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剑修的饲鱼指南》 第1页 《第一剑修的饲鱼指南》作者:西卿落【完结+番外】 文案: 为了替祖先还人情,归元剑宗少主江逾白不得不供养一只上古大妖。 相传上古大妖性暴戾,善屠戮,但他养的这只不一样。 这妖长得俏,脑子呆,软绵绵的一小只。 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惹得向来淡漠的江逾白有些怜惜,承若照顾他一辈子。有自己一口喝的,就有小可怜一口吃的! 后来,他发现,这妖竟可以拳打邪灵,脚踢恶鬼,移山倒海,唿风唤雨。还一顿能吃十几碗饭! 江逾白捏捏他脸蛋,「小妖怪,原来你这般厉害。」 只见小可怜撂下饭碗,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颤声道:「呜~,我一点都不厉害,你别不要我!」 * 黎纤活了很久很久。 河里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死了,他却没死。连老乌龟死了他也没死。 最后活生生的将这片河熬成了一片海,才终于等来了他的江逾白。 cp:佛系洒脱剑修攻x乖巧萌萌鱼受 阅读指南: 1.攻受都是战斗力吊炸天的存在。 2.受不软弱,睚眦必报。他前期话少是因为不会讲,后来话会多。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仙侠 主角视角江逾白互动黎纤配角一大堆 一句话简介:来者何人?你的鱼 立意:众生平等,万物可爱 第1章 南境有河,名为折吾。 乃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孕育而生,北流注于江海。 河岸仙气缭绕,周边无沙石、多草木,河中有鱼焉。 其状如鲤而长有鸟翼,音如鸳鸯,食之巳忧巳狂巳疾。 ————【上古异兽图志】 黎阳城西津渡。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天地间一片晦蒙。 几点星子缀于长空,新月悄然爬上柳梢,将柔辉投射于青石板路,为清越绝伦的公子照明。 江逾白漫不经心地踏在此方逼仄小巷,这人身着云纹道袍,发束紫金冠,腰挂墨玉珏。左手上提着足有三岁小儿高的木雕食盒。 他朗目疏眉,薄唇挺鼻。 周身气度俊逸不凡,似新雪初霁时的和畅清风,又好似一柄内含裊裊之音的青竹洞箫。 唯独破坏这身矜贵相的地方,便是那一角衣摆。 月白色的银丝衣摆染了几滴血渍,仿佛寒梅落雪原。 血腥气与糕点的腻香混在一起,格外刺鼻。 可公子不在意,依旧气定神闲。 俄而,他身后响起了阵脚步声,带着喘息有点急促。 江逾白朗目微挑,状似不经意地向后轻撇一眼。 果不其然,斜后方,七尺之外正有一小团黑影向他奔来。 现如今漪澜大陆灵气凋敝,精华衰败,修行者本就式微。 然近十年来更是雪上加霜,各地频繁天降异象,令各仙门世家都紧绷如箭上之弦。 形势的紧迫并没有让各大世家同仇敌忾。 反而坚定了吞併异己的决心,来争夺这为数不多的修真资源。 长者们背地里较劲,小辈们则明面上下手。 独占资源的最好方法莫过于除削株掘根。 江逾白抚上背后的玄剑剑柄,眼中迸出一丝寒芒。 ——不知这个连气息都无法调整匀称的小散修,是准备抢他的纳戒、还是来要他的命? 「飕!」 黑影从他身后迅速袭来。 江逾白执剑迎敌,谁知那人竟急匆地奔向他手中食盒。 「嘭!」 这团黑影直接撞在了食盒上。 霎时数块色泽各异,晶莹剔透的小点心争相滚落。 小糰子蹲下身,囫囵地吞咽那堆粘了脏水泥污的点心。 借着玄剑上猫眼石的冷芒清光,江逾白对其稍作打量。 旧得发皱的衣衫,披散的乱发,露脚趾的鞋子。 原来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接连吞了好几块点心,又将其余的脏点心拢成堆,倒进了自个衣襟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拖沓。 ——这……想必真是饿疯了吧。 江逾白抬步上前,单手便将人拎了起来。 身为天下第一宗门的少主,江逾白见过的玲珑任务,比识的字还多。 可绕是如此,也不由得微微怔愣。 小乞丐皮肤白净、面容稚软,双眸亮盈盈,胜清泉潋滟。 眼角处还有一颗小泪痣,映着皎月的芒,勾魂夺魄。 他丝毫不惧地抬眸,看向江逾白,满脸是疑惑。 随即伸出殷红舌尖,舔舔唇角,还砸吧了两下嘴。 江逾白见状不怒反笑,「好吃吗?」 小乞丐听后,沉思片刻点点头。 随后眼睛弯弯,笑成月牙,看起来吃得挺开心。 「哑巴?」江逾白问道。 闻言,小乞丐勐地摇头。 他不是哑巴,只是还不太会讲这里的话。 江逾白饶有兴致道:「那你倒是说话呀。」 「黎纤,名字,黎纤。」 如玉击石,是清灵软绵的少年音,还带着孩童的奶声奶气。 江逾白道,「你个小乞丐,名字倒不错。」 「不是乞丐…不是。」黎纤急忙否认。 第2页 江逾白轻笑,「对,不是乞丐,是强盗。」 「月黑风高的夜,不但抢了我的东西,还当着我的面大快朵颐、风捲残云。」 「你该是强盗才对。」 江逾白一下子说了很多话,黎纤显然没太听懂,他不由得歪了歪脑袋,呆愣得不像话。 江逾白道,「看在你不太聪明的份上,今天我不计较。」 他边说边提起被撞翻的食盒,而后递给黎纤。 「脏的别要了,剩下的全归你。」 黎纤虽听不懂话,但是看对方举动,知晓甜腻酥香的小团小饼都归他了,忙不迭伸手去接。 末了,江逾白抬脚欲走,黎纤却忽地扯住他袖口。 「还想要些钱?」 江逾白问,却黎纤正伸手解自己的衣袍。 纤细的手四处摸索,松垮的衣衫被扯开,露出小片白皙胸膛。 江逾白皱眉阻止,「不必如此对我,不过一盒点心,你自重……」 黎纤还在扒拉,眼看外裳脱落,江逾白耳垂微红,偏过头,「够了!再脱就揍你。」 没再听见动静,江逾白以为人被他吓着了。 结果回身就看见,黎纤素白的手握着一只花。 花瓣萤粉,波光流转,有些灼人眼。 江逾白探手摸上自己的无妄剑,剑柄上的金绿猫眼原本光芒四溢,此刻也黯然失色。 他自言自语道,「赤珊瑚。」 & 上古时期,仙者无病无痛,寿命长久,面容不老,亦不食谷物肉类,仙草灵花遍地皆是。 随着沧海变幻,世间灵气不似以往纯净。 上古真仙神兽相继陨落后,奇珍异草也逐个凋零绝迹。 仅存的几种都被各大仙门收录在册。 每种每株都功效显着,且是上古灵物。 不是生在莽荒就是长在雪域,抑或是其他危险神秘之境。 且上古灵物都娇贵,十分不易保存。 但眼前这株完好无损,且犹如新物。 赤珊瑚一物,江逾白只在仙门奇珍录中看到过。 书中记载此物可疏通灵脉,提升真元,涨百年修为。 但,书中也记载赤珊瑚万余年前就消失了。 江逾白不由得疑惑,眼前比乞丐还寒碜的小傢伙怎么会有? 许是见江逾白久久不动,黎纤收回手,揉了揉肩膀。 復拿起挂坠在腰间的破布袋子向他迈了两步,直直走到江逾白面前。 「给你,都给你。」 说罢便将破布袋系在江逾白身上,也将甜腻的热气喷洒对方脖颈处。 江逾白三两下解开破口袋。 没有意料中的馊味,充盈纯净的灵气扑散开来。 玄光镜、降魔罩、引魂灯...... 江逾白认识的不认识的仙门法器、咒文符篆,一一陈列在这带着破洞的粗糙口袋里。 真的富! 江逾白脑中只有这三个大字。 他伸手去探黎纤的灵脉。 微凉的指腹搭上嫩白手腕,惹得黎纤轻抖了下。 江逾白下意识地渡了股暖流于指尖。 半息,他放下手,并未检测到黎纤体内有真元流转。 带着许多上古灵植法器,却没修为,又反应慢呆兮兮。 江逾白起了点怜悯心,他问道,「你家在哪?」 黎纤眸光闪闪,乖巧回答,「海里,我刚游上来。」 说罢指向江逾白身后。 顺着他指的方向,江逾白隐约能看见湛蓝海水荡漾,津帆迎风飘摇。 第2章 子夜过半,清风起,引得月浮星动,琼花溢香。 雕花楠木大床垂落着的金丝鲛绡纱帐轻轻晃悠,遮掩住了内里正在熟睡的黎纤。 ——傻东西,得了几块糕点便愿意跟人回来,竟是半点也不迟疑反抗。 江逾白坐在桌旁,修长劲实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黄花梨木桌面,指骨泛白,似要戳穿一个洞。 他抓起手边的书翻来翻去,最后将眸光停留在扉页。 松烟水墨,樟木青纸,纵然歷经万年光阴,仍渗出清冽气,裊裊着沁人心脾。 纸面画了只鱼,圆圆滚滚,长着小巧翅膀、正在吐水泡。 「真圆,尺规都画不出。」 江逾白伸指,戳了下鱼脑袋瓜,不自觉勾起唇角。 & 归元山的前任老掌门名叫岑隐,是个总喜欢笑眯眯的老头。 年轻时,独自游荡天涯,蛮荒抡刀杀凶兽,雪域提剑御魔修。 是个英雄。 老了后,独自逛花楼赌坊,偶尔听曲打牌九,偶尔去街头巷尾,跟小孩子斗蟋蟀。 像个奇葩。 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山风温软,裹着棠梨香。 岑隐打完牌归山,偷摸地把小外孙江逾白叫到房内。 古稀年的老者笑着撑起双臂,将小外孙抱入怀里,从枕边摸出泛黄的纸薄,郑重地递给了小外孙。 蓝皮册封上撰有四个字,均为形状怪异的符号。 小逾白猜测道:「上古字体?」 岑隐道:「对,确实是上古秘书,猜猜关于什么的?」 小逾白道,「不是剑术就是刀法,或者藏宝图。」 岑隐摇头,「是养鱼秘籍。」 小逾白蹙蹙眉:「山中缺钱吗,要开拓农林牧渔产业了?」 第3页 岑隐愣了下,随即解释道:「这书是只传授于你的饲鱼秘籍。」 他放缓语气,一字一句,「鱼嘛,来自上古洪荒。」 原来,上古末期,机缘巧合下,岑家先祖偶遇真仙,被赐了缕仙气,开始苦心研习仙术道法。 有所成就后,遂于某荒地开山立派于,取名归元剑宗 意为斗转星移,万物归元,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一日仙君寻上门来,言曰自己即将远行,欲把家中灵宠托于先祖。 因真仙有恩于岑家,先祖自然应之。 灵宠是只鱼,天生地养,长在折吾河水。 仙君对其甚为疼爱,特绘一本饲鱼手札交付于岑氏先祖。 然,此鱼有人之灵,主人走后便偷偷顺着池塘潜回了折吾河,沉之河底,多年不出。 白云苍狗,桑田碧海,如今,折吾小河已成了片汪洋,寻之更是加上加难。 「我要练的剑谱从这里排到山脚,您当我是渔夫吗?居然要我去捞条鱼。」 江逾白道,「怎么不叫我娘养?」 岑隐嘆道,「你娘嫉妖魔如仇,哪里会顾念恩情,怕是会直接把那鱼关进笼子,每日餵些饭食便罢了。」 接着,老掌门补充道,「鱼妖沉睡万年,可能到你寿终正寝也不会甦醒,也可能明日便上门找你。」 「万事皆有可能。」 江逾白垂眸沉思,在慢慢接受自己未来可能要饲养一只鱼妖的事实。 少年人眼眸深邃,如寒星落平湖,搅起春水荡漾。 良久,他终是点了头,收下手札,接受了真仙的『馈赠』。 岑隐抬手拍了拍他发顶,促狭笑道,「如此,外公心愿已了,可安心远行。」 次日,天破晓时,随着蝉鸣鹤唳,丧钟声也沉沉盪彻山间。 老掌门殁了。 岑隐出殡那日,漫山缟素,天地大白。 金丝楠木棺椁入殓,徒弟徒孙跪满堂,哀嚎声声不止。 唯独小逾白木着脸一声不吭,半颗泪珠也没落。 因为他知道,棺椁中只有几块石头,而吊儿郎当的老外公只是去远行了。 & 「我好饿。」 有人在开口讲话,软调子,带着些南境古时的旧口音。 一张俏脸陡然放大,把江逾白从纷扰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黎纤睁着湿漉漉的眼,离他好近,纤长的睫快要刮他脸。 江逾白打量他,发现他光着脚。 「怎么不穿鞋?」 黎纤不答只道,「饿。」 饿醒了,饿得急了,顾不上穿鞋子。 「等着,我去山脚食肆给你带些吃的。」 归元歷任掌门都没讲究,山中也无入夜不食的规矩,但饭堂的厨娘伙夫均是俗世凡者,待酉时过后,便关门落锁,各回各家。 唯主峰山脚有家食肆,十二时辰不打烊,售卖花生菱角松糖,偶尔还送加碎冰的甜水汤。 临走前,江逾白又对小鱼交代道,「如今天未亮,你在房中动静轻些,莫要惹出麻烦。」 随后又问道,「听得懂我的话吗?」 黎纤神色迷茫、懵懂地看他,好半晌才道,「嗯,懂的。」 ——原来是在反应、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江逾白想,看来以后说话要慢些,不然这呆兮兮的鱼听不懂。 雕花门应声而开,江逾白正欲踏出门槛,却被人拽住了。 黎纤用手指尖尖扯着他小片衣角,「可以带我吗?」 他眼巴巴地祈求,「我想跟着你。」 夜阑更深东风起。 天边流云飞转,地上残花翻涌,片片碎花借势清风晃进屋内。 落在了黎纤头顶的一撮呆毛上,显得他滑稽可爱。 江逾白笑了下,点头答应,任由他跟着。 两人一路走到,鱼的手指尖尖都没有离开他衣角。 他不放下,他也当没看见。 & 山脚卖货的是个小丫头,叫凉凉。 粉白烟云蝴蝶裙,如瀑如绸的乌髮垂于腰间,发梢还挂着几滴水珠,显然是沐浴完。 打老远看见江逾白过来,把手里画本子一撂,大咧咧招唿『哥』。 江逾白进门挑吃的,黎纤规矩地站在门口,宛若被罚站的小学子。 小丫头扬起脑袋瓜,暗戳戳把两个人扫视一番。 她蹦跶着,到江逾白跟前,「哥下山除邪祟前,不是承诺给大家带稻香斋小点心吗?」 「点心吶?点心吶?」 她素手指黎纤,「他是你带回来的小点心吗?」 「不准胡说八道。」江逾白教训她,「少看话本多读书。」 「没胡说啊。」丫头小声狡辩,「他长得白白软软,像块糯米糍粑糕。」 语毕,她跑到黎纤面前,「你好啊,我叫凉凉,江逾白是我哥哥。」 丫头大名『江逾凉』,是归元掌门岑书妍在北域除邪时捡来的孩子。 虽然是捡来的,但与归元一众长老师兄弟相处得极好。 已经快乐健康地长到十二岁,正是爱吃零嘴看话本的年纪。 当然,也很喜欢交朋友,交漂亮可爱的新朋友。 她扬头瞧黎纤,「你真好看,比哥哥好看。」 黎纤不懂什么是『好看』,但他能感受到凉凉的善意,于是把嘴角弯成弧。 第4页 谁知,凉凉突然叉腰,问道:「哥哥买的糕点被你吃了?」。 这句话短,简单。 黎纤反应了小小会儿,就听明白了,于是便重重点头。 完事后,还欣喜地看向江逾白,好像在求表扬。 ——傻东西,这回倒是听得懂了。 江逾白本以为凉凉要欺负他,准备解围。 谁知,凉凉乐开花,「你喜欢吃吗?若是喜欢,我天天带你去买,做我的好朋友吧!」 小丫头片子,有两副面孔啊。 江逾白有点讶然,心道他师父讲得没错。 ——现如今,容貌果真同修为一般重要。 凉凉叽里咕噜一大串,黎纤必然听不懂,不知所措地看向江逾白。 小姑娘也看江逾白,「哥,他是谁?哪来的?为什么带他回家?」 她喋喋不休地发问:「带回家做什么?」 黎纤上古灵鱼的身份八九不离十,虽是仙人的灵鱼但终归是只妖。 他的到来会给归元剑派带来的福祸无法预测,未免引起轩然大波,江逾白自是不能讲真话,只得目不改色地骗。 「他叫黎纤。」 ——是个大妖。 「西津渡口偶遇的。」 ——睡在海底一万年。 「家中无父母,一个。」 ——灵气所孕,天生地养。 「心智不全,身体孱弱。」 ——战力斐然,铜皮铁骨。 「我当下心软便将其带了回来。」 ——祖宗让我带他回来,我…… 江逾白看了眼黎纤,瘦骨伶仃一小只。 他想,这句话没错,他当时的确心软了。 语毕,凉凉又把目光落到黎纤身上,见他穿得单薄,面色苍白,当下心生同情。 同情产生的结果就是,出门时,凉凉送了他两麻袋的瓜果杏仁,和脸盆大的甜水汤。 咔嚓咔嚓,黎纤像个小松鼠似的,吃到后半夜放填饱肚子。 「饱了?」江逾白问。 「饱了。」 黎纤凑到江逾白身旁,粉色唇瓣开合,逐字逐句,认认真真道,「江逾白,白白,谢谢。」 江逾白一愣,随即反映过来,黎纤是从方才对话中分辨出自己名字的。 竟然挺机灵的,不但机灵,还会叫『白白』套近乎。 江逾白生来就是归元少主,从小便混在各大仙门世家中。 他知晓如何在琼林宴上与道貌岸然的世家子推杯换盏。 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拒绝许多女修的示好。 明白怎么面对大言不惭的挑衅与恶言恶语。 可现如今,他着实不知怎样对待这只妖,这只尚未开化、懵懂如孩童的大妖。 面前的这位,无论是身形相貌心智都像半大孩子。 本来欲找几个稳妥侍者来照看他,自己做甩手掌柜逍遥自在。 但这鱼如今软糯弱小,又单纯无知,还这般能吃。 万一被人识破身份,将其杀之证道了该怎么办。 所以,江少主决定自己养。 先定个小目标,让鱼胖两斤。 「行了,该睡觉了,今晚你睡大床,我睡外间的软塌。」 江逾白揉揉他发旋,跟他道晚安,旋身进了外间。 指尖翻转,风起烛熄。 屋内归于寂静,唯有裊裊紫檀香浮动。 上古大妖,五感敏锐。 听见江逾白沉稳规律的唿吸后,黎纤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他眸色极淡,比折吾河水还清浅三分,在暗夜中如一对上乘琥珀。 深埋海底的万年时光在他明澈的瞳孔中流转。 他沉浸在粘稠黑暗中,度过无数的晦朔与春秋,漫无边际。 一万年真的好漫长,足够只大妖修炼化形、享乐人间、再到身死形灭。 黎纤醒来时,忘记了当初被封埋进海底废墟的缘由。 他潜上岸以后,所有都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 这里灵气稀薄、人烟浓厚。 最可怕的是,他丝毫感知不到其他妖的存在。 周围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们用暧昧的眼光打量着他。 孤独的窒息感使得他狂躁。额间显现出一片片圆滑光亮的鳞片。 于是,周遭原本暧昧的神色纷纷变成惊恐悚然。 「怪物!怪物!」 他听见那些人这般形容自己。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妖?」 「如今世道灵气稀薄,哪还有什么妖?」 「这分明就是个怪胎。咱们打他一顿!把他赶出黎阳城!」 「对,就是,打他,打死这唬人的怪胎。」 棍棒接二连三地落下,咒骂声不绝于耳。 不一会他就被打的浑身青肿,遍布血痕。 ——我半点坏事也未做,到底为何打我? 夜间,黎纤躲在阴暗脏污的巷子口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他虽失了妖力,但本体还在. 妖的体质特殊,被寻常棍棒伤到的皮肉半天后可恢復如初。 伤是好了,可又发生了更麻烦的事,他饿了。 那时,他饿极了,上古妖骨子里血性促使着他想要杀人吃人。 他甚至可以想像咬破人的外皮,食其肉、饮其血是一种怎样的美味。 「万物有灵,断不能食人,要做一只好鱼。」 第5页 低沉醇和的声音响在脑海。 每当他要冲出巷子的时候,总会出现那样的意识。 他饿到手脚无力,连指尖都打颤。 再然后,江逾白就这么背着月光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他的视野。 江逾白愿意带他回家,愿意给他好吃的,愿意让他住在自己的窝里。 江逾白长得好看人也好。 黎纤不禁想,要是还有妖力就好了,就能给白白当灵兽了。 第3章 归元山位于南境,比邻折吾海。 四季如春,有温软山水,有朦胧烟色,花开不败树长青。 山中有五峰,五峰之间相互错落,山腰处筑有寒铁锁桥彼此勾连,以主峰离火峰为中心,呈四象八卦之阵,是以牵一髮而动全身。 阵顶多就是个布置起来繁复的麻烦阵,在其余仙门世家中也不罕见,可这阵的宝贝却尤其神秘。 关于这点,外界众说纷纭:天降于此的神兵利器、上古真仙的一把骨头架子、数百只大妖的血肉。 总而言之,必须是那些够狠够厉害说出来足以令整个修真界抖三抖的绝世之宝。 对此,江逾白总是轻笑置之。 ——说不定空无一物呢。 江少主祭出本命灵剑『无妄』自离火峰极速飞驰而去。 一路乘风御剑,到了踏雪岭脚,无妄便剎了闸,死气沉沉,犹如一把废铁。 想必此峰结界又被加固。 踏雪岭外围共设有数十道结界,看似自保,实为赶客。 江逾白嘆口气,收了无妄,背在身后,催出踏云归,身形闪现、疾步如飞地上了山。 踏云归是他引气入体后,师父殷无涯的传授给他的第一门功法。 美其名曰叫他以后逃命用,再不然就躲债用。 踏云归不是真的能踏到白云间,只是速度够快时,催发至鼎盛几乎可以片影不留,略过无痕,便用以踏云的寓意。 那踏雪呢? 踏雪的寓意何来,归元山百八十年来也落不下一场薄雪,哪有雪来踏? 踏雪岭是处小山丘,比邻惊雷峰,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爹便在那儿住着。 终年,山上只此一人。 踏雪是他爹拟的名,师父说他爹是北域之人,北边终年飞雪千里,约莫是很想家吧。 不同于其他五峰的万木竞秀,绿意盎然,踏雪峰到处种满松柏。 松柏长于北域,性喜寒,越冷长势越好。 郁郁苍苍、坚不可摧、有顶天立地之势。 但到了气候温暖的南境显然就逊色了些许。 这些根本称不上什么苍松翠柏。 枝干弯弯曲曲,细得不成模样。 脆弱的要命,都禁不住三岁小儿的一脚。 江逾白不禁想起黎纤,这鱼长埋于海底数年,海中寒凉,也不知能否习惯陆上的气候与吃食。 所以,该快些翻译真仙留下的饲鱼手札。 思及此,江逾白下意识加快步调。 几个闪现后,原本隐匿在烟云丝雨中的雅苑浮于眼前。 此庐结于满山松柏间,云雾缥缈,清风入怀,香草满阶。 院中只一张石桌二三石凳,桌上横置了一把七弦古琴。 琴弦微颤,好似还沾有主人指尖的余温,看来是刚弹奏完不久。 江逾白行至门口,抬起手轻叩了两下。 「进来。」不带丝毫情绪的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这里江逾白已有三年多未曾踏足,敲门时手有些僵。 缓下心神,敛起懒散的作态,江逾白一鼓作气地推开门扉,登时,松墨书香味扑面而来。 屋中不大,四壁厨柜摆满了书册。 道法典籍、剑谱琴谱、诗词歌赋、天文占卜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屋中只余一席书案,一张窄床。 案前中年人身着青衫,眉目间与江逾白有几分相像,只是五官更为柔和。 江逾白进门后他仍未放下笔,自顾自地挥笔写字。 行云流水,笔势委婉含蓄又不失刚硬。 一半清冷澄澈,一半沉稳儒雅。 这样的人分明该是山下书堂的教书先生,怎么就上了归元山娶了他娘亲呢? 他爹和他娘感情不睦,这不是修真界的秘辛。 甚至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人言,此夫妇二人时常不是拌嘴就是打。 可江逾白知道他们说的不对。 ——他爹娘几个月、甚至两三年都见不上半回,何来的拌嘴?即使见了面也是相顾无言,比旁人还生分。 「逾白,今日你来,可否有事?」 江正初抬头说话,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到近乎疏离。 江逾白恭敬地作揖,硬着头皮道:「想跟您借本书。」 「哪本?」江正初不愿浪费一丝口舌。 江逾白道,「就是您之前撰写过的上古符文编译。」 江正初思量片刻,下巴轻扬,「在你背后,从左数三格二册。」 「多谢您。」 江逾白生硬地道谢,二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尴尬。 「若是无事你......」 「我便先走了。」 江逾白抢先回道。 于是,父子俩没讲上三言两语就此作别。 「嗯,也好。」 & 第6页 黎纤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但不敢倒头睡。 他怕醒过来,又会回到冷暗的海底。 傻鱼鱼为了保持清醒,把手指尖咬得通红。 这时,江逾白推门而入,见他此举,低喝道。 「饿了就吃东西,今早不是给你带了吃的。」 「我若不回来,你打算把自己吃了不成?」 见人进门,黎纤露出清湛笑脸,「不是,我不饿,困。」 「白白不回来,我不敢睡。」 鱼这声『白白』,有点嗲有点软,也像根软刺般轻轻戳在心尖,酥酥麻麻。 江逾白轻咳两声,「困也不能睡了。」 他故作严肃道:「从今日起,你就要好好学说话。」 说罢就又模仿起明心峰峰主——一位白胡坠颈的老学究。 他边抚着下巴,边点弄黎纤额头,压着嗓子,「后生,要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地做什么?」 咻! 一记沉稳女声破门而入。 随之而来的是柄三尺长剑。 话音未落,剑气已至,磅礴似海浪翻涌。 江逾白忙起身拔剑格挡。 长剑如飞鸿,于半空划出弧光,月影般皎亮,寸寸化开汹涌海潮。 这边,岑书妍落座,剑已入鞘,自是也看到了房内瘦小的『客人』。 她不由暗嘆。 还好剑收得及时,打伤儿子事小,伤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她看向黎纤,鱼也毫不迴避,大方坦荡地让她看。 眸光与面容均干净、纯澈。 江逾白心道: 也就是这傻鱼敢直视他娘,换做别的小辈,早就作揖行礼,恨不得把脑袋低到地下。 毕竟没有人敢对高境强者不敬。 世间最高的山是归元山。 这是整个修真界连三岁小儿都知晓的事。 岑家先祖,那个机缘巧合得了口神仙气的厨子,临死之际抽出自己的嵴骨,用以燎原火、无尘水萃取又注入毕生灵力而成。 最后以不全之身下葬,为的就是警醒告诫后世,切莫折了归元剑宗的风骨。 这把『风骨』现如今就在他娘手里。 女人带着剑,游歷各处险境除祟。 清干仙君岑书妍,十七岁前靠南境第一美人的皮相闻名修真界。 在此之后后靠的便是这根祖宗骨头,以及满身高境修为。 北域魔修邪修入侵内陆时,她孤身败退魔修大军三千里。 剑起剑落间,有噼山断海之势。 剑吟之声响彻北域,磅礴的剑气破云沖九天。 自那以后,岑书妍和那把剑都有了名号。 清光满干坤,山海两界分。 清干仙君岑书妍,神兵利器山海剑。 归元掌门岑书妍素来忙碌。 镇恶灵、诛邪魔、平战戈。不听戏不看曲,平常唯一的乐子便是练剑,更大的乐子便是看儿子练剑。 今日,岑掌门自进门睨了江逾白一眼,便一直盯着黎纤。显然今天并不想看儿子练剑。 & 江逾白也谨慎打量他娘,怕他娘对黎纤出手。 他挨打多年早就皮糙肉厚,但鱼可不同,跟凉凉说得那般,嫩的像块糯米糍粑。 江逾白和他爹有三分像,剩下的七分都归他娘。 面若桃花,目似星子。英气与风韵结合得恰到好处,相辅相成。 黎纤天生地养,不懂家人的意义。 但他知晓,眼前是白白重要的人,是给白白生命的人。 他感激亲切白白,也自然感激岑书研。 故而,也是眼眸弯弯的笑模样。 为了表示友好,傻鱼掏弄自己的破口袋,摸出个法器准备『送礼』。 但岑书妍哪里知道他的想法,修行者的直觉与敏锐,使得她运气提掌打去。 江逾白始终注意二人动向,见此旋身疾步而来,长臂伸展将黎纤捞入怀中,又稳稳放回榻上。 岑掌门将儿子的举动收入眼中,眸色渐深。 楠木桌上的清茶雾气裊裊,将其英艷的面容晕染出几许柔和。 女人心思电转,「你带回来的人,胆子不小。」 她凤眸微眯,语调微缓,虽不是兇狠的咒骂呵斥,但周身散发的气息格外凛冽,有霜雪扑面的冷感。 黎纤平白有些怕,伶仃小只飞快地从榻上跳下,光脚丫跑到江逾白身后。 他伸出细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着他的背。 这是一种搂抱姿势,动作亲昵而暧昧。象徵着依赖。 江逾白没察觉出不妥,他轻轻把黎纤扯到面前,「怕什么,没人能吃了你。」 ——要吃,也是你吃别人。 两者种种亲密举动,将岑书研惊得不轻。 目光流转于黎纤周身,细细打量着小少年。 凡者看人,看的是相貌身形气质,而修道者则相反,看的是天赋灵脉资质。 高境者往往看到的更多,甚至能推演出晚辈的命格寿数。 但岑书研却无法从黎纤身上得到任何信息。 半刻钟后,堂堂近圣人的岑掌门也只得出了和凉凉相同的结论。 ——黎纤很好看,堪称天雕地琢般精緻。 她轻嘆口气,欲再说些什么,却听院里传来阵脚步声。 气息急促,卷落一地海棠瓣。 第7页 来人身着鸦青道袍,面貌俊朗,眉眼处有几分凛冽。 他扬声嚷道,「江逾白,又接到一封找你的挑战书!」 第4章 素白的纸横着五个烫金大字,灼灼晃眼。 ——十方无相宫。 『有归元无十方,有你无我,有死无生,竖子有胆应战乎』 方楷字笔走蛇,洋洋洒洒地横置于纸面。 落款『丘寻越』三个字更是笔墨劲挺,力透纸背,仿佛这一笔下去就能将对手刺穿花。 江逾白扫了一眼,不咸不淡地点评,「字有进步,没以前潦草了。」 「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评价人家字?」 来人宣告道,「他年初破了境,如今已是金丹后期。」 他走得急,衣摆沾了几滴晨间露水,道袍底的波纹被洇湿小片。 鸦青水纹袍是归元象徵,此人是江逾白师弟,惊雷峰峰主殷无崖的二徒弟——容舟。 江逾白抬眼看他,捉摸小会,忽地想起什么般,开口提醒,「容舟,前天的灵石该归我。 容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灵石?」 岑书研也在旁发问,「逾白,他为什么突然给你发挑战书?」 「是不是在黎阳城起了冲突?」 此时已近正午,晨时的薄雾散了个干净,偶有清风穿花而过,使得屋内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江逾白吸了口梨花香,耸耸肩,「还能发生什么,看来黎阳城内的几只噬魂兽属于十方无相宫。」 &&& 归元剑派纵横修仙界多年,歷代家主掌门虽性格迥异,但大都以诛邪除恶庇护天下为己任。 故而万千年来,依附于此的大小世家浩如烟海、多如牛毛。 黎阳古城薛家便是其中之一。 薛氏是炼器大族,且与毗邻归元,受护城大阵庇佑,风平浪静安稳多年。 然七日前,城中有许多百姓突然痴傻,目光呆滞,行为迟钝,连最基本的吃饭喝水也无法完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城主薛胜本丝毫不在意,直至自家稚子遭了灾祸,才火急火燎地跑去归元敲钟求助。 归元剑派等级不森严、考核不严苛。 但跟其他仙门宗派差不多,也有些条条框框的明文规矩。 归元五峰,各司其职,除了摆弄灵器法宝,灵丹妙药的碧落峰弟子,其余都是日日挥剑三千次的剑修。 既是归元剑修,就要挑起诛清天下邪魔的大任。 所以,四峰每七日进行轮换,分别派遣弟子处理山下的求助讯息。 当然,完成任务的弟子可抽取求助人所给予报酬的三成,做为下山的慰问补贴。 那日正值惊雷峰主殷无涯生辰,江逾白特地从书宫申请了年休,御剑回家给师父过生日。 太乙书宫处于漪澜大陆的中间地带,回归元山来来回回需三日。 为了不耽搁书宫课程,江逾白御着无妄,一刻不歇地在当天赶回了惊雷峰。 师父殷无涯平日里虽嘴贱了些,但人缘甚好,各峰只留了几个看守童子,其余长老弟子均前来送贺礼凑热闹。 当时,整个惊雷峰吵吵嚷嚷、酒气熏天。 殷无涯更是打赌赌输,穿了身女子的红纱罗裙,坐于主位与众弟子闹做一团。 江逾白前脚进门,后脚就被几个交情颇深的师弟拉过去灌酒,谁知酒未入肚,屁股也没坐热,山下监察台的紫薇钟声就沉闷散开,敲断了雅兴。 江逾白扫视众人,「这次轮到你们谁下山?」 江少主虽是归元弟子,但因远去中州读书四载,故而已被轮值表除名。 旁边正准备倒酒的师弟,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吐字不清道,「容容…舟,是容舟师兄,对!到容师兄了!」 这师弟舌头都大了,差点折了膝盖,跪到地上。 旁边的容舟没比他好到哪去,跟个憨批似的『哭哭啼啼』,「人家今日累了,人家不想干活,能不能饶了人家啊!」 结果,自然是被江逾白嫌恶地踢了两脚。 江逾白又扬眸扫了其他师弟。 不是东倒西歪,就是撒泼打滚,竟是没有一个好着的。 他抽出容舟腰牌,又补两脚,「我替你跑一趟。」 惊雷峰的弟子们向来『相处和睦,感情深厚』。 「哥,给我带些小食!」 「师兄,给我带几叠话本!」 「师兄,给我带个姑娘回来!」 江逾白就是在阖家欢乐的氛围中出了门。 他并未让小童将求助之人领进山,而是抽出无妄直奔山下。 山风清亮,草木清冽萦绕鼻尖,身上还沾染着几分薄酒醇。 几个闪现后,八角飞檐凉亭映入眼帘。 「大师兄!大师兄!怎么是您来了。」 撞钟的小师弟见是江逾白过来,兴奋道,「这是我们少主,厉害的不得了!」 与此同时,江逾白收剑入鞘,将顺手拿的竹叶青扔给小师弟。 「晚间起风了,值夜时喝点酒暖暖身子。」 他在小师弟脑袋上胡乱揉两把。 随即转头正色道:「不知薛城主深夜上山所为何事,可是家中出了变故?」 凉亭里的老头原本急得犹如热锅蚂蚁,可一看下来的是江逾白,脸上竟浮现了几分古怪, 第8页 江逾白只当作不见继续道,「深夜拜山,想必是城中有急,您在此拖拉半刻,城中事务便被耽搁半刻。」 闻言,老头支吾道,「方才听这位小仙君说…今日下山的是你们的容舟小道友,怎地成江少主了?」 小弟狠狠喝道,「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大师兄可比所有师兄弟都强!」 江逾白倒也不在意,反而『不识趣』道,「容舟今日身体不适,我替他去。」 「这……可是,江少主的修为……」 「可是什么?你刚才还急得要命,现在怎么这般墨迹!你要是没那么急,就让我大师兄回山上歇着,等容舟病好了你再来!」 小师弟十分不满,他素日与江逾白交好,最见不得外人这般怠慢轻视他大师兄。 被怒骂过后,薛城主咬咬牙,豁出去般,「那就请江少主随我去家中瞧一瞧。」 言毕,就见俊眉朗目的公子丢下只木鸳,淡淡地下命令,「上来,站稳。」 等薛城主好不容易站稳后,江逾白又懒洋洋道,「若是掉下来了,依我的本事,可能抓不住你。」 这句话可把这胆小惜命的老头吓得够呛。 薛城主登时变了脸,一路都在翻着花恭维江逾白,犹如表演才艺的鹦鹉。 「江少主您可谓是年少成才,冠绝整个修真界。」 「想当年你年方十岁便能鍊气入体,十二岁就结了金丹。十三岁便能与一众圣人论法辨道,十四岁修补离火八岐剑谱,十五岁登顶琼林榜首后便步入渡劫期,十六岁,呃……」 「十六岁……」 江逾白瞥他一眼,自己接过话头,「十六岁我便折了剑,化了金丹,变成一个普通人,然后又从头再来。」 他的语调太过平缓,仿佛这般大起大落的经歷并不属于自己。 薛城主硬着头皮找补,「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怎地不降给你?」江逾白打断道。 被这么一噎,薛胜有些讪讪然,终是闭上了嘴。 江逾白十六岁之前是块璀璨璞玉,被整个修真界冠上个气运之子的名号。 他有个好家世、好师父、好皮囊、好资质。 修真界的皎皎少年郎并不少。 今天伽蓝寺佛修里能出个倒背百本佛经的神童,明日太和谷医修里就能出个能炼制回魂丹的天才。 有些仙门宗族为了证明自家也有龙驹凤雏,从小便把孩子放在灵气充足处养着,并定期投餵灵丹妙药,孩子蹒跚学步时,便开始拔刀持剑比比划划。 可谓是名品相压,争妍斗奇。 但自从自江逾白入道后,所有的名品极品便都算为凡品俗品。 他好似是为了修仙而生的。 拿剑后便不停地进阶,有的修行者半辈子都无法结出金丹,江逾白两年时间内就做到了。 六年时间里人们从羡慕嫉妒到恐慌惊愕。 原因无他,江逾白的修行速度太快了。 北域有些魔修为提高修为会寻找炉鼎,进行阴阳双修,更有甚者直接抓捕活人与灵兽,食其血肉。 进步神速的江逾白自然也被怀疑上了。 归元剑派被其余仙门宗族组成的联盟明里暗里地搜寻了数次,可是除了在惊雷峰峰主的房中找到了几件色彩艷丽的罗裙外,竟是半点特殊物件也没发现。 四年前,琼林大比,江逾白独自败退众修士。 薄暮降临时,清风挟细雨,江少主独去桃花下舞剑。 长剑如惊鸿蛟龙,剑势浩荡而缥缈,在众人惊讶声中,江逾白也从大乘境踏进了渡劫期。 这年,整个修真界终于默契了。 无论是魔修、医修、佛修、剑修、器修,都在等着真仙的诞生。 ——自上古洪荒时期后第一位真仙。 他们每个人都比江逾白更期待那道天雷。 有生之年能够见证真仙飞升,简直比自己修为提升、寿数延长还要兴奋。 渡劫期的修士在机缘到来时,会迎来一道天雷劫。 天雷至,不死则仙。顾名思义,就是噼不死能当神仙。 由于江逾白在几年间种种惊人进步,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天雷过后,江逾白必成真仙。 当然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认为泰极生否、乐极生悲,保不准会天妒英才。 为此众修行者还难得的开了一场局来赌他的生死,几乎人人都压了注。 & 狂风怒吼,大雨淋漓。 离火主峰内空空如也,唯江逾白一人独立于院中,等待那道属于他的天雷。 离火峰下早就挤满了大队人马,等着膜拜这个时代的第一位真仙。 轰隆! 天光大作,惊雷乍起。 业火滚滚而至。 好似长了眼睛般直冲离火峰袭去。 天边惊现红光,灼灼刺眼,江逾白没有兴奋没有恐慌,表情无波动,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 只是在光波袭来时,将全部灵力注入剑中,提剑相迎。 剑芒对撞天雷,激起火树银花,摩擦出刺耳锐响。 巨大的冲击力引起星火四射,长剑被火烧焦。 天雷灌体后,热流融化了他的金丹,使得灵脉皱缩,灵力消散。 昏死前最后一刻,江逾白心道:看来神仙是做不成了,那些压他死的估计会赚得盆满钵满。 第9页 第5章 天道真是比西津渡码头的小瘪三还要混上半分。 江逾白没做成真仙,但也没死。 他昏睡数日,醒来后就变成了此番局面: 金丹没了,灵脉断了,灵力散了,就连神兵无妄剑也被烧出许多裂纹。 那些时日,山中长老师弟们天天轮留陪着他。 就连他那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爹,也频频下山看望他数次,所有人的眼里都写满了惋惜和难过。 唯独当事人云淡风轻,照样练剑喝酒、读书修行。 &&& 「江少主,我们已经到达黎阳城内,可以下来了。」 薛城主小心翼翼地提醒。 江逾白横眸,遥遥望去,便见天边漂浮层薄雾。 是灰黑色的,像是张蚕丝结的网。 江逾白立于城主府的九重廊檐顶,像是一柄修长俊挺的竹 他从纳戒中抽出数张黄符,用二指捏紧,引起明火。 须臾间,画满招邪符文的黄纸,静静地在江逾白面前燃着,直至成了灰。 两人落地后,黎城主见江逾白捻了捻手上的灰。 见状,薛胜笑呵呵道,「江少主不必担忧,这雾气入夜就来,在我们城上方飘了好些年,除却黑点没其他邪性的地方。」 「丝毫不影响百姓,看见的星月,长空与别处的一样。」 两人边说边进门,薛城主在见到床上躺着的幼子时,脸色变得哭丧起来。 江逾白则闪身进床幔内探看,俄而他抬步出来,眉眼间有些凉,仿佛蕴了霜。 他只单调地问了几个字,「其他人呢?」 薛胜结巴道,「什么…什么其他人,患病者只有小儿自己。」。 江逾白道,「你儿子得的是失魂症,生魂已被彻底剥落体外。」 「如今,整个漪澜大陆,具备剥魂能耐的有阴间邪煞和噬魂兽,城内阳气足又设有护城阵,所以可排除邪煞。」 「而噬魂兽一旦发力吸魂收魄,不可能只危害一人。」 江逾白低醇润和的声音冷到冰点。 他诘问道,「你身为一城之主,便是如此庇护城中百姓的?」 薛胜见状自知瞒不下去,只得急忙吩咐下人将全部患病百姓连夜带到府中 看着院中几十个面色惨白,形销骨立的百姓,江逾白俊眉紧拧: 「噬魂兽吞入生魄后,若七日内不归还,魂魄便会永久地被消化掉。」 「到时,人便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隐瞒至如今。」 这些字像锋锐的箭矢,刺进人的喉管肺腑。 「这…小老儿当然知道,可是江少主你也应知噬魂兽乃是北域之物,是十方无相宫修士豢养的。」 「我……我怎么敢惹上他们呀!」 薛胜安说到最后也激动了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大嚷: 「实话跟您说罢,要不是我儿子也被恶兽迫害,我是不会上归元山求助的,免得引火烧身。」 「真吵。」 江逾白一掌将其打出几尺开外,不再搭理他,纵身至屋檐上,復又从纳戒中拿出引魂香,割破了手指,将血液滴在了香柱上。 他现如今跌回筑基期,但对于噬魂兽来说,他的魂魄也比凡人可口得多。 血腥气随着引魂香瀰漫在整个薛府。 野兽的嘶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共来了七只噬魂幼兽,通体奶白,品种纯正。 想要取出魂魄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掉这些小兽。 江逾白抽出剑柄,并未让它们受太多苦,几个手起剑落,便让它们全都毙了命。 **** 天边艷阳灼灼,屋内檀香裊裊 离火峰正厅,江逾白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始末。 当然,归程时捡到祖宗鱼的事情,他倒是瞒得严严实实。 闻讯赶来的长老个个面色沉重。 因为,算上丘氏这份,江逾白已接到七封挑战书。 碧落峰为江逾白准备的治伤丹药已经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这件事情,我们逾白半点也没有,十方无相宫近来行事太过嚣张。」 殷无涯哈欠连天,好似酒没醒,却本能地护犊子: 「丘氏光明正大地将凶兽带来南境害人,被教训后,竟还敢写战书叫嚣,真是不要脸!」 「现在不是辨别对错的时候。」 碧落峰常曲长老开口,「我以为,少主不该接战书,丘寻越步入金丹期后又快要破镜,战力也是大涨。跨境而战对于少主来说实在太过危险,所以……」 常曲并没有再往下说,他的态度已不言而喻,或者说这是众人的态度。 容舟阴恻恻接过话头,「这厮真是太不要脸,四年前是个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蠢货。现在有长进了,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 四年前的琼林宴,江逾白击败众世家高手,夺得第一剑修的名头后,就有几个心高气傲的同辈子弟,背地里扬言早晚挖了他的金丹去餵狗。 而丘寻越是其中叫喊声最大的那个,甚至还敢当着他的面说。 掌门人岑书妍抿了口茶,把目光投向儿子,「逾白,你打算怎么办?」 江逾白摸了摸手上的纳戒,又撇了眼蹲在门口,缩成小团的黎纤。 他此时穿着自己的道袍,衣摆坠地,袖子被挽了两圈才堪堪不遮手腕。 第10页 许是嫌天热,还把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小段白皙细长的脖颈。 ——该给他买几件合身的衣服,还得用好料子,不然给这细皮嫩肉的磨坏了怎么办。 容舟见江逾白不开口,以为他气过头了,便道:「掌门,让我替......」 江逾白猝不及防地开口:「我应战。」 常曲倒吸一口冷气。 看来须得在碧落峰专门辟几个药庐给少主炼治伤药。 容舟抓狂道,「琼林大比死生不论,那混蛋下战书为了犯贱挑衅,你应战是为了什么?」 江逾白笑笑,答,「自然是为了赢他。」 打架嘛,不为了赢,还能为什么。 容舟想骂他师兄傻,但见掌门、长老均无甚异议,便也把话硬生生地咽回肺腑。 「今日,我该启程回太乙学院了。」江逾白向岑书妍道。 岑书妍颔首:「嗯,遇上麻烦记得传讯回来。」 顿了顿又道:「琼林大比,还有三月,好好准备,量力而行。」 第6章 出了正厅,江逾白拉起蹲在门口的黎纤,拍拍他的衣摆的土,直奔饭堂而去。 「胆子够大,还敢跟来离火峰议事殿,你能听懂几句?」 江逾白笑道,心下以为黎纤是饿了,才跟他过来。 黎纤勐地停下脚步,唇瓣开合,「我跟白白一起走。」 江逾白,「……」 这鱼抓提炼重点的本事挺厉害。 江逾白道,「我自然会带你走,现在咱们去用饭。」 归元有五峰,其中离火、惊雷、明心、碧落四峰均有小饭堂。 厨艺均相差无几,不至于味同嚼蜡却平淡无奇。 根本对不起归元剑派那位开山的厨子先祖。 但落虚峰不同,峰主唐悯是个讲究人。 吃要吃好,穿要穿好,睡要睡好,玩要玩好。 十几年前接任峰主以后,便自掏腰包,拿了不知多少灵石金银建了座大饭堂。 足足十层高的阁楼建于落虚峰巅,竟有几分上九天揽月之势。 唐悯当即美滋滋地起了个揽月楼的风雅名。 江逾白拉着黎纤站在揽月楼大门前,抬头望望铁笔银钩的三大字时,心道:万一建在了海底,莫不成要叫捉鳖楼。 「少主回来了!少主今天去哪层?」 门内服侍的小厮瞧见了江逾白,乐呵呵地跑过来伺候。「还带了朋友啊!」 江逾白言简意赅,「顶楼。」 「少主,那顶层自助餐不合适你们俩,少主您爱喝酒品茶本就吃的不多,你带的这位小仙君身形瘦弱,哪能吃回来呀!」 小厮虽热心对江逾白提建议,可眼珠子却不受控地瞟着黎纤,显然被惊艷到。 「顶层!」 旁边不说话的黎纤突然开了口,嗓音依旧软糯,却带了怒气。 ——谁敢不听白白的话! 见状,小厮赔笑道。「好,好。小的马上去给您看位置。」 江逾白捏了把黎纤的脸,问道:「是不是很饿?」 他以为黎纤是饿急了才发火。 黎纤一言不发,只是摇头,又沖江逾白笑了笑。 曦光映在稚软的脸颊,他桃花眼弯成了半月牙。 江逾白幽幽嘆道,「你不该作鱼,该作小狐狸。」 「少主,就剩一间雅间了。」小厮恭恭敬敬将牌子递给了江逾白。 揽月楼顶楼有一圈大大小小的雅间,落虚峰主唐悯誓将风花雪月进行到底。 各个雅间都取了名,江逾白的这间便叫东南,原因是在东南角。 一圈的雅间中间横放着张大圆盘,圆盘边缘摆了数盘菜式。 甜的、咸的、辣的。蒸煮烹炸,应有尽有。 只要付得起一百灵石,便可肆意吃喝。 江逾白指着圆盘对黎纤道:「去拿些你喜欢的。」 然后,黎纤迈着小细腿,一盘盘地往自己的雅间端。 江逾白暗笑道:真该让那小厮看看他们俩吃不吃得上这两百灵石。 黎纤吧嗒吧嗒嚼着菜。 江逾白靠在窗棂处,边煮茶边翻书。 茶沫浮于清水,犹如深秋,枯叶落荷塘。 俄而微风拂过,书页沙沙作响,丝缕的腥香气扑面而来。 江逾白回头瞟了眼,登时站了起来,抬步朝黎纤走去。 黎纤见江逾白过来,眼睛亮了亮,献宝般举起比他脸还大的瓷碗。 「白白,喝。」 江逾白一把夺过,撂在桌上,磕出了清脆的响。 揽月楼招牌鲫鱼汤,肉爽滑,入口即化。汤鲜香。不油不腻。 江逾白看着这碗汤旁边的几个青瓷空碗。 不禁扶额:这算不算同类相残? 黎纤见他不喝,欲伸手拿回。 「白白不喝我喝。」 江逾白轻握住那只手嘆道:「这个不好,你先不要吃。」 「江逾白,你躲这来了。」 容舟推门而入:「还带着你的小美人。」 「别听江逾凉胡说八道。」江逾白皱眉。 ——是小美人没错,但不是我的。 「怎地就是胡说八道,这是你这么多年,第二次带人回家。惊雷峰的师弟们都在说这是你的新相好。」 容舟开着玩笑,表情有点点欠揍。 第11页 江逾白听罢,反驳道,「我没有旧相好,只是为救助受伤的朋友。」 话是对容舟说的,眼睛却看向了黎纤。 復又想想,这呆呆的鱼哪里懂得什么是相好,什么是朋友。 「好好,你没有。不说那个了。」 「我要跟你一起下山。」 容舟道。他自顾自地拿起了筷子。 「那是我的。」江逾白道。 「你也不用。」容舟咧嘴。 「这是白白的。」黎纤趁容舟不备,伸出爪便抽走了那双筷子。 「白白,白白?」 容舟差点笑死,「这是个什么名号?」 江逾白挑挑眉,「我觉得挺好。」 江少主初入道时,外公已离去,他便偶尔容舟一起修行。 两个十岁的毛孩子有时爱学画本里的英雄,到处行侠仗义。 但那时修真界太平得要命,哪有什么恶人给他们俩行侠仗义。 于是,两人便成天混在各家酒楼赌坊收人家的保护费,之后再去分发给穷人。 甚至最后还收到了师父头上。 别人家是什么双尊,双侠、双姝、双杰。 他们俩则是南境地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双煞、双霸。 偏偏那时两兔崽子也不知美丑,不懂好赖,憨批似的天天互称对方:舟霸王,白霸王。 直至后来被岑书妍抓回去了打断了腿,又挨家挨户还钱道歉,才彻底结束了白舟二霸王这场荒唐的行侠仗义。 『白白』怎么了? 江少主觉着,白白最起码好于白霸王。 「江逾白,你真可以呀。」容舟笑得停不下来。 「容容,别笑抽了。」江逾白面无表情道。 「行,不笑了,说正事。」 容舟总算是收了笑。「听凉凉说你小子叫黎纤。」 「长得不赖嘛。」容舟边称赞,边伸手把捞了碗汤过来。 「汤不好,不能喝的。」 黎纤握住他手腕,面色诚恳。 「怎么不好了?今天没炖熟?」容舟不解。 江逾白上前不露声色地拍掉了黎纤的手,「他没事,他喝了也不会如何。」 容舟端过汤,打趣道,「这小孩真抠门。」 江逾白不愿再让他逗弄黎纤,便转移话题: 「为什么要和我下山,今年的琼林会快开始了。」 「你该在归元山好好准备的。」 容舟道,「正是因为琼林会要开始了,我才要下山的。」 「我准备提前下山去断空崖给自己换把灵剑。」. 容舟慢条斯理用勺子搅着汤。 黎纤则低垂着头,无措地蜷着手,颇有几分委屈。 江逾白注意到后,扳过黎纤的身子,向外指了指:「你看看,那边还有好多吃食的,你去拿些别的。」 语气是容舟以及众师弟从未见过的温柔随和。 黎纤『腾』地一下起身,红着眼尾,转身去了外间,又是一盘子一盘子地往里拿。 江逾白暗道:三岁小孩的脾性。 「要不我还给他。」容舟指了指那还浮着白沫的汤,「我没喝。」 「不用,你为什么又要换剑?」江逾白问道。 修行者的本命灵剑基本一生只此一把,剑无情,但有灵,存在的年头越久,用起来便越顺手。 剑修惜剑,爱剑,对自己的本命剑极为重视。仙门世家的公子小姐们会有掌门和长老给准备,而一些散修则会自己去求取。 容舟这些年自己拿的剑,长辈给的剑多到足以开剑铺。 但总是没有一把称他心意。 理由千奇百怪。 「现在的这把不但丑,剑柄还比较滑,我不喜欢。」容舟懒洋洋道。 「我陪你去断空崖,反正就在太乙学院旁边。」 江逾白道:「你有了新剑后,要把旧剑给我。」 「怎么?你的无妄出问题了?」容舟问道。 「没有。」 「那你要来做什么?」 「当掉或者卖掉。」 江逾白补充道:「你的这把灵剑,剑身是千年寒铁,剑柄是和田羊脂,应该会卖上个好价钱。」 ——卖的时候把容舟的名号标上去应该还能翻一番。 容舟愕然:「你很缺钱吗?」 「现在不缺,以后估计会。」江逾白道。 「就算你打算给丘寻越赔噬魂兽的钱,也也不至于……」 容舟话未说完就瞥见了端着两盘冰糖肘子进门的黎纤。 又向桌上看了看:「一、二、六、八……」 容舟被惊的说话都有些结巴,「江逾白,这,这小子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正长身体吃的多也正常。」 江逾白面不改色,不过这次黎纤确实吃的比昨日多了不少,难不成昨日没餵饱。 第7章 「放下,别再吃了。」 江逾白有点严肃,声音沾了点夜风的凉。 眼前纤薄瘦小的鱼,不但吃光了揽月楼顶层摆放的大半吃食,回来又开始吃果子。 啪嗒啪嗒,几盘子没了。 此刻他两腮鼓鼓,活活把自己塞成了小松鼠。 江逾白起初没在意,直到译完第一篇手札,才明白缘由。 素净纸面赫然躺着几排劲挺的墨秀: 『月圆之日,折吾除妖,偶遇古鱼,…虽形大却轻盈好动,自得其乐。…极其嗜甜,食量大日可食六人量。…动气时则量翻倍,应加以控制……』 第12页 ——也不知,这鱼怎么就生了气。 「放下。」江逾白威胁道,「你若再吃,我就丢下你。」 果然,小怂鱼黎纤,稍作停顿便撂下了手中的果子。 他垂下脑袋,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江逾白软和了语气,「咱们即刻启程,夜间饿了再吃。」 他边说,边轻捏了下黎纤的手。 有点暖的软绵触感,是让人舒服的温度。 二人出了门后撞见了容舟。 他倚靠乌头门口,痞里痞气,仿佛要拦路打劫。 「收拾好了吗?」 「嗯。」 容舟瞥了眼黎纤,疑惑道:「他也跟着走?太乙学宫会让你带随侍上山?」 闻言,江少主修眉微挑,「他以新生的身份跟我同去。」 「师父的推荐信都拟好了。」 渡劫失败后,江逾白虽重头再来,可过往六年中,他已懂得如何炼精化气、鍊气化神,且日日挥剑三万次,归元山的剑式早被烂熟于心。 ——留在归元,意义不大。 所以,师父殷无涯断定:若要从头再来,江逾白不应继续留在宗门,一是他学不到更多东西,留在宗门触景伤心,反增烦恼,二是想让孩子散散心,学点杂七杂八的,转换心情。 太乙学宫是最合适的地方。 中州气候好,有暖阳有细雨,温凉适宜。 学宫面积规模盛大,院舍众多。 学子来自天南地北,除了修行以外教导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文学方面教论语,经书,诗词歌赋。算学方面教几何、缀术。天文方面教推演、八卦,军事方面教排兵布阵。 那时,已错过学宫招生时间,而江逾白情况糟糕尴尬。 当时,殷无涯冥思苦想,写了整晚的拜帖,乌黑柔顺的头髮掉了一大把。 可惜,每封白纸黑字都无法承载『望子成龙』。 于是,他撕碎了所有拜贴,亲自领着江逾白北上。 披星戴月,风尘僕僕三千里。 最后在绚丽的夕暮,敲开太乙学宫的大门。 到如今,江逾白待在太乙学院已近四载。 「行呀,江逾白。供吃供喝,现在还供起了上学堂了。」 容舟一副『大师兄,你用情至深』的表情。 「还真当宝贝供着了。」 「嗯。」 江逾白随口应道,心想:黎纤真的是至宝,吃了能修为大增,延年益寿的那种。 一行三人干脆利落地向掌门及众长老辞行,而后乘风御剑离开。 月白风轻,寒星高悬九天,两把玄剑掠过半空。 江逾白倾身揽住黎纤:「怕不怕高?」 耳旁的风唿啸而至,还有飞鸟擦身而过,鸟儿的羽翅柔软且温暖。 黎纤挠挠头,恍惚记得自己也有双小翅膀来着。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尖,他不由得瑟缩起来。 见状,江逾白以为怂鱼鱼怕高,便伸出手遮住他眼眸。 纤长的睫毛微颤,刮蹭得江少主掌心酥痒。 容憨批大嚷:「呦嚯!师兄,我也怕高,我咋办啊?」 江逾白睨他一眼:「你可以去死。」 随即抓紧黎纤、催动无妄,在浅蓝苍穹划出雾轨,当下甩开容舟大截。 二人你追我赶,总算日落前抵达黎阳城。 容舟率先落地,不偏不倚停在醉阳春街口。 他笑嘻嘻;「今晚,咱们就歇在这吧。」 醉阳春——整个黎阳城内最着名的风月巷。 整条街客栈赌坊堆叠,青楼茶馆林立。 既繁华熙攘又缠绵旖旎。 「太吵闹。」 江逾白想拒绝,余光却瞥到黎纤眨巴眼,新奇地四处瞧。 他笑笑,而后妥协道,「歇半宿,明早走。」 语毕,就领着人往里拐,准备找家客栈。 走了两步,有满面腮红的女人如水蛇一般从背后缠了过来。 她软若无骨地靠在江逾白身上,腻人的脂粉煳了他半边衣袖。 绣口一吐,姿态矫揉造作,「小郎君,怎地走得那般急,那般快?赶着会情人吗?」 三人穿着不同,她纵横风月场所多年,打眼一瞧,便知谁最富贵,谁最冤大头。 但今日她是看走眼了。 「不赌,不听曲儿,不要清倌。」江逾白目不斜视。 女人自是不甘心,方才从后面看便见这小郎君长身玉立、宽肩窄腰。 扑过来后又见一张桃花璞玉似的俊脸,她怎捨得放过,就算不要钱也是赚的呀! 待她再要开口,便见旁边的少年靠过来,轻挽公子臂弯,「饿了,还困。」 声音如玉击石,清灵悦耳,还带着近乎撒娇的亲昵。 女人见此,如遭雷击,心下鄙夷道:还以为是什么端方公子,原来是好男风,还有了娈宠。 她又见旁边的容舟也不错,忙又要扭过去。 谁知容舟伸手直接拉着江逾白二人闪进了一家客栈。 随后重重地关上了门,门外的女人气得直跺脚,咒骂两人不识好歹,不解风情,定孤独终老,断子绝孙。 「胡说八道。」 容舟嘀咕,「爱慕小爷的女修能从西津渡排到惊雷峰。」 店内小二来迎客,笑着打趣,「那岂不是有几千个?您可不得挑花了眼!」 第13页 「都是向他讨债的。」江逾白毫不客气地拆台子。 而后,他撂下两锭银,「两间客房,上几盘招牌菜。」 顿了会,他又补充道,「多放糖,不要鱼。」 容舟摸摸下巴,有点疑惑道,「怎么两间?你们…一起睡?」 此话一出,自是迎来了小二和几个客人探究的目光。 狐疑的、玩味的,均是带着星点的暧昧。 江逾白只得拿出老说辞,「他弱不禁风,内向呆愣,需要我照顾。」 小妖怪目前在跟江逾白学说话写字,听见他说什么都想模仿一下,便也重复道:「他弱不禁风,内向呆愣,需要我照顾。」 江逾白,「……」 容舟:「……」 众人:「……」 ——真的吗?我不信。 &&& 夜阑更深,艺伎琵琶轻弹、小贩奋力吆喝。 公子们游湖赏荷,小姐们倚栏听风,人们走街串巷。 此刻,正是一天最繁华时。 江逾白抬手合上雕花镂窗,他本想叫黎纤早些洗漱休息。 谁知,回首时竟捕捉到了黎纤失望的神色。 ——这鱼孤独了万余年,想必十分嚮往热闹。 思及此,江逾白又推开窗,任绚丽烛火入室。 他侧身向黎纤招了招手:「过来。」 黎纤闻言忙放下了手上的笔,起身蹦跶着跑过去。 「想下去玩?」江逾白问。 「我不想。」黎纤答道。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可眼睛却一直向楼下几个小摊贩处瞟。 江逾白拆穿他:「撒谎,你眼睛都快掉下去了。」 傻鱼还不会『夸张说法』,听他这般讲,忙伸手捂住眼睛。 过了会,他手指张开,分出条缝隙,任眸光流泻。 他抿抿唇,老实交代,「白白不想去,我也不想去。」 江逾白有点吃惊,他发现黎纤不但学习天赋好,竟具备察言观色的本领。 上古之灵竟这般聪慧? 「刚才教你的都学会了?」 江逾白边说边伸手摸了摸黎纤的肚子,鼓鼓的,十分柔软,显然吃的八分饱。 黎纤糯糯回答,「嗯!都会讲也都会写。」 说罢,拿起桌上两篇正楷给他看,表情又乖又得意。 他的字也圆滚滚的,有『个鱼风格』,还十分规整干净。 总之,很值得表扬。 据上古洪荒图志记载,黎纤这种道行的大妖,在被激怒或遇险时会妖性大发,食人屠城。 但,真仙手札中并没有记录黎纤有无杀戮成性,食人屠城的过往。 于是,江少主默认没有! 他的鱼天真烂漫,跟十五六岁的人族少年没区别。 江逾白示意黎纤向下看,问道:「你想要哪个,我去给你买来,作为你识字的奖励。」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黎纤回话, 江逾白假意催促:「既然都不想要,咱们便早些歇息。」 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往床榻走。 未待抬脚,黎纤便扯住了他的衣角,嗫嚅道:「都想要。」 江逾白抽抽嘴角:「倒是半点也不贪心。」 他轻轻一跃,只留了句「等着」便翻下了窗。 墨发轻扬,衣袍翻飞飘扬,像一片清冷月光。 此时,因是醉阳春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饶是如此,一身矜贵的江少主也扎眼得不行,不知多少赚了多少男女的惊鸿一瞥。 & 「好看,好看,这个是什么?」 「糖葫芦。」 「那这个呢,会亮的。」 「莲花灯。」 鱼拉着白白东问西问,小嫩手对着桌案上的花花绿绿摸个不停。 眸子亮晶晶,溢满雀跃。 他的音色轻软,像被风吹得叮噹响的银铃。 手指不如江逾白的那般骨节分明,修长劲实,却白皙莹润,比羊脂玉剑柄还剔透三分。 吃了两个糖人,鱼笑得越发肆意明快。 江逾白由衷地想着,一辈子都养条鱼应该是件快活事。 咚咚咚! 店小二不合时宜地送上了洗澡水,不知是不是错觉,江逾白竟在黎纤眼里捕捉到恐慌。 江逾白嘱咐道,「把衣服脱了,去洗澡。」 「洗完澡,上床睡觉。」 可黎纤不为所动,像樽泥塑般立在对面,软嫩的脸颊隐隐发白,上扬的眼尾泛起一抹灼红。 几乎一瞬间,江逾白恍然大悟。 原来……这只鱼害羞。 「要不你自己洗……」 黎纤突然惊慌开口,「白白,我怕水。」 「什么,什么?」 江逾白以为自己幻听了。 ——鱼怕水? ——你怕水,你算哪门子的鱼? 江逾白甩甩头,道:「黎纤,你再说一遍。」 黎纤认真道:「我怕水,很怕很怕。」。 平地起惊雷,晴天显霹雳。 江逾白愕然。 你不是鱼吗,怎么会怕水? 你要是怕水,你怎么在海底生活那么久? 除非,除非黎纤不是鱼。 当日在西津渡,种种迹象使他默认黎纤是他要找的鱼,便问也没问地直接就将人带了回来。 第14页 相处几日下来,黎纤的习性也和真仙手札上所叙相吻合。 但他忘了,他从未真正地问过黎纤,从未向黎纤求证过。 黎纤也有可能并非上古鱼,是别的小虾米小螃蟹。 带着一丝疑惑,江逾白问道:「黎纤,你是人吗?」 问完他又觉得这话太糟糕,听起来像骂人,便改口道:「黎纤,你是鱼吗?」 第8章 闻言,黎纤愣愣地瞅着江逾白,眸底泛水雾,表情有点委屈。 ——白白嫌弃我是鱼吗? 他想说,他虽是个鱼,但能飞天日行三千里,力量全盛时期可以般起座小山,还有可以割断玄铁的锋利鳞片。 但现在,却是半句也说不出口,他自从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他慢吞吞道:「是,我是只鱼。」 所以是准备不要我了吗? 未待江逾白开口,黎纤似是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雀跃道:「你吃我的肉吧!」 妖的肉可以提升修为,延年益寿。 顿了顿,他又小声嘀咕:「少吃一点。」 ——要不然我会死掉。 他实在太呆了,江逾白忍不住,唇齿间泄出轻笑:「一点也不吃,我自小不吃鱼。」 他摸摸黎纤脑袋,安抚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过养你护你,便会遵守承诺,不会食言。」 黎纤不咋懂,但也乖乖点头。 洪荒史是学院选修,所以江逾白对上古妖的了解很少。 他仅知道的那些『知识点』还是源自于容舟给他的话本。 『狐狸精勾引俊书生』,『蛇妖为夫君报仇』…… 这类情情爱爱的黄画本子根本没有关于大妖的实际记载。 妖化形以后会摒除原始天性吗? 这问题可真深奥,江逾白不想探究,他目前只想先给鱼洗漱,再让他好好睡觉。 江少主身先士卒地除去外袍,着一件亵裤跨进浴桶,「你也进来,有我在这,不会让你…呛水的。」 谁知话未说完,便是迎来天旋地转,黎纤伸出瘦弱双臂,将他整个人从水中抱了出来。 脸上的担心一览无遗。 「白白不要,水里不好。」 ——水里很深,很暗,很危险,让人痛苦。 黎纤仔细地将人打量一番,确认他无事后,勐地扯落衣袍,舀起大瓢水兜头浇了下去。 随即沖江逾白眨眨眼:「我可以这样洗。」 江逾白:「……」 ——洗淋浴吗? 水珠顺着黎纤脖颈滑过胸前,流淌至腰间,他皮肤奶白奶白。 此刻,江逾白也觉得,黎纤真的……很想糯米糍粑。 他略有不自在地别过头,干咳两声:「这也是个好办法,还洗得干净。」 他胡乱披上衣袍,交代道,「我出去……设防护结界,你留在屋里,洗完早些歇息。」 掩门后,江逾白长廊雕花栏杆,粗喘两口气。 隔着内衫,隔着胸膛,他仍然听到了心脏的剧烈搏动声。 甚至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这颗心不归自己,该归黎纤。 「你怎么衣衫不整的?」 容舟倚靠在栏杆旁,脸色古怪,惊疑地问,「被人……捉姦在床了?」 江逾白拢了下衣领,回头呛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容舟砸砸嘴,「这般晚了,你出门干嘛?」 随后眯眯眼,盛情邀请,「我要去赌坊,你去不?」 江逾白本想拒绝,但想着黎纤洗澡还需花些时间,便点头应下。 他在客栈周遭落下道结界,便随着容舟出门浪了。 他在学宫读书,被水墨味薰陶成四载,如今融进市井,倒也没有半分不自在。 师兄弟两个要了壶竹叶青,在赌坊推了几局牌九后,梆子声便响了起来。 子时已到,江逾白起身,理了理衣袍,便拽着容舟往回赶。 长街灯火阑珊,大半馆子已然熄灯入眠。 突然,自尽头处传来一声悽厉喊叫,蕴满绝望。 长街尽头处,正是三人所居客栈。 &&& 雪,扑簌簌地飘落,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这里没有暖阳细雨,有罡风与冰霜。 还有血,大片的鲜艷的灼眼的红,从山脚瀰漫至云端,整片雪原被血腥气緻密包裹。 黎纤缩在雪堆里,蜷缩着,小身子瑟瑟发抖。 他不知这是何处,只觉得浑身疼痛,他想喊救命,却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半个字也喊不出来。 俄而,画面转变,他来到了孕养自己的折吾河。 河水清莹莹,倒映浑身是伤的小妖怪。 他勐地跳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河底沙石尖锐,刺破他皮肤融入血肉,疼痛从五脏六肺蔓延至四肢百骸。 恍惚中,他看到了一张俊美面孔。 低醇清冷的声音乍然响起。 「黎纤,我要走了,你保重。」 「黎纤,要好好生活,好好做人。」 「黎纤我……」 最后半句话,被风吹断,散于四面八方。 ——是谁?是谁在同我讲话? 黎纤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他奋力挣扎,挥舞四肢,他想游上岸边,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喊他。 但,无论如何努力,也无半点成效。 第15页 岸上人逐渐消弭,身体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黎纤发出绝望的喊叫,像在濒死的鸟儿,在悲鸣泣诉。 &&& 江逾白点踏石台、窗棂、屋檐,几个起落间回了屋里。 他撩开床幔,便见黎纤在内挣扎翻动,仿佛难受得很。 容舟后进门,弹指燃了榻上两侧蜡烛,问道,「这是怎么了?」 啜泣声接二连三,不绝于耳。 黎纤眼泪越流越凶,顺着眼角划过下颌,滴落到江逾白的手背上,炽热滚烫。 「中邪了不成?还是做噩梦了?」 容舟提议道,「要不你试着捏他一下,或者浇盆水。」 江逾白拧眉,「不行。」 容舟挠头,「没那么脆弱吧,不会着凉伤风的,小时候咱们峰内师弟睡懒觉,都是这样的啊。」 江逾白抱着黎纤,併拢二指向他灵台输送真元。 他没如容舟所说那般,给黎纤泼冷水。 首先,眼下黎纤的状况,有些像妖发狂的模样,他不敢贸然行事,以防激发黎纤妖性。 另外,他也确实担心泼水会让这只鱼着凉伤风。 几息后,黎纤幽幽转醒,他睁着湿漉漉的眼,意识还极度混沌。 他手脚并用扑进江逾白,吸吸鼻子,「你别走。」 江逾白被抱愣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拍拍他的头,「不走,不走。」 第9章 朝阳缓缓东升,晨雾消散,醉阳春褪去夜间的纸醉金迷。 市井中炊烟四起,一天之计在于晨。 江逾白在大堂二楼吃早点,蒸酥酪,南瓜盅,芝麻凉糕、虾仁小馄饨…… 以甜为主,也以甜为辅。 容舟扒拉了两下,愁眉苦脸,「大清早的,不腻吗?」 江逾白没理他,黎纤鼓着脸,像个圆乎乎的河豚。 邻桌客人在话家长里短。 满口烟味的老头压低声音,「哎,你们昨个晚上,听见惨叫声了没?」 他边说笑,边拿眼偷睨黎纤,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 而后,几人的视线便如浆煳般,黏着在黎纤脸颊,半晌也未移开。 直至一道寒凉的视线扫过去,他们察觉到骤降的气压。 旁桌的年轻公子曲指轻敲桌面,表情漠然,眼神晦暗,有种风雨欲来的危险。 ——原来是有主的啊。 几人不禁感嘆,忙把低头缩肩如鹌鹑。 江逾白收回视线,落于黎纤周身。 只见面前人肤色瓷白,眼形似桃花瓣,长睫低垂,投下小片阴影。 头顶扎个揪揪,碧青髮带的流苏穗,随着身体动作轻摇慢晃。 ——小不点,呆兮兮,被人看了都不知道。 & 啪! 醒木一拍,众人提神。 说书客的声音自楼上响开:「上回书,咱们说到……」 「岑掌门剑出盪青州!策马扬帆……」 「喂!老头,岑掌门的,你都讲几百来遍了。」 楼下的瘦得像竹竿的男人嚷道:「今日换个别的成不成!」 他边说,边往堂前砸了几锭银,碰到说书客的茶碗,叮铃咣当响。 「成,成。」 素衣长褂子的老头连连应道,「不知公子想听些什么?」 瘦竹竿笑道,「什么都肯讲?」 老头佝偻着背,「只要有打赏,老朽自是何事都能讲。」 瘦竹竿乐得快活,「那便给我说说,江逾白那废人渡劫失败,碎金丹,丢修为的糗事,如何?」 他调子上扬,像是淬毒的刺勾,蓄满挑衅意味。 「这……」老头讪讪道,「公子难为老朽了,老朽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懂得大人物们的糗事。」 竹竿挑眉,再次刻薄道,「既然你不懂,那就由我来讲。」 他抱臂斜倚栏,阴阳怪气道,「江逾白其人,少年时不知踩了哪门子狗屎运,平白得了绝佳灵脉和根骨,于是便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后因渡劫失败,最后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楼上西北角,黎纤张口塞进颗小馄饨,含混问道,「白白,什么是废物?」 『废物当事人』江逾白眨眨眼,显然被问住了,不知该拿怎么做解释。 容舟乐呵着接过话头,「废物嘛,就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智障或者饭桶。」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智障…饭桶…」 黎纤讷讷地重复,脑中飞快消化新知识。 片刻后,他有些慌乱,心道:天哪,这就是我啊。 他左瞅瞅白白的碗,右瞅瞅容舟的碗。 最后低头瞅瞅自己的大盆,以及盆边四个碟五个盘。 妖怪鱼耷拉着眼皮,两根指绞啊绞,情急之下,就要张嘴吐出嘴里的虾仁小馄饨。 江逾白看出他意图,抬手堵住他的嘴,掌心贴着他唇,沾了些柔软温暖。 他教训鱼,「不准吐,好好吃饭。」 「你不是废物,我也不是。」 清冽的嗓音插翅般飞入大堂,不偏不倚入了『瘦竹竿』的耳。 竹竿凤目一嗔,扬声道,「总之,江逾白行事狂妄,自大傲慢,没被雷噼杀也算祖上有德……」 他喋喋不休,却不曾想被人打断。 后头有人拍拍他肩膀,劝阻道,「江少主一个修行人,跟咱无冤无仇,你如此讲话,未免太过分。」 第16页 黎阳百姓受归元剑派庇护多年,平日里茶余饭后八卦下修行者们的私事当乐子也就罢了,让他们口舌恶毒地去诋毁归元山的人,可是万万做不出的。 「就是,我听如意赌坊的德子说,前几日噬魂兽之祸就是江少主平息的。」 在旁看茶倒水的小二伸出根手指晃了晃;「救了咱黎阳城一百多号人呢!」 顿了顿,他又淬出口吐沫,「也不知哪个杂种将那些孽畜引了过来。」 「杂种?」 瘦竹竿横眼看去,眸中温度发冷,他揪着小二衣领,「你说谁是杂种?」 小二被吓得哆嗦,硬着头皮道,「自然……是那放出凶兽害人的恶人。」 唰! 楼上飞出张符纸,燃着莹绿火芒,快速撞击瘦竹竿的手,灼得他手背一痛,每骤然放开了小二。 江逾白掸落指尖浮灰,抿了口清茶,神色不明。 容舟贱嗖嗖地朝他喊,「喂,丘寻越,你一个修行者欺负凡人,要不要脸啊!」 闻言,瘦竹竿眼神一凛,扬手撕掉人皮面具,脱掉灰衫麻衣。 失去伪装后,只见身着绯衣,面容昳丽的公子立于门前。 双方已然亮明身份,又因前日黎阳杀噬魂兽之仇,想必会有场打斗。 容舟贴心地清场子,「大家都别看热闹了,都各回各家吧。」 众人自是不想引火烧身,忙一窝蜂挤出门。 门闭合后,丘寻越率先开口,「你竟真敢接下我的挑战书?」 他摸摸下巴,做冥思苦想状,「也不知你渡劫失败后,是否还能御剑?」 「不过倒也无妨,琼林大比的百丈台也没多高,你爬个三天两宿也就到了。」 如往日那般,他每个字眼都透着犀利、刻薄。 江逾白按住容舟将拔剑的手,不咸不淡道,「你怎知三天两宿,可曾爬过?」 容舟嬉笑着打配合,「他当然爬过,四年前他打赌会赢你,结果两息内便被打下台!」 「评审长老都还没看清他的脸。」 丘寻越咬牙切齿,「江逾白,我今年要挖了你的金丹餵狗。」 江逾白坦荡荡,如实相告,「我还未结丹,你还需再等一阵。」 丘寻越气极:「你…你难不成很骄傲?」 容舟呛道,「不然呢?自杀吗?还是想你那般,输了就发疯?」 黎纤吞下最后的小馄饨,蹙眉眉,沖丘寻越叫道,「废物!」 「我和白白不是废物,你是!」 容舟哈哈大笑,「好样的黎纤,真会学以致用,江逾白没白疼你。」 江逾白捏了把黎纤脸蛋,「不准学坏。」 「切,」容舟道,「骂句废物,就算学坏了。楼下那位嘴巴歹毒着呢。」 果不其然,丘寻越麻骂声传来,「江逾白你这懦夫废物,自己打不过我,便要随身带两个狗腿子帮手吗?」 容舟被激怒,破口大骂,「你才狗腿子,你这个娘娘腔,私生女!」 丘寻越柳叶细眉丹凤眼,面容生得雌雄莫辨,也的确是幼时才被认祖归宗。 从小因相貌身份被骂私生女,长大后修为大涨,得了权势后,方才没人敢提。 此刻被容舟旧事重提,当众欺辱,再也忍不住,当即拔出本命灵器。 是把长剑,剑身轻薄,通体银白,好似一条云锦丝绸。 他高高举剑,自半空划出弧线,剑气纵横,激盪着空中气流,形成浓稠白雾。 剑如灵活的蛇,穿透雾气,径直袭击容舟。 容舟身为剑修,对危险的感知能力极强,旋身侧移三尺半,离开危险区域。 可这货忘了,他身边还有个小黎纤。 看着飞驰的剑,黎纤眼珠短暂地闪了下蓝光。 剑气扑面而来,他记忆未恢復,想不起任何术法,只本能地抬手去挡。 谁知,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有人半路拦截了这把剑。 瞬息,烟雾散去,长剑的剑柄被江逾白握在手中。 他脸色不太好看,是从未有过的寒冽。 「丘寻越,你嫌命长了?」 剑尖即将触碰黎纤的瞬间,江逾白浑身威压骤放,犹如落了场泼天风雪。 他识海内油然增生戾气,肃杀般骇人,甚至下意识想捏断丘寻越的脖子。 此刻,丘寻越也满脸羞愧,本以为黎纤是同江、容一样的修行者,方才便不管不顾地沖了过来。 离近之际,才惊觉他身上竟丁点灵力波动的迹象也没有。 ——万一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剑,岂不当场送命。 丘寻越愤愤道,「哼!我不屑于打他的。」 「给你。」 江逾白从纳戒中取出了两袋灵石,「纯种噬魂兽的价钱。」 丘寻越吼道:「你杀了我七只噬魂兽,随意打发些灵石了事,未免欺人太甚。」 「你真是给脸不要,你的妖兽残害城中百姓。理应该杀,赔你钱那是他江逾白大度。」 容舟斥道:「要换做是我,不但杀你的妖兽,我还要教训教训你。」 容舟蹦豆子似得怒怼,「你带凶兽来黎阳害人,你也该死。」 闻言,丘寻越气得目眦欲裂,「谁说我带凶兽来害人的!」 「我只是带着噬魂兽来南境歷练而已,那日在黎阳城落脚投宿,我原本把他们锁在后院,可谁知他们突然狂躁起来。」 第17页 「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它们挣开了绳索四处逃窜,我不熟黎阳地势,这才让其吸食无辜者魂魄。」 丘寻越怒视容舟,「不是我指使的,你莫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若不是你们归元山的人将噬魂兽偷走,他们又怎么会伤人,你们自作自受。」 容舟不客气道,「噬魂兽不同于雪狼、猎驹,不能当坐骑战斗力一般,只有吸纳生魂的能力,你出门歷练带着它们做什么?」 「还有平日里你身边一帮狗腿谄媚讨好,今日怎么一个都没有?」 容舟大胆猜测道,「你表面说来南境歷练,谁知是不是潜伏到这来,准备暗害我们归元剑修?」 丘寻越气得怒吼:「你也配被我暗害?我带着噬魂兽来南境,只是为了去碧落峰换药。」 第10章 十方无相宫位于北域,因气候寒凉多风雪,修士们大多饲养灵兽,用其皮毛御寒,以其血肉炼药。 然而,最好的丹修却不在北域,而在南境归元山碧落峰。 常曲有个怪习惯,寻常的丹药他不炼,专门挑着既罕见又困难的来炼。 譬如返魂丹、净煞丸。 所以,每年为除沉疴顽疾而来的病人,几乎破了碧落峰门槛。 本该是场惊天动地的打斗,谁知却成了这尴尬场面。 容舟不自在地摸鼻子,江逾白也一言不发。 他两个都心照不宣地等着丘寻越开口。 丘寻越脸色越发阴寒,「哼,你们以为我要可怜兮兮地求你们了吗?」 「想都别想,那药我不要也罢。」 「江逾白,三月后,我定要你好看。这些灵石你就留着当棺材本吧。」 他撂下几句狠话后,随后乘风御剑离去。 江逾白眸色微沉。想着也是意料之中,丘寻越将自己视为不死不休的敌手,怎么可能放下身段求助。 「死要面子活受罪,到时候死了人可别再来哭天喊地。」 容舟鄙夷道。 「黎纤,你吓着了没?」 容舟颇为歉意道,他完全相信,如果刚刚黎纤出了事,江逾白会生吞丘寻越后再来吞他。 「没。我不怕。」黎纤道。 他现在正满心得意。 刚刚趁着三人说话的功夫,他接连偷吃吃了好几个芝麻球。 芝麻球圆又圆,放进嘴巴里,甜腻腻,软绵绵。 小插曲过后,几人赔了桌椅饭钱,随后立刻启程。 &&& 太乙学宫位于大陆腹地灵气最足的地界。 学宫内的各小书舍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夜间掌灯后,遥遥望去,像是在看九天银河。 其内设有多个藏书阁,收录了各家各门的初级入门功法的拓印本。 还有以及供学子们舒缓筋骨,提升修为的暖泉。 数片栽满荷花的碧湖坐落于学宫之中,调节气候,美化景色。 夫子院落,栽桃种李,寓意桃李满天下。 学子住的院落里植青竹与梧桐。表达对书宫对学子『君子类竹』『凤栖梧桐』的美好期愿。 「江逾白,你在哪个书舍来着?」 容舟抓抓头髮,茫然地俯瞰着整个学宫。 他感慨道:「不愧是被叫做漪澜大陆的命脉。」 「悬星院。」 江逾白抬手一指,随即对黎纤解释:「那个位置正对北斗,取自朗星高悬之意。」 「走吧,咱过去。」 容舟说罢便欲催动剑诀。 江逾白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不可,学宫禁御剑飞行。应从正门走进去。」 「屁事真多,怎么明心峰跟一样。」 容舟撇撇嘴。 「阮欺长老原先就是学宫的教习先生。」 「还有,这里还禁止说脏话和大声喧譁。」江逾白提醒道。 容舟翻翻白眼嗤道:「陈规陋习。」 江逾白不再理他,直接拉着黎纤落地。 学宫正门两侧立着四块正方石头,上边均刻着铁笔银钩的墨字。 「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黎纤奶声奶气地念完了十六个字,,忙转头看向江逾白,眼睛亮晶晶的。 江逾白知道这是在求夸奖了,随即毫不吝啬贊道:「一个都没错,可真厉害。」 容舟斜过眼打量二人半晌,心道:江逾白真是越来越会哄孩子。 「提气屏息,记牢剑诀,真是蠢笨得要命,怎么带了你们这一群不成器的。」 远处传来尖锐刻薄的斥责声。显然是哪位先生在教弟子御剑。 黎纤眸色微沉,嘴角抿成一条线,两条小细眉中间皱出一个秀气的「川」。 他情绪变化的太过明显,旁侧的江逾白,容舟二人自是察觉到了。 容舟只当他没见过这般严苛的管教,心生惧意。 而江逾白却停下步子,像是能洞穿他所思所想一般,「放心,我从未挨过先生责骂。」 第11章 悬星院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宽不窄,由三间屋舍组成。 同江逾白在归元的住所有云泥之别,只胜在环境清幽寂静。 院中栽种梨花海棠,橙红一片,像黄昏的晚霞。 屋后有嫩绿青竹林,山风轻拂,碧浪起伏。 屋中纤尘不染、各项物件摆放地工整有序。 第18页 修真界盛传江逾白渡劫失败后便彻底咸鱼,终日混吃等死、自暴自弃。 他们认为: 一个人从云端跌落谷底,从荣耀变做笑柄,理应是生不如死。 所以,即便他表面云淡风轻,也只是为遮掩心底的绝望。 但今日容舟开始怀疑:这孙子怕是真过得很开心。 放眼望去,整整一屋子的玩具,风筝空竹九连环,陀螺泥塑陶响球。 这哪是在自暴自弃之人吗? 我看你美得很啊! 黎纤瞧着新奇,桃花眼睁得圆熘熘。 他踮起脚尖,想从博古架摸个拨浪鼓下来,奈何身高不够,把自己抻了又抻,莹润的指尖也只碰到鼓侧垂下的红穗。 红穗子摇摇晃晃扎着他的手指肚,好似向他示威一般。 黎纤不开心,又情不自禁想:要是翅膀还在就好了。 啪! 容舟看出他的意图,随后打落他的手,往他怀中塞进块燕几图: 「小孩子才玩拨浪鼓,你适合这个,长智力的。」 復又转头沖江逾白道:「你是无聊透顶?还是童心未泯?」 闻言,江逾白挤进他二人中间:「只是突然玩心大发。」 容舟撇撇嘴没说话。 江逾白也不再言语,只当这货羡慕嫉妒。 他抬起手臂,伸向架顶拨浪鼓,准备取下送予黎纤,但又考虑起容舟说的话。 『三岁小孩才玩拨浪鼓。』 想想也对,不能把黎纤当小孩养,应正视这大妖,尽快教他仁义礼智信…… 但转念又想,我的鱼心思澄稚,比小孩子还可爱,怎么就不能玩拨浪鼓…… 这厢他心思电转,那厢容舟用手肘拄他,笑得狗狗祟祟:「那个谁……最近找了你吗?」 江逾白道:「谁?」 容舟道:「就那个谁。」 江逾白道:「哪个谁?」 黎纤看懵了:人族语言好难哦。 容舟道:「就那个,沈清浔。」 江逾白面无表情:「没找。」 容舟『哦』了声,熊熊八卦火焰被扑灭。 「逾白,原来你在这。」 一记清和嗓音划过耳膜。 来人缓缓走进,天青色长衫配鹤纹腰封。 眉眼温润,气质清雅,似云中皎月高山白雪。 他姿态超然、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容舟低头偷笑,熊熊八卦火焰重燃。 来者好巧不巧,正是那个谁——沈清浔。 这位曾与两人是旧相识。 某个春日,江逾白外出歷练,途径雪山,救了遇险的沈清浔。 此后,沈清浔便待在归元,入道修行,凭藉谦和的性格,他受到一众师弟喜爱。 许是有救命恩情的缘故,他总喜欢跟在江逾白身后,时不时送吃食,赠礼品。 对此,还有许多师妹画图册,写话本,给他两个编故事。 还说什么『男追男,隔层纱』。 不过容舟却觉得师妹们白嗑了,因为江逾白那货两袖清风、洁身自好,从不没收礼! 再后来,不知为何,两人突然闹掰,沈清浔连夜下山,悄无声息地跑路了, & 「竟带了朋友回来。」 沈清浔笑眼盈盈。 「找我何事?」 江逾白开门见山。 江逾白不似容舟、黎纤那般,会把喜乐忧怒摆在脸上,可此时他虽脸色未变,眼中却有几分寒凉。 沈清浔仿佛看不见,仍旧一副温柔样:「不请我进去坐坐?」 江逾白道:「我好友怕生,你有事快说。」 闻言,沈清浔不动声色地张望:「我与容舟道友早已相识,看来怕生的是另一位。」 他本不想同江逾白较劲,可此时他真的想知道江逾白挡着的傢伙是谁。 「到底有何事?」 江逾白语气微重。 很明显,他不喜旁人过分探究黎纤。 这个认知让沈清浔有些烦躁。 他又开口:「三日后,是断空灵器冢开放的时间,我和几位师弟相约同去取剑。」 「但断空崖底险境重重,有可惑人心神的迷障,我们几人又无经验。」 「你的无妄是上古神兵,可噼山断海,引雷惊雨,镇邪功效更是显着,所以我们想借其一用。」 沈清浔态度谦卑:「我与众同窗商量好了,回来后会赠给逾白五千灵石作为报酬。」 「不用,我带着无妄陪你们一同前去。」 江逾白开口打断道。 巨大的喜悦油然而生,沈清浔暗暗勾起唇角。 未待他笑开,江逾白便又道:「看在是同窗的份上,给你打折,给我四千五灵石。」 「以后若再有这种差事,也帮忙推给我。」 ——以前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带着鱼,必须多搞些钱。 沈清浔错愕不堪,缓过神后,僵硬道:「好,多谢江公子了。」 也不再等江逾白说话,便告辞离去。 江逾白嘭地一声关了门,径直走到黎纤身边,抬手取下拨浪鼓交到他手里。 ——玩,使劲玩,咱家要有钱了。 「啧啧,真有你的。」 容舟道:「人家估计还对你念念不忘。」 「可能只是为了折扣,才与我刻意亲近。」 第19页 江逾白一脸认真:「你也别忘记答应给我的剑。」 容舟噎了半刻:「我的剑可比五千灵石贵。」 而后,他抻抻臂膀,道:「我要要去暖泉松松筋骨,祛祛风尘。」 江逾白道:「问路费一百颗灵石。」 「小爷自己去问,凭我的相貌,我的身段,别说是指路,就是陪我去泡暖泉,也有大把女修愿意。」 容舟吹牛不打草稿。 随后转身离开,健步如飞,半刻也不想多呆。 江逾白目送容舟走远,又砰地关门。 ——都走了,现在该给鱼准备上学用品。 他伸手环了下黎纤的腰。 很细很细,不堪盈盈一握。 江逾白道:「现下不是学宫招新日,不能特意为你裁制新道袍。只能委屈你穿我四年前的旧道袍对付半月。」 黎纤眨眨眼,很乖地点头。 水墨长袍被翻找出来,又被罩在黎纤身上。 袖口宽大,衣摆坠地,看起来有点滑稽。 「吃的如此多,还这般瘦小。」 江逾白掐起黎纤后颈处的嫩肉,力度拿捏的不痛不痒。 黎纤浅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随后将掌心覆在江逾白腰间。 哼,该让白白见识我的实力了。 第12章 月挂桐花枝头,晚风变得湿凉。 容舟方知自己吹牛吹大。 歷经三个时辰,不但没女修愿和他泡泉,就连给他指路的都没有。 她们态度冷淡,神色冷漠。 搞得他只能按原路返回正门,求助守门小童。 小童午睡刚醒,迷瞪瞪摸了份地图给他。 学宫占地琚广,又不可御剑。 他又没有江逾白那般好的轻功,等他风风火火走到暖泉时,皓月已爬到中空。 暖泉口处有几排桃木架,架上挂满水墨长袍,还有零星几件水粉,绯红的内衫。 容舟有点吃惊。 暗道:学宫大了,什么鸟都有。 三两下剥掉外衫,容舟抬步欲往里去,电光火石间,身后袭来一股灵力,将他掀翻在地。 「何人如此大胆,敢来女浴偷窥!」 容舟:!!!!! 老天!这是女浴地图! &&& 学宫的道袍精緻且结实,由天蚕丝所制,剪不断,撕不烂。 江逾白只得将衣摆折了两折,借来针线,准备二次加工。 他没有缝衣经验,更不会技巧方法,又担心怕缝得不好看。 故而动作缓慢,远没有他练剑时的那般行云流水。 案牍上两碟烛火摇曳,映得黎纤小脸瓷白。 他今晚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也不知累了,还是转晕了。 夜幕时分,鱼吃过晚饭,撂下碗筷,凑到江逾白面前,仰头看着人家笑。 江逾白问他干嘛。 他不答,只伸出手臂,圈住江逾白的腰。 霎时,江逾白被抱起来,『咻咻咻』转了七八个圈。 将人放下后,他又奔向院子外的古木。 那树很粗壮,足够三人合抱。 积数白年岁月长成,根基深厚,高耸入云。 「别闹了,别伤到自己。」 江逾白本以为黎纤力气再大,也不过就是同他这般的修仙者差不多。 直到那棵树的树根慢慢松动。 「不可。」 江逾白将他扯过,脸上升起几分严肃:「你还能举起什么?」 黎纤面色绯红,抬手指向远处,雾气中一片连绵远山隐隐欲现: 「在我力量全胜时,可以打碎一座山峦。」 他神采奕奕,眉眼间有蓬勃的朝气。 上古大妖,天生神力,残暴肆虐,性情阴喜不定…… 判词接连现于脑海,江逾白有些烦闷,这使他口不择言:「黎纤,你以前可曾食过人?」 黎纤呆住,怔愣半晌,才琢磨出一点门道。 原来白白害怕我,忌惮我。 他害怕我的身份,害怕我的力量。 也可能…害怕我吃了他。 这些日子他被江逾白餵养得很好,气力在日益恢復。 对此,他万般开心。 可白白却可能不开心。 白白生存的时代与自己的不同,这里没有仙,更没有妖。 白白是人,有爹娘,有师友。 怎么能同他一样,江逾白会害怕他、排斥他也是理所应当。 此时黎纤竟有几分庆幸,还好他只是恢復一点点力气,万一再恢復别的什么,把白白吓跑可怎么办。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食过人,我好像丢失了一些记忆。」 黎纤嗫嚅道,随后又急忙保证道:「你莫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不知道人族该如何向对方承诺,只记着大妖需要在族中长辈面前取出一滴心尖血、一块掌心肉起誓才可。 但别说现在去找他族中长辈,就算是万年前他也找不到。 他是天生地养,连父母都没有,哪来的长辈。 黎纤越想越气闷,最后干脆一蹬腿靠在古木旁。 软得不行,就来硬的。 反正我是大妖怪,是坏的,是凶的。 他伸出细白手指,抓住江逾白衣襟,故作兇狠:「你不能丢弃我,否则我就把你吃了。」 第20页 边说边张开了口,露出两排洁白铮亮的小牙。 江逾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发抖的手和通红的眼圈,继而装模作样地问道:「准备清蒸还是油爆?或者烤肉串?」 黎纤脸色『唰』地白了起来。 我哪里捨得吃你! 我吃了自己,也不会吃你。 他好委屈,眼睛更红了。 江逾白轻笑了下,及时止损:「我不会丢弃你的。」 「我会看顾你不去伤害别人,更不会让旁人害你,会永远陪着你。」 「以后若是别人问起你的身份,你就说是我在江家的同宗表弟。」 江逾白轻声道。 黎纤先是愣了愣,随即把头埋进江逾白怀里,闷闷道:「吓死我了。」 江逾白抬手胡乱揉揉他的头髮,平时乌润柔软的髮丝,此时蓬松成一团。 替他解下了束髮的绸带,费了好些功夫,才重新扎个熨帖的揪。 又剥了好些松仁核桃,挨个餵给他吃,终于见他喜笑颜开。 灯火惶惶,银针在锦缎间穿梭,如同鱼游清波。 江逾白看着黎纤的小发璇儿,心尖忽变得软。 黎纤性子柔软,诀不可能食人,就算是伤了人,也绝对是自卫所致。 他如是想到。 月影绰绰,暗香浮动。 悬星院旁小径响起细碎脚步声,一行色匆匆的玄衣男子跌跌撞撞,几个起落后从后窗跳了进去。 男子气运差劲,没有像是画本子般,跌落某个深闺小姐的怀中,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把出鞘冷剑。 他靠近悬星院时便步履虚乏、气息不稳。 江逾白自是有所感应,早早就埋伏在小窗处。只是他未想到这人竟是…… 「容舟?」 江逾白微惊:「何人伤得你?」 「无妨,就是和几个修士切磋了一番,都是小伤。」 容舟悻悻道。 他下定决心,断不能告诉江逾白:自己被当成了大流氓死变态,还被人打了回来。 「你被人当成大流氓、死变态,还被人打了回来。」 江逾白道。 容舟双目骤放:「你怎地知道?」 江逾白:「猜的。」 容舟嘴硬:「才不是!」 「我只是跟人切磋!」 「哦。」 江逾白道:「与何人切磋?」 容舟看着红肿不堪的小腿道:「与一个女修,我无心惹了她,便叫她打了两下泄泄气。」 至于如何惹得,他自是不会提。 如今,他只希望,月黑风高,雾霭迷濛,可千万别叫那女修看见正脸。 江逾白没再刨根问底,取下纳戒抛给他:「里面有一些灵药,自己取了吃,我与黎纤下学后会为你打饭。」 说罢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缝衣服。 容舟吃了药后撑起身来,眯着眼睛,扒拉了两下案边的水墨袍:「这是做什么?」 江逾白道:「给黎纤改衣服。」 闻言,容舟向床上的黎纤看去,将他二人来来回回扫了好几眼。 撑着满身『支离病骨』,也要嘴贫:「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江逾白,您真是个合格奶妈。 第13章 铛 ,铛,铛。 破晓时分,在早修晨钟响彻太乙学宫第三次之际,江逾白一只脚迈进了无为学舍的大门。 太乙学宫内学子众多,宫内夫子崇尚因材施教,故而按照每个人的资质,天赋将其分配至不同的学舍。 上乘学舍学上乘法术,末等学舍学末等法术。 其中以麒麟书舍为最上乘,以无为学舍为最末等。 麒麟舍内弟子大多为悟性好,灵脉宽广的仙门世家子。配备的夫子也是德高望重,修为极高的长者。 麒麟书舍宽敞明亮,桌椅是沉香木的、笔墨是金鼎狼毫的、书册是防潮牛皮的。 夏日有玄冰置于屋内四角散热,冬日有地龙、灵狐皮毯保暖。 而无为学舍则一言难尽… 屋舍大小一言难尽,待遇一言难尽,环境一言难尽,就连夫子也是一言难尽。 『醉生梦死』是尤夫子给江逾白的第一印象,现在也是给黎纤的第一印象 此刻呕人的酒气,响亮的鼾声迎面而来。 惹得站在门口的黎纤一时不知该掩口鼻还是该堵耳朵。 「你别嫌弃,他不是日日这样的。」江逾白安慰道「而且我在这,他会收敛的。」 黎纤摇摇头道:「我没嫌弃这里,不臭,声音也不大。」 江逾白弹了下他的小脑袋瓜:「嘴硬。」 尤夫子歪在竹椅上,身边放了一圈的酒罈子,江逾白从袖口取出一只翠绿小瓶晃了晃,便直接餵进了他口中,动作简单粗暴。 讲坛上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底下的几个学子早已是见怪不怪,连头都懒得抬。 「啊,啊,阿嚏。」 打了个绵延的喷嚏后,尤夫子终是酒醒了大半:「逾白回来了,正好,就帮为师把这些随堂小测批改了吧。」 尤夫子边说边将手边的三本小册放入江逾白怀中。 江逾白点头应下,尤夫子见此忙又要去会周公。 「夫子先别急着睡,这是我师父的推荐信。」江逾白指了指黎纤道。 尤夫子三两下拆开信封,厚厚的一沓子信纸映入眼帘,尤夫子面上不显,心里确是得意得很:殷无涯,你也有求上我尤符的一天。 第21页 本以为殷无涯会长篇大论地夸赞他一番,随后再言辞委婉地求他一求。 可谁知打开信纸后,跃然于纸面上的只有五个蝇头小字:师弟,留下他。 无比的开门见山。 特别的单刀直入。 非常的直接了当。 「他怎地脸皮这样厚。」尤符被气的脸色发涨,江逾白在他讲打开信纸之际便自觉地背了过去。 「连句请求的话都不会说吗?」 「他到底长不长心?」 「他是不是把自己个当成学宫大先生了!」 江逾白也不管他自顾自朝黎纤招手:「过来,见过夫子。」 「我说过让他进来了吗?」尤符打断道。 江逾白问道:「夫子难道不准?」 「既如此,我便传讯回归元山告知…」 「谁说我不准了?赶紧让他进来,别杵在外面当门神。」尤夫子皱着一张脸道。 就算被殷无涯气得跳脚,他也不敢得罪那冤家。 黎纤闻言,知道自己被留了下来,即刻笑开,如清风入怀,溪水潺潺。 他按照昨日江逾白教的乖乖巧巧地跟尤夫子行了拜礼后由江逾白领入座位。 尤夫子则继续歪在椅子上对着那一沓纸干瞪眼。 甫一坐定,周遭的三道目光便齐齐扫了过来。 黎纤也不羞,直接挨个看了回去。 靠门坐的小胖子,大概七八岁,胖得犹如一个大铜球。手里捧着包脆皮烧鹅,脚边还有堆成小山的猪骨头。 他家里是学宫附近有名的商贾人家,母亲听说修仙可以使人骨肉匀称,健体塑形便忙不迭的将家中幼子送了过来。 正前方的妙龄女,面容普通,细看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小雀斑。 低头看去,她桌堂抽屉里放的不是什么剑谱灵器,而是两个四四方方的金边木盒,里面堆满了珠钗翠环,胭脂水粉。 姑娘名唤『花绣』,家中亦是富户,打小便有两个心愿。一是自己变得花容月貌,二是想寻个英俊的修道者做郎君。故而及笄之时便一哭二闹地求家人将她送进了学宫。 另外一个和他们俩不同,不是富人家的少爷小姐,他本身就是个富人。 他满脸沟壑,手上布满老年斑,看着约莫七八十岁。 多年前被一同龄修道者浩荡磅礴的剑气所震撼后,便将万贯家财交于族人手中,孤身一人入了太乙学宫。 他在无为学舍待的时间比尤符任教的时间都长,可除了比别的老头康健些,是半点术法也没学会。 总之由这三人加上江逾白、尤符所组成的无为学舍几乎是整个学宫的笑柄。然在此间,他们毫无所觉,甚至对现状极为满意。 「江师兄,你带来的人皮肤真好。」说这话的是花绣,她最近对嫩肤美白极为执着,坚信一白遮白丑,「他是不是服了什么养颜丹?」 闻言,江逾白看了看黎纤,心道:确实很嫩。 按下想亲手摸摸的冲动。江逾白道:「没有。」他只是吃得多。 花绣一脸艷羡:「像个白瓷娃娃似的,真好看。」 小胖子董冬冬在抽屉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大盒肉干咚咚咚地跑了过来,一屁股挤在花绣的凳子上。 沖江逾白憨憨道:「江师兄,练了那套你教给我的惊鸿剑法后,我这月瘦了足足三斤。」 「前日下山回家,我娘甚是欣喜,当即拿出两坛滷肉来奖励我,这些肉干是她让我拿来给你的。」 江逾白瞧了眼那黑漆食盒,本想推拒,但復又见一旁的黎纤喉咙微动,显然是在咽口水,便道:「多谢你母亲。」 董冬冬见此又憨憨地咧开嘴,未等他笑开,后脑勺便挨了一巴掌,花绣没好气道:「人家都收下了,你还不快起身。想挤死我吗!」 「陈老头,你怎地不过来。」董冬冬平日里最怕花绣,见她生气忙转移话题道:「江师兄都回来了,你还在那边忙些什么?」 陈老头扭头道:「江师兄,别见怪,前几日我得了个大胖孙子,我忙着给他穿串佛珠带回去。」 无为学舍的排辈方式简单粗暴:谁最厉害谁是大师兄,就算江逾白比他们来得晚,也依然理所应当地成了大师兄。 「你不是上月刚请假回去给孙子过百日吗?」江逾白问道。 「嘿,这是我儿子妾室生的。」陈老头有些臊得慌:「我儿子妾室比较多,可能随我这个爹了。」 江逾白不再接话,只是从纳戒中取出块天竺玉抛给他:「回去给孩子带上,可辟邪消灾保平安。」 陈老头连连道谢,只觉他这个小江师兄真是个大好人。 「咳咳,你们莫要吵闹了,快自修。」尤夫子诈尸一般道:「把我昨日教的洗髓心经默写几遍。」 众人心知这是导诫堂的几个年经夫子来巡视了,忙四下散开各回各位。 江逾白在小胖葛冬冬转身之际,迅速将食盒底部的小夹层抽开,探手取出意料之中的几块超阶灵石,放入了小胖子身侧的口袋里。 见黎纤迷茫地眨巴眼,江逾白低声道:「我还他的不是肉干。」 「我知道的,那个不如肉干不香。」黎纤贴近他耳旁道:「那个一定比肉干贵好多。」 「对。」江逾白:「你怎地这般聪慧?」 听他夸奖,黎纤得意地想翘起小尾巴:「因为……」 第22页 「江逾白可在此?」门外的巡视夫子冷冷道:「你们归元剑派惊雷峰的容舟昨日偷窥女修洗浴,现已被押送导戒堂。」 第14章 **** 已是正午时分,平日里纪律最为严明,学风最为谨慎的麒麟学舍,竟是一个学子也没有。 原因无他,这帮龙驹凤雏们此时正聚在导戒堂内,准备审判一个恶劣淫贼。 日光炽如火,蝉鸣不止,蛙声不停,仿佛也在唾弃那恶贼。 容舟被捆绑在石凳之上,只穿了内衫,和两只袜子。 周围的女修神色各异,有的抿唇皱眉,有的满脸涨红。 容舟闭了闭眼,又开始心疼起那碗粥。 今早他醒来时,江逾白和黎纤已出门修习,桌上放着碗用灵力暖着的粥。 谁知未碰到碗边,就见一大群水墨袍的女修鱼贯而入,连话也不说,直接用缚仙绳将他捆了过来。 他当时只觉欺人太甚,本想鱼死网破打一顿再跑,但考虑到他若跑了,江逾白该如何交代。 还有,这一条伤腿尚且站不稳,能往哪。 「姑娘,给我解开呗。这绳子勒得我好生疼啊。」 容舟好言好语商量:「我瘸了一只腿,跑不了的。」 见容舟唇色暗淡,嗓音发哑,显然是身体虚弱之态。 向下细瞧,左边的小腿比右边的肿胀一圈。 旁边的女修当下有点心软,随即便要替容舟松绳子。 「不可,此淫贼刁钻狡猾。解开绳子后,不知会动什么歪主意。」 一只素手钳住她的手腕道。 容舟气极,抬头望去,正是昨日伤他之人。 他装好的笑脸瞬间垮下来:「大婶,你要不要这么兴师动众呀!」 「我昨夜并没有想去偷窥。」 「我真的只是想去泡温泉,却阴差阳错误闯女浴。」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是真心想偷窥你们,那我半点东西也没看见啊!」 「昨日交手时,我知自己有错在先,故意让你半招,叫你砍了一刀。」 「可你今日竟还将我五花大绑,真是……」 容舟苦口婆心地解释,奈何面前这位女修半个字也不听。 她满心都在那句『大婶』上面,她今年方才二十,素来认为修道者应当万事以修行为先,不可过分注重相貌皮囊。 但她平日里虽不施粉黛,不似其他女修软玉温香,楚楚动人,也算是清清爽爽、仪净端庄。 今日当着众同窗的面,被淫贼叫做大婶,一时间气血上涌,怒不可遏。直接抽出腰间软鞭朝容舟甩去。 此银鞭软中有硬,此刻又被她挥得猎猎作响,容舟只觉恐怕便要毁容于此。 「慢。」 朗润的声音自屋外乍然响起。 一道灼灼剑光,自三丈外散射开来,随后灵剑去其主现身于正殿之外。 江逾白信步而至,沉声道:「丘道友,『银蛇』是高阶灵器,可穿心透肉,折筋断骨。」 「我师弟本就受了内伤,此时若再受你一击,怕是要雪上加霜。」 顿了顿他又道:「学宫不是北域,你没资格用私刑。」 他这话轻飘飘的,却炸出惊天的响儿。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起来。 丘寒音身份尊贵,是十方无相宫嫡传脉系,且修为极高,已步入元婴初期。 无论家世、境界,均是人中佼佼,是众学子望尘莫及的存在,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 「我为何打不得?」 丘寒音满面怒色。 此二人,先是『大婶』,后是『有何资格』。 甚是可恶,不严惩难以消心头之恨。 最好一个挖掉双眼,一个砍掉双手。 「他擅闯女修暖泉,偷看我们麒麟女修洗浴。我怎么就打不得?」 江逾白听罢微拧剑眉,他方才在落剑之际便听见了容舟的解释,奈何丘寒音半点也不信,便只得强调道:「他是误闯,怪我疏忽,我未……」 「哼,你当我信?」丘寒音打断道。 「有何不信,你当我没见过女人吗?」 容舟亦是怒极,故意气人:「南境有许多温婉的姑娘,我不至于跨山渡海,专门跑来看你洗澡。」 丘寒音被他气得脸色青白交错,手指发抖,再次执起鞭子不管不顾地扬过去。 咻! 江逾白拔剑相抵,剎那间,青锋银鞭勐烈相撞,灼眼的火花滋啦作响。 丘寒音冷冷道:「江道友,不错呀,跨境对击,还能稳占上风。」 语气中有几许讥诮,还能咂摸出一丝的欣赏。 江逾白只淡淡道;「多谢夸奖。」 容舟快被她气死了。 只觉她比丘寻越还讨人厌。暗自祈祷这货琼林大比时也可以这般蛮横无理,好被人理所应当地砍死。 「都是何人在此喧闹?」 低沉的声音穿门而入,格外肃穆:「莫不是显功课少了,还是想被遣送回家。」 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自门外侵袭而来。 大乘境的学宫先生缓缓踱步,自众人中心站定。 「先生。」 丘寒音气势骤弱,低低唤了声,便不敢再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占到了旁边。 「私自动用导戒堂刑罚,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先生?」 第23页 晏凛之不怒自威,「若是瞧不上太乙学宫,大可即日便回十方无相去。」 此刻,丘寒音只觉委屈至极,也顾不上什么世家仪态叫嚷道; 「先生,我没有!我只是怕麻烦了先生,再者此人不是咱们太乙学宫之人,学生担心他逃跑便自作主张抓了他来导戒堂。」 晏凛之闻言默了片刻,转身对容舟道:「你是何人?师承何派?」 这不明知故问吗! 我师父是你师弟! 我是你师侄诶! 容舟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面上恭恭敬敬:「回先生话,晚辈容舟,家师乃是归元山离火峰峰主殷无涯。」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既是如此,我且传讯去你们归元剑派,叫你们师尊过来给我太乙学宫个交代。」 晏凛之道:「先将你二人押往思过崖。待无……待殷仙师到后,自会放出你二人。」 容舟撇了撇嘴,暗道:老东西,净会以公徇私。 明明就是想见我师父。 呸! 丘寒音不知其中关窍,便暗自得意,只觉江、容二人是要倒大霉。 待众人散开后,江逾白朝着一直站于外圈的沈清浔走去: 「方才多谢你传讯于晏先生。」 沈清浔微垂眼眸,将欣喜雀跃隐于眼底,道:「无妨,本就是丘道友小题大做。」 江逾白未接话,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 「逾白,你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沈清浔道:「尽管开口便好。」 江逾白道:「你这几天是否都去饭堂吃饭?」 沈清浔有些不明所以:「那是自然。」 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刻笑吟吟:「晚间没人,我去思过崖顶给你……给你们二人送些吃食。」 「不必。」 江逾白打断道:「但我想劳烦你带黎纤去饭堂。」 「什么?」 沈清浔表情错愕,抓着剑的手指骨泛白。 「他未去过饭堂,且不善同人交流。所以,劳烦你照看他两天。」 江逾白补充道。 他的鱼目前不能自理,还是得找个临时看护。 第15章 夜幕四合,悬星院后的竹林里响起一阵阵的剑吟,沈清浔挽了两个剑花后收剑入鞘,微微站定后心口处传来一阵阵的灼痛。 影影绰绰的月光透过片片竹叶落入他空茫的瞳孔中,沈清浔恍惚间又忆起那个破碎的夜晚,尚未脱去稚嫩朝气的少年郎踩着三尺长剑毫不费力地将他带出深渊。 竹叶的泠香同江逾白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深吸几口气,半晌后,沈清浔褪去戾气换上一张温雅谦和的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正前方的三间瓦舍行去。 中午下学后,黎纤便坐在四方桌旁的小长凳上将带回来的肉干一丝不苟地分成三份,开始美滋滋地等着江逾白。 可惜从朗日当空到月上柳梢都没等着个影。 二人久久不回,黎纤吃完自己的那份后,便开始觊觎起另外两份来,他用一只死死地按住另外一只手,仿佛这般就能把自己禁锢住一般。 最后实在忍不住,黎纤朝着其中一堆伸去了魔爪,吃到第三块时低缓的叩门声终于响起。 黎纤顾不得穿鞋直接跑过去抽出门栓,「白……」思念了一下午的名字尚未蹦出口便见到了张陌生的脸。 沈清浔清楚地看见黎纤的欢喜在开门见到他之后瞬间消散,他勾起嘴角:「怎么,见到是我很失望。」 「你是何人?」黎纤略带戒备道。 沈清浔不答,径直迈入门槛。扫视了屋中陈设一圈后,最终将目光死死地定在了屋中横放的两张床上。 片刻后,他低哑地开口:「你睡哪一张?」 黎纤见他这么问,直接坐在了那张相对较宽的床上,身体力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江逾白呢?」沈清浔的声音比刚才又沉了几分。 「白白挨着我睡。」黎纤轻拍身侧地位置,仰起头看向沈清浔。 不过就是个空有皮囊的蠢货而已,沈清浔一遍遍这样安慰自己才没有将手中的剑划向黎纤的脖颈。 「逾白让我照看你。」沈清浔道;「穿上鞋,跟我去饭堂。」 「白白,去了哪?」黎纤急道:「他说太阳落了便会回来的。」 沈清浔被『白白』二字激得头大。他一把拉起黎纤,将其拽向屋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思过崖:「就在那里,他现在就被关在那,挨冻受饿。」 沈清浔继续道;「你若是想他、担心他大可去冲破结界上山寻他。」 黎纤听后皱起眉开口道:「我要去饭堂,麻烦带我去饭堂。」 沈清浔差点笑出声,眼波流转间皆是藏不住的轻蔑:「原来对于你来说吃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正是用饭的时刻,饭堂里外都是三两结伴的学子,见到二人无不惊讶。 花绣踏着小碎步和几个结伴而来的姑娘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自以为声音压得够地,殊不知全叫沈清浔听了去。 「看见了吗,那个是我们江师兄的表弟。」 「江师兄的表弟怎地会和沈师兄走在一起?」 「不知道哎,不过你觉不觉着他二人好生般配呀!」 「是有点啊,他们还离得那般近……」 「天哪我,我看见了什么?黎……黎师弟的饭是沈师兄打的!」花绣旁边的姑娘激动地有些结巴。 第24页 沈清浔素来温润和雅但却极少与人亲近,与人同去食堂并为其打饭的举动很快就一石激起千层浪地在太乙学宫炸开了锅。 哐当!哐当! 殷无涯抄起铜锤一下比一下用力地砸在铁傀儡上,周身萦绕着散不尽、化不开的怒气。脚边是已化为齑粉的传讯玉简。 「行了。」岑书妍上去一把夺过他手中铜锤;「你都敲坏几个了?」 「既然这般抗拒,那我便替你去了。」 殷无涯有些愕然还带着点无措:「书妍,你作为一派掌门,此时不是该劝我识大体,顾全大局,最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逼我去太乙学宫吗?」 岑书妍看了他片刻,严肃道:「北域的封印开始松动了。」 「不该是这时的。」殷无崖之前的那点心思被这句话轰得一干二净:「十方无相的人怎地不放消息。」 「他们非但没有对外公开,还把咱们的人全都轰了出来。」岑书妍的声音越来越冷。 「太乙学宫的『眼睛』遍布整个漪澜大陆。」岑书妍道:「所以我估计这次学宫之行也有可能是晏凛之故意安排的。」 殷无崖此时只觉有些躁得慌,明明人家找他商量的是关乎关乎各大修真世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却满脑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风花雪月。 看出他的羞恼,岑书妍及时补充道:「也有可能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鵰、一举两得。」 殷无崖;「……」 ———————————————— 饭堂内关于二人的『窃窃私语』越来越明目张胆,沈清浔自是再也坐不住,跟黎纤交代了声『饭后早点回屋』,便直直出了门去。 黎纤见他走远了,也停下了筷子。将桌上的几个红枣花卷揣进怀里,嗖地一下没了踪影。 他二人自是各回各家,但在众人眼里这就是偷偷摸摸地去私会了。 顿时一场『不嫁哥哥,就去娶弟弟』的精彩大戏在众人脑海里奔腾而来。 黎纤回了悬星院后,扯下床幔,将怀中的花卷、桌上的肉干全部兜了起来,甩在身后。踏着一地细碎的月光朝不远处的山崖奔去。 崖顶的风猎猎作响,吹得容舟脑子发晕,勉勉强强掀起眼皮便看见江逾白还在借着火光研读那本『真仙手札』。 「你这是什么书?」容舟凑过去后一眼便看见了扉页上圆头圆脑吐泡泡的大鱼。 「哈哈,怎么会有长成这幅蠢样的鱼。」容舟快笑出眼泪。 江逾白有些不满:「一点都不蠢,他……只是稚拙懵懂、纯善可欺,而且还温软干净,极度通灵性……」清亮平稳的声音伴着风一点一点地砸向容舟此刻本就不灵光的脑子。 「你!他娘的对这鱼一见钟情了吗?」容舟终是忍不住打断了他。 江逾白一瞬间噎住,和容舟面面相觑半晌后开口道:「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保证。」 第16章 ........ ........ 有的人死了,可他却永远活着。 因为他被做成了尸傀儡。 有的人活着,可他却已经死了。 因为他可能是江逾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容舟不信。 大难不死必有后遗症才对,此时的江逾白明明就是由脑髓空虚失养之症。 该治病才是。 北域有座扶苍山,冰堆雪砌、万仞横卧、巍峨壮观、风光皎净。 于此地,可散浊气,正心神。 南境往南三百里,有一空谷。 常年云缠雾绕,连绵清雨淅淅沥沥,缥缈朦胧。 树苍翠,花娇艷。 泛舟湖上,看水天一色。可令人心驰荡漾,迷濛沉醉。 极西之处伽蓝寺。 渡修士,渡凡者,渡万物生灵,渡无边岁月。 寺内佛修日夜诵经,正直、清满、和雅、清彻、周遍远闻。 最适合修身养性和养病。 东有幽冥鬼都,每月十六,百鬼夜行。 但凡路过此地的修士皆会仰天长啸,嚎嘆一声『刺激!刺激!』。 乃放松解压之圣地。 容舟思绪翻涌,脑子里掠过无数个可以带着江逾白散心的地方,最终目光落在了江逾白波澜不惊的脸上。 「你……你该出去散散心的。」 「扶苍山、桃岭、幽冥鬼都,再不然伽蓝寺,你选一个,等着琼林宴过后咱们哥俩散散心,潇洒潇洒去。」 顿了顿,容舟又补充道:「一切花销的灵石,容小爷全包了。」 江逾白不回,只是淡笑,犹如雨后初霁:「这两日我又接了几封挑战贴,算上之前的共有十二封。」 容舟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里,有同期入世的修士,有雨后春笋般的年轻后辈,甚至还有已有所成就、闻名漪澜的长者。 各人有各人的来头,境界也是横跨鍊气、筑基、金丹、元婴、小乘乃至大乘境。 其中有真心实意来讨教的,更有准备诛他心,要他命的。 他能不死不伤的概率几乎不存在。 见容舟蹙眉沉面,江逾白在他肩膀处重重拍了两下:「别担心,你师兄命硬,天雷都噼不死的那种。 .............. ............. 近些年,修真界的高手络绎不绝,或一方豪杰,或一缕孤魂。 第25页 各大世家门派也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或淹没于时代洪流,或应势而起,雄踞一方。 然归元剑派也好,十方无相也罢,这些大小门派世家在太乙学宫面前皆是要敬上几分的。 故而世人谓之:太乙学宫既是天之骄子的孕育地,也是各大仙门制衡点。 学宫各夫子桃李满天下,大先生晏凛之更是即将迈入圣人境的高手。其忙碌程度更是与岑书妍不相上下,然今日先生却格外得闲。 先是自娱自乐摆了一个时辰的玲珑棋局,后又品了两个时辰的碧螺清茗,现又开始在屋子里赏画。 晏凛之素来不喜怒形于色,可今日下午就是个洒扫小童也看出了这掌院之主的心思。 并不复杂只有两个字,欢喜。 桌案的大小画轴林林总总七八十卷,他一一看过后,又开始自嘲起来:人都要来了,我看这些做甚。 堂前忽地响起一阵剑吟之声,凛冽的剑气裹挟着院里桃花自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直至晏凛之周身半寸才堪堪停住,他一声轻笑:「怎么,捨不得吗?」 「我有何捨不得?」此人明明尴尬至极却又气势十足,不是岑书妍是谁! 晏凛之有些诧异:「怎么是你?无涯呢?」 岑书妍不答,从纳戒中取出一只木箱,抬手打开:「这些就是我们归元山给你们学宫的说法。」 晏凛之自是拒绝。 「留下吧。用这些灵石建一个专门给客人洗浴的暖泉,免得我们家的弟子再被冤枉成了登徒子。」 晏凛之自是听出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百闻不如一见,清干仙君真是护短直至。」 留下一句后便拂袖而去,殷无涯那般疼那两个孩子,想必是直接去了思过崖接人。 ———————————————————— 凛冽如刀的狂风顺着崖壁灌进黎纤的胸腔,他的额头和脖颈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唿吸也急促起来。 思过崖壁陡峭险峻,手掌心被划开数个细密的小伤口。 崖顶滚落的石子砸破了黎纤的脑袋,细嫩的额角登时破了皮,黎纤抹抹脸,紧了紧包袱又向上爬去。 江逾白喝了两口从容舟那抢过来的花雕,被抢的那个早已醉得四仰八叉。 见容舟睡死,江逾白又翻开了真仙手札。 「此鱼今日与我下山除邪,……一路嬉闹,……满口赤子之言,荒唐且可爱。」 剎时,江逾白只觉这花雕一点味道也没有了,犹如稀醋一般难喝。 原来真仙养鱼时,黎纤是化了人形的。 原来他们二人还曾一同下山游乐。 原来黎纤会讲很多话啊。 哗啦! 江逾白勐然转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快要松散的小揪。 紧接着的就是染血的额角和潋滟的眸。 ******** ******** 细碎的破口布满黎纤的手掌心,膝盖和手肘处的衣衫也被血洇湿。 江逾白越看越难受,心尖上泛着丝丝缕缕的酸疼。 天知道刚才他在看见黎纤的小身体扒在崖壁上时有多慌张。 「你痛不痛?」江逾白涩声问道。 黎纤摇了摇头。其实他是疼的,但见江逾白担心就又下意识地否认。 「你知不知道这座崖有多高多陡,崖壁上面都是缚灵石,万一你不小心掉了下去,就算是真仙在世都未必救得了你。」 江逾白一把扣住他的肩,厉然叱道:「你不怕疼,也不怕死?」 黎纤一声闷哼,似是被他抓得痛极。 江逾白反应过来,连忙放开他。准备从纳戒中取药,便见扬头道:「我不碍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先前我在遇见白白的小巷子里挨的打,比现在严重多了,也是不出几天就全好了。」 黎纤面色发白,唇无血色,但眼睛格外清亮。 见江逾白不做声忙将身后的包袱扯了下来,得意一笑:「这些是我给白白带的。」 江逾白闻言低头看去,花卷已被风吹得又硬又凉,肉干也沾满灰土。 黎纤一下子沮丧起来:「对不起,我好像什么也做不好。」 未待他说完,下一瞬便被江逾白抱入了怀中:「黎纤,我以后做什么都会将你带在身边。」 折吾海的水那么冷,我若是早出生一万年该多好。 黎纤被他搞得发懵,软软道:「我要是能长在白白身上就好了。」 江逾白莞尔。 赤子之言,甚是荒唐,甚是可爱,甚是惹人疼惜。 夜寂静,月当空。 一抹桃红倩影立于福禄小筑的琼花从中。 衣决飘飘,芳醇悠悠。 殷无崖双手抱胸,似笑非笑道:「师弟,许久不见。」 尤符被他吓得酒醒了大半:「二师兄,思过崖的禁锢是大师兄亲自下的!我的通行玉灵可破不开大乘境的灵压。」 「你那两个徒弟也是他亲自下令关的,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尤符不等他发问,便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说完后似是怕他发难,又自然而然地做起防御的姿势。 只见殷无涯朱唇轻启:「我只想问问,逾白这些日子如何了,师弟你未免太敏感了。」 我敏感?是谁小时候净逮着我欺负,欺负完了还泪眼汪汪去找师尊和大师兄倒打一耙的? 第26页 尤符被他气得两撇小鬍子乱颤不停;「还不就那样,未结金丹,筑基后期,战力……」 「咳,咳!」 殷无崖抓起一大把琼花掷在他脸上,好几瓣呛进他口鼻中。 「我问的是心境。」殷无崖抬起手臂,两指併拢,催动灵力,桌上的茶壶应咒而来。 他沖尤符凶道:「赶紧喝了。」 尤符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后,面露难色:「那孩子的心境很古怪,似是覆了一层棉絮。自己出不来,别人进不去。」 「于剑道之上,既不像你,亦不像岑掌门。剑势犹如雷霆破风雪,剑意却似月华穿静泊,简直奇也怪哉。」 「难不成真想外界说的那般,混吃等死,得过且过吗。」殷无崖低声呢喃,眉目间染上层层愁绪。 尤符应景地递给他一罈子梨花白,他想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又倏忽忆起四年前琼林大比上江逾白耍的那套浮花惊雨。 简直是天壤悬隔之差。 那般起伏落差怎会有人淡淡然接受,江逾白的人比他的剑还要奇也怪哉。 戊寅年,己未月,乙亥日。 宜嫁娶,宜动土,宜入宅,宜安葬,万事皆宜。 就是不宜迎雷劫。那天的雷劫忒不是个东西。 尤符兀自感嘆完后便又开始搜肠刮肚地想法子安慰他师兄,未待他开口便听殷无崖悠悠道。 「他十岁执剑之时,是我带他入的道。那时各峰弟子于剑道上都只是初窥门路,唯有他一人可悟到其中种种奥义。」 「之后的六年更是频繁突破各样屏障,进展神速。」 「大乘境修士,须得行千山,渡万水,观尽世间百态,参透天地格局,勘破死生真谛。方可入圣人境。然而逾白直接就从大乘到了渡劫期。……」 尤符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他知道照着他师兄这架势怕是要说上一夜才肯罢休。 「痛不痛?」 「有点。」 「那这样呢,可会好受些?」 容舟此时紧闭双眼,眉峰微蹙,他自诩看过归元山下大小书摊的一切春宫,但他从来都没见过活的呀。 他二人到底何时才能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啊! 缚灵石硬且尖锐,就算江逾白手上擦药的动作已是无比柔和,黎纤还是痛得轻哼出声。 衣衫堆至腰腹处,指甲处的药膏带着凉意。黎纤眼圈覆了层薄红,长睫沾上汗珠,他颤声道:「白白,我好冷。」 「乖,过会就好了。」说罢,江逾白又将黎纤往怀里揽紧了几分。 容舟闻言,更是羞燥不已。 真的快完事了吗?要不我再忍一忍吧。 当他在继续装睡还是咳两声提醒他二人之间纠结不已之时,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你二人在做什么?」 ................. ................. 第17章 闻声,江逾白倒吸一口冷气。 连忙扯下外袍严丝合缝地裹在黎纤身上,又身形一转挡在他身前。 晏凛之将江逾白一切举动收于眼底,「你二人方才在做什么?」 他气势凌厉,面色沉得可以滴水,俨然是已动气。 本来是来找殷无涯的,顺便将江逾白、容舟二人接回。谁知就撞见这一幕。 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做如此羞事。 做了羞事,这孩子怎么半点也不脸红。 江逾白思量片刻后,缓缓拉起黎纤,摊开他的手掌:「回先生的话,我方才只是在给他上药。」 细白软绵的手掌上横置着数道狰狞的伤痕,药膏的暗香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思过崖上空的禁制完好无损,面前的少年俨然是自崖底攀爬而来。 思过崖壁险峭,高约十丈有余,且有缚灵之效。 哪怕是元婴期的修士攀登此崖时怕是也会大损精力。 此子身形弱小,四肢纤细怎地可能就…… 思及此,晏凛之又将目光移至黎纤掌心。 血色灼红,过于稠艷,不似人血。 晏凛之眸色渐深,紧盯着面前二人。 江逾白自是看出先生所想,晏先生乃学宫之首,一心向道,素来厌恶妖邪,是修真界不折不扣的卫道者。 若是要先生看出黎纤是妖,就算不杀妖证道,怕是也会将黎纤永生永世囚于牢笼之中。 这鱼和岑家再有渊源可终究是妖。 古往今来在所有修士眼中皆是妖者,祸人也。 眼前的大先生脸色晦暗不明,带着威胁意味的大乘境灵压一波接一波的侵袭而来。 似是万古不化的冰霜层层叠叠地渗进骨头缝里。 江逾白只得将一身修为外放暂做抵挡,无妄剑被导戒堂的人收走,就算还在他身边,以他目前的战力对上学宫大先生也没有半分胜算。 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江逾白逐渐手脚发软,后背处冒起虚汗。 本做好了断尾求生的准备,谁知顷刻之间,先生竟出乎意料地收了灵压。 三人身侧皆如滂沱大雨后的霁日凝风。 江逾白心知躲过一劫,却见晏凛之拔出腰间本命灵剑『乘物游心』,顿时瞳孔紧缩,将要开口求饶,便见先生冷哼一声:「上剑。」 晏凛之将佩剑扩至七尺长,三尺宽:「跟我回去吧,你们师父来了。」 第27页 *** 乘物游心掠至悬星院后的竹林。 风拂竹动,惊起一片沙沙簌簌。 站在中间的容舟趁着这阵响动连忙回头,满脸邪笑,用口型道:「梅开二度了?」 哪来的一度?江逾白面色不善,「慎言,当心呛风闪舌头。」 容舟见状,又要张嘴耍贱,便被自后脑袭来一道白光定住,顷刻间五感全失。 站在剑首处的晏凛之缓缓道:「将此邪灵带在身侧,只会给你和归元剑派惹来祸端。」 未待江逾白反驳,他便又道:「无需浪费口舌向我解释,若是有一日他做出丁点有害修真界的事,我绝不轻饶。」 江逾白自知这便是先生最大的让步了,轻声道了句谢便不再言语。 晏凛之将三人送至悬星院后,便匆匆去了福禄小筑。 甫一进去,便听见一声接一声的嗟嘆。 「我曾未他占卜数次,天地缥缈,星罗棋布,次次都是大吉之兆。」 「怎地渡劫时就能没了修为呢,真是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殷无崖说道最后激动起来,一时之间咒骂了起天道。 「我的大弟子怎么命就这么苦。」 门口处的晏凛之脚步一顿,心道:你这徒弟不光命苦,还爱闷声作大死,敢养上古大妖,还公然带在在身边。 尤符醉成了咪咪眼,饶是如此也一眼就看见了立在门口的大师兄,连忙欲起身相迎。 晏凛之大手一挥,示意他不必。径直朝殷无涯走去。 殷无涯似是有所觉,懵懵然地准备回头瞧瞧,一双手便压在了他的肩上,将他半搂到怀里。 压下心头颤动,他面上冷冷道:「晏大先生,你失礼了。」 「堂堂学宫先生怎可如此轻浮?」 「如此不知礼数。」 晏凛之自知不可惹他生气,忙摆手作揖认错:「殷仙师说得对,是晏某唐突了。」 「道歉有用吗?道歉有用的话要导戒堂做什么?」 ———————————————— 天色明,东方晕红。 太乙学宫饭堂一角。 黎纤坐在长凳上,不停地晃着两条精细的小腿。桌上摆放好几只青瓷碗,碗里的红豆桂圆粥还泛着热气,江逾白用小木勺一口一口地舀起送到他嘴里。 一旁的容舟眼眸惺忪、神情呆滞,还没有缓过定魂咒的后劲。 「江师兄,黎师弟!」花绣扯着两个小姐妹眼巴巴地往黎纤旁边凑。 江逾白只『嗯』了一声便出手成风地把三个空碗推至容舟那侧,又把剩下的一半扒到自己面前。 花绣他们几个也根本不往桌上瞧,只一个劲地一会看着黎纤偷乐,一会又往门口瞧,似是在盼着谁进来。 最后花绣实在忍不住便直接道:「黎师弟,沈师兄何时来?」 江逾白顿时有些不明所以,今日确实是与沈清浔相约的取剑之日,旁人要找沈清浔不该是来问自己吗?怎么就问起黎纤了,还是这幅理所应当,本该如此的样子。 「想问沈道友的去向,大可以去麒麟学舍询问,我表弟初来乍到,怎会……」 没等着江逾白说完,这几人便兀自笑开。 姑娘家的笑声都是清灵灵,脆生生的。但这几个可不是,笑得震天动地,不怀好意。 直笑得江逾白髮毛才堪堪停住,花绣才捨得开了尊口。 太乙学宫的众学子个个都想提升修为,精进道法,日后在修真界站稳脚跟,赢得一席之地。谁都不想泯然众人,天天可谓是闻鸡起舞,挑灯夜战。 说到底,学宫还是枯燥乏味了些。 然十几岁的少女聚在一起,还是比较会给自己找乐子的。 昨天太乙学宫出了两件众学子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一个是高山白雪沈师兄和归元山少主的远亲小表弟有一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半夜时,几个在导戒堂外阁被罚抄写清心经的弟子,亲眼看见他们的学宫大先生是如何被一个男人揪着耳朵踉踉跄跄地扯进导戒堂内阁的。 今天清晨,这两件事已经快被大家嚼烂了。 比起两个老的,像以花绣为首的姑娘们当然最喜欢这两个年轻的,俊朗的男子之间的风月暧昧事。 「江师兄,此时是不是又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来。」花绣旁边的几个姑娘叽叽喳喳道。 「对,我昨日还弄了幅画。」花绣把颇为自豪地自袖中拿出张皱皱巴巴的纸铺陈在江逾白眼前。 画中二人,一个鸦青长衫,眉眼温润,清雅绝伦;一个水墨道袍,皓齿星眸,顾盼生辉。 当真是占尽风流,处处逼真。 那二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俨然一对璧人。 江逾白心里早已掀起一片惊涛骇浪,但也知只是几个姑娘的瞎幻想。 见江逾白面色铁青,花绣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 毕竟江师兄和沈师兄曾经有过那么刻骨的爱恋,就算现在二人变成了泛泛之交的朋友,在知道了对方有了新欢后还是会黯然伤神的,更何况这新欢还是自己的表弟。 霎时,花绣便开始后悔当着江逾白的面说这事了,毕竟江逾白曾经传授过自己不少的养颜秘方。 还没愧疚完,便被旁边的小姐妹握住了手,「啊!看门口,沈师兄,沈师兄来了。」 第28页 「果然朝着这边来了。」 「……」 江逾白见这她们几个全都朝门口看去了,也不餵黎纤吃饭了,直接把剩下的半碗红豆粥倒在了面前的彩画上。 「白白。」黎纤愣住,直至望向江逾白。 「怎么,你想要这画吗?」江逾白问道。 「我想要那粥。」黎纤嘟起嘴,委屈得要命。 红豆入口即化,桂圆咬开便会渗出甜汁,里面还有他酥香的花生仁,总之这粥他喜欢的不得了,最关键的是他还没吃饱! 江逾白将黎纤拉至一旁,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你可知那画上的两人都是谁?」 黎纤撇撇嘴,伸出手指向那一席青衫:「这个是昨天带我来饭堂的。」 这人手劲大,昨晚扯得他痛得要命,不过后来给他买了花卷又告诉他白白被关的地方,两件事情便可以扯平了。 「另一个,没见过,我不认识。」黎纤诚恳道。 他虽没见过,但刚才江逾白看画中这人的时间略长,他就不开心,比吃了花绣给他的酸杏子还不开心。 思及此,又皱起眉,兇巴巴道:「这是个丑八怪!」 闻言,江逾白有些讷讷,从纳戒中取出一块古铜镜,「那个是你,小……」。 江逾白想说一句小笨蛋,可明明就是自己没让黎纤照过镜子的。 二人说话间,沈清浔已行至此。 花绣急忙要将自己那份『墨宝』收起来,他跟沈清浔不熟,可不敢随便打趣人家。 「这,这怎么回事?」花绣嚷道:「我画了半宿的。」 江逾白正准备开口扯谎,便听见黎纤糯糯道:「粥太烫了,我没拿住碗。」 黎纤说完,便把两只手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摊开在花绣面前。 第18章 花绣看着自己精心描绘的大作就这么毁于一旦,本想开口责难黎纤几句,但见他这般幼弱稚软的模样,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弯:「你……有没有烫伤啊?」 他攥住黎纤的手腕子,欲查看一番。 黎縴手腕清瘦,手指莹润,除却覆盖在掌心处的数道红痂,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 「这是怎么弄得?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花绣几乎破音,太乙学宫也不乏欺软怕硬之人,她认定小软货黎纤必定是被欺负了。 江逾白忽地伸出手将黎纤的两只小爪子包裹在掌中;「他没事的,是剥核桃时划伤的,过几天就好了。」 语毕,他又沖黎纤道:「你去门口等着我,我去给你打包几样小食,路上带着吃。」 花绣这一吼叫引了好几拨人过来看热闹,此刻,饭堂内人多眼杂,保不准就有研究过上古大妖的修士,江逾白只得先支开黎纤。 黎纤七拐八拐甫一到门口,便见几个麒麟学子聚堆地窃窃私语。 在江逾白名字被提起之时,他便停了下来,竖起两只耳朵认认真真地听。 「我们一群金丹期的修士,竟要一个鍊气期的江逾白带着去取剑,未免太过于掉价。」 「那有什么办法,去找夫子帮忙只会更加丢脸。」 「去过断空灵器冢的年轻修士屈指可数,总不能找丘寒音那个母老虎吧。」 「跟着江逾白也足够丢脸,他……」 黎纤扒开人群站到最里面,朗声道:「那为何要找他?」 「既然看不起他,那为何还要找他?」 懵懂单纯的目光依次扫过每个人的脸,几个修士的脸再也挂不住,其中最是高达健壮的那个气急败坏道:「哪冒出来的蠢货,你管得着吗?」 语毕便要将他推搡出去,哪知面前的小不点像只鱼一样灵活,噌地一下便躲了过去,男人硬邦邦的拳头便砸在了对面同窗的脸上。 「你们在做什么,都不想取剑了吗?」沈清浔随江逾白出来之时便见这样一幅景象,登时觉得这帮蠢货丢了他的脸:「江道友,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无妨,咱们出发吧。」江逾白面上无甚表情,可心底早已泛起一片涟漪。 他的鱼不是温软怯弱的,是灵动狡黠的,这个认知让江逾白讶异又惊喜。 * 断空崖顶,数只寒鸦盘桓,哀鸣声不断。 沈清寻停下脚步,回身沖众人道:「断空灵器冢内煞气颇重,还有数不尽兇勐异兽,恶鬼邪灵,大家切记小心行事。」 话音刚落,众人便自觉地为江逾白让出一条路。 就是这样奇怪,他们不大看得起江逾白,但却没人想顶替江逾白打头阵。 江逾白祭出无妄后,搂住黎纤便直奔崖底而去。 剑吟之声清明和雅,周遍远闻,有空山梵呗之感。惊得灵器冢内飞禽四散,水中鱼虾倏尔远逝,也震得容舟头脑清明了不少。 见此光景,众弟子越发觉得无妄真是如吉光片羽一般的稀世珍宝。若能…… 容舟没错过这些个伪君子眼中的艷羡和嫉妒,当即沉下声道:「那把剑上的阴煞之气重的很,是江逾白用自己的血压制住的。」 「而且那剑也与他认了主,所以,别不要脸地觊觎别人的东西。」 「冢内的斧钺钩叉,刀枪剑戟应有尽有,大家尽可以凭本事去拿。」沈清浔随声附和道:「莫要动什么歪心思。」 江逾白看着灵器冢上方的修士们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得往下跳,忙把黎纤拉到一边,迅速地掏出纳戒中的一根穿着数个小铃铛红绳,将红绳的一端系在黎纤的手指上,又将红绳的尾端绕在自己手腕上。 第29页 「不准弄掉了,前面的树林里烟雾浓重,会令人视野朦胧模煳,我怕你走丢了。」 黎纤曲起被绕得密密匝匝的手指,仰头凑向江逾白耳旁神神秘秘道:「我可以闻出来的。」 看不到你,但是我能闻出来,不会跟丢你。 江逾白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可我不行,我闻不出来。所以我还是得绑着你。」 潮林内,树木蔼蔼,枝干纵横交错遮天蔽日。 一片草木葱茏之处,几点流萤上下飞舞,霎时,就成了败草残花继而灰飞烟灭。 江逾白闭了闭眼,循着潺潺的流水声往丛林深处行去。其余人也纷纷收起花花肠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林间小路,迂迴曲折,狭窄逼仄,一行人行了小半日才见出口。林中虽阴深可怖,可此地却碧空如洗,惠风和畅,灵气充沛浓厚。 越往前,视野越开阔,霎时,一座座琼楼玉宇突兀地横亘于众人眼前。 「这些亭台楼阁的位置与天间星子相对,呈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状。」江逾白抬手指向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间小屋:「而那座小楼对应的是东方亢龙,里面的灵器都是最上品。」 小阁楼形小破落,与檐上高悬的朱红匾额格格不入,上面刻着的『镜花水月』四个字也格外炫目灼眼。 众人见此,全都屏住唿吸,期待着江逾白的长篇大论,传授给他们挑剑的阅歷及经验,然而江逾白只是言简意赅道:「进去之后,拿自己第一眼就喜欢的。」 他这做派令沈清浔哭笑不得,他委婉道:「逾白,在挑选灵剑时,你就没有什么可行的经验告诉大家吗?」 「没有,无妄是自己找上我的。」江逾白悠悠道。 这句话轻飘飘的,然而落入众人耳中却犹如惊雷急雨。 无妄不同于山海,山海剑被供奉在岑家祖祠万年,一直受后人祭拜朝奉。常年吸收日之精人之魄,渐渐有灵,炼精化炁成一代神兵。但无妄乃是上古洪荒时期便存在的名剑,是名副其实的天珍地宝。自绝地天通后,剑身灵气虽被逐渐稀释,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之此剑本身就陵劲淬砺,仍旧令众家修士趋之若鹜。 想拿和有本事拿是两码事,千百年来,去断空灵器冢取此剑之人络绎不绝,然大都是无功而返,不是找错了剑就是找到了拿不走。 逐渐,无妄剑已成了众人眼中的只可瞻仰不可亵渎的高岭之剑,十年前江逾白取到无妄时,他们只以为那是整个归元山的功劳,必定是岑书妍爱子心切,倾尽整个门派的人力物力给江逾白求来的。但就在刚刚,他们亲耳听见这把剑的现任主人用那样轻描淡写,不以为然的态度说出『这把剑时自己找上门的』。 这些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们,他们的祖辈父辈都曾使劲浑身解数地争夺过这把绝世利剑,可这把剑却选了一个十岁稚童。 何其古怪诡异,何其可笑滑稽。 见众修士脸上颜色各异,容舟朝着江逾白竖起了大拇指。 这孙子真是好本事,总能不经意地就给自己拉仇恨。 江逾白用口型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容舟;「……」 红日高挂,天边锦霞越发绚丽稠艷,众学子收起心中愤懑嗟嘆逐一进入那间小阁楼。 待众人走后,江逾白低头对黎纤道:「你想不想要一把剑?」 「不想,我想吃点心。」黎纤懒洋洋道。 江逾白寻个干净的地,拉着黎纤坐了下来,又从纳戒中取出早上装进去的花生瓜子给黎纤剥着吃。 江逾白咔嚓咔嚓地剥,黎纤吧嗒吧嗒地吃,半晌后,黎纤想起江逾白给他的小镜子,忙伸手向怀中摸去。 他小心地举起小铜镜,镜中之人眉眼精緻,肌肤莹润。细细打量一番后,黎纤将小脸皱成了包子,沖江逾白道:「我没有白白好看。」 江逾白从他手中抽走古铜镜,弹了下他的耳朵尖,低声道:「妄自菲薄。」 瓜子皮堆成了一座小山,阁楼里仍是没有一人出来,挂在腰际的无妄发出『铮铮』的剑鸣声,江逾白按住躁动的玄剑,抬眼向树林望去。 林内,风起云布,浓雾裊裊,几乎是一瞬间便可蔓延至眼前。 江逾白拉起黎纤,把刚扒好的几粒花生放入他手中,对上那双澄澈的琥珀眸子:「黎纤,你进屋去,吃完这几粒花生我就过来了。」 不等他说完,黎纤抬手就将一把花生全倒入了嘴巴里,两颊被塞得鼓鼓的,他攥紧江逾白的袖子含混道:「我吃没了!」 见此,江逾白不再撵他,只是轻轻捧起他的脸,万般郑重道:「待会儿,无论做什么了美梦都要记得醒过来。」 第19章 江逾白掷出无妄,捏指做诀。 长剑横亘半空,剑刃发出冷白光芒。 数道剑芒大作,在『镜花水月』上方交汇。 半息内,聚拢成团,又铺展成网。 大网晶莹剔透,波光粼粼,众人身在此间,若在冰壶。 无妄剑压水圈中心,纹丝不动,安如磐石。 黎纤迷濛着眼,未待明白江逾白话中意,眼皮便耷拉了下来,软软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这鱼眼睛生得美,偏睫毛也好看。 柔软且浓密,犹如两片鸦羽。 第30页 随着唿吸抖动,在脸颊投下两个扇形的小阴影。 江逾白用食指戳他脸蛋,「要是醒不过来,就把你烤成小鱼干。」 迷雾如有灵识般奔来,层叠起伏,将二人围住。 江逾白挑眉,「没用的,我睡过了。」 言下之意便是我睡过了,我免疫了,这可是你们的规矩。 他说完后,那迷雾竟听懂了一般,勐然停在他面前。 断空灵器冢闻名大陆良久,内含神兵八千,法器一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歷史的长河中,无数山水因灵气充沛,而被修士占为已有。 或被开採灵矿,或被抽干水流,最后有零落成尘,归于大地。 但断空却躲过了这样的命运。 它令人趋之若鹜,也令人闻风色变。 盖因其内有诸多迷瘴。 这瘴很着名,有许多矫情外号。 譬如:自醉、苦乐、织梦者。 但凡是人,皆有过往和欲望。 可能是一柄可破风雷的利剑、千金不换灵符与法器。 亦可能是无上的名誉地位,还可能是一场风花雪月。 织梦者,顾名思义,便是利用美梦杀人于无形之中。 它迷晕来客,并探看其记忆,进而编织出嚮往的幻境。 入睡,入梦,入瘴,入障。 沉沦心神,不可自拔。 人生苦短,世道艰辛。 细想来,若是能于美梦中渡过此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断空崖底遍布凶兽,迷障发作不足半时辰,便有大型兽成群结队、循着气味急速赶来。 所以,大多数修士都会在淋漓尽致的欢愉中,被那些『血盆大口』撕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几年前,民间生出个歪门邪道的说法。 『小孩子的过往少,欲望浅,于此幻境中便睡得浅,极易醒过来。』 于是,那些年,各路修士进入冢时都会带上几名小道童,以便救自己的狗命。 江逾白入道的那年,出门游歷,曾作死地跟着几队散修来过此地。 死小孩身上没嗑灵丹,没带法器,只有把辟邪的桃木短剑,孤零系在腰间。 入冢后,正是黄昏,晚风缠缠,晚霞绵绵。 小江吸了口气,而后自然而然着了道,和一团瘴雾脸对脸,陷入无边梦境。 初春,寒酥已消,草长莺飞。 江逾白立于离火峰顶,在桃花盛开最烂漫之处折枝作剑,引气入体。 手执枯枝、心幻利剑,两者交缠重合、化为一体。 小小少年、不分昼夜,于一方天地挥剑万次。 仲夏,碧空如洗,池清荷漾。 折吾海波光潋滟,如一片深蓝色的镜。 江逾白足尖轻点,踏碎虚空,补精补气补神,筑而成基。 深秋,枫叶似火,层林尽染。 暗夜,星子悬于长空,一道剑波划破苍穹。 剑气如练、势若游龙。 江逾白剑指四野,四野莹光大作、火树银花怦然乍放、 好个不夜天河。 隆冬,山寒水冷,朔风凛冽。 江逾白散发灵识、探向丹田肺腑。 浩荡的灵气汇聚于此,淬成玻璃珠大小的球体。 长辈说,那是金丹,是修士的命。 它发出微弱的白光,似是新月初生。 …… 一年的光景如走马观花,在江逾白脑子里过了个遍。 随即,小江睁开了眼睛。 弯月初上柳梢头,乌檀香烧了小半。 ****** 其实,练剑真的是件快活的事情。 江逾白眸光深深,自嘲地扯起了嘴角。 静默片刻后,他抱起黎纤,沿着鹅卵小径,朝最大的那处水榭走去。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江逾白扫视一圈,最终将黎纤放在了一张暖玉床上。 在暖玉的烘温下,原本蜷曲瑟缩的小身子渐渐舒缓开来。 江逾白摇起黎縴手上的红绳,四角银铃叮噹作响。 黎纤依旧无甚反应。 见状,江逾白併拢二指,欲直击黎纤檀中穴强行将他唤醒。 可未待他下手,便见黎纤恬静的面颊舒展、露出肆意明快的笑。 江逾白怔了一怔,这鱼每次沖他笑都是憨憨的,呆呆的。 可现在却是灵动的,畅快的。 梦里,黎纤笑得肆无忌惮。 江少主眼底愈发深邃幽暗。 到底是什么让黎纤笑得这般快活? 是万年前折吾海底自由自在的穿梭游戈? 还是同真仙在一起时的相知相伴? 抑或是与我这一路的嬉闹玩乐? 片刻后,江逾白长嘆一口气,又再度晃起小铃。 红线轻颤,指尖处迸射一股灵气。 与此同时,满屋子的符篆灵器,吉光片羽顷刻间便消失于眼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尽是烟火气息的长街。 彩旗招展,茶香扑鼻,垂髫小儿嬉戏打闹,叫卖声不绝于耳。 「捏糖球咧!不甜不要钱!」 「刚出锅的糯米藕,香得很啊!」 「……」 食店,酒肆,茶坊,每户铺子的幡子上都勾着黑白符号。 江逾白霎时瞭然。 此处是黎阳古城,是万年之前,没有自己,只属于黎纤和真仙的时光。 第31页 他在整条街上最大的铺子前站定。 这是座庙宇。 香案上只摆了一只黄铜香炉,两只蜡烛,还有几株富贵竹、君子兰。 供奉的是一张画像。 画上人长身玉立,骨肉匀称,唯独一张脸被片片竹叶遮盖。 江逾白将庙中物件逐个扫过,最终停顿在了画像旁的牌位。 紫檀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古字,『浮黎』。 好傢伙,有意思。 黎,浮黎的黎,黎,黎纤的黎。 「小伙子,来碗茉莉茶去去火吧。」 街角的老头一把扯住江逾白,语气调笑。 江逾白被他撂在椅子上,风中凌乱。 旁边小摊子上的壮汉,拿起两罈子酒,趁机凑了过来, 「再来坛梨花白吧,瞧你这丧气样,像老婆跟跟人跑了似的,喝大哥这两罈子梨花白后,保管你快乐似神仙。」 「去,你这臭小子,净胡说。」 老头呵斥道:「这伙子一看就是外来人,别想着坑人家。」 此刻,江逾白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有几分茫然:「老伯,你能看见我?」 「哈哈哈,你这小老弟,还没喝呢,咋就醉了呢?」 壮汉乐呵呵道:「我们咋能看不见你,还真把自个当神仙了。」 江逾白接过壮汉手中的酒,揭下酒封,倒酒入杯,灌下两口。 酒入喉,润泽鲜爽。 让江逾白清明了几分,接着闲聊的工夫,趁机打探黎纤下落: 「老伯,我见黎阳城头贴了几张黄符,城内可有怪事出现?」 他边说边从拿出几颗珍珠,置在木桌上。 「有,当然有咧!折吾河里出了只大鱼。」 壮汉大哥拿起珍珠用后槽牙咬了几下后,愤懑道: 「那妖鱼吃光了河里的所有鱼虾,就如同再世饕餮一般,害得西津渡那些个渔民兄弟吃不上饭。」 「是啊,今天早上他们三五成群地路过我这,说去请浮黎仙长捉妖。」 老头回忆道。 「这回必须要去请浮黎仙长了,我听说那鱼因为没有食物,都开始吃人了!」 壮汉半真半假地唬道:「小兄弟,你孤身一人来此地,可得小心,千万别碰上那妖物。」 「……」 「哎,话说你这小兄弟是打哪来的啊?你们那的水土可真养人啊。」 「……」 壮汉喋喋不休地提醒。 江逾白无心再与他搭话,他想去看看黎纤。 想踏进时间的长河,瞧瞧万年前的鱼究竟是何模样,是杀人如麻,还是如今时这般天真可爱。 折吾河流域一片死寂,江逾白从上游走到下游,也没有看到半条鱼影。 顺着几个渔民指路,他来到一座洞府。 说是府邸也太夸张,不过也就是一个破山洞。 山洞口横放着生了锈的大铁锅。 洞口处堆积着一座小山似的白骨,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江逾白疾步上前,将骨头块逐次挑开。 直至检查完最后一块,他松了口气 ——这座『骨头山』里没有人骨。 燃起一张符纸借着光亮继续前行。 走过狭长的洞身,往深处,便开始有了光亮。 两排的蚌珠放着幽光,清和且柔软。 江逾白用指腹轻轻摩挲珠子,想起初见时黎纤那一兜子法宝,不禁有些失笑。 ——黎纤是只富贵鱼。 富贵鱼黎纤此刻就在江逾白眼前。 他面前放了个有木盆大的瓦罐,盛满了海草、珊瑚、小贝壳。 瓦罐子里冒着热气,咕嘟咕嘟;木架子被这一锅沉甸甸的杂烩压得吱呀作响。 黎纤眼珠雾蓝,偶尔瞅瞅炉火,偶尔看看对面。 他对面坐着的人,锦袍墨发,玉冠释放华光,似明月清辉。 江逾白知道,这便是浮黎,一位神君。 一位睥睨天下的神君。 江逾白在隐蔽处立了半晌,神君与妖均无察觉。 这让他确定: 自己虽进入黎纤的梦境,但只能与边缘记忆接触。 无法触碰黎纤最核心的回忆——和浮黎相处得时光。 是没有江逾白,只有浮黎的时光。 是纵然遗忘了万余年,也依然存活在潜意识中,最明媚美好的时光。 第20章 神君白衣素雪,颀长挺拔,气质萧疏。 是名副其实的神姿高彻。 上古时期,灵气浓厚充沛。 便于人修行更便于养颜。长得好占的也是天时地利的便宜。 江逾白如是想到。 神与妖眼对眼、互相打量了片刻。 随后,黎纤站起身,从身后的破箱子里取出两只碗,捧到浮黎面前。 他沉思许久,将那只略大的,只裂开一个豁口的『好碗』呈给了浮黎。 浮黎漠然接过碗,搁在石头桌上。 见浮黎不动,弹黎纤也不恼。 他折了四根树杈,摘掉了叶芽扔进瓦罐里,把更光滑的两根枝杈递给浮黎。 復又把瓦罐里贝壳都捞给他,自己则夹起了菜叶子,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兴许是看他好笑,浮黎抬手把贝壳倒回黎纤碗里: 「你吃,我不饿。」 黎纤好像听不懂人话,歪着头思考小半息,放下筷子,又去木箱里倒腾起来。 第32页 他翻出一只蚌壳,绿油油,光熘熘。 随即又拿着壳,哐当哐当砸向玄武石床。 这时,江逾白髮现他的左手心肿了好大一块。 忙要从纳戒中取药,才伸手便发现自己浑身透明。 方才意识到:在迷障的作用下,外来人在幻境主角面前会变的透明。 「手心为何红肿?」 浮黎兀地开口,声音圆润和缓,不再如方才凉薄。 黎纤举起肿得老高的右手,「被大河蚌夹的。」 「它为何夹你?」 「我要吃它,它不准,还夹我。」 「折吾河的所有生灵被你吃光。」 浮黎将视线移至黎縴手里的乌龟上,「这是最后一只龟。」 「嗯。」黎纤抿抿唇,又托起腮,显得十分忧愁。 没有吃的了,可他还是饿得慌。 「你有无姓名?」浮黎问道。 「大鱼妖。」 黎纤眼珠清亮亮,似是没有察觉丝毫不妥。 他又道:「两脚兽们都是这般唤我。」 浮黎一语不发,盯了他许久,忽然开口道: 「以后,跟着我吧。」 江逾白没错过黎纤脸上的欣喜。 软白的脸蛋笑出两个梨涡。 在西津渡那晚,得知自己愿意捡走他,小妖怪也是这般的兴奋。 黎纤刚要起身,看了眼瓦罐上咕噜咕噜的气泡,随即扯住浮黎的小片衣角。 睫毛忽闪忽闪,坦诚交代:「我吃的多。」 怕浮黎不懂,他便张开双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很多很多,有这么多。」 见他这幅老实赤城的样子,浮黎失笑:「我知道,但我养得起。」 边说边捉起了他的手腕,朝手心处轻吹了口气。 养得起和养得好是两回事! 江逾白将手按在黎纤头顶的发旋处,手感亦如万年后一般软顺。 他道:「大鱼妖,你是不是该醒醒了。」 幻境中的场景开始旋转扭曲。 江逾白有几分惊喜,以为黎纤终于要醒了。 然而,不等他开心多久,就见一片云缭雾绕。 拨云见雾后,三层高的悬空竹楼浮现眼前。 蓝天白云,四野碧辽。 松竹成列,清风拂过,有飒飒音响。 阶前青苔温软,如踩在云端。 江逾白垂眼看去,只觉此地灵气浩荡汹涌。 想必是神君的仙气在支撑这座楼。 真仙的法术就是如此磅礴深厚。 是他等凡人终其一生也及不上的存在。 黎纤乖巧地跟在浮黎后,亦步亦趋的模样,像是只精緻灵活的小傀儡。 浮黎推门而入,傀儡鱼紧跟其后。 竹楼布置简单明了,最底层放置了两个丹炉。 草药味如雨后春笋般清新。 丹炉上各挂了两个漏刻,水声滴答作响,称得竹楼越发幽静。 正当中横着紫檀矮桌,桌上摆着壶茶,,茶汤如碧波荡漾。 竹壁上挂满了山水字画。 江逾白瞧了个七七八八,每幅大概都是南境各处的风土人情。 黎纤盯着那些个字画半晌,约莫是想了起什么,急急从挂在脖子上的破布袋里翻出张纸。 破烂烂,皱巴巴。 纸上画着字符,估计是枯枝蘸草汁画的,个个都像四脚朝天的王八。 他如同向先生请教的学子一般:「这几个字怎么念?」 浮黎将纸缓缓展开,从左至右地看了一篇。 薄唇阖动数次,终是一字也念不出。 江逾白凑上前,试图用半吊子的古文水平进行翻译。 难怪浮黎开不了口,这也太羞耻了! 五洲霹雳至尊无敌邪恶残/暴/嗜/血魔头大鱼王。 浮黎避开黎纤『求知若渴』的目光,问道:「是谁给你的?」 「熊大和熊二给的。」 黎纤抬手指向折吾河后颠连起伏的群山:「那座山头的两只熊妖。」 「他们要认我做大王。」 「你可有应下?」浮黎问。 「没,我不愿。」 黎纤糯糯道:「做了大王,就要分一半的吃食给他们。」 浮黎偏过头不再同他讲话,折起熊妖进贡的『贡品』,领着鱼大王里里外外地走了个遍。 黎纤觉着新奇,转着两个琉璃似得眼珠东瞧西看。 「仙人的洞府比我的强。 」他实心诚意地赞嘆。 「以后,这也便是你的洞府了。」 浮黎推开二楼的门道:「你便睡在这里。」 黎纤问:「仙人呢?」 浮黎道:「仙可以不睡觉。但我今晚要闭关。」 闭关?黎纤不解:「何为闭关。」 浮黎转过头来欲向他解释,又见他那副呆模样。 似乎是语塞,若要解释『闭关』的奥义,估计要从盘古开天闢地说起。 最后,浮黎干瘪地说;「跟睡觉一样。」 江逾白见浮黎这般作态,暗道:仙人教小孩也不过尔尔。 浮黎走后,没见过世面的大鱼便小跑到药庐旁,跪在软席上,研究起那几株厚朴花。 江逾白走上前,又在他耳边唠叨。 其实唠叨没用的。 若是唠叨有用,要鸡毛掸子干嘛? 第33页 这道理,古往今来,许多母亲都懂。 但江逾白不懂,依旧叨。 「真准备留在梦里给仙人当一辈子小道童?」 「那些破烂树叶子能有你早上喝的红豆粥甜吗?」 「真仙的床有我的床软吗?」 「他有我待你好吗?」 「鱼啊鱼,小没良心的。」 「……」 面前的鱼满心满眼都是那几株草药。 他生于水中,只识鱼虾藻荇,上岸后,见到了好些个新鲜东西,正是对万物好奇之时。 看着好看的,就想摸一摸,舔一舔。 他一把攥住厚朴花的茎,伸出一截殷红的舌尖。 「别……苦的」 江逾白妄想阻止他,却一只手穿过虚空。 大束厚朴被大鱼妖塞进嘴里。 「呜!」 黎纤将脸皱成团。 江逾白等着他吐出来,却见他半天不张嘴。 咽下去了? 江逾白扶额:鱼,贪吃也要有度啊。 入夜后,云轻星璨,窗外的稀疏竹影铺洒在竹屋内狭小的床榻上。 黎纤缩做一团伏在榻边,眼睛紧盯着手心瞧。 被真仙吹过气的手心已经消肿,还带着沁人心脾的舒爽。 江逾白倚靠在窗棂旁。 顺着未合的窗,正好能看见黎阳城。 此时的城在天黑后,半空处根本不会生黑雾。 天如墨盘,月如玉珏,清风穿过云层,送来荷花香。 「唔……」 床榻上的鱼翻了个身。 江逾白转头借着月色,将他打量一遍。 看见他手心处的红肿已然消失,不禁暗嘆神君修为高深,连吐纳都是天材地宝,胜却百世后无数的各种灵丹妙药。 这边,黎纤翻身下榻,蹑手蹑脚、跑去了浮黎闭关的静室。 大鱼跪在蒲团对面,一双眼如平湖明镜,清楚地倒映出那琼玉般的面孔。 不知为何,江逾白恨不得横插在他两个间,一字一句地告诉浮黎『这是我的鱼』。 月影清凉斑驳,投射在一仙一鱼的头顶。 黎纤认真地盯着浮黎的唇角,眼神跟看、悬空楼、厚朴花一样,充满好奇。 他伸出食指,轻轻地朝上边点了两下。 仙人不用吃饭,不用睡觉。 仙人的吐纳可以立刻治好他的手心。 那仙人的吐纳是什么味道的? 是不是甜的? 我得摸一摸,舔一舔。 黎纤摇头晃脑了片刻,倾身向前,两片唇角一触即分。 哦,不是甜的。 是清冽幽凉的竹木香气。 江逾白愣住,心中起了把火般难受。 虽知黎纤懵懂,犹如幼崽、无知无畏,做事不思考、无逻辑…… 这是个吻,不存在丝毫情意、丝毫旖念…… 不,这都不算吻,只是唇角触碰罢了,只是轻柔一贴罢了…… 但,还是很气! 片刻后,也不管黎纤听不听得见。 江逾白抬步上前,伸出手掌,「黎纤,逝者如斯,万年已过,往事可思,不可追。」 「跟我出来,去吃果子看星星,去远方去未来。」 温柔的声音响起,穿透万余年岁月。 兜兜转转地行过天涯海角,于此漫无边际的长夜,一字一句,飘进黎纤耳朵里。 真仙的身体渐渐虚化,紧接着竹楼的物件一件件地消失。 黑暗侵蚀着周围的所有,唯有面前虚影越来越清晰。 模煳的身形现出实质,化作个明朗清举的男人。 黎纤迷茫地盯着眼前之人。 这是谁? 男人的手掌拂上他嘴唇。 黎纤空茫的眼中微起涟漪,记忆回溯,涓涓细流般汇聚成江河湖泊。 这是江逾白,是为他餵吃小点心,带他去上学,处处保护他的江逾白。 第21章 「快看,动了!动了!是不是要醒了?」 麒麟学舍弟子甲惊疑大叫。 「别吵。」 容舟皱眉。 「可算是要醒过来了,要不然还要把他们俩扛回去。」 弟子乙松了一口大气。 「闭嘴。」 容舟微愠。 「若是他们二人醒不了我也不抬。」 弟子丙万般嫌弃。 「叨叨个屁,又没要你扛回去!」 「要不是他拿无妄压阵,你早被刚才路过的白狼吃了。」 容舟唾口大骂。 「那可不一定!我这人本就淡迫名利,可能根本不会中迷障。」 弟子丁格外自信。 闻言,容舟只想问他一个问题。 「你的脸呢?长在脚底了吗!」 这边,气氛剑拔弩张,可能随时开打。 那边,江逾白悠悠睁开眼,将身侧的黎纤揽入怀中。 轻轻晃动两下后,黎纤睁开了眼,懵懵然:「白白,我好像梦到了一些好久前的事情。「 「梦里……碰到了和你长得很像的人。」 江逾白喉咙发紧,不自在道:「那不是我。」 他说完后便侧过脸,不再看黎纤。 这边,沈清浔见江逾白醒了,忙到他身边:「逾白,可还好?」 「无妨。」江逾白:「回去吧。」 沈清浔继续道: 第34页 「明日是初一,浮月小城有展会。」 「夫子叫我带师弟们去开眼界,增见识,你…… 「我也去。」 江逾白道。 此处往东百里,有座小型城池,名唤流月。 盖因其地势低凹,如一只碗盏;入了夜,月华落进来,水波般静谧流淌。 又因毗邻短空冢,近水楼台,向阳花木,几处典当行应势而生。 每隔三月,城内大小商行会联合承举一场拍卖展。 内售灵丹妙药,符篆星盘、兵器法具,功法典籍。 届时,大量的修士从天南地北赶来;有人卖天材,为求千万金银,有人卖地宝,为求精进修为。 学宫快要月考,麒麟学子忙着提升修为战力,巴不得快去去搞些丹药磕磕。 江逾白不同,他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答应去学宫,是想搞点灵芝、雪莲、丹参。 他的鱼太纤薄,轻得风一吹就能跑,他想去搞点补品给鱼磕磕。 江逾白沖容舟道:「把你的『墨霜』给我,我去当掉。」 「你就那么缺钱?」 容舟解下灵剑,随手抛过去。 「换了钱,你要做什么?」 江逾白接下剑,面无表情:「买鱼饵。」 正午时分,乌金当空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住进城里最大的驿站。 说是最大最奢华,也不过只有十几间客房,其中一大半还早早地被占了。 客栈菜香扑鼻,小二赔着笑脸, 「客官们,对不住,只余下五间客房。」 沈清浔道:「我们共有九人,只能暂且委屈大家两两一间了。」 「不委屈,不委屈。既如此,那我便跟沈师兄住一块,正好请教沈师兄些学业问题。」 说话的人是今早向黎纤伸拳头的蠢货。 他名唤于纯,是太和谷大长老之子。 自进了麒麟学舍,便处处向沈清浔献殷勤。 他明目张胆地请沈清浔同他住一间,心思已是昭然若揭。此刻他也料定当着众人的面,素来的和气温润的沈师兄定不会拂他面子。 弟子甲乙丙丁虽仰慕他们的高岭之花沈师兄,但怕被于纯报復也就只好装作风太大,啥都听不见的样子。 沈清浔压下心底厌恶,友善道: 「这恐要不妥。我前几天练剑时,真气阻滞堵塞。今晚准备去闭关调息。」 于纯笑嘻嘻:「那正好,我为师兄护法。」 「剑修在真气阻塞时,最易道心崩坏,若走火入魔,定会六亲不认,大杀四方。」 江逾白把玩手中墨霜剑,悠悠哉哉: 「不知太和谷有几颗九转回还丹?」 闻声,于纯思量片刻后讪讪道:「既然沈师兄要调息,那我便不打扰了。」 随即,又仰着头,傲慢道:「本公子身骄体贵,自己住。」 江逾白垂眸,微勾了唇角。 容舟斜眼看过来,偷摸笑笑:敢惹黎纤,于纯今晚是过不好了。 * 酉时,上弦月高高挂起。 黎纤歪在榻上,眼睛眨来眨去,回忆梦中每处细节。 原来万年前,他还认识一位神仙。 那仙与白白长得不一样,可气味很像很像。 大妖的五感敏于常人,他的鼻子很灵,能透过厚重云雾、层叠树枝,嗅到百里外的红果香。 所以,我不会闻错的。 仙人身上的味道,白白身上的味道,闻起来都清冽冽的。 像是刚破冰的水,也像雨后的竹。 可惜,幻境时光太短暂,他未曾收穫到真仙的其他特质,无法跟他的白白比对。 黎纤苦恼地将晃头,小脑袋磕着床榻的雕花栏杆,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儿。 他磕的『兴致勃勃』、『不可自拔』,直到江逾白进屋都没停。 「这是鱼修炼的方式吗?」 江逾白扶起黎纤,按揉他额头上的青紫。 黎纤瞧他:「白白去哪了?」 江逾白挑眉:「易容,布阵,练拳。」 易一张鬼怪面容、布一层隔音结界,练一套行云拳法。 短短半刻钟,他弄得很成功。 清冷的月下,静谧的夜里,谁也不知道,独自住的于大少挨了顿胖揍。 且拳拳到肉,伤筋动骨。 黎纤皮肉软嫩,不一会儿,额头鼓了小红包。 江逾白有点气,皱眉: 「就算不怕疼,也别总让自己受伤,我只能给你抹药。做不到像别人那般吹一口气就能治好你。」 这话真酸。 不仅酸,还很越界。 就差念浮黎大名了。 说完后,江逾白本人都愣了半晌。 「啊?」 黎纤呆住。 「白白刚才讲话声音很大,是在凶我吗?」 「我惹白白生气了?」 江逾白耳尖很红。 不仅耳尖,还有颊侧。 可能过会儿,脖颈也得红。 咻。 烛火被弹熄,室内骤然变暗。 江逾白扯过被褥,把黎纤裹进去。 「睡觉吧,明早带你喝甜豆浆去。」 沉香安静燃烧,青烟微微。 床帷无风自动,金丝绣的孔雀晃来晃去,仿佛飞了起来。 黎纤盯着那鸟,思绪也飞起来。 第35页 白白眼珠很黑,像仙人。 白白鼻子很挺,像仙人。 白白的嘴巴…… 桃花眼珠转向江逾白。 黎纤想: 嘴巴这个……我来检查。 不弄醒、也不弄疼白白。 他支起身子,戳戳江逾白的脖颈。 江逾白闭眼装睡吶,当然没反应。 于是,黎纤凑了过去。 …… 第22章 唇上触感柔软,清甜的气息沖斥口腔,像微风裹挟梨花,吹拂到肺腑。 江逾白唿吸变慢了一拍。 他仿佛被春月普照,被春水浸润;全身都充满愉悦。 他耳尖又红了。 半晌后,江逾白睁开眼,从古怪的愉悦中抽离出来。 大鱼桃花眸轻闪,眼珠黑白分明,不掺杂质。 比春月更澄,比春水更清。 没有半分缱绻情愫。 砰! 江逾白边后退,边将黎纤推开。 后者猝不及防地被甩向床柱,闷哼一声后,挣扎爬了起来。 他被推得发懵,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见江逾白眸色幽暗。 对方脸色有几分严肃: 「你在做什么?」 「怎么见谁都亲。」 黎纤嗫嚅着唇,眼底升起水汽。 他从未见过白白这般模样,也不知自己做错何事。只能边摇头,边缩团。 江逾白垂眸看他,认真道:「以后不可以这样。」 ——只有亲密的人才能这样。 黎纤重重点头:「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对白白这样。」 江逾白一哽,面色比方才还差。 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我到底在气他吻我,还是在气他说不再吻我。 黎纤撇着他,一点点挪过来,悄悄伸手想拉他。 江逾白却后退,干巴巴道:「你早些休息,我出门练剑。」 & 月挂柳梢头,星子满周天。 浓烈的酒气四溢,遮住了水榭长廊的荷叶香。 江逾白靠坐在驿馆后院的长廊,脚边倒着七八个酒罈。 脑中思绪浮沉、心中情绪翻涌。 一会是黎纤吃小馄饨,嘟着嘴鼓着腮。 一会是黎纤嘟着嘴,凑去亲浮黎。 最后,所有画面,通通定格于黎纤温软的唇舌。 他正烦躁气闷,忽闻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抬眼看去,容舟穿过长廊,提着两坛酒奔他而来。 这厮对自己的新剑很满意,特地花钱买了两壶酒,准备跟江逾白庆祝。 但,江逾白已先他一步进入状态。 容舟仔细打量着江逾白,面见其色阴沉、眸色晦暗。 这种情况嘛,师父说过的! 不是中毒就是情场失意 「怎地喝这么多?」 容舟自井里舀起一大瓢凉水,边笑边递给江逾白。 江逾白皱起眉,把碗撂在一旁,嗑出重重的响。 「怎么不喝?」容舟问。 「我嫌烫嘴。」江逾白心不在焉。 容舟用手掌指胸口: 「是不是这里出问题了。要不要我帮你疏导疏导。」 江逾白不置可否。 容舟自顾自道:「你有意中人了?」 江逾白眸色如漆,喉咙微动,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疼爱黎纤是真的,但爱护绝不代表喜欢。 如果不喜欢,那自己在生气什么? 疑惑又回到原点。 在气什么? 气黎纤亲自己,还是气黎纤亲浮黎。 良久的沉默衬得长廊越发寂静 最后,他嘶哑地开口:「可能有点。我……」 「跳过这个步骤。」 容舟没那耐心等他解释『点究竟又多大』。 直接道:「莫不成人家没相中你?」 「我不知道,他尚且懵懂。」 江逾白道: 「他曾经好像有一位……仰慕的人,他们一起生活好久。」 仰慕的人、又生活很久… 不就是前道侣嘛! 容舟见他说得这般『难以启齿』,便直接盖棺定论。 他想,爱寡妇或爱鳏夫,这都不是丢人的事。 但人这东西,无论男女,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年岁几何,对道侣前任的态度都相同:莫名其妙吃飞醋。 「你二人哪个更好?」 容舟将两只空酒杯置放在面前,从怀中掏出把花生豆:「我帮师兄捋捋。」 「于外貌品相上,那男人同你相比,如何?」 「蒹葭倚玉荷,似珠玉对瓦石。」 「于修为造诣上呢?他总不会过了大乘境吧。」 「登峰造极。」 容舟将两粒花生豆扔进左边的酒杯里,才后知后觉的震惊道:「那般厉害!莫非是德高望重的大前辈。」 不等江逾白回应,他便又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黎纤竟识得这般泰斗人物!」 江逾白疑道:「你怎知是黎纤?」 「我又不傻,你一路眼珠子般地护着。」 「死了吧?」 「应该是魂归大地了吧?」 「要不然黎纤怎会跟着你。」 容舟嚷嚷了半天,见江逾白阴沉的脸色,他天马行空起来:「该不会是偷着跑出来的?」 第36页 「嘶。」 容舟倒吸一口凉气,脑中闪过风暴。 某个温和的清晨,或是某个旖旎的黄昏。 俏佳人泛舟碧湖,风吹玉荷,送来一阵清香,也送来一段邂逅, 俊朗公子立桥头,两双眸蓦地对上,乌目对秀眸,秋波暗送。 而后共赏碧水蓝天,共饮香茶烈酒。 再然后,就干柴烈火,翻云覆雨。 最后,佳人毅然抛弃修为老丈夫,与小白脸远走高飞。 故事里,小白脸不讲武德不要脸,做事龌龊;但若小白脸是我大师兄…… 容舟又想,其实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修道嘛,最重要应该随心,所以…… 「那人死了。」 江逾白忽道:「死很久了。」 「死了?」 容舟高兴:「死了就好,死了就好。」 叮噹。 手腕一阵酥痒,红绳忽然震颤,小银铃剧烈摇晃。 震得江逾白酒气散了大半。 「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夫,真是可怜。」 容舟叨叨:「你以后要……」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见江逾白足尖点地,几个起落后远了身形。 容舟摸摸下巴,仔细将整件事情理顺了几遍。 只觉事情不简单。 黎纤面容昳丽、不似凡人,不知是哪位修真界大佬的遗孀, 大乘境的修道者寿命长久,可达普通人的三倍。更何况,近些年也未见过关于那位大前辈的讣告。 他深知江逾白活得洒脱通透,不易被外物左右情绪,心态稳得一批,堪比伽蓝寺佛僧。 可唯独对黎纤的不同,仿佛那小子手里有跟线,偷偷操控江逾白。 容舟越想越不对劲,寻思半天后,摸出传讯玉简,指尖捏诀,注入灵力,火速传送给了殷无涯。 & 踏云归息,影随身至。 门扉被劲风沖开,江逾白星眸横扫。 屋内如墨般黑暗,不闻人声,不见人影。 只留半支檀香裊裊。 「逾白!」 一抹青色身影由远及近,脚步急促。 沈清浔微微站定后,便急道: 「方才,几位北域驯兽师贸然来此,在楼下挑衅滋事,大家沉不住气便打斗了起来。」 「不知可否波及到你这里。」 他还想说些什么,便见眼前人俶忽远去,只余几缕清酒香。 沈清浔阖上眼眸,想起那几个驯兽师狰狞的脸,嘴角便泄出一丝嗤笑。 黎纤,这回你可没命活着。 *** 流月小镇地广人稀,且大多是参加展会的外地人,对此地不甚熟悉,江逾白只能挨条巷子找。 北域驯兽师兇悍嗜血,手段残忍狠毒,且进阶瓶颈期时酷爱找双.修炉鼎。 江逾白不敢再往下想,不安占据心头。 夜色愈深,月色愈浓。 汗水浸透衣衫,凉意遍布皮肤。 踏云归已炼至炉火纯青,可此时,他只想能够再快一些。 途径某条小巷,微风掠过,带着阵轻飘的血腥味。 江逾白眸光骤亮,凭空跃起,急急奔去。 驯兽师的尸体横在巷子口,眼球突出,满含疑惑、恐惧,似乎死不瞑目。 在小巷子的明暗交接处,江逾白寻到了他的鱼。 黎纤将脸埋在膝头,缩做小团,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似的。 江逾白三步并两步上前,在他面前半蹲下去,良久后才轻声道:「我不好,给你道歉。」 黎纤眼眶通红,闷声道:「你刚才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江逾白伸出手,指腹按揉黎纤眼眸,涩声道:「没有的事。」 二人泡在浓稠夜色中,潮湿的空气打湿鬓髮。 片刻后,黎纤开口,交代事情始末,「那些人说我长得好看,要把我抓走做……」 他努力回忆道:「做炉鼎。」 「我不跟他们走,他们打我,还看见了我额头上的鳞片。于是更想捉我走。」 「还抢走了白白给的小铃铛。」 黎纤小心翼翼道:「我很生气,但我不是故意的,只稍微用了一点力,他们就没气了。」 今夜的风温温柔柔,他的声音清清软软。 分明是妖杀人的惊悚事件,却教他说得变了味。 说完又垂下头颅,看着好生可怜。 江逾白不忍见他这幅模样,「不怪你,你是正当防卫。」 「他们残忍暴虐,害了许多人,死了也是应当。」 黎纤点头。 江逾白又道:「但若外人问起,你便说是我杀的。」 北域无相宫内等级分明,制度森严。 驯兽师的命契由中枢堂掌管,魂灯摆在灵火殿,前脚死了人,后脚灯就灭,因此毫无毁尸灭迹、瞒天过海的机会。 但丘氏报復心极强,别说杀的是恶人,即便踩死无相宫的蚂蚁,也要留下脚掌赔礼道歉。 所以,这两人是我杀死的。 江逾白想,就算天塌了,这两人也是我杀的。 黎纤不解这些弯弯绕绕,想问问,却忽听江逾白道:「怎么不立刻回来找我?」 黎纤方才扬起头:「我本来想马上回去的,可我走不回去。」 怕江逾白不信,他急急地撩开自己的裤脚。 第37页 素色布料下是节细瘦脚踝,其上扣着个玄铁制的捕兽夹。 锐利的齿轮像野兽的獠牙,刺穿了嫩白的皮肉,血流顺着脚腕淌至鞋尖,晕染出一大片红。 江逾白忍住把尸体挫骨扬灰的冲动,站起身,打横抱起黎纤,往医馆奔去。 & 北域风雪界。 一只薄如蝉翼、通体翠绿的玉简随风飘飞,如只玉蝶般穿过漫天霜雪,最终落在殷无涯肩头。 蝇头小字潦草麻密、挤做一团,让殷无涯头疼不已,万般后悔没送容舟去明心峰跟阮欺学写字。 『小寡夫……』 『漪澜大陆中逾过乘境的高手。』 『老男人,遗孀。』 『死了的。』 『……』 看完一篇玉简,殷无涯更加头痛,这什么跟什么? 近日根据星盘卦象所显,北地浓云锁天,积雪压城, 「给,戴上。」 岑书研往他怀中塞进一双狐皮绒毛手套:「晏掌院给你的。」 旁边的晏凛之正色道:「戴上吧,扶仓山的雪太大了。」 「不用。」 殷无涯将手套丢回给他,沖岑书研道:「近些年,修真界一共几位大乘以上的老男人?」 岑书研不假思索,直接指向左手旁的掌院先生:「他,大乘后期,老男人。」 殷无涯翻个白眼,补充道:「死了的。」 岑书研思索片刻,语调无甚起伏:「我爹,你们师父。」 「其他人大乘以上的修士都惜命如金,只有他早早寻死,还提前筹备了场盛大葬礼。」 她此言一出,殷无涯,晏凛之都默契地不再接话。 片刻后,殷无涯率先打破沉默:「我不信师父死了。」 「几年前,伽蓝寺天显异象,有天裂痕迹,似是圣人开天眼,窥探天象。或许……」 晏凛之道:「圣人境神识浩瀚,行走世间,将引得万物吸附其灵息,必留踪影、印迹,可我释放问灵蝶三千,遍寻五洲山川湖泊。也未曾……」 「或许师父藏起来了。」 殷无涯气得皱眉:「你为何非要驳我?」 晏凛之无奈嘆气。 「我们进去吧。」 岑书研打断争吵:「再晚一会,怕是十方无相的守卫都赶来了。」 殷无涯又想起江逾白的事,见二人动弹,不着忙道:「你们先去,我断后。」 岑书研用灵识探向四周,不解道:「又没追兵,断哪门子的后?」 殷无涯想说帮你儿子断后,但他不敢,只支吾道;「传讯给老友。」 …… 第23章 辰时。 东方突显一抹白。 日升禺谷,鸡鸣报晓。 城里人家陆续起身,噼柴生火,淘米洗菜;锅碗瓢盆,叮噹作响。 炊烟盘旋而上,裊裊蔓延,笼罩整座小城。 城东的医馆最晚开张,老大夫顶两黑眼圈,支开了门扉,边打哈欠,边啜凉茶。 这破烂馆子叫长寿,这寒碜大夫叫常寿。 今个天空蓝,云朵白,天气大好。 但常寿心情不太好。 昨夜亥时,铺子里病人散去,老医修啜完茶,泡完脚,进被窝睡大觉。 谁知,睡觉大业未半,却中道崩殂。 一阵砸门声传入耳内。 『哐当、哐当』,犹如云舟轰鸣。 破烂医馆晃三晃, 寒碜医修抖三抖。 正做着美梦,却被活活吵醒,常寿很气,直接赶人走。 但是…… 他们给的太多了! 足够再开一个破烂医馆。 于是,寒碜医修骂咧咧去开门。 可怜的木门本就『风雨飘摇』,这下子差点呜唿哀哉。 砸门的男子汗湿衣衫,形色焦急,双目也隐约发红。 怀里抱的那个面容平静,好似没事人。 借着幽微烛火,常寿眯着三白眼,瞧了半天,方才分辨出哪个是伤患。 随即便是:止血、取钉、祛毒、包扎。 「把这个给他喝了。」 常寿端过去一碗黑水汤药。 借着此番,顺便偷摸打量面前的两人。 青年公子舀起半匙药汤,仔细吹了又吹,缓缓餵过去。 ——啧,还挺温柔。 伤了脚的那位,凑头过来,张嘴喝药,而后眉眼弯弯,讨了颗糖去吃。 ——啧,还挺乖。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 & 流月小城的建筑物虽说不是土阶茅屋,但对比南境里的繁闹小城,着实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江逾白翻遍整个小城,才寻到家有棚有户的医馆。 那捕兽夹上面不但有迷毒,还有那几个驯兽烙下的追踪血印。 江逾白对解毒不通,对血印也只是略知一二。 辛亏常医师技艺娴熟,手法利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这小子没事了。」 常寿眯眯眼:「我的医术远胜过大批医修。」 江逾白颔首,再度掏钱道谢。 常寿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边后退边接钱袋,把袖摆塞得鼓涨。 而后靠坐在榻边板凳,跟两人唠家常。 常寿:「不是我吹,太和谷的废物可解不开血印。」 第38页 江逾白:「前辈技艺高超,晚辈嘆服。」 常寿:「那帮废物炼的丹都比不上我的炉渣。」 江逾白:「前辈不慕名利,大隐隐于市,晚辈嘆服。」 黎纤挠挠头,有点懵。 ——白白在说瞎话吗? 在很多人眼里,医馆毕竟有些难以言状的晦气,和义庄,寿材店也就隔着个道行高明的医修。 东街西巷很少跟常寿胡侃拉哌。 而他的病客只会喊痛,或者砍价,更有甚者,搞医闹! 终于遇见了听他吹皮的年轻人,两句话说完,便再也停不下来。 「……」 「……」 「归元山的常曲你知道吧?」 「那是我师弟,我二人在太和谷时,就被称作谷内双壁。」 「不过,他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现如今我二人走了,剩下的长老弟子都上不得台面。」 「你二人为何要出走?」 江逾白哄睡了黎纤,把常寿拉到外堂,顺便很给面子的接过话头。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们家门风不正!」 「正统的炼丹术还没搞透彻,竟想着歪门邪道!」 常寿边捲菸草边背过身去小声嘀咕: 「上杆子勾结十方无相宫,同丘老贼沆瀣一气,竟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骯脏!下贱!」 「虽说大道三千,但入道修仙就得悬樑刺股、脚踏实地地修,哪有人能一步登天!吃几颗进补的邪丹,喝几碗凝神的邪药就能进阶? 「简直天方夜谭,不可理喻!」 常寿越说越来劲,江逾白开始觉得他是不是认错亲了。 他这慷慨陈词的模样,与明心峰阮欺长老如出一辙。 「那些个邪丹对提升修为有个屁用,揠苗助长罢了。」 「别说吃进补丹,就算天赐根骨,气运之子也不见得有用。」 常寿哼道: 「归元山的江逾白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般卓越的天资,无上的气运,就连吐纳喘气都会进阶,最后还不是泯然众人了。」 ——得,真是躺着也会中枪。 「连喘气都会进阶?」 江逾白笑道:「前辈怎地知道?你趴他房梁了?」 「那倒没有。」 常寿突然被打断,难免有些下不来台,便急着早早收尾,「总之,我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你看我现在是不是过得挺好。」 「他扯起老烟嗓兴奋道:「每隔三月啊,我都能赚到大笔灵石!」 这并不让江逾白感到意外。 拍卖会结束后,必定有人心怀嫉妒愤懑,打架斗殴、伤人夺宝。 修士受伤或者中毒,医馆必定生意兴隆。 常寿摸着腰包,笑道: 「昨日便有个小伙过来,看穿着好像是太乙书宫学子,要了瓶灵兽血,扔下大袋灵石,眼都没眨半下哟。」 闻言,江逾白脸色微变,蹙眉片刻后,骤然起身。 「麻烦前辈帮我照顾黎纤,我片刻后就回来。」 常寿以为年轻人是不爱听他唠叨了,谁知半个烟圈未吐出来,便见他又折了回来。 「劳烦先辈去买两斤甜豆乳。」 停顿片刻后,江逾白又道:「要刚煮好的。」 常寿道:「谁付钱?」 江逾白又撂下几颗高阶灵石: 「再加几个糖心饼。」 **** 晨光熹微,小轩窗轻透,映出一道孤寂身影。 古泠竹玉萧被白皙手指捏住。 萧音含蓄,缥缈而落寞。 恰似鸟类哀鸣啼叫。 古萧曲终了。 沈清浔抚上萧身,摩挲良久后,他极轻地扯了下嘴角。 也不知北域的驯兽师们会将那个漂亮俗物带去哪里? 房内的气流突然凝固,灵压自门缝渗至四周。 有人推门而入。 沈清浔抬头看去,眼神从惊慌到惊喜。 江逾白直接落座,自怀中拿出个白瓷瓶,掷向紫檀木桌。 瓷瓶碎作好几片,浓厚的血腥味渗入空气。 沈清浔先是眉头紧皱,半刻后就又恢復原样: 「逾白,这是何物?」 他语调平和,不急不缓,是很和气的模样。 「我们的客栈在城北。」 「小二说,北域修士均住于城东酒肆。」 「两地相距有百里。」 「驿馆大门外有六合符阵的残印,此阵一不能通灵,二不能封印。」 「但若在阵尾的灵幡上涂抹灵兽血,便可干扰驯兽师的罗盘。」 「那阵的阵心是我住的玄字第五房。」 他的这些话,断断续续,没头没尾。 但沈清浔每听上一句,脸色白几分。 江逾白将眼神放空,语气无甚悲喜愤怒: 「年少时,我设阵教你防身,如今,你却用来害人?」 他扫过对面人泛白的指节。 寒声道:「这不妥。」 沈清浔不再说话,忽地吐出一口血: 「昨夜,我与同窗们画符设阵,只是想引些凶兽炼丹,却无心招惹来驯兽师,这是我的疏忽,是我的过错。」 「你怪是应当,但怎可疑我害人?」 「所有同门、以及容舟道友都可替我作证。」 第39页 他音声颤抖,神情无辜,好似遭了天大的误会。 而后,他又道:「若你不信,我可以用道心起誓。」 江逾白道:「不必。」 沈清浔面色稍霁,便又听江逾白道; 「你不必起誓,我来。」 江逾白划破掌心,血珠跳跃,燃起簇火苗。 色若烟霞,昏黄带赤。 「天地为证,日月为鑑,江逾白在此立誓,日后必不叫黎纤再受苦难,否则吾必不得好死。」 「若有歹人伤他害他,即便追到地角天涯,山陬海澨,也比诛之杀之。」 & 江逾白回长寿医馆时,天已经大亮。 黎纤盘腿坐在藤椅上,将糖心饼子掰成数个小块,扔进装了大海碗。 碗里是满满当当的豆乳。 常寿到底是听了江逾白的,提了两大桶豆乳回来。 然,现已被黎纤喝得只剩这一碗。 唉,小小年纪,真是海量! 「这个留给白白。」 黎纤把碗推给江逾白。 江逾白接过碗,并未动筷子。 他坐黎纤对面,表情有点严肃。 「夜间,不,每天的日落月升后,你的丹田紫府是否有气流上涌。」 怕小妖怪不懂『紫府』所在。 他又靠近黎纤几分,抬手附在黎纤腰腹处。 隔着一层轻衣薄衫,他能清晰感知对方皮肤温热。 「这里便是紫府。」 昨夜找到黎纤之时,便觉这小妖怪体内有大团气流,类似灵气,却更加纯净、更加浩荡。 那时他太着急,没有细緻查探。 只能隐约觉着,那气流与灵息不同,是另外一种力量体系。 这让他疑惑又担心,便在黎纤睡着后,翻出真仙的饲鱼手札。 月色射过竹帘,银光笼着小榻。 踏上人觉睡得稳,帘外人书翻得飞快。 江逾白曾在明心峰念过两年书,筛选信息的能耐炉火纯青,但凡带有一点浮黎个人感情色彩的语句……都他急速掠过。 据手札记载:大妖依靠月华修炼。 而每月十五,是月桂最亮之时,是月华最盛之际。 那时是妖力大涨的好机会,但若疏导不好,便会导致大妖发狂、以至爆体。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修真界灵气不復纯净,但日月与天地同生同寿,日月精华亘古不变。 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尚未同黎纤度过月圆之夜。 月圆时黎纤会如何? 力量是否会暴涨? 身体可会难受? 这些江逾白都无法预测。 所以,几乎一瞬间,他起了要黎纤修炼的心思。 「没有。」 黎纤垂下脑袋,睫毛低垂:「我没有感觉。」 「真的没有?」 江逾白用力摸他腰腹:「一点也没有?」 黎纤被抓得痒,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 江逾白不死心,继续抓他:「再感受感受。」 「哎呦,我的天!」 刚进屋的常寿偏过头:「不避人了?」 「不知羞,不害臊。」 哼! 骯脏!下贱! 第24章 「年纪轻轻不害臊,不知轻重,不知节制。」 「看你二人以后如何进阶。」 常寿挑起黎纤的裤脚,准备再给他敷次药。 未曾想,原本血肉模煳的脚踝,竟有几处结了浅痂。 「啧。」 常寿嘆道:「自愈能力这般强,倒是个武修的好料子。」 「不劳烦前辈,我来。」 江逾白拿过他手中的药罐子,不着痕迹地扯开话头: 「武修修行不能只靠自愈。」 江逾白瞥向黎纤,小妖怪没骨头般地趴在小桌上。 大概是怕豆乳凉了,他用手掌紧紧裹住瓷碗,眼巴巴地瞧着江逾白。 这鱼就是个软绵绵的小不点,哪里适合做武修? 武修不同剑修和灵修,比斗搏杀时,多是近战。 所以武修都是力量足,体魄强悍,身姿灵活之人。 黎纤明明哪个都不占。 等等! 力量足,体魄强,身姿灵活。 西津渡跑来的黑影,速度如风;书宫教训同窗,拳头如铁。 种种场景都在无声地告诉江逾白: 若是修行,黎纤最适合做武修。 「说得也对。」 常寿嗑哒着烟枪:「毕竟这孩子都没跟灵脉,何谈修行。」 「嗯。」 江逾白面上回应,心下相反。 黎纤没有人族修士的灵脉,可他是妖,按照灵力体系的划分:就类似天生灵体的人。 若是以武修炼体方式,来淬鍊妖力,也不失为一众抑制力量的方法。 「黎纤,想不想跟我去修行?」 江逾白循循善诱。 大鱼听后先是点头復又摇头: 「想跟着白白,不想修炼。」 这是关乎一条鱼命的大事,江逾白不死心:「再想想。我……」 「啧,别不怜香惜玉。」 常寿摆起长辈的谱数落他:「可真唠叨?武修很苦的。 他既然不愿就作罢吧。」 「不准这样讲。」 黎纤道:「白白对我最好。」 吼。 第40页 方才江逾白,常寿二人你来我往,说了那样多的话,他都听得模稜两可,似懂非懂。 唯独这一句听明白了。 这人在教训白白,这可不行,谁也不能欺负白白。 「嘁。」 常寿拿菸斗轻敲他脑袋瓜:「傻呆呆的,哪天被他卖了也不知。」 「不会。」 黎纤认真起来:「白白不卖我。」 我也不吃白白。 常寿孤家寡人,未曾有妻,更无子无孙,今日可算体会到含饴弄孙的乐子。 「那可说不准,谁知他哪天就不要你了。」 常寿吓唬他:「蒙上你眼睛,趁着月黑风高,把你随便丢了,到时你这笨瓜也找不回来。」 「才不会。」 黎纤很气,眼尾都红了。 气死,把你吃了! 「够了,前辈,你莫再唬他。」 江逾白打断二人对话:「我要带他走了。」 ****** 展会设在城中心,是老城主的府邸。 几十年前,流月城大小姐出嫁后,老城主骤然薨逝。 而后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 墙壁不再富丽,梁栋不再灿烂。 但断壁的彩漆,残垣的镂刻,依旧诉说了昔日的辉煌。 展会人多眼杂,怕黎纤气息不稳,显露头上鳞片,江逾白寻了件头蓬罩着他。 两个灰衫哑童引他两入府。 绕过门房,避开主道,行在铺满云母石片的小径。 江逾白觉得有趣:这两个小童颇会看人下菜碟,见他二人未着世家道袍,不乘云轿、不乘飞辇,就带着走羊肠小破道。 不过此处幽静,也正遂了他心意。 进会场时,已展至第三件宝物。 展台是方池塘。 周遭杨柳垂垂,水面莲荷点点 水中央有只巨型蚌壳漂浮,蚌壳上罩有防护结界。 展品在蚌壳中,绕着池塘转一圈,若是无人出价,便自动降入水中,装入下件展品后再次浮出水面。 相传此等规矩已有数千年。 江逾白视线扫过顶层雅座,那里多是众仙门的二世、三世祖。 基本都是见到他,便要龇牙咧嘴、狠狠挑衅的小狗。 有意思,不知今个有哪只小狗找他玩。 他将墨霜剑与容舟的名号报给小童,带着黎纤去往最顶层的雅间。 黎纤趴着红漆铜栏杆,探出身子向下瞧。 池中正展出两只小傀儡。 白兔的模样,雪白白、毛茸茸、短尾巴、红眼珠。 若注入灵气,能做出任意动作。 可逗趣、可解闷。 是某位高龄器修所制,哄小朋友的利器。 江逾白见黎纤盯着展台不眨眼,以为他喜欢兔子傀儡,便俯身道: 「想要吗?我买给你。」 黎纤皱起黛色的眉,歪头道: 「为何要买?那本来就是我的。」 真霸道啊,不愧是差点做妖王的男人。 这让江逾白想起西津渡口的强盗鱼。 他笑道:「几时就是你的了?你袋子里可没有兔子。」 黎纤不顾他的调笑,认真道:「那只蚌咬过我的手?」 「我后来没有吃它,将它放回了折吾河里。」 想不到都这般大了,可惜只剩个空壳,也不知它的肉被谁吃了。 轻风起,白云飘扬,碧水荡漾。 满池青荷摇曳生姿。 江逾白盯着那株最艷的荷,不自在地问。 「你记起以前的事了?」 黎纤将身子挪到他跟前,踮起脚尖遮住他视线,抿唇道:「只有一点点。」 「这样啊,……那你可否想全都记起?」 江逾白轻声道。 黎纤不语,只是又要摇头。 「你是拨浪鼓吗?」 江逾白道:「每个人都有权力知道自己的过去,或许……」 「或许你所忘记的……恰恰是你漫长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 他后面的话说得简单干脆,通俗易懂。 就差没大声讲『可能你真跟浮黎真仙有一腿』。 「非也,非也。」 「万事皆有因果缘分,时机到了,一切答案尽可揭晓。」 「时机不到,莫要强求。」 几句话不轻不重飘来,落在江逾白耳旁。 他尚未回眸,肩头便被重重一拍。 江逾白抬眼看去,那人身着木兰僧衣,是极西地伽蓝寺的装扮。 应该是个僧人,但又长发悬于腰际,薄唇凤目,面相妖冶。 「小僧有要事禀告江少主。」 和尚煞有其事道,竖起食指置于唇珠。 「有事快说。」 江逾白从纳戒中取出几样小食,摆在黎纤面前。 花生核桃松子仁,红枣桂圆酸梅干。 中间还有盅冒着热气的甜汤,一直被灵力温着。 那和尚蛮自来熟,抓起把瓜子,咔嚓咔嚓磕起来。 江逾白偏头去瞧黎纤,见他平白地蔫在旁边。 「怎么了,脚踝疼?还是……有心事?」 黎纤不开口,只低着头一粒一粒地吃花生。 绝对有心事。 江逾白驽定,黎纤以前都是一口一碟的。 江逾白道:「你如果不想,我……」 第41页 轰隆,轰隆! 巨大轰鸣响起,打断江逾白后边的询问。 朱红大门被外力震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来。 这几人装扮华丽,缁色道袍雪貂毛领。 后面的那个更绝。 外披绯色狐裘,额间佩玉坠,颈部戴金珠,腰间系云绣香囊,脚上白靴还洇洇着几片水渍。 「五颜六色,花枝招展。」 和尚眯眼道:「穿那么多不热?」 江逾白没理会和尚碎碎念。 丘寻越靴面的雪片,跟班修士的愤懑神情,全部再昭示着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昨日晚间,我们无相宫两个驯兽师在此遭到暗杀。」 「我们家少主今日便是来探查此事的。」 江逾白将黎纤隐在身后,弹指轻挥,金丝纱帘落幕。 透过网孔,江逾白打量丘寻越神色。 他不似往日傲慢,反倒眼神发直,紧盯水塘。 几个下属还在耀武扬威,其中一人狠声道:「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必须逐个排查才能放你们出去。」 听罢,在场的修士脸色各异。 某些小门派的领头人斟酌开口: 「这有所不妥,拍卖尚未结束,若是提前终止,未免太过于可惜。」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当然也有人直接暴起。 「我们这些人穷人比不得丘少主,北域异兽多,您的四翅雪羽鸟可以日行千里。可我们为了这次拍卖,需得提前半月出发。」 「凭什么说审就审,这里不是北域》」 也有人嘀嘀咕咕: 「有病,真拿自家当修真界帝王?也不问问人家岑掌门同意与否!」 「就是,几十年前北域魔修暴乱,还是人家岑掌门平息的。」 这几个散修无门无派、脾气不大好,铁了心要丘寻越不痛快。 「他穿得真艷,像只芦花鸡。」 「谁带鸡笼了,给他抓进去!」 兄弟,可真有胆。 这般羞辱,这般嘲笑,必引得丘寻越发疯。 江逾白握住黎縴手腕,打算待会打起来,趁乱带黎纤跑。 「那便展会结束后再查。」 丘寻越出其意料的没有发作。 属下道:「少主,恐怕不妥,若兇手混进人堆……」 「我是主子,你是主子?」 丘寻越冷冷道:「做好奴才该做的,去给我寻个雅间。」 江逾白有点诧异。 丘寻越心高气傲,脾气如爆竹,今个出门吃错药了? 「你还逃不逃了?」 和尚搭上江逾白肩膀,语气熟稔,犹如问晚上吃啥。 「人是你俩杀的?」 他没皮没脸,举动又太过放浪,。 江逾白挥开他的手:「与你无关。」 「那我说个和你有关的。」 和尚似乎没看出他的不喜。 他面上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丢了一根骨头……」 江逾白冷笑,只觉天方夜谭。 这和尚大概是想骗钱想疯了。 他捏了粒松子,朝后一扔,雅阁的木门应声而开。 第25章 池边的风顺着敞开的门缝钻进来,吹得大鱼打了个喷嚏。 「劳烦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关上门。」江逾白道。 逐客令下到这个地步想必是个傻子也懂了。 可偏偏这和尚连傻子也不如,稳如泰山地落座于上首。挑起眼梢,裂开嘴角,笑得坦坦荡荡。仿佛自己才是主人。 然而下一瞬便被人揪起衣领,拎了起来。 开着的门没能送走和尚,反倒迎来了容小爷。 「你这妖僧跑到这来胡言乱语了?」容舟骂道:「我今早说过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的。」 语毕,容舟扬起拳头便要揍他,细脚伶仃的和尚自是左闪右闪,晃动之中。宽大袍袖中的物件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江逾白逐个扫过:除却龟壳,罗盘,竹籤,星相图还有八,九个小木盒子,有的旧得掉漆脱皮,有些却还是新雕的,隐隐渗出紫檀清冽的木香味。 那些盒子上面都刻了字,黎纤瞧着新奇便要去拿。伸手之际又想起江逾白教过他不可擅动他人之物。就赶紧将小嫩爪子缩了回去。 他要成为和江白白一样的正人君子。 然而下一瞬他那传道解惑的『人生导师』——正人君子江逾白却当着他的面伸出二指捻起了张星相图。 长宽约摸四尺的图被平铺于桌面。 「这些星子的位置不同于现今的漪澜大陆。」江逾白用两根手指在牛皮图纸上比划了两道:「应该是……万年前的。」 那天在幻境中,他靠在竹楼的镂窗上看了半宿的薄云浅雾,长夜星子,不会出错的。 说来好笑,一天前他还在大陆开裂的上古时期做透明人,饮清风甘露,与月光竹影相伴。眨眼间就回了现世。 万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在他瞳孔里流转。 日升于旸谷,落于虞渊。潮起潮落,大陆板块分分合合,山变海,海干涸,沙砾再次凝聚成山。数不尽的岁月流失在此方天地。 这期间,万人死万人生,一物新生一物灭绝,漫天星河的轨迹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看来受太乙学宫的影响,周边神棍的学识水平也提高了。关于星象轨迹变幻的事情怕是学宫里也都没几个夫子懂得。 第42页 容舟松开和尚的衣领一屁股坐在江逾白旁边。沖他道:「会画星星了不起吗?」 和尚愣在远处,嘴巴半张,惊疑不定:「你怎地知道?」 你能知道,别人就不能知道?江逾白心道。 江逾白道:「机缘巧合。」 和尚转转眼珠再次问道:「哪种机缘,哪种巧合。」 江逾白随口道:「归元山的藏书阁。」 和尚坚定否认:「我不信。」 「你信不信,关我们什么事。」容舟道:「门在那边,你赶紧滚出去。」 那和尚似乎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利落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个妖僧无论说了什么你都别信。」容舟苦口婆心。 「为何?」江逾白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今早我同你们学宫那几个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遇见了这妖僧。我和那个叫于纯的让他给大家看看命盘。谁知,这妖僧竟连个傢伙事都没拿,就直接开始胡诌!」 江逾白倒了杯水给他,刨根问底道:「他是怎么胡诌的。」 容舟斜睨他一眼,「怎么,准备捡乐子。」 * 于纯对昨夜没与沈清浔同住的事情耿耿于怀,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早便想法子准备接着勾搭人家。 他差店小二给他寻个算命的安插在半路,说自己同他沈师兄八字相符,命盘契合,有三生五世,感天动地的旷古情缘。 三生五世,还他娘的三侠五义呢,容舟恶趣味地拦住小二,以加码了一块灵石的高价命令小二反着来。 小二前一刻还在于纯面前跑胸脯保证定会万死不辞,马到功成。现在就换成了在容舟面前拍胸脯。 容舟早早便收拾好了,但由于太想看姓于的出丑,硬是等了个把时辰跟大部队一起走。 一行人大老远就看见了和尚,于纯与容舟早就按捺不住,纷纷要求和尚给大家算算命。 「这位于道友和这位沈道友……」和尚眯起眸子,乐呵呵道:「你们二人八字不合,天干地支相冲,尤其是这位于道友今年还犯太岁。算算差不多就是这几天将有血光之灾,实在是不宜出门。若想保命应当立刻回你太和谷老家。」 和尚一口气不带喘的说出来,于纯那张脸被气得通红,气急败坏下提脚便要踹过去,但那和尚跑得比狗还快,一熘烟跑进了府内。 容舟笑得发癫,趁于纯走后,他找到那和尚准备给他点赏钱。 岂知那和尚张口便道:「这位道友,眉心较宽,颧骨略高,俨然是孤星的命,註定一辈子讨不到老婆。」顿了顿他又道:「也讨不到夫君。」 容舟语速飞快,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瓷盘也已经见底,黎纤将碎果壳堆成一坐小山,又将其掬起扔到脚边的篓子里。之后,乖乖地坐回原位等着江逾白带他吃晚饭。 大鱼抹抹嘴,抬眼朝江逾白望去。 被看的江逾白嘴巴紧抿成一线,看起来是在憋笑,他挑眉,驴唇不对马嘴地安慰道:「你的剑还是很受欢迎的。」 他边说边指向展台上的蚌壳,华光贵气的大蚌之中正立着一把三尺重剑,其剑身鸦黑,似泼了上等的青湖雨墨。 羊脂玉剑柄与水晶池壁交相辉映,平白生出数道柔亮的光,与日争辉。 剑是上等剑,而且江逾白还报了前主归元惊雷峰容舟之名号。 这厮虽不太爱讲话,但口才甚好,在管事的面前把墨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谁知那管事的口才更妙,想像力也极其丰富,渲染情景的能耐更是无人能敌! 在他的讲述之中,甚至将几月前容舟一挑三同境散修的丰烈伟迹归功一半到了墨霜剑身上。 那样子,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殊不知容舟应战时所用之剑并不是墨霜。 此刻,从楼地大堂到楼上隔间皆有不少蠢蠢欲动之人,楼下主持这场拍卖会的管事的手里攒满了附有法咒的银牌子。 容舟扫过一圈,斜对面的几个姑娘嘁嘁喳喳个不停,神情都是笑嘻嘻的、羞答答的。看来像是在讨论那把剑。 容舟见状忽地坐直了身,他站起,抚平衣袍上的褶皱。三步并两步走到红漆栏杆旁负手而立。认微风吹拂额前碎发,一瞬而且,王霸之气溢满了整个隔间。 江逾白不明所以:「你做什么?」 「没看到吗?」容舟示意他去看斜对面的女修们。「替我数数一共几个。」 这一簇人比花娇的女修皆着对襟窄袖淡紫长裙,前襟绣有三朵荼白浪花,背后印着如意祥云纹。就差把『远上水云间』的家训绣在衣服上了。 「水云门的灵修吧。」容舟琢磨:「晋楚那小子初入归元拜进惊雷峰时也是这副打扮。」 「嗯,是水云门不假。」江逾白马不停蹄地拆台:「但她们几人并未看你。」 狗嘴是不可能吐象牙的,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容舟被江逾白的狗嘴气得直翻白眼,自己连选其中最温柔的女子做道侣,以后生男孩就做剑修,生女孩就当灵修,过年单次去水云门,双次回惊雷峰的种种大事都想好了。 江逾白扬起下巴,沖半空处点了点。 容舟顺着他所指之处看过去:顶楼处悬挂两根拇指粗细的锦绣红绸,上面系了近一百个喷漆竹牌。 第43页 像是每每逢过节之时,落虚峰揽月楼门口挂着的一排排腊肉。 牌上刻有此次被拍卖的各个展品的名称以及性能介绍,功能大全,歷经几任主人,甚至使用方法等等,像极了相亲大会。 而就在刚刚墨霜剑的『七大姑八大姨』扼杀了它『父亲』找老伴的梦想。 容舟瞪大眼看去。 墨霜剑的名牌右侧是芬芳凝香露。 芬芳?凝香?听起来怪娘的。 「那是…什么?」容舟道:「她们那样兴奋,莫不成是在等这个?」可是她们明明…明明笑得那般…春心荡漾。 「嗯,此物出自太和谷资生堂堂主之手,外涂有补水保湿,美白驻颜;点亮肌肤光泽之效。」江逾白一字一句地照着牌上的词条念给容舟听:「内服有不可言说之美妙奇效。」 「哼,什么妙用?」容舟讽道:「难不成能返老还童。」 话音刚落,大堂里管事的便开始了新一轮叫价。 「两斗高阶灵石一次。」 十合为一斗,两斗便是二十合,最起码能装满两个木盒。江逾白扯开嘴角,这些够给大鱼吃上半年的揽月楼自助。 「两斗高阶灵石二次。」管事的高喊:「若是再没有,这墨霜剑就要鹿死他手了。」 咻!管事的话未说完,便被从身后飞来的银签砸中后背。弯腰捡起银签,本想扬声咒骂的男人在看到出价后立刻变了脸,赔笑道;:「未能及时躲过,让贵人的签粘了灰。是在下的不是。」 他变脸谄媚的姿态太过于油腻,引得众修士纷纷嗤之以鼻。 「一斛一次。」管事的毫不在意,含笑晏晏继续地主持。 「一斛二次。」 一斛是五斗。墨霜剑虽外表华贵,但却不是一等的神兵。一斗高阶灵石也是此剑的上限了。 「第三次。」 没人叫价后,管事的一锤定音,恭恭敬敬地将墨霜取下,放入楼上二层买主贴有法咒的方形托盘里。 托盘极速上升,金丝纱帷幔开出缝隙,迎进灵剑。 管事的睁着双贼眼使劲往里瞧,他刚才在托盘闻到脂粉香气了。 出手阔绰又带着神秘感的姑娘总是格外吸引人,但帷幔闭合的速度太快,他也只看看捕捉到了小片远山如黛的衣角。 江逾白看交易已成,勐地回身捧起黎纤的脸:「今天带你吃腊肉。」 见大鱼空茫着一双眼不知所措,江逾白想起自己还未教他度量单位的换算。 看江逾白捧着黎纤的脸,容舟似是想起了什么,勐地从纳戒中掏出只皮壶。 那壶被他撂在桌上,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 「喝了。」容舟道:「别说嫌烫嘴,师父让的。」 里面的汤水黑黄黑黄的,江逾白万般嫌弃:「这是什么?」 「一半黄连一半厚朴花。」容舟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师父还和掌门在风雪界扶苍山探查封印松动之处。」 「一听说,你心绪出了问题连夜下山架起大锅给你熬的。」 「快点大口喝光,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师父。」 「他是听谁说我心境有问题的?而且我半点异样也没有。」江逾白退后三步,表示坚决不喝。 「必须喝,师父对你这般好,别人想和都没有的。」容舟做羡慕状。 二人火速拉扯起来。 容舟自然是装假演戏,但旁边的鱼可不这般想。 黎纤默默看着桌上的浓厚「暖意」,心底泛起无法抑制的酸楚与羡慕。白白本就那样好,还有相交甚好的师友。而自己却在做鱼的时候便是孤零零的一个。 在海底,别的鱼都拉帮成伙,嬉闹在一处。唯有他自己因体型庞大被它们惧怕躲避。 忽地,他就想尝尝那汤是什么味的。 就尝一小小口,剩下的都给白白留着。黎纤抓起手边的勺,抻长身子,冲着皮壶舀了半勺,缓缓地放入了口中。 见状,二人也不拉扯了。 容舟勐地推了江逾白一把,竖起两根手指戳自己脑袋:他…这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江逾白不睬他端起杯茶给黎纤漱口。 他开口道:「怎么这般馋嘴?」 黎纤急忙扬起头解释:「我不是故意抢白白东西的。」 「嗯,我知道。」你就是单纯的馋嘴。 嘭! 原本被容舟落了锁的门被一脚踹开。 江逾白本以为是那不要脸的和尚折回来了。谁知进门色却是几个十方宫的修士,打头进来的是一位双鬓斑白的长者。 他眯起眼,打量几人片刻后,发出低哑昏沉的声音:「全都抓起来。」 后面的修士会意,一窝蜂的上前准备用锁链困住这三人。 不过是群喽啰。 容舟,江逾白二人并未拔剑,出手利落地解决了这撮虾兵蟹将。 打斗过程中,江逾白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黎纤,既怕他暴起伤人又怕他被刀剑戳到。 「呵呵,身手倒是不错。」老者摆手撤掉了下波攻击。 「有病!」容舟道:「我们招你惹你了?老煳涂了?」 容舟第二句话还未出口,便见老者直直打出一道两指宽的符篆,像是只黏腻的蜻蜓翅膀紧贴在他喉咙之上。酥麻微痒刺激他连咳多声,之后无论他多努力都讲不出话来。 第44页 是襟声符。 「「年轻人,我若只是个普通老头也就罢了,你顶多落下个不重长者败坏道德的名声。可我高你多境。怎地在高境强者面前还如此无礼」」 「这可是会要你命的。」 他并未说错半分,此人腰间未佩戴灵剑,但见其手上老茧颇多且厚,江逾白已然断定此人是个入道多年的剑修。 且极其有可能拥有一把逾过百近的重剑。 老头披风上还镶了圈乌亮的雪山灵狮毛,这是丘氏本家的象徵。 应是十方无相的长老之一,也是最起码步入了半步乘境的大前辈。毕竟境界与阅歷在此,想必灵压必定緻密沉重,战力也定是不可小觑。 果不其然,顷刻间,老者印证了他心中所想。 那人散发出的威压似瓢泼大雨前的疾风,将四周稀薄的灵气全部聚拢,又散成数道气流朝三人袭去。 江逾白调动全身灵力抵御,才堪堪顶住。 「白白!」黎纤自江逾白身后冒出,转到他跟前,就见他额角冒出薄汗,嘴角泛白,吐纳急促。 黎纤被江逾白这副样子吓得够呛,连发旋上的呆毛都竖了起来,大鱼急得围着他团团转:「你怎么了?」 他不明白,白白明明没挨打,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江逾白此刻想安抚他的鱼,叫他别担心。喉咙攒动,却是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然,在此刻,他却发现了更严重的麻烦事。 在此强烈的灵压侵袭之下,他与容舟连唿吸都困难,大鱼竟半点感觉也没有、丝毫无碍。 忽地想起那日在思过崖顶,晏先生对他二人释放灵压之时,黎纤虽身体虚浮、站立不稳但也无半点被高境者碾压的症状。 江逾白一瞬间豁然如斯,黎纤这妖靠月华修炼,现今修真界灵气稀薄且浑浊,他无法利用,无法感知,亦能不被伤害。 江逾白万般埋怨为何此时才发现他的状况。然而,他发现了,那阅歷资深的长老岂会毫无所察。 老者紧紧盯着黎纤,露出瞭然的笑。像是可以将目光穿过大鱼的驱壳,看清他神魂一般。 片刻后,灵压被撤去。 他道:「都抓起来,关入地下的水牢。」 第26章 足有两人高的六角黄铜炼丹炉横置于暖阁中央,约莫五六个小童各手执一芭蕉蒲葵扇围在丹炉扇动炉下之火。 此处门窗紧闭,不透一丝光亮活气,犹如坟冢。就连几个小童的唿吸声都极为小心翼翼,生怕喘重了气,引得火势大起。被这把火灼成白骨,燃成灰烬。 丘寻越站在这尊丹炉前,盯着炉下的火光兀自发呆。 此火颜色艷似天边霞,红似心口血,直直看得丘寻越脑子发懵。 霎时间他仿佛看见绯色衣裙的女子坠入火中,无论身后的孩童如何哭嚷喊叫,她都不再回头…… 他身临其中,无法自拔,直至被暗处的老者开口才将他异样的心绪拉回此地。 「那个小子竟对此方世界的灵气无所感觉,大概率是个纯天灵体。如若融入于我这味丹药中,定可锦上添花。」 「想不到出门一趟竟还能有如此收穫,天道待我丘乙不薄。」 低哑阴森的笑激得丘寻越脚边的小童直打哆嗦。 老者锐利深寒的目光扫过来,丘寻越一脚将那小童踹翻:「没出息的蠢货,滚出去伺候着。」 那小童被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当然,有胆小的,便也有不胆小的。有巴不得去外面伺候的,就有恨不得跟着主子身边熘须拍马的。 「这丹炉内外燃的火种皆取自扶仓山的燎原火,当年都能将那百万魔修烧成飞灰,今日烧个活人更没问题。」 「这圣丹炼制好了之后,定能让长老您步入圣人境。」 「到时,咋们十方宫必能登上那天下共主的位置。」 说话的小童眉飞色舞,字字句句皆是恭维之意。 丘乙忽地笑起,拄着手杖朝他走去,小童立即满脸得意,他就知道瞅准时机哄得贵人开心,必然能…… 「啊!」 喊叫声响起,短促而激烈。 火堆里噼啪作响,是焚烧骨头的声音,几粒烧焦了的骨头渣子崩在丘寻越洁整的绸缎鞋面上。 「太过吵闹,当死。」 一切发生的太快,丘寻越只能用脑子慢速回放刚刚的画面。 丘乙走到他脚边,抬手一杖,那不到自己臂膀高的小孩就被扫进了火堆里。然后几乎顷刻间被燎原火吞没,焚尽。 此方再次恢復寂静。 丘寻越后知后觉道:「叔公若是进阶,凭藉的也是您自身的阅歷,战力。是天经地义,圣丹也是起得也只是微乎其微的辅助作用。」 「倒是个会说话的。」 「啧,让我看看后续该熬制还是炒制。」簌簌的翻书声于静室内被格外放大。让人头皮发麻,心底生寒。 丘寻越再次将目光定格在屋内正中间的炼丹炉上,此炉正面为太极八卦印,其余一圈刻有象徵丘氏家风的雪山松狮。 家风? 丘寻越想起多年前刚被接回十方无相宫,在书厅中等候父亲时所看到的书卷--『不畏苦寒,独往风雪』。 魔修一族与十方无相宫在北域分庭抗礼多年,向来是此消彼长的局面。而自从二十年前数万魔修被以归元为首的世家斩杀后,十方便在北域一家独大。 第45页 近几年更是如日中天,前来依附的大小世家数不胜数。这些人进贡的名贵之物逐渐取代一件又一件被书有家风的器具。 现如今这『独往风雪』的铜炉即将装入一个未及弱冠的活人。 丘寻越闭了闭眼缓缓开口道:「叔公,依寻越之见,那人身量瘦小,不具灵脉,周身更无丝毫的灵力流转之象,当是个彻头彻尾的凡者。」 「他无法感知灵气,极有可能是天生愚钝,反应迟缓。」 「寻越幼年时曾听人说:若是头部曾遭受过严重撞击,致使头颅内有瘀血,所以……」 「呵……」丘寻越话为说完,丘乙便笑出声响:「怪不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私。」 「多去宫里的书阁瞧瞧,补补你这十年落下的知识。」 闻言,丘寻越脸色煞白,藏在流云广袖中的拳头瞬间握紧。可面前阴晴不定的老者于他不止是长辈还是大乘境后期的高手。 那可是大乘境啊。 拳头几度张合,终是放松下来。后面的话也被他吞进腹中,只得低眉敛目地称是。 「先下去吧,审审那几个小子。好生问问咱们的驯兽师到底是被谁杀的?」 「咱们家的人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啧啧,也不知这火何时能燃得再旺些?哎,也罢,都等了这些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 通往地下地下水牢的甬道狭长昏暗,墙缝中渗出的潮湿霉味混合这血腥气萦绕在丘寻越鼻尖,异常令人作呕。 城主旧府邸内的奢靡气于此处消散的干干净净。 丘寻越被空气中的浮灰刺激得咳嗽不停,他脚边还沾着一个小童吐出血与另一个小童的骨头渣。 太脏了,让人噁心,应当赶紧换双靴,他如是想到。于是加快脚步朝水牢行去。 「十合为一斗,十斗为一斛,十斛为一石。」 黎纤靠在江逾白身侧,逐字逐句地背诵刚刚学的度量单位换算。他模样认真,像极了学堂里接受夫子考校的学生。 「喂,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传道受业!」容舟将手腕上的镣铐甩在石壁上:「无故被关怎地也不知生气,你是江逾白不是江莲白!」 「外面的,能不能来个人告诉小爷,到底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面对容舟的这般叫嚷,,江逾白仍旧无动于衷。他眼眸深邃,如瀚海般沉静无波,只有微皱的眉心昭示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外公曾说十方无相宫有个对修道飞升过分着迷的老疯子。方才的长者看黎纤的眼神便有隐隐的癫狂之意,仿佛见了什么不可多得的宝物。 归元的瞭望台,在近些年总会接收有散修在北域边界失踪的消息,动用追魂秘术也寻不到。 偶尔找到的也只有几块碎骨残肢。 他越想越烦躁,搭在大鱼头上的手指也由原来的放松状态开始蜷曲收紧。 「一寻为八尺,四指为一扶,十尺为……,啊,痛!」 黎纤被江逾白扯得头皮生疼。他扬起头,委屈道:「我未曾背错,白白为何抓我的头?」 「咳咳。」江逾白反应过来后,忙把手放下:「抱歉,我无意识的。我……」 语毕,他又抬手想帮黎纤揉揉脑袋,却不曾想这鱼竟侧身躲了过去。 以为黎纤生气了,他正愁不知怎么解释,只见大鱼抿抿唇,好似下定决心一般道:「白白不必害怕,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一直保护白白。白白有心事定要同我讲的。」 这是黎纤第一次在无人教的情况下,讲这么长的句子。江逾白不由得有些怔愣。 不是食人屠城的勐兽,亦不是惑人心神的精魅。面前的老妖怪,大致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模样。 那双眼比长夜中最闪耀的星子还要亮上三分。举手投足间都是稚子的赤诚热忱。 江逾白有些疑惑,岑家世代皆是流芳百世的英豪,这鱼怎地就摊上他这么个不求进取的闲散人做饲主。 闲散人江逾白生来喜好安逸,若是生在世井里的富贵人家必定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平日里饮酒听曲,蹴鞠围猎,撸猫逗狗玩蟋蟀。 可他偏偏生在归元,拜在惊雷。天下第一宗门少主的名号从出生便被刻进骨血。 延续家族的光辉,做世家公子的楷模,成为修真界的卫道者,这些字眼充斥在他生活中的所有地方,甚至连他咽入腹中的每粒米都写着责任二字。 但,好在他用厚如城墙的脸皮将此种种一一挡在了外面。 十年前,站起来也就两把剑高的毛孩子对着一众长老以此生最激昂的口气说:练剑,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练剑;修道,只是因为自己喜欢修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些年来,不论渡劫前后,他都得过且过,从未将进阶之事放在心上半分。在他看来,从鍊气到大乘也只不过高了几层境界。 就连凤毛麟角的圣人也不过就是能比其他修仙者多活个百八十年,至于什么佳人宝器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就是这般,天地苍茫寂寥,人间繁闹熙攘,他独来当独归。 可是,在他碌碌庸庸的「好日子」里,偏偏来了一条鱼,这鱼跨过万年光阴,从深不见底的海底废墟中潜上来,到他身边。 没让修真界遭难,却搅得他心/神盪/漾。 第46页 傻不愣登,说话都要人教的小东西被餵了几天饭食便要永远呆在他身边,就在刚刚这傻东西还说要一直保护他。 大鱼说这番话的模样好笑得要命,要命。 老者盯着黎纤的炙热眼神再次闪现在脑海。 万一这鱼被人剥皮抽骨怎么办?被掐一下都会喊痛的小东西怎么受得住。 夜风忽起,透过石壁上的小窗能隐约看见天边云霭与晚霞交叠,皓月在云海中翻涌。 十年来,他好像突然意思到大乘境相比鍊气期不只是高了几个境界,还有足以碾压对方的战力和地位。 江逾白下意识地摩挲起腰间的无妄剑柄,感受其上的纹路。 渴望强大的心念与远方皓月一同破云而出。 第27章 夜三鼓,银河流淌着柔光,丝点地照进晦暗牢房。 地牢里的水很深,很凉,还带着点苦腥味。 每隔半柱香便涨一寸,现已没过腰际。 黎纤脸蛋发白,眼皮耷拉着,神色恹恹的。 他怕水,此刻也有些饿,他想吃小点心,想喝甜水汤,还想白白同他说话。 桃花似的眼珠轻转着,小妖怪悄咪咪地去看江逾白。 俊美的公子面容冷寂,正远眺天边,不知是在看下弦月,还是流云星辰。 大鱼贴过去,将湿凉的手指搁在他手心里,试图让他的白白赶紧理理他。 没一会就又将手抽了出去,太凉了,他怕真的会冰到江逾白。 束缚脚踝的锁链粗且长,但已被他活生生掰断两根。 可惜他好饿嗷,肚子憋憋的,没有力气。 黎纤寻思着,再歇歇攒点力气,就一口气全部掰断,带白白跑出去。 「抓我们干什么?到底抓我们干什么?」 衣袍被水浸湿,箍在在大腿上烦人得紧,容舟几近抓狂,「就不怕老子掀翻了你们的府邸!」 「叫个屁,叫魂吗?」 一个修士自门外探头,,他端着一大碗饭食进来,也开始骂骂咧咧。 缁色貂毛袍显得人有些臃肿,偏偏长相又贼眉鼠眼,看起来蛮滑稽可笑。 他声音极大,可站的却极远,生怕容舟把玄寒铁锁甩在自己身上。 「我管你们什么名号。」他嗤道,「在我这里你们的代号就是倒数第四,倒数第三,倒数第二。」 「你就是倒数第四。」修士懒洋洋的,手指凭空划来划去,「那个是倒第二,这个倒第三。」 「什么二三四的?」容舟怒极,「你他娘在大桥底下数鸭子呢?」 修士言简意赅,「我们宫里死了两个金丹期的修士,尊上命令我等前来探查。」 「今晨,依据他二人眼球中的最后景象,在神魂消散前,看到的依次是你们几人的脸。」 他说得很轻巧,仿佛是稀松平常的小任务,然而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他们几人受命跟随丘寻越来流月城的展会探查真相。 谁知这小少主哪是来干活的,分明就是来找乐子的,到了地,便动也不动地瞧着荷花塘。 恨不得纵身跃入满池春水似的。 主子偷懒顶多挨顿责骂,手下的喽啰可就要被拿去祭天。 他们几人思量研究几番,便寻来了在此处招募炼丹术士的大长老。 大长老年岁很高,在宫内极具威望,有对浑浊的眼球,内里无悲无喜。 整个人像是口干涸的井,又带着暮秋的肃杀气。 当时,他缓慢靠近驯兽师尚未凉透的躯体,伸出比枯枝更粗糙的指扣出两个眼珠,再拿在手中把玩观察…… 修士突然就很想吐。 这碗炒饭是吃不下去了,他恶狠狠将饭筷地掷在地上,「艹!都怪你们,杀人做什么!害得老子吃不下去饭,今晚怎么有力气值夜!」 容舟此刻也想骂娘,昨夜江逾白匆匆离去后,便有两个驯兽师模样的男人来闹事,硬说客栈里藏有高阶血灵狐,并威胁他们一行人交出此等灵兽。 灵狐?有没有搞错啊! 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连只大肥/鸡都没有,上哪给他们整狐狸去! 两句话没说上,几人便动起手来,以于纯为首的麒麟学子甲乙丙丁穿成串地排在一列主张和解。 对骂的时候个个嚣张蛮横,叫嚣着中门对狙,恨不得让对方血溅五步,现在却口口声声地嚷着以和为贵。 沈清浔又曾说过自己近期在入障。 容小爷气血顶上头,直接将其推至一旁,以一敌二。 那二人与他同境界,且于体型人数上完胜,但灵修,器修在战力上却远不及武修,剑修。 容舟不知默念了几百遍的『出门在外不可惹是生非,否则就要罚款灵石三千』『打坏了要赔的』才没有斗个鱼死网破。 而后,那二人见没有丝毫胜算便灰熘熘地盾走。 但他能拍着良心,以自己五十年的赌运来保证他从未下过半分狠招毒手。 那两个败类顶多被打的鼻青脸肿,根本不会留下半点致命的伤,怎么可能会死。 容舟将目光转向『倒数第三』黎纤和『倒数第二』江逾白身上。 他忽然想起早上见黎纤时,那小孩细白的脚踝上裹着好几圈绷带,隐约渗出了血珠。 莫非……,莫非是那两蠢货色,欲熏了心,企图对黎纤行不轨,江逾白情急之下,怒下杀手了? 第47页 哎,不对,不该如此。 江逾白何时杀过人? 无论是灵力大盛时的诋毁挑衅,还是修为全失时的嘲讽蔑视。 江逾白都从未杀过人,甚至连杀人的念头也没动过。 不解释,不反驳,亦不动怒。 有时甚至还能当个乐子笑笑,好像被骂的不是自己一般。 瞳眸流转间,岑寂而深邃,好似寒潭落了一场素雪。 他打量着众生,凝视着凡尘,既慈悲又冷漠。 像是莲,用寒川玄冰雕得莲。 &&& 夜色渐深,连绵远山隐于黑暗中。 天边云捲云舒,夜风吹过,散做雾霭落入凡尘。 飘忽的神识悠然归窍。 江逾白陡然睁眼,眸中逐渐恢復清明。 「倒数第一是谁?」江逾白兀自开口,声音醇厚平稳,石子落入平湖般,激盪出层层涟漪。 容舟脑瓜一动,找到了突破口,紧接着附和:「你们抓杀人兇手,不去找倒数第一,找我们有什么用?」 「定是你们主子丘寻越使的坏。」 修士靠在石壁上,回想今晨之事,尽是心酸:「你以为我们没去抓吗?奈何那和尚跑得比北域雪山的长毛狗还快。」 「而且抓你们是大长老下的令。」 「大长老?就是那个老疯子?」 「你胆敢辱骂大长老。」 「有何不敢?你放我出去,我还敢去打他。」容舟信誓旦旦道。 「这里的地牢虽不及我们宫里,但折磨人的刑具也样样不少,信不信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该到用晚饭的时辰了。」江逾白再次开口,气氛一瞬间从剑拔弩张跳跃至更尴尬的境地。 其实他也不想打断二人对话,只是他刚才听到鱼肚子叫了。 咕噜咕噜的,看起来饿极了。 又见小妖怪眼巴巴地盯着地上那团脏饭,便下意识地开口了。 &&& 「吃饭,命都快没了,还想着吃饭。」 来者人未至,声先入耳。 ——一如既往地惹人嫌。 镶嵌着两排盈海泽珠的白靴踏入水牢。 额间玉坠舞动摇曳,投射出点点光斑。 珠光宝气的贵少爷与这四方水牢格格不入。 丘寻越甫一进门,便听见了江逾白的那句『吃饭啊』;当下惊得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得四脚朝天。 「你已然不思进取至如此地步了吗?」将一贯的嘲讽挂在脸上。 过了会儿,丘寻越又作恍然大悟状:「也对啊,你如今怕是体质甚弱,饿的快也实属正常。」 不思进取同吃不吃饭,吃的多少有什么关系。 江逾白想开口,便见黎纤扯住自己手腕。 大鱼踮起脚凑向他耳边,小声道:「白白,我不饿。」 他离他好近,他唿吸洒在他耳畔,似初春傍晚的和风。 ——很清,很甜。 江逾白正了正心神,「撒谎,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没有,那是撑的。」黎某鱼挺起肚子,认真道:「你看,这里鼓鼓的。」 丘寻越将目光扫向他们俩,最后定格在黎纤的脸上。 好似不经意一般,细眉凤目的青年抬起手指,掠过江,容二人。 他指向黎纤,态度倨傲:「把那个给我带出来。」 顷刻间,原本沉在水牢地下的锁链应声而动,比小儿手臂还粗的链子,如条条水蛇般地缠缚在黎纤小身子上。 江逾白反应不及,下一刻,黎纤便被拉到丘寻越面前。 几乎是一瞬间,江逾白站起身,想也不想就脱口道:「那两人是我杀的。」 随后,他又一字一句道。 「昨夜,子时,第十三巷,我杀了你们十方无相宫的两个修士。」 容舟瞳孔放大,眼眶微颤,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这厮,这厮竟也会杀人了? 谁能借我几块留音海螺吗? 谁能借我几张传讯玉简吗? 我要昭告归元,哦,是昭告天下,为『江冰莲』正名。 江逾白语速飞快,语气坚定,像是说慢了就会错过啥子千载难逢的大宝贝那般。 这姿态比四年前琼林大比拿了榜首还要『神采奕奕』。 闻言,丘寻越眸光陡然冒火,他森然道: 「死了的修士虽然每个人身上都有利剑划痕,但致命伤却在腹部。」 「他们均是被一掌毙命的。」 「但这两人的修为境界已经到了金丹后期。」 丘寻越的声音越来越沉,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就算是高境武修都未必做的到一击必杀,更何况你一个尚未结丹的剑修。」 「你如此上杆子地认罪,就是想找我的茬吧!」 「!」 「?」 「……」 这位的臆想症实在是太过于严重。 江逾白忍不住扶额,他不明白为何丘寻越总是盲目自信。 这边,丘寻越被自己的一番脑补气得几乎失控,他指尖发颤,眸中泛起猩红,好似要立刻拔剑千刀万剐了江逾白。 「是我做的。」 婆娑月影映在黎纤身上,显得他更加身形单薄,虚弱可怜。 大鱼浓密长睫轻微颤着,他继续道:「是我打死的,不关白白的事。」 第48页 周遭顷刻间静谧下来,众人只徒留他那声清灵悦耳的余音——『不关白白的事』。 黎纤将眼珠转向江逾白,他此刻笑得灵动坦荡,好似在告诉他——『我一鱼做事一鱼当。』 「靠!」 容舟有些错愕,瞬间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甚至产生也要争抢一番,不抢不是归元人的错觉来。 第28章 月光凄迷, 西风凄冷。 丘寻越薄唇微勾,笑得像鬼, 「江逾白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小蠢货, 平时都不照镜子吗?」 「去看看你的细胳膊细腿!」 「你没有半点修为,没有一丝灵力!」 「你拿什么去杀两个元婴期驯兽师!」 丘寻越几乎怒吼: 「就你, 也配?」 不大点的东西, 细瘦的颈, 伶仃的腿,驯兽师一拳就能打死。 闻言, 江逾白稍稍放松, 首次认为丘寻越这种盲目自信也不错。 丘寻越则越想越气, 只觉现如今江逾白身边这条狗敢骂他, 身边的小猫崽子也敢挑衅他。 一个狗东西, 一个小猫崽子。 真是阿猫阿狗都能踩他头上了!!! 盛怒下,丘寻越勐地甩开掌中锁链,黎纤被扯得踉跄,重重地甩在地上。 丘寻越抬手,抽出腰间佩剑。 剑刃轻薄,似深秋枫叶, 隆冬霜花。 却又异常锋利,可斩金截玉,削铁如泥。 银白剑尖, 晃晃生光,直直指向黎纤。 拿剑的人恶声恶气:「给你个活命机会,去杀了江逾白, 我饶你一命,放你出去。如若不然, 我便……」 他话尚未说完,便见甬道深处寒芒突现,剑气乍起。 那剑越来越近,下一刻便至眼前! 那是…… 是无妄! 长三尺,宽两寸,重三千斤。 长剑光芒四溢,裹挟着万千怒意破开层叠黑暗,急速袭来。 砰! 两剑相击,犹如风雷对泼天霜雪。 剑气大盛,激得整座水牢震颤。 容舟腿震麻了。 江逾白背过身,避开黎纤的目光,撑在石壁喘气。 他眼角余光瞥向无妄:老伙计,可算来了。 *** 上古神兵,皆有灵,且认主。 世人皆知江逾白有柄上古神兵,可穿空破云、噼山断海。 他们羡他,妒他。 却不知,他对这剑花了多少心血。 他们看见他在琼林宴一剑惊天宵。 却不知,他指腹有多少粗粝剑茧。 可江逾白自己知道。 年少时,这把剑自己找上门,成天跟着他。 晨光熹微时,他出门踏青,它跟着。 雨幕淋漓时,他围炉煮酒,它跟着。 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 这剑黏人,却古怪。 不让碰,不让摸,只准看。 还不准看太久。 真气。 少年那时年少,最不知天高地厚。 小江被激起胜负欲。 为了驯服这把傲娇神兵,他选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结血契。 此法步骤有二:挥剑,餵血。 挥剑需得每日六万次,餵血需得契主的心口血。 月余后,江逾白被折磨得头晕眼花,不成人形。 小破孩天天怀疑人生。 兴许是出生牛犊不怕虎。 当夜,江逾白便背上无妄,顶着瓢泼大雨,爬上离火峰顶。 峰顶后山有个焚剑炉。 此炉是个巨大的谷,得益于归元地脉的灵气,其内常年岩浆翻滚。 故而得此名。 炉内红色浆水灼烫,所有神兵法器落入,都将被焚烧殆尽。 望着滚滚岩浆,小江平静开口道: 「你先是选我,又不认我,真是老不要脸!」 「既如此,不如我就带着你,咱们一同跳下去,鸡飞蛋打,玉石俱焚。」 山间有风唿啸,阴寒入骨,猎猎作响。 伴着小江逾白的喊声,颇有几分凄清感。 雨点如豆,砸在无妄剑尖,噼里啪啦,铿锵有力。 仿佛天道都在吶喊,都在替小孩咒骂这把不要脸的老剑。 谷底的岩浆张口血盆大口,做好迎接两位贵宾的准备。 他们仿佛在说「欢迎光临,有来无回。」 电光火石,小江纵身跃下,犹如离弦箭羽。 然,谷底却未迎来贵宾。 长剑瞬间飞出,变成木板大小,稳当地托住江逾白,朝着天际飞去。 无妄飞地极快,穿云破霄。 小江轻垂头颅,嘴角有促狭笑意。 少年倚剑听风,看尽南境风光。 归元五峰傲然高耸,山下小镇灯火璀璨,折吾海轻盈流淌。 钟灵毓秀的山,纯澈湛然的水。 斑驳的花影,清冽的月光,醉人的桃木香。 …… 那夜过后的每天,他都与剑『相依为命』。 醉时眠风宿雪,醒时观星赏月。 ** 可惜,自他渡劫失败后,便无法与无妄神识相通,更不能催动意念控制无妄。 简单来说,就是以他如今的修为,无法再用这把剑。 这次,无妄被丘乙收走后,二者便失去感应。 第49页 但神识不通,血契仍在。 契主生命垂危际,灵剑便会受到感应,不远万里地回到契主身边。 比如:碎金丹,绝灵脉,断根骨。 「宁可自断一根灵脉,也要抢回无妄!」 「定是害怕我杀你。」 丘寻越歪嘴冷笑。 「………!」 少年,你清醒一点啊! 仔细分析刚才的情况好吗。 人家江逾白自残召剑跟你有啥关系啊? 那壶黑水苦汤药应该给你喝。 助你静心凝神、除杂念平心绪。 让人早日认清现实。 少年,收手吧,不要再自信了!!! 容舟如是想到。 丘寻越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低沉的脚步,还伴着几声咳。 随即颳起阵阵阴风,由远及近袭来。 于是,大少爷不再趾高气昂,而是像只断线风筝,被高高卷在半空。 他拼命地挣扎扭动,也未换来施术者的半分怜悯。 最后『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丘寻越砸向地面时,黎纤利落干脆地滚了两圈,才堪堪避开。 丘寻越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将黎纤扯到他面前,咬牙道: 「我本来见你这小东西可怜,想救你一命。可惜,江逾白作死地引来了这老怪物。」 「不仅连累了我,还会害死你。现在,你就安心等死吧。」 「下了阴曹地府,化作厉鬼阴魂后,记得找江逾白报仇。」 语毕,丘寻越盯着黎纤,但却未从他面上寻到半分惧意。 反倒借着这双清湛的眸,看见了江逾白安慰似的笑脸。 清隽的眉眼微挑,眸底化不开的温柔。 随后,他又看见,江逾白缓缓立起身,对着进来的老者,不卑不亢地作揖。 是端正妥帖的晚辈见礼。 「老朽真是老眼昏花,竟未认出你是我那老友的外孙。」 丘乙笑眯眯:「想当年,岑隐老友说他宝贝外孙命格极佳,日后必仙途似锦。」 「也不知他若知你如今模样,是否会死不瞑目,抱恨黄泉。」 对面的年轻人长身鹤立,站姿端正如松。 不气不恼又作一揖: 「前辈,您大可不担心。」 「外公长埋地下,一切皆好,唯独近来託梦于我。说是:近来天凉,他甚是想念昔年好友,尤其是您,他盼望与您早日相聚,共煮酒烹茶,赏泉下风光。」 「噗……」 容舟没忍住,活生生笑出来, 「嗯,老掌门也託梦给我了,他念旧意愿强烈,託梦给每位归元子弟,我等晚辈为尽孝心,自是日夜祷告、盼您早日前去与老掌门相聚。」 丘乙眼底冷寒,但他到底不是年轻气盛的小辈。 他不怒反笑,眯眼打量着江逾白。 这小鬼讨人厌的本事,果真完全继承岑隐。 早晚把要他杀掉。 而后,不再理这二人,他转过身,抬手示意随从将黎纤抬走。 「且慢。」 江逾白开口,音色如玉如冰: 「此子是我在江家的远亲表弟,是个凡者,前辈带走他做什么?」 丘乙道:「江家?」 「早在二十年前,江氏一脉便在风雪界死绝,你不能有江姓表弟。」 「至于带他做什么。」 老者转动混浊的眼珠:「当然是破障。」 焚活人,炼丹,破障。 「如何破?」 江逾白沉声问道。 「与你无关,你这小鬼该想想如何保自己的命。」 丘乙不胜其烦,抬步就走。 咻! 无妄横在门口,挡住出路。 老者嗤道:「小鬼,你以为能拦得住我?」 「拦不住。」 江逾白道:「但有样东西或许可以。」 江逾白自怀中掏出张柬贴。 薄如蝉翼,红封金印。 是琼林大比专用的战帖。 战帖置于掌心,缓缓张开。 莹莹金光散去后,只剩下白纸黑墨。 纸与墨气蕴醇香,皆是出自北境的沉檀阁。 纸面上只字未写,唯有底部落款处留有『丘乙』二字。 江逾白『啪』地合上战贴,併拢两指,划破掌心,将血珠滴在金印内。 「前辈,晚辈提前应战。」 「小鬼,就这般想提前找死?」 丘乙轻捋下颌白胡,像是在权衡左右。 本来想琼林大比时杀掉这小鬼,未曾想他自己倒是先撞上来了。 ****** 琼林大比起源于修真时代初期。 比的是战力,心境,修为,阅歷。 故而不限年龄,不限境界。 前来参加的修士数不胜数,等级跨度从鍊气到大乘。 琼林大比四年一届,迄今为止,已在漪澜大陆举行了万年。 初时五洲灵气充盈丰富,榜首可拥有某坐山头的永久使用权,肆意支配山上的奇珍异兽,仙草灵花。 千百年来,门派间合纵联盟,内陆格局变了又变。 大宗族可能瓦解分崩,化为菸灰;小门派可能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如今,正是五方鼎立的局面。 西有伽蓝寺,青灯古佛,香火鼎盛。 东有渡厄城,幽冥鬼都,界外之地。 第50页 北有无相宫,矗立雪域,日渐庞壮。 南有归元山,风烟俱净,万古长青。 中州则是太乙书院,平衡诸门宗族,对万事万物都持中立态度。 其余仙门小派对要么择一方依附归顺,要么避世不出。 故而,除却极东地『渡厄城,琼林大比的主持权便落在了『归元剑派』、『十方无相宫』、『伽蓝寺』三大仙门世家的手里,三大世家按抽籤次序逐次举行,太乙学宫从旁协助。 不论时代如何变幻,人族修士都注重传承。 因此,大比有默认的规则:诸家掌门、长老的亲生子嗣、嫡传徒弟,必须参赛。 他们不代表门派的最高战力,却代表门派的未来,代表家族的兴衰荣辱。 掌门亲子,长老嫡传。 江逾白两样都沾,自然跑不了。 应下战帖,上了擂台,便生死不论。 因此,江逾白收到战帖,可以堆成小山。 战帖的主人们均是『骄子』、『贵族』、『天才』。 他们与他年龄相仿,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仿若璀璨星子,在夜空争相放光。 但好巧不巧,有一轮明月升空,清辉盛放,普照山河。 月亮很亮,真的很亮。 于是,人们只顾着赏月。 于是,有的星星自卑,逐渐暗淡,有的星星暴躁,在空中炸裂。 但风水终会轮转。 某天,月亮突然无光,从苍穹跃入深海,砸出泼天水花,砸出惊天笑话。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们组成讨债者联盟,势必找回当年所有闪耀光芒。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能杀死江逾白,谁就是英雄。 对此,江逾白波澜不惊,只用三字形容: 小屁孩。 当然战帖的主人不仅有小屁孩,也有老怪物。 漪澜内陆多数长者重颜面,自持身份,爱惜羽毛。 不肯再来此处同年轻一代争名誉,抢资源。 当然也有极个别的老怪物没有这般觉悟。 琼林大比的挑战贴是丘乙在两月前发出的。 原因很简单:多年前,他与岑隐切磋,因败给其半招,便产生心魔,入障多年,修为止步也不前。 心魔嗜血,业障如苦海。 他被折磨几年,便仇恨岑隐几年。 但岑隐已死,他想报仇,也只能去欺负小孩。 所以,前些天不顾前辈的身份,向江逾白下了战贴。 认出江逾白以后,他便想当即杀死此子,可归元毕竟是仙门之首,掌门与众长老实力不容小觑。 本来以为要再等几月,没想到这小鬼竟主动找死。 那便成全于他吧,早早地送他们祖孙二人团圆。 。 「去寻座高些的山头。」 丘乙悠悠道。 再过半宿,丹炉内的火焰便能烧到最盛。 解决掉江逾白,正好把黎纤扔进去。 「可以,只是……」 江逾白道:「需要让我吃顿饭。」 「你有没有搞错啊?」 容舟沖他怒吼。 他此刻气得很,江逾白这孙子不但背着掌门和师父,私自接下老疯子的战帖,竟还为了来路不明之人提前应战! 虽说黎纤这条命无辜,那他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么多年都不长进,这厮本质还是『绝世大白莲』! 程度也从无药可救变成了惊天动地。 就算是踩了狗屎运,赢了这战,怕也会以人家上了年纪为理由放过那老疯子。 容舟一顿子的火无处宣洩: 「你他娘的吃几碗饭就能提修为,升境界了?」 江逾白避开他的叨叨攻击,吩咐狱卒:「不只几碗饭,再买些甜汤和小点心回来。」 ****** 黎纤盘腿坐在小凉亭的石凳上,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甜汤和点心。 他馋得牙齿都发出了咯咯哒哒的碰撞声,但仍旧不动筷子。 仿佛看看就吃过了一般。 「都馋成这模样了。」 容舟道:「就快吃吧!」 黎纤不答,只是摇头。 「……你不吃,我马上倒了去。」 容舟状恶声恶气地恐吓。 黎纤还是摇头。 「再不吃就凉了。」 容舟苦口婆心的劝道,有点像个老嬷嬷。 这回,黎纤不晃脑袋了,直接把头转走向旁边。 「呸!熊孩子,饿死你。江逾白还没被打死,你就先把自己饿死了。」 容嬷嬷无奈地靠在石柱上。 容舟劝得有些口干舌燥,边喝水,边暗嘆这小孩眼睛贼。 天色微明际,千山初醒时。 他们三被带到此处,兴许狱卒估摸着这餐是断头饭,故而格外丰富。 杂七杂八的点心块摆满石桌,甜水汤都取来了好几种口味。 江、容二人把黎纤晾在凳上,跑到亭外嘁嘁喳喳。 江逾白琢磨片刻,自纳戒取出两包透亮的粉末,低声道: 「你还记得这迷药的功效吗?」 容舟当即明白他心中所想: 少侠即将决斗,为了不让小美人担心,便准备把人迷晕,託付给朋友…… 「不大记得了,大概一个时辰。嗯……又好像是十个时辰。」 第51页 容舟挠头:「医理是选修,我基本都逃课了。」 「这好像是药剂课该学的。」江逾白道。 「管他呢,就放一整包呗。」 容舟:「毒不死人的。」 江逾白拿药的手一抖。 容舟思考片刻:「他脑子本就不灵光,放多了直接搞成痴呆怎么办?」 你才脑子不灵光。 你全家脑子不灵光。 江嬷嬷怒瞪容嬷嬷一眼,最后放了半包粉末进去。 大鱼低垂着头,一语不发,肩膀微颤,十根指头绞在一起。 江白白,大笨蛋! 江白白,大蠢蛋! 我们大妖怪五感敏锐,耳听八方百里。 你搞的小动作早就被我发现了! 容舟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吃点吧,看着怪好吃的?」 闻言,黎纤抬手将面前甜汤端起,举到容舟面前:「那你先喝一口。」 好尴尬啊。 这回,轮到容舟摇头不说话了。 「白白是把我当傻子了吗?」 黎纤问道,语气无甚起伏。但饶是不解风情如容舟,也品出了一丝委屈滋味。 这次,轮到容舟将头转到另一边了。 大鱼站起身,抬步走出凉亭,抬眼向最高的阁楼顶望去。 一记声音逆风传来,低低飘在黎纤耳边。 百里传音,其声低醇。 「怎么不吃东西?」 「这些东西『坏』了。」 顿了顿,黎纤又补充道:「是白白故意弄坏的。」 那边沉默半晌,江逾白轻轻道:「我担心你会害怕。」 ——也害怕你会担心,,,担心我。 黎纤道:【白白能打赢,我要看着白白赢。】 ——如果打不赢,我就替白白打赢。 江逾白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能赢。」 ——巧了,我和我的鱼想得一样。 所以,我一定能赢。 流月小城周遭无山,下人便寻了处最高的雅阁阁顶做擂台。 重檐庑殿高耸,檐角挂着很多彩灯,檐顶立着一人一剑。 这人刚达筑基期,境界低微。而他的对手是剑龄七十余年,战力斐然的大乘境长者。 这场战役,谁输谁赢已是不言而喻。 容舟欲将黎纤喊回来,几度张口终是合上了嘴,他知道江逾白若是下不来,黎纤怕是会站上一辈子。 不远处,流月小城的老管事早就差了下人搭了里外三圈环形看台。 此刻黑压压的几拨人已开始了押注。 容舟耳聪目明,听得几句残音,大多都是能押江逾白能撑过几招的。 「沈师兄,沈师兄。」 于纯一屁/股坐在沈清浔身侧,幸灾乐祸:「你猜那姓江的能撑过几招。」 他们几人本来今早就要离开此地返回太乙学宫的,谁知这城主旧邸竟放消息说夜里将有鍊气对大乘的比斗。 起初大家还不信,鍊气期的修士找死吗? 直到看见屋檐上站着的江逾白才堪堪相信。 「我押是十招之内。」 于纯眉飞色舞,像是已经看见江逾白落败时的悽惨模样。 「十招之内,江逾白必输无疑。」 「沈师兄,你说这姓江的是不是活腻歪了,准备找死呢!」于纯继续道。 「有道理,我要是他,渡劫失败后就自缢去喽!白白得了那么多年的天赐良资,到头来却成了废人,他哪哪来脸活下来!」旁边的修士随声附和。 ** 人群的喧嚣随风飘远,又散在风里。 所以,高楼顶部依旧很静。 江逾白屏气凝神,平静地等待日落。 掌灯时分。 丘乙召起佩剑,飞身而上。 ——…… 第29章 夜幕合拢, 万籁俱寂。 唯有悬挂于廊檐下的一排排流水浮云灯随微风轻摆。 丘乙登台后,两侧观台上众人的注意迅速集中。 大乘境的长辈可称为『镇派之宝』,平日里的行程便是封印魔物时压阵, 大比斗时裁决,亲传弟子及冠、结契的见证人。 总之是在诸如此类颇为重大的场合才会现身。 如若没有这场意外, 没有江逾白这位热爱『作死』的异类。 这些人可能有生之年都没有机会见识到大乘境的长者出剑。 **** 丘乙飞身跃檐之际, 剑柄处沾了两片落叶。 他眯起有些昏花的眼去瞧, 待看清后,他捻起这片叶, 指间翻飞。 灼灼红叶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 似是攒够了气力, 急速奔对面之人而去。 江逾白抬手去挡, 只见那叶如轻薄刀刃般刺入他的手掌, 顷刻间便穿透掌心,直击胸口。 「咳。」江逾白髮出一声闷哼,喉咙一甜,猝然吐出一大口血。 「还少一片呢。」老怪物再次慵懒地抬起手,另一片叶子骤然飞起。 依旧是与刚才那般场景相同。 只是江逾白的状况更加惨烈了,他右手上的两个窟窿, 已是血流入注,异常可怖。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剑气折断微微蜷曲在身侧。 右手再提不起气力,江逾白试图用左手拔剑。 可未待触碰到无妄, 丘乙的剑气已然而至。 凌厉老练的剑气萦绕在周身,老者的一剑一式的都狠辣决绝。目的也十分明确——诛他心要他命。 第52页 老者剑势大盛,出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江逾白逐渐吃力,连催动灵力祭出无妄的间隙都找不到, 只得持剑而退。 老者抬臂,沉腕向下一挑,江逾白躲闪不及,被一剑刺穿左胸。 血流喷薄而出,染红胸前大片衣襟。 江逾白欲侧身后翻,避开此剑余威,哪知竟被老者伸脚踹翻在地。 无妄剑顺着屋顶的斜坡咕滚了两圈后,『咚』地掉进了满池清水里。 这次江逾白连再断一寸灵脉召回无妄的力量都没有了。 江逾白疼得意识模煳,泄去气力,屈膝半跪在地上。丘乙长笑两声,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身侧的小鬼。突然就多了那么几分盎然的兴致。 他暂时没有再出剑的意思,仿佛要活活疼死江逾白才行。 对,活活疼死。 这样才有趣,才痛快。 *** 见檐上的月白色身影倒地,黎纤身形微晃,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重檐庑殿顶的人好像心有所感一般,江逾白从混沌迷惘中寻得一丝清明,垂眸向下看去。 被罩在黑斗篷里的鱼不同于往日那般懵懂稚软。 黎纤整个人都剧烈颤抖着,满眼都是哀伤难过。 他眼梢绯红,浅色瞳孔越发幽蓝,额间鳞片乍隐乍现,藏匿在大妖血脉里的暴虐伺机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 谁?是谁欺负他的鱼了? 他见黎纤一直盯着自己看,顺着大鱼温热的目光瞧去,之间自己身上的那些可怖伤口均在涓涓淌血。 原来,原来是自己啊。 江逾白扯起嘴角,用口型沖黎纤道:「乖,等我。」 随后,他勉强睁开眼,撑起一口气,盘膝而坐,任仅存的真元在体内迴转。 「没有用的,小鬼。」丘乙皱起眉,讥讽道:「就算你恢復得再快,你连剑都拔不出来。拿什么跟我打?」 「更何况,现如今你连剑都没有了?」 江逾白抬起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前辈,星星之火可燎原。」 「也罢,随你,在挣扎中死去,也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 四翅雪羽鸟像只公/鸡似得跟在丘寻越身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好像要打鸣一般。 然,甫一进这方小凉亭,便立刻怂了起来,将脑袋埋在胸前,恨不得真的缩成公/鸡般小大。 容舟拼命地挣动脚腕上的锁链。 「就算你挣开了,上去帮他,你们俩也只能死在一起罢了。」丘寻越道。 意外地,容舟没有驳他,他正起身,平静道:「让我去寻个医修来。」 「他撑不过这两个时辰的。」 丘寻越将系在腰间的钥匙随手一抛,薄唇一勾,说出的话字字诛心:「你该去给他寻个棺材。」 「再立一块好点的石碑。」 容舟无心与他斗嘴,解开锁后便冲出人群。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这场比斗,根本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英雄救美』,那老疯子就是想折磨死江逾白。 掌门和师父在风雪界扶苍山,其余众长老在归元山,等他们赶来了,江逾白都凉透了,他只得碰碰运气找找这附近有无境界略高的医修,给他吊命。 琼林大比每场比斗都有两个时辰后必须停止的规矩,雷劫都噼不死的江逾白定能撑过去的。 容舟跌跌撞撞不知撞翻了多少路边小摊,惹得一路尖叫,怒骂声四起。 ***** 「姑娘,你这手相,这面相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近来必定桃花不断,好远连连。」 「真的吗?大师可莫要唬我,今年若是再嫁不出去,娇娇可就成老姑娘了。」膀大腰圆的姑娘娇滴滴地假哭,颇有几分勐虎落泪之感觉:「若是唬我,小女便也只能嫁给大师凑合凑合了……」 「哎呦!」姑娘话未说完便摔了个屁/股墩,「瞎了吗?让我看看是哪个登徒子占老娘的便宜。」 然而,在看清这登徒子长相后,她便立刻变了脸。 「公子好,公子若是无甚急事,可否来小女子家中坐坐,小女子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我有急事。」容舟甩开她的手臂,急道:「姑娘可知这城中何处有医修丹修?」 好看的人,说话也这般好听,那姑娘见容舟同自己说话,乐得心花怒放,一把扯过正准备脚底抹油的算命和尚。 「他,这和尚会炼丹,前几日他买了我几颗塑形丹。吃了没两天就瘦成这般了。」 姑娘一把扯住正准备脚底抹油的和尚。 容舟回头一看,只觉眼皮直抽:「他不成。」 「我师兄快被大乘境的老疯子打死了,这等邪道术士治不好的。」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和尚连摊子也不要了健步如飞地想城主府跑去。 这边和尚跑得如火如荼,那边江逾白已入了定。 周遭的蝉鸣,唿啸的风声,人群的嘈杂私语都与他无关。 **** 他好似走入了一条黑暗的甬道,初极狭,而后豁然开朗。 他看见:离火峰顶,黄髮垂髫的小儿抓着个老头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外公,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两鬓斑白的老头扯起那小孩子的面皮,不答反问:「外公不知,你来说说看是先有剑修还是先有剑?」 第53页 小孩子装作成熟模样,故作高深道:「世人皆言:先有剑再有剑修。外公乃堂堂一派之长,怎地连这个也不知?」 老人用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头顶,但笑不语,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若剑在心中,那便万物皆可为剑。」 所以当是先有剑修后有剑。 剑在心中,那便一切皆是剑。 镇上屠户的杀猪刀可替剑,山里樵夫的砍柴斧可替剑。 书生的毛笔,姑娘的银钗,就连路边的枯枝败草都可替剑。 江逾白忽地想起他初入道之时,用的剑便是不足手臂长短的枯枝。 他勐然睁开眼,踉跄着站起身,拇指抹了把嘴角处自心口溢出来的血珠。 继而,提气运转真元,飞身落在不远处的护宅树上。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秋。 故而,此树又叫长寿木。 也好,便用长命的木杀命长的人。 「疯了吗?不取捡剑,反倒折树枝?」 「手握上古神兵都打不过,光凭一根破烂树枝就行吗?」 看台上的众人窃窃私语。 唯独丘寻越定定盯着江逾白手中的枝叉出神。 刚才江逾白衣袍翻飞如云绻云舒,惊动椿木旁的那树梨花海棠。 盛开怒绽的花瓣扑扑簌簌地落了他满身,丘寻越兀地想起四年前在琼林大比时的那场浮花惊雨。 那夜无风无月,唯有寒星悬缀于九天。 这景色最适合吟诗醉酒才对。 十六岁的清朗少年自擂台中央站定,依次对着诸位前辈长老致礼,随后慵懒地掀起眼皮,瞥向对面挑战他的一众仙门高手。 几个来着? 大概二三十人? 几个剑修、几个武修。 谁是灵修、谁是器修. 有无佛修。 这些,丘寻越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江逾白眸光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疏懒散漫。 江逾白周身的灵气纯澈浩荡。他捏指成决,盛大剑气散开碎在风中,刺激着在众人的寸寸肌肉。 如针扎般密密匝匝的疼痛通过皮肉渗入经脉,仅仅半柱香,就好似在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 未待众人开口讨饶,江逾白便乍然收手。 顷刻间,压制撤去,神经放松,皮肉舒缓,疼痛散尽后只余熨帖舒爽。 而后,江逾白俊眉轻挑,抬掌一挥,满林子的桃花自四面八方应决而来,在半空中摆出各种阵法。 江逾白丝毫不顾旁人惊疑诧异的眼神,独占踏进漫天桃花雨里舞起了剑。 那夜无风无月,寒星悬缀于九天,最适合吟诗醉酒舞剑。 第30章 江逾白再度回到重檐庑殿顶时, 丘乙已将剑势催到盛极。 不復刚才那般悠哉,他冷声道:「时辰快到了,当快些解决你这小鬼了。」 闻言, 江逾白抬眸看向展席中央的流沙漏,金光璀璨的细碎砂砾逐渐下移, 犹如体内正缓缓迴转的灵力。 江逾白收回目光:「是啊, 当快些了。」 「快看, 丘老前辈周遭的剑气变成金色了!」于纯兴奋道:「江逾白必死无疑!」 恭维的场面话写了一页又一页,流月小城的管事终于在报丧贴上落下最后一笔, 只等江逾白咽气后便立即传讯于归元剑派。 「年纪轻轻的, 不懂事, 这下要让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喽。」 「不过这个老货也未免太不讲人情, 给这个小伙子个教训便罢了, 做什么非得要伤及人家性命……」 李大娘今个听常寿医师说流月小城来了个爱喝甜豆乳的小修士,小修士的道侣出手阔绰一次就买了好些豆乳。 晚间便想着来城主旧邸碰碰运气谁知却正巧撞见了这般惨烈的比斗。 「滚开!你个卖豆乳的懂个屁!」于纯勐地推了一把旁边李大娘:「琼林大比素来都是不论生死的。江逾白若是死了也是活该。」 人群中的声音高高低低,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嘆惋哀怜的,但大多都事不关己图乐子的。 然而这一切嘈嘈切切的杂音都被丘乙磅礴澎湃的剑气隔绝在外。 他面孔扭曲,神情癫狂, 「只杀掉你这小鬼是不够的,我还要碎掉你的神魂,让你外公岑隐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江逾白手中枝条已被掌心溢出血水洇透, 月白色的衣襟通红。 他抬起手,扶正紫金玉冠,脸色微寒, 语气淡漠道:「打不过我外公,便要杀我来证明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 丘乙心中所想被江逾白拆穿,自是气急。当下催动灵力,只见原本围绕在他周身的剑气顷刻间分做数道呈四面八方合围之势向江逾白袭来。 此剑势盛大勐烈,剑鸣之声似虎啸龙吟。数不尽的剑光划破长空,仿佛在昭告世人--今夜将有一位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死在这位大乘境长老的剑下。 剑气逼近之时,江逾白抽枝横于胸前,独立风中,一动不动。 以枯枝对神兵,以将死之躯对大乘高手。 他此举都难以用螳臂当车形容,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此刻,小蚍蜉江逾白姿态慵懒,嘴边还擒着一抹怡然自得的粲笑,这幅讨打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岑隐, 丘乙当即心生疑虑,这小鬼周身无一分一毫灵力波动流转,但这样子却胸有成竹,怕江逾白耍诈,或是想要玉石俱焚。丘乙终是因分神撤去大半灵压。 第54页 压制减小之时,江逾白脚下步伐生风,身转形移。眨眼间便晃到了丘乙身边,他笑道:「前辈,这是踏云归。」 「是我师父教给我,也是我外公传授给师父的踏云归。」 方才,甫一开始,丘乙便以境界压制他,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他将出的一剑一式,次次完美地率先出手。 然,现在,江逾白不再迎招,更不出招。只一昧地闪避,仿佛要累死自己一般。 丘乙快被这小子气死,他阴下脸,燃起更重的杀意,再度催动剑势道:「这一次,老夫可不会再中你这小鬼的奸计。」 越是境高的剑修,催发剑势到极致的间隙便越短。 像是丘乙这种剑龄七十余载乘境后期的老剑修便只要一弹指而已。 一弹指是多久,这个江逾白昨晚教过黎纤,一弹指便是十剎那。 太短了,仿佛眨眼间便没有了。 这一弹指,他什么都做不了。但,说句话总归是足够的。 「刚刚这一剑出自离火八岐。」江逾白朗声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丘乙面色微愣,拿剑的姿势顿住,剑身高速运转的灵力也瞬间停滞。 原本的犹入湍涌急流的剑意顷刻间变成了平湖烟雨。 因灵力回流的太过于猝然,竟有大半反噬在他身上,丘乙忍不住低咳两声,吐出大口血水。 离火八岐剑的前七式是这些年归元弟子入门习剑的基础功课,招式格外简单易懂,就连门派中肢体最不协调,悟性最低的小师弟都能使得游刃有余,挥洒自如。 但,据传言,此剑的最后一式是惊天骇地的杀招。对此,归元上下的众师弟们每每听到要嬉笑几番:要人命的杀招?那软绵绵,娘唧唧的剑法怕是杀兔子都费劲! 所以,当江逾白将自己关入明心峰的藏书阁中日復一日地修补此剑谱时,包括殷无崖在内的长老弟子们都猜他脑子进水了。 看着原本覆满冰霜的宽剑上被溅上星星点点的灼红。 江逾白心道:『脑子里进的水』竟变成了保命的底牌。 他道: 「刚刚那一剑便是离火八岐缺失的『杀招』。」这次是万般肯定的语气。 「这本书想必是你同我外公共创的心血。」 他又道: 「几年前,我曾试图修补过这本剑谱。」 「晚辈以为,您自步入大乘以来未曾进阶便是因为你练错了剑。」 最后这句话犹如炼狱里阎罗的判词萦绕在丘乙耳边。 练错了剑?呵,怎么可能呢! 我创的剑式,我怎地会练错。 江逾白摇头,将手背过身后,犹如学堂里的先生。 「修炼离火八岐的本意便是修身养性,凝神静思,除却杂念,抛却欲望,方能守住初心。」 「所以杀招,从来不只是为了杀人。」 「先以仁心催起剑意,再用真元发动剑势,方成杀招。」 「以仁心出杀招,便是此剑真谛。」 这些话既不精妙也不费解,但却令对面的高境长者走了神。 丘乙眼神逐渐失焦,好似在放空又仿佛在沉思,突然,他想起自己和岑隐砸也曾是一对挚友。 可是怎么后来就不是了呢? 江逾白大步流星地上前,与他对视,直视长者是为大不敬,不过此时丘乙心中早已没了计较。 透过江逾白深邃如墨的瞳眸,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那些与春风桃花相伴的日子。 ********* 小桥流水旁。 他刚刚败过一场,仅仅输给岑隐半招。 寒潭石茶盘对面的老友怀中抱着个刚刚足月的奶娃娃,边哄孩子边对着自己嘻嘻哈哈。 奶娃娃咿咿呀呀吵得他心烦气躁,老友张口闭口都是胡言乱语,什么『心不仁,不能练剑』『满是杀气,必输无疑』『先有仁心再有道心,最后才可修剑』。 狗屁!皆是无稽之谈! 他气得掀翻茶器,拂袖离去。 老友亦是将最后一页撕下,取指尖火簇焚之 。 这一气便是近二十载,这一别便是一生一死。 二十年的光阴寸寸蹉跎。最后老友化为一捧黄土,长埋泉下,徒留他茕茕孑立,独自在人间行走多年。 直到今日,奶娃娃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人,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告诉自己『剑者仁心』。 霎时间,丘乙忽地笑开,脸上终古不化的阴翳化开。 他提起剑,搜寻记忆深处的招招剑式。 剑势起。 剑意炽盛。 最后一剑刺入长空。 此方空间登时亮如白昼,清浅的光辉笼罩于众人的头顶。 夏蝉吟走春风,秋雨折断蝉翼,冬雪覆盖枫叶,而后东风再度回归大地。 眼睛开合的光景,便犹如在人间再度轮迴了四季。 天降神迹,乃是圣人入境。 今晚,这位已步入大乘境二十个春秋的长者,在一位小辈的提点下进了阶,入了圣人境。 天象过后,丘乙扶住重剑,安抚体内暴涨的灵力,他此刻半分也不敢乱动。 生怕初入圣人境所得的灵力有所突变,爆体而亡。他沖江逾白道:「圣人不能无辜枉死,老朽已入圣人境,你若杀我,必定会遭天罚的。」 闻声,江逾白兀地上前,他捏紧手中枯枝,像是个即将行刑的刽子手,又像勾魂索命的鬼差。 第55页 他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道:「你不是枉死,那些殒身在你炼丹炉里修士才是。你既有了仁心,是不是该想想之前做的恶事。这十几年,你为破障碎人金丹,抽其灵脉,淬鍊其血肉……」 「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所以,前辈。当死则死吧。」 当死则死。 江逾白举起枯枝,注入全身真元,勐地刺入丘乙心口。 血流喷涌而出的时候,丘乙还维持着扶剑而立的姿势。直到灵力流失,真元耗尽的剎那才堪堪反应过:他被这个叫江逾白的小鬼用枯枝毙了命。 ******** 丘乙的尸首轰然到底。 先是满座譁然,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生怕一个不小心也被那重檐庑殿顶的年轻人夺了命。 「这他娘的是快死的样子吗?」 常寿喃喃道,他今天入夜正准备沐浴更衣之际便被人从浴桶里薅了出来。 先是个和尚紧接着又过来个小伙子,两人给他围了件浴袍就一左一右的扯着他跑来着城主旧府邸。 不是要死了吗?怎地就绝地反杀了? 容舟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收于眼底。 先助老怪物破障,而后趁着老怪物入境的脆弱时刻斩杀于他。 此刻,他终于清晰得认识到,江逾白从来都不是江莲白。 ****** 尘埃落定后,江逾白,终是坚持不住,身形晃悠两下,随即朝旁边载去。 滑下屋檐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他的鱼正急急向他跑来。 第31章 ********* 城主旧府邸的北阁楼足足有十丈高。普通人掉下去怕是会摔成肉泥, 更何况是此刻半死不活的江逾白。 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真元耗尽,灵力枯竭。连屈指掐诀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勉强掀起眼皮, 江逾白髮现站在地面的宝贝鱼正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大傻鱼。 软绵绵的小不点。 可莫要砸坏了他。 这便是江逾白落下去时的最后祈愿。 想像中的皮开肉绽,碎骨裂筋并没有发生, 一双细弱的胳膊撑住了他。 江逾白撑着这双细瘦的手臂站起身, 他想瞧瞧自己有没有砸坏黎纤。 甫一低头, 那原本附在玉冠上的一瓣梨花海棠自江逾白鬓髮处滑过,在他二人的炙热的鼻息间悠然打了个转, 顺着大鱼的鼻尖, 落在他湿润的唇珠上, 犹如画了绯色的点绛唇。 既纯稚又妖冶。 好想吻一下啊。 江逾白倏地笑开, 他将头垂下, 凑近黎纤耳旁,轻声道:「可算是保住你这条鱼命了。」 语毕,便合上眼眸,歪倒在黎纤身旁。 虽是累极后的昏迷,却与平常日沉西山时躺在藤椅上小憩的模样一般无二。 这边江少主跌进甜软温香的怀抱,那边丘乙的境况却大不相同。 方才还在因瞻仰了圣人入境的波澜景象而兴奋激昂的人们此刻皆面色古怪, 比死了的丘乙还要疑惑几分。 明明赢定了的。 明明赢定了的! 甚至有些境界低微,见识浅薄的修士还未反应过来这场比斗的起承转合。依然停留在圣人境天降神象的余韵中无法走出。 最后,还是那惯会见风使舵的管事的于人群中扬声高喊『江少主胜!』, 才让众人堪堪回过神。 眨眼间,刚才的暖风,蝉鸣, 枫叶,寒酥通通消散的无迹可寻。 唯有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味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比斗。 面前躺着的老人, 是半柱香前迈入圣人境的尊者。 此刻,他被摔得筋骨错位,血肉模煳,眼珠瞪得浑圆,眼眶里也源源不断渗出污血。 模样可怖又悽惨,令人心悸。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咂舌感慨,有的缄默不语,有的平白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欣慰和自豪。 有的则还在暗自回味重檐庑殿顶那场会被记载进漪澜大陆实战编年史的惊天比斗。 不过,相同的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已明白一件事——跨境之战,未必不可。 ********* 此时,子时过半,再有不足半个时辰,鼓楼的巨形紫薇钟便会响彻整个流月小城,昭示着新日初生。 俄而,狂风大作,一排排的流水浮云灯被吹得东倒西歪。清水池塘掀起涟漪,连重逾百斤的河蚌也摇摇欲坠。 风声呜呜咽咽似哭如泣,片刻后捲起一树梨花海棠向西而去。 地面飞沙走石,石板宽路上的紫砂云母片颳得人脸生疼。 豆大的雨点自九重云霄滴滴答答落下,洗刷掉重檐庑殿顶的大片血迹。 漫天烟雨如同天幕下晶莹剔透的珠帘。从远处看,又像极了琉璃方形笼,将众人禁锢于此方空间。 容舟拖着老医修常寿穿过人群跑向立在雨幕里的两个人。 因雨速太急太勐,众人早已做鸟兽状四散,只留一具尸体躺在这片浩瀚缥缈的风雨中。 一身木兰僧衣的长髮和尚踱步上前,先是胡言乱语地诌了两句『安息安息』『善哉善哉』,之后勐地弯下腰对上丘那双合不上的眼珠。 骇人的眼球中最后定格的画面不是杀人兇手江逾白的脸,也不是在十方无相日夜炼丹时疯魔癫狂的日子。 第56页 这令和尚有些讶异,恐怕丘乙也是如此。 暮色四合,云水茫茫,天边雪峰冈峦层叠。 一对鬓髮斑白的友人以天地为席,于静水寒潭边对弈。 青玉石棋盘上面黑白棋子泾渭分明,不相上下。像极了他与他那好友不死不休的一生。 画面中,僵持许久下,老友开始嬉皮笑脸地讲道理,丘乙并没有如记忆中那般掀桌翻脸,扬长而去。 热茶晕开雾气,模煳了两人的脸,他看见丘乙起身对老友作揖,嘴巴张合似乎在道谢,又好像在说久别重逢,别来无恙。 「唉。」 和尚长嘆一口气,抬手合上替丘乙合上了眼。 管事的用镶金大板牙叼着狼毫鼻头,思量片刻后,他将方才写好的红帖打开,大刀阔斧地勾勾画画,涂涂抹抹。 最后将『江少主』改成『丘长老』后,正欲将此贴附在怀中传讯玉简上,忽然被一只手抽走。 他转头看去,相貌华艷的男人併拢二指,燃起簇簇火苗。转瞬间,谏贴和玉简便化为灰烬散落在浓稠的夜色中。 「丘少主。」管事的顷刻便伏低做小。 丘寻越掸了掸指尖上的浮灰,「既我在此地,便无需给宫内传信了。」 他声音越发的冷,:「去给我寻副金丝楠木棺椁来。」 管事的自然不敢惹这尊大佛连忙出声答应,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告退。 ******** ******** 「你那几罐子破药管不管用啊?」 「不会吃死人吧?」 「你这后生忒不要脸,连夜把我从浴桶里面扯出来,让我淋了半宿的雨,这会子又来质疑我的修为。」 「你知不知道明日我要去跟城东买豆乳的李大婶相亲。」 「……」 「……」 「总之,你要给我价钱,双倍!」 容舟被常寿叨叨得脑袋疼,颇有几分当年听阮欺长老讲凝心课的崩溃感。 他欲开口反驳,但又害怕他吵到江逾白便将他拽到屋外。 常寿不留神地被他推到站在门外的和尚身上,雨天路滑,三人一股脑地摔在门槛子上。黄土捏得门槛被压扑扑簌簌地掉土。 「赔,这个你也要赔!」常寿怒道。 「赔个屁,老财迷,你要是治不好我师兄,我连你这破门都砸了。」 「你师兄不会死的。大概不到两天便能醒过来。」被压在最底下的和尚适时开口。 常寿捋起鬍鬚得意道:「看吧,大师都承认了。」 「我那汤水可都是神药。」 「不,跟你的那些汤汤水水毫无干系。」和尚开口否认。 「难不成是靠我对江逾白肝胆相照的兄弟情感动了天道。」 常寿不想反驳,只想翻白眼。 和尚也只摇头并不答话。只用下巴冲着堂屋里点了点。 从这个角度只能薄纸皮煳得支摘窗上投射出两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三人静默无言地叠了片刻后,和尚蓦地开口:「雨天该吃火锅的。」 「正好,我屋里有铜锅和碳火。」常寿道。 「都不准吃,江逾白还躺着呢。」容舟道。 「可如果你不吃,他也没法立刻醒来。」和尚一针见血。 容舟状似思量,不置可否。 片刻后,他起身道:「我去买羊肉和黄喉。」 一时间,刚才还针锋相对的三人霎时间忙了起来。 支锅的支锅,买菜的买菜,烧炭的烧炭。搭配的异常默契,宛若多年老友。 ********* ********* 长寿医馆的小堂屋里。 这张不足三尺宽的窄榻前天夜里面睡着黎纤,今夜便迎来了江逾白。 千年老参的腥涩与高山雪莲的清甜混杂在一起,江少主躲过了黄连厚朴睡却躲不过这一碗接着一碗的吊命苦汤药。 * 大鱼呆呆地坐在床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江逾白瞧,好似生怕一闭眼就再也见不到这人了一般。 忽地,他好似想起什么了一般,原本静若清潭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 黎纤蹬掉鞋子,爬上床,掀起锦被,撩开江逾白洇血的衣襟。 他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抚上江逾白的胸膛。用指尖轻轻描摹那道伤口的形状。 这剑伤伤口虽深却细小,跟指甲盖差不多大小。 好像……好像刚刚好能被一片鱼鳞覆盖。 有了这个认知后,黎纤连忙解开自己的上衫,纤薄白嫩的皮肉上平白显出几片鱼鳞。鱼鳞颜色晶莹,纹路细腻,像是被削成薄片的深色琥珀。 不同于抚摸江逾白伤口时的仔细轻柔,大鱼用力地拔下心口处的鳞片。 鳞片脱离皮肉的时候,他疼得额上冒汗,直抽冷气,但面上依旧是欣喜的模样。 他活了上万年,经歷了太多事情。但睡了上万年,也忘了太多事情。但唯独没忘得便是他这一身血肉都是绝佳的天材地宝。 他心口的鳞片最明亮好看,也最结实坚硬的,可以割裂千年玄铁,阻隔燎原火,幽冥水。 更何况补凡人的伤口。 但,唯独不好的就是只有三块,他不知何时弄丢了一块,现如今就只剩两块。 但若是分给白白一个,他是万般乐意的。 第57页 鱼鳞泛起丝丝点点的白光,蔓延出红色的细线同江逾白破裂的血肉结合。 两者彻底融合的时候,大鱼把脑袋抵在江逾白额上,他喃喃道:「白白,你乖,很快就不疼啦。」 随后,黎纤缩进棉被里,挪到江逾白旁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沉沉地阖上眼眸。 —————————————————————— 第32章 前世一 掌灯时分, 倦鸟归林,天与地一片晦蒙。 残阳夕照,远山如黛下几缕余晖投射在折吾河面。显得其波光粼粼。 倏地, 碧绿澄明的河面上倒映出一张明媚耀眼的少年脸。 素色衣衫破草鞋的小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他身材纤薄, 唇红齿白, 那双眼珠比折吾河水还澄澈盈亮。 少年双目低垂, 动也不动地盯着河面。半响后,他伸出手指, 柔嫩的指腹轻触满河碧水, 顷刻间, 人影便弯折破碎。 他忽地笑开, 露出尖锐的小犬牙, 得意道:「我有名字了,叫黎纤,现在不叫大鱼妖了。以后我就不是野妖怪了。」 语毕,他将背在身后的竹篓卸下,从里面出去一只近两尺宽的河蚌,河蚌灰黑色蚌壳一张一合, 仿佛在讲话。 黎纤在河底生活久了,自然知道这蚌怕是快死了,吓得他赶紧将其置入了河底。 仙人今晨同他说, 折吾河是整个黎阳百姓的水源。而这条宽河若没有活物镇压,便会变成死水,随后慢慢干涸。 缺少水流灌溉, 粮食减少,百姓食不果腹, 飢肠辘辘,如若不北上迁移,便要在此处大肆争抢为数不多的食物……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身为大野鱼的黎纤不懂,他甚至连仙人讲的字都分辨不清。更何况这些个弯弯绕绕。 但大野鱼却记得那仙人喉结滑动,嘴唇张合,将出这些话时的模样有多好看。 *** 完成浮黎交代的任务后,黎纤又沿着河边走了几圈,採摘好几捧形状不一的草药,一股脑地扔进身后的竹篓。 他身后共背了四五个青竹篓,有的装浮黎用来炼丹煮药的仙草,另一个用来装他自己喜欢的色彩斑斓的河堤碎石块,还有今早刚刚从黎阳城集市上换来的鸡蛋。 大鱼妖今天走得太久太急,草鞋被磨破了好几处,他明日还要潜进河底拔些红珊瑚去换银钱给自己买新鞋,还要再买些彩墨,仙人答应过几天便要教他画山水图的。 他不想画石头溪水,花草树木。这些都不好看,或者说都不及仙人好看。所以他只想画仙人。 *** 月上柳梢,繁星入海。 大鱼踩着满地斑驳竹影迈入了仙人隐匿在林子里的小院。 甫一进门,迎来的不是如往日的缥缈仙雾,而是緻密浩大的浊气。 大鱼吸吸鼻子,嗅了嗅,他闻出这是人类的气息。 竖起耳朵,他好像又听到了几声吵嚷叫骂。 愤怒。 这是不是人类愤怒时的样子。 好像比他得知山洞被熊大熊二抢了之后还要愤怒。 自己生气的时候差点吞掉那两只大狗熊 ,更何况没有狗熊大的真仙。 思及此,黎纤不再迟疑,蹬起腿往院子里跑。 果不其然,人们排成队伍站在小院内侧,他们个个手中都拿着菜刀,棍棒,砍斧。 浮黎真仙双手背后,眼眸微垂,立在众人对面,看不清脸色神色。 众人见黎纤过来,目眦欲裂,纷纷做出防御状,扬起手中的武器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 「死妖怪,你还有脸来真仙这做道童。」 「你吃光了折吾河的所有鱼虾不说,现在还敢起偷鸡摸狗的事来了。」 站于众人之前的又矮又胖的男人高声嚷道。 「现在还敢没事人一样地会浮黎仙上的仙府,真是忒不要脸」 人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你若是只偷了东西,我们大家还可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竟打伤了人。」 「真仙大人,这妖物今早去岑阿婆家偷鸡蛋,中午被岑家小子逮到后竟出手打伤了他。」 「仙上将这妖物收作道童时便向大家保证妖物不会伤人,可如今他却大发妖性伤了岑大哥,仙人是不是该及时止损,杀掉这妖。」 说这话的人是岑家小子的未婚妻阿簌,她素来嫉恶如仇是黎阳城远近闻名的侠女。 曾多次召集城中百姓捕杀大鱼妖,但都被黎纤逃掉。 多日前,她又带领街坊和折吾河上游的乡户去求仙人帮忙除妖。 谁知这玉面仙人看着皮相冷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至善人。不但没废掉鱼妖的妖丹邪力还偏偏收了他做道童。 南境受浮黎仙上庇护万余年,是此处唯一的神明,境内百姓对其万般尊敬敬仰,加之仙上保证鱼妖不会霍乱黎阳城,他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这妖虽安分些日子,本以为他改邪归正,可今日,这妖竟明目张胆地伤了人,那便不能再留了。 「请求仙上除妖卫道。」女人言毕,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请求仙上除妖卫道!!!」 「请求仙上除妖卫道!!!」 众人见状纷纷跪倒在地,齐刷刷地请求浮黎杀妖。 听了这么久,黎纤就是再呆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因为自己偷了鸡蛋,伤了人,所以便要请仙人动手杀了他。 第58页 可是他明明没有偷鸡蛋,他早晨去岑阿婆后院的鸡窝拿蛋时明明放了三颗珍珠的。 大鱼望向浮黎,急道:「没偷,我没偷,我虽拿了三颗蛋,但我放了三颗珍珠在鸡窝边。」 「你这妖,事到如今还在说谎,你若是来换鸡蛋,为何鸡窝空无一物?」阿簌咄咄逼人:「你既没偷,为何气急败坏地打伤岑大哥?」 「今晨,我去阿婆家时,天还未亮,我急着去采草药……」 茶褐色的陵离花是用来给真仙泡水喝的。生在悬崖边,子夜盛开,五更天就会衰败…… 枯竭的花泡水便会发涩…… 黎纤被阿簌问得发懵,他的回答也有些语无伦次。 大鱼转向浮黎,企图求着仙人信他。 却见浮黎薄唇紧抿,面上似覆了层薄霜,他屈指捏诀,自掌心处召出一根银辫。 浮黎缓缓开口,音色略冷:「你到底有无伤人?」 第33章 前世二 **** 月满如盘, 银辉泄地。 天边陨星转瞬而逝,浮黎的竹苑内明明人满为患,此刻却无一丝响动。连怡人的微风细雨也于此地凝固。 仙人璞玉般的手掌里正握着神鞭屠僇,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黎纤,你莫要撒谎。」 「我……我没偷东西。」大鱼忙跑到浮黎脚边跪下, 紧紧地攥住他的小片衣角, 哽声道:「仙人信我, 我真没偷。」 「别杀我,也莫要赶我走。」 「我再问最后一次。」浮黎面色更冷。再次开口道:「你今日午时有无伤人。」 「没!没伤人。」大鱼急红了眼眶:「我在集市看彩墨时便来了个人说我偷了东西, 未待我解释, 便用铁镐和棍棒打我, 我便推了他一下。」 「可我未用力的!」 「你未用力, 岑大哥怎地会吐出这么多血。」阿簌将怀中染血的帕子拿出, 扔在黎纤面前,洁白柔顺的丝帕上满是乌红的血花。 众人见此,更加义愤填膺起来。 「你这小妖畜到现在还要狡辩,真是无药可救。」 「野妖就是野妖,就算修了人形,也做不成人的。」 「万万不能再将这妖留在黎阳城了, 还请仙人立刻杀妖证道!」 「妖物,当死!妖物,当死!」 「……」 周身的吵嚷叫骂越发勐烈, 有些男人恨不得立刻上前结果了他。 妖物为何当死。 妖怪就不能好好活着了吗? 就因为他是条鱼就没人信他吗? 黎纤被周身的嘲讽咒骂彻底激怒,浅色眼珠渐渐变得幽蓝,如妖冶的水晶。他勐地站起身, 迅速地跑向对面的那堆人:「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们!」 「我不是野妖怪,我是黎纤!」 阿簌紧闭上眼, 本以为难逃一死,却没有迎来意料中皮开肉绽,血肉撕裂的疼痛。 精光乍现,黎纤身形晃了晃,颈子上便多出道二指宽的血痕。 仙人打了我? 大鱼不可置信地望向浮黎,只见点点星火流转于浮黎指尖,半明半灭,正如他此刻深不见底的眸光。 仙人的手指比折吾河底最好看的银泊石还要精緻些许,每每点弄他额头时都会觉得分外润泽清凉,可此刻却拿着最锐厉的兵器划伤了他的脖子。 若是再深半寸,便会触上他的动脉,要了他的这条命。 黎纤眼梢更红,眼眶里升起水雾,正嗫喏着唇想说什么,便听浮黎冷漠道:「你本就力大无穷,你可知……你所以为的半分力极有可能会要了凡人的一条命。」 「仙人。」黎纤上前欲拉住浮黎袖口,谁知却又被浮黎一鞭子抽开。 这鞭比刚才那次气力更大,黎纤被打倒在地,色彩斑斓的石块从竹篓中轱辘到浮黎脚边,遮住地上的一摊血渍。 那芝兰玉树的仙人用无甚起伏的嗓音道:「第一鞭是罚你刚才妖性大发,意图食人。这鞭是罚你今日中午错手伤人,撒谎隐瞒。」 仙人这副冷心冷情的模样与他平时教训别的野妖时一般无二。见此,黎纤眼中的微光彻底熄灭。 浮黎手中的屠僇鞭乃是由灵山战神的玄冰盔甲碎片结合鲛族公主的髮丝编制而成。 柔中带刚,软中带硬。可抽散任何生灵的神魂。 屠僇,屠僇,屠尽五洲妖,僇尽四海魔。 此条鞭上所染的鲜血数以万计,只是黎纤没想到有一天竟也会沾上自己的血。 灼烧感直击五脏六腑,疼痛从脖颈胸膛蔓延至四肢百骸。 黎纤被这两鞭打得头昏脑涨,此刻他的神情比刚刚化形上岸时更加懵懂软糯。 委委屈屈地缩做小团,刚才那狰狞兇狠的大妖此时委屈得像个柔软稚童。 大鱼的作态犹如跟细刺般扎进浮黎胸口,他压下心中浮沉的思绪,自怀中拿出两只骨瓷瓶,手腕翻转。 小瓶子便飞到了啊簌手里,「一瓶用于外伤,一瓶内服。不消七日便会好。」 阿簌千恩万谢后,将目光投向跪伏在地上的黎纤,她迟疑道:「不知仙上准备如何处置此妖。」 良久的寂静后,浮黎兀地开口:「他自会得到该有的惩戒。」 语毕,屠僇鞭便自他手中飞出,绕在圆环状将黎纤圈进其中。 霎时,冰凉刺骨的仙器化作四方牢笼将大鱼妖囚了进去。 第59页 牢笼覆有仙术,阻隔外界全部气息,连半丝月光都渗不进来。浓稠如墨的黑暗席捲而来,沉重的孤寂萦绕在大鱼周身。 「仙人圣明,我……」 「他虽有罪,但罪不至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众生平等,断不可因为他是妖便无限扩大他的错。」 浮黎打断阿簌,转身沖众人道:「今日事,当今日毕。」 夜色渐深,百姓一一退出竹林后,小院又恢復宁寂。 浮黎看着蜿蜒在脚边的猩红血迹,微阖眼眸,终是嘆了口气后转身踱步进了竹楼。 *** 我明明在鸡窝旁放了珠子的。 我明明只用了一点点力气的,怎么会伤到人呢。 大鱼将脑袋抵在玄冰笼上,向胸口处的伤痕轻轻呵气,两道鞭痕一道比一道深,伤口处如同烈火焚烧。 黎纤疼得脸上冒汗,唇无血色,他将今早给浮黎采来炼丹的仙草捏碎涂抹在皮肉开裂的地方。 疼痛稍缓后,大鱼勉强撑起身体,抬手触上牢笼的栏杆。 中古不化的玄冰凉得黎纤指尖生疼,像有数万条小虫撕咬一般。 大鱼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又将手掌放了上去,用尽全力的掰着栏杆。 「啪!」 玄冰应声而碎,视野再度回復清明。柔亮的月光打在大鱼惨白的脸上。 他抬眸望向悬在半空处的竹楼,透过镂空的雕花圆窗,隐约看见浮黎在静室打坐的身影。 大鱼抽了抽鼻子,直直跪下来对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叩了三叩后,哽咽道:「既然仙人不要我,那我便也不要仙人了。」 语毕,抓起放着三颗鸡蛋的竹篓向大门处跑去。 鸡蛋是务必要带走的,这是他花了三颗珍珠换来的!才不留给仙人吃呢! 第34章 前世三 ** 破晓之时, 天边泛起鱼肚白。日升于旸谷。暖光融融,晨风习习,折吾河面泛起阵阵涟漪。 黎纤躺在折吾河堤旁一片破土不久的春芽上, 两只白嫩的脚丫晃来晃去,露出半截纤细的小腿。 额间碎发滴着水珠, 莹润的唇角处咬着根狗尾草, 正眺望着远方那座如黛的春山。 这痞里痞气的姿态配上乖巧温软的脸显得分外滑稽。 「鸡蛋煮好了吗?」大鱼偏头冲着山洞口处的两只狗熊精问道。 「马上就好。」两只熊异口同声道。 这两只憨熊虽块头较大, 堪比一座小山丘,但却极其害怕黎纤, 准确的说是折吾河周遭的大妖们都害怕黎纤。 黎纤这鱼妖无父无母更无族人, 可谓是横空出世。 他天生地养, 灵气十足, 现出本体时足可占据半个折吾河, 且力大无比。别说扛鼎连搬山都不成问题,而且战绩斐然。 他初化形的那天便以寡敌众打伤了大半前来挑衅的妖物。 熊大、熊二便是黎纤的手下败将之一。 两只熊在多次与黎纤争抢食物与地盘都惨败而归后终于认清现实,递交了一张降书,准备将鱼妖拜作大王。 但却被黎纤拒绝,正当他们以为山重水复陷入绝境马上就要饿死的时候,这鱼大王就被竹林子里的漂亮仙人收走做道童了。 简直是幸甚至哉! 鱼妖走的时候明明说过将山洞和洞内锅碗瓢盆都送给他们俩的, 可这还不不到半月他便又带着满身的血折了回来…… …… 熊大熊二现如今比黎纤还难过,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鱼大王不开心,洞府就被他抢了回去。 两只熊担心的要命, 之后不知是谁带的头,他们俩顺着黎纤的目光向远山望去。 山后面有座竹林,竹林里住着个漂亮仙人, 仙人让鱼大王受了委屈。。 「大王,您此次回来时为了探亲吗?」熊大恭敬至极地将煮好的鸡蛋递给黎纤。 黎纤接过水煮蛋, 心不在焉地剥起皮:「我哪来的亲可探。」 仿佛被戳中伤心事,大鱼垂下眼眸,撇撇嘴:「天地之间,我连只同我长得像的鱼都找不到。」 鸡蛋干巴巴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大鱼不禁想起前日清晨从竹楼后头的老树上打下来的青枣,酸酸甜甜的,同紫葡萄一起做成果子酱,抹在鸡蛋上定会好吃。 「剩下的两只蛋归你们了。」大鱼摊倒在老榕树旁,神色恹恹。 「多谢大王!」两只熊一前一后跑去大锅前去捞里面的两只煮开花的鸡蛋。 第一次吃鸡蛋便是浮黎带他去岑阿婆家换的,那时也是用珠子换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黎纤越想越气闷,连带着颈子胸口上的伤都疼了起来。 等自己养好了伤之后,便去镇子上抓几个两脚兽当着浮黎的面一口气吃光! 跟着浮黎的日子,他天天都欢喜的要命,他不用再为一顿饭而烦恼,他不用再守着这方狭小昏暗的山洞,不用再与周遭的野妖怪撕咬打斗。 仙人给他吃食,教他讲话,识字,遇见其他妖时会将他护在身后,可为什么偏偏不信他? ……… ……… 黎纤从竹篓里翻出昨日在悬崖上摘下的陵离草,茶褐色的矜贵仙草经过一夜磋磨已经枯败不堪。唯有点点流光萦绕。 大鱼小心翼翼地捧起陵离草,将其浸在河水里,洗净上面沾染的血渍与污泥。 第60页 「大王准备将这草送给仙人吗?」熊大熊二不知何时一左一右地蹲在黎纤身边:「若是要去,应趁早,否则入夜后这草便会碎成浮烬了。」 黎纤闻言不做声响,只垂下长睫,遮住眸中情绪。 *** 酉时过半,天色渐黯,折吾河褪去华光,被乌霾覆盖 。 远处千山敛起锋芒,两只大熊相互依傍靠在石壁旁沉沉睡去。 大鱼蹬上草鞋,向天边新月初生的地方行去,他攀上连绵起伏的小山,穿过一片浩渺烟波,云海花雨。最后,于浮黎的悬空竹楼处驻足。 这一路,多沙石,瓦砾。他走得又急,破草鞋已经变成了烂草鞋,伶仃的鞋『惨兮兮』地挂在他脚上,显得主人也分外可怜。 黎纤虽不懂人情世故,但也知道美丑,盯着脚下沉思良久后,大鱼甩开鞋子,赤着足踏进小院。 都不准备做人了,还穿鞋干什么。 回去后便把这身衣衫也脱了去。 门口处的飞檐上两盏鱼形状的纸灯笼亮起微光。 火苗轻微摇曳,几只细小的飞蛾于上翩跹起舞。 大鱼怔愣了片刻后,抬手轻抚纸灯,指尖上下滑动,描摹着薄纸上的捲云纹路。 半月前的上元佳节,黎纤刚刚为仙人收完丹炉里的最后几颗丹药,便听竹林外响起阵阵敲锣打鼓声,他瞧着新奇,忙支起小窗,抻着身子向外探。 奈何竹楼位置太过于偏僻,繁华与熙攘被林间薄雾稀释。 只依稀看到几缕红绸飞舞,至于其他的景物,就算大鱼妖长八只眼也看不见。 黎纤失望地抿抿嘴,欲回身之际,却不想被一只清润修长的手掌提起。 「你趴在此处做什么?」浮黎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开口问道。 黎纤指向窗外,扯开嘴角道:「黎阳城那边起了好大的动静。」 「嗯。」浮黎应道:「今日是上元节。」 「什么是上元节,好生热闹。」黎纤道。 没有长篇大论,浮黎只是笑了笑:「我带你去看看。」 **** 黎阳城本就富庶,此刻沉浸在佳节氛围中的小城越发繁华旖旎。 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花灯挂满家家户户的廊檐。 食铺里的小汤圆像是上了蜡的白玉珠,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勾栏中的脂香,茶馆里的清氲同酒肆内的甘醇混杂在街头巷尾。 天边乍起朵朵烟花,比云霞彩绸还要绚丽几分,是五洲太平,河清海晏的模样。 大鱼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欣喜又雀跃。睁大两颗琉璃眼珠左瞧又看,生怕错过半点热闹。 兴奋归兴奋,但他却不逾矩。大鱼明白人们忌惮恐惧他,所以遇见喜欢的东西也只是瞧瞧,从不上手乱碰,也不靠近人群。 如果遇上了格外害怕他的小孩,他便远远地跑开,不教仙人为难。 只是那天夜里,小摊子上的花灯实在太漂亮了。是一盏漂亮的海棠花,花瓣光滑柔软,要是挂在仙人的竹木门上定会万分好看。 大鱼不过是在卖花灯的小摊上多站了几刻,那卖灯的老头便被吓得涕泗横流,肝胆具颤,挑着一篮子小物件急匆匆地逃窜。 慌乱之中,遗漏了一只被压变形的鲤鱼纸灯。 约摸手掌大的小鲤鱼被黎纤捏在手里,他竟觉得此灯比刚才那盏莲花灯还好看。 鲤鱼纸灯是他捡回来的,终究没办法心安理得。直到后来他再次下山的时候偷偷地往老头的篮子里放了颗蚌珠,才光明正大的将其从床下拿出来摆在床角。 花灯里的蜡泪滴滴答答地落入掌心,大鱼神思归窍。 小鲤鱼怎么会被仙人取出挂在门上,他不解地挠挠头,随后干脆不去想直接将陵离草放在门口。 欲抬步离去之时,倏地听见屋内几声隐隐约约的…… 鸡叫声。 才过去一天而且,仙人就要养别的妖了吗,庞杂的情绪翻涌,难过哀伤溢满心尖。黎纤一掌推开竹门。 屋内的摆设丝毫未变,彩色石块装在足有半人高的瓷瓶里,草药还是昨日他整理好的样子,熨帖地被放在青玉桌案的一侧。 只是…… 往日里松生空谷,金锡圭壁般的仙人正抓着两只芦花鸡往木笼里塞。 母鸡『咯咯咯』的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颜色昳丽的鸡毛满天飞,还有几片沾在浮黎的肩上。 听见响动,浮黎悠然转身。 和风拂面,黎纤的小身子与夜色相融,唯有带着点点笑意的眸子盈光潋滟。 …… 第35章 *** 长寿医馆的后院里, 半树梨花海棠迎风晃荡。 树下横着几只长凳 ,与一方四角矮桌。 矮桌上放着九格黄铜锅,锅内的汤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汤上面漂浮着的厚重红油, 桌角叠着的十几盘牛羊肉暴露了三人相同的爱好。 「还是同你们俩吃饭痛快,江逾白这厮向来一日一饭, 顿顿清汤寡水, 又不是辟谷的仙人, 他竟喝杯清茶就能饱。」容舟道。 「黎纤虽吃得多,但一不喝酒, 二不吃辣, 又无比嗜甜。你们是不知道一桌子的水晶冬瓜卷, 酥心馅饼, 桃松方糕, 糖炒栗子有多让人扫兴!」 容舟脸色酡红,俨然是酒醺的模样。他喝醉后话比平时还多,现如今正滔滔不绝地给常寿讲他的人生经歷,以及同江,黎两人一路的所见所闻。 第61页 「丘寒音那母老虎,琼林大比时我定要她好看。」 「……」 「那两个驯兽师十招就败下阵了, 要不是他们法器太多,我怎会轻易放过他们俩。」 容舟讲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 可他的两位听众却显然不大感兴趣。 思过崖上咧咧作响的劲风,黎阳城内的刀光剑影,断空灵器冢内的神兵利器, 甚至浮月城主旧邸那场惊天动地的比斗……此刻都及不上黄铜小锅里慢慢舒展的羊肉卷有滋味。 「你师兄同那个,那个小修士是何种关系?」 和尚打断容舟挑起新的话题, 他与常寿实在不想再听这厮大着舌头「侃侃而谈」了。 「关系?」容舟摆手,以「二十岁高龄」端起长辈的架子心疼江逾白:「我师兄实在是太惨了。」 「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惨。」 「于修行上,大起大落,一波三折也就罢了。情路也坎坷崎岖,这次找的道侣性子呆讷,身份特殊,也不知能伴他几日,唉。」 事实证明,无论风华正茂还是雪鬓霜鬟,人们总是更乐于听那些风花雪月的八卦。 「身份特殊,不就是吃的多些吗?」常寿不解道。 「黎纤是位修为奇高的长者的……遗孀。且长者境界逾过大乘。」 容舟做痛心疾首状,艰难道:「那位长者八成是我们归元山的老掌门,江逾白他外公。」 我继承了我外祖的遗产和他的遗孀! 外祖死了十年后,我娶了他的续弦! 做人就是要追求刺激,我的道侣是我娘的小娘。 这是何等石破惊天的狗血故事啊,连画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此事恐怕是归元山的特等秘闻了。 常寿瞪大眼珠,嘴唇开合不知该说些什么,拿着酒碗的手微微颤动,生怕容舟醒酒后杀他灭口。 「噗!」 对面的和尚一口浓茶喷在容舟小爷脸上:「你听谁说的?」 容舟没被喷清醒半分,他支棱着头,昏昏欲睡:「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师兄亲口说的。」 「我师父与掌门加以佐证,此事断不会有假。」 **** **** 清风徐来,琼芳盛绽,树顶处那朵最绮丽的海棠瓣似乎不愿与树下三人『同流合污』,这瓣花借势东风,顺着纸煳圆窗,飘进堂屋,落在江少主的胸口。 江逾白若有所感地睁开眼,只觉通体神清气爽,也不知迷迷煳煳中那半吊子老医修给他餵了什么神丹妙药。。 他撑起身,取下覆在剑伤处的花瓣。 怎么这里的海棠花都这般艷泽莹润,像极了黎纤的温软唇瓣。 眼角撇到被窝的一侧鼓起小包,江逾白心下好笑,他掀开被角,果不其然看见了大鱼蜷缩成虾米的身体。 「黎纤。」江逾白出声唤道:「醒醒,吃完饭再睡。」 悬空竹楼变作废墟,青枣和紫葡萄失去滋味,折吾河极速膨胀延展为漫无边际的深海,提着鸡笼的玉面仙人缓缓踱进暗夜。 万年前的流星兜兜转转后再次归于原位。 黎纤悠悠转醒,眸子里毫无焦距,空茫一片。 直到看见江逾白时才亮起小撮微光,随着视野逐渐清明,江逾白的面容越发明晰。 大鱼眼里的点点光亮倏地燃起,最终星火燎原。 「白白!」 「白白!」黎纤避开江逾白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扑进他怀里。 温热的泪珠落进江逾白颈间,顷刻间就渗进皮肤,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莫要担心我」 「我一点也不疼的。」江逾白道:「昨天的功课做好了吗?」 「嗯。」黎纤点头,下床后,光着脚拿来挂在黄花梨木柜上的破布袋。 他取出几叠纸,铺平摊开在江逾白面前。宣纸上洁白无痕,大鱼嗫嚅道:「没写完,今天一定全部补上。」 江逾白笑了笑,伸手翻起黎纤之前的字帖,工工整整的正体小篆罗列在净皮生宣纸上,同大鱼一样乖顺可人。 黎纤自跟着自己以后便日日做功课,如同市井学堂里的学子那般,读书,写字,算数,绘画样样都不落下。 大鱼虽不懂世故,不知风月,却万般聪慧。反应快,记性好,理解能力强。 尤其在算法方面最有灵性。教给黎纤的字,他也从未写错过。 背书时摇头晃脑,清灵软绵的嗓音念起『之乎者也』别有韵味。 最开始背诗的那几天,大鱼半点错也未出过,直到有一次自己故意使坏,便说他背错了字,硬是挠他顿痒痒。 得知被骗后,大鱼也不生气,但自那以后,这鱼便每次都要背错一个字。 *** 「做不完功课,该罚。」江逾白道:「就罚,今晚给你吃小点心。」 闻言,大鱼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小虎牙和半截殷红的舌尖。 江逾白这时才发现大鱼的脸色,唇色都异常惨白,他将目光移向黎纤的脖颈,纤薄皮肤下甚至能看到蜿蜒的青紫色脉搏。 「你怎么了?」江逾白轻轻握住大鱼的肩膀,他生怕不小心捏碎了这小不点。 「没事。」黎纤吶吶道:「就是饿了。」 江逾白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外袍,扯起黎纤,我给你做东西吃。 *** 这边和尚对着醉鬼容舟干嘆气,那边常寿执起烟杆,狠狠地啜了两口,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眼圈。 第62页 酒过三巡,三人已经进入了热闹后的空乏。 似是被江少主的烟花事震撼颇深,透过氲氤的烟雾,常寿捻起一片梨花海棠,开始回忆起了自己的初恋。 「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眼睛又大又亮」老菸鬼思索片刻后道:「比东巷街口买甜豆乳还李大婶还漂亮。」 「……」 和尚替他倒了碗醒酒茶,塞进他手里:「这个比较可不妥,葡萄比瓜子大,西瓜也比瓜子大。」 「风花雪月的旖旎事儿哟,你个出家人不懂的。」常寿斥道。 「辣你如今怎么还是个老光棍?」容舟舌头都打卷了,还不忘嘴贱。 「她嫁了别人。」常寿嘆道。 「那人定是比你长得俊,比你修为高。」容舟一副瞭然的样子,他虽没这种经歷,但江逾白前些天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了。 「肤浅,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常寿道:「那人不是剑修,不是武修……」 「难不成是佛修?」和尚插话道。 「不是修道之人,是凡者。」常寿幽幽道:「是个在太乙书院山脚下做生意的凡人。」 「嗯。」容舟问道:「那她现在过得好吗?」 常寿不答,只是摇头。他起身轻掸飘满长衫的梨花海棠,绯红的花漱漱地落下。 常寿抬步,踏过碎花,向小院外走去。 天快亮了,该收拾收拾去相亲了 容舟本想问问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却被和尚捂住嘴巴。 「你这小鬼迟早因为嘴贱被人打死。」 和尚挨着容舟坐下道:「怪不得是孤独终老的命。」紧接着他煞有介事道:「若想破解……」 容舟拧眉:「胡说,仰慕小爷的姑娘能从惊雷锋排到太乙学宫。」 「这是不是真的,你心里有数。」 和尚道:「你十五岁那年瞧着碧落峰的大师姐好看,便日日去后山抓鸽子送予她,一百天后揽月楼就摆了场全鸽宴。」 「你含着泪吃了五大碗,最后撑得走不动路,还是你大师兄背你回来的。」 「第二天带着一众师弟去落虚峰找唐悯要抓鸽子的报酬,然后被他踢了出来。」 「你怎地知道?」容舟满脸尴尬。 如果此刻常寿还在,他定要拿起烟杆敲上容舟的脑壳,骂上一句:后生愚蠢,这明明是你刚讲过的话! 和尚晃了晃手中星盘,一脸高深莫测:「自然是推演出来的。」 「连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算出来?」容舟疑道。 「自然能。」和尚郑重其事道:「莫要小瞧这门手艺。有时是可窥探天道的。」 容舟被和尚套进去,已然信了几分:「那我还有救吗?」 「嗯。」和尚道:「自然有。」 他自怀中掏出本蓝皮纸册,摆在容舟面前。 「桃花宝典?」容舟嘟囔道:「这破书管用吗?」 和尚刷刷地翻开几页,解释道:「此宝书中罗列了近千种与女子相遇相处时的境况及最好的表现方式。」 「底下的红字是註解,背面还有习题。」 「最后两页是参考答案。」 「我已经卖出好些本了,反响甚好。」 「……」 容舟斜眼打量片刻,道:「再给我拿本针对男人的。然后给我打个折。」 「你还有断袖分桃之癖。」 「做生辰礼送我师兄。」 「你师兄不用。」 「他桃花旺得很。」 第36章 ********** 俊美男子手上捏着数张高阶灵符的俊美男子跪坐于六角巨鼎丹炉边的绒垫上。 狭长妖冶的凤目里倒映出足以吞天没地的燎原火光。 金丝楠木棺椁被灼成乌屑, 渐渐露出里面的人来,丘乙苍白塌陷的脸颊阴森可怖。 骨头与木块爆裂的噼啪声响彻暗夜,连门外歌女的咿呀弹唱, 急竹繁丝都失了气势。 烧焦味瀰漫在暖阁的每一处,松木乌檀的清冽遮不住, 空谷月桂的馥郁掩不住。 后来, 丘寻越索性熄灭了薰香炉, 赶走了全部乐师。只留自己一人于此处,欣赏这场『篝火盛宴』。 见此场面, 门口的小道童抖如筛糠, 不知如何是好。 修行之人虽不在乎身后事, 却也讲究个入土为安。 更何况是高门世家的圣人境长老, 然后他们少主居然正大光明的虐待长老尸身, 这着实不妥。 小道童正愁眉苦脸之际,暖阁的门陡然打开。 丘寻越抬步欲出,却见小道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噎道。 「少主,您,您怎能烧了大长老的尸体,尊主若是知晓长老以不全之躯下葬定会大发雷霆。还请少主三思!」 「请少主换长老全尸, 让长老安心地魂归大地。」 小道童可能是『君子之道』『仁义礼智』读多了,他虽害怕自己也像那可怜的同伴一样,被丢进火炉, 化作烟雾齑粉。但仍旧冒死柬言。 然,却已没用了,看着他冷汗涔涔, 抖如筛糠的模样,丘寻越掏出怀中镶玉银匣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哪里是不全之躯, 分明就是一捧飞灰啊。」 语毕,丘寻越掀开银匣,抓起内里的骨灰随手一扬,灰白色粉末自他指缝间倾泻而出,飘向长空。 他神色倨傲,语气冷漠道:「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魂归大地啊。」 第63页 语毕,他斥退小童,大步流星地迈向展台的处清水池塘。 满池碧荷摇曳生姿,硕大的蚌壳在云中皓月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玉润莹泽。 今夜当真有趣啊!前半宿惊雷阵阵,风狂雨骤。后半宿月白风清,夜色如烟。 忽而,丘寻越脚边现出微小的漩涡,涡流急速转动。 像是无底的黑洞,将一颗又一颗的野心拽入其中。 又像是凌乱结实的线团,束缚住所有见不得光的欲望。 ********** 浮月小城这等白山黑水的地界,此刻又是子时过半,黑灯瞎火的上哪给大鱼弄那些个精緻甜腻的小团小饼。 无奈,江逾白当机立断,决定亲自下厨。 江少爷烹过清茶,酿过浓酒,但从未做过饭食,只能照着真仙给的饲鱼手札一丝不苟地跟着学。 江大厨摘下常寿挂在草药堆里的腊肉,置在案板上,切成碎丁。 这只修长劲瘦的手摸过玲珑法器,折过玉枝琼花,耍过上古名剑,却独独没有切过菜,噼过柴,缝过衣裳。现如今为了大鱼倒样样做了个遍。 黎纤蜷缩成厨房一角,睡得香且沉。江逾白撂下手中菜刀,把脚边的几张长凳併拢在一起,随后将大鱼抱了上去。 他动作轻柔地将黎纤的四肢舒展开来,可未等转身,便见这纤薄柔软的小身子又瑟缩成一团。 大鱼总是在清醒时才舒缓筋骨,而在熟睡后便总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蜷曲成小糰子, 江逾白原先并未在乎,只以为是习惯作祟。直至刚刚翻手札时才偶然知晓其中缘由。 黎纤在未化人形时,鱼鳞锋利,本体奇异且庞大,犹如小山丘,仅此一鱼便占据半边折吾河水。轻微移动就又撑裂河道的可能。 故而大鱼在稍微通晓灵性之时,便会用力缩小身体,以免损坏河道。 江逾白盯着大鱼安逸的眉眼,一时后悔自己由于粗心疏忽了黎纤,一时又感嘆浮黎真仙『心思缜密』,不由得猜测这仙人是神机妙算还是看了太多次黎纤的睡觉的模样。 最后又开始唾弃自己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直到灶台上的汤冒了泡才扯回他游荡在外的神思。 江少主手忙脚乱地将甜汤盛进青瓷盅里,雪梨清新润肺,红枣香甜软绵煮成甜水汤给大鱼喝最好不过。 凝聚灵力覆于瓷盅后,江逾白起身撸起袖子将碎肉丁伴着香油,芝麻,葱花,姜末倒入大碗里,搅弄在一处。 半晌后,江逾白伸手将肉馅拢成数个小丸,又在外裹上层薄薄的面粉扔进油锅里,肉丸子被炸得滋啦作响。 到金黄色时,江逾白将其从锅中捞出,復又沥上一圈豇豆汁。 万事俱备,只待大鱼醒来…… 轰隆! 轰隆! 屋外一声巨响袭来,紧接着便是数声剑吟涌入,其音绕于梁间,轰鸣震耳,剑气凛冽,剑势恢弘。 江逾白甚至能从此人大炽的剑意中感受到他于修行上的热忱之心。 江逾白当即心下瞭然,此种境况约莫是修士进阶。 果然透过支摘窗,能清晰地看到小院屋顶立着熟悉的男人。 子夜过半,风又起。 容舟的玄袍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揽了一袖的劲风,寒入骨髓。 江逾白三步并两步跨入院中央站定,与两丈开外的师弟遥遥相对。 倚在海棠树下剔牙的和尚操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口音道:「龟孙喝麻噶了,醉成这副狗样也不知中用不中用喽!」 容舟步入金丹期已有些许时日,然每每破障进阶之时便总会被心境所累。长此以往,修为便一直停滞不前。 殷无涯以为他是缺少一把相宜的剑,故而多年来东奔西走为他觅尽天下名剑。 但,这龟孙愣是找不出一把称心的来。 倏地,原本浓郁浩荡的剑气急速四散,散在玄风细雨里,散在浮花朗月中。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江逾白知晓容舟渴望破镜的强烈心愿,若是这次仍旧无法破镜,他怕是会道心大损,入障更深。 思及此,江逾白不再耽搁,身形微晃,足尖轻踏海棠树杈,只一瞬便出现在容舟眼前,他抬起手腕,二指併拢点向容舟天灵。 源源不断的灵气如泥牛入海,江逾白仍旧坚持不懈,他朗声道:「容舟,静思凝神。」 —————————————— 第37章 ********* 「哎呦, 不中用喽,两个龟孙都不中用喽!」和尚再次操起方言嚷道。 说罢,他便两腿一蹬倒在海棠树下开始唿唿睡去, 仿佛世间一切皆与他无关,大有准备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酡颜色扑簌簌地落了一身, 遮住他满身的酒气与肉膻。 灵力如细雨游丝般渗进容舟灵脉中, 渡入他丹田紫府后, 再次于各大奇穴处逸散。 此时,容舟已面露疲软, 俨然是自暴自弃的模样, 他破罐子破摔道:「逾白, 停手吧。」 「小爷, 小爷我下次定能……一举破境。」 他故作轻松道:「反正离琼林宴还有几月。」 闻言, 江逾白面无波动,也并未收手,只是再次强调道:「静思凝神。」 随后,他将目光从对面的容舟身上移开,转至小厨房的支摘窗。 黎纤醒来后,本因未见到江逾白而慌乱, 急忙捕捉他残留的气息。直到在屋顶那道月白色身影落入他的视野里,才堪堪放下心来。 第64页 大鱼穿上鞋子,□□地叠好江逾白披在他身上的外袍。 随后循着香味飘到灶台边。只见两个大如盆的彩釉瓷盅, 大鱼有些气闷懊恼,他明明看着白白做饭的,怎地就睡着了。 黎纤抬起手, 掀去两只瓷盖。登时,金灿灿的葱末腊肉丸, 绯莹莹红枣雪梨汤现出眼前。 大鱼弯下身子,将唇覆在盅沿上,轻轻吮了一口。清香与甜腻严丝合缝地交缠在一起,春雨般润物无声地滋润着口腹。 好喝! 甜甜软软的。 还有些熟悉。 阵阵穿堂风扑面而来,吹得大鱼头顶的呆毛支棱起来,忽左忽右地晃动。也吹得灶台上横置的手札哗哗作响。 清风到底不识字,只翻到末章便顺着窗缝熘出。 附在饲鱼手札末尾处的食谱语句略略,是最言简意赅的指导。 但江逾白偏偏就是从这云淡风轻的寥寥数字中品出不同寻常的心意。 他一个世家少主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何况是睥睨众生的仙。 屋里面的黎纤喜滋滋地将两只盅挪到了门坎处,他坐在小板凳上,朝江逾白望去。 这鱼眉眼弯弯,唇角翘起,是餍足怡然的模样。 心思电转间,江逾白豁然如斯: 食谱里的几只梨、几颗枣、几分糖、几勺水怕是浮黎经过无数次推敲演练得来的『战果』。 ********* 「你不必为我忧心。」嘶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什么?」江逾白疑惑。 容舟见江逾白脸色晦暗不明,只以为他又江莲白上身了,便道:「看看你这副样子,怎么比我还难受。」 容舟先下识海一片混沌,只想像和尚那样寻个好地方蒙头大睡一场。 他道:「定是这把剑的缘故。下次寻把更好的来。」 「是你破境,与你的剑有何关系?」江逾白问道。 「怎地无关?修行之人最讲究人剑合一。」 「若是没有一把称心合意的本命灵剑,又怎谈进境。」容舟道。 「琉云,断水,墨霜,还有现如今你手中的浩渊……这些剑皆出自名家之手,或英豪遗物。」 「然而,却无一样被你相中。」 江逾白眉心微拧,语气飘忽不定却无半分迟疑:「这或许说明,你与好剑无缘。」 与剑无缘。 这种说法委婉且迂迴,如果直白干脆一点那便是:你这货,不配用好剑。 自幼习剑,年少有为的剑修在跨境的紧要关头被人说是不适合练剑。若是心性桀骜脾气大的怕是会扭断对方的脖子,打爆对方的头。 容舟脸上青白交错:「风太大,我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修真时代开启时,万物皆可满覆灵气,先辈剑修们取剑势于天地之间。那时,身无一物,赤手空拳进阶的修士层出不穷。」 「然,近百年来,灵气稀薄,剑修在破障入境时多依赖于环境与武器。」 「他们均热切地追逐神兵利器,会去灵气浓厚的雪原碧泊,云间花海中撷取剑势。却忘独独忽视破镜的核心是修士本身。」 见容舟眼中浮现一丝迷惘,江逾白放慢语速:「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没灵气自然也有没灵气打我修炼方法。」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上好的器物与境遇恰恰会束缚本心。」 这些话不深奥,容舟咂摸了两下便懂个七七八八,他道:「也对,自古皆是剑随人,哪里有人随剑的道理。」 片刻后他又嘀咕起来:「那我难不成要像你那般折枝做剑?」 「倒也不必。」江逾白道。 「那当如何?」容舟问道。 只见江少主眉峰微蹙,指腹摩挲下颌。片刻后,他郑重开口,无比诚恳道:「我也不知。」 容舟彻底泄气,攒着最后气自屋檐处飞身跃下屋檐,踱步到和尚身边与他一同瘫在海棠树下。 一时间,此方空间静默无语,唯有丝雨敲打花瓣的滴答声。 ********** 常寿醉得迷迷煳煳,跌撞着朝前堂走去,准备找抓些砂仁和陈皮给自己熬碗健胃汤。 畅饮的魅力就在于此,烈酒入喉时只觉通体舒爽,豪情万丈溢满心,恨不得将自己这把老骨头浸入酒罈。 但老骨头就是老骨头,多喝了几杯便开始头昏脑胀了。 颤巍巍地将几味草药扔进砂壶,常寿歪在藤椅上开始琢磨明个见李大婶时该穿哪身衣服。 自己已是近风烛残年的岁数,若是有个给愿意给自己熬碗汤的女人该多好。 卖豆乳的李大婶虽已徐娘半老,但性情爽利,笑起来又像极了那年在浮月小城门口遇到的姑娘。 砰! 啪! 长寿医馆那扇不足三尺的木门被踢得四分五裂。彻底呜唿哀哉。 这下子消了常寿大半的酒气,眼见着老医修就要的时候,门外进来的女人和正抵在女人脖子上的长剑让他彻底傻了眼。 第38章 ***** 明晃晃的亮白剑光刺的老医修眼睛痛, 他登时散了大半酒气,脑内思绪飞速运转,生怕是因为自己卖错了进补丹药惹得人家找上门。 随后, 便有一行人自破开的门口处鱼贯而入,最末尾的青衫公子眉眼温润, 气质文雅, 乍一看便知这是个好说话的主。 第65页 而且这小子还来他这买过灵狐血。 莫不成是灵狐血出了问题? 怎么可能? 明明没掺太多水的。 常寿挪步到沈清浔跟前, 战战兢兢地开口:「夜半三更,不知几位因何上门?」 *** 以沈清浔为首的麒麟院学子们在浮月小城呆了足足三天, 昨日因看比斗耽搁, 今日便想着早早整队启程, 谁知竟独独缺了于纯。 余下几人遍寻不到, 多方波折才知于纯最后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竟是同卖豆乳的老大娘拌嘴吵架。 于是,一干人火急火燎地赶到李大婶的豆乳铺,准备将人带到太乙书宫问话。 到地方后,便见到了正在帮忙收铺子的店小二。 最后在李大婶震天动地的叫骂声和店小二慌慌张张的解释中这几人得知: 客栈店小二是李大婶儿子。 容舟买通店小二整蛊了于纯。 店小二又以多出两块灵石的高价将此事告知了于纯。 于纯准备教训容舟。 容舟同江逾白躲入了长寿医馆。 而李大婶天亮后正要同常寿相亲。 ** 「少废话!」执剑的修士甲嚷道:「速速把容舟交出来。不然我就……」他将抵在李大婶脖子上的剑又紧了几分。 「…」 拿容舟换李大婶? 这…… 这也太值了! 于是。 小伙伴输给夕阳红。 忘年之交败北红粉知己。 常寿想不想地就出卖了三刻钟前还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好兄弟』。 他抬手为几人指路:「就在后院呢!打斗时莫要弄坏了我的老水井和海棠树。」 「那些桌椅板凳也都贵重的很咧!」 夜阑更深,凉意乍现。 流云浮动, 花海翻涌。 容舟粗暴地拂开落在脸颊上的片片碎花,嘟嘟囔囔道:「已经是第三次了,小爷到底造了什么孽!, 这贼老天就是诚心和我过不去!」 作战比斗也好,破镜进阶也罢,终归讲究个『势如破竹, 直捣黄龙』『一蹴而就,一气呵成』。 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 就连市井小儿和乡野村妇都知事不过三和一张桌子四条腿的老道理。 容舟将拳头砸在海棠树根处,气急败坏道:「难不成就一辈子停在金丹后期,连元婴的门槛都触不到?」 「倒也未必。」 到底是竭了灵力,容舟这一拳砸得有气无力。 但,虽没撼动老树根半分,却吵醒了寐在树下的长髮和尚。 绯色海棠扑簌簌地落在如瀑如绸的墨色长髮上,和尚随手一拢便将满头华发堆叠至背后。 可能是尚未醒酒脑子懵亦或是受了桃花宝典的蛊惑,容舟现如今已将这和尚奉为了能通天道的无上法师。 故而,闻他此言,容舟急忙开口询问:「大师何出此言?」莫不是看了什么天机。 和尚扬起下巴,懒洋洋道:「不见得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境界。你看你那倒霉师兄。」 「他不但未进阶,反而修为全失。」 「你……」容舟眼底微光熄灭,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顺着和尚的目光向屋顶看去。 屋顶的清越公子身着头戴玄色玉冠,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锦袍,配上鸦青杭绸长靴。背后是万里星河与一轮皎皎银钩。 自上次琼林宴时,由浮花惊雨引起桃花翩跹,丝雨涟漪后,江逾白便得了个『花雨仙君』的雅号。 「啧啧,啧啧。」容舟嘆道:「若是碧落峰那群整日摆弄法器符篆的女修看见了,怕不是又要给他取个『月下公子』的诨名。」 不过,无论是花雨仙君还是月下公子此刻都提不起容舟的半分兴致,他现在只想弄明白他这倒霉师兄为何还不下来? 难不成上边空气好,灵气足? 「兴许是在上面给你想法子吶?毕竟上面风大吹得人脑子清醒。」和尚将胳膊搭在小木桌上,对铜锅旁未开封的酒罈虎视眈眈,俨然是想再喝一场的模样。 他熟稔地抽开壶觞上的红封,为自己斟满了一碗酒,盅中青酌倒映着容舟一副斗败公鸡的衰样。 和尚看不过眼,清咳两声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你年纪轻轻,涉世浅,歷事少,如若日后戒掉浮心粗气的毛病定有有翻大作为。」 「什么大作为?」容舟屏住唿吸。生怕错过一丝高人泄露的天机。 和尚不语只竖起根手指朝着九重玉阙的位置指了指。 容舟神神秘秘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道:「难不成是飞升成仙?」 第39章 **** 上了年纪的老医修眼睛花得连汤药都能煎煳, 却是个酿酒高手,几大坛酒便醉得这小龟孙异想天开说胡话。 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个屁的仙? 和尚不再搭理容舟,转过头对着空碗, 兀自感嘆:「你师父教的都是没啥大用的东西啊。」 「不准污衊我师父。」容舟想也不想地反驳。 却见和尚神色诧异,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瞧着他。片刻后, 容舟才堪堪反应过来:「你在骂我和我师兄?」 「嗯。」和尚悠悠应道, 姿态陶然自得。 「你......」容舟拧眉, 从桌上端了碗水灌入喉咙润桑。 他正准备把前半夜的话再拿来说一遍时,却见那月下公子自琉璃碧钩处落入凡尘。 第66页 江逾白三步并两步迅速走到黎纤身旁站定, 他低头之际正好迎上大鱼清湛的笑靥。 江公子娴熟地抬手, 轻捏大鱼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腮:「慢点吃, 别噎着。」 黎纤自是乖巧应下, 捧起手边的汤盅一口丸子一口汤地接着吃。 江逾白心满意足地转身, 直直望向通往前堂药庐的乌头门。 他神色淡淡,眸光透着些许凉意。俨然是已知门外将有不速之客来到。 果不其然。 下一刻,乌头门板便不出所料地被数道灵气震开,几位麒麟学子应声而入。 沈清浔万万没想到江逾白此刻竟能完好无损没事人般地立在此处。 然,只一瞬息,他便将错愕压下。脸上也舒眉展颜, 只见他薄唇轻启:「逾白,你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江逾白语气平缓,看不出喜怒:「夜班三更, 你们来此处有何贵干?」 「于纯同窗前些日子与容舟公子生了些龃龉,昨夜比斗结束后,于同窗准备找容公子算帐。」 「而今晨我们整队之时, 却不见其踪影......」 后面的话已是不言而喻。 这便是怀疑我喽。枉小爷还替你出头。 容舟当即心生不悦。 沈清浔虽言辞委婉含蓄,态度也彬彬有礼。但容舟是个直爽性子暴脾气, 且素来不擅长隐藏心中情绪。 他不耐烦道:「他失踪与我无关,若是出了事也是他自己没本事保命。」 「啧啧,你这厮愚弄于师兄也就罢了,沖沈师兄发脾气作甚?」修士甲阴阳怪气地开口。 于纯平日里虽总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但这蠢货人傻钱多。 若是受了几番讨好,听了几句恭维,便要像个散财童子般给一众狗腿分发补药灵丹。 这几位狗腿子修士当然不愿失了这位财神爷,加之想在冰壶秋月的沈师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他们四人站成一排,与容舟成对峙状,且纷纷拿出腰间灵器,摆出随时大干一场的架势。 见此情景,江逾白从纳戒中去取出一块白莹莹的四方玉石。 玉珏冰凉渗骨,其上凝结着一层冰霜。 江逾白指腹收紧,稍一用力,玉石便碎成粒粒小球,散落在他脚边。 倏地,成百上千颗的小玉球伸长出六角,延展成薄片,恰似隆冬腊月堆砌在红梅枝头的片片寒酥。 随后,江逾白出手打出一道灵气。劲风横走,六角寒玉花借势而起,迎风飞扬,争先恐后地涌入两方人马中间,以雷霆之速汇合併拢叠成一堵浅薄透明却又坚韧牢固的墙,横亘在小院中间,将此地分作两方空间。 这冰玉墙归元弟子再熟悉不过,此物又名静心墙,可隔绝对面一切声响。专门用于阮欺长老的凝神课。 本来明心峰就禁止杂音,一旦用上此法器。别说狗吠鸟叫蝉鸣,就连蟋蟀的啾啾唧唧都听不到。 容舟同江逾白都烦透了这枚法器,只不过没想到江逾白讨厌静心墙到如此地步,竟将其偷了出来。 ** 「江逾白,你这是做什么?别以为你助我们取了剑便可以对我们麒麟学子指手画脚了。」修士甲大怒。 「容舟这色狼上次偷窥丘师姐沐浴,你便也是这般助纣为虐,这次也要为虎作伥吗?」修士乙厉声质问。 「要我说,你们俩就是一丘之貉,指不定这次这次于师兄失踪你也有份!」修士丙不遗余力地泼脏水。 「莫不是你们俩贪图于师兄身上的还魂丹,玄元草,所以便起了歹心,杀人夺宝!」修士丁越说越离谱,偏偏他自己还觉得挺有道理。 沈清浔快被这几人气死。恨不得掐死他们,却又不得不和善解释:「江道友好歹是归元少主,太和谷的灵丹妙药,奇珍异草不见得多于碧落峰。」 「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会嫌自己宝贝多?」 「于师兄在拍卖会上新得了件千机伞。」 那边众修士七言八语地以口舌讨伐江,容二人,像一锅煮沸的浓汤,又似一群叽喳的麻雀。 这边则晚风徐徐,万籁俱寂,唯有黎纤咬酥香肉丸的嘎吱声。 半盏茶后 大鱼咽下最后一只肉团,又将瓷盅竹筷洗净收入碗橱。 完事后,黎纤终于注意到了透明玉墙对面的那几人。满是疑惑的眸光扫向这群炸毛跳脚的男人。 「白白,这些人怎么只有嘴巴在动?」大鱼不解道 。 「因为他们没本事打破这道墙。」江逾白答非所问,却又一语双关。 迎着大鱼越来越懵懂迷茫的神色,江逾白问道:「你想不想有本事?」 闻言,大鱼想也不想脆生生道:「当然想!」这样便可以保护白白。 江逾白露出促狭的笑:「那便跟着我一起修行。」 本以为这傻鱼会就此着了道,稀里煳涂地应下修行一事。 谁知黎纤竟朝他身侧靠了靠,藏在宽大袖袍里的小白爪子缓缓攥住他的手。大鱼踮起脚悄悄道:「不行。」 清甜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江逾白耳廓边,登时灼红了他的耳垂。 「咳咳。」江逾白不自在地咳嗽两声,随后郑重其事道:「既想有本事,又不想修行,世间哪有这般的好事。」 距离月圆之夜又近几日,江逾白难免忧心忡忡。 第67页 「我......」大鱼垂下脑袋,嘴唇几度开合,却道不出只言片语。 第40章 **** 银月当空, 皎洁明亮。 远处千山相叠,颠连起伏,恰似黎纤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大鱼如犯了错的小学子般站在门槛处, 双脚併拢,长睫低垂, 唇瓣紧闭, 十只白嫩的细指无措地绞在一起。 江逾白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思量许久也不知这鱼到底在纠结什么。 他的鱼心性纯稚澄澈,喜怒哀乐也全都写在净如清潭的眸子里。怎地突然就有了不愿意透露给自己的小秘密。 江逾白难免心中滞闷, 既埋怨自己疏忽大意, 解不出黎纤心中所想。又对临近的望日忧心不已。 ...... 既望之夜, 北斗星移, 太阴满如盘。 阴气稠密, 月华浓郁,乃是上古众妖能量最蓬勃旺盛之时。 但,大妖修行可谓成也月华,败也月华。 届时,大妖修为暴涨,体内真元横冲直撞。若不加以疏浚引导, 轻则受尽妖力膨溢折磨之苦,重则失智发狂爆体而亡。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知不知道这是关乎你这条命的大事!」江逾白忆起手札内容,越想越慌, 一时情急,竟是冲着黎纤吼了出来。 不是往日里和缓醇厚的音色,这句话语调微冷还夹杂极易察觉的愤怒与无奈。 大鱼被吓的一哆嗦, 但仍是向前一步,指尖微颤地攥住江逾白的袖口。 他略略抬起头, 用带着些许讨好的目光望向江逾白:「不疼的,忍忍便过去了。」 紧接着,大鱼小心翼翼地踌躇开口:「我不想修行,不想恢復妖力,我担心白白会怕我。」 ...... *** 寒玉墙遮住外面的挑衅谩骂,也遮住了自东袭来的阵阵和风。 搞得这半面小院格外静谧寂寥。 以至于只能堪堪听到海棠粗木下的几只小蛰唧唧啾啾。和江少主略有不稳的喘息。 黄桐叶无风自落,悠悠地打着旋围在大鱼周身。衬得他越发无辜委屈。 江逾白抬手扫落飘在大鱼发顶和肩膀处的枯叶。 他闭了闭眼,这几日的浮光掠影在他脑海中依稀而过。 大妖修行依赖月之精华,但黎纤自那日在巷口打死那两个十方无相的驯兽师后便开始躲避月光。 无论是在城主旧邸的水牢还是在重檐庑殿下看比斗,大鱼都要将那件自己给予他的黑斗篷罩在头顶。就连将他从药庐带到厨房,途径这一小段迴廊的路程,他都要遮住口鼻。 而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只因为担心自己会惧怕忌惮他。 果真既蠢又呆。 江逾白将大鱼揽进屋内,出掌打出一道劲风,门被勐地关上,不足三尺的小破木板遮住了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大鱼被他弄得不明所以,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疑惑,正待开口时,便被江逾白拥进了怀里。 江逾白用下巴蹭了蹭黎纤柔软的发旋。 灶台上的两三盏油灯窜起火苗,火光映在江逾白瞳孔里,豆大的火苗渐渐摇曳生姿。 江少主不懂占卜预言,但此刻,他断定这幽幽烛火不日将燃成弥天燎原的模样。 江逾白捧起黎纤的脸,手上的触感细腻温软,他知道若是再将目光下移三寸还可以看见宽松衣袍下的大片春光。 ........... 驱走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江逾白庄重认真道: 「我永远都不会忌惮你,厌烦你。」 他满眼都是柔光;「只会疼惜你,喜欢你。」 闻言,被江逾白捧在掌心的小脸顷刻间笑开,大鱼睁着亮莹莹的桃花眸:「嗯!我也喜欢白白,像喜欢喝甜豆乳吃小点心那般。」 过了会,傻鱼似是感觉了什么一般,连忙改口:「白白比甜豆乳和小点心重要!」 「嗯。」江逾白涩然回应。好歹赢过了小甜点... 咕噜。 咕噜。 大鱼自那日被抓进水牢后,迄今为止就只禁食一顿。 江逾白循声瞧去,只见黎纤捂着瘪下去的肚子,万余岁的老妖怪扬起嫩生生的娃娃脸,委屈巴巴道:「我,我又饿了。」 *** 容舟将烧好的红炭扔进黄铜锅架子底,满是打趣探究的目光时不时的撇向对面二人。 「哎呦呦!这是多黑心的爹娘老子哟!」和尚一声高嚷连着两声长嘆,终于打破清寂。 他揪住黎纤的衣摆和袖口扯到江逾白眼前:「看看,快看!」 江逾白此刻才注意到这鱼的袖口处竟开了线,凌乱的线头纠缠成小团,开口处犹如黄口小儿参差不齐的乳牙。 想来是上次未缝结实。 「啧啧,中腹之地不比南境,虽近季夏,但昼温夜凉。这娃娃穿的薄也就罢了,怎地还是件不合身的破烂衣裳。」和尚兀自感嘆:「一看就是后娘养的孩子。」 「我不是后娘养的。」黎纤不满地抽出被和尚拿去巡迴展览的袖子,他蹙起秀气的眉,沖和尚横道:「我是白白养的。」 此话一出,彻底让『后娘』江逾白无地自容。 他将黎纤的长袖攥进掌心:「天亮后便带你买几身新衣服去。」 语毕,他倒掉锅内的红油汤,自水井处舀了几瓢清水进去,復又撒上些许姜片葱花。 「莫要等着天亮了,就此时去吧。」和尚笑眯眯道,狭长的凤目折成弧度完美的弯钩,愈发魅惑诡异。 第68页 「现在去?」容舟像是听了笑话般:「这白山黑水的地界连买盘酱牛肉都费劲。更何况这夜半三更的去哪里寻成衣铺子?」 「况且对面还堵着一群咬人的疯狗。」容舟边说边朝寒玉墙外的众修士投去挑衅的眼神。 和尚抄起脚边的石子砸入铜锅:「小龟孙,难不成不想进阶了?」 葱花味的汤水飞溅容舟一脸,未待他发作,便见那和尚凭空扔出四张黄底红字的符篆。 肉眼可见的赤金光晕逐渐变大,慢慢笼罩在这半面小院的顶空。 脚下浮现出繁复的符印,符印上散发出数道纯厚的灵气 金光大盛,灵气上浮,四人周遭的气温骤降,气流迅速涌动,震得小铜炉颤动不已,甚至四方桌都有了隐隐移位的趋势。 容舟惊讶道:「这是......」 然,未等他说完,便被无形的力量捲入气流漩涡,顷刻间消失在此方空间。 紧接着,和尚,江逾白,黎纤逐一消失。 就连横亘在小院里的寒玉墙也跟着其主被卷进符文之中。 半盏茶后,符印消散,气流停滞,风止花落,只留一锅刚刚煮沸的浓白汤水。 「沈......沈师兄,他们去哪了?」修士甲战战兢兢道,显然是被刚刚的『奇景』吓得不轻。 沈清浔不发只言片语,只缓缓踱步到方才四人消失的海棠树下。 他弯下腰,于满地桃红中拾起一片颜色最深的花瓣搁在掌心。眨眼之间,一抹绛红化作飞灰。 沈清浔眸光微沉,抖落掌心灰霾。他薄唇开合,喉咙攒动,轻轻吐出三个字:「永安郡。」 第41章 ****** 北域, 风雪界。 扶沧山脚...... 人间有古语: 南境无冬少风雪,北域无夏少艷阳。 南境有平湖烟雨,桃红李白, 春山如黛,莺飞燕舞。 而北域则只有滴水成冰, 千里缟皓。 入目的是刺眼的白, 刺骨的冷。 如今是三更天, 四下寂寥。 入夜前落了场鹅毛大雪,到现在, 积雪深厚, 足以没过小儿膝盖。 北域的三更里向来是没有什么如烟夜色, 阑珊夜景的。唯有中古不化的霜雪, 透肤渗骨的寒凉。 不等酉时, 路上的行人便匆匆赶回了家,巡城营的梆子刚刚敲了第一下,家家户户便都识趣地熄掉烛火,捧起暖炉钻进被窝里期待下一个晨曦。 足足有九层三丈的逸仙客栈紧靠扶沧山脚独矗于满天寒酥之中。 扶沧雪山神秘诡异且陡峭兇险。不说其下封印着数之不尽的邪祟魔物,就单论雪崩的次数都堪比小儿尿床。 但因雪山间的千年雪莲和万年灵芝可比乡下野菜地里的水萝蔔还多。 所以,总能引来一些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和胆大包天的初生牛犊。 因着这些人, 逸仙客栈的生意素来极其好。 也因着这些人,上至老闆下至跑堂小二和后厨掌勺都是八面玲珑的精明人。 但凡是见到一些衣着精緻,相貌青葱的年轻人, 便会喜滋滋,乐颠颠地凑上去讨好一番,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蹦豆子似的往外吐。转过身后便又要感嘆几句『嘁, 上赶着投胎的憨货』。 原因无他,只因这些人全都有来无回。 然, 就在几日前,此地却来了几位不同寻常的客。 三位返程客。 跑堂小二端着两壶方才沏好的云中雾洱,踩着半尺深的积雪往东南角小暖楼处的客房跑去。 他身量矮短略胖,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雪地上,踩得满地琼丝咯吱作响。 位于东南角廊檐末端的小阁楼,地界偏僻,装置简素,然在此间却立着三位漪澜大陆首屈一指的人物。 黄衫木的毡案上铺着张牛皮水纹宣纸。 纸上横着座巍峨连绵的高山,这便是距离此处约摸不出十里的扶沧雪山。 云徽水墨绘成的黑白画被硃砂红笔点了数百个圈圈叉叉。 殷无涯手中怀抱着足有西瓜大的暖炉,身上披了两件狐皮大氅,脚上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可依旧被冻得愁眉苦脸。 「一日十二时,咱们更更点点都耗在这里,共寻遍所有可疑点却未发现半点阵眼,阵心的痕迹。」殷无涯懒懒开口: 「这地方风光皎净,无半丝血腥阴煞之气。就凭着几张黄符,几具白骨就断定此处有血祭法阵未免太过草率。」 话刚说完,他便闭紧嘴巴,跑到南墙处,推开板格窗,朝着天边作起揖来...... 片片碎雪争相涌进屋来,雪花散落在他发顶鬓角,见此,晏凛之忙展开玄色广袖替他遮住大半风霜。 他本想说:『不必如此,敬重仙人向来不是靠这些表面功夫』,但见殷无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终究是未讲出口。 自上古洪荒时期,为封印雪荒地下的魔物邪祟,不知多少仙人神君魂归大地,多少前辈高人身死道消。 而血祭便是一种解除封印最直接且最恶毒的法子: 于阴气极重之地摆阵,将大量先天灵脉宽广的活人挑断静脉后投入阵眼,通过阵眼传送到扶沧山下的阵心祭于魔物,供其吸□□血。 长期往復,上古仙君遗留的流光封印自会松动,在六千年一遇的九星一线之时,乃是封印力量最弱之时,众魔物邪祟将再度还魂于人间 第69页 此法太过血腥残暴,以至于让殷无涯觉得连单单提起都是种大不敬的罪过。 三拜过后,殷无涯方才直身合窗,重新落座于藤心圆椅,继续刚才的对话。 「丘唯禅这狗贼难不成会真以为凭着那些连人形都未成的魔物能帮他制霸修真界,与天地同寿,活到海枯石烂。」 「......」 最后,他长嘆一口气道:「总之我不信。」不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之时,会有人如此丧心病狂,踩着尸山血海去逐权夺誉。 语毕,他抬眼望向方桌对面的二人,只见晏凛之,岑书妍均不置可否。 片刻后,岑书妍略略开口:「封印不会于此时平白无故地松动,总要提放着些的,回去我会再去派些人手驻扎在风雪界。」 随后,她有条不紊地起身折好平铺在桌面的牛皮纸收入纳戒中。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阵轻缓低沉的敲门声。 高沖低斟,刮沫淋盖。跑堂小二麻利地布完茶后,推至门外。 茶汤洁莹,茶色纯正,杯壁上刻有大片南境独有颜色清艷的羽丝琼花。一时间,三人紧绷多日的神经在一片清蕴中缓和下来。 「啧啧。」 「有钱人。」 「远程瞬移符啊,三千颗上品灵石都买不来的。」 容舟激动得要命,回想起城门匾额上三个乍眼大字『『永安郡』』时,街道两旁摆满的艷色牡丹。他对和尚的敬仰便又多了几分。 不似容舟这副乐不可支,恨不能载歌载舞的模样,江逾白则是盯着手中符纸陷入沉思...... 瞬移符,顾名思义,通过相应媒介可使持符人瞬间转移至另一地点。 此符对传送媒介的要求便高了许多,需得是在所前往地点的存活过数月的生灵。 越是真元充沛,修为深厚的高境强者绘制的符篆越有效果。 此张瞬移符的路程为从浮月小镇到永安郡,二者虽都太乙书宫脚下,但也相隔数个村野乡镇,却也有百里地的距离。 就是不知耗费了几许光阴。 城南鼓楼的报时钟应景响了三下,其音较浮月小城的紫薇钟更为厚重悠远。 夜有五更,一更五点。 如今已近四更天,他们约摸是只半盏茶的功夫就跨越了这百里地。就连踏云归被催发到极致,只影不留,掠过无痕的时候也比不来这等速度。 而这不可思议的事情,面前的和尚只用一张黄符,一株牡丹便轻松做到。 江逾白捏紧手上的四张刻有繁复法纹的红字黄符,眼神掠过街道两旁一盆盆稠艷的牡丹。兀地升起异样的情绪。 黄符上的符文法印华光流转,边缘有灼烧的浓烈焦味,以及淡淡的花香,江逾白不由得神思缥缈,这囫囵缭乱的墨迹莫名诡异却有些许熟悉。 忽地停住脚步,江逾白正视起身侧的和尚来,直言道:「相识数日,不知大师名号为何,自那座佛寺而来?师从何许人也?」 第42章 *** 永安郡地处漪澜中部, 土壤肥沃疏松,盛产多种色彩鲜艷靡丽的琼芳,其中的硃砂牡丹最为声名远播。 而, 今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琼芳节。 石板路上行人纷纷,摩肩接踵。 街头巷尾瀰漫着馥郁芳香与醇厚酒气, 无论是钟鸣鼎盛的世家的还是街角的蓬门小户, 其飞檐上均挂出色彩缤纷的灯笼。 此刻, 虽是深夜,却灯火通明, 城内的热闹熙攘完全不因更深露重而减少半分。 明晃晃的灯笼烛光打在和尚脸上, 显得他越发面容妖冶, 还透着重病之人的冷白。 他好似没听见江逾白的问话般, 随意地朝食肆摊子上扔了片指甲大小的金箔。自顾自端起盘五香花生, 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自在随意,不像个出家人,反倒像哪家山寨子里下山后准备打家劫舍的匪头。 他一屁.股坐在小摊子的矮凳上,专心致志地嚼花生。完全不把江逾白放在眼里。 气氛莫名凝固,容舟尴尬地直挠头。 大鱼眼巴巴地盯着和尚盘里的酥花生, 期待江逾白也能给他买一盘...... 唯独江逾白在等和尚的答覆,直觉告诉他,这长发和尚不是在衡量是否跟他说实话, 就是考虑在这么编瞎话骗他。 终于,浅碟里的花生见了底,和尚终于捨得开尊口了。 他悠悠道:『『贫僧法号玄芜。』』 这厮又拢了拢身上的木兰僧衣努力将神色摆到最正经:『『童幼时便拜如寺中, 是伽蓝寺悯沧住持的弟子。』』 『『既是伽蓝佛修,大师为何留有长发?』』江逾白问道。 『『这个......』』 和尚支吾片刻后勐地凑到江逾白面前, 撩开额后几缕头髮,露出小片光洁的发顶。 『『这是假髮!』』玄芜坦坦荡荡道:『『出家人就不能有个特殊爱好了吗!!!』』 『『更何况,我前些日子已因犯了戒律被赶了出来。』』 『『戴个假髮招摇过市也不过分吧?』』 『『......』』江逾白被惊得哑口无言。 伽蓝寺乃佛门第一圣地,寺庙中戒律森严。晨起过堂,诵经礼佛,就连夜晚止静也要精确到几更几刻。 这样严苛端方的环境中竟能出这种不着四六的异类,实属奇怪。 第70页 而这异类竟在伽蓝寺完好无损地待了这么些年,更是奇也怪哉。 那住持的慈悲心怕不是比江海还宽。 ...... ...... 街上人流攒动,几乎摩肩接踵。他们一行人突然停在街口的举动,挡了几个妙龄姑娘的路。 见状,江逾白连忙口道歉,戴着淡色薄纱的姑娘本因被阻了路而皱眉不悦。 但见这公子嘴唇阖动,彬彬有礼地作揖致歉,音色清亮平稳,圆润醇厚。 略略打量后,又见其宽肩窄腰,身量修长,容貌俊美,气质清越。 哎,就是这般。人们总是对好看的人格外温和宽容。 原本眉头轻皱的姑娘顷刻间神色舒缓,一张张细嫩的脸上纷纷爬上层彤红薄云。 下一瞬,江少主便被塞了满怀的绯花。 之后,姑娘们一熘烟小跑消失在小巷尽头。唯给江逾白留下沾满余香的半边衣袖。 江逾白没那么酸腐,不会像那些个画本里的木讷书生似的一一找到花枝主人,再原物还返。 他弯下腰,将一大捧花插进石板路旁的盆栽里,独留了只桃红色的捏在手里。 起身后,江少主见大鱼脑袋如拨浪鼓般地左瞧右看,两个含了蜜糖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白嫩的脸上皆是欣喜兴奋。 见此,江逾白也不由得心生欢快。情不自禁地扯开嘴角。恶趣味地将花枝别在黎纤发旋上。 于是,如瀑如绸的墨发上除却雨过天青的流苏髮带,便又多出一抹桃灼。 晚风徐徐而来,明黄烛火与花红迭翠交相辉映,分外和谐。 但灯笼再亮也亮不过大鱼眸中星光,花色再稠也比不得眼前人俏。 买衣裳时该买件亮色的给黎纤穿,江少主如是想到。 .............. .............. 第43章 ......... ......... 夜越深, 星辰越发熠熠闪烁,月色愈发皎洁明亮。 整条长街的小摊贩都在卖力地吆喝,小食铺男人和馄饨摊的姑娘本来因为抢地盘闹得面红耳赤。 但经过一晚上『的『激烈竞争』』, 竟眉目传情了起来。 酒楼里说书先生手边的茶壶空了一壶一壶。仍旧孜孜不倦地说故事。 从上古洪荒的起源说到近几年修真界中各场惊天动地的大比斗,对各大仙门世家里有名有姓之人的风月旖旎事更是如数家珍。 垂髫小儿们难得能整宿不睡觉地玩乐, 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放肆疯跑, 嘻哈打闹。 银铃铛般的笑声混进满街的花香, 果香,肉香与酒香之中。 最后纷纷飘进江逾白的心里。惬意如雨落浅池般慢慢渗入他心尖。 他疏懒地靠在成衣铺门口的藤椅处, 深邃如漆的眸子里映照着这座热闹熙攘又和煦安宁的古城。 许是撇见了什么得趣的东西, 江少主倏地笑开, 虽是浅笑, 却给精緻贵气的眉眼镀上了烟火气, 为萧疏清越的气质覆上了人情味。 然,下一瞬,他便笑不出来了 。 五六个看样子将将及笄,杏眼桃腮的姑娘隐在巷子口处窃窃私语,暧昧含羞的眼神总是若有似无地飘向这边。 江逾白偏头瞧了眼成衣铺旁边买瓜果梨桃的老大爷。 大爷身形佝偻,两鬓斑白, 时不时地还会朝着地上吐几口浓痰。 ...... ...... 显而易见,这些小姑娘是来看自己的。 呵......噗! 咳......呸! 呵......哕! 哎,江逾白酝酿许久也没能吐出半口痰。 思量片刻后, 他起身拎起绛紫藤椅,復又迅速地扫了眼周遭景象,仿佛要把这条繁华熙攘的长街印于脑海。 而后, 转身、进屋、合门、落锁,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丝毫不拖泥带水。 多狠心的郎君啊。 他自认为这样足以打消姑娘们对他的兴趣。 谁知,这番动作落在门外的姑娘们眼里,就成了: 『『快看!那公子的手可真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姑娘甲捂住胸口,兴奋不已。 『『小哥哥转身的动作好帅啊!』』姑娘乙由衷称赞。 『『他关门的时候好像朝着我们这里看了一眼哎!』』姑娘丙新华怒发。 『『对啊!刚刚他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吶!』』姑娘丁自信满满。 『『......』』 红扇门隔绝外面一切喧闹,屋内烛火通亮,两排木制衣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长袍外褂,珠钗翠环,胭脂粉盒。 颜色艷靡扎眼。 『倚红装』是永安郡内规模最大的成衣铺子。 起源甚早,歷史悠久,门口的匾额还是学宫上任掌院先生所题。 据说这是先生的道侣强烈要求的,因为如若这般,她日后来此店买衣裳首饰便可享八折优惠。 当然,最后一句话是和尚讲给他们听的。 江逾白扫过一圈花花绿绿后,将眼神定格在刻有青鸟图文的隔间木门上。 约摸一刻钟前,他们一行四人跟着和尚晃进了这座百年老店。 江少主一眼便看中了那件被搁置在墙角的天水碧刻丝束腰绸袍。 天水碧色恰似青梅煮酒,最衬大鱼嫩白的俏脸。 当然也最衬暮色四合、万籁俱寂时投射于潋滟春水的清冽月白。 第71页 最关键的是! 这衣裳的袖口内衬处绣了两面復体鱼纹。 四只由藕荷色细线绣制的鱼儿栩栩如生,或安静或跳脱地崩跃于碧色绸面。 四条收尾相邻的鲤鱼中间嵌了只指尖大小的珍珠,光滑润泽,映着悬挂于墙角的麻油灯的火光,格外炫目。 衣服款式好看,绣工精緻。 只是,量个身形,换个外袍要这般久吗??? 江逾白不自在地皱起眉头,食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 倚红妆的老闆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仍旧妩媚动人。 老闆娘抬眼,顺着江逾白的目光望去。到底是做了二十年的买卖生意,见了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鉴貌辨色的本领一顶一。 稍细思量,便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高门大户的公子有个小脔.宠也不足为奇。 这种事她见多了,平时海枯石烂,矢志不渝。到了成亲的年龄时照样拍拍屁.股走人,乖乖回家传宗接代。 自上而下地扫视江逾白一身行头,再此人结合方才的谈吐。 老闆娘得出第二个结论。 这公子必定是个有钱的! 狭长的丹凤眼微眯,计上心头。 『『公子莫要着急啊!』』女人目光美瑞,朱唇轻启:『『方才进去的小修士腰身太细,这衣裳自然也就不合身。』』 『『我们的裁缝正贴身改着呢!过会好了便出来。』』 顿了顿,她又话锋一转:『『不知公子年岁几许?』』 『『可否婚配』』 『『......』』 『『!!』』 老闆娘态度殷切,语气暧昧,说罢便撂下手中算盘朝他飘去,身形窈窕,身姿婀娜。 方才,被姑娘们围住送花的场景歷歷在目。而此时,比他娘年纪还长些许的女人,迈着莲花步子向他袭来。 就不该半夜出门! 江逾白按住额角,堪堪后退,满脸尴尬:『『我尚未婚配,但我已有......』』 『『真是太好了!』』未待江逾白说完,便见老闆娘眉开眼笑:『『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便是专门为你这样尚未婚配的贵公子准备的。』』 闻言,方才被吓得汗毛竖起的江少主立马松下一口气,他随口道:『『那便看看吧。』』 ................ ............…. 得到允许后, 老闆娘素手一抬,扣住木架上的圆形凸起。 『咔哒』 原本光洁的墙壁一分为二,向两边缓缓移动。 镇店之宝『闪亮』登场。 是件喜服。 一件刺金暗花祥云大红喜袍。 红衣灼眼,珠冠绚目。 银架旁边的瓷瓶里插着两根鸡毛掸子,想必是用来打理喜服的。 老闆娘推着他走到银架面前站定。『『这件吉服上花纹都是金丝银仙缝出来的。』』 『『衣裳料子也是上好的茧丝织锦』』 『『这前襟的云珠纽扣,是专门去採集折吾海里百年老蚌的蚌珠打磨而成,工艺精细着呢!』』 见江逾白不为所动,老闆娘瞬间转换苦情戏: 『『大抵三十几前,有位年轻的外地女子慕名来此处求我娘教她绣嫁衣,这姑娘貌美有钱,一看便只是哪位大户家的千金,双手如柔夷,哪里是做得来这等细活?『』 『『十个白净的指尖被扎的满是血孔。十指连心,得有多难受啊,我娘心疼她,为让她欢喜出嫁,便没日没夜地替她赶工。』』 『『喜服缝好的那晚,她说有事要出门一趟,三两日后便回来取。还笑说若是回不来就教我们把衣裳拿去烧掉,谁知她三十多年都未回来。』』 『『想必小姑娘都变成老太婆喽。』』 『『为何您店里的每件衣裳都有故事,不过门口的宝蓝色花团直缀和百鸟薄罗襦裙的来歷可比这个精彩。』』 江逾白边说边摊开手中的小纸条:『『您方才太兴奋了,这是从您袖口掉出来的。』』 『『嘁,你这小郎君......太会拆台。』』老闆娘道:『『不过,这喜服的故事可是真的。这是我娘讲给我的。』』 『『哦。』』江逾白淡淡道。明显是一副『原来百年老店的致富秘籍便是编故事』的模样。 『『嘿。』』老闆娘讪笑道: 『『公子虽未娶妻,但日后必定会有心上人您幻想一下,她若在成亲典穿上此衣,就算长相普通也必定能艷压群芳、倾国倾城啊。』』 『『......』』 那,若容貌本就举世无双,穿上后会如何呢?江逾白手撑下颌,开始回忆。 这鱼之前穿的是破烂褂子,后来是他穿过的水墨道袍。 不知怎地,江逾白此刻满脑子都是黎纤着红衣的模样。 该...该有多好看呢? 鬼使神差地,江逾白脱口而出:『『帮我包上。莫要弄出褶皱。』』 女人这厢喋喋不休。用极其浮夸的语言将此衣物夸得『只应天上有』。倏地,听见江逾白拍板交钱,登时乐开了花。 终于把这件存了三十多年的老货卖出去了。 折衣,打包,收钱,动作迅速敏捷,生怕一个不注意这缺心眼的公子回过神来就反了悔。 江逾白将包裹收入纳戒,转身之际便迎上一张放大的『鱼脸』。 第72页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古人诚不欺我。 前些日子还可怜兮兮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锦绣花丛中娇生惯养大的小公子。 小公子脸蛋白嫩嫩,眼珠亮晶晶,仰头嘴角弯弯地朝着自己乐。江逾白这才发现他的脸上的『异样』。 小公子上唇略薄,唇心盈润,桃色的唇瓣上沾了抹绯色胭脂。 哪来的胭脂?是给你抹的?还是你亲来的? 江逾白看向隔间里的绣娘,见是个未施粉黛的妇人方松下气来。 『『你的嘴巴怎么了?』』江逾白状似不经意地问。 『『玫瑰花蜜做的胭脂哟,满一百颗灵石的赠品!』』隔间里的绣娘连忙解释。 『『嗯。』』大鱼拿出攥在手心里的小圆盒给江逾白看:『『是甜的。』』 他踮起脚尖凑向江逾白,本想把嘴角上的胭脂覆在他唇上,叫白白也尝尝这甜丝丝的好东西。 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勐地停住动作。 前些日子,他也是这般用嘴巴碰白白的唇,却被白白甩到床角。 想来白白不喜欢这样吧。 大鱼垂下鸦黑长睫,遮掩眸中的失望委屈。随即仔细地旋开盒盖,用细嫩的指腹蘸上层花蜜胭脂,小心翼翼地沖江逾白伸出指尖。 ........................ ........................ 第44章 蘸着花蜜的微凉指尖, 轻轻摩挲在江逾白温热的唇角上,触感鲜明,甜腻渗入唇瓣纹路。 大鱼兴致盎然:『『甜不甜?』』 『『甜。』』江逾白讷讷作答, 眸光灼热。 老闆娘眼神用略带暧昧的眼神左右巡视两人。 只在心中暗嘆,这两人怕是日后被家族拆散时定要歇斯底里一番。 『『你们俩干什么呢??』』 容舟容小爷甫一撩开隔间的珠帘便看见这番景象。当即如遭雷击, 心下惊疑。 试问: 若是你那从前只会下棋品茶, 炼器摆阵, 一剑飞出三千花落的少主师兄如今一屋子小玩具,动不动就缝缝补补, 洗手炒菜作羹汤, 捧着本破古书瞎看装岁月静好, 还涂起红胭脂来了, 你怎么办? 胭脂!大姑娘, 小媳妇吗? 容舟此时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你怎地不光涂了胭脂!还抹了腮红!』』他踱步到江逾白面前,痛心疾首。 『『我知你压力大,但这真不是个好的解压方式。』』 『『我没有。』』江逾白难免有些许尴尬,口不择言道:『『这是买衣服的赠品。挺好看的,你也试试。』』 天哪, 容舟只在几年前护送一众碧落峰同门下山採买之际,见过两个关系好的师妹故意落单,偷偷摸摸地进了一家胭脂铺子。 嘁嘁喳喳地研究了好久, 挑了十几个粉盒收入纳戒,之后互相给对方『涂抹』。 『『这个真好看,你也试一试!』』 『『......』』 在容舟数年来的性别认知里, 只有小姐妹才会这般... 他打了个寒战,江逾白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又将头转向黎纤。 大鱼唇瓣上的蜜已被他舔了干净。现如今面色轻快得意。好似在『炫耀』一般地将圆盒举到他面前晃了晃。 莫非, 莫非一直以来他都理解错了? 容舟心中风驰电掣,雷雨轰鸣,脑内思绪电转,最终得出了令自己瞠目结舌的真相。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黎纤这小身板压的住吗? 亦或者江逾白为爱牺牲? 啪! 容舟不设防,后脑被江逾白勐地一拍。 『『别瞎想。』』江逾白自是看出这厮心中的种种天马行空:『『你想得那些不对。』』 这是被戳中心事后的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了吗? 未待容舟细想,便见多面隔间的帐幔被撩开,数缕金波银光射.向他们几人。 准确来说是充满整个房间。 江逾白遮住黎纤被刺得眯起的眼眸,沖玄芜和尚道:『『人靠金装,不是这样理解的。』』 『『大师这般穿衣,夜里街上都省着挂灯笼了。』』 『『嗯。我自然知晓。』』玄芜挑起眉毛。 过了会,他郑重道:『『贫僧这般衣着,是有要事办。』』 『『要事?』』容舟义气道:『『需要我们帮忙吗?』』 『『那是自然。』』和尚理所应当道:『『不然,谁给贫僧付钱啊。』』 ............ ............ 老闆娘扭着水蛇腰迈着莲花步领着四人绕过成列的小摊铺朝着一片碧色平江走去。 江面两岸小楼环绕,码头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已经变成人形灯笼的玄芜随手扔了袋灵石给船夫率先上船。 江逾白领着黎纤坐在船尾,江面夜风凉,他拿出织锦斗篷披在黎纤身上,却见大鱼睬也不睬他,只顾着盯着江面瞧。小脑袋瓜晃得跟着拨浪鼓似的。 江逾白瞧着好笑,便又生了捉弄他的心思,他凑向黎纤耳边,好整以暇道:「你在认亲吗?」 闻言,黎纤终于把『拨浪鼓』转过来,认真道:『『我没有族人的。』』他垂下眼眸,失落道:『『天地间连同我相似的鱼都没有。』』 江逾白想不到这句话竟戳到了大鱼的痛处,正想着怎么哄他。 第73页 就听大鱼兴奋道:『『白白快看!』』 江逾白他的眸光俯身望去,成群结队的金鳞鱼自船尾处极速游过。 黎纤拉着江逾白的袖子,指着其中一条鱼儿,笑眼盈盈:『『打头的那只鱼好看极了。』』 『『......』』 明明都一模一样的啊。 江逾白只能讪讪道:『『嗯,好看。』』 此刻,江少主才意识到,原来每条鱼同人竟能辨出其他鱼的长相。 毕竟在人眼里,这些个鱼只有大小,种类之分,哪有修士会去研究每条鱼的相貌。 与此同时,还有更可怕的猜测于他脑中油然而生... **** 舟行半盏茶,便见成排成列的秦楼楚馆跃然于眼前。 玄芜下了船便彻底告别了之前破落佛修的做派。 修长的指细细地理好衣袍,从袖中从出一柄紫竹摺扇,展开置于胸前。 此副模样,当真是个衣冠楚楚的人间贵公子。 他抬步朝着门面最大的勾栏走去。 上联:『『桃叶柳枝寄相思。』』 下联:『『香囊佩环诉衷情。』『 横批:『『共赴巫山云雨。』『 黎纤扬起小奶音念起这几个字,完事后,他偏过头,冲着不远处的江逾白道:『『白白,什么是巫山云雨。』』 江逾白正在隔壁的食肆付帐,闻言,拿着梅花香饼的手一颤,差点把饼子掉在地上。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三人面前,面色沉沉:『『这便是大师所说的要紧事。』』 『『当然。』』玄芜并未感到丝毫不妥,他严肃道:『『千分重要,万般要紧。』』 江逾白看着一只脚买进门的容舟,『『你们俩进去便好,我同黎纤到去别处逛逛。』』 『『啧啧。』』玄芜略带鄙夷:『『只是进去听听南曲,你一个大男人还怕姑娘家不成。』』 『『更何况,此间勾栏有整个中腹之地最正宗的酥饼糕粑。』』 『『你不想听曲,他难道不想吃点心吗?』』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果不其然。下一瞬,江逾白就将黎纤领了进去。 甫一进门,便见其内珠光宝气。 白玉为壁,狐皮为毯,硕大的鲛珠悬于头顶作灯。 江逾白于大堂中间站定,先发制人堵住虔婆的嘴:『『要个雅间,把你们这里所有的甜点香糕都摆上来。』』 四人于雅间坐定后便有七八个模样水灵,縴手细腰的姑娘错落有致地排开,奏曲献舞。 丝竹管弦绕樑,靡靡之音不绝。 红袖翻涌,绮香满园。 江逾白推开朱鸟窗扇,斜倚在窗棂上,打量着他的鱼。 大鱼咯吱咯吱地嚼着枣泥酥,把嘴巴塞成了小松鼠的模样,软乎乎的小脸被撑圆一圈。 忽地,他好像瞧见了什么得趣东西,连忙撂下手中糕,朝着旁边青檀木桌上的大口瓷盆看去。 瓷盆里养着同一种鱼儿,都是体型偏圆的小黑鱼。 黎纤盯着这几只鱼地瞧来瞧去。 江逾白心知,他怕是又在比对哪一只更好看了。 大鱼将脸贴向水面,认真地研究着这些鱼。 万年过去,沧海桑田,虽有多数生灵灭绝,却也有数不尽的新生物种涌现。 而这些『『小黑圆』』便是他从未见过的。 这边,大鱼自顾自雀跃地打量这些小鱼,半分没有注意到昏黄烛火下江逾白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 ................. 第45章 正午的日头爬上远处山巅,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黎纤兴致勃勃地捏了把鱼饵,伸向水中, 引得一群像煤球般的小黑鱼争相啃噬轻咬他的指尖。 缸里的黑鱼咕噜咕噜地吐泡。 水缸旁边的江逾白咕噜咕噜地冒酸气。 望着没入水面的细嫩指节,江少主不由得垂眸沉思: 会不会一直以来, 自己都理解错了。 他确定真仙对黎纤情非泛泛, 但黎纤呢?他毕竟是只鱼妖, 或许喜欢的,爱慕的也是同他一般生活在平湖净泊, 清池浅塘里的鱼虾蟹龟呢? 江逾白越想越不舒服, 他眸光幽邃, 面色沉如寒潭, 心下隐隐有几分不知所措。 万一。 万一, 他的鱼若是真的对那些个大金鳞,小黑球感兴趣,那自己难不成既要养着黎纤,还要帮他的鱼养鱼。 **** 穿过满室的彩绸长袖,容舟的目光直直地定格在江逾白二人身上。 玄芜迎面杵了他一拳,「不看姑娘唱曲跳舞, 看他们两个做什么,难不成你也看上那个小子了?」 「才没。」容舟嘆道:「我只是又发现了别的秘密。」 「嘁。」和尚不在意地撇撇嘴,他对小龟孙的秘密毫不在意, 只是担心他可别再搞什么诸如『继承遗孀』的天方夜谭,无稽之语。 ......绿绮焦尾断纤,黄枯竹笛横吹, 诉不尽多少相思离恨...... 数曲终了,琴弦微颤, 乐师退场,几个水袖长裙的姑娘扭到容舟、玄芜身侧。 已摇身一变为人间富贵公子的和尚左拥右抱,浸入温柔乡。他左侧的姑娘身着藕粉对襟襦裙,相貌娇俏 。右侧的姑娘着墨绿芙蓉罗纱,姿态温柔。 玄芜轻佻凤目,温和开口:「不知二位娇娘芳名为何...」 第74页 闻言,两个舞伎依次朱唇轻启: 「小红。」 「小翠。」 「什么?」容舟扭过头来:「这都什么了,怎地还有这般土气的名字。」 这龟孙的的桃花宝典是白学了。 玄芜立刻驳他:「醉红宿翠。髻亸乌云坠。倒是两个风雅名号,毫无半点俗气。」 「哪来的雅名,无非是没上过学堂的老母给起的贱名。左右为了好养活罢了。」姑娘笑着嗔他,面上水目含春。 歪在旁边的容舟被玄芜此番操作惊到。 他掏出怀中蓝皮纸扎,唰唰地翻了起来,果不其然在入门法则的『初识佳人』那一小节看到: 以温润谦和之态度,问其姓名,借诗词赋予寓意,恰到好处地赞扬,以便展开话题。 容舟合上宝典,只觉受益匪浅。 当即便融会贯通,准备举一反三。 他直面三人,沉吟片刻后扯出看起来谦和的笑:「二位的现如今的名字虽风雅,但我这有两个大雅的。」 容舟自来熟地扯起小红的袖摆:「你这身衣裳跟我们门派后山的大红桃子一个颜色」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以后便叫『桃果果』罢!」 随后,他盯着绿衣服的小翠看了半晌,眼睛一亮道:「若来此处,需经一片水波涟漪的江,那你便唤『绿波波』如何?」 语毕,容舟挺直腰板,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感。 **** 青白釉的鱼缸,瓷器薄如纸,水面明如镜。 面上零星几片荷叶点缀,水中的黑鱼悠哉嬉戏。 忽然,黎纤勐地将整只手伸进鱼缸,飞快地抓住其中一只鱼,握在掌心。 圆了咕咚的黑鱼在他软白的掌中翻腾挣扎。 完了! 是要来求自己买下这条鱼吗? 江逾白心思电转间只觉得黎纤必是要抓此鱼回去养。 却听黎纤张口道:「白白,这只不是鱼。」 「什么?」江逾白略微疑惑。 「这只鱼不吐泡泡,也不吃小虾米。」黎纤表情严肃,语气认真。 「额...」 江逾白正欲上前查探,黎縴手中的鱼儿倏地散去鱼形,凝成一股黑烟顺着窗缝窜出。 烟色厚重发黑,阴煞之气浓郁,当是邪灵作祟。 此时的烟花柳巷人声鼎沸,阳气颇盛,是此等邪物吸食.精气的绝佳地点 。 江逾白自阁楼窗口翻身而下,将踏云归催发极致,正欲朝黑烟流散的方向奔去。 却不曾想,黎纤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大鱼动作敏捷轻盈,他扯住江逾白的手臂,急道:「我跑得快,可以帮着白白。」 二人追着黑烟七拐八弯,那黑烟如有神识般绕进人流最大的主街,主街行人缕缕行行,接踵比肩。黎纤发挥身形小的优势,竟比江逾白还快几分。 他像只灵活的鱼儿于水中穿梭遨游,掠过熙攘人群,眼看着黑烟近在咫尺间,黎纤伸手去抓,那烟雾却忽地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黎纤疑惑之际,就见自此户院落匾额上射出一道玄金光芒,直直打在这团黑雾上。顷刻间,金芒与黑雾一起消散在此方空间。 此刻,江逾白已然赶到黎纤身侧,对上大鱼略带内疚的眸光,他抬手揉了把大鱼的发顶:「没关系,你虽未抓住那邪祟,但它已经被消除了。」 江逾白又补充道:「虽然没做成好事,但你有做善事的心便已难能可贵。」 闻声,大鱼扬起头,桃花眼弯成月牙,他冲着江逾白重重点头,随后勾起唇角,笑意盈满梨涡。 **** 此处宅院占地颇大,约摸比普通的商户府衙大个二三倍。 檐上匾额也分外奇怪,寻常门户的匾额材质大抵是梧桐木,红松木。可这块却是辟邪的桃木。 依照牌匾边角的腐烂程度,大抵有个三十余年了。 江逾白把目光定格在桃木匾额的尾端,见其上撰有块巴掌大小的符文。 纹路繁复缭乱,但也能看出是个驱邪符文。结合方才符印射散的灵力强度来看,极有可能是个乘境后期修为深后的高手所绘而成。 这些个人间的钟鸣鼎盛之家大都惜命,也倒是会去求一些修士绘符炼器来保平安。 富贵高门自有高人保命,但穷苦人家却没那般好运。 种种的典籍记载,黑雾隐匿于花街柳巷,不是吸食男人精气,便是夺舍美人皮囊。江逾白心下思量:走时应在『云雨殿』中设下几层防护结界的。 「哎呦呦! 小江师兄,你怎地来此处了?」 江逾白抬步欲走之际,便见一鹤髮鸡皮,两鬓斑白的老人领着一众家僕自主院而出。 ...... 第46章 *** 这声音很熟悉。 江逾白侧身抬眼望去, 面上露出些微讶色。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无为书舍的同窗——陈老头。 不同于在学宫内所着的水墨衣袍,锦衣华服的老头从影壁后踏出, 手上的褐玉扳指,腰间琥珀佩环, 身后的一众奴僕都昭示着其尊贵身份。 向内稍一打量, 只见前厅里挂满了红绸彩灯, 僕人穿着喜气,又见老者脸上有抑不住的笑意。 江逾白方想起陈老头应是告假回家给孙子摆满月酒来了。 「几日未见怎地不识得老陈我了?」 第75页 陈老头走到二人对面, 笑道:「刚刚小厮过来通报说有两个年轻公子在府门前张望许久, 我还以为是哪家忘带请柬的后辈, 没曾想竟是你们俩!」 他边说边将二人迎进府邸。 「小江师兄和小黎师弟不是去断空灵器冢取剑了吗?怎地会来永安郡?」 总不能说被一个和尚拉着逛妓院来了。 江逾白硬着头皮入座, 张嘴扯谎道:「回程之际, 路遇鬼魅邪祟,纠缠打斗过后,我一时疏忽被他逃往此处......」 「什么?」 江逾白话未说完,便被于桌前布茶的丫鬟高声打断。 身形娇小的女人勐地抓上他的手臂,眼睛瞪得浑圆急急道:「有鬼!是不是有鬼?你也知道这里有鬼对不对?」 「整座府邸里没人相信我的话,但是我是真的见到鬼了。」 「仙君, 救我们啊!这座宅院里有鬼的。」女人死死扣住江逾白手腕,尖利的指尖刮刺进他的皮肉,划出数道血痕。 见状, 黎纤不悦地蹙起眉,上前一把分开二者,沖女人凶道:「好好说话, 莫要去抓白白的手。」 随后,他执拗地横在两人中间, 羽睫低垂,桃灼色唇瓣抿成一条直线,眼尾处被气得泛起几分薄红。 清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生怕她再抓破白白的腕子。 陈老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喊来几个随从要这疯疯癫癫的丫鬟拖出去。 江逾白抬起另外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这位奶凶『小恶霸』的头,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又制止了下人们的动作。 他冲着跪俯在地上的女人道:「逃窜到此处的邪祟已被贵府门口匾额上的诛邪符文祛除。」 「想来,你所见到的鬼和我所说的邪灵未必相同。」江逾白道:「你且说说你见得的『鬼』是何种模样?」 「那日,我在孙少爷房中伺候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仿佛连开口描述都需要极大的勇气,丫鬟崩溃大哭道:「是一个脸色煞白,眼眶流血的女人。」 她说完,便又要去扯江逾白的衣摆,祈求者这位清俊超逸,举止坦荡的公子能对她施以援手。 江逾白避开她的拉扯,开口安慰道:「你放心,我......」 「满口胡言!!」自大门处进来的男子一声长喝,急匆匆地赶过来。 这是江少主今日第二次被人打断发言了。 陈老头向江逾白赔笑道:「小江师兄莫怪,这是我家中次子,名唤陈竖,平日里被我惯我坏了。」 「像什么话,三十几岁了,还毛毛躁躁的。」陈老头斥道:「快向江公子赔礼,这位可是你爹我在太乙书宫的师兄。」 闻言,进来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后颇有不甘地作揖赔礼:「我方才并未对江公子吼叫,只是想喝止这疯女人胡言乱语。」 「无碍。」江逾白友善回应,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这人眉眼和陈老头有几处相似,可气韵却大有不同,一身贵气还有几分隐在暗处的骄矜傲慢。 更怪的是,此人虽未佩香囊,周身却萦绕着些许辛夷温香。 「这个疯丫头原先是伺候我和夫人我的。」陈竖解释道:「前些日子她私会府外之人,被我发现后,因她的卖身契在我手里,便求着我放她出去嫁人。」 「我未应允,她就怀恨在心,不仔细照顾孩子,夜里不关门窗,害得阿善咳嗽大哭。」 「我万般愤怒之下,命人打了她几板子叫她长记性,那以后这丫头便开始在家中造谣说院里有鬼怪。」 男人语气平缓,脸上也无过多情绪,仿佛在陈述的事件与自己毫不相干。 「起初我只以为她心怀怨怼,过几日便会恢復如初,便未加约束 。今日才让二位贵客看了笑话。」 他一番说辞下来,陈老头已然全信,并叮嘱道:「阿竖,我在书宫修行,你定要打理好家中一切事物,谈生意时万事谨慎,对待下人也应敦厚和善。」 陈老头又道:「今个是阿善的满月宴,这丫头要走便叫她走吧。把身契一併还了她。」 「不是的!老爷。」跪在江逾白脚边的丫鬟哭得声嘶力竭:「我没有胡言啊,孙少爷那日咳嗽是因为被女鬼掐住了脖子。」 「天吶。」陈竖冷笑,再度开口已然刻薄了起来,他道:「你自己未将主子照顾妥善,竟要编个女鬼的故事来煳弄别人,真是无可救药,你拿了卖身契赶紧滚。」 陈竖边骂边叫来家僕将女人往府外拖。 「仙君你要信我啊,这府中人人都不信我但您是修道之人,您定能祛除家中邪祟。」 .......... 女人被连拉带扯地赶出陈府,在陈老头的安抚下,前厅再度回復蓬勃的喜气。 唯独江逾白眸色渐深,指尖下意识地轻敲沉香桌面。 「小江师兄,今日定要留下用饭。」陈老头盛情邀请:「我府上的庖人皆是永安郡的名厨,极其精通你们南境的菜餚。」 江逾白并不拒绝,只格外地叮嘱陈老头多加一盘冬笋炒腊肉。 他记着自己在拍卖会上许了要带大鱼吃腊肉的承诺。 与陈老头一番寒暄后,小厮告知府中又来了几位贵客,江逾白便藉此机会要求去他府中上下转转。 陈老头欣然答应,他向来好客,且极度尊敬这个小江师兄 ,留下一句『九院十八阁随你逛』,又叮嘱几个随从陪侍才放心离去。 第76页 腕子上数个的细碎小口渗出豆大的血珠,江逾白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却见黎纤按住他的手,匆忙地在腰侧的破口袋里翻腾。 「这些都是小伤口,一点都不疼的。」江逾白轻声安慰道。 大鱼抿抿嘴,并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是上次自己在思过崖顶给他涂抹的药膏。 白净的指尖带着些许凉腻,大鱼杵在他身边轻轻地点弄着他的皮肤。 江逾白想说真的不疼,自己皮糙肉厚,没必要被这般仔细对待。但瞧见了黎纤眼梢上的浅绯后便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 ....... 江逾白领着黎纤随意参观了几处后,停在陈府后花园的一处玲珑水榭旁,寻了个由头打发走了跟在身后的一众小厮。 待小厮们走远后,江逾白从纳戒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罗盘,拭了拭上面的浮灰,又紧了紧上面的螺丝钮钉。 刚才的女人举止怪异疯癫,言语中满是漏洞,且自自己进入陈府后也并未感受到丝毫邪祟气息,可她眼中溢满的惧怕却真实不虚。 江逾白本想当即摆阵测探一番,但左右思量下,为了不在小金孙的满月酒上引起旁人恐慌,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玄同罗盘内外两盘的刻度精细緻密。 核心的指针是岑隐于断空灵器冢的镇谷磁石上削下的,对阴煞祟气甚为敏感。 只是因年久失修,罗盘指引到恶灵鬼魅的反应时间越来越长。 掐指捏诀、燃符念咒,罗盘缓缓升到半空。 江逾白见玄同盘稳定于半空处后回身踱步到黎纤身旁。 捏起黎纤的下巴,瞧他脸色稍霁,开口问道:「是不是也生我的气了?」 大鱼半点也不扭捏,直接点头称是,他发出低弱微哑的声音:「你总是被别人欺负得受伤,还骗我不疼。」 「哈...哈。」江逾白笑开:「她不是在欺负我,只是太着急了。」 「你们大妖寿命漫长,本体强悍。但凡人同你不一样,他们生命脆弱且短暂,所以极为看重寿数,也格外害怕邪魔。」 江逾白低头向黎纤解释,脸上镀满温和暖意。生怕他理解不了,还特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耐心讲解...... 直到他发现: 面前的黎纤眼中眸光渐黯如碎星陨落,脸上透着委屈茫然,手指无措地向掌心蜷曲,指节泛白。 小少年将头垂下,越来越低。最后,他涩声开口:「对,我同旁人不一样,我同白白也不一样。我是个大妖怪啊。」 我就是让人们畏惧恐慌的大妖怪啊。 这些话语无伦次的,但就算是是个傻子也看得出他难过委屈。 大傻子江逾白忙捧起他的脸,准备安慰,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先捡哪句来说。 这鱼本就没有同族,现如今也是修真界的最后一只妖。 天大地大,孤零零的一小只,自己还偏偏扒着人家耳朵使劲地强调这一点,简直愚蠢至极。 然而,江少主今日不但『愚蠢』,还挺『倒霉』。 好不容易想好怎么哄他,偏偏这时身后不远处又穿来了一声柔柔弱弱,软软绵绵的『公子』。 是个姑娘的音调。 她说:「公子,你我二人好生有缘啊!」 ———————————— 第47章 水袖粉裙的姑娘施施然地走到二人面前站定。 姑娘杏眼含春, 娇中带羞。 江逾白满心疑惑,这是哪位来着啊? 归元山刚拜进山门的师妹,还是在太乙书宫的初入学同门, 亦或是年少时结识过的哪家宗门小姐。 他挪步将黎纤挡在身后,对着面前的姑娘道:「我与姑娘从未见过, 何来有缘之说。」 此话一出。 姑娘脸上的薄红陡然深了些许。红晕从两腮蔓延至脸颊与耳垂。 她轻咬唇瓣道:「小女子姓陈, 名唤捺捺, 是府上的小姐。」 「四年前,曾有幸于琼林宴上观摩过一场『浮花惊雨』。」 「昨个夜里, 在平安街角, 我…往公子怀中塞了枝垂丝红箩。」 「不知公子可有印象。」 「那……是我们家整个后花园里开得最蓬勃旺盛的花。」 最旺盛的花当配最俊美的公子。 当然, 在看到江逾白无甚表情后, 最末一句话便被陈捺捺咽进了肺腑里。 「在琼芳节那天夜里, 若是一位女子会将手中的花给予一位陌生男子……」陈捺捺试探道:「这就意味着她对那位公子有钦慕之意,并且想要进一步了解。」 江逾白打小就熟知『拒绝要强硬干脆』的道理,甫一见到这姑娘脸红,就冷了那张俊脸,摆出一副卧霜载雪的神色。 他故作刻薄道: 「怎么能没有印象,一大堆的杂香呛得我口鼻难受。」 这边, 江少主苦心经营着这副尖酸刻薄的冷模样。 却没想到身后的黎纤竟倏地踮脚凑到自己耳边。由于不设防,整个耳廓瞬间清甜气息萦绕。可声音却夹杂了厚朴黄连的涩味。 大鱼闷闷道:「白白要赔给我一枝小红花。」 「什么……?」 未待江逾白开口发问,黎纤径直从他身后闪出, 拔出仍插在髮髻处的绯花,小心仔细地将其搁置在手心。 而后,轻轻吹了吹花瓣上的浮灰, 大鱼将目光移到陈捺捺身上。 第77页 他摊开掌心,缓缓开口询问, 音色糯糯:「这是你的小花吗?」 ** 陈捺捺垂下杏眼。 于是,她见到整个永安郡最漂亮的琼芳正被妥善安放在一只细瘦的小爪子里。 灼艷靡绮与软绵白皙交相辉映,不经意刺进陈捺捺眼里,占据她的大半视线。 眼前人气质纯软,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稚气与懵懂。 这恐怕是最乖巧的挑衅了。 带有错愕与惊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陈捺捺又羞又气,还生出些许好奇。 她想开口问个仔细清楚,想知道这二人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关系。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在琼芳节上一眼万年的清越公子正专心地瞧着别人。 亮若寒星,静如深潭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一张分外精緻的少年脸。 仿佛少年嘴角略弯,星子就会璀璨上几分。眉心微皱,静潭就会涌起千层涟漪。 陈捺捺长嘆一口气,她明白就算不是结了契的关系,才合该是落花有意流水有情的。 自己为期四年的春心秋波应该到此为止了。 「还给你。」大鱼兀地开口打断陈捺捺的思绪。 他上前两步,将红箩递还给陈捺捺。 然后,他站回江逾白身侧。就像从来都没有挪过地方一般。 江逾白揉了把了大鱼的脑袋,他心道:待会,不仅要哄他开心,还要再摘几朵小花给他。 **** 琴笙鼓簧,丝竹管乐。震天动地、响彻云霄的炮仗声,八十八桌流水宴席,分为八个方位的各境菜系。 嵌碎金的象牙筷子,天青釉银边的果盘,席上女眷身着的蚕丝湖绸。 此间种种都坐实了陈家在永安郡首富的名声。 陈老头端坐于上首,右手边三字一女依次排开。 左手边是江逾白,黎纤二人。 江逾白盯着手中的玄同罗盘,内盘磁针依旧同在玲珑水榭旁时一样纹丝不动。 开宴前他便将府中大小地界都测了个遍,连同入府的宾客都被他暗地里观察许久,仍是半点异样也未曾发现。 莫不成真是刚才的丫鬟说了谎话。 况且府门宽匾上的优钵罗玄金符文,是一道变相的遇强则强的结界。 别说普通的生魂死灵就算是修为高深的邪祟都要掂量估摸一番。 当然除非是画符者已身死道消,符文上的灵力才会相应减弱。 他方才隐晦地向陈老头提及匾上金纹但也不知这老头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 左思右想许久后拍着头笑说自己老煳涂了,记不起半点年轻时候的事,让他的小江师兄莫要记挂烦忧。 然而,让小江师兄烦忧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下仆在大鱼面前摆了一盘子冬笋炒腊肉。 冬笋清香鲜嫩,腊肉色泽鲜亮,肥而不腻。 大鱼吧嗒吧嗒地吃笋子,独独把腊肉挑出来搁在一边。江逾白见他好笑,便悄悄问他,为何这般吃菜。 谁知,他竟不理自己,只自顾自地吃东西。 江逾白心知,这鱼应该还在为自己在水榭旁所说的话而委屈。 他端起手边砂壶,一口气闷掉内里的大半烧酒。 而后,倾身靠近黎纤,于一片推杯换盏,筹光交错中, 他软下嗓音,沖黎纤道:「若是有可能,我宁愿也做只大妖,同你一样,与你作伴。」 闻言,黎纤停下手中的银筷,他侧过身子,转向江逾白。原本耷拉着的眼皮上扬露出亮莹莹的眼珠。 大傻鱼歪着脑袋,琢磨半天后,凑过去悄声询问江逾白: 「那白白想做什么妖呢?」 第48章 **** 「嗯……」 这鱼的关注点怎地如此奇怪。 这句话的重点不是想做什么种类的妖, 是想做妖陪你啊。 「还要同我讲讲做那只大妖的理由。」 黎纤眨巴眨巴眼睛,兴致盎然。 「想做什么妖啊…还要说理由啊……」 真是刨根问底,像是血堂的教书先生。 过一会儿, 难不成还要问问做妖以后得计划打算以及心得感悟。 若说随口说个猫妖狗精,花草小怪是不是太敷衍了, 而且也太过于平庸了。但若说做老虎豹子妖, 会不会太兇恶了。 天知道, 短短半盏茶,从花鸟鱼虫到飞禽走兽, 江逾白挨个琢磨了遍。 他绞尽脑汁, 模样有点好笑, 活像学堂里被先生问住, 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被罚站墙角的后进生。 江逾白卡壳了半天, 也不知该挑哪个妖来做。 毕竟,江少主身处修真界末法时代,根本没见过除黎纤以外的第二只妖。 他哪里知道万年前世间的妖都什么样? 更别说是『做哪只妖的理由』。 ...... 忽地,一张俏脸蛋飞快地贴近他。 带着冬笋味的清甜气息喷在他鼻尖。 大鱼绷着脸,薄唇紧抿,眼神里透着失望, 好一会才委屈巴巴地开口:「白白刚刚又骗我了吗?」 「没有,没有!」江逾白当即开口否认,眼中余光撇到手边的腊肉片, 嘴比脑子快地说:「猪妖。」 「我想做只野猪妖,体型庞大,战力威勐。」 为了表达『衷心』, 江少主面子里子都不想要了,他指着主桌正中间的黄芪参龟汤道:「我还想当王八精吶!」 第78页 「不只寿元无量, 还生来就带防御护盾。」 江逾白兴许是太着急了,在讲后面几句话时声音都大了许多。 引得正厅内众人纷纷瞧他看去。 陈捺捺本准备去敬他一杯薄酒,了却自己所有的痴心妄想,却没曾想刚刚端起就听酒盅见了江公子这一番『宏伟理想』。 惊得她手下不稳,手中瓷盅掉落,略微发白的酒水溅落在陈竖的衣摆上。 「倒是小心着点啊!」陈竖撩起衣摆,不悦地低喝道。 「二哥,你怎地变得这般洁癖了。」陈捺捺也有点委屈,她二哥平时最疼她了。 听见陈捺捺的抱怨,陈竖才回道「二哥今日忙,有些气躁,你莫要放在心上。」 *** 陈老头顾忌江逾白的颜面,立刻打圆场给小江师兄找台阶下。 他笑道:「我们中腹之地,陈酿大多辛辣,且酒味厚重。小江师兄是南境人,想必是喝急了鄙府的酒水,有些略醉了。」 陈老头修了近三十年的仙,灵丹补药跟糖豆子似得尽情吃,仍于修道上百无一成。背个凝神真经都要偷偷摸摸打小抄。 但,在人情生意场上却如鱼得水,是个口才了得的生意人,黑得也能讲成白的。 「其实,我这小江师兄的本意应是…」陈老头继续道:「劝诫大家多吃龟肉,此肉性温,能补肾补肝补肺补脾,潜阳熄风1,最是滋补。」 「额,没错。」江逾白硬着头皮附和道:「龟肉滋肝荣筋、滋阴养液2。黄芪补气养元,人参生津养血,这汤水...乃是上佳的极品补药。」 「功效都快抵得上归元上的固元丹了。」 这简直是:一碗顶配乌龟汤,胜过十颗低阶丹。 闻言,席上一干人等纷纷抬手舀汤品尝,江逾白装模作样地起身也盛了一碗放在手边。 甫一坐下,便觉桌面下有只软绵绵的爪扯上了自己的衣袖。 圆润的指尖戳进他手里,无规律地点弄着他的掌心。 江逾白侧身看去,只见刚才还委屈巴巴的大鱼正带着促狭的笑意打量自己。 「其实,我能理解白白的意思。」大鱼糯糯道。 「不,我的意思就是想做一只乌龟精。」江逾白坚定反驳。 大鱼笑得越发璀璨,肆意地露出梨涡和犬牙,桃花眼弯成小月牙。 临近日暮,偶有带着酒香的风穿堂而过。拂过江逾白被染成灼色的耳垂。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鱼向他提问题时不单是纯粹的好奇心作祟,应该还有些许婉约的试探… 以及一丝丝的捉弄。 大鱼笑够以后,收起小梨涡,还有作乱的手指。 清透的眼神定格在江逾白脸上,神色里都是坦率赤诚 他说:「如果白白真的是妖,那我便做白白的大王。」 黎纤在河底做大鱼时,没有族人,没有伙伴,化形后便跟着真仙回去做道童。他对妖族等级的认知也不见得比江逾白丰富多少。 唯独了解的东西还是从两只熊那里学来的。 他们告诉他: 『妖大王要庇护手下的小妖,小妖才会永远跟随他的大王。』 「哈。」江逾白莞尔:「那是自然。」 他想说,虽然我不是妖,但也能认你做我的大王。 可未待他开口,便见一节莲藕似的小胳膊正在靠近黎纤的脑袋,去摸他的碧色流苏髮带。 下一瞬,头顶小啾就被握进了肉乎乎的小胖手里。 **** 乌金西坠,天边锦霞红似火。 大街小巷炊烟四起,小摊贩蒸笼里的包子馒头鸡蛋羹换成了松香软糕。 一排秦楼楚馆与若干酒肆赌坊隔街相对。 半边熙攘繁闹半边旖旎悱恻。 巫山殿里亮起柔和的灯火。 以小红、小翠为首的一众姑娘们正在二楼雅间凭栏而望。对着街对面的赌坊嘁嘁喳喳。 时不时地低笑两声,不知道以为这间赌坊门口请来了马戏班子。 容舟靠在『时来运转』门口的石柱子上怨天尤人。 「大师!你不是说我今天赌运顺畅吗?怎地会变成这种局面?」 「我若是连这件底裤也输光了,此刻都不知该先遮下面,还是先遮脸!」 容舟上身赤/裸,只穿了件纯白亵裤。外袍、中衫、长靴已于半个时辰前被压上了赌桌。 毫无疑问,当然是全都输光了…… 午间,在巫山殿喝过酒,他自信满满地给小红小翠起了新名字后,就被二人赏了数记白眼。 记记如刀地剐蹭着他的自信心。 未待他搞明白事出何故后,便被和尚教唆着来街对面乐呵一下,还说他今日赌运非同寻常,绝对恆通顺畅。 可,打马吊、推牌九、掷骰子、比大小他样样输钱。 现如今连灵剑与纳戒都被押在了里面。 「你师兄这小龟孙跑去了哪里,何时能过来赎咱们俩?」玄芜问道。 「不知道,我连传讯符也输光了。没办法联繫他。」容舟答。 二人再度于此间静默下来。 片刻后,玄芜兀地道:「你现在可以破障进阶了。」 「什么?」容舟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此处人烟浓厚,灵气稀薄。我一没钱二没灵剑。」 他深吸一口气,道:「连件蔽体的衣裳都没有!我拿什么跨境?」 第79页 「难不成用脑子硬想吗?」容舟快被这和尚气得没了脾气。 和尚突然看向他,瞳孔骤放,眼神里流露几丝赞赏意味,:「孺子可教啊。」 他点点头,抬手指向容舟的脑袋。 「就是用脑子想像。」 「你现在盘膝打坐,换气吐纳。」玄芜命令道。语气玩味,却不容置喙。 「排除识海里的一切杂念,别想着钱,剑,也别想着什么扬名修真界的狗屁理想。」 「那我该想什么?」容舟虽提出疑惑,却也收起碎碎叨叨,乖乖地听话照做。 玄芜扬手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任何事都不准想。」 「保持识海纯澈,神智清明。」 容舟合上眼眸,于此间浓郁稠密的人烟气中纳入为数不多的灵气。 缕缕灵气混杂着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味道钻进口鼻。 听着满街的吆喝叫卖,小吃琳琅满目。玄芜问:「都闻到什么味了?」 容舟与其他修士一样,入道,进境之际,都是在带着绝佳的上品灵器,去雪域瀚海,空山深谷这类灵气精华充沛,堪称世外桃源的好地界。 简而言之,便是用最上乘剑去最上乘的地方,以万事皆备的状态跨境进阶。 在这种熙攘的世俗长街里,身边空无一物地去破障倒是数百年来头一次的罕事。 他眉峰紧蹙,襟着鼻子,不自在道: 「对门姑娘身上的脂粉气,炒瓜子花生的焦煳味,不出十步远的臭豆腐味。」 还有... 脚边这只大黑狗子啃的羊骨头膻得要命,赌坊大当家的手上那只陶瓷鼻烟壶里泻出菸草涩味。茶楼里华顶云雾的幽凉清冽,当然还有长街两旁的馥郁芳香。 玄芜一一扫过他描述的气味:「现在,在识海内随便演练几招你学过的剑式吧。」 容舟应声而为。 灵气少自有灵气少的修炼法子。 如水月色下,江逾白站在茅庐屋顶说的这句话,也不轻不重地顺着夜风飘进了玄芜耳朵里。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道理 连初启蒙的市井小儿都晓得,怎地就有大把的修道者琢磨一辈子也想不透呢。 玄芜长嘆一口气,随后捲起袖子,摸出鞋底里仅剩的几块碎灵石点了盘油炸酥糕。 边咔滋喀滋地吃酥糕,边散出灵识探向容舟识海。 无数的剑招剑式齐齐涌入小龟孙脑子中。 容舟陷入疑惑: 该用哪一个呢? 是拜入师门时,日夜不缀早已烂熟于心的离火八岐。 还是师父因材施教独独传授于他的石火之剑。 抑或是同一众师兄弟共创的独钓寒江雪。 …… 第49章 *** 约摸四五年前的冬至日。 那时的江逾白还是一举突破小乘境的天道之子。 甭管外人怎地惊疑嫉妒, 惊雷峰的一众师弟都是实打实地为他高兴。 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们庆祝喜事的方式,无非就是偷几坛浊酒,聚在一处从天黑畅饮到天明。 夜班三更时, 以容舟为首的惊雷师弟们从落虚峰的酒窖里捧出来一大坛竹叶青。 * 离火主峰的一处独门小院里,碳火炉烧得噼啪作响, 周遭围了一圈少年。 他们个个神采奕奕, 手里拿着大瓷碗, 兴奋地盯着温在炉上的酒罈子。 清酒灼沸以后,由最小的师弟挨个给大家斟满酒碗后, 屋里的气氛便越发活络了起来。 说是庆祝江逾白进阶之喜, 却也只字不提此事, 只是天南地北地胡吹乱侃。 站在门口望风的小师弟, 只喝了两大碗就醉得晃晃悠悠了。 他憨憨道:「老人们说入冬日该喝烧酒, 可都冬至了,,南境怎地也就凉飕飕的?到底何时才能飘雪啊?」 「是呗,这天气衬得咱们的烧酒都没滋没味了。」容舟撇嘴。 南境气候温和,四季宜人,已是冬日却也暖光融融, 细雨绵绵。 兴许十年也能迎来一场漫天飞雪。 故而世人常言:于北域踏青,于南境踏雪乃世间两大难事是也。 兴许是嫌闷了,江逾白随手推开雕花窗扇。紧接着, 如墨的夜色映入他漆黑的眸。 他附和道:「是啊,归元山又入冬失败了。」 谁知话音刚落,便有数片霜花迎风而入, 落进众人的大海碗里,溶化于温热的酒水里。 …… 这厮的嘴可真不灵啊! 回忆里的画面飞速闪过, 容舟那时就觉得:他这倒霉师兄已经有了天道要与他作对的衰相。 雪越落越多,大抵有一指厚度时,满屋子的少年一窝蜂地跑出去踏雪。 容舟团起个雪球肢体略有僵直地朝江逾白撇去。 江逾白抹去鬓髮出碎雪屑,弯腰团了个更大的朝他砸去。当然动作也格外生疏。 这是南境的少年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兔崽子们分做两方阵营打雪仗,浑身被雪水洇透,方才偃革倒戈、罢战息兵,准备堆雪人。 一刻钟后,约有两人高的雪人出现在小院正中央。 容舟给雪人大王雕了件龙纹雪袍后,心满意足地收剑入鞘。 忽然,听见身后的江逾白幽幽开口:「我们为何不试试在雪中撷取剑势呢?」 第80页 容舟眼皮子一跳,心知这厮又要搞么蛾子喽。 于是这些已经有些疲软的少年们在大师兄无声的威胁下,提着本命灵剑于纷飞素雪中悟剑意,取剑势。 归元山地脉呈火性,山中弟子入道时大多从离火、惊雷两物中取剑势,淬鍊出的剑意有炽火,风雷之烈。 但,在雪里取剑势倒是千百年来第一次。 师兄弟们性格迥异,思路自是大不相同: 你提议进攻时我偏主张防守,我要勾拳时你偏想踢腿。 嘁嘁喳喳,啾啾唧唧的谈论一番后。 取精华,弃糟粕。由众人拍板定下了此剑终稿。 后来,由最有学问的阮欺长老取了个『独钓寒江雪』的风雅名。 回忆于此时戛然而止,容舟心道: 那便独钓寒江雪吧。 这条街太吵杂了,就用江雪静静心。 *** 识海内云烟缭绕,浓阴如幕。 一座高山巍峨耸立,有如云接天之势。 山顶处赫然立着数把灵剑。 山下隐隐露出一个人影,瞧不清楚。 过了许久,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身影逐渐清晰,渐渐显出稜角分明的俊冽面容。 容舟神魂已入定于识海之内。 他茫然地睁开双目,错愕地望向面前的高山。 原来,此山并不是由土壤沙石堆砌而成。 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书山。 俄而,狂风大作,书册上的黑墨小字纷纷跳出白纸,肆虐地向容舟飞来。 无数的剑道术法涌在容舟的眼前,铺成水墨长卷。 剑谱翻飞,一招叠着一式。 容舟被绕的眼花缭乱,只觉得脑内混沌浑浊,竟有些许呕吐之感。差点就被这些墨点挤出自己的识海。 和尚咀嚼了两口饼子便搁到一旁,甜腻腻的,不好吃。 见容舟冷汗津津,唇色发白,便知他此刻纠结得很。 玄芜扬起左手,指尖簇起一团金光。直接戳在容舟脑壳上,:「小龟孙,莫要混想。」 这团金光化作丝线透过烟雾的缝隙,丝丝缕缕地环绕在容舟周遭。 金丝又如蟒蛇信子一般灵敏地撕碎密密匝匝的黑墨。 待眼前恢復清明之时,容舟又朝着山顶望了望。 这才反应过来,那些把灵剑原来都是自己的『老相好』。 琉云、断水、墨霜、浩渊…… 老相好们发出刺眼的剑光,这些光波颜色各异,玄色,赤色,青色… 哎?怎么还有黄色? 容舟苦思冥想后才想起来这应是两色交叠起了反应。 选定了剑式,当还需要一把灵剑。 他攀上山尖后伸出手,用掌心仔细摩挲这些曾被受他珍惜又遭他摒弃的灵剑。 可却没成想,这每一柄被他摸过的剑都会倏地裂成好几片掉在他脚边。 方才反应过来,这些剑乃是意念所化而成。自己用的剑太多了,轻的、重的,长的、短的。他费心思想别的剑时,其他剑自然会碎裂。 容舟气恼地来回踱步。 最后,干脆亲自踩碎所有灵剑。 他伸出胳膊,併拢二指,直指正前方。 以前的人不依靠灵器也能进阶,江逾白用枯枝也能让大乘境长者毙命。 那自己为何不能『身无一物』地进阶元婴? 「哈哈,你看他干嘛吶?」小红示意姐妹往下看。 「不知道,闭着眼睛瞎比划什么呢?」小翠也笑。 小红回道:「是不是想了新法子譁众取宠呢?」 「……」 一时间,巫山殿里又响起了一阵嬉笑之声。 然而这些姑娘们谁也没想到若干年后,容舟盘膝而坐的那块台阶…会成为无数后辈游览参观的热门景点。 *** 富贵人家吃香喝辣,少爷健壮,小姐娇嫩。连满月的娃娃都比寻常人家足岁的孩子大。 胖娃娃一只手紧紧攥着黎纤的小发揪,另一只手捏起他的脸颊。与他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站在旁边的年轻妇人不好意思地朝江逾白低声赔礼。 她是陈老头次子陈竖的妾室。 今个是儿子的满月宴,自己原是听公公想给把孩子抱出来给大伙见见就走。她的出身是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到底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里呆太久。 可谁知,儿子太不听话,靠近主桌后便一头扎进这漂亮小修士的怀里不肯出来。 大鱼纤薄的皮肉不一会就被捏红,胖小子就『咯咯』地笑起来。 见状,江逾白再也坐不住了,一把夺过黎纤的娃娃。 胖娃立马嗷嗷地嚎啕大哭。 他同妇人手忙脚乱地哄着,却半点也不见效。 看着大胖娃娃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黎纤揉揉脸后,伸手要把孩子抱回来。 妇人见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生怕永安郡的人瞧不起她,忙要把孩子抱回厢房。 江逾白更是不愿意让黎纤再挨掐。 几人『抢夺』之际,孩子身上的一块玉佩啪地掉在地上。 清脆的响儿又引得胖娃手舞足蹈地大笑。 江逾白低头看去,见此玉佩正是他赠予陈老头的天竺玉。 只是玉色却不如几日前那般盈碧,上面有几处若隐若现的黑斑。 与此同时,怀中的玄同罗盘轻微地震颤了起来。 第81页 第50章 ** 小孩子哭哭闹闹再正常不过, 席间众人完全没当回事,照样吃菜饮酿。唯有年轻妇人眼眶通红恨不得把头埋在胸前。 阿善自然也就落入了江逾白手中。 陈竖方才在别桌寒暄敬酒,听到声响便三步并两步赶过来。 他扳过妇人纤细的身子温柔道:「你先回屋歇着吧, 等着阿善玩闹够了,我便差人送回回去。」 闻言, 女子抬起头, 眼里有着些许惊疑错愕, 随后全部转化为欣喜,纵然不放心却也软声回应:「那莺莺便先下去了。」 江逾白可没兴趣看小两口的情真意切, 天竺玉玦已经轱辘到了黎纤的椅子下, 他伸脚踢到自己面前, 抱着阿善欲弯腰拾起。 却没想到陈竖快他一步捡起玉石揣进自己怀里。 倏忽间, 江逾白只能大约看得:几块黑斑油铮光亮, 星星点点地分布玉玦表面。 「小儿自从下生以来便偶有小疾,但自从这几日佩上了江公子所赠予的天竺玉石,体质便大有改变。」 陈竖言语里满满都是感激:「而此玉却时不时地有黑斑呈现,想必应是吸收了小儿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晦之气。」 「这全都归功于江公子。」陈竖言毕,朝着江逾白深深作揖,表感恩之情。 他此言语倒是没错, 天竺玉同菩提子、桃木剑一般皆有吸收邪祟之气、佑护其主的作用。 市井人家有不少孩童因母体质虚,又于临近望日出生会沾上一些病祟。导致身体羸弱易染小疾。 可阿善…… 江逾白斜眼瞅瞅怀里的胖娃娃,心里犯嘀咕:若这般模样算作身体病弱, 那正常健康的满月孩子得是什么样啊? …… 虽然没有发现这孩子被邪祟盯上的确切证据,但终究需谨慎而为。 他一边抬手示意陈竖不必如此,与此同时又悄悄地划出灵气, 刻下一道符印,埋入娃娃后颈。 符印形状类似于弯折缠绕的线团, 有牵引感应的功效。换句话说便是孩子周遭一旦有邪祟异动,符文便会生效自动防御,刻篆之人也会立刻有所感应。 胖娃娃阿善紧盯着江逾白的脸,看他迟迟不愿再砸一个脆响儿给自己听,就又委屈地抽鼻涕抹眼泪,要黎纤怀里钻。 趁江逾白不设防,黎纤抱回阿善。但这次他学聪明了,扬起一只手盖住脑袋上的小揪。 谁知,胖娃娃已经对他的发啾失去了兴趣。 他伸出两个白馒头一样胖手扯住黎纤的脸颊,嘟嘴对着他的额头『啾啾』地亲过去。 黎纤被他亲得发懵,像是中了定身符咒一般,讷讷靠在椅子上。 你这小胖娃胆子不小啊! 江逾白心中五味杂陈,他按住额角略现的青筋,骤然起身捞起阿善,塞进陈竖怀中。 在胖娃娃再次嗷嗷大哭之前,便被陈竖抱出了正厅。 *** 这场闹剧终了。 此时,已是酒过三巡后,陈老头缓缓起身,告知诸位宾客府内下人在后花园搭了台子,请了城里有名有姓的一众旦角歌女来唱戏吟曲。 鸡皮鹤髮的老家主挂起笑脸引着众人行过数道水榭长廊前往后花园。 这次实打实的听小曲,可没什么杂七杂八的乱事。 所以,江逾白带着黎纤欣然往之。 黎纤端起桌上的瓷盘与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江逾白身后。 江逾白瞧他好笑,就生了谐嚯的心思,他佯装正色地问道:「怎地还吃不了兜着走呢?」 「这本来就是我的。」黎纤认真反驳:「是我留给白白的腊肉。」 ** 戏台搭得宽敞,周围摆了一圈楠木桌椅。 开场的是巫山殿里的头牌清倌,妙人落座于圆台中央,焦尾古琴置于案牍。 纤纤玉手,轻弹慢拢,水袖长裙,翩跹起舞。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三叠阳关诉不尽无限哀思……」 台上的头牌咿呀弹奏,幽幽吟唱。温软声线唱绝了相思离别苦。 台下的看官却个个睁着眼珠往人家姑娘们的脸上腰上瞧。势要比对比对哪个姑娘更为盘靓条顺。 唯有江少主不愿『同流合污』。 唯有江少主品行端方,心性高洁。 唯有江少主『似白莲不沾淤泥』。 江少主正在低头一门心思地吃腊肉! 这盘肉是大鱼挑干净笋子,留给他的。 留给他的。 筷子上还残留有冬笋的爽舒,和大鱼唇齿间清甜。 陈老头轻轻地唤了他两声,善意地问他是不是没吃饱。 他只道是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腊肉。 陈老头乐了,当即吩咐下仆装两麻袋刚腌好的腊肉铺给江少主带上路。 于是,不足三尺见方的纳戒空间即将被塞得满满当当。 这才是真正『吃不了兜着走』。 「白白…能餵我吃点吗?」黎纤扯住江逾白的腕子,拦下他要夹最后一块肉的动作,眼巴巴道:「我还一块肉都没尝过吶。」 闻言,江逾白蓦地停住筷子,转头去瞧黎纤。 反应片刻后连忙餵他吃下最后一块肉。 莹白的小牙咬上筷子尖儿,黎纤吧嗒吧嗒嚼完后咽进肚子里,心满意足地去看戏。 此时台上又换了曲,不同于刚才的与爱人离别的悲怆凄凉,这段戏文格外轻快。 第82页 台上两角:书生身姿挺立,意气风发;小姐媚眼如丝,娇羞可人。 曲风肆意轻扬,词里描写的都是少男少女委婉爱恋、悸动相思。 江逾白抬手轻戳大鱼的脸蛋,挑起眉梢,提出质疑:「你能听得懂吗?」 「听不懂。」大鱼诚实作答。 江逾白觉得有趣:「那为何听得这般认真?」 大鱼只道:「好听。」 「……」 行吧。 江逾白不再打扰他,让他安心听曲。 过了会儿,大鱼忽地偏头沖他问道:「他们唱的都是什么意思?」 「怎么她怀里突然多出一个小木偶。」大鱼万般不解地指向台子上的闺旦。 江逾白看着旦角手里的假小孩,又对上大鱼求知若渴的视线。 晦暗夜色里,罗天繁星下。 大鱼晶亮的眸子中都是童稚的疑惑,语气间也是软暖的亲昵。 第51章 *** 「咳……咳。」 江逾白不自在地清嗓子, 他方才心神跑偏,在想别的事情。现如今突然被提问,只得临阵磨枪, 看景脑补,边编边讲。 他凑近大鱼, 瞧着戏台上正『琴瑟和鸣』的二人, 眼底笑意浮涌, 醇和低沉的嗓音响起: 「他们两个啊,男的是寒窗苦读的儒生, 女的是高门富户的千金。」 「于七夕佳节偶遇, 漂亮小姐险些落水, 辛得书生路过相救, 才免遭劫难。」 「一来二去, 两人就生了情意,在次年七夕互许终生,结契成亲。」 「所以……」 看着台上夫妇携手望月,低吟浅唱。江少主倏地话锋一转,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他轻佻眉梢道:「牵手与亲吻…是只能和喜欢并准备与你结契成亲之人才可以做的事情。旁人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以后不能让别人随便亲你。额头不行, 脸蛋更不行。一定要记得躲开。」 他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母亲般叮嘱黎纤。 「嗯嗯。」 大鱼点头,乖巧应下,虽然听得云里雾里, 似懂非懂。但也总算明白那日夜里,晦暗月影下,白白为何暴跳如雷地将他甩到床角, 又为何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也知晓:自己是不可以亲吻白白的。 江逾白见目的达成又继续说戏解词:「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又生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他点了点花衫旦角怀中的木偶, 示意大鱼仔细看。 「这样啊…」黎纤讷讷点头,表情懵懂。 桌上青花瓷盘里的数颗果子被他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不剩,只吐出几粒籽被他攥进手心,准备种进悬星院里的琼花树旁。 过了会,他好似又想起什么一般,雀跃地开口:「白白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小娃娃吗?」 「……」 江逾白被他问住,眉峰微蹙,眼神晦暗,表情变得尴尬微妙。心思浮沉间,他靠向大鱼耳边,压低声音反问:「那你想要有自己的小鱼崽吗」 「当然想要小鱼崽。」大鱼半刻也没耽搁,仰头沖他答道,言语欣喜兴奋,满脸心驰嚮往。 江逾白捏紧指上的纳戒,青磁干坤戒差点被捏得粉碎。他沉下气又问:「那你知道小娃娃和小鱼崽都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问题。 大野鱼当然不太懂,他自己是天降之物,月华所养,没爹没娘,哪里会知晓人族是怎么来的。 做鱼时也只见过大鸭子后面总跟着七·八只小鸭子,大鱼尾巴后围着好多小鱼崽。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只要变大就也会拥有跟着他一起吐泡泡的小鱼。 可等了好些日子,身子大得快撑破折吾河道时都没有一只小鱼崽来找他。 后来,他又观察了许久,才知道其中奥秘。 「两个,配对,共同生的。」大鱼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江逾白。 江逾白被他此番言语打击得有些挫败,只觉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 可偏偏不死心地再次发问,嗓音变得发哑:「那你可知什么样的两个人才能配对?」 「我不知。」黎纤抿抿嘴,他不懂人族怎样□□,只知道鱼类只要同种族群,有雄有雌,凑够两个就能配对。 说完后,黎纤再次沖江逾白露出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太想了解人族了,或者说他渴望了解江逾白。 「咳,,咳。」陈老头不合时宜的低咳,打断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笑呵呵地对江逾白说:「那个……小江师兄若是喜欢研究鱼,大可以从我这拿些回去观摩欣赏。」 「今日,鄙府上收了不少种寓意吉祥的彩鱼。」 「不必。」江逾白连忙推拒,并以『假期到限,应尽快返回学宫』为由向陈老头道谢辞行。 陈老头听闻前因后果,虽深表惋惜不能极尽地主之谊,却也知小江师兄事务繁忙自己不应再三挽留 ,只得同他二人作别,约定七日后学舍再见。 江逾白谢绝陈老头起身送行的好意,牵着黎纤七拐八拐绕回了午间休憩的玲珑水榭。 于水榭旁的一树垂丝红箩处停住步伐。 大鱼先是不解,但在看见江逾白伸手摺藤枝时顷刻明了。 白白要赔一朵花给他。 江逾白拿着花枝的手轻颤,抖落瓣蕊上的水珠细尘,左挑右选,前拣后选,摘了朵最硕大最绮丽的红箩别在大鱼耳边。 第83页 修长的指无意地滑过他的耳朵尖儿,染上几分凉意。 完事后,将其上下打量几番,觉得不甚完美。 他再次摘下好些朵插进大鱼两鬓、发旋…… 江少主嘴角擒笑,忙得不亦乐乎,大鱼也听话地立在那里任他摆弄,不眨眼地盯着他。 缱绻月色照在青年人清隽的五官上,为其渡上一层暖色柔光。 『砰!砰!』 不远戏台处,乍现数团灿烂烟花。 大鱼应声望去,紧接着就被天边燃起的『锦簇花团』『天女散星』吸引。 浅色瞳孔像是一面流光溢彩的镜子,倒映着天边摇摇欲坠的星火烟云。 倏忽间,万年前上元佳节的火树银花、九天悬河与此繁景交叠落入他平湖明镜的眼眸。 眼前擒笑的人也同万年前的仙缓缓重合,大鱼兀自喃喃启唇:「仙人……」 「你说什么?」江逾白没听清,夜色忽明忽暗中,也未看清他的口型。只觉他眸色里有几分落寞难过。 点点星彩稀疏散落,没入凡尘,寻不见半丝踪影。 大鱼回过神来,晃晃脑袋,又使劲地去搓额角。 江逾白嘆气,不知道这鱼又在琢磨什么稀奇古怪事,只好扯下他的爪子,换上自己的,覆在他额角上按揉。 砰! 巨大的蘑菇云勐地升腾,如梦似幻,瞬息万变,随即炸开。裹挟无尽冷意的片片冰霜在长夜中极速旋转。 黎纤被惊得眼眶骤放,呆若木鱼。 真心实意地佩服人类的本事,万年过后竟能研制出有这般威力奇景的花炮。 他弯眸勾唇,笑得璀璨,由衷地赞赏:「太好看啦。」 江逾白自然也看见了,此时春夏交替,中腹之地哪里来的霜雪。 他纠正道:「那不是花炮,是有修士在破障跨境。」 「看其剑势,应是金丹期进阶元婴。」 ***** 一盏茶前。 残阳于苍穹留下最后一缕余晖,容舟取剑势于大水缸。 是『时来运转』后院的莲纹石雕水缸,里面有三只龟、四只虾,和爬满缸壁的植藤、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容舟并指探进去的时候,因灵气大作,缸中水起波澜,吓得小虾乱转,老龟缩头。 他二指一抬,带起串串水花滴滴银珠,白光微晃,一道影子急闪而过。 众人再眨眼时,容舟已倒挂半空中,剑意盛,剑势起:抬手,沉腕,挽花,招式眼花缭乱,周遭气流乍暖还寒。 识海中的神魂灵魄手执灵力幻化的三尺冰峰,手腕挑转,利落地挽了两个剑花,打出数道剑气,轰隆一声击碎面前的书墨高山。 与此同时,识海外的好几排摊子应声而碎,炸糕,饼子骨碌碌地滚了满地。 和尚早早地躲到墙角小憩,装作半点也不认识他的样子。 ***** 于是,江逾白赶来的时候,就是如此一番热闹场面。 「呸!不长眼的狗修士,跑这来渡什么劫?」 「倒霉玩意儿,作孽啊,作孽啊。」 「赔钱!要翻倍赔!!」 「......」 在一片唿嚷吵闹中,他找到了在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容舟。 圣人境以下的修士初进阶时都会因骤涨的灵力与血脉筋络不合而精.力衰靡。 容舟如今就是这般境况,他嘴唇发白,手指发抖,额上脖颈浮起薄汗。 这位已经是元婴初期的年轻修士要双手扶着墙角才能堪堪站稳。 但绕是如此,也没有耽误他对刚。 「你们有没有见识啊?张口闭口都是钱?我堂堂元婴期修士怎么可能赖帐不赔钱!」容舟嘴唇发着颤,有气无力道。 江逾白拨开人群,看见容舟卷到膝盖的亵裤时,就后悔了,为什么不跟和尚一起躲到街角抬头望天装互不相识呢? 他拿出钱袋,按价赔偿,也按着容舟的脑袋挨个赔礼道歉。 大鱼被江逾白安置在巫山殿的偏厅雅间,姑娘们见这细皮嫩肉的小修士落了单。一股脑地堵在门槛瞧他。 黎纤倒也不羞,顶着满脑袋小红花任她们瞧。并拿出写字本开始今日做功课。 「刚才堆在门口看大马猴。」一道浑厚女声响起:「现在怎么都堵在这边,皮子紧了?」 闻言,姑娘们急忙分作两边给虔婆让道,中年女人进门后眼皮也没抬,直接使唤两个小厮把鱼缸抬出去。 而后,她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一个劲地瞧他做什么,有个屁用啊!他又不嫖?」 姑娘们一熘烟把她送到门口,嘴甜地问她准备做什么去竟这般着急,虔婆恨铁不成钢道:「去陈大善人府邸送诞礼。你们也争点气,学着人家莺莺傍个高门,飞上枝头,也好后半生高枕无忧。」 虔婆走后,小翠不以为意地撇嘴:「莺莺的日子可不见得有咱们好,给人家做妾室哪能有咱们逍遥自在!」 「就是,我听说啊,陈二少爷平日里不是嗔她嫌她,就是冷着她。」其余的舞伎句句附和。 ———— 第52章 **** 流云停泊, 星辰布满苍穹时,江少主终于赔完了所有钱,容舟也被他提熘着道了一圈的歉。 只朝夕之间, 四人变成了一块灵石要掰成两半花的穷鬼。 领了钱财的小摊贩逐一离去,临走时也不忘再数落容舟一顿, 说他仗着归元修士的身份肆意妄为。 第84页 容舟被气得嗓子冒烟, 被玄芜搀扶着去巫山殿里寻凉茶喝。 一时间, 满街狼藉里只余江逾白一人,昏黄灯光笼罩在青年人的头顶, 将其稜角分明的轮廓映得模煳柔和。 不知是不是被容舟方才炽极的剑势感染, 江逾白此刻很想出剑。离火八岐也好, 独钓寒江雪也好, 哪怕是随意乱舞几下也好。 他想拿剑了。 拿一把真真正正的剑。 可无妄剑还被留在流月小城的城主旧邸里待他去取…… 紧接着,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无悲无喜地扯开嘴角,莫名露出淡薄的笑。 就算无妄这样的上古神兵在身边能怎么样呢?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还不如折来的枯枝用得顺手呢。 但是,枯枝可替灵剑,却不终究不是剑。 不是沉重, 峰锐,冰凉的三尺长剑。 他想拿一把陵劲淬砺,见血封喉的剑。 莫名的戾气与烦躁感油然升起, 江逾白捏紧眉心,指节肉眼可见地发白,瞳孔愈发幽暗深沉, 像是打碎砚台泼入了浓稠的墨。 识海中大片迷雾浮沉,他仿佛陷入浑浊泥沼之中, 无法自拔。 「白白,白白,我困了。」 缥缈空灵的嗓音自长街对面传来,穿透迷雾停在江逾白耳边。 压下心尖澎湃磅礴的剑意,他循声看去。 大鱼坐在巫山殿门前的玉阶上边揉眼睛,边打哈欠。 **** **** 一行四人就近寻了间客栈点下三间末等客房入住。 房内空间狭小逼仄,潮湿昏暗,只有一盏幽微烛火可怜地晃动着。横置中间的木板床吱嘎作响,连床帏都是拼接缝补而成的素布。 同常寿的破烂药庐都比不得哟。 江逾白坐在窗下案牍旁,扬手合上支摘窗,才发现这破地方年久失修,窗扇都关不紧,露出条豁牙咧嘴的宽缝。 夜风裹挟鼎沸人声与馥郁芳香顺着窗缝钻进屋子,吹得案上书页哗哗作响。 规整干净的楷体小字跳跃飞扬,江逾白只手按住纸页,无奈之下召出冰玉墙煳窗户。 一切收拾妥当后,他褪去外袍长靴,挪步至榻前。 撩开碧青床幔,掀开被褥一角,里面的鱼睡得安和缱绻。 许是临近望日,今个夜里月华渐盛,这鱼便早早地脱去衣衫钻进被窝,将幔帘挡得严实,将棉褥盖到头顶,确保不泄进一丝月光才阖起眼眸,渐渐睡去。 江逾白轻嘆一口气,几度思量后把棉被往下扯了些许,让大鱼露出整个脑袋瓜透气。 屈指弹闪,火光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于寂静暗夜里,睡意席捲而来,将将合眼时,忽听得一丝声响。 「啊啊啊,黄粱一枕……」 「不过大梦三生……」 「……」 这是什么声音??? 江逾白勐地睁眼,僵硬地偏过头去寻找声响来源。 他疑惑撑起身体凑近大鱼面前,大鱼鬓角处翘起的发梢剐蹭得他耳尖发痒。 「黎纤,你醒着吗?」江逾白问道。 回应他的只有轻快的音调。 他从挂在床柱的布袋里掏出一颗琉璃珠。珠子玉润剔透的光拂过大鱼的长睫,鼻樑,停在嘴角处。 只见,黎纤唇瓣微微阖动,嗓音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 可,虽然只有零星三两句,江逾白也听出这是晚间在陈府听来的。 小奶音哼出的歌谣别有滋味。 明明是凄清悱恻的,哀愁萧瑟的音调。大鱼却吟唱得畅快欢乐。 这条生在上古时的大野鱼,万般聪慧,词句记得也一字不漏。 一曲终了,一曲又起。 靡靡之音被他哼得澄澈纯净。 江逾白先是被黎纤此番举动惊到,片刻后只觉新奇有趣。 就在这一席窄榻上听了小半宿的曲。 **** 次日一早,雄鸡报晓声划破天际。 朝阳冉冉升起,晨霾徐徐散开。 江逾白端着早饭进门时,就看见黎纤只着内衫盘腿坐在小榻中央。 眼神惺忪,表情怔愣,手中捧着古铜镜,不知在琢磨什么。 直到江逾白坐到他跟前时,把碗磕哒在床沿发出响儿时,才有所反应。 「白白。」黎纤迷茫着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喉咙有些痛。」 他边说边去摸自己的脖子,薄嫩的肌肤下有一个小小凸起。 「你看,这里鼓起来了。」 「那是你的喉结。」江逾白拍开他的手,抽掉铜镜:「本来就长在那里的。」 说着牵起黎纤的手放到自己的喉咙上:「你的,同我的一样。」 他面上不显,心里快被大鱼笑死,同时也想起这失忆的傻鱼上岸十几天也就只照过一回镜子,怕是连自己的模样都没看全。 「哦。」黎纤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江逾白的喉结,心道:不一样的,我的没有白白的大。 江逾白盛了碗粥吹凉后递到黎縴手里,见他还是蔫蔫的样子,逗弄道:「刚才,莫不是...在怀疑是我捏的?」 「才没有吶!」大鱼赶忙摇头否认。 ***** 用过早饭后,四人瘫坐在一座小茶棚内。 前后是两排被雄浑剑气所毁的破烂食摊。不过现在这些『产业』已经统统归到江少主名下了 第85页 和尚玄芜眯眼入定,无意识地拨动手腕上的檀木珠串。 黎纤边啜着不知名的山茶水,边做今天的第一项功课——两百道术算题。还时不时地从手边木盘里摸两个酥皮馍馍来吃。 江逾白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平铺于四方木桌上。 他朝黎纤借了只紫毫毛笔,又向容舟借了弟子印。 转弯运笔,于纸张上行云流水地写了排小字。 署名、落印、封缄后匆匆地附在传讯玉简上。 捏指成诀,碧莹莹的玉简应召起飞,向南而去数千里。 「做什么事要那般着急?火燎屁股了?」容舟懒洋洋地发问。 江逾白直言回答:「报了三十节凝神课。」 容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阮欺长老......主讲的凝神课吗?」 江逾白不以为意,淡然道:「对啊。」 「什么?」容舟惊道:「你疯了吗?」 「当然没有。」江逾白反驳:「又不是我去上。」 容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哎,你最后的署名...好像是我的名讳。还盖了我的红章。」 他气息不稳,惊恐道:「你写了什么??难不成是给我报的课程。」 江逾白解释道:「对。」 「你是在没有先辈引导的情况下,入境元婴阶。初期极可能道心不稳,或经脉滞阻、或元气逸散。」 「……此时不该一昧地寻求进阶,应当上几节凝心课,来修身养性,静心凝神。」 江逾白明明字字珠玑,但落在容舟耳朵里这些句子都变成了叽里咕噜,哇哩哇啦。 容舟想说道理我都懂,但我真的做不到啊,他向天望去,眼神迷离空茫。 ...... 在归元剑派,对于元婴期以下的修士,阮欺的凝神课是每季度都有的必修课。 因为南境无冬月,所以春困秋乏夏打盹绝对可以概括弟子们上凝神课的全部状态。 除了睏乏无聊以外,还有诸如熘号罚站,说话罚诵,动手罚抄等等大小规矩。 …… 容舟只是想想就反胃得要命,但也知道自己如今初入元婴,境界不稳,应先清心养魂,后闭关苦练。 半晌后,容舟仰天长嘆几声,算是接受了即将来临的一整月苦难日子。 虽然接受,却也动起小心思:自己在外多晃荡些日子,晚回山中几天,能拖拉多少天就拖多少天,到时…… 「来时听说阮长老近日去水云门讲学,近期的课都由碧落峰的大师姐暂代。」江逾白幽幽开口,扯回容舟浮沉翻涌的思绪。 听得此言,容舟表情骤变,眼中燃起一簇兴奋的火苗。 江逾白从桌上仅剩的几颗灵石中拨了两块给他。 「你如今境况不适宜御剑疾行。」 他用下巴沖城门口的方向点了点:「那边有几辆载货的牛车,你雇一辆上路吧。」 容舟抬眼撇去,嘴角抽动,想要拒绝,思量再三后终是把灵石揣进口袋。 然后开始喋喋不休: 「你回流月城取无妄的时候,若是城主府管事的藏匿不给,就拿你归元山少主的身份压他们……」 「麒麟书院那几个倒霉玩意儿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就给我写信,等我闭关出来……」 「不要别人说什么,你都不反驳......」 「别动不动就江白莲上身......」 他从破晓时一直说到晌午,城门口的拉客的牛车满了几辆。 江逾白及时打断他:「再不走,就要买站票了。」 然后他又道:「琼林宴时再见。」 这句话既是告别又是约定。 容舟不再说话,静默半晌后,趁着起身间隙,给了黎纤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 脚步声与熟悉的吐纳声远去。 他走到城门口,与车夫讨价还价一番,翻身跃上牛车。与要去临村的屠户挤在一处。 艷阳高照下,车夫吆喝两声,超载的牛车向南驶去,缓慢地消失在江逾白的视野里。 ......... 第53章 **** 木盘里空空如也, 连馍馍的半点酥屑残渣都没留下。 黎纤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角,之后乖乖地告诉江逾白他吃饱了。 不似容舟离去时对几人的喋喋不休、长篇大论。 江逾白携黎纤起身,正琢磨着如何同玄芜道谢、作别。就见玄芜从宽大袖口里掏出两颗下品灵石:「这是我的车马费。」 无妄不在身边, 无论去流月小城还是回太乙学院都必须得搭车上路。 江逾白当即明了,这和尚是要跟着他一起走。 只是, 不知是何缘由...... 「山高水长, 我与大师既不同道路, 何不就此别过。」江逾白试探道。 「你怎知不同路?」玄芜驳他:「我也要去流月城。』』 『『接下来还要去太乙书宫。」 「去流月小城见老相好。」 「去太乙书宫会俏佳人。」 和尚三下五除二地堵住江逾白接下来的疑问。 **** **** 黄牛车哒哒哒地晃荡在田野乡间。 两头体格壮硕的老黄牛并驾齐驱,时不时地就要停下来喝水吃草。 由于是往流月城方向的最末一班车, 木板车的草垛上只零星坐了几个人。 第86页 江逾白领着黎纤靠在边角, 捋平手中纸册, 开始批改黎纤今日的术算功课。 净皮生宣纸上排满水墨小字, 江逾白一目十行, 急速扫完。 不出所料,如往常一般,半点错处也没有。 本来想还考他背书,但顾虑他早晨嗓子痛就免掉了,顺便餵他吃进两粒润喉清肺的薄荷糖。 黎纤含下后,吧嗒了两下嘴, 蹙眉道:「不太好吃,凉凉涩涩的。」 「那也得吃,谁让你昨晚大半夜唱曲的。」江逾白语气严肃, 眉眼间却俱是调侃之色。 黎纤歪头,凝视江逾白,好像在怀疑他所言真假。 碧空皎云下, 所过之处皆是草木繁盛,茂密成荫, 影影倬倬地遮在二人头顶。 和风拂过,三两片半青不黄的樟木叶子脱离枝杈,打着旋悠悠哉哉地飘到江少主的玄玉冠上。 大鱼边咯咯地笑起来,边抬手帮他拂落这几片青黄叶子 「那我唱的好听吗?」他问道,显然已经相信了江逾白。 「好听。」江逾白心口如一:「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了。」 大鱼撑起身子,勐地凑地江逾白耳边,悄悄道:「那我今晚也给白白唱。」 他眉眼弯弯,挂着明媚笑意。巴掌大的脸溢出欣喜欢快。 江逾白揉揉自己略泛青乌的眼圈,朗声应下:「好。」 **** 「江少主,现在怎地还有心思听曲子。」本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垛中间的玄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二人面前。 「为何没有?」江逾白问道。只觉这和尚大概是要么又犯疯病了,要么是又想骗钱了。 「你需要找到你丢失的骨头。」玄芜难得一本正经。 看吧,果不其然是又想骗钱。 江逾白没心思与他逗趣,无所谓道:「骨头,哪一根?何时没有的?我又该去哪把它拿回来。」 「右侧胸腔,第三根。」 「你出生时便没有。」 「得去东边的魂都拿回来。」 和尚一口气说完,姿态吊儿郎当,语气却分外认真。 「......」 江逾白沉默半晌后,试探着开口:「大师...是,是渡厄城的推销差役?」 渡厄城,虽在漪澜大陆的东部,却不属于此方空间,乃是界外之地。 也是所有生魂死魄的聚集场所。 人死之后,魂魄出窍,于月悬中空之时,无意识地前往不属于此界的魂都。重制命盘定数,等待转世轮迴。 故而,此城又名魂都。俗世之人也常称其为『幽冥鬼都』。 这『鬼地方』向来不准凡界修士踏入。可近十几年来,执舵人大改规章制度,不但允许各种境界的修士随意进入。 甚至……还会在僱佣一些个能言善道的修士到处推广传播。 引来大批有钱的凡尘修士观光游览。更有大把胆大包天的商贩在鬼城门口摆摊贩卖诸如桃木剑,菩提子等辟邪圣物。 此刻,江逾白便是怀疑玄芜收了渡厄城的佣金。 「你这倒霉孩子。」玄芜被他气得跳脚,恨不得一掌将他掀下车去。 他直直躺下去,烦躁地揉搓满头『虚假的长髮』。 江逾白不再理睬他,对上黎纤疑惑的目光,也只道和尚是骗人不成,恼羞成怒了。 ..... 来的时倏忽而至,片叶不沾身。 走时却要行上三四个时辰。从日近中天到月上柳梢。带着满身尘土的几人才结束了这半天的颠簸旅途。 **** 流月小城,长寿医馆。 常寿第七次将烧得滚烫的热水倒入,紫檀茶壶里。 踌躇几许后,他终于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都第七壶了,喝了这么多的浓茶,你...就不想出恭吗?」 他语重心长道:「年纪轻轻的,可莫要憋坏了身体啊。」 「你放心,我不跑的,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的。」 「年轻人切记要爱惜身体。」 「……」 紫檀茶具里盛着莲青色的茶水,茶香裊裊升腾没入鼻息,氤氲水雾渐渐散去后,露出一张温和似玉的面容。 沈清浔淡然地坐在蒲团上,姿态规整,端杯饮茶的动作也□□,像是只训练有素的傀儡人。 他难得开了口:「我曾结识过一位活到百余岁的凡者。」 一听这个,常寿可来了劲头:「境界逾过小乘的修士也不过就近两百岁的寿命。」 「一个凡者,竟也能这般长寿,莫不是服用了什么世外高人研制的灵丹妙药?」 「不。」沈清浔反驳道:「因为那人老了以后从不多说一句废话。」 第54章 **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下, 将本就清瘦的影子拉长,与花枝阴影对接。 海棠树下蝉鸣雀噪,今日的浓茶香与前夜的薄酒气横织交错, 挤满须臾方寸之间。 望着远处天边爬上来的小半月牙,沈清浔心下愈发烦躁, 抬手扫落满桌的紫檀茶具。 紫红色的茶盅茶壶磕到大理石凳后跌进泥里, 裂成碎片。 不等常寿开口索赔, 沈清浔直接解下腰间钱袋甩给他。 「钱都给你,钱囊要还我」 绝佳的锦绫上绣有郁葱修竹零星三两枝, 旁边还有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白鹤。 老医修接过钱袋状似不经意地掂量了两下, 满意地眯着三白眼。他将内里大部分灵石一股脑儿地倒进衣襟内的口袋里。 第87页 随后, 把荷包推回沈清浔面前, 随口八卦道:「这样精緻的东西怕不是心上人给的?」 闻言, 沈清浔不置可否,只是勾唇浅笑,将目光投向极远处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峦 「江公子他们现在不是回太乙书宫就是回归元山了。你不去那边守株待兔?」常首疑惑道:「怎地还在流月小城逗留?」 「于此地等待…才是守株待兔。」沈清浔敛了笑:「现在,不是我寻他,而是他寻我。」 「他带着我们出来,自然会带着我们回去。」 「你不了解他…」 只有我才了解。 话音刚落, 悬挂药庐前堂的黄铜串铃便『叮叮噹噹』地响了起来。 「有病人来了。」老医修起身朝前屋拐去,临走时也不往提醒沈清浔记得及时出恭,莫要憋坏了身子。 *** 红果子大小的铜铃铛排成一列串在一起, 黎纤饶有兴致地提在手里晃来晃去。 「哟!。」常寿撩开门帘惊愕道,他倒是没想到江逾白倒是真回来了。 还活蹦乱跳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急急上前,伸手在江逾白前胸后背胡乱地摩挲着。 「这不可能啊?」常寿边摸边嘀咕:「怎么会这样呢?」 这倒霉孩子三四日前还躺在床上, 气息微弱,连吐纳吞咽都费劲, 要靠着千年老参汤吊命,说不定下一刻就得魂都报到。 今时怎么就行动自如了呢?面色红润,脉搏有力,这副模样也半点不似大病初癒的迹象。 常寿眉头紧锁,开口发问:「听那几个修士说,你受伤后的次日夜里就能站起来了,还能释放灵力、召唤法器?」 「嗯。」江逾白不明所以。 闻言,常寿皱眉更深,他本以为是那四个修士为污衊江逾白信口胡诌,却没曾想竟是真的。 他有几斤几两的本事,他自己最清楚不过,那些个雪莲灵芝又不是神仙血肉,最大的功效无非是给他补血补气... 常寿边上下其手,边暗自琢磨:「就算是境逾小乘,修为深厚,体魄精壮的武修们最起码也要养上了三四月,江少主莫非是多了什么...」 「呵!」常寿瞪大眼珠:「你怎么少了跟骨头。」 常寿讶然过后正色道:「你将衣服褪下,我再仔细瞧一瞧。」 「隔着衣裳,皮肉摸不真切。」 江逾白思量片刻后并未应允,不动声色地撇了眼立在门外坐地摆摊算卦的和尚,随后问道:「如若少了跟骨头会怎么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常寿答:「照样吃嘛嘛香。」他开玩笑道:「有些人丢了脑子都能活。」 闻言,倒是一直站在旁边的黎纤先舒了一口气,江逾白沖他笑笑,正想开口安抚他几句。 却听身后珠帘哗啦作响,其人脚步悄声无息,唯有淡雅的檀香味暴露了身份。 江逾白没有回头,他沖常寿道:「给我拿些金银花和甘草。」 习惯性地去摸钱袋付钱,却悠然想起灵石早就被他花光了。 一只手不尴不尬地悬在腰间。 「呵...」身后之人轻笑两声,略抬小臂,手腕翻转。 月白色的荷包自袖口飞出,倏地钻进江逾白虚握的手中。 他的荷包同白白的外袍一个颜色。 黎纤心道。 他垂眸,从这个的角度正好能看清被塞进江逾白掌心的竹与鹤。 大鱼忽地想起,课堂上花绣给他吃酸杏干时,曾对他讲:江师兄萧疏清隽如林间松竹,沈师兄温和谦雅似天边云鹤... 后面的话,大鱼想不起来,也不愿意记起来。 他愣愣地琢磨片刻后,直接按住江逾白拿荷包的手,从自己的破口袋里掏出一颗硕大的蚌珠换上去。 「你收回口袋。」江逾白低声道:「这颗珠子很贵重。」 「不要。」大鱼固执地摇摇头。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江逾白无奈只得按他的要求照办。 趁着他取药收钱的功夫,黎纤从他手中抽出钱袋,迈着两条伶仃的小细腿走向沈清浔。 看着伸到他面前的手,沈清浔眸中迸发出一丝寒芒。面上却强迫自己挤出笑魇。 不要脸的小蠢货,早晚有一天,我要扭断你的脖子。 **** 城主府旧邸,圆形池塘边。 江逾白一动不动盯着下方水塘。倒映着一塘春水的眸子黝黑深邃。 池水莹洁,栽满碧荷,唯有中间留有一道空隙,应是方便展览会是巨蚌漂游。 根据沈清浔的讲述,自己瞬移至永安郡的那日夜间,城主旧府的管事按容舟之前的吩咐差人去池底给他寻剑。 全府侍卫出动,寻摸了大半宿也没瞧到个剑影,却在里面发现了差点断气的于纯。 将其打捞上来后,送入了常寿医馆。 今晨,于纯转醒后被其余几位修士护送回了书宫。 而,无妄剑至今没有踪影。 见江逾白面无表情,不言不语,黎纤凑到他跟前,忧心忡忡地摇他手臂:「白白,莫怕,我跳下去给白白捡回来。」 「我自己去捡。」江逾白揉揉大鱼的脑袋:「你怕水,在岸上好好待着。」 「我过会儿就上来了。」 「我同你一起去,两个人多少有些照应。」沈清浔道,他摊开手心:「我这里凑巧有两颗避水珠。」 第88页 「多谢。」江逾白拒绝道:「但你不必同我一起下去。」 「那我正好去街口喝两碗油茶。」和尚紧跟着道。 江逾白抛给他几颗灵石:「把黎纤带上。」 他像临阵託孤一般叮嘱道:「多买几碗给他,喝完后再叫他饮一碗清水。」 「看紧黎纤,莫要让别人靠近……」 最后,他一再地向黎纤保证自己定会平安归来。 直到大鱼垂下脑袋,蔫蔫地答应后,才吞入珠子跃入水中。 见玄芜,黎纤走远后,沈清浔勾起薄唇,不带半分犹豫迟疑地吞下避水珠跳进水塘。 **** 近季夏时节,池水錶层虽和暖,底部却也略有寒凉。 江,沈二人在池底游了一整圈后停在河蚌落座之处。 这方水塘大小固定,池底澄澈,若说有嫌疑的地方唯有这块蚌。 江逾白足下用劲,踢上蚌壳。 灵气侵袭而来,蚌壳应声而动,挪开些许距离。 约摸三尺余长,四指宽的缝隙现于二人眼前,沈清浔抽出腰间佩剑——灵犀。 细薄如霜叶的软剑无声无息地出鞘,却也引得周遭水流飞速旋转。 水中凉意更甚,虽不至于冰寒透骨,却冻得人手掌发麻,指尖微颤。 江逾白取过沈清浔手中佩剑,气沉紫府,运转经络元气,注入万顷灵力于窄剑,握进剑柄插入缝隙之中。 轻盈之剑被他硬生生地使出风雷惊雨之烈,于寒凉冷水里也有火灼感触。 窄剑剑身冷光大作,灵气四溢,强烈的水流波动下,灵犀疯狂震颤,江逾白的掌心被剑柄上的流云刻文剐蹭出道道豁口。 血流染红袖口,顺着长剑涓涓留下洇入裂痕内部。 裂缝倏地展开,越开越大,宛如勐兽长满獠牙血口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江逾白迅速地将灵犀插回剑鞘,用眼神示意沈清浔尽快上岸。 见他执意留下,江逾白掐指捏诀,欲强行施力送他出去。 然,未待他簇起灵力,原本正缓缓张开大道口子兀自停住。 内部一片漆黑,江逾白踢落几块细碎石子,并未听见叮咚潺潺声响,方知其内尚无水流。 二人探头望去,顷刻间,罡风大作,河水奔腾流窜,咸腥味呛进口鼻,还隐隐混杂着丝缕异香。 江逾白仔细分辨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碧荷的清香,应是某种花类的艷香。 来不及细想,两人就被水中漩涡捲入黑洞。 *** 大海碗摆满小方桌,每一碗都满满当当。浓稠的油茶煳煳上面还洒了好些芝麻粒。 甜腻气扑进鼻腔。 和尚拍着桌子嚷道再上两碟芋头糕,随后拿着黎纤的钱对黎纤坦荡大方道:「放宽心,随便吃喝,想要什么就点什么。」 黎纤静静坐在木头板凳上,抿唇不语,浓密的长睫垂下,遮住眸中的担忧与不安。 纤细的手指先是绞在一起,之后分开。 他勐地站起身,水光潋滟的眸子里都是孤勇:「我要去找白白了。我要陪着他」 和尚好似没看见,没听见一般风捲残云地扫荡着桌上的褐色汤煳。 大鱼拔腿便完往城主府的方向跑,往江逾白的方向跑。 第55章 ** 在幽暗潮湿的黑洞里, 江逾白,沈清浔二人极速下坠。罡风猎猎作响,鬼哭狼嚎般地在耳边嘶吼。 与此同时, 上方的巨大开口渐渐缩小,直至闭合。 两人被浸没在漫无边际的浓稠黑暗里, 血腥味瀰漫开来, 凉意如虫蚁啃噬缓慢地渗入骨髓。 静默的暗夜里, 沈清浔只能看见江逾白灼亮的眸光。 原本焦躁被抚平,他突然就觉得若是自己与江逾白一直待在此地, 也不失为幸事。 温润的声音响起:「逾白, 若是你我能永生......」 「砰!」 「!」 话音未落, 他们两人便落到了底部, 因先前毫无防备, 沈清浔被摔得痛到想骂娘。 江逾白先他一步起身,环顾一周后,指向正前方的星点光亮:「我们往那边走。」 走了段迂迴曲折,狭窄逼仄的弯道后,视野越发明亮,岸上明明是夜阑更深, 此间却如同白昼一般。 二人驻足在一弯拱桥之前。 桥对面是兰亭暖阁,廊桥台榭,奇山异石头, 珍花稀草。 是堆金砌玉,雕樑画栋。 种种布置皆是富贵人家的做派。 但虽是美景,这地方却凄凄冷冷, 毫无人烟气,死气沉沉的渗人程度堪以媲美义庄与棺材铺子。 「会不会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沈清浔提出质疑, 他抽出灵犀剑,手腕一甩,灵剑倏地刺向对面。 片刻后,长剑『嗡,嗡』两声,直直坠在地面,与平铺于地面的鹅卵石道相撞,碰出脆生生地响儿。 沈清浔欲捏诀收剑,可试了几次后,灵犀皆毫无反应。 江逾白制止道:「我们看到的景象相同,此间并不是你我二人于识海中产生的幻想。」 沈清浔问道:「那此地灵气为何如此稀薄。」 「因为,这是别人造的惑心幻境。」 江逾白答道:「应是哪位高境界的灵修前辈布置的幻境阵法。』』 「他的修为境界高出你我许多。甚至可以完全碾压我们,加之我们进来时又吸取了大量迷醉灵体神识的异香。」 第89页 语毕江逾白仰头凝望天际,只见一层波光粼粼的薄膜环绕在上方,像是烟花女子的轻纱细裙。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景象都是由他所编织锻造而成的幻境。」 他抬手抹了把拱桥两边石雕围栏上的浮灰:「看来这位高人已离开此地有些时日了。」 「嗯。」沈清浔轻撇了一眼石雕上的凤凰牡丹纹路:「此地占地规模甚为宽广,尚且不提各种或冗杂或奇妙的景观,单单只论这些精巧细节,也要耗费大量的神识灵力。」 他嘆道:「也不知费如此大的气力是要戏耍别人,还是在欺骗自己。」 沈清浔又猜测道:「这座幻境与圆形池塘相连,想必主人与城主府关系匪浅。既然无妄不在池底,大概应是这位前辈拿走了。」 江逾白并不搭话,自顾自蹬上拱桥朝前走,他脚步沉稳,面上更是气定神闲,心里却七上八下翻腾出了花。 这地方广而阔,不晓得要耗费多少时间寻觅阵心所在。 不知此地时间流速,他以为的一刻钟,万一是岸上的两三年呢...... 他的鱼还在岸上等他,他心思单纯,万一被人发现了大妖身份,用阴招把他抓起来卖了吃了可怎么办...... 江逾白心底焦灼,足下生风,不知不觉已暴走至一暖阁面前。此时,怀中的罗盘发出铮铮响动。 江逾白挑眉:得来全不费工夫。 循着磁针所指,他推门而入,沈清浔紧跟其后。 一楼的设施无非是些楠木桌椅,瓷器古玩,唯有横置于中央的紫竹藤椅上挂着张黑色蟒皮。 二楼则空空如也,唯有一幅幅画轴悬挂于墙壁。 窗口大大敞开,阁楼旁边立着一棵参天古木,枝杈繁密,已有三两枝强势地伸进屋子里头。 江逾白顺手摺下一枝,摘下其上的片片青叶,掰出一个锋锐的尖端,以作灵剑来防身。 他迅速地环视了一圈,把近百张画卷收于眼底,当即心下明了:这些图纸拼在一起应当是此地的全景全貌。 单凭几支画笔,几张宣纸,就可以便布下如此幻阵的高境灵修。江逾白由衷赞嘆也愈发疑惑,不知其摆阵是目的何在。 堂前偶有阵阵清风吹拂,引得临窗悬挂的画轴一角轻微摆动。 画轴的人也随之摇晃,此人身上背有囊箧,手执蓝皮书卷,目不斜视,唯有眼角余光映向身侧。。 江逾白扶正画轴,盯着面前男子身上的衣袍道:「这不是此间主人。」 「嗯。」沈清浔颔首:「哪有修士会生出闲心去看《民间弄器大全》」 仙道法籍千千万,就算不吃不喝耗费一生也未必看得完,哪有闲工夫看这些杂书。 他话从心生道:「有此等造诣的高境者又怎会琢磨着这些东西,岂不是自甘堕落」 闻言,江逾白勾唇,露出浅淡的笑,他想说他判定此人不是修道者的依据。 而是那人身上的衣袍样式同拍卖会上两个府门守卫和领路小童的一样——是城主府家僕所着的衣袍款式。 而话到嘴边就转了弯,改了口。 他冷不丁地说:「其实,我也有一本这样的书,还是年少时你我一道下山去买的。」 说完后,他不再看沈清浔变幻莫测的脸色,把目光移向画中男子,只隐隐觉得这轮廓眉眼莫名熟悉。 奈何在脑海中搜寻半晌也没个清晰结果,只好作罢。 二人一处又一处地看过去,最终在一齐将目光投向一副画卷。 画上的女子墨发垂腰,如丝绸乌瀑,面容巧笑嫣然,风姿绰约,其笑脸足以艷压背后一树粉艷的梨花海棠。 女子左手撑伞,右手正在梳理鬓角的碎发。 他们两人会被此图吸引自然不是因为人家肤白貌美。 宣纸底部盘踞着一只宽硕的蟒蛇,它乖巧地伏在女子脚边,尾巴蜿蜒盘旋至海棠树干。 蟒蛇颜色紫黑与楼下藤椅上挂着的蛇皮别无二致。 江逾白仰头直视画中女人,目光灼灼熠熠。 片刻后,他作揖拜道:「前辈,形势所迫,多有得罪。」 他出手成风摘下画轴,指尖燃起一簇青色火苗,待焰心触碰到画卷之时,忽听身侧一声『轰隆』巨响。 「逾白,小心!」沈清浔高声提醒。 江逾白迅速闪身,电光火石间,只觉身后阵阵阴风袭来,擦过耳畔,勐地击落画轴,卷角的火焰随之熄灭。 紧接着,开着的窗户被一只巨型蟒蛇挤裂,巨蟒的头颅卡在窗口,『嘶嘶』地吐着殷红信子。 硕大的紫色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动,上上下下地打量屋内的各件画轴,显然是在查看是否有缺损。 毫无疑问,此妖兽属于幻境主人。 趁此间隙,江逾白髮现黑蟒的两只眼珠不一样,其中有一只瞳仁发暗,丝毫不聚焦,眼眶处亦有道道伤疤裂痕... 这是一只独眼蟒蛇。 而画卷上的巨蟒则完好不缺,寥寥望去,此地各景皆与画轴一一对应,唯有这张不一样。 看来他猜的没错,设阵之人正是画中女子,而此惑心幻境的阵心也是那轴女子执伞图。 就是不知压阵的法宝为何物...... 江逾白脑内思绪翻涌。 与此同时, 沈清浔躬下嵴背,作揖致歉:「今日我等晚辈因寻物无意间闯入此法阵,甚是叨扰前辈,故而想请前辈寻个方便......」 第90页 然,不等他说完话,巨蟒已吐着信子扭动蟒头企图冲进内里,将他们俩吞进肚中。 在勐烈的撞.击下暖阁构架逐渐松动,上方砖瓦有崩裂迹象。 留在此处不是被生吃就被砸死,还不如跃出阁楼,搏上一搏。 「啪!」 江逾白掏出一颗石弹珠,手腕翻转,悬空扔出,弹珠直直打在巨型眼球上。 黑蟒吃痛的闭上眼珠,江逾白,沈清浔二人瞅准时机踢开对侧支摘窗,顺利翻身跳下。 顺利落地后,两人方才看清,原来此蟒远比想像中更为粗壮,他蜿蜒缠绕在整个小楼外面。 只要略微用力,这木楼怕是会化为齑粉。 至于为什么不用力将其挤碎,那自然不是心疼他们两个外来者。这蟒极其通人性,向来珍惜的是其主的『作品』。 发现这点后,江逾白指着一条褊狭的迴廊,对沈清浔道:「你赶紧往那里跑。」 沈清浔摇头拒绝,抽出本命灵剑,摆明了告诉他自己不走。 见状,江逾白不再赶他,握进手中枯枝直直向巨蟒命门刺去。 *** 夜幕低垂,池塘周遭的几缕斑驳树影稀稀落落地撒在黎纤的发顶。 张开桃色唇瓣,他勐地吸入两口气后纵身跃进水塘,小身子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陨星般的圆弧。 『噗通』一声水面泛起片片涟漪,仿佛有片片青翼蝴蝶翩跹于上。 波纹稍纵即逝,池水恢復平和。 黎纤缓缓下沉。鱼的本能驱使着他挥动四肢,在池底漂游。 我是一只鱼,一只大鱼。 我不怕水。 我要去找白白。 黎纤吐着泡泡,一遍遍在心中默念。 没有折吾海的湛蓝幽邃,清水池塘澄澈明净。 这正是黎纤害怕的地方,这里清得几乎一眼能望到池壁,却没有半个人影。 他迅速地找遍了池底的每个角落连江逾白的一片衣角都未捕捉到。 大鱼越来越慌,吐纳不稳,被水流呛到了好几次。同样进入鼻息的还有缕缕花香。 看不见的威压侵袭而来,满池净水骤然紧缩,像是牢笼一般将他禁锢于内。 黎纤被挤入漩涡中央,他使劲地扑腾挣扎几下,却都像打在棉花上。 反应过来后,大鱼渐渐放弃挣扎,思绪浮浮沉沉,水流緻密地包裹着他,压迫感与窒息感同时出现。 此时,馥郁艷香气也越来越浓烈,大鱼手脚发软,眼皮沉重,最后阖住眸子。 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一刻,大鱼忽地明白他为什么这般怕水了。 第56章 前世4 *** 细碎支离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 慢慢地拼凑成型。 万年前的碧天凉月,乘风细雨再度变成山河画卷平铺于眼前。 破晓时,天空泛起鱼肚白。 旭日上升, 晨风习习,吹散悬空竹楼周围的缥缈雾气。 「咯咯咯。」 「咕咕咕。」 黎纤端着瓷碗蹲在鸡群中央, 朝地上撒了把小黄米粒, 引得一群小鸡崽争抢。 鸡崽子吃完了米又前仆后继地跳到他的鞋尖, 膝盖,头顶, 轻轻地啄他的皮肉。 他也不生气, 只是耐心地把小鸡崽从身上抓下来放回地面。 鸡崽子欺负他脾气好就又乐此不疲地爬上去。 好不容易玩够了, 黎纤急匆匆地跑回竹楼, 几层竹阶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 想起仙人还在屋里打坐, 他忙放慢脚步,蹑着手推开门扉。 走到米缸前,黎纤踮脚把头探进偌大的缸里,见到缸底只有薄薄一层米,他长嘆一口气。 看来明天又要去集市卖草药和鸡蛋了。 买两大麻袋米,还要再买些小汤圆回来吃。 竹楼外架有一口大铁锅, 是仙人去镇子里的铁匠铺给他买来的。 水煮沸后,大鱼把米倒进锅里,扣上锅盖后, 开始坐在小板凳上烤土豆。 昨日夜里落了场急雨,屋檐上还挂着莹透泽润的水珠。故而今日的空气格外新鲜洁净。 大鱼惬意地嗅了嗅,竟忽地从中闻得丝丝缕缕不寻常的妖邪气味。。 他蹙起黛色的细眉琢磨一会儿后, 屈指捏诀,林中竹叶立刻随风摇动。 须臾间自枝杈上脱落下来, 如有神识般自动排列,一片贴着一片,排成密密匝匝的竹叶墙,围绕在竹楼外圈。 薄薄的一层叶子墙,偏偏生出了铜墙铁壁的气势来。 末了,黎纤咧开嘴角,眼尾上扬,眼底浮现璀璨笑意。 这本是仙人前几日教他的御水诀,可他触类旁通,不但学会了如何御水,也琢磨出了怎么召唤灵植。 *** 灶台里的木头烧的噼啪作响,焦煳香气瀰漫开来,黎纤熄了火,把土豆取出来摆在地上。 待凉了后,剥了皮切成小块才放进木盘子里,又涂了些果子酱上去。 做完一切后,他捧起盘子噔噔噔地往竹楼上跑。 驻足在浮黎平日里修行的静室,黎纤抬手,用指节轻敲门板,而后悄声询问: 「仙人醒了吗,我烤了土豆还煮了些枣子粥......你要吃吗?」 等了半晌,也未听见答话,他大着胆子把脸贴向门缝,睁大眼珠,准备偷偷往里瞟上一眼。 仙人待在里面不声不响好几天了,他有些担心,也有些想念... 第91页 从狭窄的门缝里,黎纤看见: 琼林玉树的冷面仙人正盘膝端坐于蒲团上,面色平和,唯有眉心微皱。 大鱼偷摸瞧了片刻后,掩上门,转身准备蹑手蹑脚地熘下去,却听身后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大鱼惊喜地回过头去,正好撞上浮黎从屋里出来。 少年人独有的清灵嗓音响起:「仙人,我好想你!」 闻言,浮黎有瞬间的僵硬,他侧首看去,大鱼的桃花眼尾弯弯,脸上笑意盈盈。 腕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一股强劲的灵气自脉搏处流进黎纤全身经络与肺腑。 这道灵气极其温润,像是世间最暖和的水流 黎纤明白,仙人这又是在试他最近有没有认真修行。 「这些天修炼时,可有异常的地方?」浮黎问道。 「有。」大鱼诚恳道,他反握住浮黎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处:「这里闷闷的。」 他力气大,浮黎不设防地被他拉到面前。 几乎还有半寸的距离,浮黎的唇就能碰上黎纤的额头…… 二人四目相对,黎纤的桃花眸子里泛起潋滟水光,软嫩的脸庞上还带着细雨的凉爽,唿出的气息也是温甜的。 最后,浮黎不自在地别过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想必是你修炼得进步太快,灵气滞塞于肺腑的缘故。」 浮黎摊开手掌,掌心处赫然出现一颗乌熘熘的珠子他道:「这是调息丹。」 「把他吃了,今晨到明日夜间都不要运转灵力。」 黎纤听话地低下头,舌尖一卷,把珠子含进嘴里,嚼得喀滋喀滋响。 「!!!」 浮黎有一瞬间的错愕,瞳孔微颤,眸光里出现了黎纤看不懂的东西,如石落寒潭,激盪起片片涟漪。 他定在原地,久久都未收回手臂,掌心上还残留着温软绵湿的触感…… 反应过来完,他仓惶地转身,准备踱步进门,却又被身后人的小爪子扯住了衣角。 大鱼忧心忡忡的:「仙人的耳朵怎么了?」他伸出手,轻戳浮黎耳垂:「为何这般红艷?」是不是生病了? 浮黎:「.......」 这个问题,浮黎解释不了,只得生硬扭转话题:「我闭关前,教给你的御水诀可学会了。」 「可有仔细练习?」 「嗯嗯!」大鱼兴奋答道,三步并两步地跑道窗前,『啪』地推开支摘窗:「仙人你看啊。」 他得意洋洋:「我还会控制灵植吶。」 瞧着院里的一面青墙竹壁,浮黎问道:「为何要这般?」 「院子里有妖邪气息。」大鱼认真道:「特别厚重。」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股黑烟裹挟这尘土以铺天盖地的气势侵袭至小院。 竹叶墙壁被瞬间击碎,片片青竹叶迎风晃荡。 倏而,几枚沾染上烟尘的竹叶仿佛被渡上冰霜,化作数片利刃顺着窗口飞向屋内二人。 浮黎迅敏地旋身,如以往遇见妖兽一般,将大鱼护在身后,严丝合缝地遮住。 他手腕翻转,袖口一甩,屠戮神鞭应召而动,嗡鸣两声后,在窗口结成禁制。 一时间,风吹叶落的簌簌沙沙声,金属相击的嗡嗡铮鸣声,雨珠落屋檐的滴滴答答声,此起彼伏。 仿佛这时间,唯有竹楼内这一方静谧之地。 约摸一盏茶后,窗外的杂音渐渐沉消,浮黎收起屠戮。 黎纤探头去瞧,不出所料,小院里一片狼藉,他今晨噼好的柴,七零八落地散在院子里,水缸表面浮了满满一层黑灰。 那几只活蹦乱跳的芦花幼鸡害怕得把头埋在胸前的羽毛里,缩在鸡窝里瑟瑟发抖。 黑烟顺着窗户缝悠哉悠哉地飘进来,在两人面前凝成人形。 其面容与浮黎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眼尾微微上挑着,给人一种好相处的错觉。 许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原因,鸦青色斗篷里罩着的脸分外苍白,唇色却无比殷红,笑起来格外阴森恐怖。 **** 黎纤第一次见酌煌的时候是在数月前的中秋日。 澄澈碧空下。 他正坐在院里的板凳上吃五仁月饼,也是先颳了阵阴风,紧接着墨衣银髮的男人现身于竹院。 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跟他讨要饼子吃,之后目光炽热地去瞧他,变着法子地问他是只什么妖。 未被仙人捡回来时,在与其他野妖的多次打斗中,熊大熊二曾气急败坏地扬言要去请来渡厄城的鬼仙吃了他。 还吓唬他说,这位掌管生魂死魄,世人轮迴的鬼仙大人专门爱吃像他这种灵气足的大妖。 这两只熊每次打输被他扔出洞府后,都要这般唿天喊地乱嚷一通,可次次也不见他们俩找人来。 * 看着男人身上环绕的森冷鬼气以及掌心的荼靡花纹,黎纤一瞬间福至心灵。 这就是那位爱吃妖怪的鬼仙大人。 黎纤拢起点心包,拔腿就往门外跑,酌煌轻嗤一声,身形微晃,下一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若是吃了我,仙人不会绕过你的。』』黎纤瞪向他:「仙人会为我报仇的!」 「哈哈哈。」酌煌笑道:「那便看看,浮黎这冰山仙人会不会为了你…来杀我。」 酌煌边说边抬起下巴示意他往身后看,黎纤回头时就看见浮黎神情淡漠地立在二人身后。 第92页 后来,黎纤在二人的对话中得知:原来鬼仙是浮黎仙君的同宗。 他本来以为仙人独居于此处,也是同他这般形单影只、孤伶伶的一个,他可以永远地同仙人作伴。 他只有仙人,仙人也只有他 却没曾想…… 浮黎仙人不但有朋友还有亲人,而且好像很多很多。 那日中秋夜,南境乃至整个漪澜大陆的人,大半在家中团圆,小半在远地思念。 唯有大野鱼黎纤坐在屋顶看了一宿的月亮,泪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 **** 「喂!小妖畜,你傻了吧唧地杵在那里做什么?赶紧给我沏茶去。」 酌煌沖黎纤嚷道。 浮黎斜视酌煌一眼,冷冷道:「他不是我的侍从,更不是你的。」 「而且,他叫黎纤。」 浮黎走上前,见大鱼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难得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去吃些饭,吃完后拿着桌上的灵石,去集市上给自己买双新鞋子回来。」 略带温柔的嗓音将大鱼从中秋夜里扯出来。 「那......仙人不同我一起用饭了吗?」黎纤举起盘子,企图用这盘少得可怜的土豆留住浮黎。 浮黎淡笑,摇头拒绝。 大鱼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走下竹梯,身后是酌煌毫不掩饰的讽刺嘲笑: 「一个小妖畜也配有名字。」 「你们家仙人连龙肝凤髓、瑶池的琼浆、天阙的蟠桃都不稀罕吃,会稀罕吃你那两个破土豆吗?」 第57章 前世五 **** 大铁锅里的粥『咕嘟嘟』『咕嘟嘟』地冒着泡, 米粒都快被煮烂了,也不见大鱼来盛。 他一动不动蹲在院子里,像具精緻的人形瓷雕。 有两只鸡崽傻乎乎地去啄他的脚, 锲而不捨地叨出一个小洞才肯罢休。 黎纤闷闷地挪开鸡崽,抬头望向紧闭的支摘窗。 薄薄的纸上映着清晰的人影。 两人临窗对坐, 案上茶香裊裊, 在纸窗上氤氲出浅淡的痕迹。 黎纤立起身来, 走到灶台前,打了一大碗粥, 抿抿嘴, 咕噜噜地喝了起来。 他觉得, 他就是这样的没出息, 开心了要吃饭, 难过了也要吃饭。 而且,怎么可以不吃饭呢? 因为这日子天顿顿都能吃饱,他蝴蝶骨处的小翅膀已经开始生长了,短短几月就长了二指有余。 要是等上一年他便可以飞了,不用再跑来跑去了,也不用再费钱买鞋子了。 锅里的米粥见底后, 黎纤把攒够的草药,鸡蛋放在竹篓里,背在身后, 往山下集市走去。 桌上的灵石是仙人的,他不想拿,他要自己去换。 竹影稀疏横斜, 林内水雾浓郁,尚未完全消散, 偶有三两缕日光穿透雾霭洒落在湿润的土壤上。 红日高挂时,大鱼才晃悠到了集市上。 临近城前他就在脑袋上罩了顶大斗笠,把脸挡得严实才放心进城。 此时是黎阳城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两边挤满了小摊贩。 黎纤挑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坐下。 把草药和鸡蛋放在地上,復又拿出事先写好的木头牌子摆在竹篓前。 用硃砂笔写的小字稚气又规矩。 他卖的鸡蛋最便宜,也从不讨价还价,缺斤少两,而且也不说话,搞得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家境贫苦的小哑巴,故而都格外关照他。 不出两个时辰,鸡蛋和草药就被一扫而空。 大鱼将用钱换来的新布鞋装进空竹篓,按着来时的路慢腾腾地往回走。 他希望,等到家时,浮黎仙人的那个朋友就可以离开竹楼...... *** *** 日沉月升时,黎纤越来越迷茫。 平日里最慢也不到两个时辰就能走回竹楼,怎地今日太阳都落山了,他连悬空竹楼的影子都没见到。 黎纤疑惑之际,忽听身侧一阵窸窣响声。 大鱼敏锐地转过头,鼻尖嗅到熟悉的阴森鬼气,他抓紧竹篓,眼中的懵懂转化为警惕。 「小妖畜,我在你身后呢。」阴凉缥缈的声音响在耳边。 大鱼勐地转身,就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浮黎说……」酌煌笑眯眯地宣布道:「他把你送给我了。」 「我不信。」大鱼绕过他,抬脚就走。 「这可由不得你不信。」酌煌再次拦住他。 「你一只野妖也配跟真仙待在同一屋檐下?」他开口讥讽道:「知不知道?你们这种妖物唯一的用处就是仙人供进补修行,炼器炼丹......」 「当然浮黎养着你可能还有别的用处。」酌煌话锋一转,语调微扬:「他定是准备让你先暖几天床,然后再将你吞吃了。」 「你不如跟着我,到时候老子先让你吃顿山珍海味,再让你痛痛快快地死,......」 「当然,你若是想放纵快活几日也可以,老子现在就带你乐呵去......」 不等他说完,黎纤一把推开他,往反方向跑去。 方才,趁着酌煌说废话的间隙,黎纤发现周围这片竹子远没有悬空竹楼旁边的修长茂密。 东边的竹子受浮黎仙气的泽润都长得异常茁壮,而西边的则是正常大小。 黎纤反应过来,这位想要吃掉他的鬼仙大人必定在他返程之前就扭转了此地空间。 第93页 酌煌冷不丁地被黎纤推了个踉跄,怒火中烧,扬手打出一道禁制横在黎纤前方。 巨大的阻力倏地将黎纤弹了回来。 「小妖畜啊小妖畜,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是没尝过燎原火的滋味?」 酌煌露出恶劣的笑,捏指念咒,调转全身灵力,掌心里兀自翻出一条火藤。 火藤之色殷红,胜过天边霞,艷过活人血。酌煌狠狠道:「这颜色熟悉吧,其火引就是你们这些妖畜的骨头。」 音落,火藤腾空跃起,灼烫的热浪弥散在周遭的空气里。 长藤上的火星噼啪作响,四处散落, 顷刻间,竹林的这片角落便燃起熊熊大火。 火藤如长蛇般拐了几个弯后,直奔黎纤而来。 招式凌厉,火焰炙热,逼得黎纤直直后退,额上覆上细密的汗,脑中拼命地思索对策。 他刚服用了仙人给的丹药,无法凝神调动周身元气,只能想防身的办法。 蓦地,他瞥见,高处几支枝杈的竹叶上挂着点点雨滴。 大鱼薄唇紧抿,迅速捏诀,顷刻间,点点滴滴的水珠凝结成冰霜覆在他手掌表面。 眼看躲不过火藤的攻击,黎纤深吸一口气,孤注一掷地抬手去挡住。 但水滴有限,而燎原火则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黎纤终是没能夺过火藤的第二轮攻击,白嫩的掌心烧焦,十个指尖被灼肿一圈, 火藤的尾部扫过他的腹部,须臾之间便皮开肉绽。 大鱼疼得直不起腰,双手捂住肚子伏跪在地上缩成小团,呜咽着叫出声来,眼底升腾起大片水雾。 看着伏在地上一直发抖,疼得冷汗涔涔的『食物』,酌煌满意得要命。 「呵,小妖畜这回没什么本事了吧。」 「真以为自己学跟着浮黎点仙术就了不起了?」 火藤绕在黎纤脚腕子上,密密匝匝地绕了好几圈。 酌煌牵着火藤另一端,拽走黎纤。 在泥泞的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 第58章 前世六(倒v结束) * 天色蒙蒙之时, 百里竹林迎来了一场沥沥秋雨,青色竹院内,挂在门檐上的鲤鱼纸灯在连绵细雨中摇摇晃晃。 倏地, 一阵带着血腥味的热风侵袭而来,惊起一群啾唧小雀, 也扰了屋内仙人寒水烹茶的雅兴。 竹板门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吱呀吱呀地响了好久。 飞檐上的水珠子『啪』地落在杭绸鞋面上, 浮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经意地抬头一撇。 透过稠密的雨帘,他看见, 新月正于隅谷处缓慢上升。 向来清明的眸中乍现一丝不可名状的慌乱。 强悍的灵识骤起, 以不可抵挡的威势向四面八方蔓延。 半盏茶后, 灵识回流于识海, 素来寡淡落穆如雕塑的表情开始崩离瓦解直至破碎。 浮黎瞳孔微放, 寒潭眸子里倒映着焦黑的土壤和猩红的血,甚至还残留着黎纤的呻吟呜咽以及疼痛难忍时落下的泪珠。 眨眼之间,玉面仙身形微晃,出了竹院,消失在漫天彻地的风雨里。 ** 天边晚霞被夕阳染得艷红,给折吾河水渡上一层妖冶诡异的颜色。 黎纤被扔河畔边, 白嫩的腕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纤薄皮肉下是青紫色脉搏。 不同于人的殷红血流蜿蜒至折吾河水里,他疼得意识混乱, 脑中却在拼命思索逃命的对策。 他太想活着了。人间有那么多的酥饼软糕甜水汤,他怎么甘心被吃掉。 人间还有那么那么好的浮黎仙人,他怎么捨得去死。 黎纤挣扎着去咬捆绑在手上的火藤, 然而犬齿触碰到藤的一剎那却被酌煌发现。 「你找死呢?」酌煌愤愤地踢了他一脚,之后顺着无波的水面遥遥望向折吾河的尽头。 「小妖畜, 你放心。」他咬牙切齿道:「这条河通往幽冥境的忘川,接应我的老鬼马上就要来了。等到了我的地盘有你好受的。」 「仙人……仙人一定会来救我的。」黎疼得气喘不匀,讲出来的话也就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 他坚定的模样引得酌煌来了兴致,他道:「莫非真的如那凡人所说浮黎对你有意思?」 他席地而坐,靠在黎纤旁边,也不管黎纤听不听得见,直言道: 「说来也怪,浮黎独来独往数十万年,倒是头一次收了个贴身随侍。」 「哦,不对,他说了你不是随侍。」酌煌恢復恶劣的嘴脸道:「一个妖物也配有个名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黎纤阖上眸子,将头转到另一边,不想看到这疯子鄙夷的眼神。 「哈……哈哈,还是有自尊心的妖。」酌煌狠狠地捏起黎纤的后颈。 他道:「来告密的那个倒霉凡人告诉我,你是只体型庞大,形状似鱼,长着翅膀的大妖。」 「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酌煌疯子般地呢喃道:「也不知我吃了你之后能涨多少的修为,多少的寿数……」 黎纤把脸贴向地面,眼睛望向小竹楼的方向,期待能从这片青郁葱葱中捕捉到一抹荼白。 天道轮迴向来无常叵测。 如今的这片大陆上,灵气隐隐有异变之迹,天劫与天罚接踵而至,真仙与大妖身死的身死,魂散的魂散。 第94页 有些活了数十万乃至百万年的仙人在面临死亡时竟比凡人还要恐惧慌乱。 「我们这些做真仙的与凡人不同,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我是真的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去。」 酌煌愤恨地扭过黎纤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河岸边的晚风将黎纤的眼珠吹得更加湛蓝澄澈。 浮风冷月下,折吾河面依旧平静无波,尽头处也没有一只船影。 酌煌莫名地惊慌,他摩挲着下巴,吐出恶劣狠毒的话语:「立刻变出本体给本尊看看,免得夜长梦多,本尊现在就要吃了你。」 黎纤不语,从酌煌的语气里他隐约明白这位鬼仙大抵是不吃人形状态的妖。 他聚焦体内最后一丝灵力于紫府,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努力地维持人形。 他不想等到仙人找到他时,自己已经被吃得只剩一副骨架。 酌煌斜眼打量了他几下,心道这妖真他娘是个硬骨头。他直起身,沾染着渡厄城八方鬼气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抬臂,噼掌向黎纤背后打去,黎纤生生受了这一掌,淬着毒的凛冽掌风逼得他咳出一摊血。 黎纤闷咳数声后,压下胸口翻腾的血气,浑身颤抖着继续把脸埋在土里,不叫酌煌撼动半分心神。 酌煌被他气死,眼中泛起血红:「我就不信今天逼不出你现原形。」 思索片刻,他选择用最古老的方法试试。宽大的袖袍一甩,折吾河面便浮起一层霜花。 鞋尖抵上黎纤柔软的腹部,轻轻地点了两下:「听说大妖在濒死的绝望之际倒是会下意识地现出本体。」 黎纤不明白这疯子要做什么,脸上神色愈发迷茫。忽地,天旋地转间,他被酌煌踢进了河里。 河水灌进口鼻,流进肺腑,是刺骨的冰凉。肚腹与手掌上的伤口被浸泡在河里,血渍被洗去,只留清晰见骨的裂痕。 火藤束缚了他的手脚,緻密且冰冷的水流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维持人形的代价是他无法在水中唿吸。 但,若是变回了妖,没准下一刻就会成为酌煌的盘中餐。 黎纤咬咬牙,鼓起最后一丝气力攥住吊着手腕的火藤往山攀爬。藤上的倒刺扎得他生疼,涓涓血珠洇进火藤里。 酌煌冷眼瞧着河里蜿蜒成数条线的血流,眼睑迸发兴奋的精光: 「大妖的血竟然有这般多啊。你的本体既有折吾河道那么宽想必也足够我吃上一整年了。」 他捏着火藤的另一端继续喋喋不休:「你若是只鸟儿,我便把你烤着吃,若是鱼就把你熬成汤水。」 他越讲越兴奋,甚至现在就想去小镇里买本食膳谱回来瞧瞧。 倏忽之间,感受手中火藤的细微震颤后,他本想用力地晃动几下叫小妖畜别白费力气。 可是,下一瞬,他便叫不出来了。 薄如蝉翼的冰霜刺进他缠着火藤的小臂。 他捂住胳膊滋儿哇乱叫,长藤滑落,没入水中。 水里的黎纤骤然失重,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沉。 就要死了吗? 黎纤茫然地睁大眼睛,努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河面。 屠戮神鞭寸寸延长,以雷霆之速伸进河里,轻柔地围绕在黎纤腰身,将他扯了出来。 上岸后,黎纤咳出几口水,之后朝神鞭的方向瞧去。 折吾河提,浮黎迎风而立,面上堆霜砌雪,在看到黎纤的惨相后,浮黎眼底的最后一丝温度散去。 凉如冰的声音溶进夜风,他说:「你嫌自己的天劫来得晚了吗?」 第59章 前世七 日沉于虞渊, 月被盘旋天边的数朵浓云遮蔽,唯有头顶几颗寒星发出微弱的光亮。 将三人的脸照得阴晦不明。 黎纤伏趴在河岸两旁的草堆上,将自己隐在婆娑树影里, 缓缓地向掌心上明晃晃的血痕吹凉气。 他额上冒了层薄汗,痛得意识不清, 连看人都有些眼花, 却也能瞧出浮黎此刻寒凛的面色与泛白的指骨。 ——仙人好像只瞧了他一眼, 就变成这样了。 他连忙将晕染到手背与小臂上的血蹭到草叶上,企图告诉仙人他伤得没那么严重。 ** 屠僇鞭回到主人手中的时候沾染了大片血珠, 顺着鞭上的纹路滑落, 滴滴答答地落在浮黎脚边,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灼眼。 他忽地心口骤缩, 眼底酝酿出一场浑浊的风雪。 比扶沧山的万年冰川更透骨, 更寒凉。 酌煌见到他后,先是一怔,紧接着做出副落拓不羁的模样:「堂兄,方才这妖畜惹恼了我,我……只是略施薄惩。」 「薄惩?」浮黎嘴唇阖动,冷冷地再次吐出这两个字。 「对啊。」酌煌睁大眼珠, 笑嘻嘻道:「这些妖物虽不是钢筋铁骨,却身强体壮,皮糙肉厚, 抽打两下不妨事的。」 「就算……」他拉长音调:「割几块肉,放几碗血也没问题的。」 「堂兄向来都是疼我的,所以, 你叫这小妖畜剔些肉给我尝尝吧。」 明明是最残忍兇恶的话却被他以云淡风轻的态度讲出来,犹如在向浮黎讨要一朵花、两株草那般简单。 ——向来是疼我的。 ——让小妖畜剔些肉给我尝尝吧。 被淬上剧毒的字眼逐一钻进黎纤耳朵里, 他闷哼一声,忍下痛楚,捂住腹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第95页 纤薄的身子立在折吾河畔并不温柔的夜风里,脖颈处还残留着火藤的刮痕,胸口也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黎纤咬牙开口,因气息虚弱不稳,声音有些细弱嘶哑。 「我不同意。」他冲着酌煌道:「一块肉也不会给你吃。」 随后,他转向浮黎,急匆匆地解释道:「我没惹他,是他欺负我,打我,还想吃掉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黎纤已经痛到了极点。 低喃轻呜中夹杂着委屈:「这次,仙人能相信我吗?」 闻言,浮黎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并未回答黎纤,只是身形微晃,眨眼间,来到他面前,转过身去,将他掩在身后。 浮黎眼中的霜雪褪去,恢復寒潭死水的冷寂。 「一只妖的话,堂兄也会信吗?」酌煌边说边扭头向折吾河的尽头眺望。 「你以为只有你会移花接木?」浮黎语气缥缈:「我已对调了折吾河道的两端。」 闻言,酌煌僵硬地回头,惊恐的目光寸寸地掠过平如镜的河面,最后定格在河道尽头。 眼眶骤放,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撑着乌篷船的人形骷髅。骷髅笨拙而僵硬地划桨,船却原地打转。 冰雕上盘旋着几只寒鸦,却未曾听见声声哀鸣,想来是被施了哑咒。 浮黎抬手,二指併拢划出一道灵焰,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船碎做齑粉,被夜风送上九霄。 酌煌勐吸一口气,盯着浮黎手中的屠僇,嘶声道:「天劫!」 「我的天劫是快来了啊!」 「我可比不得堂兄你。」 他不再掩饰,直接撕破与浮黎在竹屋交谈时那张和颜悦色的皮,把心底的不甘委屈全都吐看出来: 「你父是灵山战神,你母是鲛族公主。」 「打从一出生,你就神力纯重,天锻根骨,你是混元金仙,是一方神明,受万人朝拜,你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什么!」 酌煌的脸上涌现疯狂的妒意,他狂躁道: 「可我不同!十几万年来,我一直窝在渡厄城那个阴暗诡谲的地方。身为仙人却要不眠不休地与恶鬼凶煞打交道。」 「堂兄可知道我多久才能见一次太阳吗?」 浮黎不语,只垂眸静静地打量他,仿佛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堂弟一般。 白髮飘扬在无边夜色里,几缕银丝与身旁参天古木的枝叶纠缠,凌乱的样子像极了他此刻扭曲的灵魂。 酌煌几乎疯魔: 「可为什么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迎天劫?我不甘心! 既然天道是如此不公,那我为何不能替自己挣一次命。」 「如今这世间,仙君们尚且自顾不暇,还管什么天道纲常,人吃畜生,妖吃人,我吃妖,这有可不妥?」 「你他娘的若是善意仁心泛滥了,就去扶沧雪山加封诸魔去啊! 管我做什么?」 「仙人,别听他的。」黎纤仓惶地拽住浮黎的小片衣摆,低声祈求:「他疯了,咱们走吧,走吧。」 手心上的狰狞裂痕染红了荼白色衣摆,黎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谁知浮黎却弯腰俯身扣住他的手腕。 「撕啦」一声。 浮黎撕下一段衣摆,缠裹在黎纤的手上。 柔顺的锦绸覆在黎纤掌心,有丝缕凉意沁进肌肤。 浮黎轻轻地揉搓他的发顶,放低声音:「马上就走。」 黎纤受了蛊惑般地点头同意。 屠僇嗡鸣声不止,顷刻化作一把宽剑,横在两人面前。剑身厚重,逾雷霆万钧。 剑刃锋利,可见血封喉 剑气强悍,似摧枯拉朽。 强大的威压以惊骇的气势向八方蔓延。 是长着毒舌与獠牙的滔天烈火。 酌煌撑不住,踉跄着跪倒在折吾河畔,跪在切肤透骨的威压下。 透过层层火光,浮黎对着酌煌轻启薄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下一瞬,泛着紫电青霜的宽剑在一瞬间出鞘。 穿透浓稠夜色,划出一道灼亮白光,直击对方门面…… 后来的画面戛然而止。 一双修长微凉的手覆在了黎纤的眼睛上。 在若有似无的薄荷清冽中,跌进宽厚的怀抱里安然睡去。 *** 黎纤醒来时正是天光熹微。 四野寂静,淡弱的光线穿透纸,洋洋洒洒地落在毫无血色的唇角上。 他茫然地盯着头顶的素色笼纱帘帐,脑袋里走马观花地闪过各种画面,浮黎揉他脑袋时的清隽笑意、为他包扎时的温柔亲和。 黎纤舔了舔唇上泛紫的牙印,这是他疼极了的时候咬上去的,现已消去不少。 他坐起身,将衣衫褪下,露出软白肚皮,只见从胸口到小腹蜿蜒着一道浅色的疤。 ——鬼藤上的火种为渡厄城的燎原火。 ——只凭藉大妖的自愈能力,哪里会好得这般快。 ——定是仙人弄好的,不知道这样重伤要耗费多少灵力。 黎纤盯着肚子发愣,眼神空茫,衣服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腰腹,指尖无意识在疤痕处画圈。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呆坐了许久,直到浮黎端碗进门才回过神来。 扯回纷扰思绪,黎纤眼巴巴地瞅着仙人手里的碗。 「甜水汤。」 「放了雪梨和红枣。」 浮黎掌下运气,把汤温热后递给他。 第96页 兴许是黎纤用手指头捏着碗沿的模样太艰难可怜,浮黎道:「我来餵……」 不等他说完,黎纤一鼓作气灌下大海碗里的全部汤水。之后,他跪在床边,学起凡人的做派,俯首磕头:「多谢仙人救我性命。」 他磕得真诚用力,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儿。 浮黎垂眸,眼底倒映着黎纤乌黑的发旋:「这本就因我而起,合该我向你道歉。」 「不。」黎纤摇头:「我没有怪仙人的。是有一个凡人告诉他……」他有些语无伦次,说到后面,声音弱了下来。 ——这能怪谁呢?。 他本来就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大鱼妖啊,若是不跟在仙人身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牛鬼蛇神来抢着吃他。 黎纤耷拉着脑袋,抿抿唇道:「仙人以后迎天劫的时候会吃掉我吗?若是也会,不如现在就吃了我吧。」 「不会。」浮黎勾起唇,叫他放下心来。 「那会让我暖床吗?」黎纤又问,他不懂什么是暖床,却在酌煌充满揶揄的脸上分辨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大海碗『咚』地掉在地上,骨碌了两圈后,撞在案脚前。 浮黎的手不尴不尬地顿在黎纤头顶,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慌乱。 他不自在地咳两声,再次否认道:「当然不会。」 黎纤得到答覆跳下床,把碗捡回来,见到其完好无损后,方才松下一口气。 浮黎再度开口时,面色已恢復如常:「我既予你姓名,又将你带回住所,也定会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他说完,把黎纤唤到身前,拢紧黎纤的衣襟,将其塞进被褥里,復又掖好被角。 黎纤乖顺地躺回小榻,问了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他软绵绵地去戳浮黎的手背:「仙人为何要唤我做黎纤。」 浮黎摩挲着被大鱼指尖点弄的地方,缓缓开口:「纤,细也。」 冷郁的眸光定格在床上人的小脑袋瓜上,渐渐温润起来。 「就是…小不点的意思。」 他说完后,不再看黎纤,留下几句交代后折身出门。 「小不点?」黎纤轻声呢喃:「我哪里小?哪里小?」 忽地,腿上袭来阵阵刺痛,他掀开被褥,发现自己的身上已不是那件白色亵衣。 是一件天水碧刻丝束腰绸袍。 袍角那处栩栩如生的藕荷色鱼儿晃来晃去,打着摆子跳进黎纤的眼里。 黎纤勐地掀开眼皮,环绕在周遭的是明澄的池水,脚边横亘着一只硕大莹泽的蚌壳。 第60章 ** 夜深, 银辉倾泻。瞧着折射在蚌壳上星星点点的光斑。 黎纤一双迷茫的眸子渐渐恢復清明,于万年前的光阴里清醒过来。 此刻他整个身子深陷池底漩涡,半点也动弹不得。 池水颜色诡异, 只瞬息之间已由澄澈明静变得幽蓝。 他剧烈喘息着,企图从緻密的河水里觅得一丝空气。 脚边的大河蚌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小腿, 之后竟是直接闭合蚌壳, 将他半截小腿夹在了里面。 黎纤垂眸, 惊疑地盯着这只算是『老朋友』的蚌。 ——它是在救我吗? 壳底发出滋啦刺耳的摩擦声,下一瞬, 它活生生地把黎纤从漩涡中拽了出来。 脱险后, 黎纤本来想扯出小腿, 却没未曾想, 蚌壳竟倏地张开, 将他整个身子吞了进去。 不等他挣扎踢打,就听见外面传来阵阵激烈的撞击声。 黎纤本能地抱住头缩成小团,随着河蚌的剧烈震动,他像颗小汤圆一样被颠盪得翻来覆去。 忽然,河蚌停止震动,开始急速下落, 黎纤紧紧贴在蚌壳底部,生怕它瞬间张口将自己吐出去,摔个粉身碎骨。 约摸半盏茶后, 蚌壳『咚』地落在地面,黎纤被震颤得咳出好几口方才灌进肺腑的水。 黎纤甩甩头,一阵恍惚后, 他屈起手指,拿捏适当的力度敲击着硬壳, 道:「你是不是带我来找白白的?你还记得我对吗?」 回应他的是柔和的颤动以及壳内自己清灵软糯的回音。 蚌壳张开,略作倾斜,准备将『小汤圆』倒出来。 黎纤先它一步跳出来。 「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大鱼擒起一抹笑,悄声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万年的悠长光阴,一波波活水的洗涤淬鍊,一颗颗沙石的剐蹭磨砺,已让这蚌壳有了神识,通了灵性。 硬壳裂开一道细口,像是小孩子的笑脸。 一鱼一蚌相对,『笑』了半晌。 黎纤矮下身蹲在蚌壳旁边,诚恳地道歉道:「对不起,当初差点吃了你,还吓得你吐出了珠子。」 他摘下胸前的布口袋,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满地。 最后掉下的是一颗光泽莹泽的珠子,黎纤伸手去接,青果大小的圆珠稳稳地落进他手心里。 他郑重其事地将珠子捧到河蚌的缝隙前。 「这是万年前,我寻到的最漂亮的珠子。」黎纤抿抿唇:「现在我把他送给你。」 ——做谢礼,也做歉礼。 河蚌岿然不动,黎纤便顺着狭小的缝隙将珠子放了进去。 他直起身,顺着微弱的光线,望向那条迂迴曲折的弯道:「我要去里面找白白了。」 第97页 大鱼同河蚌作别后,飞快地走进弯道。 他的步伐又轻又快,于此方静谧空间里,只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哒哒声。 *** 眶! 和尚将一把碎灵石噼里啪啦拍在长寿医馆的堂柜上:「我来买药。」 常寿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把药方子拿来。」 玄芜不理他,自顾自地:「龙虎叶,田七粉,鱼腥草,穿心莲……」 「哎,等等!」常寿从藤椅上站起身,扬手打断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些草药都是用来止血、消肿、化瘀,还有用来治蛇毒的。」 「你活蹦乱跳的哪样都用不上。」 「当然不是我用。」玄芜道:「买来给小龟孙的。」 语毕,他话锋一转,直盯着悬挂于墙壁上的那副雪砌红梅图。 他道:「老财迷,那墙上的腊梅图你卖不卖?」 「不卖。」常寿包好最后一副药摆在柜檯上,开始送客。 「不卖就不卖,横什么?」玄芜撇撇嘴,打着晃迈出门去,只在隐约间,听到那老烟嗓半真半假地吐出一句话:无价之宝,我哪里捨得。 *** 这厢,江逾白已与巨蟒缠斗起来, 颀长挺拔的身影绕着巨蟒左右穿梭,枯枝被快速地挥舞着,隐隐生出斑斓幻影。 「逾白,我来助你。」沈清浔遥遥喊道,温润如玉的音色沾染上了些许焦灼。 灵犀闪着白晃晃的剑光,他飞身而上,与江逾白并排悬在半空。 此惑心幻境里,处处景物皆是由那位高境灵修所置。 沈清浔根本就聚不起一丝一毫的灵气,加之灵犀剑体轻薄似霜花枫叶,他根本使不出灵虚平日里的半分威势。 不轻不重的剑意彻底点燃蟒蛇的怒意。 蛇头突然窜高,『嘶嘶』地吐着信子,打算一口把二人拆骨饮血吞进肚里。 江逾白一把推开沈清浔急速后退,纷扬的衣摆捲起阵阵飞沙走石。 其上的捲云纹路在巨大的灵力波动下也像极了奔腾的海浪。 纵然拿枯枝的手很稳,可枯枝却被寸寸震碎,江逾白趁势把手中余灰扬进蟒蛇眼里。 紫黑巨蟒嘶吼着惨叫出声,剧烈地晃动着硕大的头颅。 蛇尾疯狂摆动,将周遭的扶疏草木撞得七零八落。 江逾白躲进一道狭窄迴廊,敛住气息,抬首打量起漂浮在上空的薄膜。 薄膜平整如镜,流光四溢看起来没有半点瑕疵破绽。 趁着巨蟒迷眼的间隙,沈清浔踏空而来,眨眼间移至江逾白身侧。 「不消一刻钟,避水珠就会失效了。」他道: 「此惑心幻境的实景外端说不定还连接着哪方湖海,若是这巨蟒不小心撞裂某堵石壁,引来了活水怎么办? 「此方密闭空间里,我们连凫水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 「嗯,当快些解决他。」江逾白保持着仰头的动作回应他。 「可这里的灵气太过于稀薄。」沈清浔道:「连起剑势都成问题。」 「不。」江逾白反驳,轻嘆道:「这里的灵气反倒是过于充足了。」 迎上沈清浔不解的眸光,江逾白解释道:「我们汲取灵力的方向错了。」 「空气与巨蟒皆是实景,故而在两者身上觅不得半分灵气,可……」 修长的指划过紫檀廊柱上的芙蓉花纹,他环顾一周,双眸微敛,迸出寒芒,道:「此惑心幻境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皆是由灵气所炼化。」 「所以……」 「白白!」 身后传来轻盈悦耳的声音。打断二人的对话,不偏不倚地落在江逾白耳畔。 江逾白讶然,勐地回头,一直担心挂念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眼前。 他遥遥望去。 大鱼未服避水珠,身上湿哒哒地滴着水,突兀地站在那里,显得滑稽又可怜。 第61章 黎纤身后是一片片美伦美央的雕樑画栋, 琼花玉树。 他像是一位从九霄掉到地上的小仙人,懵懵懂懂立在广袤天地里,不知所措。 直到......想见的人完好无损地出现视野里, 那一刻,迷惘烟消云散, 唯有欣喜欢愉。 此地跟外面有天壤之别, 这里有和煦明媚的融融日光, 绘着繁复纹路的亭台楼阁,阡陌交错的青石板小路。 有蝶舞蜂飞, 万木竞秀。 还有正在胡乱发狂的紫黑蟒蛇… 大鱼暗自打量了半晌, 将其全部收入眼底后, 敛了笑靥, 弓起身子悄摸摸地朝着巨蟒身旁三孔石桥的方向移动。 ——不是让你在府外等着吗? ——不是叫你去喝油茶吗? ——你跑过来找死吗? 江逾白脑中嗡嗡作响, 眉心紧拧,平白生出连绵起伏的山川。 他此刻既惊又怒,千百句批评呵斥的话语汹涌地挤满喉咙。 两人相隔三丈有余,中间横亘着一坐石桥与一只激烈翻腾的巨蟒。 蟒的尾部上面长满了流淌着毒液的刺勾。粗壮有力的尾巴甩来甩来,毒液四溅。 紫蟒的硕大尾部扫过一片萧疏花木,毒液飞溅在上面, 登时将大半花草灼得乌黑枯焦。 『轰隆一声』,蛇尾拍打在三孔石桥上,巨大的冲击力震断了石拱桥, 长逾三丈的石桥于眨眼间碎成粉末,溶化在碧空暖阳里。 第98页 石桥消失以后,其下方的静水忽地剧烈翻腾起来, 掀起滚滚浪潮,水花一个接一个地拍在黎纤脚边。 却不见鞋尖残留一颗水珠。 大鱼踟蹰在原地, 吸吸鼻子,使劲嗅了嗅,见满庭奼紫嫣红,却闻不到半点桂香兰馥。 ——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假的。 此时巨蟒的眼珠已恢復如初,又听见了尾后的窸窣响动,他昂起头颅,吐着信子朝那处响动探去。 黎纤左闪右避,躲至一怪石堆叠的假山背后,打开挂在胸前的破口袋寻找防身之物。 口袋里大部分都是些符篆与灵器 一半他根本不会使用,另一半忘记了如何使用。 唯一的锐利之物便是一柄稚儿手臂长的桃木短剑。黎纤琢磨一会儿,之后紧紧握住小剑,朝着高耸入云的假山之巅上攀爬。 底下的巨蟒兇狠地撞击假山底盘,它已然被激怒,大有与这三人不死不休的架势来。 假山被撞得晃晃悠悠,说不定下一瞬就会成为第二个石拱桥。 **** 看着悬在石壁的碧色身影,江逾白的心快快跳到嗓子眼里,生怕这抹烟笼青一不小心摔成胭脂红。 男人薄唇紧抿,眉眼间的淡然平和尽数散去,一股肃杀寒气渡上他清隽的脸。 瞳孔里仿佛吸收了幻境外的漫天夜色,漆黑得幽邃且浓稠,唯有瞳仁里闪烁着点点星芒。 望着愈发汹涌澎湃的水流,他抬步欲凫水而行,却见几片空中纷舞的绯花翩跹着飘至水面。 下一瞬便隐没进水中,了无踪迹。 沈清浔也出声提醒:「合该探探这水是真是假。」 江逾白捏指掐诀,脚边石子应声而动,弹指一挥,石子任由他凭空抛出。 零碎的石头块稀稀拉拉地落进奔腾的水里,岸上的人也没听得半个响儿。 顷刻间,二人已是明白:这水流幻象下隐匿着的兴许是悬崖深渊。 看着宽河对面的黎纤与横冲直撞的巨蟒,沈清浔缓缓开口: 「方才,你我二人已被这蟒耗得精疲力尽,此刻皆是元气不足,灵力衰弱。」 温润的嗓音里裹挟着恰到好处的温柔:「我知你有气力纵身飞跃这道鸿沟,但却未必再有能力与巨蟒搏斗厮杀。」 凝脂玉石般的手挽住江逾白的臂弯:「那蟒本就迷了眼睛,黎道友又身姿轻盈,反应敏捷,想来定能撑上一段时间。』』 『『我们不如在此地暂缓片刻,稍作休息,待到灵力回圜后……」 「你便自己缓着吧。」江逾白出声打断他,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态度客套而疏离:「我过去找他,你留在此地好生歇息。」 倏地,男人飞身跃起,像一道的流光。 光彩夺目却转瞬即逝。 留在地上的人长长地喟嘆了一声,原本宁静的眼底掀起风云诡谲,恨意与妒意肆虐而上,蔓延在心口。 江逾白掠过层层惊涛骇浪,穿透悬空流云,最终停泊在怪石嶙峋的假山山顶。 然后,折身,垂眸,弯腰,一把拽起那只细嫩的腕子,不费力地将人提起来放在身侧。 「白白。」大鱼站稳后抹了把脸上的水雾,露出盈盈笑脸。 两个浅琥珀色的小月牙轻而易举地撞碎了江少主的满腔怒火。 于是,千百句苛责堵在了喉咙里融化成了涓涓清水。 泛着温柔缱绻,泛着缠绵旖旎,回流到了心脏里面。 山下的撞击力度越来越勐烈,江逾白连忙运转体内仅存的元气。 掌心飞出一道金印,打着圈地变成緻密的网盖在巨蟒头顶,将其原地固定。 这是缚灵印,因自己灵力衰弱,故而只有半盏茶的效力。 而他要做的,便是用这半盏茶的功夫,教黎纤如何逃跑保命。 甫一开口就是温声细语:「待会你就躲在这座假山的石堆缝隙里……」 「不。」黎纤想也没想地直接拒绝,他蹙起黛色的眉,扬了扬手里的桃木短剑。 其心其意,不言而喻。 「别胡闹。」江逾白沉下声音,企图把他赶走。 「没胡闹。」黎纤踮脚凑向江逾白耳边,悄声地讲起自己的计划。 他说着最通俗易懂的句子: 「我先去引开他。」 「然后,白白往相反的方向跑」 ——以命换命的打法吗? 以你命换我命。 江逾白被他气笑,抬起手掌使劲地揉搓他的发顶,好几撮呆毛支棱起来,成了乱蓬蓬的鸡窝头。 黎纤睁大眼珠,不明所以地看他,小爪子按住他作乱的手,委屈巴巴道:「我……我还没有说完啊。」 他继续道:「我将它引到来时那处漆黑的甬道里,它看不见我,但我却能循着气味找到他。」 说完后,他又挥了挥手中木剑。得意洋洋的姿态像是在一位凯旋归来的少年将军。 小木剑短而钝。 小将军呆而软。 江逾白被他逗乐,亦被他启发。 他凝视着黎纤,挑起眉梢,状似正经问道:「万一你还没跑到甬道里就被蟒蛇吞吃了怎么办?」 「那白白定要趁这个时间跑得远远的。」大鱼认认真真地交代。 *** 半盏茶的功夫转瞬而逝,巨蟒恢復神识后开始新一轮的攻击。 第99页 假山的石块堆砌逐渐松动,隐隐有坍塌之迹。 江逾白不再逗弄黎纤,他扬起头,寒潭静水的瞳孔里褪去幽邃,映进那层波光粼粼的薄膜。 而后,他握住黎纤的肩膀,正色道:「我不同意你的办法。」 「可那蟒就要撞碎这山了。」黎纤急道。 「无碍,我先借些东西。你莫要偷偷爬下去。」 「借什么?」黎纤讷讷,虽然听得发懵,却也乖乖应下。 借什么? 借青天白日,琼楼玉宇,琪花瑶草。 连光影尘埃也要借。 他运转周身经络,将丹田紫府内仅剩的真元注入指尖。 广袖下原本攥紧的拳头陡然放松,最后一股灵气倾泻而出。 此处的全部灵气并不由天地所生,而是皆由灵修前辈所释。为了不两厢排斥,他只能释放自己原有的灵力。 江逾白阖眸,开始回忆起自己曾在学宫藏书阁里查阅古法典籍时,走马观花一眼瞟过的书页。 脚下浊浪翻涌,耳畔狂风怒号,识海内却寂静安谧。 剑修感知灵气的媒介是剑。 灵修不同,他们靠着的是敏于常人的七窍六觉。 茶楼里说书的酸秀才曾大言不惭地将剑修贬作砍柴樵夫,将灵修贬作变戏法的技师。 仔细想想,说来也对。 最强的剑修可以噼开一座山,斩断一片海,甚至可以破天裂地。 但,最强的灵修则可以造出一座山,一片海,一处天地。 空荡的识海里起了一阵风,江逾白轻吹两口气,这阵风就化作了数颗水滴。 就……就像是幼时捏泥塑一般。 风起,雨落。 风止,雨停。 再睁眼时,对面那处最高的水榭渐渐扭曲,瞬息之间,爆裂成细小尘雾,漫天飞扬。 ——让我将这些『灵气塑』重新捏一遍吧。 紧接着,周遭的全部景物逐一碎裂,雾霭渐渐緻密浓郁,不容置喙将此方空间尽数笼罩。 趁着脚下的假山爆裂之前,江少主眼疾手快地做了两件事情。 先,往黎纤的剑上洒了些迷药。 后,带着一丝歉意,他理顺大鱼的乱蓬蓬髮顶,为他重新梳了个熨帖的揪。 小英雄该有小英雄的样子。 石堆炸裂,紫蟒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吐着长信,露出狰狞的獠牙,在弥天雾霭中发狂地寻找着它的食物。 须臾之间,纤瘦的身子如离弦之箭,循着血腥之气,冲破雾霭,向巨蟒的方向极速掠去。 少年紧握剑柄,直直刺向大蟒头颅。 他拔出剑,撤身疾退数十步,驻足在江逾白身侧。 炽热乌红的鲜血喷薄而出,如长坝决堤。 砰! 紫黑巨蟒的轰然倒地,响声之大,足以振聋发聩。 …… 第62章 *** 日悬中天时, 长寿医馆就闭了铺,落了锁。药庐的小破门关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唯有丝缕的桑落酒气透过窗缝飘到街头巷尾上。 窗户纸上绰绰地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是披着僧衣的怪和尚, 另一个是身形佝偻的老医修。 「我与她相识在春意融融的日子里。」 「风轻扬,光和煦, 是人间的大好时节。」 「彼时, 我与师弟脱离师门后, 被曾胜过嫌隙的谷中大长老一路追杀。」 「逃至小周山时,二人分开, 他南下, 准备观归元的如黛山光。我北上, 打算赏扶沧的漫天寒酥。」 「可是到了流月小城时, 我那条被割断筋脉的左腿说什么也罢工不干了。」 「我又饿又伤, 又穷又残,简直狼狈至极,只能在小城门口摆摊看病。」 「宽约三尺的小方桌,我与她相对而坐,她一身锦衣华服,面容娇媚昳丽。」 「我当时连头都不敢抬哟!」 「她凑到我耳边, 馥郁的海棠香熏得我头晕目眩。之后,她神神秘秘地请我夜半三更去城主府邸的后花园,还特别交代要翻墙而来。」 「倾城佳人, 翩翩公子,夜半相会,私定终身, 情深似海,矢志不渝。」 「我那时, 满心满眼地以为她瞧上我了。」 「谁知,我翻墙落下的时候,看见的不只有佳人,还有一只……」 「一只蟒蛇!」 「一条长约数尺,有参天古木那般粗壮的紫黑巨蟒。」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蹦到了嗓子眼。」 「而后,她告诉我,她偷养着的爱宠蟒蛇因救人而受了重伤。满城的医修丹师不是技艺拙劣,就是经验浅薄,甚至还有人当场就被吓晕过去的。」 「总之就是无人能救。」 「她和言细语地求我,少女弧度温柔的侧颜在婆娑月影下好看得像是世间最美的垂丝红箩。」 「突然,我就觉得她美极了,连带这蟒都可爱极了。」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如同春风场上的艺伎唱到缠绵旖旎情正浓时,突然冷了音,离了台。 长年浸润在菸草与烈酒的嗓子沙哑得要命,老医修却用了最温和的语调讲着属于自己的风花雪月。 和尚又替他斟满一杯酒,善解人意地不去问『后来呢?』。 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嘴真贱,就不该瞎问那副画。 第100页 若是不问那句『为何?』,也不会惹得人家再喝坛陈年酒,再去提伤心事。 至于『后来呢?』 楠木桌上经年累月的油渍,老医修那件破了洞的棉麻长衫,讲两句就要咳两声的破锣嗓子。 这都证明…… 后来,当然是一腔春水付东流,做了大半辈子的孤家寡人啊。 常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踉跄着起身,走到那副雪砌红梅图前。 布满老茧的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点点寒梅:「那天她撑的伞,是一柄挂着藕色流苏的七节竹骨伞。」 「油纸伞面上绘着的就是这样一副雪梅图。大白的雪,大红的梅。」 由一副水墨画引出来的故事,又再次被引回。 和尚长吁短嘆片刻后,将瓶瓶罐罐的药揣进怀里,起身告辞。 ***** 江逾白揽着黎纤隐到几颗并排枝繁叶茂的老树旁,在交错横斜的疏影里互相依偎,耐心等待这场风沙的停歇。 风止后,粒粒尘埃归元,再度交叠、排序、组合、然后归位,恢復原本的模样,仿佛从未变过。 唯独笼罩在天际的粼粼薄膜不復存在。 因为不知压阵的法宝为何物,江逾白只能还原这处迷人眼的幻景,却无法恢復那层包围此地,隔绝外物的保护罩。 不过,好在也因祸得福,没了这层光膜,几人反倒是能轻而易举的出入其中了。 黎纤站在江逾白身边一丝不苟地擦拭手中的桃木短剑,倒真有几分『大军得胜,将军意气风发』的滋味。 血渍被拭净后,他把木剑装进口袋里。 武器没了后,小将军又变成了小棉花。 他沖江逾白问道:「白白,大蟒蛇死了吗?」 「没有。」江逾白摘掉落在他头上的青叶,道:「洒在剑上的是迷药,不是毒。他过会就会醒。」 「嗯,我记得。」黎纤抿抿唇,声音闷闷道:「就是白白那天放进小点心和天水汤里,准备给我吃的碎粉末。」 小棉花伸出一根软刺,扎着江逾白心口,不痛不痒。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捧起大鱼的脸,郑重地道歉,并承诺绝不会再有下次。 黎纤得到保证后,乐了,弯唇露出虎牙尖:「和我拉勾。」 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不大点的手掌。 三指靠向手心,拇指翘起,尾指拉成弯弓。 ——可真是一位注重仪式感的鱼! 看着他莹白的指腹,江逾白忍住笑,伸出手准备与他拉勾勾。 「逾白,你可有受伤?」带着几分焦灼的声音响在身后,一道纯白身影落进二人眼里。 得到否定回答后。 沈清浔指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开口道:「方才,你二人与蟒相搏时,我曾听到一丝异响,似乎是一声剑吟。」 「当时,尘土飞扬,我目不能视,加之蟒蛇嘶吼声之大,也不太确定,但想来我们应是去瞧上一瞧的。」 『仪式』被中断,大鱼也不生气,乖乖巧巧地缩回手,只是又往江逾白旁边挪了小半步,与他紧紧挨在一起,悄声道:「回去再拉勾。」 三人绕过座座水榭楼阁,踏过道道廊桥曲径,最后停在沈清浔所述的地方——一片花圃。 满园子的桃红李白,奼紫嫣然,正应了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 大鱼没入锦绣花丛里,小爪子半刻也不闲,左扒拉扒拉,右翻腾翻腾。 沈清浔忍下心中鄙夷噁心,尽量温柔道:「黎师弟在做什么?当心里面有毒蛇和食人蝇。」 他本以为会唬得这小蠢货当场跳起来,大哭大嚷,却没曾想黎纤竟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我闻到了无妄剑的气味。」 「……」 沈清浔不再理他,斜眼去看江逾白,只见他眸光熠熠地盯着整片花圃,一言不发。 *** 江逾白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片琼芳里。 细微的神识探进万花丛中,犹如丝线穿进棉布空隙,润物无声。 噌! 神识与剑气碰撞,在空荡的识海里冒出稍纵即逝的火星。 刺耳的滋啦声不容置喙地告诉江逾白:无妄在此。 与此同时,几乎是与神识一样的速度,大鱼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几簇绿萝奔去。 到地后,他将绿萝一把拽起,动作干脆利落地刨土挖坑。 出土的三尺神兵上煳着好几张撰有奇怪纹路的黄符。 黎纤见江逾白脸色沉得能滴水,忙摘掉黄纸,抖落长剑上面的泥土,把干干净净的剑递还给他。 掌纹与剑柄上的刻纹时隔多日后再度重合,江逾白忽地笑开。 ——前辈拿我的剑压阵,我接前辈的灵力破阵,不该我道歉致谢才对。 没了幻阵的灵力压制,江,沈二人恢復元气后,御剑而上跃出清水池塘,踱步出了府门。 府外立着个站没站相的长髮和尚,身上挂着大瓶小罐的中药,像极了挂满红锁的姻缘树。 见三人几乎完好无损地出门,他有些诧异:「没死没伤吗?」 江逾白将罐子表面贴着的红标一一扫过,最后将『穿心莲』三字收进眼底:「大师怎地知道清水池塘下有蛇?」 他的声音变的锋锐:「换句话说,大师怎地知道水下另有洞天?」 「啧啧。」玄芜吊儿郎当道:「这些都是瞎买的,常寿那个老货推荐给我的。」 第101页 「我当时就觉得八成被他骗了。」 江逾白不再说话,他知道这和尚惯会模稜两可地打太极,再说下去也不会暴露半分底细。 「白白。」黎纤不曾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兴沖沖地拉着江逾白往街口走:「那边有卖小黑鱼的,我想要去买几只回家。」 *** 两道白光划过碧空,剑气盪散大团流云,清风一吹,将点点水汽分向四面八方。 玄芜搭载沈清浔的灵犀剑,二人站在一首一尾,两厢无言。 江少主脚踏无妄,手捧瓷缸,神色不善。 缸里的几条黑色越欢腾,他就越烦恼。 四人里最开心的就是黎纤。 他紧紧地攥着江逾白的衣角,在半空笑出清脆的铃铛声: 「白白,你说这些小鱼能长多大啊!」 ——不知道。 「白白,我好喜欢这些小黑鱼。」 ——你花心! 江逾白低头去瞧这些鱼,其中一只挑衅般地翻腾了两下,江少主的脸上就被溅上好几滴水珠。 此时路过杨柳村,剑下是一条奔腾不息宽河,他忽地计从心上来。 倾斜与崴脚的姿势要自然流畅。 松手时要敏捷! ...... 无妄勐地震颤起来,江逾白『没站稳』,『身子一歪』,手里的鱼缸滑落…… 然后。 下落的鱼缸被身后的黎纤稳稳地接到了手里,他一手举着鱼缸,一手箍住江逾白的腰。 动作自然、流畅、敏捷。 清甜温热的气息扑进江逾白的脖颈里:「白白,你要小心一点。」 第63章 **** 一行人御剑启程时天光大亮, 抵达书宫时却已是临近子夜。 故而未惊动任何人地各自回了住处。 沈清浔临走时,阻着江逾白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玄芜和尚不愿意听他东扯西扯,特地要了张学宫地图, 顺着江逾白的指引,去悬星院的西屋早早地安置下。 沈清浔一张薄唇开开合合。 从明日午时需要上交的『歷练笔录』, 后日要去藏书阁修补的古籍剑谱。 再到几日后的荒山试炼, 乃至两个多月后的琼林大比。 总之, 近日里书宫的行程计划通通被他讲了一遍,他神色自然, 讲话时条理清晰, 且态度认真, 看着半点杂念也没有。 黎纤困得眼皮睁不开, 却努力地竖起耳朵听。 被潺潺溪水洗涤过的干净嗓音不疾不徐飘进大鱼耳朵里。 回悬星院的路上, 踩在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上,大傻鱼琢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些事情都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沈清浔要与白白共同做的。 他忽然就有些低落,开始觉得自己蠢笨,好像半点事也不能帮着白白做。 * 轻纱笼帐里,大鱼盘腿坐在床角, 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系在内衫衣领上的小荷包。 锦缎滑面上绣着斜阳素云,红莲碧水,水面飘着青青细叶, 还有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 纤葱般的指尖一动,犹如清风徐来。 小荷包一圈圈地打着转,残阳西斜, 素云漂浮,净水盪起涟漪, 两只鸳鸯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合成一体,难分难解。 他们像是展开了翅膀,扑腾着飞进黎纤此时不太灵光的脑子里。 黎纤眼睛发直地盯着鸟。 突然,他也想和江逾白像这两只鸟一样缠得紧紧的,永远不分开。 须臾之间,他又平白地想起沈清浔的钱囊。 ——郁葱修长的竹和那只墨顶雪羽的薄翎大鸟看起来那么协调,那么般配...... 江逾白撩开帐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明明灭灭的幽煌烛火下,黎纤白净的脸蛋像素瓷暖玉。 他眉心间簇起黛色绵川,漂亮唇瓣抿成桃灼色的细直线,长睫低垂掩住琥珀浅瞳。 眼角沙砾大小的红痣,散发柔和的芒,像是被施法的漩涡,可以吸走一个人的全部注意力。 江少主不是没见识,是没见识过这样的…… 他发狠地捏了把自己的大腿,将心猿意马的情绪从脑海里驱逐。 「又在发什么呆?」他开口道。 大鱼扬起头,挥了挥手里荷包,沖他问:「白白,这是个什么鸟?我从来没有见过。」 上古时的禽鸟类普遍是巨翅长嘴的硕型鸟,战斗力极其强大,却狰狞又丑陋,这些漂亮的禽类,黎纤倒是头一回见。 江逾白答:「鸳鸯。向来都是成双成对的。」 「那…沈清浔的钱袋上绣着的什么?」大鱼又问。 「是仙鹤。」嘴唇勾成温柔的弧度,江逾白笑着道:「那种鸟羽色黑白分明,皓羽薄翅,通体素净,秉性高洁忠贞。」 「哦。」带着一丝难过的滋味,大鱼闷闷道:「那白白喜欢这个鸟吗?」 「挺喜欢的。」 江逾白搓搓他的脸:「你是想吃吗,它们长翅膀的,不容易被捕捉,明天带你吃淮洲盐焗鸡,怎么样?」 话题被他带偏,然后一偏再偏。 黎纤耷拉着眼皮,轻声喃道:「哼,我以前也有翅膀的。」 江逾白依稀听得『翅膀』二字,也察觉出他突然低落的情绪,便以为黎纤是想飞了。 第102页 他揉揉黎纤的脑袋,把语气放轻柔,将词句拼接到最委婉隐晦的程度,规劝他道: 「人们若是看见一只长着翅膀的鱼在天上飞,一定会把你抓起来的。」 「因为他们……会嫉妒你有翅膀!」 「如果你真的想飞,就在咱们的小院子里,低低得飞,好不好?」 闻言,黎纤一言不发地垂下头,脸朝下把自己砸进柔软的被褥里。 ——人们不是嫉妒我有翅膀,而是害怕我,想杀掉我。 ——白白在想办法哄我。 ——真是蠢白白。 江逾白被黎纤此番举动惊到,他把黎纤捞起来,面色焦急地去瞧他。 只见,大鱼的琉璃眼珠里透着雾气,可嘴角却是弯着的,若隐若现的梨涡里盛满了欢欣愉悦。 他攥住江逾白的手腕,吸吸鼻子,道:「我的翅膀若是可以再长回来,就让我白白骑着我。」 「夜半无人,四野寂静时,我驮着白白去天上飞。到时白白可以骑我一整夜。」 夜半无人,我,我,我骑着你。 骑着…… 一整夜!!! 江逾白唿吸一窒,心突突地跳,薄红从耳垂爬起延伸到脸颊。 他僵硬地退后几步,然后转身,准备去院子里散散热,清静一下。 「白白不和我睡觉了吗?」大傻鱼茫然发问。 轻快的声音插着翅钻进江逾白脑子里。 「……」 江逾白扶住门框,手背上窜起青筋,指骨泛白,他哑着嗓子道:「我去外面看星星。」 「那我在床边给白白留一盏烛灯。」 「嗯。」 *** 门扉被缓缓合上。 江逾白靠在海棠花丛里的藤椅上,喘.息.粗.重。 衣衫下的胸膛,胸膛里剧烈博动着的心脏,像是熊熊燃烧的火,快把血肉灼成灰烬。 好不容易平缓下来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往屋子里撇。 目光渐渐下移,轻薄的窗纸上投射出一个人影。 人影跳下床,踩着鞋子,吹灭房内所有烛火,唯独在床边留了一盏油灯,点点光亮晃得江逾白眸子移不开眼。 良久后,他装模作样地抬眼往天上瞧。 季夏的夜色倒是美得极致。 天边星子璀璨,柔亮的清晖洒在秋海棠上,让满园的绸艷艷红都温柔三分。 想来,既望夜的月光会更加皎洁明惊,映在花上,花烂漫几分,洒在树上,树青葱几分。 可若是照在大鱼身上呢? …… 会让他燥郁癫狂,甚至爆体而亡。 江逾白按住额角,他意识到:不能再拖了,明日起让黎纤开始修炼。 ****** 次日一早,江逾白是被一阵叮噹环佩声吵醒的。 他迎渡劫失败后,境界大跌,修为折损,连五感也比往日削弱不少。 来人临近门口时,他才从熟悉的步履声中辨得是何人所至。 此刻,再向折身奔回屋里,已经来不及了。 江逾白只得再度躺回藤椅,翘起腿,端起大理石桌上凉透的茶,装出一副晨起赏花的高雅模样。 「你昨晚睡在这里?」殷无涯皱眉道,他提着食盒往这小片花圃里走。 「没有。」江逾白连忙起身相迎,他从他师父手中接过食盒——足有三层的纹嵌螺钿红漆食盒。 江逾白拎在手里,只觉得这玩意分明沉甸。 「师父是刚从风雪界回来的?」 「嗯,在扶沧山磋磨了好几天,我好像老了十岁一样。」 「要不是为了看你一眼,师父早就回去闭关了。」 ——应该是泡澡,敷面,养颜吧… 江逾白咽下心中所想,把视线挪到食盒上,眼皮直跳,脸色也有些不好。 「你看你这什么表情?」殷无涯斥道:「里面又没有洪水勐兽。」 ——是没有洪水勐兽,但或许是有麻辣鱼鳞,酥炸苦瓜,辣椒水腌猪蹄。 「你又消瘦不少。」殷无涯嘆道:「是不是是饭堂伙食不好?那老货一年收那么多束脩,也不知都用在哪了。」 他边吐槽边掀开食盒顶盖,端出个彩绘牡丹印花的瓷碟。 他师父的品味一向如此,酷爱奢靡灼艷之色。江逾白暗自吸气,只希望自己看见盘中物后莫要吐出来。 盘底的印着的大红牡丹稠艷得嚣张。 牡丹花瓣里『结出』着乌红的果子。 殷无涯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自己的『成品』:「桃花酒酿雪梨。」 「桃花是我自咱们家后山摘的,梨子是从山下买的。」 「水是小周山顶引来的冷泉水,甘冽着呢!」 江逾白惊道:「冷泉?小周山离此处百里有余……」 「现在可近得很!」殷无涯摇摇头: 「前些日子,我们来赎容舟的时候,你娘带了两大箱高品灵石给你们书宫建浴池。引来的水都是小周山的冷泉。」 「这水活血化瘀,还可清心安神,对修炼时元气堵塞躁动之人大为有益。」 「就在无为学院往东三里。与书宫原有的暖泉遥遥相对。」他道:「离你这里也很近。」 「我娘竟然也来了。」江逾白有些诧异。 「嗯。」殷无涯长目一挑道:「马不停蹄的来,马不停蹄地走。」 第103页 容舟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江逾白有爹有娘,也是个孤儿。 二人自风雪界返程时,路过书宫,他曾劝岑书妍与他一同留下,看自己儿子两眼再走不迟。 岑书妍则以山中事多为由拒绝,提剑就走,片叶不沾身。 殷无涯撇撇嘴,心道他要是也能有个江逾白这样的儿子巴不得天天看来看去。 ——你娘不管你,师父疼你。 「尝尝吧。」殷无涯把筷子塞到徒弟手里。 江逾白面无表情地接过竹筷,指着盘子里的白沫问:「这是什么?」 「大蒜汁,祛火的。」 「那这黑的呢?」 「花椒,调味。」 见江逾白囫囵地吞下半只梨,殷无涯嗔道:「急什么,好吃吧?」 「嗯,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江逾白道。 「是吧,色香味俱全!」殷无涯乐了:「你不是带过来一个朋友吗?」 「那孩子睡醒没?让他也出来尝尝,我带了好几盘过来。」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黎纤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懵懵然地看着江逾白。 软绵的声音里带了点刚睡醒的沙哑,他道:「白白,我好饿。」 第64章 **** 「饿了!」 饿了好啊! 殷无涯惊喜道:「快过来吃饭。」边说边抬手招唿他。 江逾白慌忙阻止道:「你先去洗漱, 我待会领着你去饭堂吃。」 「现在怎么这般小气?书都白念了。」殷无涯低呵道,他摆着笑脸再度招唿黎纤:「我还带了几碟锅烙和小酥饼。」 「你去梳洗一下,然后出来吃饭。」 「点心也是师父亲手做的?」江逾白低声问道。 「不是。」殷无涯:「虽然这里的厨子手艺没我的好, 但也能凑合着吃。」 江逾白得到否定答案后,方才放下心来。 大鱼咕噜噜地漱着口, 薄荷叶的清冽刺激得他直皱眉。溅在嘴角和唇瓣上的水珠透着莹润的光晕。 江逾白想, 如果师父不在这他一定要去给大鱼擦擦。 『啪!』 后辈被勐拍了一下, 江逾白回头就看见他师父惊喜地瞅着他。 殷无涯道:「你的视线都快黏在那小子身上了。」 「就像您瞧着掌院先生一样吗?」江逾白促狭一笑,不甘示弱地回怼。 「你这倒霉孩子……」 许是见到有客人在, 今日黎纤头顶的小揪是他自己对着铜镜扎的, 他弄得不太好看, 鬓角两边稀稀拉拉地散着几缕髮丝。 嵌有碎星的碧青流苏髮带长短不一地耷拉在脑袋上, 瞧着格外滑稽。 对殷无涯作揖行礼后, 他规规矩矩地做在石凳子上等着开饭。 江逾白擒着笑把一盘盘的糕点摆在他面前。 不提口味,学宫的饭菜的确实惠,面点足足比宫外正常的大两圈,单是酥饼麻团就有巴掌大小。 大鱼捧着块酥饼小心翼翼地吃,生怕碎渣掉到身上,弄脏了白白给他买的新衣服。 期间, 殷无涯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褪去晨起时的低哑, 他此刻的声音轻灵悦耳。 看他乖的不得了,殷无涯心底软得一塌煳涂。 ——听话的,懂事的, 果然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咦?这为什么不能是我家的小孩呢? 电光火石间,他陡然有了打算。 「我见你身姿轻盈, 手腕灵活,不如跟着我回归元山。」 殷无涯把语气放缓,生怕吓着黎纤:「来惊雷峰做徒弟,到时我赠予你一把最上乘的软剑,还会有一大把师兄疼你护着你。」 「不行!」 未等黎纤开口,江逾白先一步拒绝,他态度坚决道:「他是要一直跟着我的。」 「嗯嗯,我要一直跟着白白的。」黎纤笑开,眯成月牙眼,附和着点头。 「嘁。」殷无涯暗自肺腑,不知道他这大徒弟给小乖乖管了什么迷魂汤药。 ***** 不知不觉,红盘翠碟里的糕点被吃得连渣渣都不剩,黎纤餍足地舔嘴角,悄摸摸地告诉江逾白他吃饱了,想要回去做算术题。 江逾白便笑着应下,放他进屋。 黎纤站起身,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将瓷盘垒成一摞准备端进屋子里面洗,无论两人怎么劝也没听。 殷无涯心中万马奔腾,这些马撞开了洪水大坝的闸门,激盪其千万层汹涌惊涛。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小孩?主动做功课,还主动干活! ——这小孩怎么就不是我们家的? ——我当时为什么要写推荐信给尤符? 兀自感慨完后,见黎纤进了里屋,他就又恢復了本性。 「这个小孩,确实挺稚气可爱的。」难怪……你如此喜欢。 此人摸着下巴,看起来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为人师表的德行。 他神神秘秘道:「当初你带沈清浔回家的时候,你惊雷峰的小师弟们做赌局赢彩头。」 「你那些少不更事的师弟们看他总是跟在你身后,私下里便全都压你日后定会和沈清浔在一起。」 「唯独你师父我,独具慧眼,压你二人不日就会分道扬镳。」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最后,我赢得盆满钵满。你那无妄剑上镶嵌的金绿猫眼就是用这钱买的。」 第104页 听完这些,江逾白想直奔屋里,立刻把那块猫眼扣出来拍在他师父眼前。 他扶额嘆道:「南境的庄稼一年三熟,师父和师弟们既然那么闲,为什么不去周遭的村镇帮忙种种水稻,收收麦谷?」 「额......」殷无涯被噎得哑口无言。 和风扫过花圃,海棠花与竹叶扑簌簌地落下,青与绯交织着落到江逾白的衣摆上。 良久,他掸净绯花青叶,从藤椅上直起身子,破天荒地正色此事: 「我那时方才束髮之年,哪有闲工夫想这些风花雪月旖旎事,而且我对他半点多余的心思也有。」 「以前旁人打趣你的时候,你跟个哑巴似的,向来不吭声。」 殷无涯话里有话地问:「这回反应怎么这般大?像被踩了尾巴一般。」 江逾白靠回藤椅,抬手揉着额角处略略跳起的青筋,表示不太想搭理他师父。 「你打小就对权势,修为,生死乃至万事万物都是副云淡风轻,无欲无求的态度。」 殷无涯继续道:「未及冠的少年人本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你却活得像个几百来岁,快要行将就木的老修士。」 「从来不会因为一点玩笑话就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扯着人家衣领地解释。」 「看来,这些日子里你改变了不少,沾染了不少『活人』气,想来应都是那小修士的功劳。 」 江逾白:「……」 ——难不成我死喽? 殷无涯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拿出了一副正经长辈的做派: 「其实,年轻人嘛,就该拿出年轻人的模样。当爱憎分明,当光芒万丈。」 「要有蓬勃朝气,有锋利锐气,还要有人间烟火气。」 师父把声音放得沉重:「要有欲有求。」 语毕,他瞥了瞥黎纤,话中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有欲有求?」江逾白咂摸了两下嘴,脑中略一思量,开始顺着杆往上爬: 「我现在倒真有一事想求师父。」 殷无涯对上他幽邃如漆的眸光,不确定道:「何事?」 江逾白朗声道:「劳烦再帮我写一封推荐信。」 第65章 *** 「武修!」 「武修?」殷无涯扯扯耳朵:「我没听错吧?」 ——把小乖乖送去做武修。 就是那些每日寅时三刻, 鸡还没叫时就要下地绕着学宫跑两圈,练臂力时要举着百十来斤的铁块,偶尔堂前测试是要胸口碎大石, 作战训练时要贴身搏斗的武修? 贴身搏斗是什么? 就是胳膊拧着胳膊,大腿别着大腿, 甚至打勐了还要脸对脸的贴身搏斗。 ——小乖乖若是愿意跟着他回惊雷峰学剑, 他怕是连让人家一天挥剑六百次都不忍心。 殷无涯惊讶不已, 他觉得江逾白八成是早上没睡醒,所以有点迷煳了, 他问道:「你嘴瓢了?」 「没有。」 江逾白否认, 顺着晨曦袭来的方向, 他抬眸往向远方那片烟波浩渺, 雾霭沉沉的水天交接处。 寒潭眸子里的碎星渐渐黯淡,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响声。 他想,若是自己有本事将既望日的月亮按进海里该有多好。 回过身来,暗自琢磨了一会,江逾白半真半假地告诉他师父: 「黎纤身上没有一根灵脉,可他气力极大, 体魄强悍而且身姿轻盈敏捷,若要修行当做武修最合适。」 听完这些话后,殷无涯先是心疼黎纤这看着灵气十足的孩子竟半点仙缘也没有。 而后, 开始恨铁不成钢,他头一次觉得江逾白在这方面好像比容舟还差劲几分。 「既是半点灵脉那为何要送他修行。」 他循循善诱,企图让他这位在剑道上一点就透, 且能融会贯通的大弟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额……」江逾白有些卡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编:「如今中腹地段不太平, 总要让他学着自保……」 『啪!』 未等他说完,殷无涯抬手便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愤愤道:「那你不会护着他吗,做什么让他去武修,白白受这份苦?」 江逾白不再说话,他偏过头,光明正大地往屋里瞄。 顺着大敞的门缝,正好能看见黎纤伏在书案边写功课。 花梨窄案上像是黏了块糯米糍粑,软乎乎,甜腻腻的。 看他运腕抬笔,行云流水的姿势,约摸是在写小篆,头上支棱起来的几撮呆毛被穿堂风吹得晃晃悠悠。 再过一会儿,估计又要摇头晃脑地开始背书了。 江逾白收起快要迸出火芒的视线,笑了笑,轻嘆一口气,若非形式所迫,他哪里捨得黎纤受苦受累。 * 殷无涯面色沉沉,嘴上词严厉色地教育江逾白,心底却也起了思量。 ——太乙学宫也好,归元山也罢,总不乏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宵小之辈。 ——黎纤这孩子异常漂亮,且乖巧绵软得过分,倘若在江逾白看不见的地方挨了欺负,受了委屈怎么办。 江逾白本来还想再努力一下,却没曾想突然就听见他师父幽幽道:「去拿纸墨来。」 他连忙起身准备进屋拿笔,却又被殷无涯叫住:「推荐信写给谁?你准备把他送到那个先生门下?」 第105页 「麒麟学舍。」江逾白答道:「掌院先生门下,只需七日便可。」 「噗!」殷无涯一口凉茶喷到脚下的海棠花簇中:「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货,你也信得着。」 「先生修为高深、博古通今,且是漪澜大路少有的剑武双修。」 ——而且先生已察觉黎纤身份,想来是对上古大妖有颇多研究了解。 醇和平稳的声音里带了丝祈求意味,江逾白低声道:「由他教导黎纤我才放心。」 「行了。」殷无涯皱眉:「别夸那老货了,为师给你写便是。」 「那我顺便再给师父沏壶茶。」江逾白欣然道。 *** 净皮宣纸,松烟水墨,狼毫毛笔。 黎纤站在石桌对面仔仔细细地研磨,莹白的指,乌绸的墨,泾渭分明又交相辉映。 江逾白则紧挨着他在一旁烫壶温杯。 竹影稀疏下,殷无涯歪在藤椅上撑着下巴,绞尽脑汁地想说辞。 刮沫低斟后,青釉瓷盅里装着的琥珀色茶汤,与小乖乖的眼珠一样纯澈清湛。 茉莉香气迅速瀰漫,入口鼻,沁心脾。 水汽裊裊之上,给对面的两个小辈渡上了层朦胧细纱,细雾里裹挟着的是数不尽的缱绻温柔。 殷无涯拿起笔,狠狠地怼进砚台里,旋了两个圈后,在铺平的宣纸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教他。 务必好好教。 收势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印章,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殷』。 江逾白看着净皮纸上的红字,终于舒缓一口气。 第66章 *** 「前日阮欺传讯于我, 说容舟这小子报了三十节凝心课?」 「他疯喽?」 「嗯,前些日子他进阶元婴境后,我为他报的。」 「甫一听说近来的凝心课由碧落峰的辰师姐代讲后, 当即就搭牛车走了,约摸现在到小周山了。」 「那他若是知道阮欺提前出关, 明日便会回峰述课的消息, 怕是会扛起牛车连夜跑路。」 师徒两人插科打诨地东扯西聊。 黎纤坐旁边的圆椅上啜茶喝。他听不懂两人讲的话, 但是江逾白笑的时候,他总是会将眉眼与唇瓣弯成甜软的弧, 陪着白白一起笑。 艷阳悬中天时, 殷无涯用宽大袖摆遮住头顶, 生怕自己被晒出一星半点的红。 他以要回去收拾行李, 不日启程回归元山为由向二人辞别。 江逾白不置一言, 心知他这师父不是要睡养颜觉了就是要泡暖泉,面上笑笑,却也不拆穿。 将殷无涯送出悬星院后,他折身转眸向黎纤望去。 他的鱼立在海棠花簇中,几缕稀疏光线洒在瓷白的皮肤上,显得整个人都亮盈盈的。 天水碧与烟霞绯完美相融。 仿佛一副精緻的淡彩水墨画。 大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铺在理石圆桌上的净皮生宣纸, 长睫低垂,在眼窝出晕下小片阴影。 四颗小白牙咬着下嘴唇,须臾间, 绛桃唇上便凹出一条浅淡的印。 见江逾白走到自己跟前时,大鱼茫然开口:「白白准备把我送走?」声音听起来闷沉沉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江逾白抬手捧起黎纤的脸, 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他的唇。 嘴里吐出安慰的句子:「只是白天去那里上课,晚上我会去接你下学的。」 他和声细语地向他解释着: 「马上就要月圆夜了, 届时你体内能量会剧烈爆涨,必须尽快找到调节方法。」 「你是上古生灵,内里构造与旁人不同,可谓是先天纯体,又不依靠天地之炁修炼,这种资质着实最适合做武修。」 「黎纤,我…我不想你出半点事。」 闻言,埋在胸口的小脑袋动了动,大概是在点头,细软的髮丝剐蹭的江逾白下颌微痒。 大鱼终于捨得开口,声音里透着尚未散去的闷涩:「那白白定要每天准时接我回家。」 「嗯。」江逾白应下,挑起眉梢,露出清隽笑意。 *** 参天古木下,紫檀薰香氤氲。 江逾白立在树下垂首不语,努力在远远凌驾于自己的强悍威压下维持挺拔的站姿,掌心与额头渐渐沁出薄汗。 他毫不怀疑,若是没有这页印着师父私章的推荐信,他绝对会被掌院先生提出 晏凛之端坐于四方扶手椅上,眉峰微蹙,周身冷寂,宣纸上的寥寥数字,被他足足看了半盏茶的功夫。 教他? 好好教他? 『啪!』 他一把将信纸拍在矮几上,掌风凛冽,带出一声的闷响儿,惊得树杈上几只啾叽小雀扑稜稜展翅,逃难似的飞走。 片刻后,他沉声道:「怎么教?如何教?」 晏先生毫不留情地呵斥道:「那大妖怎地竟要我一区区人间学宫的掌院去教他修炼?」 「上古洪荒末期处处皆是天劫天罚,他既有本事逐一挺过,并完好无损地存活到今日。」 「想必……是学了些饮血刨心的邪术。」 「此时何须向我等凡夫俗子求助?」 ——那可是一只上古大妖,帮它修炼无非是助纣为虐。 「咳,咳。」江逾白低咳两声,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替黎纤辩驳道: 「他自化形初始,便被一位仙君捡回府中教导,从未沾染过任何邪魔之道。」 第106页 「仙君偶尔会教他些『御水育植』微末术法。」 江逾白轻笑一声,音色里染了些许悲悽:「那些术法里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在七天内将芽苗培育出果子。」 「……」 「后来,仙君辞世,魂归大地,他便没了依靠,潜入折吾海底,在海底荒墟中长眠了万年。」 寒潭乌眸出神地盯着古木下的几只蝼蚁。 他语气轻飘飘的,脸上里有漫无止境的温柔与怜惜,仿佛这些事都是他江逾白亲身经歷过一般。 「这些事都只是那妖的一面之词,你莫要被哄骗了。」晏凛之开口,声音已是极冷的温度。 临近圣人境的威亚被肆意催发。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用这种暴戾的方式…来遏制年轻人心底野蛮生长的情意。 「不是的。」 江逾白努力摇头,脑中嗡鸣作响,他颤着手去掏怀中蓝皮书册:「这些皆是由仙人手札中所记载。」 晏掌院手腕翻转,顷刻间将蓝皮册子收入掌中。 他粗略地看了半晌,书页翻飞,沙沙簌簌声在此方岑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每翻几页,施加在江逾白身上的压迫便减轻几分,直至尾页时,威压被彻底撤掉。 粗.喘了两口气后,江逾白再度开口,声线恢復平和: 「万年前,即便在月圆夜灵力暴涨时,他也未曾加害一人,只是化成原形钻进折吾河底硬生生地挺着。」 「可如今他妖力全无,因埋进海底沙砾万年的缘故,本体也不如以往强悍,我担心他会挺不过去此次的月圆夜……」 江少主每说上一句,便多心疼黎纤几分。 纤薄瘦弱的小不点,独自一人在这苍茫天地间踟蹰了悠悠万载。 从始至终都是干净灵动的模样,乖巧温软的性子,不曾做丁点恶事,吃半块饼子都能开心半天。 穷凶极恶之徒尚能在悔过弥补后自在逍遥,可他的鱼连活着都要小心翼翼。 老天生他一场,难不成就是叫他来受苦受折磨的吗? 此时临近黄昏,斜阳西下,将江逾白的影子拉得细长。 青年人立在树下,站得笔直,犹如劲松苍竹。面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 良久,掌院先生终是微不可查地颔了首:「明日便叫他过来麒麟书院听学吧。」 江逾白抬头,眼底迸出喜悦的星芒,忽听先生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 辰时一刻,太乙学宫的大饭堂里挤满了碧簪玉冠,水墨长袍的男女修士。 阵阵清冽晨风穿堂而过,带起丝丝缕缕的琼花香。 和尚是个自来熟,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假袍子,挤进人堆里,跟一帮小修士拉哌扯淡。 不但哄得人家替他付了饭钱,还推销出去好几瓶十全大补丹。 江逾白领着黎纤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绕是如此也引得不少男女时不时地侧目注视这副倾城貌。 黎纤用木勺搅和着碗里的小馄饨,眼皮耷拉着,馄饨汤热气升腾,蒸得他眼圈发红。 写好姓名的书本,装着小酥饼的食盒与盛着蜂蜜茶的瓷盅…… 江逾白仔细地检查了数遍,才将其逐一放进黎纤的破口袋里。 大傻鱼咽下最后一个小馄饨,抿抿嘴,把脑袋歪在江逾白的肩膀上,悄声问道:「白白,今天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对吗?」 「自然。」江逾白捏了捏他的后颈,再一次的向他承诺。 昨日,回悬星院后,无论做什么,大鱼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跑了。 晚间,灯灭烛熄后,更是睁着清湛的桃花眸子不肯睡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直到自己阖眸,将吐息放得平稳绵长后,大傻鱼便慢吞吞地拱了过来。 他俯趴在自己耳边,绵糯的声音响在安谧的长夜里:「就算我发疯发狂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去伤害白白的。」 第67章 **** 「太阳下山的时候, 我就会『噌』地出现在麒麟书舍的门口。」 江逾白再次承诺道,明明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却被他说得无比郑重。 而后, 他翘起嘴角,冲着黎纤勾起尾指:「打钩?」 黎纤欣喜睁大了眼, 不再是神色恹恹的模样, 浅色的琥珀眼珠流光溢彩, 倒映着江逾白的朗隽笑脸。 「嗯!」 「打钩。」他飞快地伸出小指凑近江逾白,生怕人家把手缩回去。 尾指的关节相互勾连缠绕, 拇指的指腹轻轻碰撞。 他们仿佛在大饭堂窄长的花梨木桌下, 完成了神秘的仪典。 在人间, 连黄口小儿都不屑一顾的把戏, 却被这位活了万载的大妖视为神圣的结契方式。 『仪式』结束后, 黎纤侧过身子,用筷子挑出馄饨鲜汤表面漂浮的葱花,端起大瓷碗,咕噜咕噜地将馄饨汤灌进肚子里。 看着空荡荡的碗底。 「吃饱了吗?」江逾白问:「再来一碗?」 这馄饨皮厚馅少,他担心黎纤过会儿饿肚子。 「不来了。」大鱼咂摸了两下嘴角,餍足地舔舔虎牙尖尖:「我吃得可饱了。」 兴许是馄饨汤有点咸辣的缘故, 他额头上冒了层细密的水汽。 江逾白抬手替他抹掉额头与鬓角上的汗珠,他便乖巧着道谢。 第107页 吐息喷进江逾白的口鼻,明明是鲜虾猪骨汤底, 他却唿出来裹挟着一丝甜的清润气。 江逾白被他甜到了,情不自禁地把手掌放到他的肚子上。 他转圈地摩挲着,柔软温暖的触感像是春夜里的连绵丝雨, 渗进薄衫滋润着江逾白掌心。 他有些怀疑,黎纤方才吃的不是馄饨而是棉花团…… 之后, 他又鬼使神差地捏了一把棉花团。 「啊!」 伴着短促的尖叫声,他迎来了黎纤诧异又委屈的眼神。 「白白?」黎纤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额......」江逾白脑中思绪飞转,企图尽快给自己寻个不那么变态的理由。 喉节攒动数次,他也没编出个像模像样的缘故。 半晌后,黎纤抿抿嘴,攥住他的手,覆在自己肚子上,他道:「掐吧,这次我有准备了。」 「但白白要轻一点。」 「......」 江逾白抽回手,解释道:「我刚开始只是想摸摸的。」 ——但是它太软了,我没忍住…… 黎纤歪头问道:「白白喜欢摸我的肚子?」 「嗯。」江逾白答道。 ——喜欢,但不仅仅只喜欢摸肚子。 得到肯定回答后,黎纤拍了拍肚腹,大方道:「那等着到了晚上,我掀开衣服给白白摸。」 「!!!」 江逾白勐地看向他,妄想从这张脸蛋里寻出半分旖旎。 哪怕半分也好。 可惜,桃花瓣状的瞳眶里一片清湛,未曾掀起丁点涟漪。 江逾白狠狠地咬了咬舌尖,尖锐的痛感撤回联翩的思绪,让理智回笼。 ——他的鱼呆呆傻傻,上岸不足一月,对人间万物都是茫然懵懂的。 ——若是趁着人家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得寸进尺地占便宜,肆意地轻薄欺负,那他可真是个衣冠禽兽。 「不了。」江逾白拒绝。 他深吸两口气,决定今晚默抄二十遍的《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可能不管用,还是抄《为人之道》吧。 …… 他烦躁地捏紧眉心,想打开脑壳,倒出里面的纷乱遐想。 黎纤自顾自地把面前的五六个空碗垒成一摞,放入洗碗池。 然后蹦蹦哒哒地跑回来。挂上沉甸甸的书袋,乖乖地坐回板凳上等着江逾白领他上学。 ********* 他们俩在二楼的点心区吃早饭,楼下是一圈旋转阶梯,东边进,西边出。 此时已临近晨诵,来打饭的修士渐渐多了起来。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江逾白怕黎纤被挤到,被把他放在里侧,沿着边边下楼。 几个大抵是『饿疯了』的修士,抓着外袍带着脸上没擦干净的水珠往饭堂里跑。 甫一靠近门口,就带起大片尘土飞扬,呛得走在前面的几个女修连接咳嗽了数声。 这几人虽也着水墨道袍,却不是宽袖的样式,对襟窄袖,下摆及膝,是麒麟院武修的装扮。 一行人推推嚷嚷,拨拉开人群逆行而上。 「滚开!」 「滚滚滚!」 「都闪开,撞残了谁,我们可不负责!」 他们身材壮硕,态度嚣张跋扈,不像是来吃饭的,反倒像来巡视卫生的。 刚听见动静的时候,江逾白便把黎纤扯到了过来,将其挡到身后,像是老鹰护小鸡一样。 「怎么了?」小鸡崽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下意识地踮脚从江逾白肩膀上探出个脑袋。 恰好此时,这几人冲到此处,为首的男人正好看见了这张俏脸蛋。 这张占尽春华的俏脸蛋。 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贱兮兮地开口:「哟,没想到咱们书宫竟还有此等美人!」 话是对后面的几位同袍所说,视线却黏在了黎纤身上。 话落,他伸手准备摸摸黎纤的脸。 江逾白反手将黎纤的脑袋按回去,避开这双脏手,眼神变得幽邃,他沉声道:「滚。」 男人这才注意到归元少主在他面前。 斜眼看去,江逾白面容不善,周身散发着森然冷意,仿佛内里蕴含了无数蓄势待发的锋锐箭羽。 前些日子,他听说,江少主用一截枯枝毙了丘家大长老的命。 起初,他只以为是谣言,直到丘氏本家发了讣告,他才不得不信。 他名丘际,父亲是无相宫十二城城主之一。 幼年时曾有幸见过丘乙长老出剑 那样磅礴浩瀚的灵力,足以噼山裂海,剑势极盛时甚至可炼化出春华秋实。 他一直认为自己终其毕生都达不到如此高深的境界。 可江逾白仅折了根椿木枝,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就让这位大乘境长者在须臾间化作一具枯骨,一捧尘埃。 他不服!他不忿! 他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他觉得这只是天赐的运气,和偶然的机遇罢了。 如果...... 如果他和江逾白真刀真枪地比上一场定能赢的。 「那么宝贝他做什么?」丘际握紧拳头狠狠地杵在江逾白肩膀上,恶劣开口:「琼林大比后,到时你被打残了,他还不知会被多少人……」 淬了毒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粗糙冰冷的手掌扼住了咽喉。 丘际用手狠狠地剐蹭脖颈,企图扳开那只手,可奈何抓出条条血痕也徒劳无功。 第108页 因为他的脖子上根本毫无一物。 陡然间,眼前瀰漫了团团黑雾,黑雾散开后,他身处在莽荒平原上,周遭是惊雷闪电,骤雨狂风。 风声里,雨水里,雷电里皆蕴藏着细密的杀意。 电闪雷鸣下,四野空旷,他无处可躲。 耳朵里传来阵阵野狼嚎叫的声音,丘际想唿救,却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即便出声也会隐没在这漫天风雨里。 此时他好像有些明白,江逾白为何能杀丘乙了。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除非...蚍蜉根本就不是蚍蜉。 他穿着蚍蜉的壳子,里面的血肉早就铸造成了钢筋铁骨。 碧眼的狼群在不远处里现身,缓缓而来,呲着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他吞进口腹中…… 「啊,啊啊啊!」 吼叫声连绵不绝,沿着梯阶、转着圈响在饭堂里的每个角落。 他双腿打着颤,几乎站立不住。 * 片刻后,狼群退散,风止雨歇。 厚重的雾霭褪去,眼前是江逾白漠然无谓的脸。 丘际踉跄退后数步,噗通地摔在地上,他用惊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江逾白。 良久后,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对我使了什么邪术。」 「嘁。」江逾白裂开嘴角,眉梢轻挑,露出同样恶劣的笑:「不过区区幻阵罢了。」 他本来面容清俊,做出这样大幅度的表情,不但没显得浪荡淫.靡,反而矜朗几分。 语毕,他扯着黎纤抬步就走,不理身后的窸窸窣窣议论声。 这些日子,他不能时刻陪在黎纤身边,所以,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谁也不能欺负这个小不点! 「呸!江逾白!你定是对我用了邪术!」 「想必你对付丘前辈是就是用了这种恶毒手段吧?」 「你怎么净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丘际脑子不好使,骂起人来倒是个绝顶高手,站都站不直了还在骂骂咧咧的。 江逾白牵着黎纤走了数步以外,黎纤突然停住了脚步,扬头脑袋:「白白,我的红果子落在饭堂了。」 「无碍,几个砂糖果而且。」江逾白:「晚间接你的时候,再买些给回家。」 「不。」黎纤坚决道:「我想取回来。」 江逾白无奈:「好,你等着,我帮你......」 「我自己去。」黎纤打断他:「里面很挤,我比白白小。」 他的话没头没尾,江逾白倒是懂了。 『饭堂里面人多,很挤,我身形小,可以见缝插针。』 「慢些跑,我在下面等你。」江逾白笑着嘱咐。 「嗯!」 黎纤挤进熙攘人群,像是鱼儿般俶尔远逝,眨眼间就钻进了饭堂。 他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却没有去二楼的点心区找红果子。 因为那几颗砂糖果此刻就揣在他怀里。 大鱼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循着气味迈进了东南角的雅间。 里面围坐了一圈人,正嘁嘁喳喳地说着江逾白的坏话: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 「要抽他筋,扒他皮!」 「当年迎雷劫时他就该死,该自缢,现在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个屁意思啊。」 ——白白不是狗! 黎纤蹙起黛色的眉,踱步进门,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故而里面的几个酒囊饭袋谁也没有察觉。 他转着眼珠,瞧见了正斜靠在椅子上『慷慨陈词』的丘际。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丘际面前,伸手攥住他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其扯下凳子,然后,『啪』地把他扔在地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像吃了个果子那般简单。 他指着丘际,用奶里奶气的声音说出兇狠的话:「你以后若是再敢欺负白白,我就捏碎你的脑袋。」 丘际身长近乎六尺,由于是武修的缘故,体格强健壮硕,就这么被人甩到地板上。 众人惊愕不已,良久后,反应过来时,,始作俑者已经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黎纤踩着轻快的步子跑到江逾白身边,从怀里掏出两个果,塞进他手里。 他们俩边走边吃,一路咯嘣咯嘣的,畅风随行,自在惬意。 ******** 两人并排往麒麟书院走,从迂迴硌脚的鹅卵石径踏到宽敞平坦的青石板路。 一座约摸六丈的庞然大楼直直撞进眼底。 其宏伟程度足有直通九霄之势。 单是殷红的重檐歇山顶便使得其在太乙书宫一众鳞次栉比的屋舍中鹤立鸡群。 朱甍碧瓦,雕栏玉砌,丹楹刻桷,连一颗铆钉都闪着粼粼光影。 内里长廊摆着只硕大的褐釉香熏铜炉,烟雾裊裊,沉檀凝香,清心而净神。 匾额上书着两个铁笔银勾的两个大字——麒麟,字迹遒劲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江逾白摸摸下巴,心中暗自腹诽:掌院先生收的那些束脩怕不是都用来盖房子了。 不过这些奢靡华物在黎纤眼底并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他只知道: ——这个金灿灿的大房子里没有白白,他需要在没有白白的地方呆整整一天。 ——太阳落山才能见到白白。 ——好想现在就把太阳按进海里啊。 第109页 「在想什么?」江逾白揉揉黎纤的发旋。 随后,现场表演嬷嬷上身。 江嬷嬷语重心长:「先生讲课时,要耐心听讲,认真做札记。」 江嬷嬷苦口婆心:「旁人若是欺负你,定要告诉我,我去替你出气。」 「......」 谆谆教诲结束后,身后的紫薇钟缓慢而沉重地响了一声。 他捏捏的大鱼耳朵,希望用这种极端幼稚的方式,让他把自己的话记在脑子里。 「好了,进去吧,早读要开始了。」 他们俩在麒麟书院门口作别。 黎纤哒哒地往金房子跑。 江逾白转身离去。 转身离去…个屁! 江少主催动踏云归,瞬影移行,半盏茶后,登上了与麒麟书院两两相对的摘星楼。 此处是学宫第二高的阁楼,既是抓违纪学子的瞭望台,也是夜间观月赏星的好地方。 江少主来此地,不看星星,也不看月亮,就想看他的鱼。 用半袋子三阶灵石换来一只『千里眼』。 他把镜筒架彩漆栏杆上眯起一只眼开始赏鱼。 手腕翻动,琉璃晃来晃去,终于晃进来一只鱼。 江逾白看见大鱼噌噌地爬楼梯,按着自己的指示,直走,拐弯... 走进天字武修室,大鱼在第一排的空位临窗而坐。 与此同时,紫薇钟响了第一声。 这意味着早读正式开始。 大鱼周围的学子在听见钟声响起后,纷纷翻书,整齐的唰唰声绕在他耳边。 他反应迅速地掏出蓝皮课本,悄悄地瞟一眼临桌女修的书,翻到相同的页数。 摇头晃脑地跟着大家早读,软声糯音融进呜呜嚷嚷的吵杂里,分外滑稽。 晨光熹微,丝丝点点地透过窗纱洒在大鱼的课本上。 过了会儿,阳光烈了起来。 但兴许是小学子黎纤读书认真感动了天道,日头晃晃,缓缓东升。 窗前枝蔓繁复的古木正好替他遮住烈阳,只余下斑驳树影洒在他身上。 俄而,清风乍起,吹散清晨的茫茫雾霭。 窗前的一树梨花海棠迎风飘摇,最丰润绸艷的那瓣绛色花脱离枝杈,飘到黎纤的书页上。 镜筒里的鱼眨眨眼,之后把花瓣捏在指尖,夹在蓝皮册的扉页里。 江逾白估摸着黎纤准备把花用来做书籤。 二轮早读结束后,掌院先生踩着最后一遍晨钟迈进屋里。 江逾白捏紧拳头,手心里开始冒汗,他有些担心先生会为难黎纤。 两栋楼隔得远,他只能读读先生的唇语。 三尺讲坛前,晏凛之缓缓开口: 「武修不同于剑修,灵修,丹修乃至炼器师。」 「体魄的强悍程度决定其根基,身形的敏捷程度决定......」 晏凛之边说边扬起手中的碳条。 江逾白猜测他大抵是要哪位不专心听课被抓包的倒霉修士。 ——管他呢,反正不是黎纤。 『啪!』 『千里眼』前端的琉璃镜片应声而碎,顷刻间,化成齑粉,被东风捲走,向西而行。 江逾白讪讪地摸摸鼻子,心虚地转过身去。 先生的力度拿捏的刚刚好,轻半分就砸不到他,重半分就有可能砸进他眼睛里。 「嘿嘿。」兜售望远镜的矮个修士促狭而笑:「哥,再来个不?」 「呃...不了。」江逾白拒绝,再偷看下次碎得怕是他的眼珠子。 「像您这种也是来看沈公子的吧?」矮个修士一副瞭然的模样:「沈公子相貌好,性子好,半年算下来啊。」 「过来偷看的女修男修得有……」 矮修士正掰着手指头查数的功夫,江逾白不经意地朝悬梯撇去。 就见一抹清瘦身影逆光而来。 …… 第68章 *** 「豁, 沈师兄来了!」 矮个修士圆头圆脑,看着傻了吧唧的,却极活泼, 他冲着江逾白道::「您不用再花钱买了,这人都上来了哟。」 「……」 江逾白无语得要命, 不想解释, 更不想看这矮修士暧昧揶揄的表情。 他侧身踱步到围栏前, 眼角余光刚好可以撇到底层楼梯拐弯处的儒雅面容,清瘦身姿。 暖阳和风, 来人长衫翩跹, 衣摆处几只乌顶霜翎的仙鹤栩栩欲活, 仿佛下一瞬便可以矫翅而飞, 踏浮云, 临碧霄。 江逾白忽地顿住,记忆碎片倏忽闪过。 昏黄烛影下,素帐轻纱里,大鱼扬着小脸,讷讷地问他: 『沈清浔荷包上绣的是什么鸟?』 『那白白喜欢那个鸟吗?』 当时,他光顾着瞧人家的鸦羽长睫, 殷红泪痣,也没细琢磨其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此刻, 江少主面上无波无澜,心里汹涌澎拜。 他闭了闭眼,仔细想回想那日大傻鱼问这话时的表情。 脑子里的那段记忆被延展成薄片, 摆于眼前,一帧帧地慢速还原。 电光火石间, 他捕捉到黎纤在听到他的肯定答案后,眼底骤然升腾的雾气和声音里的闷涩,以及紧攥着荷包的泛白指骨。 所以…… 黎纤会不会以为…以为仙鹤在自己眼里代表着沈清浔。 所以…… 他的鱼是吃醋了吗? 第110页 『吃醋』,这两个字反覆辗转于江逾白的唇角舌尖,像是浪潮在撞击礁石,将其从稜角分明打磨到圆滑泽润。 江少主被这两个字困住,然后渐渐屈服。 「不是的。」 江逾白按住额角略略跳动的青筋,下意识地呢喃:「我不喜欢仙鹤,不喜欢。」 「昂?什么?」 矮个修士依稀听得『仙鹤』二字,他转到江逾白面前,道:「哥,我这做工艺的小本生意,也不倒腾仙鹤啊。」 他又道:「再说了,这玩意去年年末被列为漪澜大陆·甲级保护飞禽了。」 「你要买也买不着。」 矮个修士嘟嘟囔囔,却倏地被江逾白打断:「我看的不是沈公子。」 江逾白觉着,他那不着四六的师父说得很对。 种种谣言的发酵皆源于自己的不制止,不辩驳,无所谓。 若是第一次,他能咬着牙,红着脸,揪起人家的衣领子,兇狠地解释一顿,就屁.事也没有了。 「昂?唉,好嘞。」矮个修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尴尬地把脸扭到旁边。 心道自己不该嘴贱,乱配鸳鸯。 江逾白否认后,没想着就这么『放过』矮个修士。 他抬手指向对面学舍大敞的窗子,郑重其事地开口:「我看的人正坐在武修室听学。」 修长的指节与大鱼脑袋上的丸子揪连成一线,仿佛剎那间就能将墨色髮髻攥进手心。 这种真切的幻觉让江逾白浑身舒坦,而且,这个『丸子揪』也是他给黎纤扎的。 他扯扯嘴角,粲然笑开,乌眸里有藏不住的欢.愉。 矮个修士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透过稀疏晨雾,他看见支起的圆窗下有抹纤薄倩影。 两栋阁楼相距数丈,单凭肉眼自然看不清人的五官面容,只依稀瞧得大致轮廓。 临窗而坐的小学子身量瘦弱,满头青丝半扎半束,流苏髮带坠在肩头,绸带末梢沾着点点琉璃碎屑,映得他耳垂莹白。 矮个修士抽出只崭新的『千里眼』,欲将其一窥到底,却勐地被江逾白按住胳膊。 「不准看他。」江逾白阻拦道,声音里染了些寒气。 「……」 ——也对,谁会愿意别人去看自己的心上人。 矮个修士嘿嘿一笑,讪讪然地放下镜筒。 与此同时,沈清浔登上最后一层梯阶,在看到江逾白后眸光骤亮,「方才,听同窗说你于辰时登临摘星台。」 「我原以为他看走眼了,只想着上来碰碰运气,竟然真碰见了你!」 他边说边靠近江逾白,字字句句蕴满喜悦:「如此甚好,也无需午时再去悬星院寻你。」 「寻我?」江逾白不解道:「训我做什么?」 「前夜回来时,不是提醒过你今日午时共去藏书阁吗?」沈清浔笑着嗔他。 闻言,江逾白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应下。 ——竟忘了这档子事。 太乙学宫藏书阁内囊括各类书籍。 论语孝经,诗赋词集,兵书阵略,术数方技甚至各种野史杂谈,名家语录应有尽有。 其中,更不乏许多上古洪荒及末法时代初期遗留下的孤本残卷。 每年,先生皆会召集若干夫子组成小队参与古籍的恢復修补。 同时,每月的月初,月中会从各个书舍中抽取一人去藏书阁洒扫除尘,整理编册,抄录翻译等等繁琐杂事。 无为学舍确定人选的方式异常简单粗暴,笔筒里放进四根竹籤子,四人挨个去抓。 ——谁抽到最长的签,谁就最倒霉。 胖娃董东东大字不识几个,花绣姑娘一闻着书墨味就哈欠连天,陈老头老眼昏花两个月都抄不完半本书。 这几人每每去藏书阁时都像上坟祭祖一样丧气。 起先,他们倒是稳稳噹噹按规矩办事。后来在日益相处的过程中,逐渐摸出江逾白的脾气秉性后,便『放肆』了起来。 若是江逾白的签子最长,他们便喜笑颜开地送小江师兄出门。 如若不是,这些人也有办法让他的签子异变成最长。 长此以往,这项重任便全权交到了江逾白手里。 *** 江,沈两人并肩踱步在青石板路上,东升的旭日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今日天光皎净,偶有微风轻启,拂过碧空,惹得天边云捲云舒。 一树海棠风中起舞,引起花香浮动,沁进二人口鼻。 沈清浔薄唇开阖:「今年的海棠花香比往年清润。」 「嗯,今年的日.精月华较以往浓郁。」 江逾白漫不经心地答,紫金玉冠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在身后的梁栋上,与镀金铆钉碰撞。 思绪缓缓浮起,最终停亘在了麒麟阁的天字武修室。 江逾白认为: ——若是他的鱼在此,自己还能闻到点滴的甜糯味。 藏书阁高耸入云,黛瓦灰墙倒比书宫正厅还肃穆三分。 刚进门口,江逾白提议兵分两路,各做各的事。 沈清浔则笑着否定,他温和地解释,说两人共同做事,可互相探讨,完成速度倒会提升,说不定太阳下山前便可结束任务。 ******* 『咚!』 紫薇钟短而促地响了一声,讲坛前的先生撂下课本,坐回藤椅上。 第111页 这意味着天字武修室将迎来一场为期两刻钟的休憩时间。 晏凛之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地摩挲着拇指山的墨玉扳指,眼角余光时不时地撇向临窗而坐的小妖怪。 他知这是只妖,却不知这是什么妖。 不知他来自哪里,是何物种。 看这一动不动的呆愣模样,莫不成是上古花瓶成精,再不然是瓷罐,砚台,玉樽,花花草草...... 自己讲课时,这小妖怪就坐得笔直,纹风不动地端着书,不窃窃私语,不交头接耳,更不熘号望风 甚至,连轻微的晃动都不曾有。 若不是见小妖怪鼻翼轻翕,可以喘气,眼珠能盯着纸页转。他怕是会以为:这是江逾白捏出来的傀儡小人。 *** 「喂!现在是休息时间,你不用再装了。」坐在黎纤后方的丘际不屑地开口。 今早来时,在见到前桌是在半盏茶前把他提起来扔在地上的『小美人』时,他脸都气绿了,听课时也不用心,光琢磨着怎么教训黎纤。 「知道你是做了不正经的勾当,才走后门进来的。但倒也无需装得这般辛苦。」 语毕,他抬起脚,准备照着黎纤的腿肚使劲地踢一脚。 却没想到,黎纤竟咻地把脚翘起,搭在桌底的横杆上。 丘际『哐当』一下踢在椅子腿上,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黎纤眨眨眼,把脸埋进书里,俏摸摸地笑了两下。 之后,将手伸进桌洞里掏小酥饼和砂糖果吃。 丘忍无可忍,攥起拳头准备现在就揍他一顿,他就不信自己这铁球般的拳头砸不碎这小玩意儿。 可惜这块铁球下个剎那就被一根银鞭缠住,银鞭上遍布细密的硬刺,铁球被扎成了筛子。 丘际看着缠得越来越紧的软辫,错愕地看向斜前方的女修:「寒音……寒音师姐,这是为何?」 「瞎了不成?看不见先生还在此处吗?」丘寒音咬牙切齿,巴不得此人不姓丘:「真是丢十方无相的脸!」 「师姐!」丘际低声服软,生怕惊动讲坛后阖眸休憩的先生:「我知错了,劳烦师姐快快松开我。」 未等丘寒音开口,便听讲坛上传来声低咳:「滚出去,绕着书宫跑两圈再回来上课。」 晏凛之虽未指名道姓,但显而易见,这话是对着丘际讲的。 太乙书宫坐北朝南,学舍多如星海,占地广袤,足有座城池大小,哪怕搭乘飞鸾车也需耗费近十个时辰,若是用腿跑便要翻倍地计算。 先生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耗费一个人的二十多个时辰。可却没人不敢反驳亦或是求情半句,甚至觉得这理所应当,司空见惯。 或许,这便是大乘境的另一种威压。 丘际出门前恶狠狠地瞪了黎纤几眼,黎纤也不怕,不恼,专心致志地吃千层酥糕。 一时间,整个武修室就只有『咯滋咯滋』的响声。 半晌后,黎纤又去口袋里摸点心。 「嗯?」 ——吃没了吗? 他低头往桌洞里瞧,果不其然,纸袋里连酥皮渣渣都不剩了。 他抿抿唇,趴回书桌上继续看书,这些字,句子他来来回回地读了好几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可白白叫他用心听讲,他就一定要认真学。 ——不能让白白担心,不能让白白失望。 大鱼把下巴抵在课本上,准备把上面的字再看一遍。 瘫在桌上恹恹模样像极了即将融化掉的糯米糍粑。 蓦地,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迅速把手伸进破布口袋里翻找。 下一瞬,他便从口袋底部翻出本巴掌大的册子。 黄皮书封,上面静静地卧着四个隶书墨字——梨花宝典。 小册子是容舟在回归元山之前给他的。 那天夜里,他们四人住进客栈后,趁着江逾白去街角买玫瑰花糕的时候,容舟砰地推开门,走到床边,把册子塞进他手里。 烛火幽晃,容舟的脸被映得晦暗不明,只隐约见他神采飞扬,声音里透着股得意劲: 「这书是我大价钱买来的。」 「两本才打八折。我的那本叫桃花宝典」 「本来梨花宝典是给江逾白准备的,谁知他如今又是缝衣服,又是炒菜煲汤的,还涂起了胭脂水粉的......」 「我是真没想到你们俩竟然…竟然是反着来的。」 ...... 「无事的时候,你就好好研究研究这书,定会受益匪浅的。」 末了,容舟拍拍他的肩,信誓旦旦道:「对你和江逾白都有好处。」 * 黎纤垂眸,浓而密的羽睫忽闪忽闪的。 他翻开小册子,桃花瓣般的琥珀眼珠转来转去,将其上的水墨字收进眼底。 过了会儿,大鱼蹙眉,不断地挠头。 ——这上面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成串,排在一起,他就看不懂了。 指尖翻飞,书页声哗哗作响,他长嘆一口气,这个小册子上只有最后几张图他能看懂。 两个男人躺在床上,抱在一起…… 黎纤把低下,准备仔细瞧瞧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忽听头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携裹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晏凛之面无表情道。 第112页 「嗯。」黎纤乖乖地起身,双手呈上黄皮书。 晏凛之接过书册粗略地翻了翻,顷刻间,面色黑如土,冷似霜。 他本以为小妖怪忍不住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上古邪术。 却没想到…… 并不是上古邪术,只是见不得人!!! 『砰!』 先生一掌拍在黎纤的桌上,黄花梨木的桌子登时浮现几条裂纹。 黎纤茫然地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盯着先生,有些不知所措。 晏先生怒目横眉,硬声道:「滚出去罚站,面壁思过,不准靠墙角!」 第69章 *** 不同于学宫内其余的高台厚榭, 金阙玉阁,藏书阁的风水位置与内间格局皆反其道而行之。 其地势低洼,坐南朝北, 三面环水,相传建筑寓意为劝诫众学子切莫随波逐流, 趋炎附势。 江少主进门后便将身侧的所有窗子都支棱了起来, 任满池荷香飘荡入室。 碧荷芬芳, 翰墨清润,两厢交织着, 缠绕着, 渐渐氤氲满室。 他斜靠在花梨木梯上, 伸手拉出一卷泛黄的《洪荒轶事》。 经过万载光阴的磋磨, 纸页早已酥脆, 一戳就能戳出个大窟窿。且纸面坑坑洼洼,像是冻僵的泞壤。 ——洪荒末期的纸差不多是由桑树皮和樟木叶加工而制。能保存成现在这副模样也甚是不易。 江逾白轻嘆一口气,併拢二指捏住纸张谨慎地翻页。指尖捏出沉重又缓慢的簌簌声。 修长劲实的腿漫不经心地搭木梯尾段,明明是在做件苦累差事,江少主却怡然自得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听小曲儿, 喝清酒。 藏书阁内里卷册瀚似长夜星子,书架书案也多如牛毛。 晏凛之接任掌院先生后,为保证诸位学子的学习效率, 便在没两张书案间隔处设了数道玉屏风。 一道温柔含水的眸光透过彩绘屏风投射在江逾白身上。 此时正是正午,外面日头最盛时,浓烈的光洒在青年人头顶, 慢慢晕染周身,显得他像是一柄竹。 一柄长在月白风清下, 修长而挺拔,骤雨过后仍不折不弯的竹。 这边,沈清浔看他看得入了神,江逾白也似有所感地望向玉屏风。 沈清浔倏地偏过头,垂下眼睑,不作声响。 江逾白这厮却没回身,因为他被屏风上的彩绘勾起了兴致。 那是一副红鲤戏白莲图。 吐着泡泡的金丝纹绣鲤鱼纵身高跃,激盪得池泛涟漪,水花四溅。 鱼嘴不偏不倚地碰在亭亭净植的莲花上,水泡碎裂,变成珠串丝丝点点地黏在花瓣上。 江逾白琢磨着,不知黎纤在折吾河做大鱼时,有没有吻过某枝花,某片叶。 復又转念一想,那傻鱼连厚朴花,黄连汤都能咽进肚里,碰见了花花草草必是要先放进嚼上一嚼的。 「逾白,你为何一直盯着我?」沈清浔蓦地开口询问。 ——什么?我……我盯着你了吗? 江逾白直言:「我在看鱼,没在看你。」 沈清浔笑笑,俨然一副『我不信』的样子, 他起身走到江逾白面前,看到他掌中古卷,讶然道:「逾白识得上古字?」 「嗯。」江逾白道。 「那能否帮我翻译一下此卷札记?」沈清浔略作思忖,将水中书卷递到他面前,道: 「我若逐字逐句地译,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也能……」 「嗯。」江逾白直接抽走他手中捲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寸。 「我坐在此处念,你去那边抄录吧。」 语毕,他抬起下巴点了点屏风后的桌案,示意沈清浔离他远点。 目光寸寸下移,最后驻留在掌中古卷上。 泛黄破旧的素帛上,洋洋洒洒地横着干涸已久的墨字,字迹矫若惊龙,笔锋蕴气含势。 落款有两个字更是积蓄了磅礴浩瀚的威压。 在素帛底部还书有几排一些殷红小字,整齐秀挺,乖巧端正。 江逾白眉心微蹙,皱出连绵黛山。手指捏紧帛书,腕子上青筋跳起。 这两种字迹他都再熟悉不过,一位是上古的仙,可以通天遁地,移山倒海的仙。 另一位是他的鱼,爱吃甜糕和果子,会软软地唤他做『白白』的鱼。 他盯着帛书有些出神,唇齿阖动,脱口道:「浮黎?」 润朗醇和的声音蔓延在书阁大殿,隐隐有轻微迴响。 江逾白乌眸邃晦,仿佛幽深的漩涡,卷进了万年前的山河岁月。 *** 洪荒歷三百二十七万年。 灵山战神与鲛族公主结契合籍,四海皆喜,五洲同乐。 烟珑流沙灯挂满苍穹,九天寒星也不及半分璀璨,昭示着夫妻相睦,琴瑟和鸣。 万余年后,二位神祇育有一子,灵胎神骨,生来就是九天玄仙。 旭日与皓月同升苍旻,交相辉映,迎接上古洪荒三轮纪元的首位真仙。 数百大巫术士预言此子日后定可一统洪荒。 ...... 十万年后,风雪界冰冥寒渊动盪,滋生数万魔物。 不日将破冰而出,横行人间,肆虐生灵。 灵山战神仗剑独往北域。 以其神魂炼化为百丈雪山,覆于寒渊之上,后人谓其为扶沧山。 第113页 次日,鲛族公主以身殉夫。 洪荒歷三百三十一年。 浮黎出灵山,入尘世,镇南境,佑万民。 诛千年巨蟒,斩九尾妖狐,屠八爪火螭,戮幽冥玄鲸… 护此地平安,斗转星移万余载。 又近万年。 扶沧山封印松动,数万寒渊魔物逸窜。 燎原火自魂都燃起,火势连天,一路焚至风雪界。 阴云遮天蔽日,渊底浊浪翻滚,长埋废墟的妖兽与魔物被巨浪席捲上岸。 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个又一个脆弱而无辜的生灵。 所见之景皆是硝烟,离火,厮杀,尸骨。 所听之音皆是刀剑嗡鸣,厉鬼嘶吼。 ...... 月余后,浮黎仙上乘风而去,直抵风雪界,登临扶沧山,加封深渊魔物。 终未归。 光阴的齿轮『咔哒』一声爆裂。耳边的风唿涌啸褪去,尸山血海散净。 浮光掠影转瞬而逝,恢復满室荷香墨氲。 江逾白拿着捲轴的手微颤,绕是相隔万余年,他也闻到帛书上的混杂着寒霜的咸腥血气。 后面的密匝红字仿佛是大片荆棘,用尖而锐的刺扎他的眼珠子。 又像是勐兽的獠牙,撕扯着他的血肉。 *** 紫毫竹骨笔被白皙圆润的指捏在手里,下笔行云流水。 音止,笔落。 沈清浔将宣纸对摺收进书匣,而后起身再度凑到江逾白身边。 道:「年少时只知扶沧山由上古神明所化,竟不知背后还有如此故事。」 他把视线移到素帛底部:「时隔万年,这些墨迹还如此殷艷,倒比人血还红上几分。」 「不知是用何物调的墨汁?」 「嗯,兴许是某种...某种花汁融的墨吧。」 江逾白迅速将捲轴合上,他把洪荒时的腥风血雨塞进书柜里,只留满腔疼惜渗进肺腑。 「今晚我们俩一起去饭堂用饭吧。」沈清浔言笑晏晏。 江逾白没心思再跟旁人讲话:「不了,我有事。」 「何事?我等着你忙完。」 未等江逾白说话,沈清浔又把话锋一转:「你今日在摘星楼顶的兰亭内,是准备看郁葱古木,看流云锦霞?」 ——不就是来看我的吗。 「......」 江逾白掀起眼皮,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早去麒麟书院是为了送黎纤听学。」 「至于,为何停驻在摘星楼自然也是在看他。」 中陆之地的季夏总是风云莫测的,上一刻还红日当空,下一刻便丝雨淋漓。 雨珠敲在窗棂上,发出滴答声响,捲起一抹兰草香溅在书案上,洇湿放在桌边的纸摞。 江逾白挪步走到窗子边,抬手掩窗,霎时间,满室死寂。 江少主想好了,准备手起刀落,将所有流言蜚语一併扼杀在摇篮里。 他背对着沈清浔遥遥开口,语调中染着春芽破土的希冀。 今日,藏书阁的黛色琉璃砖被擦拭得分外洁净,甚至能映照出青年人弯折的嘴角。 「太阳落山后,我要去黎纤下学,之后要带着吃饭,至于吃什么...自然要等着他来决定。晚间回去后,还要教他写字读书。」 「明天也是这般,还有后天…亦是这般。」 「往后的岁岁年年皆会如此。」 语毕,江逾白斜眼看向悬在头顶的金黄沙漏,恰逢最后一缕沙砾漏下 他道:「好了,我要去接黎纤了。」 **** ***** 朱红的九重廊檐下,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修士正在被罚站。 雨水从檐上滑落,滴在他的发旋上,溅在衣摆,鞋尖。 他想往后退一退,却又不敢靠着墙角,便努力地把自己缩成小团,希望这场雨赶紧过去。 衣袍是白白穿过的,鞋子也是白白给他买的,现在都被弄脏了。 黎纤低下头,眼皮耷拉着,呆呆地盯着满地细碎的海棠花。 ——先生为什么生气? ——上课的时候不能看别的书吗? ——桌子是先生拍坏的,应该不会叫白白赔钱吧。 大鱼沮丧地挠了挠头,几缕青丝从熨帖的髮髻里泻出,细软的发晃悠两下后,便无精打采地垂在脸颊上。 「站好!莫要抓耳挠腮。」晏先生的声音自屋里传来。 闻言,小妖怪黎纤『咻』地一下站直,昂首挺胸,像是刚刚出炉,无比精緻的暖白玉瓷。 接下来,是唰唰的翻书声,先生开始讲课了。 黎纤抿唇,抖抖耳朵尖,开始跟着大家一起听学,他没有书,只能把先生讲的话刻录在脑子里。 他记性甚好,已经能把先生从进门起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记住了。 ——白白若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想到这里,大鱼就有点欣喜,他偷摸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个虎牙尖尖。 「你在笑什么?还不赶紧听课。」随着厉色严词而来的,还有一本蓝皮书砸到黎纤面前。 晏凛之拿眼角余光瞥向门口。 就见小妖怪眼疾手快地接住书册,而后,笑得更雀跃了,捧着书弯腰,恭敬地向他作揖道谢。 * 除了些年少时与他结过梁子的世家子们,江少主的人缘倒还可以。 第114页 一说借伞,在大饭堂结伴喝乌冬茶的小姐妹们纷纷嚷着,要把自己的油纸伞借给他。 红的,紫的,粉的,花花绿绿,看得江逾白眼晕。 他挑了把最素净的拿走,临走时问了人家住处,答应月上柳梢头时去还。 鸦青长靴踏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有种踩棉花的感觉, 夕阳西下,紫薇钟『铛』『铛』地敲了两下,钟音悠远绵长。 江逾白加快脚步往麒麟书院赶,途中遇到了四五个捧着小丹炉的少年。 他们蹦蹦跳跳地往大饭堂跑,嘴巴嘟囔着白日里发生的趣事。 「哎,听说了吗,今天武修班有个男修因为在课堂上打闹…被罚跑圈喽!」 「嗯,他可真够倒霉的,就这鬼天气跑完一圈,还不成泥狗子了。」 「对呗,还有个小修士被罚站了,据说是因为上课偷摸看……」 「看什么?」 「看黄.书!里面还夹着好几张春.宫.图!」 「据说他看得可仔细了,差点把脑袋塞进桌堂里。」 「哇,胆子可真大,不过先生罚得挺轻的。」 「去年有个上课抠手指倒刺的,被先生噼头盖脸好顿臭骂,差点撵出麒麟院。」 嬉闹声渐渐远去,江逾白握紧手中伞,心生忧虑,麒麟武修中怎么有这么多奇葩。 ——竟还有上课看黄.书的变态?? 待会儿,定要告诫他的甜糍粑鱼离这些变态远远的。 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第70章 *** 紫薇钟响彻书宫的各个角落, 让枯燥了整天的学子们尽展欢颜。 淋漓细雨下,麒麟院的武修们结伴而归,唯独大鱼愣愣地在廊檐下不知所措, 像是一只等着被召唤的小傀儡。 「进来。」靠坐在藤椅上的先生悠悠开口,不复方才那般气懑。 闻言, 黎纤甩甩脑袋, 企图摆脱黏在鬓髮上的水珠。 他恭敬地迈进门槛, 双脚併拢,挺直腰板立在先生面前, 唯有两只爪背在身后, 十指缠绕, 抠出几道浅淡的粉印。 小妖怪没有半分羞耻愧疚的神色, 白净软嫩的脸蛋上满是单纯与茫然。 他表现的好像讲坛上的《梨花宝典》与自己无关一般。这副模样也让晏凛之无从骂起 「咳咳。」晏先生清清嗓子, 低声呵斥他:「竖子,你可知错?」 黎纤遥遥头,坦诚道:「不知道。」 復又见先生脸色发青,他连忙躬身作揖:「还望先生指导我。」 ——听学前,白白教说过『遇见冗杂繁复的问题定要恭敬地向先生请教』。 ——这个问题我就不懂,我需要向先生请教。 小妖怪态度很诚恳, 音色中藏着奶里奶气的糯。 既知礼又乖顺。 明明应是所有夫子最喜爱的那类学生,可却偏偏做了这档子事。 行为无耻,恶劣到足以败坏...麒麟院乃至太乙宫的学习风气与道德标准。 晏凛之面上无甚表情, 心情却万般复杂,他握紧手中藤条,准备按照院规上的条例好好惩治他一番。 宽约二指的藤条, 积蓄浩荡磅礴的气势,高高扬起。 然后无力地落下, 气势一泻千里。 晏先生长吁一口气,将锐利的视线挪到黎纤身上,上下打量几番,恨不得戳出几个洞,仔细研究研究这上古妖的血肉筋骨。 方才趁着藤条高扬的间隙,他勐地看见小妖怪的眼底升腾起湛蓝光晕。 就仿佛是灼灼燃烧的诡异焰火。 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须臾之间湮灭。 戾气烟消云散后,桃花瓣眼珠恢復清浅透彻。 之后,小妖怪垂下头,鸦羽似的长睫轻微抖动,瑟缩肩膀等着挨揍。 片刻后,先生弹指将藤条挂回墙壁的铆钉上 ——罢了,这小身板估计打两下就散架了。 他冷冷地转移话锋:「把今日习得的东西背一遍给我听。」 黎纤惊喜地抬头,不用挨打了吗。 薄唇启阖,大傻鱼没有摇头晃脑地背书,而是小声地试探道:「先生,我背完书后,能不能去后院的池塘里摘些荷叶?」 顿了顿他补充道:「两片,大的。」 晏凛之没瞅他,只是问道:「摘来做什么?」 摘来吃喝吗? 「挡雨,一片给我,一片给白白。」大鱼小心翼翼地答,生怕惹恼了先生,讨不到叶子。 ——他记着白白的屋子里是没有雨伞的。 「......」晏凛之有片刻的错愕,反应过来后道:「随便你。」 堂堂掌院先生倒还是送得起两片荷叶的。 ***** 光滑的油纸伞面,周围系了几绺流苏穗子。 伞面左边是桃李芬芳,右侧是傲雪寒梅,虽由黑白水墨所绘,却也覆满灵韵。 可见执笔者技艺甚是炉火纯青,令人不得不嘆。 可更人嘆贊的当属伞下那位相貌俊挺,月白袍的公子哥。 矮个修士是个会做生意的,早些时辰见天阴了些便捧出几柄伞去麒麟学院门口兜售,已经赚了好几袋灵石。 他摸了把瓜子嘎嘣嘎嘣地磕,斜眼瞧瞧江逾白,咂摸两下嘴感慨着。 ——这位哥可真是个能人啊,下午陪一个,晚间再陪另一个,这伞也『媚里娇气』的,想必是位姑娘的...... 第115页 ——我何时能向这位哥般地优秀啊? 如有实质的视线巡视着江逾白,他勐地回头,果不其然对上矮个修士揶揄的眼神。 「打住,别在脑子里跑马,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逾白反驳: 「我与沈道友只是一同去藏书阁整理书籍。」 「而且,这柄七节竹骨伞也是借来的。」 他不想再惹出丁点误会,便逐一辩解,恨不得叫这修士半辈子忘不了。 半盏茶后,麒麟学子们稀稀拉拉地走光,熙攘的阁楼空空荡荡,顿时凝寂肃穆了起来。 唯有他的鱼还被困在屋里,不知在做什么。 ——学得太入迷,所以忘记上课了? ——被人欺负后,觉得受了委屈不愿意出来。 ——亦或是睡着了? 江逾白按住脑中浮沉的思绪,踱步进院,准备去里面寻寻。 第71章 *** 琅琅诵书声飘出窗外, 与蝉鸣,莺啼,燕吟交相混合, 浮沉在冥冥薄暮里。 从开始到结束,小妖怪半个字也没背错, 晏凛之脸色稍霁。 他摊开蓝皮书册, 尽量让语气不再生硬, 拿出一副和蔼模样,道:「可有不懂之处。」 「有。」黎纤点头。 淡粉色的指尖朝着书中几处晦涩的句子点了点。 「请先生指教我。」他再次作揖, 态度依旧恭顺。 晏凛之掀起眼皮, 看着弯在他面前的小身板, 面上不发一言, 实则心思千转。 ——说来也怪, 小妖怪的血虽浑浊乌红,眼珠子却湛然透彻。 ——模样与性子皆是个尚未褪去懵懂的少年人。 ——虽说是大妖,但在此界确实没做过丝毫恶事。 良久,他开口示意黎纤起身。 素来以『目中无沙』,『嫉恶如仇』,『修真界卫道者』着称的掌院先生, 今日,准备,教一只妖修行。 接下来的时间里, 晏凛之调动全身真元,亲自演示了如何鍊气洗髓,舒缓经络, 运转与储存灵气... 黎纤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看脑子里飞速临摹着先生的动作,生怕漏掉一星半点的细节。 先生教得快, 小妖怪学得更快。 短短半刻钟,他已经将这些修行的要点诀窍记了个七七八八。 「今晚月华最盛之际,你去院子仔细练习几番。」晏先生告诫道,语气里无甚起伏。 「嗯!」小妖怪乖巧应下。 『咚。 』细弱的敲门声打断二人对话。 得到晏凛之的批准后,侍从打扮的仆童进门通报导:「先生,太和谷的于长老来了。」 仆童怯怯道:「在您的院子里吵嚷着,说准备找您讨要个说法。他夫人差点撕了您的画。」 闻言,晏凛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简要地同黎纤交代了两句,燃了张瞬移符,『嘭』消失在黎纤眼前。 当然走之前也没忘记把桌上的梨花宝典带走,顺便训诫小妖怪以后少看污秽之物。 ***** 紫檀烟香裊裊,在前厅登记了身份后,江逾白撩开珠帘,沿着九曲迴廊往里面走。 天字武修室内只剩下两个洒扫童子,正在拎着鸡毛帚掸灰。 江逾白走到黎纤的桌堂前,见内部空空荡荡,便知黎纤走了。 「您是在找坐在这的小修士吗?」小童乐呵着问他。 得到肯定答覆后,小童扬手指向门外:「他刚走,好像是去池塘里摘荷叶了。」 麒麟院周遭的池塘湖泊星罗棋布,江逾白不确定道:「哪座池塘?」 小童挠挠脸,推测道:「哦,大概是院子后头兰亭旁边的那个,那里日照极盛,荷叶最是硕大厚重。」 摘荷叶?,还要大的? 望着窗外的细碎雨珠,江少主一瞬间福至心灵,他将油纸伞收进纳戒,诚挚地向二位童子道谢。 语毕,纵身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便远了身形。 足尖轻点,踏在松软如云的湿壤上,半炷香后,江少主闪进一处兰亭水榭。 白玉石柱上挂着破口袋和一件水墨外袍。 珠帘雨幕里,满池菡萏迎风摇晃。荷叶层叠,掩映着下方渠水,以及一条灵活轻盈的傻鱼儿。 顺着窸窣的响动,江逾白挪步到四方水池的东南角。 果不其然,在繁复蓬乱的荷叶下,传来咕噜的冒泡声。 若不是季夏的池水暖洋洋,江逾白必定会跳下池子,把他的鱼捞上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具体方法应该是挠他痒痒吧。 「黎纤。」江逾白眉目含笑。 『砰!』 池渠翻涌,水花四溅,整片郁郁葱葱中露出张莹白的俏脸蛋。 * 大傻鱼光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头髮湿哒哒地滴着水,手里拿着两根青杆。 杆子的顶部是硕大的荷叶。 江逾白从纳戒里取出块云纹锦帕,用手箍住大鱼的后脑勺,给他擦黏在脸上的水汽。 黎纤扬起头,露出小段白皙的脖颈。郑重宣布道:「白白,这个大的叶子归你。」 他握住江逾白的手,主动用消瘦的下巴去蹭锦帕。 毛茸茸的脑袋瓜动来动去,小巧的下巴尖抵在宽厚的掌心里。带着丝丝凉意的柔软触感让江逾白莫名舒服。 他捏了捏大鱼的后颈,问道:「摘两片荷叶而且,为什么在水里待那么久?」 第116页 「我想要给白白折个最大的。」黎纤有点得意,眉眼间溢出欢喜,桃色唇瓣弯成月牙:「白白喜欢吗?」 「喜欢。」江逾白千般肯定,万分确定,把头点地如捣蒜一般。 为黎纤穿上衣袍与鞋子后,两人撑起『荷叶伞闲』闲庭信步地按原路返回悬星院。 羊肠小径上遍布水洼,黎纤谨慎地看着脚下,生怕将鞋子弄得更脏。 朗润的声音响在绵绵丝雨里,江逾白道:「今日的点心和果子好吃吗?」 因为白白喜欢他送的大荷叶,黎纤格外活泼,像只小雀般的叽喳道: 「好吃,我留了种子待会种进院子里。」 「我今日背会了书上所有的字。」 「真厉害。」江逾白揉揉他的发顶以示鼓励。 这厢二人其乐融融,却被凭空闪来的几道吆喝声打断氛围。 「莲花灯嘞!」 「买三个送两个嘞!」 「买来送姑娘哟!」 熟悉的叫卖声让江逾白有些头大,他不明白向来严谨肃穆的学宫里怎么如此奇葩的学子。 雨幕中,矮个修士遥遥向他们俩跑来,过来了就噼头盖脸一顿套近乎,:「哎?哥,你伞呢?」 「我哪里带了伞?」江逾白沖他眨眼,示意他少说两句。 「呃…就是那柄,你说跟姑娘借来的,上面绘满桃花的油纸伞!」矮个修士热心肠地帮他回忆。 ——原来...白白已经有伞了吗? 黎纤攥紧叶柄,稚气的脸庞露有几分茫然。 他扯了扯江逾白的袖摆,讷讷道:「花花伞好看吗?」 是不是比我的大荷叶漂亮啊? 「抱歉,你认错人了。」江逾白冲着矮个修士,斩钉截铁道。 矮个修士笑笑:「那…哥,你买不买莲花灯?马上就月圆夜了,全买来挂在房檐上准好看!」 江逾白用舌尖抵了抵后槽牙,道:「嗯,我全买。」 交易完成的剎那,矮个修士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我方才是真认错人了,你和我今早遇见的兄弟确实有些像。」 江逾白面无表情道:「希望你们俩以后不要再相遇了。」 ***** 夕阳散发最后几缕光晕,悬在天边摇摇欲坠,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跌进虞渊。 方才起了阵风,带走了沥沥细雨。如今,空气里瀰漫着清新的芳草气。 大鱼坐在紫藤椅上,手里捧着个果盘,旁边的大理石圆桌上摆着正冒热气的碳火锅。 江逾白挂完莲灯后,跳下房檐,踱步到黎纤面前。 大傻鱼眼巴巴瞧着小锅:「待会锅里的水煮沸后,我可以把这些果子们扔进去吗?」 吃火锅的主意是黎纤提的。 上次在长寿医馆,他就想吃,可刚夹起一块肉,还未等放进嘴里,就把瞬移符篆带去了永安郡。 这次,他要好好吃一顿。 冉冉升腾的雾气模煳了少年人精緻的轮廓,却掩不住其桃灼唇心。 「当然可以。」江逾白挪开炽热视线,漫不经心地应他。 碳火烧得噼啪作响,温水渐沸,咕噜出透明的泡。 黎纤兴沖沖地往里丢肉卷,萝蔔,白菜和果子。 篱笆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须臾之间,玄芜就坐到了二人对面,眯着凤眼,往锅里面瞅。 「啧...」他皱眉滋滋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清澈见底』的沸水里,羊肉卷慢慢舒展,葡萄被泡得脱了皮,余下的就是几片菜叶子和萝蔔条。 玄芜不可置信地问:「这是火锅?」 「嗯。」黎纤,江逾白共同点头。 「大师,要同我们一起吃吗?」江少主邀请道。 「不了不了。」和尚连连摆手,:「我去『春风阁』喝两盅。」 「大师那来的钱?」江逾白随便问问,他记着这和尚来书宫前穷得就只剩车马费。 玄芜和尚嘿嘿一乐:「哈哈,今个做了些手工活,出去卖货时,被一个冤大头包圆喽。」 江逾白心道:怕是又做了类似的美颜丸大力丹般的东西去忽悠人了,也不知学宫怎地就有那么多傻子。 和尚说完话,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仿佛未饮先醉。 「春风阁是什么?」黎纤问,他好奇心强。 「不好的地方。」江逾白答,他不太想说。 江少主面色平静如秋潭,心底却起了好几道蜿绕心思,他准备嘱咐他的鱼离变态们远点。 「今日,我听说,天字武修室有两个修士被先生处罚了?」 「一个因为课间斗殴。」江少主有点磕巴:「一个因为上课看...春宫。」 随即,他正色道:「以后莫要跟他们两人接触。尤其是看春宫被罚站的那个!」 「为什么?」黎纤愣愣地问,由于紧张,袖摆的指甲本能地抠进掌心里。 江逾白尽量将句子说得通俗易懂:「因为他不学好,人坏,而且不乖!」 ——我不学好,我坏,我不乖。 大鱼垂下脑袋,眼底起雾,霎那间,便湿漉漉的。 我明明很乖的... 他情绪变换的太快太明显,江逾白轻而易举地注意到了,他揉揉大鱼发顶:「你怎么了?」 ——我…我被白白的话伤害到了啊。 第117页 「没事。」大鱼吸吸鼻子,尽量笑起来。 他捞出一颗果子放进江逾白的碟子里,小声道:「熟了,吃吧。」 又给自己夹了颗葡萄,直接吞进肚子,酸涩的味道瀰漫在唇齿间,让人难过得想掉眼泪。 ****** 拥红叠翠的瓷碗,朱姿粉黛的玉勺 碗里躺着好几块发黑的果肉。 晏凛之拿着勺的手有些颤抖。 那日,他答应为小妖怪讲学后,便也向江逾白提了个条件。 只是,他没想到这竖子竟然使阴招 。 「你怎么不吃?」殷无涯道:「快吃,祛火的。」 玉勺碰瓷碗,叮叮噹噹,掌院先生干掉一大碗桃花酒腌梨。 「今日太和谷的于长老来了?」殷无涯闲扯道:「又来给你送礼?」 「我从不收礼。」晏凛之反驳:「是来找我算帐的。」 「他儿子于纯自从浮月城回来后,连续多日疯癫呓语。」 「起初,剑修室的夫子以为,他是如以往那般故意装病来逃避试炼,便无甚在意。」 「就这么任由他作了几日。直到他不吃不喝发狂后,才知他是真的患了癔症。」 「真疯了?」殷无涯惊道:「查到原因了吗?」 ——该不会是被学宫里冗杂繁重的功课折磨疯了吧? 「没有,只知他在浮月城主旧邸落了次水。」 毕竟这是别人家熊孩子的事,殷无涯唠着唠着,就把话头扯到了自己家小孩子身上。 「黎纤今日在课堂上表现得好吧?」 「他是个乖顺懂礼的小孩,强于容舟和逾白,凉凉。」 他絮絮叨叨,越说越离谱,渐渐开始天马行空: 「你看你,孤寡老人一个,要不就认他做你的干儿子,百年后给你养老送终。」 「不妥。」 晏凛之措辞拒绝:「他......」 但,卡壳半天也没寻出半个合适的理由。 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黎纤不是上古妖,殷无涯的提议也不是不行。 「啧啧,跟你这老货聊天甚是无趣。」殷无涯作势离去。 「别啊。」晏凛之扬手拽他,二人拉扯间,宽大袖摆里的小册子『啪』地落在地上。 夜风吹过雕花漏窗,拂过梨花宝典四个墨字。 之后,毫不留情地吹开封皮,让露骨的字与淫.糜的图呈现在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眼前。 见面前人眉头紧蹙,目光幽暗,晏先生急忙解释道:「这污秽之物不是我的,这……」 「当然不是你的。」殷无涯弯腰拾起册子,破天荒地认真道:「这是师父的字迹。」 太乙学院的第一条规章便是不准御剑飞行。 但今晚,漆黑夜色中,两道亮如白昼的剑光『嚣张』地划破苍穹,往一处不起眼的名唤悬星的小院飞去。 第72章 *** 弯月如硅, 爬上柳梢头。 入夜后,悬星小院无蝉鸣雀噪。此刻,江逾白耳边唯有风声飒飒, 泉水潺潺,和细微如丝的喘气声。 碳火锅里的清汤被蒸干, 肉片与菜叶皱巴巴, 可怜兮兮地贴在锅底。 黎纤垂下脑袋, 几乎要把整个头埋进碗里,他一直机械性地夹果子, 咀嚼和吞咽。 江逾白靠在紫藤椅上不置一言, 指却在扶手处按出道道浅印。 他揣摩不透黎纤莫名难过的原因。所以就算是哄, 也是隔靴搔痒罢了。 他更不想逼着黎纤开口, 便只能慢慢地等。 终于, 在吞进第十二颗葡萄后,黎纤启了唇,声音被酸得有些嘶哑,还带着微量的涩。 他道:「其实,那个被罚站墙角的坏人就是我。」 这句话轻飘飘地钻进江逾白耳朵里。 然后,轰隆地炸在脑子里。 ——在等黎纤下学的时候, 他隐约听几个武修说那是本关于『男风』的书。 ...而与黎纤接触亲密的男人只有自己。 「你为什么要看那样的书?」他问道,因为带有隐秘的希冀,尾调有些不自觉地上扬。 黎纤撂下筷子, 把手放到了膝盖上,指节略略蜷缩着,如初春笋尖般的细指在水墨锦缎上揪出褶皱。 大傻鱼心中的杂乱思绪被团成好几个线球, 抛来抛去。 ——虽然白白已经知道被罚站的坏人就是我了,但我...还是想告诉白白『我很乖, 一点不坏。 下定决心以后,大鱼张开嘴,准备把事情的经过全部说出来。 可未待他吐出半个字,悬星院的篱笆墙外便传来两道熟悉脚步。 耳尖敏捷地颤了两下,大鱼道:「是白白的师父和我的夫子。」 音落,殷,晏踱步入院。 摆手制止二人作揖的动作,不见外地落座于圆凳。 殷无涯开门见山,啪地将梨花宝典按在桌子上,冲着二人道:「这是谁给小乖乖看的?」 语气虽然焦灼却不失温和,只是看向他那大弟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忧虑。 江逾白抽走被他按在手下的黄皮册子,唰唰地翻了起来,好歹是在明心峰的信息筛选测试中拿过甲等的人。 数百页厚的书册,密密匝匝地小字,江少主只花了半盏茶就看了个八.九成懂。 『第一章 :男人向其他男人搭讪的绝佳方法。』 『第十三章 :解析哪种男子有断袖分桃之癖。』 第118页 『第三十六章 :男人哄男人是的核心要点。』 『第五十一章 :如何在心上人面前展示威勐的男子气概。』 还有数张半裸的男子彩绘作为买书的赠被黏贴在封底。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江逾白合上书册,用力地摁弄额角,心思疾闪电转。 ——黎纤看这书做什么?难不成准备向我展示他的男人气概? 默默将大徒弟变化莫测的脸色和耳垂的小片桃灼收进眼底。 殷无涯再度开口,眉目里溢出几分友善,对黎纤循循善诱:「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银辉泻落,穿透稀疏枝叶,落在绛绯花簇中。 黎纤乖巧规矩地坐在圆凳上,桃色唇瓣数次张阖,开始交代他的『犯罪经过』 「这个小册子是容舟给我的。让我仔细研究,说是对我和白白都有好处。」 他声音弱弱的,面色发白,眼眶泛红,看起来无辜可怜。 随后他又挠挠脑袋瓜,沮丧道:「但是上面的句子很难,我看不懂。」 「你能看懂才怪!」殷无涯打断他的话,扬声呵道:「这都怪容舟,他蠢!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笨的徒弟。」 ——得是多瞎啊,才能把这书交给小乖乖? 晏凛之伸手桌下拉拉他的袖摆,提醒他莫要在晚辈面前跳脚,失风度。 他把话题拉回正道,:「你可知这书是容舟从何处弄来的?」 「不知。」大鱼摇摇头,眸子透彻,内里唯有如烟夜色,灿烂星河。 得到答覆后,晏先生将黄昏时教给黎纤的修行要点又重复一遍后,才与殷无涯御剑离去。 转眼间,悬星小院恢復静谧,徒留浩荡汜博的剑气在半空盘旋,肆意地撞击着周遭草木。 穿过院里的古木,片片青黄叶子飘落,拂上大鱼的发旋,自鬓角滑落,最后落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 「我是无意的,我不知道这是本坏书。」黎纤凑向江逾白,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所以,我不坏。」句子虽从发涩发苦的喉咙里蹦出来,却带着甜与糯。 江逾白抬手掸落他肩上枯叶,道:「你不坏,你很乖。」復又戳了戳他嘴角旁的软肉,企图戳出一个梨涡。 闻言,黎纤果真还了他两个梨涡。 随后,江少主舀起两瓢水倒进碳火锅,燃起火苗,准备让黎纤好好吃一顿。 他揉搓着大鱼的脑袋瓜,盯着这张干净的脸,心道: ——你不坏,容舟也不坏,这本书也不坏,坏的人只有我。 *** 「师父的字迹遒劲蕴力,有惊涛骇浪的势,这字虽形似,却无韵。而且师父怎么回去写……这种书。」 「你莫要疑神疑鬼。」 「明明是你先怀疑师父没死的,现在却来说我疑神疑鬼?」 「我没有。」 「你有!」 婆娑疏影下,两位高境长者像毛头小子般争论,几番唇枪舌战后,殷仙师占了上风。 他掏出一张传讯符,言简意赅地问了容舟梨花宝典的执笔人是谁。 而后长篇大论,大书特书地批评二弟子不长眼睛,瞎搞事,弄得小乖乖站墙角淋了半日雨。 传讯符在灵力的摧动下,泛起碧绿萤光,化成一只指甲大的蝇虫,即将开启一场跋山涉水的征途。 * 由于长年受千秋花月,松谷清风的薰陶,归元山方圆千里的村落皆民风淳朴热情。 容舟忘记这句话是听哪个师弟说的了,当时他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只觉那师弟胡诌乱嘘,瞎拍马屁罢了。 但,今日他算是彻底感受到了。 真的太热了,他都被烫到了! 暮色冥冥时,他躺在牛车上,嘴里掉着个草叶,认真地翻看着桃花宝典,研究内里精髓要义。 脑子里时不时地就晃过碧落峰大师姐的脸。 忽地一阵邪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之后又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谁他娘地叨咕小爷呢?」容舟嘟囔着,自在地翻个身。 到了小周山,车上的乘客下了大半,如今只剩他与这对赶车的老夫妻,倒是半点也不挤。 「小伙子,你是个修道之人吶?」老妇人笑呵呵地问他。 「嗯,是个剑修。」容舟未多想,拍拍身侧本命剑,大方认下。 「往哪去?」 「归元山。」 「归元修士,了不得嘞!」赶车的老头赞嘆道。 老大娘有些疑惑,道:「既然是修行人,为何不在天上飞呢?」 容舟答道:「前些日子方才跨境,体内灵气起伏不定,时疏时密,且经脉滞塞,不宜御剑飞行。」 他跨境于人间烟火处,万事不得马虎,几日来,别说御剑,连个温水诀都不曾捏过。 「真是厉害嘞。」老大娘同他套起近乎,「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知娶没娶媳妇?」 容舟笑笑:「没呢,先立业后成家。」 他笑得欢,大娘笑得更欢,脸上的肉堆叠在一起,越发兴奋。 「再跨座山头就到黎阳城了,但黎阳城有入夜后闲杂人等不得进城的规矩。」驾车的老伯建议道: 「不如去我侄女家中歇歇脚,喝两碗热汤,明日再赶路也不算迟。」 说到热汤,容舟着实有些飢肠辘辘,虽迫不及待地想见辰师姐,却也知黎阳城的古怪规矩,左右思量下便应了他的提议。 第119页 但,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没长嘴! 四方木桌,老夫妇将他夹在两边,对面是个有点面熟,膀大腰圆的姑娘。 「那日与公子在流月小城惊鸿一瞥后,公子的相貌就深深地刻在了娇娇脑子里。」 「本以为,我探亲结束回家后,咱们二人今生都无法再相遇!却没想到……」 「缘,妙不可言。」姑娘嘆道,恨不得扑进容舟怀里。 容舟头皮发麻,心中满是懊悔:我就不该图这一碗汤! 听到侄女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两人的缘分,老妇喜不自胜:「既然有缘,那就莫要再错过了,正好小伙子尚未娶妻生子......」 「不,不不不。」容舟连连摇头,把二十年积攒地智慧一併用上,他扯出抹苦笑,声音里染上悲凉哀戚:「其实,我早已娶妻。」 「她是个境界高于我,修为强于我的母老虎。」 「每次我们俩争吵时,我总会被他得鼻青脸肿。」 「我曾经娶过几房小妾,后来,不是被她吓疯,就是被她毒死。」 他边说边装腔作势地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总之我家有悍妻,心性歹毒,实在不是娇娇姑娘的良配。」 语毕,他正欲同三人告别,却听屋外颳起一阵风。 惹得鸡鸣狗吠,树叶沙沙作响。 俄而,乌头门被吹开,门扉差点砸在容舟上。 门口处立着个姿态绰约的姑娘。 姑娘肩上罩着远山如黛的披风,头上带了顶紫青软烟罗斗笠,余风吹开小片纱巾,露出流盼美目,胭脂薄唇。 她似笑非笑道:「家有悍妻,心性歹毒?我竟不知容舟师弟已成家了?」 第73章 *** 饭后的碗筷是江逾白洗的, 他立在渠井旁边,手腕挑转,十指翻飞, 不知道还以为他在研制某种高阶灵器。 半晌后,他擦干手上的水珠, 走进篱笆院。 黎纤盘腿坐在院里吐纳调息。悬星院地势偏僻, 周遭岑寂, 海棠花簇铺满大半院落,他隐于花簇中, 沧海一粟般的单薄渺小。 江逾白靠近花堆里的鱼, 开口道:「我出去一趟, 一刻钟后回来。」 闻声, 黎纤掀开眼皮, 鸦睫轻颤,虎牙尖抵着下唇瓣,:「白白是不是准备去还花花伞?」 「!」 江逾白有些惊讶,随即反应过来,约摸是他冲着矮个修士使眼色的时候,被看到了? 耳朵被大鱼一把抓在手里, 大鱼吐出葡萄的酸甜气息:「白白撒谎的时候,耳朵会动。」 月华潋滟,穿透万丈苍旻与无边夜色, 丝缕地洒在他周身,衬得鱼神采奕奕。 「……」 ——你们做上古灵物的都这么善于观察吗? 「那我下次撒谎就把耳朵捂住。」 江逾白逗他,而后才倒出事情始末, 并强调:若是自己提前知道黎纤会去摘大荷叶,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借花花伞。 不知是哪句话取悦了大鱼, 惹得他翘起嘴角,让风铃般的笑声溢满悬星院。 江逾白见他笑完,叮嘱他用心修炼后,起身离去。 月白色的身影远去,渐渐没入黑夜深处,黎纤收回视线,『腾』地站起,衣袍处带起数片花叶,墨色山水里下了场勐烈的花瓣雨。 大鱼抖落身碎花草叶,迈开腿朝着与江逾白相反的方向跑去。 月圆夜快来了,他要给自己寻处隐蔽的洞。 然后,在一刻钟内赶回来,安安稳稳地坐在白白面前。 * 银丝捲云纹衣摆掠过片片萧疏草木,于一处宽广的女修寝院停下。 江少主礼貌地向偏厅的看门老妪报上姓名,取出纳戒中的桃李春花彩绘伞,交代来此处的目的。 老妪斜眼打量他,见他神色坦荡,便要去喊那姑娘下楼。 却见自门外回来三四个女修,他们嘻嘻哈哈,每人手里都提了些纸袋子,飘出炸鸡柳,炸丸子的酥香。 为首的那个姑娘见他站在门口,眼睛一亮,便风风火火跑过来:「江师兄!」 此人正是花绣,几日不见,她身上倒是又多了不少首饰环佩,跑起来叮噹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人形锣鼓。 方一站定,紧接着便是蹦豆子似的问题: 「断空灵气冢刺激不?」 「流月小城的拍卖会上有没有绝佳的祛斑膏?」 最后还算有良心地问了问,江逾白,黎纤二人有没有受伤。 江逾白言简意赅地回答,顺便格外提了嘴,自己来此处只是为了还伞。 花绣又嘁喳说了几句便把话锋转到别的地方:「再过几天就要全宫大考了,小江师兄明日…回无为学舍吗?」 她这么问,自然不是关心江逾白的学业问题。 尤符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只会让他们自习。好不容易讲次课,讲的东西也是玄乎得要命,无人懂,无人学。 所以,在每次大考来临前,小江师兄就会变成小江夫子,给其余三人逐个辅导。 「嗯,我明日上午去学舍,记得带书。」江逾白道。 「嗯嗯嗯!」花绣疯狂点头,天下间逾过元婴期的修士有千百个。但,此刻,她只觉小江师兄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人! 她夺过江逾白手中的伞,仗义地主动请缨帮他还伞,随后一拍脑门,好似才想起什么一般道:「江师兄近几日莫要靠近朱雀院。」 第120页 「为何?」江逾白道,他记得住着几个麒麟剑修。 「于纯魔怔了!」花绣撇撇嘴:「成天嚷嚷自己见了鬼,拿着剑砍来砍去,他的那几个狗腿子都被吓跑了。」 「但也说不定是装的,上次试炼大考时他也是装病躲避考试。反正不论真假,江师兄和黎师弟莫要靠近他就好。」 江逾白应下后,二人做别,花绣塞了袋炸鸡块给他,才跟着一众小姐妹笑嘻嘻地往院里走。 因白日落了雨的缘故,夜里的风倒是清爽不少,江逾白回到院里后,第一时间就是去看黎纤。 只见大傻鱼靠在树下,微微喘息着,额上冒了层汗。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面上有些焦灼。 「没事。」大鱼弯起嘴角,桃花眼底有些许欢欣,大抵是因为找到了满意的洞穴。 **** 天边银月皎皎,寒星烁烁。 临近亥时,尚未宵禁,书宫周遭的市集已散,正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好时辰。 如意馆内,琴师素手轻拂弦丝,奏『高山流水』,『此情绵绵』。 穿着木兰僧衣的长髮和尚,一身酒气地靠在窗子边,眯着狭长凤目,凭栏远眺,想是在寻摸什么。 绿莹莹的传讯符篆团成球,化作小飞虫的模样,飞离太乙书宫,途径数坐琼楼水榭,廊桥高台。 它穿梭在半空之中,擦过一处朱红瓦甍,被被一道突然袭来的灵气定住,直直下坠,落在镂空砌花窗棂上。 和尚懒洋洋地捏起这只虫,思索着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呢? 古琴一曲终了,弹琴的头牌落落大方地起身,偎在他身榜,诧异道:「这是何物?」 「想必是变异的萤火虫吧。」玄芜面上笑得温柔,手里却用足力气,将其捏成齑粉,随手扬洒。 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皱眉吐槽道:「你们这的竹叶青太一般了。」 ——来青楼楚馆就单单为了喝酒吗? ——都他娘的喝八.九罈子了,傻缺玩意儿。 姑娘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赔着笑:「那不知贵人在何处饮过绝佳的竹叶青?」 「何处...」 向来精明风流的脸上泻出迷惘:「在黎阳城,约摸好些年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喽。」 姑娘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只觉他是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憨批。 这样的人她见多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专门喜欢去烟花柳巷里装深沉,赚姑娘眼泪,骗姑娘身心。 二人一时静默无言。 此间寂寥,楼下却曲音裊裊,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 她快嫉妒死楼下的姐妹了,听鸨母说,华灯初上时,楼下来了位风雅俊公子。 薄唇白面,温润如玉,看起来还很有钱! 和尚失神地望着窗外月亮,不发一言,像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界外人,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想独处,叫琴师姑娘退下。 姑娘高兴还来不及,她施施然退出此间雅室,兴奋昂扬地转战另一间。 换上件翡翠烟罗百褶纱裙,琴师变舞伎,在靡靡之音里尽显婀娜身姿。 如丝眉眼抛向倚靠在胡桃镶金坐榻上的公子。 却,得不来丁点回应。 *** 沈清浔斟满一杯酒,缓缓灌入腹底,浓酒辛辣,呛得他脸色咳嗽不止。 台上的舞伎身段柔顺,嘴里还咿呀唱着曲儿。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樑上燕,岁岁长相见。」 吴侬软语流转入耳,屋内檀香裊裊,引得人引得一众乐师舞伎心猿意马。 唯独沈清浔通体发寒,仿佛扶沧山的冰水沁进了骨头缝里。 台上在唱「岁岁长相见?」 那日,江逾白说「往后的岁岁年年皆是如此。」 两道音重合,魔咒般地把他带回十几年前的风雪夜。 ***** 鹅毛般的雪片扑簌簌地落下,朔风裹挟着勐兽的嘶嚎吼叫在此间肆虐。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陡而峭的悬崖边,衣着破烂的少年急急地喘.着,胳膊与小腿上有数不尽的斑驳伤口,均是硕形白狼留下的抓痕齿印。 少年眼眶通红,眼底有滔天的恨意,可却无处宣洩。 面前是数只碧眼白狼与表情狰狞的驯兽师,身后是百丈接天高涯。 「快快过来,老子尚且能让你痛快地死,否则你便跳下去,等着摔成肉酱吧。」 「你一个小魔修准备往哪跑,这天下间哪还有你们的容身处。」 淬毒的话迴荡在山涯顶,如道道催命符般钻进沈清浔脑子里。 十几年前,北域一役过后,万千魔修丧命于岑家的山海剑下,勉强留住性命的老弱妇孺亦要受丘氏奴役,苟活于世。 指甲插进掌心,渗出血珠,足下微动,他缓缓后退,纵身跃涯。 跳下去的瞬间,他立誓,死后定要化成恶鬼邪灵去向所有人寻仇。 耳边风声唿啸,涯壁的枝杈割破裸露在外的皮肤。 『我快死了。』沈清浔心道:『真的要死了吗?』 倏地,山间云雾不再凛冽,反倒柔软了几分,它们聚成团将人裹在内里,带回雪涯巅。 眼前的雾气散尽后,如眼的是位舒眉朗目,锦袍华锻的少年公子。 第121页 他与狼群对峙,手中握着柄三尺重剑,像爆风雪过后,独屹于此方天地的苍柏。 紧接着,是长剑出鞘的嗡鸣声,与血肉破裂声,兽的惨叫,人的痛唿。 剑光熠熠,其势有雷霆之烈。响遏天地,惊散大片流云。 他甚至未看清利刃处的蜿蜒纹路,那把剑便入了鞘。 少年人向自己走来,鸦青长靴踏在冰霜上,却没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不见如此,就连天地万物也没了生息。 黑夜与霜雪抛在他身后,墨色玄玉冠灼灼发亮,少年人用无甚起伏的音调问:「你,没事吧?」 音色是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朗润醇和,像是松谷清风。 第74章 **** 少年公子立在雪涯边, 身板笔直,似竹如柏。 他的掌心里横着株紫斑灵芝,根茎处释放出大量清冽气息, 弥散在漫天飞雪里。 沈清浔坐在他身后三尺有余的青石上,浑身发抖,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因为太过寒冷, 他的声音打着颤, 热气冒出喉咙后凝结成大片白雾。 前方之人侧过脸来,用眼角余光粗略地瞥他一眼。随即, 扬手解开系在身上的月白色浪纹翻毛鹤氅, 掷了过去。 下一刻, 这件氅便罩在了他身上。 沈清浔攥紧衣摆, 努力地将自己缩进其中, 再次道谢:「多…...多谢公子」 那人没回话,仿佛刚才的事情与半点关系也没有。沈清浔亦是沉默起来,剎那间,两相无言。 在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下,覆裹在灵芝表层的浅霜逐渐融化,露出柔软细腻的触感。 少年虚握五指, 将掌心的灵芝融成齑粉。 踱步来到沈清浔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手腕与脚踝处的伤口。 血水早已凝成冰晶,白狼的齿尖长锋利, 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少年人扬手洒落掌中粉末。 「不行的!」沈清浔昂起头,急道:「这种紫灵芝长在扶苍山顶, 百年破土,千年成熟, 万般珍贵的。」 方才见他从纳戒中掏出灵芝,便纳闷不已,绕是千般思量,也未曾想到是给自己治伤。 少年人洒粉的动作并没有因为他的阻拦而慢下半分,悠哉悠哉的模样像是在浇花餵鱼。 他只道:「莫乱动,不过是株灵植罢了。」 虽是命令语气,音调里却拥有数不清的慵懒随意。 盈盈月华为其侧颜渡上温柔弧度,沈清浔大着胆子询问他的姓名。 「江逾白。」少年吐出三个字。 「江逾白。」唇齿间反覆呢喃,沈清浔道:「好名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呵。」终于不再是毫无起伏的音调,那人嗤道:「不过是爹娘胡乱取的罢了。」 这话实在太难接,沈清浔垂下眼睑,不多言生怕惹得恩人不开心。 片刻后,千年的灵芝粉起了功效,伤口的灼痛渐缓。 江逾白忽道:「此地气候森寒,山势险峻,以后行事小心。」 「这件衣袍便留给你了。」 语毕,他摧动无妄,欲踏剑离去,却被一只手攥住了袖子。 「别走!」沈清浔紧张地看着他,眼底涌起哀凄绝望:「江公子,你...带我走吧。」 他跪下身子,薄唇轻启,把所有不堪的遭遇摆到江逾白面前。 「我…自出生起就是十方无相宫的战俘。幼年就被抓去做苦工,十几年来,皆被奴役,被糟蹋,日復一日地生活在屈辱里。」 「方才你为救我伤了十方无相的驯兽师,我很感激。」 「可,我若是被抓回去,照样会…会死得很惨。」 他扯开残破衣袍,露出胸膛的道道血痕:「带我走吧,求你了。」 幽咽的诉泣声迴荡在接天雪涯的每一处。 沈清浔俯首,把头抵在那双鸦青长靴上,用最卑微的姿态祈求着。 嵌在靴尖上的墨玉珠石,咯得他额头生疼。可他却不能退缩半分,面前的公子是他逃出此地的唯一希望。 ——若是走不了,便只能去死。 ——所以,江逾白,带我走吧。 风又盛了些,吹得背后薄氅猎猎作响。三千青丝积满霜花,裸露在外的小臂冻成紫青色。 就在他以为会被彻底拒绝的时候,忽听上方传来声轻嘆。 「好,带你走。」 「起身吧。」江逾白道。 得了他的允准,沈清浔强撑着站起来,再度向他作揖道谢。 三尺长剑倏地变大,两人登上剑刃。 江逾白立在剑首,不发一言,漆黑瞳孔里倒映碎冰细雪,俊朗的脸庞透着丝丝缕缕的盎然兴致, 沈清浔敛起温润眉眼,柔声问道:「这是江公子第一次见雪吧?」 兴许是见了『玉树银花散满天』,『腊梅一夜遍寒枝』此等绝美景致的缘故,江逾白勾起嘴角,露出疏朗神色。 「嗯。」他应道:「冬至时,家乡虽落了雪,但到底比不了北域的粉妆玉砌。」 就这样,两人在半空中会时不时地攀谈几句。 沈清浔:「江公子三更半夜来此地应该不止为了赏雪吧?」 「与师弟们打赌,能否取回紫斑灵芝。」江逾白言简意赅。 「可你都给了我。」沈清浔惊道:「岂不是要输?」 第122页 「无妨,几坛酒而且。」 ****** 途径中腹时,歇息半天后,两人于第四日抵达南境。 这里甚美,抬头可见处处好风景。 远山如黛,暖光融融,林间泉水叮咚响,清浊分明,偶有几只蜂蝶翩跹起舞,景色怡人惬意。 ——这便是南境的雩风时节啊。 沈清浔边走边看,沉浸在烂漫春光里。 江逾白踏在布满绿苔的石板长阶,步履沉缓,有意在等身后人。 略长的鹤氅坠在苔藓上,沾染点点绿星,更拖慢了两人速度。 「南境暖,嫌热便脱了。」江逾白提醒道。 「不热。」沈清浔拒绝道。 临近山门处,好几个毛头小子聚在一堆,嘁嘁喳喳地吵嚷着。 不知是哪个喊了句大师兄回来了,一群人便乌泱泱地围住了江逾白。 「带回紫斑灵芝了吗?」为首的少年嬉笑着:「若是没带回来,你埋在院子里的宝贝就全归我们了!」 闻言,沈清浔心头一跳,欲开口解释。 却听江逾白漫不经心道:「没带回来。」 「嘁,我就说嘛!」这几个人一听到否定答案后,立马兴奋起来:「快!把你的竹叶青,梨花白,寒潭香,通通都交出来!」 几人推搡着江逾白,开心地要债讨帐,后来不知哪个小童突地沖沈清浔喊了声『你是何人?』,『怎么穿着大师兄的衣服』,众人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沈清浔攥紧鹤氅,喉咙攒动,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因身形清瘦,唇无血色,在南境的灿阳下,显得格外虚弱。 少年们的脸上带着数不尽的好奇心,像纤细尖锐的刺扎在他心口,他们围在他身边,像是密不透风的墙。 光鲜的服饰,天真的脸庞,怜悯的神情,探究的目光...... 尽管他们毫无恶意,可这些,足以他喘不过气。 ——分明是相同的年纪,凭什么只有我要过被人折磨的苦日子? 周遭的光线骤然泛冷,他甚至觉得江逾白根本没有把他带出风雪界,他仍然在狼堆里,下一秒就会被众狼分食。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黑,透骨刺肤的寒,唯有身上的氅给他温暖。 意识散去的最后那刻,他只记得他被一只温热手扶住,所以,才没有摔下青石台阶。 ***** 再度醒过来时,入眼的是素色云纹绡纱帐,雕花窗大开,窗外有一棵参天古树,枝叶青葱,枝杈上几只黄雀成排列队,正啄着爪边的谷粒。 枝干的尽头斜坐着位少年,墨发半束,藏青髮带迎风飘摇。 他的眼睛盯着小雀看,每当谷粒见底之际,便丢一撮过去,如此往復。 时不时地弯起的眉眼,昭示着其人的愉悦心情。 约摸是感知到了这边的动静,少年偏过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的怔松目光。 「醒了?」江逾白倾身,自树顶跃进窗子里,像是穿堂而过的羽箭。 「吃些东西吧。」他扬起下巴点了点榻边依次排开的彩釉瓷碟。 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颜色昳丽,形状小巧精緻,是沈清浔从未见过的。 糕点被吞进口中,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黏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这种感觉让他噁心,却不得已地咽入肚子里。 细长的眸子里擒着笑意:「好吃,我很喜欢。谢谢江公子。」 他的目光扫过过江逾白落在古树下空空如也的的大坑上,「抱歉,害你输了酒。」 大抵是『抱歉』『谢谢』这些字眼让江逾白的耳朵起了茧子,他避开这个话题道: 「我与诸位师弟说,你家住扶苍山脚,家人在雪崩时遭难,独独你一人倖存。」 「这些时日好好养伤,等你痊癒后,可自行离去。」 「我不走。」沈清浔攀住他的手臂,急切道:「我想修行,拜入山中,做剑修。」 「然后…」他支吾着,唇边泻出二字:「报恩。」 ********* 晨雾缭绕的林间,沈清浔端着壶松罗雾洱,踏在云英石小路,往后山桃林而去。 他已在南境待了数日,江逾白去哪,他便跟到哪,经过多日的磨合,已经摸清了江逾白的所有喜好。 把他带出风雪界的人竟是这般优秀,出身世家,年仅舞勺,是近大乘高境的天之骄子。 喜欢的酒是梨花白,最喜欢的茶是雾洱,每日吃一顿饭,晨起后,日日挥剑三万次,隔七天会同独自下山除邪…… 不仅如此,因他心思敏捷,虑事周全,甚至能够在短短三两日,同惊雷峰的诸位弟子关系打成一片。 十四五岁的少年们终究良善纯挚,收了几块糕几只剑穗后,便会笑嘻嘻,乐呵呵地与他勾肩搭背论兄弟。 **** 姑洗过后,便至季夏,正是桃花烂漫的季节。 林中花团锦簇,红粉相间,衣袍拂过花枝,徒留满袖香。 他穿过排排桃树,来到林深处,江逾白正在淬洗剑势。 执剑之人身姿飘逸如流风回雪,剑势凛冽似波浪滔天,剑声强悍似虎啸龙吟。 锐光灼灼烁烁,一路挥洒自如,磅礴旺盛的真元被恣意释放,可谓淋漓尽致。 日上三竿时,终于熄灭气势,收剑入鞘。 「有些凉了。」沈清浔言笑晏晏,一手托着茶壶,一手将茶盅递给他。 第123页 「凉茶解渴。」江逾白一饮而尽后,准备拎着壶喝,沈清浔不语,面上蕴积大片的暖色。 与此同时,身后袭来数道剑气,像是极北之地的罡风,凛而烈。 江逾白一把推开他,提剑迎去。 二人缠斗起来,一招一式皆蕴无穷威势,可却不见丝毫杀气,约摸半刻钟后,打斗结束。 来者敛势,而后,面无表情夸赞道:「多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是个女人,玉肤黛眉,朱唇乌眸,面胜锦霞灿烂。 第一眼,沈清浔意识到,原来,江逾白肖似其母。 第二眼,沈清浔认出来,这个女人是杀了他全族的人。 这么久以来,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仇恨,随着此人的出现再度破土发芽。 ——其实,踏进归元山门的剎那间,他就反应过来了: 他的血海深仇就是江逾白的至亲。 腊月隆冬,北风唿号的地界,雪深一尺半,没过小儿腰。 他满七岁,跟着养他的阿婆去十方无相的第七城服徭役。 面皮任风吹皱,双脚僵得走不动路。年幼的稚子被督察用铁鞭抽倒在地。 第二鞭落下的时候,身披金红羽绸斗篷的女人把他捞起,伸脚将那督察踢到三丈开外。 那日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女菩萨,想要磕头道谢,却被赶来的阿婆扯走,阿婆告诉他:那人姓岑,是山海剑的剑主,是杀他们一族的刽子手!日后,定要亲手戮之! 阿婆苍老的音盪在识海里,久久不绝。 菩萨格外精緻昳丽的眉眼逐渐扭曲,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定要...定要亲手戮之。 ***** 日子白驹过隙般地流转。 琼林宴那夜,无风无月,唯有寒星高悬于九天苍旻。 他的江公子在台上舞剑,长剑出,惊落万千细雨绯花。 他在台下盯着他,手蜷缩在宽大的袖摆里,掌心冒出的汗浸湿手中香囊。 那是无色无味的剧毒粉末,服之,可在须臾之间毙命。 岑书妍虽精通剑术法阵,却对丹药无过多研究,且多日相处后,对他甚为信任。 在此地以鸩酒杀她,可借多如牛毛的宾客脱身,他算好所有步骤,在厨房内扭断煮茶小厮的脖子,掀开紫砂壶盖…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的脑子却乱了,纷杂的画面接踵而至。 有次围炉煮酒后,微醺的师兄弟们大着舌头互相爆料窘事: 某某师兄到现在还未鍊气,某某师弟十岁了还在尿床,某某师兄为追求师姐天天送鸽子后惨遭拒绝…… 轮到江逾白时,他们七嘴八舌的嚷嚷着,沈清浔拼从只言片语中凑出更为真实的江逾白。 「前几年,大师兄在断空灵器冢的人贩子手里救了个北上寻亲的小姑娘。」 「将小姑娘送至北域后,本欲御剑离开,偏偏人家哭嚎着不让他走,叫他到边境的典客署等几日,等着人家回来报恩。」 「结果嘛!等来的不是珠宝香车,千恩万谢,而是一打字元婴期高手前来杀人灭口。理由是怕他日后张扬出去,损坏了人家的名声。」 「……」 他们喝醉了,先是纷纷扯着嗓子怒骂小姑娘是白眼狼,而后开始笑大师兄是小白莲。 江逾白也不生气,好像他们说的人跟自己无关,他自斟自饮,时不时地还能跟着笑两声。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像是九重天砸下惊天火种,却落进了秋水清潭里,甚至连个水花都没激起。 沈清浔将食指扣在杯壁,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我不会像别人那般忘恩负义的。」 ——会一直陪伴你。 **** 手腕被寒凉的指攥住,他下意识地挣扎,茶盅落地,四溅的汤水将周遭草木灼枯。 他抬头,惊慌地去看眼前人。 天边无月,唯有碎星落进寒潭乌眸里。 还有一张惨白的脸。 江逾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些意外,又像是早已料到。 「我…是魔修后裔,族人大都死在了风雪界一役里,死在了山海剑下。」他沙哑着开口,渗着悲凉。 良久的静默无言后,江逾白率先开口:「离开归元山吧。」 无悲无喜的语调伴着绵绵细雨,在浓稠的夜色里缓慢消弥。 *** 台子上的头牌舞伎,香.肩半露,腰.肢摇曳,像是快要盛开的花。 她款款下台,带着如丝眉眼,再次唱起清词丽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樑上燕,岁岁长相见。」 『长相见』几字的调子被拉得老长,像是断了弦的风筝,无法阻挡地飞到远方,抓也抓不住。 沈清浔对上这舞伎的眼,轻声道:「我怎么能让他们两人…岁岁长相见呢?」 未待舞伎反应过来,就被他压梨花案上。瓷盏玉碟摔得七零八碎。 男人用带着剑茧的指腹去摸女人的脸,温润的眉眼里蓄满戾气。 「把你藏在袖子的迷.情药给我。」 舞伎被他吓破了胆,颤颤巍巍地掏出袖口的白瓷瓶。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在如意楼的台阶上晕出好几个椭圆的光影。 第124页 沈清浔掠过层层台阶,往来时方向的走去,笑得肆意明快。 ** 『砰!』 玄字二号的门被气鼓鼓的头牌姑娘推开。 ——她觉得伺候憨批总比伺候变态强! 摆好妩媚风姿,她扭到和尚面前,发现他陷在靠在窗前,一动不动,也不喘气,像是死了似的。 将将要大喊之际,又被寒凉的手掌捂住口鼻。 和尚甩甩头,迷濛着眼,神神叨叨地说:「那小龟孙,又要倒霉喽。」 第75章 *** 天色微明, 千山初醒,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进悬星小院,温柔地拂过黎纤的脸庞。 他揉揉眼睛, 打了个绵长的哈欠,脱口道:「白白, 我有些饿。」 因为刚睡醒的缘故, 他的声音不似白日里悦耳, 带着哑和糯,像是在撒娇。 自容舟走后, 江逾白便把两张窄榻拼成了大床, 两个人睡倒也宽敞。 黎纤从自己被窝骨碌到江逾白的被窝里, 起初盯着白白的脸看, 后来开始数白白的眼睫毛。 ——白白长得好看, 还长得很大一只! ——为什么我吃了那么多的饭却没有白白这般大呢? 黎纤边数边想,来来回回默数了七八遍后,终于把人家给数醒了。 待寒潭乌眸睁开后,黎纤连忙把今日的第一个笑脸送给江逾白。 生火开灶,烧水煮面,区区半刻钟, 江少主就准备好了两人的早饭。 今日他起得有些晚,便不准备带着去黎纤饭堂,只好简单地煮些面给他吃。 他给黎纤盛了两盆面放在石桌上, 一盆现在吃,一盆等放凉后待会吃。 当然,不只有面, 还有小碟的梅菜笋丝和从陈府带回来的腊肉块。 大鱼站在水渠旁洗脸,他弯着腰, 露出小段脖颈,晨光一晃,江逾白就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质地细腻的软玉。 梳洗完毕后,黎纤入座,大口大口地吃面,把自己塞成小松鼠,咀嚼着含混道:「白白昨晚总皱眉头,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江逾白承认:「对,梦到了年少时与朋友决裂的场面。」 闻言,黎纤一怔,随即捧着大瓷碗靠近江逾白,紧紧挨着他坐下。 虽然还是嘟嘴鼓腮的模样,吐出的字却格外清晰:「我不会同白白决裂的,白白下次定要梦到我!」 他望着江逾白,眸光灼亮,像是装入了漫天熹光。 江逾白被他逗笑,准备摸摸他的脑袋,或是捏捏他的后颈,可这大傻鱼撩完就跑。 他挪回自己,继续吃饭,笋丝髮脆,嚼起来『硌滋』响,而每一个硌滋都代表着满足。 早饭后,二人各自做事,黎纤去收拾书本,江逾白则站在院子餵黑鱼。 煤球大的黑鱼相当活泼,在青底白釉的水缸里摇头摆尾,好不自在。 江逾白揪成着馒头渣,漫不经心地往水缸里扔,略略向下的嘴角昭示着主人的无奈。 忽地,袖口被扯住,黎纤拿过他手里的馒头,面带疑惑地瞧他,「白白不喜欢餵小鱼?」 「怎么会呢?」 江逾白哄他:「我很喜欢。」 ——才怪! 復向下一瞅,发现大傻鱼的书包比昨天鼓胀了许多,江逾白挑了挑眉,:「昨天的小点心不够你吃?」 「嗯!」大鱼重重点头。 ——今天的这些,可能也不够吃。 江逾白伸手去摸他的肚子,又鼓又软,状似思沉思道:「真不知道你这个小肚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的食物?」 大鱼抿抿唇,认真作答:「我也不知道。」 「我们做大妖的,都很能吃。」 「我们做人的,常常讲『能吃是福』。」江逾白边说边牵着他往外走,并吐出羡慕的语气。 由于没有绕路去饭堂的原因,省下了不少时间,两人餵完鱼后便熘达着出发 今日果真出门大吉,一路都没遇上那个聒噪的矮个修士。 日头彻底离开海平面的时候,黎纤在麒麟武修室落座。 江逾白偷偷瞧了会儿,便转身离开,催动踏云归,向南而去。 *** 无为书舍。 尤符靠着窗瘫在老爷椅上,唿噜打得震天响,震落了好几只啾唧小雀。 不但夫子荒唐,下面的两位学子更是胆大包天,仅仅两人就把整个屋子搞成了菜市场。 摆在讲坛上的三尺半藤条就像是个笑话一般。 对此,江逾白真的觉得服气! 但,好在花绣与董冬冬比较尊重他,见他进了门全都消停了,做出副正襟危坐的好学生模样。 江逾白撇了眼空座,问道:「陈老头还没回书宫吗?」 「没有。」花绣撇撇嘴,丧气道:「估计跟于纯一样为了躲避大考。」 「别胡说。」胖小董咚咚替他的好兄弟反驳道:「他本就请了好些天假。」 「都别吵,准备上课。」江逾白制止二人斗嘴。 唰唰的翻书后声,粗黑的碳棒被修长的指捏住,他找了本最基础的《驱鬼常识录》开始讲。 醇和的声音混杂排山倒海的唿噜里,滑稽得要命。 「世间有人族千万。自孕育在母体时,便有魂魄。比较书面话的说法是:在世时,称其为生魂,离世后,称其为死魄。」 「每日有多少人便有多少死……」 第125页 「人死后,魂魄出窍,于月悬中空之时,无意识地前往不属于此界的魂都。重制命盘定数,等待转世轮迴。」 「江师兄!」董冬冬举起胖手,准备提问题。 江逾白颔首,示意他问。 「所有人都会死吗?哪怕步入了圣人境也会死吗?」小胖墩睁着圆熘熘的眼珠,既有对生死的茫然也有对高境的嚮往。 「自然,但凡是人皆有生老病死,无一例外。」江逾白缓缓答道。 风神俊逸的壳子里却泛起阵阵波涛。 ——人都会死的,但是黎纤呢?上古大妖能活多久,自己死了以后,独留他在世上定会孤独吧。 花绣注意到江逾白骤然变化的情绪,她以为是尤符的唿噜声太大吵到小江师兄思维混乱。 「夫子!」花绣一声吼,差点把尤符吓掉地上。 他以为是导戒堂的修士来查纪律了,慌乱地整理髮冠与衣袍,紧接着做出正经夫子的模样。 江逾白捏了捏眉心,几乎被夫子的怂样气笑。 花绣嘆道:「真是有什么的夫子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视线循着屋子里转悠一圈都没找到巡逻修士,尤符方才发觉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突然,尤符看见站在讲坛前的人,眼睛倏地一亮:「你回来了!」 不等江逾白说话,他便从怀里抽出一沓子纸拍在桌上,又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搁在上面。 太乙宫的学子每隔三月便有一次大考。学子分为笔试与试炼,通常要考一整天。 而作为成绩卓越者的奖励,全甲通过者可免考一次,只需要在考试前夕上交一篇学术札记即可,至于札记内容,自然由抽籤决定。 「前些日子,你在外游歷,这签子书我替你抽的。」尤符揉揉睡落枕的后颈,顺便打了个酒嗝。 「多谢夫子。」 江逾白拿起纸条,展于眼前。 他看着上面的字,瞳孔中滑过一闪而逝的惊异。 董冬冬凑上去,念出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上古大妖研究本纪。」 花绣听见后开始替小江师兄抱不平:「夫子这是什么臭手气?如今哪有大妖喽?这破题目哪有人会写啊?」 尤符被骂了也不恼怒,只眯着眼睛提醒道:「去藏书阁查查资料在写吧。」 他边躺下边嘀咕「也不知掌远怎么想到,竟拟出这么个刁钻古怪的课题。」 第76章 *** 破晓时, 林间莺雀啼鸣,唤醒榻上二人,揉开惺忪睡眼, 共煮物烹食,临水净面, 浇花饲鱼。 关门落锁后, 两人穿过稀疏雾霭, 郁郁花木,往南而去。待听到里内琅琅书声后, 江少主欣然离去, 继续南行, 至无为书舍, 摹夫子, 授技艺。 紫薇钟声悠悠,铜壶刻漏滴答,金飞玉走,一天时光骤然而逝。 二人于薄暮冥冥时共同归家,用饭后,黎纤坐在海棠簇中, 吐息收纳,过滤月之精华。 江逾白偶尔摘花酿酒,偶尔折枝舞剑, 倒也有滋有味。 如此往復七八天,既望日转瞬而至。 **** 因着今日也是大考的日子,江逾白无需再去无为学舍当夫子, 便早早地陪黎纤在试炼场下等着。 所谓试炼场即是片巅连起伏的群山。 山间不仅栽有寿木兰菊,梧桐翠柳, 以及各式灵植。还有不下十余种灵兽。 其实,说白了,荒山试炼就是夺宝比赛!晨鸡报晓开始,日悬中天结束,哪位学子採到的灵植多哪位便是榜首。 江逾白原本不愿叫黎纤参试,但也明白: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溺爱,无异于是囚笼枷锁。 ——况且他终究会死,到时,黎纤就会…再次独自面对这苍茫天地,婆娑人世,所以,总要让他试着接触此方世界。 「白白想要什么样的花草?」大傻鱼捧着块酥饼,歪着脑袋问道。 因为待会要上山,他今天没再穿水墨宽袍,而是江逾白的旧衣,一件月白藻纹刻丝劲装。 窄袖束腰的款式能轻易地勾勒出他的纤薄身量。 江逾白抹净他嘴角的酥饼渣渣,开口道:「我……」 ——我巴不得你半株灵植也不取,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日上三竿时,就赶紧跑回我身边!! 最终,他轻嘆两口气,正色道:「我只要平安下山。」 「嗯!」大鱼笑笑,唇瓣弯成桃色月牙儿,脸蛋依旧稚气,眸子里却漾出两分狡黠。 ——我会平安下山,也会给白白带回好多灵植。 人齐以后,导戒堂领队宣布正式进山。 黎纤背起竹篓,朝白白挥手,蹦蹦哒哒地转而跟着大部队一起进山。 江逾白也朝他挥手,面上气定神闲,心里却依旧老妈子似的,恨不得把黎纤拽回来,裹在怀里,偷摸带回悬星小院,餵面条餵点心餵甜水汤,无论怎么样都不让他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人影幢幢下,他的视线一直投射在月白衣袍上,直至最后一角消失不见。 山脚处站着一群负责计时计数的导戒堂修士,各个面色严肃,像是刚出炉的雕塑。 原因无他,只因此次试炼晏掌院也来了,先生坐于上首,带来了两本札记,一壶别枝惊鹊,身后还跟着个报剑童子。 看起来大有坐到试炼结束的打算! 只是他旁边那个小板凳是给谁留的? 第126页 俄而,乍起一阵风,吹落片片桦树叶。 也将先生手中的净皮生宣书页被吹得沙沙作响。 江逾白踱步上前,不冷不热地开口:「先生虽忌惮上古妖为祸人间,研究起来反倒丝毫不扭捏,真是自相矛盾。」 「这并无冲突。」晏凛之解释道:「藏书阁的图志札记千千万,却没有半本关于大妖较为详细缜密的记载……」 「所以您便打上了黎纤的注意,叫我根据他的习性,来写一本大妖笔录。 之后摆在藏书阁里,为后世谋福利,供后辈学子展览,研读,讨论?」江逾白一字一句道。 「所以,你答应了?」晏凛之疑惑道,想通了就好,倒是省得自己费口舌了。 他叮嘱道:「内容详细些,标题尽可能新颖。」 这回,江逾白彻底被气笑。 ——想让我怎么写?? 是<长着翅膀的鱼,是对苍穹的嚮往,还是大海的不挽留>? 还是<震惊!某上古大妖本体硕大如山,化形后却纤薄细弱,是天道的沦丧还是妖性的扭曲>? 「嗯,我答应。」江逾白摆出敦厚有礼的模样道:「但是我想口述。」 晏凛之倒是不含煳,打发走身旁的报剑小童,广袖一挥,直接持起砌金紫毫笔,平铺宣纸,掀了下眼皮,示意他开始。 江逾白开口,声音像是被浸泡在了梨花白里一般低醇。 「黎纤是鱼妖,本体庞大,形状滚圆,有翼有鳞。」 「化人后,身量瘦,面容俏,心性澄澈温软,虽至情至性,却也至纯至善。」 「他长在折吾海,但无族人,我亦不知他从哪里来,但我知道他的归处。」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格外慢,「他的归处在我这里。」 晏凛之的手一顿,净皮生宣上登时晕开大片墨渍。他皱起眉,呵斥道:「竖子住口!」 那日,江逾白请求自己教黎纤修行时,他便察觉到江逾白的不寻常,却没曾想已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他承认小妖怪乖巧温顺,也愿意助他于此间存活,可妖终究是妖…… 深知灵力压制对这小子毫无作用的道理。 晏凛之准备摆好理由劝他,可寻摸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黎纤的什么缺点。 最终,只得生硬道:「你是人,会死,而他是妖,就算如今灵气稀薄,也远比你活得久。」 「等到你老了,死了,他怎么办?」 「不知道。」江逾白耸耸肩,勾起嘴角,自嘲道:「兴许像仙人那样,写份饲鱼手札,交到稳妥的人手里,请别人帮忙照顾我的鱼。」 ——或许黎纤也会难过,再跑去海里沉睡万年,再遇见另外的江逾白。 他抬起手,併拢二指,指间燃起一簇青色火苗,将案上宣纸焚成灰烬。 江逾白挥散桌上余烬,继续道: 「我对他,就跟您对我师父是一样的情感,你也不愿意把我师父的习惯作息分享给人吧?」 他故意拉长语调:「对吧?师娘!」 而后,他昂起头,望向绵亘不绝的群山,尽力搜索那道月白身影。 *** 荒山高耸如云,行至半山腰时,起了大片的浓雾,众学子越走越散,更有甚者,一脚踩空,骨碌下山。 山势越发陡峭,长松怪石拔地而起,遍布幽壑,隐隐有野兽嘶吼声。 大部分的学子都不敢再向上,便选择停在山腰处,就地弯着腰摩挲了起来。 毕竟,试炼的成绩怎么能比自身安全重要。 唯有黎纤捏紧竹篓,憋着口气往山顶跑,万年前,他跟随浮黎时,就知道山尖尖上的灵植最茂密旺盛,也最滋补。 他足下生风,行动轻快敏捷,临近顶峰时,云雾消弭,山色苍翠,连风中都带着草木清香。 在顶端驻足,眺望山底风光,竟有心目开阔,神清气爽之感。 此刻,大鱼觉得,要是领着白白过来就好了。 他掏出竹篓里的铲子,弯腰寻摸了起来。 这里,野兽的种群虽变化极大,可灵植的样子倒是没太变,只是个头比较小了。 他的身子动来动去,手下动作飞快,鲜嫩的草辗转于莹润的指尖,而后被丢进竹篓,不一会儿,篓内灵植就已过半。 这时,身后突然有一阵窸窣异响,大鱼嗅了嗅,得知这是人的气息,他缩成小团,躲进古木后面,只露出半颗脑袋瓜,往山下瞧。 「那小贱人去哪了?」 来人言语放肆,张扬跋扈,且声音略有熟悉,待看清其人面貌后,黎纤认出,这正是那日被他摔在地上的麒麟武修丘际。 丘际本来一路紧跟黎纤,却因为体态笨拙,比不得黎纤轻盈,而被远远落在后头。 气喘吁吁地登至山顶后,却连个影儿也没见到,更是怒火中烧,开始破口大骂。 黎纤躲在大树后面,摸出块粽子糖塞进嘴里。 本来,甜腻味融化在嘴里,已经让他十分愉悦,此刻又见到丘际这副疯狂跳脚的蠢模样,更是觉得有趣。 于是,他捂着嘴,悄悄地乐起来。 「小贱人,赶紧给我滚出来,我看见你了,前些天不是有本事摔老子吗?现在怎么不敢出来了!」 丘际快气炸了,不管不顾地发泄,抬脚使劲地去踩踏周遭花疏草木。 第127页 见状,黎纤敛了笑,『腾』地从大树后面站起来:「不要踩!」 「小贱人,可算捨得出来了。」丘际露出狰狞表情。 ——小贱人? 黎纤茫然地眨眨眼,他不懂什么是小贱人,但结合着丘际的表情,也知这不是好话。 「你才是小贱人。」他毫不犹豫的骂回去。 「你这贱货,前些天既摔了老子,又害得老子受罚。」丘际阴狠道:「今日便新仇旧怨一起报了。」 「搞完你之后,我再去解决江逾白那个废物!」 语毕,他抽出腰间佩刀,朝黎纤走去。 那日他被黎纤轻而易举地扔在地上,便知其人力气非比寻常,故而今日入山前特意带了把刀,准备先废掉小贱人的手脚。 黎纤长得俏而且还软乎乎的,看起来特别好欺负,可偏偏有一身硬骨头。 丘际想着,今日非要把这硬骨头弄软了不可! 刀光在灿阳下,显得异常明亮,似有见血封喉的气势。 刀刃上黏着了雄厚的灵气,步步紧逼,是涨潮的海水,准备把黎纤裹进里面,让他窒息而死。 然而,却不见黎纤有丝毫的准备,他就立在原地,盯着刀锋,动也不动,仿佛准备空手接这一刀。 这几日他把过滤后的纯净月华尽数储存到了周身经络,此刻,这些能量像是涓涓细流,如丝春雨,缓缓汇聚到手掌。 他伸出爪,竖起两个手指头,于电光火石间夹住这片利刃。 下一瞬,海潮褪去,灵气平息。 这柄由千百颗高阶灵石所锻造的宽刀哐当落在地上,犹如一把废铁,轱辘了好几圈,正如主人那般,可笑得要命。 紧接着,他一脚踢开丘际,抓起竹篓,朝另一座山头跑去。 跑了两步后,他又折身返回,解下丘际的空竹篓背到自己身上,再度跑开。 黎纤想好了,如果白白问自己,为什么身上会有两个竹篓,就说: ——有人想杀我!所以我抢了他的竹篓! ——我是大妖怪!我很兇!所以,谁也别想欺负我和白白。 第77章 *** 上午的时光悄然而逝, 江逾白终于挨到了日悬中天。 刚刚,已有不少修士因被嶙石峋壁刮伤而提前出山。 他便门神般地守在门口,搞得花绣与董咚咚以为小江师兄是等他们俩的, 登时感动得够呛。 人陆陆续续走出来时,江逾白才瞥到那团月白光影, 丸子揪揪不停地晃悠, 碧色流苏髮带迎风飘摇。 黎纤背着两个竹篓, 胸前还抱着好几捆灵草,飞快的往山下跑, 敏捷轻盈的模样像极了小兔子。 「白白!」 小兔子飞奔过来, 本来想扑进白白怀里, 可想到自己捧着的草芽上面有泥土, 就只好往后退半步, 得意地对着江逾白笑。 许是因为累的,黎纤光洁的额头上泛起细密水汽,阳光洒落,将整个脸蛋映得瓷白。 江逾白擦净他额上汗珠,重新帮他梳了个髮髻,随即领着他去报数。 「白白, 这些花草都归我们吗?」黎纤拽着小竹篓谨慎地问。 「当然。」江逾白挑眉:「不过...你为什么有两个竹篓?半路捡的吗?」 闻言,黎纤忽地顿住,认真且郑重道:「我抢的!」 江逾白捏捏他的脸, 显然不太信:「从哪里抢的?」 「坏人。」黎纤道:「上次在饭堂遇到的坏人手里,他拿刀,想杀我。」 「!」 「后来呢?」江逾白把他扯到身边, 从上往下地使劲打量他,未寻到丁点伤痕后, 神色稍霁。 「我扔掉了他的刀,把他踢倒了,还抢了他的竹篓。」 黎纤扬起头,委屈道:「我当时很兇,但…我不坏。」 ——是他先惹我的。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欺负我和白白。 「你当然不坏。」江逾白弹了下他的耳朵尖,赞扬道:「做的对,若有下次,要打得狠点!」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行至三丈外的展席,江逾白把两个满满当当的竹篓和好几捆灵草递给倒戒堂弟子清点。 负责接纳登记的弟子瞪圆了眼,连问两遍,「一个人的量?」 「对。」江逾白很自豪:「黎纤的。」 「紫竹十余杆,水萝百株,碧莲叶半篓……」 「这些都是高阶灵植,有的生在幽壑,有的长在峭壁。」戒堂弟子嘆道:「小黎师弟真是慧眼识珠,天赋异禀啊!」 他这一吆喝便引来了不少人凑近观赏,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则眼冒妒火。 众人的视线渐渐从看灵植转移到黎纤身上。 更有几个修士捧着空竹篓,舔着脸跟他讨要些草叶去充数,虽说垫底,倒也想垫得漂亮风光些。 众人七嘴八舌,嘁嘁喳喳。 黎纤先是愣愣的,好不容易理解后,便大方地揪了些碧莲叶依次装进这些竹篓里。 另一边,江逾白迅速地收好其余灵植,扯小鸡崽子般地把黎纤拢到怀里,沖开人群,回悬星小院。 **** 季夏的天,娃娃的脸,总是说变就变 正午日头过盛,转眼就起了风,落了雨。 悬星小院里,流风飒飒,丝雨沥沥,还时不时地冒出两三句琅琅诵书声。 大鱼在廊檐支了张矮桌,举着书本温习诵读。 第128页 他的声线清灵,发音却很软糯,是上古时期南境独有的口音,内里藏蕴了万年前的皎净天光,朦胧烟色。 江逾白将灵植分门别类地收进纳戒,也靠在门框旁,透过浅薄雨幕,眺望渤海之滨,渴望把今晚的月亮摁进水里。 「下午笔试过后,记得在门口等我。」他叮嘱道。 今夜是既望,再有几个时辰,天就黑了,他要早些把他的鱼带回来。 黎纤抿抿嘴,勐地站起,倾身凑近江逾白,把头埋到人家的胸口上。 江逾白面色一滞,随即瞭然道:「是不是害怕?」 怀中人摇头,柔软蓬松的髮丝剐蹭得他下颌发痒,江逾白眸子沉了沉,继续道:「那为什么突然这样?」 大傻鱼依旧垂头不语,只是用纤细的胳膊圈紧他的腰。 四野寂静,风起涟漪,捲起满树槐花,扑簌簌地落在二人身上,像是眨眼间就华发丛生,白头到了老。 用过饭后,江逾白撑起油纸伞,罩在头上,送黎纤上学。 二人踏进麒麟院的时候,恰逢紫薇钟响,洪亮遍彻寰宇,他们就在悠远深沉的钟声里作了别。 ******** 江逾白调头,去往藏书阁理事,他之前本与沈清浔约好,共同修补编攥东三阁图册。 可自从那日说开后,沈清浔未曾再来半日,所有的活计就全部落到了他头上。 雨越落越急,渐渐升起雾霭,将大半个学宫笼络在在其中。 九重廊檐下挂着串串风铃,随着一道月白身影闪过,发出叮噹脆响。 江逾白落座,将油纸伞杵在脚边,用帕子抹去上面的水珠。 之前摘的大荷叶早就枯萎衰败,这把伞是昨个夜里大鱼亲手做的。 素净的荼白伞面上绘满各式各样的花瓣,大多是江逾白从未见过的。 昨夜戌时。 洗漱过后,大鱼趴在床榻上,翘起小脚丫,晃来晃去,弄得江逾白内心鼓譟。 他身下铺了层棉皮油纸,旁边摆有彩墨盘,左右手各拿着狼毫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柔软的笔尖舞动,勾勒出稠艷的线条,线条交织着,缠绕成团团花簇。 江逾白倚在床栏边读真仙手札,谁知竟越看越心不在焉,便干脆直起腰来,面无表情地卷着黎纤的发梢玩。 夜色渐深,灯芯快燃至尽头,黎纤啪地撂下笔,盘腿坐直,小心翼翼地伸指,捏着边边角,把棉纸展开。 他雀跃道:「白白,快看!」 「嗯,漂亮。」江逾白夸得十分走心。 黎纤昂起胸,开始给他逐一介绍这些上古鱼种,白皙的手滑过斑斓伞面,欢快地指指点点。 「这种花很小很圆,像玻璃球一样。」 「那个会发光,是彩色的光芒。」 「中间的花颜色漆黑,但是没有白白的瞳色幽邃。」 「……」 「它们都很香!很甜!很美味!」 忽地,不知想起了什么,悦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黎纤耷拉着脑袋,没由来地失落起来。 他拉住江逾白的衣角,沮丧道:「这些小花全都灭绝了,白白吃不到了。」 「怪我,怪我生得晚。」 江逾白逗弄他:「但你吃了,所以才变得这么甜,对吧?」 黎纤挠挠头,茫然道:「我不甜啊?」 ——没有鱼是甜的。 江逾白执拗道:「你甜。」 「不甜啊。」黎纤呆呆的。 「你甜。」江逾白故意的。 「好吧。」黎纤眨眨眼,妥协道:「我甜!」 *** 想到这里,江逾白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愉悦心情从昨夜蔓延至今朝。 直到,黛色琉璃砖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才勉强让江少主敛了笑。 来人温柔地唤道:「逾白。」 沈清浔像没事人一样坐到他旁边,随手翻开书册,与他讨论各个古字的释义。 「够了。」江逾白打断他,「你应当坐到旁边的书案后。」 沈清浔顿了顿,狠厉从温润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他轻挥广袖,须臾之间,楠木书案上多出一个羊脂玉瓶。 「那日在流月小城,我与诸位同窗无意中引来了北域的驯兽师,害得黎师弟受伤。」 他道:「我心有愧意,故而,近半月来,寻觅了好几处,才找到这瓶秋枫露。劳烦你帮我转交。」 江逾白漠然,眼睛撇向桌案上的玉瓶,不置一语。 秋枫露是上品高阶灵药,可用于通经脉,消于血,祛疤痕。 驯兽师的捕兽夹过于锋利,大鱼的脚踝上仍留有一圈淡红的齿痕,与白皙如玉的皮肤相衬,显得格外狰狞。 沈清浔表情诚恳,甚至有些卑微,他扯出一抹苦笑:「放心,不是毒药。」 「多谢。」江逾白收起玉瓶,向他道谢,言语里不復之前冷漠。 见他收下,沈清浔起身告辞,「麒麟院,明日有场淬剑仪典,我要早些回去准备。」 语毕,他信步闲庭地踏出门,启程归去。 待他走后,江逾白掏出玉瓶,拨开盖子,抽下冠上银簪,直直刺进瓶底,整个过程毫不拖沓。 亲身演练『防人之心不可无』。 银簪未变黑,只是瓶中有裊裊异香涌出,香气浓郁,大抵是混杂了数十种花卉。 第129页 他皱眉,没想到沈清浔竟幼稚、低劣到如此地步,要拿瓶香膏去挑衅作践黎纤。 他扬手扔出瓶子,羊脂玉瓶在半空划出弧形,『砰』地落进池塘里,激盪起大片涟漪。 与此同时,本该离去的沈清浔,却在镇院石旁站着,将最后一串水花收进眼底。 他弯了弯唇角,轻嘆道:「逾白,那药本就是给你准备的啊。」 涟漪重新融进清渠,水面归于平寂。 他理了理衣袍褶皱,掸落满身槐花,折身回返。 **** 麒麟院。 天字武修室的学子们正在进行笔试。 卷子非常厚!展开后长约三尺有余,遍布密麻小字,而且掌院先生拟的题! 这场考试漫长且煎熬,诸学子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之际,特别羡慕三个人。 一个是丘寒音,她是上回测试唯一得甲等的武修弟子。 故而此次大考只需交篇文章就可以。 还有一个就是丘际,这厮午时上交了空竹篓后,下午竟他娘的直接不来笔试了,作死的高手莫过如斯。 最后一个就是黎纤,小黎师弟方才入学七日,就成了他们之中最优秀卓越的学子。 人家记性好,反应快,悟性高,就连考试答卷时都如行云流水的畅达。 雕花玉漏里镀银粉末缓缓流过窄口,滑至低端。 天边残阳西斜,几缕余晖穿透斑驳树荫,碎金般地洒在大鱼的卷面上,映得这些墨字亮闪闪的。 黎纤悄然一笑,随后,落笔,交卷。 第78章 **** 「写完了?」尤符慵懒地掀起眼皮, 问道。 大考的监堂向来是众夫子抓阄决定。 他倒霉得很,竟抽到掌院的班级。 本以为挨到日落都不会有人交卷。却未曾想,刚打个盹就被唤了起来。 「写完了。」 黎纤把卷子折好, 放到桌案上,忽而作起揖来, 糯糯道:「有事请夫子帮忙。」 他来书院不过几日, 弟子礼却行得恭敬规范。 两脚併拢, 拱手弓腰的模样,像极了被霜雪砸弯的嫩芽, 薄弱且可怜。 惹得尤符把本来到嘴边的拒绝, 咽回腹中, 「说吧, 什么忙。」 黎纤揪下系在衣襟处的锦绣荷包, 捧到尤符面前,悄声道:「太阳落山时,白白会来此地接我,劳烦夫子帮我把荷包交给他。」 无非是转交个荷包罢了,尤符想也没想便应下。 顺便暗自感嘆江逾白这小子总惹桃花,而后, 又准备迷眼假寐。 黎纤站在麒麟院的廊檐下,把鼓胀的破口袋甩在身后。深吸几口气,跑进漫天细雨里, 朝着一处山头而行。 ——那里,并不是悬星小院的方向。 走过青石板桥,幕雨已初歇, 雾霭散去,山间瀰漫着古木芬芳。 山路蜿蜒迂迴, 黎纤逆风而行,脚下是零落成泥的竹叶梨花,犹如踏在云端般松软。 他隐在成片的松涛竹韵里,摇头晃脑,左右瞧看,视线由近及远地描摹此处风光。 天澄澈,影婆娑,入眼的林木葱茏,蝶飞莺舞。 大鱼莞尔笑开,心里盘算着,等过了月圆夜,定要带白白过来玩。 到时候他就给白白编花环,捉蝴蝶,吹草叶。 只是这般想着,就有丝缕的愉悦爬山心尖,连步子都轻快不少。 溪渠流水叮咚,与他缠在手腕上的小铃铛合鸣,分外协调。 『滴答』『叮咚』互相融合,穿透层叠的枝杈树叶,飞到冷泉边,被那正在池子里疗伤的男人听到。 此人正是白日里被黎纤踢倒的丘际。 他直起身子,披衣上岸,拨开灌丛,正好瞥见了这抹雨过天青的衣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丘际喃喃道:「小贱人,这次,我定要你好看。」 ******* 小鱼儿游荡在林子里,俶尔远逝,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处洞穴。 这地方是他七日前瞒着江逾白寻到的,洞身漆黑幽暗,狭隘逼仄,百十步后,方至穴底深处。 其内摆设简单至极:茅草铺积的垫子,阔口的大碗里载满白水,还有一小堆野果子。 这些就是黎纤近几天来,攒下的所有『家当』。 是在昨日,天蒙蒙黑时,他趁着江逾白去悬星院后山练剑的功夫,偷跑到此处来布置的。 黎纤知道,月圆时,他会暴躁发狂,显露狰狞鳞片,他不想吓到白白,更不愿伤害白白。 所以,把自己藏起来,不接近江逾白,就是这只大傻鱼想到的好办法。 他蹲在草蓆上,翻出破口袋里的麻团酥饼粽子糖,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填饱肚子后,他又喝光了碗里的水。 而后,盘膝闭目,运转周身灵气,静待暮色降临,亏月圆盈。 他希望今夜能快快过去,明早迅速地跑回白悬星院,趴在床头,让江白白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 ******** 羊脂玉瓶已经被丢到了池底,可东三阁里的绮香仍旧浓郁。 江逾白不耐地捏了捏眉头,黄麻纸上的墨字,逐渐晃动,彼此撞击勾连,闪出重影。 紧接着,体内涌起阵阵炽灼热浪,心底更是躁动不已。 昨夜那截脚腕再度飘进眼前。 瓷白的皮肤,微凸的踝骨,纤细的青紫血管…… 第130页 就连那两条淡红斑痕,都化作了旖旎的线,裹缠在他的脖颈上,使唿吸变得粗重。 此刻,江逾白终于明白,玉瓶原来是给自己准备的。 ——而这香竟是掺了遏灵散的迷.情香。 他取出纳戒,倒出内里全部灵植。 江少主万般后悔:少不更事的年岁,竟逃了那么多药理课。 因不懂各类灵植的用法用量,他只得每样都掰下小段,一股脑地塞进嘴巴里。 喉结滚动,苦涩味在口腔里炸开,方才勉强让他恢復几分清明。 江逾白摇晃着起身,广袖一甩,支摘窗应声而启,露出满塘碧藕。 正当他准备纵身越窗之际,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跳下去做什么啊?」来人循循善诱地劝道:「不如让我帮你?」 江逾白深吸一口气,面色沉得能滴水结冰,「滚。」 「不行。」沈清浔笑着嗔他:「我若滚了,谁来同你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江逾白不语,眉心紧皱,他是真的想不道,这般淫-靡浪荡的话竟是沈清浔说出来的。 他转身推开沈清浔,手指扣在窗棂上,指骨白的骇人,「把解药给我。」 「解药?」沈清浔脸色暧昧,「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我,就是你的解药啊。 说罢,他扬手褪去外袍,露出修长的颈子,冷白中透着浅粉。 江逾白按住他的手,制止他下一步动作,厉声喝道:「够了!」 沈清浔未再动作,只是歪头,用唇去蹭他的手背。 羽毛般的柔软触感让江逾白的眸色黯了黯。 他略一倾身,直接将人扑倒在地。 「这都是你自找的。」江逾白道,幽邃的眼底流露出厌恶与悲哀。 沈清浔得意道:「对啊,我自找的。」 江逾白伸手探向他腰间,却未解其衣带,而是抽走绕在他腰间的灵犀软剑。 剑声嗡鸣,灵剑出鞘。 剑刃虽薄如蝉翼枫叶,却也能削铁如泥,吹毛求疵。 俄而,白光乍现,白皙如玉的脖颈处就多了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江逾白把剑掷到脚边,併拢二指按住这道伤口,带着剑茧的指摩挲着向外翻卷的皮肉。 沈清浔先是惊愕的瞪大眼睛,随后就因巨大的疼痛而呻-吟起来。 「把解药给我。」江逾白命令道,强忍着想要扭断他脖子的冲动。 沈清浔终于知道害怕,他颤颤巍巍地掏出怀中的锦盒,口中含煳道:「这是遏灵丹的解药。」 「另一个呢?」 「没有。」沈清浔道,他根本没给江逾白和自己留后路。 他哽咽道:「明明是我与你先相识,我们应是最般配的啊。」 「凭什么黎纤能短短几日内,后来居上?」 「凭什么他一出现,你就那般,护着他喜欢他?」 闻言,江逾白按住青筋挑动的额角,踉跄起身。 不与他长篇大论,只以凉薄的口气居高临下道:「你若是敢动黎纤,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乌金被天边艷霞勾缠,编织出绮丽的黄昏。 与此同时,紫薇钟声响起,沉重缓慢。 他吞下遏灵散的解药,復又捡起灵犀软剑,手起剑落,软剑刺进自己的小臂。顷刻间,血流喷涌而出。 尖锐的疼痛让人再度清醒。 天快黑了,江逾白想,得快些去接黎纤。 *** 持续两个半时辰的大考终于结束,饶是这般,仍有不少未答完卷子的武修,垂头丧气耷拉脸地走出麒麟院。 尤符把数十张卷子垒成一摞,举在怀里往外走,心里琢磨着『今夜该去哪位夫子屋里蹭酒喝』。 可未待他走出门口,就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上,圈子噼里啪啦地洒了满地。 未待他开口批评斥责,就被人按在了门框上。 廊下琉璃灯映得其人脸色晦暗难明,不復以往的疏朗通透。江逾白嘶声发问:「黎纤呢?」 「早...就走了。」尤符迷迷煳煳道:「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边把荷包递给江逾白边嘀咕:「他没等你,说不定是有事要做,你也莫要着急……」 江逾白握住荷包,急忙打开,随即从内里抽出张宣纸。 是一幅画。 太阳,竹篱茅舍,小鱼儿。 宣纸底部横着列圆滚滚的字。 ——明早,日出,归家。 江逾白蓦地顿住,手无力地垂下,血流洇晕袖摆,滴答地淌到纸上,染红卧在纸中心的鱼儿。 脑中定格着几日前的一幕。 阑珊夜色里,黎纤趴在他耳边认真郑重道: 「就算我发疯发狂了,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去伤害白白的。」 ——原来,竟是这样。 「黎纤去哪了?」江逾白顾不上师生礼仪,直接攥住尤符衣领,将他拦下。 「啧啧,不知道,我当时...闭眼休憩来着。」尤符尴尬道。 江逾白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倒是冷静了不少:「夫子是近大乘境的长者,是绝顶的耳聪目明之辈。」 「就算眼睛记不得,那耳朵呢?」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尤符只得好好给他回忆一番。 「两个时辰前啊...」 「他好像在廊檐下站了半晌...」 第131页 「院里杂音多,那小孩的步子实在是太轻了...」 他边嘟囔,边在江逾白阴鸷的视线下搜索识海里的记忆。 「啊!」尤符一拍脑门,抬手指向一山头:「我隐约听到了枝杈被踩碎的声音,大抵是进山去了。」 他又道:「山半腰有你娘出钱建的冷泉,他会不会去泡……」 尤符话音未落,便见江逾白一阵风似得跑出去,只得悻悻然地闭了嘴。 第79章 ***** 这厢, 江逾白身影瞬移,恨不得眨眼间就能寻得黎纤。 而另一边: 破烂草蓆上的鱼儿动也不动,专心致志地静坐修炼, 吐纳聚气。 识海内遍布沧山泱水,雾气氤氲缭绕, 和丝缕的微弱气流, 微风细雨般地漂浮其中, 正中央的位置悬挂一片扇形鳞片。 形体精巧,色泽莹润, 纹理滑腻, 恰似深色琥珀, 散发出斑驳葳蕤的芒。 这里, 便是大鱼储存力量的地方, 相当于另类的丹田紫府。 他原先有三片,但如今失去两片,仅靠着这块仅存的鱼鳞,此次的月圆夜估计会万般兇险煎熬。 纯净的气流洗涤着全身经络,经一个小周天后,汇入鱼鳞。 像是被温水泡着般舒爽, 黎纤惬意地眯眯眼。 约摸着离月亮爬上来还有些时间,他准备奖励自己吃颗甜果子。 小爪子攥住砂糖果,准备送进嘴里的时候, 却突然闻到一阵焦胡烟味。 且愈发浓烈,转眼间,大股的白烟蔓延至洞穴深处。 ——着火了吗? 黎纤急忙吃掉果子, 准备去洞口看看。 果然,他猜得没错, 洞穴出口边红光滔天,火星四处迸溅,在岑寂的空间里发出霹雳响声。 「小贱人,这次我定要烧死你!」淬毒的句子插翅飞进洞口,黎纤抬眼,就看见一张被火光扭曲的脸。 他抿抿唇,捏指掐了个御水诀,召来林间的细碎雨珠。 火焰熄灭后,对面站着的是手拿锁链,表情怔然的丘际。 未待他反应过来,黎纤率先开口,以牙还牙道:「你才是小贱人。」 丘际终于缓过劲,扯着嗓子咒骂道:「你这小贱人...同江逾白那废物一样,竟会使邪术。」 「你才是废物。」黎纤原模原样地还回去,微垂的眉梢染上怒意。 往后的半盏茶内,丘际无论骂什么,嚷什么,黎纤都会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丘际疯狂叫骂的场景,让他想起上古时期,折吾河畔的妖怪们动不动就来挑衅斗殴,开战前总要张开獠牙大口,唾沫横飞地地吼上半晌。 大傻鱼每句都听不懂,但却能记下所有字,再一个字接一个字,奶凶奶凶地骂回去。 丘际此刻的模样与那些气极跳脚的狗熊,野猪,鳄鱼别无二致。 他握紧手中锁链,恶声道:「来之前我服用了能让灵力骤涨的火丹,今日定会弄死你!」 黎纤垂眸不语,鸦羽长睫忽闪忽闪,在心中掂量着,待会用哪只脚踢飞这条大疯狗。 丘际以为黎纤害怕了,狞笑出声,甩着锁链飞身扑来,却在近黎纤身前时,被其周身凛冽的灵压弹开。 他捂住震动的心脉,脸上青白交错,惊道:「你从哪里得来如此...深厚的灵力?」 因太过讶异,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黎纤伸出一根手指,向斜上方指了指。 小巧指尖,白中透粉,如莺时嫩笋,与远处海滨刚冒出头的月轮弧影连成一线。 ——月亮快出来了,我要赶紧跑回洞里,把自己藏起来。 黎纤直言道:「你尽快这里吧。」 ——要不然会死的。 「呵,哈哈哈。」为了壮胆,丘际扬声:「别他妈装神弄鬼,你定是吸了某个老傢伙的阳精,才有这般醇厚灵力。」 黎纤不想再搭理他,弯腰举起脚边、足有半人高的大石头,拿捏好力度后,径直砸了过去。 丘际吓得仓惶乱窜,可山顶空间有限,他终于逃不过这波攻击。慌乱中,他触发了从北域驯兽处借来的捕兽环锁。 霎时,玄铁环锁首尾分离,首端绕在丘际腰上,尾段的捕兽夹张开,朝黎纤袭来。 锋利锯齿扣住黎縴手腕,越缩越紧。 黎纤欲抬起另一只手去掰锁扣,可大石却已撞上丘际! 巨石撞击丘际,丘际紧拽锁链,锁链扯着黎纤。 电光火石间,两人滚落山顶。 灌木里布满软枝硬刺,在皮肉上划出细密痕迹,血色翻涌,蹭在零碎的花瓣上,洇晕出灼靡的红。 到半山腰时,黎纤缩成小团,一个借力,骨碌到古木旁,方才被其树根拦住。 巨石自丘际的心口碾压而过,登时逼得他咳出几大口血来。 「贱人!」他怒极,气极,狼狈至极,爬起来后,他边抓起铁锁,边恶狠狠道:「我他妈要勒死你,勒死你!」 就在此时,月轮悄然跳出深海,越过柳梢,登临苍旻中央。 今夜的月华,称得上清湛无边。 它融进浓稠夜色里,穿透层叠的樟叶,洒落人间。从天涯到海角,遍布在大地的所有角落,缝隙。 丘际踉跄着走到古木旁,准备动手前,却见黎纤也不起身反击,只蹲在树下,把头埋在膝盖,瑟瑟发抖。 「呸!」丘际得意踹向黎纤小腿:「这回知道捕兽锁的厉害了?知道害怕了?」 第132页 他也蹲下身来,保持与黎纤平齐的高度,搽净嘴角血渍:「你若是肯跟着我,好好地伺候我,哪用得着用受苦?」 这些不要脸的话,黎纤半句也没听进去,他的意识已然陷入混沌。 俄而看见上古的皎净云湖,俄而看见如今的熙攘尘世。 上一刻是仙人清冽的眸光,下一瞬就是江逾白疏朗的笑意。 混杂的画面稍纵即逝,入眼的是一片昏黑。 灵气骤然暴涨,游走在大妖的血脉里。 如熊熊烈火般地燃烧着肺腑。 黎纤推开丘际,强撑着盘膝打坐,闭眼凝神,企图寻觅片刻舒缓。 见状,丘际一把掀翻黎纤,瞪眼道:「别他娘的装模作样!」 黎纤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再度调转灵气,可却再次被丘际踢翻。 他揉着被踢的腹部,脑内迸发起鬼哭狼嚎,万千种声音整齐划一地怂恿他去杀人饮血。 ——我是妖,上古洪荒大妖。 杀人,剥皮,饮血,食肉,乃妖之本性也。 他彻底屈服,潜伏在骨子里的妖性喷薄而出。 他伸出清癯细瘦的爪子,勐地攥住丘际衣领将其掷在地上。 桃花状眼眶里蔓延出蓝色细丝,须臾间,爬满清湛的眼珠。 额头显出晶莹的鳞,周身煞气缭绕。 因着天黑,丘际只能看见他的额角散光,却看不清具体形状。 他结巴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黎纤听不清他说什么,满脑子地想杀死眼前之人。 他钳住丘际脖颈,高高地扬起手,准备一掌拍碎丘际的头颅。 然而,却,猝然顿住。 浮空竹楼,寂凉月色下,浮黎面容寒冽:黎纤,你可曾伤过人? 悬星小院,稀疏树影里,江逾白神色低沉:黎纤,你可曾食过人? ——不能…绝不能食人。 ——我不要被白白厌恶。 ——我也想做人,想在暖阳微风中生活。 堂堂正正的,光明磊落的,同白白待在一起。 他把手狠狠地砸在地上,扶着树枝站起身,抬脚踩在丘际小腿上,林间惨叫声阵阵,最终,丘际疼得昏了过去。 黎纤在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后,方才堪堪收回脚。 此刻,天边亏月再无丁点稜角,彻底圆盈。 月光大胜,盈溢的芒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包裹着黎纤。 强盛的戾气再次席捲而来…… ——太热了,他快发疯了,要赶紧回到洞里去。 ****** ****** 踏云归息,影至身随。 竹叶梨花上,一路浅淡的脚印,蜿蜒至山顶洞穴。 江逾白循着这些脚印,飞身上山,犹如离弦之箭。 片刻不停歇地钻进那处幽暗洞穴。 他看到了草蓆,砂糖果,破烂布袋,豁口瓷碗,可独独没看见他的鱼。 ——在躲我不成? 咽下喉中酸涩,他折身原路回返,褪去洞穴,准备去周遭看看。 他不敢喊叫,甚至不敢发出丝毫响动,生怕惊跑黎纤。 蝉鸣,雀吟,莺啼,风萧萧,水潺潺。 江逾白在诸多声响里捕捉到了几声铃铛响。 行数十步,拨开几只树杈,江逾白终于找到黎纤。 他的鱼瑟缩在一颗松树下,浑身发着颤。 「黎纤。」江逾白开口唤道。 仅有的半分斥责也被担心覆盖。 宽厚的掌抚上毛茸茸的脑袋瓜。 他继续道:「你跑什么啊?」 闻声,黎纤的耳朵尖微动,他去抓江逾白的衣角,摸到捲云纹路后,懵懵道:「是...白白来找我了吗?」 「嗯。」江逾白拖下外袍罩在他身上,「对,我来找你了。」 「白白,我热,我难受。」黎纤去蹭江逾白的手背。 ——你热,我比你还热。 「忍一下,我带你去山脚的冷泉。」江逾白哑声道。 ********* 两大箱子的超品高阶灵石,到底是每颗都花在了刀刃上。 山脚的汤池星罗棋布,每条曲径由云英石堆砌,迂迴流转处设有镂花玉屏风。 小周山蕴钟灵毓秀之气,随着灵石燃耗,山顶积雪消融,汇成涓涓细流,被引渠入池。 此刻是子夜过半,山中早已空无一人。 黎纤趴在池壁上,眼睛半眯,小声地喊着热。 他的手握着卵石,生生地在光滑表面捏出裂纹。 大傻鱼虽学会了调息运功的法子,可他终究只有一片护心鳞,只能任其余的妖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靠着冰水的冲击来缓解经脉的炽痛,硬挺着挨过今晚。 寸寸皮肉都在叫嚣着热,叫嚣着疼 纤薄肌肤下,青紫色脉络不断跳动。 跳得江逾白眼眶发涩,生怕它们突然就断了。 身后不但是白白的气息,也是人类的气息,真的太香了。 黎纤难耐地蹙起眉尖,四颗小牙紧咬唇瓣,时不时地泻出几声呜咽。 他根本不敢回头,生怕一个忍不住就咬上白白的脖子,让白白受到伤害。 黎纤觉得太热了,他伸出葱白的指头去扒拉自己的衣服。 水墨袍本就松垮,稍微一碰就滑落削瘦的肩头,半挂在臂弯处。 随后他又去抓胸口的皮肉,格外地发狠,像是要把自己拆开,把骨头,脏腑,经脉,全拿出来冰着才肯罢休。 第133页 江逾白眸色一沉,压低嗓音道:「别乱动。」 他箍住那把细瘦的腰,制止怀中鱼乱动。 江少主这边更是难受得很!掌心下的绵软触感,使得他嵴背绷直,手臂僵硬。 可是,绷直的并不只有嵴背,僵硬的并不只有手臂。 好不容易压下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他抬手,轻轻摩挲着黎纤心口的扇形鳞,和两个因缺失鳞片,而凹陷的粉槽。 而后,二指併拢,执着地向内输送灵气。 结合几日来的观察,江逾白尤琢磨许久,方才明白黎纤的储灵方式。 妖与人的能量体系不同。 他是凡人,无法将妖力吸纳过来,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其渡进人之灵炁,使二者中和相调。 灵气凝成水珠渗进鱼鳞,復又便成了瓣瓣雪花。 大鱼的识海内乌云瀰漫,烽火连天,灼烧着山川草木,大有毁天灭地之势。 然,顷刻间,天边淋了场雪,六角飞花纷纷扬扬地砸进火堆里。 寅时将至时,月华渐弱,识海里的火终于被扑灭。 江逾白的灵力也随之枯竭。 「白白,我不热了。」黎纤回首。 虽神色恹恹,可眸光却异常潋滟,眼珠也湿漉漉的,浸着绵绵欢愉。 ——你不热了,可我更热了。 江逾白唿吸一滞,喉结滚动,胸膛剧烈起伏。 「白白,你突然变得好烫。」黎纤不解地凑向他。 轰! 甜糯的气息,驱逐了理智,彻底引爆迷.情药 ***** ***** 起风了,花叶扑簌簌地落在水面。 梅染,硃砂,荼白,竹青,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他们两个人像是掉进了销/魂窟。 黎纤被江逾白压在岩壁边。 他的胸贴着他的背,于此方天地,只能听到交错重叠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江逾白搂住黎纤的腰,唇瓣蹭过他的眼皮,唇珠,下颌,再到脖颈。 黎纤迷茫地攥着衣摆,有些不知所措。 ——白白说过,人只能亲/吻自己喜欢的人。 ——白白在亲我,难道喜欢我吗? ——那我可以去亲白白吗? 大鱼正尝试着扭过身,却被江逾白误以为他要跑。 搂着腰的手骤然收紧,亲吻的力道也愈发地重,逐渐演变为啃/咬。 齿划过稚嫩的颈子,留下数道桃红痕印。 「呜…」 黎纤痛唿出声,他难过极了,他觉得白白根本不是在亲他,是准备吃掉他。 江逾白倏地顿住,黎纤逮到机会,忙转过小身子,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痛。」 「我......」 道歉的话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半晌后,江逾白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低声道:「对不起。」 滚烫的手掌从腰腹处抽离,他仓惶地为黎纤穿衣服。 手却不小心触碰到蝴蝶骨时,陡然停住。 江逾白垂眸。 晨光熹微下,他清楚地看见黎纤肩胛骨缝处,有两道约摸三尺长的疤。 「这是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去摩挲疤痕。 大鱼嗫嚅道:「翅膀。」 「那,你的翅膀呢?」江逾白讷讷地发问,像是反应慢半拍的傻子。 「很久之前就没有了。」大鱼小声道:「我也不记得是如何弄丢的。」 因灵力枯竭,江逾白的脸色本来就些许难看,在听到这句话后更是惨白如纸。 他再次把视线移到那两道疤上,那么深的伤痕,大概是...连根拔起吧。 他魔怔般地摸着黎纤的蝴蝶骨,噗地呕出一口血来,摇摇欲坠地倒向池底。 ...... 第80章 **** 「白白!」 眼眸闭合的前一瞬, 江逾白看见了黎纤担心的模样。 眼尾泛着桃红,眼眶里薄雾氤氲,唿唤中夹杂着哭腔, 可怜且可爱。 他想叫黎纤别哭,只是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喉咙哽住, 半句话也说不出。 意识仿佛漂浮到了一片海, 潮水浩荡, 粼粼泠泠。他随着海潮的冲击而浮沉。 耳边是千百种声音,低沉的, 温柔的, 痞气的, 他们都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江逾白, 江逾白。」 视觉失灵的时候, 听觉总是格外好使。 他确定这些都是曾经接触过的人,是他二十年人生里的所有过路人。 带他入道的师父,长老,拉着他去煎茶煮酒的惊雷峰师弟。 琼林宴输给他的诸位世家子,下山时救助过的普通凡者。 甚至还有感情浅薄的爹与娘... 这些纷攘杂音中有一道格外不同。 跟猫儿叫似得,那个人软绵绵地唤他, 『仙人』。 ——谁是仙人? ——你是在叫我吗? 「我叫江逾白,一介凡人罢了。」他反驳道。 于是,那『猫儿』就改了称唿。 「白白, 白白。」软绵的调子上扬,尾音里黏着欣喜,仿佛某种珍宝被他失而復得。 江逾白想追上去问清楚, 可人家却突然不说话了。 像流星划过苍旻,稍纵即逝。 紧接着, 道道唿喊声戛然而止。 再后来,海潮上涨了,浪花一个接一个,仿佛要把他送到九重天阙才肯罢休。 第134页 ***** 日挂在天边,呈猩红之色,连流云烟霞都染上了血沫。 周遭萧索凄凉,断梁颓垣,尺椽片瓦。 遍布倾塌的楼宇,皑皑的白骨,河道干涸,草木焦枯。 连铁笔银勾书着『黎阳城』三字的城门都已塌陷,化作碎石浮灰。 繁华熙攘的主街大道荒无人烟,唯有三两条瘦骨嶙峋的狗在路边吐着舌头,企图寻觅一丝食物。 江逾白按住跳动的额角,抬首望苍穹,依据星宿的布局排列,运转轨迹,他判断出这里是万年前的黎阳城。 他曾在黎纤的小段记忆中接触过这个遥远而神秘的时代。 灵气稠密浓郁,天澄水碧,风轻日朗,芳木竞秀。百种人千种物,万种生灵,皆藏蕴着蓬勃朝气。 他不知这片皎净的天地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更不知神识为什么会飘到上古,只得徘徊于此,等待神识归窍。 江逾白无意识地前行,途径数个残破的商铺房舍,来到长街上最大的一处屋宇。 他记得这里是凡人供奉浮黎的庙宇。 庙宇里破乱狼藉。 香案蒙尘,烛炬翻倒,黄铜炉里积满浑浊黑水。 潇湘竹凋敝,竹子兰枯萎 腐烂发黑的果子滚落一地。 篆刻『浮黎』二字的紫檀木牌,断成两截,伶仃地躺在江逾白脚边。 唯独不见的就是玉面仙人的水墨画像。 他踱步进内堂,准备寻上一寻。 「老东西,把馒头给我!」 「赶紧给我!」 一记怒骂声入耳,是个成年人,身形肥胖,却面色苍白,眼圈乌黑,整个人萎靡又暴躁。 被骂的是个老头,瘦成了把骨头架子,双鬓斑白,抱着两个馒头,佝偻在角落里。 江逾白记得,这老头正是他当初在黎纤记忆中遇见,卖茉莉茶的摊贩。 他嘆口气,上前,掏出袋灵石准备分给二人,谁知刚伸出的手竟直接穿透了帐幔。 ——原来,自己是透明的。 「这...是给仙人的供奉。」老头劝道:「咱们不能吃啊,无论何时,也不能不敬浮黎仙人。」 「供奉个屁!浮黎仙已经自身难保了,更别提护着咱们!」 胖子抢过馒头,狼吞虎咽,「如今魔物四溢,仙人说不定这次就死在扶苍山了,还谈什么尊敬不尊敬!」 「咱们自然是有一顿吃一顿......」 江逾白倏地想起,那日在藏书阁内,译读的素色棉帛。 洪荒时代末期,扶苍山封印松动,数万寒渊魔物逃逸,横行尘世,肆虐人间。 ... 浮黎仙上,临北域,登雪涯,固魔封,终未归。 ——原来浮黎便是死在此次战役。 ——那黎纤呢? 规整秀挺的殷红小字,翩跹至眼前。 江逾白捏紧眉心,思绪翻涌,如纠缠凌乱的线头。 他如今是一缕神识,没灵剑,不能飞,上古地形巅连,该去哪寻黎纤。 踱步出门的时候,却又听屋里的胖子嚷道,「还是那姓岑的命好,虽死了老婆和娘娘亲,却平白地得了口神仙气,非但不用再卖梨花白,还多出万年的寿数来!」 「如今,还能替仙人养着折吾河的妖鱼,那鱼大得很咧!他怕是不愁吃喝喽。」 闻言,江逾白片刻不停歇,摧动踏云归,出黎阳城,向南而行,欲去归元山,见先祖,寻黎纤。 ****** ****** 途径几条幽壑,几段溪流,行至一处绵延起伏的山群,江逾白熄灭脚下灵流,上山『、回老家』。 此时的归元剑宗尚未形成五峰勾连的格局,只有离火主峰一脉。 踏过崎岖山路、悬空吊桥,衣摆拂过大片的青草绯花,却没染上半分香。 不消半盏茶,他到了山顶。 不得不说,归元众位先祖们的品味简直不分伯仲,如出一辙。 亭台殿宇,楼阁堂榭的风格皆与今朝相同。 连门派服饰都是万年如一日的鸦青色蒲纹交领劲装。 这些面孔青涩的少年人们是归元的初代弟子,他们此刻正端着水盆,纱布,金疮药膏,忙得团团转。 宽阔的前殿里躺满了人,个个缺胳膊少腿,满身是血。 有的是被妖兽咬伤,有的是被燎原火灼伤,更有甚者,直接被魔物吞噬,连躺在这里疗伤的机会都没有。 少年们蹲在地上,为伤员止血包扎,红着眼眶,抖着唇,唯独手是稳的。 惨叫,怒骂,呻吟混杂在一起,钻进江逾白耳朵里,迴荡在识海里。 他偏过头,不去理,不去想。 一遍復一遍地告诉自己:这里是万年前,他们早已不在此间,步入轮迴,投胎转世,并未继续受苦。 杂音渐渐远去,江逾白进了后院。 他不知先祖心思,猜不到黎纤会被安置在何处,只得去客暑碰运气。 走了三两步,在流转迂迴处,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让道,却被身后小道童穿透。 江逾白自嘲一笑,正欲转身,却倏地瞥见那孩子手里捧着个硕大如盆的碗。 饭菜高过碗边沿,还放了两块小酥饼。 随即,只见,身量挺拔的俊郎公子,长腿一迈,『蹭』地来到圆脸小道童身侧,亦步亦趋地跟在人家后边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第135页 离火为归元主峰,少主的院落位于峰内主位,坐北朝南,正对紫薇星斗。 ——原来黎纤早就住过他的屋子。 江逾白一面疑惑先祖为何将身为妖的黎纤安置在此处,一面又像个姑娘家似得感嘆缘分的奇妙。 转眼间就跟着道童拐进了门,雕花刻丝镂金榻上卧着个球球,动也不动,死了般的安静。 江逾白无力地扯扯嘴角。 他明白,黎纤难过或委屈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蜷缩成团。 他深吸两口气,先道童一步走到床脚。 方才看清黎纤的脚踝,脖颈处都被套上了铁锁。 听到响动后,黎纤抬头,露出张削瘦的脸蛋,眼皮耷拉着,唇瓣毫无血色。 他跪伏在床上,悄声祈求道:「求求你,把我放走吧,我想去找仙人。」 因为身体起伏,手脚上的锁扣被扯得发出刺耳的铛铛响。 江逾白把手放到他的发顶,企图能隔着万年光阴,给予他渺茫的安慰。穿堂风呜呜咽咽,支棱起的呆毛刺过透明掌心,随风摇晃。 小童把大碗放到案边,「你一只妖,帮不到仙人的,还是乖乖吃饭,好好在此处呆着吧。」 他又摆出一脸紧绷的戒备样子,警告道:「这是仙人施过法的锁,你莫要再去硬拽。」 语毕,他片刻不停留地退出门外,站在廊檐下看守他。 屋内恢復寂静,黎纤默了半晌,端起碗,开始扒饭。 他吃得极快,几乎没尝到味道,直接把饭咽到肚子。而后,捧着空碗,呆愣愣地望向窗外海棠树。 他望树,江逾白望他。 二人谁也没有动弹,直到星垂四野时,黎纤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泻出狡黠的芒,尤胜天边星。 他高高地举起瓷碗,发狠地摔在脚边。 『砰』地一声锐响后,守门小童跑进屋来,愤愤道:「你又作什么怪?」 只见黎纤拾起脚边碎瓷片,用锋利的边角比量着手腕。 小童到底是个孩子,也不细想,径直跑过去夺他手中利器。 二人推搡中,黎纤陡然抬手,砍上小童颈间睡穴,小童眯着左右眼晃悠了几下后,便倒在了地上。 黎纤勾起他腰间紫金佩环,摘下银匙,撬开铁锁。 他没急着走,而是把小童抱到了榻上,压低声音,悄摸摸地道歉,而后从破口袋里掏出两颗蚌珠放在枕边,方才跃窗而出。 顺着口袋缝隙,江少主瞥到了一副泛黄的捲轴,想必上面应当绘着一位琼枝堆雪,空谷生松的仙人。 在山脚下,黎纤驻足片息,捏指成诀,蝴蝶骨处渐渐鼓起,两片毛绒绒的,短小翅膀戳破衣裳冒出尖来。 黑白两色相间,像是两把绒毛扇子,江逾白探手去摸,他知道,他与黎纤均不会有感觉,却仍小心翼翼,生怕给碰坏了。 黎纤轻轻地蹦哒两下,小翅膀扑稜稜地摆动,带着他飞了起来。 轻盈的身形隐匿在暗夜里,踏风而行,就这么逃出了离火峰。 江逾白跟在他身后,他走,他亦走;他停;他亦停。 饿了吃草叶,渴了喝溪水。 翻过绵亘山川,渡过烟波瀚海,从南至北。 从东方泛白到月落乌啼,均不眠不休。 终于,这条长着翅膀的大傻鱼在破晓时抵达风雪界。 *** 第81章 **** 入目的是掺着血的雪, 混着红的白。 黎纤踏在雪域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印。 山脚下各方混战,真仙, 大妖,魔物, 这些几乎全都被时光与岁月碾成浮灰的物种, 逐一地出现在江逾白面前。 皎皎澄净的雪山如今遍布龟裂, 凹陷处深有万丈。 团团黑雾不断升腾,化形为无眼无珠, 血口獠牙, 四肢粗壮的魔物。 他们嘶吼着, 叫嚣着, 撕碎人的血肉骨骼, 侵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 原来,万物生灵在天道面前竟渺小至此,犹如沧海一粟。 刀剑嗡鸣声,惨叫怒骂声,伴着鹅毛大雪簌簌落下。 一点点地砸在江逾白心尖上。此间种种情景,都给他无尽的真实感 终于, 彻底地把他拉进了洪荒时代。 江逾白偏头去瞧黎纤,大傻鱼正遥遥望着山顶,鸦睫轻微闪动, 细碎冰晶顺着眼窝滑至下颌,洇出道浅印。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江逾白在扶苍山巅看到了浮黎仙。 扶苍山约有百丈, 高耸入云。 玉面仙站在山际顶峰,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星辰明月, 撕裂流云锦霞;再一伸手就能碰到九重宫阙。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孤独落寞。 甚至会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最厉害的人就该站在最高的山上,为天下,为万物,阻挡灾祸。 哪怕是食汝肉,饮汝血,毁汝之躯。 屠戮化为剑身,与真仙如影随形 浮黎握紧重剑,径直去刺头顶苍穹。 利落,迅勐,有雷霆之钧,可震天地,可撼五洲。 俄而,剑光大作,形成银白的结界,魔物近之,须臾之间化为齑粉。 浮黎立于结界内,荼白衣袍猎猎作响,周身溢满凛冽肃杀气,好像比脚下的霜还凉三分。 他捏指做诀,修补着山间的万千条缝隙。 第136页 山脚与山巅相距甚远,可浮黎仍旧似有所感地朝二人望了过来。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出星点火花。 黎纤弯弯眉眼,毛绒绒的小翅膀扑腾了两下,飞身而上。 「别去!」 江逾白没由来地心慌,他想拽住黎纤,把他扯进怀里,用毛领鹤氅裹住,替他遮风御寒,偷回家里去。 可他却连缕青丝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纤离开,任其独往山之皑皑处。 半盏茶后,山顶起了雾,绵密,浓郁。将一仙一妖包裹其中。 隔绝了自己这个的局外人。 局外人这个认知,让江逾白不舒服。 他愈发地烦躁,欲摧动踏云归,跟着黎纤上山,却发觉灵气骤然全失,一丝力都使不上。 万般无奈下,他撩开衣摆,准备趟雪登山。 然,下一瞬,便有泼天的风雪迎面而来,将他区区一缕神识卷落。 往复数次,数十次,均是如此。 ****** ****** 江逾白髮狠地踢了脚山底松柏,自然是未震落丁点雪花。 他眸底猩红,神思动盪,不復望日温隽清朗,如魔怔了一般往山上沖。 「好好的年轻人,做什么气性这般大。」 他被一只手扶住,那人掌心出奇的凉,如死尸一般。 江逾白错愕地转过头,沉眸道:「你,竟能看见我?」 「自然能,要不然那个俊俏小修士就白花钱喽。」 来人身上酒气萦绕,语气中透着几分熟稔 正是本该宿在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的玄芜和尚。 江逾白没有问诸如『你是何人』,『我怎会来此』的问题,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恶声恶气地开口,「我要上山。」 和尚遥遥头,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上山有何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何不就让过去。莫要再深究细探嘞。」 「不。」江逾白瞳仁幽深,喃喃自语道:「没过去,没过去。」 和尚的飘逸长发被北域的朔风颳得张牙舞爪。 他捋着发,无奈地解释道:「你吃多了灵植,种种莲萝竹芝交错混合,产生了至幻的毒性。」 「而且,既望日,月圆夜,乃时阴气最重之时。你又偏偏将真元耗至枯竭,还在冷水里浸泡整宿。如今这般模样便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他像是老祖母般地喋喋不休,「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剑修能在灵力枯竭时走火入魔呢!。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和尚满目复杂,恨铁不成钢道:「我记着你这龟孙年幼时可没这么执拗的。」 江逾白被他骂得更加混沌,只依稀明白,这和尚收了钱财,被僱佣来带他离开的。 可为什么要离开呢? 黎纤,黎纤明明还在此地。 他转过身,不理这聒噪的和尚,准备再试一次。 「熊孩子,真犟!」和尚怼他一拳,直言道:「你可曾想过,你一直都登不上这座山的原因,是因为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去!」 「是你自己不想去,不愿意去…」 和尚的话在识海里炸裂,江逾白按住抽痛的额角,混沌中隐约听见了一声悽厉的喊叫划破苍穹。 他急忙地抬眼望去,就见他的鱼从扶苍山顶滚了下来。 小小一团陷进积雪里,碰撞着山间的苍松劲柏,剐蹭着地底的锐砾嶙石,滑到了江逾白脚边。 黎纤蜷在地上,脸蛋,脖颈、手臂遍布淤青划痕,然而最可怖的伤口却在那两扇蝴蝶骨上。 他的小翅膀...不见了。 上一刻,还在扑稜稜扇动的短小翅膀不见了。骨缝处,连根都不剩,殷红血流涓涓,染透了轻衫薄裳。 江逾白蹲下身,想抬手碰碰他,却发现他自己也颤得厉害。 银白结界里,无鬼怪,无魔物,只有黎纤和浮黎。 *** *** 天边日轮悬在了正中央,散发诡异妖冶的芒,为整片雪域渡上层昳色。 扶苍山剧烈抖动着,逐渐裂成两半,巨大的缝隙下,魔物滚滚而上。 江逾白在黎纤清湛的瞳孔里看见,一道荼白身影自半空纵身而跃。 而后,他又看见,山顶的裂缝缓缓合上了。 「不,仙人,仙人!」 黎纤撑起身子,忍着痛往山顶爬,幼稚地想要把浮黎挖出来。 直到指尖磨出白色的骨,才堪堪停住。 他跪在地上,呜咽着哭出声,泪珠子滴滴答答地落进雪里,把整张脸都哭得通红。 身上的皮肉无一处完好。 就像是一颗被摔烂的桃子。 第82章 *** 这里是, 上古期,洪荒境,风雪界, 扶沧山。 裂缝完全闭合的须臾间,万物生灵都发生了变化。 进化出实体的魔物们, 被活活剥下皮囊, 撤回地底寒渊, 甚至连一丝悲唿哀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日褪去靡艷,将洒在地表的昳色一併收回, 将原本的乌金归还于苍旻。 翻滚的浊浪退潮, 连绵的燎原火熄灭。 流云散做飞絮, 与漫天寒酥相融, 耳边的声音戈刃铮鸣也逐渐消弭, 原本绝望的面庞纷纷露出劫后逢生的喜悦。 唯独黎纤没有,他仍保持着跪伏在地上的姿势。 第137页 他又蜷缩成了团,头埋在臂弯里,动也不动,啜泣声被簌簌落雪被覆盖,传不到山脚, 更穿不透扶苍山。 这仙,身死道消了。 这妖,是哭不回他的。 江逾白盯他了好久, 喉咙发苦,眼眶发涩,眸色由深变浅, 生怕这颗脆弱的桃碎在他眼前。 和尚闭上嘴,杵在两颗苍松中间, 半阖凤目,保持沉默,做个透明的木头人。希望再睁眼时,就能把那般惨烈的画面移出脑海。 ** 随着三两颗星子爬上青空,不同种族的部队逐一撤离扶沧战场,带着凯旋归家的自豪。 当然,还有对仙君的感激。 但究竟有几分几厘,却无从得知。 只剩一队人族剑修未走,仙人殉道后,他们逆流而行,从北域疆线处赶过来,一直跪到日暮四合。 为首的男子含着热泪,亲手点燃了九十九盏鲛油琉璃灯。他身形高大,走路姿势却一瘸一拐的,周身腥气缭绕,应是受了极重的伤。 葳蕤灯火将他们的鸦青色劲装映得深沉,在大白的雪原里格格不入。 男人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低语,似乎在虔诚地祷告。 盏盏烛火迎风摇曳,乍眼的鸦青袍,三尺有余的长剑,此间种种场景,迫使江逾白从恍惚的神思中寻得半分清明。 他僵硬地偏过头,眸光流转,寸寸扫过山脚的修士们。 最终停留在跪地涕零的领头人身上。 ——他知晓,这便是归元先祖。 这时,恰逢先祖起身整队。 视线落定的一瞬间,江逾白彻底愣住... 先祖高大壮硕,面容憔悴却掩不住眉宇的锋锐,还有几分熟悉感。 万年前,归元先祖偶得几缕神息仙气,入道修仙,开山立派,广收子弟。剑术卓绝,出神入化,可独战百妖,乃是剑修道师祖。 虽未留下半副肖像,江逾白也能想像其英姿气魄。 后人为其篆功名录,曾记载,先祖有两次落魄,一次是在风雪界被魔物重伤,伤筋断骨;一次是弱冠时在路边摊卖清酒小菜,清苦度日。 好巧不巧,这两次都叫江逾白撞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在黎纤梦境里,拉着他喋喋不休,硬卖给他梨花白的小摊贩。 江逾白倏地抬步,欲告知先祖:仙君托岑家供养的大妖偷跑来了扶沧山顶,赶紧将其带回归元山去。 欲请求先祖:鱼妖性子软绵,纯善可欺,要仔细护着他,莫要让旁人伤害他。 他摧动踏云归,足下生风,却被身后的和尚按住。 「你愚钝,你蠢笨,你做事不过脑子。」 和尚瞧傻子般看他,道:「你一缕神识,轻如鸿毛柳絮,连个脚印都留不下追上去以后,他能听见你说话?」 「况且,这里只是你的梦境,事情都已过去万年。哪有什么篡改的机会?,难不成你是天道天道的亲儿子?」 和尚的气得长眉倒竖,语气有些激动,意识到不妥后,立马站回原地,不再搭理他。 江逾白缓缓垂眸,脚下积雪层叠,蓬勃疏松,不见星点凹陷。 正如,先祖看不见他,黎纤也看不见他,就连此地的雪花也不想承认他的存在。 就是这般,他无法撕裂时空在荒芜境留下任何痕迹。 * 雪越下越大,山顶越来越冷。 整队过后,归元剑修们迈着规整的步伐踏在北域雪原上,踏出浩浩荡荡的声响,离开扶苍山,消失在江逾白的视野里。 至此,整座山峦独剩黎纤一人。 他的身上沾满了雪花,将累累伤痕冻成紫青色。 良久后,他终于抬起了脑袋,不复方才的悲恸绝望。 他站起身,抖落浑身霜雪,用清透的眸打量周遭万物。 懵懂、迷茫爬上脸颊,他歪歪头,对着虚空,悄声询问:这里是何处,我为何来此? 而后,许是为了遮挡风雪,他把双手交叠地放在脑袋瓜上,浑浑噩噩地往山下走。 至山脚,而后乃今将图南。 来时,他走走停停,江逾白跟在后面。 归时,亦是如此。 徒留和尚在漫天大雪里叫喊,「龟孙,你这缕神魂离窍许久,入障已深,应速速归来!」 ** 最终,黎纤停驻在折吾河畔,静静瞧着水面的倒影。 暖风忽起,吹皱河面,掀起片片涟漪,扭曲了少年的皎皎身姿。 江逾白想,自己得尽快破障出去...... 他从身后拥住黎纤,尽管明白两个人都感知不到彼此的温度,他仍执拗地收紧双臂,在黎纤耳边低喃。 「你一定很冷吧,等我醒来,要先抱你一下。」纵然晚了千万年,也想抱你一下。 俄而,黎纤「挣开」怀抱,倾身跃进河里,下沉,下沉,浅进河底废墟,被沙砾掩埋。 与此同时,江逾白聚簇通身真元,任其沖盪肺腑,剧烈的疼痛不断地撕扯神魂。 他按住胸口,急促渡喘息,薄唇阖张,吐出大口鲜血,晕红折吾水面。 眼前灵流急速涌动,转出幽邃的漩涡,将这缕魂魄吸纳其中。 ** 傍晚,酉时一刻。 悬星院的主屋内,烛台旁燃着紫檀木和玄金符篆,还有串串铃铛震颤,发出脆响儿 第138页 这些物件都是黎纤从玄芜手里买的,花费了两颗蚌珠。 天未亮时,趁着更深人静,他把江逾白背回了悬星小院。 当时,两人身子都湿漉漉的,黎纤担心江逾白着凉,就速速扒.光了他的衣服,正准备把他塞进被褥里,就被打酒归来的玄芜和尚撞见。 玄芜有被惊吓到,手里的烤串和酒罈噼里啪啦地掉一地。 他同手同脚,三步并两步地迈出门槛,准备回自己的偏房里,却被人拽住。 黎纤红着眼,焦急地问他有没有法子让江逾白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小龟孙竟神魂离体,入了魔障。 和尚燃符做法,摇铃招魂,掐指引诀,忙活一熘十三招,方潜入江逾白神魂飘忽之地。 他先江逾白一步神识归体,甫一睁眼,就从原本坐到床边的位置,远远挪到矮椅上。 黎纤不明所以,见和尚走开,就蠢兮兮,傻敷敷地凑到床前,替江逾白擦汗。 然,须臾间,便被榻上人吐了满襟鲜血,在水墨袍上开出大红的花。 玄芜眼疾手快地替他把了个脉,随即竟探到江逾白紫府中竟隐有金丹重聚的迹象。 他眼底蹙起异样的芒,既觉意外,又觉理所应当。 「黎纤。」 江逾白睁眼的瞬间,神魂与本体融合,他勐地坐起,正好对上黎纤欣喜的脸。 和尚适时地离开,并贴心地合上门,开始琢磨该把这两颗价值连城的珠子花在哪家楚馆。 「白白还难受吗?」 黎纤糯糯地问,顺便把拧湿的帕子摊在江逾白额头上。 江逾白轻笑两声:「不难受了。」 他揽过黎纤,隔着薄衫内衬,抚上清瘦的背,摩挲着蝴蝶骨处的凹陷。 下巴搁在黎仙的发旋上,被剐蹭得发痒,江逾白听见黎纤的唿吸声,又浅又细。 过了会,黎纤突然抬起头来,用轻快的调子告诉他,「我给白白准备了食物。」 语毕,他撩开帐幔,噔噔地跑到厨房里,捧出小火炉上温着的汤罐,坐回榻上。 黎纤很大方:「全都给白白喝!」 江逾白有点想笑:「这是什么?」 黎纤有点得意:「果子羹!给白白补身体的。」 掀开盖子后,果香扑鼻,小小的瓷盅里挤满青枣,桂圆,葡萄,雪梨。 黎纤吹温后,把盛了梨子块的勺子递给江逾白。 他捧着罐子,眼巴巴地问,「好喝吗?」 「好喝。」江逾白边表扬,边舀了颗盈亮的桂圆放到黎纤嘴里:「一起喝。」 你一勺,我一勺。 往復几次,瓷罐子就见了底。 「我再去给煮一点?」 黎纤觉得自己真的太坏,太没出息了,竟然不自觉地吃光了白白的饭。 江逾白探手,摸了摸黎纤的肚子,发现瘪瘪的,便道:「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去吃桃酥和春饼。」 「嗯!」黎纤疯狂点头,扬起薄薄两瓣唇,冲着江逾白弯到最漂亮的弧度。 两人火速换衣服,随意披了两件衣袍,要出门去时,却在篱笆墙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且越来越近,江逾白抽开门杵,一个肉球『砰』地扑到他怀里。 这孩子又圆又胖,若是扑进普通人怀里,必定要将魂魄撞出半边来。 「冬冬,你娘又打你了?」江逾白胡噜了一把胖小子的头,对于这种每次大考垫底,就要被抽藤条的行为见怪不怪。 「不是...不是。」董冬冬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是陈老头!」 「陈老头...他们家出事了,全死了,死光了。」 第83章 永安郡·一 *** 「昨夜子时过半, 永安郡城中颳了阵邪风,怒号掀天,飞沙走石。意识到不对劲后, 包括陈府在内各家各户立刻关紧大门。」 「可直至第二天辰时也未见陈老头家有丁点动静,几个送菜的小摊贩推开大门后, 才发现……」 「他们一家三百多口, 全都倒在了府中, 只剩陈老头一个人,但也被吓得疯傻。」 「城中百姓怀疑是闹鬼, 便急匆匆地来了书宫, 寻求庇护。」 董冬冬抽抽搭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都是尤夫子告诉我的, 他没来上课,和掌院先生赶去了永安郡。」 这些沾着鼻涕眼泪的句子,陆陆续续地砸在江逾白耳朵边,轰隆隆地炸开。 他有些恍惚,僵硬地抬起自己的手掌,默念咒诀, 摊平的掌心上登时浮现出一团符纹,颜色灼红靡艷。 这是那日他为阿善埋下的牵引符篆,符文的颜色已由粉变红。这代表符文生效, 换句话说,阿善已经遭遇到危险。 昨夜,他将体内所有真气输入到黎纤的经络里。 子夜时, 真元就已耗至枯竭,而后神魂又出窍飘到了洪荒境, 以至于根本无法接收符篆对面发出的求救信号。 愧疚一点一滴地蔓延。,江逾白缓缓合拢手掌,将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陈老头他人那么好,怎么会遭如此劫难?定是有鬼怪害他!」董冬冬红着眼睛:「江师兄,我们要为他报仇!」 「嗯。」江逾白拍拍他的头,哑声开口:「放心,有师兄在。」 *** 无妄的剑光破开天际,划过霞梢,在昏黄的暮色里留下一道银芒。 江逾白立于剑首,衣诀翩翩,面色沉沉,阴霾气爬满疏朗面。 第139页 修长的手指,自虐般地捏在蹙紧的眉心上,一遍遍地回忆在陈府内的点滴,企图寻得蛛丝马迹。 丫鬟的哭诉哀求,天竺玉上的星点黑斑,举止古怪的陈家二少,此间种种场景,勾连缠绕,形成凌乱的线团,让人抓不住头尾。 忽地,袖摆突然被人攥住,江逾白偏过头,小鱼儿的脸颊落进他眼底。 「白白。」 黎纤站在剑柄的边沿处,仰头看他,用细瘦白皙的爪爪抚摸他的额角,按揉穴位上跳动的青筋。 兴许是傍晚风急,大鱼的指尖泛着凉意,却能暖化松枝积雪。 江逾白瞧着他干瘪的腹部,喉地发涩。 如果他当初可以阻止此事发生。现在,陈氏一家仍旧其乐融融。 而他的鱼此刻也应坐在饭堂里,吞下一颗又一颗的肉馄饨,把小肚子撑得圆滚滚。 「我不饿。」黎纤看出他心中所想,连忙勐吸几口气,挺起肚子,硬撑出柔软的弧度。 他扬起俏脸蛋,信誓旦旦道:「白白快看,鼓鼓的,我其实一点都不饿。」 软绵的语调,羽毛般地拂过江逾白心头。 他抬手去捏黎纤的耳朵,装模作样地开口:「你撒谎的时候小耳朵也会动。」 江逾白说什么,大傻鱼就信什么。 他立刻捂住两个耳朵,有点失落地垂下头,眼皮耷拉下来,盯着鞋尖,暗骂自己是只拖后腿的傻瓜鱼。 忽地,一只修长的手在他视野里晃了晃,掌上还躺着几颗红果子,鲜嫩极了,还有点熟悉。 他惊唿道:「白白去过我藏果子的山洞?」 「是你藏自己的山洞。」江逾白挑眉,把砂糖果递给他,而后双臂打圈,虚虚护住他,看着他吃果子。 咔嚓和吧嗒掺杂在唿啸的风声中,甜腻荡漾进薄云晚霞里。 ** 带着朔寒惊霜的气势,长剑径直落在陈府门口。 依旧碧瓦朱甍,玉砌雕阑的高阁院落映入眼帘。 几日前的推杯换盏,筹光交错,大朵绚烂的烟花还近在眼前。 江逾白甚至觉得推开这扇朱红大门,陈老头依旧会如上次那般携着一家老小,出门相迎,摆酒宴客。 门口守着五六个导戒堂的年轻修士,见江逾白来此后,难得地一改望日严肃语气,劝他要有心理准备。 颔首应下后,几人推开门阀,露出条缝隙示意江,黎二人进去。 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满腹幽诡,团团黑雾,阵阵阴气,空气中残留着魂魄的吶喊嚎叫,这些纷纷剐蹭着江逾白紧绷的神经。 他闭了闭眼,绕过已盪为寒烟的影壁墙,行至正堂。 大堂中央摆满尸首,个个面色灰白,瞳孔放大,似乎在之前受过极重的惊吓。 江逾白扫过这些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心底暗流翻涌。 领着他参观九曲迴廊的小厮,频频为他斟酒的管家,给黎纤打包腊肉块的后厨。 还有曾大方向他袒露心意的陈捺捺,少女依旧娇媚,却不復蓬勃生气。 尤符收敛了平日的散漫,端坐于堂上,飞速地翻着陈氏的族谱,僕从的身契,逐一清点核对。 江逾白踱步到他身侧,分走夫子手中的族谱身契,「他们都被抽走了魂魄。」 尤浮掀了掀眼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江逾白:「墙角的招魂香燃至尽头,也未现出半缕魂魄,诸人身上也没有丁点伤口。」 「所以,应是被活生生抽走魂魄的。」 他的语气里融进了丁点希望。 「活人的魂魄是生魂,若七日内生魂可以归窍,便可以活。」 尤符终于抬起头来,压低声音道:「不错,我与掌院也是方才知晓的,此事发生于昨夜月圆,北斗星移,阴气最盛之时。」 「想来与噬魂的异兽无关,应是鬼魅,需要藉助月华阴气提升功力的鬼魅。」 人死之后,魂魄出窍,于月悬中空之时,前往渡厄城。重制命盘定数,等待转世轮迴。 但,人生尽有不如意,生前有未了夙愿的大有人在。 这些人死后,由于强盛的意念久久无法消弭,则会附着于其魂魄之上。 此种魂魄被视为死灵。死灵炼化出实体,于人间作祟,被视为鬼魅。 鬼魅的功力高低、存在时长不仅取决于生前的修为,还有死后意念的强弱。 有的因夙愿已结或岁月流逝,而逐渐消散。有的则因日积月累而愈发浓郁深厚。 *** 尤符语毕后,鬼魅二字就一直绕在江逾白耳边,翻页的手一顿,有不可抑制的微颤。 当时,就是站在这个位置,那个丫鬟声攥着他的手腕,声泪俱下地讲:府里有个女鬼。 可他当时愣是未探明一二。 黎纤适时地抽过他手中一半纸册,交接过程中,在素麻纸摞的遮掩下,还轻轻地勾了勾他的掌心。 两人按照纸上信息,核对了一遍后,发现整个陈府只缺了四人,原先伺候孙少爷的丫鬟,刚满月的孙少爷阿善,二公子陈竖,以及其妾室莺莺。 江逾白喉咙滚动,将那日在陈府发生的诸类可疑事项,通通讲出。 「我勘察了府中的大小地界,皆未发现异样,玄同罗盘也纹丝未动。」 「我那时…只怀疑是阿善染上了什么邪祟之物,便对他一人埋下了牵引符。」 第140页 「既然玄同罗盘未动,那就说明那日府中确实无邪祟。」尤符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太过自责。」 他撇撇小鬍子,「况且…这些个人尚未死透,倒还有救,不是吗?」 尤符坐回上首,抿了口案上凉茶,撇过院子里的一圈『尸首』,感嘆道:「想来,这只鬼魅生前未了的夙愿即是报仇,也不知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以至于灭了人家上下三百多口。」 「不,」江逾白反驳道:「若单单只是寻仇,为何不直接将他们全杀了,而要抽走魂灵呢?」 尤符眼皮跳了跳,「你的意思是那鬼魅还想要这三百魂魄,做什么?贩卖吗?」 江逾白默了一瞬,又道:「如今,重中之急,便是找到这失踪的四个人,外加唤醒陈老头,将他们细细盘问一番,说不定能得来些许线索。」 尤夫子颔首表示贊同,遂召来导戒堂修士,挨个地分派任务。 江逾白随即问道:「掌院和陈老头在何处?」 「后花院。」尤符拇指一斜,「那老头的魂魄尚在,只是神志不清,口中胡言乱语,方才还晕厥了。我师兄正在给他输送真元。」 *** 绕过九曲乌木迴廊,在临湖水榭旁,江逾白找到了掌院与陈老头。 晏凛之还是副肃穆面孔,端坐在环椅上,眼梢略微上挑,远眺烟雨平湖。 陈老头扶着廊柱 ,面上,眼底,皆是哀戚一片。以头抢地,哀求声连连,「我家中妻儿老小,虽不全是大善之人,却也未做过丝毫恶事,坏事,如今却被邪祟所害……」 「还劳烦先生能救我一家三百余口的姓名!」 不掺任何情绪,晏凛之开口道:「从阴气瀰漫的浓度来看,这勾了你全族魂魄的鬼魅约摸有三十余年的道行,说是厉鬼凶煞也不为过。」 「而你府前嵌有镂金符文的桃木匾额,又恰巧也有三十余年的光景。」 「她的目标更是十分明确,不去那些毫不设防的门阀世家。偏偏找上你这设有数道高阶除邪符文的陈府。」 「所以,你最好仔细回想,年轻时究竟有无做过害人之事。」 陈老头急忙回道:「我三十多年前就来了太乙书宫,极少下山回家,整日呆在书宫里,哪有害人的机会。」 「那你因何缘故,舍下家业妻儿,孤身入书宫?」 江逾白撩开垂丝藤萝的枝蔓,踱步踏进兰亭水榭。 第84章 永安郡·二 *** 「你曾说, 当年因被一剑修的浩瀚剑气所震撼,所以油然生出问道求仙的意向来,遂弃了家业、亲友, 连夜跑来了学宫。」 「可你我同窗四载,为何…从未见你执过剑?」 江逾白斜倚在青花玉柱旁, 眉目间缀着疲乏与僕僕风尘。 他再次问道:「所以, 你到底因何要抛弃人间的荣华, 地位,甚至天伦之乐, 独身拜入学宫, 修苦寒之道呢?」 寒潭眸内迸发出锋锐的视线, 让人无处遁行。 陈老头的拳头数次捏紧, 又数次放开, 最后终究捨得开了『尊口』。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夜,我外出归家时,行至自家门口处,却不见护卫小厮相迎。唯独站着位穿嫁衣的姑娘。」 「她背对着我,不发只言片语。」 「我从生意场归来,饮了三五杯浓酒, 头脑混沌不清,迷煳着走近才发现,明烁烛火下, 那姑娘竟没有影子。」 「我吓得拔腿就跑,可却被她扯住了手臂,迫使我不得不回头。」 「本以为是青面獠牙的鬼怪, 却不曾想到…她竟那么美,面敷芙蓉, 娇媚昳丽,身上还沾着丝缕的海棠香。」 「我问她家住哪里,怎地大半夜穿着嫁衣跑出来,顺便邀她来府内小坐片刻…」 「姑娘原本是对着我笑的,可一听我这么说,就突然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而后...她的脸颊开始腐烂,口中吐出血水,手指蜕皮,露出可怖的白骨。」 「口中亦是念念有词,一直说我背叛了她,毁掉了她,还要叫我尝尽灭族之苦。」 「我濒死之际,一道莹白剑光划过眼前。来人是个同我年岁相当的剑修,他掐诀念咒,不消片刻就赶跑了那只鬼魅。」 「我当即跪地叩谢于恩公,并祈求他能在我府宅内设下阵法,护佑我陈氏全族的安危。」 「恩公沉默几许后,便在我头顶匾额上攥刻了一道金符,并告诫我永生不摘此匾,家人若是外出,也尽可能日落前归家。」 「而后,恩公又说我是那鬼魅仇恨的根源,他让我离开永安郡,躲到学宫去,尽可能地少回家,才能保族人平安。」 「于是,你便逐一应下了?」江逾白道。 「嗯,我总要为妻儿老小考虑。」 「那又为何在家中逗留多日?」 「给...孙子过百日。本想逗留两日就回书宫,但我那次子祈求我能多陪孙儿几日,我心一软就同意了。」 江逾白眸色幽如漆,单刀直入:「你当真不认识那女人吗?」 「我……」 陈老头靠坐在水榭环椅上,背后是半沉的乌金,天光把两鬓霜发晕映为澄黄色,他颓废极了,像是一桿子枯萎的藤。 良久,老头垂下头颅,喉咙里犹如灌了污浊的砂,他诚恳道:「我不知道。」 第141页 「我觉得她很熟悉,可我半点也想不起来。」 「我想不起来她是谁,却又无法忘记她的脸。」 ——就是,就是这般的矛盾。 陈老头懊恼地抓了抓头髮,露出纠结痛苦的表情,仿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沼泽里。 江逾白轻嘆两口气,下意识地把视线转移到黎纤身上。 大傻鱼乖巧地站在树下等他,手里握着两枝垂丝藤萝,指腹摩挲根茎与花瓣。唇角抿成桃色的线,无故擒了丝忧虑。 他浑身的朝气融进暮色里,让江逾白凭空想起这只鱼…在亲眼看到浮黎身死时的神情。 ——脆弱,痛苦,绝望,最后到茫然。 江逾白开始理解陈老头。 他觉得,或许人在极度伤心的时候,确实会选择忘记某段的时光,以及某些很重要的人。 「可是这对被忘记的人来说,公平吗?」 江逾白突然问道,他的眼睛看着陈老头,可思维却飘忽了有十万八千里。 「被忘记的人?被忘记的人?」陈老头不停地喃喃自语。 他到底是上了年纪,经不起这般折腾,疯癫地嚷了几句,就又晕倒在地上。 *** 几番折腾后,终于将陈家众人的躯壳安顿回了各自的住处。 已是月悬当空,府邸幽暗岑寂,唯余风声呜咽。 外出探查的导戒堂修士归来传讯,只用聊聊数语,便将那失踪四人的去处描述地清晰瞭然。 那日向江逾白哭诉的丫鬟未领身契,只是留在隔壁街巷的早点铺子里打杂,听说陈氏阖府都死了后,悲痛不已,嚎哭了整天。 陈二少的妾室莺莺早在前几日就因碰洒了茶饮,淋溅二少爷满身,惹怒了他,被其赶出家门,跑回了自己曾安身过的青.楼。 小少爷阿善迄今为止仍了无踪迹,寻不到半点身影。 至于陈二少陈竖,他的尸体是在一条逼仄的陋巷里被发现到的,血肉被掏空,只剩层纤薄的皮囊,约摸死了十日有余。 晏凛之沖江逾白问道:「可有头绪?」 「莺莺。」江逾白言简意赅。 晏先生颔首,「你与黎纤同去,其余人继续追查孩子的下落,我与尤符留守于此地设回春阵法,保其余躯壳不朽。」 江逾白与导戒堂的修士们倒是无甚异议,唯独尤符吭哧两声,表示设阵的事由掌院先生一人足以,而他作为夫子应陪同小辈,给予指点。 闻言,晏凛之面无表情地应下,摆手叫他『滚』。 ** 因为陈氏出事的缘故,本应喧嚣吵嚷的永安主街鸦雀无声,任梧桐叶落满青石板。 尤符前脚迈出陈府,后脚就掏出了酒葫芦痛饮起来,啜两口,啧三声,看来应是忍耐已久。 他一边喝,一边振振有词,内容繁杂冗长,简单概括起来即是吐槽他大师兄和二师兄是如何欺负他的。 从垂髻年岁被师父捡上山,到进太乙学宫做夫子,他能足足讲上好久。 江逾白眼皮跳了跳,把黎纤拽到自己身侧,准备往他耳朵里塞两个棉花球。 却见黎纤蹙眉抿唇,一副蔫蔫的模样。 好像自从得得知阿善没有被找到时,他便愈发怔忡了起来。 行了百十步后,大鱼忽地顿住步子,仰头问道:「白白,胖娃娃遇到危险了对吗?」 江逾白低头打量他,并不出声,算是默认 ,他攥紧了刻有牵引符的手掌,将指骨捏得泛白。 黎纤扯上他的袖摆,眼眶发红,整个人都垮了下去,他低声道:「昨晚,白白把灵力都给了我,才无法感知胖娃娃有危险的…对不起。」 ——我对不起胖娃娃,也对不起白白。 像是吃了个酸果子那般,黎纤的声音涩涩的,让人听了难受。 江逾白环臂,在他身侧打了个圈,他没有即刻安慰黎纤,只是虚虚地环着他。 他的鱼纯稚良善,半点事也没有做错,却要同自己一样陷入了名为内疚的漩涡里。 『不怪你。』这句话只有区区三个字,尤符拿来安慰他,他却不想再拿过来安慰黎纤。 因为他明白,没用的。只有阿善平安健康地回来,才完全地抑制这份悬浮在二人心口的内疚。 片刻后,他捏了把黎纤脸颊上的肉,復又去握紧他冰凉的指尖,用既和缓有坚定的语气,道:「咱们俩定能把胖娃娃找回来的。」 **** 桃叶柳枝寄相思,香囊佩环诉衷情。 江少主做梦也想不到,未满半月,他竟会再次踏进这座巫山殿。 上次他不情不愿地被和尚拐进屋,这次轮到他上杆子地想进去,却只有闭门羹给他吃。 老鸨站在门内翁声翁气:「打烊了,你们哪来的就赶紧回哪去。」 尤符收了酒葫芦,端出名门正派的样子:「我乃太乙书宫的夫子……」 「夫子了不起吗?竟这般急色?」 老.鸨不耐烦地打断他:「老不羞的禁.欲几天会死吗?」 「城里闹鬼了,我劝你这老货早些回去,否则再被女鬼吸干了精魄...... 到底是没见过这番泼辣阵仗,尤符的老脸憋得通红,被气的结结巴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反驳。 巫山殿内昏暗,只有鲛珠灯芯散发出的莹莹幽光。 朱红嵌金门紧闭,仿佛仅凭这一扇门就能将所有鬼怪妖邪驱逐。 第142页 「白白,我去把门板拍开。」黎纤道。 江逾白按下他的小爪子,制止道:「不急。」 他从纳戒中抽出根纸笺顺着细窄的门缝塞进去,纸筏倏地落在地上,发出脆响儿。 「那是什么?」黎纤眯眯眼珠,趴着门缝往里瞅,生怕江逾白扔了重要的物件。 「能去归元山换灵石的凭证。」江逾白轻佻眉梢,「可以换两斗。」 命固然重要,但奈何钱财更加诱人。 徘徊几瞬后,门内的老鸨终是拾起纸筏,抽开了门杵。 她敞了个缝让三人进屋,方才的刻薄荡然无存,满脸堆笑地解释道:「三位贵客也知道,昨夜,陈府遭了鬼,现如今城内人人自危,入夜后均门户紧闭,哪里还敢迎人进门嘞!」 她边说边往琉璃灯盏里添油,随即扭动腰肢,款款挪步,准备上楼把姑娘们喊下来。 江逾白适时地叫住她,扯出抹淡笑,「我们是来找莺莺的。」 第85章 永安郡·三 *** 「莺莺?」鸨母的笑有瞬息的凝固, 答非所问,「我们巫山殿的确有大把的莺莺燕燕。」 「不,」江逾白道:「我们只找莺莺, 想向她询问陈府近来的异样。」 「哎。」鸨母脸色纠结,有规律地摆弄手中竹筏。 她嘆气道:「莺莺未必肯见你们的, 自从被赶回巫山殿后, 就整日郁滞寡欢, 失魂落魄…」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箍着翡翠镯的手腕也略略发抖。 「年前, 陈家二少逛花楼时, 看莺莺娇嫩貌美, 买她回去做妾室。 我本以为她飞上枝头了。直到孙少爷满月那天, 我去陈府送礼, 听见了几个后院丫鬟的窃窃私语,才知道......」 说到这里,虔鸨的语调拔高,愤愤道:「陈二少就是个杀千刀的好色之徒。过了几天新鲜日子后,就厌弃了她,陈家人也渐渐嘲讽鄙夷她, 嫌我们莺莺是青楼里出来的。」 「等等。」江逾白打断鸨母,「陈竖时常打骂莺莺?」 「以前总是非打即骂。」 鸨母道:「听说自从十日前的那场满月宴后,他可能良心发现, 对待莺莺温柔了不少。」 「可是,昨天一大早就又发了疯!因为溅了几滴热茶在他手背上,就把莺莺赶出了陈府。」 鸨母的情绪很激动, 活生生地气出了泪珠子。 这副模样与其说在为莺莺鸣不平,倒不如说在为所有沦落红尘的浮萍女子诉苦楚。 尤符侧步上前, 把之前受的窝囊气咽进肚子里,拿出人模狗样的仙道做派,和善地递给她一帕布帛。 鸨母拭了把涕泪,接着道:「不过,我们莺莺也算是因祸得福,早上方被逐出府门,晚上陈家就遭了鬼。」 「那鬼倒是个『懂事的』,索了全府人丁的性命,唯独留下了平日里总是行善积德的陈老爷。就是可怜了阿善小少爷,那般小的孩子哟……」 「莺莺也不了解陈府的过往与秘辛,如今又是万般难过伤心,见不得外人的,你们三位请回吧……」 「阿善没死。」江逾白打断她,摊开灼红掌心,「他现在很危险,周遭环绕着浓厚的祟气,吐息已然十分微弱。」 他寒眸微沉,张口道,「莺莺正是我们找到邪祟、救出阿善的关键,所以我们必须见她。」 面前的公子面容疏朗,言谈举止间漫溢出的贵气与仙气,同此间屋帷内的风花雪月格格不入。 他的嗓音圆润醇和,坚定的语调敲击在鸨母脑子里,以至于当即让其信服大半。 望着那团触目惊心的红符,老鸨稍作思量后,便躬身请江逾白上楼。 几人脚踩狐皮裘毯,踏上层层暖玉阶,鸨母在前领路,边走边道:「三位可要些清茶蜜饯。」 「嗯。」江逾白道:「一碗糖蒸酥酪,两碟春卷,三盘虾饺,再来几颗饭糰和香芋球。」 他记得上次被玄芜和尚诓骗进来吃饭的时候,黎纤专门问了这几样的名字,还将碗底的酥屑吃得干干净净。 想来应是最喜欢这些。 果不其然,他稍一偏头,就见到黎纤脸上漾出了小梨涡。 尤符凑近江逾白,压低声音问他:「你那竹筏真的归元票贴吗?能生效?」 「当然,票贴是我师父开的。」江逾白轻挑眉梢,「夫子喝云山雾洱还是禹陵毛尖?」 尤符翻了翻白眼,未做思虑,豪不客气道:「全都要。」 他们于二楼的迂迴流转处停驻。 鸨母勾起两指,叩击门棂 ,「莺莺,睡了吗?」 等了半晌,门内无人应答,鸨母径直推门而入。 甫入内,丝缕辛夷花香扑入鼻腔,周遭气流不稳,隐隐还有灵力波动的迹象。 内里火光朦胧,轻纱帷幔后,名唤莺莺的女子素裳薄衫,她正在凭栏远眺,月华穿窗而过,将姑娘的倩影拖得老长。 听见鸨母的连声唿唤,莺莺回身,许是没想到进来这般多的人,面上有瞬息的怔愣。 鸨母巧嘴一张,忙向她介绍几人来此的缘由,以及欲救阿善的意图。 尤符也解释道:「陈府众人都被鬼魅勾走了魂魄,我知莺莺姑娘怨恨他们,但阿善小少爷毕竟是姑娘亲子,他至今生死未卜,极有可能也在那邪物手中。 姑娘若想救自己儿子,还劳烦将近来陈府的不寻常之处告知我等……」 第143页 莺莺静静地听着,情绪上无甚起伏,只垂着头颅,不发只言片语。 尤符急得暗暗跺脚,心道莺莺这娘当的都比不上岑书妍。 ***** 甜羹酥点上的极快,摆满描银鎏金的碗碟摆满四方桌,黎纤攥着筷子上下挥舞,把自己塞得两颊鼓鼓,成了小松鼠, 他咬碎一个又一个春卷,唇齿发出咯吱的脆响。 云山雾洱见了底,尤符狮子大张口,又舔着脸地要了壶惠明翠片。偶尔夹两颗香芋球来吃。 江逾白抱臂倚靠在窗棂旁,眸光幽邃,打量扫视着屋内的所有物件。 散放神识,企图寻觅捕捉那丝微薄的灵气。 他们也都在等着莺莺开口说话,大有『海枯石烂』,矢志不移的架势。 可莺莺就是一声不吭,她端坐在矮踏上,死气沉沉,犹如一尊玉塑,只偶尔将眼角余光撇向窗外。 临近子时,夜风入堂,盘旋迴旋,兜了个大圈子;拂得灯火摇曳,帷幔摆动,连黎纤发顶色呆毛都被吹得支棱起来,晃来晃去,剐蹭着细嫩的额角。 大傻鱼抬手挠痒,宽松的袖摆刮翻桌角的烛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烛台,准备往旁边挪挪,却被倏地被其吸住了目光。 底座的台盏滴满蜡油,凝结成艷红晶莹的亮片,可在层层蜡泪上却横亘着一小撮黑灰。 他刚想叫江逾白和尤夫子来瞧瞧,却被熟悉的力道按住了胳膊。 江逾白捻起盏底的灰屑,灰屑浮在指尖,没有灼热感,竟有细微的凉意,以及残留的灵气。 「你烧掉了什么?」江逾白道,「是一张传讯符篆?」 闻言,莺莺勐地抬首,怯声反驳道:「莺莺是一介凡人,哪里会有修行的东西,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江逾白淡然一笑,他挨着黎纤坐下,状似无意地搔了下人家的额角。 尔后,扯起别的话头,「莺姑娘屋内的香是辛夷?」 「嗯,我喜欢这种味道。」莺莺答道,眼底泛起涟漪,有不可名状的温柔。 江逾白勾了勾嘴角,随即又道:「倒是和那日阿善满月宴上,陈二少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一直都喜欢这种味道吗?」 未待莺莺做答,他继续道:「亦或是...原来不喜欢,只是近十日才开始喜欢的?」 闻言,莺莺身形一僵,下意识地回答着,「我不知道,不知道。」 江逾白放缓语气,道:「来之前,我们发现了陈竖的尸体,看起来十分悽惨,面色乌黑,七窍流血,被人掏空了心肺,只余一具干瘪的驱壳,大抵死了十日有余。」 兴许是江逾白的描述太过夸张恐怖,又或许是那个字眼触到了莺莺的神思,惹得她瞳孔骤放,浑身颤慄。 「你嫁入陈府一载有余,应是万分陈竖的为人。可他十日前却无故地转了性子,显然就是被人假扮了。」 江逾白道,「不知莺莺姑娘可曾察觉丝毫迹象?」 「我...」莺莺支吾着,嘴唇颤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见状,江逾白不再问她,眸光微烁,故作失望道:「想来你应是真的不曾发现过异样。」 莺莺讷讷点头,试探地询问道:「若是抓到了假扮二少爷的人,会...如何处置他?」 「那就简单了,当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江逾白似笑非笑。 尤夫子看出他打的算盘,跟着补充道:「对,也打得他七窍流血,掏出他的心肺,只留一副皮囊。」 语毕,就见莺莺骤然发白,受了惊般地打落手边茶盅,溅了江逾白满身的茶汤。 江逾白也不在意,没事人似得替她捡起瓷盏。顺便掷地有声道:「请姑娘放心,我等书宫弟子已在永安郡内设下天罗缚魂阵法,不日后定能寻得这杀人兇手。」 莺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唿吸有几分急促,她先是感谢江逾白几句,紧接着瞧了瞧窗外的月亮,便道自己身体不适,想要卧榻歇息。 几人便与她做了别,下楼,出门,再默契地躲到巫山殿后院的老树后,整整齐齐地望向头顶的窗子,等着莺莺露出马脚。 这老树长年累月的不修剪,狂野得要命,枝杈张扬,花叶层叠,毛扎扎的。 有株蓓蕾正好抵着黎纤的后颈,戳得他发痒。 黎纤抿抿嘴,准备把花骨朵揪下来尝尝味道,却没想到有人快他一步。 江逾白折下花枝,插进黎纤发旋,復又把手覆在他的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挠痒痒。 「白白今天撒谎了。」黎纤往后仰了仰,主动把最脆弱的颈子送进江逾白手里。 「白白连着说了两个谎话。」 「先是骗虔婆『母子连心』,叫她引我们上楼。 后是骗莺莺说永安郡内设有阵法,让她惊慌失措。」 「你讨厌我撒谎?」江逾白挠痒的手一顿。 「不。」黎纤使劲摇头,「白白做的对,要不然我们就找不到胖娃娃。」 而后,他眨巴眨巴眼睛,糯糯地问道:「可是,胖娃娃的娘亲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大傻鱼琢磨不通这个问题,他天生地养,没有娘亲,更没体会过被娘疼的滋味。 所以就只能傻兮兮地去问江逾白,「娘亲难道不想保护自己的娃娃吗?」 「……」 江逾白沉吟片刻,道,「或许她还想要保护另外一个人。」 第144页 第86章 永安郡·四 **** 「她还想护着另外的人?」 「对。」 黎纤歪了歪头, 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陡然间转过话题,「白白有几个想要保护的人?」 ——想保护几个人? 带他入道, 把他当亲儿子对待的师父;归元山里一堆动不动『群魔乱舞』、『吱哇乱叫』的跳脱师弟们;关系不咋地但是血溶于水的爹与娘。 当然了,还有眼前这只奶里奶气的糯米糍粑鱼。 江少主想要护着的人可太多太多了。 「数不清。」江逾白如实回答, 顺便反问道:「你呢?你想要保护几个人?」 「只有白白, 我只想守护白白。」黎纤仰头, 神情诚挚,「但我也愿意护着白白的亲人。」 闻言, 江逾白手下骤地收紧, 疼得黎纤差点喊出声。 他捂住嘴巴, 不可思议地瞧着江逾白, 心里猜着, 是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到白白难过了? 修长的指节下是瓷白的皮肤,软嫩又细腻,却平白无故地被压出红印子,江逾白低声道了句『抱歉』。 又重新拿捏力度替他揉脖子,挠痒就演变成按摩。 江少主的按摩手法相当精湛娴熟。 他年幼时还被殷无涯夸赞过:如果没生在归元剑派, 不做剑修,大可以去天桥底下挂布幡子,做个按摩正骨的正经医修, 再靠着俊美的脸,说不定能红遍南境全域 。 江逾白的拇指,食指指腹处有三两个剑茧, 是略微粗糙的凸起,掌心厚实温凉, 此刻,又把握着温柔的力道,恰当的频率,没一会就把黎纤搞得舒舒服服。 大鱼惬意地眯眼,桃花瓣弯成月牙儿,得亏是个鱼,若是只猫儿,必然会把小尾巴尖摇出花来。 因为比较放松,他话由心生道,「我想永远跟白白在一起。」 江逾白唿吸有须臾的停滞。 心道:这鱼的嘴巴真是抹了蜜般的甜。 自己所见过的,上了一个说话这般好听的,还是一位因欺骗山下无数单纯少女,而被驱逐出门派的负心汉师弟。 可是,黎纤的话不是为了求/欢所编造的花言巧语,他的每句话都是被真心捏出来的,再水到渠成地从喉咙里蹦到唇齿间。 江逾白突然就觉得,自己方才想的不对。 ——师父,师弟,爹娘这些人是他该护着的,但黎纤应当是他要疼着的。 他倾身,低头,垂眸,冲着黎纤的耳朵,脱口而道,「你...是我想要疼.爱的。」 疼,爱。 灼热的唿吸弄得黎纤打个激灵,他重复道:「白白准备疼爱我?」 「呃……」 怎么听起来不太对。 江逾白用舌尖抵了下犬齿,「我的意思是...」 「够了!」 尤夫子赫然出声打断二人对话,「我这个夫子还在此地。」 尤符都服了,他只是隐匿在古木对侧,在斑驳的阴影里假寐,又不是死掉了。 虽看不见对面二人的动作,可声音却能穿到耳朵里。 尤符掀起眼皮,学习晏掌院的做派,想要教导江逾白,可开口就变了味,:「干嘛呢?这是小两口该打情骂俏的场合吗?」 「咳,抱歉,夫子。」江逾白面上恭敬,神思却被拖拽进在『小两口』这个字眼里。 ——他觉得夫子的训斥,挺好的! 尤符瞥过眼不再搭理他们俩,开始计划着回太乙书宫以后,必须树立严明夫子的形象。 要不然他的学生们不但能揪他衣领子,还能当着他的面亲亲我我。 但甫一想到回书宫,尤符就发了愁,连连长吁短嘆,恨不得捶胸顿足。 闻得尤夫子唉声嘆气,黎纤从树干后探出个脑袋瓜,看了几眼,復又缩回去,俏摸摸地问江逾白,「夫子不开心?」 ——是因为我和白白没跟他说话,所以不开心? 听见他窃窃私语,尤符哼了声。 他抱怨道:「晏凛之即将闭关,把书宫的大小事宜暂交付于几个夫子。我倒霉的很,抽籤的结果竟是负责诸学子的起居作息与心境状态。」 「根本就是老妈子干的活。」 「而且,近来太和谷于家的那个小子又作起了妖。」 ——太和谷于家。 江逾白问道:「于纯?」 尤符:「就是他,平日里好吃懒做,欺善怕恶,品行极差。近日不知招惹了哪方邪物,总是如同被魇了般的疯癫。」 江逾白道,「说自己撞了鬼?听花绣说是为了躲避试炼假装的?」 尤符摇头,「倒也不像作假,我同掌院去瞧过,他脸色灰白,动作癫狂,眼圈有大片的乌青,口中亦喃喃有词。」 「同院住着的四位剑修说,他自从流月城回来后便是如此,」 江逾白想起跟在于纯身后谄媚的几人来,「他们五个几乎形影不分,为何只有于纯自己出事。」 「因为他又蠢又坏。」尤符眉梢一挑,「我们后来询问了其余四人。」 「他们说,在流月城主府邸,你与丘乙比斗时,无妄剑被打落清水池塘。 于纯那厮早就觊觎你的灵剑,于是便趁着你杀死丘乙,观战人群慌乱之时,偷偷潜进了塘底。」 黎纤又探出头,「是真的在塘底见了鬼?」 尤符回道,「嗯,根据于纯颠三倒四的话语:他本来捡到了无妄剑,却又被一只女鬼抢走了。」 第145页 江逾白问道:「什么模样的女鬼?」 「女鬼不都差不多,红衣,白骨,披头散髮,七窍流血。」 尤符道:「但也不是尽数可信,小小一方浅水塘还能藏得了个女鬼。」 闻言,江逾白身形一僵,眼前闪过在池底所见的流云锦霞,琼楼玉宇,郁葱草木。 「不是在水塘里。」 他道:「是池底,过一幽邃密道,底部设有幻阵。」 而后,江逾白言简意赅地向尤符讲了遍,他与黎纤,沈清浔在池底幻阵内的所见所闻。 听罢,尤符沉默半晌,会议道,「流月城的世代城主都是十方无相宫丘氏的分支。自从三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后,府中人几乎全部葬身于火海…」 江逾白推测道,「所以,结合于纯所言,幻阵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当时逃过一劫的倖存者,她故作怖态吓傻了于纯,亦或是…真正的鬼魂?」 不过,那位前辈又为何要抢自己的无妄来压阵呢? 空无一人的幻境,陈府门口攥有金印的匾额,身着红嫁衣前去勾魂夺魄的鬼魅... 种种异迹,都像是散乱细碎的沙砾,需要花费极大耐心,才能拼凑成完整的版图。 他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轰地,可怕的念头蜂拥而至。 江逾白侧身,准备再询问尤符一些关于旧城主的秘辛,却见黎纤搂住他的腰,踮着脚,竖起食指放在他唇珠上,示意他噤声。 ********** 快三更时。 街边红灯笼里的光逐个黯淡,夜色近阑珊,连风都寒了几分。 巫山殿二楼拐角处的内屋,女子临窗而坐,俯身吹灭了最后一柄烛。 半晌后,后院的门扉发出吱嘎响动,她躬着腰,频频地张望四周,谨慎地往城门口的方向走,步伐愈发的急,愈发的快。 老树下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江逾白压低声音,「你们俩回陈府,我去跟着他。」 不等黎纤拒绝,就见尤符斜一把拽住江逾白,「夜间阴气重,那鬼魅道行甚高,还是一起去。」 莺莺绕过七八座楼阁,沿着主街匆匆疾走,竟拐出了城门口。 而后,更是拔腿跑了起来,奔进一片竹林。 江逾白三人本来一路跟着她,却在抬步迈进竹林时被数道屏障阻挡,眼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竹林深处。 「是玉面结界。」 江逾白抚上面前忽闪忽现的薄层,它散发着莹绿的芒,与翡翠相像,触感又恰似是小鱼阖动的嘴。 江少主对这结界可是半点也不陌生,甚至尚未执剑之时,就知道此为何物。 他爹住的踏雪峰脚设了十余道,既能监控观照,又可阻隔外物。 尤符抬掌运气,欲噼破结界,却听江逾白道,「夫子不可。」 「有何不可?」 「防护结界有观照之能,若是强行破除,施术者必会有所感知。」 闻言,尤夫子放下胳膊,用手摩挲着下巴,凑近结界,瞧了半晌,「设界者道行不深,约摸元婴境界。」 「嗯。」江逾白道:「想来不是那位能抽人魂魄的高境鬼魅。」 「你既识得这结界的名字,那懂不懂得它的破解方法?」尤符问道。 江逾白颔首,「同境或是高境的修士,在破除结界的瞬息持续注入同等灵流真元,便可压制结界向施术者传送讯息。」 尤符眼皮跳了跳,逐个撇过面前两个崽子。 一个虽战力强大,金丹却碎成了浮灰屑末。 另一个看着又小又弱的,怕是尚未鍊气哟。 他冲着江逾白,安排道,「我留于此地压制结界,你去林中追寻莺莺。」 「至于黎纤...」 「我跟着白白走。」黎纤立刻出声。 几人敲定计划后,尤符立于原地,凝气入体,真元运转个大周天后,打出一道灵流,直击玉面结界。 尤夫子平日里混沌煳涂,五迷三道的,可灵流却极度纯湛,还隐隐地现着金边。 近大乘境的长者,以不容置喙的威压,完全碾压元婴境。 玉面结界应声而碎,江逾白牵着黎纤踏过裂口,往竹林深处而去。 …… 第87章 永安郡·五 **** 方才, 他们在破结界时耽误了些许功夫,莺莺早就跑远了。 这片长林处于永安郡与流月城东部的交接点,足有百里方圆, 找人堪比海底捞针难。 不过,好在林间的土壤潮湿松软, 绕是那般娇小柔弱的女子仍旧留下了星点脚印。 两人便循着这串串脚印, 逆风而行。 夜阑更深时, 东风染霜,裹挟着凉意与林间的青黄枯叶, 簌簌地扑到二人身前。 江逾白把黎纤挡在身后, 用右手牵着他, 左手高举一颗鲛人泪来照明。 飘逸的衣摆逐次蹭过此间的灌木草木, 野蛮生长的植物伸出细密的刺, 在平滑的面料上勾出孔洞。 「小心点,踩着我走过的地方走。」江逾白提醒黎纤。 看着脚下被江逾白踏平的路,黎纤着急道:「白白让我走在前面吧。」 「不行。」江逾白不容置喙地拒绝他。 黎纤小脖子一梗,道:「我可以御水御植。」 ——用我仅会的微末术法,给咱们俩清路。 「不行。」江逾白想也不想,再次拒绝, 「保存好你的灵力,待会儿,若是碰到了厉害邪祟, 你就赶紧跑......」 第146页 他的本意自然是想叫黎纤不要管他,独自跑出去逃命。但也只知晓:他的鱼执拗得要命,必然不肯自己逃跑。 于是, 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咽回肺腑,再信口捏个慌, 「跑出去,然后找帮手,回来救我!」 黎纤并未言语,也不搭理他,只闷闷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白白又说谎话来煳弄我了。 ——我才不听他的!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跑! 因没听见他吭声,江逾白稍微用劲,捏了捏他的手心,「听进去我说的话了吗?」 闻言,黎纤蹙了下眉,闷声地道了句『嗯』,便不再说话,又如小木偶般,乖乖地跟在江逾白身后。 ——蠢白白!我骗你的,我才不跑,就不跑… 大傻鱼嘴巴应承,却在心里默默反驳了千百遍。 黎纤的那句『嗯』,比蚊子嗡鸣声还小,被唿啸的风捲起,送进江逾白耳朵里。 江少主得到了满意的答覆,总算是放下心来,对着无边夜色粲然而笑,一扫神识内堆积的阴霾,填上几分愉悦。 * 这厢,尤符保持着抬臂的姿势,输灌真元,压制玉面结界。 他临近大乘,修为高深,灵力淳厚,绕是在此呆上一整宿,也不成问题。 就是这百里长林太过于寂寥,四周皆是青竹翠柏,草木花疏,连个逗闷子的玩意儿都没有。 好在就在刚刚,脚边蹦哒来了几只傻了吧唧的蛐蛐。 冲着他吱吱乱叫,尤符蹲下身子,眯着半花的眼,露出个指头尖逗它们玩。 忽地,在吱哇乱叫声的中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蛐蛐身边出现另外一双人脚,尤符的目光顺着这双脚,缓缓上移,直到来人的发顶处。 他直起身子,左瞥瞥这人的木兰僧衣,右瞧瞧这人的及肩长发。 而后,尤夫子疑惑道:「你是伽蓝寺的俗家弟子?」 眼前人笑笑,道:「贫僧发号玄芜。」 尤符对上他的眼神,竟忽地愣住。 ——奇怪,明明是而立左右的年纪,怎么能用这种像看儿子一般的慈祥眼神,来瞧着我? 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本想提醒这和尚莫要跑到结界里去。 却不曾想,他竟趁着自己愣身的功夫,噌地钻进裂口对面。 尤符当即施法拦他,却被他轻巧避过,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面走。 *** 江逾白,黎纤二人一路沿着浅淡的脚印追寻莺莺,终于在接近林深处时,捕捉到这抹纤弱身影。 她的脚踝被灌木碎刺扎伤,涓涓地淌着血,洇红了裙摆和绣花鞋。 未免打草惊蛇,江逾白,黎纤均敛住吐息,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莺莺揉着脚腕子,眼角因疼痛溢出泪花,却坚持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復行几步路,忽现一座城隍庙。 这座庙宇外观衰败破旧,想必因长年累日无人清扫,已被光阴渡上了格外厚重的尘埃。 莺莺踏上石阶,尚未动作,门扉便被人从里推开。 她敲门的手一顿,急匆匆地向后倒退两步,为其让出空间。 「你怎么来此地了?我不是传讯给你,破晓时分会把阿善送还于你吗?」 屋内传来一道男声,声音有几分的哑,听起来百般刻薄,但若是仔细辨别,还能听得几分的担心。 江逾白搂紧黎纤,身形微晃,足尖踏夜风,须臾间,腾空跃上城隍庙的流丹飞檐顶。 凝神屏息,静观下方响动。 男人迈出门口,倚在廊檐下,怀中抱着个正在熟睡的娃娃。 他身形高挑劲瘦,外罩一件黑斗篷,将面容藏匿于其中。 他悠悠道:「现在是夜三鼓,乃阴气最重,鬼魅猖獗时,万一你被她碰到怎么办?」 「我……并非故意的。」 莺莺被他训斥得面色泛白,她红着眼睛解释道:「今日有三位太乙书宫的修士找我问话…」 「只是几个修士而且,你怕什么?」男人不屑地打断。 莺莺道:「其中有一位年轻修士说,今日将会在永安郡内布下厉害的阵法,来追捕你们,你现在就走吧。」 语毕,泪珠子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见莺莺这般模样,那男人再次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不少。 「别听他们胡说,无非是装模作样的假把式,更何况我未在陈府内遗留丝缕气息,区区几个太乙宫的学子能拿什么寻我?」 「不。」莺莺道,「其中一位已经知晓…前十日的陈竖是由人假扮的。」 「而且,那天在阿善的满月宴上,你与他打过照面,离得那般近,我担心他会依此寻到你。」 「什么?」 男人扬声喝道,语气里承载着不屑与鄙夷,「是江逾白那废人?」 这声尖酸刻薄的『废人』,实在过于熟悉,它猝不及防地撞到江少主面前,顷刻间激起薄霜浅雪,挂于他眉梢。 他眸光倏地一沉,径直刺在男人的头顶。 ——废人? 在琼林宴,西津渡,流月城,以及种种大小场合, 江逾白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简直熟悉地要命,以至于不用去掀开黑斗篷,他也能看见那张清艷刻薄的脸。 唇齿阖动,他冷冷吐出三个字,『丘寻越』。 第147页 ******** 莺莺被吼得发懵,怀中的娃娃亦被惊醒,嚎啕大哭起来。 「他什么又哭了?」丘寻越眼皮一跳。 黎纤本来蹲在屋檐顶,窝成球球,一听胖娃嚎哭,连忙伸手去扯江逾白。 『别担心。』江逾白用口型示意他。 阿善面色红润,哭声嘹亮有力,显然是平安健康的。 江逾白又摊开手,给黎纤瞧他可在掌心的符篆。 纹路不似白日里靡艷,更接近于掌心原本的颜色,白里透粉。 这就说明此刻阿善的周遭已无邪祟作乱。 两人短促地相视一笑,并且都偷摸地认为对方的眼珠里藏着碎星星。 莺莺从丘寻越的手里接过孩子,轻声细语地哄着。 她虽在哄抱孩子,可一双温柔水眸却至始至终未离开对面的人。 丘寻越解下腰际的云绣香囊,随手丢给莺莺,道:「拿着这些钱,带孩子去过正经日子,不要在再回巫山殿了。」 莺莺攥着香囊,再度梗声,「那公子呢?要去何方?亦或是归家?」 ——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丘寻越略有烦躁地捏紧眉心,半晌后硬声道,「均与你无关。」 被他驳了面子,莺莺也不着恼,她又道:「我与公子相识十日,却还不知您姓名,可否请公子将姓名告知莺莺,若是日后......」 「呃!」 含情脉脉的话语戛然而止,被惨叫声取代,一只手扼住了莺莺的脖子,将她扯远十余步。 这只手掌的皮肉已然乌黑腐烂,甚至隐隐可见细瘦的白骨。 手的主人站在莺莺身后,与其相隔咫尺。 红色的袍角摇曳在夜色里,猎猎作响,格外扎眼,格外刺耳。 散乱的发遮住大半的脸,从江逾白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尖削的下巴,溢血的嘴角。 莺莺的喉咙里打出呵呵的声音,她强烈地扭动着身体,却也无法挣脱出来。 许是察觉到周遭的危险,孩子也挣扎起来,差点掉出莺莺的怀抱。 「前辈不可!」丘寻越阻止道。 「不可?」红衣女鬼冷眼瞧他,「我何时需要听你的命令。莫要忘了,你还指着我救你的命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丫头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前辈,她是被陈家买回来的。」丘寻越道,「不是陈氏族人。」 「她不是,难道那些僕从小厮就是陈氏族人吗?在我眼里,但凡是沾到边的都要死!」 她边说边垂下头颅,打量着阿善。 而后,勐地扬起脸吃冲着丘寻越,目眦欲裂道,「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好好地活着,我不是叫你掐死他的吗?」 丘寻越道,「前辈,我...」 「够了!」 「本来,我倒是可以放过这女人...可是你丘寻越未免太得寸进尺,竟想趁着我调息真元的功夫,把这小杂种救出去。」 鬼魅被彻底惹怒,露出狰狞面孔,她收紧指骨,越发狠厉地捏着莺莺脖子。 然,电光火石间,江逾白亦是提着无妄,跃下重檐。 第88章 永安郡·六 *** 踏云归被催发到极致状态, 江逾白影随身移地离开重檐庑殿顶。 「黎纤,你不要下去!」 这是他在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年轻人身姿挺拔胜竹,像是被蓄满力量的箭矢, 穿透暗夜,刺破虚空, 在月色划出一道长弧。 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以至于黎纤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抓不住。 黎纤耷拉着脑袋, 呆愣地去瞧空荡的掌心,表情有点难过无措。 ——蠢白白, 我怎么可能乖乖地躲在这里, 做小木偶! 不管何时, 江逾白总是这般:把他留在身后, 独身上前, 踏进危险的漩涡,以一己之力擎撑大厦将倾,抵挡霜雪肆虐。 但是这条蠢兮兮,傻唧唧的妖怪鱼偏偏不愿意。 他都想和江逾白并肩站在一起,无论迎来的是碧空赤日,或是凄寒长夜。 也更想站在白白的前面, 用纤薄身躯为他扫清荆棘与阴霾。 黎纤发狠地揉揉眼眶,细腿勐蹬,顺着垂柱爬下屋顶。 * 江逾白的手掌率先触到莺莺, 他抢先扣住莺莺的肩膀,勐地用力将她扯离鬼掌。 红衣鬼魅显然没想到他速度竟如此快,便不设防地被他得手。 「好小子, 弱冠年岁就能将踏云归使得这般出神入化,着实算是天资卓绝。」 而后, 她视线下移,落在江逾白手中长剑上,「你一个剑修竟能破掉惑心幻阵,取回我藏于阵眼处的无妄。」 「不仅天资卓越,亦是颖悟绝伦。」 赞赏的话语从靡艷的唇齿间吐出,鬼魅仰脸,髮丝滑落,露出惨白的面容。 除去侧颊的乌焦疤痕,遍布红丝的眼球,她的脸与清荷塘底,幻阵中的那张女子撑伞图逐步重合。 江逾白记得,在画轴底端,攥有一行端正洞达的笔迹。 『赠予吾爱丘棠,陈文写奉』。 流月城,永安郡。 丘棠,陈文。 「她穿着嫁衣......」 「……面敷芙蓉,娇媚昳丽,身上还沾着丝缕的海棠香。」 江逾白终于从凌乱的思绪中,捕捉到几分清明。 他想这应该是一段关于情爱与背叛的悽苦往事。 第148页 于是,他试探道:「丘前辈与故交的私事,大可自相解决,为何要连累无辜人等?」 「无辜人等?」 丘棠将指骨捏得咯吱作响,「陈文当年害我全族葬身火海,难道我的族人就不无辜?」 「我逃脱轮迴,蛰伏池底数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她笑得狰狞癫狂,提起挂于腰际,鼓鼓囊囊的缚魂袋,「我要把这些活人的生魂送到渡厄城,来换回我的族人们重返人间。」 闻言,江逾白连忙出手,抢夺缚魂袋,不料,未近其身,丘棠就随手打出一道灵气,直直撞在他胸口。 「你这后生甚是不自量力。」丘棠道,「不过我倒很欣赏你,若我还活着,定会收你做我的徒子徒孙。」 「只可惜,我死了……我被人活活烧死了。」 丘棠又道:「不过,我杀掉你,将你炼成尸傀儡时时带在身边,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语毕,她掐指默念,准备引灵诀,弄死眼前的年轻人。 江逾白也不迟疑,迅速凝聚体内真元,平举长剑,准备予其致命一击。 然,却在此时,他发现他的剑,竟不听使唤地在脱离他的手。 这是自流月城的比斗后,江逾白第二次次地被高境者的真元碾压,连挥剑的机会也没有。 无妄剑自出鞘后就长吟嗡鸣不止,音色由起初的清湛,到沉闷,再到锐利刺耳。 这把剑仍在不停地摆动,且愈发剧烈,玄玉剑柄的鎏金纹路剐蹭着掌心,嵌印出深深的痕。 他一次次的握紧,长剑则一次次反抗。 这把与他结过血契,同生共死的长剑,正在挣脱着他的束缚… 意识到这点后,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细针般扎进骨头缝里,渗进周身灵脉。 * 这四五个年头里,他曾被长辈惋惜,被同门怜悯,被对手嘲讽,可此间种种,均未在心底激起过半分涟漪。 从始至终,他的识海都是一片幽邃的寒潭,没有日月星河,没有轻风细雨,只有无边的静谧。 无妄找上门时,他是跨境如破竹的天才,战力极盛时,可人剑合一,震山海,撼天地百战不殆,所向披靡。 天雷劫后,他的修为散于虚无,金丹碎成齑粉。 他本就澹泊寡慾,有云月心性;便选择去过恬淡,无争,泯然于众的『好日子』。 而,这把在上古期,洪荒境纳过魔息,饮过妖血的利器;足以弒神诛仙,镇山撼海,堪称精绝利绝的上古神兵,也被他沉浸在识海墟底。 四年来,江逾白也曾挥舞此剑,却均无法与之神魂共颤,他原以为是因自己修为浅薄,再配不上它。 可至今时今日,江逾白才明白:原来,天劫过后,不仅是他这个人废掉了,他的剑也废掉了。 「小子,你的本命剑不听使唤了。」笑声从正前方传来,恶劣绕在耳旁。 「枉你是个剑修,难道不知上古兵器应被魔息,妖血,或是千万人的魂淬鍊,方能显现神兵之勇?」 「我知。」江逾白哑声开口,喉咙翻涌出咸腥气,「但我不愿。」 「啧啧。」丘棠道,「真是浪费好剑。」 「我这就杀了你,夺剑赠予他人。」 音落,江逾白脚边的蔓草与藤萝交织勾连,紧密地缠绕他的脚踝,将他牢牢定在此处。 俄而,飓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席捲大片飞沙走石。 周遭灵流绕圈形成緻密的网,洋洒的尘土迷煳了江逾白的视线。 他立在中心,脚下虚无,仿佛被人推进深渊,有数道烈火在灼烤他的身体。 青藤从脚底,顺着腿骨,越过腰际,胸膛,攀爬到脖颈处,围成发光的圈。 再,一点,一丝地缓慢收紧。 上次在流月城时,丘乙也如这般,用细剑刺进他的心口,任他血流涓涓,神识惘茫,活生生地受罪,也不愿给个痛快。 高境的修者难道都这般热衷于折磨蝼蚁吗? 通过看着一个朝气蓬勃的活人,失去五感六觉,生命一点一滴地逐渐流逝,走向死亡,来获得快.感吗? 江逾白自嘲一笑,青紫的脸色,平添几抹光。 ***** 「呵,有趣。」 丘棠抱臂在灵网外围,打量着内里奋力挣扎的人。 丘寻越站在她身边,方才的飓风将他的斗篷掀开,露出高高扎起,被云釉玉冠束着的墨发。 他妖冶的眉眼,难得地渡上戚色。 多年来,被自己视为对手的人,就要这般地死了吗? 丘寻越道:「前辈准备让江逾白窒息而亡?」 「当然不是,他毁了我的幻阵,又伤了我的紫蟒,我怎能让他轻易地死。」 丘棠挑眉,「我已在灵网内布下惑心阵,迷惑他的神识心智,让他在慌张痛苦里死去。」 她正说着,忽觉有一阵尖锐抵着她的背,未待回头,利器穿透身体,来到她眼前。 她低头,在伤口冒出的团团黑气下,看见了一柄桃木小剑。 「快点,把他放出来!」 清灵音色里浸着冷意,藏在软绵壳子的妖性在汹涌叫嚣。 握剑的指骨咯吱作响,他的眼珠骤变湛蓝,眼尾挂上几杼霞绡。 黎纤做出最兇狠的模样,「谁也不能伤害他!快把他放出来!」 第149页 第89章 永安郡·七 **** 丘棠仍不可思议地低着头, 她正在观察自己的腹部。黑雾溢散后,竟流出血流涓涓,原本煞白的皮肤顷刻间腐烂。 她在燎原火中丧生后, 怨气积聚,化作厉鬼, 还魂于被烧焦的尸首中。 仗着深厚的修为, 浓郁的怨念, 与府邸秘穴的天材地宝,歷经多年炼化元神, 修补残尸, 方才恢復成如今的模样… 可却一朝被身后的小鬼毁成这般! 覆有纯湛真元的桃木小剑, 剐蹭着脏器。 丘棠默念咒诀, 将体内的灵压释放到极盛, 裹挟着阴煞气,沖盪在此方空间,林中温度骤然升腾。 眼前依旧是阴冥暗夜,明明没有火光,空气中却瀰漫着焦煳的味道。 几人仿佛被浸入熊熊的烈火。任千万顷江泊都淋不灭,浇不息。 皮肉被热流炙烤, 黎纤痛得发懵,额角沁出薄汗,接连倒吸冷气, 双手却仍旧攥紧手中的剑。 他不能动,也不能松手,这是他和白白活命的机会, 他要带江逾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站在旁边的丘寻越更不比两人好受半点,黎纤与丘棠是厉鬼, 大妖。 唯独他与莺莺阿善是肉体凡胎,他弓着身子,剧烈的灵压快要挤烂他的肺腑,莺莺虽离得远,却也遭受波及,倒在地上疼得打滚。 丘寻越把莺莺的惨相收于眼底,深喘几口气,几近恳求,「前辈,消消气,收回魂力吧,我…我这就替您杀了黎纤。」 说着,他举起抽出鞘中灵剑,奔雪剑薄似枫叶,却有见血封喉力。 丘寻越难得仔细地看了一眼黎纤。 面前的人身量纤薄,脸庞稚嫩,发半扎半束,头顶梳着墨珠般的髻,约摸是个尚过舞勺的少年郎。 方才,黎纤已将全身灵流注入桃木短剑,加之根骨经络,修炼体系,存储真元位置的不相同。 所以,丘寻越感知不到黎纤体内的灵力涌动,只以为他是位普通凡者。 丘寻越自被认回十方无相宫后,明里暗里除掉无数的异己党,说是杀人不见血也不为过,可他从未...从未害过普通人。 他不愿,也不屑。 他盯着黎纤细瘦的脖颈,隐约可见,未被素衫覆盖的小片肌肤晕着白皙的芒。 见寻越犹豫不决,丘棠吼道,「还在等什么?快杀了他!」 因为她的细微挣动,致使黎纤的剑又推入丹田半寸。 惹得她扬声嘶吼。 引来城隍庙顶寒鸦盘旋,它们使劲地扑腾着翅膀,乌亮的鸦羽纷扬飞舞,好似昭告死亡来临。 奔雪剑光皎皎如月,在污秽鬼气中极不协调,丘寻越握住长吟不止的灵剑,眸中迷惘尽现。 他陷了怪圈,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我,真的要用我的本命剑,去杀一个凡者吗? 丘棠与黎纤互相压制,丘寻越执剑深思,他们均保持着不动的姿势,像滑稽古怪的雕塑。 ********** 江逾白虽处于幻阵阵心,被藤蔓缠缚,被罡风压制,寒眸却始终注视着幻阵之外,自是没错过丘寻越拔剑的动作。 看着悬在黎纤脖子上的奔雪剑,江逾白感觉自己的手有些抖。 脚边符文纵横错综,首尾勾连,高速流转。俄而,金光大作,正是幻阵将开启的徵兆。 紫府真元外溢,眼皮沉得快要阖起,江逾白髮狠地咬了咬舌尖,他不能睡。 不能睡,他的糍粑鱼为了他,还在外面遭着罪。 江逾白半跪下身,额头抵上无妄剑鞘。 将神识散做几缕,围绕无妄剑刃,与剑体共通,企图让其感受自己强烈的意愿。 他低喃出声,用平和的情绪,回忆自己短暂却陆离的剑修生涯。 从灿烂到黯淡。 从年少入道,剑术独绝,再到泯然于从。 火树银花终消弭,散于苍茫天地,被暗夜藏覆。 可是…… 月亮就算掉进了深渊,终究也是月亮。 江逾白还没死,他手脚健全,心脏在胸膛搏动,他想,就能种田;想玩乐,就能玩乐。 若是想拿剑,当然也能拿。 他立于识海半空,俯仰天地,脚下有迢迢秋水,寥阔寒潭。 天雷劫后,他的金丹碎成齑粉,掉落于此处,彼时,千万医修摇头嘆息,道其金丹不可復。 不可復? 今天,江逾白偏偏要復,他也不得不復。 他的神魂缥缈在水面,抬臂沉腕,併拢二指以做剑,松姿柏态,似游龙惊鸿,流风回雪。 从春水歌到寒江渡,从离火八歧,到云雷奔腾,一路纵意挥洒,炽盛的剑意掀起片片涟漪,蒙蒙烟雾。 仅有片刻,江少主在识海里,演练出了曾修习过的所有剑式。 而后,他停在识海边缘,唇齿开合,「无妄,何在?」 语毕,倏地,三尺长剑应召而来,这次,他没有断灵脉,伤根骨,只是轻轻一唤,无妄剑体便潜入神识,与他魂魄合一。 突然,水底有星点幽光乍现,是金色的屑末,仿佛许多蝶,展着羽翅,从水面升腾起来。 它们在江逾白眼前,无规则地漂浮,而后,又一点沾着另一点,有磁力般的互相吸引。 怎么可能不互相吸引? 它们明明本就是一体。 第150页 星屑终于聚合成团,它有数不尽的裂纹,丑陋却耀眼,它散着烁烁的光华,象徵大乘境与圣人境的中界。 江逾白抹去头顶冷汗,勾唇浅笑,施施然地接纳金丹。 昔日,鍊气到大乘,他歷经六载春秋,如今,再遭一遍,竟只耗费须臾。 他再睁眼的时候,丘寻越仍将奔雪剑举在黎纤头顶,不过这次,江逾白的手不抖了。 『轰隆!』 磅礴的剑意来袭,剑势逆风大作。 只听两声刺耳利响,重剑划破暗夜,符文陡然扭曲,原本错综的样式解开,成为泾渭分明的直线。 幻阵亦被击裂,他从内走出,正好对上黎纤眼里的震惊与欢喜。 「江逾白!你炼了什么邪功?」丘寻越将奔雪剑锋转了个弯,直直指向江逾白。 他亲眼所见,方才,无妄乍闪的剑芒,几近纯金。 那是最辉煌的颜色,象徵什么意义不言而喻,他懂,可他不想承认... 寻常修士倾尽十生九世盼不来的事,凭什么江逾白就随便地...做到了? 他看着江逾白,目光阴鸷得骇人。 对比丘寻越,丘棠反而惊讶一瞬,便立刻平和下来,她的注意力集中江逾白、黎纤中间,企图出其不意地逃走。 果然,身后的小鬼在见到江逾白无事后,便放松下来,手中真元卸去不少。 丘棠趁机扭动胳膊,咔嚓一声,手臂翻折过去,打在黎纤肩头。 「黎纤!」 江逾白飞身上前,揽住黎纤向后倒退数步。 「白白!」 黎纤红着眼圈,攥紧他的袖口,生怕他又丢了。 丘棠仰天长笑数声,瞥了眼被戳烂的腹部,眸中有遗憾闪过。 ——终究,是要不得这具身体了。 江逾白见她举止癫狂,便猜测她可能会选择自爆,与大家同归于尽,忙劝阻道: 「前辈!善恶终有报,害你的人该挫骨扬灰,可其后代无错,子孙无辜。」 「哼,」丘棠偏头去瞧江逾白,笑其愚蠢可笑,她轻蔑开口,「谁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音落,皮肉暴裂的声音响起丘棠眼中的冷戾褪去,被疯狂所取代。怨气与怒火从腹部的裂口处喷薄而出。 激盪着周遭的碧波浅溪,草木花疏。 城隍庙顶端朱瓦被寸寸震碎,扑簌簌地落下来,扬了漫天尘土,毁掉月色潋滟,渡上浑浊的霾。 丘棠的身体极速衰败,恢復成一具焦尸,像是夜半盛开的昙花,在初阳来临前凋谢殆尽。 她内体全部的煞气,迅速聚拢做团,密度厚重,以迅雷之速袭来。 江逾白的金丹尚未復原,修为不稳定,但对付鬼魅的煞气,倒也不难。 高境者脉络宽广,金丹有拳头大,可汲取更广范围的灵气,也可驭草蔬灵气。 稍作思索,江逾白选择用最温和的草木灵,来化解阴煞气。 可绕是如此,中间过程,依旧使得地表震颤,在中间裂开数道缝隙。 枯枝败叶飘零,城隍庙直接坍塌。 阿善与莺莺被吓得直叫,江逾白准备带着黎纤跃身到二人那侧。 可却为时已晚。 在煞气消失的地方,地面攥有串串符文。 紧接着几人的脚下突现漩涡,像嵌满獠牙的口。 它旋转着,规模越来越大,直到足以吞併三两屋嵴。 漩涡飞快地上升,眨眼间,将对面三人笼罩… 与此同时,透过雾气,江逾白看见,烧焦的驱壳里剥离出一道魂魄。 「小鬼们,真是蠢钝至极!只知道盯着天空,不知道注意脚下吗?」 丘棠扫过几人,「更何况,我大仇未报,心愿未了,岂会轻易寻死?」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丘寻越身上,「寻越,你若能突破此阵,我到时再替你治病不迟。」 若破不了,便同他们一起死了罢。 她边说,边走向昏倒在脚边的莺莺,弯腰捏起莺莺下巴,嘆息道:「不算是多娇美的皮囊,不过如今...也只能借来使使了。」 「不!」 莺莺被惊吓得连哭声哽咽,抱着阿善欲起身逃跑,「走开!」 「把你的皮囊交给我,」丘棠循循善诱,「我带你去渡厄城,说不定还能见到你死去爹娘的魂魄。」 莺莺的眼神逐步发直,瞳孔涣散,「爹和娘?」 「我好想去见爹娘,想让他们疼我,护着我。」 「莺莺!你别信她,快走,快跑!」 丘寻越把拳头砸在漩涡的边缘,却连朵浪花也砸不出。 江逾白摧动无妄,重新凝聚剑势。 须臾,剑尖胜烈火滚烫,剑势大起,他握紧剑柄,直刺阵眼。 而,就在此时,漩涡闭合,惑心幻阵已成。 两股不同体系的强大力量,在众人眼前相遇,碰撞,互相吞噬,形成崭新的灵流,侵蚀几人的神魂。 意识即将消弭的时刻: 江逾白看见丘棠扼住莺莺的手脚,割开她的血管,内里血液喷涌而出。 上一刻会哭会笑的女人,下一刻就没了生息。 他看见,丘寻越先是发疯似得撞击漩涡,而后怔愣在原地,向来张扬的面孔一片木然。 最后的最后。 黎纤扑到他面前,把脑袋埋进他胸膛,悄声道:「白白不怕,我们不分开。」 第151页 第90章 永安郡·八 **** 丘棠钻进莺莺的驱壳里, 将原本已经干瘪的皮囊重新撑起来,几个闪身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剧烈震盪过后,周遭的飓风停止唿啸。 冷冽的气流, 洗涤三人全身经脉,激出阵阵绵密的痛。 黎纤甚至以为, 他又回到了潜在折吾水里的日子。 水波湛蓝, 海底幽邃, 有数丈深,纵使九□□曦也穿不透。 周遭无声无芒, 只有他细弱的吐纳声, 他动弹不了, 记忆是空白的, 脑子里也昏沉浑噩。 那个时候, 偶尔有支离的画面闪过,但最后都会被定格在一张模煳的脸上。 男人衣袍沾血,手持重剑,他立在雪山之巅,俯瞰天地万物。 他像夜空上的月,散发着皎皎光华。 而自己, 也沧海一粟般挤在众生灵中间,被男人收进眼底。 黎纤摇头晃脑,琢磨半晌, 准备爬上山顶,去瞧一瞧这月亮的具体模样。 而且,他也想要留下来, 陪在在月亮旁边做一颗小星子。 雪山很高,路很滑, 又有寒松霜柏拦路,但小妖怪皮厚得,摸爬滚打上了山顶。 他拨开烟雾,窜到那人背后,偷摸地伸手,准备把人扒拉过来瞅瞅。 可每到这个时候,梦境总是会戛然而止。 再重新地轮迴。 十次,百次,千万次,他自始至终都没得逞过。 被水流包裹的熟悉感觉,促使黎纤又做了这个梦。 他魇在雪域里,本能地向山顶狂奔,飞累了跑,跑累了飞,几乎不知疲倦。 因为,这一次,在山脚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月亮』的长相。 「白白!」 黎纤一边使劲地蹬腿,一边用力朝山顶喊。 「我在。」 醇和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眼皮阖动,黎纤睁眼后,就对上江逾白关切的眸光。 「醒了?」江逾白凑近他,摊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见黎纤依旧是一副眼神怔愣,唇齿阖动,却讷讷地说不出话的模样。 江逾白有些担心,生怕是两股灵流相撞,把他的神魂挤进了界外地,亦或是将他拖入可怖梦魇。 「黎纤,回神!」 他手下用劲,捏住黎纤的脸蛋,拧了半圈,少顷,浅淡的红印浮于面皮。 「唔!」 我痛,黎纤蹭地回神。 在见到眼前人完好无恙后,他卸去全部气力,支棱起脑袋,把前额抵在江逾白手心里, 软趴趴的样子,像块刚出锅的糕 。 「白白,我刚才梦到你了。」黎纤哑着嗓子开口。 ——梦到我了? 江逾白心底愉悦,就想再具体问问。 江少主压下上扬的嘴角,边检查黎纤的伤口,边问道,「是梦到我带你去吃酥饼,还是带你摘果子?」 「都不是。」黎纤扬着脑袋,任江逾白摆弄,「我梦到白白站在很高的山顶,我在山脚……」 说到此处,他倏地哽住,蹙起眉,手指相绞,纠结的要命。 ——那座山高耸,陡峭,寒冷,有狂风暴雪,而『白白』独自站在上面.. 黎纤深吁口气,突然就觉得还好只是个梦。 他紧抿唇角,不愿继续往下讲。 江逾白便没再追问,揉乱他发旋,告诉他:「梦境都是假的。」 黎纤重重点头,而后转了转眼珠,环视一周。 发现他们正身处一片树林,枝叶茂密,花疏郁盛,七尺外有道清澈溪流,迂迴蜿蜒至林深处。 「我们还在百里长林?没进入幻阵?」 「不,既在百里长林又在惑心幻阵。」江逾白微扬下巴,点了点黎纤身后。 黎纤顺着他示意方向看过去,就见层峦叠翠后,耸峙一座庙宇,庙宇上有四个飞檐角,上面各站立一排貔貅石雕。 约摸几个时辰前,他还蹲在檐顶,摩挲过小貔貅。 大傻鱼歪头,「是城隍庙?」 「几十年前的城隍庙。」 江逾白解释道,「煞气与灵流爆破时,产生的力量,不仅伤害了我们,也波及到了丘棠,碰巧当时她那时在捏诀摆阵。」 「布设惑心幻阵需要强大的神识相佐...」 「那股力量扰乱了她的心智,自然也就干预了阵法。」 江逾白轻挑眉梢,继续道:「所以,我们进入的应是她自己的『惑心阵』。」 循着他的话,黎纤完全从折吾河底的梦里脱离,逐渐回忆起方才的种种景象。 ——害人的鬼魅逃跑了,还夺走了莺莺的身体,阿善在幻境外生死未卜,我和白白还掉进了幻阵里。 黎纤眼神一黯,沮丧道:「我半点事也没做成,可真没用,真差劲,我算什么大妖怪……」 听到这里,江逾白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打断他的小祖宗鱼。 随即,他用口型示意道,此处还有别人的气息。 果不其然,三两瞬后,不远处的灌木从里,响起阵阵咳嗽声。 ******* 丘浔越与他们俩站在一处,自然也被捲入阵中,不同的是,他因挣扎太过剧烈,被高速运转的湍流阴撞伤了肺腑。 他的脸色紫青,薄唇毫无颜色,上扬的凤目失去光彩。 胸口积有大团的淤血,喉咙中翻涌腥气,他又咳了起来,血水从五指缝隙流淌。 第152页 此刻临近日悬中天,几缕霞光刺向眼皮,惹得丘寻越昏昏欲睡。 周身的风太过温柔,足以融化北域的冰川。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突然觉得:要是死在这里也挺好,虽然不能有金丝楠木棺椁,却能有似锦繁华拥簇。 然,下一剎,便有一股水流淌进口中,甘甜清泷,混后松木香气,沉至腹部,润泽灼痛的肺腑。 黎纤蹲在偃松树荫里,正手捧荷叶给丘寻越灌水。 江逾白站在他旁边,取纳戒中翻腾物件,青瓷罐,白釉瓶,璞玉盒,寻摸了好半天,才找着几个有用的。 水见底后,黎纤眨眨眼,扬头道:「白白,我刚才看见他的手指动了。」 「嗯。」 江逾白屈指敲了下他的后脑,黎纤便听话地挪到一边去,安静地吃野果。 江逾白掂了掂手里的瓷瓶,眸色几闪,终于是拨掉瓶塞,半蹲下身,准备给地上的人餵药。 但好死不死,他正好遇见丘寻越睁眼睛。 第91章 永安郡·九 ** 丘寻越凤目圆瞪, 冷着嗓子开口,「废人!你要做什么?」 躺在脚下的男人,伤口斑驳, 满身污血,连吐息都十分微弱。 却依旧嚣张跋扈。 江逾白记着, 好像自与丘寻越首次见面起, 往后便都是这般鸡飞狗跳。 彼时, 莺时过半,临近槐序, 他与容舟受领师命:隐名匿姓, 出山游歷, 自南徂北, 行千万里路。 一为鑑清幽云月, 赏山湖烟色。 二为品浑朴风俗,验浇漓世道。 以阔眼界,净思绪,正神识,稳固道心。 为此,两人收了灵剑, 骑乘快马,鞑鞑而行。 用徒手之力,翻峭山, 越邃谷,一路走走停停,曾嬉笑玩闹, 也曾救死扶伤,上至耄耋老妪, 下到三尺孩童。 至中原腹地,正逢姑洗节,长街熙攘繁华,好不热闹。 师兄弟两人浑入市井小铺,饮凉茶,喝浊酒,旁桌恰有三两贩夫走卒,酒足饭饱后,东倒西歪,插科打浑,侃侃而谈。 从其言语间,略作领会。便知方圆百里的小周山头,将有一场淬剑大会。 邀请众多舞勺少年,豆蔻少女聚集于山脚,比剑势,斗剑术。 获胜者即可独自前往小周山山巅,以悬空冷泉淬洗利剑。 兴许是酒肉穿肠过的缘故。容舟胸膛鼓胀,脑袋发热,张嘴高唿道: 「吾兄!与吾同去,吾必赢,天下扬名!」 江逾白原本抱臂而坐,闻言,只是疏眉轻挑,「说人话。」 「咱俩一起去,我要赢,要出名。」 破晓,抵达小周山脚,因崖壁铺设许多缚灵玉石,周遭环绕大片湖泊。 两人便各乘一叶扁舟,划水御船,停泊于湖面。 比斗时间设在日上三桿,灵湖已有稀疏几只船舟。 容舟打了几个哈欠过后,便转着眼球,四处瞧热闹。 江逾白本是低头假寐,松神纵思,却被接连的轰隆响声吵醒。 忽地,一艘画舫疾驰而驶,掠到窄小竹舟前,盪起串串水花,飞溅到杭绸袍摆。 循着水面船影,江逾白抬头,将画舫的具体模样收入视野。 船体为沉檀木所铸,表层镀有金银,镂刻彩绘,嵴顶红绸纷扬,云铃随风震颤,鸣出清湛之音。 舫内有若干乐师舞伎,轻拨弦丝,婉转吟唱。 撑舵的僕从厉声赶人,他穿得虽是粗布麻衣,却有万丈的泼皮气焰,「我们家主准备在这面的水域休憩,你俩快滚!」 他几轮咒骂,彻底赶走容舟的瞌睡,容小爷的暴脾气说来就来,「你从哪寻来的厚脸皮,能说上这般不要脸的话。」 「若论先来后到的理,也应是你们滚!」 几个僕从应是没想到,会被毛孩子骂得狗血淋头,愣上半晌又道,「小杂毛,知不知道船内坐的是谁,说出来能吓得你们俩立刻尿裤子...」 容舟嘴快,速速将其打断,「就算是天王老子,小爷也不让。」 他瞥了江逾白洇湿的袍角,气又不打一处来,「你们是不是得赔我们件袍子!」 音落,未待僕从作答,便闻舫内传来一记衣衫摩挲的窸窣声响。 容舟眯着眼,往内里瞅,等着被赔新衣裳。 江逾白却眸色一沉,冷声道,「容舟,后退。」 「什么?」容舟诧异,「退后做什么,你我怕他们不成?」 江逾白来不及多言,抬脚踢向他的竹筏,随后又迅速跳上去,与他共乘。 这脚力气足,连人带船当即被踹出两丈开外。 「你他娘...」 怎么这么白莲! 容舟有苦难言,却见江逾白眉峰略蹙。 下一瞬,两人原先所在的水面砰地炸开,江逾白留下的扁舟被炸得稀巴烂,一时,水花蹦射,烟尘瀰漫。 「竹筏炸裂前,有股元气穿透船板,延伸到湖水里,团绕在我们脚下。」江逾白道。 容舟咬牙,愤愤道:「卑鄙。」 半盏茶后,雾霾消散,乌金船头的僕从小厮分别站在两边,低眉顺眼,神色恭敬。 他们的中间,立着位少年公子,身量削瘦,眉眼狭长,着殷红底阔袖圆领直裰,艷若春华秋实。 他脖颈微昂,斜睨江逾白,「这是哪来的阿猫阿狗,连件袍子也要乞讨?」 第153页 「真是欺人太甚!」 容舟脸色铁青,握紧拳头,招来佩剑,催发剑势,欲与船头上的人一较高下,一决雌雄。 江逾白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用神识探向画舫。 随后提醒容舟道:「舫内有位高境修者,吐纳徐缓沉稳,真元磅礴浩瀚,约摸已近大乘境。」 见他两人嘁嘁喳喳,侍从们只以为他们害怕,便又来了劲。 「我们少主,天赋英才,资质奇佳,不过束髮年岁,便已有结丹迹象,你们俩还是赶紧撇下剑,跪地求饶得好!」 容舟被气笑,「不妨比比。」 「当然可以。」那少年轻蔑道:「不过,我不同你比。」 他保持着昂首的姿势,把脸转向江逾白,「本公子要同你比。」 「......」 容舟关注点稀奇,道:「憨批,你睡落枕了?这样说话不累吗?」 ** 比斗开始,薄剑率先出鞘,就地取势于满湖春水,可谓是占尽先机。 在灵力的摧动下,湖面升起滴滴水珠,黄豆般大小,横亘在本空中,倒给人一番空谷苍茫,春雨淅沥的朦胧感。 奔雪剑体在疾疾旋转,须臾间,就有万千剑影而生。 华服公子敛眉做笑,「在你战败之前,倒要先告诉你,我的名字。以免日后你不知去何处寻仇。 「丘寻越,十方无相,丘寻越。」 音落,剑影裹挟雨珠,直射敌方! 两岸观赏群众,连同容舟在内,都暗地里为江逾白捏了把汗。 原因无他,江逾白这厮的行为举止实在太诡异了。 无论丘寻越拔剑,取剑势,凝剑气。 他都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地,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看不出门道的,觉得他吓傻了,很有可能真失禁了,尿了裤子... 看得出门道的,则以为他认为在扮猪吃虎,先是装得弱小无助,然后再一鸣惊人... 但,江逾白想的其实很简单。 他在考虑,应拿捏几许真元应战。 那时,他进阶的速度快到似箭如梭,长辈繁忙,师弟们更是不敢与其实战。 致使连他自己也不知此时战力如何。 虽说比斗中,刀剑无眼,生死自负。 但对于『平白背上一条无辜性命,在剑道上孑立前行』这种事,他不愿意做。 他想让他的『道』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估量得差不多后,在剑影距离周身半寸时,江逾白突然抽出无妄,横于胸前。 为应春景,江少主下山前,殷无涯特意给他置办了件墨绿劲装,犹如桥下松波。 陡然间,松波中迸现灼煌的光。 是江逾白出剑了!利刃直直斩去。 仅在须臾,剑气便喷涌而出,似断闸的洪水,冲散奔雪的千万剑影。 看着被击落在脚边的剑,丘寻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你...是谁?」 「江逾白,归元剑派,江逾白。」 ^^^^ ° ^^^^ 不费吹灰力的一战,在眸里唿啸而过。 江逾白掂了掂手中的罐瓶,面无波澜,言简意赅,「救你的命。」 他倾斜瓷瓶,准备把止血的药倒进丘浔越口中。 「谁要你来救!」 不知哪来的气力,丘寻越撑起身子,抬臂打落瓷瓶。 药水涓涓淌出大半,只剩三两滴可怜地挂在瓶壁。 黎纤本在闷头吃甜果,听到响动,连忙挪回江逾白身边。 看到摔裂的小瓶罐,他茫然地眨眨眼,反应了一小会,便高扬起手掌,五指分开,『啪』地拍在丘寻越的后脑勺上。 「你跟谁凶呢?」大傻鱼唬道:「再凶白白,我还揍你!」 他捏住丘寻越下巴,捡起罐罐,使劲抖了抖,把药滴进他嘴里。 又捡起瓶子,盒子,依此拆掉盖盖,再倒进去。 一个又一个地,都给丘寻越餵打嗝了,还惹得他眼珠直翻,露出大片眼白。 江逾白适时地按住黎纤的爪,「够了,他...吃饱了。」 「嗷。」 黎纤两手一松,舔舔嘴,「那我继续去吃果子。」 「别吃了,咱们走。」江逾白计划道:「先出百里长林,去流月城,寻丘棠一家。」 他想,解铃终须系铃人,惑心幻阵源于丘棠,无论想破阵,或是了解事情始末,都应先找到她。 至于丘寻越... 他与丘棠勾结,定然知晓其全盘计划,应把他带在身边,寻机盘问。 江逾白掏出根绳索,束缚住他的脚踝,沉声道,「你与我们一起走。」 * 因受困于幻阵,他们的灵力与五感均大打折扣,只余下微末。 江逾白在先开路,黎纤扯着他袖子,紧跟其后,手心里攥根绳,牵着最最后面,『步履蹒跚』的丘寻越。 绳子有多长,他们俩就离得有多远。 夜幕四合,僻静树林里,三人正谨慎前行。 忽闻,不远处有兵器出鞘的铿锵声,离近时,发现有一队山匪劫道。 被劫的是个文弱书生,他抱头蹲在树下,瑟瑟发抖,任匪徒肆意翻腾他的箧箱。 「怎地都是些没用的字画和玩器?」 山匪揪住他的衣领,语气不善,兇狠地把把一块燕几图砸在他额角。 第154页 「我...家中甚是贫穷,有重病老母卧床,这些器物,是我准备拿去集市卖了换钱的。」 书生怕得连说话都颤,「还求诸位大哥行行好,放我一马。」 他边说边伏在地上磕头,明明是被欺负的人,却要反过来对施暴者卑躬屈膝,感恩戴德。 山匪们被他滑稽的样子取悦,仰首大笑道:「你若是能跪在这,磕满一百个响头,爷爷们就发发善心放了你。」 第92章 永安郡·十 **** 书生把头磕在地上, 接二连三地,发出沉重的响儿。 林间土壤湿润,少顷, 他就沾了满额头的黄泥巴。 山匪们边嘲弄他的窘态,边恶意地砸他箱箧里的物件。 突然, 小喽啰『哎呦』喊叫两声, 不知被什么器物咯了脚。 他低头翻找片刻, 发现箱箧底部竟有道暗层,抽刀划开暗层, 竟见内里有一袋子灵石, 和几颗米粒大的金砾。 领头接过小喽啰递过来的灵石金砾, 抬脚踹翻书生, 他晃荡布袋子, 「不是说半分钱也没有吗?」 「不,这些钱财是攒了好久,用来给我娘治病的。」 不知哪来的胆量,书生死命拽回钱袋。 「呸!」领头的把口水吐在他脸上,紧接着就是阵阵拳打脚踢,可绕是如此, 书生也不撒手。 「倒是个硬骨头。」匪头被激怒,把他掀翻在地,抬脚发狠地踩着他的胸膛。 「接着给老子磕头, 说不定老子心情好了,能给你留个底儿。」 此言一出,书生的眼里闪出希冀, 连忙爬起来继续磕头,比刚才还要用劲七八分。 * 黎纤扯了下江逾白, 闷声询问,「白白,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大傻鱼扬着头,薄唇微张,神色稚拙。 月亮正高悬,倾泻柔晖,皎净的芒映进桃瓣眼眶。 衬得他眸色潋滟,像是初春里的潺潺溪水。 清湛,又纯澈。 江逾白喉咙撺动,吐不出半个字。 沉默无限蔓延,约摸盏茶后,他方才颔首,「对,是真的。」 虽是幻阵,却也是丘棠的回忆,此间种种自然真实存在。 几个畜生那边兴风作浪,他们俩站在两丈外的斑驳树影下,目睹着一切,却无计可施。 如死了一般,像是燃烧殆尽的烛,只余灰霾,连灌木丛飞舞的流萤都比不得。 无妄被握紧,復又被松开,无力感席捲全身。 无论何时,浇漓世道下,人心不古 ,向来不缺明火执仗的恶霸,与软弱无辜的老实人。 自己改得了阵内的镜花水月,却无法撕裂时空,穿过数十年的岁月,去替这个苦难人逆天改命。 这道理,江逾白早在扶沧山就明白了。 他沉思之际,树丛中突有窸窣异动,过会儿,便发出『嘶,嘶』的吐信声。 黎纤耳朵灵,他沖江逾白道,「是巨蟒,藏在流月城池塘底的紫黑巨蟒!」 下一瞬,层叠绿松里冒出个姑娘来。 杏眼朱唇,通身锦衣华服,叮噹环佩,满头青丝散落肩头,风一吹,空气中便氤氲着馥郁的海棠香。 江逾白略略偏头,看见几尺外,被黎纤拴在树根处,半死不活的丘寻越,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想来是丘棠也不没将这段情仇往事告知于他。 **** 姑娘踱步倒几个山匪眼前,微昂着雪白的颈,「快滚。」 「嘿嘿。」 匪头咽了咽口水,狞笑道,「小姐,大晚上地在这黑林子里,莫非是迷了路,不妨让哥哥们带你去乐呵乐呵……」 「姑娘!快走!」书生拖住匪头小腿,道:「他们不是好人,姑娘你快跑啊!」 他喊得声嘶力竭,可姑娘依旧不为所动,只道,「我若走了,谁来救你?」 她拍了两下手,只见,原本盘旋在树干上,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紫黑蟒,『腾』地跃起身,张开盆口,露出尖锐獠牙。 短短一剎那,地面成帮结队的匪徒们半个不剩。 连惨叫声都没有。 实在是太快了。 以至于,除了黎纤这位大妖怪,几乎没人看得清它的动作。 书生长着嘴,瞪着眼,身体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分外滑稽。 姑娘挥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吓傻了?」 书生讷了好久,方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作揖拜道,「小姐的救命之恩,陈文没齿难忘!」 他边作揖,边咳血,染得阔袖乌红,骇人得紧。 「你叫陈文?」姑娘笑得肆意,「好俗的名字。」 「嗯。」陈文不好意思挠挠头,「家母说俗名好养活。」 「哼,我还知道更俗的呢!」姑娘饶有兴致地翻弄着陈文箱箧里的小物件。 「前两天,我与云水门的少主斗法时,我的蟒蛇被她打成了重伤。」 「灵兽难御,得了病更难治,我找了好久,才寻着个本领高的医修。」 「他的名字叫常寿!」姑娘好一顿嘻嘻哈哈,「你说俗不俗?」 夜色阑珊,眼前人姿颜昳丽,笑得明媚,一下子就晃花了陈文的眼。 他怔怔道,「俗,很俗。」 他不自觉道:「不知,不知...姑娘的姓名府邸,陈某日后想登门拜谢。」 「丘棠,海棠花的棠。」 第155页 丘棠,陈文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反覆碾摩。 这边,丘棠翻着块燕几图,摆在腿上左右划拉,「看不出来,你买得起四十九板的燕几图。」 「不是。」陈文解释道,「我自己做的,准备拿到流月城的集市上换些银钱。」 「你的手竟这般巧?」丘棠边翻,边翻弄他的书札,「你还会绘画作诗?」 「略懂,仅是略懂。」 「别谦虚,过来,给本小姐拼拼这块板。」丘棠做到树桩上,留了点位置,示意陈文过来坐。 陈文扭捏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修道之人,逍遥自在,没有那些个讲究…」丘棠一把扯他过来。 天旋地转间,又激得陈文狠狠地呕了两口血。喷在丘棠的鞋子上,让素面蜀锦开了花。 陈文来不及擦嘴,慌张地弯腰去给丘棠擦鞋。 「不用,我回家换新的就行。」丘棠阻了他的动作,「你伤得那般重,应先去治伤才对。」 「跟我去流月城,我找常寿给你治病,他有妙手回春,枯骨生肉的能耐,你这些伤,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丘棠恨不得替常寿拍胸脯保证。 *** 黎纤躲在枝叶后面,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那边的动静,偶而,还悄咪咪笑两下。 他道:「白白,书生算不算因祸得福。」 江逾白瞧着黎纤的梨涡,俊颜爬满温柔: 「算,有影的地方,自然有光…」 「嗯!」 不等江逾白讲完,黎纤就飞快地点头。 他觉得,上苍让他在晦暗的海墟里沉潜多年,却也在他甫一上岸时,把白白送到了他身边。 黎纤踮脚凑到江逾白耳边,道:「我好开心,我一只妖怪鱼也能拥有光。」 拥有光,拥有爱。 他的声音小小的,俏俏的,却遮掩不住绵绵欢喜。 江逾白先是楞了下,反应过来后,清隽的眉眼一挑,难得地挟了抹风流。 隔着朦云胧霞,心领神会而来的甜,根本比不过砸开烟雾,兜头而来的糖粒子。 前者是绕樑的雅音,后者是琅琅的民谣。 前者是茶,可留蕴唇齿。后者是酒,能灼人肺腑。 江少主以为,他名字不俗气,但他人俗,他想要兜头而来的糖粒子!他想要黎纤亲口说出来! 江逾白勾唇,嘴角弯弧,装模作样,明知故问,对黎纤道:「谁是你的光?」 黎纤歪歪脑袋,有点意外。 ——白白可真蠢啊,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 ——哎,没办法,只能宠着。 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我的光!就是...」 『砰!』 巨响炸在耳边,犹如平地两声雷。 第一声雷: 江逾白看见了黎纤的口型。 上唇碰下唇,舌尖抵了下前齿,大傻鱼无比认真地说『白白』。 第二声雷: 于电光火石间,江逾白决定,等着永安郡的事情结束后,他要教给黎纤点别的东西。 他想要在黎纤平湖般的瞳孔里,掀起微澜,印上旖旎缱绻。 *** 丘棠拿出只玄冰鸢,砰砰两声过后,变得硕大,可容十余人。 她一个跃身跳了上去,巨蟒缩成扑通小蛇的模样,听话地缠绕地鸢尾。 「上来。」 陈文捧着他的箱子,不知所措,「小姐,我...我不能再接受您的恩惠了。」 「怎地?怕无福消受?」 「不是。」陈文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丘棠撇撇嘴,睨了眼紫黑蟒,那蟒有神识般的扭了扭身子。 展开蛇尾,勾住陈文的腰,将其卷上了玄冰鸢 冰鸢振翅而飞,越过层层绿波,叠叠翠蕴,朝着流月城的方向驶去。 江逾白收回视线,屈指去弹大鱼耳垂,「咱们启程去流月城。」 两条腿走的,就是拼不过天上飞的。 玄冰鸢的速度抵得过丘寻越的四翅雪羽鸟,有鹏程万里之效。 直至天蒙蒙亮时,这几人方才抵达流月小城。 恰逢小铺子摆早餐,黎纤死死地捂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琳琅满目的小点心。 鱼儿心里默念千万遍:不吃,假的,办正事。 江逾白快要被他笑死,随意拉着他去寻个摊子,准备餵鱼。 想来是惑心幻阵启动前,曾被自己的灵流所干预的缘故,此处与实界几乎相同,市井人都能瞧见他们,连花草吃食也是实物。 晨曦初上,天边云霞融汇,原本的纯白被渡了层橙黄光,看起来就暖和。 江逾白找个卖既豆包泡馍,又卖米粉粘糕,南北皆适,酸甜皆宜的铺子。 跳了几盘黎纤喜欢的糕,又随意要了些果脯。便对黎纤交代道,「我去巷尾的铺子买碗甜豆乳。」 上次来流月城时,黎纤最爱喝李大婶家的豆乳,他不知大婶的铺子开了多少个年头,便准备去碰碰运气。 四方桌,三面环人,丘寻越坐在窄板凳上,浑身上下地不自在。 浑着腻香的炊烟呛进口鼻,方桌都是油腥,还有菜叶子和搜饭的味道,板凳没有靠背。 丘寻越觉得脑袋快要炸了。 本以为江逾白趁着江逾白不注意,自己便有机会逃遁,却没想到黎纤眼尖得很,且力气极大。 第156页 一路将他从百里长林,拽到流月城,半口气也不喘。 黎纤夹了个块山楂糕丢进嘴里,酸甜在口腔里瀰漫,他欢快地翘翘脚,却不小心蹬到丘寻越的衣摆上。 丘寻越不悦地皱眉,「归元剑宗竟是这般没规矩,下人也能和主子坐在一起吃饭?」 闻言,黎纤一顿,眼底有茫然浮现,稍作思量后,伸手抽开丘寻越屁股下的凳子。 「你不想和我一起吃,就蹲着吃。」 「你...」丘寻越被甩到地上,差点扭断脚,他咬牙切齿地,「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犹豫,应该手起剑落,砍死你。」 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可黎纤压根不理睬他。 恶毒的话左耳听右耳出,大鱼闷头吃饭,找了跟竹管管戳进碗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芝麻煳,一边腾出手来剥松子,留给白白吃。 他此番云淡风轻的做派,与江逾白堪称一脉相承。 丘寻越心里更怒,「连江逾白身边的臭鱼烂虾都能……」 「我不是臭鱼烂虾。」 黎纤心里默默地想,我是大鱼,与寻常鱼虾不同,能将..你这敢凶白白的疯狗一口吞食了。 「那你是什么?不就是个随侍!」丘寻越破口道。 「他不是随侍。」身后突然有人打断他,音色里浑着清晨的霜露。 「白白!」 见江逾白提着豆乳回来,黎纤『大方』地把果仁推到他面前。 也留了三两粒,扔自己进碗里。 江逾白落座,很给面子地吃了两粒松子仁,而后便把豆浆掉进手边的空碗里。 白沫浮在表层,乳香四溢,黎纤贴着碗沿抿了一口,「好喝,甜。」 「我要把糖饼和馍馍泡进去。」 「白白来一碗吗?」 「厄..我不饿,都归你吃。」江逾白委婉拒绝,下意识地用拇指抹掉他唇角挂着的白沫。 二人种种行为举动,均被丘寻越收进眼底。 他不蠢不傻的,自然看出点弯弯绕绕。 本以为的主僕关系,竟是郎情郎意。 愤懑被尴尬取代,丘寻越抽了抽嘴角,撑着腿坐回板凳上,背过身,不再说话。 黎纤的两腮被撑鼓,含混地夸哪块糕更香,哪块饼更酥。 这顿饭吃得痛快,直吃到晓雾初歇,摊子上的人陆续地离开,赶去上工。 摊主又蒸了锅豆沙包,掀开锅盖,率先端出一笼屉,撂到黎纤面前。 「嗯?」 见江逾白与黎纤不明所以,摊主解释道:「您几位给的生意...够我干小半月的,这屉豆沙包算我赠予小公子的!」 江逾白自是道谢,顺带打听下流月城近来有无大事发生。 摊主是个矮粗身材,憨厚热心的大哥,当即自来熟地坐下来,掰着手指头,跟几人侃侃而谈。 「这第一件大事啊,就是大上个月,我们这里过来个医修。年纪轻轻,医术奇佳,连丘小姐的巨蟒都敢治嘞!」 「那之后,常医师便和丘小姐走得近了,他们俩一个医修,一个灵修,翩翩公子俏佳人,甚是相配。」 「可你猜怎么着!这丘棠小姐没瞧上常寿医师,她竟看上了府中的下人。」 「听说是她上月外出寻猎时救回来的穷书生,长得一般,寡弱的很啊!」 「他们二人明日要成婚喽!真是可惜了常医师,他对丘小姐用情至深,听到婚讯后,日日借酒消愁。」 摊主兀自慨道,年轻人的风花雪月,总是有数不尽的遗憾。 听完后,江逾白有瞬息的讶然,一来觉得世事巧合,常寿竟爱慕丘棠;二来惊于他们只在林间走了一晚,而流月城已渡过月余。 略作思量,江逾白得出结论,此方时空皆由丘棠的意念而来,并且只由几个执念颇厚,记忆颇深的场景组成。 好歹与常寿算作半个忘年之交,江逾白问道,「不知常寿医师,如今身在何处?」 「哎。」 摊主长嘆,「他啊,昨个半夜,在我的摊上喝得烂醉,吵嚷着跟我说,今日要去把丘棠抢回来!」 第93章 永安郡·十一 *** 流月城城主属十方无相的旁支。 绕是多年前从北域分了出去, 本家听说城主闺女要成亲,也是从各城派了代表,封了大量的和璧隋珠做贺礼。 成箱的珠宝将本就富丽堂皇的大宅堆得跟九重天阙似的繁华。 大清早的, 府内忙得不像话,丫鬟们三三两两结着伴, 系红绸, 挂彩灯, 忙得应接不暇。 还额外支了台子,请了五六个戏班子, 轮流唱着, 说是得从今晨唱到明个深夜。 娇吟侬掉盪在大宅的各处, 顺着彩绘砖瓦的缝隙, 飘到小后门的窄巷子里。 窄巷子是城主府的腌臜处, 平日里都是倒夜香从此处出去,再不就是公子哥们召的娼妓自此处抬进去。 可此刻,这却站了位顶尊贵的人。 女子身姿娉婷,立在后门的石阶下,睨着眼看对侧的男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轮浅日跃出海面, 跨过千山重峦,冉冉升起。 明明是晨曦的暖光,带有千万缕的蓬勃朝气, 洒在年轻的医修的身上,却徒生了些许萧条哀戚。 常寿阴着脸,红着眼, 酒气从头延到尾,他哑着嗓子开口, 「你...当真要成亲了?」 第157页 丘棠抱臂站在他面前,雪白的颈依旧昂着,语气倒难得地注入星点温柔,「对,明日入夜后,记得来喝喜酒。」 「喝喜酒?」常寿被触到痛处,「你与他方才相识月余,尚还未了解他脾气秉性,竟要这般草率而为吗?」 他明明是委屈不甘的,可说出的话就跟学堂里,先生教训学子般的生硬严肃。 丘棠闻言面色略沉,自知道常寿心思后,她便有意疏之远之。 今日更不愿再出门与其纠缠,可奈何这轴脾气竟从昨个半夜直直站到东方泛白。 「这是我的事,无需由你多言。」丘棠的声音冷了下来。 冷得常寿心中颤,像是被灌进了几大桶的冰水。 他咬咬牙,心一横,勐地上前,攥住丘棠的手腕子,任柔夷被捏得发红,也不放手。 「丘棠!」 「你不能同他在一起,他一介凡者,身体孱弱,寿命不过五六十年,还本就长你八九岁,能与你过几年日子?而且他穷苦出身,和你在一起哪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虽与他只见过寥寥数面,交谈也不过三五次,但私下跟踪打探过数次,我认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难道不怕他对你始乱终弃!」 常寿每说一句话,丘棠的脸色便怒上两分,待听他说到此处,更是气极。 她抽出手掌,高高挥起,毫不客气地打在常寿脸上,尚是年轻的面皮登时就出现了鲜红巴掌印。 不知喝酒的缘故,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常寿酒劲和疯劲都提了上来,他豁出去了,把声音拔高好几个调,「陈文非你良配,是小肚鸡肠,酸腐之人……」 「你该属于我的!」 他们两人在这厢拉扯打骂,俱是怒极愤极,浑然没有察觉到,隐匿在窄巷角落里的气息。 炊烟散尽,晨雾稀薄,天边云叠风飒,唿啦地吹了两阵,卷落大片槐花柳絮,它们打着圈,落在两颗毛茸的脑袋上。 黎纤扒着泥墙,耳朵尖动了又动,将三丈外的所有声音都听了去,也跟着难过了几分。 江逾白贴在他身后,七分的注意力用来盯着丘棠常寿,剩下三分不自住地便黏着黎纤露出的瓷白后颈。 他的炽热唿吸喷出来,灼得黎纤发痒,先是伸手抓脖子,后侧头道,「白白,我很痒。」 ——我很痒,你给我挠挠。 他楞兮兮的,说出的话也发糯,真像极了撒娇。 江逾白心头颤颤,扫落他头顶碎花细絮,道,「那我往后退一点。」 谁料,这半只脚没伸出去,那边就起了阵大动静。 丘棠见常寿如此的冥顽不灵,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将他踢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 随后,『砰』地一声带上门,任常寿怎样叫嚷也不为所动。 趁此时机,江逾白连忙上前将其拦下,虽在此地失掉九成真元,但拽住常寿倒是不成问题的。 「你做什么?」常寿死命挣扎,恨不得一口咬断江逾白的腕,「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阻碍我?」 「听说常医修妙手回春,可使枯骨生肉,我慕名而来,是为求医问药。」 江逾白嘴上随便胡诌,手头却用劲拽他,将他往长寿医馆的方向拖拉。 江少主万万没想到,稀里煳涂只爱钱财的老医修,在年轻时竟是如此的执拗,深挚,甚至有玉石同烬的疯狂。 他好言相劝地耗费一上午时光,直到乌金上三竿,常寿体力衰竭时,方才把他弄出巷子。 江逾白猜测,在阵外的真实过去里,常寿必定闹腾了几天几宿,将满腔的真心砸成屑末,才肯罢休。 ***** 丘寻越被缚在一间小药铺的门口,身后是风雨飘摇的门,头顶是布满霉斑的幡。 身前是流月的主街之一,有川流不息的人群,熙熙攘攘。 他相貌与衣饰皆甚华丽,但凡哪个过路人见了他都得停下来,瞧上一瞧,品上一品。 ——我堂堂宗门少主,竟要把贩夫走卒,老妪小童当成猴子鹦鸟般观赏。 丘寻越气得牙根发痒,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忽见江逾白领着黎纤回来,登时站起身来,凤目倒竖,眉鬓飞横,「我还以为你这废人被人弄死了。」 江逾白不理他,抽开门杵,把长寿安置进屋。 前堂,后院,小厨,海棠树,种种摆置皆与几十年后如出一辙,可见老医修的后半辈子,多会煳弄地过日子。 江逾白随便抓了些陈皮生姜,一股脑扔进陶瓷药罐里,加水加糖加蜂蜜。架在灶上,熬了又熬。 黎纤边摇着蒲扇生火,边巴巴地瞅着,眼珠亮晶晶,梨涡也若隐若现,盼得能分来小半口尝尝。 瞧把孩子馋成什么样,江逾白抑着笑意,照黎纤脑袋胡噜一把,「清汤寡水有什么可喝的,晚上抽了空,我带你吃肉串串。」 约摸三两盏茶的功夫,汤药煮开锅,咕嘟地冒了泡,江逾白撤掉瓷罐,将汤水倒在碗里,捏着常寿鼻子灌了进去。 常寿倒在榻上气喘吁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打湿了衣襟。 直到醒酒汤润了喉管,抵达内腹,方才安静下来。 黎纤贴心地给他递块帕子,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得愈发迷茫,黛眉频蹙,指尖抠进手心,不知在瞎捉摸什么。 江逾白从后面把黎纤提起来,叫他去藤椅上坐,免得常寿待会吐他满身。 第158页 常寿这会头脑清明些许,两股后悔交织混合。 一是道自己不该撕破脸皮,惹恼丘棠,日后人家彻底不理他,有了小病小痛也不来找他治,可如何是好。 二是道刚才若再努力几分,丘棠一感动,或许就跟自己走了。 他既怪自己强硬,又怪自己软弱。 一时间心底五味交杂,说话也不过脑子,开口便撵江逾白离开。 「我今日难受得紧,治不了病,你去别处医吧。」 江逾白倒也不恼,悠哉地坐到榻尾,一副要赖在药庐的模样。 近临大婚,惑心幻阵里的时光便不再飞速流转,甚至有凝滞的迹象,足可见丘棠对这桩婚事的执念。 江逾白心里盘算着,常寿对陈文颇有鄙夷不满,似是知晓诸多隐情,倒是不妨留下来问个清楚明白。 他拿出两签票贴,捏在指尖略略一晃,「我愿出两斗灵石,换得在贵舍住两日,如何?」 自殷无涯来悬星院看他一次后,他便富得流油,花钱也有了一丁点的『纨绔做派』。 常寿抽走票贴,举在面前,迷眼瞧了瞧,突然,『啪』地仍了出去。 他气道「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就算作假蒙人,也得编的像一点,连归元惊雷峰峰主的名字都能写错。」 「!!!」 江逾白顿住,及时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他师父现在还是个少年人,成日里不是欺负尤夫子,就是在和晏先生闹着别扭,哪来的本事做峰主。 他硬着头皮,尴尬地收回票贴,道,「你错过了发财的机会。」 见状,黎纤戳了戳他的后背,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蚌珠,「白白,用我的小珠子。」 江逾白回头,拒绝道:「这是你的,我...」 「也是白白的。」大傻鱼笑笑,「我的就是白白的。」 **** 红日傍着山巅,晃晃荡盪,有沉坠颓态。 梨花海棠下,几人支起小矮桌。 江逾白摆了碳火盆,铺了铁丝网,把碎肉块和土豆条串在竹籤上烤着吃。 丘寻越坐得远远的,生怕闻着丁点膻腥味。 黎纤蹲在江逾白身边,脸颊被炉火烤着,泛起浅淡的粉,软嘟嘟的,像是槐序时节的桃子。 大傻鱼捧着瓷盅,里面有蜂蜜梨子汁,表面嵌着碎冰碴,灼灼热光里,啜一口,能爽半天。 突地,他的瓷盅被勐地一击,发出尖锐的脆响。 「兄弟!干了!」 常寿抓着酒壶,与黎纤碰杯,「喝啊,兄弟,我们不醉不归。」 他虽上午那般偏激,却也难受得紧,准备再喝上几坛,醉个三天两宿,等着丘棠的亲事过去后,再醒过来。 黎纤怔愣了一会儿,在常寿浓烈的情绪带动下,也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就被冰得牙齿打颤。 「白白,他为什么那般不开心?」 大傻鱼憋了快一天终于问出最想问的。 他明白常寿喜欢丘棠,可丘棠明明平安快乐地活着,常寿为何还不开心? 江逾白嘴角抽了抽,答道,「因为他爱的人要和别人成亲了,不属于他了。」 「成亲?」黎纤被搞懵了,白白告诫过他,只能跟『要与之成亲合籍的人』亲吻,也没教过别的。 他磕巴地问,「成亲...是什么?」 江逾白沉吟片刻,寒潭眸骤闪,「是很盛大的仪式,只能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完成。」 「成亲以后,你便只属于他,他也只属于你。永远在一起,两人到死都不分开。」 低醇的声音,尤如神邸呢喃,浑在风中,敲打着大傻鱼的心尖尖。 ——只属于我? ——永远在一起? 黎纤沉默须臾,就讷讷道,「...成亲需要准备什么吗?」 大傻鱼想和白白永远在一起,想和白白成亲,但他不敢直接说,怕委屈了江逾白。 在折吾河时,妖怪们要认他做大王,都是要上供些食物的。 想来,若要成亲,定是也要送些贵重宝贝的。 「呃...」 江逾白显然没想到他猎奇心竟这般重,可自己也没成过亲,合过籍,只得挑知道的来答,「男子需要下聘礼,大抵是送几箱子金银宝物。」 ——要几箱子啊。 黎纤悄悄地从袖口伸出手,去摸挂在身上的破口袋。 如今,口袋瘪瘪的,只余些上古法器,连蚌珠也没剩几颗。 他抿抿嘴,鸦睫轻颤,在眼窝晕开小片阴影。 ——白白那般珍贵,确实是值许多的宝物来换。 可他就只有一个破口袋啊,寒酸得要命,拿什么给白白下聘礼。 「除了这些,」黎纤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什么?」 闻言,江逾白平白生出几分惊喜,只以为黎纤对聘礼感兴趣,甚至以为黎纤想要。 于是,江少主道,「不仅有金银钱财,还有许多玩器,吃食,比如酥糖,方糕,果酒……」 他喋喋不休,说得天花乱坠,隐隐期待黎纤能开口向他索要。 他每说一样,黎纤就郑重地点一次头,把所有物件都记在脑子里。 待江逾白全部说完,他便蔫了起来,不再吱声,心里却使劲琢磨着该怎么凑宝贝,攒吃食。 第94章 永安郡 *** 第159页 「咳咳...」江逾白等了半晌, 终于忍不住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你那般馋嘴,听到这些东西难道不想吃? ——想吃就赶紧跟我要。 许是因为带了丝希冀, 江少主向来淡泊疏朗的面容被渡上层暖色,如春风拂过琼枝雪, 绕是枯木也开能出靡艷的花。 黎纤仰头看他, 薄唇阖动, 轻声道:「我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给你的时候一样都不会缺。 ——等我攒够了, 就请求你同我成亲合籍, 同我永远在一起。 大傻鱼笑了笑, 露出虎牙尖, 「还有吗?白白再想想。」 「没有了。」 由于未听到理想的答案, 江逾白有丝缕的失望。勐地灌下两口酒,桑落的辛辣在唇齿间扩散后,心情才稍稍平復。 他把烤熟的肉串放到陶瓷碟里,抹过鲜酱后,吹温了递给黎纤。 「唿。」黎纤终于吐出一口气,冗长的聘礼单子砸弯了他的嵴樑。 大鱼没骨头似得趴到矮桌上, 有点沮丧,感觉肉串串都不香了。 他心里酸酸涩涩的,先是觉得聘礼多, 需要积攒好久,要等好久才能求白白成亲。 后来又认为聘礼少,白白是无价之宝, 哪是随随便便几箱子灵石就能换的。 最后,他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活了千万年, 竟是半点家当也没攒下,真是蠢笨无能。 酒过三巡,乌金滚落山峦,掉进禺谷。 常寿从前堂的暗格里取出一轴画卷,拿捏在手里赏玩。 年轻的医修立在新月下,他的意气被夜色稀释,海棠树拖长了他的影子,在此间显得萧索孤寂。 常寿沉吟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展开。 「这副图叫雪砌红梅,我绘了许久,本想趁着她生辰送出去的,结果...」 大红的梅,大白的雪,笔尖缀满风月雪花,暧昧旖旎。 哪怕是弯勾、撇捺都透着情意。 「今天!」常寿高声道,「我要把它埋了!埋了!」 半晌后,无人应答,因小院敞阔,连句回声都没有。 「你们...」常寿一张脸通红,「难道你们就没人要阻止我?」 江逾白闷声喝酒,黎纤闷声吃肉。 最后,还是江少主给他个台阶,「您别扔了,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赠给她。」 他嘴上这般讲,心里却如明镜般知道,哪里有什么机会啊。 初到长寿医馆时,小屋子破烂寒酸,种种器具摆设皆覆了灰尘,唯有正堂高悬的『雪砌红梅』,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光洁。 得了劝慰,常寿直起腰,缓缓摩挲着画轴,眼底迸发希冀的光,「对!我不扔,只要我还活着,她还活着,总有一天有机会给她的。」 闻言,江逾白烤串的手一沉,肉串子掉到碳火堆里,被炙成黑炭,他的手也被火苗灼红小片。 常寿就地坐下,一大口酒气喷在身旁的丘寻越脸上。 「坐到别处去。」丘寻越几乎被熏死,奈何他的一只手腕被符篆定在树干上,想移到别的地方都不成。 「哎,你跟丘棠倒是有那么半分相像啊!」常寿大着舌头道。 也因着这么一星半点的相像,他揉揉了迷濛的眼,又仔细地瞧了瞧丘寻越的脸。 「呀!你就是有病的那个人吧。」常寿道,「小江兄弟说你们一行是来求医的,我见他们俩都气色红润,唯独就你有些差。」 他边说,边按住丘寻越的腕子开始切脉。 「我们都没病,午时,是为了让你回来,才骗你的…」江逾白解释道。 「不不不,他有病。」常寿严肃道,「他的神魂……很虚弱,甚至有碎裂的迹象。」 「你们这些个剑修武修,总是为了迅速进阶破障去吃邪药,那东西不仅伤神识,还有损魂魄,简直得不偿失。」 「日积月累,药性堆叠,发作后,极有可能危急识海,真元逸散,最后成为废人。」 「你说什么!」 那两个字戳爆了神经,暴戾喧嚣而上,丘寻越扬声呵道,「谁是废人?谁是废人?」 「你啊。」常寿关切道,「怎么?现在已出现幻听的症状了?还有别的...」 他本想再诊诊,谁知,不等他动作,便见丘寻越一脚踹过来,气力足得直接把他蹬到近半丈远的海棠树下。 常寿瘫倒在树下,接连打了几个嗝,酒劲突地涌上来,脑子里再顾不上别的,只走马观花第想着丘棠: 城门初见,一方小桌,四目相对,他被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目勾了魂儿,夺了魄。 他陷在回忆的沼泽里,压根出不去,并不厌其烦地,把种种过去说给江逾白听。 夜三鼓时,江逾白打断他,用略带抱歉的语气问道,「丘小姐的未婚夫婿是怎样的人。」 这句话终于叫回了常寿的魂魄,只见他皱紧眉,鄙夷道,「是个不怎样的人。」 「陈文是懦弱,迂腐,胸无大志的凡人,与丘棠丁点不相配。」 「而且,他在乡下有个的相好,本来在丘棠和那姑娘间摇摆不定。」 「...后来,那姑娘死了,他便和丘棠在一起了。」 常寿嘆道,「天可怜见,我堂堂太和谷首席医修,竟能输给这样的人?」 「死了?」江逾白道,「如何死的?」 第160页 「自杀。」常寿耸耸肩,「大概是去了趟丘府看陈文和陈文他娘,回村后就死了。」 「再后来,他娘也病死了。」常寿继续道,语气无甚悲喜,「陈文也挺倒霉,临近婚期,死了两个亲近的人,唯一好的,就是能娶到她。」 说到最后,他动静低了下去,如同呓语般,两片唇反覆呢喃,「丘棠,明日我便不去捣乱了,我给自己下了迷药,后天一早才能睡醒,到时,再去给你送新婚礼物。」 语毕,常寿眼皮一沉,再无意识。 幻境外是暮夏时节,境内却临近仲秋,中腹地段已有几许凉薄。 江逾白把常寿送进了屋子,而后,他走到丘寻越面前,面无波澜地打量他。 「看我做什么?」丘寻越目龇欲裂,「我真元充沛,修为深厚,好的很,你是废人!你才是!」 江逾白抽了抽嘴角,常寿方才已说得足够清楚。 眼前又浮现.月余前丘寻越独自带着噬魂兽来南境,以及他在流月城时直奔清水池塘的种种古怪行踪。 略一思量,江逾白已心知肚明。 第95章 永安郡· **** 「你想治病、想求医问药, 亦或是准备等死,皆与我无关。」 江逾白眸光泛寒,声音发沉, 一字一句犹如石落平湖,在水面激盪千层烟浪。 「但因你与丘棠的勾当, 使得三百余人生魂出窍, 命丧黄泉。」 「……这些便都与我有关。」 夜四鼓, 月色黯淡,清风凝歇。 江逾白的话绕在丘寻越耳边, 引起阵阵迴响。 丘寻越头一次没有像以往那般暴跳如雷, 张口怒骂。反而扯起靡丽的唇瓣, 笑了笑。 「与你有关?」 「天下的恶事数之不尽、层出不穷, 难不成你都要管管?」 「世道叵测, 这些人死了也是他们的命,关你屁事。」 「你天生便有上乘的根骨灵脉,自然无需去操心进阶破障,但并不是人人都同你那般,行了天道大运。」 由于身体有损的缘故,丘寻越气息稍弱, 可气势反倒更盛。 他的脸上流露出轻蔑与疯狂,干脆一股脑地发泄了所有的不甘。 「我吃了禁药,几年间真元暴涨, 但也伤了神魂。」 「所以,月余前,我便带了七只稀有的高阶噬魂兽, 前往南境,打算去归元山找常曲, 求他为我炼制补魂丹,可你却在黎阳城阴差阳错地杀死了所有噬魂兽!」 「这次,我好不容易寻得丘前辈,与之达成协议:我将她带进陈府,帮其躲过优钵罗符文,索命夺魂;而她也答应带我寻渡厄城主,助我修补生魂。」 「可是,江逾白!这也被你搅和了!」 丘寻越眼珠猩红,胸膛不断起伏,气息时断时续,「是,是!你的道清白干净,不染纤尘,我的道尸骨堆积,血流成河。」 「但是,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别人没有你的天赐气运,就他娘的不能去找旁的法子了?」 「你这废人管我做什么!」 他的谴责与质问,句句都掺着怨,浑着恨,如一根根箭矢,破雾穿云,以万钧之重,射在江逾白脚边。 黎纤撂下手中碗筷,三步并两步地,飞快横进两人中间,用纤薄的身体挡住江逾白。 黎纤这只大傻鱼,根本听不太懂丘寻越方才说的话,但他知道,那些话都带了浓郁的毒,一定会伤害到白白。 「呵呵,甚是有趣。」丘寻越陡然道,「想不到,江逾白这废人无论在哪里,都有你这个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小蠢货赖护着!」 「你闭嘴!」黎纤兇狠道,「白白很厉害,你才是废人。你才是!」 他气得眼尾通红,似是缀了抹绵胭,瞳孔中却迸现湛蓝的晕。 此刻,他粗喘着气,小身子不停地抖动,堪比炸毛的猫。 「黎纤。」 江逾白伸手搂住他的腰,把他揽进怀里。 安抚道:「我没事,还好好的。」 他没想到黎纤会冲过来,更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藏匿起心尖的那点不可告人的愉悦,江少主捞起他的鱼安置在身侧。 转而,冲着丘寻越道,「所以,你以为我如今体内所得的真元皆是凭藉根骨运气。」 「不然呢?」丘寻越嗤道,「难不成靠努力勤恳?」 江逾白没说话,他揽着黎纤,斜倚在海棠树边,慵懒地仰头望天。 横卧在天际的云,位置一动不动,唯有边角时而卷舒。漫天星芒映倾泻,直直射进幽邃诡谲,深不见底的墨眸里。 两盏茶后,江逾白悠悠道,「琼林大比,你下了战书给我,今日,我欲提前应战。」 「我们比一场,不动用真元灵流,只比谁的剑快,谁的剑准。」 「待那时,我若输了,你再开口讥讽也不迟。」 「此话当真?」丘寻越道。 「当真。」江逾白回道 丘寻越言之凿凿,「若是抑制真元,单拼剑术,我定能赢你!」 江逾白耸肩,不欲再与他争辩。 能不能赢,向来不是靠能言善辩的嘴巴。 丘寻越又道:「那你我何时才能开始比?」 江逾白道:「你若是不介意此处是幻境,没有见证人与观赛席,我们大可以就地开始。」 第161页 「不!」丘寻越扬声打断他,「我介意!我当然结义」 「本公子要当着千万人的面赢你,要光明正大地杀你!」 「咱们尽快离开这破阵法,早早地出去,以便于我早早地弄死你。」 江逾白挑挑眉:「既然如此,你明日便助我与黎纤潜进城主府邸,丘棠万般重视婚宴,说不定明日正是破阵的关键。」 丘寻越满心沉浸在可以把江逾白大卸八块的激动情绪中,竟想也不想地直接应承下来。 ***** 天色蒙蒙,临破晓不足两个时辰,江逾白熄灭炉火,洗净碗碟,领着黎纤,一同挤在医馆偏屋的小窄榻上。 两人呢喃低语几句后,大傻鱼便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明日要去丘府破阵,今晚合该休憩一小会儿,可江逾白躺在榻间,辗转片刻,仍旧毫无睡意。 耳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唿吸声,他侧过脸,便瞧见黎纤的睡颜。 「黎纤…」 江逾白伸指去戳黎纤的脸,戳出小小的浅坑。 他玩心大起,乐此不疲地戳了好几次。 大傻鱼睡得迷迷煳煳,不知梦见了什么事情,他展开蜷缩成团的身体,开始用力地摆臂蹬腿。 榻太窄,他来回扑腾着,江逾白差点被他那条小细腿踢到地上。 而且,他也在笑,眼眸弯弯,鸦睫轻颤,忽闪忽闪的。 再之后,江逾白看见,黎纤原本抿着唇瓣,略微张开,吐出... 吐出一个泡泡。 「!」 江逾白怔住,玉石般的手指顿在半空,甚至有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把黎纤给戳破了。 结合方才种种,他反应过来:这鱼竟是在梦里游泳。 ——应当是梦到了在折吾河里,肆意又欢快的日子了吧。 寂静长夜里,江少主虚压在黎纤身上,目光熠熠地盯着他的脸,和他吹起的泡泡。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累了,黎纤不再扑腾,復又蜷缩起来,沉沉睡去。 见次,江逾白勾了勾嘴角,披上外袍,轻手蹑脚地踱出门,准备去清净清净。 ****** 流月城比不得永安郡熙攘,更比不得黎阳城繁闹。宵禁后,更是无比的冷清。 唯有长街两旁颗颗槐树,散发馥郁的香气。氤氲在江逾白鼻腔,沖淡他心尖的躁动,逐渐地趋于平和。 他踩在青石板路上,逆着月光前行,步履沉稳而缓慢。 脑子里时而闪过陈老头跪拜在地求他救命的凄景,时而浮现丘棠七窍流血,皮肤焦黑的残相。 倘若真如丘棠所言,陈文害了她满门亲人命丧于火海,自己又该当如何。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丘府门口,正逢夜风乍起,槐花簌簌落下,在肩头与袍角盘旋翻飞。 霎时,忽闻得墙内有窸窣异响,江逾白敏锐地闪身,隐匿在府门石狮后,欲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少顷,墙内一人飞身而出,身姿高大,头戴斗笠,外罩披风,通身的黑,与夜色浑然一体。 江逾白谨慎地探出灵识,探测对方的修为境界,可是,却在触碰到对方识海时,被火灼般地缩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刚才那翻的所做作为,也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黑衣人回头望去,如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投射在他脸上,让人格外地不舒服。 江逾白既无法探到对方识海,显然说明这人的境界较自己更高,修为较自己更深。 黑衣人以命令的口吻道:「小鬼,立刻忘记你今天所见的一切。」 其人音色格外暗哑,听起来却无比熟悉! 江逾白犹如被定在原地,他试探道: 「外...外公。」 「哈哈哈。」黑衣人豪爽一笑,「想不到这般俊郎的年轻人,竟是个二傻子。」 「我女儿尚是未出阁的小丫头,怎能生得了你?」 语毕,黑衣人足尖轻点,摧动踏云归,跃进无边的夜空, 踏云归一脉相承,身形能认错,身法总不会认错。 「外公。」江逾白定下心神,径直跟了上去。 掠过处处朱甍碧瓦,二人在城门口停下,黑衣人站在城门顶,俯视江逾白。 「踏云归此门绝学,我只传予过我二弟子一人,他修习许久,如今尚且磕磕绊绊,你却使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小子,你到底是谁?又是从哪处偷学来的功夫?」 「我...」 虽知晓此处是幻境,知晓眼前人是井中月,水中影。 江逾白仍旧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待薄唇阖动数次,最后却只干巴巴地问道: 「您夜行来此地是为何故?」 ——您不好好地待在南境,来流月城做什么? ——您穿成这样,去丘府做什么? 「啧啧,真他娘是个爱做管闲事的绸小子。」 黑衣人嘆道:「看在你方才未见过我真容的份上,我绕你一命。」 「不过,你千万莫要再追过来,否则我定要将你掐死,把尸骨扔在脚下的护城河里。」 黑衣人说完,扬手仍出一道瞬移符。 符篆滋啦燃烧,火星迸溅,须臾之间,城门上的人就已消失不见,徒留阵阵的焦煳烟味。 拂晓,天色微明。 江逾白走回长寿医馆,面容发白,眼圈晕着青,周身萦绕着低沉和阴郁。 第162页 他甫一推开木板门,就见黎纤站在石槛处,脸色焦急,看起来正要开门出去。 「白白!」 黎纤扑进他怀里,抱了好一会,才委屈地扬起头,哽声道,「白白去哪了?为什么不带着我?」 「睡不着,出去走走。」江逾白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给你带回来了春卷和小笼包。」 第96章 永安郡·完 *** 黎纤坐在小板凳上, 边吃春卷,边偷摸去瞧江逾白。 晨间清新,小院安静, 唯有咯吱咯吱的细碎咀嚼声。 少顷,黎纤舔了舔沾了酥渣的唇角, 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糯糯问道, 「白白,有心事?」 江逾白两盏凉茶入口, 一半润了肺腑, 一半净了心, 倒不似方才疲颓。 他不避讳道:「有, 我见着我外公了。」 以往, 遇到了事情,他总是云淡风轻,向来不与他人言语,像是深邃辽阔的江海,独自吞进所有烽火锐箭。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的鱼那般在乎他, 连他一丝微小的表情都能察觉出来。 所以,他不想再隐瞒黎纤一星半点。 黎纤歪歪头,虎牙尖抵住下边唇瓣, 神色懵懂。 「外公?」 ——外公是何物? 大傻鱼不知道什么是外公,也不太敢问。白白本来就不开心,他怕问了会雪上加霜, 再惹白白烦躁。 所以,只能不懂装懂, 努力地竖着耳朵听,希望江逾白把所有烦恼都倒给自己。 看出他心中所想,江逾白粲然一笑,解释道:「外公,就是娘亲的爹爹。」 「昨晚我在丘府围墙外见到他了,他的行为举止比较...可疑。」 黎纤反应须臾,道:「所以,白白有些怀疑他?」 江逾白微不可查地颔首。 「白白。」 黎纤上身前倾,伸出胳膊,摊开手覆在江逾白头上,轻轻揉搓。 与江逾白以往安慰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大傻鱼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江逾白,只能笨拙地照葫芦画瓢。 「我们还去不去城主府邸?」 刻薄的声音传来,丘寻越扬声打断他们俩。 他站在四方桌前,眼圈乌黑,面色阴郁,饱含戾气的目光上下地扫视二人。 恨不得在他俩身上剜出几个洞。 从昨晚到今晨,他快要被这二人腻死了! 他昨晚睡在二人隔壁,欲阖眸休憩之际,便听见床板震盪的声音,而且愈发兇勐激烈。 想不到江废人看着疏朗坦荡,有浩然正气,可搞起腌臜事来,倒半点不含煳。 惑心幻阵束缚自己九成真元,连个隔音诀也捏不成。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鸣金收兵,偃旗息鼓,正昏昏欲睡之时,又听到声声不歇的软糯呢喃。 小蠢货看着呆兮兮的,实际上嘴巴甜得很。 张口『白白,我要与你成亲』,闭口『我与白白永远不分离』。 ... ... 丘寻越愈想愈怒,一屁股坐在石椅上,没好气道: 「丘氏家族庞大,等级森严,你们俩同我进府,得守规矩。若是因做了某些下流龌龊事被撵出来,可别怪我!」 他『啪』地把纳戒拍在江逾白面前,用仅剩的灵力开启纳戒空间。 数道银光乍现,大片白雾氤氲。 待三两瞬息后,雾霾消弭,眼前的海棠树与梨木桌扭曲变形,三人置身于一屋舍。 室内宽敞堂皇,角落堆叠叮噹环佩,玉石玛瑙。 中间有几排银架子,挂着件件崭新的袍裳,毫无例外地,均绣着象徵十方无相家风的雪山松狮图。 江逾白面无表情,瞧傻子般瞧他,「这是做什么?」 丘寻越扔给他件披风,「换衣裳。」 ** 三人一路徐徐而行,至流月城主府时,恰逢府门大开,一时宾客盈盈,车填马隘。 丘寻越穿的是本家家纹服,有通身的富贵相,一把鎏金摺扇大开大合,幌得守门小厮睁不开眼,恭维了几句,也没要请帖,竟直接放了三人进去。 离晚间的流水宴尚有个把时辰,众人被各自安置,有去客房小憩的,有到戏台听曲的。 比如丘寻越,明明是个『没出生』『不该存在』的人,仍旧能板着脸,拿腔拿调,理所应当地坐到上首去。 也有游览于九曲迴廊,莲池水榭的。 江逾白与黎纤便是其中之一。 后院彩绸飘荡,花熏馥郁,连假山顶缀着的吊兰都被繫上了红绳。 黎纤缩在蓬松的斗篷里,趁着旁人不注意,悄咪咪地扯下一小截,缠在食指上转圈玩。 小妖怪一路摇头晃脑,眼珠莹亮,左右相看。 这是他第一次见人族成亲,对各处都很惊喜,还想要把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 脚步声哒哒的响在青石板路。黎纤突然勾住江逾白的手指,神秘道:「白白,我有东西送给你。」 江逾白顿住脚步,「什么?」 ——你吃剩的春卷?还是给我留的包子馅? 手腕被套进圈红绳,其上有九个小巧的节,像是海棠的花苞。 黎纤道,「好看吗?」 「好看。」江逾白眉眼含笑,「我喜欢。」 欢喜跳上心尖,唇弯成月牙,小妖怪鱼有点得意。 他想,要是串了他的护心鳞会更好看。 第163页 只是他只剩一片,不能再拔了,要不然,会死的。 黎纤开心完,把正事提出来,「白白,我们去哪里?直接找陈文?」 「不。」 江逾白思量瞬息,挑眉道:「先去人多的地方。」 从前堂,中庭,他把众人的千姿百态,收于眼底。 首先令人瞠目的是,前门迎宾的皆是丘家的公子少爷,不见陈文出面,看样子仿佛是在娶新郎。 其次,守卫身强体壮,反应迅速;丫鬟虽娇软婀娜,五感六觉却也敏于常人。 区区一个陈文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有本事放场火,也没本事烧死全府的人口。 更何况,他一介体弱凡者,总不可能和丘府上下都结过仇。 江逾白寻思这,该找个没什么心眼的打听下情况。 ****** 临近戏台,伺候着主子端茶递水的丫鬟多了起来,三两个聚着堆,叽喳笑闹。 凭藉清隽俊朗的好皮相,江少主一路走停,衣摆翩翩然,沾满秋波和眉眼。 见状,黎纤竟扬手掀开兜帽,欲解斗篷。 兜帽落下,露出软嫩的脸,和白皙的颈。 此番举动,虽引起轩然大波,却也有片片涟漪。 这回不仅姑娘们往这边瞧,连男人们也不带好意地看过来。 江逾白按住他的爪,惊异道,「你做什么?」 黎纤闷声道,「我想用黑斗篷盖住白白。」 ——不给他们看。 江逾白轻嘆口气,暗自腹诽,真不想叫他的鱼给别人看了去。 他把黎纤往假山后扯,重新给他系斗篷。 这回系了个死结! 过会儿,他领着黎纤,在顶楼寻了偏僻的角落,扫量周遭,而后,叫住了烹茶的丫鬟,请人家落座。 丫鬟面色一红,款款大方地坐下,「不知公子为何事唤我?」 江逾白避开她的眼神,半真半假道: 「我有一挚友,衷心你家丘棠小姐已久,」 「听闻丘小姐即将结亲,一时无法接受,终日醉酒度日。我今日来便是替他向丘小姐道贺的。」 「您的好友真是痴情人。」 丫鬟夸赞道:「您也是好人。」 稍后,她大咧咧道,「公子还想知道什么当快些问,今日是我身契到期的日子。」 「给客人们奉完茶,晚间再辞别了管事,我要去渡口坐船奔亲戚的。」 江逾白也不含煳,直接道,「我想知道是怎样的男子,赢了我那仪表堂堂的友人,抱得美人归?」 语比,只见丫鬟咂咂嘴,不屑道,「穷酸的书生,先前被我们小姐领回来做下人,性子懦弱得很。」 「无论是一等随侍,还是三等小厮,任是哪个,都可以欺负他!」 「后来小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日日听他吟诗,看他作画,陪着他做各种木器,到最后竟是喜欢上他了。」 江逾白问道,「他也喜欢你家小姐?不是在乡下还有位青梅竹马?」 丫鬟撇嘴,「不仅青梅竹马,还定了娃娃亲,前两天,那女人还找上了门,哭哭啼啼的,后来被我们家大少爷给撵走了。」 江逾白敏锐地注意到,她讲后半句时,声调莫名的降低。 手指轻扣桌面,他缓缓道:「你们当真是这般解决的?」 丫鬟咳嗽两声,底气不足,「自然,还能骗公子不成?」 江逾白沉默一瞬,从织锦披风上扯下几片金箔,撂在桌面,「若说实话,这些便都是你的。」 盯着金箔片,丫鬟眼底冒出几分精光,手微微向前,却悬而不决地顿在半空。 过了半晌,见她还未动作,黎纤眨眨眼,作势去拿。 半张脸隐匿在兜帽里,兇巴巴道:「我们不给了。」 「哎!别!」 丫鬟一把抢过金箔。 她咬着唇,有规律地摆弄手中箔片,貌似在思量权衡。 江逾白目光如炬,盯着她手指间的数个小动作,稍稍勾唇,心道:世间真小。 小到常寿与陈文竟都与丘棠有所瓜葛,小到眼前的姑娘竟是巫山殿的鸨母。 江少主漫不经心地吓唬道,「我是修道之人,略懂堪舆之术,能与神鬼通,亦能看穿你心中思量之事。」 「我不明说,不过只是想叫你说出来,给故去之人赎罪罢了。」 丫鬟道,「我不信,公子年轻轻轻的,哪会有如此修为?」 江逾白悠悠道,「我随便说一个,你听听对错与否,你投奔的亲戚家住永安郡,开着叫做一间巫山殿的楚馆。」 闻言,丫鬟神情骤变,惊骇得够呛,倒是不敢再隐瞒,支吾着交代自己所见所闻。 原来,前几日,陈文的青梅竹马来了之后,恰逢丘棠出门,她便在府中,对着陈文嚷闹哭嚎,正巧被向来疼爱丘棠的大哥发现。 丘少爷对着陈文便是阵拳打脚踢,后见那姑娘有几番姿色,起了歹心,轻薄了姑娘。 还要姑娘回家等着,待妹妹大婚过后,就纳她为妾。 谁知,姑娘不堪受辱,回到家中,就寻了把菜刀,抹了脖子,陈文他娘本就病重,知道这事后,气愤交加,没几日就去了。 没什么惊天阴谋,仅寥寥数语,便道尽两人的死因。 市井里小人物的命就是这般『脆弱』,如蝼蚁一般,说死便死了。 第164页 而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说不定正毫不在意,懒洋洋地躺在某个美人的怀抱里喝花酒。 江逾白道,「陈文如何反应?」 「没有反应。」丫鬟耸耸肩,讥笑道:「甚至还反过头来,安慰我们小姐,说什么天道如此,命运如此 ,叫我们小姐莫要伤心。」 ****** 阵阵炮仗声过后,数朵烟花在天边炸开,復又碎成星屑流落人间。 新郎喜袍披身,在席见敬酒,笑容依旧如林中初见般儒雅随和,只是不见眸底柔光。 甚至于筹光交错间,红了眼。 丘寻越这厮靠着本家的雪山松狮纹,莫名其妙地成了宴上最贵重的宾客,被几位旁系捧上天,接连地恭维拍马屁。 待到上弦月爬至柳梢头,杯盘狼藉,宾客渐渐散去。 他得以脱身,七拐八绕,没入庭院深处。 于府邸最宏伟的楼阁顿足,蓦了一瞬,飞身而上。 重檐庑殿顶高耸入云,乌蒙云雾里早就站了两个人。 丘寻下意识地打了寒颤,这座屋顶是当初江逾白杀丘乙的地方,他站在上面,格外的不自在。 踱步到二人身边,他不确定道:「今晚我们能出去?」 江逾白俯瞰着下方,音色凉似霜:「能。」 浓重的黑笼罩天空,夜色无尽蔓延。 护院换了好几拨岗,这时,已有两三分疲惫松懈。 不知是哪扇门开了,传来『吱呀』的响声,轻到堪堪压住蝉鸣雀吟。 下一瞬,本该洞房花烛,春宵一刻的新郎,却独立在风中。 单薄的身子形销骨立,喜服松垮,露出里面纯白的麻衣孝服。 画面突兀又滑稽。 他晃荡着走到主院边,如罗剎幽魂,僵硬地扯扯嘴角。 而后,他地掏出一张符篆,火摺子燃起微弱的火苗,与手中符篆轻轻一触,随即均被抛入半空。 砰! 一声巨响过后,符篆炸裂,火星四溅,浑在风中,落在碧瓦朱甍上,飞进层楼叠榭里。 仅须臾之间,便势不可挡地喷薄与爆发。 清荷池塘的水快被抽干,却息不灭半丝火簇。 几处亭台楼宇转眼间盪为寒烟。 熊熊火光扑进江逾白的眸里,尖锐的喊叫声喧嚣而上,冲破夜色,刺进他的耳膜。 此刻,江逾白方才惊觉:这些火非寻常之物,是殷红色的。 殷红的红,且不惧水。 当是来自渡厄城的燎原火。 陈文一介凡夫俗子,如何取来燎原火? 火光覆盖了暗夜,扭曲了月亮。 一身红衣的女子发出绝望的质问声,几乎句句泣血。 最后,她发出悽厉的嘶吼,填充在流月城的所有角落。 待到残音散尽后,三人的意识不约而同地下沉。 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第97章 过渡 *** 夜阑过半, 四野乌蒙。 百里长林唯余几声寒蝉凄吟。 城隍庙内燃着一簇篝火,火堆旁围坐两人,神态各异, 偶有交谈。 尤符边轻拍怀中熟睡的婴儿,边鬼鬼祟祟地用眼角余光去瞥对面之人。 和尚的脸被灼灼火光映衬得诡异妖冶, 连皮肤都透着冷。 没有活人气的冷。 仿佛被装进棺材里, 尚未来得及腐朽, 就蹦出来的死人。 尤符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个激灵,好半天才定下心神, 拿捏着语气开口问道, 「大师确定江逾白那小子消失在此处吗?」 玄芜慵懒地靠着墙假寐, 闻言只略掀了眼皮, 「你不信?」 「呃...信, 我自是信的。」 尤符下意识地摇头,像是只被牵线的木偶。 他原本在竹林外守阵,因和尚躲开他的攻击,擅自闯进长林内而焦心担忧,却不曾想,约摸三刻钟后, 人家竟大摇大摆地折了回来。 还二话不说地,把他提来这间城隍庙。 庙宇周遭草衰木萎,水枯花蹙, 到处瀰漫焦煳味,明显是高境修士比斗后的残迹。 除此,他还在惑心幻阵的旁边, 发现了啼哭不止的阿善。 自己满身的酒气,不想熏着娃娃, 便想叫和尚去抱。 他寻思着,和尚穿着特制的木兰僧衣,合该是伽蓝寺佛修,是心怀禅意,以怜悯行道,以慈悲济世的至善人。 谁知,玄芜竟冷哼一声,睬都不睬他。 无奈,他只能自个抱,所幸阿善到他怀里便沉沉入睡,剩得他哄。 * 火星噼里啪啦地响着,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玄芜突然道:「你如今还未娶上媳妇?」 「没,没遇见合适的。」尤符尴尬地直挠头,犹如被夫子训斥的小童,眸底甚至有几分无措。 「是不是没人瞧得上你。」玄芜直起身,整理袍角。 「平日里少喝些酒,早点娶个媳妇回家,」 「不然老了后,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语毕,他又不搭理尤符了,靠在墙角休憩。 这边,尤符讷讷点头,又悠然顿住,回忆滚滚而至。 净水寒潭边,长者对弈;梧桐老树下,小童烹茶。 那日黎明,大师兄和二师兄去抓邪祟了,只剩下小师弟烫壶温杯,烧水煮沏,伺候师父与北域来的客人。 曦光逐渐被染上丝缕烟火味,乌金颓靡,夕暮倏忽而知。 第165页 尤符昨晚贪杯,如今开始抱着紫砂壶打瞌睡。 正熟睡之际,不知怎地,师父与丘姓老友突然起了争执,多番辩论不成,竟拔剑相向,大动干戈。 几声刀剑铿锵过后,客人气极怒极,掀翻棋盘,拂袖而去。 青玉石棋玲珑剔透,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有几颗骨碌到自己脚边。 尤符搓搓脸,擦净口水,端着罐弯腰捡棋子。 「师父,好了。」尤符扯起嘴角,摆出类似『嬉笑』的模样。 以往无涯师兄做这副表情的时候,师父与大师兄就不会生气了,还会温柔地拍他的头。 嗯...很多年后,尤符才知道,有些东西是要看相貌的。 「你在傻笑什么?」师父疑惑道。 「啊,我..」尤符支吾着,嘴笨得要命,答不上半句话。 师父烦躁地捏捏眉心,「给我倒杯茶来。」 尤符拎起壶,哼哧着往瓷盅里倒水。 他睡得迷煳,做事也毛手毛脚,一杯茶洒出大半来,又被批得狗血淋头。 叫他耳朵起了一大层的茧子。 几杯浓茶灌入肺腑,师父平静下来,边逗弄怀里的小外孙;边开口教导他: 「昨夜又下山眠酒宿醉了?」 「嗯。」尤符点头,再次等着挨骂。 师父怒嘆一口气,「小小的年岁便开始迷煳度日,以菸酒为伴,以后怎么娶媳妇?」 尤符盯着脚边的青苔,嘴巴里涌起苦味,嗫嚅道,「不娶,这辈子都不娶。」 师父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尤符抬眼,偷摸瞥了下,师父怀中那名唤『江逾白』的奶娃娃。 娃娃粉雕玉琢,瞳眸粲亮,身上带着股清列,似山涧幽谷里的竹香。 这...是岑师姐的孩子,和别人生的孩子。 「你盯他做什么?有病吗?我们小逾白能帮你娶媳妇?」 师父一声长喝,把他推回现实。 *** 尤符发狠地拍脑袋,搓眼睛,一动不动地,死命地打量对面的和尚。 太像了,除却皮囊与年岁,玄芜与他师父的神态如出一辙。 「咳...」玄芜不自在地咳两声,「看什么?」 「你的学子在祸心幻境里生死未卜,你这做夫子的倒是有功夫发呆。」 「若是他们两个死了,你不用负责的吗?」 「不说别人,你大师兄就饶不了你。」 城隍庙内,和尚教训鸡崽子似得训斥地尤符。 庙外,惑心法阵的阵心处,有段气流正冉冉升腾。 气流疾速旋转,形成硕大的漩涡。 俄而,火芒乍现,精光崩溅,漩涡大开,幻境撕裂,阵内三人下饺子般地接连掉了出来。 江逾白抱住小饺子黎纤,把他紧紧地裹在怀里,生怕阵心的阴煞气割坏饺子皮,露出里面的果馅来。 堪堪站定后,江逾白立刻抬头望天,通过未来得及消散的漩涡,他看见了大火过后的种种凄景。 城主府华屋化秋墟,丹楹刻桷皆盪为尘屑,徒留满园枯骨,乌鸦哀鸣。 陈文满脸迷茫,满目呆滞,手脚僵硬地动作着,蹲在一处断壁残桓里翻找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 「丘棠,丘棠。」 常寿睡醒后,找出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夹起画轴,挂上笑脸,往主街的城主府邸方向行去... 江逾白闭了闭眼,皮肤仍残留着被燎原火灼烧的感觉。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见陈文,好生问问,燎原火种到底是谁给他的! 三人落地自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尤符站起身,抱着阿善出来看。 尤夫子刚出门,撞上略有怔愣的几人,忙不迭地问:「怎么个个都像根木头似的?可有受伤?」 江逾白摇头,不言其他,只道要尽快些回去见陈文。 尤符应下,把孩子搁到黎纤怀里,叫他们三小孩先走,他准备进庙里带上和尚,把人弄回永安郡,叫他大师兄瞧瞧,再让他二师兄也过来。 无妄与奔雪的剑光转瞬而逝,尤符颠颠地跑到小庙门坎,正欲开口,却见庙里空空荡荡,哪有什么穿木兰僧衣的长髮和尚。 要不是他眼尖,在火堆旁边瞧见了瞬移符的余烬,怕是...会以为方才只是做了个梦。 屋外风声呜咽,杨树晃荡三两下,柳枝飘摇,棉絮纷飞,洋洋洒洒地落在脚边。 白的刺眼,恰似师父出殡那日,漫山遍野的缟素。 *** 夜五鼓,梆子声档档作响,迴荡在永安郡的每个角落。 临湖水榭里,飞檐上悬有两行流水随云灯,烛火明盈,将此间映得亮如白昼。 晏凛之与陈文并排而坐,略有疲态地靠着藤椅。 活人生魂离体后,如若七天不回,□□便会逐渐腐烂,化作白骨。 如今虽未至七天,但丘棠怨气深重,抽魂手法粗暴,伤了不少人的躯体。 他以己之真元,为三百活死人做阵,养护□□,着实要耗心费神。 江逾白抱臂坐在陈文与晏凛之对面,面无波澜地,把在惑心幻境中的所有见闻都讲了一遍。 松风裊裊,花雨簌簌。 华光洒在年轻人稜角分明的下颌,为其渡上温柔弧度。 他的音色低沉醇和,好听极了。 可是落在陈文耳边,却犹如暗夜里,勾魂索命的罗剎在宣告懿旨,拿起利刃,手起刀落地剁下他的头,绞碎他的魄。 第166页 『罗剎』撕碎时空,把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掩埋的画面扯出来,摆在自己面前。 让他不得不直视。 听到最后,陈文被抽干了力气,他靠在栏柱上,神态颓靡不堪,哑着喉咙开口,明知故问,「小江师兄,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江逾白勾勾嘴角,不答反问。 「我......」陈文喃喃道,「我当真的杀了她。」 江逾白道:「有时,人在极度哀伤的时候,确实会选择遗忘。」 语毕,他沉默一瞬,脑子里浮现黎纤懵懂的脸;那鱼孤伶伶地跪伏在扶苍山顶时,定也是难过得要命。 「不!」 陈文的惨叫划破长空,在方才的须臾之间,悲伤冲击心脏,记忆的闸门被推开,关于丘棠的种种全部回颅,血淋淋地铺在自己眼前。 他捂住脑袋,悽厉地喊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不已。 「小江师兄!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没有...没有要杀丘棠。」 江逾白道,「难道那火不是你自愿放的?」 「是我放的火。」陈文道,「可是,我只是想烧死陈文的大哥,和那些欺辱过我和我娘的畜生们!」 陈文有些语无伦次,「我娘被他们气死后,我本也想跟着她去了。」 「可是在成亲前天的夜里,有位修士潜进了我的院子,他给了我一张符篆,还说只要点燃便会引来大火,可以助我报仇。」 「我放火的地方是专门挑好了的!但没想到火势竟那般勐烈。」 「我真的没想把他们都杀了,更没有要杀丘棠!我被人骗了的!」 闻言,江逾白唿吸一窒,拳头攥得发紧。 「火种是何人给你的?」 陈文努力回忆道,「那人身披黑斗篷,我看不清他的面貌。」 「他翻墙而出的时候,风吹开小片斗篷,我只看到了他的衣摆。 是......鸦青色的,底边有行捲云纹。」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逾白沉声道。 他走上前,眼底风雪积涌,面上绕了层阴霾,「你再说一遍。」 第98章 *** 面对江逾白的诘问, 陈文嘴唇打颤,抖得像筛子,「小江师兄, 是真的,我没骗你。」 「逾白, 坐下。」晏凛之呵斥道。 他边说边循序地释放灵压, 企图遏制江逾白紫府内真元的逸散倾泻。 在水榭的明暗交界处, 江逾白动也不动,站得笔直挺拔。 四溢的真元如寒潮霜降, 侵袭此间的云霞花疏, 湖面原本烟雾裊裊, 也骤时凝结出冰碴。 好半晌, 弯月西移, 银辉滑落墨玉冠,黏上他的眼角眉梢,星点温暖让他微微平和下来。 喉咙攒动,薄唇略启,江逾白道,「抱歉, 你继续说。」 陈文道,「我在火灾过后成日浑噩消弭,发了一次高烧, 混沌中便将在流月城里,与丘棠有关之事忘得干净。」 「我孤身来到永安郡经商,靠着编文作画的本事, 小有所成,买了这座府邸。」 陈文脸上老泪纵横, 满是悔意,「我之前跟你们说过,曾在大门口看到了穿红嫁衣的鬼魅,可惜,那时我已忘记她就是丘棠……」 「等等。」 江逾白打断道,「那晚,救下你,又在府门匾额上刻优钵罗符篆的剑修是谁?」 「他和给你燎原火种的人是同一个吗?」 「是,是!」陈文一拍脑袋,道,「虽看不清这人的面相,但听声音,我确定他们是同一个。」 「就是他骗了我!」 而后,他又道:「晏掌院,小江师兄,我知我与丘棠尘缘渺茫,但我仍想再见她一面,求放了我的家人,我来给他们抵命!」 他扑通跪了下来,以头抢地,「求你们,带我去找她!求你们!」 他磕头哀恳的模样,与当年在百里长林祈求山匪时一般无二。 可是这次,再也没有娇媚嚣张的姑娘来把他拉起来了。 陈文到底上了年岁,在接二连三的情绪沖涌下,到最后径直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晏凛之捏指作诀,随意将他送入一间偏房休憩,而后坐下,沖江逾白道,「只是穿着捲云纹鸦青劲装而且,未必一定是归元剑修。」 「不。」 江逾白握紧杯盏,指骨发白,手腕青筋毕露。 他道,「在惑心幻境里,我遇见过他。」 眼前的年轻人向来澹泊通透,鲜少有情绪波动,此刻却一副『天崩了』的模样。 这让晏凛之徒生几分诧异。 晏凛之试探道:「你认识那人?」 江逾白眸色邃邃,「不只我认识,您也认识。」 *** 陈府后花园规模空阔,载满乔木青萝。 晏凛之的衣摆摩擦在树杈灌草上,在寂静的夜里,蹭起阵阵诡异的沙簌声。 「是我外公,是您师父。」 江逾白的话萦在他耳边,似是把他架在火焰上灼烤般难受。 给陈文燎原火种的斗篷客,藉助凡人之手,干了灭门抄家的恶事。 这种人无疑是个阴险鼠辈。 他师父岑隐纵然行事虽风流乖张,可到底光明磊落。 是一代剑圣,是归元掌门,是最接近『天』的人。 而今日,他的外孙亲眼所见,亲口说出,原来这位接近『天』的人,竟做过鼠辈行当。 第167页 晏凛之有些难以接受。 所以,在听到那话时,他剑眉倒竖,摔碎一只瓷盏,留下句『荒唐,竖子慎言』,便拂袖离去。 踩在蓬松树影上,绕过一众阁宇,晏凛之回到陈文为他提供的屋舍里。 甫一进门,便有大股白烟扑面而来,浓郁的雾气里坐着个人。 尤符左手支棱着头,右手摇着蒲扇,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灶上的紫砂壶。 晏凛之皱着眉,走到他身边,不悦道,「大晚上的,你在发什么疯?」 「煮酒。」尤符道,「是师父喜欢喝的竹叶青,今日遇见了和师父有些相像的人,便想着烧壶酒去祭拜他老人家。」 闻言,晏凛之沉默半晌,倏地道:「你觉得,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尤符一顿,「大师兄入门比我早,不是比我更了解?」 晏凛之道,「原先倒是了解,如今竟也不知道了。」 *** 流水浮云灯的芯子烧到末尾,火光逐渐黯淡。蜡泪滴在灯罩底部,剩下几只傻飞蛾展着翅,扑稜稜地撞击灯罩。 江逾白曲着一条腿,靠坐在水榭的廊椅上,月白袍角被浓茶洇湿,晕开大片的渍迹。 他闭了闭眼,看似神色平静,可识海里却浪潮汹涌。 忽而是在桃花林里,岑隐笑着削枝做剑,教导他先有剑修后有剑的道理。 忽而又是惑心幻境里,黑衣人恶劣地说要杀了他,把他的尸体扔进护城河里。 两者对沖,拉扯着他的意识,江逾白突然就有些思念黎纤。 想去捏捏大傻鱼的软绵脸蛋,把头埋进他柔软的颈窝,告诉他,自己很烦。 可江逾白又很庆幸黎纤不在此处。 回陈府后,他便哄着黎纤先回屋睡觉。 他可以把烦恼讲给黎纤听,可却不希望把焦躁的情绪带给他。 他想把所有的和善疏朗留给黎纤,把阴郁留给自己。 有夜风拂过,卷了片片枯叶,落他满身,有些许皎月蒙尘的意味。 此番景象均被一只小妖怪给瞧了去。 黎选蹲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桃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江逾白。 他手心里攥着个莲花纸灯笼,脚边趴着一只鸟。 方才,大傻鱼歪在榻上,眯了一小会儿,左等右等也不见江逾白回来,便蹬上鞋子,捧了桌角纸灯出来寻人。 谁知竟在草丛里看见了一只『大白鸡』。 黎纤揉揉眼眶,仔细一瞧发现鸡不是鸡,是丘寻越的四翅雪羽鸟。 雪羽鸟被丘寻越放出来,吸取月之精华,以便增长本体,提升战力。 它本来雄赳赳地卧趴在草堆里,昂着鸟头张着鸟嘴,吸纳月华,可一见黎纤过来,便『腾地站了起来。 它不敢打,更不敢跑,圆熘熘的眼珠里盛满恐惧,瑟瑟发抖,浑身的白羽也霎时支了起来。生怕这只大妖会活活吞了他。 黎纤走过去,摸摸它的头,给它顺毛,友善道:「别怕,我不吃你。」 黎纤记得上古时期时,这类鸟有八只翅膀,想不到,如今斗转星移,日月盈仄,竟退化至此。 黎纤问道:「你见到过白白吗」 雪羽鸟晃脑袋。 黎纤抿抿嘴,「白白就是江逾白。」 这回,雪羽鸟点点头。 兴许是因为逃离妖口白捡一条鸟命,亦或是因为被大妖摸了毛而感到荣幸。 雪羽鸟非常开心,它缩成公鸡模样,乐颠颠地领着黎纤去临湖水榭。 ** 黎纤见江逾白一动不动地靠着柱子,以为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从草丛里钻出来。 他走到江逾白身边,伸着小爪子摘掉月白袍上的枯叶碎花。 掸干净以后,黎纤坐在长凳的小边边上,用手指轻戳江逾白的脸。 边戳边寻思白白为何生得这般的好看,还很香,有股湛冽的竹木味。 伴着丝缕竹香,欢愉野蛮生长,如藤蔓一样缠上黎纤的心脏。 ——我好想亲白白,可是我的聘礼还未攒够, ——也不知道白白会不会再使劲地把我推开。 ——那...我我飞快地啾一下,然后赶紧逃跑。 ——我只欺负白白这一次,绝对不会有下次。 打定注意后,大傻鱼舔舔唇,又迅速地像四周瞅了瞅。 喧嚣散尽,夜色浓稠寂静,此间唯余他二人。 黎纤俯下身子,悄咪咪地凑近江逾白,将温甜的气息喷入对方唇角。 第99章 渡厄城·一 *** 唇与唇碰撞的剎那, 闷雷砸进识海,无声无响,盪起圈圈涟漪。 江逾白其实一直没睡, 起初他只是想知道黎纤靠近他做什么。 此刻,触感软润, 像是梨花翩跹, 带着丝清甜。 他怔在原处, 惊与喜爬上心口,攀登到顶峰, 之后, 便是不解。 黎纤这傻鱼曾经亲过他, 理由简单:他想知道自己的嘴巴是什么味道的。 所以, 这次是又犯老毛病了?准备回味一下?看看变味了没? 见江逾白『按兵不动』, 黎纤反而『得寸进尺』。 他捧住江逾白的脸,伸出一小截舌尖,探进人家嘴巴里,轻轻地舔了舔。 还大胆地吮了吮。 「!」 唇舌勾连,清冽与甜糯彻底融合。 江逾白顿住,耳垂倏地泛红, 燥热迅速蔓延全身。 第168页 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被烟花水月浸透,能捏出半壶糖浆来。 理智与教养告诉他, 这样不对,应该迅速推开黎纤。 可实际上,他却恶劣地想黎纤别停, 更想发狠地吻回去、抱他,拥有他… 月色潋滟, 树影婆娑,皎皎流光结成丝网,将他二人缚在辽阔天地间。 黎纤的小脑袋欢快地转来晃去,把这个吻变得绵长缱绻。 除了心尖是软的,江逾白哪里都硬,难受得要命。 怕绷紧的弦随时会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僵硬地退后半寸。 * 五更,寒星满苍穹,临湖的风也寒凉了起来。 江逾白靠在渡银镂金柱子上,眉峰蹙起,胸膛略有起伏,脖颈渗出细密的汗。 他尽可能平和地问:「为什么…亲我?」 ——又为什么要舔? 黎纤站在水榭的边角,脑袋耷拉下去,盯着脚尖,手指紧攥衣裳,有些侷促懊恼。 真是太蠢笨,太大意,竟然被白白逮捕了! 他悄咪咪地瞥了眼身侧的浅湖,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自己是鱼,就算跳进去,也只能扑腾出几个水花,根本淹不死。 不,就算能淹死,我也不跳,我还要攒聘礼,求白白与我成亲。 黎纤掀了下眼皮,长睫颤慄,眸中雾气氤氲,沖江逾白小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欺负你。」 「没让你道歉,再问你一次,为何亲我?」 因为身体燥热,江逾白没太敢靠近黎纤,语气又有些沉,还带着难以言喻的黯哑。 黎纤便以为他很生气,在流月城被使劲推开的情景浮于眼前。 大傻鱼脸色骤白,被委屈吞噬,酸涩感涌上肺腑,原本站得笔直的身体垮了下来。 他闷声道,「想亲。」 这又怂又刚,兼备硬气与绵弱的话语让江逾白一梗。 想亲?他按住额角,思索再三,勐沉一口气,靠近黎纤,眸光熠烁。 缓缓道:「除了亲,还想做什么?」 江逾白也想如同其他男人一样,开门见山地追求歆慕的人。 想在对方澄湛的瞳眸里染上斑驳的芒,想让对方的喉咙里溢出欢愉的喟嘆呻.吟。 但,黎纤是上古灵,纯稚无邪,从上岸后,就傻兮兮地跟着他,乖顺温和,对自己言听计从。 如果他直接坦白,与引诱有何分别,就算黎纤愿意,可其中又有几分出自情爱的真心? 他不愿委屈黎纤,所以,只能一点点地引导试探,只能带着隐秘希冀,迂迴地,委婉地,问上一句,『你还想做什么』。 闻言,黎纤挠挠头,虎牙尖抵在桃粉唇瓣上,一声不吭,纠结得很。 ——当然是跟白白成亲。 ——可我没钱啊,所以,我不敢说。 良久,他扯了扯江逾白袖子,无措地低声祈求,「这是我的秘密,能不能…过些天,再告诉白白。」 「好。」江逾白莞尔,「我等着。」 二人并排坐在廊椅上,均是眉眼略弯的模样。 他们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为同一件事而烦恼,同时也愉悦着。 ** 夜伏昼出,次日清晨,晏凛之坐在前堂,手边有凉掉的茶,他无甚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磷光流转的大阵,以及阵里成排的尸首。 突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打破周遭宁静,来人先是恭敬地作揖。而后,言简意赅道:「先生,我准备去往渡厄城,取回陈府的三百生魂。」 晏先生未立刻说话,略抬头望了望,天边灰云压顶,雾色迷濛,俨然是风雨欲来之迹。 半晌,他问道:「你可知渡厄城是什么地方?」 江逾白颔首,「我知。」 渡厄城属界外之地,共分内外两部,外部由数座环形城堆叠,内部则是座地下迷宫,两者被幽冥水阻隔。 外城规模辽阔,虽可以肆意出入,但城里不仅有无尽待入轮迴的恶鬼,还有走火入魔的邪修,犯下过滔天错事的亡命徒,异变的妖兽。 此间种种,都足以让人心惊胆战,更何况是幽冥水对岸,有无尽诡秘之物的地下内城。 晏凛之道,「我派遣导戒堂的夫子,或是麒麟院的剑修随你去。」 「不必」 江逾白拒绝道,「先生,我心意已决。」 流月城也好,永安郡也罢,两宗灭门惨案归根溯源均与自己外公有关,他实在不想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晏掌院皱眉片刻,终是点头同意。 * 因闹鬼的缘故,陈府附近方圆十里的铺子歇了业。 江逾白步行数十步,方在一家混沌铺子寻得黎纤。 浅青色髮带随风摇曳,缎上玉屑为阴沉的天色增添一抹暖。 他埋头吃馄饨,小身子隐在宽松的外袍里,随着动作,背上的嵴骨若隐若现。 ——吃得那般多,还瘦小得厉害,也不知能否再长大了。 江逾白在原地思索,另一边,黎纤已经发现了他,兴奋地招手,「白白,过来,这里!」 江逾白买了份糖炒栗子,提到他面前,抽开凳子落座。 木桌摆了六七个碗,还有两碟子萝蔔咸菜。 黎纤把晾凉的馄饨推到江逾白面前,「素馅的。」 他边说,便从自己碗里夹出一颗馄饨,扔到脚边。 第169页 江逾白这才发现,他的斗篷下面藏着只『白球』。 他道:「四翅雪羽鸟?」 「嗯。」黎纤点头,「小白鸟很乖很听话,我奖励它吃馄饨。」 「乖?」 江逾白挑眉,「它长在北域雪原,是漪澜大陆最兇勐的禽鸟。」 闻言,黎纤凑到他耳边,语气里带着俏皮得意,「我可比它兇勐。」 ...能一脚踢飞两头熊。 纤长的睫毛剐得江逾白心痒,让其不由得回味起昨夜旖旎的吻。 他捏了下黎纤露出的雪白后颈,悠悠道,「其实,我也很勐。」 黎纤眨眨眼:「白白有多勐?」 空山幽岭中仅用六年登临大乘境? 桃夭漫野时战赢十余位同龄佼佼者?月白风清夜跨境杀长者? 还是霜雪沧寒里,以一剑穿云,锻造艷霞烈焰,火树银花? 不对,这些都不是。 江逾白喝了口汤,气定神闲,故作神秘,「这也是我的秘密,等你坦白时,我再告诉你,我有多勐。」 「唔。」黎纤丧气点头,蔫蔫地吃馄饨。 江逾白把雪羽鸟抱到怀里,用衣摆挡住它多余的翅膀,「你是偷着把它带出来的?」 「不算偷。」黎纤鼓腮含混道,伸手朝头顶一指。 江逾白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 三层高的酒楼挂着淬金的招牌,丘寻越临窗而坐,旁边站了两伙计布菜烹茶。 感应到江逾白的视线,他扬手扔出几片金叶子,随即偏过头,冷着脸,嫌弃地向下扫了一圈,而后捏了个响指。 闻声,雪羽鸟连忙从江逾白腿上跳出去,使劲地抖动身体,『腾』地变大好几圈,震翅高飞。 四只羽翅剧烈扇动,吹裂灯笼布幡,桌椅亦被撞翻,掀起一片飞沙走石。 街边巷边的百姓被吓得够呛,抖着腿往家跑。 「够了!」江逾白低喝一声,扬手打出道光圈,箍住雪羽鸟的身体。 待尘埃散尽后,丘寻越站起身,居高临下道,逐字逐句地宣布:「我,与你们两个,一同去渡厄城。」 江逾白被这厮气笑,「所以,你把所有人赶走就是为了说一句话?」 「自然不只一句。」丘寻越道,「我还要在渡厄城最外圈的绻云楼上打赢你。」 第100章 渡厄城·二 *** 丘寻越一番『豪言壮志』掺着灰屑, 迴荡在街角巷尾,引得黎纤频频皱眉。 他捏紧拳头,磨了磨一口细白的牙, 兇巴巴道:「白白,我替你揍他!」 「不用。」江逾白摇头, 与黎纤耳语, 「他对打赢我这件事有执念, 所以必须由我亲自应战,亲自胜他。」 黎纤眸光一黯, 琢磨片刻, 才懵懂点头。 回陈府后, 江逾白本是想与先生, 夫子打声招唿后即刻启程, 谁知又被陈文缠住,哀痛欲绝地求几人带自己去渡厄城。 陈文已临垂暮之年,周身瀰漫着萧索气息,犹如夜半残烛。他匍匐在地上,一张老脸涕泗横流,覆在麻密的皱纹上, 滑稽可怜。 江逾白盯了他半晌,终是颔首应下。 他没被打动,只是觉得谁系得结扣, 也应由谁来解。 * 辞别晏掌院,以及众导戒堂夫子,六人当即启程。 因神魂有损, 御剑耗灵,丘寻越便骑着四翅雪羽。 陈文不是修道之人, 无法御灵器,也只能与丘寻越同乘。 大鸟抖擞身体,翅翼亮现,羽毛软白蓬松,扑簌地落了满地。 羽翅展开到最大尺度,唿啦一声,卷着草叶花瓣,扶摇而上,有登天揽日之势。 无妄剑起势前,黎纤悄悄弯腰,在脚边捡了片羽毛,攥在手心。 长剑与灵鸟并排飞,黎纤站在剑尖,边偏着脑袋去瞧四翅鸟,边用指腹摩挲掌心羽毛。 心尖雾气缭郁,眸中水芒盈溢,有道不尽的艷羡。 这鸟有四只毛蓬蓬的大翅膀,而自己连半只也没有了。 「在想什么?」 江逾白略微倾身,薄唇无意地蹭过黎纤鬓角碎发,将下巴虚搁在他肩头。 他瞥到黎縴手里的羽毛,只剎那间就心领神会,诚恳道:「你的翅膀比它的好看。」 黎纤回首,神色恍惚,「难道白白见过?」 江逾白沉吟片刻,道:「梦里见过,两只,十分窄小,毛茸茸的。」 黎纤抿抿唇,嘆气,「可惜还没长大就断掉了。」 ——连根都不剩了。 江逾白抚上他的蝴蝶骨,掌心感受着狭窄的缝隙,他道:「来,把手臂张开。」 「好。」 黎纤不明所以,茫然地按指示去做,迎着风展开手臂,比小木偶还僵硬。 江逾白握住『木偶』的手腕,小幅度地挥舞摆动,同时暗地施诀摧动无妄。 长剑陡然高跃,划破长空,留下一道熠熠银光。 云絮环绕在黎纤的手臂肩胛,滋润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我在飞。」黎纤低喃,「白白,我飞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江逾白勾唇,「无论你有没有翅膀,我都能让你飞。」 行过中腹,临近东界渡厄城,半空的阴煞戾气愈重愈浓,无妄被干扰,没头苍蝇般倾斜旋转。 煞气刺进雪羽鸟眼里,引得这傻鸟碰上一座山头,撞得丘寻越七荤八素。 第170页 他气急败坏地跳下鸟身,在空间纳戒中,一通翻找,寻了辆金灿灿的小马车。 黎纤瞧着新奇,轻眨湿漉的眸,「是玩具吗?」 丘寻越抽了抽眼皮,唇齿流泻轻蔑,吐出二字,「土鳖。」 黎纤小声反驳,「我不是鳖,是鱼,你是大疯狗。」 ** 镀金玄铁马车行在蜿蜒的山路上,八马并乘,黑白各半,蹄声鞑鞑,蹄下搅得尘土飞扬。 舆底的嵌了数道中空暗层,内有小山堆似得灵石剧烈燃烧,为马车增速。 车厢内辛夷香缭绕,馥郁芬芳,雾泽朦胧,惹得人昏沉欲睡。 江逾白盘腿坐在厢外边板上,吐气纳息,入定识海,调理真元。 金丹虽已復原,但仍存在无数细碎裂痕,加之体内灵流不稳,渡厄城内险相环叠,他认为,当以提升实力为先。 黎纤坐在他旁边,一边晃悠伶仃细腿;一边仰着脑袋,用手指扒拉悬挂舆顶的六角铃铛,不亦乐乎,自在逍遥。 残阳西斜,薄暮冥冥之际,小妖怪鱼饿得肚子发瘪。 他掰开一颗紫薯包,把大的那块留给江逾白,自己吃掉剩下的小半垫肚子。 之后轻靠在江逾白背上,蔫巴地等着白白『睡醒』带他吃饭。 前方横了条浮空吊桥,藤蔓缠裹铁锁,桥底葱笼青草堆积,此间幽静岑寂,唯有几点流萤飞舞。 因吊桥过窄,容不得太大规格的马车,黎纤跳下边板,卸下两匹马,系在桥头。 他抱了些杂草餵马,復屈指敲了敲窗棂,沖丘寻越道,「把车变小些。」 丘寻越用鞋尖勾起鲛纱帘帐,睨了眼吊桥,伸手摘下贴在车厢内的两张符篆,顺便吐槽道:「寒酸。」 此刻,江逾白灵识归位,真元运转两个小周天后,只觉经脉活络,灵流通畅,通体皆感神清气爽。 城门口的守卫是两个壮汉,一位断臂,一位黔面,恶声恶气地询问四人来歷及目的。 江逾白淡然应答,「南边来的,找刺激。」 守卫哽住,瞪着眼珠,胡乱将他打量一番。 这年轻公子眉目清隽,风神俊逸,偏偏是个傻纨绔,来这找刺激,也不怕被城内的女邪修榨.干阳气。 几通拉哌扯皮,又缴了两袋灵石做进城费,守卫终是拉开狗头铡般地城门放行。 甫入门,便有一派盛景撞进眼帘。 此间乃界外地,无明月清风,更无暖阳微雨,只有似火似血的靡艷。 血月倒挂苍穹,漫天纸灯飘荡,寒星与烛火交相辉映。 主街人群繁多,服饰各异。 半兽人、亡命徒,画皮鬼、三个成串,五个成堆,拉帮结伙,凑在一起满街地叫嚷撒泼。 道路拥挤,行人摩肩接踵几人走走停停,差点被人群冲散。 小『土鳖』黎纤缩在斗篷里,东瞧西看,莹亮眼珠流转,吸纳连绵的红光。 復行十余步,有戏台横置,柳琴勾魂,琵琶夺魄,白面红唇的乐妓,披着朱纱袒胸露臂,咿呀弹唱。 江逾白连忙去捂黎纤的眼睛,告诫道,「别看。」 丘寻越嗤地一声,心道江逾白这会儿倒成正人君子了。 「我们先找家店安置下来。」江逾白揽着黎纤冲出人流,随意地闪进街边的客栈。 他早先听师父说过,渡厄城的客栈十个里头有九个半是黑店,所以,分好房间后,便立刻捏诀做法,结成一道禁止,罩在房内。 事后,江逾白退出房门,准备为陈文设道结界。 谁知,转了个弯,却在陈文的门口撞见丘寻越为其布置防护结界。 第101章 渡厄城·三 *** 「不用摆出一副诧异模样。」丘寻越凤目微凛, 嗤道:「他好歹给我当了十天的便宜爹。」 江逾白不想理疯狗,转身抬步欲走,却被叫住。 「现在去绻云楼。」 丘寻越捏着金印红筏, 几滴血自指尖迸溅,落进纹印, 瞬息, 粲金的花束浮现眼前。 树影婆娑, 倾泻进泛黄的纸窗,与楼梯拐角一道纤瘦影子交错。 江逾白眼角余光流转, 瞥到那抹『小心谨慎』的身影, 突兀地问道, 「绻云楼有甜点否?」 丘寻越被气死了, 狠狠吐出大口浊气, 「有!」 * 绻云楼地处渡厄中心,是有名的烟花场,销魂窟。 广据数里,地势高耸,毗邻一汪碧水,碧水江迂折逶迤, 不枯不竭,冬接幽冥水,南延折吾海。 此时, 江心有二人对立,各执三尺长的铁剑,薄唇缓慢阖动, 不知在言语些什么。 绻云楼里,黎纤临窗而坐, 手扒着大敞的窗扇,眸中散发柔和的视线,穿透灯火,飘过湍流,遥遥地黏在江逾白身上。 他计划好了,若是白白挨了欺负,自己就跳进水里,一脚踢飞丘寻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粗布麻衣的半兽小童露出个脑袋,他举着比腰高的食盒,跌跌撞撞地闪进屋里。 这孩子不大点,又捧着重物,手指似鸡爪般无力,走起路来打晃,马上走到桌边时,却见黎纤忽地回头。 墨发黛眉,莹眸皓齿,精緻得胜过上古仙。惹得小童心头略颤,脚底打滑,大食盒飞出怀里,哐当撞在桌沿。 好在黎纤反应快,连忙伸手扶住了盒子,才没浪费江逾白的灵石。 第171页 「客官,对不起!」小童焦急道,「我不是故意的,伤到您了吗?」 「没事。」黎纤摇头。 小童缓过劲,挂上讨好的笑,拿出盒里的甜点逐个摆放: 「小的是绻云楼三十七号跑堂,来伺候客官用饭。」 黎纤随意夹了块松糕搁进嘴里,摇头含混道,「不用伺候,我自己能吃。」 「呃……」小童挠挠脸,「那我给您泡壶茶水,就立刻走。」 黎纤颔首,诚恳道谢,继而又偏过身子,巴巴地往窗外瞅。 『咚、咚、咚。』 鼓点声有规律震动,敲着众人的脑子与心脏,扯起在场众位昂扬激愤的情绪。 能不激动吗? 这些傢伙们亡命天涯,成年累月混沌过活,早就成了看热闹不事大的老菜皮。 甫一听两个『上界』来了两个毛头小子,准备不动用真元,真刀真枪地干架;就速速准备好瓜子果脯小板凳,成群结队地跑过来,看热闹,压彩头,猜输赢。 这厢,江上二人却不紧不慢。 丘寻越闭着眼,在识海里搜寻剑式,力求稳准狠,十招划破对手的喉咙。 江逾白低着头,覆在长剑上的铁锈,倒映在江面,风吹水波动,好似金鳞游荡。 他忽然觉得这场比斗很有趣,抛却真元灵力,抛掉本命灵剑,抛除所有外界干扰,双方只纯粹地打。 比谁的手更稳,比谁出剑的速度快,比谁能先一步预测到对方的剑式… 所以,赢了便是赢了,干净也光彩。 江逾白来了兴致,连带觉得周围的鼓点与琴音都恬静了不少。 丘寻越扯下襟带,将手腕与剑柄绑紧,嘴巴里喋喋不休。 「我习剑十载,通修南北境域的剑术,就连你们惊雷峰的离火八岐我也练过。」 「你的金丹和灵剑都是天道给的,若是抛开这两样,你毫无长处…所以,这次,我定是能赢你的。」 丘寻越边说边掏出一块磨刀石,利落地朝着剑刃磋磨。 他想让这把剑再锐利一些,让江逾白死得快些。 「别磨了。」江逾白蓦地开口,道:「你的剑碰不到我。」 他的语气轻松肯定,像是在说今晚吃清蒸鱼那样的随意简单,『大大咧咧』地飘到丘寻越耳朵里,火引子般地将其点炸。 「你!」丘寻越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人活吞,手臂一扬,磨刀石砸进水里,激起千层浪,浪花翻滚到江逾白面前,洇湿了他的衣袍。 此间一幕,与几年前的小周山脚重合。 两相重叠的怒气,把丘寻越推到峰巅,他做了个不规矩的战前见礼。 撂下一句「十方无相,丘寻越」,便举起剑,踏水而来。 「归元剑宗,江逾白。」 江逾白回了个见礼,提剑相迎,两把铁剑相碰,『滋啦』一声,擦出无数火星,再四散入水里,灼得满江艷红。 丘寻越风眉倒竖,冷声道,「你也不过如此。」 心道,没了无妄,看你怎么使出雷霆之击。 他满满地志在必得,谁知,话音一落,便见江逾白手腕一抬,身形一闪,剑刃也随之翻转。 丘寻越躲闪不及,淄色袖摆当即被削掉一大块,露出半截手臂。 他勐吸两口气,执剑疾驰后退,调整剑势,思索对策。 这边,江逾白于不经意间,竟是注意到他手臂处有圈齿痕。 * 黎纤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有几个惊险的剎那,他甚至想自己变成那把剑,被江逾白握在手里,替他大杀四方。 「客官,茶水泡好了。」小童轻唤道,生怕面前的哥哥掉下去,餵了江里鳄鱼。 黎纤忙里抽闲,回身弯腰,啜进一口气茶,别枝惊鹊涩中带甘,缓慢在唇齿间蔓延,使他稳下心神。 他打量小童两眼,和善道:「你可以去休息了。」 小童点头,復又不好意思地掏出揣在怀里的两小坛酒,笑呵呵道:「客官,这酒赠予您。」 黎纤眨眼,「赠我?」 「对,向您赔礼。」 小童脸红道,「是我自己酿的甜酒,掺了后院的梨花瓣,清列得很,配着点心喝,解腻。」 说完,他生怕黎纤不肯要,竟是径直跑了出去。 「甜的吗?」 黎纤舔了下唇,自言自语,「那我尝尝。」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咂砸嘴,发出吧嗒的响儿。 仅须臾之间,他的脸和脖颈便泛了小片的绯色。 **** 这厢,江逾白与丘寻越早已缠斗起来,利器无眼,绕是布满锈渍的钝剑,在快如晃影的狠厉招数下,也可削铁如泥。 他们两个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看不清剑的位置,以至于岸上的人满头懵,体会不到看比斗的乐子。 数十回合过后,丘寻越有些气息微喘,他有意退后半步,高举长剑,挽了数个剑花,倏地,剑刃发出铮鸣声音,他手腕一松,襟带断裂,剑鞘脱手,飞出三寸外,直刺向江逾白眉心。 江逾白见招拆招,在剑吟声落下后,便向后仰去,轻松将其避过。 灼灼剑光映上他的眉目,将其衬得凛冽几分。 长剑回还,绕周遭转个圈,復又回到丘寻越手里,粗劣的剑柄剐蹭着他的掌心与手指,刺痛上涌,甚至连肺腑都跟着疼。 第172页 他目眦欲裂,「你,为何只拆招,不出剑?」 江逾白沉声道,「为了让你知道,你修习的招式,我也会。」 ——我也曾日夜不缀,勤勉于剑道。 丘寻越又扯了段襟带,粗鲁地用牙叼着带子,换只手绑剑。 他的情绪剧烈起伏着,狠声道:「你出一招,我若接不住,便输了。」 江逾白不置可否,横剑于前胸,一动不动。 丘寻越怕这厮如自己方才那般骤然出剑,便双目如炬,谨慎地盯着他。 然,下一刻,他便觉左剑袭来阵阵钝痛! 他后知后觉地低头,被肩上的伤口喷了满脸血。 ——我明明一直盯着他的,怎么会那般快? 他张开嘴,想扬声高喊,『江逾白使诈,动用了灵力袭击他。』 却在蹦射的血珠中,他看见了生锈的剑刃。 这次,没用真元,没用无妄,江逾白『干净』地赢了他。 仅两三时辰,他的锐气被磋磨殆尽。 像是绽开的烟花,明明停亘长空十载,但月亮出来后,华光普照,这把烟花就要卷着灰屑回到地上。 丘寻越神情有几分恍惚,巨大的打击致使他无法浮于江上,身形微晃,竟是掉了下去。 看着最后一截紫金冠没入水面,江逾白沉吟瞬息,终是长臂一身,扯住丘寻越的肩,把他拽出水面。 上岸后,丘寻越咳出几口水,狼狈不堪,手杵地面,「你还真他妈是江白莲啊?为什么把我捞上来?」 江逾白抬脚踩在他手臂的齿痕上,眸色幽邃,逐字逐句道,「十年前,在北域派人来杀我的,是你还是你爹?」 * 江少主首次出山,是在岑隐死后的第一个年头。 彼时,小江连灵剑都没有,揣了袋碎灵石,买了匹黑鬃马,带着桃木剑,拎了几壶竹叶青,叮咣乱响,鸡飞狗跳地上了路 他没多想,可能就是觉得修真界那么大,想去看看,说不定转两圈子,就能遇见自己那不小心『死了的』外公。 途径中腹的时候,在断空涯顶遇见三五个修士欺负小姑娘,使劲地要把人往涯底扔。 毛孩子小江血气上头,当即挥剑制止。 说来有趣,那时,他还不是如今寡言淡泊的性子,甚至还残留着黎阳城『白霸王』的气质。 修士们的境界与小江旗鼓相当,但招数过分狠辣,心眼歹毒。 他们看出小江心思纯澈,便拿小姑娘的命威胁他同大家一起下去。 小江知晓断空灵器冢诡谲危险,有浓郁的致幻迷雾,而且多鬼煞,多野兽… 可是,当看见女孩身上深浅不同的血迹,还是作死地点头同意了。 …… 他从迷雾里醒来后,拉扯着姑娘跑路,途种遇上一波狼,被狼群重重包围,堪称腹背受敌。 几轮搏动后,他有些力竭,狼王趁机扑向他的臂膀,可想像中的疼痛却没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小姑娘帮他挡住了狼王的獠牙。 …… 到北域后的故事,整个归元山无不知晓。 小姑娘泪眼涟涟地问了他的姓名,并千叮万嘱叫他不要离开,务必在典客署等着,自己要带着父亲向他道谢。 但,夜间小江等来的却是十几位元婴修士的狙杀。 费力弄死全部杀手后,他的嵴背被砍得血肉模煳。 回归元养伤时,他也曾想过,可能是人家父母怕他把嘴巴大,把千金小姐流落在外,被三五个男人拐卖的事情抖搂出去,失了名誉,于是下了狠心,杀他灭口。 可是……千金小姐是个男人。 再联想到几年来丘寻越对自己的处处针锋相对,江逾白只觉自己甚是可笑。 他用脚碾着丘寻越手腕,听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再度发问,「是你派的杀手吗?小月姑娘?」 闻言,丘寻越『噗』地又呕出大口的血,笑道,「废人,你总算是明白这些年来我与你作对的理由了。」 第102章 渡厄城·四·成亲 ** 江逾白冷眼看他, 凛冽寒气攀覆俊脸,眉心紧皱,挤出巅连的山峦。 年幼时的善意被埋进泥污里, 恶意践踏。 他明明是救人的那个,结果, 非但没被感恩, 反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昨日的小江不明白, 今时的江逾白明白了,却只觉好笑至极。 他用力地碾踩丘寻越的手臂, 道, 「当初, 便该放任你去死。」 丘寻越强撑起身, 疼得直冒虚汗, 仍兇恶地瞪回去。 「是你自己硬要救我的,这他妈都怪你自己愚蠢啊!事到如今,要杀要剐都随你!」 此番冷言恶语一字不落地传到周遭看客耳里,人们嘁喳几许,差不多明白两人的恩怨,纷纷唏嘘感嘆起来。 「啧啧, 真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活该打输,这种人怎配提剑!」 「他死在救命恩人的剑下也算天道好轮迴!」 * 「恩人?」丘寻越咳出大口的血水,似笑非笑, 「江逾白,你算个屁的恩人。」 他抬臂,伸手往西指, 被血沫煳住的视线,拨开重重云雾, 越过迢迢千里,停驻在一座青楼门口。 高悬的鎏金楼牌上书『巫山云雨殿』。 「我爹年少时仰慕你娘,二人曾结伴外出歷练。在大泽山时,我爹种了迷情障毒。于是,被你娘就近丢到了永安郡的青楼。」 第173页 丘寻越耸耸肩,神色癫狂,「事情就是这般的巧,我娘是巫山殿的乐师。 那日她正好凑足了银子为自己赎身,却因眉眼间与你娘有几分相似,而遭天降横祸。」 「她费力地生下我,遭尽苦楚,多年缠绵病榻,最后更是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烧得干净。徒留我孤身一人,北上寻亲。」 「在典客署时,我没想杀人灭口,本只准备叫宫内杀手割掉你的舌头,再留下一笔钱,可偏偏…你说你叫江逾白。」 「是归元山的江逾白,是岑书妍的儿子!」 江边两岸孤灯摇曳,明明灭灭,将丘寻越的脸映得惨白。 手臂逐渐麻木,神魂的扭曲牵扯着浑身经脉,丘寻越觉得自己快烂了,从驱壳一直烂到魂魄。 他不再说话了,而是躺回地面,开始安心地等着生命的流逝。 血月倒挂,光辉泻地。 江逾白匿在半红树荫下,脑子里的愤怒被混沌取代,一次又一次地,捋着事情始末。 良久,他回过神来,掏出怀中战帖,一簇火苗自指尖窜起,半晌,纸筏燃尽,散做裊裊菸灰。 他缓缓开口,宣布赢家对输家的最终审判: 「我不会杀你,但是会废掉你用剑的手。」 ——前者为了替我娘还债,后者是替我自己讨债。 语毕,仅在须臾间,他提起脚边的剑,对准丘寻越的手臂刺去。 这一剑万分狠厉,足以穿骨透肉,断筋绝脉。 江逾白随手把剑扔进江水,没立刻返回绻云楼,而是往侧方的集市走去。 他此刻心绪颇烦躁,迫切地想喝壶酒缓缓。 * 「啊,白白赢了!」 黎纤抱着酒罈,桃花眼微眯,嘴角翘到飞起。 因隔着江岸,两人的对话,他听得稀里煳涂,只知白白比赢了,马上就会回来找他。 他跳下窗,跌坐回椅子上,耐心地等人。 谁知甫一落座,便见桌上的方糕酥饼杯盘狼藉,所剩无几。 顺着咀嚼吞咽的声音,黎纤茫然抬头,便见对面有个长发和尚。 他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和尚勐啜一口茶,手指窗外月,「来赏夜景,找乐子。」 黎纤木讷点头,伸出爪去掀余下酒罈的红封,却扑了个空。 「为什么抢我的东西?」黎纤不解。 他吐字含混,身体迟缓,行为傻里傻气,俨然是醉酒的模样。 玄芜掂了掂手中酒罈,严肃道:「不能喝了,万一喝到妖性暴露,会有麻烦。」 小醉鬼黎纤哪里听得进去,委屈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玄芜眼见讲不了道理,便也无赖道,「酒不是你的,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黎纤一拳头砸在桌上,低吼道,「这分明是我的。」 他边说,边扑过去抢酒罈,二人推搡间,黎纤忽地顿住,愣愣地道,「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 他挠挠头,几番冥想,迷煳地脱口,「在黎阳城,你们一大堆人把我围起来,冤枉我偷了岑阿婆家的三颗鸡蛋,还用铁镐打我。」 闻言,玄芜僵硬地后退两步,尴尬地摸摸鼻子,讪讪道:「古人常言七忆鱼,想不到你这鱼妖竟有如此好的记性。」 黎纤头脑昏沉,说话也混乱起来,「快把酒还我,不然就叫白白修理你们。」 「这次他一定会相信我,不会再拿鞭子抽我。」 趁着玄芜愣神功夫,他一把抢回酒罈,扑腾到窗前,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扬声嚷道: 「江白白,快回来!有人欺负我!」 「江白白,我想你!」 ** 这厢,黎纤嚷得热火朝天,那边,江逾白正在吞云吐雾。 他拐到巷口欲买两壶茶酒来喝。 谁知,贩酒的纸煳人被乍起的狂风吹碎了,白花花的纸屑洒满酒缸,惹得江逾白更烦。 本想回去,又被卖菸斗的神婆拦住,半骗半求地卖了他一只菸斗。 薄唇开合,吐出稀薄的烟雾,倒真叫人清爽痛快不少。 忽地,一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小伙子……」 江逾白打断她,「阿婆,别说了,就这一只,我不再买了。」 「不是…」神婆翻翻白眼,「你看绻云楼顶层那个男娃娃,是你家的吧?人家在喊你咧!」 * 江逾白回来的时候,黎纤第二坛酒已喝掉大半,嘴唇漾着水渍,双眸已呈迷离状态。 他边拍黎纤的脸,边焦急地问,「谁欺负你了?可有受伤?」 「没,跑了。」黎纤打了个酒嗝,喷了江逾白一脸梨花清甜。 江逾白无奈笑笑,用黑斗篷把他裹得严实,抱在怀里,运着踏云归,回来时定的客栈。 小醉鬼鱼一路高亢,时而吟着在永安郡学的曲子,时而讲起在折吾河打倒百只妖的战绩。 好不容易进了客栈,有阵森然煞气扑面而来,江逾白睨眼环顾一周,见小二跑堂皆贼眉鼠目,细细一听亦闻磨刀霍霍之声。 ——渡厄外城,十个客栈九个黑。 师父的话萦在耳边,江少主略扬眉,心道真叫自己遇上了。 此时,怀里的那位不省心,又开了口,「我在河里做大鱼的时候,它们都怕我!」 第174页 江逾白捂住他的嘴,向门外掠去。 「别让他逃了!」站在柜檯后的老闆娘,尖着嗓子命令道。 江逾白道,「放心,不跑,今晚还要住在此地。」 音落,只见年轻人衣诀翩跹,手中陡现三尺长剑,剑光熠熠流转,似上界一轮艷阳。 他手一松,长剑飞出,席捲满屋子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朝着柜檯后砸去。 剑刃锋锐,当场割下老闆娘半张面皮。 画皮鬼素来在乎容颜,见自己掉了半张『脸』,狂躁地跳脚。 其余的喽啰们则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江逾白收回无妄,对着一圈人威胁道,「答我几个问题,若是说得不好,当心我弄塌你们客栈。」 画皮鬼忍着恶气,「公子尽管问。」 江逾白道:「如何去越过幽冥水,去往渡厄内城?」 「这…」画皮鬼支吾着,半晌憋不出两字。 「快说!」江逾白不耐地扬了扬无妄。 画皮鬼被吓得一抖,硬着头皮道:「再有四个时辰,黄泉钟声敲响后,会有骷髅阴差撑舟而来,押送魂魄们前往地下城心,入轮迴转盘。」 「四个时辰后?」江逾白道。 「对,公子,我不敢骗您的。」画皮鬼快要哭出来。 江逾白喝道,「别再对我们动歪心思。」 说完便抗着黎纤,悠哉悠哉地上楼。 *** 轻纱帘帐里,黎纤乐呵呵,笑眯眯,揪着江逾白的衣袖讨水喝。 水杯送到嘴边后,又装模作样地说不渴。 拿开后,又哼哼唧唧说嘴巴干。 最终,江逾白扭过他下巴,硬生生把水灌了进去。 黎纤被呛得咳嗽,可怜兮兮,嘟囔道,「白白凶我,我不给白白攒聘礼了。」 江逾白手一顿,轻声询问,「黎纤,你说什么?」 黎纤虽醉了,但也不是脑子坏了,好歹有几分意识,反应到自己说露嘴后,连忙伏爬在榻上,捂住嘴,不再吱声。 江逾白盯着小醉鬼,琢磨他刚才说的话,眼神幽晦,直觉若是今时不问,日后必定后悔 他靠坐在榻边,摘下黎纤髮带,又除去他两只鞋袜。 盯着瓷白透粉的脚踝,江逾白道,「说不说?」 黎纤使劲晃脑袋,「不说!」 ——行,有骨气。 江逾白勐地按住他脚踝,扯掉髮带上的流苏穗穗去搔他的脚心。 「还不说?」 「不说!」 「说不说?」 「啊,白白,我说。」黎纤痒死了,咯咯地笑出泪水来。 江逾白把他扶起来,扬扬下巴,示意他『坦白从宽』。 黎纤深吸几口气,突然跳下床,迷瞪瞪地去破口袋里翻腾。 约摸半盏茶,他又跑了回来,跪在床尾,缩成球。 他很紧张,喉结攒动,不断吞咽唾液,唇瓣开合,费了好大功夫,才蹦哒出一句话。 「白白,我想和你成亲。」 「什么?」江逾白瞳孔骤放,一时竟不知,到底是黎纤醉了,还是自己醉了。 黎纤桃花眼眸雾气氤氲,水色潋滟,万分诚挚地开口: 「我喜欢白白,想和白白成亲,永远在一起。」 他近乎哽咽,「可是白白想要的聘礼太多了,我攒不够。」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露出颗盈亮的蚌珠,糯糯道: 「我如今只剩这一颗珠子,你愿意再等等我吗?」 说完,黎纤怯弱地抬头,不安地等着江逾白的答案。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江逾白觉得有团火在他心尖跳动,灼烤周身经脉,要将他燃成一捧飞灰。 本以为会是自己温水煮青蛙,将爱意点滴地渗进黎纤心里。 可,没想到,竟是如此… 他勾了勾唇,缓慢地摇头拒绝。 泪珠从眼眶里滚落,黎纤急道:「白白不愿意等我?」 江逾白不说话,俯身上前,以吻缄其口。 唇齿交缠须臾,他退开半寸,沉声道,「不是不愿,是不用。」 他捧起黎纤的脸,「我们成亲吧。」 「此行结束后,我们直接回归元山,登离火峰,祭拜天地祖宗,宴请师长亲友,告知四海五洲,你我成亲合籍。」 黎纤舔舔唇角,被惊喜砸得发懵,加之酒气翻腾,他『得寸进尺』地祈求,「今天就成亲,行吗?」 江逾白心头一跳,搂住他,「行,都听你的。」 黎纤更雀跃了,嘴角弯作桃色弧,脸颊漾出梨涡,努力学起在流月城学来的各项礼仪。 纳吉用的是桌椅,花轿用的是板凳,交杯酒喝的是凉水。 …… 两个人什么物件也没有,全盘学起来,也不过一刻钟就完成了前面种种事项。 黎纤盘膝坐在榻上,准备往脑袋上罩块抹布充当红盖头,却被江逾白阻止。 「白白后悔了?」黎纤蹙眉。 「没有。」江逾白从纳戒里掏出块红绸,动作轻柔地盖在黎纤头顶。 刚才,他倏地记起,曾在永安郡的倚红妆买过一件嫁衣。 只是当时自己脑子发热,也不管款式尺寸直接买来,如今也只有这片红盖头能用。 揭完红绸,黎縴手撑着下巴,得意道:「白白是我的了!」 第175页 江逾白道:「还不是。」 他摩挲黎纤脖颈,感受掌下软嫩触感,唿吸粗重,「还有洞房,也叫双·修。」 小鱼仔:「具体咋修?」 江白白:「织条围脖。」 第103章 渡厄城·五 ** …… 胸膛贴着胸膛, 两片护心鳞若隐若现,小巧圆润的鳞片相互吸引,暗暗射散着天下间最温柔昳丽的芒。 水墨松烟裊裊, 丝缕氤氲;呜咽,低吟, 伴着温凉夜风, 漫在逼仄的小房间。 绕是匿着枯骨, 负着人命的黑店,也成了风月场。 楼下。 画皮鬼边用指尖捏起透明的皮, 仔细地往骨骼上黏。边瞪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巴不得将屋内二人嚼碎了, 咽进肚里。 画皮鬼心里愤恨, 手下也用了几分蛮力, 一时扯得自己脸皮生疼。 陡然间,她停了手,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只见她从宽大袖口中抽出一副画轴。 摊开后,泛黄宣纸上赫然横着一人一剑: 人俊美无俦,姿态超然, 身后是昏黄斜阳云霞烟尘,与望不到边际的长河。 剑三尺有余,通体银灰, 剑尖下有鲜血汩汩。 红指甲划过粗劣纸面,画皮鬼自言自语道,「像, 真像,没想到竟是被我等来了。」 她眼中精光闪烁, 掌心燃起一团磷火,手腕翻转间,绿焰蹭地蹿出,朝着地下内城的方向飞。 画皮鬼笑了起来,可谁知嘴角勾到一半,磷火竟被一行人拦截。 幽光下,来人脸色白的骇人,唯有木兰僧衣带有几分暖意。 「你做什么?」画皮鬼恶声恶气。 「你要做什么?」来人不答反问。 画皮鬼打量他几眼,深知自己不是此人对手,便大方地把画轴递给他。 顺便解释道,「画上的剑和人,皆是我们城主找寻多年的,若提供线索,会被悬赏无数灵兽与金币的!」 「这样啊......」玄芜做恍然大悟状,又问道:「你找到了?」 「嗯,」画皮鬼点头,手指二楼西南角,「虽长得略有偏差,但方才出剑时的凛冽神色堪称一模一样,…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语毕,她催促道,「快把磷火放出去啊!」 「行。」玄芜笑眯眯地点头,手一松,火焰突突地跳着。 画皮鬼喜上眉梢,刚刚得意起来,便被磷火袭击面门。 幽绿的火焰蹭地遍布全身,她张大嘴巴,想放声喊叫,可喉咙已被烧烂。 于是,眨眼间,方才活灵活现的鬼魅就化成了齑粉。 玄芜略侧身,任风吹进屋内,抬手摸了摸下颌,略有自满地嘀咕:「你的皮,做的可不及我。」 素纱帘帐内,声音逐渐停歇。 江逾白捏着黎纤下巴亲了好半晌,方才起身。 清理过后,身下人软在榻上,皮肤瓷白透粉,脖颈与前胸有不能写出来的,眼尾泛红,还挂着道泪痕。 他掉了好多泪珠子,开始是疼的,后来是不能写出来。 「白白。」黎纤下意识唤道。 江逾白这才发现他声音哑得不像话,连忙渡了口水餵他。 「难受吗?累不累」江逾白道。 黎纤软趴趴地蜷着,眼皮低垂,神情迷煳,却仍嘴硬,「不难受,不累。」 ——嘶,不累? 江逾白挑了挑眉,咳嗽两声,摸摸他脑袋,催促他快睡觉。 本就折腾许久,加上酒劲上涌,黎纤睏乏起来,长睫扑闪几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临睡前也不忘把枕边的布帛搂在怀里。 那是江逾白的小片缎袍,方才撕下用来写婚书的。 江少主活到弱冠年岁,只知道战帖如何写,哪里会写婚书,只得照着看过的画本子临时编。 笔势遒劲,行云流水,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白首约,红叶盟,鱼水欢,鸳鸯誓… 写到鸳鸯时,黎纤拨弄腰间的小荷包,弯着桃花眼,笑得格外粲然肆意,吸纳了天地间的所有昳色。 *** 黎纤唿吸声逐渐均匀,睡得安稳,江逾白侧躺在床沿上,用视线一遍遍描摹他眉眼。 窗外血月当空,红光漏进纸窗,洒在床幔中,二人好似躺在了尸山血海里。 江逾白的心突突地跳了数下,他把黎纤搂进怀里,下巴抵在柔弱发旋上。 默默地打定主意: 待永安郡一事结束后,立刻带黎纤回归元山,告知四海五洲,光明正大地与人成亲合籍,共享福祸到白头。 而后,在山脚辟座大宅子,前门栽海棠,后院植松竹。 流水环舍,引泉砌池,再养几只漂亮鱼儿。 …… 初春踏青,仲夏纳凉,暮秋赏枫,隆冬沽酒。 绕是这般想着,寒潭眸已满是温柔,他伸指点了点黎纤脸颊,道:「小妖怪,等着我。」 黄泉钟响了一下,不轻不重,缓慢沉稳,江逾白跳下床榻,深深看了黎纤一眼,留下存音石,又在周遭里外设了多层结界,转身离去。 门杵落下,脚步声渐行渐远,在楼梯拐角处,江逾白听见一阵窸窣响动,他顿住脚步,未回头,直接道,「出来吧。」 身后人佝偻着身躯,臊眉耷眼,讪讪哀求道,「小江师兄,带着我去吧。」 第176页 江逾白不置可否,只扔给陈文一柄玄剑和几张灵符护身。 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分外安静,隐约有股焦煳气味。 瞥了眼脚下的一摊灰渍,江逾白心中冷笑,只以为这只画皮鬼被修为高深的仇家夺了命。 幽冥渡口,数条乌船横亘,千余只待入轮迴的魂魄成排列队。 血红月色下,众魂魄无影,江少主用了十几片金叶子,从半兽人手中换来两顶隐匿活人气息的斗篷。 他带着陈文潜入队列中,陈文眯着昏花的眼不断打量四周,搜索丘棠的身影。 骷髅阴差机械地划桨,水波荡漾,倒映两岸烛光树影。 对面的莺歌燕舞,亭台楼宇,在视野中急速缩小。 临近城心,江水愈发浑浊,阴森气息愈发浓稠。 无妄剑身剧烈震颤,有出鞘之势,江逾白按住跳动额角,竟也觉得周遭景象有几许熟悉。 ··· 第104章 渡厄城·六 *** 水面波光粼粼, 有星点莹火漂浮。 江逾白捏了捏眉峰,眼中尽是冷黯肃意,表情难得地有几分凝重。 此处种种给他的感觉, 不是恐惧,亦无好奇, 是熟悉。 仿佛曾无数次往过此间, 行过此江。 他对界外之地的浅薄了解, 皆来自于那不着四六的外公。 幼时他曾听岑隐讲过,东疆边陲有座渡厄城, 城心有位道行高深的鬼仙, 受诸殿阎罗们供奉, 活了成千上万年。 …… 「小江师兄, 小江师兄。」陈老头压低声音喊他, 佝偻身子凑过来,并曲着手指暗地朝身后指了下。 他的手有些抖,声音也难以抑制的颤着,满脸皆是不可名状的激动。 透过大片轻飘飘的鬼魂,江逾白的视线落在一艘乌木船尾。 宽大帽檐下隐着张女人脸,碧玉般柔顺的面孔, 神色却冷得异常。 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腰间的干坤囊袋,目光放得空远,似乎已陷入深思。 「是丘棠?」陈文讷讷地发问。 「嗯。她占了莺莺的驱壳。」江逾白解释道。 闻言, 陈文的身形微晃,扶着船帷企图起身,却被江逾白一把扯住。 「稍安勿躁。」江逾白沉声提醒。 他们已进入幽冥水域, 周遭皆是鬼魅阴煞,若是动起手来, 定会引得正片水域动盪不堪。 船队漂渡百里有余,忽而停驻,前方两岸崖壁合拢,留有一狭长缝隙,极其逼仄,堪堪只容得下一弯窄舟。 骷髅阴差们有序地列成对,依次通过,幽涧风声唿啸,带起崖壁的沙砾,剐蹭着裸露在外的皮肉,划出细碎的裂痕。 「小江师兄,除去土壤的霉湿气,你有没有、、闻到丝缕的腥味啊?」陈文拧拧鼻子。 江逾白微不可查地颔首,目光扫视四周,身侧的崖壁略发黑,表面凹凸不平,其上涂覆大片的血痕。 ——是谁的血的呢? 江逾白皱眉,脑袋不舒服起来,先是阵阵地闷着疼,而后又是针扎刀割般地锐痛。 与他签有血契的冰刃,频繁地震颤着,剑柄磋磨他的掌心。 捲云纹路凹陷到皮肉里,长刃调转,指着与船头行路相反的方向。 那是他来时的路,烟波卷着灯烛,满江通明,喧嚣熙攘。 再明显不过,他的剑正在叫他折返。 耳边飓风飒飒,船驶进末路,黑暗笼罩视野。 隐约中,他看见一张脸,模煳不清,大半个轮廓都隐匿在兜帽里,只露出下颌,皮肤白得渗人,嘴角咧着,在肆然地,猖獗地大笑。 那人疯得很,边笑边咳嗽,嘴中喃喃有词,江逾白离得不远不近,依稀听得两字。 ——『浮黎,浮黎……』。 须臾,一柄长剑,凝聚霜雪意,竟直向对面斩去。 剑刃光芒熠熠,白光划破幽暗,大片的春景浮现于眼前。 老榕树下,乌色衣袍的男人跌坐在地上,高声嘶吼,脖颈的血喷涌而出。 三月破冰的江河透着凉意,一路蜿蜒至江逾白脚下。 他环顾四野,在河边发现了个蜷缩发抖的人。 他本能地把人提起来,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唿吸瞬间凝滞。 黎纤满面尘土,浑身血渍,他红着眼,颤声祈求,「仙人,我们走吧。」,睫毛忽闪了两下,倏地倒进他怀里,昏睡过去。 「黎纤!」 江逾白垂首,与他额头相抵,手下慌乱地探其脉搏鼻息。 然,下一刻,黎纤的身体变得软绵轻飘,风拂过,化作齑粉,远上白云间。 江逾白定睛一看,怀里空荡,周遭春景散,依旧充斥无尽的阴森鬼气。 江逾白唿出一口气,虽是假象,却也引得他心悸不已。 想来想去,只觉此处诡谲,好在把他的鱼留在了对岸,留在了安全的地方。 窄道过后,视野已是豁然开朗,被几波水潮洇湿衣摆后,终于到了地下内城。 魂魄们纷纷下船,神情木讷,肢体僵硬地跟着鬼差前进,江逾白,陈文亦是混迹其间。 鬼地方,甚是阴邪,上方乌云沉叠,寒鸦盘旋,脚下又是一条长阶,通往地下城心。 长阶被大片的花簇包围,艷过骄阳火焰,如此强烈的对比冲击压得人心头烦躁。 越往下,鬼气愈浓重,陈老头年老体弱,憋涨的脸色紫青,身形颤抖。 第177页 江逾白问他是否要在上面等待,却被他拒绝。 他喘着气哀嘆,「小江师兄,最该来此地的就是我啊。」 到了城心,鬼门关前,夜叉罗剎手执黄纸符册,逐个核对魂魄身份。 按照生前轶事将其分门别类,分别押送到各个阎殿,进行审判轮迴。 *** 小破客栈的大堂忙得热火朝天,楼下几个奇形怪状的伙计正在收拾物件。 方才的和尚在焚了他们的老闆娘后,双手合十,做出一派正经的善意模样,笑呵呵地提醒他们,此地即将塌陷,叫他们速速逃命。 吵嚷声顺着旋梯,漂浮到二楼的迂迴流转处的屋子,打破原本的静谧的空间。 「白白,好吵,……」 黎纤吧嗒吧嗒嘴,下意识地呢喃,猫崽子似得哼唧两声才爬起来。 素纱帐内,小妖怪青丝凌乱蓬松,颈间与前胸遍布细密吻痕。 他傻唧唧地去摸自己腰腹,白嫩皮肤上有几道指印,还残留着江逾白的余温。 客栈就那么大点,上古妖的嗅觉又分外灵敏,黎纤稍稍一吸,便知晓江逾白已不在这里。 他揉着眼睛去穿衣服,准备出门找白白,最后在堆叠的衣袍下寻到个藏蕴灵气的小物件。 黑曜石般的光泽,手感圆润,形状似海螺,表面还有只剑雕出来的鱼儿纹路。 ——是白白留给我的东西。 黎纤捧起来,无师自通地放到放到耳边,灵气瞬时凝聚。 螺内先是产生一阵海浪涛涛,澎湃着,涓涓着,传到小妖怪的耳朵里。 好听! 黎纤眯眯眼,笑出梨涡,边举着海螺,边跻着鞋子往外走,却霎时间顿住,眼中迸溅无尽欣喜。 海潮汹涌而起,扑到高处,復又凝滞,而后便是江逾白温隽的低音。 他说,他去了渡厄城心,解决了丘棠的事情后立刻回来,若是着急可以去绻云楼下的渡口等着他。 他说,会带黎纤回归元山合籍成亲,还要买一座大院子,种花栽竹,引水修渠养小锦鲤和小螃蟹。 他说,要带黎纤游山玩水,观风赏月。 最后,他说,江逾白会永远喜欢黎纤。 永远,永远都喜欢。 小妖怪抱着海螺,乐得眼尾通红,珍而重之道,「我也永远喜欢白白。」 语毕,他罩上黑斗篷,风一阵似的跑下楼,穿过楼下的「兵荒马乱」,愉快地往渡口跑。 他要去那里等着他喜欢的人。 第105章 渡厄城·七 & 亏月渐盈, 晕芒愈深,斑驳地铺散开来,浸染云絮与霞光。 它们编织出一张朱红的网, 密密麻麻的,笼罩着天地。 渡厄外城, 小商贩们孜孜不倦地招揽宾客, 绻云楼的丝竹管乐, 咿呀弹唱不绝于耳。 此处虽无白昼,却靠着一轮诡谲的月与数不尽的灯, 搭起了一座不夜天。 黎纤独坐在幽冥渡口, 身后是流光莹烛, 红袖笙歌, 还有漂浮在凉风中的薄酒香;眼前是一条江, 白浪排空,一望无垠。 说来也怪,明明陷进市井烟尘里,却平白有通身的灵气。 这只妖把藏封在海螺里声音听了上百遍,每次都是黛眉弯弯的欢喜模样。 他正抻着脖子远眺碧水江,渴望从尽头看见道侣挺俊的身影。 他满心满眼都系在江逾白身上, 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被隐匿在暗处的人收于眼底。 六七里外,葳蕤树荫下,玄芜单手摺了根树杈, 三下五除二摘掉花叶,席地而坐,把袖口往上挽了几圈, 露出半截胳膊,关节诡异地扭曲着, 皮肤光滑白净得近乎透明。 他眯着眼瞅了瞅,视线定格在手肘的位置。 嘴里喃喃着,「不中用喽,这副壳子也不中用喽。」 随后勐地把削尖的树杈怼进皮肉里。 意外地,没有血流喷涌,须臾间,木条彻底融于骨肉,他在关节处按揉了小半晌,只见那弯曲的手臂竟然恢復到与原来无二。 在绻云楼时,小妖怪醉得煳里煳涂,朝着他撒酒疯,推搡间,轻而易举地拽折了他的胳膊,又引来大、波的巫鬼魅灵围观指点,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先行离开。 修復好身体后,他站起来,踱着步子,脚下悄无声息,飘到黎纤身后,轻轻拍他肩膀。 小妖怪收敛笑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敏锐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支离的画面稍纵即逝: 落日熔金,夕阳横斜,素裳麻衫的少年蹲在长街尽头。 彼时,他刚卖光灵植,攒够了许多铜钱跨过三条巷子来换墨彩。 小妖怪素来喜欢斑斓晶亮的漂亮物件,见到了玲珑瓷罐就喜笑颜开,白嫩嫩的小爪子摸来摸去,左挑右选。 也是这般,他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对方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在他回身后,便不由分说、噼头盖脸地污衊他是畜生是小偷。 再然后就是数不清的厌恶与鄙夷,还有仙人的教训与责打。 …… 黎纤甩甩脑袋,寻回清明,软乎乎开口,「大师,怎么在这?」 因着连接几个时辰的欢愉,他的音色有轻微沙哑,语调里尽是疑惑。 玄芜莫名地勾了下唇,皮笑肉不笑,简易道:「去渡厄内城寻人。」 黎纤琢磨一会儿,随即善意地提醒,「若是去寻白白,那就不必了,白白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第178页 他的边说边悄咪咪地瞥着江面,桃色眼弯成弧,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见白白的人。 玄芜摩挲下巴,打量着他,眼神晦暗,意味不明;嘴唇细微地张合,似乎想开口说什么,竟也蹦不出个字。 仅在瞬息,两种意图在他脑子里激烈交战; 一个说:渡厄城心险境迭生,理所应当按照原计划,把这本体强悍战力斐然的大妖带过去,叫他保护江逾白。 另一个说,黎纤本性纯稚,从未猖獗做恶,平白地捲入危险,何其无辜!万一死掉了,谁来赔他一条性命。 许久,良心终于压过私心。 玄芜虚虚往后移了两步,用平日里的懒散语气安慰道:「是,小江很快就回来了,你好生在此地等他。」 黎纤不吭声,分外认真地瞧了他一会儿后,方才重重点头。 玄芜远远地走开,寻个风势好的地方,从怀里摸出只巴掌大的木船,丢进水里。 復又捏指做了个决,只见小木船『嘭』地一声骤然变大,约莫能容纳三四人。 小木舟乘风而起,玄芜撑着一枝长蒿跳上船头,扬声沖黎纤告别。 黎纤眨眨眼,浓密的睫毛覆下来,轻轻颤着,思量少顷,藏在袖中的手指略勾了勾。 平江烟波浩渺,碧水中泊着只破旧的船,玄芜立在上面吹风。 蒿杆自动划水,他腾出两只手,在一张符纸上肆意涂画了几笔,『刷』地丢向半空。 须臾,符纸幻化成盈绿的蝶,裊裊上升,往远处翩跹而飞。 而后,玄芜垂下双眼,略略盯着脚下。 穿透缥缈雾气,船尾处粘着根细长的藤,小幅度地晃荡着,引得波流轻漾。 藤绳的尽头繫着一只又机灵又愚蠢的妖怪。 玄芜长唿几口气,手掌翻转,线越缩越短,随后,轰隆声乍起,激盪起泼天水花,黎纤纵身跃起,扑腾到了船尾。 此刻,一叶扁舟即将行至幽冥境与碧水江的交界狭口。 玄芜盘膝而坐,视线与黎纤平齐,眼里有丝丝的慈爱流泻,「你如今回去也来得及。」 「不。」 黎纤甩落髮丝上缀着的水珠,咳出几大口水,喘着气说,自己不走。 & 纸簿在罗剎鬼差手中飞快地翻着,面前的魂魄逐个被押送往各个阎殿审讯。 待轮到丘棠时,只见她与那青面獠牙的阴差耳语三两句后,竟是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稍后,这只阴差竟是也不按照顺序,径直冲着江逾白与陈文而来。 「小江师兄,这可怎么办?」陈文急切道。 光线暗淡,宽大帽檐笼着江逾白的脸,看不清面上身色,只听他沉声道,「他若是抓我们,切记不要反抗。」 陈老头颇有气无力:「我这破败身体,就算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二人说话间几个阴差已然近身,除却萦绕周身森然鬼气,还有些界上人间里地头蛇的摆谱架子。 「你们也是近七日死的?」 江逾白略微颔首。 「哪个地界的人?」 江逾白答道:「折吾水畔,南境人士。」 打头的罗剎装模作样地翻了圈手中名册,就乐呵呵道:「跟我往这边来。」 随即,两人跟着他们,一路疾走,掠过几座高阔宏伟的阎殿也未进入,只停在了一处废弃墙围处。 乌黑的门覆盖浓厚的铜锈,惹得江逾白拧眉。 陈文直了直腰,抖着嗓子问:「这是何地?」 眼前的罗剎咧着嘴道:「何地,自然是能让你如愿以偿的地方。」 他捏着生死簿册,阴阳怪气:「你两个分明是活人,却敢大着胆子来城心,不就是来找死的?」 「本来活人误入此地,只需被拔掉舌头,挖出眼珠,再洗刷记忆,便能被放出去。 ……但,方才那女人出了香火来买你二人性命,所以,你们俩就安心受死吧!」 语毕,他扬手推开身旁铜门,只见大簇的熊熊火焰窜起,焰心色深胜血,惹得人心惊肉跳。 「墙的后面是燎原火海,被圣火烧死也算是你们俩的福气。」 阴差们举起手中锁链朝着二人甩去。 江逾白眼疾手快将陈文推向一旁,抽出无妄迎上。 有个阴差嗤笑道:「区区一个阳界小修,也敢吾等叫嚣对峙,实属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下一瞬,银白剑光于整片迤逦天光中,尽显清亮,裹挟着寒冽肃杀意,与叉戟两相碰撞。 一阵滋啦杂音响起,数不尽的火星子迸溅飞射,约莫小儿手臂粗的锁链断成齑粉,被阴飒飒的风卷进熔炉般的火海。 江逾白舒眉上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是在说谁?」 「没,没说您。」带头的声音憨沉,磕磕巴巴地否认。 剩余的几个阴差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们知悉江逾白乃是修道之人,修为高深,可渡厄内城毕竟不属红尘,乃界外之地,遍布幽深鬼戾煞气,足以禁锢对方真元,遏制其七,八成灵力。 可他们未曾想到,眼前人仅剩的几分灵力竟也浑厚浩荡至此。 明晃晃的剑尖扫过东倒西歪的鬼差们,寒凉剑气逼近喉咙,惊骇得几人连声讨饶。 江逾白边掐指做诀,扔出数张符篆黏在几人身上;边审讯道:「刚才的女人去哪了?」 第179页 「她去最深处的城心寻鬼仙大人了。」 江逾白默了瞬息,而后简明扼要道:「带路吧。」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久久伏在地面,不肯动身。 「怎么?不认路?」江逾白道。 「不是……」带头的为难道:「城心内的地宫错综复杂,门外有多个叠加的防护大阵。 …而且里头的那位大人性格诡谲莫测,若是不经传召擅闯,会被碎尸焚骨的。」 「但你若是不去,现在也会如此。」江逾白眸光一凛,执剑虚指了下两尺开外的燎原火簇。 第106章 渡厄城·八 通往地宫的长梯陡峭狭隘, 几只阴差走在前头带路,步伐再也不是六亲不认的嚣张模样。 他们战战兢兢的,脑子无一不在猜测江逾白的身份。 东疆渡厄城, 地面极邪,幽冥水散发腐烂浊气, 燎原火星四处喷射, 晦暗阴气源源不断, 足以束缚上界任何高手的修为。 如同怪物张着巨口獠牙,吞噬掉来人满身的道行术法, 扯碎他们的傲骨, 将其在上界的地位荣耀碾成尘埃。 怎么偏偏这人除外。 他是谁?为何如此强? 江逾白勾勾食指, 三尺内气流涌动, 只见墙壁上一盏烛火翩入掌心, 豆粒子似的。 火光映着他眉心簇起的峰峦,忍下心中厌恶,翻开记录手中人皮纸扎册。 这是抢过来的,看似纤薄不过三两张纸,实则内蕴大量辅页。罗剎们说上面记载了万千已故亡灵的来路去处, 并信誓旦旦告诉他, 从古逾今,自北趋南,但凡是死人, 便不会漏掉一个。 江逾白大致瞟了眼索引,指下翻飞,书页哗哗作响, 在静谧地空间里格外刺耳。 惊得陈文脚步错乱,身形晃动, 差点一头栽下去,辛亏被前头的矮个罗剎拽住。 那罗剎比他还惊,磨着牙,捏着喉咙,发出蚊蝇嘤嘤的低音:「当心些,莫要惊动了地底的大人。」 陈文点头,继续收敛气息,欲抬步前进,身后的翻书声却忽地停了。 几人回头,见江逾白站在上节旋阶的迴转处。 圆月隔了千百丈,投下猩红的光,映得人心里发毛。 默了几瞬,江逾白倏然开口,「亡灵簿是齐全的?」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肃肃冷意。 罗剎弓着腰道:「一页不缺,一字不落,我们的命捏在仙君手里,怎敢耍小把戏来欺瞒您。」 语毕,他略掀眼皮,谨慎地打量江逾白的神色。 方才的一息,他捕捉到了面前人的戾气,像根竹箭,游走在渊远厚重的灵压里,锋利尖锐,穿骨透肉后还能在温热的血脉里留下几缕清冽香。 江逾白点头,示意几人继续带路。 越往下,铜锈血腥味变浓,几阵阴风乍然起,捲起脚底石阶的尘屑,纷纷扬扬。 簿扎上的字扑进风沙,汹涌地跃在江逾白眼前。 南境有不尽的峰峦山川,河溪湖泊,孕育了最多的生灵。 象徵着人命的符号密匝地铺满纸张,江逾白逐个看过去,默念着二字,眼底蕴希冀,像是星子映入浅潭。 归元剑宗老掌门死后,外界众说纷纭。 境界高深的修道者,神通莫测,纵横修真界数年,真的会在不过耄耋之年,就一命呜唿吗? 会不会是孤身一人前往譬如荒川雪原,戈壁沙漠的苦寒之地,潜心修为,准备得道成仙。 再不就是去了什么鸡犬不闻的穷乡僻壤,除邪缚恶,惩恶扬善,想把最后的心力精血,也扬洒在此界。 但江逾白却不这般以为,那是别人眼中的岑隐,是世人眼里的圣者,但岑隐从不活在人们认知的框架里。 说不定隐姓埋名去玩乐了。 可能混迹在画舫游廊听曲吟诗,泡在酒肆里醉得晕头转向,亦或是与街角的垂髫小儿斗蟋蟀,一言不合,被人家追着打。 也可能寻处茅草屋,迷煳着睡上三五载,毕竟他真的清醒太久了。 从小周山到西津渡,从上古到今朝,册簿记载周全,连亡灵名号生平都写了详细。 字符在指尖翻飞,灼灼视线流转,最终定格在末卷。 归元山三字浓墨重彩地伫立在页面中心,犹比参天古木,破土而出,将天地撑开条缝隙,它绵延出数条时间轴,溯古通今地撰写了各代长老弟子的生卒。 烛火渐渐淡去,转变为橙橘色,在骨节分明的手绕了圈迷濛烟雾。 江逾白逐一扫过去,直到火芯快燃尽,也未看见岑隐的姓名,不仅如此,他也未曾看见归元剑派的列祖列宗。 他身在此方空间,泡在浓稠的黑暗里,思绪却飞了八千里。 归元的家族宗祠,高耸入云,有接天袭日之势。 这里,江逾白跪过、拜过,千千万万次。 浸润在青檀香雾的祖宗牌位,勾勒在松衫木上的硃砂小篆隐约闪着光,上面有江逾白烂熟于心的名字。 他们代表着各个时代的丰碑,是强者,是圣人,是屹立在汹涌潮流中的旗帜。 隔着几千里路的山川云月,他无声地,一遍遍地发问,『你们,你们都是真正存在过的吗?』 ——自然是无人应答。 上方穹顶漂浮半抹月晕,混着地狱的阴谲,此间三寸是静的,方圆十里也是静的。 第180页 & 众人绕着旋梯走了数圈,终于在最底层驻足。 映入眼帘的是座形状古怪的宫殿,由黛墙乌瓦搭起,匾额上勾勒着几行古文,笔势锋淬利落,内容却极度的古怪。 大抵是某句美好祝愿,譬如万古永生 也可能是某段咒语,譬如无边孤独。 陈文眯着老花眼,枯枝般的手指落在虚空,划拉了两下,冷不丁道:「题字萧散飘逸,若游龙惊鸿,倒和小江师兄的笔风有八九分相似。」 在无为学舍时,大家都是靠抄江逾白的功课过日子,陈老头尤为认真,基本是一对一全盘復刻,透过放大镜,一撇一捺地抄,四来,对小江师兄的字堪称了如指掌。 江逾白喉咙攒动,倒是没说出什么,半晌后只道让陈文后退几步。 他站到地宫前的八卦印上,周身气流无风自动,云纹衣摆猎猎作响。 广袖里陡然迸射一道劲风,逾过千斤重,嘭地砸开眼前的门。 没有兇悍的守卫与异兽,没有精巧机关与毒雾迷障,入目的是一条长廊,青瓷砖明澈如镜,映出江逾白略带倦意的眉目。 琉璃墙挂了两排灯幢。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白釉莲瓣盛着鲛珠,彼此交相辉映,散发柔亮的光,轻抚几人门面。 有飒飒泠音传来,像是青叶枝头上的夏蝉鸣叫,又像是蓬松白云间的几声鹤唳。 竟隐隐有种欲往深山寺庙,前去礼佛朝圣的错觉来。 陈文眼神涣散,一阵恍惚,抬起脚欲迈进地宫里。 「且慢。」 江逾白迅速拦住他,「你看见什么了?」 陈文揉揉眼睛,长唿一口气,「…是好多年前,我与丘棠在百里长林初见的场景。」 江逾白略一偏头,问:「你们呢?都见到什么了?」 罗剎甲眼冒精光「一座山,一座由碧海璨珠,实心金珀,龙纹玉圭堆积来的财宝山!」 罗剎乙舔舔嘴唇:「龙骨凤肉、佳肴陈酿、玉盘珍馐。」 罗剎丁有点不好意思:「百年前,我还没死时,与妻儿老小在屋檐下剥菱角。」 …… 他们七嘴八舌地讲着,末了,不由自主地望向江逾白,脸上的表情不约而同。 ——大家都讲完了,轮到你了。 ——你看见啥了啊? 长廊中飘来馥郁清香,泉水声叮咚敲击耳膜,原本诡异紧张的气氛被暖风吹得温柔。 尽头处天光皎净,草木郁茏,柳梢头下伫立一道熟悉人影,单薄且瘦弱。 待缥缈霜雾散去,露出熟悉眉眼。 江逾白挑了下眉:「我道侣。」 ——我刚才看见我道侣了。 第107章 渡厄城·九 道侣二字从唇齿间被轻而易举讲出。 此刻, 江逾白突然有点想念黎纤。 亡灵纸簿的记载,鬼仙的地下行宫,归元山离火峰, 甚至整个漪澜大陆统统消弭在长廊的光影里,他就只看到了黎纤。 他想, 该快些了。快些解决所有的事情, 然后回去找黎纤。 陈老头舒眉展颜, 连道了几声好,他计划着若是自己有命回去, 就把家里那对沉香木嵌金软梳送予小江师兄, 望他二人平安长久。 江逾白乌眸开合, 再睁眼, 虚影已消散无踪。 思索几瞬后, 他伸出手,触碰虚空,指尖融进暖光。 忽有几道银丝乍现,有棉絮般的轻柔触感,排序错综繁复,铺满整条长廊。 银丝泛起光晕, 桑麻青叶的味道浮沉在鼻尖。 「是蚕丝,其上覆有天南星和曼陀罗的汁液,被篆刻了精密符文, 用来做幻阵的辅线,天干地支交错,构成无形大阵。 丝线可先悄无声息地刺进周身穴位, 游走在奇经八脉,最后作祟于识海……」 江逾白边说边拔剑, 几声剑吟过后,皎皎寒芒划破空气。 仅仅须臾之间,剑势喧嚣直上,如万丈山脉拔地而起。 剑锋迸射一股劲流,在半空中又分作数道,状如片片柳叶,与长廊里的丝阵碰撞。 伴随阵阵尖细的摩擦声,银白蚕丝被割裂撕碎,纷扬飘洒。 眼前的长廊悠然消失,玄妙阵法朝夕间毁于一旦。 紧接着,面前的地宫勐烈震颤,犹如一只勐兽在嘶吼、在抖擞。 江逾白脚下八卦印的靛青墨色逐渐褪去,逐渐变成一块透明的水镜,映照半空高悬的血月。 「咚!」 隔着迢迢流水、濛濛云雾,钟声自碧水江对岸传来,格外悠远绵沉。 迴响融入尘埃,仄月的最后半角终于圆满。 血月与印符重合,两者随风而动,边旋转边扩张,遥遥望去,很像决堤的洪水,无限蔓延,要把天地浸没。 「原来,地宫入口竟在此处。」 江逾白冷笑过后,左手掐诀,右手握紧无妄,真元源源不断注入剑身,云纹广袖开合,揽了满袖的狂风。 「前辈,现身吧。」江逾白扬声喝道。 音落,自长廊涌入的沙土碎絮戛然而止,尽头处一道稠丽的倩影倏忽现身,正款步向前。 丘棠地瞥了眼无妄的剑尖,乐道:「你可知此道符印下面是谁的主场?是谁的地界?你若去了怕是有来无回。」 江逾白也笑了笑,眼底墨色翻涌,「前辈以数百魂魄相挟逼我来渡厄城,先是送来几只鬼差变相地带路,又引我出剑破封印,如此苦心孤诣,不正是希望我下去。」 第181页 方才的一剎,此前的林林种种,乱如麻的细碎线索逐次被理清。 清水塘惑心幻境,永安郡陈府灭门、流月城林内对峙,这些事好比根根线颗颗珠,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钩子,将他引到到此处。 丘棠掂了下手中的缚魂袋,坦言道:「没错,大人答应替我復活满门性命的条件正是你。我摄取陈府众人魂灵不仅为报仇,也为引你来此。」 头顶千百丈,寒鸦盘旋,乌羽扑簌地掉落,划过无妄剑尖,裹着蝉丝琐屑飘到水镜符文上。 在清浅柔波中,过分的黑与白,都显得惊心动魄。 符文之下,究竟有什么? 蒸笼油锅?刀林血池?冰山火海? 或是一位极度迫切想要见到自己的鬼仙大人? 「也罢。」 江逾白垂眼盯着符印,道:「我便愿者上钩,会会他。」 闻言,丘棠嘆道:「你竟不怕不慌?」 ——地下的鬼仙存活数万年,吸取了不尽的阴煞气,你竟不怕? 是无畏?还是愚蠢? 「他若惹我,我便直接杀了他。」江逾白无甚表情,语气淡然。 无妄剑被蓄慢真元灵气,锋刃雪亮,倒映摇曳烛灯,好似蕴了团火,即将熊熊燃烧。 江逾白腾空跃起,高扬手中长剑,又重重落下。 几声爆破声过后,铮亮的锋刃被插入符印正中心。 惊变发生在一瞬间,崖壁震盪,旋梯逐节坍塌,尘土沙砾飞扬。 与此同时,头顶的入口缓缓合拢,周遭气流迅速上升,底部的空气逐渐稀薄。 陈文感到唿吸不畅,捏着喉咙跌落在地,自己抚着胸口喘粗气。 江逾白倒转剑柄,提起陈文衣领,掌下真元聚拢为其渡上保护结界,復又扬剑在漫天沙尘中噼开一方清明。 「你先走,若是看见黎纤来寻我,记得叫他在上头等我。」 「小江师兄……」 陈文没说完的话被剑戟铿锵声打断,最后飘散在沙屑里。 盈盈水镜被无妄斩破,阴阳两极分割,水流粘结众人脚底石层逐渐朝两边分开。 江逾白立在八卦四象中心,云纹衣摆随风浮动,犹如江流中的旗帜。 须臾,上方敞口完全闭合,脚下水镜彻底断裂,汹涌的水波奔袭而来……,几乎剎那间就没过头顶。 水温越来越低,寒意蔓延四肢百骸,优胜风雪境的万顷冰川,几股水波互相激盪,碰撞大片的浪花与烟雾。 江逾白收剑入鞘,闭目阖眸,随水流浮沉。 & 云雾散尽后,江逾白在斑驳霞光中醒来。 杨柳岸,草木花叶繁盛,湖面荡漾,几行白鹭争渡, 他吐出腹腔积水,随意抹了把嘴角。星眸流转,打量周遭景象。 两岸群山环抱,青天碧水相接,飒飒风起,梨棠飘香。 此处甚美甚佳,真是烹茶煮酒的好地方。 可惜江逾白却觉得有点糟糕。 他捏紧眉心,丝缕的凉意渗入空茫的脑海。 不知来处,不晓去处。 记忆被剥得干净,甚至连个姓名都没留下。 这,便是他如今的状态。 湖底有鱼,山间有鹿,天边有飞鸟,偏偏没个人影。 山谷四壁嶙峋陡峭,江逾白转了数圈,未摸到出路,索性径直在岸边盘膝打坐。 他在在衣衫内襟处翻了翻,却也未寻到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玉佩银珏,只在手腕上发现一根红线。 江逾白扯了下红线,忽而听到一阵铃铛响。 清脆悠远,仿佛远在千里外,又近在咫尺间。 可惜却被骤然而起的破风声遮盖。 接踵而至的是鹤唳声与冷冷琴音。 江逾白掀起眼皮,只见面前飘着顶轿辇。 不,与其称作辇车,倒不如说成是空中的玉宇琼楼。 它稳稳地落在湖面上方,将整片湖笼在阴影里。 楼阁四面繫着数段绣绸,终端被六翅青鸟所衔。 绸缎颜色大多为碧青与藕荷,若是遥遥望去,像是湖面的莲荷升腾到了半空。 阁顶跪坐着一群素纱薄衫的女子,怀抱瑶琴,轻拢慢捻。 阁底则被覆了层水膜,在夕幕中银芒熠熠。 江逾白本能地认为这是控制行轨与风向的阵法,想必是位仙家术士。 他下意识地摸了把腰间,在摸空后有瞬息的怔愣。 阁楼的门被一只苍老的手推开,老人步履僵硬地延着旋梯走来。 江逾白不动声色地折了枝树杈捏在手中,暗自调动真元防御。 谁知老者竟双膝落地,缓慢跪在了他面前,万般郑重道:「吾等来接上仙回府。」 紧接着,身后的一众仙娥纷纷行跪拜大礼,恭请上仙回府。 江逾白眯了眯眼,问道:「回哪?」 老者依旧和蔼恭顺:「灵山。」 第108章 渡厄城·十 在一众『恭请仙君回府』的叩拜声中, 江逾白折断手中枝杈,抬步踩着云阶登上高楼。 而后,没什么表情地告诉老者自己失忆了。 老者一怔, 问道:「您都忘了些什么?」 江逾白言简意赅:「全部。」 老者摩挲着手中拐杖,安慰道:「仙君莫急, 兴许回了灵山就记起来了。」 江逾白不置可否。 第182页 大阵符文流转, 银光闪烁;青鸟扇动翅羽, 扶摇直上,仙阁琼楼乘风穿云, 于整片陆地上漂浮。 江逾白负手立在檐角, 衣摆在风中飘飞, 剐蹭着脚边的檐嵴兽。 身后有一堆仙娥跪伏在殿内, 个个低眉敛目, 表情接近于诚惶诚恐。 日没入海滨时,行宫降落在灵山主峰的半山腰。 行程几万里,却无僕僕风尘,江逾白看得清楚,阁顶更漏内的鎏金细沙只落下几粒。 灵山真气充沛浓郁,七十二道峰拔地而起, 彼此纵横交错,像是只盘踞着的龙在沉睡休憩。 江逾白闭了下眼,突觉此地奇妙又熟悉。 他跃下重檐庑殿, 准备走到山顶看看,老者恭敬地提醒他可以腾云或飞行,甚至瞬移。 江逾白摇头拒绝, 道:「我不习惯。」 他悠哉悠哉地迈步子,老者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路上, 寒风呜咽,时有碎雪拂面。 山路陡岖,老者的拐杖杵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有几分刺耳。 江逾白瞥了两眼,随口道:「你的乌木拐杖很像一支船桨。」 闻言,老者一顿,握着杖柄的手骤然收紧,两颊震颤,面色有乍闪而过的恐慌。 江逾白笑了笑,问道:「慌什么?我应该不是位会因一根拐杖而处罚僕从的神仙吧?」 老者抒口气,拭掉额角的汗,回道:「自然不是。」 江逾白顺着话头往下说,「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顿了下,又改口道:「什么样的仙?是好还是坏?」 「这……」老者支吾,显然不知该怎么讲。 越向前,风声越大,雪花片簌簌地落,拂过江逾白眉尖凝成薄霜。 他道:「讲讲平日里我都做些什么吧。」 失忆的江逾白觉得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反映他的品行。 若是整日惩恶扬善便是好,反之若每天烧杀抢掠便是坏。 闻言,老者总算不似方才紧张,开始犹如背课文般地复述江逾白每日要做的事情。 「前晚您启动北斗星轨大阵捉了十二只小蝈蝈回来,放到了凛霄殿的缚灵笼里看它们斗群架。」 「昨日夕暮时分,灵山落了场薄雪,初雪细软,您领着行宫里的道童们在西干峰打了一宿的雪仗。」 「今早您在慈谿湖催熟了几千株紫槐,又摘了花瓣混着青梅酿了两大罈子酒,就埋在繁木林。」 …… 「对了,三天后人间南边的黎阳小镇有场祈福庙会,您叫我时刻提醒着您去凑热闹,还要带着铜钱,因为您想买几个陶响球。」 听到这里,江逾白觉得离谱又好笑. 离谱的是,一位神仙竟整日里做些鸡毛蒜皮,近乎到幼稚的事情,像是一个憨批,难怪会失忆。 好笑的是,这位憨批神仙就是他本人。 老者道:「仙君,您还想问些别的吗?」 他们离山顶只有寸步之遥,积雪上落了层枯黄的叶子。踩上去有清脆的咯吱声。 「我对你所叙述的事情毫无半点印象。」江逾白捏捏眉心,右手下意识朝腰间摸了摸:「除了这些,我就不做别的?身为神仙难道不该去守护人间?」 「自然不需要。」老者慈眉善目,犹如带着光滑的假面,「四海太平,尘世无恙。」 夜幕低垂,星子满周天。 老者在得到应允后,拄拐下了山。 整座灵山尖,只剩江逾白一人。 峰顶高而孤寒。 向上是九天苍穹,手可摘星触月。 向下是荒茫平原,苍松劲柏扎根生长,连成翠青色的珠串。 峰峦绵延数百里,有尘世的万家灯火。 江逾白视线由远及近,把一切收入眼底。 方才老者说,尘世无恙,言下之意便是人间很好很太平,所以用不着你来守护,还是洗洗睡吧。 可是江逾白认为,这个因果关系不对。 人间太平致使仙君变得很闲,闲到要靠斗蛐蛐买陶响球来找乐子。 那么导致人间太平的因是什么? 借着莹莹星光,他打量起自己的右手,指腹与掌心有几处薄茧,触感有点粗砺。 江逾白感到荒谬,难道这双手就只用来捉蝈蝈,团雪球,摘花枝,煮酒烹茶吗? & 次日一早,风歇雪停,乌金东升。 江逾白在几个小道童的带领下,大致参观了七十二峰的走势脉络与行宫各处的亭台楼阁。最后在名为『断空』的藏器阁里,寻了只云舟,本想着问问御器法诀是什么,不曾想自己一脚刚踏上去,小方舟便晃晃悠悠上了天。 江逾白乐了,腹诽道:做神仙真挺爽,简直是随心所欲。 云舟飘游三天,路线不固定,像是一片断线的风筝。东南西北,七拐八弯的地瞎飞。 大漠孤烟裊裊,雪域银装素裹,南边群岛草木葱茏,灵芝雪莲满山岗,江流蜿蜒迂迴波光粼粼。西边有几座高峰,重峦叠嶂,每个山头都有青砖黛瓦的房子,却普照着金光。 整座大陆犹如一张画卷缓慢地摊开在江逾白眼中。 这就是尘世太平的模样吗? 不对,江逾白想,这顶多算尘世很美。 方舟降落在一方小镇,江逾白先罩了顶斗笠入城,后在巷子口随手抓了个灰头垢面的小乞丐,扔给他两串铜钱,挑着眉问:「这里太平吗?」 第183页 江逾白穿着干净体面,又财神爷般地散财,自然惹人喜欢。七八岁的小乞丐很开心,扬声应道:「太平,太平!平得很嘞!」 长街两旁每隔三五步便有个小摊子,卖花生瓜子八宝粥,卖薄酒凉茶蜂蜜水。 江神仙带着小乞丐进了间食肆。 小乞丐乐呵呵地要了只烧鸡,江逾白想也不想直接点了甜水汤和蜂蜜冰酪,外加一盘小酥饼。 白釉瓷盅盛了碗碎冰,浇了层蜂蜜汁,上面浮着几瓣茉莉花。 江逾白喝了一口,眉头便蹙了起来。 小乞丐扬着脸问:「您不爱吃甜的?」 江逾白道:「看起来应该是。」 小乞丐扯了只鸡腿递给他:「那您为什么要点?」 修长的指摩挲着盅壁,花纹剐蹭得指腹微痒,江逾白比谁疑惑。 ——原来我不吃甜的,那我为什么要点?而且还做的很熟练。 他盯着酥饼深思,腕间的红绳悠然一颤,清脆的铃铛声响在耳边,却转瞬即逝,很像是一滴天边的雨融进大江流。 楼下突然起了暴动,妇人小姐提着篮子三个一帮,五个一伙,麻雀般叽喳地往长街尽头赶。 江逾白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乞丐抹抹嘴,瞅了眼天边:「太阳正当空,祈福庙会开始了!」 他伸手一指,「街角有座很大的庙宇,摆了所有仙君的画像,她们去上香祈福拜神仙。」 江逾白道:「你也准备去?」 小乞丐不可思议道:「当然,整座陆地从繁华都城到荒僻村屯就没有人不拜神仙的!」 & 江逾白在神仙庙旁寻了处露天茶肆,此刻正曲腿靠坐在藤椅上,打量着庙内行人的举止。 小乞丐跟他一道来,现已经混进了人群里,跟着其他人上香祈福,原来生动活泼的面容变得无比严肃。 庙会规模很大,整座小城的人都聚在此处,跪伏在蒲团上,叩拜神仙。 青烟缭绕中,人们表情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动作极度整齐,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甚至像是被提着线的木偶傀儡。 江逾白额角一跳,勐地站起身,准备进庙里看看,刚一抬步便被人叫住了。 「浮黎!」 庙外空空荡荡没个人气,想必就是在喊自己。 江逾白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这几日他知晓自己有一间广阔的行宫,有七十二座山头,有九百多个僕从,有三千仙禽珍兽,有万余件法宝灵器,却不知自己的名字。 ——这真的很。 「浮黎。」那人喊道:「浮黎堂兄。」 语气里夹杂着欣喜、得意,与不可名状的疯狂。 这声音诡异得很,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犹如在空旷的原野上被四面八方袭来的箭失围击。 江逾白不悦地回头,就撞上一张俊美的面孔。 虽说长得不错,却也有些奇怪。 一头银髮,肤质苍白,毫无血色,像是终年不见日光。 修长脖颈处横着一道黑痕,像是伤疤,也像刺绣。 「堂兄怎么在这里?」那人边说边把手搭到他肩上,语调上挑,昭示着好心情。 江逾白避开他的手,直言道:「别靠我太近,我失忆了,不记得你。」 眼前人默然片刻,而后自顾自坐在长板凳上:「那我便给堂兄讲讲你我的关系。」 庙会祭拜已经结束,人们鱼贯而出,小孩子缠着大人买糖葫芦、姑娘们相约去湖边放莲花灯,小摊贩继续推车吆喝,他们又恢復了笑脸与生机,仿佛刚才一幕只是江逾白产生的幻觉。 茶肆小厮过来添水,沸水灌入陶壶,澄黄的茶汤浮起白沫。 在江逾白的旁观下,那人吹开沫子,啜了口茶,大咧咧地开始讲话。 从他的叙述过程中,江逾白了解到,此人叫酌煌是他堂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修行,一起游歷四方,堪称仙界兄友弟恭的模范。 按照画本、小说、折子戏的流程,他俩应该抱头痛哭一场,亲切地喊对方一声『兄弟』! 可江神仙没那个想法,他对灵山的地宫、山脉、法器感到熟悉亲切,可对这位『情深义重』的堂弟却毫无半点感觉。 「够了。」江逾白打断道。 酌煌转转眼珠:「堂兄有印象了?」 「丝毫没有。」江逾白摇头,如实回答。 他想,或许不是他忘了,而是这些『一起同过窗』、『一起走四方』、『一起跨过山和大海』的事情可能根本不存在。 「我准备启程回灵山。」江逾白下了逐客令。 酌煌却好似没羞耻心一般,继续道:「三日前,堂兄答应要与我去折吾河钓鱼的,如今要反悔吗?」 江逾白心头一跳,道:「折吾河?」 第109章 渡厄城·十一 云舟漂浮, 行速不急不缓,在湛蓝苍穹划出雾轨。 夕阳西沉时,二人抵达折吾河畔。 长河蜿蜒至脚边, 水波粼粼,倒映着天边霞绡。 两岸人声鼎沸, 聚集了许多姑娘, 身披素纱薄裳, 手捧莲花灯。 江逾白环顾四周,目光灼灼, 他发现每人皆是巧笑嫣然的模样, 竟无一例外。 「堂兄喜欢她们吗?」酌煌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别挡路。」 江逾白推开他, 又顺手朝摊贩丢下两个铜板, 要了只花灯。 第184页 软纸皮折作鲤鱼的形状, 很小一只,内里裹着银烛,点点萤火安静燃烧。 酌煌挑了个大红莲花样式的,「堂兄的灯不好看,殊形诡状,滑稽可笑……」 闻言, 江逾白驻足,一字一句,认真回道:「它好看, 我喜欢。」 上古时的折吾,河面开阔,岸边曲廊连接河心亭, 江逾白三两步甩开酌煌,率先进亭子落座。 亭内有桌, 桌上有酒壶与棋子。 棋子落满檀木盘,鳞次栉比,黑白对峙,旗鼓相当,是平局,亦是死局。 酌煌闪现到对面,「我们下过许多次棋,几万余年来,总是你赢。」 他眨眨眼皮,「这是我唯一『赢』你的一次。」 江逾白伸手轻触棋子,微凉感渗入指尖,脑中飞快闪过某些画面。 清晨旭日东升,在远山投射碎金般的光。 竹楼内,他正与人对弈。 对面的人很聒噪,对着他东扯西唠,胡言乱语。 棋局上黑子白子,你来我往,堪称战况胶着。 可是他却没把心思放在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青茶汤雾气氤氲,他的眼角余光穿透薄雾,投向支摘窗。 窗子开了小口,外面是另一番天地。 松苑结草庐,闲云封户,芰荷飘着香,铁锅冒着泡,泉水滴答滴,小鸡崽围着老槐树啄米粒。 这里没有浓郁仙雾,没有紫气东来,只有人间烟火味。 烂漫春光下,台阶上蹲着个少年,麻衣素布,身量清薄。 他正在吃土豆,吧嗒吧嗒,把两颊撑得鼓囊。 ——土豆有那么好吃? 江逾白勾了勾嘴角。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朗声笑开:「堂兄,我们平局诶!」,江逾白方悠然回神。 这边,酌煌捲起裤腿,坐到岸边开始垂钓,纤长的线伸入水面,激起微小涟漪。 不多时,脚边的竹篓被全部装满。 几只鱼边吐泡边拍打着鳍,看起来有些可怜。 酌煌眯着眼笑了笑,少顷,剥鳞、切片、灼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堂兄,给。」苍白的手伸向江逾白。 荷叶裹着肉片,一青二白,鲜香宜人。 「我不吃鱼。」江逾白拿起枚黑棋。 闻言,酌煌笑得更肆意,出手成风,一道劲气打出,须臾后,岸边竹篓同鱼皆化作了灰烬。 「你有病?」江逾白语气骤然变冷。 酌煌垂眸,有些委屈:「无非是杀几只畜生,堂兄做什么凶我?」 他扬首直视江逾白,眼珠黝黑,像是深渊,「凡人浩如烟海,妖物多如繁星。你是九天仙,就算杀光他们…也是无所谓的。」 「你有病。」 这回是肯定的语气。 江逾白几乎被气乐了,漪澜五洲地面广,竟也能养出这样的奇葩失心疯。 酌煌耸耸肩,做无辜模样,「怎地就是我有病,我倒认为是堂兄观念有误!」 夜幕降临,月上柳梢头,人们陆续开始放灯,天边也炸开大团烟花,惊起连接的鸥鸣。 酌煌指着眼前的盛景,缓声转移话题,「堂兄觉得美否?太平否?盛世否?」 美否?太平否?盛世否? 伴着满江星斗,莲灯里的银烛将彻夜长明,两岸棠槐盛开,河风清软,夜色浮华,人们笑得肆意且欢快。 「很美,很太平,很盛世。」江逾白如实回答。 酌煌喝了口茶,开怀一笑。 「可惜…有美中不足之处。」江逾白嘆气,眼底有嘲弄,可脸上却摆副失望模样。 「怎么?」酌煌疑惑地问,「可是有要精进的地方?」 江逾白摇头,好整以暇道,「再改也是假的。」 酌煌怔了下,舔舔唇,稍后道:「堂兄何意?哪里不对哪里假?」 江逾白二指併拢,捏住黑棋,落在不起眼的边角,「处处皆不对。运行规则不对,灵气体系也不对。」 「至于哪里是假的,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他坦然道,「花疏草木,山川溪谷,甚至连一粒尘埃都是假的。」 『咔嚓 』 酌煌手中的杯盏寸寸碎裂,将手掌扎得通红。 江逾白继续道:「凡事有光必有影,可是在此处,人们只知笑,不知哭,与常理不符;仙君视凡人为刍狗,凡人却天天礼神拜佛,则为因果相悖」 酌煌沉默了一会,而后周身气压高涨,眼神也凌厉起来,「难道这样不好吗?」 「尘世有春色,人间永太平,仙君高枕于九天,操纵万事万物。」 他长臂一挥,广袖翻飞,扬声道:「风起!雨来!」 他对天地下了命令。 于是,寒风挟凉雨,倾盆而至,从远方到眼前,仅在瞬息。 风卷落莲叶,折断花枝,雨滴答地敲在河面、檐顶、脚边,一声又一声,如泣如诉。 「看到了吗?」酌煌道:「不用顾忌天道法则,为所欲为,这种日子你不喜欢吗?」 & 苍穹如墨,万籁俱静。 寒鸦盘旋在树梢,发出刺耳嘶鸣。 沙砾在夜空悬浮,四目之下皆为废墟残骸。 不久前,这片废墟还是座宫宇。是宏伟的、奢靡的、神秘的、鬼仙大人所居住的宫宇。 可随着一道湛然剑光闪烁,引来寒江水奔袭,在勐烈的冲击下,宫厦倾斜,地阶坍塌。 第185页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在黎纤、玄芜赶到时,仅捕捉到一片月白衣角。 小妖怪的唿喊声也被流水与沙尘吞噬。 此刻,黎纤游走在广袤的废墟上,身形踉跄,脚步虚浮,连指尖都打着颤。 手心里攥了根红绳,绳的尾端繫着几颗小铃铛。 是在断空灵器冢时,江逾白给他的引线。 彼时,断空崖底,黑雾团团缠绕,遮住了江逾白的脸,却挡不住温柔的承诺。 『系上它,不管多远,我也能找到你。』 黎纤走了几千步,红绳在风中飘扬,发出细碎的铃铛响,很轻很柔,转瞬却消弭于天地,毫无回应。 犹如一片雪,融于春水,盪不起半分波澜。 「白白,你在哪?」小妖怪呢喃着,眼眶发红,眸中有透明水汽。 「小黎师弟,你歇一歇啊。」 陈老头目光哀戚,遥遥望着黎纤,「小江师兄叫你在上方等候,说不定……过会儿就回来了。」 他嘴上这般安慰黎纤,心里却没着没落。 无妄剑锋与八卦符印相触时,他已被江逾白投掷到了上方,可饶是相隔千丈,他也感到了威压. 是一股诡异而强悍的力量,若是在上界,怕是会引得山地裂、泗洪决堤。 陈文沉浸在可怖的回忆里,脸色木讷,瞳孔逐渐涣散,直到一只手拍上他的肩,才有所觉察。 「小心些,此方空间留有幻术残迹。」 耳边传来身后人的声音。 陈文双手合十,「多谢大师提醒。」 復又问道:「大师不是去追丘棠了?怎地如此快就回来了?」 玄芜边摆手,边掏出缚魂袋,「追到了,三百口一个不少。」 陈老头神情激动,刚要伸手去接,便见周身尘土旋转,凝成一圈结界,眼前的手掌也陡然变小,指甲迅速伸长。 来不及唿救,他已被这只鬼手扼住了咽喉。 眼前人也变了模样。 「在永安郡时,我留你一条狗命,本是想见你疯癫一生,孤独终老;叫你也尝尽家破人亡的滋味。」 丘棠笑得狰狞,隐隐有泪花闪烁,「可是你偏偏要赶来找死,也罢……我就先捏碎这些魂魄,再掐断你的脖子。」 「让你们全家团聚。」丘棠宣告道,双手同时用劲。 「且慢!」 一声长喝穿透结界。 玄芜现身二人面前,一掌将陈文送出结界,打断即将施展的暴行。 「别多管闲事。」丘棠笑道,用下巴点了点脚底石板,「上一位多管闲事的…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 玄芜微不可查地嘆息:「我没有多管闲事。」 丘棠有一瞬的怔愣,她掂了掂袋子,意味不明道:「怎么?这里面有你相识相好的人?」 玄芜摇头,之后开口道:「你二人成亲当日,陈文引火的火种是我给的。」 他语气随意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件类似于『今天中午喝粥晚上吃饼』的琐碎小事。 第110章 渡厄城·十二 结界内沙土形成风暴, 丘棠立在风暴中心,唿吸凝滞,声音冷到寒川, 「你再说一遍。」 「唉。」 玄芜轻嘆一声,择了块平滑的石板席地而坐, 看起来有些懒散倦怠。 他眺望着天边, 面容沉静, 目光悠远,像是一位老者, 活了许久许久的老者。 老者透过风暴, 看到了多年以前。 「漪澜中腹地势好、地段妙, 除了学宫外, 诸多城郡依傍山水而生, 其中当属流月城最为富庶。城主打北边来,是丘家的旁支。内斗失势后,被逐出雪域,他们一路南下,带着精锐卫队以及一众灵兽踏进流月,不费吹灰之力做上了城主位。」 「最初众人被湖光山色所惊艷, 逐渐习惯在暖阳与和风下生活,可是人习惯了,畜生们却没有…」 「除去利爪獠牙, 异兽还拥有特殊的心脉,来源于洪荒时期的妖,星移斗转一万年, 经过岁月变迁的磋磨,也不减强悍。既望夜, 月华皎盛时,异兽狂躁,唯有寒川流可舒缓躁动的血管与心肺。」 「可惜,中州没有寒川流,没有泼天霜雪,甚至连润如酥的细雨都不常见。」 「所以,他们迫切地寻求解决问题的法子。」 上方乌云翻涌,遮住了天边月,在玄芜眼底倒映一片墨色。 他说话的语速很缓,且越来越慢,很像是茶馆里惯会弔人胃口的狡猾说书客。 丘棠捏着缚魂袋的手有些抖,几乎是吼了出来,「别拐弯抹角,我没工夫听你鬼扯,」 玄芜眯着眼,似笑非笑,「不是鬼扯。」 顿了顿,他摸了下胸口,而后嘆气道,「唉…也算是鬼扯吧。」 丘棠气息不稳,再次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玄芜从怀中掏出根榆树枝杈,在黄沙地面划来划去。 「折吾河边有座黎阳城,每当酉时三刻入夜后,城上空会升腾起一层雾。可蔓延至方圆百里,雾气既没仙气也没魔息,唯一的作用便是稀释月华。」 每月十五,沉绵的雾霭,化作一张筛网,过滤掉所有杂质,犹如爱人的手,缓慢地、温和地把月华洒向人间。 「这样的城,自然是豢养异兽的绝佳之地,可惜黎阳依附归元剑宗,内有接连离火主峰的护城法阵,于是…」 第186页 玄芜舔舔干涩冰凉的嘴唇,边耸肩边感嘆,「于是,你们家的人便退而求次,将手伸向了旁边的村落。」 「不得不说,北域卫队效率很快,杀人,烧屋、占地,等等事宜,在日头未落前,便已全部办妥。」 他写写画画的手终于停下,丘棠下意识低头去看。 面前却无黄沙尘土,只有血潺潺流过她鞋尖。 只见残阳下,铁骑横行,血色中,有不尽的刀光剑影。 熟悉的面孔变得狰狞,挥舞着兵器,砍下一颗又一颗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铿锵声与求救声终于停下 丘棠环顾四周,有座尸体堆撞入眼帘,残肢叠着断臂,通红一片。 尸堆顶端坐着个女娃娃,瘦小病弱,表情呆滞,大概快要断气了。 天色逐渐变黑,一道湛然剑光从天而降,剑上下来个修士打扮的男人。 修士周身很冷,鸦青衣摆洇着雪花,显然是刚从北边过来。 他放轻脚步,走到小娃娃面前,张开双臂把她抱了下来。 女娃娃反应过来,以为是刽子手们去而復返,立刻便哭出眼泪,挥舞着捡来的嫩青枝杈。 修士边抽出她手中树杈,边替她擦眼泪,「不哭,不哭,我给你报仇。」 一阵狂风唿啸而过,少顷,小姑娘,修士,尸山血海,村落,红日,全都消失不见。 面前只剩木兰僧衣的和尚。 故事的末尾,玄芜若有所思,却又没头没尾地扯了句,「村子死的人也是三百口。」 「不,我不信…」丘棠眼珠圆瞪,心神剧颤。 蛰伏池底多年,费尽心思报仇雪恨,本以为父兄无错,叔伯无辜,却不曾想……是罪有应得, 信仰在霎时坍塌,丘棠周身真气高涨,思绪混乱,无法压抑,竟是迅勐出手,直击玄芜面门。 破烂和尚表情未变,枯枝条一扬,寒芒乍现,眨眼间,丘棠便被甩出三丈开外。 陈文原本在结界边,急的咬牙跺脚,此刻见丘棠倒地,连忙跑了过去,『扑通』跪在和尚脚步,「大师,别伤害她!」 陈老头活了大半辈子,前半生清苦读书,后半生发家致富,临到人生尽头,还撑着把老骨头跑去学宫修仙。 可惜,却总是逃不开下跪求人的命。 「大师,是我对不起她,都是我的错,她若要受何种惩罚,都由我替她来担。」 玄芜按揉眉心,声音伴着风,「带她走吧。」 陈文千恩万谢,有些吃力地背起丘棠,走到废墟边向小黎师弟告别。 黎纤从破口袋里翻出爆破符赠予他防身,轻轻道,「要平安。」 陈文点头,皱了半生的眉彻底舒展,「小黎师弟也要平安。」 二人离去后,风沙散尽。 黎纤抬头,天边云捲云舒,露出半边月亮。 月如玉,灯如星,小妖怪无端地笑了下。 片刻后,他跳下地宫废墟,朝玄芜走来。 玄芜掀掀眼皮,「不找了?」 黎纤脸色很白,「找不到的。」 他攥紧手心,「铃铛上的气息越来越弱。」 玄芜深深看他一眼,「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循其一」 黎纤眨眨湿润的眼,「我不懂。」 玄芜笑了,「凡事皆有一线生机。」 黎纤摸出口袋里的桃木小剑,发狠地抵在脖颈上。 他声音软绵,缓缓漂浮在夜色里。 「那白白的一线生机就是我。」 第111章 渡厄城·十三 废墟燃起几簇鬼火, 浓烟与尘灰蔓延四野。 黎纤明明饿得头晕眼花,指尖打颤。 可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当。 火星噼啪中,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这里没有白白的味道,他很可能在别的地方, 甚至是别的空间。」 黎纤的猜测, 玄芜正在验证。 七尺开外, 有株小树苗,稚嫩青翠, 于乌蒙焦土中格格不入。 此物是玄芜之前催熟的, 从外城碧水江到内城幽冥泉, 几乎凝结了城中的所有灵气才催熟这小小一颗苗。 树苗朝四面八方长出细瘦枝杈, 杈尖上挂着符篆, 金灿灿的,远看像暮秋时的枫叶。 它们,一片一片,象徵着人间的各个方位;琼州珠崖,雪山瑶池,塞外瀚海…… 于山河表里, 它们在追寻着江逾白的身影。 月盈復月缺,古钟响过几个轮迴,已歷经了三个日夜, 『金叶子』逐个暗淡,碎裂。 『啪!』 随着一记清脆的爆破声,最后那张符篆随之炸裂。 黎纤一语成谶, 江逾白确实不在此界。 纸符化作齑粉,被凉风卷着, 纷扬飘洒,像是落了场薄雪, 黎纤眼眶通红,手里的剑又紧三分,「小铃铛响声越来越弱。这说明我与白白的牵引快要中断了。」 玄芜嘆气,「你以为你死了,江逾白就出来了?」 黎纤长睫低垂,边将剑刃推入脖颈,边轻声道, 「白白说过,如果我遇到危险,铃铛的响声就会变大,我们之间的感应也会变强…」 他悄悄地嘀咕着,「所以,我就是白白的生机。」 钝刀划破皮肤,发狠地剐蹭着颈子,一下又一下,持剑的小妖怪痛得倒吸凉气,却也未有半分停手之意。 第187页 猩红血液蜿蜒流下,滴答着落在白皙指骨上,过分地触目惊心。 铃铛声终于再次响起。 与此同时,环绕周遭的煞气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般,急速地蠕动,聚拢,飘飞,穿云上九霄。 玄芜上前两步,本想趁乱抽走黎縴手里桃花木剑,却忽闻阵阵风声雨声,呜呜咽咽,似鬼哭狼嚎,可此间空旷寂静,无边夜色里,只有废墟残骸,哪里来的风雨? 「月…月亮!」 耳聪目明,五感敏锐的上古妖最先反映过来,他眨眨眼,肯定道,「月亮里面在颳风下雨。」 玄芜动作稍迟半息抬起头颅,朝天边望着。 对。 除了废墟,这里还有一轮月。 被云絮霞光围绕,一轮怪异诡谲的血月。 玄芜浑浊的双目悠然一亮,沖黎纤道,「走,咱们去找你的白白。」 & 河心亭外雨疏风骤,折吾两岸草木凋零,河面气温降低,已结了层薄冰。 亭内却是两番景象,江逾白表情淡漠,姿态散然,甚至有闲心煮水烹茶。 小江真不太想开口,他擅长论道辩法,但不喜欢对牛弹琴,实在是浪费口舌。 电闪雷鸣中,酌煌说,「许多年前,我曾你在法身渡劫时,潜入你识海,虽只短短两息,但仍将内里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他长臂一展,广袖飞扬,风雨猝然停歇,江面冰霜散去,天高云淡,整个凉亭又浸在融融暖色中。 「那是人间的上元节,你敛去气息,混迹在黎阳市井,酒肆、茶舍彩绸飘扬,折吾河花灯漂流…,而你,则提着一盏花灯在笑。」 「你几万年难道笑一次的,」 酌煌眼神有些空洞,「日所思,夜所梦,如今我把你的梦『捏』出来了,你该满意才是。」 江逾白道,「石头花仍旧是石头。」 酌煌气息一滞。 江逾白继续道,「山非山,月非月,这鬼地方只有你我两个喘气的,实在是太无趣。」 他用指腹摩挲着腕间红绳,动作温柔和缓,像是在安抚一只猫崽。 方才,红绳高速震颤,纵然亭外风雷肆虐,可他仍听见了铃铛清脆的响,一声又一声,响在识海里,敲击着灵魂,像是在急切地唿唤什么。 江逾白站起身,掸落肩头柳絮,「我要离开。」 不是请求,不是商量。 是通知。 我要离开。 酌煌也起身,走到亭子外面,仰头望了眼天空,随后轻笑道,「哦,堂兄如何离开?」 江逾白瞥了眼指尖薄茧,没头没尾地说,「我猜我应该有把武器,或许不精贵,但是足够锋锐。」 他立在湖面,缓带轻袍随风飘,稍后长臂一展,掌心朝外,好似在同这座虚拟人间索要什么一般。 酌煌施施然,「堂兄想拿什么?我变给你。」 江逾白身形不动,只冷漠地说,「它自己会来。」 一息,二息,三息。 酌煌微微挑眉,想要再次开口,却听远处传来阵清越剑吟。 俄而,一柄长剑破风而出,寒芒闪烁,遥遥望去,恍如云巅雪。 它穿山透石,割裂苍穹,明明只是柄剑戟,却有千军万马的磅礴气息。 从千里外,飞掠至毫釐间,最终落入江逾白手中。 玄玉剑柄贴着皮肉,其上刻篆与掌纹嵌合。 ——严丝合缝,完璧归赵! 仅在半刻,江逾白陡然拔剑。 青锋出鞘,长夜大白! 剑势乘风起,剑气纵横千万丈。 剑刃直指对方喉咙。 江逾白挑了下眉梢,再次重复,「我要离开。」 酌煌站在风中,戾气萦身,阴翳苍白的脸庞隐在灯火下。 他一把扯下衣领,露出脖颈,苍白皮肤上横着一段黑疤,凑近看去,是圈密密麻麻的针脚。 「你手里的神兵,叫做无妄,万年前,叫做屠戮,你曾用它杀我一次。」酌煌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如今,想要再杀我一次吗?」 江逾白把他脖颈疤痕收于眼底,肯定道,「即便是在万年前,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你。」 酌煌盯着江逾白看了会儿,半笑不笑道,「对啊,你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杀我,追本溯源皆是因你被一只妖蛊惑了。」 「一只…卑劣的、低贱的鱼妖。」 「那时,你在折吾河收了只妖做仙童,它是天生地养的灵物,食之可增道行、升修为。 彼时正是我歷天劫的关键时刻,我不过是向你讨它一块肉而已,你便祭出屠戮,杀我一剑。」 酌煌摸向自己的脖子,眼神中蕴着疑惑与怨恨,「你平时都很宠我的,可却为了他,狠心将我封印在渡厄城的血月里。」 「起初,此处很冷的,我被阴煞邪亓缠绕着,沉浸在漫无边际的血色里。」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我躲在此处也算是因祸得福。」酌煌促狭一笑。 「后来,天罚来临,东边起鬼火,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一簇,一捧,后来便如野草般,以野蛮又疯狂的姿态,从东头烧到西边。」 「南境内所有水系进入汛期,洪水开闸,淹没了诸多村落……」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酌煌看着江逾白,逐字逐句道,「最可怕的是,北边的扶苍山开了。」 第188页 「殊形诡状的魔物从寒渊爬出来,见人便吃,连骨头渣子都要吞入肺腑中,他们比我可怕多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朔寒剑气下,酌煌的声音很轻,仿佛飘忽到了千万年前。 「人间彻底乱了。」 「所以…」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在唱戏,「所以,身为人间卫道者的浮黎仙君,我亲爱的堂兄大人,自然是义无反顾地去封印扶苍魔物了!」 「你封魔的那天,我裂出一缕法身,准备飘到雪原上方,亲眼看你死,再取回你的魂魄为自己解开封印 可惜,长路漫漫,途中万里烟沙,我赶到扶苍的时候,你已分魂解体完毕,你的肉身魂魄尽数碎裂,你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肺九窍,纷纷化作尘埃,散在了扶苍的风雪冰川中。」 「我耗尽真元,赔掉了那半法身,也只从天道囊中拿回了你的一根肋骨。」 「至于你宝贝不得了的那只妖。」酌煌咬牙切齿地感嘆,「他既没有给你殉葬,甚至没有给你哭丧,早就不知去哪里逃命了,真他妈是只贪生怕死,卑贱至极的畜生。」 「万年后,你转世化人,他竟又缠上你了。还差点把你害死!」 酌煌道,「所以,我把你带到此间来,也是为你好,」 江逾白眸中墨色翻滚,冷意更甚,「这都是你一人之言。」 竹林茅舍里,蹲在台阶吃土豆的小妖怪,眼珠很亮,耳朵尖抖来抖去,看起来好小一只,纯稚得如同一颗青果。 总之,绝对不该是卑劣的。 反正,江逾白不信。 闻言,酌煌先是愤懑,而后放声音笑道,「浮黎,你他妈真是不知悔改!你原先只是愚蠢,如今竟是自甘堕落!」 在酌煌数十万年来的认知中,浮黎生来是九天玄仙,没有半丝烟火气,冷清如寒川凇。 屠戮是不但是把神兵,更像是一把戒尺,被浮黎用来衡天度地,伏妖除魔。 三尺剑横于胸前,浮黎仙距万物于千里之外。 可是到头来,却被一只小妖畜蛊惑。 这件事情太离谱,太荒诞。 他不明白这件事情,歷经生死,琢磨了万年,也他妈想不通。 因为想不通,因为不理解,他开始狂躁,变得比以前还要疯, 酌煌舔舔唇,视线一寸寸地碾过江逾白面容,「你的肋骨虽无法助我解开血月封印,但是可以做别的事情。」 「我以它为压阵法宝,每隔几日便会设术做阵,你所看到的一切,皆由无数阵法拼组而来,如今大阵叠着小阵,所有阵心皆是你的那根肋骨,所以,虚拟人间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砾皆是对你亲近得不得了!」 他边说,边扬手指远方山峦,白骨般的指与山尖连成中枢一道线,上面漂浮着半抹乌金光影。 「看见了吗?堂兄来此处已逾三日,就快要和此地融合了!」 他面目癫狂,「浮黎啊浮黎,你是做梦也想不到,当年设下的封印诅咒竟是自掘坟墓!我也要让你尝尝万年孤寂的滋味。」 「至于…那只妖。」戏嚯的眼神折成危险的弧度,「我已将他身为大妖的消息散布到了人间的各个角落,用了不了多久,他便会落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少顷,空间内有一瞬的沉默,酌煌以为江逾白屈服了,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江逾白笑了,笑意不抵眼底,「如此,便要你先死。」 ——先死,死在我们俩的前头。 他纵身飞跃,剑身划出弧线,锋刃所覆浓郁真元,引得山川震颤,河水高速旋转。 月下薄雪般的光影穿透夜色,击向酌煌咽喉,剑气过于锐利充沛,仅在片刻间,边已划破对方咽喉的黑线。 酌煌瞪大眼珠,半是惊诧,半是愠怒,「想不到堂兄转世后竟也有通天的本事,我方才是小瞧堂兄了,倒是真想与堂兄比试一番。」 「不过…」他捂着脖子,急速后退,「今日不行,待明天日落后,堂兄与这座虚拟人间彻底融合后,你我二人有大把时间可以切磋。」 酌煌说罢,手臂轻挥,木青广袖翻飞,仿佛要把整座世界收入掌心。 在袖口溢散污浊黑气的同时,二人脚下,碧盈盈的河水拔地而起,水珠紧密排列,凝结成一片屏障,稳稳地将两人阻挡。 江逾白手腕翻转,数道寒芒迸射,击打在水屏前,如珍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间,屏障碎成水珠,溅湿月白袍摆。 万年来,酌煌在血月内做阵无数,阵与阵重叠交织,每一处景象皆由他所控制,他心念稍动,身后百里开外的一座山便瞬移至眼前。 酌煌设水,江逾白断水,酌煌设山,江逾白噼山。 短短几刻钟,已有数不尽的山川湖泊消弭,草木花蔬化为乌有。 二人仿佛在玩猫捉鼠的游戏,这座人间也在寸寸碎裂。 & 寅时,月亮的华光衰弱,江逾白一剑荡平了周遭的几座群山,惹得阵阵雁鸣鹤唳。 酌煌如鬼影般到处逃窜,操纵着诸个法阵,不停地变换景象,四方六合八荒易位,上一息在荒漠,下一瞬便是林海。 此刻,江逾白置身在一处巷子中,长巷十分逼仄,好似方才下过场雨,石板路积水空明,吸纳天边月色。 江公子大步流星,寻酌煌未果,正欲以剑噼巷时,蓦地,平整如镜的锋刃倒映出一抹身影。 第189页 身影由远及近,『小点』变成『小团』。 最后,这个『团』噌地扑进了江逾白怀里。 第112章 渡厄城·十四 &&& 怀中人发出泣声, 不大会儿,就洇湿了江逾白的前襟。 黎纤扬起脑袋,动作很小心, 生怕再把人搞丢。 带着难以自持的欢喜,他说, 「我终于找到白白了!」 皎澄月色下, 少年脸庞白净, 眼眶红透了,像是只无辜的小动物。 哦, 不对, 江逾白心道:本来就是无辜的小动物。 「白白怎么不理我?」黎纤亲昵地去蹭他, 发顶毛茸茸的, 磨得人脖颈微痒。 江逾白略后退半步, 语调清冽却温和,「你是鱼妖吗?」 闻言,黎纤突然僵住,眸子睁大,裹了层水雾。 看起来很委屈,他艰难地哽声道, 「我是黎纤,白白不记得我了?」 天边云卷微澜,夜风沾上了凉气。 小妖怪伸出手焦急地摸索着衣裳, 似乎在翻找什么物件,他的动作幅度很大,细瘦的指扯开衣领, 露出了小片胸膛。 他颈子与前胸的肤质软白,带着星点的粉红, 有吻痕,有指印。 江逾白唿吸微微凝滞,瞳孔骤放,识海里响起细碎的低语。 水墨松烟沉沉,素纱帐幔随风摇,小妖怪跪在床尾,手捧一颗蚌珠,菱形唇开合。 『我喜欢白白。』 『我想和白白成亲。』 『白白,我有些痛。』 …… 黎纤从怀中取出个形似海螺的物件,乌黑圆润,其上还留存着雨后青竹的气息。 他垫脚固执地把海螺放在江逾白耳边,眼珠湿漉漉,如同一池潋滟的水。 卑贱的,令人憎恶的? 江逾白想,这明明就是,可爱的,惹人喜欢的。 海螺内里传来波涛声,仿佛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 微凉的指尖触着耳垂,江逾白下意识地替黎纤拢了拢衣裳。 海浪打到最高处便已停歇,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惜,却被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打断。 二人脚下青石板断裂,仅在半息,整条长巷便开始移位。 地表勐烈震颤,像是地下埋了只疯狂生长的巨兽。 万里开外的山川冲破土壤,骤然拔地而起。 江逾白揉了把黎纤脑袋,温柔道,「乖,等着我。」 说罢,他一手举剑,一手将黎纤推至安全地带。 雪山急速升高,眨眼便有数百丈。 寒霜如刀凉刺骨,江逾白跳上山巅,放眼找寻阵眼之位,欲一剑碎之。 山下,黎纤眼看着江逾白离自己越来越远,唿唤声也被扑簌的雪片淹没。 他满心满眼皆是江逾白,殊不知自己将面临更大的危险。 石板变得松软,板块间缝隙开始渗水。 汩汩着,涓涓着,眨眼就冲破了砖石,蜿蜒成长河。 黎纤『噗通』掉进了水中,湍流过于汹涌,内里气息稀薄,小身子跟片柳叶似的,无依无靠的。 这只鱼把海螺塞进怀中,摆动四肢,奋力地向上游,他的心突突地跳,总觉得江逾白会遇到危险。 爬上岸后,黎纤浑身湿透,长睫上沾满水珠,睁眼后入目的不是雪山。 是一片平整的河岸,暮秋霞光倾散,草木青笼而繁盛,几点流萤上下飞舞。 黎纤飞快地环视四周,待将一切景象收入眼底后,脸色已白到透明。 参天老榆下,落叶缤纷,正有人倚着枝干,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酌煌嘴角轻咧,俨然是等候多时的模样。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他拉着长音,「你这小妖畜竟敢来渡厄城,上杆子送死。」 黎纤看着他,尘封多年的恐惧席捲而来。 泡在水中的窒息,皮肤被灼烧的疼痛,两相交叠,快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琥珀般的眼珠转变为湛蓝,黎纤攥紧拳头,冷声道,「我是来找白白的。」 酌煌一步步走近他,狰狞道,「浮黎真他妈是好本事,只是稍稍勾了勾指,给你几颗果,和一方矮塌,便让你从大妖变成只小小哈巴狗。」 「不过,你这小妖畜竟也有如此本事,惹得他忘却前尘,也没忘了护着你。」 天地分上下,日月照今古,万年已过,仙妖陆续陨落,纷纷化作烟尘,魂归大地。 可数万个春秋晦朔,并没有让酌煌对黎纤仇恨消弭,反而愈发浓烈,被困在血月的日子,酌煌除了以骨设阵外,也在思索待找到黎纤后,该如何折磨他。 千刀万剐,削肉割脉……,他想了千百种,可此时此刻,他就只想让黎纤死,在他面前挫骨扬灰。 随着两者距离的拉近,压迫感也越发浓烈。 黎纤抽出口袋里的桃木短剑,「把白白还给我!」 酌煌眼神轻蔑,嗤道,「你也配?」 剎时,风声骤紧,穿林透叶而来,淅簌声摩挲着耳膜,惹人心神震颤。 煞气朝六合八荒涌来,掠过河水,荷棠,山峦,急速聚拢。 煞气污浊不堪,团团层叠,似一汪打翻了的墨池子。 黑夜骤降! 黎纤处在戾气中央,宛若一株青笋,脆弱又勇敢。 没有同万年前般慌乱逃跑,或是束手等待被救,小妖怪执拗地拿着剑,桃色唇角微动,在默念着某种咒语。 第190页 灵气从水面溢出,一丝一点结成线,环绕着桃木短剑,好似周天星光都被一株桃花吸引。 煞气袭来,黎纤举剑相迎,在墨色中划出一道半弧,像是新生的月牙。 『砰!』 短剑与煞气相击,无比尖锐的爆破声响起。 河床震动,两岸榆柳飘摇,水面荷花被炸成尘屑,扬了漫天, 对击产生的冲力过于强悍,绕樑三息,余威不绝。 黎纤抱剑疾退数十步,才堪堪停住。 他的掌心被割出细碎伤口,正丝缕冒着血。 好在是破了煞气结成的缚网。 酌煌显然是没想到,面上讶异过后,便是震怒, 「小妖畜,你找死!」 随着一声暴喝,酌煌缩地成寸,须臾间,就到了黎纤面前。 && 约莫万丈时,山峦不再生长,江逾白向下望去,欲找寻黎纤。 境高者,目力远,江逾白金丹重塑,真元回流,自是五感通明。 可惜,他看到的却不是黎纤。 浓郁雾气后,是大片飘飞的雪花,眼前的山川已被冰封雪盖。 山脚下,刀光剑影连成波浪,翻腾汹涌着,不消片刻,便砍出了一片血海连天。 殊形诡状的魔物横行在人间,张开深渊巨口吞噬一切鲜活生命。 东边烈火烧到西,南边的水漫过了小周山,人间在寸寸消失。 江逾白突然感到疼痛,是真他妈的疼! 四支九窍五藏十六部,三百六十五节,无一处不疼不痛。 他感觉自己在被尘世分解,被天道凌迟,骨骼血肉化作尘埃,随风雪飘飞,散在扶苍的逐个角落。 他感到生命在干枯,汪洋海澜正被烈日蒸干,意识已近支离破碎,唯有眼睛盯着山脚的某个位置。 向来幽寂的眼眸有些亮,像是星光洒向了寒潭。 …… 完整的『死』过一次后,冰雪终于消弭,山川变为黛色,松柏变成了海棠与桃花,红粉团簇,烂漫地盛开着。 这一回山下是亭台楼阁,环廊与水榭,内里挤满了大堆人马,熙攘吵闹至极。 看衣着装扮,应是不同世家门派的后生,各个都顶着年轻面孔,灿烂若骄阳。 「我猜啊,这次江逾白定是不成!」懒散的声音起了个头,后面便吵开了。 「漪澜大陆,万年都出不来位真仙,此等好事落在个毛头小儿身上?」 「那可说不定!江少主五六年来进阶不断,应当就是天选之人。」 「都别叨逼叨的!」一声暴喝打断众人,「哪个再敢乌鸦嘴,我就拔了他的舌头,把他踹下山。」 「容舟,你激动什么!是江逾白渡劫,又不是你。待会他死了,看你还神气个屁!」 「操!你他妈说谁死!」 「啪嗒!叮咣!咔嚓!」 杯盏茶器应声碎,刀戟剑斧叮噹响,环廊这边眨眼就打翻了天。 北去七里,接近山腰的地方,松软泞土里嵌着座亭子,八角飞檐,挂着浮云暖灯。 亭内几人穿搭类似,是素净的长衫道袍,无论男女,皆满面凝重。 其中一位手捧焚香炉,口中念念有词,模样无比的虔诚,大邸是在祈祷。 「道祖在上,佛祖在上,天道在上,保佑我徒渡劫成功,飞升真仙!吾徒逾白,天资优越,童稚年岁,入道于剑,日夜不缀……」 裊裊青烟升腾,山脚围着了圈小修士,清一水儿的鸦青劲装,遥远看去,蓊郁青葱的,像是在吸水生长的小树苗。 『小树苗』们眼珠瞪得圆熘熘,各个满怀希冀,踮着脚往山上瞧。 嘴巴里嘀嘀咕咕。 「大师兄一定行!剑术炼器绘符棋道,全能无短板!」 「花瓣都准备好了吗?待会要师兄走花路!」 「大师兄,仙途可期!」 山下越来越吵,好好的仙山,堪比市井的赌坊和菜场,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突然,千百种声音在一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眼中的羡艷与担忧,化作崇敬,是发自内心的,对天道的崇敬。 原本的皎净碧空变了样,天色乌沉沉,云层翻滚奔袭,惊雷卷疾雨,连环炸在山顶。 江逾白微不可见地唿了口气,半知半晓自个要抗雷劫了。 无妄青锋泠然出鞘,在暴雨如注中,显得耀眼明亮。 闪电花火飞溅,苍穹凹陷,一道天雷骤然降下。 江逾白避无可避,更不想避。 他手执无妄,纵身高跃,起势于半息。 锋刃迸射磅礴剑气,比盛夏的炽阳还勐烈几分。 剑气与惊雷同时到达离天最近处, 对接,碰撞,融合,炸裂! 离火峰,归元山,乃至整个南境六部十九郡都随之颤动。 山下人仰马翻,唿喊音效卡在喉咙,胸口堆积了淤血。山顶房屋倾塌,连镇山的玄铁貔貅也摇摇欲坠。 代表着天道意志的渡劫雷正游走在江逾白的四肢百骸,它像是在检测什么宝物般,认真仔细。每根筋脉,每寸骨骼都没有被放过。 最后,它大概极度不满意,疯狂地『嘶吼叫嚣』,将愤怒传达给江逾白:你不是完整的! 它潜入江逾白丹田紫府,这场大爆炸由外到内,也发生在江逾白的识海里。 第191页 那是一片平整幽深的湖,湖心上方悬着颗金丹,璀璨似宝石玉珠,分外地圆融澄明。 天雷毫不留情地划过,修道六载,方淬鍊出一颗的混元金丹,仅在眨眼便化作齑粉。 …… …… 属于『江逾白』的记忆,点点滴滴地回流,伴随着的是疼痛。 不同于在扶苍,这次,像是体内燃了把火,从肺腑烧到奇经八脉。 靠! 江逾白情况不妙,陷入两相意象中,时而是挫骨化尘的剧烈痛感,时而是灼烤之伤。 &*& 「咳,咳!」 茫茫霜雾中,响起几声了咳嗽,风匣子般闷沉嘶哑。 若是常寿在此,定要眯着眼嘆道,『大限已至啊,速卖棺椁吧』 来人步履缓慢,踩在草丛上,发出细微响动。 「谁?」 江逾白冷眼看去,霎时一怔松。 玄芜的假髮被风吹的凌乱,乍看起来滑稽可笑。 可江逾白半分也笑不出来。 眼前相伴数月的和尚朋友,明明越走越近,却在他面前逐步『消失』。 他的的皮囊飞快地瓦解,从眉心到胸口,再到小腿,年轻的皮肤裂开。 属于『玄芜』的外壳不復存在,露出本该入土的归元老掌门。 老者双鬓染雪,面容苍白如纸,精神却仍旧有几分矍铄。 他走进江逾白,笑模笑样道,「阖眸,静心。」 他抚了抚江逾白髮顶,二指併拢,沖江逾白眉心一点,「此处没有什么九天仙尊,也没什么归元少主,只有江逾白。」 他讲话语气很霸道,活脱脱的老无赖,老匹夫,真的很『外公』。 疼痛感抽丝般地散去,江逾白眼中恢復清明。 他看了看岑隐,想说的话堆在嘴边,可到头来,却只先讲了句,「金丝楠的棺椁,就装了几块石头……真是浪费钱了。」 岑隐笑着拍他头,「怎么,外公没死,你不开心?」 江逾白深深看他一眼,从怀中掏出本纸扎,铺平摊开于两人面前。 看什么呢? 啥也没有! 泛黄的纸页上空无一笔。 祠堂里的梨木牌位,丹砂勾勒出的祖宗名讳,在轮迴薄扎上连个名都没有,想来自始至终都不存在。 江逾白抿唇,听不出喜怒,「骗人很好玩?」 岑隐咂咂嘴,诚恳道,「还行。」 琢磨了会儿,復又道,「好玩,但也辛苦。」 语毕,他径直席地而坐,江逾白斜睨他一眼,也盘膝坐下。 天边刮来阵风,带着点竹叶冽香,一时间,两人竟有些恍惚。 仿佛回到了寒潭静水边,一老一小时刻斗嘴的日子。 老东西总是边抽着烟枪,边骗小东西喝苦茶饮辣酒。 满身的术法修为,愣是半点也不传授,整日带着孩子上山下河,摸鱼捉鳖,混迹在各食肆酒坊,得亏小东西年岁够小,要不然勾栏瓦舍也是要去上一去的。 剑道讲究苦修,可老东西和小东西非但不苦,还吃香喝辣,快乐似神仙。 某个有些闷热的傍晚,在南境的某个烧烤摊前。 老东西点了十串鸡翅膀,分给小孙子两串。 他瞅了瞅天边西斜的日头,冷不丁道,「阿崽,想修道吗?」 那时候,小江快十岁了,容舟那货都开始在明心峰,摇头晃脑背《鍊气伊始篇》了。 落日余晖洒在孩子肩头,小江侧身咬了口鸡翅膀,含混道,「挺想的。」 岑隐剔着牙,「想学什么?」 「剑,」小江瞳孔发亮,想也不想,「长剑斩山河。」 「小破孩。」岑隐拍拍他的头,「是长剑守山河。」 & 两人相对而坐,半晌无言,江逾白修长指尖点着空白页面,极轻地吐了口气,「外公,我需要知道真相。」 为什么当初要诈死? 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不与大家相认? 归元众先祖存在否? 他想要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 岑隐眯眯眼,伸出枯瘦的手摩挲亡灵纸扎,语气无甚波澜,「他们都是我。」 「我活了一万年,这些人都是我。」 他说话的时候姿态放松,带着江逾白从未见过的愉快。 岑老掌门在纸页上划来划去,仅三两下,就描摹出一座江逾白陌生又熟悉的小城。 ——黎阳。 &*& 春雨初歇的傍晚,城内主街人潮涌动,少年背着竹楼七拐八弯,闪到卖彩墨的摊子前。 一阵挑挑拣拣后,便询问价钱, 他嗓音细软,还带着点南边特有的糯,听起来像是还在上学堂的半大孩子。 摊主是位眼神不好的老妪,笑呵呵地答完价钱,接着说要多送他两盒 于是,小妖怪喜滋滋地挑了两盒艷丽的,正欲付钱时,却被人拍了下肩膀。 他回头,见身后站着个男人,小妖怪迷茫地问人家要做什么。 男人压低声音说,「你今早偷了我家的鸡蛋。」 黎纤思索一会儿,连忙解释,「没,没偷,我放了三颗珠子在鸡窝旁边。」 男人咧嘴笑了笑,压根也不听他解释,直接扬声嚷起来,「大家来看看,这就是浮黎仙尊从折吾河领回来的妖怪,今早天未亮时潜入我家偷了东西,我来叫他还,谁知这妖物竟扬言要吃了我!」 第192页 黎纤眼珠瞪大,懵到极致,「你怎么可以撒谎?」 ——做人的都会撒谎吗? 周围很快就围满了人,他们与黎纤保持着安全距离,想来是怕妖物暴起伤人。 男人扯了下他的竹篓,恶声恶气,「把东西还回来!」 他身后几个壮汉跟着帮腔,「赶快还回来,否则当心我们告到仙君面前。」 黎纤护住竹篓,再次强调,「是我用蚌珠换回来的,不是偷!」 他回头想要拿了彩墨就走,却没曾想老妪抱着货箱,踉跄着后退好几步,看他的眼神也充满惊惧与厌恶。 「阿婆,我没有偷。」黎纤闷闷地说,手指蜷曲,掌心还攥着盒老妪刚送的水墨。 老妪躲到人群后边,瑟缩道,「原来你是妖怪啊,怎么能来人待的地方?」 黎纤张张嘴,喉结攒动,却半句话也讲不出,只怔怔点了点头,将彩墨放回货架,背上竹篓准备离开。 「滚蛋之前先把偷了的东西还回来!」几个男人推搡他,纷纷动手抢竹楼。 人群呜泱泱的,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小妖怪被推来挤去,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地用铁镐打他。 「我没偷!」 黎纤被逼得发怒,扬手推了男人一下。 他其实只用了两三成力,但大妖血脉纯厚,生来既有举鼎之力,男人被推得踉跄,猝不及防倒在地上。 黎纤破开一条路,抱着竹篓飞快地跑,不停歇地跑进竹林里。 盯着林间土壤留下的串串脚印,江逾白心想,快跑,小鱼仔,跑过一万年,跑来我身边。 …… 画面又一转,日头没了,夜幕低垂,弯月挂疏桐。 食肆旁支起的摊子里,几个男人围炉沽酒。 「仙君打了那野鱼妖两大玄铁鞭!血流了满地,说不定明个一早就没命了!」 「岑哥,这招妙啊!之前的万民请愿杀妖书都没用,岑哥一招苦肉计便成了!」率先开口说话的这位,是围堵黎纤的人之一。 被唤做岑哥的男人正是傍晚时『苦肉计』的谋划者,也是江逾白曾在黎纤梦境中所遇见的茶酒摊贩。 更是归元剑宗的创派人,是屹立在无数修道者心中的旗帜丰碑。 此刻,他就坐在江逾白对面,眼神空茫,气息看着微弱,如同快要烧到尽头的烛火。 画面中的岑隐眉头微微皱着,「没办法,他是只大妖,一旦月圆时发狂开杀戒,后果将不堪设想。浮黎仙尊圣心泛滥,可我不想黎阳百姓遭殃。」 岑隐低头又闷了大口的酒,几个小弟见他不似往日插科打诨,想来是心情不好,便自觉地早早散局,各回各家睡大觉。 两大坛竹叶青见了底,入夜的梆子声沉沉散开,岑隐晃荡着起身,到门口收摊子。 「慢着。」 一道低沉醇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岑隐回头,只看一眼,就差点被其人威压震得跪地。 来人芝兰玉树,神姿高彻,俊美面容和身后正堂高挂的仙君画像一模一样。 ——正是浮黎。 三更天的风本来有些烈,可随着浮黎的到来,也变得温驯。 仙君圣驾,风雨避,万物臣服。 浮黎坐在长板凳上,整个破酒摊子都宛若灵山紫霄大殿。 岑隐立在对面,心里战战兢兢,生怕做了屠戮剑下魂。 「仙君…,我……」 「去煮三颗鸡蛋,」 周遭很静,这句『去煮三颗鸡蛋』轻而易举地飘散在四面八方。 「啊?」岑隐恍惚极了,磕巴道,「什么?」 煮什么蛋啊? 什么鸡蛋啊? 煮鸡什么啊? 浮黎睨他一眼,「煮鸡蛋,煮三颗。」 「啊,行,行。」岑隐几乎同手同脚地进了内厨。 恍惚地烧水,恍惚地煮蛋,恍惚地端盘上桌。 怕仙君吃着腻,还专门配了碟青梅酱,和两壶别枝惊雀。 鸡蛋上桌后,浮黎瞧也不瞧,云纹广袖一挥,三颗鸡蛋骤然消失,连个影都没了。 没等岑隐开口,浮黎便道,「鸡蛋呢?」 ——鸡蛋呢?您说呢? 岑隐低眉顺眼,硬着头皮,「不是在仙君袖子里吗?」 浮黎眺望着天边半弦月,神色幽深,「我没拿。」 岑隐几乎是错愕地望向浮黎仙,眼珠转了转,半晌终是反应过来。 ——仙尊在替那鱼妖讨公道。 这个认知让他心惊胆战,一位仙和一只妖…,这未免太离谱,太荒诞了。 他站直了身体,站在人族的角度为自己辩解,与仙君争论。 「他是妖,就算化了人形,穿了衣物,有了名姓,也依旧是只妖。」岑隐嵴背绷得很紧,语气却意外坚定。 「每月皆有月圆之时,他万一恰巧在黎阳城内发起狂来,我等凡人该如何自保?」 「至于使手段害他,确实非君子所为,可大妖肆意吃我族类多年,我们与妖哪有道义可言?」 「总之,大妖兇残暴戾,凡人体弱中庸,我以为妖便是妖,人便是人,变不了的。」 岑隐说到最后,露出了一抹笑,痞里痞气中透着阴郁。 浮黎终于收回了落在远方的视线,也站起身来,直视岑隐,不答反问,「你认为人族能修仙吗?」 第193页 如今世道,神佛依次陨落,仙骨散作灵气游荡在尘世,岑隐有预感,新的仙道体系即将建立,终有凡人将踏入仙途。 他自然也心驰神往。 沉吟片刻后,他攥紧了拳头,「能。」 他以为浮黎要泄露某种天机,准备洗耳恭听。 浮黎上下嘴唇开合,声音渗了夜晚的凉意,「妖便是妖,人便是人,变不了的。」 岑隐唿吸一窒,嘴角抽动,好半晌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岑隐二十郎当岁,打从有记忆起便听说浮黎仙种种事迹,屠八爪火,戮幽冥玄鲸,守护尘世万载。 在他的认知中,眼前的九天玄仙就是一柄金光披身的古剑。 尘世安稳便隐于鞘中,若人间动盪便铮然出鞘,大杀四方。 可今日浮黎仙君所做种种事,皆平白有股子朗朗意气,很像是为小媳妇出头的纨绔贵公子。 浮黎手腕翻转,霎时,停歇的风拔地而起,吹得酒馆幡子猎猎作响,也吹散了天上的云雾。 一座山峦现于眼前,岑隐忽觉视野开阔,五感通明,甚至能看清山头疯长的梧桐藤萝,体会到浓郁的灵气。 岑隐心中惊奇,却也不明所以,「仙君,这……」 浮黎言简意赅,「三日后云破日出时,你若能攀爬到顶峰,我便替你易筋洗髓。」 岑隐顿住,眼睛瞪大,心中又惊又骇,因为太激动差点咬断舌头,「此话当真?」 浮黎淡淡道,「仙人誓,天道证。」 岑隐又看了眼那座山,兴许是浮黎有意为之,他能清晰地看见山间嶙峋的怪石,若是不慎摔落,怕是会粉身碎骨;他甚至还看见了沉睡在大山深处的凶兽,它们正在酣睡,等待猎物上门吞入口腹,尽食血肉。 在最高峰可能还有数不尽的危险…… 但是,这些危险均抵不过山间浓厚的灵气,抵不过『腾云驾雾,噼山断水』,『一剑出,四海平。』 他深吸好几口气,攥紧拳头,眼中迸发兴奋光芒,破釜沉舟,「我即刻出发!」 他灌了两大壶酒水,从后院牵了只骡子,颇有几分壮士出征的意气风发,「仙人,三日后晨间再会。」 他挥舞鞭子,准备赶骡上路,却又被浮黎拦下。 「哪家卖母鸡?」 浮黎语出惊人,面色依旧是高山雪般清寂,「要下蛋好吃的。」 & 日升復日落,画面调转了数次。 岑隐一路前行,把天光与黎阳城抛在身后,终于进入了大山深处。 重重迷樟内,隐藏着毒蛇与凶兽,原本高举着的火把被雾气吞噬,火光已是微弱如豆。 山间的路越发地狭窄,岑隐跳下骡子,徒步爬山,越往上便越惊险,接下来一段垂直的陡峭崖壁。 爬行几丈后,岑隐吊在临近山顶的歪脖子树上,能活不能活,全看这棵歪脖子树有多粗。 可惜,树很细,还隐隐有断裂的风险。 生长在峭壁的石头割伤了他的身体,血流汩汩着,疼痛模煳了意识。 天边忽而起了阵风,薄云奔涌将弯月包裹,几声闷雷乍响后,便落了场春雨。 雷声轰隆隆,雨声滴答滴,鬼哭狼嚎,魔音贯耳。 岑隐脑子混沌,仿佛是团浆煳,一会『看到』自己修得正道,飞升成仙;一会又『看到』自己掉入悬崖,摔得尸骨无存,留下一众亲友给他嚎丧。 恍惚中,他还看到了黎纤,小小一只,长了嫩生生的脸,和亮盈盈的眼,看起来足够无辜可爱,难怪浮黎仙尊…… 不对!我怎地会看见那妖? 岑隐使劲甩了甩头,再定睛一看。 那妖怪正趴在山顶朝下瞧他,桃花眼转来转去,透着几分稚气。 肩头背着竹篓,显然是来采灵植仙草的。 岑隐抖了下,头皮发麻,心中万马奔腾,额角冷汗涔涔,整个是人如同被雷了噼般的僵硬。 妖怪会怎么对付仇家呢?尤其是这种在天生地养的大妖。 应该一脚踩断树杈,看自己粉身碎骨吧。 岑隐阖眸,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山风唿啸而过,中间的树干发出『咔嚓』脆响。 倒霉,老子还没活够!这是岑隐最后的想法。 然而,预想中摔落的场景却没来,一只瘦弱白皙的手抓住了他。 大妖轻而易举地把人扯到山顶,随后便退到几尺开外。 那里有颗参天梧桐树,他蹲在树下蜷缩成一团,安静地等雨停。 岑隐仰躺在地上,有一瞬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剩下的便是无穷尽的震撼。 他被一只妖怪救了命。 一只妖怪救了他的命。 此刻,妖怪正扒拉着竹篓,清点今日採摘的灵植。 竹篓边里插着几株碧萝和鸢尾花,和被压在底部的彩色石子。 岑隐看了半天,反应过来,这妖很喜欢斑斓鲜艷的物件。 怪不得总会悄摸摸跑到城里小店,左转右转,东瞧西看。 春寒料峭,深夜凉似水,这场雨越下越急,穿花掠叶过,仿佛要洗刷世间一切污秽。 整座山都浸泡在潇潇雨幕中,小妖怪抱着竹篓往里缩了缩,浓密而长的睫毛轻轻抖着。 岑隐盖住眼睛,雨水从指缝滑到下颌,滑进嘴角,十分咸涩。 第194页 「我没偷,真的没偷,是我用蚌珠换的!」 小妖怪在黎阳城时的辩驳飘到耳朵里。 岑隐抬起手臂,伸进胸口薄衫摩挲半晌,缓缓掏出了三颗珠子。 珠子色泽莹润,闪着晶亮的光,岑隐无声地张了张嘴对黎纤说抱歉。 雨势渐弱,黎纤拍了拍袍角的尘土站起身来,看着他摇了摇头,「你的三颗鸡蛋已经被我吃光了。」 ——我用蚌珠换鸡蛋,现在我吃光了蛋,便不能再把蚌珠拿回来。 这便是一只妖的思维方式。 黎纤背着竹篓,踩着泥泞小径下山,鱼儿般敏捷,俶尔远逝,转眼就没了影。 岑隐跌坐在地上,掌心里的珠子滚落,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 一下有一下地敲在他心尖,仿佛声声的诘问。 妖就是坏的吗? 倾盆大雨中,岑隐多年来的认知在瓦解,尽数分崩离析。 他看着三颗珠子,枯坐到东方泛白。 大道三千,万物皆蝼蚁,众生皆平等。 & 浮黎君足够守信,在晨曦初上时现身于大荒山巅。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岑隐率先开口,「妖可以做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许,他们比人做得更好。」 浮黎不置一言,只是信守承诺地给了他入道的术籍,并将此座山头赠予他。 自此,买酒的货郎关了摊子,用全部身家打了把玄铁宝剑,收拾细软常驻荒山。 大荒山间的灵气予取予夺,加之浮黎仙君提点,岑隐在道法上进展飞速。 春时取剑势于东风绵雨,夏时取烈阳,秋时取枫,冬时取满川薄雪。 终于在一个夜晚,星辰布周天时,入了大道。 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夜,他去悬空竹楼给黎纤送了几快烤腊肉,回来时便像以往那般拔剑,挥剑,蓄满真元向着梧桐林一剑横斩。 他如往常般收势转身,准备蕴势再砍几次,却听轰隆一声。 梧桐树剧烈摇曳,橙红的叶扑簌簌坠落,他的破铁剑冒着青光,熠熠闪烁,倒映着自己错愕惊喜的脸。 他心道,原来不是只有凤凰才能栖在梧桐尖,像他这般竟鸦雀也可以。 斗转星移周而復始,春去秋来已是一整年。 九九归一,天下归元。 岑隐乐呵许久,后高唿一声,「以后老子的山头就叫归元山了!」 …… 竹林里绿意盎然,清冽叶香漂浮在半空,以及越发浓重的烟火味。 「好吃!」黎纤拍了拍小肚几,诚心称赞,而后伸出手,四指收缩,大拇指竖起。 ——这是人族赞美对方的常用手势。 「那是自然!」岑隐笑了笑,又递给他两盘冰糖酥酪,「再吃点啊,鱼哥!」 黎纤接过瓷盘,蹙起眉头,吧唧吧唧,「不是鱼哥,我是黎纤。」 岑隐没说话,又给他添了几块冰糖。 他在那个雨夜,已经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凡人讲究知错能改。 所以,自此以后便天天等在悬空竹林外给黎纤道歉赔不是。 起初,『鱼哥』并不理睬他,他便拿出大无赖的本质,成日堵人。 今个是芝麻糖,明个是糯米莲子羹,堵着堵着『鱼哥』就赏脸上钩了。 后来便有默契似的,总是在竹林里生火开灶,菜系多数偏甜,七个碟子八个碗,还得有杯青梅茶。 火堆烧得噼啪作响,岑隐掀开蒸笼,顿时热气扑面,屉里摆着甜香的莲蓉包。 鱼哥秉承着『吃不了兜着走』的原则,动作麻利地把东西装进腰间的布口袋。 「鱼哥明天想吃啥?」岑隐边刷锅边问,语气悠闲自在,「饼子行不?山脚的海棠开了,我拔几簇过来,剁成馅混着野蜂蜜……」 他这边正说着,却见黎纤忽地黛眉紧蹙,唇瓣抿成直线,目光莹莹地眺望远方。 过了小半晌,他万分肯定道,「有邪气魔息!」 「昂?」岑隐抽了下嘴角,严重怀疑他鱼哥吃撑开始胡说八道了。 邪灵在极东渡厄城,被幽冥江包裹,魔物在极北风雪域,由扶苍山镇压,两者离南境十万八千里…… 此刻,黎纤小脸紧绷,耳朵尖尖抖啊抖,大妖的敏锐直觉告诉他:有危险的东西过来了。 黎纤扯着岑隐衣领子,拔腿就跑,最初是往林中央的悬空竹楼跑,而后不知为何,黎纤又改了方面,掉头往外跑。 岑隐在后边跟着,右手大宝剑,左手大铁锅,二人速度极快,没用两柱香就跑进了城。 城内早已乌烟瘴气、乱做一团,岑隐抓了个鸦青道袍的少年问话,「怎么了?」 彼时,岑隐所建的归元派已招收了近百名子弟,动不动便在山头挥剑舞刀,同时也会分成小队,每日在城中巡逻。 那稚嫩的,看起来不满十二岁的小弟子,见到岑隐差点哭出来,「呜呜,掌门,出事了!」 小修士哭得虽然凶,可拿剑的手却还算稳,他边带着二人奔跑,边抽抽搭搭地说事情经过。 变故大约发生在几刻钟前。 傍晚时节,小贩摆摊,男人下酒馆女人买菜煮饭,孩子们走街窜巷,正是黎阳最热闹繁华时。 小修士和几个师兄照常在主街巡逻,却听轰隆几声巨响,众人皆以为是春雷奔腾,唯独归元众师兄弟感到奇怪。 第195页 修道后使得听力更加敏锐,他们一致觉着,那轰隆声好像来自江水边,像是河流在涌动。 小修士跟着师兄们去西津渡探查,几人架了艘竹筏,对着大大小小七八处江河湖泊逐个勘察后,虽未确切发现异样,但为保险起见,仍旧劝说人们早些归家歇息。 如今是莺时,桃花未结苞,春雨也才落了三两场,说是河水涨汛着实离谱。 但,渔夫们纵然觉得几人莫名其妙,凭藉着岑隐的好人缘,也都乖乖听话,收网归家。 唯独停泊在江心的十余艘大船迟迟不动。 任凭小修士左等右等,也自岿然不动,他们当下催动小舟,朝江心行驶。 大船上彩绸飘飘,桅杆山渡金箔,连幡子都是蚕丝云缎。 船上的锦衣公子搂着美婢,斜眼瞧他们,「涨潮?你们是不是修仙把脑子修坏了?」 轰隆声越发地响,小修士执拗地请他离开。 公子掏掏耳朵,不屑一顾,「去你妈的!桂圆剑派是个什么东西?岑隐又是个什么东西!竟想管束我!那傢伙,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他妈的黎阳城老大吧!」 小修士被气得发抖,然而未等他反驳,便见一阵飓风侵袭,暴风之下江河奔腾,形成大小旋涡,裊裊地冒着黑气。 水涨船高,大船剧烈晃动,平如镜的江面变得无比诡谲。 波涛如怒,一个又一个浪花拍打船身,几下就将金碧辉煌的船砸个粉碎。 方才还神色倨傲的人早就被冲进了水中,仅仅几瞬息,便被拖入旋涡。 师兄们拔剑出鞘,分排列阵法,差遣小修士先走,回宗门搬救兵。 归元开山立宗时,岑隐没啥子讲究,他站在山头训话,诌来扯去,也就立下了那么一条门规。 危机时刻,要让女人和小孩活命。 …… 话说完,黎纤,岑隐已来到西津渡。 入眼的场景远比小修士形容的更加诡异。 月影稀薄,四周沉寂,静得听不见半只雀儿啼鸣。 水位上涨得极高,却偏恰到好处,多半寸,就会漫过岸坝,淹没西津渡。 天边霞光很艷,折射在江面,红闪闪有些刺眼。 过了会儿,岑隐如梦初醒地反映过来,天边浓云如盖,哪里有什么霞光,分明是从江底溢涌的血水。 「师兄……师兄们呢?」小修士喉咙发颤,哭泣堵在嗓子眼,动物幼崽般地呜咽。 岑隐深吸两口气,勐地拔出长剑。 剑刃剐着气流,半空中飞出青光,斜斜刺入大江流。 江面被短暂地划出一道裂口,仅是那么瞬息的工夫,岑隐便见到了此生最难忘的画面。 断裂的水面平滑透明,倒映许多着血肉模煳的怪物。 他们没有手脚,却有修长健壮的四肢,有些没有眼珠,有的用手臂抱着头颅。 冒着黑气的怪物齐刷刷地看向岑隐,同时发出吼叫,带有不甘,愤恨以及疯狂。 它们十几只聚拢成一只,如有实质地『看』着他,发出嘶哑的呜咽,『来啊,加入我们,一起残害生灵,为祸人间!』 明明是噁心至极的东西,可此时却充满了吸引力,像是被某种莫名力量驱使,岑隐鬼使神差地抬步。 「掌门!不要!快回来,回来啊!」岸边的小修士接近声嘶力竭。 衣摆掠过波浪,一步,两步,三步,他与怪物近在咫尺。 霎时,怪物张开巨口,如同黑色深渊,要吞天没地的架势。 岑隐似梦初觉,足下发力,匆忙向后退,脚底溅起一片惊涛骇浪。 怪物步步紧逼,他欲扬剑横挡,却见腰间被几根柔软藤枝捆缚,带着柳叶香,身后传来小妖怪叫道,「收!」。 砰! 岑隐重重摔在岸边,还未爬起来,便见黎纤已驭水而行,转眼飞出七尺外,足尖踏过层叠浪花,向江心驶入。 「黎纤别去!」 岑隐高声提醒道,「水深得很,将近百丈;下面十几只怪物已经合体了!」 东风拂过江面,送来小妖怪清灵灵的声音,只简单三个字, 「我是鱼。」 ——是鱼,是上古洪荒境天生地养的鱼。 寒碧色的江,立着伶仃的少年。 水下魔物兴奋地叫嚣着,仿佛遇见了美妙的食物。 少年缓慢下沉,眼珠变得浅蓝,温融春水下即将迎来一场厮杀。 西津渡口起了烟雾,两岸翠柳被绕了层朦胧的白。 北边飘来几片雪,落在江水上,方寸间就结了薄冰。 岑隐倒悬重剑,一下又一下地凿击冰面。 他屏息凝神地盯着江底,眼里焦灼地快要冒出火花。 仙人去了渡厄城,也不知是否感应到黎阳之灾。 冰封之下,战斗已拉开帷幕。 黎纤先是躲,四肢敏捷游动,脖颈的几片软鳞微微张着。 魔物的利爪招招狠辣,只要碰上了必定会划破小鱼的喉咙。 可黎小鱼太过灵活,故意靠近它们,又急速疏远。 刚觉醒的魔物头脑简单,像是未被打磨的石头,现已被黎纤彻底惹怒。 原本巨大的魔物飞快地解体,分成十几只,朝着各个方位奔去,欲围堵黎纤。 黎纤倏地纵身,如断线风筝,划出笔直的轨迹。 第196页 临近冰面时,他握掌成拳,砸向冰层! 用骨肉击打寒冰,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是,随着一声咔嚓响,冰层裂了。 巨大的威力席捲万千狂澜,引得山川震颤,飞鸟嘶鸣。 碰撞处火花四射,从半空落回江面,像是落了一场星星雨。 江水卷着魔物喷涌,趁它们未反应过来,小妖怪独立疾风中,拔出一柄桃木小剑,雪白腕子快速地翻转,横斩,竖噼。 ——遇魔杀魔, 岑隐的瞳孔一点点地放大,内里倒映着一片星火连天。 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了一只大妖的战力。 第113章 渡厄城·十五 桃花小剑快如影, 捲起千层春浪。 江心的大妖瞳孔发蓝,身影在烟波间飞速起落。 最后那只魔被戮断脉搏后,黎纤脚下已是血猩一片。 浩渺的江面, 风凉水冷,两岸山峦绵延, 杨柳藤萝轻摆。 黎纤捏指作诀, 口中呢喃咒语三两句, 便见高悬峭壁的几根藤应召而动。 像是嫩青的小蛇,盘旋着, 蛹动着, 不消片刻就被主人绕到了雪白手腕上。 说来也怪, 南境的大妖与人惧怕憎恶他, 可花梳草木却极亲近他。 藤穿过粘稠的雾, 探入江水,黎纤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底。 大妖感官敏锐,有时能透过云霞看到新生月牙,有时能从林荫掩映间瞧见一颗红枣。 此刻,自然也能看见千丈水底的惨状。 有的人被咬断了胳膊腿,有的被扣掉了眼珠, 有的被扒掉人皮血肉模煳,有的被啃咬得只余皑皑白骨。 现如今早已分不清哪个是公子,哪个是美婢, 哪个是小厮。 「黎纤!回来!」隔着涛涛大江,岑隐高声唿喊。 他们俩离得远,岑隐看不见黎纤眼中哀伤。 可一轴纸面外的江逾白却看的真切, 他抬手触向画面,摸了摸黎纤的脑袋。 小妖怪的手微抖着, 牙齿在唇间咬出很深的印。他想,原来人的命这么脆弱啊。 他敏捷地伸手转动长藤,在每个人腰腹部打结,半柱香后,他拽着藤,足尖轻踏水面,与众人一起落在了岸边。 岑隐吩咐小修士去探看伤者鼻息后,沖黎纤问,「你受伤了吗?」 黎纤摇头,甩掉身上水珠,「咱们快些走,它们又要来了。」 岑隐握紧剑柄,咬牙道,「还有多少?」 「很多。」黎纤认真道,「很多,数不清,杀不完。」 岑隐深吸一口气,「你们先走,我留下。」 与黎纤相处后,他整日鱼哥长鱼哥短,但心里却觉得万年老鱼黎纤是个小小少年。 天真,稚气,混着青果甜的少年。 危机时刻,要让女人和孩子活命。 黎纤蹙眉,拒绝道,「不行。」 岑隐欲再开口,却听岸边发出一声惨叫。 他与黎纤跑过去时,见人正捂着断腿痛哭流涕。 再没有几时辰前大骂小修士的嚣张气焰,也没了游江赏景时的风雅,富贵公子醒过来后此刻只剩狼狈。 「我的腿好痛!痛死了,我要回家。」 他挣扎着去解缠缚腰间的藤萝,却半晌也解不开,他抬眼去瞧,见众人都被捆着,藤的另端被攥在一只妖的手里。 由于方才的恶斗,黎纤气息尚未稳定,眼珠还泛着蓝,额角与脖颈的细小鳞片还未消退。 「鱼…鱼妖啊…」公子顿时惊恐不已,挣扎着后退。 黎纤不明所以,他蹲下身,掏出个瓷瓶,想倒些药粉在他断腿处止血。 「妖怪!你别过来啊!」公子惊悚道,「你一个危害黎阳不够,竟敢拉着其他怪物过来!」 「在江底吃了那么多人还没吃饱吗?如今又要把我们拖去哪里?」 「浮黎君真该把你杀了!」 随着他的声声诘问怒骂,受了轻伤的几人也陆续甦醒,纷纷加入征讨队伍。 「苍天无眼啊!鱼妖残忍暴虐,怎配活着?」 「畜生永远都是畜生,该死该杀!」 当然其中也有部分软弱的,他们在一片骂声中苦苦哀求。 「鱼大王,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都指着我划船赚钱养活,求您绕我一命!」 「鱼大王,小的能为您引来更多口粮,求您,求您别吃我!」 …… 黎纤保持着洒药的动作愣在原地,指骨发白,快要胜过手中白瓷瓶。 他缓慢而僵硬抬头,逐个扫过众人。 小妖怪的眼睛很漂亮,是桃花瓣的形状,干净得像雪山尖的溪水。 这样的一双眼睛里,正倒映着人们的表情,愤怒,厌恶,恐惧,欲杀之而后快的憎恨。 「都闭嘴!」岑隐一脚踹在开头骂人的公子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不如让你死了!」 「就你这种脑子,吃了都怕中毒。」 他拿剑的手被气得发抖,愤怒背后又是阵阵心寒。 今日这位眼无珠的公子,不就是昔日的自己吗? 浮黎仙君当初能深夜上门,向他为黎纤讨公道。他此刻也能为黎纤一剑砍下眼前人的头颅。 可是,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灭不净人们对妖亘古弥深的惧与恨。 他转过头,带着怜悯望了眼黎纤。 黎纤背后是广阔江流与巍峨高山,他孤零零站在江坝,脸上茫然得不像话。 第197页 岑隐无声嘆息,天地这般大,怎么就容不下一只妖呢? 江风掠过,吹得黎纤衣袍猎猎,显出身形轮廓。 岑隐发现,原来这妖这么单薄啊。 & 突然,叫骂声戛然而止,江畔响起几声巨响,宛如惊蛰时的沉雷。 江心炸开滔天浪花,团团黑气翻涌,又一点点地退去,露出畸形狰狞,混着血的魔物。 黎纤的脸上茫然褪去,抿了抿髮白的唇,轻轻讲了句,「完球。」 完球,它们来了,跑不掉了。 黎纤心想,跑不掉,就打吧。 他徒手掰断大舟残骸上的铁桅杆,而后,如离弦箭矢,断线风筝,踏水奔袭近百里。 浊浪排空下,众人向后退,唯他向前跑。 没有蓄势,没有前兆,黎纤出手极快,上来就打,架势很兇很勐。 在折吾河与群妖的数次战斗中,他明白,进攻有时比防御更安全。 岑隐剑指众人,「来!都张开狗眼看看,若是没有黎纤,你们该是谁的盘中餐!」 「妖有人之灵,鱼大王是只好妖!令人钦佩啊!」公子变脸如翻书。 「鱼大王受仙人薰陶,已有菩萨心肠。」 其余人接连应和,有真心,有假意。 岑隐心道,去你妈的薰陶,他鱼哥生性善良,去你妈的菩萨心肠,战神之子浮黎本人都未必有。 总之,他们的愤怒消失了,憎恨消失了,他们看黎纤的眼神变了。 残忍暴虐的大鱼妖没了,黎纤变成风雪中被人寄予厚望的一息烛火,一抹阳光。 岑隐恶劣地希望,黎纤别打了,赶紧逃吧,留下这群猪头,跟魔物共沉沦。 浓稠的雾遮掩月亮,灵气也变得稀薄。 雷声似吼,涛声如啸,魔息一缕缕地凝成网,倒扣于江面,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不可名状的恐惧骤然降下! 黎纤疾退数百里,掀卷一片波澜,江堤土壤扑簌落下,碧澄春水稠如墨。 岑隐压住心中惊骇,拔剑纵跃,脚步飞驰,宛如踏在云雾间。 踏云归息,影至身随。 岑隐来到黑色风暴中央,长剑如青光。 他想,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让鱼哥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 长剑铮然,被灌注周身真元,像是在被烈火淬鍊。 却见,天边忽然飘来一滴雨。 它穿过厚重的雾,落在黎纤眼角的小红痣上,溶成浅浅水痕。 转眼,静寂长空便落了场细雨。 雨声滴答,看起来很柔和,与南境往日里的绵绵丝雨并无不同。 可是,在靠近魔物周身时,便又化作无数锐利小剑。 小剑列阵,剑气交错缠绕,纵横于天地间。 形成半弧寒冰,恰似雨雪杂糅的弯刀,疾驰千里降落。 仅在半瞬,就翩然而至。 这刃厚重,冷冽且锋锐,它划过风暴,寸寸割裂魔息。 魔物血肉在半空爆炸,触手,头颅,滚落江底,砸出泼天水花。 潇潇雨幕中走来一人,宛若神明降世。 不对!岑隐心道,他本来就是神明。 勐烈的冲击力致使二人急速坠落。 岑隐『扑通』摔在江岸礁石,膝盖都磕秃噜皮了。 黎纤稳稳落入一个怀抱中,温暖,干燥,带着浅淡的竹松燃香。 他把脸埋进宽厚胸膛,寒凉与风雨皆被隔绝在外。 &&& 魔物被杀光,伤员死者被逐次送回家,江流又恢復清澈。 两岸棠梨重焕生机,夜色也温顺也起来。 浮黎的衣摆沾了些碎雪,像是刚从冰川雪原中赶来。 岑隐捂着抽痛的腿,「仙人,那些东西是……」 浮黎道,「是魔,万年前古战场留下的魔。」 岑隐错愕地说不出话,这回他连指尖都隐隐作痛。 「仙人,」黎纤扯扯浮黎的袖子,「你受伤了吗?」 「我很好。」浮黎将他放在岸边的青草地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瓜。 而后,他又眺向天边,目光被月影拉得深远。 一只妖可以目极千里,在南边的荷花盪中可以看到北边雪巅的红梅瓣。 那仙呢? 会看到什么? 会透过漫天流光,看到前尘和未来吗? 岑隐大着胆子问道,「仙君,快要变天了吗?」 闻言,浮黎收回目光,轻微颔首。 黎纤眨巴眨巴眼,又去拽浮黎袖摆,软绵绵的,「我们回家吧。」 ——回家,我们躲进小竹楼里。 浮黎召了只青鸟,黎纤灵活地爬了上去,动作亲昵地和青鸟打招唿,又仔细捋顺着它的羽毛。 &&& 距离南境河流涨汛后又过几日,东边渡厄城起了把大火。 沖天烽烟火光中,号角被彻底吹响。 擂鼓声,爆炸声,吶喊声,纷乱交杂,彻底撕裂平静天空。 魔息如潮水,连绵不断地冲击尘世。 死掉的会成为新生魔物的养分,它们进化极快,甚至高阶魔物会捏出幻魇,将人扼杀在美梦中。 它们开始毁灭庄稼与住所,在人们的奔溃唿喊中,将其吞噬腹中。 九重天阙的仙逐渐陨落。 有的被天劫所累,散尽修为道行,不入轮迴境,魂归大地。 第198页 有的为护一方民众,以身殉天,化作春风细雨,零落红尘碾做泥。 归元剑宗却在点滴地壮大,小修士都已成为数百人的师兄 他们穿着鸦青道袍,抗着鎏金旗帜,奔走在诸方战场。 在战争不频繁的夜晚,岑隐有时会在山间练剑,有时会对着月亮喝酒。 可惜,梨花白酒香沖天,却也遮不住满城的血腥气。 时隔百年,千年,甚至万年,这位叱咤八荒的初代修道者也总忍不住感嘆,原来『变天』时要牺牲那么多条命啊。 短短几月,燎原火从东至西,烧光了沿途草木,四野之下皆为焦土。 西川山河动盪,北边风雪挟魔息,南境的江流快要漫过归元山。 人间彻底乱了。 岑隐再无半点耍剑喝酒的时间,他守在黎阳外围,连日夜厮杀。 在一个傍晚,他们杀退一波魔物后,恰逢乌金跌落远山。 剑修队伍浩荡归城休憩,岑隐边擦着剑,边肆意眺望,在马蹄扬起的漫天灰尘中,他瞥到几里开外的竹林中,青鸟盘旋,唳鸣不止。 晚风中,林内竹叶沙沙响,檐下一盏鲤鱼纸灯摇曳。 岑隐踩着一地婆娑树影,扣动了篱笆院的门。 院里的石桌摆满了方形纸片,黎纤提着紫竹骨笔,行云流水地划拉着。 见岑隐来了,也没停下手。 「鱼哥,」岑隐凑过去,掏出包炒栗子撩在桌上,烛火明灭间,他看到了纸片上的奇怪图文,当下问道,「这是什么符?」 小妖怪刚从风雪界回来,还披着雪白斗篷,只露出张清秀脸蛋,「防御符,仙人让我回来把它们贴在各支江流上游,可以抵御涨汛。」 闻言,岑隐一喜,连忙收符于袖中,「我去贴就行,鱼哥歇会儿吧。」 黎纤随着仙君北上,已逾三月。 扶苍山,尘世最苦寒之地,有绚烂极光,更有泼天霜雪,如今还有粘稠的魔气,可怖怪物。 南境温山软水养出来的鱼,突然到了那边,想来会十分辛苦。 黎纤剥了颗栗子,扔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含煳道,「不了,待会儿就走。」 岑隐又道,「北边冷,我给你煮碗面再走。」 大锅烧沸,微小水泡逐渐变大。 黎纤收笔时,面条出锅,时辰正好。 小妖怪攥着筷子夹面条,瞧了半晌,觉得新奇得很。 「这是什么面,好长一根啊。」 「长寿面,通常凡人过生辰吃的,寓意长命平安。」 黎纤呆愣愣,「生辰?」 岑隐摸摸下巴,「鱼哥知道自己生辰吗?」 黎纤摇头,顿了顿,突然弯着眸子道,「但我知道仙人的!」 岑隐笑笑,「普天之下,哪有人不知浮黎仙君诞辰?」 岑隐开食肆时,为很多客官煮过面,但眼前这碗面条绝对是最长的。 彼时,他拼了命地希望黎纤和仙君能长久地活着。 殊不知,漫天星辰下,没有谁能永垂不朽。 黎纤舌尖一卷,吞掉最后的花生碎,便骑上青鸟同他作别。 大鸟展开羽翅,向北高飞,在夜幕中留下赤青火焰。 岑隐向天高唿,喊出自己的诞辰祈愿。 「今年老子生日愿望不是发大财了,我希望鱼哥和仙君能长命安康!」 「我希望天灾很快就能结束!」 「魔物很快就可以被解决!」 岑隐祈求,很快很快人间就能恢復盛世模样。 可是他不曾想,『很快』竟是那般地快。 夜五鼓,号角声渐渐消弭,烽烟淡去,又一场杀戮结束。 岑隐提着剑回自己在归元山的院子。 他脚步虚浮,头上冒着汗,看起来疲惫不堪,刚沾床便想沉沉睡去,却忽然听到长廊内风铃作响。 修道者的敏锐让他抓紧剑柄,仅在半刻便破门而出。 不同于以往的轻袍缓带,浮黎身穿一件重盔,银光熠熠。 他怀中抱着黎纤,小妖怪被狐裘裹着,睡得很安稳。 岑隐额上青筋突突地狂跳,「仙君这是做什么?」 这是个过分平凡的夜晚,星星折射微弱的光,院里的海棠长了花苞,墙角几只蟋蟀争地盘。 魔物依旧在雪原嘶吼,渡厄城的火安静燃烧,百姓跪在祠堂里磕头跪拜,祈求神明保佑。 唯有岑隐,唯有岑隐。 他正在被神明请求。 神明说,希望自己能帮他照看黎纤。 作为回报,神明分了一缕仙气给他。 是长达万年的寿命。 岑隐问着几乎愚蠢的问题,「您呢,您要去哪?您要做什么?」 灾祸在眼前,神仙该去普度众生了。 浮黎把黎纤放在床榻上,解开他的白裘,动作温柔地拉出他的手脚,又残忍地拿出锁链将他束缚在床上。 过程中,黎纤都睡得很沉,乖顺得要命。 浮黎出门后,又恢復了清寂神色,「把他放到黎阳城。让他过平凡日子吧。」 岑隐仍有几分恍惚,「可鱼哥在月圆夜会发狂……」 「无妨。」浮黎打断他,「我在黎阳上方罩了层薄雾,既望夜可过滤月华。」 四野寂静下,岑隐好像听见了一声嘆息。 未待他分辨,浮黎又道,「睡过三日后,他会忘掉全部,重新开始。」 第199页 ——忘掉杀伐与战争,忘掉我,忘掉自己,重新地开始。 他为黎纤铺好了所有后路,他以为再过三日,尘埃落定后,小妖怪就能走入光明。 第114章 浮黎走得干脆, 身形掠过海棠丛,未惊落一瓣花。顷刻间,气息消弭殆尽。 岑隐向北望, 他有浮黎一缕神仙气,此刻也能看得极远。 云层后, 扶苍不再有皎净天光, 血水掺杂黑雾, 翻涌成波浪。 良久,岑隐握了握手中剑柄, 敲响了山下的紫薇钟。 而后主殿亮了, 宗祠亮了, 诫室亮了, 讲堂亮了。 这晚, 归元剑宗烛火通明,归元修士齐聚于演武场。 他们吶喊高唿,无论如何,要陪九天玄仙浮黎走完最后一程。 部队浩荡而整齐,在天未亮时北上雪原。 临走前,岑隐去瞧了眼黎纤, 除却偶尔皱眉哼唧两声,小妖怪睡得还算安稳。 岑隐呢喃了两句,『鱼哥啊, 再睡会吧,醒来时你的太平日子就到了……』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 在他走后没多久,床上的鱼就睁开了眼, 更没想到这也是他与黎纤的最后一面。 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北域战场面积宽广,从雪原边角到扶苍山,方圆九百里。 这些人族修士,用着仙魔瞧不上的蹩脚剑法,生生地杀出活路。 他们挤在战场外围,踩在魔物,上仙,以及自己同伴的尸体上,极目远眺。 而后,他们亲眼看见,那位人间守护神纵身跃寒渊,迅速又缓慢地…化作粒粒烟尘。 北域风如刀,刮在身子上透骨穿肉,饶是如此也没有此刻心冷。 没有人能平静地接受离别,更何况是生离死别。 岑隐捂着胸口,喘不过气,像是被白绫绞杀的死囚。 他向来痞气的面容变得哀恸不止,眼泪流出来,冻成冰珠又碎在地上。 他想,幸好没让他鱼哥瞧见,幸好他鱼哥还在睡觉。 却不知,扶苍山脚下有个小妖怪也目睹了一切。 那妖蜷在积雪堆里,浑身是伤,亲眼看着他的仙跃进深渊。 & 长明灯寂静燃烧,在人间连成珠串,灿似星河。 从风雪界,到中州小周山,再到南边折吾河,无人不在祭拜浮黎。 岑隐跪在河堤,手心捧着一盏灯,口中念念有词。 折吾河深千丈,河底泥沙又千丈,他能捕捉到黎纤细弱的唿吸,却无法确定具体位置。所以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对着河水,犹如老妇般地碎碎念。 「鱼哥,醒过来吧,我带你去吃小酥饼和千层糕。」 「鱼哥,你的篱笆院里结青枣子了,上岸看看吧。」 「算我求你了,河里那般的冷,浮黎仙君若是知道了……」 此时已入秋,晚来风急,苍穹乌云涌动,不消多时,大雨倾盆而至。 岑隐突然呕出血,昏倒河岸,从战争打响到结束,他受了很多伤,此刻好比强弩之弓。 身后几个修士将他拖回归元,琉璃盏小灯滑出手,『扑通』落入河中。 内里那簇微弱的火苗挣开琉璃罩,混进河水,沉入了泥沙。 岑隐醒来后,开始清理战场,魔物残骸等着被处理,洪流与野火摧毁很多屋舍,逃难中多数人家妻离子散,分隔天涯…… 这位初代入道者,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 他奔走在六合八荒,等好不容易有喘息时间,折吾已从长河变成了江。 奔腾江水卷着凉风,像是一声声的呜咽。岑隐站在江边,从破晓站到夜半,再到东方泛白,他一瞬未动。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但是自那以后他很少再去折吾,即便去了也不再碎碎叨叨,只是凭江远眺,好像在等两个不归人。 &&& 『南边有座巍峨的高山,名字叫归元。』 『山腰有鲜艷的海棠和梧桐,山尖有很多宝石般屋子,里面住着一位大人物。』 『他手拿一把剑,杀尸鬼,诛凶兽,他行踪不定,有时在天南,有时在海北。』 北地,几个孩子唱着歌谣,飞快狂奔,七拐八拐进了家食肆,占了张空桌子,瞳眸泛光地焦急等待今晚的评书。 啪! 惊堂木一拍,说书客款款上台,清了清嗓,开始『上回书说道』。 内容是岑隐上月屠杀珠海蛟龙一事。 故事很精彩,末尾迎来了一片喝彩。 台下几个娃眼珠铮亮,闪着薄薄的光芒,那是对英雄与仙道的嚮往。 『岑掌门的英勇事迹真是十天半月都讲不完啊!』 『这不废话吗!岑掌门做的好事哪里是寥寥数语能说尽的!』 『对,岑掌门是大英雄,救世者!』 食客们高声谈论,不遗余力地表达着敬意。 「他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者,他是个废物。」 一记突兀的,沙哑的,不合群的声音打断这场吹嘘大会。 人们循声望去,怒目而视。 角落里趴着个男人,年纪看着二十出头,相貌英俊,气质却被酒气浸得颓靡。 原来是个醉鬼啊。 众人撤回目光,那醉鬼却又开了腔,在发问也在嘆息,「你们知道浮黎吗?」 说书先生捋着白胡,「浮黎?不知是哪位英杰啊,如今有多少修为?是何种境界?」 第200页 那人没回答,揣着酒壶背着剑,踉跄出了食肆。 开门时,寒风裹雪,唿啸着吹进屋里,登时桌椅翻倒,杯盘坠落,惹得满室狼藉。 而那满口胡言的醉鬼半刻就没了影,仅在雪地留下串串脚印。 「呵!今个雪真大,跟他妈天漏了似的。」店小二扶起桌椅,脏话连篇。 「刚才那男人喝了好多酒,竟然走得那般快,想来也是个修道者。」有人突然说道。 「我看他往山上去了,手里还拎着两壶桂酒,估计是去祭拜。」另一人也来搭茬。 「说的什么屁话,那可是扶苍山啊!古战场唉!埋葬了万千魔物恶灵,他去祭拜魔吗!」又有人出来反驳。 啪! 台上惊堂木又响了,老先生继续扯嗓开讲。 这回说的是某位元婴期散修跨境对战大乘长老的故事。 依旧很精彩,人们接连叫好。 如今是漪澜新历八百年。 扶苍再无动盪,甚至山脚开了几家规模不小的酒馆勾栏。 西川有位佛修,入道圣者,村民信徒们为其建了座伽蓝寺。 中州的书香世家,晏大学子设立太乙书宫,开始光招门生。 南边没再发大水,东边没再燃大火,庄稼长得好,百姓笑得欢。 如今,五洲太平,盛世安康。 如今,大街小巷早已撤掉了诸方神像,开始供奉各个修真世家的高手大能。 如今,被人们所敬仰的均是某个世家的圣者,长老,剑圣,道尊。 如今,距离浮黎身死,不过八百余年。 长明灯不长明,漫天星光下,岁月山河中,没有人能永垂不朽。 第115章 寒川无垠, 扶苍巍然耸立,将天空撑得深远辽阔。 岑隐靠在颗椿木旁,半个身子没入茫茫白雪。 每到浮黎的忌辰, 他都要到此酩酊大醉,八百年始终如一。 最初有一大群人跟着他喝, 跟他醉, 跟他跋涉雪山祭祀浮黎。 每过几年人都会变少, 生病,受伤, 或者是正常老死。 总之, 而今只余下他自己, 只余下他自己喝酒, 只余下他自己记得浮黎。 他盯着掌心的纹路, 眸色稠雾般的晦暗,他开始迷茫,也开始参悟,「原来长寿竟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他如傀儡般地生活,今日东疆除鬼,明日西川收妖, 人们赞扬歌颂他,他机械又麻木地说着修道者的『场面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吾辈自当团结抵抗,共谋人族福祉。」 紧接着,民众就会跪地俯拜, 涕泗横流,「您是英雄啊!您该长命千岁, 万岁!」 千岁,万岁。 岑隐如同听了什么诅咒般,立刻御风离去。 在厚重的云霞间,他俯瞰大地,方才惊觉到折吾已经扩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浪潮拍打着礁石,海风中,小妖怪唿吸微弱,却也绵长。 岑隐千丈传音,「鱼哥,你睡得好吗?有没有小虾老鳖跟你抢地盘啊?」 亮堂的声音散于海面,良久也没半句迴响。 岑隐早已见怪不怪,直接坐到岸边,自顾自道,「我过得不好,我老娘,兄弟,弟子,心爱的姑娘全都死了。」 「我成了孤家寡人,连狗都不乐意搭理。」 各世家长老只知朝他跪拜,各宗门翘楚只知向他倾诉崇拜之情,却没人知道,他只想有人陪他喝壶竹叶青。 「我想去结交新朋友了。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岑掌门真诚发问,可惜山花不语,清风不答,明月也躲进了云堆。 良久,久到苍穹泛白影,一朵小小的浪花扑腾到了岑隐脚边。 上乘的蜀锦鞋面被洇湿,留下诡异又有些搞笑的形状。 ——很像,一只圆鼓鼓的鱼儿。 岑隐呢喃轻嘆,「鱼哥,你是在贊同我吗?」 当夜,他睡在岸边,被清凉海风吹了整宿,再睡醒之后,人间已经没有了那位活了八百岁的岑剑圣。 此后,岑隐以另外的面孔示人,每隔上几百年,待朋友都死光后,便会散尽修为,换身重生,以新的体魄来沟通天地,重新入道。 归元宗祠中,那些被青烟香雾环绕的牌位,那些被安葬在后山桃林的骨灰,全部都是他。 如此往復循环,他也乐此不疲,他热爱四处云游,结交了数不尽的朋友。 既能在怡喝酒划拳逗姑娘,也能去蛮荒境抡刀杀四方。 这些年岑隐越活越通透,整天笑眯眯的,好像已看淡离别。 但是后辈子弟不会知道,他依旧会去扶苍点长明灯,也依旧会在折吾岸枯坐整宿。 每到那天,他破晓时动身,日暮归返,将满身雪花带回南境的春风里。 他总是喝得他妈的五迷三道,瓜不楞登。 所以,也不会发现有一年有那么一片雪花,从他袖口或是衣摆遥遥坠落,穿过海水与泥沙沉入最昏暗的地方。 & 江逾白伸手进入纸面,雪花俶地落于他指尖,转瞬融进他皮肤血液。 很烫,像是心脏的温度。 江逾白道,「是浮黎。」 确切来说,或许是浮黎灵魂的一部分,或许是内脏的一部分。 岑隐补充道,「也是你。」 第201页 江逾白掀了掀眸子,眼中有微澜,「后来呢?」 岑隐瞧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眼睛亮了面上笑开,「后来啊,日子终于变得有意思了。」 那年东疆动乱,渡厄城的阎罗们,散出一大批追血咒,似乎在找什么魂魄。 归元剑修齐出山,在东边御剑列阵,逼退了倾巢出动的邪灵。 岑隐回来后照例去了趟折吾,对着河水叨逼叨。 「鱼哥还在睡觉吗?」 「最近很忙,东边的鬼差都在找魂魄。」 「我从獠牙罗剎手中抢过来一副画像。」 「上面画的人竟然是浮黎仙君。」 「按道理来说,仙君分身解体而死,毫无半点转世投胎的可能。」 「但天道无常,万事不无可能……」 月影飘在海面,有浅薄的荷花香浮动。 岑隐边说边掏出一块酥饼,用手碾碎了洒在海面,惹得几只飞鸥争抢。 有只胆子大的扑腾翅膀去他脚边抢食。 他弯腰想去拍拍这只霸道鸥的头,手却于半空顿住。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凝固,又被无限拉长。 他俯下身,惊得鸥鸟四散,搅起大片涟漪,待涟漪平復后,平镜似的海面倒映着岑隐略有滑稽的模样。 他拉扯自己一缕头髮,只见其中掺杂了几根白髮。 他竟然长了白髮。 岑隐仰头远眺天边,惊觉好多颗星子的轨迹已发生变换。 斗转星移,逝者如斯,已有万年整。 自那以后,他无需再用幻术伪装,开始了自然而缓慢的衰老过程。 黎阳旁边的村落被流月城屠剿后,他捡来一个小姑娘,猫崽子似得干瘪瘦小。 「爹娘死了,村子没了!」小姑娘眼圈通红,拎着把大砍刀,「我要去报仇!」 岑隐擒着笑,夺掉她手中刀,「你是女孩子,不要打打杀杀,我来报仇。」 小姑娘不肯,「我自己的仇自己来报。」 岑隐郑重道,「也是我的仇,你姓岑,我也姓岑,好多好多年前,我们是本家。」 小姑娘懵懂道,「多少年前啊?」 岑隐摸了摸下巴,「一万年。」 「好久啊……你真的会帮我报仇吗?」 「会。」 于是,流月城燃了场燎原大火,滔滔沖天,红颜成枯骨。 「你帮我报仇了,你真厉害。」小姑娘认真地问,「你想要什么报酬吗?」 岑隐也颇为认真地寻思了下,「嘶,我啊啥也不缺,就缺个闺女,以后给我养我送终,怎么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有好处的。」 他抬手指着归元五峰,「看见没?到时候那五座山头都是你的!」 &&&&& 岑掌门打生打死好多年,不太会养崽,只能看典籍学习,或者去山下学堂实地观察。 后来,他总结出一个道理,『快乐就完事了』。 凡人命短啊,修为高的也就几百年,不如找乐子。 「你想干嘛就干嘛,把天捅破了爹给你补。」 「读书做什么啊,读书比投壶有趣?」 他溺爱小书研好多年,可惜女儿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幼时读书,练剑,再长大一点,便去蛮荒雪域歷练。 那日,岑隐冲着天空大声地唿唤,「不去歷练行不行啊!你爹养你!」 几息后,前方传来清亮女声,「不行,我可是要继承五个山头的女人。」 再之后,这位山头继承人在漪澜大陆打响了名号。 大英雄,救世主,再世菩萨…… 岑隐望着闺女,「崽,这样你快乐吗?」 回应他的还是那句老话,「快乐啊,我可是要继承五座山头的女人。」 岑隐有些不快乐,不过,没几天他就又快乐起来。 原来,几个月前,他闺女在北域扶苍山脚惹了场风花雪月。 & 岑掌门又开始了养崽生活,上一个养『偏』了,这个要好好养。 小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舒眉朗目,皎皎少年郎。 少年郎小江不读书不修行,天天跟着他『瞎胡闹』。 南境水乡的每个小城,每道街基本无人不识这一老一小。 ——李发财,李小明。 细雨初歇,祖孙两个街上徐行。 小江撸了根糖葫芦,第九十六次问,「为什么我要叫李小明?」 他胡噜两把孩子脑袋,第九十六次回答,「你原名不好,吉凶参半,大浮大沉。」 小江木着脸,第九十六次反驳,「所有天师的太极卦象所显,明明是旭日昇天,名显四方。」 『李发财』哼道,「他们懂个屁,都是些皮毛工夫。」 又过几日,两人赌坊赢钱,准备吃顿串串。 夕阳西沉,鸡翅膀上桌。 李发财没由来地问李小明,想不想入道修仙。 李小明点了头。 李发财问道,目光悠远,「你不想当李小明了?」 小江咬了口鸡翅膀,眼睛里面有星星,「可我本来就是江逾白。」 岑隐拍拍他肩膀,「好,我们收拾铺盖卷回山,从下一刻起你就是江逾白。」 许多年后,江逾白想,就算他要做李小明,他也不是李小明。 &&& 第202页 江逾白习剑的那年春,岑隐偶尔偷摸会站在离火峰头看他练剑, 横噼侧斩挽剑花,种种姿态他都熟悉极了。 岑隐想,这倒霉孩子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九百年前收过的徒弟?三千年前拜过把子的兄弟。 时间太久了,他想不起来了,也容不得他再想。 ——扶苍山的封印松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寿数也即将结束。 女儿,徒弟,宗门……岑隐没什么不放心,唯有黎纤。 若是鱼哥哪天上岸了可怎么办? 思量后,岑隐把江逾白叫到面前,当时他以为小外孙面冷心善,即便知晓黎纤是妖,也能友善相待,便郑重地将浮黎所留饲鱼指南交予对方。 他以为是传承,殊不知,是物归原主。 而后,岑隐将自己的丧礼大肆操办起来,漪澜各路宗门,无一不到场,满山缟素,天地均白。 弟子后辈呜泱泱跪倒一片,哭嚎声响彻天地,唯独江逾白这小子看穿详情,不肯对着棺椁里的石头哭。 扶苍山天光澄净,山底却有充足魔息,总有大批厚脸皮的修士不想走正道,特意跑到此地,藉助魔息修行,吸上瘾后彻底沦为魔修。 因此,万年间,浮苍也偶有几次动盪,不过肉体凡胎的魔修可以被刀剑镇压,扶苍终究太平。 但,这次不同。 积雪深厚,岑隐以长剑为杖,缓慢地行走。 他感受到了恐惧,来自脚底万丈的寒渊,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仿佛在又看到了那四肢扭曲,浑身冒血的怪物。 然而,这次就只有他自己了。 山中的某块石某棵树,甚至方圆几百里的雪原都被留有法阵,大小加和足有千万个,他没入深山老林与冰川洋流,逐一核校检验。 深山无岁月,待到即将结束时,已过六年,他破衣烂衫地出山,准备买烤鸭和烧酒庆祝,却在山脚食肆听说小孙砸即将飞升真仙,他吓得酒碗都没端住。 连夜买了仙鹤票准备飞离雪域,却在启程那日,看见了一道天雷业火,绚烂炽热,从天边滚滚袭去南境,最后噼到了归元。 与此同时,扶苍山底寒渊中万魔嘶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齐齐冲着南边,像是在对仇人发出诅咒,又像是在邀请老朋友过来做客。 岑隐无奈,只得留下。 魔息汹涌如大海涨潮,浓厚得使他陷入混沌,朔雪飘飞,将这位行将就木得修道者掩埋。 再次醒来,已是又四年,他被一群朝圣的佛修从积雪中挖出来,摇摇晃晃抬回伽蓝寺。 彼时,岑隐五感皆失,形容枯藁,如残枝落叶般,大抵有半月的活头。 他却日日都很快活,拄着拐每日寺中熘达,偶尔敲打小和尚们的头,偶尔去庙里问问『菩萨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他总是这般乐呵,也惹得小和尚们活跃起来,经常成堆的,叽叽喳喳地跟在他身后,为瞎眼的老头逐个介绍诸方庙宇佛像。 这日,晚修的钟声盪开,散在夜色里,小和尚们踢踢踏踏跑出去,把老头留下。 可老头却没按照来时路线返回,他就地而坐,正对寺中最大的佛像。 他虔诚地焚香叩拜,他说,自己想跟伽蓝寺借一点点东西。 伽蓝寺建寺九千年,寺内设有多重防护攻击阵法,又有佛光普照,普通修士若是敢兴风作浪,必定会被灵气法阵绞杀。 可岑隐不同,他有上古九天神君馈赠的一缕神仙气。 纯澈浩荡的仙气,在佛寺游走,与穹顶佛光撞击。 剎时,金芒大作,小和尚们的诵经声戛然而止,空气凝固,时间被延展,在这一刻缓慢到近乎定格。 岑隐空洞的双眼有了焦距,他藉助浮黎的仙气献出最后一段生命,为自己开了法眼。 ——他想在死前知晓一些事情,一些星盘卦象看不到的事情。 比如鱼哥在海底的情况,比如浮黎仙君有无机会转世新生,再比如江逾白这小子过得开不开心。 他踉跄着走到门外,抬头望天。 这种不正当的开法眼方式既会为世人唾弃,也让施术者承担巨大的痛苦,想知晓的东西越多越为天道不容。 岑隐想,自个这老不要脸竟然要知道三件事情,说不定那道噼他的雷已经在路上了。 但他真的……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三个愿望会出现同一个画面。 云捲云舒,几颗星子闪烁,勾连交叉成线。 岑隐努力看向刺眼的光斑…… …… 那是一条小巷,逼仄狭窄,还有几个脏兮兮的水坑。 年轻的公子徐徐行走,月晕渡在他淡漠的俊脸上。 手中长剑泛冷芒,幽幽照着青石板。 他身边紧紧跟着位少年,天雕地琢出的精緻。 少年怀里捧着很多块糕点,逐渐被落在后头,他发出细软的,带着甜的语调,「等…等等。」 于是前方的人回头,懒散地伸出只手,勾住他腰身,轻轻一带,跃上怦然变大的长剑。 剑飞快掠去,没了踪影,岑隐仿佛被钉在原地,良久才缓过气,讷讷吐出一句话,「菩萨啊,我能不能晚几天再死。」 他要去见见老朋友。 岑隐寻得将死的肉身,夺舍还魂,改头换面,借来伽蓝寺镇寺宝。 第203页 ——一件能隐匿生魂气息的木兰僧衣。 他丢掉本命剑与所有带着自己气息的物件,再次踏上旅程。 他翻山过岭披星戴月,八百里山水路,尘土昂扬。 在流月城的拍卖会上,他推开雅间舍门,见到那两个靠在一块,差点热泪盈眶。 好久了啊,终于又见面了。 仙君,鱼哥。 他想开口诉说一切,说尽前世今生,可惜他无法直言。因为这次活着,他不仅要骗世人,更要骗天道。 毕竟,这是偷来的时光。 &&& 雪片簌簌落,一阵风悠然吹过,纸扎合封。 万年时光的闸门被关闭。 岑隐看向江逾白,后知后觉地有些感慨,养了很久的孙砸就是神仙恩公。 这福气给他,他有点不知怎样接。 江逾白率先开口,「外公,辛苦了。」 岑隐笑笑,「小子,别搞得那么伤感。」 「好歹我赚了一万年的寿命,略尽山河大好风光,享受了千秋万代的追捧。」 他撑起腰板,伸臂一伸,挥向四方,做出豪迈模样。 可惜,他太老了,早已没有当年风发意气。 他「自曝」了名姓,于是天道开始「讨债。」 由内向外,岑隐浑身疼痛,衰败的身体像是快被风吹断的枯枝。 江逾白立即起身,抬手封住他周身大穴,「在此处等我,我把黎纤带回来,咱们一起回归元。和我娘,和师父好好过日子。」 岑隐摇头,戳破他的预想,「我快死了。」他拍拍江逾白肩膀,「要习惯告别。」 岑隐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几个紫檀木盒子,但是他的手太抖了,导致盒子噼里啪啦落地脚边。 数量约莫七、八个,曾在流月城与容舟争执时也如此狼狈地掉了满地。 「纵然做了归元山万年的掌门,我整日也只是在外打打杀杀,从未给山中做过什么。」 他盯着几个盒子,觉得有点惭愧,「这些东西都是我寻来的仙器,可用来镇山压阵。」 「近几十年,北域的魔修与驯兽师总会向寒渊魔物献祭灵魂,加之各地频发异象,大海涨潮,北地雪灾,星辰连珠的周期也迅速缩短……所以扶苍的封印有所松动,魔物已蠢蠢欲动。」 岑隐列举了无数件令扶苍解封的原因,但江逾白知道,自己重生才是扶苍解封的源头。 他灵魂重塑,得以新生,所以封印不再有效。 岑隐看出他所思所想,倏地开口,「不要再离开黎纤了。」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要走,也莫要不告而别。」 江逾白眸色深沉,指腹无意思摩挲腕间红绳,「他是我道侣,结长生共福祸,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这竟是花了一万年才明白的道理。 岑隐道,「一起活,或一起死都是好结果。」 江逾白道,「不会死的,我答应过要陪他种花养鱼。」 所以,自然是要一起活,还要一起快活。 第116章 江逾白讲话时, 漆黑的眼睛很亮。 犹如破晓时清风拂过深渊,吹散雾霭,让人得以窥见天光。 只不过, 这一次深渊主人准备抓住那抹风,温暖的, 软绵的风。 于是岑隐笑了。 万年来, 岑掌门笑过许多次, 见好人笑,见坏人笑, 见凶兽鬼怪也笑, 略带痞气的弧度似乎被粘在脸上了。 但现在不同, 他真的在笑, 很畅然很释怀, 甚至笑出了声。 江逾白嘆口气,有点无奈,但是也跟着笑起来。 上次听岑隐狂笑,还是好些年前,『李发财』赌坊输光钱后,坊主愤怒不已要收『李小明』给闺女当童养夫。 「各位兄弟, 再让我来一局行不行?」 「我孙子不行,当不了上门女婿,九代独苗, 要传宗接代的!」 「……」 「除非再让我来三局!」 灰衣布袍的糟老头子把骰盅摇得震天响,终于不负众望地三连输。 「真要把我留下做…童养夫…」 小江咬咬后槽牙,「我不是李家九代独苗?您当真捨得?」 岑隐眯眯眼, 「我养你十年,也算仁至义尽。」 小江又道, 「你沉迷赌博,输光地契田产,如今竟要变卖亲孙,算什么仁至义尽。」 岑隐回道,「你怎知自己是我亲孙!十年前我们晋川李氏做纺织生意……」 九曲十八弯的家族恩怨大戏拉开,坊主的傻闺女端着瓜子花生哈哈乐,还不知她的小郎君马上就快要飞走。 护院放下武器,抓起瓜子,啪嗒啪嗒看热闹。 小姨子跟姐夫跑了!商铺倒闭了,东西便宜卖了! 这戏精彩啊,情节跌宕曲折,极其吸引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最后,小江撂下一句话,撒丫子就跑,独留众人房中凌乱。 太阳高高挂,风唿啦地吹,还夹杂着几声狗吠。 嗷嗷的,很吓人。 爷孙两个被撵得疯狂跑。 小江足下生风,活活跑掉一只鞋,面上却依旧沉稳,甚至越来越稳。 岑隐跟在后面,见状狂笑。 「别笑了。」小江低沉道,「狗都被你引来了。」 岑隐高声道,「来的正好!今晚吃狗肉!」 第204页 & 天空乌沉沉的,云层堆积,忽有几道金光闪来。 明暗交错,像是盛夏的闪电。 只不过这道闪电来自九重苍穹,名为天雷业火。 追债噼他的这道雷到地了。 岑隐还在笑,但江逾白停下了。 「外公,别笑了。」他收敛眉眼,伸手拔剑,「天雷都被引来了。」 岑隐不慌不忙,「来的正好!」 江逾白横剑胸前,提醒道,「天雷业火,无物可挡。」 岑隐道,「不挡。」 他边说边起身,「我身上的僧袍是伽蓝寺镇寺之宝,受香火供奉九千余年,吸进人间气,有佛光普照。」 江逾白闻言,有不祥之感。 岑隐语气稀松,犹如在说明天烙饼吃般平常,「我披着僧袍迎天雷,佛光与业火相撞,产生的灵流必定冲击幻象叠阵。」 「届时,阵心显露,你取出其中肋骨,再带着鱼哥跑出去。」 「切记速度要快,否则破阵后,渡厄内城坍塌,幽冥水奔腾,你们两个可能……」 「那你呢?」江逾白打断他。 岑隐愣了下,随后轻松道,「我该死了的。」 江逾白明白他的寿数已尽,更知晓岑隐无憾赴死。 道理小江都懂,可他依旧无法接受。 没有人能平静地接受离别,更何况是生离死别。 许多年前,岑隐体会过的,如今风水流转,轮到江逾白自己。 他执拗地不肯让步,全身真元流动,无妄剑嗡鸣不已。 「那东西长眼睛的。」岑隐道,「该归谁就归谁,你没办法替我抗…替我收尸就行。」 「把我的骨灰洒进那尊楠木棺椁里,免得浪费了钱财。」 江逾白目光落在他枯藁的皮相上。 良久,良久才道,「好。」 天外闪电纵横,犹如厉鬼的爪牙,与雷声交合,彻底撕裂苍穹。 岑隐挺直佝偻嵴背,神情昂扬,如在荒山初入道时英姿勃发。 漫天星火抖落,燃烧云层,映亮了老掌门空洞的眼睛。 他隐约回到了那个夜晚。 山风微冷,裹着海棠瓣。 蝉鸣了两声,乌头门悠然大开。 这一次,浮黎没披盔甲,如往日般轻袍长衫云底靴。 他抱着沉眠的小妖怪,指尖捏着盏鱼儿小灯,语调有点凉,有点懒,「去煮完长寿面。」 岑隐答应下来,乐呵地跑进厨房下面,还捎带煮了几颗鸡蛋,带着碟青枣酱。 他端面上桌,仙君给黎纤剥了颗蛋。 于是,小妖怪眉眼弯弯,笑出两个梨涡。 真好啊,真好啊。 经遭万年,皆不如今夜完美。 没有扶苍的罡风,没有畸形魔物,没有皑皑白骨。 只有漫川草木香和一轮下弦月。 尖锐的破空声,剐擦着耳膜。 惊雷骤降! 岑隐用尽最后一丝力,将木兰僧衣甩向半空。 砰! 时间被骤然定格,所有活物被天道凝固。 噼里啪啦! 只有业火在烧。 半息后,尘埃落定,耳边重归宁静。 江逾白僵硬地伸手,摊开掌心,半空浮灰纷扬落下,凑成小堆。 纵横漪澜万年的初代修道者,曾于太平时,吊儿郎当混迹市井,也曾在战乱时护天下平安,如今变作一捧灰。 佛光与天雷相击后,灵气激盪,流下万千余晖,倾泄向这座虚拟人间。 在青光中,一切都变得明朗开阔。 它们一寸寸,一点点地拉开了重叠幻象的神秘面纱。 江逾白清晰地看到了每个阵眼,也看到了阵心所在。 深约百千丈的江底埋了一根肋骨。 纵有污泥掩覆,也莹白如玉。 &&& 几点星火从远方掉到了水面,迅速连成一片,整条江都烧了起来。 江岸绿树成荫,杂草丛生,便也跟着遭了殃。 酌煌和黎纤打了很久。 两人的真元在高速输出,战斗过程中所迸射的灵气沖盪,扬起泼天浪花。 火势乍起,黎纤隐约陷入弱势,他生长南边,素喜温水和暖阳,如今被火焰炙烤,便有些难受。 酌煌本来愤怒天雷业火摧毁了他的大阵,但见黎纤一副蔫模样,倒也心满意足。 「小畜生,这把火来得好!」他兇狠道,「今日,我就借着天火烤了你!」 酌煌拿起叉戟勐冲,招招狠辣,他此刻濒临疯狂,恨不得活活吞了黎纤。 叉戟无比尖锐,裹挟着煞气与火苗,径直逼近。 黎纤旋身躲过,巧妙折身跃到酌煌身侧,手腕轻盈一伸一挑,对方肩膀就被戳出窟窿,露出涓涓的黑气。 酌煌咧嘴一笑,「小妖畜,竟然还敢主动攻击我。」 他抬掌打去,掌风森然凛冽,冷如寒冬的冰霜。 黎纤『砰』地撞在老树上,震落满树花瓣。 细碎的梨花纷飞,干净皎洁,像扶苍的雪,也像薄暮的月色。 可惜,几瞬后,白就掺了红。 桃木剑与叉戟相抵时,被玄铁钩头割断,钩子刺进了白皙皮肉中。 差半寸就能穿透护心鳞,刺入他心脏。 黎纤疼得弯腰,有些想把自己蜷起来。 颜色稠昳的血,滴答地落在脚尖,瞬时洇湿了鞋面。 第205页 趁黎纤喘息时,酌煌步步逼近,将枯叶踩得咯吱作响,仿佛自己在碾碎黎纤的皮肉骨头。 「小妖畜,乖乖受死吧。」他伸手欲掐向黎纤脖颈。 却不曾想,对方浓密的长睫轻颤两下,便猝然睁眼,抬脚踢飞他的叉戟,与他厮打起来。 酌煌目眦欲裂,「你这小妖畜,不但下贱卑劣,还狡诈多端,我他妈今日定要让你挫骨扬灰。」 他以为黎纤小不点一个,力气自然也不会太大,却不曾想黎纤竟拳脚工夫了得。 小妖怪在折吾河初化形时,遭受过无数次挑衅,日夜除了吃,便是比斗。 单挑,群殴,吐毒液的蛇妖,擅长啮咬的蚁虫,长着獠牙的巨型兽群。 黎纤就没在怕的。 他想活,所以他也不能怕。 他甚至能从数不尽的近身搏斗中,分析出对手的下几步招式。 比如此刻,他丝毫不落下风。 可惜百招后,两岸上的火越烧越旺,焰苗窜了起来,有几簇甚至燎到了黎纤的发梢。 小妖怪额角冒汗,却没松懈,他边与酌煌缠斗,边稍稍向江边移。 酌煌朝他腹部重重砸下一拳:「你他妈到底哪来的底气与我打!」 小妖怪不答话,依旧变换步数,悄摸摸地带动对手转移身形。 水,去水里,面前这条宽旷的江是他的主场,也是他的底气。 三、二、一! 『扑通』! 两人同时掉进江流,黎纤扯住酌煌向下坠。 ——来,让神仙看看我这野鱼妖的本事。 酌煌意识到自己上当后,格外愤怒,他扬手打出四五道灵流,搅得江底浑浊不堪。 但黎纤入水后更加灵敏,俶尔远逝。 小妖怪薅住一把水草,灵活地打结编织,将其制成长绳。 他把草绕在手腕,四肢摆动,朝对手游去。 战斗开始了。 草绳被黎纤快速挥舞,乱如麻,快如影。于无声无息,绕到了酌煌脖子。 下一刻,小妖怪陡然收紧长绳。 草变得柔韧,细碎的毛刺扎进酌煌脖颈。 酌煌周身煞气暴涨,顺着水流四溢。 黎纤从他猩红眼珠中看出了同归于尽的疯狂。 大妖敏锐的直觉发出警昭。 ——要赶紧跑。 黎纤把草绳拴在礁石上,四肢摆动,奋力上游。 在脑袋碰到空气的瞬间,他的衣摆被水下人勾住。 与此同时,岸上也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微凉而熟悉的触感。 小鱼仔眼眶一红,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白白终于来找我了。 第117章 黎纤被江逾白捞上来后, 整个鱼都湿漉漉的。 他抖落髮梢水滴,睫毛忽闪忽闪,轻声问, 「白白知道我是谁吗?」 江逾白揉揉他的脑袋,把他搂进怀里, 「当然, 你是黎纤, 是我道侣。」 「他是妖!」 不远处,酌煌已上岸, 正摸着肩膀伤口, 恶狠狠怒视黎纤。 「堂兄, 方才你也看见了, 这妖想杀我。他拿着草绳想活活勒断我的脖子!」 江逾白冷眼看去, 言简意赅,「你该死。」 酌煌激动道,「你又被他蛊惑了!」 「小畜生惯会装可怜。」 他缓慢站起身,捏诀召来银叉戟,「我现在杀了这鱼妖,掏出他的心肠给你看看是不是黑的。」 话毕, 酌煌执器高跃,银叉戟捲起千层浪,铺天盖地而来。 江逾白反手摘下披风, 裹住黎纤,持剑旋身退十步。 浪花正好在他面前驻足。 倾盆水幕中,两人风雨不动安如山。 黎纤缩进月白织锦披风, 内里温暖如春,像个烧着地龙的小房子。 小妖怪眼眶一热, 闷闷地告状,「白白,他用叉子扎我的心脏,还用火烤我,我好痛。」 江逾白低头,披风遮得严实,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浓烈的依赖。 于是,他安慰小道侣,「乖,我帮你收拾他。」 这边,酌煌已催动口诀,调动各个阵眼之位。 「浮黎,既然你仍旧执迷不悟,待会儿莫要怪弟弟不客气。」 他咧着嘴角,玩味道,「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当着你的面嚼碎了这妖物。」 他念出一声古怪咒语,紧接着周遭景色变换。 草木移位,树苗拔地而起,不消片刻,就已成参天模样。 树叶野草沾了火星,熊熊大火将两人包围。 小妖怪低低咳嗽两声,再张嘴声音已略有嘶哑,「白白,你还好吗?」 江逾白替拉下帽檐,「无碍。」 他捏指成诀,是个夏日除热的清凉咒。 而后足尖一点,揽着黎纤纵身高跃,把人带到江心。 噼里啪啦的星火燃烧逐渐远去,只有飒飒风声。 黎纤扯着他袖口,「白白,别把我留下,我可以帮你打他,我不害怕。」 江逾白捧着他的脸,笑了笑,「打他我自己就够了,你去河里帮我取件东西。」 黎纤眨眨眼,认真道,「什么东西?」 江逾白指了指自己胸口,「肋骨,我的肋骨。」 & 浓烟瀰漫,江逾白穿行于火海中,在寻找酌煌。 第206页 无妄的剑尖缀着一点星屑,在暗色中点亮天地,为主人照明。 与此同时,酌煌隐匿在粗壮的老木枝头,黑衣袍与夜色相融, 林间树叶茂密,掩映了叉戟的幽光,他像是在伏击猎物的乌鸦。 这是他幼时惯爱玩的把戏——藏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地攻击小堂兄。 有时可能会扔过去一粒石子,有时可能是两颗果子。 而此刻,这位鬼仙大人准备扔下自己的本命灵器。 他瞄准了对方胸口下三寸,他知道那里缺了根肋骨,若是刺过去,定可以穿心而过。 他调整位置,眯眼做狙击姿势,却忽见道道银芒来袭。 银芒太过灼亮,致使长夜大白。 上古剑交织出剑气,像是凛冬的霜降,转眼扑灭了火。 树叶快速枯萎、纷飞,脱离了枝杈,露出『乌鸦』。 江逾白横眼看去,「下来。」 酌煌呲着牙,「下来做什么?」 江逾白道,「决一死战。」 酌煌拿着叉戟,跃下枝头,抱臂而立,「我知道你指使小妖畜去拿骨头了。」 他有些痞,看着像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哥,讲出来的话却让人恶寒:「堂兄此举是白费力气,我刚才已将江水凝成冰。」 「所以,待我们两个打完,无论谁输谁赢,他都会是条死鱼!」 江逾白面色不改,「他不会有事,我已知晓此处全部阵眼。」 闻言,酌煌放出神识,探向大小阵眼,只觉模煳不清,头晕目眩。 待稍过神后,他祭出叉戟,嘴角擒着血色,「好啊,那我们就真刀实剑地打一场。」 而后,江逾白提剑相指,无妄剑光闪烁,银芒大作,真元磅礴而出, 长剑对叉戟,两者皆是上古神兵。 曾被仙气蕴养,也曾吸纳无数血腥,带着洪荒的灵与煞。 此刻相见,均铮鸣不已,势必要杀出你死我活。 酌煌率先起势,勐烈罡风绞碎了万千树叶。 纯黑衣摆像是幕布,彻底拉开厮杀的序! 叉戟三刺勾,勾命勾魂勾来生。 他要勾浮黎,要粉碎江逾白的肉身,让浮黎的魂永远臣服自己。 叉戟被筑灌无尽魂力,刺上掺着毒,直指对方命门。 江逾白举剑迎击,无妄平素似月皎,此刻却如饮了血的怪兽。 凡人能杀死一位仙吗? 这个问题江逾白不知道,但他此时很想战斗,有一部分是无妄带来的戾气,有一部分是骨骼血肉下灵魂的躁动。 于是,『无妄』再度成为『屠戮』。 『离火八歧』招式简单,但在快速出剑中,却繁复缭绕,编织出剑气网,笼罩天地。 『寒江雪』肃肃生凉,剑刃所指处,白霜一片。 『惊雷诀』随风如影,剑吟似轰鸣。 两者缠斗已有数百回合,产生的威压与灵流,纵横绵延几千里,致使江河倒灌,山崩石碎。 砰! 随着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火星迸射,绚烂如北域极光。 酌煌后退十余步,扶树呕出大口血,狠厉地瞧着江逾白,「厉害啊,凡人躯壳也能有如此战力。」 江逾白被火星刺到脸,左边眼角浮现小段裂口。 殷红伤口把清隽眉目衬得有些乖戾,酌煌突然心口一跳,想到了好多年前杀妖诛魔的浮黎。 与凶煞打交道多年的仙,殊不知自己才是世间最凶煞。 酌煌突然有些害怕江逾白,一如多年前害怕浮黎那般。 江逾白抹掉眼角血珠,提着剑走来。 酌煌捂着胸口,半眯着眼,他在想策略,活命的策略。 血盾逃走,或是站起来以命相搏...... 不,这些都活不了。 最好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 酌煌一把丢掉叉戟,匍匐着扑到江逾白脚边。 他扯着江逾白小片衣角,扬起头,「堂兄真的想杀我吗?」 「哥哥,你捨得要我的命?」 他看起来有些脆弱可怜,「堂兄还未恢復前尘记忆,若彻底恢復后,断不会杀我。」 「从小到大,唯有浮黎哥哥最疼我。」 & 黎纤在水底游了很久,四肢都有些松软了,可惜还是没找到白白的骨头。 他有些着急,接连吐了好几泡泡,其中最大的那个,好像受到了某种召唤,有生命般开始顺着水流漂浮。 黎纤眨巴眨巴眼,急忙跟了过去。 大泡泡在水底正中间停下,之后『啪』地破裂。 黎纤戳了戳泥沙,果真露出个旋涡,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讯息。 他忙不迭伸手刨坑,不大会儿,泥沙中露出了小截玉石般的骨头。 小妖怪想去抓,却不料河底迅速长出粗壮海草, 茂密繁盛,毒蛇般缠住了他的手脚。 黎纤仔细去瞧,才发现这哪里是草,分明是死人的头髮。他越挣扎便缚得越紧,嫩软皮肤被勒出深痕。 被扒到两边的泥沙渐渐回拢,又要将骨头掩埋。 小妖怪使劲地往前蹬腿,他张嘴想把白白的骨头叼出来。 但是泥沙回流速度太快,千钧一髮之时,他来不及,只能启唇轻吻了下那段肋骨,输入一点点清湛的灵气。 瞬息骨头再次被泥土淹没,水底恢復如初。 第207页 一点点的微末灵气能做什么呢,小妖怪难过地垂下头颅,待他又去扒土时,却见脚下剧烈震颤。 闪着雪亮的光,逐渐放大,最终冲破泥土。 它出淤泥却不沾染,莹白似瓷器,亲昵地在黎纤脖颈蹭了蹭。 黎纤被凉得打了个哆嗦,笑盈盈地看它。 「我们去找白白!」 闻言,肋骨穿透洪流,飞出水面,如支离弦箭,朝某一方向前行。 & 「堂兄,我知错了,你饶过我吧。」 「你……你叫江逾白吧。」 酌煌把这三字放于唇齿间碾磨,轻声道,「逾白,凡人杀仙会折寿的,你不可以杀我,若是真杀了我,等你拿回肋骨恢復记忆,定会后悔的。」 酌煌紧攥江逾白袖口,一点点靠近,「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修行,无论是在梵天境,还是长大后在灵山,浮黎哥哥都待我很好的。」 「我们感情好,你心里有我……」 「所以,」他驽定道,「你绝对不可以杀我。」 酌煌边说边踉跄着起身,眼底很红,脸上挂着断线的泪珠子。 他见江逾白眼神悠游,视线凝落在远方,以为这人在沉思,在衡量拿捏。 殊不知,他只是在等一样东西。 凡人杀仙会折福报,陨寿数,但仙杀仙,则不会。 须臾,夜色中亮起了光点,不太真切,像是被云包裹的星子。 酌煌扬首去瞧,待看清来物后,瞳孔皱缩。 他僵硬地伸臂,想要抓住飞来之物,却也只是徒劳。 肋骨穿透长风,刺破云雾,在幽茫夜色中划出完美弧线。 最终,进入江逾白胸口,与其血肉,与其灵魂融合。 & 寒鸦在半空发出嘶哑的鸣叫,仿佛在奏一首哀乐。 江逾白闭了下眼,再度睁开时,眸中蕴雷霆,藏寒川。 他以剑指酌煌脖颈,冷声问,「我心里有你?」 酌煌神色呆滞,喃喃道,「堂兄...堂兄.......」 江逾白低头瞧他,像是在瞧一只蝼蚁。 以前,浮黎站在灵山尖,俯瞰万物,用的也是这种眼神。 ——慵懒而漠然。 此刻,酌煌已清晰知道,自己的最后底牌也没有了。 即便是想起了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修行的岁月,江逾白也还是要杀他。 今生的江逾白,前世的浮黎,无论哪个都要杀他。 可造成这种局面的罪归祸首,就是黎纤这下等的贱妖! 恐慌压倒了所有理智,酌煌咆哮道,「浮黎,你他妈该不会以为杀了我,你和那下贱妖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他脑子的弦断了,彻底疯魔,奔溃着说出自己恶毒的计划。 「自你入渡厄城后,我便已派遣落罗剎阴差,将黎纤是上古妖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待你二人回去,将迎来整个漪澜天罗地网的追捕绞杀!」 「各大宗门世家会杀妖祭天!你若是护他,自然也会被碎尸万段!」 「他是卑劣的怪物,是下贱的畜生。」 「你也是!你也是!」 「啊!」 嚷叫戛然而止,酌煌还保持着瞪眼张嘴的姿势,但长剑已经穿透他咽喉,乌黑的血喷涌而出。 「从小到大,你都很吵。」江逾白淡淡道,而后收剑入鞘。 草丛传来一阵窸窣声,枯叶被踩的咯吱响。 黎纤的小身子映入眼帘,他额角有薄汗,讲话有点喘,「骨头跑得好快,我找不到了!」 江逾白给他擦汗,「已经物归原主了。」 黎纤一愣,随机用手去摸他胸口,担心道,「那白白痛不痛?」 江逾白想说不痛,想因之前的冷漠对他道歉,想抱抱他,亲亲他,好好安慰他。 但是现在哪样都做不到,阵心被破,阵主已死,这座虚拟人间即将坍塌。 地表开始震颤,月亮掉进水里,变为泡沫;远处山峦倾倒,草木逐个枯萎。 唯有江河在奔腾,它们来自幽冥水,被酌煌开渠引流至此,如今将要打破屏障回归源头。 江逾白搂着黎纤,额头碰额头,像是新婚燕尔在耳鬓厮磨。 他温润地提醒小道侣,「幽冥水只渡死物,待会记得屏气,不要挣扎,水流会带咱们出去。」 黎纤缩进他怀里,点点头,乖巧得要命。 江河水涨,瞬息没过头顶,沖向了血月外壳。 第118章 归元 & 天如墨, 灯火已阑珊。 渡厄城内外狼藉一片,人仰马翻。 长街石板浸了水,裊裊地散发着腐朽气味。 三个时辰前, 他们的月亮裂了口,犹如被扎破皮的球, 内里喷射江水, 奔腾着注入幽冥。 幽冥水涨, 湍流犹如勐兽,嘶吼着撞碎岸的堤坝。 剎那间, 渡口便被洪水吞噬, 绻云楼也险被狂风掀翻。 画皮、骷髅、半兽人, 各类活物死物, 纷纷跑去城门的碉楼上躲洪水。 碉楼人声鼎沸, 纷纷议论灾祸的源头。 某个老怪突然开口,哆嗦着猜测道,「血月裂口,地宫塌陷,那位大人……会不会殁了?」 此话大孽不道,石破天惊。 众鬼抬头望天, 脸色变幻无穷,他们小声开始嘀咕。 「死了?咱们大人也会死吗?」 第208页 「他不是与日月共生吗、他不是长久而永恆的吗?」 「天地开合,鸿蒙宇宙间, 包括诸神诸佛,没谁会不死,他们可能长久, 却无法永恆。」 「所以,大人该及时行乐的, 不该成日下追血咒的……」 他们起初只小声嘀咕着,后来便放声议论,把往日提也不敢提的神明,放到明面做为谈资笑柄。 「你们说,鬼仙大人疯魔如此久,究竟要找谁?」有人开口转移了话题。 于是,又有人掏出张皱巴巴的画像,捻须长嘆,「瞧瞧这俊美模样,据我祖辈说,是位九天玄仙,命格对紫薇帝星……」 「唉,大人真是疯得不轻,如今哪还有九天玄仙。」 众人驽定说道,完全不知远在渡厄城外,万丈苍穹顶,有颗星正轻轻闪烁,不日将垂照五洲山河。 更不知,碉楼之下,有人正架着梨木窄舟,悄声渡城门,仿佛游湖赏花般淡然。 人是个活人,只不过穿了身白,像是来上坟的。 前方飘着片蝉衣般轻薄的符纸,绿莹莹的,小灯笼似得引路。 符纸上写了几行草书,龙飞凤舞的看不真切,唯独落款处『岑隐』两字异常清晰。 扁舟细又长,像片叶子;从外城到内城,最终停泊在了城心的汪洋。 & 黎纤在凉风中醒来,四周是粘稠的黑暗。 他揉揉眼睛,彻底清醒后,开始寻找江逾白。 两人被洪流冲击时,他被江逾白护到怀里,感受到那人身体很热,被火烧般的烫。 他还听到了细微的咔嚓声,像是骨骼,血肉破裂后,又重新生长的声音。 他很担心江逾白,生怕人意识不清,沉入黄泉水底,被腐蚀成枯骨。 黎纤边拨动手指红绳,边屏气在水中遨游。 终于在寂静中听到几声铃铛响,也觅得了几缕光。 光源是来自一只小梨舫,有白白身上竹燃清冽的味道。 黎纤逆水游去,想要伸手爬上船舫,却倏忽被一股灵流挡住。 他躲闪不及,被撞进水里,砸出涟漪和大朵浪花。 「何人在此?」 船尾有人问话,语气淡漠。 他睨着细长的眼,将黎纤上下打量,而后拧眉道,「你是何物?」 黎纤抖抖水,从怀中掏出块纸帛,缓缓摊开,「我是白白道侣。」 他不是何物,他是白白道侣!是以后要和白白一起盖房子、种果子的人。 船上人指尖微勾,素帛就飞进了掌心。 料子是月白织锦,正好契合逾白缺失的那块衣角,墨字虽被水洇湿,但从寥寥几笔也能辨别出是逾白笔迹。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生生不离……』 他呢喃着,怔了小会儿,随即撤掉禁制,示意黎纤上船。 稍后,他自道身份,「我是江逾白父亲。」 「他如今情况古怪。」 「意识混沌,真元剧烈动盪,骨骼、经脉、血肉均在替换重塑。」 「我要带他回归元踏雪岭。」 顿了顿,又问黎纤,「你……和我们走?」 黎纤抬头看他,手指无措地蜷了下,反映片刻随后点点头。 「白白去哪,我就去哪。」 渡江时,黎纤靠在船边,吹着江风,有些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他是白白道侣,但白白不只有『道侣』。 江逾白有父母,师父,朋友,这些人都盼着白白好。 是江逾白亲密的人,也是江逾白生命中重要的人。 所以,他不能自私地、悄摸摸把白白抢走。 & 亥时,梆子声沉闷散开。 小镇空荡荡,枯黄的树叶簌簌飘落。 几队修士正在巡逻,靴子踩在地上咯吱作响。 他们提剑背刀,个个眼珠圆瞪,谨慎如惊弓之鸟,恨不得有十二分精神。 此间种种皆因前几日的传闻——祸星降世,灾年已来,大妖将血洗人间。 消息是从东疆传来,据说久居于城心的鬼仙大君採用了晷盘秘术。 他占卜到有只大妖正隐匿在人间,四处游荡,杀人如麻,大妖的身边还有人族跟随。 卜卦上还说大妖来自南境,身边跟着的人就是归元山江少主。 起初,人们只将信将疑,毕竟那位大人物性格诡谲,阴晴不定,说不定是在发疯。 直到北域十方无相放出消息:自家两个近元婴境驯兽师在流月城被一拳毙命,方引起众人慌乱。 诸位宗主掌门不得不聚事商议。 殷无涯做为归元代表,不顾半点仪态,与众掌门吵开了花,他坚信黎纤是个乖小孩,不可能是妖,更不可能杀人。 丘氏坚持逮捕二人审讯,北域众世家纷纷附和。 西边伽蓝寺表示,若有妖应即刻送往佛寺超度、淬洗罪孽。 长白林海,天山珠崖,巴蜀湘楚……其余地界大小世家,有的事不关己,冷眼旁观;有的关门避世,防患未然。 出乎意料的是,书宫并未保持一贯的中立态度。 晏先生与尤夫子放出消息,向世人解释两人并非未畏罪潜逃,只是被派遣去渡厄城追魂,不日将归来。 此番话倒是让百姓暂且安心,但没出两日,风向便又变了。 北边发生了一场雪崩,规模广而大,压死了好些在雪原歷练的年轻修士。 第209页 许多观星师,推演师也占卜出灾祸将来临的凶卦。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姓聚众滴血请命,叩请修仙宗门做主,抓妖,杀妖,挫骨扬灰。 他们没有道行,没有修为,寿命短,身体脆弱,在危险来临时变得战战兢兢,只能跪在世家门口,以自己的方式避险保命。 于是,包括书宫在内的诸仙门终于妥协,派遣弟子组成队伍,负责巡逻与追捕。 归元山派出的是惊雷峰一脉。 这些年轻小子全部是江逾白师弟,幼时常在一起读书修行、玩笑打闹。无论何时都是江逾白的追捧者,有的甚至唯大师兄马首是瞻。 故而,与其他队伍格格不入,暗地里互相吵闹过数次。 这晚,他们搜索到东疆边缘,再往前三百里就是渡厄城。 东边煞气足,不过酉时就颳起了阴风,几支队伍不得不投宿客栈避风沙。 此刻,众队伍正坐于大堂用饭,他们本天南海北,甚至有些还在上次的琼林宴起过冲突,便都互相坐得远远的。 不过,虽各有不和,但出门前长辈交代过要和睦相处,以捉妖护苍生为己任,故而心里妈卖批,脸上笑嘻嘻。 「唉,都搜到这了,结果罗盘突然没动静了,真是气死了!」席间有人突然抱怨一声,长吁短嘆,死了爹娘般苦丧。 这人穿山水墨袍,是书宫灵修,手中拿着追踪罗盘为众人引路,本来罗盘银针一路灵活,偏偏进入东疆便失了灵,犹如死物。 渡厄城心地形诡异,任谁也不敢冒进,只能僵持在此地。 他撇撇嘴,气得半口饭也不想吃,任谁劝也不听。 剎时,有人兀地开口,「罗盘是灵器,夜间邪气重,说不定明日晨起就好了。」 「用些吃食吧,莫气坏身体。」 「待会儿我给你修修。」 这人讲话温和,亲切感十足,给人春风化雨之感。 众修士齐齐向他看去,有几个女修悄悄红了脸。 「清浔师兄,你惯会为人着想。」 「师兄,你也多吃点!你都瘦了。」 「就是,这段时间,沈师兄日夜忙于制定路线、捉捕妖物;还要分心照顾我们,一定累坏了。」 他们原本齐声赞美感谢沈清浔,但总有嘴贱的,爱挑事,说着说着就偏了话头。 「明明不该归咱们书宫管的事,却要清浔师兄费心费力。」 「看看人家归元山,长老弟子心大得很勒!」 「归元修士不但修剑,还修厚脸皮,换做是我,哪会有心思坐在这里吃饭喝水啊!」 「我若是归元弟子,现如今定闯进渡厄城心,把那大妖和叛徒逮出来,就地正法,清理门户!」 旁边女修拿手肘怼他好几次,示意他『以和为贵』,顺便睨了下大堂的东南角。 大堂东南角,正是归元剑修所坐的位置。 纵然隔了道屏风,但修道者各个耳聪目明,哪有听不见的道理。 那贱嘴巴说第一句时,容舟便捏碎了只瓷盏,茶汤飞溅满衣角。 容舟身为二师兄,负责此次带队。 刚接到任务,或者说刚听到从渡厄城传来的消息时,容舟几乎被气笑了。 黎纤是妖? 这他妈怎么可能呢? 是哪个憨批说的,死不死啊! 他陪江逾白与黎纤相处数日,自然清楚黎纤为人。 更何况,他两颗眼珠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见识过,黎纤是如何对待江逾白的。 容舟一个脑袋两个大,前段时间,他几乎天天跟惊雷峰师弟,讲黎纤在书宫、流月城的表现,并逐一拿出黎纤是人族小少年的论证。 『你见过做噩梦时哭花脸的妖吗?』 『你见过爱吃小酥饼和砂糖果的妖吗?』 『你见过伶仃小小只,单手就能拎起来的妖吗?』 如此种种,容舟讲了千八百遍,今日是不想再说了。 他掸落衣袍上的水渍,踢开板凳,三两步走到大厅中央,一把提起贱嘴巴。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左右开弓打出五六拳。 「叫你嘴巴贱!」 「爷爷今天打死你!」 「追踪罗盘不是坏了吗,正好用你的生魂给我们归元修士引路!」 吵闹声渐起,有人拔剑抽刀,有人搭弓拉箭。 沈清浔见状不妙,忙开口阻挠,「好了,大家聚此地捉妖,当同仇敌忾……」 「捉妖?同仇敌忾?」容舟打断沈清浔,怒目而时,「你也认为黎纤是妖?」 「在书宫与流月城时,你与黎纤接触过数次,如今竟也冤枉他是妖?」 容舟本就眉目凛冽,此刻发起脾气,反倒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傲慢。 沈清浔站在两方中间,不但隔绝两方队伍的敌意,还要承担的怒火,看起来很识大体,也格外无辜。 他动作轻缓地去摸纳戒,默念两声口诀,俄而一把竹骨伞浮于众人眼前。 第119章 青竹骨撑着伞面, 上面绘了好些花簇,线条缠绕,红粉相间, 形状各有不同。 容舟抱臂,冷冷道, 「一把伞而已, 怎么?莫不成是什么高阶验妖法器?」 沈清浔摇头, 捏起骨柄,朝众人转了几圈, 温声提醒道, 「大家再仔细看看。」 容舟道, 「别卖关子, 我没闲情雅致陪你赏花。」 第210页 有位小师弟轻杵他, 「师兄,别这般刻薄,沈师兄也没说过大师兄和咱们家的坏话啊。」 小师弟垂着头,悄声为沈清浔说话。 沈清浔少年时在归元山暂居的日子里,凭藉好性格博得许多师弟好感,此时其余师弟也纷纷附和。 「容师兄, 别生气,咱们先听听沈师兄说什么。」 「对啊,沈师兄住在峰中时, 总是与人为善,我相信他不会害大师兄的……」 「你们……」 ——他不会伤害江逾白,可他未必不会害黎纤。 沈清浔与黎纤接触过数次, 明明知晓黎纤无辜,却偏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这种人算不得风光霁月。 容舟横睨师弟们一眼,指骨捏得咯嗒响,却也拿不出反驳话语。 这时,突然有位女修嚷起来,「松波锦,叠云娇!这两类花是上古灵植!」 「对,我读洪荒博文志时曾看到过。」 「银丝雪簇!我爹说那花三千年前就灭绝了!」 「天哪!你们看伞面上的花…我们其实都没见过啊!」 「沈师兄,你这伞哪来的?简直是上古珍卉大全!」 沈清浔勾了下嘴角,「此伞并非我物。是逾白的。」 他曲指轻敲伞面,把记忆拉至某个黄昏。 「那日,我与逾白在藏书阁处理古籍,晨时落了场雨,逾白撑伞过来的,当时天光暗淡,我并未察觉异样。」 「后来,逾白因急事离开,仓促之下便将此伞遗落……」 大堂岑寂,朗润的声音散在各个角落,沈清浔犹如夫子般传道授惑,绝口不提自己当日做的龌龊事。 他轻飘飘抬眸,「归元的师弟们应当见识过逾白的墨秀吧?」 小师弟盯着伞面,肯定道,「这不是我们大师兄画的!他的笔力淬凝劲挺,绘不出这么绵软的线条。」 旁侧有人猜道,「如此说来,江逾白身边可能……有熟悉上古洪荒的人。」 一时间,风向急速转变,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黎纤。 「停!」 容舟打了手势,嗤笑道,「你们是土鳖吗,人家黎纤说不定只是博学广闻罢了。」 沈清浔道,「容道友,万事当谨慎为妙。」 有人附和道,「对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容舟,你难道不担心你大师兄吗?如若真的身侧妖伴,他会不会被吸干精魄啊。」 闻言,惊雷峰的师弟也有些惊慌。 「怎么办?大师兄会不会有危险?」 容舟扶额,确信道,「江逾白绝不可能有危险。」 为安抚众师弟,他竖三指沖天起誓,「我容舟保证,黎纤不会伤害逾白,他可怜柔弱,很依赖你们大师兄,而你们大师兄也十分疼爱他!」 他声音很大,表情坚定,仿佛要当场给两人盖章证婚。 见状,惊雷弟子们终于不再慌乱,放宽了心。 沈清浔悄声握紧了拳,指甲刺进掌心,留下细碎血痕。 大堂重归平静,正待众人偃旗息鼓,准备回位落座,继续吃饭时,门忽地开了。 门口立着个人,面容阴郁,两颊凹陷,像是中了毒般的枯藁。 他瞅着容舟,阴森地笑笑,「依赖?十分疼爱?这正说明江逾白那废人与那妖物有苟且啊,两个都该杀。」 容舟一下子被惹火,「你他妈有病吗?别张口闭口废人的。」 他回怼道,「丘际,你去照下镜子,看看到底谁才是废人。」 来人正是丘际,他本不在追捕队人选中,但执意带伤加入,在进行搜索时,更是尽心尽力,日夜不修地四处勘探。 方才就算邪风大作,他也只带个馒头,便又出门找寻黎纤。 旁人以为他转了性,竟愿费精力心神,造福苍生百姓。 殊不知,他只是想要报仇。 报那日在后山冷泉时,黎纤踩碎他腿骨的仇。 他要报仇,他要折断小畜生手脚,将其炼做炉鼎。 他坡着脚,一步步走到容舟面前,「方才我还听见,你说黎纤很弱?」 容舟道,「对,单薄瘦小,柔弱可欺。」 丘际仰天放声笑了一阵,而后挽起自己裤腿,露出狰狞伤痕。 他脚踝皮肤干瘪,诡异地向内凹陷,明显少了块骨头。 他的腿废了,成了家族的弃子,宗门的笑柄,他的人生完蛋了,都被黎纤毁了。 他要让黎纤血债血偿。 「是黎纤弄的,他废了我的腿!」他大嚷着,「小贱人力气极大,而且眼睛还会变色发光!」 「别他妈造谣了!」 容舟握紧剑柄,想出手砍了这傻逼,「眼珠变色?发光?你以为他是油灯吗!」 丘际恶狠狠道:「我未撒谎!那日在冷泉,我与他打斗,他的眼珠变得海水般的幽蓝。」 「再之后,他发了疯似的掐我脖子,差点将我勒死。」 丘际勐地冲出两步,攥紧沈清浔手臂,魔怔般,「沈师兄,咱们必须找到那小畜生,求求你,一定要为我报仇!」 沈清浔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安抚道,「丘同窗放心,待寻回黎纤后,书宫及诸宗门定会还你公道。」 他捋平被抓皱的衣袖,善解人意地让丘际落坐,而后放声道,「诸位道友,如今已过夜半,正是阴气最重时,大家用些饭食后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明早再进城查勘。」 第211页 紧接着,他有条不紊地为众人分房,设结界,点安神香,主动为同窗修罗盘。 种种举动尽显善意,宛若盛夏的溪水,潺潺而流,甘冽沁人心脾。 容舟没跟师弟们进屋补眠,而是跑到后院长廊吹冷风。 更深露重,风凉胜水,他脑中分外清明,开始回想与江,黎二人相处的经歷。 每桩每件皆从眼前飘过。 学宫、断空灵器冢、流月城…… 容舟按着太阳穴,尽可能地回想关于黎纤的细枝末节。 云雾层叠堆积,遮住月亮,显得天空阴沉晦暗。 长廊尽头响起脚步声,稳而轻飘。 沈清浔在容舟三尺外驻足,是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手中一碟烛火,豆粒般大小,在风中孤伶摇动。 火光模煳了人脸,容舟看不清他神色,但也知他是来『策反』的。 容舟抽抽嘴角,「大晚上的,月黑风高,沈道友不必跑来给我洗脑,还是洗洗睡吧。」 沈清浔闻言也不恼怒,只说,「容道友,我只是想心平气和地与你讨论。」 「无需给你洗脑,我猜你已经有所怀疑了。」 「你与他们俩相处许久,想来不可能半点异样也察觉不出」 容舟垂头敛眸,一时间看不清神色。 黎纤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容貌,举手投足间,溢满灵秀气,像是个小精灵似的。 而且初见时,有点呆,连话也说不成句,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沈清浔拨弄着罗盘,见内里银针死气沉沉。 他眼眸微眯,幽幽开口,「逾白离开渡厄城内了。」 「书宫的罗盘追踪力很强,雪山瑶池,塞外瀚海…无论天涯海角,都能被追捕定位。然此刻,罗盘却毫无声息,犹如一块废铁,显然是触碰了禁止结界。」 「他们两应当是被人救走了。」 「所以,你怀疑我们归元山把人带走藏起来了?」 容舟皱着眉,反驳道,「黎纤不是妖,如果我们家的人先找到逾白和黎纤,根本没必要把他们藏起来设禁制。」 沈清浔把罗盘搁在面前梨木桌上,放出『咯嗒』的轻响。 星光倾泻,映照他面容,显得他眉眼温和,完美遮住眸底狠厉。 他笑笑道,「容道友,咱们打个赌吧。」 &&&& 南境离火峰,山脉属火,每逢春末初夏,热得跟个烤炉子似的。 小道童拎着壶凉茶,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从山脚跑到山顶,然后把食盘放在议事殿门口,片刻不停留地跑出去。 里面有两位长老在吵架,准备地说一位长老在疯狂讲话,另外那个八风不动稳如山。 殷无涯捏着张画像,满屋转悠,快要气得跺脚。 纸轴上画的人,舒眉朗目璞玉面,正是他心肝宝贝大徒弟。 「书研,你说句话啊。」殷无涯『啪』地把纸拍在桌上, 「你儿子都成通缉犯了,书研啊,你能不能长点心。」 岑书研扬手挥了下,薄纸轻飘飘落地。 她嘆了口气,道,「都是些小事情。」 两人面前摆着个沙盘模型,摹拟的是北域雪原,以扶苍为首的诸山脉走势,均被完美还原。 山脚,山腰,山顶,以及许多不起眼的角落都被插了彩色的小旗子。 岑书研盯着几只鲜红的旗子,沉闷道,「星轨异变,星子将连诛、琼林大比在即、北域扶苍动盪……,这些事哪件不是头等大事。」 美艷的女人阖眸静思,她从未想过,原来继承五座山头是这般辛苦的事。 殷无涯反驳道,「孩子受欺负不能算小事。」 岑书研回道,「如若他与妖为伍,那自然应接受惩罚;如若旁人冤枉他,我也会为他讨回公道。」 殷无涯扶额,「我说了快两百次了,黎纤并非妖物,是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岑书研没接茬,又低头做事,在她看来,万物眼见为实,无论传言真假与否,都需自己去认证。 见状,殷无涯沉默了会儿,又恳求道,「你若忙完了,有了空闲时间,记得摆出师父的龟壳卦盘,用追魂术试着招招逾白,你是他的亲娘,你的血阵要管用得多。」 「孩子先被咱们找到,总比先让别人家抓到要好。」 他絮叨着,「你记得如何摆阵卜算吧?要不我留下教你?」 岑书研摇头,表示自己会做。 殷无涯摸摸鼻子,仰天长嘆一口气,第八千次幻想,若是逾白,黎纤两个崽中有一个是他儿子该多好!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离火主峰万籁俱寂。 岑书研从纳戒中拿出一块甲壳,质地坚硬,色泽黑亮,大抵是只万年老龟的壳。 是那便宜爹留给她的,其实除却五座山头,岑隐还给他留了好些法宝古籍,而自己却没能给他养老送终。 岑书研有些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离火主峰好像静了很久。 没有老爹摇骰子打牌九的稀里哗啦响,也没有儿子日夜挥剑震落花叶的簌簌声。 偌大一座峰只剩她自己。 岑书研併拢手指,贴近手腕,登时显出一道极深血痕。 血流涓涓着,流淌到龟壳中心,顺着纹隙渗透龟壳。与此同时,她便默念拗口咒语,边释放灵压。 壳心冒白烟,渗入饲主识海,岑书研入定,在一片缥缈烟色中,她看见了熟悉的地方。 第212页 一座山峰,离自己很近,甚至可称为咫尺之间。 『归元踏雪岭。』 岑书研兀地睁眼,拿起佩剑,抬步跨门而出。 第120章 踏雪岭毗邻惊雷峰, 却无铁索栈道勾连,更无护山大阵的照拂,多年来, 都是孤伶伶地伫立于此;名字『踏雪』也不可捉摸,毕竟南边没有『大雪满山岗』, 也没『寒川飞霜』。 山内有竹有柏, 泥土带着点松木香, 山顶烟色朦胧,云雾下是大片翠绿草坪。 青草芳香柔软, 坪面长有大簇花朵, 总是能引来鸟儿们栖息。 然而这几日, 除了仙鹤和鸥鹭, 还来了只别的物种。 是人类的外表, 有鱼儿般的灵敏。那人类初来乍到,也不管鸟雀听不听得懂,就眨着桃花眼说自己叫黎纤,他和它们一起喝露水吃花瓣,他还会摸着鸟儿翅膀,发出羡慕的低嘆, 『我原来也有小翅膀的』 人类长得好看,但总是闷闷的、蔫蔫的;有琥珀般润泽的眼珠,却频繁耷拉着眼皮, 望向岭内深泉处,好像在等重要的人。 梨木舫在江上漂浮了些许时辰,于三天前破晓时, 抵达南边境内。 进山后,江逾白被江正初带入瀑布后的冷泉淬体洗髓, 黎纤则被留在外面,并被告知只能在岭内活动,千万不可越出岭外半步。 几日来,黎纤的生活就是喝露水,吃花瓣,以及蹲在瀑泉外的草坪,眼巴巴地等江逾白。 他今早在山腰摘了几颗松树果,此刻正扒着里面的松子吃,他吃几粒,鸟儿来啄几粒,一来二回,便掌心空空。 「没有啦,去玩吧。」黎纤交代道。 小雀鸟瞪着乌熘熘的眼,瞅他脚边的松果,不依不饶。 黎纤抿抿唇,拒绝道,「不行,这两颗大的是留给白白的。」 小雀鸟们好似听懂了般,也不再朝他要。 「好乖。」 黎纤抬手准备雀鸟们的脑袋,却忽听而来传来阵水流激盪声,似山洪奔腾。 他的手顿在半空,唿吸骤紧,心脏也揪在一起。 江先生说过,白白体魄重塑,真元回流,识海内混沌灼热,四肢百骸释放出真元会引起岭内、归元、南境乃至整个世间的灵气波动。 这些句子玄妙且深奥,妖怪鱼听不懂,也无法理解。但他明白江逾白『筋骨重塑』时会遭受疼痛与折磨。 半晌后,瀑泉躁动消失,又恢復泠泠水流叮咚。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极轻极沉稳,黎纤敏锐地转过头,一道身影晃入眼中。 其人身上有草药和书墨的香;但黎纤总觉得不对劲,他感觉这个人类被某种奇怪的东西环绕,潮湿腥冷,像是掺着血水的冰。 江正初手中提着个袋子,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黎纤轻嗅嗅,问到了香甜的糕点味。 江正初伸手,把袋子递给他,难道开口说话,「是山下铺子的酥饼。」 黎纤接过来,又躬起身,小孩子似的乖巧道谢。 此番举动倒让江正初有些意外,他看着黎纤脚边几株光秃秃花枝,略有尴尬道,「抱歉,山中吃食少。」 「没关系。」黎纤挠挠头,「我喝露水、吃花瓣,就能填饱肚子。」 顿了顿,江正初提醒道,「瀑泉旁有片桃林,连通离火峰,逾白小时候总在那里练剑,你闲来无趣,可进去看看,但切记不要踏出结界半寸。」 江正初饱读洪荒博物志,对上古仙妖有诸多了解,但他觉得眼前的这只,过分的懵懵懂懂,着实太像小孩子。 ——看来书里讲的也不全对。 水流喧腾,有几朵浪花翻滚,黎纤睫毛颤了又颤,缓缓道:「我会连累白白吗?」 回归元时,几人虽走的是水路,但南境渔业发达,折吾两岸渔民颇多,他们总在岸边交流吵嚷,大妖稍动下耳朵就能听来一二。 黎纤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估计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只鱼、并且想要杀死他以绝后患。 早在万年前,他早已尝过被追捕,被打杀的滋味。 他明白,每个种族都是这样,纵然进化几十万年,纵然拥有了最高的智慧与最锋锐的武器,依旧是会害怕未知的、奇怪的东西。 黎纤不怕被追着打杀,但他不想江逾白被他拖累。 他说:「我可以…离开,藏到海里面。」 这句话很轻,能被飞流轰鸣声轻易压过,但江正初听到了。 他没接话,而是站到了飞瀑下的礁石上,眺望山下,仿佛在等候某位客人。 半息,江正初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温度,「藏不了的,有些人眼中不容沙,哪怕上穷碧落掘地三尺,也会将异类抓出来替天行道。」 黎纤缩缩肩膀,眼睫垂下去,遮住了眸光。 「其实你很幸运。」江正初面上有了点长辈的和蔼友善,「有人护着你,愿与你生死与共。」 黎纤蹙眉,「不,我要白白好好活着。」 远处旭日冲破晨间雾,爬上高空,不属于踏雪的陌生气息逐渐蔓延。 ——有客到。 「山脚大半禁制已开。」 江正初抬手指向旁边那片粉红桃林,不容置喙地对黎纤道,「去桃林结界躲起来。」 &&& 踏雪岭内外共有数十道禁制,横错交织着,多重防御术法叠加,惹得任何灵器神兵失效。 第213页 任岑掌门修为高深,也只能徒步登山。 此时,女人走在山间小路上,瑰红衣摆扫过杂乱草丛,像是盛夏翩飞的蝶。 登临山顶时便有云雾扑面,女人展袖一拂,云开雾散,林屋雅苑现于眼前。 质构古朴低调,却不失典雅,还是十年不变的老样子。 院子有方桌圆椅,桌上有套茶具,以及两只白釉质描花的瓷盅,显然是备好招待客人的。 岑书研自顾自坐下,煮水煎茶,青烟裊裊上升时,也恰逢主人归家。 江正初在她对面落座,接过一杯茶,淡淡道,「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岑书研开门见山道,「把逾白交出来。」 江正初依旧淡漠,「他不在。」 岑书研皱眉,肯定道,「卦象所显,他就在此地。」 江正初道:「哪来的卦,竟比学宫的追踪罗盘还管用?」 岑书研道:「是我用了自己的血,我与逾白是血亲,所以卦象准确无误……」 「你也知自己是他血亲。」 江正初勐地抬头,直直看向对方眼睛。 「我……」 岑书研微怔,竟一瞬息茫然。 半晌后,才缓过劲来,她抽出山海剑,眸色晦暗,几乎用肯定的语气道:「踏雪岭的灵气阵有异动。」 高境者不但真元饱满浩瀚,对人间灵气格局的变换也较为敏感。 岑书研入山时,便发现此地灵气分布格外诡异,有某一处的灵气十分浓稠,像是雪山极光下的寒潭,纯彻而幽深。 她剑尖微扬,划出一道尖锐剑气;登时,瓷盅与茶具应声而碎,「把人交出来。」 江正初却没动,依旧一声不响地盯着她。 岑书研唿出一口气,退而求其次道,「即便你不交出逾白,也应先把妖邪交出来。」 「妖邪的事情一日不解决,百姓则一日不得安生。」 「逾白是归元少主,如今却与类似妖魔之物牵扯,我总要给天下人个交代。」 江正初眯眯眼,「你想如何交代?」 岑书研坦荡荡道,「若真如传言那般,一个是妖邪,一个自愿与妖邪勾结为伍。」 「那便,」她的声音越发冷硬,像是手中冒精光的剑,「那便该杀的杀,该打的打。」 「该杀的杀,该打的打。」 闻言,江正初重复着,短短几个字在嘴边碾磨了数遍。 岑书研道:「天地分阴阳,日月照古今,上古洪荒时有神佛有妖魔,彼此倾扎,两厢抗衡,此乃洪荒运行规律;而后神佛堕天,妖魔陨命,只余人族于世,万年间,尘世运行规律已由人族制定。」 「若是有邪物出现,必将引起恐慌骚乱,理应掘株除根。」 「而吾辈存活于世,当除邪卫道……」 「那我呢?」 淡漠的,夹杂着雪粒子般冷冽的声音传入耳朵。 他用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捏住剑身,而后迅速向上一提,剑尖便贴在了自己脖颈。 「做什么?」岑书研拧眉道,「你疯了不成?」 江正初回道:「按照你的道理,我也是不该存在的。」 &&& 黎纤刚把松子装入竹筐里,岑书研所释放的灵识便大面积地铺洒开来。 小妖怪躲过灵识追击,两条小细腿飞快地跑,鸟儿般得轻敏,正好在即将被追上时进入桃林的防御结界。 结界外层光怪陆离,像是一汪潋滟的春水。 它呈『碗』状,倒扣于头顶,堪堪罩住了小半个桃花林,不知是不是受主人真元影响,结界内的桃株格外生机勃勃,树根茁壮,果实饱满。 黎纤蹲在桃树下,双手撑腮,开始静悄悄地等待。 他在等『客人』走,再去找白白。 他有些感慨,辛亏大妖目力好,纵然相隔几丈远,也能穿透花枝,看到汩汩水流后面,阖眸入定的江逾白。 俄而,忽听外面有长剑吟啸,黎纤抖抖耳朵尖,顺着声音来源处瞧去。 先入眼的是一片雪青色衣摆,来人气质温敛,唯独一双眼内含黠色,动也不动盯着结界内。 那个瞬间,黎纤甚至以为沈清浔看到他了。 「有完没完!」 「你他妈是不是魔怔了?」 容舟迟几步追上来,以剑伫地,唿了口气,而后他指着结界层,大声道,「这里是踏雪岭地界,里面住着逾白不问世事的爹。」 「人家向来不沾染红尘俗世半分,况且岭内有无数结界与迷樟叠加,一切灵宝法器失效,除了逾白和掌门,没人认路;你贸然闯进去,若是被大阵绞杀成肉酱,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沈清浔收回目光,道:「好,那我们便等在此处。」 「你别不拿自己当外人。」容舟咬牙,「昨个半夜,我陪你在山中搜了五个时辰,甚至还借来了武器库里的缚妖锁,但一晚上连两人的影子都没抓到。」 「这便足以证明逾白和黎纤没被归元山私藏,我赢了赌约,你也该带着你的狗屁同窗们滚回学宫,退出琼林大比,关起门来好好抄书。」 「至于抄什么呢……,我的要求其实也不过分。」 容舟勾起嘴角,恶劣地笑笑;「就抄『沈清浔是王八蛋』吧。」 听他此番嬉笑作弄,沈清浔也不生气,而是解释道:「容道友,我还没输,前日与你打赌时,定下的范围是整座归元山。」 第214页 沈清浔指着眼前瀑泉,「容道友就没感受到瀑布那边有股神秘力量?难道不想一探究竟?」 瀑布水流倾泻,像是飘飞的绸带,闪着银色的芒,晃得天地间光怪陆离。 瀑布后好像藏有某种混沌而玄妙的力量,纵然有禁制阻隔,也能感受到其纯湛浓厚,完全不同于此间的任何一种修行体系,不需捕捉天地灵气,不需吸纳日月精华,本身就是能量源头,神秘且强大,宛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容舟道,「所以,你怀疑逾白和黎纤藏在里面?」 沈清浔道:「没错。」 容舟看傻逼似的看了他两眼,「难不成你想硬闯踏雪岭?」 「行吧,老子劝不了想死的人。」 「别溅我一身血就行。」 容舟摆摆手,转身准备离这傻逼远点,以免真的被禁制阵产生的灵流冲击。 谁知,沈清浔却摇头,幽幽呢喃,「容道友真是死脑筋啊,为什么执着于『开门』,如果直接把山炸了,人便也无处可躲……」 容舟转身的动作只有一瞬息,然而,变故也就发生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息。 沈清浔从怀中掏出数张灵符,投掷于瀑泉。 黄底蜿蜒红文,是高阶的爆破符,具有最大的毁灭性。 符纸飘飘然,被蓄满真元,宛若从天而降的惊雷野火。 「艹!你他妈疯了是不是?」容舟勐地冲过去,对着那张温润面孔,发狠地砸了好几拳。 容舟揪着他衣襟,吼道:「山崩地裂前,老子先把你杀了!」 高阶的爆破灵符属于违禁法器,毁灭性极大,仅一张便可导致山崩地裂,洪水奔袭。 容舟万万想不到,沈清浔竟敢扔出十余张。 瀑泉水连通折吾河,勾连南境八大水系,若是被炸毁,必引起河水勐烈涨潮。 容舟掐住沈清浔脖颈,五指收拢,他想好了,待会涨水时,就先把沈清浔淹死抵命。 沈清浔费力地喘着气,手指轻抬,示意容舟往前看。 缥缈烟雾中, 掠过一道熟悉身影。 黎纤一直目不转睛观测此间动向,在沈清浔向瀑泉仍符纸时,便下意识地纵身跃出结界。 他动作很快,如破竹之箭,起势时捲起一树桃花。 黎纤挡在瀑布前,桃花瓣沾着晶莹水珠,纷纷扬扬地飘洒,与符篆轻柔触碰,春风细雨般融化符纸。 这个瞬间,容舟有些呆,他仿佛看到了几年前,在浮花惊雨中踏入大乘的江逾白。 沈清浔挣脱容舟的束缚,他抹去颊边血珠,温和问道,「这便是容道友口中的『柔顺弱小』吗?」 第121章 天空阴晦如浓墨, 云雾堆积,惊雷奔腾而来。 顷刻间,豆粒般的雨珠子噼啪浇下。 殷无涯撑了把油纸伞, 催动踏云归,疾行数百步, 半柱香内赶到了间高耸入云的离火峰顶。 他收起伞, 大步踏进主殿, 除却四壁挂着象徵荣耀的战幡,离火峰前厅空荡而沉寂。 拐过三弯四折, 他到达『目的地』——离火主峰议事堂;此时, 堂内已主宾齐全。 岑书研坐于首位, 右手位依次是归元其余四峰的峰主, 受归元庇护的几位城主, 南境内各个小宗门的宗主。 琼林大比四载一度,由五方四境轮流承举。 如今,大比在即,依傍归元多年的家主们,掌事们,长老们, 纷纷带着礼品登门,祈求归元山在大比时能多加照拂,并恳请能搭载由殷无涯铸造的玄铁巨鸾飞往北域, 以便于节省弟子们的战力。 至于左边,殷无涯睨着狭长凤眼依次瞧过去。 绒衣领袍角绣雪狮的是丘氏几位长老,昨夜乘雪羽鸟赶到归元;其中有位是丘际的父亲, 他们风尘僕僕,也怒气沖沖, 说是收来密信,声称妖物藏匿于归元,于是连夜赶来问罪。 还有两位伽蓝佛修,披袈裟拿檀珠的和尚模样,他们今个清晨来的,理由也是接到了『妖魔在归元』的密信。 再往下,便是以沈清浔为首的学院子弟,据容舟穿讯,几人是麒麟院学生,是院里的翘楚,亦是各显赫宗门的少爷小姐。 此刻,他们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大堂中央的人,目光中掺杂了诧异,怀疑,恐慌,厌恶。 黎纤的脚踝和脖颈被扣上了缚妖锁,殷无涯知道那东西,足有百斤重,连容舟拿着都费劲。 比起在学宫悬星院初遇时,这小孩又瘦了很多,像是吃不饱饭的小动物,不大点的一张脸,苍白得几乎没血色。 殷无涯吸了口气,兀自开口,「你们是不是有毛病?怎么平白无故就锁人?」 「此举不是归元办事风格。」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违背了修真界『热爱和平』的方针,也有悖于『崇尚人文情怀』的理念,更不符合修士『友善对待凡者』的宗旨……」 他最后又咳了两声,说出目的,「所以,先把人放开。」 容舟一听,连忙应声,抬步要去给黎纤解链子,却被一人拦下。 那人钳制住容舟手腕,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掰断了似的。 容舟打眼一瞅,发现这人正是北域派来讨说法的长老,面孔有些生。长得算是风流俊雅,可眼中眸光却如蛇般冷锐。 两人对峙着,分毫不让。 丘氏长老面向满堂人,道:「友善对待凡者是修者的规矩,可若堂下之物是妖,是否也应友善对待?」 第215页 容舟拧眉反驳道,「他不是。」 丘氏长老斥责:「这轮不到你个黄口小儿来判定。」 容舟心道:难不成由你这老杂毛判定。 在旁的丘际父亲继续讥讽:「你们归元山上上下下,包括掌门、长老、弟子在内,私自藏匿妖物……」 「我们没有!」容舟怒气堵满胸膛,恨不得拿剑戳对面人几个窟窿。 「我证明归元剑修弟子没有藏匿妖物。」 沈清浔突然开口,依旧是谦和的态度,「容道友不如先给诸位长老讲明事情经过。」 容舟睨他一眼,更加生气,他可以等琼林大比时收拾丘家的人,但他现在就要收拾渖清浔。 于是,他扬声开口,交代前因后果。 「我与沈清浔道友打赌,逾白和黎纤是否藏匿于山中……」 容舟剑眉倒竖,语气很沖,「沈道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祭出违禁灵器——十多张高阶爆破符,差点炸毁踏雪岭!理应严惩不贷!」 沈清浔满脸无辜:「可踏雪岭如今还好好的。」 容舟气道:「那是辛亏黎纤及时操纵花木,融化了爆破符,再然后掌门便闻声赶来……』 音落,某位掌门抓住疑点,忙不迭诧异问道:「呦!你是说这小兄弟能操纵花木,可老朽观他明明没有灵脉?」 容舟横眉扫去,厉声道:「没灵脉怎么了?没灵脉就不能有修为了?」 沈清浔轻飘飘回道:「若无灵脉,修者当如何储存真元?」 麒麟院同窗连忙帮腔:「沈师兄说的对啊!哪怕是邪修魔修也是肉体凡胎,也需用灵脉储存真元的,黎纤没有灵脉,拿什么存真元升修为?除非他跟常人不一样!」 旁边的女同窗猜疑道:「他像是画本子里小狐狸精怪,确实跟正常的男子不太一样。」 容舟怒道:「去你爹的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你瞎啊?他是不是有手有脚有脑袋!」 那位女同窗被他凶得眼眶发红:「你竟敢骂我!我叫我爹杀了你!」 沈清浔合时宜地递了块软锦帕。 容舟恶狠狠道:「沈清浔!你这贱人伪君子!你用违禁的爆破符炸我们的山!如若没有黎纤,早就惹下大事,你真是该死!」 沈清浔按住同窗们拔剑的手,春风融雪般劝诫:「容道友,你若有不满,大可如以往那般私下辱我骂我,切莫在列为掌门长老造次,莫要再说污言秽语,失了归元剑修的风骨。」 他此番言语,字字温柔,且均为了归元打算考虑,竟是里外挑不出错。 容舟差点把牙咬碎:「你他妈的……」 咚! 容舟话说半截,被一记闷响打断,是禅杖落地的声音。 不远处杏黄袈裟的僧人沉沉开口:「容施主,谨言慎行。」 被伽蓝寺的大师教训,容舟心里不是滋味,待要张嘴反驳,却发现吐不出半个字,喉咙犹如被浆煳黏住般难受。 玄慧法师是寺中监院,最见不得小辈子弟口出秽语。 他拈着手中碧色琉璃佛珠,模样有出家人的淡泊,更有监院的威压,「黎施主体魄着实奇怪,可上古纪元史中记载『扶苍役过后,妖已于千万年前绝迹』,仅凭无灵脉一点判定太过牵强。」 「没错,洪荒博物志也曾有言:有人五行属水,生来便擅操纵花疏草木。」 说话的长老是归元明心峰峰主阮欺,一把坠颈白胡,老学究的作态,为人严苛古板,在山中专门教诸峰弟子文学课。 殷无涯懒洋洋道:「既然说他是妖,那便说出他原形本体为何物,寿数有多少?」 丘氏长老笑了笑:「前有渡厄城预言,后有星盘天相,如今又多了『无灵脉却有真元』的铁证。你们却依旧不认,真是满门的死鸭子,硬嘴巴。」 殷无涯挑挑眉,不咋顾忌地骂道:「狗屁星像?九星连珠几千年便有一次,哪次让人族灭绝了?小老儿,你可真是怕死啊!」 两为长老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两小儿辩日似的幼稚。 太吵闹了,太吵闹了,像是爆炸的菜市场。 玄慧皱眉看向岑书研,期待岑掌门能开口主持大局,叫自家长老快快闭嘴。 谁知向来锐利的女人今日格外不同,目光中带了点少有的迷茫。 岑书研手中攥着片衣角,锦绸秀缎,月白云纹打底,上面是松烟水墨的行楷。 内容暧昧缱绻,与其说像婚书,倒不如说是封情笺。 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这是离开踏雪岭时,江正初给她的,别的没说,只说是儿子给黎纤的。 岑书研总去检测儿子剑术修为,却极少去看他读书写字,正经说来,这是首次看逾白墨迹。 他字若其人,如柏竹般俊挺而端正,运势劲淬有力,笔锋处却藏着温柔,像是浩瀚的折吾海,连绵无尽头。 从堂会开始,岑掌门看了这张素帛数次,此时她无比地确定,逾白不是被黎纤蛊惑,而是满门心思地喜欢人家。 岑书研闭闭眼,指尖轻叩桌面,过了小半会儿,她拍了拍桌,制止吵翻天的长老们。 而后厉声道:「传言,天象,以及有无灵脉一事,皆不可完全证明堂下人为妖。」 她扫视满堂长老、掌门,后辈道:「若大家有什么稳妥的验妖方法尽可提出来,以免枉杀无辜。」 第216页 殿外暴雨如注,嘈嘈切切拍打在廊檐瓦角,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殿内也议声鹊起,在得到岑掌门的指令下,有些小辈子弟气氛活络起来。 「我修习修洪荒杂文录时看到过『妖物在濒死狂躁时,则显本体』我们把他扔到荒川去,那里有碧眼狼群和一众勐禽凶兽……」 「你这方法不行,万一他把那些凶兽吃光,增强妖术了怎么办?」 有人打断前者,并提出了新方法:「我听我太姥姥说过,妖的血啊特别红!咱们割开他的血管看看!」 之前与容舟吵架的女修阻止道:「别那么残忍啊!只割手指不行吗? 旁人反驳道:「你别妇人之仁!只割手指怎么看的清楚!」 又有人提议道:「何必那么麻烦!咱们将他绑起来,再砍他几十刀,看他现不现原形?」 「若是显出原形,就直接将他就地正法!」 众学子兴致勃勃地讨论,用平日里诵读理义诗书的稚嫩嗓子,说出残忍的折磨方法,像是恶趣味的顽劣稚子。 不知不觉杯中茶已凉,唯有香炉寂静燃烧,轻烟裊裊上升,模煳了他们兴奋的脸庞。 ——人之初,性本恶。 ——这都是什么熊孩子? 归元碧落峰峰主听不下去,常曲站起身来,高声道:「还是炼药吧,我今日北上去流月城寻我师兄常寿,与他同炼验妖丹,之后餵给他吃。」 丘际父亲不满,阴阳怪气地呛道:「炼药要到猴年马月,我宫内两位驯兽师何时能入土为安?」 明心峰峰主阮欺手捋白胡,沉吟了半晌,终是幽幽道:「老朽曾在书宫任教时,在藏书阁曾研读过洪荒杂论,其上记载妖物倚靠月华修行,在每月十五,圆月悬天时,月之精华最是旺盛,会引起大妖狂躁,显露本体。」 闻言,丘氏长老接过话头,「有几分道理,我们北域的灵兽在月华较盛时也会情绪狂躁,血液沸腾,甚至爆体而亡。而且据丘际所言,黎纤差点将他杀死那日,眼珠就变为了蓝色,那日正是十五月圆时。」 几个小辈弟子听起来感到新鲜,叽叽喳喳道:「所以长老们准备拿十五的月亮来验妖吗?」 「可是…十五那天…正好是去北域参加琼林大比的日子啊,我们岂不是错过见妖物现原形的机会。」 「对啊,好可惜,估摸这是世间最后一只妖呢,我还想接盆血回家炼丹吶。」 因为不能亲眼参与验妖,学子们垂头丧气表示失望。 丘氏长老见状,勾勾嘴角大方道:「反正大家也要北上参宴。」 「不妨直接带着他,待到琼林宴结束,将其置于月色下,若是他显了原形,合琼林大比的众英雄之力,也可直接将其屠杀,把他的尸体扔进寒渊底,永世不得超生。」 容舟眉头越皱越深,他拿手肘怼了黎纤几次,渴望这小孩能为自己辩解几句,可黎纤保持沉默,像是要死了般的寂静。 决策已尘埃落定,几个书院学子争着抢着要押送妖物,殷无涯笑着拒绝这帮人模狗样小纨绔的『善意』,言说归元山有专门的卫队,既不会徇私也不会枉法。 丘氏长老们及几个学子连忙表示做法不妥当。 「殷长老峰主此言差矣,消灭妖物,守护人间的责任,理应由众世家平摊,所以还是由我们丘氏派一半人马看守。」 「就是就是,我们书宫麒麟子弟也想为人间和平出一份力怎么了?」 「对啊,谁知道你们归元会不会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万一与妖密谋同流合污该怎么办?」 「实践出真知,我们具体观察妖物,拿妖物做实验,可比看书本有意义多了,凭什么不让我们去?」 殷无涯脸色铁青,心说这些死小孩哪里是想观察学习,分明就是图新鲜打算折磨人,真是有娘生没爹教的小牲口们。 他握住剑柄,正准备拿出『我替你爹好好管教你』的热心肠。 谁知,他出剑为半而中道崩殂。 只听一记剑啸破空,犹如大漠戈壁的长风,更似白鹤唳九霄。 岑书研执长剑站起身来,雪亮的剑光灼得人睁不开眼,周身气压释放,狂躁地充斥在整个空间。 炽热的风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火炉子烧红的铁刃,它们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又一下地袭击在场众人。 桌椅倾倒,青瓷茶瓯碎了满地,汤水飞射四溅,洇湿众人的素净袍角,大片大片的仿佛白雪原开出了花。 有些小辈开始胸膛憋闷,额角冒汗,青蛙般地张嘴吸纳空气。 四壁的烛灯不再轻摇慢摆,而是扭曲成诡异形状,像是凶兽的殷红舌头。 岑书研周身气息与归元主阵联纵,将这座空间完全化成自己的戏台子,她可以友善地招待诸方宾客,也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每个人。 女人提着长剑,从主人上首位下来,狭长的眼尾微挑着。 她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声音莫名变得轻快起来,声声迴荡在宽敞的大殿。 「归元开宗立派在洪荒期,诛杀过的妖邪浩如烟海,多如星子,不曾想万年已过,竟能被些个虾蟹小将如此批评。」 她凤眉倒竖,问道,「所以,方才是谁在质疑归元山徇私?」 她信步闲庭地转悠了两圈,剑尖垂着,指向明净的琉璃瓷砖,唯有眸光依次扫视众人:「不知可否愿意站出来与我分说分说,指点一二?」 第217页 学院的几个女修恐慌地哭出眼泪,想要求饶,但在威压的迫使下,不得不颔首弯腰,渴望从觅得几分新鲜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息,也可能是三两时辰。 威压被尽数收回,半开的主阵回拢,一切又回到了议会初始时。 只是没人再敢出声说话,更别提与岑掌门『分说分说』,『指点一二』。 岑书研掷地有声:「黎纤会去北域,但之前谁也不能私自见他、或是动他。」 丘际的父亲用鼻子哼哼了几声,表示不满意,但因忌惮着归元护山灵气大阵,也只能把所有抵抗咽进肚子里。 窗外有几道闪电划过,纵横交错,衬得人间光怪陆离。 借着点点星火,黎纤撇过脑袋,透过珠帘雨幕,与连绵成黛色星海的群山,他远眺踏雪岭,琥珀似的眼珠折射柔光,内里倒映着安静流淌的泉水。 而后,小妖怪鱼极缓极轻地唿出一口气,小声嘆道:「还好,没人要害白白。」 & 黄昏时辰,狂风惊雷已散去,雨势弱了许多,淅淅沥沥下着,山间有舒爽的青草香。 容舟没打伞,健步如飞,踢哒地跑去踏雪岭的瀑泉,从午时站到了酉时。 瀑布水流哗啦啦,如晶莹的珠帘,隔开了他和他的好兄弟。 好兄弟吗? 容舟皱眉想着,此刻,他有冲进水幕把江逾白揪出来的冲动,他想亲口问问黎纤到底是什么,是妖吗?是人吗? 而一直与黎纤亲昵的江逾白,到底知情与否。 雨落峭壁滴滴答,容舟又想起来那个月白风轻的夜晚,在客栈的九曲迴廊,沈清浔擒着淡淡的笑与他辩驳。 容舟那时跟只炸毛狮子似的,疯狂咆哮自己论证的理由:「黎纤就是个普通少年,如果他是妖,江逾白不可能与他那般亲近!」 沈清浔勾着嘴角反驳:「这可不一定,逾白看待事物,本就与你我不同,与世间凡人都不同。」 「与世间万物不同……」 容舟喃喃着,陷入沉思。 他是剑修,识来的字都拿去读剑谱和话本了,没读过什么《洪荒博物志》,《修真编年史》,也自然不了解如何辨别妖物。 但他了解江逾白,这厮是个既奇怪又特立独行的傢伙。 容舟很久很久前就发现,他师兄江逾白能用平静的态度面对全部事物。 年少一剑破长夜,纵横九千里时,他能云淡风轻。 天雷骤落,噼散通身修为,金丹碾为灰时,他也能泰然自若。 他的大师兄有双深邃的瞳眸,像是雪域上方的天空,嵌有云雾与星辰。 那里面仿佛蕴含数万年的时光,有森罗万象,能容得下古往今来的粒粒尘埃。 所以,如果……如果黎纤真的是只妖物,江逾白也能容得下吗?也能淡然接受吗? 「妈的好烦!」容舟气恼地抓了下脑袋,气愤横道:「明明是你处对象,怎么烦恼的是我!」 他在这边纠结得抓耳挠腮,完全没注意到对面雕塑般阖眸打坐之人的动向。 一道珠帘水幕把天光割裂,这里没有风雨没有残阳,时间仿佛被停亘。 在漫长的黑暗中,来自六合八荒的灵气粒子,以飞快的速度汇流、纠缠、融合,最后涌向江逾白的天灵与丹田紫府。 他极轻地嘆了口气,手腕绕着的红绳开始颤动…… 第122章 & 一场风雨过后, 落了漫山岗的残花碎蕊,几个双髻小童蹦跶到山脚,边刨坑葬花, 边睁大眼珠往山顶瞅。 北行的日子定在今日傍晚。 天边烟霞燃烧着,如火如荼, 弯月悄然爬柳梢。 突然, 轰鸣声响于青天。 云雾中隐约显出玄色的轮廓。 飞行法器形如鸢鸟, 展开沉沉两翼,轻摇慢摆, 底座的符文恍如水波, 银光姣姣流转。 殷无涯口中默念咒诀, 左边画条龙、右边画一道彩虹, 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慢动作重播。 几息后,飞舟生平地,舟头遥遥向北,舟尾仙草灵石噼啪燃烧,引起团团的缥缈白气,好一座『瑶池白玉京』。 众人手执玉牌, 按照位次依旧入大舟内落座。 法器灵舟扶摇直上,乘风飞行,众人站在各层的甲板, 抬首是星与月,俯身是水墨山河,方惊觉原来人在天地间, 不过也是沧海一粟。 月色渐浓时,清风飒飒而过, 弟子们还是没有睡意,在房内扒着窗高谈论阔。有的叽喳地讨论关于妖物、星轨、天象、灾祸的预言,有的对着夜空高喊『壮哉!』,直抒胸意,扬言要琼林夺魁首、天下扬名! 他们沉浸在夜色里,沉浸在无边的畅想里,没人注意到船桅的幡在剧烈招展,更没人知道甲板上正立着一缕孤魂,轻飘而冷厉。 飞舟穿透浩渺云海,几万里风尘路俶忽而过,众人在次日清晨后到达北域。 入目的景象不同于南境的日光烂漫。 这里的岭川如蜿蜒龙蛇,遍布白雪,山间栽种松柏与腊梅,青粉交错,浓淡总相宜。 除却极北的扶苍,十方无相占地极广,几乎囊括了大半个雪域。 各座宫宇殿阁散布在雪岭上,飞角琉璃瓦光芒闪烁,如同星屑嵌进了蓬松白绸缎。 飞舟甫落在山巅,便涌来大批的丘氏弟子夹道欢迎。 第218页 一队裹着轻氅,脸上带着笑将诸长老弟子迎进宫内,另一队则披重甲执长剑,推着玄铁囚车朝反向走。 与此同时,厚重的古钟声响开,深红灯笼高高挂,山脚城门大开,迎接五洲八荒的诸方来客。 & 乌金掉入白雪堆,北地无夏,天空总是黑得快。 因为第二日便是既望,琼林大比在即,有些宗门弟子睡不着,聚在前殿的大小花厅里叙旧谈笑,十方无相宫前殿灯火通明,筹光交错。 殷无涯披着件大氅,拎了壶竹叶青敲开岑书研的门,进屋后自顾自挑软椅落座。 岑书研斜睨他一眼,问道:「有事?」 殷无涯点点头,结果未等开口,便见岑书研扬手抛来个亮晶的物件。 他敏捷地接住,是副软红罗的捲轴,其上书有参与琼林大比的全部弟子姓名。 他粗略扫过,问道:「你何时开始关注小辈弟子了?」 岑书研提醒道:「再看看。」 殷无涯垂首仔细看去,而后诧异道:「北域今年的参赛弟子怎么这般少?」 「四年前咱们主场的时候,丘氏带了百余个金丹阶高手拔山渡海而来,足有打群架的阵势,如今轮到北域主场,怎么参赛弟子竟足足少了七成?」 他眯眯眼,手指摩挲着下巴,猜测道:「要么是怕了咱们,要么就是在憋坏招。」 岑书研拧起细长的眉,突然道:「比武场定在梅林雪峰,位置极北,距离扶苍不足百里。」 闻言,殷无涯眼皮一跳,下意识拢紧厚氅。 岑书研则垂眸看向案上地图,白皙的手指几番游移,依次划过图纸上的凸起。 那是一枚枚硃砂色红点,代表着洪荒时期与近万年设下的阵眼。 硃砂圆点星罗棋布,看似繁多杂乱,却有规整的章法。全部对应天边星象,彼此息息相关,勾连缠绕,形成緻密的网络,笼罩在雪域上方。 洪荒有魔物,具备扭曲的魂灵与殊形诡状的骨体。 他们来自寒渊,在黑暗与冰冷中缓慢生长,最终掀开雪川,横渡冰河,带着恨意与污浊,在人间搅起腥风血雨。 上古神君心怀苍生,散去通身修为,设阵压魔,又捨身护阵,血肉化作无数尘埃,融进寒渊,如锐利箭矢般压制每只魔物。 天地辽阔,苍穹漫无边际,但神君所留仙气有限,无法永恆,悍盛的阵法会衰弱,浩荡的灵流会消弭。 所以神君能保护苍生多久? 所以和平究竟能维繫多久呢? 花开復花败,潮起又潮落,在天道规则的制衡下,就连日月也终究陨灭。 那扶苍大阵的寿命又能存在多久? 就连今日,也没人说得清,百丈雪川底,魔物究竟在沉眠,还是在躁动…… 见师姐愣神,殷无涯五指微勾,拎起炉间砂壶,斟进案上瓷盅。 「别太忧心。」他劝道:「星子连珠,每隔几千年均会出现,哪次能灭绝人族。」 茶香甜涩,气味肆意铺散,沁人心脾。他揉揉额角,继续道: 「若遇旱灾,便从雪峰开渠引流;若是地震,便启动护山大阵,灵光普照,蔓延万里,大庇南境子民。」 「总之…」 殷无涯挑眉,手指轻敲案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归元剑修定能庇佑天下。」 岑书研转头,锐利的视线刺向他,悠悠道:「那若是扶苍山倒塌,魔物冲破寒川、倾巢而动,席捲五洲八方,你该当如何?」 近些年,岑书研仗剑游走尘世,歷经数次荒漠诛妖,古剎除邪。在某个烟雨迷濛的晨曦,岑掌门迈入了圣人行列。 圣人摸不到苍穹边角,却能更细密地感受天地变化。 她没有证据却仅凭直觉与感知、固执地认为:此方天地即将震盪,人族已然步入险境。 殷无涯微怔片刻,而后轻嘆口气,抬手挥开小窗。 院落里粉妆玉砌,一株腊梅傲然盛开。远处灯火辉煌,偶有嬉闹声传入耳。 殷无涯笑了下,道:「最起码今日今时是安全的。」 他拍拍掌门师姐的肩,「先别杞人忧天,明日琼林大比定能顺利举行。」 就是这般,在他以及众多修道者看来,仙人术法万古留存,扶苍也永垂不朽,将永远屹立雪域。 至于魔物,它们只存在于陈典古籍上,存在于说书人的嘴里,存在于戏文话本子里。 因为从未亲眼见过,于是无畏,于是心存轻视。 窗外细雪纷扬,檐角银铃轻响,殷无涯掸落肩头碎雪,随即与掌门师姐谈论起宗门事宜。 ——关于明日的比斗布局,对战模式,以及各种晋级规则。 烛蜡烧到半截,竹叶青即将见底,一轮弯月映进杯中。 殷无涯手一抖,轻咳几声,三转五折七拐八弯,又把话题拽到月圆验妖身上。 「我曾在书宫与黎纤接触过的,那小孩生性乖巧,哪里可能是妖。」 「他很听逾白的话,总是跟逾白身后,不声不响,不争不抢。」 殷无涯思来想去,又道,「或者按容舟的话来讲,哪里有妖会爱吃甜点和果子?」 依旧是那套老说辞,被他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讲。 「即便是妖物又怎样了呢?他害人了吗?害人了吗??没害人就不该被惩处……」 第219页 「够了!」 岑书研不耐地打断:「他是妖与否,你说了不算。」 女人竖起纤长玉指,扬手指朝天边,低喝道:「既望夜的月亮说的算。」 殷无涯又被噎住,心想有些人就是轴,竟任凭虚渺谣言、无证史鑑,甚至信奉月亮,便对无辜者生杀予夺。 他知晓自己不该再待在此处,起身拂平衣角褶皱,跟岑书研告别。 随着一记关门声,周遭又静下来,岑书研眸光转向窗外。 月色微凉,女人的声音也凉,她喃喃低语: 「月亮说的也不算。」 & 十方无相富得流金淌银,乌玉与琉璃搭成宫殿,宫殿连纵又聚为大城,盘踞横桓如毛髮茂盛的巨兽,即便天寒地冻,也养得起大小奇珍异草。 城外路有冻死骨,宫内却生千树万花。 殷无涯横穿郁金花院,边骂边足底轻移。 直到堂厅,听见鼎沸人声方慢下步伐,拿出归元长老的『正经模样』。 惊雷峰弟子被安排在主宫的东南角小院,位置偏僻,光芒暗淡,且是风口。 但饶是大风唿唿吹,也挡不住弟子们炽盛的剑意。 已过亥时,北域天干物燥,宫内有明文禁制,不准燃明火。 屋内鲛珠暗沉,是下等劣品,不如星点亮。 于是,惊雷峰一众弟子便列剑阵,以剑势引雷纵火,围炉夜话。 殷无涯掏出从伽蓝寺顺来的平安符,挨个挂在徒弟脖子上,边听弟子们吐槽,边悉心叮嘱。 「明日不要逞能,不要恋战。」 「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认输。」 手中符仅剩两条时,殷无涯眯起狭长的眼,道:「容舟呢?没跟你们在一起?」 小弟子挠挠头,小声交代道:「师兄去后山练剑了。」 殷无涯又问:「几时去的,何时回来」 小弟子嗫嚅道:「太阳落山时离去。没……没说何时回来……」 & 无相宫外三百里,没有灯火与金壁,辽阔川原无边无际,多年来平整洁白胜过丝绸,此时却有道脚印划破绸面,融入大雪。 容舟当然没在练剑,而是在走路。 从夕暮至黑夜,他隐匿自身气息,避过层层重兵巡逻,徒步翻越无相宫后山,走进雪域,身后背了两把玄剑,逆风而行。 愈往前夜色愈深,风打在剑柄上铿锵作响。容舟重重咳了两声,呛进满腹冰碴。 「停。」 一记声音混杂风雪传入耳内。 「就在此处。」 闻言,容舟驻足抬眸向前看,无数雪片迎面而来,吹进大氅毛领里,冰得他一个激灵,他抖了抖道:「雪太厚雾太浓,什么也看不到。」 那记声音再次开口,道:「拔出无妄。」 容舟咽下喉头碎雪,抬手拔出身后一柄剑,投掷于白茫雪地。 那剑身修长玄黑,剑柄处符纹错综,如龙走沧澜,剑尖晕开大片光芒,扩散至四面八方。 剎那,血腥气喷薄而出,华光横扫,片片雪花连成素白幕布,无数场景跃然于眼前。 万千妖兽从嘶吼反抗到俯首称臣; 鬼魅伸出利爪,向人间讨债,最后落到魂飞魄散。 海潮狂涌,火山喷发岩浆,转而又风平浪静。 剑出鞘的那刻,百只鬼千只妖万只魔俶忽而过。 它们同样穷凶极恶,也同样抵不过那剑斩群山的威压。 少顷,腥风消弭血雾散尽,『幕卷』支离破碎,白雪中只留玄剑。随后,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又轻松拔起。 江逾白玄氅墨发,衣袍猎猎,脸色虽苍白,握剑的手臂却平稳有力。 容舟眼眶皱缩,呆若木鸡,虽已有准备,但依旧被方才种种所震撼。 他喃喃道:「老天爷,我竟有个神仙师兄。」 第123章 & 那日在归元桃岭瀑布前, 江逾白吸纳方圆百丈灵气,神魂出窍,轻飘飘按住了容舟, 与其对坐于行云下。 落座后,容舟开门见山, 「黎纤是妖吗?」 江逾白颔首, 坦白道:「他生于折吾深处, 是天地之精,山水之灵。」 容舟瞠目结舌:「你何时知晓的?」 江逾白道:「见他第一面。」 「你养妖!」容舟骇然:「你疯了!」 「嗯, 」 江逾白点头, 「疯了, 早就疯了。」 疯了, 早就疯了, 一万年前就疯了。 山谷柔风轻拢,鸟雀低鸣,四野一片暖融,伴着潺潺水流,江逾白平淡地述尽了前尘与今生。 在虞渊上方,有七十二山峦盘踞于云巅, 那里终年沐浴圣光,紫气昂扬。 外界风雨琳琅,但灵山的月色永远温柔, 浮空花桥凌驾天穹,仿佛春色可以永恆。 浮黎在这里生活很久,他白日在山间打坐修行, 听风煮茶看花下棋,夜色降落时, 他便折椿杈为剑,机械性出招收招,几万年如一日。 渡厄鬼域那位小堂弟曾说他无聊,说他生活乏味,笑他整日练剑不知要用来干嘛。 遭人调笑,他也不恼怒。松风穿堂过,少年郎拂落肩头梨花,抬首敛眉,「天地终有浩劫,当居安思危、防患未然。」 堂弟听了,先是一怔,便大笑他杞人忧天。 那时,小酌煌锦衣华服,乘着八尾火凤辇,高高在上,神色天真又桀骜,「那又如何,我与堂兄生来为神,强大而尊贵,合该受万物敬仰,理应永生不灭!」 第220页 小浮黎用漆黑的眼珠注视他,平静而沉稳地反驳,「没有谁生而尊贵,而万物也皆有变数。」 这时,小堂弟便会大声叫嚷,胡搅蛮缠,甚至会动起手来。 后来,在日復一日地争辩打斗中,变数终于到来。 洪荒末期时,大罗神仙的气运已尽,诸神已到末路,开始如流星般逐次陨落。 寒风肆虐而起,从北域席捲四合八荒,灵山也开始下雪,从细碎如丝到铺天盖地。 山间的花一朵朵凋零,连月光也变得冷冽。 于是,浮黎不再煮茶下棋,椿树枝换成屠戮剑,这位终年待在琼宫玉阙里的神,终于,终于要去红尘走上一遭。 他踩着青鸾的翼,从天边落到人间。 他父神的旧部戍守北域,他便在南结庐列阵。 百里竹林平地而起,十方妖魔不敢来犯,此后数年,无论天灾妖祸,浮黎从未离开南境半步。 他身体力行地告知所有生灵:即使天阙只有一位神明,也将庇护人间。 浮空竹楼有只铜镜,光滑平整,高高悬于穹顶,某天夜里,浮黎轻挥衣袖,铜镜碎作十万八千片,映出诸方景象。 乡间百亩良田,三两小儿赤膊下水捉泥鳅;长街彩旗飘扬,茶香酒气四溢;巍峨高山中,一片海棠如火如荼…… 浮黎视线寸寸流转,定格在某一片处。 初春时节,折吾河面破冰,隐隐有咕噜咕噜水泡声。 前两日,青鸾鸟传信,南境有妖鱼,形大而圆,长势极快,隐隐有暴动之兆。 然而此刻,河面莲叶飘浮,河底水草摇曳,连只鱼儿影子也没有。 「看来是化形了。」 浮黎轻敛眉峰,眸色隐晦,下一刻便出现在折吾河畔。 他走入蜿蜒隧道,来到山洞最深处,外界天高海阔,与此方逼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 屠戮已化剑出鞘,冷刃寒芒、随时待命。 化了形的妖不大、不圆,也没暴动;他瘦瘦小小一只,正乖乖蹲在陶罐旁边,等待今日的晚餐。 许是听见动静,鱼妖敏锐地回头,光滑如镜的剑面映出一张俏脸。 黛色眉桃花眼,明明是昳丽漂亮的,可他瞳色太浅了,神情太软了,所以无论前世今生,浮黎都只觉他可爱。 觉得他煮饭时可爱,吃水藻时可爱,砸贝壳时也可爱。 于是,屠戮寒芒褪尽,长剑化作一颗照明玉珠,折射出世间最温柔的光。 鱼妖歪头问他,「你是两脚兽吗?是来杀我的吗?」 浮黎低头,神色很淡,他想说「本尊来度化你。」 但转念一想,不,不对。 所谓度化,是超度,点化,洗净妖魔气,重塑根骨、方入轮迴。 可眼前的妖,脸庞稚嫩,神色天真,周身笼着暖光,灵魂干净而纯粹。 这只妖毫无半分邪念,所以,这位仙垂下眼,眸色也柔了半分,开口道:「我是来养你的。」 这一养便是四季轮迴。 黎纤是浮黎见过最特别的妖。 他喜欢种花栽树,喜欢吃糯米糰,做的最过分的事情是抢后山两只熊的蜂蜜,其余的时间便靠是在窗口看星星、听风雨。 一场丝雨淋漓而来,烟笼竹林,林间一只巨大的鸾展开双翼,梳理被打湿的羽毛。 赤青的羽毛摇曳,蓬松如同的天边祥云,浮黎在小妖怪的眼睛里看见了羡艷。 那个时候,黎纤还不能摒除鱼的本性,没骨头似得趴在窗边,边吐泡边赞嘆说,『它的翅膀好大,羽毛好漂亮!』 他把脸埋进臂弯,闷闷出声,「我也很想长漂亮的羽毛……」 浮黎听了半晌,随后展袖挥出一道劲烈的灵气,窗子应声闭合。 挡住了檐角坠下的水珠,也挡住了树枝上的青色鸟影。 黎纤不解地望过来,眼珠上有被春雨熏腾的水汽。 浮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鳞很好看。」 闻言,黎纤眼珠睁得大大,惊讶道:「真的?真的好看吗?仙人喜欢我的鳞?」 浮黎把头转向另一边,轻声道:「好看,喜欢。」 黎纤笑起来,眉眼弯弯,撑起油纸伞蹦跶着出门买点心。 几个时辰后,这场雨终于停歇,浮黎在静室打坐。 小鱼妖踩着最后一抹夕阳晃进竹舍。 静室的门被两根细指扒开,随后鱼妖就扑腾到了浮黎面前。 他脚步虚浮,唿吸间有浅淡酒气,怀中有一大包点心,是几颗由黄纸软皮裹着的酒酿糰子。 ——原来是喝醉了。 浮黎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准备抱他去休息。 却不曾想,小鱼妖突然直起身凑到他身边,眉梢带着喜气,道:「我有东西送给仙人。」 他边说边伸手进衣衫左右摩挲,随后便见他掌心中躺着一团红线,线尾端繫着晶亮的薄片。 浮黎瞳孔微缩,「何物?」 「我的鳞。」黎纤指了指心口,「我的护心鳞。」 「仙人带我回家、给我吃食、教我术法、为我取名,我很开心,我觉得仙人待我很好。」 黎纤吃了太多酒酿,醉得厉害,讲话格外磕磕绊绊,「那两只熊妖说过,屠戮剑下不留活物,可是那日我伤人后,仙人用它打我,我第二日便好了……」 「仙人为我封印渡厄城的鬼仙、杀死附近所有想分食我的妖,又特意在我的小屋子里放好多珊瑚和水藻,每次有危险时都挡在我前面。」 第221页 他把头埋进浮黎怀中,轻轻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把最漂亮的一片鳞给你。」 随后,他轻轻把红绳挂在浮黎脖子上,便两眼一闭,彻底沉入梦乡。 那时,天是清的,风是轻的,方圆百里落针可闻,可浮黎的心却不静。 他安顿好黎纤,转身缩地成寸,召来一只飞舟于云间穿梭。 岑隐正在黎阳城上空练习御剑术,见到他时立刻追上来,大咧咧地请他围炉煮酒。 傍晚的黎阳城依旧繁华,画舫水榭五光十色。 小酒肆傍湖而立,二者乘木舟飘泊,周遭笙歌不绝。 炭火噼啪响,酒水很快沸腾,岑隐率先搭话:「仙人夜半驾舟是为勘魔探妖,还是加固阵法?」 浮黎神色淡淡:「无事,随便飞飞。」 岑隐嘿嘿一笑,「凡人有心事就爱随便走走,仙人有心事就爱随便飞飞。」 浮黎睨他一眼,神色很冷:「天阙众神,太上忘情,无情亦无忧。」。 岑隐把杯斟满,自顾自道:「我们凡者解忧的法子是找寻三两好友,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仙人们如何排解?」 浮黎神色更冷,「莫要妄议神明,会引来天雷。」 岑隐笑了笑,「神君授我心法,引我入道,赠我宝剑,是岑隐大恩人。你的恩情,我一万年都还不完,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只长耳朵的傀儡,听仙人倒苦水。」 浮黎正视他,淡淡道:「那不是苦水。」 「哦?」岑隐摸摸下巴,「莫非是糖水不成?」 浮黎道:「是糖水。」 岑隐替浮黎斟满一杯,「烈酒要趁热喝,糖水也是。」 瓿中酒花飞溅,连湖风都染了浓香,旁边楚馆折子戏进到高潮,伎子语调抻得悠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珍惜眼前,早与佳人结良缘。」 「好!」岑隐鼓掌应和:「好一个『早与佳人结良缘』。」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当声色犬马,快活一日是一日;神仙虽千秋万载,但光阴若白驹过隙,也应及时行乐!」 他颊腮发红,动作滑稽、眼神却依然清明,不知是醉了,还是装疯卖傻。 「我想好了,等我可以一剑断开这片碧湖时,就像向我心爱的姑娘提亲!仙君呢?不知仙君何时行乐?何时跟鱼哥结良缘?」 浮黎未做回答,只再次提醒:「妄议神明,会遭天雷。」 语毕,便见乌云聚拢,忽有一道雷火降下,噼向湖中央,掀起无尽涟漪。 岑隐扶不稳木舟,脑袋砰地砸在桌上,昏了过去。 浮黎收起雷火,临风而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里的酒比灵山的辛辣,可再劲再烈的酒也灌不醉一位神君。 北域的雪就快要覆没人间,天劫将至,他能与黎纤结良缘,却不能和他共白首,更捨不得与他共生死。 黎纤是那样的鲜活,他那么喜欢亮晶晶的灯火与星星,他的眼睛里装着对尘世的嚮往,他如同春日下蓬勃的小树苗,应该好好长大,而不是陪他去死,更不能带着痛苦的记忆去活。 逝者如斯,月亮照古今,南境的夜晚依旧柔和,可故友已君埋泉下,物是人非。 瓦肆碧湖消失,酒气散在风中,眼前徒留略有呆滞的师弟。 「所以……黎纤忘记你了,在人间游荡了一万年?」容舟问道。 「他忘记我了,」江逾白道:「却没有游荡,而是在海底沉眠。」 ——在寒冷而漆黑的海底沉眠了一万年。 第124章 「所以……」 容舟脸色发白, 有些艰涩道:「你们生离死别了一万年。」 江逾白面容微动,瞳色晦暗,「对, 我们分开很久了。」 「那年,我生祭扶苍封印, 肉身尽毁, 魂飞魄散。」 & 在夏季的最后一个夜晚, 扶苍的雪拂尽千山百川,落入了南境的清湖。 那是黎纤初次见雪, 小妖怪灵活地跳下竹楼, 两手拢起一捧雪, 桃花眸睁得圆圆, 仔细而认真地观察。 「仙人, 它们像花朵!」 黎纤低头嗅了嗅,继而飞快地跑向窗口,他抿抿嘴,有几分遗憾:「雪花好漂亮,可惜很冰,味道很腥。」 浮黎探出一只手, 覆住他被冻红的掌心,「雪不是腥的。」 ——腥是因为已被朱血白骨浸没。 仙人远眺极北,透过漫天云雪, 他看到了莹莹点点的魂魄。 半月前,扶苍山大动,寒渊震盪, 戍守北域的神明联手施术,以日月精魄结网, 缚在了风雪域上空。 大网緻密坚固,不可进,更不可出,连一抹神识都探不进去。 如今大网濒临碎裂,说明北域凶多吉少。 「仙人,我的翅膀又长了半寸。」 细甜的声音打断思绪,霎时,愁云散尽,浮黎眼前只留一张俏脸。 浮黎探手拂过他瘦弱的肩胛骨,感受温热传入掌心,他淡淡道:「再过些时日,便跟青鸾鸟去归元山试飞。」 「我现在就可以试飞。」黎纤匆忙打断。 浮黎略略皱眉:「归元主峰百丈高,若你不慎丢了性命,该如何?」 黎纤被他凶到了,扭头坐到门槛上,闷闷出声:「我只是想快点长大。」 天边的弯月明亮如灯,地面雪花积深,如瀑如绸。 第222页 一仙一妖在诡异的景色中陷入沉默。 盯着小妖怪的发旋,浮黎眼底冷色渐消,也『有辱斯文』地盘膝坐于门槛。 他揉着黎纤的脑袋,轻声开口:「万物生长皆有定数,为什么想快点长大?」 黎纤缓缓把头转过来,一字一句坦诚道:「我想和仙人一起去北边。」 他指向北方,「最近仙人总是向北看,竹楼顶的大圆镜也总是映出一片雪原。」 「我猜仙人准备离开竹林去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仙人要去杀妖诛魔,还是去听经论道,但是……」 黎纤顿了一下,仿佛吸了一大口气,桃色唇瓣开合,继续道:「无论仙人去何处、做何事,我都想跟着去。」 「不行。」浮黎冷声拒绝:「扶苍很冷,没有温山软水,没有星辰,甚至没有一颗新鲜的青果,那里容不下你。」 「我不要温山软水,不要星星,不要果子,我只要仙人。」 黎纤接着道:「我现在修为不高,术法不精,月圆时还发狂暴起,除了本体巨大以外。」 这小妖怪仰着头,执拗道:「我一点本领也没有,可我就是想保护你。」 ——保护? 这对于九天玄仙来说是极度陌生的词。 神凌驾于人、鬼、妖、魔之上,浮黎生来仙魂神骨,在灵山生活时,他曾听到过无数凡人心声,人们虔诚地供奉神明,祈求长生,祈求庇护,祈求天神恩泽。 在缥缈青烟里,在声声祷告中,浮黎早已习惯保护者的身份。 他想,六道和平时,便隐匿于山谷云间,鸿蒙动盪时,便拔剑守山河。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不一样的声音,轻轻软软,却铿锵有力,他说『我想保护你。』 & 他们在月色最浓时启程,浮黎没有施术缩地成寸、日行千里,而是聚了一朵云,他揽着黎纤踩上去,乘风而起。 「云朵好软好轻,我会不会踩扁它?」小妖怪轻轻跺脚,疑惑地问。 ——明明是你更软更轻。 浮黎伸手拥他,伴着簌簌雪花,微凉的气息喷在小妖怪耳尖,「站好,离我近些。」 碧水花丛瞬间而过,飞越小周山后,肃杀气息渐起。 黎纤打了寒颤,开始搓手,却被雪白大氅轻柔裹住。 他陷进毛绒绒的温暖里,隐在毛领的脑袋向后转,见浮黎锦衣玉带褪去,换做坚硬甲冑,正低垂眼皮看着他。 夜色彻底消弭,红日跃出海面,冉冉高升,他们却背离熹光向前飞,准备飞向寒渊。 天光在身后,可珍贵的人在眼前,所以雪域也不冷,黎纤缩在大氅里,静静地想。 很巧,浮黎也这般想。 扶苍方圆千里,周遭立着一众神将,他们或乘鸾鸟,或驾飞舟,盔甲冰冽,面孔凝重严肃,却均在见到浮黎的一瞬间有所变换。 有的欣慰于灵山战神大帝的独子,气宇亦是高彻,敢为天下先。 有的嘆息皱眉,暗道先主遗孤不敢来此涉险。 浮黎则抬眸看向大阵。 阵法以扶苍山为中心,旗幡插在诸峰巅,幡面符文繁杂,神力浮于其上,蔓延至周遭数百里,光波漾漾,结成弧形薄膜,形如一只鎏金大碗,只是如今『大碗』已千疮百孔。 这里魔息翻涌,寒意透骨,充满无尽危险,可这里是他的责任,有他的宿命。 风唿啸而来,大股黑雾喷溢,几只魔物从仙网孔洞中探出半边身体。 黎纤反映极快,抬腕掷出一柄桃木短剑,断剑旋飞,于转眼间割下它们的头颅。 伴着声声惨叫,污血喷射,魔物又掉进了仙罩,可却没死,不消多时又恢復精力,盯着孔洞跃跃欲试。 离两人最近的仙将解释道:「寒渊的魔物进化很快,如今仅用普通灵剑割断头颅,是杀不死它们的,需要用术法将其焚为齑粉,但它们繁殖速度很快,且有很多种。」 旁边的将士补充道:「吃掉死去的同伴可以繁育新的魔,掉落的手脚可以变成新的魔物、甚至它们摸过的一块石头也会滋生魔息!而且它们太奇怪了,可以随时合併随时解体。」 他顿了顿,咬牙道:「帝君,几只体型硕大的魔物已完成合体,正在击打鎏光罩,眼前的法阵很快会碎裂,北域失守,人间恐会彻底破灭。属下恳请少君移驾灵山!」 闻言,浮黎有一息的沉默,继而开口,像是宣告也像承诺,「我不会走,人间亦不会破灭。」 浮黎来北域的当日,牵动北域气机灵流,引天雷业火降落,落入孔洞焚灼魔物。 第七日,携众神之力,修补鎏金罩。 第一月,屠戮一剑盪雪域,剑光孤寒,诛杀数只硕形魔物。 第三月,魔物受创严重,鎏光罩向扶苍缩近七百里。 一切仿佛都在变好,可一切又仿佛没有变化。 黎纤坐在小飞舟里,正支着下巴,落笔计算推演,笔尖与麻纸触碰,沙沙簌簌。 扶苍地底浊气上升,聚拢成乌云,遮蔽大片天空,飞舟外灰濛濛,内里也只几盏孤灯摇曳。 半晌,黎纤轻轻嘆出一口气,喃道:「总数果真没有大幅变动。」 如那位神将所言,魔进化极快,如今有的生出腮,有的长出双翼;它们于上月凿出一条暗河,连通淮澜,顺水潜游至四野;魔物甚至有了灵智,已在战斗中学会使用武器……,天雷与仙术的攻击好似淬鍊其筋骨皮肉,使其愈发顽强…… 第223页 黎纤垂着眼,在昏黄灯火下长睫轻抖,好像有无尽忧愁。 浮黎在门口看他许久,月魄烛芯快烧尽时,方跨门而入。 黎纤听见响动,立刻支棱起来,清朗朗地叫:「仙人,我今日早晨去给岑隐送了很多符篆,傍晚回来顺路在杀了七只翼魔!」 这鱼上一刻还蔫巴巴,这一瞬又喜笑颜开,着实有几分滑稽。 「黎纤,过来。」浮黎招手示意他来窗边。 黎纤巴巴地跑过来,有分寸地把距离保持在半步内。 如往常一般,浮黎问:「今日可有受伤?」 黎纤乖巧摇头。 浮黎问:「今日可有吃饱?」 黎纤乖巧点头。 『呲』 随着轻轻一声,油尽烛火枯。以往到此时,浮黎便会离去,可今日却默然不动,如一尊雕塑。 黎纤歪歪头,疑惑道:「仙人,你怎么了?」 浮黎道:「想多与你相处片刻。」 黎纤喜笑颜开,雀跃道:「好,我也想和仙人多待一会儿。」 他拿了个蒲团摆在案牍前,示意浮黎挨着坐,又添了几颗月魄珠,燃火挑灯。 随即抽出一张纸,展开平铺,纯白纸面画着一对双剑,刃两侧为弯钩锯齿状,柄处有若干凹槽。 小妖怪唇瓣开合,「这是我最近想到的,魔物皮囊甚硬,肢体却不灵活,我用双剑胁制它,再将锯齿刺入其皮肤,凹槽处则放入灵珠,发动机关,射入其心脏。」 他边说边伏在案边勾画,手指翻飞,像玉色的蝶。 浮黎伸手抚过他嵴背,发现他瘦得格外厉害,如今又蜷成一小团,一只肘臂足以全部圈住。 浮黎打断他,没由来地问:「北域事了后,想去做什么?」 小妖怪先是怔了一瞬,继而眼眸弯弯,「和仙人一起看星星、看花灯,看一切亮晶晶的东西。」 这里的天空黑沉沉的,他十分想念南境的火树银花。 「不过……」黎纤眼眸低垂,轻轻道:「恐怕要等好久。」 浮黎轻笑一声,语调平和道:「我们今夜便去看。」 说罢推开窗,裹挟着雪的风扑面而来,他伸手揽住黎纤,纵身跃下云舟,跳入白莹莹的雪地。 山道蜿蜒,积雪弥深,踩在路面有咯吱的声音,黎纤轻手轻脚,不想惊扰树梢的寒鸦。 离开扶苍地界,峰迴路转,进入大片的雾凇林,又行了百步,拨开层叠挂霜的树枝,陡现一潭冰湖。 浮黎站定,道:「此处将有陨星雨。」 黎纤反映片刻,随即惊讶道:「仙人是说星星会穿过乌云,掉到湖水里?」 浮黎点头。 黎纤挠头:「可是此地毫无异象徵兆。」 浮黎剑眉微挑,「你若是想看,自然就有。」 话音刚落,便听风声大动。 浮黎身侧气流大动,下一瞬,屠戮乍现,长剑化离弦之箭,直冲入云霄。 湛白的光搅动乌云,如蛟龙翻腾于墨池。 几记轰隆声后,有金色晶体穿云透雾,垂直下落。 一颗,两颗,三颗,无穷无尽,连成线,串成珠帘,又噼啪砸进冰面。 黎纤眼珠睁大,震惊:「是星星!仙人,我看到星星了!」 星屑融化冰湖,又聚拢成焰,转瞬间,皑皑大雪下,便生成一片烟火湖。 玉花纷飞,明灯垂寒潭。 「星星好明亮,好温暖!我好喜欢。」小妖怪兴奋地高唿,嘴角梨涡盪开。 浮黎看向他,轻笑了两声,心道:明明你更亮,更暖。 约莫半刻钟,黎纤意识到什么一般,突然转头:「仙人,我们何时回飞舟?」 浮黎不答只问:「这里漂亮吗?」 黎纤用力点头:「漂亮。」,而后又驽定道:「这里最漂亮!」 浮黎道:「不,世间有诸多明亮昳丽之地。」 他走向黎纤,眸光深深,将小妖怪灿烂笑容定格在眼中。 而后轻拢住黎纤,缓慢开口道:「南海有珊瑚,五光十色,无比斑斓,合你喜好;归元山有大片桃林,果肉甜糯,合你口味;云天宫殿高约百丈,仰头可见星月;灵山丹梳峰仙气浓郁,可促你羽翼生长……」 「黎纤,」浮黎与小妖怪四目相接,低喃:「你该去光明温暖的地方。」 扶苍风云诡谲,有无尽险阻,有他的责任,有他的宿命。 可这一切均与黎纤无关。 浮黎想:他可以尸骨无存,魂飞魄散,但他的鱼必须长命平安。 黎纤明白他话中深意后,当即手足无措,慌张道:「仙人,我不走。」 可惜太晚了,从四目相对的那刻起,他已掉入了『忘忧』咒术,下一瞬,便昏厥在浮黎怀中。 暗夜茫茫,寒鸦啼鸣,浮黎踏风疾行,将他的鱼送入自以为温暖的南境。 忘忧,忘忧,——昏睡七日,做一场美梦,随即忘却前尘往事,得以迎接光明与新生。 他以为黎纤再次醒来,会混沌懵懂,如稚子般喜乐无忧。 可天不遂人愿,在第六日辰时,他的鱼竟挣脱神的咒术,提前睁开了眼睛。 野火焚原,洪流淹城,几万里生死路,他的鱼再次不顾一切奔向他。 在扶苍山巅,苍茫大雪中,他看到了一双含情眉目。 第224页 「仙人,你不要我了吗?」 黎纤轻轻问道,随后一步步走向他,带着委屈与哀伤,一颗颗泪珠滚落,砸进雪地,砸进浮黎心口。 浮黎闭了闭眼,再睁眼后,已是一片淡漠,「此处是本尊的归路,你莫要执迷不悟,速回南境去罢。」 黎纤扯上他衣袖,道:「我们一起走,仙人,我们一起走……」 「我和仙人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走,我们先杀光魔物,然后就一起回家。」 「有其他办法的,必定有其他办法的……」 「这是最好最快的办法。」浮黎残忍地打断他。 「魔物受困千万载,怨气深厚,若一朝破封,必生灵涂炭。」 「寒渊纵有千里,横有万丈,阵眼对应天际星宿,数之不尽。」 神君薄唇开合,语调平静:「自请兵解,生祭神魂,是封印此处的绝佳方法。」 「天道将降刑于我,届时方圆百里震盪,黎纤,你应尽快离开。」 黎纤近乎崩溃,拼命摇头:「不行,不可以。」 他的身体颤抖,额角鳞片陡现,蒙了泪的眼珠渐渐发蓝,直至为幽蓝,若深海琥珀。 如此种种,皆是大妖发狂时本能反应。 他握住浮黎手腕,咬牙道:「我要带你走,魔物也好,天道也罢,谁也不能伤害你。」 他道:「我把你藏到我的洞穴里,藏到河水里,藏到大贝壳里……我…」 接下来的话被雷声吞没。 乌云骤然涌动,一道紫雷,撕开天幕,轰隆落下。 山峦震颤,碎石飞溅,大片松柏齐齐倒下。 方圆百里风雪聚拢,奔腾而来,仿若一块纯白棺椁。 黎纤眼底蓝色更浓,双翼自背后伸展,他搂住浮黎腰身,急切道:「跟我走,我带你走。」 浮黎拂去他眼角泪珠,道:「我已散尽修为启动禁术,设祭阵、引天雷,就算今日走掉,也活不久的。」 话落,八十一道天雷尽数噼下,灼开阵眼,山巅裂开鸿沟,内里是空茫的墨色。 黎纤仰头看他,求道:「那我也不走了,我陪着你。」 小妖怪的眼珠依旧是蓝的,像是黄昏时的溪水。 水波绵绵流淌,只倒映他一人。 他总是这般看他。 在折吾河畔的春光里、在浮空竹舍的细雨里,在上元节满城灯火里,满眼是依赖和亲近。 每次这样求他,浮黎便会不由自主允诺全部,比如一颗青果,一只纸灯,一场陨星雨。 此刻,浮黎缓缓伸手,想与他相拥。 就这样吧,带上他,带着他,带他一起死,一起跌入深渊,一起身死道消,一起魂飞魄散。 他轻轻回拥黎纤,道:「好,我们一起…」 须臾,祭阵启动,风雪袭来,化作锋锐长刀。 「唔,啊。」 闷哼声传入浮黎耳中,他视线下移,怀中人背后陡现两道血痕。 电光火石间,黎纤的小翅膀已然化为灰烬,只余几片羽毛飘飞,融入泼天雪花。 浮黎眸中赤红,唿吸骤停,喉头涌出大股腥甜。 半刻前的心思皆烟消云散。 黎纤仍旧紧紧抱住他:「我不怕疼的,别推开我。」 浮黎摇头,「你不怕,我怕。」 他俯身至黎纤耳畔,温柔而坚定道:「黎纤,等我回来。」 随即抬起手掌,蕴出最后一道灵力,击向黎纤,把他的鱼推出扶苍山巅,推回了人间。 & 人死后为鬼,前往渡厄,待轮迴转世。 神死后则彻底消弭。 生祭扶苍,浮黎法身尽毁,四支九窍五藏十六部,三百六十五节,皆碎为粉末。 却余半丝残魄飘散在北地。 这是几十万年来,浮黎第一次徇私。 那日,他对黎纤说『等我回来』,所以,他于剎那间,瞒天过海,留下半缕残魄。 无论多久,无论多难,他都会去找他的小妖怪。 千里寒川,不见星月,他在皑皑雪峰中寻觅灵气,炼化神魂,不舍昼夜。 残魄缥缈,如风中的烛火,微弱却炽热。 斗转星移,万年悄然而过。 在某个普通的傍晚,春风吹散雪雾,山脚的树屋梅花缤纷。 年轻的男女修士相拥,在此处缠绵。 那夜,有风花,有雪月,自然也有浮黎的机遇。 半缕残魂,一息生机,未入轮迴,却得转生。 二十年前,一个小婴儿在归元山哌哌坠地,嚎得响亮。 主峰往南百里,折吾海水波轻盪,海底的小妖怪眼睫微动,指尖轻颤。 命运的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第125章 霜花迷眼, 大雪满弓刀。 容舟抹了把脸,将记忆拉回此刻。 在归元桃岭,他们师兄弟二人对坐寒泉, 江逾白坦露一切,过往万年的种种, 皆如有实质, 跃入眼前。 容舟先是惊诧, 后是震撼,如今到了北域, 仰视那万丈的扶苍山巅, 只觉悲怆。 他边前行边感嘆:「粉身碎骨, 魂归万古, 江逾白, 你前世死得太惨烈。」 「往事不可追,你节哀。」 惨烈死者江逾白安慰道:「我如今已得新生,便让前尘如烟。」 容舟吸吸鼻子,顿下脚步,「好,不提了, 咱们各自按计划行事。」 第225页 乌云翻滚,雪花簌簌落下,天与地黑白分明。 师兄弟二人从未明说, 但早从对方的眼睛与神情中看透一切。 容舟的计划是奔赴北域,夺琼林魁首,载史册立方碑, 扬名漪澜五洲。 江逾白的计划是炼化肋骨,重塑灵体, 在月圆夜前救出黎纤,坦荡告知天下:他与黎纤已结契为道侣,定要同生共死,再坦荡地带走小道侣,吃喝玩闹,游歷天涯海角。 黎纤被带走时,他因魂灵无法支撑仙骨,导致魂身分离,只得附魂于无妄剑,由容舟带入巨鸾。 巨鸾起飞于青葱山霭,降落在大雪原,从南至北,行过八千里山河,此刻,该做分别了。 容舟面露犹豫:「你那日曾说,重塑法身需得七个小周天。如今未到时辰,不如我再送你一程?」 「不必。」江逾白道:「我已行动自如,天快亮了,你早些回去。」 容舟沉默了一息,涌上无数思绪。他知晓黎纤身份暴露,两人必不会再回归元,世人多惧妖,日后,诛妖的队伍定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脚下冰河滔滔,故乡春色烂漫,那二人往后便要刀光剑影,四处漂泊。 容舟忧心几息,长嘆几声,转念又想起,他这师兄是个真仙,能唿风唤雨,师兄道侣是个大妖,可噼山断海,哪里用得着他这个金丹期修士操心。 随即他释怀地笑笑,抒出一口气,利落地与师兄击掌,继而转身走入冰天雪地。 江逾白则抬眼扫向四野,白色山霭连亘,一株株松柏迎风而立,苍穹低垂,看不见星星,只有鎏金瓦闪着光芒。 朔风又起,远处松涛阵阵,他尾指挂着的红绳轻晃,坚定地指向正前方。 & 「公子,前头便是陨星窟。」 一道声音响起,娇柔清甜。 是个十方无相宫的女婢,正缓步而行,手里提着盏莲灯,为一位俊雅公子引路。 今日过午,无相宫大设宴席,曲水流觞,为远客接风洗尘。 她与几个小姐妹负责烧雪煮茶,有位公子循着茶香,拾阶而上,品了一盏茶,夸她手艺好,临走时俯身递给她一块金锭,并低声轻笑着询问:可否带他去陨星窟参观。 她难为情道:「宗主有令,琼林大比前,严禁客人前往后山雪域。」 公子微微笑道:「我只逛逛,不做旁事,亥时前就回去。」 昏黄霞光中,手中金锭沉甸甸,公子又笑得文雅迷人,她便怔愣地点了头。 「陨星窟歷史悠久,诞生在洪荒末期,相传当时北方天空混沌,无星无光,一位神君为了心上人,亲手破开乌云,打落了星子。星屑落进寒潭,烧了三天三夜,湖水蒸干,留下了深有百丈的坑。」 积雪被踩得咯吱响,女婢拢了拢绒裘,脸颊红润。 「早有耳闻。」身后人开口,语气平平。 「陨星渊为北地八大奇景之一,窟口方圆百里有星屑浮动,莹莹如火,甚是美观。」女婢又道:「不过坑底很深,阴森寒凉,寻常人若不慎掉落,必定粉身碎骨,公子赏玩时要小心些。」 身后人道:「多谢姑娘提醒,雪原山脉交错,路滑曲折,辛亏有姑娘带路,方走得不少捷径。」 女婢在前头抿唇浅笑,步子愈发轻快。 二人绕过一片梅林,隐隐看见数个光点漂浮,莹润且明亮。 女婢回头小声道:「沈公子,到了。」 沈清浔微笑点头,眼神却冷如朔雪。 女婢毫无察觉,仍满面含春,边走边搭话:「晨起闲聊时,听姐妹们说,家主未将妖物押入宫内的冰牢,而是关进雪原陨星窟,可这一路走来,竟未闻半声嘶吼,想必是谣言。」 「不是谣言。」沈清浔淡淡道,「我辰时探过,他不在冰牢。」 女婢浑身一颤,惊道:「莫非妖物真在窟底?」 沈清浔道;「八九不离十。」 女婢瞪圆双眼,被吓得不轻,恳求道:「那……我们快些离开吧,公子。」 沈清浔对她笑了下,「我办完事情,自会离开,不过……」 「你,走不得了。」 长袖轻挥,一瓣红梅剥离枝梢,划过女婢细嫩脖颈,唿救声戛然而止,血洒长林·。 沈清浔拾起莲灯,匆匆走向窟顶。 灵犀剑砰然变大,载着主人离弦箭般射进窟底,剑摩擦着气流,发出刺耳鸣声。 几日前,他将归元匿妖物的讯息递交给丘氏,本欲借刀杀人,他以为凭藉北域睚眦必报的原则,黎纤必死无疑。 未曾想,这帮掌门长老竟搞出了『圆月验妖』的戏码。 真是愚蠢至极! 若黎纤是妖,月圆夜发狂,人族修士能有几分诛妖的胜算。 若黎纤不是妖,必定被送回归元山,哪里有机会杀他。 所以,他不想等月圆夜,他只要黎纤死,立刻就死。 鸾舟落地在雪原,他一刻也未休息,翻遍了无相宫内,也没见黎纤踪影。 无奈之际,听得几个丫鬟闲谈,才知雪原竟有这样一副洞天。 坑底星屑凝成不同形状,如蝶,如絮,漂浮在浓稠的黑暗中。 明明灭灭间,沈清浔看到了蜷在角落的身影。 他勾了勾唇,握紧手中剑,无声笑道:「黎纤,你死期到了。」 & 第226页 剔透的冰面响起脚步声,黎纤耳尖动了动,缓慢地转身,腕间锁链哗啦作响。 面前的长剑闪烁细碎银芒,蓄势待发。 黎纤毫无惧意,安静注视对方:「还未到月圆夜。」 沈清浔道:「有何区别,你早晚要死。」 黎纤坦荡直视,「有区别,我可以死在月光下,但不能死在坏人手里。」 沈清浔拧眉;「我是坏人?」 黎纤道:「是,在桃岭时,如果我没跳出来,你会伤害到白白。」 沈清浔轻蔑笑道:「真是不折不扣的蠢货,当日只是为了引你现身罢了。」 窟底无风,星屑自动连成一线,为黎纤面庞渡上暖光,映得他眼角小痣灼红。 他眨眨眼,若有所思,「你讨厌我,想杀我,可以光明正大沖我来,但你拿白白做筹码,就是不折不扣的坏人。」 「那你呢?」 沈清浔活动腕骨,一字一句,「自打你出现,江逾白便一路倒霉,思过崖被罚面壁,流月城受伤坠楼,从渡厄城归来,又沉眠不醒。」 他五指抓紧本命剑,轻移步履:「所以,即便你不是妖,也是祸害,是灾星。」 沈清浔将长剑高举,重重噼下,「黎纤,受死吧!」 剑刃剐擦空气,下一瞬便能刺中黎纤眉心,却见眼前人俶地弯腰。 后退、旋身,抬臂,暴起,出手如疾驰雷电。 咔嚓,一声脆响划过耳膜,是人类骨骼碎裂的声音。 黎纤握住沈清浔手腕,对方纯白袖摆拂动,血流蜿蜒。 沈清浔双眸闪烁,不可置信,「缚灵锁为何没锁住你的灵力?」 黎纤冷冷道:「我天生力大,反映又快,即便没有灵力,没有武器,也能徒手打死你。」 沈清浔疼得额角冒汗,艰难吐息:「你不能杀我。」 他吞掉喉间血沫,眼神流转,「今日你若杀我,明日必会被诸家宗派处死,江逾白也会遭殃。」 黎纤喝道:「住嘴!白白不会有事。」 沈清浔嗤道:「你真是天真,江逾白将你带回归元,与你同吃同住,朝夕共处,你若真是妖物,他必被连累。如今他又陷入沉眠,毫无反抗之力,已被丘氏带入无相宫刑堂,严刑拷打,遭苦受难。」 「你撒谎!」黎纤怒喝,「白白在南境,他师父与阿娘都会保护他。」 他气极,欲握拳砸向沈清浔,却忽见腕间小铃铛发颤,不由得心神大动。 ——白白在找他? ——白白怎么来了北域? ——是不是真的被抓过来了,会不会有危险? 黎纤眼角绯红,抓紧沈清浔衣领,「带我飞上去找白白。我救出白白后,就放了你。」 沈清浔勾唇,「好,你先放开我,让我召回本命剑。」 黎纤依言松手,一声咒诀响起,灵犀扶风而起。 长剑穿行雪原上空,黎纤站在剑柄,抬手指西,几座雪峰连绵,腕间铃铛响声大作,他命令道:「朝那边飞。」 随后又摸出布包内桃花小剑,抵于沈清浔腰腹,「别磨蹭,飞快点!」 西风勐烈,雪雾眯眼,沈清浔咳嗽几声,眼底发冷,心口怒火中烧,他先前编造江逾白被捕,只是想藉此威胁黎纤,留住一条命,可这蠢货竟然当真。 他手臂折断,血气逆行,若不及时救治,在这数九寒天,怕是要废掉,然而身后的小蠢货力大无穷,不能硬拼,只能放手博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默念咒诀,灵犀剑应诀停驻,随即剧烈晃荡。 几息后,剑体斜悬,剑柄忽地朝下,黎纤脚下踩空,自半空跌下。 沈清浔勾唇轻笑,「去死吧,黎纤。」 黎纤却倏地伸出手臂,用力抛出桃花小剑,木头小剑逆风而来,带着桃花清香,还带着万顷暴击。 轰地一声,灵犀剑断线风筝般坠地,人仰剑翻,尘雪飞扬。 沈清浔也艰难爬起身,暴喝道:「蠢货!你找死!」 黎纤护住头部,在积雪中翻了几个滚,想捡起桃花剑,却突觉意识模煳。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见乌金西坠,天幕变得昏暗。 几点星子闪烁,圆月升东海,华光穿透云层,落于梅林,落于千川,又一寸寸辗转,最终铺满雪原。 黎纤勉强站起身,剑指沈清浔咽喉,吐息困难;「告诉我,白白在哪?」 他瞳孔微闪,上一刻是琥珀色,下一刻变作幽蓝,额角也生出细密的鳞。 肤色白如纸,脖颈处能看到血管,是鲜艷的红,纯度远胜人族。 沈清浔匆忙后退数步,先是惊慌,怔愣,復又仰天长笑,「既望夜,月圆,验妖……黎纤,原来你真的是妖!」 他似是震怒,又似开心,好像终于解开了某个谜题,终于攻克了某道屏障,心头无比畅然。 「难怪逾白捡你回家,难怪他莫名其妙爱你,因为你是妖!他被你蛊惑了!」 黎纤晃晃脑袋,咬紧舌尖,按照晏先生所授道法,努力遏制妖性,拼命保持清醒。决不能在这里发狂,否则只会害惨归元山。 他想去暗处避一避,可周围不见半棵草木,不见半片瓦檐,只有白茫茫的雪花。 荒芜一片,避无可避。 血液快速涌动,经脉快要涨破,黎纤冷汗涔涔,唇边溢出血丝。 第227页 体内妖力暴涨,体外缚灵锁收缩,小妖怪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无计可施,他痛得眼角通红,一颗颗泪珠划过脸颊。 沈清浔平静了几分,默默观察片刻,心里不断计算衡量。验妖的时间被定在酉时,可今晚的月提前两个时辰出现,妖物已显形,诛妖卫士尚未见踪影,着实难办。 他知晓黎纤已妖化,可随时出手伤人,为了保命,他应速速离开,但又惊奇发现黎纤没有暴起,反而格外虚弱。 沈清浔心中大喜,只觉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决定趁机杀死黎纤,再放血割肉,分作千百份,赠给诸门仙宗,放入铜炉,烧柴燃火,淬鍊灵药。 至于黎纤的心肝,便单独送给江逾白。 他一步步走向黎纤,左手握紧剑柄,运转浑身灵力,凝于掌心,那剑尖锋锐,下一刻便要见血封喉。 黎纤跌坐在雪堆里,意识模煳,浑浑噩噩间,他看到沈清浔的狰狞嘴脸,也看到一抹来自远山处的孤寒剑光。 自北向南,月色里疾驰,未至一息,已达方寸间。 沈清浔的剑本已举起,却未落下,便被恐怖的灵压击飞,直直钉入冰川。 他闻声回身,抬头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眸。 沈清浔怔了怔,喃喃道:「逾白……你何时醒的?又是何时来的?」 江逾白剑眉微拧,不作应答,而是飞速解下毛绒大氅,扣在黎纤头顶。 绒氅绸面覆有法印,由硃砂勾勒,是万年前每一个月圆夜,浮黎都会结的印。 灌注灵气,自成一个小型法阵,可隔绝月华,疏通灵脉。 黎纤吸了几口气,只觉舒缓许多,想探出脑袋,去瞧瞧江逾白,却被对方按住:「先睡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走。」 大氅内松香瀰漫,味道熟悉令人心安,黎纤疲累上涌,睫毛轻抖了抖,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沈清寻出声打断二人亲密,急不可耐:「逾白,你难道没看见他的异状?他长着蓝色眼珠,身有碎鳞,是妖,是挖心食人的妖!」 江逾白淡淡道:「他是妖,但并不挖心食人。」 沈清浔瞳孔骤放:「你果真早就知道。」 他语气激动:「你被他迷惑了!我知你心善,但他……」 「与心善无关、」江逾白平静阐述:「与心仪有关。」 沈清浔濒临崩溃:「他非我族类,是大妖,是怪物,按照卜言,极有可能霍乱天下,你与他人妖殊途,他的下场即便不是被处死,也应打断手脚,关在牢笼,镇于东海墟,由诸仙宗轮流看守。」 他表情阴翳,墨发披散,双目赤红,行为癫狂,与往日的『沈公子』、『沈师兄』全然不同,俨然是快要疯魔的样子。 流月城设局,藏书阁下药,在归元山混淆黑白,如今又妄想借刀杀人,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罪孽,听来便令人作呕。 此刻,江逾白只觉年少有眼无珠,竟救回一只狠毒的狼。 「黎纤的下场与你无关。」他沉声道:「你该关心自己的下场。」 沈清浔放声冷笑,「我的下场就是和你一起死。」 随即抽出一张符篆,黄底覆朱纹,是蕴有雷霆力量的高阶爆破符。 「不自量力。」 江逾白落下轻飘飘一句话,夜风忽然调头,从百里外吹来一瓣梅花,色彩靡靡,沾着某个年轻女婢的血。 电光火石,红梅化刃,正中眼前人眉心,一击毙命。 ——天道好轮迴。 沈清浔倒在雪地,吐出最后一息,双目轻阖,似乎不甘,又似解脱。 爆破符脱手飘飞,灵犀剑折为两段,大雪纷纷扬扬,天地素白。 第126章 & 雪下得小了点, 几只鸦雀穿行乌云,留下一条细长直线。 江逾白把黎纤搂进怀里,亲亲他的发顶, 准备御剑离开,忽闻身后一阵响动。 他抱着黎纤转身, 开口叫了声:「阿娘。」 霎时, 皑皑雪地凭空多出一抹倩影, 丰神绰约,英姿飒爽。 那人一双凤目微挑, 「准备畏罪潜逃?」 江逾白道:「沈清浔该死, 自我来时, 您潜伏在此处, 想必观看了全程。」 圣人境界, 身合天道,魂灵可与四野通,也能收敛气息,隐匿于山川湖河。 岑书研藏在暗处许久,亲眼见沈清浔如何作恶,如何发疯, 自然知他恶有恶报。 她笑了笑,眼神流转,缓缓扫过黎纤, 「我说的不是你。」 江逾白将黎纤裹进绒氅,不漏一丝风,小妖怪依旧睡得沉稳。 「黎纤也没罪, 他虽是妖,但生来良善, 从未伤人害人。」 岑书研睨他一眼,「天真,可爱、乖顺,善良,这些词你师父日夜在说,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山风料峭,女人衣摆飘扬,是白雪原最殊丽的颜色。 她漂亮的唇瓣开合,说出自己的想法: 「黎纤性子好坏,与我无关。但他真身是妖,我修道入世,为护天下安危,当未雨绸缪,剷除一切潜在的危险因素。」 江逾白垂眸看她,未置一词。 浩瀚星海,种族林立,人族长久存在,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註定会有执拗的卫道者。 他们有自己的『道』,对此永远固执已见,永远坚守规则,永远不能被说服。 第228页 只能来软的,或是来硬的。 在书宫的思过崖,他对着晏院长再三保证、不断求情,就是来软的。 今日…… 暮鼓咚咚响起,月色愈深,雪色愈浓,他轻轻嘆息,不动声色地握上了剑柄。 却见岑书研伸出手,抛出一枚玉质钥匙,在半空划出精美弧线,严丝合缝地插进锁孔。 下一刻,黎纤腕间的锁链化为灰烬。 江逾白微怔:「您准备放我们走?」 岑书研开口否认:「不是放过你,是有新的任务交给你。」 黎纤被抓住时,归元五峰长老,南境大小世家,以及中州学宫,纷纷旁敲侧击,问她有何对策。 他们全部忧心忡忡,唯她心如止水。 对策?能有什么对策,自然是按照规则来办。 待结果出来,若黎纤是妖,便废掉修为,缚住手脚,关进冰笼,镇在东海荒墟,遣高境强者日夜看守。 至于儿子:狠狠打断腿,吊在悬崖绝壁,关个十年八年。 不然该怎样?还能怎样? 太阳永远东升,人妖自古有别,即便是真仙在世,也要应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她此时这般想,从前也是这般想,可这一切认知都在短短七日内改变…… 鸾舟北行前,江正初踩着落日余晖,送来一本手札与一本古籍,语气淡漠,说是从儿子纳戒里寻得。 她随手接过,又随手一翻。 古樟树叶的香味沁人心脾,一行行古文字化为实景,撞入眼帘。 洪荒末期,夜空月朗星疏,折吾河水流澹澹。 一只庞硕的鱼跃出河岸,化为人形,皮肤白如瓷,细眉桃花眼。 他迈着两条细腿,蹦蹦跶跶找食物。 吃虾蟹、吃果子、吃树叶、吃毒蘑菇,也不怕死,什么都吃。 过了几日,因战力强盛,又被两只狗熊认作大王。 三妖去镇子里抢劫青菜与稻谷,惹得村民痛哭流涕,惊慌逃命。 他抱着一筐土豆萝蔔发愣,思索片刻,竟放下竹筐跑了,而后再未踏足镇子的菜地。 在拔掉河底的最后几根水草时,终于被仙君领了回家。 有了名字,有了住所,但也没过上吃香喝辣的富贵生活,要日日爬高山攀绝壁,采灵芝仙草,去市集卖钱换米面。 明明是只厉害的大妖,却努力在人堆里讨生活。 岑书研看着新奇,一边勾唇轻笑,一边合上手札,又翻开古籍。 一时间,春色消弭,樟叶香散尽,刀光剑影,飒然浮空。 大暴雪过后,魔物肆虐,小妖怪不再卖灵草,而是跑到扶苍山脚,跟随神一起破阵杀魔。 噼、斩、撩、刺,风起长林,月照大江,一把桃木小剑被他使得飘逸绝伦。 无论何时,他总是沖在前方,总是不遗余力。 他在保护所有人。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好没道理。 这只妖天真烂漫,讨人喜爱,他交到了人族朋友,甚至惹得神君倾心。 这只妖力大无穷,干架很勐,却不作恶,反倒于危难时,救起好多人。 这只妖根本就不像妖! 可是,他又真的是妖。 所以,他该死吗?他该罚吗? 岑书研想不通,使劲揉了揉眉心,心绪烦扰,紫府气郁,竟觉有几分道心不稳。 玄石鸾舟升天,弟子们在甲板处言笑晏晏。 几墙之隔,封闭的房间里,她盘膝打坐,细细思索。 北域设接风洗尘宴,诸家宗主互相寒暄,觥筹交错,载歌载舞。 她于案前端坐,仍在思索。 殷无涯来看她,一边煮水泡茶,一边替黎纤说好话。 她嘴上不置可否,可心底却思绪翻涌。 她反覆琢磨,几经推敲,一杯花茶下肚,终于有了定论。 神君打破了规则,可天道未曾崩塌,日月照常升落,四季依旧轮转。 这说明根本天上人间,根本不存在一成不变的规则。 幼时读书,先生曾说,「因地制宜,因材施教。」 那么对待妖的方式是否可以因妖而异。 铁笼可以变成屋舍,东海墟可以变成桃花林。 监视者,看守者也可以是江逾白。 她抬头望天,恰逢云破日出,大放天光。 女人轻轻勾唇,周身散发出很罕见的柔和气息,她想:就这样办。 今日先将黎纤救出,明日再将心中筹划坦荡昭告天下。 若是天下人不解。 那便随他们不解。 月色浸润着山岚,脚下的冰雪积厚。 岑书研面色正经,直视儿子,一字一句道:「日后要好好监管他。」 江逾白听完上述种种,稍稍敛起眉目,「我不会监管他的,我只会爱护他。」 「即便他日后犯滔天错事,我也永远爱他,愿与他同生共死。」 面前人眸色明亮,语气郑重。 岑书研一怔,不知想起何事,握剑的指骨有几分泛白。 江逾白继续道:「世人多不容妖,南境宗门星罗棋布,百姓不计其数,我捨不得黎纤被横眉冷眼。」 岑书研目光流转,上下打量起江逾白。眼前人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她惊奇发现,原来儿子已这般高大了。 第229页 女人的眸色一黯,缓声问道:「所以,不打算回家了吗?」 「不回了。」 江逾白闭了闭眼,自纳戒内拿出一只骨哨。 「此哨由外公骨灰锻造,我施了万里传音的术法,日后若是归元有事,只要吹响它,无论多远,我一息之内,必到阿娘面前。」 岑书研突然觉得心口发闷。 有事才能吹?若是长老们担心你,算不算得有事?若是你师父想念你和黎纤,算不算有事? 小兔崽子,真没良心。 这应该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儿大不由娘,儿大不中留』。 也罢,去吧、去吧。 凉风吹过,送来阵阵梅花香。 岑掌门难得大度地没训斥儿子,反而自纳戒中勾出几只锦袋。 「瞬移符,敛气轻骨法,你师父给的。」 「混元盔,玲珑护心甲,阮欺长老给的。」 「青阳丹,玉魄珠,凝华雪参膏,常曲长老给的。」 「……」 灵符秘药,硬盔软甲,它们从一只纳戒出来,又进入另一只纳戒,流水般哗啦啦响。 「我本不想要,可他们硬是塞过来,叫我给你。」 岑书研皱眉,做懊恼状,但她不太会说谎话,耳朵尖泛起了一点红。 五峰长老哪里知道掌门的大计谋。所以,这些都是她偷拿的,过后要赔钱的。 但有一样却是她自己的。 大雪白皑皑,纷扬如絮,一枚琥珀玉牌灼灼发光。 「这是我的私印,你带着它,可在五洲所有挂赤星旗的关卡驿站畅行。」 江逾白借过玉牌,明明轻薄如纸,却觉有千斤重。 他哑着嗓子道谢,又哑着嗓子道别,而后御剑离开。 长剑铮鸣,在半空中留下孤白的轨迹。 岑书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 天边乌云遮目,但依旧能看到通往光亮的小路。 &&& 扶苍向阳之东,雪莲花绵延三百里,一座楼宇巍然而立。 『逸仙』二字龙飞凤舞,姿态洒洒然。 大雪下过,山树银装素裹,唯有逸仙楼碧瓦金漆,张灯结彩。 檐角挂着一面赤星旗,迎风猎猎。 按照岑书研所指,江逾白御剑半刻钟,停泊于此。 前厅座无虚席,声吵如沸水。 他敛去气息,甩了印鑑给小厮,抱着小道侣跃入后院,一路穿花拂柳,跌进柔软的大床。 云纹袖摆一挥,结界拔地而起,晶莹剔透,坚不可摧。 屋外落雪扑簌簌,打落枝头寒梅,屋内地龙旺盛,如春般暖和。 黎纤缩在被褥里,身体颤抖,青衫湿透。 他伸出手去捂江逾白眼睛,小小声,「不要看,白白,我眼睛变成了蓝色,还长出了鳞。你不要看我,我现在好丑好兇。」 因为疼痛,他声音变得很轻,让人心脏也跟着难受。 江逾白疼惜地吻他眼角,「不丑,不凶,我觉着好看。」 见江逾白担心,黎纤又去楼他脖子,断断续续安慰:「明天就好了,白白不要难过,明早太阳升起来,我就变好了。」 唿吸喷在耳后,清爽甘甜:「而且在学宫念书时,我跟先生学了本领和道法,懂得调息运气,懂得用护心麟储灵,是不会丢掉性命的。」 他明明在笑,眼眶却很红,惹得人心软。 江逾白握住他手腕,微微倾身,与他额头抵额头,像在说悄悄话。 「我已经找到了好办法,可以一劳永逸;无需调息、无需运气,在每个月圆夜,都能使你与常人无异。」 黎纤眸子放大,燃起火花般明亮,却转瞬熄灭。 他抿抿唇,轻声道: 「那一定是很困难的方法。」 「我才不想白白为我冒险。」 第127章 终章 上 香炉烟尘裊裊, 清淡的松柏香,让人心旷神怡。 黎纤弯着眼笑,好似真的半点不痛。 江逾白很专注地看他, 解释道:「这个方法并不麻烦。」 黎纤抿唇,驽定:「你在骗人, 不, 你在骗鱼。」 江逾白道:「我永远不会骗你。」 黎纤睫毛轻眨, 「难道……白白要教我更厉害的道法?」 江逾白舒眉一挑:「确实是厉害的道法,」 「按我说的做。」 他捧起黎纤脸颊, 温柔开口。 「静心、凝神、吐纳、听息。」 「守中, 抱一。」 黎纤依次照做。 却见江逾白忽地倾身靠近, 抬起胳膊, 掌心抚过他发顶、眉梢、脖颈…… 而后, 数道气息钻入他全身穴窍。 帷帐无风自动,被褥上云纹起伏,一摇一晃,像涨潮的海。 黎纤浸在里面,头晕目眩。 小妖怪轻轻地抖,身体在抖, 灵魂也在抖。 桃色的唇一张一合,他想叫江逾白停下,但周身空气稀薄, 完全不能出声。 意识朦胧间,有双温热的手轻轻推他。 半息之间,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入目的是小楼, 篱笆、池塘,花圃。 风过长林,雨打芭蕉。 最高的枝头挂着赤青大鸟,树下几只小鸡啄虫,啾叽不停。 大铁锅咕噜冒泡,粥香飘逸。 春风叩开竹门,俊朗的神君独立竹阶,安静看他。 第230页 神君眸子灿如星,薄唇微启:「自今日起,你便叫黎纤,往后由本尊教你护你。」 黎纤眼眶湿润,唿吸急促。 不再是细碎的片段,这个剎那,这个瞬间,记忆全部回流。 仿若一颗颗珍珠,串成华美的长链。 他想起,浮黎教他修行,护他安危,教他识字,带他修行。 他想起,他们一起生活了好久。 他想起,浮黎为他打落了星子。 他想起,自己曾目睹……浮黎跃进寒渊。 他想起,他在海底沉眠许久,睁眼上岸,是因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青竹香,冷冽却温柔。 痛苦的记忆敲击神经,黎纤痛到窒息。 江逾白抱紧他,慢慢地哄:「别哭,我回来了,我回来找你了。」 黎纤埋头于他颈窝,无声流泪。 江逾白却笑了,笑得肆意且畅快。 万年前,他们朝夕相对,爱意如枯枝萌芽,悄声无息,长出绚丽的花朵。 万年后,黎纤忘却前尘,他也转世重生,但初遇时,仍旧一眼盪魂,而后,彼此衷情,两心相印。 这样的好气运,天帝没有,菩萨没有,佛祖没有,唯独他江逾白拥有。 确实该放声大笑的。 「之前,你送过两片护心麟给我。」 江逾白抬起黎纤脸颊,边给他抹眼泪,边说:「方才,我也送了你两样礼物。」 黎纤吸吸鼻子,闷闷道:「什么东西?」 江逾白凑近,声音变得温柔:「一半神魂,一根肋骨。」 小鱼吸纳天精地灵,变成大鱼,又修行好多年,变成妖。 因血脉强悍的缘故,黎纤将永生惧怕圆月的华光。 但,若是脱胎换骨呢? 渡厄城一遭,肋骨归位,牵引气机,为江逾白重新塑骨,锻体,凝魄。 桃岭四野岑寂,他日夜修行感悟。 悟天地,悟万物,悟人悟己。 风大雨急,一只雏鸟振翅新飞,寒冬腊月,一棵树苗破开泥土。 他看到无数鲜活的个体,在挣扎求生,他感知到了生命的蓬勃力量。 七日无眠,他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于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刨出了那根肋骨。 他想,凭藉这幅凡人躯体,未必不能修得大道。 他想,比起神体重塑,再登仙途,小道侣能平安渡过每个月圆夜,才是最重要的。 这边,黎纤听完后,茫然了几息,而后疯狂地摩挲胸口。 「不要,我不要白白的魂魄和骨头!」 「我还给白白!」 「不行。」江逾白直截了当。 他揉揉小道侣的脑袋,「这不是还礼,是定情信物。」 他把右手放在心脏位置,缓缓开口: 「天地君亲师在上,江逾白今日立誓,愿与黎纤结为道侣,以魂魄、肋骨为媒,从今往后,共享生命、机缘、福寿,永世不离。」 香线燃到底,雾色瀰瀰,缥缈似云间。 凉夜如水,无边安静。 枝杈悄然爆出一株小花。 许久,许久,黎纤摸了把发红的眼眶,也把手放在胸口。 「我也愿意永远和白白在一起。」 江逾白抹去他眼角泪珠,轻声说还有惊喜给他。 而后弹指一挥。支摘窗大开,月色涌入,寸寸逼近内室,与床帏接壤。 他含笑道:「来,伸手试试。」 黎纤眨眨眼,缓慢地递出指尖。 两相碰撞,没有电光火花,没有吶喊唿救。 他没感到任何痛楚。 而后,他大胆地伸出了整只手。 细白指骨泡在月光里,如瓷、若玉。 帷幔被一把被掀开,小妖怪赤脚跑到窗前,上半身探出去,復又缩回来。 如此反覆循环,不肯停歇,像伶仃的小不倒翁。 江逾白勾唇笑了会儿,拎着鞋子靠近,半跪着替他穿好。 「白白,我不怕月亮了。快看,快看。」 语无伦次,无比雀跃。 他跨坐于窗槛,大半个身子沐浴月光,小腿一晃一晃。 江逾白不禁失笑,也有模学模、有样学样。 窗外梅枝交错,一排小雀依偎取暖。 檐下几只莲灯摇曳。 月色、雪色、花色、山色,像一幅绚烂画卷。 黎纤靠在江逾白怀里,两人远眺万里云海,畅想未来。 「明早我们去哪里?」 「回灵山。」 「灵山?白白以前的家。」 「嗯,也是我们以后的家。」 「要走很远的路吗?」 「御剑,飞六万里,再乘船,渡六千里。」 「灵山有甜果子吗?」 「有,有仙植、有灵湖,有最高的山峰,可以看到最亮的星子。」 「我们的家有很多山峰?」 「七十二座。」 黎纤惊诧,「好多山,可惜我没有翅膀,大抵要爬十日才能看完我们的家。」 江逾白笑道:「你有神仙骨头,如今可以腾云驾雾。」 黎纤眼睛一亮,「真的?」 江逾白道:「真的。」,随即教他一句口诀。 黎纤依言照做,只见脚下空气运转,凝成两个小涡。 他缓慢地起身,站立,一步步踏向虚空。 第231页 小涡快速旋转,像莲荷盛开。 上面的人开心极了,时而蹦跶,时而转圈。 他飞过梅树,引得落英缤纷,鸟雀四散;飞过屋顶,故意在薄雪上留半个脚印,又飞过廊檐,摘下一只玻璃灯,准备待会儿给白白。 酒楼后院规模有限,天空被墙壁遮挡,黎纤飞了两圈,就乖乖地坐回了窗槛。 江逾白安抚地揉他头,「灵山面积极广,大概抵十座人间城池,能飞好几天、」 黎纤边兴奋点头,边送灯给他。 江逾白接过圆滚滚的灯,只觉此生也分外圆满。 他看着小道侣面庞,不由自主开口。 「以后我们也在檐角挂些风灯……挂九十九个。」 「紫霄琼宫外有片空地,我辟几亩灵田,给你种浆果……」 「灵山四面环水,水底有诸多珊瑚,五光十色,届时做成墨汁,你用来画画。」 家长里短,絮絮叨叨。 低醇的声音融进夜空,也融到黎纤心尖。 无论前世今生,江逾白都罕言寡语,很少有这般『啰嗦』表现。 黎纤瞧着新奇又喜爱,想凑过去抱抱他。 甫一倾身,却忽感胸口疼痛。 晃了晃头,只觉识海风起云翻,他立刻凝气调息。 片刻后,一段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白白的记忆跃于识海。 一轮血月高挂天边,月中映出半张熟悉人脸。 黎纤霎时反映过来,肋骨做为渡厄血月的压阵法器,经过万年淬鍊,已与酌煌共同神识。 而自己刚动用灵气,念咒做法,无形中催发了那疯子遗留的执念。 酌煌的残念,并不美好,是由无数阴谋组成的回忆,骯脏不堪。 比如,几千年前,燃燎原火种为祸东疆生灵。 比如,几百年前,破除渡厄结界,引活人入地狱。 比如,几十年前,派出大量厉鬼罗剎,设追血咒找寻浮黎残魂。 再比如,几月前,遮天蔽日,裂出一缕魂,夜行万里,飘至雪原最高的宫殿。 孤魂扮作巫祝模样,召集北域的诸家长老,夜观天象,起卦占星。 极光交错,灵旗飘飞,巫祝站在水晶穹顶,衣袍猎猎,如子夜寒鸦。 张口便是信誓旦旦,直言九星连珠时节,阴气满周天,天将降大劫,魔物出寒渊。 届时五洲动盪,归元必颓。 丘氏某位年迈的长老跨步向前,率先反驳: 「《洪荒古志》有载,魔物殊形诡状,残暴食人,破坏力极强极广,无相宫主城临扶苍不过八百里,老夫不知归元山会否倾颓,但魔物破封时,我丘氏定首个遭殃。」 巫祝极轻地笑了下,飞向高悬厅堂中央的巨大沙盘,于指尖燃起一簇火,击向沙盘南部的翠色山峦。 伴着火星飞溅,低哑的声音响起, 「你们人族有句古话说得好,叫『请君入瓮』。」 「诸位莫非都忘了?今年正是北域承举琼林大比,若将会场定在扶苍附近,岂不妙哉?」 众人眼神飘忽,不约而同看向沙盘南部,见那翠色山脉峥嵘不再,只余半两清灰。 巫祝再度开口,寥寥数语,便描绘了丘氏一家独大,坐拥万里山河的盛景。 这仿佛一颗石子落入平湖,激起千层水浪。 胆大者眸色熠熠,直接附和: 「请君入瓮,祸水东引,借魔物之手,清除南境那群剑修,尊者此计甚妙!」 保守者垂首沉思,提出疑问: 「大长老方才说了,魔物残虐,若是它们吃光了归元剑修,再迫害我们北地修士怎么办?」 酌煌安抚道:「诸位放心,魔物蛰伏寒渊万年,已逐步生出灵智,自然分得清哪个是盟友,哪个是食物。」 「那我丘氏日后岂不是要仰魔鼻息?魔物感恩时,北域是恩公,若恩情散尽,魔物翻脸,北域便要沦为鱼肉。」 列座上首的年迈长老起身,横眉竖目,开口回绝。 他或许看出面前巫祝身份不凡,眼里有明显的戒备。 酌煌转动脖颈,僵硬地侧首,眼底有血色翻涌,随即放声大笑:「人族倒也并非全部是蠢货,丘乙长老便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放心,我已替诸位找好退路。」 他无视众人目光,自顾自道: 「一万年前,九星连珠,寒渊动盪,灵山有位蠢货神君曾自请兵解,以修为、生命、魂魄献祭天地,设阵做法,封印扶苍万年。」 「今时虽不同往日,找不到真仙,但……若聚集数千修士血肉,数万百姓魂灵,自然也可抵上一二。」 此言一出,身侧的几位长老面露喜悦,贊道: 「借魔物的利齿杀死归元修士,借归元修士的命封印魔物,真是一箭双鵰的好计谋。届时我无相宫不仅独步五洲,也可博得万载的好名声。」 他们边说边靠近酌煌,殷勤道:「只是不知尊者可愿将封魔的术法传授吾等?」 酌煌指尖捏出一片纸帛,轻飘飘拂动。 「自然是有,不过怎能交由你们这些蠢笨人族,本尊会留一缕残魂于此。 待到琼林大比,天降九星异象,届时必定现身,开坛做法,助诸位一臂之力。」 殷勤者们讪讪点头,连声道:「多谢尊者,尊者恩德,北域没齿难忘!」 第232页 月亮高高挂起,在窗纱投射出精美弧光。 朔风撞击廊檐的雕灯,可怖的阴谋诞生于今夜。 酌煌欲借神骨之力,在扶苍多处主要阵眼布施幻术。 移花接木,偷天换日,藉此遮掩大阵松动的真相。 丘氏欲昭示天下,将下届琼林宴场定于扶苍附近。 迎诸方子弟,引君入彀,只待九星连珠日,一举歼灭! 室内青烟瀰瀰,众长老眼神游离,只觉陷入了华美梦境。 归元若颓,大小宗门便是囊中之物。 届时五洲臣服,四海归顺,神丹宝药、灵植法器,皆取之不尽;瀚海雪原、秘境仙山,皆用之不竭…… 尘封在尖冰的野心復甦,继而喷薄爆发。 灯火明明灭灭,一片昏黄糜烂。 酌煌又笑了两声,抬手掀开兜帽,露出满头银髮,瞳孔映出一轮弯钩血月。 「堂兄,你斗不过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寒风。 酌煌身形变换,化作缥缈烟雾,隐没于高耸山巅。 肋骨在胸腔震颤,黎纤敛气调息,识海内云起雾笼,画面更迭不休。 他看到酌煌潜伏在雪原上空,时而是一缕云絮,时而是几片枯梅。 皑皑风雪中,母亲与师父御剑而来,在扶苍山间燃符列阵,几经勘探却不见异常,没人看得见冰层下的汹涌狂浪。 他看到酌煌沉入冰河,顺着洋流飘入流月城主的池塘,利诱丘棠合谋。 他也看到酌煌披又披上人皮,化作术士模样,挥舞着旗幡,游走在北境,散播谣言: 『九星连珠,妖鱼降世,藏匿南境,为祸天下!』 最后的场景。 酌煌站在他面前,双目赤红,阴恻恻开口: 「浮黎,你余半缕孤魂,寻尽一切机缘重生,我余半缕孤魂,便要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 「你怎么了?」 江逾白去探小道侣额头,关切道:「哪里不舒服?」 黎纤轻轻摇头。 江逾白浅笑,「今晚早些睡,天亮了我们便启程。」 黎纤捂着胸口,脸色发白。 前尘,浮黎跃入寒渊,魂飞魄散的场景,一遍遍在眼前重演。 他攥紧拳头,嘴唇咬出血珠。 心底两股声音打架。 一个疯狂叫嚣:别管了,带走江逾白,不要回头,绝不可以看着他再跳进魔窟。 另一个声声质问:师父怎么办,容舟怎么办,掌门怎么办?无辜的生灵怎么办? 他垂下长睫,山河尽收眼底。 酒楼前厅有好多远客,欺山赶海,风尘僕僕,只为琼林扬名。 扶苍山脚人头攒动,商贩吆喝,孩童玩闹,烟火生生不息。 一片盛世人间。 最终,黎纤扬起脸,桃花眸升起水雾,「白白,我们不能走。」 第128章 终章 下 天色向晚, 乌云低垂,唯一轮圆月高挂。 容舟倚剑低飞,进了主城, 又催动轻身术,敛去脚步。 穿花绕枝、踏雪无痕。 本欲悄声混进宴席, 谁知, 左脚踏入前厅, 却陡然愣住。 没有传杯弄盏,没有轻歌曼舞, 没有丝竹礼乐。 大殿空荡荡。 他急切上前, 举目望去, 红瓦金壁内不闻活人气, 辉煌灯火下不见活人影。 阴风横扫, 檐上雪纷扬、墙角梅飘飞。 容舟突然觉得冷,血液冻住,握剑的指节微僵,大脑思绪乱如浆煳。 他脚步似箭,跑回隶属南境的客舍,飞快地敲开一扇扇门扉。 空的, 空的,全是空的。 只留案前一只冷彻的香炉。 暗夜无边,风雪无声, 陡然传来一阵乐曲,像笛音也像萧声。 轻柔、温雅,仿若美人的指尖, 一分一寸,探进容舟的识海。 容小爷眼神迷濛, 只觉听了此生最美的曲谣。 莺时草长,归元山宴请天下来客。 车水马龙,高朋满座,桃花落满离火峰。 一道天雷落下,滚滚烟尘四散,随即又云开雾散,紫气东来。 大艷阳照耀九州。 众人高声大喝:「恭祝容圣尊飞升!」 掌门师父长老偷偷抹泪,为他骄傲自豪。 师兄师弟聚成一堆,为他大力鼓掌。 师姐师妹手拿花环,对他大声欢唿。 千般美好光景,现于眼前。 容舟迈着矫健步履,走在云端,想摸一下眼前那座瑶池白玉京。 谁知中途却他妈被一只手抓住。 谁? 谁要害本尊? 这只手过分细,过分白,形状扭曲,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容舟被惊到,也骤然回神。 哪有什么瑶池仙宫,眼前是一条长街,烛火幽微,黑得不见五指。 不,也是能看见五指的。 他顺着这只白手向上看,而后面容大变。 「丘寻越!」 他用力捏住那腕骨,低吼: 「你们家在搞什么?我师父和师弟哪里去了?」 丘寻越被捏得疼,深唿了几口气,声音低哑:「松手,我带你去找他们。」 容舟执剑抵他脖颈: 「竟敢囚禁我师父师弟!就不怕我杀你?」 第233页 丘寻越尖削下巴微扬,「我被江逾白废掉了右手,灵力阻塞,如今你杀我易如反掌。」 「但……」 他冷冷轻笑,「若我死了,你师父师弟,连同你这笨货也都没命活。」 月色清寂,一排排宫阙折射出影子,状如庞大的兽。 两道身形同时起势,纵身踏风。 两种功法形不似,意却同,始终保持同一轨线,远看像对南飞雁。 他们飘忽潜行,穿过长街,城防,和一层层峰峦。 丘寻越保持半寸距离,动用传音术对容舟说话。 三言两语,说今朝局势。 说丘氏的狼子野心。 说鬼仙的阳划阴谋。 说北域最大的危险。 说这『请君入瓮、借刀杀人』的一场好戏。 容舟狠淬一口,「什么好戏,你家长老们的心肝是黑的!」 丘寻越眸色暗暗,不置一言。 他在渡厄城落败,右手废了,半身修为没了,实在没脸回宫。 只得在雪域边缘寻处洞府,封门闭关,偷偷养伤。 风起云涌,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 串串脚步声响在冰面,整齐,沉闷。 起初,丘寻越以为是伽蓝僧侣来雪原朝圣。 但这音量又钝又重,日復一日,没完没了。 他简直气炸,准备给这帮僧人吃点教训。 洞门被打开,洞主却被惊呆。 松纹绒毛大氅,绿如意眉心坠,绣金长穗腰封…… 熟悉的衣饰映入眼帘。 竟是自家的弟子。 他们面目呆滞,行动迟缓,手捧一盏琉璃灯,在山路前行,又渐渐没入雪雾。 丘寻越不解,潜入冰河,逆流穿行,悄悄跟着人群。 山高路险,迂迴曲折。 最终,队伍停在了扶苍山脚。 一阵乐声凭空响起,悠扬绵长,不似凡间曲。 为首的人面容沉醉,深陷其中。 伴着几声高昂的转音,他骤然抛出灯盏。 琉璃罩落在冰面,摔得粉碎。 火星落在人身上,瞬间燃烧。 后面的人纷纷效仿。 半刻左右,一片连天火海,烧红了晚霞,烧红了半边苍穹。 又过半刻,火花熄灭,灰烬洋洋洒洒,飘入山巅。 透过三尺厚冰,丘寻越看见那座巍峨山峰在隐隐颤抖。 霎时,有人惊喜高唿:「成功了!实验成功!生祭术果然了得!」 半山腰,长老们抚掌大笑,笑万事俱备,笑只欠东风。 & 容舟愤怒又淬了口。 「所以,我们家的人就是那阵东风!」 丘寻越颔首,步履又加快几分。 \"不只你家,还有伽蓝寺,碧云道观,北斗宗……\" 衣诀翩跹,锦带飘飞。 两只『鸟儿』渡过大江流,驻足在扶苍百里外的梅林。 容舟凭空远眺,见蜿蜒岐路,纵横交错。 每条山路都站满了人,他们服色各异,面容却如出一辙的呆滞。 人群列成队,手执燎原火。 烛火如明珠,闪闪发亮,连珠成串,如一条条莹璨长河。 容舟黑眸流转,几息后,终于看到了赤星大旗,以及旗帜后的师父师弟。 他提剑起身,却又被丘寻越拽住。 「别过去,等一等。」 丘寻越死死摁住他,动用传音术;「扶苍山在动。」 容舟闻言抬眼扫去,只见那高耸的山正在迎风微晃。 从山尖到山脚,乃至方圆百里的土地…… 都在颤动! 松枝飒飒响,碎石扑簌滚落,衰草七零八散。 远处的乐声又响了。 时而锵然,如冬雷奔腾,大海涨潮。 时而婉柔,如春风和暖,细雨淋漓, 随着一声高昂的转音。 闪电噼啪落下,扶苍山尖怦然炸开! 裂缝缓缓展开。 浊气盘旋而上,在半空扩散,惹得霜雪化水,花木凋零。 容,丘两人敛气屏息,目不转睛那处裂缝。 纷扬的尘土间走出一只怪物。 高大壮硕,背生双翼,有粗长的四肢,尖锐的獠牙,以及赤红的眼睛。 它发出嘹亮的嘶吼,震飞松间鸦雀,震落林间梅花。 继而是第二只,与前者不同,它有更庞大的躯体,以及更多的手臂。 三只,四只,每只都与众不同,每只都殊形诡状。 容舟愕然,「这……是什么鬼东西?」 丘寻越唇色苍白,「是魔,是被封印了万年的魔。」 它们走出缝隙,贪婪地享受月光,吮吸空气。 赤色眼珠转动,寸寸扫过四野,满意地看向面前的『珍馐美餚』。 为首的那只魔抬起手臂,探向面前的小修士。 容舟再也无法忍耐,提剑纵身,凭空跃起。 他脚下生风,在紧要关头抵达山脚,左手揽着师弟旋身后退,右手提剑格挡。 但魔物骨骼极硬,皮肉极韧,未被伤到毫毛,灵剑反而被震得发颤。 容舟咬牙,欲举剑再斩。 却见身后数道剑气迸发。 瞬间,光华大盛,剑气划破乌云,在半空中留下清越剑啸。 容舟回眸望去。 女人红衣飞舞,提着最锐的剑,站在最高的琼枝,像凤凰来仪。 第234页 她身材清秀纤细,可容舟却觉得稳如泰山。 他又惊又喜,「掌门!」 岑书研颔首,平静地下达指令:「这里我来抵挡,你先去唤醒你的师父和师弟。」 容舟得令,飞快地跑向山间小径。 魔物被夺走食物,勃然大怒,又发出阵阵嘶吼。 它高举利爪噼来。 岑书研面色稍凛,恐怖的威压横扫。 两厢碰撞,石破天惊。 尘土飞扬,遮住了天边月。 女人凤眸微眯,记忆突然回溯到很多年前。 那也是个圆月夜。 中秋,玉桂的清辉普照南境。 长老弟子们归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但她心情有点差。 大荒歷练,杀死百只凶兽,意气风发而归。 本想再接再厉,去雪原苦修,谁知他爹竟勒令不准。 酒过三巡,她没滋没味地嚼菜,身侧人突然拍他肩膀。 她侧首,殷无涯沖她轻笑,又递给一碗梅子汤。 「师父有点醉了,劳烦师姐交给师父。」 她木着脸点头,走上了师弟给的『台阶』。 谁知抬首望去,首位空无一人。 彼时,护山阵已交接于她手。 按照阵盘提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岑隐。 月色皎皎,清风飒飒。 老爹蹲在折吾海边小声嘀咕: 「鱼哥,你最近好吗?」 「入秋了,海底冷不冷?」 「我的命星有些暗了,估计大限将至了。」 「鱼哥,你……还会醒吗?」 鱼哥? 岑书研扶额,忍俊不禁。 老爹大概真是喝多了,竟醉到跟鱼虾称兄道弟。 岑隐摇晃着起身,折了根柳枝,出手如疾电。 挥枝、斜刺、暴起、纵横。 层叠的剑意拍打海面,大浪涌起,涛声轰鸣。 大雨倾盆落下,整片折吾海都在抖动。 这是书研从未见过的招式。 招招兇狠狠厉,不留余地。 有千古一剑的威压,是见血封喉的杀诀。 透过潇潇雨幕,她仿佛看到一片雪原,一座高山,一个尸山血海的战场。 多年前,小岑研过目不忘,不经意间,将招式熟记于心。 多年后,这三招两式终于派上用场。 月芒盛放、风起云翻,寒鸦鸣啼,雪浪涛涛。 岑掌门摸了下挂在脖颈的骨哨。 而后,臂弯上抬,剑尖朝前,做了个很常见的起手式。 & 「师父,醒醒,快点醒过来!」 容舟大力摇晃殷无涯肩膀。 但后者依旧无甚表情。 丘寻越在旁出声提醒, 「没用的,魔音穿骨透髓,流经周身灵脉,可控制识海,听得越久,陷得越深。」 「除非,你能找到更摄人神魂的乐声。」 容舟闻言,长抒了口气,而后凑到师父耳边,高声道: 「啊啊啊,太乙书院有好事了!」 「院长要成亲,新郎不是你!」 殷无涯浑身一抖,杏眼微瞪,厉声道:「新郎是谁?」 容舟喘道:「骗您的,没有好事,反而有很坏的事。」 见此法奏效,容舟边拍打小师弟的脸蛋,边嘻哈道: 「我知道你小子把钱都藏枕头里了,若是你今日醒不来,我回了家,便挖出你钱袋,日日逛花楼!」 小师弟闻言,眼珠放大,抖了几抖,也缓缓地回神。 「四师弟啊,碧落峰的兰师妹给我绣荷包了。」 「五师弟哟,师父说回去送你上清剑诀的孤本。」 「六师弟呀,你期盼的春宵秘戏图今日预售。」 「……」 众师弟逐个回神,眼睛不再呆滞,逐渐有了光亮。 最后,容舟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云,吼道: 「此番来北域,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几个师弟鸡崽似的聚堆,听后,犹如打了鸡血,立即嘹亮道: 「五洲大地,谁主沉浮,唯我归元,笑傲苍穹!」 丘寻越将一切收于眼底。 惊诧过后,便是深思。 他想,原来这便是同门。 没有秘密,没有猜忌。 桃花潭水,肝胆相照。 山海剑在雪浪中穿梭,大开大合,树杈横飞,山石崩塌。 在师弟的讶异声中,容舟快速解释了前因后果。 语罢,音乐又从远方飘来,低缓和畅,若即若离。 师弟们拿出桐木塞堵住耳朵,阻隔乐声。 可其他宗门的修士依旧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们陆续摔灯,点火自焚,为魔物破封提供养分。 殷无涯一口银牙咬碎,握紧手中剑,「列七星剑阵突围。」 & 风声唿啸,亭台楼阁、万家灯火纷纷倒退。 江逾白牵着黎纤又踏入了雪原。 不远处,波光大作,合拢又分散,忽明忽灭。 两人知晓,战戈已起。 黎纤攥紧拳头,「我去扶苍山救师父他们。」 江逾白眸色深深,「我去找酌煌。」 ——打散他最后一缕魂魄,让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雪大风急,吹乱黎纤额角碎发。 第235页 江逾白替小道侣重新束髮,白玉指尖翻飞,碧色髮带舞动。 他低头吻黎纤发顶,「魔物出手毒辣,你要小心。」 黎纤握住他的手,亲了又亲,「酌煌是大坏蛋,白白也要小心。」 「嗯。」 江逾白温声,「我保证,天亮前,一定跟你会合。」 黎纤重重点头,小指微勾,「拉钩。」 江逾白没伸尾指,而是与他五指相扣,「黎纤,我说到做到。」 松林如碧绿波浪,腾叠起伏。 黎纤分波逐浪,足尖踏柏枝,落在一座小山丘顶。 小山丘旁上有个小土包。 黎纤拨开灌木枝杈,用手刨坑,速度快得飞起。 积雪下是岩石、岩石底是黄土,黄土里面埋着十余把剑。 弯钩状,刃处有锯齿,柄处有凹槽,槽内有灵珠。 是他万年前设计的,准备用来对付魔物。 这几件是他曾埋藏的试验品。 没想到,万年已逝,沧海桑田,这些东西竟未有半分生锈。 物随其主,如疾风劲草,若冰清玉粹。 黎纤逆着风,抱剑北飞。 子夜,月亮变得浑圆,着火般的艷红。 山脚血流漂杵,一片混乱, 有的修士被铿锵声激醒,迅速执起武器,加入战斗。 有的则继续『迷煳』,一步步迈进寒渊,以身祭魔。 七星剑阵剑光灼眼。 六十四阵型不断变换,过程整齐而迅勐。 但少年们年岁太浅,实战经验稀少,更何况对手是魔。 他们如树苗般脆弱,不消几刻,便浑身是伤。 但也如树苗般坚韧,不管何时,也没人弃剑奔逃。 几只魔豁然展尾,冲击剑阵。 容舟出列,把师弟们挡在身后,魔尾巴倒刺勾住他手臂,登时撕掉大片皮肉。 天边,遥遥传来一声清喝: 「容舟,接剑!」 重剑垂直下落,容舟本能出手接过。 苍木剑柄清香弥散,银刃熠熠生辉,有凛然的肃重感。 容舟提气调息,蕴全身之力,手起剑落。 薄刃扫过魔的尾巴,响起筋骨分离的咔嚓声。 与此同时,黎纤桃花剑横斩,一颗巨大头颅骨碌落地。 那魔断尾又断首,倒地抽搐两下,就再也没起来。 容舟先是惊喜,而后又是心梗。 「黎纤,怎么不和逾白远走高飞?」 「为什么……要回来?」 山径站满的诸家前辈后辈,昨日还对着他喊打喊杀,今日却挨个等着被救。 哪有这样的道理? 狗东西们,根本不配! 容舟道:「你走吧,他们坏透了,他们不值得!」 黎纤眼眸晶亮,回道: 「他们是坏的,但你是好的,师父是好的,人间是好的。」 ——所以,我回来了。 他把武器分给惊雷峰众师兄弟,而后腾云,升至半空,去截杀有羽翅的翼魔。 望着云层中的纤薄身影,小师弟率先红了眼睛,「师兄,我之前还惧怕他是妖,担心他迫害我们。」 他哽咽着:「没想到他竟不计前嫌,跑来救我们性命。」 容舟用力拍他肩膀,道:「别哭,先赶跑魔物,保住性命,过后负荆请罪,给他赔礼道歉。」 「嗯!」 小师弟使劲点头,抹了把脸。 泪珠子掉进雪地,变成满腔孤勇。 七星阵再度聚合,发出斑斓剑芒,如群星闪烁。 大风起兮,雪舞干坤。 乌云层中,一只庞硕的鸾舟穿行,悬停于扶苍山尖。 鸾舟外壁渡金玉,与这墨天暗地格格不入。 船舱内旌旗猎猎,号角沖天。 甲板处,几位领头人衣衫华美,锦带翩跹。 毛领的雪狮纹被风吹得狰狞。 某位长老率先发言,声音如洪钟般浑厚: 「扶苍山崩塌,寒渊破裂,魔物即将倾巢而出,尔等已是无力回天。」 「老朽奉劝诸位尽快束手就擒,洗颈就戮!」 而后,他又戏瘾大发,做痛心疾首状: 「不肖子孙丘寻越,无相宫养你育你,你竟吃里扒外,与敌人沆瀣一气,今日便也随他们祭了魔物吧。」 丘寻越冷笑两声:「亲传弟子已被你们生祭,我若不跑,只怕早晚沦为魔物盘中餐。」 他用左手捡起脚边的武器,「今日搏一搏,说不定能杀出条血路。」 丘氏长老瞋目竖眉,「自不量力!」 这老匹夫本想下令放箭,却被位居上首的男人拦住。 他不解:「家主动了恻隐之心?」 男人不答,只怏怏看向乌云中的红衣,眼中有涟漪: 他隔空传音:「书研,若你现在向我投降,念在往日旧情,我丘唯禅,以无相宫主身份保证,可以放过你……」 未待他说完,云中划出数道气流。 气流化冰刀,寒如骨髓,仿佛在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丘唯禅闭了闭眼,转过身负手而立。 那位长老捋须轻笑,给身旁的儿子递了个眼色。 丘际接收到父亲的信号,登时大喜,大猩猩般挥舞旗帜。 扬声喊着:「放箭!放箭!!!」 第236页 弓手严阵以待·,听得号令,立刻拨动□□。 千万只箭矢齐发,射入云雾,射向大地。 密密麻麻,银光暴闪;所过之处,草木凋零。 毒箭危险逼近,岑书研腾出左手,慾念咒捏诀,布下防御结界,却被一只宽厚手掌阻碍。 檀香扑鼻,透过雾霭,隐隐看见对方清俊轮廓。 洁白广袖如云,轻轻一挥,有春风化雨的气度。 淬毒的箭失去力量,纷纷掉进大洋流。 「你怎地来了?」 岑书研略微皱眉,向对方传音。 江正初语气平静,「不放心逾白和黎纤。」 在桃岭时,他观察黎纤各种表现,已估量出黎纤身份。 而后,黎纤被众人拷上手鍊带走,儿子又魂身分离,行动不得。 真是形势大坏,危机起伏。 他摩挲着儿子的亲笔婚书,嘆了几息。 当夜便驱了只小艇,潜进折吾海,摇桨北上。 「真是护短!」 岑书研斥道。 「彼此彼此。」 江正初回道。 一记尖锐号角打破两人交谈。 丘唯禅咬牙怒喝:「放燎原火种!杀死他!杀死他们!」 众将士得令,弓箭手急速撤回,百架投石机升上甲板。 登时,火种被投掷四面八方。 火花撞冰层,引起大地激烈的颤动。 诡异的乐声再次响起,魔音入耳,撩人心弦,索人性命。 伽蓝寺的禅师跃入洋流,北斗宗的卜者以头撞山…… 鲜活的生命极速消逝。 众人加速献祭,扶苍加速倾塌。 冰层蠕动,寒渊的出口越开越大,魔物也越来越多。 乌云锁天,赤月高照,九星连珠。 花木枯成灰,鲜血涌入江流。 一座人间炼狱。 许多修士见到此景,禁不住哀声哭泣,哀这人间可怜,哭这人心丑恶。 有人大哭,也有人大笑。 丘际仰天长笑,狗枝乱颤:「小畜生黎纤,老子今日必杀你报仇!」 他瘸着腿,背着弓,攀上了桅杆。 这桅杆有二十丈,视野极好,他眯着眼四处探看,只待找到人后,将其一箭毙命。 瞭望镜转了数圈,丘际终于找到了目标。 透过层层黑云,他看到黎纤在跟几只魔搏斗。 那些东西头长双角,背伸多翼,正怒吼着,一次次地向黎纤发起进攻。 桃花小剑释放数道灵流,分云薄雾,每次都精准击打到魔物的要害——眼珠。 有只魔大声高吼,闷头撞击黎纤。 弯角划向那截细白脖颈。 黎纤旋身后撤,敏锐地隐进乌云层。 上跳下跃,穿梭自在。 几只魔眼珠尽瞎,只能依靠嗅觉。 循着这抹桃花清甜,硕大身躯也在云雾中快速起伏。 丘际咧嘴大笑,瞄准目标,手指摸向弓弦。 他暗自祈祷,只愿黎纤能就此殒命。 最好命丧他手。 但天不遂他愿,鱼不遂他愿。 电光火石,兔起鹘落。 青色薄衫翻卷,碧色髮带飘飞。 黎纤踏着云,扑杀而来。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魔物。 庞大的,暴躁的,瞎了眼珠的魔。 砰! 丘际的笑尚未褪去,便已身首异处。 血肉横飞,脑浆迸射。 噼啪!噼啪!噼啪! 桅杆弯折,船身断裂,这座雄伟的飞行法器彻底失去平衡。 巨大的冲力蔓延。 电闪雷鸣,山崩地拆。 剎那,鸾舟,翼魔,丘氏长老,以及黎纤全部直直坠落。 它们砸开冰面,掉进江流,激起泼天的水花。 无数火种被狂风颳起,点滴落于船木,星火燎原。 于是,冰河上起了一场火。 殷无涯提剑飞奔,喊得撕心裂肺:「黎纤!黎纤快上来!」 一条洋流波浪宽,两岸垂柳白如絮。 扶苍风景如画。 从前,这里是北地最秀美的灵地。 如今,浓雾压山,山锁江洋。 江上有泼天大火,无边滚烫;江底连通寒渊,封印大开,无尽魔物倾巢而出。 这是熔炉,是魔窟。 然而在上一瞬,黎纤掉了进去。 殷无眼头皮发麻,忍着胸口胀痛,释放全部神识,伸进江面,探查黎纤的位置。 惊雷峰的剑修随即赶来,仰着青稚面孔,几乎异口同声:「师父,我们能为他做什么?」 「他潜进了寒渊,离地面约三千丈。」 神识归窍,殷无涯哑声道:「得把他拉上来。」 拉他上来。 完好无损地拉他上来。 他起身,左臂向东,五指张开,「来!」 一面赤星旗幡应声飘舞,逆风破云,稳稳落于他手中。 大旗被平铺冰面。 长八尺,宽六尺,下绘南境锦绣河山,上覆漫天繁星。 若遇春风,旗幡招展鼓动,景物便活了,水何澹澹,星子闪烁。 这法器挂在山头,就是徽章,是图腾。 此刻,也可以成为一张纸。 殷无涯割破了手指,道:「为师要绘一张瞬移符。」 可以越过千丈冰洋,万顷怒涛的瞬移符。 第237页 说罢,他俯下身,以指为笔,以血代墨,笔走龙蛇。 瞬移符,顾名思义:瞬息之间,可移若干里路。 殷无涯很久没画这种符了。 他第一次画是在许多年前。 岁寒,松柏大青,腊梅大红。 他捧着陶瓷罐,登离火主峰,给师父送梅子酒、 那日,师父难得不练剑,而是立在案前画符。 他瞧着新奇,伸着脖左看右瞧。 师父摸他脑袋瓜,笑着问『兔崽子,想不想学?』 他惊喜点头。 师父铺开一张宣纸,大掌握小爪,抬臂转腕,蘸墨提笔。 小雪停了又落。 盘香烧到头。 『扭捏』的符终于成型。 殷无涯皱着脸,干巴巴问师父『这是哪种符』、『又有何用处。』 岑隐道:「瞬移符,一息之间,可移若干里路。」 殷无涯问,「徒儿这张可移多远?」 岑隐道:「从戒堂到饭堂。」 「那师父的多远?」 「比你远百倍。」 「哦。」 小孩子转转眼珠,又问:「师父画这符做什么?」 「想去见一个朋友。」 老掌门眺望窗外,没头没尾道:「南境今天落了雪,比往年要冷。」 「他最怕冷,可惜我的符去不了那么远。」 老掌门声音很轻,快要被风吹散。 但他的徒弟听见了。 小孩去拉师父手指,边拍胸脯边保证: 「我来替师父画符,一定帮师父找到朋友。」 「小崽子说大话。」 老掌门笑了下,语气悠远: 「画符啊,就像炒菜,急不得躁不得,需要极佳的食材,娴熟的技艺、以及…… ……满满的诚心。」 大雪落了又停、 血渍被冻干。 殷无涯起身,掸落衣袍黄沙,指尖簇起火花,欲做法燃符。 容舟突然抬步抢上前:「师父,我跟你一起,多个人多份灵力,也多份诚心。」 小师弟哽咽:「还有我,我修为低,但我真的、真的想拉黎纤上来。」 「还有我。」 「我也愿意。」 「……」 金焰城的长老说,「城内至宝琳琅木点燃后,可释放纯净灵火,特向归元剑派呈上。」 水云门的灵修说,『宗内愿献出圣物瑶光水,为大旗除尘净埃。』 伽蓝寺的佛修在诵经,不为超度,只为祈愿。 雪势转下,乌云也散了些。 天边隐约露出几颗星,有微薄的光。 * 大江翻涌,捲起千层浪。 腥味变得更浓。 鸾舟落水前,丘氏众长老安如磐石,众长老威风凛凛。 此刻,除却几位大乘高境者逃脱,其余人全部沦为魔物盘中餐。 魔物挥舞双臂,张开獠牙,咬断他们的肢体,咬碎他们的骨头。 鲜血喷涌,江底藻荇比桃花更红。 黎纤身体蜷缩,躲在一块废铁后面。 怀里抱着一盏小灯。 琉璃罩,燎原火。 高阶法器悬空飞行,需要大量动力供给。 所以,每座鸾舟都设有数个灵石舱 黎纤眨眨雾蓝的眸,不断摩挲怀中灯。 他准备用这颗小小火种,在鸾舟架构分解前,去制造一场爆炸。 一场足以杀死千余只魔的爆炸。 他边吐着泡泡,边推演模拟。 水流溢进灯罩,火光开始衰微。 鸾舟的螺铆松脱,各个部分解体,灵石一颗颗滚落海底。 血腥味扩散,引来了更多的魔。 在某个时间节点,三个因素达到微妙平衡,产生了最大值。 黎纤轻笑了下,而后脚下用力,离弦箭般沖了出去。 火种烧灼一颗灵石,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点点火星,万担灵石,一江洋流,互相碰撞、磋磨。 「砰!」 以江面为中心,这场爆炸绵延广阔,江水如沸,浪花喷涌。 轰鸣声若惊雷乍响,迴荡在整座雪原。 震碎了峭壁的石、天边的云,惊落了百丈外梅林的飞鸟。 黎纤在点火前,已做好打算。 ——化作本体,沉入江底。 他有坚硬的鳞,江底有藻葕、淤泥,若能及时躲避,完全有命活。 他准备向下去,完全没想到有人在拉他向上。 火舌扑面的剎那,他被一面旗幡裹住了。 耳边有好多声音唿唤。 「黎纤,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黎纤,你赶快上来打我几顿出气!」 「黎纤,你是英雄,以后我不拜菩萨不供道祖,只供奉你一个。」 「黎纤,回家了。」 大旗浮动,每个横竖撇捺都在发光。 阴阳五行,相生相剋。 星辰轮转,周而復始。 九九归一,终成正果。 旗幡旋转上升,仿佛好多只手拉着他。 穿过冰与火的两重天,他与这些『手』打了照面。 岸边的面孔,或稚幼、或年迈,均是欣喜神态。 黎纤抖了下长睫,平静道谢。 「谢天谢地,道祖保佑。」 殷无涯几乎掉眼泪。 第238页 黎纤沖他轻笑,道:「江底火势极盛,寒渊的魔暂时上不来。」 殷无涯慈爱地拍他小脑袋。 而后起身,睥睨而立,声音远远盪开: 「归元山、惊雷峰主殷无涯,有一言要讲给在座各位。」 「诸位宗主、长老,我们曾争抢山脉洞府,灵兽仙植,因此生过许多嫌隙, 然今朝形势危急,魔物在前,丘贼在后,不仅关乎你我生死,也关乎子孙后辈,关乎万物生灵,还望诸位能摒除前嫌,同力协契。」 「各位弟子,你们都是宗门的人才,家族的荣耀,今朝虽未能在琼林取得成绩,但若是齐心协力、同仇敌忾,把魔物赶回寒渊,岂不是更快活哉,更能名垂青史!」 师父的声音很大,随着茫茫的雾,飘向天空。 过了会,整座雪原爆发出强烈的唿喊声。 他们喊着同意,喊出嘹亮口号。 『披肝沥胆,同心併力,赶走魔物,保卫五洲!』 一人唿,万人应。 口号声盖过魔音。 每个人都祭出本命武器,沖入战场。 武修刀剑横飞,术修燃符设阵,乐修的十指从未离开琴弦笛孔。 他们时刻战斗,雪落在皮肤,是冷的;但心脏是热的,血也是热的。 黎纤提着桃花剑,愈战,剑法愈圆融,剑气愈强盛。 遇见低等的魔,他会小半分心神,往东边瞧瞧。 这是江逾白前往的方向。 圆月下,云霭掩着座大城。 大城材质坚厚,千里眼也望不进去。 但小妖怪知道,他的白白就在里面。 而且,再过小会儿,定会出来。 面前的魔物伸爪噼来,黎纤挥剑去斩。 剑气划出精美半弧,清洌的光穿过魔的颈子。 筋肉断裂,头身分离。 为防止浊血溅身,黎纤提气后退,不曾想…本该落地的头颅竟飞驰而来。 剑势已收,攻击已在毫釐间。 小妖怪鼓足真气,准备生生挨过这一击。 但下个剎那,这颗头颅却化为了灰烬。 不止这颗头颅,山间、江边、整座雪原,所有的魔物全部顿住身形。 犹如庞大的异形雕塑。 天边九颗星珠闪烁,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有道剑气划过夜空,至孤至寒。 随后,轰隆巨响入耳,星子爆破,碎成屑,纷扬散入人间。 未落入梅林,未落于修士肩头。 仿佛长了眼睛般,只攻击魔物,将其烧成灰。 惊诧声此起彼伏,紧接着就是欢唿声。 黎纤欢欣地笑,继而转身,望向云中宫殿。 小妖怪以为,他的道侣会立在城墙边,也对着他笑。 可是他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 云雾背后,是漫天尘埃、一片汪洋。 蓝眸迸出泪花,像被打碎的玉。 黎纤踩着风,不顾身后任何人的叫喊,疯了般沖向东方。 &&& 扶苍以东千里,不闻涛声,不见风雪。 有座城池巍峨伫立,琉璃做瓦,金箔砌墙。 在乌蒙天色底,释放夺目光彩。 这是无相宫的主城,是白雪原最迤逦的宝石。 只有长老级别可入内,平民终生见不得。 主城地基内,有万颗灵珠旋转。 故而城内暖如温泉。 江逾白停剑于此,吊桥笔直下落,迎接这位贵重宾客。 大城主道由玉砖铺就,光可鑑人。 道路两旁有粉嫩花树、飘飘彩旗。 魔乐扎起,如阴风席捲,引得花叶枯萎,旗子破碎。 江逾白星眸横扫,随即摘下一片柳叶,横于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其音泠泠,若明月映雪瀑。 灵山有座梵空谷,有青山环抱,青水流涓。 得天独厚,钟灵毓秀。 谷内多泉石,多云霞,引得千百神兽栖息。 鹿鸣绿荫,鹤唳长松。 这是浮黎幼时常来之地。 某日,他乘风而来,落在松涧盘膝打坐,蕴养灵息。 运转七个小周天后,忽听阵阵琴音传来。 曲调过分诡谲,内含狠辣术法,引得妖风大作。 谷中生灵中招,头晕目眩,神情迷离,排着队跳进山崖,沉进深水。 浮黎抬眼,见天边停着八尾火凤辇,灼灼放光。 华盖处,酌煌嘻哈大笑。 「有趣,有趣,灵山太好玩了!」 浮黎敛眉,斥道:「胡闹。」 酌煌做了个鬼脸,「琴是你爹给的,谱是你娘教的。」 浮黎道:「赠你琴,授你技,是让你防身御敌。」 酌煌撇嘴,「畜牲东西,折腾两下死不了的。」 语毕,他琴声更响,如风雷,似暴雨,无比高亢阴狠。 浮黎不再辩驳。 他知道,有时『打』总比『说』管用得多。 竹叶落于指间,薄唇触碰薄叶。 奇妙的曲子横空出世。 春三月,乍暖还寒。 明月跃出海面,高悬于穹顶,清辉盛放,无边无际,化开风雷暴雨。 于是,灵兽们不再狂奔悲鸣,梵空风静。 于是,修士们不再混沌迷濛,扶苍雪停。 他步步前进,衣袍轻扬。 第239页 眉眼清隽如寒潭,与万年前的少年郎重合。 绕过影壁、宅院、迴廊。 江逾白停在一处碧湖。 湖心一方小亭伫立,里面坐着一抹孤魂,怀中正横着一张古琴。 竹叶被随手掷出,轻飘飘飞起。 竹叶落地时,松翡琴断成两半。 酌煌伸手掀开兜帽,露出苍白面颊。 」堂兄,好久不见。「 江逾白眸中淬雪:「几日前我们见过,我杀了你。」 酌煌勾唇角: 「那时你失忆,不认得我,算不得见面。「 「更何况,你来之前,我裂出一缕魂魄北行,如此也算不得杀我。」 江逾白拔出无妄,道:「无妨,今日再杀你一次。」 酌煌仰面,桀然大笑:「那就看看堂兄的本事。」 月光横斜,铺在湖面,像落了一层霜。 江逾白旋身而起,踏水渡湖,半息内,已掠至亭间。 他拂去袖间落花,入内落座。 夜空漆黑无波,湖面冷白无澜,厅内却是别有洞天。 八根金刚柱撑起的顶棚,正悬挂着数颗宝石,伸手轻拨,环佩叮噹,光华夺目。 亭内的圆桌上摆了套茶具,一白一青均有玉石所制。 酌煌捏了个响指,灵息迸射,风炉火燃。 江逾白视线下移,见那疯子身边摆着几个书架,架上堆叠无数捲轴。 材质有竹简、布帛、宣纸;样式或古朴或新颖。 瓮中水冒出细泡,晶莹剔透。 「在找杀我的方法?」 「堂兄果然聪慧。」 气泡上涌,咕噜作响。 「找到了?」 「当然。」 瓮中水波翻滚,茶汤大沸。 酌煌剔去浮沫,把瓷杯推至桌面中央。 「当年,你为了黎纤,将我困于血月。那里很黑很冷,无边的孤寂让人发疯,像人族一般,我日夜都在祈愿。」 「不同的是,他们对着神明求长生求富贵,而我对着月亮,只求你死。」 「求你早日身死道消,求你死时受尽折磨、粉身碎骨」 嘶哑的声音飘在夜空: 「后来,你终于死在风雪域,我欣喜若狂,在渡厄内城设宴庆祝。」 「宴席大庆月余,焰火连天,锣鼓齐鸣,别提有多热闹,可我却觉得噁心。」 风声凛冽,酌煌的眼神变得锐利,直直盯住江逾白。 「你虽死了,我却更恨你。」 恨你死前都不替我解禁,更恨你没死在我手里。 「以你的肋骨为阵心,我设了幻阵。」 捏了个相貌肖你的傀儡,时刻打骂它,教训它;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此这般,渡过无数春秋。 「直到二十年前的某天,罗剎鬼来报,说北域天有异像,我断经脉开天眼,果真见到一抹极其熟悉的灵息。虽然轻飘如丝,但我肯定那就是你!」 「我下了决心,这次定要杀你!」 「我翻阅千篇古籍,万卷道法,无数次实验推演,终于找了绝佳的方法。」 酌煌支着下巴,自在悠然:「堂兄想听吗?」 对面人语气淡漠:「愿闻其详。」 「在渡厄城内,我知自己打不过你,但却几次三番挑衅,其实只为引你出手杀我,引你为杀我而寻回肋骨。」 江逾白勐然抬头,眼神骤缩,若寒潭起风雨。 「你在肋骨上动了手脚?」 敌手如自己预想般惊慌,这使酌煌更加得意。 「当然。」 「万物相生相剋,你于扶苍转世,吸纳许多风雪灵气,又是天生剑骨。 我便找来万件火土系法器灵宝,以燎原火熔之,用其淬鍊肋骨。」 「如今,那根肋骨与你魂魄不和,与你神格相剋。」 「若是别人得了它,便是绝世法器,但于你,就是催命符!」 「在你无知无觉间,它每分每秒都在掠夺你的性命。」 因终于要『功德圆满』,酌煌开眉展眼,笑得快活。 夜风吹过湖面,荷花香扑鼻。 江逾白垂下头,也勾了下唇角。 啪。 酌煌第二次捏响指,茶汤没动,湖水翻滚了起来。 水流不停涌动,逐渐分成两股,交缠旋转,形状酷似太极的阴与阳。 「是两仪阵,幼时学的最基础阵法,只不过……」 酌煌歪歪头,装出懵懂模样: 「堂兄可知这少阴少阳两大阵眼,分别是何物?」 江逾白道:「天有九星连珠,地有扶苍魔物。」 酌煌抚掌大笑,「正是如此,两物至阴至邪,且不断地供能,真可谓是天时地利!」 啪。 第三次响指。 血月炽盛,大阵启动。 魔息与邪气充斥整个湖面,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酌煌道:「堂兄若是施术反抗、抵御,必遭受肋骨反噬,内外伤害叠加,会更加痛苦,死得也会更快。」 江逾白饮下一口茶,道:「多谢提醒,那我品名赏景,慢慢等死。」 他曲起左腿,望着平湖与荷棠。 风吹树影摇,碎花又落他衣襟。 酌煌恨死他这副模样。 「只看水和花草,未免无聊,给堂兄看点刺激的。」 第240页 大袖用力一挥,平湖水波流转,不再倒映云霞与星子,而是映出一座雪原。 「这是连通扶苍山的阵眼,那边正打得如火如荼,我们瞧瞧热闹。」 江逾白垂眸看去,画面中小道侣时而疾驰,时而后掠,进攻有度,出剑爽利。 手起剑落,魔物头颅骨碌落地。 见此,酌煌一声低喝,指尖迸射灵息。 传送阵法运行,由平湖至雪原,精准控制那颗头颅。 「堂兄将死,我屠了小蠢货给你陪葬!」 在术法的操控下,头颅疾飞,尖角距离黎纤腹部不足毫釐。 酌煌仰天大笑。 没有任何折磨,直接杀掉小妖畜,这并不是原计划。 但,此刻杀黎纤,江逾白定会出手。 继而被阵法束缚、被肋骨反噬。 最后,亲眼看着心肝宝贝死于敌手,肉烂骨碎。 太爽了,只是幻想一下,就爽得头皮发麻。 不! 这不是幻想,马上就要见到真的了。 黎纤死了,浮黎会怎样呢? 跪在地上、默默流泪,或是捶胸顿足,发疯发狂。 更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生祭法身魂灵,与天地同归。 可惜,这些场景均未出现,并且永远不会出现。 四野风停,一片雪花落入平湖。 酌煌却忽觉发冷,比在血月里还要冷。 他后知后觉低头: 眼前大团血雾喷射,一把长剑穿胸而过,剑尖孤白,有泠泠寒芒。 他错愕地回首,对上比寒剑更寒的眸。 「你才是蠢货。」 江逾白薄唇微启。 酌煌喃喃:「怎么如此?」 他瞳孔骤放,满眼不甘心。 明明滴水不漏,明明稳操胜券。 但留给这人思索的时间太少了。 该上路了。 酌煌掌渡厄几万年,见过鬼魂千千万。 却从不知死亡是什么感觉。 如今,短短半月,竟体验两次。 白堤碧柳、蓝湖红花、赤月橙霞,于瞬息失色。 最后,魂魄化为尘烟,永堕暗夜,不得超生。 天风浩荡,湖面浩渺。 江逾白看看天,看看水,心思电转。 两仪阵,黑白分明、磁场相对。 少阴、少阳两处,由九星与魔物压阵。 两级交缠旋转,可绞杀阵内一切活物。 但我不一样。 江逾白想: 我打落过星星,封印过魔物。 这俩都是我手下败将。 一声清喝落下,无妄再度出鞘,沖入云霄。 剑气大作,炽盛无敌,九颗星星均被打碎,落入阵眼。 江逾白捏指做诀,只见整座大城翻转,颠倒。 湖水倒扣,阴阳合併。 用你的矛,攻你的盾 两大阵眼对沖,星屑焚烧魔物。 扶苍山脚大火璀璨,艷似霞梢。 无相主城却发了大水。 因城体翻转,地基倾塌,护城大阵不再护城,洋流奔袭而来。 黎纤站在雪原的最东方。 望着汪洋,不停摇动小铃铛。 「白白,快点出来。跟我回家!」 他大声唿喊,可海浪滔滔,吞没一切声音。 黎纤怕极了,抓紧桃木剑,欲跳水寻人,却被人拦腰抱住。 勐然回身,撞进一对星眸里。 江逾白对着他微笑,「黎纤,我们回家。」 & 棠木舟漂在海面,雾涌云蒸,水汽烟朦。 辞别归元众人后,江、黎两人御剑飞行六万里,在今日清晨到达东海之滨。 此刻,江逾白正坐在船尾,剥着莲子和板栗。 黎纤躺在他膝头,边计划日后生活,边向他请教问题。 「莲子长在哪里?」 「水里。」 「板栗呢?」 「树上。」 两人你答我问,时间俶忽而逝。 乌金跃出海面,为云霭渡上柔光。 黎纤眼珠发亮,愉悦道:「天气好棒!」 江逾白附和:「很棒。」 天气的确很棒。 青空、锦霞、微风、朗日,亦如万年前。 我爱你,亦如此。 & 【正文完结】 第129章 番外 辰时, 烟雾散去,乌金跃出海平面。 几抹霞光横在天空,绚烂如锦。 黎纤推开小轩窗, 新鲜空气撞入鼻腔,有花叶的芬芳、也有清冽的泥土香。 他伸个懒腰, 又哒哒跑回内室, 穿衣穿鞋系髮带, 洗脸刷牙吃早餐。 圆桌上置有三盘五碟。 肉末饼、梅花糕、果仁酥、豆奶馍片,还有一大碗薏米粥。 碗碟晶莹玉透, 食物冒热气, 大缕阳光穿窗而过, 照射着整个身体, 暖洋洋的。 黎纤舒服地咪眼, 他今个特开心,因为马上就能见到白白。 北域大战结束后,寒渊炸裂,地底江流迸发,导致地脉震盪,波及东西两地, 连累多处城池、村落受损。 西地还好,有伽蓝佛修做表率,带领辖内所有僧侣设善堂, 开粥棚,救济受难的孤苦百姓。 但东地却遭了殃,大战那日, 洪潮奔涌、魔息肆虐,致使阴阳失衡, 渡厄内城结界破碎,大量魂灵从地心飘向人间。 第241页 彼时,江、黎方回灵山不久,正忙着给后山小花圃松土。 按照先前计划,他们准备种果子, 因地脉和灵息,脚下土壤质地极佳,软绵,肥沃,湿润,种啥都行。 江逾白在前面刨坑,黎纤在后头洒种子。 两人忙到正午,种子已经告罄,可黎纤依旧兴致勃勃。 为了哄道侣开心,江逾白当即召了佩剑,带人启程回归元取种子。 两人路上停停走走,吃吃玩玩,打打闹闹。 在第七日黄昏到达南境。 甫一进山,便有小童大声通报,紧接着诸峰的师弟师弟陆续奔来。 他们面含笑意,手捧花环,在山间台阶上排成队列。 鸦青的队伍蜿蜒着,如几根长长的葡萄藤。 江逾白明白,这些是为黎纤准备的。 他稍稍侧身,把主人公拉到大家面前。 黎纤抬头,有几分不知所措。 「这些花是给我的吗?」 「对。」 「他们在对我笑?」 「对。」 黎纤眼睛变圆,很不解:「为什么?」 「因为大家喜感激你,崇拜你。」 江逾白拉起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阳光泼洒,花瓣飘飞,连山风都变得温柔。 走向漫长山道,进了峰顶的正殿内堂,殷无涯迎上两人,边引路边叨叨。 江逾白方知原来同门们大部分也刚刚回山。 有的在静泉池养伤,有的在北域清扫战场,有的在抚慰雪崩后的受难灾民…… 但当瞭望台检测到东海上空剑光闪烁,极有可能是大师兄操纵无妄。 于是,众人纷纷招来佩剑、云舟、坐骑、昼夜不舍,从北域飞奔回家。 「你的师弟们在揽月楼定了三日流水宴,凑钱请来了唱戏班、马戏团。「 「晚上有小曲听,还有皮影和马戏。」 殷无涯笑眯眯,去摸黎纤脑袋:「这些都是用来欢迎我们黎纤的。」 「过几天后伽蓝寺、学宫、及大小宗门均要上门送礼答谢,为师真是沾了你的光。」 黎纤眼角弯弯:「我不要他们的礼品,只想吃师父的小点心。」 殷无涯嘆道:「真乖。」 比惊雷峰所有弟子都乖。 」我们来时御剑飞行,见东方阴气繁重,想必是渡厄城出了事,师父可有接到消息。「 跟在两人身后的惊雷峰大弟子骤然开口。 殷无涯道:「嗯,为师已派出人手前往东疆。「 顿了顿,他又道: 」此事因内城结界破碎而起,若是能解决源头……」 「我去。」 江逾白道。 殷无涯暗笑,抓苦力计划成功。 于是,就这样小情侣『被迫』分开,一个连夜赶往东疆做劳工,一个留在归元山苦等。 其实倒也不苦。 黎纤住进江逾白的北斗桓。 那是座很大的院落,周边杨柳如丝,梨花如雪,清幽安静。 但自打黎纤住进去后,这院子就热闹了起来。 起初,黎纤每天晨起开门,都能看见院里的小桌子放好多东西。 有时是洗净的甜果子,剥好的花生核桃、腌好的杨梅干。 有时是求平安的荷包、解闷的九连环、正合身的衣衫鞋帽。 过了三两天,不再只有吃食玩物,还有人,活人。 容舟带着小师弟等在门外,手里带着个大红红蝴蝶风筝。 「黎纤,走,咱放风筝去!」 掌门与几位长老因伤闭关,大师兄去东疆,故而这些天容舟特忙。 但因答应了师弟们,要叫黎纤出来玩,这懒鬼日日早出晚归,终于攒起了局。 天空湛蓝,和风徐徐,草叶挂着晶莹水珠。 少年们在快速奔跑,衣袍被风吹鼓,风筝高飞上天。 太阳落了山,他们也下山,在酒楼里吃了烤全羊配酥油茶。 少年交朋友总是轻易简单。 玩一场,醉一场,黎大英雄就变成了黎小师弟。 「黎小师弟,明早咱们去摸鱼。」 「黎小师弟,明晚带你吃南湖蟹柳。」 短短几日,黎纤已与众人混熟,偶尔去明心峰听学,偶尔去碧落峰炼丹。 这天,殷无涯酿的青梅果酒开封,惊雷峰弟子围炉热酒,黎纤也跑去凑热闹。 酒水又醇又甜,鱼大王海量,生生干掉三大碗。 半夜脚步虚浮地飘回去,甫一上床,便见枕边的小镜子不停闪烁。 这镜子是玄灵宝器。 是黎纤在灵山神器阁淘到的,它由上古某位大神锻制。 正面可照形,妖魔纵有千般神通,也将原形毕露。 背面可通讯,可让相隔千万里的两人见面。 一阵滋啦气流声响过,有张俊朗脸庞现于镜面。 黎纤惊喜道:「白白。」 「你喝醉了?」 比酒醇和的声音传来,轻轻刮擦耳膜。 黎纤缓慢点头,比出一个『二』。 「我喝了三碗。」 对面人轻笑:「小醉鬼。」 接着又问:「这几天过得开心吗?」 黎纤又点头:「开心,他们带我出去玩,还送我礼物和吃食。」 小妖怪仰躺在床榻,露出脖颈,眼睛雾胧,眼尾缀着一抹红。 第242页 江逾白轻咳两声,叮嘱他早点睡,还要把被子盖好。 黎纤撒酒疯:「不要,不要,不要。」 「还想跟白白讲话呢!」 江逾白低笑:「那你继续讲。」 黎纤有点得意:「我没吃白食,最近在做工养家。」 江逾白问道:「打的什么工?累不累?」 黎纤支着下巴,哼唧两声后,断续地说出了工作内容。 原来他找到了两份工作。 一份是编修。 因天灾人祸,许多上古图书成为断章残篇,经明心峰阮欺长老介绍,黎纤参与《上古植卉全书》、《洪荒地脉图》等古籍的修补工作,在藏书阁上工。 一份是监督官。 最近惊雷峰逮捕回一批丘氏长老弟子,作为主犯的长老们被关进水牢,等待审讯;而从犯们则被带上追踪环,放出去做劳工,譬如种灵田采晶矿、或是帮百姓除祟解忧。 劳\改犯太多了,就需要监工,于是容舟便叫来了黎纤,二人天天去西津渡上工。 午夜的钟声传进窗户,黎纤说完打个酒嗝,没骨头似地歪倒。 「真棒。」 江逾白夸完小道侣,缓缓低头,轻吻镜面,「明日我便回来,黎阳城见。」 小妖怪也不知听没听清,只欢快笑了声。 随即,伴着镜中潺潺的黄泉水声,进入了梦乡。 & 最后一块果仁酥被干掉,太阳正好爬到柳梢。 黎纤整理好仪容,飞快下山,准备上工。 西津渡在黎阳城东,面朝着汪洋大海。 此时小厮已摆好了三张桌椅,桌面有花生松子,果汁清茶。 黎纤跳进椅子里,翻开帐簿,洗笔研磨。 黎监工这边坐定,另外两个同僚方才风风火火赶来。 容监工打西边来,睡眼朦胧,哈欠连天,昨晚这货喝得大,今早草草洗漱后就赶来了。 丘监工打东边来,丘寻越打东边来,锦袍绣带、梅香满襟,虽打扮得体面,但眉眼间仍有不耐神色。 也对,谁能开心打工呢? 大战后,他本想去永安郡,找处僻静宅院养伤。 谁知却被容舟揪住,说有恩报恩,留他去归元吃顿便饭,以答谢半个救命恩情。 本以为当天就能走,结果惊雷峰弟子像是有社交牛逼症,挨个拉着他唠嗑。 问他北域有没有大蒜糖葫芦。 问他是否坐过狗拉雪橇。 问他从小到大堆过几个雪人。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就被容舟拉来做了监工。 「吃早点了吗?」 黎纤把包裹里的酥饼分给两大爷。 容舟又打个哈欠,说自个刚睡醒吃不下。 丘寻越也拒绝,道自己不喜甜食。 「那我自己吃。」 黎纤靠坐藤椅,边吃饼子边晃腿,喜悦溢出眉梢。 容舟揉了把头:「捡钱了?咋这么开心?」 黎纤黛眉一挑:「白白今天回家。」 容舟也高兴起来,「今晚找他喝酒,一醉方休。」 闻言,丘寻越白眼一翻,「人家小别胜新婚,你算哪根葱?」 容舟被噎住,想槓两句,却发现他说得对,只能扭过身子不再讲话。 太阳西斜,阳光穿过花枝树丛,斑驳陆离。 陆续有人手拿名帖,过来兑换纸牌。 黎纤按照名姓笔划,挨个登记在册,清点核对每人工时,并发放纸牌。 少劳少得,多劳多得,谁先集齐六十四张花牌,谁先解放。 小黎监工面相乖顺,做事认真,故而大家都来找他。 丘寻越和容舟也乐得清闲,在旁边喝茶打牌闲唠嗑 两人早年不合,相看两厌,如今凑到一处,吃了几顿饭打了几次牌,发现彼此竟有不少共同爱好。 比如:抬槓,打赌。 两人昨日抬槓,从日升吵到日落,从天边又吵回眼前。 随即就槓到了黎纤身上。 「你说黎纤是个什么妖?」 「我师兄说了,是天地精,山海灵。具体不知道。」 「那你猜呢?」 「看他小小一个,可能是白兔或者猫咪。」 「他能在大江流中潜伏那么久,可能是珊瑚海藻。」 两人猜着猜着,就槓了起来,槓着槓着,就打了赌。 如今便要开盘定输赢。 容舟戳了下黎纤,把赌约的事情讲出来。 黎纤眨眨眼,道:「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花花草草,我是鱼。」 「一只很大,很大的鱼。」 丘寻越睨着他的小身板,笑道:「能有多大?」 「对啊。」容舟帮腔,「有我两大?」 「能一口吃掉你们。」 黎纤边说边掏口袋,把灵镜捧在手心,「过来。」 丘、容应声凑过去。 那镜面光滑平整,照出两颗人头。 黎纤也微微凑近,只见镜子忽然抖动,犹如海潮叠起。 片刻后,云散浪息,镜内金光大作,一只鱼凭空出现。 一只很大、很大、很大的鱼。 其势巍峨,尤胜山峦。 蓝色的眼珠,好比琥珀,玉石,宝珠。 鳞片晶莹,是接近朝阳的颜色。 容舟脱口而出说:「真酷。」 第243页 丘寻越不由自主道:「好绚。」 黎纤翘起嘴角,拍拍小鱼鳍,「谢谢。」 没人再说话,显然被上古灵的本体震傻了。 这个下午,两傻子终于消停,也不再斗嘴抬槓,变成两哑巴,默默消化心中的震撼。 夕阳西斜,黎纤收拾好东西,朝两人道别,向黎阳城心跑。 江逾白约他在黎阳城见,却没说具体在何处。不过,黎纤就是知道。 今个是既望夜,城内有朝花节。纵然苍穹浓墨如盖,依旧有宾客如云,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小妖怪穿过人潮,越跑越快。 最终,他停在一处小巷口。 小巷狭长、漆黑寂静,与外面格格不入。 这是他同白白初见的地方。 恰在此时,天边云雾翻动,清月露出一角,有光芒倾泻。 不偏不倚,照进小巷。 黎纤桃花眸微闪,映进道熟悉身影。 那人站在巷尾,背长剑,提食盒,身姿挺拔如松。 与初见时一般无二。 黎纤拔腿,飞快跑过去。 这次,江逾白没闪开,而是转身回眸,稳稳地接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