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嫁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回去住处,顾慈扶着床梁一个劲儿干呕,眼泪婆娑,梨花一枝春带雨。在床上躺了许久,腹内恶心感不仅没能消下,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戚北落心急如焚,打发王德善去催太医,还是不放心,干脆自己亲自跑一趟。 云锦忙放下点心,摸出帕子帮顾慈擦泪。 甜腻的果子香顺着织物经纬钻入鼻尖,调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不、不要……」顾慈秀眉紧锁,慌忙推开她的手,捂着嘴巴,又开始干呕。 云绣急出一脑门汗,慌忙倾身帮她拍背,「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了?出门前不都还好好的吗?」 顾慈额角抵着床梁,虚弱地摇两下头。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只是觉得这屋里的熏香、桌上的点心,都莫名叫她犯呕。 出发前,戚北落怕她不习惯猎宫环境,提前打发人按照她的习惯,将住处里里外外都整理了遍。无论是住行还是吃喝,都与在东宫无异。 可自打她一过来,就总觉身子空乏得紧,人也恹恹欲睡。 厨子给她做她最喜欢吃的点心,她怎么也提不起食欲,动不了几筷就停了,现在更是连味道都闻不得。 她小时候身子骨就弱,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折腾掉她半条命,这几年才刚养好些,莫非适才又叫那匹马惊出什么潜在的病灶了? 顾慈不禁抓紧裙子,额上冒出一阵细汗,努力回忆医书上看过的病症,一个也对不上,更让她心乱如麻。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屏风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戚北落亲自领着太医,掀帘入内。 顾慈仰面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眼眶一红,「北落,我、我……」 话未说完,眼泪便控制不住滔滔垂落。 因方才那场惊马变故,她头上的步摇松动,长发半泻,松松堆在肩头,雪颈覆满冷汗,青丝粘连在冰肌,衬得她楚楚可怜,尤是招人心疼。 戚北落瞳孔骤缩,心头像被重锤狠狠碾过,三步并作两步冲至床边,将她抱到怀里细细安抚,「慈宝儿莫怕,太医都来了,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素来澹定的声线,却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云锦和云绣垂首退至角落,捏着帕子偷偷摁眼角。 王德善哽咽两声,亦忍不住背过身去抹泪。 哀致的气氛弥漫开,带起几声低啜,其余几个宫人内侍也跟着惶惶痛哭起来。 「哭什么哭!谁敢再哭出个声,孤现在就要了他的命!」戚北落一道眼风刮过,如秋风扫落叶,他们齐齐抖了抖身,捂紧嘴巴,鹌鹑似的缩起脖子。 他又转向门口,厉声喝道:「还愣在那做甚?孤叫你过来,是来看白戏的?今日治不好太子妃,你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是是是……」 太医吓得鼻尖呼呼冒汗,连滚带爬地上前。 顾慈一只纤细的手从袖子里伸出,苍白如纸,几乎没有血色。 太医叹口气,搁上指头搭脉,满脸褶子皱得跟干核桃似的,半晌,眼睛忽然睁大,「太子妃她、她、她……」 众人齐齐屏息等待,他脖子憋得通红,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戚北落心提到嗓子眼,恐耽误他判断,不敢多言,扣着顾慈肩膀,将她又拥深些,手指头用力到麻木没了知觉,都不肯放开。 「慈宝儿莫怕,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顾慈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眉宇间的霾云就没见散过。 她自小与药石为伍,见识过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了解他们看病的习惯。若只是寻常小病小灾,他们早开方子抓药了! 之所以拖到现在,嘴里还蹦不出一个字,定是因着自己病情太过严重,他字斟句酌,该怎么委婉地转达,好让他们不要太难过。 果然是到时候了,她这辈子本就是从老天爷那偷来的,眼下叫人家发现,可不就要加倍讨回来? 恨只恨自己做事总也磨蹭,头先拖了那么久才跟戚北落把话说清,又拖了这许久才成婚,将孩子的时间都给耽误了…… 她脑袋里乱成一锅粥,由不得又垂下两行泪。 沉甸甸的泪珠子「嗒嗒」砸在戚北落手上,他心跳如雷,隐约猜到点什么,腔子里好像突然被人掏空,又毫无征兆地塞进来一团棉花,堵得喘不上来气。 「慈宝儿乖,不要胡思乱想,不会有事的。」他哽咽着,抬袖帮她揩泪,越擦,自己眼前的视线就越模糊。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就成了:「慈宝儿,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才成亲四个月,才四个月……你就又要舍我而去?」 顾慈拼命摇头,蜷缩着往他怀里拱了拱,将脸贴在他团龙的衣襟口,眼泪如走珠般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夫妻俩搂在一块,哭成两个泪人。 有情人生离死别,多么令人黯然销魂。 第2章 边上侯着的人无不动容,当下也再憋不住,咧嘴掩面,号啕大哭。 王德善抹了把核桃眼,想着要给夫妻二人留最后一点独处时间,哈腰上前拽太医离开。 这一拉,跟碰到什么机括似的,太医猛地吊起脖子,尖声道: 「太子妃她、她、她……有孕啦!」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跟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棒槌似的傻杵在原地。 戚北落懵了一瞬,攒眉迟疑问道:「你说什么?」 太医拍着胸口,终于把气续上来,起身拱手道:「恭恭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左左左寸心脉脉动甚,是是是……」 众人跟着他的语调提了心,一口气憋着,只进不出。 王德善抖着拂尘抢白,双目锃亮如珠,「是喜脉!是喜脉!太子殿下大喜!太子妃大喜!」 「喜脉?」 顾慈眨巴眨巴眼,惘惘看了眼太医。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憋得满脸通红,只能一个劲儿咧笑点头。她脑袋瓜轰鸣了声,冷静下来,重新回忆自己的症状。 嗜睡,恶心犯呕,食欲不振,毫无征兆地开始反感自己平日闻惯了的味道……这可不就是怀孕了吗! 她方才光想着自己被马吓出了什么不治之症,一开始就没找准方向,可不就跑偏了。 闹了个大笑话,她羞出一脸绯云,捉了被头捂住脸,「呲溜」缩进去。 戚北落还没太缓过神,周围人连着道了好几声恭喜,他才将将醒神。 敢情自己哭了大半天,差点以死相殉,一大屋子人都跟着哭天抢地,就是个乌龙? 耳房灌进来几声偷笑,他脸上红白交加煞是精彩,两眼还红着,狠狠瞪向太医,「有话不会一口气说完?成心要孤难堪?」 太医捏把额汗,有苦说不出,「微臣、微臣、臣不不不敢,请、请、请太子殿下恕、恕……」 一口气断断续续,戚北落听得胸闷,捂着心口忙甩手打发人走,对着王德善道:「你找的什么太医?就不会寻个口齿利索的?」 莫须有的黑锅当头砸下,王德善臊眉搭眼,大喊冤枉,「殿下,这……这人是您亲自请来的,怨不得奴才啊。」 周遭的笑声大了几分,怀里的小被团子也跟着震了震。 戚北落脸色霍然阴沉下来。 她还有脸笑?要不是因为她,自己至于闹这么大笑话?想他英明果敢一世,人人敬畏,奉他为神只,就只在她身上栽过跟头,为她哭为她傻,而且这一傻就是一辈子,真是、真是…… 委屈和羞愤在腔子里交织翻滚,戚北落捞起小被团子,欲好好揉搓一顿。 顾慈哼哼唧唧挣扎,探出半颗脑袋,大叫一声:「北落哥哥!」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 戚北落眼波荡漾了一瞬,旋即收敛,乜斜着眼冷冷觑她,不为所动。 顾慈瘪了瘪嘴,从被子里头钻出来,引着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抬眸。 和煦的光束照在她脸上,肤光胜雪,吹弹可破,一双杏眼里漾着潺潺水色,仿佛刚淋过春雨的海棠,清丽无双。 「他终于来了。」 戚北落指尖轻颤,垂眸看去。 她如今才刚怀孕,肚子平坦得很,什么也摸不出来。可他好似真摸到了,隔着绵软丝料,同那个孩子拉了个勾。 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将来会唤他爹,然后歪歪栽栽,朝他乐呵呵跑来的孩子。 只属于他和小姑娘的孩子…… 仿佛羽毛拂过心池,荡起阵阵涟漪,戚北落胸中溢出一股难言的欢快,再次胀热眼眶,手顺着她腰间绕到她背后,将她拥入怀中。 「是啊,终于来了。」 温热透过发丝,钻入襟口,很烫,也很凉。 今日是他这辈子,第二次为她哭。倘若算上上辈子,那就是第三次。 而他两辈子加起来,也就哭过这三回…… 顾慈记得一清二楚,腔子里堵着口气,酸涩又喜悦,展臂圈住他的窄腰,盍眸轻蹭他鬓边,甜甜笑道:「谢谢你,孩子他爹。」 耳畔响起一声嗤笑,戚北落胸膛闷闷震动,侧头在她脸上狠狠啃了口,「也谢谢你,孩子他娘。」 既然孩子都来了,那他这个做爹的,就该好好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抬手一抹脸,他又变回往日冷峻沉稳的太子爷,对着王德善一本正经地吩咐道:「去,把这附近最好的稳婆都找来,今夜都不许睡,在猎宫里头候着,随时待命,以防太子妃突然胎动生产。」 停了片刻,他瞥眼旁边瞠目结舌的太医,又煞有介事地补充道:「结巴的不要。」 这才刚怀上,他就想着要生了? 顾慈抹着眼角,哭笑不得,「这才刚有信儿,你就……」雪腮慢慢泛起霓霞,抿着唇瓣,娇嗔地剜他一眼,「你也太心急了。」 第3章 底下人又是一阵暗笑。 戚北落眼睛亮了亮,脑子总算转过弯来。也是,怀胎十月,这还早着呢。 遂咳嗽一声,正色解释道:「孤的意思是,猎宫衣食住行都不及皇城内方便,如今太子妃身怀有孕,再细心呵护也不为过,去寻几个有孕子经验的妇人来,验明来历后,可暂且招进猎宫,侍奉太子妃起居。」 一通胡扯,总算把话给勉强圆过去了。 王德善抬手直按揉眼角。 进东宫这么多年,他亲眼瞧着太子殿下是如何从天真孩童,变成不近人情的冷漠煞神。 而今殿下终于染上烟火气,变得跟寻常人一样会哭会笑,遇上大喜事还会发傻,他不由喜极而泣,怕被殿下觉察,忙甩甩拂尘,领命告退。 云锦和云绣拉着顾慈的手,连声道恭喜,刚一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哭什么?」顾慈笑着打趣,掏出帕子给她们擦泪,「我方才呕得厉害,你们哭;现在我都没事了,且还遇上了大喜事,你们怎的还哭?」 云绣红着眼,直打哭嗝,「奴、奴婢是高兴,姑娘有了身孕,终于可以叫那群黑心肝的长舌妇闭嘴了。」 云锦吸吸鼻子,露出个明媚的笑,「奴婢这就把好消息送回国公府,让老太太和夫人放心。」 自打太医那句「恐难生养」的断言传出去后,顾老太太和裴氏就都在为顾慈担心,奈何不方便进宫,只能变着法儿送滋补品进来,给她调养身子。 而今一切都尘埃落定,顾慈不好再叫家人为自己的事担心,忙点头答应,让她们俩加紧去办。 待人都散去后,天色已近黄昏。 浓霞如火,七分明艳,三分浅黯,热辣辣泼洒在煌煌宫殿上,琉璃瓦缀满千万点光。暮风轻摇南面三扇敞开的大窗,绵长而悠远地吟唱。 顾慈侧眸遥望远处殿宇,抚着小腹,眉目不自觉叫这霞光镀上柔色,深吸口气,连日忧色尽散,只余心宽气匀。 倦意缓缓也爬上眼梢,她抻了个懒腰,捧着小腹,准备躺下歇息会儿,手却被突然抓过去。 戚北落轻轻碰了下她小手虎口处的擦伤。 顾慈下意识「啊」了声,他剑眉当即便拧了起来,「手上落了伤,怎的都不说一声?」 顾慈反手瞧了眼,微愣。 方才她光顾着考虑「大病」,这些小伤倒没怎么放在心上,现下冷不丁被他提起,还真有些吃痛。 戚北落见她这傻乎乎的模样,无奈地叹口气,揉揉她脑袋,起身出去,片刻后拿着一瓶祛瘀消肿的药膏回来。 「你也是,刚才明明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先把那郡主护在身下。人家一看就是个身手不错的,你呢?傻不傻?」 戚北落托着顾慈的小手,一面小心翼翼地帮她上药,一面皱着脸絮絮埋怨,跟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似的。 顾慈噘起小嘴,不乐意地往回抽手,「我、我那也是怕她出事,云南王伤心过度,耽误你们的正事,所以才……」 话未说完,脑门就被敲了一记。 「疼!你干什么呀。」 顾慈捂着额头,控诉地瞪他。眼皮还泛着刚哭过的薄粉,眼尾勾起轻俏弧度,浓睫轻颤,像是雨中不胜浇淋的桃夭。 戚北落勾唇「哼」了声,玩味地打量。 明明朝夕相对这么久,他还是怎么瞧也瞧不腻,且还越瞧越欢喜。 燥意在心头窜闹,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喉咙,心底无端生起一股恶念,倘若自己再欺负得狠一些,她会如何? 但眼下是不行了…… 他垂眸瞧了眼她的小腹,心中有几分暖,也有几分痒。 十月怀胎,要十个月啊,十个月都不能……这可怎么熬? 顾慈一眼看透他心思,捏紧衣襟往后缩,戒备地盯着他,「你、你可不许胡来了,仔细孩子。」 想起昨夜的事,她又懊悔不已,抚了抚小腹,气哼哼地捶了下他胸口,「都怨你,昨夜闹那么厉害,万一伤着宝宝怎么办?」 戚北落眼眸顿沉,哦,这还怪上他了?宝宝还没出生呢,地位竟已经比他高了,出生了还得了? 他抱臂长出口气,凑到顾慈耳边似笑非笑道:「昨晚我们是一起快活的,怎的穿上衣服就不认账了?」 炽热的鼻息喷洒在颈侧,顾慈脸颊瞬即烧红一片,「我没有我没有!」推开他,捂着冒烟的脸直往被子里钻。 动作太大,牵动手上伤口,她本能地蹙眉「嘶」了声。 戚北落笑容转瞬散尽,黑着脸将人捞出来继续上药。 小家伙不听话,蹬腿反抗,他便使劲亲她,逮哪儿亲哪儿,直把她亲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乖乖交出小手,这才作罢。 「以后莫要再说什么‘耽误正事’之类的话了,在我这,你和孩子才是头等大事,记住了吗?」 第4章 这话像一缕风,将顾慈的心吹进美酒中,晕晕乎乎,人也好似醉了。 红晕如涟漪般,从香腮染至眼角眉梢,怕他看见又要取笑,顾慈囫囵「嗯」了声,慌忙垂下脑袋,盯着他正在帮自己涂药的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其实不知道,他的手生得很好看。 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匀称,阳光下指甲透着水色薄红,明明没有刻意保养过,肤质却比姑娘的手还要好,宛如玉石雕琢而成。 挥剑可保四海平安,提笔可书万卷经纶,将来还会护她和宝宝一生平安。 而眼下,就只是在帮她抹药。 顾慈轻抚尚还平坦的小腹,嘴角不自觉翘起,连吐息也是甜浸浸的。 宝宝快些出生吧,爹和娘一定,会很爱很爱你。 是夜,猎宫内举办酒宴,为云南王接风洗尘。 宴会至晚方散,戚临川又招了群好友,邀上柴灵均,一道去自己住处再开小宴。 小宴不似大宴那般拘谨,赴宴的大多都是京中纨绔,身边都有一两位美姬作伴。 柴灵均兴致寥寥,独自坐在窗边喝闷酒。 早间赛马输给戚北落的事,还在眼前挥之不去,若他当时再加把劲儿,哪怕就一点点…… 他猛然攥紧酒盏,一仰而尽,烈酒入喉,所过之处全是火。 「借酒浇愁愁更愁,正所谓望着不可追,世子乃人中豪杰,更应当摒弃这些无用情绪,向前看才是。」戚临川斟了杯酒推至他面前。 柴灵均余光冷冷瞥了眼,漠然收回视线,并不搭理。 戚临川挑眉,淡笑道:「本王那皇兄自小目中无人,今日对世子多有得罪,本王替他道个歉。」说着,便起身抱拳行了个礼。 满座安静须臾,视线转到他们身上,窃窃私语。 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当众向他一个异性王的世子赔礼道歉,面子给得尽足。 柴灵均心里舒坦许多,接过戚临川给他倒的酒,喝完,举杯照照。 算是受了这礼。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绕弯,王爷有话直说。」 戚临川眼神变了变,掸了下襟口的灰,坐到他身边,「世子想赢过皇兄,讨回今日这口恶气,后日围猎,本王有法子帮你。不过……」 柴灵均折了眉心,黑眸露出几分不耐之色。 戚临川举筷慢悠悠吃着,故意等他情绪酝酿到顶点,才放下筷箸,不紧不慢道:「本王想求娶令妹为侧妃,还请世子在令尊面前,替本王多美言几句。」 柴灵均眼神一变,上下打量,视线停在他手中的清水上,轻慢之色难掩。 「若我没记错,王爷家中已有娇妻,且还是武英侯的亲侄女。不说别的,家父同武英侯之间的恩怨,王爷难道不知?况且阿芜性子烈,可不愿给人做小。」 「郡主性子刚烈,不愿与人做小,可本王瞧令尊的意思,是瞧上东宫侧妃之位。难道世子愿意,让令妹嫁给……」 砰——精瓷酒盏碎成齑粉。 褐色美酒混着血水,顺着柴灵均指缝间蜿蜒淌下,边上众人皆倒吸口冷气,他却仿佛不知,沉沉黑眸中风起云涌,仿佛要将一切令他不满的东西统统吸进去。 戚临川微微眯起眼,嘴角漫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漫不经心地招呼人将这收拾好,换了个酒盏,又斟一杯递去。 「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还是世子这般尊贵的人?本王那皇兄,委实做得太过。」 酒面浮动,倒映灯火,似早间马场上的日头,柴灵均乜斜眼睨着,仿佛又瞧见戚北落脸上那痕张狂恣意的笑。 怒火烧心,他胸膛剧烈起伏,夺酒饮尽,越喝越窝火,摔了酒盏,一拳砸在厚实墙壁上。 「成交。」 怀孕的消息翌日便传回帝京,岑清秋也顾不上美颜觉,慌忙打发人去猎宫传话。 宣和帝得了信儿,欣喜若狂,以为他那没良心的皇后终于良心发现,肯派人过来倾诉相思之苦了。 衣服都没穿好,他就急吼吼跑出来,亲自引使者进门。 却不料得来的只是句更没良心的话,让他速速送太子和太子妃回宫,路上千万仔细照拂,不可有任何闪失。 至于他自己……爱在猎宫待多久就待多久,没人稀罕。 宣和帝:…… 唉,日子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回京的事突然提前,顾慈措不及防,一行忙着指挥云锦和云绣收拾东西,一行要忙着安胎。 照太医所说,她眼下虽已怀孕,但比起其他孕妇,身子到底弱了些,若不好好调养,将来产诞亦有风险。 她不敢懈怠,每日都乖乖照嘱咐喝药进补。 屋内正忙得热火朝天,云绣突然着急忙慌掀开帘子进来,「姑娘,云安郡主来了。」 顿了顿,她迟疑道:「是哭着来的。」 第5章 顾慈心头一蹦,想起她和那位青衣少年。 自从那日惊马后,她被戚北落急匆匆抱回来,都没来得及为那位少年说情,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快,快请她进来。」 云绣「嗳」了声,正要折回去,柴灵芜已顶着一双红肿的核桃眼冲进来,四下张望一圈,扑到顾慈跟前,抱着她的腿泣不成声。 「太子妃,你可一定要救我!我爹他、他……他要将我嫁给潞王做侧妃!」 顾慈一时没反应过来,忡愣住。 戚临川为何要娶云安郡主,她能理解。左不过是想将云南王和武英候都收归帐下,将来好叫板东宫。 可云南王为何会同意,她就有点想不通了。他不是最疼爱这个小女儿的么,怎的就忍心将她嫁给戚临川? 「太子妃,我该怎么办?」柴灵芜抹着泪疙瘩,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 才几日没见,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瘦了整整一圈,颧骨隐显,双目微肿,眼圈周围泛着深刻的青色,尤是一朵娇花不堪狂风暴雨欺凌,恹恹欲枯之状。 顾慈心疼得紧,忙扶她去旁边坐好。 云锦递过来一方新洗的巾帕,顾慈接过,亲自帮她擦脸,「郡主先莫哭,倘若你信得过我,就将事情都告诉我,若我能帮上什么,一定竭尽全力。」 一行安慰,一行帮她拍背顺气。 柔声细语让柴灵芜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扬起一双水雾朦胧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顾慈,「阿芜。若太子妃不嫌弃,可唤我阿芜。在家时,大家都这么唤我。」 顾慈手微顿,有些惊讶于她的自来熟,想想初见时的画面,笑了笑,「好,阿芜。我只比你年长几月,你若不介意,可直接唤我姐姐。」 又握住她的手,轻拍两下,「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我对令尊的了解,他应当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若说云南王瞧上戚北落,她还会相信。毕竟陛下的一众皇子当中,属他最出类拔萃,且还是大邺未来的主人。 给他做侧妃,都比给其他皇子王爷做正妃要风光。 柴灵芜长叹,「我爹爹是没同意,是我哥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在爹爹面前一个劲儿夸起潞王的好,撺掇爹爹答应这门亲。顾姐姐你是不知道,我爹爹耳根子软,对哥哥又极是信任,况且中间还掺合着扶微的事……我怕他撑不了几日,就会点头。」 顾慈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那日赛马时,她就隐约觉察到,柴灵均极度心高自负,看向戚北落的目光里,妒意更是浓到化不开,大约是受不了输了比试的刺激,才会被戚临川挑拨利用。 只是没想到,他竟嫉妒到,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敢割舍。 想起赛马,顾慈灵光一闪,「你说的扶微是……」 柴灵芜睫尖一颤,揉着裙裾上的缠枝花纹绞啊绞。 「是……是小时候,爹爹送给我的马奴。他是夜秦人,父母俱是战俘。我们打小一块长大,以前爹爹阿娘还有哥哥,都没时间陪我,都是他陪我玩,教我骑马,还救过我的命。」 她越说,脑袋垂得越低。 顾慈跟她一块矮下视线,就见她憔悴的面容缓缓晕开一抹幽微神色,仿佛朱砂滴入水中,荡开层层鲜活的红晕,没了初见时的张扬跋扈,整个人都完全不一样了。 「青梅竹马?」 柴灵芜身子抖了抖,脖子缩得越发厉害,「哎呀,我、我们……不是……」 顾慈上下溜了眼,仿佛瞧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抿唇忍笑,「好好好,你们不是。」顿了片刻,「云南王是不是瞧不上扶微,所以才带你入京,着急将你嫁出去?」 柴灵芜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往中间挤,点了下头。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扶微真的很好,是我配不上他,而且……」她垂了眼睫,眼神黯然,「他也不喜欢我,前段时日见了我就躲,这几日更是连面都不露……」 顾慈默默瞧着她。 怎么会不喜欢呢?惊马时那般凶险,连边上几个佩剑的侍卫都不敢贸贸然上前,他手无寸铁,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奔了过来。如若当真无意,又何必豁出性命? 弄不好,又是一对不敢坦诚相待的苦命鸳鸯,隔了这么个身份,只怕比她和姐姐还难。 说来也怪,重生后,她明明都决定,不再平白无故待别人好,可撞见这类事,总忍不住往自己身上套,没法置之不理。 她绵长一叹,轻轻拍了拍柴灵芜的手,明净清澈的眼波涌起一束真诚的光,「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风声细细,花香淡淡,黄昏最后一束微光,渐渐收敛于天地相接处。内侍们排成两列挑灯而来,游龙一般,一丝不苟地给猎宫各处上灯。 戚北落白日奉命陪云南王游猎宫,现下才回,一进门便嚷着:「慈儿,慈儿。」 第6章 门上的珠帘被他轻快的脚步带动,金铃「叮叮」一阵细响,跃动着明亮的光。 顾慈放下书,从榻上起身,随意从木施上取了件杉子披上,边系衣带边探头出来,「怎的了?」 不料才转过屏风,就被他捧起小脸,狠狠嘬了一大口,「想死我了,宝儿。」 宫人们垂首憋笑,顾慈脸上「呼呼」冒烟,娇羞地瞋他一眼,「又诨说,才一个白日不见,怎的就想死了?」 边说边抬手上前帮他解外裳扣子,褪下后递给云绣,回身,左脸颊又是一热,她还错愕着,人又被戚北落箍进怀里。 「一个白日不见怎就不能想死了?半个白日,哦不,半个时辰不见,我就想得快死了。不信你摸。」 戚北落蹭着她的颈窝耍赖,拉起她的小手,抵在左胸口,「瞧,心跳是不是快停了?」 嗯,是快停了,再过几个弹指,心大约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可不就停了么? 「臭不要脸。」顾慈噗嗤笑出声,横了他一眼。 两人一道用过晚膳,宫人们已备好热水。 梳洗完,戚北落换了一身轻软的雪绫中衣长袍,湿发披散,额上系一根绛紫色镶宝石的抹带,从净房出来。 夜风拂窗,外间孟宗竹细细簌响,绛紫色绸带随墨发扬起,又落下,更衬那身长袍如雪般柔软轻白,清雅出尘。 顾慈正坐在南窗边的美人榻上擦湿发,余光不经意瞥过去,不自觉忘了呼吸,低垂的面颊微微透出一种红晕。 倘若真要较真,他们认识已不下十年,如今成亲也有小半年,且孩子都有了,可她瞧见他这副形容,心头小鹿依旧会控制不住乱撞。 思绪正凌乱间,身旁褥子陷下一块,腰上跟着环过来一双手,视线翻转,下一刻,顾慈就被戚北落抱坐在他怀中。 「有心事?为何不理我?」 戚北落低头抵住她的额,盍眸感受了会儿,道:「也没发热,脸怎的红成这样?」 夜风携来他身上的澡豆香,温和怡神。他从前并不喜欢这味道,是为了照顾她身子,特特换的。 顾慈心跳又加快几分,险些又要跌入他深邃的眼眸中,左右瞟着眼,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没事……」 展臂拿了条干净巾布,绕到他身后,「我帮你擦头发。」 戚北落没反应,拉着她的手,固执地盯着她。瞧这架势,自己不说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手的。 顾慈抿笑,轻轻戳了下他额角,边帮他擦头发,边将白日柴灵芜寻她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 戚北落合着眼皮,身子懒洋洋地往后歪,虚虚仰靠在她怀里。顾慈说完,他才漫不经心地掀开半幅眼帘,斜过半边脑袋看她,「就为这事?」 顾慈下意识要点头,对上他的目光,又垂了脑袋,扯着手里巾帕,最后叹口气,圈住他脖子,哼哼唧唧钻进他怀里,嘟着嘴捶了下他肩胛。 「你怎么什么都能瞧出来?」 戚北落蹭着她发顶,眼底漫浮起柔和的笑,「还不止呢。我不仅能瞧出这个,还能瞧出,你想帮那郡主和她的小情人,琢磨了大半天,只有提携那个马奴,让云南王认可他的本事,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有法子做到这一切的,只有我。」 顾慈小嘴一点点张圆。 戚北落下巴翘高,「我还能瞧出,你恐这样干政,会让我为难,自觉对不起我;又恐事成之后,郡主就会和她的小情人一道留在帝京,成为父皇制衡云南王的棋子,又觉对不起郡主。我说的可是?」 顾慈愕然望着他,连眼睛都不会眨巴了。 戚北落绕有兴趣地瞧了会儿,低头啄了下她的嘴,「呆娃娃。」 顾慈眼睫一霎,羞恼瞪他,「就是我肚里的虫!」忽而又绞着软乎乎的指头,垂眸长叹,「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戚北落笑了笑,抱着她,让她平躺下,枕着自己的腿。 顾慈头回这样,有些不自在,撑着美人榻要起来。戚北落拍拍她的肩,「没事,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顾及。」 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她的瘦肩,缓缓移到她后颈,插入她头发,揉摁她头皮, 顾慈从没被人这样揉碰过,起初还不太适应,身体越发僵硬,跟铁板似的。 他一面细声安抚,一面揉摁她的胳膊、后脑,动作轻柔,不疾不徐摁,帮她消去所有的疲惫和倦意。 她只觉自己仿佛卧在柔软的云絮中,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眯着眼,舒展四肢,蹭蹭他的腿,打了奶猫般软糯的小哈欠。 顶上响起一声轻笑,宛如清泉潺潺冲簌石涧,「舒服了?」 她「嗯嗯」点头,非常真诚。 「心里呢?」 顾慈张了张嘴,纤长的睫毛无声垂覆。 其实,除了戚北落说的那两点之外,她心里还梗着第三点。 第7章 因前世被人利用至死的不堪经历,她到底没法再毫无保留地跟旁人坦诚心迹。 之所以想帮柴灵芜,除了在她身上瞧见自己的影子外,多少还存了点私心。 ——京中才俊虽多,可就算他们加到一块,也不及一个戚北落。云南王多半是瞧不上戚临川的,那万一看中戚北落,那该怎么办? 说到底,她帮柴灵芜,也是在帮自己。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不让她入东宫,宁愿让她同扶微一道在京为质,可他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困在这……」 她不自觉捏紧手指,昏暗的灯火映出她眸中犹豫和落寞。 后颈冷不丁被人狠狠掐了下,她疼得「嘶」了声,诧异抬眸,眉心又是温热了下。 「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还真是。平时挺机灵一人,怎的这会子倒突然犯起昏了?」 戚北落鄙夷地刮了下她鼻子,将她拥回怀里。 「我就喜欢你这自私的模样,你若敢在这事上大公无私,看我不活扒了你的皮!」边说,边作势咬了口她的肩。 顾慈浑身激灵,圆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戚北落大笑,宠溺地啐了句「蠢」,又将她揉回怀里,轻蹭她发鬓。 「我且问你,就算她进京后,谁也不嫁,父皇就能放她走吗?」 顾慈心头一蹦。 陛下可不傻,好不容易把人骗来,没捞到点油水,真正让云南王为朝廷所用,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回去? 戚北落见她悟出了东西,心中一阵得意,又道:「既然本就离不开,与其让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倒不如让她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你怕苦了人家,人家可未必这么以为。」 顾慈忖了忖,灰暗的眼眸渐渐湛开光,可开心不了多久,很快又拧了眉头,「可就算如此……与家人分离,到底不好不是?」 戚北落长眉一轩,「这不是还有我吗?父皇之所以想制衡云南王,说到底还是因为王家。只要王家一倒,云南王也安分,我便去同父皇说情,放他们回去。」 说完,又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谁让人家比我媳妇聪明,知道打蛇打七寸,捏着我的宝贝上门威胁我。而我的宝贝还傻乎乎地,倒替别人数钱。」 顾慈本来还在赞同地点头,听到最后,立时炸庙,转身挠他痒痒肉,「你说谁傻?说谁傻?嗯?说呀!」 戚北落捂着肚子,滚在榻上连声讨饶。 这是他身上最大的弱点,从前没人能近他身,也就没人知道,眼下被小姑娘拿捏住,以后还如何是好? 「我错了我错了,慈宝儿饶命。」 「错哪儿了!」 顾慈双手叉腰坐在他身上,气哼哼地瞪他,不依不饶。不过经这一闹,早间那点郁气还真消散不少。 她此时穿着轻薄的寝衣,灯火从她背后照来,织物的经纬透光,隐约勾勒出起伏峰峦,曼妙如海棠向露开。 戚北落挑眉,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捻着她发梢,搁在鼻尖细嗅。 「你、你这又是做什么?」顾慈拽回自己头发,「还有孩子呢,可不能胡来……」 一双明净的眼嵌在芙蓉娇面上,半遮半掩地藏在长睫下,仿佛融进了春水神|韵。 戚北落心神不自觉一荡,抚着她尚还平坦的小腹感慨道:「快些出来吧。」 眼波无尽柔情,又无限怅然。 顾慈不禁嗤笑出声,清了清嗓子,刚想反啐他一句什么,就听他又接了句: 「不然你的娘亲,就要被她自己给蠢死了。」 惹恼媳妇儿是什么下场? 戚北落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今日他知道了……刻骨铭心的那种知道! 自打小姑娘怀孕后,他顾惜她身体,也为让自己睡个踏实觉,这几夜都宿在隔壁次间,没敢再跟她同房。 顾慈心中虽不舍,但为了肚子里的宝宝,还是点头应允。 可今夜,作为惩罚,戚北落硬是被她拽上同一张床,钻进同一个被窝。 夜已深,外间灯火阑珊,天地浑然似一瓯,月色如霜,清泠泠沉淀在瓯底,直醉胸臆。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主动投怀送抱,合该谈点风月,共赴巫山赏云雨,可偏偏! 他抱得,却吃不得。个中滋味,何止煎熬? 「慈儿,我知道错了,你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他小臂横压在眼前,语气带起点哭腔,起身要下床。 顾慈却拽了他的胳膊垫在脑袋下,四肢跟藤蔓似的缠紧他,小脑袋一拱一拱地直往他怀里钻。 「你没错呀,你怎么会错呢?你可是堂堂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口的话都是金科玉律,要载入史册,千古留名的。是我太蠢笨,掺不透其中玄妙,还得请太子殿下耐心指教。」 第8章 顾慈小脸支在他胸膛,秀目如星,调皮地眨啊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太子殿下虚怀若谷,应当不会嫌弃我粗蠢吧。」 边说,嘴角边掐出两颗小梨涡,漂亮得不像话。 却也危险得可怕。 戚北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往床角缩,顾慈也跟着往里挪。戚北落退一寸,她就进一尺,牢牢熊抱住他,寸许不让。 跺跺脚,能让朝堂都抖三抖的大尾巴狼,硬是被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糯小白兔逼至角落,无路可逃,只能拥着被子瑟瑟发抖,不敢妄动。 眼下正值倒春寒,比起皇城,猎宫夜里更是清冷。屋内烧着地龙,鎏金博山熏炉袅袅绘出云纹轻雾,摇着帐上鸳鸯对金钩,「叮叮」细响声不绝于耳。 方寸天地间,仿佛提前入夏,热浪熏人。 戚北落口干舌燥,仿佛正在沙漠中踽踽独行,从内到外都燎着团烈火,直要将他炙烤成人干。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僵着身子碰不得,双目死死盯着帐顶的海棠绣花,不敢斜视。 「慈儿,你还是放我去隔壁睡吧。这样挤在一块……我倒是无所谓,你就不一样了,而今你腹中胎儿还未稳,实在不能委屈了自己。」 他试着掰开她圈在自己脖子上的小细胳膊,才刚碰到她衣角,顾慈就猛烈挣扎,胳膊越搂越紧。 「不行不行,你今晚必须睡在这,要是敢出屋子,哦不,要是敢不经我同意就随随便便下床,那你以后就甭想再上来。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肚子,又噘着小嘴补充道:「宝宝也不会理你!」 戚北落盍眸揉捏眉心,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正了正神色,侧头望住她,欲跟她好好讲道理。 然,他才张开嘴,顾慈精致的柳眉就迅速耷拉下来,长睫扑簌,乌溜溜的眸子笼起一层薄薄水雾,让人不禁想起那春雨中半开的丁香。 「北落哥哥,别走好不好……」 戚北落神思恍惚间,她已探身过来,云朵般绵软地伏在他肩头。 说话时,樱唇似有若无地抿着他耳廓,如羽毛拂过心池,荡开层层涟漪。乌发夹杂暗香,如兰似麝,随她动作钻入他衣襟,挠在心头,麻痒得厉害。 戚北落所有理智瞬间都去了爪哇国,艰涩地滚了下喉结,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去寻她的嘴。 她也不躲,玉面半染绯红,乖乖依在他掌心,眉目如画,透着三月晴空般干净的灵秀。 异样的热潮在腔子里滚涌,他克制不住心头狂喜,迫不及待凑近去采撷她的娇羞,可就在四唇即将触碰的一瞬,顾慈忽然一偏头,唇瓣就从她颊边擦过,只吃到满嘴冷风。 戚北落微愣,诧异看向她,就见她娇俏的眼尾些些勾起几分狡黠,嘴角扬起,灯影下红艳似火,烧心。 「时辰不早了,赶紧睡吧。你明日还要随父皇去围猎,可别迟了。」顾慈「吧唧」啃了一大口他的脸,扭身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被子簌簌响了一阵,安静下来。 戚北落发了会儿怔,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恨不得将人捞出来,狠狠教训蹂|躏一番,可一瞧见她娇憨可爱的睡颜,这口气又「嗤」地一声散了。 小姑娘现在被他惯得,是越发胆大妄为,从前瞧见他还跟见到阎王一样,而今仗着他的偏宠,都敢在阎王头上拔毛,将来可如何是好? 好在她现在睡着了,至少那些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没了。 戚北落掀开被子冷静了会儿,松口气,扯高被头,将顾慈露在外头的一小段香肩掩住,寻了个离她稍远的地方躺下,闭上眼睛。 刚要睡着,旁边又是一阵被子和衣料摩擦的细响,紧接着怀中就是一满,他那颗才刚平复下的心,再次隆隆撞跳开。 月色朦胧,万千思绪都安静得仿佛融化在暗中,只她笑如银铃,牵丝般勾绊人心,弥久不散。 「为了宝宝,太子殿下可千万要忍住哦。」顾慈嘻嘻笑两声,说完便抓了他的手,横抱住自己的腰。 在美色和孩子中间,伟大的太子殿下挣扎了一整夜,到底还是忍住了,翌日睁开眼,哈欠连天,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云锦递给他漱口用的青盐和清水,他迷迷糊糊咽下去,硬生生被齁醒。 顾慈则精神焕发,坐在妆台前通发,小脸睡得红扑扑,连胭脂都省了。 戚北落边猛灌茶水边哀怨地瞪向妆台。 顾慈却假装不知,举着两支发钗,揽镜对着发髻比划,盈盈回眸问:「恕臣妾蠢钝,不知该挑哪个,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那得意洋洋的模样,眼角眉梢分明还藏着讥诮,真真气死个人! 一切都准备妥当,夫妻俩一道出发。 围场这边,宣和帝和云南王还未到,随行的官员、女眷已来了不少。戚北落身为太子,要暂且先去主持大局,暂且离开,顾慈便一人坐在大棚下,掰着软乎乎的指头,清点行囊。 第9章 围猎结束,他们便要随岑清秋派来的人先行回宫安胎,可不能落下什么东西。 她数得正认真,忽闻边上传来争吵声,抬头便见影壁后头,戚临川堵着柴灵芜说话,柴灵芜不愿搭理,踅身要走,他却不肯放人。 「今日围猎,父皇准备了三种奇珍异兽作为奖赏,熊王,狐王,和鹿王。不知郡主喜欢哪个,本王可帮忙猎来,赠予郡主消遣玩乐。」 「我不要!」柴灵芜瞪着他,气急败坏道。 戚临川嘴角噙着温和的笑,眼神宠溺,仿佛在看一只正在同他撒娇的奶猫。见她耳边散出一缕碎发,便伸手要帮她掖回去。 「你、你你别过来!」 柴灵芜抬手推他,奈何她近日为自己的亲事萎靡不振,体力不佳,竟反被他拽住手腕,往他怀里拉。 此处因有影壁遮挡,树木葱茏,旁人并瞧不见这里的情状。 戚临川近日身体滋补得不错,体内阳气乱窜,正愁没地方发泄,见柴灵芜无力反抗,不由心生歹念。 先斩后奏,他就不信待生米做成熟饭后,云南王还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他越想越兴奋,不禁血脉张弛,兴致正浓,后脑勺冷不丁被石头砸了下。 「哎哟,谁啊!不要命了?」他捂着脑袋,龇牙转头,目光一定。 「潞王殿下再不放人,本宫可就要喊人了。」 顾慈拍拍手上的灰,冷眼睥睨。因天生丽质,即便板起脸,也比旁人刻意搔首弄姿要美上百倍。 戚临川心头像被人轻轻捻了把,痒痒的,酥酥的,手上一松,柴灵芜便趁机挣脱开,边唤「顾姐姐救我」,边躲到顾慈身后。 戚临川微微一哂。 他自幼体弱多病,脾气也比寻常人古怪些。手底下谁敢忤逆他意思,小命多半不保。 可今日,他被人这般羞辱,且还是姑娘,他竟半点脾气也没有,也不过去捉人,只慢条斯理地揣起手,望着顾慈,大剌剌上下扫视。 柳腰莲脸,人间尤物,帝京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腔子里那团火不自觉更燥一层,可念头一转,戚北落冰锥子般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如兜头一盆冷水,将他心头的那团火噌的一下完全浇灭。 他不能。至少现在,他还不能。 捏着拳头平复胸中之气,戚临川重新扯起个得体的笑,朝顾慈行礼,一派光风霁月,仿佛刚才那混蛋事并不是他干的。 「原是太子妃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久闻太子妃于茶道上深有造诣,正巧本王新得了一壶上好的明前绿,不知太子妃……」 「本宫不需要。」不等他说完,顾慈便拉着柴灵芜转身离开,健步如飞。 她活了两辈子,戚临川眼里有什么,她一眼就瞧出来了。 恶心! 若不是多年来的良好教养,她只怕当场又要开始干呕。 两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花木后头,戚临川依旧抄手而立,含笑遥遥相望,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两步,足尖踢到一块小石头子,正是顾慈方才丢来的那颗。 「哼——」 戚临川眯了眯眼,挑眉曼笑,俯身捡起石头,放在鼻尖轻嗅。小姑娘指尖的清香似乎还在,闭上眼,那张顾盼生辉的芙蓉面便跃然脑海间。 唉,倘若丢过来的不是石头,而是香囊绢帕之类的东西,那该有多好…… 想得正出神,背脊忽然一暖,有人将脸覆了上来。 「殿下倘若想要……还有臣妾在……」王芍低眉顺眼道。 清浅的花香从背后漫来,像栀子,却又比栀子要浓些。戚临川一双黑眸暗了暗,千年幽潭般,深不见底。 等了许久,见他不反抗,王芍心头一喜,踮起脚尖,壮着胆子往他耳畔凑,才娇娇地道了声「王爷」,就被他攥住手腕,重重甩在地上。 像扔垃圾一样,不带丝毫留恋。 她愕然抬眸,戚临川眼底无情无绪,看货物似的随意瞥上两眼,眉心蹙起深刻的嫌恶。 同样是女人,怎的就差出这么多?如何配得上他?老天爷当真不公。 戚临川从腹喉深处闷闷哼出一口气,寒声道:「滚。」便甩袖离开。 顾慈拉着柴灵芜,一路头也不回,直奔围场外的一片树荫处。 这里三三两两围聚了许多官员家的女眷,正惬意地吃茶聊天。瞧见顾慈二人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她们诧异地打量了会儿,朝顾慈行了个礼,又各自围簇着,继续谈笑风生。 轻松的氛围让顾慈慌乱的心舒缓许多。回头瞧了眼,戚临川并没有追来,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柴灵芜惊魂未定,花朵似的一张小脸还煞白着,泪珠在眶里打转,欲坠不坠,好不可怜,「顾姐姐,我该怎么办?我、我我真的不想嫁给潞王,他、他……」 第10章 她同顾慈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可就是觉得她亲切,无端就是信任她。这种直觉无法形容,就像她头一回瞧见王芍,便打心眼里不喜欢她一样。 让她去给戚临川做小,同王芍互称姐妹,还要每日给王芍奉茶?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她气急败坏地跺脚,叉腰朝地上连声呸道。 顾慈叫她这娇憨模样逗乐,心头那点霾云散去不少,拉起她的手轻拍两下,「莫怕,你们的事,我昨日跟殿下提过一嘴,他定会帮你和扶微这个忙的。」 柴灵芜眼睛亮了亮,眼前如梦幻般,闪过那个夏日的情景,风荷开满池塘,青衣少年执手引她上马…… 绯云爬上面颊,她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绞啊绞,「谁、谁谁跟你说扶微了……我跟他又没什么,你别瞎说……」 顾慈觑着她越翘越高的嘴角,忍俊不禁,故意打趣道:「行,我这就去同殿下说一声,让他不必再操心扶微,给你在京中另寻一位好人家就是。」边说边佯装要走。 「哎哎哎!」柴灵芜慌忙追上去,死死抱住她的手,「不行不行,扶微他、他……」 「他……」顾慈偏头看她,眼神懵懂,明知故问道,「他什么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柴灵芜咬着唇瓣,眸子在眶里乱蹿,「他」了半天,什么也没「他」出来,跺脚「哎哟」了声,捂着红彤彤的脸蛋,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顾慈「噗嗤」笑出声,二人打闹片刻,那边宣和帝已经同云南王一道过来,站在队列正中鼓舞士气。 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时,戚北落策马站在最前头,其次是诸位皇子和云南王世子柴灵均,再次便是随行的各位武将,和诸多勋贵子弟。 大邺从前重文轻武,忽视兵马,以致于常常被周边小国欺侮,且还不了手。 为让京中子弟勤修武德,戚氏祖上立下个雷打不动的规矩,每年春猎都必须进行一场比试,指定三种猎物,分出三甲以资鼓励。 今年的三甲猎物依次为黑熊、白狐和麋鹿,颈上分别悬挂金、银、铜三色铃铛,以做区分。 侍卫们奉命将笼子拖上来,顾慈满心好奇,踮起脚尖遥望。 麋鹿和白狐都相对温顺,窝在笼子里怯生生地左右张望,一动不动。黑熊则没那么老实,两只花椒眼透着凶光,边吼边拿肥硕的身躯猛撞笼子,锁头震得「咣当」直响。 边上几个女眷吓得瑟缩在一块,几位参与狩猎的武将不经萌生退意。这可比去年那头憨黑熊凶多了,寻常人想靠近都难,莫说射中它夺得头筹。 宣和帝本想靠近,黑熊忽然撞了下笼子,朝他大吼。侍卫们紧张地拔刀霍霍,朝臣们亦拱手劝他三思。 宣和帝皱眉,止步道:「此黑熊凶猛异常,倘若哪位勇士能将它活捉,除了原先的赏赐,朕还有厚赏!」 众人眼前一亮,低头窃窃私语。 原先这头筹的奖赏就够寻常人家的子弟大半辈子衣食无忧,眼下再在这上头继续追加赏赐,下半辈子岂不都有着落了? 大家纷纷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最初的恐惧都去了九霄云外。 顾慈瞧了一眼黑熊,就不敢再看第二眼,绞着帕子为戚北落捏汗。比起头筹,她更希望戚北落能平安回来。倒也不是信不过他的本事,但就是控制不住担心。 念头一转,她猛地倒吸口冷气。 这趟春猎,姐姐没能成行,临行前特特交代她,要从猎宫给她带礼物。这几日她忙着孩子的事,竟给忘了!围猎结束她就该回去,这礼物还没着落呢! 暗暗思忖了人会儿,她再次踮脚望向戚北落。 黑熊太凶,麋鹿太大,不宜养在家中,二等奖励的白狐正好合适。如此,他也无需为猎黑熊而受伤。 几乎是顾慈才看他一眼,小幅地招了下手,戚北落便有了感应,侧眸转向她。 顾慈惊讶了片刻,心头涌起丝丝甜蜜,不敢大声张扬,就只躲在人群后头,悄悄指了下关白狐的笼子。 戚北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心领神会。 顾慈缓缓吐出一口气,就凭戚北落的身手,小小一只狐狸根本不在他话下。 姐姐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头先自己养猫的时候,姐姐就时常来她的玉茗轩逗猫。自己要是送她这只白狐,她一定会很高兴。 她正想入非非,戚北落却忽然扭头,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她。那欠揍的小模样,就差把「求我啊」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这小肚鸡肠的家伙,定是在为昨夜的事,故意报复她! 顾慈暗暗磨了磨槽牙,真恨不得亲自过去揍他。可大庭广众之下,她也没法动手,况且就算真同他动手,自己也打不过…… 那厢宣和帝已说完话,轮到云南王,队伍马上就要出发。 顾慈心焦,双掌合实放在胸前,贝齿紧紧咬着唇瓣,眼巴巴地望住他,无声央求。 第11章 暮春的风从她身边涌过,轻轻撩动垂在她耳畔的几根鬓发丝儿。戚北落的心也跟着摇曳了下,一阵淡淡恍惚,略略眯了眯眼,却还是没点头,马鞭子漫不经心地轻轻敲着马鞍,乜斜着眼,飞快地舔了下唇瓣。 这是要讨回昨晚上那没到嘴的吻呢! 顾慈耳根子呼呼烧着,心里将这厮咒骂了遍,抬起一根指头,眨巴着大眼睛讨价还价,「一下下,可以吗?」 戚北落冷哼,回敬她一个白眼。 顾慈咬牙,又抬起第二根指头,笑容更加谄媚,「要不……再加一小会儿?」 戚北落装作没看见,侧头跟旁边人说话。 人群当中,云南王也已训完话,侍卫们奉命将三甲猎物放归围场。鼙鼓声隆隆震天响,骏马们纷纷扬蹄,仰天长鸣,溅起片片草屑,比试马上就要开始。 顾慈急得团团转了一圈,小脸偷偷地红了。 这厮真是越来越讨厌了!但终于还是赶在他绝尘而去之前,捂着脸颊,可怜巴巴地点了下头,算是说:「随便你啦!」 戚北落面上倏地绽开一抹嚣张的笑,舔了舔嘴角。 最后一声鼓点刚落定,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高声呵出一句「驾」,一马当先入林去。金芒层层叠叠铺撒而下,玄衣随风流淌出炫目的光,别具一种长风恣意的力量。 众人皆愣了一下,不知太子为何高兴成这样,一头熊而已,至于吗? 「他没事吧?」 柴灵芜歪着脑袋,忧心忡忡,转头看向顾慈,见她瓷白的小脸红得都快滴血,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慌忙上去,欲掰开她的手查看。 「我没事我没事。」 顾慈慌忙后退,摇头如拨浪鼓。 「没事?」柴灵芜上下打量她,蹙眉惶惑道,「没事的话……脸怎么红成这样?」 顾慈咳嗽一声,指了指天,「日头太大,晒的。」 「日头?」 「嗯,日头。」 很大,很大……很大的日头。 方才二人目光在空中的交汇缠|绵的情景,也落入另外两人眼中。 王芍杏眼微眯,两手在袖底紧紧交握,不慎触及掌心处的擦伤,疼得「嘶」了声,怨恨地盯着罪魁祸首。 论模样姿色,她生得也不差,同样是从小就修习琴棋书画、茶道花艺,怎的他们一给两个都只瞧得见她一个顾慈,压根容不下自己?她到底差在哪儿? 一点浓浓的酸涩滴入心湖,正一圈一圈氤氲开。指尖猛地一发力,撕裂伤口,她也浑然不觉得疼。 怨毒的目光如毒蛇缓缓攀爬而来,可戚临川却视而不见。 脉脉望了会儿树荫下纤细的身影,他转向丛林,眼神陡然凛冽。眉头深深压着眉毛,所有心绪都紧锁在这对浓墨般的不甘之中。 周身的血还是热的,却也只能在这样干热着。原以为这几日吃了药,身子见好,可以同旁人一样策马扬鞭,可前几日那场丢人现眼的赛马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就他这身子骨,别说猎黑熊了,就连鹿他也猎不到,只能托手底下的人帮忙。男人做成他这样,也真是可怜可笑至极,别说权利和地位,就连娶什么样的女人,也得看别人眼色。 但好在,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空地正中,黄尘飞扬。所有骏马都已相继冲入林中,只剩一人还驻马日下,一动不动,柴灵均。 云南王心急火燎,打发人催了好几声,他仍闭着眼,无动于衷,仿佛睡着了似的。 觉察到戚临川投来的视线,他眼皮翕动,缓缓张开。得了戚临川的眼神,他方才打马向前,瞪着戚北落的背影,嘴角缓缓扯起个狠戾的弧度,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 战神又如何?今日自己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围场占地极广,树木繁茂,阳光层层叠叠洒落,漫山遍野夹杂吆喝声和飞禽走兽的咆哮声。 富贵险中求,因今年头等奖赏提高了一大截,众人兴致颇高,各自三两成伴,也顾不上其中多少凶险,一股脑儿全奔黑熊而去。 林子深处有人忽然高喊一句:「熊王在这儿!」 立时所有骏马都调转方向,齐刷刷朝那边狂奔,啼声轰然若惊雷,霎时间地动山摇,「呱呱」惊起飞鸟无数。 扶微攥紧手中弓箭,敛声屏气,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周遭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余光紧紧追随戚北落的背影,黑眸深处凝结着些许怀疑和戒备。 他作为云南王府上的马奴,今日围猎,他合该同世子队伍一块出行。只要他能捕到三甲猎物,哪怕只是个马奴,也能以自己的身份授勋。若能猎到熊王,说不定就能借机平步青云,彻底摆脱马奴的身份。 云南王便不会再瞧不起自己,或许就肯答应自己和她的事…… 一切准备就绪,他满怀信心出门,同伴却笑嘻嘻地塞过来一个木桶和一把马刷,让他去打扫马圈,作为上回惊马意外的惩罚,说是世子爷的意思。 第12章 世子爷的意思?世子爷能是什么意思?左不过是瞧不上他的身份,不愿他有机会接近阿芜罢了。 扶微不屑地牵了下嘴角。 原以为今天一整日都要耗费在那破旧的马圈里,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名叫凤箫的人忽然亲自上门,将他讨要了去。就这么的,他成了东宫这边的同行随从,一道入围场狩猎。 同样,也正式成了柴灵均的敌人。 将来自己还能不能在云南王府混下去,他并无所谓,只是……太子殿下是怎么知道他的? 「太子殿下,熊在那!您继续追,属下去北面包抄!」 扶微心中一紧,扭头循声望去。 满目翠碧中,一块黑黢黢的肥硕身影在枝叶中飞快穿梭,两支箭擦过它身体,皮毛上血迹淋漓。它仰天哀嚎了声,窜入密林中消失不见,而追在它后头的正是柴灵均一行人。 「他娘的!」柴灵均两箭未中要害,懊恼地挥了下拳。 戚北落和扶微一道看去,三人目光在半空中不期然相遇,眼底各自涌起不一样的色泽。 「想不到你们两位竟走到一块了。」 柴灵均嘴角漫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朝戚北落抬抬下巴,「上回赛马是微臣未准备好,今日正好重新同殿下比试一场,谁能猎到熊王,谁便获胜。」 「输的人,则要给对方端茶倒水一日,不计身份,殿下意下如何?」 戚北落冷睨他一眼,很容易便窥见他眼底赤|裸|裸的挑衅。好一个不计身份,只怕是巴不得让自己送上门去伺候他呢吧? 「世子难得有这雅兴,孤自然要奉陪到底。」 凤箫张口要劝,戚北落扬手打断他,「只是世子要是输了,孤还要追加一个条件。」他捏着马鞭指了指扶微,「他的身契,以后就归东宫所有。」 扶微和柴灵均皆是一愣,诧异地看向戚北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戚北落只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如何?」 柴灵均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眸底云遮雾绕,似要从他闲适的态度里探究出其中深意,迟疑着点了下头,手底下人忽然大叫:「熊!熊!它在那,在那!」 三人神色一凝,同时驱马朝林子深处的黑影奔去。 柴灵均原本离得最近,被戚北落往道边推挤着,无法策马施展身手。扶微瞧准时机,跃马冲到最前面,风在耳畔呼啸,浑身血液都叫嚣着「痛快」。 黑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凝神屏气,缓缓搭弓挽箭,只要射中,他便可鲤鱼跃龙门,不再因出身而平白遭人欺侮,有足够的底气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走在阳光下,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只要射中…… 「咻——」 指尖即将松弦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破风声。 一支箭矢从柴灵均弓上飞出,正朝他脑门射来,虽被戚北落即使出箭打偏,可扶微的注意力到底受到影响,手歪了一下,飞出去的箭矢就这么射偏,直挺挺扎入旁边的灌木。 而那黑熊却被柴灵均紧接着射出的另一箭,贯穿右腿,栽了个大跟头,气息奄奄地倒在血泊中,再跑不动。 「世子赢了!世子赢了!」 随行的云南侍卫见状,纷纷振臂高呼,朝凤箫他们挑衅地倒竖拇指。 柴灵均心情大好,瞥眼身旁的戚北落,抱拳道:「太子殿下,承让。」 说完,便昂首挺胸,驱马去看自己的猎物,路过扶微身边时,还停了一瞬,上下打量他一遍,最后定在他袖口的补丁上,轻慢地「嘁」了声,微微低头。 「就凭你这样的,还敢肖像我妹妹?呸!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这年头,就连癞蛤|蟆都还有点自知之明,你怎么就没有?」 扶微尚还未从刚才的失败中回神,甫一经这挑拨,顿时气如山涌,抬手攥住他衣襟,「你再说一遍!」 凤箫上前拉开他,他还红着两眼,朝柴灵均踢腿挥拳。 戚北落正盯着地上的一滩熊血出神,闻声,蹙眉呵了句「扶微」,他心肝一蹦,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拳头,手背又暴起几根青筋。 「没用的废物。」柴灵均冷嗤,抖了抖被扯乱的襟口。 手底下人将黑熊拖过来,嘴上抹了三斤蜜糖,连道恭喜。 柴灵均笑了笑,下巴又翘高些,目光在戚北落身上绕了一圈,觑眼他身后笼子里的白狐,毛皮还鲜亮着,竟一点没伤着,可见是花了很大一番心思。 「太子殿下收获不少,而今这头等和二等都有了主儿,咱们也该回了。」停顿片刻,他似笑非笑道,「既然殿下同这马奴有缘,微臣就送给殿下,今夜微臣在帐中摆庆功酒,殿下可千万要来。」 庆功酒?估摸着是想让自己当众兑现那「端茶倒水」的承诺吧。 戚北落挑眉道:「一定。」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第13章 见天色不早,他调转马头,领着自己的人先往林子外走,背脊挺拔若松,不卑不亢,从容不迫,全无一个失败者该有的狼狈模样。 柴灵均捏紧缰绳,胸中莫名堵着口气,明明赢的是他,可他却觉像是被戚北落让了似的,胜之不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哼,戚北落,待会儿展示猎物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输了比试,看你还怎么得意? 围场外,顾慈和柴灵芜坐在树荫底下欣赏猎宫的风景,吃茶聊天。 时间一点点流逝,围场里陆续有人带着猎物出来。柴灵芜再没心思赏景,放下茶盅,踮脚往出口处张望。 顾慈亦被宣和帝和云南王的说话声吸引。 「太子殿下英武不凡,此次围猎,定能拔得头筹。太子妃亦是贤良淑德,二人实乃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老臣都还未恭喜他们,实在过意不去。呃……」 云南王瞥眼顾慈方向,顾慈慌忙低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颗心隆隆跳得厉害。 「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宣和帝问道。 「这……」云南王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凑到他耳边低语,「这正妃之位,本王是不敢再做他想。只是这侧妃……老臣斗胆举荐犬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围场外的风,不偏不倚,刚好把这话送到顾慈耳朵里。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云南王就是瞅准戚北落现在不在,想跟陛下讨个旨意,只要陛下点头,即便戚北落不答应,这事也成了定局,怎么办? 她手心濡湿一片,竖起耳朵忐忑等待下文。 宣和帝哈哈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子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朕也不好强加干预。」 「这怎么会是强加干预呢,陛下……」云南王焦急道。 「诶诶诶,他们出来了,出来了。」宣和帝指着围场出口,起身过去。云南王本还想继续说,抬头瞧见自己儿子,也就忘了这事。 顾慈缓缓舒出一口气,跟柴灵芜一块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口。人群中,顾慈一眼就瞧见那抹玄色身影,怀里豁然抱着那只白狐狸。 她眼睛骤亮,适才的那点烦恼顿时被抛诸脑后,迫不及待想跑过去,可旁边人都没动,她也不好意思挪步,只能跟在宣和帝后头,耐着性子一步步慢慢走过去。 戚北落觉察到她的目光,捏着狐狸尾巴,得意地朝她摇了摇,趁旁人不注意,还舔了下嘴角,意味深长。 顾慈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脸蛋蹭的烧着。众目睽睽之下就来讨这个,臭不要脸! 本想低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被他火热的目光追逼不过,终于还是红着脸,糯糯地点了下头。 戚北落嘴边笑意更大,云南王瞧见了,误以为是他在为自己猎到狐狸高兴,便笑着夸了两句, 宣和帝脸上笑开花,客气地摆摆手,边上人却越发起劲地连胜称赞。 柴灵均被冷落在一旁,觑了眼身后的黑熊,心越发不服气,也不等他们清点猎物,便先开口,「陛下,微臣今日侥幸猎到熊王,特来献上,祝咱们大邺兵马势如这猛熊,无人可挡!」、 宣和帝和云南王都惊讶了一瞬,众人也跟着面面相觑,满目敬佩。 戚北落都没能捕到的黑熊,竟被他猎到了? 「王爷还夸太子呢,明明王爷的世子才是最厉害的。」宣和帝啧啧称赞。 云南王眼中得色难掩,摆手谦虚道:「陛下谬赞了,只是运气好,运气好罢了。」 周围人就是墙头草,见风向变了,也跟着他们一块夸。 柴灵均很享受这万人追捧的目光,直觉通体舒畅,腰板又直起些。手下人将笼子抬至中间,他亲自过去开笼。 旁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咳嗽,柴灵均茫然抬眸,就见人群后头,戚临川面如菜色,一劲儿朝他摇头。 柴灵均的心蓦地一沉,虽还有些不明所以,但隐约感觉到不对劲,正要收手。 可笼子上的大锁已然落下,就听「轰」地一声,刚才还气息奄奄的黑熊突然撞开笼门,咆哮着,发了狂似的,冲还未醒神的宣和帝和云南王直冲而去。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 场面严重失控,尖叫声此起彼伏,外围的人跟炸锅似的抱头鼠窜,拼命往外挤。 王福护在宣和帝面前,扯着嗓子高喊:「护驾!护驾!」可侍卫们被堵在最外围,根本无法近他们身。 顾慈和柴灵芜身不由己地被沸腾的人潮越挤越远,踉踉跄跄,伸手在人群中乱挥,一个喊「爹爹」,一个唤「北落」,却如何也挤不进去。 柴灵均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黑熊还记得方才那几箭之仇,从他身边经过时,赤红着两只眼,抬爪照他脑门横扫而去。 「噗——」 第14章 他脑袋嗡嗡轰鸣,喷吐出一口血,顺势飞出去数丈远,在碧绿草地上淅沥沥拖出一道鲜红血痕,骨头「咯咯」断裂声回荡耳边,当场就不省人事。 「灵均!」 云南王两眼一黑,胸膛像被巨石倾轧过,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推开护卫冲上去救人。 「别!别冲动!」宣和帝慌忙伸手拉他,指尖擦过他的袍角,没能拉住他。 黑熊动了下耳朵,舔着血淋淋的趾尖,缓缓转过身,朝云南王走来。 利爪碾碎石子,两排獠牙尖利如刀,日光下泛出凄清的光。如此巨大的咬合力真落到实处,只怕半截身子都要没咯。 近距离瞧见这幕,云南王方从冲动中艰难地拽回点理智,大脑空白一片,傻杵在原地迈不开步。 「别动,别动。」 戚北落额角淌下一滴汗,小声提醒道。 熊对移动中的事物极其敏感,此时不动倒还有生还的可能,试图逃跑,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往来的风也停驻。 云南王咽了下喉头,惕惕然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中衣湿了个尽透。初春微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冻得他直哆嗦。 这招似乎起了点作用,黑熊失去目标,放缓脚步,在云南王面前一拳距离处停下。 侍卫们得了戚北落的眼色,从黑熊背后一点一点靠近,屏息等待示下。 戚北落扯下白狐脖子上的银铃,轻轻晃了晃,黑熊竖起耳朵,引颈咆哮如雷。 所有人的心都登时提到嗓子眼,甚至有人已控制不住小声低啜。 戚北落轻折眉心,面容仍旧波澜不惊,又晃了下铃铛,矮着腰身做戒备状,慢慢往人群外挪步。 黑熊摇摇大脑袋,口鼻呵出浑浊粗气,一步步转身朝他走去。侍卫们举起弓箭,蹑脚紧随其后。 顾慈捏紧手,紧张地忘记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凭戚北落的本事,一定有办法救大家,这点她深信不疑,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为他担心。 黑熊一步步被带离,云南王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下,膝窝一虚,后脚跟往后挪了半寸,不慎踩到树枝。 咯吱—— 枯枝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中分外清晰。 黑熊霍然回头,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声咆哮,重新向云南王扑咬过来。 戚北落心中暗叫不好,摆手吼道:「躲开!快躲开!」 可云南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知道躲开,双腿一软,惨叫着直接瘫坐在地。 獠牙即将杀到,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连云南王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可就在电光火石间,旁边忽然窜出个瘦弱的青色身影,将黑熊从他面前撞开。 云南王张开眼睛,心头震颤,眉头拧成个疙瘩,「是你?」 黑熊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甩甩脑袋,攻势更加凶猛,呼啸着朝他们横扫而来。 扶微没时间同他啰嗦,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往身后一丢。 云南王被身后的护卫稳稳扶住,扶微自己则躲不开,拔出腰间的匕首,牵制住两只前掌,咬紧牙关,额角随之暴起青筋,霍地一扬手,同黑熊一块摔倒,扭打做一块。 侍卫们高举弓箭,恐射错人,迟迟不敢松弦。 「扶微!不要啊!扶微!」柴灵芜泪水涟涟,几近崩溃,发了疯似的往里头挤。 顾慈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抱住她,「你冷静些,就算你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望向戚北落,自己心中亦是忐忑不安。 黑熊本就在气头上,又被扶微刺了两刀,越发凶狠。扶微身上多处破皮流血,体力渐渐吃不消,动作慢下来。 最后一记利爪眼看就要剜走他的右眼,侍卫急出一脑门汗,越发抓不稳弓,手一抖,弓箭突然被人抢走,紧接着便是「咻」「咻」两声。 第一支箭矢直挺挺贯穿熊掌,黑熊惨叫连连,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楚射箭之人是谁,第二支箭已正中它脑袋,它肥硕的身子晃了晃,面粉袋子似的,「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不动,只剩鬃毛在风中无力拂动。 宣和帝松了口气,忙命人将黑熊拖走,余光瞥见地上的熊血,诧异地「嗯?」了声,招来王福小声耳语。 「扶微!扶微!你没事吧?」柴灵芜第一个冲过来,搀扶微起来。 扶微倒吸口冷气,捂住右手手肘,蜷缩起身,「疼……骨头大概断了。」 「啊?那、那怎么办?」柴灵芜泪疙瘩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得扶微措手不及。 「你、你别哭啊。就断个手而已,没事。以前又没少断过,有什么好哭的?」 扶微眉宇深蹙,不耐烦地抱怨。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冷硬的左胸口又不由自主放软,抬起一根指头,迟疑着去揩她眼角,「莫哭了。」 第15章 指尖还没碰到,她先「咚」的一声,靠在他肩头,哭得稀里哗啦。 周围人正忙着收拾残局,纷纷侧眸看来,心领神会般地低头偷笑。 扶微苍白的脸庞泛起红光,女孩的碎发丝儿挠得他脖颈痒痒,不得不偏开脑袋,咳嗽道:「我没事,郡主莫哭了,快起来吧。」 柴灵芜不听,哭得更加大声。 扶微头疼不已,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办,头顶突然罩落大片黑影。他愕然仰面,不期然对上云南王审视的目光,心头顿时咯噔了下。 跟以前一样,又是来寻麻烦的…… 扶微眸色沉了沉,做好了心理准备。云南王唇瓣翕动,却迟迟不语,半晌才从齿间艰难地磨出两个字:「多谢」。 扶微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他。 云南王讪讪错开目光,黢黑的皮肤飞快闪过一抹红,板起脸道:「阿芜,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爹我还没死呢!还不快带他下去好好包扎,多耽搁一会儿,他就多遭一份罪。」 这回轮到柴灵芜愣住,圆着两只泪眼,瞧了下他,又瞅向扶微。 两人茫然对望片刻,眼里同时湛开光。 「爹爹对阿芜最好了!谢谢爹爹!」 那厢顾慈慌慌忙忙跑到戚北落面前,春露般的眸子里满是焦急和担忧。 戚北落眉宇间的杀气缓和下,揉揉她脑袋,「莫怕,我没事。」 顾慈充耳不闻,兀自抬起他的手,围着他左右打转,上下打量,唯恐他少一根头发。 戚北落心窝暖洋洋,戳了下她紧绷的小脸,「我真的没事。你个傻的,不过一头熊而已,况且还没近我身,我能上哪儿受伤去?」 「来,看看这只狐狸,如何?可还喜欢?」 他转身向凤箫讨狐狸,怀中忽然一满,肩膀淅淅沥沥濡湿一片。 「我不要狐狸,我就要你好好的。」 顾慈窝在他怀里,字音叫哭腔揉碎。 戚北落心头柔软得不像样,拥紧她,拍抚她后背柔声安抚「我好着呢,莫哭了。」抬手去擦她眼泪。 顾慈摇晃小脑袋,拒绝他触碰,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跳着脚,勒紧他脖子,在他耳边凶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自己还站在这看着呢!他就敢拿自己做诱饵,只身一人去引开黑熊。倘若自己不在,他还会做出多么凶险的事? 气恼和忧色在心底盘结交织,她磨了磨槽牙,在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哼!就是个王八蛋!」 她不会骂人,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粗鄙的语言。 戚北落噗嗤笑出声,糯米小牙磨在颈间,不仅不疼,还无端腾升起几分甜软,只恨不得再让她多咬几口。 低头亲了下她,戚北落抵住她的额,目光有种灼人的烫,「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绝不再似今日这般鲁莽行事。」大手下移,覆在她小腹,「万事,都以你和孩子为先。」 顾慈气愤地哼哼,这才收了牙,从他怀里钻出来。 他却不放人了。 「慈儿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了,那慈儿现在是不是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顾慈呼吸一窒,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咚咚撞跳开,方才的气势瞬间蔫下。 「你、你今日也累了,还是改天再说吧。」边说边缩着脖子,蹑手蹑脚从他怀里钻出来。 「哦?」戚北落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俊秀的眉眼涌着光,似笑非笑。 绣满海棠花的银红衣袖做贼似的,一小点一小点从他指尖溜走,他垂眸,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加任何阻拦。 只剩最后一小角,顾慈猛地发力完全收走,见他没动静,以为自己真糊弄过去了,小小松口气,乐呵呵转身要走。 脚还没迈开,腰肢猝然一紧,在一众错愕又羡慕的眼神中,她被打横抱起,紧接着面颊就是一热。 「我到底累不累,慈宝儿待会儿好好看着就是。」 暮晚舒爽的风徐来,金色的余晖叩响雕花槅窗。猎宫内桃花盛放,明艳似锦,飘渺花香笼罩着所有殿宇。 云锦和云绣领着宫人进屋摆膳,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却迟迟不见主人来享用。 圆桌中央置着美人觚,一枝烟雨杏花斜斜逸出,旁边的山水缂丝屏风突然一震,它便跟着落下几点嫣红。 宫人们面面相觑,诧异眺望。 顾慈被戚北落困在他和屏风间的三寸地中,眼睛睁开一线潋滟如醉的光,余光透过缝隙,紧张地打量外头。脑袋才偏开一点弧度,下颌就被戚北落捏住,霸道地掰回来,轻轻含了下她的耳垂,声线低沉。 「看什么呢?这个时候,你只准看我。」 说完,又捧起她的脸,低头去寻她的唇,或轻吻安抚,或搅卷吮咬。 一面死守住克制的最底线,一面又在越界的边缘肆无忌惮地品尝她甜美的味道。 第16章 顾慈抵在他胸前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他襟口衣料,轻轻推了推,呜咽道:「够了吧。」 够?戚北落微微撑开眼皮,粗粝的指腹轻抚她微肿的唇瓣。 小姑娘被亲狠了,胸口衣襟随着心跳微微起伏。一双杏眼怯生生望过来,眸底氤氲水雾。斜晖脉脉如水波般,从她睫尖上滑过,轻轻一霎,就仿佛雨蝶的翅翼掠过胸口,撩拨他的心跳。 戚北落心池荡漾,着迷地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不够。」 怎么会够?她的滋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尝不够。 屏风外已有宫人觉察到不对,顺着缝隙不住打量。顾慈满面羞红,急切央求:「北落哥哥。」声音越发可怜又软糯。 戚北落嗤笑,鼻尖蹭蹭她鼻尖,抿了抿她的唇珠,「这招没用了,换个新鲜的。」 「我……唔。」 吻又如骤雨般再次落下,强烈而蛮横,间或细致厮磨。炫目的斜阳,清浅的冷香,所有视线都被黑暗吞噬,顾慈只觉自己化做一汪水,软在他怀中,忘了自己是谁。 「太子殿下,太子妃,晚膳已经备齐,可是要现在用?」 隔着屏风,有脚步声传来。顾慈心头一蹦,再次拽回理智,忙不迭推他。 戚北落好似上了瘾,不肯放人,一手攫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压过脑袋顶,另一手则揽住她腰肢,将她抱得更紧些。 灼热鼻息交缠,他的理智即将随斜阳收势的刹那,她忽然道:「夫君。」糯得像块米糖。 动作骤然定格,戚北落愕然睁开眼。 最后一缕余晖映得屏风上的海棠绣纹熠熠生辉,小姑娘微醺的面容依偎在花盏中,眼中的星子轻轻动荡。 他心底,也开出了花。 夫君,夫妻间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称呼,于他而言却弥足珍贵。他是太子,万里江山未来的主人,往后会有无数人臣服在他脚下,敬他为「君」,却只有她一个,能唤他为「夫」,同他并肩而立,至死不渝。 久不见他反应,顾慈眉梢枯萎下,懊丧地垂了脑袋,「这样也不行吗?」 唇上一热,贴着她唇的他的唇,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终于肯放过她,只拿气音哑声道了句:「乖。」 夜慢慢沉静下来,一轮镜月悬于中天,银辉清泠泠洒落阶前,仿佛墨黑世界中乍现一泓清泉。 顾慈整个白日神经都紧绷着,沐浴完便钻到戚北落怀里,听他念话本子。 浅淡的暗香从他衣上飘来,气味和而不浓,是特特为她腹中孩儿改熏的降香,伴随清风般温润的嗓音,很是助眠。 顾慈身心放松许多,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便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何时,外间忽然响起敲门声,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了王德善的声音。 「太子殿下,陛下急召,要您现在就过去一趟。」停顿须臾,他复又接上,「是为了早间那只黑熊。」 戚北落撩开帐子下榻,披衣去开门,二人站在门口嗡嗡说了几句话,他又折回来,取了木施上的衣服自己穿戴。 顾慈揉揉眼睛,拥被坐起身,要下来帮忙。戚北落忙拦住她,「眼下天色还早,就算为了孩子,你也得再多睡会儿。乖,听话。」 他低头吻了下她的额,轻手轻脚扶她躺回去,仔细掖好被角。 顾慈心中不安,拽住他袖角,两只眼睛睁得大大,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深更半夜被叫过去,能有什么好事?且还跟白日那只熊有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戚北落笑了笑,坐回床沿边,「你啊你……」重新将人搂到怀里,哄孩子似的轻轻摇晃,拍抚后背。 「莫担心,没事的。如果真有事,依照父皇的性子,哪里还会让王德善过来传唤,慢慢悠悠等我换衣服?这会子就该冲进来一群锦衣卫,直接将我就地正法了。」 他边说边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歪头吐舌做死状。 顾慈噗嗤笑出声,心里舒服许多,拱着小脑袋,面颊依赖地轻轻蹭了蹭他下巴。 「那你早些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一个人害怕?没成亲前,她不是都一个人睡的?戚北落忍笑,下巴痒嗦嗦的,心里甜滋滋的,若不是父皇那边推脱不掉,他当真想搂着小姑娘永远温存下去。 揉揉她头发,「好,我保证,等你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能见到我。」 「要见到好好的你,不能缺胳膊少腿儿。」顾慈一本正经地纠正。 戚北落被逗乐,刮她鼻子,「好,我保证,等你醒来,我一定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放心了?」 顾慈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戚北落又细声哄了会儿,待她重新生出睡意,安置好她,方才出门。 翌日一早,顾慈睁开眼睛,戚北落果然好端端地躺在她身侧,拥着她,睡得香甜。朝阳如金,缓缓转动的流光照在他身上,侧脸轮廓如山河起伏般秀美,莹然生辉。 第17章 顾慈伸手,推着他鼻尖往上拱成猪鼻,他还是没醒。 看来昨夜的确是虚惊一场,否则他哪能睡成这样? 顾慈松口气。 今日就要动身回宫,回去后他又要忙得没时间合眼,目下难得能睡这么好,她实在不忍心吵醒,蹑手蹑脚起身,自顾自披衣下榻,放下床帐。 云锦和云绣捧着洗漱用物进来,眼里都涌着兴奋的光,「姑娘姑娘,昨天半夜,那潞王殿下和柴世子都倒大霉啦!」 顾慈一惊,回头瞅了眼床榻,拉二人去外间说话,「什么叫倒大霉了?他们怎么了?」 「姑娘还记得昨日那只黑熊吗?」云绣替顾慈挽袖,递上备好的大手巾,「它突然发狂不是因为受惊,而是被人下|药了!」 顾慈倒吸口冷气,「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云绣觑眼窗外,回头压低声音,「奴婢也是听御前当差的姐姐说的。昨儿陛下就瞧出那熊血不对劲,没声张,让王总管悄悄请太医过来验看,果真是被人下了猛药,所以都伤成那样了,还能调动力气暴起伤人!」 「陛下勃然大怒,让锦衣卫彻查,没多久便抓到了个试图逃出猎宫的护卫,还是云南王府上的人,拉去盘问一番。还没上刑,他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柴世子伙同潞王殿下暗害太子爷的事,全招了。」 顾慈怔住,攥紧手巾思忖,心中疑窦横生。 「他二人狼狈为奸倒不奇怪,可……既然是一伙儿的,那柴世子昨儿为何会不知熊的事?还亲自去开笼门,搭进去半条命,这不是有毛病么?」 「这事呀,有趣就有趣在这!」云锦取了靶镜过来,笑吟吟举高,让顾慈照面。 「潞王殿下答应要帮柴世子,给太子殿下难堪,就想着对黑熊动手脚。等太子殿下将熊献到御前,熊再突然发狂,殿下难辞其咎,闹不好还要落个弑君弑父的臭名。」 「可偏偏,那柴世子错会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帮自己拔得头筹,一门心思跟殿下抢熊,结果就……」 她噗嗤一声,两眼弯弯,不说话了。 「这就叫报应!害人害己,活该!」云绣举着把木梳,摇头晃脑,跟个教书先生似的,「现在好了,他们一个被陛下褫夺爵位,禁足王府,另一个不仅丢了世子之位,还成了残废,只怕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度过。」 「那云南王怎么说?可有去求情?」顾慈喝了口清水,吐出口中青盐,捏着帕子揩嘴。 「自然是去了。」云锦拉她去妆台前坐下,帮她梳妆。 「老王爷原是过去求情的,到了那里,听说世子为了让潞王殿下帮忙,竟私下将郡主的婚事订给了他。老王爷心疼女儿胜过儿子,知道这事后,别说求情,抄起旁边的圈椅就往他身上招呼。要不是侍卫拦得快,这会子就该置办吉祥板了。」 顾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昨日之事虽凶险万分,但好在结果还是不错的,可仔细琢磨后,仍觉有些怪诞。 宣和帝和云南王因还有事未谈完,走不了,随行臣工也要跟着留下陪伴圣驾,就只有顾慈和戚北落现行回去。 日头一点点攀高,在王德善的指挥下,回宫的马车都已准备妥当,木凳也摆好。 肚里的孩子来之不易,顾慈比谁都珍惜,走路也比任何时候都小心。 马车前头,戚北落正在跟一位官员说话。云锦刚要上前扶顾慈,戚北落却主动打断对话,急匆匆赶过来,抢先牵住顾慈的手,蹙眉道:「慢点。」 云锦忍笑,低头退下。 众目睽睽下,顾慈有些脸热,嗔他一眼,心里还是极高兴的,一手由他托着,另一手提裙子,踩着木凳上车。 旁边忽然传来叫嚷声,顾慈回头看去。 王芍被身后侍卫推搡出来,抬头,二人视线猝不及防接上。 因为戚临川被削爵禁足,她这个潞王妃也随之跌入尘埃。 没了锦衣华服、珠翠脂粉的遮掩,她眼窝深陷,面容枯黄憔悴,蓬头垢面,被侍卫们当落水狗一样推搡着,毫无尊严可言。 而顾慈依旧高高在上,云鬓高绾,金瓒玉珥,身上衣裙面料乃是西凉新奉上来的贡品,以金线为丝缝制而成,连太妃娘娘宫里都不曾有。微风拂来,细褶裙裾如荷叶般漾开,雅致中见富丽,让人过目难忘。 王芍咬牙,目光下移,停在他二人牵在一块的手,一口腥甜霍然从心头涌出,梗在喉中。 同顾慈一样,她今日也要回京。 只是顾慈乘坐的是珠翠华盖的三驾马车,而她却要跟宫人内侍们一块,挤在队伍后头的小车里,还得被侍卫们当犯人看管着。 侍卫们大老远瞧见戚北落,一改方才的跋扈,哈腰上前给二人行礼,转身面对王芍,又立即狰狞了面容。 「看什么看?太子妃也是你能看的?还不快走!」边说边推她。 第18章 「别碰我,放开!我自己会走,不需要你们教。」王芍踉跄两步方才站稳,最后恶狠狠地瞪了眼顾慈,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后头的小车。 顾慈站在辕座上,望着王芍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灵光一闪,终于明白心中怪诞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一钻进车厢,她便拽住戚北落的衣角,「黑熊的事,你其实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故意输给柴灵均的?」 否则凭他的身手,怎么会猎不到那黑熊,明显是故意放水了,真正被摆了一道的,其实是戚临川和柴灵均自己! 戚北落得意地挑眉,捏了捏她挺俏的鼻尖,「慈宝儿真聪明。」 「你怎的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害我担心……」顾慈又气又恼,捶了下他的肩,嘟着嘴,扭头不理他。 戚北落笑了笑,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 「怎么商量?我也是进了林子,瞧见地上熊血颜色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对劲。不过是临时起意,将计就计,难不成你还让我插上翅膀,提前飞出来跟你报个信儿,再飞进去同他们继续周旋不成?」 「我……」 顾慈张口欲驳,想了想还真就是这么个理。她无言以对,愤愤捶他胸口,又搂住他脖子,气呼呼道:「反正、反正以后不许你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真让熊伤着了,我不就、不就……」 昨日凶险的画面重又浮现眼前,她冷不丁打起哆嗦。 「这事父皇也猜到了吧,昨夜叫你过去,可是训你了?」 戚北落讪讪摸了摸鼻子,低头捏她小手玩。 「活该!」顾慈反手重重拍他一下,瞪道,「明明早说出来,大家都会没事,你偏偏要袖手旁观。」 「早说出来,扶微还怎么在云南王面前表现?王芍闹出惊马的事,我还怎么替你报仇?嗯?」戚北落低头,鼻尖轻蹭她鼻尖,「小傻子,我被训一顿不会少块肉,只要能给你出气,就值了。」 顾慈望着他的眼,云遮雾绕中,自己的身影始终在他眸光深处,不曾动摇。 她心底泛起一丝难言之意,眼眶微热,怕他瞧出来,忙忽闪着眼睫垂了视线,佯怒凶道:「再、再有下次,我也放熊咬你!」 戚北落轻笑,抬起她下巴,兴味地打量,「慈宝儿莫不是忘了,昨日回去后,究竟是谁咬得谁?又是谁哭着喊着求放过?还喊了句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 顾慈被他说得,小脸越来越红,几欲滴血。 「你昨日是怎么叫我的?再叫一遍。」 「不要!」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戚北落微微眯了眯眼,揉捏她下颌,恶霸似的威胁道:「不叫,我可就咬了啊。」说着就「嗷呜」一声要啃她脖子,气息喷在顾慈颈上,痒得她一个劲儿直笑。 「啊,我不要,啊。」她惊叫着,后仰脑袋,捏住他耳朵想抬他的头。戚北落却不肯,箍紧她,不让逃。 一个使劲低头,一个拼命扭动小脑袋拼命闪躲,嘻嘻哈哈,欢闹成片,引来马车外的路人纷纷探头张望。直到行至忠勤侯府前,他们方才停下。 忠勤侯府在城西,并不顺路。他们特特绕路过来,一则要是为将白狐送给顾蘅,二则是为了扶微。 ——宣和帝特许扶微入禁军,以后就是奚鹤卿的左膀右臂。柴灵芜主动要求跟他一块留下,云南王劝不住,只得点头答应。 刚一跨进忠勤侯府的大门,顾慈便被扑鼻而来的浓重韭菜味熏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琳琅接他们入内,讪笑着解释道:「太子妃有所不知。姑娘自打怀孕后,就突然喜欢上了这口,顿顿离不开韭菜,少一顿就吃不下饭。」 顾慈惊讶不已。 这满府的怪味,竟是姐姐弄出来的?要知道,她从前可是一闻到韭菜就上吐下泻,怀个孕,竟就把它当成宝来吃了?那以后生出来的宝宝,会不会也是一身韭菜味? 她正想入非非,长廊下走过来两个人。 一个虽已怀胎三月,腰身却依旧纤细如少女;另一个都快当爹,行走间步履如风,甚是坦荡,再瞧仔细些,这坦荡中,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你躲我躲这么远做什么?是不是嫌弃我了?」顾蘅抱住奚鹤卿手臂,撒娇般摇啊摇,因才吃过饭,不由糯糯地打了个嗝。 浓重的韭菜味冲鼻而来,奚鹤卿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忍住不呕出来,说了句「没有」,头却不自觉往另一遍躲。 「没有?没有你躲什么?你就是嫌弃我了。」顾蘅甩开他胳膊,眼泪说来就来,水雾潋潋,好不可怜。 奚鹤卿眸心一窒,皱着脸,低头忙忙宽慰,「我真的没有嫌弃你,要我怎样?你才肯信?」 顾蘅往前一探头,他又猛地往后缩。她却突然伸手,把住两只耳朵,让他动弹不得。 「要我相信,很简单啊,你现在就亲亲我,就现在。」 第19章 她边说边抬头,撅起嘴,眼底藏着狡黠的笑,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就算知道她是故意的,又能怎么办? 奚鹤卿捧起她的脸,红艳艳的小嘴,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衬上这副花容月貌,尤是招人怜爱。 她从没在这事上主动过,换做从前,不等她撅嘴,他就已经主动送上门。 可今日…… 娇花成了韭菜花,这该如何下嘴? 媳妇儿有令,不敢不从。 奚鹤卿心底斗争良久,还是屏住呼吸,低头亲了她一口,可抬头的时候,顾蘅又突然压住他后脑勺,撅着嘴,在他脸上盖章,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倍儿有味道的爱意,无孔不入、滔滔不绝。 奚鹤卿都快承受不住了,直到被顾蘅松开的时候,眼睛都还睁不开。 顾蘅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欢喜地朝顾慈挥了挥手,又转头嘱咐他道:「我去漱口擦牙,你先去招呼他们。这一嘴的味儿,可别把慈儿熏坏咯。」 话音未落,人便蹦蹦跳跳走远。 担心把人家给熏坏,怎就不担心会把他熏坏?奚鹤卿气了个倒仰,若不是怜惜她肚里还怀着他的种儿,他真恨不得把这胳膊肘儿往外拐的韭菜花拎回来,好好敲打一番,做成韭菜盒子! 顾慈远远瞧见,捧着袖子暗笑。 她原还担心,他二人成亲后,每日都会闹着要拆房,照眼下的情形,还真是她多想了。果然,只有在奚鹤卿身边的姐姐,才是笑得最无忧无虑的,即便怀了孩子,也依旧能孩子似的被人捧在手心宝贝着。 待顾蘅漱完口回来,戚北落命凤箫端出金丝笼,放在木桌上。 他抓来的白狐就蜷缩在里头,皮毛被洗得干干净净,蓬松雪白的一团,乍看之下,活像一团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棉花。许是有些怕生,它竖起小耳朵,乌溜溜的两只眼睛左右乱瞟,警惕着笼子外的人。 狐狸抓来后,顾慈一直没抽出空好好看一眼,这会子和顾蘅一道,亮着两只星星眼,围在笼子边逗弄。 璎玑得了消息,甩了奶娘,迈着小短腿「蹬蹬」赶过来看白狐狸。等她跑到白狐狸刚才窝着的地方时,白狐狸已经绕着笼子跑到另一边。 小家伙气量大,不跟狐狸生气,咯咯笑着,一面嚷着「白福腻白福腻」,一面继续追它,越追不上就笑得越高兴,把大家都给逗乐。 顾慈二人今日会来,寿阳公主昨儿就打发人去定国公府打过招呼。临近黄昏,顾家马车停至门前,顾老太太、裴氏还有顾飞卿都过来做客,素来不甚热闹的忠勤侯府,突然间欢闹开。 顾飞卿刚一下马车,就被璎玑拉走,一块去看白狐狸。顾老太太搂着顾慈,说了好长一会子话,才随寿阳公主一道进堂屋喝茶。 裴氏前段时日接到定国公写来的家书,心情大好,日日春色满面。 「你爹爹说了,他已经正式接到调令,待交接完,就动身回京。估摸着能在八九月份赶回来,跟咱们一块过中秋!」 「当真?」顾慈蹭的从位子上站起,顾老太太带了的妇科大夫正帮她诊脉,她这一激动,差点将人家的药箱打翻。 「你这孩子,都快当娘了,怎的还这么毛手毛脚?」裴氏剜她一眼,扶她坐回去。 顾慈讪讪同大夫道歉,又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母亲。 裴氏笑笑,轻轻戳了下她的额角,「娘还能骗你不成?当初生你们姊妹俩的时候,你们爹爹在外头打仗,没能亲眼看到你们落地,这回好了,总算能赶上你们的孩子出生。」 逆光中,顾慈瞧见她眼角有光在闪烁,心头涩然。 这事一直是娘亲心头上的疙瘩,梗在那多年,郁闷不得舒,今日她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说出口,想来应当是终于释然。 顾慈抚了抚小腹,倘若换做是她,生孩子这么凶险的时候,戚北落不在身边,即便他当真是有事走不开,心里多少也会留有心结。 「还是你跟蘅儿好,至少没嫁一个老是不着家的男人。」 顾慈回味自己婚后的日子,面颊不禁泛红,俏皮地眨眨眼,「可这个不着家的男人,送给了娘亲三个可爱的宝贝不是?」 大夫和边上的丫鬟忍俊不禁,裴氏老脸一红,恶狠狠瞪她,「小东西,嫁了人,嘴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我不收拾你!」 手举在半空迟迟没落下,嘴角倒是先扬里起来。 顾慈像小时候那样腻在裴氏怀里,嘴巴像抹了蜜,哄得她忘了要生气,只道:「你啊,就是个讨债的!」便搂着她说起体己话。 晚膳摆在庭院中,有月有花有酒。 一家人难得聚得这么齐,顾慈心情甚好,吃饭时趁戚北落不注意,偷喝了一小口果酒,谁知竟真的有些醉了,歪在戚北落怀里嘿嘿傻笑,「夫君夫君」叫得极是甜腻。 第20章 戚北落听了这话,就算有一肚子火,眼下也憋不出半句狠话,无奈地摇摇头,抱着人告辞上车,往皇宫内去。 马车内,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话痨,圈着戚北落的脖子,扭来扭去的不老实。 「宝宝出生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陪着我的,是吗?」 戚北落捏了捏她的鼻子,啐道:「傻问题,我不陪你?谁陪你?」接过王德善从帘子外递进来的醒酒汤,喂她。 顾慈低头嗅了嗅,小脸皱起来,「臭的,我不喝。」小脑袋一撇,当真就不喝了。 过了会儿,她似想到了什么,头又转回来,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口汤,又拉扯着他的衣服往上爬。凶神恶煞的蟠龙纹被她拽得皱皱巴巴,成了半死不活的长脚虫。 戚北落却一点不在乎,只托着她的腰身,皱眉道:「慢点,别摔着了。」 「摔不着摔不着。」顾慈不住摇头,快摇晕了才停下,捧起戚北落的脸,在他唇上重重啄了口,奸计得逞了似的傻笑道,「嘻嘻嘻,臭不臭?」 戚北落掐住她的柳腰,看着近在咫尺的香唇,滚了滚喉结。 小姑娘虽然醉了,但还记得早间看到顾蘅故意拿韭菜吻熏奚鹤卿的事,想效仿来熏自己。还真是…… 臭,臭得极合他心意。 他掩嘴暗笑,手放下来时,舒展的眉宇跟着蹙起,假意正色凶道:「臭死了,不准再亲。」 顾慈眼睛一亮,扭头捧起他手里的碗,也不用他逼,自己就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扒住他的脸,吧唧又啃了一大口。 「臭吗?」 戚北落舔了下微扬的嘴角,「臭,臭死了。」 「那你嫌弃我吗?」 「不嫌弃,还可以再臭一点。」 顾慈脸上笑容放大,低头喝汤,如愿让他再臭一点。一碗汤见底,她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枕在他胳膊上,指着他鼻子咯咯憨笑,「臭死了臭死了。」 月色倾泻入窗,车厢内镀上一层霜白,照在小姑娘的脸上,红晕从香腮一路往下蔓延到她纤细的脖颈。尤是那双眸子,浸润着酒晕,仿佛潋滟了九重春光。 戚北落凤眼微眯,修长工细的手指绕着她鬓发丝儿,声线低沉似酒,「慈宝儿想不想见识一下最臭的?」 「还有最臭的?比这还臭?」顾慈瞪大眼睛。 戚北落轻笑一声,拣了桌上玉盘中的一颗樱桃,塞进她嘴里。 这盘樱桃是今年第一批贡品,品相极好,红彤彤的,瞧着就诱人。可同她的樱唇一对比,就瞬间被衬到泥里头去。 男人眸色暗了暗,顾慈却还懵懂无知,认认真真嚼着樱桃,小脑袋一歪,乖巧得像个婴儿,「不臭啊,哪里臭了?你就会诓人。」 「哦?」戚北落挑眉,抬起她下颌,狠狠偷了两口香。樱桃肉涨开,果核不知去了哪儿。 甜腻的果香充斥马车,小姑娘呜呜咽咽,就快喘不上气,他才将将停下,咬着她的唇瓣,哑声道:「臭吗?」 「臭。」顾慈胸口剧烈起伏,声音细软,比樱桃还甜。 戚北落轻笑,捏捏她脸蛋肉,又问:「要不要再丑一点?」 顾慈垂着眉梢,呜呜摇头,「不要了。」 越可怜,就越撩人。 「好,不要臭的。」戚北落含住她耳垂,似笑非笑。 顾慈松口气,咧嘴甜甜地道了句:「你真好。」就又被他堵住嘴。 「慈宝儿乖,不来臭的,来香的,好不好?」 气势汹汹,比臭的还厉害。 潞王府。 城中交了三鼓,王府内一片死寂。蛾子扑腾翅膀,围着廊下的牛皮灯打转,偶尔蹦出两声翻书似的碎响。 屋内桌椅倾倒,古玩玉器滚落一地,满目狼籍,气味呛人。 戚临川独自一人抱着酒壶,歪靠在窗边喝酒,两眼迷迷瞪瞪,人也摇摇欲坠。 咣当——又一个酒壶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都是骗子!王八蛋!势利眼!从前看本王好的时候,一个个都赶着上门巴结,现在本王才落了点下风,就全躲开了?呸!等本王来日东山再起,你们就都洗干净脖子等着!」 屋门「吱呀」开了,一片月华裙翩跹入内,「世态炎凉,王爷书读诗书,这道理,应当比臣妾清楚。」 王芍四下溜了眼,红唇挑起一丝轻慢的弧度,勉强寻了个落脚的地方,端起漆盘里的醒酒汤,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过去。 「王爷与其在这自怨自艾,不如先养好身子,咱们主动出击。」 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面匀薄粉,唇染丹朱,投影在汤水面上。水纹悠悠荡开,戚临川凝眉觑着,恍惚想起猎宫里,那个小鸟般依偎在戚北落身边,笑靥如花的小姑娘。 倘若她肯对自己笑一下,别说是白狐狸,就算把自己这条命给出去都行。可她偏偏…… 第21章 怒从心上来,戚临川扬手摔了汤盏,掐着王芍的脖子,面肌因盛怒而不住抽搐,声音比外间呼啸的夜风还冷上几分。 「别以为本王不敢杀你,日后你若再敢近本王的身,信不信本王……」 「那王爷为何不现在就杀了臣妾?」 他话还未说完,王芍突然抢白。 案角灯火滂沱,她娇俏的面容隐在其中,半明半暗,额角暴起几根青筋,面颊憋得通红,分明是痛苦的,可嘴角却笑了。 笑得艳丽如花,也诡异似精怪。 戚临川心肝大蹦,仿佛突然不认识她似的,手上动作一顿,王芍就趁势挣扎出来,捂着脖子上的红痕,伏在地上咳嗽。 许是走投无路,又许她今夜实在反常,戚临川头一回拿正眼瞧她,倒了盏茶递去,「你方才说的‘主动出击’,是何意思?」 王芍嗤声一笑,坐正身子,舒展了下腰肢,倾身上前。 因方才的动作,她襟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痕白腻波澜。戚临川咽了下喉头,捏拳忍了又忍,奈何腔子里的火却越燃越旺,他终于还是控制不住,飞扑上去。 可王芍却轻盈一闪身,躲了开,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伸手捏住他下颌,戏谑地捻了捻,「王爷不是愁没人能帮忙吗?臣妾倒是有办法,只不过……」 魅惑的馨香幽幽飘来,乱人心曲。戚临川双目已炽,抓住她的手,沉声隐忍道:「你说,想要什么?只要本王能离开这,东山再起,定什么都答应你。」 她盈盈一笑,不屑地抽回手,凑到他耳边轻轻呵气,「臣妾要当皇后,还要让顾慈死,王爷舍得吗?」 沉默似一柄拭过冷雪的钢刀,高悬于墨黑的夜空中,良久,终于随裂帛声,「咔嚓」落定。 「本王,答应你。」 时令进入四月,谷雨断霜,桃杏灼然,玄鸟归来,天气愈渐转暖,帝京城一片春意盎然。 春猎结束,云南王加封护国石柱,大箱小箱的赏赐加在一块,足可绕舟桥好几圈,个中荣耀,于异姓王当中,可谓至高无上,无人能再出其右。 然,有得必有失,云南王满载而归,柴灵芜则被留在了帝京城中。 老王爷心里一个百个不放心,临走前嘱咐了她一大车话。 柴灵芜却心大得紧,一想到从今往后都可同扶微待在一块,爹爹还没发打搅,她心里就跟沁了蜜似的,嫌他啰嗦,巴不得他赶紧走。 老王爷气得眉毛胡子乱飞,直骂她没良心,可心里到底疼爱,拉着扶微说了一晚上话,得了他的保证,方才叹气回云南去。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况且这回宝贝女儿还被人攥在手里,老王爷刚一到地方,就马不停蹄地召集府上幕僚,不出两日就抓到武英候勾结云南缙绅地主,隐田漏税,侵占额田的把柄,写成奏疏,狠狠向上参了一本。 倘若真要细细掰扯,这种事在官员中并不足为奇。 可武英候而今是朝廷的眼中刺,这点小辫子就被放大数倍,加之他从前就劣迹斑斑,是以折子刚一送回帝京,停职入狱的处罚便接踵而至。 王太妃尚还缠绵病榻,王芍又被禁足,王家处境本就艰难,这回武英候再一倒台,王家瞬间分崩离析,摧枯拉朽般,一发不可收拾。朝廷中但凡同这「王」字沾亲带故的,一个都逃不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回王家是当真无力回天。 偏生她王二夫人不信邪,得知顾慈怀孕,带上滋补品,腆着脸进宫求见,想为除夕宴上的事同她道歉。 顾慈只推脱说身子不爽,连人带礼物一块都送了出去。她如今的第一要务,就是养胎,外头事务一概与她无关。 大约是因为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顾慈这胎怀得十分艰辛,才回宫没两日,就孕吐得厉害。 东宫小厨房都快把御膳菜谱上的菜肴都做了个遍,没用就是没用,顾慈还是吃什么就吐什么。 戚北落既担心她,又牵挂孩子,几乎把整座太医院都搬来东宫,专门为她调理,可仍旧收效甚微。 顾慈的脸一圈圈瘦下去,他也跟着吃不好睡不香,白日还是要强打精神去上朝,每多久人就消瘦了一圈。 可即便如此,他每每下朝回来,还是要过来亲自照看顾慈起居,熨帖细致,连云锦和云绣都自叹弗如。 顾慈感动又心疼,是日入夜,她早早命人备好热水,待戚北落从枫昀轩议完事回来,便拉他去沐浴歇息。 「你就莫要担心我了,我没事的,女子怀孕都会经历这么一遭。我听我娘亲说,她从前怀我和姐姐时,孕吐得比我还厉害,挺过这阵子,还不是照样没事?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时从位子上起身起太猛,她脑袋晕了下,踉踉跄跄要摔倒。 好在戚北落反应快,及时将人抱住,一块坐到旁边的软榻上,薄唇紧抿,仿佛有些生气,「还说自己没事?路都走不稳,还到处瞎跑,存心招我心疼?」边说边撩开她衣袖,伸指搭脉。 第22章 多年行军打仗,号脉这点事他还是会的。自从上回摁月事的事闹出笑话后,他便寻了几本女科相关的医书,自学了点皮毛。 小姑娘身子这么娇弱,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得多学些,以备不时之需。女子怀孕后,因体质不同,害喜的程度也会不同,这点他还是知道的,可要严重成她这样…… 戚北落捏了捏她清瘦的小脸。 小小的脸蛋只若他巴掌那么大,从前瘦虽瘦了些,但总能掐出肉来,哪里像现在,只有皮。眼睛没从前亮,小嘴也不及从前红润,虽然还是漂亮得跟仙女儿似的,可这样下去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心如针扎,愧疚难担,搂紧她,「都怪我不好,把你害成这样。早知你怀得这么辛苦,当初就不该要这孩子,去宗室里头过继一个,多好。」 顾慈一听,立马跟他急了,捶了他一下。 「哪里好?一点都不好!我就要自己的宝宝,就算怀得辛苦些,我也乐意。」垂眸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眸光温柔似水。 这可是她和戚北落的孩子啊,身体里头流着他们两人的血,别家孩子再好,也不及他。 戚北落揉揉自己被捶疼的胸口,看她这模样,心里委屈。臭小子还没出生,她就已经护成这样,等几月后真落了地,这东宫还有他位子吗? 「他是你宝宝,你怀辛苦些也值得。哪里像我,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地照顾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酸溜溜的语气,仿佛把全帝京城里的醋都喝了个干净。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剜他一眼,推开他,「连自己孩子的醋也要吃,你知不知道‘羞’这个字怎么写?」 「不知道。」戚北落耍无赖,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我只知道,‘宝’这个字怎么写。」 话说到一半,他便住嘴,黑着一张脸,冷冷看着顾慈。深秀蔚然的眼波里,竟还透着几分执拗委屈。 这是想让自己说他是宝呢吧!多大的人了,眼瞧都要当爹,竟越活越回去,跟自己的孩子抢当宝贝? 「臭不要脸。」顾慈白他一眼,手却老老实实伸过去,抱住他的窄瘦的腰,往他怀里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每回自己孕吐得厉害时,喝药都不管用,可只要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幽香,再让他细声哄两句,她的胃立马就老实了。 戚北落深谙她这毛病,奶猫似的,比小慈和萝北这两只真猫还粘人,捏捏她的脸,一面嫌弃道:「娇气。」一面展开臂膀搂紧她,调整坐姿,好让她躺得舒服些。 「我今日往顾家送了封信,让祖母和母亲进宫一趟,看看你。她们是你长辈,最了解你,没准能想出什么法子,让你好受些。」 顾慈眼睫一颤。 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事,祖母和母亲哪里有什么好法子,左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这段时日,戚北落在时,她即便难受也尽量忍着,不表现出来,惹他着急,只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掉几滴金豆子。人一难受就会控制不住想念自己的亲人,见不到,她就摸着手腕上的血玉镯子唤祖母和母亲。 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想到他都知道,且还都记在了心上。 顾慈低头对手指,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种被人时刻捧在手心疼爱的感觉很好,像冬天里晒着太阳一般,暖烘烘,甜津津的。捧住他的脸,吧唧了一大口,「夫君对我最好了!」 小姑娘的吻,胜蜜糖甜。 戚北落仿佛喝醉了一般,面颊氤氲开两抹可疑的红晕,咳嗽一声,很快又恢复原貌,捏着她尖细的下巴,凶神恶煞地捻了捻,「夫君对你好,你该怎么回报?」 嘴角一勾,扯起几分奸诈,凑到她唇瓣边,咬住那点娇艳欲滴的唇珠,轻轻碾了碾,喑哑道:「说,谁是你的宝?」 又来了!兜兜转转,还是没绕开刚才的问题。有时候,她真想亲自敲开他的脑子,瞧瞧里头的构造,看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能让他对这些小事执拗成这样? 顾慈斜瞪了眼,不说话。 他也不急,嘬了口她的小嘴,又问一遍,「谁是你的宝?」 顾慈不答,他又含住她唇瓣,细细地吮。顾慈微微防抗,他便坐起身,将她放平在自己臂弯里,无处可逃,只能由他采撷。 「快说,谁才是你的宝?」 昏暗的视线,低沉的音调,隐隐约约的冷香,顾慈思绪一片空白,全身力气如流水般散去,唇被他压着,含糊又不耐烦地道:「你!你才是我的宝,行了吧,我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放开她。 顾慈扭着身子,要坐起来,戚北落却压着她的肩,让她重新躺回去,两手捏上她的肩,殷勤地帮她舒缓肩背上的疲乏。 自己随口应付了一句,还能收到这奇效?顾慈很是受用,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享受当朝太子的伺候。 第23章 睡意一点点涌起,她正眯瞪间,肚子上忽然一重,睁眼一瞧。 戚北落身子半倾下来,侧耳贴着她的肚皮,像是在听她肚里孩子的动静。许是因为什么都没听见,他两道清俊的剑眉拧在一块,一副发愁的模样。 顾慈忍笑,启唇刚想说:「这才几个月,宝宝还没长大,你能听见什么?」 却见他板着一张脸,抬指,对着自己肚皮正儿八经地教训道:「听到你娘亲刚才说的话没有,爹爹才是她的宝儿,你在爹爹后头,以后别弄错位置,知道吗?」 顾慈:…… 一孕傻三年,怀孕的该不会是他吧? 戚北落昨夜依旧没能休息好,翌日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就出门上朝。 他前脚刚走,顾老太太便和裴氏一道进宫,还将上回给顾慈请平安脉的大夫也给带来。 最后头,还慢慢悠悠跟了个顾蘅。 她这几日一直在忠勤侯府老老实实安胎,听寿阳公主说顾慈害喜严重,着急得很,今日死活都要随祖母和母亲过来,还把自己安胎的补品全带了过来。 估摸着是因为怀了身孕,她身子有些吃不住,刚进宫的时候还没怎么,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可走了几步路,临到门口人就有些发喘,接不上气,让云锦扶着,暂且先去次间休息。 北慈宫里没有外人,家人间没有口语上的忌讳,顾老太太拄着拐杖一进门,就着急喊道:「慈宝儿,我的慈宝儿,快让祖母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顾慈扶着云绣的手出来,「祖母别担心,慈儿没事。」 顾老太太定睛一瞧,眼眶当时就红了,搂住她不舍得放手。 「还说没事呢,你瞧这脸,都瘦脱相了!还有这手,这镯子都、都要挂不住了。」边说边牵起她纤细的手摇了摇,血玉镯子松松挂着,随时都能掉落下来。 久违的怀抱,久违的檀香,对家人的思念勾得顾慈心里发酸。她才吸了吸鼻子,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如雨下。 裴氏忙帮她擦,「慈宝儿快莫哭了,怀孕的时候不兴哭,对你和孩子都不好。」自己却克制不住,背过身偷偷抹两把眼角,招呼大夫过去给顾慈诊脉。 这大夫姓金,最擅妇科,行医大半辈子,见识过的病例不比宫里头的御医少,在帝京城内名气颇大,寻常人家还轻易请不动。若不是与顾老太太从前是故交,他也不会走这麻烦的一趟。 「老金,你说,我孙女儿这身子,到底能不能调理好?」见他凝眉把脉,许久不说话,顾老太太有些心急,催促道。 金大夫「嘶」了声,摸着下巴连声道奇,「太子妃这一系列症状,应是害喜所致的孕吐。可从这脉象看,上回在忠勤侯府时,一切都还正常,可现在……怎的恶化得这么厉害?瞧着……呃,瞧着……」 他欲言又止,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顾慈听出他话里有话,心头隐生不祥之感,下意识握住顾老太太的手。 顾老太太心中亦是不安,但到底是见识过大风浪的人,拍拍她的手安慰,朝向嬷嬷使了个眼色。向嬷嬷心领神会,领着云绣将屋门都关上。 「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又是旧相识,有话直说便是。」 金大夫低头垂视足尖,思忖良久,咬牙道:「我也是把老太太您当自己人,才敢说这话。」四下瞅了眼,压低声音,「太子妃这毛病,瞧着不像是普通的害喜。」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都大颤了一下。 在这深宫大院之中,这话是什么分量?不是普通的害喜,那会是什么? 顾慈捏着手,才稍稍琢磨了一下,后背就汗津津湿了一片,正待细问,云锦突然闯进门,脸色煞白,泫然欲泣。 「不好了!大姑娘她、她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众人大惊,当下也不敢耽搁,直奔次间去。 架子床上帏幔低垂,顾蘅躺在一团锦绣中,双目紧闭,秀眉深锁,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淌下,神色甚是惊惶。 「蘅儿!」 裴氏眼泪夺眶而出,脑袋一沉,脚底打了个趔趄,顾老太太忙搀住她安抚。 顾慈定了定心神,赶紧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御医,心念一动,又转向金大夫道:「姐姐一向身心康健,即便身怀有孕,也依旧生龙活虎,今日这倒得……能否请大夫先替她搭个脉?」 金大夫眼下听出顾慈话里有话,看了眼顾蘅的病色,捻须思忖,颔首上去请脉。 顾蘅被恶梦魇着,仿佛在遭受什么可怕的酷刑,两手紧紧攥着被头,死活不肯松手。云锦和云绣二人合力,放才勉强掰开她的手,压在榻边。 金大夫先给她施了几针,待顾蘅神色和缓,气息平稳,他再悬手搭脉,指尖才碰到她手腕,眉心顿时蹙起,「嘶——」 顾慈的心跟着揪起,「如何了?」 「奇了奇了。」 第24章 金大夫喃喃自语,不敢断言,撑开顾蘅的眼皮查看,又寻来琳琅,细问顾蘅近来的伙食,眉宇间的疙瘩拧得更厉害,像是陷入深思,默然不语。 「老金,可是蘅儿出什么大事了?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实话实说,不必隐瞒,我们……」顾老太太咬了咬唇,拄杖敲地,艰涩道,「我们都挺得住!」 金大夫醒过神,慌忙摆手,「老太太放心,顾大姑娘没出什么大事,睡醒了便好。」嘴唇动了动,看了眼顾慈,欲言又止。 他这一犹豫,愈发作证顾慈心中的猜想。头脑昏沉了一瞬,顾慈十指紧紧扣进掌心,「姐姐身上可是查出了同我一样的病灶了?」 金大夫惊讶于她的敏锐,迟疑了下,点点头。 「果然……」顾慈深吸口气,眼底一片了然。 顾老太太和裴氏还云里雾里,金大夫索性也不瞒了,直接挑明,「老太太的两位孙女,恐怕都被人下了药,且还是同一种药。」 众人皆倒吸口冷气,裴氏瞪大眼睛,险些承受不住,又要晕倒。顾老太太身子晃了晃,指头扣着桌板,强行稳住。 「老金,这话可不是诨说的,你确定两个丫头都被人……」 「千真万确!」金大夫郑重其事,赌咒发誓。 「起初给太子妃诊脉时,我还有些犹豫,毕竟我也是中途插手,之前并不知太子妃此前的身子底子,不好随意断言。」 「可大姑娘自打怀孕后,就一直由我负责帮忙配药安胎。她身体什么状况,我最清楚不过。就算再虚弱,也绝不至于像今日这样,走两步路就突然倒下。」 「方才我用银针试她颈后风池穴,发现针尖发黑,隐有淤血堆积,应是她自身对这毒|物也起了反抗,尝试排出,一时急火攻心,方才致使她陷于梦魇之中,口吐白沫。」 裴氏越听心底越凉,眼里汪出一泡泪,冲到床边握住顾蘅的手直哭。 金大夫连忙安慰,「夫人放心,大姑娘乃习武之人,底板好,且中|毒也不深。我已经给她下了几针,等她睡醒,再喝一碗汤药,毒|物应当就排得差不多,不会出事,也不会影响孩子。」 有他这话,顾老太太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松下。 可话锋一转,他又望着顾慈,神情笼上霾色。 「大姑娘性命无虞,太子妃身上的病灶发现得早,稍加调养,也能调养回来。可麻烦就麻烦在……这毒究竟是如何入体的?倘若查不出来,只怕今日拔了毒,明日还会再犯,治标不治本。」 顾慈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入北慈宫大门前,姐姐还生龙活虎的,进门后才出现不适之状,问题应该就出在东宫这边。 可东宫上下的戒备,在皇城内可谓是一等一的森严。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有天国库被盗了,东宫都进不了贼。 究竟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量,敢在戚北落眼皮子底下使阴招? 顾慈心底隐约也有了几个人选。只是,他们是如何下的毒? 屋内静悄悄的,偶尔蹦出几声更漏滴答的声响。光影斑驳,半人高的错金螭兽熏炉缓缓吐出香烟,如云如雾,热闹成片。 顾慈的面容沉在后头,望着熏炉盖圆弧拱起的背心四爪团龙出神,灵光一闪,猛地攥紧云锦的手。 云锦疼得直抽冷气,「姑、姑娘,您怎么了?」 顾慈咽了咽喉咙,抬手颤巍巍地指着那熏炉道:「香……香是什么时候换的?」 云绣呵腰回道:「姑娘,您忘了?头先太医说您身子不好,不宜再熏那些烈性香料,太子殿下才让人换的,就是在您怀……」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转目望着那片飘渺香烟,嘴唇几乎是在一瞬间完全褪成白色。 众人立马明白过来,金大夫命人倒了一盆清水来,小心翼翼地取炉盖、炉口、炉身三处的香灰散入水中,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撒入些许粉末,对着日光静静观察,细嗅。 北慈宫大门紧闭,向嬷嬷亲自领着云锦、云绣和琳琅把守各个出入口,连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 顾老太太气如山涌,亲自出山为姐妹俩主持公道。 一行搂着顾慈安慰:「慈宝儿莫怕,有祖母在,什么都不用怕」,一行又将东宫里头所有经手过香料的宫人内侍都被叫来,挨个盘问。 她如今虽上了年纪,但一双老眸依旧精光湛湛,锐利如刀,谁回话稍有犹豫,她眼刀随后便杀到,吓得他们不敢造次。 可饶是如此,依旧没问出个所以然。 「老太太,奴婢几个当真没有撒谎。这香虽然更换过,但也都是直接从东宫库房里取来的,太子殿下从前就用过,并无问题,请老太太明察。」 宫人内侍们连连磕头喊冤。 顾慈窝在祖母怀里,起伏不定的心稍稍安稳,冷静思考。 宫人们并没谎,戚北落对近身的东西十分谨慎,宁可用从前自己用剩下来、绝对安全的香料,也绝不会去碰那些样式新、但安全与否还尚待考证的香。 第2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莫非真不是香的问题? 审问陷入僵局,屋内一片沉默,只闻顾蘅痛苦的哼哼声,和裴氏低低啜泣声。 「老太太,我知道这毒是怎么来的了!」金大夫捧着水盆,急急忙忙赶来,展现给众人看。 原本清澈见底的水波眼下浑浊不堪,飘着恶臭。旁人闻见,只不过皱了下眉头,顾慈腹内却是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把胃呕出来。 「果然!果然如此!」金大夫忙将这盆污水处理了,回来正色道,「这香出自西凉,酷似迦南,原本熏着也并无多大问题,只因着这熏炉乃错金所制,同这香混在一块,再经火一加热,就会催生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见效极慢,但伤害却是致命的。只有经我手里的药粉浸泡后,方才能让它显出庐山真面目。」 「常人闻了并不会有什么异样,但长久闻下去,会逐渐变得嗜睡,待毒|物彻底入体,便会有性命之忧。说直白点,就是在梦中直接睡死过去!」 「若不是太子妃和大姑娘身怀有孕,对这些极其敏感,咱们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 「长久闻下去」「嗜睡」……这样的字眼打顾慈耳边飘过,她瞳孔骤然缩紧,人也摇摇欲坠。 怪道戚北落总也睡不醒,精神总是恹恹的,可去了猎宫,立马就神采奕奕。头先她还以为,是戚北落在东宫太过忙碌,方才精神不济,去猎宫一放松,精神就跟了上来。 原来,这些一直都是他们布下的局,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若非自己此番怀孕,害喜症状严重,戚北落或许就真的如金大夫所言,在梦中不知不觉就行睡不醒。 而自己当时可能就在他身边,却无力阻止……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冷风,阴恻恻的。顾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袖底两条纤细的藕臂,一点一点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顾老太太觉察到她的惊惧,忙忙将人搂入怀中,柔声安抚,「慈宝儿莫怕,有祖母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对,慈宝儿莫怕,谁要敢欺负你,还得先问问你娘亲!更何况你爹爹也快回来了,到时候一个个把他们都揪出来,要他们好看!」 裴氏一抹眼角,适才的懦弱全不见踪影。 她这辈子,充其量就是高门大院里的妇人,见识甚浅,也没什么巾帼英雄的气概。然,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想到自己两个宝贝女儿被人害成这样,她就恨不得冲过去,跟他们拼命! 云锦她们也都纷纷看过来,眼神坚定,带着鼓励。 熟悉的温暖渐渐驱散顾慈的不安。 的确,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她虽然还是遇到了险境,但家人们都在她身边,给她支持和力量。更何况最糟糕的事情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有什么好怕的? 深吸一口大气,顾慈原本噗通乱跳的心,终于慢慢回归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金大夫帮顾蘅除尽身上余|毒,顾蘅慢慢睁开眼,脉象恢复如常。 顾慈封锁消息,让人将库房里剩余的香全丢了,又着人在各间屋子熏上金大夫给的药香除味。 日薄西山,斜阳如金。 顾老太太和裴氏该告辞回去,心里仍旧担忧,再三嘱咐:「若有难处,千万同家里说,莫要自己扛着,我们都在」。 顾慈心里熨贴,直道「无事」。送她们离开后,便领着金大夫去往长华宫。 ——近来越发嗜睡的,可不只戚北落一人。 不出所料,长华宫里的香也被人动了手脚。豆*豆*网。 如此一来,顾慈对这幕后真凶,也有了明确的人选。若说这宫里头,有谁想同时弄死皇后这对母子,那就是有宜兰宫里的那位了。 自己都已经缠绵病榻,竟还不让人省心。 岑清秋怒不可遏,想直接拿着香饼找上门兴师问罪。顾慈苦劝许久,方才拦下。 又过了会儿,宣和帝和戚北落得到消息一块赶来,听完来龙去脉,亦是气得牙根痒痒。可真要问起整治的办法,却都犯了难。 眼下他们并无确实证据,单凭一个没法查询来源的香饼,就像扳倒手握先帝免死金牌的太妃,谈何容易? 明堂内,四人脸色皆不大妙。戚北落怒上心头,摔了手中杯盏发泄。 宣和帝凝眉,正要责怪他沉不住气,余光瞥见顾慈欲言又止,由不得问道:「你若有主意,但说无妨。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听到「一家人」三个字眼,岑清秋冷哼,「陛下心里倘若真有咱们几人,当初何必将王家,还有您那宝贝五儿子捧那么高,如今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宣和帝脸色顿沉,回身要和她舌战三百回合。 顾慈忙打断,「其实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辛苦父皇、母后还有殿下配合,一道摆个大局。」 戚北落疑道:「什么大局?」 顾慈眨眨眼,挑眉觑他,嘴角勾起一丝狡黠,「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第26章 夜深了,穹顶月色皎皎,皇城内外晕染开一层沉甸甸的墨蓝。 王太妃两手对插着宽袖,站在宜兰宫高台上,凝眉俯瞰太液池。檐上风灯摇晃间吱扭轻响,她半边脸沉在暗色中,身影被无限拉长。 风声猎猎,太液池畔花木摇曳起伏,宛如大片大片粉白娇红的波浪围簇着正中蔚蓝的太液池,昏暗中唯一的一抹鲜亮。 她的儿子,当年就是在这里,被人推入湖底,尸骨难寻。而那罪魁祸首,现在不仅高枕无忧,还做了皇帝?呵,当真讽刺。 小宫人呵腰上前,「太妃娘娘,养颜汤熬好了,您是现在就回去喝,还是?」 王太妃斜睨她,「今日份的香料,可都换上了?」 小宫人点头,「回太妃娘娘的话,长华宫和东宫都熏上了。奴婢派人去太医院给娘娘拿药时,偷偷看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病历册子,近来他们是愈发贪睡。太子妃似乎也受了影响,腹中胎儿不稳,只怕撑不过十个月,就回小产。」 「奴婢估摸着,再有两月,毒|性就该发散出来了。」 「好,很好。」王太妃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转目眺望紫微殿方向,眸光立见峥嵘,「你让哀家痛失爱子,哀家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 她素手往旁边递,小宫人立时进前,伸手扶住。二人正待转身回去,身后忽然亮起大片灯火,连绵起伏,伴随震天鸣锣声蜿蜒而来。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薨了!」 「来人啊!快来人!陛下和皇后娘娘傧天了!」 …… 王太妃一愣,竖起耳朵细听,忙忙打发小宫人去打听虚实。过了片刻,小宫人回来,亮着眼睛直同她道恭喜。 「当真都死了?」王太妃眼里涌动激动的光,攥紧她的手。 小宫人手腕上立刻显出一圈红痕,忍着疼道:「真的,奴婢刚刚都打听清楚了,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和太子妃今日都疲乏得紧,早早就睡下,哪知这一睡下去,就怎么也叫不醒。」 「眼下王福和王德善那对师徒,正着急忙慌寻四下寻太医呢,各宫嫔妃都被惊醒,宫里头都乱套了!」 王太妃捏着手,来回徘徊琢磨。 四人一块出事,这倒有点奇怪,可听她描述的死法,的确同她当年向高人讨药时说的一样。这方子极隐秘,除了她和几个近身的宫人外,没几个人知道,难不成真的是赶巧了? 她左右转了转眼珠,克制住腔子内的兴奋,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北慈宫外跪满了人,一片愁云惨淡。 云锦和云绣互相抱着呜呜耶耶地哭,王德善一面吼他们噤声,一面偷偷抬袖抹眼角,两只眼睛都快肿成核桃。 太医从里头出来,一群人赶紧围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太医耷拉着脑袋,摇了摇,长叹口气。 四面瞬间哭声大作,云绣高呼一声「姑娘」,翻了个白眼直接昏死在云锦怀里,连王德善也绷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捧着脸恸哭起来。 王太妃绕开他们,悄悄摸到角落,隔着漏窗看见窗前的卧榻上,帐幔无力飘扬,戚北落和顾慈相互依偎着,躺在锦绣鸳鸯被中。嘴角含笑,面颊却苍白到无一点血色。 竟然到死都不肯分开。 王太妃轻慢地哂笑,强压住即将奔涌到嘴边的狂喜,又马不停蹄地往长华宫去。健步如飞,完全不似个带病之人,夜风乱了她发髻,她也无暇顾及。 长华宫戒备森严,情况比北慈宫更糟。 帝后一起傧天,这事太大。各宫嫔妃纷纷闻讯赶来,跪倒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桑顶着一双核桃眼,强撑着指挥宫人内侍往里送寿衣。 锦衣卫还在四处转悠,像是没有放弃,还在寻找那弑君之人。 王太妃捏着帕子,假惺惺地抽噎两声,装作神伤昏倒,让小宫人先搀扶她回去。 原先,帝后不和,皇帝都不怎么在长华宫过夜,她都没指望能让皇帝中招,没想到……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太妃娘娘,您……您没事吧?」小宫人觑着她狰狞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噤。 王太妃恍若未闻,毫无征兆地甩开她的手,调转方向。荷叶纱裙被道边的花枝勾住,她无心取开,拽着裙子直接扯断花枝,顾不上摘掉,带着残枝奔入紫微殿。 因着长华宫和东宫先后出事,宫里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被调过去帮忙,这座被称为「帝京城的心脏」的紫微殿,反而空无一人,足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每一声都显得格外绵长悠远。 小宫人战战兢兢点燃灯笼,哈腰走在前头,给王太妃引路。 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碗口大的一点橘光朦胧其上,缓缓向前移动,飘渺得仿佛一盏引魂灯,照出衣裳下摆经纬间的金银丝线。 大殿内雕廊画栋,光线虽昏暗,那种至高无上的威仪依旧掩饰不住,充斥而来。 第27章 这些本该都属于她的儿子,却被一个小人抢走。 王太妃两手在袖底紧紧交握,深吸口气,道:「儿啊,母妃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将害你之人毒|杀,你可安心了?」 呼—— 狂风拍打轩窗,灯笼里的火光灭了,大殿骤然陷入黑暗。小宫人吓得甩了灯笼杆儿,抱头缩成团,瑟瑟发抖。 王太妃不耐烦地踹开她,瞪道:「没用的东西!既然这么害怕,还不快打发人去潞王府,让他们夫妻俩收拾收拾,赶在其他皇子过来前速速进宫。」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小宫人揉了揉被踹疼的心窝,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王太妃不屑地「嘁」了声,就着窗外倾斜进来的月光,凝望上首金碧辉煌的龙座。 「我的儿,我知你是嫌母妃动作慢,拖到现在才替你报仇。不怕,母妃还有后招。狗皇帝让你尸骨无存,母妃也不会让他安葬在皇陵。」 龙座上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缓步登上那至尊之位,回眸冲她微笑。 王太妃睫尖一颤,眼眶湿热,隔空朝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我的儿,等你那五侄子一继位,我就去同他说。他那么恨自己的父皇,一定会同意的。」她瞪大双眼,浑浊的眸光熠熠生辉,面肌抽搐似的,扯起个诡异的微笑,夜幕下森然可怖,「你放心,不管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和太子妃,但凡阻挠你的,母妃一定将他们统统除去。」 「哼,恐怕没这机会了。」 伴随一句浑厚话语,大殿四面灯火骤亮,人影消失。她受不了这光线,本能地闭上眼,抬袖挡在面前。脚步声杂沓涌入大殿,冷兵器碰撞的声线格外刺耳。 王太妃心头打了个突,慌忙甩开袖子,眯眼瞧去。 但见大殿已被锦衣卫和禁军团团包围,剑锋对准大殿正中,寒光凛凛,砭人肌骨。满朝文武皆着官袍,肃容站在门口。 中有一人抄手立在最前头,戴冕冠,穿玄色织五章宽袖袍,玄紞垂青纩充耳,斜切过两腮,光亮处俊朗的五官清晰深刻。 王太妃一时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儿子着太子衣冠,回来了继承大统,破涕为笑,紧几步上前,可看清楚来人后,身形霍然一滞。 「戚北落……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是吗?」戚北落抻了抻方才被顾慈压麻的胳膊,翘着嘴角,无奈地摇摇头。 小姑娘就是故意的,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说怕伤到孩子,香喷喷的就是不肯让他抱,知道王太妃来了,就一把扯过他胳膊,毫不客气地压在脑袋下,趁着装死不能动,存心难为他。 真是越发大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虽然他也从来就没打过……这样下去不行,待会儿回去可得好好亲回来。 「没能如太妃所愿,不光孤没事,太子妃没事,父皇和母后也都无恙。倒是太妃自己……」戚北落冷哼,乜斜眼,悠悠转动指间玉扳指,「谋逆和弑君的罪行,太妃亲口承认的,大家可全都听见了。」 「父皇已经遣人去查抄王家和潞王府,单就这一项谋逆之罪,便是皇祖父那块免死金牌,也救不了您。」 突然间天地反转,王太妃一时间接受不过来,脑袋里突然架起无数风车,嗡嗡轰鸣。夜风从窗外轻轻一吹,她身子便跟纸灯笼似的,摇摇欲坠。 「陛下呢?他怎么没来?马上让他来见哀家,哀家有话跟他说。」 戚北落略略牵了下嘴角,「父皇他不愿见您,哪怕瞧见您一根头发丝儿,他都嫌恶心。」 「恶心?」王太妃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捂着肚子「喈喈」大笑,「什么不愿见哀家,呸!是没脸来见哀家吧!」 在场朝臣见她这形容,纷纷交头接耳,戳她脊梁骨,嗤之以鼻。 她却恍若不知,目光恶狠狠扫来,眼底充满爆裂的血丝,「你们可都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为了坐上这位子,都干了些什么?」 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索性破罐破摔。就算要死,她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他将他弟弟推入太液池,活生生给淹死了!这样的人,你们竟还说他是明君?你们扪心自问,他究竟明在哪!」 话语铿锵落定,四面悄然,莲台上的烛火忽地爆了下灯花,墙上黑影幢幢晃动,宛如百鬼夜行。 此等皇家密辛当真闻所未闻,在场所有人都齐齐瞪大眼睛,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望向戚北落。 戚北落望着王太妃,眸中云雾缭绕,微微眯了眯眼,浓睫下陡然迸出一道刺目的光。 王太妃无端心慌气短,强自梗起脖子叫嚣,「怎的?哀家说了实话,可是招你们难受了?」 「那倒不是。」戚北落一笑,慢慢悠悠从袖子里摸出一道明黄色圣旨,瞧质地应该有些年头,不是当今圣上写下的。 「关于这事,父皇本来答应了皇祖父,即便带进棺材也不会说,可现在……」他一扬手,将圣旨抛到王太妃脚下。 第28章 「太妃自己看吧。」 圣旨在地上缓缓铺展开,王太妃不经意一瞥,瞳孔骤缩。 是先帝的字迹,她化作灰也认得。 目光下移,再看上头的内容,她顿时短了呼吸,抓起圣旨细看,眼珠子几乎贴到字上。脚底一阵虚浮,勉强趔趄了两步,终于轰然瘫坐在地。 「皇祖父的字迹,太妃应当认得吧。父皇在皇祖父病榻前发过毒誓,绝不会泄露此事,孤可没有。」 月光下,戚北落棱角分明的一张面孔,泛起淡淡冷色,「诚如太妃所见,当年下旨秘密处死皇叔的,正是皇祖父他自己。」 「不!」 王太妃手足冰冷,面白若纸,指着戚北落大叫一声,「是你!一定是你!你伪造了这道圣旨,你和那狗皇帝一样,害死我儿,现在又妄图来挑拨我和先帝的关系,你们、你们……」 她怒目圆睁,颤着手指一一点过在场众人,「你们一个个都合起伙来蒙哀家,这才叫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哀家这就上先帝面前揭发你们,这就去,这就去……」 王太妃边说,边两手撑地想站起身,但两腿却不听她使唤,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一连跌了好几跤,也没人上去扶。 戚北落朝旁使了个眼色,王德善领着两个健硕的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王太妃,口中道:「太妃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娘娘切勿怪罪,还是早些随奴才下去领罚,没准陛下还能宽大处理……」 王太妃抬手,「啪啪」各扇了他们一巴掌。 内侍一愣,松开她,她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抹去脸上泪痕,瞪着王德善道:「认什么罪,领什么罚,哀家有先帝钦赐的免死金牌,无罪可认!无罚可领!你们这些贱奴,胆敢这么作践大邺的太妃,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着,她便伸手在怀里掏。 戚北落冷眼瞧了会儿,眯眼哼笑,「看来太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咱们就来说说那块金牌的事,您可知,皇祖父当年为何要赐您这面金牌吗?」 王太妃手一顿,愕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戚北落点了点头,冷笑,「诚如太妃所想,就是先帝对您的补偿。只因他亲下旨意赐死皇叔,自觉对不起您,遂才给了您这道救命符,保您余生无忧。」 王太妃肩膀一晃,又要栽倒。戚北落先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知道皇祖父为何非要赐死皇叔不可吗?」 王太妃扭动手腕挣扎,他却猛地一发力,凑到她耳畔,语气如数九寒天的冰棱,直刺她耳房。 「王家势大,拥兵自重。皇祖父那时虽年事已高,但头脑还清醒,绝不会容忍让流着王家骨血的孩子,继承大统,以免江山就此改姓了王。」 「皇叔死后,太妃不是一直都想再要个孩子,可却从没成功过。太医只说,是您身体有亏,再难生养,却没告诉您,这是皇祖父的意思。」 这些年一直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东西轰然倒塌,仿佛一个焦雷劈头盖脸砸下,王太妃怔在原地,手一松,那枚镌刻着先帝名讳的金牌,便咚声落地。 轻轻一点声响,却如同有万钧之力,将她的心碾成齑粉。 戚北落松开她的手,接过王德善递来的巾帕擦手,淡淡吩咐道:「王太妃年事已高,还不快扶下去休息。」 王德善应是,再次朝王太妃伸手,「太妃娘娘,请吧。」 王太妃却恍若未闻,木讷转身,从他面前经过,朝着身后的龙座缓缓步去,纱裙被风吹起,背影萧瑟,宛如鬼魅。 这里是帝京的心脏,唯有大邺的帝王才能在这留下足迹,那人也是,丹陛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能感知到。过往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那时候多好啊,日光和煦,鸟鸣婉转,两人对坐妆镜前,他含笑帮自己描眉画鬓,自己则帮他红袖添香。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给自己编造的一场南柯梦。 大梦千年,梦醒了,就只剩断壁颓垣。 眼泪逐渐模糊视线,王太妃猝然停步,望着龙座大喊:「六郎!你害我害得好苦!」话音未落,人便突然调头,提着裙子往殿外猛冲而去,形容狼狈,再不复从前雍容华贵之状。 锦衣卫拔刀抽剑,紧随她脚步跟上,一柱香后,有人匆匆折回来,「启禀太子殿下,太妃娘娘投入太液池,薨了。」 一语落定,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缄口不语,唯轩窗叩框,发出细微脆响。 戚北落望着垂地帐幔随风浮涌如浪,闭了闭眼,道:「去回禀父皇,犯人王氏毒|害父皇母后未遂在先,勾结潞王谋逆在后,现已畏罪自尽。」 太液池畔灯火点点,人头攒动,大家正忙着打捞王太妃的尸首。 夜风携来坊巷间更夫「当当」的打梆子声,已是子时,更深露重,流萤逐月,湖畔景致瞧着有些苍凉。 太液池上有座石拱桥,名唤「孤桥」,是太|祖皇帝当年游离临安,仿着西湖断桥建造而成的。断桥未曾断,这孤桥却是真的孤。 第29章 都已是四月天,还有未化的积雪点在桥下底青石上,月光下,仿似水晶冰玉。 宣和帝席地靠坐桥头石栏,眺望人群涌动之处。清癯的面容浮着一层淡淡的青白之色,鬓发间沾染夜露,起了微微凉薄的湿意,显然已在此枯坐许久。 环佩叮当,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壶酒。 执壶的手指纤长莹白,隐约有脂粉香顺着嫣然指尖氤氲开。 「王福说陛下独自一人在这,怎么也不肯回去,让臣妾过来劝劝。边风大,陛下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怕着了风寒?」 宣和帝但笑不语,接过她递来的酒,就着壶口,仰头对嘴倒。酒入喉腹,他不由吃惊。 这酒竟然不是照殿红,也不是平江春,而是市井中再寻常不过的劣等梨花白。酒壶亦是粗陶制成,做工粗糙,边口都不齐整。 「皇后素来不是最瞧不上这些劣酒,今日是怎么了,竟然想起请我喝这个?这可一点也不像你。」宣和帝摇了摇酒壶,调侃道。 「臣妾以为,凭陛下现在的心情,喝这个正合适。」岑清秋坐在他旁边。 宣和帝一笑,往她身边凑了凑,褪下披风罩在她肩头,将酒还给她。岑清秋接过来,难得不擦壶口,喝了一口,又递回去。 此桥建得高旷,长天冷月下,皇城大半风景皆入眼帘。 宣和帝本就不胜酒力,几口浊酒辛辣下喉,他面上便泛起一层薄粉,半合双目,望着水中倒影着的迷离灯影,幽幽道:「如果我说,我能理解王太妃心中的恨,皇后会不会以为我疯了?」 岑清秋哂笑,微微上扬的眼角娇媚如桃花,「不敢,臣妾至多以为,陛下喝醉了。」 话音未落,肩头忽然一沉。不知何时,宣和帝已靠在她肩头,夜色中,双目隐隐闪烁。 「我没有醉,要醉,也是父皇醉了。他下诏封我为太子的那日,就是我母后被赐三尺白绫自缢之时。」 岑清秋肩膀一晃,「母后不是……」 「病死的,是吗?」宣和帝笑笑,捏了捏她鼻子,「没想到秋儿做了这么多年皇后,还是这么天真。」 他翻了个身,拥住她,将脸深深埋入她颈窝,亲昵磨蹭。 换做从前,岑清秋早就一巴掌打得他六亲不认,可今日,他明明虚弱得不堪一击,自己两手抵在他胸前,却没能使出一丝一毫气力。 相伴多年,她见过这个男人冷血无情的一面,见过他犯浑耍赖的一面,却从来不知,他还有这么脆弱的时刻。 「母后不是病死的,是他下旨处死的。大邺有外戚干政致国家倾覆的前车之鉴,父皇未雨绸缪,替我们做了这个选择。王太妃是留母去子,而我,则是留子去母。」 最隐秘腌臢的皇家争斗,裹着浓烈的血雨腥风,从他嘴里说出,却轻描淡写得仿佛这桥底波澜不兴的水流。 长风袭来,岑清秋背脊猛然僵麻。 宣和帝有所觉察,抬手胡乱拍抚她肩背,「秋儿莫怕秋儿莫怕,我不会为了臭小子去害你的。」 许是太过着急,又加之酒力支配,他下手慌乱无章法,更像一个三岁孩子在她怀里撒娇。 岑清秋又气又笑,真不知他是真喝醉了,还是借醉酒的幌子,为之前受的委屈故意报仇,「我没有害怕。陛下现在可愿意随臣妾先回去?」 她搀着他的手臂,想拉他起来,站到一半,小臂突然被他拽住,猛地一拉。视野翻转,她被压在他身下,龙涎香混着酒味充盈鼻尖,更添一分醉意。 两岸的树伸展着枝桠,错落地掩住琉璃月色。他眼神卑微又期待,薄唇覆上她微张的嘴,囔囔似在自语。 「秋儿,遣散后宫也好,带着你一块退位也罢,算我求你,以后莫要再赶我出去了可好?就当可怜一下我,行吗?我现在,只有你了……」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摩在唇间,顺着面颊,缓缓移至颈侧,撞击心跳。 岑清秋手指翕动,下意识要推开他,可双手却不听使唤地慢慢绕过他脖颈,藤蔓一般紧紧缠住,头一回,主动含住他的耳垂,勾起两人心头久违的颤栗。 「在这,你怕吗?」 岑清秋微笑,「陛下都不怕,臣妾还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陛下可知,女人皆是祸水,比这孤桥底下的水还厉害,沉溺太深,会遭反噬,做了那王国昏君。」 盈盈水波压星河,身下美人媚眼如丝,玉指挑捻他下颌,一下又一下,摄人心魄。 宣和帝舒服得眯起眼,纤长睫毛下的一线天光迷蒙闪烁,玉手一扬,摘下她发顶玉钗。青丝铺散他指尖,比江南进贡的缎子还柔软。 他以指为梳,慢条斯理地梳理她长发,含笑掐了把她的柳腰,俯身采撷她的芬芳。 「我心甘情愿,让你祸害一辈子。」 夜里一场动荡,翌日早起便了无踪迹。 皇家就是这样冷血无情,即便死了个赫赫有名的太妃,也就跟沙砾沉入大海似的,不痛不痒,碍不着宫中任何事。更何况,她还是这种死由。 第30章 王家和潞王府双双被查抄,可王芍和戚临川却不知所踪,像是早就得了消息,丢下家人漏夜偷跑出京。戚北落和奚鹤卿奉命,继续追查他们的下落。 顾蘅身子骨最好,且中|毒不深,回去睡了一觉,便又活蹦乱跳。金大夫协助太医院,研制出拔毒的药,送去长华宫和东宫,帮四人调理身子。 时令进入五月,雨水一阵紧似一阵,整座帝京城都浸润在朦胧烟雨中,仿佛误入江南。 怀孕已足三月,顾慈的小腹已显出些微孕相,身子也越发倦怠。戚北落琢磨着,终日窝在屋子里也不是回事,正巧今日休沐,便领着她去东宫后园散心,那里有大片海棠里。 眼下桃李已然敛姿,海棠犹在。粉嫩的花朵层层叠叠堆在枝头,颜色深浓不一。园中辟有一池,池边建亭,取名「得趣」。 王德善早就派人在亭中铺好竹席,席上设紫檀木方桌,文房四宝、茶水点心应有尽有。正中设美人觚,内插一枝海棠。左边置熏炉,暗香袅袅,沁人心脾。 顾慈扒着栏杆,环顾四面满开的海棠,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嫁来东宫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后花园赏玩,直觉像是置身深山老林中,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传闻,这片海棠林,还是当初戚北落思念成疾,专门为她而种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顾慈忐忑地捏着栏杆,微微侧头瞄他。 戚北落倚靠栏杆坐定,视线正好对上,便朝她伸手,含笑道:「过来。」 顾慈乖乖爬到他身边,枕着他的大腿躺下。发髻膈着她后脑勺,颇为不舒服。戚北落便干脆帮她把钗环全摘了,满头青丝如水墨般泼洒在他腿上,他右手执卷,左手为梳,轻而缓地用手指帮她通发,揉摁头皮。 「以后不出门,头发便散着吧,左右也没人看见。每日都梳得那么高,不压得慌吗?」 顾慈半眯着眼睨他,从玉盘里取了颗樱桃,塞他嘴里,「我又不是街边的乞儿,成天披头散发地像什么样?叫外人瞧见,会说闲话的?」 「谁敢说你闲话?你让他来寻我,我让他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说话。」 戚北落一笑,吃完樱桃,也去玉盘里拿来颗新的,塞她嘴里。顾慈张嘴要接,他又突然抬手,一口吞了樱桃,还得意地朝顾慈挑了下眉。 顾慈气呼呼地吹鼓起雪腮,赶在他要拿第二颗之前,起身端走整盘樱桃,护在怀里。戚北落要抢,她便将盘子藏到背后,翘着白细的下巴道:「想吃樱桃,就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戚北落眯了眯眼,目光从她身上滑过。 眼下正值初夏,阳光浓而不烈,透过树梢,金灿灿地跃动在她身上。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分明比樱桃还诱人。 戚北落咽了下喉咙,双手交环在胸前,朝她抬抬下巴,「慈宝儿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慈心头一喜,觑了他一眼,眸子里星辉点点,面庞红红地垂了脑袋。一簇花枝从槛窗外斜逸进来,因饱含雨水而微微垂顺,恰如她此刻一低头的娇羞。 「这片林子,当真是、是、是为我种的吗?」 戚北落没意料会是这个问题,面颊飞快掠过一抹红,咳嗽了声,举起书哗哗翻开看,就是不说话。看似一本正经,心无旁骛,可书却拿倒了。 左右四下无人,顾慈也不再顾及,挪到他面前,挠他痒痒肉,「你说呀,说呀,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快说呀!」 戚北落起初还能忍住,但实在架不住她没骨头似的软在自己怀里,美人计和苦肉计混合施展。他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沙场上从没吃过败战的战神,终于还是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 「好,我说!」戚北落从她背后将人强行捉入怀中,牢牢箍住她的柳腰,下巴搁在她肩头,绵长叹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平时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得了空至多也就去校场舞刀弄剑。若非心有所思,无所寄托,又怎会突然想起种这些?」 话锋一转,他轻轻摇晃顾慈的身子,贴唇过来,「但好在这些花都没白种,终于帮我把人给招来了。」嘴角勾起一丝笑,笑音低醇若酒。 气息拂在耳后,温软绵邈,很快湿了鬓发,簌簌地痒。顾慈由不得缩起脖子,抿唇不语,绯云一点点从耳根蔓延至面颊。 她原只想知道这林子到底是不是为她种的,只要回答是不是就好,怎的、怎的就扯出这么一大堆,这叫她怎么接话? 戚北落玩味地盯着她瞧,掐了把她通红的脸蛋肉,明知故问道:「怎的不理我?难不成我说了实话,你还不高兴了?」 顾慈剜他一眼,小脸扭到另一边,揉着衣角还是不说话。 她越躲,戚北落越是来了兴致,慢条斯理地收起下巴,挪到她另一只香肩上,顾慈本能地要将脸别开,却被他提前扳住小脸,硬是不让躲。 「说,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脸红?你不说,我就亲你。」 第31章 然后就撞了下她的额,示威性地啄了她一口。 仿佛戳碰到了什么机括,顾慈立即鱼似的弹开,拼命扭动脖子,「没有没有,我没有不理你,也没有脸红。你看错了。」说完便抿紧嘴巴。 戚北落眯眼打量,舔了下嘴角,「好,那我就心安理得地亲了。」边说边扳住她的脸,撅起嘴凑过去。 顾慈被他抱得死死,挣脱不得,只能推着他胸膛,拧着脖子,就是不让他亲。 两人一伸一缩,较量得正起劲,顾慈余光忽然瞥见王德善站在亭外,正插秧似的,不停朝他们讪笑作揖。 顾慈傻眼了,慌忙推开戚北落,低头整理衣襟,假装无事,脸却红得几欲滴血。 戚北落懵了片刻,顺着她视线望去,脸登时黑了下去,「何事?」语气冰凉,宛如覆在纤细花叶上的一层薄雪。 两次打搅主子的好事,王德善自己也吓得够呛,膝窝一软,丢了拂尘,两手扣着砖缝跪在地上。 顾慈看不过去,捧着樱桃过来,「别生气了,看把人吓得。」 戚北落冷哼,委屈地瞥她。能不生气吗?刚才就差一丁点儿,他就能一亲芳泽了!哪怕他再晚来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也好啊。 他伸出小指,悄悄探入顾慈袖口,勾住她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这是今日非亲到不可了!顾慈忍笑,无奈地白他一眼,噘着小嘴,羞羞地点了下脑袋。 戚北落这才有了笑模样,转头又问一遍,「寻孤何事?」语气明显和缓许多,隐约还带起几分愉悦。 「启禀殿、殿下,北境传来急报,赫连铮几日前忽然起兵,挥师南下,连取三城,还、还……」 王德善觑眼顾慈,咬了咬牙,艰难接道,「还绑架了定国公和驸马爷,说是要和殿下您决一死战,为弟弟报仇。倘若您不去,他就撕票!」 砰—— 顾慈眼前一黑,呼吸突然接不上来,一阵头重脚轻,昏昏然倒下。玉盘从素手上倾翻,碎成片片块沫,嫣红的樱桃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宛如一颗颗硕大殷红的血珠,迸溅而出。 闭眼之前,她只瞧见戚北落慌张地冲过来,抱住她狂摇肩膀,「慈儿!慈儿!」 她很想对他说没事,可眼皮却沉重如铅块,根本睁不开…… 午后下了一场细雨,现已经停了,支窗的竹架还在「滴答」淌水。 顾慈被水声吵醒,紧了紧眼皮,缓缓睁开。屋内掌着灯,却空荡荡无一人。 戚北落已经被宣和帝召去御书房议事,枕边留了字条,是他亲笔写的,笔力遒劲,墨水贯透纸张,可以想象出他提笔时不忍离开,却又不得不走的焦急无奈之状。 字条的内容全是在宽慰她,眼下局势还未明朗,切莫伤怀,动了胎气,凡事都有他在。 顾慈背靠软垫,轻轻摩挲小腹,从枕头底下摸出上回爹爹写来的家书。信纸上的残破处都被细心堪补过,折痕也已被压平,乍看之下,宛如新纸。 她玉指缓缓抚过上头字迹,才看了一行「慈儿吾儿,见信如晤」,秋水般的眼眸便积满泪水。微风卷着纸页,发出连绵碎响,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云锦打帘进屋,她忙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角,「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快申时了。」云锦绕去窗边将竹帘卷高,支起窗子通风,「姑娘可是饿了?奴婢这就唤人进来摆饭。」 雨后泥土的霉腐味从窗外漫来,顾慈皱了皱鼻,胃里一阵恶心,摆手道:「爹爹的事,祖母和娘亲都知道了吗?她们现在如何?」 云锦脸上笑容一僵,霎着眼睫,垂眸不语。 顾慈顿时了然于心。 顾家没有个成年男丁撑着,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又是个经不起风浪的,只怕家里眼下已经乱套。还有姐姐,她一向冲动,眼下才刚怀孕不久,又刚拔完毒,可不能再出事。 越想越不放心,她攥紧被头,心一横,掀开被子下床,艰难地弯腰去够地上的绣鞋,「我出宫去看看。」 云锦耷拉着眉梢,慌忙上去拦,「姑娘,您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不好这么到处乱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你若真当心我出事,就多派点人随我一道出宫。再耽误下去,等待会儿天黑了,那就真要出事了!」顾慈拔高音调,语气不容辩驳。 她素来脾气好,对下人也从未发过火。今日也是太过担忧,关系则乱,才会情绪失控。云锦很能理解,静默片刻,蹲身帮她穿鞋。 一入皇宫深似海,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戚北落不在,顾慈便想着从岑清秋这套话,腹稿还没出口,她就已然点头应允,还让秦桑拿出好些补品,让她捎回家。 「定国公劳苦功高,朝廷一定会为他做主,请老太太放心。」迟疑了下,岑清秋抓住顾慈的手,支支吾吾道,「倘若你还有空,能否再去趟忠勤侯府,这事波及到驸马,我怕寿阳她……」 第32章 虽说她是皇后,至高无上,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母亲,就算平时再强硬,临到出事,规矩体统、国家大事什么的,还是排在女儿后面。 这心情,顾慈感同身受,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母后放心,儿媳一定将会将皇姐安抚好。」 趁这档口,外间马车已经备好。顾慈不敢耽搁,坐上马车直奔定国公府去。 如她所料,顾老太太和裴氏接到消息后,就双双犯病倒下,家里只剩个顾飞卿在强撑,基本乱成一锅粥。 寿阳公主将忠勤侯府的事都交给奚鹤卿打理,让顾蘅在家安心养胎,自己则亲自赶来帮忙,一通雷霆手段下来,总算镇住局面。 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都夸公主能干,承袭了皇后的威仪,自己身上背了这么大的事儿,还能临危不乱。 可顾慈却分明瞧见,她飞扬的眼角犹沾泪痕,回身嘱咐云锦和云绣去帮忙。 「哎,不用不用。我忙得过来,都放下,让我来,我来。」寿阳公主抬手阻拦,云锦和云绣犯了难,望向顾慈不知所措。 顾慈轻叹一声,颔首让她们继续,强拉寿阳公主坐下,「皇姐,在我面前,你就莫装了。你是不是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所以总要给自己找事做?」 寿阳公主下意识就要否认,可对上她清澈坚定的眼神,这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唇瓣动了动又抿起,控制不住轻颤抖动,「嗬」地一声,泪水便溃堤直下。 「慈儿,我真不知,现在该怎么办?我同他才成亲几年,见面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璎玑就更不用说,庄哥儿更是连面都还没见着。他、他怎么就舍得出事呢?」 顾慈搂着她,轻拍她后背安抚,「皇姐莫忧心,那赫连铮不是还没动手吗?有北落在,驸马爷和爹爹一定都会没事的。」 听到「北落」二字,寿阳公主哭声一顿,觑了眼她,又瞅瞅她肚子,忧心道:「你、你当真舍得让阿弟去?」 顾慈莞尔一笑,摸出帕子帮她擦泪,「没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国事面前,儿女情长都该放一放。」 寿阳公主凝视她面庞,眉间霾云更浓,「可是……」 外头突然跑来个小丫鬟,打断了她的话,「醒了醒了,老太太和夫人都醒了。」 顾慈一喜,忙起身过去。寿阳公主连唤她几声,她都不应,也只好跟上去。 屋子里,顾慈脸上依旧保持着澹定从容的笑,侍奉母亲和祖母吃药,见她们忧愁满面,还说了几个时下帝京城中流行的段子,逗她们笑。欢笑声冲散阴霾,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寿阳公主在旁默默瞧着顾慈,无声叹口气,寻了个幌子出去,使人进宫回话。 丫鬟家丁们得知二姑娘回来了,起伏不定的心瞬间落到实处,直觉有了主心骨,做什么事都充满干劲。夜幕降临前,定国公府上下总算回归原来的秩序。 顾慈握着祖母和母亲的手,最后给她们吃了一记定心丸,自己也该回宫,恐家中再生事端,便留下云锦和云绣。两人在宫中历练半年,主持这些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日头一分分沉下去,风裹着夜的寒气一层层卷起,密布的彤云变得越发沉重。 管家在帮忙收拾回宫的车马,院子里,璎玑还什么都不知道,无忧无虑地追白狐狸玩闹。顾慈静静看着,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欣羡之色。 「姑娘,夜里风大,您还是多穿些,别冻着。」向嬷嬷从屋子里取了件大氅,披在顾慈肩头,嘴唇翕动,欲语还休,转开脸颤声道,「今日,难为姑娘了……」 顾慈笑意越发和煦,盈盈欠身道了声谢,款步上马车,背脊挺直若松柏,一次也没回头。 向嬷嬷望着她的背影,枯着眉头追出去几步,终还是停在巷子口,绵长沉出一口气,「老天爷可真不公平,这好人,怎就没好报呢?」 马车回宫,天色已暗,残月高悬,四面扯起无边星幕,却暗淡无光。 门口站班的内侍竭力压低惊喜的声音,才喊了一句:「太子妃回了!」便有急切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不等顾慈推门,戚北落就已经将门打开。 檐下宫灯轻轻摇晃,淡淡柔光流泻在他脸上,苍白的面颊和晶亮的眼眸对比鲜明。透过门缝,她瞧见桌上摆满饭菜,整整齐齐,纹丝未动。 顾慈的心一下就软了,忙扯下自己的氅衣,往他身上披,「我不是托人告诉你,我回家去了,晚饭也在家吃过,不必等我。你怎的还没动筷子?」 戚北落固执地摇摇头,「等你一块,不然吃不香。」 顾慈一愣,憋了会儿笑,娇嗔地瞪他一眼,拉他进屋,「怎么就不香了?你是吃饭还是吃我呢?」 戚北落依旧固执己见,「就是不香。」 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成亲前,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吃饭,但也未觉不对。然这半年来,有她一直陪伴在侧,哪怕喝白粥他也照样吃得美滋滋的。 第33章 冷不丁她走了,又只剩自己一人,偌大的东宫就不再像个家,再美味的菜肴,他也觉味同嚼蜡。 他南征北战多年,见惯了杀伐,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想不到今日竟为了这点小事,害起相思。 顾慈陪着他吃完饭,唤人进来收拾,才刚起身,小臂突然被抓住,轻轻一拉,顾慈便坐在他腿上。 「方才皇姐打发人过来,说你回家后并不高兴,可是真的?」 淡淡冷香微微润湿她鬓发,顾慈缩了缩脖子,扭身道:「没有,皇姐多心了。」 戚北落凝视她脸庞,没说话,也没松手。顾慈受不住他的视线,侧过头,眼神飘摇得宛如杯中酒。 两人俱都无话,就这么干干坐了半晌,戚北落才道:「今日父皇唤我过去,说北上出征的事。」 顾慈眼睫簌簌轻颤,慢慢垂覆,半遮半掩住眸底心绪,平静道:「什么时候动身。」 「七日之后。」 顾慈骤然捏紧裙绦,又无力地松开,「好,我去帮你收拾东西。」声线有些空旷。 她起身的刹那,戚北落一把抓住她肩膀,定定望住她,凤眼深邃,仿佛能将她灵魂都吸进去,「在我面前,你还需要装吗?」 顾慈扭动肩膀,想甩开他的手,他却越捏越紧。 「你松开,疼!松开!戚北落!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没事我没事!就算有事也不用你管!」 顾慈双眉绞成疙瘩,挣扎得愈发用力,身体骤然前倾,她还没来得及惊慌,便被他身上的刀圭第一香团团裹挟。 热吻封住她的唇,将她那些还未出口、更加伤人的话全部堵回去无法再泄漏一声。 顾慈双手抵在他胸口,想推开他。可那温暖却已然顺着她的经脉,霸道地流淌过她全身,叫她割舍不掉,恨恨打了他几下,便沉溺其中。 温热的液体滴在唇间,微涩。 戚北落心头猛然抽疼,松开她想安抚。顾慈却突然缠勾住他脖颈,主动加深这一吻。亲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在发泄什么情绪。 「我要你,很想很想要你,现在就要。」 顾慈小手揪住他一点衣角,孩子般在他怀里卑微地撒娇,眼泪不争气地一颗接着一颗从眼眶里冒出,似海棠沾雨,我见犹怜。 戚北落浅笑,缓而轻地揩去她泪珠,目光掠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如今胎儿已足三个月,应当无事……略一迟疑,还是抱起她去了里屋。 似有若无的暗香盈满床帐,夜风拂过,珠帘荡起圈圈如水波纹。 她想要,他便给,整个过程,他动作都轻柔得不像他。 顾慈窝在他怀中,如一株无所依托的飘萍,在他辟开的水波中,瑟瑟摇曳,露湿花月。心头那块空缺之处却还在「嘶嘶」漏风,像是严寒结了冰碴。戚北落停下动作,她却拥紧他脖子拼命摇头,头一回不肯放人。 戚北落无奈地笑了笑,附在她耳边,嗓音略带沙哑道:「不可以了,为了孩子。」 顾慈手臂一顿,松开他,蜷缩进他怀里,眼泪还是止不住。 她承认,方才在家中,她的坚强全是装的。只因眼下,她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不能倒下。回到东宫,她是万人敬仰的太子妃,为了皇家的尊严,心再疼,她也必须昂起头颅。 可回到他身边,她就只是他的妻子,可以撒娇,可以哭,不必克制。 「七日后,你当真要走吗?」哭倦了,顾慈冷静下来,扬起一双烟水涳蒙的眼看着他。 戚北落点头,目光一瞬坚定。 这个答案,顾慈早就料到。 被绑架的两人,一个是他姐夫,一个是他岳父,他如何能坐视不理?更何况,此战还关于大邺的尊严,他是太子,自当做好榜样。 可她怎么办?为了爹爹,她自然是想让他去的,可为了自己,她真的不忍让他去冒险。赫连铮既然敢下这战书,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他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灯油渐渐耗尽,光晕只剩一小团,只能堪堪圈出他们身边这一亩三分地。 戚北落一根根将她粘连在腮边的湿发掖回耳后,低头亲了下她眉心,郑重道:「莫怕,为了你,我一定不会有事。在孩子出生前,我定然将岳父和姐夫都平安带回。到时候,我们再一块去红鸾岛,看那株海棠,可好?」 顾慈望着他,腔子里有血潮在狂热汹涌,唇瓣微动,似想说什么,终还是闭了嘴,嘴角牵起个笑,点头道:「好。」 七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顾慈恐自己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便相仿寿阳公主,不停给自己找活儿干。 戚北落忙着出征事宜,越发早出晚归。眼下时局动荡,内忧外患并存,东宫离不得人,宣和帝也急需助手辅政。戚北落便给他举荐了一个,才华不在他之下。 这日,顾慈正在屋里帮戚北落打点出征的行装,王德善突然急匆匆进来,「太子妃,外头来客人了,殿下要您马上过去一趟。」 第34章 来客人?东宫还能来客人?顾慈颇觉奇怪,匆匆整理了下形容,便随他过去。 明堂内,戚北落正坐在上首吃茶。顾慈绕过屏风,问道:「到底谁来了,叫你这般慌张。」 随意往门口一瞥,呼吸便霍然顿住。 「大表哥!你怎的来了?」顾慈吃惊地揉揉眼睛,瞪得更大。 裴行知笼着袖子,立在门口。 天青色隐银竹纹的长袍拂过深檀门槛,衣角翩飞,沾染暮春初夏时嫩黄浅红的蕊香。晨间日光柔而不烈,被槅窗切割,落在他眉宇间,更添一分清雅。 狐狸眼微微上扬,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含笑望着她道:「别来无恙。」 连声调都不曾变过。 离开姑苏前那场不愉快的记忆犹在脑海,他越是笑意温和,顾慈就越是心虚,讪讪扯了下嘴角,垂了脑袋。 彼此都无话,多宝槅上铜壶滴漏声将时间拉扯得格外悠长。 戚北落突然从座上起身,缓步至顾慈身边,垂眸解释道:「我明日就要离京出征,故而特地向父皇举荐了他,让他入东宫,代我辅政。」 顾慈微讶,愕然抬眸,视线难以置信地在两人中间徘徊。 并非她不相信裴行知的能力,而是震惊,此前两人在姑苏时就水火不容,每次见面都明枪暗箭嗖嗖的,直到他们回京,二人关系都未曾缓和。 可眼下,戚北落竟主动邀他来帮自己,而裴行知还真就答应了?二人的关系几时变得这般好了? 戚北落见她目瞪口呆,忍俊不禁,吹了吹她眼睛。顾慈立马忽闪着纤长眼睫,回过神来,柳眉倒竖,正待啐他一嘴,戚北落却忽然一把揽住她腰肢,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仰面朝裴行知挑眉,眼中满是得色,「大表兄不计前嫌,肯入帝京帮忙,孤和慈宝儿都铭感五内,等熬过这段时日,表兄想要什么自管提,孤定会竭尽所能报答。」 说到「慈宝儿」三个字时,他脉脉垂眸,字音咬得尤为缱绻深浓。司马昭之心,瞎子都能瞧出来。 顾慈不由自己地抖出一身鸡皮疙瘩,斜他一眼,「不要脸。」 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戚北落眼神亮了亮,仿佛听见什么莫大的夸奖似的,下巴都快翘到天上,一面又故意将放在顾慈腰间的手摆到裴行知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裴行知微微眯了眯眼,视线掠过他的手,停在顾慈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乌黑灿然的眸子一暗,转瞬又恢复如初。 捋了捋被风吹皱的袍角,漫不经心道:「这要求,在下倒是敢提,就怕到时,殿下不忍割爱。」眼梢一挑,望向这边,似笑非笑。 顾慈倏地睁大眼睛,没料到他人都到了东宫,戚北落的地盘,竟还这么我行我素,什么话都敢讲。 身边似有火星噼里啪啦炸出,顾慈心里打了个突,怯怯抬眸,腰际忽然一紧,戚北落更加大力地揽紧她,瞪着裴行知,脸黑得跟半个月没刷的铁锅底似的。 酸溜溜的火|药味盖过茶香,瘟疫一般,迅速传遍屋子每个角落。 顾慈默默叹口气。 指望他们关系缓和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都是她想太多……目下的放心事已经够多的了,这两人能不能不要再给她添麻烦了? 气氛正尴尬,外间突然响起掌声,继而是稚嫩的童音,竟是璎玑在说话,「飞卿哥哥刚刚那招好好看,能再来一遍吗?」 顾慈诧异地转向窗外,高丽纱细薄,映出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身影。 一个束发劲装,手握木剑在庭院中一板一眼地练习挥剑,额上闪着晶莹,显是练了许久,累出一脑袋汗。 另一个则梳垂髫髻,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捧着小圆脸看他,小短腿杆秤似的晃来荡去,看到自觉精彩的地方,便拼命鼓掌。 白狐狸蜷缩在凳子底下,似一团雪白的糯米团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小慈和萝北缩在云锦和云绣脚后头,好奇地打量这个新物种,伸出小爪子拍它一下,又赶紧缩回去。 「卿儿!他怎么来了?」顾慈提着裙子跑出去。 戚北落无暇再同裴行知较劲,紧跟着追上去,托住她小臂,蹙眉道:「你慢点,急什么?他们人都在这,又跑不了?」 顾慈攥住他小臂,语气急切,「你早就知道卿儿他们要来?何时来的?怎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等戚北落回话,顾飞卿先抱着木剑飞奔过来,「二姐姐!你怎么出来了?师父说你怀了小宝宝,不能随便乱走动,容易出事,卿儿扶你回去吧。」 孩童柔软的小手高高抬起,虽吃力,却有板有眼地搀扶住她。顾慈惶惶了几日的心,因他这童音而安定温软下来。 「老太太和岳母如今都病倒在床,卿儿一人在家,无人照顾,我便自助主张,将他接过来。」 戚北落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此次出征,奚二也要去。晚些时候,他会送顾蘅进宫,如此,也给皇姐减轻一份负担。」 第35章 顾慈仰面,久久不语。 戚北落心底一阵忐忑,咽了下喉咙,下巴微微收拢,语气带着小心,「我……是不是安排得不好?没关系没关系,你觉得哪里不妥,我们还可以再改,来得及。」 说罢,他便抬手要唤王德善。 顾慈忙拉住他,「没有不妥,真的。就是、就是……」 就是安排得太好了,好到让她挑不出错。 爹爹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没缓过劲来,他又马上就要离京,归期不定。未免旁人担心,她自觉遮掩得很好,可还是逃不过他的眼。让姐姐和卿儿进宫,说是为了照顾他们,实则还是怕她孤单,想让他们来陪自己作伴。 这人总是这样,万事都想在她前头,对她的事,比对自己的事还要上心。可临到最后,对自己的功劳却只字不提,好似能这般为她默默付出,就已经是他莫大的荣幸。 眼眶微热,顾慈哽咽了下,怕他瞧出异样,忙撇开头,娇嗔地跺脚,借以遮掩自己内心澎湃的情绪。 「哎呀你瞧你,今儿这么大的太阳,还让卿儿练这么久的剑,看他这一脑袋汗,也不怕他吹风着寒。」 素手抹了把顾飞卿额角,顾慈满脸心疼,气鼓鼓地掐了戚北落一把,掏出帕子帮顾飞卿擦汗,心绪乱糟糟,手也不稳当,乱擦一起,险些将顾飞卿捂死。 戚北落摊手耸肩,「这可不关我的事,让他这会子练剑的,可不是我。」 「不是你还是说?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没事干,折腾卿儿玩,吃饱了撑的?」 「是我。」 背脊后头滑过清泉般的声音,顾慈忽觉如芒在背,错愕地看着顾飞卿,见他点头如捣蒜,她愈发窘迫,更加不敢回头。 气氛比在屋里时还要尴尬。 戚北落拳头抵唇,双肩耸抖得厉害,就差放声笑出来。顾慈气急,借着宽袖遮掩,又狠狠掐他,「你怎的不早说!」 戚北落拧着眉头,「嘶」了声,「我怎的没早说?明明就是你不信。」 顾慈一瞪眼,又要掐他。戚北落这回学聪明了,扭身躲开,反搂住她窃声私语,「方才你说我折腾卿儿,掐了我,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不是我干的,你怎的还掐?」 溜了眼她蓄势待发的小手,补充道:「还要掐第三次?越来越不讲理了,谁教你的?宝宝可就在你肚子里看着呢,可别带坏他。」 顾慈急了,「什么带坏不带坏的,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有本事你就军法处置我呀。」双手叉腰,肚子一挺,茶壶似的,翘着下巴道,「大不了,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这话都敢说了? 戚北落目瞪口呆,腔膛内倒吊起一口气,抬手想狠狠戳她额角,可见她眼波如星,层层潋滟,比前两日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一尸两命,无论伤了哪个,最后要的还不都是他的命? 郁气在腔子里转了来回,也烟消云散。他捏了下顾慈的鼻子,「好,慈宝儿永远不会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顾慈哼声,别开小脑袋没说话,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顾飞卿虽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冥冥之中还是知道,自己现在该躲远点,便跑到裴行知身边,捧出一对肉嘟嘟的手,像模像样地作揖。 「师兄,不知卿儿方才演练的剑法,可还何不妥之处,还望师兄赐教。」 师兄?顾慈眼睫一霎。卿儿唤他师兄而不是表哥,那便是知道他就是柳眠风?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戚北落看她一眼,又朝裴行知抬抬下巴。顾慈忖了忖,恍然大悟。 举荐能人,倘若想让陛下点头,若只说报出个名不见经传的裴家大公子的名头,应当成不了事,只能说柳眠风。如此一来,家人应当都已知晓此事。 裴行知竟也默许了,这倒稀奇。 裴行知似有些心不在焉,惘惘盯着庭院内的一株海棠发呆,一点也不像他的作为。顾飞卿唤了许多声,他才醒神。 摸摸顾飞卿的脑袋,他柔声笑道:「习武之事,不可一蹴而就。卿儿此前虽也学过,却没个很好的章程,须得慢慢调整,更加急不来。」 此言一出,周遭才舒缓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什么叫「从前学过,但没个很好的章程」,这是在骂谁呢? 戚北落脸色刷的沉下,顾飞卿顿时汗如雨下,为裴行知捏把汗,可细细琢磨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从前师父虽得空就来家中教习他武艺,认认真真,兢兢业业,舞剑骑射样样不落。可二姐姐一来,师父这份「兢兢业业」就立马进了狗肚子,剑也不舞,马也不骑了,就让他扎马步,扎马步,扎马步。 一个月下来,他练的最好的,也就是扎马步。只要蹲下就能八风不动,稳当得都快赶上家门口那两座石狮子了。 果然还是自家师兄靠谱,顾飞卿很真诚地点了下头,「卿儿谨记师兄教诲。」 第36章 戚北落心头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这就谨记了?凭什么? 「卿儿打从入门起,就一直随孤一道修习,做事要有始有终,日后他的事,自有孤安排,不劳表兄操心。」 裴行知扬了扬眉稍,乜斜狐狸眼玩味地看他,「殿下这声表兄,在下可担当不起。若真要论起辈分,殿下曾在恩师门下聆听过几堂课,慈儿也曾给恩师奉过茶,大家便是同门。不如……」 眼角泪痣似是一闪,笑意愈渐深远,「不如殿下也随卿儿,唤我师兄,如何?」 顾慈倒吸口凉气。 这才刚和平了多久,怎的又吵起来了?三岁孩童也没这么难伺候的,难不成是属枪|药的? 她赶紧过去要劝,戚北落却半点不见恼,双手环抱胸前,「表兄糊涂了?卿儿唤孤作师父,又唤表兄为师兄,那孤算怎的也算表兄的半个师父,表兄是不是该唤我一声……父亲?毕竟……」 他些些昂起下颌,笑如三月春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顾慈瞠目结舌,这厮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怎的还想给人当爹了? 赶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她赶紧将戚北落拉走,再待下去,没得把这好不容易搬来的救兵,又给气跑咯。 黄昏时分,奚鹤卿亲自护送顾蘅入东宫,并留在这陪她最后一晚。 顾慈早早命人将北慈宫内的北跨院打扫出来,那里坐北朝南,光照充足,离自己的住所仅一墙之隔,姊妹间也好有个照应。 日暮西斜,大家坐在一块用膳,一则为裴行知接风洗尘,二则祝戚北落和奚鹤卿此行一帆风顺。 自姑苏一别,他们已有大半年没聚过,照理应当红火绿蚁酒,好好欢聚一番,奈何中间隔了这么层离愁别绪,酒还未过三巡,便都草草散去。 点点灯火晕染在各自窗前,每一扇窗都有自己的无奈。 一夜无眠,翌日一早,天际扯起鱼肚白,云雾低垂,日头悬于山岚间,打眼瞧去,好似玉米面烙出的饼子。 宣和帝便亲临西郊昭云台,点齐兵将,歃血祭旗。 顾慈和顾蘅候在静室内,裴行知和顾飞卿则立在门口,眯眼遥望。 仪式过后有短暂的告别时间,戚北落和奚鹤卿并肩走来,铠甲铿铿,踩得脚底沙石咯吱作响。金芒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身影,挺拔若松,经冬不倒,遇雪更凌。 姐妹俩一道从座椅上站起,赶至门口,指头绞着帕子,心头无端生出种空寂感。 顾家曾有意撮合裴行知和顾蘅的事,一直是奚鹤卿的心结,即便到了如今,他和顾蘅已然修成正果,他依旧没法彻底释怀。 眼下见二人恰好并肩而立,他腔子里的血顿时一热,两三步冲过来,隔在他们中间,戒备地斜睨着裴行知。 毫不遮掩的敌意,裴行知笑了笑,不以为意,两手对插着袖子,领着顾飞卿去祭台旁边近看。 奚鹤卿挺直身板给他让道,不小心踩在顾蘅脚上。顾蘅跟被烫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炸毛,葱削似的指头几乎戳到他鼻尖,「你干嘛呀!」 尖利的声线引来周遭一阵侧目。 奚鹤卿瘪瘪嘴,拍开她的手,「没干嘛!」朝裴行知的背影抬抬下巴,「你已经怀了我的种,我不在的这几日,你给我离他远点,听见没有!」 警告完他仍旧不放心,又捧起她的脸狠狠嘬了口。 四面响起几声窃笑,顾蘅又羞又恼,酝酿了这许久的满腔柔情一股脑儿全化作|爱意绵绵的一拳,径直朝他胸膛去。 奚鹤卿倒吸口凉气,咬牙忍住,将她拥得更紧,霸道地堵住她的唇,抵死纠缠。 顾蘅拼命挥拳挣扎,可一想到接下来这半年都会见不着他人,心口便跟刀子划过一般,钝钝发疼,推搡的手也渐渐柔软下去。 顾慈在旁看着,自叹口气,又往戚北落随身的荷包里塞了好些路上可能用得着的药丸。 「出门在外,你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北境不似帝京,过了七月天就一日胜一日地凉下去。你可不许在外头胡乱吃生水,野味没熟也不准吃,要是觉得冷,就莫要把领口敞这么大,把我给你缝的那件狐毛夹袄穿在里头。我扎破好几根指头才赶出来的,不许嫌难看!」 戚北落牵起她的手,白嫩嫩的指头隐约还留着针眼。他心疼不已,放在唇边轻吻,尽量又轻松的语气逗她开心,「你这话说的,好像比我还熟悉北境似的。」 顾慈哪里去过北境,至多也就听旁人提过。 而今发生的事,同前世完全不一样,她心虚得紧。爹爹突然生死未卜,戚北落这一去又不知吉凶如何,可她除了在家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多叮嘱些。 戚北落凝望她面庞,目光深沉,什么都懂,却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将她搂入怀中。温热的液体落下,冷硬的铠甲都温软许多。 顾慈一手抵在他胸前,声音透着软糯鼻音,「我也不求你多立战功,只三句话。第一、不许贪功冒进;第二、一定要平安回来,哪怕救不出人,也不可再把自己搭进去;第三……」 第37章 她咬着唇,恨声道:「不许到处沾花惹草,若是敢给我带回什么北戎公主,亡将之妹,看我怎么收拾你!」 戚北落起初还「嗯嗯」点头,听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贴着她耳朵轻蹭,「你放心,岳父、姐夫、还有我跟奚二,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号角声起,旌旗招展,声声摧心肝。 戚北落用力亲了口顾慈,又俯身亲了下她的肚皮,指着里头的小人,故作凶状,「小子,爹爹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可要听娘亲的话,不准折腾娘亲,知道吗?要是你敢捣蛋,叫爹爹发现,等你一落地,爹爹就收拾你!」 顾慈被逗笑,抚着肚子娇嗔地剜他一眼,「德性!」手还攥着他的手,不忍松开。 「回去吧,别送了。」戚北落面朝她,倒退着往后走。 顾慈点头,松开他手腕,指尖滑过他掌心,又勾住他指尖,抓住他衣角。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蓄满泪光,盈盈望住他,欲语还休。 戚北落心如刀绞,也不催她,陪她安静站着。曙色破层云,映染在两人痴缠的指间,如玉皎洁。 顾慈被阳光刺了目,微微眯起眼,望着他,视野越发模糊。吸吸鼻子垂眸,瞥见指下被拽变了模样的蟒纹,玉指一颤,衣袖轻飘飘滑落,她又赶忙抓入手中,留恋许久,终还是在最后号角声中,无力垂落。 「早点……回来。」 「有你等,我一定早去早回。」 深宫岁月长,戚北落一走,顾慈的心便空了大半,终日窝在房中,要么看书,要么缝孩童穿单衣小靴,闲下来就忍不住梁上的燕子发呆,掰着指头细算戚北落眼下到哪儿了,可有吃饱饭,有没有生病? 好在顾蘅和顾飞卿时常过来伴她说话,她分了心,日子倒也清闲神怡。 裴行知虽志不在朝堂,可既然接了戚北落的班,便会尽心竭力辅佐宣和帝,绝不怠慢。 许是受北境战乱影响,帝京城也不大安宁。南下的流民突然增加,城中一时接应不过来,流民无处安身,聚在城郊,久而久之便成了流寇,祸乱一方。 就应对之法,朝堂上众说纷纭,有主武力剿除,有推怀柔感化,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吵得宣和帝脑瓜仁疼。 最后还是裴行知毛遂自荐,不带一兵一卒,独自赴京郊,寻匪首谈判。 朝中几个老油条嗤他不自量力,定没有好果子吃。谁成想不出两日,他竟真招安成功,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此锋芒毕露,无人不服,再不敢轻视其才干。 宣和帝对他更是赞赏有加,有意授他官爵,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问及理由,他只遥望庭院中的一株海棠,抿唇不语。 宣和帝心道可惜,但也没所做强求。 转眼到了十月,秋风送爽,北雁南归。东宫后院里海棠都已谢尽,改让金菊折桂,夹杂浓郁的果香。 姐妹俩的肚子都鼓成了圆滚滚的球,顾慈怀胎明明比顾蘅少一月,肚皮却比她还圆,恐有异常,心中不免担心。 太医诊脉后,弯着眉眼,连声道恭喜,「太子妃莫要担心,这并非胎儿有异,而是双生之相,您怀了双生儿!」 顾慈一惊,垂视自己肚皮,里头竟有两个小家伙,都是她和戚北落的孩子。 「慈儿真厉害!这要是一男一女龙凤胎,得省多少力气。」顾蘅一手托腮,一手轻抚她肚皮,满目欣羡,「等太子殿下回来,可千万要让他好好奖励你。」 让戚北落奖励自己?他会奖励什么……顾慈脑海浮想联翩,脸颊不由泛起云霞,咬着唇瓣不敢接话。 云锦前脚领太医出去,云绣后脚就闯进来,顾不得擦汗,兴冲冲道:「两位姑娘,北境来信了!」 两人眼睛俱都亮起,迫不及待抢信细阅。 信封厚厚一沓,沉甸甸的,都快赶上槅架上随便一本书。 每张纸的右上角,都画着朵四瓣海棠。这是他们两人间的密语,海棠本该是五瓣,因着他们在家中都行二,加在一块便是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有了所谓的「四瓣海棠」。 第一张信纸赫然是报平安之语。 「岳父和姐夫都平安。北戎夺走的三城都已收回,过两日待泷江水结冰,我便领兵渡江,直取北戎腹地,救回他们,一块回家。」 顾慈长长舒出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些,往后继续翻。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些日常琐碎,没个具体主题。有时一整张纸密密麻麻都是字,没个空地方,有时写一段便空上两三行,断断续续,大约是空闲了就写,日积月累而成。 一件件读来,清冽的声线犹在耳畔,仿佛戚北落眼下就拥着她絮絮说话。 「北境已经入冬,天气一天变三回,比你的脾气还琢磨不透。」 「这儿的妇人都会骑马,上回在猎宫,还没教会你骑马,你就怀孕了,待孩子出世后,我连着他的份一块教。等你踅回来,我带你来这跑马。」 第38章 …… 每张纸末尾,还必定拽两句酸诗。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顾慈两条细细的胳膊抖出一摞摞鸡皮疙瘩,忍不住捧着信笺发笑。 云绣笑着打趣道:「还是太子殿下厉害,平时咱们怎么哄,姑娘都不见得笑一下。殿下写来封信,姑娘嘴上这笑啊,就停不下来了!」 顾慈脸上发热,瞪她,「去,你个小蹄子,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 心里却甜蜜蜜。 前头传来咒骂声,她仰面,见顾蘅捏着家书,一会儿怒发冲冠,一会儿又仔细压平信上褶皱,对着信痴痴发笑,小脸红润透亮。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觉到这份喜悦,动了下。 顾慈心底柔软似水,抬手轻轻摩挲,将几十张信纸都捂在心口。戚北落临走前承诺,一定会在孩子出世前凯旋,不知等那呆子回来,知道自己肚里怀着双生儿,会高兴成什么样? 光是想象,顾慈心里便暖洋洋,转目望向窗外。 秋日的午后,阳光也疏懒,枝头树叶凋敝,满园萧瑟,她却窥见了蛰伏其中的希望,来年春日定是个好风光。 再过两日,便是顾蘅的产期。顾慈不敢懈怠,将稳婆和太医都招进东宫,以备突然情况。 随着小腹越发鼓胀,两人的腿脚也肿胀得厉害。掌灯后,姐妹俩躺在软榻上,云锦和云绣帮她们揉捏腿脚,缓解难受之感。 话头扯到给孩子取名的事,众人兴致都颇高。 「慈儿,你知我一向讨厌读书,这名字你可一定要给我把关,可不能像他爹似的,取个这么难听的名儿,一辈子都毁了。」顾蘅捧着圆脸,真诚而专注地苦恼着。 千里之外,名字很难听的某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云锦和云绣面面相觑,「鹤卿」这样的名儿都入不了大姑娘的法眼,那还能怎样取名? 「这个容易。」顾慈呷口温茶,放下茶盏子,摇头晃脑道,「莫若‘珠珠’而字如何?掌中宝珠,可见你们爱子心切。」 「爱子心切?」顾蘅拧了眉头,「既是子,为何取个女名?」 顾慈扬眉不语,云锦和云绣掩嘴偷笑。 顾蘅隐约咂摸出不对劲,细细思忖,想起嫁妆里的那刻满「蘅」字的金猪,顿时了然。什么「珠珠」,分明是「猪猪」! 「好你个慈儿,如今做了太子妃,是越发猖狂了,竟还敢拿这事取笑我!」 顾蘅气急败坏,抽出软枕丢去。顾慈捧腹笑了一阵,亦不甘示弱,拿起软枕回击。一来一回,屋里很快欢闹成片,火盆里「啪啪」爆着火星子,跟着凑趣。 正起劲时,茜红鲛纱帘子忽然掀开,王德善趔趄步子进来,衣上沾满夜露,带进来一室寒气。 顾慈和顾蘅都哆嗦了下,云锦忙起身去关门。王德善平时是个多细心的人,大家都知道,这等低级错误,可不像是他会犯的。 云绣问道:「王总管这是怎的了?若有难处只管说,姑娘定会为你做主的。」 她边说边泻了杯热茶,正要递到王德善手中,他却突然扑通跪倒,朝顾慈连磕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太子妃,大事不妙啦!北境最新战报,说泷江一战,咱们大邺军中了北戎人的埋伏,损失惨重。太子殿下和奚二公子全都、全都不知所踪!」 砰—— 一盏茶倾倒入火盆,炭火「嗤」的一声翻起烟,成了白灰。屋子骤然变凉,外头的寒意便趁机渗进来,剜肌刻骨,黯然销魂。 惊天噩耗入耳,顾慈脑袋「嗡」了声,纤细的手紧紧攥住软榻边沿。 顾蘅惊呼了声:「什么!」两手撑着软榻,猛地起身,一时续不上气,白眼一翻,昏倒在榻上。 「姐姐!姐姐!」顾慈忙去扶她,转头对云锦道,「快去叫太医。」 云锦「嗳嗳」点头照办,云绣开门唤人进来帮忙,不多时屋内便涌进来许多宫人内侍,脚步声杂沓聒耳,灯火幢幢映得人影缭乱,显出一种山雨欲来的飘摇之感。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过来给顾蘅搭脉,顾慈捏着帕子,在旁焦急等待,「太医,如何了?」 太医朝她见礼,「太子妃放心,奚夫人只是急火攻心,昏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腹中孩儿亦无甚损伤。待微臣开两副凝神静气的汤药送服下,夫人便可醒来。」 顾慈松口气,让他下去开方子煎药,命云锦和云绣好生在旁伺候,自己则拉了王德善去屏风后头问话。 「你方才说殿下中了埋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德善捏了把额汗,哈腰如是回话:「回太子妃的话,奴才也只知道个大概。听说是咱们大邺军被那赫连铮引入泷江边上的铁槛沟,里头全是伏兵,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第39章 顾慈扶着屏风,呼吸急促,无法接受这事。 她曾在书籍上读到过铁槛沟,那里与泷江连成一线,是大邺和北戎的天然边界。山势奇突、岩壁层层,绕过一道还有一道,易守难攻,若是提前埋伏兵力,很难被人发现。 况且穷寇莫追,连她这样久居深宅大院的女眷都懂的道理,戚北落这个久经沙场的老麻雀会不知? 思绪混乱做一团麻绳,正确的线头就藏在里头,可顾慈心怎么也摸索不到。 王德善亦在担心戚北落的安危,见顾慈面如菜色,勉强挤了个笑,「太子妃切莫太悲观,眼下局势还未确定,陛下那头也没发话,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定会逢凶化吉。您肚里还怀着小殿下,多思无益,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顾慈回眸望一眼软榻,右手捧紧肚皮,长叹口气,点头应允,絮絮嘱咐了遍姐姐的事,便推门出去,却不想才一脚才抬起,就被门槛绊了下。 旁边伸来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小臂。顾慈仰面,便对上裴行知的眼。许是廊下烛火照映的缘故,原本乌沉的狐狸眼带起些许透明的釉质赤褐色,宛如岁月沉淀千年的琥珀。 见顾慈已然站稳,不等她挣开,他就先收回手,笼进宽袖中,「为了小殿下,当心些。」 语气平平,一如在姑苏时那样,当她有难处时,他便出现;在她平安后,又悄然退场,未曾真正僭越一步。 顾慈颔首道:「多谢。」 「我送你。」 顾慈刚要婉拒,他先抢白,「眼下帝京不及从前,盗贼滋生,就算在皇城内,也该时刻小心。我送你到门口便回,莫要多想。」 说完,也不等顾慈点头,便拂袖先行。顾慈犹豫片刻跟上,同他稍稍拉开些距离。一路上彼此俱都无话。宽阔的回廊,只窸窣阵阵虫鸣,足音格外深远,仿佛踩在心尖上。 顾慈心里揣着事,一直低着头,垂视自己脚前窄窄一片地,到了自己屋子都不知,还得裴行知出声提醒。 顾慈颔首再次道谢,正准备推门进去,他忽然道:「你姐姐她没事,放心吧。」 顾慈一愣,抬眸对上他直视而来的目光,眼睫微微颤了下,鬼使神差地抓住他衣袖,目光灼然,「那他呢?」 夜风袭来,檐下绢灯斜飞旋转,她投在墙上的侧颜烛影随之猛烈晃动。 裴行知当然知道她问的是谁,唇瓣微动,默了半晌,还是垂了眼睛。 顾慈胸膛像是被巨石碾过般,迟缓而沉闷地发着疼,「连你也不知道,连你都不知道……」 揪在他袖间的手因用力而不自觉发抖,渐渐,松落下来。 夜色深沉,清晰地勾勒出这座桂殿兰宫的轮廓,风中带着几分透骨飒寒,看似万籁俱寂,实则暗藏杀机。 顾慈后背渗出大片冷汗,中衣紧紧贴上肌肤,冷飕飕的不是滋味。 身子倦怠得厉害,她匆匆道了声「晚安」,便进屋合上大门胡乱洗漱罢,仰面倒在床上,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快点入睡。 可一闭上眼,戚北落战死沙场的画面就不由自己地充盈脑海,甚至还有浓烈的血腥味盘旋鼻尖,弥久不散。 快到子时,外间淅淅沥沥飘起雨丝,吹拂过窗纱,发出细微声响,像孩子在扬沙。 顾慈撑着床沿起身,披衣缓缓走到南窗前,推窗微开一缝,探手出去。雨丝携秋意落入掌心,钻筋斗骨之寒。可她仍旧不愿关窗,只想一直站在这,等他回来。 乌云笼罩天幕,星辰皓月皆不知去向,就连秋日南天最明亮的北落师门也不见踪影。 北落师门星掌一国战事兴废,本该明亮的时候却暗淡无光,真是处处透着不祥。 顾慈收紧指根,只恨自己当初为何没向白衣山人多讨教一点占星卜卦之事。她原是不信这个的,眼下病急乱投医,只要谁能给她带来一点好消息,哪怕是假的,她也高兴。 可她不能哭,如今东宫和顾家都要靠她撑下去,越是艰难的时刻,她越要撑住。深吸口气,她重重合上窗户,回到床上,紧紧闭上眼。锦被蒙过头,随呼吸均匀起伏,忽地细细震颤,鸳鸯绣面缓缓泅开一片水色。 「北落,快回来吧,求你了……」 冷雨轻叩尖细竹叶,游丝般牵扯得人心尖发疼。夜色中洞箫声随风踏来,如浮云迤逦,浩然空灵,闻者无不心生宁静。 顾慈注意力被箫声吸引,歪头望向那扇半开的窗,脑海里浮涌出箫声描绘的世外桃源,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 一连几日,她辗转难眠,都是这箫声伴她入梦,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境战事尚还未明朗,帝京城中又有人趁乱作梗。 王家自上次抄家罢爵后,便一蹶不振。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戚北落不在西山大营,便有人混水摸匀,借从前武英候在军中的影响,鼓吹东宫蓄意残害国之栋梁之事,又将近来京郊无家可归的流民召集到一块,扯旗起事。 第40章 眼下大邺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北境,帝京空虚,乱贼趁机盘踞城外,团团包围帝京城,竟还真成了威胁之势。 而那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许久的废潞王,戚临川。 帝京上空笼起一层厚重云翳,遮天蔽日,风吹不散。上至朝廷下至百姓,人人自危,夜里不敢深睡,生怕一闭眼就再没机会睁开。 宣和帝勃然大怒,召集群臣商讨应对之策,只要抓住戚临川,死活勿论,都重重有赏。裴行知越发忙碌,时常鸡未鸣就起,灯尽灭才归,精神也有些跟不上,说话时子都带沙哑。 惶恐的气氛飘入皇城,顾飞卿心中激荡,这几日入夜后都独自抱着戚北落临走前赠他的长剑,坐在东宫门口,说是要替戚北落和裴行知守护东宫。 小小的身板端坐阶前,八风不动,宛如一座正在缓慢拔地而起的小山。 顾慈劝不动,只好命人在旁多加照看。 是夜,星垂四野,风声疏狂,廊檐下的绢灯被吹得左摇右摆,几乎挂不住。 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顾飞卿拇指猛地挑开鞘端剑柄,回身呵道:「什么人!」 那人被他一吓,小小的身子颤了颤,咽了下喉咙,瞪大眼睛望住他,「飞卿哥哥,是我。」 「郡主?」长剑「呛」地收回,顾飞卿上下打量她,眉心慢慢折起,「这么晚了,你不拥被睡觉,跑这来做甚?快回去。」 璎玑皱起小脸,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我不嘛,我要留在这陪你。」边说边颠颠跑到他旁边坐下。 顾飞卿不同意,四面顾盼,想找人将她领回去,袖子却被一股轻微的力道拽住。 「飞卿哥哥是不是又觉得我没用,所以才赶我走?」璎玑仰面看他,小脸气鼓成球,清澈的眼眸泛起水光,「你跟那些人一样坏!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连我爹爹出事了,也不说,还把我关在这,连娘亲都不让见!」 越说越气,小胸脯一阵起伏,睫尖一颤,眼泪便哗哗直下。 顾飞卿懵了,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到帕子,便拿袖子帮她擦。 他从记事起就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后来跟随师父云游,更是连同龄人都没接触过几个,目下冷不丁冒出这个大个难题,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哄。 憋了半天,脖子涨得通红,才面前憋出一句,「别哭了,大不了你留下,我们一块坐在这里守东宫就是了。」 璎玑闻言,立即破涕为笑,拉他在旁边坐好。连着几日阴雨天,今日总算放晴,群星悬空,璀璨点点。 她托腮望了会儿,眼睫扇子似的垂下,扯开淡淡弧影,稚嫩童音染上些许哀婉,「飞卿哥哥,我爹爹他会平安回来吗?」 顾飞卿侧眸看她,见她神色落寞,忽然有些不认识了。 长大总是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这几日,自己也是突然间成长许多。 顾飞卿抬手迟疑片刻,在她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放心,师父答应过我,会毫发无损地将我爹爹,还有你爹爹带回来,就一定会做到。如果师父做不到……」 垂眸沉默须臾,他再次攥紧怀中长剑,抬眸北望,「如果师父做不到,那我便去替他,将咱们俩的爹爹带回来,哪怕现在不行,等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会将他们的尸骨接回。咱们大邺的英雄,不该长眠在那北蛮之地。」 星光落在他墨黑的眼眸中,仿佛经过烈火锤炼,迸发出坚定蓬勃的力量。 璎玑对他的话语虽还似懂非懂,但却被他语气感染,抱住他胳膊,双目灼灼,凝望于他,「我陪你一起等。」说着便板起面孔,严肃地看向前方。 顾飞卿觑了会儿,忍俊不禁,伸手刚想摸她脑袋,就听身后屋子里有宫人忽然开门高喊:「来人!快来人!奚夫人临盆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火急火燎钻出门,忙活开,原本空旷的东宫忽然间热闹起来。 帝京之危尚未接触,裴行知在御书房同宣和帝议事,还未回来。顾慈来不及穿戴,随便披了件氅衣便出来,亲自主持大局。 院子里灯火一片片重新燃起,脚步纷纷,往来如震。 热水、稳婆、太医……一同混乱后,所有人终于都被达到明堂,顾蘅躺在床上,已经开始产诞,撕心裂肺的尖叫冲击耳房,闻者惊心。 顾慈有孕在身,不便在产房多逗留,拢着衣襟站在外头探脖子张望。帕子捏在手心,湿了一遍又一遍。 仰面正好瞧见头顶上的北落师门,她心头一喜,双手合十正待许愿,嘴巴猝然被人从后头捂住,她抓住那人的手,拼命「呜」声挣扎,紧接着后腰便抵上一细长尖锐之物。 隔着厚重的氅衣,锋芒依旧刺骨,再往前一寸,就真要一尸两命。 顾慈瞬间不敢再妄动。 「顾慈,你可还认得我?」 隔着朦胧夜色,顾慈微微侧过半张脸,一双眼睛登时睁得滚圆。 第41章 身后这个作宫人打扮的女子,目光狂乱,面容狰狞,赫然就是失踪已久的王芍! 眼下众人都在为顾蘅产子的事忙碌,并未留意这里的变故。 王芍从背后捂住顾慈的嘴,匕首抵住后腰,将她拖离这间院子,绕出隔壁庑房,藏到墙根阴影处。 顾慈惦记腹中孩儿的安危,并未挣扎,老老实实随她过去。 而今戚临川扯旗起事,致使帝京城大乱,风声鹤唳。既然戚临川无事,顾慈也料到王芍定还活着,只是没想到,她竟还留在宫中,这个于她而言可谓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并未和戚临川在一块。 她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王芍先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何会在这?还是拜你所赐啊,顾慈。」 「太妃出事后,我和戚临川前脚才刚逃出王府,戚北落就领着人追上,封锁城门。戚临川利用我和王家残余叔辈成功牵上线,又嫌我碍事,竟丢下我独自出逃。」 她借着星光,四顾周围的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凑到顾慈耳边咬牙切齿。 「我忍辱负重混入宫中做宫人,每日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做着最低贱的粗活。可你呢!呵,太子妃?连根绣花针都不用拿,每日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擎等人来伺候就是。凭什么?」 她捏紧匕首,深陷的眼窝缓缓绷起几道癫狂深刻的血丝,几乎是咬着顾慈的耳朵在说话。 「姓顾的,我告诉你,」你这位子本该是属于我王芍的!明明当初是你先背弃太子殿下,而今凭什么还能霸占太子殿下的独宠?这些都该是我的!我的!」 即便背对着她,顾慈依旧能清楚得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怨毒目光。 能隐忍这么久,等到戚北落不在,而众人又忙于旁事的时候再跳出来,挟持自己,足可见其深沉心机。敢在东宫行刺,大约也是做好了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顾慈一点也不想死在这,为了孩子,为了戚北落,她都要活下去。 王芍方才因情绪太过激动,话说到最后,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尖锐高亢,引来外头宫卫注意,高声呵斥道:「什么人在那!」 王芍执刀的手一颤,顾慈瞧准时机,使出吃奶的劲儿张嘴狠狠咬住她捂在自己嘴的手。 王芍吃痛惊呼,松开手,顾慈又狠狠踩了下她的脚,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往月洞门跑,高呼:「救命!有刺客,快来人!」 因这便便大腹,加之心弦紧绷,顾慈没跑两步便大汗淋漓,力不从心。王芍握着匕首狂笑奔来,绢灯滂沱出惨白的光,映亮她沧桑黧黑的面容,五官扭曲,几近变形。 眼瞧就快被追上,顾慈焦急万分,一时没留神台阶,脚底绊倒,「啊」了声,人直挺挺栽倒下去。腹部磕到底,隐隐阵痛,她由不得蜷起身子,额上沁出大颗汗珠,手撑着地面还想站起来,双腿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她使唤。 「哈哈哈,顾慈,天要亡你,天要亡你!这就是报应!报应!哈哈哈——」王芍仰天长笑,高高举起匕首朝顾慈猛然刺去。 还未举到最高处,一道劲风忽从耳畔疾驰而过,贯穿她右腕。她茫然抬眸,腕间直挺挺扎着一根羽箭,殷红的血透过血洞,沿小臂蜿蜒淌下。 「诶?」匕首咣当一声落地,王芍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三声「嗖」,左腕、双踝皆被箭射中,身子瞬间支撑不住,纸灯笼般晃了晃,轰然倒地,厉声惨叫。 顾慈被疼痛折腾得浑身无力,勉强掀开半幅眼皮。 月光下,裴行知丢了那柄举世无双的玄铁弓|弩,径直奔到她面前,要扶她起来,余光瞥见她茶白色裙子淅淅沥沥泅开数点红,瞳孔骤然一缩,赶忙伸手去探她脉象,从来波澜不惊的面容头一回显出惊惶之色。 顾慈窥其神色,隐约猜出大半,强压住心头恐惧,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他衣襟,纤瘦的手指在寒风中细细颤抖。 「保、保住……我的孩子……求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的孩子……」 裴行知眉头紧锁,眼眸晦暗,蓬着几分恼怒,「莫再说话,多存些力气。」吩咐人去唤稳婆和太医马上到北慈宫准备着,轻声道一句:「冒犯了。」将顾慈从地上抱起。 没得到准确答复,顾慈不肯松手,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住他,泪珠悬在睫尖,欲坠不坠。腹部剧痛更甚,她唇瓣白透,却还咬着牙,几近绝望地道:「倘若孩子保不住,我也绝不独活!」 此情此景,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胁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很无耻,可顾慈一点也不后悔,即便时光倒流,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这个孩子对她的意义有多大,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戚北落如今生死未卜,万一真出了什么差错,那这个孩子便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哪怕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 夜风骤起,檐下宫灯猛烈摇晃,人影灯影俱都纷乱零碎。 第42章 裴行知咬牙,舌尖尝到血腥味,闭目不语。 宫卫们随后赶来,将王芍扣押住。王芍四肢中箭,鲶鱼般匍匐在地,却还不愿束手就擒,双眼紧紧盯着裴行知的背影,强忍剧痛嚎道:「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裴行知正当心烦意乱,恶狠狠剜她一眼,目光宛如实质,王芍心里打了个突,缄口不语,旁边的宫卫也都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今日相处下来,他们深谙裴大人温润的性子,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气成这样。 「想死?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几日没人会给你治伤,你就在天牢里待着,等太子殿下回来,自有你的好去处!」 她暗杀顾慈未遂,戚北落能给她什么好去处? 想起那双阴鸷的眼,王芍心肝大颤,拼命挣扎哭嚎,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顾慈被宫人围簇着,宝贝似的带走,自己却只有被当作垃圾拖走,无声淹没于黑暗之中的份。 北慈宫里一应接生用具都已准备齐全,云锦和云绣在门口翘首。裴行知抱着顾慈回来,二人忙伸手上去接,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直接将人抱入屋内,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 起身招呼稳婆过来,顾慈却还揪着他衣襟,吃力地动了下唇瓣,根本发不出声。 裴行知深深叹口气,笃定道:「放心,你和小殿下,我都会保住。」放下她的手,转身去寻太医说话,亲自提笔开药方。 顾慈这才稍稍放下些心。 可阵痛如浪潮般一波一波涌来,根本没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她猛地攥紧被子,嘶声尖叫:「啊——疼!疼!」汗水浸透衣裳,底下的褥子旋即也湿了一层。 「太子妃莫喊叫,省着点力气,来,使劲。」 稳婆们围在床边打转,或在床头拉着她的手,或在床尾托住她的腰。 比起寻常产妇,顾慈的身子要羸弱许多,产子本就凶险,眼下胎儿还未足月就突然早产,这份凶险就更重一层。 况且东宫现下已然有一位正在生产的孕妇,急缺人手,现在又闹出这一桩,大家手忙脚乱,心中紧绷着一根弦,屏息不敢懈怠半分。 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紧张的气氛,在屋内漫延,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也不知过了多久,酸疼感累积到极点,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在发疼,顾慈只觉自己快死了。一碗碗汤药送进来,又苦又臭,醺得她味觉快要失灵。 外头忽地响起一阵呼喊,夹杂兵器碰撞出的冷硬之声。顾慈眼睛艰难地睁开一线,漆黑夜色晕染窗纱,渐渐,竟生起半片诡异的红光。 屏风外,有人匆匆入内,「裴大人,大事不妙,叛军打进宫来了!陛下要您赶紧过去。」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醒神后张皇四顾,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几个内心脆弱的,已直接软倒在地,呜呜哭起来。 顾慈脑袋「嗡」了声,空白一片,忘了疼痛,侧眸望向屏风。 灯火在屏风上绘出裴行知的身形,清瘦却挺拔,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一种安全感。所有人都在等候示下,裴行知下意识举步要走,余光瞥向屏风,脚便便如何也抬不起来。 留下,他无法保住国家;离开,他就无法保住她。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会让他抱憾终生。 修长玉指攥紧笔杆,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一滴墨顺势从笔尖滑落,在写了一半的药方上晕开浑浊的黑。 顾慈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调动力气道:「大表哥……你去吧。我这里人手都够。」喘息着休息了会儿,她望着帐顶海棠纹,嘴角缓缓扯起点笑,「我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沦为阶下囚。」 最后半句话,一下击中在场所有人的心。 产房内人手究竟够不够,早产风险到底有多大,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太子殿下不在,裴大人就是东宫的顶梁柱,且还深谙医理,他走了意味着什么,众人皆知,太子妃不可能不知。 可为了家国大义,她还是选择放裴大人走。正如她所言,没有国,你我皆为囚徒,又哪来的家? 案头烛火「嘶嘶」狂舞,点亮每一双眼,宛如点点星辰汇聚成河,奔流不息。 众人心潮激涌,纷纷向裴行知保证定会护太子妃无恙。就连方才被吓哭的小宫人,也备受鼓舞,擦干净眼角重新忙碌自己的差事,神色较之方才还要专注。 外间匪贼笑声狷狂,亦无法再动摇他们半分。 裴行知长出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嘱咐身边人几句,朝屏风行一大礼,「我定早去早回。」说完便踅身离开。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顾慈又被阵痛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浑浑噩噩间,她感觉有人在用力拍打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话,像是云锦的声音。 「姑娘!姑娘!大姑娘她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哭声大得都快把屋顶掀翻。」 听了一整晚的噩耗,终于来了个好消息。顾慈支离破碎的心略感宽慰。大约是被顾蘅感染到,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咬紧牙关猛地一使劲,褥垫间一阵湿热,所有疼痛都寻到宣泄的出口。 第43章 「生了生了!是对孪生姐妹!」 屋内雀跃一片,喜声连连。 顾慈见他们笑容满面,自己嘴角也染上笑,周身力气如流水般泄去,身子虚软好似随时都会飘起来,眼皮沉甸甸坠下,只想好好睡个觉。 外头猝然传来一声撞门声,顾慈努力掀开眼皮,窗外红光更盛,只要撕裂天幕,一群匪贼踹翻屏风,拿刀指着屋内众人,「我等奉天命,辅佐潞王殿下登基,谁敢不从,一律格杀勿论。」 欢笑声瞬间被尖叫取代,宫人内侍们慌乱不堪,没头苍蝇似的跑来奔去。可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匪贼们手里的刀,殷红飞溅,浇灭烛火,屋内瞬间陷入大半昏暗。 云锦和云绣将两个才出生的孩子藏到顾慈身边,拉下床帐,以身挡在前头。可婴儿脆亮的哭声还是引来贼人头目的注意。 他眯了眯眼,朝床榻走去。云锦和云绣壮着胆子要去拦他,却被轻松撂倒在地,昏迷不醒。 刀锋血迹在地上点绘出不规则弧线,分外刺鼻。 顾慈浑身绵软,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背对向床外,将姐妹俩护在身下。屋内忽然安静,脚步声踩着满地碎瓷,咯咯声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坎上。 怎么办?孩子才出生,还没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人世间,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无力的悲凉感从背脊末端腾升,很快漫延全身。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这般害怕过,除了用力闭上眼睛,什么也不会做。 刀锋撕裂帐幔,银光泠泠,两个孩子被晃了眼睛,哇哇啼哭。钝器入肉声乍响,殷红飞溅,侵染大半被褥。 有一滴落在顾慈脸上,她愕然睁开眼睛,床帐只剩半截,刀锋就悬在她头顶,再有半寸就能叫她和两个孩子一块身首异处。 持刀的贼人面目狰狞,翻了个白眼,「咚」声倒地,露出他背后之人。 戚北落身披铠甲,立在床边,身形巍峨如山,撑开一股轩昂气势。灯火半灭,银甲兀自折射出朦胧光晕,屋子顿时亮堂许多。 眉眼透着凛然杀意,望着她时,却依旧清润赤诚如少年。 「慈儿,我回了,可还无事?」 他丢了染血的长剑,坐在床沿,拥她入怀。目光掠过她身下的两团软绵绵的襁褓,视线一定,错愕片刻,嘴角牵动,眸中涌起几分难以置信的喜色。 顾慈眼睛睁得大大的,惘惘望着他,呆呆地拽了拽他铠甲,又摸摸他的脸。一冷一热两种触感拂过肌肤,她终于敢确信,是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北落……」 千言万语拥堵在喉咙中,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张口便痛声大哭。也不管他铠甲上的血污,直往他怀里钻,定要将这几月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 戚北落心头酸涩,拥紧她,轻吻她发顶,给她想要的温暖。 屋内匪贼都被凤箫领来的人制服,却有一个方才因被宫人拿花瓶打晕在地,大家以为他已死,便未拿绳索捆缚。 可巧眼下,他幽幽转醒,窥见屋内情状,顿时了然,心有不甘,偷偷抬手指向床榻,欲用袖箭射杀夫妻俩。 机括还未扣下,一双阴狠的凤眼霍然睨来,他心头一蹦,未及反应,便有尖锐寒芒从床边飞来,「咣当」一声,直挺挺地落在他肘间,将他小臂和袖箭一道从胳膊上齐齐砍断,干净利落。 惊痛声刚奔至嘴边,头顶突然罩落大片阴影,他抬眸,正对上戚北落墨黑的眼,灯火中乌然灿然,却犹如深渊般阴冷幽邃。 那声痛又憋回嘴里,他扭身往后躲,戚北落却一脚踩在他断臂伤口上,不留情面地辗碾,在他期期艾艾的求饶声中,朝所有逆贼一字一字咬金断玉,声调漠然低沉。 「孤在此,伤孤妻儿者,为虎作伥者,犯上作乱者,都得死!」 戚北落的归来,便是一剂最有力的定心丸,不仅安住了顾慈的心,也安住了全帝京城人的心。 戚临川率领的草寇趁皇城空虚,漏夜潜入捣乱,意欲逼宫。虽说这时机选择得极妙,可在戚北落和裴行知面前,到底欠了点火候。 一夜惊风密雨,终在曙色破云而来的一刻消于无形,载入史书,也不过寥寥四字「戊寅之变」。 变乱后的第一日,锦衣卫就在出城的泔水车里,捉拿住藏匿其企图逃跑的戚临川。 他妄图以身上的皇族血脉,求一个面圣讨饶的机会,宣和帝却一口拒绝,直接命人将他就地问斩,尸首不得入皇陵,随意弃于乱葬岗,无碑无冢。而他旁边,就躺着早已凉透的王芍。 变乱后的第二日,戚北落以雷霆之势,将藏匿在帝京城四方边角的王家残余势力和流寇全部抓获,送上刑场。 阂城百姓拍手叫好,一面唾弃戚临川的同时,一面不忘赞颂戚北落英武忠义无双。更有说书先生舌绽莲花,将这段事迹编纂成故事,取代从前那些什么挑人皮做灯笼的传闻,在坊间口口相传。 第44章 然而现在,众人眼中龙章凤姿、胸吞万流的太子殿下正高举一碗水,在东宫罚站,低垂脑袋收着下巴颏,大气不敢出。 「泷江战败之事是你们的诱敌之策,为何不早告诉于我?害我担心。」 顾慈倚着软枕,靠半躺在床榻上,柳眉倒竖,指着戚北落的鼻子兴师问罪。因情绪激动,嗓门拔高,不小心吵醒身边两个小糯米团子。 姐姐倒还安静,澹定地瞥了眼娘亲,又澹定地瞥了眼正在罚站的爹爹,最后澹定地歪头继续睡。妹妹却是个不省心的,皱着小脸「呜呜」直哭。 顾慈冷冽的心瞬间柔软得不像样,抱起小团子柔声细语地哄。 因是早产,姐妹俩身子都比平常婴孩要娇小许多,眼下虽还未张开,皱皱巴巴的一团,五官却极为精致,可以想见她们将来长大后定然风华倾国,不逊其母。 因她们落地时,正值黑夜与黎明交接,宫中动乱即将结束,遂取名「朝朝」和「暮暮」,也寓意一家人从今晚后朝朝暮暮都在一块,永远不分开。 戚北落望着自己的妻女,目光轻柔得像天际一片云,心头沉淀了数月的琐屑一扫而空。 「慈儿,这事没提起告知于你,害你日夜为我担心,是我的不对。」他叹了声,继续解释道,「此前我和奚二在帝京布下天罗地网都没能抓住戚临川,想来在帝京内定还有不少他的爪牙,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后来岳父和姐夫出事,我领兵北征,发现赫连铮此番率兵南下,多半是受戚临川暗中挑唆,就和父皇……还有你表兄,联手想了这么个诈败的法子,让戚临川误以为我已战死,帝京空虚,诱他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怕隔墙有耳。」 顾慈眉心折痕更深,越想越窝火。 他也就算了,裴行知就在自己身边,什么事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跟她提,就看着她在旁干着急。 「好啊,既然你那么信不过我,那就干脆,这几日你都别到我屋里来,免得我这‘隔墙有耳’,给太子殿下惹麻烦!」说完,她便低头继续哄女儿,再不看他一眼。 戚北落肩膀一晃,头顶上的瓷碗被带动,摇落一小泊水,瞬间降他淋清醒,枯着眉头道: 「慈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母后,父皇不是也没将这事告诉她?所以你不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莫要……」 这话倒给顾慈提了个醒。她两眼骤亮,昂首笑吟吟望过来,笑似烟波雾霭,「既然你非要拿我和母后比,那便别怪我心狠。母后为这事,罚父皇一个月不准踏入长华宫。太子殿下既然是主谋,那便自今日起,两个月不准过来打搅我和宝宝。」 不准来打搅她和宝宝,这是给他下了逐客令?他堂堂一国太子,在东宫之内,被别人下了逐客令? 戚北落觉得不太行,摇头拼命反对。 可他越不愿意,顾慈就越觉得好,一拍床板,这事便定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无论戚北落怎么在顾慈面前告罪认错,她都假装没看见,日日守在女儿身边,抱完姐姐抱妹妹,亲完妹妹亲姐姐。 两个糯米团子已经长开,从粉嫩嫩的两团变得白胖可爱,得了娘亲的疼爱,眨巴大眼睛,舞着小肉手「啊啊」朝她笑。 烛光暖暖,其乐融融。 桌案边,两道目光直挺挺投来,幽怨又炽热,顾慈轻慢地挑了下眉,冷声道:「看什么看?批你的折子去。」然后又捧着脸低头瞧女儿,怎么瞧都觉不够。 两个小糯米团子跟娘亲一块同仇敌忾,嘟着嘴,不高兴地朝男人吐泡泡。 男人气得鼻子喷火。两个小没良心的!没有他,她们还不知道在哪呢! 可一边是他的宝贝媳妇儿,一边是他宝贝媳妇儿生的两个宝贝女儿,都是他的心肝肉,即便他肚子里的酸水都快顶到喉咙,也只能忍着。 一个月后,宣和帝解禁,连蹦带跳地踏入长华宫,和他的皇后把酒话桑麻。话着话着,衣裳就话没了。 可东宫里头,戚北落看着宝贝媳妇儿从产后的憔悴羸弱,一点一点恢复回从前的白嫩娇俏,且还更加水灵,似秋日枝头最后一颗鲜果,等他去采撷。 然,他偏生就是吃不到! 父皇和母后已然和好,顾蘅出了月子,同奚二琴瑟和谐,就剩他一人不上不下,落了单。冥思苦想一整夜,戚北落心一沉,终于决定用上兵法。 是夜,他将屋里人都打发干净,焚香沐浴,又偷拿顾慈的茉莉香膏往身上乱抹一通。 顾慈哄完两个糯米团子,捶着肩背回屋,刚进门就被浓郁的花香熏皱了眉头,捏着鼻子四下顾看,目光直愣愣定在床榻上。 灯火幽微,戚北落穿一身轻软雪白的中衣侧躺在醺红锦被上,半潮的墨发随意披散着,手指修长白皙,穿过青丝支起额角。凤眼秀长,红唇嫣然,微微一笑,颠倒众生。 第4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顾慈心头一蹦,努力去想别的事,不让自己脸红,「你……这是干什么?谁准许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戚北落不动,她便上前去拽他的手,想把他拖下床。谁知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凑上前,柔软的温热落在她手背,像个虔诚的信徒,对她奉上自己的心。 顾慈呆住,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哼,说好两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她往回抽手,戚北落却不放,嘴角噙着浅笑,温热穿行过纤细雪色,落在她肩头。 顾慈以为他要来啃自己脖子,忙缩起来回避。他却在这收唇,头转向另一边,吻住她左肩,如法炮制,沿胳膊停在她左右背,抬眸望她。 目光灼灼如盛夏骄阳,几乎要把她融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做。 那模样,引诱中带着讨好,顾慈打量了会儿,恍然大悟。 他这是在施「美男计」,相仿后宫妃嫔博宠呢!才几日不见,他在床笫间竟就不正经成了这样,真是……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实在寻不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他。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想找到点当皇帝的感觉,想看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遂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戚北落眼中笑意加深,揽过她的腰肢。轻衫如花般簌簌绽放飘落,他的吻羽毛拂过春水,不疾不徐。 顾慈被撩拨得浑身酥软,如坠云端,微微睁开一线眼,见他双目猩红,额上汗湿大片,换做过去,他早就忍不住攻势,可现在却依旧耐着性子取悦她,仿佛自己要是不同意,他便打算就这么草草过一夜。 眼下她越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每日都有美人环绕,燕瘦环肥,且无论她们无论心里愿不愿意,都会想尽办法讨好侍奉,哪个男人不愿? 大约是真忍不住了,戚北落轻啮她耳垂,哑声道:「太子妃可还满意?」 这话说的,怎么听都不像太子,更像是自己养的面首。顾慈被逗笑,轻抚他长发,仿着「爱妃」一词,粗着嗓子道:「爱夫伺候得很好,本宫甚是满意。」 「小东西!」戚北落忍笑瞪她,顺着她的戏路奉陪到底,「太子妃可想更进一步?小的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顾慈「噗嗤」笑出声,同他「卑微」的眼神周旋许久,心满意足地朝他敞开怀抱。 时至年关,天降瑞雪。因过去这一年,于国于家都乃多事之秋,实该好好去去晦气,是以今年,帝京城内的炮仗都比往年要响亮。 宣和帝在前朝设完大宴,又在太液池畔设小宴,没请旁的什么皇亲国戚,只叫了顾、奚两家人过来吃饭。宴上也没有君臣之分,彼此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寿阳公主和驸马、裴氏和定国公都已许久未曾在一块过年,此前他们又遭了大难,险些天人永别,故而比谁都重视这份弥足珍贵的团圆,饮了几杯便离席回家。 宣和帝才小酌两杯,就拉着岑清秋去游湖。顾老太太由顾飞卿和璎玑围簇着,迫不及待去东宫看双胞胎姊妹。顾蘅和奚鹤卿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放烟火。 桌边就只剩戚北落、顾慈,和裴行知。 顾慈喝了一杯酒,便醉倒在戚北落怀里。戚北落抚她长发,她奶猫似的眯起眼睛,有恃无恐地蹭他胸膛,睡得天昏地暗。 裴行知觑了眼,摇摇头,嘴角漫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几不可见。 戚北落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裴行知。 「这杯酒,我敬裴兄。太医说了,慈儿早产,以她的身子骨,若不是裴兄妙手回春,只怕要一尸三命。」 裴行知对他这新称呼颇为意外,眯眼绵长地「哼」了声,接过来一仰而尽。 戚北落长眉一轩,觑着他手里的杯盏,玩味地勾起唇角,「裴兄喝得这般痛快,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裴行知「哦」了声,悠悠转着酒杯,朝他面前的醉蟹抬抬下巴,「方才殿下不也是想都没想,就吃了我做的螃蟹?」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警惕地互相看着,过了会儿,又「嗤」的一声,齐齐笑开。胸中沉积许久的成见仇怨,也都在彼此这一声笑和长风泠月中,烟消云散。 「慈儿说得没错,你我皆是同路人,或许将来能成为朋友。」戚北落举起酒杯敬他,诚心邀请道,「你可愿留在帝京,无需科考,我和父皇都可许你想要的官位。裴老太太应当也乐意见你在朝堂有所建树,光耀门楣。」 裴行知摇摇头,凭窗遥望月色,但笑不语。 恰此时,王德善入内,说外头有官员求见。宣和帝不在,戚北落便代为跑一趟。 顾慈睡得正甜,他不忍叫醒,便命人搬来美人榻,将小家伙安置好,亲手盖上被子,检查无误,方才离开。 睡得好好的,身上突然沉甸甸地压了一层,顾慈不乐意了,小短腿一蹬,将被子踹到地上。 裴行知笑了笑,过去捡起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转身正要离开,她又把被子踢了。 第46章 他再次帮她盖好,她又给踢开,无奈之下,他只好在旁看着。 顾慈睡得很沉,细微的灯光照映她面容,纤长的睫毛在眼底婉转温柔的弧影,双颊生晕,清浅透骨的香气隐约散来,待要细嗅却又再寻不见,宛如夏末残荷上一掠而过的秋日蜻蜓。 一缕青丝滑落至她眼前,裴行知指尖一颤,下意识伸出去,想帮她挑开。即将触碰时,他忽然停住,默默收回食指,紧紧攥拳,终还是无力松开,收回袖中。 「你要好好的,我的小姑娘。」声音低哑,似在呢喃。 莹白月光照进他墨黑眸底,漾开片片涟漪,默然看了会儿,他拿起桌上的洞箫,头也不回地踏月离去,衣袂飘举,除却两袖月色,什么也没带走。 戚北落回来,见屋里只剩顾慈,忙命王德善去寻人。 等待的途中,他随手挑开顾慈眼前那绺惹她皱眉的发丝,见她睡颜可爱,又忍不住轻轻啄了口。 王德善打听完,哈腰回道:「裴大人已然出城。」 戚北落心中感慨万千,长叹一声「可惜」,也只能作罢。 岁月不居,转眼又是三秋。宣和帝下诏宣布退位,领着他的皇后四处游山玩水。 太子登基大典井然有序地预备着,宫里宫外,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却有一辆青绸小车悠然从宫中驶出,停至城外码头,转乘小舟,取道红鸾岛。 眼下并非佳节,岛上游人稀少。海棠神木依旧终年花开不败,点点嫣红次第缀满枝头。夜色飘渺,有风过,红绸飘扬,有种神秘的美感。 戚朝朝和戚暮暮一下马车就撒丫子乱跑,云锦、云绣和王德善亦步亦趋追在后头,生怕她们摔跤。 顾慈仰望翠碧中浮动的嫣红,想起前世那株海棠,恍惚升起种「庄生晓梦」之感。 背后有人贴来,圈住她腰肢,下颌搁在她肩头,同她耳鬓厮磨,「在想什么?」 顾慈淡笑,身子放松地往后倒,入他怀中,「我在想,当年你在这许了什么愿望?」 戚北落一愣,抬头瞅着满树红绸,眼神亮了亮,笑道:「我可以告诉你许了什么愿望,那同样,你也得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真不愧是马上要当皇帝的人,一点亏也不让吃。顾慈嗤之以鼻,揣摩自己写的「望他所念,皆能如愿」,虽有些害羞,还是点头同意。 为了不让神明记错人,神木上的许愿红绸都写了许愿人的姓名。不出一刻钟,凤箫便将两人的绸子寻来奉上。 顾慈生怕戚北落反悔,忙抢了绸子,背过身去,一点一点展开看。绸子经风吹雨淋,有些褪色,可上头的字迹笔锋凛冽,一看便知,是他的杰作,且也只写了八个字。 「一生挚爱,无可取代。」 顾慈愕然回眸,恰好戚北落也看完她写的,似笑非笑地睨来。视线相接,仿佛一夜春风催开满城桃李,两人脸上的笑越发轻软。 「原来慈儿那时就已经想嫁我,亏我还想再等等,当真是浪费时间了。」戚北落眉眼含笑,拥住她,惩戒似的揉捏她下巴,「就该早些把你娶回来!」 顾慈扭头甩开,娇嗔地瞪他,「是你自己蠢,我都给那么多暗示了,你还傻乎乎的,最后还要我去开口……」 戚北落笑笑,「好,都是我的不是。」眼珠左右乱瞟,「不过……人既然都已经来了,那是不是应该……把之前的账给结清楚?」 」什么账?「顾慈呆呆地眨巴眼睛,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唇,登时了然。 敢情他还惦记着那日被姐姐打断的吻呢!真是的,这几年他又没少亲,干嘛还非要在这……顾慈面庞红红,不愿搭理,架不住他一直这么盯着,还是羞赧地扬起小脸。 戚北落舔舔嘴角,正待下嘴,大树后头忽然传来两声笑。两个五官相仿的漂亮小丫头歪着脑袋,一左一右扒在树两边,笑嘻嘻看他们。 见他们看过来,她们忙捂住眼睛,可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头却撑得老开,目光兴奋。 顾慈一把推开戚北落,怨怼地瞪他,这事被女儿瞧见,她以后还怎么面对她们! 戚北落咳嗽了声,摆出严父模样,摆手道:「去去去,不该看的不语要看!」 「父皇才是,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两个小丫头一块朝他鬼脸,趁他发怒前赶紧跑开。 戚北落嘴角抽搐,恨不得揪住两个小东西,狠狠教训一顿,拳头捏起又落下,落下又捏起,到底是没忍心。 「迟早再生一个,分了她们的宠,叫她们知道厉害!」 顾慈捧袖暗笑。 怎么分宠?世人皆道,两个小丫头是被自己宠得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可只有熟悉他们的人才知,真正的女儿奴,是戚北落。 在外骑马征战四方的战神,回到家里,竟会乐呵呵主动地趴在地上,给两个小丫头当马骑。说出去只怕都没人敢信! 第47章 不过,说到再生一个…… 顾慈眸光忽而柔软,「其实,老三已经来了。」 「什么?」 戚北落没明白她的意思,茫然看着她。 顾慈牵起他的手,缓缓贴上自己小腹,一笑醉人心。戚北落眼波轻颤,望着她,惊喜中带着点不确定。 顾慈点头,他一把抱她入怀,激动又责怪地道:「有喜事怎的也不早说!岛上风大,着凉了可不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去。方才船上那么晃,你有没有想吐?难受就告诉我,实在不行,咱们现在就去请个郎中来看看。不行,民间的郎中不一定靠谱,你先别动,咱们现在就回宫,立刻,马上!」 又是别动,又是立刻回宫,他到底要哪样?顾慈又好气又好笑,拉住他衣袖轻轻摇晃,笑容嫣然,「不急,慢慢走,一辈子。」 月色映染她面容,她眼中的星光坠满他心头。 戚北落凝望她,许久,含笑捧起她的脸,一吻长醉。 是的,根本不用着急,一辈子很长,他们可以慢慢走,看世间花开花落,互相依偎,直到暮雪白头。 【番外01:前世】 裴行知是在初夏欲雨的一个午后,抵达定国公府的。 姑母给他安排的院子很大,坐北朝南。廊庑下竹帘或卷或放,高低错落,帘后下人们碌碌穿梭,将行李一件件搬进屋子。 裴行知站在孟宗竹下,执一柄洞箫闲闲敲打手心,打量四周。 游廊外时不时有婢女经过,偷瞄上两眼,掩嘴发出两声轻笑,「你瞧你瞧,那便是夫人娘家过来的侄儿,预备和咱家姑娘结亲来着。」 「啧啧啧,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瞧他那张脸,细皮嫩肉,都快赶上咱们了。」 裴行知耳朵微动,略略侧眸望过来。 十五岁的少年,乌发白衣,深眉秀目,纤细的竹叶围拢他周身,线条凝练的面庞蒙上一层浅淡的翠色。鬓边散落的发在风中飞扬,浓睫下一线天光宛如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干净却也冷漠。 蝉鸣突然聒噪,婢女们呆了一瞬,控制不住隆隆心跳,红着脸,低着头,疾步离开。只在拐弯时,悄悄荡来几道羞答答的眼波。 少女怀春,常有的事。裴行知在姑苏早已司空见惯,并未放在心上,淡淡收回目光,仰面望天。 近来帝京城天色都不大好,硕大的云翳汇聚穹顶,沉甸甸、灰蒙蒙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一场瓢泼大雨。玉石阑干前榴花开遍,即便在这样沉郁湿润的天气里,依旧灼灼欲燃。 显是有人在精心打理。 姑苏也爱下雨,尤其是眼下这黄梅时节。可父亲母亲故去那日却没下,他记得很清楚,天也是这般压抑阴沉。 彼时他才四岁,以为爹娘只是睡着了,待明日太阳出来,他们就会醒来,像往常一样询问他寝食和课业的情况。 他抱着书卷乖乖在门口站着,等啊等,最后只等来一串泪人和两副吉祥板。祖母从寒山寺请来不少高僧至家中做法事,香火迷迷滂滂绕了七天七夜房梁,才随发引的队伍消散。 他牵着妹妹的手,站在门口远远眺望。憋了许久的雨水也终于在这天从云端落下,第一滴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涩涩疼疼。 家中顶梁柱一垮,翌日,二房三房就纷纷吵着要分家。祖母捏着拳头应允,裴家沉重的担子就又落回到她枯瘦的肩头。 但好在裴家家底殷实,祖母领着他和妹妹,惨淡经营几年,也慢慢苦尽甘来。以为好日子总算要来,可年岁渐长后,新的问题又横亘在他和祖母之间。 ——祖母盼望他入仕,重返帝京,重拾裴家昔日风光。 可比起登天子堂,他更加向往闲云野鹤的日子,哪怕去寒山寺附近摆渡,风吹日晒,也好过终日在官场上钻营。为这事,祖母没少在他耳边念叨。 此番探亲,起因是顾家老太太生病。祖母放心不下,奈何行动不便,就打发自己千里迢迢过来探望。顾、裴两家虽为世交,多年都未曾往来,交情也跟启开红封的陈年老酒一样早淡了,再这般刻意拉拢,反而见外。 祖母是个聪明人,怎会参详不透这其中的道理?可她还是执意催自己过来。 说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探病只是个幌子,姑母膝下有一对孪生姊妹,足不出户却美名远播,年纪同他正匹配。 倘若他能娶进门,随便哪一个,都是亲上作亲。定国公如今在朝堂上的威名赫赫,有这样个泰山老丈人撑腰,待来日他科考及第,定能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 祖母就是这般打算的。豆*豆*网。 可惜,他不是。 祖母于他恩重如山,拳拳养育之情,他自当报答,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绝不是这种报法。他志在山野,心在四方,定能在这两者之间寻到个很好的支点,两不相负。 可说来惭愧,他在姑苏生长了十几年,却从未踏出过城门半步。此番入京探亲,还是他头一回用自己的双眼窥视这个世界。 而今的大邺,在宣和帝治下,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帝京盛象,果然名不虚传。 第48章 但似乎也就这样了,没多大意思。若是能走远些,再走远些,那该多好。 姑母倒是个热络的人,笑吟吟围着他左右转圈,「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姑母上次见到你时,你还不会走路,转眼你就长这么高了?」摸出帕子摁眼角,声音渐渐被哭腔吞没,「哥哥和嫂子在天有灵,一定一定会高兴的。」 她是在为当年自己远在帝京,没能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眼而自责难过。 生死有命,对于双亲的过早离世,这么多年来最难捱的劲儿已经过去,裴行知早已看开,眼下突然提起,心中虽怅然但不至于哀痛。 可姑母这么难过,他这个做晚辈的理当好生劝慰,遂拱手行礼道:「逝者已逝,不可追矣,生者自当好好前行。姑母节哀,父亲母亲应当也不愿瞧见姑母忧思过度,伤了自己身子。」 裴氏止泣,红肿着一双核桃眼,抬起视线瞧去。 这孩子长相效他父母,性子也随了他们,心里头能藏事,越是表现得淡然自若,她就越是心疼,唇瓣翕动,欲语还休,只叹道:「怨我,都怨我,好端端的,提这些不高兴的作甚?」 吸吸鼻子,她揽过裴行知的肩重新笑开,「今儿姑母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自管跟他们说,到这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裴氏絮絮说着闲话,裴行知客气应着,二人一道先去探望顾老太太。 裴行知在师父白衣山人门下学过医术,成果尚可。为表亲近,他亲自为老太太诊脉,嘘寒问暖,陪她们说笑,整理药箱时,姑母和老太太就在后头悄声议论,视线对接,又笑呵呵点头。 看来,这醉翁不止他家祖母。 这该如何是好?头疼。 所幸,顾家两位表妹不是这醉翁。 借住在这的半个月里,他谁也没见着。 姐姐顾蘅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二人只打过两回照面。第一回 是她刚从河边捞完鱼回来,蓬头垢面,跟个泥猴似的,笑起来倒好看。 第二回 是她同人打完架,落了一身灰,恐姑母发现后会责罚,便绕了个大远翻墙回来。不幸的是,她翻的是自己小院的墙;更不幸的是,姑母当时就在院子里同自己说话。小姑娘从天而降,屁股摔开了花,被姑母拎走后又「花开二度」。 后来他才知道,顾蘅捞鱼和打架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忠勤侯府上的二公子,当朝太子的伴读,帝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却被一个姑娘欺负成这样? 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姐姐动如疯兔,妹妹顾慈则安静得仿佛家中完全没她这么个人。 听小厮们说,她打从落地起身子骨就不好,这些年大病小灾就没断过,进宫调养了小半年才将将好转些。可凉薄孤僻的性子却如何也转不过来,不爱见人,也不爱说话,就喜欢窝在屋子里看书。 有几次,自己在大堂同姑母说话,姑母打发人去请小姑娘过来,她连面都不肯露。姑母讪讪替她道歉,他倒觉无所谓。 甚至可以说,正中他下怀。他谁也不用娶,祖母也没法将这错处怪到他头上,如此他就不用在自己的梦想和祖母中间两难。 这样很好,非常好。 夜长梦多,未免事情再生变数,当晚裴行知便同顾老太太和姑母道别,说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家。她二人挽留不成,叹口气,暗恨自家两位姑娘不争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由他去。 比起初入府时的阴郁,是夜的天要晴朗高阔许多,耿耿星河欲曙天,裴行知推窗眺望片刻,深吸一口气,难得生出夜游的兴致。 顾家多女眷,夜里总是早早便熄灯入睡。府内地形他并不熟悉,眼下只随着自己心意,漫无目的地游走,见前面花木愈渐葱茏,便兴步过去。 行道两侧种着高大的合欢树,月光幽魅,一色花丝凝露滴粉,随风扬洒,宛如云絮团团舒卷。树下有个小花圃,旁边蹲着个茜红色身影,暗夜中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又纤弱得好似风稍大点,就能把她吹倒。 小姑娘被他的脚步声惊到,肩膀抖了抖,瞧他一眼便提着裙裾慌忙躲到大树后头,只探出半颗小脑袋,怯生生打量。 「你、你你是谁?」 借着月光,裴行知瞧清她的脸,生得跟顾蘅一模一样,五官要更精致些,像是白玉雕成的小娃娃,但又比玉石要柔软。尤其是那双眼,清泠泠无一丝杂质,明明很害怕,却又睁得圆溜溜,极力作出镇定之状,可怜又可爱。 她应当就是传闻中的病美人顾慈了。 裴行知扬扬眉,目光晃过花圃内的昙花,落在她裙角的泥点上。 花枝品相极好,可见主人平日对它应是极照顾的。顾府上下遍植花木,却没几个正经花匠,看来都是她的功劳。 一个性情凉薄的姑娘,竟会为几朵花劳心劳力,甚至大晚上不睡觉也要过来照看裴行知眯着眼,绵长一哼。 第49章 顾慈见他不说话,小手忐忑地扒紧树干,又问一遍,「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裴行知难得起了玩心,两手对插着袖子,抬抬下巴,嘴角噙笑,「你猜。」 不过是玩笑之语,小姑娘竟当了真,垂着脑袋蹙着眉,认认真真地猜起来。琢磨了半晌,她猜到了,眉头顿时舒展,「你是不是也迷路了?」 也?裴行知撇撇嘴,没法跟上她的思路。 他不说话,顾慈便当他是默认,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很善解人意地转了话头,「我教你个认路的法子。」 仰面在天上找了一圈,她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南边笑盈盈道:「那颗星星叫北落师门,是南天上最亮的一颗星,你一抬头就能瞧见,很好认的。所以这个方向就是南,你以后再迷路,就可以用它来辨认方向。」 观星识路,通常都是以北辰星为准,她却反其道而行之,教自己瞧南边?裴行知颇觉有趣,故意追问:「为何要瞧这颗星,北辰星不比它好认?」 小姑娘像是听见什么可怖的话语,浑身激灵,秀气的眉头一点点枯萎,盯着北落师门喃喃自语:「这还不好认啊?一看就是颗煞星。」 煞星? 他自小跟随师父修习,通识星象。北落师门坐落南天,乃军门之星,国之战乱兴伐皆系于此。纵观古今,历朝历代都以北落师门盛亮为吉兆,偏生到她嘴里就成了煞星? 裴行知捏拳咳嗽一声,借以将到嘴边的笑意压回去。到底是女孩家,见识浅薄也难免。他收起玩笑,正要开口指正,却见她忽然雀跃,「开了开了!昙花开了!」 裴行知一愣,顺着她目光看去。 月色涣漫处,白嫩花瓣层层开放,姿态曼妙,宛如美人在灯下舒展腰肢。花期虽短暂,却已足够惊艳。 「好看吗?」顾慈扬起大眼睛,嘴角缀着清浅的笑涡。星星眸光里闪烁得意,隐约还有几分期待。 裴行知喉咙微涩,鬼使神差地点头,「好看。」 视线的落点却不在花上。 小姑娘两眼立即弯成月牙,甜甜道:「谢谢,你真好。」 头顶星河缓缓流动,虫鸣啾啾,繁密地回响在静夜当中,可这一瞬都毫无征兆地凝滞。 裴家家教甚严,裴行知经过长久熏陶,甚是注重礼节,此刻却忘了回话,匆匆调开目光,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 月光如水,流淌过他侧脸,白皙的耳根竟醺红一片。 直到回去院子,他心头还梗着股莫名的情绪,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方才昙花一现的画面,辗转难眠,最后干脆起来,借笔墨将这幕画下来。 笔随心动,线条也仿佛有了灵魂,画面一气呵成,再抬眸已是天亮。 忙碌了一天,又画了一晚上画,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劳累,反而越来越兴奋,举起纸吹干上头墨迹,大步流星推门出去。 衣袖携满花香,连脚步都是轻盈跳脱的,跟平时沉稳自持的他完全判若两人,把旁边洒扫的婢女看得一愣一愣。 想同她说的话,装了有满满一肚子,不吐不快。昨夜事出突然,他甚至都没能告诉她,自己究竟是谁,等待会儿见了面,他第一件要说的就是这事。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头一回生出如此强烈的倾诉欲望。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也懒做多想。 刚行到月洞门,他就同裴氏撞了个满怀。 「这都起来啦。」裴氏上下溜了眼,见他还是昨日的装束,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旋即又笑道,「早点起来也好,能多吃点东西再上路。从帝京到姑苏,路可远着呢。等你吃完,马车也该准备好了。」 裴行知心里咯噔,笑容瞬间僵住。 糟糕,还有这茬呢 这回,他总算知道「自己给自己挖坑」,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多谢姑母考虑周到,我呃我」裴行知侧眸瞥了眼合欢树方向,唇角抿直,攥着画卷的手不自觉握紧。 「孩子,你怎的了?」裴氏见他脸色不对,少不了担心,上前拉他。 她指尖即将触到画卷的一刻,裴行知猛地醒神,手一抖,下意识往背后藏。 倘若没有昨夜之事,他这会子就该欣然同姑母告辞,欢欢喜喜地坐上回姑苏的马车。可老天爷就是爱这么捉弄人,这奇遇什么时候安排不好,偏生要安排在他临走前? 夜长梦多,夜长梦多,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夜熬到最后,到底是长了。 「多谢姑母关心,侄儿无事。只是」 停顿片刻,他沉处一口气,拱手道:「侄儿昨晚想了一整夜,此番入京,侄儿是代祖母来看望顾老太太,眼下她老人家病情才刚好转,侄儿若是在这时候离开,或恐让两位长辈伤了多年的感情,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再多逗留些时日,待老太太康复,再回姑苏也不迟。」 这一会儿要走,一会儿又不走,究竟是怎么了?裴氏睃着眼,纳罕地上下打量。 第50章 裴行知始终垂着眼睫,眼神飘忽似是不敢同自己对视。一束晨光从他背后照来,耳廓透亮红润,宛如上好的瓷釉。 裴氏隐约猜出大概,推了他一把,笑嗔道:「你这孩子,怎的都不说一声?」 一口气松到一半,她又拧着眉头,提了起来,「你今日要留下,姑母应当给你摆桌酒,叫你那两个不懂事的表妹出来,一家人聚在一块好好吃顿饭。可就是这么不巧,早上宫里头又派人过来,把她俩都接走了。」 裴行知耳畔「嗡」了声,忽而有些气短。怎的就这么巧? 裴氏歉然解释道:「过两日就是太子殿下生辰,老太太生着病,没法过去,而你那两个表妹这半年又都住在宫里,皇后娘娘就让她们俩代咱们家进宫赴宴去了。」 太子殿下裴行知由不得蹙眉,像是被人横刀夺爱,心里莫名烦闷。 照理说,他和当朝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他而败坏心情。可偏偏,这一切都发生了。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能对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该多好 平生头一回,他对权势生出渴望。 也罢,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将人再从宫里讨回来,再不满也只能忍了。左右进宫吃个生辰酒宴,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再多等几日便是,正好他有时间,将这幅画好好修改装裱一番。 心中有了盼头,日子也过得轻快。一想到小姑娘见到这幅画时会露出的笑容,他便觉如沐春风,连等待都是甜的。 这回,他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到底是谁。 可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帝京城一夜入秋意,层林尽染,定国公府上花谢了大半,种花的小姑娘还没回来。听宫里头的话茬,是预备将两人留下来一道过中秋。 顾老太太身子已完全大好,能下地自由走路。裴行知作为裴家嫡长孙,也不好离家太久,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就只能踏上回姑苏的路。 临行前,他看着那幅画枯坐了一晚上。窗外飘起今秋第一场雨,雨丝穿叶打枝,带起一阵秋寒,细细密密,雪霰子似的砸在他心头。 好在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流泻进屋,正好照见他将画收入箱笼紧里头。盖子一落,震起大片茫茫尘屑。边上的小厮纷纷掩鼻咳嗽,裴行知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素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既然注定无缘,那便当作是一场美丽又短暂的奇遇,事过就忘,多思无益。 就是可惜,到最后也没能告诉她,自己究竟是谁。 回去姑苏后,家里家外都有一筐子事要处理,裴行知无暇再为旁的琐事分心。忙完这程子,白衣山人又恰好云游至姑苏,他作为门下首席弟子,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等最后把人送走,能彻底歇下的时候,那晚的奇遇已经完全被他抛诸脑后。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错。 偏生造化弄人,师父走后的第二日,一封从帝京送来的信随后而至。因师父不在,管事的就将信转送到裴行知手中。 原来当初,他前脚刚离开帝京,师父后脚就去了,还破格收小姑娘和她的弟弟为徒。师父一向眼高于顶,能收她为徒,看来她除了种花,还有点本事。 大约指点了半个月,师父继续离京云游,小姑娘没了可以帮忙解惑的师长,便将心中的疑问都写下来,按照师父给的住址寄到了这。 娟秀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墨迹沿澄纸肌理蜿蜒漫开,宛如美人鬓边散落的发丝,隐约含香。 裴行知盯着落款,那夜的画面又咕嘟咕嘟浮现眼前。漆黑的眸子仿佛被水光搅动,他抬手揉捏眉心,半晌,无奈地笑了。 果然还是躲不过啊 自打拜入师父门下,他声名鹊起,恐给家人徒添不必要的麻烦,便一直对外以「柳眠风」自称。 师父云游期间,他帮师父接收整理书信,遇到加急信件,也会帮忙应对,这回也不例外,就只是在例行公事,同往常一样,并无什么特别。 他如是告诉自己,反复数次后,方才提笔落字。笔墨轻快,千言竟一笔而就,比以往任何一回都流畅,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是夜,这封信便乘上快马北上。原以为,这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姑娘家治学,能有多大热情?至多一封信就能打发了。 可谁曾想,她竟是个好学的,收到信不久就又给他回了两封。 一封是她对上次解答的看法,另一封则是她新提出的疑惑,问题更多也更刁钻。他自诩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一眼扫下来,竟不能立马回答,还得回去仔细翻阅书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棋逢对手吧。 像是绝世高手独孤求败多年,终于遇见个像样的对手,裴行知古井不波的眼底浮起一丝兴奋的笑,腔膛内热血重燃,当晚他便写完回信寄走,熬了一整夜也不觉累。 第51章 自那以后,二人你来我往,纸上斗法。盼信、写信、寄信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盼头。 虽从没见过面,裴行知却觉小姑娘一直就在他身边,日日冲他微笑。人如其字,外表虽弱不禁风,心底却尽汇山川河流。她大约跟自己一样,也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待将来安置好家人,他就会效仿师父,四处游历,有缘的话,捎带上她也未尝不可。 而后的两年,裴行知没再入京探过亲,裴氏倒是来信,说两个小姑娘要来姑苏转转。 等待的这几日,他直觉自己忽然变成一个毫无城府的毛头小子,这些年养气的功夫全部作废,说话办事都没了章法,夜里更是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她的笑;睁开眼睛,漫天星斗都不及他眼眸璀璨。 这回见面,也不知她能不能认出,自己就是当年陪她看昙花的人。认不出来也没关系,这回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自己是谁,再也不躲了。 半月后,顾家的船只如约至姑苏。裴行知一早便领着人在码头等候,说好要来的人都在眼前,却独独少了她。 裴行知袖底攥着拳,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旁敲侧击打听一番才知,小姑娘临行前偶感风寒,高烧不退,所以才没能成行。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裴行知从身到心都拔凉拔凉,管事的拿眼神示意他招待客人,他也视若无睹。 失落之余,他更惊讶不已。 因幼年家中巨变,他心智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也能更好地掌控自己情绪,可这几日心境上的起伏,却完全不像他,连祖母都瞧出来了。 他大约是生病了吧,一种名叫「顾慈」的病。 祖母从管事得知码头上的事,当晚便寻他说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两家之间的亲事。 她和姑母从未放弃过撮合的心。换成过去,他一定当场否认,绝不妥协。但这回,他沉默不语。祖母捏着手心的汗,催促好几回,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脖子动起来的刹那,心里已然亮亮堂堂。 左右他已经等了这些年,再多等个一两年也无妨,只要最后还是她,自己所有的等待便都是值得的。 顾蘅借住家中的这段时间,一直是裴灵徽在陪她,裴行知偶尔也露个面,不着痕迹地从她嘴里打听小姑娘的近况和喜好。待顾蘅探亲结束预备回京,他将小姑娘心心念念的姑苏碧螺春茶,和自己临摹的王维画作都悄悄塞上马车,但愿她收到后会喜欢。 再过两年吧,等她长大些,自己也混出点名堂,就亲自上门提亲。到时,他一定会把这些年彼此错过的事,统统告诉她,然后用下半辈子好好弥补她。 他日日向北遥望,本不觉风光有多旖旎的帝京城,忽然就成了他最向往之处。光是想象小姑娘身着红嫁衣,含羞站在城门口等他的画面,他心头便暖洋洋的。 不料不出两个月,帝京就传来消息:小姑娘为了个姓谢的男人,抗旨拒嫁东宫,甚至不惜同家人决裂。 他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别的男人,他竟然都不知道?能撺掇她和家人决裂的男人,又哪里值得她喜欢? 前所未有的怒火顷刻间吞没他的心,要不是祖母和妹妹拦着,他就该漏夜直奔帝京,寻她问个明白。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策马刚冲出城门,天上就落下瓢泼大雨,重锤似的,砸得他额角青筋暴起,也越砸越清醒。 从始至终,他算个什么?陪她看昙花的人?还是指导她学问的师兄?统统不是。 于自己而言,她是这些年来所有苦涩和喜悦的总和;可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表兄,关系还没她身边的丫鬟亲近,他又拿什么跟那个姓谢的男人比? 莫大的无力感袭来,裴行知攥紧马缰,用力闭了闭眼。雨水从睫尖坠下,滑过他苍白的侧脸,没入抿直的唇角,苦涩无边。 随后几年,裴家日渐兴盛,祖母对他入仕的事也死心。他如愿去江湖上游历,见识了万千大好河山,结交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接到不少姑娘抛来的橄榄枝。 最后,他都只是微微一笑,策马离开,片叶不沾身。 这世上很多人都像她,可到底没一个是她。走了一圈,心里空着的那块仍旧空着,无人可补。 也是机缘巧合,他路过蜀地一间酒肆,偶然听说,帝京城谢家的承恩侯夫人被自己表妹毒|死,承恩侯非但坐视不理,还欲娶那女子为妻。 平生第二回 怒发冲冠,还是为了她。 从蜀地到帝京,他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千里马口吐白沫累倒,他便换一匹新的继续赶路。城门守卫本要拦住他索要路引,裴行知冷眼睨来,眸光凛冽,宛如雪地里埋藏千年的针,他们当时便吓得退到千里之外,一声不敢吭。 承恩侯府在哪?他并不知道。为何要去那?他也不知道。他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双手双脚有自己的思想,就这么提着长剑走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 第52章 可这里却并未如他所闻,欢天喜地地筹备新的婚事。 阖府上下,红倒是一片红,淅淅沥沥都是干涸的血迹,大多已凝成黑褐色,嵌入石阶廊木肌理,任凭雨水也冲刷不净。行人都沉着脸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闭着眼睛,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一打听才知,原是有人赶在他前头,替小姑娘报了仇。 是谁? 大家闻言,都惊惧得浑身细细发抖,缄口不敢言。 裴行知也懒怠多问,打听到小姑娘的埋骨之地,自己摸索过去。 坟冢建在荼靡山上,右边就是皇家陵寝,左边则是大邺着名的千层塔,墓两侧各种一株海棠,眼下正逢花期,艳艳花盏开得甚是熏灼。 附近的杂草刚被人除过,香火和点心也是新供上去的。碑上只镌刻着「爱妻顾氏」,笔画锐利且凌乱,雕刻之人应是个门外汉,仅凭自己的意识拿匕首一笔一画盲目雕刻。 会是谁? 裴行知微微眯起眼,伸手想去触摸,指尖却在碑前停住。 他有什么资格碰她?一没给她报仇,二没为她收敛尸首,她甚至都不知自己是谁?究竟还有什么,是他能为她做的 年少时所有的期许,仿佛都被这小小的坟冢掩埋。他不知该自己去哪,就这么站了一夜。 山下多是佃农,他寻了户最近的人家,给足银两住下,日出便上山陪她,直至日落才归。 时常会有人来扫墓,他都尽量躲开,最常来的就是顾家人。 顾老太太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走路还得靠姑母搀扶。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颤着手,亲自为小姑娘拔去墓前杂草。顾蘅一来就是哭,两眼肿成核桃,几次昏厥过去,还得旁人背下山。 血浓于水,说是家人决裂,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凭这一身骨血,谁又能真正和谁决裂得了? 也是在这日,裴行知见到了那个人。 黄昏时分,山间烟雨霏霏,氤氲开淡淡薄雾。 那人执一柄油纸伞,定定站在墓前,修长的手指紧贴石碑上的字,轻轻摩梭。雨水如注,顺着伞骨涓涓而下,绣有蟠龙纹的袖口泅出一段模糊的水痕。他眼神里的哀致浓到化不开,同自己一般无二。 戚北落,当朝太子,大邺的不败战神,当年求娶她不成,反害她匆忙嫁入承恩侯府,最后香消玉殒的人; 也是千里迢迢从北境赶回,为她灭尽承恩侯府满门,修建此墓,并含泪刻下「爱妻顾氏」的人。 北落、北落 瞬息间心念电转,裴行知惨然一笑,原来那晚,她嘴里说的煞星,就是他啊从谢子鸣到戚北落,原来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从未入过她的局,所谓深情,一直以来,都只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他心神不宁,气息跟着紊乱。戚北落很快觉察到他的存在,转身呵道:「什么人!」杀气锋芒毕露。 战神这名头,果然不是白来的。裴行知从树后头现身,直视他的眼,无半点惧意。 「天色不早,山路过了雨水又甚是湿滑,太子殿下还是赶在天黑前,赶紧下山离开的好。」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先行一步。 戚北落眸中云海翻涌,敛眉叫住他,「听兄台的口音,并非帝京人士,这几日却总在此处徘徊,为慈儿上香祈福,还给她烧去一幅亲笔画,可是慈儿的什么人?」 最后半句话,他咬得极重,大约是男人间天生的敌意。 可,他能是她什么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裴行知止步,却并未回头,「并非什么要紧人,只是听说了她的故事,觉得可怜,所以来看看。」 显然,这样的理由没法说动久居上位的人。戚北落眉宇间阴霾更浓,寒声问: 「贵姓?」 「无姓。」 「名甚?」 「无名。」 雨珠咚咚敲打伞面,四周死一般的沉默,宛如一场无形的瘟疫,缓缓蔓延开。 裴行知能感觉到背后之人投来的炽热目光,杀气难掩,他却一点也不怕,反而无端生起一种轻松。 其实,就这么抛却过去的一切,也挺好。 「你到底是何人?」咬牙切齿,显然已经到忍耐的极限。 是啊,那到底是何人呢? 云销雨霁,浓烈的霞光一抹抹横斜天际,佛铃阵阵,微弱又绵长,一如那夜清澈的笑声,渐行渐远,却又常在耳畔。 他笑了笑,侧眸看着凝露垂首的红海棠,释然道: 「不过,一个守墓人罢了。」 这辈子,说到底,还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番外02:今生】 从蜀地往北去,靠东蜿蜒奔腾着一条江。江水两岸青山绵延,山下坐落着一个闭塞的小村庄,名叫「潼村」。 第53章 江流如弓背,岸边只有一个百年古渡。边上盖了间简单的木头房子,离村子有些距离,门前种着两株极大的杏树。 眼下正值阳春三月,雨水绵细如针,杏花过了雨水,绯红褪成清浅的薄粉,雨后阳光打在上头,花瓣宛如半透明的琉璃。 江瑟瑟托腮坐在树底小杌子上,粉嫩的小嘴高高撅起,都能挂油瓶。小腿杆秤似的摇来晃去,拿绣鞋尖铲着地上厚厚一层落英。 今日早起时,她又和爷爷大吵了一架。 再有几日就是她的十六岁生辰,爷爷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坐船顺着江水出去见见世面。打出生起,她就和爷爷一块住在这,靠撑船为生,没离开过半步。 村子里的生活很安逸,阿爹阿娘虽然都不在了,可有爷爷和弟弟妹妹陪在身边,她也不觉得孤独。可她就是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村子里吧? 爷爷听完,当时就黑了脸,抖着胡子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她不服气,双手叉腰跟他顶嘴。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大声,把门口等着摆渡的村民都招到窗户旁边看热闹。 「啪」的一声,从未对她红过脸的爷爷,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重重给了她一巴掌,拎着竹篙摔门而去。那一巴掌打得有多重,直到现在她回想起来,脸蛋还火辣辣地疼。 她知道,爷爷为什么不肯让她走。 爷爷爱这条江,在这做了一辈子船夫,嘴里总说他们老江家的人,都是这条江水养大的,要是敢擅自离开,定会触怒水神,要倒大霉。 当年阿爹和阿娘就是因为没听他劝告,贸贸然离开,去外头挣大钱。结果船才行到半路,就被漩涡卷了去。别说尸首,就连片木头板子都没留下。 江瑟瑟抱着弟弟妹妹哭得稀里哗啦。爷爷嘴上没说什么,默默帮阿爹阿娘做了个衣冠冢,每日出门撑船前都会先去祭奠一番。 日头好的时候,江瑟瑟扒在门口,很容易就能瞧见爷爷眼角闪着光。 从那以后,这事就成了爷爷的心病,说不得。 也因为这事,爷爷看她也看得更紧,只想将她平平安安拉扯长大,然后给她在村子里寻个不错的男儿嫁了,一辈子都不离开这条江。而且这几日,他已经开始物色人选。 然而村子里的男儿,江瑟瑟一个也瞧不上。 她还是想出去长长眼,挑个自己顶顶喜欢的、也顶顶喜欢自己的人,风风光光嫁出去。就像书里头说的那样,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离开村子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村子后头的陆路,得连翻几座大山。因着山上闹山贼,村民们就自发组成小队,轮流在路口巡逻。他们和爷爷都是旧交,指定不会为她放行。 此路不通,那就只剩家门口这唯一一条水路。想从这离开,至少得先有一艘结实的船。可全村唯一一艘船,就在爷爷手里头。想走水路,那就得瞒着爷爷弄一条船来。 可是去哪弄? 江瑟瑟换只手托腮,长长叹口气。 一只翠色羽毛的小鸟停在枝头啄食杏花,像是被什么惊动,突然抬起小脑袋,唧地一声,扑棱翅膀飞走。她余光追着那只鸟落到江面,猛地定住。 粼粼波光中,芥子般的一只小船正顺流漂来。乌篷底下横卧着一根长篙,船家脸上罩着斗笠,以臂为枕,睡得正香。 江瑟瑟猛地站起身,用力揉揉眼睛。确认那人不是爷爷,她喜不自胜,撒丫子跟上,边追边挥舞双臂喊他停下。可他却无动于衷。 眼瞧救命的小船越飘越远,江瑟瑟心急火燎,捡起一颗小石头朝小船扔去。石头子「咚」地一声打在乌篷船头,那人肩膀动了下,显然是醒了,却并未拿开斗笠,很快就又一动不动,仿佛再次睡过去。 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瑟瑟咬着下唇,吊高嗓子喊道:「喂!我想从这出去,你载我一程,我请你吃糕点!」 那人这才揭开斗笠,揉着脖子坐起身,乜斜眼,转头懒洋洋瞧她。 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至多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秀目星眉,双眸炯炯,就连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也生得恰大好处,比村子里任何一个男子都俊美得多。 她竟然拿石头丢这么好看的人?江瑟瑟圆着眼睛呆住。 男人垂眸,目光停在她指间灰土上,她一吓,胡乱怕两下灰,两手藏到背后,眼珠子左右乱瞟,假装刚才那石头不是她丢的,心里一阵懊悔。 方才自己太冲动,幸好没砸着人。也不知他有没有生气,还愿不愿意载她离开。 男人似乎瞧出她心思,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抖抖袖子上的灰,「糕点呢?」 江瑟瑟一怔,枯萎的眉头旋即舒展,嗯嗯点头,「有的有的,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话音未落,她就已经转身往回跑,一刻也不带停,生怕迟了那人就会改变主意。匆匆收拾了几件衣物,绕去厨房抓了几块糕点。临出门前又折回来,抄起笔随意留了张诀别的字条,就飞快往外奔。 第54章 见那人还在,江瑟瑟悄悄松口气,却还是不放心,等不及跑近就纵身一跃,正正好落在船头。可小船被这动静惊到,猛烈摇晃,她脚底不稳,「哎呦」了声,摇摇欲坠。 那人眼疾手快,伸手隔着衣袖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稳后便立即松手,丢下句「坐稳了」,自去船尾点篙,并没有多占她便宜。 还是个谦谦君子。 小船划开水流,缓缓离岸。 江瑟瑟曲膝坐在船头,看着自己生活了快十六年的小木屋慢慢锁成豆子大小,心里抑制不住激动,从包袱里摸出块糕饼,一块塞到自己嘴里,另一块递给那人,「喏,这个给你。」 那人垂眸瞧了眼,摇摇头,没接。 一会儿要吃,一会儿又不吃,江瑟瑟实在搞不懂他,但还是信守承诺,将糕饼都整整齐齐放在船头,还很贴心地在底下垫了一方帕子,「这些算是船金,不够我还有。也不用去多远,你就载我离开这,随便寻个渡口放下就是。」 那人撑篙的手一顿,转过脸幽幽看她,「莫非你不知自己要去哪儿?离家出走?」 江瑟瑟心头一蹦,捏紧包袱,望着他的眼,抿唇不答。 那人微微眯眼,从水里抽出竹篙,朝另一边划,「我的船,可不载离家出走的孩子。」 江瑟瑟猛吸一口凉气,扑上去要夺他手中的竹篙,「不许调头不许调头!」 他不听,还在往回划。 小木屋再次出现眼前,江瑟瑟才刚飞至云端的心又蹭的跌回谷底,眼睫小扇子似的忽闪,啪嗒,一滴泪重重砸在那人手背。 他手一颤,停了动作。小船没了助力,渐渐停下,随波打旋。 「你见惯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又知道什么?要你在这破地方住上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试试?我当然知道,离家出走不是好事,可把我永远困在这破地方就是好事了吗!」 江瑟瑟打小就好面子,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出丑,捂着两眼蹲下来,努力止哭。 可越是想忍,眼泪就越是忍不住,走珠似的哗哗滚落,她索性将脸埋入两膝间,不管不顾地发声大哭,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面前忽然多出一只手,修长的指头捏着帕子。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到他这,都显得格外优雅。 「前头有片桃林,我就载你到那,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全由你自己判断,如此可好?」 清泉般的声音潺潺入耳,江瑟瑟抽噎着,错愕地扬起一双红红的眼。 那人见她呆然,偏头莞尔,将帕子塞到她手中,「你迟早会明白,有个可以回去的家,有个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说完便起身重新点篙,将船缓缓划离。 江瑟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却分明瞧得清楚。他说这话时,眉目黯然,嘴角微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开心的过往。 会是什么呢? 江瑟瑟琢磨不透,望着碧波万顷的江面发怔,指尖下意识揉搓起帕子。 不出一刻钟,小船靠岸。如那人所言,这里遍植桃木,而今正逢花期,花盏竞相开放。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花香暗涌,远远瞧去,宛如大片大片粉嫩的浪潮在起伏翻涌。 江瑟瑟过去也见过桃花,可却从没见过这般瑰丽壮阔的景象,适才的不愉快瞬间去了九霄云外,欢呼一声,抱着包袱迫不及待下船往桃林深处奔跑。 绵长的视线一直粘在身后,她回头,恰好对上那人深邃幽黑的眼眸,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因着刚才那段不愉快,江瑟瑟面对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调开视线,捏着衣角忐忑道:「你……你不一块过来吗?」 那人摇头,套好绳索固定小船,将竹篙放回乌篷底下,人也跟着躺倒,取了斗笠重新罩在脸上,同初见时一样。 看来他也不着急赶路,那他又是来干嘛的?江瑟瑟一头雾水,也无暇多想。 这里离小木屋不远。这会子爷爷应当也送往人回家,瞧见自己留下的字条,铁定会过来寻她。她必须得赶在爷爷杀过来之前,赶紧离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倘若这会子再被抓回去,以后可就真再也出不来了! 瞧这天色似要下雨,江瑟瑟更加不敢再耽搁,连桃花也顾不上欣赏,扭头就跑,才走没两步,面前突然跳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挡住她去路。 「小姑娘,你这孤零零一个人,是要上哪儿去?要不要哥哥送你一程?」他苍蝇似的搓着两只手,贱笑着朝她走来。 江瑟瑟认得他衣服上的绣纹,是这附近的山贼!她心里咯噔,抱紧包袱扭头就跑,谁知后头又窜出一个。 「小姑娘,别跑啊,再聊会儿,再聊会儿。」 前有狼后有虎,江瑟瑟脑袋空白一片,不知该如何是好,紧闭眼睛,拿包袱当武器胡乱朝他们挥打,「别过来!别过来!」 两人好整以暇地看她挣扎,随便一扬手,包袱就被打飞。 第55章 江瑟瑟尖叫一声,捂着头蹲下来,不知所措。 村口的夕阳和爷爷的微笑充盈脑海,咕嘟咕嘟冒完泡后,就只剩无尽悔意。原来那句「有个可以回去的家,有个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是这个意思啊…… 她总算想通,可到底还是晚了。 沾满泥污的手朝她伸开,她除了闭上眼睛,什么也做不了。可等了半天,那手始终没落下。 万籁俱寂,两声刺耳的尖叫贯穿耳膜,惊起一片寒鸦。 江瑟瑟眼睫轻颤,眼皮慢慢撑开一小道缝。 两个山贼已经被撩翻在地,口吐白沫。旁白站着一抹洁白身影,手执一根细长的竹篙,衣袍如水,袖裾飘举,恍若谪仙。 江瑟瑟倏地将眼睛瞪到最大,想要瞧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头顶忽然一重,她本能地仰面,抬手去摸,是一顶斗笠。 两人指尖不期然相触,她一惊,慌慌瑟缩回去,低垂脑袋,腔子里咚咚乱响。 大手隔着扁竹条,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头顶。掌心温热散来,好似此刻漫散在她身上的金色暖阳。衣料簌簌摩擦,那人已蹲下身。 视线齐平,江瑟瑟这才瞧清楚他的眉眼。 斜阳如金,映照得他面容莹然生辉。长眉斜飞入鬓,眉峰却不显。双目狭长,笑意浮上来时,眼角微垂,说不出的温润,不禁让人想起春日绽放的第一株兰花。 随手帮她挑开眼前凌乱的碎发,抬抬下巴,如是说道:「还打算逃吗?」 语调是一贯的散漫轻松,隐约还透着点算无遗策的必然。 像只真正的狐狸。 江瑟瑟不敢再逃了。 不仅不敢再逃,还扑上来死死抱住他胳膊,哭着喊着说要立刻、马上、现在就回家。 那人猛吃一惊,脖子下意识后仰,避开她发顶横斜钻来的头发丝儿,拧着眉头,伸手试图将她从手臂上撕下来。 可江瑟瑟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劲来,他越是要推开她,她就越是惊叫着抱得更紧,哭得撞了气,娇小的身子细细打着颤,宛如枝头不胜风雨吹淋的豆蔻。 他默然瞧了会儿,到底还是没忍心推开她,却也没越界,就这么僵硬着半幅身子让她抱,背脊酸麻也不吭声。 天际一层层渲染上橙红锦霞,江面如镜,潺潺跃动起千万点金光。暮风吹着桃花簌簌落下,点缀两人四周,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一片花瓣打着旋儿飞过眼前,江瑟瑟止泣,目光追着那粉嫩的一点,停在他衣襟。 村子里的人每日都要下地劳作,穿不得新衣,更穿不得白衣。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见人穿一身白,又是撑船又是打架,最后却还能保持纤尘不染。 只是眼下,那片素净衣料被她压皱,泅出一片难看的水痕。 「哭够了?」那人拿后脑勺背对她,望着船舷。一只鸟正低头啄食他们的糕饼,长长的喙吃一会儿饼,就理一理被江水溅湿的翠色羽毛,发出欢喜的脆鸣。 江瑟瑟讪讪从他身上抽离,回想刚才的一举一动,免不了一阵脸红耳热,低头捏着衣角,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过这人还真是水晶心肝,虽瞧出她的窘迫,却并未继续追问,叫她难堪,跟村子里那群没皮没脸的浑小子一般,只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尘土,云淡风轻地说一句:「走吧。」 便重新捡起地上的竹篙,往小船方向去。宽袖在背后款摆,金芒摇曳其上,雪白的衣料便有了流动的光。 江瑟瑟驻足呆望。 那人登船后,见她还愣在原地没动静,嗤笑一声调侃道:「还不走?难不成还想把山贼头头给等来?」 江瑟瑟一下回神,对上他的笑眼,脑海里忽地晃过「蒹葭玉树」四个字。 这还是她过去溜到私塾外,偷听先生讲课,无意间记下来的。彼时她也没觉如何,而今见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惊叹之余,更是控制不住隆隆心跳,怕他听见,忙捂住胸口一阵快跑上船。 那人恐她像之前那样再次摔倒,伸手去扶。 江瑟瑟却惊跳开,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蹲坐角落,小脸埋入两膝间,拒绝同他说话。 她一向大大咧咧,这样扭捏的模样,还是头一回。奇怪的感觉,前所未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好能躲就躲。 那人瞧了眼落空的手,又瞅了瞅她,扯扯嘴角,也未多言,自管自点篙撑船。 待小船重新回去小木屋,金乌已换成月牙,斜斜挂在枝头。 江老爷子黄昏时候收船回来,到处找不到孙女,料着她是偷偷溜出村子,急得团团转,准备撑船去县城报官,但又放心不下两个七八岁的小孙女和小孙子。 他心里头正纠结,忽闻江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船还没停稳,江瑟瑟便一步蹦跳下来,飞奔到老爷子怀里。呛鼻的烟草味涌入鼻尖,她头一回没有嫌弃,还很依恋地蹭了蹭。 第56章 江老爷本想好好教训她一番,瞧见她眼角尚存的泪痕,心一下柔软似水。烟斗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叹口气,拍抚她后背软声细语地安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个萝卜头见姐姐平安回来,欢喜地围在旁边蹦跳,余光瞥见她身后跟着的人,小肩膀一抖,缩到爷爷身后,警惕地打量。 潼村地方闭塞,鲜少有外人来,且每回来都没好事,村民们对外头过来的人都抱有偏见,江老爷子也不例外。发现来人,他立刻挡在孙儿们前头,抄起竹篙戒备道:「什么人!」 竹篙很长,几乎戳到那人眼睛。他盯着篙头,微微蹙眉,却没生气,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朝他们拱手作揖。 这般彬彬有礼,反叫江老爷子有些不好意思。江瑟瑟连忙抬手压下竹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于他听。当然,这来龙去脉里头并不包括她离家出走的事。 当着外人的面撒谎,江瑟瑟心里发虚,捏着袖角忐忑地偷瞥,生怕那人突然开口打断,将真想告诉爷爷。 那人嘴角噙着浅笑,显然是知道自己在撒谎,却没有揭穿,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还是个讲义气的人。 江瑟瑟悄悄松口气,感激地望向他。他并未回视,淡淡点了下头,算是领了她这份感谢。 差点把自己孙女的救命恩人痛打一顿,江老爷子老脸红透,歉然摸摸后脑勺,忙哈腰请人进屋,恩公长恩公短地谢个不停。 见外头天色已晚,便热络地留他住下,给他张罗晚饭,临出门前,他一拍额头,回身问那人姓名。江瑟瑟本在喝茶,跟着竖起耳朵。 那人只道:「在下姓柳。」便再不着一字。 「柳,柳……」江瑟瑟心里不断默念,灯火照映她嘴角,隐约勾勒出一抹上扬的弧度。 江老爷子在江上摆了一辈子渡船,见识了不少人,什么人,通个姓名还只报一半? 回想孙女说的山贼,他难免生起疑心,但见那人笑容坦荡,寻不到错处,他也只好暂且压下顾虑,干干牵了下嘴角,转身离开。 家里已许久没来客人,江瑟瑟和弟弟妹妹们都很兴奋。为表感谢,江老爷子从地窖里拿出鲜鱼大肉,做了满满一桌饭菜,跟过年似的,还特特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烈酒招待他,结果自己才喝两杯就昏昏倒下。 江瑟瑟将他扛回去歇息,又将两个小的哄睡着,收拾完残席,夜已经很深。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淋淋漓漓打在窗上。 她起身去到窗边,关窗前往外头瞧了眼,目光一定。 夜色中,漫漫江面氤氲开白雾,浓淡不一。雨下得不大,细细密密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那人独立檐下,身边只一壶酒作陪,仿佛被天地网住的一尾鱼,双眸黯然却也纯净。 洞箫声从他口中缓缓流淌而出,时断时续,隔着绵绵细雨和蒙蒙江雾,有种清远孤逸之感。 江瑟瑟下意识将窗户开大,雨丝斜打在她面颊,透着料峭春寒。她哆嗦了下,却仍舍不得关窗,拢紧衣襟,默默旁听。 她没学过乐器,不懂这些文人雅士的浪漫,却无端被这箫声牵绊得两眼发热。他是否有个能回去的家?家中,又有没有人在等他?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江瑟瑟深吸口气,拿了桌上剩下的果子,递出窗外,朝他喊道:「你方才就没吃多少东西,空着肚子喝酒,容易伤身,吃点东西垫垫吧。」 箫声戛然而止,那人回眸打量。 江瑟瑟被他看得心如擂鼓,几次想错开眼,想起他落寞的背影,又横下心,强撑着与他对视,眸光软糯也不屈不挠。 那人一怔,思绪仿佛散了散,很快又收拢,垂眸微微一笑,朝她走来,接过果子,背靠窗边啃了口,赞许地点头。 江瑟瑟悬着的心落回肚里,自己也拿了一个,手肘撑在窗框上。两人隔着一堵墙,就这么边吃边听斜风细雨敲打江面。 春夜的雨水极是寒冷,此刻却有种清浅的温暖。 沉默太过煎熬,江瑟瑟最先支撑不住,绞尽脑汁寻了个话茬,「你说你姓柳,那你可认识柳眠风?」 那人一愣,斜眸觑她,很快又收回目光,继续吃果子,「不知。」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江瑟瑟探出半幅身子,惊愕地瞪大眼睛。 他扬眉笑笑,转过身来,学着她的模样,手肘支撑窗框,掌心拖腮,侧眸懒洋洋问:「怎的?就因为我姓柳,他也姓柳,我就必须知道他?」 距离猝不及防拉近,江瑟瑟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一种不知名的冷香。 她一向不喜这气味,又是爷爷喝多了,也会被她皱着鼻子赶出去,可现在,她却一点也不排斥,反而还有些喜欢。 想凑近细嗅又不敢,她忽闪着眼睫缩回去,嚅嗫道:「倒不是必须认识,就……他这么厉害的人,连我这个没离开过村子的人都听说过,你这人一看就是走南闯北多年的,怎会不知道他?」 第57章 他眼底笑意更浓,手指点着窗边积蓄的雨水,仿佛很好奇地问:「那你跟我说说,他到底厉害在哪?」 直觉告诉江瑟瑟,他话里有话,可她冥思苦想却还是琢磨不明白,索性不费这力气。难得有机会在别人面前显摆,她岂会放过?双手抱胸,翘起下巴,得意洋洋地介绍开。 他是个很好的听众,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点头,偶尔还会配合她夸张的语气,发出几声惊叹,似乎真的对柳眠风这人产生了兴趣。 茫茫人海中,能找到个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可她竟然还真找着了! 江瑟瑟不胜欢喜,一股脑儿讲完柳眠风的事迹,仍旧兴奋不已,凑到他面前,两眼晶晶亮。 「其实除了柳眠风,我还有一个特别佩服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那人抬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江瑟瑟很满意他这反应,嘴角笑意放大,露出两颗笑涡,「就是当今圣上的大舅子,也是皇后娘娘的表哥,叫裴行知的。」 他长眉几不可见地一轩,绵长地「哼——」了声,不置可否。 「这人你总该听说过吧?」 他点头,「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就只是,略有耳闻?」江瑟瑟咋舌,「你当真是从外头来的?柳眠风这个江湖中人,你不知道也就算了,怎的连裴行知也没听说过?几年前叛军包围帝京城,那时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正在北境抗击北戎,赶不回来,可是他力挽狂澜,救了盍城百姓!」 说完,她又枯着眉头叹气,「可是从那之后,他就不见踪影。这几年,陛下和皇后娘娘一直派人到处找他,还给他留了个护国石柱的位子,足可荫蔽百世,可他却一直没现身,也不知跑哪去了?这世上当真有人不喜欢荣华富贵?」 他眯眼瞧着,唇瓣翕动,似要说话。 「拿我爷爷的话来说,就是没吃过苦头!等他尝到没钱的滋味,铁定就滚回去当官享福了。」江瑟瑟叉着腰,义愤填膺插话道。 那人怔了片刻,一下掩嘴笑开,薄唇勾起漂亮的仰月纹,猝然照亮江瑟瑟的心。 「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她讪讪摸着鼻子,嘴角控制不住上扬,瞪着眼睛,宜娇宜嗔。 那人摇摇头,并未回答,侧眸望向身后的江雨,眼里也笼起一层浩渺雾霭。灯火映亮他半边脸,浓睫纤长,在眼睑织出一痕疏影,掩住万千心绪。 气氛因他的沉默而突然凝滞,江瑟瑟不懂个中缘由,只隐约感觉,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楚。 至于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她是想不通了,只能拼命想法子岔开话题补救。 「我最崇拜的两个人,现在都告诉你了。你呢?有没有什么特别佩服的人,又或者说……」她抿唇,声音渐低,「有没有喜欢的人……」 说完,她便后悔了。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跟她有关系吗?可冥冥中又忍不住期待,盼望他能真说点什么。 江上的雨慢慢收势,雨珠汇聚檐角,断断续续坠落,在水洼里蹦出朵朵水花,更衬此间幽静。 那人始终没说话,手指蘸了雨水,在木窗框上勾勾画画,状似无意。 江瑟瑟控制不住探头去看,就见一个小姑娘跃然他指尖。一圈满开的昙花,她眉眼天真,嘴角带笑,比花还俏丽动人。 「她真好看。」她真诚赞叹。 那人点头,像个三岁孩童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宝贝,格外沾沾自喜,「我的小姑娘,自然是世间最好看的。」 他眼底更是晴波缱。那种温柔,同早间面对自己时的客套完全不一样,是从内心深处自然而然酝酿出来的。 即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在他心中,一定由衷觉得,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及她好看。 江瑟瑟心头无端发涩,垂下脑袋,有种想哭的冲动。说不上理由,却刻骨铭心地难受。 「那你为何不去找她?说不定她也在等你?」 那人的手指霍然停住,微微带着颤。一阵风吹过,木框上的水痕淡去,小姑娘的眉眼一点点模糊,慢慢消散殆尽。 他肩膀猛然一晃,伸手想再画,指尖僵在半空,好像被那点淡淡水痕烫到一般,又顿顿缩回去,眼里的光也随之暗淡。 「她是我的小姑娘,也是别人的妻。」 简简单单一句话,散在风中,没多久便了无踪影,却又如一柄刀子,捅在江瑟瑟心头。 原来不是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只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等他。 是夜,江瑟瑟闷在被子里辗转难眠。 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那幅美人小像,和那人作画时情意绵绵的眼波。 横竖这觉是睡不好了,她索性踢了被子,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喘气。 外头江雨已收势,瓦头还是湿漉漉的。残积的雨珠一滴一滴缓缓坠落,绯色杏花由风吹起,飞入墙下沟壑,吱呦呦打着旋儿,被水流带走。 第58章 那人就睡在隔壁,屋子里还漏着光。 江瑟瑟贴在墙上偷听,没有动静,不死心,又回到窗边,两手攀住窗框一个挺身,纤细的身子摇了摇,终还是卸了力道,恹恹垂着脑袋坐回去。 桌上铜镜映出一张明媚的脸,眼波潺潺似山涧清泉,笑起来春光潋滟。 虽算不得绝色,但也足够出众,放眼整个潼村,已经是个顶顶漂亮的小美人。 可江瑟瑟却不满意地「啧」了声,从妆奁中扒拉出自己仅有的几件珠钗,一股脑儿全戴到头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仿着小像上明艳的笑拼命挤眉弄眼。 怎么学也学不像,还越笑越丑。 果然还得老天爷赏饭吃才成,她悻悻垂了脑袋,无奈长叹。 有些事,她虽没经历过,但长到这年岁,懵懵懂懂还是悟出了一些。 ——自己今日一连串反常的举动,都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那个人,就像松鼠的世界突然降落一场松果雨,平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 可他心里住着别人,自己就算用跑的,也根本追不上,最大的心酸也莫过于此。 难不成真就要这样放弃了?绝不! 她望着那点橘色微光,慢慢攥紧拳头。 翌日那人便打算离开,可村中书塾内的教书先生忽然患病,无人上课。孩童启蒙甚是要紧,他忖了忖,决定留下暂为代课。 江瑟瑟松了口气,心中透着一丝窃喜。只要人没走,她就还有机会。 江老爷子看到眼里,脸色微沉,但也没说什么。 比起原先那位老秀才,这位柳先生的学问见识要渊博得多。塾内孩童无论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上来,并且举一反三,将他们还未想到的地方也一并解答,字字珠玑,醍醐灌顶。 久而久之,孩童们都喜欢上了这位新来的先生,越发向学。村民们感恩戴德,给他送来不少谢礼,就差为他修座佛堂,供为活菩萨,日夜香火不断。 读书人有读书人自己的格调,江瑟瑟没读过多少书,但乐意就着那人的性子,准备一场风雅的告白。 为此她特特跑去求村中一个通晓音律的婆婆,学吹笛子,将来配合他的洞箫来个合奏,岂不妙哉? 学习的过程万分艰辛,婆婆又格外严苛。江瑟瑟半点音律不通,要想学好一首曲子,自是要比旁人付出更大的艰辛。 可她一点也不觉累,嘴皮子肿了也没抱怨半句。 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光是想象他听到这曲子后的惊讶模样,她便对未来充满期待,哪怕两片唇瓣都肿得说不了话,也值了! 是日,江瑟瑟坐在自家院子里,望着书塾方向练习曲子,忽见一群人抄着锄头镰刀,骂骂咧咧往书塾去。 她心里咯噔,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书塾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俱是粗布短褐,凶神恶煞,对着当中那人指指点点。他眼底无波无澜,一身白衣孑然伫立其中,清逸隽秀,宛如远岚初云。 细细打听一圈,她才知道,那日她贸然离村遭遇山贼,因有那人帮忙,虽是有惊无险,可那伙山贼吃了瘪,却并未就此善罢甘休,近来频繁骚扰村子,闹得大家伙夜里都不敢睡太熟,生怕一睁眼,老家就叫山贼给端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村中少了个教书先生并无大碍,可若是日日遭山贼袭击,那就当真活不下去了! 众人合计一番,只得过来「请」这位柳先生离开。 昨日还是拯救村子的大英雄,怎的突然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江瑟瑟望着他的身影,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捻了下。村民们朝他围拢而去,她想也不想便飞奔过去,挡在他面前。 「这事与他何干?山贼来寻事,咱们难道不应该想法子把山贼赶出去,怎的反过来赶柳先生?」 人群中有人道:「怎么与他无关?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惹恼了山贼,他们会每日来骚扰咱们村子吗?只要他离开,山贼的气也就消了,那咱们村子不就太平了?」 「江家姑娘,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归根结底,这里头也有你的一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咱们连你也一块赶出去!」 …… 边上一群人跟着起哄,谴责宛如海水排山倒海而来。 塾内几个小娃不明情况,见柳先生在那,都咧着嘴朝他挥手。孩子的父母瞧见,脸色顿沉,不由分说地上去就是一巴掌,「什么先生!呸!他才不是先生,再叫错,仔细你的皮!」 孩子吓得我哇哇大哭,边上没挨打的受传染,也跟着哭,四面一时间被哭声和谩骂声淹没。这其中,竟还有她的爷爷。 「瑟瑟,过来,到爷爷这儿。」他黑着脸,朝江瑟瑟招手,不肯多瞧柳先生一眼。 江瑟瑟捏着拳头,像是遭到了莫大的背叛,心中不甘,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挪动半步。 第59章 众人失了耐心,干脆连她一块推搡。江瑟瑟没站稳,踉跄乱晃,眼看就要摔倒,一只手及时伸来,扶住她。 江瑟瑟抬头,便见金芒中那人眉眼润泽,轮廓清隽磊落。她一瞬恍惚,有暗香随风盈来,牵动她心跳如鼓,霎着眼睫不知所措。 他却已然将她推往人群中爷爷的方向,漠然环顾四面,眸子那样漆黑,众人被这样瞧过一眼,都不约而同生出几分不自在。 气氛凝滞,他却笑了,上扬的狐狸眼淌出几分矜贵的讥诮,朝众人行了个礼,直起腰板不卑不亢道:「挑衅山贼的人是我,与江姑娘无关,还望各位不要迁怒于她。这几日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不推脱,但也绝不道歉,将一切过错都大包大揽后,便踅身离开。衣袍如水,两袖清风。 村民们愕然,如愿赶走「恶人」,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啐他装腔作势也不能换来多少畅快。 江瑟瑟耳畔嗡嗡,腔子像被撕裂般疼痛难忍,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开江老爷子的手,不管不顾地追上去。 「你等等,等等!」 村子后山口,江瑟瑟单手叉腰,半俯着身子,气喘吁吁叫住他。 那人止步,却未回头,只略略侧眸道:「将姑娘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还能有何事?自然不是乞求他宽宏大量,不要跟村民们计较。那又是何事呢…… 天色逐渐暗淡,远处亮起几盏昏黄的灯,一道残阳铺地,江瑟瑟站在明暗交界处,磨蹭着不肯走,内心几番挣扎后,终于鼓起勇气,装作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最近新学了笛子,吹给你听吧,算作践行。」 似是怕他不同意,她又补了句:「好歹你也救过我一命,你就当我是在报恩。」声音渐轻,细如蚊呐。 那人眉头微微一动,仍旧没回头,语调平平道:「好。」 江瑟瑟心头升起不祥之感,直觉自己的一切小心思都被看穿,却还是咬着牙,稳住声音,「这曲子好难,我吹得不好,你可不许嫌。」 边说边取了竹笛,拿干净的帕子反复擦拭。面前投来两道不确定的目光,她使劲低着头,不敢看,捏着笛孔的玉指控制不住发抖,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举到唇边。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越人歌》,《楚辞》中的男女倾述衷肠的一首曲子。她并没想到今日就会吹,就像没有预料,他今日就会走一样。 曲子已经练习了不下百遍,此时吹来,还是会带起几声颤音。因着心头紧张,不熟悉的地方便被放大,错了好几处。 他精通音律,一定是听出来了,却并未揭穿,垂着眼睫望住半空中虚无的一点,一声不吭。 什么意思,已经很清楚。江瑟瑟胸膛闷闷的,仿佛堵了大团乱麻,几近窒息,却还是不死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继续吹,视野被水雾遮蔽也不肯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这句是她学得最好的一句,混入真情后,更加缱绻动人心。 可换来的却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胶凝住,远处的灯火不在摇,光线变得越来越暗。 「吹得不错,以后勤加练习,待将来寻到良人,就不会再出错。」他淡淡说完,礼貌地作了个揖,便扬长而去。 待将来寻到良人,待将来寻到良人,那眼前的人就不是良人…… 江瑟瑟的心沉甸甸落下,撕裂开无数道口子,起初还不觉疼,过了许久,痛意才沿着裂纹丝丝缕缕蔓延全身,疼得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张口想唤他,才说了个「柳」字,她便哑巴了。 柳……什么?这么久了,自己竟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个什么? 「那个姑娘,当真这么重要吗?都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你究竟还要等她等到什么时候?」 江瑟瑟犹自不认输,扬起一双红肿的眼,倔强地望住他。手中攥着竹笛,因太过用力,指甲嵌入掌心,渗出条条血丝。 那人脚步一顿,转头瞧她一眼。 黑眸无情无绪,宛如两面漆镜,就只是映出她的身影,她眼中所有的「为什么」和「难过」,好像都与他无关。 一阵风从旁经过,吹散流萤。金乌缓缓没入地平线,光影游弋在彼此相隔的方寸间,江瑟瑟在明处,他在暗处。 仿佛过了许久,他才转目望向路边的杏花,启了启唇,似在同她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声音冷清又怅然。 「一直等到她,老死在我心里。」 那人走后,江瑟瑟还站在原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已过戍时,天色微暗,江面卷起不大不小的风,碧波粼粼,有些扎冷。方才在书塾前闹事的村民,都已各自家去,人人脸上挂笑,自觉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不见半点愧色。 第60章 有人朝她打招呼,江瑟瑟嫌恶地撇开脸,加快步子。出生这十六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憎恨过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子。 其实还有一事,她未曾告诉那人——今日正好就是她的十六岁生辰。 本也没指望他会给自己送什么礼物,他能来家中陪她一块吃顿饭,再道一句「恭喜」,她就十分满足。可谁能料到,最后竟会是这么个结果? 木屋门前挂着巨大的红灯笼,是爷爷为了她的生辰,亲手扎的。温暖光晕氤氲台阶,抬眼随手一掬就是家的温馨。 江瑟瑟低头站在灯笼下,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那人孤夜吹箫的情状犹在眼前,可人却不在了,台阶上就只剩自己的影子随灯光明灭,细细摇晃。 江老爷子正在厨房哼歌忙碌,小孙子和小孙女围着他打转,涎水直流。案上传出有节奏的「啪啪」剁馅声,铁锅里不断有葱花爆油滋滋做响,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饭菜香。 隔着窗户瞧见江瑟瑟傻站在门口不进来,江老爷子纳罕,叫了她一句。 没有回应。 祖孙四人相依为命久了,心有灵犀。江老爷子很快就猜到,大喜的日子,她究竟为何不高兴。 「住在隔壁的张伯伯,你还记得吗?他今日打发媒婆来提亲。他家的小子就比你大两岁,长相周正,身体也结实,脾气也好。你们打小就爱凑到一块耍,正好,等成亲之后就有得你们耍了。」 江老爷子语调轻松,脸上每一道褶子洋溢着笑。 江瑟瑟怔怔望住他,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在她的印象中,爷爷一直是个是非分明之人。可今日,他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和村民一块,将自己的救命恩人赶走,眼下又若无其事地给她说亲…… 爷爷并非不喜那人,说到底,他就是不愿自己同他走太近,怕自己会离开村子,离开他。而这门亲事,就是他用来拴住自己的绳索! 「瑟瑟,明日那张家小子就要过来提亲了,你准备准备,把爷爷给你打的几件首饰都戴上,别让人家小瞧了去。」 江老爷子越说越来劲,乐呵呵地伸手要去摸她脑袋。 江瑟瑟微微一偏头就躲了开,冷冷够了下唇角,转身回自己屋。「咚」地一声,屋门摔得震天响。 从小到大,她对爷爷一向百依百顺,似这般反抗,却是头一遭。 江老爷子一愣,手尴尬地悬在空中,缓缓沉出一口气,抽出腰间的长烟斗,借了炉子上的火,靠坐在灶前长吁短叹。 灯笼内的烛火结了层厚厚的蜡花,光晕渐渐缩小,不再跳动,这个夜似乎也越来越暗了。 江瑟瑟仰躺在床上,眼角泪痕星星,青丝自枕间无力垂落,纤弱身影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正当万籁俱寂之时,窗上忽然红光大绽,风声陡然疏狂,夹杂凄楚呼嚎声,和刀剑碰撞声。 江瑟瑟心头一蹦,连忙下床推门而出。外头围满了人,皆探头探脑,一头雾水。 村长枯着眉头匆匆跑来,寻江老爷子说话,「大事不好,好事不好!山、山贼们打进来了!」 「原先咱们以为那姓柳的走了,山贼就不会再来骚扰村子。谁成想他们早就盯上咱们,只是碍着那人的厉害,不敢动手。眼下那人走了,山贼们彻底失了约束,一个个都活泛起来了!」 江瑟瑟眼睛倏地瞪到最大,眼前由不得又浮现出白衣翩翩舞于风中的清凌姿态。 他并没有给村子里招来祸患,恰恰相反,他还庇护了整个潼村!而他们这群白眼狼却不识好人心,就这么把恩公给赶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难堪,早间轰人家走时的汹汹气势不知都去了哪儿。眼前山贼马上就要杀到这来,有人带着哭腔问道:「咱们现在可怎么办?」 江瑟瑟冷笑,「怎么办?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瑟瑟!」江老爷子大声呵斥,胸膛剧烈起伏。 祖孙二人怒目对峙,片刻,竟是江老爷子先转了瞳孔,移开视线,「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大家都先上船,我亲自撑船,咱们走水路。都别磨蹭,抓紧些。」 提议一出,村长跟着附和,跟江老爷子一块,安排大家上船。 此时夜色朦胧,江风靡靡,江面上光线不大好。江瑟瑟还在生村民们的气,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趁大家伙正忙着上船的档口,转身回去取屋檐上的大红灯笼,好挂在船头照明。 手才刚刚伸起,她余光就瞥见一个身型魁伟的大汉从屋子里翻窗出来,不偏不倚,就站在了她面前,仅两三步距离。 他手里还提着刀,刀刃森寒若冰,凛凛泛着杀气,倒三角眼上下打量了遍江瑟瑟,嘴角勾起一抹淫|邪笑意。 江瑟瑟浑身激灵,惊叫一声转身要逃。却见渡口旁边已然被山贼包围,村民们抱头惕惕然蹲在一块,锐利的刀锋就架在他们脖颈上,稍稍一松手,就能叫他们身首异处。 第6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江老爷子也在其中。 「爷爷!」江瑟瑟朝他奔去,头发却突然被抓住。 「小美人,有功夫关心别人,不如先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男人毫不怜香惜玉,拽她至身边,贴着她娇嫩的耳朵咧笑喷气,「要不是你,咱们哥几个还不会盯上这村子呢!」 边说,手也跟着不老实。 江瑟瑟奋力挣扎,奈何男女间力气悬殊,不仅没挣脱开,还被摁倒在地,撕拉——肩头便是一凉。 「啊——」江瑟瑟泪眼婆娑,拼命挥手推他,却不知她这美人垂泪,不堪采折之态,最是能招惹男人欲望。 望着她肩头那片白腻,男人双目越发猩红,低吼一声便如猛虎班扑上。 江老爷子嘶吼着要冲过去救人,却被两个山贼轻松摁在地上,鲶鱼似的扭动,两眼涌出浑浊泪珠,几欲充血,却也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孙女遭人欺负,自己无能为力。 小孙子和小孙女坐在旁边哇哇大哭,村民们怒不可遏,却干部不敢言,撇开头不忍再看。 两手皆被束在头顶,男人狰狞的大脸在眼前放大,江瑟瑟的心彻底没入谷底,除了闭上眼睛不去看,再没任何办法。 恶心的气息喷洒在面颊,带着死鱼般的恶臭,却也只是悬停在她面颊上,再没靠近一寸。 「你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滚?」 声线散漫悠长,宛如流萤无意间滑过夜幕,却又凛冽如刀,直要剜人心肝。 江瑟瑟眼皮一颤,愕然睁开。 月光溶溶沉浮江头,挑开一抹微白的雾,寒芦飘絮。 一柄长剑锋芒森森,剑尖正抵在山贼后心。顺着剑身往上,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手的主人长身而立,如竹如松,夜风轻拂衣角,仿佛谪仙乘风踏月而来。 「柳先生!」江瑟瑟抑制不住狂喜。 那人颔首微笑,山贼立即吓得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起来,扭头就跑,可还没跑出去多远,就听「咻——」地一声,后心正中长剑。他还未觉察到痛,人就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怔在原地。余下的山贼醒过神来,抄起家伙,嚷嚷着要报仇,那人轻飘飘睨来一眼,他们登时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两股战战,丢兵弃甲,争先恐后要跑。 原本黑黢黢的江面忽然亮起数点火光,无数官船如神兵天降,从两边汇聚而来,还未靠岸,官差们便纷纷跳下船,呼声震耳欲聋。 潼村甚为闭塞,这里的山贼也没见过多大世面,充其量就是些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官差一到,他们便两腿发软,不等他们动手就先缴|枪投降。 村口的火势被扑灭,村民全部获救,无一人伤亡,都跪在地上直拜,直称他们为「救世活菩萨」。 江老爷子从地上爬起,直接跑去江瑟瑟身边,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搂住她上看下看,老泪纵横,「瑟瑟啊,我的宝贝瑟瑟啊。」 「爷爷……」江瑟瑟心有余悸,两只胳膊细细打颤,窝在他怀里哭得直撞气。爷孙俩没有隔夜仇,经刚才那一场虚惊,就更是珍惜彼此。 待情绪慢慢恢复,江瑟瑟想起刚才被救的那幕,猛地睁开眼,四下寻找那人的身影。垂柳下,他正同一个穿官服的人说话。而那官老爷低着头,哈着腰,对他毕恭毕敬。 能得朝廷的人这样对待,这柳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莫非今日这群救苦救难的官兵,也是他招来的。 江瑟瑟越发好奇,竖起耳朵使劲听。南风携来话语声,依稀可辩出「裴大人」三个字。 裴大人?她蹙眉反复嘟囔,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那夜的对话,睫尖猛地一颤。 「你就是裴行知!」 声音太大,把大家都惊到了。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转来,盯得她面红耳赤,慌慌垂了脑袋。 面前方寸的视野间忽然闯入一双乌皮靴,她咽了下喉咙,下意识仰面。那人就站在她面前,眉眼清润,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 嗖—— 一块银色小牌从他手中飞来,江瑟瑟本能地接住,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柳字令,她虽没亲眼见过,却听说过,现在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仅是裴行知,还是柳眠风! 江瑟瑟脑袋嗡嗡,有些接不上气,想起那夜自己在他面前不停吹嘘的狗腿模样,便忍不住从脖子热到面颊。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一个字都不说,故意看她出丑,这这这……她揪起爷爷的衣衫,一把闷住头,不敢再同他对视。 隔着粗布衣裳,他的笑声依旧清澈悦耳,比山泉叩石还动听,江瑟瑟这回连耳根子都红透。 江老爷子看着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想早间的事,心中愧疚难担,主动向裴行知赔罪。村长紧随其后,其余村民也都跟过来,羞红满面。 第62章 裴行知只含笑道「无碍」,最后瞧了眼江老爷子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衣服团子。团子似有所察,激灵灵一颤,含羞草似的,瑟缩得愈发厉害。 明明几个时辰前,还敢大大咧咧吹笛子告白。 他淡淡一笑,同众人行了个礼,又回到柳树下,继续和官员说话,收拾残局。 江瑟瑟透过衣裳缝隙往外瞧,只是一个背影,就能给她无限安全感。心中的大石落定,她畅然松口气,却又多了别的惆怅。 倘若他只是柳先生,自己或许还敢奢望他多瞧一眼。可现在……难怪他拒绝得这般干脆。 收拾完残局,夜已深。官船载着匪贼离开,村民们打着呵欠各回各家。 江瑟瑟搀着爷爷回去,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手突然被抓住,「去吧,你若真喜欢他,爷爷不再拦你。」 江瑟瑟一愣,愕然回头,就对上他浑浊又精亮的眼。枯槁般的手布满沧桑痕迹,握住她时却温暖有力,一如这些年,他默默抚养自己的无数个日月。 「爷爷想通了,你是你,将来想过什么日子,爷爷决定不了。那人是个不错的,你若当真喜欢,就不要放弃。」 字字铿锵,如金石击地。江瑟瑟久久不能平静,热意翻涌眼眶,是夜,又是一番辗转难眠。 翌日,村民们原本预备了好酒好菜,给裴行知践行。 他不喜这些东西,特特起了个大早,草草收拾东西出发,才至村口,脚步霍然停下。 东方刚刚泛起一痕鱼肚白,道边垂柳绵绵飞扬,悄然眠于风中。霭霭薄雾涂抹其间,一道纤细身影伫立当中,怀里抱着包袱,双眸凝视而来,期待中又透着几分忐忑。 四目相接,江瑟瑟忽闪着眼垂下脑袋,抬手将碎发绕到耳后,似在掩饰自己的不安,「爷爷准许我出去见见世面,你是不是要去蜀地?反正都顺路,不如一起?」 裴行知望着她不说话,眼底云遮雾绕,辨不清情绪。 江瑟瑟心跳得更快,深吸几口才稳住颤抖的声音,「我这回可不是离家出走。」 四周安静,唯柳叶「嘶嘶」擦风声。世间仿佛就此停滞,又仿佛呼呼过了好几个沧海桑田。 他始终不说话,举步继续往前走。 江瑟瑟不敢看他,一个劲儿抱紧包袱,在他即将靠近时,心骤然提起。可他却只是从身边经过,别说停下,连一个余光都不曾给她。 才提起来的心,又一点点沉入谷底,深不见底。拳头一捏,江瑟瑟又扭头追上,抢了他肩上的包袱,目不斜视地道:「你昨日不是说,要等那姑娘老死在你心里么?」 觉察到他投来的疑惑目光,她眼珠子乱转,强自镇定道:「我陪你一块等。」 裴行知凝眉,伸手要去拿包袱,她却如何也不给,小脸皱成一团,目光倔强又固执,跟某人还真有一拼…… 他无奈地揉捏眉心,摇摇头,信步往前,笑意散在风中。 「那你大约要等很久、很久、很久了。」 【番外03:嬿婉同心】 「我真想马上就到五十岁,不用念书,也不必去学那些讨人厌的臭规矩,每日只要躺在床上,安心享清福就行。」 三月红杏闹春,雨丝横斜。女孩趴在窗边,皱着脸长吁短叹,伸手去探雨水。 她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娃娃气中透着灵秀,这一叹就仿佛瞬间老了数十岁。 「你可以先等到十五岁。」 青衫少年摘去她发顶飘落的绯红花瓣,眉眼润泽温柔,含笑点了一点她的额,「等你十五岁,我会娶你。你照样能躺着享清福,且能享得更久远。」 女孩一愣,定定望住他,笑的丝缕从唇角漫延至眉梢,整张脸顷刻间明媚如花,雀鸟似的蹦跳着朝他奔去。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敢耍赖,我就让舅舅治你个欺君之罪!到时便是舅母替你求情都无用!」 快抓到他手的时候,天颤地摇,连带她的身体也跟着猛烈摇晃。 「郡主,郡主,好起了!五更天都过了一刻,长公主那边都已经收拾妥当,就等郡主您一个人了!再不起就真来不及了!」 璎玑惘惘地盯着碎琼焦急的脸瞧了会儿,又木木地转头,瞧见枕畔叠得整整齐齐的礼服,顿时清醒过来。 今日是她的十五岁生辰,亦是她进宫行及笄之礼的日子。倘若迟到,母亲铁定不会轻饶于她! 「哎呀!怎的都不早点唤我?快快快!」璎玑一骨碌爬起来,往脚上套罗袜。 「郡主,我们一直在叫来着,可你睡得太熟,压根听不见。」碎琼嘟着嘴抱怨,「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飞卿哥哥’‘飞卿哥哥’,我们也没法子啊。」 边上响起窃笑,璎玑脸上一热,甩了下罗袜嗔道:「就你多嘴。」 碎琼笑嘻嘻吐舌头,服侍她更衣洗漱。丫鬟们忽然间忙碌起来,捧着盥洗之物进进出出。 第63章 青棂窗外,暖阳和煦,杏花树娇姿妍态,于风中楚楚舒展枝条,花骨朵点缀其间,娇俏可爱。 璎玑垫脚张望,「今年的杏花可都开了?」 打从入春后,她每日醒来都会有这么一问,璇花早已习惯,拧了布巾递去,「还没呢,郡主。今年的天儿比往年回暖得要晚,奴婢估摸着,怎的也得再等个把月,杏花才能开。」 「还要这么久啊……」璎玑瘪瘪嘴,面露失色。 前年她和某人约好,等开春就去城外赏杏花。 可杏花还没开好,西凉那头就起了战事。大邺武将一时调配不开,他就被临时调去西境应敌,一走就是三年。这约定也一拖再拖,至今未实现。 但好在,上个月捷报已传入帝京,算着日子,这几日他也该回了。这要是花还没开好,人就先回来了,可怎么办? 「郡主放心吧,花总会开的。长公主不都说了么?公子这回对抗西凉,立了大功。西凉深受重创,且得消停个十数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待你们成婚,公子有的是时间陪郡主好好赏花。」 璎玑心头一喜,旋即又捂着通红的脸,跺足道:「瞎说八道什么呢!谁要与他成婚,我是自己想赏花,跟他有什么关系?」 璇花和碎琼相视一笑,「好好好」地敷衍着,心里都在为自家郡主高兴。 她们口中的公子便是顾家三郎,亦是定国公世子,顾皇后的同胞弟弟。 他曾师从白衣山人和柳眠风,甚至还跟当今圣上修习过,业精六艺,才备九能,既承袭了今上领兵时的果敢勇猛,亦濡染了其师兄的惊世之才和温雅风度。 帝甚喜之,特赐封号「白泽」。 白泽乃昆仑山上神兽,通人语,晓世事,若逢明君则奉书而至,是为祥瑞。帝对其器重,由此可见一斑。众口相传,便有了「白泽公子」一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帝京闺秀无不向往。然谁人不知,公子和郡主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奚、顾两家早年就已经在商讨婚事,只待公子回来,郡主及笄,便要再结这秦晋之好。 一切都收拾妥当,璎玑匆匆出门,坐上马车,朝皇城而去。 寿阳公主戳着她额角,喋喋报怨她懒散、不懂规矩,又从柜子里翻出册子,最后叮嘱她笄礼上的事宜。璎玑绞着衣裙穗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说话,心里还在惦记杏花的事。 马车行着行着,忽然一顿,母女俩都猝不及防地跟着晃了晃。 「怎的了?」璎玑张口问道。 车夫回话:「前头的路堵了。看情况,像是出征西凉的军马班师回朝了。」 出征西凉的军马回来了?那岂不就是他也回来了? 璎玑浑身一颤,忙掀开轿帘往外看。 街上人头攒动,一队人马穿过漫天鲜花行来,「邺」字旗上的白泽纹随风招展,凛凛生威。 马车停得地方太远,璎玑瞧得不是很清楚,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在最前头的男人。周遭的一切都在金芒中淡化虚无,只有他每个表情,每个动作,甚至衣裳上的褶皱清晰可见。 修眉星目,面容俊朗,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比当年更多一分稳重。 「飞卿哥哥!飞卿哥哥!」 璎玑迫不及待探出半幅身子,朝他拼命挥手。 顾飞卿耳朵微动,似乎在满街喧闹声中听见了,转目看来,却只瞧见一个飞速消失的颊红色身影,和摇摇晃晃的车帘。 他眉心轻折,凝目正待细瞧,旁边的副将有事寻他说话。等商量完,他再次转头,马车早已不知去向。 「娘亲,你做什么呀!」璎玑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裳,想叫停马车。 寿阳公主抬手敲了她一记,「还在大街上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闹什么?」 啐完她又心疼地帮她揉额头,声音柔缓下来,「娘亲知道你想见卿儿,可现在不是时候。笄礼眼瞧着就要开始,这可是你皇后舅母提前三个月为你准备的,全帝京的命妇都来为你见礼,你若是迟了,对得起她么?」 璎玑嘟起嘴,不说话。 寿阳公主一哂,「你个没出息的!那咱们就先不说你,就说卿儿。他今日回来,定是要先去金殿上述职,等着你的皇帝舅舅给他封赏,满朝文武可都等着呢。他若是因为你耽误了正事,到时这赏赐变成处罚,你可对得起他?」 璎玑张嘴想说「不会」,寿阳公主一眯眼,她又蔫了脑袋,嘴巴噘得跟朵牵牛花似的。 寿阳公主「噗嗤」乐开,凑到她耳边低声打趣:「怕什么,你的飞卿哥哥又跑不了。倘若他真想跑,这几年又怎还为你守身如玉,屋里头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 头一回听娘亲跟自己说这些,饶是璎玑平日再大大咧咧,此刻也由不得热了双颊,推开娘亲,捂着脸哼哼唧唧,「娘亲你说什么呢!怎的连你也开起这玩笑了?」 第64章 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却跟沁了蜜似的,余光瞥见车窗外的杏花枝,嘴角不受控地高高扬起。 她已经十五岁离开,那人也回来了,怎的这杏花还没开呀? 笄礼办在承庆殿,寿阳公主主行,顾皇后为正宾。殿内云鬓衣香,前来观礼的都是帝京城中的命妇和望族女眷。 璎玑在司礼女官的引导下,徐步走过锦绣绒毯,朝寿阳公主和顾皇后行跪礼,螓首低垂,视线却忍不住好奇,偷偷抬起。 顾皇后,也就是她的舅母,正将一支如意莲花垂珠簪插入她乌发中。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黄鸾纹织金裙,长风袭来,裙角绵绵飞扬,宛如凌风怒放的海棠。虽已是三位孩子的母亲,可她坐在一众鲜花般的面孔中,依旧风华倾国。 便是十五岁的璎玑,也无法夺走她一丝一毫的光辉。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三加三拜,笄礼成。宾客们纷纷道完贺,便依次散去。 累累钗冠压得璎玑脖子疼,不等最后一个观礼的外人退出大殿,她便迫不及待地招呼宫人帮忙卸下钗环。 顾皇后捧袖一阵笑,招她至身边坐下。 「你个小妮子,今日可算成人了。说吧,想要什么礼物?不管什么都行,我与你舅舅一定给你备齐送去。」 璎玑眼睛亮了亮,正要开口,寿阳公主先抢白,「她还能要什么?请两个人,将你弟弟捆了送来我府上,她就什么都不要了。」 「哦?」顾皇后扬眉,「这可难办了。依照卿儿的身手,一般人可不是他的对手,不如……」 她狡黠地转动眼珠,点了下璎玑挺俏的鼻尖,「不如你亲自到我家中捆人如何?啊,不对。你都来了,卿儿哪里还用得着捆,自己就屁颠屁颠跟你回侯府去了!」 两人一唱一和,带起殿内欢笑连绵。 璎玑夹在其中,羞恼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闲话说得正热闹,外头有两人姗姗来迟,瞧着像是对母女,姿色俱都拔尖儿。 「今日乃璎玑郡主大喜之日,我们竟然来晚了,委实不应该,还望大邺皇后娘娘勿怪。」年纪稍长的美妇领着身后小姑娘朝上拜了一礼。 顾皇后含笑唤她们起来,礼数周全。可璎玑却瞧见,她眼底有那么一层极淡的嫌恶之色。 「这位便是璎玑郡主了吧,啧啧啧,论起生女儿,还是长公主厉害。瞧郡主,这么小的年纪,就生得跟朵花似的,再长大些,只怕上街都得小心,怕叫人抢了去。」 这夸人的方式,还真是一言难尽。 顾皇后和寿阳公主交换了个尴尬的神色,客套地敷衍着。 璎玑正当好奇她们究竟是谁,那人已经很自来熟地拉她下来。事先未曾知会,害璎玑差点跌倒。 「郡主还没见过我呢吧。我是打西凉过来的,大家都称呼我为珍珠夫人。」珍珠夫人翘着下巴,得意洋洋地自我介绍完,又将身后的小姑娘引至面前,「这是我女儿,小字昭鸾,和你一边大。」 「昭鸾,还不快跟郡主请安。」 昭鸾乖乖欠身行礼,仙姿昳貌,落落大方。 直至起身,她手腕上的对镯都没磕碰出一丝杂响,可见平日里教养得体,比她好多了。 璎玑由衷敬佩,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徘徊,终于想起,她们就是西凉的王妃和公主,入帝京为质。 飞卿哥哥此番破敌凯旋,于她而言是喜讯,于这两人而言,那就是灭顶之灾了。 也难怪她们今日这么着急来见姑母,大约是得了消息,想法子保命来的。 两人入座寒暄,璎玑暗中偷偷打量昭鸾,仪态端方,仿佛天生就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虽然眼下落了灰,也只是暂时的,依旧掩不住她耀眼的风光。 再瞧自己…… 她挠挠头,讪讪将分开的两腿收拢,学着昭鸾的坐姿,挺直身板坐端正。 心里反复告诫:自今日起,她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该有个郡主样子。飞卿哥哥一向重礼,自己可不能让他失望。 正寒暄着,有宫人在昭鸾耳边说了什么。她垂了眼睫,阳光下,白皙的皮肤隐隐泛红,指尖轻轻扯动珍珠夫人的衣角,低声耳语。 「哦,对了对了,瞧我这记性,怎的把这事给忘了。」珍珠夫人一拍掌,「鸾儿今日特特做了点心,想带来给诸位贵人尝尝。」 顾皇后垂眸忖了忖,点头应允。 昭鸾行了个礼,躬身碎步退下,起初还恭敬有度,靠近门口脚步反而乱了,转身出去的时候,竟已经跑了起来。 璎玑颇为诧异,也没做多想。 三个长辈在旁说些她没兴趣的话,她偶尔点头敷衍两声,大部分时间都在琢磨,帝京城哪里最适合赏杏花。 她想得正出神,云锦来报:「启禀皇后娘娘,金殿封赏结束,陛下让世子先来这,给娘娘请安。」 第65章 顾皇后这个亲姐姐还没反应,璎玑先蹭的一下跳起。四下暗笑阵阵,她面红耳赤,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坐下,眼巴巴地朝上望去。 寿阳公主翻了个白眼。 自己和驸马都是矜持的人,怎的就生出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简直匪夷所思。这还没嫁过去,就已经被吃得死死的,等将来真成了亲,她还能记得自己是谁么? 顾皇后抿唇笑完,也不为难,「去吧,路上小心些。」 「诶!」璎玑如闻天籁,也顾不得她们的嘲笑,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跑出去。 也是赶上了,王德善端着漆盘过来,跟在他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顾飞卿。 后宫乃女眷居所,为不惊动贵人,他换下铠甲,穿一身素色常服缓缓走来,像是宿命早已编排好的一般,从她记忆深处缓缓走来。 春风融融,撩起他长袍,日头将他的身影拖在地上,长长的一道,清逸静默,流光溢彩。 许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顾飞卿脚步微滞,仰面望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笑了,黑曜石般深邃的眸色由浓转浅,宛如春风拂绿草地,晨露润红花朵,全世界都瞬间染上温柔的色彩。 砰——仿佛有朵杏花就在开耳畔。 璎玑心如鹿撞,瞟着眼低下头,适才的大胆瞬间全去了爪哇国,手指一圈圈绕着裙绦,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就打个招呼吧,随便什么都好,大方些,该有个郡主的模样,可不能叫人看笑话。 深吸口气,璎玑强牵嘴角,抬头回望他,慢慢抬手,才挥了一半,便见一道倩影从旁疾走而来,径直撞在了顾飞卿身上,反摔在地。 食盒里的糕点撒了一地,她「哎呦哎呦」地软声喊疼,扬起面颊,双眸含雾,委屈巴巴地望向顾飞卿。 赫然就是端庄大方的西凉公主,昭鸾。 突如其来的意外,饶是见多识广如顾飞卿,此刻也拧了眉头,有些不知所措。 昭鸾还软若无骨地伏在地上,揉着脚踝泫然欲泣,像是真摔到了痛处。 「公子……」语气亦娇亦嗔,媚到骨子里。 璎玑起初还没觉得什么,直到听见这声,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再简单普通不过的两个字,全帝京人都是这般唤他的,可从少女粉嫩的唇瓣里抿出,瞬间便沾染上无尽缠绵情愫。 做作、恶心、黏黏糊糊。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 三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好在王德善机敏,一拍脑袋,哈腰上去解围:「都怪奴才粗蠢,走路不长眼,竟冲撞了公主。该打该打。」 边说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忙招呼人扶昭鸾起来。 两个内侍应声上前,伸出手。 昭鸾觑着他们腌臢的手,眸底飞快闪过一丝嫌弃,盈盈抬手搭上,借力站起。 顾飞卿见事情已解决,也不多逗留,侧身从旁先行而过。可谁知擦肩的一瞬,昭鸾双脚忽然一软,人又直挺挺栽倒,不偏不倚,正落入顾飞卿怀中。 顾飞卿下意识伸手扶住,昭鸾顺势垂眸娇羞一笑,宛如春日枝头初绽的桃夭,推开他,落落大方地欠身行礼。 「多谢公子。」 郎才女貌,端的是一双璧人。 璎玑腹内又拱起一层火,还夹杂一丝莫名的酸涩,拳头在袖底捏得「咯咯」响,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身就走。 顾飞卿心里暗道不妙,举步要追。可昭鸾又一次崴了脚,嘴里直嚷「脚疼」,半歪半靠在他身上。等宫人内侍过来扶走她时,顾飞卿再想去追人,人早没了踪影。 时逢邺军凯旋和郡主生辰,前朝后宫本都要大摆宴席庆贺。 璎玑被搅了兴致,后又听闻昭鸾也会赴宴,就更没心情,只道自己身子不爽利,撇下母亲,同顾皇后告了假,自己先出宫回了侯府。 璇花和碎琼听说了宫里头发生的事,皆叉腰嗔目,为她鸣不平。 「那西凉公主安的什么心思,都差不多写脸上了吧?早不摔晚不摔,偏偏挑郡主在场的时候摔,分明就是故意摔给咱们看的。郡主,这事咱们占理,您怎就这么回来了?那不等于是直接把公子推给她了?」 「奴婢打听过了,这昭鸾公主在西凉很是受宠,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原本该来帝京为质的是个皇子,是她硬求着西凉王,才得了这个机会。奴婢原还当她是享福享出毛病了,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别有所图!」 「郡主,跟她拼了!您是在自己的地盘。陛下、皇后娘娘、还有长公主都站在您这边,您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 论地位,她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镇北大将军,族中亲眷俱是朝堂肱骨。整个大邺,除了她那两个孪生公主表妹外,她是最得宠的。 而昭鸾不过是个番邦过来为质的公主。况且眼下,西凉在大邺面前又吃了败战,她这公主的位子就更加摇摇欲坠,怎么比都不及自己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