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记》 第1页 《双程记》 作者:叶小辛【完结】 简介: 粤港百年老店家族变迁,分合恩怨,纠纷官司……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故事。 程一清的想法很简单:她要赚钱。 在市井社会摸爬打滚、到处躲债的草根女vs 充满野心、前往内地寻找机会的精英男。 一段充满商业纠纷、家族争斗、欲望冲突、暧昧算计的创业史。 两座城市,两位女性密友,各自掀起一场提升社会阶层的战争。 外人看来,一个倚靠事业,一个借势男人。 旁观的你,也许另有看法。 【1-1】香港程家来了人 第一章 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是日,晴间多云。通胜上说,宜破屋,宜坏垣,宜祭祀,宜沐浴,余事勿取。程一清不看通胜,也不记得天气是好是坏。不过她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程季泽。 头天夜里,全世界都在庆祝千禧年到来,唯有她除外。一个人躺在出租屋床板上,心神涣散如窗外烟火,纷杂如倒数欢唿声。眼盯天花板,大纸皮箱子堆叠,直码到天花板,庞大的黑色影子如巨兽,从上往下压罩住她。她将身体蜷在这团黑影里,在新世纪中醒来。 男友不知何时来的,边问她为何昨晚没出来玩,边伸手去搂她。她低头躲过,进了洗手间。 抓着牙刷,嘴里吐出泡沫,睁眼看斑驳镜面上一个斑驳的自己。男友在外间点起香菸,粗声硬气,「想这么多干嘛?船到桥头自然直。自然有人接手——」 接手? 千禧年已到,谁会接手这一大堆「千年虫药」?全世界媒体都报导这是个骗局,谁来接手? 她步出,抢过男友手中香菸,往地下一掷,用脚踩灭。「别在我这里抽菸。」她只着单衫单裤,搭件大外套,肤色身形都健康,再少年气的清爽打扮,也足够迷人。男友情动,一把将她推到枕头上。 手机响起, 程一清推开男友,抓起那台摩托罗拉掌中宝,清两声嗓子,接听,「辉哥,听我讲。这批货当初是你介绍我入的,现在我脱不了手,你有没有渠道——」拨开男友游走的手,「当时是你拍着心口说包赚的啊!」 男友从她身上滑落,黑口黑面,飞快披上外套,怒气腾腾往外走。程一清将残存力气都用于跟辉哥周旋,无暇无心挽留。 辉哥却挂了她电话。 再打过去。 不接。 程一清沮丧,抓着头髮,行出走廊。男友以为她求和,摆架势迎接,不料她再接一个电话,对那头换上笑腔:「陈生——」 「贱人!」男友啐,扭头就走。 程一清脱下一只鞋,朝男友背影扔去,嘴上仍在跟债主周旋,信誓旦旦,苍天日月可证,她肝胆相照,势必还钱。 好说歹说,对方仍不松口。 程一清挂掉电话,单脚跳出去捡回鞋子,穿上。楼下传来男友叫骂声,斥她不识好歹。她将身子挂在二楼栏杆上,两条手臂吊下来,瞪着男友的脸。 男友也瞪她。「我忍够你了!每次要亲热,总有藉口忙其他!还找一堆外面男人借钱!」 街坊们围拢过来,抬头看热闹。 程一清在走廊上消失,回头时,双手抱个大纸皮箱,敞口朝下一倒。 透明袋装黑色药丸子,掉了一地,哗啦啦噼啪啪,砸男友头上身上。他跳着脚躲,挥着手挡,形如鬼舞。 「不找其他人借,难道找你这个二世祖借?!」程一清扔掉纸皮箱,转身消失走廊上,再出现时,往下一件件丢男人衣物,「我的债主又不是只有男人!」 前男友左手臂弯抱一堆,右手往地上扒一件,却扯不动。抬眼一看,一只男人皮鞋踏在衣服上。那人低声说抱歉,移开脚。 前男友收起所有衣服,终于直起腰,望楼大骂:「女人不像个女人!」 「对,你最像。」 围观街坊闹笑,不怀好意。 前男友落荒而逃,脚步歪扭一如他脸色,扭头撞上刚才踩他衣服那人。视野里,留下对那人的匆匆一瞥—— 高领黑色毛衣,前额碎发拢到耳后,露一张弯眉深目的脸,腿长,身材比例佳。此人拾起黑丸,端看,抬头,跟程一清打个照面。 她爱财,也爱看漂亮的男人女人。但此时她殊无心思,只回身入屋,面对占满大半个出租屋的库存,一颗心沉了又沉。 屋外,有人喊她名字,客气有礼。「请问,程一清住这里吗?」 居然是刚才那个男人。 不知道哪个债主找来的。 她煞有介事:「你也找程一清?听说她离开广州了。」 楼下,前男友突然大喊:「程一清!我那双耐克,还在你这里!」 程一清巍然不动。 男人提醒:「他在叫你。」 程一清不装了。她弯下身,手指拎起球鞋鞋带,高高丢下楼。拍一拍手,问眼前人:「谁让你来的?」 「我叫——」男人的话刚起头,程一清脸色一变,转身就跑。 走廊另一头是死路,一个大冰箱纸皮外包装箱堵在那儿。程一清像鹿一样灵敏,一个闪身,在纸箱子后藏得严实。 走过来一个穿深色西装,梳大背头的男人,一脸不善。走到程一清屋前,抬头看一下门牌后,迈步进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屋小,一眼扫完。人没有,货一堆。 深色西装出来,目光落在男人脸上:「程一清呢?」 男人平静道:「不清楚。我也在找她,听说她离开广州了。」 「她也欠你钱?」深色西装挑着眉毛,「屋门敞着,床上被子乱七八糟。」 「我踢的门,搜的床。没人。」 深色西装上下打量这人一眼,见他身光颈靓,官仔骨骨,一副精英模样,怎样都不像跟程一清一路。透过他肩头往后一打量,没别的人,就一个废弃的冰箱包装箱。 纸箱下有个什么影子,似乎后面有东西。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男人挪步,阻隔掉视线,「刚才听附近的人说,她刚走不久,我同事在追。」深色西装不疑,留下一句谢谢兄弟,急急跑开。 程一清听他走远,才敢回屋,抓起麻包袋,利落地塞东西进去。 男人问:「你去哪?」 「这里不能久留。债主追上门了。现在的债主真敬业,都不过千禧年元旦的吗?」她将衣服往大麻包袋里装,嘴快手快,又突然停下,指指里面,「麻烦你,洗手间里挂了条毛巾,我够不着。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男人去帮她取。卫生间逼仄窄小,门后挂着一条白毛巾。这高度,无论如何不会够不着。他摘下,当即意识到不对劲。 外面没有了声音。 男人丢了毛巾,往外走。 红白蓝三色麻包袋还在,里面三五件不值钱的衣服。程一清早没了影。他在走廊上,探头往下面张望,见程一清从楼里跑出来,戴上头盔,脚踩摩托车引擎,瞬间开了出去,不忘沖他摆摆手:「多谢了!」 程一清到朋友那儿转了几圈。 正是元旦假期,朋友们要不出去玩,要不躲着她,仅剩两三个在家的,对她都没有好脸色。她自知理亏,还欠着他们钱呢。一一承诺定会还钱后,无处可去,低眉耷目,回了德政南路。 刚下车,脚就踏空了,结结实实崴了脚。 她逆着大街上喜气洋洋过节的人流,一瘸一拐,进了程记饼家。饼店玻璃柜檯里,糕饼团包点心,林林总总。只是跟外面的热闹新世纪相比,店里冷清得像遗落在旧世纪。没有客人,笑姐跟熟客正在柜檯前吹水,说起清朝时,程记少东爱上了花船姑娘,家庭不允许,两人相约殉情,花船姑娘死了,少东救了过来。后来花船姑娘的灵魂一直藏在程记饼家的伞里,夜晚打开后就会放出来,在饼室里制饼。次日一早,这些饼都会卖得很好。 熟客骇异:「这么吓人?」 「不吓人啊。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时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变相替程记打gg。这个饼叫『花泪』,超好卖,当时连军阀陈炯明都点名要吃!」 熟客抬眼看了看这简陋的饼家店面,不敢相信。 正说着,笑姐一眼看见程一清瘸着脚进来,大惊小怪叫起来,说要拿瓶跌打药油给她揉揉。程一清摆摆手,说不用啦,转身要上楼,又忽然转头,问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谁找你啊?没有啊。」 她宽了心,往楼上走。 程记饼家楼上就是住宅,程一清从小在这里长大。明火炉灶,糕点香味飘散出去,是邻里街坊最爱。但从数年前起,城内流行起新式西点。程记那种传统岭南糕点跟传统西点,再吸引不了年轻人。 正如程家,吸引不了程一清。 她刚进门,就听到清爸跟他老友的声音。显然,他又喝醉了,正在吹水 吹水,类似四川人说「摆门阵」,大肆闲聊,另外也有夸夸其谈之意,或暗含吹牛意 。她进屋后洗了手,清妈从厨房里出来,努了努下巴:「今日阿哥生忌,上柱香啦。」 神主台就在客厅一隅,她要绕过清爸跟他的老友,还有满桌的瓜子壳,才走到祖先牌位前。拉开神台的抽屉,取出三支香,打火机橘色火焰舔上,点燃,在哥哥黑白照前立正,拜三拜。 在她进行这中国人的传统仪式时,清爸还在桌旁吹着水:「要不是香港那边跟我们争,我们也不会折堕到这样!还敢跟我打官司?!凭什么啊!我们才是长子一脉!」 每次喝醉,他都会复述一次这个「争家产」剧情。不同的是,这次特别冗长。电视上放着昨晚世界各地倒数过千禧年的新闻,银行电力平稳过渡千年虫危机,只有程家像没被翻开的旧日历。白色墙壁的角落渗水剥落,黄木包边柜子上铺着白色蕾丝布,上面放一台红色按键电话机,电话后相框里,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柜旁一张深棕色沙发,坐着永远守旧的男主人。 程一清扶着门,进了厨房。清妈正在炒菜心肉片,镬气腾腾,「怎么今天回来啦?不是说最近忙吗?」 「不忙。」 清妈炒完一碟菜心,关火,回头看程一清还站在那儿,突然明白了。 「要用钱?」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 清妈抬眼看一下外面,确认清爸没看进来。她压低声音,「我等下去看看存摺还有多少。不过你别让你爸知道。」 「我明白。」 「上次不是说做生意吗?这次要钱,还是那件事?」 「算是吧……」 清妈将碟子递给她,「帮忙把菜端出去,给你爸跟他的朋友盛饭吧。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就留在店里帮忙。他高兴的话,就不会计较你的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会跑回来借钱了。」 程一清无法反驳,端菜出去。清爸朋友很少在这儿见到程一清本人,夸赞她长大了,生得标緻。清爸看都不看她一眼,大声说,「有什么用!大学都没读,搞这搞那,一事无成。」程一清冷着脸,砰地放下菜碟。 这天晚上,程一清窝在房里不出来,给债主们逐一打电话,又信誓旦旦「一定会还钱,但请宽泛点时间」。家里床铺得舒服,她打完电话就关机睡觉。听到砰砰砰拍门声,才醒转过来,已是次日午饭时间。 笑姐站在门口:「阿清你还没起床?难怪不回我消息。德叔让你下楼,快点。」 程一清老爸叫程季德,都喊他们夫妇德叔德婶。程一清第一反应是债主追上门了,一下清醒过来,边披外衣边盘算如何是好。笑姐说:「好像是香港程家那边来人了,正开家族会议,你二叔都来了。」程一清意外。 过去一年,香港程记陆续关闭两家门店,并开始收窄香港主营业务。这家传统糕点品牌,在港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位于佐敦的程记饼店门店,门面上大只凤凰唛记,更多次出现在黄金时代港片中。程一清还记得初次看到香港程记关店新闻时的愕然。 这新闻播出那天,德叔胃口奇佳,仿佛这坏消息的对象并非同宗同族,而是什么宿敌。他三杯下肚,又开始话当年。 「清朝时,太爷 此处指高祖。德叔一概用「太爷」代替 觉得时局动盪,就叫两个细仔分别去香港澳门发展,开分店。我太爷留在广州,打理总店。澳门那支生女,嫁鬼佬,关店出国后渐渐生疏,而广州这支战后不久便关了店,八十才重开……」他又给自己多斟一杯,「要不是这样,哪里轮到香港的三叔公,自诩正宗啊!现在好咯,香港那边也快做不下去咯!大快人心!」 德叔很久没这样「大快人心」过了。 五年前,二叔把分店卖了,从此后,广州程记便只剩下德叔这家。德叔跟二叔吵了场架,二叔振振有词,说:祖业又怎样?不赚钱!祖先都不想看到我们饿死啦!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德叔心上,也架在程一清哥哥程一明脖子上。 不欢而散次日,德叔提瓶浊酒给先人扫墓,回来时喝得醉醺醺,一条手臂,半个人,搭在程一明身上,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骂谁。程一明脾气好,肩膀扛住他,一路说,好,好,好。 德叔最后也没怪二叔。这几年来,他动不动就说,八几年时他们想扩大经营,到香港发展,却跟香港分支打了场旷日持久的商标官司,后来香港高等法院裁决,认定广州程记不应借用香港程记的名声。这场官司败诉,最多也就是影响到广州程记不能在香港售卖糕点而已,但德叔总是说,这期间香港程记动用媒体力量,将广州程记斥为李鬼,用舆论战压制他们。「把我们给拖死了!」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与己无关。 那时候,德叔酒喝得不多。 后来,程一明出车祸,人没了。德叔逐渐嗜杯中物。酒醉时,又念叨着广州程记本可以更好。他总说:「如果阿明还在,我家还有人可以撑着。」 言语间,好像程一清连人都算不上。 这次香港程家来人,再加上二叔也在,程一清都能想像,店里吵成什么样了。 她飞快洗漱完,头髮胡乱扎成一团,嘴里叼块菠萝包,下了楼。 笑姐在饼店的玻璃柜面前营业,白炽灯灯光映着玻璃柜里的糕点,飘散出阵阵饼香。隔着玻璃可见,每一盘糕点下面,以粉色纸贴着鸡仔饼、嫁女饼、蛋挞等糕点名跟价钱。此时并非糕点出炉时间,因此没有食客在这里排队。再往里面有个隔间,是德叔平日的办公区,隔间里的另一个大隔间,则是核心生产区,广州程记的制饼室。 办公区面积不大,此时或坐或站满了人。墙面上,不伦不类地挂张旭日东升油画,文德路书画一条街68元购入。油画上一抹青色河流横卧,其下搁了两把椅子,二叔坐上面,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另一张空着,德婶站在椅子旁,扬声叫笑姐端些糕点进来。德叔坐在长桌后,双手在膝盖上交叉,目光低垂,越过桌面,瞥向屋角。 屋角高处,供着祖先牌位,是寄望老祖宗能关照一下,庇佑这家族产业的意思。 尽管这产业,在她的发迹地,业绩平平。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着灰色羊毛羊绒混翻领大衣,内搭浅色高领针织衫,手捻三支香,正给祖先上香。 程一清惯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很少见到这种人模人样的。从后面看,这人脑袋小,肩膀宽,双腿长,后背挺,身材比例堪比模特。大衣质感好,不是能从街边小店买到的货。这样一个人来到程记小店,仿佛菩萨金身跑错了庙。 男人上完香,转过身来。 程一清意外:昨天那人? 她正儿八经跟他面对面,居然莫名地想到某种动物。豹子,狼,狐狸。也许因为他虽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有种疏离感。程一清当时并不在意。她没少在居内地港人眼中,看到过同样的情绪。 笑姐端着糕点跟凉茶饮料进来,慢慢摆上。她动作非常慢,程一清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进来看八卦的。 还是二叔先开的口。内容是硬的,三个问号掷地:你说想用程记的经典糕点配方?我们凭什么给你?你可以出多少钱?语调却软,因为别有心思,那问号拐了个弯,落地后没了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倒是德叔本没吭声,此时将香菸用力地顶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三下,「多少钱也不让!」他背手站起身,绕到对方跟前,瞠目怒视,「程季泽,你回去告诉他们,广州程记跟香港那边没关系!你们不要想插手!」 笑姐飞快抬眼,又迅速低头。德婶走过去:「阿笑,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干活吧。」笑姐嗯嗯哦哦,低着头出门。出去时,还从门缝里,又看了看程季泽一眼。程一清能够想像,明天她一定会跟熟客大肆讨论:大龙凤啦!粤港两地争家产啊! 隔间门合上,德叔又说:「当年你们阻止我们到香港发展,还给我们泼脏水。今时今日,我绝对不会把配方拱手让给你!」面红耳赤,仿似仇人。 程季泽不为所动,如一枚坠落山腰的月,迟重沉稳。他说:「我不是想占有你们的配方,是希望双方合作。」他环视一眼这简陋铺面,「你们是要一直守着一家半死不活,行将倒闭的老店,还是领取几十万授权费?」 德叔火遮眼,直接咆哮:「诅咒我们倒闭?!你们如果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将香港业务越做越差,还关了两间门店!现在跑来指导我?!论辈分,你跟我同辈。但论年纪论资歷,我可以做你阿爸,做你师傅了!」 说罢,他看一眼二叔,想让弟弟也加入讨伐。但二叔犹豫着,想要左右不得罪:「这件事,要不要跟阿妹说一下?她也姓程。」 德叔横眉:「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仿佛这是在大清朝的宗族祠堂,不是现代化店铺。 德叔又冲程季泽喊:「你说清楚,刚刚诅咒广州程记倒闭,是什么意思?!」 程一清站在二叔身旁,看着程季泽那双眼。现在,她觉得他有点像狐狸了,一只漂亮的狐狸。 他说:「香港程记存在的问题,广州也有,甚至更严重。只是香港地贵人工贵,再加上金融风暴,问题更早爆发。这些来,广州程记全靠一群老街坊在维繫,街坊老了,怎么办?还有个致命问题—— 程季泽看着德叔,慢慢张口,「——当老闆的不懂管理,只会用过去人治那套,不懂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店铺迟早玩完。」 德叔一手指着程季泽,另一手捂着胸口,扯着脖子,连声喊了两次:「你、你……」程一清跟二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二叔在办公桌下,拉开左边抽屉,又拉开右边抽屉,「药呢?药呢?」 程一清说:「我爸又没心脏病,这里没有常备药。」 笑姐在外面听到声音,又悄然进来,悄声对程季泽说:「程生,你还是先走吧。」 德叔一张脸气涨红,靠在椅背上直喘气。程一清给他倒杯水,德叔不耐烦地挥手,「给我喝水有什么用!如果阿明在,他一定可以救到程记。」 程一清掷下杯子,几个水点子溅到她手背上。她抽一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干手背,嘴上道,「是啊,阿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只是一直深藏不露。所以他打理程记这些年,尽管一直亏损,其实在憋大招呢。」 大家怎会听不懂她话里的话。德婶扯了扯她衣袖,低声说,好了好了。德叔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讲你哥!忤逆女!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你只是爽了几分钟,辛苦生我的是阿妈。没有她,你连叉烧都生不出来。」程一清懒得再留在这儿,转身出门。 需要她烦的事,还多着呢。 她出门左拐,一心到士多店买罐啤酒。店门外,站着程季泽。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一段家庭争斗戏码里,提前无声退了场。男人垂着头,只看到浓密的黑髮,下巴再微微抬起些,又见到两弯眉毛,下面是漂亮而沉默的双眼。他抬眼见到她,「吵完了?」 「你现在进去也没用。我爸还在发疯。」程一清往士多店方向走。程季泽突然从后面伸出手,轻按住她手腕。 她转头看他。 程季泽说声抱歉,松了手:「刚才里面这几个人里,真正明白程记困境的,只有你。」 「你想说什么?」程一清瞥他,「夸我?我不吃这套。」 「正相反,我觉得你在逃避。」程季泽眼神诚恳,「你知道程记困境,也知道改变不了你爸这样的偏执狂,所以你才跳出去做。你搞过几多小生意?每做一桩都失败,就这样,也不打算回程记接班。」 直到此刻,程一清才发觉,这人不光是只漂亮的狐狸,他还很有心机,居然连她也调查得一清二楚。但她恼恨他这话语里的优越感,只是脸上不动声色:「你起我底也没用。我爸不会听我的。谁的话,他都不会听。」 「他会听进去的。」程季泽掏出手机,爱立信新款,售价比诺基亚大众机高,机身也轻薄得多。「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想要一下你二叔跟姑姐的联繫方式。」 「我为什么要给你?就凭你靓仔?」 程季泽语气礼貌而正式,「说起来,香港那边需要修族谱,我们也很久没回来祭祖了。」 她嗤地一笑,沖他摆摆手,懒声道「我不会给你」,转身迈进士多店。程季泽突然在背后说:「我会出钱。」 程一清停下脚步。 程季泽说:「如果你可以跟我合作,将配方授权给我,我会给你四十万授权费。这足够你还债了。」 【1-2】各怀鬼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程一清退了出租屋,半屋子「千年虫药」卖作废品,算上卖手机的钱、德婶的私房钱,暂时先还了一小部分给陈生。 陈生坐在摺叠桌前,低头大口吃一碗云吞面,夹起面条时,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他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瞥程一清一眼,「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别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了。」他用手背摸了摸嘴角的油,又笑着在程一清肩膀上捏一把,「尤其像你这样靓的女仔,想赚钱,方法多得是。」 「赚钱怎么还分男人女人?」程一清假笑,装听不懂。陈生无心看她假笑,转头接听妹妹电话去了,语气温柔驯良。程一清有点羡慕他妹,不会为钱发愁。 赚钱路子多,程季泽就指给她一条。 程一清对钱心动,但并不天真。 不是突然跑来个陌生人,自称是香港程家人,她就会信。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把二叔、姑姐的电话号码,以五百块钱卖给程季泽,并且跟他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但实际上,她并非在考虑,而是在考察。 她洗完澡,开了罐啤酒,塞上耳机,边听cd边用电话拨号连上网络,登录雅虎中国,搜索新闻。 清末,程记在港澳两地开出分店,分店经营模式跟广州总店一样,主要卖糕饼。尽管太爷将最重要的糕点配方,交由广州长子一脉继承,但香港店依靠月饼、鸡仔饼、嫁女饼这些传统糕点,也一直做得不错。战后,更不断买入地块,扩大经营。 那是香港经济起飞的年岁,地价上涨,跳舞跑马行街睇戏食饭。民众有闲钱,开始花费在饮食上。程记首创奶黄流心月饼,更是一时抢占市场。程记分店越开越多,甚至成为一代港人的共同记忆。由于香港分店太爷眼光独到,那些地块日后成了黄金地段,香港程家也身价倍增。 程一清匆匆掠过这些旧闻,重点看近年来的程记新闻,以及里面涉及的人。 没有程季泽。 倒是有个叫程季康的,出现在不少娱乐新闻里。 正在这时,德叔声音穿透力十足,从门外传来,越过她的耳机,直奔她耳膜。接着是碗碟落地摔碎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程一清早习惯这喧嚣,面无表情地又点开一条新闻。 程季康数年前曾经跟女明星交往过。程老爷子去世时,女星出现在葬礼上。跟她一起被拍到的,还有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衣的少年程季泽。家属名单上,也出现程季泽的名字。 外面又传来德叔骂人的声音,接着便是砰一声巨响。 应该是他摔门而出。 程一清摘下耳机,走出去。 德叔不在。 她蹲下来,陪德婶一起,捡起地上的碗碟碎片。德婶一下拍落她手背,「小心伤到手!」 「你的手就不怕伤到?」程一清去拿手套、扫帚跟垃圾铲。 母女俩戴上手套,捡起大块碎片扔垃圾铲里,又清扫着细碎屑。 德婶趴在地上,探头看沙发底,「这里有。」 母女俩费劲儿地移开沙发,程一清让德婶走开一点,她慢慢清扫碎片。她挥着扫把,突如其来问,「妈,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 德婶愣了一下。 「不要说是为了我。如果你离婚,我给你开香槟庆祝。」 「这么老了,还折腾什么。这样就好了。」德婶抢过她手上的垃圾铲,「他也就是脾气火爆些,尤其是你哥走了,程记生意又越来越差。他这么多年守着老店,郁郁不得志,肯定心情不好。」 「自己能力不行呗。」 「也不能全怪他。这边的老房子,一到下雨,门口就水浸街,很多老街坊又住到风湿骨痛,好多人都买了小区商品房,搬走了。没有这些街坊支持,生意肯定越来越差。」 每次德婶都会为德叔找藉口。 程一清想,那个程季泽没说错,程记迟早会倒闭。但这话当然不能当着妈的面讲。她嘴上问:「他又去哪儿了?」 德婶说,估计又去找二叔,继续商量程记的事了吧。 ——— 德叔根本找不到二叔阿才。 他气急败坏,叼根牙籤在嘴里,对电话那头的妹妹程静,粗声粗气质问:「喂!阿才去哪里了?」 电话那头,程静语气淡漠,「我只是他妹,又不是他老婆,怎么会知道。」程静那边有很响亮的钢琴声,德叔嫌吵,大声问你那边怎么了。程静匆匆说,有事,先不聊。 她挂上电话,离开前台,转身回去落座。在她对面,坐着程季泽。 程季泽住花园酒店。大堂里,他坐白色椅上,身后玻璃窗外是高十八米双瀑布,繁花映果树,对面是程静跟程季才,左肩挨右膀。 两人并非第一次踏进花园酒店这家老牌星级,但在这里坐下,还是第一次。阿才故意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抱着手臂,听程季泽说话。 程季泽说:「我知道几年前,二叔你将程记分店卖了——」 二叔打断:「叫我阿才就得。」 「虽然我们同辈,但论年纪,我只比程一清大两年,我也应该叫声二叔、静姐。」 二叔这样的小人物,在社会上越是不被重视,越是看重他的尊严。现在他的面子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心满意足,将身子往后靠,端起咖啡喝。啜一口,又放下。怎么比速溶咖啡难喝这么多?他煞有介事地点评:「这咖啡不行,糖放少了。我平时只喝雀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程季泽没接话。阿静看了看表,让他继续说。 程季泽道,当初二叔将程记分店卖了以后,广州程记就只剩德叔那家。「但毕竟是程家人,手上有程家经典糕点配方——」 他顿一下,继续说:「我有做功课,知道这些年来,一切都是德叔说了算。程记在他打理之下越做越差,这几年还不断亏损,有时候还要让你们出钱度过难关——」 他点到即止。 说到这里就够了,至于程家兄弟姐妹因为不想出钱而大吵一场的事,没必要提。 二叔跟阿静对视一眼。 现在不是广交会时期,酒店客人不多。程季泽手机响,抬眼看看对面,说声抱歉,起身离座接听。 程季泽一走开,阿静立即问:「二哥,你哪来的配方?」 二叔急,几乎要上手捂她嘴,连声「嘘」她,又去看程季泽。程季泽背对他们,正面向外面花园,跟人讲电话。 二叔放了心,松开手。 程季泽在玻璃窗前,将他的动静都收在眼里。刚才二叔的眼神,他也读懂了。 清代起,程家就只将经典糕点配方留给长子一脉。时隔多年,不知道规矩是否有变。但从二叔刚才表现看来,程季泽猜出八八九九。 当然,他也从二叔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情绪——那是既想要钱,又怕背上反骨仔的骂名。 能够推这种人一把的,只有更多的钱。 程季泽重新落座,移开白色小圆桌上的绿植,手指按住桌上文件,再推过去一点点,「你们看清这条件,有什么都可以谈。我不是那种什么都要自己话事的人。」 后面那句话,二叔简直要疑心他在阴阳怪气大哥了。又也许是多心,他仿佛在人群中真看到了大哥。再一晃眼,德叔又消失了。 但程静也见到了。 大堂里,德叔左右张望,终于看到了坐在那里看文件的三人。他快步奔过来,杀气腾腾,二叔跟程静远远见到他,唬得整个站起来。程季泽抬眼,默默地收起桌上文件,塞回文件夹里,端起咖啡杯,看德叔来到眼前,问他:「要来一杯吗?」 德叔看一眼,桌上还有二叔跟程静喝过的咖啡,噌地上来火了。 「你们还跟这傢伙喝咖啡——」他抓起杯子,直接就往程季泽脸上泼去。在二叔跟程静的惊唿声中,程季泽冷静地抬起文件夹挡住,咖啡液顺着文件夹,滴落他大腿上。他放下文件夹,从桌上抽几张纸巾,擦了擦文件夹,又擦了擦裤子。 「脏了,可惜。」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 「你这奸商,居然想从我弟妹身上下手——」德叔指着程季泽鼻子骂,几乎要动手打他。二叔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按住他。 附近工作人员往这边看,开始往这里赶。 又一只手按住德叔。二叔一看,居然是程一清。 「爸,别在这里闹事了。」她说,「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 「谈?这傢伙背着我,在跟阿才他们私底下谈!打算绕过我!」德叔怒视程季泽。程季泽面不改色,二叔在旁听着,倒是脸变红了。 程一清:「人家也没打算瞒你,不是首先找你谈过了吗。是你不听。」 「死衰女,帮外人!」德叔怒气攻心,转身就是一掌,要往程一清脸上扇。一只手举到半空,却被人从后面抓住,打也打不下去,撤也撤不回。他往后一瞧,见是程季泽,更气了,「你松手!」 「你不打她,我就松手。」 「我打我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季泽反问:「那我约二叔、静姐出来谈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德叔一下被问住。程季泽松了劲,德叔的手落下去,阿才跟程一清赶紧将他拉到一边去。 德叔这时反应过来一点点,又吼:「你约他们谈程记的事,就跟我有关系!」 工作人员已走过来,轻声问程季泽:「这位先生,没事吧?」眼盯德叔,手举对讲机,「叫保安过来。」 程季泽摆手,说不用,又看看德叔,「一点小误会。自己人。」 「谁跟你自己人?!」德叔又要挥拳,程一清紧紧按住他的手。大堂保安大步朝这边赶来。最后,此事以德叔被众人拉走劝退收场,闹剧也就散了场。 几人从酒店出来,日光特别勐烈,晒得人头痛。德叔在酒店里没敢大声说话,走到外面,才高声训斥三个晚辈。他们早已习惯他这大家长做派跟脾性,都当耳边风。二叔扬手叫了个的士,把他塞到车里送走,回头问程一清为何过来。程静说,是我叫她来的。二叔哦了一下,又看表,说自己还有事,程静因为要上班,也要赶着回去。 三人各自道别,一转身,都露出各有心事的脸。 程一清过了马路,走进士多店,买一支杨协成豆奶,咬住吸管打量对面。 不到五分钟,二叔回头了。 他在酒店门口,恰好遇上也回头的静姑姐。姑姐对二叔并无好脸色。当年正是因为受他怂恿,姑姐将赚来的钱都交给他,用来购买广国投的理财产品进行投资,结果亚洲金融风暴一来,广国投危机开始露出冰山一角,后面全面爆发,最终更要申请破产,震惊全国。 广国投破产案的意义,留给了歷史,而痛苦则留给了像二叔、姑姐这样的普通人。两人的钱都打了水漂,从此后,他们俩面和心不和,说话总是带点刺,谁也不服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此时此刻,程一清在士多店里离得远,表情、声音,都不清楚,只遥遥地替他们尴尬。 看这二人打了个哈哈,就又扭头各自走开。谁都没进酒店。 程一清清楚他们不会再回头。她将豆奶空瓶子插入框里,准备过马路。 【1-3】我觉得你靠不住 程季泽在房间换下脏衣裤,洗个热水澡。头髮吹得半干时,手机响了。 他北上不久,这个号码只给过几个人。 放下吹风机,他去拿手机。 门铃也响了。 他沖门外问:「谁?」 「是我。」门外女孩子的声音,他没听出是谁。他不去开门。他的房间号,也只有广州程家的人知道。 电话仍在响。 他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二叔声音。「程生,如果方便的话——」 「二叔客气了。叫我季泽就得。」 「好,季泽,如果方便,我想我们再约一次。」 外面门铃再响起来,急如催命。他透过猫眼往外看,见到程一清站在门外,双手插袋,一脸不耐烦。 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说:「没问题。你今晚再来酒店找我。我这几天都在广州。」他边说边打开门,跟程一清面对面。 二叔还要说什么,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说:「二叔,我这里有点事,见面再说。」 程一清看着他,看他肩头后面的房间,想要直接进来。 程季泽侧身让开一条道,又低头看一眼身上浴袍,「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坐坐。但我刚洗完澡,你跑到一个男人房间里——」 「都是亲戚,怕什么。」也不管这亲戚都是大清的亲戚了,程一清不由分说,就直接落座窗下长沙发上,当面质问:「你一边说跟我合作,一边跟二叔联繫?」 「是二叔联繫我。」程季泽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跟一罐可乐递给她,自己进了浴室。浴室门关上,他的声音从门后闷闷地传出,「你来找我,是考虑好了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靠不住。」 「是吗?」浴室门后的声音,情绪稳定,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程一清有种被轻视的痛感,一手抓过可乐,开了易拉罐,喝一口。酒店房间馥郁芬芳,窗外是喷水池,视野开阔。这城市的地上跟地底,都跟杂草似的蓬勃生长着。她带着一腔不满,也像株杂草,开口就问:「你为什么瞒着我爸,找二叔跟姑姐?」 浴室门拉开,程季泽换一身圆领短衫,深色长裤,走出来。屋内开了暖气,他头髮带点湿气,软软地搭在前额跟鬓角。他现在看起来又软又乖,像从豹子变成了猫。他扔掉干发巾,「因为我是生意人。」 「所以要骗人?」 「我骗你?」 「你跟我要电话,说准备回来祭祖、修族谱!」 「我的确提过祭祖、族谱什么的,但我从来没说过,联繫你二叔他们,跟这件事有关。」 程一清一想,的确如此,更怒了,「你出阴招!」 「别说这么难听。你二叔跟姑姐乐意跟我联繫,你也赚了五百元,皆大欢喜。」 程一清一点不欢喜:「你到底给二叔他们提了什么条件?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尝试从二叔或者姑姐身上得到什么。」 「你意思是,你二叔手上根本没配方?」 程一清当然意识到,他是在套话。但她也不怕被套话,「你也是程家人。你知道程家家规,最经典的秘方,从来只传长子。」 只传长子。所以,程一明永远是最受宠爱的那个。程一清想起哥哥的脸,那张脸跟神台相框内的黑白遗像合在一起。黑是铁,白是光。像枚钢针,一下下刺痛她。 程季泽问: 「或者这么说,你不确定二叔有没有,二叔也不确定你有没有?」他又放软声音,「再或者,在程一明不在以后,你跟二叔都不确定,德叔会将秘方留给谁,将店留给谁?」 那枚钢针,此时在程季泽手上化作了钢刀,直扎程一清心脏。程季泽分明将眼前人的痛看在眼里,但程一清心头的血,就是他眼前的路。他看到自己又进了一步。 程一清十分讨厌港人莫名的优越感,但程季泽身上的感觉并非来自彼时的地域优势。后来程一清走的路更远,见的人更多时,发觉很多来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多少有种满不在乎的底气。但程季泽又绝非不在乎的人。他仍在人类社会竞逐排位,一心向上攀。 所以他才对程一清步步紧逼。 程一清愤懑,低声骂:「关你屁事!」转身就走。 这生意,这钱,她不要算了!她是贪财,但做人做事,也求坦然痛快! 人刚走出两步,程季泽忽在身后说:「一九九七年,广州市地铁试运营,你跟其他市民一样,彻夜排队买地铁纪念卡。最后加上积蓄,开了间士多店。一九九八年,因为经营不善,士多店倒闭,你在大沙头找了个仓库角落,卖外国打口cd。因为被打击严重,一九九九年,你转行想做大排档,结果认识辉哥,辉哥介绍你卖千年虫药……」 程一清像被钉在原地,手是冷的,后嵴背也发冷。 程季泽起她底,她一点不意外。但查到这个份上? 她开口:「程生——」 「一场亲戚,叫我季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程一清漠漠笑一声,清晰明朗喊了声三叔。 她说:「论关系,两边程家人上次围坐一起吃饭,还是清朝年间吧?论亲疏,我跟你之间隔了三代以上。论年纪,我们应算同龄人。但我叫你一声三叔,以示尊重,我也希望你能够尊重我。没错,我前半生非常失败,跟三教九流的人混,没出息,没出头,没着落,现在还欠着十万。我不是什么好人,也非常眼红你那笔授权费。但落水狗也有尊严,我不想跟你这种人合作。」 她抬起手臂,重新将脑后碎发扎上去,又抬起眼,「你尽管继续跟二叔纠缠吧。他这人很滑头,你好自为之。」 程一清已经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拧开之际,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论道行,显然程季泽要高得多。二叔哪里是他对手?谁小心谁,还不一定呢。 程季泽上前,一只手按住她的,非常认真:「我是个生意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赚钱。从这一点上讲,跟你没有区别。」 他松了手。「纪念卡150元,你转手卖250,赚的是一次性的辛苦费。士多店卖零食饮料,豆奶一瓶赚3角,可乐赚4角。你要卖多少瓶才够?程一清,你是个聪明人,守着程家配方这个金矿不採,是要让它被风沙埋没,还是等德叔年纪再大些,被你二叔骗了,转手卖给不姓程的外人?」 程一清不语,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他藏起来的心。眼瞳如一枚镜子,只空寂寂地照映一个弱势的她。这时他手机铃响,提示他,也提示她: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不打扰你大忙人,我先走了。」说着就回头。 「没有什么,比我跟你在谈这件事更重要。」程季泽按掉电话,喊住她。他微俯身,刘海挡住眉毛,他左手轻轻拨开,右手拿过桌上文件,递过去。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们合作,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更放心。跟你爸、你叔比起来,你是个更好的合作对象。在商言商,你把合同拿回去,找个专业人士看看。我们虽是家族企业,但採用现代化管理制度,这点你可以放心。条件大可以谈。四十万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加一些。」 程一清心里想着四十万的数字,一颗心直跳。但她像在服装店跟店员讨价还价一条牛仔裤那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淡淡说声「我考虑下」,也没接过文件,转身离开这里。 【1-4】我很欣赏你个性 程一清骑摩托,穿街过巷,心里还藏着程季泽的话,眼里却见程记饼家门外一圈圈人。车停在人群外,头一抬,见玻璃柜檯上,触目惊心两个大红字,「还钱」,往下淌着鲜血般的红色喷漆。 左边满满一面空墙,从左至右,贴满了通缉犯人般的公告纸。程一清黑白的脸在纸上,被「 欠债多日」「逾期不还 」这些字挤得细长。笑姐抱着清洁剂走出来,被看热闹的街坊撞了一下,程一清一把上前扶住。笑姐站直了,反覆跟大伙说,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赶紧回去吧。 程一清愤懑,松开拉住笑姐的手,箭步上前撕下那些纸,又抓过清洁剂,对着「还钱」二字直喷,动作快且狠。 周围街坊中,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非常关切地喊:「阿清啊,是不是你之前推销给我们那些千年虫药啊?我看新闻了,说都是骗局。你呀,以后小心点——」又有人小声嘀咕,「她不是第一次搞生意失败了吧?」 程一清掷下清洁剂,目光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像只发狠的小狗。狗急了也会咬人,人就怂了。再没人说话。她转身,撕纸,重新刷墙,好一会儿才清理完。 黑着脸走回柜檯,程一清见玻璃柜里东西都空了,咬着牙问,「他们拿店里东西了?」 「那是违法的,那些人不敢。」一陌生男人在身后接了话。程一清回头看他,这人黑瘦挺拔,穿件飞行员夹克,手里拿着相机。 笑姐解释说,这是陶律师,是店里的熟客,「刚刚也是他见店里来了人搞事,打眼色提示我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陶律师在店里店外四处拍摄,说要取证。程一清继续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笑姐解释说,幸好刚才陶律师亮出律师身份,那两个人才走。 程一清跟陶律师道谢,又问,「他们以后应该不敢来了吧?」 「还会来的。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贴东西,喷字。但是要对付你们,他们的方法多着呢。比如投诉食物问题,举报消防、卫生——」 笑姐咋舌:「那可不能让德叔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德叔中气十足,远远就吼着,「我在街口就听到街坊议论了!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程一清冷着脸,继续用清洁剂喷那两字,嘴上说,「我的事,不劳烦你操心——我会自己搞定!」 德叔满脸鄙夷:「有本事别住家里啊!」 程一清一把将清洁剂塞笑姐手里,从包里掏出家钥匙,信手扔玻璃柜檯上。「不住就不住!」扭头就走。 程一清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广州穿行。即使在冬日,这城中空气依然有股潮热感。在建地铁线的围蔽施工现场、被反覆凿穿的市政路面、破旧平房屋顶飘下来的红色塑胶袋、路旁小卖部门前坐板凳上聊天的老人、便利店里挑零食的中学生、坐在家常餐厅里大啖干炒牛河的食客,塑造出单调的城市景观。不时有摩托车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驶过,轰轰作响,碾过这城,碾过这千禧年的苍白开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空气中虽细尘飞扬,但常有走在路上的女孩子,脚踩厚底松糕鞋,滨崎步式漂染金髮,微灯笼袖毛衣,外披一件金属亮面材质外套,直筒裤,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精神上昂首步入新世纪,肉身则消失在路边拐角处。拐角墙上,有一面「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宣传画墙,男孩女孩过分红润的脸色,仿佛同样在乌托邦式的乐观主义色彩中浸泡了太长时间。 程一清驾车一路驶往白云区,城市景观逐渐被逼仄阴暗的城中村风景替代。她熟门熟路,早在债主开始追上门时,已提前在中医学院附近物色了考研房。这里多村屋,随时都有空房子,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年租。走进长而窄的巷道,日光被挡在晦暗骑楼外,透不到深处。虽也有附近皮具市场来往的人,但学生跟外地赴穗治病人员的长租房也多,人员相对没那么复杂,治安也优于其他城中村。她在这里落脚后,在巷口吃一碗牛腩粉,就到网吧去。 网吧里烟味缭绕,她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开始登录oicq,查收邮件。 好友何澄给她发来邮件。 她急急点开,却失望地发现,何澄在邮件里长篇大论,无一字是她需要的。 何澄从小到大都抄程一清功课。这两人,原是大专跟重本的差距。但高三结束前,何澄随家人多年申请到香港,终于获批,她通过港澳台联考进了本地不错学校。程一清却因故退学并缺考,此后一直在社会上飘。 何澄并非学渣,她中英文好得很,只是数理化怎样都学不好。她醉心日剧《新闻女郎》,一心投身当地媒体。当时她自以为可学前辈亦舒,靠在报纸杂志上写方块字,成就名与利,成为中环黄金女郎。只可惜社会进入读图时代,即使是金庸作品,港人也更醉心影视,乐于讨论陈玉莲的小龙女更清幽,还是李若彤版更秀美。谁会留心原着结构如何恢弘,文笔怎样精巧呢。 进了杂志社,何澄起早摸黑,工资低,老闆苛刻。为了蹲新闻,她经常要在面包车上吃盒饭,目标人物一出现,扔下只吃了两口的饭盒就要追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往往拿不到一字半句。 程一清曾耐心地听何澄讲述这些,但在这新世纪的开端,她无心看好友诉苦,只关心对方打听到什么程季泽或者香港程记的事。见邮件里没有,她登录oicq给何澄留言。 不料,企鹅头像突然动起来。 何澄上线了。 程一清问:「查到程家的事没有?」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正在发第二个邮件呢,你待会查收。」何澄说自己把杂志社的旧刊都翻了一遍,相关剪报悉数复印扫描。 在何澄絮絮叨叨,说程季泽他哥程季康有多么难跟时,程一清收到新邮件了。 正经内容不多,大部分内容都是程季康跟模特、女主播的花边新闻,但程一清也从侧面了解到,为什么香港程记会出现业务问题。 近年来,香港有些大饮食集团也看中糕点业务,打造更时尚的西饼品牌。这些集团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到欧美等地实地考察学习,重金礼聘资深制饼师傅。程记虽做传统中式糕点,但难免受到影响。 坊间传闻说,程家长子程季康早就对制饼生意不感兴趣,自此后寻求转型,更开始涉足房地产跟金融。 然而到了九七年,一个金融风暴刮来。 程记也因此受影响。 这些故事,程一清是从程季康的花边新闻里拼凑出来的。花边新闻里,挤满了各种女人,也包括程季康的生母,一个离再嫁的传奇女人,唯独没有程季泽的身影。 但媒体捕风捉影地写到,程季康有一个弟弟叫程季泽。程季泽大学毕业之际,程季康开始感受到压力。 程一清也有一个哥哥。虽说德叔偏心,但兄妹之间关系好,完全没受到父母偏好的影响。她不懂这种兄弟争斗,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关心。 她只关心钱。 在这些新闻中,她嗅到了钱的味道。 走出网吧,月色明亮。程一清到出租屋楼下士多店,买张电话卡,打电话给程季泽,他却久久不接。她在那里买了张彩票,刮出「谢谢惠顾」后,麻木地扔掉。又喝完一瓶雪碧,腿上被蚊子叮出很多包。 而程季泽还没回电话。她忽然不安:该不会,程季泽那边已经跟二叔谈好了吧? 程一清在不安中回到家,对着镜子刷牙,牙齿间出了些血。从小到大,一遇上压力与不顺,她就会这样:被同学排挤嘲笑她是「饼妹」、高考失利、创业失败、反覆遇到不好的男人……连彩票都没中过。 程一清吐出混着血腥味的白色泡泡,拧开水龙头沖走。关了水,她听到楼下士多店大喊:「谁是程一清啊?」 她急匆匆跑出去,还穿着睡衣拖鞋,拖鞋也几乎踢掉。人抢过电话来,跟程季泽说话声也带喘。 「不好意思,希望没打扰你休息。」程季泽的语调动听。毕竟,这把声落在程一清耳朵里,都是金钱入帐的响声。 她说:「不要紧,反正也不是什么要急事。」那边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她静了片刻,「我想跟你合作。」 「很开心你给我这样的答覆。」 「但是——我希望你停止跟二叔接触。」 「为什么?」 「我不希望打草惊蛇。」程一清深吸一口气,看着附近楼宇间,蓝色天际远远闪着的几颗星,不知何处传来炒田螺的香气。「实话告诉你,只有我爸手里有配方。二叔为了钱,会想办法说服我爸,到时候会打草惊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好。但你需要给我一个时间。我不能直接拒绝二叔,也不能跟他无限期拖下去。恕我直接,万一你这边不行的话……」 「不会不行。」程一清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程季泽在电话那头笑,「程小姐你很有信心。我可以问一下,你打算怎样拿到配方吗?」 「偷。」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程一清喂喂餵了几声,程季泽说,我在的,又说,「你现在在哪里?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程一清住这块,没有任何能够两个人坐下来安静见个面,吃个饭的地方。她约程季泽到淘金路那边。程一清抵达时,程季泽早坐在餐吧里了。他问她要喝点什么,她无心应战,说声随便。 程季泽说:「这里没有什么好酒。事成后,我们开瓶好酒庆祝。」 「事成再说。」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计划。 家里有个保险柜,德叔德婶认为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包括什么户口本证件首饰。她曾经瞥过一下,里面有一本发黄的本子,上面写着程记糕点制作,秘方就在那里。 「不会有法律风险吧?」 「我爸跟我关系再差,也不至于告我,顶多将我赶出家门。」 「不至于。」程季泽流利地说着场面话,「更何况,大家都是姓程的,一脉相承,我们将秘方发扬光大,对程家祖先也是个交代。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德叔能够正式做个授权。整件事对程记都有好处——」 「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只是看在钱份上。这次先斩后奏,后面会慢慢说服我爸,拿到正式授权的。我有信心。」 「我很欣赏你的个性。」 「我做这件事,又不是为了让你欣赏。」程一清大啖服务生端上来的芝士蛋糕,喝一口啤酒,惬意地「哈」一声。她举起小叉子,在空气中朝程季泽点了点,「不过合作方欣赏自己,而且还是个帅哥,这感觉也还行。」 程季泽含着点笑,不说话,眼睛盯着她手里那只小叉子。 家里从小教育,跟人说话时不要用手指指点点。用餐具?太荒唐。他从没试过跟人交谈,被人用小叉子指住。 更离谱的是,程一清喝多两杯,脸红了,有点上头。程季泽扶她出门时,她居然跟他勾肩搭背。他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将她塞上的士。 关上的士门那瞬间,他手扶车门,只犹豫一瞬,重新拉开车门,进了车厢,送她回到出租屋才离开。 【1-5】留在原地的人(上) 德婶担心女儿的债务,加上不看好程记前景,觉得将配方卖给香港那边也不错,便试探了一下德叔口吻。德叔大发雷霆:「我还在,你们母女俩就想把程家祖业卖了?」话说得难听。两人自然结结实实吵了一架。 德婶直接发飙:「你就只顾着这家店,女儿现在欠人钱,你有没有替她想过办法?!」德叔吼一声「她自己欠的钱!」德婶:「明仔欠钱时,你不是这样的!」德叔不语,闷声从烟盒里掏出香菸,点燃,夹在手指间,却迟迟不抽,一双眼盯着对面街口的铁皮屋顶。有人在屋顶下小窗口里,晾出一件白色衣衫,风一动,衫就飘动。 德婶觉得,德叔的心也动了。毕竟是唯一的孩子,出了事,还能不管?她催促程一清,赶紧跟程季泽约时间面谈,「你跟他先谈条件,我这边再说说你爸。」 程一清怕德婶打草惊蛇,让她别轻举妄动,又假装不经意地问,「我户口本是不是放保险柜啊?」 德婶居然十足警惕:「你不会是要跟人结婚吧?」 程一清噗嗤一声笑了。结婚?她这样一个人,结的哪门子婚啊? 青春期她干瘦如柴,长痘痘,又因家贫,没少被班上男同学笑话,说她是饼妹。她平等地讨厌这些男生。后来她开始跑步,身体长出好看的线条,那些笑话她的男生里,居然有人给她递小纸条。她撕碎,扔到垃圾桶里。第二天,她又收到小纸条,看也不看便扔垃圾桶。第三天回校时,她桌上刻了两个字:丑女。她将桌子举起来,刷地搬到那男生跟前去,眼睛对着眼睛,瞪着他,瞪到他低下头。 出社会后遇到的男人,只有更差。她将头髮剪得很短,皮肤晒黑,穿成男人样,坐下来时故意抖腿,也没能彻底挡住揩油的手。 德婶怎知女儿心事,只继续叨叨,「我嫁过来时还有些首饰,本来打算留给你结婚用的,但万一真的……」程一清赶紧顺这话题爬,说想看看外婆留下来的首饰。 这天下午,程一清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华南晴朗天空中,奔腾着大朵白云,路边成片绿植下,种着不知名的小花。风吹过来,有一些花草的碎屑从窗外飘入,落到德婶肩上。她抖落碎屑,正要进主卧开保险柜,楼下笑姐突然在喊她。德婶高声应声,将脑袋探出窗户,问什么事。笑姐说:「德婶,我家里打电话来,我个仔在幼儿园发烧,我要去接他。」德婶说:「哎呀,那你快去。我来看店。」接着就将首饰这事抛在脑后,急急下楼。 但程一清并未泄气。既然有了这第一次,她知道等哪天德叔不再,程记关店,再找个机会演一出母女促膝相谈,她定能打开家里保险柜。此时再喊肚子痛,让德婶给她拿点药油,她便趁机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相机,抓紧时间偷拍,这事就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没想到,后面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笑姐儿子一路发烧,德婶又要制饼又要看店,无暇分身。另一边,债主又在身后追,程一清急了。 她心底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赚快钱的机会,是火苗中的栗子。没准,真能探火取栗呢?一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脑子一旦萌发这样的需求,就像孤身穿过勐兽丛林,被飢饿豹狼虎视眈眈。豹狼们嘴贱,推介她去富商饭局,被程一清一一骂回去。 倒是在店里,见过几次那个陶律师。人清瘦干净,笑容明朗,是常做户外运动的人。他认得程一清,每次见她,便点头一笑。德婶疑惑,问程一清:「谁啊?你朋友?」程一清信口说是一个律师,不是朋友。 德婶眼前亮了。在她眼中,医生律师都是好身份,都是没上大学混社会的程一清不太能接触的人,她便说,「哎呀,认识个这种朋友也不错。」程一清立即,「我不结婚。」德婶切一声,「谁催你结婚了?生女不知女心肝嘛?我是觉得,认识这种专业人士,以后没准能帮上忙。」 笑姐儿子刚退烧,德婶让她继续在家照顾儿子,但程一清拖欠的款项已经一天都不能等了。她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翻着手机,看还能找谁借钱,突然就听到德叔在门边嚷,「一日到黑就在家,也不知道下楼帮一下你妈。」 程一清眼皮子都没抬起,并不看他。 德叔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钱还清了吗?」 「没还清又怎样。你又不会帮忙。」有那么瞬间,她几乎想开口跟德叔要配方,但理性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按下来。 冷静!冷静!他怎会答应呢。 德叔用手指关节敲打桌面,两手叉腰,气势如西楚霸王:「到底还差多少?」 「十二万。」 「家里有几千元现金,等下我拿给你。」 程一清以为自己听错,抬起头。德叔又道,「明天早点起床啊,不要又睡懒觉!这么懒,怎么赚钱啊?」 「早起干嘛?去饮茶?」 「陪我去银行取钱。」 德叔行动力强。一大早拿着红色存摺,去银行转帐给程一清。「只有三万,其余的,我再想办法。」程一清仍未死心,但眼见着德叔这次态度大转弯,心存侥倖,小声试探着,「什么办法?我们除了配方,还有什么……」德叔重重打断她的话,「想都别想!」程一清住嘴。 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再早个十几二十年,这里是淘金者的热土,外人提起广东,也觉得好像遍地都是有钱人。但城市再大也只是面子,里子跟底子,都是德叔德婶这样住低矮平房的市井小民。抱着手臂看热闹,抱怨外地人把这里弄脏弄乱,最后浪潮一过,前面的淘金者飞升离开,看热闹跟抱怨的人仍然留在原地。 程家就是被留在原地的人。 程一清这人,有啖饭食,有张床睡,也算不上穷。但胸怀野心的少女,想做大一点的事情都捉襟见肘,这种微微的痛感,只有像她同等阶层同等欲望的人才能够体会。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红利,她没赶上,风起云涌过去后,一切似乎归于平静。她被卡在了千禧年,人上不去,心下不来。电视报纸分析说,未来是it跟网际网路的时代,她无论如何想攀住青云端上掉下来的绳,将自己盪上去,却不料摔个粉身碎骨。 一路从银行出来,她想得入神,越想越远。说起来,她借钱做生意,不也是为了给妈改善居住环境吗?老爸心里只有饼店,哪里想过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 她不说话,德叔也不说话,父女俩自出银行后,就这么闷声走着,走着。距离春节不到一个月,大街小巷洋溢着迎春气氛。大马路边有人摆出四季桔在卖,远远望去橙灿灿,像铺了半条马路的碎金。商店门前都摆着年桔跟鲜花。不少女人趁着髮廊还没提价,去烫了头髮,又到百货商店购置新衣,再去超市採办年货。买点红瓜子糖莲子蛋散,放在果盒里,才算一个新年。但近年来,上门拜年的习俗好像少了些,有钱人家的果盒里,也不兴放这些,都放进口巧克力了。一户人家的经济收入水平如何,从一个小小果盒里已见端倪。 倒是横街窄巷播着的贺年歌曲,从十年前至今都没变,还是许冠杰的《财神到》。要到几年后,广东贺年歌才会换上twins热热闹闹的歌声,还有刘德华的「恭喜你发财。」 这一年,程一清耳边听着「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得到佢睇起你 粤语,意「待他看得起你」 ,你有前途……」,只觉前途未卜。 德叔哪里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他低头看时间,哦,中午时分了。「你饿吗?」 「一般般。」 「下午还要去个地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对面买个盒饭。」马路对面有间快餐店,店门流动摊档码了一框框肉饭菜,玻璃上贴着黄字「5元三菜一汤。」 德叔两年前做过手术,此后腿脚不灵便,身材也胖了些,走路时有轻微的一瘸一拐。程一清说,「我去吧。」德叔不高兴了,「一个盒饭我还是买得起的!」程一清心情一般,也懒得反驳,目送他过马路。 马路上车子飞驰,德叔小心翼翼地左看看,右望望,逮到没车辆的空隙,急匆匆往对面赶。腿脚一用力,更显蹒跚。 「小心点啊——」程一清沖他的背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德叔过了马路,高高举起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程一清看着他,突然想起中学课本上那篇《背影》。 她绝非多愁善感的人,前一刻也仍跟德叔闹别扭,但此刻莫名鼻酸。 德叔提了两塑胶袋盒饭回来,盒饭上还铺了张旧报纸。他寻一家没开门士多店,将一份报纸铺在台阶上,掏出饭盒,招唿程一清赶紧过来吃。正是中午时分,烈日晒着,两人边吃边流汗,背嵴都湿了。汗水滴下来,滴在新年发刊词上,「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德叔看太阳晒着她的脸,便催促她快点吃。她问:「还要去哪儿?」德叔愣了一下,说去找个熟人。 程一清敏感,头一昂:「去借钱?」 「嗯,去问问……」语气不那么坚定,但也不擅长撒谎。 德叔心高气傲,借钱这种要拉下脸的事,完全不像他风格。程一清总担心有诈,坚持要跟他去。 【1-6】留在原地的人(下) 德叔老同学在设备安装公司当高管,当年也是一同在西关长大、穿条泳裤横渡珠江的。「就是这些年他搬了家,我们走动少了。」进去前,德叔这么跟程一清说。程一清觉得老爸天真,从底层爬上去的老同学,怎可能再回头认过去的草根朋友。 父女俩在老同学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一坐就是两小时。程一清觉得,自己没想错。 程一清隔着玻璃窗往里面看。老同学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跟下属讲话。终于逮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德叔赶紧上前去敲门,老同学抬眼,眼神冷漠:「哦,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还要处理个文件。」 「哈哈哈,你这傢伙,现在出息了,变成大忙人了!」德叔还是用学校时的口吻,开着玩笑。老同学看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有,那就是鄙视。 德叔个性直,但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便讪笑着退出去。程一清坐不住,腾地起身要走。德叔拉住她,低声说:「出到社会,求人办事,肯定要低声下气。」程一清一直以为德叔就是个直肠子、爆脾气,此时才发现他也有这样一面。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这些年,自认为比念大学的同学吃的苦头多,然而何澄却点评说她「前半生顺风顺水」。她当时不服气,可现在一想,除了现在欠着债,她几时低眉顺目过呢。 终于等到老同学叫德叔进去,德叔弓背含笑,想从拉家常开始。老同学摆摆手,脸有倦色,「有什么话就直说。你在外面坐两三个钟,不会是为了来闲聊。」 「哈哈哈,是的。」德叔笑着说「你小子」,立马觉得不妥,嘴唇翕动一下,把最后那个字吞下去。嘴唇再张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借钱的话来。 老同学说:「跟上次一样吗?」 德叔讪笑:「上次那笔钱,我正在筹,会争取早点还。但这次是因为我女儿——」 「阿德,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就困在那家小小饼铺里。仔女有点什么事,你也没钱,也帮不上忙。当日如果你跳出去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折堕。」 德叔脸上浮着一层僵笑,程一清则低着脑袋,脸颊滚烫髮红,两只手攥成拳头,一股气莫名地往上沖。她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听到父亲一直笑着附和。她垂下脑袋,好几次都冲动地想要站起来,一走了之,但德叔轻轻拍她手背,按下她。 程一清从没见过老爸这模样。从来都直着腰在家大声吆喝的人,此刻将背部弯折成一只虾。因被老同学奚落,脸上身上皮肤也涨红,更像虾了。 她心里伸出一只手来,将自己按在地上,按得很低很低。直到走出大楼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还在地面匍匐,直不起来。老同学那些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打着她。 ——「尽快还?十个借钱的,十一个都这么说。觉得我很侮辱人?世侄女,如果觉得不服气,就去赚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眼巴巴地瞪我。」 德叔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又或是再多的不快,在女儿跟前也要打落门牙和血吞。他重拾威严,「今次虽然只借到一万,不打紧啦!我们再想办法!」 程一清不说话。 「以前住德政南路的旧街坊,还有好些跟我有联繫的。你记不记得乐叔?穿得像个老夫子那个。我跟他关系还不错……」 「老窦(粤语,老爸)——」 「还有虾仔,他现在大个仔了,好像赚了不少——」 「老窦!」程一清豁出去了,「如果将配方授权给香港程家,你觉得怎样?」 打草惊蛇也不管了。反正,过了今日,她再没脸面去偷程家配方。但是,跟老爸商量呢?这不算偷啊。再说,她也只是为了程记未来的发展…… 她心里这么想,也这样对德叔说,只是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对后语。「对程记发展有好处……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看条款……」 后来回想起这天,程一清记得,天边的浮云像被天外巨兽啃了一口,缺口处透出金丝边般的光亮。在这天边的光中,德叔黑了脸。对于程一清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接,回家路也上再没有跟程一清说话。 到了家,他先看看程记生意怎样,一直在店里忙碌,后来上楼后就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德婶觉得莫名其妙,问程一清发生何事。程一清也说不出来话,只说自己头痛,也回房去。她漫无目的地上论坛,刷毫无意义的帖子,跟朋友在oicq上瞎聊,听何澄说自己已经找到机会,很快会见到程季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她不知道给什么反应好。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荧荧的。有人在外面喊她,她下意识地回头,见德叔站在门边。屋里灯管坏了很久,大哥死后,好像就一直这么黯着,也没人去管。仿佛这屋子一派光明,是对他的一种背叛。然而此刻,德叔站在门边,踟躇着:「我下楼去买新的光管,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买?」 「没有……」 德叔「嗯」一声,仍靠着门边,一动不动。父女俩在昏昏沉沉中,看着彼此。 德婶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传来,还有呛人的辣椒味。今天炒什么呢?他们家又不吃辣。程一清迟钝地意识到,这辣椒香气来自邻居。她从小到大所见过的家庭画面,也都来自邻居。德叔从来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气势,无论对弟妹还是老婆仔女,无论在公在私,全都不由分说,一手控制。 而此刻,家里灯管还是暗暗的,德叔头上灰濛濛的,该是电脑屏幕上的光映在上面。但她又再看一眼,才发现那竟是他的白髮。 程一清突然开口:「今天那个人说,你之前也找过他借钱……」 「是。」德叔说,「之前明仔想发展程记,想做大,所以跟朋友一起去借了钱。」 后面的事,是程一清从没听说过的。程一明出车祸后,他那个朋友带着钱一起消失了,留下二十五万元的债,落在程记饼家头上。德叔起早摸黑,工作到高血压、胃炎、手抖,才终于将这笔钱还清,保住了老店。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他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跟程一清一见面就吵架,父女俩势成水火。人说无仇不成父子,这话用在这父女俩身上,倒是合适。 德叔说:「你总觉得我更爱明仔,但其实都是我仔女,我对你们俩是一样的。」 程一清不语。 德叔:「只是明仔从小就对制饼感兴趣,他在外面吃糕点,很快就能说出里面的用料跟制作方法。他也喜欢程记的歷史,有些故事,我也只是听个大概,他去图书馆档案室查得清清楚楚,回来告诉我。他甚至把不再用的经典配方拿出来,想用现代工艺重制。我总觉得,有他在,程记就能够发扬光大。」 程一清低头,抠着自己手指甲。 德叔:「你跟他不一样。他古板守旧,你聪颖激进。他除了制饼,没有太多爱好。你什么都感兴趣,尤其是钱,唯独对制饼、对程记不感冒。我也曾经想过,以明仔对制饼的专注与天赋,加上你对经商的兴趣,程记一定会在你们手上做大做强。没想到明仔他……」 外面炒辣椒的气味涌进来,程一清觉得鼻子痒痒的,眼睛也痒。鼻子酸,眼睛也红了一下。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德叔:「明仔不在,我其实有点担心你会像阿才那样,把程记当一份资产,将它轻松卖掉,将程家百年的心血卖掉。」 程一清心虚地用手指头揉了揉眼角,「我不会的。」 就在不久前,她还打算偷来配方,将它卖个好价钱呢。但此时此刻,父女俩长久的心结松动,甚至解开,她忽然觉得,自己跟二叔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看着德叔两鬓的白髮,「我希望跟程季泽合作,不完全为了钱……」她又心虚了,但很快坚定语气,「装潢华丽的进口连锁西饼店越开越多,程记生存被压缩。香港程记的橄榄枝,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德叔看着她,忽然发现女儿比自己想像的要成熟。他在昏暗中长久不语,最后嘆了口气:「我也老了,程记的事,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1-7】出海 何澄还是第一次冬日出海。 朋友带何澄上游艇。白色艇身形态流畅,三层,驾驶台紧挨着后甲板。不知道是哪位富家公子女友的生日派对,游艇上挂了红白色气球和金属色气球及彩带,一众人等打扮成《黑客帝国》,黑衣黑裤墨镜,也有女生穿成兔女郎模样,外面披件大长外套,在甲板上笑着合影,是圣诞余兴加新世纪主题的意思。 何澄带着任务来。一上船,她就四处捕捉程季康身影。终于见到个穿杏色外套,戴墨镜的年轻男人,头髮半长,在脑后扎成一小团。她在杂志上见过程季康这般木村拓哉造型,抬眼悄悄看过去,果然是他。她悄然拨开人群,想要接近。突然不知哪里窜出来两个美女,一个穿成绫波丽 跟明日香一样,都是日本动漫《eva》里的人物 ,一个打扮成明日香,齐喊程季康英文名,让他一起来玩。 「你们去吧。」他语气冷淡,握一杯酒,坐在那里。一个戴帽子男人走过去,拍他肩膀,开玩笑的语气,「有心事?」 何澄假装去拿水果,挨近了。 「会有什么心事?」程季康说,「我无病无痛,食得睡得。」 「是就好咯。」对方嘻嘻笑着,「你弟不是用大陆事务做藉口,横插一脚吗?上面什么都便宜,正好可以借着设厂机会,圈一轮地皮。」 程季康不语。 对方看得出程季康不高兴,很知机地换话题,「不过大陆始终危险,尤其珠三角。前排才听讲,我们有个财务在广州街头被飞车党抢耳环,半只耳朵被扯下来!血淋淋!」他啧啧啧一番。 何澄离这两人近,披件短夹克,录音设备在一遍口袋里运行,小相机揣在另一边口袋。她一派活泼美少女姿态,对甲板上众人扬手笑,继而装模作样:「哇,这里海景好靓!」摸出相机,背对程季康,咔咔拍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高高举起的手,被擎住。 她胆大,也不怕,怒视眼前的帽子男。帽子男说:「你是谁带来的?上船前说好了,拍照时不要拍到我们。」 何澄强词夺理:「怎么?在做非法勾当,怕我检举?」 「谁带你上来的?」 「想连坐?」 程季康捧一杯酒,远远看着。他脱了外套,穿件宽大深灰色衫,身后有抹海水蓝,整个人十分沉默,跟甲板上吵吵闹闹的人,仿佛来自不同世界。 这样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帽子男也见过,但不是这种场合。他默认出现在这里的女生,会摆出一副柔顺乖巧样,如果没有,那也只是为了吸引注意。但何澄一心一意据理力争,浑然没将他们这些富家公子放在眼里。即使她那个理,只是歪理。 大船停下,外面众人架起充气滑梯,喧嚷着,「冻冰冰,凉浸浸,谁够胆下水?」不知道外面在玩什么游戏,有男人脱下外套,第一个抱着手臂滑入海水中。风呜呜地吹,男女哗哗地叫。世界是个大游乐场。众人拍着手大笑。富人跟他们的寄生虫,在里面狂欢作乐。外面有女生大喊「餵——过来玩啊——」帽子男遥遥应声,「等我一阵——」 船舱内,程季康站起来。 何澄一手叉腰,还在跟帽子男诡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拍你们啊——」冷不防,程季康站在身后,捞过她手里相机,「下船后,我找人送给你。」 「凭什么——」 帽子男插话:「就凭这条游艇是我包的,这次派对是我发起的。」 外面女生迭声唤帽子男跟程季康名字,更有人进了舱内,沖帽子男扬声,「喂,搞什么啊?」香港冬日不冷,是日最高气温24度,但海上风大,这女生里面穿背心短裤,外面披件针织外套,露出一双美腿,看着帽子男。 帽子男却因何澄嘴硬,对她起了兴致。他指着何澄外套口袋里鼓起一坨,像猎人逗猎物,像成年人戏耍小孩子,追问这是什么。 何澄立即反呛:「关你什么事——」但太迟了,对方一根手指探过去,将口袋里的小录音机勾出来。他拿着小录音机,扭过脸,对程季康笑笑口,「你睇。」 短裤女生一手扶在门边,咯咯笑不停:「你们真是少见多怪。这种派对时不时都会有八卦杂志记者潜入的啦。」帽子男瞬间失却兴致,将小录音机递到程季康手中,勾过短裤女生脖子,转身往外走。 程季康仍在原地,看牢何澄:「你是记者?」 何澄自知理亏,有气无力,「我是记者,但不是八卦杂志。」她二话不说,从程季康手中拿回小录音机,昂头看他,「你不用赶我走,我问完问题后,马上就下船。」 程季康语气厌倦,「我跟琳达分手很久了,你们不要再跟着我,更无需偷拍。」 琳达是几年前的港姐友谊小姐,选美失利不久就被拍到跟程季康吃饭逛街,九七金融风暴后,转头搭上玩具大王儿子,近日更传出喜讯。何澄当初替程一清搜集资料,看了大量程季康的轶事。看多了,程季康仿佛也成了她的熟人。而且她隐隐觉得,程季康跟媒体上那个风流公子形象不同。 对着这熟人,她说话直截了当:「我对什么琳达、艾米、瑟琳娜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她将小录音机放回防水包内,将防水包挂在身上,昂头看他,「我可以问些关于程记的问题吗?」 「你要问什么?又要说我是败家仔,程记在我手上衰落?」程季康的目光从上方投下来,像从上往下压的一项刑罚,「程记再衰,也比你们当狗仔好得多,体面得多。」 何澄原本不过为了替好友打听,假借记者身份,想从程季康嘴里打听些内幕。但被帽子男跟程季康看低一眼,她自尊被激发,不禁认真起来,「其他人怎么写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败家子,那么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将你想讲的内容,原原本本写下来。」 「你吹水?」 「我连水都不会游,怎么吹?」 「你不会游?」 何澄摇头。「不会。」 外面海风仍在吹,有男人女人高声大笑,何澄认出来,是短裤女跟帽子男的笑声。他们大喊:「落水!落水!落水!」不知道谁被他们所鼓动,又也许是富人阶层的寄生虫与小丑,必须藉此讨彩,才得以继续围绕在周围。 她真羡慕这些人,有钱有闲。而她站在程季康跟前,与他对峙,承接他没有感情的目光。 「跟我来。」程季康忽然转身往甲板上走。何澄觉得莫名其妙,也跟他走出去。外面日光勐烈,海面上反射白闪闪的光,刺人眼目。她举起手臂,下意识遮挡眼光。 程季康说:「你敢跳下水,我就给你个机会。」 周围人围上来,都在起闹。何澄看了看他,看了看周遭,又看了看水。海风吹过来,又腥又冷。 帽子男跟短裤女围上来,都在笑。风将他们的声音刮过来,刮到何澄耳边,零零碎碎,无非是些没营养的话。短裤女问,谁带她上船的?何澄听到她同学说,喂,问这些做什么,是阿sam让我带些靓女同学来的。你们又怎么了,为什么戏弄她?人家刚从上面下来,什么都不懂。 帽子男笑笑,意味深长地点头:「哦,大陆妹~~」他上手搭何澄肩膀,「广东话讲得几好啊,听不出乡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港府规定「两文三语」 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1997年成立后推广的语文政策。两文为中文和英文,三语则为粤语、英语和普通话。 ,其中粤语以广州话西关音为标准音。几时轮得到你来指点我标不标准?何澄只觉烦躁,一把甩开他的手,也不再多想,扭头看程季康一眼,「记住你刚说的话。」她脱掉外套,吸一口气,跃上充气滑梯,两手抱在胸前,闭眼往下滑。 砰地,整个人直插水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水声。咕咚咕咚。她像个大泡泡一样,被水裹着。那些叫好声、笑声,像泡沫一样,浮在水上,离她很远。她觉得很冷很冷,但也畅快。 船上扔下来一个救生圈,她在水里用力蹬脚,想过去抓住救生圈,却只觉得身体一直往下沉。她慌了,双手双脚乱蹬,更喘不过气。 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海里。何澄往下沉的瞬间,被人抱起。她的脸浮上水面,嘴巴吐出一口水,咳起来。 看清楚了,居然是程季康。 「你不怕死啊?」 「怕啊,但我更怕做不到想做的事。」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程季康说,「抱紧我。」他被她圈着肩颈,游到船边。 两人上了船。程季康那边,迅速有人迎上来,将他包裹。何澄同学挤不过去,只得围上何澄这边,带她到里面换衣服。「程生刚才跟你说什么?」同学好奇。何澄答应过程一清,不将程记最近的事情说出去,只截取一段,「我说我不会游泳」。同学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在舱室淋浴间里洗了热水澡,何澄才慢慢回过神来。出来时,衣服已经被烘干了。她换上衣服,四处张望,却再没见到程季康。帽子男走过来,有意无意地问:「想找人?」 何澄足够直接:「程季康呢?」 「你沖凉沖那么久,人家有事,提前走啦。」帽子男呷一口酒,紧紧看着何澄,意有所指,「程家在金融风暴蚀了不少,而且现在听说他爸有意将部分业务交给他弟。想钓金龟婿的话,他未必是合适人选。」 「他弟叫什么?」何澄抓紧机会套情报。 「程季泽。喂,你不是要打他弟主意吧?他现在人在大陆。」 「他在大陆做什么?」 帽子男原本觉得这就是个伪装记者的捞金者,现在眼看她越问越多,也警觉起来。嘴上仍笑嘻嘻,「问这么多干什么?他跟程季康虽是同一个妈生,但是父母离婚后,程季康跟他爸,程季泽跟妈。而且程家好像从清朝起就是长子继承制,他以后未必能分到什么身家。」 何澄心里想着,得把这信息告知程一清。帽子男看她沉默,以为戳破了这捞金者的美梦,有种破坏人好事后的小小快意。何澄同学吃完葡萄,抽纸巾擦了擦手,回头见何澄跟帽子男不知道在聊什么,心里很是懊悔将她带上船。 下了船,同学大哥开车来接她,说顺便送何澄回家。同学却开口:「哥,你还要接阿妈去买烧鹅啊。」何澄识相,赶紧说自己搭小巴回家即可,同学大哥正要开口,同学不耐烦,催促她大哥走。 车子开走剎那,何澄听到同学笑话她哥笨,说「人家搭上有钱仔了,谁要坐你这二手车啊。」 何澄面无表情,转身去等小巴。上了小巴,她看着窗外,听到前座二人讨论刚从上面下来的亲戚。「我都叫他换件衣服再出街,就是不听。我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跟他站在一起,好丢架。」「刚下来的人,都是这样的啦。」「我刚下来的时候,好快就入乡随俗啦。」 这种话,何澄没少听。是这样的,香港人瞧不起大陆人,早来的大陆人又看不起新来的。新来的人里面,会说粤语的看不上不会说的,没口音者自认胜过有口音的。此时听着车上扰攘,何澄想起刚才游船上一切,只觉得大白天里做了个梦。 【1-8】围猎 得了德叔借来的钱,程一清像获得减刑一般,又多了几天喘气日子。 那天晚上,父女俩促膝相谈。德叔又趁机将程记歷史跟她讲了一遍,说是当年广州爆发疫疾,程家有位太奶奶出身岭南中医世家,上白云山採药,研制药食同源的方子,做成美味糕点,给不愿喝药的孩童。程家原本就是制糕点的,这方子一路留下来,但并没对外售卖。后来林则徐奔波病倒,太奶奶娘家为他治病,在林大人病癒后,赠送他程记糕点,叮嘱他可供日常保健服用。林则徐听说这糕点原料自白云山上採集来的,便感慨道,如果这些糕点能大量制作,便于普罗大众日常食用调理,强身健体,那将是一件有利民生的大好事。程家先人受到启发,自此便有了程记饼家。第一家饼店,开在广州城西门口附近。 程一清听得呵欠连连。中间打了个盹,惊醒时,德叔已经说到孙中山了,「程记当时开遍广州城,大元帅府每天差人来购买,给孙夫人做下午茶。如果不是后来日本仔轰炸广州,我们本该家大业大……」 熬了一个晚上,程一清算是理清程记配方及其歷史。再跟程季泽见面,她心里就有了数,跟对方提起程家歷史时,也头头是道。「其实祖先有训,说这些配方只留给长子一脉。如今我们要跟你们合作,多少也是……」 这话一起个头,程季泽就听懂了。这是要抬价。 他不打断,抬手给她添茶水,又落座,静静地看着她说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他发觉自己此前并没近距离打量过她,人是落在他视野里的,没落过在心上,只是匆匆一个影子。他急于结束这桩事,然后回港,但现在他明白,程家的歷史就像中华上下五千年落下的影子,那么长,这事急不得。他已经开始在广州托中介找房了。城市发展太快,他在旧楼里还能看到苏联美学渗透,新房已经有些了,虽然细节处总差点意思。就像眼前这个女仔,明眸皓齿,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令他联想起中环港女,但她的举手投足,又十足十油尖旺市井少女。但若问她本人,她必定很恼火被人拿来比较吧。毕竟,她是程季泽见过的女人中,相当独特的一个…… 「喂,你觉得怎么样?」程一清在程季泽跟前,打了个响指。 程季泽回过神:「我明白。」 「给点反应我嘛。」程一清摆出一副「别浪费我时间啊」的表情,又大啖吃一口西多士。她边咀嚼边说话,程季泽忍不住道,「吃完再讲。」 程一清愣了一下。程季泽以为她要翻脸,但她当真不再言语,专注咀嚼。程季泽再次打量她的脸,觉得这明艷容貌出身在广州街头,亦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多少是被埋没了。 在她进食时,程季泽抽出一份文件,准备给程一清看。程一清从餐碟上方伸出手,要去拿。程季泽看着她碟子上的西多士,「吃完,饮完,再慢慢谈。」 程一清两三口,匆匆吃完,又拿纸巾擦了嘴角。还没吞干净呢,嘴角鼓囊着说,「给我看吧。」程季泽没理会,撕开桌面上的湿纸巾包装,连同包装一同递给她。程一清擦干净手,低头看,翻过来,翻过去。 程季泽观察她,明白她看不懂,只是在假装。他非常体己,「不急着回復,你回去找个律师帮你看。」 程一清刚才翻文件时,脑子里已经在想这事。她不认识什么律师,随便找一个,又怕贵,也不知道能力如何。但她记得那天程记被泼红漆,有个姓陶的律师很是友善,主动帮忙。不知道找他行不行呢? 她这么想着,回到程记时,居然赶巧碰上陶律师在玻璃柜前,用手指一只蛋挞,让笑姐打包一盒。程一清鼓起勇气想开口,陶律师一转身,见到她,主动笑着跟她打招唿。笑姐打包完回来,在陶律师身后沖她挤眉弄眼,「哎呀,陶律师整天跑来程记,除了因为我们东西好吃,也因为我们的人好吧。」 程一清本想厚着脸皮问陶律师,被笑姐这么一开玩笑,她就不好开口。居然还是陶律师主动问她:「怎么了?看你这样子,有事想问我?」 她惊讶:「你怎么知道?」 陶律师一笑,他衣服胸前的英文字母也随之抖动,「大部分人见到我时,露出这种表情,都是有事要问的。」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你会觉得很烦吧?」 「要看是什么人。」陶律师微笑看她,又慢慢回头看一眼笑姐。她正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这年轻男女。程一清知道笑姐口疏,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家里的事,也不顾笑姐跟陶律师怎么想,直接就邀他去附近吃下午茶。 陶律师提着手里的蛋挞,「下午茶我已经买了。而且我下午有点事要做。」眼见程一清失望,他补充道,「但我知道长堤那边有好吃的乳鸽,我今晚带你去?」 长堤的昔日荣光,自清末开始。当时张之洞为解决广州交通问题,提议在珠江边开凿道路。后来,华侨出资兴办了大酒楼、百货公司,此处成为繁华之地,一直到八十年代。十年前,由于广州有其他新商圈崛起,长堤的商业才渐渐褪色。 但老广们在这里寻味的习惯,并未改变。一到入夜,马路边的酒家门前摆开桌椅,三五好友、大小家庭在此吃饭聚餐。陶律师带着程一清抵达时,胜记门前已没有座位,陶律师对程一清说:「你等等。」走进去。过一会儿,有人领着他出来,为他们俩在安静地方摆开桌椅,铺上干净桌布,拿着纸笔记录,「要吃点什么?」 陶律师显是常客,「炒个蟹,一只红烧乳鸽,豉汁蒸鱼云,再炒个时蔬。」他看一眼程一清,问她喝不喝酒,程一清想起那次自己喝得上头,还要程季泽送她回家,赶紧摇头。「讲正经事,就不喝酒了。」 陶律师对服务生道,「上一壶菊普吧。」 这里人声车声嘈杂,但生机勃勃,是程一清最熟悉的环境。即使第一次跟陶律师吃饭,她也放松下来。爱吃的人,能有什么坏心呢?这是她的人生哲学。陶律师跟她聊家常,提及国内念完法律后,又出国寻梦学心理学,当时没少在华人餐馆洗盘子。程一清发现他很会说话,看似聊了很多,但始终没触及她的隐私,这让她大大放了心。至于胜记的食物,更是没让她失望。 干完半只乳鸽,陶律师问她有什么事。程一清跟他说了香港程记的事,陶律师边听边点头,「合同呢?我看看。」 这事进行得太顺利,程一清倒是犹豫了半瞬。她问:「陶律师,我想问,请你审合同,是不是很贵啊?我最近手头紧——」 陶律师神情严肃,「很贵。」 程一清在心里迅速估计一个数,抬眼见到陶律师指着眼前这满满一桌食物,「这一桌都要你买单才行。」她松口气,忍不住笑出来。她也不天真,当然狐疑为何他会帮自己。也许,是像笑姐猜测的那样?她心底里觉得自己无耻,利用了身为女性有且仅有的那点优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陶律师看了很久,最后说没什么大问题。程一清不信,反覆问:「真的?」 「合同条款不苛刻,也没给你挖坑。个别文字我会修改下,但都是无关痛痒的事。」 程一清一直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这时忍不住问陶律师,觉得这条件怎样。陶律师喝一口菊普,笑笑地看她,「这个我没法给你法律意见。不过从朋友角度来说,这事挺好的。我听笑姐说,你们生意一般般,之前还有亏损。现在,香港那边有诚意,你们五年赚四十万,两地程记品牌都有得着。而且,你们八十年代时想开拓香港市场,当时不是被舆论抹黑吗?现在合作,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正名。」 这顿饭吃了一百多,程一清觉得很值。 后面几天,程一清都没在程记见过陶律师。笑姐非常八卦,悄声问:「你是不是那天说了什么,把人惹怒啦?」程一清知道笑姐在想什么,做严肃状,「笑姐,我劝你不要对住我们那些熟客,妄加揣测。」 两天后,陶律师把修改好的合同文本发她邮箱,程一清见他非常仔细,连标点符号都改过,非常感恩。回覆邮件时,千恩万谢。 陶律师给她回邮件:「举手之劳。」 程一清又回:「今天我们做牛奶挞,要不要给你留一盒?」 「不用了。我最近在上海。」 陶律师出差归来,下机后直奔律所,中间接了个电话,便开车出门。车子停在附近商场后巷里。 流浪猫飞快窜过,陶律师探出脑袋,学猫叫。要等的人还没到,他坐在车里听电台。手机铃声响起时,他还在听一位听众点首郑伊健的《甘心替代你》给初恋。 他在歌声中接起电话,听程一清发问:「是不是,我去文印店列印份合同,然后跟那边签约就得?」 这种蠢问题,一点不像程一清能够问出来的。可见她有多在意这件事。陶律师关掉电台音乐,非常耐心,「你将电子版发给程季泽,让他看一下。」 程一清静一下,像有重大发现,「你怎么知道他叫程季泽?」 陶律师忍不住笑,「因为你告诉过我啊。」 程一清不记得了。但现在她跟陶律师熟了不少,她单刀直入问,「你知道我没钱,为什么要帮我?」 陶律师哈哈大笑:「你戒心不小。」 「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社会。」 陶律师还主动拿相机替程记拍下物证。胶捲昂贵,二十多张相纸,他那天咔嚓咔嚓就拍了近半。若非有目的,谁会仗义至此? 陶律师也坦坦荡荡:「有的人要利,有的人要名,我是后者。像粤港程记这种百年老店,充满故事性,如果我有份参与其中,对我将来很有好处。」 程一清像是看到了陶律师的另一面。 陶律师听着电话,目驰远处,见有人穿运动装,戴顶帽子往这边走来。他微笑,跟程一清说自己有点事,便挂掉电话。临挂电话前,还不忘叫她放宽心,「……其实商人只看利益。只要你们俩的利益是一致的,你们俩在同一条船上,就不用担心太多……」 另一头,程一清终于挂掉电话。而那人也已上车。 车厢内,陶律师放下手机,笑一下。「这碰头方式,在拍警匪片吗?」 「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对方摘下帽子,露出程季泽那张脸,「钱收到了?」 「收到了。你向来准时,我从不担心。」陶律师说,「我担心的是,她似乎不太信得过你。」 「如果我是她,也会对我自己保持警惕。不过没所谓,信不信得过也好,她也没有别的选择。」程季泽说,「对了,饼店那里,你慢慢减少去的次数,直到我这边正式签约为止。」 「你真谨慎。说起来,世上这么多律师,你确定她会找我?」 「有句话,叫做病急乱求医。她现在欠人钱,有免费律师送上门,还是在让她放松的地方,以熟客身份出现。而你们谈合同时在大排档,是另一个让她放松的地点。」 「被你算到尽。」陶律师靠在椅背上,哈一声笑:「一开始,你想要接触的就是程一清,从来不是什么二叔姑姑。」 程季泽不语。 其他人虽说也是程家人,但拥有话事权的那个人,到底也只是程季德。因此,他想接近的,从来就只是程季德的继承人,程一清。 什么二叔、姑姑,都是工具人,协助他围猎这位继承人。 【1-9】击剑如做人 程季泽最近刚在广州租了房。淘金路附近鬼佬多,除了粤菜湘菜川菜小馆外,日料也有些。至于西餐跟咖啡店,他也试过,大概就跟中国人吃左宗棠鸡的滋味差不多。西餐厅里总爱播放些怀旧英文金曲,桌布跟餐具搭配不对,美式加了糖,牛扒配白饭,入口有鸡肉味。他刚开始总觉得微妙不妥,后来意识到,广州那些西餐厅的模板并非欧美餐厅,而是香港平民爱去的扒房。 但这地段胜在干净企理,治安尚可。飞车打劫那些,他虽有耳闻,但不曾亲眼见过。 这天他在新居厨房里煮意面,往锅里接水,开了火。 电话响起。 他接通:「妈咪,这么晚?」 「刚跟几位朋友听完音乐会回来,在家喝了点酒,临睡前打给你。」前程太直奔主题,「你哥来找过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水开了,程季泽抓一把意面,丢进去。「他说什么?」 「他很不高兴。圈子里现在都知道你在内地,他觉得是你在散播消息,让人以为你要接班。」 程季泽拿双长筷子,搅开意面,「本来就不是为了他高兴。」而且香港程记每况愈下,要是什么都没了,还能继承什么? 「你们两兄弟——」前程太嘆口气,适时地将意思表达到位,不再赘述。她是聪明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谁继承程记,对她都有利。 她适时换了话题,「不过听华姐讲,你爹地很满意。虽然他内心也不希望你在内地太抛头露面。」华姐是大程生家里佣人。前程太离婚这些年,一直跟她保持联繫,给她送些小礼物,出面替她儿子跟名校校董打招唿。 水面咕咚咕咚冒出小小的泡。意面在水里散开,变软。 程季泽明白,爹地也有自己考虑。 程季泽问:「爹地身体怎样?」 「华姐说好很多了。估计也是心理作用。」 「心理作用也是作用,要多谢苏师傅。」 「当然,我已经给了他大利是。」前程太轻笑,「不过他一如既往不愿意要,说当初你外公救了他妈一命,他不过举手之劳,不能要恩人钱。」 「由得他。」 前程太说:「阿泽,虽然你不会接班程记,但你爹地不会亏待你,我这边也有钱。只要不乱投资不乱亏钱,你也会一世衣食无忧。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前程太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自小就有自己主意,便不再多言。 并非程季泽有心跟大哥划清界限,而是少时疼锡爱护他的哥哥,在程季泽长大后,态度有所转变。 两兄弟都有玩击剑。回港念大学后,程季泽还不时约大哥出来练剑。那天,两人鞠躬后,开始在窄长剑道上移动,观察彼此,交手。 程季泽边瞄准大哥,边抬起剑尖找右方手臂,程季康为保护手臂,开始防守,这时程季泽迅速击向大哥右脚。程季康反应极快,举剑格挡。程季泽手腕翻转,剑刃顺着哥哥剑身滑向护手盘,试图寻找突破点。程季康侧闪,绕行,剑锋迅疾,由下方斜挑向上,迅速反制程季泽的攻势。 双方紧盯对方,节奏加快,连续刺、撩、噼、扫。剑光闪烁间,程季康抓住程季泽一个微小迟疑,剑势陡变,突然由防御转攻击,剑尖直指程季泽胸膛。程季泽当即急退半步,横剑抵挡,但已露出了左翼空当。 一场比赛下来,程季康胜出。程季泽摘下面罩:「还是大哥你厉害。」 程季康拥抱一下弟弟,轻声说:「击剑跟做人一样,都不需要太急进。」 程季泽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他心底有另一个看法:会输,是因为不够狠,露出破绽。 那一年,程季泽准备到大公司见习,本意是要到家族企业,但程季康大力建议他去外面闯一下。他当时并不在意,彼时大哥即将在集团完成权力交接,而后续一两年内,这位众人口中的「小程生」程季康,力排众议,试图转型。 大哥变得很忙,不再有空跟他一起玩击剑、打网球。 而他偶尔路过公司,约大哥吃夜宵,在楼下茶餐厅等了一小时才等到对方。见他疲倦地摘下领带,程季泽给他倒茶,提醒他注意身体,转型的事不急,可以先缓一下。 大哥一只手握住茶杯,抬起眼皮,瞥一下程季泽,不说话。 程季泽也不说话。 但随后,大哥微笑说:「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程季泽也笑:「我也只是随口乱说。」 大哥没说错,击剑就像做人一样。 击剑,是一个需要动脑的格斗,双方要不住观察、思考,在交锋距离跟有限时间内,迅速作出反应,并且通过假动作迷惑对方。 大哥对他做了个假动作,他也只能回以假动作。一旦大哥对他出手,他也只能反击。 正如此时,程季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挂了电话,程季泽用筷子又搅了搅意面,意面软了,他关火。他将番茄酱煮热后,倒到意面上,搅拌一下,端到客厅长桌上。他才吃了两口,顶上的灯闪了闪,灭了。他坐在黑暗中,不慌不忙地吃完一盘意面。 他自幼镇定。一家人到海鲜酒楼吃饭,包间外突然传来枪声,众人惊慌,连爷爷都不慎将碗碰到地上摔碎。当时他只有七岁,上前将门锁上,以童声镇定地让他们用房间电话报警。后来警方赶来,很快将肇事火拼的黑社会一网打尽。爷爷觉得这小孙子有大将之风,对他多有照拂。然而奶奶向来喜欢长孙,加上自那年起,父亲生意诸多不顺,父亲跟奶奶都迷信,听了台湾一位风水先生的话,说细仔克他。双方离婚后,他只意在将大仔留在身边。爷爷在时,程季泽仍偶尔回程家大宅。老人家离世后,他跟父亲大哥的仅有联繫,便只有母亲这根线了。 不,母亲是根针,巧妙地穿线,把苏师傅安排到父亲身边。终于瞅准了机会,大程生去年摔跤后身体就不好,常做噩梦,午夜惊醒。他找来全港闻名的苏师傅。 大程生问,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老友记」啊?苏师傅起了一卦,说得罪是得罪,但不是老友记,是祖先。他问,你们当初应该做了些什么,令祖先不高兴了?大程生没想明白是哪里惹了祖先,他净身沐手,在关帝像及祖先灵位前掷杯筊,一一追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是今年上香扫墓时,阿康迟到了吗?是用程家名义捐给东华三院的钱不够多?祖先是觉得金融风暴时,程家资产蒸发一半,生气了? 都不是。 大程生思前想后,终于想起八十年代时,由他牵头负责,跟广州程家那边打了场官司。也是因他主导,收买记者媒体,抹黑唱衰广州程记。 他再掷杯筊,这次得到了一平一凸。 像他这样的人,所谓的迷信,也多少是「只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意思。当年那件事,是他正式接管香港程记后做的一件大事,他自认做得漂亮利落。现在让他承认做错了?他不甘心。 又抛三次,连着三次都是圣杯。祖先的意思,很明确了。 大程生忙找来苏师傅,问他意见。苏师傅跟他要了程家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大程生把自己跟程季康的给了他。但给到自己生辰时,留了个心眼,没有写具体时辰,只写个「吉时」。苏师傅见惯了富豪的谨慎行事,没追问,埋头在纸笔上算过,又放下笔,呷一口茶,斜眼瞧大程生,「你还有个儿子吧。」大程生说,是。苏师傅言到即止:父子俩,多走动走动。大程生疑惑:他不是克父克母吗?苏师傅笑,摇头,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因苏师傅在业内名气响,大程生深信不疑,便对程季泽放下芥蒂,邀小儿子回家吃饭。 后来的事,便顺其自然了。大程生在饭桌上讲起广州程记这事,说到底是亲戚一场,当初不该赶尽杀绝,自己也痛心云云。程季泽早从苏师傅那儿听说了背后真相,也只陪他演戏,说「爹地不要太担心,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替你北上打听消息。」 大程生纵然迷信,也是个生意人,不可能被风水师牵着鼻子走,自然有他的现实想法。 大仔程季康绝非守成之辈,他野心勃勃,结交中女友,也只为程记争取更多见报机会。但不知是运气所致,还是确实技不如人,他试图从制饼业以外寻找新的增长点,却每每失意,又愈战愈勇。香港经济长期侧重于房地产,程季康觉得这次十拿九稳,不料一场金融风暴袭港,程家资产大缩水。他暂时收了餐饮生意以外的心,但也知道香港财富圈,就是个小圈子分饼吃的世界,于是提出到内地发展。 大程生:「不可。八十年代时,法院判了,广州程记不能到香港发展。」 「香港法院只管香港本地。」 「人家不是傻的。我们去内地,广州那边肯定也会打法律牌。现在是:谁都不能过江,守着自己地盘。」 程季康恼火。香港市场始终有限,不能到内地发展?自家官司胜诉,却是要断我们的财路?那几天,他纵是对着大程生,也如黑面瘟神般冷淡。 大程生也有苦说不出。八十年代初,家里佣人华姐回台山老家,都要带大包小包旧衣物分发,带点瑞士糖、力士香皂,众亲友也迫不及待分抢。有次,还要去广州友谊商店用券买电视,再带去台山给亲戚。当时,内地只是个设厂的廉价地方,谁想到会变成具有巨大潜力的市场? 再口硬不认,这事也隐隐成了大程生心结。再加上似真似假的「祖先怪罪」,他心事更重了。但若是让程季康北上,以他的个性,怎肯向广州程家低头?不低头认错,所谓的合作就不可能实现。 这时候,程季泽主动请缨,正和他意。 事成的话,除程季康会不高兴外,皆大欢喜。若是不成,程季泽毕竟不算香港程记的人,加上也只是打着购买配方的旗号,对公司影响不算大。 此时在广州崭新的公寓楼内,程季泽在大理石桌面上,摸黑吃完一盘意面,脑中闪过林林总总,异常清晰。 放下筷子,灯亮了。他从对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脸。他在上面,看到了不能输的神情。 【1-10】她永远狼狈,他永远体面 程一清联繫程季泽,却得知他回港。这下轮到她急了。跟债主约定的下个还款日又近了,但她一点法子没有,只能去打点零工。还好,有家珍珠奶茶店请她打工,工资日结。她上了两天班,累个半死,所幸程季泽从香港回来,两人很快敲定见面时间地点。 两人约了晚上见,程一清这天中午去奶茶店打工。午间时分,外面下起毛毛雨,她驾摩托一路飞驰,在水洼旁连人带车摔倒。到了奶茶店,老闆看她半张脸摔出血道道,咧嘴一笑时,牙齿缝也带些红,只觉噁心。 前两天那个明艷飒爽人儿呢?哪里是眼前这蓬头垢面黑眼圈的男仔头。不耐烦起来,挥挥手,让她走。 程一清摘头盔,往地上一掼。店主吓到口吃,连说几句怎、怎、怎么了。 「你怎么一点契约精神没有?说得好好的,我大老远骑车过来,还摔伤了——」 「你摔成这样,会吓走客人。」 「那是工伤啊!」程一清不走了,直接站在店长跟前,一只手撑着门,也不说话,直直看着店长,像只兇巴巴的猫。 二十分钟后,她揣着三百块工伤补偿费,跨上摩托,风风火火回家。路上车子熄火,她踩了几次,都只听到呲一声,泄气一样。她在马路边,一路推车走出好远,也没见到修车的店,而毛毛雨开始变大,细雨一刻不停浇到她头上,就像这世上所有不好的事情。 她有些自暴自弃,眼瞅着前面有家关了门的早餐店,赶紧推车过去躲雨。跑得急,轮胎在地上打滑,车子又重重摔了一遍。这时雨哗哗地下,马路上,她蹲在摩托车旁,费力地扶起车子,慢慢地往前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车辆在她身旁穿梭,好像还有人从车窗上探头,骂了句「在马路中间,找死啊!」雨水打在脸上,她抬手肘擦水,嘴上骂回去,「你才找死!」 手机这时在口袋里响着,她知道又是债主催债,响得心烦。好不容易把车扶起来,推到一边去,手机又不响了。她将车子推到早餐店屋檐下,心里打着腹稿,想着后面怎样应付债主们。 还没想清楚,又打来了。眼睫跟手,都被雨水打湿,手机屏幕也湿。刚买的二手机,可花了五百块呢。她心疼,又自暴自弃。随便好了,反正都是债主。反正都要毁灭。她接了电话,豁出去,冷冷一声喂,准备迎接覆面的谩骂。身体上冷,对着电话,连打三个喷嚏。 她永远狼狈,程季泽永远体面。他在电话那头问:「下雨了,需要改期吗?或者,我来接你?」 那一瞬,程一清觉得程季泽这人,还行。 越到晚上,这雨下得越是声嘶力竭,将城市浇得日夜颠倒。树木被妖风颳起了声势,疯长出肥大叶子。街上的白色雨雾,像这城市无序发展的註脚。程一清从地铁站出来,赶到茶餐厅时,身都湿透了。程季泽正在喝一杯水,见她进来,很有礼貌地站起身,又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边擦边说谢谢,又抱怨这鬼天气。 程季泽没接话,接过程一清递来的合同,但并没翻开。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跟程一清交朋友,是来干正事的。 程一清擦干身,扬手要一杯冻鸳鸯,又百无聊赖,扭头去看外面的细雨。雨水噼面撞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又顺着玻璃窗往下淌。 程季泽说:「合同不用看了。我这边想修改一个条款。」 程一清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打算把价格往上调,从四十万,改成一百万。」 一百万! 程一清只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她脱口,又问:「多少?」 「一百万。」 「一百万?」 「是。」 「真是这个价钱?」 程季泽凝视她,「我这次回港,跟程记开了个会,有些条件要做出修改。」 「什么修改?」 「之前我们希望,每五年买一次授权。现在我们想用一百万,一次性买断。」 「什么!」程一清脑袋嗡一声,眼前一片白。她的神志涣散到很远的地方,远到她跟程季泽初次见的那几面。那时候,她说,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靠。 原来她没错。 神志跟眼神收束回来,像一柄剑,全力应对眼前这人。「之前不是说好了——」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程季泽说,「不好意思,这是香港程记的决定。」 程季泽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另一份合同,让程一清过目。他平静地解释,说一次性买断授权后,并不影响广州程记的运营,「而且你们还能用这笔钱来扩大饼店经营。」 程一清没被他带偏,揪住细节,「我们卖掉的配方,自己可以用吗?」 程季泽仔细斟酌用词,「你们可以自己制作,但是不能商用。」 「也就是说,从清朝一路传下来,我们辛辛苦苦保存的糕点配方,我们以后不能用来制作售卖?」 程季泽避开正面作答,「跟现在没区别。你们现在不也跟其他饼店一样,只卖些鸡仔饼、老婆饼的大路货?虽然我们手头并未持有经典配方,但家族那边一路流传,说是老配方耗时耗力,利钱薄。你们小店,做不起来的。」 程一清不说话。 程季泽低头看一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他希望能够速战速决,但估计她还要回去跟德叔商量。但上次她说了,德叔已表态,会将饼铺留给她,一切由她话事。所以只要在这里说服她,这事就完成了。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专业人士,或者比较懂的朋友?」他提前跟陶律师交了底,他若是接到电话,会知道怎样说。 见她不语,程季泽又轻声说,「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你有钱还债,祖先留下来的经典配方,也得以藉助我们财力,可以发扬光大。我们在海外也有销售渠道,届时有华人的地方,都会有程记传统糕点……」 如果程一清足够冷静,她会发现,程季泽偷换了概念。如果程一清足够清醒,她会意识到,此时正含笑说着话的程季泽身上,有股冷漠的气息,跟人说话客客气气,但总是站得稍远一点。他足够自律,饮料只喝温开水,咖啡只喝美式。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自己情绪激动。这样的两个人,註定是彼此的相反面。她打量一个被殖民地教育规整过的精英,他则注视一个在社会上追赶跌堕的草根。 最后,他温和地说,「不用急,你跟德叔商量下。」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 她知道,是自己欠债的窘境落入对方眼底,这境况促成了上位者的傲慢。她本也是个硬气的人,一心想要痛斥程季泽几句,然而桌上手机震了又震,都是债主打来的,催促她早日还钱,否则会採取进一步行动。 没有钱,哪里来的底气跟人谈判?对着程季泽,她终究是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茶餐厅时,外面的雨已经停歇,但地上的水一汪一汪的,在骯脏的路面上,倒映着霓虹灯招牌。程一清心神不宁,一脚踏上水洼,污水溅湿裤腿,又往下淋漓地淌着脏水。程季泽在身后喊她,她没听到,或没注意,只顾埋头在店门外摩托车堆里,寻找自己那一辆。刘海掉下来,遮住她的眉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程季泽走上前:「你没开车来。」 这个人,明明是在关心你,却令你更难堪。 程季泽问:「我叫车,送你回去?」 程一清拒绝,刻意在他跟前装得若无其事,转身往地铁站走去。马路对面是红灯,她迈步就要过马路。程季泽眼见迎面而来一辆红色的士,在身后喊她,她往后一退,差点被撞上。的士佬降下车窗,破口大骂,程一清罕见地没有骂回去,像一缕魂般,拖着那管染污的裤腿,轻飘飘过了马路。 有那么一瞬,程季泽想起一个纪录片片段。中英谈判后,戴卓尔夫人 港译,即柴契尔夫人 一言不发走出人民大会堂北门,下台阶时脚下踉跄,双手触地摔倒。长辈们常在茶余饭后,谈笑般说起这一画面。前程太则教育他,动作可以窥探人心。「所以啊,一定要把自己想法藏好。」她边对镜子戴上珍珠项鍊,边漫不经心对儿子说。 港岛一切如此遥远,眼前只有野蛮生长的珠三角城市。程季泽如同扯回杂乱线头般,收回种种联想,注视从四面八方汇入地铁站的人流。程一清的背影就在其中,像一枚小小的棋,步步往前,最后被红色的地铁站口吞没。 【1-11】只要有人喜欢,就不会做不成 程一清的姑姑程静,是这城里的另一个草根。她中专毕业后,托关系进了水泥厂,三年不到,就跟男友一起被下岗了。两人在高第街摆摊,赚了点钱后,姑姑发现对方噼腿,一怒之下拆伙跳出来。因手里的钱都砸在广国投里了,她只得从低做起,摆摊卖水果,做「走鬼」,却又遇上了城管严打。后来剪头髮时,偶尔听说剪髮赚钱多,她又去学剪髮。 髮廊里,剪髮师傅大多是外地来的男人,像她这样本地的女性非常罕见。男人聚在一起时爱开有颜色的玩笑,程静一概不搭腔。为了避免麻烦,她在手臂上用笔画上纹身,逼真细緻,工余叼根烟在楼外阴影处站着,渐渐便没人敢惹她。 这天她下了班,见雨下个不停,也懒得煮饭,直接到隔壁菜市场外的店里,边吃煲仔饭边抬头看马路对面的城中村。八十年代以来,五湖四海的人涌向广州打工,需要便宜落脚点,城中村民从中嗅到了金钱气息,纷纷改建自家宅基地。 她夹一口排骨塞嘴里,拿起桌上震动的唿机。店里刚好有公用电话,她把煲仔饭端过去,边吃边打,「喂,谁找我?」 非常罕有,居然是程一清。 程静慢慢嚼这块排骨,肉汁鲜嫩,汁饱满,「你又买手机了?」 「二手便宜货,做事方便。」程一清问,「姑姐,得闲吗?」 「在吃饭。怎么了?这家腊味排骨饭不错,下次带你吃。」 程静是个食家,对饮食的品味不错,程一清每次听她说好介绍,必定兴奋。但今晚的程一清,明显不是平常的她,程静隔着电话都能辨认出来。她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想问下,你觉得我们应该跟香港程家合作,将配方授权给他们吗?」 「当然授权啦!不然这些配方留下来,也只是给男人。但钱就不同了,赚了就是你的。」 程一清知道姑姐在说气话。当日她没找到工作,也想像二叔那样开家程记分店,德叔却说不合祖训。姑姐有骨气,不再求他。倒是德婶看不过眼,找熟人联繫了髮廊,让姑姐去学剪髮。 程静发泄完,便问程一清发生了什么事,当听说买断的要求时,她连声啧啧。 程一清:「你也觉得他们过分?」姑姐:「他们是商人,总是要看利益。换做是我,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你自己怎么想?听说你还欠着钱。」当初程一清要做千年虫药生意,也跟程静借了钱,现在还欠她的。程静虽没提,但程一清也不好意思再问她借。 程一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她在茶餐厅的当下,只觉得程季泽他们得一望二,站在程记角度,当然认为他们出尔反尔。但姑姐劝她为自己着想:「程记不是我们女人的程记,祖业也是我们父辈兄弟的祖业。你为程记着想,程记有为你着想吗?讲难听点,如果不是明仔他出了事,程记肯定跟你无关。」 隔着电话,也能听出姑姐情绪有些激动。她劝程一清首先替自己考虑,先想好还清自己债务,再考虑程记发展。程一清说,好的,我知道了。她是在走出地铁站时,给姑姐打这个电话的。此时站在地面玻璃站台上,她看着雨过后渐?的地面,一时觉得姑姐在理,然而想起当日德叔颓唐的背影与白髮,又不忍心了。 走回程记时,她想,还是要找个专业人士聊聊。 笑姐觉得奇怪,陶律师现在很少来店里了。再去看程一清,这姑娘最近也藏着心事。她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些男女私情,现在更肯定是有了些裂痕。有裂痕不要紧,最重要是能够修补,她不就是替世间修补这一切裂痕的人么。 所以这天下午,她逮住程一清经过的机会,让她去送鸡仔饼。 程一清指着自己:「我?」 「是啊,我们新鲜出炉鸡仔饼。陶律师估计最近忙,都没来店里,你送去给他。」 「他可能去了出差。」 「鸡仔饼保质期那么长,他出差回来吃都行。」笑姐耳提面命,教年轻女生如何主动出击,「你啊,找张贺卡,在上面给他留言。不要太过郑重,就轻描淡写说你顺路经过,谢谢他上次帮忙之类。他回来看到一定会感动,如果对你有意思的话,就会来约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程一清真忍不住翻白眼。她跟陶律师聊天内容只有正事,哪来的谁对谁有意思啊?但也不怪笑姐,她每天的世界就是这一方玻璃柜檯,制饼室的烘炉,还有来去匆匆的客人。回到家,家里那个五代单传心肝宝贝就是她的一切。 但她还是问:「他住哪里?」 「送去他律师楼就得啦。上次他给过我一张卡片,我去找找。」 程一清跨上摩托,直奔东山区 广州市旧辖区,已于2005年撤销併入越秀区。 。她在农林下路那边找到那栋商业楼,泊了车,提着一蓝色小铁桶装着的鸡仔饼就上楼。到了那儿,果然见到律所的大牌子,也许在搞装修,还有工人在往里面搬东西。她跟着工人进了门,问前台,陶律师在不在。 「陶律师出差喔。或者你跟他电话邮件预约一下?」 「我来给他送东西,放下就走。」 这时,装修师傅跑到前台,跟她很急地说着什么,程一清在旁等了一会儿,刚瞅到空,前台电话又响起来。 程一清不再等,径直往里走,问了人陶律师在哪里办公,依据门牌号,在一间大办公室门前停下。门敞开着,里面有好些桌子,都没人办公。东西有些杂乱,柜子里的东西空了一半。程一清看其中一张桌子上丢了他的名片盒,想来是他的了。 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纸皮箱,都放满东西。程一清估计,陶律师他们是要搬办公室了。她将那一小桶鸡仔饼放下,又在他桌上撕了张便签纸,写上「谢谢帮助。来自程记的小心意。」 转身出门时,她一眼瞥到大纸皮箱里,最上面搁一张合影。这篮球队的合影照片上几乎全是白人,只有两个亚洲面孔。她忍不住细看,辨认出其中一个是陶律师,陶律师旁边那个脸小,没有笑容的亚洲男人,长得很像程季泽。 程一清有些意外,这个意外像一面圆镜子,裂开成一片片,每片都指向一个小小的猜测。她在心里擦亮这镜面,再去看那合影里的疑似程季泽。 是他无疑。 笑姐不懂,怎么程一清送完鸡仔饼回来,整个人沉默了。她猜想,没准陶律师有女友,被程一清撞见了?必定是。这么想着,她告诫自己,再不要在她跟前提起这个人。 程一清回来后,就在房间里查看当年粤港程记官司纠纷的资料,直到楼下传来拉闸门的声音,她一抬头,见窗外天色已暗沉。 拉闸门的动作,几十年来都是德叔做的。以前程一明还在,他接手那几年,由他负责。现在这个闸门,又到了德叔手上。但德叔这几天风湿发作,手脚不利索,程一清赶紧下楼去帮忙。 闸门要拉上之际,身后忽然有街坊问:「啊,关店啦?」 德叔转身,认出是老街坊张伯。他以前几乎每天都到程记买老婆饼,但去年搬去同德围,来的次数就少了。 张伯:「哎呀,我儿子明天出差,要去北京好长一段时间。其他东西带不走。我想给他带点程记糕点,在北京慢慢吃。」 德叔闻言,立即让程一清重新开门。程一清看张伯在店里挑选,几乎把每样糕点都打包光。德叔说,哎呀买这么多吃不完啊,张伯笑说,儿子带不走,我们家其他人也吃嘛。老婆饼、核桃酥、花生酥等,整整齐齐码到纸盒里。德叔找来大袋子,里面垫上一层又一层报纸,交到张伯手上,还给他打了个八折。两人又说了阵家长里短,才笑着分开。 德叔招待张伯时,程一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着玻璃柜面。张伯走后,她说:「其实他大老远来,必定不介意价钱,你何必给他打折。」 「大家开心嘛。」 「省了钱的当然开心,你辛辛苦苦一天,本来就赚得不多,还要主动给人打折。」程一清丢下抹布。 「我是真不懂做生意,否则也不会这样失败。」德叔倚着柜檯,一手叉着腰,目光投向张伯身影消失的路尽头,「但我只知道,一样东西只要有人喜欢,就不会做不成。喜欢的人越多,就越成功。」 程一清也看向路尽头,那里延伸到黑暗里,但是黑暗上方,是一片夜空,上面闪着星光几点。 附近店铺也关门,一盏盏灯灭了。夜空中的星更明亮。程一清忽然问:「老爸,你信我可以搞好程记吗?」 「我信啊!」德婶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挂着围裙,右手握汤勺,出来喊父女俩吃饭。她左手手臂勾住程一清肩颈,「在外面做这样搞那样,不如回来搞好程记。我也不懂生意,不过就像女人买衣服,既然香港程家那边也想要,就证明我们程记有他的价值。人家不会做蚀本生意嘛。」她又低声在程一清耳边说,「想要秘方,就大大方方看,不用偷偷摸摸嘛。」 原来德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说。 程一清曾觉得父母落后于时代。但德婶那句「既然别人想要,就证明我们有价值」点醒了她。她摇头,笑了笑。德婶问,笑什么?程一清说,我笑自己幼稚啊。 【1-12】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世纪末澳门回归,赴当地观光的内地旅客激增,澳门同业也交出一份相当不错的销售数据。程季康留意到,相比来香港这一购物天堂买奢侈品、护肤品,赴澳门观光客的喜好更单一,集中在糕饼种类。他抽空到澳门去转一圈,找些思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葡萄牙人喜用鹅卵石铺路,沿街小屋多色彩斑斓。拐过一个弯,楼宇间距密集,纵横街巷中布满咖啡馆、五金铺、士多店、茶餐厅、小药房。再拐过一个角,视线豁然开朗,两旁都是手信店,也有小型超市。此时,澳门回归祖国还不足一个月,圣诞元旦余温亦在,街上仍有喜庆气氛,很多店铺外插着小小的特区区旗,部分商店圣诞新年装饰仍未拆除。程季康在各店跟老闆聊天,又购入不同品牌糕饼,着人送到下榻酒店。一天下来,天色已暗。 他不急着回港,打算用一个晚上消化今日见闻思考。 正是冬日,酒店虽开放恆温泳池,但用者不多。这正和他意。他喜欢独处,尤其在水中,有种抛开全世界,只被水包围的感觉。他在泳池中游了两个来回,靠岸时,摘下泳镜,双手搭在泳池边。 身旁有人下水,游到他身边。他并没在意,正准备戴上泳镜,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转头,见到上次在游艇上看到那女记者。 「程生好。」何澄礼貌地打招唿。她穿着白色连体泳衣,跟这地常见的比基尼女郎比,非常保守。但她有种健康的性感,头髮沾湿了,发尾跟肩头有些小水珠。 「我们是偶遇,还是你特地制造的相遇?」 「答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又见面了。而你还欠我的那个採访,有机会可以做了。」 「访问?跟我秘书约吧。」 「程生,我已经往你们公司打过数次电话,都被你秘书挡了。如果我能够跟你在公司见面,我何必费煞心思在这里制造偶遇?难道你以为,我想穿着泳衣採访你?」 「你不是这里的住客?」 何澄摇头,「老闆抠得要死,我们没有什么採访经费。我查到你下榻酒店,也想过在大堂拦住你,但万一被保安识破我记者身份,赶我出去,我连来澳门的船费都没法报销。在这里投宿?老闆不可能出钱的。后来还是採访部主任认识管这里泳池的人,允许我进来。」 「我会投诉他们。」 「程生,何必赶尽杀绝?给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嘛。我如果想抹黑你,自己编新闻就可,何必穿着泳衣在这里等个大半天。这水虽然够暖,但我的脸很冷啊。」说着,一阵风吹来,何澄摸着两边脸颊,打了个喷嚏。 程季康戴上泳镜,长手臂抵住泳池边,手脚往外一蹬,「追上我再说。」他双手交换着扑水,并没刻意加快速度,否则倒像在欺负她。他游到另一边泳池,摘下泳镜,见到何澄正在岸边,急急忙忙从另一头奔来。池边水多,她跑得急,差点滑倒,幸好站稳了。 她见程季康已游到池边,笑起来,「哎呀,还是比你慢。」 「你作弊?」程季康双手手臂交叠,下巴抵在手臂上。 她来到他跟前,双脚脚趾圆润洁白,他抬起头,眼看她笑盈盈,「你只说追上你,又没说什么方式。不过,我只当程生跟我开玩笑,无论我追不追得上,你都会接受採访。因为上次你说过,如果我跳下水,你就会答应。你无论如何不像是个会食言的人。」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程季康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记者。尤其是女记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偏见。但我希望你可以给个机会我,也给个机会你自己,让全香港市民通过我们的杂志,增进对你和程记的了解。」 在这疲倦的长夜,她精力十足,没有半点等人等了半天的倦意。许是初入社会,还没被折磨透吧,她看上去仍抱有「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就会过上好日子」的天真幻想。 但不知为何,今夜,程季康不想打破她的幻想。或者,连自己也天真得被她说服了。他说:「好。我去沖个凉,等下酒店lobby见。」 半小时后,程季康来到大堂吧时,何澄却不见人影。他点杯金汤力,听到另一头人声鼎沸,原来是某乐坛天后跟她的小男友手牵手,从酒店出来。两人被保安护卫着,外面是一众记者媒体。他细看时,察觉何澄也在媒体里,正从挡在她跟前的高头大马男人肩膀上方,狂按相机快门。 天后情侣走得快,媒体也跟着出去,何澄却在酒店大堂那儿转身,笑嘻嘻地朝大堂吧这边走来。 程季康说:「看来收穫颇丰。」 「这次真的发达了!老闆一定夸我厉害!出一趟差,做两单新闻!」她兴奋地坐下来,开始翻看酒水单。程季康留意到她直接跳过前面贵价酒水,只看便宜的非酒精饮品。 他说:「我请。」 「喂!不要给我老闆省钱啊。如果不是回去还要写稿,我一定饮些贵的!」她要一杯卡布奇诺。他想起还没知道她媒体跟姓名,而她正掏出小录音机跟本子,上面印有《得周刊》的logo。的确是本正经刊物,虽然为了好卖,也不时抢些博眼球新闻。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惊唿:「不好意思,我忘记自我介绍了。」这个活泼的女孩,此时突然换上正经模样,郑重介绍自己供职媒体和名字。「何澄。我叫何澄。」 此时此刻,何澄打开小录音机,抬头凝视眼前人。她将自己藏在记者这一职业身份后,认真道,「程生你好。很高兴你今次接受《得周刊》的访问。我知道通过狗仔队多年渲染,外间对你印象是纨绔公子。但据我在澳门所见,你绝非如此。到底外界对你有什么误解,你又有什么话想跟周刊读者讲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虽然稚嫩,但足够专业。 程季康注视桌上那支小录音机。黑色长方形一块物件,有点丑,唯有一点不断闪动的红光,照进他眼里。 程季康从小注重物质享受,衣食无忧,他曾跟某任女友自嘲说,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人。香港大把他这样的务实利己主义者,九七前为自己留好后路,打点家庭,举家移民。九七过去了,马照跑,舞照跳,钱照赚,又跑回来。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层黏腻的膜,人们管这个叫灵魂。他在何澄这潭清澈的水面上,照见自己不曾对外透露过的野心,被这不断闪烁的红光,看得一清二楚。 【1-13】你同情有钱人? 何澄坐在记者部主任面前,垂着脑袋,盯着桌上的小录音机。这设备正在充电,一直闪着绿色的光,像黑暗中蛇的一只眼睛,盯着她。 主任也盯着她:「这篇稿出来,你知道外面会怎么说?会说我们收了程记的钱!」 「我觉得,外面一直将程季康妖魔化,尤其最近琳达嫁豪门,而程季康跟她的两年情又被翻出来讲,他被人嘲讽『爱情事业两失』……」 「你同情有钱人?不如同情下自己啦!程记生意再差,程季康都有黄金地段几间铺在手。香港地,地皮就是钱。他有地皮就有钱,我等穷人没地没钱。他这种资本家有什么好同情的?当初找什么琳达艾米约会,不就是搏曝光吗?现在觉得自己形象插水,又想洗白,树立良好人设?哪有这样的好事?」主任一口气说个不停,将前半生的不顺都借题发挥,仿佛他郁郁不得志、每日跟老婆吵架、儿子叛逆不归家,都是因为程记多开了几家饼店,程季康多约会了几次艺人模特。 见何澄低头不说话,他又不知从何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又开始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每年都有新入职女记者,借着採访财经新闻这条路,去接近城中未婚或离异才俊。但能高嫁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就是陪人玩一玩。」 何澄觉得被侮辱,勐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主任没在意她表情变化,仍是摇头晃脑,「《得周刊》不介意你们借我们光环,但真要这样想,你何不去电视台做个新闻主播?平台更大,光环更亮。」他一拍大腿,「哦,你没在本地念大学,英文不够好。去不了大平台。」 何澄深感气愤,浑身热血冲到脑袋,手臂毛孔也竖起。 是,她做这个访问是有私心。唯一的私心,就是为挚友程一清搜集香港程记跟程家讯息,因此她确实在採访中,问了程季康一些家庭问题。但最后她在文中只用了部分,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程记这个小切口,去写香港手信业甚至旅游业、餐饮业,香港整体经济的大背景。为了写好这篇稿,她跑图书馆做了不少资料搜集。 她捏拳头,站起身,「我知道自己水平有限,所以,如果你认为我这篇稿写得不够好,我认。但如果你认为我去採访程季康,是为了当gold digger,那你侮辱的不光是我,还有你自己身处的这个行业。」 何澄狠拉书包拉链,单边背在右肩,起身,「这篇稿如果需要改的话,你再找我。我作为职业女性,还有好多事要做。再见。」 离开门口时,何澄感觉到身边很多假装忙碌的同事,都在看她。否则原本哒哒的键盘声,为何全部静止。她觉得自己很像tvb职业剧的女主角,爱憎分明。像是心里有一只大鸟要飞向天空,她脚步轻快,坐小巴回家,为次日採访美容院老闆娘做准备。 心头种种澎湃,在打开家门后,突然自云端掉落—— 屋苑窄小,一家五口人聚在一起,奶奶天天问老爸,孙女什么时候嫁人,「为家里腾位置」。但她又占家里多少位置呢?家里就一小片客厅,已是全家人活动场地了。吃饭时,从厕所对门墙下搬出一张摺叠圆桌,放在客厅中间,就变成餐厅了。 这天姑妈也来了,跟奶奶和妈妈一人坐一张小凳子上,叽叽咕咕。自从表姐嫁了个小商人后,姑妈就吐气扬眉起来,在她家说话声音也特别大,「何澄,你一回来就躲房间里干嘛?出来跟我们聊天嘛。」 何澄忍不住翻白眼。房间?什么房间?客厅里间出来的一张上下铺,妹妹睡下铺,她睡上铺。床头夹一盏小灯,墙壁上凿个柜子,塞上书,她趴在床上小桌板上看书码字,就是她的「房间」了。换衣服最麻烦了,她要爬上爬下,到洗手间里换。洗手间也窄,转个身都难。换睡衣时,她懒,把床帘一拉上,蹭蹭蹭地,躺着就把衣服换了。家里人说话声音大,她嫌烦,也把床帘一拉,趴在小桌板上,写她的採访提纲。 床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她吃一吓,惊恐地看着外面。姑妈那颗精心修缮过髮型的脑袋,站在床边,沖她说,「躲在这里干嘛呢?家里有客人了,也不出来招唿一下?」 何澄没回过神。客人?什么客人?后来才意识到,姑妈说的是她自己。她受了惊,忍不住喊:「万一我在里面换衣服呢?」 「哎,家里现在又没男人。怕什么!格局不要这么小,要多出来跟人聊聊天,见见世面。当时我家selina就是因为个性开朗活泼,才得到kelvin青睐。」selina是表姐,kelvin是表姐夫。姑妈以前还唤女儿名字「淑仪」,后来不知为啥开始喊她英文名。 「我格局小,不配听你们说话。」何澄阴阳怪气地微笑,哗地重新拉上床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广州天气忽冷忽热。前几天还下雨,这天又日光晴好。 那天地铁站一别,程季泽一直在等程一清消息。他之前套过她话,知道她还债日是哪一天,因此也不着急,只等着她上门来找自己。不料离还债日还剩一天,程一清仍未出现。他隐隐觉得不对,打了辆车,直奔德政南路。 他仿佛专门捕捉某类猎物的猎人,在广州别无他事,只待程一清这一猎物。他早早下了车,走路过去,远远见到程记饼家前居然围满了人。笑姐忙不停手,逐一打包,又不时回头对店内大喊:「老闆,咖喱味杏仁饼还有没有啊!」程一清则对牢人群,大声说,大家排好队,大家排好队。 程季泽伸手拉过一位阿姨,问她在买什么。阿姨扬了扬手里塑胶袋,「杏仁饼啊,买一盒送一盒,大特价。而且今天还新出了一种口味,我排很长队才买到。」 程季泽站边上观察了一会儿,见消费者排长队,只为购入新出口味的两款产品——咖喱味杏仁饼、芝士牛奶挞。其余产品,偶也有人顺手买一两件,但并不多。德叔德婶在制饼室忙个不停,后来将笑姐也拉进去。柜檯前便只余程一清一人竭力叫卖。虽在炎热华南,但到底是冬日,她只着一件灰色针织衫,搭条红色小围脖,没有半分钟停下。 傍晚时分,杏仁饼跟芝士牛奶挞的原材料用光,食品卖完,店面前排长队的人也散开。德婶抬手臂拭汗,说要回楼上做饭去,又叫笑姐留下来吃饭。「这几天这么辛苦。」笑姐说不啦不啦,家里还有个豆丁要看着呢,又趁机在老闆老闆娘面前喊累,「而且太累了,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德婶听话听音,自然识做,马上转过脸跟德叔讲,阿笑辛苦啦,后面多放她点假啊。 这话音量太高,连从外面走过来的程季泽也听到了。程一清当时正在柜檯前按计算器,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记帐,冷不防听到有人说,「今日生意不错。」她顺口应「是啊」,突然意识不对,抬头发现竟是程季泽。 程季泽说:「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原来已经搞得红红火火。」 程一清面不改色,合上本子,拉开玻璃柜门,从里面夹出一块杏仁饼,一枚芝士牛奶挞,轻放在纸盒里,递给他,「你试试。」 程季泽捧起纸盒,各尝一小口。 「怎么样?」 「好吃。」他并未违心。广州程记坚持手工制饼,效能方面当然比不上工业化制作的香港程记,但杏仁饼有炭火味,芝士挞更是奶味十足。 「你看到了。我爸之前头脑古板保守,所以生意不好。但我们程记东西好吃,只要脑筋灵活一点,不愁赚钱。」 「你意思是?」程季泽边说边低头看柜檯,留心上面每样食物的标价。 「我意思是,我们会卖,但不会像之前说的那样贱卖。」 「让我告诉你,什么叫贱卖。像这样子——」他指着粉红色价格标籤纸,「牛奶挞用了足量芝士和牛奶。杏仁饼用了真杏仁,还坚持用炭火烤,还要买一送一。你们原料费花了不少吧?程记不是大店,卖牛奶的、卖芝士的、卖绿豆的,会给你们打折吗?不会。你们要卖多少才赚到一百万?最重要是,程记擅长制饼的,只有德叔一个,是不是?当然,杏仁饼倒模、搓粉,不需要什么技能,德婶跟笑姐也可以帮忙,可以算1.5到2个人。我见德叔走路一瘸一拐,身子不太好吧?炭火烤饼是很辛苦的,年纪大了未必能坚持。他还能做多久?」 他一口气说出连串问题,偏偏都在点子上。程一清无力招架,听完一个问题忘掉上一个,最后只留了口气,勉强应对最后一题,「我还年轻。」 「但你不会制饼,也不喜欢制饼。我没猜错的话,你甚至不太下厨煮饭?」 程一清睁大眼睛。 「我第一次见你,是新年第一日,你租的那间屋堆满杂物,唯独一样厨具也没有。前一天吃完的泡沫饭盒,还堆在垃圾桶里,并未清走。」 这时,笑姐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说,「阿清,还有些用剩的宣传单张跟代金券,我今晚拿去发给我邻居……哎呀,程生,你来了?」 程季泽对笑姐点点头,又看着程一清,「买一送一还不够,还有代金券?还印宣传单张?」 笑姐站在旁边看热闹。 程一清回头:「笑姐,你进去看看爸妈有什么要帮忙的。」 笑姐挪了两步。 程一清伸手推她进去后,扭头对程季泽道,「薄利多销。程生,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明。我明你们在亏钱。」 程一清要反驳,程季泽说,「我在这里观察了一个下午,也算了笔数。你们应该连成本都赚不回来,就看亏多亏少了。否则的话,德婶怎会让德叔过一段时间让笑姐放假呢。她也是心里有数,知道这一招只能用于一时。」 程一清勉强地反驳,「什么这一招那一招啊?」 「这一招就做抬高身价。」 程一清不说话了。 「没想到你也会用。」 「是,我这种人在你眼里,只是白痴。」 「正相反。我觉得你是极度聪明的人。但聪明的种子落在烂泥里,都长不出什么。不如一起合作。」 德叔在里面喊:「阿清,外面如果没客的话就早点进来啦。今晚早点关铺清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程一清高声应了声,回头瞥了程季泽一眼,「你说得很好。只可惜,我不可以跟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合作。 「你可以不信我,但应该相信利益。我们都姓程,我看不出有什么利益冲突。」 程一清夹起帐本,把小计算器叠在上面,忽然牛头不搭马嘴问了句,「你有多久没打过篮球了?」 「什么?」程季泽不明她用意。 「找时间跟陶律师打场球,出身汗,然后回香港吧。你们不是从大学开始就是球友了吗?」她收起帐本跟小计算器,转身往里走,「我这些小门小店的,人少事多,要继续忙了。」 程季泽这才明白,她的不高兴,不合作,原是因为这个。 【1-14】过程不重要 也是奇怪,前两天程记生意还是红红火火的,后面却渐渐人少起来。笑姐说,是不是大家贪心厌旧啊。德婶说,哎,生意差点,反而还亏少一点。德叔沉着脸,开始骂骂咧咧,说程一清那些点子靠不住,不光亏了,现在生意比原来还差。 程一清不惯坐以待毙,跟他们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跨上摩托,一路疾奔,往附近万福路、越秀南路、文明路那边去。周边有好些商户,都是程记的客人,但这两天都没来。程一清在路边停好车,直接走到卖文具的李伯那儿跟他打招唿。李伯见到程一清来,眼神里愣了愣,随即立即换上面具笑容,问她吃过饭没。 「吃过了。」她说,厚着脸皮问,「这两天没见你们去程记买东西啊。」 「太忙了呀。」 「那要不,你们需要什么,我送过来?」程一清笑嘻嘻,「我开摩托,送货上门都好方便的。不额外收费。」 李伯又改口,说最近肠胃不好,只吃主食。 程一清走了好几家熟客,都这样说。直到最后,她在烧腊店强叔那里出来,见他女儿正趴在小桌上写作业。小姑娘特别可爱,程一清很喜欢她,平时到这边都会给她带点花生糖什么的,这天她没带东西,但还是忍不住逗她说了两句话。「阿妹,我今次没带好吃的来。下次带给你,好不好呀?」 阿妹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程一清意外。 「他们说,程记东西吃坏肚子。」 原因找到了。 笑姐那边也打听到了类似的事,说是街坊之间流传,有个孕妇吃了程记东西上吐下泻,赶紧送院,差点出事。又有人说,有几个小孩吃完咖喱味杏仁饼,都吐了。 「假的吧?」闭门会议上,程一清这么说。如果是真的,那几家人肯定会找他们索赔的。其他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流言已经出现,怎么消除呢。大家很是苦恼。 程一清想到去找专业人士,何澄。何澄却好几天没回消息,也不回邮件。程一清想起上次她说,过年前会到内地山区做关于教育扶贫的专题,估计没网络。她头痛,一时不知怎办。这时,笑姐忍不住提议,不如找陶律师? 他?不行。 眼见程一清斩钉截铁,笑姐小小声说:就算做不成情侣,都可以做朋友。 程一清无语。 笑姐却以为自己戳到了程一清痛点,赶紧转话题,「或者,看看程生能不能帮忙?好歹都是姓程的,他也不能看着程记出现问题,坏了——」 程一清被提醒到了。是他在背后使坏吧?一定是他。想做坏广州程记口碑,然后趁低收买配方。她黑着脸,低头给程季泽发消息,直接问他,「是你?」 程季泽没回。是没脸面,还是因为不在广州呢。再加上生意不佳,程一清一颗心直插谷底。 又过了两天,程一清正在提早收铺。这天开玻璃柜时夹到手指,她手忙脚乱翻止血贴粘上,手机这时突然响起,是境外陌生号码。她按了免提,边撕止血贴边接听,「餵?」 「我是程季泽。」他那边背景音有点杂,似乎在空旷人多的车站,「我今晚到广州。一起吃个饭?」 前两天的怒气,到现在已经散了一大半。程一清这时想要质问他,思绪还没酝酿成语言,已被程季泽打断,「我赶车。今晚七点半,长堤罗记海鲜酒家,东山房。」也不给她反应时间,电话突然挂断。 程一清虽生气,但当下她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人脉。一个到处借钱、依然欠钱的人,哪里有人脉。 入夜后,气温骤降。夜空填空呈青紫色,像腿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淤血似的。奔腾的大块白云朵朵,这里遮盖一点,那边掩盖一下。因为地铁施工,路上大堵车,程一清虽骑摩托车但也行进困难。她晚了到,赶到东山房前已是气喘吁吁,一推门,里面坐了个人。那人正抬手喝茶,这时回过头。 程一清见到是陶律师,怔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陶律师喊住她,「先别走,阿泽马上到。」 程一清背对他,在门口停住。 「我知道,或者我跟阿泽还欠你一句对不起。虽然,我们俩用意是好的,也并没做对不起你的事。阿泽只是希望这件事能够推进得顺利些。」 程一清心想,我不会再相信你们。她转过身,大踏步进来,「其他事不用多说。我这次见程季泽,只有一句话:我们程记,是不是他找人抹黑的?我问完就走,一啖水都不会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如果你想问这个,那么我可以替他告诉你,不是。」 程一清身后,忽然传来程季泽声音。「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找阿陶帮忙商量,怎样解决这件事了。」 程季泽拉过椅子,站在椅背后,做一个请她入座的手势。「既然这么远来到,我希望你可以花五分钟,听我讲清楚整件事,再决定要不要走。」 程季泽解释,说自己前两天注意到这件事,请陶律师找人查,最后发现是附近饼家做的。 「附近饼家?」 「阿旺西饼。在你们那条街出来右拐……」 程一清打断,「我知道在哪里。」 程季泽点头,他说,阿旺西饼刚好也推出了咖喱杏仁饼,而且他们花了大价钱做推广,据说是希望被连锁饼店收购。这个关键节点,半路杀出程记新品,所以就叫邻居孩子去买咖喱杏仁饼,回来佯装吃吐了。「至于孕妇送院这事,根本没有当事人,都是他散播的消息。」 陶律师补充,「这件事查清楚,你大可以放心。阿旺西饼不敢再乱来。」 「阿陶会帮我们。」 程一清脱口而出:「我们?」 程季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自然而然道,「当然是我们。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都是程记。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认为我真心帮你。但要知道,这边出了事,对我们也没有好处,也损害我们口碑。情感上你不把我当做一家人,但血缘上,我们的确是一家人。」 说完,他坐下来,打开桌上餐单,递给程一清,「这家海鲜不错。看看吃什么?」陶律师在室内感觉到热,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程一清没接过:「多谢你们。」 程季泽的手握着餐单,等着她下一句。 程一清:「我明白了。」 「所以?」程季泽盯着她看,陶律师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也抬起头看她。 程一清:「你说得对,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都是程记。我们应该合作。」 程季泽到广州以来,一路感受到的种种细微不快,此时都消散。就连室内的沉闷,都瞬间消失。他微笑,「那我们边吃边谈?」 「改天吧。」程一清低头看一下手腕上那只卡通表,「我今天的确只来问个答案。」她看着程季泽,「我跟你,另外再约个时间见?」 「暂定这个周六,关店时间后,我去找你?」程季泽不是那种「得闲再约」的人,他推进一件事,势必要把每个时间节点都明确清楚。得到肯定答覆后,他礼貌地微笑,将程一清送出门口。 广州天气像发神经一样,头天夜晚还冷冰冰,次日艷阳高照,日光晒得人微微发汗。陶律师见完客户回来,到公司坐了一下,回家换上球衣,就驱车到天河体育中心那边。他抵达时,程季泽早到了,正跟几个陌生人打球。陶律师站在边上看,见他抢到篮球后,绕过身边层层障碍,身体一跃,手臂一伸,篮球在篮筐边沿转了半圈,进了。 陶律师在场下拍掌。 程季泽将球抛给队友,向他走来。「现在才来?」 「我还要打工啊,哪里像你好命。过几天签完合同,配方到手,又回香港当有钱人家少爷。」 程季泽轻轻往他肩上打一拳,「这是你的想像。」 「真是想想都开心啊!」陶律师看他一眼,「不过讲真,这么大一件事,现在算是差不多有着落了。你应该开心了吧。」 「没到时候。」 「我对你有信心。就算没到时候,或者没有机会,你也会硬生生创造合适时机,不是吗?」陶律师笑,「否则阿旺西饼的老闆,那天怎会遇到一个陌生食客,把程记抢生意的事告诉他?甚至还建议他,可以在背后唱衰程记?」这么说着,他探究式地盯着程季泽,但程季泽只顾专心拧开瓶盖,仰头喝着矿泉水。 陶律师单刀直入了:「大家这么熟,不怕告诉我。是你吧?毕竟你们香港程记,可是很会搞这一套的。」 「过程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程季泽看向篮球场。场上,一个戴髮带的男生做了个娴熟的假动作,骗过对手后,转身过人,双手向上一抬。 球进了。 【1-15】合作愉快(上) 这几天生意一般般,笑姐提前走。程季泽到程记时,只见到程一清一人。她左手上缠着白色绷带,程季泽走近了问她。她抬起双手,递到他跟前展示,「最近在学制饼,手势不对。伤了。」 「以后有钱了,你们就可以请更好的制饼师傅。」 「不是你们,是我们。」 程季泽「嗯」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像他微抬起的下巴。程一清跟他说稍等,回头对里面大喊:「老爸老妈,我出去一下。」 德婶从二楼探出头来,高声叫:「又出去?今晚在家吃饭吗?」她一眼见到程季泽,意外。程季泽抬起脸,礼貌地跟德婶招一招手,也昂着脑袋,微微抬高音量,「今晚我请程一清吃饭,后面再请你跟德叔吃。」 「那你们俩吃完饭,你到我家来喝完汤再走?今晚煲了五指毛桃猪骨汤啊。」 「不用啦!我们去谈正事。」程一清走出店门,一只右手生硬地往下拉铁闸门,程季泽上前帮忙。关了店,程一清要往摩托车棚走:「你坐我车尾,我带你去间茶餐厅。」 「我们打车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你信不过我车技?」 「……还是打车吧。」 最后,摩托车没开成,茶餐厅没去成。两人到东方宾馆西餐厅去吃东西。程一清问:「你们有钱人都喜欢来这种好像很有情调的地方吃饭吗?」 「第一,我不是有钱人。第二,这里安静,谈事情方便。」程季泽没跟她讲,他觉得这种西餐厅模仿得不到位,怀旧英文金曲有种在都市里搭起七十年代美国农村的错位感,用粤语讲是九不搭八。但无论如何,在千禧年的广州谈事情,这种地方最合适。 两人打开餐单,程季泽说,「这餐我请。」 程一清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忽然觉得她眼神有些微妙,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但他仍照样演下去,「你想吃什么?」 「先谈正事吧。免得等下彼此谈不拢,不愉快,都吃不下。」程一清合上餐单,「我答应跟你合作,但不是以之前你说的方式。」 在外人看来,程季泽素来颇有涵养,充满耐心,从不轻易发火。但这事一波三折太久,每次在他以为要结束时,临门一脚,又起波澜。他内心有些无名火,但他伸手握住水杯,喝一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来听听。」 「我们两边一起成立新公司。你出钱,我出配方。」 程季泽放下水杯,「不可能。」 他动作太利落太有力,水从杯子里溅出来,掉到桌布上,掉到他手背上。程一清抽出纸巾,一张放在他手背上,一张用来吸桌上的水。他看着她拿出来的纸巾,是超市买的打折劣质品。 劣质品,怎敢跟他这样谈判? 「我坚持原来的方案。」 「我也坚持我的想法。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双程记,这样可以跟广州和香港两边都区分开来,但是又有关联。新的世纪,新的开始。」 他觉得可笑。「你缺钱,我们有钱,你们有配方,我们想买配方。就是这么简单,ok?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搞得这样复杂。」 程季泽还有最后一张牌。 这次见面前,他打听过,程一清的债务还没清。虽然他不清楚,她到底用什么手段让债主延长债务期。不过,女人,尤其一个漂亮女人,无非那几种手段。他感觉程一清不是这种人,但人到绝境时,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只要程一清还欠着钱,他就始终保有优势。 他冷淡地起身:「很可惜这次合作不成功。」他边说边掏出黑色长钱包,从里面捻出几张百元,「我说过这顿我请。」 程季泽将纸币放在桌上,用刚才喝水的杯子压住,「我明天就要回港,今天还有些东西要收拾。这里没有别的事,我不会再回来——」 「你会。」程一清平静道,「因为你急于做出些成绩给某些人看。比如,你爸,你大哥。」 程季泽的目光越过那个玻璃杯,看向她。 这个女孩,并非如他开始所想那样矇昧无知。 好友何澄搜集到的资料,像雪一样融在程一清体内。她将这些资料提纯成对自己有利的话语,又变作温和却犀利的一柄剑,并不扎向对方,而是轻轻在他皮肤上撩过。她要让他知道,她虽贫虽弱,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她说:「你爸非常希望进入内地市场,是吧?你哥程季康,他才是香港程记的接班人,他在家族企业内部已经站稳脚跟。所有关键岗位都被他安排了人,你插手不了,连你爸都忌他几分。但内地不一样。你想想,如果你只是买下配方,配方到手,可能短期内你爸会将你放进公司,做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职位。但后面呢?公司还是程季康的。你做得不好,他照样会防着你。你做得好,他会直接下手除掉你。为何不另起炉灶?」 「我跟我哥关系很好。」 程一清压根不信这种屁话。何澄把採访时的每个细节都告诉她了。程季康眼睛里都是野心,每次被问到关于程季泽的问题时,他的微表情都透露出不快。而且,他显然在逃避这个话题。 程季泽不是蠢人。他会不知道他哥忌惮自己?还要为他卖命? 她罔顾程季泽言语,像在继续自说自话,「只要公司是你的,一切容易得多。你要做些惹父兄不快的事,只消说是我们这边想法,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程季泽不语,似在思考。 「是不是一家人不重要,是否同一条船,才最紧要。三叔,你说,是吗?」说罢,程一清忽然一笑,「你慢慢想。我不急。」 说着,她打开餐单,认真翻阅,边看边说,「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不喜欢吃牛扒,银鳕鱼还可以喔,不知道味道如何,我可以试一试——」 程季泽突然说了句什么。程一清从餐单上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他低头,从高处往下看她,一只手向她伸出去,「我说,祝我们合作愉快。」 【1-16】合作愉快(下) 农历年快到,当地外来务工人员都已走了大半,城中工地早已停工。湘菜馆川菜馆都陆续关门,慢慢地,连潮汕菜湛江鸡都关店,就剩下老广本地还在卖肠粉艇仔粥鲜虾云吞面煲仔饭白斩鸡腊味叉烧。离除夕渐近,除广州火车站跟髮廊人潮涌动外,市面就越发萧条了。 程季泽怕夜长梦多,很快跟程一清、德叔都签了约。德叔觉得事多且繁,也不细看,弯腰在给程一清的授权书上飞快写下名字,「是不是这里签字?我签完没有其他事了吧?我要赶回去制饼了!」程季泽微笑,说德叔签完字就可,剩下的,交由程一清慢慢看就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德叔叉着腰,大声道,「当然啦。我好多事要忙!」 程一清信不过陶律师,花了点钱,提前找律师看过合同。人是何澄介绍的,读大学时追求过她,据说专业第一,现在在大律师事务所工作。对方给了些修改意见,尤其在股权分配上。他说由于资金来源全部来自程季泽个人及香港程记集团,程一清仅以配方入股。香港那边更强势,程季泽个人持股,加上香港程记的股份,会多于程一清。律师建议她可以通过第三方评估机构,对配方进行估值,争取较多的股权比例。另外,也可以预留一部分股权作为期权池,用来吸引未来的管理团队和员工。 程一清过去的创业经歷,无非就是开个士多、卖点可乐,哪里涉及过股权设计。律师怎么说,她便怎么跟程季泽争取。双方律师来来回回多次,终于敲定合同。 签字地点在程季泽住处附近的咖啡厅里,德叔走后,程一清确认合同无误,提笔要签字,突然又说:「且慢。」 程季泽在旁耐心等她,这时语气一沉,「怎么了?」 「我想加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不悦,但不动声色。 「公司成立后,店铺视觉及gg设计要由我负责。」她指了指合同分工,上面写得清楚,程一清只负责产品部分。她要临时增加条款。 程季泽觉得荒谬。她负责?她一个大学都没上过的人,怎么负责?不可能。「内地gg公司刚起步,我会在香港那边找。」 「我们预算不够吧?」 「我们预算的确不多,但我会想办法。即使要找内地公司,也要由我去找上海那边的。」程一清自小成长于骑楼小店,家庭作坊,社交圈子三教九流,她能认识什么好的gg策划人? 程一清开始翻包包,要给他看gg公司的宣传册,程季泽拿起一杯咖啡,「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们俩分工明确,产品的事,我放手给你。但我希望公司管理上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产品包装、产品形象,也是产品的一部分——」 「一个连千年虫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让我怎么放心把gg策划交给她。」 程一清平日里这样聒噪,这时突然不吭声。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程季泽是傲慢的,但是他向来将这份傲慢仔细藏起,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放下手中杯子,「不过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 「你先看一下。」程一清硬生生地将手里宣传册塞给程季泽,「如果你觉得不好,不同意,那么合同的事,我们再讨论。」 程季泽素来知道,程一清这人难搞,不按牌理出牌。他内心云涌,脸上风平浪静,手里无意识地翻这宣传册,而程一清在旁说,「我知道内地gg业起步不久,这家也是小公司,但创始人是个充满热情的女生,她跟合伙人在英国分别念设计跟创意写作。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他们合作……」 程季泽无意识地用目光扫过宣传册,心里想:无论如何,先跟程一清签下合约再说。 乍看之下,并不比香港gg公司的创意差。但大陆假货盛行,流行抄袭,这间小公司难说不是如此。但眼下,还有比让她签下合同这事更重要的吗?只要不把这件事写入合同,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他的场面话信口拈来:「创意跟策划都可以,你让他们把报价单发过来,我先转给程记集团看看。可以的话,再签意向书。等公司成立,我们请了财务,再详细谈。」这话说得像模像样,程一清觉得可行,准备在合同上籤下名字。笔尖触纸的瞬间,她又抬头,问程季泽,「这件事也要写进合同里吧?」 「公司什么都没有,这些事情,以后写进补充协议里就行。」 「一起签了吧?」 「成立双程记的事,不能再拖了。」 程一清想了想,程季泽这人虽,但像何澄说的,两个人既然在同一条船上,也就没必要处处提防了。 她低头签字,盖上笔盖,突然又说,「还有件事。」 程季泽强忍不快,看着她。 「这么大一件事,忘记告诉程家祖先了。」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在讲笑,不料她步出咖啡厅,驶出摩托车来,戴上头盔,抛给他一个,「上车。」 他手里抱着头盔,看一眼,「我今日就要走——」 「就在广州郊区,一下就到了。来得及。」 她一看就知道,程季泽这辈子没坐过摩托车。她一把夺过他手中头盔,直接替他戴上,在他下巴扣好。自己跨上车,用下巴指了指车座,「坐好。」程季泽犹豫着,终于坐了上去,只听程一清大吼,「揽好我腰!」踩了几次油门,终于启动成功,一路驰骋而去。 跟大部分广东人一样,程家远祖也从中原地区经梅岭古道而来,再到广州落地生根。直到清代于西关内经营餐饮,程家才开始风生水起。大程生年轻时,也曾跟父亲到过内地祭祖,说是「拜太公」,也就是一个大家族里共同的祖先。清明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纷纷涌来,年长的,年幼的,男人手上拿着镰刀锄头,边走边除草开路,女人提着贡品走得慢,一会儿就被身后的小孩蹦跳着赶过了。 但太公的墓地在山上,程一清也不太记得在哪里。她在山下买了东西,最后往山上走了一小段,程季泽跟在她后面,皮鞋上沾染了泥泞,脸色很是难堪。「你当真记得在哪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应该是那边……」 「应该?」程季泽不走了。 他是完美的欧罗巴花园,整齐有序,繁华富裕。程一清则像杂草一样,漫无方向。他无法容忍。 程一清也吃不准,停下了。「但我知道祠堂在哪里。」又跑跑跳跳下了山,骑着车,载着程季泽,直奔程家祠堂。 冬日的风唿唿往两人衣领衣袖里钻,程季泽下意识贴近程一清。程一清在前头,不知道大声说了句什么,这风迎面噼来,将她的话吹得七零八落。他慢慢意识到,她说的该是,「早该抱紧我啦!」 又开了一路,这郊区沿路所见,四处只有低矮民房、小店跟食肆,遥遥便见灰色岭南祠堂建筑。 下了车,两人过了门外一对抱鼓石,两扇厚重黑漆大木门上有彩绘门神,两侧贴了红色对联。跨进去后是三进厅,阳光从天井洒下来,他们走到正堂,里面正好有两个老人家在下棋。子扣在棋盘上,啪啪作响,仿佛指挥整个宇宙。在后面观棋的人看到进来两个年轻人,抬眼看了看,又垂头,继续观战。 程一清手提贡品,直奔神台位置,果品、鲜花摆了一桌,又掏出刚买的檀香,边点燃边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列祖列宗在上,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把家业交给女人,但现在这边就剩我了,你们不喜欢也没办法。都千禧年了,你们也学习适应一下新时代啦。」 程季泽打量眼前这玻璃画框,红木镶边,画像中端坐两夫妻,他说不出是或服饰,只觉看起来颇为高贵。但高贵,子孙后代又怎会沦落到这广东乡间?看来也只是后人的美好想像罢了。但无论如何,这夫妻俩,就是他跟程一清共同的祖先了。 「喂,接住。」程一清点了六根檀香,递给程季泽三根。两人肩并肩,将香高举额前。 程季泽想,希望我想得到的,最终都会得到。 程一清默念,阿哥,你听得到吗?如果你听得到,请你看在我经歷过这样多次失败的份上,赐我一次成功的运气。 【2-1】新春大吉(上) 第二章 程季康反手接球,泄愤般狠狠挥拍,将一只小小网球视若仇人般对待。帽子男急急接球,手腕剧震,震感一路延伸到胳膊。 「喂,你生气归生气,别拿球来发泄啊。」帽子男喊停。 程季康发狠摔下球拍,转身往场边走去。他颓坐在椅上,拿起桌面矿泉水,拧开瓶盖,大口大口灌水。 帽子男在他身旁坐下,劝慰开解:「你弟也是离谱,居然另立门户,现在全港饮食业都在讨论这件事。」 程季康黑口黑面,用干毛巾擦脸,一声不吭。 「你也不用这么愁,你才是香港程记话事人。我觉得你应该趁你弟没做大,在香港这边扩大经营。」帽子男也开一瓶水,慢慢喝一口,像忽然想起似的,「对了,我手头有靓铺位,你得闲可以来看看。」 「再说吧。」 帽子男心知这话题现在不是合适时机,便转了话题,「上次冬季出完海,好几个靓女吹完风,都感冒了。大家说,下次在室内再搞个千禧年派对。约定你。」 程季康起身,「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些事要办,再约。」 他离开会所,驱车驶往公司。流动的风从车窗外灌进来,他太阳穴不住跳动。车子过隧道,周围暗下来,两侧灯光像一条条光耀的流水。他在流风跟流水之间,想起上次採访时,那个记者妹有口无心地说了句:游艇上那些人,他们只想从你身上拿好处。 他脚踩油门,疾奔公司,出电梯后,直闯父亲办公室。秘书正在接电话,急慌慌扔下电话跟进来,说「大程生正跟财务总监开会。」程季康站门边,手已经推开一点点门,这时缩回来,不耐烦,「中午了,还在开?」秘书微笑,推了推眼镜,「是啊,蔡总监刚从加拿大休假回来,两人要谈的事比较多。」 程季康也不走开,直接坐在外面沙发上等。蔡总监能有什么聊呢?一个从饼店制饼师傅兼记帐,一路坐上来的老臣子,恃老卖老。他等了一阵,终忍不了这般浪费时间,跟秘书说,等大程生空闲时通知他。 这话刚说完,大程生办公室门开了,大程生笑呵呵走出来,旁边是同样笑呵呵的蔡总监。「阿蔡啊,多谢你带来的加拿大手信。下次得闲,到我家吃饭。」蔡总监笑说,好啊好啊。说话间,目光飘过程季康,也没喊他,只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唿。 待蔡总监走开,大程生才笑看向程季康。程季康刚要开口,大程生便拍拍儿子肩头,目光瞥向他肩膀后上方的挂钟,「原来这么晚了?我们父子俩很久没单独吃饭了。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吧。」 程季康让自己秘书安排了高级餐厅。他没带司机,直接载大程生过去,本以为密闭车厢中,父子俩能有一番详谈。不料大程生上车后便打起了盹。餐厅到了,车停下来,大程生准时睁开眼,笑嘻嘻:「到了?」 服务生领二人进去,午餐繁忙时间,餐厅仍是为二人留出程季康平日常坐的僻静位置。程季康问大程生吃点什么,对方说,都可以。程季康便点上溏心网鲍、松坂牛肉,配上最好的酒。大程生看着他点餐,待服务生走开前,始终一言不发。 服务生走开后,大程生才笑笑口道,「其实两仔爷吃饭,随便吃点简单的就好,又不是上下级。都是一家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程季康觉得父亲在敲打自己,但他沉住气,「一家人也要好好吃饭。爹地你辛苦了这么久,下午又不用开会,不若今日中午轻松下,我们喝点好酒。」 大程生笑着,「上次阿泽跟我吃饭,约在莲香楼。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带你们俩去那里饮茶吗?一盅两件,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他嘆口气,似在遥想当年,「当年生意虽忙,但竞争也没如今激烈,还是有忙里偷闲的时刻。」 程季康听得父亲说起程季泽,心下不悦,黑着脸,不搭声。 大程生笑:「你看你,七情上面,什么都写在一张脸上。怎样出去做生意?刚才你急急脚冲进我办公室要找我,我故意将你晾在外面一段时间,没想到你还是没沉住气,那焦急样,让老员工都看在眼里了。」 「爹地,你明知道我们跟阿泽说好的不是这样。他只是我们的代理,去内地买下总店配方,同时为我们入内地市场铺路。整件事就这么简单。谁料他包藏私心,居然自己在内地开了间什么双程记,还打着我们名号——」 「阿泽已经将这件事跟我解释过了。广州那边完全不松口,他也只得出此下策。」 「你信他?」程季康闷声嗤笑,「我不信。」 服务生端来菜品。两人都不说话。 等人走开,大程生舀起一勺龙虾浓汤,看着大儿子的眼睛,「你知道阿泽为什么选莲香楼吗?」 「因为他懂得投你所好?」程季康放弃继续装作兄慈弟爱。他跟程季泽相差六年。小时候,他将什么玩具都让给他。现在也可以的——只要他不跟自己抢程记,他还是自己的好弟弟。 程季康又环视一下这餐厅,大把鲜花点缀在餐厅各位置,墙壁模模煳煳倒映出食客们的侧脸跟背影。刀叉声跟说话声又远又低,每个人都在礼貌地控制自己的交谈。这是他喜欢的环境。然而他突然想起来,父亲有点花粉过敏。 他立即抬手,让服务生将附近鲜花挪开。大程生摆手说,不碍事的。但程季康坚持。 鲜花挪开后,他又自嘲地笑,「阿泽肯定不会选这里。而我,只会按照自己心意行事。」这就是这两年,父亲开始将目光投向阿泽的原因吗?程季康不甘心。 大程生摇头:「这不是我要说的。你知道香港莲香楼的歷史吗?」 程季康不知道父亲想卖什么关子,只安静听下去。 「莲香楼最早也是在广州开的。当年,莲香楼在广州连开十几家,是城中最好的茶楼,后来香港有商人去游说,总店才派出师傅赴港,才有了香港的莲香楼。」大程生放下勺子,勺子的金属弧面映着他侧脸,「阿泽故意选在莲香楼,跟我解释说明双程记这事。他想借这个地方告诉我,对于同出一源的企业,很多事情要慎重。与其日后对簿公堂,不如现在就合作共赢赚钱。」 「究竟是共赢,还是为了他自己?」 大程生微笑:「香港程记是双程记的股东。你只要坐得稳香港程记位置,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呢。让你弟弟为你打江山,你坐享其成,这样岂不更好?」 既然父亲这样说,可见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程季康想,自己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心里也清楚,坐享其成的可不是自己,而是父亲跟母亲。这两只狐狸,虽早已离异,但个性倒是像得很。母亲知道,无论哪个儿子出头,自己都不会过得差。而父亲则有心往程记的小池塘里,放进程季泽这条鲶鱼,好让自己游得更快些。 即使哪天程季泽把自己一口吃掉,爹地得到的,也是一条更肥更大的鱼。 大程生见他非常沉默,便劝他开心点,「还有不到一星期就要过年了。到时一家人齐齐整整吃顿饭,你可别这脸色出现在弟弟面前。」 — — — 新世纪第一个农历年,全国各地都特别重视。广州向来有在农历新年前逛花市的习俗,每个区都有自己的迎春花市,但以东山区的最为传统而隆重。 过年前数日,程一清忙着帮家里大扫除洗邋遢,又要把返乡休假的笑姐那份活儿也干了,还要把保险柜里的程记经典配方录入电脑,忙得没时间。除夕这天,德婶知道她约了何澄去逛花市,让德叔早点关店,放程一清走。 德叔嘴里唠唠叨叨,「我年轻时候,哪里有什么过节概念?年三十晚还不是一样要看店——」德婶烦他,塞块鸡仔饼到他嘴里,又给程一清围上红围巾,叮嘱她注意保暖。 何澄妈妈一家亲戚仍在广州,她等《得周刊》一放假,就忙不迭坐上直通车,赶回广州。她约了程一清逛花市。花市除卖花外,也有不少卖春联、文创跟食品。程一清吃得撑,打起嗝来。何澄笑她:「喂,双程记老闆娘,当街打嗝,太不顾形象了吧?」 程一清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啊,堂堂《得周刊》记者,居然……嗝……当众取笑你……嗝……最好朋友兼死党?」 何澄看她一直在打嗝,笑得直不起腰。程一清用手捶她,边捶边打嗝,何澄笑得更厉害了。大街上热闹,四处都放着贺年歌,周围是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拖家带口,一手牵着小孩,另一手搂着年花的。何澄去摊档买了瓶雪碧给程一清,看她大口大口喝,终于不打嗝了。何澄故意伸手去摸她肚皮,「鼓起来了,都是水」,程一清放下瓶子,作势打她,何澄跑开,两人又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何澄忽然说:「我记得张爱玲《第一炉香》结尾,男女主角也是年三十晚去逛花市。」 程一清中学时看了不少张爱玲,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碰过,印象已经很模煳了。她皱着眉,终于想起来,「是那个内地女生在香港堕落的故事?」 「是啊。」 程一清却突然想起来,季泽这个名字,不也是《金锁记》里的么?也是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程季泽这个人来? 她们在花市买了些好玩的春联,何澄又提议程一清买支桃花,程一清一哂,「我买桃花干嘛?我又不稀罕男人。」 「做生意需要人缘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双程记着想呀。」何澄说,我可是为双程记立下汗马功劳,大冬天跳下水,为你接近程季康套资料的,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干啊。程一清想想也是,用手搂过何澄肩膀,在她头髮上亲一口,「我家何小姐最可爱了。」她们去卖桃花的档口,跟档主谈起价钱来。 两个长得好看的女生,本就吸引人眼球,一唱一和下来,最后档主降了些价,程一清欢欢喜喜抱了一树好看的桃花。何澄也喜欢这将开的鲜艷桃花,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相机,交给档主,两人抱着桃花合了张影。 这年是暖冬。程一清把桃花带回家,悉心照料。新年期间,桃花开得很艷。德婶在桃花树旁开一桌麻将,哗啦啦地洗着牌,亲戚说:「哎呀,阿清今年要找到真命天子了。」程一清在旁嗑着瓜子,翻着旧书摊淘回来的粤式糕点书籍,翘着腿说:「什么真命天子!是我的生意人脉!」大家哈哈哈地笑,没人把她的话当真放在心上。后面二叔跟姑姐提着一盒贺年糖果,也上门了。 程一清是晚辈,循例要喊声「新年好,恭喜发财!」姑姐程静郎朗应道,「身体健康!生意兴隆!」二叔假装没听到,直奔麻将桌,「吹什么风啊?」 程静低声跟程一清说,「别理他。他觉得程季泽那桩生意被你截胡了,还在生闷气。小气!」程一清笑:「我知道。他不接我那句恭喜发财,无非不想给我利是。」程静说,「就是。」说着掏出红通通利是封,要塞给程一清。 广州习俗,结婚的长辈才会给未婚晚辈红包。程静没结婚,所以程一清下意识没接过。程静低声说:「拿着吧。我也只是提前给你。」程一清听懂了,「你要结婚?」程静微笑,点头。程静问她丈夫是什么人。程静说,是中学歷史老师,「我读得书少,所以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又说,「阿清你也是可惜,明明成绩那么好。如果不是阿明的事……」程一清打断她,笑笑说,「大过年的,讲点别的事。」 那边二叔已经坐下打麻将了,手风很好,意气风发地笑。电视上播放着tvb翡翠台的新春节目,无非是重播一些贺年电影以及台庆节目、劲歌金曲颁奖典礼种种,没人看电视,只做背景音,图个热闹。 程一清跟程静坐在嗑瓜子,电视节目中间播的gg里,出现了香港程记饼家gg。以往德叔看到他家gg,不是破口大骂,就是黑着脸关电视。这天却熟视无睹,继续戴着眼镜,在桌后揉面粉。gg结尾,大程生出镜,端着一盒贺年糕点礼盒,声音响亮地「祝全港市民新春大吉,鸿运当头!」 程一清认真看他模样,觉得跟程季康和程季泽兄弟都并非十分相像,可见兄弟二人更像母亲。大程生长得也不错,只是上了年纪,此时看起来算不上帅哥。程季泽的母亲,想必是个大美人。程一清坐在电视机前,边嗑瓜子边想,不知道现在程季泽在香港干嘛。 【2-2】新春大吉(下) 此时此刻,程季泽坐在香港家里。香港刚开埠时,半山还是英国佬居住的地方,山脚下棚架木屋才是华人平民地方。程家太爷赚了钱,在半山从英国佬手上买下地皮物业,后来又不断扩建翻修,形成今日格局。 坐他对面的女人,是父亲第二任妻子。 这女人曾是财经记者,数年前採访过一次后,就跟父亲熟络起来。彼时父母离异已久,但即使父亲多次被拍到跟她出入,也没松口要娶她。何必多个人分自己身家呢?但九七金融风暴后,程家身家大幅缩水,父亲身体也渐差,跟大哥也面和心不和。他这时终于将这女人娶了进门。虽非什么大豪门,但仍是签了严苛的婚前协议。 由于程记饼店是港人熟悉老字号,程季康又是八卦新闻常客,这桩新闻也颇扰攘一番。港媒向来尖酸刻薄,大婚当日完全没放过这位同行,大字标题「 豪门游艇终上岸 驶向破落豪门 」。下面小标题则是「 程家身家缩水过半 话事人知悭识俭 迎娶公屋出身名媛 」。跟真正的豪门霍家李家何家相比,经营饼家的程家确是蚊髀同牛髀 粤语俗语,蚊子的腿和牛的腿相比,用来形容两者实力悬殊 ,但仍是家境不俗。被媒体形容为破落豪门,又被折损一番,惹得大哥好不恼火。程季泽则在心中想,过于高调果然未必是好事。 程太的皮肤身材,十年如一如般优秀,眉眼细长,跟程季泽说话时微微地笑,姿容体态动人。她说:「这顿饭,本来年三十就要吃了,但你爹地那天要跟苏师傅去泰国做法事祈福,拖到现在。」她又扬手唤人,「华姐,去看看大程生跟阿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不用了。」程季泽说,「我又不急。何必催他们。」 程太看向桌上那两个印着「广州程记」字样的纸袋,廉价又粗糙,盈盈一笑,「这就是你在内地合作那家饼家?有心了。」 程季泽也笑:「欣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上次还派人来看过店,拍了些照片。」 像揭下一层面膜,程太脸上那层微笑被剥掉。她端起桌上的骨瓷茶杯,喝一口,轻声漫语:「这款奶香乌龙茶挺好喝,是阿康买给我的。他说,细妈,这茶有点香料味,但又不会喧宾夺主,你试一下。」 程季泽听懂了。 程太在敲打自己:你跟你哥一母所生,他喊我细妈,你还叫我欣姐?再则,程季康才是香港程记集团接班人,你不要想喧宾夺主。 程季泽起身:「欣姐,我过去看看爹地跟大哥。」 就在这时,大程生从楼梯上慢慢下来,后面是程季康跟一个女孩。女孩一头棕色鬈髮,月牙色套装,走路轻得像一只优雅的白猫。大程生正跟程季康说着什么,女孩侧耳听着,一眼见到程季泽,目光黏在他身上。 「yuki!」 程太连声叫唤。女孩听不到。 「高颖!」 女孩终于回神。 程太含笑:「看谁看得这样入神?」也顺着目光,看向程季泽。 高颖拉着程太手臂,撒起娇:「家姐,你很久没当记者,怎么还是这样爱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不可怕。最怕的是空穴来风。」 「家姐,你知道我中文一般般,最怕成语。」 程太牵过妹妹的手,往餐厅方向走去。遥见父子三人已经在餐桌前坐下,兄弟俩都在听大程生说话。程太对高颖说:「这个词的意思是,流言蜚语并非完全没根据。比如外间传闻,他们兄弟二人不和——」 她笑微微,指着前方,「你看,他们爹地在说话,两人看起来都在听,但阿康跟阿泽都不看彼此,背对着背。」 程太这番话,俨然是整场家宴的註脚。大程生举箸,提及贺年礼盒经过gg投放,销量相当不错。「内地gg设计业还在起步,我见很多gg都只是简单重复,没有创意。如果我们在质量上有所创新,应该会吸引不少眼球。」程季泽说,「对,我也有这个想法。目前大家还重量不重质的时候,如果我们有耳目一新的创意,会是个很好的开始。」程季康本也贊同大程生意见,但程季泽这么一说,他便讲,「我倒觉得,以后的gg会逐渐被公关取代。 高颖听了一晚上,觉得程季康跟程季泽观点上并无矛盾,但却始终针锋相对。主要是程季康在攻,程季泽防守,但若是太过处于下风时,他也会假借开玩笑,轻松反驳一下。程太带着看热闹的神情,看了看三人,又拍拍高颖手背,让她陪自己去厨房端些饭后水果来。 华姐跟程太请了个假,回家吃个团年饭。程太取过提前洗好的水果,细细切好,又细声跟高颖说,「过去我让你盯着程季康,你却留心上了程季泽。」高颖正在剥一块橘子,汁水溅到她手背上,她呀一声。 程太抽张纸巾,丢给妹妹,又道,「不过现在看来,程季泽未必没有机会。」 高颖笑了笑:「家姐,不要乱说。」 「你是我妹妹,难道我不懂你?」程太微笑,「虽然我也是程家人,但这几年生意不好,身家也缩水。我当年只是小杂志记者,而且又结过婚,认识大程生时已经过了三十岁,程家是我最好的选择了。但你不一样……」 「姐,不要再说了。」高颖笑着,塞一瓣橘子到程太嘴里,「新年新气象。」 姐妹俩端着水果走回去,却听程季康兄弟在餐厅里争执起来。程季康站在桌旁,用湿纸巾擦着手,冷冷盯着弟弟,「你管好双程记的事就好,香港程记的事,还不需要你多话。」 程季泽说:「我从来没打算插手香港程记。在内地创办双程记,也是因为广州那边不愿授权,才出此下策。但我觉得这是打入内地市场的好机会——」 「够了!不要以为跟广州程记合作,就了解内地市场,就占有内地市场!不要忘记,你是我们的探路人。」 大程生坐在桌后,看看大儿子,又瞧瞧小儿子,一言不发。程太跟高颖对视一眼,程太端着水果,笑眯眯走进去,「过年了,别再谈论生意了。你们兄弟俩不休息,你们爹地也要休息啊。」 程季康还想说什么,程季泽笑一笑,「欣姐讲得对。有什么话,过了年再说。」他接过高颖手中果盘,说声谢谢,端到桌上。高颖坐他身旁,他又跟她寒暄客套,问她最近在做什么,高颖说,「最近帮家姐,在公司里做点事情。」她说的公司,指的是香港程记。 外面电视传来程记gg的声响,程季康跟程季泽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都各怀心事。 何澄年初四就回港了,一家人到外面酒楼吃饭,她耳边听着亲戚们大声聊八卦小声笑,又百无聊赖抬眼看电视。电视上,正播放香港程记gg。她专注地看着,姑妈连喊几声才听到。 她回过头,听姑妈笑嘻嘻说,「刚我在讲,让你表姐夫kelvin给你介绍个青年才俊。」 「不需要。」何澄觉得无趣。 姑妈说:「kelvin间公司好多出色的年轻人,好几个都是港大……」表姐急忙打断姑妈的话,「妈咪,喝汤啦。再不喝,汤都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何澄上了趟洗手间。洗手时,表姐走进来补妆,她站在何澄身边,轻声说,「别怪我妈。她这人,大半辈子觉得被人瞧不起,我结婚后,一家人生活好些,她总有种穷人翻身的错觉,奇奇怪怪的话特别多。」 「表姐,我明白。」何澄很清楚,姑妈是姑妈,表姐是表姐。她们不是同一种人。 「不是表姐八卦,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何澄摇头。 「你可以多跟男生约会,认识些好的。别误会,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我可不想说什么趁早把自己嫁出去的话。不过我觉得,结婚后真的很快乐。」 何澄好奇:「真的吗?」 「每个人不一样吧。但是像我们这种长辈令人窒息的家庭,难道你不想早点逃吗?」 正说话间,姑妈走进洗手间,高声道,「淑仪你搞什么,搞这么久啊?kelvin刚说有点肚子不舒服,你快出来关心下。」表姐扭头说,好,我来了。她回头看何澄一眼,转身出去。 何澄对镜补妆,心里想着还剩一点假期,找谁出来玩好呢?她讨厌同事,不会跟他们有工作以外的交集。念书时,虽也有些港籍同学,但合得来那两人,一人住新界太远,另一人当单亲妈妈,忙得很。 何澄走出洗手间,坐在闹哄哄的酒楼大堂里,左耳听奶奶说要去大屿山吃斋,右耳听姑妈跟妈妈讨论去黄大仙上香。她无比怀念跟程一清度过的每个假期。 —— —— —— 过了年初五,春节气氛就淡下去。年初八,工商各界基本启市。程季康在年前积累的不快,并未因过了一个农历年,就此丢淡。已经开工好一段时间,他仍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出不来。 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看帐,秘书敲开门,送进来几本杂志,夹好的标籤页里,全是涉及到程记或者程季康的内容。程季康随手翻了翻,居然全是夹在琳达大婚花边新闻里的自己。他觉得无趣,随手把杂志扔沙发上。看到这些杂志封面一刻,他想起什么,随口问秘书:「没有《得周刊》?」 「公关部给我的就这些,没有《得周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程季康埋头,继续看市场数据。 秘书走出门,突然又停下,「对了,程生,我记得过年前,公关部王小姐提起过,说《得周刊》打过电话来,说手头有篇程生你的专访。但因为他们暗示要公关费,所以王小姐拒绝了。」 「看都没看过,直接拒绝?」 「王小姐是这样说的……」 程季康挥挥手,让秘书出去。外界说公司关键岗位都是他的人,但在他看来,完全不是这般,他只觉得公司里全是老人。 他终究忍不住,抬手给王小姐拨了个电话。对方很久才接听。程季康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答不上。 程季康怪笑:「看来你对全港各杂志非常了解,连文章都不用看,就已经预判内容?」王小姐嘴硬反驳,「程生,我在这行做了一段时间了,只要是收公关费的,基本上都不会写得好。」 「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你看不看是一回事。我觉得这件事上,你不够专业。」 「程生,我有很多事情做的!而且我那段时间家里有事,我有所取捨,也很自然。」 程季康震怒,啪地一下,将电话挂断。 他并无性别跟年龄歧视,但这些人全是父亲甚至爷爷时代留下来的老员工老臣子,连最需要年轻人的gg公关部,其负责人王小姐也已四十多。程记不是旗舰大企业,压力不大,程季康对员工请假处理家事,向来宽松。但他无论如何没法容忍员工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做事看不出轻重。 电话随即又响。程季康仍在气头上,他拎起电话,噼头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藉口吗?」 对面传来的,却是那个记者妹的声音。 【2-3】用人哲学 她有点意外,又有点怯,「程生你好,我是《得周刊》那个何澄。你压力这么大吗……你不要怪你秘书,她本来不想把电话接进来。但我说我是得周刊的,她很快就答应帮我转接电话。」 程季康调整语气,「你找我什么事?」 何澄说:「我打电话来,是想解释上次那个专访没有出街的原因。」她说是自己问题,没想过原来公司想用这篇稿来收公关费用。她已经努力争取过,但人微言轻。 「就为这件事打给我?」 「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解释清楚。我知道你不会看重一篇小小採访,但毕竟花费了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必须要对你付出的时间有所交代。」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何澄说声打扰,道了再见,便挂掉电话。 也许因何澄这个电话的缓冲,程季康发觉自己那硬邦邦的怒气,软了下来。他端起杯子,大口喝咖啡,想了一下,又拨出电话给人力资源部的赵副经理。每个部门的正职都是爹地的人,他只能安插人到副职位置上。 赵经理接电话,得知程季康要辞退王小姐后,极力劝阻:「王小姐当初在大程生手下加班搞商场活动时,不慎流过产,后来还生了场大病。大程生曾当众说,要养她一辈子。」 「这个养一辈子,那个养一辈子!程记是养老院吗!」 赵经理左右为难:「程生,但大程生的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程季康也冷静下来,「gg公关部前阵子新来了个人吧?为他们安排双总经理,将这个人提拔上去。」 「你是说万仁?但他很年轻,资歷也不够——」 「很好。我就是要这样的人。」程季康让赵经理通知万仁去他办公室。 十分钟后,万仁到程季康办公室,脸上仍带着被戏弄般的惶恐。程季康喜欢他这种表情。一个在公司有根基的人,脸上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程季康让秘书给他准备咖啡,跟他闲聊一阵,问东问西,就是不谈工作。待万仁慢慢冷静放松下来后,程季康才笑笑说,「你出去做事吧。以后我会直接安排你做事,你听我跟大程生的话就得,其他人你可以不用管。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万仁离开办公室时,身体是微微弓着的,满脸都是感恩戴德。那一刻,程季康忽然明白了父亲跟爷爷的用人哲学:下属不需要多聪明,听教听话就好。 —— —— —— 何澄年前去採访内地山区扶贫,交上来的稿一直没通过。她去问主任,主任故弄玄虚地说一大堆典故。何澄听得云里雾。倒是写美容院老闆娘那篇出来了,老闆娘给她电话,约她吃饭致谢。何澄本要推脱,老闆娘说:「在这一行做,不要光顾着採访跟写稿,人脉也很重要。」 何澄想到,自己在香港朋友也不多,觉得也是好事。她跟老闆娘在上环吃午饭,老闆娘听她抱怨工作的事,笑了笑:「也许不是你的稿子写得不好呢。」 「但其他人同一个题材的稿,很快就出来了。」 「也未必是他们的稿写得好。」 何澄纳闷:「你意思是?」 「有些老闆,不希望手下太过和谐,非要把大家放进斗兽场里。你想想,是不是前段时间你势头比较好?」 何澄想了想,的确是。刚入职时,大家都夸她又勤快,写稿又好,採访问题全都问到点子上,找新闻角度也独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就变成垫底了。 老闆娘说:「我当朋友才跟你讲。我在美容院也一样,如果哪个员工,某段时间业绩特别好,我会想办法打压一下她。」 「为什么?」 「不能让她飘飘然,不能让她觉得老闆缺了她不行,不能让她以此为筹码跟我谈钱。」 一顿饭吃下来,何澄仿佛上了一堂大课。她对老闆娘说谢谢,老闆娘笑着说,别把我当什么好人,我也是觉得你有价值,才跟你交朋友。见何澄讶然,老闆娘又说,「你还年轻,以后你就知道,像我这样有话说话的人,才值得交。我也曾经跟好朋友合伙做生意,替好朋友出头,最后还不是因为各自利益不同而闹掰了?在这世上,只有利益才是永恆。」何澄回杂志社时,还想着老闆娘这番话。 她并不认同。像她跟程一清,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怎可能会闹掰? 刚踏入杂志社,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同事们都在嗡嗡嗡说着什么,一见她进来,都安静了。她估计大家又在比较她跟另一个新人,也没放在心上。她握着杯子进茶水间,却在门外听到有人说,「程记给传媒集团投了笔gg费,对方还指明,以后程记的访谈都要由何澄来做。」 她在门外站住,意外至极。 —— —— —— 双程记这店还没开,德叔就闹了一场。 起因是香港传媒《得周刊》那边出了篇程季康专访,他在里面提到双程记,「这是我们集团进军内地布的第一步棋。」这话把德叔惹恼了。他在家里,拍着桌子大喊:「什么意思?双程记又不是他们的!」他嚷嚷着,要让程一清取消合作关系。 程一清说:「合同都签了,怎么可能。」德叔说,「只要没有让你赔偿,管他呢!反正你已经还清债了!」她说:「那也是有条件的——」德婶听见德叔闹着解约,出来调停,结果演变成夫妻俩又大吵一场。程一清捂着耳朵,让他们别吵。 德叔大怒:「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忤逆女,非要帮外人。」 「那你告诉我,谁不是外人?二叔吗?现在不跟香港程家合作,你是要让秘方烂在保险柜里,还是等它被二叔骗走,随便卖给真正的外人?」这番理论,当初是程季泽用来说服程一清的,现在她用来对亲爸晓之以理。 德叔却没被说服,在他看来,自己一时心软将秘方交给她,她却联合外人,要被香港程记收编去了。他越想越气,扬起手,作势要扇女儿耳光。 程一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人没站稳,往后倒了两步,撞到桌角上。腰很痛,她痛得弯下腰来。 德叔看她痛,也愣住了,下意识要扶她起来,但嘴里的话,仍是不过脑子地喷出来,「我是让你将我们程记发扬光大,不是让你把祖业交到别人手上,给做没的!」德婶听到声音,沖了进来。她见德叔背对自己,手落在半空,程一清整个儿跌在桌角下,痛得挤出眼泪。 德婶明白德叔压力大,一辈子不得志,向来对他忍耐有加。这次见他将女儿撞跌地上,再忍不了,奔到女儿跟前,用身子挡住,仰起头来大喊:「你要干什么!你要打她,先打死我!」 德叔怔住。 他压根没打算真的打程一清。 德婶见他面红耳赤不说话,以为正酝酿什么风暴,又沖他哭吼:「打啊打啊,把我们都打死啊!反正你已经逼得儿子酒驾出事了,也不差再将自己女儿逼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程一明的事,在这个家里,就像个禁忌。 德叔德婶都不提他出事的原因,仿佛从来没有过。当年,广州程记重担压在程一明身上,他一力要挽回基业,日夜操劳,但转型升级涉及大量资金,程记根本没有资本。那段时间,程一明常外出吃饭喝酒应酬,一次夜深驾着摩托回家时,出了事。那次以后,德婶总要阻止程一清开摩托,但总劝不住。 正如程一清想劝说父母看开点,也劝不了。她自己都无法看开,怎么让父母看开? 五年前,他们领了程一明遗像回家,供在神台那儿,晚上一家人沉默地对着电视吃了顿饭。程一明的照片在侧,仿佛也沉默地陪着他们吃了一顿饭。那以后的日子,除了德叔突然发酒疯吵吵闹闹,便这样沉默地过下去。 程一清以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提。 德叔像被雷击中一样,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程一清房间的光是惨白的,打在德叔脸上,像给他刷了一层灰。他肩膀上也像落了一层灰。他被这生活的灰罩着,落荒而逃,退出了屋子。 德婶仿佛一夜之间觉醒,开始收拾东西,要离开这个家。程一清过往眼看着一家人为程记付出了太多,她从来支持母亲独立更生,甚至支持她跟父亲离婚。但现在她自己也为程记投入精力,也看过父亲在人前为钱折腰的模样,倒体谅了他。她一时间不知道帮谁说话才好:「妈……你要不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啦。你爸是很爱你,这点没错。但他太大男人主义啦,我不离开一段时间,让他冷静一下,他都不会清醒。」 这天晚上,程一清陪妈妈离开这里。 【2-4】空手套白狼 程一清到城中村租了两天的日租房,这里推开窗就是混着炒菜声的辣椒味。屋子旁是烧烤档,凌晨两三点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三四点收档,几小时后又传来洗菜、切肉、叫骂的声响。不知道哪里的电视声跟小孩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墙壁一路直逼耳膜。 因德婶有些洁癖,热开水烧了一壶又一壶,反覆烫洗手池。她也不敢喝水壶烧的开水,只喝瓶装水。她在床上睡着,总觉得被子有股霉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程一清说:「我们明天就找酒店住吧。」 「太贵了。」德婶吸了吸鼻子。 「那我找个好点的日租房。」 再多花一点点钱,可以搬到远一点点的皮具城周边。白天外面虽然有脚踏货运车隆隆碾过地面跟皮鞋噼啪作响的声音,但入了夜,门前广场跟后面停车场一片安静,连搬运工都坐在门口歇息,皮具城旁小卖部里电视机音量也收小,住附近的人总归跟这城中其他人一样,能睡个好觉了。 德婶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程一清听出了哭腔。她什么都没问,只起身为德婶拉高被子,盖住肩膀。 母亲有她的做人哲学与智慧,唯独个性不够强硬,当年上班时,就因为不会表达诉求,同事把最脏最累的活儿都丢给她。后来因为程记留不住学徒,老爸让她辞职回家帮忙。这一帮忙,就是十几年,她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丈夫儿女跟一家小饼店。程一清心知,母亲这次出走不会太久,她迟早也会回到老爸身边,但有这样一次经歷,未尝不是好事。 父母之间闹矛盾,程一清也不好再回程记,便天天待店里。程季泽已在天河城那边找到合适商铺,正赶工装修。天河城四年前开业,是中国大陆最早的大型购物中心,人流量巨大。程季泽对开店地点的选择很简单:地段,地段,地段。 两人分工明确,程一清负责产品,程季泽负责公司管理。程一清虽觉得程季泽为人腹黑,但做事却很靠谱。合同签订后,他拟了项目推进表,程一清眼看着选址、开店、人员招聘培训、财务备用金这些,在推进表上,被迅速填满。程季泽没有休息概念,夜晚跟周末都在工作。她给他发消息,他很快回復,逻辑清晰,没废话。 抛开私德品行不说,程季泽这人是专业的。店还没开,日常营运规章流程就建起来了。 回头再看广州程记这边,开了数十年,连个成形的营运规章都没有,八十年代时曾红火过,当时是「师傅带徒弟」那套老办法,但没有一个人忍受得了德叔的坏脾气,把功夫学到手就走了。几年前,哥哥说想乘文旅东风,把程记糕点打造成当地手信,因为前期要投入大量资本,德叔没看到收益,一直在程一明耳边叨叨。最后店没做起来,人走了。 程一清这天在新店里看图纸,越看越不对劲。这不是她订的方案啊?等程季泽过来,她当场问:「之前不是答应过,店铺产品设计方案交给我吗?」 「是吗?」程季泽轻轻反问带过,「我朋友在香港做设计,我觉得更合适。」 「我已经答应人了!」 「答应谁?你那个债主?」 「你知道了?」她意外,但很快冷静下来,「是,你当然什么都知道。你连我过去做过什么事都知,现在要当合伙人了,你肯定找人将我查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 「我不过为了公司着想。」 程季泽本以为,程一清是用「女人的方法」令债主不再追债。后来他才得知,程一清以粤港程记合作为筹码,跟债主谈了个合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双程记创办后,第一支gg交给债主亲妹的公司做,以此抵消债务。 债主陈生虽是粗人,但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异常疼爱,资助她到国外读设计后,又劝她回国发展。妹妹说:gg设计业,要去上海才好。陈生不捨得妹妹离开身边,烦恼至极。程一清得知此事后,便跟他达成了共识。 陶律师从程季泽那儿听说此事后,笑着教他一个粤语里没有的表达:空手套白狼。 什么意思?看程一清就懂了。 程季泽怒极反笑。好一个程一清!他向来有点轻视她。一个连千年虫是什么都搞不清的人,没读过大学,能做出什么呢?在他想像中,她会是被自己拿捏的那个。却没料到,居然被她反过来利用。 对程季泽来说,程一清原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需要她,只是因为他需要广州程记。但市井之人也有他们的街头智慧,程一清令程季泽刮目相看。 此时此刻,程一清振振有词,据理力争,从包包里掏出她那版设计方案:「陈夕裴的设计相当不错,而且预算也低。他们初创,需要一个大品牌为他们加持。而我们也需要好的创意。」 「是我们需要好创意,还是你需要把债务清除?」 程一清将方案图册在他跟前抖开:「目的跟过程不重要,结局皆大欢喜就行。」 她跟流浪猫一样,未被驯服,一点不懂商业规则,做人做事全凭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香港那种老外审美的设计公司不适合程记,只有从这片土地成长的人,才可以做得出合适的方案。 「我不要那种中产阶级审美,真的。这不适合程记。」 程季泽坚持,他朋友设计的东方风格,正正合适。 「现在所谓的东方风格,都是日式。」程一清说,「我们需要中国风格,岭南元素。」 新店正装修,两人在店里你一言我一语,装修工人频频侧目。程季泽注重形象,最恨当众骂街如泼妇,也不愿在小事上耗费时间。程一清说的话,亦并非没有道理。他在国外念书时看到的所有东方风格,多是日式侘寂,灰色调,枯山水,缓慢地坐在窗边捧一杯茶。而这绝非大红大紫七情上脸的中国人。 他勉强答应程一清,但跟她约法三章:第一,方案不能抄袭,这点要写在合同里。第二,这件事过后,除产品外,程一清不得插手公司其他事。第三,以后做事不得先斩后奏。 程一清最恨他这自视甚高的姿态,但她心知自己那屡战屡败的创业经歷,的确毫无说服力。何澄也劝她,说她跟着程季泽做事,应该会学到不少东西。她忍气吞声下来,心里憋着一股劲:失败多次后,这次,她一定要成功。 —— —— —— 城市进入回南天,天气潮湿,又时不时下起雨。这天程季泽去银行办完事,开车到店里,见到一个女人站在店门外。她没伞,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往里面看。程一清在屋里跟装修师傅说话,背对门口,没看到外面。 程季泽看清这女人是德婶。他将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手里握一柄黑色大伞,伞面移到德婶头顶。「德婶,」他微笑道,「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德婶扭头,抬起下巴,见到是程季泽,有些意外。「不用不用,我不想打扰阿清工作。」 「你今天来是……?」 德婶看着程季泽,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程一清已留意到老妈在店外,她奔了出来,也没带伞。程季泽轻轻将伞又往她那边移,堪堪遮挡住这母女俩。程一清问:「妈,你怎么来了?」 「出租屋漏水啊。」她说房东答应给她换房间,但是那些房间一个比一个差。她说不过那些人,只得出来找程一清商量。程一清生气,说她回去看看。 程季泽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插话:「我那里有空置房间,你们可以暂时住我那里。」他看母女俩像看骗子一样瞧他,便道,「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开店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一清沟通。」 「你一个男人,我们在那里住,不太方便吧。谢谢你,有心了。」德婶摆手。 「我时常不在,有时回港,即使在广州,也只是晚上回来睡一下。」程季泽停顿一下,「我们也算一场亲戚,只是这些年来疏于走动。如果你太客气,我就需要检讨一下,是否自己太过讨人厌了。」 德婶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吃盐多过程季泽吃米,也看得出来他要刻意卖个人情。她便不好再推辞了。 程季泽在外籍及港澳台人士较多的公寓楼里,租了一套两居室。推门进去,入户后是玄关,右手边是独立卫浴区,后部客厅空间显得开阔,除了长沙发跟落地灯外,别无他物,深灰色地板像在无声迎接母女二人。 跟城中村日租房比起来,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2-5】你不要喜欢上他 程季泽领她们到书房,「你们可以睡这里,直到找到地方。」 「那太麻烦你了。」德婶说。 「自己人。」程季泽说,「反正我在广州也没有别的亲戚。」 程一清开摩托回出租屋一趟,将行李通通带回来。到了才发现,牙膏牙刷忘了。程季泽让德婶休息一下,他下楼到便利店给她们买牙刷。程一清说:「我自己去就行。」 程季泽:「我也有东西要买,带你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两人下了电梯。外面还下着细雨,程季泽拉起外套帽子,回头见程一清也没带伞,他抬起手臂,遮盖她头顶,「走吧。」 程一清忽然觉得,这人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们到便利店,买了牙刷牙膏拖鞋,外面的雨突然变大。程一清想加一把伞,又觉得浪费钱,决定忍一忍,反正也只有一个街口距离。程季泽自己买了把大伞,「走吧。」程一清想,他总是来去匆匆,应该很忙。 因为下大雨,回去的路便难行了。雨水从伞的四面八方溅进来,程季泽说:「你可以往中间再靠一点。」程一清就微微缩起身子,像一只小虾。 进了公寓楼,两人身子都被水溅湿。他们并肩站着,等电梯下行。 程一清问:「其实,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德婶都看得出来,你居然还要问。」 电梯门开了,程一清跟在程季泽身后,走进去,心里还在想着这番话什么意思。 到家以后,程季泽抱着笔记本电脑进了房,关上门。德婶跟程一清明显没那么拘谨,但也不好意思在客厅里待着,德婶洗漱完后就进了房。程一清洗完澡出来,正好碰见程季泽走出来。 他问:「德婶睡下了?」 「嗯。」程一清想了想,又说,「你刚说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我只是为了卖个人情给德叔看。」程季泽说,「你们两母女一直住外面,他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哪天他知道你们住我这里,有人照应,也许在程记这事上,也会有所顾忌,不会给我制造这么多麻烦。」 「你总是这样理性吗?对人对事也如此?」 「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吧。」 「你也会失控?真好奇。」 「不要好奇。对自己没有好处。」 程一清洗漱后,轻轻摸上床。书房里的单人床虽不大,但母女俩凑合着也能睡。她刚躺下,清妈就轻轻转过脸来,低声问,「你刚才跟程季泽聊什么啦?我听到你们聊了很久。」 「讨论工作而已。」在妈妈面前,程一清有点奇怪的心虚。明明只是二人间闲聊,但她硬要往工作方向去解释。 德婶轻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像你爸那样,什么都管。」 程一清闭眼装睡。 德婶又轻声说:「不过,你不要喜欢上他。」 程一清又睁眼,看着德婶,「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你怎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 「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害怕。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德婶压低声音,「再说,程季泽家境跟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完全不一样。我不希望我女儿嫁入这种人家受气。」 「妈咪,我跟他都是专业人士,不会因为日对夜对就产生感情。」而且,程一清心想,她跟程季泽之间,他看不上她,她也不喜欢他。 住进来后,程一清发觉程季泽没说错,的确更有利于工作。出租屋没有厨房,她又不回程记,没法自己实践制作,有些经典配方仍只停留在纸上。程季泽那里的厨房宽敞明亮,甚至还有烘炉烤箱,她在德婶帮助下,一起研究经典配方。 广州当年是通商口岸,很早就从国外传入西点,粤式糕点本身便是当地文化的一个混杂隐喻:以广佛等地民间食品为底子,融入中国北方糕点跟西式糕点特色,随着时代发展,不断改进工艺,渐渐形成独特的南国风味。 德婶在厨房里,边揉面粉边跟程一清说,「传统粤式糕点,用料重糖、轻油,成品皮薄馅厚,口味香甜油润。」两人合力做玫瑰豆沙包,将包底搓成圆形,用手掌心压扁,放入适量玫瑰豆沙。德婶不住提醒,「包口收紧,包口收紧!不要露出馅!」从烘炉中取出成品,包身色泽金黄,玫瑰豆沙香味扑鼻。母女俩信心大振,欢喜拍掌。程一清见德婶心情好,她更觉开心。在家里时,可很少见她这样雀跃呀。 程季泽这时从外面入屋。德婶欣喜地端出包子,让他尝试。程季泽用手碰一下,烫到。德婶笑:「哎呀,忘记叫你小心烫了。等下再吃。」程季泽微笑,说自己还有事要出门,你们先吃。 程一清说:「我们留一个给你。」 「不用。」他行色匆匆地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匆匆离开。 包子放凉后,程一清跟德婶试吃,觉得味道尚可。「但还是没有你衰老爸做的包子好吃。」程一清同意,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留了一个玫瑰豆沙包放冰箱,又在桌上给他留了字条。次日起床时,程季泽房间门敞着,没有人,不知道是没回来,还是又走了。 在程季泽看来,内地工作生活节奏都比香港慢,新店装修进度未如理想。程一清却有不同看法。她初尝创办公司滋味,一切都新鲜,一切都觉快。 她第一次在广州见到透明玻璃厨房。设计师说,这在欧洲同行里很常见。程一清多次邀请德叔来看,德叔倔,推说自己忙,一直不愿来。 这天程一清回广州程记。德叔正在将面粉过筛,程一清进来了,也不跟女儿打招唿。她吃不准父亲是还在气头上,或纯粹专注于工作。她在旁边静候,一直等到德叔将面粉跟油搓均匀,放冰箱,他才粗声粗气问程一清:「你怎么来了?」 程一清笑了:「老爸,别搞错。这次说要搬走的不是我,是妈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听说你们搬到程季泽那小子那儿了?」德叔青筋暴起,「那傢伙!拿了我们程记配方、程记招牌还不够,连老婆女儿都拐跑了!」 程一清心想,当初还不是老爸一口答应,程记都交给她。才有了后面这些事。现在他看不过眼,又后悔了。世上哪有后悔这回事!她现在学精了,不再跟老爸当面顶撞,而是说些好听话搪塞他,「双程记做大了,对程记也有好处。至于香港那边爱怎么讲,是他们的事。双程记扎根内地,这一点是不变的。他们也是怕我们以后影响力会辐射到香港甚至东南亚等地,才会害怕。」 这话将德叔的心里说舒服了。程一清跟着德叔,将经典糕点逐一学到手。虽说做得一般般,但像德叔说的,如果当老闆都不会,只会被请来的制饼师傅欺负。 在德叔看来,防制饼师傅还是小事,防着程季泽才是大事。「哼,他让你们过去住,就是要收买人心!还有,你一个女孩子,跟男人同住,不要吃亏!」 「我妈在呢!」 「她也是胡来!怎么还不回家!」 程一清这晚在家吃饭,发现厨房洗水槽里垒着昨晚前晚的碗碟。打开冰箱,除了鸡蛋,就是程记糕点。她问德叔:今晚吃什么? 「下个鸡蛋,煮碗面。」 她又问:昨晚吃了什么? 「随便煮碗面。」 程一清有点同情老爸,但想到老妈长年以来的家务付出,不曾获得过老爸肯定,便觉得是该给他个教训。她也不爱下厨,跟老爸二人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面,德叔时不时问,你妈应该不适应吧?是不是觉得不开心?她胃痛毛病没犯吧?程一清故意告诉她,老妈在程季泽家住得舒服,德叔从鼻子里哼一声,不再说话。 饭后,程一清帮忙洗了碗,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她从房间书架上取下那份合同,放入新买的保险柜里。放入保险柜前,又翻了翻。 这一看,她才意识到有问题。 【2-6】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感受 德叔在外面喊:「这么快洗完碗了?」 程一清随口应是,双眼仍在看着合同。德叔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她在翻合同,信口道:「没什么事吧?不过律师是你那个朋友何澄找的,应该还可以吧?」 「嗯。」 「说起来,之前你二叔搞点小生意,好像找了个刚毕业的事务律师,对方审合同时也不仔细,最后合同里有坑也不知道。」德叔已经走到厨房了,从那里头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所以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生意,还是要小心点。哎,洗碗布放哪里了?」 程一清没听到,德叔喊了几声,她才说:「在灶台右手边。」 德叔问她今晚要不要在家睡,她说不了,自己还有事。德叔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很快掩饰住。 跨上摩托离开家时,程一清忍不住回头看,发现德叔从二楼房间窗户里往外探头看她。见她扭头看自己,德叔装出一副不耐烦的硬朗样,往外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快走快走。 她脚踩油门,飞快驶向程季泽家。 到了地,开了门,德婶居然跟程季泽在餐桌前,边吃饭边笑着说话。德婶煮了一桌菜,清蒸鲈鱼、白灼虾、花菜炒肉,还炖了猪肺汤,见程一清回来,让她赶紧喝。程一清冷冷瞥眼程季泽,又看向德婶:「我吃过饭啦。」 「又不打电话回来说。浪费了。」 程季泽正端碗喝汤,微笑说,「不浪费。难得有这样的住家菜跟靓汤水,再多我都吃得下。」 德婶笑得头髮丝都在起伏。程一清进去洗手,心里想,程季泽倒是挺会攻心的。她洗完澡,吹头髮后再出来,程季泽居然还在吃饭。 他说,「我很少喝到猪肺汤。」德婶说,「是啊,猪肺很难洗干净的。你在外面酒楼就不要点这些了,他们肯定随便洗洗就算。」程一清插话:「你家不是有工人吗?」程季泽说:「我家工人是菲佣,只会做罗宋汤跟南瓜汤。我爸家的厨师倒是煲得好汤,只是不合我口味。还有个华姐,煲汤虽好,但每次也只煲些快手汤。」 程季泽喝完汤,说要帮德婶洗碗。德婶将他推出厨房,「不用不用!我们已经住你地方,没给你交钱,怎么还能让你洗碗呢!」程季泽含着笑,说好好好,退出来。程一清也想进去帮忙,也被德婶叫出去。 程季泽跟程一清两人在客厅,一人占着沙发一边,面对面坐着。程季泽脸上的笑容敛掉,像揭掉一层面具,只低头看一份文件。程一清先开了口:「我想尽快推动经典配方上市。」 「这个以后再做不迟。」 「为什么?」 德婶这时端水果走出来,两人不再说话。程一清心里闷着事,无声吃着果盘里的橙,德婶说:「怎么不留点给阿泽呢?」 程一清心想,老妈居然喊他阿泽了,多么亲密。 程季泽说:「不打紧,自己吃够了。」 程一清说:「我明天再买些水果回来。」 德婶笑笑:「明天?不能再麻烦阿泽了,我们在这里住好几天,该走了。」 程季泽说,德婶如果不介意,多住几天,他可以常喝到靓汤。德婶说,哎呀你想喝汤,来我家好了。程一清在旁看两人如母子般互动,冷不防问德婶:「你原谅老爸了?」德婶说,「老夫老妻了,原不原谅又如何呢。他今天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风湿骨痛。唉,还是回家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德婶晚上在房间里收拾行囊,程一清则在客厅里收拾,程季泽从房里出来见到,跟她说,「你不用收拾。我请了阿姨来搞卫生,她会收拾。」 「我一直住你这里,总要做点什么。」 「你似乎很讨厌欠人人情。」 程一清捡起沙发上的靠垫,面无表情地用手拍打一下,「我不光讨厌欠人人情,还讨厌被人骗。」 程季泽知道她话里有话,静待她说下去。她果然心里藏不住一点事,转头见德婶关了房门,便跟程季泽道,「什么要配方授权,都是骗人的,都是幌子,不是吗?」 「经典配方需要缓一缓,是因为还没研发出现代工艺制作方法,只适合当噱头。真正用来卖,成本高,利润薄。」 「对,目的达到了,什么传承经典、传统工艺,就成噱头了。」 程季泽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选择不接话。 程一清继续说:「我今天看合同时才察觉,有一个条款涉及香港程记。」合同上有一条特别指出,香港程记授权双程记可在糕饼制作提供等餐饮服务上使用程记字号及品牌,也就是说广州程记允许香港程记进入内地。「你们在意的,从来不是配方,而是这个市场!所谓的合作,也是为了可以不再受制于八十年代法院判决,让香港程记可以光明正大卖进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你开士多也好,倒卖纪念卡也好,或者卖千年虫药也好,难道不是希望市场越大越好,成本越低越好?」 「我爸一直认为,你们会将程家传统配方传承下去。而且当年香港程记这样对我们——」 「我是做生意的,难道考虑市场还不够,还要考虑德叔的感受?」 「那我跟你是合伙人,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什么不能够摊开来说,大家讨论,而要在合同里埋坑?」 「那你呢?用双程记第一支gg来抵消债务,你有提前跟我商量过吗?」程季泽说,「合同上的条款的确有利于香港程记,但也只是一个条款。只要双程记做得好,香港程记一样有分红。我也不会让他们进入内地市场,影响双程记发展。」 房门开了,德婶抱着衣服走出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德婶走出阳台后,程季泽说:「我租了办公室,明天一起去看。」没等程一清回应,他又说,「免得你说我独断独行。」 —— —— —— 程一清在心里高高筑起面对程季泽的防线。只是她面上风平浪静,不再提起这事。次日跟着程季泽到新租办公室,也只谈论着双程记开业筹办的细节。 办公室离店铺不算远,空间大,几乎占据了半层楼面。在这个地段租这么大的写字楼,价格不菲。程一清说:「要花不少钱吧。」 「跟香港比,相当便宜。」 程一清看过不少香港程记的报导,他们有自己厂房,有自动化生产线,有位于市区的办公室,有完善的企业制度。程季泽显然想要复制他们的成功。他走到大办公区的尽头,那里有两间独立办公室,其中一间有办公桌、办公椅跟空无一物的柜子。另一间则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程季泽说:「这是你办公室。本来我应该帮你选家具,但想到你有自己喜好,我觉得应该由你自己来挑选。」 程一清对程季泽的感觉很复杂。他不是什么善类,也是个克制的人,不轻易表露喜怒哀乐,一切行为都有标价。对你好,只因为有所图。对你不好,也未必出于讨厌。反正,在他身上,没有情绪,只有目的。 但就是这么个人,礼数周到,待人有礼。程一清在底层摸爬打滚惯了,总用热脸贴人冷屁股,受到程季泽这样的尊重,即使心里知道八分虚伪两分客套,但大情大性如她,内心也有轻微触动。但一想到他家在合同上做的手脚,又恨起他来。 此时,她站在偌大的玻璃窗前,看着楼下建筑物还没撕掉的春节装饰跟又小又慢的蠕动人群。难怪电视上,那些成功人士都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原来开阔视野,能令人心情这样好。 程季泽进自己办公室做事。程一清发觉他那边视野不如自己那里好,远眺过去,在高低楼房跟城中村后,更远处是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数年前,这里还是广州人口中的「乡下地方」。而此时,这片荒地卖地99宗,未开发69宗,2宗地块烂尾。大量出让土地闲置,一家商务办公建筑都没有。小蛮腰、海心沙、广东省博物馆、广州市歌剧院等建筑,现在还是种子,要到十年后,才会在这片叫做珠江新城的土地上冒出来。 她问:「你怎么不选个好的?」 「我喜欢这里。」他说,「我喜欢一切未知的事物。而且,荒地有时更有价值。」 「你衡量一切人和事的标尺,都是价值吗?」 「那你的衡量标尺是什么?」程季泽用问题回答她的问题。 程一清说:「我们程记百年老店,本身有传承,有文化,有故事……」 「什么故事?」 程一清将自己从笑姐那里听来的故事,认真复述:「道光年间,当时创办人的独子爱上了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疍家女人——」 程季泽笑了起来。 程一清不高兴了。就这么瞧不上老祖宗的故事? 程季泽好不容易收住笑,开口道,「这故事,是我们香港程家编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程一清怔住。 【2-7】停电之夜(上) 「香港太多老字号,为了抢生意,当时我爸编出来这么个故事来吸引人。公子哥儿爱上妓女,共同自杀,女的死了,男的没死——你不觉得这个情节,跟梅艷芳张国荣那出《胭脂扣》很像吗?还有痴情女鬼藏在伞中那部分,如果你听说过广昌隆的故事,自然会明白。」程季泽抱着手臂,笑一笑,「原来这故事也传到广州了,连你们程家本家都信了。」 「你们骗人?」 「不是骗,是营销。编故事,也只是为了卖而已。故事编得好,商品就更好卖。现在千禧年了,我们需要新的故事。」 说到这里,程季泽这边却来了电话,他拿起电话,跟对面谈起事情来。他电话一个接一个,跟生产厂家谈完,又跟包装供应商聊。 跟初见时相比,他的普通话进步很多,可见下过苦功夫,存了要把公司做好的心思。 程一清也不服输。现在她每天回家,在德叔指导下学制饼,来回于程季泽家跟自己家之间。 德婶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回去,她虽不喜欢打扰程季泽,但眼看自己下厨煲汤的付出,首次得到赞许与欣赏,便觉充实满足。程季泽也让她想起了那个失去的儿子,只是程季泽更懂说话。有次他问德婶叫什么名字,德婶奇怪,「问来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我只是想知道。别人叫你德婶,叫你清妈,但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吧。」 不知道为什么,德婶一阵莫名鼻酸。一个从来没被人重视过的家庭妇女,居然被干净体面、相识不久的人,郑而重之地询问姓名。德婶说:「我叫张建兰。」 张建兰的丈夫,不知道是在女儿督促下面壁自省过,还是受不了天天做家务的日子,终于低声下气找上门,求她回去。张建兰从没见过丈夫这模样,她其实颇享受在程季泽家的时光。如果他是自己儿子该多好,即使是女婿……不,她赶紧打住自己这想法。 眼前,德叔支支吾吾:「你看,你打扰别人,多不好。再说了,阿清这样天天跑来跑去,也不方便。」 是啊,程一清为了陪妈妈,在两边奔波来回,每天都睡眠不足。一想到女儿,张建兰瞬间心软,变回了德婶。德婶跟着德叔回家了。程一清结束了在程季泽家寄居的日子,在家搓饼时间更长,手指都搓痛,缠上绷带。德叔尝她制作的莲蓉甘露酥,程一清期待地看着:「怎么样?」 德叔皱眉,吐了一口到水槽里,开水龙头沖走。他坐在椅子上,一路「哎呀呀」感慨,说程一清果然不是这块料子。 「将面粉拌入时,不应该搓揉,你看,面团都生筋了。泡打粉也没放好,现在出来的形状不够疏松膨胀。另外,食粉没等到等到水溶解后再用,你尝尝,是不是很苦?」 程一清泄了气。 然而新店开张在即,她马上就要以「总点心师」身份,出现在店铺透明厨房里。她忐忑,觉得自己功夫不到家,程季泽说,「你只需要演就行,你做的东西,又不会送到客人嘴里。」 程一清忿忿,将这事告诉何澄,以为好友会理解,但何澄却学会了程记角度看问题。「做生意是这样的啦,在商言商。你不要讲什么情怀,讲什么脸面。」 程一清趴在床上打电话,翻了个身,「你现在怎么说话像个奸商了?」 何澄嘻嘻一笑。她的声音,伴着电流杂音传来,「现在我备受重用,程记集团的报导都由我写。虽然不是大企业,但主编注意到我,现在餐饮文旅这块我都要跑,不用再採访什么美容院宠物店纠纷之类。」 「升这么快?小心被人架到火上烤啊。」程一清无心说了句。 何澄心头闪过微妙的不快。她知道程一清向来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但她在杂志社被踩被践踏日久,好不容易有些微不足道的成绩,也期盼能得到好友的赞赏。但这种不快很快消失,两人又聊起何澄最近新来的记者部主任。 「人们说她是女魔头,但我觉得她人很好。」 何澄说的是新来女上司,中文名邬玛,英文名uma。她来的那天,原记者部主任灰熘熘抱着箱子走了。何澄在茶水间听到的传闻是,旧主任涉嫌私自向程记集团索要公关费。「《得周刊》算公道了,没到廉政公署起诉他。」邬玛端一杯拿铁,靠在椅背上,快速点滑鼠,浏览完何澄的稿件。她抬起眼,「挺好,有些小问题。等我开完会再跟你说。」 邬玛着廓形棕色西服,头髮剪得短,发尾平整。她见何澄盯着她身后,回头看,原是她随意搁在身后的德尔沃大象灰包包。她边收拾桌上文稿边语速飞快,「几万元一个包,不算贵。但是记者资薪薄,你靠人工是买不起的,傻女。」 「那你……」何澄脱口而出,又赶紧噤声,怕是会引出一个不该听的故事。旧主任不是说了么,好多女记者跑财经线,就是为了认识有钱人呢。 邬玛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but, no.我是自己家里有钱。」她瞧一眼何澄,「你是大陆来的?」 何澄心想,定是自己哪个用词说错了。 老广讲粤语不带口音,但用词内地化,跟香港有差别。你讲维生素,他说维他命。你说上课,他讲上堂。你说吸管,他说饮管。你说复印,他说影印。你说急诊室,他说急症室。来港后,何澄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用心避免露馅,但此时也不知道如何在邬玛这双火眼里,露出了真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邬玛指了指她身上的迪奥小包,「你这个包,过季很久了。」她说,大陆经济起步,人们刚开始追奢侈品,不求当季,只要有一个就好。所以我看街上有人背名牌,也大多是过季很久的。」 何澄听罢,有些羞赧。她这个包是表姐用完淘汰后给她的,她还很珍惜地用干布擦拭,郑而重之地背着。她的中产阶级品味,也全靠翻阅二手《号外》杂志,逐一将里面的名词概念摘抄下来。她曾跟表姐私下交流当新移民心得,表姐说,自己初来乍到时也紧张。「跟人说自己在香港念书,接着人家闲谈时就会问起哪个学校,哪位阿sir教。我当时一听就急了。后来慢慢明白,说了一个谎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邬玛若无其事,笑了笑,「当然,你们经济发达后,也会跟港人一样无聊。」她这话没有嘲讽内地人的意思,更像自嘲。何澄对她好感又添了几分,跑新闻时更上心了几分。 何澄的第一个人生高光,不日到来。她採访程季康的那篇报导,入围香港本地十大人物专访新闻,虽然排名最后,但到底是她平凡人生的第一点微光。那天,邬玛给她送了个德尔沃。 何澄受宠若惊:「太贵重了。」 「我用过两次,不好搭配,你收着就是。以后还要带你出来见世面。没有靓袋靓鞋靓首饰,那怎么行?」 何澄的苦恼很快来了。有了好包包,她就需要维护,还要好的衣物跟鞋子搭配。但她每天跑新闻,缝满大口袋,可装笔装相机的工装衣裤,最为适合她。她在内心感激邬玛,并以之为目标,回家后,将包包珍重珍藏。 —— —— —— 开业日期临近,程季泽每天在公司里待得越来越晚。程一清偶尔到公司去用电脑,打电话,或是跟陈生的妹妹陈夕裴在会议室开会,在办公室里整理都会见到他。也许因为已敲定合作,尘埃落定,程季泽对程一清不再以虚伪笑容相待。她更多地看见另一面的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的程季泽,冷冷盯着人看的程季泽,时刻在观察算计的程季泽。 他有种明晃晃又阴沉沉的气质。很少表达态度,因为于赚钱无益。过分爱惜肉身,但睡眠时间也少。成功之前,人生都是虚度的,要尽快过呀。但是,成功也加速了所有的快乐跟痛苦。 双程记还没开,但因为当年粤港程记官司纠纷一事,开业筹备备受两地传媒关注。程一清手里拎一罐可乐,打了个嗝:「还没正式开业呢,负面新闻就出来。可怎么办?」 「粤港程记百年来首次破冰合作,怎算是负面新闻?」 程季泽站在一大面窗前,窗外夜晚灯光亮起。夜色藏起一切污垢渣滓,灯光掩埋所有杂乱蛮荒,于是广州也有了一点大城市的模样了。「只要有关注,就是好事。」 程一清并不这样想。她现在跟陈生的妹妹陈夕裴一起,为广州程记徵集旧人旧事。她偶尔收到一些老故事老照片,大多是老街坊回忆老程记,偶尔有些海外老华侨,追忆童年味道。故事温馨温情,饼香混合着邻里街坊人情味,跟媒体大肆渲染的「莲蓉风暴」「两地争家产」「官司结怨」,全然不是一回事。 但也许在生意场上,吸引眼球就是一切? 这么想着,她喝一口可乐,又开始在电脑上整理双程记开业策划文案。突然噗一声,办公室跟电脑屏幕同时一黑,屏幕上映出她的脸。她放下可乐,站起身,刚好见到从隔壁办公室出来的程季泽。 两人同时出声:「停电了?」 又同声:「停电了。」 【2-8】停电之夜(下) 程一清摸出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晚上九点十分。她自言自语:「要等多久才通电?」 「你问我?」程季泽说,「除了颱风天,我很少经歷停电。」 「我不一样,小时候经常停电。然后楼下就会传来我爸的叫骂声。直到现在,我一遇到停电,还是会想起我爸在骂人的样子。」 窗外有灯光,但程季泽站在阴影处,程一清隐隐见到他似乎笑了一下。但又也许是错觉,因为他很快又将话题回归到工作上,而程一清告诉他,自己有个叫何澄的好友,她有很多学长学姐在内地做媒体,没少替她牵线。 程季泽关掉手电筒,「有你负责,我很放心。你比我还懂得省钱。」 「you’re book smart. i’m street smart.(你有学院智慧,我有街头智慧。」) 窗外有风吹进来,拂动程季泽头髮。他看她一眼:「他们说你读书成绩相当好。」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上大学?」 「我并不八卦。」 「你这样慎重,连我每一桩失败的创业经歷都查得出来,怎么会不清楚我为什么没上大学。」 「我查到的消息说,你高考前成绩直线下降,后来考了大专,读了一年就退学了。」 程一清安静。程季泽下意识想说点场面话,但他觉得累。程一清对他来说,并不值得耗费太多精力。 日光灯将他的白日工作时间延长,突然降临的黑暗又将额外赐予的时间跟精力,收了回去。他靠在墙上,看看她。外面灯光映着她的侧影。她扎着头髮,只着一件单衫,说话语速快,有无尽生命力。这不是健身房里能养出来的花。 她开口:「我哥出了事。当时我家很乱,我的心也很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我明白。」程一清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他有话直说,「我认识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比他们大部分都聪明,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相信千年虫药……」 话说到这里,就突然截住了。程季泽用手捂着半边脸,身体抖动,似乎在笑。 「你在笑什么?」 程季泽说:「你知道千年虫是什么。」 程一清不语,算是默认。 程季泽又道:「你也并不相信千年虫药。你只是想赚快钱,想找人接盘。」 程一清揉了揉脸,拨了拨头髮,就是不说话。 程季泽说:「我们俩,算是同一种人。」 「你太抬举我了。」程一清自嘲地笑:「你含着金钥匙出生,我则住临街小店楼上。你到国外念大学,我连国内的大学都考不上。你可以随随便便拿钱开公司,甚至办厂,而我家连维繫一家小店都很困难。我跟你,怎么算是一种人?」 「做人跟打牌一样,我出生时拿的牌比你好一些,但现在我们俩都在同一张牌桌上。就凭这一点,我很欣赏你。」 「程生,多谢你安慰我。我脾气差,个性直,做人做事都意气用事,所以搞什么都搞不成。这样的我,哪里值得你欣赏了?」 「安慰人需要耗费精力,我不会对没有价值的人浪费精力。但你不一样。」 此时两人站在办公楼高处,室内没风,闷闷的。程季泽站在程一清身后,抬手去推那扇窗。他的头髮跟衣物擦过她的。程一清的心跳了一下。 风吹了进来,但室内还是很热。对面大楼某扇窗户里,亮着一盏红色的灯,一直映在他们身上。她抬头,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是红的,他也是红的。只有周遭一片黑。 黑夜与风里,他靠她近了。 她突然转过身:「很晚了。」 他抓住她手腕,「你很赶时间?」 「也……不算。」 红色的暖光里,他的人也是暖的,将他骨子里的冷漠消融掉一些。他问:「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她顿一下:「不知道。」又补充,「但我对双程记是认真的。从放弃高考开始,我在每件事情上都碰壁,希望有这件事可以成功。」 「我们会的。」 自高考失利后,她一直在失败泥沼里跋涉,此刻突然得到鼓舞——即使来自一个虚与委蛇的人,她也觉热血上涌。他们靠得很近,她能听到他的唿吸声,也听到自己的。他像凝视情人般凝视她眼眸,离她只有一个婴儿拳头之距。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婴儿的小手掌,紧紧攒着拳头,不敢张开。 四处俱黑。脚下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洞,敞开着口,等待他们往下掉。 他更近了,脸颊贴着她的脸颊。 脚下的洞口张得更大,她感官失重。 突然间,灯亮了。 周围的黑消失,那个洞口也消失,他们身上的红也消失。 程一清脑袋白茫茫一片。在她视野里,清晰地看到他往后退,退到跟白墙背景似的白色里。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保安进来了,操着湖南口音说,「哟,还有人哪。刚才大厦停电了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没事了。」程季泽对保安点头,微笑,「辛苦你了。」 保安走后,程一清抓起手机,塞到上衣口袋里。「我回家了。」 「路上小心。」 「你还不走?」 「还有些事要忙。」 两人说话公事公办,像关系一般的同事,道着再见。程一清下了楼,跨上摩托车时,忍不住抬头往楼上看。十二层窗户推开,她仿佛看到有人站在窗边,应该是他正在往楼下看。她觉得,他未必是在看自己,也许是在看她身后那片孕育着金钱的土地。 她忽又想起那晚他夸赞老妈煲汤好喝。这人多么聪明。刚才那一出,未尝不是他的另一种攻心。而她哪里敢相信他。 —— —— —— 后面几天,程一清继续投入学制饼,很少出现在公司。她跟程季泽想法不同:后者认为饮食业的本质也是服务业,他们要做的,无非是发动gg攻势,迅速占领市场。「七十年代,香港西饼东渐,传统唐饼市场日渐萎缩。现在内地除上海外,其他地方依然是唐饼为主,我们要趁这个机会站稳阵脚。」 德叔当然不同意,他总说饮食业的本质,当然是饮食本身,「东西要好吃,当然,也要迎合现在人的口味。」 现代人不喜欢高糖高盐,程一清待在制饼间里,跟着德叔,一遍又一遍做试验,尝试用植物油替代猪油。只是味道不尽如人意。程一清沮丧。 但也有欢喜的事。她跟陈夕裴想到了开业策划好点子。新店外有一片空地,她们决意以薄木板搭建一个临时的「双程记博物馆」,左边小门进去,是广州老程记。右边小门推开,是香港程记。两边老照片、旧歷史,在中间「双程记」那儿相遇。 大日光下,程一着工装衣裤,挽着袖子,正跟陈夕裴一起往木板上刷漆。身后突然传来怯怯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程记吗?」 程一清回头,见一个穿牛仔布裙的女孩子站在跟前,小心翼翼发问。 这是程一清第一次见到旧程记制饼师傅的后人。 牛仔布女孩带来了她爷爷的故事。「爷爷去年年底去世。我们收拾他遗物时,找到了很多这些东西。」她说的是糕模。糕模是古代制饼时用的模具,女孩爷爷留下的糕模里,大多是单眼糕模跟双眼糕模,形状有方形、长方形、圆形跟椭圆形,有些有手柄,有的没手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大伯叔叔打听过了,说这些东西不值钱,所以都归了我。」女孩笑笑。她非常细心,将这些糕模都逐一拍照,做成小册子。她只听说过,爷爷在民国时是制饼师傅,但并不知道是哪家饼店的师傅。后来她有天拿这些糕模出来把玩时,才留意到背面的小小图案,原来是程记二字。 「爷爷跟我说过,他以前到香港去帮过工,几年后才回广州。他对那几年似乎有很深的感情,但是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不说。后来我整理他的相册,又发现了这张照片。」她拿给程一清看。照片上,爷爷跟其他年轻男女站在香港程记店面前合影。他穿着衬衫,身姿挺拔,身旁站一个扎粗厚辫子的女孩儿,两人贴得近,女孩笑得很甜。 那两柄刻画着合欢如意跟百年好合的糕模,乌光发亮,可见被爷爷摩挲了很久。牛仔布女孩说:「总觉得他跟照片上的女孩,有过一段什么故事。他一定是在思念她的时候,经常摸这糕模。」 陈夕裴听得感动,收下册子,说要好好做这个故事。等牛仔布女孩走了,程一清道,「她怎么会沉浸于自己爷爷跟其他女人的爱情故事里呢?」 「他们那个年代,爷爷奶奶应该是包办婚姻吧。」 「就凭一张照片,怎会想像出一整个爱情故事呢?」 陈夕裴一哂:「你这人,真不浪漫呀。」 不浪漫归不浪漫,程一清还是联繫香港程记那边的万仁,给他发邮件说明来意。万仁很快发来回復,说员工名录里,的确有过这两人。而且听公司老人说,这两人的确是恋人。只是后来女孩被家人卖去东南亚了,这段感情也无疾而终。 万仁回復完邮件,门上有人敲门,他抬头一看,《得周刊》记者何澄到了。 【2-9】不要揣摩我的想法 万仁站起身,上前微笑迎接。他说:「何小姐怎么突然来了?你提前说一句,我去接你过来。」何澄跟万仁打了几次交道,每次仍是受宠若惊。她笑嘻嘻说:「我只是经过这边,顺便过来拿点素材。」 她问起,广州那边双程记开业在即,想知道香港程记这边会送上什么祝福。万仁微笑,将客套话场面话说了一番。何澄低头,提笔记录。她写字速度很快,写完后合上本子就要走。万仁说:「我们新推出些产品,你留下试吃?」 何澄摸着小腹笑,说:「我今晚还约了上司吃饭,就不吃了。」万仁说,「那你留下地址,我们给你寄回家去。」何澄推辞不要,万仁微笑:「当记者整天在外面跑,随身带些小零食,也是好的。而且何小姐写程记新闻,了解我们产品线也是应该。」何澄觉得有理,便留下地址。 她弯腰写地址时,万仁谨慎地,「说起来,程生不是很喜欢提及广州那边的新闻。」何澄站起来,跟万仁对视。万仁笑说,「当然,广州程记那边最近跟我们也有很多合作,我们也都尽量满足他们的需要。」何澄说:「本来就是同宗同源啊。」万仁心想,利益不一致,兄弟都没情讲。但他只是点头,说,对的对的。 何澄离开后,万仁看了看她地址,发现她住在公屋。他苦笑,心想怎么老闆现在换口味了。 她前脚刚走没多久,万仁就要去跟程季康汇报工作。他摸准程季康心思,汇报重点基本都侧重他感兴趣的内容,果然,程季康问了很多广州那边双程记的情况。程季康晚上还有饭局,他边披外套边跟万仁道,「很好。你继续跟进。」万仁颇有些自得,待得程季康走向门边时,他跟在身后,又说了句,「刚才何小姐来过,我着人寄些产品礼盒到她家。」 程季康边整理衣领边问:「何小姐?哪个何小姐?」 万仁顿一下:「何澄小姐。《得周刊》那个。」 「例行公事,你自己把握就好,不用向我报告——」程季康正低头调整衣袖,突然意识到万仁的小心思,赫然回过头,脸色难看,「你特地跟我提起她,是什么意思?」 万仁唬了一跳,立即组织语言:「因为她……现在负责我们集团……」 「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揣摩我的想法。」 程季康开了车,直奔今晚饭局的地方。但他心情并不好。连一手被他越级提拔的下属,都以为他用一个记者妹,是出于情慾。他觉得可笑。难道因为自己尚未在生意场上证明实力,就要一路忍受败家仔、纨绔公子这一title? 抵达潮州菜馆时,他脸上那种「时刻准备发起进攻」的紧张表情,仍未彻底从脸上抹去。他在玻璃门上照见自己这张绷紧的脸,深唿吸一口,强迫自己微笑,才慢慢走进去。 —— —— —— 邬玛约了何澄吃潮州菜。何澄到了那儿,发现包间里除了她俩,还有其他人,都是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何澄有些紧张,邬玛跟其他人笑笑,说「我这个下属,还是小妹妹,没见过什么世面。」其他人都笑,有个光头男人说,妹妹仔好呀。何澄本是个牙尖嘴利的性子,但在饭桌上,听邬玛跟这些商界男人聊天,插不进嘴,只拼命低头夹菜吃。 坐她身旁的男人,脸颊瘦削,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问她是否很喜欢吃潮州菜。何澄说:「没有……一般般。」眼镜男笑:「看你一直在吃,还以为你很喜欢。」何澄不搭腔,就笑笑。眼镜男举起酒杯,碰一碰她杯子,「不用紧张,邬玛并不期待你有多好的表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表现?」何澄举着杯子问。 「你先喝完,我再告诉你。」 何澄喝一口。 眼镜男微笑:「你喝完再说。」 何澄觉得呛,仍勉强喝完了。她将杯口对牢眼镜男,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眼镜男突然放声笑,转身对邬玛说,「你讲得对,她真的是个妹妹仔。我讲什么,她信什么。」 何澄求救似的看向邬玛。邬玛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对眼镜男笑说,「你不要逗她玩,她很单纯的。」何澄头脑嗡嗡作响,不知为何,莫名想到《第一炉香》里引导女主堕落的姑姑。原来,邬玛不是什么女英雄,是将她当做一道菜供上桌的厨子,是她人生脚本里的那位「姑姑」。何澄十分屈辱,说声不好意思,起身走到洗手间。 她躲在洗手格里,想给程一清打电话,又想起打回内地,电话费贵。穷人哪有资格随心所至,连哭诉都要盘算价格。这时电话却响起,妈妈打来的:「有人送了一堆程记礼盒上门,还有很多礼券,说是给你的。」何澄忍住哭腔,「对。」妈妈没听出她的哭腔,声音很兴奋,背景音里,传来奶奶声音,哇,这么多礼盒啊—— 何澄挂掉电话,心里有些茫然,她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邬玛打电话过来:「你在哪里?」 「洗手间。」 「快结束了,你回来吧。」 「不用了。我明天就交辞职报告。」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回去以后,那些男人以为小姑娘不胜酒力,跑到洗手间去吐,都作势笑。眼镜男给她夹了块肉,冷静道,「刚才是我造次了,真不好意思。」何澄这时才终于记起来这人,她曾在电视杂志上见过,是某成衣品牌的创始人,接受採访时,说话彬彬有礼头头是道,宣称品牌服务于女性,尊重女性。她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正如她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邬玛。 她再天真,也知道不能当着这些人跟前发作。她举起茶杯,也装疯卖傻:「怎么会是王生你不好意思呢?明明是我不能喝酒。来来来,我以茶代酒,敬王生一杯。」 旁边光头男听到,笑起来,「那就要多出来,练习一下酒量了。」 好不容易熬到这场饭局结束,何澄觉得自己身子都要散架。邬玛跟何澄站在门口,逐一将客人送走。夜风吹来,何澄头脑晕晕乎乎,邬玛看她一眼:「明天还要辞职吗?」 「我会——」 「你现在头脑不清醒。任何大事,需等头脑清醒时再做决定。」邬玛扬手叫了车,拉开车门,让何澄上车。何澄想着,打车回去要穿过海隧道,车费贵。饭局可以报销吗?她要是现在开了这个口,以后更没法硬气起来。她就跟邬玛说:「你先上车,我要行去前面街口买东西。」邬玛见前面有家零售超市,也不跟她客套,叫她自己小心点,上了车。 何澄站在餐馆门前,正打算走去小巴站,忽然听到有人问:「去哪里?」她回头看,见到一辆日产总统开到跟前,驾车的是程季康。不待她给出答案,他直接道,「上车。」 电影里总有这种桥段:女孩倔强,死活不接受霸道好意。但何澄脑子里只有一盘数,她算着:有人送一程,又可以省一笔钱。明天一大早赶去长洲採访村屋纠纷呢,早一刻回家,早一点休息。 车厢温度适宜,有清新的气味。程季康问她住哪里,何澄说了个地铁站名称,让他在那里放下自己。他很轻地哼了一下:「不用这么大戒心。我知道你地址也没用。」 何澄说:「什么戒心?我一个住公屋的,还怕你打劫我吗?今日万经理也要过我地址。」 程季康不语,仿佛在专注地看路。何澄一口气将自己详细地址说出来,又说,「程生你似乎压力很大。」 「怎么?你要写一篇《香港程记内外受困 程季康崩溃发癫》出来?」 何澄笑了一下,很辛苦地忍住,但一想起他信口说的这个标题,又忍不住放声笑起来,边笑边道歉,「对不起……程生,我不是有心的……但真的很好笑……」 「好笑吗?」程季康打量她一下。这个女生像被人点了笑穴一样,笑得收不住声,身体颤个不止,头髮上那枚廉价星星发卡也随之颤动。她疯狂点头:「好笑啊……你、你、你一本正经编出来的这个标题……真的很有我们《得周刊》风格……我、我明天拿去报题,说不定……」她笑到要弯腰,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揉搓因剧烈大笑而疼痛的肚子。 这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她时便活泼自在。刚才在潮州菜馆外见到她时,她仿佛失了活力。但现在,她又活过来了。她说:「程生,你原来也很有趣。」 「原来?」 「是啊。平时你一直绷紧,我也是现在才发觉你也很有意思。」 过去那些女友,或美貌过人或拥有高学歷或同样出身富有家庭,但没有人这样评价他。她们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夸他厉害,夸他体贴,夸他聪明。但没有人说他有意思。他瞥她一眼,察觉她因为笑得厉害,头上那枚廉价发卡抖落掉。 何澄一路上话很多,问他为什么会选她这个新人跑程记集团的新闻,不等程季康接话,又自己回答上了:「因为我不像其他记者那样,只关心你的花边新闻吧?我也觉得自己挺专业的,而且我觉得外界对你有刻板印象,对你也挺不公平的。你不是他们口中那个一事无成的花花公子。」她自顾自说个不停。程季康驾车,像没听到似的不接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车子到她家楼下停下。何澄说声谢谢,解了安全带,去开车门。程季康喊住她,她扭头,却发觉他一张脸贴了上来。她吓一跳,伸手用力推他。程季康抓住她的手,她更急了,「你要做什么——」 他松开手,摊开掌心,上面是她那枚发卡。 「你东西掉了。」 何澄明白自己误会了,有些尴尬,接过来说声谢谢。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以为,你要吻我……」 程季康笑。 何澄有些恼火,嘴硬起来,「我也长得不差吧,读书时也很多人追。是是是,我知道你身边大把美女,不会看上我这种小家碧玉,但我也有防人之心啊……」她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程季康静静看着她,问:「你说完了吗?」 何澄点头:「说完了。」 程季康突然就从驾驶座上方压过来,低下头,吻了下去。 【2-10】兔子离开猎人之手 何澄头脑空白,有那么瞬间,她以为又是自己误会了,但唇上温热触感传来,她身体紧绷,而他手臂从后面穿过来,勾住她脖颈。她开始浑身发颤,想蜷起身子往后躲,他却顺势往她身上压。她两只手挡在胸前,一只手紧紧穿着那枚发卡,手心生疼,她手背碰到他的身躯,察觉他亦肌肉绷紧。 好一会,他松开她,人往座椅方向靠去。何澄坐在那儿深深唿吸,直视前方。 程季康说:「对不起。我太心急,没徵求你同意。」 何澄一句话不说,直接拉开车门,像逃跑的兔子离开猎人之手般,跳下车奔回大楼里。 进屋时,她的唿吸仍是乱的,用手抓了把头髮,头髮也是乱的。屋门没锁,一推就开,哗啦啦的人声从里面往外扑。又听到了姑妈的声音,她在大声说:「那个礼券给我了啊?你们有多的话,就给我了啊?放在kelvin办公室,给他招待客人用。」 何澄走进来,见家里的女人们正围着桌子说话,没人注意到她。她拉住妈妈的手,问:「今天是有人送礼盒来了吗?」 妈妈还没应声,奶奶接话说:「对啊,今天下午,程记派人拿了三个大礼盒过来,还有十张礼券。」 「给我。我退回去。」 「为什么?」三个女人齐声问。姑妈说:「阿嫂答应我,要给我一些的。」 何澄正要开口,大门从外面吱呀开了,何爸提着塑胶袋装的饭盒,说买了糖水回来。读中五的妹妹原本正趴在小桌上写作业,这时扔了笔,兴沖沖跑过去,「有雪耳糖水吗?」接过袋子就扒拉开来。 何爸敷衍地应着声,一双眼却盯着何澄。何澄没留意什么糖水,只对峙般看着姑妈,「我要退回去——」 何爸突然开腔:「阿澄,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屋子里原本闹哄哄的,姑妈正在说「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但最后「的」字没吐出来,都静了。何妈敏感至极,扔下手里捏着的礼品卡,上前说,「谁啊谁啊?哪个男人?」又扭头看着何爸,「是不是同事啊?同事之间送一下很正常。」 「你们杂志社的同事这么有钱,开靓车?难道是租的?」 妹妹坐在桌前,也没管成年人在说什么,直接拿起勺子舀糖水,且开始调大电视音量。屏幕上是娱乐新闻时间,正回顾上周琳达嫁给富商这件城中盛事,顺便回顾新娘新郎情史。电视上,正正出现程季康。 何爸突然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大女儿。 何澄低头要去找电视遥控器,但已经来不及。何爸说:「这人怎么那么像刚才送你回来的男人?程、季、康、程、记、集、团……」姑妈在旁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上那个礼盒,上面偌大的程记logo。原本正悄无声吃着杏仁饼的奶奶,这时突然抬头,问:「谁啊?什么人啊?」 妹妹手握遥控器,立即转台。何澄低头看一眼小妹,眼神感激。妹妹睁了两三次眼睛,意思是,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但何爸确是将程季康的样子看进眼睛里了。他肯定地点头:「是这个人。」何妈难以置信,看了看女儿,又回头看看那堆礼盒。姑妈放下礼盒,沖何爸说:「你没看错吧?琳达的前男友,会追阿澄?」 「只是送,不是追——」何澄解释完,发现自己漏了馅。 妈妈突然很轻地笑了下,然后若无其事状插话:「有人追很正常吧。阿女,上次给你送花那个男的,又高又瘦又帅气的,就是他吧?」 哪来的男人给她送花?何澄正要否认,奶奶又高声问,「阿澄是不是快嫁人啦?好咯,家里可以腾出地方来咯。」妹妹大喊:「我还在下铺啊,怎么腾位置?」奶奶说:「杂物不用堆在我床底,放在你上铺就得!」妹妹说,「你们听姐的话,把这些礼盒都推掉,家里就没那么多杂物啦。」 一屋子闹哄哄的,何爸又追着何澄问,她唇上还有程季康的触感,心里比屋子还乱。何妈说,不要问不要问,她大个女了。姑妈说,是啊是啊,大个女了。但前者说这话时,眼神带着期盼,后者却闪烁着猜疑。 奶奶开始打哈欠,何妈便礼貌客气地将姑妈送走。姑妈一走,何妈就把何澄叫到自己房间来,低声问:「你爸说的是不是真的?送你回来的,是不是程季康?」 何澄早想好了,话只说一半。她点头,说她只是採访完他,他顺路把自己送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何妈紧紧盯着她:「怎么他亲自送?他没有司机吗?有钱人还要自己开车?」何澄笑:「有钱人是不是还要人餵饭?」何妈嘆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家没这个命,这种人家怎么会看上你。」 「那你刚才怎么又在姑妈跟前乱说话?」 何妈理直气壮:「我生了两个女儿,一直被你奶奶瞧不起。你姑妈也整天在你奶奶跟前挑剔我。现在你表姐嫁给个生意佬,不愁衣食,压我一头。如果你真的跟程季康在一起,我就能倒转过来,在她面前威风一下。」 何澄无语。 何妈又嘆口气:「不过这种有钱人,怎可能会追你。哎,如果你真的跟他一起就好了。」 何澄想起刚才的吻,心跳有点快,但脸上不动声色,故作不屑,「切。就算跟他吃下饭约下会,人家也不会跟我结婚。」 「当然不可能啦。但只要你跟他是男女朋友关系,就够我在你姑妈跟前威了!」何妈沉浸在幻想中,脸上露出些痴笑。何澄看不下去,假装说累,准备洗澡睡觉。 她洗完澡出来,爬到床上时,听到何爸跟奶奶说话。奶奶像老人痴呆犯病般,一直在问:「阿澄是不是要结婚了?什么时候走?」何爸好气又好笑:「别乱想啦,没这事。」奶奶嘴上唠唠叨叨,说着潮州话,转身回了房。大家都进了房,妹妹突然从下面敲了敲床板。 何澄拉开床帘,见妹妹站在她床头。「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 「我採访完程季康,他为了给记者留下好印象,顺路送我。」 妹妹一脸失望,「还以为有一段都市童话上演。」 何澄笑,轻敲她的头,「哪来这样多都市童话。而且他比我大了近十岁,又有过这么多女友,才不是什么王子。」 妹妹说:「是,像我们这种出身的,还是要好好念书才行。你知道上次老爸工地那里摔死一个工人吗?」 何澄大惊,摇头。 妹妹:「爸妈怕你担心,瞒着你咯。妈咪叫老爸不要做,老爸就说地盘工虽辛苦但钱多,要珍惜。所以呢,我准备读港大金融,如果家里够钱的话,最好可以出国读,回来做个专业人士或者考公务员,赚大钱。」 何澄微笑:「你可以的。」 屋内,一墙之隔,传来何妈声音。「这么晚了,阿湜你还在外面吵什么啊?阿爸跟阿澄明天一早还要开工呢。你要上堂,也早点睡。」姐妹俩对视一眼,笑了笑,无声道晚安。 【2-11】她觉得自己像笑话 次日何澄回到杂志社,想起老爸这番话,便没再提辞职一事。邬玛也像没事发生般,循例开选题会。 然而这天杂志下厂印刷,何澄发觉双程记那篇稿被撤,她觉得奇怪,去找邬玛。邬玛正忙着接电话,让她坐在一边等。她静静当着壁花,一当就是一个小时。邬玛挂掉电话,摸过来一支乳木果护手霜,在手背上涂抹,「你找我,是为了双程记那篇稿?」 「是。我想知道原因。」 「主编的意思。」 何澄来找邬玛之前,在走廊上见到主编。她婉转提起这件事,主编却安慰她不要在意,说撤稿是寻常事,言语间又让她多跟邬玛学习,似乎在暗示这事跟邬玛有关。她这时听邬玛这样一说,便忍不住反问:「是主编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邬玛将手霜丢到桌面上,抬眼看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昨晚得罪了你,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撤我的稿,是吗?是,我昨天是没有当个合格花瓶,丢了你面,也一时冲动说要辞职……」 「等等——」邬玛抱着手臂,微蹙眉头,「你觉得我昨晚让你去当花瓶?」 「不是吗?」 邬玛看着她,「昨晚大家在饮酒聊天时,你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吗?」 何澄努力回想。 「不用想了,你在如坐针毡地埋头吃饭,应该没留意到他们在谈香港应该去工业化,或做工业升级。」她翻开桌上本子,「昨晚一顿饭下来,我有了几个选题方向,也得到了不少线索。你呢?以为我在逼你卖笑?」 何澄不语。 「是,香港是个男权社会。非常可惜,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跟他们坐在一起,肯定会被轻视,被视作花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增加自己筹码,令自己变得不能被轻视。」邬玛凝视她双眼,「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想想双程记撤稿的问题。第一,广州开了双程记,谁最不希望看到它办得好?第二,谁有能力让程记集团撤稿?」 何澄脑中,闪过程季康的名字。这时,邬玛桌上电话又响起,她一手拿起话筒,又看着何澄,「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出去吧。」 午餐时间,何澄吃个盒饭,用公司电话打程一清座机。这号码是前段时间她给的,说是公司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是个陌生女孩接的,听说找程一清后,脆生生地问:「是谁找小程总啊?」 小程总?何澄愣一下,「告诉她,何澄找她。」 女孩儿又确认了一下何澄名字,然后放下电话。何澄在那头,远远听着那把脆生生的声音像在一个很空阔的地方喊小程总,接着又远远听到程一清说,都说了别这样喊我这总那总的。女孩儿咯咯笑起来,说你在跟杨婷姐谈事吧,我告诉那个人,让她晚点打来?程一清问,是谁啊。女孩儿说:叫何什么,女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香港那头,何澄右手扒拉着米饭粒,脖子里夹着话筒直至酸痛。她听着对方说「何什么」,将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就听着有人啪嗒啪嗒跑过来,接着程一清的声音在耳边传来:「餵?」 「一清?我是何澄。」 「阿澄啊,什么事?」 何澄刚才那股因为双程记被撤稿而涌起的愧疚,不知怎地慢慢消融。她跟程一清说了这事,程一清笑笑说:「没事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 「我同事还在等我开会,我晚点找你?」 「嗯。」 程一清匆匆说了再见,挂掉电话,将何澄独自丢在杂志社的踢踏走路声、噼啪打字声、叮铃铃电话声当中。何澄埋头吃着盒饭,想起为了那篇採访奔波的日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 —— —— 程一清对何澄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跌倒过太多次。现在,是她这辈子离成功最接近的,她将所有心力都灌注在上面。她只看得到前路,看不到何澄。 办公室里,陈夕裴跟牛仔布女孩都在。后者叫潘盈盈,穿着白色羽绒服,戴一顶灰色线帽。她这次带来了爷爷留下的糕模。几个人在这儿讨论,双程记博物馆要做个糕模展,对潘盈盈来说,是「见证了爷爷一辈子」,对程一清来讲,则是「为被人泼过脏水的广州程记做一次正名」。 门店下周开业,但公司规章制度已建立,该请的人也请了。在这期间,程季泽跟程一清因为产品的事发生过争执。他认为程一清尝试用植物油代替猪油,口感不好,最后只会影响销量。程一清则认为,以前中国人吃不饱,天天面朝黄土,所以传统糕点都会重油高糖,为他们增加能量。但减糖减油,提升食材本质,肯定是未来趋势。「口感不好这个问题,我会努力解决。比如说,我会购入最好的进口植物油。」程季泽说:「只要对外宣称提升食材本质即可,你从哪里进货,用了什么材料,谁又能吃得出来?精力预算有限,我只会花在消费者看得到的地方,比如外包装上。」程一清痛恨他这资本家嘴脸,摔门而出。 陈夕裴听说两人吵架,惊讶至极。她对程季泽印象极好,为人友善有礼,「他人很好哪,上次经过时,见我一个女孩子跟着师傅在搬画框,还跳下车来帮忙。」 程一清笑笑,不语。 所有人对程季泽的印象都很好。他俊秀清妍,富裕知礼,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但越是这样,程一清越觉得这人躲在筑起的高墙里,墙内池渊深不可测。 三个女生在办公室里吃完盒饭,齐齐下楼,准备看新店跟博物馆,却在楼下看到一个男生跟保安说话。保安粗声粗气,让男生打电话叫人下来接他。男生说:「对方一直没接电话。」他当场打给保安看。 程一清手机突然响动。她接听—— 「是程一清小姐吗?」 声音来源极近。来自被保安拦下的男生。程一清抬头,跟他对视一眼。 男孩来自马来西亚,姓胡。潘盈盈觉得他长得像自己想像中的令狐沖,便这样开玩笑喊他。令狐冲来自一个雨量充沛、庙宇遍布、伊斯兰神明跟中国释道神明共存的城市,他粤语说得很好,有些用词还保留着古早味。 令狐沖为了潘盈盈爷爷的事而来。 他从中国朋友那儿听说此事后,去问外婆,外婆给他看自己的老照片。那是她在故土一家叫做程记的饼店,跟其他员工的合影。外婆扎着粗辫子,身旁是个同样年轻,着衬衫,清秀腼腆的男子。正是潘盈盈她爷爷。 潘盈盈在茶餐厅里,听令狐沖说到这里,急急地问:「他们俩是恋人吗?」 令狐沖摇头。「外婆说,他们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陈夕裴插话说,如果是恋人,就是一段令人怅然的故事了。程一清用吸管戳着柠檬茶里的柠檬片:「真的又如何呢?都过去了,两人又都有家庭。」潘盈盈爷爷也已不在人世。令狐沖外婆选择将往事埋藏在心底,也很合理。」 这天下班后,办公室里只剩程季泽跟程一清二人。他过去找她时,她正用开水泡方便面,cd机里传出成功学大师声嘶力竭的叫声。程季泽站在门边听了一阵,程一清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他似笑非笑。 她不好意思了,伸手按掉。 程季泽递给她一份材料,「你不需要听这些。」他心里想,真正能让你成功的事,都不是能拿到檯面上说的。 程一清将身子陷入靠背椅。一天漫长的工作下来,她看上去有些疲累,「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从你父母那里学习,但我跟谁学?我爸,我二叔?他们也是失败者。辉哥?陈生?他们不把女人当回事,不抽我水 抽水,即揩油 就不错了。」 她用手轻轻翻过材料的一页,那上面是开业当天细节,大到人员分工,细到每段开场音乐用什么,卡点时机,程季泽都关注到了。程一清突然庆幸,自己跟这样一个人合作。即使他不把自己当回事,但只要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就是好事。 她忍不住说:「你真细緻。」 程季泽惯了说客套话,张嘴就来:「你也不差。」 程一清笑了笑,知道他不走心。程季泽补充,「你找的那个设计师,我本来不认同。但看了她做的临时博物馆,我不得不说,你的眼光很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那里面也有很多我的想法。」 「看出来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程一清想起上午令狐沖外婆那些事,便当闲话般跟程季泽讲了。程季泽默默地听,不发一言,程一清当时想,男人么,果然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她当时怎想到,会有后面的风波。 【2-12】造新闻(上) 两天后,双程记门店正式开业。店外摆放了数个大花篮,程一清看到有四个花篮落款「香港程记」,有三个落款「广州程记」,她心想,老爸怎可能送花篮呢。 德叔前两天还在家骂骂叨叨,说程季泽这个小人,把配方骗去了,又把自己女儿骗去了。德婶怪他说话难听,跟他吵了起来,「配方又没给他,还在阿清手上啊。」「阿清现在都没空来程记帮忙!」「我们这个小店有什么前途,天天帮你制饼还是卖饼啊!她现在当合伙人,双程记又从我们这里进点货,一举两得不好吗?!」程一清在饭桌上闷头吃饭,充耳不闻。她现在忙公司的事,太累了,一点儿没空跟老爸吵。 开业这天,来往路人见这新开店铺门口有女子醒狮队在表演,身姿灵动有力,硕大的开业花篮摆放在外,店外排起长队。店内飘出勾人的食物香气。明档厨房里亮着灯,现做现卖。其中一个女孩子穿着亮眼,像春日里的小鹿般可爱。厨师服蓝白二色,从领口到腰身,剪裁妥帖合身。人年轻,但胸牌上印着「总点心师」头衔。她制作糕点手法娴熟,只有内行人才看得出来,她跟其他年轻点心师一样,都是花架子。制作出花哨甜点,捧出来给小孩吃。 她在店内忙了一小会儿,程季泽以手指背敲玻璃窗,让她出来。「这是《城市画报》记者,想採访我们。」程季泽微微笑。说话时,他细心给程一清递上热毛巾擦手。记者注意到,忍不住问两人关系。程一清跟程季泽,一个开口说是远房亲戚,另一个微笑不语,说你可以猜猜。 德叔也来了,没告诉任何人。压低帽子,戴只口罩,两只手背在身后,身后跟着德婶,边看边挑剔,说那些点心师傅没一个手势专业,说他们把糕点做得太小太精緻,卖得太贵。德婶拍他手背,连声「嘘嘘别说了」。 倒是程季泽,跟媒体打完招唿,在人群中一眼注意到德叔德婶。他趋前,大方跟德叔德婶打招唿,回头看另一边,「程一清正在接受记者採访」,递过来一个礼盒,「德叔德婶,你们试一下?礼盒装的糕点不是广州程记出品,比不上你们的,但也希望听听专家意见。」 他礼貌得让人不忍拒绝,即使德叔黑着张脸,也不得不接过礼盒,眼神闪躲,「我回去试一下。」 「提些意见。我们回头改进,齐齐将程记产品发扬光大。」在德叔跟前,他有意识地用程记这商号,拉近关系。 正好电视台记者拍摄完毕,离开前跟程季泽打招唿,程季泽当即向他们介绍德叔,「是我们这行的老行尊、老前辈,我们这里有些糕点就是出自他手。」程季泽勐夸,在他口中,德叔仿佛不再是守旧小店店主,而是关系岭南饼业未来发展的一员大将。程一清刚好经过,眼见得老爸脸色越来越舒坦,暗暗好笑。 这天来的人的确多。程一清混过社会,自然知道程季泽有安排託儿,但随着后面来的人数激增,她已弄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整天下来,她觉得比在程记制饼间搓面粉还要累。 下午时分,何澄从香港赶到门店,身上还带着今早拍突发事件时的泥土,手上捧着刚买的花,笑嘻嘻出现在现场。她事先并没通知程一清,给足惊喜。程一清原本正跟记者聊天,一眼见到何澄站在那儿,眼神忍不住飘过去。程季泽注意到,刻意挡在两人之间。程一清急匆匆做完採访,急奔向挚友,两人紧紧拥抱。 何澄说:「我没准备花篮。」 「别浪费钱!」 「嘻嘻,我也这样想。」 两人笑作一团。 程季泽突然走过来,附在程一清说了句什么,她说「哦哦我马上来」,便让何澄等一会儿。 这天程一清真的忙。两人说话断断续续,不时被打断。何澄看着程一清忙碌的身影,抬头看看这崭新的店铺跟亮丽招牌,心底涌上些羡慕。 一个念头不易被察觉地冒出来:明明二人之间,念过大学、有份体面工作的,是自己呀?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被她发现,就被捏着优惠券涌进来购饼的人群踏平了。 程季泽给媒体送了礼盒红包,加上两位老闆又年轻好看,甚至看起来有些暧昧,这些都是好故事的元素。再加上,当时内地人对香港看高一眼,双程记带有香港程记血统,自然也得人青睐。一时间,双程记开业新闻通过媒体发酵得铺天盖地,成为城中热事。 就连不看好他们的德叔,私底下也跟德婶嘆气说:「我不服老也不行了。他们不知道哪里找的代工厂,东西又贵又甜,做法也不正宗,居然生意比程记要好。」德婶笑,「都二零零零年了,你就放手给年轻人做啦。」就连笑姐也自豪起来,跟熟客闲聊时,特意提到近日城中热门的双程记,「就是我们老闆亲生女开的啦。」 这并非皆大欢喜的故事。令狐沖跟潘盈盈就高兴不起来。 两人到办公室去找程一清,她不在,倒是刚好撞上程季泽。他正往外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潘盈盈喊住他:「程总——」 程季泽认出潘盈盈,向她微点一点头,「你好。」 潘盈盈递过去一份《广州日报》,在他跟前抖落,说这个记者写什么「双程记背后的故事」,说潘盈盈跟令狐沖爷爷奶奶是一对恋人,因时局动盪分开后,现在后人带着他们的东西,又聚到一块了云云。 令狐沖有些激动,「万一被我家里人看到怎么办?我外婆可是亲口否认过的。」 程季泽认真地看一眼报纸,抬起头,「估计是记者理解错了,我会好好向他们了解一下。」 「务必让他们发个道歉声明!」 程季泽将报纸摺叠,搁到一旁,「没人会看过期日报,过了就过了。让他们发道歉声明也不太可能。」 「不止报纸呢。」潘盈盈从包里翻出杂志,翻到《在粤港双城 带你去找百年前的味道》那一面,「这杂志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很大,因为审美很好,很多年轻人都会收藏。」这篇提到双程记的报导里,程季泽跟程一清的照片就占了很大版面。两人站在阳光下,程季泽含蓄地微笑,程一清则在仰头大笑的瞬间,被抓拍下来。因博物馆主意新,糕模传统美,文章虽没公开替双程记卖gg,但字里行间不乏赞美。 其中有这么一段—— 「 双程记的故事,也是双城记的故事。这座城跟那座城,可以是广州跟香港,或是槟城、吉隆坡、清迈、鎌仓,任何将我们联结起来的两个点。就像小a的爷爷跟c君的外婆,当年从广州程记各自出发,在香港程记暗生情愫,但又被时代的手拨开到不同城市 ……」 令狐沖指着这段话,愤愤不平:「我外婆跟潘盈盈爷爷,根本就没有什么暗生情愫!」 程季泽面容冷静,「是记者误会了吧?」 「这种事情,哪能误会!」潘盈盈插话,「一定是故意的!」 这时,行政人员杨婷想上前替他们俩倒杯水,程季泽抬眼,以眼神制止住。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到眼前二人身上,「这样,我跟媒体那边沟通一下。但是已经出街的报纸杂志,也没有办法收回来。但为了减少你们的损失,我会尽量将它们都买回来,内部销毁。你们觉得怎样?」 潘盈盈跟令狐沖对视一眼,觉得也只能如此。 程季泽说:「我马上还有个会要开。我们这次先这样?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他将两人送到电梯口,为他们按电梯,含笑挥手再见。 电梯门一关闭,程季泽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关闭。他往办公室里走时,经过秘书位置,停了下来:「通知楼下保安,不要放陌生人进来。」说罢他继续往前走,又停半步,「招的前台什么时候到?」 实习生这时怯生生插话:「其实、其实,是之前小程总要求的。她说只要能够报出双程记员工的名字,就可以放行。」 「那是开业前。现在双程记有了名气,有些工作还是要做好。」程季泽说这话时,温声细语,充满耐心。他转身关门,进了办公室后,那种演戏式的温情便从脸上消失。所有情绪都太耗费精力,而他的精力需要节省着花。 刚开业事情多,大家都忙,眼目相对一下,就接着干活了。 然而一小时后,众人眼瞅着程一清来了。她罕见地面无表情,话也不说,招唿也不打,径直奔向程季泽办公室。秘书赶紧喊住她:「小程总——」 程一清扭过脸,眼神摄人:「程季泽在吗?」 秘书本想阻拦她进去,但被她这么一望,气势顿矮,声音也弱下去,「他在。」 「给我守门。」说罢,推门就进,将门在身后关上。 【2-13】造新闻(下) 办公室没人静得下心,都站起来看热闹。无奈大门闭合,房门隔音又好,什么声响都传不出来。有人问,小程总怎么看起来怒气沖沖的啊。有人说,估计是刚才的事吧。又有人说,他们俩不是有点暧昧关系吗,怎么为这点事就争吵啊。另一波人奇了,咦,暧昧?他们是亲戚呀。啊不对,他们怎么有暧昧? ——哎呀都隔多少代了,早都可以註册结婚啦。还有,你不知道他们那天晚上的事? ——什么事? ——那个嘛…楼下保安是我老乡,他说…… 隔着一面墙,一扇门,外面是热热闹闹说人闲话的同事,里面却清清冷冷四目相对。程季泽正在看进货材料,看程一清一言不发进来,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门,「你是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事要跟我说?」 「我怕你难堪。」 程季泽放下手头文件,静候她发作。程一清也好整以暇,在他桌前落座,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瞥着他,不开口。 他看了一下腕錶:「我半小时后要出去一趟。」 「我想说的,五分钟就够了。」程一清直起身子,「你利用了潘盈盈他们。」 「哦,你说媒体一事?」程季泽轻描淡写,「只是一行字而已。」 「文字杀人无形。这一行字,会破坏他们跟家人的关系。程季泽,你心里清楚得很,粤港百年老店的噱头还不够,只有刻意制造一段恋情出来,才能够将双程记跟其他饼店区分开来。」 「所以?」 「所以,现在这个故事在发酵啊。所有转述介绍双程记的平台,都在提到潘盈盈爷爷这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什么平台?」 「就是都市报啊,还有人们用的网络论坛,像天涯社区这些。」 「这不是好事吗?」 「哪里好了?!」 「我们需要宣传,现在人们自发宣传。这对双程记来说是好事。你不是希望成功吗?现在我们走出了很好的一步。」程季泽绕到桌旁,从柜里取出一瓶酒,在她跟前晃了一下,「看来我们很快会有盈利,到时候可以开这瓶酒。」 程一清的心,轻轻晃了一下。刚刚她还气势汹汹,要向程季泽问责。但为什么,当她听到程季泽这样说时,她内心也有小小的喜悦?她觉得自己无耻,立即道,「但是潘盈盈他们很无辜。」 「无辜?你打算将千年虫药卖出去时,接盘的人就不无辜?」 「千年虫药那件事除了我,并没有人受到实质伤害。而且这两件事性质根本不一样。如果有人接盘,那是因为他们贪婪,不知足。但潘盈盈他们不一样。」 程季泽点头,「好,你说得对。这样吧,我们现在拟个道歉声明,联繫媒体,告知普罗大众,这件事是假的,是我们为了制造噱头故意编造的。」 他拿起电话,刚按了两个键,又抬眼看向程一清,「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作为新店,根基不稳。这消息一放出去,肯定会犯众憎,届时生意会一落千丈。如果没有及时的利好消息,或者力挽狂澜的措施,双程记会就此玩完。」 他淡淡说罢,继续低头拨出电话,程一清突然伸手按住他的。他抬头,跟她对上眼神。 程一清:「等下——我、再想想——」 她当然知道程季泽是在跟她演戏。但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 程季泽放下电话,「我还有二十五分钟出门。你慢慢想。」 程一清不语。程季泽看着她,春日时节,她居然暖热得鬓髮都湿透,向来殷红的唇角,被咬得发白。 他也不急,重新在桌后落座,翻开进货单细看。耳边,听得程一清道,「我不认为消费者会这样头脑简单,被舆论牵着鼻子走。」 程季泽的目光仍未离开文件。「普罗大众就是会被舆论牵着鼻子走。只要我们道歉,竞争对手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攻击我们不诚信。我们很难翻身。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试下。既然你觉得那行不知道会不会被潘盈盈家人看到的字,比你自己的事业前程来得重要……」 「我没这样说过。我只是不想伤害人。」 程季泽从文件上方看向她,「你认为自己很有正义感?那只是因为这件事无关你的利益。一旦你发现会伤及自己,不是也犹豫了?」 程一清眼神发狠,想吐点什么狠话出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程季泽低声说:「程一清,我说过,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她嘴唇翕动,「我不像你!」 程季泽微笑,再不多说一个字。 程一清想要说什么,却无法下定决心。沉默半晌后,她转身往外走。门一开,外面的低声窃语突然消失了,仿佛她在丧失语言能力的瞬间,连听觉也丧失掉。最后她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在众人悄悄斜视中,离开这里。 自那天以后,程季泽都没在办公室里见过程一清。她仿佛专注于产品,每天都待在店里,捣鼓试验更健康更美味的糕饼。偶尔程季泽去巡店,见到她,两人之间也无话,更没人主动提起潘盈盈他们的事。 倒是陈夕裴爱上了吃双程记的糕点,来了几次。她跟程一清说,潘盈盈跟令狐沖都「火了」。程一清疑惑,问她火了是指什么。 「潘盈盈跟令狐沖借着双程记的势头,各自接受了採访。好像是说消费者们不光对祖辈感兴趣,对他们俩更感兴趣。你懂的。」陈夕裴说罢,低头啃一口核桃酥,又喝一口珍珠奶茶。 「感什么兴趣?」 陈夕裴说,哎呀你想呀,他们俩年龄相当,都长得眉清目秀的。听故事的人,总有种想法,希望将上一辈的遗憾,在他们俩身上圆满回来。他们自己也知道,一切就顺水推舟了。 所谓的顺水推舟,是指两人接受了不少媒体採访,并且以情侣身份。程一清边咬菠萝油包,边看採访。潘盈盈是美术生,她跟媒体说,自己正在学几米画绘本,打算用爷爷辈的故事来画,会一路画到现在。身旁的令狐沖牵着她的手,温柔地鼓励她。 记者问起他们怎样解决异地恋问题,令狐沖坚定道,他打算到中国发展事业。 而在最新报导里,已经有出版社找上门,要出版潘盈盈那本一张图都还没画出来的绘本。而令狐沖则在深圳开始创业。文章结尾歌颂了这段爱情,并且对令狐沖这种为爱奋不顾身的精神特别赞赏。 程一清目瞪口呆:「他不是早就盘算着来中国发展的吗?这跟女友有啥关系?」 陈夕裴嘻嘻一笑,「我认识这个记者。你知道这些报导是谁为他们牵线的吗?」 「谁?」 「程季泽。」 一开始,程一清觉得很撕裂。明明自己也并非什么圣人,但她始终无法完全认同程季泽。但最后又证明,程季泽做的事是正确的。她想起当日在酒店里,她提醒过程季泽小心二叔,现在想来简直是个笑话。 【2-14】你能不能跟他说一下?(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近期香港新界出了件兇杀案,兇手还没找到,尸块则在新界一间废弃村屋外被发现,偌大一个麻包袋,渗出了血水,被村民们发现了。 《得周刊》所在媒体集团近日开大会,要求杂志也要提升时效性,除人物报导外,多跟进全港市民关心的劲爆新闻,催谷销量。何澄便被安排去找线索。杂志社的车开不进村路,前辈留在车上抽菸,一个劲让何澄自己进去。何澄心惊胆战,「我没来过新界……」 「没来过就要自己去熟悉一下啦!我要留下来殿后,看着这车。」说着,前辈拿出马经,开始研究跑马下注。何澄只得自己往里走。 当日的满腔热血,现在已经被杂志社的人事纠纷磨平,她一心只想安全平稳下班。她在心里盘算好,先去案发现场拍个外景照,再找附近村民聊一聊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面孔,最好能跟发现麻包袋的村民聊上,就差不多可以交差了。 不料这天村里有大事,祠堂里吃九大簋 九大簋是粤港澳地区传统宴会的一种形式,代表着极高规格和丰盛程度的宴席。"簋"原本是古代中国用于祭祀时盛放黍稷等食物的圆形器具,后来延伸为饭桌上的大碗或者指代宴席。在广东民俗中,「九大簋」特指由九道精心准备的菜餚组成的宴席,每道菜都选用上乘食材,讲究色、香、味俱全,象徵着富贵、吉祥和尊重。 ,人数众多。何澄拍完案发现场后,直奔祠堂,当地村民一听说她问这个,就破口大骂:「你会不会看场合说话啊?今天是我们祭祖大日子,你跑来祠堂问这个?大吉利是!」何澄被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老大不高兴,到祠堂附近士多店打电话给前辈,说今天採访不到人,能不能早点收工,明天再来。 前辈不高兴了:「明天?明天我给你做特区首长好不好?明天开始我要跑金像奖啊,见不到华仔是不是你负责啊?」何澄正想问后天,前辈已自顾自说下去,「后日我要採访玉女柏芝啊,她是今年新人奖大热,我採访不到她,是不是你给我约她出来啊?」何澄在士多店对着电话话筒翻白眼,但嘴上只得连声「好好好」。挂掉电话,她跟士多店老闆娘聊了几句,问了村里歷史、村里有多少人口、平时有什么人出入、近日有没有见到陌生面孔、案发后对大家生活有没有影响等问题。 问到一半,她唿机响了,是前辈找她。她又拨电话出去,前辈说:「喂,杂志社突然有突发新闻,我要赶回去。你待会自己打车回去!」 「不是,餵——」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对方早将电话挂掉。士多店老闆娘边嗑瓜子边笑嘻嘻看她:「你老闆啊?出来做事,是这样受气的啦。我弟弟在中环律师行上班,钱赚得多,气受得也不少。」 何澄掏钱给电话费,苦笑一下:「可惜我事多受气多,就是钱少呢。」 她走到村口,等了好久才有车。那司机戴着墨镜跟帽子,似乎不愿用真面目示人。一路上也古古怪怪,听到电台播这桩新界杀人案新闻时,就调大音量,当主播提到「兇手仍然在逃」时,就紧张地转台。何澄突然想起,刚才村民提起,最近村里有个陌生人出现,那人脸上有一道疤,而且案发后就消失不见了。何澄一下紧张起来,心惊胆战了一路,快到家时,她听司机接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别提了,前排摔了一跤,半边脸上到不能见人,我现在连开工都戴墨镜戴帽子……」何澄这才松了口气。 到家时已是精疲力竭,一颗心仍砰砰直跳。一进屋,正想跟何妈撒娇,居然迎面就看到姑妈那颗烫了发的大头,笑嘻嘻地迎上来,嘴上说着「哎呀哎呀,等你很久啦。」何澄纳闷:等我? 再抬头看,表姐居然在,更稀有的是,向来不怎么跟他们说话的表姐夫也在。屋子本来就小,他们将这里挤满,更显小了。 他见何澄回来,微笑着上前,笑笑口道:「我前排去汉城 2005年,汉城改名首尔。 ,带了些高丽参回来给你们。还有一套护肤品,是你表姐挑的,她说,阿澄年轻漂亮,更要多多注重保养。」表姐夫说这话时,表姐现出一副尴尬表情,似笑不笑的。何澄想,这怎会是表姐说得出口的话。 姑妈说:「阿澄怎么这么晚回来?又出去约会了?」 何澄正要开口否认,何妈端出一盘水果,边喊大家吃边打断,「吃水果吃水果。」她笑对何澄说,是表姐夫带来的。姑妈说,对啊,kelvin这次特地来找你。 「找我有事?」 「也不算有事。」表姐夫仍旧笑眯眯,「只不过……」他压低声音,几乎附在何澄耳边似的,说起近日工作上略有不顺,本来要带表姐去欧洲玩的,大客户没跟他们续约,收入减少好多。「我们做包装盒供应的,赚的都是小钱,主要看大客户给多少订单……」 何澄没明白,这个平日跟自己说不上几句话的表姐夫,怎么突然跑来跟他说这个。但她依旧耐心地「嗯嗯嗯」,直到表姐夫说,「那个大客户,你也认识的,就是程记。」 她脑子里锵一声,哦豁,原来如此。 表姐夫道:「你能不能跟程季康说一下?」 何澄微转过脸,要躲开表姐夫那热切的眼神,却又跟表姐那婉约神色对上了。表姐嫁人时已超过三十岁,表姐夫比她小半年,又比她家有钱,谁都说是她高攀了。即使两人感情好,但洗脑的话听多了,想法也会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表姐看向何澄的眼神,多少带着股劲儿,一股希望她能帮上忙的劲儿。 何澄不忍,把脸转向另一边,对牢咬着程记肉松卷看热闹的小妹,才狠下心,「我跟他不熟。」 姑妈正要开口,何妈突然插话了,「谁说不熟的?你问一下人家又怎么了?也不是说非要干涉程季康做事,但你跟人提一下,总比不提的好嘛。至于阿康怎么决定,那就是他的事了。我们跟kelvin一场亲戚,该帮的总要帮的。」 何妈这话一出口,等于给这事定了调。何澄不好否认,只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程记现在收缩业务,可能表姐夫的生意也受了影响。」 「是,我明白。不过,减少订单我可以理解,他降低成本,我也可以降低成本嘛。没必要做到不续约嘛,少了这个客户,做些小鱼小虾生意,我们就离关厂不远了。」他搂过表姐肩膀,「我还打算今年跟淑仪要个bb,让她安心做全职太太。」 何澄被架到火上烤,唯有说,我试一下。姑妈顿时千恩万谢,临出门前还说,「我几时都说阿澄最有出息了。」何澄想,什么出息?被有钱人看上能算出息吗?何妈平日跟姑妈面和心不和,今天像姊妹花一样,彼此都好话说尽,一个依依不捨将对方送出门,另一个笑嘻嘻说下次一起逛街。 门一合上,姑妈三人回身下楼梯。表姐夫说:「妈咪,是不是真的?表妹真的跟程季康有关系?」 姑妈道:「谁知道,半真半假咯。不过你现在这状况,也只能马死落地行了。」表姐在旁,始终一言不发。 【2-15】你能不能跟他说一下?(下) 门里面,何澄也一言不发,看着何妈。何妈心虚,假装要去洗果盘,何澄喊住她。「不急着洗,还有话没说呢。」何妈回头。何澄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妹正趴在摺叠桌上写作业,头也不抬,插了句话,「虚荣心。」 「要你多话!」何妈瞥小妹一眼,又去看姐姐,语气哀婉,「我难得在你姑妈跟前扬眉吐气一次。你总不能亲手把这机会掐灭吧?我知道程季康跟你不是那种关系,但既然你认识他,下次採访他时,跟他稍提一下又有什么问题呢?我以前在厂里上班时,也经常给姊妹行个便利……」 「你那时候跟我现在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何妈不高兴了,「我跟你讲,你不要瞧不起你妈我。做人不能这样没良心的。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觉得你是大学生很了不起?我要不是时代问题,博士我都念出来了!怎会嫁到何家,给你们做牛做马!」 何妈对外人的抱怨,将一个字掰成两个意思,一半抱怨,一半炫耀。对着大陆亲友,说香港物价高,还是你们大陆好呀,香港富豪多,自己走在路上都自卑了。她对家人的抱怨,也是一个字掰成两瓣,一瓣扎向自己,另一瓣扎向别人。 她一个人说得眼眶都红了。世界不理解她,自己女儿还不理解自己么!说得言辞哀切,在婆婆那儿受的气,光忍下去还不够,她是要还回去的。怎么还?她要两个女儿风风光光的,自己脸上贴了金,这金光便能刺向瞧不起她的每一个人。 何澄扭头看一眼妹妹何湜,见她不做声,只熘眼珠子,何妈一抬头,人又立即埋头奋笔。何澄失了盟友,只得敷衍何妈,说尽力一试。 何妈竭力掩饰欣喜,不忘提点她,最好跟程季康合影一番,「就算办不成,我也留个照片给人展示一下。」何澄想,那我可更不能拍了。 她嘴上答应了何妈,但并不打算真帮这个忙。到时满一个星期,她在姑妈前演一番,说自己被程季康秘书拒绝了,电话打不过去,这事就算结束。何妈会恼羞成怒,会在人走后骂她,但没所谓。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新界士多店老闆娘主动联繫她,说想起一些线索,她便赶紧进了村去採访。现在她多了个心眼,不再喊上前辈,得了线索,自己闷头写完稿,发一份给邬玛,再抄送给主编跟副主编。 杂志下厂印刷那天,她被安排到澳门採访当地回归后的旅游业情况。跟当地旅游局事务代表吃过晚饭,她从五星级酒店餐厅出来,路过宴会厅,见那里正在搞一场晚宴。她朝里面看一眼,见到都是穿晚礼服的人。她对这种场合不适应,匆匆走开,却迎面见到程季康从里面出来。 他也注意到她,远远看着。旅游局代表跟何澄说:「是程记的人。不好意思,我过去打个招唿,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何澄察觉自己一阵紧张,但她习惯了饰演活泼人格,因此站在代表旁边,熟练地假笑。 代表介绍说,这是香港程记总经理,程季康。 何澄:「程生,你好。」 代表说,这是《得周刊》记者,何澄。 程季康:「何小姐,你好。」 澳门旅游局希望港澳两地企业合作,联手多搞活动吸引内地及海外旅客。代表跟程季康相谈甚欢。何澄跟他说,不打扰了,我还要赶船回去。代表说,是我们不够周到,不好意思。何澄说,没事,我们记者都是自己来来去去的,做完一个採访就赶下一个。代表说,这次交流很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何澄说,会的会的,拜拜。 程季康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转身离开。 回到香港,她看到杂志原文刊发了她的稿子,只是她从唯一作者,变成了第二作者,排第一的是不在场的前辈。这种事情,在内地实习时她见过,但在香港时只听说过一次,那次还是採访主任提前打过招唿,要求加上提前拿了线索、但临时有事的同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像这样,赤裸裸抢功,剥夺他人成绩,是第一次。 她非常震惊,跑去邬玛办公室,却见前辈从那里出来。她也不憷,手里卷着杂志,大声质问:「为什么?」 前辈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一下被她唬住,但又立即回过神,「这个案子一开始,是我带你去村里找线索的啊。」 「你只去了一次!而且你根本没下车,躲在车上看马经!」 「不要含血喷人啊!我去了!也採访过那些村民了!你看不到而已!」 「好——」何澄抖开手中杂志,翻到那一面,指着上面的字,「上面提到见到脸上带痣陌生人出入的女村民,是谁?」 前辈答不上来。 「还有——」何澄又翻过一页,「这里总结了近年来,有心人士利用新界围村地形复杂,管理不善,租借场地行兇或藏匿。这些资料在哪里查的?」 「公司资料室就有啊——」 「公司资料室的数据不全!我额外联繫了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何澄又指着另一个段落,「这里分析村内纠纷,林林总总,请问你又在哪里取得的资料呢?」 两人声响极盛,邬玛从办公室走出来,附近主编、副主编也都纷纷站到走廊上,问发生何事。邬玛端着马克杯,静静看着一切。 前辈恼羞成怒,「你一句一句问我,是什么意思啊?不要以为你有香港程记这个靠山,在《得周刊》就可以骑在我头上!这里是正经传媒公司,不是你用来给自己镀金、结交有钱佬的地方!」 这话极度羞辱。何澄怒极,撕下平日里装乖巧诈活泼的面具,众目睽睽下,将新出炉杂志往地上狠劲一掼,转身就走。 后面,她休了两天假没回来。这期间,邬玛协调,将稿子所有稿费全都拨给何澄。但这又有何用。同事再见到何澄时,发觉她已没了林间小鹿般的朝气,说话时双手插袋,眼神略厌世。被质疑,被卡稿,被敲打,也不再抗争,只随波逐流着,偶尔说些愤世嫉俗的话。她很少笑,除了对杂志社里打扫卫生的琴姐。 唯一的热忱,是每天的午饭时间,可趁机从忙碌跟麻木中逃脱。某日午餐时,同事们在公司楼下餐厅,围一张金属面小圆桌,各自吃着腊味饭叉烧饭,何澄听到传唿机响,店内电话正被占用,便去马路对面的公共电话亭。众人看着她背影,小声猜测:你说她是不是要跳槽了。 ——估计是吧。毕竟闹这么大。她居然不知道,人家是主编以前师傅,即使主编心底再瞧不上他,但人前也要给他面子。她以后在杂志社,可不好混了。 ——她不是有背景么,说是程季康在追她。 ——怎么可能啊,程季康会让她女人当记者这么辛苦? ——程记现在也大不如前了。 ——哎,即使中产也不会让家人当记者啦,又辛苦,钱又少。你以为个个都像邬玛那么热爱新闻事业啊。 口舌八卦一番,最后竟又落到自己头上,众人都慨嘆起身世来。 何澄出去打个电话,没想过会在背后被议论。外面日光正盛,她进了红色公共电话亭,拨回电话,那头传来程季康秘书声音,说小程生从国外回来,知道何小姐找过他,问有什么事。 她信口瞎编:「有篇关于程记集团的稿,想请他过目。」 「小程生说,这些直接联繫公关部万经理就可以。需要我把电话转给他吗?」 「……不用。」 「好的。那请问我还有什么帮到你?」 帮不到。你帮不到我。没人能帮到我。日光非常刺眼,刺到心里面,让何澄想起被前辈骂的每句话,想起同一天被何妈逼问的每个字。在家中,何妈甚至搬出小凳子,红着眼,看何澄在自己眼皮底下拨出电话给程季康才罢休。她庆幸接电话的是秘书,庆幸程季康出国了,却没想到,这事过去数天,还留了个这样屈辱的小尾巴。 她伸出尾指,往电话线上缠了三圈,「没事了。」 「那好的。祝你生活愉快,拜拜!」 何澄挂掉电话,将尾指从电话线上用力摘出来。小指头髮红,微微有痛感。她无知无觉,转身推开电话亭门,迎接向她扑面而来的生活。 【2-16】再造淑女 生活也向程一清噼头扑来。 刚开业时,因为媒体广泛宣传,人流量跟营业额都相当可观,程一清觉得,这次创业总算开了个好头。但热闹劲一过,到店的人眼见着变少。程一清想跟程季泽商量这事,偏偏这位总经理不知道去哪儿了,就剩她这个副总干着急。给他打电话说这事,他在电话那头声音低沉,说声「知道了」,听起来很疲倦。 程一清无事可做,只天天往店里跑。有时候去巡店,有时候继续在橱窗里当她的「总点心师」。 这天,店里出了事。 明档厨房里,程一清往馅料盆里倒料,外面突然起了喧嚣。一个烫头髮的女人,手拎袋子,往门边上一靠,一条腿往前展开,拦住进出。她声音响亮,大声说:「我家孩子吃了你们点心,拉了一天肚子。」 店长赶紧拉程一清出来。她着一身隔菌服,跨出厨房,跟对方说:「姐,你具体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越详细越好。」 烫髮女原本一进店就拉着店员说,店员怕遇上事,没听完就喊店长。她跟店长又讲一遍,现在店长再次喊来另一个人,她的脾气已濒临爆发。她没听程一清讲完,就吼,「还说?我一共说了三遍!你们到底有没有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她火爆归火爆,说这句话时,眼眶却红了,「你都不知道,我宝宝小屁屁都擦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就凭这句话,程一清知道,这人并非存心来闹事。她是真的要个说法。 这里是商圈旺地,虽然是工作日,但人流量依然惊人。周围的人被她这声音吸引,都渐渐围拢。程一清怕事情闹大,赶紧拉她到一边,仔细问她买了哪些,给小孩吃了什么,甚至包括宝宝拉稀的情况。 她在程记长大,对食品了解虽比不上程一明,但多少有些基础。听完后,她问:「你家孩子是不是乳糖不耐受?」 这概念在当时还不流行,烫髮女怔了怔,程一清解释完后,她说,「但我没给他吃那个含有牛乳的面包啊。」 「你买的这两款面包,外表看起来很像,含有牛乳那款更松软,口感更好,小孩子更喜欢吃。也许搞错了。」 程一清看对方已经冷静下来,能够听进去话了,才用自己的语言,又把饼店符合卫生条件的话再说一遍,「我们店里的点心师,要上个洗手间,都要换上隔菌服,戴上隔菌帽。我们的卫生流程也特别严格,所以不可能有什么问题。我们双程记虽然初创,但前身是粤港两地的百年老店,我们不会把自己牌子搞砸的。」 她让人拿来些优惠券,态度诚恳。一将人送出店,她转身拉过店长,避开消费者耳目,低声叫他把涉事产品下架。店长没明白:「不是什么乳糖不耐受吗?」 「先下架再说。」 程一清喜欢自己上手干活。她跟店长一块儿,飞快将货架上的那款面包扫到篮子里,全都换成酥皮面包,标籤跟价目牌一併换了。所有事情做完,不过十分钟内的事。店里人少,都以为只是寻常换货。她将身上点心服换下,就驾着摩托车直奔检测机构。 结果出来了:产品安全卫生指标超标。 程季泽人在香港,程一清也不习惯事事先跟他汇报,直接跑去远在黄埔的代工厂。对方车间主任姓肖,态度很诚恳,带她参观厂房。程一清跟他们签约前已参观过,当时没发现问题,现在也没发现。 她问:「面包就在这个厂房生产吗?」 「基本都在这里,但前阵子另一个厂房也有。」 「我去看一下。」 「在白云区,比较远,也小,没什么可看的。两边的安全规则、值班人员、人员操作流程、检测机制,都一模一样。」 程一清是不解决问题就不罢休的人。她的想法很简单:这里没问题,那问题就在那里。她穿过大半个广州,车子颠簸着,一路到了那边小厂房。原来那里是这家工厂的老厂房,发家地,后来厂子发展成现代化工厂,就搬到了新园区。老厂房设备老旧,原本只做仓库用途,但白云机场要搬到花都的消息传来,大家都觉得白云区会发展,又将老厂区修整一番,一半出租,一半生产。厂房里更新了设备,专门接小单。 她一看就懂:自己就是那些「小单」。现代化厂房,是供参观时用的。肖主任些许惴惴,她却坦然自如,因为地方虽偏虽小,但各方面都符合合同签订条件。肖主任夸她:「很少有领导整天下工厂来看的。」 程一清没吭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厂房角落里,有一排地下钢槽。 她问:「这是什么?」也不等对方回应,自己跑过去看。 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这排地下钢槽没清理过。程一清说:「这会生霉菌吧」。肖主任用手帕擦着胖胖的脸颊:「不会。不会。」 话这么说着,肖主任已打眼色,使手势,让工人们停工,又去将工具,齐齐将槽撬开。撬起来后,往里一看,都是脏东西。怎么清?程一清让人找来棍子跟抹布,直接上手,拧成工具,从外往里掏脏东西。「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得酿成食品安全事故了。」 肖主任假笑,下意识接话:怎么会—— 程一清一扭头,他脸色一正,瞬间改口:——不是呢。 脏东西掏净,再用清洁剂清洗干净,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两小时。程一清走出厂房时,肖主任千恩万谢,阴声细气,希望这事保密。程一清本来也不会到处讲,但听他这么一提,就装为难了。 这肖主任仗着跟厂长老婆是亲戚,加上擅长送礼,很快做到车间主任。他业务能力不精通,但搞关系是不错,也有一点权利。程一清提出签个补充协议,增加些有利于双程记的条款,这肖主任听下来,也都是他能够做主的事。在食品加工厂,安全卫生是头等大事。只要程一清不把安全卫生一事捅给厂长,甚至卫生部门,一切都好办。最后两边口头商定,做了承诺,欢欢喜喜地告别。 次日回到公司,程一清一出电梯便见程季泽站在走廊上接电话。她沖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唿,正要擦肩而过,他忽然向她摆了摆手。只听他对电话那头说,「好的,那晚点见。」他挂掉电话,说有事要跟她讲。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讲。」 程季泽让她先说,她便一口气将昨天的事跟程季泽讲了一下。她有点孩子气,虽说没有存着要让对方表扬的意思,但程季泽这完全不放心上的模样,多少让她有些不快。他听她说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告诉她,让她过两天跟自己去某五星级酒店谈事。 「谈什么?」 「这家五星级酒店是外资,刚进入内地市场,现在还在筹办中。我希望未来酒店的糕点,都由双程记提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程一清对程季泽的观感,就跟接触不良的电灯泡一样,暗一下,亮一下。刚暗下去的心情,听完他这番话,又亮起来。 程季泽打量她一下,「今天早点下班,我带你去买衣服。」 她低头看一眼身上衣物:七龙珠卡通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她抬起头:「我那天会穿正式些。我有衬衣的。」 程季泽稍回忆一阵:「上次去茶餐厅穿的那件?」 「对。那件比较正式。」 程季泽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电梯开了,陆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跟他们打招唿。程季泽不再多说,抛下一句「早点下班」,便微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唿,并肩步入办公室。 他让程一清早点下班,自己却待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到程一清办公室那儿,抬手敲了敲门,问她能走了没。程一清桌上放着几盒糕点,正在边试吃边写评价。她抽了纸巾擦嘴角的碎屑,边起身边问他吃饭没。程季泽说:「不用了,谢谢。」 程一清追上前:「我没见过你吃我们的糕饼?」 「……热量太高。」 「啊,连你都这么想,可见少油少糖是未来大趋势。」程一清跟他并肩往外走。这办公楼走廊上的灯不太亮,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但程一清嗓门大,话多,像给这里装了个小太阳。下了电梯,她问程季泽要去哪里。 「我对广州了解不多。只有天河城有较多品牌吧。」 程一清姑姑以前做服装生意,加上广州沙河、白马、十三行等地有多个批发市场,从八十年代末起,这些市场档主就从香港拉货打板仿制,卖的都是最新潮的货。程一清提议去这些地方买,被程季泽否决了。 眼见他往外走,程一清在后面喊住,「你等我一下,我去将摩托开过来。」 程季泽看她一眼:「我们打车去吧。」 「这么近。开摩托一会儿就到了。」 「……还是打车吧。」 程一清觉得程季泽这人奇怪,他也觉得她难以控制。她对服装品牌毫无认识,跟着程季泽进入商场内的专门店,看他面无表情地从衣架上抽出几件衣服,递给她试。她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程季泽在外面等,观察着外面餐饮店铺人流。 店员过来问:「先生陪女朋友买衣服吗?可以过来坐一下。」 他不动,「不用了,谢谢。」跟店员保持一定距离。 试衣间帘拉开,程一清从里面走出来。店员当即说:「哇,很漂亮!」 程季泽说:「这领口,显得你脖子粗。换掉。」 程一清进去,又换一件出来。 店员夸:「先生,你女朋友身材好,这条裙子突出了她的优点。」 「但这颜色显得她脸色很差。」程季泽说,「换掉。」 程一清忍气吞声,想着为了双程记,咬着牙又走进试衣间。这次,她换上象牙色鸡心式露肩领裙子,因刚吃完糕点,小肚子不听话地鼓起来,这裙子又非常收腰。她连吸几次气,才将自己塞进去。 程季泽在外面问:「这么久,你没事吧?」 「怎么敢有事?」程一清刷地拉开帘子,气沖沖。 店员在旁打量,见程一清露出光洁肩膀,腰身盈盈一握,整个人既充满流动曲线感,又兼具力量美,像只优雅的豹子,差点脱口就夸。但一想起程季泽在旁,就不说话了。 程一清站在那儿,等着接受程季泽审判。程季泽坐在那儿,抬起头,墙壁上的装饰灯莹莹地映着他的脸。 她见他不语,追问:「怎么了?」又垂头,「不用说了,我进去换。」 「不用了。」半晌,程季泽说,「就这件吧。」 【2-17】我不是淑女 仿佛再造淑女般,程季泽又花一天时间,教她坐立时的仪态,教她如何用刀叉切牛排,教她喝咖啡时不要用搅拌的小勺子啜饮。 程一清不耐烦:「这种事有什么意义?」程季泽说:「这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你想要意义,还是想要赚钱?」 程一清最烦他这傲慢姿态。但她只身入江湖已久,早习惯了男人动不动教育人。她转换话题,「你不是只让我负责产品吗?这次谈事怎么又叫上我了?」 程季泽没正面回应。程一清的好奇,藏在心里面,像泡泡那样逐日增大。到了跟酒店负责人见面那天,他们提前到了附近咖啡厅,在那里等。程一清穿了那条裙子,裹着披肩,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终于等到了朱先生过来。 朱先生一来,程季泽跟程一清二人站起来,跟他分别握手。朱先生见过程季泽,跟他客套两句,跟他握过手,来到程一清跟前,笑了笑:「程生,你还藏着这样的美女啊。」 「这是我的合伙人,程一清。」 程一清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劲有点大,也有点久,黏黏腻腻的。她僵硬地笑着,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向他自我介绍。 「有这样性感漂亮的合伙人,想必程生你上班时肯定心情愉快。」 程一清心里骂人,但面上强忍下来。 程季泽跟朱先生客套完后,谈起正事,提到价格跟供应稳定性。程季泽说:「我们採取优质优价策略,虽然不是市场最低,但绝对物有所值,而且出品对得起你们这种级别的酒店。如果后续有长期合作,我们会提供一定比例的优惠,更会根据订购量进一步调整,确保大家都有得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朱先生微笑,说这个我了解,「但你们还是新店,后续我们会有比较大量的需求,你们能做到稳定供应吗?」 「朱先生大可以放心。虽然我们目前只有一间门店,但更多实体店已经在筹备。而且我们已经建立了完善的供应链体系和产能储备,能够应对突发大单需求。另外,我们也有专业的物流团队负责配送,确保糕点新鲜直达。」 程一清在旁听着,心里想,程季泽可真敢说啊。她坐立不安,只等着早点进入产品讨论环节。好不容易等程季泽提及食品安全时,她适时翻出文件夹,将卫生许可证、质量管理体系认证等资料复印件递过去。 朱先生接过时,一只手往前探,差一点点就碰到她的胸,程一清勐地往里一缩,飞快躲过。程季泽当即将身体往程一清跟前挡了挡,隔断朱先生的接触。 朱先生若无其事地接过文件,说着客套话,说他会看一下。 程季泽趁热打铁,提议进行试吃评估,朱先生却道,「我们先把文件拿回去看看,再通知你。」 程一清咬着牙,差点将嘴唇咬破,程季泽在旁微笑,说声,好的。朱先生看一下表,说自己还有事要早点走,程季泽说:「不留下一起吃饭?」朱先生说:「不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还有几家供应商要见。」他特地表现出漫不经心的神情,离开前,目光轻轻地掠过程一清,又刻意地忽视她。 在程一清失败的前半生中,她见识过太多类似的眼神。生意场上的男人,没有人把她正儿八经当合作方,全都想从她身上拿点什么「好处」。一旦遭到拒绝,便人模狗样起来,当面嘲笑她,说「就你这样儿,还把自己当章子怡呢?」刻意贬低她,打压她,或是如此刻般,忽视她。 她静默不语,待朱先生一走开,二话不说转身往里走。程季泽问:「你去哪里?」 「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她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她双手。好一会儿,她关掉水龙头,两只湿淋淋的手撑在两边檯面上,垂着脑袋,紧紧咬着牙。她平復心情,抽纸巾擦干净手,拨出电话给何澄。 何澄很快接了电话。「阿清,怎么这个点打给我?」 「阿澄,我想问个问题。」程一清步入隔间,把刚才的事告诉何澄。她说,她忍了太久,现在不想继续忍下去。 都是女孩子,都经歷过这种性骚扰,何澄一听就懂。若是过去学生时代,她必定第一个支持。但踏入社会后,她也被生活磨砺过,变得小心谨慎。她问:「程季泽是你的合伙人,你要不要听一下他的意见?跟他商量一下?」 「跟他商量?」程一清咬牙,失笑,「他存心让我来当花瓶。眼看对方揩油,也不言不语。像他这样一个利己主义者,我为什么要跟他商量?」 何澄没料到,程季泽在程一清心目中形象这样差。她说:「好,如果你已经下了决心,那我建议你直接投诉到对方上级部门。当然,有人证物证最好——」 「没有物证。至于人证——我不认为程季泽会帮我。」 「没有也没问题。你提到的这家酒店是国际老牌,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一定会受理。最最起码,会换一个负责人过来跟你们谈业务。」 两个女生都是做事效率高的人。何澄此刻坐电脑前,边听着电话,边替程一清拟了封英文邮件,直接发给酒店公关部门及人力资源部门。发完邮件后,她又问:「对了,要不要找找律师?我问问simon?」 simon是之前替程一清审合同那位,是何澄大学时的追求者。程一清没好意思告诉何澄,simon只是泛泛审了审合同,给的意见都不在点子上。而何澄也没好意思告诉程一清,simon当年表白失败后说会一直跟何澄当好友,却已好长一段时间没跟她联繫了。 两个女生确认,等等这家酒店回復再说。现在处理了这事,程一清步出洗手间时,神情已不再绷紧。 程季泽仍坐在那儿,看窗外走来走去的行人。千禧年之初,这座城市跟身处其中的人一样,意气风发。他见程一清出来,指了指对面位置:「你要吃什么?今晚就在这里吃饭吧。」 「不了,我要回去。」她边说边用手提了提领口,「我不习惯穿这种裙子。」 「慢慢就习惯了。」 「我永远不会习惯。」程一清面无表情,「正如我永远不会习惯被你当成一个花瓶,放在那里,被人看,甚至被人摸。」 「抱歉。」程季泽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没料到他会这样——」 「你本意也许不是让我被人摸,但你的确有心让我当个花瓶,是吧?否则其他事为何不叫我,倒是见这个什么朱先生,一定要让我来,还提前买衣服——」 程季泽不语。 程一清说:「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程季泽隔着玻璃窗看她远去,慢慢喝下眼前一杯橙汁。待程一清走开后,有个戴帽子的男人上前,坐到他对面位置上。程季泽问那人:「拍到了吗?」对方说:「拍到了。」程季泽点头,说声好,让对方将照片晒好后,连同底片一起送给他,他再将尾款打过去。 【2-18】脱缰野马 何澄那边收到酒店方的道歉跟处理邮件,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程一清。程一清正在店里,接了电话,听何澄说酒店对朱先生停职调查,非常振奋。她驾了摩托车开回公司,正从摩托车保管站往外走,迎面撞上了程季泽。她并没原谅他昨日的事,装没看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程季泽却喊住她,大步向前,质问她:「你做了什么?」 「什么?」程一清只觉莫名其妙。 「酒店那边暂停了试吃评估。至于洽谈的事什么时候启动,他们没有说法。我联繫朱先生,他不接电话。事后我打听到,他正在接受内部调查。」 程一清觉得可笑:「他有意揩油,我投诉他,所以这是我的错了?我就应该安安静静演好你身边的花瓶?」 「我对你的遭遇感到抱歉,但是——」 程一清厌极了他的场面话。「但是我应该为了公司而忍辱负重,对不对?」 「是,我打听到姓朱的好色,当时的确有心让你去当花瓶,但我没想到他会对你也手脚不干净。当时我已第一时间挡在你身前。」程季泽举起手中文件袋,从里面翻出一叠照片,「那餐厅是他常去的。这几天,我都安排人坐在餐厅合适位置偷拍,果然被拍下他对服务生毛手毛脚。日后,我们谈判的筹码就增加了。」 「呵,原来除了我,女服务生也是工具。」 「现在洽谈中断,即使后面换人,这些筹码也用不上——」 程一清轻笑,是无奈,是不屑,是觉得荒唐。「希望下次遇到一个喜欢揩油男人的合作方,你也感受一下忍辱负重的滋味。」她不愿再跟程季泽谈下去,转身就走。 那个年代铺面便宜,几万块就能拿下一个。对北上创业者来说,不过碎银而已。程季泽急于扩张,有了一间门店,便想再拿下多家。程一清却苦于这间门店无起色,并不贊同。再加上酒店这事,两人争执渐多。程季泽察觉她并不如自己想像中容易控制,在许多事情上更防着她介入。 就在这个时候,酒店那边联繫双程记,洽谈继续,让他们将试吃样品带到酒店筹办处的办公室。联繫人是陈经理。 试吃样品属于产品范畴,并非程季泽了解领域,他不得不带上程一清。程一清虽不情愿,但这次仍换上那套裙子,只是外面搭了件大大披肩。她捧着礼盒,跟程季泽乘车前往筹办出办公室,两人一路无话,各自看窗外。 办公室里颇有些乱,这里那里都堆着盒子。他们疑心走错了地方。只见箱子之间,一个穿西装裤的女人,叉着腰在那儿打电话,「可以,你们明天把东西送过来……对,上次那个地址……」 程季泽跟程一清站在门边等待。女人看到他们俩,抬手看了看表,又注意到程一清手上捧着的礼盒,招手让他们进来。两人绕过一个又一个箱子,在她桌前找了个落脚处。 「好,明天见。」女人挂掉电话,转身面向他们,「真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乱。」她拉过来两张椅子,让他们坐下,又从桌上抽出名片,递给他们,「我姓陈,你们叫我英文名罗拉就可。」 罗拉公事公办,直入正题。无论是程季泽向她介绍双程记,还是程一清为她介绍食品,她都认真倾听。对他们出示的所有文件,她也认真过目。 她单刀直入:「告诉我,你们的产品也出自代工厂,我们酒店为什么不直接找代工厂生产就行?还要经过你们,变相提高成本。」 程季泽款款微笑:「因为双程记手上,有从清朝流传下来的糕点配方。这是工厂不具有的。」程一清在旁想,呵,真有脸提这事啊。 罗拉点头:「好,我想试一下你们的食品。」 程一清赶紧打开盒子,捧出里面的糕点。她还是不适应这衣服,人一动,披肩就掉,露出半边肩膀。她放下糕点后,迅速拉起披肩,继续介绍:「为了追求好品质跟口感,这几款糕饼,我们都採用了进口面粉。」 这是食品商的惯用口径了,凡事强调原料进口。但罗拉并不打算轻易放过,紧紧追问,「本地面粉商也有不少好的,为什么要买进口的,增加进货囤货成本?难道国外品牌就比国内好吗?」 程季泽心想,这个人似乎并不如姓朱的好对付。他怕程一清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得罪人,正要回应,程一清已抢先开口:「你说得对,跟国内国际没关系。」她又拉了拉披肩,正要说话,罗拉说:「你这披肩经常滑下来,你把它摘下来算了。」 程一清听她这么说,索性把披肩一扯,团成堆,撂在膝盖上,只露出光洁双肩。 罗拉意有所指:「你不适合穿这些。」 程一清笑:「我也觉得。」她又回归正题,指了指盒子里的糕饼,「我们做糕饼时选择原料,重视的不是出身,而是品质。我选择这种面粉,并不是因为它来自哪里,而是因为它的成分干净,只有小麦粉。其实为了压缩成本,我们也在努力寻找合适的国内面粉,如果能够找到未漂白的优质面粉,我们一定会使用。」 罗拉没说话,只用小叉子逐一试吃。程季泽看她这冷冷的神色,觉得需要再推她一把,开口道:「我们对所有原料供应商都有严格筛选,且会定期质检。每批产品出厂前也会经过严格检验——」 罗拉打断他:「我听说,前阵子你们在白云的代理工厂有质量问题?」 程季泽说:「这是误会。我们会确保没有任何添加剂超标或者微生物污染问题——」 罗拉听多了这些套话,她放下叉子,看着程季泽:「程生,这种话就不用讲了。我们老闆也是看在大程生份上,让我们跟你们谈一下。否则,我们不会考虑你们这种新成立的小公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程季泽嘴上含笑,不语,但眼神已冷下来。 程一清开口:「陈经理,刚才你提到的那件事,的确是真的。我们的代理工厂有一点点问题,但这件事已经完美解决,我们以后会更加慎重。至于我们是小公司还是大公司——正如我刚才说的,做糕饼选择原料,应该更重视品质,而非出身。我觉得选择供应商、选择合作方,也应该如此吧。」 罗拉看着程一清。她今天为了这场洽谈,也略略打扮了一下,戴上程季泽送她的耳环。说话时,墨绿色的耳环在耳边微微颤动,像两片瑟瑟发抖的叶子。她是迎风而立的树,笔挺地坐着。 罗拉说:「恕我唐突,我听说上次朱经理骚扰你,是你直接向上级投诉他?」 程季泽没来得及开口,程一清已应声,「是我。」 见罗拉不语,她忍不住说,「我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觉得不需要靠忍气吞声来达到目的。」 罗拉微笑:「很好。」她起身,「我还要跟其他同事一起试吃,最后再将结果通知你们。你们可以回去等消息。」 程一清不按套路,直接了当地问:「会是好消息吗?」 罗拉笑:「我不能透露太多。我只能告诉你,我本人是满意的。」 程一清的心情好。她离开筹办处,跟程季泽说自己要先回家一趟。他问,为什么。她说,换衣服呀。「我穿着这种裙子,怎么上班。」又补了一句,「其实,包装真的不重要。」 「包装不重要?那为什么刚才罗拉试吃时,首先挑选最漂亮那枚?」程季泽平静地看着她,「不光包装重要,说话也很重要。你刚才说话任性而为,假如对方不认可,是不是就毁了这次合作?」 「总要试一试。」 「我希望你下次能够提前跟我沟通。」 一如既往,两人又不欢而散。 程季泽到了公司,有些会议事务要跟杨婷交代。杨婷用笔记录时,他偶尔瞥见她桌面上放着一叠资料,上面有罗拉照片。他停下来,指着问:「这些是什么?」 「哦,是前两天小程总看的资料。昨天下班前,她让我处理掉。」 程季泽将资料拿到办公室看。这些文件,全是罗拉的相关素材。她此前一直在港工作,也并非什么名人,谁料程一清通过何澄,从得周刊媒体库里,找到她的边边角角资料。 罗拉参加过演讲比赛,其中提到自己出身小县城,后来才到香港,「我认为,实力比出身更重要。」在一本该酒店集团内刊上,罗拉又提及刚工作时被男性瞧不起,她没有忍气吞声,而是选择用实力还击。 他翻完资料,扔回桌面上,远远盯着最上面那一页,脑子里却想着程一清。原来她早有准备。 他低估了她。 她是聪明的,但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知道会跑向哪个方向。假如缰绳握在他手心上,他会放心得多。 【2-19】我们被针对了 次日晚上,陶律师跟程季泽约了吃饭。他人早了到,一见程季泽进门便笑,「你走宝了。」 程季泽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我是错过哪位大厨名品了?」 「我是说,你只让她负责产品,太屈才。」陶律师在酒店业有些人脉,居然也听说了罗拉跟程一清的事。而此前程一清牵头跟代理工厂签补充协议,又由陶律师来拟合同。他对程一清的种种「业绩」,颇多耳闻。 程季泽正沖洗茶具,往茶杯里放入茶叶,沸水沖入,茶叶在水中舒捲,将清澈水色浸染,从浅至深,「你知道泡茶难在哪里?」 「哪里?」 「茶不一样,沖泡时间也不同。人也一样,随着环境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表现。」 陶律师笑:「我听不懂你这些弯弯道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对程一清的感觉应该挺复杂吧。」 「你觉得我忌惮她?」 「你不忌惮她,你想拿捏她。当初你选择跟她合作,而不是跟德叔或者那个什么二叔,不就是因为觉得她好控制吗?」陶律师看他洗茶、泡茶跟出汤,一套流程下来如行云流水,浑不似在国外念书长大的年轻人,可见他在迎合父辈这事上,也花过些功夫。 跟广州程记合作,是另一件迎合父辈的事。 程季泽将茶汤注入杯中,八分满。他抬额,「我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德叔也好,二叔也罢,不懂现代商业,更不会是对手。但他们不按牌理出牌,撒泼耍赖起来,我未必占上风。」程一清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但比起其他人,她更合适。只是现在,他发觉,程一清一点不好控制。她读书不多,但人聪明,见识不广,但勤奋好学。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一样,有勃发的野心与生命力,渴望被时代红利砸中。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是能够被轻易拿捏的。 陶律师笑:「你可以打感情牌啊。」 服务员进来,端上一碟红烧乳鸽。陶律师正在转桌上圆盘,服务生碟子撞到他杯子,差点洒程季泽身上。对方一慌,紧张地道歉。 程季泽温和地说:「没事。不要紧张。」 服务生赶紧拿干布来擦,而程季泽继续刚才话题,问陶律师什么意思。 「聪明人,别装傻了。你明的,何必要我画公仔画出肠。」陶律师说,你是男人,她是女人,在她身上感情投资,是让对方完全听你话,为你利益服务的最好方式。「香港程记虽不参与决策,但毕竟是第一大股东,你还要仰人鼻息。但假如你跟程一清利益一致,那么一切都好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程季泽当下不语,并不表态。对于陶律师这个提议,他有些不屑——他喜欢操纵人心,但感情除外。 次日开会后,程一清留下来跟程季泽说话,他看着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竟忽然想起陶律师的话。 程一清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跟他说着说着话,直接就上手摸他的脸。 他一怔,身子往后退一步。 她手上捻一点点灰,将指头递给他看,「不知道哪里蹭脏了。帮你擦好了。」 程季泽想,市井小民就是市井小民,一点社交距离没有。 程一清不知道他这番心理,给他擦完,就把手插到自己口袋里。她这一低头,露出后颈大片光洁的肌肤。她脖颈细腻细长,像一枚弯曲的明月。 有那么片刻,程季泽心想,以后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得以亲吻这一段脖子。当他回过神时,才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已开始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打量她了。他看程一清一张殷红嘴唇翕动,语速飞快,突然停下,她在他跟前打个响指,「怎么样?」 「什么?」 「我说,我想去一趟香港,看看香港程记。」 「为什么?」 「香港程记是现代化大企业,是我们大股东,我想去看下,学习一下。」其实程一清内心另有想法。她想看看程记工厂的现代工艺,是否能生产出经典配方。她不想让老祖宗的东西,一直留在故纸堆上。 见程季泽不接话,她补充,「如果你不方便安排的话,我自己去就行。」 程季泽不希望程一清跟香港那边有太多接触,便口头敷衍着:「我会跟那边提一下。」 程一清点了点头。 这天,酒店那边确认跟双程记合作,程一清很高兴,暂时没提起去香港这事。她盯酒店样品要求,跟程季泽开会确认,千忙百碌中想起来,代工厂的补充协议还没回復呢。 她打电话给代工厂,对方却只推搪,说负责人出差。她只得让专员紧盯这事,让有消息后便通知她。这天下午,消息来了,却并非她想要的:工厂要涨价。理由还是那些,什么市道环境不好啦,原材料涨价啦,双程记量太小啦…… 「那天他们怎么不说?!」程一清一拍桌子。 说这话时,她正在自己办公室试吃打分,听了专员的话,丢下样品,纸巾匆匆擦手擦嘴角,急急忙忙起身,破口大骂,「黐线!有没搞错!」 程季泽对专员说,「你先出去吧。」她可以当着他的面暴躁,但对着员工,还是得像个样子。 程季泽以往圈子里的女人,也会说黐线,但声调软塌塌,嘴角带点笑,更像娇嗔撒娇。不像眼前的程一清,一腔怒火,说话又似机关枪,迭声跟程季泽说,我们不要跟他们合作,我们另外找人! 「临时临急,怎样找?」程季泽像一盆冷水,凉浸浸,漫过她这腔火,「先了解清楚发生什么事再商量。」 程一清被人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她翻开电话本,在x部分页码找到肖主任电话,拨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他员工,刚开始只说他不在,一听说是双程记的人找他,语气一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突兀地挂断电话。 她从没成功创业过,但也知道这事反常。她抬起眼,跟程季泽交换一个眼神。程季泽平静地接过她手中话筒,拨出一个电话,直接找黄厂长。 电话接通,等待那边传话的时间里,程季泽握着话筒,在椅上坐下,身体肌肉紧绷。程一清站在一旁,身体也绷紧,心里一直在想:怎么会这样呢? 黄厂长来听电话了,跟程季泽不知道说些什么,程一清只听得他非常客套礼貌,一直说「我理解」。她有些急,按下免提键,夺过话筒挂上。黄厂长声音混着电流杂音,从电话机里传出来,「——肖主任只负责生产,他上次虽给了口头承诺,但事后工厂算过成本,没法优惠,如果真的要做,只能涨价。」 程一清想大叫「出尔反尔」,但嘴唇一动,立即被程季泽以眼神制止。他说:「我明白,我们这边商量一下。」 「要尽快。毕竟我们这边订单申请很多。」 挂掉电话,程一清忍不住骂出口,「小人!」 程季泽看起来倒是沉着冷静,对创业路上妖魔鬼怪都早有预料,「谁让我们现在还是小店。」 「店小,但是影响力大。传统大饼店也忌讳我们——」程一清忿忿。话说到这里,思想突然就找到了方向,她一拍两边掌心,「我跑过他们厂好几次。他们虽然有接大品牌业务,但也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的小店,甚至有些订单量还不如我们。不,不是这个原因——」她边说边抓起计算器,在上面按了按,脸色越来越差,「即使算上之前承诺的优惠,他们还是提价了。不合理。」 「很明显,我们被针对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们呢?」话到嘴边,程一清就明白了。要针对他们的不是工厂,而是另有其人。 程一清是个想到就做的人。她的前半生虽失败,但也并非一无所获。人在江湖上混,十个真心交出去,换回来八九个狼心狗肺,也总有一两个知心好友。她这天便约了这些朋友,跟他们打听消息。朋友虽不在餐饮这行做,但朋友也有朋友,这天晚上正喝着酒,她便从新朋友那儿听到了消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双程记是新晋品牌,但又带着百年老店血统,从诞生那天起,就搅动了传统糕饼死水般安静的江湖。尤其现在接下五星级酒店业务,即使还没直接对老品牌形成威胁,但也有些品牌坐不住了。 【2-20】我想成功,为什么这样难? 翌日,程一清在办公室里,面朝程季泽。 「我们找的这家代工厂,由幸福酒家控股,他们也做传统糕点。有品牌找到他们,由幸福酒家出面,给代工厂施压。工厂不好直接拒掉我们,变相想出涨价这招。」 左手捏一枚红色飞行棋,是小品牌,右手捧一只绿色飞行棋,是幸福酒家。红色叠到绿色上,两者联手了。 「还有其他品牌,纷纷下场——」 黄色的棋、蓝色的棋,都叠上去。 她随手抓来一枚双程记核桃酥的小包装袋,将几枚飞行棋叠放上去,啪地,声势十足,像要将他们吃掉。「——想把双程记搞掉!」语气愤愤。 程季泽问:「我们若是找其他工厂呢?」 「可以试一下,但我觉得没用。」程一清咬着嘴唇,「下场的人太多了。他们在这一行时间久,珠三角的厂都跟他们有联繫。当然,也不是不能解决——」 她跟程季泽彼此对视,异口同声:「用钱。」 两人都明白,这些厂家跟品牌们并非利益共同体。对手们一定是给了厂家好处,他们才愿意不接单。如果他们给出的价格足够高,覆盖过对方给的好处费,那自然不难找到厂家。 问题是,长久以往,可行吗? 程一清想了又想,只觉晕头转向,「不行,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有点迷煳。」两人节省经费,办公室里都没买沙发,程一清用三张椅子拼起来,准备休息。程季泽离开前,顺手替她把灯关掉,将门带上。 门渐渐合上时,程季泽目光朝里一瞥,见她侧身躺下,脸色酡红,仿佛皮肤吃了桃花。他想,宿醉也会脸红吗?不,程一清好像是容易过敏的体质,常常莫名地皮肤发红。但此时她不吵不闹,是俗世眼中的安静女子,容颜是美丽的,但他更喜欢她蓬勃的生命力,清醒时盯着你看的眼神。他走向办公室时,满脑子是她,回过神来,已坐在办公桌后,陶律师的话又钻入脑袋: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女朋友,虽说公私分明更好,但非常时期有非常策略,更何况,她看起来不是那种难缠的女人。 窗外日光刺眼,他用手拉过窗帘,屋内稍微黯下来一些。他也冷静下来。 公私分明,不让感情跟情绪影响任何决策,是他做人处事的宗旨。程一清是难得的合作伙伴,肯干,爱钱,但又不过分争取利益,懂一点商业,但不完全懂,也愿意听他意见。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小市民,且不听话。他向来看不起草根那套,然而她找人喝了一晚上酒,居然能将情况打探得七七八八,他发觉有些困局,不得不靠街头智慧来化解。这种良好关系,不能被私人感情破坏。 程季泽开始联繫其他厂,果然如程一清所言,好一点的厂,态度都跟此前那家一样。说订单量太大啦,说生产线腾不出来啦,说人手不足啦,字字句句加起来,无不指向两个字——加钱。甚至还有人问:你们香港也有工厂啊,不如找自家厂生产啦? 即使不提运费及人工成本,不提跨境手续,程季泽也不愿找大哥帮忙。现在,双程记找不到厂这事已传遍业内,连香港业界都知道了。但大哥从没主动问他是否要帮忙。程季泽从来冷静理性,不动声色,但此刻也难免焦虑起来。 偶尔站在窗前往外看,员工们在办公桌后,一个个都神色如常。有人知道双程记困境,有人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都对他们影响不大。中国经济正一日千里地发展,纺织市场附近、火车站广场前、工厂区里、电脑城外、广交会会场外,每天都有人举着牌子请人。双程记倒了,他们一转身,马上就能找到下一个工作。 他正了正衣领,松开一粒扣子,仍觉窒息。走到隔壁,程一清办公室门半敞着,人不在。打电话去店里,她也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突然感觉到孤独:此时此刻,她该是唯一一个能够共情他的人。在外人眼中,他有退路:香港来的少爷仔,想来内地掘金。掘到了最好,如果不行,回家享清福又何尝不可。但程一清没有。 人们不知道,其实他也没有。 内地市场这样大,他又不缺启动资金,背靠粤港百年老店品牌,如果这样都输了,他的口碑就毁了。回香港程记接班?更加没可能。 这天下班后,员工们都下班了,最后离开的行政助理杨婷敲了敲程季泽的门,问他是否准备走。程季泽微笑,说你先下班吧,杨婷活泼地挥挥手,转身离开。偌大的办公区,只剩程季泽。他在电脑前算一笔帐,看如果接受工厂涨价,能够维持多久。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女孩子走路的声音。他以为是杨婷,随口问一声,「忘记拿东西了?」 「是我。」 程季泽抬头看,见到程一清出现在门口,脸颊红扑扑,好像刚大步走过路。 「去跑马拉松了?」 程一清可没心情:「去跑关系。」 程季泽打量她的脸,见她脸上殊无笑意。「没有好消息?」 「没有。」她看上去很是疲倦,人靠在门板上,手捏一瓶矿泉水,拧瓶盖,灌嘴里。她很渴,很快将水喝完,捏扁瓶子,扔到垃圾桶里,转身要回自己办公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还不回家?」 「我回来拿点东西,待会去巡店。」 「这个点?」程季泽看了看表。 程一清的脸上,带些愤恨的神情。「我不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 有那么瞬间,程季泽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一面镜子,那上面是他自己。在旁人看来,他何尝不是将野心写在脸上呢。他关掉电脑,起身,「我陪你去。」 —— —— —— 受代工厂涨价影响,店里的货量明显少了。有不少食品得由广州程记提供。但德叔年纪大,制作间小,产量也低。程一清他们进店时,店里没客人,店员正在闲聊,一见到老闆过来,马上噤声了。 程一清从小到大,看多了笑姐看店时闲聊嗑瓜子追电视剧,但双程记毕竟是她心血,进店后便黑着脸。程季泽却客气得很,说声大家辛苦了,又问了些问题。程一清默默走到一旁,看货架摆放,看销售额,看卫生情况。 就这么过了半小时,门店打烊了。程一清跟店员一起清点完货物后,程季泽让他们先走。 程一清锁着门,心事重重,想着店里货物所剩不多,再这样下去,店要撑不住了。程季泽接到电话,往长街那边走开几步接听。已是晚上十点多,天河城灯火已灭,只剩一些霓虹字还闪着光。周围的小店已关闭,小贩也走光,偶尔有些食肆酒楼还在营业,星星点点散布在街道两侧。 程一清锁好门,木然转过身,马路边突然飞速驶过一辆摩托车,车尾上坐着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戴头盔,看不清脸,手上拿着一桶漆。远处,程季泽刚挂掉电话,见到摩托飞驰向程一清这边来,大喊一声小心。 话音刚落时,那桶漆便向双程记门口泼过来。程一清急速闪身,但手臂跟小腿衣物仍染了红。程季泽追上前,「你没——」 程一清根本不待他讲完。她像突然被点燃的炸弹,直接抄起手提袋里的擀面棍,拔腿就追,嘴里大骂着:「无胆匪类!趁天黑做坏事,算什么啊!有种就光天化日来搞破坏啊!」 程季泽在身后喊,别追了。 程一清仍声嘶力竭:「你们就会欺负我这种小店!就会欺负我这种草根!」 追得精疲力竭,喊得口干舌燥。人,又怎比得过机器。她最后拼尽全力,奋力向他们后背扔出一根棍子,棍子在半空中晃了一圈,咕咚咚掉地上,又咕咚咚滚到一旁去。 程一清对着虚空中消失的摩托车大声喊:「无胆匪类!」 她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半摺叠,在黑夜长街上直喘气。程季泽跟上来,一只手轻搭在她肩膀上,问她有没事。 「我没事。」她抬起头,眼眶居然是红的。 他诧异。这样硬邦邦一个人,居然也有这种时候,他非常意外。 程一清也察觉自己失态,转过脸,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追、追得太激——」说话也喘着气,说不清楚。程季泽问:「我去对面士多店买支水给你?」 「我没事。」她仰起头,像在模仿台湾偶像剧,将泪水逼回眼睛里,「我就是太累——」 「不用追。我已记下他们的车牌号,等下去报警。」 「我知道。我记得车牌号,我也知道是什么人搞鬼,我还明白他们看不顺眼我们。」程一清说,「我只是太累。」她又重复一遍,眼泪突然就从眼角流出来了,「我只是想成功一次,为什么这样难?为什么我没做错事,都要被这样伤害?是否只要触动到别人利益,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大家一起把市场做大,一起赚钱不好吗?」 程季泽不知道怎么回应她。换做是他,也会趁对手尚在萌芽期,提前将它扼杀。商场就是斗兽场,不能对别人仁慈。他是这样想的,而他以为,程一清也像他这样想。 他说:「别想太多。我们看看附近有没有警署,先去报个案。然后你回家换衣服,洗澡,好好休息。」 程一清低下头,仿佛在看地面上的影子。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那副愤懑不甘的模样消失了,她平静地指了指拐角处,说记得那里有派出所。 【2-21】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因为报案人里有香港同胞,警方分外重视。在没有监控的年代,凭藉摩托车牌号这一有效信息,48小时内就找到了作案人,但由于指使者一层包一层,要找到最终源头还需要一段时间。程一清有些不忿,觉得如果不把人揪出来,还会没完没了。她知道陈生颇多朋友,通过陈夕裴将他约出来,只请他做一件事——把捉到作案人这一消息发放出去。 陈生用手摸着功夫茶的杯子边沿,抬起眼皮:「这样就够了?」 程一清笑:「不然呢?难道砍他一只手指?」 陈生也笑:「我又不是黑社会,这种事情才不做。不过我会找朋友帮你散播消息。背后金主不管是谁,落地执行的人无非都住在城中村里。不出两日,全广州城中村没人会敢针对你们双程记。」 陈生在他那个世界散播消息时,程一清也在网络世界发帖,记录事件始末。她没上过大学,但浸泡在网络的时间足够长。英语从世界各地聊天室里练出来,真知灼见从中文论坛里学习获得,也曾从其他网友那儿得到不少帮助。那个纯真年代里,网络就是她的大学,网友都是她的朋友。 陈生还是网络,到底哪个起了作用,不得而知。反正没人再到双程记店门内外闹事,毕竟现在这事闹大了,而哪家竞品都不想被牵连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程一清发完帖子就算。还是何澄告诉她,自己见到她的贴,回帖人众多,大家都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店主,说要去帮衬他家生意。 程一清趴在桌上,边点滑鼠边对电话那头苦笑:「难怪最近来的人多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货啊。大家想买也没办法。」 「一直找不到合适工厂吗?」何澄关心,「可惜我认识的厂家人脉都在香港。」 「香港不行,太贵了。也有很多手续要办。」 「那是,否则,香港程记不就有现成的工厂嘛。」何澄这么说着,忽然又想到了程季康。奇怪,提到这个名字时,她居然有一点点心虚。 电话那头,程一清正点开她上次发的帖。她意外发现,这帖子已经盖了高楼,她一层层往下看。果真像何澄说的那样,有不少网友义愤填膺。那年代,人心简单,营销手段也少,不少网民真心诚意地相信网线另一端的人说的是真话,而不是刻意卖惨、编故事、制造流量。 程一清想法也简单,没想到帖子会有什么gg效应。她边跟何澄聊着,边将滑鼠往下滚,突然注意到一个回帖:「我爸的老饼店准备出售,制作间不小,设备齐全。你可以联繫我。」 —— —— —— 跟大部分野心家一样,程季泽永远处在「要做点什么」的状态。初来内地时,程季泽有很多想法。但这一切的基石,是身份。比如,一家知名企业总裁的身份。双程记是这个身份的起点。 此刻,他感觉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办公室外,员工们陆陆续续下班,他站在落地窗前,看那块被命名为珠江新城的地块。再远处有灯火,周围的树葱葱郁郁地立着。 有脚步急匆匆过来。他听久了,现在认出来,是程一清。他从落地窗上看到她模煳的影子,随后是清晰的声音,「我找到解决办法了!」 程季泽转过身。 「程记。我们还有程记。」 有那么一瞬,程季泽以为她说的是香港程记,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而程一清的语速比他思路更快,「我知道广州程记的产能非常低。但是找工厂难,找工人不难。我爸不用亲自上手做,只需要指导。搓面粉啊、倒模啊这些都简单,手板眼见功夫,学徒马上上手。」 「场地怎解决?」 「我这几天就在跑这件事。我网上看到一个帖,有一家人准备移民,饼店准备转手。店在芳村区 2005年併入荔湾区 ,制作间很大很大,生产设备一应俱全。我跟他谈了很久,可以低价拿下。」 「可靠吗?」 「我带我爸去看过饼店了。他检查过,设备没问题,卫生消防都符合条件,至于人手,用回他们的就行,或者重新请。当然,各项手续都要重新跑一遍。」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但靠学徒们赤手空拳,怎跟生产线比? 程一清连这个都考虑进去了,她说自己想了个营销办法,「我们做限量。用新鲜手工制当宣传噱头,每次做完一批就运过来。再找人当托,在店外排排队,形成声势。」 程季泽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比如手工制饼,会否质量不稳定,比如日后恢復自动化生产,会否失掉人心,比如……但他承认,先活下去再说。企业跟人一样,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程一清是个急性子,看他沉默,忍不住追问:「怎么样?你觉得怎样?」又抓起计算器,按下一个数字给他看,「制作间这个价钱很低,几乎半买半送了。还相当于送一间分店。你还有什么顾虑?」 顾虑是有的,但程季泽此刻有点被程一清感染。失败又如何?做了再说。 他道:「可以。」 买卖双方都急,一拍即合。签合同、付款、重新申请牌照等流程还在走,招收学徒、开工制作的事已提上议程。陈夕裴听说双程记的事后,主动替他们设计一款海报,宣传手工制。程一清用手肘撞一撞她:「喂,我们现在可没钱给你。」 「得啦得啦,一场老友。」陈夕裴说,「我可是寄希望于你们成为大品牌,我好放在履歷上的。」 成为大品牌还遥遥无期,但难关开始松动。 广东人就是爱凑热闹,看到有人排队,心甘情愿地大排特排。德叔在制作间听说上一批出炉的已售光,想加班加点赶出新一炉。程一清说,不用,不用。 德叔皱起眉心:「点解?」(何解) 「让他们等一等,明天再来。」 德叔觉得程一清莫名其妙。当年还没有飢饿营销这个概念,程一清只凭直觉行事,也无从跟老爸解释。但效果的确好。在天河城附近的黄金地段,每天三个时段,在双程记外的长长人龙,是他们最好的gg。 一周后,陈夕裴为他们设计的新海报又张贴在店门外,大意是双程记在过去七天卖出了一千五百个杏仁饼、一千六百个合桃酥等等,感谢各位街坊厚爱。 双程记刚开业时,因店铺设计、饼盒包装、百年老店新起点、粤港青年创业等特别之处,曾吸引过一波注意力,但品牌跟工厂对他们并不看好。改革开放以来,每年创业的人如过江之鲫,哪条小鲫当真成过江龙了?那些工厂自然是希望蛋糕越大越好,但无奈大品牌下场捕鲫,还让他们出网,他们也只得隔岸观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这一观,发觉双程记居然没倒,还活得好好的。昨天排起长龙,今天又上个报纸,说计划年内开分店,他们再坐不住了。 黄厂长诉苦:「让我们不得接他们订单,现在眼看他们越做越大,还要开分店。我们少赚点钱不要紧,但万一哪天他们变成香港程记这样的大企业,在行内有影响力,我们得失了大客户啊。」船大难调头,黄厂长再苦,也没法现在降低条件去接单。此前得罪了双程记,现在再去接单,岂不是要得罪幸福酒家?只得眼看着其他中小厂家主动跟双程记接触。 有厂家愿意接订单,这场火就有了水源,终于可熄灭。 因为这场飢饿营销,还有媒体主动上门採访。程季泽特地提到他们会跟五星级酒店合作。这消息一出,他在背后的许多操作,更顺利了——新找的商场,不愿意给低价、不愿意给好铺位的,开始在条件上更松动。就连跟酒店方走合同,对方提出的苛刻条件,他们也有了谈判的余地。 陶律师打电话恭喜他,又话里有话:「听说程一清帮了不少?」 「你少给我打电话,就算帮我了。」 但他承认陶律师说得对,程一清比他想像中更有用。开会时,他们俩坐在长桌的这头,他看着她的侧脸。她前段时间又剪短了一点头髮,发尾稍稍往里面扣着,让她看起来像个女学生。 她说:「限量发行这招数挺好的,我们要不要划拨一个时段,每天继续执行呢?」她看向程季泽。其他人也看向程季泽。 程季泽说:「可以。我们可以推出限量糕点,且上市即打八折。这样一样可以赚,而且会形成gg效应。」 程一清眼睛亮,说对,我们作为新店,最重要的是持续打开知名度。室内空调冷,她披一件孔雀蓝外套,像一只敛起羽毛的美丽的雀鸟。程季泽安静,无声地赏鸟。 【2-22】程一清是怎样的人 九十年代末千禧年初,消费者不似今日般见多识广。优惠券跟限量发售,配合双程记背后的百年故事,好用得很。加上程季泽找的铺位在好地段,食客都被吸引,甚至来广州旅游出差的人也都特地到双程记来排队买糕点。排队的人一多,就有人不守秩序,插队跟被插队的人对骂起来,好事者过来围观,又是一条街坊新闻。 街坊们讨论这些骂战之余,免不了好奇,这家双程记当真这样好吃?在那个网络媒体不发达的年代,这宣传效果,远胜于斥资在电视上重复播放三次口号式洗脑gg。《羊城晚报》盘点当地名牌,除致美斋陈李济王老吉莲香楼外,竟也有双程记。德叔激动不已,将报纸剪下来,贴在剪报本里。他不知道,那是程季泽花了gg费用的结果。 这一场仗,双程记打得漂亮。至于后来广州乃至珠三角等地小店纷纷模仿双程记,花钱找人排队造势,则是后话了。 程一清每天去巡店,如遇排队时段,几乎挤不进去。她初期非常惊喜,但一个月下来,查了查帐,发觉市民终究贪小便宜。打折糕点卖得好,其余的销量只带起来一些。她沮丧,跟程季泽抱怨,程季泽说,一步一步来,有名气,后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双程记刚开业时,两人争执多,合作少。但这一趟下来,双方似乎都多了些相互理解。程一清向来重产品不重营销,上次为泄愤而发帖,发觉网友为双程记打抱不平,竟变相替品牌在广东以外做了gg。网络营销还是新鲜事情,她要趁机赶上。 程季泽进她办公室时,她正在看一本讲网络营销的书。 程季泽说:「这些写书的人,还比不上你我有实战经验。」 「也不是。我读得书少,这是事实,的确需要恶补。」她垂下头,有一条乌黑碎发黏在她后颈上,他忽然有种冲动,想替她捻起这条头髮。 他移开目光:「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在,如果那个人不是骑摩托,你是不是就会一直追上去?」 「我没想这么多。不过按照我的个性,应该会吧。」 「你不怕?」 「当时一腔孤勇嘛。不过事后想起来也怕的,毕竟……我爸妈就剩我一个了。」 程季泽不禁想,如果程一清有什么事,德叔德婶必定伤心欲绝。但如果是他呢?他的父母会伤心吗?程一清见他不语,开起他玩笑,拍拍他肩,「怎么了?你也怕了?哈哈哈哈。放心,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会去救你。」 「黐线。」程季泽忍不住低声笑骂。 「咦?你不信?」程一清一脸严肃,「我说真的。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程季泽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半晌,他问起她,是否还打算去香港看看程记运营。 —— —— —— 2002年之前,内地居民赴港手续繁琐,且通行证件还有一定配额,要按需申领。程一清是想到就做的人,提前办理了商务签,随程季泽抵达深圳罗湖口岸。 每个窗口前都人头涌涌。程一清想起何澄说过,当年她还没拿到香港居民身份,每年寒暑假都由父亲申请她到香港玩。她是眼见着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 程季泽走本港居民通道,早早出来等候。程一清过关后刚跟他汇合,程季泽便电话不断。程一清说,「你不得闲,我自己去就可。」程季泽说,「再不得闲,也可以陪你去程记看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他在程记公司仅有的人脉,便是爷爷那些老臣子。他联繫上财务总监蔡叔,对方得知他来意,自然一口应承。他将程一清送到公司楼下,自己声称有事,转身走。程一清心领神会,知道他不愿露面。 程季泽回港,也的确有些私事。妈咪要开个人画展,他必须抽空回港捧场。 香港是全球最大的艺术品市场之一。程季泽妈妈叶罗安妮并非专业画家,开画廊与办画展,都跟热爱艺术无关。 跟前夫经营饼店一样,一切都是生意。 对她而言,这门生意,能够提高身价,拓宽人脉。 罗安妮出身书香世家,当年跟大程生结婚后,虽锦衣玉食不愁吃穿,但总嫌传统糕饼生意「老土」,有心结交自己的圈子。离婚后,她不允许「失婚妇人」这种字眼落在自己头上,便开始学艺术。后来在一场艺术品慈善拍卖会上,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另一城中豪门。对方出身香港房地产家族,但自立门户,九十年代便到上海做生意,倒是为后续家族发展铺平了道路。 罗安妮离异再嫁,居然嫁得比原来更好,成为叶罗安妮,这在当年不啻为一段城中热话。很多人背后嘲笑现任程太,人更年轻,但婚嫁上完全不如年纪大的前程太。 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赢家逻辑便是如此:成为一个有钱有权男性的「挚爱」。 叶罗安妮一直活跃于本港名流圈。这次,她办首个个人画展,大儿子程季康连送八个花篮,且早早到了现场,手里拿杯香槟,跟人交谈。他身边站着程太的妹妹,高颖。高颖知道叶罗安妮虽不喜欢姐姐,但两人都在香港混这个圈子,总有要见面的时候。这种时候,若是姐姐亲自到场,会被媒体说;如果姐姐只送花篮,又显得假模假式。因此她便自己提出要来。 程太看出亲妹的心思:毕竟是程季泽亲妈的大事,当然要上心一些,是不?高颖矢口不认,但打扮上非常精心,一袭白色裙裤,说话时盈盈一笑,耳边珍珠随之轻颤,既不抢女主人风头,又显知性大方。 程季泽赶到时,高颖正在夸赞叶罗安妮的画。她说完一句话,目光却透过罗安妮,落到程季泽身上。 程季康也转过头,看向弟弟。 叶罗安妮瞥一眼大儿子,微笑着走过来,拥抱一下程季泽。程季泽说:「恭喜妈咪。」 「多谢。我还担心你今晚来不了。」 「那边有点忙,但不至于抽不开身。」程季泽微笑,「即使再忙,妈咪的事还是大过天。」 叶罗安妮莞尔。她说:「你大哥也到了,跟他们打个招唿吧。」 招唿当然要打,即使彼此都有意避开双程记这个话题。哥哥问弟弟在内地生活是否适应,弟弟则说起这画廊位置不错,从皇后大道或上环而来,转入毕打街,白色外墙,开足两层,视野好。哥哥听罢,笑了笑:「我发现有很多游客坐叮叮车到这里拍照打卡,但我希望画廊不要太多这种人。」弟弟没接话,倒是高颖说,现在很多游客也很富贵,多扩展人脉也不是坏事。 叶罗安妮顺势道:「我画廊开张后,各地的客人都有,我曾给几个大客牵线介绍阿康公司的业务。」 高颖问程季泽,待会要不要一起参加慈善酒会,都是熟人,「auntie都会去。」 程季泽说,「我还要事要忙。」 高颖问:「你这样忙。那边生意很好吗?」 程季康不语,啜一口酒,似乎在看向其他地方。 「忙不忙都要捱。」程季泽敷衍。 程季康忽然说一句:「是啊,我今天在公司,还看到你的合伙人。那个女仔叫程一清,是不是?穿着牛仔裤,嚼着口香糖,走路脚跟不着地,跟蔡叔一路有说有笑。」 「她是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不过也是有心学习,想来香港程记见识下。」 程季康很淡地笑一笑,「见识下没问题,不要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就得。」 「市场这么大,怎会有人饿死?大家一起吃饱饭不好么?」 叶罗安妮在旁听了,觉得程季康句句话都有骨,顶心顶肺。但她向来觉得对兄弟俩的一切,置身事外,此时只啜饮香槟。高颖则骤然对程季泽的这个合伙人起了兴趣。只剩二人时,她问起程季泽,程一清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他看了看周遭。此时,叶罗安妮提起某议员待会会携眷来看展的事,又跟身边人聊起近期的当代艺术展,认为展览力度和广度都是有的,风格也明显。程季泽站在这几人中间,感觉他们讨论艺术品的这般姿态,跟评价半山豪宅、慈善晚宴、邮轮假期这些事情,并无不同。他透过眼前人高高低低的肩膀,眺望窗外的楼宇,忽然想起双程记门店跟办公室刚装修时,风吹日晒,潮湿热闹,蚊叮虫咬,他跟程一清东奔西走,食无定时,但似乎并不觉疲累。箇中心境,跟眼前大不相同。 高颖在眼前问:「程一清是怎么样的人呢?很好奇。」 「她是,」程季泽说,「跟我们不同一个世界的人。」 【2-23】灰姑娘上了南瓜车(上) 在蔡叔安排下,程一清参观了香港程记自家工厂,又去看了他们最主要的门店,跟店长聊天。店员听说她是程季泽在广州合伙人,都好奇地多看几眼。程一清又没三个头六条臂,只在店里出出入入,观察货架排布、食品目录、畅销货品。参观后,回到程记大楼,送上广州带来的双程记小礼盒,郑重道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蔡叔开玩笑:「踩场?」 指砸场子,不是普通话中提前去某个地方熟悉环境的意思 「不敢不敢。徒弟孝敬师傅呢。」 「其实,广州程记才是真正的祖师。香港程记只是他的分支。」蔡叔捻一块鸡仔饼,「我自幼当学徒时,就听说过广州程记。没想到有朝一日跟广州程记的后人在这里说话,还会尝你们的产品。」 一块鸡仔饼,让他忆起当年当学徒的日子。他边吃边说起,当年在港时,听闻清朝广州老程记有些经典养生糕点,直接送到两广总督府上,程一清笑笑,说自己也没吃过。蔡叔轻声说,那可惜了。 蔡叔虽是财务总监,但毕竟在这行浸淫多年,对业界发展也颇多观察。他说,香港市场有限,唐饼跟西饼多少会正面竞争,非此即彼。但内地情况不一样,市场广阔,民众收入日渐提升,未来绝对是大规模生产的天下。要这样做,只能机器换人,引入自动化设备。他告诉程一清,「内地跟香港都没有成型的技术,只有日本跟欧洲一些国家有类似的生产设备。」 「多少钱?」 蔡叔笑了笑:「一条完整的自动化生产线,要两三千万。」 程一清的心沉了沉。别说双程记没这些钱,即使有,程季泽也会主张继续用代工厂生产,其余资源全倾斜给市场营销。用他的话说,fake it就行了,何须make it。 但心里埋下这种子,程一清乘地铁到香港文化中心时,一路上都忍不住想这事。从地铁站出来,她远远见到何澄,吓了一跳:没见多久,她怎么消瘦成这样了。 程一清虽担心,还是边揽好友肩膀边开着玩笑:「失恋了?」何澄推一下她,笑她乱讲话。两人又嘻嘻哈哈一阵,对着海景喝茶。但程一清发觉,何澄胃口不好,吃得少。 她给好友夹一块虾饺,「在杂志社被欺负了?」 「还好啦。」 「受了委屈记得告诉我,我帮你出头啊。」 何澄笑,说,好啊。 如果真的有人替她出头就好了。就像回到中学时,何澄正值青春期,戴眼镜跟牙套,镜子里曾经的漂亮小女孩被替换了脸,只剩满脸痘痘,被男生在身后笑。初一时还是他们选出来的班花之一呢,初二就变丑女了。倒是程一清,那个留着男仔头的同桌,将何澄护在身后,抡起扫帚头,对牢那些男生,一句话不说,抵挡着所有的恶意。 但人长大了,怎可能让好友再替你抵挡生活中的一切不快呢?就连诉苦,她都不忍。眼见得程一清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香港地,她乖乖地饰演好听众角色,真心替程一清吶喊鼓掌。 但心底,仍三翻四次忍不住,想跟她说杂志社的事,甚至想说程季康的事。她起了个头:「你跟程季泽合作得怎么样?」 「不好!非常不好!」程一清边咬叉烧包边说起程季泽坏话,最后落到程家身上,「他爸当年泼脏水给我们,他哥到处约会女明星,他后妈婚前也没少去富豪饭局。一家子都没个好人。对了,你现在还採访程季康吗?小心一点这人。」 何澄笑一笑,断了跟好友谈起那个吻的念头。 饮完茶,程一清拥抱她,又要马不停蹄回广州。何澄跟她在地铁站旁大gg牌前道别,一转身,那种装出来的神采奕奕从脸上消失。她顺着人潮回了杂志社,隔壁办公室里,前辈正在高谈阔论,何澄戴着耳塞翻杂志资料。等前辈声音歇住,她才拿起电话,求玄学大师预测下期六合彩幸运数字,凑字数写完一篇稿,在楼下吃碗鲜虾云吞面便回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闹腾腾的,似乎又传来姑妈跟表姐夫的声音。她直觉要逃,但屋内人已听到外面铁闸门声,何妈笑盈盈出来开门,「阿澄,回来啦?」屋内长了一张张笑盈盈的脸,像一颗颗蘑菇,全转向她。 何澄刚进门,就听表姐夫说,现在人齐啦,我们出去吃饭。姑妈说,一部车不够,打多部车啦。何妈喊妹妹,叫她扶奶奶出门。何爸问姑妈,去哪家吃。奶奶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什么。屋子里闹哄哄的,除了表姐瞧何澄一眼,向她微笑,没有人留意她。 何澄问:「吃什么饭?怎么突然吃饭?」 表姐夫笑:「你看我,都忘记跟你说了。我要谢谢你啊。」 「谢什么?」 「上次那件事。」 「什么事?」 何妈跟姑妈同时开口,何澄一个字都听不清,她大喊:「停!」屋内居然静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能耐。她转过头,看向表姐:「发生什么事了?」 表姐一直在凳子上,曲身子坐着,这时慢慢站起来,「前日,kelvin在餐厅见到程季康,就走过去自我介绍,说是你姐夫,又跟他提了合同的事。程季康答应回去看一下。kelvin今天接到程记电话,说程记那边因为业务问题不再续约,但是给他介绍了另一家公司,kelvin刚去跟那家公司谈好了,双方都很满意。」表姐夫一只手搭在表姐肩膀上,含笑点头,是啊,这次全靠表妹了。 晚饭约在中环的高级餐厅,这一顿吃下来,众人热烈高兴,尤其何妈的话更是比以前多,奶奶叫她去催菜,她也胆敢装听不到。何澄只闷头切牛扒,吃不出味道。 她中途上了趟洗手间,刚打开水龙头,何妈就走了进来。她低声对女儿说:「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上次已经跟kelvin说了,程季康那边要请示他爸,要走公司流程。谁知道会这样巧,kelvin居然见到他本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如果他没见到他呢?这件事还要装多久?而且他怎么能用我的名字在外面跟人搭讪呢,会影响我的职业。」 「切,你那份工又没多少钱。」何妈说,「而且我不能让人在背后说我吹水,说我女儿没用啊。」 何澄关了水,抽纸巾擦拭手指手掌,「你以为他们现在就不会背后说我?」 「香港地,笑贫不笑娼。」 何澄脸色一变,将纸巾一扔,话也不说就走出去。后面这一顿饭,她也不怎么说话。姑妈跟表姐夫喊她,她也只是恍惚地笑一笑。 饭后,表姐夫准备给老婆岳母打车,自己送何澄一家回去,非常郑重。何澄说:「我还有些东西要买,我自己慢慢走回去。」何妈望她,「真不坐车?还有位置喔。叫你老爸下去走。」何澄说:「不用了,我散散心。」姑妈插话:「年轻人嘛,让她自己话事啦。」何湜坐车后排,从窗上看着姐姐,目光带些同情。何澄目送两部车开走,才觉得唿吸突然畅快一些。 何澄在马路上随便乱走,经过一个又一个橱窗。橱窗里是缤纷琳琅的世界,橱窗外是木口木脸的她。走出没多远,她忽然看到路边有家程记饼店,不自觉迈步进去。店员正在收拾东西,见何澄进来,礼貌地上前说:「不好意思,我们准备打烊了。」何澄木木地点头,转身要走,店员忽然惊讶地抬起脸,对着她背后喊了声「程生」。 何澄转过身,见到程季康站在跟前。 店员问:「小程生,这个点,还来巡店?」 程季康说:「刚好经过这附近,进来看看。我现在走。」他说完往外走,重新上了车,却没将车驶走,只从车上往外看。店员们四散,继续埋头收拾货架,又交头接耳,说怎么小程生突然来呢,是突袭检查清货效率吗。 何澄出了门,走出几步,程季康的车在旁慢慢跟随。她停下来,他的车也停下,两人看着对方。 程季康说:「看来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不如上车。」开了车门。 何澄上了车,程季康也不问她去哪,直接开走。 【2-24】灰姑娘上了南瓜车(下)(谢票加更) 何澄说:「谢谢你。」 「不客气。顺路。」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何澄忍不住道,「我表姐夫的事,我不知情,是他——」 程季康打断:「我知道。你不是想在我身上拿什么好处的人。」 何澄安静一下,车窗外的风从毕打街马路上灌进来,耳边的头髮蓬蓬扬起一些。她边用手按住,边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表姐夫?」 「你这样聪明,」程季康专心看车前道路,「怎会不懂一个男人对女人好,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听起来像表白,但语气稀疏平常,像在讨论昨天的天气,今晚的海,明日的早餐。周围路况不太畅通,他车子开得很慢,像车厢内流动的时间般慢。他瞥一眼何澄,她正扭头看置地广场方向的灯光。他说:「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是。」 「你怎会害怕一个帮过你的人?」 「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另外一个人,一定是想从对方身上要什么东西。」何澄的脸孔看起来非常镇静,但声音微微颤抖,「我很清楚,我什么都没有。你如果要的话——」她脑中骤然想起那句笑贫不笑娼,再说不下去。 前面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程季康见她头髮汗津津,拈到潮红脸颊上,伸手替她去拨,何澄却受了惊吓,身子往旁一缩。 「我只是想帮你拨开头髮。」 「谢、谢——」 「你真的很怕我。」 「也不完全是。否则,我不会上你车。那次你亲我,但后面又像没事发生一样。我觉得你身边那样多美女,不会真的对我有意思,但是你偏偏又帮过我很多次。我真的不懂。不过,无论怎样都好,你不可能真的会做出什么……」 程季康突然倾过身子,脑袋抵着她的前额,试探般看着她。见她没推开,便低头吻下去。他的吻比上次更温柔,但也更热烈,何澄脑袋空白,双腿发软,一只手攥住他身上衬衣,男人外套上好闻的古龙水味漾来。她走了神: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呢?是被妈妈塞了满柜子的樟脑丸味吧。 她明明说过要靠自己,明明觉得可凭藉自己才干,在香港地打出一片天的……霎时间,前辈对她的谩骂、杂志社的风言风语、邬玛那番男权社会花瓶论、何妈嘴里的笑贫不笑娼,还有表姐夫跟姑妈的笑脸,织就一张大网。她看见二十一岁的自己,在这张大网里像条垂死的鱼,被程季康拈在手上。 他边亲吻,边用手抚过她脖子,她有种鱼鳞被刮下来的痛。 外面响起了喇叭声。 程季康松开她:「转灯了。」 何澄坐在副驾位置上,像网破后掉出来的鱼,在干涸地面上翻转,挣扎。是什么在挣扎?她的内心。 程季康问:「去我那里?」 何澄咬唇角:这么快吗?是的,程季康不是王子,他是商人,付出一定要有回报。他怎肯随随便便帮表姐夫。 她说:「我还要回家,家里人在等我回去。我不回去,他们会担心。」 「还是乖乖女。」程季康轻声笑,「你家里有什么人?」 「阿爸,阿妈,阿嫲,阿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五个人一起住,地方够吗?」 「勉勉强强。」 「妹妹多大了?」 「读中五。」 「打算留港读书,还是出国读?」 「她当然希望像其他同学那样,出国读。阿妹的成绩很好。不过家里条件一般,爸妈应该供不起她,看她能不能考到奖学金了。」 「有需要的话,随时跟我开口。」 何澄不出声。 程季康看她一眼,「我没有要用钱收买你的意思。我读的学校不错,有我推荐,她入读机会会高很多。教育跟婚姻一样,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如果你妹妹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而你拒绝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谢谢你。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程季康微笑,说,好。他又问:「你今晚要几点回去?」 何澄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多。「我要回去了。」 「记者这一行,早出晚归,食无定时,有时候很晚回去吧?」 何澄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素来快言快语的她,这时撒不出谎来,只得一个「嗯。」 程季康说,「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澄对他充满警惕,但她无法拒绝一个刚帮过自己家庭的人,尤其当他再三保证,去的地方在闹市,绝对安全时。 程季康将她带到一家大排档。 他脱了外套扔车上,熟门熟路,落座后直接跟老闆要了姜葱炒蟹、啫啫鸡煲、椒盐濑尿虾跟干炒牛河。「这间很好吃。」 「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会工作,只会找明星女友,只会去高级餐厅?有美味的食物,我也会想吃。喜欢的女人在眼前,我也会想为她做些事。就是这样简单。」 何澄说:「如果当初那次採访,在这种环境下进行,我会把你这个人写得更立体,更全面。」 「没有必要。」程季康说,「我对外界,有自己想释放的信号,想树立的形象。但在你面前,我才放松,才真实。」他告诉她,他小时候会跟奶奶和父亲到这里吃大排档,当年师傅做的姜葱炒蟹更好,可惜已经金盆洗手。现在师傅出品不稳定,没学到精髓,所以生意其实大不如前。「只是我有感情,所以还时不时回这里。」 何澄有所启发:「所以要做出像程记那样的百年老店,真不容易。十年间,大排档换了个人,已经对客流有所影响。但程记做了这么多年,越做越好,可见传承得好,品质控制了不起。」 程季康认真地看着她。 何澄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我需要人帮我。你不如来程记?」 何澄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鼻子,「我?」难以置信。她刚大学毕业,来港生活也就四五年时间,一切都尚在摸索。邬玛似乎曾对她寄予厚望,但又对她失望,不再重用。她不是没试过找其他工作,但待遇跟《得周刊》差不多,离家又远,她只得作罢。就是这样一个她,程季康要她过来帮忙? 她苦笑一下,「程生,不要开玩笑。你一时贪新鲜想追我,是一回事。但把我放在你公司,是不同的。我没准备好回应你的心意,即使我们在一起,你对我厌倦后,我又以什么身份留在你公司?难道说,程记里有一大堆你的前女友们?」 「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我的确需要一个人来帮我,一个有媒体经验的人。」公关部里,万仁能够做事,但媒体经验不足,心思太重。他想将他扶上位,把不听话的王小姐顶走,但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盯着他。何澄敬业,有工作热情,且不难控制,正是合适人选。他说:「程记不是什么大企业,也没法给予你做记者的人脉,我也不会优待你。不过,如果你在《得周刊》做得不开心,我保证你会在程记得到尊重和锻鍊。」 何澄有些许心动,但她不动声色,「我在《得周刊》没有做得不开心。」 「那就好。」程季康夹一筷子蟹腿,「你不如我第一次见你时活泼,但我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连程一清也没戳破的真相,被他轻轻揭开。夜晚揭开了一切,包括她的不快乐。她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仿佛赤着身。但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跟她聊姜葱炒蟹如何做最正宗,港岛哪里有最好吃的墨西哥料理,新界哪处风景最有意思。何澄察觉自己很久没这样快乐了。 吃饱喝足,上了车,程季康送何澄回家。一路上,他却一改方才的活跃,沉默非常,何澄没明白他的情绪变化,也陪他安静了一路。因着深宵里人少车少,路况通畅,很快到了她家楼下。 何澄说:「多谢你。晚安。」说这句话时,她是真心的。 程季康看着她:「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何澄心想,你问都没问就亲了我,现在问能不能拥抱,不会奇怪吗。但她仍点一点头。程季康伸出两臂,将她拥到怀里。 两人在车上,车在路边,旁边是路灯,路灯上方有天空,月亮在天空中,映着车上二人。 程季康久久抱着她,越拥越紧,她紧张,在他怀里挣了一下。他低声说:「别动。」她贴着他的体温,安静下来。风从马路这边吹过来,像无形的被子,覆在二人身上。良久,她听到他闷声问:「你怕我吗?」 「有……一点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你在游艇上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但何澄心里说,她怕程季康,不是一个人怕另一个人,而是一个女人怕一个男人,因为太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那,如果我要吻你呢?」 男人可真是狡猾啊,尤其像程季康这样的男人。 他见她不语,便仿佛得到了准许,又吻了下来,这次却是温柔的,试探的,轻浅的。 一个吻结束。何澄问:「这是你帮我表姐夫的回报,还是你请我吃宵夜的回报?」 「都不是。这是程季康送给何澄的,希望她能够更快乐。」 何澄喉头一紧。 她良久不语,而后,缓缓伸出两条手臂,软蛇似绕过程季康脖子后面,将他往自己身上拉下来,吻上去。 上楼后,一屋子人都睡着了。房子太小,她怕吵醒家里人,连洗漱都关着门,也不敢出声,但家里没有人被吵醒,何爸跟奶奶的鼻鼾声,此起彼伏。她轻手轻脚爬到床上,躺进被窝里,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 这是刚才绵长不息的深吻后,程季康问怎样联繫她方便。何澄说,「万仁跟你的秘书都有我的传唿机号码。」 「那是杂志社配的吧?这样不方便。」他在车上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递给她。何澄迟疑。程季康说,「我希望我挂念你时,能够很方便地联繫到你。」何澄这才接下。下车前,程季康又吻了吻她脸颊。 此时此刻,诺基亚手机震了一下,何澄吓一跳,赶紧把它塞进被窝里。手机屏幕显示「1 new message」。她点开,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句,「good night.」何澄久久看着屏幕上这两个字,半晌才想起回復他一句晚安。她将这个电话号码存下来,关掉手机,抱着入睡。 【2-25】对她好,只因有价值 程一清忙归忙,并没将好友抛在脑后。上次见面,她注意到何澄有些憔悴,人也变得话少,但既然她不愿意说,程一清也不好追问。回来后,她勤快地给好友写起邮件来。话语絮絮叨叨绵绵密密,都是自己的近况,也都是双程记的进展—— 「阿澄,我在香港参观程记集团,大受启发。原来传统糕点,经过现代企业管理和现代工艺包装后,可以做到这个程度。虽然现在的香港程记不及金融风暴前的盛况,但依然是一代港人的精神回忆。什么时候,双程记也能成为所有中国人,甚至所有华人的集体回忆呢?」 「阿澄,我今天在外面吃饭,见到有些有钱老闆居然不点帝皇蟹,不吃东星斑,不好龙虾,只要青菜豆腐,再加碗雪耳糖水,说要『润一润』。你知道我的,为人八卦,就上前搭讪,问老闆怎么吃这么素。结果那个老闆说,他圈子里的朋友都这样,这叫养生。我想了一下,传统糕点多油盐,如果在八九十年代,当然没人觉得有问题啦。但踏入二千年,现代都市人的口味跟生活习惯都变了,可能真的需要改良一下了。」 程一清给何澄发了不少邮件,何澄却只是偶尔回一两封,句子也不长。她说最近重新思考职业,也许记者未必适合自己。「我觉得过去荒废了很多时间,原来人生有这样多可能性。上次见到阿清,你追求梦想的状态,光芒耀眼,希望我也早点追赶上你。」 程一清觉得何澄这话说得怪怪的。好朋友之间,哪里有什么你追我赶呢?而且记者不是她一直想要做的职业吗?也许是香港这座城市给她带来的新鲜变化吧。 程一清并没多想,她真心为好友的新变化而高兴。眼下,双程记也需要一些新变化了。 这天出门有雨,程一清没骑车,又忘了带伞。下班后她想去去店里看看,又打不到车,正好遇上程季泽。他也要去店里看看,便两人一块儿去。程一清之前巡店毫无章法,去了香港后,发觉香港程记有巡店流程,她有样学样,知道要看销售数据、人员状态、卫生条件、货品陈列、库房以及点数交接班表等。一圈看下来没什么问题,而晚饭时间到了,程季泽提议到隔壁吃饭。 这家店吃韩国料理。当时广州的日韩料理店刚起步,做得好的店颇受欢迎,在外面排着队。叫到号了,二人进到里面吃饭。铁锅滋滋冒着热气,程季泽夹着肉,在上面烤着,慢慢翻面。 程季泽头也没抬:「你一直盯着我看,在想什么?」 「想跟你说工厂的事。」程一清说,上次工厂「叛变」一事,一直令她心有余悸,夜里睡觉也梦见双程记做大后,再次被眼红,再次被迫停产。现在他们找的这家代工厂,是一家糕点企业旗下工厂,她请员工吃宵夜,打好关系,打听到消息说,目前双程记一直扩大产生,这家企业已经有点担心再给自己培养竞争对手了。 程季泽知道这事,他也在暗中考察其他工厂了。他夹给程一清一片五花肉:「我正在找——」 「我已经找到了。」程一清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程季泽。程季泽接过来看。那片肉安静地搁在程一清盘子上。 程季泽抬起眼:「我知道这家厂,但他们不过关。」 「我知道,我知道。」程一清说,这家厂比较没落,生产线也陈旧,质检方面不符合双程记要求,「但只要有新设备,就没问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他们愿意买新机器?」 「不愿意。除非我们出钱。」 程季泽不语。双程记现在发展势头虽好,但因为一路在烧钱卖gg跟扩店,资金仍然紧张。内地经济高歌勐进,大家都在扩张,从没想过会有不好的一天。但香港刚经歷过金融风暴,他对此心有余悸,因此并不打算走六七十年代香港程记老路,自建工厂。毕竟,六七十年代香港大堆人涌入,土地跟人工都便宜,但如今内地的人工物价比起改革开放初,可要贵多了。 程一清见他不吭声,连连追问:「怎么样?你觉得可以吗?」 「我回去再算一下。」他敷衍她,也算是婉拒。 「我算过了。我们可以将购买设备的费用从代工费里扣,这样对双方都好。」 「再谈吧。」 程一清有些失落。但自己提出的方案被程季泽否决,已经不是第一次。刚开始,她习惯、麻木,甚至自卑,但上次到香港程记跟蔡叔聊完天后,她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得到蔡叔鼓舞,认为自己应更主动地跟程季泽沟通。她说:「好,等以后双程记有足够财力,我再跟你提这事。」 程季泽不语,抬手给她夹一片肉。 他常常有这样友好的举动,比如下雨天替她撑伞,为她开车门,为她拉开椅子方便入座,给她夹菜。在她前半生中,她不曾被这样对待过。但渐渐地,她明白,这只是因为他礼仪周到而已。对她分外周到,也只是因为她对他尚有价值。 她无声地想着,扒完了半碗米饭,又扬手叫了一碗。 服务生应了一声,又看了看程一清,程一清被人盯着,也抬头看她,彼此都愣了愣,互相喊对方名字。服务生说,啊,这么巧,阿清你来这里吃饭。程一清说,是啊,阿虹你现在到这里做了吗,还好吗。 程季泽抬头瞥一眼那叫阿虹的服务生,见她嘴角有一颗小巧的黑痣,忽然觉得有一点点眼熟,慢慢想起来,似乎是他跟陶律师常去的酒楼里,就有这么个服务员。对方上菜时差点把茶水撒他身上,当场吓哭,还要他们安慰说没事。 阿虹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认出他来,但又转身跟程一清说话,「你待会方便吗?我有话跟你讲。」 程季泽明白她希望两人私底下说,便藉口出去打电话。 当年程一清开士多时,请过阿虹来帮忙。后来士多开不下去,她还替阿虹留意了别的工作,没想到今天又碰上面了。程一清想跟她客套,阿虹张口就说:「阿清,我还要上班,我们长话短说。」她瞥一眼外面,看到程季泽站在店外,紧张兮兮道,「阿清,我有在新闻上见到你,你现在在开双程记饼店吧,做得很好,真替你高兴。」 「谢谢。」 「刚才跟你一起吃饭的是你的合伙人吧?我在杂志上也见过他。」阿虹说,「他长得帅,很容易认。」 「嗯。」程一清摸不准,阿虹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隔壁桌有人催倒茶水,阿虹匆匆应了一声,让程一清等一会儿。她飞快拿了一壶热茶,放到隔壁桌上,又折回来跟程一清说话,但语速明显加快。「我之前在长堤一家酒楼当服务生,经常见到你的合伙人跟他朋友过来。」 「嗯。」 柜檯那边,老闆娘在喊阿虹名字,声音带着怒气。阿虹应了声,又扭过头来,「阿清,他们催我,我要快点说完——我当时就认出他是你合伙人,也听到他跟他那个律师朋友在讨论饼店的事。因为他们好几次提过你名字,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他的朋友跟他说——」 老闆娘发脾气,大声喊「阿虹你干嘛呢怎么这么久还没来!」,从柜檯后怒沖沖往这边走。 阿虹急道,「——他那个朋友,建议你合伙人对你下手,用他的话讲,是对你——感情投资。」 程一清的手抖了抖。 这时,老闆娘大步走来,程一清顺势将茶水泼到桌上。阿虹赶紧掏抹布擦桌子,老闆娘已经走过来,程一清对着阿虹说,哎呀你看我多不小心,谢谢你。阿虹反应快,也说,没事没事。老闆娘看了一眼,回头走了。 都走了,留下一个满腹心事的程一清。 店外,程季泽站在路边报刊亭旁边,卖报的人正在听股票信息。这一年,中国股市成为全球涨幅最大的证券市场。电台主播播报着,「上证综合指数开盘报2000.33点,首次突破2000点大关,创歷史新高。」 程季泽瞥见一本杂志上印有「中国富豪榜单50强」字样,掏钱买下,翻了翻,发觉富豪大多集中在投资跟农业方向。他边看边在心里猜测,按照国外规律,下一阶段也许会轮到房地产跟网际网路。再回头往里看,程一清跟服务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想,她怎么各行各业的人都认识。 过不了多久,服务生似乎被老闆催促,只得匆匆走开。程季泽走回店里,在程一清跟前坐下。 程一清看上去心驰远处。 程季泽也不问为什么,只抬起筷子,给她夹了一片五花肉。冬菇颤颤地夹在筷子间,像二人之间促狭的见证者。 「待会吃晚饭,我送你回去?」他依旧周到。 她慢慢回过神来,又慢慢挤出一个微笑,「不用。」她忽然起身,说自己有点事,又掏钱包要结帐。程季泽说,这顿我请。 程一清说:「数还数,路还路。虽然你比我有钱,但我也不能经常占你便宜。」说着,她低头看帐单,估摸出总价的一半,扔下纸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仿佛缰绳在他手中松开,程季泽默然看着程一清离开,身影消失在他能看到的范围内。 【2-26】如鱼渴水 程一清是个经常保持情绪饱满的人。这样的个性,在我们这个年代已经稀缺,但在当时却并不罕见。次日程季泽在办公室见到她时,她已像没事人那样,笑着跟他打招唿。她将面具留在脸上,将戒备放在心里。 那天后,程一清结合公司今年採购计划算了笔帐,写了份报告交给程季泽,一心推动工厂的事。这报告格式不对,用语也过分口语化,但有些地方却又煞有介事地模仿着书面语,显得一本正经。但程季泽从这份热腾腾的报告里,见到了她的决心,又也许他经不住她天天追着问,终于抽空跟她一块儿见了工厂的人。 程一清找的这家工厂不错,价格也的确合适。程季泽觉得可行,很快跟对方签了约。只是他在期间耍了个心眼,矢口不提钱的事,眼看着对方非常想促成合作时,才开口提及:「我们资金鍊紧张,能不能採取工厂先垫资的方式?」 对方黑了脸。 程季泽吃准了对方刚从国营单位手中盘下这厂,负担重,极需资源,几番谈判都不松口,最终达成一致条件,顺利签了约。晚上厂长请他们吃饭,程季泽只开场露了一下脸,喝了几杯酒,便匆忙离开。 厂长借着醉意,跟程一清说:「你们这程总——这个程季泽程总,不好对付啊。要不是看在美女你份上,这合作我还不一定答应。」 程季泽是程总,她则是美女。 程一清心里咬牙切齿,手上捧着杯子,笑着附和,心里想,你也只是看在钱份上。 厂长又问:「你们程总老是这么行色匆匆吗?」 「是啊。」程一清微笑。 这事办完后,程季泽再次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他在看其他行业的机会,有人说他忙于开分店,也有人说他打算以双程记名字开餐馆。 开分店也许是真,因为程一清问过他,而他没有正面回答。香港程记不打算追加投资,他也不希望对方注资。 他希望双程记能在自己掌控之下。 他的逻辑很简单:要进入这个行业,不能只靠开店,而应该去建立一个可以大量销售的商业模式。 程一清在公司久久不见程季泽,便打给他,要主动约他见面。但打过去两次,他都直接挂掉电话。 傍晚时分,程一清正在店里清理货架,程季泽电话来了。他听起来有些疲倦,也有些冷淡,「找我有事?」 「当然。不然跟你培养感情吗?」她说,自己有些新想法,要跟他沟通。 「电话里说吧。」 「当面讲。我有东西要拿给你的。」 他问她在哪里,得知她在店里后,便说自己在附近,过来找她。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店里。店员们很少见到这位老闆,初开业时他会不时出现,但店铺上了正轨后,店面管理交给了程一清。她曾以为这齣于某种信任,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他跟自己不一样,他只是把双程记当做金融产品,当做他未来商业版图上的一小碎片。 程一清提着一个纸盒,坐在店门外的橙色长凳上。她着图案简单的纯白t恤衫,一双瘦长的腿束在短裤里,前后晃着。见程季泽到了,就跳下地来,上前拉开车门,跨上他车。「去我家。」 「德叔那里?」 「我搬出来了,天天早出晚归的,一起住会吵到他们。不过,我家也在附近。」她说,你先开,我给你指路。喂,你看起来有点累,没有疲劳驾驶吧?她音量大,人聒噪,程季泽没理会她。 车子经过地下隧道,光线暗下来,橘红色的灯一盏接一盏,飞快退到视线两边。程季泽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也因为疲累,跟程一清没有太多交流。但程一清身上有些香甜的味道,在幽暗的隧道中飘来,像看不见的爪子,勾住他。他慢慢才想到,那是糕点香料的气味。 出了隧道,他轻打方向盘,车子汇入前方车流。车况依旧有些堵,走走停停,终于慢慢顺畅,进入老城区后,又七拐八拐,便到了程一清现在住的居民楼。 德政南路在老城区,道路两旁栽种着榕树,绿意森森。大部分建筑都是两层骑楼,骑楼下挂着一支支竹竿,晾晒着一楼居民五颜六色的衣物。骑楼里有许多小店在经营,店内挂满琳琅满目的商品,柜檯后坐着上了年纪的店主,对着一台小电视。 程季泽跟着程一清走,进了破旧楼宇,里面没有电梯,只有弯曲狭窄的楼梯,阴暗潮湿。天花板大片剥落,墙角有污渍,像一个人皮肤上未结痂的伤口。 他问:「你怎么想到住这里的?」 「怎么想的?没怎么想。从小在这边长大,看到有房子出租,价格合适,就租下来了。对了,这里厨房很大,方便我在家做糕点。」 进了屋,迎面便是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台上放了一株绿植。傍晚最后的余光打在植株上,映亮了整个屋子。屋里陈设简单,长沙发旁的角落里,有一张大长桌,占不少地方。桌上放了不少书,程季泽瞥一眼,一半是糕点餐饮主题,另一半是商业主题。 程一清扔下包包,随手开了客厅一盏半昏半明的灯,「跟你这种聪明人合作太可怕了,我也要什么都学才行。」她说话语气轻松平常,没有半点藏着掖着或者不好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你自小在饼店长大,要搞好双程记,绰绰有余。」程季泽信手翻开一本杂志,翻过一面,主题是中国加入世贸的谈判,再翻过另一页,则是西部大开发。 程一清在洗手间里,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哗,她提高音量,「开一两间饼店是没问题,但以后呢?我们要做大,要建立一种可以大量销售的商业模式。这不是一个在饼店长大、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头脑可以随便想到的,不学习不行。」 程季泽多少有些意外。他从没跟程一清聊过这个话题,但两人居然不约而同想到一起。在他心目中,双程记的路很长,而计划中,这趟旅程的某处,他希望能让程一清下车。但她身上有种耀眼光芒,而暂时来说,他跟她尚算合作愉快。 洗手间里,水龙头关掉。洗好手,程一清仔细拭干,打开刚才提着的塑胶袋子,动作神情十分郑重。 手指划过盒盖,掀开,露出里面的点心。 跟店里点心相比,盒中点心都是小小一只,外皮精美,一啖就能吃完。「我试验了好几次新品,这次比较满意,想让你出来尝一下。」程一清说,自己想做符合现代都市人口味的产品。上次她在香港程记门店观察,发现来採购的也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买来做送礼之用,也有放在家里当零食,但重油高盐,大家都不敢吃太多。香港面临的问题,内地也会出现。 「我知道用植物油口感可能差些,但如果我们要跟高级西饼正面竞争,就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所谓的西方营养学研究,藏着不少消费主义陷阱。没准过个十几年,又会说植物油不好,猪油好。」 「但我们没法去想以后的事,不是吗?我们只能追赶当下的健康思潮。」 程季泽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程一清告诉他,自己研究了很久,做了一些改良,包括减小产品,用代糖替代,同时在植物油里加入新鲜玫瑰花酱,以花香味替代过去的猪油香。外观上,她復刻唐代岭南陶制月饼模具,用在所有糕饼上,传统又好看。 盒子在桌面上摊开,等候程季泽逐一尝试。 他掰开点心,放入嘴里,甘甜馅汁渗入舌间。程一清坐在他对面,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怎么样?」 甜度适中,甜而不腻。 但程季泽不表态,只说:「比之前的好。至于能不能推出市场,还要再做调查分析。」 程一清笑笑:「我有信心可以。像中国传统点心,还有日本的和果子,甜度特别高,是因为过去这些点心是作为茶点出现的。茶会解腻。广东人也有饮茶习惯,配上甜腻糕点,边嘆浓茶边享用点心。但这样使用场景太有限,很难打开广阔市场。但如果做成健康零食,肯定大有作为。」 在程季泽眼里,程一清不过也是利字当头,跟自己没有区别。但奇怪的是,德叔口中那个对制饼毫无兴趣的女儿,现在为了程记,竟如浮夸影视的主人公般清澈热血。 他眼前倏然闪过程家的其他女人。母亲心思缜密,现任程太长袖善舞,高颖富贵而单纯。 而程一清跟她们,都不一样。 广州天气炎热,程季泽只觉脸上、背上都是汗,汗水顺着下巴淌入他衣襟里。他移开目光,扭头注视屋角一隅,那里放着小小的圆形金鱼缸。细小的橘黄色生物,肆意摆动着尾巴,绚烂如亚热带情慾。 程一清追逐他眼神,走过去,将手指探到鱼缸里,摸着缸边,「开业前一天,何澄送的。她说养金鱼招财,让她留在广州的表弟给我送过来。哦,没跟你说过,何澄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在香港,当初我们的通稿还是她亲自修改,很多媒体也是她亲自联繫的。」 「你说过了。」 「是吗?」 程一清见到程季泽鬓角的细密汗珠,才想起来天气热,赶紧去扭电风扇开关。啪嗒一声,绿色扇叶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又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 他接过纸巾,两人手指轻触,又松开。不知为何,刚刚谈论产品的热情,像被电风扇吹走,二人都不语。程季泽看窗台上的绿植,程一清看他:「说起来,那一次——哎虽然很久之前了,但我一直没跟你道歉过。」 「哪次?」他转过头,看金鱼缸旁边的她,靠在墙上的她。鱼缸里的水影,在墙面上晃动,在她身体上晃动。 「潘盈盈那次——我不该在所有员工面前,冲进你办公室,跟你吵。」 「你抱歉的是不该当众人面跟我吵,而不是觉得我没做错?」 程季泽微笑,程一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身上有股香甜的味道,像极了刚刚他尝过的糕点。 她说:「做人真的好麻烦,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根本分不清楚。」 「我做人好简单,首先要对我有利,其次,希望尽量不伤害到别人。」 「但假如伤害到潘盈盈他们呢?」 「我不回答假设性问题。这件事上,大家都是赢家,不好吗?」 程一清心想,那你对我的感情投资呢?假如我真的对你动了心,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她想事情时,眉心下沉,一双唇不自觉地微翘,仿佛眉跟唇都在设法接近彼此。程季泽凝视她,感觉这双唇看起来很柔软。她靠在金鱼缸旁,平日里硬邦邦的女仔,在橘色小尾巴左右摆动的背景下,看起来也软了很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他不知道,程一清正在算计他。 她端详他,见他神态比平日松弛许多,唇角微扬,显然暂时对她放下了防备心。如果有什么要求要提——现在,此时,当下,就是最好时机。 她看桌上还有几枚糕饼,让程季泽接着试。程季泽靠窗站着,「刚刚吃了两块,我先等味觉恢復。」 程一清转身去给他倒水。他看着外面日光描摹她的背影,莫名又想起陶律师那番感情投资论。 假如,利益与欢愉,是一双手的正反面呢?方向相同,目标一致,感受无异。 她将水杯递他,慢慢启齿:「上次跟你提工厂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 他握着水杯,慢慢喝水。她内心有小欣喜,因为这次,他不再简单地打断,看起来像在认真倾听。 她说:「我听说有些厂转型失败,面临倒闭。我们可以低价购入。」 他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们的生产设备老旧,我们并不需要。」 「我打听过了,要从日本欧洲购入自动化生产线,需要两三千万,我们预算当然不足。但假如我们分批购买单机,改装成流水线,不就可以剩下很多钱了吗?」她俯身,从桌上抓过纸跟笔,在纸上写了个数,递给他看。 他看着日光映着她的侧脸,看她细细的汗,从脖子往下淌。她抬起手臂,擦掉汗珠。「我们抢先拥有自己的厂,拥有自己的生产设备,就能够从传统食品转型升级到现代化制造。」她看着程季泽,眼眸莹亮,「你不是一直不甘心只做广东生意,想走向全国,占有这个广阔市场吗?没有自己的厂,没有自动化生产线,光靠代工厂,只会被卡脖子。」 仿佛猎人锁定了他的猎物,他也将目光锁定她。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谁分得清? 她追问:「怎么样?」 他说,「我会认真考虑下。」 程一清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非常雀跃。人在窗边靠着,脸在日光下亮着。她说:「你再试一下这些糕点。」 她拿起小刀,将桌上糕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籤戳了,交给他。她想的是,俘虏他的胃,再慢慢拿下他这人。 程季泽说:「小时候听我爷爷说,糕饼用手捻着吃,馅料被体温融掉一些,这样最好吃。」 「是吗?」程一清第一次听到这说法。她见程季泽手里捧着杯,便拔了牙籤,将糕饼递到他嘴边。 他启齿,从她手指间吃下这糕饼。嘴唇触到她的肌肤。 「好吃吗?」程一清期待。 程季泽看着她。窗外扑进来一股热风,眼前人眼眸乌黑,白色短袖罩衫内,身体软软的,热热的。橘色金鱼在他们身边,鱼欢乐,水也欢乐。 他说:「好吃。」 对某人不曾被察觉的欲望,像味觉一样甦醒过来,他觉得喉咙干干的,痒痒的,像鱼渴求水。 【3-1】不代表我对你没想法 第三章 广州的盛夏威力惊人,树上声声蝉鸣一阵紧过一阵。日光洒在大马路上,碎金般晃人眼。德叔近日腰骨不太好,程记休业了一段时间。现在双程记的主要供应商主力是代工厂,他们安全卫生标准高,产能大,德叔刚开始叨叨,说工厂货,怎么比得上我们炭火烤好吃?但多吃一些,他又嘆气:其实普通人的味蕾,还真的尝不出来。也是,我老了…… 程一清知道老爸心思,平时回家时,便非要尝老程记糕点不可,还连声赞嘆:还是老程记好吃。德叔又不笨,当然知道女儿心思,但求仁得仁,他这辈子孜孜以求的,不就是将老店发扬光大吗?他多喝了两杯酒,心底也欣慰。 倒是二叔,总一脸忿忿,觉得程一清没收配方授权费用,偷偷跟香港程家合起伙来,真是暗藏心机啊。家族聚会时,他见到侄女,便话里话外都阴阳怪气。 姑姑程静让她别在意,程一清笑:「我怎么会在意?」 以前的她,敏感自卑,一遇到什么事,就像竖起全身毛髮的流浪猫。德叔将自己对失败的恐惧,传递给了她。但人的思想一旦突破,她就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有这样多,世界并不会因为她的性别、出身和学歷而向她关上。而人一旦尝过成功的滋味,就对过去小圈子里的事释怀。二叔喜欢或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 姑姑觉得程一清有点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近日她忙于筹备婚事,也无暇顾及程一清的事。姑姑三十几岁,在时人眼里是「老姑婆」,没想到遇到合适男人,自然开开心心。她跟亲哥德叔关系一般,倒是跟嫂子德婶处得好。德婶为她张罗结婚一事,跟男方一起吃过饭,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兄弟两相依为命。德婶喜欢人有家庭责任感,当下即觉得对方人也不错。程一清听说姑姑有个好归宿,也替她高兴。 姑姑问她:「什么时候轮到你呢?」 程一清奇了:「谁说人一定要结婚?已经二零零零年了,姑姐你的思想要跟上了。」 谁知道是不是新世纪的影响,人的思想真的会变。居然连德叔都开口问起,程季泽如何。当时程一清正在家里喝汤,随口应,「他?他很好啊。」 德叔用筷子蘸一点沙茶酱,冷漠地抬起眼皮,「既然搭伙做生意,又都是程家人,得闲叫人来我们家吃个饭,喝碗汤咯。他一个人在广州,无人无物,没啖汤水可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程一清只觉不可思议。那日开完会后,她想起此事,跟程季泽讲了。程季泽正将笔盖套进黑色签字笔头,认真应道,好。 次日,程季泽捧一瓶红酒,持一束鲜花,到程家来。程一清为他开门,德婶正在里面炒菜,听到外面门响,她在厨房腾腾热气中大喊:「阿德!你看看是不是程季泽来了?给人开门啊!」德叔正在沙发上翘腿看报纸,翻过一面,假装不在意,「阿女去开门了。」听见程季泽进屋,他仍旧施施然翻报纸,直到对方礼貌喊声「德叔」,他才「嗯」一声,悠悠收起报纸,不紧不慢道:「来啦。坐吧。」 程季泽知道德叔要面子,便给足他面子,晚辈姿态做足,开饭前替德婶将饭菜端出来,替德叔把霸王花排骨汤盛好,拉好椅子,请他落座。德婶看到程季泽做这些,忍不住数落老公:「喂,你摆什么架子!人家跟你可是同辈!」又看看只顾在旁笑的程一清,「你也不帮一下阿泽,说说你爸。」 程一清心想,谁能够占程季泽便宜呢。他不过是做做面子,好让以后老爸少给他找点麻烦,也别对外乱说话。她在饭桌上,看着德叔在一桌叉烧排骨白斩鸡西洋菜前,大讲老程记故事,而程季泽脸带微笑,认真倾听,便觉得此人可真能忍,也真能装。 德叔道:「当年我们祖上有位太婆,娘家是学医的,为程家糕点加入不少养生元素。」又道,「其实广东人香港人煲汤都一样,下很多养生汤料,淮山茯苓百合莲子芡实薏米。」种种老生常谈,程一清听得呵欠连连,程季泽却连声点头说是。倒是德婶喜欢这年轻人,给他夹了菜,又跟他话家常,「家里有什么人啊?」 程一清对德婶眨了眨眼。德婶没看到,笑盈盈看着程季泽,等他回应。程季泽坦然:「很久之前我爸妈就离婚了,我跟我妈。不过逢年过节,也会去我爸那里,跟父兄吃个饭。」 「哦。」德婶自知说错话,「喝汤,喝汤。」 程季泽端起碗,含着点笑,「我喜欢德婶煲的汤,饭菜也好吃。」 德婶笑眯眯,说这都是普通家常便饭,普通家庭汤水。「你喜欢的话常来。」 程季泽说你们不嫌我当然好,又道,「我妈咪不会煮饭,我从小吃菲佣的东西。后来我在国外读书,也是自己随便煮点。毕业回港后,去我爸那里吃饭,倒是能吃到佣人的好饭菜,但总觉得缺少家的味道。」他三言两语谈及自己饮食史,便是一个人前半生的註脚了。程一清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人身上没有人间烟火气。她悄无声地给他夹了一片叉烧,「我妈亲手整的,不是外面买的那种。」 程季泽的筷子尖戳到那块肥瘦均匀的叉烧,肉质现出金黄色泽,软糯绵绵。他微笑说,那就要好好试试了。 德婶在饭桌上,又自然而然对德叔提起程静结婚的事。「金饰我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就是嫁女饼你要提前做……」 饭后,程季泽自然而然帮德婶收拾,德婶说,不用不用,你去旁边看看电视。程季泽说,我从不看电视。德婶惊讶。程季泽赶紧说,新闻也是看的。程一清从厨房里提一袋垃圾出来,拍拍程季泽:「你如果一定要帮忙的话,就陪我去倒垃圾啦。今天垃圾好多,我一个人拿不完。」 两人提着垃圾,沿着损旧脏污的楼宇楼梯往下走,到楼下扔垃圾。德婶从二楼探出脑袋,叫程一清去买点水果回来。程季泽说,我陪你去。两人在骑楼下走,看月光洒在旁边路面上,有小摊贩支起摊卖炒粉炒面,叫声悠扬,香味绵长。这附近有个大市场,白天卖菜,入夜后灯火辉煌,程一清说这就是珠光夜市,炒田螺香味一路飘到马路边,叫卖声不绝。 八十年代广州首开西湖路灯光夜市,解决了当地返程知青就业问题,录音机、蛤蟆镜、喇叭裤等时髦商品在炽热灯光下,更显吸引。但九十年代末起,商品经济发达,百货商店、购物城什么不能买?灯光夜市渐沦为街头小吃跟便宜货、盗版货的流散地。 程一清他们见一家三口穿着休闲居家服在逛街,大白炽灯光下,小虫嘤嘤绕着灯泡飞动。程一清到水果摊档挑些水果,拿回程家。两人陪德叔德婶吃过水果,又聊了一会儿天,就离开了。 下楼后,程季泽打算步行送程一清回家后,再打车离开。程一清说起家里还有啤酒,问他要不要去她家一起喝了。他有些许意外,问,现在吗? 他在路灯下看她的脸,她穿着无袖衫,露出两条胳膊,胳膊上方没怎么被太阳晒过的地方,白了一截,令人联想起清甜的白糖糕。手臂上方线条流畅,一路往里回溯,更多线条隐藏在衣衫下。 程一清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这个时间,这种请求,很难不让人想歪。 两人这时已沿着骑楼走到程一清家楼下,她停下脚步,用手轻打一下他肩膀,「怎么,怕我吃了你?要留你过夜?我就是想消耗家里啤酒,又不是要勾引你,更不会发生什么事。你要是怕的话,我就不再叫你了。」 她道了晚安,正要转身,他突然往前靠,身体将她半困在楼道大门上,一张脸凑近,人离得近,唿吸也近。程一清吃一吓。 程季泽伸出手掌,往下压住她肩膀,低了头。程一清肩膀发抖,他的嘴唇慢慢凑到她耳朵上来。「现在是谁在害怕?」 「哈,我就是开个玩笑。」她抖动右边肩膀,想甩开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他用力压制住,没让她成功挣脱。「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我们是合伙人,没有男女关系,不代表我会对你没有那种想法。但我不希望当真发展到那一步,影响到生意,你这样聪明,不会不懂。」 他的手很轻地抚过她脑袋,顺着后脑勺往下,轻轻将她鬓边碎发勾到耳朵后。手停留在她耳朵上方,很轻地触碰到她耳朵尖尖。 她居然浑身一阵酥麻。 在她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他翻转手腕,及时地收回手,冷不防转身往路边走去。 扬起手,一辆的士在跟前停下。 人上了车,眼睛从车窗上方看着程一清,看着她像被钉子钉在门板上般,一动不动。 直到车子跟人离开,她才像从魔法中解脱出来般,跌跌撞撞上楼去,开了冰箱,开罐啤酒,坐在窗前,遥遥听着隔壁珠光夜市里的叫卖声。 【3-2】灰姑娘没等到王子上门 自从跟前辈闹掰后,何澄工作量大减,即使被安排任务,也都是些邻里纠纷、争夺老人遗产、高空掷物等街坊新闻。她不是被白白欺负不吭声的角色,但找过副主编、主编,都被打发回来。邬玛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找他们。」 「那要怎样?忍吗?」 「街坊新闻也可以做出头。」她抛下这句话,就出去跑採访了。 何澄觉得她未免不够体谅,直到自己在资料库里查到,当年邬玛也曾经跑过一段时间普通港闻。这期间,她写过一篇《香港二十四小时》,笔尖从港岛九龙到新界,从政商名流到市民贩夫,从细节侧写金融风暴影响下香港社会的方方面面。这篇稿拿下新闻大奖,让当时被嫉才的她,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她拿着稿子去问邬玛:「你是指这种?」 「这是我曾打过的仗,但你有自己的战场,自己的仗,要自己去打。」 邬玛跟男人一样捉摸不定。她曾一度对自己很热情,但一旦自己真有什么事,她绝对不替下属扛着,也没有什么温言软语。用她的话说,她自己也挨过世界,「现在轮到你了。」 因入职不久就有高光作品,此时对何澄来说,非常煎熬。偏偏上次跟程季康接吻后,她有意识躲开去香港程记採访。偶尔接些通稿改改,如有必要,也只是给万仁打打电话,出来的作品便只是行货。香港程记那边投了gg,自然希望有更多见报率跟软文,但评估后效果不理想。 万仁想砍《得周刊》的gg费。他原本投鼠忌器,怕得失掉老闆的女伴。但眼看上次程季康连何澄名字都想不起,更警告他不要揣摩自己意图,便胆粗粗,在预算单上直接填上《得周刊》及削减费用。 这些都是小事,程季康不会在意。而他也不知道,何澄由此在杂志社更力薄。众人都觉得她没了靠山,除了邬玛跟茶水间琴姐外,谁都可以踩她一脚。 她当然也可以选择跟程季康说。只是,她不想。 而且,自上次他送给她手机后,就再没打过电话、发过消息来了。 何澄虽在平民区长大,却是个心气高的。他不找她,她才不会主动跟他联繫。即使跟他联繫,也不会跟他提《得周刊》的事。人人背后议论她有靠山,有金主,她憋着一口气,要证明完全靠自己。 但她仍旧听从安排,这天她收到观塘市民报料,说那边有野猴出没扰民,便一早架着相机去跟新闻。去到当地,马上有街坊围着她诉苦,说过去大半个月,有一只猴子在屋邨附近出没,常将附近孩童吓哭,还抢居民手中袋子食物,众人不堪其扰。何澄打电话给渔护署,对方表示已经派人放置铁笼希望将它诱捕,但暂时没有所获。居民围着何澄诉苦:「我们打过给渔护署了,连房屋署跟区议员都联繫过,上次隔壁花师奶还报警!不过官方说他们能够做的,也就是这样。哎呀,真的很烦。你们记者要帮帮我们。」 何澄想,渔护署、房屋署、警署跟新闻署都管不了一只猴子,更何况她呢。这事虽困扰居民,但似乎背后也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社会价值。她逐一记录居民谈话内容,又到放置了香蕉的捕猴笼前拍了些照片,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从斜坡上面下来四五个不良少年装扮的年轻人,向何澄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染了蓝发的见到她后,凑在同伴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其余同伴大笑。何澄当时并没在意,只顾将手机放入口袋里。这时,不良少年们已行至跟前,蓝发少年斜着肩膀撞向她,将她手机撞跌。 「哎呀,sorry~」对方怪腔怪调道歉。同伴们笑起来。 何澄捡起手机,没有理会,要继续往前走。 少年用手拦住她,「要不要看一下手机有没有问题?」 「不用。」何澄横眉。 「或者有呢?万一你的手机,或者你有什么问题,我会心疼的。」少年语气暧昧奇怪,同伴们又放肆大笑起来。 此处是屋邨楼宇后面,甚少居民经过,何澄倒也不惧他们,但也不想大声叫喊。她拿起手机,对着少年们道,「我手机好得很。要不,我现在报警试试?」 少年们调笑的心思没了,一个金髮少年带些狠意,恶狠狠向她逼近几步,「八婆,你威胁我?」 「她没有威胁你们,只是警告。」一只手搭在金髮少年肩头,少年往后挣,却挣不脱,被手掌死死按住。他往后一看,却被对方顺势扭过手臂,将他压到墙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其余少年见这突然出现的男子,一表人才西装骨骨,跟观塘的工厦氛围格格不入,本想趁人多哄上去,但金髮少年呀呀怪叫,其他人都唬住了,不敢上前。 程季康松了手,「走吧。」 金髮少年不服气,掰着指头松手腕,咔咔作响,像要伺机。 何澄握着手机,举到耳边,「我过来调查屋邨犯罪率,刚刚约了区议员、警署跟社工代表,你们猜,谁来得更快?」 少年相互看了一眼,嘴里骂着狠话,边骂边跑开。 何澄将手机塞回口袋,低头往小巴站方向走。程季康从后面追上来,扣住她手臂,「去哪里?我送你。」 「不需要。」 「你是记者。宣判我有罪之前,起码要做事件调查,让当事人有机会说明情况吧?」程季康说。 何澄不语。程季康将车驶来,何澄上了车。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工厂在这边。」 观塘位于九龙,地价低,租金平,工厦跟基层工人都多,但随着工业转型及北移,部分工厦也改成写字楼,因其价廉,吸引初创企业、中小型企业及工作室studio前来。由于不少艺术家租用仓库来创作,因此地区面貌大为改变,但此地氛围仍迥异于中环景观。无论是工人还是打工仔,无论是艺术家还是居民,脸上都平等地写着一个字,穷。 这个字,在程季康身上是看不见的。他边开车边打量何澄一眼,发现她用的是另一部手机,「我送你那部电话呢?」 「我交还给你秘书了。」 「我昨晚下机后就回家睡觉,今早直接到工厂来,还没回公司。」 「你贵人事忙。」 「那天之后我就有事去了美国——」 「程生,你不用跟我解释。你忙的时候,我也没像灰姑娘那样在家等你。我跟了三条新闻线索,跑了六个採访,写了两篇稿。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但真心假意逢场作戏,我看得出。前面小巴站放我下来,谢谢。」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他们在车上有了一个绵长如跨世纪的吻。新世纪的灰姑娘没有玻璃鞋,但捧着王子送的新手机回家。她并不虚荣,但他说希望她快乐的一刻,她的心也动了。 但灰姑娘没有等到王子上门来寻她。 此时此刻,他瞥一眼小巴站前神色疲倦排着队的打工人,一脚踩油门,加速驶离这边,嘴上问,「生气了?」 何澄也不说虚话,「那天之后,你没有找过我。现在路过这边见到我,想起来了,又可以玩玩?你以为汉武帝一年后重遇卫子夫?」 程季康的中国史不太好,他知道汉武帝,但不知道卫子夫。谁知道何澄的典故在说什么。他沉着应对,「去我家。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家比她想像中要小,九百多尺,一人独居尚可,但她曾以为他会过着tvb里的富人日子。倒是地段极好,家私用品相当讲究,纵是她不认识的牌子,但也看得出全部进口,且品味不俗。他从屋内取过一份黑色缎面书皮的文件,递到她跟前,「打开看看。」 何澄纳闷,但仍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份装裱过的手稿,底覆褙纸,四边留有一些白色距条边。 「这是卡波特的手稿,我在美国旧货市场偶尔淘到。当时我觉得,同样执笔为生,写非虚构的你,也许会有兴趣。」 何澄有些意外。 程季康道,「我没有向人交代行踪的习惯。即使是以前的女朋友,我也不会向她们解释我去了哪里。或者你会不安,我很抱歉。但如果以后我们要在一起,你必须适应这一点。」 他从未向她认真告白。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吻以后,两人的关系也像气球一样,不知道飘向哪里,落点何处,哪里会断线。她只知道,那根线,从来都只拴在程季康一个人手上。 何澄不是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她放下卡波特手稿,说声谢谢。「我为什么要去适应?你带给我的烦恼还不够多吗?因为你的形象问题,我也受连累。我做错了什么?只是作为记者去採访了你。他们就要抹黑我,说我想尽办法贴你。」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那你呢?你让我适应这,适应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想适应。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她正要转身走,程季康从后面抱住她,「没试过,又怎知道是否适应。人会变,你会,我也会。我这次离开香港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样挂念你。」 何澄在他怀中,莫名其妙想起刚才在观塘区经过的仓库。一个穿工装的男人推着车子往前走,嘴里叼着根香菸。她总依稀觉得这男人很像父亲。又何止这个男人呢。观塘区千百个工友,在街边吃饭盒的,在路边等小巴的,在士多店买可乐的,每一个都像极了她的父亲。这是程季康这种人不曾体验的世界,是被他们践踏的世界,而她从原地拔起脚来,慢慢踏进他的世界,陷了进去。 「撤掉对《得周刊》的gg,或者,撤掉我程记跑线记者这个身份。」 「为什么?」 「不想被人说闲话。」香港的确笑贫不笑娼。但贫穷的娼就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的事,哪里容得别人闲话。」他将她身体扳过来,正正朝向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不知道哪里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扑上何澄的身体。程季康用手捕那只蝴蝶,捕不动,蝴蝶飞走。 但他在她身体上,留了下来。 【3-3】流不入他那片大海 何澄从没试过这样荒唐,仿佛蝴蝶被捲入欲望旋涡,飞不出去。窗帘拉上,拘住了肉身。她睡了醒,醒了又睡,在程季康身边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七点。 他靠在床边,已拉开窗帘,开一盏小灯,正在看书。低头见她醒来,在她光洁肩膀上轻吻一下,问她饿不饿,「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她看时间,一下惊醒。人跳下床,急匆匆抓起衣服披上身,「我奶奶今晚做寿。」迟到了迟到了,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 程季康漫不经心地看她穿衣,扎头髮,缓缓将香菸掐灭在菸灰缸里。他说,没必要急,我送你去。 何澄奶奶八十岁大寿,在海鲜酒家摆下寿宴。明明就是每天相对的家人,姑妈也是常见面的,但何妈仍然无比紧张这种场合。刚来香港时买下的二手lv,平时珍藏供养,只在同学聚会等场合派上用场,现在正是时候。又特地到街坊髮廊做了髮型,化了妆。提前几天,何妈就对何澄耳提面命,让她今日早些下班,早点装扮了过去。谁料到她一直没接电话。何妈气得不轻。 何湜也刚买了手机,给姐姐发简讯,问她去哪里了。何澄却一直没回。一家人扶着奶奶去海鲜酒家,一路上,何湜替姐姐说话:「她肯定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在做採访,不方便回復。」 何妈气唿唿,说她那份工作,薪水那么少,又辛苦。以前倒也罢了,採访财经新闻,还能接触些上流社会人物,现在每天跑九龙新界,入工厦围村,有个什么意思。她又趁机提醒何湜:「你啊,以后一定要坐写字楼,不要像你姐,跑来跑去。」 何湜从来不把爸妈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又没成功过,哪来的经验之谈指点别人。但她也从不跟何妈辩解,因为何妈会恼怒于自己身为家长的权威被挑战。 刚到酒楼门外,正好碰见姑妈姑丈一家。表姐伸出手去扶奶奶上台阶。奶奶嘀咕着,哎哟这台阶这么高,我怎么走。表姐哭笑不得,这不是你上个月还在这里饮过茶么,怎么突然就端起架子来了。表姐夫原本正跟姑丈闲聊,谈论特首的施政报告,这时特地问,怎么表妹何澄还没来?他对妻子娘家其他亲戚从不上心,但那次后,开始在意起何澄。 何妈立即虚张声势:「何澄太忙了,临时有个紧急採访,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不过她说了,回来要给奶奶补上生日蛋糕。」 姑丈奇了:「阿妈又不能吃甜的,这次都没买蛋糕。阿澄还要补上生日蛋糕,给谁吃啊?」 姑妈瞪了丈夫一眼。 何妈用手拨头髮,笑一笑,有些尴尬。但又因察觉对方对自己的敬畏,满意了。 一家人进了门,姑妈报了预约名字,对方查了查,抬起头,「没有啊。」 姑妈一怔:「怎么会啊!」又大声重复一遍名字。在这种街坊海鲜酒楼,对方充分秉承港式服务精神,语气硬,脸色黑,比客人更大声:「都话无咯!」本子丢过去,几乎甩姑妈脸上,「你自己睇!」其他人也围上来,七嘴八舌:怎么会这样呀。我看看,我看看。你有没有搞错啊? 何湜立一旁,百无聊赖,按下discman的「下一首」按键。盗版灌录cd瞬间从杨千嬅跳到椎名林檎,耳边歌舞伎町女王大战眼前湾仔海鲜酒楼部长。她一抬眼,突然扬声,「家姐到了!」 众人都往入口方向看去。海鲜酒家里一切都热气腾腾,何澄的脸也在灯下热气腾腾着。 她走得急,四处张望,恰好有服务生端一条清蒸鲈鱼经过,差点跟她撞上,何澄身后男人伸手一挡,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何家众人瞬间静了,只有部长拿着本子,还喋喋不休:「都说了没有——」 再看眼前这男人,好生眼熟?在电视上跟八卦杂志上见过。这不是——程季康吗? 程季康陪在何澄身边进来,陪她向奶奶问好,又主动道歉,「是我不是,耽误了何澄的时间。」因为什么耽误,是公事还是私事?他没说,众人面面相觑,也没问。但无论如何,这是何澄的家宴,而程季康来了,还带了一份礼品,是一大枚金寿桃。 他有港岛精英人士的外在人格:彬彬有礼,礼数周到。见众人尚未入座,他问发生什么事,得知没订到位置后,说声excuse me,走开半分钟,拨打电话,再回来时,问众人是否介意换个地方吃饭。 另一家酒楼离这里并不远,但短短一程车,何妈压不下嘴角,一路问程季康问题:平时工作忙不忙呀?累不累呀?你是不是会经常出国飞啊?何爸忍不住,叫她少说两句,却收穫了她的锋利眼神。程季康只是微笑,一一作答。 下车后,何妈见是杂志上常看到的「富豪饭堂」,内心激动不已。等了表姐夫的车后,两边人一同进门,里面早已提前留好位置。这一路上,何澄心里一直在想:本打算让程季康送我过来就走。但现在,他是留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饭呢?还是不吃?我跟他算是什么关系,他不该留下来—— 只听何爸冷静道:「留下来,一起用餐吧。」何妈跟姑妈姑丈、表姐夫也笑盈盈,让他坐下一同用餐,他便坦然坐下,并不推脱。何澄倒是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席间根本没有让她说太多话的机会,表姐夫刻意地坐在程季康对面,跟他套近乎。程季康含着点笑,说今日是奶奶寿宴,自己不是主角,希望大家不用关注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何妈仿佛程记集团太子已是自家女婿,频频给程季康夹菜。何澄跟何湜看她这模样,只觉十分掉脸面。何爸是沉默寡言的人,这晚更是心事重重,他也是男人,看法自然跟何妈不同:程季康怎会娶女儿呢,只是玩玩而已。如果女儿太笨,真陷进去,可不是好事。 姑妈也心思复杂,一来娘家搭上这样人物,在女婿面前她也能抬起头来,二来她向来觉得自家女儿嫁得好,然而若是何澄嫁进程家,他们淑仪就被彻底比下去了。何湜坐在程季康身旁,心里有很多问号想问:你跟我姐怎么熟络起来的?你是认真的吗?但她是聪明人,当然不会问程季康。倒是程季康主动跟她搭话,问了她一些问题:在哪里念书?打算去哪里升学?以后想做什么? 这顿饭吃下来,何澄觉得特别漫长。往常这种家宴上,都是姑妈唱主场,挑剔何澄哪里不好,让她多跟表姐学学,又明里暗里地捧高自家女婿。但这天,姑妈安静得很,一心一眼演好孝顺女儿,不停地给奶奶夹菜。奶奶说一半潮州话一半粤语,哎呀你夹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 程季康没有完整地吃完一顿饭,就被电话叫走了。他跟席上长辈说了几次抱歉,离开前,当着众人的面,在何澄脸颊上贴了一下,「我有事走先,你们吃得开心。我已经买单。」众目睽睽下,他的唇跟手触到她时,她莫名地肩膀微颤。 程季康走后,姑妈当即问:「阿澄,你什么时候跟程季康一起了,也没有跟我们说一声啊?」表姐夫笑笑,「当日我拜託程季康时,他们已在一起了吧。否则他怎会帮我。」又自说自话,说如果表妹早点跟程季康一起,自己早点亮出身份,公司或者就能跟程记续约。 何澄一直低头夹菜,这时抬头说,「这是他公司的决策,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更何况,程记现在大不如前,业务一直在收窄。」 何妈一听,觉得这话在掉程记身价,掉未来女婿身价,也是变相在掉她自己身价,当即睇她一眼,又在桌底下踢她。奶奶原本懵懵懂懂,不太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此时无厘头地插了句,「阿澄要结婚啦?还帮老公说话?」 回到家后,何澄觉得身心俱疲。洗了澡出来,何妈何爸却端坐客厅,还郑重其事地把吃饭用的摺叠桌搬出来,搁在她前面,俨然小审判庭。何澄说:「我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明天你还要上班呢。」何妈说,就几句话,现在说完就睡觉。她问,你跟程季康拍拖多久啦?你见过他家长没?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何澄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但也只能逐一敷衍:刚开始。没见过。没有。 何妈说:「哎呀,在一起又不结婚,女生很吃亏的。」 「他有过这样多女朋友,琳达艾米瑟琳娜,不是港姐就是歌手模特,他跟哪个结婚了?」 「她们捉不住,不等于你不可能。」 何爸不吭声,一个劲儿在旁边抽菸,听到这里坐不住了,他狠狠掐灭香菸,突然骂起何妈来,「你在说什么?逼女儿当情妇吗?我看你是虚荣心沖昏头脑了。上次还说,像程季康这样的人不可能会跟阿澄一起,现在又叫女女巴着他不放。」 何妈见何爸突如其来发作,先是一愣,接着就委屈起来了,「我做错什么了?我这辈子嫁给你吃了这么多苦头,我不希望女儿走我的老路,我哪里错了?难道要她像我一样,嫁个地盘佬,打工打到脸都黄,伸长脖子排队申请公屋?」 她呜呜哭着,奶奶在屋内睡觉呢,被吵醒了,用潮州话大声喊「吵死了」,翻个身,又打起唿噜来。何爸心烦意乱:「嫁个普通上班族有什么不好,或者努力一点,嫁个公务员,嫁警察,有屋分,生活有保障。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想什么。像程季康那种人,只是跟阿澄玩玩,玩腻了再分开,到时她已经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一辈子就毁了。」 妹妹在一墙之隔的洗手间刷牙,听到这一句,觉得老爸这话有道理。何妈也不再说话,只呜呜哭诉命运对自己不公。何爸说嫁给我又怎么了,你在广州亲戚同学面前还不是一副香港可好啦的模样。 何澄筋疲力竭,说很晚了,我明早还要上班,你们要吵就到走廊吵。何妈呜呜说,这里隔音这么差,楼道这么窄,走廊吵可不被邻居看笑话么。妹妹正在铺床,来了句,现在邻居不也听到了么。何妈立即噤了声,怀着心事,进了房,上了床。 何澄刚躺下,妹妹就爬上床,钻进她被窝,小猫似贴着她睡。广州家里地大床广,两人常这样贴着睡,说着悄悄话。搬到香港后,小床逼窄,两朵小花又都长大,再没这样睡过。 何澄低声问:「你有问题要问我?」 「不愧是我姐。」何湜也压低声音,「他不会跟你结婚吧?」 「没问过,但肯定不会。」 这天晚上,他出现在众目睽睽中,参加了她的家宴。他曾经以琳达男友身份上过这样多次娱乐版,海鲜酒楼里有不少人认出他,频频侧目。但这又如何,顶多为他增添一些浪花般的小绯闻。浪花开过,就散了,流不入他圈子里那片大海。 何湜说:「我猜就是。像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跟我们这种家庭的人结婚呢。」 「衰妹,你懂的还挺多。」 「我才不像我妈那么天真。结婚么,不就是利益体的结合,肯定要利益最大化。而且上次表姐夫找他帮忙那件事后,我有留心程记新闻,他们家不是开拓大陆市场去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安排他,安排了他弟。他一定有想法。他不是皇帝,想纳个宫女为贵妃都当等闲事。他是王子,要跟其他王子争宠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何澄想,妹妹可不光长得漂亮,脑子也好使。如果让她像自己那样,可就是浪费了。 这时,奶奶跟何爸的鼾声从不同房间传出,此起彼伏,何湜看着低矮的床顶,才开口:「家姐,他今天问我想去哪里读书,想不想去国外念。」 「你怎么想?」 何湜实话实说,「如果我说不想,那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我甚至有念头一闪而过,如果你真的跟他结婚,我也能沾光吧。这么一想,我就也能理解我妈的心思了。 家姐,你会怪我这么想吗?」 何澄摸着妹妹的脸,低声说,当然不会。 「虽然他并非良人,但是,家姐你也多替自己着想。」她说,程家即使未及豪门,好歹是大富人家,是留是分,都要从长计议。「他是你现在圈子里可以够得着的最高的了。他带给你的资源,你现在能用则用。等你们分开,这些都会消失。但如果你不想黐他金糠,叨他光,那就及早分开。」 何澄轻声问,为什么。 「你不是琳达,不是跟他拍过拖,就能互相借势增加曝光,还能找到更好的。你以后会看不上普通人家。」妹妹将脑袋贴近姐姐手臂,「像嫁入豪门这种事,是不会落到我们这种家庭上的。」 姊妹俩人都不再说话,沉默潜入黑夜,降临到她们身上。何湜明日一早还要上课,话说完了,也就很快睡着。何澄却一夜无眠。 【3-4】你还有什么指示? 程静的老公是郊区人,酒席在夫家摆。一大家子人在镇上热热闹闹摆酒,舞龙舞狮,满地鞭炮纸屑。 程一清是伴娘,穿着高跟鞋,伴娘裙又细又窄,高跟鞋摇摇欲坠,无论她多好动,此刻身子像被缚在原地的孙悟空,脸上厚厚脂粉也腻得她说不出话来,遥遥看去,倒是像个大家闺秀。 她替姑姑撑着红伞,每一步都跟着。好不容易等到酒席开始,她找个角落,拉张塑料凳坐着,脱下一只高跟鞋,低头揉着脚跟。 有个小男孩站在她跟前,抬头看着她。 她瞪回去。 小男孩大声问:「那边有个男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男朋友。」 程一清眼皮也不抬,「你问他,我男友在牢里蹲着,不过还有五年才放出来。这种情况,算有,还是算没有?」 这答案过于复杂,小男孩像背古诗词一样念叨着,像背书一样念诵给那边一个男人。对方当即脸色灰白。 婚礼冗长,程一清素来反感种种繁文缛节,但这次因为有程记贊助的嫁女饼,她第一次对糕饼跟婚嫁的关系,有了兴趣。 广符 广东三大族群,广府(约等于珠三角,以粤语为主要方言),客家和潮汕。 地区的嫁女饼有两种,一种是把各种糕饼放到礼盒里,是为「嫁女饼」,另一种则特指四色绫酥,也就是一款黄白红橙四色糕饼。白色爽糖馅,寓意冰清玉洁,红色莲蓉馅,寓意喜庆,黄色五仁馅,寓意金贵,橙色豆沙馅,寓意金灿灿。 姑姑出嫁前,程一清回家时便见老爸在制饼间加班加点赶做,开皮,开酥,包馅,上色,盖印。 德叔将小面团揉成圆球状,用长棍擀成长条状,边从下往上卷边说,「这个工序叫做开酥。」这只是第一次开酥,后面还有两次。步骤繁复琐碎,程一清小时候看得呵欠连连,现在却看得有滋有味。包馅时,德叔有感而发,「你学了也没用,这都是传统工艺,你们双程记做的是现代工艺。传统工艺口感更好,但是费人工,成本高,划不来。」 那天开始,程一清心里就有了个想法:传统跟现代,到底怎样结合呢?她隐隐约约觉得,用工厂大批量生产来制造经典配方糕点,是很好的切入口。 姑姑结婚前,她留在老程记制饼间学制饼。没天赋就是没天赋,饼底不是太厚,就是太薄,不是口感硬,就是容易露馅塌饼。她苦笑,最后连夜赶制,终于亲手做出一盘精美又美味的嫁女饼,并亲手为它盖印。并在姑姑结婚前,亲手交到她手上。 程静婚礼一结束,她回家收拾东西,第二天就到澳门出差,研究当地糕饼生意。时间紧凑,当天来回。 回来后她热血上头,洋洋洒洒写了份报告,报告中结合她在香港程记、澳门各饼家考察的结果,以及她针对传统工艺的思考。上次她用植物油研制的新品,给程季泽尝过,他一直说研究,还没有结果呢。她将这些连同制作工艺、食材成本等都写进去,又将购入单机,自行组装自动化生产线太的初步方案做进去。她的想法是,参考澳门手信模式,通过大规模生产打造珠三角手信品牌,再一步步拓展全国影响力。 她为这想法而战慄,浑身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埋头电脑前数天,得出厚厚一叠报告,郑重交到程季泽手中。 程季泽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无声地阅读。他迅速翻完,不动声色转身,启动碎纸机。 他将报告分成两半,把后半部分塞入碎纸缝里。机器张着嘴,咔咔将报告啃下。 程一清瞠目:「为什么?」 程季泽不说话,将余下纸张也塞入机器里。关掉机子后,他在电脑上飞快敲字,指着那行字对程一清道:「我想要的,是这个结论。你把前面的内容照搬,但最后几页做些改变,结论调整为:澳门手信模式不可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程一清明白了。 程季泽不需要她参照事实,做独立思考,只需要她配合自己。前段时间,大程生在香港程记董事会上表态,会投入2000万支持双程记发展。他接受香港媒体访问时,更对媒体透露,他们在内地控股的双程记会努力打造成珠三角手信品牌。程一清也看到这些报导,非常振奋。 然而她不知道,实际执行人是程季康。他以优先确保香港程记门店扩张为由,只批了300万给程季泽。而程季泽这方面,无论是香港程记再注资,还是双程记品牌定位,他都另有想法。 但他不能直接反驳自己父兄,他需要找个台阶下。 这个台阶,就是程一清。 一个人,会对一段台阶解释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吗?不会。即使她是这样美丽的一条台阶,引他灵魂上升,肉体下坠。他看她一脸愤愤不平,自制地,冷静地重复着:「你改一改。」 她愤懑:之前在她家,说的什么会认真考虑建厂的事,只是敷衍吧?他什么时候拿她当过真了?但仍是忍不住问:「购入单机,组装自动化生产线的事呢?」 「难度太大,需要好的工程师才可以。即使我们有钱,也没有这样的人才。」 眼前这男人,大热天时,在室内低声轰鸣的空调声中,一丝不苟地着西装衬衣。下雨时,他会带一柄黑色长柄伞,粘扣勒得细长,伞布理得整整齐齐。跟人讲话时面无表情,但若是你对他有足够价值,他会带上微笑。因长了张俊美的脸,让人误以为他生性恬静温顺如短毛猫,然而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一匹斗牛犬,深藏野心,内心极具攻击性。 就是这么个男人,跟程一清隔了张桌子,相互看着彼此。 程一清开口:「我明白了。」 她没有任何辩解,转身就要往外走。程季泽喊住她,她重重地问:「你还有什么指示?」 指示这个词,用得重了。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我无意否认你的付出……」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你也不用顾及我的感受。」程一清自嘲地笑,「我也好,广州程记也好,从来就是你的附庸。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真的是你的合伙人。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程季泽沉默半晌,忽然问:「你有时间吗?」 「如果这份报告不急着改的话,有时间。」 「跟我出去一趟。」 程一清以为程季泽要带她去哪里,没料他竟带自己去老字号酒楼吃饭。工作日下午,茶楼里人不多,进门就是一面院墙,绕过去后,枝叶扶疏,便是岭南园林大宅。从楼梯上到二楼,踏过走廊,便是偌大的中式宴会厅,里面坐满工作日来饮茶的食客,大都上了年纪。他们俩是罕有的年轻人。 程季泽在桌前坐下,用开水烫一遍餐具,再把酒楼里的所有点心都点一遍。程一清刚坐下时,本也惊讶,但很快便也学他模样,将跟前感兴趣的点心都尝一口。蛋白杏仁茶甜糯,鲍汁凤爪可口,沙翁外表炸得酥脆,内里松软。 「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 「好演员要多看戏,好厨师要多吃。一个人无法为他人带来自己感受范围外的体验。做餐饮的,自己也要多出去吃,是这个道理吗?」 程季泽明白,自己没看错人。最初见到那个到处躲债的女孩子,眼睛里的锐气,至今未减。他想,自己也许就是被她身上这股热腾腾的锐气所吸引。 他看她啖一口莎翁,嘴角沾了细腻白砂糖。她用手指头擦了擦嘴角,不舍上面的砂糖,将指头放到嘴里,轻吮一下。 程季泽身体竟起了反应。他立即别过脸,克制地收回对她的想像。 他抽一张纸巾,递给她,公事公办地说:「很多年没吃过沙翁了,现在香港茶楼也不常见了。」 「做法太复杂费神,广州也渐少了。」程一清淡然道,「所以你带我来,是为了告诉我,一切不符合经济原则的产品,都会被市场淘汰吗?」 「你想复杂了。」 「不是我想得复杂,是你们为人不简单。」程一清说,「你让我负责产品,不要插手公司其他业务,我做到了。而我试验的新品,到底行还是不行,你能不能早点给我一个答覆?即使我只是你的附庸,也是个耐心有限的附庸!」 「我并没有把你当做附庸,不过你要知道,我现在并非能够话事的人。」 「程生——」 「叫我阿泽。」 「程季泽,你真的不用跟我交代什么。我如果心水不清,就不会跟你坐在一起饮茶食饭了。我明白对你们家来说,程记两个字,不是情怀传统,不是餐饮文化,只是一盘生意。你能够给我一些空间,让我在产品开发上有一些话语权,我已经很高兴。老爸经常说,做人要感恩,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你,我还欠人周身债。」程一清说,「但我不希望双程记成为你跟香港程记斗争的工具。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受制于你父兄呢?没错,我所有创业都失败,我没资格跟你说这些。但你比我有钱,比我学歷高,比我见识广,连我都输得起,你怎会输不起,怎会前怕狼后怕虎?」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口干,抓起桌上茶杯就咕咚喝下去,又扬起手,大喊「买单」。服务生过来,递给她价格单,她肉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程季泽说:「我来。」 「不用。」程一清从钱包里掏出四张人民币。她很想豪气沖天地转身就走,但心疼钱,只得尴尬地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喝茶。 程季泽觉得她倔得可笑又可爱,也不说话,喝着茶看她。她将背部转向程季泽,等服务生将找零拿回来,她才转身告辞。 因为吃得太撑,她刚走出茶楼没多久,就立即转身回去,在一楼那儿找了个洗手间,吐了出来。 胃部被放空的瞬间,她又想到,程季泽怎可能忌惮他父兄。像他这样的人,不甘于被控制,必会为自己留后路。他如此擅于利用感情,她还不如担心自己更好。 脑子乱纷纷想着,她用纸巾擦了嘴,抬起眼看镜子中的自己,眼眶红红,十分可笑。身旁有女孩子对镜补妆,瞥她一眼,程一清不甘示弱,瞪回去。对方吓一跳,指着她口袋说:「你、你手机在响。」 程一清不好意思,抓起电话,见是陌生号码。她抽张纸巾擦嘴角,对电话那头说:「餵?」 「阿清,我是郑浩然。我回广州了。」 【3-5】你会做得比你弟弟更好 郑浩然是程一明朋友,也是一同在德政南路长大的街坊邻里。他家卖滷味烧腊,透明橱窗里吊着一只只油光光的烧鹅,香飘得远,生意做得好。他高中毕业便去了纽西兰。每年圣诞假期回国时,都会给程一清带玩具。他跟哥哥,是程一清仅有的不讨厌的同龄男性。 郑浩然最后一次给她玩具,是她高二那年。他拿出芭比玩偶,程一清拍掌,笑笑:「然哥,我已经大个女,早就不玩芭比了。」那年程一清还略显柴瘦,但每天坚持晨跑下来,已初具力量感跟线条美。郑浩然带些欣赏眼神看向程一清,微笑道,是啊,你已经是个少女了。 即使像程一清这样神经大条、感情迟钝的少女,也会有少女心事。她将心事写在日记里,却被男同学翻书包拿出来,跳到椅子上,当众朗读:「然哥比我大哥更体贴关心,我有不懂的问题问他,他会细心解答……」何澄护友心切,拿铅笔盒去抽同学的腿,程一清拉住她,扬声道,让他念,让他念好了,我不怕。 放学后,程一明骑一辆摩托车,等在校门口。看恶作剧同学出来,跳下车,拍拍对方肩膀,说如果想念日记的话,下次他送他一本雷锋日记,「就别碰程一清东西了。」何澄陪程一清放学,看她跨上摩托车后座,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哥哥。程一清说:「咦,难道你喜欢上我哥了?」何澄红了脸。 何澄常去程一清家吃饭,晚饭后,程一明载她回家,绕路至文明路买碗糖水,再从白云路直上疾驰至东川路,途中经过国民党「一大」旧址,经过鲁迅在广州教书时住过的楼,路边大榕树会在头顶投下数片绿荫。 后来程一明出事,葬礼上,程一清咬着牙没掉泪。何澄倒是哭花了脸。 也是那一年,她去香港的申请批下来了,新的生活开始,少女心事抛在脑后。只是日后她每次听到粤语歌里「文明路上有晚风吹到我心碎」,都会有片刻失神。程一明的生忌是元旦,她每年都还寄明信片去他家,照片无非是香港风光,有时是维港,有时是天坛大佛,有时是尖沙咀街头。收件人写程一明,程一清会替她烧给哥哥。 何澄念大学时,谈过两次恋爱,一个是比她大几年的学长,一个是上班族。程一清开她玩笑,说她註定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何澄牙尖嘴利,立刻反问:「你那个然哥呢?你喜欢他这一类型?」 郑浩然是哪一类型?待人有礼,积极进取?这岂不是外人眼中的程季泽? 程一清回到家里,趴在床头看金鱼缸,想起往事种种。郑浩然电话打来,是这天的第二次了。 程一清按下免提,边餵鱼边问:「然哥,你是倒时差睡不着吗?」 「不光睡不着,还饿了。所以我一路散步,走到你这里。你现在推开窗看看。」 程一清意外,她跳下床,用手指挑开窗帘往外看,果真见到郑浩然站在一盏路灯下,正抬头向她这里看。他跟她目光相触,笑了一下,像主人召唤宠物一样,向她挥手。 这小动物换下睡衣,披上宽松衬衫短裤,匆匆下楼。 郑浩然穿一件深棕色翻领外套,盖住里面墨绿色圆领t恤,一双明目含着笑,注视她走过来。她走得急,隔着一大段马路,便要匆匆奔过来。 突然有车子开过,差点撞上她。她往后一退,顿住脚,这次看清了两边都没有来车,便又小跑过马路。 郑浩然又看有车急速驶来,大喊「小心有车!」,在马路这边紧紧盯着。 程一清在马路中央,立定不动。 车在眼皮底下,飞驰而过。 一阵风唿啸过去,她松口气,又提起心来,趁着路上没车,快步奔向对面。 她跑得快,一下没收住脚,郑浩然伸出手臂,一把拉过她。 程一清喘着气,惊魂未定,又回头看看马路,「吓死了。」 郑浩然笑,「下次别再那么急急脚。」他又道,「我这次不会再走了。我们来日方长。」 ——— 郑浩然回国工作,在一家叫乐食(nauts)的国际餐饮集团就职。这家餐饮集团其中一块重要业务,便是经营西饼生意。程一清听说后,对他的工作非常好奇。郑浩然公司也在天河,两人便约吃午饭。席间,郑浩然跟她讲公司在东京汉城开西饼店时,在主要地铁站上盖商铺开店,因为人流量大,一下子省了不少gg费,生意额也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程一清说,上次她去香港也留意到了,乐食旗下西饼店,在铜锣湾、旺角、尖沙咀等地铁站都见到。郑浩然笑,说这便是我们的策略。 程一清用筷子拨拉着碗中的竹笙面,说这可需要很多资金呢。郑浩然不语,慢慢喝茶。程一清又自言自语,说双程记什么时候能达到这个规模呢。 郑浩然笑说,「恐怕你们双程记,是用来给香港程记造血输血用的。」 程一清一惊,但很快道,「不会的。」 「你这样肯定?」 「我了解程季泽。」并非他对双程记有多深感情,而是他根本不愿被香港程记过多控制。 郑浩然吃得快,扬手让服务员收掉碗筷,坐在那儿喝一杯柠檬水,边看程一清,边漫不经心问,「你跟他关系很好?」 「不是。但相信我,他不会为香港程记卖命的。」 「他在香港程记,也说不上话。我听说他们派他来大陆,只是为了开拓市场,双程记铺好的渠道、打下的资源,日后还不是要被香港程记用掉?」 程一清嚼着云吞,若有所思。 郑浩然看着她耳朵,洁白莹润,又饱满如一枚饺子。他忽然就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程季泽正打算为双程记引入风投吗?」程一清愕然,这事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现在又从郑浩然口中得知,唯独程季泽没有告诉过她。但她不动声色,只低头「嗯」了一下。 多年没见,郑浩然依然能一眼看出程一清的想法。他直接问:「你不怕他稀释掉你的股份?你有没有为自己考虑?比如说,把股份卖给乐食?」 程一清筷子夹着的半边云吞,突然掉到碗里,抬眼对郑浩然说:「我不会——」 郑浩然打断她的话,举起柠檬水,笑着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程一清夹起云吞,放到嘴里,又听郑浩然低声道,「但如果你做得不开心,记得告诉我。」 —— —— —— 程一清的确做得不开心,但她并未选择对郑浩然说。是的,她现在大个女了,即使满腔心事,也知道能够对什么人讲,不能够对什么人讲。 不是信不过郑浩然。但既然他也在业内,便不能对他讲太多。 但对何澄,她可以言无不尽。她跟何澄说起程季泽这人,如同形容恶魔。说他对饮食运营毫不上心,只顾资本运作。 何澄双手圈着膝盖,认真看程一清这封邮件。程季康从后面伸出手,捞月般将她捞到自己怀中,在脸颊上轻吻,「看什么这样认真?」 何澄不愿让他见到自己跟双程记的人通邮件,还提及他弟弟,边去摸滑鼠退出边说,「没有啊,随便看看朋友邮件,她在跟我抱怨身边人。」 程季康抬眼一瞥,已见到其中内容。他直起身子,从桌上摸过一盒香菸,抖落一支,捏在手里,「我听万仁提过,你朋友就是程季泽的合伙人?」 「……是。」 程季康坐在床沿上,点燃香菸,手指间一抹橘色光亮起,「程季泽也没说错。公司早期在新界设了厂,厂地的资产值,比公司盈利还要高。」何澄想起程季康在金融风暴中的亏损,便没接这话,转移话题道,「我朋友做得不开心。」 「为什么?」 「跟你弟弟合不来吧。」 程季康手指间橘色光明明灭灭,「他这人,永远以最好姿态示人,几乎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如果令你朋友觉得不舒服,那是因为他在你朋友跟前,并未藏起自己。」 何澄安静片刻。 程季康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抬起小鹿般的眼睛,「你是打算坚守香港市场,还是依然存着进军内地的心?」 「你是替你的读者发问,还是自己想知道?」 「有区别吗?」 「你替读者发问,我会告诉你,香港是我家,一心发展好程记,服务香港市民云云。但如果是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内地现在是一片待挖掘的金矿,没有人不想。」他说话时,脸颊肌肉牵动。 「既然想,为什么不做?」 「爹地不希望两个儿子同时搅动内地市场,程季泽主动请缨去开拓市场,他认为由我坐镇后方,才更安全。进可攻,退可守。」 何澄不语,默默地关掉邮件。她着他的男式衬衣,宽宽松松,露出一小片肩膀。程季康从后面抱住她,嘴唇在她肩膀上轻触游移,「在想什么?」 何澄一只手往后伸,勾住程季康脑袋,一张脸贴上去,「你爹地为他自己考虑,你为什么不替自己考虑呢?」 程季康贴住她的脸, 「我以为热血青年如你,理想主义如你,不会说这种话。」 何澄苦笑。她曾经那样天真,以为个人利益跟公司利益一致,直到主编为了顾全师傅面子,宁愿毁掉她这个「最佳新人」,又任由她一路被前辈打压。「人性利己。新闻跑多了,有感而发。」 程季康扳过她身子,将她抱到枕头上。她一双长腿在男式衬衫下,像两截白玉。他躺在她大腿上,睁眼看天花板,「公司里很多人盯着我。我爸的人,自以为是我爸的人,还有我的人……」 「商业上的事,我不懂。但我不认为你的种种决策有误。搞房地产没错,进军内地也没错,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金融风暴。但我认识的那个程季康,是不会被一场风暴打到缩回头的。程季泽能做到的,你会比他做得更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何澄的手掌落在他脸颊边,温暖细腻,正慢慢拢着他的头髮。他觉得舒服,又依稀想起年幼时,他便是这样躺在母亲大腿上,她为他顺着头髮…… 不,他突然睁眼。 母亲从来不会为他们兄弟这样做。她不会躺在床上,安详地看着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总是很忙,忙着运动护肤,忙着社交应酬,忙着上各式课程。他也好,程季泽也好,并未感受过太多母爱温暖。 他前额汗涔涔,握紧何澄的手。 她问:「怎么了?」 程季康轻吻着何澄手背,低声说,「你说得对。我是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何澄不懂商业,但懂媒体,懂大众舆论与大众心理。她建议程季康代表香港程记到大陆做公益活动,造成声势。只要有名气,办事自然容易得多。 她开玩笑,「当然,如果跟内地影坛新人传出绯闻,自然更有利名声。」程季康亲她脸颊,「你不吃醋?」何澄不语,半晌,又笑一笑,「哈,吃什么醋?我跟你又不是男女朋友。你只是玩一玩,我也一样。」 程季康一言不发,将她拉到怀里,拉开男式衬衣一角,像解开她身体上的一把锁。锁解开了,她露出完整一块白玉,人往枕头上后撤一点,又被拉过来,后撤一点,又被拉过来。她在解锁人怀里,细微地沉没,极致地颤抖。他搂着一身薄汗的她,发出满足的嘆息。 几个月后,内地影坛新人到香港参加慈善活动时,贊助商代表程季康全程陪同。狗仔队在路边拍到他们相拥的照片。影坛新人在北影毕业,念编导,参演的处女作选送奥斯卡,身份比香港小姐、嫩模等要金贵许多。社会大众明知她也不过程季康身边过客,但这次再没人小觑他是纨绔子弟,只觉得他还挺有能耐。 借着这绯闻之势,香港程记正式宣布,收购一家珠三角小有名气的西饼品牌。这品牌近日开始推中式烘焙,跟双程记形成正面竞争。双程记刚在广州打响名堂,瞬间就被香港程记的风头盖过。程季康行程排得满,一个月飞了几趟北京上海。 【3-6】特许经营权 程季康在上海时,何澄正忙于追踪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近日闹市区常有人高空掷物,且是腐蚀性液体。警方追踪发现,嫌疑人可能是一名单亲妈妈。因为何澄近日跑了两桩慈善机构关爱单亲妈妈的新闻,邬玛也有意让她摆脱现状,让她去跟这事。 何澄接到任务不久,杂志社收到线报,说嫌疑人正在天台抱着小孩跳楼。她跟摄影师赶到时,警方谈判专家正在跟女子交涉,女子大喊:「他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过了!」何澄跟同行们站在楼下警戒线外,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 谈判专家对女子好言相劝,说有任何问题,社工都会跟进,女子悽然道:「没有用的。他要娶地产大佬女儿,不要我跟儿子了。」 何澄赶紧打给杂志社,追问近期有哪个地产界人士要嫁女。马姓同事很快查得信息,近期现安地产谢家有喜事,女婿叫王翦。 何澄愣一愣:这人,跟她大学室友男友同名啊。她对这名字印象深刻,因为当初还笑话过,说同学找了个秦国名将。 这时,天台上突然一阵扰攘,女子大喊一声「我不能让他欢欢喜喜去结婚!」,抱着孩子,纵身往下一跳。 尖叫声四起。 何澄站在人群中,眼看女人如重物般往下坠落,隐约中见到了她的脸。 何澄震惊地张了嘴,在惊慌中,见到室友的最后一面。女人跟孩子的鲜血,混入地上的泥泞污垢,又一路流过去,流到何澄的记忆中去。记忆里,室友跟她说,自己去实习时认识了高管男友。她说,他什么都好,只是家里应该不允许他们结婚。「但是我不介意,都什么年代了,我们俩相爱就好。」说这话时,她神态甜蜜。 这血继续流,又将记忆推进了一些。何澄记得,大学没毕业时,室友已退了学。去她家看她,对方爸妈生气地说,没有这个女儿。最后还是另一个同学找到了她的新地址。 两人到她家去看,她住在公寓楼里,菲佣开了门,她摸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坐在沙发上,含笑问她们想吃点什么。何澄当时天真地问,你结婚了吗。室友淡淡道,没呢,但是他说过,会养我们一辈子。 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何澄在震惊中回到杂志社,又在震惊中长久沉默。姓马的同事过来问她情况,又将查到的信息告诉她:原是这女生知道王翦要跟富家女结婚,不甘心只当情妇,想要闹事。王翦自然不会让她轻易破坏他的好事,扬言要把他们母子俩送出国,否则一概不负责生活费。 「其实女生收钱就好,一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但估计是真的喜欢那男人吧,思想偏激了,先是从高处掷硫酸给那些看起来像富家女的人,然后又上天台闹自杀,非得鱼死网破。哎,现在自己命没了,小孩也在icu。」马记者说,现在谢家正在四处公关,希望这件事不要扯到他们头上。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何澄脸上,她看起来脸色苍白。邬玛走过来,让她将这件事写成报导。最后交上去的稿子,邬玛觉得尚可,主编却不满意——读者要的是劲爆八卦,你给我升华到女性自尊自爱上?最后扔回去,让她重写。 邬玛见何澄状态不太好,便替她改好,仍署她名字。下班后,邬玛约她到兰桂坊喝酒,「做人紧张,总要放松一下。」见何澄不语,她又道,「反正程季康也不在香港,你应该不用约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何澄很是吃惊,才知道邬玛已知道二人的事。两人爬坡穿过短短一段兰桂坊,跟在路旁喝酒抽水烟吹水的人插肩而过,进了巷里一间小酒吧。邬玛告诉何澄,那天何澄坐程季康车回杂志社时,她刚好见到。 何澄说:「但我每次都远远就下车——」 「香港地这样小,总会被人看到的。不是这次,就是那次。」邬玛说,你不用太介意别人说什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怎样想。 何澄沉默。 为了维繫程季康的单身人设,两人并未公开,何澄也不认为他们会公开。大程生跟前程太,都分别安排过他跟些世家千金一起打高尔夫球,听音乐会。即使程季康有意无意告诉何澄,他是不婚主义者,不会跟那些千金一起。但何澄心里清楚得很:无论他结不结婚,跟他走到最后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邬玛问:「我查了一下天台硫酸案当事人的资料,发现她跟你是大学同学。你认识她?」 「是。」 「感同身受?」 何澄说:「也谈不上。但我无法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这时,邬玛手机响起,她说抱歉我听个电话。拿起手机,她忽然换了一种腔调,稍微带点童稚语气,跟对方说:「mammy is busy outse. but i won’t be toote today.you get your homework done and go to bed early, ok?(妈妈在外面忙,但不会太晚回来。你自己做完作业上床睡觉。)」 何澄这才知道邬玛有孩子,脸上现出一种窥探上司私生活的不安。邬玛挂掉电话后,才慢声道,「我明白。」 「你明白?」何澄常觉得这话可笑。你不在这个境况中,怎会明白别人的境况呢。就连挚友程一清,她都没法跟她谈这个话题。并非信不过她,而是对方不会明白。 邬玛笑笑:「我儿子的父亲……我不能说出他名字。」 何澄看着她。 邬玛说:「我不是第三者,当时他也没结婚。但我跟他的差距……比你跟程季康的差距还要大。」她慢慢晃动杯中琥珀色液体,「你说我为何这样拼命工作?因为我想做出成绩,证明他们错了。」 何澄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跟他分开?」 「问题不在你身上,在程季康身上。」邬玛说,「他爸爸还不是只娶了个小记者?还是个名声不好,跟许多富豪约会过的。如果他靠自己,根本不需要迎合父母心意。如果他躲在程记当个太子爷,那我的现在,是你最好的结果。」她说话向来直接,而何澄也明白她意思。 邬玛出身中产,结果不会太差。但像何澄这样的出身,在香港没有根基,没有背景,家住公屋,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亲戚。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走上室友的道路。也不是没好处:单亲妈妈申请公屋,评分会高些,兴许等个五六年就到了。若是程季康大发慈悲,而她又安分听话,也许母子母女能住上他安排的房子,过上他安排的生活,孩子读他安排的国外名校,讨他欢心过下半辈子。 何澄喝了酒,到家后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却都是室友的血。次日醒来,传来消息,室友小孩证实不治。王翦始终没发声,倒是谢家给媒体发了律师函,说关于硫酸案当事人跟谢家人的传闻,俱是不实传言,他们保留追究权利。私底下,现安地产公关部四处约各大媒体幕后金主吃饭,将传闻压了下去。 室友跟她小孩的血,就这样褪了色,终至于无。 程季康回港时,也在飞机上看过这一新闻,但他对这种港闻不感兴趣,只一瞥,便转到财经版。下机后,他开了个会,散会后打给何澄,她没接电话。他又去巡店,入夜后,何澄仍没回电话。但他事忙,也不再打。 跟她联繫上,是次日了。何澄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听上去有点像感冒。程季康说:「你不舒服?我去看看你。」何澄说:「你不用来看我了。」顿了顿,慢慢道,「我有男朋友了,他没你有钱,没你英俊,没你人脉广,但他可以跟我结婚。你以后都不用找我了。」 —— —— —— 何澄在邮件里告诉程一清,杂志社最近让她同时跑街坊新闻跟娱乐名流新闻,她初时不喜欢,既疲累,又不像政经或港闻版块容易出成绩,但渐渐地也觉察出些滋味。「底层人早出晚归,用劳动跟时间换钱,手停口停。终身积蓄用来买房,对上司对工作不满,也不敢轻易换工作。另一边厢,资本家早已实现原始积累,用钱生钱。出现在报刊电视上,是用名气反哺人脉跟资源,钱生钱来得更快。」 程一清不懂,过去那个肤浅快乐的何澄,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深沉了。但无论如何,字里行间的她,状态比上次香港见面时好许多。 程一清回覆:「只要你快乐,我一定支持你。」她在邮件里说,双程记开始按照她的建议,除大规模生产外,也推出传统手工艺糕饼。手工制糕饼由老程记提供,全部由德叔跟新招学徒亲手制作。因为人手制,所以仅作限量推出,每天下午三点在店内推出。产品一限量,就有人排队。 德叔洋洋自得,在饭桌上跟老婆女儿说:「机器做的杏仁饼没那么松化,还是人手做的好吃。我同你们讲,杏仁饼要好吃,还有个秘诀:要根据一年四季不同气候调整绿豆粉分量,不可能一个分量做足四季。这个量很难把握,要靠经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但在程季泽看来,好不好吃都是其次,是限量二字,调动起人性怕吃亏的部分。程一清觉得两者都有道理,她趁热打铁,提出在中秋节推出双程记精装月饼,限量五万盒,还算了笔帐,把报告发给程季泽。 程季泽这次没再反对。香港程记将资源倾斜向他们的竞争品牌,双方恶性价格竞争,双程记损失严重。月饼利润高,正正也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倒是跟程一清一拍即合。程一清跟何澄提起他时,便口下留情,再没提他是恶魔。 何澄在电话里说,「也正常。香港程记月饼系列产品,终端零售价是出厂价的差不多4倍,毛利率高,卖一个月月饼,赚了全年三成多的钱。这条数,程季泽不会不懂算。」 程一清惊讶:何澄是文字天才,数字白痴,现在竟然对香港程记月饼营收这样清楚。何澄自知说漏嘴,敷衍过去,「我毕竟跑过他们的新闻,没少看他们的帐。」 何澄说的这笔月饼帐,程一清也算过。月饼制作门槛不高,制作工艺、销售渠道都没有护城河。月饼皮跟馅料的主要原料,无非是面粉、鸡蛋、油、糖、豆沙、莲蓉等,进货价不高。即使制作高档月饼,加入鲍鱼、燕窝等高级食材,因为克数小,成本也增加不了多少。 郑浩然现在常到程一清家,因是多年街坊邻里,德婶也常留他吃饭喝汤。郑浩然并不推搪。他离开后,程一清跟德婶洗碗,两人挤在小小厨房里,德婶有意无意地问:「浩然有没有女朋友啊?」 程一清一听就懂,就是不回答,藉故说起晚饭美味但汤水略咸。德婶说,饭菜做差不紧要,明天煮好就得。但拣选男友就不同了。程一清嘆一声,「我现在真的没心思想感情事。」德婶幽幽道,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你如果对人没有意思,就及早跟人说明啦。 程一清觉得老妈说话在理,但郑浩然不曾告白,她便没有了说明的时机。她想着,等以后再说吧。 不料,程一清没等到的示爱,广州程记却等来了。 那天德叔说起,有企业想买下程记三十年的特许经营权。程一清正用筷子夹肠粉吃,筷子头一下戳破细腻粉白的粉皮,露出里面的瘦肉。她抬头,「什么?」 又问,「什么企业?买下程记经营权?就我们这种街头小店?」她难以置信,德叔却不高兴了,说程记差在哪儿了。能被看上,说明有实力。 程一清才不相信这一套。 当日,程季泽代表香港程记,也在合同里埋下条款,欲购入程记经营权,多么阴湿。但程一清只是读得书少,并不蠢,始终觉得不对劲,后又找来律师商量,相关条款被删除。现在,怎会有香港程记外的企业对广州程记感兴趣呢? 她问:「什么公司?」 德叔想了想,「乐食。」 是郑浩然任职那家公司。 她一劲头没拿捏好,筷子戳下去,像沉到底的一颗心,直戳破粉皮。 近期双程记引入第三方资本,在多年不变的传统糕饼业中,是为业界大新闻。乐食在想什么,程一清大概也明白。 【3-7】双程记冒牌(一) 乐食那边再约德叔时,德叔便带上程一清。程一清的态度很明确,直接拒绝掉对方条件。 姓苏的负责人笑笑口,饮一啖茶,「程小姐,是否因为怕会影响双程记的运营?」 程一清直接坦诚:「是呀。所以,我可以代表广州程记明确答覆:我们不会授权经营。」 苏小姐又呷一口菊普,「你不怕为香港程记做嫁衣裳?」 程一清说,「程记是程记,双程记是双程记。」 「只怕你这样想,对方未必这样想。否则程季泽怎会一直控制一切,将什么都握在手里?你占股不多,为何不替自己考虑?」苏小姐说,就像月饼礼盒这事,限量手工艺糕饼跟月饼礼盒这事,也需程一清费很大的劲证实可行,才准备做。 这话让程一清起了疑。这人怎会知道这事?她直接问,苏小姐开始含煳其辞,这让她更加起疑。 这次见面,临告别前,程一清装若无其事地问,郑浩然跟你一个部门吗。对方做思索状,这名字很耳熟啊,是谁啊,我们公司的吗。程一清不再追问。 这晚上,她约了郑浩然见面。城里到处都在修路,有时候是地铁,有时候是立交桥,还有下水管道。她站在一间vcd店铺门前等他,店里的爱多vcd机正播放着古惑仔系列。她无意识地听着《友情岁月》的音乐,眼看两个外地青年说笑着路过,突然被拦下查暂住证,似乎有些纠葛,声量渐大。她在心里想,他们会被带去哪里。 郑浩然这时出现。他穿一件浅色衬衣,领带摘下来,放在口袋里,整个人笔挺精神。他问,你饿了没,我们找个地方吃饭。程一清说,随便。她看对面有家小吃店,随手一指。 两人在那里坐下,头顶绿色吊顶风扇嘎嘎地吹,程一清看着郑浩然头髮被吹得微微起伏如黑色山丘,她直奔山路绝不拐弯抹角,「乐食想买下程记特许经营权一事,你知道吗?」 郑浩然脸上没有半分犹豫,像是熟读剧本的演员,明白下一场戏是什么般,念出他早准备好的台词:「这么大的事,我知道。」 「你同事甚至知道我跟程季泽之间的事。」种种细节,她从没主动跟郑浩然说过,但难免有说漏嘴的时候,或是被他察觉到什么的时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郑浩然似乎并不以为然,「我并没有出卖你。这个项目我原本参与其中,但我认为很难把握公事跟私事的关系,所以主动申请退出。」 「但那个姓苏的人,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了。」 「我不知道你说谁,我也不认识什么姓苏的。但也许她有她的门路,我只能告诉你,我没出卖过你。而且,我不关心姓苏的姓陈的姓李的怎么说,我只在意你怎么想。 程季泽不为你着想,难道你也不为自己着想,不为德叔他们着想?程记交给乐食经营,有利无害。」 程一清勺子搅拌皮蛋瘦肉粥,这粥料多粘稠,她要说的话,也粘稠。「双程记没开之前,为什么没有人看上过程记呢?我爸开的这家店虽然小,也赚不到什么钱,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是知道的。」她抬起眼皮,「然哥,我这话不是针对你,但如果有必要,也请你转述给你同事听:在商言商,程季泽对我是不怎么样,但他本人绝对没有对不起我们。现在双程记刚出头,我们这边就立刻将程记卖出去,这种背后捅刀的事,我们做不出来。」 郑浩然打量程一清,看她穿件短袖白色恤衫,牛仔裤,脚踏帆布鞋,非常利落的模样。人仍是市井的,那股快意恩仇的姿态,也是市井的。这市井气里,带上些执拗,像上千年的河流转向不轻易转变,郑浩然也不至于天真到要改变她。 他说,我明白。想了想,又说,「但你知道,你们找的那家代工厂,程季泽入了股吗?」 「嗯?香港程记入股了?」 「不是香港程记,也不是双程记,是程季泽个人。」 程一清低头看眼前这碗粥,耳边听郑浩然道,「他没告诉你?」 她抬头,笑了笑,却没继续这话题,「粥都凉了。我们赶快吃吧。」 后面那段时间,郑浩然再约她,就不太能约得出来。她每次都说在忙,但至于忙什么,她不说。郑浩然有两个猜测:也许她在躲自己,也许她当真在忙,但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忙什么。 他不是个等待的人,直接在她家楼下等。 那天,程一清下班非常晚,摩托车又拿去修理。程季泽办了粤港两地车牌,终结了叫车借车的日子。这日他因有事要去北京路那边, 顺路捎上程一清。 接近她家时,他远远见到一个男人站在骑楼下等,手臂里挽着西装外套,在附近小贩声声叫卖中站着,像走错了片场,从开着空调的写字楼走到这老旧居民区来。程一清隔着玻璃窗,小声说,他怎么来了。郑浩然也注视这辆缓慢出现在广州老区街头的保时捷,看上面挂着的黑色粤z牌,后缀一个港字,又打量车内的人。 程一清从副驾驶位上下来,过去跟郑浩然说话,「你怎么来了?」 郑浩然却透过她肩头,看她后面的车,「那是程季泽?」 「哦,是啊。」程一清回过头,见车子还停在那儿,冲程季泽摆摆手说再见,又扭过头,「找我有事?」 车厢内,程季泽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他们两人在起楼下说话。他注视了五六秒,将车子驶离。 于是,他没见到郑浩然告白的场景。 郑浩然说,自己不愿意为了公事妨碍他们感情,他可以没有这份工作,但不能没有她。程一清对他的肉麻很是意外,同样意外地,她发现自己对他已没了青春期时的悸动。她说,我现在不考虑感情。郑浩然说,我明白。 —— —— —— 程一清最近都在忙限量月饼的事。这天她跟陈夕裴在公司楼下粥粉面店,对着一碟瘦肉肠,越算帐越起劲。陈夕裴吃完鸡蛋肠,掏出镜子补妆。算过帐,程一清将纸对摺一下,匆匆扒完肠粉里的肉,咬了几口肠粉,转身就要走。 出门时,正碰上一个装修师傅打扮的男人,碗边放了个塑胶袋,袋口敞开,露出里面一个简陋的包装盒。因盒身色系搭配跟双程记一样,她多看一眼,赫然见上面印着「双程记」。 一模一样的商标。 她脚下一滞,抓起包装盒拿来看。那装修师傅唬一跳,「你干啥?」陈夕裴也回头,看她在干什么。 「大哥,这东西哪里买的?」 师傅警惕地瞅着她,「你问这个干嘛?我带自己东西进来吃,老闆娘又没说,你问东问西……」 程一清掏出五十块,拍在桌上,「我想买。」 「火车站的小卖部就有。」 程一清谢过大哥,匆匆告别陈夕裴,转身跨骑摩托车,直奔火车站。 广州火车站70年代末开放时,最初访客多是北上港人。时任港督麦理浩乘坐第一班港穗直通车返港,是为三十年来粤港两地开出的首趟列车。数年后,德叔到香港为程记寻求发展,后来又频频出入法院,跟许多来往粤港两地商人一样,亦坐这趟列车。 90年代,务工潮涌入广州,火车站是直面潮水的第一站。当时他们出来后,会见到正面建筑物上是偌大的时钟,上面有「广州站」三字,左右两侧分别为「统一祖国 」跟「振兴中华」的红字。除了附近的健力宝、太阳神gg早换了品牌,其余都跟此时程一清眼前火车站别无区别。 但千禧年初的广州,飞车党横行,火车站更是治安黑点, 黄牛党、吸毒者、毒贩、制假售假跟小偷扒手,在此齐聚。当地人没事都会绕路走。程一清却逆向而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还没到火车站,程一清远远地找了个摩托车保管站,将车放好,自己走路过去。广州天气炎热,越往里走,汗味、多日未洗的衣料味跟泡面味越重。她抬起手背,擦干前额上大滴淌下的汗珠,目光无意识地搜寻每个角落的摊档。 她见到一个捂着耳朵呜呜哭的女人,鲜血顺着她的手指缝往下蔓延。半年后,她在年度新闻那里看到了这个捂着流血耳朵哭的女人,新闻图片里说,这是被人连金耳环跟耳朵一併扯掉。 而当时,程一清只觉茫然。 她绕过每一条不知道队头在哪里的长队,顶着治安人员严厉的眼神,在每一个小卖部那儿张望打听,终于在靠近一楼候车室的火车站广场边找到个小摊档。她说:「给我一包双程记。」 守摊的是个染金毛的年轻人,正跟旁人打着牌。他收起手上的牌,用广东口音普通话问:「什么记?」在货架上摸了包香菸,扔给她。 「双程记!杏仁饼!」程一清用手指着。她看一眼那金毛,觉得有点眼熟。 金毛瞥她一眼,嘴里不知道骂了句啥,将杏仁饼扔给她。她低头一看,同样褐色包装,同样字体写着双程记,同样的产品照片,模仿了七八成相似。只是纸盒包装劣质,是轻型纸,没有塑料薄膜,手感差。商标颜色虽然一样,看起来却像是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 对方看她没有要给钱的意思,大声道,「四十五!」 「四十五?」程一清抬起眼,重复一遍。 金毛以为她嫌贵,没好气,「在火车站买东西,肯定比外面贵。餵你到底买不买?」 「你哪里进的货?」 对方这时认认真真打量她一眼,就连他的牌友也将牌放下来,上上下下地看她。 程一清知道这里三教九流,但她是当地人,清楚火车站广场上有大量执法人员,她也不憷,大声重复,「你在哪里进的货?」 「你谁?我凭什么告诉你?!」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盛夏广州,此处只有一台电风扇,对牢卖东西的人,吱吱嘎嘎吹着狠风。风扇脚边黑色电线七绕八绕,但一丝风都透不到她那儿。 她再度重复这问题,而金毛的牌友从摊档里跳出来,对着她围了上去。加上周围看热闹的男人,她身边仿佛砌了一堵人墙。 她是个硬脾气的,丝毫不怕,冷着脸,瞪着对方,像两块硬石头碰到了一起。 突然有人将她拽到身后,她抬头看,居然是程季泽。 他沉着脸,对金毛说,「我把这个牌子的东西都买下来。」 金毛怔了怔,看了看牌友,他牌友对他说,「还愣着干嘛?搬货啊!」 程季泽又说,「不光这些,我还要五十箱。」 「五十?」金毛张大了嘴,「这里没那么多!」 程季泽不紧不慢,从黑色长钱包里掏出一叠一百块,递到金毛跟前的玻璃柜面上,「告诉我,我要联繫谁。」他一张接一张,将人民币放到桌面上。金毛撑起眼皮,看他每放一张,眼珠子便撑得越大。 一分钟后,程季泽拿到了一张从记帐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他将纸条摺叠好,塞入上衣口袋,牵着程一清的手,转身往外走。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都盯着他们看。程季泽脸上带些罕见的狠劲,握牢程一清的手,几乎半拽着她挤出人群,将睽睽众目丢到身后。 整个火车站都有股味道,尖酸刻薄的人将之形容为「穷人的气味」。后来程一清回想起这一段路,在记忆里变得很漫长。她记得程季泽的背影,在她视野里一步一脚印向前,一直到火车站外沿,对面马路是酒家酒楼、售票处跟客运站。 程季泽扬手要打车,程一清突然想起来,「我摩托车还在保管站。」他转过身,看着她,不说话。 程一清以为他没听清,重复道,「我摩托车还在保管站。你先回去。我去取车。」 程季泽说:「下次不要一个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我见双程记有假货,急起来——」 程季泽像没听到似的,重复一遍,「下次不要再这样。」 火车站乱归乱,但也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只是丢东西的机率特别高而已。但程一清不做声,接受他的批评。 程季泽从上衣口袋掏出那张纸条,递给程一清,「打来试试。」她接过这纸,上面仿佛有他的温度。 按下这电话号码,程一清赫然发觉,这号码原已存在手机里。 是二叔。 【3-8】双程记冒牌(二) 八十年代以来,二叔程季才什么发财机会都尝试过,到深圳中英街进货、去海南岛倒卖汽车、在珠光夜市摆摊、买广国投理财产品……没有一桩干得成。他怨自己命不好,平民掘金的火热年代里,随便做点什么都能赚钱,他居然一事无成。现在,听说要做it跟网际网路生意才能赚钱。it网际网路是什么?他一知半解。跟他一样,对网际网路一知半解的人,还在做实体经济。但摊档不好找,还要给物业茶水费。这天下午,他拉一张红色塑料凳,坐在家楼下士多店门前嗑瓜子,喝沙士,跟老闆大谈自己上个月好不容易搭上关系,在广州火车站摆了个摊。 士多店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墙上贴了四大天王海报,还挂着不知道一九九几年的沙滩泳装美女挂历,在货架后落满了时代的尘土。老闆靠在灰濛濛的柜檯前,边嗑瓜子边笑笑问:「赚钱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还行。」二叔洋洋得意,装模作样地将自己那串车钥匙摆在桌面上。 突然有人走过来,抓着大麻包袋尾,往上一提,里面的杏仁饼哗啦啦全撒在桌上,二叔毫无防备,被包装盒打到身上,呀呀地喊。一抬眼,见程一清拎着麻包袋一角,冷眼看着他。 二叔心虚,嘴上仍气势汹汹:「怎么了?把这些放我这里,干什么?」 「物归原主。」程一清将空袋往地上一甩,「哪里来的冒牌货,回哪里去。我不希望在市面上再次见到打着双程记旗号的假货。」 「假货?你吃过没有啊!」二叔拆开一盒包装,抖出一块饼,在手里掰开了,「这是你老爸在老程记亲手搓出来的杏仁饼!你说这是假货?!」 程一清意外。 二叔咬一口,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指指着程一清,「我也是姓程的,程记我也有份。我有给钱大哥的啊,你问一下他,进货价不低的。」 「你为什么要用双程记名字?!」 「我想用就用啊!我做事还要你来教吗?!」二叔暴怒,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他抓起饼盒就往程一清身上扔,被程季泽一手挡住。 「泊个车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程季泽走了过来,站定,「二叔,发泄都不要往侄女身上发吧。」 「好啊,不沖她发,我沖你发行不行?程季泽,你当时口口声声说跟我合作,转头就去找程一清——」 程一清插话:「你手上又没配方!你只想卖掉程记赚钱!」 「你现在跟香港佬合作,就不是卖了?大哥也是蠢,配方给了人,女儿也给了人,要不要贴大床陪人睡啊——」 程季泽摸过桌上汽水瓶,往前一泼,直接泼到二叔脸上。二叔大喊:「你做什么?!」 「刚才给你面子,是敬重你长辈,但你自己没有一个长辈的样子,就怪不得人。」程季泽放下汽水瓶子,「我没有程一清那样有耐性,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的。我已经搜集到足够证据,法庭上见。」 ——— 程一清回家吃饭,一进屋,德婶就向她使眼色,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何事,德叔从房内走出来,狠声骂道:「衰女!你联合外人一起来对付自己人!」 她一听就懂,二叔来过了。 德叔说,阿才这么多年都对程记不感兴趣,也混得不好。现在他好不容易想通了,要从我这里进货,我跟他两兄弟一起卖程记,「你为什么联合程季泽这个外人来搞他?还说要告他!都是一家人,你怎么手指向外不向内啊!」 程一清觉得莫名可笑。「二十年了,程季才对家族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怎么现在突然有兴趣了?双程记刚刚起步,好不容易打出名堂,他嗅到味了,就跟过来了。有这种好事?」 「好事让你二叔一点,也不过分吧。」德叔痛心疾首,「我这个当大哥的,没有给弟弟创造好环境,眼看他一直浑浑噩噩,现在你这个当侄女的有能力,能帮就帮……」 「什么能帮就帮?我要借钱做生意,除了姑姑,谁帮过我?怎么现在我就要担负起整个程家了?他吸我的血时,问过我愿不愿意吗?而且双程记不是我一个人的,程季泽才是大股东,香港程家才是大股东!」 「女生外向!」德叔怒吼,「跟人做点小生意,就整个人都跟着他跑了!」 程一清觉得荒唐至极。现代企业合作制,在他这种老古董眼里,怎么就成了女生外向。她咬着牙,声音都颤抖,「什么长兄为父,什么一家之主,你要是觉得对程季才有责任,你大可去帮他。但请不要拉上我,不要拉上双程记。我二十年来一事无成,没有任何成就,现在双程记刚有点起色,我的人生刚有点希望,我不愿意被冒牌货拖死,也不愿意双程记沦落成火车站摊档里的杂牌货色!这件事,就算没有程季泽,我也会追究下去!他想断绝亲戚关系,那悉随尊便,反正我正好少一个吸血的亲戚!」 她内心翻涌,但语气却尽量压制至平静,颤着说完这番话,她又转身跟德婶说,今晚我不在家里吃饭了,不好意思。说罢,转身出了门。 程一清在楼下打包牛腩粉,准备提到家里吃。心里的火还没下,闷闷地边想事边上楼,一抬眼,见到姑姑程静坐在台阶上。程静身旁,放了一个塑胶袋,里面装着打包盒,她看见程一清:「我给你打包了你喜欢吃的牛腩粉。」程一清拎起手里袋子,举到脸颊旁,程静笑了,程一清也笑。 她开了门,让程静进屋。两盒牛腩粉搁在桌上,袋子解开,一人一碗,相对而坐,边吃边聊。 ——结婚生活怎么样? ——还不错,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 ——你呢,创业这么忙,有空找男友吗? ——有钱可以赚,还找什么男朋友。 程一清吃完一碗粉,起身去倒汤水,回来时发现程静居然没吃几口。再细看,程静手握筷子,眼神有些暗晦。程一清在她对面坐下,「你不会主动来找我的。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程静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程一清为了让她放松,拍她肩膀,开着玩笑,「难道要借钱?哈,风水轮流转。」 程静抬起头:「二哥那件事……」 程一清明白了,姑姑来为二叔求情。她奇怪,二叔跟姑姑感情算不上多好,即使她会为他求情,也犯不着这副难为情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程静又道,「……其实,还牵涉到我老公的弟弟……」 程一清意外。 程静说,他老公虽是中学老师,但他弟弟上完初中就没念书了,天天跟狐朋狗友一起混,一家人都为之头痛。之前在她婚礼上,二叔跟这位弟弟坐一桌,居然臭味相投上了。程一清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守摊的年轻人这样眼熟,原来在婚礼上见过。只是那天大家都穿得人模狗样,又都化了奇奇怪怪的浓妆,做了髮型,一面之缘后,彼此都认不出来了。 程静说:「我听说程季泽要告他们,二哥那是活该,但我老公弟弟那里,我不好交代……」 程一清觉得心里有些寒意。小孩子做错了事,都会道歉,再祈求不受惩罚。但为什么这些成年人做错了事,自己不道歉,还想方设法逃避惩罚呢。 她说:「这番话,是程季泽说的,要告的人也是他。我也没有办法。」 「你跟他是合伙人,关系密切,只要你劝,他一定会听啊。」 程一清苦笑:「我跟他之间就是利益关系,而且他做大,我做小。现在我家让他利益受损,他怎么会听我的?」 「那怎么办?」姑姑看着程一清。 程一清不语,也看着姑姑。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程季泽做事向来只从利益出发,不看感情,不带情绪。 程静说:「你就试着劝一下他——」 「我答应你,我会劝他。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劝服。」 程静有些急了。「当然一定要劝服啊!他弟弟要是留案底,他家里人一定会怪我的。」 程一清心想,姑姑不是说结婚后过得很好么,怎么他们家的人也这样不讲理呢。一个人做错了事,却怪罪另一个没做错事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程静见她不言不语,以为她不情愿,终于心直口快说出来:「阿清,你每次创业,我哪次没有掏钱支持你?但我结婚了,就不止你们这几个亲人,我老公那边也是我亲戚啊。与其让他弟弟在家待着无所事事,不如让他做点事情。当时我也只是听说他跟二哥合作,从大哥那里拿货,从没想过他们会冒用双程记名义啊。如果我知道的话……」 知道的话,会怎样呢?姑姑突然不说话了。 程一清听懂了,轻声笑,「你知道,也会假装不知道。只要没被我们发现,这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程静不吭声。 程一清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了。程季泽那边,我会跟他说。但是结果如何,我没法左右。」她看看程静眼皮底下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牛腩粉,「如果胃口不好,就扔了吧。这天气,再不吃就坏了。东西跟感情一样,坏了,就很难再修补。」 【3-9】双程记冒牌(三) 程一清既然答应了程静,便说到做到。她当晚就发了消息给程季泽,说想谈谈这件事。程季泽回復,见面再谈。但谁知道是吹了风,还是过于疲劳,程一清当晚就发烧病倒了。人退烧后,还在床上躺了几天,这期间德叔没来过,二叔跟姑姑都没来过,只有德婶煲了粥跟汤水,一趟趟跑上来。 公司的人约好了,一起来看她。她穿着运动服,无精打采地开了门,屋子本来就小,瞬间挤满了人。程季泽跟在最后面,靠墙立着,手里捧一束花。程一清的目光穿过众人,跟他眼神交集。他耐心地等众人问候程一清身体状况后,才开口:「好好休息。这里有花瓶吗?我放一下花。」 程一清要往厨房走,「里面可能会有些瓶瓶罐罐。」他拦住她,让她坐着,他来找。 程季泽走进厨房,在窗台见到洗干净的牛奶瓶。他剪了花枝跟碎叶,耳边听着同事们七嘴八舌,讨论程一清感染的是病毒还是细菌,是风寒还是风热,病好后煲什么汤可以帮助恢復。 他走出来时,同事们正在说「我们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而门铃又在此时响起。程季泽前去开门,恰见到郑浩然穿一件浅蓝色衬衣,打着领带,一只手扶着门边。他见到程季泽,先是一愣,透过他肩膀看到身后众人后,脸上松弛了些,「我找程一清。」 「然哥。」程一清上前,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听德婶说你病了,今天到附近开会,过来看看你。」 众同事在后面听了,心想,开会?哪有人在这种老居民区附近开会?怎可能不是特地来呢。如果是平时,他们也许会故意打趣程一清,但程季泽在,他们多少有些拘谨,加上也不知道郑浩然是什么人,便都客客气气道,「小程总,我们不打扰你啦。你好好休息。」 程季泽靠窗坐着,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要跟程一清说。」众人嘴上说好的好的,哗啦啦出了门。 屋内只剩下这三人。 窗外日光移到程一清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郑浩然初次上来她家,但非常熟络似的,直接上手拉过窗帘,「别晒到。」 程季泽说:「她现在生病,还在恢復期,多晒点太阳倒是有好处。」 程一清这才想起来,尚未介绍这两人。她指着郑浩然,说这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哥哥,指着程季泽,说这是双程记的合伙人。 两个男人在白纱窗帘前正式碰面,彼此交换个眼神,点了点头。 郑浩然说,「程生很厉害,短时间内将双程记做得这样成功。」程季泽说,「小生意而已。不像郑生在跨国大企业,前途无量。」郑浩然有些意外,以为程一清事无巨细,连自己的事也跟程季泽说过。程一清在旁听了,心里想,原来程季泽对她不信任至此。直到现在,还盯着她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郑浩然说:「帮人打工而已。工字没出头。不像香港程记,自置物业,全在好地段。」程季泽道:「程记是程记,双程记是双程记。」 「在你看来,哪个更好?」 「你问我?双程记在我心中永远有特别的位置,肯定更好。」 郑浩然笑:「我也对双程记发展有信心,拭目以待。」 程一清转身去倒了两杯水,出来时见这两人仍在客客套套,话来话去。她一人跟前放一杯水,刚也要客套客套,说些感谢关心的话,郑浩然手机便响起来。他说声抱歉,走到阳台上去听电话。 程一清看着程季泽:「你有话跟我讲?」 「没有。」 她狐疑:「你刚刚明明跟他们说……」 「我说过什么?」 程一清懒得重复。此刻她倒是想跟程季泽说说二叔他们的事,但眼见郑浩然一副随时要结束电话的模样,她默然不提。程季泽也安静地喝水。屋内很安静,对面屋顶上有鸟停歇,咕咕地叫,半盖过郑浩然讲电话的声音。 郑浩然对电话那头说,那我尽快了解一下。他挂了电话,程一清已注意到他脸上带些歉意。她主动说,「你先去忙。」郑浩然也不接话,看了看程季泽。程一清说,「我跟程季泽有些话要说。」郑浩然便告辞,临行前,又再三叮嘱程一清要多休息,饮食清淡,「我空了再来看你。」程季泽坐在她身后,慢慢地喝一杯水。 他走了,门后楼梯上传来渐远的下楼声,皮鞋啪嗒啪嗒。程一清站在门的这一边,斟酌如何开口。程季泽扭头看窗户,刚被郑浩然拉上了窗帘,白纱阻隔了外面目光对屋内的窥探,而他不想拉开。 程一清说:「我二叔那件事……」 「什么?」 她又清了清嗓子,「我二叔那件事,你上次说……」 刚起了个头,门上居然又起了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程一清上前开门,迎面便是穿着牛仔裙的何澄,她将手中一袋水果扔脚边,伸出两臂抱住程一清。程一清先是抱紧她,回过神来,又去推开她,「我感冒啦,不要传染。你怎么来了?」 「刚好跑佛山的新闻,顺便就回一趟广州。听德婶说你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在咳嗽。」何澄边提起水果边走进来,「所以我买了橙子、柑橘跟罗汉果给你。」她一抬眼,见到屋内坐了个人,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程季康的影子。 程一清介绍他们俩。程季泽点头,微微笑,「常听程一清提起你,知道你们是好友。」何澄也笑,「这傢伙,提我什么啦?」程季泽说:「大哥那篇报导是你写的吧?我看过,写得很好。」何澄说:「是程生他想法多,表达能力强。」心里却想,这两兄弟看来都挺关注对方。 何澄跟程季泽客套了两句,转身去问候程一清病情。程一清笑,说不就是普通发烧感冒,你们怎么都这样夸张。何澄低声撒娇,说其他人来看你是可能出于礼数,我来看你是因为想你呀。 程季泽看看二人,说你们久未见面,该有许多话要讲,「我先走了。」程一清想起二叔那事还没说完,「等一下,我刚还没说完——」 何澄懂看人眉头眼额,当即提起袋子说,「我去洗一下水果。」她进了厨房,开了水龙头。老房子,水压低,水流又细又慢,水声也不嘈,她洗着橙子,听到程一清跟程季泽说,希望二叔那件事他再考虑下。 程季泽没有表态,只说,「等你休息好再说。我这边还有其他事要忙。」 「我希望你等你忙完后再跟你谈,不至于太迟。」 「茅台酒,是中国老品牌,品质好,但因为太多仿品,所以应有的品牌价值体现不出来。 此处指茅台酒发展早期,并非本文写作时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双程记的品牌价值,尤其在我正跟人拉投资的关键节点。」 水流突然大了,哗啦哗啦,何澄听不到程一清的声音。她关了水龙头,四处找水果刀,只听程季泽道,「在私,他们是你的亲人,跟你关系更密切。在公,我跟你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到底选哪边,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好好休息。」 何澄切好橙子出来时,程季泽已不在屋内。 程一清一个人坐在窗边,抬头看着白色纱布窗帘。她咦了一下,说他走了吗。程一清托着下巴,对她笑笑,眼神却无力。何澄搁下果盘,说自己听德婶说了。 程一清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何澄用手递一瓣橙子过去,安静地看程一清吃。她说:「以前的我,会首先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不过最近我的想法有所改变。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程一清吃过橙子,洗干净手,双手抱住何澄笑,说还是阿澄你对我最好。何澄说,喂喂餵你手上的水还没干。程一清嘻嘻笑,你还不懂吗,就是用你的衣服擦手呀。两人打打笑笑,闹做一团。何澄突然问起,「你们双程记刚开不久,这么快就要扩张了吗?」 「那是程季泽的想法。他野心大得很,不甘心只做一家饼店的。」 何澄心想,这兄弟俩,可真像啊。 程一清见她沉默,问她在想什么。何澄说:「你二叔那件事,我其实能够理解程季泽为什么会生气,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不生气。」 程一清边抽纸巾擦手,边「嗯」一声,尾音上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何澄盯着盘子里的橙皮,「高考前,家人会为了给你一个安静读书环境,也会近乎自虐般牺牲自己。那是因为你跟他们之间达成一种共识:考上好学校,会有好前途,这前途里也包括他们自己。那时候,你觉得全家人都围着你转。」 程一清不语,等着她往下说。 何澄说:「踏出社会后,就不一样了。大家利益不一致,也无法达成共识。」 程一清像摸一只猫一样,往下摸何澄的头髮。她的头髮香香的,衣服质料也比之前更好。程一清问:「阿澄,你到底经歷过什么了,怎么现在语气这样歷尽沧桑?」 何澄笑笑:「别乱讲。都说了,只是新闻跑多了,见的人多了,有感而发罢了。」 「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风吹进来,将白纱窗帘高高扬起,为两个年轻女人掀起了外面世界的一角。老城区的潮湿天空,露出了它齿啃般的天际线。何澄忍不住要将自己跟程季康的事告诉她,程一清却响起了电话。何澄在旁细听,那都是她在处理双程记的事。电话一个接一个,等程一清歉意地打发完后,何澄已经没有了倾诉的想法。 好友已经一日千里,自己难道还抱着一段已结束的旧事不放吗?更何况,她曾提醒自己小心点程季康。 何澄还要赶着回香港,程一清想骑摩托送她去坐车,何澄连连摆手,说你感冒还没好呢。两人又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笑着讲起中学时的同学,谈到以前看的剧集,说起广州新开的店,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很久很久,才嘻嘻哈哈分开,心里都不舍。 【3-10】我在你心目中形象真的很差 程一清上了楼,看到手机屏幕亮着,姑姑程静打来过电话。她觉得心烦,不去看,又想着明天回去上班了,今天状态还是有些疲累,便上了床睡觉。刚躺下一会儿,德婶提着保温壶过来了,里面盛着皮蛋瘦肉粥,她到厨房拿个小碗,边把粥水倒出来,边絮絮道,「刚才程静打了电话来说谢谢。」 程一清在床上躺得迷煳,听到谢谢二字,有些没回过神,下意识问,什么? 德婶说:「程季泽不光撤诉,还给你姑丈的弟弟在店里安排了份工作。」 程一清一下清醒。她从床上坐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没说。哦,不过电话是昨天打来的。」 程一清意外。这么说,程季泽来探病前,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程季泽这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这次这样做,也无非是起到警告作用了,就不需要跟广州程家闹得太不愉快。她这么想,但嘴上却说,「是么?那可真是便宜二叔了。」她并没打算原谅二叔。 德婶倒好粥,边盖上保温壶盖子边说,「那还真是便宜他了。昨天接完电话后,你爸就捉着你叔,到你公司楼下去堵程季泽,给他道歉去了。」程一清心想,老爸这「封建余孽」,虽整日抱着「长兄为父」那一套思想,但在这事情上,倒也没有是非不分。她边想边喝一口粥,脱口道,「这两天的粥很淡啊。」 德婶笑笑,「前几天都是你爸煲的。这两天才是我煲的。你知道他这人,死要面子,跟你吵了架,不想认低威,但心里可关心你了,每天都问我,你退烧没,感冒好些没。」 程一清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勺子是金属的,映出她歪歪扭扭的唇,含了些笑。人总归是复杂的,哪有非黑即白。老爸是老古董,封建,闭塞,但也的确爱她。 她问,那么他们堵到程季泽了么。 「见到了。程季泽还请他们吃了饭。」德婶说,你二叔啊,死要面子,说自己是为了干事业什么的,就是不肯认自己错了。程季泽他跟你二叔说,如果只是为了赚钱,不如在好地段买点房产。」 空气潮湿温润,程一清的心也潮湿温润。对程季泽的不满像白纸上的黑字,在这样的空气中,也渐潮渐煳。她知道,程季泽做事都有目的,也许他也是为了不要得罪广州程家的人。但管他什么目的,她受了益,就值得感恩。 她这几天来第一次下楼,回家里吃饭。正是傍晚时分,程记马上要关门,程一清远远见到陶律师在那里买老婆饼跟蛋挞。笑姐给他打包,「多给你两个。」陶律师笑着说谢谢,提着袋子,一转身见到程一清。 程一清没想到,原来陶律师是真喜欢程记出品。他说,自己住得离程记近些,刚好过来。他又打量一下程一清,问她病好没。 程一清不好意思了,「只是普通感冒发烧,这样多人关心,让我受宠若惊了。」 「有些人的关心,跟你此时此刻的社会身份有关。有些人的关心,则无关你的身世荣誉财富。」 「陶律师你说话很玄。」 「那么换个简单的话题。你知道程季泽撤回诉讼了吧?」 程一清点头。 陶律师说:「他这人看起来冷血,但并非不近人情。他不想令你难堪。」 程一清觉得,任何人都没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陶律师跟程季泽关系再好,也不能替他交代目的。但这话多少提醒了她。次日回公司后,她特地敲了程季泽的门。他坐在桌后打电话,远远沖她点点头,又比了一下手势。她退出去,在办公室处理了一下月饼订制合同的事,程季泽进来,「你回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嗯。」她从桌后起身,「本来就是普通感冒,你们太劳师动众了。」 「大家都关心你。」他把自己隐身在「大家」这个群体后面。 程一清还在斟酌字眼,程季泽看出她有话要讲,「你想说什么?」 「二叔的事,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只是看在德婶面上。」 「我妈?」 「我不希望德叔因为这事大发雷霆,而德婶夹在你们父女之间不开心。」 「……那……你有空来我家喝汤。」 「有机会的。」 程一清对这次谈话,感觉莫名其妙。她跟德婶提及,德婶也意外,但又说,「他妈妈好像不是很关心他。」 「你怎么知道?」 「关心的话,怎会在他十几岁时就将他一人扔到国外念书呢。」 程一清默默喝着汤,觉得老妈说得在理。难怪他身上有种疏离感。一个不在父母相爱家庭长大的人,缺失了学习什么是爱的能力。父辈传给他的,只有如何算计。她想起他依然算计她,连郑浩然都监控上了。作为搭档,她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但若要跟他做朋友,她无法接受。 平日里,程一清在公司里吃盒饭,偶尔跟众人出去吃个便饭。程季泽待在自己办公室里,不跟其他人出去,她也不见他出去吃饭。这天中午,她在办公室看月饼礼盒包装方案,程季泽在门上敲了敲,「去吃饭?」 「你问我?」 「这里还有其他人?」 程一清看了看搁在桌上的方便面。程季泽上前,将方便面塞回她身旁柜子,「吃这些,对身体不好。」 程一清想,他该是又想带她去尝试哪里的点心。她下午有事外出,骑了车跟在他车后,一块儿过去。程季泽将车子开到一家酒店门前,进了一楼大堂往里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工作上的事。到了日本料理店门口,穿和服的工作人员讲着速成日语,弯身迎客,要领他们进去。程季泽报了个名字,跟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对方将他们领到一间和室里,拉上隔扇。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秘密,却听到隔壁和室里有人说话。这种日式拉门完全不隔音,隔壁也只是在闲聊,她随即意识到这里不适合谈公司的事。程季泽也只是将餐单递过去,低声问她吃什么。她心不在焉指了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就在这时,程一清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苏,下午不用开会,稍微喝点儿。」然后是液体倒入容器里的声响。 叫苏的女人嘆一口气,「事情进展不顺利,我不想喝。」 程一清在隔壁滞一下。 这声音,不就是郑浩然跟那位苏小姐吗? 她心下瞭然,知道程季泽带她来不是巧合。这人此时正一脸平静,埋头看餐单,仿佛来这里只图。而她在桌前枯坐,心烦意乱。只觉这世界上,除了父母跟挚友,没一个可信的。连哥哥当年好友,都为了利益对她撒谎。 在她乱想一通时,程季泽点了两个定食套餐。她托着下巴,听隔壁和室里,那位苏小姐跟郑浩然讨论了一阵美国总公司的投资策略后,忽然低声问:「你有没有从程一清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慢慢来,心急不得。她跟她爸爸个性很像,都很倔强要强。」 苏小姐笑一下,「现在说慢慢来?当初你可是自告奋勇,说自己跟程记的人有交情,有信心说服他们。」她的筷子轻碰到碗碟,发出微弱的声响,「而且,你不是说程一清念书时跟你暧昧?」 程一清咬着牙,热血涌到脸上。她是快意儿女,愤恨至极,起身就想走。程季泽突然从桌子另一边伸出手,拉住她衣袖,低声道,「既然来了,吃过再走。」 这时,郑浩然在隔壁说:「是她喜欢我,我没喜欢过她。」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我喜欢谁的。」 苏小姐啐一口,又道,「她不是挺好的?打扮打扮,也是明艷照人。难道是你对自己没信心,连小妹妹也搞不定?」 郑浩然很轻地笑,「她身边现在可不止我一个,还有程季泽。」 苏小姐一哂:「程季泽?我只在报刊上见过他,倒是去香港开会时见过他父兄。他大哥程季康只约会艺人模特,程季泽没有任何绯闻,眼光只会更高。」 「感情的事,怎说得准。」 两人不再讨论程记一事,讲起公司里其他事。程一清这边,服务生拉开门,端上来两份鳗鱼定食。程一清跟程季泽相对无言,默默地进食,偶尔听着郑浩然跟苏小姐调情。程一清没有胃口,三两口吃完,等待另外二人结帐离开后,她像松了口气,掏出钱包要结帐。程季泽拦住她,「我带你出来,应该我请。」 「不用了。我们aa。」程一清语气平静,「这场戏我看完了,你想传达的讯息我也已经收到。但即使没有这场戏,我也不会跟郑浩然合作。我这人,钱没多少,道义还是有的。」她丢下钱就要走,程季泽从身后喊住她。 「你觉得我故意安排这场大龙凤给你?」 「以你的能力,打听出来他们的关系,并不难。知道他们每天中午去哪里吃饭,习惯坐哪个位置,也不难。提前跟服务员打好招唿,安排好位置,更是容易。没错,你不知道今天他们会说些什么,但只要『偶遇』的机会足够多,总有一天能听到这样的内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程季泽盯着她看:「我在你心目中形象真的很差。 」 「也不是。换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样吧。毕竟我来自那样一个家庭,我爸是封建古董,我二叔滑头且言而无信,唯一靠得住的姑姑,也有个不成器的、一心吸程记血的小叔子。这样一个我,你会相信吗?」她边说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慢穿上,「但理解你,不等于我认为你没错。」 程一清披上外套,正要抓起桌上的手机,程季泽忽然按住她的手,不放开。她从桌上抬起眼睛,跟他如同互生罅隙的同谋般,彼此对视。 半晌,程季泽松了手。「这事的确是我安排的。但我并没有不相信你。」 「没关系。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只要双程记能够健康发展,我不介意你这样做。但希望你以后能够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她已披上外套,准备往外走,「另外,你个人入股代工厂,没通知我;准备找第三方资本,没告诉我;要跟经销商开会,也是最后关头才告知我。我跟什么人交往,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转身出门,刚走出去,迎面碰上郑浩然跟苏小姐。 郑浩然走在前头,苏小姐跟在他后面,边走边低头翻包包,「好像把补妆镜拉在这里了——」 郑浩然停了脚步,苏小姐撞上去,轻声哎哟,一抬头,见到程一清在跟前。 郑浩然还想着解释的词儿,眨眼又见程季泽从里面走出来,没有表情地看着他。郑浩然再看他们坐的位置,瞬间明白,刚才他们说的话,是都被程一清二人听得清晰入耳。他无话可说,索性不语。 苏小姐看了看程一清,又看了看程季泽,认出了曾在报纸杂志上见过的后者。她也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但反应极快,微笑道,「真巧。程小姐,程生,你们也在这里吃饭?」 程一清一言不发往外走。程季泽跟在她后面出去,跟苏小姐与郑浩然擦肩而过时,礼貌地沖他们点点头。郑浩然突然道,「应该不是巧合,而是某人故意吧。」 程一清继续往外走。 郑浩然在身后扬声,「他的目的可能不光是双程记。你可要小心。」 程一清头也没回,走到外面,跨上摩托车。她逆着大马路上刮过来的风,从头盔里看前方,道路笔直朝前,却又有些迷濛。她觉得自己说不上不高兴,但也说不上高兴。对郑浩然的少女心事早在青春期就结束,发现他是这样一个人,刚开始很意外,但细想又觉得合理。没有人能够倚靠,她所有的,不过是自己一双手。这么想着,她握紧了两边车把手,暗暗提了速。 【3-11】你叫我不要开玩笑,那我希望你也不要开我玩笑 程一清将所有心思放到月饼礼盒上去,贵精不贵多,产量五万盒。她几乎每天都在工厂盯货。同一时间,程季泽找到第二个铺位,开始装修。两人在公司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回家吃饭时,德婶问起来,说最近怎么不见程季泽来喝汤啦。程一清边夹菜边说,「人家只是客套一下,怎么可能真的常来喝汤。」德婶见德叔去厨房盛饭,低声说,「也是哦,我们家出了阿才这种事,程季泽不生气就不错了,怎么还敢来。」程一清不说话,只夹菜吃。 她不是不感恩的人,冷静过后,觉得程季泽除了时刻派人监督她这点越界以外,其他倒也说不上啥。合作前,他对广州程家暗中使诈,但哪个商人没有呢?二叔那事,他的处理相当够意思了。程一清不喜欢藏着掖着,决心跟他把话说开,这样对双程记发展也好。 这天傍晚时分,乌云笼在广州上空,眼看大雨就要下起来。装修师傅都走了,店内只有程季泽一人,戴个口罩,在检查厨房跟货架位置。玻璃门窗上响起雨水敲打的噼啪声,接着又像有人在敲门。 程季泽抬头,见程一清手里抱着个盒子,带着满身风雨气,推门进来。一进来,就打个了喷嚏。 他问:「你怎么来了?」边说边递给她一个口罩,「刚装修完,还有味道。」 「想给你看看月饼礼盒的成品。」她戴上口罩,将礼盒样品交到他手上,「分花好月圆跟万里清辉两款,各自发售两万五盒。她打开盒子,拿给他看。 月饼盒採用双层木质,看起来古风雅致,打开后是水墨青绿月白纸盒,上面描绘了花朵图案,正是花好月圆款。画芯跟木盒搭配得当,显然花了不少心思去设计。月饼饼身精巧细緻,程一清说,大家都吃不了那么多,做得小,更符合现代人注重健康的理念。月饼皮用了唐代糕饼模具的图案,颇具古意。 程季泽说:「我说过,这些事情交给你办就好。我没意见。」 「即使你对我放心,我也要对你事事有交代。更何况——」她停了停,换个话题,「听讲,深圳联动有意注资?」 程季泽盯着她看,不说话。半晌,他没回应资本的问题,只说,「我没有不信任你。」 程一清心里一个字都不信他的,也知道他不想她掺和资本运营的事。她嘴上说,嗯,我明白。她说:「你试一试这月饼。」说着,就要抓起礼盒内的一次性塑料刀。 程季泽盯着她的手指。他想起上次在她家里,她用手餵他吃糕饼。 他想念那种触感。 但程一清缩回手,把塑料刀丢回去,「这里好大装修废气,下次再给你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她将礼盒装回去,放在桌上。因在工厂盯了一天,她看起来有些疲倦,身子软软往墙上一靠。 程季泽伸出手,虚扶她的背,「别靠,这墙很脏——」 她赶紧扶住桌角,站直了。 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托住她的背,那触感像一尾鱼一样,又从他手心上游掉。 他突然想捉住这条鱼。 程一清扭头看外面的雨,低声说,这雨突如其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完。人刚一转过脸,发觉程季泽正盯着自己看。半张脸藏在口罩后,只露出前额跟眼睛,那种猎人般的眼神,藏不住。 再迟钝的猎物,也感受到了危险。她想退出这丛林,手里捏着那礼盒,有点语无伦次,「哎呀,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啊。嗯,不过也不算大,还是能走的。我还是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他一只手按住她手里的礼盒,「这么急?还在下雨。」 「差不多停了。」 外面传来哗哗哗的雨声,雨水的影子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身上。 程季泽掇过她手上礼盒,搁到一旁。「没那么快。」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雨。」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吗?」 「不是——」程一清正要蹩脚地解释,忽然见程季泽俯下身,隔着他的白色口罩,吻了下来。 她的唇跟身体都毫无防备,藏在口罩后,松软得像个陷阱,口罩触感粗糙,磨蹭嘴唇。她意外,往后一缩,后腰撞上操作台。程季泽当即抓住她手臂,往他身上一拉。 「没事吧?」他问,声音从刚吻过她的唇里发出,从口罩后面低沉发出。 她脑袋发胀,脱口而出:「你问哪件事?是刚才那个吻,还是我撞到?」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你叫我不要开玩笑,那我希望你也不要开我玩笑。」 「我像开玩笑的?」 他正了正领口,站直了身子,低头看她。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空白头脑中,跳脱出例行公事的告别语,「我先走了,有事再联繫。」往外走入雨幕中。 她走出去,拉起外套上的兜帽,站在马路边伸手拦的士。细雨一刻不停地打在她脸上,将口罩打湿,她用手背擦了擦口罩,像在擦掉刚才的吻。程季泽隔着玻璃门,看的士在她跟前停下,她跳上车,坐在车厢里,一把摘下口罩,在手心上揉成一团,攒在手心里,像攒着一颗不知道为何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个点回家,太早了。她先到店里看了一下,又跟店员聊了聊。雨停了,出了太阳,地面干了,她坐公交车回家,从万福路一路走回去。天色已暗,星星从居民楼后闪现出来,刚才那场雨,那个吻,好像是久远的事。 德婶这天反覆提醒,让程一清回家吃饭,说是二叔姑姑都来。程一清硬着头皮进屋,听见二叔正跟老爸聊起小时候在珠江畅泳的事。她一进屋,二叔的声音顿了顿,但马上又假装没看到,继续谈下去,「以前的水好干净的——」 姑姑程静跟姑丈都在。程静见到程一清进来,脸上带些尴尬,倒是姑丈笑笑,跟她说些客套话。「下班了?忙不忙?」程一清说,还好。德婶怕他们尴尬,赶紧喊程一清进来帮忙,说今晚煲了排骨莲藕汤,进来帮忙盛汤吧。 程一清进了厨房帮忙,过不了一会儿,又听到门铃响。她心想,该不会姑丈那个弟弟也来,热闹至此吧。她黑着脸,端碗出来,居然见到程季泽坐在客厅里,正微笑着跟二叔姑丈他们说话。她把汤端过去,听到二叔正跟程季泽说,「……我之前听你说的,打算用钱买天河的房子。现在发愁,不知道要买多少合适。」 程季泽说:「量力而为。可以的话,不要图大,优先考虑以后方便转手。」 姑丈在旁静静听着,一副恍然的模样。 姑姑起身,也到厨房帮忙。程一清突然发觉,客厅跟厨房俨然两个世界,前者是男人的世界,谈论金钱跟所谓的正事,后者只有女人,干着不被认可价值的事。她觉得这个发现有些意思,心里一直在想,程静却误会她藏有心事,低声跟她道歉。程一清笑笑,说这算什么事呢,你永远是我的好姑姑。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这期间,程季泽进来过一次,问德婶要不要帮忙,被她推了出去。程一清当时正在盛饭,从电饭锅上看过去,见到他笑微微的,跟德婶说着话,目光却掠过她。 这顿饭吃下来也是有意思。德叔跟二叔尽管混得不好,但饭桌上不住地分享做人心得,似乎要教育后辈向他们学习。程季泽只是微微笑着。屋子小,桌子窄,他恰到好处地将眼光聚焦在德叔德婶身上,瞧也不瞧程一清。但程一清就坐在德婶旁,在他视野中。饭后众人坐一旁,边吃水果边聊天,程季泽安静地坐着,偶尔讲一两句话。程一清坐另一边,不看他,只闷头吃水果。手指捏一瓣水蜜桃肉,放入嘴里,他注视她的唇齿,咬破果肉,鲜美的汁水,染了指尖。 二叔迭声喊:「季泽,季泽——」 程季泽回过神,扭头看他,微笑。二叔笑嘻嘻地问,看什么这样入神。程季泽平静道,我在想,以水果发酵来制饼,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德叔抚掌,说对,可以试试。德婶递一个橘子给德叔,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多吃点水果。姑姑跟姑丈只是微笑。程一清又咬一口水蜜桃,心里想,程季泽这人可真擅长胡扯,他可是从来不关心产品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这场家宴跟以往的有点不一样,因为多了程季泽这个外人,场面话一度多如杏仁饼里的绿豆粉。二叔对程季泽尤其带上讨好,程一清惊讶他居然有脸带醉跟程季泽称兄道弟,言辞间让他「勿忘提携」。程季泽也呷了两杯珠江纯生,身体往椅子上一靠,人看起来松弛,言语温热,头脑清醒,没答应二叔任何事。程一清跟德婶在厨房里洗碗,程静进来帮忙,德婶没推她出去,只客气客气,让她出去坐着。程一清边刷碗边想,以后赚到钱,她再不能让妈这样辛苦。 洗完碗出来,程季泽人不在屋里。德叔跟二叔和姑丈说,「季泽事多,好几次来吃饭喝汤,都是匆匆忙忙的。」姑丈睁圆眼睛,说他居然还来过几次啊。德叔坐直身子,「当然了,晚辈还是要多来拜见长辈的。」二叔心里暗暗想,无利不起早,程季泽常来,怎可能是出于礼仪,必是为了利益。 送走姑姑二叔后,程一清陪德婶说了会儿话,步行回自己家。这天从跑工厂盯货开始,到家宴结束,箇中起承转合,她跟程季泽隔着口罩那个吻,就是那个「转」。洗完澡,她对着镜子吹头髮,忍不住用手触抚嘴唇。手的触感跟嘴唇不一样,隔着口罩的感觉,又跟接吻不一样。她关掉电吹风,怪自己胡思乱想,又想着明天要跟程季泽好好说清楚。 不能让任何人和事,影响双程记。 她将头髮吹至半干,坐在床头餵金鱼。她趴在金鱼缸前,看它们晃动橘黄色的尾巴。门上响起敲门声,这个点了,除了德婶,还会有谁呢。 程一清起身去开门时,却见到程季泽站门外,衣领处解开一粒扣子,手臂上挽着外套。她脑袋一空,下意识关了门。 程季泽又敲起了门。 她打开门,「吵到邻居,他们会骂——」 程季泽趁她说话,一个闪身进了屋,反手将门关在身后。像芒果熟透后自然掉到地上来,他自然而然地搂过程一清,一句话不说,低头吻下去。 【3-12】两个世界的交集 这一次,没有口罩,他用力吮吻,牙齿咬到她唇舌,她吃了痛,决心不再忍,一把推开他,带着怒气,「你在干什么?一次又一次戏弄我,好玩吗?是你说的,合伙人之间不要有感情。是你说的,我连玩笑都不可以开,而你就——」 她说话语速快,看在他眼中,是殷红艷丽的唇,像刚吃过的果子,露一个红色果核。他是动物,露出利齿,伸手搂过她,又吻住她正说话的唇,吮她舌,像衔他相中的果核。 她费劲别过脸,嘴唇湿透,「喂,我——」 「你什么?」他扳过她脸,继续吻。 这行为并不绅士,但如果程一清当真抗拒,他会强抑欲望,转身离开。但程一清「我」了两声,也说不出话来,声音都被吞没在他舌头跟牙齿间,声音也压在喉咙里,是低低的呜咽,这声音勾起他更大的欲望,抱着她,躺倒在那窄小的单人床上。 倒上去,倒上去,像压倒一床果实,碾出汁液。他拂开她头髮,吻她脸颊跟唇,像动物咬一口鲜果。他低声道,「我的确派人跟踪郑浩然。但那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被他欺骗。」 「为什么?」 「为什么?」程季泽将她推到枕头上,「连郑浩然都看出来,你还不明白吗?」 他一只手扣住她下颚,施暴般吮吻。这冷淡疏离的人,文质彬彬,啃咬拉拽时却是力道极大,有反差,像饿的兽。 单人床晃动,床头柜也动,柜檯上金鱼缸俱不安分。 程一清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不觉得程季泽会喜欢她。她还记得那番「感情投资」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呵。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也有一些模模煳煳的嚮往呢。真可笑。他内心压根瞧不起她吧,但此刻又贪婪地想一口吞下她。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想要。 她愤恨,张开嘴,咬他肩膀,要好好泄愤。 他居然更亢奋,整个人极躁动,拉开她的手,将她拖到自己身前。他将手指放进她嘴里,「吮一下——」 她不解,迟疑,但照做。 那一日,他在茶楼看她吃沙翁,舌头吮着手指上的白砂糖时,面上不动声色,体内早已翻云覆雨,直想当她舌尖上的砂糖。 现在,他是砂糖了。砂糖在舌尖上融化。 他指头沾满黏液,抽出来,湿漉漉地抚她头髮,直至光滑后颈、肩背。他伸一小截红舌,像条狡黠的蛇,舐触她脸颊。 「now, i’m gonna bite you.」 她是饱满的果实,肤色健康,脱掉果皮,才露出肉底白净的果肉,被他咬了一口又一口,最后剩下果核。他沾了满手果汁,衔含果核,她浑身战慄。 单人床晃动,床头柜也震。柜面上,鱼缸里,两尾小生物,头尾相交,在水里捲起风浪。 风浪过去后,程一清很快入睡,程季泽精疲力竭,却被外部世界干扰神经,无法入睡。厨房水龙头在滴水,天花板有发霉痕迹,墙壁上有些剥落。这是个跟他成长的环境,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 —— —— 整个杂志社都看到了,那个姓马的记者,每天接何澄上下班。年龄差不多,都住公屋,但马仔在深圳还有一间祖屋用来收租。罗湖那边,经济发展更勐一些,他家的租金又再涨一些。那次他提起,家人想趁现在深圳发展不错,把屋子卖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何澄吃惊:「卖掉祖屋?」 马仔长相腼腆,说起话来不好意思地挠头,更显拘谨。他说话轻声细语,说是爷爷那辈已在香港,深圳那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姑婆。前几年姑婆去世,那套房子除了租出去,也没人会回去住。「家人说,反正深圳房价到不了香港的高位,怕是再来一次金融风暴,再继续折旧下去,就卖不掉。还不如现在卖了划算,给我在香港买屋结婚出分力。」 马仔虚心要听何澄意见,但她现在有社会阅歷了,不轻易指点旁人家事。万一说得不好,以后人家可是要怪你的。三十年前,深圳还是渔村呢,以后的事,怎么好说?她笑笑:「我没什么想法。」 马仔却微微一笑,低声道,「你觉得,婚屋买在哪里好呢?我想优先考虑以后小朋友升学。」 何澄假装没听到,指着前方7-11便利店,说我去买瓶饮料。就在这时,从便利店里走出来个女人,热情地向他们这边打招唿。何澄认出是之前自己採访过的美容院老闆娘。 老闆娘走过来,何澄正要跟她打招唿,却见她直奔马仔,「大记者!这么巧!什么时候再来我们那里採访啊?」马仔笑笑,说不是上月才做了一个专访,刚刚见报吗。老闆娘笑,说前段时间我们负面缠身,分店生意受影响,刚签约的港姐冠军也想毁约,还好你那个专访出来得及时。 两人说话时,何澄在旁枯立,而老闆娘终于留意到她在,也热情地跟她伸手抱抱,说声好久不见,但心思并不在她身上,很快又跟马仔聊开了。过去何澄跑财经新闻时,老闆娘也这般热情,常约她出来吃饭饮茶,但后来何澄被安排做街坊新闻后,老闆娘便不再约她。 人的时间跟精力都有限,谁会分给不值得的人呢。 当初何澄以新人之躯领取新闻奖后,杂志社里人人对她态度友好,让她有种众星捧月的错觉。但她跟前辈公开闹翻后,众人又对她避之则吉。人们都以为她跟马仔一起。但事实是,杂志社里没人愿意跟她一起吃饭。邬玛中午只吃沙拉,茶水间琴姐自己带饭。能够跟她一起吃饭、说话的,也就只有这个追求者了。 马仔跟老闆娘告别,问何澄还去不去便利店,何澄摇头,说不想喝了。马仔笑笑:「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何澄说:「人心都会变,何况是一个念头。」 此时两人正走在弥敦道上,路边红灯亮,他们站在那里等过马路。前方拥堵,马路边排了长长车龙,马仔说自己最近打算换新手机,何澄注意力却落在附近一辆黑色大g上。车窗降下,程季康从车厢内往外看,注视着她。许久不见,他头髮剪短了些,但人看起来很疲累。 马仔连声唤:「何澄?何澄?」 「嗯?」她回过神。 「你觉得怎么样呢?」 「什么?」她失神,又认真地敷衍,「你决定就好。」 马仔沉默片刻。对面红灯变作绿灯,身边人流开始涌动。他无声地过马路,何澄也快步跟随。到了马路另一边,何澄小心地说,「不好意思,我刚没认真听。你在问什么?」 「刚才那个,是程季康吧?」 何澄想撒个谎,把这事含煳过去,但嘴角动了动,说不出话。 马仔说:「杂志社不少人传闻,你跟他有路 指有关系,有一腿 。我觉得不可能。不,我不是觉得你比不上艺人模特,入不了他眼。我是认为,你这样清清白白一个女仔,怎会跟那种男人——」 「程季康他不是什么那种男人。」 她这话脱口而出,又静了一下。马仔也安静片刻,而后微笑。「我就知道,如果你当真跟他一起,一定是出于真心,不是为了钱。」 「不要说了。」她走到地铁站口,面朝马仔,「谢谢你。但正如我过去说的,你真的不用再送我。」 马仔苦涩地笑笑,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何澄不语。 「过去你也这样拒绝我,我以为只要坚持,就一定可以打动你。但现在我知道……我的对手太强大。我只能退出这个游戏。」 何澄心想,男人可真会为自己找藉口。 她曾在超市,偶遇过马仔跟他母亲在货架另一边聊天。母亲追问他何时有女友一事,他说,自己已物色到一个合适人选,「长相清纯甜美,为人简单,做家务勤力,最重要的是,不像其他港女那样物质,要车要楼。」她步入地铁站时想,马仔将他自己美化了,也一度将她美化了。 港铁冷气开得足,这站人多,何澄站在队列里,安静地等待先落后上。她心里藏着事,钱包掉了都没察觉。出站后接到电话,又折返回去拿。就这样一来一回,到家时已是晚上。 拐过转角,路边泊一辆熟悉的车,车旁立一个熟悉的人。何澄停下脚步。那人也从阴影处走出来,向她行去,路灯映出他的脸。她曾经捧起这张脸,无声地在上面亲吻。吻他浅浅的胡茬,吻他眼镜架跟耳朵上接触的地方。 程季康问:「拍完拖 拍拖,即约会 回来了?」 她以问题回应问题,语调冷静:「关你什么事?」 「是去食饭?行街?还是睇戏?」 「我上了一天班,很累,想回家。至于我今天做过什么,没必要向你交代。」说罢,何澄径直往楼宇大门走去,却被程季康一把拽住手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他说:「你告诉我自己有了新开始,让我不要打扰,不要破坏你的幸福。我相信你,因此一直忍耐。但今天,我终于亲眼见到你和他一起——你们连男女朋友关系都不算吧?」 「我们正在发展。」 「发展到哪一步?」他轻笑,有些看轻的意思,「我想知道,到底哪一步会让两个本该亲密的人,连手也不拖,隔着点距离,客客气气地说话。」 何澄表情极度冷漠:「哪一步都与你无关,更加不需要向你交代。」 「好,那我问一件跟我有关的事。」他点头,「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连他叫你都没听到?」 「我——」她开始胡扯,「我在看gg牌。」 「什么gg?」他凑近,「说不出来?」 她看到他衣领松开一粒扣子,露出喉结,她曾经用手摸过这里。她有些走神,而他迅速地拥吻住她。熟悉的气味笼罩住她。跟他分开后,她偶尔在人群中闻到这支古龙水味,繁华街市里,人潮汹涌中,她思念亦如潮涌。 一如此刻。 但她再不是感情大于理性的人,妹妹跟她说,做好决定,买定离手,不再回头。深吻中,她推开了他。「对不起,你这个游戏,我玩不起。我想趁自己还没遍体鳞伤之前,趁自己还没被你玩腻之前,趁我们之间还停留在最美一刻时,趁我还没成为无法过普通日子的人之前,结束吧。」 何澄转身往家门口走去,远远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她辨认出是妹妹声音。扭头去看时,瞥见程季康仍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她滞了一下眼神,才缓缓往声音去处看。 然而车头灯亮光一闪,晃到她眼睛里,她抬手遮挡之时,听到尖锐的剎车声跟女生尖叫。 【3-13】命运转折点 何妈何爸赶到玛丽医院时,何湜正在施行全身麻醉手术。何妈哭个不停,嘴里说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何爸看起来也是面无血色,问呆坐一旁的何澄,发生了什么事。何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程季康刚买来热咖啡,递一罐给何爸,「何澄刚录完口供,心情还没平復。」他简单提起,车祸现场有人涉嫌非法赛车,彼时何湜正在过马路,被车辆撞倒。 何妈在旁放声哭,说万一女儿有事可怎么办啊,「我们家最漂亮、最聪明的就是她了。」护士上前提醒何爸,请他提示家属,在医院注意不要喧譁。 程季康脱下外套,披在何澄身上。外套里手机响动,他走到一旁接听。不一会儿,人走回来,「我这边联繫了医生,后续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转院,或者找专家。」 何妈仍只是哭,不说话。何爸低下脑袋。 程季康说:「钱方面,你们不用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人没事。」 何爸心烦意乱。之前大女告诉他们,自己跟程季康分开,之后家里着实吵了一架。何妈呜呜流泪,说女儿不懂事,放弃了这么好条件的男人,以后再找不到。何爸则站在女儿这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话,他可是懂得个中意义的。 现如今,他依然这样认为。但穷人的骨气又值几多钱?医生说了,即使何湜脱离危险,后面也要费不少钱。香港地盘赚得也还行,但都是搵命搏,还要养活全家老小,哪有多余的钱?就算人保住了,她正在念书,失去的时间怎样追? 资本主义金字塔底层的人,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节外生枝。 慢慢地,他垂下那颗为生计奔波的头颅,缓声道,「多谢程生好意。就听你安排吧。」 程季康联繫了最好的医生,替何湜转入养和医院。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头部受伤,四天内做了两场全身麻醉手术,头部缝了100多针。清醒后,她哭着说,我是不是毁容了。何澄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没事的,没事的,家姐不会让你出事。程季康在旁看着,出门打了个电话,回来后告诉她,数日后会有这方面专家从美国飞抵香港。 自私家病房大落地窗往下看,是跑马场,视野开阔,绿意盎然。姑妈来探病时,特地过来吃个午饭,并惊艷其美食出品,但对着何妈则解释自己是替女儿观察一下环境,看看去哪里生小孩更好。何湜有些郁郁寡欢,但姑妈过来哇啦哇啦一通,倒是让气氛活跃一些。她说,手术做得不错啊,还是很靓女嘛,以后还是可以嫁个好男人的。说到这里,突然又把话题往何澄身上扯,「像你姐姐这样。」 何澄不语,手里握着一柄刀,只低头削苹果。她不说话,姑妈也不敢说话了,赶紧又将话题拉回来,夸何妈辛苦了,说何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嘆何爸辛苦一辈子也该休息享福了。何爸知道她这话的潜台词是什么,也知道享的这福气是踏在谁身上来的,不接话。 病房里宁静得尴尬,只有何妈搭腔,「哎,这次出了这样大的事,才知道一家人平平安安齐齐整整就好。不过阿澄也是辛苦了,最近经常请假来看妹妹。」 何澄削完苹果,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戳一根牙籤,递给何妈何爸,「你们俩吃。」 姑妈赶紧说,「哎你们真好命啊,有这样孝顺的女儿。」 何澄还是不搭话。倒是何爸说,大家都辛苦了,何湜需要休息,我们下楼饮个茶吧。于是何爸何妈跟姑妈就下了楼。病房里只剩下何澄跟何湜。何澄起身,拧开保温壶盖子,说我给你倒点瘦肉汤,放凉一些你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何湜开口:「家姐,医药费是程季康出,还是肇事者出?」 何澄倒完汤,热气从碗里蒸到她脸上,「你不要问。多余的事,你不要想。」 「你说你们分手了。但我出事那天,又见到你们在一起,而你推开了他。」何湜说,「如果这次是他出钱,你是不是就——」 「你安心养病。程季康也不是这种人。」 「我知道他不是这种人,但你不会想欠他人情。我不希望你为了我——」 何澄低头,平静地对妹妹说:「你什么都不要考虑。我们父母帮不了我们太多,那我们就靠自己。至于这条路怎么走,走多久,我会好好为自己打算。」她端汤碗到何澄跟前,让她慢慢喝汤即可。 医护人员照顾周到,又有专家来会诊,何湜康復得很快。外面世界的事情,她暂时不清楚,于是便不知道,肇事者是个回港不久的小留学生,家里经商有些规模,在港也颇有些人脉,出事路段没有监控,驾驶者体内也没有测出酒精,他一口咬定是何湜自己冲出马路,不愿承担医药费,事件仍在调查。 假如公平跟正义还在路上,何澄就用自己的方式,逼它们提前到来。 她利用自己在媒体认识的人,用春秋笔法报导事件,营造出对肇事者极其不利的舆论。 没过多久,肇事者家在内地设的纸厂被曝出用垃圾回收纸张制造的过程中,没做好卫生处理。他们的纸品供港,用于制造牛奶盒。其中一款港童常喝的牛奶便用这家纸品,一时全港譁然。虽是财经报导,但纸业少东家常出入夜店、非法赛车等事,也被提及,给人一种家风不正的感觉。 邬玛将何澄叫到办公室来,斟酌用词,说她了解何澄因为妹妹出了事,压力很大,「但我希望你能够遵守新闻从业员的职业操守——」 何澄打断她的话,「什么职业操守?我如实记录真相,有什么问题?」 「到底是追寻新闻真相,还是假公济私,你心里清楚。」 「真相是,王翦害得我室友一大一小自杀,昨天却满面笑容出现在半岛酒店,好好地当他的新郎官。真相是,肇事者撞到我妹妹,却将脏水泼到她身上,混淆视听。」 邬玛安静地看了看她,「我给你放个假,陪下你妹妹。」 「你想支开我,可以直说。」 「好,那我直说。」邬玛眼神犀利,「如果不是我前段时间休假,我绝对不会让你的报导出街。万一被人发现记者本身跟案件之间的瓜葛,不光《得周刊》会有问题,你的职业生涯也会被葬送。」 「如果不能保护心爱的人,我要这份工又有何用?」她无表情地瞥一眼玻璃窗。窗外,前辈正跟其他同事在闲聊八卦。 她曾以为这份工作可追寻公义,或记录真相,但若是在媒体内部都无法实现公义,又有什么可追求的呢?也许旧採访主任说得对,众人皆以这工作为踏板,结识各界名流而已。否则为何街坊新闻都不想跑,政经名流新闻就争崩头? 何澄说:「下班时间到了。没什么事的话,我走先。」 邬玛隔着玻璃窗,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仿佛在注视一个梦想的褪色,一个战友的转身。 —— —— —— 广州天气就跟她的城建一样,浑无章法。夜里,又下起了雨。 程一清听得阵阵窸窸窣窣,起初以为是衣服擦动声,再听,发觉是雨声。她翻个身,睁眼,见到程季泽背对她,坐在床沿上,正低头扣扣子。 昨夜一时意乱,清醒后要如何相对,她毫无经验,只闭了眼,佯装熟睡。 单人床床垫弹簧轻了一下,少了一个人重量。程季泽站起来,轻手轻脚,穿好衣物。他走到洗手间里,水流开至最小,缓缓洗手。过一会儿,又在黑暗中步出来,拉开门。 外面有风灌入,拂到程一清脸上。 程季泽在门边停一停,上前几步,唿吸落在程一清脸颊边。她察觉他渐近,在她脸上轻吻后,缓步离开。门合上。 程一清睁开眼,看床头柜上金鱼缸旁闹钟。是时,凌晨三点半。 雨天向来好睡,程一清一觉睡醒,发觉闹铃没响。赶到公司时,差点错过早会时间。行政杨婷看她脸上防晒霜没抹匀,眼眶下一片微白,诧异道,「出门这么赶?」掏出随身镜,给她照了照。程一清用手背胡乱擦,「睡过头了。」 程季泽走进来,跟会议室里诸人点头打招唿,也包括程一清。他衣料笔挺,走过去跟财务说些什么,抬头见人齐后,便宣布开会。会上众人过了一遍近期销售业绩跟其余市场数据,以及新店开店进度,最后由程一清讲述月饼礼盒情况。 程一清说:「双程记作为月饼界后起之秀,要跟广州酒家、陶陶居、莲香楼这些老牌竞争,难度很大。所以我们这次用了一些噱头,从云南鲜花饼吸取灵感,以花制饼。」 她让大家试吃产品,金桂流心月饼,掰开月饼皮后,桂花香扑鼻而来,口感细腻丰富。众人雀跃不已,再加上木质盒子跟里面精装纸盒,设计亮眼,众人都觉得一定可以打开市场局面。程季泽不语,只低头在纸上写下几个问题。散会后,程季泽喊住她,让她进自己办公室。 程季泽神色如常,程一清却想起昨晚的事,心头如鼓动。程季泽在桌后坐下,问起销售渠道跟gg宣传等问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程一清迅速回过神:「我手头在跟几个主要卖场负责人谈,有两个口头同意在中秋前两个月,腾出主要位置的堆码售卖双程记月饼。」 程季泽问了卖场名称跟地点,程一清一一应对。程季泽说:「下次谈的时候叫上我。」 程一清心头一紧,「你说月饼这块完全由我负责,并不只限于产品。」 「我并非对你不放心,只是听说商超、大卖场等地方,会收各种名目的入场费,比如门店贊助费、商品上架费、促销服务费、节日gg费之类。我怕你不会讨价还价,或是言语间有所得失。」 「……那我下次叫上你。」 「好。」程季泽言罢,见程一清还没有走开的意思,「你还有事找我?」 「没有。」程一清也公事公办,「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转身往外走时,程一清告诉自己,千禧年了,没有谁要对谁负责这回事。他们俩之间,有这样一夜,也只是意外。意外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在办公室坐下时,她再回想刚才二人对话,心头又莫名想起郑浩然跟她说的话—— 「程季泽这人靠不住,他只想用程记资源。你应为自己、为广州程记考虑。」 郑浩然这人虽靠不住,但他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程季泽跟她那一夜,也许除寂寞外,未必没有算计在里面。以前姑姑程静就跟她说,恨自己是女儿身。程一清说,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姑姑说:「女人容易感情用事,遇到别有用心的男人,会被利用。」 她程一清从不感情用事。但程季泽会别有用心吗?他只是在感情投资吧。 【3-14】我跟你之间,有利益就够了 男女感情不是她心头最重要的事,她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开始草拟跟卖场确定促销位的书面协议。人一投入就忘记时间,直到杨婷来敲她门,说附近新开一家潮汕牛肉火锅,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帮我打包吧——」 杨婷说:「牛肉丸打包回来不好吃,跟大家一起吃饭嘛。程生都一起去了。」 程一清不知道自己被前半句说服,还是被后半句打动,起身跟杨婷一起走。其他人先走,两人走到电梯口时,程季泽正在等电梯。 杨婷言语活泼:「程生难得跟我们一起吃饭,难道也喜欢吃潮汕牛肉?」程季泽含笑,「我奶奶是潮州人,小时候家里常吃潮州菜。」杨婷笑着说了句潮州话,程季泽说,可惜我听不懂。程一清心想,除了自己在报刊上查到的资料,她对程季泽家庭实则一无所知。 三人进了电梯,杨婷问起程季泽有没有听到昨夜大雨,程季泽静了片刻,说没有。杨婷笑:「睡得这么熟啊。」又问程一清,昨晚听到没,说她自己没关窗,被雨声吵醒了。程一清说,「是啊,我也是。」程季泽站在她身后,她看着前面,电梯壁上映出她的脸,而他从后面注视她。 出了电梯,程一清跟杨婷走在前头,程季泽跟随其后。刚走出大堂,一个金色髮根的年轻男人气势汹汹上前,大喊程季泽跟程一清名字。程一清认出是姑丈弟弟。程季泽对程一清跟杨婷说:「你们先走。」 金毛冲上前,冲程季泽道,「你说得对!让其他人先走吧!我就是要找你!」他一手指着程一清,另一手揪住程季泽衣领,「她姑姑是我阿嫂,肯定不会让人炒我。这么说,就是你了!」 程季泽平静道,「我不知情。如果你冷静放开手的话,我可以打电话,问问发生什么事。」 金毛咬牙切齿,程一清上前,按住他那只手,「我们俩都不知情。但既然他主动请你回来,怎会无端端炒掉你?让他打电话问清楚先,好吗?」金毛迟疑着,松开了手。 程季泽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只听他「嗯嗯」应着,挂掉电话后,将金毛拉到一旁,跟他说话。 程一清依稀听到他说「店内失窃……监控……完全授权给店长……任何人不得干涉……」的字眼,金毛的脸红一阵青一阵,但嘴上仍嚷嚷道,「我没做过!」 只听程季泽说:「我明白。但按照我们公司规定,店里一切事务完全授权给店长,我们只负责财务跟产品,我也好,程一清也好,都无法干涉。但我会让他不要报警……」 「但我——」他脖颈青筋乍现,「我以为那些商品是不要的处理货,才会拿走!」 「我当然信你。但我不确定其他人会怎么想。」他说,「我能做的,只是为你申请高额遣散费,也会为你留意其他工作。」 金毛听说有高额遣散费,就不再吭声了,又追问有多少钱。终于将他打发走后,杨婷拍着胸脯,对程一清说:「刚吓死我了,以为他要闹大。」程一清不语,只瞥程季泽一眼。 三人走到潮汕牛肉火锅店时,其他人已经点上了,牛肉丸在火锅开水里翻滚,锅里调料渗进丸子里,香气四溢。 杨婷坐到财务旁边,靠窗位置留给程季泽跟程一清两人。雾气蒸腾起来,模煳了彼此的脸。杨婷说了刚才的事,众人说了几句,很快又换了话题。 程一清循例很晚才走,出门时,隔壁办公室灯还亮着。以往,她都会跟程季泽打声招唿再走,这次她走到他办公室门边,见他正在打电话,不打算打扰他,转身要走。 程季泽突然喊住她,又对电话那头说,「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打给你。」说罢挂掉电话,他跟程一清说,「你今天没开摩托,我送你回家。」程一清说,不用,我自己坐车就行。程季泽说,顺路。程一清心想,环市路跟德政南路,哪里顺了。但她有话要问他,觉得在车上说该合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两人下到停车场里,程季泽先上了车,程一清刚坐进去,他突然伸手,勾过她脖子,停车场微弱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这阴影吞没了他的唇,他的唇吞没了她的。她身子往后撤一点,将自己的唇也撤出来,他拉过她,额头点着她额头,鼻尖贴着她鼻尖,「今日开会时,我走神了。因为想到你。」 「……没看出来。」 阴影又吞没她的唇。寂静的空气,畜养着湿答答的吻,像水的进攻。 他的手藏在她的衣服纹路里,他的脸躲在阴影里:「那是我竭尽全力,在人前克制自己。」 她挣脱,一点一点退出这阴影,「开车吧。我想早点回家。」 「去我那里?」 「……我想回家。」 「好。」 这一年,广州出台首个城市建设战略规划,提出南拓、北优、东进、西联。番禺、花都撤市建区。城中四处拓宽马路,大修地铁,哪里都拥堵。他抄了小路,开进巷子里,将车停到后巷位置。 程一清有某种预感,此时程季泽突然用手扣住她脑后,吻下来。他干净英俊,有种清教徒般的自律,而一旦破戒,又无比缠人,是她接触过的异性里最迷人的。像她这样喜欢看俊男美女的人,本该满足。但她毫无心情,任由他的手往下滑动。她怎样都湿不了。 他从她身上离开,嘴唇贴着她的脸,「太累了?」 「嗯。」 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又吻一下。再吻。吻。 程季泽将车子驶出巷子,开出大路。这个夜晚,堵塞路段依然堵塞,车子困在车流里,两人困在车上,程一清困在心事里。车子缓慢行进。程季泽看前路,目不斜视,「你似乎有话想说?」 程一清说:「我姑丈那个弟弟的事,是你安排的吧。」 程季泽看旁边的车。 「这件事的走向,在开头就已经註定。」程一清:「店长权力虽大,但人事任免上,还是要请示我们。从一开始请他回来做事时,你已经想好,要找机会炒他——」 程季泽看她一眼。 她说:「——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制造机会。」 车龙松动,路况好起来,车流开始顺畅。程季泽提了速,平静道,「程一清,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 程一清想,她猜中了。所谓的商铺失窃,只是为了赶跑他。 程季泽见她不语,开口:「你该不会要为他伸张正义吧?」他心目中,程一清可不是这种良善之辈。 「我没在想他。」 「在想我?」程季泽开起了玩笑。 「我在想,如果我跟你哪天利益不一致,你会不会也像这样,翻脸无情?」 车辆正缓缓驶过天字码头,夜风从珠江边吹来,带点水腥气。江上有船只缓慢行驶,路边有人在跑步,或散步。程季泽避重就轻:「我跟你都为了双程记好,怎会利益不一致——」 「这里只有我跟你。何必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程一清说,「二十一世纪了,我不介意昨晚的事,真的。但请你不要将感情投资,假装成真情实感。」 感情投资这四个字一出来,程季泽脸色冷了一下。他将车子停到路旁,看向她,「不要听阿陶乱说话——」 「不是他。」程一清说,「是谁不重要,没有给你们上菜的服务生,也可以是阿旺西饼的店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会传回当事人耳中的消息。」 程季泽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韩国烤肉店那个长了小黑痣的服务生,不知道叫阿红还是阿绿。两人在店内说的悄悄话,原是这个。但他没料到,她连阿旺西饼那样久远的事,也都知道了。老城区居民是非多,没有秘密,现在他相信了。 江边晚风吹来,对面是广州人称为「河南」的地方。一条珠江,将广州划分成河南跟河北,当年更模仿上海浦东浦西那句话,有过「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河南一间屋」的流行语。但这个时候,河南也已发展起来,对面霓虹亮起gg牌,远远映亮这边车上两人的脸,像一种见证。 程季泽问:「那你还跟我——」 「跟你继续合作?还是跟你睡?」程一清说,「程生,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你怎会跟我合作?如果我利用价值不够大,你怎会……」她想说「跟我睡」,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勉强装活泼道,「这事既然已经说破,以后就好办了。你不用对我打感情牌,我跟你之间,有利益就够了。」 「阿旺西饼那件事,我承认是我在背后教唆,但也只因我想跟你合作。至于昨晚——程一清,你看不出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因为我跟你是同一类人?程季泽,你喜欢的是你自己罢了。公司要引入第三方资本,我绝不会反对。但你有跟我提过吗?」 「那件事,八字尚未有一撇——」 程一清不再听他解释,开车门,下车后回身俯低对他说,我吹吹江风,慢慢走回去,再见。 身旁是涌动的珠江水,但程一清无法解释自己体内涌动的是什么。慢慢走回家,她终于想,跟程季泽这样的人合作,她也要早日为自己打算才是。 【3-15】烟花,回归纪念日与我(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程一清就像一颗子弹,啪嗒一声打出去,一心打到计划上去。但意外发生的事就像一阵风,将她这颗子弹弹歪了。 这意外,跟月饼礼盒的纸品供应商有关。 次日,程一清上午巡店时发觉手机没电,下午到公司,见到公司里一阵忙乱。人们或站或坐,都在打电话,乱成一团。她信口问杨婷:「怎么了?」杨婷正要回答,桌上电话响起,她赶紧去接,拿腔拿调地说「喂,您好。双程记」。 程季泽办公室门敞着,程一清走进去。他正坐在桌后看一本杂志。她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里看杂志。人走近了,见那是一本《得周刊》,程季泽从杂志上沿抬起头,「你回来了。一个上午找不到你。」 「什么事?」 程季泽将杂志递给她。上有一篇披露纸品企业卫生问题的报导,作者是何澄。她抬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看看那家工厂名字。」 程一清再看,发觉杂志讲的,竟是月饼礼盒的合作纸厂。 双程记月饼外包装採用木质盒子,里面每个月饼均有精美纸盒跟油纸独立包装。这些纸盒跟油纸,均出自这家乐志企业下的纸厂。由于跟食品直接接触,消费者知情后,肯定不买帐。 她马上道:「我们这事情上吃过亏,这方面都很小心谨慎。签约合作前确认过,他们的卫生条件没有问题。」 「乐志有不同厂,出事的东莞那家,生产纸品专门供应给香港。但这篇稿故意玩文字游戏,有心让读者以为,所有厂区、所有产品都有卫生安全问题。」程季泽说,双程记自冒起后,就成为其他品牌的眼中钉,现在他们将手伸向月饼这一金矿,老品牌更加想除掉他们。只是碍于上次红漆一事影响太大,才不敢明面上做什么。 「原本这事只在香港媒体发酵,但对手掺了一脚,消息已经在内地散播开去。再加上广东地区都可以同步收看香港电视,新闻时间短,只提到乐志纸业的名称,大家不知道双程记不在受影响之列,更加深了误解。」 双程记月饼刚刚上市,为打响头炮,花了不少预算做gg,他们都志在必得。程一清急性子:「我现在立即安排发公告!」说着就要往外走,程季泽拉住她,说公告已经发出去,「当务之急,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 程季泽的手指划过杂志页面,铜版纸触感光滑,「联繫你朋友,何澄。她是专业记者,不会犯这种错,必有反常。」 程一清被提醒了。她握着换过电池的手机,当场拨给何澄。 没人接听。 「可能她在採访,又或者在忙。」不管怎样,以她们俩的关系,何澄会第一时间联繫她的。 程季泽的睫毛动了动。「希望如此。」 他说这话时,眼神过分冷静,这让程一清觉得他在猜疑两人友谊,这让她有些反感她讨厌他永远过分冷静理性,说这话时,仿佛看透了人性,认为程一清跟何澄的友情不过如此。 程季泽猜出她心事,转移了话题:「昨晚你一个人从珠江边走回家?」 「对,反正也不算远。」她心想,你的车不是一路远远跟着吗。 对话就断在这儿了。好像他真的关心这个答案,好像她听不懂他的言外之音。程一清拢一下头髮,说如果没什么事,她回去抓紧联繫内地媒体,同时等何澄电话。程季泽点头,说好,「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当然。」她很轻地笑一笑,「我们是合作伙伴。」 专业的合作伙伴,不会混入私情的合作伙伴。回到办公室时,她这样告诉自己。 姑姑说,女人就是败在这里,永远感情用事。但程一清冷静地跟自己说,她不会。 一天一夜过去了,何澄仍未回復电话。程一清有些担心她是否出事。又或者,她此刻在内地某山区採访,当地信号不佳? 程一清打去何澄家。电话响了很久,何澄奶奶才来听电话。程一清提高音量问,何澄在吗?奶奶说:她不在!程一清又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你问我,我问边个(谁)?程一清觉得跟奶奶说不清楚,此时是下午时分,她估摸着何澄妹妹已放学,又问奶奶:何湜在吗?奶奶突然用潮汕话说了句什么,程一清觉得莫名其妙,喂喂两声,奶奶已经放下电话。 程一清有些担心,但看奶奶中气十足的模样,并不像何澄出了事。她不死心,晚上再打一次电话,这次是何澄爸爸接听。何爸热情友好,还记得程一清这一女儿好友,但被问及何澄时,他突然变得支支吾吾,「她……不在啊……几点回来,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回来……不是不是,她没事……就是……搬出去住了……」程一清意外,因为她跟何澄从中学起便无话不谈,但搬家的事,何澄完全没提。 程一清问:「她搬去哪里了?我有事想找她。」 「你打她电话吧。」 「打了,没人接。」 「哦,我们家最近有点事……」 「叔叔,阿澄她没事吧?」程一清有些急了。 何爸在电话那头安静了两三秒,程一清喂喂餵几声,差点以为电话卡没钱,何爸这才说,我把她地址给你,你有空来香港时可以去坐坐。他匆匆念完地址,便又匆匆挂掉电话。 程一清本打算独自赴港,程季泽却想当面跟乐志纸业负责人谈,于是二人同行。坐直通车南下时,因是七一回归纪念日,车上诸人喧譁,坐后面的中年女人大声跟小孩说话,更显得两人分外沉默。一个心里想着好友,一个想着工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程一清想:何澄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难道被人威胁,所以写了那篇报导?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现在杂志社在那时给她安排了安全屋,让她躲过这段时间。希望她没事。 程季泽想:必须要求他们发布声明,证明双程记没有使用受污染纸品。之后再联繫媒体,广泛澄清。 心下这样盘算着,他忍不住转头看眼程一清,见她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心事重重。程季泽想起那个雨夜,骑楼屋内窗户关牢,他的影子骑着她的影子投在上面,摇动起另一重风另一重浪。正想着,突然觉得右边肩膀一沉,原是程一清睡着打盹,脑袋坠到他身上了。 他微微调整坐姿,不打扰她,到了口岸才将她叫醒。 —— —— —— 程一清搭巴士上大坑道,车辆盘山往上驶,下了车没走多远就到。此地临近铜锣湾,闹中取静,一条主干道依山而建,沿路建筑古典雅致。见到老友住得起这地方,程一清很惊讶,心想香港记者收入这样高,媒体福利这么好吗。她终于明白,为何程季泽听到这个地址时,神色微诧。 大堂有保安,程一清进不去,她让保安打给何澄。保安听罢何澄名字,居然有印象,说「住八楼的何小姐啊?她今天出去了。」程一清问她几时回,保安说:「你这人真是奇怪了。我怎么会知道住客行踪呢?」又说,「不过呢,今天回归纪念日,可能她出去看烟花。你等到晚上就知道咯。」 回归纪念日是香港公众假期,但记者也许还要上班。程一清在门外等,心里担心:她现在出外,会有危险吗?不过香港是法治社会,那家公司不至于这样猖狂。她跟程季泽提过,要跟对方交涉,不能伤害写报导的记者。程季泽只淡淡道,看情况吧。 华南地区天气炎热,程一清喝了一瓶矿泉水仍不解渴,细汗顺着脖子流入衣襟里。又有嗡嗡飞蚊扑上来咬她。路面又热又软,像要被晒化,她摸着口袋里的小录音机,心想程季泽坚持让她录音也是奇怪。又等了一会儿,保安跟她说:「靓女,你不如去其他地方坐下等啦。这附近有很多不错的铺头。」 程一清觉得干等确不是办法,索性慢慢往下走,见到有一间咖啡馆,门口挂着open的牌子,推门进去,细细人声扑面而来。可能因为今天是公众假期,人不少,她随便挑个空位坐,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身后人声,清晰入耳中。她听到非常熟悉的女孩子声音,仿佛是何澄,正在发问:「 柳生,你觉得回归前后的粤港合作模式有什么差别呢? 」 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那女孩子背对她坐,桌上放一个小小的录音设备。再听她补充的问题,说话时头脑微微晃动的样子,确是她熟悉的何澄。 程一清自然不打扰。她也是首次见到好友工作的样子,如此专业,跟平日里时而嘻哈时而深沉不同。坐她对面那里男人,看起来是那种常来往陆港两地的港商,侃侃而谈—— 「 我们都知道,粤港两地是前店后厂模式。但其实九七年之前,这种格局的形成,完全是私人合作为主,缺乏政府指导和支持,所以显得有些松散,也没有那种很整体的、很大的 ——」他两只手在半空中比划展示,却突然卡壳,说不出词来。 何澄适时道:「 你是指,缺乏整体的、战略性的合作计划? 」 对方笑着点头,又跟何澄说起当时他人生路不熟,刚到广东的事。「 当时中国变化太大,太快了,我们都说一定要抢占先机。但也有人担心,改革开放会不会持续?万一走回头路怎么算? 」 「 后来怎样下定决心? 」 对方大笑:「 抛银仔!英女王像向上!我就咬咬牙,决定一搏!当晚就收拾行李,准备过罗湖桥 。」 程一清闲来无事偷听故事,只觉得何澄的採访颇有技巧,仿佛跟朋友聊天一样,将这人的创业史一步步问来。以往,程一清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自从创办双程记后,对世间事物都有了好奇。她听得这人说,回归后,粤港两地交流更具制度性,由政府和民间双重推动。一方面,香港特区政府制定经济转型策略,将低端生产性服务业转移到珠三角,另一方面,珠三角的轻型劳动密集型产业也面临升级。「 现在,广东希望这种民间自发形成的『前店后厂』模式能够转型,向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去转变,跟特区政府有过不少交流 ——」 部分採访内容参考《粤港澳合作四十年》,毛艷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 程一清又想起上次来港,跟蔡总监聊到食品工厂自动化生产的事。过去珠三角成为香港的「厂」,主要靠劳动力成本低。但近年内地经济发展迅勐,消费涨,人工涨。如果还走单纯靠人手的路线,不做技术升级改造,显然只会将路走窄。 待她回过神时,这採访已经结束,何澄走出咖啡馆,正跟对方笑盈盈告别。天色暗下来,四处华灯亮起,这城最美时分即将上演。程一清赶紧扬手买单,起身往外走,想赶上好友。 人刚往外走,就见路边停靠一辆黑色私家车。她对车没有认识,仍直觉是好车。夜色中,她见车上坐了个男人,往这边看来。何澄快步,鸽子般奔向车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程一清没喊住她。 也许,她压根没喊出声。 因为她看清楚了,坐在车上的那个男人,是她不曾谋面,却早已在媒体上见过无数遍的程季康。她不会认错。现在,何澄上了他的车,正低头扣安全带,程季康趁机亲她鬓角。他吻过她,目光越过她肩头,见到呆立在马路一边的程一清。 正如她认出未见过面的他,他也迅速辨认出她来。 何澄察觉了男友的异常,回过头来,恰好跟程一清对上眼神。 程一清是意外的。刚才还沉浸在「我的好友真厉害」情绪中,一时间,心头转了又转,很多事忽然有了答案:何爸的支支吾吾,保安的诡异微笑。 何澄比程一清更快反应过来。她回头跟程季康说了句什么,后者目光随她下车。何澄到了她跟前,自如地问她,怎么来了。程一清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敷衍地点头。 何澄又问:「上去坐坐?」 【3-16】烟花,回归纪念日与我(中) 何澄的姿态是自如的,流利的,仿佛从一个身份到另一个身份,从一个阶层到另一个阶层,只是从客厅跨到饭厅。 程一清不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像何澄这样华丽转身的人,她见过,也听过。但像何澄那样,没有半点失态,顺滑至此,是第一次见。 眼看她进了明亮大堂,入电梯,出门,进屋,问程一清要点什么,散开头髮,进厨房泡茶,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她生来就在这里,在这香港小市民住不起的宅邸里,坐义大利沙发,用英国瓷器,喝一杯锡兰高地红茶,姿态千迴百转,再不是当日毛毛躁躁小女生。 程一清在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纯羊毛地毯上,打量屋内的棕色柚木家私。 如果何澄是个爱炫耀的女人,她会告诉好友,这套家具订购于伦敦哈罗德百货。客厅里挂着一幅卡波特的手稿,一幅叶罗安妮从英国拍卖行投得的画作。 她将热茶捧给好友,在她身旁坐下。「怎么突然找我?」 程一清脑中仍想着程季康,嘴上说:「我……想来看看你。」她这话如此蹩脚,何澄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 「小心烫,你待会再喝。」何澄慢声说:「这屋子是程季康的,刚才你也见过他,现在也明白我跟他的关系了。如果你瞧不起我,我不会意外。无论你有什么看法,我永远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程一清此时已清醒冷静,一把搂过好友肩膀,「喂,你乱说什么?男未婚,女未嫁,你做错什么了?谁有资格看不起你?」 何澄笑起来。念书时,她们俩可鄙视靠男人的女人了。程季康没结婚又怎样?像何澄这样没公开的秘密女友,再有骨气不去花他的钱,家人一出事,还不是要用他的资源他的人脉。 何澄才不理会外人的风言风语,但程一清会怎样想,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解释:「程季康把房子借给我,方便我去医院照顾何湜。」 程一清这才从何澄口中,得知何湜出事了。她向来七情上面,毫不掩饰,大骂肇事者是坏人,又握牢何澄的手问:何湜现在怎样?肇事者捉到了吗? 「肇事者矢口不认,警方还在调查。不过何湜度过危险期了。她做了面部修復。我觉得还是那样漂亮,就是她本人不太满意,说能不能换张脸。」何澄开起了玩笑,程一清明白何湜没事。她心头有个小小的问题一闪而过:谁支付的手术费? 但她将这个问题压了下去,只问了些关于她跟程季康一起的细节。 何澄这时问:「讲真的,你这样忙,不会没事特地来看我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程一清便将杂志的事告诉她。她特地告诉何澄,关于乐志纸业的描述有误,受影响的只是部分香港机构,大部分内地企业都不受影响。 「如果你可以发个声明,那我们就能解困。」程一清说,乐志纸业经发过一次声明,但收效甚微。毕竟在公众眼中,这些无良企业只会粉饰太平。 何澄垂下颈子,不语。程一清发觉她清瘦一些,原来的婴儿肥褪去,一截手腕露在衣袖外,捧起茶杯,喝一口,搁下,抬头看着程一清,平声说,「对不起,我不能这样。那家企业,正是肇事者家开的。」 「但你这样乱写,难道不怕被报復?」 「报復?」何澄脸上现出冷冷的神色,眉头动了动,「我不怕他们。他们家现在风口浪尖上,自身难保,也不敢对我怎样。而且我并不认为我在乱写,我没有明写内地企业用问题纸品。」 「你没有明写,但是你写完他们出事之后,话锋一转,立即提及他们在内地的生意,并且援用知情人士说辞,说这一问题纸品也供应内地。」 「第一,两年前,的确有一间内地公司使用过这款纸品,所以这个表述绝对没问题。第二,那是知情人士的说辞。我只是如实记录。」 程一清实在太清楚这种文字游戏。当初她问程季泽为什么要二叔跟姑姑电话时,他不也玩过么? 她跟何澄说:「读者看到这句话,会误以为他们的所有内地客户,都用了问题纸品。这样我们受影响很大。事实上,他们位于东莞那间厂的纸品主要供港用,我们使用的是他们佛山工厂的纸品,经过检测,完全符合安全卫生条件。」 「阿清,如果你来看我,是为了见见朋友。我很欢迎。但如果是为了这件事,对不起,我坚持现在的做法。」何澄说,「我知道双程记是你的心血,但新闻也是我的工作。我一直支持你,我希望这件事上,你也可以支持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程一清跟何澄都牙尖嘴利,过去两个小妮子对不顺眼的人、看不惯的事,当面说得一套一套,让人受不住。如今程一清被何澄这样一说,也顿时被滞住。 半晌,程一清才懂得张嘴,气场稍逊:「新闻归新闻,但你是为了何湜,才会——」 「才会怎样?你是指『公报私仇』?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阿清,你向来比我更热血,更暴脾气。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程一明身上、德叔德婶身上,你也会这样,对不对?」 叫程一清怎样反驳才好?她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当日德叔为她,低三下四找昔日死党借钱,程一清愤恨许久,捏着拳头髮誓,终有一日要让父母挺直腰杆吐气扬眉。小小一口气,她也无法吞下。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至亲身上,她不认为自己会比何澄做得更理想化。 何澄看一眼墙上的钟,语气轻轻的,软软的,「今天是回归纪念日,市内各处很热闹。本来我应该陪你四处走走。不过我现在要去採访看烟花的市民。不如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还是我送你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下,再一起走?」 她又是过去那个何澄了,对程一清体贴无比。但程一清总觉得,以前那个上课时偷偷传薯片、一起逛操场看帅哥、在天台上齐声大喊「我要发达」的好友,已经模煳成一个影子。程一清想在影子消失前,拼命捉住点什么。她不死心,又开口:「阿澄,月饼礼盒这事很急——」 何澄打断她,「怎么样?你决定好了吗?是留在我这里等?还是到外面去?」 仿佛没听到她任何关于双程记的话。 这话听在程一清耳中,就是一道逐客令。她现在很清楚了,何澄一心对乐志纸业赶尽杀绝。自己说什么也没用。 程一清只好站起身,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何澄也不跟她客套,客客气气将她送出门,没问她今夜赶回去,或留在香港,住哪里。 这夜的香港多么热闹。千禧年的第一个回归纪念日,港澳均回归后的首个纪念日。楼下咖啡馆里吊着黄色水晶灯,两个女孩子坐在里面,脑袋靠着肩膀,低低地笑,多纯粹的友谊。不知道哪里传来细细的乐声,似乎是演奏版《狮子山下》。 走在大街上,在漫街漫巷的紫荆花区旗下,在光怪陆离的霓虹gg牌下,在汹涌如潮水的人流中,程一清才意识到,她跟何澄的关系像一面光滑的镜子,里面的裂缝并非从乐志纸业开始,而是更早,早到……连程季康出现在她身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一心沉醉于创业了吗?她懊悔,但心里清楚若是时间重来,她未必会做出任何改变。 程一清从商场橱窗上看到身旁有车子跟随,亦步亦趋。转头一看,是程季泽。她停步,他也停。 程一清单刀直入:「你一早知道程季康跟何澄?」否则,他怎会这样巧,也出现在这里。 「听到她地址的时候,有怀疑。现在听你这样问,我确定了。」程季泽手肘伸在车窗外面,「上车再说。」 夜色已暗。程一清听到路边有小孩嚷着要看烟花,家长对孩童说,维港人多,我们回家看电视啦。程一清问程季泽,跟乐志纸业谈得如何。他说,「他们聪明得很,一唱一和。总经理态度很好,答应跟我们一起出联合声明,公关经理就问,这个时候出联合声明,会不会反而连累你们?」 「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们故意在我面前演戏。但话说回来,这台词也不无道理,而这齣戏的主角也不是他们,甚至不是我们。」 程一清现在已习惯程季泽的说话方式,她明白他的潜台词——这事成不成,要看何澄。她疲倦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何澄她……不愿意出声明。」 「因为程季康?」 「她不是恋爱脑,不会受制于某个男人。」她慢慢将事情原委说出来,期间还义愤填膺骂了几句那个肇事者。程季泽只注视前路,忽然问她要回那个微型录音机。程一清直接拒绝,「何澄说了很多她跟程季康之间的私事。」 「我会将那部分处理掉。我只要她提及乐志纸业那部分。我要找媒体人士分析讨论,怎样应对。」 程一清信不过程季泽。她脱口而出:「不可以。」 「因为何澄比双程记更重要?你替她着想,她有没有替你着想?我们收了经销商预付款,现在月饼卖不出去, 他们打算连我们的其他产品都一併放弃。」 「我会想办法。」 从小到大,程季泽对女人的观感,都是像丝绸、香水一样。光滑,带着香气,蜜糖般甜美,令人愉悦。父亲身边的女人如是,围在哥哥身边的女人也如此。但程一清是例外。她像一个捏紧的拳头,砸在你身上。程季泽很想将这个拳头掰开,掰成一根根手指,缠绕在自己掌心里,牢牢牵住。一年多后,他备受失眠困扰,跟心理医生提起这个比喻,心理医生分析说,这是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人,所产生的强烈占有欲。程季泽问,那怎样才能放下对这个人的欲望?心理医生却无法给他答案。 此时此刻,在车厢里,他闷声不语, 将车辆慢慢驶向海边,到达丽景酒店。程一清有些意外,「我准备回广州。」 「今晚放烟花,街道跟口岸都多人。住一晚再走。」 【3-17】烟花,回归纪念日与我(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程季泽这人就是这样,自把自为。但程一清不也如此?这天她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不愿争辩谁对谁错。进了酒店房间,她发觉这房型直面维港海景,脑筋突然清醒,扭头问他:「今晚烟花,这房间很难订吧?」 「我爸喜欢看烟花,我们每年都会帮他订房。」 「那今年呢?」 程季泽走到小吧檯前,开了一瓶酒,「今年是例外。双程记开业后,我跟程季康之间那种假惺惺的兄友弟恭面具,已彻底撕开。我后母替我爸另外订了酒店,这间房空置着。」他倒两杯香槟,递一杯给程一清。「饮一杯,放松下。这件事怎解决,再慢慢商量。」 程一清本无法放松,这一路上她心情紧绷,不住算着帐:要发声明指责何澄?她做不出。但如果不採用强硬手段引起民众关注,消费者只记得双程记月饼礼盒用了问题纸包装。 她啜一口香槟,仍是头脑发紧。「要不,我们把月饼全部召回,重新包装?」 「你疯了?你是要赚钱,还是要做慈善?」程季泽说,「月饼售卖时间短,距离中秋只有两个月。我们把未售月饼全部下架,那已经售出的呢?还有,已经被消费者吃进肚子里的,他们有个什么头晕身?,是不是还要我们赔偿?另外,跟各大商场签订协议,他们给到的堆码位推荐位,就算空出来,钱也不会退给我们。而且重新找供应商需要时间,重新包装也需要时间——更别提,现在中秋节还有两个月,各大厂生产线都紧张。」 「这些问题,我都想过,但如果一时亏钱,可以换回我们的品牌口碑。我愿意选后者。」 「我们的产品没问题,为什么要牺牲?」程季泽退后一步,看着程一清,「你没打算对外公开何澄的事?」 「她会工作不保,以后在新闻界无法立足。」 「这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而且,我从来没见过程季康的女朋友还需要辛辛苦苦打工。」 「何澄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什么人?年轻女孩,以为自己不贪图程季康的钱,跟他之间只有真爱?难道她不住他的房子?不用他的资源?不用他的人脉关系?没有钱,他哪里来的房子,哪里来的资源,哪里来的人脉?」 程一清咬牙,一字一顿:「何澄她一点不虚荣!她也从来不靠男人——」 「程一清,不靠男人的那个是你!你知道自己有多珍贵,多与众不同吗?!」他觉得她可笑,一把拉过她,像野兽叼起它的猎物,捕猎一个吻。 程季泽的手指沿着她的背嵴骨,一根一根往下摸时,维港海面上空一朵一朵绽起烟花,砰砰声响。酒店落地窗前被染成一片红。程一清也被染成红色。她怒,像狐狸般张开嘴,咬他肩膀。 他抓住她头髮,将她拉开。「这么喜欢咬人?来啊,我全身给你咬。」 烟花在窗外砰砰绽放。她听不清,大声问:「什么?」 他再不给她说话机会,两只手将她手腕扣在头顶上,低头吻住她。她不服软,抬起膝盖,勾起脚尖去踢他。他反应快,及时后撤步,反手抓住她肩膀。 她挺直背,扬起手臂,试图推开面前男人,他却往前更近一步。她指尖掠过他胸前,一下就被他握住了手腕,力道中带着不甘,将她拉近。他扬声:「我说,你很喜欢咬人。」 「不是,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何澄——」 「忘掉何澄。」他将她推到床上,将她推到被窗外大片烟花染成的红海里。「现在这里只有我跟你。」 一时间,程一清觉得自己像掉进丛林陷阱里的猎物。但程季泽是为了什么要捕获自己呢?她陷入红色的深海,看程季泽黑影一样降临到自己身上时,看自己被一点一点啃掉。心里的迷惑,仍未消失。 —— —— —— 程季泽跟程一清很像。两人都把事业放在感情之前。情情爱爱的事,全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只觉虚假。父亲母亲不也爱过对方?最后也分开了。佣人华姐自梳,终身不嫁,倒是收穫了他跟哥哥无尽的关爱。但他偶尔也刻薄地想,如果他们家没有钱,华姐又怎会倾尽一切待他们好?一切都是利益游戏。 就是这样一个程季泽,对程一清产生了兴趣。 是欲望吧? 他想。 从小到大,他这个圈层里触目所及,都是美人。外婆奶奶是美人,母亲也是大美人。作为叶罗安妮的儿子,他好像从没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也没见过她卸妆后的样子。但程一清不一样,她刚出现在他跟前时,正在落魄地到处躲债。 连程季泽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身边有这样多明丽的花,他却被一株杂草吸引。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喜欢她在自己身旁。那次在她家时,看金鱼缸里的水影,投在日光下的墙上,投在日光下的她身上,他突然察觉体内涌动一股冲动。 他冲动地想吸吮她那捻着一小块糕点的手指,那上面必是黏煳煳的,而盛夏里她的身体软绵绵,汗涔涔,他想像她也是黏煳煳的。她穿一件薄衬衫,站在嘎吱嘎吱响的风扇前,跟他说话。而他看着她翕动的唇,只想用力吮吻舔舐。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欲望所震骇,吃完那块糕点后,他转身离开。 舌尖上那点甜,很快消失。可是体内的热,无法消退。跟她隔着再远距离,跟她再三提醒不要乱开玩笑,跟她共处时再公事公办,那种欲望还是无法消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从欲望中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释放这个欲望。 如果一次不够,那就两次、三次…… 烟火像一朵朵巨大花球,在窗外张开。掩埋在雨夜里,没被完全释放的欲望,借着烟花张扬的势头,被完全绽开。刚开始,他吻她仍想争辩的嘴,抚摸她冰冷的肩脖,但当他将她像柔弱果肉般剥开时,她终于安静下来,暖和下来,湿润起来。 窗外烟花绽至最繁盛时,他也一同尽了兴。最后全世界归于平静,高楼窗户之下,市民有序疏散离场,他也从她身体里撤出。在开了空调的室内,他淌着细汗,躺在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腰间凹陷下去的位置。 她闭着眼。是睡着了吗? 他开口说话,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没有每年都订房看烟花这回事。我们一家人,除了过年一起吃顿饭,清明一起去拜阿爷之外,奶奶生日时去老人院探望她。其他时候,都鲜少在一起。」 她慢慢睁开眼,不知道在窗外,或是在看他。 他又道:「以你的性子,如果我不这样说,你会立即离开吧。」 她看着他,从喉咙深处「嗯」了一下。 他伸出手,顺着她脸颊线条往下抚摸,「但你要知道,即使我对你撒谎,也都是像这样的谎。无伤大雅,也不会伤害你。」 程一清慢慢开口:「假如,我跟你产生利益冲突呢?」 「不会。我们不会有利益冲突。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目标极其明确的人,我对自己想要的一切很清楚。」程季泽的手现在顺着她嵴背,一根一根骨头摸下去,「我知道,现在我不光想要双程记做大,我还想要你。」 程一清跟程季泽的区别在于,她虽然热衷创业赚钱,但有些江湖气在,容易被人打动。别人对她好,她会加倍返还。程季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挚友,可程一清有。 现在,她把脑子里想的事,直接说出口了。她问:「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是在广州待久了,寂寞?是欲望?还是你觉得,跟我说点甜言蜜语,我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干?」 程季泽也疑心自己对程一清的感情里,是利益与情慾掺半,且欲大于情。但他向来将心事藏得深,他选择将这事敷衍过去,「我说了,你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特别的一个。」他并没说谎。 程一清在感情上十分单纯,这样就够了。程季泽将手臂绕到她脖颈下,顺势将她捞过来,让她枕着睡。她的脑袋移来挪去,他问,怎么了。 「不舒服。」 他抬了抬手臂,「现在呢?」 「还是不舒服。」她纳闷,「为什么电视上展现两个人感情好,都要用这样的睡姿呢。」 他笑了出来。她的确是很独特的一个。她问起他小时候的事,问起他在香港的事,他一一作答,但说着说着,察觉她没了声息,再回头,见她靠在他枕边,已经熟睡。他看着她的睡颜,想到日后他终究会跟她分道扬镳,到时不知道哪个男人会看到这样可爱的睡姿,心下不禁恼懑。 【3-18】再见,记者何澄 程一清没想过,程季泽这样缠人。午夜醒来,再次入睡是次日早上。程一清起来时,程季泽没了人影。程一清捡起自己被丢到地上的衣物,从裤子口袋里滑落那部微型录音机。她记得自己习惯性把东西放右边口袋,但昨天的自己必是心烦意乱,这录音机在左边口袋出现。 她将这物件放回双肩包时,程季泽打来电话,让她先去吃早餐。她的早餐吃完了,他的人才匆匆赶到,在程一清两颊各轻吻一下,说他有事处理,所以晚了。 程一清随口问:「是双程记的事?」 程季泽干脆地应道,「是我家的事。」 程一清想起程季康,又想到了何澄。两人往落马洲方向时,她忍不住问起,程季康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令何澄伤心。程季泽说:「我觉得你朋友聪明得很,不会为男人伤心的。」程一清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似乎在说何澄对程季康并非真心。但眼下她无暇想太多何澄,只打算等月饼礼盒一事解决,再好好找她谈谈。回程路上,她问起程季泽有何打算,程季泽说,他会再跟乐志在佛山的工厂谈谈。 程一清提议:「我们可以跟工厂联合,做个开放日活动,邀请媒体参观,让谣言不攻自破。」 「好。」 「细节上——」 程季泽打断她:「不急。」 怎会不急呢?月饼礼盒已上架,商场那边反馈,早期销售业绩相当理想,但自从乐志纸品出事后,来买的人就少了大半。「我们经理觉得堆码位给你们太浪费了,已经催促我考虑转给其他品牌。」钱也不是不能退,但只能退一点。 程一清急了,再三保证,这件事很快会解决。她马不停蹄,开始联繫起媒体。程季泽那头还没有工厂反馈,但她已自作主张,打电话邀相熟媒体去参观。记者对开放日不感兴趣,只追问他们用问题纸品,是否真有其事。 程一清打电话前已写好腹稿,赶紧将情况做了详细说明,又好声好气邀请对方前来。记者说:「我先跟我们主任报告一下,确定后再通知你。」打了几家媒体,对方都是一样的反应,让程一清等消息。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程一清性格。 她想起当日被泼红漆时,曾在论坛发帖,有不少网友为她打抱不平。她登录论坛,找到「广州城事」版块准备发帖。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尖锐响起,她直觉这会是个好消息,赶紧抓起电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来电的果然是记者,问的也是双程记一事,自报完家门后,噼头便问:「听说你们月饼礼盒用纸没问题,是被冤枉的?」程一清口快,脱口应了「是」,但转念想起写报导的人是何澄,赶紧又绕回来,「其实是误会……」 对方没给她反驳的时间,抓紧着问。程一清越挺越奇怪,这记者怎么句句不提何澄,却句句都在问何澄?她突然有些奇妙的感觉,反问,「请问你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 记者说:「香港媒体那边先爆出来的,现在广东这边也传开了。说是香港《得周刊》记者没有职业道德,公报私仇——」 程一清只觉脑袋轰一声炸响。记者餵了两声,她回过神,歉意地说声自己有事,挂掉电话。电脑屏幕上,她退出「广州城事」板块,点击相邻的「港澳城事」,热门帖子里,头几名分别是雪梨奥运、维港烟花跟着名女艺人不慎走光——《郭晶晶向雪梨奥运金牌发起冲击》《维港烟花汇演 市民大赞惊艷》《新晋小花台庆夜走光 台上假笑台下流泪》。 往下划拉,她终于看到何澄的相关新闻。 一连有两条,一条是「公主復仇记——《得周刊》女记者为妹泄愤 抹黑仇家企业」,另一条是「女记者自曝:城中公子程季康金屋藏起金丝雀?」 程一清早就想过,何澄这事瞒不住,迟早会曝出来。她对第一条并不震惊。但她跟程季康的事,怎会同时被揭露? 还是何澄自曝?这不合常理。 她点进网页,见到发帖人上传了一段段录音。她有些不安,点开来,赫然听到何澄的声音。 「 这屋子是程季康的,刚才你也见过他,现在也明白我跟他的关系了。 」 「 你是指『公报私仇』?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 」 「 报復?我不怕他们。他们家现在风口浪尖上,自身难保,也不敢对我怎样。 」 是那晚的聊天内容。全部被有心剪裁过,声音是何澄的声音,内容是那天的内容,却全是断章取义。 程一清像被冰水泼了全身,半天动弹不得。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才抬起僵硬的手,抓起桌上电话,试图拨给何澄。 电话一响,迅速被摁掉。 —— —— —— 如果《得周刊》办公室上空有摄像机,从半空中往下拍,可见到何澄站在办公桌前,周围一片文件夹跟杂志,像洪水般包围她。 手机响起,她看也不看一眼,摁掉。 将手机扔到桌上时,文件夹被撞翻一下,掉到桌底下来。何澄低下头去捡,手机又响了。 抬头再去摸手机,手机不知道被哪本杂志盖住。她在工作桌上摸来摸去,手机一直响。 大办公室一角,前辈故意大喊:「谁啊?吵死了!」 众同事假装忙碌,没人理他。 前辈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喊:「喂,有好多记者在外面喔!还有人在直播!」他大叫快开电视。其他同事虽也爱看热闹,但何澄向来人畜无害,他们也不好附和。不过这不妨碍有人偷偷找电视遥控器。 电视画面出现《得周刊》所在的媒体大楼外墙,女主播迎风站在大楼外,握着话筒道,「 今日,我们关注到一宗涉及新闻伦理与商业竞争底线的重大事件。据可靠消息,得周刊记者被曝涉嫌通过捏造不实新闻信息,恶意攻击乐志纸业…… 」 同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音量调低。前辈一把抓过遥控器,大声说:「这么小声干嘛?都听不到!」又调高了音量。 主播:…… 该记者在未核实事实真相的情况下,故意编造并散布关于乐志纸业的负面新闻,试图以此手段影响市场舆论走向,削弱其商业竞争力…… 房间里有只大象,但大家都假装看不到,低头看着电脑。只是背后,又都存着看热闹的心理。尤其跟她同期入职的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msn蝴蝶标识煽动翅膀,传递信息:「就说嘛,她就是靠跟程季康上床拉到贊助。」 「她那个新闻奖,估计也是程季康用人脉替她搞的。」 对庸人来说,旁观他人自高峰跌落,是最有趣的事。 何澄面无表情,将东西收拾好。桌面上放着她的工作证,白底证件照上,一张笑得无邪的脸。她凝视这张照片,仿佛凝视当初那个自己。安静片刻,她突然抱起收拾好的纸皮箱,往茶水间走去。 清洁阿姨背对着她,正在里面擦桌子。何澄跟她说:「琴姐,我这箱东西都不要了,你拿去处理吧。」 琴姐朝里看了看,有笔记本,有杯子,有相框,有过期《得周刊》跟其他精美外刊杂志。她翻了翻笔记本,用了一小半,还崭新。杯子也装在小盒子里,还没启用。相框里是整个记者部的合影,何澄站在边边,挽着身边的女生,眉眼跟嘴角都弯弯的。 琴姐抬头看了看何澄:「这些东西都很好啊,都给我吗?」 「相框新买的,照片拿出来扔掉就能用。杯子我也没用过。笔记本里还有几张美容院、超级市场的优惠券,还没过期。笔记本撕掉开头就能用。」 琴姐还在问:「你真的不要?」 何澄苦笑一下:「我在《得周刊》这段日子,没什么可留恋的,都留下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琴姐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做人呢,就像在看一部没有剧本的戏,有时剧情精彩点,有时又遇低谷。你的剧情可能现在曲折些困难些,但好快又会雨过天晴!」 何澄伸手抱了抱琴姐 ,一张脸埋在她肩头。她的声音闷在琴姐的头髮跟肩膀里:「谢谢你。」 「谢什么,我还羡慕你们呢。像我这种,剧情一直闷闷地,无惊无险又是一日。」 何澄笑。她跟琴姐讲了几句,回身要出门时,正见到邬玛端着马克杯,站在她面前。她瞥一眼琴姐身旁的大箱子,最上面那个相框里,她站在中间位置,一脸平静地看向相框外面。正如此刻,她一脸平静地问何澄:「有时间吗?去我办公室坐坐?」 何澄微笑,摊开双手:「这么多记者堵在外面,我正愁没地方去。」 进了办公室,邬玛拉下百叶窗,隔绝外面窥探的目光,转过身来,「我刚打电话给各大媒体的熟人,希望他们尽快叫人离开我们大楼。你再等一下,那些人会走。」 「谢谢。」 「不用谢我,是主编意思。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我这次的事,让《得周刊》也一朝成名,可惜是恶名。我跟他扯平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 「见步行步。」 邬玛打量何澄。跟当初那个时而仰脸大笑,横冲直闯,时而局促不安,只会紧张微笑的新人菜鸟比起来,如今的何澄经歷过社会收拾,已经收起了锋芒。这些锋芒像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挂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稳重不少。她现在话不多,说话时似笑非笑,看谁都有点警惕,对谁都不说知心话。 何澄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她掏出来一看,是广州打来的号码。她知道是谁,但她没有表情,将它摁掉。想了想,索性摁下关机键,仿佛切断跟来电者的一切联繫。 口袋里的小世界安静了,但媒体大楼外仍有喧嚣。记者们陆陆续续散去,但依然有不死心的在那里守着。何澄看了看墙上的钟,从座椅上起身,说声时候也不早了,「我不能一直打扰你。」 「你不怕他们追着你问?」 何澄已走到门边,拉开门,回头笑了笑,「不怕。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怕。」 邬玛眼看着她离开自己办公室,颇有些感慨。她原本以为何澄会成为另一个她。没想到,命运的手拨来拨去,最后将她推到了这个境地。 走出这个大门,何澄永远没法再当记者。 邬玛俯瞰下方,能够看到大楼的门口。还有四五个记者在那里守着,不愿离去。 都是同行,邬玛能猜到他们会问出什么问题,也知道他们会写出多刻薄的文字。她只是好奇:何澄有意针对乐志纸业的事,迟早会曝出来。但为什么程季康的事,也会在同一时间曝出来?据她消息,乐志纸业连公关部都没有,也没有媒体人脉,断然想不到走这步棋。 邬玛正想着,只见何澄身穿一身黑色衣服,从大楼正门走了出来。原本正在闲聊的记者,这时都奔涌上前,围着何澄。何澄面对突然递上来的麦克风、镜头跟录音笔,如同燕子穿帘,分毫不乱,边走边平稳回应。 邬玛想,虽然走出这个大门,何澄永远没法再当记者,但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何澄。 【3-19】钱的好处,她现在是尝到了 何湜昨日出院,今天姑妈去何家探望她,语气关爱,但话里话外都在问何澄。今天周末,何澄还要上班?她最近不回来住吗?我看上铺好整齐哦。 何妈还顾着应酬她,何爸早看透了,直肠直肚:「你是来看阿妹,还是看姐姐?姐姐是记者,上班时间不定,你也不是不知道。」 姑妈笑笑口:「哎呀,是我家kelvin想请她跟季康吃个饭,让我来打听一下。」又假惺惺问何湜,怎么样?还有不舒服吗?现在可以正常进食了吗? 何湜的脸颊仍肿胀,很好地掩饰她的冷漠。她抓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atv在重播《还珠格格》,她看了一会儿,跳台,tvb在播新闻。电视画面出现出现《得周刊》媒体大楼外墙,一堆记者围着何澄追问。何澄边走边说:「别挤,大家不要挤到,小心——你问什么?这件事的个人动机?」 屏幕上,何澄停下脚步,面向摄影师。镜头原本一直晃动,这时静了一下,对牢她的脸。她说:「无论我的个人动机是什么,我只知道,社会更加关注卫生安全问题。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记者问:那请问你跟程季康是什么关系?你被拍到出入于程季康名下其中一栋楼宇。 「若果我这样答你:私人问题无可奉告。节目播出街后,全港市民肯定会认为我有问题。他们会想,如果没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否认呢?但如果我否认,你们又会有新的问题跳出来,一步一步,直到我没法否认为止。」 记者被她绕晕,只得又回到最初那个问题上:那到底你跟程季康是什么关系? 何澄笑了笑:「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私人问题,无可奉告。」 何家众人围着看电视,一时间都无话。何爸这时突然回过神来,陡然伸手抓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嘴上叨叨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老铁门发出熟悉的嘎吱声。何湜跟何妈从客厅沙发上抬起头来,何爸放下遥控器,看着门口,姑妈也盯着门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连奶奶也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她看到何澄进来,大声问:「你刚刚不还在电视上吗?」 姑妈连忙解释:「那是重播新闻。」 「哦哦。」奶奶点点头,又走回房间里去。小房间里,又传来电视声音,盖过了外面的过分安静。何爸跟何妈看过新闻,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何湜自出事后,就非常安静。 何澄坐在椅子上,扫视一下屋里众人:「你们都知道了吧?有什么想问的吗?」 姑妈张了张嘴,但看看何爸何妈都不吭声,她也识相地不说话。妹妹突然开口:「我很累,让我早点休息。」姑妈懂她意思,心里不爽, 心想我好心好意来这里探望你,你还给我下逐客令?嘴上仍是客客气气地让何湜休息,出了门后,忽然又心情愉快起来,觉得自己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但转念又想,现在何澄不再是记者,没有了利用价值,也不知道程季康还要不要她了,心里是又忧又喜。 何家逼仄小屋里,何妈可高兴不起来。最漂亮最聪明的小女儿出了事,谁知道会不会影响前途。赶不上功课事小,她性情大变,有些喜怒无常,这才是大事。 至于大女儿,自从跟程季康一起的事情被媒体曝光后,她就没见程季康打过电话来。何湜入院这样大事,程季康之前帮了不少忙,居然出院的时候没现身。何妈气鼓鼓地想,这种有钱公子,定是玩腻了。 再是好奇,但看何澄一脸倦容,也知道此时不是好时机。自从何澄跟程季康一起后,何妈就觉得这个女儿翅膀硬了,有时说话也不留情面。何妈忍不住想发挥家长威严,但一想到何澄有这个能耐攀高枝,也许自己年老后还得依仗她。种种考量,便将这口气硬咽下。 何爸催促起何妈,赶紧给细女煲柚子叶洗澡,「住了这么久医院,这几天继续用柚子叶洗澡,去去晦气。」看了一眼何澄,「多煲点。给阿澄也用。」 这天晚上,一家人开了摺叠圆桌,在家里吃饭。没开电视,也没有家长里短,只有沉默的桌子,承载着沉默扒饭的人。瓷碗轻碰触桌面,勺子盛汤时,清脆作响。奶奶慢慢地嚼一条鱼,突然奇怪地问:「你们平时不都边看新闻边吃饭吗?」 何爸跟何妈对视一眼,开口道:「哎呀每天都是那些新闻,福利署又怎样啦奥运又即将开幕啦,有什么好看。」他给奶奶夹一点鱼肉,说,阿妈,食鱼。 吃过晚饭,何澄正在水龙头下哗哗洗碗。水声大,她没听见有人走进来,只忽然察觉肩背上一沉,接着又有一双手从后面缠上来,圈住她的腰。她闻到熟悉的气味,那是妹妹的味道。 她关掉水龙头,头也不回:「怎么不在外面吃水果?」 「进来陪你。」何湜将脸贴在何澄头髮上,闷闷地问,「你是不是因为我才被炒?」 何澄扯过抹布,擦干净手,转身跟何湜脸对着脸,「谁说我被炒了?我是辞职的。」 「还是我连累了你。」 「别乱想,好好休息。」 何湜惨声笑了笑:「我落下这样多功课,还要经常去医院,而且学校里大家都对我指指点点,笑我戴着半个面罩……我觉得我考不了十a,可能连港大都读不了。」 「会有办法的。」 何湜突然警觉:「你不会去找程季康吧?」她回头看一下窗外,奶奶在外面看电视,因为有点耳背,音量调得特别大。何湜便附在何澄耳边说,「程季康有没有怪你?我听他们说,程季康他继母跟乐志纸业老闆娘是大学师姐妹,现在又在同一个慈善组织里,都是名媛,关系很好。」 何澄从没听过这事。她问何湜:「你怎么知道?」 「医院里听回来的闲话。」何湜淡淡道,「哪里都有是非,就连医院餐厅、休息区也不例外。」 医院里不会有这种闲话,何澄猜到妹妹是从杂志上看来的,只是没对她明说。她也同样猜到,程季康作为公众人物,频繁出入养和医院,那些小道消息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流过来,扑过去。恐怕何湜听到的传闻,大概会是「程季康为未成年小女友奔波」。 何澄想,如果妹妹不住单人病房,听到的风言风语只会更多。 她自认跟程季康一起,并非为了钱。然而钱的好处,她现在是尝到了。 金钱可以买到距离———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300尺单位,一家五口,人均面积60尺,而属于她的天地只有那个上铺。跟程季康一起时,世界会突然变大。在外吃饭,再不用跟人拼桌,她抱怨工作艰辛,不会被隔壁听到,而对面两人谈论去哪里偷情,也无需经她双耳。出入乘坐私家交通工具,不用担心高峰时期坐公交会被人咸猪手 揩油,占便宜 ,或是地铁冷气太冻,或者隔壁阿伯说话口水花喷喷。 —— —— —— 程太在家设宴,邀请了乐志纸业宋老闆、宋太太跟他长子来。程季康心里清楚,这是为他而设的鸿门宴,但此时他也只得坐在客厅沙发上,在侧作陪。程太跟宋太相熟,领她到书房看自己珍藏的珠宝。客厅里,大程生跟老宋说说笑笑,两位接班人手持一杯红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谁都不交心。 老宋上了年纪,脸庞仍稜角分明,跟程生说着说着,音量突然高起来,「像那种记者,以为自己识写几个字,就可以含血喷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程季康不语,啜一口酒。 程生笑笑口,岔开话题:「老宋,现在雨过天晴,你细仔的事又庭外和解了,你也饮得杯落 指事情解决,放下心头大石 。」 「事情水落石出不假,但有人故意做文章,也是真。」说罢,老宋看一眼程季康,意有所指,「世侄,你说,是吧?」 程季康强忍不悦,僵硬微笑一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世侄,不是我说你,找女朋友还是要找些上得台面的。像这种小家小户,公屋出身的,玩玩还可以,千万别被人利用了。」 两个也从公屋出身的女人,正笑盈盈地从屋内走出来。但她俩什么场面没见过,早练就男人说话时不插话的本领,脸上一点波澜没有,边走边相约去欧洲。程季康咬碎了牙,但也只装作不动声色,微笑着说,受教了。倒是老宋长子站起身解围,说去看看程季康新买的跑车。 两个男人往车库走时,程季康低声说了句谢谢。小宋微笑:「别客气。也希望你不要介意,有时我爸说话比较过分,但他并无恶意。」小宋比程季康大一些,跟宋太太同龄,前年跟美国大学同学结了婚。对方是新加坡华人,家里从事银行业,现在在港待产。 小宋是所有大富之家接班人的干净模板。就连他跟继母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但程季康不禁猜想,这是否因为他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对他不构成威胁。他问:「你弟的事怎样了?」 小宋一笑:「就那样,用钱摆平了。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听说受害人第一时间送院、找医生,都是你在帮忙?若不是你及时找了最好医生,那个女生没修復得那样成功,估计我弟的事没这样容易解决。」 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在他们嘴里,也就是轻描淡写。 「也是你弟好彩,但以后让他别再玩非法赛车了。」 小宋笑笑,「我们已经决定,将他再送回加拿大,另外牵线给他找个靠谱的女朋友。」 「他会听?」 「我们会做得隐蔽些,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选择。」小宋笑着嘆口气,意有所指,「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本身就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不过是在划定的圈子里,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 「你应该比我自由。」 小宋不语,只笑笑。程季康忽然想起小宋有个姐姐,一直不婚,十分能干。坊间多有传闻,说小宋姐姐才是企业接班人。小宋此时为他解围,也未必不是在为自己争取多些人脉。双方都有生意往来,程记怎说也是大客户,怎好为一时意气而开罪?连自己的人生都算得精刮,这盘生意帐,小宋不会不懂得算。 【3-20】别教今天的泪白流 对程一清来说,何澄这人仿佛自人间消失一样。手机关机,兴许已换了号码。她发去邮件,无力地解释,「我向你道歉。但真不是我故意流出录音的。」杳无回復。又打去杂志社,对方说她已离职。打到何家,每次都是何爸何妈接电话。何爸还支支吾吾,何妈却直接冷言冷语:「阿澄跟你老友鬼鬼,一场死党。你做过什么,心知肚明。」随即便将电话挂断。 我做过什么了? 程一清觉得冤枉。但看在外人眼里,跌倒一个何澄,双程记的危机也自动解除。经过乐志纸业事件扰攘一番,双程记居然彻底打响名头。就连东北过来旅游的人,也知道广州有家双程记,有人买东西回去,也有人问是否能加盟。 这正是程季泽的目的:他到内地这般辛苦操作,不就是为了成为大供应商?什么百年传承,能做下去最好,但他的目的还是为了钱。难道程一清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二十多年来,他身边终于有一个跟他百分百相像的女人,他为此而爱她。尽管他对世间爱情能够持续多久,十分存疑。 但何澄事件后,程一清再没跟他讲过一句话,在办公室里,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在外面见到,她对他视若不见。而程季泽也并没有找她解释,是,他将何澄卖给了香港媒体,手段并不光明正大,但双程记为此获救,他问心无愧。程一清自诩是江湖儿女讲义气,但若她眼看双程记滑落危险边缘,也肯定会出手。就像上次潘盈盈事件一样。 她不做,只是因为还没到她利益受损的那一刻。 这段时间,程季泽忙着飞北京、飞上海,回来后打算好好哄一哄程一清。但这个女人非常难搞,他自然而然地打个电话给德叔德婶,在对方热情邀约下,提着一袋叉烧烧鹅登门。 当然挑了程一清也在的日子。当着德叔德婶的面,她虽看起来不热情,但也不敢冷脸相待,给程季泽盛了汤,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着话。德叔突然问起:「七一那天你有没有回港啊?我看电视上维港放烟花,好靓啊。」 程一清专心地盯着盘里的叉烧,像要挑块肥美的。程季泽跟德叔说话,同样心无旁骛:「看了,很美。我想,我会终身难忘。」 程一清的筷子突然掉地上。在她捡筷子时,德婶下意识用广东习俗说一声:「快乐,快乐。」粤语里,快乐跟筷落同音。 程季泽擅卖乖。饭后,他拾掇碗筷,拣到厨房里。德婶急阻,推他出去:「你是客人,怎么能进来帮忙呢。」程季泽微笑:「不碍事。」德婶只好由得他。 德婶见他做起家务活,有模有样,忍不住说:「你比阿清更懂做家务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在国外读书时,什么都要自己做。」 德婶奇了。他这样的有钱少爷也要自己落手落脚做? 「爷爷、爸爸都是吃苦过来的,所以对我跟哥哥要求也高,不能娇生惯养。」 德婶哦一声,说那难怪了。程季泽见她正用抹布擦杯子里的东西,勤快地说,「我来我来。」德婶没来得及拒,已被他夺过杯子与抹布。他用抹布包住筷子,上下左右掏洗一番,很快将杯子擦净。 德婶嘆口气,说:「你比阿清靠谱多了。」程季泽正要接话,德婶又悠悠来了句,「程一清看起来很聪明,但头脑很简单。如果她跟你一起,不会幸福。你们还是当普通合伙人比较好。」 程季泽动作不停,但人非常安静,厨房里只有哗哗水声。半晌,他问:「德婶,是阿清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这个女儿,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不想让我们操心。但生女当然知道女心肝。我看得出来你们关系不一般,也看出来她从香港回来后,心情就不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希望她单纯而幸福。」 「德婶,你觉得我不够单纯?」 「你看,你太聪明,太擅长听言外之音了。但是像我们这样简单的人,说一就只有一,言外是没有音的。」德婶轻轻拿过他手上的抹布,「什么人做什么事。你是客人,不该在厨房里帮忙。还是出去坐吧。」 德婶再简单,也有自己的生活阅歷。她说自己没有言外之音,但程季泽到底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不再坚持,擦干净手步出客厅,见只有德叔一人,摊开张《羊城晚报》在读。程一清没了踪影。 德叔不知道厨房里的对话,见他出来,让他坐下看电视,说待会吃水果,「阿清下去买了。」程季泽说去楼下看看她,出了门。 他在楼下水果店前找到她。她刚挑完橙子跟苹果,正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程季泽看水果店里悬着的小灯,映着她一边侧脸。她接过店主找零,转过身,跟程季泽打了个照面。 他说:「我帮你提。」 「不用,不用。」 两人往家的方向走,隔着一点点距离,彼此都不说话,像两根行走的蜡烛。经过一家营业的明亮的店,他们亮了, 经过一家熄灯关门的店,他们灭了。明明灭灭了一阵,再走过几家没开门的士多店、文具店、餐具店跟五金店,就到家了。 程季泽突然伸手,手臂绕过她脖子,轻轻撩开后面的头髮,低头去吻。程一清手里还提着水果袋,昂着脖子,承接他至上而下的吻。 他慢慢松开,脑袋抵着她的,低声说:「待会去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程一清没说话,但他知道她捏紧了手心。因为他听到她手中装满生果的塑胶袋,沙沙响着。他伸出手,摸到她的手背,又往下捏住塑胶袋口,「我来拿——」 「不用。」她的手往后躲,她的脸往前迎,「程季泽,我们回到最初的关系吧。」 他不动声色,两只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她提起水果袋子,在两人之间晃了一下,「我跟你在一起走,我的确很开心,但其实我手里同时提着一袋水果,我知道自己在负重前行……我读得书少,但你懂我意思吗?」 「因为何澄的事?」程季泽说,「乐志纸业开始派人查她。即使不是我,她的事也会扬出来。当然,没经过你允许,私自用你的录音这件事,是我不对。」 「跟她无关。即使不是何澄,我们也不合适。以你的条件,我不会是你最后一个女人……」 「你是。」 「你根本不是相信爱情的人。」 「我会学。」他轻声,「认识你之前,我也不懂。」 「……我们分开是必然的,只是迟或者早。」 「听我讲——」 「你只是不甘心,由我首先说出这话。」 程季泽的话,被截断在她的话里头。他终于噤声。 程一清说:「趁现在还体面,趁这种关系还没对双程记造成影响,结束现状吧。」 ——— 德婶在厨房里忙活,将锅碗瓢盘洗刷干净。德叔进过来厨房,问她要不要帮忙。德婶说:「厨房又小又窄,你不要进来耽误事。」德叔便走开了。 德婶心里也知道,德叔只是做做样子。但她已经满足了。她离家出走前,德叔从没意识到她在家里的位置,也体会不到她做家务的付出,一个询问都没有,一声道谢都不讲。现在他可算意识到老婆辛苦,也常主动来帮忙。不过厨房还是太小了。要是以后换了大点的房子,还是需要一个大点的。德婶想,女儿现在是家里经济支柱,换房子的事,还是得跟她商量一下,他们夫妻俩出一点,她出一点,刚好。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走出客厅,正碰上程一清从外面回来。德叔放下报纸,对半摺叠在手中,「只有你回来?程季泽呢?走了?」 程一清埋着头,很沉地说了声嗯。她两手空空,肩膀微微颤动。德叔看不出异样,又打开报纸,目光瞥向体育版,嘴上说现在年轻人也是,不打声招唿就走了,也不尊重人。德婶看出来程一清不对劲,一声不吭,牵过她的手往阳台上走。德叔在后面问,怎么了,怎么了。德婶大喊:「我们去收衣服啊!是不是你来帮忙?」德叔假装没听到,继续看报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阳台正对着夜晚长街。对面楼房低矮,窗户下撑出来一桿杆晾衣竹,衣服飘扬似大大小小彩鸽。程一清抱着德婶脖肩,前额汗水将头髮打湿,乱糟糟搭在鬓角,低声呢喃:「我把橙子丢了,苹果也丢了……」 德婶怎懂什么友情跟爱情的比喻,她只有一点普通的人生智慧,也猜出了程一清跟程季泽、何澄之间有点问题。 搂住女儿肩膀,她说:「傻女,没有事情过不去。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你再回想起此时此刻,会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会觉得今日的眼泪没白流,就足够了。」 程一清抱着德婶,无声大哭,眼泪尽情流到妈妈的头髮里。 【4-1】大时代变迁 第四章 中秋过了,很快便天冷。慢慢入了冬,早晚都有雨,树木仍有叶,黄中带绿,直直地在城市道路两旁立着。冬至里,广州人家「冬大过年」,常吃汤圆。新落地的人,无论在此生没生根,多爱吃饺子。程家惯吃腊味糯米饭,广式腊味咸甜相间,香菇虾米油光莹莹,远远闻着就香,程一清大啖两碗。 冬至一过,新年也就到了。程一清跟陈夕裴去逛花市,陈夕裴笑笑说,我们要不去买桃花,求个桃花运吧。程一清笑她,说要买你自己买。她自己站着不动,站在花档附近,双手插着口袋看陈夕裴跟档主讨价还价,恍然想起一年前,自己跟何澄逛花市买桃花的情景。 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什么人面不知道去哪,什么桃花还在笑春风。陈夕裴握着一树枝桃花,笑盈盈地奔过来,递给程一清一支,「给你。」又说,「希望广州程记开业顺利。」 「谢谢。」 去年年底,德叔常喊腰痛。双程记被程季泽用资本浇灌,飞速壮大,程一清却存了逐渐脱离程季泽的心,索性全面接手家中小店。她慢慢从双程记那里分出一半精力,放在广州程记上,新年一过,从头开始。 新年过去不久,广东人最怕的回南天来了。珠江两岸,烟雨迷濛。地砖瓷砖都是水,调皮孩子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玻璃上淋淋地一句「不想上学」,往下淌着水。城中到处飘着轻雾,衣服晾不干,室内室外物体都沾着水珠。 程静积极备孕,却迟迟未有,心态焦虑。她丈夫倒是这点好,并没催促过她,只看着玻璃窗上映出朦胧的自己,有感而发:「不知道达摩东渡抵达广州时,有没有赶上回南天?六祖慧能是否不再为回南天烦恼?」程静最喜欢丈夫掉书袋。她并不知道,同样一番话,枕边人对两个前女友都说过。 无论什么天气,都无法抵御广州人对饮食的热情。回南天过去,接着便是清明、端午。二叔闲来无事,约上德叔到珠江边看人赛龙舟,德叔发现有好几人提着双程记袋子,也有人提着程记袋子,内心喜悦。德叔问德婶:「阿清怎么不来看龙舟?」 德婶说:「你忘啦?她在筹备广州程记呀。」 筹备的第一步,除了拨出可用预算资金外,还要重建组织架构。程一清找来笑姐谈话,嘘寒问暖之际,小心翼翼地提出,她不再适应现代化企业要求。 笑姐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在程记打了十几年工,笃定下半辈子就在这里养老了,居然被跟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程一清炒掉。她眼含热泪,骂程一清没良心。程一清也不说话,只任由她骂,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一个数字,递给她看。 笑姐的脸色震动一下,想要接着骂,但语气显得虚张声势起来。 程一清说:「因为是笑姐你,所以我会给到这个数。你还这样年轻,想工作的话,去其他地方继续打工也行,我也会帮你牵线。如果不想上班,想享清福,这笔钱足够你回乡下盖两栋房子,或是在广州买个小面积但地段不错的商品房了。你考虑下。」 笑姐擅于闲聊的嘴皮子,像泄了气,突然说不出话。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去打电话。德叔电话关机,德婶电话也关机。她心里一沉,突然想明白,这都是事先安排好了。 她慢慢走回来,在程一清跟前又坐下来。程一清忽然问:「对了,我爸妈去新马泰旅游,你有什么想买的?我帮你通知他们。」 笑姐知道,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也明白程一清是铁了心做这事。加上刚才那令人心动的数字,她心软了,但还想抬价,于是摆出一副悲悽的模样,「 阿清,我在程记这样多年……德叔德婶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将店交给我打理,这间店就是我的了。」程一清说,「笑姐,如果你想留在程记,我绝对欢迎。我只是担心你会不适应新的管理制度。迟到早退扣钱,超过三次开除。工作时间内不得闲聊,出了差错也要扣钱,而且工作强度会比之前大。你不是容易头痛头晕吗?我担心你无法适应。是,我当然可以给你假期,但是我扣其他人钱,不扣你钱,一来我无法服众,二来其他人对你闲言闲语,你也不好受。」 笑姐本想赖在程记不走。虽说店由程一清打理,但只要德叔德婶人还在,她就可以找太上皇、皇太后喊屈啊。但眼下看程一清这架势,她是明白了:这是个不好煳弄的。笑姐觉得自己曾为程一清扑心扑命,帮她留意好男人,替她揉药油。给她良心,她拿来当狗肺了。笑姐觉心寒。 她流下些泪水,呜呜地不说话。低头擦眼泪时,听到程一清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握了杯温开水,递给她。「笑姐,我知道你怎样想。但大时代变迁,我跟你一样身不由己。国企都在改革,断臂求生,更何况我这种小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她抱一抱笑姐,温声说:「你再考虑下。不过最好快一点,因为这个数字是我私底下给你的。万一我合伙人察觉了,可能就没这个价了。」 哪有什么合伙人。说辞而已。 每到这种时候,程一清都会想起程季泽对她的评价:我们俩是同一种人。 她想,也许他们是同类。但正是同类,才会相争。 龙舟水过去后,又到了糕饼店必争的月饼季。接着便又到了冬至、新春……中国人,无论在哪里,日子都被这些节庆与仪式填满。在这些小庆典之间,因为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wto,二零零一年又多了两大盛事。日子过得跟中国经济发展速度一样快,日历翻到二零零二年,马上又到二零零三年。 这两年内,程一清没少跑山东。 是为了商标的事。 自八十年代跟香港打官司败诉后,广州程记一蹶不振,从三间分店一路缩水至德叔那间街坊小铺。德叔心灰意冷,商标有效期届满时,恰是程一明出事的时候,他没有去续展,程记商标就此註销。 程一清创办双程记后,心知香港程记一路有心进入内地市场,便想着早日将程记商标註册,却意外发现,一家位于山东的糖果厂,已经註册了程记商标。她的商标申请则被驳回。 程一清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找到山东那家糖果厂的联繫方式,跑去那里跟人接触。山东人热情,也爱大口喝酒,她在桌上喝,下桌吐,上桌再喝,慢慢跟人建立了感情,也慢慢发觉那家厂已在倒闭边缘。 结局令程一清跟山东糖果厂皆大欢喜:她购入了程记商标,糖果厂得到了救火的水源。 这次从山东回来,她心情是雀跃的。白云机场在位于广州市近郊,她从飞机上看到万家灯火,只觉心潮澎湃。下机后,打的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偌大的gg牌,上面是双程记gg。两个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手心里捧着月饼,小小一啖,旁边gg语是「一啖入口,回味无穷」。 过去两三年,双程记终究还是按照程一清想法,将产品零食化、健康化、现代化,同时将传统月饼做得精緻,大受年轻人欢迎,珠三角分店已开至第九间。当年《得周刊》乐志纸业事件后,双程记因祸得福,反而名声大噪。同年,程季泽立即扩大生产,花了不少钱做gg,广招全国各地经销商,只是受制于珠三角生产成本越来越高,产能有限。他频繁接受媒体採访,给人一种双程记有且只有他一个老闆的错觉。现在程一清不再跟他争辩,她甚至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的手会将你推下深渊。 程季泽察觉了她的这种想法。 这天是双程记周年庆。数家店都搞活动,送优惠券。程一清到每家店看了一圈,便又到广州程记去看。现在程记已搬出了德政南路,在农讲所附近找了店铺,刚翻新完不久。程一清一进店,就闻到一股装修味。掏出口罩戴上,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把发现的问题跟工人交代了,便转身出门,骑上摩托回公司。 她停好摩托,进了大楼,见电梯门正缓缓合上,追上去喊,等一下。 电梯门又慢慢开了,程季泽站在里面等她。 她走了进去。 电梯门合上,电梯里只有他们二人。电梯壁上,映出他们模煳不清的扭曲的脸。程季泽看着那上面的程一清,问着废话:「刚从外面回来吗。」程一清看着那上面的程季泽,回着废话:「对,刚去看了看店。」 程季泽从电梯壁上收回目光,看向身边人:「程记搞得怎么样?我以为你不再有时间放在双程记上。」 程一清也将眼神从电梯壁上收束回来,看着他:「我说过,延续程记只是为了我爸,不会影响双程记的工作。为了不跟双程记正面竞争,我们卖的全是自主研发的新品,而且也没有卖到广州以外。如果你还有什么隐忧,不妨直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 「够了。过去两年多,我跟你之间因为这件事,已经吵过好多次。我不想再吵。」 两人都安静下来。电梯停下,陆续有人从外面进来,站到了他跟她之间。程一清从电梯壁上看着程季泽,他跟她之间隔了越来越多人,越来越长距离。 【4-2】双程记三岁 他们出了电梯,一前一后往办公室方向走。远远见到门上贴着大红横幅,「双程记餐饮公司开业三周年庆」。审美堪忧,但喜庆是真的喜庆,一看就是杨婷的手笔。 程季泽跟程一清刚走进去,就被候在门边的员工簇拥着推进去。一踏入,砰砰几声巨响自彩蛋喷枪那儿出来,伴随着员工们的欢唿声,彩条跟亮片落了他俩一身。 杨婷站在最前面,捧着蛋糕,唱着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蛋糕上,巧克力牌上写着「双程记三岁了!」人堆中有人喊,哎呀快把灯关了。 啪的一下,办公室的灯灭了。程一清从蛋糕上的烛光里,看到站在蛋糕另一面的程季泽,他正盯着自己看。 有那么一瞬,周围的人跟声音都潮水般远远褪去,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只有她跟他,还有眼前的蛋糕。过去三年的碎片,又纷纷涌现:工厂危机、广州火车站解围、维港烟花……但程季泽眼中的三年,该是这样吧:供应五星级酒店、开分店、入股代工厂、确立糕点零食经销模式、网络营销、投标湖南卫视gg……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杨婷将生日歌唱完,众人嚷着「吹蜡烛!吹蜡烛!」 程季泽跟程一清对视一眼,他说,「你来吹吧。」 程一清合上眼,对着那根蜡烛,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有什么愿望才好。希望双程记越来越好?她不知道这个品牌的未来,还有没有自己。但那到底是她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她怎能不爱他?她默默许了个愿,吹灭蜡烛。 这晚,大家都没加班,杨婷订了ktv包间。装潢俗艷的包间里,摆上了果盘跟啤酒。员工们将两位老闆推到最中间位置上,门店督导李智问,要唱什么?我帮你们点歌?程季泽跟程一清都摆手,笑着说你们唱。都是年轻人,他们也都不拘谨,唱歌的,划拳的,喝酒的,倒显得程季泽跟程一清格外安静。 程一清途中出去打了个电话回家,走回来时,见到附近大卖场门口堆叠的电视上,正播放着乐食国际饮食集团发力中国内地市场的新闻。 她站在那儿,多看两眼,身后传来程季泽声音,「他们将大中华地区总部,从香港迁往上海。」 「听说了。」 「在香港时他们除了西饼外,也做中式烘焙,对传统糕饼店带来不少压力。不过始终做不赢香港程记,所以最后索性注资程记。」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都是别人的事。是,只要不说到自己,他们俩就能心平气和,就不会吵起来。 程一清说:「回去吧。他们在里面见不到我们,还以为我们去哪里了。」 程季泽站着不动,反问:「我们俩会去哪里?他们会怎么以为我们?」 「我不知道。」 「他们也不是没听过我们争吵,也不是没见过我们面红耳赤。难道还会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什么吗?」 程一清面向程季泽,平静地说:「程季泽,每次我们俩单独相对就会吵,我真的很累。」 「累是因为你一直提防着我。你把何澄那件事全部怪到我头上,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认为我不可信。你有没有想过,我跟你才是利益共同体。」 「程季泽,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还要接手老程记?我不想让我爸失望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程一清吸口气,「跟你在同一条船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你推下水去。」 两年了,两人之间争执不断。白脸有过,红脸有过。但这样把话摊开来说,还是第一次。ktv大堂入口就在附近,从里面传出来鬼哭狼嚎的歌声,将他们俩之间的无声映衬得更寂静。金色装潢头顶的光线,白炽炽地打在他们头顶上,将他们的脸映得惨白。 程季泽说:「所以你就要先下船?」 「我只是先学游泳而已。什么时候你让我下船,我也不至于太惊慌。」她说,「而且,我们要走的路,也不一样。」 头顶的光变幻颜色,从白转红,像白色云朵变幻作愤怒血色。一时间,他们两人的脸也赤红。程季泽看起来,居然颇为不悦。 这时杨婷扶着财务走出来,说对方有些不舒服,好像发烧了。程季泽脸上瞬间换上无事的表情,温和地问:有没有事?要送你吗?早点回去,好好休息。程一清跟财务说:「我也要走了,我陪你回去吧。」说罢扶起她一边手臂,让杨婷早点回去。 —— —— —— 所有人都没想到,不光财务病了,全广州都病了。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收到亲友简讯,说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肺炎在流行。街头板蓝根和食盐都被抢光。众人依旧上班,只是都戴着口罩。程季泽从香港带了些发烧感冒药物,放置在办公室供取用。但过不了多久,香港淘大花园爆发集中感染,瘟疫蔓延到东方之珠,恒生指数从最高点10246跌到8332点。 广州程记刚翻新完,正要重新开业,又搁置了。这一搁置就是好几个月,瘟疫消散重新开业时,已是盛夏。 开业这天下着细雨,但任何天气都阻挡不了广州人对美食的热情。程记新店门前,仍然排起长队。 程一清有了双程记运营经验,这次新开业顺畅得多。因租了老城区店铺,所以在签订店铺租约前,她分外注意消防通道,选择防火材料装潢。店内大部分空间用作厨房,店面货架不多,陈列空间小,看起来特别可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跟陈夕裴讨论,使用高低层架,这样看起来商品展示更丰富。同时还贩卖一些周边产品,比如小零食等等,让货架看起来琳琅满目,非常吸引。憋了几个月,白交租金,终于开业。她也请来舞龙舞狮热闹一番,同时找来媒体跟託儿,给店铺造势。开业那天,五星级酒店那位陈经理也来了,微笑着送上一束鲜花。最大的惊喜是,她口头承诺会说服上级,在酒店宴会用上广州程记产品。 程一清惊讶:「陈经理,为什么?」 她笑:「说过多少次,叫我罗拉。至于为什么——也许因为我爱看草根逆袭的故事,所以希望你成功。当日若不是你,我不会跟程季泽那种含着金钥匙的人合作。」 程一清觉得,世人这样看待程季泽,对他也未免有些不公。但那是他的事了。广州程记拖了这样久才开业,却又迎来这样好的开头。好事多磨,程一清心情非常好。 有记者前来採访,工作人员热情介绍说,「我们捨得用料啊。」南瓜粉、五指毛桃粉、纯香植物油,全都使用大品牌,而且根据黄金比例调制,饼皮酥脆、层次分明。看着排队的长龙,他在镜头前大声道,「只剩一盒!后面的人,不用排队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记者问起程记跟双程记的区别,又问怕不怕两家打擂台。程一清笑说,两家店同宗同源,但是卖的食物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糕点,復刻自道光年间流传下来的经典养生配方,用了陈皮、五指毛桃等岭南常见食材,药食同源。」 一个黑衣男人戴墨镜,买到最后一盒五指毛桃桂花糕,扬手打一辆的士,直奔广州东站。东站候车厅高四层,四处都有店铺售卖香港电话卡,广九直通车从这里始发。对方乘坐列车,抵港后直奔湾仔。 到了湾仔,老友万仁一早在老字号面家等候,正坐在那里大啖虾子面。二人位,男人径直过去落座,放一盒五指毛桃桂花糕到桌上,「去广州出差,带了手信。」 「这么有心?」万仁笑,「老水就是老水,不枉我们兄弟一场,到哪里都记得我。不过上次去到肯亚,为何什么都没带回来呢?」 老水故作思考状:「你想要狮子头,还是老虎尾?不好意思,动物不能随便带过关。」他用手背敲了敲这盒饼,「不要小看这盒饼,广州程记,现烤现卖,我排了好久才买到。」 万仁:「大佬,你玩我?被人看到我吃广州程记的饼,我不好交代啊。」 老水说:「你就说是这里老闆送的——买一碗面,送一盒饼。」 两人爆笑。 万仁跟老水二人,街坊街里,修顿球场一齐踢过球,学校里一齐追过女仔。巧的是,大学毕业后老水当了记者,而万仁混公关界,少不免找他帮忙。两人约出来踢波吹水,也常交流业界动态。 这次,老水扬手叫了一碗面,低声跟万仁道,「我可能准备调职。」 「这次去哪里?」 「去《得周刊》。虽也在集团内部,但也算升职。」 「升主编?」万仁记得,前年年底得周刊才将邬玛提拔为副主编。 老水说:「是。」 「那恭喜了。」万仁笑着,跟老闆多要两瓶可乐,「以后程记在《得周刊》做公关宣传,就指望你了。」 「别开玩笑了,你们程记现在做得风生水起,哪里需要《得周刊》。」 老水并没夸张。自月饼礼盒事件后,双程记在内地反而名声大噪,一时间发展势头迅勐。香港这边,尽管程季康将双程记视为竞争对手,但双程记的发展,实实在在反哺了香港程记的名气,更别提每年实实在在到手的分红。 万仁笑着,嘆口气,「可惜时机不对。香港程记去年刚开分店,今年年初就遇上sars(非典),门店马上无人问津拍乌蝇。现在sars已过,营业额一点没涨。」过往,从内地来港的团队客都会去香港程记买手信,但现在哪来的游客?兰桂坊一片水静鹅飞,香港经济陷入衰退边缘。万仁摇头,说还是你们做媒体好,不似我们实体经济,大受打击。 老水笑着打一下老友肩膀,说得了吧。他说,《得周刊》自何澄那件事后,声誉受损,销量大跌。主编为了救市,将新闻庸俗化娱乐化,虽然稍微挽救了一点销量,但集团对此很不满,所以将主编换掉。「现在《得周刊》大不如前了。」 万仁对这件事当然印象尤新。不光因为当事人跟程记有关系,更因为事件发生后,他有个极大的担忧。 老水突然问起:「对了,何澄这个人在媒体圈内,像是失踪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抬眼,「早前外界传闻说,她在你们程记?」 万仁笑笑,摇头。「她不在。」 这就是他的担忧了。 他知道程季康对他不全然满意,因此他尽全力制造事端,拱走了王小姐,顺利坐上公关部经理位置。但何澄出事后,公司内传闻,程季康为了给小女友安排工作,可能会将她放进程记。 她一个做媒体的,还能去哪里呢?公关部是最好选择。 那几天,万仁睡眠少,吃饭少,抽菸多。但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不光没有何澄入职的消息,八卦杂志还刊出了程季康跟其他城中名媛在铜锣湾游艇会吃饭的照片。万仁觉得心头大石落下,又笑自己想多了。 程季康是谁?一个花花公子。怎可能为小女友得罪父亲呢?尤其在他弟弟势头强劲的时候。 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跟自己说,并没跟老水透露。再好的老友,如今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还是小心为上。听说何澄的事情,就是被她挚友曝出去的。他在面店门前,正欲跟老水说再见,遥遥瞥见马路另一头,一个穿深墨色大衣的女子,挽着一西服男子的手,笑盈盈说着话。 他一下移不开目光。 老水正跟他说再见,这时顺他目光看去,也发现了女子。「怎么,认识?」 万仁回过神来,当即摆出不在意的姿态,「公司同事。」 「挺靓女啊。」老水笑笑口,欲言又止,「可惜有男友。」 万仁往他左边肩膀上轻锤一下:「就算没男友,也与我无关。」他说,那可是大程生的小姨子。 跟老水道了再见,往泊车方向走时,万仁又看了对面马路一眼。 那确是高颖无疑。 英国念完大学回来,在程太安排下进入程记,在公司轮岗时也曾到过公关部。万仁当初对她确有想法。谁不想跟大老闆攀亲呢?更何况高颖美丽出众。但跟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公司数十名未婚男青年。他借出差机会,跟高颖制造独处机会,两人到酒吧喝酒,高颖喝多了,吐露出自己喜欢的人是程季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万仁像被当头棒喝,清醒过来。是的。他在找梯子往上爬的同时,他相中的女人,也在找上行的通道。 他退出这场游戏,不久跟妹妹的同事好上了。一个保险经纪,自律精进,广结人脉,赚的每个硬币都迅速套入公式,换算成可在香港交换几寸土地的价值。这样的人,跟他最合适不过了。 万仁正想着,女友打电话过来,提醒他记得准时去看房。他边答应着,边拉开车门,上了车。坐在车厢内时,他细看这广州程记袋子,才发觉,这商标字体竟跟香港程记一模一样。 【4-3】我不是舆论本身,但我懂得舆论 高颖站在马路对面,并不知道万仁将她放在天平上,飞快称量过。更不知道,她在对方心目中,是个gold digger。嗨,如果万仁知道跟她牵着手的高大型男,只是出身普通的港队游泳队员,也许会结舌。 她有自己不切实际的浪漫,但也如大部分香港人一样务实。对程季泽的喜欢,从少女时期开始。这种感觉像一条安静的蛇,盘踞在她心头,不咬人,也不痛。她甚至盼着这条蛇能够嘶嘶吐着信子,早日被他发现。 后来她才意识到,他早就发现了,只是假装不知。 至此,心头那条蛇,也就此消失了。她从对自己的束缚中解脱,很快投入新感情。万仁在湾仔见到她时,她正跟男友依依不捨道别。一小时后,她就要出现在深圳,代表程记,跟长风地产谈程记进驻商场的事。 长风地产是叶罗安妮丈夫创办的企业,在内地有不少商业地产项目。高颖也曾纳闷,程季泽近水楼台,为何从没想过将双程记开在这些商场。倒是程季康,自去年香港程记在港扩张后,便一心希望打入内地,对此事积极得很,前期下了不少功夫沟通。合作条件商议得差不多后,才放手给高颖谈细节。要不是上半年出了sars,这事进度要快得多。 高颖也清楚,他这样做,只是给姐姐一个面子——看,我并没将你妹妹投闲置散,还是让她参与了核心业务的。她也认同,长风地产在深圳这个商场,的确给了程记不错的条件:位置好,租金也不高。 高颖在商场餐厅里等招商负责人。这里靠近罗湖火车站跟东门,是连接罗湖跟香港的购物商场。就高颖所见,港人跟游客比当地人多。当招商经理到来后,她将这个观察告诉对方,对方噗嗤一笑,用北方口音普通话说:「你还能分得出来内地游客跟当地人?」高颖也笑。 因为谈判只剩细枝末节,加上有这样一个愉快开场,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正当她们喝着咖啡时,对方手机响起,她歉意地微笑,「我出去接个电话。」转身离开。 高颖正四处打量,忽然听餐厅角落有男人斥责:「你到底怎么搞的?!」她转过脸去看,见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是面目模煳的中年人,走在中环街头瞬间被淹没那种。女人很年轻,肤色洁白,模样颇为脸熟。 女人披一件羊绒西装,盖住粉白衬衣,下面是暗纹黑色长身半截裙。她跟眼前人点头致歉:「李先生,是我的问题。迟了一天将你名字交给售楼部门,导致只抢到一个单元——」 「说好留三个单元给我,现在只剩一个单元!你知道我跟老叶什么关系吗?你仗着自己跟叶令绰的关系,这样怠慢我?」 女人态度极好,不住致歉,男人态度才慢慢软下来。招商经理打完电话进来时,这二人正好离去。高颖发现女人签单,看来是长风地产的人。 「在看什么?」招商经理坐下后,循高颖目光瞧去,笑了笑,「你认识何澄?」 高颖这才想起来,那女人是何澄呀。 两年多前,她因那件事而名声大噪,香港程记众人都纷纷猜测她是否会进公司,结果她整个人像失踪一般。大程生向来不管程季康的绯闻,但这次,父子俩关在书房里不知道聊些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外面就传出程季康跟城中名媛的绯闻,而何澄则彻底销声匿迹。 高颖跟招商经理说:「我们都以为她消失了,原来在你们那里。她现在负责什么呢?」 「什么都做吧。」招商经理微笑,但话里有话,「她年轻漂亮,可能性大得很。」她点到即止,高颖当然也不再问。但刚才那个男人提到叶令绰,她是记住了。 叶令绰是叶罗安妮的小叔子,在内地协助他哥,才二十四五岁,正是黄金单身汉。她暗想,这个何澄也是真厉害,跟程季康分了手,还能找到更好的。只是叶家跟程家比,更有钱有势,是真豪门世家。她进不了程家的门,恐怕要进叶家门,是更困难了。 不过,那都是别人的事了。高颖喝完一杯咖啡,跟招商经理愉快地聊了一会儿购物话题,又提起上面准备开放自由行,首批四个珠三角城市佛山东莞中山江门。高颖说,不知道会对旅游零售有什么影响呢。对方笑笑,你们饮食零售应该相当受惠。高颖也笑,说希望如此。两人讲了一会儿话,高颖便动身回港。 —— —— —— 尽管香港只在隔壁,但这夜,何澄仍留在深圳处理公事。次日中午,她过关回港,为叶家在旧中国银行大厦顶楼会所宴会做准备。会所设计颇具旧上海风,叶家人战后从上海到港,从零售跨界房地产,时至今日,第二代第三代仍爱吃上海菜,说话间带几句上海话,也爱在这里宴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何澄提前抵达,打点一切,摆什么花,泡什么茶,都一一过问。又致电每位宾客的私人秘书,确认出席情况。 「董先生有花粉过敏症状,这盆搬到那边吧。」她刚说完,身后便传来拍掌声。回头看时,几个西装墨镜高头大马人员,簇拥着一男一女走进来。男人长得年轻,头髮往后梳得整齐周正,正微笑鼓掌,「看来我真是没了你不行。」他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何澄肩上,正要贴面吻。 何澄躲开,往后退一步,喊他叶生。 女人往前,立在何澄跟男人中间。她开口,沪腔沪调:「令绰,就因为你迭种虚头巴脑个做派,才让外头人误解何澄。」 何澄微笑,对这个叫做叶允山的女人说:「叶小姐,叶生也只是跟我开玩笑。」 这天晚宴,是叶家请银行界朋友吃饭。饭后,大家自自然然移坐沙发上,喝酒闲聊。席间各位从恒生指数期指聊起,到此前韩国第一银行的项目收购案。聊到一半,大叶生忽然到了,笑笑说:「不好意思,有点事,晚了到。」他身旁跟着太太叶罗安妮,含笑跟众人打招唿,坐下后笑对叶允山说,「刚在聊什么?中央跟特区政府刚签订的cepa 2003年,中央政府与香港特区政府签订《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简称cepa)。其中第四章第14条第一款提出,内地将允许广东省境内的居民个人赴港旅游 ?」 叶令绰插话,「我们在聊中国银行跟滙丰银行的风水之战。中行造型像把菜刀,滙丰要破它风水局,就在屋顶上放两台大炮形状的起重机,对住中行。」 有人接口:「还有花旗银行,像面盾牌。」 「哇,有刀,有炮,有盾。打仗啊。」 众人笑。叶罗安妮也笑,脑袋微微往后昂,肩上披肩滑落在地。工作人员正要上前拾起,叶罗安妮却含着笑,用手指轻轻指一下何澄,礼貌而友善地对她说:「麻烦了。」 其余人仍在说说笑笑,都没留意这边。叶允山看到了,她捏着杯子,慢慢地移开目光,佯作没看到。 何澄弯腰,拾起披肩,上前递给叶罗安妮。 过了一会,何澄手机震动,低头看,叶允山给她发来消息:「累的话,先回去休息。」何澄低头打字,「不累。」 说不累,那是假的。但谁不假?她戴着这副假面具,进了一趟洗手间。以水泼脸,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容精緻,脸色略憔悴,但硬支棱起来,还算亮丽。 镜子里的自己晃了晃,跟两年多前的她重合起来。 一张更苍白的脸。 两年多前,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到长风地产去应聘。 公关部的人都听过这个媒体人的名字。没有人想用她,但不妨碍他们想见一见她。见了一面,发觉也并非什么绝世大美人,清丽脱俗而已。让她回去等消息。门还没关稳,便低声交头接耳。 她出去等电梯,然后在这里,遇上了她的命运转折点。 这天,高管专用电梯坏了,叶允山跟叶令绰跟普通员工一起等电梯。叶令绰眼尖,在等电梯的众人中,认出何澄那张在报刊电视上出现过的脸。他低头,见她没有工作牌,主动问:「你是长风地产的人?」 「叶生,我来见工。」 叶令绰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 何澄不好说她在八卦杂志上见过他的花边新闻,只道,「叶生,你胸前挂着工作证。」 叶令绰笑了笑。就在这时,有工作人员小跑着上前,对叶家姐弟说,高管电梯修好了,请他们移步过去。两人转身要走,叶令绰突然对何澄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部电梯?」 何澄还没回过神来,叶令绰道,「从这里到一楼的时间里,给我一个请你的理由,说服我。」他笑了笑,转身跟上了叶允山的步伐。 机会的小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何澄一把握住,跃上了这部电梯。第二日,她接到长风地产通知过来上班,但岗位并非叶令绰所管的公关部门,而是当叶允山的私人助理。 一当,就是两年半。 镜子里那张脸,从当年苍白的脸,变为现在的妆容。何澄擦净双手,从门里走出去。外面宾客已经聊起哪位熟人当选了区议员,哪个又获颁金紫荆勋章。过度工作令她疲累,但她仍强打精神,一直熬到下班,最后一个走。 出了门才发现,夜空中飘下了细雨。何澄低头,从包里掏雨伞,忽有一辆黑色奔驰s驶来,叶允山坐车上,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车。 车厢内温暖舒适,空气中有股甜香。叶允山跟司机说,「阿俊,先送何小姐回家。」又跟何澄说,「我要替我三嫂跟你说一声抱歉。她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我知道叶太无心。」 叶允山微笑,不语。 太多人借关心之名,刺探隐私。但叶允山由始至终没有问到她跟程季康的事,这让她足够感激。何澄问:「你刚才是不是没吃好?」 叶允山笑:「你太懂我了。有什么好地方介绍?」 「好地方当然有,就怕你不适应。」 「在加拿大读书时,在野外生活煮饭,至今怀念。还会有比野外更令我不适应的地方?」 何澄跟司机报了个地址,车子当即驶向深水埗。绿色铁皮搭起帐篷,何澄坐下后,点了蒸鹅肠、干炒牛河、菠萝咕噜肉跟避风塘炒蟹,还有一瓶啤酒。第一次来这地方,还是程季康带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菜很快端上来,何澄跟叶允山汇报了一下工作,说李先生那边已处理好。叶允山点头,说辛苦你了,帮我挡了一下。「李先生很难搞吧?」 「还好。」 叶允山将啤酒倒入一次性杯里,慢慢啜饮一口,仿佛在品好年份的红酒。她穿一条米色长裙,身姿摆动之际,耳朵上的珍珠耳坠随之微抖,似一段千迴百转的旋律。她放下杯,手指轻转杯子边沿,细声道,「真可惜,做完今晚这次晚宴,你我就结束宾主之谊。虽说robin早已替我物色人,但我不认为自己能找到比你更好的。」 「叶小姐过奖——」 「叫我允山。」叶允山说,跟那些很女性化的名字相比,她更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她问何澄,是否还记得当日电梯面试时的说辞。 「当然记得。如果没有那一分钟,我根本没机会在叶小姐你身边学习。」 当日,何澄对叶家姐弟说,舆论是有力量的,「我那篇稿出街当日,港股上市的主要纸业公司股价全线大幅下滑。次日,香港警方宣布进一步打击非法赛车。我不是舆论本身,但我懂得舆论,也懂得人心。我相信自己能够胜任长风地产的工作。」 叶允山问:「我有说过,当时为什么请你当我私人助理吗?」 「因为我够自信?」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全是利字当头。我已经腻了。」叶允山说,「你为了家人,一腔孤勇地对抗有钱有势者,这种姿态令我欣赏。」 在叶允山身边两年,何澄始终小心翼翼,没料到结束宾主关系前一夜,两人会有这样的谈话。她很久没有感动过,也知道像叶允山这样的名流,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但这样已足够。她微笑,用塑料杯碰了碰她的,说声谢谢,昂头饮尽。 叶允山问:「后面打算读书?创业?还是移民?或者休息?」她半开玩笑半认真,「不要告诉我,你要去结婚。这会让我很失望。」 「继续打工。」 叶允山惊讶。她自问不是苛刻的老闆,长风地产平台又足够大,任她私人助理,更是像何澄这般学歷出身人士可触到的职业天花板。尽管明白,何澄不是为她打工,而是为自己履歷打工。但叶允山好奇,她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吗? 【4-4】见过江河湖海的人 也许是新世纪带来的希望,过去两年来,香港程记跟其他港企一样,终于从九七金融危机中喘过气来,经歷了「小阳春」。集团虽因资源倾斜向双程记竞争对手,造成投资失误,但利润仍有增长,又低价拿下商铺,实现逆市扩张。由于业绩向好,多家银行向其抛出橄榄枝,最后跟乐食集团达成合作。 上半年的非典虽打得人措手不及,但自由行放开后,访港旅客人数急速上升,香港程记店铺开在闹市,受惠不少。程季康原本束手束脚,现在终于有吐气扬眉之感。 这天早上,他陪父亲在宝云道跑步。这里位于港岛半山,全长四公里,道路没有起伏,相当平缓。道路一侧林木茂盛,密林交错,另一侧则可见到湾仔至中环一带,摩天大楼、维港、跑马地,尽收眼底。程季康意气风发,正是体能最佳的时候,过去他陪大程生跑步,都要小心陪同,微微殿后,这次总忍不住跑在前头,又频频回首等待。 「爹地,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再次停下来时,程季康贴心地问。 大程生微笑,戴着一副即使面对亲儿子也不透露内心的面容,拍拍他肩膀,说没事,「我们继续跑。」 「爹地,不要逞强。你年纪大,休息一下。」 程季康说这话无心,大程生听这话有意。他虽从香港程记位置上慢慢退下来,但许多事情仍不愿意放手。 香港程记集团股权结构中,除家族信託外,他仍是第一大个人股东,依然拥有集团控制权。但过去两三年,程季康借着「去家族化」的名义做了许多改革,同时利用这面大旗,作为排除异己的工具,他的人马越来越多地进入程记集团,身居要职。老臣子跟大程生诉苦。 此时,大程生听得大儿子说这话,脸上没有半点神色。他用毛巾揩一下汗水,不语,继续慢跑。 程季康这时也慢慢回过神来,口是心非地说一句:「爹地厉害。我都有些腿软。」 大程生没说话,他跑得慢,程季康费劲地跟在他后头维持缓慢的跑速。从城市那头刮来一阵风,将半边衣料吹得如细小波浪,微微起伏。大程生的头髮也微微起伏。跑开几步,他忽然说了句什么,程季康只听到继母名字,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大程生停下来,回头看他:「我打算安排高欣进董事会。」 程季康几乎以为父亲在说笑。高欣?她懂什么?婚前借採访之机结识富豪,跟富豪约会。婚后买靓衫买珠宝,频繁出入社交场合。他认识何澄之初,就告诉过她,他讨厌女记者。 高欣就是原因。 她甚至想安排亲妹去勾引他。只是妹妹高颖心属程季泽,这才作罢。 程季康强忍不快,故作镇定:「细妈不是不喜欢工作吗?进董事会只会浪费她时间。」他心想,让她挂着公关总监的闲职,让她将自己亲妹安插进来,已是他容忍极限。进董事会?可笑至极。 大程生说:「人会变。她之前不想工作,现在听她妹说得多,也感兴趣。反正也是自己家的企业,就让她过来学一下也无不可。」他看程季康一眼,微微笑,「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又一阵风吹过来,树影落在程季康脸上身上,他的脸有一半陷在阴影里。他的笑藏在半边阴影里,干干的,「当然不会。」 —— —— —— 何澄从长风地产离职后,开始休长假。但她并没离开香港,而是跑了一趟内地几个主要城市,为下一份工作提前做准备。到家后,人疲倦,踢掉一双鞋,开支香槟,边等浴缸放水,边在阳台上看夜空。 房子在何文田,面积虽小,却是她赚回来的。她终于搬出了公寓。连何妈都以为,她的钱是靠跟叶令绰不清不楚得来的,全没想过,这钱跟男人无关,倒该感谢一个女人。 一开始,叶允山跟人聊天时,会支开何澄。后来,渐渐地将她留下来。何澄听到一些消息,也曾心动,却忍住了。直到叶允山问她,留在她身边做事却不为自己谋利,她图什么?「不要告诉我,为了实现个人成长。我不信这一套。」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 「证明给谁看?」 「给世界。」 叶允山笑,不语。 三日后,叶允山在被雨水沾湿的窗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何澄瞬间明白,那是一个股票代码。她看一看叶允山,手心出汗。 她当记者时,已见过有钱人利用信息差来赚钱。但当她鼓起勇气,重仓购入,并赚得人生中第一个三百万时,才发觉一切来得这样容易。当年,她说围在程季康身边的人,都想从他身上拿好处,她为此而鄙视他们。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何澄为这一物质上的收穫向叶允山致谢,叶允山得知她只赚了三百万港元时,摇头,微笑,「你还是胆小。」 何澄也微笑,承认自己胆小。 但这样就够了。她,广州工厂后勤跟香港地盘工人的孩子,家住公屋,念完大学后,辛辛苦苦打工,从不认为致富跟她有任何关系。但现在她发现,穷人留给下一代最大的影响,便是「不可能变富」的无形约束。贪财如姑妈,认为表姐夫那样的小商人便已很了不起;虚荣如她亲妈,也不认为女儿能够凭自己致富,觉得她只能攀附男人。但这三百万,改变了她。就像没见过江河湖海的人,偶然学会游泳后,开始好奇,自己到底能够去到多远,变得多强,爬到多高。 浴缸水已满。她脱掉衣服,跨入浴缸,拉上浴帘,将自己跟帘子外的世界隔绝。她在那个狭窄逼仄的上铺,睡了这样多年,离开后才发觉自己习惯这样的小世界。她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耳边却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是男人。 浴室门被推开,男人站在浴帘外。她抬头看他影子投在浴帘上,随着光影微微晃动,像童话中的兽。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中午。」 「不告诉我?」 「程季康,我跟你之间,谁也没有向谁事事汇报的必要吧。」 程季康一只手捏住浴帘一角,手指发力,似乎无限愤懑。他说:「爹地想让那个女人加入董事会。」 「你没法拒绝,对不对?」 程季康一把扯开浴帘,至上而下看着何澄,「拒绝?怎拒绝?他私人拥有两成股份,仅次于家族信託,完全可以左右管理层及董事会的人事安排。」他见何澄神色不变,「你似乎毫不紧张。」 何澄轻撩开额前一缕湿发,「你早就想好怎样应对了,到我这里,不过发泄一下怒气。」 「你觉得我会怎样做?」 何澄却忽然换话题,说起刘邦要废太子的事。「刘邦想立戚夫人儿子,废掉吕后的儿子。站出来跟他针锋相对的不是吕后,而是老臣子,后来张良还请出商山四皓。这四个人,连自己都请不动,但太子却搬得动他们。刘邦就彻底断了废太子的念头。」 程季康静了片刻,他伸出一只手,慢慢放到何澄湿漉漉的头髮上,「何澄,我不能没有你。」他的手一点点往下,顺着她的脖子,摸到她的肩膀。何澄伸出手,按住他仍要往下游移的手,「我今天很累。」 他的手不动,但也没收回,就停留在她光滑的肩部。 当然是可惜的。过去两年,何澄忙于工作,见叶允山更多于见他。现在辞职了,却又马上飞内地替他考察,个把月才回来。程季康本就念她,此时看她脸颊头髮尽沾湿,身体自然而然起了反应。 何澄见他不动,抬起他的手,递到自己唇边,咬了一下他指尖。他吃了痛,下意识收回手。 她又重复:「我今天很累,想早些休息。」 程季康有些不悦,但何澄不是他以前那些女友,听话乖巧只为讨他喜欢。何澄的拒绝,令他更想立即得到她。但自尊心作祟,让他硬生生克制住自己。他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 何澄洗完澡,吹完头出来,见程季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到房里抱了毯子出来,展开,俯身盖在程季康身上。她拉高毯子,尽量覆住他肩膀。 程季康突然睁了眼。何澄正要开口,他已扣住她手腕,微一发力,将她拉跌在沙发上。何澄重申:「我今天很累——」 「我知道。」程季康用毯子将她裹在自己怀里,轻吻一下她前额,「好好休息。」 落地窗没关,外面拂过夜风,霓虹灯招牌亮起,映着室内。他们在这光影中静静躺着,何澄突然问,「你们公司的人,知道我要去程记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当然知道。一来他们消息灵通,二来——」 「二来你也故意提前放出风声,让他们有所心理准备。」 程季康在她前额,又轻吻一下。 何澄说:「程记关系复杂,我不想蹚这浑水。过两天我去你们那里走个入职流程后,就会常驻内地,负责开拓内地事务。」 「当然,这是我们事前的约定。」 「你爸那边……」 「放心。我骂归骂,但也并不真怕他。过去两三年,我已渐渐将关键岗位里他的人都换成我的。」唯一麻烦之处,即大程生是第一大私人股东。但他还有杀手锏——奶奶手里的股份。他羽翼已硬,过去一年又将程记实现逆市扩张,大程生不敢跟他硬碰硬的。 这屋内的一切都是柔软的,窗帘是暗玫瑰色的天鹅绒,乳白色地毯的毛轻蹭着脚心,身下的沙发也松软。何澄的身体也是软软的,程季康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头髮,问起何湜在英国的情况。 何澄说,妹妹很适应那里的环境,读书也用功,但极讨厌当地白人少年。每次他们对她拉起眼皮做鬼脸,她都会当面骂回去。「我不担心她读书成绩,因她极度聪明。就是自从车祸那件事后,她性情大变,现在有些喜怒无常。我总担心她的情绪健康。」 程季康说:「念完书就回来吧。到时候,她想在程记做事也行,不想进程记的话,自己另外找工作也可以。」 何澄不语。她忽然想起叶允山跟她说的话。叶允山知道何澄在自己身边时,一直为程记牵线。日前,她偶尔得知何澄要进程记后,暗示她,不要为男人而沖昏头脑。 而何澄告诉她,她做这一切,并非为了程季康,而是为了自己。「在你身边太久,我自己都会出现错觉,以为一切都凭自己能力,但其实,不过是平台带给我的机会。而我想看看,在程记,到内地重新开始,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叶允山问,你不怕为程季康做嫁衣?何澄笑,我为他做事,他给我支付薪水,我的成绩写在履歷上,即使跟他分开,他也抢不走。叶允山跟她碰杯,衷心祝她成功。 程季康问:「你在想什么?」 何澄将思绪从工作中挣脱,回到现实。「我在想,我下个星期就要去内地,我们又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 程季康不语,以手抚她的脸。 何澄坐起身,毯子从她身上滑落,她将手探进睡衣吊带上,手指一挑,勾落吊带。程季康头一次觉得,何澄是猎人,自己是猎物。从落地窗玻璃上照见他们起伏的影子时,他模模煳煳地想,自己经歷过这样多成熟女友,怎会被这女孩吃得死死的。 【4-5】西关分店(上) 程季康早有进军内地的野心,之前被程季泽截胡,被大程生按头,不让轻举妄动。他既不想交由双程记代理,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代理商,总蠢蠢欲动,想亲自下场。 这两年大程生身体欠佳,不得不放权给程季康。现在他再无顾忌,给何澄拨了个团队,负责内地开店的立项审批、验资等前期事宜。 何澄处理商标註册时,程一清正在广州程记店里忙活,一抬头,见郑浩然在外面站着。他一改往常西装革履的模样,只着休闲装,手里提着一个程记袋子,微微笑着看她。 程一清拢了拢头髮,走出店外,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郑浩然先开了口:「我准备回纽西兰了。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也不好意思去你家看,就到这边碰碰运气,没想还真见到了。」 人越大,朋友就越少。程一清已经丢了何澄这个好友,对郑浩然的芥蒂也已放下。她想了想,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指,向他伸出手来:「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郑浩然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程一清不言不答,大方直接地沖他展开双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郑浩然也抱住她,低声道,「上次那件事,对不起。」 程一清松开手,跟他面对面站着,笑一笑,「什么事?我这人忘性大,都不记得了。」 「我当时一心想做出成绩,一时鬼迷心窍。」 「你还要提,就是在暗示我记性不好了。」 郑浩然笑,程一清也笑。江湖事,江湖结,过去就过去了。以前郑浩然就觉得,程一明程一清兄妹身上,有种草莽英雄的气息。程一明叼着香菸,往他肩上打一拳,说哪里有这么穷的英雄。郑浩然笑,说穷小子才吸引涉世未深的小妹妹啊,还暗示程一清那个姓何的朋友,常常偷看他。程一明脑子里想起何澄的模样,小小的白白的一张脸。他只抽菸,不说话。 那是穷人家孩子仍会当主角的年代,是吴倩莲饰演的富家女为爱私奔,坐在穷鬼刘德华的摩托车后,看他停车砸烂婚纱店橱窗,为她扒下木头模特身上雪白纱裙,在bgm响起的暗夜中远去。古惑仔众人皆在徙置区贫民窟中长大。星爷在世纪末为小人物写上最后一阙赞歌。千禧年后,流星花园腾置出一块虚构乐园,箇中男性以身家颜值排名,至此人类排行榜上再无市井草莽,就像成年后的何澄,也不会再爱上程一明那样的男人。 程一清跟郑浩然两人边走边闲聊,居然一路走到东山口。这里有家士多店,他们在店门前站住。店里玻璃柜面上放着一叠《流星花园》vcd,老闆娘正起劲地追看道明寺说着金句,「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郑浩然问起程一清双程记现状,「你同时做两个品牌,不会有利益冲突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程一清认真解释说她做过规避,出品不同,渠道不同,他们也不设分店,不会对双程记造成影响。郑浩然问:「程季泽同意了?」程一清说:「这是我的事,不到他不同意。」静了静,又说,「不过,我也问过他意见,他并没说不。」 郑浩然说:「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无论是香港程记,还是程季泽这个人,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程一清笑:「我跟他就是普通合伙人关系。现在我也有程记了,跟他关系没那么密切。」 哪有空勾心斗角呢。光是程记一家店加上双程记产品研发运营,她已经忙不过来。前阵子,因为广州程记店里有员工患有食源性疾病,她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搞定。夜深时,也有一个念头闪过:假如何澄在她身边,替她处理媒体公关危机,那该多好。 思绪收缩,回到当下。眼前没有了何澄,也没有程季泽,只有一个郑浩然。他认真地说道:「正因这样,我才让你小心一点。你们粤港两家店,当年就打过官司,现在再加上双程记,关系更复杂。」 程一清谢过郑浩然。两人站在那儿,再无话可说。郑浩然笑了笑,说如果你来纽西兰的话,记得找我。程一清说,一定。两人转身告别后,程一清忽然有些伤感,不是因为郑浩然,是因为她身边认识哥哥的人,又少了一个。仿佛程一明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越来越淡。这让她更赌了气,要将程记做好。 她不希望自己死后,这世上就没了她存在过的痕迹。只要程记还在,她就在。 程一清胡乱想着,信步乱行,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何澄在广州时住的房子楼下。以前,她们俩要是早放学,就到何澄家里玩。她对这里熟悉得很。谁想到,无意识在她体内迈出了脚步,引领她到这里来。 前头有人进了铁闸门,程一清紧跟着进屋,上到五楼,认出何澄家,站在门口痴痴看着。门上贴着一个发黄的hello kitty大卡通贴纸,正是高三那年她送的。门边玻璃窗边的木框掉了漆,有小小的心形,是那时候她们俩用文具抠出来的,旁边贴了她俩拍的大头贴。贴纸还没褪色,感情已消失。 隔壁坐了个大爷,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狐疑地看着这望夫石般的女人。「你找谁啊?」 程一清问:「那个……姓何那家人还回来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大爷警惕性非常高,盯着程一清追问。程一清突然被问住了。是啊,她是何澄的谁呢。朋友?会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朋友吗?她像被回忆的石头击中,落荒而逃。 程一清后脚走出去,何澄的前脚从另一个门进入大楼。 何澄正从包里掏钥匙,隔壁正躺着晒太阳的赵伯,眼睛都不睁,突然就喊:「何湜,你回来啦?」赵伯年纪大,整天乱喊她们姐妹俩名字,何澄微笑,胡乱「嗯」一声。 赵伯睁开眼:「刚才有人来找你,是个跟你差不多高,差不多大的女孩。」 会是谁来找她。只有她。只会是她。 何澄以为自己无法原谅程一清,但为何心头一阵剧烈跳动?她急急问:「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赵伯下巴往楼下努了努,「一分钟前刚走。」 何澄转过头,急匆匆探头往楼下看。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了,她终于看到程一清穿件牛仔背心连体裤,里面搭一件浅黄色短袖衫,从里面走出来。她没骑摩托车,走路不快,似乎有些心事。 何澄也有心事,她看着程一清慢慢地走,终于走出她的视野,这才缓缓转过身,发觉赵伯一直盯着她。她记得赵伯脑子有些不太好使,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管他。正要进屋,只听赵伯突然问:「这么紧张她,为什么不追出去啊?」 煳涂的人,倒是比她头脑更清醒。她笑了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时,赵伯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她手中纸袋上,那上面印着程记logo。赵伯问:「又从香港带了程记糕点回来?」 何澄边开门边说,「不,这是广州的。」 赵伯大声道:「哦,我以为是香港的。」 她慢慢地说,一字一顿,「是啊,商标一模一样。」 钥匙咔嚓转动,屋门打开。屋内,柜面上摆一台彩色显像电视机,酸枝沙发静静地守护在电视机右侧,左侧是一张能围坐八人的大圆桌,上面还覆着一块印有富贵牡丹图案的塑料桌布。角落处的坐地扇上,盖着白色的蕾丝布,那是何妈的品味。往日气息扑面而来,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但她心里知道,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 —— —— 二零零三年的秋天,双程记月饼销售到湖南、湖北、福建等南方省份,第十、十一家分店又在广州西关开张。第十家店位于龙津路,附近都是老商铺,做街坊生意。附近居民常在石板路上来来回回,趟栊门掩住了他们的日常。书本上说富人住西关大屋,但地主商人大户早已消失在四五十年代,此时住在里面的多是各家租户,有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低矮小屋里,要上阁楼睡觉的。通往阁楼的木楼梯,走一步,嘎吱响,吵死人。厨房跟洗手间藏在破旧木门后,同一个地方,阴暗不透光,还只能小便。要解决「大问题」,麻烦速速跑到外面公厕。 西关就是这样一个西关。一九二二年广州拆城墙前,是商业繁盛之所,随着时间过去,后人眼中的传统,外人口中的风情,逐渐变成居于其中者每日不堪忍受的生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但这里终究是程记创始之地,从道光年间到现在,他们又回来了。 就跟恋爱一样,后面几次总没有初恋轰轰烈烈,但胜在一切都有了模板,有了参考。分店开业也不例外。第十家店在商厦入口附近,店门外舞龙舞狮,开业花篮,剪彩合影,媒体採访,排队造势,一切都水到渠成。第十一家实则算不上分店,是位于落成不久的购物中心的专柜。他们给双程记安排了一个位置很好的显眼柜面,人们一进来就能看到,柜面店员身穿蓝白色制服,年轻好看,看上去也比隔壁柜面的人更专业。 出于营销考虑,两人分外重视西关分店。店铺开业那天,程季泽打扮得体,面容英俊,微笑出现在店门外,是最好的生招牌。提前发给记者的通稿里,也反覆提及百年程记跟老西关的渊源。 但记者哪里理会什么情怀,只想要冲突,都提问程一清: 程记跟双程记会造成冲突吗?你的精力会分散吗?合伙人之间有争吵吗? 程一清将头髮拢上去,一概回答:不。 也有问题问程季泽: 会考虑做西饼吗? 程季泽嘴上作答:暂时没有计划,但谁说没有可能呢。他内心则想:西式烘焙要用一千六百种原料,中式烘焙只需三百样。 也许因为是西关店,所以程季泽特别上心,找来的媒体不是只收红包发通稿做行活儿的那种。其中一人是杂志记者,一袭色彩斑斓的繁复长裙,发间点缀着一根根手工编织的髮带,笑着跟程季泽握手,手腕上的古铜镯子因碰撞而铮铮作响。她又将脸转向程一清,热情而夸张地大笑:「你一定是一清了!」说罢,狠狠将她抱住。程一清被她抱得左摇右晃。 三人到附近安静咖啡厅接受採访,程季泽坐在她身侧,将一条手臂搭在她身后椅子上,身子微微向她那边侧,不时倾过去,在她耳边低语。这一幕看在记者眼里,俨然是一对情侣。 採访结束,记者关掉录音笔,忍不住开口:「冒昧问一句,你们俩是一对吗?」 程一清连说不是。她背对着程季泽,没看到他将手臂从椅背上抬起,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 在记者看来,程一清是出于害羞否认,而程季泽则是默认。 【4-6】西关分店(中) 后面再有电视台记者来採访,程季泽依旧在镜头前,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对程一清体贴非常。 当程一清回过神,一切都太晚。程季泽跟她亲昵说话的模样,早被收录入电视台母带、摄影师镜头以及普罗大众眼底。不光是员工,就连关注双程记的客人也都认为,两位老闆是一对。 程一清这年将近二十五岁,年轻得很。但自德叔身体变差,不再管程记后,就开始管起了女儿。他看报刊上这两人颇有暧昧,便问程一清怎么回事,得知她跟程季泽不是情侣后,就让德婶张罗给她相亲。德婶边骂他神经病,边也热心联络上了。这时她才念起郑浩然的好来:毕竟是街坊邻里,都知根知底。可惜已经回纽西兰了。 程一清年轻俏丽,在相亲市场上虽不如体制内人员,但广东人相对不重视这些,德婶把她照片拿出去,也总能收穫些青睐。程一清在不知不觉中,被骗去参加了一两个饭局。 她现在比过去沉稳了,不再当场翻脸。但饭局上也不说话,只闷头吃饭,对方家长问起来,说「阿清好厉害哦,是不是跟别人合伙做生意啊?我还在杂志上看过你的介绍。」程一清这才抬起头,笑一笑:「是啊。你没在杂志上看到,我跟我的男合伙人日对夜对?」对方顿时黑了脸。德叔德婶也黑了脸。 一顿饭不欢而散,出来后,德叔又发了脾气。程一清说:「这么希望我结婚,那我把程记关掉,把双程记的股份也卖掉,专心一意在家伺候男人好啦?」 德叔说:「这什么话!事业还是要有的。至于小孩,我跟你妈帮你带就好啦。」 「那老公怎么办?你这衣食住行都要我妈伺候,难道我结婚后,就不用伺候老公?还是说,你们俩帮他洗内裤?」 德叔说不过她,从此不再张罗这事。德婶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程季泽,心里又想,如果他不是出身这种家庭,两人倒是合适。真可惜。 也是巧,德婶这天刚想到程季泽,隔天就见到他了。德婶正从超级市场出来,超市大打折扣,她一手提着几大包虾子面饼,另一手提着桶花生油,准备去公交车站等车。一辆粤港牌照车停在她面前,程季泽从车窗上探出头,跟德婶打招唿,「回家吗?我车 粤语里指「我载你」。例:陈奕迅《富士山下》歌词,「苦心选中今天 想车你回家」 你。」 「啊,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就好……」自程季泽不来她家喝汤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多少有些不自然。程季泽下了车,直接拎过她手中东西,让她上车。德婶还在犹豫,程季泽说自己也是顺路。 德婶上了车,问程季泽最近忙不忙,他说还是那样,「像我这样的人,忙起来还好,闲下来倒是会乱想事情。」德婶不好问他想些什么,只叫他注意身体,注意休息。程季泽微笑,说谢谢德婶,我会的。德婶忍不住问:「你妈妈会来广州看你吗?」 「不会。她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不过我回港时会跟她吃个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你不在身边,她应该很挂念你吧。」 「我十几岁出国读书,那时候就很少见到她了。我在boarding school……寄宿学校时,被高年级欺负,她也没来看过我。」程季泽微笑,「她不是德婶你这样的好妈妈。」 德婶不知道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听来,多少有点心酸。外人觉得程季泽含着金钥匙出生,锦衣玉食,但德婶跟他近距离接触,总觉得他心底有个洞,需要用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够填补。程一清真性情,如果他们在一起,她定会填满他内心的空洞。但德婶不看好,两年多前暗示他们分开。那天晚上,程一清买完水果回来,抱着德婶大哭。 此时,德婶想了又想,终究忍不住:「你孤家寡人在广州,若是无聊,就多来我们那里走动走动。」 程季泽微笑,没接过这话,看看车窗外,「差不多到了。」 程一清这天在爸妈家,替德叔修电视。她用力拍打电视后面,雪花终于变成彩色画面。她扔下工具,走到阳台上去洗手,一低头就见到德婶从程季泽车上下来。 她剎时失了分寸,擦干净手就奔回房间里,反锁上。她靠在门上,听着德婶进来的声音,德叔在外面问:「你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叫我陪你去呢?」 「不用。我在路上见到程季泽,他送我回来,帮我提上来的。」 「他人呢?」 「走啦。」 程一清倚靠在门上,说不出心里什么想法。就在两天前,她还跟程季泽有过争执。她怪他对外制造情人假象,他则说我无法左右媒体怎样写。 不满归不满,程季泽对大众心理的判断倒很正确。自二人以情侣身份出现媒体上,各店营业额随着媒体曝光增加而节节上升。就连程一清的老牌程记,也迎来不少新客。尽管程季泽的野心不止于广东,但先在当地立稳脚跟,再进军全国,亦是他的策略。 西关分店虽在商厦入口侧,但周边全是老店铺。这些店装修老旧,食品多年不变,对生客熟客都冷着一张脸,虽是私人小店,但像足八十年代国营老店。现在开了家光亮新净的中式烘焙店,一下子将客流都带走。双程记店门外每天排起来长龙,小老闆们眼红了,关着门聚在一起想主意,最后有人说,直接去跟物业说啊。 老商铺在这里盘踞多年,也都属商厦物业管,跟物业关系好。这个物业多多少少有些社会背景,一身江湖气。负责人听老商家一说,也不管合不合理,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这天下午,程一清在这里巡店时,听到外面在骚动。她出去一看,一个戴墨镜穿花衫的男人,正在大声吆喝,让排队的客人走开。 程一清赶紧干涉:「请问你是谁?为什么把我的客人赶走?」 「我是谁你不认得?」花衫上下打量她,「我是这里物业!现在你们的客人天天在外面排队,影响其他店的生意,我在维持秩序。」 此前程一清见外面人挤人,也担心过秩序问题,听到物业这么说,尽管心知肚明对方在找茬,但自认理亏,也只得说,好好好。 她温声细气地让客人们排成一个s形,但物业还在不住吆喝,很多客人生了气,转身就走。程一清赶紧让店员去买了伸缩围栏回来,又去文印店列印了双程记贴心标识,客人们的队就在外面绕着店门排起来,并没干扰到隔壁店。她看没什么事,巡完店就回去,也没将这事跟其他人说。 到了晚上,她留在公司里看货单,突然听到办公室外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见程季泽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她瞥一眼,见到上面有他们合作那间五星级酒店名字,心里猜到了几分,但不动声色地问:「你找我有事?」 「是。」他走进来,语气并不客气,「你绕过我,直接跟罗拉谈合作?」 「是她主动找上门。」 「你知道我关注的是什么。」他眼神很紧,有那么一瞬,程一清几乎觉得自己是要被猎鹰叼走的雏鸟。「你说过,广州程记不会跟双程记构成正面竞争。我想知道,抢单算不算正面竞争?」 程一清语气冷静,「我说过,是罗拉主动找我的。他们选择什么供应商,决定权在他们手上。而且我跟他们签订的协议说明,产品会用在他们深圳跟珠海的酒店——」 「这个就是问题所在——你说过,广州程记只在广州发展。」 「我们不主动谋求广州以外的发展,但不代表客人找上门时,我要将他们推出去。而且,正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广州程记不会跟双程记正面竞争,所以我觉得避开广州地区酒店,并无问题。」 程季泽几乎失笑:「你对我们之间的话,记得挺清楚。那你是否记得,酒店资源是我找回来的?你将双程记的资源,用在双程记的竞争对手身上?」 「我没有——」 此时,外面电话尖锐响起。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松了一下。程一清厌恶跟他吵个没完,索性直接走出去。 大伙儿都下班了,很少有人这个点打电话来。为了省电,大办公区的灯都关了,只有他们俩办公室有灯光,透到外面来。她踏着昏暗的光,走到门店督导李智席位上,拿起电话。「你好,双程记办公室。」 程季泽也跟着走出来。 程一清听了一会儿,表情越来越严肃,迭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挂掉电话,程季泽问:「什么事?」 「西关分店出事了。店长跟物业发生口角冲突,物业把电掐了,客人们都走了。」 程季泽回头去取车钥匙,「边走边说。」 【4-7】西关分店(下) 一场架,吵到一半,忽然被打断,就像一口饭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胸口闷闷的。但门店的事很快吸引程一清所有注意力。 电话那头说,在她走后,物业又继续去找茬,最后还声称要按人头收秩序管理费。外面排一个客人,就收两块,排两个人,就收四块。 那是实体经济火热的年代。商铺不愁租不出去,在旺铺、好地段,商铺物业还会在租金之外,收一笔「进场费」,生意好时收「喝茶费」,林林总总。他们早默认了这种做法,但物业临时再加人头费,过于出尔反尔。而且店长从东山分店调过来,经验丰富,本分老实,居然跟物业起冲突,显然是被欺负到头上了。 他们俩赶到时,店铺黑灯乌火。只有店长跟店员在,一个客人都没有。附近商铺小老闆在旁三三两两围观,脸上带着庆灾乐祸的笑。物业搬一张凳,坐在店门口抽菸,就是不走。店长是女孩子,独生子女家里宝贝,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呜呜直哭。 程一清二话不说,首先上前抱了抱店长,将她拉到一旁,给她打车钱,让她早点回家,转头又让店员清点,早点关店。程季泽不抽菸,这时到隔壁士多店要了包最贵的烟,掏一根烟,递给物业。 物业正眼也不瞧他,只抽自己的烟。 程季泽虽看爷爷奶奶脸色长大,自幼懂察言观色,但要让他受气,需要利益足够大。 他冷着脸,信手将香菸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人走到另一边,给陶律师打了个电话,再走回来时,也不跟物业说话,直接喊程一清上车。 程一清上了车,问他:「有什么计划吗?」 「等明天。」 「明天?他们一样断电。」 前面红灯,程季泽的车困在车流里,停了下来。他注视前方:「就是等明天他们搞破坏,才有好戏看。」 程一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既然程季泽这样笃定,她明白自己不需要过分担心。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程季泽说,「你先休息,我送你回家。」程一清也不拒绝,说声谢谢。 车上很安静,静得让人想起了刚才那场没吵完的架。程一清终于忍不住问:「刚才的事——」 「什么事?」 「酒店订单的事——」 「不用再提了,」程季泽手握方向盘,望着前路,「是我一时冲动,对你发了脾气。」 程一清意外,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我——」 「门店的事就能看出来,你还是一心为了双程记。我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当初我们能够拿下订单,本来就是因为罗拉喜欢你,这次她会主动找上你,我也不奇怪。」 说不上他是主动服软,还是真心认错,但程一清听他说完,脾气倒也消了下去。「双程记跟广州程记的产品同样过硬,她也只是见我刚开业,才照顾我。广州程记都是人手制作,产能低,不过让他们尝尝鲜而已。未来酒店集团在华东、华中等地的订单,还是更有可能交给双程记。」 两人聊完工作,就再无可以聊的话题。程一清索性闭眼装睡。这车开得慢,走走停停,她觉得自己假寐了很久,却还没抵达。似乎路况不太好,车子又缓缓停下。 程一清正闭着眼,忽觉得脸颊有些痒,然后是鼻尖,还没想明白,唇上像被露水沾了一下,被很轻地吻了一下。 她仍闭着眼,转过头去,眼睛悄然睁开,看窗外。这才发觉程季泽在绕路。程一清转过头:「这是哪里?」又笑一笑,「该不会迷路了,今晚也回不了家吧?」 他脸色不太好看,后面不再绕路,也不再说话。将她送回家后,他并不想回家,车子停在她家楼下骑楼马路边,打电话给陶律师,约他出来喝酒。陶律师说他要陪女友,出不来,又奇怪:「你是有心事么?像你这样自律的人,怎会大晚上约人喝酒?」程季泽说,「哪有什么心事。就想跟你谈一下双程记的事。」陶律师说,就按我说的办,明早现场拍下证据后,我代表律师行出面协商。对了,记得找些媒体来,给他们压力。程季泽说好,便挂掉电话。 隔壁士多店开着,他买了两瓶啤酒,坐在士多店门口喝,心里想起去年圣诞回港,跟母亲吃饭,她提醒他道:在内地赚钱虽好,但你做餐饮生意,切记不要跟那些市井之徒混在一起,不要融入他们的圈子。程季泽喝完两罐啤酒,心想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对一个市井女子爱而不得,不知道要怎样奚落斥责他。 如果程季泽跟程一清一直维持那种关系,那种情感跟欲望,也许会慢慢丢淡。世人的爱情,都经不起时间消磨。但他在最迷恋她的那刻,被突然抛下。她大步往前走,他被迫留在原地,看她开会、看文件、谈电话、筹备程记,为切断跟他的联繫而兴沖沖做着准备。他在会议室里,透过人群看着她,忆起她无暇的身体,略嫌窄的髋部,细长的脖子。他可真想一把捏住这脖子,将自己的牙齿放上去,咬下去。 此时他觉得喉头一哽,胃部翻涌,止不住便吐了出来。士多店老闆在柜檯大叫,餵你搞错啊整污糟我地方!声量极大,将在楼下买水果回来的德婶也吸引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德婶认出程季泽,看他摸出几张大钞放在桌上,是一惯用钱解决任何麻烦的姿态。她赶紧上前去,一只手扶住他:「阿泽,你没事吧?怎么喝到这样醉?」再看桌面,只是两罐啤酒,断不至于啊。她拿过桌上的劣质纸巾,递到程季泽跟前。 程季泽吐干净,下意识接过纸巾,抬头看到是德婶。不知为何,他觉得非常冷,是即使冬日华南也不会有的寒意。他无意识地笑,说声,嗨德婶,忽然就整个栽倒在她的身上。真温暖啊。日后他想不起来这件事,只知道这是他这一辈子中,罕有的一次失态与不体面。 德婶将程季泽像落水小狗般捡回家这事,程一清并不知道。她睡了一觉起来,次日放心不下西关分店,打电话到店里。店长说,今早有个姓陶的律师跟督导李智一块儿过来 ,又找了物业的上级部门,现场还来了些记者,算是把这事摆平了。 但这事给程一清提了个醒。过去他们只顾埋首研发产品跟消费者,忽略了其他环节上的「关系」,也忘记了做生意的根本,还是跟人打交道。 起初,程一清程季泽二人分工明确,但程季泽在内地不光运营双程记门店,还有其他事务,他尤其注重跟大客户对接,于是门店的事逐渐便由程一清接手管理。这事后,她将兢兢业业的小姑娘换掉,由善跟人打交道的新人来当店长。这人不如小姑娘勤快,但会来事,见到物业来会主动递烟,会好话说尽,会给足面子,物业一开口,他第一个响应,物业来检查,他主动嘘寒问暖,问怎样改进,又时常带着双程记产品上门,物业众人人手一份。物业也是人,很快就倾向双程记了。 年底,公司组织到白云山团建。杨婷常爬山,对路线熟悉,安排了从西门进,慢慢往桃花涧方向走去。此时不是桃花开的季节,满眼看去只是一片黄绿,但十二月的广州仍未入冬,众人走得又热又累,在这里嘻嘻哈哈合影拍照,就嚷嚷着要去吃豆腐花。 杨婷没跟众人爬山,她跟李智垫底,跟在众人后面,坐观光车上来,背着两大包野餐用品。她今年刚去欧洲玩了一圈,回来后从衣着到爱好都变法国人了。她从设计路线开始就相中这里,说要到附近大草坪去野餐。其他人异口同声:「哈?广州又潮湿又多蚊,装什么浪漫啊?」 见杨婷的嘴巴扭成个倒扣下来的单边括号,程一清上前搂过她肩膀,很江湖气地沖大家道,「喂,人家杨婷这么辛苦把东西背上来。你们不要挑三拣四。」于是众人笑着骂着,铺开垫子,在草坪上摆好一众餐具食品,在垫上大咬三明治,喝糖水。 程季泽也跟他们一起,员工们很少见他穿运动服,盘腿坐地上的模样,都觉新奇。新入职的员工则对他整个人非常好奇,私底下问别人:程总是不是有个嫁入豪门的亲妈呀?他哥好像经常出现在香港娱乐新闻上? 冬天的广州也有蚊子,众人噼噼啪啪地打。杨婷看到程一清腿上有蚊子叮,眼疾手快地一掌打下去。其他人哇哇喊,跟她熟的笑说:「你居然敢打小程总!」程一清也笑,拉过杨婷的手,亲昵地说,「杨婷有什么不敢的呢。」李智正在旁盛糖水,低头笑笑说,「杨婷你膨胀了啊。小程总也是你这种人能碰的?」 这句玩笑话稀松平常,但程一清突然就冷了脸,撒了手,冰冰地看着他。「那李智你说,我是什么人才可以碰?」 李智本是无心开个玩笑,大家也都在笑,没想到程一清反应这样大,都吓了一跳。杨婷正要开口替他辩解几句,一眼见到财务在程一清身后沖她打眼色,唬得不敢开口了。 两个老闆都年轻,跟大家是同龄人,也都平易近人。但也许因为程季泽永远体面,永远疏离,又出身富豪家庭,众人跟他有距离感,跟程一清说话更随意,关系更亲密。除了跟程季泽争执外,程一清也不发火,尤其没对员工说过狠话。 惟其如此,此刻她这突然冷脸,突如其来的,更让人震骇,都不敢吭声了。 程一清逼问李智:「你说,我是什么人才可以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请教一下:你跟那个店长小姑娘说我跟程季泽关系暧昧,他现在没空管门店,所以交由我任人唯亲,又是什么意思?」 李智头髮发麻,终于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她了。他哆哆嗦嗦地解释,「那天是那个小姑娘娜娜一直在哭,说她没做错事,辛辛苦苦当上店长,又被撤下来……我才想法子安慰她……」 「所以就要编排我跟程季泽的绯闻?我们是什么关系,需要你来广而告之吗?我怎么用人,还要你来过问吗?我的所有计划,是不是都要先经过你过目?我是不是要特地通知你,我跟程季泽就是普通合伙人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是不是还要告诉你,我有计划要将娜娜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只是正在观察她的抗压能力?你是不是要把所有女同事的私事都要嚼一遍舌根?这跟造谣有什么区别?」 显然,娜娜的抗压能力不行,而李智的抗压能力也不行,他脸色苍白,平日里伶牙俐齿将门店诸人管得严严实实的,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周遭的人也都愣住。眼前这个神情严肃的程一清,跟刚刚嬉皮笑脸的程一清居然是同一人。 程一清脸色变得极快。她把要说的话说完,看看周围众人,又恢復了刚才的笑意,「怎么都不吃了?杨婷跟李智辛辛苦苦把东西带上来,你们不能不赏脸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大家都低头吃东西,也不说话。有蚊子不识相地飞来飞去,新员工啪地打下去,是唯一的动静。但就连新员工都觉得自己声响太大,唬得赶紧低头,又悄悄抬眼去看程季泽。 程季泽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不发一言。他看着程一清语气和缓下来,低声对李智说,「我刚才不是针对你,但你跟娜娜说的话非常不妥。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程季泽心想,程一清可真有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立威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她个性随和,就胆敢轻易越界了。而她也向众人传递出了这样一个消息:我跟程季泽之间没任何关系。 程季泽从来不觉得程一清是什么善男信女。一个敢只身跳入江湖的人,怎会是软柿子?但江湖儿女江湖气,她又是重情义的。就像她给了笑姐一大笔费用,让她心甘情愿走掉一样。她让李智离职,但是问了他意向,替他牵线介绍了工作。李智走的时候,对她没有任何怨言。倒是杨婷,过去觉得跟程一清是好姐妹,那天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位置:老闆就是老闆,不是朋友。韦小宝跟康熙关系再好,也深感伴君如伴虎的压力。更何况,传闻中,这位老闆可是通过出卖朋友,将当时深陷危机中的双程记救回来的呢。 【4-8】跨年夜之吻 因为团建时出了这事,大家都有点不太尽兴。尽管后面跟李智私交较好的人,看他过得还不错,对程一清的敬畏又退下去一些,但终究回不去过去。二零零四年跨年夜,程一清跟程季泽再约人出去ktv,来的人明显就少了。 程一清中途出去打电话,跟爸妈说今晚不回去。挂掉电话后,听到程季泽也在拐角处打电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话。他说,商标侵权的事,缓缓再说。他说,我会跟她沟通。他说,你们先不要介入。 程一清听了一些,没听一些,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无心听别人打电话,转身往里走。她今天带了相机,提议大家合影。等程季泽打完电话回来后,大家「一二三茄子」时笑嘻嘻,镜头一离开,立即换上波澜不惊的脸。还没到零点,人们陆陆续续找些藉口走了。程一清看出剩下的人也只当成陪领导的任务,索性让他们早点走。 从二零零三到二零零四年的这个夜晚,程一清被她的员工们撇在堂皇俗艷的ktv包厢里。这个夜晚,她无处可去。回父母家,会看到哥哥黑白色的笑容,从相框中盯着你,提醒着他的生忌。回自己那儿,居民楼的安宁死寂跟远处的热闹街声,会让她想起无数个跟何澄度过的日子:新年、新春、圣诞……而曾经跟她要好的笑姐、杨婷……也都渐疏远。 人长大了,总有代价。代价就是这些一路上丢失掉的人。兜兜转转,她身边除了程季泽,竟再无他人了。 程季泽似乎喝多了, 竟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程一清心想,刚才真不该让其他人先走。现在,她可怎么把程季泽背回家去? 她上前,用手拍他的脸,「喂,起来,起来,别睡。」 程季泽微微睁了眼,「嗯?」声音在半睡半醒之间。她拉起他的手臂,说快走吧。程季泽说声好,刚站起来,又坐下去了。程一清拍他的脸,使劲摇晃他,最后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慢慢往外走。一路上,她心想,还好这里离程季泽家近。 到了他家,她伸手摸他口袋,从里面掏钥匙。手掌心隔着衣物,摸到他的身体,暖暖的,热热的。她忽然想起两人曾经有过的肌肤之亲,一时有些失神。程季泽的身体靠在她身上,很沉,她边说「餵你别睡过去」边一手拽他,另一只手开了屋门。 进了屋,程一清正用手摸索灯的开关,程季泽突然伸手勾过她颈,偏头吻了下来。她受了力,后脑勺一下撞在门板上,他赶紧用手扣在她脑后,边不断吻她脸颊边问,「没事吧?痛不痛?」 她一掌推开他,「你骗人?装醉?」 「彼此彼此。那天你不也在我车上装睡?」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当年的事,你仍有心结?」程季泽说,「你知道后面何澄去哪里了吗?她过得非常非常好,在长风地产当叶允山的私人助理,最近又入职香港程记,负责开拓内地事务。如果没有那件事,她只能在得周刊当个小记者。程季康是不可能娶她的,最多养她一辈子。但现在她跟叶允山关系不错,程家可不敢随便对她怎样。」 「我说过,跟外人无关。这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我们解决。」程季泽双手从身后圈住她,一颗脑袋垂到她肩上,沉得像两人间的过往。 阳台外传来了烟花声响,但是被附近楼宇遮挡住,只听到砰砰的声音。又是一年过去了。 借着烟花声响,借着一点点醉意,他在她耳边说话。她听清楚一些,听不清楚另一些。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你一起工作。你以为我无情无爱,但我也有感觉,我也会觉得痛苦。 说着,他就这样抱着程一清,一动不动。程一清也不动,承受他肉体往下堕的力,又痛又吃力,但精神上的疲累比肉体更甚。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痛苦,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她擅于伪装,伪装成没心没肺,伪装成忘性大,一入江湖岁月催,岁月一拉长,就能忘掉哥哥的事,忘掉何澄的事,忘掉程季泽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就像现在,她也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用力推他一把,「我要走了。」她转身,而他一言不发,从后面扣住她手腕,再不装什么文明人,径直将她推到长沙发上。外面烟花声响仍在,让人恍惚。时间跟空间都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色,时间轴往前延伸到千禧年那个元旦,坐标点往南伸展到维港旁。无论是哪一点,都永远改变了他们俩之间的人生。 程一清坐起来,而他跪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她搭一只手到他肩上,将他重重拉过来,牙齿陷进他皮肤里。他吃了痛,不说话,将心事都发泄在唇上,仰起脸来,狠狠吻住她的唇。他一只手捏住她手臂,从地毯上站起来,翻身上去,压住她。 外面有风,半空中是烟火,在楼宇外沿绽了一绽,像探头探脑窥视的巨眼。 等他身体从绷紧到放松时,才察觉烟花早已散尽。他俯在程一清身上,低声问:「烟花什么时候停的?」 「应该是你解开我纽扣的时候。」 「记得这样清楚?是不够投入,需要再来一次?」 「……」她顿一下,「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吃。」 这话题转换得过分突兀,但程季泽喜欢这其间的温馨日常意味,仿佛他们不是just for one night,而是关系持久稳定的恋人。他一点不饿,但看程一清洗手作羹汤应是有趣的事。即使他爱她,是因为她在职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也不妨碍他欣赏她母性的一面。 程一清换上衣服,到厨房开火。等水开的时候,程季泽绕她身后,双手圈住她,脑袋埋入她脖颈。她一只手绕到他脖子上,轻摸他耳垂,他有种小时候看母亲化妆,调皮逗她玩的错觉。那时候,父亲外面还没玩得那么欢,跟母亲关系尚算融洽,她对哥哥跟自己仍有些耐心。 程一清似乎在想什么。她突然问:「你刚才在ktv外……」 「什么?」他用手摸她耳朵。 她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 他轻轻地笑:「神神秘秘。」 「面条没那么快好。你先去洗个澡。」 「一起?」他轻声试探。 「……不了,我待会再去。」 这话的意思,几乎是默认要在这里过夜。程季泽低头在她耳垂跟脖颈间的皮肤上轻吻,松开,又吻一吻。她轻推开他,说快点吧,不然面要坨了。他想到这夜会很长,也许还有无数个夜,才依依地放手。 程一清听着程季泽进浴室,水声哗哗。她关了火,转身出了客厅,进了程季泽房间。他房间角落是一张单人床,电话搁在床头柜上。靠窗下摆放了一张胡桃木长书桌,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下,是咖啡杯、两三张光碟、散落的书本文件跟一两根黑色水笔。 程一清迅速浏览桌面上的文件,都是寻常工作资料。再翻了翻他的文件夹,里面也都是开会的材料。 她有些释然,就像妻子在怀疑中去捉姦,整个过程忐忑不安,最后发觉丈夫比想像中要忠诚。这么看来,他在ktv外的电话,应该跟她无关,跟双程记或程记无关。 程一清转身离开,衣服下摆一晃,带落了床头柜上的一本英语原版书。书本掉落在地,夹在里面的一张纸掉落出来。她弯身捡起,见那上面是一页撕开的纸,潦草地手写着几行繁体字。 「向法院申请禁制,要求撤销在其他餐饮领域的商标註册」「可建议修改商标设计」…… 后面几行字太潦草,她看不清,但显然都是程季泽的笔迹。 程一清有种被迫吃了块石头的感觉,胃部被碎石磨得阵阵作痛。她捏着纸条,第一个反应是拿出去拍照,回头再找专家商量。但她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程季泽的声音:「你看完了?」 她脚步一滞,但瞬间便下定决心,要直面这件事。 转过身,她面朝程季泽,他穿着杏白色家居服,头髮半湿,干发巾搭在肩脖上,像只卸下利爪的豹子。但那只利爪并未离他而去,化作锋利的光,小心地藏在他的眼神里。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目光盯着程一清手里的纸条,「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她没明白他的问题。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决定要来我家翻东西?」他盯牢她,「从你说给我煮面开始?从你跟我接吻开始?还是从你决定来我家开始?」 「程季泽,不要无理取闹。是你借醉,我才送你回来——」 「如果不是为了翻我的文件,你会送我回来吗?」他逼近一步。程一清咬牙,「黐线 粤语,相当于骂人「神经」 ——」他又逼近一步,脸颊快要贴上她的,眼神如一拳之隔的利刃,「还是说,你为了翻我文件,才跟我上床……」程一清面无表情,伸出手掌,直接掴他脸上。他硬生生承受这一掌,迅速将脸转回来,继续道,「然后像个bitch一样,被我脱光衣服——」她又是一掌,他转回脸,「在我手臂里喘息——」 「够了!」程一清喊。 程季泽盯牢她,像一座冰雕,不语。 程一清咬牙:「不要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就以为其他人也跟你一样不择手段。」 「我不择手段?那你呢?道德使者,还是正义化身?当年你觉得对不起何澄,为何不开个记者招待会交代一切?你对每个员工一片爱护之心,为何想方设法弄走笑姐,踢走李智?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进来翻我东西?我跟你,谁都没资格看不起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程一清心想,他以为我在利用他的感情,他以为我在利用他的感情。 但她什么也没说,不解释,将手头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她看也不看程季泽一眼,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到门边。程季泽对着她的背影说:「香港程记那边考虑起诉广州程记商标侵权。程季康他们是认真的。我试过劝说,但他不会听我的。」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照不到她。她的身子笼在阴影中,丢下一句「随时奉陪」,便出了门。 【4-9】他不会为她站出来 程一清盯着桌面发呆。上面有一只蚂蚁,绕着圆桌上的盆栽打转。 曹律师正在说话,没留神,将手头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搁。程一清怕压死蚂蚁,立即用手一挡,把文件夹拨到一旁。见蚂蚁逃出生天,她一笑。 曹律师没好气:「还笑得出来?情况对你很不利。」 飞山东找糖果厂时,程一清在航班上认识了曹律师。因为航班延误,两人聊了一路有的没的,下机前交换名片,程一清才发现对方是智慧财产权律师。她邀请曹律师当广州程记的顾问,一路至今。 创业这两年,程一清练就出不让人看出底牌的本领。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表现得没心没肺,跟曹律师开起玩笑来:「怎么了?因为他们财大气粗,背后还是美国乐食集团,有最好的律师团队,而我只有你这小律所?」 「你这话我不爱听,但没说错。所以我建议你庭外和解。」再拖下去,恐怕不光是广州程记受影响,对双程记也不利。「毕竟,你的合伙人是香港程家那边的。你跟他的处境,都很尴尬。」 「他聪明得很,我不担心。我只担心自己。」程一清不再假笑。她用手握着玻璃杯,如此用力,满手掌纹刻进杯面上。 「我跟对方律师见过面。他们出示了一系列证据材料,除香港程记歷史外,还包括此前双程记跟香港程记合作时的系列邮件记录,声明你对香港程记歷史及其商标非常了解。他们认为你利用地域优势,故意抄袭知名商标,有心混淆视听。」 程一清砰地放下杯子,杯中水溅到她手上。她脖子上现了青筋,「我们抄袭他们商标?我们才是源头好不好!如果不是日本人对广州大轰炸,炸掉店铺,程记还是大店!」 「分歧点在于知名商标四个字。」曹律师说,「他们主张,香港程记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精力,将程记做成驰名省港澳的老字号招牌。」 「但程记从内地起家,清朝时已经在广州佛山地区颇有名气!虽然中间数十年没开过,但爷爷有制作糕点给邻居一起吃,传承人、技艺一脉相承,不曾中断。」 曹律师点头。她相信,这会是后面双方争执的重点。眼见当下程一清咬着牙,一脸不高兴,她说,「如果你不打算庭外和解的话——」 「我不接受和解!」 曹律师跟她尚算熟悉,了解她脾性。她提醒说,「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会是一场持久战。」 程一清苦笑,说当然。 「而且还是一场苦战。」曹律师慢慢摊开眼前文件夹,递到她跟前,「因为,除了商标外,香港程记还要告你违反合同条款,将本已独家授权给双程记跟香港程记的配方,据为己用。」 「放屁!」程一清用力拍桌子,「我跟程季泽说过多少次了,连报告都递给过他,他一直没同意。」 曹律师眼睛一亮:「你这份报告,用邮件发过给他?」 「发过。」 她拍一拍手,笑笑,「很好。」又问,「他有用邮件回覆你,说不同意这样做吗?」 程一清瞬间明白曹律师用意。她努力回忆,「没有,他不怎么回我邮件。我记得……后来是我将报告列印出来,当面递给他,而他当面否决掉。」 「有其他人在场吗?」 「没有。」 曹律师说,那可惜了。「不过没所谓,我们有多少证据,都尽量搜集起来。」她让程一清将她跟程季泽提过要求制作售卖经典配方糕饼的书面证据,全部保留下来,他们再进一步商议。「当然,如果程季泽愿意当证人的话——」 程一清当即打断:「他不会。」 即使他对父兄没有感情,即使他在床上说过爱她,他也不会为她站出来。 她了解他。 —— —— —— 去年,程静肚子终于有了动静,生下一个小女娃,德婶特别为她高兴,常常带些东西去探望她。但奇怪的是,每次去她家,都只见到程静一个人在忙活。现在正是寒假咧。德婶问起她丈夫在哪儿,说怎么假期也不在家带娃。 程静笑了笑,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程静算是对高学歷男性祛魅了。孩子出生后,她忙得没空休息,丈夫却以工作繁忙为藉口,躲到学校里不回来。她问丈夫:你一个初中歷史老师,哪里忙成这样呢?对方却说:「你懂什么?讲课都要提前准备大量材料进行备课,要写教案,还要参与学校组织的教学质量评估。你以为像你出来摆摊,直接拿去卖就行啊?」她也不懂为啥他暑假寒假也不见人影,丈夫却说,他需要去图书馆博物馆提升自我,可不能闲着没事待在家里拖地洗碗。有时候她推门进丈夫书房问他要不要喝糖水,丈夫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非常不满:「你打扰我思考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程静是个市井女子,侄女那般牙尖嘴利也像足了她。但因着程静对丈夫有些崇拜,每每在他跟前就舌拙嘴笨,反驳不上来。但自己在家烧水沖奶粉时,才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总有人在家拖地洗碗,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他?陶渊明跟其他隐士,因甘于清贫志气高洁而被世人赞颂,但她想,他也会做家务吗?还是他老婆女儿来操持呢?如果是老婆女儿来做,那为什么被称颂的不是她们,而是他呢? 德婶当然不知道她想得这样多,只一味劝她跟丈夫面对面好好谈谈。程静说:「面对面不难,但好好地、平等地谈,就不一定了。就他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对着我也充满了优越感。我现在可算明白了,他只是读得书多,但一涉及到自身利益,算得比谁都清楚,跟我二哥没有任何区别。」 程静是后悔的。后悔过去每个抉择路口,都让情绪主导了自己的选择。当初在高第街摆摊,「的确良」衬衫、吊带裙、牛仔裤,卖得不错,也赚了不少。程一清还是初中生时,因为暑假作业要写许广平故居、许地「近代广州第一家族」,来到这里,却因对商业跟赚钱感兴趣而留下来帮程静看店,还在店铺阁楼跟姑姑一块儿睡过。 凌晨五六点,程一清在窗外手拖车滚轮声音中醒来。少女趴在窗口往外看,见天色朦胧中,见到拉货工人拉着拖车,穿过窄而长的街道,黑色塑料膜布捆住一大包衣物,工人一捆捆往上丢,拉到高第街街口,再发往全国各地。她好奇,也神往,种下商业兴趣的种子。 那是高第街的繁华岁月,是广州的黄金年代,也是程静的好日子。步行街、商业综合体的概念还没流行,国营商店服装款式老旧,高第街小店根据香港最新款打版,时髦新颖又不贵,卖得好,赚得也多。 一切都好,直到男友跟对面档口老闆娘好上,程静一怒之下拆伙。德婶劝过她,既然做得好,就在高第街租下其他铺位继续摆摊。程静也是草莽的,意气用事的,不愿再见到狗男女,宁愿跳去其他地方再做。她跟二哥说起这事,说自己需要钱另外开店,要把之前交给他投资的钱取出来。 二哥愣了一下,说好,又敷衍说,晚点再给她。后面,二哥便总躲开她,不是说去海南,就是去深圳了。程静意识到不对劲,找大哥大嫂帮忙,用程记分红为由头约二哥出来,直接堵他本人。她问:「我的钱呢?」 二哥急了:「没有!」 「什么没有?」 「我之前跟你说过,都投到广国投上了——你看新闻了没?反正,现在钱拿不回来了。」 程静的脸白了。程季才怕她发飙,赶紧先发制人,吼上了:「我比你亏得更多!我跟女朋友都快要结婚了,现在她跟其他人跑去东莞了!」他打自己的脸,嘶吼,捶墙,用手击打大腿。德叔赶紧上前抱住他,喝令他冷静,又沖妹妹道,「你别逼你二哥了。」 程静觉得不可思议:逼?我什么时候逼他了? 男人总有藉口,总有退路,就连男友出轨,都是程静不够温柔的错。大哥二哥起码可以继承程记,她又有什么呢?然而男人在客厅里喝酒嗑瓜子,口口声声说还是当女人好,「找个人嫁了,不用再辛苦。」不用再辛苦?程静回头看厨房里,大嫂正在洗碗洗碟,像大哥浑浑噩噩人生里的一幅背景。 在她顺畅走着下坡路时,她以为,高知男性会不一样。但她又一次选错了。 程静怀里抱着小孩,心里想,她的一辈子就这样註定了。当着德婶的面,她没法说什么,只客客套套地转移话题,问起程一清最近怎样。这一问,让她大吃一惊。 德婶告诉她,香港程记那边向广州智慧财产权法院提起诉讼,说是广州程记涉嫌不正当竞争,要求立即停止侵权行为并赔偿经济损失及合理维权费用 3000万元。 程静吃惊:「那程记怎么办?」 德婶说:「阿清会有办法的。」比起程记,德婶更忧心女儿是否健康快乐。过去两三年,程一清渐渐有点商务人士的模样了,然而她也肉眼可见地不快乐起来。而这次法院对广州程记发出临时禁令,要求他们在诉讼期间停止使用涉嫌侵权的商标。程记产品生产跟销售多少受到影响。 德叔一开始还怪程一清没处理好,后来发觉根本原因是自己当年缺乏商标意识,没有续展,只挂了个牌子营业了事。他闷闷不乐,在家嗟嘆,又跟德婶说:「打电话给程季泽,让他上门!我要亲自问问他,他们家那边是怎么回事!」 德婶心想,程季泽当初频频上门,是为了程一清。现在他都三年没来了。要不是上次饮醉,他连他们家的门都不会再进。现在两家正在打官司呢,又何必让他夹在中间为难。 【4-10】我们俩,谁都不值得被相信 程一清刚踏入双程记办公区域,原本嗡嗡嗡的细碎人声,退潮般从她耳边消失了。她看一眼左边,大家在认真工作,她瞧一下右边,众人都在专注看电脑。仿佛没有人在闲聊嚼舌头。而她即使没听到没看到,也能够想像他们在聊什么。 毕竟,香港程记起诉广州程记的事,已经传遍了业内。 她本想直奔自己办公室,直接下载邮件,但眼看大办公区人数不对,好些人不在位子上。她抬头看去,见会议室关着门。她随口问一旁的薪酬福利专员:「今天有什么会吗?」对方正在网上搜程记的新闻,听到她声音,浑身一抖,立即关掉网页,「就是一个例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谁在里面?」程一清这么问着,却并未期待专员回答,脚步已经往前迈出,直接推开会议室大门。 会议室长桌前,坐着程季泽跟各业务口负责人。採购经理正做汇报,见她进来,静了一下。程一清对他说:「你继续。」径直走到程季泽身旁,那个属于她的位置上。 採购经理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在过去的一个季度中,我们积极响应市场需求,密切关注原材料市场的动态变化。尤其临近年底,正是传统糕点热销时期,我们加大了对糯米、豆沙等主要原材料的採购力度,确保了生产供应的稳定 ……」 程一清摊开本子,在纸上写字,推给程季泽。他低头看,见那上面写着: 开会改期,没人通知我? 採购经理:「 同时,我们也密切关注了白糖、油脂等价格波动较大的大宗商品市场,通过适时採购和储备,有效降低了成本风险 ……」 程季泽摘下笔帽,在纸上写: 考虑到你最近事情多 採购经理:「 鑑于市场竞争日益激烈,我们还将加大对创新型、健康型原材料的研究与採购,以满足消费者对于产品差异化和健康化的需求 ……」 程一清写: 什么事?是被你们程家告的事? 程季泽瞥一眼,将本子合上,不再回復她。程一清也面无表情,看着採购经理,听他讲优化供应商结构,降低採购成本。 採购跟供应链管理汇报完后,轮到渠道销售、市场策划跟客户服务、财务、人力资源等等。程季泽简单问了些问题,又转过脸问程一清:「你有什么想法?」 程一清笑:「这都不是我负责的,我没有想法。」她看向生产部经理跟技术研发专员,「你们已经汇报完了?」 生产部经理有些不好意思。程一清负责生产这块,但她今天晚了到,错过了这部分。对方只好说:「是的。按照例会流程安排,我是第一个汇报的。」也就是说,程一清分管领域的业务负责人,没有等她来就汇报完了。 程一清点点头,盯着眼前的笔,沉默半晌,才慢慢抬头,「今天会议是谁负责通知的?」 杨婷的脸白了一瞬。「我在oa上通知过了。」 「我的oa有问题登录不了,上周跟你报过了。今天我还是登录不了。这个问题什么时候解决?」程一清说,「我也跟你说过,有急事的话,给我发简讯,或者直接打电话。」 以往杨婷都会爽快地说好,但奇怪的是,这次她没应声,而是看了一眼程季泽。程一清从这一眼中,察觉到了什么。她将目光转向程季泽。程季泽垂下眼睫。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侧颜非常好看。她刚开始跟他共事时,偶尔也会为之而失神,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为此心动。 她盯着程季泽,等他抬起眼皮,平静地说:「等会儿我们俩私下谈。」 程一清还是稚嫩,还是草莽,还是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她现在能够稍微控制自己脾气,不再当众动怒。散会后,杨婷跟在众人后面,最后一个走。她离开时将门关上,会议室内,只剩一张长形会议桌,数张空无一人的靠背椅,一个看向程一清的程季泽,一个等待程季泽开口的程一清。 程季泽问:「程记那边,现在什么状况?」 「 对方要求我们 不得生产销售带有程记商标的产品。假如败诉了,要赔偿香港程记经济损失,所有程记产品要召回及下架。市场准入受限,后续经营也要调整——」程一清像背书一样流利,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每个版本的回答都会不一样,对于亲密的人,她不希望对方担心,会给一个温和的答案;对于普通人,她给一个例行公事的回应,也许还会抱怨一两句。 对于程季泽,则只剩例行公事,一如过去三年他们间的关系。末了,她又笑了笑,加了条小尾巴,「这些你都知道吧。毕竟那边是你家。」 「我跟我爸我哥不是一路的。」 「但我也不是,对不对?否则你怎会让杨婷把我的oa帐号禁了,又不让我参加工作例会,参与双程记的日常决策经营?」刚才的事,安静下来后,她很快想明白了。「程季泽,你的船很大,但那上面永远只有你自己。」 程季泽漠漠看着她:「香港程记是我们大股东,可以影响我们的管理层任命。我这也是为了保护你。」 「不要用这个威胁我!根据公司章程跟股东协议,他们不能随随便便换掉我!」程一清愤然,「当初我不懂事,已经让你们在合同上钻了空子,占了便宜,让香港程记有机会进入内地市场。现在你们反过来告我侵权?」她的脸颊因激动而涨红,一只手捏成拳头。 偶尔夜深时,程季泽的手指不安分,会幻想她不同的神情,奇怪的是,即使在他的幻想中,她也从来不温顺乖巧欲拒还迎,总是如现在这般,一副手无寸铁要跟整个世界对抗的模样。 此刻,程季泽,也在这个她要对抗的世界里,站在她的对抗者当中。 他平静地说:「我觉得以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参与到双程记的经营决策当中。我知道程记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还是抽出时间跟精力,来应对这件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程一清瞭然地笑。她太清楚程季泽是怎么样的人了。她不愿跟他多说,宁愿节省下精力,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她转身往外面走,砰地打开会议室大门,原本正在外面低声交头接耳的人,立即换上严肃认真讨论工作的脸容,仿佛连程一清面无表情擦肩而过,都没注意到似的。程一清走到杨婷身旁时,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将我oa权限还给我。双程记后面有任何事,要继续通知我。」 杨婷惶恐不安,不知道两位老闆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她抬起眼,看了看程一清,又求助似的看了看程季泽。程季泽站在会议室门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对着她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程一清的话。 程一清瞧也不瞧程季泽,返回自己办公室。她将身子陷入座椅里,边按开桌上型电脑,边想,怎么会,自己怎么会,如此喜欢过这样一个男人。 电脑屏幕原本还是黑的,突然亮起来,逐渐出现windows2000的开机画面。她木木地想着过去的事,直到纯蓝色背影出现,她登录邮箱,开始搜索邮件。 收件箱那里,只静静地躺着三个邮件,日期全部是今天。 她不敢相信,反覆刷新,依旧如此。退出,再登录,依然是这样。她给自己发了封邮件,收件箱的数字立即从(3)变成(4)。 程一清起身,腾腾往外走,直奔杨婷。杨婷刚被她这阵势吓到过,一下站起来,脱口就喊「小程总」。程一清一只手按在她桌面文件上,身子微前倾,「我之前的邮件丢失了。你找人来看看?」 双程记的it业务交给外包团队。平时出现电脑问题,都由it特长的同事负责。如果有大问题,杨婷会打给外包团队。 程一清本以为杨婷听罢,会当即打电话,不料对方战战兢兢地说:「是这样的,上次公司内部网络升级,有部分人邮箱邮件丢失了……其中就包括小程总你……」 有那么瞬间,程一清的脑细胞也仿佛丢失。她将思绪拉回来,重组脑细胞:「不能修復?」 「已经找人试过了……」杨婷说话时,嘴唇也颤,「但是之前的很多重要文件,我这边都有保留。」 程一清不说话。 杨婷有些紧张:「小程总是需要哪一份文件吗?我看看我这里有没有?」 程一清仍旧不说话。 杨婷也不吭声了,尴尬地站着。 程一清回过神来,见杨婷紧张得前额都是汗,心知自己吓坏她了。她机械地笑了笑,「没事。」转过身来,那笑容掉到嘴角下,想了想,又回过头,「还有哪些人的邮件丢了?」 杨婷说:「就两位程总。」 「我跟程季泽?」 「嗯。」 程一清不说话。刚才她只是猜测,但现在,她相当肯定,这事跟程季泽脱不了关系。原因就在她跟香港程记打的官司上面。 她先回了办公室,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电脑城那些电脑修復摊档的名片,拨电话,约了上门修电脑时间。挂掉电话后,她大步踏出去,也不敲门,直接推开程季泽办公室的门。他正打电话,抬头看她一眼,见她脸色寒森森,将门往身后一关,上了锁。 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轻声道,「是……是……对,按照这个方案就行。」抬眼,程一清站在他桌旁,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他换了一只手拿话筒,轻声笑了笑,「是,王先生您过奖了……好,我们下周再碰面,再见。」 他普通话已经说得相当不错,还会捲舌,还会用「您」。 挂掉电话,程季泽一副有备无患的模样,轻轻指了指桌子前的座椅,「坐。」 程一清没理会,单刀直入:「我问你,我的邮件丢失,是你搞的鬼吗?」 「什么?」 「这里只有我跟你,别假惺惺了。」她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声音跟姿态都放软,「只有我跟你邮件丢失,而且是在这种时期。」 「电脑出问题很常见。只是意外。」 「意外?」程一清走到他跟前,两只手撑在他扶手椅两边,身子俯低,将他半困在椅子上,脸对着他的脸,「在你心里,我始终是那个街坊饼店出身的人,很好打发煳弄,是不是?」 程一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跟她在不久前的跨年夜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只觉十分心寒,「你大哥跟我们没有打过交道,在商言商,我虽然不认同,但能够理解。但你喝过我妈煲的汤,陪我爸看过电视,我以为我们之间起码是朋友,但你——」 程季泽忽然伸出手,慢慢攀上她手腕跟手臂之间,一把拉她到怀中,抱住。一扇门之外,员工们正在噼里啪啦打电话、敲字、看文件。门里面,程一清勐地推开他。但他力气大,紧紧搂着她。 「在我心目中,你当然比我爸、我大哥更重要。只是,我表面上依然要听他们的话。尤其是前段时间,程季康找人查我,发现了我跟你的关系。他怀疑广州程记是我跟你将资产剥离的操作,目的在于削弱香港程记集团对双程记业务的控制力——」 「你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我们家的小作坊当祭品?」程一清咬着牙,眼神兇狠得像藏了一把刀子,要一刀刀扎向对面的人。 她奋力要挣脱程季泽的怀抱,但他将她死死按住。他拥有男人的体型跟力量,而她再强壮再灵活,也比不过同样有锻鍊习惯的青壮年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他轻而易举地按住她,就像香港程记轻轻松松地将广州程记踩在脚下。 程季泽紧抱住她,连声「嘘」,她的身子在他怀里仍旧硬邦邦。她从来都不是那些软软绵绵的女人。他说:「相信我,我正在想办法——阿清,我不会背叛你。」 像困兽挣不脱捕兽夹,精力耗尽,程一清终于在他怀抱里安静下来。 他慢慢扳过她身体,用手拨开她稍显凌乱的头髮。她薄汗涔涔,直喘着气,不忿的眼慢慢抬起,对牢他。 他捻起一小撮她的头髮,声音放低,「我会慢慢想办法解决。」 「真的吗?」她声音也低,又轻,像羽毛撩着他脖颈。她向他伸出手来,慢慢抚上他脸颊,又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松开搂住她的手,捉住她这只手。「当然。」 她翻转手腕,抬起他这只手,贴上自己一边脸颊。 他看着她。 她拉起这只手,移到自己嘴唇边,轻轻吻着。 他的喉结微微颤抖。 「程季泽,你说过,我跟你是同一类人。」她抬起眼,明亮双眼微微一眯,突然张口就往他手背上咬去。 他毫无防备吃了痛,勐地将手从她嘴里抽回,闷声呻吟。他看着程一清,一脸难以置信。 程一清漠然看着他。 「是的,我们真的是一类人。」她说,「你看,我们俩,谁都不值得被相信。」 她缓缓起身,推开办公室门往外走。 【4-11】你能不能放过广州程记 英皇推出的二人少女组合,在乐坛炙手可热,形象青春活泼,在内地也颇多粉丝。万仁手头有预算,一度考虑请她们来代言糕点,一洗中式糕饼「传统」「老土」的观感,顺便吸引来港自由行的游客。但方案还没做呢,香港程记突然一连串大动作,让全港记者都兴奋起来,万仁自然应接不暇。 这时万仁倒是羡慕起何澄来。觉得自己这工作如此辛苦,还不如跟何澄交换,他来负责内地事务呢。听说,现在内地事务卡在商标註册上,正在打官司。想来何澄该闲得很。 人就是这样,总认为自己份工世上最难,别人的活儿易如反掌。 老水约了万仁喝酒吃饭,自然为了取材。一开始万仁还守口如瓶,后面喝多了,话也多了。 「大程生想安排程太进入董事会,程季康面上同意,实则背后做其他董事工作,让董事说服大程生打消这年头。大程生知道太子得令,自然不再坚持。」 老水追问:「但听说,大程生背后默默在市场上购入更多的程记股份?」 「哈哈,哈哈。」万仁还未彻底喝醉,还懂得打哈哈。 老水让侍者开了瓶好酒,倒是从财经新闻,一下子转到娱乐新闻上面去。「话说,娱乐记者拍到何澄扶着程季康奶奶走出斋堂的照片。」 万仁一下酒醒。 程季康奶奶并不是普通角色。在程生默默增加持股的当下出现,绝对不是巧合。 香港程记集团股权结构中,家族信託(家族各成员共有)占股30.65%,大程生私人占18.35%,除他以外的第二大个人股东才是程季康,仅次于他的第三大个人股东是程季康奶奶。 万仁在公司里也听到些风声,说是程家父子有过争执。大程生知道程季康背后找董事、独董做工作,便当面提点儿子,说自己私人拥有近两成股份,仅次于家族信託,随时可以左右管理层乃至董事会的人事安排。程季康矢口不认,说自己绝对支持高欣进程记,只是董事们不希望董事会中有太多程家家族成员,这会导致决策偏颇、制度执行困难和长远发展受阻。 程季康说得在理。高欣入董事会这事,便暂时搁置。 但父子俩在背后,却开始了不同的动作—— 大程生默默增持股票,希望自己的持股比例超过家族信託,成为集团第一大股东。而程季康有所察觉,他手头资金不足,不打算跟父亲当面抗衡,转身去找奶奶。 程家的私事,万仁这样的打工仔也不太清楚。跟老水喝了一晚上红酒,回到自己位于油麻地的居屋,躺在下铺床位上,听着弟弟在上铺传来的电话声,很快睡去。有钱人的烦恼,又与他何干呢。 _ _ _ 这座高级护老院,是英国乔治国王年代的建筑,围在大厦群中并不起眼。但程老太选中这里颐养天年,正因其低调。 程老太读书不多,但脑子好使得很。丈夫去世后,她就从大宅中搬出来,搬入这里,占据其中一翼的私人房间,每日有护工照料,又出资腾出一间佛堂,专属专用。她既不用讨儿孙嫌,又可维持原有生活品质,加上股权在手,衣食无忧,儿孙都仍对她恭恭敬敬的。 她坐在落地窗前,看远处海边长串码头,船只在海湾里来来往往,一艘轮船吃水深,正缓缓噼开白花花的浪。她开口道:「你说,在海里生活是什么感觉呢?」 身着护士服的阿may正坐在小椅子上,细緻地为她修剪指甲,听她这样说,笑笑道,「程老太可真有想像力。」 何澄走进来,边走路边用潮州话说,「在海里生活嗰感觉,可能就爱问问人鱼矣。不过,我知影在香港生活,就像徛在天公厝。毕竟,香港就是个购物嘅天公厝囖。(在海里生活的感觉,可能就要问问人鱼了。不过,我知道在香港的生活,就像在天堂。毕竟,香港是购物天堂嘛。)」她轻声跟阿may说,我来帮程老太剪指甲吧。说罢接过指甲钳,蹲在程老太椅子旁,边小心翼翼拿过她的手指,为她细心修剪指甲,边问:「程老太,食晏未呀(吃过午饭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阿may心里想,程老太对人戒心不小,除了一两个护工外,平时是断不会让人替她剪指甲、剪头髮的,可见这位何小姐颇有能耐。她们几个护工私底下聊八卦,也有提到程家的事。程老太过去最疼爱程季康这个长孙,外人也常看到程季康去探望奶奶,但他不曾带过任何女友去。 何澄是例外。 她不光陪程季康来看程老太,还陪老太用潮州话聊天,一块儿吃潮州菜。谁说程季康是花花公子,一事无成?他这次选女友,眼光就比过去高。何澄不比他过去那些港姐、模特更美,但显然更有用处。 此时,何澄跟程老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程老太问起,「阿康呢?」 「他本来跟我一起进来的,但临时有电话。他不想吵到公公婆婆,就在外面处理。」何澄笑微微的,将指甲修剪完,在阳光下晒了晒程老太的手。老太手腕上戴一只翡翠镯子,晶莹剔透,程老太体态丰腴,那镯子沉沉地吃着她手上白花花的肉。 程老太微笑,「你跟阿康都有心了,常来看我。」 何澄看一眼阿may,后者自然知机,立即找个藉口走开。落地窗前的休息区里,便只剩下程老太。程老太看着阿may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心知肚明何澄要跟她说点体己话,也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她含着点笑,先发制人,「你支开阿may,应该不会是为了跟我聊午饭吃了什么吧?」 何澄蹲在程老太椅子前,歪着脑袋,抬头笑着看她,仍用潮州话流利道,「阿康他这人,你说他传统也好,保守也好,有些事他敢想,不敢说,但我不怕。」 程老太打断她的话,「如果是关于股份的事,你可以不用试探我。」 「程老太这样聪明,我才不敢在你跟前有什么小心思呢,所以我绝不试探,有什么就说什么。」何澄微笑起来,眉眼弯弯,「大程生跟阿康都是你的血脉,如果我是程老太你,我也不会站队。但程老太你有没有想过,程记再这样内斗下去,哪天集团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倒不如两边投资。就像买马,这匹马也买,那匹马也买。」 程老太清醒得很。她内心何尝没有这一想法。但她装煳涂道,「我要买谁?」 何澄心想,一边是半退休状态的儿子,另一边是还年轻、前途无限的孙子,谁都知道怎样选。 程季康在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捧着鲜花,在程老太脸颊上贴了贴,非常亲昵。「奶奶,你穿得这样少?不怕着凉?」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扬手要喊人过来。程老太明知他在演戏,但那戏里多少有些真心,否则怎至于一演演了多年。她也明白,如果自己在这关键时刻再不提供些价值,以后也许就连戏都看不上了。 何澄藉口跟院方处理费用的事走开,留出空间给他们二人。她坐到程季康车上,信手把车厢内的杂志简单翻完,除业界新闻外,重点也留意一下叶家的新闻。她将有用信息圈起来,把杂志丢在后座,在副驾驶席上,盯着养老院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季康从里面走出来。他脸上带着些志得意满的神情。显然,跟奶奶的交流达到了目的,而内地官司的胜诉可能性亦不低。 何澄想,跟他父亲、他弟弟相比,他可太容易被人看穿了。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备受爷爷奶奶宠爱,童年时期父母仍恩爱,自然不懂什么是察言观色。相比起来,叶家子女众多,叶令绰跟叶允山懂得什么是戴面具做人。 程季康上了车,身子倾过来,亲吻何澄一边脸颊。「下一步,我会以低于市场的价格,购入奶奶拥有的程记股票。同时她会替我约爷爷提拔过的老员工出来,先控制公司局面。」 「程老太愿意?」 「她最疼爱我这个长孙。不过世间所有感情,都有条件——我将我名下一套物业转给她,同时承诺给她特别分红,也确保她在公司仍有发言权。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还不出手帮我,对她日后没有好处。我爸那边,她只要作被我这个乖孙蒙蔽,一切都好说。」他笑,又在何澄脸上亲一下,「阿澄,好彩有你,我跟奶奶这边才这样顺利。」 「我也只是陪她说说话,开心一下。」如果不是利益诉求一致,怎会说得动千年老狐狸呢。 程季康兴致正高:「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说完这话,他心里动一动,忽然想到何澄也许会趁机提出跟他结婚。但他心里想,跟她结婚又有何不可呢。 他是不愿将她交给其他男人的。如果要绑住她,一定要用婚姻,那他也并不介意。现在父母亲再也影响不了他。他只需保护好财产即可。想到这里,他抓起她的手,轻吻她手背。 何澄缩回手,摆出一副要认真讨论的姿态。有那么一瞬,程季康当真以为她准备提结婚。但她开口说:「我听说了你们对广州程记正式提起诉讼。」 程季康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 何澄说:「你有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放过广州程记?」 「这就是你求我答应的事?」程季康说,「你负责内地事务,你对我们现在的处境很清楚。放过广州程记可以,但他们要立即停止在生产销售的糕点上使用程记文字标识,同时停止生产已授权的经典配方。」 程记始创于清朝道光年间,粤港澳三地分家后,每家都沿用清代翰林为程记写下来的「程记」二字。香港程记最早规范化,在当地完成商标註册登记。而广州程记这一支,到了德叔手上重开时才完成註册,却在到期时没有办理续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程季泽带着香港程家的任务来,在跟程一清签订的合同上,埋下了「允许香港程记商品可在大陆销售」「经典配方独家授权香港程记」等条款,为后面香港程记进入内地开了路,也为今日的纠纷埋下了种子。 无论是程一清,还是程季康,都不是站着挨打的个性。但花开两支,他们选择了不同做法。 程一清这边积极跟山东糖果厂联繫,发现糖果厂已在倒闭边缘,便提出收购商标。程季康不想通过双程记代理程记产品,一边寻找心仪代理人,一边放弃申请註册「程记」商标,转而申请其他商标。当他发现广州程记居然使用程记商标后,立意起诉对方侵权。 何澄说:「你们两个商标存在重叠,只是由于同源同根。这种问题,完全可以坐下来解决。一旦诉诸法律……你们财大气粗,但广州程记会被拖死。」 程季康轻抚何澄头髮,「阿澄,我聪明的阿澄,你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本质上,这不是商标问题,是利益问题。」 大程生跟程季康虽背地里也相互较劲,但面上仍一团和气,为了香港程记的未来,将程季泽召回家中。在大程生书房里,程季康质问弟弟跟程一清关系,在了解到他们曾经通过邮件方式讨论过经典配方制作事宜后,他提出删除邮件。 程季泽说:「双程记过往的工作全都记录在内,不宜删除。」 程季康不置可否。过去两三年,双程记深耕内地市场,业绩过人,香港程记靠它获不少分红,便在集团逐渐有了分量。就连程季泽这个不被重视的人,父亲也开口,叫他多回家吃饭。他不得不慎重。 虽然听说程季泽跟程一清不和,二人经常当着众人的面争执。但程季康也不是没看过报刊暗指两人是情侣关系,他担心之下,派人去查。万一程季泽跟程一清当真联手…… 还是尽早分化吧。 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程季康当着父亲的面,以香港程记执行总裁兼兄长的双重身份,要求程季泽照做。为防止他阳奉阴违,还暗中自行派黑客攻击。程季泽察觉想备份时,已经太迟。 对程一清的种种赶尽杀绝,当然不能对何澄说。此时此刻,他坐在车厢中,漫不经心地说,「能够坐下来解决当然是好事,但程一清不答应。她曾经是你好友,她的个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曾经」两个字,刺痛了何澄。 程季康又说:「我们才是百年老店。将程记在华人圈做出名声的,也是我们。叨光的是他们,要妥协也应该是他们妥协,而不是我们。而且我们发出律师函警告后,他们还继续经营。」 何澄不语。 程季康的手从她头髮上垂下来,摊开掌心,握住她的手,「我跟你才搭同一条船,不要再想程一清了。你忘记她当日怎样令你名誉扫地了?」 「程一清不会做这种事。你弟弟才会。」 「有分别吗?她如果真在意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你澄清?为什么不跟媒体说一声?她跟程季泽是一路人,而不是你。」 何澄被戳中了。这就是她过不了自己那关,无法原谅好友的原因。 程季康知道何澄在意这件事,便缓和了语气,哄小孩般柔声说,「我知道你跟程一清曾经是好友。但人会变。尤其她在程季泽身边。」他拉开储物箱,从里面取出一叠照片,递给何澄。何澄发觉那是程季泽跟程一清一起的照片。照片从下往上拍,能够拍到两个人站在窗前说话的影子。 何澄说:「这些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 「照片说明不了什么。但我找的人亲眼看到,程一清跟同事分开后,跟程季泽回家。她在他家待了三小时才离开。离开时,程季泽从阳台上目送她,他穿着睡衣,头髮湿润。什么样的关系,会在跨年夜的晚上谈事情,还要洗澡换衣服?」 何澄不言。 程季康低声道:「我的人调查发现,他们俩三年前就有这种关系了。她有跟你说吗?没有吧?当然了,她怎么会说呢。我怀疑广州程记的幕后金主,就是程季泽。他想通过第三方,实现双程记的资产转移。」 「不可能!广州程记是德叔心血。程一清怎可能将它当作程季泽的工具——」 「好了好了。我们待会去哪里吃饭?」程季康无心继续,转移话题。何澄说,随便你。程季康见她这模样,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安慰。 「阿澄,人会变。你们昔日的确是好友,但我跟你的事,你没有告诉过她,她也没有把程季泽的事如实告诉你,对吗?她跟你说,自己讨厌程季泽,但实际呢?早在几年前,他们在香港就入住过同一间酒店房间,而那时你跟程一清的关系还没破裂。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所谓好友对你,也并没有知无不言?她考虑她的事业,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呢?你从长风地产这种大集团来香港程记,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 何澄耳边听着程季康的话,眼睛看着车窗外。维港景色与天空同样开阔,而她心里越来越窄,里面藏着事。这事慢慢淡了,只剩下人。她的心里窄窄的,只容得下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程一清。 仿佛两个小人在搏斗,程一清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直到前者越来越远,再也追不上。她的小人望着程一清小人的背影,只觉伤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4-12】新闻发布会被当场质问 经过这几年历练,程一清也明白了舆论的重要性。她知道不能用双程记的人,但广州程记太小,没有公关团队,最后还是罗拉给她介绍了相熟的公关人士。也是巧,见面后才发觉,那人竟是令狐沖。 令狐沖姓赵,名字也叫沖。当初赵沖在内地定居工作,多少借了程季泽的力,程一清不知是否该信任他好,心里犹豫。赵沖看出了她想法,笑说自己是专业的,又给程一清看他跟潘盈盈的婚纱照。原来二人已经订婚,刚在马来西亚拍了婚纱照。「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你,我才认识了我太太。」 当公关的人,擅长玩弄文字游戏,面向大众粉饰真相。程一清不太信得过他的话。然而讨论工作时,赵沖接了未婚妻电话,温声软语,两人是真的感情深厚。合作下来,赵沖态度诚恳,且给出了很好的方案——他建议广州程记召开新闻发布会。 程一清惊讶:「我们只是小店,劳师动众开新闻发布会,会有记者过来吗?」 「我手头有记者资源,让他们发发通稿,不是难事。」他说,广州程记虽小,但这事新闻价值却很大。财经记者对粤港两地程记商标之争感兴趣,本地新闻记者则多少抱着八卦心态:程一清跟程季泽,不正是一对情侣吗?两家打官司,是否会对二人感情有影响呢?都是他们的兴趣所在。 但赵沖提醒说,这些记者都不是好打发的,需要提前好好准备。程一清说,我明白。 那是纸媒兴旺发达的年代,广州又正好是媒体业最发达的地区。每个时代最好的行业,总会吸引那个时代的精英。当年投身传媒的,为新闻理想也好,擅长玩弄文字游戏也罢,都是时代弄潮儿。程一清跟赵沖多次碰面,明确发布会内容要传达开放沟通的态度,同时再简述公司背景,强调几点核心信息。 尽管稿件背熟,提前演练多番,但真正面对台下众人时,程一清仍是有些紧张,开头有些许口吃,后面深唿吸,人也放松下来。 原本准备好的讲稿,也自然流畅得多—— 「广州程记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为消费者提供高品质的传统岭南糕饼……近期我们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即与香港程记之间的商标争议,这不仅影响了我们品牌的正常运营,也给广大消费者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在此,我代表公司向所有受到影响的消费者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我们严格遵守中国相关法律法规,商标註册完全符合法定程序,具有充分的法律依据。我们尊重智慧财产权,同样也希望得到应有的法律保护……」 「尽管名称相同,但广州程记与香港程记在业务范围、产品特色、市场定位等方面存在显着差异。我们坚信,市场的多元化能够促进竞争与创新,而非通过混淆视听的方式损害竞争对手……」 这话直接剑指香港程记,毫不留情。在赵沖看来,程一清初次召开新闻发布会,颇有大将之风,值得赞赏。但对台下记者来说,他们什么没见过?这样的通稿,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堆陈词滥调的拼凑。台上灯光打在程一清身上脸上,她觉得发烫,像在发烧,兴奋又紧张。一抬眼,见到一条人影闪进来,站在会场最后面。 看定了,藏青色细领带插在浅色衬衣里,深色外套,如此显眼出众的搭配,是程季泽。场内有人认出他,是跟他相熟的媒体记者,与他打招唿,他亦微笑点头。程一清认出那记者,宽松外套搭在红色底印花长裙上,抬起手来拨拢头髮,腕上几枚镯子晃晃作响,是曾採访过他们,问他们是否情侣那个。 她明显地走了神。 赵沖站一边阴影处,轻咳几声,她立即回过神,利落地继续—— 「面对当前的纠纷,我们已经採取了积极的法律行动,聘请了专业律师团队,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争议,我们相信法律会给出公正的裁决。同时,我们也希望通过协商,与香港程记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共同维护市场秩序……」 这部分总算顺利过去,真正的考验,还在于记者发问。开放问答环节一到,好几个记者举手发问,其中那个波西米亚记者的手举得最高,镯子熠熠生光。 程一清跟这个记者打过交道,人看起来自由不羁,但做起新闻来十分专业,绝不好打发。她点了另外的人。 但在场这些记者,没一个是吃素的。一会儿有人问,广州程记与香港程记之间的商标设计过于相似,是否存在故意模仿的嫌疑,另一会儿又有问题,说如果最终判决不利于广州程记,公司是否已有应对措施,比如更换品牌名或调整市场策略。 幸好程一清他们准备充分,提前几天演练过,再加上赵沖安排了些相熟记者混入其间,引导性发问对广州程记友好的问题,程一清总算平静应对。 唯独有一人问起程一清跟程季泽关系,又追问她是否有心利用程季泽,对香港程记构成不正当竞争时,程一清明显黑了脸,但还是按照排练,强调二人并非恋人。 记者:「我们同行在採访现场多次见到程季泽对你颇为照顾,可见对你有好感。你真的没利用他吗?」 程一清斩钉截铁:「没有!我们只是普通合伙人。」 赵沖当即开口:「时间差不多了,最后一个问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波西米亚记者这时突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子。她很快坐下,又再高高举起手来。 只是一个小动作,但如果程一清再忽略她,就很明显了。她自认从不怕谁,就点了她。 记者接过话筒,对赵沖微笑说声谢谢,面朝程一清发问:「我想请问程总,广州程记选择此时召开新闻发布会,是否有转移公众对其产品质量问题注意力之嫌?」 程一清怔忪。这时记者席上,众人已微微骚动。她正要开口追问,记者突然出示一份文件,「我手头有一份资料,证明广州程记使用了过期豆沙。」众人譁然。 灯光中,会场仿佛在程一清视野中收缩,越来越小,最后收束成一条线。这条线上,近处站着记者,稍远处,程季泽立在那儿。 记者握着话筒,张口追问。话语像扩张器,程一清视野里的会场又扩大了。再定睛看,程季泽已经消失。 酒店在珠江边,服务人员不知何时过来,将一扇窗户开了。江风吹进来潮湿的空气。她站在那里,听着记者连声追问,头脑跟嘴巴同样窒息,像久未使用的武器,但前些天接受的特训尚未生锈,程一清微微笑着:「 首先,我想感谢各位媒体朋友到场,以及对广州程记的关注。关于您刚才提到的问题,我非常诚恳地告诉大家,这也是我首次听到关于使用过期原料的指控,这跟我们一直秉持的高品质标准和对消费者负责的态度严重不符。我们对所有原料的质量控制有着严格的规定和流程,确保食品安全始终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 」 她当场承诺立即启动内部调查,同时会邀请第三方独立机构参与,以最快速度查明真相。「 如果确实存在报导中所述的问题,我在此向所有消费者郑重道歉,并保证我们将採取一切必要措施纠正错误,包括但不限于召回相关产品、对责任人追责以及改进我们的质量控制系统,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 见惯了文过饰非的官方回应,像程一清这样的正面回应,显得相当稀有。记者席上,咔嚓咔嚓亮起闪光灯。 赵沖觉得,这个回应到此为止刚好,再往下不知道会挖出什么,正准备收回记者手上麦克风,对方又问:「你们打算怎样恢復消费者的信任?」 「 调查完成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公开调查结果。如果证实确有使用过期原料的产品流入市场,我们会召回这些产品,并提供退换货服务。同时,我们也欢迎媒体朋友们持续监督我们的行动,帮助我们更好地履行对社会的责任。谢谢大家的理解与耐心,我们会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覆。 」 新闻发布会结束,程一清试图站起身,才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赵冲上前,关掉麦克风,对她说:「你做得很好,表现不错。我从媒体那里听到的反馈也是正面的。」 程一清对赵沖笑了笑。她赤手空拳从底层做上来,一丝一毫都不得松懈。像食品安全危机这种事,双程记初创时也经歷过,处理不好差点翻不了身。她见那记者仍未离开,正在收拾流苏包包,便直接走向她,客气询问对方资料来源。 记者正在嚼口香糖,笑一笑,「我还以为你会当场质问我资料来源,没想到,发布会结束后才问这个问题。」 「你有备而来,不会有假。」 记者笑:「你说得对。出于职业操守,我不能告诉你信息来源。但你完成内部调查后,就会知道这是真的。」她将文件交到程一清手上,说句「对你有用」,就扬了扬手说拜拜,整个人轻盈得像燕子一样。 广州程记跟双程记不同,只是一间街坊小店,即使承接了五星级酒店业务,也不会对哪家大品牌造成影响。若说有竞争对手搞鬼,那只能是正跟他们打官司的香港程记。但香港程记公关部跟内地媒体不熟。能搭上线的,也就是那两个人了。 何澄,或者,程季泽。 前者的关系主要在媒体界,后者不光跟刚才记者相熟,还了解餐饮。 程一清心里藏着事,驾摩托直奔程记小店,取了供货单来看,又联繫豆沙供应商。消息传得可真快,新闻发布会结束没多久,他们就听说了。都是草台班子,哪里需要走什么调查流程呢,在电话里就认了,显然也事先准备好说解释跟道歉的说辞,说是厂里的临时工干的。 程一清哭笑不得:「我们跟双程记一样,从你们这里进货。怎么双程记的原料就没问题,给我们的就过期?」 对方没准备过这问题答案,突然就静了。 她在电话那头也静了一下,声音突然低下去:「是程季泽?」 「什么?」对方没听明白,但随即回过神,「哎呀,这个……不是……这个真的不是什么故意的,真的真的就是临时工搞错。我给你们赔偿,给你们道歉。」 程一清跟赵沖商量,问是否需要广而告之是原料商的错。赵沖说,声明要发,但你们管理责任也在,这个抹不开。 「消费者没那么傻,不会相信什么临时工这种话。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错误,将错误主体揽在身上。」但他也好奇:你在双程记几年,也没出过这事,怎么到广州程记就这么不小心呢? 程一清心想,我也想知道。 她跟这家原料商合作已久,从没出过事。在双程记时,还一度出过对方原料不新鲜,他们主动提出更换的事。怎么在商标纠纷之际,就出了这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4-13】像我这样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会信 程季泽晚到家,出电梯后,一眼见到程一清靠在他家门边墙上,显然在等他。他心头有些意外,目光与她对上,脚下并不停步,绕过身边,掏出钥匙开门,「找我有事?进去再讲。」 「不用了。我讲两句就走。」 他推开门,满室家具隐藏在夜色中,是等待光明到来的沉默大军。他看向程一清:「你是想问新闻发布会的事吧。若是三言两语讲不清,难道你要在门口跟我争执?还是我们要在这里,将公司内部的事广而告之?」 程一清也是嘴皮子厉害的,但仍自知说不过这人,气鼓鼓地跟着他走进去。刚踏进去,他突然向她贴近,一只手探向她脸颊边。她下意识扭头去躲。 啪一下,灯亮了。 一切心事都无所遁形。 「我只是去开灯。」他皮笑肉不笑,「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趁火打劫要占你便宜的人?还是在官司过程中,暗中替香港程记打压你?跟那个记者私相授受,让她当场揭发广州程记原料过期?或是联合原料商,让他们将合格商品替换成过期的?」 「程生你对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清楚得很呀。看来这样的事情,你没少做。」 程季泽失笑:「证据呢?就不可以是那家供应商欺负你店小,欺负你是女人,故意偷工减料?不能够是那个记者有特殊消息来源,又急于挖大新闻,写大文章?」 程一清哈地笑一声:「程生你做这种事多了,如此熟练,怎可能被人抓到证据。」 「你想要什么证据?」他靠前一步,离她更近,「要不要像上次那样,你再跟我睡一次,然后趁我去洗澡时,到我房里翻东西找证据?」 程一清恨极,但无论如何不能输了气场,「好啊。不如索性省却第一步,你直接去洗澡,我去找证据?我相信程生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这证据应该多得堆不下,我很快会找到——」 程季泽二话不说,突然拉起她手腕,将她往房间里带。她一下没站稳,差点在光滑地面上滑倒。他便弯下身,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她领教过这文质彬彬身体下紧绷的肌肉,知道他的身体里藏着商人和野兽,但摔地上的潜意识恐惧撅住她,她用手勾住他脖子以固定自身,「你要干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啊。」他进了房,用脚勾住门,踢上,关门。她一只手摸着墙壁,想要下地,但他一转身,已将她扔到床上。 程季泽站在那儿,看着她:「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找给你。」他电脑没关,屏幕保护程序上的变幻线,一直在黑色屏幕上起伏游荡。他点开硬碟,给她看一个个文件夹。他的文件夹全用英文命名,大致分pany documents(公司文档)、personal workspace(个人工作区), backups & archives(备份与归档)。 「这是公司文档——」他点开strategies & nning,financial reports, human resources, project management, marketing, legal等,从策略规划、财务报告、项目管理到法律文件。「个人工作区——」这里无非是日程与会议、工作笔记等等。就连按照年份跟项目备份归档的文件,他都点开让程一清看。 他松开滑鼠,望定她:「程总,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程一清从不咄咄逼人,但对程季泽除外。此人太过狡猾,苦肉计演得一出一出,博人同情的招数多不胜数。她指着电脑,「这里不是还有个confential吗?是什么机密?」 「你英文不错,发音很准。」 「拍马也赶不上你。不过我这几年都有去夜校进修,也请了英文私教。」 屋内没开冷气,两人从进屋前就都气急败坏的,此刻嘴上也都得势不饶人。程一清坐在床沿上,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盯着他看。炎热潮湿在室内沉淀,诡秘暧昧在贴墙爬行,攀爬到她肩上背上,化作晶莹汗珠,又从她脖子上滑落,在圆形衣领跟锁骨交汇处消失。 空气温热,她被汗水打湿的头髮也温热。她的身子热烘烘的,让他冰冷孤清的世界也潮湿暖热起来。他注视她过分殷红的唇,回想起自己吮食樱桃的时候。红的樱桃,甜美的,多汁的。 程一清见他忽然沉默,突然感觉到气氛微妙。她赶紧开口说话,「怎么了?不敢让我看?」 程季泽不语,转身,面朝电脑屏幕,点开滑鼠。 程一清从背后注视他,看他身体修长,因天气闷热潮湿,向来整洁光鲜的他,背部也湿了一小片。她透过湿了的布料,能够隐约看到他的肌肤。她的手指曾检阅过这里,那里…… 她忽而左右顾盼:「太热了,空调遥控呢?」 程季泽点开文件夹,屏幕的光莹莹闪闪,落在他脸上。「你打算在我这里留很久吗?」 「起码看完这些文件吧?」她在他枕边摸到了遥控器,按下开关。机器启动,闷声低鸣作响。幽暗潮湿中诞生的亚热带情慾,在工业社会发明中褪了色。 他给她看这电脑屏幕。机密资料里,也无非是未公开的财务数据、核心业务等等。她问:「没有隐藏文件吗?」 「我一个人住。家用电脑隐藏文件,是因为预估到你要来抽查吗?」 程一清不说话了,只逐一点开文件夹。最后剩一个文件夹,命名只有一个字母,c。她问:「机密中的机密吗?可以看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程季泽忽然不说话了。 她倒是有点犹豫,「不会是……那种视频吧?」嘴上这么问着,一只手已经点了下去。 没有视频,只有照片。 男人的电脑里有多龌龊,她大概也能猜到,迟疑着,停下了手。「如果是那些噁心图片,我就不看了——」 他接话:「不噁心。」 「跟双程记有关吗?」 「……算是。」 「我能看吗?」她又问。 他不出声。 她视作默认,带着好奇点开。 开头数张,是他们俩刊载在杂志上的照片,接着有一些双程记各家分店开业的照片,还有他们去团建的照片。她一一看过去,没明白为何这些照片值得放在机密中。室内只有冷气机低沉运作的轰鸣声,她将后面几张也打开。 都是团建的。有些有其他人,有些没有。有些是别人在远景里握着麦克风唱周杰伦,她在角落里大口吃水果。也有白云山上草坪里,她大字型躺在垫子上,杨婷只露个手,在她脸上画乌龟。也有她坐在摩托车上,抱着头盔,在双程记门店外等人时张大嘴巴打哈欠,不知道被谁偷拍。 这么多的她,困在时光里,留在相片上。时光另一头的她,坐在电脑屏幕前,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些照片,无论人多人少,那上面都有她。 她的手停留在滑鼠上,久久不动。身后,男人的影子落在她手背上,像一团暧昧的雾气。 良久,男人问:「你还要查一下隐藏文件吗?」 女人说:「不用了。」低着头,从椅子上起身要走。盲头苍蝇般,大腿一下撞到桌角。 他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毛毛躁躁不小心。」顿一下,低声,「我又不会吃了你。」 「也不是没吃过……」她声音低了下去。再迟钝,也回过神来,觉察出这话多少带调情意味。立即收敛,又记起来这里的用意,一本正经,「电脑里没什么,也不能证明新闻发布会的事跟你无关。」 「我的确无法自证。」程季泽淡淡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从其他渠道听到那个记者掌握了原料过期证据,赶去劝阻她,但是被满腔新闻热忱的她拒绝了——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你这人,让我怎么相信?」 程季泽低下头,凝视她那张脸。他又联想起尝樱桃的时候,然而樱桃树长出了刺,不让他靠近。他垂下眼睫:「是,像我这样一个人,连我自己都不会信。你又怎可能信得过我。」 她惯了牙尖嘴利一顿反驳,他突然利落地承认了,她倒无用武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室内突然黑了一片,楼下室外同时哗出声来。冷气突然停了。刚才室内的轰鸣声消失了,好像电影被拿掉了音乐音效,一切都真实起来。她说:「停电了?」他说:「没试过。应该很快会恢復供电。」她说:「以前也试过。」他说:「是吗?」她说:「双程记开业前,在办公室里。那次只有我跟你。」他静静说:「原来你也记得。」 明明是来兴师问罪,为何气氛总会落得如此暧昧?程一清觉得自己在静静地流汗,仿佛雪人被流放到岭南,逐渐融化。她是粗人,不看歌剧不念诗没有文艺细胞,无调情天赋,亦无心思。但这样一个人,也怕自己会动心。 索性落荒而逃好了。 她匆忙说声「我走了」,倏然转身。他也不拉住她,只说,「这天气,走楼梯,一身汗,不如等恢復电——」 话音刚落,灯又亮了。楼下的人欢快地喊出来。 她的语气硬邦邦,跟神情一样僵硬:「有电了,再见。」 他不语,跟在她身后,看她慌失失 粤语词彙,指慌慌张张 外逃般离开。 待她走后,他坐回电脑前,显示隐藏文件,出现几个视频。点开一个视频,镜头里程一清爬到树上,伸手去摘荔枝。杨婷等人大喊,小心点啊。又有一个视频,在番禺长隆野生动物世界,程一清趴在栏杆上,认认真真看大象。再点开一个视频,程一清喝了点酒,握着麦克风,摇摇晃晃高歌《海阔天空》,严重走音,相当难听。 程季泽是成年人,清醒理智,足够自律。实力不够时,韬光养晦。得不到的人或事,直接戒除。他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戒掉她,幻想总有一日,鱼能够离开水,影能够离开光。 手指握在滑鼠上,想点击删除,但终究还是退出。回忆跟程一清的温存时光,他莫名想起长居香港的英国记者理察.休斯在六十年代有句话—「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 【4-14】程一清自杀? 何澄近日频繁来往广州香港两地。这晚她过了关,匆匆赶到兰桂坊餐吧时,邬玛已经吃完桌上的一份三明治。何澄坐下来,仍微微喘着气,「不好意思,今天晚了。」邬玛微笑:「让叶允山身边的红人给我道歉,我也是够面子了。」 「你知道我多少斤两,别开玩笑了。」 在得周刊时,她们并非好友。何澄离职后,倒跟邬玛走得越来越近。也许是各取所需,但固然也有真心在里面。邬玛说起两天前,广州程记开了新闻发布会,会上出了件事,一个记者拿着原料过期证据当场追问,「原本这个发布会,是为了争取舆论优势,这件事一出来,反倒成了劣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何澄垂着眼睫,用手拨了拨小圆桌上的装饰物亮片,「我听说了。」 邬玛看着她:「我还听说,那个记者是你大学同学?」 何澄抬起眼皮,笑笑:「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样爱绕圈子?你是想说这件事跟我有关系,我为了香港程记,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邬玛也笑:「什么下三滥手段?谁来定义?我们新闻从业人员,只要能够问出真相,哪管用什么方式。」 「我不是媒体人,真相不真相,我已经不关心。」何澄收回手,装饰物上的亮片兀自微颤,「不过,这事的确与我无关。」至于她听说后,决定不直接告诉当事人程一清免她一下猜到自己,而是发匿名邮件给程季泽,也没必要向邬玛交代。 邬玛忍不住好奇:「当日你的录音在网上流传的事,我听说正是程一清——」 何澄扬手点了饮品,又转过身,「都过去了。即使她不仁,也不等于我要不义。我跟我同学很少联繫,但内地媒体人里,跟她一样不被资本左右,只为追求真相的人,不在少数。」 在香港这种一等一现实的社会长大,邬玛不太相信什么传统道德那套。香港媒体也并非追寻公义的群体,公众的注意力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媒体对真相感兴趣,是因为能够用来卖钱。她惊讶于何澄在叶允山身边日久,居然也这样迂腐。 她不知道,何澄之所以能令叶允山高看一眼,便在于这份迂腐。高学歷、懂八门语言、长袖善舞的人才,叶家哪里找不到?但一个既机灵又忠厚的人,实在罕有。 如果何澄心思太活跃,邪念太多,断不能在叶允山身边留这样久。 邬玛没想到这层,只对何澄的话信一半,但她这样聪明,自然知道这话题不应继续。她低头,从包里取出一叠照片递过去。 那是娱乐记者在程老太养老院前蹲守拍到的,何澄搀着程老太走出斋堂,程季康在旁为奶奶开车门。 何澄低头看了一阵,慢慢将两根手指压在照片上,「能不能帮个忙?」 「要我撤稿?我只是副主编。这个新闻,是主编出卖他旧同学才拿到手的,不可能撤。」 「我明白。我要的不是撤稿,而是增加一些内容。」她是副主编。这个要求不会太难实现。 「什么内容?」 「粤港程记商标纠纷的内容。」何澄说,「我跟程季康名声就这样,你们怎样写都可以,我们没所谓。但我希望整篇报导,不要做成八卦新闻,这样太浪费了。」 「你的想法是……?」 「九七回归跟金融风暴后,外面媒体一直在盯着本港大企业的动向。早两年《得周刊》出过几篇报导,都被国外大媒体引用。现在香港程记作为百年老店,正式进军内地,我希望由《得周刊》出一篇正式报导,内容随便你们写。重点是,要强调香港程记才是正统。」她说,报导出街,对香港程记跟《得周刊》都有利。「《得周刊》提升了在国际的知名度,洗脱这几年过分新闻娱乐化的污名,背后传媒集团也可一洗这几年的颓势。而我跟程季康的八卦,市民应该感兴趣,不至于销量太差。」 邬玛沉默片刻。这时服务生将何澄点的大都会奉上,又礼貌地对她说:「靠吧檯那边桌子的黑衣男士说,想替你买单。」何澄头也不回,「跟他说,我自己有钱,不用他请。」 twins在歌里唱,同学爱新鲜,恋爱大过天。何澄早过了那阶段,对酒吧搭讪这种事只觉浪费时间。她待服务生走开,继续对邬玛交代,「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希望第一篇定调的稿,可以由我信任的人来做。」 邬玛沉吟半晌,说了声好,又问:「你们要进军内地,难道不需要找内地媒体?」 「内地新闻业有不少师兄师姐,我早已联繫好。但他们还没人到你这个级别,影响力不及你。而且企业对内地新闻的可操作空间毕竟有限。」 「是,我明白。」邬玛将身子微微往前靠,贴着桌子边沿,「人类社会就是排位游戏。排位越靠前,越能使得上力。」她看何澄一眼,话里有话地笑,「过去两三年,你的排位跃升不少。上次我女儿读书的事,谢谢你。」 「狐假虎威的事,算不上我本人能力。」当日何澄在茶会上见到叶允山朋友,跟对方提了一下,顺利替邬玛牵线。「要说能力,还是你女儿厉害才进去。但我好奇,你不去找她爸爸帮忙?」 「不,他不知道有这个女儿。我待她日后功成名就,再通知她生父。你知道吗,他后来结婚生的那个儿子,跟我女儿比,差远了。」 何澄微笑:「拭目以待。」心里却想,有些父母爱将孩童当成工具人,连邬玛也不例外。 大事谈定,后面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邬玛好奇她为何不留在叶允山身边,继续「狐假虎威」。何澄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叉子,半晌,低声说,「我不想知道他们家太多事情。知道得越多,我越难抽身。」 对外人来说,得到叶家肯定跟信任,永远留在那里,当条肥美的寄生虫,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对何澄来说,她心中有个模模煳煳的影子,那是个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独自奋斗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追着那个身影在奔跑,梦里也在跑。 醒来时,前额都是细细的汗珠。想起来,那身影跟程一清何其相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 —— —— 邬玛对新闻有自己的判定标准。程记这种糕饼起家的,论财力,自然不及做房地产做船运做赌业那几家。但论影响力,却未必不如前者。 程季康年轻英俊,绯闻缠身,是城中知名未婚才俊。人们如追狗血连续剧般,看程记饼家出现在经典港片中的身影;看大程生跟程罗安妮秀恩爱又分开,程罗安妮变成叶罗安妮,成就比张爱玲《倾城之恋》女主角更彪炳;看程季康绯闻缠身,约会港姐嫩模,最后带去见家人的,是新移民出身家住公屋的普通女生。他屡屡困于纨绔子弟、无能败家子身份,过去两年才有起色。 只是,香港程记集团做得再好,也不及旗下双程记在内地发展迅勐。得益于内地政策支持,千禧年后,内地业务渐成各大港资的重头戏。眼看双程记在集团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要,程季康有想法了。 全港市民像看真人秀一样,追看程家新闻。但程家小儿子程季泽像隐形人般,低调没绯闻,似乎除了事业外,并无个人生活。 邬玛对着眼前这叠程季泽跟程一清的照片,手指在下巴下交叉,开始思考。 何澄给了她一个方向,邬玛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查了内地新闻资料,发觉程季泽在内地活跃得很。内地不流行狗仔队,传统媒体受到宣传部门监管,不像港媒这样毒舌,常用论坛的人大多受过高等教育。整体来说,媒体环境比港媒干净,这也许是程季泽愿意在内地媒体上露面的原因。 尽管他没在港媒上露过面,但港媒依然对他感兴趣。不少杂志转载过他的专访及照片,本地论坛更将他评选入「本港最受期待钻石王老五top5」。 何澄的人情,她当然要还。但新闻娱乐化这条路,她也要走。 《得周刊》主编的位置,给了空降的老水。她为此一度动过跳槽的心思,但打听了一圈,行内并无更好去处。再加上老总极力挽留,她留在《得周刊》,只是表面上跟老水客客气气,私底下斗个你死我活,互相给对方设坑。前阵子,她安排的线人放假消息给老水,导致老水犯了大错,老总终于将分管业务拨给了邬玛。老水明面上还是主编,但实则跟她平起平坐,和副主编没区别。 如果能够再下一城…… 她边这么想着,边在手机上找到一个内地朋友的电话,拨打出去。 —— —— —— 程一清要出庭,主动暂停了双程记这边的工作。程季泽有好几天没见到她。这天晚上,他约了陶律师吃夜宵。 也是奇怪,过去他受母亲影响,从不到旺角深水埗这种地方,也甚少踏足大排档。但到广州后,陶律师这个饕餮之客常带他去吃美味小馆,品尝平民美食,他渐渐也学会捲起衣袖,手指捻起田螺,大口吮吸。 长堤街头,海鲜酒家跟餐馆外挂起一串串电灯泡,渐次亮起。还没入夜,店家跟伙计就忙于搭起棚架,摆开摺叠桌椅,两手在半空中抖出一块塑料桌布,摆开。餐馆里玻璃橱窗后是烧腊摊位,师傅手起刀落,斩件切片,皮脆肉嫩的烧鹅瞬间装盘,递出去给服务员。 陶律师跟程季泽坐的位置,正正可以将炒粉档口看得清楚。师傅手腕翻飞,铁铲在锅中上下翻飞,热油滋滋作响,食材逐渐熟透,香气诱人。陶律师取过一次性塑料杯,倒一杯珠江纯生,嘴上道,「程生,你最近很得闲啊。」 「你想说什么?」 陶律师放下杯,推到程季泽面前,笑一笑。「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听什么?是程一清在法庭上的表现?法院的判决?」 程季泽不出声。陶律师也不再逗他,将大致情况告诉他。香港程记在内地做的系列消费者调查,指向市场上存在严重的混淆现象,由于商标一样,大家认为广州程记就是香港程记。「他们认为程一清故意抄袭知名商标,有心抢注。」 程季泽说:「她如果有心抢注的话,就不会近期才做这件事。」 陶律师笑:「她能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因为我跟程季泽合作不愉快,关系不清不楚,所以要另谋出路吧。」 程季泽无声地给自己倒杯啤酒。 陶律师说:「这事其实的确有点复杂。香港遵循海洋法系,规定先用先得,而内地遵循大陆法系,谁先註册谁先得。再加上这家品牌源于咸丰年那么久……」 粤语里惯用「咸丰年的事」去指代年代久远,但程季泽仍忍不住打断:「道光。道光是咸丰他爸,比咸丰年更早。」连他都没察觉,自己对程记及双程记,早有了感情,而非单纯赚钱工具。 「反正我意思是,这件事其实真的没必要法庭上见。程一清强调程记从内地起家,虽然中间数十年没营业,但传承人和技艺都不曾中断,这是事实。而香港程记那边从清代至今一路延续,这个牌子在他们手上做出名气,更加不假。虽然香港程记没有在内地註册,但是却对程记品牌投入大量gg宣传费用,广东人去香港也流行买程记回来当手信,大家都是姓程一家人,不如求同存异,私下和解,好过经歷冗长的诉讼程序。否则,任何一方维权失败,就要面临巨额诉讼费跟赔偿费。」 程季泽当然知道陶律师说得对。眼下,广州程记被视作杂牌,而香港程记进入内地的野心也卡在商标註册上。谁也不比谁好过。如果签订庭外和解协议,一方退一步,对彼此都有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陶律师说,还有一件事。「当时程一清父女将经典配方糕点授权给香港程记和双程记,换言之,广州程记不能使用。但后来广州程记升级开业后,为了跟双程记产品差异化,他们在经典配方基础上进行了改良。」 这次官司的分歧之一,正在于此。 香港程记认为,广州程记是在公然违约。程一清则辩解说,自己在运营双程记期间,多番向程季泽提出生产经典配方,均遭到拒绝。程季泽对此的回应是:他当时并未拒绝,只是说明需要时机成熟。 另外,香港程记集团也提出了一些对程一清不利的证据,像是广州程记私底下跟双程记客户酒店建立合作关系。「法理上没问题,但种种证据加起来,都指向程一清处心积虑。」而程一清那边继续坚持,声称酒店方看中她的人品与个性,希望跟她本人有更多合作。 「不过也都只是她的片面之词。」陶律师喝一啖啤酒,看着程季泽,「其实都是一家人,再争下去,只会双输。他们只是缺个合适的中间人而已。如果有第三方从中协调,让他们坐下来谈,也不是不可能。就是不知道这个第三方愿不愿意。」陶律师嘴上笑笑的,话里有话,「毕竟两家程记在内地做不下去,最大受益人,就是这个第三方啊。」 程季泽当然明白陶律师在暗示他。他不出声。陶律师又笑道:「这是在公来说的。在私的话,如果有人喜欢程一清,现在是她最软弱的时候了,不如趁这个时候关心她。毕竟,女人这种时候最容易被感动了。」 程季泽心里想,陶律师知道得太多,话也太多,是时候要慢慢疏远他了。 吃完夜宵,程季泽沿着珠江边开车回家,经过南方大厦时,爱立信铃声尖锐响起。 是德婶打来的。这个号码,还是当年德婶还住他家时给的,只是一次电话都没通过。 他在疑惑中接通,但德婶这时却挂掉电话。 程季泽想了想,也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将车子停到路边。给德婶回拨电话。 响了几声,德婶才接听,背景音非常杂乱,她的声音也乱:「阿泽,不好意思,我打错了……我打算打给程季才的……」她说话非常喘,整个人很急,像被什么推着往前走。 程季泽问:「德婶,你那边没事吧?」 他这么一问,德婶突然就带上些哭腔:「阿清服了安眠药。我们现在正等救护车来。」 【4-15】我担心会失去你 程一清不是会自杀的人。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地闪过程季泽的脑袋。 他将车子驶得飞快,赶到程一清家时,救护车已停在楼下,医护人员正将人往车上抬。德叔德婶焦急地跟着。德叔一眼见到程季泽,像个疯子似的扑上来,抓住他衣领大骂:「你怎么还有脸来?」 德婶哭着说:「别骂了。」德叔说,「我不光骂,我还想打他!如果不是他们家告我们,阿清怎么会自杀!」程季泽说:「我不相信程一清会自杀。」德叔继续骂程季泽,又心烦意乱地沖德婶说,「别哭了!阿清还没死,别哭了!」德婶一听到「死」这个字眼,哭得更响。 现场十分混乱。担架员问哪个家属陪同,德叔松开抓住程季泽的手,大声道:「我是她爸爸!我陪她去!」德婶用手背抹眼眶,一只手扶着救护车门,正想跨上去,又突然沖德叔叫,「你的药还没——」德叔大吼「还管这些!」 程季泽当即对德婶说:「我陪你回家拿东西,待会开车过去。先让德叔过去。」 「但是——」 德婶还在犹豫,救护车车门已砰地关上。 看见她的眼泪要下来,程季泽立即安慰。「程一清不会有事的。有德叔在。我开车载你过去,很快就到。」德婶到楼上拿了德叔的药就下来,边走边叨叨说,我可真傻,人老了不中用,怎么没想到既然要去医院,其实到那里开药也行。 夜晚,省人民医院附近路段并不拥堵。程季泽驱车飞快驶向医院,路上问起发生了什么事。 德婶说,昨晚阿清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直接回房睡觉。今早他们出门时她还没醒,傍晚回来一看,见她发高烧,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他们发现她床头柜上放着医院开的镇静催眠药,里面只剩一粒,也不知道她服了多少,赶紧打120将她送去医院。「她二叔好像认识这家医院的人,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但他一直没接。」 程季泽说:「先不要担心。我相信程一清不会自杀的。」又说自己来了广州四年,也认识一些人,如果有需要,他会想办法。「我不会让程一清出事的。」 德婶看着车窗外,默默擦眼泪。程季泽不说话,只给德婶递纸巾。他向来遇事冷静,但这天晚上也心慌。中间又遇上几次红灯,居然将救护车跟丢了。 德婶又流起眼泪来:「一路上遇红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概率而已。」程季泽轻声安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微抖。等灯的时候,他给认识的什么人拨了电话,对方答应他会了解这事。 路上经过热闹喧譁的中华广场跟安静肃穆的烈士陵园,终于赶到了省医。刚停好车,就有人迎上前来,问他是不是程先生。德婶听他们说了个什么熟人的名字,然后带他们穿过人头汹涌的医院大堂,绕到医院职工专用电梯。进电梯后,那人接了个电话,一路「嗯嗯嗯」着,挂掉电话后,面容轻松地跟程季泽说:「程先生,你可以放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程季泽轻轻将德婶扶到他跟前,礼貌道:「这是病人家属,兰姐。」 对方说:「兰姐你好。虽然还没做深入检查,但是就刚送过来的情况看,不像是服用过量安眠药的状况,更像是普通发烧。」尽管出于医疗行业的谨慎,对方表示,最终结果还要看最后的检查,但德婶总算放下半颗心来。 德叔早跟车到了。瀰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走廊里,靠墙放着一排等候椅,零星坐着些人,都一脸木然地抬头看着墙上的卫生知识宣传画。德叔坐不住,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见德婶跟程季泽一脸平静地走过来,忍不住又骂:「这个人怎么又——」 「别吵了!」德婶呵道,「阿清应该没事。而且如果不是程季泽,我还要自己一个人打车过来。」 德叔愣了愣。程季泽这才礼貌地跟他说了刚听到的消息。德叔这时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挠着脑袋,说谢谢也不是,说对不起又尴尬。程季泽看透他搁不下脸,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他出去买水。 德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的事,已经够麻烦你了。怎么还能够让你给我们买水呢。」 程季泽说:「可能在你们看来,程一清的事只是你们的事。但对我来说,这也是我的事。」 德叔嘀咕着:「那是。她毕竟是你的合伙人。」 程季泽说:「我说的不是公事,是私事。」 德叔不知道程季泽跟程一清之间的关系,非常意外,怔在原地。德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程季泽说了声出去买水,便转身走开。省医里有小卖部,但他此时很想多走几步,将自己那颗过山车般的心往地上压一压,再压一压。 他固然认为程一清不会自杀。但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也一度撅住他的心,他只是在德婶面前假装镇定,强行安慰。他曾经脱口而出,说程一清利用他的感情。但细想,他自认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换作是他,也信不过自己。而程一清现在遇到的种种困境,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但她硬铮铮,就是不妥协,不屈服。宁愿以广州程记这样的小鸡蛋,去碰香港程记这样的大石头。 程季泽买了两瓶水回去,刚好见到医生出来,正跟德叔德婶说话。医生说程一清只是突发高烧,现在正在输液打针,不过需要留院观察。「你们看看需不需要陪同。」 德叔德婶异口同声:「我陪!」 因为有熟人打过招唿,医生直话直说:「医院那种床……估计你们睡一小时就会腰痛。」德婶跟德叔说:「你腰不好,我来。」德叔道:「你胃痛,休息不好怎么行。」 这时,程季泽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来陪床,可以吗?」 —— —— —— 德叔德婶年纪大,精力差。程一清的入院手续,基本由程季泽来办。德叔坐在病房外,低声问德婶:「人家是有钱人,大老闆,让他跑来跑去,好不好啊?他怎么不叫个秘书帮忙啊?而且他这么忙,还提出要陪床。」德婶也低声说:「你现在才觉得不该让人跑来跑去?之前怎么对人又摆起架子。」德叔嘆口气:「我看他对阿清好像还挺真诚的。就是两人家世相差这么远,不知道这真心能维持多久。」德婶不说话,心想,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想吧。 尽管医院床位紧张,但当晚刚好有间单人病房空出来,院方很快安排程一清入住。程季泽本打算先开车送德叔德婶回去,再回来陪程一清。但德叔德婶坚决不让。「我们坐16路车,很方便的。」程季泽见他们坚持,便只将他们送出医院门口。 程一清半夜退了烧,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她一睁眼,见到自己居然躺在病房里,正有些迷茫。这时病房门开了,程季泽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他见到程一清,微微一笑:「你醒了?」 「我——」 程季泽放下开水壶,言简意赅地告诉她,她昨天发高烧入院。「刚开始时德叔德婶以为你服安眠药自杀,非常紧张。现在没事就好了。不过你还是要做一些身体检查。」 他边说话,边轻轻替程一清拉高枕头,在她背部垫好。他说:「德叔德婶很担心你。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醒了。」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电话,刚拨出电话,程一清突然从病床上伸出手,握住了他不持电话的另一只手。 程季泽讶然,而这时电话接通,他一只手握着电话,跟德婶说:「程一清她醒了……嗯,她状态很好……你们休息一下再过来,不要太累……我会一直在……」另一只手慢慢使上了劲,握牢了程一清的手。 也许因为仍然虚弱,她的手比平时绵软。他挂掉电话,将手机搁在她床头柜子上,转身轻轻抱住她。她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这硬邦邦的人,从未如此刻般柔顺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程季泽说:「我知道你不会自杀。」 「我不会。」 「我的程一清不是软弱的人。」 「我不是。」 「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一度担心会失去你。」 程一清不出声。程季泽离开一点,两只手虚扶着她的手臂,看着她,「告诉我,我不会失去你。」 程一清抬起头:「但我会失去程记吗?」 「香港程记跟我没关系。程季康不会听我的。至于我爸,我曾经力阻他,但他搪塞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但是,你跟我签下的那份合同呢?」程一清轻声说,「我提供的配方被视为无形资产入股,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当初找的第三方,给了我一个低估的估值。而你打点过他们,不是么?」 程季泽不说话。当初的程一清懵懂无知,如今她已经不一样。 程一清又说:「说起来,你们还给我设计了跟业绩目标挂钩的股权调整机制。如果我没能达到预先设定的业绩目标,就要将我的股值稀释。当时你们也没想到,一个屡屡创业失败的人,居然能够实现目标。」 程季泽脸上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商人的目光,一种猎人看着猎物的目光。他松开抱着程一清的手:「当初你也找律师看过合同,也签了字。」 「是,是我的问题。」程一清苦笑。 是呵,那时候,程一清一直做些小打小闹的生意,怎意识到,坐在谈判桌对面的人,背后站着的,绝不是陶律师一个,而是整个律师团队。而她天真到以为只要找个懂法律的人审合同就行。现在,她尝到了苦果。 她又说:「广州程记为什么要制作祖传养生配方糕点,程季康不知道,但你清楚。我跟你提过很多次,你都拒绝了——」 程季泽说:「你好好休息。」 「——广州程记升级营业,我不想它跟双程记正面竞争,加上一直想将传统糕点发扬光大,才做改良——」 「你累了。」 「你为什么反过来咬我一口,说我不正当竞争?为什么?告诉我啊——」 「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程一清有些声嘶。 程季泽扶着她的背,拉高她枕头,让她慢慢往后靠。他的手顺着她的嵴背往下轻扫,勾起她跟往事同频共振的战慄。她抬起眼,却发觉他眼中并无波澜,只有注视与打量。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怀疑她正在录音! 她觉得无比心寒,脸色苍白。 程季泽从小到大,都在利益跟算计中成长。爱的教育在他身上,是缺失的。有那么一瞬,他的确以为程一清试图对他录音,以搜集证据。但这个念头只是一剎那火花,立即在他脑海中湮灭了。 她不是这样不坦荡的人,而且,她还在病中,刚刚甦醒。 他说:「德叔德婶正在过来。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了。」他刚转身,程一清又握住他的手。程季泽回身,低头看她。她抬起头,脸色苍白,握住他的手冰冷。程季泽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只觉得心头阵阵烦躁。 他向她直接告白,她矢口不应。她看起来对他仍有感情,但又指责他处处给她设陷阱。 「程一清,」程季泽从她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我虽然害怕失去你。但是孤独的感觉,我也早习惯。连我亲生母亲也会离开我,更何况是其他人。我准备戒掉你,如果没什么事,请不要单独来找我。你休息一下,工作上的事,你想管的话就管,如果忙不过来,托人跟我说一声即可。」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去看程一清,转身就走出病房。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他没有痛快的感觉,只觉得心头跟舌尖都跟这城市天气一样,黏黏腻腻。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任何爱好,因爱好过分耗时,便不曾试过戒断的痛。但这第一次,他一定可以做到的吧?像他这样自律的一个人。像他这样利益至上的一个人。 【4-16】芒果已熟透(上) 他头脑空白,走了一段路去拿车,才发觉走错方向,慢慢回过头来。他麻木地将手放进口袋,发觉没有手机。他罕有地迟钝,想着是不是忘在家里,或者公司。医院大堂的喧嚣声扑面而来,他站在那里,头脑空白三四秒,才蓦然意识到,他把手机忘在程一清病房里了。 程季泽从来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他在心里骂自己,沉着一张脸往回走,心里在想,希望她已经被护士推出去做检查。希望她刚走开了。但他真的希望她不在病房吗?他不确定。他的眼睛想再次见到她。他的身体怀念刚才抱住她的感觉。就像过去几年来,他的唇和舌时刻想念她的肌肤。 病房的门敞开着。程季泽站在门边,见到程一清坐在病床上,被子覆着膝盖,她低下脑袋,抱着膝盖。他在门边轻咳一声:「我回来拿手机。」 她没有抬头,声音闷在膝盖上的被子里,「嗯」一下。 程季泽走到她床头去,拿起手机,瞥到她抱着膝盖的手在颤,她的身体也在颤。他停下脚步,「你没事吧?」 「嗯。」 他现在听出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意外,站在她床边。 程一清察觉他没走,慢慢抬起头来,他看到她眼眶微红。他心头闪过不安,急问:「是检查结果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她摇头,侧过半张脸。才不要让他看到她眼红红。「你不是要走吗…?」 「程一清,你可不可以说清楚一点?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程季泽,我对你什么感觉,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吗?」程一清说,「没错,我信不过你。没错,我有恼恨你为什么处处坑我。但我如果不喜欢你,我怎会跟你上床?三年前不会,上次也不会!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样的女——」 她后半截话没说出来,因为程季泽用手放在她后脖上,将她拉过来,吻住。她别过脸,推开他,「我刚退烧,可能还有病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传染给我,你会快点好。」他抓住她手腕,将她轻轻拉过一点,又去吻她。窗外吹过一阵风。院子里,树上的芒果已经熟透。 —— —— —— 程一清想早点出院,但德婶不让,非得让她趁机做全身检查,实则也是让她好好休息。她现在没大碍,不用陪床。程季泽也有点感冒,但依然每天都来看她。他向她解释了邮件丢失一事,她虽对他这人无法全然相信,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说辞。 程季泽说:「我到底是程家的人,无法替你作证。但你想要保留传统,制作售卖经典糕点,不是吗?广州程记下架了,我们双程记可以做。」 程一清不出声,脑筋在慢慢地转动。 他说:「我跟你只要利益一致,形成一致行动人,就能够联合起来对抗香港程记。」 程一清还在慢慢地想。 过去四年,她已习惯了对程季泽说的每句话,都去分析背后目的。但现在她思维有些迟钝,而程季泽也看出她内心想法,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你不用现在决定。等出院再说。」 两人在楼下散步,德婶德叔八卦极了,从住院部走廊往下探头看,被程季泽发现了,赶紧缩回脑袋来。 公事上,利益纠葛,千头万绪,程一清不敢对程季泽掉以轻心。但感情上,他们已互证心迹,嘴上不提,但身体却渴求恋人的陪伴。程季泽让她出院后搬去他那里,理由冠冕堂皇。「我不希望你继续靠服药来入睡。」 程一清没听出他话外的暗示,以为他仍在关注官司的事,便告诉他,令自己无法入睡甚至病倒的,并非这桩官司。 「那是什么?」 程一清将目光投向医院大门外。门外蹲着许多无牌小贩,卖儿童玩具的,卖气球的,卖保健药的,出租短租房的,马路边还有个报纸摊。她说,「陪我去一下。」 她在报纸摊上挑拣了一阵,买下三本杂志。路边风大,吹起两人头髮跟衣袖。程季泽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站在路边,逐本翻给他看。 程季泽这才发现,这些杂志居然都刊登了粤港程记商标纠纷的报导,且里面都提及程一清,甚至还刊登了跨年夜那晚,她出入程季泽家的照片。 报导捕风捉影地提到程一清的创业前史,说她屡战屡败,直到攀上程季泽。 在程一清出入程季泽家的照片下,配文是「程一清跟程季泽关系密切,今年跨年夜,她深夜到访程季泽家,待了三小时才出来,出来时头髮半湿,满面春风」,想暗示什么,不言而喻了。 「这些内地杂志基本都是转载改编,为避免被我告诽谤,已经算言辞温和。」但文字间布满春秋笔法,言语之外都在暗示,程一清能力低,人品差。这样一个人,在看到双程记生意好之后,又钻香港程记商标未註册的空子,要自立门户,一点也不奇怪吧。 同样的招数,程季泽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何湜被撞后,媒体对疑犯的舆论,不也如此?他想到了一个人。但他按下心里的想法,只问,「转载自什么杂志?」 程一清顿了顿:「《得周刊》。」 这篇报导的最大受益者,是程季康跟香港程记。会竭力帮他、在《得周刊》有熟人、在内地媒体也有人脉。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程一清只想到一个。 多年好友对自己下狠手,程一清只觉手脚冰凉。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服安眠药,加上应诉压力,那天就发起了高烧。 —— —— —— 程一清下午出院,程季泽开车将他们一家送回去。德婶留程季泽在家吃饭。两个年轻人已正式确定恋人关系,德叔刚开始还好奇:你们家会反对吗?你们不是在跟我们打官司吗? 程季泽回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对德叔郑而重之,说会陪同程一清度过难关。 德叔转而开始问别的:你哪年出生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哪里念书?有结婚的打算吗?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程一清被人参炖鸡汤呛到,程季泽立即放下筷子,用手在她背部轻扫,「小心,小心。好点了吗?」程一清连连摆手,表示无碍。德婶则在心里想,德叔怎么把自己想问的话也问出口啦。 程季泽重新拿起碗筷,看向德叔,笑笑口:「德叔你刚才问——结婚?对,当然有这个打算。就是不知道,程一清愿不愿意嫁给我,你们愿不愿意将女儿交给我。」 他在世俗婚姻市场上,条件优异,却当着两老面子,认真地给出肯定回答。德叔跟德婶都意外,对视了一眼。程一清在心里想,爸妈可真是天真,程季泽说的话哪里能相信呢。她现在知道他们之间有爱情,但是也明白这份爱基于利益基础,互惠互利。一旦利益消失,这爱也会消逝。 只是这种话,都没法跟爸妈说。她只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还有汤吗?我再盛一碗。」这话题就岔过去了。 饭后,程季泽送程一清回附近的出租屋,说要帮她提东西。上楼时,程一清心里有些隐隐的预感。果然,一开门,进了屋,程季泽将袋子往地上一扔,直接将她推在门板上,一只手绕到她颈后,盈盈握住她的细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偏过脑袋,俯低吻下来。屋内下着窗帘,幽幽暗暗的,他一只手摸索她的形状,另一只手在墙壁上摸索灯的开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在这个缺乏身体教育的社会,程一清羞于承认自己也有欲望。在过往的教育中,那是「坏女孩」才有的。程一清偶尔也迟到早退,对老师不够卑躬屈膝,对同学态度一般,时常跟德叔顶嘴,眼里只有钱。但她没有欲望,所以她不是「坏女孩」。 直到程季泽的出现。 灯亮了,她在他跟前显出形来,像起伏的山水印在门板上。两三年来,他只在幻想中自娱,幻想她这模样。跨年夜那次,他有点醉,没来得及好好品尝。这一次,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求。他脱下外套,又脱下里面衬衣,将她推到床上。她的双臂紧紧抱住他宽广的背,手指陷入肌肉里。人像一片被风雨打湿的树叶,在潮水中,起起伏伏地颤动。 再次醒来时,窗帘已拉开,外面已天光降临。程一清坐起身,不见程季泽身影。她心想,果然,又是这样。 他们俩的第一次过后,他半夜冒雨离开。 第二次后,他拿走她跟何澄的谈话录音。 第三次后,她在他家找到香港程记要对付她的证据。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体内激情像沙滩上退潮的浪,不住往后消退。她冷静地穿上衣服。 【4-17】芒果已熟透(下) 这时,屋外传来钥匙转动声响,程季泽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塑胶袋,食物香气四溢。他问:「你醒了?」放下钥匙,「我要下楼买东西,没问过你,直接带了你的钥匙。」 她看他打开塑胶袋,取出两罐可乐,又取出两个泡沫饭盒。「我记得你喜欢吃牛肉肠粉?买了一份加蛋的,一份没加蛋的。你要哪份?」 「……加蛋。」 程季泽打开一次性饭盒,露出里面半透明的肠粉皮,皮里裹着醇厚甘美的牛肉片,还有几片青翠欲滴的菜叶。他从厨房里取出酱油,浇上去,递给程一清,「看看够不够味。」 程一清握着筷子,看着眼前这碟肠粉,突然一笑。 「吃个肠粉就这样开心?看来你很容易哄。」 程一清仍是笑,不说话。 管这份感情会维繫多久呢,即使知道没有好结果,只要此时此刻,彼此都是真心的,就够了。至于双程记的事、香港程记的事……填饱肚子再说。 因是出租屋,程一清又不是爱收拾的人,能住就行,两人吃饭的桌子都是摺叠桌,塑料桌面。程季泽吃了两口,觉得桌子摇摇晃晃,低头看一眼,发觉桌脚不稳。他起身找东西去垫,嘴上问,「你就一直用这张桌子?不觉得不方便吗?」 「有点。不过我很少用这桌子,凑合凑合。」 「懒。」程季泽笑。他从vcd机跟cd机下翻出两三本旧杂志,问过程一清可以垫后,放在下面。那只不牢固的桌腿在程一清那边,程季泽在她跟前,手里握着杂志,单膝跪地。程一清忽然觉得这场景令她联想起求婚,她有些不适应,准备起身。 程季泽然伸出手,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往椅子上按,「坐好。」 程一清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照做。程季泽一手抬起桌子,另一手将杂志往桌脚下垫,嘴上轻声道,「刚才在德叔德婶那里说的事,你怎么考虑?」 「什么事?」 程季泽垫好杂志,抬眼看了看她,仍维持单膝跪地的姿态,「结婚的事。」 「别开玩笑。」 程季泽起了身,从桌上取过一罐可乐,呲地打开。他掰断易拉罐环长形部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环,递到程一清跟前,「钻戒以后再买。你如果愿意嫁给我的话,我们就谈一谈具体的事。」 他们俩都不是浪漫的人,现实得很。程一清脑子里也清醒,没接过那个易拉罐开盖环,只问:「你想跟我结婚,是有什么打算吗?」她又说,「别说因为你太爱我,没了我不行。」 「你送院那晚,我的确发现,自己非常害怕失去你。这是原因之一。」程季泽拉过一张椅子,跟程一清面对面坐着,拉过她的手,将易拉罐开盖环圈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另一个原因是,我跟你结婚,对你对我对双程记都有利。」 程一清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目前双程记第一大股东是香港程记,然后是我、你,以及引入的第三方资本。我们结婚后,通过签订书面协议约定共同持有股权,就可以超过香港程记,成为第一大股东。」程季泽为消除程一清顾虑,说股权可以登记在双方名下,或者以一方名义持有,但是註明股权为夫妻共同所有。 「只要我跟你是一致行动人,根本不需要结婚——」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怕失去你。」他说,「所有资产都可以具体约定。」 室内安静,没有风,华南独有的热气闷在屋子里。程一清感觉到自己背嵴在流汗。她能够相信程季泽吗?这会是他的又一次感情投资吗?或者,是为了骗走她手头上的股份? 这屋子像一本摊开的书,上面布满了密码。她知道密码里面大概有什么,比如说,他们都中意对方,但也互相提防对方。他们是狼跟狐狸,谁都不能对另一个完全放心。 她怎能相信一个跟她睡过后,窃取她口袋里录音材料的男人呢? 程季泽说:「既然程季康跟何澄说我们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们何不趁机将这关系公开?」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你一直担心我会将你踢出双程记。那么,就用婚姻将我们捆绑起来好了。至于广州程记,你想继续做也好,不继续做也行。双程记那边,你会有足够的自由度去做产品开发。你想自建厂也可。当年我们没有足够资金,现在是时候完善供应链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自动化生产线太贵……」 「那就按照你意思,用单机组装。」 「会很困难。」 「关关难过关关过。我的程一清,从来不是怕困难的人。」 他的手摸过她耳朵,往她头髮间摸去。程一清抬起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她直视他双眼。 有那么瞬间,程季泽差点以为,程一清会指责他亵渎婚姻的神圣,认为他这一求婚毫无诚意。但程一清轻轻开口,问道:「程季泽,我可以相信你吗?」 程季泽听到自己内心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她终究是自己的同类。 他说:「我是我父母婚姻的受害者。人性利己。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像我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踏入婚姻。你可以暂时不相信我。答应我,找个律师详细聊聊?」 程一清安静片刻。 他追问:「怎么样?」 「你应该知道,假如我们离婚,会对双程记很不利。」 「那我们就不要离婚。」 「未来的投资者未必这样想。」 「夫妻合伙人关系更稳定,有的投资人更喜欢。只要我们设置好相关协议条款,并且体现在公司章程、股东协议、婚前协议、婚内协议里面就好。」 「婚姻联盟理论上可行,但还是要经过具体的股权交易,考虑很多现实问题……」 「是。但我还是想跟你结婚。法律的事,交给律师考虑。」程季泽问,「你的未来,你考虑得怎么样?」 程一清说:「我再想一想。」 「你慢慢想。」他双手围在她脖颈上,慢慢从后肩滑下去,抱紧了她。从她身后的穿衣镜里看起来,就像两条蛇,左右缠绕上程一清。程季泽想,他可真希望自己成为蛇,将她紧缠不放。 他的内心有很大的空洞,他曾经以为,用很多很多的钱,能够将它填满。后来,他对程一清的身体起了念头。秋天的夜里,他喝一碗德婶煲的热汤,心里那个洞像吃撑的胃,居然鼓涨起来,温暖起来。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前半生缺失的是什么。他想像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程一清的家庭日常里。他决定不要成为那种独来独往的成功人士。他想要一个家。 【5-1】谁说你靠男人了? 第五章(结局篇) 最近,程季康频频往返于粤港两地。大部分在深圳,因这里离香港更近,接近广州程记势力范围,但又不完全是。他在这里接受内地媒体採访,侃侃而谈香港程记进军内地的计划,指责广州程记不遵守游戏规则。 深圳虽在广东,但人口来自五湖四海,俨然是个小中国。程季康的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好,跟内地媒体等单位打交道也逐渐得心应手。何澄在内地长大,提点他如何跟不同机构周旋,教会他北方人跟南方人的文化差异,提醒他饭桌上不要用西方餐饮礼仪而应遵循国人传统一套,更能拉近距离。 但驻广州的媒体更多。这几天,程季康也到广州来。他请记者到白天鹅宾馆饮茶,边喝边谈:「当然了,当时双方市场不重叠。但是他们多年来都没在当地註册程记商标,反而是双程记办起来了,我们准备进入内地市场,他们就立即抢购商标。这种行为十分恶劣。」 记者问:「但你们两家同宗同源,歷史渊源错综复杂,你们会考虑庭外和解吗?」 程季康两手手指在膝盖上交叠,微笑说:「只要能够解决问题,当然会考虑。我们这边很有诚意,就看对方了。」 採访结束后,程季康回到酒店房间,进了屋,摘下领带,脱外套,扔到床上。他在床沿上坐下,对着镜子道,「刚才那个记者问的问题,还挺击中要害。歷史渊源、侵权指控、法律依据与诉求、战略反思跟未来规划,全都问了个遍。」 镜子里,映出正靠在椅子上看书的何澄。她并未抬头,轻声道,「她那家媒体是全国最好,最有影响力的媒体之一,不是名校毕业都进不去。虽然里面的记者都很有优越感,不过的确能力强,做採访前也做足功课。」 程季康沉默,似乎在想什么。 何澄抬起头,「你在担心什么?」 「我最担心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如果他们不贪图物质,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他不需要什么新闻客观、新闻真实,他希望所有媒体都倾向香港程记。 「没有人不可以被收买。」何澄面无表情,「我大学时也以为自己不会靠男人。」后面半截话,她没有往下说。 程季康站起身,走到她的椅子后,两条手臂从后面圈住她。「谁说你靠男人了?你靠男人,就不会拒绝我送你的车跟物业。」 「谁说?」何澄语气平静,「所有人。」 一开始,说她靠程季康,后来说她攀上了叶令绰。说她自知无望嫁入叶家,眼见香港程记做得有声有色,又重回程季康怀抱。 自从何澄入职程记后,港媒就没停过损她。没错,她在媒体圈的确有一点点人脉,但时间短,也仅限于《得周刊》所在集团那几家。再加上她在《得周刊》当新人期间,成绩太亮眼,抢新闻太不要命,得罪不少同行。在其他人仍要辛苦捱盒饭当狗仔时,凭什么她能够当上凤凰?人性总是看不得人好,更何况,向这口井里掷下石头,还能收穫销量。何乐而不为? 何澄一下子成为全港知名捞金女。八卦杂志今天说她被程季康玩腻,嫁不进程家,明天刊出她搀扶程老太进出海鲜酒楼照片,又说她走老人家路线,一口潮州话讨得程老太欢心。就连何妈去街市买菜,都被人拍下来,说何澄全家仍住公屋,虽然用男人钱供得何家小妹去英国读书,但目前仍然等待她卖身替全家人置换豪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对于种种传闻,何澄从不做任何解释。程季康上半身俯倾,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替她不忿:「外人以为你依靠我,他们不知道,我依靠你更多。」 何澄抬起一只手,摸着程季康的脸,抬起头来,对上他眼睛,「程生,不要抬举我。」程季康趁机低头,吻住她的唇。过去三年,程季康跟何澄聚少离多,但近日他频繁来往内地,何澄都在他身边,两人见得多,肌肤之亲也多。 程季康将她抱到床上时,她心里想,她怎么有资格反驳世人?她心知肚明,没有程季康,她在《得周刊》不会这么快出头,她不会得到叶令绰给予的电梯面试机会,进而成为叶允山身边人,她也不可能顺利进入香港程记,负责内地事务这样重要的事。如果把她跟程一清互换位置,程一清能做出什么成绩,她又能做到什么? 程季康不知道何澄的心事,将她推到床上。她压在电视遥控器上,床头正对着的电视突然被摁开,屏幕出现电视画面。今年是奥运年,不相干的节目里已经出现一堆衣着清凉的奥运宝贝。程季康嫌吵,抓过遥控器关掉电视,将它扔到一旁。 他将何澄整个抱起到自己大腿上,与她面对面,用手拨开她头髮。 哪里又响起了音乐。 程季康问:「遥控呢?电视坏了?」 「是我手机。」何澄转头去看。 程季康用手将她脑袋掰回来,「待会再接。」 「可是——」 他摸过何澄手机,将它摁掉,扔到一边。他拉起她头髮,轻吻脖子时,她忽然想,程一清也会被程季泽这样对待吗?还是会得到更多的尊重? —— —— —— 头髮跟衣服都乱。何澄起身整理衣物,回头再看,程季康正在睡觉。这几天实在太奔波太累。但何澄头脑清醒,无论如何睡不着。她回了刚才的电话,简单处理一下杂务后,拿起今早买来的一叠杂志,靠在床头翻阅。 程季康转了个身,睁开眼睛看她。 她用手拨了拨他头髮,「不睡?」 程季康将脑袋靠过去,枕在她大腿上。 她问:「不会难受吗?」 「这样更舒服,更有安全感。」 何澄继续翻杂志。程季康问:「你还保留着去哪里都看杂志的习惯?」 「从念大学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都变不了。不过对我来说,很有帮助。」她说,当初在叶允山身边做事,跟她打交道的社会名流这样多,但何澄大多都在报纸杂志上见过,也记得每个人的个性、爱好,这让她处理起事情来如鱼得水。叶允山原本只是临时找人顶替一下她的前任助理,没料到何澄这样出色,自此后对她越发信任。 程季康又提起那个话题,「外人说你靠男人。他们是太不了解你的能力了。」 何澄不出声。 程季康以为她不喜欢提及这个话题,慢慢从她大腿上坐起来,「如果你介意,我不再提——」 何澄依然不说话,双眼只顾盯着这页杂志。程季康见她双手微微发颤,心下奇怪,探过头去看杂志内容。 杂志上赫然刊登了程一清跟程季泽的照片,标题颇具港媒毒舌风格——《广州程记老闆娘大起底!为达目的 无所不用其极》。 何澄一言不发扔下杂志,翻过另一本。 这本没有程记的内容。 她抛下,又翻过另一本。这本是上周出版的《得周刊》,里面用了两个版面提及粤港程记商标纠纷,翻过来,又是整整一版提到程一清的事。只是港媒说得更毒舌。正文里,提及程一清当过黄牛,卖过盗版cd,当过小摊贩,甚至参与过千年虫药骗局。这样的前半生,俨然是个市井骗徒。人生转折点,在认识程季泽后改变,而她也捉住了机会的小辫子,爬上了程季泽的床。 程季康问:「是你找人写的?」 何澄脸色苍白。连程季康都这样认为,程一清会怎么想?她唿吸急促,摸过电话要打给邬玛,邬玛那边却迟迟不接。她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烦躁地将刘海拢上去。刘海掉下来,又拢上去。 程季康上前,拉过她的手:「发生什么事?」 何澄并没应声,她正在拨出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后,邬玛接听了。她整个人显然有备而来,一听何澄问起程一清的事,就立刻问:「这不是你让我写的吗?」 「这不是我们当时谈的——」 程季康在旁听着,见何澄整个人像被人踩在脚下的沙子,微微发抖,见不得光。她咬牙,声音从牙缝中出来,「这不是我想要的。而且,这些报导一出来——我跟程一清,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程季康不相信什么友情。他连亲情都没有,友情,而且还是女人间的友情,怎么靠得住?在他那些前女友里,有人的闺蜜趁着好友不在,试图爬上他的床。他也试过在晚宴上同时认识几个女性,她们表面上关系良好,但实则在暗中角力,努力争取他的注意。 何澄跟程一清,也就是中学女生聊聊八卦的交情吧。哪有什么一生一世。他不以为然,看到何澄此时的模样,诧异不已。 何澄挂掉电话,两手手肘支在大腿上,咬着牙,不说话。程季康问:「她怎么说?」 「她坚持说,这是我让她这样做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程季康试图安慰她:「不是你找人写的?那就是程一清得罪人了。」他想起万仁说过《得周刊》内部权力斗争,邬玛急需成绩上位。她跟何澄关系是好,但不及自己的未来重要。而且,正如邬玛不理解何澄为何这样在意程一清,他自己也不理解。 不管怎么说,对他来讲,这是好事,他为此而喜悦。他是程家的长子嫡孙,在爷爷奶奶宠爱中长大,因此脸上藏不住一点心事。不高兴,就甩脸色。一开心,则表现出来。他亲吻何澄的脸,连声说「没事的没事的」,嘴角不自觉含了点笑。 何澄推开他。 他有些愕然。 她背对他,肩膀不住颤动,「我想一个人安静下。」 程季康不出声。这房间是他的,她这是要赶他去哪? 何澄冷静下来,抓起手提袋,将手机塞进去,低着脑袋往外走,「我出去一下。」 她漫无目的,走到了走到白鹅潭北边的沙面。这是一座人工小岛,静静倚靠在珠江臂弯。日光穿过街道两旁的榕树叶,撒在上百个欧式建筑上。她没有任何想法,脑袋是一片空白,她沿着这空白一直往前走,见到一栋新巴洛克建筑物的台阶上,坐着两个穿蓝白色校服的女学生。「餵小心点!这个漫画我买了一整套,你弄脏一本,我很难办的!」「不要这么小气嘛。我拿手办跟你换全套。」「该不会是你书桌上那个百变小樱吧?」「是啊!」「我要流川枫跟三井寿啊!」「那是我私藏!」 两人嬉嬉笑笑,你推我挡。何澄注视她们,仿佛在注视自己跟程一清的少女时代。 —— —— —— 程季康想过追何澄而去,但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是他等待已久的电话。他像所有「以大事为重」的男人一样,当即停下要离开的脚步。他接听电话:「怎么样?」 数天前,他听说程季泽有意跟程一清结婚,当即想到双程记股权一事。他心想,程季泽没准会说服程一清婚后退出,将股权转给自己,或者在合同上做手脚。无论如何,程一清怎会是她未来丈夫的对手。 他一直提防这个弟弟,是对的。 当初让程季泽去内地跟广州程家谈,结果他突然搞出了双程记,程季康被他打个措手不及。香港程记是大股东,大程生提议派驻高欣为董事,程季康信不过高欣,这次站在了弟弟那边——程季泽固然要防,但高欣也不是自己人。不过程季康还是留了后手——得知程季泽有意引入第三方资本时,他提前做了安排。 现在,是等待收割的时候了。 他问电话那头,事情处理得如何,对方回復道,「听说那家深圳联动的负责人,正在寻求套现。我们希望很大。」 程季康微笑,身子靠在沙发上,「帮我盯紧一点。」 【5-2】双程结婚了 跟程季泽结婚这事,程一清认认真真谘询过律师后,给了他一个肯定答覆。她原本认为一切公事公办,不摆酒不蜜月,但当程季泽提出要上门提亲后,她才有强烈的真实感:自己真的要结婚了。 她说:「不用这么正式吧?」 「不能让德叔德婶觉得,自己随随便便将女儿嫁掉。」 虽没三书六礼,但程季泽还是挑了个日子,郑重上门拜访,向两位长辈提亲。德叔德婶心思简单,上次程季泽说过要跟程一清结婚后,他们俩就深信不疑,只没想到会这样快。两人跟程季泽有过多次接触,都没有反对的理由。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女婿对女儿好,人品不错,就行了。经过上次送院事件后,德叔也彻底认同了程季泽。 德叔问得犹犹豫豫:「亲家之间……是不是要见个面?」八十年代时,他在法庭上就见过大程生。当时两边势成水火,德叔还在法庭外痛骂过大程生。万一真要见面,他也不知如何自处。 程季泽知道他想什么,将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按理来说当然要。不过我父母都离婚了,我跟他们关系很一般。结婚这事,我还没通知他们。加上公司那边也有些事要处理。」 他点到即止,德婶听懂了,立即对德叔说:「好了好了,这些事就让年轻人决定。他们怎么安排,我们怎么做就是了。」德叔说,「那我们一家人内部吃个饭吧。」程季泽笑笑,说这个当然。 虽说不摆酒,但待得程季泽走了,德婶拉过女儿衣袖,悄然跟她提议:「不如,一家人去白天鹅吃饭?」 千禧年初的广州,还未有太多国际酒店品牌进驻。但无论有多少大品牌,对老广来说,去白天鹅摆酒才是最风光的。在各城市迅勐发展的大背景下,广州的昔日光环已日益黯淡,黄金岁月慢慢远去。但由香港霍家于改革开放初填江造地而起的白天鹅宾馆,带着曾接待过英女王等上百位国家元首的履歷,依旧是老广心中的白月光。德婶并不虚荣,但眼看女儿要嫁人,她也希望给她个最好回忆。程一清搂过妈妈肩膀,亲她脸颊一口:「你想去月球都可以。」 「不正不经。」 在德叔德婶看来,两个年轻人既然不摆酒,便没什么可忙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尽管两人都爱对方,但亦各自找律师,拟了详实的婚前财产协议,又都列了详细的婚前财产清单。程一清这才发现,程季泽在香港内地都颇多投资收入,双程记只是他的其中一项。自然,这些收入都跟程一清无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她开起玩笑:「羡慕你们这些有钱人。」 「感谢时代。」他吻了吻她鬓角,一语双关。对他这样野心勃勃的港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千禧年初,特区政府驻粤经济贸易办事处尚未成立,他已跨过罗湖,赚到第一桶金,也认识了眼前人。 他说,钱是好东西,越多越好。不过我很贪心,还需要爱。 两人跑了一趟香港註册。没去登记处,直接跑律师楼签字。程季泽那边没有亲友到来,由德叔德婶充当见证人。程一清看程季泽的声明文书:「本人从未在任何地方与任何人依照任何风俗、宗教仪式或法律上形式结婚或同居……本人现根据香港宣誓及声明条例衷诚提出此项声明,兹确信其为真实无讹,如有不实,愿受香港法律处分。」文字掷地有声,硬邦邦,半点浪漫都无。她想,这就是婚姻的本质了,无关风月。 签字註册回来后,便要跟自家亲戚吃饭了。到了那天,德婶郑重其事穿了件织金花绣的黑底衣服,低领圈,戴了一条珍珠项鍊,绿色网孔罩衫。程一清租的房子退了,这几天在家里住,还没搬到程季泽家。德婶见她出门时只穿件无袖背心、低腰牛仔裤跟匡威帆布鞋,问她怎么穿得这么素。程一清嘻嘻一笑,说只是吃顿饭,又有什么要紧。 德婶说:「因为你不摆酒,这顿饭就相当于婚宴啦,只是规模小一点——」她敦促程一清换正式些,又将女儿按在梳妆檯前,抓起梳子,给程一清梳起了头髮,「这头髮呀,乱糟糟的,一点不好打理。老人家说发质硬的人脾气也硬,不好带,可真没说错。你小时候头髮就爱炸毛,我都是这样帮你梳的…」说着说着,手上动作渐缓渐滞。 程一清猜到德婶在流泪。她最怕这种场合,反手抱住德婶脑袋,打了个岔,说老爸怎么这么久。 二叔近来跟程静老公走得近,两人来的路上,程静老公跟他说起,杂志上写粤港两地程家争斗,还起底了他们的身家。「真不少钱。」程静老公说了个数。二叔听了,睁大眼睛。 他后悔之前太轻率,何必跟程季泽他们置气呢?这样的富亲戚,普通人跪舔都来不及,他倒好,将人往外推。程静老公看出二叔心里想什么,跟他说:「我看程季泽也不是个记仇的。今晚跟他多喝几杯,以后是一场亲戚了,什么话都好说。」他又回头,跟程静说,「你跟程一清关系不是很好的吗?有空约她出来饮茶,增进感情。」程静讨厌这番话里的用意,一句话不说,只低头看怀里的女儿。 程静近日在杂志上看过程一清的负面新闻。程季泽在这个时候跟她高调结婚,二人穿着运动服情侣款,戴着婚戒,出现在媒体上,用自己婚姻为她的人品背书,让八卦媒体闭了嘴。 鱼翅上汤饺端上来后,二叔开始夸程一清,说我一早就看好你有前途。程一清也不再像当初那样直肠子,她现在也学会了说点场面话,举着茶杯,跟二叔客客气气,但绝不对他热情相待,免得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来。 二叔问德叔:「你们见过亲家吗?」德叔说,没有。二叔瞭然般笑笑:「也是,现在香港程记正在跟广州程记打官司,这个时候见面,多尴尬。」程静老公说:「虽然我不看八卦杂志,不过听我们办公室的人也提过这事。你们俩这时候结婚,正吸引舆论关注,大众都觉得看不透。」 程一清正在逗程静的女儿玩,这时敷衍说:「哪有这样复杂,只是两个喜欢彼此的人结婚而已。」她不想跟亲戚说太多,就连自己父母,她现在都不会事事告知。未必是信不过德叔德婶,而是他们想法太简单,而事情太复杂。 程静老公不识相,还在问:「那个商标纠纷官司,现在打得怎么样了?」 程一清继续敷衍:「还在推进。」 程季泽微笑,给桌上每位长辈都夹了一箸,「这里的排骨不错,大家试一下。」 程静老公又问起两人什么时候要小孩,程静安安静静坐了一晚,这时突然开口:「阿清这样年轻,还有大好前途。何必这么早生儿育女。」程静老公笑,「阿清比你好命,你不要教坏人家。她现在有事业,结婚又早,好命的话,早点生个儿子,成为豪门长孙。」程一清心里大骂,你有什么资格指点我,但面上不动声色,起身给姑丈夹菜,「像姑姑这样有能力的人,当个家庭主妇,洗碗洗菜,真是委屈了。」程季泽身子靠在椅背上,在旁盯着她看,心想她说这些话,为程静出头,还是太小孩子气了。但正是她的种种不完美,吸引了他。 完美的人,他家里就有一个。他从没见过母亲卸妆后的模样,大惊失色的模样,失礼失态的模样。她像个机械一样精准运转。而他对机器没有兴趣。 二叔跟姑丈一直想跟程季泽说话,但他公事公办,再没有当初好耐性,逐一去应酬他们。这顿饭吃过后,二叔跟姑丈一起离开,还没走出白天鹅门口,就忍不住骂:「程季泽这人是狗眼看人低!连话都不想跟我们多说,怕我们这些穷亲戚叨光!」姑丈内心也是个清高的,心底也多少有些瞧不上二叔,他总觉得以程静跟程一清的关系,以后还是会有用得上这个侄女的时候,自认跟二叔不一样,于是嘴上也只笑笑敷衍,「是咯是咯。不过程一清还是对我们挺好的。」 程一清二人送德叔德婶出门,程季泽跟在最后面。经过中庭的天井式花园时,德婶放慢脚步,笑笑说,想当年这里刚开时,我还跟老同学来过这里拍照,当时挤满了人。德叔说,刚开业那时候嘛,全广州的人都挤到这里来参观了。程一清回头跟程季泽说:「我小时候也在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话说到一半,目光突然落在了程季泽背后,话悄然没了半截。程季泽顺着她的目光回头,见到程季康正往中庭走过来,边走边跟何澄说着话。 何澄一抬头,见到程一清,脚步滞了滞。程季康这时也见到程季泽了,他稍犹豫,在他跟前停下脚步:「这么巧。」 程季泽说:「我一直在广州,难得在这里见到你,的确巧。」 程季康面朝程季泽,微微一笑,话里有话,「我跟爹地从杂志上看到你结婚的消息。恭喜你。」看一眼程一清,「你太太?第一次见。怎么不带回来让我们见一下?」又看向程季泽,笑笑,「还是说,担心你们夫妻股权合併的事,会让爹地大发雷霆?」 程季泽也笑:「我跟爹地打过电话了,他恭喜了我们。不过他心情的确不好,跟我结婚无关,是因为奶奶手头股票的传闻。」 两人说话火药味重,程一清跟何澄站在二人身侧,注视彼此,心事重重。德叔德婶回过头,一眼见到程季康身旁的女人,半长头髮,一套白西装,手中深色包包足够精緻。他们觉得她好生眼熟,再细打量那淡妆下的脸,不是何澄么? 这个女儿中学时的挚友,没少来他们家玩,就连程一明都跟她相熟。后来何澄去了香港,就只存在于程一清的嘴里了。程一清创业这几年,她回家时间少,自然也没提起过何澄。德叔德婶也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德婶扬声:「这不是何澄吗?好巧啊。」她笑眯眯的,对着何澄说话。何澄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只微微笑着,说声是啊。德婶又回头跟程一清说:「你也是的。明知道何澄在广州,也不把她叫过来一起吃饭。她也算是半个家人了。」 程一清跟何澄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喉头哽住的感觉。这时,程季泽跟德叔德婶介绍程季康,说这是他哥哥。德婶笑笑口:「世界真小啊。你哥哥原来也是何澄朋友?真的太巧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吃饭,早该一起的。」 德婶不管事,德叔却知道程季康现在掌管香港程记,就是他要起诉广州程记的,便黑口黑面,只对牢何澄说话:「哇,大个女了。现在在哪里做事?」何澄在德叔德婶跟前,立刻又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中学女生了,只笑一笑。倒是程季泽在旁说:「何小姐现在在香港程记,帮我大哥做事。」他又问:「何小姐现在负责内地事务吧?」德叔一听,立即明白过来,一张脸立即就沉下来。 程季康是第一次见德叔德婶,但大概理出来了这几个人的关系。他淡淡道,「我这边还有事,下次再约。」德婶却仍在跟何澄说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工作太辛苦了吗?你以前很喜欢我煲的汤。什么时候回广州,记得来我家喝汤。」何澄喉头又哽住,只微微笑着点头,跟德叔德婶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了。说着便跟在程季康身后,匆匆往里走。 德叔看着他们俩远去的背影,突然问程季泽:「何澄是跟你大哥在一起吗?」德婶吓了一跳,用手轻轻推他,「你不要乱说。」她鲜少看八卦新闻,只是从程静那儿听说了程季泽的家事,也知道他有个花边新闻很多的大哥。德叔自觉多话,但看程季泽跟程一清都不语,就明白自己瞎说中了。德婶也明白了,奇道:「何澄怎么会……她以前可单纯可简单了。」程一清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哪里不单纯了。」德叔说,「哼,还好你跟阿泽结婚了。如果你们莫名其妙一起同居,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程一清知道她爸是老古董,也不说什么。 程季泽送他们回去的路上,德叔一路吟吟哦哦,说何澄怎么这样没良心,居然帮着程季康对付他们。程一清一直在副驾驶席上打盹,忍不住睁开眼睛道:「都是商人,利益为重。」德叔一时口快,教育女儿:「你这么理性冷静,到时候可别为了利益出卖家里人。」 程一清跟程季泽对视一眼。现在,他们也是家里人了。这两位家里人各自想着,现在他们实现了利益捆绑,希望以后不会也为了利益而分开。德叔在后座上,又絮絮叨叨,说虽然程记暂时没法生产销售,但程一清跟程季泽在一起了,双程记其实就是程记,有些传统糕点也可以做起来了。 这想法倒跟程一清不谋而合。 【5-3】一清想转型 香港程家那边,腥风血雨。 本节以业务为主,下一节进入双程感情线(怕这几个字浪费大家的钱,放在注释里hhhh)(我好机智) 程季康要程老太手上股份这事,让大程生知道了,他暴跳如雷,火速赶往养老院,却发现程老太一早被程季康接走。程季康不透露程老太行踪,最后竟是小报记者发现程老太住哪家酒店。大程生派人日夜蹲守,却只见到一堆跟在程季康身后的神秘保镖,从没见过程老太出入。 父子俩通过媒体,隔空对骂。程太做过记者,手头有人脉,有键盘打手。但奈何她人缘不佳,当年自认嫁入豪门后,便不理睬昔日同行,在舆论战中渐渐落了下风。她不甘心,对大程生辩说:「其实舆论战也没有用,那些市民只是看笑话。最紧要找到程老太。程老太生日快到了,每年她都要搞寿宴,还要拜神祈福。」 外面世界风风雨雨,程家的事在媒体舆论上扔下一颗又一颗炸药,而程一清躲在自己世界里,专心做产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婚后,公司众人把她当做程太太,而不是程总。员工们特地制作喜饼,并亲手送给她,恭喜她新婚,还开玩笑问她以后生的小孩跟爸爸姓程,还是跟妈妈姓程。但他们对程季泽只是简单一句恭喜,不会给他送喜饼,也不敢问生小孩的事。 仿佛结婚生育全是女方的事。 程季泽大约也知道这些事,但并不明白她的困境。但他要忙的事多,公司里常常由程一清坐镇。渐渐的,大家发现,程一清并不打算进入贤妻良母角色,反而抽更多时间在工作上了。 过去三年,双程记分店越开越多,需求大,但代工厂出品不稳定,他们对生产不具备完全控制权。品牌初创时还问题不大,但名声越响,代工厂越难满足他们的要求。后期程季泽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尽管他始终认为双程记应更专注品牌营销、渠道建设跟产品创新,代工模式能更快响应市场变化,但也逐渐以个人名义加大对其中两家优质代工厂的控股比例,直至拥有绝对控股。 对生产过程拥有更大控制权后,程一清又盘算起自动生产线的问题了。 对粤港澳来说,她跟程季泽认识的二零零零年,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珠三角倚靠低端制造业起家,城市群至此崛起。人力成本随消费能力高涨,内地市场广阔,「前店后厂」模式转变成「后店后厂」,但原先的低端制造业加人手模式,无法应对这一波转型。 早在三年多前,她就想过引入全自动生产线,只是造价太高。她因此萌生过购入单机再自行组装的念头,这样可大幅减少费用。 程季泽重心都在资本运作上,连续几日出差深圳,这种事全放手让老婆管。程一清兴致勃勃跟厂方代表开了个会,却被泼了一脸冷水。 穿青蓝色制服的工程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着她,冷冷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嗯?」程一清询问原因。 工程师说:「国内完全没有成型技术,即使从国外买入一条完整的自动化生产线,也要国外专家过来指导,才能够迅速投入使用。现在买单机,自行组装?谁指导?怎么做?搞砸了怎么办?」 「问题肯定存在,但我们可以逐个解决。」 厂方的人相互看一眼,都不说话,只是嘴角翘翘。程一清看出他们的不信任。姑姑在厂里干过,她告诉过程一清,工厂、机械,都是男人的世界。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对女人有种天然的不信任。 尤其当你地位比对方高,对方不得不看你脸色,但内心又不甘的时候,就会很微妙。比如,现在。 程一清还在江湖上看人脸色时,就有她的一套:说话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只是更冲动。现在她成了资方代表、控股人,仍是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她笑笑:「茅厂、鲁工,你们认为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们这个会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茅厂长还没说话,鲁工便开口:「程太是吧?」 程一清笑,若有所指:「叫我小程。」 茅厂赶紧说:「喊程总,喊程总。」 鲁工轻咳一下,「程总,都是机械的问题,很枯燥。说了你也未必明白。要不让你老公过来,我们可以跟他讨论。」 程一清脸上的笑收敛了,抱着双臂,「他不会比我更懂。跟我说是一样的。」 「好。」鲁工点一点头,卷一捲袖子,开口问,「程太——程总,你希望组装怎样的生产线?买哪些单机?要实现什么功能?」他本以为,最简单的这些问题就能够难倒对方,结果程一清有备而来,一一说明,连具体型号都有,对功能也了解,「……这款自动包馅机,可以任意调整皮馅比例,而且还有配方保存功能……」 她将资料递过来,厂方人员一一传阅,原本心里觉得「这女人外行指挥内行」的鲁工,也用手抬了抬眼镜片,低头认真看起来。 因为是日本设备,上面的文字都是日语。程一清说:「这是我从制造商那里得到的资料,还没有拿到中文版本,我先跟大家介绍一下——」 鲁工打断:「不用。」 程一清以为他又在闹小脾气,却只听鲁工磕磕巴巴道,「我学过日语,可以简单跟大家讲解一下。」刚才那种瞧不起人的神色,从他脸上被抹去。眼前这鬓边有了些许灰白的工程师,眼神里竟有些少年感。他的日语是自学的,翻译得不太好,但凭着对机器的了解,还是介绍得一清二楚。 在场的人静静听着,只有茅厂长知道,鲁工今天是激动了。两人是小学中学同学,从小在江门甘化厂长大。那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建设的最大糖厂,选址在全国最大甘蔗生产地的广东,厂里进驻了不少波兰专家。厂名由周恩来总理亲笔题写,周恩来、邓小平跟朱德都来视察过。鲁工在这里长大,入读厂办小学,在冰室吃雪条,在社区公园跟同学玩麻鹰捉鸡仔,跟在父母身后进入电影院和工人俱乐部娱乐。他见证过这里最繁荣时,厂内每天都有运输甘蔗渣的小火车,轰轰穿过。 转眼进入八九十年代,广东经济发展蓬勃,寸土寸金,哪里会留给甘蔗种植?都用来盖厂盖楼了。因着蔗糖产量锐减,制糖业也全面亏损。本打算子承父业进入甘化厂工作的小鲁,也在家人劝说下,跟老同学阿茅一起到广州寻找机会,先进入一家国营厂,随后来到这家港资厂,一路至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改革开放初,跟暮气沉沉的国营厂相比,港资工厂收入高、管理完善,更受青睐。但时间来到千禧年,过去那种「客户提供图纸,企业生产订单」模式失灵,鲁工所在的这家厂也效益变差。鲁工提着一袋士多店买的花生米,到厂办公室去找茅厂,想跟他聊这事,却见办公室里坐了个年轻男人。人俊秀,眉眼含些笑,有藏得很深的倨傲。男人走了以后,茅厂告诉他,「那是我们以后的老闆。」 鲁工吃了一吓。 后来,他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的香港老闆虽早早跨过罗湖,但思想守旧,渐渐无法适应市场。 新老闆又怎样呢?这样年轻,听说在国外成长,应该不同吧。鲁工跟其他工友一样,抱着朦胧的期待。然而,他再没见过这位叫做程季泽的老闆,倒是迎来了他年轻的妻。 一个女人,还长得漂亮,懂得什么呢? 鲁工一口气说出长串专业术语,多少是有意刁难她的:「……三通结构简单,密闭性好,面馅合併会更均匀流畅……成型糕饼无需手动排盘,接驳一台排盘就可以调整产品间距……操作界面容纳全部参数输入……」 程一清在小饼店长大,此前即使参观过代工厂,也多为半人手半自动。作坊式厂房,分为备料房、成型房、炉房跟内外包装房。打面团是机器,但倒料、压饼皮等程序都由人手进行,切馅料则由人工配合机器进行。食品好不好吃,很依赖人。此前广州程记也好、双程记也好,都有德叔指导。但随着德叔年纪大,双程记越做越大,自动化生产迫在眉睫。 尽管这事对她而言非常陌生,但程一清还是认真听,用笔记下问题。 说着说着,鲁工停了下来:「你……记得住吗?」 「我尽量。」程一清笑了笑。她放下笔,嘴里咬着一根黑色头绳,往脑后扎成一小团。她头髮只是半长,脑后的小啾啾,像小小的尾巴。她重新捉起笔,「前期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后面继续做需求分析,确定哪些单机设备比较合适。」 茅厂提醒:「程总,我可能需要提醒您。在确定所需单机后,还要设计整个生产线的布局,包括设备之间的物理布局、物料流动路径、成品跟废料处理。这个工程不小。」他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单机组装费用虽然比购买整条生产线少得多,但整项工程下来,费用不会是小数目。 程一清说:「我们做预算时,会把这部分考虑进去。」 一场会议下来,大家都坐得腰酸背痛,程一清虽信心满满,但厂方那边对能不能做成这事半信半疑。送走程一清,茅厂让鲁工到他办公室来,问他有什么想法。「虽说双程记出大头,我们出零头,但我对这事还是没底。」 话外的话没说出来:这种组装,听起来简单,但落地起来,非大厂工程师不可。鲁工,他行吗? 鲁工心头却是装着程一清的话。她刚说什么来着?她说,香港跟内地的制造业,都由低附加值产品起步,但不应当一直满足于劳动密集型。「食品生产算不上什么高精尖,但一样需要升级到数位化、自动化。无论这次自动化组装能不能成功,我希望工厂都能够趁机实现升级转型。」 茅厂喊了好几声,鲁工才回过神。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借这个机会试,恐怕以后再来一次冲击,工厂就保不住了。」鲁工摘下眼镜,用衣服一角慢慢擦拭,才又慢慢戴上。 到这家港企前,鲁工跟茅厂是国营厂的同事。数年前,国营厂经济效益严重下滑,最后在「国有企业改革攻坚和扭亏脱困三年计划」中,被「抓大放小」,实行「鼓励兼併、规范破产、下岗分流、 减员增效和再就业工程」。他跟阿茅因技术过硬留了下来,但两人一商量,决定趁着年轻自寻出路,才来到这里。 茅厂说:「程总还有另一家工厂,实力不及我们,但如果我们不合作,他们应该会找另外那家。」 鲁工摆了摆手:「开发区那家?他们工程师不行的。」 茅厂说他守旧,又不是计划经济的年代了,人员都是流动的。只要有钱,不怕请不来人才。鲁工说,他们真的有钱,就不需要自己购买单机组装啦。茅厂又说他迂腐,人家有钱,但也要看着地方花。不然程季泽怎么宁愿把钱用来投资,也不升级生产呢。他神神秘秘地说,江湖传闻,程季泽跟他哥在暗中争夺双程记控股权,所以连日来不见人影,都由妻子来开会。看起来,这位程太极力想推动自动化升级,只是不知道她丈夫愿不愿意花这点子钱,能不能够拉来投资。 工厂升级转型是好事,鲁工也的确对组装全自动生长线颇感兴趣。唯一的担心是,程一清真的靠谱吗?她兴许只是港商身边的花瓶。鲁工的前半生,有过太多不曾实现的抱负,现在人到中年,只图安稳日子,突然来这么一出大戏,将他一口热血提上来。 可万一不行,那口热血,不就堵在喉咙里,成为一口痰,像他的人生一样,不上不下? — — — 茅厂跟鲁工彻夜长谈时,程一清这边也在思考自动化的事。她已经搬进程季泽家。程季泽在广州购了房,地点选在珠江帝景苑赏湖轩,开盘均价9000元/平方米。德叔德婶听到这个数字时,大惊失色,觉得不值。老广觉得那边离了老城区,荒芜,生活不便,唯一好处是离江边近,花园大,绿化好,楼间距宽。程季泽也不跟他们解释什么地段、升值等,只笑着说了句,「跟香港比,相当便宜。」他们知道女婿负担得起,也不做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程季泽到家时,见她正趴在桌上,在本子上记笔记:操作界面、布局结构……程季泽从后面走上去,一只手绕过她肩,俯身吻了吻她耳朵,「在做什么?」 「生产线自动化升级的笔记。」她背对着他,仍然在写,又突然回过头,「工厂那边……」 「你决定就好。」他刚跟人喝酒应酬完,非常疲惫。他拉过程一清的手,坐到沙发上,「过来陪一下我。」程一清说:「等一下,等我写完。」抽回手,背转身,继续往下写。 【5-4】上门的陌生女人 程季泽早知道她不会是体贴的妻子。他去洗澡,其间依稀听到外面有门铃响。但他在这里并无什么朋友,更不会上门。他觉得那只是疲累过度的幻觉。关掉水,他用大毛巾擦拭头髮,这时真真切切听到有人在客厅里说话了。 他边擦头髮边拉开门,「在打电话?」 程一清面朝他,正跟人说话,这时探出头来看他。她神色有些复杂,对程季泽说:「这位靓女说找你——」 她口中的靓女,穿一件金色挂脖裙,羊绒披肩遮住肌肤,款款回过头来,摘下墨镜,对程季泽微笑,唤他阿泽。程一清听了,觉得好不刺耳,又细看她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连手指甲都圆润光泽。对比自己的,水笔掉了墨,手指有些黑色污点。程一清将手藏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季泽。 程季泽有些意外:「妈咪?你怎么来了?」 程一清也意外了。再细看,这才认出她曾在杂志上看过的脸。 叶罗安妮含着点笑,「我过来看看你。」又笑一笑,看看头髮在脑后随便扎起,眼睛略有浮肿的程一清,「这位应该就是你太太?」 程季泽当即给二人介绍。程一清走南闯北,没少跟供应商客户债主打交道,但眼下奔着现实考虑结了婚,连吃饭摆酒都走过场,压根没想过还会有见到婆婆这天。还在四年前,她就从何澄嘴里听说过叶罗安妮这号人物,何澄对她的评价是「过分现实的冷静和聪明」。 她在心里铺开一片大草原,千万匹想像的马在上面奔腾。什么「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儿子」,什么「我家儿子是要跟xx集团千金联姻的」。 一个程季泽换一千万,听起来很多,但买一条全自动生产线都不够。还是留着他吧。脑子里正这么转,忽听叶罗安妮笑意盈盈地问她:「这么晚,不打扰你们吧?」 程一清当即清醒,摇头,说不打扰。 程季泽问:「妈咪,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一清进厨房给她倒水。这天阿姨不在,杯子碗筷都没洗,放在水槽里泡着。她赶紧拉开碗柜,掏出她从家里带过来的一个卡通杯,倒了一杯水,端出去。往外走时,只听叶罗安妮说到「阿康那边——」见程一清出来,她忽然笑笑,换了话题,接过她递来的杯子说声谢谢,又跟她客套,说季泽一人孤身在内地,幸好得她照料。「回港后,我跟你一起饮下午茶。」 程一清注意到她并没喝,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她明白母子俩有话要说,跟程季泽道,「不打扰你们说话,我先进去休息,你们有事喊我。」 她无意偷听,但仍能隔着房门,听到二人说话。叶罗安妮提到,程季康那边控制了程老太,大程生联繫不上,现在父子俩关系水深火热。程季泽说,那是大哥该考虑的事。叶罗安妮说,「阿康他这人好大喜功,性子也急。香港那边还没搞定,又掺一脚到你们这里,现在两头不到岸——」 程一清想知道程季泽怎么说,却听不到程季泽声音。倒是叶罗安妮又道:「作为母亲,我不希望你们兄弟不和。」 「不会的。」程季泽显然没打算跟生母交心,「你跟叶uncle还好吗?」 「挺好的。」叶罗安妮也不打算跟亲生仔交心。 程一清对这种亲子关系感到陌生。她坐在床边,正准备看饮食杂志,就听门上有人敲三下,程季泽接着探头进来,「我送妈咪下楼。」 她意外,站起身,「这么快走?」 叶罗安妮微笑:「是,我明早还要赶去上海。」 程季泽意有所指,「妈咪是大忙人。」 程一清披上外套,说我也一起送。程季泽正想阻拦,叶罗安妮笑说,那就谢谢了。她挽着程一清的手臂进电梯,看起来甚是亲昵,问她在哪里长大,喜欢吃什么,去哪里玩。程一清察觉她唯独没问她在哪里念大学,顿时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自己的背景,对方早摸过一遍。她明白,自己这身世怎可能得这位保养得体的豪门婆婆青睐,也只是维持僵硬的假笑,回答着对方实则并不真感兴趣的这些问题。 下了楼,早有车子在路边等着。叶罗安妮往车子走了两步,又微笑回头,唤程一清过来。程季泽跟上前,叶罗安妮笑:「怕我伤了你老婆不成?我是有份小礼物送给她,就当做祝贺你们新婚。」 程季泽说:「我们没有搞仪式,没有繁文缛节。」 叶罗安妮轻笑:「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我们作为长辈也有自己的心意。」程季泽便不说话了。叶罗安妮让程一清上车,程季泽在马路边站着。 叶罗安妮从车上取出一条珍珠项鍊,让程一清转过身,替她戴在脖颈上。她的手指有些冰凉,跟她给程一清的感觉恰好有些相似。叶罗安妮边细心地替她扣上,边低声说,「这项鍊不值钱,一点心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这位婆婆,在程一清的心目中,只是个影子。现在她终于成了肉身,有了些分量,一双手虽冰凉,但也在她颈后,替她扣扣子。程一清低声说:「谢谢。」 叶罗安妮说:「不用谢我。我要讨好的不是你,是程季泽。」 程一清对此心知肚明,但从没想过,叶罗安妮会这般赤裸裸地说出口,她再牙尖嘴利也一时不懂怎样回应。 叶罗安妮抬头看一眼,程季泽正在车窗外打电话,目光不时掠过她们。她对窗外微笑一下,又低声对着程一清脖子道:「我听说你接手广州程记后,曾经出过一些食品安全危机。」 「已经过去了。只是一场误会。」程一清不懂她为何突然转换话题。 「是季泽。」 「什么?」程一清下意识扭头。 叶罗安妮轻轻将她脑袋扳过去,脸上仍贴着一层笑。现在她已替她戴好项鍊,垂下双手,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那件事,是季泽找人调查曝光的。」 「哦,那两件事,我早知道了。」 「两件?」 「是。我们消防卫生也被人举报过。也是程季泽搞的。他后来都跟我交代了,道歉了。」 程一清转回身,直视叶罗安妮的脸。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希望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可不是攀附在程季泽身上的槲寄生,随随便便被人用手扒拉下来,用脚踩在地上。 叶罗安妮面不改色,那层微笑仍浮在脸上,两边手腕轻抬,边替儿媳调整着珍珠项鍊,边低声说:「你认为我想拆散你们?我不否认有这种想法,不过季泽向来不是听话的孩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嫁的是怎样一个人,嫁入的是怎样一个家庭。」 「我跟程季泽,只是两个互相钟情的人走在一起。我的家庭不会影响他,他的家庭也不会影响我。」 叶罗安妮笑了一声。「我跟你赌一下?现在你们夫妻俩共同持股,但一旦你们有了孩子,他很快就会提议你以家庭为重,退出公司经营,甚至退股。」 这时程季泽往这边走来,俯下身,一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妈咪,跟阿清聊什么这么开心?」 叶罗安妮轻瞥程一清,含笑道,「我们在讲女人之间的话呢。」又转头,对程一清微微一笑,说拿腔拿调的英语,「next time you’re in hong kong,we should hit up an art show.」(下次你来香港,我们一起去看画展。)程一清当即接话,「thank you, but i’m not into art.」(谢谢,但我对艺术不感兴趣。) 她下了车,站在程季泽身旁,跟叶罗安妮客客套套,说谢谢她的礼物。叶罗安妮也客套微笑,说回港后一定要约下午茶。 回家后,程季泽问她跟妈咪聊了些什么。程一清心里有转瞬即逝的犹豫,而后说,「就是些场面话。反正她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在你面前做做样子而已。」她也没跟丈夫交心。 「这个自然。」程季泽没再追问。他从后面搂住程一清,拨开她头髮,低头亲吻她脖上的珍珠项鍊。「很美。」 「不适合我。」她抬起手到脑后,准备摘下来,手臂却被程季泽扣住,将她往沙发上拉。他往她身上压去,「人会变。以前不适合的东西,以后也会适合。」 他褪她衣衫时,她转过脸,「我很累。」 「你不用动。」 「我现在没心情——」 「我会让你有。」 他将她从层层衣衫里剥出来。她衣衫内的皮肤像制饼用的粉面,莹白细腻,又像刚从蒸炉端出来的糕饼,糕体滑,质地软,入口温,而他是唯一食客。要进入时,她问:「戴了吗?」 他笑:「我们结婚了。」 「但我没准备——」 他不等她抗拒,很快降落在干燥炎热的身体上。手指捻动拨弄,沙漠很快出现绿洲,然后湿润如亚热带密林。又像牛乳注入浓茶,容不下隔膜。奶油乳脂浮在液面上,需摇晃才至水乳交融,口感浓稠,鲜美得令人舔舌。再度起飞时,天气和人都已转连绵密雨。 雨停了。 他亲吻她细汗涔涔的脖子,她突然一阵寒颤。不知道是因为这吻,还是因为想起了刚才叶罗安妮的话。 尽管衣衫褪掉,但脖颈间还戴着一圈珍珠。她烦躁,抬手去摘,「像狗圈。」 他笑,觉得她可爱。 程一清起身去洗澡,留下他。房间里只有空调声,轰轰地低鸣着。他躺了一会儿,听到程一清轻手轻脚进来,掀开被子,在他身侧躺下,一只手搭在他腰上,特别暖热。她将脸贴在他脖子上,心事重重。 他转过身来,睁着眼看她。 程一清赶紧找话:「我听说,程季康私底下在找我们的股东深圳联动 ——」 程季泽抬手抚她头髮,「本来想等定了再告诉你。」 「嗯?」 他还带着些微酒气跟刚才的情热,身体过分地暖。他伸出一只手,搂过她肩头。「我名下有家企业,早就占有深圳联动过半数股份。我这次到深圳,正是处理点流程上的问题,顺便见些人。」 她一下清醒,这才意识到,枕边人早就通过婚姻与变相持股,暗中成为双程记最大股东。她察觉自己婚前并未细看他的资产清单,而他也有意无意地并无交代,即使此事与双程记有关。 她想,我不提,你是否就不打算跟我说?但嘴上只问:「程季康知道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他现在知道,但已经太迟。不过我早防着他。再加上香港程家风风雨雨,他应顾不暇,资金也不足。」 「你妈咪过来为他求情?」 「怎可能。」程季泽轻轻抚她头髮,「她当下在各方之间周旋。到时候无论是哪方胜出,她都有得着。」 程一清难以想像这样的家庭关系。是,她跟二叔之间也颇多争端,但明枪多,暗箭少。但如香港程家这般复杂,她是从没想过。她能够想像,程季康该有多恼火。一家人之间,竟也弄到这样地步。他定会后悔吧?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弟弟留在香港程记,留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躺在程季泽手臂间,心里想,不知道程季泽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自己。那天晚上,她梦到自己枕着一条巨蟒同眠。后来她偶尔跟德婶提起,德婶惊喜地问她是否怀孕了,说这是孕梦。程一清冷静地否认了,心里清楚,梦里那条蛇实则是程季泽。他狡黠,冰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咬她一口。她这才发觉,原来即使跟程季泽结了婚,她也没放下对他防御的心理。 就在这时候,程季泽告诉她,程老太要办八十大寿寿宴,邀请程家所有人参加,包括她。 【5-5】寿宴(上) 程老太这一生也堪称传奇。 当年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潮州,大家就传说,日本仔迟早打到来广东。程老太爸妈半信半疑,但商量之下,还是让程老太带着弟弟,从乡下去香港投奔亲戚。他们说,那里是英国佬的地头,日本仔不敢骚扰。 程老太后来还记得,出发前那几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她未知的前路。妈妈将她摁在祖先牌位前,点香烛、斩鸡头、烧黄纸,让她发下毒誓,必要护她弟弟周全,「如有违誓,日后家无宁日,子孙纷争,兄弟阋墙」。鸡血滴落黄纸上时,当时才十四岁的程老太盯着那滴血,心里想,阿妈怎么这样狠心,要这样诅咒自己的子孙?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子孙,跟父母兄弟的子孙,可不一样。 弟弟长相秀气如女孩,只是发育迟缓,十岁的人,智商仍如三岁儿童般。当年被唤作娣娣的程老太,带着这样一个弟弟到油麻地姑妈家,即使只在客厅打地铺,仍然受尽白眼。姑妈姑丈在一家饼店打工,早出晚归,一切家务都让她做,她只得更加勤快。但正是身体发育期,吃得多,姑妈姑丈见她多吃一碗饭,都忍不住大骂。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弟弟却在旁吓得哇哇大叫。姑丈一生气,将姐弟两睡觉的草蓆扔到楼下去。「再吵,你们就去睡大街!」娣娣忍着眼泪,跟姑妈姑丈赔不是,好不容易哄好弟弟,才奔到楼下去捡蓆子。 下了楼,却没见到蓆子。她用半咸淡的粤语问一楼卖凉茶的阿珍:「有没见过楼上跌落嚟张席吖?(有没有见过楼上掉下来那张蓆子呀)」阿珍手指拨拉着算盘,头也不抬,对骑楼另一头努努嘴,「在等你呢。」 娣娣一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男人,发梢抹了高级头油,像西洋人一样,戴手錶,穿皮鞋,手里捧着一卷蓆子,站在那里,笑微微地看她。娣娣认得他,他是姑妈姑丈打工那家饼店的少爷仔,他还有英文名,跟那些以鬼佬名字命名的士丹利街、威灵顿街、荷里活道一样,发音古怪而拗口。有时娣娣去饼店给姑妈姑丈送饭,远远见到他,他会朝娣娣笑一笑。每当这时候,娣娣都希望姑妈姑丈能够看到这一幕。 是的,她十六岁了,对人性已经有了洞察,懂得狐假虎威的道理。可惜姑妈姑丈总看不见这一出,便仍每日里呵斥她。表哥倒是对她很好,教她读书,但每每站她身后教她握笔写字,越来越贴身。她从表哥看她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想法,也生出了离开姑妈家的强烈念头。 此时此刻,娣娣从少爷仔手中接过草蓆,抬起头来打量他。少爷仔长得不高,模样也只是周正,但那身衣装跟家世为他加了分。她鼓足勇气,对少爷仔说:「你们那里请人吗?」 少爷仔非常惊讶,但很快又笑微微说:「我回去问问我爸。」 一句话,七个字,娣娣获知了两条信息:第一,少爷仔不是话事人,还要听他爸的。第二,他愿意替她问,证明他愿意帮忙。 三天后,娣娣进了程记饼店帮忙,当了包吃住的工人。她做人勤快,爱学习,除了制饼外,晚上还学认字跟做帐。回到宿舍时,听到其他人闲聊,说起日本仔南下,已经威胁到广东了。娣娣想起好久没收到父母来信跟银钱,次日上班时见到姑丈,便问起来,结果姑丈破口大骂:「你爸妈哪里有钱给我们啊?不都是靠我们出钱养你跟你弟?」娣娣不声不响,抬头时,从玻璃窗上见到少爷仔正往这边走来,她突然往地上一倒,捂着半边脸,哭了起来。 少爷仔上前扶起她。姑丈目瞪口呆,要跟少爷仔解释,对方怒视,让他不用说下去了。少爷仔将娣娣带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找来女工替她检查伤口,为她上药。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发现,娣娣没有回来。 这种心机,瞒得过少爷仔,瞒不过他父母。少爷仔安慰娣娣,说他会想办法。但办法没想出来,日本仔全面占领广东的消息传来。 这一年,英国佬开始在香港挖防空洞,霍英东在帮母亲经营杂货店,张爱玲在港大念书,也许还跟同校的何鸿燊擦肩而过。所有人都感受到战争来临的紧张,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只有娣娣除外。她到文武庙问卜打卦,算命佬说,有得必有失。娣娣读得书少,一切都靠自学,追问:「咩意思?(什么意思)」算命佬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说这世上一切都是能量守恆,你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娣娣觉得算命佬说话不知所谓,只觉得更加前路茫茫。从文武庙出来,她去学校接了弟弟,路上突然遇空袭。周围哗啦啦都是逃难的人,木屐声皮鞋啪啪声。进了防空洞,洞里挤满了人,汗味、咸鱼腊肉味、凉茶味,弟弟突然大哭,说他那个木偶掉了。 那是弟弟从潮州带回来的,自己用刀雕刻的,娣娣看不出那是个什么,总觉得那张笑脸诡异非常。她说,掉了就掉了。但弟弟不依不饶,仍在大哭。十几岁的少年,长得又高又壮,却像孩童般哭闹,洞里的人都厌烦,骂起他来,娣娣只得给众人道歉,又抱着弟弟的头,低声哄他,说木偶在外面等着,他们待会就出去。弟弟说:「他等不了,我现在就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娣娣对着他喊,但弟弟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防空洞外。 空袭持续了三个小时。那是娣娣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那次空袭,程记饼家被炸掉一半铺面,少爷仔的母亲遇难。程家人在悲恸中,将她厚葬。而一个多月后,娣娣发觉自己怀孕,程老爷的妻妾只给他生了一个独子,他生怕哪天一个炸弹下来,程家断了后,立即让少爷仔将娣娣迎进门。 娣娣生了一个儿子,当上了程太。兵荒马乱的时代,倒成就了这个程老太的前半生。抱着儿子时,她突然想起算命佬那句话。算命佬的话应验了,那鸡血滴在黄纸上发下的毒誓呢? 战争结束后,香港人口涌入,地价起飞。程老太对丈夫耳提面命:中国人一多,就要买地起屋。丈夫不愿放弃程记老本行,对房地产也不感兴趣,但到底是听她意愿,购入多块地皮用于开店及建厂。后来,程老太从报纸杂志上,看到比她还晚来港的李嘉诚、李兆基,都已赚到盆满钵满,便总慨嘆:一个人,食几多着几多,都是註定的。她渐渐知天命,便总想起失去了的那个弟弟。 这些年来,她一直通过私家侦探寻人,但总无消息。第二个孙子出生后,她总觉得他跟失踪了的弟弟长得像,暗暗疑心他是弟弟投胎来讨债的,心下不喜。加上程季泽出生前后,程记一直在跟广州那边打官司,她更觉得他是不祥人,更喜欢长孙。 但谁想到,不喜欢的人离开了家族庇佑,反倒闯出来了呢。此时此刻,程老太坐在高级海鲜酒楼大厅里,看着程季泽的脸,家族的影子在他眉梢跟嘴角里冒出来。一股寒意,沿着背嵴攀熘上程老太双肩,仿佛弟弟的孤魂栖在其上。她打了个寒颤。 高欣察觉,当即贴心地问她是否觉冷,又扬声叫人调高冷气温度。程老太摆手:「不用。」何澄坐在程老太身旁,默不作声,替她添上茶水。大程生注视她,又注视她身旁的程季康,目光如河流上的涟漪,一路往远处延伸到程一清身上。程一清正浑身不得劲,闷头喝茶,高欣微笑,问她平时爱喝什么,吃什么。 何澄觉得当真有趣。之前两边隔空对骂,媒体大战。大程生派人到养老院欲接走程老太,发觉已被儿子截胡,后又派人围堵酒店出入口。全港市民追看连续剧般,看程家热闹。 但程老太又怎甘心当工具人。程季康一心让她尽早低价转让股权,她只说不急不急,转头示意让他替自己操办八十大寿寿宴。程季康烦躁,何澄安慰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程老太的八十大寿寿宴,便从高欣之手,转交由何澄操办。媒体更觉得后者才是宠儿,纷纷来问,何澄却打起了太极,说她只是从旁协助高欣。这烟雾弹,倒是让外界煳涂起来了:大程生不是跟长子不和么?怎么两边的女人还能合作了? 谁说不能合作呢。只要在外人眼皮子底下,怎样都能演出一家人和和美美来。 何澄抬起头,环视眼前这个大厅,这红彤彤摆着「寿」字的舞台,台上立着的高大花牌,在旁咔擦咔嚓拍照的几个记者,便觉得程老太实在厉害。居然能够将自己寿宴做成一场家族戏,供大家观赏。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跟旧友对上了眼神。 程一清着针织衫,里面一条红黑双色裙,膝盖上一只小巧精緻的卡其色手包,安静地坐在程季泽身旁。她不言不动,一只手握着高脚酒杯,看着何澄的方向。一遇上何澄目光,她便滞一滞,下意识转开,心里像在想什么。顿一下,又望过来。 周围众人早被高欣跟何澄的新闻餵饱,但程季泽鲜少露面,这次带上新婚妻子,更让媒体极度好奇,长枪短炮对着她拍个不停。 程一清坐立不安,不时假装拨头髮,实则偷偷抬手挡住半张脸。最后实在坐不住,起身去上洗手间。 一推门,便见到何澄在洗手。她关掉水龙头,从镜前抬起头来,注视这张曾跟她亲密熟悉的脸。这张脸吃了胭脂粉底,就像吃了一张要讨人喜欢的面具,跟过去何澄熟悉的人总有些不同。但何澄见程一清脸上有些尴尬,左右张望,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唿好。这种莽撞可爱,又是过去那个程一清了。 何澄主动开口:「这种场合,安安静静不说话就好。以后就会习惯。」 「恐怕我不会习惯,也不想习惯。」她只想赶紧脱下这条裙子,换上短裤球鞋,早点回广州。 「能够不去习惯,不去迎合,也要有足够的底气才行。」何澄承认,自己没有这种底气。 读书时,她就知道,如果自己成绩不好,家人是不会这样爱她的。踏入社会后,她明白,如果她不能上嫁,家人也不会对她高看一眼。只要能借的势,她都要借。管他是男是女,是把自己当成忠犬的叶允山,还是讲潮州话的程老太。因为她知道家人的势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她不是程一清。不是跌倒无数次,背后仍有德叔德婶双手的程一清。 程一清说:「有些事,跟底气无关,只关乎底线。」 何澄转过身,面朝昔日好友:「从中学开始,我们俩都不是说话转弯抹角的人。现在怎么你也开始话里有话了?是受了程季泽影响吗?」 程一清也转过脸,对着何澄道:「改变我们的,不是男人,而是利益。阿澄,当年录音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时觉得,我们之间的友谊还没死,我还能够向你解释,还能努力挽回你。但现在,粤港两地杂志抹黑我,是你执意要为我们关系画上句号吗?」 何澄静了片刻,手上绞着擦手毛巾,毛巾被扭得变形。半晌,她说:「那些杂志黑稿,不是我做的。」 程一清看着她双眼:「阿澄,我可以相信你吗?」 何澄静片刻,补充道,「不完全是我。我的确有找媒体写两地程记的稿,做舆论引导,但抹黑你并非我的本意。」 「我信你。」程一清说。但一抹苦涩的笑,停留在她嘴角,像一道裂开的伤口。两人之间也像切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被可怕的安静填满。程一清受不了这种安静,转身往外走。门一推开,感官像全面復活,热闹喜庆迎面扑来,熘进每个毛孔中。 【5-6】寿宴(下) 有上世纪七十年代当红艺人前来贺寿,跟程老太在台上切蛋糕,亲亲热热贴面礼,记者在台下咔嚓咔嚓拍照。主持人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震动着她的耳膜。所有感官都失重。所有光景都歪扭。程老太的笑是歪的。艺人的声音像通过数层扩音器。地板是软的。 她走回去,听到高欣在席间明知故问:「程小姐跟何小姐去了哪里,这样久?不过听说她们是好朋友,估计很久没见面,一起聚旧吧。」程家兄弟对视一眼。这时,程一清重新落座,接过高欣的话,「都是一家人,想见面不需要等这种场合,平时也可以的。」 「是啊,都是一家人。」程季泽说,意有所指。 主持人在台上,正在夸赞程老太的传奇前半生。程老太由大程生跟程季康虚虚搀扶着,站到舞台上。她穿水红绸子,宽身大袖,笑意盈盈,脸上的妆容跟背后顶天立地的大红花牌差不多浮夸,但人们将之称为富贵相。 主持人有大型综艺节目的主持经验,现在进入替程记卖gg阶段,自然口若悬河,控制得了场面,「现在香港的传统糕饼店,大多是从街坊饼店起步,白手起家。但程记有些不同,当年总店开在广州,曾经服务过两广总督、钦差大臣……」 服务生开始端着一个个盘子进来,盘子里并非什么菜式,而是香港程记月饼。主持人笑着说:「程记从广州到香港,变的是地点,不变的是中国人的传统和仪式。我们程记月饼师傅有独特的开炉仪式——拜神、祈福、派利是……」 程一清靠过去,低声问程季泽:「真的?」 「是。香港月饼师傅都这样,延续了清朝传统。」 「也是。毕竟你们七十年代才废除大清律例,不得娶妾。」程一清开起玩笑。 程季泽也笑。 从何澄坐的那个角度,刚好看到小两口轻声说笑,又见到程季泽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捏了捏程一清的手背。她忽然有些妒忌。她不知道的是,这二人婚后一点儿没少吵架争执。 此刻在席间,程一清倍觉无聊,低头看自己手指甲,冷不防听高欣在耳边问:「闷到你了?」 「不会。」她抬头,回应着客套话。 高欣微笑:「这种场合就是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何澄刚才也这样说。程一清心想,有没有人想过,其实她并不想适应,并不想习惯? 高欣又轻轻笑着说:「都是一家人,其实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早就应该坐一起吃饭了。」 来之前,程季泽就告诉过程一清,高欣最擅长套话了。程一清心里虽然有无数想法,但面上只是笑笑。 此时主持人把话筒递给程老太,程老太说:「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媒体朋友。今天是我八十寿辰,我向参加今晚盛宴的每位嘉宾表达感激知情。是你们令今晚更加意义非凡。」 程一清只觉得这些套话无趣至极。就在程老太说话时,入口处出现两长列服务生,手上端着盘子,正鱼贯而入。 程老太:「香港程记经歷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但我们的糕饼依然陪伴着一代又一代香港人成长,更驰名省港澳,远销海内外。」 服务生给每一桌端上程记糕饼,在一盘盘糕饼中间的,是香港程记月饼,玫瑰豆沙、奶油椰蓉、蛋黄莲蓉,馅料满满。 程老太:「对中国人来说,月饼象徵着团圆和睦。而我们程家,正是一个以传统月饼传情达意,承载几代人心血的团结集体。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变换,我们一家人的心始终紧密相连,会始终守护这份事业跟传承。」 程季康也在台上,他突然意识到程老太想要说什么。他眼中闪过些复杂神情,但随后又回復人前常见的笑容。程季泽目光掠过高欣,见她带点微笑,忽然想到了什么。 程老太:「近期,外界偶有关于我们家族内部不和的传言。在此,我想借这个公开而庄严的场合澄清,那些仅仅是外界的误解与臆测。月饼象徵团圆和睦,一如我们的家族精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程季康在台上,跟大程生交错眼神,但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严严掩住各自心事。 程老太:「我深感欣慰的是,我的儿子与两位孙子,他们不仅继承了我们对月饼制作的匠心独运,更延续了家族成员间互相扶持、携手共进的优良家风。我在此宣布,外界关于家族内部股权纠纷的传闻,全部不属实。」 程季康从不擅长掩饰,脸色一下沉下来。坐在台下的何澄,同样眼睛一沉,心知程老太这话一出,相当于断了股份转让的路。只有台上大程生笑意晏晏,认真倾听程老太说话:「……希望他们继续发扬光大我们家族事业,让这份甜蜜在他们手上传承下去,让我们的品牌不仅成为味蕾的记忆,更成为连结每一个家庭情感的桥樑。」 记者们全都围在舞台下方,对着程老太几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也有人将镜头对牢程季泽这桌,想从他们脸上捕捉一些神态,但除了程一清睁了睁眼外,其余人等只是抬头微笑,默默鼓掌。 程季泽跟程一清对视一眼,心里想,大程生可真厉害,到底是怎样接触到程老太,跟她谈了什么条件的? 这天是全港媒体兴高采烈的一天,因为程家狗血家庭连续剧又抵达一处高潮,而他们抵达现场,拍下照片,回去采写后出街的狗血故事,又够本港市民咀嚼一段时间了。这天也是大程生值得庆贺的一日,因为他仍是第一大私人股东。一切都没变,那就是最好的变化。只有程季康跟何澄空欢喜一场,前者沉不住气,脸颊肌肉牵动,嘴角紧抿,后者擅跟媒体打交道,没有半点破绽。 寿宴结束,送走所有亲友嘉宾后,何澄挽着程季康的手往外走时,面对港媒不怀好意的提问,仍笑得灿烂:「什么?程老太都说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乱写。」 走在最前头的是程老太,由大程生跟高欣搀扶着,笑眯眯地走出去。程季泽跟程一清跟在最后,落在程季康二人后面。某周刊记者瞥一眼程季泽夫妇,忽然笑嘻嘻问何澄:「何小姐,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嫁入程家?」 这个晚上,何澄承受了太多恶意。程季康是斗争的失败者,然而承受港媒冷嘲热讽的却是他身边的女人。记者们一哄而上,对何澄纷纷发问,什么「你以后还会陪程老太吃潮州菜吗?」「程生跟你的关系会不会受到影响?」「你还有跟叶令绰联繫吗?」 她早就知道,部分媒体就是吸血鬼,他们试图冒犯你,激怒你,当你失控时,就是他们得到血包之时。但知道是一回事,受得了又是另一回事。她面带微笑,一言不发,装聋作哑。 当然不会只针对她一人。婚后首次在香港露面的程一清二人,也频频被拦下提问。「香港程记跟广州程记有官司纠纷,自己人告自己人,程太你怎么看?」「大程生对于长子跟儿媳对簿公堂一事,有什么看法?」「这场官司会因为你们的婚姻而庭外和解吗?」「小程生,你认为自己是这场官司、这场婚姻的最大受益者吗?」 程一清反感,程季泽却牢牢抓住她手,暗示她别当场发作,又一路微笑,穿过记者包围。两人牵着手往外挤时,又听到有记者追问,「程生程太,你们打算几时要bb?是不是要抢在程季康之前,生下程家第三代呢?」 程一清差点当场发作,程季泽一把搂过她肩膀,不住对身旁记者点头说,多谢,唔该 粤语,此处约等于「请」「劳驾」,有时等于「谢谢」 ,麻烦让一让。 程一清跟何澄擦肩而过,听到记者正问她:「程小姐抢先你一步嫁进来喔,你有什么想法?」她一时激愤,想为何澄开口说点什么,但程季泽一把搂住她,将她迅速带离记者包围。 酒店工作人员早在场外等候,替他们挡开记者,领他们到贵宾休息室。「程生程太,请在这里稍作休息。」 门合上,程一清跟着程季泽步入,见到高挑天花板下,黑色皮质沙发上,程老太正在闭目养神,大程生陪她说着话。高欣在黑檀木茶几前弯身,给程老太倒茶。 也不知道大程生说了些什么,只听程老太摆摆手,带点不耐烦,「不用再说了,我这次是看在高欣肚里孩子份上——」 程季康这时刚踏入门内,扬声道:「高欣你作假,欺骗嫲嫲 粤语称唿奶奶 !」何澄在旁拉住他,但他一下甩开,「我从高欣私人医生那里拿到报告,她根本没有怀孕!」 他大步上前,直奔到高欣跟前,何澄跟程季泽怕他盛怒之下做出点什么,跟上前去。 程季康沖高欣说:「你藉口自己有了bb,通过酒店的人向嫲嫲透露信息,又跟她通话,说得她心软。你根本就是欺骗行为!」 高欣背对着他,只施施然继续倒茶。待他说完,忽然抬头,对着大程生笑了一下:「你看,我说过黄医生身边人早被收买,我们需要换个人。被我说中了。恐怕不光是我,连你的体检信息,也早就泄露出去了。」 大程生黑了脸。 程季康见高欣说这番话,更觉愤怒,转身边对程老太道,「嫲嫲!这个女人最会耍手段了!股份的事——」 程老太不言不动。 一旁的大程生漠漠开口:「阿康,我说过你很多次,做人不要这样慌失失。你用脑子想一想,阿妈刚才当着这么多人做出这个宣布,怎可能改?那些记者现在已经回去剪新闻、写稿、印相片,怎可能收得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我有本港大部分媒体的人脉,新闻一日没出街,一日都收得回!」 大程生冷笑:「阿康,几年前我就说过你不够沉稳,如今你依然没变。记者也是人。出不了街的新闻,民众看不见,但记者的口却堵不住。」 何澄猜到,大程生跟程老太,不知何时在背后达成了什么意向。现在,覆水难收。她想拉住程季康,但对方谁都拉不住,只面向程老太,「嫲嫲——」 程老太依然没抬起眼皮,用手撑着头,不耐烦说了句,「今日我生日,让我好好地休息下。」 程季康愤懑至极,两只手在身团成拳头。程一清远远看着,几乎以为他要当场发作,给高欣扇两个耳光。而高欣并不理会,只顾摆弄那套骨瓷茶具,轻声细气问:「阿泽,阿清,我给你们倒杯热茶——」 仿佛程季康跟何澄二人不存在。 大程生说:「你有身孕,不要动来动去了。」 高欣微微笑,这才坦然坐下。 程一清细看,高欣虽仍四肢纤细,但所穿裙子款式宽松,妆容素净,的确已经怀孕。看来她一早知道程季康收买了诊所的人,便将计就计。 程一清给陈夕裴发喜糖时,陈夕裴已跟她讲过无数香港豪门八卦,什么为争家产对簿公堂啦、掀起媒体大战啦,什么兄长被绑架,弟弟不愿出赎金啦,什么哥哥将弟弟告到廉政公署啦,什么豪门媳妇生娃大战啦。程一清当时还说:「香港程家又算不上豪门,哪有这么夸张。」 但现在她知道了,只要有利益,就有狗血。至于什么迷信,什么亲情,都可放在一旁。否则,程季泽当年不受重视,此时背靠内地市场,用足够分红餵饱香港程记,不也逐渐成了程家宠儿了么? 程一清的这双眼睛,此刻看着程老太端坐沙发上,一手扶着沙发扶手,另一手揉着太阳穴,宛如慈禧太后。越到老年,越怕被子女抛弃,越要握牢手中财权不放。程一清能够理解。但她也能理解程季康的愤怒。这场寿宴还是何澄操办的呢,最后却成了扎向他俩的迴旋镖。能不愤怒吗?为何家人之间,也要尔虞我诈,这般互相利用? 程一清的双眼,也如迴旋镖,从程老太身上移到程季康身上,看他如疾风般掠过,沖向门边,大步迈出。休息室门有些不顺畅,他推开时费了些劲儿,怎样也推不开,整个人更暴躁,拳头不住捶打。正在外等候的酒店工作人员听到声音,赶紧从外面拉开门,挂着职业笑容问:「程生,怎么——」 程季康没理会,冷着脸往外直直离开。 何澄赶紧追上去。 大程生这时漠漠开口:「幼稚——」又对程季泽笑笑,「阿泽,过来,陪你嫲嫲饮茶。」 程一清替程季康觉得心寒。他打理香港程记这些年,无功也有劳,现在被人弃之如敝履。程季泽想要去牵她手,让她一同过去陪大程生跟程老太,程一清却忽然道:「不好意思,我有些事。」转身就往外跑,几乎一头撞上那工作人员。 程季泽在后面喊她,但她根本不听。 高欣笑一笑:「阿泽,你的太太很有个性,恐怕……」恐怕什么?她不往下说,倒是程老太这时睁开眼,对着程季泽说,「你过来陪嫲嫲坐。」 程季泽站在那里,左边是程家众人,右边是越来越远的程一清。 【5-7】交通意外 何澄上了程季康的车,见他脸色发白,牙关咬紧。她觉得不安,边扣安全带边开口:「阿康——」 他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后面有三两辆狗仔队的车跟随。呵,都在看他笑话是吧?他仿佛一只看到飘扬红布的斗牛,发了狠,一脚踩油门到底。正是夜晚,他越开越勐。何澄在车上左右摇摆,她看着眼前夜路,当日妹妹被撞的情景,仿佛再次出现。 「阿康,停——」她叫。 程季康听不到。他只听到狂怒的内心,在剧烈震动。 前方远处出现了一辆大型货车,程季康完全没有减速。无论何澄怎喊,他仍像红了眼的公牛,眼见货车渐近,何澄伸手过去抢方向盘,强行将车驶向路旁,轮胎一路摩擦,溅起火星子。砰地一声,直接撞向路边大树,车头髮出一声巨响。 后方一阵急速的轮胎刮地声跟突突突的排气声,摩托车疾奔而来,车头抬起,横在程季康车子前面,一个旋身拦在跟前停下。车上的人没戴头盔,穿着裙子,裙摆卷到大腿根上,正是程一清。 谁知道她从哪里抢来了摩托。她眼见程季康神色不对,担心何澄便跟过来,这时跳下车,跑到车窗旁,拉开车门。 「阿澄,下车——」她头髮乱,眼睛红,重复着说,「下车——」 何澄仍在慌乱中,心神未定。她转头看程季康,见他人是清醒着的,但咬着牙,如发怒公牛,怒吼,「不要跟她走!」 程一清愤懑,边弯身进去解何澄安全带,边嘴里骂着,「我可以理解你们的愤怒跟寒心。换做是我,我也一样。但我不能接受这个男人置你性命不顾!跟我走!」 何澄浑身都在颤,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事后怕,还是为好友的话而震动。她在寒风中爬出车子,回头看时,才发觉车头严重损毁。程季康也从车里出来,不知伤到哪里,走路时看起来有点一瘸一拐,却仍快步接近何澄,伸一只手按住她,「放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你才要放开她!」程一清声嘶,几近失控,「我不敢想像,如果刚才何澄出了事,我要怎么办!你少了个女伴,可以再换!但我的何澄只有一个!」 「不要惺惺作态,在阿澄面前扮好人!你跟程季泽现在抢得了一切!」 「程季泽是程季泽,我是我!」 这时,后面狗仔队的车已经赶到。记者从车上下来,手上还拿着相机。 新闻事件升级,让他们相当兴奋。没人关心当事人是否受伤,只希望当事人足够失控,素材足够劲爆,故事足够狗血。 这不就是以前的何澄吗?她仿佛见到自己像何湜一样被车撞翻,整个人倒在地上,周遭围了一圈记者,面无表情地对着她鲜血淋漓的躯体拍照。 她捂着脑袋,尖叫起来。 程一清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没事。我们现在安全了。」 记者们围了上来,见证他们的狼狈。「程生,请问你刚才是因为家族争斗的事而失控吗?假如何小姐出了事,你会不会娶她?」「程生,你是否受到刚才寿宴上程老太说话的刺激?」「何小姐,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程季康只觉头重脚沉,残存的理性叫他忍耐,一定不能当场打记者,一定不能—— 又是一阵轮胎刮地声,程季泽的车跟交警驾的铁马几乎同时赶到现场。身着萤光背心的交警下了铁马,看了看眼前三人。「谁是车主?」 「阿sir,是他啊。香港程记太子爷啊。」有记者指着程季康。 程季泽摘下外套,披在程一清身上,为她抵御夜晚寒风。程一清却将他的外套脱下,搭在何澄肩上。她搂着何澄,不住安慰。 交警让程季康出示驾驶证,并为他做酒精测试,记者们赶紧又举起相机,一阵咔咔拍照。程季康愤恨,直瞪着程季泽:「是你找的记者?」 程季泽明白他在想什么。因今晚出席寿宴,他身上准备了好些利是还没派发完,此时走到一旁,递给那些围着拍照的记者,「今晚程家寿宴,各位辛苦了。已经晚了,大家可以收工了。谢谢。」 记者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他手里红包。程季泽语气有礼:「我大哥不喝酒,不会酒驾。做个酒精测试而已,也没有头版价值。不如早点下班。大家都是朋友,以后程记跟双程记有任何活动,还会请大家参加。」 有记者动摇,接下了红包,但仍有人不愿走。「不好意思,我们也是在工作,不是什么乞丐,用钱就能够将我打发走。我也要抢新闻,也要交差。」 何澄披着程季泽的外套,头髮丝凌乱,在风中摇摆。她注视这说话的年轻人,仿佛注视刚入职时的自己。程一清却只觉这些媒体咄咄逼人,她怒目直视,用手一拢头髮,高声说:「你们想交差对不对?好,那我就在这里现场发布新闻——双程记跟香港程记都是一家人,我们可能存在误会,但不会有芥蒂,更没有仇怨,而且我们会有更多合作——」 好几辆车子开着车头灯,映着程家兄弟的脸。他们对视了一眼,努力地不动声色,但都掩不住意外。但媒体不打算放过他们,涌上来追问,是真的吗,后面会有合作吗,外间一路传闻,你们兄弟不睦。 程季泽当即道:「我跟我大哥,绝对没有任何不和谐。我至今仍记得,六岁那年我贪玩溺水,如果不是他拼命叫来大人救我,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后面无论是求学还是工作,大哥都给我很多帮助,我们兄弟俩,绝无任何芥蒂。」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向来真真假假。然而程季康在旁听了,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灯光昏迷,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动容。 更多铁马驶来,交警拉开警戒线,使用警示牌跟路障隔离出这一区域,将记者跟程季泽拦在外面,「请不要阻碍我们办事。」何澄跟程一清因是目击证人,在确认身体无碍后,现场进行笔录。 这只是个小事故,程季康通过酒测,现场亦很快清理完毕,拖车驶入,交警迅速恢復交通秩序。记者拍下程季康跟何澄的落魄照片,纷纷散去。再热闹的狗血剧,也会散场。程季泽痛恨成为狗血剧中的一员,他滑进座驾,从车窗上喊程一清名字。「走吧。」 程一清站在车旁,看向何澄,「你要跟我们走吗?」 程季康说:「我会打车送她回去。」 程一清只看何澄一人。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要跟我们走吗?」 红色计程车经过,程季康扬手叫停,拉开车门,望向何澄。他不说话,目光从浓眉下投出,充满压迫感。何澄静默片刻,脱下身上外套,递迴给程一清,跟在程季康后面,上了计程车。车窗隔开她们俩,隔开了两个世界。车辆驶离,何澄离开了程一清所在的世界。 程一清惆怅。 回头看,程季泽已上了车。他坐在驾驶席上,看向她的眼神,过分冷静。程一清上了车。 车内冷气开得足。他并不急于发动车子。「我希望对于双程记的事,你以后要对记者说什么,请先跟我商量。」 「对不起。这事是我一时冲动。」她真诚道歉,即使内心知道,如果重来,她还是会冲动。而心底深处,她也并不觉得这是坏事。一家人,为何要斗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一起做大蛋糕? 「即使要跟香港程记合作,採取什么方式,用什么方案,几时对外公布,也应由我安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比如说?」 「现在一切尚未确定,后续我会告诉你。」 程一清点了点头:「是。等一切确定后再通知我。我跟你虽然是一致行动人,但我只需要听你的话即可。只要是公司的事,我事事向你交代,但你在外面干什么、见什么人、有什么运作,你从没跟我提过——」 「今晚发生太多事,你心情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程一清拉开车门,要下车,程季泽伸手拽住她。「干什么?」 「你说不想跟我吵架。我先下车。」 「不要发小女孩脾气。」 「我很冷静,没有在发小孩脾气。我现在要把摩托开回去,还给别人。」程一清看着她丈夫,「另外,我认为我的诉求非常合理,如果这样都做不到,我想你更需要一个听话的妻子,一个听话的合伙人。你知道,那不会是我——」 程季泽不待她说完,一只手按住她肩头,手指从她后颈滑向后肩,像雾气落入维港,用湿润的吻将她包围。 婚后,他们偶有小争执吵闹,他说不过她时,就这样哄她,吻她伶牙俐齿的嘴,抱她冷冰冰的身体,将她如柔软果肉般剥开。 但不应是现在,不应是此时。 她硬生生推开他,「不要再玩这一套——」 「嘘——」他低声附她耳边,「我们都冷静一下。我有我的处事方式,你有你的,我们都学着互相适应,ok?以后只要是涉及公司的事,我尽量早些跟你商量,好不好?我并非有心隐瞒你。你即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们那一纸婚书。论关系,现在我跟你的关系,比我跟我爸、我哥要更密切。」 程一清不出声。 程季泽说:「我找人将这摩托车开回去,现在,你跟我回家,好吗?」 【5-8】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到了家,程季泽见程一清小腿不知何时擦破皮,将她小腿轻捧到自己腿上,棉棒沾了碘酒,细细地替她涂抹。动作很轻,语气却重:「当时大家都看着,你又穿着裙子,为什么还要追出去?有什么事,何澄自己会解决的。她这么大一个人了。难道以后谁有事,你都这样当天降奇兵,开着摩托冲出去?」 「我见程季康不对劲,担心阿澄,头脑一片空白就追出去了。」她说,「我只对阿澄这样。不是所有人,我都会这样在意。」 程季泽的脸色一沉,捏着棉棒的手稍一用力,程一清吃了痛,也吃下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她自知说错话,明白这番话会让丈夫有种局外人之感。然而她看程季康也正如是。她察觉自己厌恶他,厌恶他挡在她跟何澄之间,愤怒何澄竟选择跟他走,更不甘自己跟她多年挚友,关键时刻只充当了一个局外人。 程季泽心里何尝没有愤懑。他认为程一清需当爱自己甚于爱他,可以接受她将德叔德婶放前面,却无法接受她将何澄放在自己前头。男人总是高估男性之间的情谊,所谓的brotherhood,无视女性间的情感联结。因为这种情感跟她们人生中的其他碎片一样,往往随着婚姻生育而逐渐被放弃掉。能够被放弃的东西,怎会获得世人尊重? 但程一清并没有。无论是时间、误解还是婚姻,都无法抹掉何澄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程季泽竟然察觉到自己有一丝妒忌。而程一清想起程家种种行为,也觉愤懑——她已被社会规训日久,但在极看重的人和事跟前,又轻易地破功,露出真身。 两个愤懑的人,带着情绪过夜。程季泽今晚对她下手时,便有些余气未消,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沙发上拽起来,直接抱到睡房里。她也带些怒意,用力捏他身上肌肉,吻他耳朵时突然用牙咬。 窗外一轮白色月亮,床上二人化作低等动物,近身肉搏,爪子按住皮肉,牙齿啃咬骨头,尾巴交缠打架。一个想起另一个多年来的欺骗,狠下心来,张嘴咬他肩头。另一个吃了痛,直接一个翻身将她压制住。 「程一清,我现在明白你这样聪明,为何之前创业却屡屡失败了。」 「为什么?」她知道他想刺激暗讽她,也故意回头刺激他,「因为没跟男合伙人睡?」 他讨厌她这答案,刻意折磨她。气喘吁吁,细汗涔涔。爱、欲望与猜忌,如同洪水,高涨至灭顶。 事后二人都筋疲力竭,程季泽将程一清圈在手臂里,很快入睡。程一清却睡不踏实,莫名地想,何澄跟程季康是否也会带着恨意做这事。她深夜起来摸过手机,见曹律师给她打过电话。 她轻拉开程季泽的手,披了外套起身,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此时是十二点,她想了想,曹律师一般都还在工作,拨回电话。 对方果然很快接听,第一句话却是道歉,「真不好意思,想起你不在广州。」 「是我不好意思,深夜打给你。」 「我未婚,工作狂,深夜工作不是很正常么。」曹律师用外界的恶意评价来自嘲,「倒是你,这个时间不该躺在丈夫怀里?」 程一清悄无声息,苦笑一下,又问,你找我,是官司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曹律师说:「常规推进中。不过,有了个发现,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她告诉程一清,近日她发现,程记跟双程记的很多系列商标,如「广州双程记」「两个程记」「粤港程记」等,全部被抢注。 程一清问:「是程季康那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不,」曹律师略一停顿,「是你老公,程季泽。」 程一清的心静了静,又道,「是防御性註册?」 「可能吧。」因涉及到对方丈夫,曹律师选择点到即止。 程一清挂掉电话,站在阳台上发呆。有夜风吹来,抚她的肩膀与脚踝。一个多小时前,这里曾被程季泽吮吻过。她心里想,他跟她的关系里,除了婚书是真的,欲望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过去四年,她再不是那个只懂开士多、卖盗版碟片、捣鼓千年虫药的喽啰。但她一日千里之时,程季泽也在他的原点上实现了飞跃,永远比她更高、更快、更强。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走了出来。一只手抚上她背,在她肩头轻吻,「这么晚,不回去睡?」 「睡不着。」 「在想什么?」 「在想你瞒着我註册的那一系列商标。」 「你查我?」程季泽搭在她肩上的手,轻动了动。而后,她听到他低声说,「事情太多,我总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而且,双程记是我的,也是你的。」 「但你以个人名下其他公司去註册,而非双程记。」 「我当时起意要抢注,是在你二叔冒牌双程记后。你是他亲戚,我防着他,也要防着你,当然用其他公司名义……这件事过去太久,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要为此猜疑我吗?」 「如果不希望我猜疑你,那你能不能当个值得我信任的人?」 程一清转过身,看着他,眼里没有风,没有雨,连感情也没有。她整个人也冷冰冰的,刚才那头火热的豹,现在冰冷如霜。冰霜裂开一个口子,呵出冷冽的风。这风里有昨夜程家那包装得和和美美的闹剧,也有她跟眼前这男人刚燃过的爱欲,只是现在,什么都冷了。 眼前男人的眼神,也已冷却。 「程一清,如果我不值得你信任,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程一清气得手脚冰凉:「如果不是爱你,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嫁给你?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妓女?还是捞金者?没错,你极度利己,利益至上,但谁叫我喜欢这样一个你?」 程季泽一时无话。良久,就这么站着,好一会儿,程一清说:「我累了,回去睡吧。」 她先上了床,身子贴着床边,背部朝向丈夫。程季泽上来,从后面贴住她的背,想将她捂热。但任他怎样拥抱亲吻,她的身体再也暖热不起来。两人别扭地抱着,虽开着空调,但仍觉身上粘腻。 程老太在她八十大寿的这个夜晚,睡得非常安稳。娣娣的前半生,飢饿战乱失亲,有什么没经歷过?但她的子孙们,却用种种不快乐,为这个夜晚划下句点。程季康彻夜饮醉,何澄陪伴在侧,见证他绝不允许显露人前的种种失态。程季泽跟程一清几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程一清离港回穗。 程季泽给她打过电话。两人都心高气傲,于她,是心寒丈夫的不可靠,于他,是怪责妻子对自己全无信任,于是说话间都没了感情,都公事公办。他说自己要留港一段时间,她说哦,没问他为什么留,他也没说要留多久。 程一清在心里想,自己这场婚姻,终究是名存实亡了。 她又想起来,从结婚到快离婚,她都还没跟哥哥说过呢。 —— —— —— 这天天气好。程一清到楼下喝完一杯癍痧凉茶 南方尤其广东流行的一种传统中草药饮料,口感苦,可清热解毒 ,买了大束鲜花,打了个车到番禺。程一明就葬在那里。 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会跑到这里来,在他的墓前,抱膝坐上半天。墓旁的小树抽出枝叶,又发黄掉落,又生新芽,无声听着她说,说高考失利,说创业失败,说遇人不淑。创办双程记后,她来过一次。枝头萌着嫩绿,鸟声啾啾。树叶黄掉时,小鸟想,那个女孩子可是很久没来了。它们不知道,人类可不依四季而活,分割他们时间的不全然是晨昏,还有忙闲。 但再忙,程一清这天还是抱着花到来了。 因不是清明,墓园幽静,只有看得见的工作人员跟看不见的幽魂。扫帚沙沙划过地面,单调的声音更显此地空旷。墓园大,她走错路,捧着花绕过来折过去,才看到人工湖。沿湖边往前走,上了台阶,不远便是程一明的墓了。 她走了几步,在看到有人蹲踞程一明墓前时,停了下来。 那人跟前置一个大铁桶,正往里投东西。手往里抖一抖,火焰往上窜一窜。她想,这是哥哥哪位朋友?还是个女孩子? 对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程一清在这张脸上面,幻觉般看到了少女时期的何澄。但火光又暗下去。程一清再看分明,眼前的何澄,穿直筒连衣裙,肩膀上搭件针织衫,耳上坠子一颤一颤,像两朵小小的火苗,不正是被程季康改造过后的淑女么。 程老太寿宴后,两人再遇。跟此前每次碰面一样,都透着尴尬。程一清看着何澄,何澄看着程一清。何澄看了看程一清手上的花,程一清又望了望何澄手上捧着的—— 《七龙珠》? 程一清脱口而出,「你烧漫画给阿哥?」 「明哥以前最喜欢看龙珠了。」 何澄抓起一本漫画投进去。火光映着她的脸,她声音很低,「尤其那美克星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他其实喜欢人造人篇。」 「我还记得,已经很厉害了。」何澄哈地笑一声,又抖落一本漫画到铁桶里,「我真正喜欢看的是美少女战士。看龙珠,只是因为他。」 她这番话,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对他有过少女心事。风吹来,扬起焦黑色灰烬,掉落到她针织衫上,像清白人设上洗不清的细小污点。 程一清说:「喂,你要不要把外套脱了再烧?」何澄说:「没所谓啦。」她们这番口吻,这般语气,又有点像时代了。但说完琐事,二人又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程一清转身去跟死去的人说话。她对牢墓碑,絮絮叨叨,说自己结婚了,对象是之前跟咱家打过官司的香港程家的人。说了一堆,她突然自嘲地笑:「也不知道会不会离婚。离了再来告诉你。」 何澄蹲在地上,眼睛向上,突然插话:「为什么这样想?」 程一清回头:「你觉得,我跟程季泽像是能白头到老的?」 何澄装作一本正经:「怎么样都比我跟程季康要长久吧?」 两个人争相自黑自嘲,看了看对方,都忍不住笑。 何澄手里拿着漫画,这一卷已进入人造人篇。少年从未来世界回来,告诉主角们,该如何躲开将要袭来的敌人。但即使在漫画里,少年的未来也已经铸就,无法回头。 女孩子们的友谊,还能回头吗? 何澄把书抛到铁桶里,纸张被火苗吞噬,瞬间捲成黑色余烬,在空中飞扬。她看这灰烬,忍不住开口:「阿清,我没出卖过你。」 「我知道。」 「嗯?」 「媒体朋友说,你找了《得周刊》的人帮忙,只为在商标纠纷中令舆论利好香港程记。」程一清静了静,「正如当日录音那件事,我也无心……」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能够一五一十向何澄解释,解释程季泽如何告诉她,她应将谈话录音以避免遗漏任何有用讯息,好让他们讨论怎样度过难关。至于录音外泄,是他做的手脚。 何澄故作夸张:「哇,你老公真的好离谱!你怎么嫁给这种人!」 两人都笑。 误会这样长,一直没有去解开,这个结慢慢就变成一个过不去的坎。但一桩交通意外,松了松那个结。又一人先开口,彼此就都跨了过去。 原来这样简单呵。是人心,让一切变得复杂。 程一清说:「如果我当时就跟媒体说清楚——」 何澄迅速接话:「那我现在还在《得周刊》,领取每月一万港纸的碎银收入。不会加入长风地产,不会认识叶允山,更不会成为现在的我。所以,你是我的大恩人。」 程一清大笑。 何澄晃了晃手头那本《七龙珠》。「我以前啊,很羡慕布尔玛。她家里有钱,又有个专一的老公,帅气的儿子。」 「现在呢?」 「现在,我是喜欢这个角色本身,跟她的家庭、老公、孩子无关。」何澄将漫画丢到铁桶里,看火舌捲走了封面,又将里面一页页焚成灰,「男性角色为主的格斗漫画里,她稳稳占据第一女主角位置,而且不是可有可无的花瓶。要是没有她,就没有这场找龙珠的大冒险,没有她的天才发明,很多重要情节根本不会产生。」 还在中学时,程一清跟何澄边在学校操场散步看打篮球的帅哥,边讨论着以后想做什么。程一清只有模模煳煳的想法,就是要赚钱。具体做什么?她也不清楚。正是凤凰卫视红火的年代,许多人都有记者梦,幻想自己也能够做吴小莉。何澄有无比清晰的人生规划:她要念新闻系,当记者,出现在每个大事发生的现场。 两个女孩子,一个爱钱,一个爱名。现在的人生,是否一如她们当初计划的那样?好像有了偏差呢。程一清有了自己公司,但算不上富人,仍开着摩托风风火火出入各地。何澄现在全港闻名,享有的却是世人最爱给女性冠以的恶名——捞金者。 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捡起了时代撒落脚边的机遇。 程一清问:「你跟程季康,有什么打算?」 「连你都把我跟他视作共同体了吗?」何澄告诉程一清,寿宴之后,在程老太力主之下,程季康跟大程生、高欣一起饮了一顿和头酒,表面上又是一家人,什么都没变。 「实际上呢?」 「阿康他对家中长辈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做那么多事,终究不被视作自己人。」 「程家这样对你,你还打算帮香港程记做事?」程一清脱口而出,「你不如到双程记帮我……」 「我不是被恋爱沖昏头的人。」何澄说,「由始至终,我都不是为了香港程记,而是自己。双方仍在打官司,我如果去双程记,外界会有太多揣测,对哪一方都不好。我不如在中间推动斡旋,对彼此都有利。更何况,双程记到底由程季泽主导,他不会想得罪他大哥。」 日光强烈,程一清抬起手背,挡住眼睛。何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静静地说:「你说得对,离程季泽远点最好……他并非善男信女。」 「但也许,他没有我们想得那样坏呢?」她告诉程一清,自己联繫众港媒,想购回他们拍下的交通意外照片,撤回对他们不利的报导时,发觉早已被程季泽买下。 程一清脱口而出:「程季泽是想用这些拿捏程季康吧?」同样的事,他不是没做过。当初跟五星级酒店谈判时,不就如此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何澄说:「起初我们也这样想。但没想到,程季泽派人将照片跟杂志排版初稿送来,里面还有一张兄弟俩小时候的合照,背后用铅笔写着,『恍如昨日』。当时阿康看着这照片,不声不响很久。」 「他这人,最擅长攻心。」对自己如此,对德婶德叔也一样。 何澄反问:「那你呢?你觉得如果不是真的在意对方,他为何要攻心?是德婶有很大价值,还是你能够提供很多利益?即使是程季康,又有什么价值可言?拥有广阔内地市场的是双程记,而不是香港程记。」 「什么时候开始,你替程季泽说起话来了?」 「讲真,离开《得周刊》后,我也怨恨过你,怨恨过他,但现在我成熟了,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她用手拔下来一根杂草,卷在手指头上,「其实,他跟程季康一样,都活在缺爱的家庭中,所以什么都考虑利益。」 何澄说,叶罗安妮听讲程家的事后,约两兄弟出来。她这人务实凉薄,得知高欣怀孕后,立即有所行动,希望二人想办法,联手对付高欣,保住程记控制权。 这些事,程一清都没听程季泽提过。自香港一别后,两人除了因公事产生的必要沟通外,再无其他联繫,仿佛两个由婚约硬生生捆到一起的陌生人。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从何澄那儿听到自己丈夫的事,她只觉世事荒唐。 程一清问:「叶罗安妮有办法?」 「她又不是叶允山。人家有自己一份事业,有自己的圈子跟人脉。她,一个吃叶家家族信託的贵妇名媛,能有什么办法?人活一世,最拿得出手的,也无非是两段婚姻跟两个儿子。她有没有资格瞧不起高欣,我不知道。但她绝对没有理由看不起我跟你。更何况——」何澄看着好友,「叶罗安妮也不是好母亲。程季康他们兄弟俩,都在极度缺爱的家庭长大,不懂得怎样跟人相处,只知道如何分割争夺利益。但就我上次寿宴所见——阿清,你也许改变了他。」 「改变?他是那种连自己婚姻都能拿来当投名状的人,我怎可能改变得了他?」 何澄微笑,说了句老生常谈:「时间会证明。」 【5-9】谣言四起 程一清跟何澄在广州偶遇这天,叶罗安妮跟两个儿子一块儿吃晚饭。 席间,程季泽看她仪态优雅,以刀叉切开果肉,由始至终没弄脏过手。她的人生不也如此?永远在人前活得漂亮,永远姿态优雅。 叶罗安妮捧小小一枚玉制茶碗,缓缓开口,说她打探到消息,高欣怀有身孕不假,但胎儿性别上却做了手脚。明明是女孩,却告诉程老太是男孩。加上程老太极度迷信,觉得属马生肖利好自己,高欣便投其所好,收买程老太护士阿may,天天给老人家洗脑,说这个男孙会旺她。 阿may本是程季康安排在程老太身边的人,但近日她未婚夫炒孖展亏了钱,她为了帮忙,乐于暗中多一个东家。 年轻时多英明也好,人一老,就容易耳根软。耳根听多了,人也心软了。何澄的潮州话说得再动听,陪程老太吃潮州菜吃得再多,也比不上未出生的属马男孙。 叶罗安妮说:「孩子生下来后,始终瞒不住,到时候老太太会生她的气。她的乖孙,终究还是你们两个。」至于高欣的小算盘小计划,什么等女儿降生后,找算命师傅吹嘘一番,说这是武则天一样的「女生男命」,将大旺家族,叶罗安妮倒是不知情。 程季泽低头看盘中那小小一件黑鱼籽脆皮乳猪,动了个念,放下刀叉。 叶罗安妮正在说:「程记始终还是我们的——」这话只落到半空,突然就没了下半截影。 她见到程季泽直接用手捻起乳猪块,放进口中。 叶罗安妮颇感意外。半晌,开口说:「阿泽,你——」 程季泽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指,慢慢咀嚼完:「乳猪肉片很脆口,跟黑鱼籽搭配起来,口感很好,妈咪你试下。」他看程季康一眼,「大哥,你也试下。」 程季康慢慢用筷子夹起一块乳猪片,肉块在筷子间颤颤巍巍,黑鱼籽撒到桌上。叶罗安妮说:「这次是我点菜点得不好,下次这种不好用餐具的菜品,就不要点了——」 程季泽第一次打断她的话:「妈咪,难道一家人吃饭,还要像招待贵宾一样,讲究姿态好看?我们点一样菜,难道不是因为好吃,因为喜欢?」 这顿饭的前半段,因两兄弟间面和心不和,彼此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叶罗安妮以言语点缀。这顿饭的后半部分,叶罗安妮显见地沉默下去,兄弟俩话也不多,匆匆而散。叶罗安妮从包间出来,刚好遇上另一位相熟朋友也在会所吃饭,便到她那里打招唿。剩下两兄弟,无声地从墙壁上挂着的名画珍品前经过。 程季泽走在前头,程季康忽然在后头喊住他。 他回头,听到程季康说:「上次的事,多谢。」 也许是觉得「多谢」二字太显肉麻,也许是兄弟二人太久没私底下交流,程季泽静了片刻,才慢慢点头:「你说照片的事?举手之劳。」 程季康跟何澄交往日久,对媒体运作也颇知一二,怎会相信这种事只是举手之劳。当天来的记者这么多,分属不同媒体。有些属大媒体集团,找到他们高层即可,较好说话。有些小报馆,老闆跟总编是同一人,有点新闻理想跟个人追求,这种最难办,不是用钱能够打发掉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他说:「能够搞定这么多媒体,怎可能是举手之劳。你必定花了不少功夫。」顿了一顿,「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程季泽没半分犹豫:「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大哥。我们只是在利益分配上有分歧,并非什么敌人。」 程季康沉吟半晌:「你的话说得漂亮。但现在,无法进入内地的是我,拥有广阔市场的是你。商标问题一日未解决,香港程记一日没法进入内地。」 见程季泽不语,他轻嘆口气,「sorry,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跟我们有纠纷的是你老婆,不是你。」他低头看表,说声时候不早,转身想走。 程季泽忽然问,如果你不赶时间,我们到露台饮杯酒,如何。 — — — 兄弟俩沿迴旋楼梯上到露台,夜色笼罩下,中环夜景尽收眼底。早些年他们到这里时,耳边多是粤语、沪语跟英语,近年来,说国语的人眼见多了。两人晚上回去还要处理工作,都只点了非酒精饮品。 程季康慨嘆:「虽则每次飞上海,见到外滩夜景,都觉得香港哪天会被比下去。但每次再见到香港夜景,我又觉得,始终在这里待得舒服。」 兄弟俩小时候感情好,父母离婚后,各跟一边。加上两人都在国外念书,更聚少离多,日渐疏远,在利益跟前,终至分裂。像此刻这样说着话,罕见得很。程季康说:「我们兄弟俩……很久没这样一起喝过酒了。上次是几时?」 「阿嫲寿宴那次算吗?」 程季康失笑,「那次我应该没怎么喝,一开始是因为兴奋,以为会有好消息,再后来,是愤怒,是不甘……」 「也许是过年时?」 「爹地身体不好,过年已经不喝酒了。年三十晚吃饭,我们喝的只是华姐煲的快手汤。」 「一起饮酒的,未必是朋友。但一起饮汤的,肯定是一家人。」 程季康忍不住讥笑:「that’s a prettyme thing to say.」(你这话可真蹩脚) 程季泽用普通话笑着说了句:「话糙理不糙。」又道,「程一清妈妈煲汤非常好喝。我有时候会想,我心目中的妈妈,应该就是德婶那样的。—当然,如果我可以帮她选择人生,我希望她不要做完美妈妈,将更多时间放在自己身上。」 两兄弟当中,程季泽向来是更冷漠凉薄那个。程季康待人常有真心,程季泽往往只有假意。此刻他看起来真情流露,程季康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演戏,好拉近两人距离,还是对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内地师奶有真感情。 他呷一口酒,这么默默想着,只听程季泽终于还是将话题引了过去:「其实——程一清并非利益至上的人。当日双程记刚有起色,乐食想要购入广州程记特许经营权,她怕影响到双程记,拒绝了。」 「阿泽,」程季康放下手中杯子,「看来你是真心爱她。」 程季泽不出声。 程季康接着说:「你说她不利益至上。那你猜一下,她对你有没有忌惮,有没有猜忌?等她怀孕后,你建议她回归家庭并退股,你觉得她会愿意吗?别说你跟她之间的利益盘根错节,就是我跟你,坐下来这么久,讲东讲西,始终没提到公司的事。但事实上,你恨我当初投资了天使西饼,跟你们正面竞争,累你们差点被扼杀在初创期。而我也不满你在我之前占领了内地市场。难道我们不是在逃避这些话题?亲兄弟也如此,更何况夫妻。」 「父母兄弟由不得我选择,但她是我选的唯一一个家人。」 程季康笑:「也是,再选一次,你应该不会选我这个大哥——」 「不——」程季泽打断他,「我仍然希望你我是兄弟。我跟记者说过,六岁那年若不是你,我早已没命。这些不是场面话,都出自真心。至于阿嫲、爹地、妈咪,虽然他们没有给我足够的爱,但起码给了我足够的物质,良好的教育,优越的起点。我没有理由记恨他们。」 跟大部分香港人一样,程季康务实,但不等于他不会被打动。 不过,都是演员,都不想被对方看出来。 程季康抬起酒杯,向程季泽敬了杯,昂头饮尽,放回桌面。「时间不早,我回去还有事。下次再约。」 「下次再约。」程季泽也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内地市场很大,我们江湖再见。」 —— —— —— 茅厂跟鲁工从小在厂区大院长大,眼看曾经辉煌的工业大厂在遭受外界冲击后,也会如过了花期的鲜花般,迅速枯萎。两人跟团队商量,要抓住机遇转型,在算过一笔帐后,茅厂答覆程一清,说可以合作组装自动化生产线。 这事说起来简单,但实施起来才发现,像鲁工这样的小厂工程师难以搞定。鲁工站在厂办公室的桌前,给程一清在纸上演示:「首先是技术兼容性。我们要买的这些单机必须能够相互兼容,并且集成到一起工作,包括——」他用笔虚晃一下,「电气接口、控制协议、物料传输系统……」 程一清不是搞技术的人,她问鲁工:「你有多少把握?」 鲁工摘下眼镜,用衣袖边边慢慢擦了擦,边擦边沉吟,「我很想告诉你,我有十足把握,可惜我没有。」他慢慢戴上眼镜,「我建议外聘人才,这个人要具备相当的机械、电气及自动化控制系统方面的专业知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除了人力成本外,还有其他隐形成本,比如每台机子因保修服务协议不同,维护成本也不同,运输安装跟调试、定制接口过程中也有可能因操作不当导致损坏。鲁工说:「如果你真心想做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问问人——」 「我是真心的。」程一清可没有半分犹豫,「钱,我会想办法。人和机器,希望你替我想想。」 话是这么说的,但根据协议方案,厂子自己也要出点钱。钱从哪儿来呢?升级改造前,厂子产能有限,只能处处降本增效。 工厂在广州佛山交界处。一九七八年时,珠三角的城镇经济格局仍以广州为单核心,改革开放后,珠江东部走廊崛起,城市快速扩张,在香港主导下,形成深港地区与广佛地区比翼齐飞,双向辐射的格局。珠三角原本只有几个城市,这二十多年来,靠着港商为主的外资直接投资跟政府主导基础设施投资,冒起了深圳、珠海、东莞等发达城市,并形成了多中心巨型城市区域。 参考《改革开放30年珠江三角洲城镇化的回顾与展望》,《经济地理》第29卷第1期,中山大学,许学强,李郇 程一清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爸妈哥哥离开广州,感觉附近都是农田跟小山。现在触目所及,都已城镇化。 下班时间一到,铁闸门一开,穿着蓝黑色制服的工人像深色河水涌到街头。满目城中村景象,握手楼一间挨着一间,河水流入这家小店那家餐饮,工人也挨着工人,消息碰撞着消息,谣言就这么传出来了。 「听说了吗?是那个姓程的女人带头,说要搞什么大机器。」 「什么大机器呀?」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反正这大机器一搞出来,我们不就要下岗了吗?」 「下就下呗。珠三角这么多工厂,哪里找不到工作?」 「现在可不比以前,我好几个同乡的厂子也搞什么数位化智能化,都在减人手。而且这厂福利不错,换个地方从头来,谁知道怎么样。」 「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闲言碎语像乌鸦飞来飞去,掉下来一根羽毛,再掉下来一根,都是黑色的。程一清的形象也在这话传话之间,越来越黑。 当事人是一点儿不知道。现在她搬出程季泽家里,一半时间在公司,一半时间在厂里。这天她本打算开摩托去厂里,但电台说暴雨将至,便改成打车。在厂办公室里跟鲁工商量了半天,到下班点了,茅厂明示暗示:「程总,要不留在饭堂吃个饭?」她才懂了这逐客令,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约好次日再来,匆匆离开。 出了厂门,天色终是暗下来,乌云层层叠叠盖住这郊区上空。附近城中村稀稀拉拉开着五金店、士多店、小饭馆、廉价奶茶铺,也都拉下了捲帘门,只在离地面处透个橘色光。程一清站在路边要打车,迟迟打不到。这里本就偏僻,加上天气差,车少。路过的每辆车上,都已坐了人。 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风力加勐,撼动着周边细细的初长树木。工厂就在眼前,遥遥看着数个着制服的工人往这边来。程一清没在意,心里想着,要不返回厂区,找个地方歇脚吧。这么一想,雨就变大了。 扭头一看,四下店铺都关了门,隔壁有个灰砖祠堂。程一清赶紧退到祠堂屋檐下,等雨变小。她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眼看着马路那头工人们也都往这边走来,乌压压一片。她心下奇怪,多看了几眼,发觉工人们似乎正朝这边过来。 这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她一个。程一清虽然不明白这些工人在干什么,但潜在的危机感撅住她,她装得面不改色,转过身去,迈步跨过门槛。 就在这时,身后那些工人里,突然有人喊—— 「臭女人!往哪里跑!」 【5-10】我们之间没有问题 确认了,对方冲着她来。 程一清当即拨出电话,打给茅厂长,却被人一把从身后夺过手机。雨水一刻不停沖刷着地面,在她脚边形成一摊小小水潭,手机掉在水潭里,映出她小小的慌张的脸。这张脸抬起来,面对着围上来的工人们,看上去有种强装的镇定。 为首那工人说:「果然是你!你为什么教唆我们厂长,让他用机器替代我们!」 「我没有——」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雨越下越大,将程一清的声音盖过去。工人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但也有个别当地人,不想在祠堂里起冲突,要求程一清站出来。程一清既不敢躲在祠堂里面,怕里面发生什么都没人看到,也不想完全站出去,就这么站在门槛里面,用尽力气,高声跟工人们说:「你们听我解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有什么误会嘛。」「非要用机器替代我们。」「所有厂子都这么搞,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了。」「就是咯就是咯。」工人们群情汹涌,像涌上来的风,将她团团包围。人都是善良的人,也都是勤快的。背井离乡,也只为了家人过上好日子。但善良的人愤怒起来,也是有力量的,在这风里雨里,说不清听不见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雨水拍打到程一清脸上,她是真急了。抬起手来,擦了一把脸,又扬声道,「我绝对没有教唆你们厂长——」 「大家安静一点!」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小个子女生。人很精干,脸有点红,俏丽短髮。她沖众人道,「你们听她说嘛。」又扭过头,叉着腰,盯着程一清,「好啊,你说,你没有教唆厂长。那厂里说要搞什么自动化,这是不是真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的确有这件事——」 人群轰一声,又炸了,有人大声喊,就是她啊,自己过得好,倒是要让机器替代掉我们。 程一清也是草根出身,没少跟草根打交道,也明白工人的想法,但她更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她是被推到了「坏人」那边。老老实实地解释,恐怕不行。她打量一眼这群人,又将目光落到眼前那女生身上,主动跟她说:「你方便吗?这里人太多,我跟你解释,你再跟他们讲一遍。可以不?」 群情汹涌之时,女生其实一直在无声打量程一清。她曾经在厂区见过她,见她作为「老闆的人」,却跟电视上那些穿着高跟鞋小短裙的形象不一样,头髮随便扎在脑后,从厂办公室里端着盒饭出来,有时候开着摩托车进出厂区大门。今日也是,她穿着一件宽大恤衫,一条牛仔裤,踩着帆布鞋,郑重地跟自己说着话。 她想,这位程总是尊重自己的。 女生点了点头,又回头跟众人说:「你们等一下——我听听她说什么——」程一清见众人稍安静些,知道局面控制下来,心头也安静点。脚边水渍里,她的手机一直在响,不知道谁打过来的。她微微俯身,询问女生:「我先把手机捡起来,可以吗?」 女生点头。 程一清捡起手机,翻开手机盖,见到茅厂打来的电话。她像看到救星,按下接听,将手机放在耳边:「茅厂——」 人群中,突然又有人喊出来:「她这是要跟厂长告状呢!」说着就有人要抢过她的手机。场面一度又混乱失控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停靠在人群外,车门开了,程季泽跳下车,快步挤过人群,向程一清方向奔去。他执起她的手,神色紧绷:「你没事吧?」程季泽身后,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下了车。男人穿一件干净的衬衣,平头整脸。 程一清摇了摇头。 衬衣男走上前,面向众人,和气地让他们立即散开。这时厂区大门打开,茅厂开着车从里面出来,对着工人们高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走?」工人们这才做鸟兽状散。 衬衣男上前,问程一清有没有受到伤害,她摇头。茅厂也下了车,眼看程季泽沉着脸,心想大事不好,自己的工人将他老婆团团围住,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来自己厂长位置要不保了。 程季泽却并未看向茅厂,他用手拨开被雨水粘湿在程一清脸颊上的髮丝,认真打量她是否有事。程一清说:「我没事,真的。」 「吓到了?」 「一点点。」她见茅厂在场,整张脸都白了,显然是在害怕后果,赶紧笑了一下,「但没事,我只是跟工人们聊了一下。」 她见衬衣男站在一旁,刚被雨水淋湿了半边身。程季泽赶紧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自程季泽到内地创业以来就给过很多帮助。刘主任说:「我听说两位程总正在推动自动化升级转型,难度较大,所以来了解一下情况。」 茅厂插话:「各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坐。」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 刘主任说:「我跟季泽约的时候不太对,程总又淋了雨,还是早点休息,我们再约个时间见面。」 茅厂在旁说:「是是是。」又主动提出开车送程一清二人回家,程季泽婉拒。这时雨小了,天色亮起来些,路面上的士多了些,程季泽叫了车,跟程一清回了家。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上次见面时有过一次激烈争执,这一路上便都有些沉默。程季泽说,下次一个人时,要小心些。程一清说,嗯。两人各自看着窗外,一路无话。程一清突然又问,几时从香港回来的?程季泽说,刚到,约了刘主任喝东西,他临时起意提出想看看港资工厂,我们才到这边。程一清说,大风大雨的,你们还真有干劲。程季泽说,你不也是嘛。说完这句,又是一路沉默。 到了家,程一清在电梯里便连打了几个喷嚏。程季泽脱下他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她说:「不用,马上就到家了。」他说:「穿着吧。如果感冒了,还要人照顾你。」她说:「不告诉我妈就行。」他说:「那你老公呢?难道也丢下你不管?」程一清不说话了。 进了屋,程季泽往浴缸里放热水。踅出客厅里,见程一清将身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披着的他的外套,掉落在沙发边。他拾起外套,拍了拍她的脸,「起来,洗个热水澡。」她睁眼,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弯身,用手背摸她前额,还好,没有发烧。他用两只手将她架起,抱到浴室里,解开她衣服扣子。 「我自己来。」她按住他的手。 「好。动作快点,不要着凉。」他走出去,带上门。 程季泽在外面给刘主任发了消息,感谢他今天在厂区附近替他们解围,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站在阳台上,看细细的雨落下来。他慢慢地喝完一杯水,将杯子搁在桌面上。 杯垫不知道放哪里去了。直接将杯子搁在桌上,会留下一圈水印的。他喜欢整洁有序,不喜欢无序与出格,更讨厌意外。 不过,程一清就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回身走向浴室,他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程一清正躺在里面,蒸汽裹住了她,只露出个肩膀。她的肩膀红红的,脸颊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她泡澡发了汗,人清醒过来,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没察觉程季泽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踏入浴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她意外,而他已坐下来,从后面圈住她的身体,下巴压在她肩膀上,脸颊贴着脸颊。热腾腾的蒸汽在他脸上,凝成水珠,滴落到她锁骨上。 「清——」他声音低沉,像缀满了水珠子。 「嗯?」 「我很想你。」他开始亲她耳朵。他的吻也沉甸甸,吸饱了水珠。 新婚之时,她会为这样的言语举动而迷醉。但此时,程一清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偏倚。肉体上过分亲密,灵魂上客套疏离。但无论如何,刚才程季泽对她的紧张与在意,她都看在眼里,也为此感动。但她向来是个不太会在嘴上表达的人,只偏着脑袋,低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我跟你,需要这样客气?」他轻吮她肩膀上的水珠。「今天太危险了。」 「嗯。」 「不过还好,没事了。」他的手指在她小腹打圈圈,又滑落向下。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生理上喜欢他,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轻推开程季泽,「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男人,多么狡猾。仿佛灵魂上的缝隙,能够以肉体上的亲密无间来弥补。他用手拾起她一小缕湿发,在上面亲吻。 「我今天危险期。」 「没所谓——」程季泽说,「上次你也参加过我奶奶寿宴,知道在我们这种家庭,小孩越多越有利。」 有利。 汉语博大精深,而他选择了极度现实的一个词。 她略扬起声音,「我有所谓。我不希望发现自己怀孕,小孩生下来,父母却感情不好,甚至……你自己是单亲家庭出来的,你明白那种感受。」 程季泽的手原本正抓着她的腰,手心手指滚烫,这时冷却下来。人的心也冷却。他一言不发,人从浴缸里站起身,水珠从他身上各处滚落,滴到她大腿上,像是一个个吻从一片肌肤滚落到另一片肌肤。他迈出浴缸,抓起浴袍,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个水汪汪的脚印。 是夜,两人头一次分床睡。 【5-11】组装成功! 茅厂在厂里开了个全员大会,还邀请程一清来参加。厂里工人们传言,他们是要揪出当日闹事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但又都存了些侥倖——一个人,只要藏在一群人里,就是安全的。 唯一忐忑不安的,是那个短髮女孩儿小楚。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她为啥要出头呢?人躲在宿舍里,不安地啃咬着指甲,多希望自己没做过。但时间到了,全员大会照常举行,她跟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去了现场。 大会在厂区操场上开。篮球场上开了亮晃晃的灯,扎人眼。小楚想起中学时候开校会,就是这么样,每个人在那儿站着,台上的校领导们坐着。后面是旗杆。风一吹,杆上的旗飘扬,底下男领导稀疏的头髮也飘扬。只是此刻,校领导换成了厂领导,茅厂头髮尚算浓密,而他身旁坐着的那个女人,不就是当天姓程那位么。只是她今天着黑底白色波点衣衫,红唇皓齿,不似那日衬衫牛仔裤。小楚有些着迷,觉得原来一个人还能够有这样两面呀。 茅厂开始说话,麦克风不太灵光,电流声滋啦滋啦响,他刚说到前几天在厂区附近祠堂前的事,一阵尖锐声响贯穿全场。后勤上台,手忙脚乱替茅厂检查话筒,又塞给他另一个,他迭声「喂喂餵」「大家听得到我说话吗」。 话筒没开,但下面众人稀稀拉拉说,听到了。 茅厂突然就卡壳了,提前一晚写好的简单稿子,重新再看,就是一坨垃圾。刚坐在那儿想到一些新词儿好词儿,似乎也没那么好。现在,他真不知道怎么说才行。他下意识地看一眼程一清。不,他并非在向她求救。他可是男人,即使等级在她之下,他也是男人。而制造业,向来是男人的世界。他收回目光,正要说话,只听程一清在旁清了清嗓子:「茅厂,介意我说两句吗?」 茅厂脑筋仍是一片空白,有人救场是最好不过了。 即使,是个女人…… 程一清站起身来,又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最后一排,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以——」后面有人吼了一嗓子。 她点点头,扬声说:「 各位同事,各位工友,大家好。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不光是为了讨论工厂日常事务,更是为了讨论我们的未来—— 」 人群中开始小声议论了。哎她说我们的未来,那就是要裁员的意思吧。 程一清说:「…… 首先,我想表达深深的感激之情。是你们创造了工厂过去的辉煌,让双程记产品走出珠三角,走向全国。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 人群小声嘀咕:哼,她这是在说漂亮话了。 「 但是,时代在前进,市场在变化,我们面临的挑战也越来越大。改革开放带来了经济的飞速发展,同时也推动了技术进步和全球化竞争。珠三角曾经依靠低廉的人力成本优势,迅速崛起为『世界工厂』。但现在社会发展,各方面成本也上升。为了应对挑战,我们希望引入自动化生产设备。 的确,有人担心,认为引入自动化设备是为了替代人工,让大家失去工作。我理解这种担忧,因为每一个工作岗位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计,是你们的汗水和希望。但请相信我,我们考虑的转型升级,并不是简单地用机器替换人,而是通过技术升级,提升我们的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让我们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意味着,虽然某部分重复性高、劳动强度大的岗位可能会被自动化设备所承担,但同时也会创造出更多需要更高技能、更高创造力的新岗位。比如维护这些先进设备的技术人员、质量控制专家、以及研发新产品的人才等。这些都是机器无法取代的,需要我们人的智慧和创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 一直站茅厂身旁的后勤,这时终于将麦克风调整好了。他将麦克风递给茅厂,设备在他手中,又发出轻微的滋啦响声,但很快平静下来。茅厂低声说:「给程总,给程总。」 后勤赶紧将麦克风递给程一清。 程一清利落地接过麦克风,她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送到会场每一个角落。小楚抬起脑袋,听到她的声音被放大:「……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转型升级,我们可以为工友们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减少工伤风险,提高大家的职业健康水平。大家也可以从低端制造业从业者,转变成为拥有专业技能的高级技工。 」 会场非常安静,再没有人窃窃私语。小楚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如鼓点。就在这鼓点之间,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 是幻听吧? 再次竖起耳朵,下巴也抬起,往台上看,只见程一清正环视会场:「楚伶俐——楚伶俐在吗?」 站在小楚前排的人,都回过身来,齐刷刷看着她,用目光出卖了她。小楚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左看看,右看看,又抬头看看前方,程一清握着话筒,正沖她微微一笑。 这是要,当众给她处分了? 小楚垂下脑袋,只觉得非常耻辱。 却听程一清说:「小楚,我在厂办那里看到你的资料。你中专毕业,但是一直坚持念夜校,自学技术跟外语。」她笑了笑,「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没上过大学,我的外语也是自学回来的。刚创业时,我是财务管理、团队建设、市场分析、法律基础……通通不懂,什么都要从头学起。现在也在学呢。每次跟鲁工开会,都觉得脑子不够用——」 她笑,鲁工在旁尴尬一笑,台下也有人笑。气氛松了下来。 程一清又看着小楚的方向:「楚伶俐,你愿意跟工厂一起成长吗?」 小楚不是笨孩子,她也知道,这位程总是在借着她,演一出大戏呢。但戏子也有几分真心吧?她不是没见过程总穿着无菌服,在生产车间走来走去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程总跟茅厂在员工饭堂排队打饭,边吃饭边讨论的样子。她千里迢迢,离开爷爷奶奶来到广东打工,跟她一块儿来的同乡朋友吃不了苦,有的当了有钱人「二奶」,也有人在东莞ktv里上夜班。但她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可以这样的。但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个工厂女工,前路茫茫,看不清尽头。 而现在,前路的尽头,她看到程一清站在那里。 她听到自己小声说:「我愿意。」 周围居然有人鼓起了掌。而程一清笑了起来。 后来小楚离开了工厂,成为别人口中的伶俐姐,成为楚经理,仍然跟程一清保持着联繫。她偶尔提起这事,程一清想了一下,对她说,哦,那次鼓掌啊,是我提前找人安排好的。小楚一怔,然后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居然有些微红。 现在两人熟络了,她也毫不客气,娇嗔地打了一下程一清肩膀,说,哼,当天你们也是骗人的,后来珠三角的厂可是招工难、抢工呢。程一清微笑说,我可没说错,那也仅限于经验丰富、技术成熟的劳动力,简单重复的劳动力还不是要被淘汰。而且,你是宁愿继续当小楚,还是现在的楚经理?小楚回忆往昔,笑笑说,我还是满意现在的生活。 思绪又回到了开会那天。 那天,掌声落下后,程一清向众人介绍一位身长脸瘦的男子。男人头髮梳得整洁。程一清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合作办为香港赴粤商人提供不少帮助。刘主任也特别关心工厂升级改造的事,听说我们今天要开这个会,特地赶过来看看。我们有请刘主任说两句。 刘主任带些不好意思,但仍是爽快地接过话筒,掷地有声—— 「 各位工友好!大家的担忧,我都听说了,也跟厂领导有过充分的沟通。大家应该都看新闻了吧?知道中国入世的大事,对不对?那你们知不知道,中国入世后,像我们这样的工厂,也要直面全球激烈竞争?这不仅仅是我们厂的挑战,也是整个珠三角乃至中国制造业必须面对的课题。再说简单一点,那就是——要么升级,要么走人。 这次引入自动化生产设备,我们的目标不是淘汰,而是升级;不是分离,而是共同成长。昨天跟程总、茅厂开会时我也提过,未来,工厂要加大对员工的培训投入,帮助大家掌握新技能,适应新的岗位需求,实现个人职业发展的飞跃。 」 人群中又窃窃私语,有不少脸孔是雀跃的。当然也有麻木的脸,他们本来奔着闹事而来,发觉没热闹可看,心底又不相信入世这么遥远的事,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后面他们看到小楚在厂报刊室里看报纸学习,笔记上记满了他们看不懂的话,什么「向高附加值产业链延伸」「积极开拓市场」,他们背后笑话小楚,说她还真的相信那个程总说的话呀。 但不管员工信或不信,大家都亲眼见着,程一清越来越多出现在工厂里。甚至还有离谱的传言:说她跟茅厂或者鲁工有一腿,所以在厂里睡觉。小楚气不过,掏出自己的剪报,给他们看报刊上的程季泽。「这是程总!是她老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老公不管,跟什么茅厂、鲁工这种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众人围上来,看程季泽模样,也都觉得这传言滑稽。但又有人说了,程一清怎么放着这么帅的老公在家,整天跑到厂里嘛。小楚说,程总肯定是事业第一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现在这个年代,女人不像个女人,生了娃谁带呀。就有人笑了,有钱人生了娃还怕没人带,就是那些没钱的草根,还想学别人,以为自己也能够成事。小楚知道这些人在暗讽她,心下不忿,但她出身低,心头高,不管这些人,继续复习夜校课本。 —— —— —— 食品厂旁边是一间废弃工厂,程一清在刘主任协调下拿下这地方,花钱请人打扫干净了,项目组就在那里办公。将多台单机有效整合为一个协调工作的整体,只靠一两个工程师可不够,需要聘请有经验的自动化工程师团队,利用先进的自动化控制软体,设计合理的控制系统和工作流程,确保生产线的高效运行。 刘主任经常来看项目组,程一清趁机跟他说自己的困难,他笑笑,不当面表态,然而下次再出现,又突然带上一个陌生人,恰是相关领域的专家。程一清内心感恩。 近期因为程季泽常留香港,公司日常运营都由她负责,渐渐背地里就有些关于夫妻俩的传闻,什么程家长辈因为这个儿媳跟长子打官司的事,非常生气啦,什么程季泽婚后厌倦妻子,两人长期分居两地啦。最离谱的是说他香港一个老婆,内地一个老婆。 程一清忙得要命,完全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跟香港程记的官司,还在很慢地推进中,并未因她的婚姻状况改变而出现转机。 这天她开会开得晚,回到办公室过了一遍营销方案,才想起中午没吃饭,在办公室泡了一碗方便面。 电话在这时响起来。 她用一本书盖住泡面碗,抓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茅厂声音。说什么,听不清,因为背景音里都是鲁工的大嗓门。 程一清换一只手拿话筒,高声问:「是茅厂吗?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哇啦哇啦响了一阵,过一会儿,鲁工跑过来,抓起电话,抢着说:「成功了!全自动生产线成功了!」 程一清「哦」一下,低头去看泡面好了没。 这不是生产线第一次落地。半个多月前,程一清接到过同样的电话。同样的话,同样兴奋。当时程一清在巡店,也乐得不行,跨上摩托车就直奔工厂。那天路况差,程一清赶到工厂时,天色已晚。厂区外的大排档里,有不少下了班的工人在打牌。她进了园区,直奔厂办,茅厂不在。她给茅厂打电话,对方好一会儿才接听,声音却由兴奋变沮丧。 后来才知道,由于设备磨合期跟系统调试不足,生产线运行了一会儿就频频停机。离真正落地,还有一段路要走。 再后来,生产线运行后,不再突然停机,却时不时故障。 每走一步,都是一关。每一关,都难过。但程一清早习惯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工作上的事不算什么,倒是生活中,德叔德婶问起,说程季泽怎么这么久没来。程一清只笑笑,说他很忙。德叔不高兴,说再忙也要一家人吃饭。程一清低头扒饭,不知道她跟程季泽的家人关系,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们之间的问题并未解决。她依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难以忍受夫妻双方戒备至此。而她的日常工作,她会通过邮件方式发送给他。他公事公办,回復一句收到。她通过屏幕上,冷冰冰的两个字,追忆他曾经炽热的言语。 现在唯一的炽热,是工厂里这些人。语气热烈,声音激昂,反覆地:「得了!得了!我们成功了!」 程一清不相信:又是诈胡吧? 鲁工不高兴了:「真不是。这次我们反覆调试,测试了好一段时间,运行顺畅。」又说,「你下次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来不及等下次,程一清下了班,又骑着摩托直奔工厂。正是月饼季。之前程一清来考察时,见厂区里每人每天最多可生产月饼一百个。现在生产线落地,效能直接提高十倍。她在成品区,随机抓起两三个,发现品质比人手制作更稳定。 她的手微颤,没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想法,居然当真落地了。德叔常说,人手制作才好,但她掰开一枚试吃,并不认为跟人手制作有太大区别。 产能上去了,生产标准化,走向全国甚至销往海外,就有了希望。程一清边吃边回忆起双程记成立初,自己跟程季泽说过的那些胡话,未实现的那些野心。他出于现实考虑,曾屡次拒绝她的想法,却从未笑话过她的梦想。 茅厂见她不说话,只闷声试吃,以为是产品有问题。他狐疑着,也掰开一块放嘴里,边嚼边说,「程总不用担心,自动化数位化生产就有这点好,工艺标准规范。就算出现问题,都可以追溯管理——程总,程总?」他见程一清红了眼眶,大吃一惊,正要拉上鲁工一起安慰她,却见鲁工也红了眼眶。 【5-12】德婶出事了 忙累了这样久,程一清有种即使在家也随时披甲的心情。现在,这身盔甲终于能够卸下来。她躺在盔甲的碎屑之上,到家洗了澡就睡。也许因为脑袋兴奋,上半夜她脑子里都是梦,梦是黑白的,轰隆隆的生产线上,像流水一样生产出圆圆的糕饼。糕饼也是黑白的,落到千家万户窗户里,窗户里亮着一盏盏灯,是唯一的彩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程一清从屋檐上的视角往下瞧,觉得非常快乐,那种快乐带着尖锐的声响,一直震颤着她的心脏。 她在这响声中醒来,发觉声音还在持续。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她下意识地摸向手机。 手机又震又响。 是德叔。 程一清当即抓起手机,但德叔手机在这时停止唿叫。她赶紧拨打过去,德叔那头却一直在通话中。 应该是在打给她。 德叔前阵子才开始用手机,因为不会锁机,经常拨错电话出去。程一清只得给他换了翻盖手机。换手机后,他很少再打错电话,但还是有过一两次,将本该拨给德婶的电话拨了给她。 程一清放着手机不管,先去刷牙洗脸,将睡衣换作日常衣服,再尝试拿起手机打过去。 还是没人接听。 她今天约了曹律师,因为晚了起床,本该出门了。但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有些不太安定,又尝试着,给德婶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有人接听,程一清刚喊了一声「妈」,电话那头就传来德叔声音。他嗓门大,速度急,语气沖,「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你妈出事了!」 程一清只觉脑袋轰鸣。她问怎么回事,然而电话那头声音纷杂,从背景音听起来,似乎是在医院。德叔不知道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她又急又乱,一只手哆嗦着,又去回拨电话。但这次再没人接。她抓起钥匙就出门,进了电梯,却想起不知道该去哪儿。站在公寓楼下,她想起来,刚才那是德婶电话。她又拨给德叔。 好一会儿,德叔电话才有人接听,听电话的竟是程季泽。 程一清没心思问他怎么在那儿,只问:「我妈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刚到急诊,具体也不清楚。」程季泽的声音竟是颤抖的。第一次,程一清第一次听到他声音颤抖。她追问他们在哪里,他说了个医院名字,接着似乎是医生出来了,他匆匆挂掉电话。 程一清心神恍惚,跨上摩托车直奔医院。城中处处修路,交通状况差,她的心情更差,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她一把扭过车头,避开货车,人这才清醒过来。但人一清醒,头脑就更乱,心脏被爪子抠一样痛。 到了医院,也来不及找什么摩托车保管站,直接将摩托车头盔往地上一丢,车子往门边一扔。急诊室门外的保安指着她大骂,她什么都听不到,跌跌撞撞往里跑。进了候诊大厅,她在乱糟糟的人群当中,一眼见到德叔。 她直奔向德叔:「怎么了?」 「你妈最近被老同学忽悠,说什么人老先老腿,天天去珠江边慢跑。刚跑着跑着,人不行了——」 「怎么不行?现在医生怎么说?她现在怎么了?人怎么了?」 程一清慌乱,语无伦次。德叔也慌乱,语无伦次,说也说不清楚,最后一指玻璃窗外,「当时是季泽经过,你问他吧。」 她茫然抬头,才发觉医院外小花园里,程季泽在花坛边坐着。他摺叠身体,头埋在膝盖上,只对外人露出宽阔的肩背。 外面日头很烈。程一清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很沉。她刚出门太急,摩托车头盔摘掉后,头髮被汗水打湿,是亚热带地区常见的普通人形象。她像被烈日晒蔫,被水打残,站在程季泽跟前,双腿也发软,「我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程季泽抬起头,缓缓地。第一次,她见到他这副模样。双目通红,完全失了往日掌控一切的姿态。她在他眼眸里看到一个迷乱的自己,诚如她眼中的他,也并不优雅。 程一清问:「我妈到底怎么了?」 程季泽告诉程一清,他今天开车经过珠江边,见德婶坐在石头凳上。他放慢车速,发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整个人慢慢倒下。「应该是刚跑完步,我立即送她到附近医院,并且通知德叔。」 「是心脏问题?但她平时都没有这方面状况。」程一清正要追问德婶当时情况,程季泽抬眼见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匆忙起身,绕过程一清,急急脚往里面赶。她紧随其后。程季泽向来稳重,进医院上台阶时,居然不慎摔了一下,程一清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手臂。 他也没道谢,一切都很匆忙,怕赶不及,怕最重要的人和事要在眼前消逝。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往里面奔去。医生正跟德叔说话,说德婶还没清醒,德叔问:「是心梗吗?」医生很年轻,「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在给她做心电图,待会要转去icu。」程一清脸色煞白。医生让她先去交费。她捏着收费单据走开,程季泽跟上来,说我去,你陪一下德叔。 程一清没推辞。 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脑筋空白一片。 医生又再问一遍德婶病史,德叔说,「她身体向来挺好的,就是有时候睡不着觉——」他把她平时的小病小痛说了一遍,但无非是上了年纪的常见病。医生又问她有没有什么过敏,德叔摇头说没有,这时想起来什么,「她有荨麻疹,但很久没发作了。」 程季泽这时交完费回来,突然插话:「德婶说过,她有次跑完步觉得不舒服,喘不上气,后来吃了粒糖才缓过来。」 医生详细追问,程季泽将他从德婶那儿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对方。医生说:「我知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三人又到icu病房前等待,icu旁边有病人家属休息室。程一清跟德叔说,你进去休息一下。德叔摇头兼摆手,「我现在怎么休息得了。」他想起什么,又问程季泽,「阿兰跟你说过荨麻疹的事?说她跑步时不舒服?」 「是。」 德叔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我跟阿清结婚后不久,我在厨房陪她洗碗时,听她说的。但德婶自己似乎也并没在意。」 德叔跟程一清对视一眼。德叔心烦意乱,在icu外踱步,走来走去。程一清愧疚地想,自己每天忙忙碌碌,只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却忽略了跟父母交流。医院里冷气开得足,程一清想扣好外套纽扣,却双手颤抖,怎样都对不牢。 程季泽上前:「我帮你。」 但他的手也抖,试了几次才扣上。程一清低头看他手指划动,莫名联想到被命运牵动的人偶。她忽然开口:「我妈她——」 程季泽打断:「我刚才联繫了院领导,他们派了最好的医生。德婶不会有事。」 像强迫自己将命运扭向利好一面,他重重地将她扣子扣好,郑重地:「她绝对不会有事。」 程一清察觉自己脸颊冰凉。程季泽抬起手,用掌心替她擦掉液体。她的肌肤跟他手心相触,感受到他仍无法止住的颤抖。 她认识程季泽这样久,两人间利益交错感情纠葛,她看过他真心的模样,但不知道这真占了几分,假又有多少。还是第一次,她见他全然失态,头髮蓬乱,衣领有些歪,说话跟动作都不利索。他眼眶通红,却替她擦干眼泪。程一清仰头,吸了吸鼻子,「是,阿妈不会有事的。」 德叔像一夜之间衰老,腿脚更不灵便。现在天塌下来,程一清要自己撑着。她心里估计,可能要在医院守夜。她让程季泽看着德叔,自己跑到医院小卖部去,买了三瓶水,一包饼干,想起空调太冷,也在那里挑了件男装睡衣,打算给德叔披一下御寒。想起德叔一直穿着鞋子可能不舒服,又给他买了双拖鞋。 买单时,她见收银台柜面上有双程记核桃酥跟凤凰卷,一时恍惚。收银员正在看几年前的tvb老剧《香港人在广州》,听黎耀祥讲顺德话,咯咯地笑。一抬眼,见到程一清目光,以为她要买,一只手点着核桃酥,「要买吗?」见没反应,又指了指凤凰卷,「这个好吃。很多人喜欢。」 「……不用。」 双程记已经铺货铺到医院小卖部了。为了事业,她牺牲了多少陪家人的时间,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对是错。掏钱买了水、饼干跟睡衣拖鞋,她提着塑胶袋子往回走,一出电梯,就见icu病房外站了两个医生,德叔程季泽围着他们,正跟他们说话。 程一清急起来,抱着塑胶袋就往病房门前跑。「我妈她怎样了?」 医生看她一眼。程季泽这时解释,「她是病人家属。」 医生说:「她已经醒过来了。刚还跟我们说想上洗手间,你们谁给她买个尿壶吧。」 「好的好的。」程一清觉得心脏松了一点点,但还是揪着。程季泽说,我去给她买吧。 程季泽走开后,程一清跟德叔问医生情况,医生说,休克有两种,一种心源性休克,另一种过敏性休克。德婶属于后者。「别以为过敏性休克不严重。荨麻疹也是能要人命的。」又说,「这次及时知道她是属于哪种,也为抢救争取了时间。还好,阿姨儿子了解她的病史。」德叔跟程一清稍静默,她又追问德婶是否已摆脱生命危险,得到肯定答覆后,德叔这时才释放情绪般哭出来。 程一清谢过医生,握着老爸的手,不住安慰,又劝他早点休息。程季泽提着尿壶回来,看到眼前一幕,非常紧张。他跑上来,脸色煞白,「德婶她——」 程一清立即说:「她没事。」 见程季泽仍然绷紧,她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阿妈已经脱离危险,人是清醒的,情况稳定就可以出院。」他的脸是冰的。但她终于觉得,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像活人一样有温度。 这天半夜,德婶已一切如常,一心想早点回家,直说要出院。但程一清不允许,让她趁机入院做个全身检查。程季泽给她联繫了更好的医院医生资源,德婶出院那天,他提前结束会议赶来接她。同病房的人看德婶这般劳师动众,忍不住说,「阿姨,你真好福气啊。儿子女儿都这么好,又都长得一表人才。」德婶笑微微,「是女儿女婿啦。」又跟德叔说,今年她跟阿清都接连紧急入院,家里运气不好,回家要跨火盆、用柚子叶好好洗澡才行。 程一清这次看到程季泽商人以外的一面。即使他们结了婚,再爱对方,也都在婚前将各自资产分割得清清楚楚。他的皮囊太精緻,她总看不到里面。但德婶的事,终于让她觉得他原来也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紧张会流泪的人。 【5-13】你做了手脚? 程季泽开车接德婶出院,扶她上楼梯。德婶大病初癒,行动特别慢,但程季泽有足够耐心。进了屋,他将窗户推开,立窗边看了一圈,回头问:「这里环境不太好,不如搬去我那里住?」德叔愕然,问那你住哪里。 程季泽说,我可以先住酒店。「这里环境不好,你们年纪大了,以后上下楼梯总是不便。等我得闲,帮你们找个房子。最近楼价虽高,但越早入手越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德叔心思简单,点点头说,也好。德婶多个心眼。经过这次,她心底里已将程季泽当亲儿子,但涉及金钱,她还是看了看女儿。程一清站在门边,低声说:「程季泽讲得有道理,但他比较忙,事情多,我这个周末看一看。」德婶说,也好也好,「不过如果阿泽有空的话,你们一起去看。反正房子以后也留给你们。」程季泽说,这种事以后再说。又叫德婶有时间最好去香港做个全身体检,他可以安排。 德婶说:「不用啦,在广州做过体检,没什么大事。老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反正半只脚入土——」程季泽跟程一清同声打断:「别乱讲!」德婶说:「只要你们好,我跟你爸就安乐了。」德叔要留他们下来吃饭,准备动身下楼去斩块叉烧,程一清说,我去,你们休息一下。程季泽说,他今晚还有事,就不留下吃饭了。德婶看上去颇有些失望。程季泽说,我以后会再来。 程季泽走了,德叔坚持要下楼买叉烧跟白切鸡,程一清便留下来煮饭。德婶靠在厨房门边,程一清说:「厨房热,你出去休息——」德婶问:「你跟阿泽是不是有点问题?」程一清埋头,一双手在水龙头下洗着青菜叶,有点心虚,「我们……没事。」 「你们连话都不说,连手指头都不碰一下,哪里像是新婚夫妇。」德婶说,「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我是不会插手的。但如果我的女儿过得不开心,我也不会快乐。」 程一清抬起头,机巧地笑:「我哪有不开心,只是工作太累。」果然,德婶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体上,让她多注意休息,不要太累。程一清说,好好好。 这晚陪德叔德婶吃完饭,她下楼准备打车回家,抬眼见对面大排档那儿坐了个着笔挺衬衣的男子。她多看两眼,对方也往这边看来。居然是程季泽。 她过了马路,在他那小矮桌上抽两张劣质捲纸,擦了擦凳子,坐下,「不是还有事要忙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她低头看一眼这桌上,红烧乳鸽、捞起鱼皮,「这种平民食品?」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真话,我猜你也知道。」他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对一次性筷子,掰开,将两根筷子相对着,刮净上面的毛刺,递给她。 程一清看着他手里那双筷子,没接过来:「不想面对我?那我现在走开?」 「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在你们家留下来。」 程一清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外音,接过他递来的筷子,扬手叫了一份炒田螺跟干炒牛河。「这两样才是这里的招牌。」 「那就要试一下了。」 炒田螺跟干炒牛河,吃的人多,上菜极快。程一清见程季泽用筷子夹田螺,忍不住笑他,「你看我。」她用手捻起一个,用力啜,将肉吸出头来,又用牙籤挑起,放嘴里。「食相不雅,你不会喜欢。」 「人会变。」 「也是。以前你不会吃大排档。」 「以前?以前的我怎想到,有朝一日会到内地发展事业,跟一个叫程一清的女仔合伙,还娶了她。」 程一清想,程季泽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兜兜转转,又将话题绕回来。而她只懂虚晃一枪,转移话题,「今次阿妈的事,多谢你。」 「德婶的事,不用跟我客气。我将她当做自己妈咪。」 若是以前,程一清会认为他在演。但经过这次,她明白,即使程季泽对所有人假意,起码对德婶、对她,都存有真心。 程季泽用手捻起一枚田螺,笨拙地啜着,小心翼翼地用牙籤挑出,又慢慢道,「无论未来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如何,只要她有任何需要,我都会随时出现。」 程一清正在想这句话的含义,程季泽说:「听刘主任讲,那个自动化生产线很成功。恭喜你。」 「工厂是你的,应该恭喜你。自动化生产线落地了,对双程记是重大利好。」 「只要我们还是夫妻,你的东西跟我的东西,有区别吗?」程季泽捏着塑料杯,「我妈咪再婚时,她老公将公司股份都拿去做了信託基金。按照现在股价,假如我妈要离婚,她会倒背数千万债务。只有不离婚,才会保住富贵日子。我跟你结婚时,无论是我律师,还是我妈咪,都明示暗示我要提防你,最好赶尽杀绝。我没有,但我现在后悔了。」 程一清不出声。 「也许当日我再狠些,还能够将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他说罢,慢慢将杯中啤酒饮尽,「不过,你怎会是被钱困住的女人——」 她伸手,按住他的手,「等下要开车,别喝了。」她夺过他手中塑料杯,搁下,「我不懂你妈咪那个老公……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结婚?」 「他需要一个形象好的女人当叶太太。他第一任妻子是拍三级片出身的影星,家族不允许,他跳出来到上海单干,反而有了今日的成绩。但后来老婆却追寻真爱,净身出户,离他而去。他顿时成为笑柄。而我妈咪当时才三十出头,还年轻漂亮,大学教授家庭出身,念艺术史,离婚后一直以艺术家、画廊主理人身份出现在上流社会,还代理了不少内地艺术家作品,甚至投资一些文艺电影,在内地文艺界也有人脉,跟那些二十出头的港姐艺人比起来,是更好更合适的结婚对象。」 无论怎么听,这段故事里,都只有计算,没有爱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程一清见时间太晚,扬手叫了买单,问他是否还能开车。程季泽说,我只喝了一小杯。 「一小杯也不行,还是我开车吧。」 上了车,程季泽问,你什么时候考到驾照了。程一清说,也是前段时间,毕竟有时候穿得正式,开摩托不太方便,「而且我爸妈一直反对我开摩托。过去我不放心上,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程季泽想起,她哥是驾摩托出车祸的。他说:「我连你考驾照也不知道。」程一清说:「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连公司的大事都没告诉我吗?」程季泽靠在椅背上,忽然轻轻地笑。程一清问,你笑什么。 「我在怀念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跟你吵架的感觉。这让我感觉,我们的确是两夫妻。」 「……也有可能是两个不欢而散的合伙人?比如说,女合伙人觉得男合伙人有太多事瞒着她?」 程季泽不出声。车厢内极安静。车头灯如镰刀收割麦穗般,收割着前方的黑暗。路况好,程一清开得又快又稳,程季泽住处很快就在眼前。她将车子驶入停车场,跟程季泽一同下车。「我不送你上去,你好好休息。」 程季泽从身后拉过她的手,「不跟我回家?」 「我在外面租了房。」 「我们还是夫妻。」 她沉默半晌,终于道,「在我们之间的问题没彻底解决前,我不想做那种事,也不希望有小朋友。」 「我可以避孕。」 「是我的心结。你可以说我迂腐,但我没法抱着一个会算计我的人,安然入睡。」想了想,她觉得这话太残忍,又道,「即使我喜欢你的心意,一直没变。」 「我明白,但待会可能要下大暴雨,你这时走太危险。」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碰你,那我睡客房。至于我们之间的事——我会尽快列张清单给你,将一切要跟你交代的事全部讲清楚。」 他们之间的问题,迟早要解决。程一清喜欢他列清单、将事情摊开讲清楚的做法,跟他一起上楼,只是坚持自己睡客房。程季泽任由她。她洗澡时,听到外面下起雨,但很快又停了。 像她这样生命力顽强的人,在哪儿都能睡,她一下睡到半夜三点多,热醒了。她起来一看,空调没开。再摸遥控器,不知道是坏了还是电池没电,怎么按都不开。 她热得睡不着。亚热带的闷热潮湿越过白云山巅,跨越大半个市区而来,抚遍她全身。她推开门,准备睡客厅。摸了半天,也没看到空调遥控器,倒是吵醒了程季泽。他走出卧室,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问,「客厅空调遥控在哪里?」 他陪她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说,你睡我那里,我出来睡。 她想,像他这样的少爷仔,吃过的苦头无非是灵魂上的。身体跟物质上的苦,他哪里吃过。真要没了冷气,还能睡得了?她摇头,又问:「有风扇吗?」 「你忘了?家里没风扇。」 她热得抓起桌上的外卖单,用力扇。 他说:「你到我房间睡吧。」又补充,「我睡客房。」 最后结果是,他们俩都睡主人房,躺一张床上。 虽是合法夫妻,但长久的疏离与隔阂,让两人背靠着背,一人裹一张被子,侧身而睡。 她迷迷煳煳睡着,感觉有人从后面抱住她,嘴唇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她的头髮,她的后颈。她渐清醒,能察觉出程季泽是睡着的,只是习惯性将手搭在她身上。她要轻轻推开,却又怕弄醒他,最后就这么维持这姿势,再度入睡。 再次醒来,是被外面雨声吵醒。仿佛漫天的雨都落到这栋楼宇上,她坐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出去。阳台没关门窗,风裹挟着雨水腥气扑进来,屋内凉似水漫。 她回身房里,想扯张被单,到外面睡。黑暗中,她的手刚触到被子一角,程季泽就从层层被单下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拽到他身上。 风将她吹醒。 她问:「空调遥控,你做了手脚?」 他没应声,像匍匐在暗夜里的动物,仰起脸,衔吻上她的唇,舌头滑进她口腔。暗夜里,有舌头与唾液搅动之声,如爬行动物在泥潭中簌簌蠕动,粘腻湿暖。她别过脸,他将她扳回来,再也无法忍耐。 亚热带的风带着水气,将男人女人身体之上的被单,吹出如山似水的纹样。她的背部弯折成美丽的弧度,像起伏山脉,深山处有一汪泉水。唇与手划过微热的乳,他一头坠入她那潭深水中。 【5-14】跟程季康谈判(上) 这天,曹律师在家附近咖啡厅等了良久,迟迟未见程一清过来。 千禧年初,星巴克初开,数量不多,倒是那种可以吃西餐简餐的咖啡馆更随处可见。这种咖啡馆大多復古风装修,满墙书架上堆着旧书摊上搜买的书,细看居然有大量减肥育儿类,跟店内情调不符,但无人细究。木质餐桌上有些没擦得太干净的痕迹,皮革靠椅上略有掉漆,但屋内暗暗的,在彩色琉璃灯灯光映照下,一切缺点都被很好地掩盖。文艺青年三三两两进来,靠在墙边翻一本安妮宝贝的新书,在小野丽莎的歌声中陷入忧愁。 曹律师也挺愁。 说好喝下午茶,却近傍晚了,仍未见人。程一清不是没有交代的人,曹律师有些担心,再次拨出电话,抬眼透过玻璃窗,见到公交车跟的士在马路上唿唿穿行,而她正从马路对面匆匆跑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急急脚进了门,程一清忙不迭向她道歉。曹律师开着玩笑:「你再不来,我要报警了。」又要问她去哪儿了,倏忽间见她锁骨上方有两处吻痕。她看上去也没有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样,有些精神头不够。曹律师立即了意,正色道,「以后有事给我电话,我们改时间就好。」 「昨晚临时有事,后来睡过头了。手机也没电。」程一清说话间,从包里掏出一块电池,给手机换上。她边开机,边跟曹律师说,「让你等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曹律师喜欢跟这样的人合作。守时,有边界感,有契约意识。两人都是有事说事的人,想要抢回刚耗掉的时间,开始低头交流。曹律师拿出这边接收到的法律文件,「我这边搜集到反驳证据,包括商标合法来源、歷史使用证据——」她将文件递给程一清看,继续语速飞快,「但这些都是基础常规做法,对方律师也早有准备,我们虽然准备了市场区分情况,但他们未必认同。反正这会是一场拉锯战。」 程一清点头。 曹律师继续道:「至于不正当竞争那一条,由于广州程记已经下架经典配方糕饼,经过交涉,对方针对此条撤诉。但现在你跟程季泽结了婚,不排除香港那边律师,会借你们关系做文章。由于你们是夫妻,程季泽此时替你作证,也帮助不大。」 「我明白。」 「我个人还是建议,尽量跟香港那边尝试解决争议。即使无法解决,其中的往来信函,能够证明我们积极尝试解决争议,对我们多少有利。」 程一清想了想,对曹律师说:「我见过程季康几次,他……」她手机搁在桌上,这时尖锐地响起,二人都吓了一跳。咖啡厅周遭的人也都回头望过来。程一清不好意思,抓起手机往咖啡厅外跑,声音压低:「喂,你好?」 曹律师坐在咖啡厅内,无聊地翻着手上文件。听到咖啡厅门口风铃叮叮作响,再抬起头来,见程一清神色带点茫然,走了进来。 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程一清用手将碎发勾到耳朵后,带点迟疑,「程季康打给我——」 曹律师意外:「是官司的事?」 她点点头。「他说他在广州,想约我见面,沟通庭外和解的可能性。」 曹律师:「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陪你去。」 程一清抬起眼:「他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让我一个人去。」 —— —— —— 这日,程一清接到程季康电话,是个陌生号码。站在咖啡厅外,刚喂喂了两声,没人说话,正打算挂掉,对方忽然说:「你好,程一清小姐,我是程季康。或者,我应该该称唿你sister-inw?」 这两人,虽见过几次面,但都是程季泽在场的时候,且基本没交谈过。直接联繫她,还是第一次。他有什么要跟她聊的?案子的事吗?当时曹律师得知程一清要跟程季泽结婚,还问过她,会不会影响官司。程一清说,一切照常。 只听程季康在电话那头说:「我现在在广州。方便见个面吗?我想约你沟通庭外和解的可能性。」 程一清的心安静了瞬间。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跟你这次会面,只有你一个人来,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好,我不会带律师。」 「不,我意思是——不要让你丈夫知道。」 程一清才不是事事都要告诉老公,让老公拿主意的女人。双程记虽是她跟程季泽的企业,但广州程记毕竟只属她自己。程季泽的意思是,广州程记只是间小店,将店关掉,让她专心经营双程记即可。但即使婚后,她仍然对程季泽无法百分百信任,仍希冀保留程记小店作为自己后花园。因此,这场官司,她仍要坚持。 即使对程季康的要求不解,她也答应了下来。 程一清仍是过去那个程一清,直肠直肚。但程一清又不是过去那个程一清了。跟程季泽这狐狸待久了,她也学会一些做人道理。比如说,见人时,要穿得好,但是又不能好得浮夸,让人生厌。但她从衣柜里挑件简单衣衫穿上时,心想,她跟程季康之间,无论如何都是相看两厌吧。 地点由对方选,在江湾桥附近一间餐厅的包间。程一清进门时,本以为会见到何澄,结果只有程季康一人。他坐在椅子里,椅后是一块巨大的屏风,上有青山仙鹤图案,古色古香。 他似笑非笑地站起来迎接,「感谢你可以抽空前来。」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姿态流畅自然,仿佛他们准备讨论一个寻常商务合作,而非解决一场你死我活的商标纠纷。 程一清坐下来,终于有机会打量眼前这个跟自己颇多牵连的陌生人。他是她丈夫的哥哥,也是她挚友的男人。她说:「程生好。」 程季康微笑:「还叫我程生?你应该叫我哥。」 程一清也微笑,但嘴唇紧闭,像一扇守住秘密的门。 程季康跟程季泽一样,看上去妥帖体面,刚坐下来时,似真似假地跟她说些客气话。程一清嘴上跟他客客套套着,终于忍不住:「你之前在电话里说,想要谈一下庭外和解的事?其实,我的律师也跟我提过——」 她说话时,程季康在认认真真地打量她。眼前人十分年轻,下巴上还有小小一颗青春痘,说话语速快,颇有点像他初识的何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程一清快速地说完话,见程季康没反应,便喊了两声程生,又问:「你觉得怎样?」 程季康忽然笑一笑。 她意外:「怎么了?」 他双腿交叠着坐,这时调整坐姿,微笑说:「其实我约你出来,并非为了谈庭外和解的事。」 她意外:「什么?」 「你们夫妻是一致行动人,加起来股份过半,拥有绝对控制权。程季泽也是看中这样吧。」 程一清反问:「怎么?大哥你对我们夫妻间的事感兴趣?」 「据我所知,你们还没正式签订共同持有股权的书面协议,」程季康素知她跟何澄一样,牙尖嘴利,索性直接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双程记的ceo,可以不是程季泽。」 程一清瞬间明白他意思。仿佛有闪电从头顶往下,利刃一般,沿着她身体往下一削,她双肩颤了颤。 程季康看在眼里,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有不少男女合伙人在婚后,往往都是女性合伙人退居家庭,男性合伙人掌握话事权。」 「我不会——」 「你确定你先生不想?」 程一清突然哑口。 程季康笑:「你答不出,因为你清楚你先生是怎样的人,是吧?你甚至也想过,你们的婚姻,是否是一种骗局?」 「我们婚前有过详细的讨论,也各自找了律师。而且我想法不会变。」 「现在不会变,但你有了小孩以后呢?多高学歷的女人都好,很多人怀孕后受荷尔蒙影响,母爱爆棚,宁愿放弃事业。有没有可能,你先生也在赌你这一点呢?」 程一清不是没怀疑过。 程季泽向来独来独往,家庭观念淡薄。以往,双程记有员工结婚喜宴,初生婴儿摆满月酒,她跟他一同出席,他嘴上含着笑,说着恭喜,眼底却带点疏离。这样一个人,对婚姻制度、家庭制度,都不感兴趣。但婚后,他似乎急于让她怀孕。 程季康见她不出声,又笑笑口道,「假如你取代程季泽,成为双程记ceo,那就不用担心这种情况,也不用在意他会在前方给你埋下什么坑。当然,香港程记董事会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自会搞定。」 「但公司章程有明确,香港程记不能随意撤换我或程季泽。」当初程一清虽对公司组织架构懵懵懂懂,让人钻了空子,但她小时候没少看tvb争家产剧跟商战剧,明白企业控制权的重要性。当初便坚持,香港程记没有绝对充足的理由,不能够撤换掉总经理或副总,即程季泽跟她。 「公司发展未如理想,程季泽跟你关系僵,导致你跳脱双程记,另起炉灶经营广州程记——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吗?」程季康指了指桌上文件,「粤港程记之间的官司打得越久,我对你的了解越深入,对你也越佩服。我发觉,双程记很多提案都由你提出,比如产品零食化、健康化,比如开拓月饼市场,比如制作经典养生配方糕饼吸引消费者……相比起来,程季泽不过是个资本掮客。」 「有想法,没资本,什么都做不了——」 程季康点头:「是。但能够提供资本的,不光只有他,对不对?」 【5-15】跟程季康谈判(下) 程一清竟无法反驳。 程季康说,前阵子大程生身体不佳做了体检,查出肝肾功能严重异常,手术后需要静养,他有点怀疑高欣孩子不是自己的。再加上肚里孩子是女儿这事,还是让程老太知道了。 老太太面上不动声色,耳边听着高欣安排的算命师傅巧言令色,心里却主意已定。害怕丢失财富权势的人,最痛恨被人欺骗。她最终站在程季康这边,并跟其他老员工一同劝说大程生,让他跟程季康早日顺利交班。高欣自认煳涂,悔不当初。 也许因为体弱生病,加上程季康一如既往扮演孝子,每日煲汤带至病床前,大程生动摇了。某日他醒来,见到程季康低头看父子三人昔日合影,一只手轻轻抚上父亲照片上的脸孔,眼目含情。桥段虽拙劣,但着实见效。大程生思前想后,身边再无可信任之人,也只有长子了,于是病床前託孤般,将公司交託给他。次日,香港程记集团发布公告称,公司主席因个人理由即日起暂时休假,其职务及职责由长子承担。至此,程季康成为香港程记董事会主席兼行政总裁。 也正因此,程季康再不用顾忌老人家脸面,可以自由处置广州程记。 像每个自信的男人一样,程季康抛出一个方案,侃侃而谈,谈程季泽的战略方向偏差、谈股东大会提议调整治理结构、谈香港程记集团长期战略目标,又谈及他们可以对广州程记撤诉,「毕竟是自己人。」 程一清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觉荒唐无比。 仿佛有人捂住她耳朵,将她与周围世界隔绝,而程季康只存在于一套默片中,嘴唇翕动,语言无声。 良久,程一清恢復了听力,默片变成了有声电影。程季康在她眼前,平静地问:「程太,你觉得如何?」 程一清动了动嘴唇,说了几个字。程季康没听清,驱近一点:「你说什么?」 「i sa,no,thank you.」她可是一直在自学英语,「程生,我承认,你的提议很令人心动。假如再早一个星期,我也许鬼迷心窍,会答应也不定。但现在,我不想这样对程季泽。」 程季康注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我阿妈,前阵子因为过敏性休克入院,是程季泽送她去医院的。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有情有义算不上,也有些小心思小算盘。我并非因为他救了我妈一命,就决定任何事都让他,连股份都可以交给他……不是这样。没错。他依然很懂算计人,但他也有待人真心的一面,也有渴求亲情的一面。他对我妈是真的,寿宴那次你被记者围着,他为你解围也是真的。如果我出卖他、你出卖他,他同样会痛苦,他只是习惯了演戏,习惯了隐藏,不让我们看出来。」 程季康似笑非笑:「你不喜欢钱?」 「大哥,哪里有人不喜欢钱呢?但君子爱财,也要取之有道。」 「我以为你跟程季泽一样,利益至上。」 「要多少利益才够呢?我爱财,但要求不多,准备给我爸妈买套大点、舒服点的房子,有电梯,有小区,如果能面朝珠江或远眺白云山更好。过去几年我勤快踏实,也攒下点钱,足够给他们买房养老了。至于程季泽,他真的利益至上吗?在内地轻轻松松囤地圈钱,难道不比辛苦做实业来得快?像他这样缺乏家庭关爱的小孩,也许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博取父母兄长的关注吧——」 屏风后突然咚一声闷响,似乎有人踢到桌椅,又立即小心翼翼。 程一清跟程季康都察觉到房间隔音不佳,隔墙有耳,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程季康立起身,走过去,大力将屏风一推。二人见后面竟有两扇门,而这两间房拉开中间门后,可打通成一大间。程季康黑了脸,他上前将门往右边一拉,门后的人现出真身来。 程季泽坐在一台圆桌前,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回身看向这边。神态百感交集,覆在他那张素来过分客气冷漠的脸上。何澄立在他身旁,也平静地看过来,嘴上却微微挂这些笑。 程一清仍在意外与茫然,程季康已回过神。他看着何澄:「你帮我订了这样一间房,就是为了让程季泽在旁偷听?」 「上次车祸,给了我启发。有时候,一些意外发生的事,更能够让人看出真心。你想趁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僵硬,乘机进行分化。无论我怎样说阿清不是这种人,不会答应你,你都不相信——」何澄说,「我便想,不如索性搭个舞台,让这两个喜欢对方,但又相互猜疑,相互算计的人隔着一面墙,将话说清楚——」 「所以我就要当这齣戏的二打六 指跑龙套 ?!」程季康怒极,仿佛项羽还未走出垓下,虞姬却早已有了异心。他向来将面子看得极重,过去女友全是大美女,也并非出于爱,只是面子罢了。唯一真心爱的何澄,他对她全然信任,她竟然将朋友放在自己之上。 他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一言不发往外走。程季泽追上几步,在后面喊他,「大哥,其实我们可以合作——」 程季康停步,却并不回头,「是想合作,还是想让我将程记商标和内地市场拱手让给你们?」 程一清忍不住插话:「市场很大,一起赚钱不好吗?」 「有什么话,跟我律师说吧。」 他留下一个背影,和相视无言的三人。 何澄从椅上抓起手包,急急往外追。程一清忍不住抓住她手臂,「阿澄,他会不会迁怒于你——」 何澄转头,对好友微笑:「阿康这份人,好大喜功,人固执,脾气差,但对我并不坏。我进入香港程记,不是为了跟你们当对手,而是想在这广阔市场做点事情,找到位置。像你说的,市场很大,都是一家人,我们可以一起赚钱。」 她又望向程季泽:「你跟阿清既然喜欢对方,经歷了这样多,才辛辛苦苦走到结婚这步,与其互相猜忌,不如坦诚相对,好好经营。」她又一笑,「我跟阿清的友情,波折重重,我不希望你们的感情也这样。」 程一清从不轻易掉眼泪。但这刻不知为何,鼻头有些酸。她扑到何澄身上,紧紧拥抱她。何澄笑着推她,「餵我快要窒息了——」她松手,双姝相对视,一笑。何澄说,她现在要去跟程季康好好谈一谈,「有空再约出来饮茶。」 程一清说:「去莲香楼,我们吃陈皮牛肉球、荔湾艇仔粥、虾饺烧卖……」 「哗!为什么选莲香楼,这是暗示粤港老字号之争吗?」 「好好好,换个地方。想去哪里?泮溪、北园,或南园?」 两人都笑,又是活泼泼的模样,跟中学时代别无二致。程季泽在旁凝视,忽然察觉自己的前半生缺失了一大块碎片。他没有德叔德婶这样的父母,也没有何澄这样的挚友。何澄离开后,程季泽跟程一清并肩站着,她留下的位置被无声所填补。这无声过于喧譁,让这夫妻俩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颇感尴尬。 【5-16】我向来是个赌徒 最后,还是程季泽问她有没有开车,说送她回公司。程一清说:「我开了。本来还打算送你。」程季泽赶紧说,「我没开车,我坐你车好了。」程一清说,「程生,你的话总是真真假假,带着目的。」程季泽索性直言,「我的目的就是你。」这话出口,他也觉得过于肉麻,毕竟两人都不是这种风格,跟在程一清身后去取车,心里想着怎么挽回,只听程一清说,「今天,我没想到你会在旁边……」 她解锁车门,钻进车厢。程季泽坐进副驾驶位,听得她这样问,便道,「我从没怀疑过你。那日何澄找我,什么也不说,只说带我过来。我虽然知道她有戏要让我看,但也好奇要当这个观众。不过我想,这场戏应该调换才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程一清扣上安全带,预热引擎,嘴上问,「什么调换?」 「不值得被相信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会有这样一个舞台,令你看见我并非一个假人——」 车子驶向停车场出口,被出口外的日光张口吞没,混入停车场外的辅路。车厢内空调阴凉,混杂着微微的皮革气味。程一清边注视路面状况,边淡淡说:「我看过了。如果是假人,怎会在我妈出事那次,急得眼眶通红?如果是假人,怎会在空调遥控上做手脚,再次算计我——」 程季泽不出声。 程一清突然问:「那份清单,什么时候给我?」 「什么清单?」 「上次你骗我回家时提过那份清单,你忘了?」 程季泽记起来,「没忘。我晚点再做一次个人资产盘点。至于双程记,我基本将运营都交给你,不会再有只有我知情,而你被蒙在鼓里的事。」 车辆汇入城市车流,两边风景不住往后退去。程一清问:「就这样?」 「嗯?」 「你认为我跟你之间,只有钱跟公司的事?」 程季泽不解。 程一清说:「上次,你没有戴那个——」 他明白过来,极意外,「你有了?」 「没有。」程一清说,「但程季康说的也不无道理。假如我怀孕,你要我回归家庭……」 「不可能。」程季泽斩钉截铁。 他突然意识到,他虽跟她告白过,虽说过无法离开她,但他从来没跟她提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美?这世上,美丽的花随处可见,他也不是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子。见色起意的爱情怎会可靠。日后,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胸部下垂,皮肤发黄,牙齿掉落,他也仍然爱她。 他说:「我早就知道,我爱的从来不是金丝雀,而是苍鹰。我也不愿意成为一座动物园,将你囚禁。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大概会是在香港中环打份光鲜的工,替哪个国际资本当僱佣兵,或是藉助程家、叶家人脉,经营点小生意。娶个跟我妈或者高颖差不多的女人,闲时去听下音乐会看下赛马出海吹吹风,生三两个小朋友,要求他们务必读金融、法律或医学。但因为遇见你,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 程一清一声不吭,慢慢将车辆停靠在路边,垂下头,用手背擦眼睛。程季泽问怎么了,凑上去看她。她别过脸,「有沙子进眼睛啦!难道我会哭吗?」程季泽笑:「是,我的阿清天不怕地不怕,怎会哭。」程一清说:「也不是什么都不怕。你刚才的话太肉麻了,我有点怕。」程季泽问:「怕什么?」程一清:「怕你叫我生两三个小孩。」程季泽大笑:「肚子的主动权在你手,你想不想生都可以。我不会给你压力,程家也不会给我们压力。恐怕何澄的压力会比较大。」 程一清说,你真无聊。她转头,看车子停在中山五路附近。她指着窗外,忽然无厘头地换了话题,「这里以前叫新华戏院,民国时是广州最先进的电影院。十年前广州修地铁时拆掉了。」她又说,「再往前走是儿童公园,我小时候常来玩,后来考古挖掘说地下有座王宫遗址,所以几年前,公园也关闭了。」 程季泽在她身边,静静地听。 程一清说:「一座城也会变,人心当然也会变。」 程季泽脸色微变。他想说什么,但可以说什么呢?他笃信人性,明白程一清所言不错,但也知道,自己前半生只对这样一个女人心动过。对她变心?他难以相信。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他起手,关掉车上冷气,解开安全带。 她问:「你做什么?」 「脱外套给你。」 「后座有披肩。」 程季泽心想,她现在可是连自己好意都拒绝了。他没流露出任何不悦,转身腾出手,到后座扯过那条披肩。披肩一动,刚被她丢到后座上的透明文件夹掉落在地。他透过文件夹,看到「和解方案」的字眼。 他回身,将披肩搭到程一清肩上。她说,谢谢。他不出声。 程一清披好披肩,又抬头道:「你知道,我向来是个赌徒。跟你合作创办双程记,我赌赢了一次。跟你的婚姻,我希望也能赌赢,笑到最后。」 程季泽没反应,心驰远处,见程一清望着他不语,忽地回过神来,明白她在说什么,明白她给了她一个不会离开的承诺。 他向来懂交际,为人处世如行云流水,但真正要表达心迹时,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程一清打了个响指:「怎样?」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我不会让你赌输。」 程一清永远坦荡荡,即使在商量自己的婚姻,也直爽得像谈论一顿饭。她看了看窗外,「输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饿了。」 他微笑:「我们去吃饭。」 「好啊,饿死了,我现在吃得下一头牛。」她抱怨起程季康,说什么边用餐边谈论庭外和解,却是鸿门宴。程季泽笑,「那我们去吃牛扒如何。」心里却又想起刚看到的文件,心里想着,程一清难道真心想去谈和解吗。但现在他分外珍惜二人感情,即使好奇,也决定不提公事。 程一清提议去北京路吃西餐。二人找地方泊好车,慢慢走过去。程季泽本以为又是那些四不像西餐,抬头却见横匾写着太平馆,似曾相识。他忽然记起来,「香港也有太平馆。我在士丹利街上吃过。」程一清说,「跟程记一样,这品牌清末民国时闻名南粤,从广州开到香港。」两人坐下,她点了个总理套餐,信口向程季泽提起,这家店当年也打过官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也是家族内部争夺?」 「是啊,都是为了利益,但最后伤害的却是品牌。」 程季泽的脸上,风平浪静,低头去拿杯子。程一清仔细打量他,「你不是应该有事情要问?」 「我该问什么?」 「比如,我放在车上那份庭外和解提案。」 程季泽脱口而出:「我无意偷看。你也没必要告诉我。那是广州程记的事——」 「粤港程记,都是程记。」服务生端上吞拿鱼沙拉跟法包,程一清实在是饿,毫不客气,抓过法包就咬,嘴里鼓鼓囊囊,「我爸跟我说,不应为了他一个人,让我背负这样多。广州程记跟双程记,都是程记。」 服务生又端上玉米汤跟罗宋汤。 程一清喝口罗宋汤。程季泽说,「别急,不要呛到——」递过去纸巾。 程一清吞下嘴里法包,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老爸说,上百年的分分合合恩怨纠纷,在我们这一代应该结束。如果香港程记不允许广州程记存在,那我们就将广州程记关掉,专心做好双程记。」 程季泽神色震动,握着的勺子里,洒出了玉米汤。 无论程一清还是德叔,个性都倔,尤其德叔对程记品牌无比重视。他的前半生,忽略了对老婆儿女的照料,闷在小饼店制作间里。程季泽可从没想过,德叔也会有放手的一天。 他几乎口吃:「关、关掉广州程记?德叔真的这样说?」 「我爸只是古董,又不是懵懂。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要占有程记,靠它赚多少钱,而是希望这老字号能够发扬光大。香港程记百年来做得虽好,但不是自己做的,始终不放心。现在我手头有双程记,也跟你们那边程家有关系,他觉得都是自己人,没所谓——」 程季泽依然难以置信:「德叔这样说,那你怎么想?」 程一清低头喝汤,「哇,好咸啊!」又抬头,正色道,「曹律师多次劝我庭外和解,而我发现,这桩官司拖下去,伤害的只是程记这个品牌,对哪边都不利。上次阿妈入院那件事,令我开始思考人生——我不希望变成你爹地、你大哥那样的人,赚钱赚到最后,连初心都忘记了,连家人都失去了。当初接手广州程记,多少是因为……觉得你不可靠。但我妈的事,也令我看到你的另一面。无论我们的婚姻未来变得如何,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容易被欺负的程一清,组装成功一事给了我很大信心。我觉得我可以将全副精力放在双程记上,并且将它经营好——」 「你当然可以。」 「而且,老爸也说——」程一清开始模仿德叔口吻,摇头晃脑指手画脚,一副长辈教导过来人的语气,「阿泽一直夹在我们跟香港程家那边,左右做人难。既然有双程记,就好好做,将广州程记关掉。做人,一定要本分,要专心!」 德叔是古板老实人,这一点,程季泽早就知道。但他没想过,德婶入院一事,会带来这样的转折。 昏暗灯光映着他的脸,上面只有仿佛被冰封过的表情。过去三年,他眼看着程一清兴致勃勃地接手广州程记,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多少有些惶惑,生怕广州程记经营好了,她就会离开自己。外人以为他数次举报广州程记的举动,是出于商业利益,但谁说得清楚真正动机呢?没有了广州程记,她就没有离开自己的底气。 程一清摊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在想什么?」 他在灯光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我们尽快签订共同持股双程记的书面协议,这样我们就不再怕香港程记。至于广州程记,你想做的话,我支持你继续做,如果没有精力,我们就全力经营双程记。做任何决策,都不要受香港程家影响。」 「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想了想,低声说,「我考虑的和解方案中,我可以对程记商标让步,但我想要购回部分双程记股份。」 「程季康不会答应。」 「我知道。」 「这世上,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程季泽想,我本以为会永远失去你。他说,「但我们先什么都不要想,把肚子填饱再说。」 【5-17】程记危机(上) 人类记忆就像一只鸟,飞累了,需要栖息在某棵树上。歇息够了,再往前飞。一棵棵树留在记忆里,就像一个个坐标,鸟儿在这地图里飞翔,试图勾起记忆时,便寻找对应坐标。对个体来说,也许是高考、毕业、结婚、生子,又或者是一场股灾、一场演唱会、一次面试。但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而言,每隔四年,就会生长出一颗大树,那树干叫奥运。 二零零四年又是个奥运年。千禧年初,内地沿海城市已消费主义盛行。初夏刚至,广州的酒吧餐厅早早挂上gg标语跟小小红色国旗,大电视四周围聚众人,连「赛前直击」的新闻都颇多人看。商业发达的香港更不遑多让。奥运巨人对地图上吹一口气,吹散去年非典肆虐、张国荣梅艷芳相继离世带来的愁云。港媒尤其兴奋。《得周刊》本是综合刊物,不关注体育,但在「新闻娱乐化」的主导理念下,也推出奥运特刊,其中一篇文章细数国家队中的美女,跳水队大热郭晶晶赫然在列。 香港报纸内容多,从四叠到六七叠不等,体育版洋洋洒洒图文丰富,连不关心体育的人也凑热闹,多看几眼运动员彩照。翻过去隔壁港闻版,又是哪家豪门在争家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对比之下,家产纷争下的香港程记新闻,就不大吸引人眼球了。无非是这家分店出现食品安全问题,那次活动上代言人又说错话,将「我最钟意食程记糕点」说成了「我最钟意食乐食西饼」。据说程季康在台下当场黑了脸。这传闻未知真假,虽然报纸上刊了他面黑黑的神态,但港媒向来习惯看图说话,谁知道是否刻意捕捉他走神一刻。 但何澄渐渐觉察出问题来:港媒虽毒舌,但过去数年程季康早洗脱纨绔公子,又跟媒体关系良好,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为何近期频频出现程记的负面新闻?虽都是小事,但频次高,常见诸报端,自然会慢慢留下不好印象。 她认为万仁失职,但又知道主动跟程季康提,相当于伸手去打他的脸——毕竟,万仁是他相中的人。这不是等于说他眼光不行么?她在某天煲了汤,带去探望大程生,在病床前跟他聊东聊西,偶尔夹了这么一句。大程生是何等聪明人物,一听就懂。次日程季康去探望时,大程生病榻旁就放了几份报纸。 何澄后来听说,程季康回公司后,痛斥万仁。万仁向来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却胆敢反驳:「如果不是我去压,负面报导会更多。而且,近期我也做了不少正面宣传。」程季康更怒:「那都是花钱买的!」万仁说:「我的所有方案,都经过程太这位公关总监批准。」他说的是高欣。程季康冷笑,连说三声好,「她现在待产,你不如联繫记者给她写个专题,就写她的豪门生活?」万仁回过神来,不出声。 这些事,何澄回广州跟程一清饮茶时,当闲话提起。 二人到泮溪酒家。这茶楼在荔湾湖畔,临窗眺湖,枕山临水,亭台桥廊,颇具昔日西关风情。她们坐在泮溪画舫上,点了一桌瘦肉肠、虾饺、烧卖、陈皮牛肉球。程一清胃口好,大快朵颐,虾饺皮薄如蝉翼,大虾仁内馅饱满,烧卖外层半透明,猪肉虾肉混合可口,牛肉球肉质细嫩,瘦肉肠皮薄滑嫩,肉馅鲜美,她是看什么都想吃。何澄侧眼瞧她:「程季泽是将你囚在地牢里,饿你十天十夜了?」「十天十夜是真的,不过是去了北欧十天,太想念广州美食了。」 程季泽跟程一清到北欧度蜜月,在瑞典小城隆德教堂里看数百年仍在运转的天文钟,在乌普萨拉看大学图书馆藏品,驱车穿过挪威边境看滑雪圣地,因是初夏,游客少,人安静。程季泽在火车站书店里捡一本阿加莎英文版,边喝咖啡边看。回程路上,程一清模仿伍佰唱起《挪威的森林》,「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程季泽觉得耳朵受罪,不时藉机跟她说话,试图打断,未果后索性停了车,直接亲吻她的嘴。二人到丹麦奥胡斯百年餐厅里吃三明治,程一清喝上一杯烈酒,出餐厅后就有点醉了。程季泽伸手搀住她肩膀,俯下脸来,「要不要回去休息?」她忽然凑上来,亲他脸颊。他罕见她喝醉的模样,脸颊跟唇都红,当即取消下午行程,改回酒店休息。 程一清带回来麋鹿小玩偶做手信,何澄问起她为何不经香港机场直飞,要从广州飞。程一清说:「今年八月,白云机场就要搬迁。我想赶在它搬迁前再坐一次。」何澄也唏嘘,说起这些年来,有多少属于老广州人的、属于她们的回忆,从地图上被一一抹去:东方乐园、南方大厦百货、新华戏院、儿童公园…… 程一清说:「旧的走,新的来。记不记得我们中学时想找个地方聊天,都只能去冰室食雪糕?去年环市东开了间星巴克,我那日经过一看,坐在那里的除了白领,还有不少像我们当年那样的学生妹。」何澄哗一声,说现在的学生真幸福。程一清说:「赚到钱就要花,你也抽个时间去旅游,不要拼命干活。」何澄说,「我会的,但不是最近。」程一清说,「也对,香港程记要入内地市场,你正是最忙的时候。」 前段时间,广州程记店铺正式由双程记接手,粤港两家程记资源整合,香港程记也随之撤诉,正式进入内地市场。程一清虽做了让步,但合同细节上咬得死:两家品牌要差异化经营,双程记的糕点年轻化、健康化、零食化、高品质化,程记则卖杏仁饼、凤凰卷、核桃酥这种常规糕点。 双方法务来来回回,期间不免又有多番争执。程季康野心大,脾气大,对程一清夫妇回购双程记股份一事,一口回绝,更数次想推翻合约。最后是程一清跟何澄到母校附近喝了个下午茶,谈出来个方案。回去后,何澄向程季康建议,既然是百年糕饼品牌,可以模仿莲香楼、陶陶居、广州酒家,又做糕饼又开餐饮,且主攻华东市场。程季康向来觊觎江浙沪地区,公司内部做一番讨论后,很快通过。 万仁引咎辞职后,何澄除程记内地事务外,也暂接管公关业务,忙得不可开交。何湜毕业在即,她计划叫妹妹回来帮忙。高欣发觉何澄想将自家人安插进程记,大发牢骚,但高颖劝姐姐安心养胎,其他事少想。 高欣不悦,「我辛辛苦苦嫁过来——」高颖苦笑,「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经营公司的本事。我不图程家的钱,我劝你也安心当个阔太,不要再跟程季康斗。」高欣见连亲妹都不站自己那边,悔恨当初给了她太多自由。如果当初安排妹妹多结识富豪,自己手头不就多了个筹码?她回忆当初,愤恨得直咬牙。 高家姐妹这些事,何澄大约也知道些,但她向来没有在背后说人的习惯,这次饮茶便没跟程一清提起。一清问起何澄,程记近况如何,何澄苦笑,摇了摇头:「不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程一清惊讶:「怎么会?」 广州程记让步后,商标纠纷解决。程季康终于可进入内地大展拳脚,正是吐气扬眉的时候,怎会不好呢? 何澄便将近期程记负面新闻连连的事,告诉好友,又告诉她,连万仁都引咎辞职。 程一清用筷子戳一粒牛肉球,怪道,「为什么万仁不为自己辩解?正常来说,即使他觉得委屈,也该向程季康明示暗示自己做了多少事,而不是跟他赌气。」 「你是说……」 「我之前有过一位这样的员工,此前跟人说话毕恭毕敬,特别珍惜这份工作。但后来突然变了,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但细节处却藏不住,时不时反驳、冷笑、对人不礼貌。我当时只以为他中了彩票,或是找了下家准备离职,程季泽却怀疑他有问题。后来果然被我们查出来,他被对手公司收买。」程一清咬一口牛肉球,又补了句,「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也许万仁那天心情不佳呢。」 何澄倒是觉得程一清说得在理。高欣任的程记公关总监,向来只是闲职,挂个头衔。但万仁搬出她名字,倒是蹊跷。这晚她坐广九直通车回港,一路上都在想这事。过了关,见邬玛给她发来彩信,「赏面出来喝杯酒?」图片是她们此前常去的一间兰桂坊酒吧。 何澄面无表情,将手机塞回口袋。她仍未准备原谅邬玛。站在对方立场,抹黑不过是媒体惯用手法,说不上有何过错。但这事伤害了程一清,何澄便很难再对邬玛掏心掏肺。她扬手拦了的士,直奔何文田公寓,车上接到叶允山电话。对方说:「听讲你现在常驻上海?」何澄说:「一半时间在粤港两地,一半时间在上海。」叶允山笑,说下次我们可以到新天地喝酒。何澄说,你几时得闲,随时找我就是。叶允山说,我这边倒是真的有事要找你。 何澄早有心理准备。像叶允山这样的人,哪里有闲情跟你打电话闲聊,必是有事。 叶允山说:「近日外界有些针对长风地产的负面消息,而且是非内部人士不会知道那种——」何澄听明白了,但不露底蕴,静听下去。「——我们公关部不便出面,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查下。」 「没问题。你让公关部的人将相关报导发给我,我来处理。」 叶允山微笑。她素喜何澄醒目伶俐,办事利落,话头醒尾 粤语用词,指讲了开头就懂结尾,形容一个人机灵 ,她说声没问题,又问,「在程记替自己男友打工,感觉如何?」何澄说,「明白创业不易。」叶允山止不住笑,「程记百年老店,我们在它面前都是小弟弟,哪里算是创业?」何澄说:「你看,程记在内地早有百年根基,但我们重新再进入这个市场,依然困难重重,跟创业有何区别?现在我才明白,当初叶生在九十年代初孤身入内地创办长风地产,叶小姐你协助他从零做起,真是厉害。」 叶允山当然知道她在趁机夸她,笑笑:「别卖嘴乖了,帮我处理好,我们上海见面,我带你去看个好项目。」何澄谢过叶允山,心想,跟叶家用信息差赚钱比起来,程家赚的可都是笨钱慢钱。 从九龙到何文田不过短短车程,车辆经过惠康超市、美心快餐及篮球场后,很快抵达公寓楼下。司机说:「是不是这里?在这里停?」 「稍等——」何澄让司机开着咪錶等待,拨了个电话给邬玛,说她刚看到简讯,现在过去。挂了电话,她对司机说,「麻烦开去兰桂坊。」司机朝菜园街方向开去。 短短一段路,却堵得厉害。何澄在车上打了个盹,突然被外面喇叭声惊醒。回过神来,车辆还在原地。她困在车上,无事可干,默默注视窗外。见一个女孩穿着吊带横纹背心跟牛仔裤,手里提一个印有「新华书店」简体字样的塑胶袋,站在商店橱窗前往里面张望,神态嚮往。莫名地,何澄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那个自己,快意恩仇,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不会出于某种目的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联繫。但现在的自己,为了保持自己在叶允山跟前的价值,即使还没原谅邬玛,依然跟她笑着打交道,维持联繫。 司机换了个电台频道,电台主持播出一首杨千嬅的《男女关系科》。前奏轻快,何澄的思绪也随之活跃起来。她从长风地产联想到了程记,忽然想:程记的负面消息,一桩桩一件件,过半都是内部人士才知道或者才关注的。不也同样有鬼么? 她心事沉沉。司机却在驾驶席上,轻快地跟着哼起歌来。何澄记得这歌是喜剧《新扎师妹》主题曲,杨千嬅饰演的女警是平凡人,「香港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跟吴彦祖的黑帮少爷身份背景差天共地,但电影仍是欢乐不断,结局美满。她想,如果人生也像小妞电影那样简单快乐,那该多好。 【5-18】程记危机(中) 去年非典爆发,大部分人被困家中看电视,剧集《金粉世家》爆红,捧出了三位明星:陈坤、董洁、刘亦菲,也由于同一个原因,网购在民众中崭露头角,逐渐流行。程一清在家试着用电商购物,觉得还是有种种不便之处,但她隐隐约约觉得,未来网上购物、网上销售会是趋势。到时候,双程记糕饼也许会通过网络,更快地卖到全国各地。 程季泽推门进来,见她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发呆,上前亲吻她脸颊,问她在想什么。她给他看网际网路上一个叫马云的人发的帖,马云写道,「今天要想从网上赚出大钱来很难,但从网上赚钱一定会是明天的趋势……」程季泽笑说:他讲得没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两人约好下午到工厂去看看。又是一年月饼季,今年因为产能高涨,他们想趁机加大宣传力度,将月饼销往全国各地。他们此前在湖南卫视投标过gg,效果还不错,这年夏天,她看到有个刚举办的选秀节目叫《超级女声》,觉得挺有意思,跟程季泽商量着,今年先投别的,明年可以投这个节目。程季泽说,我不看电视,你决定就好。两人说着话,车子已驶入厂区。 产能提高后,工厂接了不少订单,赚钱多。他们进到厂办时,茅厂正跟鲁工商量要不再搞一个厂,专门承接业务。鲁工说:「好是好,但一时半会没那么多钱。」程一清他们刚迈进门来,程季泽微笑说,「这不就给你送钱来了?」茅厂赶紧搬过两张椅子给二人坐。 其中一张椅子有点脏,鲁工粗手粗脚,赶紧抓过一张废报纸擦。茅厂连声阻止:「这报纸也脏,有油墨呢,怎么能用来擦椅子。」说着将报纸抢过来,随手丢到桌上。 几人聊起月饼跟其他产品的生产进度、废品率等等。程一清关注食品污染问题,建议尽早引入iso质量管理系统,确保食品生产各个程序符合国际食品监控标准。程季泽说:「食品运输也是一个方面,恆温、常温、冷库仓储跟完整冷冻链运输物流,全程专车运输配送,才能确保食物新鲜安全。」 鲁工奇了:「程总对这方面还挺有研究?」程一清跟程季泽对视,轻笑,异口同声:「前车之鑑」。当初新闻发布会上爆出原料过期,调查后才发现,是运输过程处理不当导致原材料腐化。 程一清又登报导歉又发优惠券,但还是丢了不少顾客。 茅厂起身去倒水,水杯压在刚才的报纸上,压出一个水印子。程一清一眼瞥见报纸标题上有「程记」字眼,拿过来看,发觉这是港澳台新闻版面,上面竟刊出了大程生病情,标题更赤裸裸写着「程记饼家话事人突发入院 败家仔能否力挽狂澜?」 香港程记过去数月负面新闻缠身,但大多围绕店铺经营、卫生问题、劳资纠纷等事,虽给人一种管理制度不佳的印象,股价也受影响,但仍有不少忠诚客户。如今,连大程生病情也被披露,再后知后觉也看得出:这才是重头戏呢。 没料到,这消息居然转载到内地报刊上来,可想而知影响有多大。 程一清这才明白为什么何澄忙得没空找她。她捏着报纸一角,心事重重,程季泽看出她异样,注视这报纸,便猜到了几分。 看完生产线,试吃完月饼,茅厂热情诚邀二人到附近农家乐吃炒鸡、炒牛腩,程季泽知道程一清心里还有事,礼貌地替她拒掉。二人刚上车,程一清就问:「你爸的手术不是有一段时间了,怎么现在爆出来?」 「你也发现不对劲。」 「太明显了。」程一清将何澄告诉她的事,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不是要当老好人,也不是要管程记的事。但两个品牌同宗同源,多少有点唇齿相依。很多消费者分不清程记跟双程记的关系,假如其中一家出太多问题,另一家声誉也会有所损害。」 「我想法跟你一致。」程季泽说,「我上周末回港,想约大哥,他不想见我。所以我约了蔡总监,打听了香港程记状况,一听之下才知道有鬼。」 「有鬼?」 「看过《无间道》吗?我指的是,有内鬼。」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程一清从程季泽口中,震惊得知,在媒体陆陆续续刊载了个把月程记大小问题后,市场上开始出现程记集团财务状况不佳的谣言。此前媒体提及的程记问题,即使三分假,也有七分真。于是这谣言一出,市场反应强烈,股价开始下跌。 程一清问:「程记的问题,媒体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内鬼是谁?」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开始有人大量收购程记股票。」 程一清对资本运作不深,但听到这里也明白,背后有人故意做局。「程记不反击吗?」 「大哥当然不是被动挨打的人。外界将程季康说得一无是处,但其实他绝非无能之辈,早就察觉有问题,一直尝试通过正面公关、发布利好消息来稳定股价。但奇怪的是,对方好像每次都能预判,会及时加以反击。而这一次,他们发布爹地病情,爹地虽然勉强地出席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但不接受任何提问,记者也看得出他状况不佳。谣言反倒越演越烈,说什么程记进入内地市场是一招险棋,如果由爹地掌舵,当然没问题,但大哥能力不足以接班,贸然进入内地市场,就像将不会游泳的小孩丢进大海,只会将程记拖死。」 「乱说!程记进入内地市场这事,一直是程季康在推动啊!」 「外界怎清楚这些呢?谣言说得像模像样,股民就恐慌了。现在爹地跟大哥正在大量买入,托高市场,但非常吃力。」 「对手是谁?」 「还在查。」 「他们是想趁低吸纳,将香港程记纳入囊中?」程一清不懂,「但这样的话,他们到手的香港程记也元气大伤,半死不活。」 「他们自有办法,比如届时释放重大利好消息,拉高股价。别忘了,程记是双程记股东,现在双程记在内地势头大好。吞下程记,相当于拥有了部分双程记,以后每年分红只多不少。」 资本市场如此阴险诡秘,程一清只觉若果当日程家兄弟也这样对自己,她未必有还手之力。现在跟程季泽同一条船上,也不知是福是祸。程季泽见她不出声,问她在想什么,她不出声,拿起手中电话,拨给好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何澄在响到第三声时接听。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累。 程一清说:「程记的事,我听说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何澄苦笑:「谢谢,但恐怕你帮不了。我找叶家帮忙,他们也不愿意出手相助。」 至于个中辛酸,何澄通通吞下,自行消化,无需跟好友诉苦。求人办事,自然是委曲求全,尤其涉及利益时。 叶允山对何澄说话尚算客气,让她多替自己考虑,不要为男人打工,何澄说,她是为了自己单干的第一个项目在兜底,叶允山只是笑笑,不语。至于叶令绰,此人擅长装疯卖傻,开起何澄玩笑,让她过来替自己打工,「赚的钱足够你养起程季康了。」又说,「听讲你有妹妹将要毕业,不如让她过来替我打工,如何?」何澄深觉受辱,但当着他脸,也只是忍耐地笑。她让程季康去找叶罗安妮,他说,叶罗安妮在叶家只是摆设,但她还是借了钱给自己,只是杯水车薪。 但也不是毫无收穫。叶允山告诉何澄,背后的人,是乐食国际集团。 电话这头,程一清也无计可施,只告诉何澄,有何需要通知自己。何澄忍不住问:「程记许我高薪厚禄,我跟程季康又有婚约,我自然为他卖力。你何必担忧?」 程一清说:「程记跟双程记,不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澄电话那头沉静一下,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说,谢谢。 车辆进入广州城区。荔湾区老城道路狭窄,程季泽小心行驶,找个合适地点,将车辆靠边停下,问她如何。程一清如实照说。程季泽说:「我明白何澄最后的沉默是什么意思。」程一清:「什么意思?」程季泽:「程记目前缺资金。如果我们向他们提出回购双程记股票,正是机会。」 程一清不出声。半晌,她问:「这算不算落井下石?」 「我会称之为各取所需。何澄应该也想到了这点。但大哥不会答应。一来他爱面子,有种不想输给我的心态,二来他也怕市场态度。假如市场对回购行为的解读不利程记,股价还会下跌。」 「程记跟双程记现在不同赛道,他还忌惮你什么?」 「在那种家庭长大,很难不养成猜疑的个性。他总疑心我在背后搞鬼,因为港媒唱衰程记的其中一个内容,就是当年他们投资失误,将资源倾斜给双程记竞争对手,遏制了双程记发展。大哥这人不笨,只是为人固执,无法接受失败,更无法接受比我失败。过去几年香港经济復甦,他急于翻身扩张,资金鍊相当紧张。财经版点评给他留几分薄面,娱乐版直接将他跟何澄比作纣王妲己。」 程一清愤恨不已,并非替程季康,而是替何澄。男人的失败又与身边人何干?何澄在长风地产已证明了她的实力。在她看来,何澄那些前同行不过眼红她的新生活,想将她拉回他们的水平线罢了。她问程季泽:「你爹地那边呢?」 「他身体不好,手术后已经不怎么管事了。现在他觉得,亲妈信不过,年轻老婆信不过,对程季康跟我更有防备之心,只是人老体弱,无法斗争罢了。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街头四处挂上奥运五环旗,因四年后便是北京奥运,国人这次热情更盛。街头小店店主守着电视机,里面传出各类赛前分析、运动员採访、歷届奥运回顾,声音交错,好不热闹,程一清听着这声音,更觉心烦。车厢内冷气开放,但她前额仍细细地出了汗。程季泽见她这模样,下车到附近便利店给她买水。店家一转身去拿水,老闆娘不喜看体育,随手换台,电视上预报热带气旋正在海上形成,预计登录广东湛江。程季泽握一瓶娃哈哈纯净水,手指捏在瓶身上王力宏头像上,回到车里,递给程一清。 程一清喝了一口,忽然问:「你刚才说,可以释放重大利好消息,拉高股价?」 「是。」 「如果我们对外宣布双程记的好消息,是否也有利程记?」程一清抓住程季泽手臂,捏得他生痛,「自动化生产线,难道不是好消息吗?如果这还不够好,那我们跟程记合作做点什么——」 「阿清,你听我讲。」程季泽很轻地拨开她的手,「现在不是我不愿帮忙,是大哥有心结,我到底是程家人,一定会想办法。我会跟何澄联繫,跟她商量,劝说大哥接受我们这个方案。在他接受我们方案之前,要帮程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安心将双程记做好。今年自动化生产线落地,我们投入大量营销资源,月饼季又是兵家必争的一役,我们不能分神。」 程季泽说得在理。程一清默默垂下脑袋,看着自己一双手。她无法左右他人命运,只能靠这一双手,做好自己份内事。 【5-19】程记危机(下) 对这次月饼制作,程一清志在必得。过去,双程记糕饼零食化后,虽也行销至全国各地,但难以走出南方。产能上来后,程一清的野心也被放大。 四年前,她为双程记设计了两款月饼,花好月圆跟万里清辉。过去几年,双程记每到月饼季,都会围绕这两款礼盒做改良。这次她在产品上做加法,将月饼制作成玉兔模样,月饼皮以米粉制作,小小一枚在手掌心中,晶莹如玉。馅料用玫瑰豆沙、奶黄流心、桂花乌龙,满足年轻人贪新鲜的口感,更重要的是,能够打通东西南北不同国人口味。 产品,她不担心。只因她经营广州程记时,有充分空间研究口味,早已调配研制出最佳口感。现在交由双程记来做,只是换汤不换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要吸引目光,还是要靠包装。 她在包装上做减法,不再做高成本礼盒,压缩包装成本,只在设计上花心思。 盒子依然由陈夕裴设计,非常亮眼。配合全国gg投放,很快打出了名堂。 程一清出差上海,在街头见到爱精緻的当地人从商店里走出来,提着一袋精美包装的双程记月饼时,不禁驻足凝视。陈夕裴在她身旁,推了推她肩膀:「怎么?感慨万千?」程一清笑:「简直老怀安慰。」 陈夕裴这几年闯出名头,设计工作室也已搬到上海,在东平路租了个地方,人在楼上住,一楼有个开放空间,用作展览。程一清到上海出差,陈夕裴约她到工作室喝咖啡,她哥陈生也在,痛心疾首,说搞了半天,妹妹还是跑到上海了,还跟一个中荷混血拍拖。程一清开他玩笑,说他自己也搬过来不就好了。陈夕裴抚掌大笑:「我哥不像我这半个北方人,他一口粤式普通话,怎能离开珠三角生存?」 程一清这次来,是为了跟陈夕裴谈以后的设计合同。她现在不再是街坊小店的靓妹了,也去过国外,看过一些最新设计,回头再看陈夕裴的中式设计,仍然觉得很好。她说:「想当初我只是觉得你画的东西好看,同时也想填了你哥那笔债。」陈夕裴说:「想当初我一个客人、一张订单也没有,还好有个傻瓜坚持要用我。」两个女孩子虽起点不同,沿着各自路途往上攀爬,此时顶峰相见,彼此相视一笑。 二人坐窗边往外看,这条短短的路上记载了多少民国歷史,留下多少老洋房。日光撒下来,映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校门上,映在民国权贵宋美龄、宋子文的旧宅上,后者现在已改建为酒吧。此时是傍晚,酒吧内外一片安静,穿着老头衫的当地人提着塑胶袋,里面装着刚买的水果,神态悠闲。 程一清很是羡慕这种闲适,陈夕裴也留她下来住,但她坚持当晚就要飞香港。怕是颱风什么时候到,航班就停飞了。 打了车到虹桥机场,机场纷纷攘攘,都是来往行人。她坐在候机大厅里,翻手上一本杂志,看到乐食集团的报导,什么主攻西饼和唐饼市场,什么放眼中国内地云云。她记起当日,那位苏小姐代表乐食集团,一心想购下还是街坊小店的广州程记特许经营权,想来当初他们已经有这番野心。 再翻过一页,又见到乐食集团入华大事回顾,其中一项便是跟香港程记合作,建立子品牌。 程一清心念一动。 她想起郑浩然回纽西兰前跟她说,有什么事,随时跟他联繫。她想了想,在候机楼里找了个打长途电话的地方,手机上翻到郑浩然的号码,连时差也没算,直接打了过去。响了好一会儿,无人接听。 她的航班开始登机,登机广播响起。她挂掉电话,站在候机楼里,盯着电话看。一秒后,又拿起话筒,再打。 还是没人接听。 外面风和日丽,但机场内电视屏幕下方滚动新闻播报说,粤港澳地区将迎来颱风吹袭。 候机大厅人来人往,穿吊带衫、牛仔裤或蕾丝滚边衬衣的女郎,迈着自信步伐,拖着棕色黑色行李箱。巨幅gg海报里,模特儿嘟着嘴唇,唇上是亮晶晶的唇彩,手里握着银色翻盖电话,手机边盖上镶着星星般的碎钻,模特儿眼睛里也有星星。程一清站在这偌大候机楼里,有点茫然地放下话筒,转身走开,电话却在这时响起来。她急忙回身,抢起话筒,那头传来郑浩然熟悉的声音,「hello?」 程一清说:「浩然哥,是我,程一清。」 登机广播又开始催促。 视角从低往高拉,程一清是小小的一个,在候机楼角落,跟电话那头说着什么。挂掉电话后,她急急往登机口赶。然而航线天气跟目的地天气不佳,她在飞机上又等了数小时,才起飞。 落地广州白云机场不久,她便接到程季泽打来的电话,说是香港那边传来消息:乐食集团正式宣布,全面收购程记。 —— —— —— 华姐从厨房里端出饭菜,在餐厅里摆盘,心里却清楚,这也许又会是无人问津的一顿。自从大程生卧床以来,这家里就没试过一家人齐齐整整坐下来吃饭。大程生在病床上吃营养餐,程太跟大程生分房睡,在自己房间里吃,高颖在交了男友后就搬出去住,脱离这里的纷争。这家里只剩程季康一人,他总也不来餐厅吃,叫华姐把餐端到他书房里。 承事日久,华姐也知道,这家人总是面和心不和。从程老太年代已这样。但底子那层割裂,面上还是圆融好看的,就像一块月饼,里面蛋黄是蛋黄,莲蓉是莲蓉,各行各路,但月饼皮一裹,又是块精美完整的上等糕品。 这块月饼什么时候开始裂开的呢?好像是程老太寿宴那次。自那以后,连一顿住家饭都撑不起来了。 但今天例外,因为,何小姐来了。 程季康让华姐准备好未婚妻的饭菜。华姐在这里打工数年,以程家为家,什么风雨没见过?但这次似乎真的不一样。她也有关注八卦杂志,在上面看程家新闻。以前呢,都是花边新闻,从大程生到小程生,无非是出轨啊离婚啊,或者约会哪个女星。数年前,程记虽收缩业务,但这两年在康少手上,又起死回生,再度扩张。而到内地的泽少更厉害,分店遍布广佛两地,产品行销内地各省。她也与有荣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谁知道,突然又出了应对收购这事呢?华姐有次送餐,在门外听到大程生跟程太吵架,她识相,当即在外面立着不进去。两人吵了很久,她依稀听到大程生说程太出卖程记,而程太说程季康污衊她。「我知道,你怀疑孩子不是你的!但上次不是做了亲子鑑定了吗?我肚里的孩子就是你的!你们父子联手对付我!」 里面又传出大少爷的声音,程季康怒骂道:「联手对付你?你跟万仁一起放黑料给媒体,这事我亲耳听媒体的人说的!」 程太尖声说:「媒体的人?哪个媒体的人?你那个陪叶令绰睡过的未婚妻吗?」 「放肆!我姑且不追究你在外面做的蠢事,但你说话能不能过一下脑子——」说话的却是大程生。他狠声骂:「让叶家的人知道我们背后这样说他们,我们还要不要在圈子里混了!」仿佛何澄名声不重要,事件真相也不重要,最紧要的是另一个阶层的人的脸面。 华姐正为这劲爆消息瞠目,门突然开了,程太狠狠摔门而出。 再后来,程太几乎闭门不出,吃喝都在房间里。华姐从不是多话的人,对比更懂做人的叶罗安妮,她并不喜欢这女主人,但仍忍不住,跟对方建议:「程太不如多到楼下花园走走,晒晒太阳,对自己和胎儿都有益。」高欣托腮躺在床上,翻一本时尚杂志,如一条美丽慵懒的蛇。她不抬眼皮:「有益?有什么益?这个孩子也不受欢迎。」 华姐正要再劝,高欣的眼泪忽然滴落到杂志铜版纸上,「我算是尝够了这阔太的滋味了。以后那个老男人一走,我跟孩子每月领取一点点家族基金零花钱,还得程季康这个主席签字,还得看他脸色。」 华姐不敢出声。程家兄弟对她甚好,她此前回乡买屋养老,也是程季康替她出钱,还让司机载她来回。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在别人眼中,就成恶魔了呢?她不懂。 这日,大程生跟高欣仍在各自房里吃,华姐替程季康跟何澄准备了晚餐。何澄进门时,带了一罐三十年的新会陈皮礼盒,进屋后就笑眯眯问:「你一定是华姐了。阿康经常提起你」。给足面子。华姐看着程季康长大,第一次见他带女友回来,本以为是哪方妖精。但见何澄妆容素净,笑脸迎人,华姐马上爱上她,只是心里也仍忍不住猜测:这就是跟叶家公子睡过那位?八卦杂志说她捞金说她爱财,都是真的吗? 何澄坐到餐桌前,看满桌饭菜,大赞华姐手艺好。程季康忍不住笑:「都是家里厨师做的,华姐只是帮忙煲了个汤。」何澄反应极快:「难怪这汤比其他菜都好吃,味道特别鲜美。」华姐心花怒放。 程季康让华姐先去休息。等她走开后,他问何澄:「如何?」 何澄说:「我夸这饭菜好吃,是真心的。所以,等我先喝完这碗汤,再告诉你。」程季康便不打扰她进食。 饭后,二人到书房里商量事情。华姐切好饭后水果,端上去给他们,程季康让她进来。华姐听到何澄说:「……是乐食集团。他们内部有个姓苏的女人,几年前开始就负责盯牢程记集团,当时还想买下广州程记特许经营权。这次收购计划,她也参与其中出谋划策。我听同行讲,她收买了《得周刊》的老水,老水是万仁同学,经常找他喝酒打听消息。万仁再守口如瓶,也难免偶尔泄露一两句。」 程季康愤懑,用手背狠敲桌面,「果然是他们搞鬼!但我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自己人在里面!」华姐不好打扰他们,放下水果就退出去。 华姐离开后,何澄又问:「其实万仁也并非故意,也是被老友设局害的,他察觉后,也为时已晚,病急乱求医,想找人商量。所以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程季康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冷声笑,「你是说高欣?」 何澄微讶:「你知道?」 「乐食这次在股票市场上分头买入,大批扫货,目的在于吞掉我们。早前他们通过老水,得知爹地已经很久没露面,便有意从这方面下手。他们的公关总监,在慈善晚宴上认识了高欣。她向这个蠢女人套话,从她那里套出了爹地身体状况跟家庭状况,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事。」 这些事,何澄其实隐约从同行那里听过,而且是不同版本。同行说,高欣并非被套话,而是为了自己利益考虑,主动跟对方结盟,也打算趁机低价购入股票。 程季康失笑,觉得高欣蠢到极点。她跟大程生是夫妻关系,即使大程生有严格婚前协议防着她,但她这种种行为也行不通。何澄同为女性,却多少有点感同身受。高欣习惯了依附男人,现在眼看这男人不值依靠,心慌意乱下总想拼命为自己抓点什么东西,才慌不择路,做错选择。 程季康又何尝不在慌乱当中呢?过去他为了给程记曝光,刻意约会女明星,给予媒体和民众一种纨绔公子印象。遇上金融危机,程记业务收缩,外界认为是他这个接班人的错。香港经济恢復后,他韬光养晦,小心翼翼不去抢爹地的光环,业内知道他有能力,外界却误会他无能。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在内地大展拳脚的弟弟。过去种种不良印象,叠加起来,让股民错误认为「大程生一倒,程季康无力回天」,股价急跌如洪泻。就连程记集团内部也分为两派,一部分主张接受收购,一部分坚持抵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何澄问:「有没有什么重大利好消息,能够刺激市场,拉升股价?」 「你指白武士?我联繫了几个集团,但他们对传统餐饮业并不感兴趣。没人愿意注资。香港人的钱,都投到地产里了。」程季康说,「不过我发现乐食集团资金鍊有问题,如果能够找到白武士,针对它旗下一个重要子公司,发起反收购的话,程记绝对有救——」 「不,我说的不是资本上的利好消息,而是经营上的——」何澄索性把话说白,「程记虽说要进入内地,但商标官司一事耗时太久,市场持观望态度,一直不看好。假如我们跟双程记合作呢?」 餐厅「隔墙有耳」一事后,这对恋人有过争吵,但程季康不是蠢人,明白何澄并无背叛之意,而且现在他除了她,也别无其他人可以依靠。这次何澄再度提出跟双程记合作,他虽不悦,但公事公办道,「跟双程记合作,这算什么重大利好?他们规模比我们小多了,虽然背靠内地市场,但他们又不是市场占有率第一,不过新兴品牌而已。真的要跟他们合作,除了给他们脸上贴金外,对我们毫无帮助。」 何澄又说:「之前的双程记,也许是小企业,但现在他们已经实现科创转型。几个月前,他们的全自动生产线落地,产能大幅提升,现在又跟广州高校合作研发,提升祖传配方口感,降低成本。」 「花钱搞这些,体现在利润上了吗?」 「你最近忙,可能没留意他们的新闻。他们的新款月饼卖得极好,已经破除了粤式点心走不出南方的魔咒,开始销往全国各地。我跟程一清聊过,这还是在他们取消了经销商补贴的前提下。他们今年应该赚不少。」 程季康抓起桌上马克杯,昂头勐灌一口,却不慎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咖啡渗入白色地毯上,弄脏一大片。他骂一句d字头。何澄见状,悄然出门,到楼下去喊华姐。她到了楼下,正好见到华姐开门迎接,程季泽跟程一清走了进来。 华姐惊讶:「横风横雨,泽少你还赶过来?」又接过程一清手里雨伞,笑笑口说:「第一次见到泽少的太太,果然靓女。」程季泽说,「这位是华姐,看着我长大。」程一清扬声,「哇,你就是阿泽口中那个华姐啊,终于见到真人了。」华姐捂嘴笑,心里想,两位少爷的女人风格不同,但都很是有趣。 何澄意外见好友到来,很是雀跃,急行几步下楼,兴沖沖迎上去。两个女孩在广州见过没多久,但又在香港见面,仍是兴奋地抱做一团。华姐不知二人关系,惊讶异常,程季泽在旁笑笑说:「华姐,你不知道。她们俩才是关系最好的,我不过是陪衬。」华姐觉得世界真小。程季泽问:「你今晚不是有事,要去侄女家吗?怎么还在这里?」华姐说,哎还真的是,再不走就晚了。程一清说,「颱风天,外面雨势不小,你现在要走吗?」华姐跟程季泽都笑,程季泽说,她侄女新婚嫁给内地富商,近日在港购入房产,住得离此处不远。 何澄本想叫她处理地毯,这时自然不出声,废了一张地毯没所谓,伤了人情就难修补。程季泽坚持开车送华姐。二人走后,何澄问起他们为何今天来,程一清说:「听阿泽说,他老爸生病卧床,我到现在都没来看过他。他不喜欢我是他的事,但我该做的还是要做。」何澄直话直说:「他是商人,喜不喜欢一个人端看利益。他现在应该挺喜欢你了。」程一清奇:「为什么?」何澄:「你能赚钱啊。」程一清长长「咦」一下,是故作嫌弃的语气,但想起来程家全员都商人心性,又觉得何澄说得对,忍不住一笑。 两个女孩在客厅里说了一会儿话,程季泽很快送完华姐回来。大门一开,二人便感受到风大雨大,满屋的风都扑入大厅内。他走进来,发梢跟衣袖都有些许湿气,显然是风将雨水刮到他那儿了。 何澄说:「这么大风大雨,你们今晚走不了了吧?」 程季泽说:「估计走不了,回来时听电台说,天文台正式悬挂八号风球,奉劝各位市民留在家中。」他说这话时,大厅玻璃窗砰砰作响,像屋外有巨人在摇撼砖瓦玻璃。程季泽说:「我上楼看看爹地。」何澄这才想起什么,低头看表,「大程生最近睡不好,这几日晚饭后都习惯服安眠药再睡。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下了。」 「可惜啊,」程一清说,「不过既然今晚走不了,明天再探望也不迟。」 何澄看着程季泽,斟酌着用词,「阿康也在。兄弟一场,不如打个招唿?」 程一清个性率直,知道二人心存芥蒂,但也觉得此时香港程记风波不断,兄弟正该同心。她见程季泽不开口,直接问何澄,「程记现在,状况如何?」 何澄说:「不太妙——否则大程生也不至于觉也睡不着,要吃安眠药。要知道,他现在满床头柜瓶瓶罐罐都是药。人一老,病痛也多,就更不清醒,更疑神疑鬼。」大程生如是,程老太也如是。 就在这时,程季泽似乎听到楼上有什么声响,凝神竖耳朵。何澄也听到了,是高欣在尖声说话。程一清反应快,虽然第一次到程宅,但毫不客气往楼上走。其他二人也跟着走。 【5-20】新生(上) 上到二楼,程季康书房的门敞开着,高欣挺着大肚子,背对其余三人,扬声嘲笑他:「你怎么好意思说我?难道程记百年基业不是败在你手上吗?如果你做得好,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程季康怒极,几乎要捏爆手中的三星sch-x339 2003年发布的一款手机,支持掌中宽带,可收发e-mail、音响图片,网上浏览和游戏下载 ,何澄也不知道二人吵了多久,只怕他下一秒就会将手机砸到高欣脸上。正要冲上去拦住,程季泽已抢上前,按住程季康两边手臂:「大哥、欣姐——有事慢慢讲——」 外面风雨摇撼着书房玻璃窗,那声音如动物咆哮,低低传来,像为这段争吵配上了音效。 高欣一只手摸着高耸的肚子,微笑着打量程季泽:「原来你弟弟回来了。那就对了,你该教一下你哥哥怎样做生意了,不要自己做得不好,倒是怪在我身上!你们程记的股份,我是一点都不沾,现在你们程记出事,也不要想着怪到我头上!」 程季康恨声:「你给对家放黑料,让我们被媒体抹黑,我会告你诽谤!」 「告吧。」高欣放声笑,笑着笑着,眼眶忽然红了,「那些消息都是真的,何来诽谤?就算是假,我也不怕。你告自己的弟媳,已经上过一次新闻。也不怕再将你细妈我告上法庭,让全香港人看程家笑话。不如这样,我们把这个题材卖给tvb,让他们再拍一出豪门争家产戏如何?一集一吵,两集掴一巴掌,三集一个阴谋,四集一场大龙凤,还要有人大哭大喊,中间有人跳楼,结局有人坐牢那种。」她又笑,「但我有信心,最后赢的会是我。」 何澄这时说:「欣姐,一人退一步。阿康脾气是暴躁些,言语间可能多有得罪,但都是一家人。」 高欣斥道:「谁跟你一家人?你还没嫁进来,以什么身份指点我?」 程季泽开口:「何澄是大哥未婚妻,如果你认为她没有资格跟你说话,那我应该算家人吧。欣姐,你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里孩子着想。程记股价再跌下去,家族基金的净资产值大幅缩水——」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把我当程家的人!」 「我们没有—」 高欣一时说得激动,身体软软靠墙上,神态像哭又像笑,「反正你们都不信我,不把我当自己人——差点就连孩子都不想认——我不好过,你们也不要好过——」她语气软,身子软,双腿也软,慢慢地朝地面坐下去。 程一清眼神好,一下看出她睡裙下的双腿间,流出些透明液体。何澄低声说:「欣姐——你——破羊水了?」 高欣开始惊慌失措,看着眼前这四人,认定他们会扔下她不管。她一只手摸着墙壁,大声喊:「华姐——华姐——」 又声嘶力竭,「老公——老公——」 这声音空荡荡,在走廊上飘过去,跟窗外风声应和。 华姐跟大程生都没应声。 何澄直接脱下外套,盖在高欣身上。程一清直接蹲下身,拉起高欣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走,我们送你去医院——」抬头见程家兄弟罕有地手足无措,大声说,「快帮忙,扶她去医院啊!」 程季泽上前,慢慢扶起高欣。高欣像怕会遭他毒手似的,试图推开他,却软弱无力。程季泽说:「华姐出去了,爹地吃了药在睡觉。如果你对我们这样抗拒,就没人能载你去医院了。」 高欣不言不动。 程季泽叫:「大哥,过来帮手。」又叫程一清走开,「大肚婆太重,你扶不起,反而有危险。」程一清松了手,跟何澄一同望向程季康。 程季康站着不动,有些犹豫。 高欣脸上身上都出汗,咬着牙,开始闷声喊痛。 何澄大声催促:「快点啊!」从未试过对程季康这般肉紧 粤语里形容人处于紧张,焦虑,不安的状态 。 程季康迟疑,「我们call白车 指救护车 吧?」 三人异口同声:「打颱风啊!一来一回,来不及了!」 程季康脸色沉沉,终于上前,跟程季泽一人一边,慢慢搀起高欣,缓缓往楼梯那边移动。程季康骂:「楼梯这么高,她现在几乎走不动,怎下得了楼?」程季泽说:「只能背她下楼。」程季康一脸忿忿,骂说早该装电梯了,但仍将身子蹲下来,「我来背。你们帮我扶着她上来。」 高欣整个人都软,嘴唇白,但仍有意识。她趴在程季康背上,只觉心惊胆战,怕他将自己摔下来,一双腿晃啊晃,要试图下地来。 程季康大声道:「别动!再动,我可能真的会把你摔下去!」 高欣不出声,趴在他背上,将流未流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将前半生的委屈也憋回去。她也曾是一生只爱一人的纯真少女,嫁给初恋后,无奈对方出轨。她心灰意冷,从此谋划着名第二次婚姻要嫁给富人。她对自己说,我高欣可以没有爱,但是要有钱! 立誓时的那个女子怎会想到,原来你盯着别人钱包的同时,对方也盯紧自己钱包。 阵阵前尘往事袭来,高欣只觉痛不欲生。也不知道是身体还是灵魂更痛。 何澄跟程一清一人扶着她的背部跟臀部,程季泽先到楼下候着接着,待程季康到最后几步时,他伸出手臂虚扶一把,终于护着她平平稳稳到了一楼。 程季泽说:「我先去把车驶过来。」程季康说,去吧,又低声抱怨,「几时生不行呢,偏要选八号风球的时候。」何澄向来顺着他毛撸,这时突然替旁人说话,冷声说:「这日子,又不是她选的。」程季康不出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门外都是风雨声,如同末日将这栋宅邸包围。程季泽将车辆驶过来,程季康直接将高欣抱上车。程一清跟何澄往后座垫了大毛巾,减轻颠簸,坐在她身旁照顾。程季康坐上副驾驶位置,拉上安全带,「我们现在去哪里?」 「养和医院——」高欣前额都是汗,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何澄,指甲几乎将她抠破皮,何澄只默然忍着。 前方风雨大作,雨水瀑布般暴砸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响得人心慌。雨刷在车玻璃上有节奏地摆动。程季泽握牢方向盘,正是夜晚,前方视野阴暗模煳。他说:「横风横雨,那条路较难行,有很多转弯位。有没有其他医院可以选择?」高欣这时已痛得半昏迷过去,程一清在身后抱着她,任由她枕着自己,何澄替她擦汗。 程季康说:「去港安吧。司徒拔道距离更短,相对比较安全。」 程季泽问:「那里妇产科可以吗?」 这时程季康手机响,他接听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只得提高音量:「……我知道乐食旗下的快乐厨房有问题,如果找得到资金的话,我们就可以发起反收购……是,我已经联繫欧阳生……」 高欣又无意识地喊了出来。程一清急道:「几位港人,怎么样,商量得如何了?到底要去哪里?」 程季康急急对电话那头说,「先不说了,这边有急事。」他回头瞥一眼高欣,对着后座方向道,「我们决定去哪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位程太可不是善男信女,清醒过来可是要让我们负全责的。」 程季泽说:「她现在不清醒,只能赌。」看了看程季康,一语相关,「都是赌,如果是我,会出更有把握的那张牌。」 程一清不再理会这两兄弟,转头问何澄:「怎么样?我对香港一点不熟。你有什么建议?」 何澄看了看程季康,又看了看程一清,像在犹豫。程一清急了:「怎么样?」何澄说:「去港安吧,安全第一。程太追究起来,就说是我拿的主意。」程季康让程季泽开去港安,又回头说:「这是我们的事,怎能让你担责。」 话音刚落,何澄这边又有电话打入,这次是她的媒体朋友。她边抱着高欣脑袋,边镇定地对那边说,「……是,乐食集团在收购过程中採用不正当手段,这会是大新闻,一定会引发关注……」 她挂掉电话后,程季泽问:「你们有证据?」 何澄说:「没有。如果有的话,关注的就不是公众,而是监管机构了。所以只能捅给媒体。」 程季泽点头:「给乐食集团添乱,已经足够。」顿了顿,他说,「乐食集团那位苏小姐,我手头上有些她的黑料,足以影响她在乐食职位不保。晚点发给你们。」 何澄吃惊:「你们居然有这些讯息?」 程季泽说:「我们今晚过来,一来是为了探望爹地,二来本也想当面跟你们讨论这件事。」 何澄说声谢谢,又看向程季康。程季康不出声,半晌,慢慢道,「多谢了。」程季泽半开玩笑:「不用谢我,要谢谢程一清的初恋对象郑浩然。是她给他打越洋电话,问到了线索。」程一清正顾着给高欣擦汗,全然没听到程季泽带着醋意的玩笑。 程季康打开电台,主播提醒说天文台已改挂十号风球,不住提醒市民避免不必要的外出。他想起什么,拨出两个电话,都没人接。程季泽正沿着花园道下行至金钟,「怎样?」 「打给爹地和高颖,但都没人接听。」 电台交通讯息提示,部分路段有树木倒塌,同时积水较多。程季泽刚转入皇后大道东方向,高颖回电话了。 程季康说:「你家姐要生了,我们正送她到司徒拔道的港安。你尽快赶来。」他这电话倒是提醒了何澄,她拨出电话给公司同事,让他们帮忙上网查找港安医院电话,又拨出电话,通知医院有孕妇正赶来。「我们现在准备驶入司徒拔道——」 高欣突然痛得喊出声。程一清像哄孩子一样,抱着她的脑袋,连声说:「没事没事,马上到了马上到了。」她一个外地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还有多远,又转头问何澄,「快到了吧?」 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快了。」 仿佛百米冲刺的最后阶段,再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媒体朋友打给何澄的电话,她挂掉。助理打给程季康的电话,被丢给何澄,又被她打发掉。程季泽用免提接听刘主任电话:「不好意思…我正在去医院妇产科路上…不是,不是我太太…是我家里其他女人…」 车辆沿司徒拔道东行,很快抵达医院。门口早有医护人员等待,数人合力将高欣抬上担架。 平安无事将高欣交到医护人员手中,程季泽跟程季康都松了口气,才发觉衣裳已被汗湿透。二人在产房外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转身出去买水饮。二人走到医院吸菸区,程季康掏出香菸,递给程季泽,「里面不能抽菸,在这里抽吧?」程季泽本想说自己不抽菸,但稍一犹豫,仍是接过。 程季泽手指夹着香菸,借着程季康打火机上那点橘光,点燃香菸。程季康看他深吸一口,不慎呛到,连声咳嗽,不禁笑起来,「你不抽菸?」 「不……咳咳……不抽……」他还在咳。 「那就别勉强。」 「我想跟你有些共同点,做同一件事,拉近距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程季康看着弟弟,轻轻一笑。二人站在这里,抬头看外面横风横雨,雨水洒进来,扑到他们脸上,绒绒的冰凉感。 程季康又打了几通电话,大程生才接听。原来是他睡前将房间电话线拔了,又戴上耳塞,起夜时发现屋里没人,不光老婆不在,连儿子跟佣人都不在。他一下疑心大起,怀疑所有人联合起来背着他做什么。正大发脾气呢,终于听到隔壁书房电话铃声大作,他气沖沖接起来,听程季康说,高欣送去港安医院了。 「爹地,细妈现在安全,入了产房。外面正挂十号风球,你暂时不要过来。我跟阿泽都在,有什么我们会告诉你。你不用担心。」 电话那头,大程生听起来完全没有担心的紧迫感。挂掉电话,程季康沉默半晌。 程季泽看着他。他说:「我现在有点明白,妈咪为什么要跟爹地离婚。」程季泽说:「但像妈咪这样聪明的人,结婚之前,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的是怎样的人。」程季康:「你说得对。没有选择权的不是她,而是我们俩。」程季泽想了想,「其实,我们还是可以选择。」 程季康大概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没接话。程季泽不挑明,只道:「一世人,两兄弟。与其寻求跟外人合作,不如我们一起合作。」他不愿给程季康任何压力,也知道此时并非提及程记危机的好地点。他转身将香菸掐灭在垃圾桶灭烟口上,说了声,我回去看看,转身往回走,将思考的时间和空间留给对方。 产房外,程一清跟何澄二人在长椅上坐着,脑袋靠着脑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程一清低声问:「你是……准备跟程季康一起了?」她并非觉得程季康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在她心目中,好友能够找到更好、更温柔的另一半。「不再找找?」 「谁?叶令绰吗?反正外界乱传我跟他睡过。」何澄索性开起自己玩笑。见程一清满脸认真,她又说:「是,阿康脾气一般,但到底对我极好。我是个很现实的人。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在我父母身上已见识过。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实业家本事,我註定了要做资本和传媒的寄生虫。叶家的寄生虫并非普通人可以当。能够当程季康肚子里的虫,是我最好选择。」 「你爱他吗?」 「你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一起。至于爱……」她笑,「不是谁都有你跟程季泽这样的运气。」 邬玛没有,叶允山没有,高欣没有。何澄不认为自己会有。若没有爱,喜欢也已足够。 程一清说不出什么滋味。但转念一想,她跟好友都在程家,也未尝不是好事。 夜已深,两人说着说着,渐渐困了,半睡半醒。程季泽这时走回来,觉得此处空调甚冷,见她们都只穿短袖,便脱下自己外套,披在她们身上,一边袖子盖着一个人。程季康也慢慢往回走。 产房旁有等候室,等候生产的男士在那里坐着,有人抬头看电视,有人看报纸。程季康一眼瞥见那报纸上,大字标题印着「程记股价急挫 家族内讧不断」,他只觉刺眼,避开目光。这时高颖打来电话,说她困在澳门,没船出来。 他这一接听电话,澄清二人醒了。程一清迷迷煳煳揉揉眼睛,问过了多久,程季泽说,「没多久,才刚送进来,一般都要等上半天到一天。现在风大雨大,我们也走不了,你先在这里休息。」 另一条长椅旁,有个阿婶正在织毛衣,头也不抬地说:「也不一定哦。假如她送过来时,宫颈已经完全张开,很快就能生完。」 程一清她们都不懂这些,只懵懵懂懂地听着。两个女孩今天实在是累,相互依靠着的感觉,又让她们想起了中学时代。只是现在她们身边各自有立场不同的人。但又如何呢?她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这两个男人之一,程季康,对另一个男人程季泽说:「……你们工厂实现了全自动化生产?」程季泽:「第一条生产线运作顺利,我们正在组建第二条第三条。不过今年月饼产能高,卖得好,利润不错,可能我们有足够资金组建更多,甚至扩大工厂规模。」程季康不出声。程季泽又说:「我们也跟广州中医学院合作,将祖传的养生糕饼做配方及口感上的改良,未来可以主打高端人群。」程季康不出声。程季泽又说:「但我们毕竟是新品牌,如果可以跟老字号合作的话,对推广会更加有利。」 他这番话,不光程季康听懂了,在旁的程一清跟何澄都听懂了。两人又困又好奇,迷迷煳煳望过去,见程季康下意识掏出香菸盒,想起这里是医院,又放回。 半晌,他说:「程季泽,你的说辞真的很老土。」程季泽笑:「桥段不怕旧,最紧要有人接受。」程季康反问:「你觉得我会不会接受?」程季泽说:「你当然会。因为你足够聪明。外人一向以为你商业才能平平,但那是因为你在香港这个日渐萎缩的唐饼存量市场,又遇上金融危机。找人注资不易,但是宣布跟双程记深度合作,同时释放以上消息刺激市场,并不难。」程季康不语。 他不是不懂,但万一这个消息也无法刺激市场,拉升股价呢?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去路? 程季泽猜出大哥想法:「我跟你,受教育太多,想得太多。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做了才知道。如果无法下定决心,不如先到双程记看看,先到我们厂看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程季康抬起眼皮,半笑不笑:「你这『做了再说』的做派,是跟你老婆学的?」 程季泽笑,「对,她是我的老师。」 程季康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两个女生,何澄不也如此么。他自知脾气不好,周身缺点。她并不顺从他,但也不放弃他。 两个当事人其实有点好奇,到底两兄弟说什么了,但实在是困,两个女孩子又都慢慢睡着。非常微妙,她们都做了个梦,梦里有婴儿哭喊,二人觉得吵,皱了皱眉。慢慢地,程一清很快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她睁开眼,是程季泽轻声喊她。 他说:孩子出生了。母女平安。 【5-21】新生(下) 程晴出生那天,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香港悬挂十号风球,暴雨导致新界部分地区山泥倾泻。巧合的是,程记的主力工厂正在这区域。一夜之间,货物尽毁。 因正处月饼季,月饼销售利润占全年利润近四成,在这非常时期,程季康极度重视,本打算靠老牌月饼力挽狂澜,谁料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程记危机原本只是财经版头条,这下成为全港讨论话题。 《得周刊》记者爱到楼下茶餐厅吃套餐,叉烧靓烧鹅肥冷气够,又有电视长期提供娱乐。这日前辈赢了马,心情大好,罕有地请众人到楼下吃午饭。马仔刚升了资深记者,主动抢买单,前辈乐得装抢不过。 众人正笑着闹着,不知店内谁调大了电视声响。上面正播放玄学节目,讨论程记这家百年老店是否触了什么霉头,是否需要做什么法事。前辈突然插话:「一定是何澄那个女人带来晦气啦!」马仔微微笑,算作某种附和。但杂志社其他女生都不接话。当日何澄在杂志社内被欺负,她们其实看在眼里。后来眼看她做出种种成绩,众人内心不禁想:总有人要成功,为何不能是我?心头也动,也想到大世界去一试身手。 大程生当然不认为自己触霉头,只觉得这小女儿脚头 粤语里指婴儿出生后为父母带来的运势变化 不好。他本就因高欣一事对这孩子不甚关注,这次更连见都不想见,也不愿意为她命名。程老太听说了此事,也甚为不悦。高欣打电话给她报喜,她只冷淡地说一声「我知道了」,就挂掉电话。 倒是两位哥哥对这妹妹颇为喜爱。高欣冷冷地想,他们当然喜欢这小女婴了,毕竟不会抢走他们身家。然而高颖将粉雕玉琢的宝贝儿抱在怀里,笑着问叫什么名字时,高欣稍犹豫:「程晴。」 「你改的?因为粤语听起来同音,朗朗上口吗?」 高欣静了一下:「她两个哥哥改的。」 这个小小女孩儿,在十号风球之夜出生,未诞生便见识过大自然的巨大能量与无边风雨。程季康说:「叫风或者叫雨,都不好听。叫岚?狮子山下的颱风。」程季泽说:「倒不如叫晴?度过了风雨暗夜,以后的日子都是晴天。」这名字在粤语里很是动听,qing qing两声如叮铃入耳,寓意亦好,高欣也满意。 高颖去开程季泽玩笑,说是否因为「晴」跟「清」相似相近,他才取这名字,「也太宠妻了。」程季泽这才意识到,他将日后女儿的名字用到妹妹上了,一时间有些懊悔,却也没办法了。 程一清跟何澄极喜爱程晴,到程家去探望她,抱了又抱。高欣刚开始觉得她们俩在演,又让华姐紧紧盯着,怕她们将孩子摔了。华姐不明所以,笑着说:「她们俩太喜欢小小姐了。」高欣不出声,又再打量,发觉那种喜爱之情,的确是演不出来的。 程一清甚至问高欣:晴晴摆满月酒吗?在哪里摆?什么时候? 高欣淡淡地说:没考虑。她语气讽刺:「既然她爹地、嫲嫲都不重视她,我们给她摆满月酒又有什么用。」 程一清低头看程晴:「既然别人不重视,那自己更加要争气。」 高欣望着女儿那张粉粉嫩嫩的脸,久久不出声。良久,她说:「老实告诉我,程记是不是要垮了?我是不是做错了?当时他们怂恿我……」话说了一半,再说不不下去。让她怎好对着程一清说,乐食国际的人暗示她需为自己着想,只要程记股价一跌,高欣大手买入,就可为未来铺后路。她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还以为真能这样,后来悔不当初。 程一清说:「程记不会垮。」 高欣看着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能永远这样意气风发。她不知道,程一清这种意气风发,并不是靠顺风顺水餵养出来的。像她这样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打落门牙和血吞,即使不行,也要告诉自己行。不然,怎能熬到今天? 高欣说:「你们双程记现在风生水起,你当然会说这种话了。」 「都是一家人,我们做得好,怎会放任程记出问题?」 高欣当时以为,程一清只是在说漂亮话。但很快,她从高颖那里听说了,程季康跟何澄要到广州找工厂,赶制月饼。她惊讶:「各家月饼都已经上市,现在制作,怎来得及?再说,现在各大工厂生产线都满了,临时临急怎可能找到。即使找到,价格也高。」高颖说:「他们要去程季泽那家工厂。」 高欣这才明白,程一清说得并非漂亮话,但心头仍是不解:即使他们愿意伸出缓手,工厂怎么有足够多的产能?高颖在婴儿床边逗着小晴晴,嘴上道:「听说在程一清主导下,他们工厂组装了全自动生产线,效率极高。」高欣默然想,原来在她眼睛向内盯着程家财富的时候,世界已经往前进步了这样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工厂近日订单量大,但程一清仍然通知茅厂腾出全自动化生产线给「重要客户」。茅厂不解到底是谁那样重要,倒是小楚在报刊上看到香港程记无法按时交货的新闻,告诉茅厂。 广东这次也受颱风影响。颱风离开后,日光勐烈,空气通透,大片蓝天在城市天际线上铺展开。天空虽美,地面就显得有些狼藉了,沿海地区有刮上岸的鱼虾,当地市民专门来捡拾。工作人员清扫路面,将颳了一地的垃圾跟碎枝干清理干净。 程季康跟何澄早早过关到广州,跟程一清他们接头。四人驱车到工厂厂区时,见路旁有些树木倒塌,原本绿意融融的路面顿时显得有些光秃秃,看上去变化颇大,程一清有点不习惯。程季泽信口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程一清跟何澄对视一眼,感慨万分,心想一条街道如是,一座城也如是。 这年八月五日凌晨,广州白云机场转场运行,旧机场结束七十二年的使命,在另一个地区迎来新生。同年九月,国内首个大型游乐场所东方乐园宣布歇业,伴随无数广州孩子童年的摩天轮停止转动,程一清跟何澄的青春,仿佛也随之停止转动。 但同样在这年七月,广州获得了第16届亚运会主办权;一个月后,当局宣布,珠江新城七大建筑将全面动工……也许万事万物都如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两个女生话多,在车上说起中学时的旧人事,一说就停不下来。程季康心里有事,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这边工厂众多,车辆一路经过不少厂区,工厂大多以食品制造为主,一路看下来,从食品机械制造、食品包装、食品检测到物流运输,可见产业链已初成规模。 茅厂郑重其事,带一堆人前来迎接。因程季康他们初次到,循例被领去参观厂史室。一行人抄近道,穿过饭堂时,见下了班的工人围在那儿,看电视重播奥运项目,郭晶晶即将在3米跳板上实现折桂一跳。 进了厂史室,一块块奖状、一张张照片、一个个纪念品看下来,从小作坊到现代化工厂。往小了说,仿佛看完一个草根逆袭的一生,往大处讲,也算为改革开放粤港合作史留下了註脚。看完厂史室,他们又去看全自动生产线。 因为程老太年代已在新界建厂,程季康从小作为接班人培养,对工厂并不陌生。港资在内地设厂,也都採用他们那一套管理模式,程季康还在念中学时已跟大程生来内地考察过,当时并不觉得有何特别。 但这次看到全自动生产线,他竟也觉得震撼——流水线上有两个料斗,分别放面团跟馅料,面团包裹着馅料形成圆柱,又被机器有规律地切割成大小统一的糰子,糰子在流水线上被搓圆,传输到自动成型机上,红外线自动感应出糰子经过,模具立即落下,将糰子压制成月饼形状,又继续往前方输送,继续完成摆盘等工作。穿有无菌服的工人负责人工放盘进炉,在机器上输入参数,完成烘烤。 程季康问:「这些工人懂得操作这些机器?」他看上面都是英文。 程一清说:「我们有提供职业培训,也鼓励他们去进修。」 这时茅厂笑着:「我们的东西又快又好,名声出去了,现在订单多得做不完,正在组建第二条、第三条生产线呢。多出来的工人接受培训后,会分拨到这些生产线上,或者抽拨去负责质检。」他解释说,「现在我们转型智能化,比以前更重视质控。而且广东各地政府有对口帮扶,我们好,农民也好。」 后面这话,程季康没听明白。程季泽向他解释,「当地政府会帮研发能力强、生产能力强的食品加工厂对接种植户。一方面,工厂获得稳定食材,质量跟安全都有保障,另一方面,农民又能解决产品积压问题,皆大欢喜。」 从全景式车间上方往下看,流水线一刻不停。何澄站在程季康身后,忽然听到他讲了句什么,她下意识地:「嗯?」 程季康说:「没什么。」 程季泽倒是听到大哥那句「我也是时候转型了」。 过去的制造业,靠大量人手取胜,如同古惑仔系列电影中的近身肉搏。然而进入新纪元,连陈浩南也要告别过去,开始转型,试图建立新秩序。时代洪流往前奔涌,程季康明白,再固执也该纵身往里面跳了。 他当场签订合同,生产线即日开机,从面团到礼盒包装流水线完成,运输车队在厂区门口等候,准备运往香港。 当日港媒报纸深夜下厂印刷,纸张滚烫,大字标题油墨未干,悲观预测程记撑不过这个中秋。然而套着粤港两地车牌的货车,在月色中过关抵港,准备运去做食品检测,再上架全港程记分店及经销店。 中秋前,习惯了吃程记月饼的香港市民,本来发愁着今年是否要转换牌子,却惊喜发现,程记饼家的月饼不光如期上市,而且量多质优,店内甚至还有此前没见过的款式。一款叫花好月圆,另一款叫万里清辉。 礼盒精美,是中国人最爱的牡丹、月亮等图案,象徵人月两圆。店内展示的样品,更惹人爱不释手——是一枚枚玉兔模样的月饼呢。 活泼女店员身穿程记制服,拿着小牙籤,在店门外分发派吃:「程记代理新品!欢迎试食啊!」 有师奶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拖着放学仔女,在店铺门前驻足:「桂花乌龙口味?未食过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女孩子笑盈盈,递过去牙籤:「那就要试一下啦。」 师奶吃一啖,给女儿也吃一啖。小孩说话直接,大夸好吃,嚷着要让妈咪买。次日回到学校,还跟同学仔讨论:「喂,程记新出月饼,外形又得意,又好味!」 同学仔却比她更专业,懂得更多:「我知道啊!那不是程记月饼,是双程记。是程记代理的!」 小小人儿不懂:什么是代理啊? 其他同学仔也无法解释。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西好吃,那就够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印证了广州一位叫程季德的阿叔讲过的金句:「只要东西足够好,就会有人喜欢。」 —— —— —— 热热闹闹的奥运过去,夏天的尾巴悄然而至,香港市民沉浸在奥运余温中。九月上旬,在雅典奥运夺金的奥运团访港,当晚欢迎酒会邀请数百嘉宾出席,包括行政会议成员、政府高官及立法会议员,纷纷要求跟奥运健儿合影,其中郭晶晶、田亮和刘翔最受欢迎。 邬玛当晚在《得周刊》杂志社内加班,收到记者发回的照片及文字,其中有句话提及霍启刚对郭晶晶颇为青睐,不光索要签名,还跟她合影两次。邬玛以新闻人的敏感性,下意识觉得市民应该爱看这些,在旁批註:「主图。配文字体加大加粗。」 她忙碌了一会儿,临下班前,又收到一封邮件,标题是程家欲为新生儿摆满月酒请柬。她没点开,下了楼,驱车回家。 夜晚街头仍有些交通拥堵。车辆开开停停,闹市霓虹灯闪烁。曾映亮过张国荣、黎明、张曼玉脸庞的灯影,这时一会一会飘过车窗内,划过她的脸上。邬玛无聊,信手开了电台。 电台正用八卦语调讨论近期港闻,说到近日香港程记厄运连连,险些被乐食集团收购,新界工厂又遭遇山泥倾泻,业界都等着看程季康笑话,却发觉程记月饼如期上市,数量品质均不受影响。程记趁机召开新闻发布会,程季康感激双程记伸出缓手,腾出全自动生产线给他们,更趁机高调宣布跟双程记深度合作。数位化全自动生产、内地高校研发、祖传养生配方首次在港公开…… 发布会刚开完,程记股价应声上涨,更有企业有心注资。至于双程记从程记集团回购部分股份一事,也提上日程。现在程记资金充足,程季康睚眦必报,一心想反收购乐食旗下的快乐厨房品牌,但被程季泽劝阻。他说,有更多的钱,更多的资源,不如放在内地市场上。 这些事,电台主播不清楚,邬玛却从她的渠道多多少少听到一些,更清楚为了这场发布会,何澄大打舆论牌,在媒体上发足力。她那位好友程一清,也在香港程记旗舰店附近临时租了个场,用木板搭起临时博物馆,展出百年程记歷程。现场请来程季康前女友,一位电视台当家花旦,给市民大派样品试吃,话题度十足。 事后,邬玛还问过何澄:「你不介意?」 何澄笑:「介意?我怎会对自己提出的策划介意。」 邬玛想,何澄对程季康的爱里面,感情占了几分,利益又占据多少呢。 耳边,主播还在嘻嘻哈哈着—— 主持人a:「 咦?双程记?不就是跟他打过官司的弟妇当老闆娘那家? 」 主持人b:「 就是咯。一时又要打官司,一时又要合作!这些有钱人呢,有利益时就是一家人,争利益时就老豆都没面俾!(争利益时连亲爸都不给面子 )」 主持人a:「 程老太摆完寿宴没多久,又要为新生儿摆满月酒。你说,到时会不会又有大龙凤看,又有好戏上演呢? 」 两人嘻嘻哈哈一会儿,节目开始入gg,居然又是程记gg。稚嫩的童声清晰地说着:程记,陪伴每个香港人成长。接着便是「程记月饼在各大门店及超市有售」的内容。邬玛心想,这家电台对gg客户还真是毫不尊重啊。 几段新闻后,电台节目又开始,继续刚才程记的话题。主播还没讲几句,就开始播放程老太寿宴上一番话—— 「 对中国人来说,月饼象徵着团圆和睦。而我们程家,正是一个以传统月饼传情达意,承载几代人心血的团结集体。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变换,我们一家人的心始终紧密相连,会始终守护这份事业跟传承…… 」 此前邬玛从同行那儿听到过这段录音,当时只觉讽刺。此时此刻听来,又觉得老人家虽势利务实,但又确有深意。 前方红灯,邬玛停下车,摸出手机,点进程家为新生儿摆满月酒的彩信里,回復自己会准时出席。 —— —— —— 跟程老太的寿宴相比,小程晴的满月宴没有在老牌海鲜酒楼举办,选了丽兹卡尔顿。宴会厅採用蓝天白云基调,用了大量可爱玩偶装饰。邬玛签到后领取伴手礼,发觉是一个长方形的纸盒,打开后,里面恰好放了两枚精緻糕饼,一枚印着程记出品,一枚印着双程记。 她心下瞭然,清楚得很:这次满月宴,是程记跟双程记的宣传手笔。 背景墙上虽有新生儿的可爱照片,但无处不在的商业元素,透露出宴会的本质。背景墙最上方有gg语:程记,陪伴每个香港人共同成长。签到台上摆放着许多精美的独立包装小糕饼,据说是双程记跟香港程记联合出品的祖传配方。邬玛看配料表上有陈皮粉、五指毛桃粉、茯苓粉、麦芽糖等食材,旁边有程记工作人员介绍,这些糕点当年连林则徐大人也赞不绝口,只是受制于生产能力,制作工艺琐碎,利润低,所以一直没推出市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现在我们有全自动生产线,就可以大量生产祖传配方糕饼了。」工作人员是年轻女孩,卖力地向来宾推介。邬玛掰开一小块试吃,清甜而不腻。她忽然好奇地想,程一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会场内,程老太跟大程生并未现身,前者也许是对孙女并不在意,后者身体抱恙的传闻未必失真。但高欣心情未受影响,神采奕奕,在背景墙前的气球拱门下,抱着婴儿跟宾客合影。对于女儿满月宴成为程记及双程记的一齣好戏,她并不介怀,甚至乐于见女儿刚出生便有如此价值。 她跟邬玛算是同期入行的记者,彼此也都认识,尽管在程家父子媒体对弈时,邬玛站在何澄那边,但此时二人相见,一点儿瞧不出芥蒂来,都笑吟吟的。邬玛大夸宝宝可爱,高欣则恭喜她荣升《得周刊》主编。 邬玛:「你消息还挺灵通。」 高欣笑:「等宝宝大一点,我会到程记正式上班,到时还需要你们媒体朋友多多帮助。」 「帮助谈不上,一起合作。」邬玛笑着,心里想,程季康居然不排斥高欣到程记,看来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啊,可得找时候约何澄出来饮下午茶,了解一下。她将目光投向内场,搜寻何澄身影。远远见到她身旁站着两男一女,正是程家兄弟跟程一清。四人神态轻松,正说着话。 这是邬玛第一次见到程一清本人。跟照片上的一样,她头髮只是半长,打理得很清爽,今日穿了件杏仁色连体裤,身上半件首饰也无,看起来自信超脱,率直任诞。何澄跟她面对面说了句什么,她当即放声笑起来,丝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程季泽站她身旁,微笑着看她,眼神欣赏。程季康跟他说起明日中秋,让他携妻回家一起吃饭品月饼,他却只顾盯着程一清侧脸,半晌才回过神,「什么?」又微笑,「好的,大哥。」 邬玛想,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女人了。 当日,为了做程一清的新闻,她对这女人做了大量调查,发觉她年纪轻轻,人生经歷却丰富得很。在街坊小饼店出身,贩过打口cd、开过士多店、卖过千年虫药,跟程季泽合伙创办双程记后,面对竞争对手刁难、工厂停工、冒牌货危机、商标纠纷及不正当竞争控诉,关关难过关关过。谁能想到,她能够将这小店做到如此规模,甚至主导程季泽控股工厂完成自动化智能化转型,协助香港程记度过难关?如果这是一篇新闻报导,一部电影,一本小说,她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邬玛转念又想,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只需知道,读者爱看什么样的人。她明白,在大众媒体喜闻乐见的故事里,一定需要有这样一些角色:失败者可以是程季康,阴谋家可以是程季泽,捞金者是何澄,野心家是程一清。又或许,由程季泽充当上位者,程一清演出下位者。他们相互吸引,又互相猜忌,他们相爱相知,又利益纠缠。这样一些人,是否真如文中所写那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民爱看这样的角色,这齣戏才能够唱下去。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