌再三,生怕出错。 但这种情况,可一可二,绝不可再三。 他抬眸看向莲花座上眉目低垂,满眼慈悲的佛像。他幼年被老夫人牵着送入寺庙时,从梵音寺正门入门神殿,两侧佛陀威势凛凛,或持刀戟,或拿榔捶,颇有震慑惊骇之感。 六岁时,他的身量才足半人,老夫人与方丈闲说之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殿内各路佛像。不知是谁问他,可否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不怕。 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里的佛像,都给他一种熟悉亲近之感。 老夫人看着他,满眼怜爱地与方丈说:「我这小外孙和佛门有缘,只是每日夜里惊梦,睡不安枕,我带他瞧过不少医生,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见效用。后来听他说了梦里所见,依那描述不就是佛家的瑞相所现吗,所以就想着带过来让哪位师父给照看一阵子。」 当然,这不过是託辞。老夫人来之前便询问过寺里的方丈,可否收容六岁的稚子。 圆川方丈和过云法师是寺里唯二知道他身世的,过云不愿意收养他,甚至因此和圆川方丈大吵了一架。 裴河宴幼时比较钝感,并不觉得不受待见是什么值得记恨的事。老夫人将他留下,说留在寺里安魂养神三年,三年期满,再行接回。 可这期限,不过是将遗弃说得冠冕堂皇些罢了。 他母亲再嫁,对方是二婚,所以也不太计较有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唯一的要求便是将他远远送走,将这桩丑闻彻底掩盖。 他幼时身不由己,好在虚长至六岁,也没享受过太多亲情,除了刚入寺睡大通铺有些不习惯外,他适应得还算快。 每天凌晨三点,他要随师兄们早起去做早课,字还不认识的年纪,只能坐在大殿的最后,昏昏欲睡。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后来的师父过云看不下去,将他抱回了方丈楼亲自抚养。 他没说要当他师父,也没说让裴河宴以后就跟着他了,但他耐心的抽出时间教他识字,教他一切生活必需的技能,包括洗衣包括做饭。 裴河宴想学经书,想和师兄们一起上早课,打坐休禅,可过云不允许。他说:「你三年后是要回去的,你学好我教你的这些就可以了。」 「老夫人不会来接我的。」小河宴那时虽小,但已经懂了不少:「我妈要结婚了,家里不允许有我的出现。」 过云看着他久久不语,那是裴河宴第一次看见他师父眼里装满了对他的怜悯与不忍:「你这一世可得好好渡。」 裴河宴彼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正式拜过云为师的那一天,他对他说:「我给你参详两个八字,你听着就好,别太往心里去,也别不往心里去。」 他排了南啻时期无宴法师与大雍王朝拂宴法师的命盘给裴河宴看,告诉他:「时间是有轮迴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你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那日之后,裴河宴正式迈入佛门,成了俗家弟子。 而三年期满后,老夫人托信说自己病重,并感激过云法师能将小河宴教养得如此之好。她只字不提要带小河宴回去的话,像是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说的。 或许是出于愧疚,老夫人连续给梵音寺添了十几年香火,并供养寺内尊师修行,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 裴河宴九岁那年,尘缘断尽。 老夫人去世那年,他与家族之间那根悬悬的细丝也彻底崩裂。 跪香这两日,他将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六岁的,九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岁的。 了了来之前,他刚刚回忆完这堪称前半生的他的人生。 裴河宴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开,他要说的话也不长,几句就好。 「我今天跪在这,是因为我对你动了心,所以犯了戒,该受罚。」所以他刚才才会在了了问他时,强调他只是犯戒而不是犯错。 他从不觉得这是个错误,甚至在他有意无意的放纵自己的心意时,他的潜意识就曾警告过他,会出现这样不可控的局面。是他自己,不愿意停下来。 了了终于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她反而感到了害怕。 他像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所以才会在佛堂里就要与她说个明白。否则以他对自己信仰的尊重,他不会这么做。 但了了不会逃避,了致生用生命为代价给她上的最后一课里,就教会了她要坦然面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她没接话,也没为此欣喜若狂,而是安静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但除了喜欢你这件事我是确定的,对于我能否为我的喜欢负责我还不确定。我暂时没有办法彻底放下我作为佛门弟子该承担的责任,也无法违背守了二十多年的戒律清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彻底想清楚之后再和她说。只是裴河宴不想了了不知内情,无端猜测或胡思乱想,才选择提前与她说个明白。 在他这,她有权利知晓一切,也有权利选择她想选择的。 了了听明白了,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与她之间的这浅浅的一段心动,确实很难抵消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修行。 他雕了二十多年的佛雕,随过云法师出入佛坛,听经辨法,不是佛门弟子却胜似佛门弟子。了了在觉悟身上都没见到过他这样的佛性,生在世俗却不染世俗,沉静得像是一汪渊底的潭水,深不见底,无风自动。 她抿了抿唇,挣脱了他的手,问道:「如果你选择我,会有什么后果?」 离开梵音寺,放弃僧籍,回归俗尘。 这些是了了能想到的后果,但她总感觉远不止如此。就跟有人说喜欢她,如果要在一起,她必须这辈子再也不能拿起画笔一样,她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旁人也许会觉得这很简单,可当剥离的是你每日唿吸生存都必须存在的一件物品时,还能觉得如此轻松吗?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坚持自我,除非爱到捨生忘死,即便被抽走魂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无所谓。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了了又问道。 她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而感到困扰。事实上,她很感激他的坦诚,让她尽早结束了猜测。两人的关系中,最忌猜疑,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身的不确定,都是造成情绪内耗的主要原因。 「没有为难。」他只是在做一个决定,而割捨的过程太痛苦,他需要无数遍反覆地责问自己,直到自己坚不可摧为止。 「了了,你还小,你可能会觉得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磨合一段时间自见分晓。可我若是破戒,无法回头。甚至,我在有这个念头起,我就不该为僧了。」他嗓音低沉,即便是在说这么严重的话时也是轻描淡写的,不曾施压她半分压力。 他没有与她开玩笑,而是真的认真地想了以后。 他也不是无法承託了了的心意,只是他需要更明确,即便他们终归殊途,他也甘之如饴。 了了的心头却因他这句「我不该为僧」而狠狠一震,她莫名有些愧疚,像是她引诱了他,将他从佛陀的座下拉入了红尘。不仅毁了他的修行,还断了他的路。 扪心自问,如果他们在一起的代价有这么大,她未必能做到裴河宴现在这样。 「你能喜欢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了了在他说话之前,先一步开口道:「我希望喜欢我这件事会让你想起来是快乐的而不是一种负担,我不用你为我破戒。」 她停顿了一会。 裴河宴看着她,眼神难辨。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承担这样的罪业,我们就……止于此步吧。」 她话落后,整个佛堂都安静了。 裴河宴定定地看着她,怕她误解刚才那段话的意思,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不是将压力给你,我只是……」 「我知道。」了了打断他,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僧人持戒,犯戒,再破戒,是不通忏悔的。 她喜欢小师父,自然不想看他左右为难。喜欢她的第一步就要承受无法回头的后果,委实让她切身感觉到了他所承受的压力。 不该这样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人生还很长,他不该为了她抛下积累了这么久的功德。他们之间,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如果喜欢的代价这么大,那便止步吧。 知道他喜欢自己,了了已经满足了。 她这还没谈上恋爱就先体验了一回分手,也是前所未有。 但这世界,本就是求而不得才是常态。 她撑着蒲团站起身,想再说些什么,可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普宁寺画画。」 了了刻意避开了裴河宴的眼神,她现在很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 她快步走到门口,拎起她的工具箱。 走下台阶前,了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跪坐在蒲团上,只是不再面对着佛像,而是转身看着她。 夕阳沉没前的最后一缕光影下,他清亮的眼神像是一盏被吹灭的灯,就这么熄灭在她眼前。 她本来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她瞬间鼻子一酸,痛彻心扉。 第七十一章 觉悟提着饭回来时,刚好撞见了了拎着工具箱离开。 他的招牌式笑容还没舒展开,便先瞥见了她揉得通红的眼角。她低着头,只顾着看台阶,并没有留意到他,匆匆的一路小跑着上了车。 觉悟往佛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等他再转回头去看了了时,那辆商务车已经驶入暮色中,消失不见了。 也就过去半个多小时,怎么谈成这样了? 觉悟看着手里的饭盒,沉沉地嘆了口气:亏他还打了两份饭呢,这下又得自己吃了。 了了从码头坐上了回洛迦山的轮渡,她有优昙法界的工作证,来回可凭证件享受员工专趟。可她今天却不想等,她在售票窗口买了乘客票,随大流一起登上了马上就能开走的客轮。 客轮的柴油味浓烈的有些呛鼻,了了从船尾走至船头,找了一处栏杆靠着。 海水在轮船的引擎反推下,如滚沸的粥,沿着船底的轮廓肆沸着激盪起白色的浪花。 她倚着轮渡的栏杆,望着眼前夕阳沉没后,被墨蓝色边界线逐渐掩盖的天空。还未彻底遮盖严实的天幕里,最远最远的海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最亮的暮光。 可能人在情绪低落时,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自身。 了了看着那抹挣扎着想要突破黑夜的地光渐渐被夜幕吞没,仿佛看到自己次次求生又次次被按回泥潭里的模样,苍凉得想掉眼泪。 相比日落,她更喜欢日出。 夜晚一切归于沉寂,商铺要关门,鸟禽要归巢,人类要睡觉。白天的热闹一旦到了晚上便会烟消云散。 而人类的情绪,阴暗的,恐惧的,消极的,都会在无人的角落里无限滋长。 对于了了来说,夜晚太难熬。只有阳光破开黎明,从地平线上跃出来的那一刻,她才能感觉到安心。就好像崭新的一天开始,今天之前发生的就都成了过去,厄运会就此远离,无论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她最近总看到日落,一轮轮沉没的金乌,像是将她也带入了无尽之地。 海风吹的她眼睛有些涩,她低头时,用指尖拭了下眼角。再抬头时,她回眺了一眼多宝讲寺。 讲寺楼高,重檐飞瓦,碧绿的琉璃与金色的顶珠在一片古式建筑里格外醒目。 了了看不见偏殿,更看不见佛堂。可这远远的一眺,算是为今天的事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在轮渡靠岸之后,拎着她的工具箱,从容不迫地离开了码头。 裴河宴受诫的后续,了了没再关心。他既然犯了戒,在他未退僧籍之前,那都是该受的。只有受过罚,他才能回归原位,无人置喙。 了了只庆幸,四方塔的壁画还需要收尾。这样,起码有一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可供她疗伤修养。 沉浸在工作里时,了了的内心无比宁静,她的眼里只有壁画。这种抛开一切的专注令她久违的想起了了致生刚去世时, 她也曾靠着他留下的文稿, 度过初时最难熬的四季日夜。 状态好的时候,她会开解自己。了致生的离开未必不是好事,起码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可事实上她确实是那一块绑在了致生脚上的石头,拖着他一路沉底,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状态糟糕的时候,她会好奇如果伤害自己,能否会从疼痛和鲜血里获得内心缺失后的平衡与满足。可她太怕疼了,犹豫了无数次,才在某个夜晚划开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涌出的剎那,先一步攻击她的是恐惧,而非疼痛。 她回想自己拿起美工刀之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耳边有恶鬼引诱,它们笑闹着,用最无所谓的语气来勾起你心中最阴暗的私念。 她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她甚至怀疑自己生病了。可那一幕留下的刺激足够震慑,她像是就此幡然醒悟,学会了及时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因为运用熟练,只要她不去想裴河宴,在佛堂发生的事就像被她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丝毫影响不到她。 她并不难过这戛然而止的喜欢,裴河宴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得失衡量之下,她肯定优选最轻的代价。 人没有爱情不仅可以活下去,还能活得很好。可一旦失去了最宝贵的信仰,与死又有何异呢?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了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 可眼下还有个亟需解决的问题,她每周四晚至周六都会待在禅居小院和优昙法界,那不就又和裴河宴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吗? 而且,她都已经把话说到止步于此的地步了,要是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去和他相处……反正她是做不到。 但搬出来……也不行啊。 她这才刚搬进去住了几天,就急吼吼地往外搬,不仅对裴河宴对了无是一种伤害,甚至还有种昭告天下「我们有情况」的高调感,太小家子气了,不妥不妥。 了了纠结来纠结去,埋在被窝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怎么办,一想到小师父她就有点喘不上气。 周四中午午休,了无来普宁寺找了了。 最近天热,午时热气更盛,了了被小沙弥叫过去时,先去寺外的小摊上买了两根甜水冰棍。 近一周不见,了无看上去沉默寡言了不少,高大的身影坐在供香客歇脚的廊下,看着跟大厦塌缩了似的,消瘦颓丧得只剩了个空壳。 了了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把冰棍递给他。 了无一愣,没接,他摆摆手:「不吃。」 「那我吃一根化一根?」了了说完,又把冰棍往他面前递了递:「拿着呀,特意买给你吃的。」 了无看了看她,这才接过冰棍,慢吞吞地拆了塑封。 他这异于平时的沉默,让了了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其实不用了无说,她也大概猜到裴河宴受诫一事估计和他脱不了干系。而能引发这个事的, 不是因为酒店, 就是她那天早上抱了裴河宴。 这两件事都跟了无有直接关系。 她抿了口冰冰凉凉的冰棍,也不催促他,就这么眯着眼看松树枝桠上飞快横窜的松鼠。 「小师兄。」了无吶吶地叫了她一声:「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了了转头看着他。 了无握着那根冰棍,还没开口就先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酒店订错房那个事是我告诉师父的,但我的本意不是告密,是我发现我犯了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请示师父。」 了了看着他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会怪你。」 先不说了无这满身筛孔的心眼有没有告密的这个智商,就凭他过去这么久还不知道裴河宴是因为什么受罚的,这个事就得反过来心疼他了。 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了无就更憋不住委屈了。 觉悟罚他跪香,他没任何意见。可在饭点跪香,足足一周,把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接饿瘦了七八斤,这就多少有点罚得太重了。 「本来就每天吃不饱。」了无边说边咬了一大口冰棍,那凉意冻得他牙齿酸冷,嘶嘶地哈着气:「现在还干脆少吃了一顿。」 他的表情太哀怨,即便话中的内容实在好笑,了了也只能努力忍着。她别开眼,看了眼被山风吹起的许愿牌,木牌子上都缀了铃铛,风一吹满树丁零噹啷,很是悦耳。 她却因此想起了佛堂前的那株梅花树,连带着曾在那株梅树下和她说「但见到你,我很开心」的那个人。 她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晃荡的双脚,若无其事地咬了口冰棍:「你小师叔回去了吗?」 「还没,要明早才能回。」可能是想着裴河宴比他还惨,了无没好意思再诉苦,二两口将冰棍吃完:「我是先去找小师叔道歉的,他说跟我没关系,如果我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当面等你原谅。」 还没回去啊。 了了嘆了口气,头一回有些怨他的较真。可若不是他在修行这件事上这么纯粹地坚守,她也不可能那么果断的说出那些话。 道理深刻,却蚀心剜肉。 她发呆的这会功夫,了无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她的脸色,问:「小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粗心大意,不仅处理不好事情,还总捅娄子。」 了了回过神,刚想否认,他先一步开口道:「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虽然我刚才说我师父对我太严厉,可我内心仍是很尊敬很爱重他的。我智商有点低下,是我师父收养我,才让我如今能吃饱饭。」 了无会智商低下这事,了了连想都没想过,他除了做事迷煳毛躁外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性格乐观开朗,待人也真诚热情,看上去并不像有智力缺陷的人。 见了了一副震惊的模样,了无心中反而觉得熨贴,这说明小师兄从未嫌弃过他蠢笨。 「小师叔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坎要迈,或快或慢罢了。我不聪明也不见得是个坏事,我能遇到师父,遇到小师叔,遇到我的师兄弟,我每天都很开心的。」他说完,看着了了,十分真诚道:「所以小师兄,你也要开心一点。你开心了,小师叔才会开心。」 谁说了无智商低下的? 他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令她都无从辩起。 世人追名逐利,得到了想要更多,失去了想着弥补,很少有人能真正领悟什么叫知足常乐。了无少了一点,得到的却反而更多。 但她呢,得到过什么?又为什么一直在失去。 第七十二章 也许是和了了聊过后,了无了了一桩心事,不再愁眉耷脸。即便午休结束,他也没立刻返回重回岛,而是跟着了了上了四方塔,陪她画壁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他对待了了像是对待失而復得的好朋友,带着几分讨好,又带着几分欢喜,别说只是给她递画笔了,即便是替她跑上跑下拎水桶,他都安心乐意。 了了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特意给他拿了个小马扎,让他坐着看风景。 了无安生了一会,很快就厌倦了。他搬着马扎越挪越近,最后直接搬到了脚手架上。要不是了了抽空看了他一眼,他正打开摺叠凳,打算就支在脚手架上坐下。 了了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你这样坐不稳的,容易摔倒。」 了无看了看小马扎,又看了看了了。那挣扎的表情,让了了立刻明白他是曲解了她的意思,他可能以为他必须坐在这个摺叠椅上,可他现在更想离了了近一些。 了了见状,把叠在脚手架上的报纸分了一沓给他,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下。 了无这才心满意足。 「你下午不用回去吗?」了了问。 了无仰头看着墙上的壁画,摇了摇头:「不用,小师叔给我放了几天假。我这几天可以任由小师兄差遣。」 了了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上的画笔还蘸着颜料,本来是要往佛像的衣襟上绘制定胜纹,可听完这句话后,她顿了顿,再看向墙壁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让了无来陪她,那他自己呢? 傍晚下了工,了了带了无去洛迦山的一家素斋吃晚饭。 她没再纠结要不要搬出禅居小院的事,裴河宴既然连让了无来陪她的小事都考虑到了,那同住的问题他定然也心中有数。 那她就没什么好躲避的,一切顺其自然。 了无很爱吃甜品,日常在寺庙里吃得实在朴素,掌勺的僧厨能将饭菜做香就很难得,很少会钻研甜品给大家改善口味。 即便有,也是大米或面粉之类烹蒸的糕点,但凡哪日供应,绝对会被哄抢一空。要是去的晚了,便只能捞些碎渣,还不如不吃,徒增念想。 甜品端上来时,了无双眼放光,不停地用小动作催促着了了赶紧品尝。 他还得亲眼看着了了拿起勺子,挖上一口甜品,等着她吃进嘴里后,他便眼巴巴地等着了了反馈。 了了原先还以为了无是想让她当试吃的小白鼠,等告诉他好吃,让他放心吃时,他眉开眼笑地把自己的这一份推了过来:「给你,多吃点。」 了了愣了一下,看着了无。 后者微笑着,又把那份甜品往她面前递了递:「吃甜的会开心,所以都给你。」 他的烦恼不多,所以很难想像别人的不开心都是因为什么,只能用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尽可能地哄了了开心一些。 「我没有不开心。」了了强调,「我一份就够了,其他的你自己吃,有特别好吃的等会我们再打包一些带回去给了拙。」 了无分辨了一下,她的语气认真,听着不像敷衍。他没再左右推脱,仔细尝了尝,给了拙,他师父以及小师叔都分别打包了一份。 结帐时,他一马当先拦在了收银台:「小师兄你千万别跟我小师叔客气,我出来前小师叔给了我好多钱,让我管你的饭。」 他火速付完款,还不忘跟服务生要小票。 出来后,他拎着打包好的甜品,美滋滋地对了了说:「明天也带你下馆子!」 搭上轮渡,回重回岛时,了了的心境早已和以前不同。 了无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低落,没再叽叽喳喳地扰她清静。他陪她坐在舷窗附近,偶尔伸出手去接被船头击撞起的浪花。 夜晚的海面看不清水色,只有远处岛屿上照明的灯光将近海这一片的海水映照得五彩斑斓。船行在海中央,像是被困在一团浓雾中,只能逆着浪花莽撞地朝着有光的出口,尽力停靠。 回到小院时,院内的灯光已关了大半,只有庭院里照明的路灯一盏一盏亮得通明。 明知道他还没有回来,可了了经过裴河宴的房间门口时仍是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了无把了了送到房间门口,看着她安全进屋后,急吼吼地出了院子,去佛堂送甜品。 想来,小师叔是没心情吃的,他没准能占上这口便宜。 有句老话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了无千里迢迢把甜品送过去时,裴河宴确实都没多看一眼,就在他眼巴巴等着小师叔把甜品分给他时,觉悟伸出手一把抢了过来:「来来来,尽管辛苦我吧。」 他像是压根没看到了无破碎的目光,一勺子下去,彻底斩灭了他的希翼。 了无撇嘴:「师父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原本想说,你怎么还不走?但想着这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斟酌一番后还是委婉了些。 但觉悟怎么可能不知道了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就因为为师多吃了一份甜品,就急着赶我走?」 了无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去看觉悟,脸上的那点心虚完全遮掩不住。 裴河宴咳嗽了两声,打断师徒俩的机锋:「你把她先送回去了?」 「嗯。」了无重重点头:「我看着小师兄进屋了才走的。」 「她什么也没说?」 了无摇头:「没有啊,小师兄会说些什么?」 裴河宴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了无走后,觉悟挖一勺甜品就看一眼裴河宴,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他不堪其扰,轻嘆道:「你有话直说。」 「我能有什么要说的?」觉悟嘴硬:「我就是觉得甜品好吃,有些感概。」 他原本还等着裴河宴接茬,可等了片刻,却连声气音都没听着,只能呷巴了两下嘴,自己接话道:「不做僧也挺好的,吃无禁忌,也不用持戒受罚。」 裴河宴闭上眼,忽略掉觉悟的眼神:「那你还俗去吧。」 觉悟:「……」 这人心情的不好的时候,真是没法沟通! 了了睡不着,干脆起来翻粉本。 上周一共三天,她和了拙全在玩泥巴。大雍朝普遍流行「復古」,从皇室开始流传至民间,大雍的老画师全画的一手南啻风格的壁画。 南啻的壁画在抹平墙壁后,用草杆或麻杆混入泥浆中,将壁画铺出层次,再用抹子反覆数十遍,直到将墙壁抹平,才可作画。 这就跟挑画纸一样,不仅背景色得均匀一致,面也得平实光滑,否则第一步勾画时就凹凸不平,很难将画作好。 了了每周给自己布置的工作量都不同,上次是抹墙,这次得在壁面上作画稿。 了致生喜欢用木炭条,教出来的了了也是如此。起稿最重线条,若不是拓画,考验的便是画师的想像力与其积累的经验和技术。可了了是将了致生的画重画一遍,那重要的就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她临摹的水平。 她刚学习壁画时,临摹的都是了致生的画稿,这对她来说,难度不大。 虽然现在的科技早已可以实现雷射印画,可这与文化传承和手工匠心的观念相悖,才会被弃而不用。 她翻完粉本,再去拿书时,翻到了一本薄薄的手稿。她起初还没什么印象,可翻开扉页看到裴河宴的字迹,她才想起这是那一天观摩壁画时,他在藏经阁替她手抄的一册译本。 回来后,她就去了普宁寺,一些有关的资料和粉本全让裴河宴帮她先带了回来。 她上周抹墙壁,也用不着粉本,加上总是抬手抹腻子,她回来后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就一直没有时间看。 她拿着手稿躺回床上,一字一字,慢慢地读。 他翻译的是大雍朝的古字籍,应该是梵音寺藏经阁里特有的孤本,否则,网上随便一搜便有的资料,他应该懒得替她抄下来。 她读着读着,终于有了些困意。 睡着前,她还在想:裴河宴对她是多有信心啊,这册手稿全是梵音寺要画的壁画内容。他就这么笃定她有接下这个壁画的能力吗? 前一天睡得太晚,导致了了第二天早上直接错过闹钟,晚醒了一个小时。 她连头顶的呆毛都没时间压平,洗漱后拎起包就往外跑。 今日也是奇怪,本该等她一起上工的了拙竟然不在,连放假了的了无也不知所踪。否则,高低有个人来敲门叫醒她,她也不至于睡过头这么久。 就在了了拎起工具箱往外沖的同时,门外,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裴河宴刚进屋就和了了打了个照面。 他显然也没想到,他故意晚了一小时回来还能和她碰上。他的手还扶在门上,却忘了动作,就这么与她对视着。 这么不说话也挺尴尬的。 了了正想着打个招唿就走,还没开口,他先松开了要关门的手:「起晚了,迟到了?」 他虽是询问,可光是她这副模样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便没有第二个解释了。 了了「嗯」 了一声,更尴尬了……她这算不算迟到还被领导抓了个现行? 她用力捏了捏手中提着的工具箱的柄手,想潇洒地离开这里,可气鼓了又鼓,仍是漏得四面透风,提不起一点劲:「迟到的时间我会补回来的。」 瞧瞧,就这现代牛马才会说的话,她就算鼓足牛劲也潇洒不起来啊。 裴河宴看了她两眼,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戒。半晌后,他无奈地嘆了口气,问:「吃早饭吗?」 他那声无奈至极的嘆息,像极了对抗命运失败的妥协他就是没法做到忽略她。 了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先去法界了。」 她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更是变相的婉拒了他后面可能会说出口的提议。 可话说完,她又莫名觉得委屈。这不是她的本意,他也不该在两人把话说到那个程度后,还假装若无其事。 这算什么呢? 她明明喜欢,却要大度成全。好像她说错一个字,表错一个情就罪该万死一般。不仅要克制,要理智,还要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 她眼神微暗,也不想再武装自己毫不受影响的姿态,就这么直白地将情绪袒露在他的面前:「我们还是保持合适的距离比较好,最好像这样的交流也不必有。」 裴河宴会意,早在她露出委屈的神色时,他就意识到最该克制的是自己。 「谢谢。」了了对他点了点头,抬步与他擦肩而过。 第七十三章 为了减少见面,了了增加了自己的工作时长。 了无两次打饭回禅居小院都扑了空后,终于学聪明了,知道过来之前先问问送饭地点。 了无来时,了了还待在脚手架上勾线,她听到独属于了无的吭哧吭哧声,未语先笑:「稍等喔,我画完就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她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墙壁,专心致志地将拂宴法师的僧袍勾勒完整。木炭条把她的手指染得黢黑,她凝视壁画的双眼却亮得发烫。 这是很喜欢才会有的眼神光。 觉悟旁观了片刻,莫名欣慰。 他年轻时也曾这么仰望着了致生,看着他用木炭笔随手挥就山河云海,那肆意洒脱的模样他至今还能回忆起来。 如今的了了,身量虽然没有了致生高。可笔下的一线一画都仿佛带了他的影子,有超脱她本身的遒劲与飒爽。 了了勾完线,赶紧揉了揉肩膀。 画草线手要稳,否则线条就不够流畅。草稿虽然能改,可既影响效率,又影响成稿性,她一向是能一口气画完就一口气画完,免得老是涂改破坏了底稿的完整性。 画师的画工高低也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决定的,按了致生的话来说,这些都属于基本功。一个壁画师若是连基本功也不扎实,那即便天赋再高,也很难成就佳作。 觉悟抚掌,轻拍数下,称赞道:「勾线很稳。」 了了转头看去,见是觉悟,赶紧打招唿:「住持,您怎么来了?」 「我今晚去机场准备回梵音寺,听了无说你吃过饭也要回洛迦山了,时间还充裕,就过来等你一道走。」觉悟说完,见了了干杵着,对她招了招手:「别站着了,赶紧下来吃饭吧。」 了了答应了一声,将散在脚手架上的工具箱稍作整理,便拎着箱子爬下脚手架。 她走近了,觉悟才发现她脸侧和鼻尖,都有抹到炭笔乌黑的痕迹。女孩清透白皙的皮肤上一有点颜色便十分明显,他忍不住笑了笑,无奈摇头。 以前了先生画画时也没这么狼狈啊,顶多那件衬衣穿上两天就从素版变成了涂鸦版而已。 他一笑,了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定是自己又花了脸。了无这几日来送饭,每回看每回笑,就没个看习惯了的时候。不像了拙,既稳重又贴心,不仅给她准备了个小镜子,还带了包湿纸巾方便她擦洗。 她瞥了眼觉悟身后憋笑憋到脸红的了无,轻瞪了他一眼,先去清洗。 等了了再出来时,了无已经先走了,只留下觉悟站在壁画前仔细端详。 她心中的猜测瞬间落定,恐怕一起走只是个幌子,有话要和她说才是真实目的。 了了对觉悟的印象很好,他身居高位,又是大前辈,但从不自持身份就端着架子。即便是对待她这样毫无根基的小辈也是温和礼待,不故意拿捏。与他来往,如沐春风。 世人对高僧的期许或定义,大概就是觉悟这样。 她心中有了数,便等着觉悟开口。 如果是聊公事,那她就公事公办。可如果是聊私事,说些什么让她放过裴河宴,不要坏了他修行的话,她可不管之前对觉悟的印象有多好,就算工作不保,她也得保护自己,该反击就反击,绝不退让。 可了了一顿盒饭吃完,他也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初初成型的壁画底稿,没说一句。 临走前,他才背着手,对了了说:「我看你画这幅壁画,跟回到了年轻时一样。我那时候也是站在脚手架下,一看就一整日。」 他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边盘玩着珠子边说:「他看我实在想玩,还专门调了颜色,给我指划了一片区域,让我上色。」 了了还没来得及羡慕,觉悟就已经接上了后半句话:「结果刚涂了一小块,就被我师父发现我躲在这偷懒,拧着耳朵揪去佛堂了。」 说笑间,两人上了车,往码头驶去。 觉悟来时确实是抱着想和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可聊什么,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见到了了后,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在壁画上很认真也很刻苦,如果是聊壁画,他已经亲眼看见了,没什么好问的。如果是聊裴河宴,无论他是什么立场又说了什么话,都像是在给她施压。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何故要承受这些呢?更何况,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若是掺合一脚,平白添了口业,还吃力不讨好。 觉悟原本早就该走了,可他放心不下,硬是多留了几天。结果这几天,连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自那日他在佛堂看着了了红着眼眶离开后,这两人就一直保持着避而不见的距离。了了是泡在法界里,不到天黑不休息。裴河宴去了云来峰,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 反倒是他,跟街熘子似的,一趟趟进出,无所事事。 于是,直到了了下了车,回到民宿,觉悟也没提一个不该提的字。 她恍惚着回到房间,又恍惚着洗完澡,等她吹干头髮趴到床上,她都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就没聊呢?为什么不聊呢?难道这是什么以退为进的心理战? 让她以为要被声讨,从开始就削弱了她的心理防线。结果,就在她作好反击的时候,他们鸣金收兵退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感念他的手下留情,从而达到令她幡然醒悟的目的? 没用的!她才不会反思呢! 她做任何事,出发点都是为了她自己或者裴河宴。 她见过老了为她放弃热爱,重拾烟火的模样。也见过连吟枝放弃她,成就自己的样子,无论出于什么,喜欢和爱都不该成为折断别人人生的理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这不是牺牲,也不是成全。 任何以此为理由要求你妥协退让的,全是卑劣。 她不会这么做,裴河宴也不会。 如果觉悟担心的是这个,那完全是多此一举了。 她压根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她做到这一点。 觉悟落地机场时, 已是后半夜。 他原本是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度一晚, 第二天一早再回寺里。 可他刚下飞机,就接到了了尽的电话。了尽已经和司机等在了停车场,说是过云法师知道他今日回来,吩咐务必要将觉悟接回寺里见他。 觉悟一听,脸色都凝重了起来。他片刻不敢耽误,与了尽碰面后,才追问道:「师伯现在还在等我?」 了尽点了点头:「是,老祖让师父无论多晚都去他那一趟,他有事要问。」 那必然是为了裴河宴的事了。 过云卸任住持后,便不再插手寺里的事务。这几年下来,也就提了壁画修復的事,这还是觉悟去请示,让他拿的主意。 觉悟这趟离开,怕给裴河宴生事,谁也没说。别人或许猜不到他走这么多天干什么去了,但过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阵仗,直接让了尽来机场接他回去。 他心中忐忑,不知会被责问什么,也拿捏不准自己该如何回话。心乱之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裴河宴发了个条微信,说明了一番他眼下的情况。 意外的是,这个时间点了,裴河宴居然还未睡下,很快回復了他:「照实说。」 觉悟噼里啪啦回:「还不睡?修仙吶!」 裴河宴是被雨声吵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躺椅上。 木门敞开着,雨水混着雨声溅入地板,将他的睡袍沾湿了不少。风一吹,湿了的睡袍贴着他的皮肤,冷得彻骨。 他没第一时间起来,而是就着灯光看着溅落在地面上的雨珠出神。 他欣赏着雨水溅落的姿态,直到大雨浇湿了小院的地面,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坑。了拙刚种下不久的一株花树,还没缓过挪窝再重新扎根的劲,先被雨水打落了满树的花瓣。 他瞧着觉得可惜,刚想去杂物间看看有没有遮雨的油布,就收到了觉悟的信息。 其实,刚看到这段话时,他有些想笑。他和了了在这件事里兵荒马乱的也就算了,但觉悟乱什么呢? 觉悟像是能读心一般,下一句便解了他的困惑:「怕你一回来就得去跪佛堂。」 方丈院里的佛堂除了打扫的小僧,平时并不让人随意进出。裴河宴这一跪,他又得每天来回送饭,总不能差使哪个方丈跑腿打饭吧?除非他是活腻了。 但实际上,过云并不喜欢罚弟子跪香。他喜欢罚抄经,他总觉得小错跪了也白跪,还扰了佛祖清静。抄经不仅能静心,还能攒点功德。 可后来,他发现裴河宴投机取巧,平日里总会先抄一些备在手里后,气得吹鬍子瞪眼,三天没和他说话。 觉悟等了一会,见他没再回復,长嘆了一口气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师弟兜篓子,累死他算了。 他独自进了方丈楼。 过云没休息,也没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方丈楼的竹楼上,逗着一只猫。 他一来,那猫儿受了惊吓,一熘烟蹿了个不见踪影。 觉悟入内,颔首称礼:「师伯。」 过云指了座,倒没觉悟来之前想得那么严肃可怕,他笑眯眯的先打量了觉悟两眼:「累不累?我年纪大了觉少,倒是累的你们小辈没得睡了。」 「岂会。」觉悟干笑了两声:「本来也该早些回来,准备菩萨寿诞的。是弟子最近懈怠寺务了。」 过云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么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说正事。你这趟过去,可是为了河宴的事?」 觉悟点点头,正襟危坐着如实交代了一遍。连了了是什么态度,他都没漏下一句。 说完,他便等着过云开口,看看老祖对这个事又是怎么看待的。 过云闭目沉思半晌,忽然睁眼说道:「你挺喜欢那小丫头的?」 觉悟刚有些放松,被老祖这么一看,又提了十二分精神,谨慎措辞:「她年纪轻轻,就能把事拎清,离不开她的成长遭遇。她确实性子也好,人也长得乖乖的,很讨喜。」 过云捻着佛珠没接话。 觉悟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试探道:「要不,法界的壁画画完,寺里的壁画就不考虑她了吧?」 过云斜乜了他一眼:「你用不着试探我,你要是就这点格局,你也不适合当住持了。」 他这话说得太重,觉悟立刻就识趣的闭了嘴。 两人又聊了聊近在眼前的菩萨寿诞,没多久,过云便挥手放他回去休息。 觉悟一脚都迈出了门,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老祖不让他试探,那解惑总可以吧? 他放低姿态,虚心求问道:「弟子是真的担心师弟,并非单纯好奇。」他看了看过云,见他掀了掀眼帘,一副默许的态度,这才问道:「他是必须舍了了了,才算渡吗?」 「这谁能说的准呢?」过云懒洋洋开口道:「拂宴法师舍了公主,就成佛了吗?」 显然没有啊…… 觉悟听完越发困惑:「那……到底是渡什么呢?」 过云这次没再回答,他合上眼,盘腿入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这明显赶人的姿态,令觉悟自觉地退出竹楼,掩上门离开。 回房间的路上,觉悟越猜度越迷茫……老祖前一句明显是否认了裴河宴必须要捨弃了了才算「渡」,可他师弟要渡什么,老祖却不说了。 嘶,觉悟头疼地摸了摸脑瓜。 这事……看来是有转机啊! 第七十四章 半个月后,四方塔的壁画提前交工。 普宁寺的住持在壁画验收后的当天就让监院把尾款打了过来。 了了临走前,在四方塔流连了一下午,这还是她第一次完成这么大篇幅的壁画。对她而言,酬金还是其次,壁画本身存在的意义才是最大的。 为了四方塔壁画的收尾,她上周连请了几天假,一心扑在了普宁寺。眼下壁画完工,她收拾收拾,就该去重回岛了。 民宿的租期也随着壁画工期的结束而提前解约,房东给了了留了两天时间搬腾行李。但有了无这么一个大体格和一天能拎八桶水的了拙在,她当天退房,当天房间就直接清空,恢復成了她入住前的模样。 了了的行李不多,之前就搬了一半去禅居小院,这次退租也就收拾出一个大尺寸的行李箱以及装满了零零散散物件的旅行包。 行李搬到禅居小院时,天色还早。了了约好了无了拙晚上一起吃素火锅庆祝后,立刻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 禅居小院靠近岛上居民的生活区,附近不仅有重回岛上最大的农贸市场、连锁超市还有一个非常怡情雅兴的花鸟市场。 了了买完菜,顺路去了一趟。 她出门前看见落地窗的角落里放了好几个空花瓶,最近又正好是芍药花期,可以买些花带回去插在花瓶里。 本以为这个时间点,下班的下班,做饭的做饭,接小孩的接小孩,花鸟市场里的人会少一点。可了了低估了重回岛岛民对生活的热爱,岛上家家户户靠收租和开民宿实现了躺平自由,多得是时间可以挥霍。 所以,即便临近饭点,花鸟市场里仍是摩肩接踵,纷纷拥拥。 了了边走边看,各种草花,月季一大桶一大桶地放在路边随意搭起的简易凉篷下。百花齐放,个个美得别有风姿。 眼花缭乱之际,她终于在一家花铺门口看见了成把成把的芍药。 芍药的品种繁多,了了只认得其中几种。她蹲在花铺前,边看一旁展示用的成花,边挑颜色。等看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去花铺里找花店老闆。 刚进入花房,视线由明转暗,她看着站在玻璃房前正轻俯身修剪花枝的男人背影,开口道:「老闆,外面的芍药怎么卖?」 了了的声音对裴河宴而言,很好辨认。她的音色不同于同龄女孩的乖乖软软,而是明媚上扬的,轻跃活泼。 他握着花艺剪,转身看去。 四目相对之际,了了明显一愣,发出了一声很轻且带着疑惑的气音。似乎是在说,你怎么在这? 「你要买芍药?」裴河宴问。 「嗯,对。」了了半转过身,指了指门口的芍药:「我看家里有好多空着的花瓶,就想着买几束花装点一下。」 裴河宴闻言,放下剪刀,随她出去:「你喜欢哪些?」 他一往外走,了了只能跟上。 她进来之前,把购物袋靠在了花铺门口。怕自己买完花忘了拎走, 还特意放在了比较显眼的地方。裴河宴路过时, 低下头多看了两眼:「你今晚下厨?」 了了火速摇头,否认:「不是下厨,就是备个清汤涮个素火锅。」 他点了下头,也不在意了了没有邀请他。走到芍药摊子前,半蹲下身,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芍药都是山东基地发来的,品质不错,开花后花朵也比较大。」 话落,他用自己的手掌和正盛放的芍药对比了一下,旋即看着她。 了了没怎么养过花,上学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毕业后东奔西走,除了春节,她在家里待着的天数屈指可数。 反而是了致生病重时,她每次都会在花朵枯萎之前及时去花店买现成的鲜花续上。 既没醒过花,也没换过水,纯纯一次性买卖。 而芍药,开花前和开花后完全是两种模样。她看着被绿瓣紧紧包裹到一丝颜色也没露的花朵,有些无从下手。 裴河宴一眼看穿了她,笑了笑,问:「喜欢什么颜色?」 了了:「……都挺喜欢。」像她们这样时常与颜色打交道的,虽有偏爱的颜色,但任何色系在她的眼中都是斑斓多变的,从来无法彻底定义。 裴河宴换了种方式问她:「那这些已经醒开了的花里,有你喜欢的吗?」 「有啊。」了了指了几朵。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耐心地报出花名:「这是杨妃出浴,它花蕊是红心的,盛开后就是美人出浴。第二朵是沙拉,粉色重瓣,花型很饱满。第二个是粉池金鱼,花瓣之间的撞色分布不均,像红鲤穿梭在粉池中,所以得名。」 了了原先只是觉得花美,听完名字又折服在如此贴切的花名中。眼前的花像是和别的花都有所区别了一般,每一朵都是仙姿玉貌。 「就这些?」裴河宴问。 了了不太确定:「应该够了吧。」 裴河宴想起花房里还醒了几束,便点点头:「差不多了,我还挑了落日珊瑚和御前表演,大概能养个一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见了了对这两种芍药没什么概念,裴河宴将她挑的那二束收起来,一併拿入花房:「跟我来。」 他领着了了走到刚才的玻璃房前,檯面上的花瓶里插着十余朵颜色浮艷的芍药,半数开了,还有半数含苞待放,只露出一色殊姿。 饶是了了不那么喜欢色彩如此饱和的鲜花,仍是为芍药破了例。 她就没见过哪朵重瓣芍药是长得不好看的。 了了欣赏了一圈,刚想问怎么付钱,花房内除了她空无一人。 诶……她纳闷地走到门口瞧了瞧,再转身时,裴河宴和一个容貌十分艷丽的女人边说着话,边一起从玻璃房内走了出来。 对方瞧见她,掩着唇,仰头和裴河宴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说了什么与了了有关的话,他下意识看了过来。 他应当是不高兴的,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没来得及收起的锐利,像乌云沉沉罩拢,将眸色压得如乌羽般又深又沉。 了了方才的轻松瞬间消失了。 看到满屋子鲜花带来的愉悦感填补不了情绪上的失落,她心口忽然空了一块,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裴河宴推开玻璃门,先一步走出来。 厚重的玻璃门一被推开,老闆娘的说话声便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你要是每天来这帮我醒花修花,你买花我就不收钱了,权当做工费,你觉得如何?」 她说完便笑,笑声清脆朗朗,很有南方的韵调。 裴河宴习以为常,懒得搭理她,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台面:「叶子都摘完了,我们先走了。」 了了就站在花铺门口的不远处,他走过来,极为自然地将包好的花递给了了拿着。随即俯身,将地上看着就沉的购物袋拎起,先走出门去。 走了两步,见了了没跟上,他还回头叫了一声:「了了,走了。」 「我钱……还没付啊。」了了没敢走,回头见老闆娘笑得促狭,刚想抬步跟上裴河宴,她往后倚住台面,笑得娇娇柔柔:「我这可以以身抵债哦,妹妹。」 「我付过了。」裴河宴说完,站在原地等她。 了了这才跟上来,小声抱怨:「我没想让你付钱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他问。 这……可太不一样了! 钱从他的钱包里出去,和从了了的钱包出去,压根就不是一个事。 可这会付都付了,她说这些也为时已晚。她抱着花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市场里,很小心的不让自己压着花瓣。 裴河宴留意了她一眼,他步子大,了了走着走着就落到了他身后。 前方拥挤到看不见尽头的人流里,她跟在裴河宴身后,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熙攘的人群,像是一个天然的屏障。 了了偶尔抬起头,看见他的背影,莫名有种被他牵引着往前走的错觉。 刚才空落的情绪,在这人声鼎沸却又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悄然生长,重新将她缺了口的瓶子一点点补满。 虽然不该,可她此刻仍是萌生了想要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念头。 无法遏制,也不想遏制。 从花鸟市场的晚市里出来后,四周瞬间变得清静无比。 了了揉了揉耳朵,耳边似乎还迴荡着方才的吆喝声,以及查据不到具体声源却震得耳蜗一併共鸣的巨大嗡鸣声。 回去的路还有十几分钟,了了看了眼被裴河宴拎在手里的食材,心虚地补问道:「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烫个火锅?」 她原本盘算的就是,碰到了就招唿一声一起吃,不主动邀请。可变化这东西永远都不按计划出牌,谁能想到买个花也能碰上啊…… 了了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气。 怎么说呢……莫名就有种分手后的尴尬感,并且她还是那个始乱终弃的人。可四方塔的壁画一结束,她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得往返优昙法界和禅居小院,总不能一见面就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吧。 「好。」出乎了了意外的,他竟然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恭喜你,真正意义上的有了自己的壁画作品。」他说这句话时,特意停了下来,注视着她说道。 了了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吸入了洪流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河宴是不可替代的。 他在她十二岁介入她生命里起,就成了她的船锚。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让她分享喜悦的人了,但他除外。 他说恭喜她时,她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这是一件值得被庆贺的事。 她独自站在完工的壁画前,除了那点稀薄的成就感以外,便只剩无边的孤独。但此刻,他更改了洋流的流向,将她深埋在心底的那点开心,轻轻地托举出了海面。 第七十五章 (捉虫) 火锅这种吃法,即便全是素的,也能令人吃得十分满足。 了了最先放下筷子,她食量小,后半场向来只能望锅兴嘆。不过,她不是一个会扫兴的人,即便自己已经吃饱了,也没有提前离席。 她咬着吸管,边陪着聊天边小口抿着杨梅汁。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裴河宴两次看过去,她手里的杨梅汁都始终维持在一个水平面上,纹丝不动。 岛上夜风大,火锅的热气散去后,干坐着已经有些冷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了了回屋拿了件开衫披上,再出来时,聚餐结束,了无和了拙正忙忙碌碌地在厨房善后。 她刚打算回房间,路过客厅时,见裴河宴正俯身检查着芍药的醒花情况,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从花铺带回来的芍药早在晚餐前就修剪好了长度养进了花瓶里,客厅茶几上的那一个白瓷花瓶还是了了亲手放过去的。 裴河宴身后的光被挡住,他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了了,把抱在手里好一会的青瓷花瓶拿给她:「桶里的芍药还要再醒两个小时,珊瑚已经全部开了,你先带回房间吧。」 了了接过来,眼神却没离开醒花桶。她亲自挑的花,又抱了一路回到小院,即便剪根摘叶没轮到她做,她也像是和它们有了连结,连路过时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我今天在法界见到你的朋友了。」 他突然说话,了了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楼峋。 她有些意外:「他今天刚来吗?他都没告诉我。」说话间,了了把花瓶放在了一旁的隔断柜上,拿出手机,给楼峋发消息。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等楼峋回消息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随后重新抱起那盆芍药,下巴微抬,虚指了下醒花桶:「我过会再来看它们。」 说完,她托住花瓶,转身回了房间。 门未掩实前,手机铃声响起,她接起叫了声楼峋,旋即房门关上,彻底没了声音。 裴河宴仍站在原地,仔细地查看芍药花苞,从听见铃声到门锁落下,整个过程他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早前,他还会因为楼峋的存在而心生堵闷。情初始时,不知滋味,总反覆琢磨了了与楼峋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想得多了,烦闷不已,即便静坐诵经,也难以平静。 但自从知道自己有所图,图什么后,楼峋在他眼中便不再是威胁。 了了若是喜欢,等不得片刻。 《大慈恩寺》的壁画工期还剩一十天左右,了了之前已经完成了最初步的起草线稿,接下来只要上色,定形便能完工。 了拙做事细心,是了了的不一帮手。 她将色块做了区域描边,分注了数字,让了拙对应着数字填色。这种操作手法与现代人用作娱乐的数字油画十分相似,但从古时起,大幅的多人壁画便都是这么完成的。 了了没有助手,一是没有签定团队,她有独自作画的能力并且壁画风格早已自成体系,没必要再从头做起,浪费时间。但单打独斗,招助理便十分困难,她没有稳定的接单渠道,也还没有形成个人品牌,能接她临时散活的大部分只是为了领工资,合作起来顺不顺手全看运气。 一是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教学生的能力,有一部分画师的助手都是长期学徒,刚开始只做铺平墙面和涂色这类的散活,边做边学,时间久了,成长到一定程度便开始独立。这也是许多画师功成名就后必然会走的道路。 不过感受过有助手分担工作压力的快乐与效率后,了了忽然觉得,招聘助手这事似乎是可以提上议程了。 想到这,了了悄咪咪地试图挖觉悟的墙角:「了拙,你喜欢画壁画吗?」 「喜欢啊。」比枯燥的打坐要有意思多了。 「你现在还小,就这么确定这一辈子都要当和尚吗?」了了尽量不冒昧地问道:「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做什么?」 相比了无坚贞地敬爱着觉悟绝不背叛,以及了尽欠着觉悟一条命的恩情程度,只有了拙没有必须留在佛寺的理由。 「我是佛学院毕业的,虽然学歷不高,但当和尚还是比较轻松的。」了拙笑得腼腆,似乎是对自己志向如此普通感到不好意思。 了了刚撬起一丝墙角的墙缝还没见光呢就严丝合缝地合了回去。 「其实,我们这些人里,小师叔是最正经修行的。他论起佛经,如数家珍,对佛教的钻研,即便是我师父也追赶不上。所以我们师侄辈的对小师叔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仰。」了拙顿了顿,言语之间,很是惋惜:「要不是碍于小师叔俗家弟子的身份,许多场合他都无缘出席,他如今的造诣远不止如此。」 了了撅了撅嘴,不置可否。 一提到裴河宴,她连一点闲聊的心思也没了,专注工作。 了拙拎着了了的工具箱回禅居小院时,裴河宴刚煮好面,让了无端到餐桌上。 了无见了拙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嘀咕道:「小师兄又和那个楼峋吃饭去啦?」 他在云来峰挂了牌,早晚都要做功课,勤学苦练的,一天下来也就晚上能见到了了。可自打楼峋来了之后,小师兄一到饭点便跟他去吃饭,接连好几天了,连个人影也瞧不着。 他忿忿不满:「小师叔你也不说说她。」 「明天你也出去吃吧。」裴河宴舀了口汤,喝得不疾不徐。 了无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了他好几眼。 裴河宴没搭理他,迳自问了拙:「壁画画了多少了?」 「一半了。」了拙洗了手在餐桌上坐下:「再有十天便能完工了。」 「那我明天去看看。」他说完,又补充着交代了了拙一句:「你明天记得和她说一声,我有事回梵音寺了,让她不用再装着每日都和楼峋出去吃饭了。」 了拙拿筷子的手一抖,茫然的「啊」了一声:「小师兄不是被约走吃饭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裴河宴没解释, 喝完了汤, 起身离开。 转天午休时,了拙想起此事,起了个话头,将裴河宴昨晚让他转达的话转告给了了。他自然不会真的按原话转达,而是委婉地说:「小师叔有事回梵音寺了,接下来吃饭可能得在斋堂或者外出用餐解决了。小师兄你要是和我们一起吃饭,可以提前说一下想吃什么。」 了了压根没察觉这是裴河宴让了拙带的话,随口答应下来。 了无和了拙连着和了了一起吃了几天饭后,摸着下巴,沉思道:「小师兄还真是避着小师叔啊,他两是不是闹矛盾了?」 了拙早就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但他比了无有心眼多了,知道有些事是掺和不得的,很干脆地掐死了了无蓬勃的求知慾:「不知道,你可能想多了。」 了无摸了摸光熘熘的脑袋,立刻就被说服了:「也是,他两好着呢。」 裴河宴回到梵音寺,先去见了过云。 过云似乎早就预料到裴河宴这次回来,是有事找他,在竹楼打篆焚香,静候到访。 师徒见面后,裴河宴先照例关心了过云的身体状况。得知过云身体无恙,他起身坐到茶桌后,起壶煮茶。 过云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通常他有话要说时,都会煮茶静坐上片刻。这还是过云替他养成的习惯,凡事三思,三思后仍非说不可,那时再开口。 他看似没留意裴河宴的动静,可余光一直关注着。看他醒茶摇杯时有条不紊,提壶注茶时也稳得没溅出一滴茶水来,便知他今天找来,已是深思熟虑过,不再动摇。 他没再故意考验裴河宴的耐心,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既想好了,便直说吧。只是说之前,我有一话问你。」 裴河宴颔首,用双手把茶杯移至过云面前:「师父请说。」 过云没看那盏茶,脸色微厉,严肃道:「我做了你一十多年的师父,若我和你意见相左,你可听我的?」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他心中有了答案,自然不会因为谁的意见就轻易更改。 只是过云对他而言,于师于父,他即便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说得那么直白。 他垂眸,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一杯茶满,他反问过云:「您就这么笃定我和您的意见相左?」 两厢都打了太极,避而不答。 气氛僵滞间,裴河宴把玩着刚沏满茶的茶杯,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烫一般,清冷自持道:「我不愿为僧。」 第七十六章 他说的是不愿,而不是不能。 虽一字之差, 却天差地别。 过云捻住鬍鬚, 深嘆了口气。 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说话也不表态,摆明了是对这句话的不认可。他若是识趣,今天就该到此为止,改日再谈。 但裴河宴并没有选择离开,他拿起镊子夹住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烫了烫杯口。 他无须向过云解释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做过哪些挣扎,过云教养他二十余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从他坐上茶桌的这一刻开始,他说出的话便不能收回,做出的决定也无法更改。 这是规则,也是他从小就必须遵循的法度。 一个茶盘洗完,过云仍是不愿与他说话。 他盘膝坐上竹蓆,拂袖赶人:「你回吧。」 裴河宴抬眸看了过云一眼,他正垂首整理僧袍,似要打坐。他这回没再坚持,放下竹镊,将茶盘恢復原样,这才离开。 那两杯茶,放在茶桌上,直到彻底凉透也没被人动过一口。 第二日一早,裴河宴带师侄辈们做完早课,就去了竹楼。 过云正在打坐,听见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自顾自专注正念。 裴河宴坐回茶桌前,煮水烹茶。 一壶茶喝完,过云仍是一动未动,似入定了般,连唿吸都轻浅悄息。 裴河宴识趣地没有打扰,只是在临走前,谦逊作礼,留下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话落,他静站了片刻。直到过云身旁的线香燃尽,他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师徒二人僵持了近半个月后,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圆川方丈都开始对此事有所耳闻。 竹楼里除来打扫的僧弥,并没有旁人。所以众僧只知裴河宴惹了过云方丈不快,可具体因为什么却不得而知。 况且这事,想要有迴转的余地,必然是不可宣扬的。即便是觉悟知道内情,有方丈打听到他这,他也是瞪圆了他那双看着就精光毕现的眼睛,故作懵懂。 「啊?还有这事?哎呦,我最近寺务繁忙,都没听说这事啊。」 「让我帮忙打听一二?我这分身乏术的,要不您先帮我分担点寺务?」 「呦,您这么关心,要不亲自去问问过云老祖呢?」 这么几天打发下来,觉悟没事连房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抓到什么小辫子。 这日做完早课,觉悟撇开殷切好学的弟子们,三两步追上裴河宴,和他一併前往竹楼。待走到僻静处,他心有余悸地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没人,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怨道:「凭什么你这有点风吹草动的,我成了过街老鼠?」 「你长袖善舞,待人又和善,探听消息这种事自然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觉悟瞧裴河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问道:「你在老祖那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 还能沉得住气呢?」 「那不然要如何?」裴河宴反问道。 也是,过云老祖就是不愿意理他,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就没想想辙?」 「没什么好想的,师父不会一直耗着我,他只是气我心志不坚,恼我捨弃修行,想磨磨我罢了。」况且,他不过是每天过去坐坐,陪老人家喝壶茶,既不用跪香又不用罚抄经书的,轻松得很。 觉悟觉得他师弟的心态还真是好,过云老祖的威吓连他都有些受不了,裴河宴受了半个月的冷眼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 可能这就是亲收弟子和旁支的区别,旁人羡慕不来。 「但你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啊。」觉悟提醒道:「法界那边的壁画已经在收尾阶段了,不出一周就能完工了。虽然我之前探过师伯口风,可若是他老人家执意对你不满,了了肯定会受波及。」 事虽然不是大事,但以他们过来人的角度看。像了了这样资质优秀的年轻画师,在有一副《四方塔》壁画做代表作后,如果能继续接下《大慈恩寺》的壁画续篇,那无疑是踩了青云梯。以后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那都是无法估量的。 过云自然是不屑拿这等小事去威胁裴河宴的,他光是养育小河宴二十多年,教他佛雕,培养着他有所成就,令他在雕塑艺术届站稳一席之地,单单是这恩情,裴河宴就不得不还。他又何苦着象于这些小事,劳心神不说还有损福报。 退一万步来说,裴河宴修不修行都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殃及旁人。 过云修行了数十年,心境与眼界远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可架不住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有钻营的小辈,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瞎琢磨呢。 「我知道了。」裴河宴点了点头,在山道尽头停下。 觉悟还替他愁着呢,背着手,低着头,走出去三米远才发现裴河宴没跟上来。他转身看着站在山阶处不走了的裴河宴,颇为费解地朝他招了招手:「走啊!怎么不走了?」 裴河宴看了眼不远处的紫竹林,以及在紫竹林中若隐若现的竹楼,问:「你要跟我一起进去?」 他那不可思议的语气瞬间让觉悟醒悟过来,他勐的一拍光熘熘的脑门,夹着尾巴就出来了:「不去了不去了,我的事也没那么急,我改天再来吧。」 他经过裴河宴身边时,停都没停,匆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熘着一路疾走,往山下走去。 裴河宴回头目送时,正好看见觉悟疑惑地用拍过他肩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那似乎在丈量什么尺寸的动作做完后,他不敢置信地比划了两下,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裴河宴笑了一声,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上下都没个正形。他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竹楼,收整了一下情绪,抬步迈入。 过云今天没打坐也没诵经,而是在拓香。 这和他刚回梵音寺的那天一样, 只不过他今天来得早, 过云的香道才刚刚开始而已。 裴河宴照例在茶桌前坐下,先煮水。等水开的空白时间里,他从几个储放着茶叶的将军罐里挑出待煮的茶叶,舀出备用。 水开后,他烫过盏便下了茶叶。一注水后,茶叶醒开,浓郁的茶香味几乎盖过了过云手中的香粉。 过云抬眼,瞥向裴河宴。 这一眼犹如释放了信号,裴河宴将泡好的茶端至他面前时,未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双手端持,等着过云来接。 过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了过去,嗅了嗅茶香:「今日可改主意了?」 裴河宴回答:「未曾。」 「你应当知道,你是我破例收的第二个弟子。」 过云的弟子不多,加上裴河宴总共也就两个。 大徒弟寿数短,与他作伴不过五年,便匆匆离世。他伤心了一阵,自此不愿收徒,宁愿孑然一身。直到裴河宴被寄养在梵音寺,他实在看不得一六岁小儿在群房内无依无靠,这才顶着压力,将他抱养到自己膝下,悉心教养。 裴河宴六岁已经记事,自然知道。但过云这么问,定然是还有话要说。他便只颔首,算作回答。 「我如何对你,都是出于自愿,如今也不会挟恩图报,非让你应允我什么,这有违吾佛之道,也有悖于我从小对你的教导。」过云放下茶杯,继续用香押将香灰铺平:「但我实话实说,你确实令我十分失望。」 他的语气平静,连一丝起伏也没有。可莫名的,让裴河宴的肩上如有重压,惭愧不已。 过云对裴河宴算是寓教于乐,虽严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保护小河宴时期的他。 「你当初刚被裴家抱来梵音寺时,我是最反对的。你肯定也疑惑我为什么还没见过你,就对你如此生厌,甚至不惜和圆川师兄大吵一架。」过云垂下眼,押香的动作虽慢却稳:「裴家老太太是个善人,哪怕她做主遗弃了你,我仍是如此觉得。」 因为即便是善人,也并非全善。人这一生,数十年的光阴,总会遇上事,碰上坎,身不由己。 「裴家传承数百年,仍遵祖训供养梵音寺,家族底蕴之深厚,令我也十分折服。裴家当年出了些问题,不得已令你母亲高嫁,来换取家族前途。我抱有侥倖,想着寺里推脱,你没准还能有一丝转机。起码留在裴家,你还算有个健全的家庭,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若真的寄养在寺庙,那便是天生地养,一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我知道。」裴河宴望着他,低声说:「我都知道。」 哪怕一开始他不知原由,可在过云身边二十多年,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个原因。 他刚还说觉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他与过云不也一样吗?过云以为自己能靠一己之力改变他的人生,他也以为退出了了的生活便可以更改她的轨迹。到最后才发现,都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 「是我令您失望了。」他语气低沉,饱含歉意。 过云嘴上虽然说着对他失望,可内心却是极为赞赏他的。了了的事不算第一次了,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南啻分别时。 他得知裴河宴将佛骨念珠送给了了时,便知道,了了对裴河宴而言是不一样的。 了了第一次寄信来时,过云就在裴河宴身侧,他亲眼看着他收到信像是从泥封的躯壳中甦醒,变得鲜活生动。即使知道这样很扫兴,他当时仍是点了一句:「不想承受的重量,拿起容易,卸下却难。」 不过一封信,当时看了也就看了。 可他却迟疑了。 要说喜欢,那时肯定还不是。可即便两人天各一方,他仅是旁观着她长大,却还是在重新相见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将两人的人生重量都抱进了怀里。 过云嘆了口气,既嘆命运造化,又嘆命运捉弄。 裴河宴不是佛门弟子,可他只要蹚过这道大坎便能受戒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修行至大限,凭他累世的功德,成就佛身也是指日可待。 过云不忍,也不舍,这才一直不愿松口。 其实想要还俗,流程十分简单。即便是佛门弟子要回归红尘,只要师父开口放人,即刻便能回到俗世。 通常,师父同意弟子还俗后,会举行还俗仪式。僧人做完忏悔,告别自己的僧侣生活后,去相关部门更改僧客的户籍状态,便算了结。 裴河宴本就是俗家弟子,他不愿为僧,连最后一步更改户籍都不用做。只是他与过云的渊源牵扯太深,纵然想要放弃修行也必须得等过云松口。 所以他才在做下决定后,并非先找了了,而是在过云这里蹉跎至今,只为求得过云一个应允,先回到红尘。 可自古以来,难的从来都不是还俗,而是出家。 出家一看佛缘,二看发心,三验其志,需重重过关,并非可朝令夕改的。 裴河宴一旦坠入红尘,累世的修行皆算破戒,化为湮灭。他再想重新开始,也绝无可能了。 「你每日都来我这,可日日不改心意,师父心中也是猜想,你一定有非她不可的理由,重要到愿意捨弃累世修行的功德。我不欲阻拦你,只是需要再告诉你一遍,这事落定便再无法更改。」 香篆已经打好,过云放下香铲,抬眸看着裴河宴,问了他最后一遍:「你可真的想好了?」 第七十七章 过云会这么问,是不放心。 谁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感情浓烈时,恨不得以身献祭,将自己完完整整,从心到身全部交託。生怕爱的不够,给的也太少,难以表明心迹。 可一旦爱意衰减,往事皆为灰烬。红尘种种,烟消云散。若等到彼时才幡然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也就只有没尝过情爱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着与过云对视道:「师父,您一定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和您开玩笑的。」 是,过云很清楚,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正视。 任何事,一旦经手处理,就必须要有个结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并不是故意耗着他,而是等一个转机。但凡他有那么一丝迟疑或不确定,这件事立刻免谈。 可裴河宴没有,他每一天来,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会故意违逆他的意思。若是过云执意不松口,他自然也能继续坚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过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虚耗他的时间作为这件事的代价呢? 见过云的态度有所松动,裴河宴接着说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过崖待了十天。」 思过崖是重回岛僧人犯错反省之地,悬崖陡立在岛上尽头,与海上灯塔相邻。不仅地势险峻,还时常有狂风巨浪夜夜侵袭。 崖上的木屋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像是随时能散架的木条框子,风声一至便摇摇欲坠。 这恰恰是思过崖的特别之处,但凡有什么事想不通的人在这木屋里住上两天,迫于生存压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这样,一住住了十天的,实在少见。 少见到僧堂里负责看守思过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来瞧瞧情况。不过十天,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卖惨。 「我动心受罚时,了了怕耽误我,与我划清了界限。她可能以为,她果断点,断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归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轻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讽自己无法放下。 「她对我避而不见,好像和我多说一句都怕显得不够坚定。是我捨不得。」裴河宴顿了顿,轻声重复:「是我捨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总是会把自己陷入沼泽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年少时,她受连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压之下窒息到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发配到了南啻,与风沙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认识了他。 其实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是他自己几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尘暴发生的那一晚,他没有心软怜悯,将她带回书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难以割捨。也许,在他为了了撒谎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惩戒就已经落下了。 他没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挣扎。 可他拒绝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正确的理由,实则在法度里寻找着漏洞与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骗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丧礼上,他克制着没与了了见面,这是他做的第二次挣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遗言,如他所託那般,将这也许是他和了了的最后一丝牵绊交到了连吟枝手中。彻底的,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繫。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宝讲寺,重新遇见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说止步于此时,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他看着她离开,没挽留,也没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 觉悟说她是红着眼睛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可心里却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弃工作,陪她回到京栖,看养她长大,这是了了从人生的夹缝里难得获得的一点点好运。她视若珍宝,无忧无虑的度过了短暂的青葱时期。 可好景不长,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与命运争抢时,也许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在南啻的石窟里,身体健康且幽默风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后悔的,也是他当时所谓的克制与迴避,令她独自度过了最煎熬的时光。 她明明有的是变坏的理由,可遇到事,还是会先考虑他值不值,她该不该。她善待了无,善待任何人,是那么努力那么纯粹的鲜活着。 他自问,他能否舍下了了,一心修行。 他嘴上答了能,可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否认着。 他不能。 既然如此,还怎么修行?心中不净,既是辜负她,又是欺骗自己。何苦来哉? 「事遇阻力,总会生出逆反。」过云听完,神色未变,起了篆,点了线香将香粉燃起。那一点火头刚焚烧起,香味似燎原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就像品香,刚点燃时,你闻到的香味是最浓的。可闻上一会,就会嗅觉疲惫,闻不到香只看得到火头。」过云伸出手撩了一下垂直上扬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细细裊裊,从他指缝里穿隙而过,散入空气中:「待有风时,它才会重新起势,阵阵迎香。可一天之内,能刮几阵风啊?」 「是。」裴河宴颔首:「做决定不能不考虑以后,可我二十多年一心向佛,佛不收我,我固自我。我也以为,这辈子也就佛雕与修行会伴我一生。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您面前,说我不愿为僧?」 他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微微沙哑:「有些事,光凭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我从思过崖回来,并未急着与了了表态。我问了拙,了了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了拙也不是时时和了了待在一起的,她在普宁寺时就是单独一人,但在优昙法界,了拙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他说:「小师兄每日都认真画壁画,没做什么别的。她最近有个新习惯,会把这一天她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都列出来。勾线也好,填色也好,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也不挑地方,随便往地上铺张报纸就能打盹。」 「吃饭她会有些挑剔,总要抱怨两句今日又只能吃素。可每次打完饭,即便是不好吃不爱吃的,她也不会浪费。」了拙说到这,笑起来:「小师兄说,她小时候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您生怕她浪费了,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馒头。临走之前都得叮嘱一句,不许浪费。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再没浪费过粮食。每次吃不下想浪费两粒时,总能想起您的戒尺,怕挨了打。」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荒谬。他何时用戒尺打过她? 只是那时他二十,她十三,本就只有两人单独相处,若是再有肢体接触,那就十分不妥。他尊重她,保护她,也为了自己的坦荡,这才拿戒尺代替身体接触。 即便如此,也顶多纠正了她写字的坐姿,以及当作了醒木尺,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发出点声音给她提个醒罢了。 可气罢,又觉得了了说的怕挨打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想到,她把南啻的相处珍而重之的记在记忆深处,他就止不住的心软。 有些时候,心动就是一剎那的,令你措手不及。 「她不受你影响?这说明什么?」过云问道。 「师父,我一直认为,爱人得先爱自己。她不是穷途末路了来依靠我,也不是觉得孤单想来借一个肩膀。即使没有我,她也能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工作,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能独立的决定是否要继续喜欢我。」裴河宴解释道:「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怜悯她孤身一人,不是同情她总在经受苦难,而是纯粹的欣赏她,以及对她有控制不住的在乎。」 他不知自己是否表达明白了这之间的区别。 一段感情如果是从别有目的开始,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出于同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候。他仔细分辨过,自己是不是一时迷障,又是不是误将别的感情当作了喜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但不是。 了了完成《四方塔》壁画那天,他也替她感到高兴。 彼时,了了还避他如蛇蝎,能不见面就不与他见面。他只能先收起了他提前为她捏好的小像,改换一个礼物。 可思来想去,即便是送礼物也不太合适。就凭她快刀斩乱麻的果断,他想都不用想,这礼物送出去必定是会被退回的。没准,还得听她数落几句他不爱听的话。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怕她觉得失落。 所以他才去杂物间收拾出几个花瓶,还特意去了趟花鸟市场,为她挑选芍药。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过他觉得,也许连了了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想起在多宝讲寺重逢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重缎丝绣,丝绣的暗纹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芍药。他便当作这是她喜欢的。 当裴河宴在花房看见她时,只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怕她会转身就走,他小心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帮她挑花,成了他那天失而復得,最珍惜的相处。 回去的路上,她小心的抱着花,那点雀跃全挂在眉梢上。 两人逆着来逛晚市的客流,她跟在他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他却像是牵住了她,终于不再是擦肩而过。 可以说他悖逆,也可以说他着象。佛不渡他,他只能自渡。 放弃修行固然可惜,可固执地追求一人之法,又真的是成佛了吗?未必吧。 他执杯,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竹榻上的棋盘时,微微停留了片刻。 过云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值得你多看的?」 「不过是看到它想起了您收我为徒时说的那句话。」裴河宴放下茶杯,「您跟我说,时间是有轮迴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而我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过云颔首,眸色幽深:「是,我说过。」 「可我觉得我像是被放上棋盘的棋子,但凡是同一个棋盘上的棋子,都有它固定的路数。」 就如棋诀上说的「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沖」,无论他是兵是卒,只能按着棋盘的规则行走。 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意外的没惹得过云不快,他反而看着裴河宴良久,笑着道:「竖子妄言啊。」 聊到这,过云早已不妄图还能更改他的主意了。 不过裴河宴的这句话看似违逆,实则也有道理。看破执着,走出框限,也许这才是真的破局呢? 佛法精深,个人有个人的渡法,他实难替裴河宴拿这个主意。 过云尽了自己的责,规劝过他,劝量过他,他执意不改主意,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随你,随你吧。」他长嘆了一口气,怕裴河宴高兴太早,又补充道:「不过按寺里的规定,想要还俗,得等一个月满,举行了还俗仪式才算了结。你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你是我的徒弟,又受梵音寺供养多年,如今要离开,还是按规矩办事吧。」 这个事,宜迟不宜短。 过云虽然被说服了,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拉了张脸,不快道:「这件事你不许往外说,等一个月期满后我自会找觉悟给你安排。这一个月内,你既然还是我佛门的俗家弟子,就继续给我持好戒,不许松懈半分。」 第七十八章 得了过云的首肯,裴河宴这才准备离寺。 他与来时一样,走时也悄无声息。 觉悟忙完寺务来山腰上的小院找他时,别说人影了,连个蚊子的影子也没瞧见。他看着满屋黑寂,骂骂咧咧。 明明上午人还在,晚上就不见了,有这么急切吗? 走了也不知道提前和他说一声,他都一把年纪了,爬个山容易吗? 觉悟腰酸背痛,想立刻下山是不行了。他推开木篱搭的院门,在屋前廊檐下的躺椅上坐下。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笃定裴河宴是离开了寺庙,而不是中途去哪耽搁了没回来。这么点事,他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都用不着求证。 夜还不算黑,薄薄的一层暮色下,竹林与森木的轮廓尚还依稀可见。 觉悟放松地将头靠在椅枕上,仰望夜空。要说梵音寺里哪个地方生活水平最高,那无疑是裴河宴的这个小院了。 寺里的僧人大多懒散,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说好听点那叫简朴,照实了说那就是得过且过。觉悟自小就喜欢和裴河宴玩,除了两人际遇相当外,便是图他那一双玲珑手。 他仰起头,四下瞧了瞧。 隔壁的客房门口悬了两盏竹灯笼,这是裴河宴这次回来,闲来无事亲手做的。 觉悟上回来时,他刚噼了竹子,在截长短。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想做什么,嗑着瓜子随口问道:「你现在立骨都换竹子了?竹子脆性多大啊。」 他说完,还啧啧了两声表示不贊同。 裴河宴裁完竹条,又用工具将表面打磨平滑:「给了了做灯笼用的。」 梵音寺寺里清闲,吃过晚饭就无事可做了。她喜欢散步消食,罗汉堂的后院里,方丈种了不少花,不同季节开不一样的花,她似乎很喜欢。 锦鲤池也是,她一停便会停上很久。 夏天快来了,天日虽然变长,但她估计会玩到更晚归一些。门外挂个灯笼,起码能将院子照得明亮一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觉悟听完,对他如此笃定了了还会回来这里感到十分费解:「你就这么确定老祖会放你走?别人也就算了,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又是他亲手带大的,这感情可不一般啊。」 说完,他似乎还嫌这句话不够扎心,又补充了一句:「况且,就算老祖同意了,你就这么肯定了了还愿意?」 裴河宴手中打磨用的锉刀顿了顿,他眯细了眼仔细地打量着要用来做榫卯连接的竹梢,云淡风轻道:「不确定。」 觉悟那口瓜子皮没吐出去,他呸呸了两声,灌了口茶:「那你在这瞎忙活?」 「要是谁都能提前窥知答案,还需要做什么选择?等看到结果才去做,那岂不是事事落空?」他轻笑了一声,丢下手上打磨好的竹条,又换了另一根。 竹制的灯笼轻便一些,即便她想拿在手里也不会太重。 觉悟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作为兄长的颜面, 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要不说裴河宴适合修行呢, 光这嘴里说出的话,就比他能煳弄人。 他想到这,笑了起来,眯着眼往山巅上看。 山阶的尽头是一浮阁,那里曾是昭和公主在梵音寺礼佛时,拂宴法师特意为她修建的寝殿。当时的梵音寺,还是大雍王朝的皇帝钦封的大慈恩寺,是真正的皇家寺庙。 为避免寺里的僧人冒犯公主,公主的寝殿与日常礼佛用的佛堂都伫立在高高的山巅。即便岁月老去,宫殿腐朽,仍是能从那斑驳的时光痕迹中看出曾经的恢弘与世变沉浮。 他自然已经无法获知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可时光遗留下来的残迹与那点零星的遗存,就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拂宴高僧与昭和困于礼俗,遗憾错过。 但愿河宴与了了,能终成眷属。 回重回岛的航班上,夜航睏乏,乘客睡了大半。 裴河宴又重新过了一遍待办事项,这才关闭手机,准备小憩片刻。 他刚闭上眼,就想起了过云在他临走前问的那一句:「你做的这个决定,她会乐于看见吗?即便你得偿所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一时新鲜?你把所有的事都做了,有考虑过她可能未必会接受吗?」 一连三问,犀利得他差点哑口无言。 他当时回答:「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自愿承担。」 包括她会无法接受,也包括她只是一时新鲜。 他做这个决定时,本就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一切皆出于他的本心,他既不会让了了承受他的罪业,也不会将这个选择看作是个赌注。 人不能总是这么贪,还没付出就想着索要回报。 裴河宴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忐忑,可返程的途中,他距离天空这么近,往上看是无垠的夜空里无遮无挡的星辰,往下看是旷野之上璀璨的灯流与繁华的城市。 他置身其中,有一种坦然的无畏。 他不觉得他此前的彷徨是可耻的,是不坚定的。相反,他一步步踏碎他将来要面对的困境走向了了,是一种释然到无所敬畏的从容。 他愿意接受一切,包括一无所有。 这就是他给了了的唯一答案。 了了对这半个月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裴河宴回梵音寺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有淡淡的失落。虽然她抗拒着再交出自己的心,可感情这个事若是能自由控制,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梵音寺的壁画能否接手,她已经不做考虑了。按她目前的状况,她实在不太适合再和裴河宴频繁见面。 这不仅是对她的考验,更是折磨。 正是因为她抱着这样的心情,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沙漏中簌簌往下掉的沙子,她才会觉得时间如此紧迫,崭新的一天不再是新的开始,而是垂垂晚矣的倒计时。 了了太过紧绷, 连了拙都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他疑惑地去纠察了合同上的时间, 待反覆确认他们的时间充裕后,他困惑地将壁画的工程重新梳理了一遍。 了了起初还没看懂他在做什么,等看到他在掐算工期时间后,顿时哭笑不得:「你不用焦虑,壁画工期没有问题。」 「是你很焦虑。」了拙说道。 了了没否认,她也无从否认。 连了拙都察觉到了她的焦虑,她这样的状态,已经完全不适合工作了。 壁画是个要求高,且操作精细的艺术工作,情绪好坏对壁画的呈现是有直接效果的。所以她当机立断,下午放假! 了拙白捡了一下午,替她拎着工具箱先回了禅居小院。 他每天都很忙,清晨做早课,白天给了了打下手,闲下来的空余时间不仅要完成功课,还要照看他的花花草草。 这两天,重回岛上空乌云密集,时不时的还要刮上几场大风。他刚移栽的小树,因小师叔不在,无人替他照料,花瓣和叶子落了一地。 他今天难得有一下午的空闲,等会就得抽空先把花瓣和落叶给扫了。 了拙放下工具箱,拿了扫帚往院子里走。他边走边抬眼看了看卷着边的厚重乌云,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看样子,傍晚得有一场大暴雨。但小师兄她好像……没带伞。 他一时分神,直到走到树下,扬起扫帚作势要扫,才发现诶,他早上出门还看见的满地叶子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了了原本想去千佛地宫待着清静清静,可惜她到了闸机口,却因为权限不够没法进入。她灰熘熘的,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原路返回。 楼峋策办的展会已经在布置会场,他这几日又回了京栖,去检查出展的珍宝名单。下周,展会就即将开始,为期一个半月。 她无人可寻,无处可去,更无事可做。 可这半天假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她得尽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回来。 想让心情变好,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花钱。 了了从法界出来,找出之前收藏的一家定制服装店,按地址找了过去。 她一路步行,沿途且走且看,并不着急。等找到服装店时,店内只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在给客人调试新衣。 了了见状,不好打扰,就绕着成衣区转悠了一圈。 这家高级定制的服装店是做真丝面料的,光是模特身上展示的成衣,了了就看见了香云纱、宋锦和杭罗。 难得的是,香云纱这类过了泥,颜色偏暗沉的丝料做了时兴的连衣裙款式,倒有别致的风雅。宋锦做的外套和倒是和了了之前在京栖看到的差不多,几乎都是类似的版型,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布料的选择和一些细节方面上的处理。 她不确定这些衣服是不是客人定制的,不能触摸。只能强忍着手痒,用眼神一遍遍地去捕捉布料上细微的暗纹和金线。 给客人调试尺寸的女孩似乎终于留意到了她, 随声招唿道:「随便看啊, 有喜欢的稍坐片刻,我忙完就来。」 了了随意答应了一声,走到等候区的沙发上坐下。 二十分钟后,女孩终于把上一位客人送走。她给了了倒了杯水,递过来的同时叠声抱歉:「对不住啊,让你久等了。你刚才看了有喜欢的吗,还是想要挑布料做定制?」 了了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起身询问:「这些是售卖的成衣还是客人定制的?」 女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着道:「都是成衣,你有喜欢的我拿给你试试。客订的衣服都在另一个房间。」 了了这才放心,一般的服装店和做定制的不同。有些定制的客人很介意自己的衣服被除了裁缝以外不相干的人触碰,了了就是这样,所以她才格外守规矩。 她将刚才看上的几件挑出来:「这些,我都想试试。」 她试了一件宋锦外套,为了搭这件外套,又试了一条鱼尾裙。后来林林总总的,一口气挑了五六套。 听到价格不贵,她又返身折回去把刚才忍痛割捨的罗锦上衣一併带走。 那个女孩就靠着裁剪桌笑眯眯地看着她反覆为难:「不急,你慢慢想。」她转头努了努嘴,示意了了往外看:「雨下挺大的,你好像没带伞。」 沉迷购物的了了这才看到服装店外头如同世界末日般骤然降临的雨幕。 那滂沱的雨势,像是要把天都倾倒下来。雨珠被风吹打着,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服装店的玻璃门也被狂劲的大风吹得不断开合。 雨水混着从夹缝中捲入的风,似恶作剧得逞般,得意洋洋地扬了了了一脸。 她目瞪口呆…… 完了,这下走不了了。 第七十九章 重回岛阴沉了好几天,每天都是乌云密布却悬而不下,就跟放羊的小孩,三天两头的说着狼来了似的,可等狼真的来了时人群早已麻木。 了了就是这样。 她出来前不仅看了天色,还看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上显示的局部降雨与前几天如出一辙。谁能想到它今天会将之前积攒的雨量一併给下了。 她想起自己出发前,心存侥倖,路过搁放着租借雨伞的大厅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那会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沉默。 好在她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原本还规划着名去喝杯咖啡,买束鲜花。但遇上能将道路彻底清空的大雨,有些事也不是非做不可。 毕竟,在咖啡店发呆是这么过,在花市闲逛也是这么过。 重回岛是一座充满佛教信仰的旅游小岛,除了主干道,岛内生活区几乎没有车辆通行。 陡然遇上像是飓风来临的暴风雨,路上的行人早早进行了躲避。临街的店铺也迫于风势太大,接一连三的拉下了捲帘门。 了了隔着服装店的橱窗看了好一会,女孩以为她是在惆怅雨太大没法回去,笑着安慰道:「这下好了,可以留下来慢慢挑布料了。」 了了在挑成衣时,问了不少布料和裁剪工艺方面的专业问题。女孩一听就知道她是丝绸面料定制的常客,原本想给她推销一款新出的花色。她连样布都取了出来,可了了在惊艷过后,仍是摇了摇头:「原料定制的周期太长,两个月后我都不在这了。」 「我看你不像是游客,还以为你就在岛上。那你是来禅修的吗?我这里有很多顾客都是来修行的女居士。」 她说完,了了顺着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几套类似道袍形式的香云纱,抿了抿唇,轻笑道:「我过来工作的,最多半个月,我就结束离开了。」 听她这么说,女孩附和着点了点头:「这是有点不太方便。」 定制的服装是要根据客人的三围尺寸,再按版型去手工缝制的。光是出版调整就要客人过来试穿两次,再按实际的试穿效果做细微调动,无论哪个环节敷衍了都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拍量尺,激动道:「我有一件旗袍,花色和版型都很适合你。你看了绝对喜欢,我现在就去拿来给你试试。」她说着就要往另一间放满定制的房间去,走了两步,又怕了了误解她是利慾薰心,逮着机会就要给她推销,忙解释了两句:「不买没事啊,这件本来也是我的非卖品。我一直没找着能适配它的人,穿着不合适的顾客就算是看上了我也不卖。我见你是同好,所以才想拿出来跟你鑑赏。」 了了被她的直爽逗笑,刚想回说两句,女孩已经拧开门把,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刚巧,了拙的语音通话也发了过来,她只好作罢。 了了一边接起一边把腰倚在了裁剪台上:「了拙。」 手机另一端的了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接通,过了几秒才匆忙接话:「小师兄,是我!你现在在哪啊?」 了了抬眼看了看服装店的门头,给他报了个店名。 了拙对岛上的店铺不太熟悉,女装店他就更不知道在哪了。他疑惑的重复了一遍店名,又问了了:「雨下这么大,你回得来吗?」 了了转身,隔着服装店的橱窗往外看了一眼。 就这一会功夫,雨下得天地同色。外头感应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明明是黄昏,却骤黑如夜,真像是天地倾倒,即将合为一处。 她也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嘆了口气:「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我就被困在服装店呢。可能得等晚一点,雨下小了去借把伞。」 了拙顿了一会,问:「那我去接你吧?这雨估计得下一夜呢。」说完,他没给了了拒绝的机会,很快补充了一句:「你就在那等着,我来了给你打电话。」 话落,了拙马上挂了电话。 了了那句「不用麻烦」还没说出口,便听了一耳朵的忙音。 她奇怪地看了眼挂断的电话,她说不上来具体有哪里不对劲,可了拙做事斯文,还从来没有这么张皇紧张过。要不是整通电话里没提半个「钱」字,她都要怀疑了拙是被谁绑架了。 「来了来了。」女孩一手拎着衣架,一边用小臂托住裙摆,将她那件独一无一的孤品从定制的房间内取了出来。 她先把衣服挂在了衣架上,随后小心地将裙摆铺平。做完这些,她转身看着了了,那眼角眉梢微扬,眉宇间聚着不得了的小得意。 了了也确如她所愿的那般,在看见这条旗袍时,眼神里盛满了惊艷与倾羡。 旗袍的款式无非就那些,不是做裁缝的,可能对款式之间的那点细微分别完全无法区分。 了了在京栖做过两身旗袍,可她没有合适的场合能穿,便一直闲置在衣柜里。不过好在旗袍的样式经久不衰,只要身材尺寸没有太大出入,无论何时都还能取出来穿用。 眼前的这一件,剪裁与做工都极似苏绣。苏绣的绣工是出了名的好,苏州一是绫罗绸缎,一是玉石类的雕工,都是鼎鼎有名的。了了在京栖做定制的裁缝老师就是苏州来的。 她背着手凑近了去看布料,店里只有几盏照明用的白炽灯,冷色调的灯光下丝萝的色彩有些失真。但不难想像,这种嵌着金线的鎏金底胚暗纹在阳光下会有多么流光溢彩。 了了寻了好几个角度去辨识暗纹,相比普通丝料店那些大众底胚,这匹布料应该是用染好色的蚕丝做绣织工艺才能织出这样的效果。 「这是什么底纹?」她问道。 「底纹绣的是佛窟,团纹映花的底色。」女孩双手环胸,满眼笑意地看着她:「但佛窟的图样太显色又会显得有些老气,不适合年轻女孩,所以我就把它作为暗纹,只有在阳光下走动时,才能看到。」 她随手将软尺挂在了脖子上,催促道:「赶紧试试吧,上身效果更好。」 了了确实心动,便没推脱,她将旗袍接了过来,进了试衣间。 不得不说, 做裁缝的人眼神都很毒辣。她也没上手量过她的三围, 仅凭一双眼睛观察,辅佐她之前试过的衣服,几乎就将她的尺寸判断得大差不离。 她系上盘扣,低着头从试衣间走出来。 等她将衣服调整好,抬起头时,女孩眼里的惊艷极大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受光线所限,她只有转动身体时才能看见布料上如同游走般闪过的团纹。 「好看。」女孩拍了两下掌,由衷道:「真的很好看。」 这件旗袍像是给了了量身定制的,除了袖口和腰线不够服帖外,无论是领口还是下摆,在收边与描画她身体曲线时都恰如其分的刚刚好。 雨势减小了一些,裴河宴撑伞站在榕树下,静静地看着服装店内巧笑嫣然的了了。 他是在她进试衣间之前到的,她俯身在看旗袍时,被店内的模特遮挡了大半。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这家服装店里,刚想给她打电话时,她站直了身体,与她身旁的女孩在说些什么。 他不过多看了两眼,便见她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裴河宴不想扫兴,干脆在树下等了一会。 重回岛的生活区很紧凑,留下来的岛民很少。商圈全是对外的,一条街一条街的海鲜排档与纪念品店,全是开给来旅行的游客。 这几年,禅修似乎成了年轻人新的放松方式。来重回岛拜佛发愿的香客年龄也普遍的开始年轻化。像这样的服装店,岛上全部加起来也不出三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而这家,几乎在居民区里。 他导航过来时,系统优选了最近的路线,将他的车拦在了巷子外。他撑伞走进来,才发现这是曾经的老城区中心。如今,随着中心外移,这里几乎只剩下这最后一小片商铺。 了了能找到这来,还是挺出乎他意料的。 服装店内,女孩已经着手给了了量尺寸了。 她腰太细,腰间的收线不够,虽说不影响整体效果,可不够贴身,这穿着效果立减一半。她让了了抬起手,转身面对橱窗,用软尺从她腰前圈至腰后。 了了配合地转过身。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远处的理髮店门口,红蓝白配色的彩色圆筒勤勤恳恳地不断交旋。各种各样的光带彩条,使出了浑身解数,将这片紧凑的商圈渲染的像是城中之城,既繁荣又逼仄。 可所有的炫彩离奇里,了了独独看见了站在榕树下撑着伞的年轻男人。 他不再是一身慵懒的长袍,而是身着挺阔的黑色衬衣与同色的长及脚背的长裤。他撑着伞,伞面压得很低,来遮挡从树叶上霹雳砸落的雨滴。 他脚边是雨水蓄出的水溏,染了灯光的雨珠像是从天上坠落的流星,密集的雨丝纷纷落在他周围,像是一个星球的陨落,却连一丝碎片都没能殃及到他。 等风势过去,他往上抬了抬伞,漫不经心地往橱窗这看来。 四目相对之际,他似乎没想到会与了了对视个正着,眼中对周围环境的漠视像是瞬间褪去了黑白,染上了色彩。 裴河宴就这么撑着伞看了她许久,隔着一条青石板路,他方才并没有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直到此刻,她离橱窗很近很近,近到他将她身上所有的起伏弧线都看的一清一楚。连同她眼里的惊讶和那一丝尚没来得及藏起的怯弱。 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见过了了穿这么贴身的旗袍。 她注意着分寸,注意着距离,伪装成还没长大的小孩,无论是衣着还是行为都有些稚气未脱的可爱。可原来,她并不只有这一面。 她将自己包裹得太好,也隐藏得太好。 他没站在原地继续等候,而是步履从容地踏碎了满地的水溏,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这短短的几步路里,他藏在伞下的那双眼,眸色幽深,始终锁定着她。了了像是被标记的猎物一般,在他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连挪动半寸都做不到,只能被动的承接着他的视线。 裴河宴走到服装店的门口后,没有立刻收起伞,而是斜下伞面,不让雨水顺着他推开的玻璃门淌入室内。 在不确定店内是否方便他进入的前提下,裴河宴没有进去。 他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了了,即便是现在,他也是只看着她,低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第八十章 他拉开玻璃门后,阻隔雨声的屏障自然就消失了。那哗啦啦的雨声和摇曳的风声混响着,将屋内的宁静彻底打破。 女孩正在给了了量臀围,冷不丁的开门声和即时涌入的风雨声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去,第一眼没看实,惊鸿一瞥里只留下了这个男人分外英俊的深刻印象。再想抬眼仔细看时,听见他说是来接人的,她瞬间兴趣减半。 这屋子里总共就两个人,既然她不认识,那对方只能是来接这位姑娘的。 「稍等啊。」她随口招唿了一声,快速用笔把了了的臀围记在本子上。摘完数据,她抽空撩了两人一眼,说:「伞拿进来等吧,没关系。」 了了被一卷软尺困住,只能随着女孩摆弄。她虽然有一堆疑问,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只得暂且咽下,补充了一句:「店里只有我们,你进来吧。」 见她居然懂自己在顾虑什么,裴河宴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稍一颔首,收了伞进屋。 他以前从没来过女士的服装店,尤其是这种店小货多,恨不得把布料堆到天花板的。连一个橱窗里的模特都能如此忙碌的女装店,想来老闆也不会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人。 了了生怕他侷促,连试衣服的心情也没了,轻声催促道:「好了吗,我可以换下来了吗?」 「别急啊。」女孩把软尺挂回脖子上,又从衣架里挑挑选选,抽出一件更贴合了了身材的黑金色旗袍:「你再去试一下这一件,我看看你上身的尺寸合不合适。」 了了下意识瞥了眼裴河宴,有些迟疑:「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在他的面前试换衣服,还是旗袍这种十分贴合身体曲线的款式,她光是想想就不自在极了。 也许是因为家庭中母亲角色的缺失,了了在衣着方面一直有些不自信。她可以穿得潦草随意,却无法坦然的精緻。 这也是她买了一堆布料定制,却时常把它们压箱底的原因。 「改天干什么?你再换一套让我参考下收腰的效果就可以了。」女孩把衣服连同衣架一併塞入了了怀中,边说边轻推着她的后肩把她推进试衣间里。 其实尺寸量好,怎么收改衣服,她脑子里已经自动有了一套方案。这套黑金旗袍,单纯是她私心想要看了了试穿,才随意套用的藉口。 毕竟,像她这样适合穿旗袍的身材,还是挺难遇到的。 女性的身体曲线各有各的美丽,大众化的服装市场不会像服装定制一样特意贴逢个人的身体曲线,扬长避短。而是靠各种试穿搭配,去挑选适合自己的款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前者是人去适配衣服,后者是衣服为人服务,这之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试衣间内,了了捧着旗袍,欲哭无泪。她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小心地脱下身上的这件孤品,换上黑金旗袍。 这家服装店实在小的很,满是货架和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存料。试衣间连个房间也算不上,一块布料配上滑轮,一扯一拉简单地隔绝了视线便算了事。 了了心理包袱重得很,裴河宴来之后,她轻松享受的心情瞬间就被紧张与凝重取代得一干二净。她听着自己脱换衣服的窸窣声,以及偶尔动作太大,造成布帘起伏的动静时都在想,他就在几步外,是否会察觉得清清楚楚。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饶是裴河宴并未刻意留心,她滑下裙子侧摆上的金属拉链以及解开旗袍的布扣时,衣料摩挲发出的动静仍是无孔不入。 店内太安静,那个女孩正俯低了身,指间转着笔,在翻看尺寸数据。想到什么,就用已经钝得只剩下一个平角的铅笔芯划写两笔。 至于屋外的那点雨势,在隔音颇好的服装店内,起不到一丝遮盖的效果。 他微抿着唇角,背过身去看着橱窗外。 他刚转过身,了了掀开布帘,走了出来。 女孩闻声看去,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了了脸颊微红,也不知是在狭小的环境里脱换衣服热的,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这黑金的也好适合你。」女孩帮了了调整了一下衣肩,目光在她的腰线与臀围处流连了数秒,低声道:「你看着有些清瘦,这腰臀比很逆天啊。旗袍最怕平板身材,你这前凸后翘的太适合了。」 了了被夸还是挺开心的,只不过她确实有些没了耐心。 女孩也看出来了,她满意地拍了拍了了的肩:「行了,去换下来吧。那件旗袍我就按这条黑金的效果给你改了,改好了就通知你,绝对不超过半个月。」 了了如蒙大赦,飞快地点了头,钻回了试衣间。 裴河宴收回在玻璃倒影上的视线,转过身,询问她是否付过钱了。 他声音压得低,了了听不清,只听到两人似乎交谈着什么。等她换下旗袍出来时,他已经付好款,把她一下午的战利品都拎在了手里。 女孩转头接过了了手里的两件旗袍,将黑金的也打包装入袋内,然后十分自然地递给了裴河宴:「这件送你了。」 当然,这句话是对了了说的。 裴河宴拎过衣服,抬眸看着了了:「都在这了,走吧。」 他这句话就很有点耐心告罄的意味,反正了了是这么解读的。 她没再磨蹭,把塞在衣服里的头髮从后领捞出,简单整理了一下,快速说道:「我的微信就是手机号,有什么事你发我微信就好。」 女孩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着两人离开。 这两人挺登对。 要是每个财主都长得男俊女靓的,她可以十天不合眼的做衣服。她美滋滋地想。 外头有些冷,了了刚才试换衣服时的那点热气才出了服装店就所剩无几。 裴河宴撑起伞,伞面往她那偏了偏,将她和她的衣服全笼在了伞下。 「车停在巷口,得先走出去。」他简单解释了一句,配合着她的步调往外走。 「了拙也来了吗?」了了问。 「他没有。」 雨夜混沌,视野在这样风雨交织的夜晚也变得迟钝了不少。青石板铺的路本就凹凸不平,哪里有水坑,哪里是高点,在伞下几乎分辨不清。 而巷子里的路灯又安装得很吝啬,几乎五十米才有一个。 粗沉的电线盘虬着,将本就狭暗的巷子压得像是喘不过气来。 了了怕挨得他太近,走路时始终低着脑袋,留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不照看前方,以至于巷子侧门处忽然闯出一个小孩她也没能提前预判。等听到追逐跑动的动静,再抬头时,十三岁的男孩几乎已经撞了过来。 裴河宴握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拽了一下,拉着她险险避开。男孩也是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仓皇地抬头看着两人。 好在他穿着雨衣,摔倒时也是有意识地保护了一下自己。 他身后,家长推着自行车追出来,也没道歉,也没牵起小孩,只吝惜地给了一个冷漠的眼神,便和自己拍着屁股站起来的男孩从巷子口拐了个弯,很快走远。 了了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裴河宴一眼。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胳膊没松开,眼神刚从前方的父子身上收回,低下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莫名其妙,两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了了头一回看见他眼里那匪夷所思的茫然,顿了顿,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河宴一向都是沉稳到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裹挟他的镇定自若,就算遇到了棘手的事,他也能在短暂的思索后,不慌不忙地信手解决。 她真的是头一回看到他露出这样纯然的眼神,不像他,却格外真实。 她一笑,巷子里阴沉诡寐的气氛也消散了个干净。 他看着她,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刚才还拘束紧绷着的气氛瞬间瓦解,她笑得停不下来,既不理解那对父子是什么情况,又在回想起他的愕然时觉得十分好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也许是了了的笑声太有感染力,裴河宴侧目看了她好几眼,勾起的唇角再没有放下。 她好不容易笑够了,问裴河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他说:「本来是昨晚的飞机,凌晨就能到了,但航线上遭遇了恶劣天气,飞机折回湫安迫降,早上才重新起飞。」 他原是迫切的想要回来,哪怕是早上一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急切什么。可心里越急越慌,现实越事与愿违。飞机在上空徘徊着,像是永远飞不到目的地。 眼看着航班超出预计降落时间也没有准备下降的趋势,他才终于明确,天亮之前他都无法回到重回岛。 不过短暂的烦闷后,他看着舷窗外的夜色,快速地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原先落地后就想见的人和想说的话在枯燥无聊的等待里,在被反覆的琢磨和推敲后,因为不妥而最终改变了主意。 他还有一个月的持戒期,期满才算真正拥有和她平等的资格。 他不能急, 越急越容易出错。 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口。 裴河宴先把了了送上商务车的副驾,见她疑惑,他解释道:「车是我开的,上车再说。」 他看着她坐好,这才撑着伞大步绕过车头,收伞上车。 雨势似乎又有变大的趋势,砸在车玻璃上化成一个个豆大的水印,将整个车窗模煳得什么也看不清。 车辆启动后,雨刮快速工作。 裴河宴打开空调,将车内的温度调高,循环进气,以免淋雨后受寒着凉。 主道路上已经阻塞严重,雨刮刷开的短暂清晰里,能看见前方一片猩红的尾灯,连绵不绝。 了了在岛上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车。可能今天整个重回岛上的车,全都堵在这了。 她抽了纸巾擦湿了一半的手臂,纸巾洇湿后,她刚要找可以短暂容放纸巾的废弃袋子,他已经伸出手,将她用过的废纸随手接过,塞进了衬衣口袋里。 在服装店里了了就觉得他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异样感在此刻,因为这个过于亲密的举动重新变得强烈起来。 她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可密闭的空间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尤其是车外还下着那么大的雨。一个雨夜,把她的感官和情绪全部放大了数倍。 她甚至有了些想挑衅他的驱迫感。 「纸巾是我用过的。」了了提醒。 裴河宴不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仍是不以为然地回答道:「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第八十一章 他这坦然的态度,令了了很是怀疑自己在小题大作。 她睁圆了眼,试图在气势上找回主场。可裴河宴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绅士,与她对视时,寸步不让。 最后,还是了了先败下阵来。 她借着好奇车外动静的举动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她很难和裴河宴对视超过五秒钟,即便是虚张声势也不行。他的眼睛太深邃,凝视着她时像是要把她捲入海底深渊。初时瑰丽,随即逐步变得危险。 这感觉就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下蛰伏着一只顶级的捕猎手,随时准备伺机而动。而她,就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鱼饵,一旦被锁定,再难逃其手。 小师父以前,也不这样啊…… 时隔半月,他怎么跟换了个芯子似的,危险等级直线上升。 她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拿出手机,准备给他转帐:「你刚才付了多少,我现在转给你。」 这句话在店里时了了就想说了,可她在试衣服上花的时间太久,她怕裴河宴等不及这才先随他走了出来。 况且,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他却愿意来接她,她已经很开心了。划清界限是他们私底下的事,没必要小家子气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也表现得这么明显。 「不用转。」裴河宴这回没看她,将车挂了前进档,跟着前车从逼仄的单行道上离开,转入主干道。 路口不仅是车辆拥堵,更多的是不按交规随意通行的行人以及自行车辆造成的混乱。 转向灯的跳跃声,规律而紧凑,渐渐地压过了空调送风的动静,与了了的心跳合为一个频率。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为了不让气氛太过紧张,她斟酌了一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买衣服这么私人的事,就不必从公费里报销了吧。」 裴河宴既没纠正用词,也没反驳了了。弹簧一旦拉得太紧,造成的反弹一定是他无法控制的。有些事,必须得循序渐进。 「晚上想吃什么?」他干脆转移话题:「路上这么堵,外卖的送餐时间只长不短。前面路口正好会经过一家超市,我去买些食材,今晚自己下厨吧?」 了了自然没意见,她享受包吃包住的待遇,吃什么还不是由老闆说了算? 虽然他也不是她的老闆,但在重回岛上,裴河宴算是最高负责人了,了了归他管。 衣服费用的事,了了暂时没再提。 出于社交礼仪层面上的考虑,裴河宴对她大方是占得住理的。大不了她晚点问一下服装店老闆具体的金额,再直接给他转帐就好。 她说服了自己,坦然地舒了口气。 裴河宴不知道她在心里瞎琢磨什么,车在超市门口停下,他解开安全带,看着了了:「一起去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他这么问,了了也没法说不去啊。 她自觉地解开安全带,跟他一起下车。 这家超市是重回岛上最大的综合体超市,即便是暴雨天,客源仍旧十分充足。 裴河宴拎了购物篮,先带了了去生鲜区买今晚的食材。 食材自然以素食为主,番茄、豆芽、黄瓜、豆腐等等,裴河宴还买了几束挂面:「大暴雨可能会下到明早,有备无患。」 了了看了看他拎在手里的蔬菜,转头趴在烤鸭炉前疯狂流口水。 唔……好馋。 其实,了了也是开过小灶的。 她和了拙吃腻了法界的员工食堂,偶尔也会分开点外卖。有一次,她实在馋肉,就点了一份猪脚盖浇饭。 外卖到时,那叫一个芳香四溢。 她坐在脚手架上,边吃边晃腿。了拙愣是从她吃饭开始,从她身侧一路退至窗口,险些翻窗而逃。 了了和他隔了这么远,也能听见那小和尚双眸紧闭,不停地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她虽然吃得挺开心的,但见了拙这么挣扎痛苦。她后来还是考虑了一下两位出家人的感受,再没点过荤菜。 饿得太狠的后果就是她现在一看见肉就馋得走不动道…… 裴河宴见状,倒是贴心地问了一句:「要吗,给你买一只?」 「然后你们三个看我吃?」了了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就连忙摇头:「我还能再忍忍。」 「早期,和尚也是可以吃三净肉的。」裴河宴把计好费的青菜放入购物篮里,「只要不是自己杀的,不是自己教唆别人杀的,也不是为自己杀的,就算三净肉,可以吃。」 他这么一说,了了都有些分不清他是考验自己还是故意教唆自己。她可耻地动摇了几秒,随即斩钉截铁:「不吃!」 只要她拒绝,她就肯定上不了当。 裴河宴看了看她,点头:「嗯,那我尊重你。」 了了:「……」不是,说真的啊? 挑完食材,裴河宴特意带了了去了零食区。 了了起初没理解他的意思,跟着他逛完一个货架,还疑惑地问他:「你来这买什么?」 「给你买零食。」他说这句话时,语气特别自然。像是安抚一个得不到气球的小孩,既然没有气球,那你可以挑选糖果作为补偿。 了致生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这样明显哄小孩的招数来对待她了。而她最无法招架的,恰恰好就是摆在明面上的被偏爱被在乎。 她没作声,只是忽然看着他。 裴河宴对吃的要求仅限于三餐,没条件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不做要求。零食对他而言,确实有些陌生,他看着琳琅满目的货架,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这些有你喜欢的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吃零食,很早就不吃了。」 十三岁以前,她是不能吃。练舞要保持身材,连吟枝从不允许她吃垃圾食品。即便她偷偷买了藏在床底,也会被她揪出来,当面扔进垃圾桶里。 她最奢侈的时候,反而是在南啻那个物资匮乏的小卖部。即便她一掷千金,包揽了货架上全部的廉价零食,了致生也不会多指责她一句,顶多就是盯着她好好刷牙。 后来零食自由后,她就彻底失去了对零食的渴求。如今,零食已经变成了她缓解情绪的补给站,她把吃零食当成了生活里的奖励,不再轻易施捨自己。 了了越想越觉得凄凉,那点心酸和悲凉酝酿到一定的程度,让她看上去委屈巴巴的。 裴河宴瞧着,有些想笑。她这点倒是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总是天马行空到忽然陷入自己的情绪。 他不问显得太冷漠薄情,可问了……在得知答案后,又哭笑不得。 他想起超市门口的甜品站,问:「那你想要一个冰淇淋吗?」 了了瞬间眼睛一亮:「要。」 裴河宴点点头:「走,带你买。」 他话落,了了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他看着她几步小跑跳后似乎才想起要矜持,可老老实实地走了没两步,又回身用眼神催促他。 刚才那点被生活搓磨的可怜劲,短暂得像是昙花一现。 裴河宴无奈失笑。 若是可以,他倒真的希望,她曾经的苦难也可以这样一笔勾销。 买完食材,从超市出来时,有交警疏通的道路终于顺畅了不少。 回小院的路几乎没怎么堵车,一路坦途。 了拙提前得了信,下米煮饭。饭菜在三人的忙碌下,很快端上了饭桌。 吃完饭,照例是了无和了拙刷碗洗锅,收拾厨房。了了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也没能帮上忙后,只能熘达着去了客厅。 她被一根冰淇淋收买,见到裴河宴也忘记了要避嫌的事,见他在煮普洱,还伸手讨了两杯茶喝。 普洱有些苦,热时还有些茶香味,放凉了就彻底只剩下苦味。 她边吹边喝,一杯喝完,茶底已经烫得她握不住了,只能用瓷碟子垫着,小口地抿。 裴河宴觉得她甚是有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的心境和离开前不同,以前总要克制,勿听勿看勿动心。如今虽然也要持戒,可起码对她不用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即便心动,菩萨也难再怪罪他了。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偶尔投来的注视,因为投餵而短暂消失的警惕心终于被她捡了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了了抬眼,和他对视了数秒,脑中警铃瞬间拉响:「我先回房间了。」话落,她茶也不喝了,转身就回了屋。 了无刚洗好碗,来茶室讨茶喝。 见了了匆匆忙忙地回了房间,不解道:「小师兄怎么了?」 裴河宴给他斟了杯普洱,淡声道:「踩着自己尾巴了。」 了无:「……」这是什么新鲜热梗吗,他为什么听不懂?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裴河宴做完早课后,都会和了拙一併返回小院,再和了了一起去法界上班。 有裴河宴在,商务车都是随接随送。 了了每天多了半小时的睡懒觉时间,除了上车时总要比了拙快上一步去抢车尾的座位外,几乎没有任何烦恼。 她享受了裴河宴的便利,自然没脸再说什么保持距离的话。 多睡半小时诶,多香啊! 渐渐的,裴河宴也摸索出了其中的规律。 这就和养猫似的,得顺着毛撸,在她耐心告罄前,要先一步拉开一个让她觉得舒适和安全的距离。等她舔完毛梳理好自己,再趁着她放松防备时,餵点符合她口味的小零食,勾得她即便心中牴触,也难以抗拒。 别的都还好说,唯独掌控尺度是最难的。火候欠佳则无法达成目的,火候过大则容易适得其反。 他生怕再出现像佛堂那一日的情景她不由分说,便给他下了判决书。 以她的性格,当事情开始反覆纠缠时,她大概率会选择快刀斩乱麻。真到那时,局面就会变得十分棘手。 第八十二章 晃眼,一周过去。 裴河宴在法界的工作交接全部完成,只等着《大慈恩寺》的壁画完工,就能彻底结束优昙法界的工作,回到梵音寺。 被温水炖煮的了了最近因壁画工期接近尾声,无暇顾及其他,至今没发现自己是裴河宴锅里的青蛙。甚至,因他不计前嫌提供便利,她还很是感激。 至于她焦头烂额的原因,还得从壁画原画说起。 《大慈恩寺》的原画风吹雨打数载,即使有画廊挡雨,但长期暴露在外的颜料在时间与外部因素的作用下仍会与当时有很大的差别。 了了在调色上,总是拿捏不好色彩的饱和度。 壁画的颜色并不如传统油画或现代画那样种类繁多,力求色彩绚丽或写实逼真。 她在脚手架上苦恼到眉头都打结时,终于能理解少年时的裴河宴是如何被填补色折磨到气不顺的。 自己创作壁画时,即便这个颜色不能用或不协调,都可以另寻别的色彩替换,反正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可修復和替补,就不能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了。 眼看着下班时间已经到了,了了没下脚手架,她让了拙先走,自己留下来再待一会。 壁画最后的补色工作了拙已经帮不上忙了,今天了了调不出颜色,他几乎跟着闲了一整天。听到可以下班,他如蒙大赦,先去停车场告诉小师叔一声。 裴河宴交接工作的这几日,早已经没有具体事务了。按理说,他都不用亲自再来法界的办公区,但最近他仍是每天一早就准时出现,兢兢业业得令法界的工作风气都难得清肃了一回。 不过他也不是整天都在,上午待上个把小时便不见了踪影。等到下班时间,又会准时出现。要不是他自己就是领导,这工作作风,高低得被唾弃一番。 也就只有了拙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小师叔压根不是热爱工作,沉迷雕塑,他是为了接送了了,才顺带着来上上班打打卡的。 搁平常?打电话都未必能联繫得上他。 裴河宴坐在车内,翻佛雕艺术协会每季度都会发刊的报纸杂志打发时间。 入会十多年,他杂志一次也没看过。还是最近闲到必须找点事做,才从办公室的角落里把歷年的杂志都翻了出来,再按时间倒序一本一本地往回看。 倒不是他自视甚高,不屑翻看,单纯是早年一忙起来就没什么时间。 今年,他难得停了下来。 一是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花费心思,从俗家弟子彻底还俗,他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除了了了,置办家业,规划未来,这些都是亟需解决的。二是,他的未来带了些看不清猜不明的迷惘,他虽然没有犹豫过他做下的决定,可人生匆匆三十年,一朝改了信仰,谨慎踏出下一步也是人之常情。 他正好,藉此机会休养生息,停下看看。 了拙把话带到后,识趣地先行一步。 小师兄没下班, 他就没指望小师叔能想着送他回小院。 了拙走后, 裴河宴也没了心思看书,他把杂志合上,望着出口良久,起身下车。 下班时间,壁画展厅内,只剩下了了。 她没在调配颜色,而是捧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壁画发呆。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可能是心情实在太差,她连装都懒得装,打了声招唿就回过头,继续搅动她的笔刷。 她脚边的洗笔筒,浸泡了太多颜料,早已混成了蓝黑色的废水。 裴河宴收回视线,看向她身后的壁画。 壁画已经基本成型,梵音寺的门脸和山头,用墨青色的勾线寥寥几笔,就如写意山河,跃然纸上。 《大慈恩寺》的主角并非佛陀,讲的也不是渡人成佛的佛教故事。它比四方塔的讲经图少了些佛性,多了岁月与歷史感,像是时光长河中不经意铺开的一册画卷,画满了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他走近两步,去看画中的拂宴。 隔着漫长的时空,和千年前的据点在这个时间线上遥遥相视的感觉还挺玄妙。 了了原本还等着裴河宴说些什么,可他来了也不出声,光是赏画。让她准备好用来反击的棉花全都堵在了自己的心口,一点没派上用场。 她语气闷闷的:「你怎么没走?我怕你等久了,还让了拙先跟你回去。」 「他可以自己回去,走不丢。」 了了想说她也走不丢,从优昙回小院的路她现在闭着眼都能摸回去。可话到了嘴边,她又不想说了。她知道,裴河宴等的只有她。 她蹲坐在脚手架上,双手抱膝,仰头看着壁画,看上去无助极了:「我有问过,《大慈恩寺》为什么不选择用雷射復刻的这个问题吗?机器的误差比人手工要少很多,颜色也能靠参数调配得大差不离。等展馆出展壁画时,内环境的灯光会让这幅壁画看上去更完美无暇。」 「你这是受挫了,就想一把推翻?」裴河宴看着壁画,没看她:「智能是可以復刻,可壁画的传承意义是智能无法模拟的。为什么很多古法工艺逐渐失传?一是因为有了更经济实用的替代品,二是第一个原因导致了传承的人不再被需要。」 了了没作声。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不少手工艺技术,类似佛雕、木雕、玉雕都有了机雕代替品,但市场上复杂的、精緻的、有创造力的作品仍是需要人手工去完成。如果几百年以后,市场上全是如出一辙的流水线艺术品,即便它们完美或接近完美,可全都是这些,你还会觉得它们值得欣赏吗?」 这还是表面最浅层的道理,往深了想,何为传承? 人类智慧的发展就是在生活中一点一滴磨砺出来的,也许科技发展,智能升级,会取代甚至淘汰掉一批效率低或极小众的手工艺者。但人类文明的沧海中,真的就不需要保留传统智慧的火种吗? 道理了了都知道,只不过人在沮丧时,思考能力会跟随情绪降级。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蘑菇一样,生长在阴暗地,吸收着腐枝和朽叶,从头到脚都烂透了。 「较劲解决不了你的颜色问题,先下班吧。」 裴河宴伸出手,想先把她哄下来:「时间还早,想吃什么现在都还来得及。」 他话落,就见了了看着他的眼神带了些审思。 他心中暗暗咯噔了一声,后知后觉到火候似乎稍过了一些,他面色不改,低声补充道:「我有个色本,没准能给你一些启发。」 了了没立刻接话,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以往都是她仰望裴河宴,这个视角下,他似乎也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她垂眸看了眼他伸出的手,她的掌心沾了颜料,颜料干了以后拉扯着皮肤有淡淡的紧绷感。她抽回一直抱膝的手,伸了过去。 但在即将握住他时,她停了下来,食指和中指像奔跑的小人似的,在他掌心接连点了数下:「你最近是不是对我太好了点?」 她指尖微凉,像裴河宴下雨时踩过的水溏,平静的水面一被她晃漾起来,瞬间波澜不止。 他的视线从与她对视的目光中抽离,落在她的指间,他看着她的手指轻轻跳跃,似点非点的从他掌心掠过。就在她想收回手时,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 他的掌心滚烫,像一把燃烧不息的火,将她瞬间扼住。 了了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可刚一用力,裴河宴便攥得更紧。他抬眸,那双眼和他回来那晚隔着橱窗凝视着她时一样,充满了掠夺和深不见底的幽邃。 了了的心勐地一跳,彻底失序。 「别挑衅我,了了。」他压着声,似乎是克制,又似乎是警告。她还没来得及分辨清,展厅的大门忽地被推开,楼峋站在门口,正准备往里走。 她瞬间的惊慌和无措,一丝不落地全烙进了裴河宴的目光里。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淡声道:「我在停车场等你,收拾好了就出来。」 了了的气焰被他压制得连一缕火星都冒不起来,她甚至忘了反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乖乖点了头。 裴河宴这才轻掸了一下衬衣,抬步离开。 他与楼峋擦肩而过时,微微侧目。两人短暂的对视后,裴河宴敛下眼眸,遮盖住眼底的深意。在与楼峋互相颔首,算作示意后,裴河宴径直离开,没再回头。 楼峋站在原地,看着裴河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才转过身看着了了:「你俩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他也察觉了自己的异样,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沖,明明是想询问可听着却像是在质问她一般。 他扯了扯唇角,用一个笑来模煳掉他的异常:「还不下班,这么敬业?」 了了没在意,她甚至没发现楼峋有哪里不对劲。她把画笔收拾好,从脚手架上下来,边整理工具箱边回答:「正准备走。」 说话间,她还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重回岛最近雨水充沛,像进入了雨季,不是在下雨,就是在准备下雨的路上。她对岛上一周前堵车的壮景印象深刻,为避免等会堵在路上,她得抓紧回去了。 「今晚一起吃饭?」楼峋问。 「今晚不行。」了了想起晚上还要回去看色卡,拒绝道:「晚上还有点工作,改天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虽然楼峋问出口时就没抱什么希望,可真被了了拒绝了还是有点失落:「你好歹假装考虑一下吧,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就这么不重要吗?」 他语气揶揄,听着就是玩笑话。 了了笑了笑,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你什么时候开展?」 楼峋:「后天。」 她连忙补救道:「那我后天请你吃饭,庆祝你办展顺利。」 「庆祝?」楼峋挑了挑眉,双手环胸,侧倚着墙问:「那喝酒吗?」 第八十三章 了了拎着工具箱一路小跑着上了车。 商务车里,裴河宴收起杂志,十分熟稔地从她手里接过笨重的工具箱放在车厢的过道上。 司机见两人坐好,关上自动车门,驶离停车场。 有楼峋打岔,两人之间刚发生的插曲瞬间变得无足轻重。 裴河宴明知故问:「你朋友的展厅好像布置得差不多了?」 「嗯。」了了低着头在双肩包里翻找着手机,一心二用:「后天就开展了,正好还是个周末。」 裴河宴对楼峋的事没什么兴趣,刚才也只是随口问问,见她到处翻东西,不由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 「手机。」了了把垂挡在眼前的刘海勾至耳后,真是越忙的时候越添乱。 裴河宴顺着她勾发的手指看了眼她白净的耳根和后颈,她的皮肤很细腻,像成色最佳的和田玉,有着细白瓷嫩的温润感。 偶尔有阳光时,耳根那一片被光线折射得几乎会发光。 可惜,重回岛已经很久没出现过晴天了。 他视线垂落,看了眼座椅边角上露出的那一截珍珠挂链,微微倾身过去,用手指勾住链条。还未等他将链条抽出来,了了忽然转头,下颔微低,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乌黑,眼瞳的颜色稍微偏淡,看上去像是清澈的玛瑙。 了了原本是想警告裴河宴,今日已经越界第二次了。 可他近在咫尺,她一和他对视,灵台便嗡的一声彻底清空。她顿了几秒,等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时,主场气势早就消失得没影了。 她讪讪的,瞥了眼悬在车壁上的安全带,甩锅道:「你怎么都不系安全带啊?」 知道她是没话找话,裴河宴懒得搭理她,径直将卡在座椅夹缝中的手机链抽出来,把手机抛给她:「给你找手机。」 他说完,坐回去,不仅当着她的面,还故意将安全带扣得很大声。 了了接住手机,对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稍感羞愧。不过这点情绪没能维持多久,她刚才没接到的电话,再一次打了回来。 电话是服装定制店的女孩打来的,通知了了过去试衣服。 「我可是把手头的活都搁置了先去改的这件衣服,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抽空来一趟呗。」 「周日吧。」正好她休息。 前段时间为了赶进度,她连着两周都没放过假。眼看着壁画即将收尾,她反而越来越焦虑。心一燥就容易犯错,与其仓促赶工,还不如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两人约好时间,了了才挂了电话。 周六下午,了了下班后直接去展厅找楼峋。 楼峋的班子很固定,了了和他认识的这些年里,几乎没见过他团队里有人员变动。 既然说好了要庆祝,两个人未免太没意思,她干脆把相熟的这几人也一起邀请了。 餐厅是临时定的,定在了洛迦山,是一个八人间的包厢。除了她和楼峋,再加上项目团队里的四个人,空间容量刚刚好。 冷菜刚一上桌,酒水也搬了进来。 楼峋的团队里几乎没有内向的,酒一开瓶,热闹也随之扑面而来。 了了和楼峋一起喝过酒,在京栖凌晨三点的天桥上。 她没喝到烂醉,保留着一丝清醒在清晨时分回到老宅的小巷里,打了一碗甜豆浆,蘸着油条边吃边醒酒。 她现在都还记得,那天那口豆浆喝得她浑身热气氤氲。她的脑袋因宿醉和彻夜未眠头疼欲裂,可那顿早餐奇异般地将她的烦躁和消极一一抚平。 她心平气和地喝完了豆浆,抬眼瞧时,她从斑驳的、混满油烟渍且贴满了红色胶布的玻璃门上看见了不修边幅的自己。她身后是蒸笼冒出的烟,白色的烟雾一大股一大股的随着蒸汽不断上浮。 她坐在那,边嚼着油条边看身后的食客来来往往。 那天刚好还是中小学生开学的第一天,她看见不止一个家长带着小孩来吃早饭。 结束噩梦的家长精神百倍,充满了龙虎精神,而放了一个寒假还没缓过神来的小神兽个个面容呆滞,哪怕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就是无法下咽。 就他们吃早饭那速度,估计都能赶上树懒啃树叶了。 了了忽然联想到自己,不知道了致生当年照顾她时,是否也如他们一样。可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不一样的。 了致生对她上学是否准时不做任何要求,即便迟到,他也是不慌不忙地安抚她:「没事的,天不会塌下来。」 是啊,天不会塌下来,可学分会啊。 她尚在发呆时,早餐店已经迎来了第二批顾客都市白领。 他们行色匆匆,无论老少男女,从点单开始就急急躁躁匆匆忙忙,好像时间于他们永远都是不够用的。 他们的早餐大部分都是打包带走,边走边吃的。手里的那一杯美式咖啡,几乎是人均标配,和小笼包子拎在一起有一种新潮又独特的匹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了了不知道看了多久,手里的油条凉透,又冷又硬。 她仍坐在那,看着身后零零总总路过的一茬又一茬的人烟气。 她那会还想过,换做是老了或裴河宴,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只有她,浑浑噩噩,不想清醒。 但喝醉后大脑停摆,万事皆空的感觉太美妙,她至今都是一边恐惧又一边沉醉。 楼峋那天问她「那喝酒吗?」 ,她甚至有一种找到宣洩出口的兴奋。她从回答的那一刻开始,就满怀期待的等待着今天。 酒刚空了一箱,另一箱立刻接上。 工作的紧张和高压令这些白日里西装革履娟秀光丽的都市丽人们像是解开了枷锁,一个个释放得十分彻底。 刚开始还有些拘束的酒桌气氛,在一轮又一轮的打圈敬酒后,早失了规矩。 饭桌上的酒菜蓬蓬乱乱,不是剩些边角就是不知被谁打翻,最后一碟又一碟重新端上的鲜乎热菜再少有人动筷。 了了被楼峋搂着肩膀,说悄悄话时,不知是谁先起闹,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此起彼伏的「在一起」 推搡着烘托着,热燥得满脸通红。 楼峋一手捏着杯口,一手挎过她的肩,微低了头凑近她:「听见了吗?」 她茫然抬眼,有些厌恶此刻过于靠近的距离。 他说话时,唇几乎就擦着了了的耳边。 楼峋生得很俊挺,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都是出类拔萃的,这也是他无往不利的优势。即使是了了,在那个喝得醉眼朦胧的凌晨,也曾因为他的靠近有过片刻错乱的心率。 那天凌晨,他将她揽在肩下,两人倚着天桥的栏杆,面对着深夜的车流,轻声絮语。那是他们之间有史以来最近最近的距离,近到她那晚只要抬起头就能触碰到他。 了了年少时遇到裴河宴,此后的人生,即便优秀如楼峋,她也从未有过片刻心动。所以刚开始,她并没有怀疑过楼峋,只认为是自己酒品不好,喝多了就容易色字上头。 直到后来,她渐渐发现,楼峋是个极为擅长营造气氛的人,她这才忽然醒悟。原来有很多个时刻,他都给她预设了陷阱。 这无关人品,也无关好坏。 只是提醒了了了,要与楼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要被蛊惑,更不要给他任何暗示。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都维持着稳定的好友关系。 直到最近两年,他像是逐渐失控脱轨的列车,再也不安于和她平行共进。 他缺一个信号,了了知道。 可这个信号,她谁也不想给。 裴河宴知道了了去和楼峋他们聚餐了,她提前一天就和他说过。 出于地盘争夺上的天生嗅觉,裴河宴对楼峋有什么动机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没把楼峋放在眼里,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只要迟迟没有动作,这举动在裴河宴看来,就是一种弃权。 他不够喜欢了了,或者说他把了了和另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放在了一起比较得失,而了了并未在他心中多上一份重量。 这样的对手,都无法称作对手。 他心平气和地在躺椅上把玩着念珠。 当然,这是裴河宴自己的视角。 了无和了拙一人抱着半个西瓜,边用勺子舀着瓜肉,边对着小师叔的背影指指点点。 「这念珠都快擦出火了,小师叔看起来很暴躁啊。」 「现在还好吧?」了拙吐出几颗籽,不以为意:「刚才修剪月季时那才叫吓人呢,你看看那些花,别说叶子一瓣不剩,就连那个刺都被拔秃噜了。」 了无咽下嘴里的西瓜,顺着了拙的目光看去。 啧,简直惨绝花寰。 「他等会不会突然站起来,把躺椅都给拆了吧?」了无问。 了拙沉吟半晌,刚想说「还真有可能」,话还没说出口,兜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原本晃着躺椅清风霁月的小师叔瞬间转头看了过来。 了拙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见是了了打来的,他十分有觉悟地走上前,交出手机:「小师叔,给。」 了了喝了太多,她生怕自己再喝下去会断片,趁脑子意识还比较清醒时,出去给了拙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 她原先也没想到大家今晚会这么疯,想着小醉怡情,她刚刚好可以趁着酒劲腾空一下脑子。可那帮酒疯子一喝起酒来,就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壮烈。 她刚躲了一会清净,就被找出来的人喊了回去。 满室嘈杂里,她的手机铃声响了两遍,她才勉强听到。 了了掩住一只耳朵接起,充斥着行酒令和吶喊声的耳边,裴河宴的声音犹如仙乐。 可惜……就是这仙乐说出来的话,兇巴巴的。 裴河宴问她:「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进来接你?」 第八十四章 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有些混沌,了了反应了几秒,才听明白是裴河宴到了。 她抬眼看了看群魔乱舞的包厢,压根没法想像裴河宴置身其中的画面。她立刻摇头:「我这就出来,你等我!」 裴河宴听她电话里的声音还算清醒,便说道:「那我在大厅等你。」 「好。」她答应着,先挂了电话。 眼前的视野有些晕晃,了了按偏了两次,才成功挂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楼峋等着她接完电话,将倒满的酒杯递到她面前:「来,今晚不喝尽兴不许走。」 了了推开酒杯,摇了摇头:「家里有人来接,喝不了了。」 「家里人?」楼峋疑惑地皱起眉:「你是不是喝醉了?」 「对,醉了。」了了没和楼峋争辩,她迫切地想离开这里。 可她刚起身,就被楼峋握住手腕按回了椅子上。他俯身,凝视着她:「什么家里人?谁来接你?」 他头一回如此蛮横,盯着她的双眼像是瞬间褪去了醉意,清醒又偏执。 了了回视着他,但没作回答。 裴河宴就在这里,她倒不担心楼峋真的会扣住她不让她走。此刻,她更偏向于楼峋是喝醉了,所以许多行为都不讲逻辑也没有道理。 了了的固执,楼峋是见识过的。 他也察觉了自己今晚太过失态,将按住她的手松开,甚至还帮她把推搡间掉落在地上的单肩包捡了起来,拍了拍,递还给她。 「是谁来接你?」他放柔了声音,几乎是哄着她回答:「你告诉我我才能让你走啊。」 了了接过包,终是没能忍心与他僵持:「是我小师父,他已经在等我了。」 楼峋瞭然,他点点头,挡开毫无眼色来敬酒的下属,半护着了了,把她送到门口:「今晚没有不高兴吧?」 「没有。」 走到门边时,即将从这场聚会中脱身的轻松感令她的脸色看上去也柔和了不少:「你不用管我了,赶紧回去吧,别被我影响了。」 楼峋没说话,只是拉开门把,把了了送出门口。 走出包厢的剎那,他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走廊里的裴河宴。 餐厅的二楼全是包厢,上楼后有一个待客区,放了几把沙发和桌椅。 裴河宴就站在楼梯口那盆几乎有一人高的盆栽旁打电话,听见开门声,他转身看来。第一眼先看了了,其次才是楼峋揽着她左肩的手。 他目光微微一定,几秒后,才若无其事地撇开目光,朝两人走来。 他边走边挂了电话,了了只听见他最后说了一句:「我这有点事,先处理一下。」 走廊里的灯炽白到有些晃眼,了了眯了眯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个明亮程度的光线。 裴河宴已经走到了了了面前,他先是看了眼她身后的楼峋,微微颔首。 两人前天刚在展厅碰过面,虽然不算认识,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今天面对面,怎么都该正式地认识一下了。 楼峋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楼峋。」 裴河宴看了眼他的手,不慌不忙地先接过了了挂在手腕上的包。取包时,他垂眸看了了了一眼,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牵了过来。 人站到了他身旁,裴河宴这才握住了楼峋的手:「你好,裴河宴。」 楼峋眯了眯眼,勾起唇,毫不掩饰他对裴河宴这番举动瞭若指掌的清明。 裴河宴往包厢内瞥了眼,收回视线时,他扶住了了,对楼峋说:「那就不打扰了,我先带她回去。」 楼峋没说话,他倚着门,做了个「你自便」的动作,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半晌后,他闭上眼,抬手压住眼睛,讥讽地轻笑了一声。 回去的轮渡上,了了执着地要把费用转回给裴河宴。 她说的请客当然是她付钱,让裴河宴这个和楼峋他们八桿子打不着的人付钱是怎么个意思? 「上回买衣服的钱你就没收。」她嘀嘀咕咕的,一个劲埋怨:「我还你钱,我还得跟孙子似的求着你。」 酒翻了后劲,本就晕乎。 今晚的海上还刮着大风,往返的轮渡也随着过分活跃的海浪左摇右摆,把了了本就混沌的脑子晃得跟浆煳似的。 她拍着胸口,缓过那一阵噁心感,握着手机瞪着他:「你收不收?不收我可真的翻脸了。」 最后一趟返程的轮渡挤满了赶着夜船上岛游玩的游客以及在洛迦山忙碌一天后归岛的岛民。甲板总共就一层,还停了几辆轿车。 裴河宴把了了和人群隔开,用后背半挡着,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与轮渡的栏杆之间。 她喝完酒后,话又多又密,关键是逻辑居然也在线,令他想把这些话当成酒话敷衍了事都不行,只能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 「我收我收,我不跟你抢。你现在先把手机拿好,我们晚点再说。」 「不行。」她摇头拒绝:「你在我这没信用。」 「没信用?」裴河宴皱眉:「我什么时候对你失信过?」 「又不是失信了才会没信用。」她打了个酒嗝,打完觉得自己太粗鄙,捂住嘴茫然地看着他,装傻道:「刚才谁打嗝了?」 裴河宴摇头失笑。 看来还是醉的,就是醉了也比一般人聪明,所以不大能看出来醉到几分。 他伸出手,半揽着她,替她拍了拍后背,帮她顺气:「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怎么就没信用了?」 他一揽,了了顿时跟没骨头似的,偎进他怀里。 她贴在他胸前,语声委屈地控诉道:「高明的骗子都是不许诺的,他们会把你的心剜走,然后他们说什么你就都言听计从了。」她说完,仰头看着他的下巴,用手机的边角轻轻戳了戳他胸口:「你说是不是?」 裴河宴低头看了看她,拍着她后背的手缓缓慢了下来:「你说是就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了了顿时满意。 颠沛的轮渡让她有些站不稳,她用脸蹭了蹭他胸口:「你最近怎么老抢了拙的活啊?我明明是打电话给了拙的。」 上回下雨,了拙说要来接她,结果最后来的是裴河宴。 这次也是。 她嘆了口气,颇有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劲头:「觉悟是会给你发双倍工资嘛?」 「他不会。」裴河宴笑了笑,说:「他最穷了。」 行吧。 了了也忘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了,她现在记忆有限,听了上句没下句的。 她安静了一会,可不说话,轮渡起伏的晃荡感就变得格外明显。她晕得不行,想发脾气又不敢,但心情太恶劣,只能折腾裴河宴出气。 了了觉得自己在折腾,可那些小动作就跟好动的小孩似的,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 他逐渐停下来的掌心重新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无声地安抚她。 「你是不是不喜欢楼峋啊?」了了忽然问道。 裴河宴的手一顿,低头看了她一眼:「是,我不喜欢。」 他没和了了打马虎眼,即便她此刻醉了。 今晚说的话她明天能记住多少;清醒后会不会找他对质;或者是不是要秋后算帐让他对今晚说的所有话负责,这些都不在裴河宴的考虑范围内。 他这么坦诚,倒是让了了刚准备好的后话没派上用场。 她眨了两下眼,到底没按耐住心中的渴求,追问道:「为什么?」 「你已经问了我很多问题了……」 裴河宴话没说完,了了踮起脚,将耳朵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周围的背景声太嘈杂,除了乘客的说话声,发动机运转的噪音声还有轮渡前行时噼开海面造成的巨大迴响声。 他低头,几乎是覆在她耳边说道:「我说你已经问了我很多问题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几个问题?」 了了撅了撅嘴,不以为然:「你问嘛,又没人不让你问。」 她这会倒是大方。 裴河宴问:「为什么喝得这么醉?」 她反应有些迟钝,将这句话反覆咀嚼了两遍,大脑才处理完信息。 「最近的脑子有点乱,想让它停下来休息一下。」她从裴河宴怀里退出来,倚着船舷的栏杆,娇声抱怨:「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烦人。」 船离岸渐渐近了,码头的灯光亮如白昼。她迎着光,眼里盛满了照明灯的余亮,湿润得像是在眼里蓄了汪清潭。 裴河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苦笑。 她半是抱怨半是玩笑,说的却是真心话。 是他一直做的都不够好。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楼峋?」了了不想继续上一个话题,想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刚才想问他什么。怕他不回答,她还举手做了个发誓的动作:「我保证你今晚说的话我醒来一定都忘光。」 「但我不想你忘掉。」裴河宴揽着她后背的手微微收紧,将她彻底抱入怀里:「我不喜欢楼峋的原因你会猜不到吗?」 这个拥抱与刚才的搭肩揽背完全不同,他微微俯身,伸手抽走了她拿在手里摇来晃去的手机直接塞入自己的口袋,一手环至她的肩后,把她紧紧地按入了怀中。 了了浑身一僵,借酒发挥的醉意瞬间散了大半。 她睁圆了双眼,迟钝的大脑超负荷地飞快转动着她到底该接着装还是不装了啊? 裴河宴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对了了如此契合他的怀抱感到了些许愉悦。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了了一动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轮渡即将离开海面上的最后一片暗区靠向码头,两人在拥攘的人潮中,借着黑暗的掩蔽,像滴入大海的水滴,并不惹眼。 她渐渐放松下来,可垂在身侧的手却迟迟不敢回拥他。 裴河宴的手顺着她的小臂,摸到她的手腕,再沿着她的掌心分开她的手指与她相扣。 他微侧过脸,对她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喜欢你。」 第八十五章 他说话间,有微微的暖意扑在她微凉的耳廓上。 不知是因为脚下的摇晃还是因为这缕太过靠近的气息,他对着说话的那一侧身体,从耳根开始酥软,麻了一片。 了了待在他怀里,蓦然生出一丝放松至极的困意。 她知道他喜欢她啊,一直都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他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想思考自己该如何回应,逃避也好,掩耳盗铃也罢,她只想蜷缩在这一隅,享受这短暂的属于她的片刻。 船笛鸣起,声线嘹亮地提醒着码头上的工作人员,船只即将靠岸。 轮渡下客要按先后顺序,得等着搭乘轮渡的车辆先一步下了船,其次才轮到乘客。这个过程所需的时间只长不短,坐惯了轮渡的岛民没有一个是急躁难安的,即便是游客第一次上岛,也在船工的解说和兜拦下,耐着性子等通行。 裴河宴就更不着急了,他抬眼看了看还在找角度停靠码头的轮渡。他周围的乘客,已经随着船只靠岸,渐渐往船尾汇聚,等待下船。 发动机喷薄的柴油味浓烈得直冲鼻腔,他怕了了不适,刚想松开她看看情况。 不料,他刚拉开一点距离,一直犹豫着不敢回抱他的了了在本能的驱使下,用力地搂住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她脑袋有点疼,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将身体对酒精的排斥全都反馈给了她的神经。 「是不是不舒服?」裴河宴问。 了了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你不怕又犯戒吗?」她的声音闷闷的,「上回不过是察觉自己有点动心就跪了这么久的佛堂,这次打算跪一个月?」 裴河宴原本以为她没听清,或者是故意装作听不见,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想着拆穿,也不打算追问。 在处理感情上,他一窍不通,只有本能。 所以闻言后,他握住了了的那只手微微用力,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心。 「这次不用跪了。」他轻笑了一声,解释道:「同一个戒律,忏悔了一遍仍旧要犯,就算破戒。我第一次忏悔,悔得不是犯错,而是持戒不严,明知故犯。」 「破戒了会被惩罚吗?」她忽然有些慌,总觉得是自己失了分寸,才导致他又一次踩到了边界。 「会。」他看着了了的眼睛,像是能猜到她正在想些什么:「要是以失去你为代价,这戒不持也罢。」 这样的话,他说第一遍时了了尚可以欺骗自己,他是在同她开玩笑。可说了两遍、三遍后,她再也找不到他不是认真的藉口。 她脑子里翻翻覆覆迴荡着的只有一句你疯了吗? 轮渡上的轿车全部顺利下了船,现在轮到了乘客。 有船工瞧见船头还有人没走,扬声吆喝了一句:「下客了,赶紧下船了。」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出口,牵住她先往码头走。 了了被他这么一吓,已经清醒了不少。虽然路还走不稳,思考却没有问题。她犹疑地看了眼被他牢牢牵住的手,反覆思忖着眼下发生的这一切是噩梦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要说突然……也不突然。 裴河宴消失半个月再回来后,表现得一直很反常。接送上下班这事也就算了,受益的也不止她一个人。可邀请她逛超市、出门散步会顺路给她带糖果以及特意替她去买鲜切花等种种,都不是以前的裴河宴会去做的。 了了并非完全迟钝无感,只是壁画收尾在即,她实在分不出闲心去猜测他的动机。只要他们谁都不踏过边界,有些事装聋作哑了又如何? 她甚至有想过,他可能是在用这最后的时间在和她道别。 优昙法界一别,也许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春天了。 了了神思恍惚,忘了留意脚下。从轮渡踏上码头时,险些一脚踏空,陷入轮渡和岸口之间的缝隙里。 好在裴河宴一直牵着她,在她踩空之前,横揽住她的腰直接把她从轮渡抱上了码头。 脚下终于踩稳后,了了反而有些不太习惯。身体里的水平线像是还在海上飘荡着,摇摇摆摆的没个消停。 她像是才从刚才的对话里回过神,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可攥住了他,看着他漆黑的正认真地回视着她的双眼时,了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能说些什么呢?劝他清心寡欲,不要多想? 可牵也牵了,抱也抱了,这一晚发生的所有都是踩着她设立的边界线在不断逾越,她还怎么做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刚从一个漩涡里出来,又陷入了另一个。 她简直厌烦透了这永无止境的别扭与取捨,好像这些考验全是看她善良可欺,故意留在路中央,明晃晃地想要绊倒她。 只短短一个瞬息,裴河宴明显察觉到她的情绪从翻覆到收敛,像是在临界点时选择无声塌缩的能量黑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危险至极。 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攥着自己的手牵入掌心里,适应着她的步伐,慢慢走上廊桥。 海风经过桥面时,风势如穿堂而过,更显嚣张。那尖锐轻啸的海风似一只手般,将她发尾垂垂欲落的真丝髮圈直接拂落。 失去桎梏的长髮瞬间披散开,凌乱地在风声里翻着卷。 她惊唿了一声,下意识地转头去追发圈。真丝髮圈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转眼就吹落至海面,混着水藻被海潮推拥着逐渐飘远。 一个发圈,丢了也就丢了。可这会她就是觉得莫名委屈:「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 「我已经很为你着想了吧?我要是想跟你纠缠,我又不是豁不出去。你不能看我好欺负,就一边勾搭我,一边又要求我管住自己。」 她眼圈微红,连嘴唇都在颤抖:「裴河宴,你太欺负人了。」 她这头髮散乱,又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可怜得让裴河宴忍不住想笑。 他确实也笑了出来:「你想哪去了?」 他上前一步, 褪下自己腕上的单圈沉香, 将她的头髮拢到一起,用手串挽了三圈固定。做完这些,他甚至细心地将她鬓间的头髮勾至耳后。 「发圈丢了就算了。」他轻声哄道:「沉香送给你了,它挺贵的,你应该会喜欢?」 了了眼泪都挤好了,一听他说贵,耳朵默默竖了起来,问:「贵?多少钱?」 「惠安系沉香,还是14尺寸的沉水珠子,大概五万吧。」 了了嘶了一声,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这会正帮她固定头髮的沉香,瞬间觉得自己这脑袋都金贵了起来。 她稀罕极了,一颗一颗地摸过去,等摸了半圈终于想起自己被打了岔,可这会再酝酿情绪怎么也找不到方才委屈的感觉了……谁脑袋上顶了圈五万的沉香还能委屈得起来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裴河宴抬手,替她擦了擦眼角:「不用你克制自己,我自愿还俗了,了了。」 一句话,平地起惊雷。 了了顿时懵在原地,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俗?」 「是。」他没解释太多,只简单陈述了结果:「还有半个多月,还俗仪式完成,我就和佛家再没关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这句话说过了无数次,他一遍遍提起,早已熟练到麻木。 但了了知道,他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冷静。 「再没关系了」这五个字,说出口时轻飘,可连她听着都觉得刺耳,他作为当事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毫无波澜呢? 了了这会彻底酒醒,她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错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裴河宴独自捱过了这么多个难眠的夜晚,至今他都不愿深想此事。可所有的粉饰太平与若无其事在她这样的眼神下,逐渐分崩离析。 他低头,近到鼻尖都快碰上她:「别这么看我。」 她的眼神不仅令他觉得难过,还感到了羞愧。像是他没能做好她的榜样,辜负了她的期待一般,令他堵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了了听话地移开了目光,可不看着他,难过的情绪反而越堆越多。 「这件事是已经决定好,再无法更改了的吗?」了了问。 「是。」裴河宴回答。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好一会。 酒精作祟,她今晚的情绪起伏堪比风暴中的深海。那些在平时总被她隐藏起来的坏情绪像是一个个找到了出口,在她的囚牢中疯狂嘶叫。 以她目前的状态,她完全无法处理和裴河宴有关的所有事。任何一点信号,都会触发她敏感的神经,令她难过得想哭。 「我酒喝多了会哭。」了了提前预告,「我万一没忍住,你不用当一回事。跟你的关系不大,是因为我从小就很爱哭。」 她不想停下来,让脑子有思考的余地,几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平常也不这样,很少喝酒,就算喝酒了,只要在我开始胡思乱想之前能够睡着,我就会很安静。」 「了了。」在她开始胡言乱语之前,裴河宴就打断了她:「你不用因为这件事有压力。」 她停下来,看着他,有些发愣。 他之前没立刻告诉了了,就是猜到她不会因为他选择了她而感到开心。就和十年前,了致生放弃自己的理想去选择了了一样,她会在无数个了致生受挫或不得意的瞬间去责怪自己。 可今晚,像是误入了婆罗梦境一般,一切都发生的太自然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细软的头髮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很柔软的触感:「我很愿意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但今晚好像不太行。」 了了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领悟得还挺快,他就差明着告诉她你今晚脑子不太好使,聊不了这么深奥的。 第八十六章 了了睡前,喝了一碗了拙煮的醒酒汤。 准确的说,是裴河宴出发接她之前,先煨上的。然后让了拙盯着火,煮够了时间再用小火温着,以确保她回来时能喝上正热乎的。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不交给了无…… 光凭了了喝汤时,了无跟个馋透了的小狗似的直勾勾盯着她就能看出来……这事一旦交给他,估计了了还没到小院,这醒酒汤就被他以替尝味道的藉口囫囵喝了个精光。 当然,了无最后仍是分到了一杯羹。 了了看着他如同品尝琼枝玉露一般的陶醉表情,差点怀疑两人喝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裴河宴站到落地窗前继续聊那一通在餐厅里被打断的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为了减少信息透露他接话接得言简意骇。只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压根判断不出他正在和谁打电话,也推断不出他们在聊的是什么事。 但了了直觉,裴河宴的这通电话与她有关。 她捧着杯子喝得三心二意,眼神时不时就忍不住地往他身上飘。 「喝不下就不喝了。」他抽空交代了一句。 了了一愣,转头看去时,两人目光交汇,他又重复了一遍:「喝不下就不喝了,早点去休息。」 她这才确定裴河宴是在和她说话。 了了跟他回小院时,酒就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从码头上车后,两人就默契地闭口不言。为避免尴尬,她上车就装作醉酒难受的模样,合眼睡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意识浅浅地浮在躯壳里,她能感知到商务车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缓缓停下。也能感觉到,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洒下,暖暖地扑在她的脸上。 可她身体是累的,精神也很疲倦,仅是意识仍对周遭的一切还保留着反应。 车停在院子门口时,裴河宴叫醒了她。 了无和了拙坐在院子里正等着两人回来,那翘首以盼的姿态像极了在等候家人。 他两一进院子,二人就围了过来,嘘寒问暖。 但了了却感觉到了一丝别扭,就像是大家都是朋友,可她却和裴河宴背着两人玩儿地下情……那种背刺的偷情感让她一时无法回视两人的殷切和关心。 相比她有点事就全写脸上的直白,裴河宴像是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自若。 了了收回视线,看了看杯子里还剩一浅底的醒酒汤。她不敢当着裴河宴的面浪费,囫囵喝完后,去厨房洗杯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要不说童年阴影很致命,裴河宴严肃告诫她不许浪费的这一幕让她接下来的十年都时刻谨记着,不敢忘却。 她心不在焉地洗完出来,路过客厅时,转头往落地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仍站在那讲电话,只不过现在更加沉默,他几乎是一直望着窗外安静听着。只偶尔,才回应一两个气音,表示他还在听。 她看着他的背影时,完全没注意到裴河宴正透过落地窗在看光影里的她。 她从亮堂的客厅里走过,每一帧都像是特写的留影,让他目不转睛。 直到了了走出他的视野,随着门扉一声轻阖,他也失去了讲电话的耐心:「明天见面再说吧。」 喝醉酒可能会好睡一些,了了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 屋外没有任何动静,无论是走动声,还是说话声。 可按理说,这个时间点小院里应该是有人的。 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待业青年,还有一个周末放假的挂牌和尚。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竖耳听了听。 不知道是她的房间离他们很远,还是因为她在睡懒觉没人靠近这里,一切静悄悄的,让她如置大梦初醒中一般,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了了情绪莫名低落,在她察觉这股低潮即将淹没她时,她先一步将自己丢进了一个忙碌的环境里。 她难得勤快地将房间收拾了一遍。 小院的公共区域是不用她管的,了无和了拙会轮流值扫,将公共区域整理得一尘不染。 了了未发现之前还以为小院一直有钟点工固定清扫,发现后出于自己毫无贡献的羞愧,主动申请过要加入轮值,但不出意外的被全员驳回。 理由是:了了辈分高,不用干活。 虽然世人一直以为寺庙最是清净,可这清净之地却最是讲究凡尘伦理。即便是修行之人,也难逃俗世间的规律法则。 不过了了也知道,「辈分高不用干活」只是一句託辞,归根结底是她和了无了拙不同。她只是一个沾亲带故的客人,算不上是他们自己人,是不能真的一视同仁的。 了了倒没因为这一点计较埋怨,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能因此得到好处,还要怨怼了无和了拙不将自己看作同类。 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无论是性别、社会名片、还是从小到大的经歷。 没必要因为彼此的亲近和喜欢,就想抹去个体之间的不同寻求类似,以达成「我们最亲密」的目的。 人生的第一课,就是要正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并接受这份特别。否则,惘惘人生间,一味地想要融入群体只会不断地迷失自己。 了了整理完房间,已经过了饭点。 平时午饭,了了都是和了拙在法界的食堂里随意打发了,或点外卖改善下伙食。所以她也没觉得今天大家各吃各的有什么不对劲,见小院里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纳闷之下,拿起手机去老城区找吃的,正好还能顺路去把她的旗袍给取回来。 结果半路上,她就遇到了正接了觉悟回来的裴河宴几人。 裴河宴在路口等红绿灯时看见的她,路口不能下车,他便耐心等着红灯变绿,车一通过路口,他便让司机靠着绿化带停下。 他独自下了车,返身追上了了。 觉悟从敞开的车窗里看到自家师弟如此不争气的一幕,连连摇头。他转过身,对着坐在后座的两个弟子, 语重心长道:「你们师叔别的都挺好, 就是容易想不开。你们是智者,跟为师一样的智者。」 只有智者,才不入爱河! 了了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昨晚的酒没醒,耳边出现了幻觉。 直到手臂被裴河宴从身后拉住,她错愕地回头,才发现她不是酒没醒,而是耳朵不太好使。 裴河宴追了了追了近半条街,好不容易追上先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耳朵,低声斥问:「你这是摆设?」 他可能是真的有点生气,这一下没收力,疼得了了捂着耳朵敢怒不敢言。 「去哪?」裴河宴问。 「吃午饭,拿旗袍。」她回答的很简单,压根没给他留接话茬的埠。 「那我陪你。」 了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看了裴河宴片刻,重新跟着导航去往老城区。 老城区离小院不远,就在花鸟市场隔壁,她虽然外出的次数不多,可这些地方只要她摸索两趟,再结合着几个区域互相覆盖的共同地标就能推算出大概的位置,否则她也不会选择步行。 「厨房给你留了早饭,餐厅上了无也写了便签,告诉你我们去接觉悟了。」裴河宴不用猜也知道她不止没吃早饭,也没去过餐厅,否则不会独自外出去吃午餐。 「嗯?」了了抬头看他:「觉悟住持来了?」 她这疑问句里,疑惑的不是觉悟来了,而是疑惑他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壁画还有一周才能交工,觉悟就算要来,也是三天后的事。 「他的事晚点说。」裴河宴显然不太想谈到觉悟,转了话题:「你对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 了了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瞬间想起昨晚那些昏聩的一幕幕。有多少是她借题发挥,又有多少是情难自禁,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她还没有做好和他聊起这些的准备,在短暂的自乱阵脚后,她定了定神,回视他:「都记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她从不做逃兵,即便曾有过迴避,也从未真的逃避过现实。 他轻嗯了一声,松了口气:「幸好记得,否则我还得帮你把昨晚的事先回忆一遍。」 裴河宴说这话时夹杂了淡淡的打趣,不明显,但熟悉他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了了没喝到断片,自然全都记得。甚至因为事情发展的方向出乎她的意料,令她弥足深刻,想忘也不敢忘。 只是他这么说,她难免代入。一回想起那些亲密到毫无距离的接触以及他过分炙热的体温,她只觉得耳臊面热,别说再与他对视了,就是余光她都没法分过去一点。 了了一直记得昨晚,他握着她的手腕,打开她的手掌,将她的五指扣入他掌心内的触感。无论是画面还是十指交扣的感觉,都清晰得像是无限回放的影片,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迴转。 这样很慢很慢的触碰,和颇费力气的打开,像是一场异常激烈的攻城战,以他打开城门为胜。而她在当时,连一丝反抗都没有,任由他挥毫进攻。 对他,了了就没有态度模煳的时候。只要他强势一些,坚定一点,她就只有举白旗的份。 为了不让自己溃堤得太明显,她清了清嗓子,先发制人:「你要还俗的事,怎么说?」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可他不在意,了了也不在意。 「佛堂那天之后,我想了很久。我不想以后会失去你的消息,也不想看见你和别人走到一起。动心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遏制。我很清楚的知道,我想拥有你,这个念头强烈到超过了我的信仰。」他低头看了眼脚尖,似笑非笑:「所以我背弃了佛祖,选择了遵从自己。」 第八十七章 他一开口,先把了了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有了昨晚做铺垫,她对裴河宴打算还俗的选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重新提起也没了刚听见时的那么诧异和无法接受。 她自然是欣喜的,可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她曾经的切身体会令她很快便将这份欢悦压到了心底:「我爸也是放弃了他的事业他的追求选择了我,除了劳累和操心,我不知道我给他带去了什么。甚至在他去世前,我都不敢问他,离开南啻他有没有后悔过。」 连吟枝无法忍耐这段婚姻,就算不是那个夏天,也会在下一个冬天,或者隔年的春天再次提出要离婚的事。 到了这种破罐子破摔的程度,双方自然是要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而在他两所有的共同财产里,了了是最拖后腿的筹码。但凡她已经十八岁,能算一个劳动力了,也不至于让连吟枝和了致生如此互相拉扯,踌躇难断。 在当时的情境下,了致生如果选择了放弃她,撒泼打滚地不要她,光从这个事来讲,了了其实能理解。论感情,连吟枝与她朝夕相处,感情明显会比了致生和她的要更深一些。 有爱的时候,一切都是满的。月亮缺了,你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别致的浪漫。 如果她喜欢的这个人不是裴河宴,换做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她都不会如此纠结反覆。 谁能保证自己可以爱多久?可以抵抗多少的风雨,又是否会在中途突然离场。 只要今天是喜欢的,那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各走各的。这个时代,爱和自由都一样的珍贵,谁也浪费不起。 可这个人是裴河宴,她十三岁时就见证了他的修行。他恪守戒律,无人监督也从不懈怠。 她甚至不知道他只是俗家弟子,看他清守着浮屠王塔,看他在石窟修补佛像,看他对经书如数家珍,他的一言一行完全当得起小师父这三个字。 她不想因一时之快,余生都背负着他作出这个选择后可能有的遗憾和后悔,哪怕只有一丝。 裴河宴听她说完顾虑,没急着反驳她,也没着急自证。他的了了思想成熟,考虑周全,眼界之宽并不局限于眼前的这一点利益盈亏。 她要和他说起了致生,那便好好聊聊她父亲。 「你说你能接受了先生当年选择南啻而不是你,那是因为你被选择了。」裴河宴直言不讳:「他如果真的没选择你,即便你真有如此大度,可父亲角色的缺失在你此后的成长、工作以及人生中都是会被反覆提及的。一次两次你可以坦然面对,那上百次上千次后呢,你还能这么客观地去看待他对你的放弃吗?」 裴河宴相信,了致生一定不止一次告诉过了了,他从没后悔过。 可她宁愿捂住耳朵也不愿意相信她值得了致生这么做。 了了想了想,好像确实不能。 因为她也无法预料她此后的人生会遇到什么,也许突如其来了一场变故,将她更改得面目全非。 她从没得到过了致生的疼爱和爱护, 也许就无法和现在一样感同身受他对南啻文化的喜欢。那她就会和连吟枝一样, 永远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宁愿要蜗居在那一片无垠的荒漠中风吹日晒也不愿意回到都市里,人模人样的做他的大学教授。 正因为拥有过,她才能慷慨地去喜爱老了深爱的东西,去体会他的世界和他的品味,也才因此替他觉得可惜。 他一段话说完,给了了留了些思考和消化的时间。 等她消解得差不多了,他才接下去继续说道:「至于你刚才说的,你父亲完全可以撒泼打滚和你的母亲耍赖不管你。这件事,其实得从了先生的个人品性说起。他也许在和你母亲的婚姻中做了逃兵,可他本身是个富有责任感的人。了先生应该没告诉你,在你们离开南啻前,他有和我闲聊过一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了了轻「嗯」了一声,尾音七拐八绕的带满了疑惑。 她还真的一无所知。 「他当时有些困惑,便开玩笑似的问我佛祖有没有留下什么解决问题的万金油公式,可以借他用一用。」裴河宴至今想起当时的画面,仍是觉得好笑。 了致生当时四十旬有余,却跟才一十的他讨教处理家事的办法。这样的事,也就了致生能干得出来。 「然后呢?」了了追问。 「当然是没有的,所有的佛经典故能开解人心,解人困惑,都是因为在当下正好合了当局者的心境。比如,有些人觉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彰显的就是佛家淡然洒脱的心境,也希望自己能修行出这样的品性和境界。着迷痴狂些的,甚至会把这句话当作自己的社交名片。类似的,还有『一切因缘而起,因念而生』、『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等等。」 自古到今,累累经书,累世名言。只要读的书够多,总能找到一句适合自己的人生格言。 佛经是这样,人生也是。 「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你父亲也只是太烦闷,想找个与此事无关的人消解消解愁闷。放眼看去,南啻也就我这个半出家的人比较合适。」 他说到一半,了了忍不住打断:「为什么你最合适?老了适龄的同事这么多,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想解决问题不更应该找有处理经验的人吗?」 「我是在红尘里修行的人,我不理俗事不代表我就不懂。况且,出家人有戒律,他找我说的这些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裴河宴说到这,垂眸看了了了一眼,补充:「你不一样,你无论是哪一方的,都是自己人。」 了了压根没打算挑他的错,他这么冷不丁地补了一句,反倒提醒了她。 步行导航已经被了了关了,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气氛,也不想太快走到终点。两人沿着步道,行桥走巷,走哪算哪。 「你说的那些可能性,了先生也不是没想到。」 夫妻两那会拼得就是谁狠心,谁先示弱谁就输了。了了作为博弈的筹码,自然是被摆在桌面上的牺牲品。 「具体我记不清了,但你父亲不仅不愿意牺牲你,也不愿意为了逃脱他本该承担的责任而拖累你的母亲。他当然可以选择不同意离婚,再拖一年、两年,可你母亲的事业正在关键期,他不想用这么骯脏的手段将你和你的母亲重新拖入泥沼。」 可以说,选择了了,除了了致生对她的愧疚、疼爱以外,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了致生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天性。 「人心是很骯脏的,有嫉恨,有妒羡,有仇怨,还有很多甚至无法归结出一个形容词的恶。想达成目的,有无数种方式。他没有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对你。」 他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说到了自己想说的话:「我选择的初衷肯定是因为你,但决定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无论是接受我还是拒绝我,都不影响我的选择。所以……也不必考虑我以后会不会后悔。」 裴河宴比她年长一些,他习惯性替她解决问题。就连两个人的事,他都考虑周全,将她的顾虑一一打消。 了了说不出一个不字,也知道他现在有多轻描淡写,之前就有多左右为艰。就连她这个半路与了无了拙相识的人,也会因为这短暂的温情而心生眷意,更何况他呢? 他自小就在佛寺长大,师兄弟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虽不是死别,可选择她等于入了俗世,归了红尘,自此便是两个世界,各归一方。 她光是想想,就替他难受。 可了了不会再问他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他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解了她的后顾之忧,等于是把诚意双手奉至她的面前,还不求回报。 她要是再问,反而是对他这份心意的践踏。 她心痒痒的,看着他时,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谢谢你。」 怕忽然道谢令他摸不着头脑,她还特意解释:「我有好多想说的,全都挤在一起了。现在理不出头绪来,等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做了这么多,我只想感谢你。」 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也好,感谢他的珍视和在乎也好,没有谁的感情是应该的,她失去太多,如今得到什么都像是被恩赐一般,只剩满腔的谢忱。 裴河宴很懂她,自然听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其实不用说,他什么都知道。 他伸手牵住她,低笑了一声:「见外了。」 和上次的牵手不一样,他攥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捏入自己的掌心里融为一体。 小巷里空荡荡的,只有隔着墙飘出来的电视gg声和了了童年时的记忆相与为一。她满心雀跃,像是有人拧开了她的瓶口,唿噜唿噜地往里倒着糖水。 牵手似乎不够,她还有点想亲他。 她刚这么想着,他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松,在路过一个光线昏暗,建筑体已经残破陈旧的楼道时,他不容她抗拒的将她揽进了楼道里。 了了眼前的视野忽然暗下,他俯身拥下来,一手按住她的后颈,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低下头。 了了的后颈滚烫,他似拼命压抑着什么,烦躁极了,按住她后颈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她颈后的那寸皮肤。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吗?了了。」他幽暗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唇上,蓄势待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可了了却被他叫自己名字时的低哑深沉迷得神魂颠倒,她看着他,还未发生什么就已经开始举手投降:「愿意啊。」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她声音又轻又软,像在和他撒娇。 意外的,他没如她所料的那般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而是埋在她的颈侧,轻咬了一口总让他走神的耳垂。 他咬完,自己先笑了起来。那低低沉沉的笑声漾在她耳边,勾得了了耳根那一片彻底酥麻。她下意识想躲,刚躲开又被他抱了回来。 「我还得禁慾半个月,了了。」他遗憾道。 第八十八章 他一说起这个,了了立刻从暧昧迷离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 她认识不少「玩」艺术的,藉口灵感是从荷尔蒙中激发的,理直气壮地随意更换着灵感缪斯。 太孤单的时候,她也尝试着去交了一些新朋友。她旁观着饮食男女对爱情的需求和对本欲的失控,在数次接纳与理解中确定自己想要的并非这样的朋友,也并非这样快速来去的爱情。 可这事一沾上裴河宴,她就有些不确定了。 她似乎可以很快的接受和他进入正题,到哪一步都可以。他是值得她依赖和信任的,甚至,初尝爱情得偿所愿的滋味,让她跃跃欲试的想把这二十多年空缺的一角给快速补满。 「半个月?」了了意味不明地嘟囔了一声。 她只是单纯重复期限,可语气听上去像是对此有些不满。 裴河宴听着有些想笑,虽然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但此刻难免心生一种「我无能」的挫败感。 他将了了被蹭落至肩线之下的衬衣重新拉回肩上,他垂眸看着她,眼神里的光像是燃烧的炽焰,莫名滚烫:「半个月很快。」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了了听的,还是他自己。 了了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衬衣的领口往回拉了拉,小声辩驳:「我又不急。」 关系确不确立,不急;能不能接吻,也不急;至于做不做,爱不爱的,就更不着急了。 话是随口聊的,即便裴河宴不用持戒,支配自由,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立刻去做一些明明可以再等一等的事。 他牵着了了走出楼道。 阳光透过菱形的窗格落在斑驳的墙壁上,了了抬眼时,被碎光洒满了一身。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正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棂中透出,将他白色的轻裟穿透得如同振翅的薄翼,让她只看到了一团模煳的光影。 她从没想过,那一眼竟註定了他们还有以后。 从小巷子里拐出来后,裴河宴带着了了去了她之前导航想去的老城区。 老城区里有条存在了很久的街,白天时尚有些冷清,但该有的摊子也都已经铺开,任君挑选。 了了早就饿了,看见什么都想吃。可她旁边跟着的人吃不了荤腥,她也不知道他的喜好和忌口,无法和他分享,只能克制着选了最想吃的串串香,端到了树下的石桌上。 这么多天搭伙吃饭,裴河宴对了了的饭量几乎一清二楚。即便刚才她看上去像是什么都得来一份的饕餮,可等最后她也只端回来一碗,他看了看分量,没问她为什么只挑了这一份。 两人认识太久,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很多事都不必宣之于口,就能瞭然于心。 等了了吃完,他去食摊上问老闆要了些纸巾拿给她擦嘴。他简单收拾了石桌,将余下的垃圾丢入指定的倾倒桶里。 做完这些,他去水槽下洗了手,领着她去定制店拿旗袍。 就好像从她说愿意在一起的那刻开始,他就很自然的进入了另一种角色。 定制服装店内,女孩扎了个低马尾正半蹲在地上清算库存。 了了推门进来时,她头也没回,很程序化地先招唿了一声:「欢迎光临,吉祥如意。」 前半句欢迎词没什么新鲜的,倒是后半句还挺喜庆。就跟在西藏时一样,人均打招唿都是一句「扎西德勒」。 了了让裴河宴去待客区坐下稍等,两人小声的说话声被女孩听见,她飞快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出于对了了的印象深刻,女孩见到她就立马去定制间取改好的旗袍:「稍坐啊,我去给你拿衣服。」 她速去速回,回来时还抽空瞥了眼坐在沙发上等了了的裴河宴。 他闲坐在沙发上,既不东张西望也没坐立难安,很难得的沉稳从容。 她见过不少陪着女朋友或太太来店里试衣服的男人,他们不是局促不安不耐催促,就是往那一坐毫无坐相地玩着手机,甚至还有不少罔顾旁人,将手机音量调得巨大的油腻男人。像他一样等待就只是等待的少之又少。 她笑了笑,沖了了挤眉弄眼:「男朋友啊?」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可裴河宴似乎仍是听见了,侧目看了过来。 被他牵着手走在街上,了了都没有这种耳根发热的感觉。 女孩这么一问,她反而有些害羞,含煳着什么也没回答。 她没再打趣,把旗袍铺在裁剪台上,将三围尺寸现量了一遍给了了过眼。 「尺寸应该合适了,你去试试。」她把旗袍递给了了,抬起下巴指了指试衣间。 试穿尺寸贴合的成衣还是挺快的,只要再检查一下有无瑕疵便可以把衣服取走。 了了平时穿戴宽松,以舒适为主,压根看不出她的身材如此适合旗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裴河宴上一次隔着橱窗,远不如这次看得真切。 她的腰很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跟着他们吃素的,除了脸上还有点胶原蛋白,其余部分几乎没怎么长肉。即便如此,她腰线往下延生的臀围因骨架的原因,曲线流畅,形状饱满,很完美的支撑了旗袍在腰臀处的过渡。 旗袍开叉处,她纤长的双腿在织着金线的丝绸缎面下因走动若隐若现,那瓷白的皮肤,在色彩饱和的视觉效果下形成了极具□□的碰撞。 他眸色深了一瞬,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其它。 了了在试衣镜前转了转身体,她很喜欢这种滑不熘手的布料,穿上便有贴合皮肤的柔软感,丝丝滑滑的,跟另一层皮肤一样。可同时,她也有些羞于展示自己的身材。 她看完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女孩:「穿着好看吗?」 「废话。」女孩都懒得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换下来带走吧,反正钱早就付过了。」 话落,她余光瞥到裴河宴,机关枪似的突突一顿扫:「你没事多夸夸她,鼓励鼓励,我们老祖宗的审美, 她这得天独厚的身材条件不展示可太可惜了。搁千百年前, 她绝对是王爵贵族才能养出来的。」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了了刚想替裴河宴申辩两句,他倒也不恼自己被无端迁怒,很认真地回答了一句:「我会的。」 女孩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 她直爽惯了,也不觉得自己的语气和态度有什么问题。这个话题揭过,马上没事人似的推销起了下一单生意:「我这也做定制婚服啊,看你们小两口的审美都挺高级的,结婚前可得来我这,我不仅打最低折,还会使出浑身解数给你们把婚服裁好了。保准你俩的婚礼上,婚服无人超越。」 她说这话时,铿锵有力,半点不带心虚,显然是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十分自信。 了了笑了笑,透过镜子与坐在身后沙发上的裴河宴对视了一眼。 这句话他倒没贸然接,思忖了几秒,才回答:「婚礼得随她,如果有需要肯定优先来找你。」 「行。」女孩笑了两声,也不纠结这话有几分真实。 等从服装店出来,身后玻璃门关上的剎那,了了顿时松了一口长气。她估计再待下去,老闆得开始问裴河宴婚戒准备用宝石还是翡翠了…… 「你不用什么都回答的这么认真的。」了了回头看了眼,确认老闆娘听不见,才继续说道:「她们做生意的都喜欢和顾客联络感情,好促成长久生意。」 「跟认不认真没关系。」裴河宴用手机给司机发了条简讯,让他在巷子外等,他一心二用,回答她道:「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考虑到婚礼这么远,毕竟前十几年前他习惯了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了了是他人生里的意外,可选择她却是他人生里的必然。 所以该考虑的,该规划的都要提上议程,总不能让她退让与妥协。但这些话,现在不适合说,不然像是给她施加压力一样,让她不得不被迫屈从。 这一趟来,觉悟终于被允许留宿在禅居小院。 在一堆小辈面前,他得端持着做师父做住持的架子,所以憋着什么也没说。 等了无了拙一回屋做晚课,他立刻当着了了的面,大吐苦水:「我上回来,不就监督他受罚嘛,他都不让我住小院,非让我挤在佛堂那个小木床上。就我这体格,这床板睡了这么久没塌,都是我积德了。」 他忿忿不平:「他这么对我,我还给他端茶倒水,送饭送到嘴边的,够意思了吧?」 了了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觉悟的木板床上,而是转头问裴河宴:「那你睡哪啊?」 裴河宴把她的茶杯烫了一遍,甄了七分满,用小托盘端到她面前:「晾会再喝。」 见他避而不答,觉悟替他回答道:「他从小就会跪着睡觉,我说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说到八卦,觉悟兴致勃勃,压根不在乎裴河宴递来的眼神。 「我听老祖说的,说他回了一趟梵音寺,再回浮屠王塔时,检查了一下师弟有没有每日跪香做早课。结果数着数着多了一根。」觉悟光是想到那件事,就忍不住想笑。 「老祖?」了了疑惑。 「老祖就是他师父,我师伯,过云大师。」 「哦。」了了恍然,那她知道,她捧起茶杯小口地吹着气:「为什么会多了一根香?」 觉悟边说边无情嘲笑:「老祖说他为了给你卜卦,犯了妄言戒。自己去跪香做忏悔,还因为跪着跪着睡着了,脖子疼了好几天,哈哈哈哈。」 他笑得实在嚣张,那笑声甚至比他说的内容还要更好笑一些。 了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饮茶的空隙,她抬眼悄悄地看裴河宴,正好对上他无奈至极的眼神。 原来这么早,他就开始偏心她了。 第八十九章 觉悟这趟来,自然不是来闲养肥肉的。他来瞧瞧壁画。 了拙每隔几日有大进展时都会拍照或拍视频给他汇报,但了拙看不懂好坏,尤其他还当着了了的助手,每次汇报进度时语气里都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成就感。 觉悟也是门外汉,毕竟他学的是寺庙管理,而不是艺术鑑赏。不过他还没当住持时,经常跟着方丈去别的寺庙游学取经,长期的氛围浸染下,他如今无论对着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地点评两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优昙法界的壁画虽然重要,可没重要到一定的份上,劳动不了寺里的方丈专门为此跑上几趟。 很多时候,觉悟都觉得他这个住持其实就是为了给寺里的方丈们跑腿才破例晋位的。他们需要一个年轻、精力旺盛、八面玲珑还愿意听使唤的傀儡。 为这件事,觉悟没少在私底下和裴河宴倒苦水。 「虽然我上佛学院图的确实是包分配寺庙,薪资高,工作稳定,不过我想着都是出家人,无欲无求的,这职场怎么也比外头轻松吧。结果还真没什么差别,该有的糟心事儿一点不少。」 觉悟平日里端持久了,憋闷得厉害。左右这两日也没事,他翻箱倒柜地搜罗出一罐杨梅酒。 裴河宴并未阻拦他,只在他把酒搬出来时,提醒了一句:「三年的醇酒,你喝完明天就不要出来了。」 觉悟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才不在乎会不会犯了酒戒。他不像裴河宴,对佛家的规矩严守不怠,他喜欢在规则的底线上下游离,偶尔逾矩,不特别过分,也绝不迂拙。 酒塞打开时,他拿了两个杯子,一杯倒满,正欲倒第二杯时,裴河宴婉言拒绝:「我不喝。」 觉悟干瞪眼:「喝酒你不陪一个?」 裴河宴仍是摇头,他对酒没兴趣。 觉悟啧了一声,皱眉道:「你都要还俗了,还持什么戒?这半个月内破不破戒的有差别吗?」 反正都不拜佛门了,半个月的面子工程而已,菩萨还能跟你计较不成? 「我明早要送了了上班。」裴河宴举了举酒杯:「我喝茶陪你。」 「没意思。」觉悟嫌弃地剜了他一眼,自顾自灌了半杯果酒解渴:「话说回来,你现在也挺安逸。成家立业虽然随于俗流,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还是有道理的。你和了了回头多生两个,小崽子就跟你学佛雕,小女娃就跟了了学壁画,你们这一家子可不就成艺术世家了吗?」 茶室虽然离了了的房间有些距离,可裴河宴仍是不太喜欢背着她与别人闲聊他们之间的事,即便是觉悟。 他抿了口茶,不动神色地把话题扯回了让觉悟烦心的公事上:「你这次来怎么满腹牢骚,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那倒没有,真遇上麻烦我也不来找你,拜老祖山头不更好解决吗?」觉悟看透了他的心思,自斟自饮道:「我临走前,老祖让我再来探探你的心意,看你这半个月可有后悔的时候。」 自然没有。 他不是朝令夕改的人, 拿定主意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否则既是对自己,对师父,也是对了了的极大不尊重。 裴河宴原以为,觉悟是真的来找他发牢骚的,可这试探性的话一问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他放下杯子,直言道:「你我师兄弟多年,你如果受我师父所託有话要和我说,可以直讲。」 觉悟苦恼地挠了挠脑瓜子:「有是有,但真不是什么正事。我看他老人家就是捨不得放你走,只是你心意已决他实在没辙。他就是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如果你还是如此决意,我可能得带了了回趟梵音寺。」 裴河宴清洗滤网的动作一顿,双眸微抬,眼里的戾色还不掩饰:「为什么扯到了了?」 「你别急啊。」觉悟被他这极具压迫感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赶紧喝了两口杨梅酒壮胆:「优昙法界的壁画画完后不是还要些时间才能决定《大慈恩寺》的壁画画师人选吗,老祖的意思是,你也别在外面飘着了,回寺里待到还俗仪式结束,到时候你想去哪去哪。至于了了,老祖心中是喜欢的,也很看重她的才华,只是太年轻经歷尚浅,所以就提了一个建议……」 裴河宴闻言,没接话,只眼神稍微和缓了一些,无声地传递出一个凶蛮的「说」字。 觉悟汗流浃背,觉得小时候忘记背书被老师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抽查到也不过如此了。他抽了两张纸张,把光熘熘的脑袋囫囵擦了一遍:「老祖想让了了到梵音寺禅修一个月,她能顺利修满,《大慈恩寺》的画师就是她的。」 「我不同意。」裴河宴皱眉道:「她有天赋有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她起码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做交易似的。你我当然知道,师父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别人会怎么想她?」 「是!」觉悟赶紧附和,以明立场:「我当时就这么和老祖说的,但老祖回答我,好事之人兴风作浪的本事用不着依託具体的什么事,光是以后知道……你和了了是一对,就足够做些口角了。」 他后半句话越说越小声,尤其是在裴河宴厉荏的凝视下。 他就知道这一趟必受冷眼,都什么事嘛!他们师徒自己不直接沟通,非得找他这个无辜的受气包在中间吸引火力。然后最后,他们师徒仍旧亲亲热热的,屁事没有,他反而落个吃力不讨好。 觉悟扁了扁嘴,也不想管这事了:「你明天还是跟了了先通个气吧,看她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跟护崽似的护着她,没准人家压根不觉得这算什么事。我愿意传这个话,一是看老祖面子,我一个小辈没法驳他的意思,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照办。你非要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有些事我又不能说了算。」 否则,他刚开始也不至于铺垫这么多。 有些事,觉悟确实无可奈何。能争取的,他不一直都在为了了努力争取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见他真的动了气,裴河宴才缓和了脸色。他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茶盏,思忖师父的这个举动到底有什么深意。 过云不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他既然同意了他还俗,即便不舍,不忍,也会选择尊重他。 干涉他人因果的罪业,报应是很大的。修行到一定份上的人,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法度自有理解,他们看得开,也看得淡,除生死之外,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再扰乱心神了。 裴河宴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好事啊。」觉悟一脸的「要不是好事我能来你这讨这个嫌」的表情。 他是真觉得委屈,谁说出家人就可以罔顾凡俗,两耳清净的?他都不止不清净了,甚至还得整顿家务事,谁听了不替他喊冤? 「我给你分析分析。」觉悟用手指蘸了点杨梅酒,在茶桌上画了三个符号。当然,这对他要说的话没有任何辅助意义,单纯就是领导讲话必须得起势。 裴河宴熟知他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眸光轻轻耷着,多余分去半个眼神。 觉悟自讨没趣,讪讪擦干净桌面,说道:「老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更属意了了来画《大慈恩寺》,我觉得他其实也没别的用意,单纯是因为这二十多年看着你长大,几乎把你当成他孩子看了,所以才忍不住干涉一二。想让了了到寺里跟着修行一个月,看看品性。」 这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裴河宴知道,觉悟不知道。 他慢慢地把茶水从滤网中过出,澄褐色的茶叶茶香浓郁,混着杨梅酒的酸甜果味,融成了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他思考着这件事是否会给了了带去危险和麻烦,可即便她与自己真有累世的缘分,也无法更改他的决定。 他们是他们,他是他。 裴河宴发现了了的不同寻常是在很早很早以前。 他和了致生共事了很久,一个洞窟的修补,时间是很漫长的。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前夕,了致生每天都乐呵呵的,逢人便要说:「我过两天得请个短假,去趟市区。」 别人一接茬,问他干什么去,他便立刻摆出一副苦恼麻烦的模样,回答:「接我闺女,你说说这里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谁家小姑娘愿意来这里吃苦。她一来,我接她耽误了工作不说,还得照顾她两个月呢。」 裴河宴那会从脚手架上往下看,有些不理解了致生为什么明明喜悦,却要装出不情愿的模样。而且,他装得也不像,那挑起的眉梢和压不住的嘴角,分明是得意和炫耀。 等他和所有人都说过一遍后,终于把目光转到了唯一的漏网之鱼上,也就是他眼里孤僻不好相处的裴河宴。 他们二人工作时间相处最多,了致生一说起他的这个女儿就喋喋不休,打断不了。 「我女儿很漂亮的,人也机灵,她从小跟她妈妈学跳舞,小小年纪就拿了不少奖盃。」当然,这和了了视角里的故事不一样。 他在了致生日復一日的念叨下,几乎能画出了了的大概形象长髮及腰,文静优雅,长得很漂亮,眼睛像林中的鹿,灵动有光。她的发量也很多,多到了致生总撑坏皮筋也没能把她的头髮绑好。 当然,她也有缺点。人家小姑娘是娴雅的小绵羊,她是慵懒的小野猫,性子会倔,生气时小嘴一倔,就抱起胳膊不搭理人了。偶尔也很懒,闹钟永远是叫不醒她的。上幼儿园时,她总是按时上学的困难户,还曾被老师摸着脑袋问:「了了你这么爱睡觉,脑袋不会睡扁了吗?」 她还因此大惊失色,当晚睡觉时说什么也不躺着了,非要坐着睡。 了致生哄了她半天也没能哄好,最后还是她自己困了,上一秒嘀咕着「我不要扁脑袋」,下一秒就咕咚一声躺平了。 裴河宴听到这,被逗笑了。 了致生看他笑也跟着傻乐。 裴河宴问他:「她还在上幼儿园,就要来南啻吗?」 了致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他看着远处的黄沙,苦嘲道:「十三岁了,上初中了。」 可他对孩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裴河宴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他心里已经被了致生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引子。他很期待有一天,能见见这个小姑娘。 她叫了了,名字看上去取得很随意。但了致生说:「了了像小名,谁叫都亲切。我希望她是被善意和爱包围着长大的,而且『了了』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辈子平安喜乐,无难无灾。」 第九十章 了了来了南啻以后,了致生脸上的笑容明显更多了。 他不再去回忆那些早已尘黄化土的幼时回忆,而是说起了新鲜的相处趣事。 比如:她妈妈平时管得严,这孩子馋得就跟松鼠一样,闻着零食的味,边吃边藏,攒了满满一私库。 又比如:了了这几年被妈妈养得太娇气了,昨天颳了一阵沙,她漂亮的凉鞋立刻被风沙盖得灰扑扑的。她不愿意穿,又嫌弃没有新鞋子,我就这么抱着她去刷牙洗脸,洗完还给这小祖宗送回了上铺。 裴河宴那时没接话,他深谙家长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有滤镜的,嘴上的嫌弃未必是真嫌弃,没准内心里还在期待着被反驳,再予以肯定。 他不算特别会说话的人,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只是对了致生笑了笑,算作回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事实上,他确实没觉得了了的这举动有多娇气。 城市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来这不毛之地,自然会有许多不适应。她不过是对了致生撒撒娇而已,算不上什么。 南啻的自然环境是真的恶劣,白天骄阳烈日,火烧炙烤。晚上虫茔出没,风沙大作。待上几日,就干燥焉巴的像是荒地里的野草,枯黄萎靡,只剩那么一口气吊着。 了致生自然也是心疼的,那点工资跟流水似的用在了给了了开小灶上。他托每日来往的物资车额外给了了带些水果和零食,又托食堂的庆嫂每日给蒸个蛋羹和凉饮。 日子一天天过,直到那日,她抱着饭盒来给了致生送饭。 裴河宴见到了她。 她确实如了先生说的那样,漂亮机灵,有一双林中森鹿的眼睛。但更令裴河宴深刻的,是他初见她时,竟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人间游走多年,桥上遇见过她,石板路上也遇见过她。 那一晚,他打篆跪香时,久违地梦了一场。 他梦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身披僧袍,戴着斗笠,背着满背匣的经书从奈何桥上走过。而她坐在忘川河的摆渡船上,玩乐般捞起一朵又一朵的水中花装入竹篓。 摆渡船上的船夫摇着船橹,吆喝了两声,一只一直盘旋在灰濛濛天空上的翼鸟垂直俯冲而下。它展开庞大的羽翅,低飞着从奈何桥上滑翔而过。 破空的凛冽风声吹开了他的斗笠上围兜着的面纱,他抬手扶稳帽檐,低头看去。她已经从船头站起,高高地扬起手,接住了那只停落的翼鸟。 她也看见了翼鸟飞来时的莫大阵仗,右手从竹兜里碾起米花时,屈指轻颳了一下翼鸟的尖喙。随即,她仰头看来。 两人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下。 摆渡船正缓缓经过桥洞,她似乎是对他笑了一下,很快船只没入桥洞,他立刻去到桥面的另一端,想再多看看她。 摆渡船驶出桥洞后,她已不在船上。翼鸟再次起飞,从忘川河上低低掠过,惊掠起满江水花。 他在梦里怅然若失, 一直望着船只离去的方向。 桥下坐着一名老妪在施汤, 见状,好心提点道:「她是我们这的採花女,瞧见这河里的花没?」 裴河宴顺着老妪的目光看向忘川,河里盛开着一朵朵随生随灭的透明的花这就是刚才她捞起放入背篓里的花。 老妪说道:「这是水中花镜中月里的水中花,她痴念太重,被罚在忘川河里採花。哪日能採到花,哪日才能投胎转世。」 裴河宴闻言,从桥上走下,蹲在石阶上,将水里的花捞起。 水中花是透明的水色,在河中因盛开还能捕捉到些许痕迹,可一经捞起,立刻化成一滩水从指缝中滴滴嗒嗒的流逝。最后,干脆连水分也没留下,真真的花如其名,如梦似幻。 他诧异,不解地问道:「这花怎么可能捞的到?」 老妪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所以她已经在这捞了几十年了。」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船影离开的方向,朦胧中,她似乎又坐在了船头,一次次地伸出手浸入冰凉的忘川河里,将那永远不可能捞起的水中花一遍遍捞起放入竹篓。 明明隔了这么远,他却好像能看见她脚边的那只竹篓。竹篓里空空的,只有河水从竹片的空隙中缓缓渗出,将她赤着的双脚打湿。 老妪边舀起一碗汤,边吊着眼角斜剜着他:「摆渡船每日清早从你站着的渡口出发,日暮时,再回到这里。我每天看着她背着空竹篓上船,又背着空竹篓下船,也不知道她几时能从这忘川河里捞起一朵花来。」 他若有所思,询问了老妪一句:「只要在这河里捞起花来即可?不论是不是水中花?」 老妪冷笑了一声,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是,只要有一天她能把从忘川河里捞起来的花装在竹篓里带回来。」 他不顾老妪如何想,也不记得自己过桥要去往哪里,匆匆忙忙地去寻了花,从渡口抛下。 忘川河的河水看似平静,可实在兇狠。那朵花刚落入水面,就被河水一个翻腾,吞了个精光,连一缕花芯都没留下。 老妪坐在伞下,摇着蒲扇,风凉道:「忘川忘川,可不是一般的河水。它万物皆可侵吞,乃鬼魂最惧怕之水。」 他仰头看向河岸对面,奈何桥不是人人都能走的。有些作恶多端的魂魄,需涉过忘川水,坐上独木船,渡到对岸,洗净了一身罪孽,再从桥上走过。 过了桥,才算有了投胎的资格。 此刻,那对岸拥拥磋蹉挤满了人。那些下水了的,无一不发出惨叫声。即便过了水坐上了独木船,那船也时常翻沉。 一船八人就如同滚入炼狱之中,在河水中撕心裂肺,惨烈不已。 「那我为何无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困惑地将手再次浸入河中。他除了感觉到水有些凉以外,并无其他感觉。 老妪看了眼他身上的僧袍:「你是有大功德的修行之人,蒙佛祖庇佑,自然无碍。」 「那她呢?和我一样吗?」 他再次问道。 老妪摇了摇头:「她曾护得满城子民性命相存,虽有功德但并不深厚。老妪曾想助她,将功德回护己身,但她不乐意。她的处境啊也就比对面那些恶灵好上些许,你只是感觉到河水冰凉刺骨,她感受到的却是凌迟剔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他心中微震,莫名酸涩:「我可否替她?」 老妪瞬间笑了,沉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于是,他又开始奔波着找寻可以在忘川河中飘渡的花朵。 日復一日,花沉花灭,他那一颗心也煎熬着沉入了谷底。 自那日后,裴河宴再未看见过她,即便他赶早蹲晚,也只能看见地面上一排湿漉漉的血色脚印。 他困惑不已,内心对自己究研了一生的佛法产生了动摇与质疑。也是这一刻起,他佛心破碎,那一道细缝如碎裂的蛛网,一日日加深。 终于有一日,他取出了背篓里的佛经,将那视若生命的佛本撕碎,编织成一朵朵优昙,放入河中。 这一次,花再没能沉底。佛光庇佑的优昙顺着河水晃漾着晃漾着,飘向远方。 他没能看见她最后是否捡起了其中一朵,顺利转世。 随着优昙飘远,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越来越疼,涌动的河水像张开了一张张细密的含着铡刀的嘴,毫不留情地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看见河水下,自己的手指骨肉分离,露出了森森白骨。可就连指骨他也没能留下,纷纷化成粉末,靡化在了水中。 他整个手掌都被吞尽,那些粉末在河水的暗涌下化成一缕缕佛光追着优昙而去。 老妪冷眼旁观着,并未阻止他以佛骨祀花。 他从头至尾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只是冷静地忍耐着,品尝着凌迟噬骨之痛:「她每日忍受的就是这样的疼痛吗?」 「比你好些。」老妪摇了摇蒲扇,眼神里难得多了一丝欣慰:「毕竟她疼了几十年,早晚会习惯。」 话落,她舀起一碗汤递给他:「过来吧,我先送你过去等她。」 裴河宴醒来时,右手巨痛。 他睡着时,不知何时将右手枕在了脸下,掌下是他的印章,突刺的触感和枕着手掌带来的麻木,就像是将忘川河里凌迟刮骨的痛感带到了现实里,那痛觉清晰到他的神经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缓了很久,联想起不少旧事。 所以当不久后的某日,了了和他说,她近来总是噩梦,还梦见过他带着她前往地狱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佩戴至今的佛骨念珠赠予了她。 他不在乎她是不是从前遇见的那个人,也不在乎她以后是否还会与他有交集。 他只是不想她再经歷一遍他所遭遇的噩梦。 她还小,他该护着她的。 了了半夜醒了一次,再睡回去时,耳边隐约听见了有人喊她。 她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船头。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她脚边放着一个不断往外渗水的竹篓。河水顺着船板的高低弧度缓缓地流向了她的脚背,就在即将碰湿她时,暗色的河流里飘出了一盏盏发着光的优昙。 翼鸟扑扇着翅膀,兴奋地尖声鸣叫。它一双宝石色的双眼,紧紧盯着河岸两侧,以防有人半路劫掠。 这只鸟明明眼神兇悍,可看着她时却有十分亲密的亲近之意。她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守护着这些优昙向她飘来的翼鸟,并屈指蹭了蹭它的鸟喙。 她的手已经几乎透明,在暮色来临之前,船行即将靠岸之时,岸边的老妪高声唿喊她:「孩子,花开了,快把花都捡进竹篓里,莫浪费了他的半身佛骨。」 了了依言照做,神奇的是,在她手指触碰到那些发着光的优昙时,瞬间重新长出了血肉。 第九十一章 梦醒后,了了睁眼看着天花板,恍了很久的神。 闹钟还没响,她虽然睡得比以往都累,但醒得却很早。 她抬起手,举到眼前,左右正反地仔细看了看……挺好,还是原装的。 梦里,手指触碰到优昙时重新长出血肉的麻痒感太真实,她在意识清醒的那一剎那,有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茫然感。 她发了一会呆,抓起手机上网搜索梦见优昙是什么意思? 答案五花八门,不仅分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梦的,还分是不是本命年,性别是男是女,是春天梦的还是秋天梦的…… 了了看了一圈,也就两个回答稍微中肯一些。一个是:近期手头上的项目或工作会完美收官,将迎来一次出行;第二个是:优昙是灵瑞花,佛家花,上半年梦见此花者财运颇佳,有贵人相助,但切记要多为他人着想,免口舌之争,否则将有破财之兆。 她一看关联财运,立刻多看了两眼,以免无意之中犯了大忌。 也不知道是不是解梦的签意给了了了极强的心理暗示,她今日一上工,握着画笔就如马良附体,那叫一个行笔流云,挥洒自如。 了拙被她的好心情感染,笑着问:「小师兄昨晚是不是睡得很好?你今天的状态很不错。」 了了正在绘定形线,壁画上色后,因颜料晕染的深浅不一,以及着色后会模煳掉之前作为草稿的线条,所以需要在壁画全部完成后再次定形,才算完工。 她屏息,一气呵成。那股力凝在腕上,画出的线条又平又稳。待这一部分画完,她才收了笔,回答了拙:「马上就可以收工了,状态当然不错。」 了拙仰头看着画,眼里聚着满满的钦慕。 这幅《大慈恩寺》他在梵音寺时每日都能看见,早已存在的艺术品看上千遍万遍,总会因为审美疲劳而逐渐失去最初的惊艷感。 可当他亲眼看着这幅画在眼前从线稿,到半成品,最后完成,那种参与其中的成就感完全不可同年而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那些壁画中的细节处理,以及人物的神态韵味都和观赏时的视角不同,它们像是有灵魂般,即便远隔千年,也能令他想像到当时的场景与画面。仿佛岁月带走的只是他们的躯体,留下的精神与魂魄全都嵌入在了这壁画之中,与画永存。 而再有两天,壁画就能交工了。 觉悟让裴河宴和了了商量的事,他多思考了一天。当天正常接送,没向了了透露半分。 他心里揣度着事,虽然面上不显,可瞧上去明显深沉岑寂了许多。 车上还有了拙在,了了不好直接问,只能暂且按捺下,等到私下再另找机会。 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就像是一张包着火且即将被点燃的白纸。但在他还没有彻底还俗的持戒期内,了了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事会被谁发现。 即便两人前一天还在陈旧无人的楼道里拥抱,他的体温和他的唿吸抚触过她耳后的触感仍清晰到她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可回到了小院,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比裴河宴还要冷静克制,连不该有的眼神对视都能省则省。 她不想给裴河宴找麻烦。 好在,有些事并不用两人说得太直白。 也许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裴河宴其实不太有所谓,重回岛上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知晓品性的自己人,就算他和了了的事被撞破,他们也不会多嘴一句。他顾虑的,是带了了回梵音寺。 他至今没想好,要如何说,又如何让她接受这件事也许会引发的后果。 车到小院时,坐在副驾的了拙先下车。 他今天走得有些急,往常都是下车后等在一边,和他们俩一起走进去。今日急匆匆的,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他。 这样正好。 商务车自动车门打开的空隙里,他伸出手握了握了了的:「慢点下车。」 天气逐渐炎热,车内开了空调,冷气充足的密闭车厢内,她的手背凉得没有一丝热乎气。他原本只想牵一下,可她的手这么凉,他就多摩挲了一下。 了了被他的这个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看了眼前座的司机。 司机的修养很好,他并未透过后视镜往后座看,而是仔细地检查着各项仪表。如果按往常的接送客标准,他应该是要下车等候在车门一侧,目送着客人拿好随身行李离开。但他这几年都只接送裴河宴等人,算是专职的个人司机。 裴河宴不需要,他便不用做。甚至在他偶尔透露出的「建议」中,学会配合他的习惯。 她这一激灵,倒惹得他低笑不止。 怕她牴触,裴河宴自觉地松开了手,拎起她的工具箱随她下车。 身后车门自动关闭,裴河宴听见了商务车掉头离开的声音,这才问她:「我俩现在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他语气认真,即便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揶揄。了了拿捏不准他是否真的介意,但还是认真地解释道:「不是见不得人,而是你还在持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让你惹上麻烦。」 「你就没为自己考虑过?」他放慢了脚步,跟她并肩往院子里走。 这句话乍一听有些不太对味,不过见了了没多想,他并没有多此一举地去解释什么。 她不解,反问他:「为自己考虑?考虑什么?」 裴河宴回答:「自古以来,女子都容易在名分上吃亏。或被辜负,或被闲言碎语,再遇上我这样小众的职业身份,就更不被理解了。只要和和尚沾边,如今都带了贬义。」 「事事都要看别人眼色,那日子还要不要过啦?」了了的豁达是看着生命走到尽头,是自己亲身经歷过一番后得到的领悟。 她给裴河宴复述了一遍自己大学时曾被同学编排的种种话语,被当面拦下轻蔑质问你是不是缺钱那都不算什么了。 更离谱的,是有人编造她休学其实是去做人流,做外围等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只不过这些事,了了都是后来才听见的,早失了与造谣者当面对质的先机,只能寄希望于听过这些话的人能稍微长点脑子,多打听打听。毕竟,女生被造黄谣是社会常态,也不会有人在乎这谣言是真是假。 感兴趣了就看一眼事主的长相,不感兴趣就鄙夷一笑,品评一句:「现在的女生真不自爱。」一句话,囊括所有女生,也轻贱了所有女性。 裴河宴听到这,脸色已经有些严肃了:「你什么都没做吗?」 了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后来都快毕业的时候才知道的,那会事情都已经平息很久了,压根找不到事情发生的源头。」 对于这件事,她虽然有一些遗憾,可也感激自己的迟钝。 就因为事情已经翻篇,她听闻时才可以如此冷静。甚至想像了一下风暴刚发生时,她怎么做才能占据上风,怎么反击才能痛击那些妖魔鬼怪。 可想的越多,精神负累越重。最后,仍得靠她自己与遗憾做出和解。 她说完了她要说的,没立刻进屋,而是指了指廊下的鞦韆:「我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裴河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笑了笑。她倒是会找地方,廊下可以将屋子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两人有什么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聊的,又不好另找地方,这里倒是坦荡说话的绝佳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换做是他,看见有人在那说话,就不会不识趣地过去打扰。 「你想打听什么?」他把工具箱放在几步外的石桌上,和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坐在鞦韆上。 鞦韆晃了两晃,她往椅子里坐深了些,双脚离地,享受着鞦韆的晃荡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但又没想好?」 裴河宴诧异她的敏锐,侧目看了她一眼:「还真被你说中了。」 了了也得意自己可以对他这么了解:「那现在要说说吗,还是再等等?」 裴河宴想了几秒,说:「我的师父过云大师,他想邀请你去梵音寺禅修一个月。」 这是他今早才想好的说辞,觉悟对他说得那些话,他不能全部说给她听,否则很容易引起她的误会。 了了显然是没想到困扰他的竟然是这件事,她愣了一会,向他确认:「邀请我?禅修一个月?」 「是。」 了了看了眼他的神色,分析了一下事情的难易程度。 若是简单的邀请,他不会这么犹豫。这件事,必定是还与别的什么挂了钩,才会令他难以决断。 那除了《大慈恩寺》的壁画,不做他想。 觉悟曾和她说过,誊画是为了方便她刷履歷,让她能够在《大慈恩寺》壁画的续篇上使上劲。毕竟她确实太年轻,论作品,真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两个。 一个是董氏祠堂的《公主守城》,另一个就是普宁寺的《四方塔》壁画。与她同期毕业的同学自然是赶不上她目前的成就,可就靠这两幅作品去和资歷年深的大画师比较,那是压根不够看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于是,她反问裴河宴:「你是不希望我去吗?」 「没有。」裴河宴否认,「但你如果去,可能不会很轻松。」 「哪方面的不轻松?」了了问完,见他脸色微透出几分无奈,立刻想到了应该是他们两之间的事:「类似见家长吗?」 这话一问出口,她自己也沉默了。 见她把脸皱得跟包子似的,裴河宴忍不住笑起来,他伸手轻掐了一把她鼓鼓的脸蛋:「差不多。」 了了被掐的赶紧看了眼四周,她伸手打落他的手,佯怒道:「你别……」 「很难忍住不碰碰你。」裴河宴反手握住她的手,牵入掌心里。他长袍宽大的袖口垂落下来,将两人紧紧相扣的手严严实实地遮挡在了袖子下。 了了下意识想要挣脱,可刚一用力就被他牵得更紧。他的手指紧紧的纠缠住她的,连一丝喘息的缝隙也没留给她。 「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他转头看着了了,低声道:「但这些事除外。」 了了顺着他颇具暗示的目光落在了被宽袖藏住的相扣的双手上,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除外」是指什么。 甚至……远不止牵手这么简单。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意了,抬眸看他企图求证时,一眼坠入了他用目光勾画出的深渊里。那里有囚笼,有锁链,有所有的能将她占满的野心和欲望。 第九十二章 对于壁画完成后,要不要应约去梵音寺做客禅修的事,了了没给出明确的回答。不过,裴河宴看她的反应,好像并不牴触。 觉悟见这两人都跟没事人似的,一时也没看出来裴河宴到底有没有跟了了商量过。但这也不是目前最紧要的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壁画。 也许是觉悟如临深谷般的紧张感染了众人,最后的三日期内,禅居小院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大声喧闹,打扰了了休息。 了了起初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觉悟来了,了无和了拙比较拘束,这才比往日安静。 可直到接送她上下班的队伍默默壮大,她才渐渐察觉不对。 她回房间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拿着水杯出来倒水喝。她前脚刚迈出房门,后脚公共区域内的了无和了拙就跟开了静音模式似的,只比划动作不再张嘴出声。 路过客厅时,她见裴河宴和觉悟都在茶室内,干脆脚步一转,往茶室走去。 了了走到门口,先抬手敲了敲门。 觉悟说了一半立刻停下来,战术性喝水。 裴河宴见她拿着杯子,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示意了了过来坐。 他这么明目张胆的,了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会打扰你们吗?」 觉悟边喝茶边抬眼看裴河宴,摆明了是在说:你问他,他说方便就方便。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翻起了了专用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浅盏:「来尝尝我的新茶。」 了了这才坐了过去。 壶都已经提起来了,裴河宴见觉悟的杯子里没多少余量,又给他注了一杯:「你继续说。」 觉悟的神情明显有些迟疑,他挤眉弄眼的,无声确认:这是可以当了了面说的吗? 了了也察觉了自己的出现好像是有些不合时宜,她将新茶喝完,站起身:「好像还是想喝凉白开,我去厨房倒点,你们聊。」 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我们在聊房产的事。」 他没再给了了倒新茶,转而提了一直温在八十度的热白开用她自己的马克杯接了半杯。 「我想再来点新茶。」了了往他那推了推自己的小杯盏,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裴河宴睨了她一眼,把马克杯放到了她面前:「新茶的茶味浓,你喝多了今晚会睡不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那确实只能算了,她如果睡不好,会耽误壁画的交付工期。 「你帮我挑挑。」裴河宴把手边的几本宣传册递给她:「最近的入手时机不错,我想在京栖置办一套房产。你是本地人,正好能帮我参考参考。」 了了刚接过册子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可一听他是想在京栖买房,不由多想了想。 她不知道觉悟对他们之间的事知道多少,不过既然裴河宴可以当着他的面这么恬然坦荡地让她帮忙参考,想来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边思索边翻了翻册子:「京栖这几年的房价很高, 如果不是投资, 好像没有入手的必要。」她说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裴河宴自然懂她的言下之意,他勾了勾唇,睨着她:「我以后要在京栖安家,无所谓投不投资。」 他话中的笃定之意,像是早已将此事思虑过千百遍。 了了没再说什么,她认真地看了看宣传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裴河宴挑选的都是大户型平层,甚至其中还有两套两层楼带地下室的小别墅。京栖的房价不算便宜,这么大的平方一套下来,少说也得七八百万。 她看了看裴河宴,眼神里的惊讶就差直白地把「你居然这么有钱」这句话给说出口了。 觉悟被了了的眼神逗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问了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财务情况吧?」 了了实在地摇了摇头:「没打听过。」 觉悟边笑边说:「他在南烟江有一套庭院,祖传的。他家老夫人给他留了很多古董宝贝,有一半是大雍朝时期的。至于他卡里有多少现钱,我给你估算一下啊。」 他说着说着还来劲了,从手边摸出一张纸,又随手拿了支笔,算了算:「他从十八岁开始就卖佛雕了,那会虽然卖不上好价,但也有十几,二十来万一尊。二十岁之后,一场拍卖打开了销路,虽然产量小了,但价格上去了,最低价都得百来万。他今年三十……」 觉悟算着算着就不吱声了,他把笔一丢,气唿唿的:「再算下去,我得仇富了。」 「你是出家人。」裴河宴提醒他:「理当视金钱如粪土,不能让身外之物毁了修行。」 「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明天就还俗。」 「那我明天教你学佛雕?」 觉悟沉默,他又不是没学过。两人的手指明明长得一样,裴河宴玩起泥巴来是像模像样,而他捏出来的就是四不像,要什么没什么。 老祖嫌弃他笨拙,一脚就把他扫地出门了。所以有些事,真得看天赋。像裴河宴这样的,纯纯是老天跟着餵饭吃,一般人羡慕不来。 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站起身,摇头晃脑地就走了出去。出了门,他还不忘把门给两人带上。 随着门扉轻合上的声音,了了转头,和裴河宴面面相觑:「要不,我还是去把门打开吧。」 「你安心坐着,心虚什么?」他觉得了了的反应有些过于敏感了,可一想到造成这个原因的人是他,又不好再说些什么。 事实上,整个小院里除了了无过于迟钝无知外,像了拙这样心细如髮的,应该早就看出些什么了。光裴河宴自己看见的,了拙帮他们打掩护,就不止一次。 只是这些话如果告诉了了了,她可能会更加不自在。 「就是心虚啊。」她接了话,还佯怒着剜了他一眼。 裴河宴自认理亏,给她倒了一浅盏新茶算作赔罪:「你喜欢的话,我明天上午用这个做茶底给你煮杯奶茶?」 生怕他反悔,了了立刻点头应好:「那我晚点把保温杯拿给你。」 她收了好处,虽然现在还没喝进嘴里,可态度上已经软和得像只被撸乖了的小猫,正翘着尾巴,轻轻甩动。 现在的气氛刚好,她安安静静的小口喝着茶,像是杯盏里装着什么甜浆蜜露,喝得很是珍惜。他都不用刻意去寻找话题,两人只是这么待在一个空间里,便可以寻到自己最舒适最放松的姿态。 她于裴河宴而言,存在感强烈到就像温室里无土栽培的玫瑰,每一朵的花瓣都惬意地舒展着,肆意娇艷。无论她在哪,只要她盛开着,他便能一眼发现她。 他最近在替了了整理拂宴的生平,梵音寺藏经阁里的古文译本他已经翻得差不多了,有些他早年忙于佛雕而忽略的拓本或者并不被歷史所承认的小史野记也被他重新看了一遍。 也许是近来心境不同,他再看佛经时,内心会有不同的主张或质疑,质疑无欲无求的克制是否正确,也质疑靠着游歷歷劫去磨练心志是否多余。想得深了,忽然惊醒时,常常会被自己的逆反呵出一身冷汗。 越是压制,他越贪恋和了了待在一起的感觉,更贪恋她的体温,总想着触碰她,将她圈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曾经有多痴迷佛经佛法,如今就有多痴迷她。她象徵着另一个他从未踏足的领域,他从前有多克制,如今就有多想放纵。 了了半杯茶喝完,终于迟钝地感觉到周身的氛围紧张了起来。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空气中的气压随着中心风柱的生成而不断压缩,最后形成飓风一般。 她分辨了一下风眼在哪,在他说话之前,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一个话口:「你想在京栖定居是因为我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察觉到她在害怕,裴河宴稍微收敛了一些。他对自己竟如此无法忍耐感到有些好笑,明明他冷心冷情到连欲望都能轻易压制,可如今这种刻入身体本能的遏止正被了了一点点唤醒,像长眠后甦醒的野兽,失去封印的囚笼再也无用。 「你迟早要回到京栖。」裴河宴慢吞吞地喝了口水:「我既然要追随你,肯定要在京栖有一处容身地。」 那是她的家乡,有她和了致生宝贵的回忆。即便她爱游歷山河,偶尔疲惫或想停下来时,肯定会回到这里。 他用的「追随」这个词,在了了听来,能抵千百句情话。她有时候觉得裴河宴是天生浪漫的修行者,他让自己如信徒一般虔诚地喜欢她。 几乎朴素的用词,却常常有让她意想不到的挚情。 「不用的。」她不敢和他对视,只能盯着自己眼前的茶杯,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你可以跟我住在我家,我的老宅你去过的,客房很多。」 她一本正经地劝他不要花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想到更深的地方。 裴河宴看着她:「我对住客房没什么兴趣。」他没错过她一瞬间的手忙脚乱,继续追问道:「世俗的婚礼都需要男方准备婚房,你是想要我入赘吗?」 了了耳朵都快烧完了,整个通红。 她欲哭无泪,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他们现在才哪到哪,有这么着急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吗? 她回答不上,干脆落荒而逃。逃就算了,临逃跑之前,还要大义凛然地扔下一句:「你这人真不好沟通。」 了了匆匆绕过茶桌要走,刚握到门把,整个茶室忽然一声飒响。所有窗户上的百叶帘瞬间遮下,将整个茶室掩得密不透风。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又正好落入了他的陷阱。 裴河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顺势将转身的了了拥入怀里,低笑道:「不是要走?怎么又回来了?」 第九十三章 了了简直百口莫辩。 她想问,为什么突然拉窗帘?可问不出口。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如她所想的那般,下一秒,他就俯低了身,贴着她的脖颈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 他的五官很立体,磨蹭的感觉清晰得让了了连他用的是什么角度都一清二楚。 她一边有些紧张,一边又觉得极致放松。那是种嗅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茶香,被他的信息素安抚下来的惫懒与松懈。 黑暗的环境里看不清表情,也无法做到对视,这令了了充满了安全感。 她恐惧和他相处时,释放得那些完全不受她控制的情绪起伏。有黑暗遮掩,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好好地藏起来。不用总是担心那些贪恋的、着迷的、蠢蠢欲动的心念败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 她不知道现在是该回应,还是该躲避。若是屈从本能,她也许会想亲他。 所以,当一切都还只是开始时,她捧住他的脸,低声的叫他名字:「裴河宴。」 了了原本是想制止的,拥在她后背的手掌滚烫得像是炽焰,烧得她耳根通红。而他,已经渐渐不再满足于只是触碰,他的唇贴了上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耳根后。 「裴河宴」这三个字,她明明是低声威吓想要喝止他,可因被他困在怀里紧紧抱着,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了些许颤音,别说气势全无,那软软的嗓音听上去更像是在与他撒娇一般。 他明知这样下去,理智会逐线崩坏。可捨不得松手,也离不开她一寸。 不知是房间里的哪个区域,传来了搬动柜体的挪动声。 了了做贼心虚,耳边的所有动静都似放大了一倍似的,她仔细辨听着有无往茶室而来的脚步声,或逐渐靠近客厅的细微动静。 也不知是误听还是她太紧张,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在茶室外传来说话声的剎那,用力地掐了他:「你松开。」 裴河宴不想真的惹恼她,揽在她腰后的手用力收紧,最后抱了抱她,这才松开了手。 了了一得到自由,立刻跟只兔子似的,两三下熘了个没影。 裴河宴垂手立在门后,往身下瞥了一眼,暗自苦笑。这一次得手后,下一回可没这么容易了。 他平静了片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开襟。他重新坐回茶桌后,将遮蔽了房间所有光亮的百叶帘重新打开。 机械滚轮的摩擦声,将这漫漫长夜也一併拉开了序幕。 壁画完成的这一日,了了如她每次画完一副壁画都要在作品前独自待一会的习惯一样,在地面上盘膝坐了好久。 展厅的大门并没有关,了拙悄悄来看了几次。因了了事先叮嘱过他,自己需要独处片刻养养神,所以了拙并没有上前打扰。 眼看着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了拙踌躇着去搬了救兵。 裴河宴正在南啻分馆的千佛地宫里,接到电话后,他直接去了展厅。 他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担心仍是占据了上风。 裴河宴到时,了了已经在收拾工具了。看见他来,了了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听说壁画画好了,来看看。」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两眼,见她面色无异,便没提刚才的事。 《大慈恩寺》的壁画于裴河宴而言并不陌生,他在梵音寺里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藏经阁,在藏经阁的窗边往下看,能将画廊下的这幅壁画尽收眼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他曾跟着过云去过一个梵宫,那里以山为壁,搭建起了九层宝塔。塔内壁画恢弘,佛雕栩栩如生,两者结合就如同真的天宫仙境。也是从那次起,他学佛雕的同时也会捎带着研究一下壁画。 了了的作画风格和了致生的不同,她更细緻一些,对线条的勾定要求几乎严苛。了致生不会太执着于细节处理,他有积年累月的经验与技巧,足以弥补他在某种类型上的偏重与缺失。 但《大慈恩寺》画于了致生早期,与他后来随手挥就的风格稍微有些不同。而了了在復刻时,也将他之前的特点完美的沿袭了下来。 不得不说,在誊画的人选上,了了确实是最适合的。 裴河宴没对这幅《大慈恩寺》做任何点评,无论好坏,他的立场都不适合评说。 了了收拾完所有的画具,累得支了下腰。 壁画画到收尾处,结束的诱惑让她逐渐焦急,也越发充满动力。两股力量博弈之下,她每日的压力也与日俱增。可真等画完了,她又有些惆怅不舍。 这幅画虽然不是自己创作的,但它是了致生的遗作,对她来说,意义非凡。这次的誊画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它是她事业走向的重点规划,她都画得很仔细。 用的心思越多,结束时也越不舍。 一想到,今天之后再也不用来优昙法界,她一身负累骤轻,又开心起来。假期马上就要开始了,她也得想想休假后要去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裴河宴问。 「先回一趟京栖吧。」了了将工具箱拎起,靠在墙边,方便等会拎走:「家里没人住,得定期保养维护一下。」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说完,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两套房都要。」 裴河宴听出她是还在记那日傍晚的帐,没上赶着撞她枪口:「打算回去休息几日?」 了了在脑子里排了排待办事项,估算道:「起码五天。」 裴河宴在南烟江的庭院一直有私人管家打理,但他从没把那里当成家,很少回去。如今有了还俗这一遭,他倒是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清高到拒绝了家族的所有供养和施捨。 那会还是觉悟劝他,老夫人想了结和他的亲缘因果,他接受了便是。一套房子,她偿了她的债,你也清了你的血脉亲缘,不是好事一桩吗? 若非他如此说,以他当时的漠然和薄淡,估计会懒得搭理这桩俗事。 也不知道他以前半个铜板都没有时,是怎么做到穷得视金钱如粪土的? 了了见他笑起来,復盘了一遍刚才的对话,不解道:「我说什么了这么好笑?」 裴河宴没回答,他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后才问:「那……禅修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当然考虑好了,她那晚原是想再和裴河宴商量确认一下的。结果茶室的帘子一拉,她这两日都不敢和他单独待着。 「我想去。」了了脚尖点着地,一下又一下地划拉着地砖上的灰尘。 展馆在装修,虽然展厅里没有动土木,可灰尘仍是攒了厚厚的一层。 她其实没琢磨多久,裴河宴和她说的那一天她心里就有了答案,她是愿意去的。虽然早起确实苦了点……但这件事是他师父提议的,她摸不准这位老人家是什么想法,考察她也好,想要为难她也罢,她不想什么都不为他做。 尤其这个人对裴河宴而言,是那么重要又那么亲近。 而且一个得道高僧,就算看她不顺眼,也……懒得出手为难她吧? 她的回答完全在裴河宴的预料之内,他并没有太惊讶。短暂的思索后,他微微颔首,对她作出保证:「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门外,觉悟这脚尖都快磨蹭出火了,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走进展厅里。 算了算了,这壁画今日不看也罢。 工作结束的第一日,了了上午收拾行李,下午约了楼峋去喝茶。 自上次聚餐结束后,楼峋再没主动去展厅找过了了。这一次约见面,还是因为了了委託他帮忙邮寄了几罐茶叶。 她在洛迦山的这段时间,承蒙普宁寺住持的关照,这次工作事毕,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些人情在离开前是要了结一下的。 两人在茶室闲坐了片刻。 楼峋问她:「什么时候回京栖?」 「明天晚上。」了了定下了一周后去梵音寺的时间,回京栖的日期便瞬间变得紧迫起来。 楼峋是明早的飞机回京栖,优昙法界的珍宝展早就上了正轨,根本不需要他留在这里。 了了抿了口茶:「你这次策展,留得有点久啊。」 「熟人在这,想着难得聚聚,正好可以偷个懒。但没想到你也忙,根本没什么时间。」他笑了笑,没说自己明天也回京栖的事,转而问起她:「接下来呢,什么安排?」 「休息一段时间。」了了也没提要去梵音寺禅修的事,这个事解释起来太麻烦,她也不确定楼峋能否接受她喜欢上一个佛门俗家弟子的事,便干脆不提。 两人各怀心事,各有考虑,早已不復当初那般无话不谈,各为锚点。 一壶茶喝罢,了了提出要回去收拾行李。 楼峋送她回去,从重回岛渡口下了船往回走时,楼峋看着不远处的禅居小院,问了了:「以后是不是不需要我再看着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了了愣了一下,沉默地点点头。 「挺好。」他忽然说。 她的选择替他做了决定,他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没准备和了了告白,那年烟花下盛放的璀璨敲开了他的心扉,可他迟迟没有行动。不是喜欢得不够,也不是有所顾虑,而是他总有种和她隔着千山万水的缘尽之感。 陪着她走过最艰难的路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有他的野心和谋算,了了太淡泊,就像是一株开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芍药,清澈明媚又馥郁妖艷。如果摘下她放在身边,她会很快枯萎。 不如成为朋友,做她生长的沃土。 他旁观着她一次次破土生芽,欣赏着她花开时明艷的芳姿,明明为她的生长挖了满手的土,可现在也只能拍拍手掌,拂去侵入指缝里的泥土,为她的盛开降下满幕甘霖。 「了了。」 「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是你退无可退时的退路。」 第九十四章 对楼峋,了了永远是感激的。 初见时,她因了致生总将他挂在嘴边提起,而稍显吃味。 他倒没跟她计较过,该如何相处,该如何对待,从不会失了风度。 后来慢慢熟悉,了了也逐渐接受了老了有个忘年交的现实。她偶尔会在两人品茶闲谈时,捧着一碟瓜子就掺和进了茶桌,讨杯茶喝。 了致生说她小心眼,她不反驳,她就是不喜欢楼峋老来占用了致生的时间。 后来,老了病重,楼峋算是往家里走得最勤快的人。 起初,他还只是陪老了打发时间,或陪着去公园散步、院里下棋,或陪着到河边钓鱼、城墙上赏雨。 了致生心态乐观,治疗初期,因难得闲散,又有了了和楼峋陪在身边游山玩水,他还挺开心的。肺癌几乎不可治癒,可他没觉得这算什么事。 他私下里,甚至和了了开过玩笑,他说:「你俩一个陪钓鱼,一个搞后勤,默契得跟新婚夫妻一样。我今天差点以为我是提前看见了你婚后的生活。」 他说完,怕了了生气,还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 了了对楼峋没想法,自然对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了致生开过几次玩笑后,也渐渐因无趣不再提起,任谁跟一个木头开玩笑,也会觉得无聊的。 后来,楼峋便慢慢挤入了她和了致生的生活里。 他出现在老宅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人觉得奇怪了。 就不说她最无助时,是楼峋陪在她身边的。也不说老了的丧事,几乎是楼峋一手操办的。后来的种种,让她欠楼峋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撇不干净。 了了不是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楼峋向她讨要的筹码她给不起该如何是好。可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干脆不要。 她在小院门口站了许久,久到海天一线也渐渐模煳成了残影,她这才转身走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了了把打包好的行李用快递寄走,她只留了一个小行李箱装自己的随身物品。 裴河宴送她到洛迦山后,先去了机场。 两人目的地不同,航班的时间也不同。他倒是想和了了一起多待一会,可几日后她便要来梵音寺,他得提前回去安排一番,让她住得更舒适一些。 了了去了趟普宁寺,将茶叶送给住持,感谢他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的照拂。 住持倒没拒绝,他让小沙弥替他收下,回赠了了了一串南红。 南红是佛教七宝之一,古时有赤玉之称,因颜色艷红喜庆而深受喜爱。赠人时,更有吉祥平安和祝福之意。 了了客气推辞了一次,见住持坚持,便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离开时,住持送了她一程。等着了了的身影消失在山径尽头,他才捲起袖口,边把玩着念珠,边和知客慢悠悠地往回走。 「住持似乎挺喜欢了了的。」知客说道。 住持笑了笑,没否认:「她做事认真,不偷奸耍滑,能吃苦也耐劳。你见过哪个和她同龄的孩子可以做到往地上铺张报纸就囫囵睡下的?」 「确实少见。」知客回答:「可是,住持曾给了了安排过客房啊。」 住持点了点头:「我体谅她年纪小,想着她又是个女孩,在寺里工作不容易。她嘴上说客房有些远,但实际上是怕麻烦了扫洒的值日僧,就干脆将就了。倒是挺真性情的。」 知客僧笑了笑,附和了两句。 了了会想着离开前再来看看住持,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这孩子知道感恩,心性就不会差。」他赠了了南红,除了喜欢这孩子,也是为了结一段善缘。 毕竟人生莽莽数十年,能遇见的人,都是和你有缘分的人。 了了落地京栖,已是晚上的八点。 京栖暴雨,她刚出了机场,就被潮湿闷热的雨幕堵在了计程车等待区的廊下。 大雨让打车变得异常困难,一趟趟航班降落,领了行李出了闸口的旅客在打车区排成了长队。可从进口驶入的计程车却少得可怜,三五分钟才来一趟,压根没法缓解机场内的交通压力。 逐渐压抑烦躁的人群,在漫长的等待下,渐生埋怨。 有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从头走到尾,游说旅客去大巴区乘坐机场大巴先回到市区。 有默不作声不想配合继续等计程车的,也有嫌大巴中转麻烦,通行时间太长耽误事的直接拒绝。人群喧沸着犹如进入了热闹的菜市场,到处都是吵嚷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了了看了眼悠长的队伍,往前是不知凡几,往后是延绵不绝。她就像是落入了滚汤中的落汤鸡,上下不得还狼狈不堪。 她打开地图看了眼路况,因暴雨天气,机场高速至老城区的必经之路堵到深红一片。现在无论是市区还是机场,估计都没有可分担交通压力的载客车辆。 她考虑了一下其他方案。 机场大巴途径的站点太多,离老宅又太远,不是她的上选。 可现在,连计程车都打不到,就更别说其余的打车软体了,不仅排队都是以小时计的,就连加价都排不到车辆。 她又看了眼通行等待时间,在工作人员再次经过身边时,叫住他确认了一下机场方面有无解决目前交通境况的预备方案。 得知现在确实用车困难,了了道过谢,从队伍中离开,准备去公共运输区看看情况。 她刚走出一段路,手机铃声响起,裴河宴打来了电话。 了了找了个避雨的廊檐,停下接听电话。 「你现在在哪?」他问。 「还在机场。」 「我问具体位置。」 了了疑惑了一声,但仍是先将具体位置给他形容了一下。 裴河宴记下,叮嘱她:「我帮你叫好了车,我现在和司机联络一下,让他过去接你。你就在原地站着,一步也别走。」 了了诧异:「现在还能叫到车?」 她往外看了眼几乎毫无停歇的暴雨, 都不敢想像京栖今天的排水系统压力会有多大。 「你但凡下飞机后看一眼微信, 都不会这么问我了。」他没说太多,又叮嘱了一遍让她原地等着就先挂了电话。 了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打开了微信。 裴河宴在她航班降落前,就给她发来了司机的联繫方式、车牌信息以及停车位置。 但她在飞机降落过程中看到舷窗外下着大雨,深知这种天气如果不抓紧时间,估计会滞留机场许久,所以才会连手机都没来得及看,急匆匆地跑去打车。 结果……结局和她预料的没什么差别。 可她接完裴河宴的电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就像一直摇摇欲坠走钢丝的她,在坠落之前,看见了底下张开了能接住她的网兜。让她不用惧怕坠落,也不用惧怕今晚会无法回家。 五分钟后,打着双闪的商务车缓缓停在了道路前侧。 了了确认车牌号的同时,司机也降下车窗确认了一下乘客特徵。两厢一对视,司机麻利地打了伞来接她上车。 车驶出机场闸口不久,完全放松下来的了了才想起要和裴河宴报备一声。 了了:我上车了!谢谢你,差点今晚回不了家。 不用想也知道她今晚定是过的兵荒马乱,他倒是很大方地没跟她算不回信息的帐,回了一句:等你到家了再说。 托裴河宴的福,了了在晚上十点之前回到了老宅。 司机见雨下得这么大,很慷慨地把雨伞借给了她。了了担心怎么还给他时,他丝毫不以为意:「裴先生给你包了我的车,你需要用车打电话给我就好。租期一直到五天后给您送到梵音寺为止,雨伞你想什么时候还我都行,不重要。」 他说完就离开了,留了了一脸匪夷所思地进了门。 她到家先给裴河宴发了条微信,让他稍等片刻。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卧房,又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忙了近半小时,又马不停蹄地先去沖了个澡,等她能安稳地躺到床上已经是十一点以后了。 她琢磨了下是和他发微信还是打电话,没犹豫太久,她就拨了个电话过去。 裴河宴刚一接起,就听见她懒洋洋地喂了一声。那声音,一听就是陷入了柔软的被窝里,慵懒地提不起劲。 他未语先笑:「终于轮到我了?」 他调侃得太自然,了了差点没接上话:「已经很快了,要不是我出门前把家具都罩上了防尘布,今晚估计都没得睡。」 她轻声抱怨完,又感谢他今晚替她约好了车:「你都不知道,机场排队打车的队伍有多长,我都做好今晚滞留在机场的打算了。」 「这些事以后都不用你操心。」他没问了了有没有看天气预报,也没问她知不知道现在是京栖的雨季。反正人已经从机场接回了家里,这些小事他记得留心就好。 「明天什么安排?」他一笔带过了今晚,问起她接下来的行程。好像询问行踪,知道对方要去做什么,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是很自然的过程。 「先睡到自然醒。」了了从敞开的窗户看屋檐上滴落的雨,雨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落在院子里、窗台上,很像万物甦醒时的春天,空气凉爽清新,生机盎然勃勃。 她抬腿搭在窗台上,惬意慵懒到眼睛都眯了起来:「下午约了钟点工打扫卫生,晚上想去古城转转,花点钱。明天去看一下老了,他肯定想我了。」 裴河宴安静听着,唇角不自觉勾起。他从敞开的木窗里看向也在簌簌落雨的山林,低声问:「后天呢?」 「后天啊?」了了拖长音调,想了一会:「没有特别的安排。」 她看着缀连不绝的雨幕,问他:「你要来找我吗?」 第九十五章 了了的生物钟因工作原因长期保持在早上的七点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她没关窗,枕着雨声陷入酣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原本以为,旅途的奔波劳累能让她睡得更久一点。可睡眠实在太不争气,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也就比往常多睡了半个小时。 起床后,她先去巷口买了早餐。早餐店在老城区已经开了几十年,招牌和口碑都做得很好。了了每次一回老宅,隔天就会过去报导。 老闆娘瞧见她,热情的寒暄了几句,随即将她点的豆浆油条和半笼小笼包打包好递给她。 吃过早饭,了了把家里的客房、书房,以及了致生的房间都做了开窗通风。 相比老了后来为她买的学区房,她更喜欢了家的老宅,老宅带了院子又砌了一个小池塘。遇上下雨天又不用出门的时候,她无论是躺在卧房里翻粉本,还是坐在书桌前临摹壁画,都惬意得像是融入了这雨水之中,成了唿吸的树木,汲水的小草,和自由自在的微风。 更主要的是,老宅承载了太多太多她成长的回忆。她的灵魂像是有一半扎根在了这里,时时回想,时时留恋。 午睡后,家政也来了。 老宅的面积大,光靠了了自己是收拾不过来的。她深谙「能花钱解决的事就千万别累着自己」的道理,除了日常卫生打扫,她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一天忙完,她窝在堂厅的沙发上,给自己点了外卖。 明明她只是个监工,却在家政离开后,累得像是亲自打扫了这百来平方米。 随意解决了晚餐,她懒洋洋得不想动,在短暂的思考后,她果断放弃了今晚要去古城闲逛花钱的计划。就这么窝在堂厅的沙发上,玩着手机打发了一晚的时间。 裴河宴给她来电话时,她正在院子里。 廊下的一盏壁灯不知是电路问题还是灯泡问题,熄了就再也没亮起来。 了了跟他嘀咕着老宅的设施陈旧,总隔三差五的出故障:「我每次出门一久,回来时不是这个电器坏了,就是那个设备出了岔子。买了才一年的饮水机,返修了三回,这次又不能用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在家?我让荀叔过来帮你看看。」 荀叔就是裴河宴在南烟江庭院的管家,年六十,替裴家看宅子管家事已经有几十年了。 「啊?」了了愣了一下,「我就是随口跟你说说。」 「我知道。」裴河宴听出她话里的犹豫迟疑,笑了笑,「或者哪天我先带你去我那看看,你就知道荀叔有多厉害了。」 了了确实挺好奇的,她掐指算了算接下来几日的安排,倒是不耽误去一趟南烟江。 「明天去看伯父?」裴河宴问。 了了点头,点完想起他看不见,又补了个「嗯」。 她在他曾经站过的树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尖。忙惯了突然放假,她竟有些不太适应,总觉得这一天的时间都是被浪费了,而她什么事也没来得及做。 「和司机约时间了吗?」 他不提,了了几乎忘了这件事。 没听她应声,裴河宴立刻瞭然:「我帮你去约时间,明天几点出发?」 「八点吧。」她心虚地笑了笑。 裴河宴边给司机发去简讯,边问她:「今晚是不是没出门?」 「你怎么知道?」了了诧异。 「应该是没花上钱,声音听着兴致不高。」 了了沉默,她发现裴河宴最近是越来越喜欢调侃她了。 第二天一早,了了出门前特意把雨伞放在了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以防自己慌起来就忘了把伞还给司机。 她没在墓园待太久,师傅在墓园外的山道上等着送她回去,她不好耽误太多时间,烧完了照片,只在了致生的墓前坐了一会,便赶在午饭前回了京栖。 下午她去了一趟超市,给裴河宴买了一些洗漱用品。家里除了楼峋,很少有人留宿,她昨晚挂了电话想着提前去准备一下,才发现备用的浴巾和牙刷都已经用空了。 回到家,了了把水果放入冰箱,晚饭就吃从巷口打包的凉皮。 京栖的雨季,不下雨时,天总灰濛濛的。房间里太暗,她又不想开灯,干脆搬到了院子里吃。 她刚坐下,大门就被敲响。 了了放下才吃了两口的凉皮,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隔壁的女主人,了了从小叫她「阿姆」,论辈分,她还是了致生的姨婆,是了了的长辈。 老夫人在世时,阿姆还对他们家不咸不淡的,只维持着表层体面。两家恢復走动,还是从了致生去世后,了了回到老宅。 许是出于怜悯,阿姆也不再计较上一辈的纠葛,时常会给了了送些时令水果过来。后来瞧见她老点外卖,又隔三差五地给她送些好吃的饭菜,改善伙食,增添营养。 她今天来,是给了了送一些刚摘的杨梅。 「我昨天听到隔壁有动静,就猜到是你回来了。后来看到院子里亮了灯,才算确认。」阿姆把竹篮交给她,「早上我来过一回,你不在家,直到刚才看见你回了家,这才送了过来。」 了了嘴甜地道过谢:「我上午去看爸爸了,劳阿姆亲自送了两趟。」 阿姆又问她吃饭了没,了了忙说吃过了,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闲聊了几句。等阿姆一走,了了迈出院子,目送着她回了家。 等隔壁的院门紧紧合上,她低头打量了两眼手里的竹篮,琢磨着回送些什么比较好。 她边想边往回走,刚要关门落锁,忽觉自己被一道目光锁住,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不远处的巷口,裴河宴闲闲地立在那,正唇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副神情,就差没明着说我看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 了了惊喜地睁大了眼,手里提着的杨梅也忘了先放下,拎着竹篮就小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她跑得急, 裴河宴怕她绊着, 伸出手扶住她。 她今天居家,穿了一件嫩黄色的云纱毛衫,配一条黑色缎面的鱼尾,看上去温柔又柔婉。 「事情安顿好就直接过来了。」裴河宴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竹篮,指尖抚过云纱柔滑的袖口,顺着她的手腕去牵她的手。 那晚她提出邀请,他意外之余,确认了一遍她是否是一时兴起。得到否认的回答后,裴河宴生怕她临时反悔,很快给出了一个时间范围。 今天傍晚到京栖,是这个范畴内最早的时间。 「你吃饭了吗?」了了问他。 「没来得及。」 「那正好,我也没吃。」 裴河宴低头看了她一眼,他刚才听见她站在门口和阿姆说她吃过饭了。 了了瞧他这个眼神,回头看了眼阿姆家的大门,确认她不会听见,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我怕阿姆叫我去她家吃饭,所以才说吃了的。」 她不小了,能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也从不觉得吃外卖会很可怜。只是长辈们一贯认为家中锅炉不热是一件很悽惨的事,加上她又是孤身一人,每回和阿姆碰上,她都会招唿了了去她家吃饭。 了了觉得难为情,又不好拂了长辈的好意,这才慢慢的有了一套专用的藉口,见招拆招。 裴河宴抬腕看时间,他佩戴着腕錶的手正牵着了了,即便抬腕时他也没松开,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看了眼时间:「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做。」 了了这才留意到,他一手拎着杨梅,一手牵着她,那行李呢? 「行李还在车上。」裴河宴没说他觉得拎包入住多少令他有些不自在,这件事因为他两的亲密关系,怎么看都很暧昧。所以他才独自下了车,想着稍候再说。 了了没他想得那么多,先带他回到家把杨梅放下。 她刚要把杨梅放进冰箱里,裴河宴问她:「家里有没有电风扇?」 了了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 「这个杨梅水分有点多,用电风扇吹上一会更好保鲜。」他撩了袖子替她处理好杨梅,转头见她从院子里捧回了一盒装在快餐盒里的凉皮,忍不住挑了挑眉:「我没来,你就打算吃这个?」 「挺好吃的啊。」了了夹了一筷子餵到他嘴边,非要他尝尝。 裴河宴张嘴含住筷子,尝了两口:「是还行。」 「那今晚就随便打点野,不做饭了吧?」 见了了满眼期待地等着他回答,裴河宴洗了手擦干,和她重新出门:「那我还省事了。」 老城区里充满了烟燻火燎的生活烟火味,一街摊子卖的五花八门,从街头走到巷尾几乎什么都能买到。 了了沿街打包了一笼素包子,梅干菜饼,又点了三三两两的汤水甜品,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家。 司机把裴河宴的行李送了过来,他没急着去客房安置,先陪着她吃了一顿不太正经的晚饭。餐后的收拾也用不着她做,他简单处理完,尝了颗沥干水分后的杨梅,替她装了碟送到堂厅。 她原本还计划今晚去古城逛逛,他来了以后,这件本就被推迟了一天的计划直接宣告泡汤。 了了端了些零嘴,和他坐到院子里,给他指了指那盏修不好的壁灯,又给他细数了一番院子里寿数已尽的花草:「我在养花养草上实在没什么天赋,我都不知道它们怎么死的。」 她拨弄着桌上那盆枯黄的兰花,惋惜道:「老了以前可疼惜这花了。」 裴河宴也没什么耐心侍花弄草的,解决不了,只能去请教荀叔,看看这盆花还有没有的救。 得到回覆,裴河宴收起手机,问了了:「明天要不要跟我去南烟江?」他解释:「荀叔说可以把花带过去让他看看。」 有一点突然,但事出有因,她好像能接受。 于是,原定的行程往后挪了一天,南烟江之行因为一盆兰花直接空降。 第九十六章 了了是晚上躺在床上时才发觉自己当时答应得太快,有些欠妥当。 小师父应该不会误会她是那种刚恋爱就急于摸清他底细的现实女孩吧? 这个念头刚浮现不过数秒,就很快被了了打消。她对自己会产生这样俗气的想法感觉到有些许好笑,她悄悄爬起,透过敞开的窗户去看客房。 客房里熄了灯,裴河宴已经睡下。 和她预想中的两人在老宅的第一晚有些不同,他几乎算得上克制,一点逾越的举动都不曾有。还不如和他在重回岛时,他虽总刻意留她喝茶,邀她散步,但起码是想和她独处的。 亏她还担心过,裴河宴会不会误会她邀请他回家是代表她默许了可以发生些什么,又或者他会把这句邀约当成一种暧昧的暗示。还因此在那晚提出邀请后,稍感后悔即便是喜欢的人,有时候也该注意说话分寸。 可后悔的情绪只持续到了睡前,了了挂断电话后,搂着抱枕,在细密的雨声里闭上眼。 眼前的画面从机场计程车区域排起的长龙,转换到她在大雨中等来的打着双闪的商务车,又从潮湿闷热的雨汽里,切换至凉爽的院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她独自一人待在偌大的老宅里,形影萧寂。 了了每次回来,第一晚总是不适应的。 老宅的空房太多,一阵风声就能引起夜晚里连锁的音效反应。房间里对她而言是安全的,可房间外就像是一片深海,目之所及的地方是安全区,可她看不见的汪洋在黑夜里就是至暗区。 她以前从来没有生出过想依赖谁的想法,可昨晚和他打电话时,他的声音透过雨声,像是深藏在矿石中的地磁,尤其低沉。偶尔的几句话里,还带了笑音,那低声的犹如耳语般的语气,十分轻易的就勾出了她心底对于他的最隐秘的想念。 她的耳朵酥麻,出于冲动,又不完全出于冲动的问他,你要来找我吗? 明明在重回岛时,他一走大半个月杳无音讯,她都没有很想他。可能是现在有了归属权,她无视他是否自愿,默认他就是属于自己的,将他归入了自己的地盘。 于是,她停下来的时候会在想他在做什么。发呆的时候,即便不是刻意去想他,脑海中也会无故出现许多任意的与他相关的过往画面。就像是很多段回忆在不同的时间被随机定格,他的身影会反覆地在她眼前出现,让她不得不想起。 直到此刻,她才无比确定,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 从年少时的嚮往和怀念,到如今的想要独占和时刻想念,她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的和他待在一起。 就如此刻,她知道裴河宴就在离她不远的客房里,光是想到明早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她现在的心情就无比绚烂。 后半夜时,下了一场大雨。 雨声拍打着窗棂,拍打着草木,用湿润的晨雾将京栖的山、水、古桥都拢在了朦胧的清雾中。 了了在凉爽的晨风中醒来,被舒适的温度拖拽着赖在被窝里捨不得动弹。 这样的天气,要是不出门该有多好。 起来后,她难得有兴致,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找出一套香云纱缎面的连衣裙。 这套裙子还是她去年夏天在京栖的服装定制店里买的成衣,当时它被模特展示在橱窗里,她只一眼便喜欢上了。 定制店的业务繁忙起来后,老闆娘只接几个老顾客的单子。了了便是其中之一,她算是喜欢香云纱工艺里年纪最小的,虽然她穿什么料子都好看,可老闆娘当时还是调侃了一句:「像你这个年纪就喜欢中式风格,传统工艺的算是比别人少走十几年弯路吧?香云纱虽然看版型,但颜色确实偏暗,你真喜欢啊?」 她喜欢啊。 就跟她在同龄女孩都还在追星时她却在痴迷古时壁画和老古董一样,她的审美确实古朴独特一些。 连了致生都曾质疑过,了了是不是十三岁那年吃了太多沙子,把脑子吃坏了。那审美和爱好,都快赶上他这个老头子了。 南烟江和京栖挨得很近,不是周末,省道上几乎没什么车辆。 一个小时多些,便到了裴河宴在南烟江的庭院。 了了瞧了瞧这地界,总觉得有些熟悉:「你这里是不是就离梵音寺不远了?」 裴河宴让司机放慢速度,他打开车窗,让她凑到他车窗前往外看。 远处一座山上,从山腰处就缠上了一团又一团的云雾。瀰漫飘溢的云层,挨挨挤挤,将整座高山遮蔽得像是一幕仙境。 有山林在稀淡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山峰的稜角,以及被云层一线隔开的岩体都给山顶上的梵音寺增添了一抹神秘。 了了为了看清梵音寺在哪,几乎整个人都挨了上去,贴着车窗。 裴河宴一手握着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一手虚揽在她腰后,以防出现急剎,人仰马翻。 「直线距离挺近。」裴河宴等她坐好,接着说:「但山门和庭院是两个方向,从这里去梵音寺起码要半小时。」 了了顿悟:「所以我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山顶的阁楼?」 「嗯。」裴河宴点点头,示意她:「下车了。」 了了下车后还不忘抱上那盆已经枯黄得没了生机的兰花。 想想也是有些好笑,谁上门做客还抱着一盆需要急救的兰花啊…… 她跟着裴河宴走了两步,眼看着大门近在眼前,她急走两步扯了扯裴河宴的衣摆:「我这样会不会有点没礼貌?」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饶是裴河宴了解她,也是从她站定后用眼神将自己上下指了指才领悟过来。他无奈低笑了一声,想问她,现在想起这个事是不是有些晚了? 可又怕她听不出这是玩笑话,真误会了他的意思,那他今天下午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光留着哄她吧。 「有什么礼不礼貌的?你跟我回家还要在意这些?」他刚才想把兰花接过来,她不让。说话间,他又试了一次。 许是抱着太沉了,她懒得再装样子,眼神垂下来觑了一眼,就借坡下驴把兰花交给了他。 裴河宴暗自好笑,本想忍一忍,给她留点面子。可她一本正经的小动作实在太过招他,他到底没忍住,笑了几声。 果然,他一笑,她就恼。偏偏她又理不直气不壮,只能撅个嘴暗暗抗议。 裴河宴一手抱着花,一手牵起她,和她边走边说:「我家里是不管我的,我成年后,老夫人作主给我留了这套庭院,连带着一些金石玉器,首饰珠宝,都挺雅致值钱的。你今天来,挑些喜欢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他没给了了拒绝的机会,接着就说道:「你这身衣服和昨天那身衣服都很好看,就是缺了些首饰去搭配。像什么如意锁、璎珞的,我又没法戴。」 要不要的也不是这个时候要去争辩的事,了了只是好奇:「你一心想要出家,老夫人怎么还会给你留首饰?」 荀叔已经等在了门口,裴河宴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这话晚点再说。」 了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站在门口的荀叔,荀叔虽年过六十,可看着倒是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少。 中年男人也喜欢被夸不显龄,尤其了了嘴甜时,真诚得一点不似作假,说什么都极有说服力。再加上她的长相,乖乖甜甜的,几乎是尽往深受长辈喜爱的长相上长的。一个照面的功夫,荀叔就喜欢她喜欢得合不拢嘴。 了了是第一次来,裴河宴带她来之前,就特意叮嘱过荀叔,了了不是客人。 人老几乎都成精了,这一句话代表了什么,荀叔自然能听懂。尤其两人下车后,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最后连手也牵上了,这是什么关系几乎不言而喻。 所以接待了了时,他也用了一些心。 从正门穿过庭院,再进正厅时,他特意带着两人从廊下兜了一圈,将前屋的情况给了了做了简单的介绍:「前头是待客区,院子里栽种的树木和花草多有讲究。后头是主人家的生活区,带了个大院子,池塘假山,桥廊阁楼的什么都有。院子呢,也是凭主人喜好,喜欢什么就种什么,好看吉祥就好。」 到了正堂,荀叔将兰花放在桌上,仔细看了看:「兰花大多娇气,需要精心侍养。这盆花应该是太阳晒得太多,又遇大雨,焦了根。我虽有一些种花的经验,但能不能把它养活,我也不敢打包票。」他说完,看了眼了了:「昨天先生说要过来,我已经让园艺师傅等着了。等会我就带着兰花去找他看看,只是这盆花可能得先暂时留在这了。」 「这当然没问题。」了了又道了谢,随即悄悄看向裴河宴,似乎是没想到来这的正事几句话就给办完了。 捕捉到她求助的眼神,裴河宴看向荀叔:「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我先带她去逛逛。」 荀叔和裴河宴相处不多,就连每月发工资,也是只管领,几乎从不交流。 就算庭院有个什么维护保养的支出,他也一向是自由支取。只需开好明细,按季度上报给裴河宴即可。他几乎从不过问钱的去向,也不关心这些钱是否落到了实处。 荀叔甚至怀疑过,他上报的明细,这小先生可能连看都没看过。 只是近来,他突然关心起了院子,为此还特意和他通了几次电话。 他看了看了了,又看了看裴河宴,不太确定地问道:「有倒是有……你不是想把临水的那间阁楼改成姑娘的工作室吗?既然她都来了,要不正好去看看,提提意见?」 了了下意识看向裴河宴,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荀叔见两人似乎并没有沟通好,有些头疼地又问了一句:「那主卧要不要也跟着姑娘的喜好,动一动?」 他说着说着,觉得这事确实得趁着未来的女主人在,赶紧落实下来。他行动力十足地从口袋里摸出记事本:「床肯定得换,虽然这床的木头好得不得了,但到底是老物件了,经不起折腾。要不整屋的家具我都给你们替换掉吧,现在的年轻人都更喜欢简单大方的,使用率高的家具还得是智能化现代化的……」 他说到一半,见对面两人脸色各异,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他皱起眉头,犹豫着问:「还是说……不用把主卧按婚房的规格改啊?」 了了是喝水都掩饰不了尴尬了,她躲避开荀叔的眼神,望向院外。 谁的地盘谁解决。 第九十七章 裴河宴倒没否认,只是他也没想到之前在电话中和荀叔商量的这些改动会被他当成待办事项提上了议程。 「这事先不急。」他给荀叔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叫起了了:「我先带你去转转。」 了了巴不得逃离现场,跟着裴河宴前后脚就出了正堂,去了后方的宅院。 庭院不算大,但景致很好。 裴河宴边走边给她介绍,不过看上去,他好像也没比了了熟悉多少。 「你是没来这里住过吧?」了了问。 裴河宴点头:「我回南烟江,就只回寺里。」 看出来了。 了了上回因要观摩《大慈恩寺》的原壁画,在梵音寺住了两日。 那个山腰上的小院,处处都是生活痕迹。他亲手做的竹椅,亲手扎的竹篱,就连烤番薯的土窝他也会打。 不像在这,虽处处精緻,可他对这个地方没有太多感情,也没留下什么价值情绪。 她知道原因,知道他是为了在离开梵音寺后有一隅可居。如果不是因为要还俗,他都不必从梵音寺里搬出来。 了了背着手,和他闲逛着临水的亭楼。 池塘里养着不少锦鲤,个个膘肥体壮,碧波的树荫下,水面如倒映上了片片树叶的拓影。锦鲤游动时,鱼尾甩开的水波漾出一片片涟漪,很像夏天的午后,一切绿油油又明艷艷的。 「你不喜欢这里?」裴河宴问。 亭楼的平台往水面上延生出了一个几平方米的小阳台,阳台上搭了遮阳伞篷,篷下摆了套桌椅,放了一些新鲜的水果和坚果零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这套摆设和古香古色的亭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桌椅的痕迹,似乎也是刚摆上不久。 「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了了不知道聊这个会不会有些太早,可她也没有选择避而不谈,「住在京栖会更舒服一些,交通来去也方便。我不介意你有没有房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她强调道:「以后会结婚的话,我是真的不在乎你有没有准备婚房。」 了致生给她留了两套房,一套老宅,一套她高中时期的学区房。她就一个人,压根住不过来。更何况,她要这么多的房子做什么? 裴河宴陪着她在阳台上坐下,桌上还有荀叔贴心备上的鱼食,他扬了一些餵了餵鱼。 原本悠闲平静的水面随着鱼食入水,如滚沸的茶汤,瞬间翻腾起来。 他没再说什么,等着她歇了一会,又领着她去逛了逛住宅和书房。 下午时,天色逐渐阴了下来。 怕下雨会造成拥堵,原计划带了了去附近的果园摘些水果的计划便干脆取消,提前回了京栖的老宅。 裴河宴临走前,让荀叔往车上搬了些漂亮的花卉,又打包了一份食盒,解决了今晚的晚饭,这才驱车往回走。 刚回到京栖,已经酝酿了一下午的雨顷刻落下。 整片天幕黑云翻涌,又下起了雨来。 花卉从车上移下来后还没移栽,他和了了都不擅长养花,就先干脆放在了廊下。 食盒在厨房热过一遍后,挪到廊下了了支起的小四方桌上,就着院子里的雨景吃了一个多小时。 了了放下筷子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从院子里瞧不出外头的繁华和热闹,可隔着雨声还能听见隔壁或者再稍远些的住宅里传来的锅炉翻炒声。 那火头将油锅里的热油烫得刺啦作响,沾着水的菜扔入滚油中,扬起的火声似乎都清晰可见。 了了边嗅着被雨水沖淡了饭菜香味,边猜测:「这道好像尖椒炒肉。」 「你确定?」 他问得一本正经。 「不确定。」她端起茶杯喝杯中冰镇过的可乐,气泡堆积再轻轻爆裂的声音像一根轻柔的羽毛,从她的上颚扫过。她满足地喝完一整杯,看到一旁食盒里今晚就没拿出来的白瓷瓶,纳闷道:「那是什么?调味汁?」 裴河宴没回答,他直接拿出那个白瓷瓶递给了她。 了了拔开木塞,鼻子还没凑近呢,一股浓厚香醇的酒味就直冲鼻尖。她被这霸道的香味沖了个晕头转向,缓了几秒才分辨出这是什么酒:「葡萄酒?」 亏她还以为是凉菜的调味汁…… 「酒窖今天没带你下去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从哪下去。」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荀叔会酿酒,我没尝过,但觉悟每年都会去那院子挑上一些。」 觉悟一看就没持酒戒,她两次和他一起吃饭,两次都瞧见了他在酒水单上流连忘返的眼神。 「他不怕犯戒受罚嘛?」 裴河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了了解释,他想了想,说:「有些戒实在做不到也是可以不持的,就和如今很多寺庙的和尚,白天时一身僧袍,烧香拜佛。晚上僧袍一脱,便如脱下了一层枷锁回到俗世,该娶妻生子就娶妻生子,只要不混乱夫妻关系,就不算犯了淫戒。」 毕竟今时不同以往,以前世道坎坷,求生不易。能混口饭吃,能有衣蔽体有瓦遮雨便算难求,坠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又算什么?但如今是太平盛世,选择之多,诱惑之多,有手有脚便能谋生。 久而久之,大部分僧客早已与修行无关。 「所以这是你对佛学修行失望的原因之一吗?」她看着他,轻声问道。 雨势渐大,他坐在靠近廊下的地方。溅落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裤腿,风一吹,凉意微盛。 他若无其事地拂去了裤腿上的水汽,从食盒里取出两个瓷杯。 「我没有失望。」他回答,「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需要顺应和克服的,不能因为大环境不好,就抱怨不公。以前不也有佛学盛行时,僧侣借天下百姓之信仰,结交王族祸乱朝纲的事吗?若太片面的看待一件事,只会将自己拘于寸地,难有作为。」 裴河宴其实有些意外了了能看出他的那点寂寥和落寞,真正能在修行上与他指谈较量的寥寥无几。他从刚开始的不解,到逐渐接受,也慢慢懂了有些事不能强求。 如今的盛世,能将上下数千年的文化瑰宝一一传承,已是莫大的幸事。 他拿回了了手中的瓷瓶,往瓷杯里倒满了酒。 葡萄酒的酒香醇厚浓郁,他凑近鼻端闻了闻,在了了诧异的目光下,启唇轻抿了一口。 酒确实是好酒,难怪觉悟会念念不忘。 他抿完一口,抬眼看向了了:「想喝吗?」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裴河宴就着手中的酒递到她唇边,「先尝尝能不能喝。」 了了学他那样,将嘴凑到杯口,用嘴唇轻沾了一些,抿入嘴中。 葡萄酒的酒味还是有些浓的,她不馋酒,但对酒味很是挑剔。有些酒精味重的,她连一口都喝不下去。 裴河宴见她还在舔唇回味,想起寺里餵养的流浪猫,一开始它们心怀警惕,喝水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就在他想直接给她倒上一杯时,了了瞧他要收回手,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再尝一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这一口,她抿了许多。 酒味从舌尖到口腔,瀰漫四溢。那股清醇的葡萄口味甜丝丝的,回味无穷。 她轻「嗯」了一声,疑惑道:「这葡萄酒好像和我平时喝得不太一样。」 她忘了可以再跟他要一杯,尝完了酒,还觉得有些新鲜,眼眸亮得像是被今夜大雨遮盖的星辰:「如果酒都这么好喝,我会喜欢上喝酒的。」 裴河宴勾了勾唇,戏虐道:「看来我那个庭院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将两个瓷杯都倒满了酒,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她。 她也许早忘了,可裴河宴却忽然想起,在南啻分别的前一晚,她来浮屠王塔找他告别。他煮了一壶陈皮茶给她倒了一杯,她刚开始也是这样小口小口地抿,喝完一杯就把杯子递迴来,让他再续上一杯。也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可那借茶消愁的模样愣是让他记到了现在。 「这次,是真的在餵你酒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的,可了了在短暂的愣忪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那时候,她压根没敢想,还会有像现在这样的一天。 她仰头望了望被四方院子框限在她视野中的夜空,觉得此时此刻真的是惬意极了:「你能来陪我,我好开心。」 她说完,转过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她出入总是一个人,不是没有觉得孤单的时候,而是不敢觉得自己是孤单的。每次一有这样的念头冒尖,她都得难受很久。 想老了,想他,偶尔也会想想连吟枝。可想完以后,是更虚无缥缈的孤寂。 「老了去世后,我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想起你。」了了说:「想着只有你能懂我此刻的感觉,想着好像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同类。」 她一盏接着一盏,贪了数杯,喝得耳朵尖都开始泛红。 酒劲还未上头,她自己不觉得自己喝多了,只觉得浑身都散漫着暖意。而贴着雨幕,令她觉得像是枯树逢了仙露,舒适得她从伸出手去接掉落的雨水到连两脚都踏入了水坑里。 她没发觉自己已经开始肆意大胆了,她用脚背蹭掉凉鞋,站起身光着脚踩入廊外的水溏里。 雨水被溅起,本还干燥的地面瞬间洇湿了一片。 裴河宴这才觉得她喝多了,他晃了晃装酒的瓷瓶,晃荡时里头只余浅浅的一层回声。 他无奈地轻嘆了一口气,将了了从廊外拉回来。她头上的髮丝已经淋上了一层水雾,他抬手轻轻替她拂去。 了了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强烈到让他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低头,看回去,低低沉沉的声音里满是善意的提醒:「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犯戒的。」 「那不看了。」 她听话的就要低下头。 可没等她彻底移开目光,他扣在她脑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压迫得她不得不再抬起头来。 她眼睛红红的,是酒上劲后,一点一点薰染出的艷色。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像是倾倒翻的酒,勾起他压抑许久的渴望和想侵占的野心。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抹过她的唇珠,缓缓低下头,凝视着她的双眼:「你不会要哭吧?」 不哭啊,为什么要哭。 她想回答,可他的指腹按在她的唇上,她不敢轻举妄动。 久违的压迫和危险感令她心中警铃大作,她握住他停在她唇上的手,轻声提醒:「会破戒的。」 「破就破吧。」他低头,彻底吻了下来。 第九十八章 廊下的雨珠像是瞬间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她耳边一片寂静,所有的声音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她唇上温润,有酒香,还有很淡的葡萄果香。 了了意外,也不意外。 她是喜欢的。 只是有昨晚客气到疏离的底色在,她没敢想今晚会有什么不同。 她颈后的手掌托着她仰头,他低着头,碾着她的嘴唇,轻咬含吮,像是要将她整个都吞入腹中。 他吻得很兇,炽烈得像是南啻的骄阳,将她脚下踩着的地,鼻尖唿吸的空气都烧灼得滚烫滚烫。 她唿吸不过来,慌乱得想要推开他一些。可手掌刚挨着他胸膛,就被他一把握住,攥入了手心。他攥得很紧,像是捞住了湍急洪流的一截浮木,用力到将她也拖入了涌动的暗流之中。 他微微敛眸,一声「了了」,抵着她的唇,叫得低沉又暗哑。 她眼睫一抖,再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他予取予夺。 鼻端的冷香被暖意烘得芳香四溢,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淡香还是雨水中孤打蕉叶分散出的果植香,但了了头一回对属于他的香味有了具象的概念。 那是一种让她沉沦到不顾周遭,只想与他沉溺荒唐的不醒香。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的体温被他亲吻到和他一致,他终于微微松开了她。 裴河宴捨不得放手,他低下头,唇埋在她的颈窝处,轻轻喘息。那双因亲吻而彻底染上绯色的双眸在她的耳垂处流连了片刻,怕吓着她,他闭了闭眼,只用鼻尖轻蹭了蹭她的耳后。 她身上有股幽兰的清香,带了丝暖甜,像汁液饱满的果实,咬上一口,香甜四溢。 可现在还没到可以摘果实的时候,哪怕她已经鲜艷欲滴地挂在了枝头,他也只能忍耐着,等等,再等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没开灯的院子黑莽莽的,什么也看不清。 远处路灯下的斜密的雨丝像天空撒下的烟花,一簇簇,一缕缕,一丝丝地对地绽放。 他覆在了了颈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将她的耳后揉得一片温热。 也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在他身边待着太过放松,她闭上眼,困意翻涌着,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她的唿吸声逐渐放缓,将睡未睡之际,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嘟囔着问他:「你昨晚见到我不开心吗?」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他心中其实有猜测,了了的心思很好猜,欲言又止时,眉梢轻挑时,那点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果然,她说:「那你为什么昨天不亲我?」 她说话间,微微仰起头,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跟只小天鹅一样,懒洋洋的匐于水面。 「我昨天一来就亲你,你不害怕?」他侧过头,用耳畔轻碰了她一下。 了了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好像也是。 如果他昨天一来就热情得跟今晚似的,她保不准又得心里犯嘀咕。 见她不回话,裴河宴顺势和她算了一下帐:「那天在茶室不过抱了一下,就躲了我好几天。」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猫一样,轻悄地将那头顺滑的长髮揉得毛茸茸的。 了了心想:你那只是抱一下? 百叶帘飒的一声全部闭合,那个阵势跟要把她就地正法似的,还不准她躲着点了? 她轻哼了一声,隔着薄薄的衬衫张嘴咬了他一口。 她攻击得太突然,裴河宴察觉到疼痛,身体本能的绷紧,等意识覆盖过去,他立刻松了劲,任由她泄愤似地又咬了一口。 她咬得倒不重,只那齿尖微微锋利,叩咬皮肉时,一瞬的疼以后便是细密的痒。他扣在了了脑后的手往下落,掐住她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了了猝不及防,立刻松了嘴:「裴河宴!」 他轻笑着又把她搂回怀里:「陪我再喝会茶?」 了了听出他是有话想说,抵着他的肩膀小鸡啄米般,点了几下头:「那我去搬一下茶具。」 家里不太来客人,了了一个人住也不方便带客人回来接待,一般有事都约在外头的餐厅、茶室或咖啡厅里。无论公事私事,坐上一下午,该谈的也都能谈完了。 她整理出茶具,裴河宴先给她沖泡了一杯石斛花。 陈皮需耐心泡煮片刻,他用小火温着磁炉,等茶沸了一会,才随意拿起茶盘上的一个杯子准备倒茶。 了了瞥到一眼,赶紧拦道:「这个不行,我拿错杯子了。」 她赶紧取了个新的茶杯递过去,将那个绘刻着重重楼宇的茶杯重新放回茶柜里。 裴河宴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那是楼峋的杯子?」 他清洗完新的茶杯,註上茶汤,轻抿了一口,尝了尝茶味。 明明他的注意力都没在她身上,可了了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力。 「嗯,楼峋的。」 「他经常来?否则怎么都有专属的茶杯了。」他问得云淡风轻,但目光却看了过来。他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小气,甚至都不该将这话问出口,可这不该那不该的,他还是做了。 了了并没察觉哪里不对劲,以前她和楼峋走得近,也没避着过他。从前他都没说过什么,眼下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只当他是随口一问,便也随口一答:「老了还在的时候,楼峋经常过来陪他喝茶。」常来喝茶的人,自然会有自己的茶杯。 裴河宴点点头,没做声。 入夜后,有点凉。雨下个不停,积累的寒意像是将夏天又往后延缓了一个季节,肃冷肃冷的。 一口暖茶暖了胃,了了舒服得轻嘆了一声,多嘴了一句:「不过刚才那个杯子是我前几年送给楼峋的生日礼物,那晚老了咳嗽不止,蛋糕都没来得及切,就慌里慌忙地先把老了送去了医院。」 她现在回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了。有些事隔得太久,很难再共情当时的气氛。尤其是相同的经歷,一遍又一遍地让你彻底麻木。 「我以为,你们会走到一起。」他把晾好的陈皮茶放在她面前。 了了摇了摇头,「我们只会是朋友。」 她这斩钉截铁的语气,瞬间将他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裴河宴眼里有了笑意,就这么看着她:「这么笃定?」 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其实一开始就决定了。 了了区分喜不喜欢,通常只用一个月,一个月内她如果对这个人没有兴趣,那之后都不会有兴趣。 初见时都没有心动的感觉,那相处以后的喜欢是衡量后的选择还是感动后的委身呢? 当然,日久生情这码事不完全绝对,只是她不会而已。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了无说你在梵音寺都不随意走动。」 裴河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机锋,没立刻接话,只稍稍挑了眉梢,先记上了无一笔。 「因为不少香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笑眯眯的,说完了后半句:「怎么,没有一个你喜欢的吗?」 她拐着弯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笃定?那你为什么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喜欢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他无奈:「了无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因为我俩好呗。」她轻咬住下唇,齿尖微露,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 「我没留意过这些。」裴河宴将她只剩一浅底已经凉透了的石斛花茶一口喝尽,重新给她倒了杯热的:「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我从旁观到不知不觉入了局,等醒悟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了了问:「如果我不是在南啻和你认识的呢?比如就在梵音寺,我也许就是一个来烧香拜佛求财求平安的信众……」她话没说完,就已经觉得这个假设太过幼稚。 既然是假设,本就代表了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事实。眼下才是一脚一脚踏出来的现实,是正在发生的,不会更改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当下。 她问了一半不想问了,可裴河宴却认真地回答了她:「我信缘分,即便不在南啻,我们也会遇见。但会不会像今天这样,那不好说。」 人的眼睛能看到的方寸之地是有限的,他看不到每个可能性,但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应该会反覆的喜欢上了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因。 「喜欢是有契因的,相貌出挑也算是其中一种。可喜欢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就要靠彼此之间的互相吸引了。」 有共同的话题,有共同的喜好,想再更深的了解或想要更紧密的陪伴。 「再者就是选择,每个人在不同年岁不同时期要面对的困境也不同。」他点到即止,怕她深入了去代入他们彼此,「假设确实没有意义,但我想,每个会遇到你的时间锚点上,我都是义无反顾的。」 就像他曾经做的那个梦。 他站在桥上,看着她坐在船头一朵一朵地捞着水中花。 他并不认识她,更别谈爱上她。可是遇见她,他就无法放任不管。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个梦就是预示。 他当时明明有机会与她做个过客,也许他那会从桥上经过,狠狠心不要过问,不要去管,那他这辈子就不会遇到她。 她会为了她的执念在忘川河上日復一日的打捞着她的水中花,而他就不会因此再入情障,自可修他的佛,走他的路。 可他管了,他撕碎了他的佛本,献上了他的功德,就为了让她能从水里捞起一朵可以转世的花。 她的执念他填了,种下了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样的果。 若那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庆幸,他抓住了她。 第九十九章 也许是晚上聊得太空太远了一些,他原本想说的话没再说出口。 了了陪他喝了两盏茶,见正题一直没有点到,刚想递个话口过去,他已经洗了茶杯,做出了收摊歇业的姿态。 各自回房后,了了从衣柜底部的保险箱里取出了佛骨念珠,用鹿皮布轻轻地擦拭了一遍。 京栖的雨季漫长,往年的春夏交接,她几乎从不把佛骨念珠从保险箱里取出。可后天就要去梵音寺了,她想带上它。 原本她还想收拾了一下行李,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山里的温度又总是多变,除了短袖长衫,还得备些薄毯和披肩以应对夜晚山林的寒意。 可打开行李箱后,她又懒洋洋得不想动了。喝茶驱散的那点酒劲,捲土重来,她盘膝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双门大敞的衣柜,长嘆了口气。 算了。 她边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边说服自己,明天再收拾吧,也来得及。 结果就是,她躺上床刚准备睡觉,忽然想起从重回岛寄回来的行李还堆在隔壁房间里,以一种全新未拆封的姿态沉默着谴责她。 这下,被恋爱沖昏头脑的人,彻底睡不着了…… 隔天,了了起了一个大早去拆封快递。 没想到,裴河宴醒得比她还早,她在院子里漱口时,正好碰上裴河宴拎着在巷口买的早餐走进了院子里。 院门还没关上,了了鼓着嘴咕咚水时,一眼就瞧见了门口闲嗑瓜子佯装路过,实则两只眼睛都精准往院门内死劲瞧的婶娘阿姨们。 她放好漱口杯,转身去厨房拿了碗筷,和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早饭。 香香脆脆的锅贴她几乎三口一个,了了吃了快一半时,才迟钝地发现小师父给她买的锅贴是肉馅的,难怪他一口没夹,光吃面饼了。 察觉到她的停顿,裴河宴掀了掀眼皮,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了了用筷子虚点了点锅贴:「肉馅的。」 她眼梢微挑,目光略带了丝迟疑,像是在确认什么。 裴河宴立刻会意,解释道:「总不能我不吃,就让你也跟着不吃吧?」那以后过日子了怎么办? 只不过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三净肉,你是不是可以吃?」了了夹了一个锅贴,尽可能的吃得安静又文雅,绝不故意诱惑。 不过她觉得裴河宴可能就是不爱吃肉,了无和了拙都尚有被她馋得口水直咽的时候,唯独裴河宴,连眼神都吝啬多分过来一眼。 他喝了口清茶:「以后可以陪你吃。」 这倒不是多么为难多么牺牲的事,还俗后,他虽可以继续修着清规,可有些坚持没有必要。甚至很多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也会在日积月累中逐渐被了了同化。 他很期待了了领着他走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以后可以陪你吃」那言下之意是现在还不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了了会意,她将最后一个锅贴塞入嘴里,吃得满齿生香。 咀嚼时,她有些想问他的还俗仪式在什么时候。可又觉得此刻提起不合时宜,只能暂且按下。 吃过早饭,她去拆封快递,归类的归类,需要干洗的也整理出来准备下午送过去。 这个短暂的休整假期开始的慵懒,结束得倒是匆匆忙忙。 转日,司机来接。 了了锁了院门,跟裴河宴一併前往梵音寺。 这次与上回只是短暂路过不同,了了需要和前来参悟的居士、香客们一众一起,遵循梵音寺的课表时间,和僧人们同吃同住,还要参与寺务。 这些,了了在当初考虑是否答应过云大师的邀请时就做了功课,她还仔细问了问了拙,他们平日里的僧务都有哪些。 课表时间了了是知道的,凌晨起更,更声响过三声就要到大殿集合上早课。 古钟的钟声响起,则分别代表了三个放饭时间。 梵音寺的修行者众多,本院的僧人就不用说了,还有不少其他寺庙的僧人来此游学挂牌、论经学法。客院内,还有来体验禅修的香客和居士。所以吃饭一定要积极,过了饭点,绝无留食。 了了听完,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三顿肉食。早上她吃的是锅贴,中午有一道小炒嫩牛肉和黄焖鸡,晚上不仅有鱼肉还有酸甜口的糖醋排骨。 她当时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奢靡铺张到她都有些心虚,甚至多添了一碗米饭把他特意出去打包回来的肉菜全都一扫而空。 敢情她的直觉没错啊……那就是饯行饭!是特意用来安抚她接下来一个月都吃不到肉的弥补! 了了长嘆了一口气,心情十分郁闷地把脑袋抵在了前面的座椅椅背上。 裴河宴见她无精打采的,用手心垫住她的额头,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拽回了座位上:「坐好。」 了了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 他拉过安全带重新给她扣好:「做完作业可以随意进出藏经阁,你想去三楼我可以带你去。」 闻言,了了这才精神了一点。 「还有一浮阁,就是山顶昭和公主的宫殿。每逢雨季,住持都会另派巡视的任务,我让觉悟加上了你的名字,轮值时我带你进去。」他生怕了了不懂这机会有多难得,还特意做了解释:「一浮阁从不对外开放,唯有歷代住持才能持有钥匙。这是拂宴法师临终前定下的规矩,沿袭至今。」 只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暴雨,差点冲垮房屋,这才令当时的住持过云重新制定了规矩。雨季前后,都需派守僧人巡视维护。 了了眼睛一亮:「过云大师之前提交的需要修復的壁画是不是就在一浮阁的山洞里?」 「是。」裴河宴说:「研究院派出的壁画修復专员前几天已经在客院住下了,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引见你们认识。」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将了了打量了一遍:「这样安排还行?」 了了忙不迭点头:「所以你之前回去,就是忙这些了?」 「不止。」裴河宴掰着手指给她细数了一遍:「回去先把你要住的房间,清扫了一遍。家具过了单,添了一些你可能会用到的。又置办了些薄毯和被套,想着你那手书法估计不会少了罚抄练字,桌几也按你的身高搬了一个过来。」 了了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她刚当真,他忽然一个停顿,曲直轻颳了一下她的鼻尖:「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了了一愣,见他弯着唇角忍俊不禁,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一句才是他的玩笑。 「你一向对我很好的。」认真的也好,开玩笑的也罢。她若是真的嫌弃环境艰苦,也不会应下此事:「我还挺想体验一下你这一十多年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这是讲在嘴上的漂亮话。 事实上,从听到要跟着寺里的僧人早睡早起时,她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裴河宴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牵住了她的,一直到下车之前都没再松开。 了了这次住的还是上回的院子,与裴河宴做邻居。 这倒是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了拙帮她把行李搬进了房间:「老祖让师兄先安顿下来,等空了再去竹楼见他也不迟。」 裴河宴刚回来就被叫走了,了了这会也没个商量的人,想再和了拙确认一下,后者已经看出了她的迟疑,笑着说道:「师兄不必紧张,老祖人很和善不会故意刁难你的。他这么说,你就安心休息好了,等小师叔回来,和他一起过去就好。」 了了这才放心:「多谢你,了拙。」 「师兄不必客气。」他左右巡视了一圈,提醒道:「不过你住在这,每日起码要比我们早起半小时才能不迟到。」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了了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 「还有时间表。」了拙将手抄的纸张递给了了,「小师兄尽快习惯一下,否则迟到了是要挨手板的。」 了了沉默。 她手里捏着展开的时间表,险些闷头跑路。她这哪是来禅修的,是来渡劫的吧? 了拙见她如遭雷击一般,沮丧到抬不起头,想了想,安慰道:「其实,坚持一周,也就适应了……」 「我知道的。」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心理建设这个东西吧,还是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真实面临和想像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了拙走后,了了将行李简单收拾了一番。 原本只有三五个藤木衣架的衣柜添了不少免留痕的衣架和裤夹方便她悬挂真丝类易起褶皱的娇贵布料。 桌子添了俩,矮几下还铺了通风透气的竹蓆,天气再热些时,坐在这看书写字一定是极为凉快的。 茶盘上的杯子也全换了新的,她不爱泡茶,就没放茶具,搁了个冷水壶方便她直接饮用。 还有什么? 了了像开盲盒一样,寻找着他准备的惊喜。 「书柜拉开看看?」身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被山风轻轻送至她的耳边。 了了回头看去,他倚着门并没有进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她将书柜打开瞧瞧。 她似察觉到了什么,拉开柜门的手短暂地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的极为郑重地打开了它。 书柜里摆放着一个极为精緻的大漆盒,盒上挂了个花旗锁,锁扣已经打开了,连钥匙都坠在了锁孔下,随着方才的动静轻轻摇晃着。 她深唿吸了一口气,抬手将它打开。 大漆盒幽兰色的绒布里,铺陈着一封封长沐在时间岁月里的信封。 「我答应你的,梵音寺再见时,要跟你分享你父亲的书信。」他走近,俯身偏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了了还以为他是想要邀吻,可见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却没有了下一步,又有些发蒙:「你看什么?」 他松手放开她,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还不是怕你哭。」 第一百章 哪有那么容易哭,她早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最后看了眼满匣子的信封,将箱匣重新合上。 「现在不看?」裴河宴问。 「不看。」了了把锁针从锁孔里穿过,没扣上,只是这么挂着。 她想慢慢看,找一个凉爽舒适的下午,再泡上一杯茉莉花茶,没有花茶红茶也行,然后坐在廊下或者竹蓆上,小心地将那些她没参与过的时光一点点全部追回。 而不是现在急切的囫囵的将这么珍贵的信件一眼扫光。 午后,山鸟熙叫,切切嘈嘈。 了了午睡没睡着,索性爬了起来,开了窗。窗外一片绿意,丰盈骄艷的阳光撒了个漫山遍野。 难得天晴,气温有些高。她从房间里找了把小扇子,趴在窗棂上边看山野边扇风。 山上本就比平地凉快,门窗一打开,通透亮堂的屋内立刻就有山风穿堂而过,将竹帘掀得哗啦作响。 梵音寺里除了供居士和香客们居住的客院零星装有空调外,即便是方丈楼内也没有纳凉设备。 了了摇着扇子,心平气和地眯眼望着吵得她无法安睡的鸟雀。 也不知道是里面的哪一只,嗓门是真大啊。 午休后,了了要跟裴河宴去竹楼报导。她趴在窗口,将这次带来的衣服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想着穿哪一套会更显成熟稳重一些。 等时间差不多时,她丢下蒲扇,站在衣柜前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方才脑中敲定的穿着在看见衣服后又变了卦,不是觉得黑色太沉闷,就是觉得桃色太跳跃,头一回见长辈这么活泼可能不太适合。 于是挑挑选选的,最后还是拿了那套一开始就被她否定的白色衬衫和水绿色的裙裤。 裴河宴来敲门时,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了了的笑脸。 他很顺手地接过了她提在手中的茶叶和线香盒子,问她:「休息够了?」 「没睡着。」她告状:「窗外那片树林里的鸟太吵了。」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往远处树林里瞧了两眼,「那我让了拙闲些时去给你瞧瞧?看看是哪家起了争执。」 了了刚想阻拦他,想着她也没这么娇气,适应两天困极了就怎么都能睡了。可越听越觉得他的语气不对,果然……又是在寻她的开心。 她撅了撅嘴,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寺院方向走:「怎么不是你亲自去瞧呢,我的事你还要假手他人?」 她回的这一嘴,还挺有理有据,倒是让裴河宴一时找不出可反驳的话来。 他自愿服输,转而问她:「心情这么好?」 亏他还担心她会紧张,也跟着没休息好。 「心情一直是好的啊。」了了莫名:「为什么这么问?」 「你一开门就笑得很开心。」 了了恍然,见他误会了,她也没否认,只是多补充了一句解释:「我中午睡不着就在想等会穿什么, 结果想的和最后决定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我就觉得女孩子有些时候确实挺浪费时间的, 出门挑衣服要想,搭配首饰也要想。不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生活的乐趣不就是从这些小事里找到满足感吗?」 「自娱自乐。」他落下这四个字,提醒她竹楼前没有石阶,近来雨水多,泥地未必坚实,有可能会弄脏她的裤腿,需自己拎着些裤子,注意好脚下。 两人闲聊着话,下到山脚拐入了竹林里。 密密实实的紫竹林,像一道天然的拱门,将竹楼掩映在竹林的深处。 没有阳光直射的荫蔽处稍稍凉爽了一些,了了才走了一半,鞋上已经沾了不少还有些湿润的泥巴。 鞋子脏了能洗,她倒无所谓这个,只是眼看着竹楼越离越近,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了瞧走在前面的裴河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怎么了?」 了了摇摇头,没说话。 裴河宴稍一寻思便知她在顾虑什么,他还以为她真有这么豁达自在,不以为然。他停了停,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同行:「我师父一向随和,不会无故刁难小辈。你就当见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辈,论起来,他和伯父也算知交甚久。」 裴河宴口中的伯父说的是了致生,好像从两人敞明心意起,他就改了口。从客气的称唿「了先生」改成了稍显亲密的「伯父」。 这些细微的变化,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摊上明面说个一二四五。否则,就跟邀功请赏一样,我为你做了什么,你得感激我,反馈我,给我同等的对待和付出。 这不是他们。 进了竹楼,了了在上楼梯前,先深唿吸了一口气,排解紧张。 裴河宴落后她一步,跟在她身后,随她慢慢上楼。 他没催促,也没做多余的叮嘱。无论待会的会面是什么样的,都不会影响到他和了了。 过云正挽着袖,饲餵鱼缸里的小鱼。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鱼食还捏在手上,他很快地打量了眼了了,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裴河宴。 这女孩倒是和他印象中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五官长开了一些,更显精緻灵动。人物雕塑的开脸都需熟知人物的头骨和五官的肌肉线条走向,无论她是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骨相几l乎是一致的,没什么区别。 裴河宴称唿过云为师父,可了了没法跟着他喊。她按裴河宴之前教她的,称唿过云:「师祖。」 「先坐。」过云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入鱼缸,洗了手,到茶桌前坐下:「能喝茶吧?」 了了乖巧点头:「能的。」 她话落,过云看了裴河宴一眼,示意他去挑些了了爱喝的茶叶。 裴河宴会意,将带来的茶叶和线香盒板板正正地放在了过云面前,并强调道:「了了孝敬您的。」 过云也不太擅长说场面话,便干脆沖她笑了笑, 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来这还适应吗?」 「适应的。」了了见他亲善, 顿时放松了不少。 「寺里的环境多少有些简朴,你要是缺什么就直接跟河宴说。」他接过裴河宴挑出来的茶罐,用茶勺舀了适量的茶叶放入茶具中,等水煮沸。 「没什么缺的。」了了回答。 以前都只是在裴河宴和觉悟的交谈里听到与过云有关的消息,对这位从没见过面的长辈,了了虽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过一二,可对他是既敬佩也尊奉。所以第一次正式见面,她难免有些拘谨。 裴河宴见状,不露声色地递出一个话茬:「师父和伯父认识了很多年,《大慈恩寺》的壁画结束后,还是师父推荐了伯父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 这事了了知道,她刚想接话,过云似回忆起什么,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也去过南啻,可惜那会我不在,不然当时我们就能认识了。」 「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了了说:「小师父勤勉克制,博学多才,我挺好奇是什么样的师父能将他教得如此出色。」 熘须拍马这事,了了还挺得心应手。 过云瞧她这机灵劲也是招人喜欢,不由笑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可夸你不少,倒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有了共同话题,气氛再不复方才一开始时那么生疏刻板。 过云本就没有要训话的意思,只是出于对了了的好奇,才想着今日先见上一面,摸个底。 禅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改变不了什么,可说短它也不短。在一个不算舒适的环境里,一个月足以打磨性情,探勘深浅。 他对了了和裴河宴之间有何种缘分并不执着,是与不是,裴河宴都做出了选择,往下走的人是他们自己,与他无关。可出于这些年的师徒之情,他对这个问题有所探究也是寻常。他确实想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瞧上一瞧。 别人一个月看不出什么,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初见了了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落落大方,不扭捏也不矫情。 他心中还算满意,只是面上不显。 了拙上午来他这回过话,时间表和禅修的内容俱已告知过了了。他没那么讨人厌,还要当她的面再重复一遍。 一壶茶喝完,过云把放在桌上纹丝未动的茶叶拎起来放到茶桌后的柜子上,对了了说:「你既然送了茶叶,闲暇之时记得多来我这坐坐,陪我喝喝茶。」 了了听懂了过云的言下之意,与裴河宴对视了一眼,爽快答应:「一定来。」 离开竹楼一段距离后,了了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真的过了第一关,只能反覆和裴河宴确认:「师祖这是不讨厌我,才让我多去他跟前喝茶吧?」 「他挺喜欢你的。」两人走出了紫竹林,没立刻回小院,而是往寺院正殿方向走去,带她熟悉熟悉明日上早课的地方。 了无尚在重回岛,还有半个月才能完成游学。 梵音寺里只有了拙可以陪着了了,但了拙是觉悟的弟子,回了寺里便有他自己的职务要完成,不可能一直带着了了。 「明早我会送你去做早课,带你熟悉一下每日都要做些什么,等你记得路,习惯了寺庙里的时间表再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他带了了逛了几l个主殿,告诉她每个殿供奉的是什么菩萨,而寺里的僧人每日又需要做些什么:「你明日上完早课后,也会有当值的知客给你安排工作,你照做就是。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就立刻来找我。」 他在藏经阁的门口停下来,「这两日我都在这里当值。」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她的脑袋,可刚抬了一半想起不妥,又生生放下。 「我有点后悔了。」他看着了了,轻哂道:「我不该把你放到佛祖眼下的。」 第一百零一章 与主动来寺里静修的香客们不同,了了深知自己这一个月的表现至关重要,睡前还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设立了最低的完成标准线不准迟到。 凌晨三点,与值日僧打更的钟声一併响起的还有她调至到最大声的闹钟铃声。 她陡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抱起睡前就放置在床头的统一大袍,匆匆套穿上,前去洗漱。 睡到一半强行开机的感觉很不好,她连房间里电灯的开关都没找到,半摸着黑,一路撞了几个桌脚门框的才算收拾完自己,开门出去。 裴河宴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他正解了袍带重新穿系,衣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山上哪个精魅下了山。 她一边非礼勿视一边趁机多看了两眼:「需要帮忙吗?」她义正言辞。 裴河宴抬眸瞥了她一眼,提醒:「布包呢?」 了了一拍脑门,赶紧转身回去,将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布袋子挎到肩上。 她身上的道袍是裴河宴提前几l日拿到山下裁缝店里改过尺寸的,收了腰线,裁了裤脚,还改了腰围。 虽瞧着还是有些宽大,但好歹穿上后不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那般格格不入。 他系好衣带,将悬在廊下的灯笼取了一盏下来,和她一起下山去往主殿。 更声响过两次,客院和僧房的房屋俱都亮起了灯,有动作麻利些的僧人已经赶着早往主殿走去。原本入夜后沉寂安静的寺庙,顷刻间,灯火通明,犹如鱼游池中,那团团光点一点点汇聚着走入了最中心的大雄宝殿。 了了边走边打哈欠,显然是还没从强制开机中恢復意识:「早课是不是要一起诵经,我不会怎么办?」 「听着就行。」裴河宴换了只手提灯笼,临进殿之前,他招手唤来早就等在殿门口的了拙:「你跟好了拙,他会照看你。」 了了点点头,跟着了拙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主殿。 裴河宴没立刻进去,他站在殿外,看着了了被了拙带到她的位置上以后,才转身去了偏殿,等稍后再同觉悟一行人一起进入主殿。 三遍钟声过,裴河宴和觉悟以及一干大和尚也由偏殿进入了主殿内,在佛祖座下安立。 了拙趁课诵还未开始,给了了讲解道:「小师叔和师父都是领诵,他们修行深,最有资格靠近佛祖,以达颂赞。等维那敲钟后,早课就开始了。小师叔没见过,正好可以体验一二。」 了了点点头,顺着僧众站立的空隙寻到了裴河宴的位置。 他的站位并不靠前,落在觉悟身后,侧立着正凝视着莲花座上的佛祖。 他没表情时,整个人显得格外出尘冷肃。 了了看着这样的他,一时竟觉出几l分陌生来。他私下与她相处时,总是温柔和煦的,即便不笑,那眼角眉梢也微微轻扬极为舒展。 她见过他压着眉目光危险时,也见过他眉宇之间愁云笼雾, 甚至连克制情慾染得满眼绯红也曾见过。可唯独在佛像面前, 一身冷意,生人勿近的模样已远隔十年再未见过。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优昙法界。他领她穿过长长的还未修装的走道,去千佛地宫。 那晚的梦里,她重新走了一遍那条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源的走廊,推开了千佛地宫的大门。地宫深处的鎏金王座上,坐卧着一个脚缚链枷的僧人。 那时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觉得他无比熟悉。可今日,她看着站在佛祖座下的裴河宴,他的侧脸似乎与那梦境中的人逐渐重合。 她微微皱眉,正想敲敲脑袋,让自己神志清醒一些。 主殿内,维那出位敲响了大磬。另一侧的当值悦众率其余手持引磬、鱼槌和铛子的数位僧人敲起声鸣,唱诵梵音。 领诵声一起,众僧齐声,以万咒之王《楞严咒》为始,继《大悲咒》、《心经》等十小咒为一周始。整座大雄宝殿内,年轻僧众们的诵经声与梵乐交织,洪亮地盘旋于殿内,迴响不绝。 了了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 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的欲望,肃穆的聆听着这庄严又优雅的一天序幕。 早课闭,了拙领着了了落后僧众几l步,走在最后去斋堂喝早粥。 梵音寺的僧人喝完早粥后便要去僧值那领一天的功课,回禅室跑香。 了拙虽不用去跑香,但早饭结束也得去自己当值的地藏殿掸尘清扫。吃过早饭,他先领了了去僧值那领了禅修香客们的功课。 体验禅修的香客与寺里正经修行的僧人还是不同的,相对而言,重在体验修行的氛围,并不要求真如僧众那般严苛守律。 禅修香客今日的安排还算轻松,早粥后去经室抄经两小时,静修冥想。待中午十一点,回斋堂吃完素斋,去禅堂坐禅跪香。其余时间,可自由活动,鼓励参加义工活动,也支持回房休息,待晚上六点法堂集合,继续晚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经室离藏经阁不远,了了依稀还记得点方向。 反正没做时间要求,她便让了拙先去忙自己的,她出了斋堂随走随逛,实在辨不清方向就问路过的僧人。等她到经室时,经室里还没来多少修士,正在书架上挑选经书,准备抄经。 既来之则安之。 了了问清经室的当值僧人这里有无座位讲究后,便选了一份看上去还算简单的经书,开始抄录。 一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了了到斋堂时没找见了拙,便也不再干等,领了自己的饭,慢条斯理地吃了又去禅堂坐禅跪香。 跪香这事她还算熟悉,不过跟她本人无关,而是因为裴河宴。 她年少时见过他做早课,和她按时间表一样一行不同,他是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内容,不管他如何安排顺序,只要每日做完功课即可。 了了踩着他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即便是枯燥的冥想和跪香。 要不是跪香的姿势太难受,实在很难睡着,就以她困入膏肓的境况,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晚课结束后,了了终于可以回到小院。 她从法堂出来时,裴河宴已经等在了门口。他拎着今日凌晨从她屋檐廊下取走的灯笼,就站在迴廊里接她下课。 他虽克制自己与了了保持距离,但也不会因此顾忌什么而疏离了了。他等着了了走到跟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塞满了经书的布袋,挎在肩上,和她一起回山腰上的小院。 了了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早快憋死了。 身周还有人时,她左右旁顾,还得先忍着。一到偏僻处,她立刻叽叽喳喳跟倒豆子似的把一天攒的话全给倒了个干净。 「大家都不爱说话,个个跟捲心菜似的,闷头抄书。我寻思着这也不是备战高考啊,怎么这么拼命?」 她也是纳闷了:「不是说来静修,找回平静的内心和失落的净土么,这一刻不得闲的哪有空去找?」 裴河宴刚想回答,她早已说完了事,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原来跪香是这种感觉啊,一炷香半个小时,当值的僧人还教了我怎么去冥想,可我一细想就犯困。要不是这么睡着太难受,我差点就真睡着了。」 她说着说着,不仅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瞥了两眼他的,那打量的小眼神,看得裴河宴忍俊不禁:「要我教你怎么跪着睡吗?」 「不用不用。」了了立刻拒绝:「我还是更喜欢在床上睡。」 她话落,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起得太早,又超长待机了一天,她身体的疲倦程度甚至超出了平时画壁画的体力消耗。 裴河宴见她困极,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拿着。」 了了顺从地接过,刚要提着往上走,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往下走了一级,将她的手搭在了肩上:「上来,我背你。」 了了愣住,她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满山寂静,只有虫鸣。 这里相对荒僻,并不常有人来。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河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背你。」 真的可以吗…… 她犹犹豫豫的,被他背到背上。 裴河宴的双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背起,往山阶上走去。 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慢慢的,放松下来后,整个人都依偎在了他的背上。绷了一日的筋骨缓缓松了乏,她把下巴搁在裴河宴肩上,轻轻蹭了蹭。 裴河宴的脚步顿了顿,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和他撒娇,但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将他的心化入春水中,再也捞不起来。 夜晚的山风很凉快,清风伴着山阶两侧的虫鸣此起彼伏,这是属于夏天才独有的热闹。 了了手中的灯笼随着裴河宴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她凝神看着里头的灯火,好奇它是如何保持稳定的。看着看着,眼前虚焦,她望了眼不远处的小院,低声嘟囔:「第一天。」 裴河宴听出她语气中的煎熬,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 不想继续, 是可以停下来的。」 画壁画的机会可以另外争取,师父是否贊同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今天听一位师兄说,『朝暮不轨,犹良马无缰』,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了了煎熬归煎熬,却并没有想放弃:「我之前还担心是师祖厌恶我坏了你的修行,才故意让我禅修给我吃苦头。可昨天见面后,我就笃定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尤其今天。」了了说道:「我和来禅修的香客们领的是同样的功课,大家修什么我就修什么,师祖没拿寺里的规矩来要求我。」 她跪香冥想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件事,闲着无聊她还分析了一下过云师祖这么做的意图:「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啊。」 裴河宴把她往上託了托,让她更靠近自己的耳边:「那你说来听听。」 了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他肯定是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一见面,觉得还挺好的。我能不能坚持下去肯定会影响他对我的印象分,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想让我来寺里修行一下,多了解了解你,也了解你过往的生活。可能还想让我学会珍惜……」 毕竟禅修光是朝暮诵课就足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 她垂眸,看向他的侧脸:「虽然有点累,但是我好满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满足什么?」裴河宴已经背着她走到了院前,他腾出一只手打开木门,将她背到门口。正要将她放下时,她低了头,耳鬓厮磨着和他撒娇道:「现在不在佛祖眼下了,你就不想听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心得吗?」 第一百零二章 她低头时,长发散落而下, 擦着他的耳廓, 摩挲着他的颈侧,既有细密的痒也有纤微的刺。可她的头髮又是柔软的,抚触皮肤时像极了上好的缎面,一滑到底。 裴河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将脚步一转,背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开门时,了了趴在他的肩头,闷声地笑。 她一笑,裴河宴也跟着笑,连骤疾的山风也在这夜色中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开门进屋,把了了放在了玄关入口的鞋柜上。俯身时,他顺手脱下了她的鞋子,从鞋柜里取了双拖鞋替她穿上。 拖鞋的尺码只比她平时的鞋码富余了一些,了了翘起脚尖,借着廊檐下的烛光打量了一眼鞋子。和她房间里的拖鞋款式一样,都是刚买的。 裴河宴去开灯,了了滑下鞋柜,在屋子里转了转。 上回来这,两人之间尚没发展到可以不打招唿就随意逛彼此房间的程度,所以这还是了了第一次参观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他的风格一向都很固定,简约又奢侈。房间内的家具摆设不多,全是他随手就要用到的。除茶桌外,还有一个宽大的工作檯,桌面上除了雕塑用的各类画稿和书籍,还放了几盆绿油油的盆栽。 她伸手,摸了摸绿植的叶子。刚想回头找他,他端了碗冰糖水,递给她。 这么晚了,茶是不能喝了,但喝碗糖水还是可以的。 「天气再热些,我带你去?冰西瓜。这边下山,有一个小溪谷,山水在溪谷里汇成了潭,浅岸处正好可以纳凉。」裴河宴抬手一指,示意她坐到躺椅上。 了了端着冰糖水刚坐过去,他不知从哪拿了瓶药油,在她身旁半蹲下:「不是要跟我说心得?可以说来听听了。」 他说着话,目光却没看向她。 裴河宴将药油放在矮凳上,先捲起了她的裤腿,挽至膝盖,检查有无淤青红肿。 了了那口糖水还没咽下,被他握着脚踝,犹如扼住了七寸,瞬间动弹不得。她有些别扭地想把脚从他的手中抽回来。 刚一动,他立刻蹙眉,握着她脚踝的手瞬时收劲,干脆一膝触地,半蹲跪在她面前,将她赤着的脚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他用指腹捏了捏她小腿正中间的乌青,有些不解:「这里是怎么伤的?」 「磕着桌角了……」了了一口糖水也喝不下去了,扭捏着商量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裴河宴抬眸看了她一眼,问:「不是你要说心得的吗?」 她那会故意撒娇,耳鬓厮磨的,就没想后果? 了了:「……」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心得,只剩下窒息了。 裴河宴将药油倒至掌心,微微搓热后,覆上她的小腿,缓缓揉开。 手下触感细腻,是他不曾抚触过的属于女孩的皮肤。 他微敛目,屏空思绪,专注地将她腿上的淤青揉开。他原是怕跪香会给她膝盖留下淤堵,左右无事,就用药油推按两下,让她不至于挂上乌青。结果撩开裤腿,膝盖看着没什么,倒是小腿上,不是磕了桌脚就是碰了门框。她皮肤又白,即便是在脚踝上,因他方才稍用力了些,此刻还留着掐握的红印子。 「明日,我让僧值给你单独布置功课。」 他抬眼看了看她,在她说话之前,先一步解释道:「有些功课体验过一遍就够了,你又不出家,没必要事事循规蹈矩。给你布置些于你有用的,才不算白修行一场。」 了了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他的安排。 若是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这样的功课,她确实会感到枯燥。 「但是早晚课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更改不了。」他怕了了产生期待,提前说道:「晨起诵经意为警觉,一天的起始不该是庸碌无为的,而是要从坚持修持做起。暮至念诵意为省忏,省今日之过,忏今日之悔。有所总结才能深明每日所得,才能更好的修行自身,提高修养。」 佛法浩渺,各人有各人的参悟之法。能多花些时间窥醒自身,才能提升能量,自我成就。 他虽心疼了了,但更希望了了迈出的每一步都可以有所心得,有所感悟。 人的阅歷是靠不断的遭遇困境慢慢积累的,少年时跌跌撞撞,青年时懵懵懂懂,只有阅歷千帆,遍尝苦砾,才能逐渐从容。 谁也无法代替别人成长,就如道理也是。直给的经验仍需她一遍遍的蹚水过河才能刻入骨髓记忆深刻。 「我知道的。」了了回视着裴河宴,「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安心。」 他和了致生一样,会提前替她窥探好风险,能到她面前的选择全是他们遍遍思虑重重把关后的最优选。也许她不会很直接地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可她一定会有所成长,有所获致。 这一晚,困极了的了了一夜好梦。 裴河宴等着隔壁熄了灯,这才放下帷帐,安心入睡。 夜深后,山林的风阵阵拂入小院,将竹篱和院门摇得哗啦作响。 裴河宴自床幔中睁开眼,侧耳细听了听屋外的动静。 风声一阵急过一阵,也许是吹落了屋瓦,有东西掉落,发出了窸窣脆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他翻了个身,拥着薄被重新入睡。 几息后,他困意倦浓,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深海之前,门扉被轻轻叩响。 他的院子不常有人来,更遑论深夜。 他掀了掀眼帘,短暂清醒后,便不再理会。谁知道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山妖还是野魅?是摄精还是夺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搭理,它自会知趣离开。 这个念头刚落下,某个记忆碎片忽然从他眼前掠过。 不对……了了就住在他隔壁。 他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门口的敲门声在短暂的安静后,再一次响起,同时还伴随着了了的低声啜泣,从门缝中清晰地透出。 「小师父……」她似哽咽了一声,轻轻呜咽着靠着他紧闭的大门坐了下来。 裴河宴再无法冷静思考,他起身,只披了一件素白的外袍,就匆匆前去开门。 门锁打开的瞬间,原本倚着门盘坐的了了顷刻间仰头看来。她眼里犹带着泪意,我见犹怜地将披在身上的薄被紧紧地掩在胸前。 「怎么了?」他蹲下身,伸手去擦拭她的眼角。 指尖滚滚的湿润追逐而下,她头髮微乱,连鬓角的那缕髮丝含在了嘴唇之间也未曾察觉。她依偎上来,披在肩侧的披间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而下,松松垮垮地堆在她瓷白的手臂上。 裴河宴唿吸一顿,迟疑了片刻,才将她抱紧。他的手心覆在她细腻瓷滑的肩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低声安抚:「做噩梦了?」 她埋在他的怀中,可怜巴巴地点头:「我梦见……梦见老了。」 裴河宴微微蹙眉,怜惜地将她拥得更紧。 「我追着他想让他留下来,可不小心踩空了,掉进了一个看不见尽头的火海里。」她啜泣着,微微发抖:「我怎么也爬不出来,每次刚看见希望就又重新摔回去。」 「没事了。」他揽住了了抱起,将她送回房间:「等你睡着我再走。」 他想看一眼时间,可四下环顾,没找到任何钟錶。他只能作罢,哄着她先睡。 了了蜷缩在床上,遮蚊的床幔自顶帘上垂落,薄薄的一层纱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朦胧又遥远。 风从敞开的窗框内吹入,他刚想起身关窗,原本唿吸轻浅的人忽然叫住他:「裴河宴。」 他站定,回头望去:「我去关个窗。」 「不要管它。」她娇嗔了一声,「你就坐在这陪我。」 裴河宴看了眼窗,如她所愿,没再管它,任由那山风将帷帐吹得如叠翼的蝴蝶,飘飘欲飞。 林中的山雾缓缓漫了过来,他视野里渐渐被山雾笼罩,似掉入了云海中,周身一切都变得恍惚虚妄起来。 他拧眉沉思,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超出寻常的不对劲。 但没等他深想,他不经意地扫回帷帐时,床上似空空如也,并没有了了的身影。他心中一惊,乱到无暇旁顾,只手撩开了帷帐,探身看去。 床上一层薄被拥拥叠叠,确实没有了了的身影。 「了了?」他那层心悸尚未缓过,刚要掉头出去找她,也没在乎眼前发生的、所见的有多不合乎情理。可没等他转身,藏在光影暗角中的了了低笑了一声,如蛇般妖娆缠上。 她环过他的脖颈,将脸贴到他面前,那双他爱极了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林中晨雾中忽然跃出的麋鹿,透过光,透过满山翠绿,灼灼地看着他:「你在找我吗?」 她披在肩上的不知是披肩还是薄衫已经滑落至腰际,她赤裸的肩臂环住他,不容挣脱地将自己与他贴紧:「你在想我对不对?」 她低声的呢喃着,唇印在他的脸侧,唇角……正要咬住他的嘴唇时,他扬声喊住了她:「了了。」 她疑惑的轻轻的「嗯」了一声,停下来看着他。 「三点就要起了,你该睡了。」 他无法推开她,尽最大的努力,全部的克制也只能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停在最后一刻。 她没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又是他打开门时瞧见的委屈可怜的模样。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往后退了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害怕我?」 裴河宴嘴唇紧抿,无法发出任何一声。 「不害怕我……那就是怕佛祖?」她眼波轻转,似笑非笑,「可是你都亲过我了啊,祂再看见一次又有什么关系?祂连苍生都管不过来,哪有空管祂的信徒是否在情爱。」 「了了。」他艰难地叫出她的名字:「不可以这么说。」 她很听话,确实不说了。只是勾在他颈后的手猝不及防地收紧,将他从床沿拉入帷帐之中。 他狼狈不堪地勾带着帷帐捲入床帐之内,撕裂的裂帛声似某个信号一般,她将他反制在身下,跪伏在他身侧,低下头,与他对视着。 他大汗淋漓,喉结滚动,双手压根不敢触碰她身上任何一处。 他就说吧,打开门后,谁知门后站着的是山妖还是野魅? 他回想起夜晚时,他指腹揉捏下的纤细的腿。她的腿形很漂亮,不是那种干瘦枯藁的,而是充满了力量与线条。在他掌下,有蓬勃的活力与弹性。 她似乎喜欢极了他挣扎忍耐的模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她跪伏着,肩膀轻耸,腰部微塌,臀部挺翘。赤着的双脚挨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磨蹭着:「那你觉得,我是来勾魂的还是来摄魄的?又或许……我还另有所图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她的目光从他敞开的胸口一路往下,缓缓停住。 只这简单的停顿,欲语还休,妩媚异常。 他紧紧闭眼,险些走火入魔:「吾佛慈悲。」 「谅弟子无状,虚生性念。起念生心,无尔尔矣。」 第一百零三章 凌晨三点,更鼓声准时响起。 了了被吵醒时,望着窗外毫无亮色的天空,发了一会愣。 银河正悬在夜空的正上方,逶迤着它缀满星河的裙摆,缓慢斗移。 正常来说,银河是肉眼很难捕捉到的。只有在天气状况特别良好的情况下,再满足光污染低,夜空可见度高的客观条件,才能看清银河的星团。 可了了一睁眼看见的银河,不仅星光密集且边缘十分清晰。也不知这种星象在天文和玄学的角度上是否另有什么说法。 她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遗憾自己的知识储备量跟不上环境所需。再不然,她此刻能有个相机也行啊。 怕裴河宴等久了,她没再漫无边际地畅想下去,很快起身,洗漱换衣。 刷牙时,她握着牙杯,边刷边走到窗口踩点。她刚才就觉得这个窗口位置甚好,往外看一览无余,除了远山墨影外,别无遮挡。 这要是架个三脚架,不仅前景有了,银河的悬挂角度也刚刚好尽收眼底,到时候延时摄影一拍,再给照片调个色调,拉满参数,那不得美绝了? 她心里盘算着得找一天把相机背来,高低得给了致生拍点新鲜热乎的星空云海烧过去。 老了被困在医院没法离开时都还在惦记南啻的星空,他收到照片后,说不准得换片天空惦记着了。 她想着想着,先把自己逗乐了,凌晨被撬起来的起床气一扫而空。 她麻利的收拾好,在院子门口等裴河宴。等了许久,久到更声都快打第三遍时,也没见着裴河宴的半个人影。 总不能是等不及她磨蹭就提前走了吧? 不应该啊…… 她踌躇良久,往回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抬起手,轻叩了叩门扉:「小师父?」 「裴河宴?」 「你醒了吗?」 一连三句,屋内都无人理会。 了了心中忐忑,又凑近了些敲了敲门:「你……还在房间里吗?已经三点了。」 她敲完,停下来听了听动静。 整个山野寂静得连夜风也停了,过分的安静令她心中逐渐滋生出恐惧。她从他可能发烧到神志不清想到了半夜猝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时,屋内终于有了丝回应。 他声音暗哑,像是大梦初醒,又像久病终愈,带了丝脆弱的苍白和无力的沙哑:「你先去吧,我让了拙来接你了。」 「你怎么了?」了了越发不放心:「不舒服吗?」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 屋内重新安静了片刻,隔着一层木门,了了听见他起身时床板轻轻吱呀了一声。随即,脚步声由远及近,没过多久,他打开门,站在了门口。 他黑色的睡袍松松垮垮地缠系在腰间,露出了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胸膛。 房门并没有全部敞开,他只开了一半,开门的手还落在门锁上,轻轻带住。 了了微微愕然, 她借着廊下壁灯的灯光打量了他一眼。 他面色微有些潮红, 可额间又满是冷汗,嘴唇甚至干燥到有些苍白,一脸病容。 裴河宴把手中握着的那支手电递给她:「下山看着路,别踏空台阶。」 了了懵懵地接过来:「你没事吗?」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探他的体温,可刚抬起手,就在他凝视的目光下微微顿住。他眼神里的幽亮像是一扇敞开在冥府之路上的大门,深不见底。 他像是才发现自己的情绪没有收好,垂眸敛目,不再看着她:「我没事,了拙已经来了,你先去大殿,我晚些再来。」 见他并不想多言,了了没再问,低声应了好,又看了他两眼,这才先下了山。 裴河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这才掩上门,走回了房间内。那半扇未开的门笼里,遮掩住了被卷在身下因受重力而瞬间撕裂的帷帐,以及被角垂落在地,凌乱不堪的床铺。 他俯身,将被子拎起,扔回床榻。 饶是他自己看着眼前的凌杂混乱也难免觉得头疼,他在床沿静坐了片刻,待思绪沉静下来,他拎起干净的云袍,走入浴室。 了了在山上耽搁了一会,险些迟到。 了拙领着她进入佛殿时,师兄们俱已站好,等候敲磐。 她前脚刚踏进殿内,后脚三更钟声便紧接着敲响。门口手持香板规戒的僧人瞧来了一眼,仅那一眼,了了后颈微麻,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没有真的迟到。 了拙也是松了口气,两人站好后,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脑袋。 了了见状,压低了声问他:「我们要是迟到了,真的会被打手心吗?」 了拙摇了摇头:「不会真的打你,但会受罚。」 不过也分情节轻重,类似了了这种刚来没两天的,师兄们都会宽容一些,给予改正的机会。可如果了了是真的贪睡迟到,屡次不改的,那手板就有可能真的落下了。 眼下,早课即将开始,了拙不便再多说什么,低声叮嘱了一句「结束了再说」便没再和了了闲话。 他现在也是满肚子的疑问,尚不清楚状况就被裴河宴叫去接了了。本以为是两人吵架了,可路上他旁敲侧击了几l句,听了了的回答,似乎又与两人的私情无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不过左右事不关己,他便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裴河宴缺了一整节早课,直到斋堂放了早粥,了了也没瞧见他的身影。 她倒是想发条微信问问,可出门太匆忙,手机留在了房间里没能带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她今日的功课还是和香客们一样打坐、抄经、跟随寺内的师父修剪花坛。 领功课时,需在名册上登记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了了登记完被僧值多瞧了两眼。 僧值不紧不慢的,提醒她道:「今日法会过后,会有方丈在法堂坐禅授课,给新来的香客或修士们答疑解惑,可以过去听一听。」 了了应了声好,和师兄道过谢,便领着自己的功课出了斋堂。 每日发布功课的纸张都是寺内师父们亲手做的古法经书纸,稍微粗糙些的,纸张内还含有未槌化的植物纤维,摸上去既劲道又富含纹理。 了了很喜欢这种书写起来有些微粗粝感的纸张,正等着什么时候能赶上一波古法造纸的功课。 周一的法会时间较长,了了先去了经室抄书。 每项功课做完,殿内当职的师父都会用印章在功课后盖上个人的印戳,以示功课完成。待一日事毕,晚课时要将记着功课的经书纸交给当日的僧值,由他检查后收录至香客或居士们的禅修小记中,装订成册。再在禅修日程全部结束后,返送给修士留作纪念。 了了刚得知功课盖印戳还有这个作用时,干活都有劲了不少。 待盖完章,她把功课纸小心地放入布袋内,前往法堂。 了了过去时,法会刚散。殿内的小沙弥将板凳蒲团重新摆放,方便方丈给香客们传课授业。 面向新客的讲解授课通常都不会太深奥,了了也不怕听不懂浪费彼此时间,待法堂布置完毕,就和早已前来等候的各位香客一起,寻了个位置坐下。 但出乎意外的,来讲课的方丈,竟是过云师祖。 很显然,他是一时兴起,连安排法堂的僧值也意外得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新香客们起初并不知道过云授课的含金量有多高,直到越来越多的修士和云水僧们听到消息,蜂拥而来,将法堂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才清晰直观地明白这位隐世已久的高僧会出现在这是有多么难得。 「老衲今日是替圆觉来给众多新香客答疑解惑的,诸位已入法门的僧众可旁听但不可岔言,以免乱了课堂秩序。有什么要与老衲探讨的待此课间结束后,再留下予问。」 过云说完前言,和蔼一笑,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新香客们最感兴趣的不是僧人的日常修行就是禅修是否真的可以积攒功德,在佛祖座下留个一星半点的印子,好在日后平顺如意一些。 过云从早课诵经的意义说到为何吃斋饭要先「五观」,一直讲解到晚课。佛家的道理和典故从古溯今,可说的太多太多。 他不仅没觉得新香客问的问题太浅显,解答时还会耐心做延展。比如:「五观思想」中的五观到底是思量什么。观食是思粮食来之不易,不得浪费。那观心呢?到底要如何自观? 梵音寺的僧人吃的都是自己春播秋种的粮食,自己开闢的农田,自己播撒的蔬菜种子。一亩田一担水,从不假借农户之手。 无论是脱粒还是晒谷,十月水稻收成时,只要香客来梵音寺,基本都能看见寺内的僧人用草蓆赤晒稻谷,铺在罗汉堂偌大的场地外。 说到这些,就难免要衍生至修行。 修行并不是僧客的专属,连吃饭都能是一种修行,何况其余。 「好好念书是,认真工作也是,孝敬父母是,稳定情绪也是。要给自己规戒,要自律持戒,这里的『戒』并非是指我们僧人的戒律清规,而是一切融入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课上完,过云还留了些时间让香客们提问。 有问经咒怎么发音的,有念经咒让过云纠正教学的,这些问题一个个草率的让一众旁听的僧客们扼腕到忍不住挠头。 浪费啊!实在是太浪费了! 裴河宴来时,法堂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跟包饺子似的包圆了。侧门处守着的是班首和悦众,见他来,自行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他原本只想在外头等了了下课,可见大家如此谦让客气,只能顺着僧众们让出的路走入法堂内。 了了没看见他,她听得认真,几l乎是一个字都不想错漏。 过云法师讲解时循循善诱,遇到有些香客在一个问题上钻死胡同的,他也不急着与人辩论。他会耐心的先听香客如何想、如何说,再用一种对方能接受的方式,将道理讲通。 裴河宴的说话方式几l乎就与过云如出一辙。 当初她不爱惜笔墨书本,他也不是直接呵斥训责,而是先给她讲了拂宴法师的故事,令她自己豁然开悟,深省自亏。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对歷史深感兴趣。 相比有些年轻小辈不喜欢长辈尊者常以自己过来人的经验指点唠叨,了了却是很喜欢的。也许当下她并不能将那段感悟与经验彻底消化,可遇到类似的事,或走到相似的岔路上时,这些曾过耳的风就会推着她选择正确的方向,免入歧途。 了了选座位时,选了最后排的外缘位置。 裴河宴进法堂后,都没费劲找,身前就是她。她双腿盘膝,坐姿很是随意,听累了还用手支着下巴,以防脖子负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一众人里,就属她,最慵懒自在。 第一百零四章 许是这次机会太难得,以往一上课就期盼着下课的香众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提问不止,压根不给过云法师说下课的机会。就连法堂的当值师兄出来主持了几次场面,催促众人去斋堂用饭,也无人理会。 眼看着法堂外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裴河宴为避免现场秩序混乱,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提前与守在侧门处的班首和悦众商量,先将外围不明所以单纯只是看人多来凑热闹的香客疏散,又调派了临近的沙弥和师兄前来守住入口,不允许香客再进入法堂。 类似这等场面,在观音寿诞或重大法会举办时经常出现,一众僧客应对有序,很快便将出入口疏通一空,留待通行。 做完这些,裴河宴回到法堂内,与当值的僧值窃语了几句,确保不会出现意外状况后,这才回到了了身后,重新站定。 了了这会终于发现了他,要不是还没下课,她险些直接在法堂上站起。 她移着自己座下的莲花蒲团往后轻挪了挪,挨住他的脚边。 座上的过云瞧见底下了了的小动作,侧目微微一瞥。后者十分警觉的立刻停住不动,还摆出了一副正在凝神思索的模样。 裴河宴忍不住微哂,耐心地陪着她等待下课。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前排坐着的香客们刚刚站起,后排虎视眈眈的僧众们就已经一拥而上,求知若渴地将过云法师彻底包围。 了了压根没料到会有如此阵势,还没走向出口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推挤着往后方裹挟了几步。 她下意识向裴河宴伸出了手。 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是在哪里发生过一般,雪花般缭乱的碎片极为迅速的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像是旧时光里匆匆跳过的一帧,她还没回过味来,就已经彻底翻篇,湮没在了庞杂的岁月之中。 裴河宴早料到会如此,眼疾手快地牵了她一把,将她从逆行的僧客中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两人身后就是法堂大殿内的樑柱,仍在往前拥的僧客皆会绕避此处障碍,向两侧通行。裴河宴将了了推至柱后,两人站在法堂内,犹如静止了一般,身旁全是前行或后撤的人流。 了了看着眼前的这副架势,心有余悸。 她上回遇到这种场面还是在某个歌手的演唱会上,主办方未能事先安排好维护秩序的人手,检票口一度拥挤到水泄不通,那道通行的口子就像是骤然结扎的绳结口袋,挤囊到连一颗沙粒都难以通过。 等着人少了些,裴河宴才歪了歪头,示意了了跟他出来。 直到站在了法堂外的树荫下,了了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真是险些被挤成了肉饼。 「还好?」裴河宴问。 「还好。」了了回头看了眼纷纷拥拥的法堂,「师祖今天还能出来吗?」 裴河宴循着她的目光往回看了一眼,笑道:「不用担心他,他有的是办法脱身。」 离午斋开餐已没多久了,裴河宴领着她先去斋堂:「趁大家都在这,今天的斋堂能清净不少。」 梵音寺的素斋是对香客开放的。 早粥时还好,山门刚开,上山的香客少,大家都想赶早烧香,几乎没有香客会去斋堂吃早饭。再加上早膳种类简陋,一般想要体验下寺庙素斋的都不会选择寡淡的早粥。 但从午饭开始,斋堂的素食就全靠抢了,游客排成的长队有时候比寺里的僧人人数还要多的多。了了就曾见过斋堂的大师父把锅铲都抡冒烟了,排队的游客还是饿得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 今日的午膳是素面,来得早,师父给的浇头也多。了了一看这分量,连素包都没敢拿,生怕吃不完浪费了,要被发配到后厨帮忙洗碗。 裴河宴吃得快,一碗素面见了底,了了才吃到一半。 他坐着等了会,才想起来问她:「今天都有什么功课?」 了了把写着功课的经书纸拿给他:「我就剩打坐和修剪花艺了。」 裴河宴看了一眼,将纸折回递给她:「那吃完饭,跟我走吧,去佛堂打坐。」 了了没异议,她挑拣着浇头,把吸满了汤汁的面筋餵进嘴里。 裴河宴见她碗头的木耳越堆越多,微蹙了蹙眉。方才没留意,现在看着她吃,才发现她的筷子是会转弯的,一碰到木耳就绕着道走。 「不爱吃木耳?」裴河宴明知故问。 了了眉头都快打结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咽不下去。」 这么听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把她堆在碗头的木耳一个一个全部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午间有些闷热,斋堂的窗户全部打开,也没过一丝山风。 了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他帮她吃了她不爱吃的木耳,耳朵至脖颈皆热得发烫。 虽然这还不到剩饭的程度,可沾过她的筷子,被她剔来挑去的,也实在算不上清白。她对这种仅限于情侣之间的亲密,尚还有些不太适应,扒着碗沿偷瞧了他两眼。 被他发现后,了了连耳尖也红透了,彻底不敢看他。 她这副模样顺利勾起了裴河宴对昨晚那个荒诞梦境的记忆,他垂眸看着碗里的木耳,从未觉得等待有如此难熬。 午后,裴河宴带了了去了佛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佛堂位置偏僻,鲜少会有香客走到此处。 正值午休,佛堂当值的僧人添过灯油后,便先回了群房休息。 裴河宴将佛龛前供奉水果和香火的桌面用掸尘清理干净,又点了三支清香插入香坛内。 了了已经选了一个莲花座盘膝坐下,打坐的时间为一炷香起,待三支清香燃完,她便能盖上印戳,去罗汉堂找伺弄花艺的师父做最后一个功课。 她闭着眼,养精蓄锐。 没有视觉的时候,听力会格外敏锐一些。她听见佛堂殿旁的门窗被推开,又用木条支起的声音。 光线涌入,即便她闭着眼,眼皮上的光圈也明亮了不少。 随即,身旁的蒲团被人轻轻调整了一下,耳边一阵气流波动引起的风拂过又静止,了了感觉到裴河宴在她身侧坐下。 他同样闭目,轻诵了几篇早课上诵念的经文。 天气炎热,了了不动也觉得屋外的热气烘烫着在往佛堂内钻。 她心内烦躁,正蠢蠢欲动时,他诵经的声音如佛印一般镇压而下。起初,语速还是不疾不徐的,但慢慢的,他语速变快,了了逐渐听不懂拗口的经文,只能自得其乐地去捕捉他低沉好听的声线引起的胸腔共振。 禅修才过了两天,却漫长得像是熬不过去一般。 早上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凌晨三点开始的一天,至日落时,已令她疲惫得像是过去了两日甚至更久。 如果在山中清修如此枯燥难熬,他是怎么做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未改初心的? 她想着想着,意识困入了深海,沉入了漫无边际的深水之中。 裴河宴诵经的声音忽然一停,他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了了即将栽向地面的额头。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见她睡得正沉,到底没叫醒她,而是托住她的脸,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两日起得这么早,哪够她睡的。 他抬眼看了看佛堂之上的佛像,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闭眼冥想。 她侧着脸枕靠着他的大腿,唿出的鼻息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如若无物阻隔,一息一缕清晰地像是就覆在他的耳边。 裴河宴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深唿吸了一口气,重新定神。 片刻后,他心烦地睁开眼,低头看她……他从不知他的定力竟如此之差。 而他膝上,睡得无知无觉,半分不知自己烦人的了了因睡梦正酣,还发出了几声轻轻的鼾睡声,唿噜唿噜的像只餍足的猫,压根不管旁人喜恶。 裴河宴轻嘆了口气,重新闭眼。 一息过,相安无事。 两息后,他扬手,将云纱的宽袖盖在了她脸上。 至此,整个世界彻底清净。 了了这一觉,直接睡过了两炷香。她在下午暴雨前的雷声中惊醒,醒来坐起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她压根没想自己是如何能安稳睡了这么久的。 一瞧见外头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连声说着糟糕,连印戳都忘记让裴河宴盖了,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罗汉堂。 闷了整日的雷雨,不等她赶到目的地。半途时,就将她困在了廊下。那暴雨,倾盆而下,直接将她的火急火燎尽数浇透。 她被迫等待雨停。 停在廊下避雨时,了了才发现自己路过了地藏殿。 地藏殿内供着了致生的往生牌位以及她的延生牌,她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上两眼时,从殿内迎出了一位小沙弥,对她鞠躬行礼后,伸手做请:「老祖请女施主进殿说话。」 「老祖?」了了意外。 梵音寺传承深厚,得道高僧不知凡几,她虽第一时间想到了过云法师,却不敢确信。直到沙弥点点头,再次做请,了了这才迈入殿内。 过云正在偏殿的书案上落写需供奉的牌位,说是偏殿,但这里放置了不少书册案几,瞧着更像是一间办公室。 小沙弥引着她入座,又在奉上一杯清茶后,退出了偏殿,留两人说话。 过云提笔蘸墨,凝神写完了一张往生牌位后,搁下笔,将牌位上的墨迹晾干,这才抬眼看向了了:「几年前,老衲也是坐在这写下了你父亲和你的名字。」 他见了了的表情不算太意外,便明白她早就知道了。他和了了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刚才抬眼看向殿外时,见她在廊上避雨,这才让小沙弥把人叫了进来。 「师祖还要写这些吗?」了了问。 她这语气就跟「你都退休了怎么还被返聘了」一样,充满了疑惑不解。 「闲不住,谁日日念经也会觉得枯燥的。」他年岁大了以后,于佛雕一事上力不从心,便再也没碰过。没了喜好解闷,日子确实有点无聊。 左右无事,过云与她闲聊道:「你这壁画,是出于喜欢,自愿跟你父亲学的,还是为了继承他的衣钵,不得不学?」 「当然是因为喜欢。」 「那挺好,喜欢才能长久。」过云又问:「你后来再没去过南啻?」 了了点头,语气里不乏遗憾:「一直没合适的机会再回去看看。」 「这好解决。」他把墨迹干了的牌位叠到一处,重新提笔:「你要是想去,我愿意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他这满眼和乐,宠爱小辈的模样令了了逐渐有些看不懂。她捧着茶杯,寻思良久,终问道:「师祖,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过云还以为她还要一段时间才敢开口问他,他没立刻回答,将手中的往生牌位写完,才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看你?」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许多,虽还不至锋利,但隐约已让人感觉到了藏在话中的不满。 了了没自作聪明,无论是自我吹捧抬高身价还是自谦自贬,都不讨喜。她思索了一会,才说道:「那可能得看从哪个角度说了。」 过云轻笑了一声,虽卸下了故意表露出的严厉,但也没如她愿的表现出那么一星半点。 时间还未到,说这些为时尚早。 「原本三日后就是他的还俗仪式,他说暂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略停顿了几秒,看着了了,说:「他不想你亲眼看着他,脱下僧衣。」 第一百零五章 雨后的罗汉堂,连地板缝里都浸着湿意。 刚下过雨,本该很凉快的天气,却因阳光烘烫了一天,即便是雨后也还蒸腾着一丝长埋在土地里的热意。 了了戴着手套,跟着师兄用园艺剪修剪花枝时,鼻尖尽是被雨水浇湿后翻涌上来的土腥气。 她面不改色地剪完一株,用靠在墙角的扫帚把剪落在地的枝叶扫入簸箕中,再翻倒至垃圾桶里,等候统一处理。 在别的香客还在积极完成功课,争取表现时,她已经摘下了手套,随地坐在了罗汉堂前的台阶上。 她完成了她的课业量,罗汉堂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她做得没别人多就为难她。很干脆地替她盖了章,还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完成打坐就要耽误吃晚饭了。 了了没做解释,她向师兄道过谢,收起她的功课去藏经阁找裴河宴。 寺里的路她还不太熟悉,经常走到某座偏殿就要寻附近当值的师兄询问路线。 藏经阁的大致方位了了还是记得的,在绕了一大圈,还走了点冤枉路后,她顺着画廊找到了藏经阁。 裴河宴正和藏经阁内当值的小沙弥在摸排藏书。 他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书目,正逐排逐排的核对着书籍的名称和数量。 其实这类工作早就可以让电脑系统代劳,但梵音寺每个季度还是会安排一次人工盘点,核查佛经书籍还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查书本的状态。 梵音寺内收藏的古籍众多,不仅有纸张编订的书本,还有不少竹简、木制的遇水易潮的孤本。 而南烟江气候潮湿,一旦遇上雨季或者回南天,很多书本就极易受潮,需僧人时常维护保养,才能延长孤本的使用寿命。 了了没擅自进入,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小沙弥整理完一个书架从头再来时,才发现门口站了个禅修服饰的香客。 他不认得了了,见裴河宴还站在木梯上清点书架最上层的古书,这才扬声问道:「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了了指了下裴河宴:「我找他。」 小沙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裴河宴在听见了了的声音时就已经转过了身。 他身后就是一扇木窗,拨开云雾重新出现的阳光正透过木窗上的琉璃涌入室内,将藏经阁的一楼灼映得五彩斑斓。 见了了的神色似乎不太对,裴河宴不动声色的低头嘱咐小沙弥:「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小沙弥闻言点头,也不多嘴,放下了书册就先离开了藏经阁。 「进来说吧。」裴河宴用硃笔一一勾选掉书目,「我这还没忙完。」 了了答应了一声,走进藏经阁内。 她上回来这也是来找他,不过当时直接去的二楼,倒没细看这一楼的藏书……反正看了也不懂就是了。 了了走到木梯下,也没吭声。只是接手了刚才小沙弥还未放回书架内的书册,一本本按顺序夹入典籍内。 裴河宴一心两用,边勾兑书册边抽空问她:「是终于想起来忘记盖章了?」 他不说了了差点又忘了,她从布袋里掏出功课拿在手里,等着他忙完了给自己盖上章。 裴河宴见状,随手摘下自己戴在腕上的紫檀念珠递给她:「印章挂在背云上了,你自己盖。」 她接过念珠,拿在手上,一手拎着念珠上的主珠,一手顺着佛珠往下探至背云。 小叶紫檀被他盘玩了数年,光泽清润,触手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香。念珠的背云是一个未做任何雕饰的无事牌和田籽料,不仅白度细腻,还很油润。 了了上回看见这种成色的玉料还是在一位私人藏家手里,并且料子的尺寸还没她手里的这块大。 不过自打上次在重回岛,她的发圈被风吹入海中,他随手便褪下个数万的沉香手串给她当发绳绑头髮后,她对裴河宴的随身家当早已不做设想。 她摸到挂在背云绳结旁的一个小金印,刚想问没有印泥要怎么盖印时,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盘印泥递给她。 怕弄脏他的念珠,她从布袋里先取出纸巾铺好。盖完印泥的第一时间,就用纸巾把粘黏在印章上的印泥一点点擦抹干净,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手上也粘上了朱红色的泥渍。 裴河宴忙完后,下意识低头寻她。 她正束手无策地等着他来发现她的困境。 两厢一对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压根没有一点自己连件小事都无法摆平的愧疚感。 裴河宴合上书目,从木梯上爬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他先是看了一眼这位不太机灵的小朋友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见她只是弄脏了手,又无法再给自己做清理后,他不慌不忙的先将藏经阁的书目放回桌柜内。 再回来时,他将已经被了了清理干净的念珠先戴回手腕。 他从云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覆住她沾满了印泥的手,原想先用手巾替她简单擦洗,可手巾一覆上,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直接隔着手巾将她牵住,领着她往藏经阁外的清潭边走。 连日的雨,让山泉的储量十分充沛。 了了起初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了从岩石上泄下的水流声才明白他是要带她过来洗手。 「二楼不就有个洗手池吗?」 「我没带二楼的钥匙。」裴河宴回答完,又用眼神扫了眼她的裙摆。 及地的伞裙被雨后的地面弄得一片脏污,她自己没发现,还是经他提醒,才看见曳地的那一部分被罗汉堂花艺园里的泥巴染得到处都是。 她睁圆了眼,一边可惜自己的裙子,一边又觉得回小院换洗太过麻烦。 了了还尚在纠结时,他撩起僧袍,在山潭前蹲下,将她的裙摆提起,托在手中,又用另一掌掬起山水,耐心的把她的裙摆打湿。 反覆几次后,花艺园里沾上的泥点子被清水一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裙摆上一片湿润的水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了了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后,光从心理上,有些无法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付出。尤其这个人,还是裴河宴。 她抿着唇不说话,看着他一遍遍搓洗完裙摆后,将手探入水中,任水流沖刷过他的手指将污渍带走,莫名的觉得有些鼻酸。 他本不用做这些的。 「下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他忽然仰起头,看着她问道。 了了跟着蹲下来,将沾着印泥的手指洗干净,和他一起把裙摆上的水拧干。 「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了把皱巴成一团的裙摆抖擞开,侧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暂缓还俗仪式?」 裴河宴闻言,没思考太久,就回答了她:「想陪你到禅修结束,如果我还俗,就没法接送你上下课了。」 「就这么简单?」 「不然该得有多复杂?」他反问。 他敏锐的感觉到是有人和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庆幸的是,即便她有疑惑,她也会选择直接来找他问清楚,而不是任由事情在两人心中扎根发酵。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脱下僧衣。」了了在潭边的石头上坐下,将裙摆微微拎起做晾晒。否则等会湿着裙摆出去,一定会引起侧目。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坦然承认:「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还俗仪式是他对过云的交代,也是对自己修行生涯结束的一个告别。他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心情,既像是撕裂了一个纠缠他溯世的噩梦,又像是斩断了累世的因果。 有些恶业后果他自己承担就好,他不想了了也被牵扯进来,亲眼目睹他脱下僧衣,披回人皮,湮入红尘。 他也怕,这是另外一个因,一个将了了拖入万劫不復的因。 了了没说话。 她不知这与两人的信任有关,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她知道,他总想着要多照顾她一些,最好一点委屈别受,一点苦难别尝。她应该要为此感到开心的,被人如此珍视,如此爱护,像回到了最初她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在爱里被期待着。 但短暂的开心之后,是这件事的底色带给她的悲凉。 她无法大言不惭地说出,她完全可以和他一起承担这件事,包括他们以后的人生里会遇到的每一次潮汐起伏。 她不说话,裴河宴就没法从她的话语中去推测她的想法。但她一向想得简单,不会越过这件事的本质故作文章。 「那我们现在商量着来?」他想了想,试探道:「还俗暂缓的话我已经说出口了,朝令夕改的事我会难以启齿,不过时间还没定下,缓两天也是缓,都还有决定的空间。」 「不是因为这个。」他什么时候还俗,要不要与她商量,她都没有想要计较:「我只是一想到你不想让我看着你脱下僧衣,就有些难受。总觉得我能为你做得太少,替你觉得不公平。」 裴河宴一愣,随即轻哂:「我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恋爱该按哪种流程谈。甚至现在我都委屈着你,不能公然牵手,不能不注意场合。」 有些话,他其实在京栖,在老宅时就想和她说开。只是时机不对,他也不想太仓促地草草带过。正好今日她自己提起,他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出口的机会。 「我身世复杂,出生也不堪。虽有父母亲人,却如同没有,甚至家世背景都算不上清白,还不如一个孤儿来的干净。你既不介意我没有健全的家庭,也不介意我出身寺庙,我除了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对你好,才让你觉得不委屈。」 第一百零六章 这些话,是了了始料未及的。 他对所有事都有种近乎淡漠的胜券在握感,好像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或者无法看开的。所以在很多时间里,了了对他细微到纤毫的照顾与体贴都是十分受用且有些理所当然的。 当然,在某些时间缝隙出现空洞时,她也会因此而轻轻唾弃自己,或者因为自己的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而略感羞愧与焦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难得词彙空白了一瞬,想告诉他,她从不觉得一个人的出生背景不好会是一种缺陷。 可事实上,这个社会就是如此。 家庭背景有时候比个人实力还要重要,一个背景强大的家庭不仅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甚至还能用家族的资源与人脉将他稳稳的直送青云,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的互相哺育的闭环。 但这些,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她就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俗人。她也奢望爱,奢望有一个稳定的充满积极能量的家庭,奢望赚够钱就能原地退休躺平。每天睁眼醒来,只忧愁三餐吃什么,四季种什么谷豆,要栽种什么香味的花。 世俗要求的优秀和上进,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从没有在你这受到过委屈。」了了说:「反而我经常觉得我做得不多,也不够好。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你好像什么都有,也什么都能解决。」 她回京栖时那晚,都做好了滞留机场到后半夜的准备,他却在她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早早约好了车,将她安全的送回了家中。 如果换过来,她就未必能够做成这样。 裴河宴笑了笑,没把她的这句话当真。 光他知道的,他让她委屈的时候就不知凡几l。她自己不记得,不愿意往回清算,所以才会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一段感情的维持全靠弥补,那终会有弥补完的时候。他有些不懂要如何解开这捆缚住两人的锁扣,它就像一团被小猫玩乱了的毛线,一眼看不到癥结,需要慢慢的整理,慢慢的清淤疏堵。 他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些事该如何做他心中有数,不必拿出来,条条框框地全让她看个清楚明白。 他只是问了了:「还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吗?」 她想了一瞬,点点头:「再坚持看看。」 禅修这码事,说实在的,习惯了科技智能的便捷与无数爆米花式碎片填充的生活,乍一回归质朴,很难习惯。 在这里,做任何功课时都是不被允许玩手机的。接听电话可以,但手机的通讯功能只有在闲暇时才允许打开。 传讯在这里也变得古老又陈旧,小沙弥经常满院跑着去替师父们传话。 钟声则替代了时间的符号,每次钟鸣,钟声的长短、频率都代表了不同的意思。 了了听不懂,只能简单的分辨出它是在报时还是在告诫些什么。 每日的晨起早课是固定的,她的功课安排在禅修一周后做了特殊调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跪香、打坐、冥想和抄经。 初时的不适应在她定下心来想要再坚持坚持时被彻底克服,而真正的修行,似乎也从这些特别的功课开始,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了了后来有在裴河宴的陪同下去竹楼找过云老祖讨茶喝,他似乎对了了在梵音寺里做了什么了如指掌,也丝毫不避讳让两人知道这件事,闲谈时还问起她,这周换了功课内容感受如何。 了了分辨不出,过云师祖是想听她说些感悟心得还是单纯出于长辈关怀小辈随口问问,她便干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前两日有个功课是跟了拙去后山挑水,我一直听了拙说他一天可挑八桶水,但对这八桶水到底有多少却是没什么概念的。结果,了拙带着我去水房一看,那八个桶几l乎是寺里三天的用水量吧?」 别提她那会乍一看见那八个大桶的震惊,生怕自己「挑完一桶水」 的功课无法完成,整个天都快塌下来时,了拙拎了个相对袖珍些的铁皮桶递给她,给她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个米桶:「你装满这个就行。」 她刚松完一口气,跟着了拙去后山水库挑水时,又发现了这项功课的困难程度压根不在把水装满,而是在如何减少水量于往返路程上的损耗。 一想起她那天来回拎了五趟水,了了就忍不住犯嘀咕:「你们后山挑水的这条路也太故意了,不用水泥路铺平整就算了,还特意垫了条又窄又陡的。」到底是在为难谁呢? 只不过最后那半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只能放在心里稍稍腹诽。 「不故意找点苦吃,哪能分得清甜是怎么滋味?」过云将了了的茶杯满上,举例道:「本来你觉得抄经书已经够累了,想着出去挑挑水不仅能看看寺外的风景,也不用再抄经书,是桩难得的美事。可真去挑了一天的水,我再让你自己选,明日是抄书还是挑水,你会选什么?」 那肯定……选抄书啊。 了了心中刚跃出这个答案,也就瞬间明白了过云的意思事要有比较,才知难易滋味。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在如今浮躁的人性社会化中,往往会被彻底忽略。 有了这一遭相谈甚欢,过云老祖便时常会让了拙去喊了了吃茶点。 不一定是在竹楼,有时候也会在后山的小凉亭。小凉亭背靠着梵音寺的飞石瀑布,每次下完雨,山林中水量大涨,那个凉亭便是最凉快的地方。 她第一次去时,过云老祖也叫了裴河宴作陪,师徒俩边下棋边闲谈,压根没她什么事。 了了听了一会听不懂,替两人满上茶水后,拿着块糕点叫上了拙下了凉亭去石潭旁玩水。 酷暑之下,天气已经逐渐变得炎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她找了块背光处的岩石,原想脱了鞋浸浸脚,感受感受石潭中的凉意。可抬起头见裴河宴瞧来一眼,又觉得在一众男僧面前戏水似乎有些不妥。 她尚在纠结时,了拙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潭水里。 于是整个下午,她光顾着看了拙跟下饺子一样把自己一次次反覆地下入了石潭里。 过云和裴河宴一盘棋下完,领着了拙就先回去了。 裴河宴从凉亭上走下,倒不着急回寺里吃晚斋,而是坐到了她旁边的石面上,将她犹豫了一下午都没能脱下的鞋袜除尽,放入了冰爽的潭水中。 太阳已有落山之势,没有阳光的溪谷,潭水更凉了一些。 了了被冰得忍不住冷嘶了两声,又贪凉地往潭边挪了挪,把整个小腿都泡进了深潭之中。 第一回 去时,裴河宴仍在。 过云这次不和裴河宴下棋了,而是点了了了坐在棋盘上陪他玩五子棋。 他与裴河宴聊着佛雕上的事,下得心不在焉。了了也没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该占便宜占便宜,赢了过云四五回后,在两人谈话结束的最后一盘,惨败到回了半天的神才彻底消化了自己输得又快又惨烈的现实。 了了第三次去时,凉亭里只有过云一人。 了拙也没来,陪着过云的是觉悟最后收的关门弟子了尽。 了了知道了尽和守墓人山神的关系,但还是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他。两厢似乎都是彼此知晓却素未谋面,虽有些陌生却不至于太生疏,见着面还能友好地互相问候两句。 过云正拈着一个糕点在品尝,见她来,忙招唿着她坐下一起吃些。 他今日是想和了了聊壁画的事,一十多天过去,他想知道的,想看见的俱已经差不多了。 「我今早刚从优昙法界回来。」过云端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去亲眼瞧瞧你的画,画得如何。」 「《四方塔》这幅壁画在年轻一众的群体中确实很受欢迎,可不太适合《大慈恩寺》。」过云看着她,问:「你觉得你现在会比你父亲更优秀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说会吧,过于狂妄,颇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负感。可说不会吧,又太缺乏自信和底气,显得过于中庸。 了了思忖再三:「我自然比不上我父亲在壁画上的天赋,我唯一的优势可能是我还有时间慢慢学习,慢慢沉淀。」 「有时候选择会比努力重要。」过云抿了口茶,笑着问:「我要是让你拿我最想要的东西和我交换这个机会,你愿不愿意?」 他几l乎明着指向了裴河宴,连虚与委蛇的伪装都不屑披上。 了了没立刻回答,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上的糕点,又喝了口茶,随即站起身微鞠了一躬就作势要走:「您既然不认可我的能力,即便我交换了这个机会,我也把握不了它为我带来的声名和利益。」 她站起身,背嵴挺得笔直:「我能接受您审视我,考验我,度量我,因为您是裴河宴的师父。他尊重敬爱您,我就也会和他一样,同等对待他珍视的人。」 她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乖巧无害的,收敛起自己的爪牙,即便是反击也是用那毛茸茸的肉垫不轻不重地回以一击。可这并不代表她遇到困境时,会无力撕碎那层牢笼,要被永远困禁。 过云不是会拿别人前程做交易的人,了了恼的是他的故意试探,而不是他刚才说的这些话。 她这一番连敲带打,连一旁的了尽都听呆了。他下意识看向过云,生怕看到一场暴风雨的酝酿生成。 不过显然,没人在这件事情上认真。 过云甚至对她如此敢说而相当满意:「还以为你是个没脾气的,倒是我看走眼了。」 他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坐下说话:「明天我给你放一天假,你陪他去买件衣服,总不能让他脱下了袈裟,不着寸缕的跟你回家吧?」 第一百零七章 自打知道裴河宴需经歷一次还俗仪式才算正式与佛门切断瓜葛后,了了特意上网了解了一下。 各地各寺庙的风俗都不相同,有些草率的,只要告知师门一声,便可自行脱下僧衣归家。但讲规矩些的,则和梵音寺类似,需提前向师门申请,获取师父同意,再择期举办还俗仪式。向佛祖忏悔,对恩师拜别。 最后,脱下僧衣,穿上自己俗家的衣饰,在与师兄弟告别后,离开寺庙。 脱下僧衣后穿上的第一件俗家衣服也是有讲究的,老一辈认为出家后再归家,是佛祖捨不得弟子放弃人间的家人,特允他归家敬孝,既是恩赐也是一种福德。所以,这件衣服最好是佛子的父母亲手所缝,再在还俗仪式上亲自为还俗的佛子披衣还家。 但也不是所有佛门弟子还俗时都还父母俱在的,于是,有些弟子就会邀请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年岁长久福寿双全的老人为其添衣。 裴河宴两个都不占。 他身边刨除了寺里的师兄弟们,唯一能算得上关系亲密的人就只有了了。 她原先也没意识到还有这个问题,裴河宴往上有亲如兄弟的师兄,有提携他的方丈,还有几乎如同养父予他再生之恩的师父,怎么也不至于无人添衣吧? 可这些人,全是佛门中的修行之人,与他关系再好再紧密,也只能替他披上僧衣而非俗家的衣服。 让了了陪他去买衣服自然没有问题,她忧心的是裴河宴无人添衣,是否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而这些事,她除了过云,无人可问,也没人能够回答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了了怀疑这就是过云肆意试探考量她留的后手,又或者说,这也在他对了了的评估范围之内。 她当然可以直接看破,扭头就走,以此来宣示自己被人衡量拿捏的不满。 换做是别的事情,她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她可以理解这个世界上有不完全的公平公正和游走在各行各业各种规则下的交易与置换,但她也有不接受的权利和选择。 无非是日子过得清贫寡淡一些,离世人眼中的成功再差上个十万八千里,即便是作为谈资都不够及格的那一种。 过云没有催促她,他笃定了了会回来坐下。 他提壶,往了了的茶杯中註上了半盏茶。 距离裴河宴提出要暂缓还俗仪式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许是上一次了了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应太大,裴河宴后来还特意找她商量了一下时间,询问她的意见。 了了对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她从没想着要干涉他的决定,尤其这件事还是他自己的私事。但她也清楚,这是上回谈话后遗留下来的问题,他不希望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再因为时间或者别的原因与她产生分歧。 他愿意让了了参与他的任何事情,并且不对她做同样的要求。 这就是他的态度。 茶壶被放回石桌上时,壶底与桌面发出了轻轻的摩擦声,像极了老师在书写板书时,粉笔摩擦着黑板刺喇出的动静。 了了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坐回石桌旁。 过云抬眼,看了看她。虽什么也没说,却把她平日爱吃的糕点往她面前端了端。 「也许你心中会觉得,我既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的亲人,却自持教授过他多年佛雕艺术就端起长辈的架子考验你,有些越俎代庖。但他六岁时,还那么小,就跟在我身边了。」 过云边说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他小河宴时期的身高,那高度几乎没比这石桌高多少。 「我少年时就出家了,没娶过妻也没有养过孩子,在小河宴之前我只收过一个弟子。他的大师兄拜入我门下学佛雕那会早已成年,聪慧伶俐,不仅不需要我操心,反而还能反过来照顾我。」 过云一想起自己这两个天之骄子般的弟子,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不少:「你画壁画的应该也知道,艺术类的工作在激发创作灵感时,是连自我都会抹杀的。我的生活习惯很差,你可以想像一下,一个糙老和尚忽然养了一个小娃娃会是个什么场面。」 能想像。 了致生初初照顾她时,也是手忙脚乱的。 他自己随意吃什么都行,光馒头蘸腐乳就可以一天吃三顿,稍丰盛些就再加个咸鸭蛋或者咸菜丝。可了了这样吃,他就看不过眼,自己捣腾着学做菜,学下厨,可惜天赋不在此,怎么做都不像样。 「师祖,我父亲和您一样,他也很为我考虑。若他还在世,哪怕对小师父很满意,也会因为捨不得放不下而对他多加叮嘱和考验,这是人之常情。」 「你能这么想,我也能少费些口舌了。」 近来天气闷热,已有一周都没下过雨了。高温之下,连石壁都如烙铁一般,就更别提水枯后的瀑布了。 若不是了了之前来过几次,见识过雨水充沛,水量暴涨时的瀑布,她可能压根不知道这水潭里的水都是哪来的。 凉亭里倒还好,它搭建在峡谷的风口处,总有徐徐微风将清潭里的凉意迎送而上。再加上梵音寺本就地处山林,山间的气温即便再高,也不如钢铁森林里的那般热气灼烫。 了了忽然想到什么,问过云:「师祖,他以前这么小的时候,就会念经了?」 见她比划的高度也就比石桌高些,过云忍不住笑道:「也没这么矮,他小时候个子就拔尖。」 话落,过云回忆了片刻,说:「那会他还不识字,自然不会念。不过跟着我在佛祖面前敲了一阵木鱼,虽不懂经文,但记住了经文发音,倒也念得像模像样的。」 他当时是寺里最小的小和尚,有香客来寺里上山,经常能瞧见他背着比他还大些的布袋,布袋里装着沉甸甸的经书,坐到哪就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 不少香客怜惜他,疼爱他,经常上香时会给他捎些糖果和零食。他从来不吃,装在布袋里攒着,攒够一捧就跟交学费似的一袋子全倒在他的床被上,孝敬他。 冬天时还好,碰上夏天,糖果在高温下晒化了,黏煳煳的一团全粘在了他被子上。 可他捨不得说,也捨不得训。教了无数遍让他接到饼干糖果就自己吃,但从没见他听进去过。 说到这,过云想起一事来:「河宴和我说过,说你央他卜卦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黏煳煳的糖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看见那个糖,一下就心软了。不止对你心软,也是对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小河宴心软。」 这件事说起来也没过去多久,许是还俗在即,他这段时间一有空就会来陪他。 两人也不知道是聊什么聊到了了了,有些曾经被忽略和遗忘的感受,在若干年后的某个时间被忽然记起,很多事怎么发生的也就慢慢变得有迹可循。 「他是个做的比说的多的人,在他把佛雕的收入尽数交给我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他心中装着如此沉重的愧疚和心事。他觉得亏欠我,所以在他有能力拥有些什么时,不留余力地将属于他的那一份全给了我。」 过云徐徐喝了口茶,语气里不乏遗憾道:「他心怀仁慈,本性慈悲,知深浅,明善恶,却仍能保持初心明澈,的的确确是修佛的好苗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了了听着这句话,也不免有些难过。 她何尝不知道他放下修行有多可惜,又曾为这个选择做出过怎样的挣扎。 过云问她:「我当时邀你来禅修,你就不害怕吗?」 「有过一点。」了了如实回答:「怕来了之后,您故意折腾我,让我跟师兄们一起挑水砍柴,去斋堂洗碗做饭。」 过云知道她实诚,但不知道她能这么实诚。闻言,他与了尽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又要努力持重的模样。 「倒也不是没想过。」过云摇头嘆道:「可河宴自己的选择,我为难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了了听出这是过云的玩笑话,不免嘀咕道:「那您应该挺不喜欢我的。」 「那倒不曾。」 相反,过云对了了很欣赏。 若说裴河宴对她的感情始于一开始的心软和关注,但越与了了相处,就越能明白是什么让他如此无法割捨。 「我即便有意见,也是怒他自己不争,与你没多大关系。」过云想了想,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你们之间的缘分不止纠缠了这一世?」 了了疑惑地摇了摇头,脑中隐约闪过一些碎片,但未等她完全捕捉,便已如雪花般彻底消融在了阳光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纠缠了这一世? 「佛教世界有六道轮迴之说,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这就是『六道』。他既然没跟你说,老衲就不多嘴了。你要是想知道,自去问他吧。」过云说完,自顾起身,凭栏倚望。 这明显是不想继续往下说,作势赶人了。 了了知趣地没再追问,只是心中的疑惑和某些曾一闪而过的猜想在此刻不约而同的相互重叠,她蹙着眉,颇含心事:「那我去问他。」 过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顿时有所瞭然。即便裴河宴没和了了提起过这些,她身上可能也发生过一些令她困惑或引她启发的事情。 她应该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 过云不知这对他们二人来说是好是坏,可既然他们之间有累世的缘分,若能在这一法界修成正果了却遗憾,不得不说这也算是功成圆满。 他瞥了眼了了这二十多日一直佩戴在手腕上的佛骨,提醒道:「这念珠,偶尔还是得摘下,放存保养。」 第一百零八章 了了去藏经阁找裴河宴时,扑了个空。 负责此殿清洁的小沙弥因了了常来,早已识得她。今日了了刚踏入殿内,小沙弥就立马迎了出来,躬身作揖:「小师兄。」 了了见状,立刻明白裴河宴不在这。 每回她一来,不用她张口,小沙弥都会先放下手头的工作给她带路。今天一反常态,只能说明人不在藏经阁内。 果不其然,下一秒,小沙弥就略带歉意道:「小师兄今日来得不凑巧,师叔一炷香之前刚走。」 「他没说去哪了吗?」 小沙弥摇了摇头:「师叔没说。」况且,过问行踪也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 了了道过谢,转身离开了藏经阁。 她这会倒也不急着要找裴河宴了,两人住得近,晚上下课回去后,走两步敲个门的事,没必要大张旗鼓的满寺院宣扬。 她先回经室做完功课,等收盖完印章,直接去斋堂等开饭。 近来天气炎热,斋堂内有凉饮供应,且先到先得。 了了上回来得早,不仅打到了一碗绿豆汤,还喝上了黄桃凉饮。这等致命诱惑直接导致斋堂最近的人流量直逼大雄宝殿香客进香的最高峰值。 以至于斋堂的大师傅这几l天出入斋堂时都是昂首挺胸,前拥后簇。 了拙也是今日中午看到斋堂的黑板提示晚斋会有绿豆汤供应,所以早早忙完了来等斋堂放餐。 两人凑到一处,不仅多喝了两碗绿豆汤,还一起吃了晚饭去上晚课。 从斋堂到主殿需横穿半座寺庙,不仅要途经放生池和数座佛殿,还要下山阶走迴廊。以往至傍晚,日落金山,少了阳光照射,整座山林会瞬间凉快不少。 可今日似乎尤其闷热,这段路不仅了拙走的汗流浃背拭汗不止,就连了了这么耐热的人也出了不少的汗。 好在他们到时还早,偏殿处的水井旁还无人排队。 了了用山泉水沾湿了手巾,稍擦了擦汗,又在风口处静立了片刻,这才稍感好些。 「今晚估计要有场大雨。」了拙瞥了眼已被乌云无声无息遮蔽了的天色,忧心忡忡道:「今年天气异常极端,别引发山洪才好。」 了了被他这句话凉得瞬间清了热:「这里会有山洪?」 「寺里不会,但南烟江的山脉全是仓拓一脉,十几l年前就有一场山洪直接冲垮了一个村庄,当晚除了不在村子里的村民,全被活埋了,无人生还。」 了了听完,抿唇不语。她抬眼看了看卷边封层的乌云,莫名的,心中压抑起来。 一场暴雨虽不至于引崩山洪,但了了心中不安,还是找了拙借了手机,给裴河宴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裴河宴低沉的声线透过手机,颇有些严肃:「什么事?」 「是我。」了了说。 那端大概反应了几l秒,再出口时温和了不少:「又忘带手机了?」 了了纠正他:「是觉得用不着,就没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她这二十多天下来,早已习惯了脱离电子设备的生活,有人要找她,自会寻小沙弥传话。而她的日程不是围着功课转,就是围着斋堂的二餐转,无一例外。唯一会脱轨的行动,也只有去藏经阁找他。 甚至因为这变数太单一,藏经阁也被直接列入了她的活动范围内。 「我出发之前给你发了消息。」裴河宴解释道:「但我不知道你没拿手机。」 她轻轻嗯了一声:「我是看要下雨了,才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来接了无。」裴河宴顺着她的话看了眼确实逐渐变得诡异的天色:「已经在回来的山路上了,还有半小时就能到。」 了了应了声好,转念又问他:「师祖给我放了假,你明天有空吗?」 「有。」他忍不住笑:「想去做什么?」 「想逛街。」她没直说要去陪他买衣服,只圈出了个大致范围,任由他猜测。 裴河宴没多想,直接答应了她:「我等会在房间等你。」话落,他似觉得这句话太暧昧了些,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下山给你带了些好吃的。」 挂了电话,了了把手机还给了拙。 了拙见她只不过是打了个电话就变得神采奕奕,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腹诽。 晚课上至一半时,夜空中隐隐有雷声开始滚动。 了拙回头,从队伍里找到了了,示意她先跟自己出来。从大殿离开后,了拙匆匆地领着了了去偏殿取油纸伞:「今晚肯定有暴雨,师父让我先送你回去。」 了了从廊下看向在云层中如游龙般若隐若现的闪电,没拒绝觉悟的好意。她等着了拙拿了伞,边接过来边说道:「那我先回去,你就不用送我了。要是半路就下起雨,下山就不好走了。」 了拙摇头:「没事,我顺路。」 见了了疑惑,他拿起手电,边走边说:「我还得去一浮阁看看,如果雨下得太大,我就住那的值班僧房了。」 了了闻言,这才不再多说。 这场雨,来势迅勐。雷声还未落下,就已闷然下起了大雨。 雨声击打着山林,摇得树叶哗啦作响。 了了和了拙走在山阶上,被风吹得险些拿不稳伞。好在两人在晚课中途便先离开,若是等晚课结束了再走,恐怕连山腰都无法上来。 不远处,已经能看见了了居住的小院了。 小院的房檐下亮着烛火点的灯笼,灯笼正被山风拉拽得左摇右摆,看上去脆弱得随时都能散架。 按理说,灯笼都点了,说明裴河宴就在房间。 可风雨都这般大了,他也没出来收灯笼……这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随着雨势滂沱,雷声也渐打渐大。隐没在云层中的雷闪似音爆般在半空中忽然炸响,了了猝不及防,被这雷声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焦急的了拙,把手里的手电也递了过去:「我马上到了, 用不着手电筒, 你赶紧上去,小心看路。」 了拙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小院,也没跟了了客气,撑着伞,健步如飞地沿着山阶往上跑去。 了了看着那抹光源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借着灯笼投下的光亮往小院走去。 路才走了一半,伴着粗亮的一道闪电降落在山林之中,了了还未从这么大的闪电惊吓中回过神来,慢了半拍的雷声已与下一道闪电接踵着再次落下。 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如同被按下了关闭键,黑暗倏然而至。 了了花了好几l秒,才勉强消化了目前的处境寺里停电了。 她二两步跑入廊下,收起了伞,正垫起脚将灯笼也收下时,她正对着的房门忽然发出了一声锁扣被压弹的轻响,随即门被拉开,裴河宴手中拿着伞,一副要准备出门的模样。 了了提着一盏灯笼,脚边还聚了一滩雨伞滴落的水,乍一看,像极了那晚入梦的山魅。 裴河宴在短暂的诧异后,大步迎上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袖子和裤腿。 她一路走来,虽打着伞,可雨势这么大,难免还是淋湿了些。 「先回去洗个澡。」他拂落她肩上飘落的几l缕湿意,抬手取下灯笼:「不过停电了,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可以吗?」 「热水器好像是用电的。」了了回头看了眼噼落的闪电,没克制住身体本能的恐惧,躲闪了一下:「那热水现在还能用吗?」 穿堂的山风把他未关合的房门用力撞上,裴河宴甚至懒得回头,他从了了手中接过那盏摇曳的灯笼,先陪她回去:「为什么不行?」 不知道啊……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空白又混沌,只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他进了屋,熟稔地先替她掩上窗。窗一关上,风声立刻小了很多。 关完窗,裴河宴折返回来,把其中一盏灯笼挂进了浴室里,另一盏他提在手中,替她照明。 了了拿完浴巾和睡衣,再从柜子里取贴身衣物时,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怕裴河宴看着,匆忙地抓了两件内衣内裤,进了浴室。 裴河宴等她关上门,提着那盏灯笼在她房间里放杂物的箱笼里找出几l支蜡烛,借着灯笼里的烛火一一点了放置在床头。 烛光并不算亮,但相比停电后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这一点照明便也足够了。 他原本站得还比较远,怕她洗完一出来就看见自己坐在附近会尴尬,特意站到了窗边。可雷声密集地一阵擂着一阵,浴室里的水声也随着落下的闪电断断续续的。他忽有所察,走近了一些,坐到了她的床沿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晚课提前结束了?」他问。 「没有。」了了回答:「住持让了拙先送我回来了。」 「了拙呢,回去了?」 「他去一浮阁了。」了了听着他的声音,被他分散了注意,也不再格外留意屋外的闪电:「寺里停电了,维那会提前结束早课吗?」 「不会。」裴河宴端着一支蜡烛,微微曲膝跪在床沿,替她驱赶藏身在帷帐之中的细蚊:「但会中断一会,先点上蜡烛。」 这也太虔诚了。 了了唏嘘了一声,刚安静下来,他又找了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闲聊。 了了沖完澡,关了水,取下浴巾擦干。 雷声间歇着缓了下来,除了屋外的雨声,了了耳边全是浴巾擦拭身体时发出的摩擦声。她不知道外面能听见多少,可一听房间里他放下帷帐的窸窣声都能如此清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竹篱做的遮挡,隔音究竟能有多差。 她轻轻的,尽量减小音噪。 可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动作越慢,他能听见的动静越清晰。 从她挂起浴巾,换穿内衣裤开始,裴河宴便放下帷帐准备站远一些。他刚将蜡烛固定在床头,还未从床沿起身,了了已经推开门,半掩着睡衣遮掩下的胸前风光,不好意思道:「你能帮我拿一下内衣吗?」 她声若蚊蝇,几l乎低不可闻:「我刚才拿错了……」 第一百零九章 灯笼里的暖色烛光自她背后透出,勾勒出了她弧角圆润的肩线。 她的睡衣是深v型的系带睡裙,肩带由两根细绳牵索着,可自由调整裙子的领口位置。细细的肩带下,牵缀着奶乎乎的蓝,真丝质感的面料在烛光下似散发着微微的珠光,让她像一只迷失在林间的发着光的角兽,周身都散溢着暖融的光。 许是见裴河宴对她的话没有反应,了了咬着字又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拿一下内衣吗?」 提出这样的请求,她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了了面颊滚烫,边在脑中復盘了一遍她是怎么把内衣拿成内裤的,边低声对他说:「就在刚才我拿睡衣的柜子里。」 好像就是因为当着他的面不好意思,她才没细看自己到底从柜子里拿了什么,匆匆往手心里捏了两条就塞进睡衣里,一起拿进了浴室。 直到刚才,她擦干身体准备换上时,才发现自己拿错了。 了了也不是没想过她套上睡裙直接出去拿的可能性,可身上的睡裙太贴身,会无一遗漏地将她的胸型勾勒完整。 这么想想,与其到那时再钻地缝,不如互相留点体面…… 她连头髮都来不及擦干,只勉强擦到发尾不再滴水,便立刻草草盘起,一股脑盘在了脑后。 眼下,就她在浴室门口站着的这一小会功夫,湿淋淋的头髮再次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沿着她的下颔,滚入脖颈。再被丝薄的衣料尽数吸收,将领口的边缘洇湿了大片。 这一次,裴河宴终于给出了反应。 他掩好床帏,避免蚊子再飞入帐中,随即起身,将就着房间里不算明亮的烛火,走到她的衣柜前。他循着刚才的记忆,拉开她存放内衣裤的那间储物格。 储物格里,是整理得很整齐,并且十分有她个人收纳风格的内衣裤们。 烛光太暗,他有些看不太清。但依稀能分辨出她是按照颜色渐变的顺序,将它们捲成一团,再按格子的大小收纳摆放的。 他不确定她要什么内衣,看了几眼后,干脆转过头询问她:「要哪件?」 「随便都可以。」了了急得有点想跺脚。他怎么这时候就不机灵了,随便哪一件,起码让她先穿上啊。 裴河宴看着满柜子堆叠的内衣有些犯难,他分辨不出哪一种是她睡觉时穿的。甚至他还有些疑惑,睡觉时穿内衣不会有捆缚感吗? 不过这个问题不能问,起码今晚不行。 他犹豫了一瞬,随手挑了一件离他最近的,背后有束扣的内衣,走去递给她。 了了远远就见他拨弄着柜里的内衣,犹豫不决。她不敢催促,正想补充一句「就拿件你手边的」时,他用手指轻勾住系带,就这么明晃晃、大剌剌,毫不含蓄地递向了她。 他外出归来后,应该是洗过了澡,身上穿着的是晚上纳凉时才会披的长款纱袍。云纱的质地轻软,且编织了暗纹,绞绉了金线。有光时,纱袍上的团纹图样会应时的随着他的走动折返出光线,就仿若他身上烙着的佛纹印花泛起了结印波动,哪怕一闪而过,也显得格外殊胜虔诚。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替她拿着内衣,满脸认真地望着她:「这件可以吗?」 这画面,就似有一只手强行捏碎了他周身的边界,将他从莲花台上扯入了凡尘人间。他清澈得像一只独莲,可染上了她的气息,他就瞬间从天宫穹台落入了她的碧落优昙里,任她採撷。 了了出神不过几秒,可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时,她面红耳赤到几乎无法与他对视。她几乎是仓促的不礼貌的从他手中夺过了内衣,躲回了浴室内。 裴河宴看着当他面重重拍上的格挡门,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试图缓解尴尬:「可以的话告诉我一声。」 了了刚脱下睡裙,他忽然出声,她被吓了一跳,含煳着回答道:「可以。」 可话音刚落,她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这是她并不常穿的内衣后,顿觉心中哽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她胸型饱满,即便是体型偏瘦时,也是如此。穿上太凸显会令她感觉到不自在,所以了了不喜欢聚拢的还呆呆厚厚的内衣。 但有的穿起码比空着好,她将内衣穿上,锁住暗扣,再重新把睡裙套了回去。 出浴室之前,她微低了头,看了眼胸口。这内衣的效果……确实拔尖出众。她暗嘆了口气,无奈地拿上干发帽,走了出来。 为了避免她尴尬,裴河宴已经站到了离浴室最远的书桌旁。 她的书桌上有一个自己买的香炉,香炉是两用款的,既可插盘香,又可插线香。 此时,他就把玩着她随手丢在香炉旁的茅香驱蚊盘香。 听见她的脚步声,裴河宴转身看来。他手中拿着一盘已经拆好的盘香,正放在鼻端下轻嗅:「这是茅香?」 茅香有淡淡的柠檬香味,即便点燃,也没有很浓烈的烟火气,再加上它还能有效驱蚊,就算不是夏天,也很受香道文化的欢迎。 「嗯,驱蚊的。」了了看了眼书桌,生怕他等会会因为翻找火摺子而去开她的书柜。她的书柜里放着一个想在他还俗时送他的礼物,起码今晚还不能被他看见。 她的目光往他那瞥了好几次,到底沉不住气,先一步拿话岔开他:「你要点吗?正好一屋子的蜡烛,可以随便借火。」 裴河宴不疑有他,端了香炉放到就近的茶几上,用香插将盘香固定后,又借了火点燃,放入了香炉里。 火星一舔上茅香,那淡淡的清橘和柠檬味就顺着裊裊而升的烟雾瀰漫至整个房间。 了了将发尾的水珠擦干,拿了矿泉水递给他:「要杯子吗?」 「不用。」他瞥了眼水,随手接过放在了手边。他垂眸看了眼了了,总觉得她此刻过于紧张,像是藏着一个秘密不想被他发现而时刻绷着弦,连周身的气压都慌慌张张的,没什么章法。 他装作没发现,抬手捏了下她的发尾:「怎么还这么湿?」 了了还没回答,他已经伸手接过了她拿在手里的干发帽,将她所有的湿发都包进了毛巾中,轻轻捏揉。 被山风吹的有些发凉的头皮,被他用手指按压着,就如同卸下了所有盔甲和防备后,翻开肚皮的猫。她舒服到彻底放松,整个人懒洋洋的彻底松懈下来。 头髮想擦干估计要费不少劲,她慵懒到半眯起眼,问:「晚点还会恢復供电吗?」 「可能?」他也不太确定:「看是跳闸还是电路烧了。」 「以前也发生过?」 「夏天经常。」裴河宴看了眼窗外横噼而下,几乎撕裂整片天际的雷闪:「山里的雷雨天气在夏天会出现得很频繁,闪电雷暴也会比城市里大。」 天气恶劣时,别说跳闸,更糟糕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可能是搓揉头髮太过放松,她身体微微后仰,与方才非要和他保持距离不同,在不知不觉间,她几乎整个肩背都挨靠了过来。 裴河宴轻带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 她似乎也不牴触这样的触碰,任由自己放松着,将整个肩背都倚在了他身前:「会不会重?」 裴河宴笑而不语,不过在擦拭她额前碎发时,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耳朵:「你说呢?」 耳后的长髮已经擦到半干,他微微侧过身,将她的鬓髮也一併搓捏着。 换了个姿势,他不经意垂眸时,能自上而下看到她胸前濡湿的睡裙领口。 她平时应该不穿这款内衣,内衣的肩带有些松,而睡裙的领口则被轻顶着,包裹出一个浑圆柔软的弧度。 他一眼发烫,下意识撇开了视线,非礼勿视。 了了原本正和他说着话,虽然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聊的白话,可他忽然不搭话了,就有些奇怪。她侧了侧目光,看了他一眼。 裴河宴正专心的擦着她头顶的髮丝,她这么一动,包裹在干发帽中的几缕长发顺势从发巾的边缘处熘了出来。 「别动。」他低声说完,耐心地把那几缕湿发重新裹入毛巾里。 了了却没听话,她顺势转身,把双手环在了他的腰侧,仰起头看他。 烛光下,他的眉眼深邃立体,一侧鼻峰微微遮挡住了侧脸的光影,令他看上去像是法相庄严的半面,对着光那一面温和慈悲,背着光的那一面则满目妖冶。 她看得着迷,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眼角。 暖色的昏暗光线下,一切都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他攥住了她沿着他眼角还要往下落的手,微低了头,想亲吻她。 在梵音寺,他恪守戒规从不逾矩,即便有很想冒犯一次的念头,也因还俗遥遥无期而次次含血饮落。 他轻蹭了蹭她的鼻尖,想告诉她,她身上好香。不止是沐浴露的味道,还有一种他很难形容,却沁入心脾,完全满足他喜好的香气。 他玩香多年,无论多复杂的调和香,过鼻就能细数它的材料和工艺。 可唯独她身上的,他闻不出来,甚至都无法具体形容出来。只知道,这抹香能勾起他最原始的本能,最炙烈的渴求,让他想把她彻彻底底的占有。 「你耳朵……是红了吗?」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有趣的事,从他掌心里挣脱开,抬手去摸他的耳尖。他的耳尖滚烫,比他身体的温度都还要更热一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她捻着他的耳尖摸了又摸,看他无奈地压下眉眼,再也忍不住,抿着笑,踮起脚来,极快地亲了下他的唇角:「是我主动亲你的,佛祖不会怪你。」 裴河宴没给她后退的机会,他手掌覆住她的后颈,扣着她将她重新送到了他眼前:「怪就怪吧,反正早已罪不可恕了。」 第一百一十章 他像是情窦初开,看不见她时总忙忙碌碌地寻找着她,想把她装入视野内,随时品尝。 就比如一起做早课,她站在正殿的最中央,他只稍回头便能看见她,不一定要说话,也不用有眼神对视,只要他抬起眼能把她刚刚好的盛入眼中,他便心满意足。 又比如每晚入睡前,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也全是她。他会忽然回忆起很久远之前的碎片,也会突然想起很多个不曾留意的片段。无论是她的举手投足,还是一颦一笑,都是他诵念百遍佛经也无法驱除的画面。 他知道他的心早已经乱了,每日站在佛像前,都如同一具被掏空再填满的躯壳,一边庄严地念着经,一边在红尘里反覆流连,缠绵不尽。 他亲吻着她,用力到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天空缺的全都补偿回来。 他没再管那条已经湿透的干发帽,任由它从她的发梢滑落,坠落在地。他掌心压住了她半湿的发,那微微的濡湿和冷意,像是泼入烈火中的汽油,将本就按压不住的火苗生生吹拔了数丈。 他吮着她的下唇,与她厮磨交缠。 只这一件事,他就无比耐心。 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霹雳而下,紧接着,天际一抹惊雷,骤然炸响。 那轰隆的雷声,像是擂奏着大地发出的闷响,脚下隐约传来了轻微的共振感。 了了惧怕雷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躲闪逃避。 察觉到她的恐惧,裴河宴揽着她背对着窗口,抵着她的唇低声道:「闭眼。」 闭上眼就看不见了。 可他的声音转瞬被雷声掩盖,那似乎要撕裂苍穹的巨响令她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她熟练地将双手探入他敞开的云纱长袍内,紧紧的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入他胸口。 「我上辈子不是做了鬼,就是做了坏事,这辈子才会这么害怕打雷。」她的语气听上去可怜兮兮的,还有些好笑:「每次打雷我都感觉它要蹿进我的房间里,给我来上两下。」 她睡裙领口的濡湿紧紧的贴着他胸口,那湿意缓缓洇湿了他的云纱,令他也感觉到了那层湿润……以及寸许之下,有别于别处的柔软。 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得更紧,却不敢说一个字来回应她。他生怕自己一张口,那沙哑的充满慾念的声音会把此刻对他毫无防备的了了直接吓跑。 他低头,安抚般亲吻着她的耳廓和耳垂。 「我上辈子不会真的是只恶鬼吧?就是那种转世……」她话说了一半,骤然停下。耳边,被他灼热的唿吸拂过的地方泛起了一阵麻痒,像是有人用一支轻羽轻挠着她的心口,明明是不经意的唿吸停顿,却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抬起眼看他,很认真地告诉他:「不可以了。」再继续下去,连她也无法保持理智。 「不会在这里。」他含住她的耳垂,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刚好够她听见。 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真的发生些什么不仅他无法负责, 对了了也是不公平的。他甚至很清楚,即便今晚彻底走向失控,他也不会任由自己脱轨坠落,去伤害她。 她的存在,便是对他最有力的约束。 见她不说话了,他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怎么不把话说完,你上辈子是哪种恶鬼?」 他故意引导着,让她分散注意。 「我有梦见过自己在幽冥的忘川河里捞花。」了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和裴河宴提过云师祖下午和她说的那些话,轮迴转世的说法虽然在佛教里是寻常,但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总觉得自己是芸芸众生既普通却又最不凡的那一个。既矛盾着自己是最寻常的水滴,又幻想着会有什么离奇又惊险的经歷选中自己。 为了不让自己听上去很呆很蠢,她想了半天,才对他说起梦境的起源。 裴河宴边听着她说,边断断续续地亲吻着她。细密的、温柔的吻没有章法也没有规律,会落在她的眉心,也会落在她的鼻尖,但更多时候,流连在她的耳侧与颈窝。 她身上有刚沐浴完的湿润水汽,整个人像是含满了汁水的果实,令他欲罢不能。 了了被他干扰着,经常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说到了哪。一停顿下来,他就适时地重复一遍,替她回忆起来。 反覆几次后,了了终于察觉他的意图。再次停下来后,即便他提醒,她也不再往下说。 她的倔,有时候很可爱,总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碰着她的鼻尖,低笑了两声:「雷声好像停了。」 「没停。」只是间隔的时间变长了,没那么密集。 「那你还害怕吗?」他问。 了了总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不怀好意,可出于他平日里总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个念头只在她脑中简短地停留了一瞬,很快消失。 她望了眼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连窗棂都被砸得噼啪作响。 「看来还害怕。」他没再给她回答的机会,自问自答着,仅用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轻松抱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他轻托住她的臀,分开她双腿,让她环抱住他的腰。 他压根没留意她的睡裙裙摆余量不够,随着布料被撕扯而发出的裂帛声,了了在猝不及防被他托抱起以及睡裙撕裂的惊吓中,瞬间惊慌失措:「我不怕了,你放我下来。」 裴河宴不仅没停,正托住她臀的手因她挣扎,还不轻不重地掐捏了她一记:「别动,摔了。」 了了顿时浑身僵硬,她伸手环住他的肩膀,转头看他想带她去哪里。 眼看着离床越来越近,她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再次挣扎起来:「裴河宴!」 后者充耳不闻,一把掀开床帐,将她压入柔软的薄被之中。 他覆身而上,将她彻底淹没。 了了起初还试图和他较劲,可她的抗拒推拉都似助燃的柴火,只会把火堆烧得越来越旺。 裴河宴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固定在一只掌下,另一只手,如入无人之境,逐渐肆意妄为。 直到润泽的亲吻声和屋外的雨声缓缓契合,他掌下的双手也失去了力气,再不需要他分神禁锢。 他从她的胸前抬起头来,沉重的唿吸声与她的心跳逐渐融洽,此起彼伏。 她双眼紧闭,即便他及时勒马,她也没敢睁眼看他。 「了了。」他在她胸口上又落下一吻,想确认她是否真的生了气。 她没作声,只挣了挣被他按在掌下的手。 裴河宴立刻会意,松开她之前,还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他一动,了了身上的感官再次被唤醒,她努力忽略到他那强烈的存在,用力地收回了手。 其实她早发现他是故意吓唬她的,以他的性格,若要动真格必定会先争取她的同意,而非今晚这般,连凶带吓,看似什么都做了,可又永远都差上那一步。 「了了。」他再次叫她。 这一回,为了表达抗议。她翻了个身,将不着寸缕的自己埋入凌乱的被褥中,只留一个赤裸着的背,藏无可藏。 看来是生气了,但又没太生气。 他忍着笑,扯过刚才脱下的云纱长袍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掩盖起来,藏入他的云纱之下。他翻身在她身后躺下,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拥入怀里。 「明天赔你一条一模一样的睡裙好不好?」他问。 「我不要。」她闷声说完,任由他怎么逗弄都不再开口。 他安静了一会,又问:「你说要逛街,是不是想陪我去买衣服?」 了了不接话也不反驳,权当默认。 裴河宴瞭然,他没再追问,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再陪你待一会,等雨停了,我就走。」 了了仍没说话。 裴河宴也没指望能从她这听到些什么回答,他抱着她就如捧着珍宝,怕太用力了伤害她,可不够用力又没存在感。 她待在他怀中,就是会令他想要不顾一切的抱紧。就像是渴求已久,拥有时格外珍惜,从这具躯体到这个灵魂,都无一不热烈的想将她融入身体,融入每一寸的唿吸里。 他甚至为自己有这个念头而感到一丝恐惧。 裴河宴回想起方才的荒唐,无奈的闭了闭眼。 最开始,他只是想把她放到床上就离开。可她挣扎着,那丝惊恐犹如最美味的佳肴,令他忍不住想採撷一二。此念一生,一切都变得不可控起来。 他将他好奇的,渴望的地方全都探索了一遍。 在她婉转的求饶下,这个崭新的世界充满了诱惑与甘霖。他品尝了一口,不止没有止渴,反而想要的更多。就跟沙漠里迷路的旅人,看见绿洲清潭时,恨不得将自己整个浸入。 他也迷路了。 在她的荒踪密林里。 了了后半夜醒过几次,不知道裴河宴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朦胧中,她有他也合眼睡下的记忆,甚至还有她嘤咛着醒来时,他下意识为她掖被的画面碎片。 可当她彻底清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睁眼看向支开了半扇的窗,最先入眼的是窗框上站着的那只歪头瞧她的麻雀,它口中啼啼有声,在她伸出手想伸个懒腰时仿若受到了什么惊吓,仓促地啼了两声,急速飞走。 它一走,那飞行的弧线如同电影中徐徐铺开的转场。 窗外,云海瀰漫。 轻柔的,初生的日光透过云海似天宫仙境般缓缓铺呈。满目苍翠下,金色的阳光像洒在云海上的梭衣,以漫天云霞为盖,晕染了整片山河。 了了走到窗前,先往隔壁看了一眼。 没见着裴河宴,倒是看到了他用竹蜻蜓扎在窗口缝隙处的纸条。 寥寥二字,与她道了「早安」。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了了起晚了,早过了斋堂放餐的时间。 佛寺对弟子的时间观念极为看重,上课迟到,是要打手板或罚抄经书的。过了饭点,斋堂也不会留有剩饭,只能等下一顿赶早来吃。总之,浪费时间是罪大恶极,必须要受惩罚的。 可对待来禅修的香客,佛寺又相对宽容。 大师父们总是和颜悦色地让大家慢下来,去感受时间的流逝,鼓励大家去做一些无意义的却能放松心情的闲事。 对于夹在这中间,不上不下的了了,她既要遵守佛寺对弟子的戒规,又享受着额外的宽待。所以就……自己找东西吃吧。 午饭了了是在寺里的斋堂吃的,今日正好吃的粉条炖包菜,还有烹烤后撒了胡椒的千页豆腐,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梵音寺的膳食师父手艺很好,还爱钻研。即便是素菜,也有十八般种吃法。以至于了了这么多天没吃上肉,也没怎么馋过。 她吃了个肚子滚圆,正想回去午休一下,裴河宴就给她打了电话,让她现在就去客院门口,他和司机都在门口等她。 于是,她只能放弃午休,掉头去了侧门……还是买衣服更要紧一些。 裴河宴今天有点忙,上午在会客室和拍卖行的总经理对接了一下雕塑作品的事。下午原本也有工作安排,可昨天答应了了了,他便自动将这些在他看来没有了了重要的事都往后做了措置。 了了从侧门出来时,他已经在车旁等了很久。 见她空着手,只拿了手机,连让他替她拎个包献献殷勤的机会也没给,裴河宴只能去扶她上车。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没留意,她径直忽略了他的手,自己扶着车门坐进了车里。 他微微挑眉,看了眼前面的司机。有第三个人在,他没法说些什么,只能跟在她身后先上了车,对司机道:「去城区。」 南烟江相比京栖,主街区会更紧凑一些。 商圈套着商圈,盘虬交错的中心商贸区人流如织,看上去既繁华又热闹。 了了睡了一路,被裴河宴叫醒时,看着车窗外拥堵的客流,恍了半天神才拥着不知何时披在她身上的薄毯坐起了身。 车还没停下,尚在等待着进入中心地下停车场之前的最后一个红灯。 了了呆呆地看了一会来往的车流,问他:「你要在这买衣服吗?」 「这里女装很多。」裴河宴揿灭手机,又补充了一句:「睡衣的选择应该也能多一些。」 他没忘记昨晚说的要赔她一条睡裙的话。 了了「哦」了一声,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等哈欠打完,完成了「开机」的大脑把他的上一句话重新处理了一遍。她接收、消化,再联想到早上看见的那条像是遭受了一场酷刑般的睡裙,瞬间扭头,瞪了他一眼。 昨晚的一切都是在昏暗的烛光下进行的,他遮挡在身前, 了了连那丝微弱的烛光也捕捉不到, 只有摇曳的光圈会随着夹缝中吹入的山风忽而轻闪。 所以直到今早,她才发现,睡裙不止裙摆是撕裂的,甚至在大多数她不配合的时间里,他还用了些蛮力。整条裙子,侧边开衩一路开到了胸口,就这么小一片布料,摇摇欲坠。接缝处全是暴力撕开产生的毛躁的线头。 她睡着之前都还在想,不知能不能靠针线缝补做个修復,起码穿完这个夏季。结果醒来后,她捧着那块皱皱巴巴的碎布,直接宣判了它的死亡。 是得赔。 她暗暗磨牙。 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在电梯厅的入口前方停下。 了了进电梯后,先看楼层导览,两人的目标都很明确,直奔服饰区。 这个商场很大,上下占地共有七层,光是男装区就占了满满一层。 了了没有陪男人买衣服的经验,即便是了致生。老了对自己的形象问题并不在意,经常是同一个版型黑白灰三色的批量买。 有一年了致生生日,了了想用壁画比赛得来的奖金给他买身新衣服。他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临了又想方设法地不愿意去。所以直接导致了了在这一方面的经验,完全空白。 不过陪人逛街,有什么难的! 确实也不难。 …… 即便了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风格,但审美在那,想不及格也很难做到。他们在迅速确定品牌的风格后,在导购的陪同服务下,很快挑选到了喜欢的外套。 换穿俗衣不过是还俗仪式上的一段流程,如果不是了了在意,裴河宴可能会从自己的衣柜里随意挑选一件,根本不会重视到为此慎重挑选。 不过来都来了,他确实还算喜欢这家品牌的男装,又挑选了几件单品,前去结帐。 了了没跟上去,她在路过一个展示柜时停了下来。 橱窗里,旋转的摆台上正陈列着一对最新款的手錶。她看了一会,让一旁的导购替她取出来做试戴。 她的首饰大部分是珠宝,手錶很少。她很喜欢看裴河宴戴手錶,他那只手,腕骨的形状很漂亮,即便是戴冗赘的佛珠都很好看,更遑论有装饰性的珠宝手錶。 她看了一眼远处的导购台,正好与回头寻找她的裴河宴对视了个正着。她在短暂的心里交战后,还是伸出手朝他招了招。 裴河宴转头对导购说了声稍等,大步走了回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试戴在手腕上的手錶,皮质錶带和金属錶盘的搭配看上去有一种很休闲的舒适感。他牵起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两眼:「很漂亮,喜欢吗?」 「喜欢。」她拿起另一只对表,「你会喜欢吗?」 这只表的錶盘像移动的星轨,星轨上缀满了星星,像一个缩小版的瑰丽神秘的宇宙。 裴河宴看了两眼,取下了自己手腕上的表,换上了那只对表。 他微转动了一下手腕,让錶盘贴合在自己的手部,用左手按压弹扣,很快佩戴好,展示给了了看。 和她想像中的效果几乎没什么差别,她满眼都是喜欢,看了好几眼,抬眼问他:「可以让我买吗?我想把这个手錶送给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裴河宴低头看了眼货柜上的价格,对他来说不算贵,可对了了而言,会有些奢侈。 可他没法拒绝,这好像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的想要送他礼物。 不过也不要紧,他今晚正好也有些礼物想要送给她。 了了付过钱以后,就让导购把新的手錶按她手腕的尺寸做了收裁,给她戴上。见她这么喜欢,裴河宴摘下的那块表也没戴回去,和她戴了同款对表。 从店内出来后,他领着了了去买睡衣。 导购以为是夫妻两来选购,推荐的睡衣那叫一个奔放热情,好像不镶缀点蕾丝和珍珠就没法做睡衣似的,满眼花里胡哨。 「有没有真丝面料的睡裙?颜色不要这么深。」 裴河宴说完,又补了一句:「也不要蕾丝,容易扯坏。」 导购瞬间瞭然,她从货架里挑出几件适合年轻女孩穿的真丝睡裙,问了了喜不喜欢,甚至还特意强调了布料的韧性:「真丝虽然没有弹性,但在版型设计上会留有足够的余量,只是日常的行动或者夜间睡觉时的翻滚,是不会对布料产生什么损伤的。当然,暴力脱拆不算。」 她明明只是在介绍产品,可了了莫名听得耳热。她下意识偷瞥了眼裴河宴,见他面不改色听得认真,还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两天怎么满脑子黄色废料。 睡裙的功能主要是在睡觉时得穿着舒服,腋下的尺量要松,不能勒胸,也不能太收腰。在这些基础上,再要求美观,那可选的范围便没有很多了。 裴河宴上手摸了摸料子,姆米数太薄的摸着不够顺滑,厚一些又怕夏天穿着闷热,筛选了几件后,只剩一件鹅黄色的吊带裙和一件丁香色的嫩紫背心裙。 了了还在犹豫不决时,裴河宴已经让导购将两件一併打包,送去结帐。 「穿不了两件。」她又不是只有被撕碎的那件睡裙可以穿。 「那就家里也放一件。」 「家里更多。」 大三那年暑假,她大部分时间都蜗居在家中。没人说话也没行程安排,除了接外卖的电话,她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那段时间,她就尤其沉迷购物,买一切她看到觉得自己会有需要的物品,睡衣就在其列。 「你那天没看到我的衣柜吗?」了了给他比划了一下位置。 裴河宴捏了捏她的手,反问道:「你就那一个家?」 「啊?」了了懵圈。 见她反应不过来,裴河宴结完帐,拎起购物袋和她先走出了店铺:「还有什么想逛的吗?」 了了摇头,她抬腕看了眼时间,有些不想那么早回去:「你呢,有什么想逛的吗?」 「那就回家。」他换了只手拎东西,腾出一只手来牵她:「你不想看看那盆兰花现在什么样了吗?」 了了这才明白过来, 他说的是哪个家。 虽然但是……那里也不能算是她的吧?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荀叔把兰花养活了?」了了惊喜。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但今年应该开不了花了。」 「这不算问题。」了了晃了晃他的手:「那走,现在就去。」 裴河宴见她如此兴致勃勃,一时哑然。本还以为发生过昨晚的事,想骗她回家会有点难,没想到一盆兰花就足够诱惑,连报菜名都不需要。 上车后,裴河宴先给荀叔打了个电话,让他备菜。今晚他会带了了回去吃饭。 荀叔也挺开心,特意问了了有没有想吃的菜,问完菜品,又问甜点。他新学了一道乌龙布丁,茶香味和洛迦山的那道甜品几乎一模一样。 手机开的是扬声,荀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微微失真。可了了脸上的笑意随着他这句话忽然固定,她不掩诧异地看了眼拿着手机耐心听他们两人聊电话的裴河宴。 她没立刻问,先和荀叔约了今晚一起喝他酿的拿手米酒,又道了别,说了「等会见」,等挂断了电话,她才无声的用眼神询问他:荀叔怎么知道乌龙布丁的? 「荀叔每年都会和家人一起去重回岛求平安,他知道我在优昙法界待了很久,就问了问我。」裴河宴把薄毯盖在她的膝上,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你很喜欢那家店的甜点,就叮嘱了两句,没特意费事,你放心。」 那就行。 了了不太能理所当然的接受自己的事会麻烦到别人,无论这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她都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说完我的,再来说说你的。」裴河宴好整以暇地倚住靠背,问:「你明早三点之前得回到寺里吧?」 了了不明所以,理直气壮:「当然。」 裴河宴点了点头,「但是你晚上要和荀叔喝米酒?」 他特意咬重了「米酒」二字,强调道:「那是米酒,不是酒酿。」 了了听到这,已经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 「荀叔的米酒,能把他自己喝醉。」裴河宴似笑非笑,颇有些看热闹的嫌疑:「你现在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你后悔了,那就还来得及。」 了了像一只被戳破了气球,气弱道:「是不是就算醉得不省人事,我也最好出现在明早的大雄宝殿里,给师兄们和声?」 裴河宴没回答,但表情很明显当然,醉死了也得按时去上早课。 了了顿时气若游丝:「那……如果我醉得不省人事了,你能把我扛回梵音寺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裴河宴哑然失笑,他看了了了一会,摇了摇头:「有比这对我更有意思的事,你想不想试试?」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了了不太想。 自打昨晚解锁了一个崭新的她从没有见过的裴河宴后,她就隐约有一种羊入虎口的危机感。 她比了一个「我就喝一点点」的手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就陪荀叔喝一瓶盖。」 裴河宴点了下头:「随你。」 了了上次喝荀叔酿的酒,还是在京栖的老宅。 葡萄的清甜味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清晰得像是在舌尖又润了一遍。 尝尝嘛,反正有裴河宴在,就算喝多了也丢不到哪去。 到老宅刚好下午四点,荀叔摘着豆苗就迎了出来。也不知他是因为感觉到了了会是这个四方庭院的未来女主人还是一酒之约打下了良好的建交基础,他这回看见了了,笑得格外赤诚热情。 「来来来,先进屋里。」他放下豆苗,随意地擦了擦手,领着两人先去偏厅:「这大热天的,进里头吹会空调凉快凉快。」 话落,他匆忙去洗了手,给两人斟茶,还摇铃喊了厨房的阿姨过来送酸梅汤和切洗好的时令水果。安顿好两人,他让了了等着尝尝晚上的米酒后,便跟着进厨房帮忙去了。 了了受宠若惊地目送着荀叔离开,边喝了口酸梅汤解渴,边问裴河宴:「荀叔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照顾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是不是不太好?」 「他闲不住。」裴河宴没多说,只将水果捻了餵给她:「等一会凉快一点,我带你去菜园里转转?」 菜园就在庭院的外墙里,一大片地种出的蔬菜果实几乎可以满足整个庭院的蔬果供应。 了了上回来,光参观庭院内部的景观了,压根没来得及逛。 这次走到庭院外,她站在田垄上,倒是能将庭院周边的自然景观一併收入眼底。 她原先没瞧见四方庭院周围有什么邻舍,可沿着墙根走到外围,倒是能看见田野尽头连绵着不少村落和屋瓦。 裴河宴见她眺望着远处的田垄,给她圈了一下范围:「这一片农田都是我们家的,荀叔一个人种不过来,所以外包出去了。」 「这么大?这里是只种水稻吗?」了了震惊,她回头看了眼裴河宴,眼神里的陌生和惊讶写满了「她要重新审视这个男人」的情绪。 她当初怎么会觉得他一贫如洗呢……真是瞎了她的眼了。 「对。」他像是给新过门的太太交代家中产业,事无巨细:「那座山看到没有?」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甚至心中有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想:「你可别跟我说,这整个山头全是你的。」 「那不至于。」他站在了了身后,手指平行在她的视野高度,给她指了山腰及山腰以上的大片幽林:「就这一些,其他的都是村里别的农户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点:「但据荀叔说,两、三百年前整座山都是裴家的。要不是经歷了一些事,裴家动盪,割捨了一部分财产,裴家如今的家底应该还能更丰厚一些。」 这就已经够丰厚了……还想怎么样! 她本来还觉得,她在京栖有一座老宅,有一套学区房已经很富足了,没成想…… 「你当时还为婚房苦恼头疼,是不是都是装的!」她龇牙,想咬他一口泄泄愤。孰料,他见状,主动把手背递到了她齿间,摆出一副任她欺凌的模样来。 这哪还咬得下去! 她舔了舔唇,推开他的手:「你现在没打买房的主意了吧?」 裴河宴不答反问:「你觉得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了了沿着狭窄的田间步道往回走,「你这里的工作间很大,如果是在老宅,估计还没法铺开,更别提现在市场上在售卖的商品房了。」 她没什么理财投资的头脑,所有的积蓄全靠上一辈积攒了留给她。为了图省事,她几乎全存在了银行做理财,平日里的花销就靠自己画壁画赚到的。 赚得多,手头就松一些。赚得少,就想办法多接一点工作。 虽然才毕业没多久,但因大学时期她就开始在周边接画,到如今也算小有积蓄,平时想吃什么、想花用什么,都能自己满足,从没为钱发过愁。 她自己不缺的东西,也不会太在意对方有没有。 当然,现在是因为这个对方是裴河宴,她顶多觉得他不是很有钱,或者赚了点钱就全花在吃穿用度的享受上了,但压根不会觉得他收入不高,会成为未来的负累。 也不会觉得他工作闲散,没有上进心。哪怕他和了致生一样,忽然有一天想要去深山老林或者荒漠戈壁上做文化保护传承,她也不会像连吟枝那样,由爱生恨,再由恨生怨,把两人的生活过得一团乌烟。 傍晚的风,终于有了丝凉意。吹过皮肤时,带走了盛夏的燥热与暑气,甚至能品到一丝舒爽。 她把被微风吹乱的鬓髮勾至耳后,继续说道:「我就两套房子我也住不过来,平时一回去就是回老宅。喜欢那里的烟火气,也喜欢那里被岁月沉淀了一年又一年积攒下来的生活痕迹。」 她好像喜欢怀旧,喜欢那些盛装着回忆的物品和容器。 人过一世,匆匆数十年,没留下什么伟大成就、盛誉功德或者可传承千年大业的人,除了与之相关的子辈、孙辈,压根不会再有人记得,你曾存在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时间可以带走许多,也能抹杀许多。 她只有不断的留下一些什么,才能在未来无尽的浩渺中,找到一星半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远处,荀叔站在门口,大声地唿喊着什么。隔得太远,了了听不清晰,但大概能分辨出是快开饭了来喊两人回去。 裴河宴把站在田垄上的了了拦腰抱下,他牵住她,低声道:「走吧,回家了。」 他说得很不经意,语气也没有格外特殊,可这是了了在了致生去世这么久以后第一次听见「回家」这个词。 她抿着唇,低头看着脚尖,一路都没再说话。 快到门口时,裴河宴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了了知道,他是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我想喝米酒。」她仰起头,撒娇般晃了晃他:「你陪我?」 他正迈过门槛,先抬眼扫了眼院子。 了了没等到他回答,刚想再央他,一抬头,他低下头亲了她一口:「陪。」 她懵了几秒,反应过来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时,他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角又亲了一下:「奉陪到底。」 但是男人的话吧,也就只能听一半。 裴河宴答应是答应了,不过他选择性的只做到了上一句。 荀叔将米酒开坛之后,裴河宴只陪了一杯,就这一杯,他还分了三口。 了了倒是多喝了两杯,可小酒盏才能装多少啊,她一口下去,一杯就没了。 荀叔酿的酒确实不错,尤其对她的胃口。了了不喜欢喝酒味太浓且辣口刺激的烈酒,她和品尝饮料一样,喜欢花哨的,口感丰富些的甜酒。 果酒她喜欢、各种花酿她也喜欢,但迄今为止,她最喜欢的就是今晚的米酒。 米酒的米香味很浓,带了丝甘甜和桂花的淡香,精准地戳中了她的所有喜好。 「我这是新酿的,酒味不浓,但米香足。」荀叔说起这个,想起一件事来,对着了了沖裴河宴努了努嘴:「前阵子卧室验收,河宴回来了一趟,让我带着他好好地逛了逛这个园子。他之前压根不管家里有多少地,能收多少粮食,但那一次,我瞧他是认认真真的记了。」 荀叔嘬了口米酒,惬意道:「我当时就猜,了了过几日得来,当晚把人送出门,我转头就去把米酒给酿了。」他说完,洋洋得意地看着了了,满脸写着「你快问我为什么」。 了了抿着笑,很配合地接话道:「为什么呀?」 「家里有喜事前,不都得盘库吗?看看家里都有什么,好一一交代给新娘,交由她打理。」荀叔大声笑着,举杯示意了一下了了,又囫囵一口把米酒喝尽。 了了刚想喝,裴河宴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她的大腿。她举杯的手一顿,在他的目光监督下,装模作样的舔上一口。 ……唉,她以后的家庭地位,实在堪忧啊! 酒足饭饱后,裴河宴领着了了回房休息。 他一点也不遮掩他的目的,几乎是完全直白地问她:「跟我回一趟卧室吗?我有东西给你。」 米酒的后劲已经开始微微上头,但他今晚几乎没放她喝几口,她连醉意都没有,只有横冲直撞的莽劲。 她摸了摸额头,额头有些烫,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裴河宴的卧室在水榭的二楼,窗外便是垂柳碧潭,虽然夏天招蚊子了一些,但景致实在美丽。清晨推开窗,便可看见如水乡般摇曳温柔的绿意。 晚上没什么好瞧的,可了了仍是开了窗,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好像这样做,就能把密闭的空间打开一道风口,只要有新鲜的风吹进来,她便能惬意不少。 身后没了动静,她刚才还能听见一些开拉柜子的声音。 就在她想回头看看时,裴河宴从她身后拥了上来,他偏过头,在她颈侧轻轻落下一吻:「久等了。」 了了想说没有,可余光先瞥见了他奉上的精木盒子。 他勾了勾唇角,又往她面前递了递:「拆开看看?」 了了在他怀中转过身,入目第一眼,并不是已经捧到了手心里的盒子,而是放在床旗的另外两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 裴河宴顺着她的目光往回看去:「不急,都是你的。」 「那我可以过去坐着拆吗?」 裴河宴颔首,跟在她身后,走到床尾凳上坐下。 了了掩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惊喜,眼角眉梢的笑意从扬起后就再没下去过。她缓缓抽开匣子上的挡板,打开了它。 盒子里是用绒布填充的里衬,里衬上,放着一个泥塑的精緻的雕像。雕像的尺寸很小,仅比她的手再大一些,但无论是这个娃娃的眉眼还是衣着装饰都用心到了微毫,连头顶微微翘起的毛茸茸的额发都没错落。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是在南啻捏的我吗?」 「南啻?」裴河宴意外她怎么知道他在南啻时也曾捏过她的泥像,但还是先否认道:「这是我们重逢后,我在重回岛的禅居小院里捏的。本来是想在优昙法界的壁画誊画结束后送给你的,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 「重回岛?」了了诧异。 裴河宴提醒道:「还记得我划伤手,你给我上药那次吗?就是在捏它。」 了了恍然,她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伤口当然早就癒合了,但现在提起,她仿佛又看见了他那血淋淋的伤口,居然是为了这个小像划伤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她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小像,小像捏的是十三岁时的她,甚至因为表情过于生动,她都能回忆起来她当时是在做什么。 「是我扯着你的袖口,央你给老了卜卦那会吗?」 「是,也不是。」裴河宴笑而不语,他从盒子的最下方,拿出一捧花,放入小像微微抬起似乎正虚握着什么的手心里:「现在,小了了的手里只有鲜花。」 他又把床尾巾上稍大一倍的匣子递给她:「再看看这个。」 了了依言拆开。 这也是她是多宝讲寺那株盛大的梅花树下的她。 这回,不等了了问,他自己交待:「这是在寺里捏的,原本是想等你禅修结束后再送给你,但今晚似乎更适合。」 结束禅修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太特殊的意义。 「今晚?」 裴河宴递去了最后一个匣子:「是,今晚。」 这个匣子相比装着小像的精木盒子都要更小一些,她轻轻晃了晃,听见里头有晃动的轻响……不是小像了。 她抬眼,看着裴河宴。后者点了点下巴,示意她打开瞧瞧。 了了莫名的有些怯场了,她总觉得这盒子里装着的,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见她迟迟不打开,裴河宴自她身后将她抱入怀中,握着她的手,边问她「怕什么」,边帮着她掀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一张银行卡,一把贵重物品的储存钥匙,以及打开这四方庭院的门卡。 他拨了拨了了手腕上的佛骨:「其实这件也是,只是它在你十三岁时就先送给你了。」 他说着,微低了头,将下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低声道:「了了,这些就是我的全部了。」 了了捧着匣子的手都有点抖,她偏头看了他一眼:「你……」 「我想以此为聘,后日还俗仪式上,让你以吾妻的身份替我披上俗衣。」他闭上眼,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你愿意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了了的第一反应不是愿意不愿意,而是让她来披俗衣会不会有点草率。 甚至因为太过震惊,她整个转过了身,面对着他:「披俗衣不是要德高望重的尊长或者至亲的长辈吗,我....」 裴河宴没打断她,只是安静地捏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 他这么冷静,了了发热的脑子也跟着降了降温,她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到整个指尖发白:「我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裴河宴笑了下,对她会这么问表现出了难得的认真:「虽然我不想这么早就给你压力,但我回到俗世,唯一有关联的人就只有你。」 怕了了误会他是在求婚,他想了一会,才措辞道:「这不是正式的求婚,只是询问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等你觉得时间合适了,我会遵循古礼,请一个媒人上门提亲。」 他还想再说,了了已经扑了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她环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整个埋入他的怀中。而裴河宴也不负所望的在她扑来的那一刻,结结实实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随即,他微俯下身,把她罩入他的怀抱之内,不留一丝空隙。 「我愿意的。」她闷声说完,怕他听不见,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愿意。」 不用他拿出全副身家,也不用他低声下气,只要他需要,她就可以。 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哽咽,裴河宴忽然想起下午,他牵着她往回走时,她沉默了一路。 他拍了拍她的背,把下午没说的话在今晚补充完整:「我会一直陪着你,尽量每一件事,每一趟行程都陪着你,除非你不需要。我们一起出门,再一起回家。一起吃三餐,过四季。临了临了,再一起化成一抔黄土,不枉此生。」 他捏梅花树下的了了时,想到的就是这些。 想着她这个人,想着和她度过余生。 他不觉得这不成熟,相反,他人生中只遇到了她这么一个女孩,让他时时牵挂,日日相思。在无数个辗转的日夜里,了了始终都是他渴待已久的甘霖。 了了埋在他怀中,耳廓就贴着他的喉结,她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频率,也能听见他唿吸时那么真切的急促。 那声律在不经意的某个时间里忽然和昨晚他含吮舔舐她时的声音重合,她仰起头,轻轻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 裴河宴没动,像是毫无察觉,可揽在她后腰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两分。 她似从他的反应中受到了鼓舞,双手撑在靠近他腿根的大腿上,直起身,去亲吻他的嘴唇,学着他那样,辗转着,耐心的,亲吻着他。 一直吻到他唿吸开始匆遽,她含咬住他的下唇,微睁了眼,用鼻尖蹭了蹭他。在他想要张嘴说话的剎那,抵住他的齿颚,轻轻勾扫。 裴河宴几乎下意识握住她的腰将她从怀中拉开,他早没了半刻前的云淡风轻,眉眼微蹙,眉心微微下压,又是昨晚那副令她恐惧又无法抗拒的模样。 了了被推离了寸许,眼下的娇艷反而更加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 她嘴唇嫣红,唇上还染着相吻时互相湿润的光泽。她无意识地舔了一下上唇,舌尖探过的剎那,他眼中的幽暗似火光一般灼然而烧。他一把将了了抱坐在他腿上,正面朝他。 这样的坐立姿势,了了在毫无防备下直接触碰到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他仍托着她的腰,却在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后,恶意的将她缓缓放下。 隔着轻薄的布料,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她挣扎着,按着他的肩膀想要离开,可箍在她腰上的手似钢铁熔铸的锁链,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她面红耳赤,尤其是在他略带几分恶劣的凝视下,羞赧到无法再与他对视。 她自暴自弃地搂住他,将自己坐得更深更实了一些。 你不是故意使坏吗,那你也别想逃。 这明显试图玉石俱焚的信号,令裴河宴再无所顾忌。 他低笑了两声,将她压入柔软的床榻之间。把捏玩弄之时,他甚至还有心情问她:「刚才为什么觉得那个小像是我在南啻捏的?」 光是他捏的是她十三岁时的模样这一点,还不够,她肯定还知道一些什么。 了了瑟缩着躲了躲,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湿润,甚至难以抵抗他带来的那一手欢愉和一波波比昨晚更强烈更熟练的愉快。 她断断续续,努力的不让自己发出那些深喘的气音:「我有收到过一沓照片,里面.....有你捏泥像的.....所以我才以为是那时候捏的。」 「不是。」他看着灯下格外柔美的了了,低声说:「那些泥像捏了化,化了捏,不知道反覆了多少次。」 了了握住他的手腕,很用力地按住:「为什么?」 裴河宴不回答,只俯下身吻她,细密的吻从鼻尖到嘴唇,再往下流连。一寻到可乘之机,他便抓握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和昨晚如出一辙的控制方式,让她彻底在身下崩溃。 相比昨晚的扭捏和羞赧,不知是今日又重演了一遍还是了了被他折腾到无法自控,她压根顾及不了旁枝末节,只央求着他:「关灯好不好?」 裴河宴也怕欺负得她太狠,应声关了灯。 屋内一黑,便只有窗外的月光落入室内,虽只洒在了窗口寸许,但也足够他看清了了。 他反覆的让她在极限上脱轨,在了了几乎对这种感觉快要麻木时,他将整个身体落下,覆着她,喊着她的耳垂,含煳着问她:「可不可以?」 混沌空白的脑子被欲望支配着,她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她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忍耐着,欲罢不能又无法彻底松懈。他在这层底线上已经临摹了数回,挣扎了数回,如果不是真的渴待已久,他不会问出口。 但了了仅剩的理智,还是令她想起了很重要的事:「可是,可以吗?」 她问的是戒规,可他不知是不懂还是刻意忽略了,短暂的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盒,撕开了包装。 再回来时,他连一丝停顿也没有,将她完完整整地彻底占有。 这一刻,像是伫候数世才得来的宝贵,他被了了包裹着,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此刻死去也没有关系。 他将了了汗湿后不小心含在唇间的鬓髮拨开,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我很爱你,了了。」 比你能想像的还要爱。 可是这份沉重,只有他自己记得就好。 凌晨三点,寺庙的打更声准时响起。 山门外,一辆车沿着盘山公路正缓慢上行。道路两侧的森林掩映下,笔直的车灯时而探出林谷,时而被山林树木掩蔽,像一颗稳定在星轨上滑动的星球,正匀速的接近寺庙。 经过颠簸路段时,了了睁眼醒来,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她一有动静,身旁闭目养神的人立刻跟着睁开了眼。 他先是收紧了始终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随即抬眼,看了看了了:「醒了?」 了了收回在车窗外的目光,往车头车灯能照亮的位置看去:「我们等会是不是还得先回趟院子?」她一想到那长长的山阶,本就有些腿软的双腿瞬间更软了。 「是要回去。」他把玩着掌心里的手,有些不太专心:「我已经替你和班首请过假了,早课不用过去。」 「请假?」了了震惊,那岂不是有不少人都知道她夜不归宿了? 趁她愣忪之际,裴河宴牵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颇有些不以为然:「我说了可以等天亮后再回来,你非要坚持。现在更声已经响过三声,不等我们到客院门口,晨钟就要响了。」 古钟的钟声响起后,若是弟子还未出现在大殿就视为迟到。所以,不管了了现在赶不赶的回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钟声响起,古钟沉闷的钟响似山际尽头传来的古老又厚重的腔调,以寺庙为起点,缓缓涤盪而出。 了了瞬间脸都黑了。 她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也要定十个闹钟把自己叫醒,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早课? 眼见着事态即将失控,裴河宴不再逗她,「了无今天回来,洛迦山的天气不太好,航班延误起飞,估计早上七点才能到机场,我替你跟班首请假的理由就是这个。所以等会我送你回去后,你尽管休息就好。」 了了听完更气了,她顺手反抓过裴河宴的,拉到嘴边咬了一口。 不早说,她白起这么早了。 有了一个现成的挡箭牌,了了回去后,安心地补了个觉。 她睡觉之前,先洗了个澡,取下了腕上的佛骨念珠装入匣中。 可能是身体太疲惫,她几乎沾枕就睡了过去。 预期之中的梦境并没有入侵她的睡梦,她一觉香甜,除了感觉后腰酸胀得像是在不断下坠外,并没有任何其余的事情发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了了看着窗外的阳光,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时间。 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她拿起来看了一眼。 这一觉,她竟然直接睡到了下午一点。这个时间,别说早膳了,午膳都已经结束很久了。 她揉着睡懵了的脑袋坐起身。 裴河宴接完了无,还回来了一趟,给她放了红薯、玉米和一张已经凉透梆硬的面饼。 她洗漱完,将就着吃了些填肚子,正不知自己今日该做些什么时,了无给她发了条微信,让她速来地藏殿。 「师父、小师叔和老祖,都在这里。」 了了做贼心虚,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裴河宴昨晚这样应该算是犯戒了吧? 如果按戒规处置,他好像得被除去僧籍,再驱逐出寺院。 那......那那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不会头一回干坏事就被抓了个现行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地藏殿内,三根清香正笔直地沿着屋嵴往上飘溢。 早上殿堂内刚做了一场法事,香火燎燎未散,将整个佛殿都填充得烟雾燎绕,朦朦胧胧。 殿内的侧堂口,开了两扇窗。窗外阳光偏落,丁达尔效应在这裊娜的香火烟气中似林间的清晨,阳光从松针阔叶中钻缝着落在干燥的泥土上,溟濛又迷离。 了了经过侧堂口时,透过敞开的木窗看见了拿着锡杖,漠然垂眸望着人间的地藏王菩萨,也看见了跪坐在莲花座上,手持佛珠,正捻珠蹙眉的裴河宴。 屋外的红墙,在阳光下饱和度高得几乎有点晃眼。她正犹豫着是要进入殿内,还是稍候片刻,再看看形势时。在莲花座上专注正念的人像是察觉到了她在靠近,睁开眼来,准确地定位到了她。 裴河宴眉间的笼色在看见了了的剎那便自然地归于平静,他微微颔首,示意了了从正门过来。 过云原本正在往长明灯里添灯油,余光看见这一幕,他不动声色地将火头重新兴旺的长明灯用铁索拉起,再固定在樑柱上。 觉悟和了无已经不在殿内了,此时还留在地藏佛殿内的只有他们三人,以及佛像后正清尘擦洗的小沙弥。 了了乖巧的叫了一声师祖。 过云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在佛殿里没什么可寒暄的,他自顾忙碌着自己的事,压根没管了了要做什么。 了了不免迷煳,这情景......着也不像是三堂会审啊? 裴河宴见她干站着,轻指了一下他身旁空着的莲花座,示意她坐下说话。 后者会意,同他一样跪坐在了莲花蒲团上。 「你来做什么?」他低声问。 这问题多少有点刁钻,她总不能出卖了无,说是他通风报信,害她以为他正在被三堂会审吧?况且,她刚才也没打算进来,是他自己招唿的...... 她微清了清嗓子,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他:「来看看你。」 裴河宴立刻明白了她未尽的言下之意,解释道:「明日要还俗,想在菩萨座下再静坐片刻。」 地藏王菩萨,掌管地狱和众生轮迴,是拯救众生的守护神。 了了是因为了致生去世后,多有惦念,才对地藏王菩萨格外信奉。希望他能保佑了致生来世有个健康又幸福的人生。 她望了眼过云师祖,见他并不理会她是否在这,想来也不会干涉她的来去自由,遂,低声道:「那我陪你一会。」 裴河宴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拒绝:「如果累了,就先回去,不用等我。」 了了点点头,没再与他搭话。 这一陪,就陪到了夕阳西下,人间日暮。 了了没他这么坚韧的毅力,跪坐了没片刻就脚麻到不得不换成了盘坐。可盘坐也麻,她只能隔一阵,在脚麻之前先换一个姿势,就这么轮番了好几回,才终于等到他念完了一百零八遍的佛经,从容的从蒲团上站起。 他伸出手,牵了了了一把,眼中有不舍也有心疼,可他没说任何扫兴的话。只是将她牵到殿外,用袖袍扫了扫山阶上的落叶和灰尘,扶她坐下。 随即,他拎起僧袍,在她面前半跪下,替她捏了捏酸麻的小腿。 了了最近总会被他出其不意的举动惊吓到,她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想把他也从地上牵起:「我不用,走两步就缓解了。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别.....」 裴河宴不想动,哪是了了能拉得起来的。他握住了了的手腕,耐心地拉着她重新坐下:「不要紧,我明日还俗,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他把了了的腿抬搭在自己的膝上,力度适中地轻轻揉捏着:「之前要避嫌,是因为你还在寺里禅修,我不想有人多言议论。」 这也是出于对了了的保护,他曾考虑过,了了年纪还小,说不定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她会发觉他的无趣和沉闷,发现他与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脱离了年少相遇的滤镜,在平凡到几乎寡淡的相处下,也许她会逐渐发现自己想要的人生并不是这样的,而他也不是她想要共度余生的选择。 裴河宴替她留的,就是重新开始和再次选择的机会。 「那你今晚还要.....」了了没把话问完,只是低了眉眼,认真地看着他。 看她明显一副「你还要跪我就继续陪你」的架势,裴河宴没忍住,低笑着屈指轻颳了下她的鼻尖:「今晚得回去收拾一下行囊,明天走之前,得把东西都搬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了了听着有些不忍,确认道:「全部吗?可是你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 裴河宴知道她想说什么,先一步打断了她:「了了。」 她瞬间安静下来,等着他说。 「出家和还俗都是要割裂过去,重新开始的选择。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就不能藕断丝连。」他抬眼看了看她,替她换了只脚捏:「你不必替我觉得可惜,我失去了一些,可你已经成百成倍的都补足给了我。」 修行从来不是粗浅地上个早课,跑个香,再在寺里熬熬资歷就算的,而是要日復一日持戒己身,时时刻刻滋养思量,才能修出佛性,悟得吾道。 「那你以后,还能继续修行吗?」了了问。 「佛之宽容,仁慈,便是你可以以佛修为显化。它接纳十恶不赦满是缺漏的你,也不会因为它的信徒十全十美而另眼相看,只要你愿意幡然醒悟,吾佛都愿意将其归于座下,慢慢渡化。所以即便明日之后,我也仍旧可以修行,不必拘于在哪,也不必拘于形式。」裴河宴对这一点早就不以为意了,要归于红尘的人,自然会被尘俗琐事所牵绊。 他要是一边还俗,一边又假作修行,那是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无论是对谁。 他把了了的双腿都放在了自己的膝上,他握着她左脚的脚腕,毫不避忌道:「明日之后,除了佛祖,我只跪你。」 了了的禅修体验卡三天后便到期了,比裴河宴还俗的时间还要晚上两日。 按理说,她也该收拾收拾,等着禅修毕业的那一天,麻利地捲铺盖走人。 可一个地方待久了,多少会有些懒怠和捨不得。 她刚收拾了半小时,就懒洋洋地趴在了书桌上,盯着入寺那一天裴河宴送她的装满了致生的信件的檀木匣子。 她原本还想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奖励自己看一封,可眼看着禅修都快结束了,她也没打开过这个匣子一次。 她知道,是因为裴河宴让她重新获取了力量,让她逐渐脱离了对了致生的依赖。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可她能明显感觉到,每一天醒来时,她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期待。 了了最后摸了摸匣子,抱起它,连同她想明晚再送给他的礼物,起身去了隔壁。 裴河宴正在收拾行李,但用「收拾」这个词好像还不够准确。事实上,了了进来时,整个房间散乱到像是刚有住客搬入,一切都还未各归各位,全趁空摆在了屋内除家具以外的空地上。 这比他还没收拾行李之前,可要乱多了...... 她避开满地随意摆放的箱子,一步步,十分艰难地走到他身旁。 裴河宴席地坐着,正在翻一个箱笼。相比现代人喜欢用纸箱子一键封存,他似乎更喜欢各式各样的木箱子,一点也不在乎它们本身自带的重量和运送中的不便利。 不过,他十年前就是这种有质感也有「重量」的生活风格。 了了四下环视了一圈,在他的盛情邀请下,也就地坐下,就坐在了他身旁的竹蓆上:「你这是本来收拾好了,但重新打开都看了一遍?」 裴河宴被她如此精准的形容逗笑,没好意思否认,只能转移话题道:「你拿了什么过来?」 她果然被立刻转移了注意,先将有些分量的檀木匣子递给他:「这是我入寺第一天,你给我拿的我父亲的信。」 「看完了?」他问。 了了摇头:「还没看。」 裴河宴捧着信匣子的手一顿,看向她,无声询问:为什么? 她的目光被他正打开着的箱子吸引,只简单的说了原因,便问他:「这是你在南啻用过的烛台吧?」 她对这个昭和公主用过的烛台印象深刻,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有些记不太清细节,还得和他确认一遍。 裴河宴没回答,只是把匣子先放到了一边。他指着箱笼里的东西,问她:「不眼熟吗?」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那个陈旧的戒尺拿了起来,左右看了看:「这不是戒尺吗?」她指着上面一个小小的缺口,笃定道:「就是它!」 这个缺口还是因为她有一日看书睡着,他拍戒尺提醒她时,在坚硬的石面上磕的。 说实在的,要不是她知道裴河宴是个很念旧的人,她今晚高低得误会他在自己十三年那年就已经无法自拨了。 他虽用度奢侈,但从不浪费陪伴使用过的任何器物,除非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復。 不过了了转念一想,也正是因为这些物件本身的价值很珍贵,而它的耐用程度也非如今过了质保就会坏的产品能比的,否则也不至于用了一年又一年,在十年后,还有机会让她看见这些。 看着她惊喜又怀念的目光,裴河宴第一次觉得保留过去的这个习惯还挺值得。 他看了眼了了抱在怀中,一直没捨得撒手的小盒子,问:「这是什么,给我的吗?」 了了这才想起怀里还抱了个盒子,她把木盒子递给他,有些期待地让他打开看看:「木盒子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做的,但没什么经验,做了几个都不是很像样,我就让了拙帮我做的木盒,我自己用锉刀刻了字。」 裴河宴也看见了漆木盒子上那个精緻的「宴」字,他抬手摸了摸了了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用碎木条铺的缓冲,碎木条本就脆薄,已经碎断了好一些,铺在了匣底。而盒子最中心装着的,是一只纯手绘的千佛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茶杯的尺寸不大,她绘这千佛极为不易。杯底露了些泥色,是故意防旧做的瓷泥。而佛窟的排列,一个洞窟连着一个洞窟,每个洞窟的佛像都完全不一样。 但因为佛像太小,乍一看区别并不大。只有拿近了细看,才能分辨出画的是哪路神佛。 他一直不说话,了了看得紧张,没话找话道:「我是看你平时爱喝茶,想给你烧一个特别一些的杯子,但我请教了好多师父,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这个天赋,就退而求其次,想着画一个也行。」 「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画什么,画山水风景吧,好像太简单了一点。对我俩意义比较深远的地方也就只有南啻,可南啻除了浮屠王塔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颜色太单一,我觉得没什么挑战性。」她舔了一下唇,嘀嘀咕咕道:「然后我就想到了石窟,原本是想画个南啻全景图,但画着画着灵感就来了。我曾经梦见过我走进了千佛石窟的地宫,地宫内困着无数个和尚在吟诵梵音,我推开那扇门,就看见了灿烂星河一般大大小小雕刻在石壁上的佛像。」 裴河宴知道了了说的地方,这也是他曾梦见过的。 那个石壁上,雕樑画栋,奢华盛大,描绘着形色各样的飞天与佛陀,或腾云驾雾,或坐卧竹林,就如同一个真的西方极乐之地。 而石壁的另一侧,是满窟石雕的佛像,大大小小足有数千座。一座座莲台,如盛开在幽冥河畔,圣洁又庄严。 「我很喜欢,了了。」他深怕表达得不够,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喜欢。」 他一直都知道,了了是有所感应的。他并不想引导她,回到过往如梦一般虚妄残忍的世界里,即便那只是梦境。 可当她和他说起幽冥的水中花,又将这副栩栩如生传神无比的千佛杯赠予他时,他才那么真切的感觉到,他并不孤独。 他说了两遍喜欢,了了顿时喜笑颜开。 她也觉得他会喜欢,只是礼物在送出去之前,未彻底看到他拆开的时候,难免还是会有一些忐忑。 「你应该不是想今天送我的吧?」他摩挲着杯口,爱不释手到捨不得放下。 「本来是明天。」她怕他还俗后,心里上会有落差,就想着准备一个他会喜欢的礼物来弥补一下他糟糕透了的心情,可她没想到他昨晚会给她送上这么贵重的礼物。 「下午听你说,明天结束后,你会彻底搬走。所以不知道明晚还能不能见到你,就先把它拿过来了,反正都是给你的,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没区别。」 这些天以来,因为还俗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太大,他们都忽略了这之后的规划和安排。 他自己一个人想了很多,但在昨晚她说愿意之前,好像一切都还是笼在云雾中看不真切的,让他也忘记了要与她商量。毕竟未知的筹谋,与她说了,反而像是给她带了枷锁。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想给她的。 裴河宴把杯子小心收起,并未一起装入箱中,而是单独放在了博古架上。他起身后,顺手把了了拦腰抱起。 他最近总是动不动的这样抱她,了了都习惯了,习惯到再突然也不会因为自己失去了重量感而惊唿出声。 裴河宴把小小的她抱在身前,低头嗅了嗅她的脖颈。等闻到了那熟悉的沐浴露的香味后,他托抱起她,把她放入床铺。 这出乎意料的走向,令了了彻底无法淡定。她刚沾着床,就卷着他的被子把自己裹得像蚕蛹一般,滚到了床铺的最里侧。 裴河宴无奈失笑,一时不知是自己昨晚太兇给她留下了阴影还是他太饥渴吓着了她,让她这么牴触。 「还难受?」他问。 了了谨慎回答:「有点。」 「不碰你。」他脱了鞋上床,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拥入怀中:「想和你说说话。」 那行! 了了悄悄扯开了一点被角透气:「想聊什么?」 他没立刻说,想了好一会,最后低头亲了亲了她的耳垂,反悔了:「好像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和他懂她一样,了了也很了解他。她沉吟了数秒,问:「是想聊以后规划吗?」 裴河宴不答反问:「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任何方面的都可以。」 了了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有。」 在金钱满足了简单的生存和物慾后,想追求的就只剩下精神。可他们的精神是契合的,无论未来会不会有所改变,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也没有什么想问的?」他追问。 「好像有。」了了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问题会不会有些敏感,可她总感觉这也是他关心的,所以在思度良久后,还是开了口:「你会想要孩子吗?」 她先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会想要一个,起码一个。」 倒不是因为她是了家的独苗苗,家中只剩下她这么一根血脉,所以想要生一个孩子传承香火。 恋爱,结婚,生子好像是一个必然的规律和轨道。 她之前没考虑过这些,可如果对方是他,她却很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孩子。 了了从他怀里转身,看着他:「你太孤独了,裴河宴。」 她很少这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可她每一次这么叫他,他都会有一种震颤的感觉。像是牵在心弦上的铃铛被另一头的她晃响,他不由自主地会对她的声音有所回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我不孤单。」他用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有你陪着我以后,我再没觉得孤单了。」 她不知道,他的孤单并不是因为他一直都孤身一人。 而是因为害怕,害怕茫茫世界之中,再没有他要等待的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翌日凌晨,三点的打更声准时响起。 这一个月下来,了了的生物钟早已习惯了寺庙的作息。不用特意定闹钟,也不用特意开着窗睡,时间一到,她自然就会醒来。然后刚好的听到山阶下围绕着寺庙走上一圈的僧值们,敲更打钟。 她睁眼时,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眼前的床幔和环境不至于陌生,但她从未在他的房间里留宿过。乍一睁眼,看见他,看见他的床铺,了了还是有片刻的愣忪。 更声的迴响在山谷中盘旋第二遍时,裴河宴也醒了。他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了了,见她睁开了眼在发呆,先亲了亲她的耳朵:「醒了?」 昨晚两人聊了很久,漫无边际的谈论了许多。 这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上有这么多无形的责任,还俗后,他需要工作养家,起码让了了在经济方面没有后顾之忧。 她一直说她不在意,可一段关系要想稳定的维固,势必要达成一个和谐的相处模式。他很自觉的承担起了一个家庭中能解决问题的责任和位置。 不过这一点,问题不大。 它能被单列出来还是因为它是人类生存的最底层的需求。 其次是要准备婚礼。 但关于这一点,他昨晚并没有和了了商量。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一点神秘感和惊喜感的,他会的本来就不多,即便是摸索她的喜好,迎合她的舒适区,也要循序渐进。 只是这件事,在年内就该完成了。 最后,就是孩子的问题。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 即便是了了并不排斥,他也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思考,他们该不该要一个孩子,又是否可以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 孩子对于他和了了都不是必须的,她在他这,有完全的自由,和绝对的选择权利。他只会尊重、理解,并且不余遗力的支持她。 了了问了好几句话都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转头看他:「你又睡回去了吗?」 裴河宴终于回过了神,他看了看她,揽在了了身前的手顺势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亲:「没有。」他只是在想她昨晚说过的话。 「还俗是不是早课结束就开始了?」她重新问了一遍刚才没被他听到的问题。 「嗯。」他回答的有些潦草:「早课结束后,班首会带着香客先离开,但你不用走。」 了了有些紧张,反覆地确认自己需要注意些什么。 山下的更声已经响了第二遍,裴河宴拥着她坐起,安抚道:「你不用担心,观礼就好。」 类似他这样特殊的大弟子还俗,其实挺难碰到的。 「那我要是难受了会不会很失态?」了了被他抱下床,完全无暇顾及自己几乎半挂在他身上的姿势,揽着他的脖颈,很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和她一样紧张或者不安的情绪。 可是没有,他平稳安静到仿佛今天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裴河宴把她在盥洗台前放下,拆了只新的牙刷,挤好了牙膏递给她:「你冷静一点,了了。」 了了和他对视了许久,可能是他眼神里从未逃避的笃定以及千帆阅尽后的宽和温柔缓缓安抚了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她会冷静的。 努力平静地看着他脱下僧衣,再穿上由她亲自披上的俗衣。 她还得领着他回家。 与往常不同的是,裴河宴今天没再穿那些寡淡到几乎什么也看不出的纱衣。他穿上了他作为过云大弟子本该穿配的僧衣,出席了早课。 领诵的维那也换成了他,在满殿静静伫立等候的所有信徒前,他往前迈了一步,位列佛祖座下,以低沉的庄穆的声音领读了佛经。 这一天,确实和往常没有不同。 在普通香客眼里,今天只是领诵的维那换了一位僧人,所有的僧众也都格外庄严沉寂,无比认真。 可了了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做早课,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佛殿内为他的师弟师侄们领读佛经。以往格外难熬的两个小时,她却恨不得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宝殿内的香在快燃尽时,他醇厚的声音一顿,捻着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他仰着头,久久的凝望着正殿之中,庄严慈穆的佛像。 清晨的阳光透过一扇扇敞开的窗格如束束聚光的灯,从四面八方透入殿内,恰恰好将佛像与他笼罩在其中就仿若整个殿内,除了阵阵梵音和重重合诵外,只留下了他一人驻守在佛像之前。 始终闭目聆听的过云也在这时睁开了眼,他侧目看向站在光雾之中像是随时都会随风飘散的裴河宴,久久未语。 终于,梵音止,经声停。 盘绕在整个佛殿之中的梵乐似被穹顶牢牢笼罩着,即便所有声音都已经停下,可仍能在殿中听到恢弘的,沉厚的余韵在飘裊迴响。 裴河宴收回凝望佛像的目光,在归座之前,他转身,用眼神寻到了了。与她隔着数列僧众,隔着半座大殿,隔着前来送别的佛光,远远的对视了一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这一眼,似远隔数千年。 迷离虚妄之中,了了仿佛看见了很多个这样的他。有身着白衣的、有捆着脚铐链索的、有披着藏金色袈裟的,还有今日穿着大弟子僧服的。他们有的目光清澈,有的沧桑往矣,有的含笑凝视,数不清的种种情绪,隔着数个时空,不约而同的都在佛像面前回首,与她对视。 了了双目刺痛,被烟雾熏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而那香火燃烧后冉冉而起的烟雾层层叠叠,如同佛前的重幡,将它的双目遮挡。 万籁俱寂之下,钟楼的钟声被沙弥撞响。 古钟醇厚悠久的回声在山谷间碰撞迴转,幽幽涤盪。 今日的早课,到底还是结束了。 班首将香客们从正殿内按序带出。 佛殿内,只留下了本寺的僧人。而所有弟子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如往常一样依次退离。 祝祷声再次响起时,由住持的大弟子了无带队,所有僧众一一绕着佛像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已经盘膝坐在莲花座上等待过云允肯他还俗的裴河宴面前,双手合十作揖,与他辞别。 了了旁观着这一幕,她无法想像他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仅仅作为旁观者,看着昔日同吃同住,一同功课的小辈子弟们,无声拜礼,她就已经觉得难以唿吸了。 弟子辞别结束后,再由班首带领着按序退出佛殿。 到此刻,不算了了,佛殿内便只剩下过云、觉悟以及梵音寺所有在寺的方丈们。 殿中静默了一瞬,随即,裴河宴起身,走到过云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拜别师父。 过云压下眼中的不忍,受完了礼,才亲自起身将他扶起。 决定是早就做好的,今日不过是补一个早就该完成的仪式。他没再劝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顶,问道:「你已拜别为师,你我师徒缘分今日也算了尽。佛祖面前,你需得再答我一次,你是否是自愿还俗,又是否心甘情愿捨弃修行,还俗归家。」 他没有犹豫,再次叩拜。额头碰触在地面上时,发出了沉闷的轻响:「弟子无能,亏欠上师,违背师训。既没能以身作则,教导好小辈,也没能敬奉师长,偿还养恩,实乃梵音寺之耻。」 他闭了闭眼,再起身时,看着过云,音色微沉:「弟子自愿还俗,放弃修行。请师父准允弟子,还俗归家。」 过云长嘆了一口气,他看了眼佛像之上,难得一出的佛光,捻着佛珠,一字一句道:「你不愿为僧,我劝过也阻拦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没有什么不允的。今日就在佛祖与众位方丈长老们的见证下,允你还俗。你且褪去僧衣,披还俗衣吧。」话落,过云看向觉悟:「我的大弟子早已仙逝,你也是他的兄长,你就代我替他除去僧衣吧。」 觉悟微微颔首,应了声是。刚上前了两步,裴河宴又说道:「师父可否再答应弟子最后一个请求?」 「且说。」 裴河宴握着佛珠,双手合十一礼,随即看向了站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的了了,赫然有声道:「我无父无母,也无家人。还俗后,身边只有一位待定亲的未婚妻子。我和她自幼认识,感情甚笃,在我心里,她和我的妻子已没什么区别了。我想请师父应允我,由吾妻了了,替我披上俗衣。」 过云闭目,无声默许。 得了首肯,裴河宴这才站起。他背对着过云,面向了了,舒展开双臂,由觉悟除去他身上的僧衣。 站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眼中并非是真的平静无波。 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笑意,有落寞,有一切即将解脱的释然和迷惘。他无法事事都做到精准控制,就像他不知何时对了了动的心,又是何时生出了背弃佛祖的念头。 明明只是一件衣服,可真的被脱下时,却如同生生剥下了一层佛骨。 尖刀剔肉,分离刺骨。 这是一场不见血,却痛彻五脏六腑的凌迟。 过云是真的不忍,他别开眼,仰头看着大殿之中垂眸静望着这一切的佛像,沉声道:「数百年前,创寺老祖拂宴法师就是在这里被执行了剔刑。帝王疑他祸国通敌,煽动民众造反,把诸多污名加诸于他身上,又不予他机会辩解。 他与楼廊的书信来往,明明只是为了释义佛经,帮佛祖的信徒保存歷经千年战火后残破不全的佛经,却被冠以联络旧部居心不良的说辞,要将他焚烧于梵音寺大殿之前,验其佛骨。但因拂宴法师深得人心,公主、百姓以及少数朝臣纷纷为他作保,如此喧沸的民意之下,朝廷才未能得逞。」 过云的余光仍是能看见他的袈裟被缓缓褪下,他仰头看着佛像顶部那五彩的霞光,眼角竟有些湿润。 整个大殿之内,无人敢发出一声来打断他。 「昭和公主曾退敌有功,在民间的声望也不低。她带领如今董家祠所在的都城子民守城数月,挽救了数万民众于战火之中。她虽是女子,但手腕魄力却一点也不输于男子。可权谋朝政仍未放过她,她在拂宴法师一事中力挽狂澜,被政敌视为了潜在威胁。从此,销声匿迹。而没了公主,就再也没了可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人,不久后,拂宴法师仍是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于秘密刑罚。 他修补的佛经被当废纸一样堆在殿外,香炉倾倒,火焰几乎从殿外烧入了宝殿之内。他一人挡在佛前,手执法杖,誓死不让人踏入殿中。刀尖刺入他眉心时,他也是面不改色,只无数遍默念着,吾佛慈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施罚者为了取乐,不仅辱及佛祖,还凌虐了法师。他在殿前被褪除了袈裟,取眉心手骨等数处佛骨制成舍利。但由于此事太过残忍,未等炼制,便民声反沸。虽迫于压力,最后未能成行,可佛骨却已取下。老祖许是在此劫开始时就预想到了会有这个结果,早在被取骨之前就叮嘱他的弟子阿无将他的佛骨制成念珠,封于一浮阁内,等待公主的后人。」 可哪还有后人? 他亲自诵经,替她办了法事,为此还病重了数月,久久未起。自己沉疴病重,却仍是让阿无先放下寺务,远赴大漠寻找公主的踪迹。 他得到一具空棺,没亲眼见到她离世,至死都不信她已香消玉殒。 可一浮阁内,她的画像他临摹了无数遍,挂满了她的卧房。他选了一张在楼廊初次见面的画像,做了她的遗像。 他不是不知她真的已嚮往生,而是不愿接受公主离世的真相。 后半段故事,在大殿内,在此时,是不宜说的。 过云想及此,只剩下一口长嘆。 他想让了了知道,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到底是何种佛教至宝。 今日在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也似乎是让他重新见证了曾经险些毁于大火之中的种种罪业。 拂宴原可以不死,可相比被摧毁所有信念,他祭出了自己,护了佛寺周全,也保全了对后世而言,无比珍贵的佛经典籍。 岁月不可悔改,时间也不可往溯。 但过云就是觉得,世道不公,佛性淡漠。佛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弟子困陷在循环之中,却无动于衷。 了了没想到自己头一回知道佛骨念珠的来歷,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这座寺庙,对拂宴法师一直都有深厚的崇仰之情,以及不为外人所道只有她自己知晓的那么一丝羁绊与牵缠。 她从未想过佛骨念珠竟是这样制成的,她捧着俗衣,手指却忍不住开始颤抖。 正抖索时,裴河宴身上的僧衣已被觉悟彻底脱下,他看着近在咫尺,眼中尽是茫然和痛惜的了了,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了了。」 他的掌心有些凉,并不似平时的滚烫,却让了了骤然回过神来。 她眼中有泪,悬而未落。不知是不敢细想这佛骨念珠的来歷,还是为过云口中所述的过往感同身受。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种抓不住她的恐慌。 他收紧手,用力地握紧她:「了了,为我添衣。」 她点了点头,拎起衣领,踮着脚,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这个过程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痛苦难熬,看着他被剥去僧衣的痛惜在她为他披上俗衣的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补偿。 她像是重新为他筑了血肉,虽然无法擦拭掉留在他身上的缕缕刀痕。可她在他身边,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二。 她想说没事的,也想说无论如何她都会一直陪着他。但这些盘桓在心口的话,像是拴住她所有情绪的瓶塞,她什么都不说倒还好,起码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旦说了,那就是千里溃堤,再也无法阻挡。 她仔细地替他整理好衣领,又细緻到连袖口的摺痕都按缝一丝不苟。做完这些,她轻拍了他的袖背两下:「我在这里等你。」 他颔首,似乎是笑了笑,唇角勾弯的弧度几不可察。 但了了看见了,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确认没有纰漏后,这才退开,站回了原地。 至此,等裴河宴再次拜别过云,便算礼成。 僧衣大多数时候都是长袍,他再跪下时,下意识想要拂平袍角,这动作做了一半,他自己先无奈地笑了笑。 今后,倒是要习惯一下了。 过云垂眸望着如今已归俗世的弟子,吩咐觉悟去点三根养神香。 最后的仪式,已有班首在敲响磐钟,清悦的钹音中,灵台都似空灵了一瞬,如春风拂面,舒适异常。 觉悟把点好的养神香递过来后,过云挽袖接过,开始诵经与弟子告别。那是了了从未听过的经文,沉碎的梵语,似绕口的天外之音。 过云手持三支养神香绕着裴河宴头顶,过了三回香。 就在了了以为一切都结束时,钵音再起,佛前所立的方丈全都持珠跟读诵念。 念珠互相追碾的声音如清脆的玉击,了了下意识的跟着闭眸,正念,冥思。 过云抬起手,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他掌下,裴河宴的额头:「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 沉冗却深刻的祝福声中,一道梵音过耳,似是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了了的眼皮上飞掠而过,擦亮了她的眼睛。 「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过云的声音清晰的犹在耳边,「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 随着他的吟诵,了了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每一个画面。 有她曾在南啻遗址梦见过的女帝啻蛮;也有一望无尽的黄沙中,驾马驰骋的少女阿蛮;还有站在盘虬的梅花树下,抚树许愿的昭和;以及每日清晨搭船出行,在忘川河上补捞水中花的赤足女孩。 每一个似乎都是她,又不是她。 可她却能无比真切的感知到她们所有的情感,爱恨炽烈,含恨长眠,亦或者是茫然愁惘的。 她曾献宝似的把精心打造的王座双手奉于无宴,他看着那奢侈至极的王座,无奈地说道:「阿蛮,朝局不稳,你不该为我劳师动众,奢侈敛财。你该多想想你的百姓,你的臣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这也不能讨你欢心吗?」她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找来。」 「小僧是出家人,陛下若能允小僧离开南啻,便是小僧莫大所求了。」 她充耳不闻,兴致勃勃道:「那我给你建个王塔,让你日日可以诵经。」 无宴无奈,明明想对她生气。可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太清澈,让他除了想责怪自己以外,别无训斥她的心思。 毕竟她是女帝,他有这个念头就已算僭越。 于是,她就真的给他建了一座王塔,赐名浮屠。塔成这日,她领他站入塔内,一挥手,佛塔的壁烛点燃,火光似游龙一般,一层一层,盘旋着钻入塔顶。 整座王塔,恢弘璀璨,全是她搜罗来的佛宝和经书:「这些,可以留下你了嘛?」 无宴自是不愿,他不该为谁停留,他有他的使命,他要离开南啻,继续南行。于是她气急败坏,用铁索绑住了他的右脚,将他困在王座之上,不允许他离开塔内半步。 他似早已疲惫,并未挣扎。她给什么,他就接受什么。 被困在王座上,他便不吃不喝来维持他的尊严。 南啻亡国之前,她亲自来了一趟王塔,没带一个侍从,跪着替他解开了锁。锁扣打开后,她仰起头看他,对他说:「你自由了。」 那时的啻蛮没看懂无宴眼中的挣扎和疼惜,她以为那是怜悯。可即便她知道无宴对她有所动心,也无法改变什么。 她对自己仰人鼻息创造的王国并无什么感情,作为一具傀儡,她能做的就是故作娇蛮霸啻,从根里毁了这座国都。 国破之日,她坐在遇到他来朝拜时坐过的王座上,任由大火将她焚烧殆尽。 可无宴不知,南啻是在少女和鲜血中浇筑起来的都国。为了壮大兵力,南来北往的商队都是披着人皮的刽子手。 她反抗过,也努力过,可连她自己也只是一具以美色吸引各国使臣前来一睹颜色的皮肉傀儡,她没有归属于女帝的军队,也没有属于她的信徒,所有能支配的只有那廉价的金子和珠宝。 她想求他渡她,起码让她的亡灵不要下了地狱,烹那烈火。 但无宴不懂,甚至因为她,他最终也没能成佛,死后魂魄仍被困在王座之上,成了地狱中的阿修罗。 了了数次在梦中看见的,原来就是第二法界的他。 他那声无奈的嘆息,不知是否在千年万年的孤寂等待中知晓了全部实情。 啻蛮以身为笼,自身难保,却高高捧起他,以一种玩乐戏虐的姿态将他保护在了王塔之中,免受征伐之苦。 她说对不起他,塔内的金银珠宝任他随意取用,让他趁南啻国破之日,赶紧归家。 「不要再死念经了,和尚。」啻蛮笑着对他说:「毕竟逃命的时候还是得靠腿,而不是菩萨。」 他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超度了无数个转世的亡灵,直到功德圆满,他才有机会再次转世。 投胎前,佛祖问他:「佛子有何心愿?」 「想再看看她,陪她一世。」 众生平等,他以功德换了一个心愿,那便只能舍了人身,投了畜生道。 于是第三法界的他,成了佛祖座下的神驹。无人知他从何处来,只是忽然有一日,他衔着佛珠闯入了寺中,被佛寺奉养。 他如自己所愿的,在大漠之中,再次见到了她。 她是大漠的少主,在兵戈混乱的乱世之中,一柄长枪,力扫敌寇。 明明只是女儿身,却无人能敌。 她终如自己所愿的那般,在下一法界,仅凭靠着自己的能力就守护住了一座国都。 脱离了人身,他反而自在。可以肆意陪她出战沙场,陪她刺掠阵地,再屡屡死里逃生。在她成为人质被送往敌国王朝时,他也能陪着她度过漫长的囚禁生涯。 那对她而言,是屈辱又孤单的。 她眼神里属于大漠少主时的神采彻底湮没前,他入她的梦,问她如果还有来世,有什么心愿? 她笑眯眯的坐在最高的戈壁沙堆上,摸着他,问:「小白马,你还能完成心愿吗?」 话落,她又自顾自地回答:「那我的心愿有好多,希望你下辈子别做牛做马了,跟我一样,起码做个皇子吧。」 她吹着梦里大漠深处的风,愁惘地看着家中的方向:「我想回家了,想我的父皇,也想我那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我下下辈子还想做他的女儿,哪怕时间短一些也没有关系。」 他看着她许久,答应了她:「好。」 她死后,被楼峋扶棺送回大漠,连同他的骨灰一起,长埋在了赤河之边。 而他,也正如她许愿的那般,成了皇子。不过......是前朝的皇子。 在拂宴的这一法界,她在楼廊初遇了来此游歷的拂宴。那时,她还不是大雍王朝的公主,只是如今陛下的一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旁支。 奶妈妈打听到了此事,告诉了她,得知他是自己的皇叔,她便礼数周全的前去见礼。 起初他还把她拒之门外,说自己早已坠入空门,与红尘无甚关系。可后来他因佛经的事情需要氏族帮忙,才低头求到了她门下。 一来二去,她便也成了他的书童,为他出入办事。 后来,前朝覆灭,她一跃成了公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她不知自己是父皇拿捏他的棋子,还为了能在王都再次和他重逢而欣喜不已。 可直到所有阴谋浮出水面,她才看清了这骯脏的朝局。 而他,口口声声不爱她,却又处处为她考虑。那串佛骨便是他知道只有他以身破局才能保全梵音寺,所以才甘愿献祭的。 他嘱託阿无,务必在他死后将佛骨制成念珠。他以半身佛骨庇佑,让她少些灾厄。 幽冥时,他与她桥上桥下,完全不相识。 但即便如此,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哪怕他记忆全无,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这个第五法界,像是预示了他们此世的结局。 他以半身佛骨做了念珠,又以半身佛骨替她转世。 其实,他早已无法修佛得道了。 他应该早就知道,可他避之不谈,就是不想这场荒诞离奇的梦从法界之中烧入现实。 那些求而不得的生生世世,那些无法摆脱身份枷锁的累世孽债.....就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境。 她却直到现在才大梦初醒。 「欲修无上菩提者,乃至出离三界苦,一切诸愿速成就,永无业障能遮止。」过云念毕,把三支养神香插入了香坛之中:「至此,唯愿你们此生福德圆满,善缘无尽;平安喜乐,莫逢兇险。」 钟楼的钟声,再度响起。 山林之中,被古钟钟声惊飞的鸟雀叽叽喳喳着飞入了佛殿廊下。 飞檐上垂吊着的风铃也在山风轻撞下,如窃窃私语般相互交响。 了了似瞬间遍歷了红尘,睁眼时,双眸猩红,滚烫刺痛。 她抬眼,望向过云。 后者双目含笑,未尽之意全包含在了最后的祝福里唯愿你们此生,福德圆满,修成正果。少些灾厄,平安顺遂。 那些过往,终会翻篇。 无论是红尘歷练,还是岁月蹉跎,眼下才是真实。 无论你曾是谁,今生,我都只等你。 梵音终卷,至此落幕。 【正文完】 2024年,7月22日。 作者:北倾。 作者有话说: 註:文中佛经皆为引用。 感谢从开坑起陪我至今的所有读者,也感谢半路相遇读完了这个故事的读者。 后续还有番外,等我休息几天,再来更上。想要看什么番外,也可列数一下,不保证写,也不保证不写,随缘。 写得挺开心的,咱们下个故事再见。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