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仙道第一的糟糠妻》 第1页 《穿为仙道第一的糟糠妻》作者:白象绘川【完结】 文案 世人皆知,苏兀卿乃当今仙道第一人,实力令人望尘莫及不说,生得更是芝兰玉树,仙姿卓绝。 唯独有一个缺点,与一混沌界的凡人结成了道侣。 南鹊就穿成了那个缺点。 ——与苏兀卿成亲三载,守了三载活寡的糟糠妻。 只因苏兀卿的人设是书中殿堂级别的人物,他一心向道,心中只有苍生。 糟糠妻不过是作者用来证明他道心坚定的工具人,沾沾衣角,连一片灰都不留的那种。 南鹊:「……」 这不离婚就离谱。 按照者的剧本,他应该想方设法撩拨这道心坚定的仙道第一人的心,然后在其春心萌动之际潇洒提出和离,而后看也不看一眼冷酷离去。 指不定又是一个时下很流行的火葬场。 但南鹊不,守着糟糠妻的名分,老实低调地盼着苏兀卿死……咳死遁。 * 为除魔卫道,苏兀卿与掌门计划了一场死遁,好将魔道除之殆尽。 正执行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 「他什么时候死?」 苏兀卿淡眸扫去:魔道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盼着他死。 旁人提醒:那好像是你的道侣。 「……」 苏兀卿时不时听见他那表面老实本分,实则活泼好动、离经叛道的道侣的心声。 「这都没死,不应该啊!」 「……还没死?」遗憾嘆气,「修为高就这点不好。」 「等他一死,我该去找之前认识的小书生,还是那身强力壮的剑修樵夫?」 「……」 苏兀卿冷不防睁眼,绿着脸擦血。 到后来,就连他那向来沉稳的掌门师兄一见面就急匆匆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死?」 「……」 突然不想死了。 阅读提示: 1.本文又名《纯情仙长真香沦陷史》,攻石头开花,不渣 2.修道根据主旨而定,分为入道→初阶道人→步入灵台→踏墟→仙境→忘我之境→无我之境→得道飞升 3.基调偏追妻火葬场 4.想到再写 为了苍生需要死遁却被老婆气得不想死的攻x一心盼着道侣早点死好去寻找第二春(不是)!滴受 内容标籤:仙侠 穿书 文 读心术 主角:南鹊,苏兀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什么时候死遁? 立意:要勇敢追求幸福 第1章 夜,巍巍仙阁。 一袭青影如流光划过清寂山巅,于浓墨中叩响古朴中门,执手跪拜道: 「天机石感应到了魔气。」 屋内另一长者倏忽睁眼:「天机石已数十年未曾……怎会在此时?可探查清是何方位?」 「北泽之地,今年新入门的弟子恰好在此处试炼。」 长者沉眉道:「天机石预警非同小可,事关仙门后起之秀,阁中有何人当闲?」 「恐有不及,我已传讯仙首,得知脱逃的北狱魔头也在此地徘徊,如何处置仙首当有对策。」 长者适才展眉:「交给他再宽心不过。」 …… 北泽。 繁星如许,银月似勾。 山壁处的洼地上,一株株通体散发着萤光的紫色花蕊随风摇曳,看似美不胜收的一幕,却暗伏危机。 「好兇恶的畜生!险些着了它的道,嘶,轻点……」 几名羽阙仙阁的弟子搀扶着一人走来,那人伤了腿,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这一身狼狈样很快引得另一锦衣小公子大笑起来:「章蕴,学艺不精找什么藉口,我们这么多人都近了那妖兽的身,可也没谁像你伤成这样啊!」 名叫章韫的弟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怒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不也连七夜花的叶子都没摸到?」 「你倒是摸到了那妖兽的獠牙,还未来得及请教,妖兽爪下打滚的滋味如何?」 两人皆是今年新进羽阙仙阁弟子中的佼佼者,且出身不凡,互相较着劲儿要在这次试炼任务中拔得头筹,这厢你一句我一句争了起来,在场其他人还不敢偏帮着劝。 角落里,小书生探头探脑地观望了这里的动静,又把头收了回去,道:「连他们这些内门弟子拿那妖兽都没法子,阿南,看来你想要的七夜花是难了。」 「嗯。」清透的少年声,听起来不算意外。 小书生继续分析:「也不知那妖兽是何来路,护花护得那般厉害,难不成真是灵草的伴生兽,七夜花是他家的?」 仙门弟子试炼,歷来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资格,唯独羽阙仙阁与众不同,身为仙门百家之首,灵山宝地最是不缺,往往阁内的外门弟子也能跟来分一杯羹,只是远不及内门弟子活络的人脉能打探而来的消息灵通。 「不急。」 那少年又是一声应下,抬头,霜白月色下,少年更显唇红齿白,眉青眼润。 他手里握着本话本似的册子,另一只手空出来,则是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小书生接着听。 小书生:? 听什么? 不远处那两名内门弟子仍在争论,从佐证「对方不如己」已经嘲到了「尔等头脑武力皆下风」。 第2页 「……没想到章仙人好歹也是枫袖山庄之主,膝下独子竟然如此草包,实在令人费解。」 「萧起鹤,你别太过分,谁许你提家父的名字!」 「喂,别赖人啊,我可没侮辱长辈,今次前来参与试炼任务的师兄弟,谁不知道看守七夜花的灵兽与那灵草本是一对眷侣,你横冲直撞硬闯结界,它不伤你伤谁……」 来回几句,灵草与灵兽之间的纠葛已跃然于耳。 外门消息虽闭塞,可没哪条规定不许旁听。 将要点一一记下后,小书生最是乐不开支,甚至盼着两人能再多争几句,好叫他们也跟着受用。 其中一人却好似有些忍无可忍了,语带怒吼。 「……够了!你耀武扬威了半天,还扯什么灵兽做饵,不就是想拿此次试炼的头名,成为仙首的首席弟子么!」 萧起鹤:「你嚷什么嚷?哼,仙首的首席弟子谁不想当,你要不想当也不至于弄瘸了腿……」 眼见事态愈发紧迫,小书生却是忍不住,悄悄说起:「我当是有世仇呢,原来是为了苏兀卿啊!」 少年的表情有些无奈:「你又忘了。」 「知道知道……」 小书生立马笑嘻嘻地改口,「要称苏兀卿仙首,或者玉清仙长,来之前你跟我讲的,我都记得。」 他刚入仙阁不久,说起话来也无忌讳,一时忽略了这里处处都是崇敬苏兀卿的仙阁中人。 不怪那两名内门弟子争得厉害,别说是羽阙仙阁的弟子,但凡是修道之人,就没有在听到这个名字还能无动于衷的。 仙道入门第一步,称之为入道,苏兀卿九岁便入道,半年后达成初阶,十二岁步入灵台,之后踏墟、登仙境,也才堪堪二十虚岁,仙界近万年来,如他这般年轻就有如此成就的仙者,只他一人。 天资聪颖、修道奇才、旷世天才......无数美誉用在苏兀卿身上皆不为过,更别提他一心向道,几乎从无杂念,若有,那便是为仙界除去荼害生灵、搅扰正义的魔道,还仙道四海安宁。 要知道当年的羽阙仙阁只是仙界一个实力中上的门派,直到苏兀卿加入,几乎是以令整个仙界咂舌的速度将自身修为提升到巅峰,且在此期间除魔无数,一时之间羽阙仙阁声名大振,而后才有今时今日的盛况。 而苏兀卿,也由此成了名副其实的仙道第一人,实力为尊,整个仙界上百个正道门派,哪怕是虚长苏兀卿几百岁的道人,见了面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句「仙首」。 如此令修道众人望尘莫及,其年岁还不过一甲子,座下又从未收过弟子,可见这次试炼任务竞争的激烈程度。 这两名入了羽阙仙阁内门的天骄针锋相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远处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章蕴毕竟伤了腿,需要疗伤,却不忘冷着脸下逐客令。 「……我丑话说在前头,妖兽身上的宝物你可尽数拿去,我都不与你相争,但七夜花我势在必得。」 「我要那没用的废物做甚?倒是你……」 萧起鹤抱胸以应,挑衅完才扬长而去,「要做仙首的弟子,还不够资格。」 七夜花的互生灵兽被他说成是废宝,四周倒抽一口凉气,章蕴更是气得心梗。 他一走,这场争端也算是告一段落,不少围观的弟子们也能抹抹汗,坐下来歇口气。 他们方才在灵兽那处碰了壁,转头又遇上这稍触即发的场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殃及池鱼。 唯独跟小书生一样的新人,还在遗憾讯息又中断了,摘灵草再次变得遥遥无及。 「是本就遥不可及。」 少年旁边有人提起,「你没听那枫袖山庄的少庄主说么,他必然有法子靠近结界,却还是惹恼了灵兽攻击他。」 「枫袖山庄位列百家之内,虽数十年前生了变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不可轻忽,以他修为尚且如此,我们灵力低微,就更没指望了。」 虽说这话小书生也说过,却也没有这样绝对,其中一句直戳人心,何况少年一直在听。 小书生道:「灵地歷练不仅凭实力,也看机缘的,倒也不必灰心。」 他冷不丁地插话,只是生就一副白净笑脸,那两人倒是没生气,其中一人不知想到什么,玩笑般的口吻:「说得是,若是机缘得当,别说是一株七夜花,就是凡人也能从混沌界一跃升至仙界。」 另一人:「你说的该不会是……」 小书生:「是苏……仙首的那位道侣?」 「除了他还有谁?」 那人没在意小书生接话,嘴角一哂,「我等虽然修为低微,但好歹出身仙界,那凡人长于混沌界,手不能握剑,足不能腾云,却敢挟恩以报于仙首。」 这桩事算不上秘辛,整个仙门百家无一不知,只是平日少有人提及。 据说是三年前苏兀卿为仙界除魔之时,不慎受伤坠落混沌界,恰巧被一凡人救起,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日,事后苏兀卿本欲答谢,谁知那凡人暗中生了爱慕之心,趁隙向苏兀卿提出契婚。 凡人不能修炼,受限于生老病死,数十载光阴弹指而过,怎能跟仙者婚配? 更何况还是整个仙界近万年来最有望飞升的苏兀卿。 「云泥之别」、「毫无自知之明」、「心思实在卑鄙」诸如此类的声音响在耳边,倒让同样灵力很低的小书生有些尴尬,忽地想起来。 第3页 南鹊的修为比他还要低,听见这些怕是要不好受。 转头一看,那两名外门弟子也注意到了少年,眼睛就转不动了,跟他搭话。 「听说这次试炼结束,摘得七夜花的弟子都能进入一涧松香,听受掌门的教诲。」 视线下移,看到少年手中的《玉清仙首除魔录》,眼神更是一热,「你应该跟我们一样,都很想趁此机会一观仙首的风采吧?」 又有弟子从洼地处出来,身侧人影路过。 南鹊察觉周围安静了几分,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他这个「仙首那无耻又没用的凡人道侣」对话,他抬头,笑了一下,道: 「不想。」 这两字恰好落入身侧人影耳中,那人身形微微一顿。 …… 苏兀卿循着线索,到了北泽之地却失了北狱魔物的踪迹,又收到阁中常年观测天机石弟子的传讯。 向来后辈安危为首要,何况魔物消失得蹊跷,二者之间是否存有关联尚不能妄下结论。 一番思索后,苏兀卿随手捏了个诀,再出现时,已经化为一个走过人群也毫不起眼的普通道者。 北狱魔物虽为四大魔之一,但被羽阙仙阁禁锢多年,还不足以令天机石示警。 可疑的是七夜花结界。 看似无异动,实则表面之象,不想正要前去探查的路上,忽而听见阁中弟子的议论。 若是寻常言语,纵使跟他有关,苏兀卿也不会理会,不说眼下尚有要事,天时也不值得在此浪费,只是这一句,却使得他微微侧目看了过去。 那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乌髮垂落在襟前,衬得他肤色几乎与霜白融为一体,唇边带着些许笑意,无端晃眼。 苏兀卿分明听到那道「不想」之后,还跟了一句。 【那个人啊,估计已经快死了吧。】 搭话的弟子呆住,望着少年的笑,好一会儿才想起疑惑问:「……为何?」 进了羽阙仙阁的人,哪个不是以年少就瞩目仙界的苏兀卿为目标,不想着奋发图强有朝一日得见仙首? 这少年好大的口气,态度也……虽算不上无礼,但说这样的话本就是一种不敬。 南鹊有一幅好样貌,尤其一双眼似月光皎皎,田婴点水,看着就叫人多了几分听他辩解的耐心,他道:「仙首肩负除魔大任,若是出现在此,多半是此地有妖魔出入。」 「如此我们的试炼任务又会再加几层难度,能不能完成都还得另说。」 那人添上后半句,目光重新热络起来,「日后就更别想入内门,得仙首指导了。」 他的同伴也一幅恍然神色:「我竟没想到……不错,这样说来,仙首的确还是不要来此地为好。」 这两人对南鹊的话深信不疑,还将一向崇敬的苏兀卿都撂到边上去了,瞧得小书生险些噗嗤出声。 他却不知,这番憋笑神态全然落进了三尺开外的某道视线里。 包括,那表面正经,实则笑意盎然的促狭少年。 苏兀卿眸微敛,如他这般修为,绝无可能听错。 可怪就怪在,方才并无人开口说话。 那他听到的是什么? 第2章 (修) 南鹊自是不觉有人在打量他,应付完那两名弟子后,也没去细听周围其他处关于「妖兽」、「结界」的揣测和讨论。 那点讯息远不及他掌握得多,包括方才争执的两名内门弟子。 或者说,他记得的,书上这么写的。 七夜花任务并非表面看到的风平浪静,别说前来歷练的内门弟子困难重重,就是羽阙仙阁内有资歷的掌事,鎩羽而归也不稀奇。 可南鹊必须拿到。 这仙界的灵草最是讲究天时地气,七夜花顾名思义,只开七夜,七夜一过,则叶衰花败,什么用处都没了。 今夜,是七夜花盛放的第三夜。 思揣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握起的书页。 南鹊的手指细长,骨节匀巧,月光覆上一层细腻的白,有些文气但不羸弱,任人一看就知晓是位俊秀的小公子。 养出来的贵气,但不张扬。 倒是十分养眼。 一旁那两名弟子还未挪开目光,又忽地化为狂热:「你拿的……可是除魔录的第六册 ?」 「!」 另一人登时震惊失声,「当真是镜花月所撰的正版,每一册我都翻了不下于百次,决不会认错,何时出了最新册?」 镜花月,《玉清仙首除魔录》系列的撰写者。 仙界杂市亦流行话本,有名有姓的仙人都是各家书馆的墨上卿,声名愈盛,话本愈多,尤其与苏兀卿相关的说书、册子,更是数不胜数。 约莫两年前,镜花月这个撰写名横空出世,之所以能在众多撰写者中脱颖而出,除了文笔流利,情节引人入胜外,最关键在于,《玉清仙首除魔录》里面的细节格外仔细逼真,仿佛撰写者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一般。 例如仙界皆知,苏兀卿有把从不离身的佩剑,名曰「提月」,可却从未有人见过这把剑是何模样。 《玉清仙首除魔录》二册中,就有过对此剑的详细描述—— 北狱魔头身量八尺,体宽如斗深,撕裂了伪装正欲在人群中大开杀戒,忽地被一道几近无声的遒劲风刃擦胸而过,大骇不已。 第4页 那是一柄通体晶莹的长剑,剑尖散发着耀眼的白色光芒,约莫三指宽,剑柄处雕刻着复杂繁复的纹路,簇拥一颗蕴含天地灵气的碧玉宝石,末端形成一个半环,恰似一轮明月弯钩。 再比如,市面上多流行各路仙人的风月本,然而在镜花月的笔下,苏兀卿对于向他有任何示好苗头的修者,或者各类美艷魅惑的女妖,依然是不动如风,照斩无误。 这可让一众怀揣着旖旎心思的男修女修碎了心,本来就没甚指望,现在就连看个本子都不能达成所愿,但也正因如此,《玉清仙首除魔录》系列出乎预料地风靡仙界。 太真实了。 极少有人见过苏兀卿的真容,可无数修道之人却满怀激昂地相信,他们崇敬的仙首就是这般模样。 「刚出不久。」 眼前的两名外门弟子显然是其中之二,南鹊态度和气地回答了他们。 「杂市上还未售卖。」 两人如出一辙的眼热:「可否借我们一观?」 「抱歉,我能得到这一本十分不易。」 两人有些失望,但却一点没觉得对方的拒绝过了分。 他们要是有一本最新册的仙首除魔录,还不得拿最好的香案供起来呢,眼前的秀丽少年果真如他们猜想那般,是哪个底蕴深厚的门派出来的小公子吧? 虽然这少年衣着普通,周身灵力微不可察,但仙界也不乏这样出身好,修为低的仙门后代,有家族的庇护,入羽阙仙阁的外门也不算难事。 事实上坊间早有传闻,镜花月必是仙阁内门之人,且地位崇高,甚至极有可能是仙首苏兀卿身边亲近的人,这少年能在话本上市之前拿到最新册,可想身份多不简单。 若有心怀不轨的宵小,连强抢都得掂量掂量。 少年估计深谙其理,就这么大咧咧地把册子现于人前,不带掩饰地翻读。 甚至看了会儿,把册子随手一揣,似乎是准备休息。 小书生压低了嗓音:「这样能行吗?」 「试试就知道了。」南鹊回他。 修道之人大多刻苦,一些高阶的仙人可以依靠打坐入定养精蓄锐,而修为不高的普通道者仍然需要睡眠,维持肉身的活力。 修为愈高,对休憩的需求程度愈轻。 仙界的时间流速和凡间也没有太大不同,区别在于消息散播得格外迅速。 一更不到,南鹊忽地有了寒意,有种不好预感的他睁眼,顿时与一柄冒着银光的刀尖对上。 旁边的小书生依旧在唿唿大睡。 是个小范围的结界。 「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仙门内禁止斗殴厮杀没错,但仙界中最不缺的就是掩护手段,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逝去,就像掉进湖里的小石子,一点浪花都激不起,又有谁注意到来为他主持公道? 南鹊没等来想要的,反而先等到一心不劳而获的歹徒。 夜色中一片模煳,对方有意掩护身形,南鹊能看到的只有黑乎乎的一团。 但也足够了。 他的手迅速摸上芥子袋,在对方刺过来之前掏出来一张朱红色画迹的纸张。 定身符。 可以短暂地定住修道者。 但显然这种相对劣质的,连法器都算不上的纸张作用效果并不好,南鹊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却对着结界犯了难。 他没有灵力,破不开结界。 瞬息之间,那团黑乎乎的影子已经来到了跟前,同时用沙哑的声音咒骂一声: 「不识抬举!」 南鹊根本来不及躲,只能故技重施,但这次黑影有了防备,被定了两次后开始恼羞成怒。 闪着寒芒的剑尖直取少年咽喉,南鹊似乎能看见剑身上映着自己愈见清晰的脸,心跳几乎停滞,就在这时,耳边忽地响起清脆的一声「叮」。 一股劲道震得黑影握剑的腕部,连同整条手臂都在打颤,随风跌落的,是一粒稜角并不平整的……石子。 好强的灵力! 附近有修为深厚的高人! 黑影一惊,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可那股灵力转瞬即逝,他也只看到一个灰衣黑髮的漠然男子。 衣着普通、相貌普通的、一个普通道者而已。 但这不是重点。 那颗石子破开了结界的一丝缝隙,南鹊抓准时机准备跑出来。 「救命!」 这点缝隙不足以让他的声音传出去,但南鹊嘴唇一张一合的动作却很明显。 而这无疑惹恼了那团黑影,判断失误的他升起了把这两人一块儿送走的念头。 苏兀卿本是在原地打坐,那道突兀又莫名的声音之后没再响起,不足以阻碍他查看七夜花结界的脚步,但少年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话……本? 又是与他相关的书册。 尽管如此,在剑尖快要逼到少年脖颈时,苏兀卿还是没怎么停顿地选择了出手。 羽阙仙阁禁止同门斗殴,在他眼皮子底下,更不允许有弟子忤逆门规。 原本只是警示。 这名弟子却会错了意。 眼见少年又被困,苏兀卿眸微顿,以他现在的身份,似乎不宜动用方才那般的灵力,尽管他压制了七八分。 结界渐渐合上,显然那黑影准备先解决南鹊,然而南鹊却不愿坐以待毙,他飞快地又从芥子袋里摸出了什么,结界碰上后神奇地不动了。 第5页 待黑影看清那张朱红色的纸张后,险些一晕。 这玩意儿对结界也有用? 结界没再合拢,而且隐隐有融化的趋势,南鹊见状迅速从缺口处逃出,方向……自然是那名在场唯一清醒着的道者。 少年目标明确,直直朝着他飞奔而来,逃离了结界就只有几丈的距离,苏兀卿周身无声涌动的气流略凝滞。 他不习惯跟人靠这么近,自然,也没人敢靠过来。 剑尖逼近,南鹊也碰到了他的衣袖,苏兀卿在身形移开之前,忽然转了个向。 「怎么回事?」 动静惊醒了周围的人,小书生揉着眼看到被剑追杀的南鹊,「腾」地坐了起来。 「羽阙仙阁试炼之地,何人胆敢在此行兇!」 这一嗓子瞬间给刚醒来搞不清状况的外门弟子们分明了场面,纷纷掏出法器防御,那黑影见势不对,往后撤去。 殊不料一道锦衣身影来得更快,声音吊儿郎当: 「走这么急作甚?我这剑出了仙阁还未曾开锋,你不如慷慨一试——」 「好快的剑招!」 「废话,你当什么人都能压枫袖山庄的少主一头么?」 人群霎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死里逃生的南鹊还在喘气,抓着一截灰色的衣袖。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 方才的场面很是狼狈,南鹊缓过来后,抬起脸不忘对着眼前道者笑了一下。 这是道谢的礼貌,刻进骨子里的得体和讲究,不怪之前那两名外门弟子会误以为南鹊出身不凡的仙门。 然而眼前的道者神色平淡,对上他的眼神一扫,落在衣袖的那只手上。 南鹊低头看去,立刻松开。 结果不松不打紧,一松,原本整洁的袖口皱巴巴地映上了好几个指印。 是方才、那黑影追过来,南鹊下意识往这个方向逃命,这道者微一侧身,让他只抓着了这个。 算起来,倒也不是他故意的。 正当南鹊准备表示些歉意时,对方却已开口: 「举手之劳。」 嗓音压得低沉,淡漠得仿佛不值一提。 苏兀卿并未忽略,锦衣身影出现的剎那,眼前少年眼神倏地随之看了过去。 修道之人耳目敏锐非常,即便只是很浅显的一眼,也逃不过他们的双眼。 「阿南!」 小书生小跑着过来,「你没伤着哪里吧?」 「没有。」 南鹊见这道者不计较,跟小书生搭话的同时也带上了对方,「多亏这位兄台及时伸出援手。」 不出预料,他的客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倒是小书生看他确实无碍,便热情地转向那名灰衣道者说道:「这位仙长对阿南有救命之恩,便是对我有恩,还未请教仙长尊姓大名,好叫我牢记于心,出了北泽必当报答!」 方才好歹还扫视了一眼南鹊的灰衣道者,这会儿淡眸微抬,视线落在半空之中的交战,对他的话仿若未闻。 「……」 小书生保持着拱礼的姿势,转头看看南鹊。 南鹊也在关注那条黑影,萧起鹤剑招频出,每一招都蕴含着充沛的灵力,与那黑影战得难解难分。 「……外门中也有人能跟萧公子打成平手?」 小书生见两人都没工夫搭理他,也就顺势看了过去,这一看登时惊诧,要知道萧起鹤可是在今年羽阙仙阁新入门的内门弟子中排名第一,论实力,绝不输于在场任何人。 「非是外门之人。」灰衣道者忽然出声。 小书生又是一乍,一半是为着这话,一半是为着这一幅谁也不理的漠然道者居然主动给他答疑,叫人怪受宠若惊的。 显然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对方其实是嫌他吵。 这一忽略,反倒更虚心请教。 「不知兇徒是何身份?」 道者不答。 南鹊因着知晓这段剧情,却是估摸出了几分。 北泽之地暗潮涌动,之所以兇险,是因为这里蛰伏着一只强悍兇横的大魔,甚至某些特殊原因隐匿了它的气息,就连羽阙仙阁内负责试炼任务的掌事都探查不出来。 那黑影八成是披了外门弟子的皮,实际乃魔物所化。 只是,魔物为何会盯上自己,这实在匪夷所思。 幸而南鹊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也不枉他兵行险着。 不过,这道者仅仅是看了一眼,竟也能辨得出来? 第3章 空中那两道已经分辨不清谁是谁的人影,四周波动的气浪愈拉愈大,北泽之地几乎所有弟子都被惊动。 章蕴一拨人姗姗来迟,与他交好的人趁隙看起了笑话,「萧起鹤怎这般不中用,打个外门弟子都打不过。」 章蕴凝神看了一会儿,却是眯了眯眼,没有要去帮忙的打算。 「难怪你只是个跟班,眼力差成你这样的,也算是无可救药。」 凭空一道话音落下,萧起鹤身形瞬间落地,对着那人连连摇头。 那人嘲讽不成,反遭羞辱,也是没料到对方在对战中还能分神,此时脸色铁青但也没敢说什么。 幸而此时也没人在意他,因着萧起鹤接下来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那一团黑乎乎的脏东西,乃是魔物化形而成。」 魔物! 第6页 「此地怎会有魔物?」 人堆里霎时惊惶。 「魔物为何攻击我们,是凑巧还是有所图谋?」 「废话!」 萧起鹤收剑回鞘,施施然道,「仙门与魔道,乃是死敌,咱们羽阙仙阁素来见魔便除,还要什么理由?」 方才吃瘪那人见缝插针:「那敢问我们的萧公子,为何没将魔物一举擒下?」 「这么,自然是……」 那魔物化身本事不大,但滑不熘秋的,逃跑的速度倒快。 萧起鹤才不会这样说,眼珠子一熘,「你们的章少主,不也等着坐收渔利?」 章蕴这会儿沉下气来了,不跟他吵,转而问起:「你说魔物攻击你们,它攻击的谁?」 话题最终绕了回来。 南鹊在角落里跟小书生说话,后者一脸讶然:「当真有此事?」 「当真。」 南鹊好似没察觉到视线聚焦了过来,继续耳语道,「……整整一千金,我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没想手一伸却捞了个空,真是白白做了这么个好梦。」 「……」 萧起鹤忽道:「同理,魔物要攻击仙门弟子,自是随便挑一个顺眼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顺眼? 众人看看南鹊,倒也不觉这话有差。 萧起鹤又直起身子:「如今有魔物作祟,试炼任务又加一份难度,若是想要活命不如尽早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人堆里面面相觑,不乏有人心动,可也有人觉着,或许只是这名内门弟子的一面之词,故意唬人的。 章蕴靠人扶着转身便走,他身旁人悄悄道:「你真信萧起鹤那小子说的?」 「自然不信。」 「那为何……」 章蕴冷然道:「那个外门弟子灵力低微不可察,不足为虑,萧起鹤那样说,多半是有别的打算。」 他又何尝没有? 章蕴一走,其余人也各自散得差不多了,不过多数人有所顾虑,选择了结伴而憩。 须臾,只剩下萧起鹤一人。 天将将明,白雾散去,露出一角天光。 小书生不免看他一眼,却被抓了个正着,他脖子一缩,萧起鹤挑眉,好似颇有趣的样子。 「怕什么,我又不抢你们东西。」 话是对小书生,目光却是一转,看向他旁边的少年。 「何况,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么?」 萧起鹤又不是傻子,得知外门之人竟有仙阁高层的门路,起先自是喜上眉梢,但一路赶过来,却也分析得差不多。 他能知晓,其余人也能知晓,对方这样做,无非是要引来想得到那本册子的人。 南鹊的伎俩被拆穿,无所遁形。 可少年神情坦荡,好似胸有成竹般,他问: 「所以你要吗?」 要吗? 那可是仙首!他最崇敬的仙首苏兀卿诶!你说我要不要!! 萧起鹤内心的小人在吶喊,能把嗓子都扯破,可面上依然绷得趾高气扬。 「开出你的条件吧。」 小书生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汗,这内门天骄脾气就是大,这架势听着就像「献出你的人头」。 不过,还真跟阿南说的一样结果呢。 「我要你帮我进入七夜花结界。」 南鹊此话一出,萧起鹤立刻敏锐敛目。 「你也想要七夜花?」 「你放心,我无意跟你相争。」 南鹊心知他的顾虑,给他一颗定心丸,「我只要一株七夜花,何况外门与内门的要求大不相同,不会妨碍到你。」 这倒是实话,外门弟子就算得了七夜花也只有拿去售卖,或者自个儿寻个铸剑处铸剑,可萧起鹤疑心并未消退:「那你大可自己进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南鹊应对自如:「我灵力低微,就算侥倖进去,也会丧命于守护灵兽爪下。」 这点萧起鹤也看得出来,或者说得直白点,他都感觉不到少年身上的灵力。 但这不代表他就此信任南鹊,何况他总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这桩交易似乎不太划算……」 萧起鹤摸着下巴,实则试探,「纵使我想要仙首的册子,大不了多等几日,杂市总会开售。」 南鹊很是通情达理,点头道:「有道理,或许我可以去找其他内门弟子合作,相信会有人愿意为仙首答应我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请求。」 萧起鹤大惊:「你怎能这样随便弃我于不顾,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 南鹊笑眯眯地道:「救我的是这位仙长。」 他示意不知何时在不远处打坐的道者。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道者,萧起鹤早就注意到了,看也没看。 南鹊:「你只有三息的考虑时间,一、二……」 「成交!」 萧起鹤作出抉择,「今夜子时,我会来找你。」 灵花入夜方才盛放,自然也是进入结界採摘的好时机。 内门天骄离去的背影步履生风,小书生自是喜不自胜,果真全都被阿南预料中了。 这内门中十有八九都对苏兀卿崇敬得不得了,尤以萧起鹤,堪堪称得上,用阿南的话是叫……铁桿粉? 纵使有些猜虑,可怎么也抵挡不过这样的诱惑。 不过小书生在意的是,「我们跟着他能行吗?」 第7页 这萧起鹤,至今可是一株灵花未得。 「试一试吧。」 通常南鹊这样说,就代表事情十拿九稳。 小书生笑意盎然,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时辰尚早,从芥子袋里摸出了两枚灵果。 恰好南鹊也摸出来两枚。 仙界之人不食五谷,除了用特定之术辟谷外,也有使用灵果仙露制作的食物,长在灵气充裕的灵果吃下后还能增进修为,但一些次等的果子,仅仅也就能果腹。 外门中,八成弟子是需要进食的,靠着这样的掩护,倒是没人发觉南鹊凡人的身份。 此刻他手中有两枚,一枚自然是自己的,小书生不用管,另一枚…… 南鹊可没忘了,昨晚他的性命在刀尖上滚了一圈。 这枚灵果,应当送给那名清冷的道者。 只是对方看着甚冷,会不会收这枚次等灵果还是个未知数,但该表示的谢意不能忽略。 南鹊抬眼寻去,却面露讶然,他转头问:「……那位仙长什么时候走的?」 小书生啃着果子「咔嚓咔嚓」的,闻言也咦了一声:「方才不是还在这儿打坐?」 「……」 罢了。 许真是顺手帮了个小忙,人都没放在心上。 可这样想着,南鹊还是留了一枚收起来,万一回来了他拿不出来不太像话。 这是礼数。 白昼一开,周围的外门弟子也陆陆续续起来活动。 一连三日皆无所获,再加上昨晚遇到魔物突袭,众人情绪难免有些浮躁,甚至有人升起了离开北泽的想法。 他们外门弟子,实在没必要为此拼命。 七夜花灵草锻法器是好,可再好天资受限的他们也用不上。 也有态度坚持的。 「……昨夜那两名内门弟子争论得不无道理,或许该从灵花与灵兽之间的关系入手,我也是从外门的掌事那里听闻过,只有修为深厚的仙人陨落,其执念才会徘徊在仙界,化为草木生灵……」 「可若是眷侣,又哪来的执念?」 「七夜花……七夜……这灵花名怎听着有些耳熟?」 …… 子夜时分。 萧起鹤如约而至。 期间那道者未曾回来过,南鹊不得已按下还礼的心思。 「什么意思?」 眼见两人形影不离,萧起鹤一挑眉,「他也要跟着去?」 不等南鹊说话,小书生已极快道:「我跟阿南是不能分开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事先说好——」 萧起鹤一脸趣味的表情,「我只负责带你们进入结界,但去了里面,若是遇到任何危险,可都跟我无关哦!」 南鹊应下,若是顺利,他和小书生都会很安全。 关于剧情南鹊只知晓某些片段,但这部分时间线里大致的发展却是记得清楚。 作为整本书主角的萧起鹤,也是这次北泽之行最大的赢家。 可灵地歷练,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趁着有几名弟子在莽灵兽的间隙,萧起鹤直接起手破结界。 小书生紧贴着南鹊跟在他身后,就在结界化开一道缝隙时,听见萧起鹤忽然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 「怎么?」小书生立刻询问。 他灵力虽低,可也看得出这结界似乎力量又强了一些,因为萧起鹤耗费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萧起鹤拖着调子轻哼一声,显然不以为然。 经过前三日的摸索,这结界每过一晚便会增强几分的规律,他自然透彻。 他「噫」的是,章蕴一拨人出现在了视野里。 看来今晚会很热闹。 结界一开,南鹊就按照约定,将最新册交了出去。 萧起鹤贴身收了起来,拿到册子后心情很是不错。 「我好心给你们提个醒,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然后出来找我汇合。」 一个时辰是指萧起鹤自己摘得灵草而归的预估时间,对于南鹊两人来说,须得争分夺秒。 不过小书生向来相信南鹊,在找寻七夜花的途中,他们也遇到好几名进入到结界的弟子,看服饰是内门之人,显然同样认为今晚是可趁之机。 也有外门弟子。 南鹊绕着丘壑走了片刻,一转眼发现那几名外门弟子还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被盯上了? 昨晚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众目睽睽下南鹊又和萧起鹤一起进结界,内门弟子惹不起,但同为外门他们人多势众。 仙界多的是夺宝害命之事,只要处理干净,谁又能知情? 几人之所以还未动手,便是想看看南鹊能不能找到七夜花,可想南鹊两人摘花之时,便是对方灭口之机。 「阿南……」 小书生压低了声音想提醒,他们不是那几人的对手。 南鹊不动声色,假意寻觅。 直到绕了三圈后,那几人有所察觉:「不好,这小子在带我们原地转圈。」 「许是迷路了呢,我就说跟一个外门人不靠谱,他能知道怎么找七夜花?」 「……能拿出那册子的,又岂是一般的外门人,既被他防范,干脆擒了他,逼迫他为我们带路!」 几人霎时面露冷意,就在即将动手之际,忽见白光一闪,低吼的咆哮声近得仿佛能震破耳膜。 第8页 「是守护灵兽!」 顿时捂耳惊惧不已,「灵兽不是在结界处被绊住了么?」 又岂知这灵兽可化身无数,更准确地说,「他」可以制造出无数的幻象。 ...... 「蜃——」 「擅于变幻,无处不在!」 结界内某处,章蕴累得气喘吁吁,火气蹭蹭往上冒,「进来之前我就提醒过你们,不要盯着任何东西久看,否则你们就会受它蛊惑,怎么,一个个都听不懂人话?」 跟着他的都是内门弟子,被噼头盖脸骂得脸色通红。 方才他们之中有人为蜃所惑,竟把自己人当作魔物砍杀,浪费了不少时间。 「依我看你也不用太急。」 方辛是这些人中跟他关系最好的,之前也是他嘲讽萧起鹤,此时最能说得上话,「萧起鹤素来喜好独来独往,定然又是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必能赶在他之前。」 方辛跟他相交,自是知道他此次是为仙首首徒的身份而来。 外人皆道风袖山庄位列百家,但实际上仙界只以前十位的地位为尊,风袖山庄自从那位天资脱俗的前人道殒身亡后,这些年每况日下,就连庄主也常常颓败嘆息,一蹶不振。 说起来,那位前人论辈分算是章蕴的太祖,当初便是与无妄三千的门主结成道侣,两大仙门强强联合,如今无妄三千在仙门中排名前三,仅次于羽阙仙阁与涂罗山,风光无限,实在令人唏嘘。 章蕴沉默了一会儿:「但愿如此,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指昨夜来袭的魔物?」 提到此事,方辛难得忌惮,「说来奇怪,那魔物来得诡异,消失得也无影无踪。」 这种情形,要么是魔物有隐匿气息之法,要么是,那魔物修为远超他们之上。 而且这结界,也给他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章蕴脸色越想越难看:「我们都当心些,尽快取到七夜花离开!」 ...... 守护灵兽出现,纠缠了一番那几名外门弟子,再次追上了南鹊两人。 跑! 没有别的选择,他和小书生打是打不过的。 眼看着距离逐渐拉近,而在前方,又再次出现一道人影。 小书生牙一咬:「阿南,你先走,我拖住他们!」 南鹊:「不行!」 小书生:「都什么时候了,摘七夜花要紧,我这人运气一向不错,逢凶化吉不在话下,要是我不幸殒命在此,好歹有你记得我,也值得......」 「你......」南鹊一口气快喘不上来,拉着他一起逃命,「别胡言乱语,我们都会活下去。」 南鹊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小书生感动得眼前模煳:「阿南,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你不知道,我阿娘最大的心愿,便是我能娶上一个媳妇,只是我还没遇到过比你长得还好看的,不过没关系,跟你做朋友我也很满足很......」 南鹊无奈道:「前面那人是昨晚那名道者。」 小书生:「......哦。」 小书生收起开心:「他会救我们吗?」 南鹊被他问得反而不敢肯定了:「应该......会吧?」 这位道者似乎格外地冷清,但心地还是热心的,不然也不会救他。 这时,对面那道者似乎也有所察,抬眸看了过来。 南鹊顾不得许多。 「仙长,请留——」 步。 南鹊一鼓作气,没发觉对方微微侧身的动作凝滞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时,后者在看他,他在看被他揪住的一截灰色衣袖。 留下,整整齐齐的五个指印。 「对、对不起。」 第4章 (增添结尾) 南鹊中气十足的唿声,忽地失了底气。 这道者许是很爱整洁,昨晚被他抓出来的印子,都被清理掉了,干干净净的衣袖,这会儿又添上了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南鹊有过前科的缘故,道者这回收回目光的时间比上次要快,看向了南鹊两人身后。 小书生也是机灵,生怕这清冷道者恼羞成怒后不顾他们,拽着南鹊就往道者身后躲。 紧追而来的几个外门弟子,一看对面也是三人,那名道者看似普通,却在昨夜魔物的攻击下安然无恙地过了几招,不是个好对付的。 可就这么放弃眼看就要到手的灵花,又实在不甘心。 「这位道友——」 当先一人长鼻鹰嘴,这样的长相即便是笑,也藏着算计,「何必伤了和气,不如你把他们交给我,等取了七夜花我们同分如何?」 道者岿然不动。 那人笑意隐下,眼露阴沉:「以一敌三,可不是明智之举!」 道者终于开口:「离开此地,我可既往不咎。」 「哈哈哈……」 鹰嘴弟子笑声震耳,「你这修道者好大的口气,怕是修道修傻了吧?既然你有活路不走,那就休怪我,留下来一同受死吧!」 说罢,一柄尖刀自手中而出,刀身上流转的灵气,一看便知并非劣等。 毕竟若没有点真功夫在身上,又怎么敢打七夜花的主意? 只是那尖刀好虽好,却有一股极度令人不适的杀气。 这是饮血养刃才有的效果。 「仙长……」 南鹊从那道者身后探出头,「可需要些法器?」 第9页 眼看这道者不动如风,似乎是准备空手接白刃,南鹊这样问,是想表表共同应敌的心意。 虽然这道者有可能不想理他。 「你有什么?」 「定身符,增功丹,还有一把砍柴用的斧头!」 「……」 道者未答,因为那鹰嘴弟子的邪刀已杀了过来,眨眼便到了跟前。 这样的攻击速度南鹊反应不及,可整个人都藏在道者身后的他也不慌。 如同昨晚魔物逼命一剑刺过来,邪刀停在道者身前三寸的距离,便再也近不了分毫。 鹰嘴人愕然,显然没遇到过比他还邪门的。 下一瞬,只见那道者并起两指,往刀尖处一点,鹰嘴人握着刀在空中一个翻滚,随后被弹出去几丈远。 事实证明,南鹊的顾忌是多余的。 「仙长……好厉害!」小书生发出赞嘆。 作为外门人,一招制敌,的确是厉害的。 总之比他们俩可要强太多了。 鹰嘴人被他两名同伴扶了起来,握刀的手都在颤抖,这道者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震得他手腕不住发麻。 「是我小瞧你了!」 不死心的他认为是自己大意,才未曾防范,当即冷邪一笑,竟是划破掌心,对准刀刃。 刀身红光一闪,像是被餵饱的孩子发出兴奋的色彩,只是不知这次是鹰嘴人自己的血,过往又是用的何人的? 「去死吧!」 连人带刀爆发出惊人的气劲,这次道者没有不动,而是将南鹊两人推后些许,自己脚步微移。 灰色身影转瞬被吞噬在红瀑之下,鹰嘴人勾着嘴角一笑。 「给我的宝刀献祭吧!」 话音刚落,忽觉手上的邪刃一滞,像是遭遇到了什么可怕之物发出轻鸣,鹰嘴人还未来得及察看,眼前只见白光一闪,耳边清晰又隐约传来一句。 「灵地相杀同门,乃阁中大忌,又以旁门邪道煅炼法器,依照门规,废一条手臂,以示惩戒。」 漠然声音忽远忽近,鹰嘴人先是惊怒,随后骤觉提刀的手臂锐痛无比,刀跌落之际,整个人也惊惧地半跪下去。 邪张的红光在白色的洗涤下骤然失色,只剩不断滴血的手,无力垂落。 「你、你......」 那双阴冷的眼此刻瞪得犹如铜铃大,骇得冷汗流了一背。 南鹊堪堪站稳,那柄刀散发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却还是聚焦视线在战局之内。 只是这场对局时间太短,结束得太快,他甚至未曾看清。 小书生的情况比他稍好一些,土生土长的仙界人,这点冲击不算什么。 那道者寡言,他就临时充当代言人。 「你什么你,还不走等着仙长再废你一只手?」 这一喝,鹰嘴人两名同伴僵直的腿才想起动一下,他们还沉浸在那一幕的震撼之中,此时见那道者并未牵连他们,忙不迭扶起人,哆哆嗦嗦消失得飞快。 这可让狐假虎威的小书生好一阵得瑟,他们刚才像恶狗扑食似的,此刻啃到硬骨头苟延残喘逃命的样子,真是痛快! 「幸得遇见仙长,否则我和阿南只怕性命休矣。」 小书生此刻也顾不上这道者不爱与人交谈亲近,只想分享劫后余生的快乐。 不料道者少见地开口:「这几人为何追杀你们?」 「呃……」 小书生笑脸一噎。 道者不回应,他尴尬,这一附声,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总不能说他们是靠贩书为生,贩的还是羽阙仙阁人人崇敬的仙首苏兀卿的册子,对方怀疑他们知晓如何找寻七夜花的门路。 虽然小书生也不知南鹊是如何写出来那些册子,但这是个秘密,他直觉该为阿南保密。 「就是……就是,不小心招惹到了他们,是吧,阿南?」 小书生打着哈哈,瞅着南鹊,后者从刚刚道者出手退敌后好似一直在走神,眼睛盯着鹰嘴几人消失的背影,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小书生正欲叫他,他已然回过头,沖那道者道谢。 「还不知仙长姓甚名何?」 听到这句小书生暗道好一招反守为攻,就是他上次就问过这个问题,可这道者理都不理的,阿南多半要碰壁。 道者灰衣如朴,仙风凛凛,微侧眸扫视一眼问话的少年。 「鄙人吴姓。」 淡淡一字落下,那道者的身影已在几丈开外。 ...... 又一次破出一头灵兽制造的幻象后,方辛捂着手臂上的爪痕痛骂道:「真是见鬼,一路走来,为何遇到的幻象越来越多?」 「没有久看,甚至都没有乱给目光。」 「我唯一看的就是路了,总不至于不能看路吧?」 一拨人纷纷抱怨,章蕴难看的脸上更加烦躁。 明明已经很谨慎了。 这些幻象并不强,却十分缠人,似乎有意在拖延他们的时间。 一旦天亮,他们还没摘得七夜花离开结界,就会成为七夜花的养花,永远留在这里。 「该死!」 章蕴砍掉一根扒他脚的兽爪,才发现是枯树枝所化,又见前方跌跌撞撞地跑来三道人影,逃命的架势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 「滚远一点!」 以为这些添乱的外门人又将幻象带了过来,章蕴语气透着嫌恶和杀意。 第10页 「别——别杀我们——」 惊恐不安的三人被他眼中的杀意所慑,「我们知道如何能找到七夜花,愿意献给各位,只求换我们一条生路!」 闻言,章蕴眼中微闪,却不急,目光瞥过鹰嘴人。 「这条手,是如何废的?」 听到「手」这个字眼,鹰嘴人脸上浮起浓浓的痛苦和恨意,他废的不止是一条手,更是半身修为,眼底深处,却又有着深深的恐惧。 「是一个灰衣的普通道者,狭路相逢,他无缘无故对我们痛下杀手,可惜我们修行尚浅,不足以反抗。」 方辛险些为这话发笑,灵地修行,矛盾多半是为争夺宝物或者言语行为上触怒了对方,何来无缘无故? 若真是如此人所说,那道者既能废他一条手臂,杀他也应当是轻而易举。 鹰嘴人被恨意蒙蔽,还在幻想着他们三人不是那灰衣道者的对手,但眼前这群背景非凡的内门弟子们,兴许能为他报仇。 「那你们说的,知晓如何找寻七夜花……」 「便是昨夜魔物袭击的那名少年,我们被他带着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可见他分明知道正确的路线,只是想要甩掉我们,对了——」 那鹰嘴人眼冒报復之色,「那少年不知为何能躲过幻象的攻击,我们一同遭遇幻象,可妖兽却丝毫没有攻击他!」 这一句,应当是真实的。 也因此,失了活命的价值。 当颈项有热血喷洒而出时,鹰嘴人瞪大了双眼。 震惊的瞳孔里映出章蕴轻蔑的表情:「你以为,当真只有那少年才知晓如何找寻吗?」 方辛顺手杀了另外两个,既然获知了消息,就没理由再让其他人分一杯羹。 「外门真是藏卧虎。」 他顺手捡起鹰嘴人的邪刀。 章蕴自是不屑:「就算有两下子也只是外门人,我的目标自始自终就是萧起鹤。」 显然没将南鹊几人放在眼里。 除了他,其他人可不这样想。 跟萧起鹤分道扬镳之后,南鹊和小书生就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想要不劳而获的人不少,鹰嘴三人只是按捺不住率先动手成了替死鬼,目睹过灰衣道者出手的人大多都选择了放弃。 后续遇到的,便是对之前一幕毫不知情的,不过也只是远远地跟着,没有流露出伤人的恶意。 其中还有一队内门弟子的队伍,辨清南鹊的脸后蠢蠢欲动。 ——一个生得甚好模样的外门少年,极可能有七夜花的线索。 这桩消息在昨晚之后传遍了,如何动作,众人心照不宣。 也同样忽略了那名灰衣道者,直到被如出一辙地教训。 又一次让那两人落荒而逃后,南鹊忽然出声:「仙长身手真好,就连寻常的内门弟子都赶不上。」 小书生正拍手称快来着,忽听这一句,这才反应过来。 这道者修为高深,又恰巧与他们同路,若是想要在摘得七夜花后对他们动手,那岂不是轻而易举? 几次热心之举,究竟是无意,还是别有所图? 小书生心头一跳,见那道者道:「侥倖而已。」 顿了顿,「他们方入道不久,根基尚浅。」 不是所有内门弟子都如萧起鹤、章蕴一般,带着家族或者背后势力的期望,刚入门就耀眼夺目。 就连小书生也看得出来,这两名内门弟子的确很水,论邪门程度,还不及之前的鹰嘴三人。 这话答得没毛病,语气也和之前一样淡然。 殊不知正是与鹰嘴三人之间的那场战斗,才让南鹊心生疑思。 这道者……是不是太强了一些? 哪里像个寻常的外门人。 小书生以为南鹊在顾忌这道者的用心,却不知南鹊想的比这可要心惊胆跳多了。 ——苏兀卿。 七夜花这段剧情,便是苏兀卿来收拾的烂摊子。 南鹊只知道他会在结尾处出场,但经刚才的事细思,对方早掩在人群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倘若只是实力出类拔萃些,南鹊倒不至于小题大作,让他着意的是,是这道者当时在红光中冷眼呵斥鹰嘴的那些话。 淡漠中夹杂着威压,像极了身居高位的上位者高高落于云端,睥睨胡作非为的下界凡人。 吴姓,甚至也极有可能只是化名。 是,还是不是? 南鹊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内里心绪翻涌不断。 他勉强一笑:「以仙长的修为,此次若能在试炼中出彩,或许有进入内门的机会。」 ——「修道无关乎内门或外门,刻苦清心就好。」 这本是苏兀卿欲说的话,用以勉励门中弟子。 可他此时也察觉到眼前少年对他起了疑虑,尽管他已将自身威压和修为收敛得足够多。 代入外门中人的身份,多半是想要进入内门。 遂轻淡一声:「嗯。」 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一清泉潺潺处。 南鹊犹有迟疑,忽听小书生一声惊叫:「七夜花!」 大片大片的紫色花蕊,迎着月光悠然绽放。 他就算不开口,身后自有数道按捺不住的激动声音。 「终于找到七夜花了!」 「谢天谢地,卖了它我就有钱去买一样上好的法器傍身。」 第11页 「此花铸剑甚好,怎能轻贱买卖?」 这些人都是偷偷摸摸远远跟在南鹊三人身后的,没有恶意的跟随,南鹊不会在意,那道者也没有理会。 此刻见到灵花上前採摘,路过南鹊时便厚着脸皮丢下一句。 「多谢小友带路!」 「小友若不嫌弃,改日必来酬谢。」 好听话谁都会说,可一旦出了灵地,大概连人都找不着影儿了。 小书生很是鄙夷,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一个伸手的人都没有,这会儿捞好处的时候倒是争先恐后地往前赶。 南鹊哪有功夫计较这些。 可七夜花尽在眼前,无论如何不可能错过。 他怀着乱糟糟的心绪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道者一声: 「慢着。」 南鹊脚步骤然僵住,苏兀卿这是认出他了?不,应该说苏兀卿找上他的原因是什么? 纵使如此,南鹊面上依旧自在如常。 「仙长有何要事?」 殊不知,他此刻的想法早已在那道者耳中暴露无疑。 【苏兀卿怎会出现在这里?!】 【总不至于是知道了自己偷偷写他的册子,大费周章找上门来】 【不不不,有可能只是为了除魔,不一定是来抓我的】 【他究竟是不是苏兀卿?】 相较于上次,这次的心声一连好几句,光听就能听出拥有这些想法之人是何等地心绪紊乱。 苏兀卿垂眸,看着眼前少年睁着一双清润双眼,实则连唿吸都屏住了。 第5章 须臾,道者开口: 「你不看路?」 南鹊绷紧的神经像是随着这句话被拨了一下,他低头。 脚下横着一根细长的藤蔓,碧绿的成色几乎跟周围的青草融为一体。 「……这一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南鹊讶然的神色多一分夸张,少一分显得虚伪,就连眼里的感激也表现得恰到好处。 「多亏仙长提醒。」 他宛如无异样状地回看道者。 那道者不语,只是略移开了目光。 恰巧小书生这时在不远处沖他挥手。 「阿南,你在磨蹭什么,快过来啊——」 生怕被那些人抢光的小书生早就沖向了山洼。 殊不知灵草之所以难摘,亦在于其负有灵性。 若不得灵草认可,纵使找到也难有收穫。 但对南鹊来说,是个趁此脱身的好机会。 感谢小书生! 此时,方才还喜不自禁的外门人,要么扑了个空,要么採摘到手发现只是根枯藤树枝,哀嚎不已。 小书生不信邪,也试着采来,谁知紫色花株直接在他手中化为虚无。 一扇紫叶摇曳,恰在南鹊脚旁。 小书生一回头,就看见那株花轻轻地躺在了南鹊的掌中,散发出沁香的灵气。 这是七夜花选择的表现。 其余人眼热不已,虽是紧盯着少年,但也没有流露出抢夺的意思。 毕竟这里这么多株花,他们已经试过了。 南鹊握着这株七夜花,只觉一股舒适的暖意顺着掌心,进入到他的经脉肌理,浑身气流通畅。 果然是可以治病的奇花! 乍然,随着南鹊摘下七夜花的举动,原本平静的洼地忽地有了异动。 以为是看守在此时的灵兽真身被惊动,南鹊立即将七夜花收进芥子袋。 灵花盛放之地本该是纯粹的灵气,却升起了阵阵浓郁的黑雾,惊异一幕使得周围怪叫连连。 「好强的魔气!是魔物!」 「不好,多半是昨晚的魔物潜藏在此,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快退!」 黑雾遮天蔽月,无法汲取月光的七夜花瞬间枯萎。 伴随着北狱魔头猖狂至极的笑声:「哈哈哈,都留下来当我的盘中餐吧!」 笑声忽而一断。 「咦,居然只是几个资质本本的修道者,哼,那些内门弟子难不成都去了他处?」 「罢了,就当是打打牙祭。」 这一副将就的嫌弃语气听得众人简直想吐血,他们就这资质,爱吃不吃! 当然,这是赌气话,当下众人气归气,命还是要逃的。 魔诡之域,除了那位阴险狡诈的神秘诡主外,便是他麾下四大魔实力最强,其中这北狱魔喜食生肉,吞活人,凶名在外。 他们断然不是这种级别的魔物对手。 压箱底的法器、丹药此刻忍着肉痛通通使了出来,只为搏命一试。 「阿南——」 小书生这种时候反应总是很快,刚要去拉南鹊的手,眼前忽有一道灰影闪过。 「你们先行离开。」 眼前有光影变幻,脚尖再触地时,他们已身处黑雾之外。 至于那道灰衣身影,与他们擦肩而过。 反应过来后,小书生望着那彻底被黑雾吞没的道者,不由地惊嘆:「仙长真是心善又强大,敢孤身一个人前去对付那魔头!」 南鹊拽着他就跑,不敢多看一眼。 他心跳如狂骤,直想着把那道灰衣身影甩出八丈远。 「你们在跑什么,那边的状况如何?」 一道轻扬的声音从耳边擦过,萧起鹤凌空一翻,赶到狂奔不停的两人身前。 第12页 秀逸少年白皙的脸庞透着薄红,好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倒是那书生模样的喘息道: 「有大魔头蛰伏在灵地,其余人都被困在里面了。」 「魔头?」 萧起鹤闻言挑眉,「我这一路闲得要长蘑菇了,正好去凑一凑热闹。」 这有什么可凑的啊! 当心命都凑没了。 小书生张口欲唿,再次被南鹊拉走。 萧起鹤不会有事,再不走有事的是他们。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退回到结界处,却在结界周围看到攒动的人影。 南鹊心头一噔。 还是迟了! 攒动的人影自是进入结界的同门。 小书生素来爱凑热闹,这次换他拉着南鹊赶过去看。 地上躺着一个闭眼昏迷的人,众人围成一圈便是在看他。 只是当看清那人的脸后,小书生陡然惊讶。 他自然认得,这是与萧起鹤争得不相上下的那名内门天骄,此刻却惨白着脸了无生气,锦衣华服上还布着斑斑血迹。 章蕴重伤,以他为首的一拨人也都挂着彩,方辛是死里逃生,才勉力带着章蕴来到这里。 可是,被结界所挡。 「你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会弄成这样?」 问这话的亦是个内门弟子,方辛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吃力道:「是……那妖兽的真身。」 「真身?」那弟子骇然,「莫非我们之前遇到的都是假的不成,不对,你说的意思莫非是……」 「不错!」 方辛咬牙,因着这动作扯动了伤口,他嘶着声道,「我们的情报有误,看守七夜花的或许并非灵兽,而是已经幻化成魔的妖人!」 他们看得清楚,那妖兽分明是个人形模样,而且修行境界远在他们之上,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只是有一点很古怪,妖兽似乎对他们的逃走不甚在意,却招招对着章蕴下死手。 「既然事态已远非我们所能掌控,我们何不马上离开这里,将其中状况上禀给阁中掌事?」 也有和南鹊两人一样是刚来的,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驳斥。 「你以为我们不想?」 「出不去了……」 另有人急躁得红眼,「用尽了所有方法,都破不开这诡异的结界!」 如今的他们,就好像是被一个布满了诡异白雾的大罩子扣在里面,如笼中之鸟,逃脱不得。 那妖兽迟早会找来。 见众人情急至此,小书生一时倒不知该不该说,他们在路上还遇到了一个魔域的大魔头。 「早知七夜花之行如此兇险,我就不来做这劳什子试炼任务。」 「关键我连七夜花的影子都没见着一根!」 「谁说不是呢。」 有人同样扼腕附和,至于是不是真没採到,那是另外一说。 能活着走到这里的,加起来起码得有八百个心眼子。 「……七夜……七夜……」 唯独一个上了年纪的鬍鬚老者,口中始终喃喃这两字。 他盯着着重伤昏迷的章蕴,浑浊的眼里忽地一瞬注入了精光。 「我想起来了!」 七夜、黎七夜! 那个惊才绝艷的年轻人。 数十年前,枫袖山庄的少公子。 「你这老叟,一惊一乍地还嫌不够骇人吗!」 有人登时怒斥,也有人好奇。 「你想起什么来了?」 赵祥瑞,也是方才跟方辛搭话的内门弟子,起身主持大局道,「如今我们困身在此,应当共同思考出去的方法,大家有任何线索或者想法,尽可说出来。」 他望向东南的方向,「想必大家也感应到了,这结界内还有一股庞大的魔气,若我猜得没错,便跟昨夜来袭的魔物有关,我们更要做好随时应对的准备……」 话音刚落,忽见远处白雾之中,走来两道人影。 众人皆是大惊,以为便是那妖兽幻化出的人形。 直到听到萧起鹤的声音:「瞧瞧你们一群人,跟个惊弓之鸟似的,是人是妖都分不清楚?」 众人又都放下戒心。 倒不是他们慧眼识人清,而是萧起鹤这洋洋自得叫人牙痒痒的德行,那妖兽想必还学不成十分像。 至于另一道人影…… 一名浑身上下处处都普通的灰衣道者。 实在是不起眼,众人扫过一眼,就又把注意力聚集在萧起鹤身上。 如今章蕴遭了重创,他们之中只剩下萧起鹤有些能耐。 一直和小书生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南鹊,此刻连眼都没敢抬,盼望着他不看那道者,那道者也看不见他。 他更加努力地缩小存在感。 不知是不是他内心的祈祷生了效,那道者迳自走到了另一个方向,全然好似没注意到他。 唿。 南鹊憋着的一口气可算是能悄悄敞开了。 小书生眼看着道者去了别处,正想起身跟对方打个招唿,被南鹊一把拽下,捂住嘴巴。 「唔唔阿……」 他困惑不已地看着南鹊摇头的动作。 随即一想,不跟那仙长一道的话。 阿南就是他的。 同意。 南鹊看着他点头才松开手,窝在人堆里,听那名内门弟子与萧起鹤的对话。 第13页 得知北狱魔头并未被捉拿,而是被逃脱了。 南鹊不足为奇。 若那道者真是苏兀卿,应当是不想提早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以萧起鹤如今的根基,对付四大魔还是不够看的。 这两人能逼得北狱魔头落荒而逃,在众人眼里已经相当厉害了。 当然,是萧起鹤厉害,可没人觉得那个冷清清的外门灰衣人厉害。 「这样说来,那魔物随时有可能捲土重来。」 赵祥瑞脸色忧愁。 萧起鹤「嗯哼」一声,眼尖的他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章蕴,倒没落井下石。 章蕴身上的伤口暂时被丹药止住了血,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若是拖得久了,难免会有性命之危。 「我方才过来时看你们说得起劲,在说什么?」 「哦,正要说……」 赵祥瑞看向那名鬍鬚老者。 老者脸上经由岁月雕刻的纹路和沟壑,以及浑黄眼眶中荡漾起来的热烈,让人不免对他接下来讲诉的这个故事信服了几分。 「约莫是七十几年前的事了,枫袖山庄的庄主的爱妻胎早产子,满山枫叶一夕之间尽数绽开,被视为吉兆,庄主大喜,为其子取名为『七夜』,又因心疼爱妻孕中辛苦,是以黎七夜跟随母姓……」 「后来也如庄主所料的那般,黎七夜虽是未足月降生,但天资聪颖,修行之境,犹破竹势,自他接管枫袖山庄后,短短几年间,就将枫袖山庄在仙门中的排名带领到了百门之内,之后更是节节攀登,一度登上前二十,枫袖山庄上下,无一不为此而欢喜自豪,然而——」 就在仙界皆以为枫袖山庄还能再上一层楼之际,黎七夜却放缓了脚步。 黎七夜是药修。 以一己药修之身,将整个枫袖山庄带领到仙门前二十,已经是仙界之奇,然而,黎七夜也知晓,这已是他的极限。 就在这时,无妄三千却向他传达来交好之意。 无妄三千以术法闻名仙界,门主垣珩所擅幻术,多年前曾以踏墟之境,打败过踏入仙境的仙人。 两座仙府境遇相近,地位相当,就连主人也皆是少年英才,同样地壮志凌云,不满足拘泥于现状。 于是一拍即合,当下结为道侣,各取所需,突破窘境。 黎七夜在药修上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有他为辅,垣珩的幻术能布置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还能使人沉浸其中,毫无破绽。 而垣珩虽精通幻术,在剑术上却也不容小觑,深谙同修两术之法理的他,也慷慨地分享给了黎七夜。 两人本就勤勉刻苦,联姻后修为突飞勐进,八年间,各自将所在门派带进了仙门前十,仙界一时传为佳话。 「只是后来某一日……两人突然分道扬镳,各自退回到各自的仙门,好似再没了瓜葛……没人知晓这其中的原因,只是后来不久,黎庄主就身亡命陨了,殒命之地,便是北泽——」 「然后呢?」 众人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没听见下一句。 鬍鬚老者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了,很少有人知晓其中的原因,只知道黎庄主陨道后化为了七夜花,而那垣珩听闻后也没了消息,是后来有人来采灵草才发现有灵兽守护在此。」 「所以人们就揣测那灵兽便是垣珩?」 老者:「不错。」 「既是揣测,又从何得知那是垣珩?兴许人只是回无妄三千闭关修行了呢?」 老者:「不可能,那垣珩之后连无妄三千遇袭都未曾现世,他若是未亡,又怎么会抛下一手建立的无妄三千而不管?」 「那也不可能便是殉情,他们二人只为利益结合,哪有什么感情而言。」 此话一出,有人持有不同态度:「不是说他们传为佳话,想必平日是有感情的。」 「所以这跟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 暴脾气的方辛焦躁难安,狠狠瞪一眼仿佛在浪费时间的老者。 「你这老头,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存心戏耍我们?」 鬍鬚老者枯藁的面容上也很是难看:「老朽说的可都是实话,若那妖兽真是垣珩,便极有可能,我们从进入结界的那一刻,就已经掉入了他编织的巨大幻境里……」 「那依您之见……」 赵祥瑞面对这位阅歷丰富的老者,语气就要客气许多。 鬍鬚老者:「须尽快找出破解之法,否则我们将同坠幻境,再难清醒。」 「可去哪里去找破解之法?我们连他们两人为何分开都弄不清楚。」 说这话之人可见对鬍鬚老者有了八分信任,危机迫在眉睫,不信也没其他法子。 「我看你们是不是忘了?」 方辛忽而道,「我们之中,不是有人能单枪匹马胆敢与我们的萧大少做交易,在北狱魔头的掌下活命,甚至,还能在结界处找到正确的路线,犹入无人之境?」 小书生:什么单枪匹马,我不是人?? 可此时没人管他的想法,此话一出,众人竟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这灵地之内,有什么秘密都掩不过他们的耳目。 南鹊又一次体会到了被所有视线聚焦的压迫感。 「另外,我们还从几名与之交过手的三个外门人口中得到消息,那蜃所制造出的幻象,竟丝毫没有攻击你们的举动,对此,你作何解释?」 第14页 方辛眼一眯,继续逼问南鹊。 其余人,自然对他的话没有异议。 就连萧起鹤,也有些存疑,眼神看着南鹊,想要听听他怎么说。 南鹊:「我……不是幻象。」 「你说不是就不是?谁能证明?」 「我!」小书生举手证明,「我跟阿南一直都待在一块儿,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幻象。」 「你不算!」 小书生:……%#☆*! 那人丢来一句:「除了这个书呆子,还有没有其他人能证明?」 小书生能屈能伸:「还有一名仙长。」 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众人随着他的示意看去,便见到那名隐匿在人群的灰衣道者,顿时嗤笑: 「你说的自己信吗,没看见人都不愿跟你们待一块儿?」 话音刚落,便见那少年飞快起身,屁股一挪换了个方向,身影往那道者身后一藏。 与此同时,之前在道者耳边响起的默念: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也随之一顿,换成了: 【如果他真是苏兀卿的话,应该不至于因为之前我丢下他独自逃命(偷跑)的事,把我推出去,应该……吧?】 南鹊不确定地想。 第6章 (修)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那打坐的道者。 微阖双眼睁开,少年在他左侧肩后的位置,略一偏下目光。 对方似乎也觉得前一刻装不认识,后一瞬又有求于人的做派不太端正,对上他的眼神有些许不自然。 可又不能不说话,清润的眼珠一转,想了想:「……方才走得匆忙,竟忘了问仙长需不需要法器,我这里虽没两样拿得出手的,但阿生那里还有一些能用。」 小书生姓「舒」,单名一个「生」字。 这话也在提醒那道者,当时是对方叫他们先走的,不算南鹊不讲道义撇下他独自跑路。 不能怪他。 这一点道者自是知晓,本就没当作回事。 却也并未立即开口。 偷跑的事迹矇混过关,故意躲人的可没有。 南鹊绞尽脑汁,继续:「见到仙长平安归来,一时欣喜若狂,口不能言。」 「……」 「实在不该。」 「……」 眼见其他人已经达成共识,认定南鹊行迹可疑,商议着要将他擒拿,再行决断。 以北泽灵地的危险程度,若是被限制行动能力,几乎与死无异。 南鹊认命一般:「并非有意不打招唿。」 「……无妨。」 道者终是开口。 可这群人却没打算放过南鹊,领头的方辛目光嗤然,步步相逼:「纵使你非妖兽所化幻象,也与我们的困境脱不了干系!」 其余人也紧随其后,神情锃亮:「幻境皆有阵眼,说不定他便是破阵之机,何况不过一介外门人而已。」 就算是错杀,又有何妨? 唯有先前亲眼目睹过这道者轻而易举打败鹰嘴三人场面的,缄默不言,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让这群素日拿鼻孔瞧人的内门弟子,也尝尝他们外门弟子的厉害。 上次是废掉鹰嘴人的手臂,这次又会是什么? 「吭吭哧哧」的声音,犹如剑的嘶鸣,听在修道者的耳中,犹如滴血。 他们手中所持宝剑,剑尖齐齐悬空而断。 这是……什么样的实力? 除了惊愕,竟还有一丝……惧意。 外门中也有这样的强者吗? 诚然,一些修道之人喜好自由,不受拘束,相较于各大仙门里规矩繁多的内门,更偏好随心所欲的外门,这类修者选择进入门派,多半只是想找个组织挂靠。 眼前这道者,年纪看起来并不大,不过修道之人身体各方面的老化速度与自身修为息息相关,修为愈深,容颜愈显年轻。 他们都是刚入羽阙仙阁的新人,抵不过这不知年岁的道者也不算丢脸,但身在内门的优越感却是大为受挫。 还有,这道者又为何要维护这可疑的外门少年? 仿佛知道他们的疑虑,道者终开口: 「你们的剑是用来杀害无辜的?」 众人一惊。 方辛从震撼一幕缓了过来,心知对方和他们的差距,又觉面子挂不住,语气没有之前那般阴冷却也算不上好:「我们的怀疑有理有据,你不仅多加阻拦,还折断我们的剑,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道者抬眸,淡淡看他:「你大可从我手上讨。」 方辛拼凑起的表情又有裂开的趋势,他哪是这道者的对手? 不过…… 「你别忘了,我们只是有伤在身,若是众人齐上,你未必讨得到好!」 这话没得到道者任何回应,被忽略得彻底。 「……」 「这位道友说得在理。」 眼见气氛僵持不下,赵祥瑞出来做了个和事佬,视线越过道者扫了眼对方身后的少年,略一沉吟,「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同门实在不宜自相残杀,至于他能躲过妖兽的攻击,仙界之人,谁没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又或者是这道者实在不是他们能啃动的硬骨头,内门弟子需要个台阶顺着下。 「就算与他无关,他或许却知道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15页 这话已经算是让步许多,也是病急乱投医的表现。 南鹊在那道者身后,不说话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可小书生能说。 扒开桎梏住他的剑端,跑到南鹊身边,横眉怒指。 「你们不知如何破结界,就拿无辜之人以命相试,哪里配进羽阙仙阁的内帷,还妄想得仙首指点,仙首风光霁月,视恶如魔,才看不上你们这样的弟子呢!」 这话骂得大多数人脸色都很难看,方辛险些按捺不住又要发火,恰好白雾之中响起几声兽鸣,正在逐渐逼近结界边缘。 众人脸色皆是大变。 眼下出不去结界,他们又不是魔头和妖兽的对手。 方辛陡然转身:「带上章蕴,我们走!」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往其他处散开,还有活命的机会。 其余人也想到这点,顷刻间各自取出法器,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眼结界处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刚才愤怒的小书生,此刻也被这动静影响到了。 「阿南,我们走不走?」 「不走留在这儿餵妖兽啊?」不远处传来萧起鹤轻扬的声音。 他竟没有走远,也没有选择跟其他人同路。 没了一熘烟的人对他发难,南鹊几乎想拔腿就跑,可他刚一动脚,道者有了动作。 南鹊的双脚顿住,笑问:「仙长也要走吗?」 他以为这道者会留在这里杀妖兽。 可道者略一点头:「嗯。」 又好似看穿了他的意图,直接道:「跟上。」 「……」 南鹊并没有脱身的好时机。 ......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重。 一片树林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 鲜红的血液挂在灌木的枝叶上,汇聚一处后滴入尘土。 「看来是刚死不久。」 萧起鹤检查了一下血液的热度,以及尸体上的致命伤口。 皆是为利爪所伤,有些是被贯穿了胸口,有的是被抓破了喉咙。 萧起鹤跟七夜花妖□□过手,可以肯定就是那畜牲动的手。 而且...... 「都是外门弟子,有两个还是方才冲着阿南你举剑的。」 小书生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对南鹊说。 南鹊便没去看了。 方向是萧起鹤挑的,他们也不知是跟哪些人同路,不过晚来了片刻,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外门之人实力较弱,在遇险之际,自然不比内门弟子的修为,也不像他们有足够多的保命法器。 南鹊不由地想,若他和小书生单独走,有几分生机? 可要再待下去,他看一眼那道者。 一想到对方极有可能是苏兀卿…… 不行,还是得尽快走! 与此同时,某处崖壁下方。 两名外门弟子趴在一处树丛,茂密的枝叶刚好掩护住他们的身形,却是僵硬着四肢,不敢动弹。 湿哒哒的沉重脚步声在他们头顶徘徊良久,过一阵子,确定听不见任何声响,两名抖如筛糠的弟子才算活了过来。 「走、走了?」 另一人青白的嘴角咧出一丝笑:「幸好它的目标只是那些内门弟子,我们才得以脱逃。」 「是啊……」 同伴也不由庆幸,「死的外门人,也都是些道法不精的倒霉鬼。」 「七夜花结界大概不会像往常那样三天后消散,不过问题不大,接下来,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待仙阁的救援就行。」 「你说仙阁,会管我们的死活?」 「单是我们自然不会,但这次被困了那么多内门弟子,以他们的出身,若是遭了意外,仙阁声誉受损不说,如何向那些世家交代?何况这次出现如此强大的魔头,仙阁一定会管!」 以往不是没有听说过七夜花之行,每回都会死上几个人,只当是灵地兇险,现在才知这里蛰伏着两大妖魔。 想到连传音都被隔绝了,又是一声咒骂:「这结界也是诡异,我用了所有方法都联繫不到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仙阁究竟什么时候才……」 声音忽然凝滞。 湿热腥臭的涎水滴落在两人脸上。 那是…… 两人心惊胆寒地抬头,透过茂密枝叶,赫然对上一只巨大的红色兽眼,放大的嗜血瞳孔,准确无误地盯上了这两只颤抖的蝼蚁。 恐惧和不甘。 是投餵这个幻境的最好食物。 …… 而在树林的另一处,刚经歷了一场厮杀侥倖脱逃的赵祥瑞几人在林中大口大口地喘气。 说起方才的激战却还久久回不了神。 「好多人都没了……没了……」 赵祥瑞出身好,身在内门却没什么架子,有好些外门弟子都愿意跟随他,赵祥瑞也没有什么驱赶的言语和动作。 可就在刚刚,所有跟着他的外门人都死在那妖兽爪下,就连平日里交好的内门弟子,也折了两个! 他们这个队伍,也从十三人数,变成了五人数。 「都怪我!」 赵祥瑞自责不已,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时仁心,那些外门人又怎会一骨碌地都选择跟着他,分散逃命的话,或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这怎么能怪你?」 队伍之中不贊同的声音占大多数,「你也是好心,想要他们多一份生机罢了,而且那妖兽一门心思想要外门之人的性命,谁也拦不住。」 第16页 「是啊是啊,说的没错。」 周围也是一片附和。 可赵祥瑞还是一脸愁苦的样子,他向来是这样,觉得有人受了难,就要往自己身上揽。 脾气温和,但心肠太好,心理负担反而重。 忽地,身后的灌木丛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警惕!」 五人听到这声快要炸开,还未平復下来的心脏又激烈地提到嗓子眼。 以为是那妖兽追来,纷纷握起了法器,却又陡然惊愕。 「是他?」 方辛。 重伤的方辛,身边竟只有他独自一人。 「不对,章蕴呢?」 有人立刻察觉不对,他们分开前,方辛几人还带着章蕴。 「……被抓了!」 说到这里,方辛脸上还有着浓浓的心悸和不甘。 其余人全被抓,他是用了家族给的秘宝,才侥倖逃脱的。 「又是被抓……」 「那妖兽抓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明显感觉得出来,妖兽虽然会重伤他们,但似乎并不打算要他们的命。 不过可没人觉得这是妖兽爪下留情放他们一马,抓走他们,一定是有别的用处。 至于有什么用处,应该没人想知道。 赵祥瑞却是想起:「也不知道萧起鹤他们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个外门的道者,萧起鹤落在最后,想必就是和他们在一起。 「说起那道者,或许有些真功夫不假,但那名少年,绝对有秘密!」 甚至有人觉得,少年兴许真知道该如何出去。 在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不少人心中,又不由再次升起这个念头。 「当时就应该将他擒来!」 方辛冷脸,仍是心有不甘,「可惜,妖兽只杀外门人,那少年灵力低微,多半是活不了。」 生死关头,没人觉得那道者还会护着他。 好比方辛,他跟章蕴关系好是不假,但要他为了章蕴豁命,还远远办不到。 「阿啾……」 南鹊突兀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正在凝神带路的萧起鹤,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惊觉。 「没事……」 一见所有人都在看他,南鹊不免说了实话,「就是感觉有些冷。」 「冷?」 萧起鹤感受了下,「说起来,好像是越往前走,越觉得冷。」 说完,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结界之内,气温骤降,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留神。」道者的声音也在这时响起。 萧起鹤立刻一眯眼,全神贯注地注意四周。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股白雾已靠了过来,越来越浓郁,几乎将他们几人包裹在其中。 彼此的脸或明或暗,渐渐被雾气所掩盖。 有东西来了! 小书生反应最快:「阿南,你跟着仙长!」 其实不用他提醒,南鹊也准备往那道者身边靠去。 原本他是和小书生站在一处的,可他们两人战力值实在不高,不能这样分配。 至于跑路的事,只能往后挪一挪。 谁知萧起鹤那边飞来一句:「人受着伤呢,你别跟着他了,跟我。」 「仙长受伤了?」 南鹊脚步霎时顿住,未曾预料的惊讶。 「可不是,被那北狱魔头所伤!」 萧起鹤不觉,说得起劲,「当时那情形你们不知有多惊险,若非我及时赶到,那魔头多半就要了他的命!」 听起来格外严重,小书生也问:「伤了何处?」 道者还未答,代言人又道:「右肩,差几寸就到胸口。」 萧起鹤想起当时这道者赤手空拳与北狱魔头搏斗的场面。 「你这外门道者,身手还不错,胆量也不小,跟我有得一比。」 熟悉他的人便知,这已经是萧起鹤对他人最高级别的夸赞,极少有人能听到这一句。 可惜这会儿也没人细听,南鹊下意识看向了道者那看似并无异样的右肩衣物处,问:「仙长可严重?」 甚至还有抬手的趋势。 殊不知这个动作霎时让那道者想起了之前的袖子,在对方伸手之前便道:「无……大碍。」 他顿了一下,多加了一个字。 南鹊也没察觉这些微差别,本就不是想对他的衣服下手,听见这句便收了回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这道者怎么会受伤? 只是打个北狱魔头,以苏兀卿的修为应当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才对。 南鹊想了一道的跑路,在这一刻被这道者的伤势取而代之。 莫非是萧起鹤突然赶去,对方不想在人前暴露,因此隐藏实力? 不,以苏兀卿的性格,断不会有魔不除,反而放过的道理。 除非…… 南鹊陡然望向道者,这一分神,却叫那白雾趁虚而入,转眼他眼前便只有白茫茫的雾。 小书生不在身边。 隐在白雾中的妖兽伺机而出,对着南鹊亮出锋利粗壮的利爪。 南鹊反应过来,飞快掏出一张定身符。 残影划过,符纸瞬间被利爪扯破,妖兽不急不慢,红色的兽眼闪过一丝志在自得。 像是在说终于逮到你落单了。 第17页 前几次遭遇到南鹊,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禁制不得下手。 不然这个人类,早就应该死在它爪下。 南鹊惊得冷汗直冒,又被雾中的冷意冻得更甚。 妖兽咧出獠牙跳起,朝着南鹊的方向扬起爪子,南鹊鼻间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忽见一道劲风袭来,方向正是妖兽的首颈下方。 一剑,意料之中并未刺穿,只是给妖兽的皮挠了挠痒。 但妖兽却并未理会攻击它的萧起鹤,它的目标似乎只有眼前的南鹊。 千钧一髮之际,南鹊的肩头忽地一紧,随即他整个身体都腾空而起。 方才站立的空地顷刻间石子飞扬,化为蘼粉。 又一次躲过一劫。 南鹊望向身侧的灰衣道者,飞沙映得彼此的脸模煳不清。 「你又救了我一次。」 落地的瞬间,道者一瞥眼,就见那少年扬起一抹心有余悸,却好似豁然开朗的笑容。 听到的却比这一句要多一些。 【我果然是多虑了】 【这名道者应该只是个修为深厚,又比较心善的外门人罢了】 之前故意在北狱魔头掌下留下一道伤口的苏兀卿,毫无意外地听到对方的心声。 【也是,苏兀卿这时应该在忙着去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真是虚惊一场。】 因为就在方才,南鹊忽然领悟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实。 苏兀卿怎么可能会救他? 能救他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一定不是苏兀卿。 念及此,南鹊又一次抬起脸,真诚又笑吟吟地道: 「多谢你,吴兄。」 第7章 (修) 一句「吴兄」算是俘获了少年彻底的信任。 虽听着有些古怪,但应是极少被人这般称唿过。 苏兀卿看他一眼,轻「嗯」一声。 随后收回了手。 战局还未结束,妖兽的袭击仍在继续。 眼看妖兽又要袭来,南鹊此时也没了之前的顾忌:「这是妖兽的真身,比之前的幻象要强上数千倍。」 幻象数以万计,代价便是力量会逐渐减弱,目的在于拖慢他们採摘灵花的速度,幕后之人藉此布下阵法,使得结界再难从里面开启。 说话间,萧起鹤闪避不及,被那妖兽挠了一爪,正巧是左边手臂。 他虽是少年英杰,但根基尚浅,败下阵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本人颇是不服。 又被妖兽勐力撞来,整个人在枯叶堆里摔了个跟头:「……该死的畜生……咳咳,再来!」 来什么来? 最有战斗力的两人都负伤了,南鹊喊了声小书生,后者立刻会意,在那妖兽扑上来撕扯之际,扑到了萧起鹤身上。 萧起鹤刚撑起半边身子,结果又被压倒,可想一肚子的气:「你这书生……怎么回事,你……」 还还没说完,整个人又凝滞了,盯着小书生伸过来的手,「你该不会是……」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妖兽见到他们两人的动作,竟硬生生放慢咆哮撕扯的攻势,最后停下来,转而换了别的方向。 这边,南鹊也是飞快有了动作。 被突然「抓住」的道者身形一顿,几乎有些僵住。 他低头,看到对方的手。 那或许不应该叫「抓」,而是…… 「吴兄,得罪了。」 南鹊牵着他的手,微微笑着,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牵手,是能避开妖兽,且不费吹灰之力的方式。 其他人一直疑惑的问题,这就是答案。 那鬍鬚老者说得不错,七夜花的原身和垣珩的确是一对眷侣。 由垣珩的一缕精魄所化的七夜花妖兽,也会受此影响,对进入结界的情人手下留情。 那些人只觉得南鹊行为有异,却未曾发觉,幻象出现之时,他和小书生就一直是牵着手的。 在旁人看来,这两个灵力低微的外门人只是在黏黏煳煳地狼狈逃命。 妖兽的动作再次停下。 兽类没有表情,但龇牙咧嘴的模样兇恶不已,就像是被强行卸下浑身的力量一样,那双巨大的红色兽眼,仍然盯视在南鹊的身上。 腥气血红的瞳孔,一刻也没有离开少年的脸。 南鹊看得出来,它很想杀死自己,但杀不了。 下一瞬,妖兽忽然咧开嘴,冲着南鹊歪着头。 南鹊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妖兽冲破了禁锢,张开口露出一对腥臭潮湿的獠牙。 杀死南鹊的想法占了上风。 「怎么回事?」 小书生又惊又急地看着这突然变化的一幕。 怎么会没了效果? 还被迫跟这小书生牵着手的萧起鹤,很不习惯跟人掌心贴着掌心,一身的鸡皮疙瘩:「要不你先……先放开我?」 小书生哪里有空管他的想法,紧张地看着不远处。 还好那道者反应够快,南鹊才性命无虞,但也深陷缠斗。 萧起鹤自己把手抽了出来,才有心思去关注那战圈,紧接着惊讶: 「妖兽好像又变得更强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萧起鹤还是提剑而起,万幸他伤的是左臂,影响不大。 「用土系道术。」道者出手之际对他道。 或许是见过这道者打北狱魔头的架势,又或者是因为对方冷静平淡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照办。 第18页 萧起鹤想也没想,跟着这道者所说去做。 两人合力,终于找准了这头妖兽的罩门,一举击穿其腹部下缘的位置。 妖兽发出一串愤怒的嘶鸣,而后轰然倒下。 「死了?」 萧起鹤上前踹踹,确定这只畜生没了气息。 「那结界为何毫无异动?」 淡紫色的结界如同一层薄薄的罩子,隔绝了月光,仿佛天空永不会亮。 一般来说,镇守灵地的灵兽死去后,结界或者禁锢自然就会散去。 「背后之人仍在控制。」道者道。 萧起鹤很快想到方辛口中的「人形」,也是章蕴重伤的罪魁祸首。 「难怪这畜生会发狂。」 萧起鹤当时看得分明,妖兽凝视着南鹊好似要无奈放弃了,但接着却又忽然扑了上去,他意识到什么:「那人就在附近?」 萧起鹤一惊。 「不一定。」道者说,「一草一木,都有可能是对方的眼睛。」 这双眼睛,宁愿破除自身所下的禁制,也要杀死南鹊。 「他」感受到了南鹊对他的威胁。 苏兀卿也想知道,或者说,他对少年的身份越来越疑惑,竟让那人觉得非杀他不可。 南鹊正在倒下的妖兽旁,这妖兽活着的时候穷凶极恶,但獠牙和爪子都是可以做武器的法宝,就连身上的坚韧皮毛也能抵抗道法攻击,价值连城。 不过萧起鹤看不上这些,小书生也没要,毕竟这妖兽不是他杀的,于是南鹊提熘好了就拿去给那道者。 苏兀卿:…… 他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南鹊清润双眼却很亮:「吴兄不妨清点一下,看有无可用的。」 这些东西对于外门之人来说,的确是不会浪费的宝物。 为了巩固自己表面营造的身份,苏兀卿接了过来。 「没有能疗伤的吗?」 见这道者只是略扫了一眼,准备收下,南鹊问。 「没有。」 东西只是剥夺下来经过了简单的处理,还是小书生做的这一切。 比起这些无足轻重的外物,苏兀卿着重探查了一番这妖兽本身。 ——是一股强大修者的人魂精魄所化。 背后之人,此刻也应该感应到了这丝精魄的消散。 同一时间,正在与妖兽幻象缠斗的赵祥瑞几人,也突然发现幻象在转瞬之间通通消失不见。 一群内门弟子,有的在挥剑砍石头,有的在与同门搏杀,有的则是陷入了单独的小幻境里,忽地醒悟过来,看着眼前的狼藉扑了个空。 「那妖兽死了!」率先反应的人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想必与萧起鹤他们有关。」 有人心情复杂:「他竟然遇到了幻象的真身,还将其杀除……」 「我就说那道者实力不容小觑!」方辛一握拳,「不,那个外门少年也脱不了干系。」 「总之,这武力值兇悍又诡异的妖兽不会再出现了。」 赵祥瑞唿出口气,活跃着气氛,道:「不管是谁杀死的,终归对我们有利,虽然结界还未开启,但我们可以试试传讯,看能不能联繫上……」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雾气再次袭来,茫茫的一片血色。 诡异的场景让刚放松的弟子脸色大变:「不好,那妖兽没死!」 唯有见识过这一幕的方辛,想要努力绷起脸,然而牙齿却止不住打颤:「不是妖兽,是……背后控制它的妖人。」 …… 北泽灵地外。 淡紫色的结界,在五位身着掌事袍的仙人倾力将各自修为注入结界之后,仍是岿然不动。 半晌,其中一位提着拂尘长老才擦着沁出的汗,心惊道:「好强大的灵力!」 「如今,谁也无法以外力破除结界。」 「那就只能从内部击破,杀死制造结界之人。」 「说得,谈何容易?」 另一长老捋着两道从眼上垂落的眉须,双眼有些异于常人,紧合未动,「垣珩是什么人,当初他销声匿迹之后,仙道皆以为他是陨落了,如今又出来兴风作浪,蛰伏了七十几年,谁知道他如今是何境界?」 几位长老皆是沉吟,显然回忆起了当年之事,他们这个年纪,自然是亲歷过这位曾经的无妄三千门主。 那时的垣珩,幻术就已登峰造极,鲜尝败绩。 「不管是何境界,事关几大世家的后辈,断不能折在这里,只是不知,仙首为何还没有动静?」 「仙首为追查魔物一事前来,除非,里面除了北狱魔头,还有更棘手的魔物?」 眉须长老道:「能让天机石忌惮的,想必只有一物。」 拂尘长老一惊:「你说的是?」 「预言即将出世的魔源。」 眉须长老一嘆长气,「若我猜得没错,自七夜花形成之日,那垣珩便在此地布局,夭折在此处的修道人数不胜数,徘徊在此的死亡气息和不甘怨念,便是滋长魔源的最好补品。」 这番猜测不禁让人胆寒:「以魔共谋,垣珩究竟想做什么?」 而在结界之内,苏兀卿也感应到了属于羽阙仙阁之人的灵力气息。 这几股气息正在试图与他通讯,但…… 发觉妖兽身上的宝物,皆不能治伤,南鹊又想到什么,只是还未开口。 第19页 四周草木忽来异动。 蜿蜒在地的藤蔓,破风而起,化作根根利刃,从四面八方飞速绞来。 苏兀卿微动,任何细微动静皆逃不过他的耳目,拎起南鹊及时闪避,而萧起鹤未曾感应到人气,没有任何防范,可怜小书生霎时被藤蔓缠住,转瞬被拖到树根之中。 「救……我唔……」 那藤蔓瞬间将他嘴巴连同声音都堵住。 「还不死心?」 萧起鹤举剑迎了上去,用火属性道术将这些藤蔓烧了个干净,显然是觉得布置结界之人还未放弃杀死所有外门人。 藤蔓烧至不尽,很快又长起来新生的,倒把小书生烫着了,直唿喊疼。 「你怎地这般没用,不知道穿些防火防水的法衣?」 萧起鹤只得上前用剑挑去,覆在小书生身体上的。 「那得是天蝉丝材质做成的衣裳,以我和阿南的财力,怎么买得起。」 小书生囊中羞涩地说,火烧藤蔓留下的黑烟萦绕在两人四周,一晃眼的功夫又变成白雾。 「留神。」 道者忽的出声,惊醒了萧起鹤,眼前只见一抹硃砂色的影子,朝着颈项而来,还好被他堪堪躲过。 心底闪过一丝念头。 那人是想杀外门弟子不错,但不杀完似乎关系也不大,他最主要的目标,还是这些根骨绝佳的内门弟子。 如今的目标,还剩下一个萧起鹤。 有什么突来之变,让他加快了行动的步伐,又或者,是本就到了最后一步。 隐在白雾之中的人影,看不清面容,但接下来脱口的话却让萧起鹤验证了他的猜测。 「外面那群老道想必是你们的援助?」 一声轻笑,「不过我奉劝一句,你们最好不要抱有太多的指望,除非得到我的同意,否则没人能再进来。」 「你便是垣珩?」萧起鹤挑眉。 「呵……」 硃砂人影又是一声,并不直接回应。 「你不说我也清楚。」 萧起鹤来之前自是翻过古籍,作为萧家备受期望的天才后辈,所能接触到的辛秘,远超于其他内门弟子。 「垣珩门主,素日喜红,于七十三年前无故失踪,实则于北泽豢养妖兽,杀死数以千计前来摘取七夜花的修者,以此聚集死气和怨念,孕化魔源。」 白雾中的红影不语,直到后一句,身形才微微一顿。 「你可知,黎七夜前辈纵使復活,也不会愿意与魔为伍——」 第8章 「你说够了么?」 一身硃砂衣衫的垣珩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无知小儿,来质疑我的作为?」 「非是质疑,我只是实话实说。」 萧起鹤来之前特地读过无妄三千的门史,自然也读过枫袖山庄的。 这样的书,章蕴也有。 因此垣珩第一个拿章蕴开刀。 「黎七夜前辈,品性端直,温文如清风拂夜,纵是死后,也惦记着仙路正道,化作七夜花润泽仙界,你忍心让他踏着魔气復生,浑身血腥,朝露染尘?」 「住口。」 这一声,语气有些许沉意。 「还是说,你对黎七夜前辈心怀有愧,愧疚到你忽略了他的本心本愿,一心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这话让垣珩骤生杀意,周身硃砂红气好似化作雾气瀰漫,夺命之招霎出。 萧起鹤早有防备,以剑相抵:「我有说错吗?」 他抬目看向雾中被他触怒的垣珩,「若不是你当初听信门中小人的谗言,中了离间之计,他又怎会心灰意冷地离开无妄三千,继而半路受伏,为小人所害。」 「他死在北泽,不知我脚下的这片土,是否是他的埋骨地?」 「我让你住口!」 怒起一掌,四周风尘扬起,硃砂身影几乎快要在白雾中凝形。 萧起鹤嘴上仍是不停,同时,脚步微移。 与此同时,南鹊身旁的道者也有了动作。 垣珩隐在雾中,随雾消散,又擅于利用结界内的山石草木隐匿,杀人轻便,但他本身十分难抓。 唯有找到他的真身,才有击破的可能。 这厢萧起鹤不断地激怒垣珩,便是刺他化形,而道者则是伺机而动。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死了倒故作深情,也不管人愿不愿意,自以为是地为他入魔,那你可真够自私的!」 这些话,字字句句无一不在刺激着垣珩的耳膜,让他眼前只剩下这喋喋不休的仙门弟子。 他的资质绝佳,是此次入结界天赋最强的一个,用以聚魂復生的阵法效果应当是最好,并且只差他一个。 可就是聒噪,该死! 其实萧起鹤也只知晓简略片字,再根据那几行字添加细枝末节,倒叫他猜了个七七八八,那些猜得不对的,反而更激怒垣珩。 「胡言乱语,你又知道什么!」 垣珩真身怒而现形,势要将其诛杀。 若是他保持着寻常的冷静理智,或许就会发觉萧起鹤的避而不战,他此刻情绪上头,全然忽视了一旁隐匿气息的道者。 这便是苏兀卿化身的好处,太过普通,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优点,但要找又找不到明显的缺点,丝毫不起眼,便会不由自主让对手忽略他的存在。 出手的剑敛了气息,只凭剑的利刃,以及,执剑者本身的快。 第20页 待到垣珩有了察觉,却已闪避不及。 利刃见了红,血色化作雾。 「若是以我过往的修行,怎可能在你等手下负伤?」 胸口的血迹被垣珩伸手擦过,若不是他指间的红,很难看出他身负致命伤。 硃砂色的衣衫,也掩去所有痕迹,融为真正的硃砂。 萧起鹤与道者前后所站,所处位置恰好对他呈包夹之势,他整个人已然入了羽阙仙阁的双人阵。 「可惜,我是杀不死的!」 垣珩忽地抬目一笑,随着他说出这句,他的面容也好似在慢慢变淡。 「想跑?」 意识到对方想要化雾逃走,萧起鹤立刻起阵。 道者正要配合,忽然察觉硃砂人影逃窜的方向是…… 南鹊只觉眼前有道红影在晃,未曾看清,四周草木在他眼中又成一道绿影,呈不断倒退之势。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道者已带着他,似乎在飞速下坠。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南鹊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知晓道者就在他旁边,倒是颇为安心。 「吴兄,我是不是又拖了你们后腿?」 少年说起的语气,实在算不上有多自省。 「……无妨。」 苏兀卿道。 「其实我知道,肯定是有的。」 少年又笑了一声,他的嗓音清清的,在夜里显得轻盈,他道,「你人真好。」 这句听着格外真诚,像是发自肺腑。 苏兀卿未应。 不用想也知是自己救了对方,可若是阁中寻常弟子遇险,他顺手也会救。 何况这少年身上有些古怪,与他相关。 「之前对你有些误解,险些将你认成了另一个人,你们在某些方面实在有些像……」 另一个人……苏兀卿不动声色,听着对方对他的评价。 「但后来又觉得不太像,你有人情味多了,还很热心。」 「……」 这少年对他似是很了解,不止是言谈,还有书册。 虽然对方未曾暴露那些册子是从何而来,但多半是出自眼前少年之手。 而这正是苏兀卿想不通的,他不记得有人能对他事无巨细地知情,而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 南鹊不知他所想,有感而发了一会儿,感受着脚底还未踏至实处:「吴兄,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虽然结界内是黑夜,但也有皎洁月光,视野之内所视与白昼无异。 「方才之人所布幻境。」 幻境之所以为幻境,便在于平生虚幻,而高明的施法者,会将真实与虚幻结合起来,使身处境中之人沉溺其中,无知无觉地殒命。 在道者点破为幻境之后,眼前的景色也有了变化。 无尽的黑暗化为漫天的红。 红纸缝制的明灯,红色鲛丝做成的彩带,还有孔雀尾羽点缀的红色地毯。 周围宾客如云,侍奉的各路仙侍忙进忙出,美貌的仙娥鱼贯而入,送上一盘又一盘精緻玲珑的灵果点心,供客人享用。 幻境多是施布者,或者入境之人的过往。 这是垣珩和黎七夜结为道侣之日。 夜明珠悬于半空,礼乐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仙界之人是这样办喜事的。」 南鹊望着眼前景象,纵是心里有数,也不禁有些好奇。 「仙界之人?」 正在探查四周异动的苏兀卿,忽然捕捉到这几个字。 南鹊不觉有他,笑吟吟地道:「是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仙界的人结亲。」 又问,「不知吴兄以前见过没有?」 「也无。」 说话间,在满庭院的宾客喝彩声中,两道人影飞身而现,缓缓落于鹊桥之上。 南鹊和这道者站在另一处的廊上,将桥上两人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人丰神俊朗,眼含桃花,另一人清风明月,温文似水。 两人见过垣珩,自然另外一位便是黎七夜了。 这一幕温情喜悦,与之前在树林里见到满身魔气杀意疼疼的垣珩大相迳庭,虽然可以看出,两人脸上的笑都有一丝刻意,偶尔触碰肢体,又各自挪开。 礼成,有仙娥将黎七夜迎入内苑。 这时,惊变突起。 待黎七夜走后,垣珩笑意不改地叫来了管家,声称地上的红毯颜色不够艷丽,失了喜庆之色。 管家:「老奴这就去换……」 「不必——」 垣珩抬目一扫,勾唇一笑,「这不是有现成的染料吗?」 被他扫中的一人,竟像是提线傀儡一般,僵硬走来随后在他面前跪下,接着无意识地仰起头颅。 南鹊认出,这人便是同入幻境的内门弟子,根基薄弱,或者身受重伤,已然被剥夺了意识。 剑光一闪。 孔雀羽毯染上鲜红的颜色。 垣珩这才满意道:「这番想必不会怠慢了夫人。」 「……变态,死变态!」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南鹊回头一看,便见到小书生和萧起鹤两人正往这边挤来。 垣珩所造幻境,他们同样跌了进来,只是未落在一处。 小书生着急找到南鹊,萧起鹤则是在低声咒骂垣珩。 平日里萧起鹤是爱在众人面前张扬,但这会儿见垣珩将同门控制成傀儡模样凌辱,肆意砍杀玩乐,气性难免涌了上来。 第21页 「只是幻境。」道者轻言道。 不是真实。 萧起鹤就是知道这点,才没有轻举妄动。 但纵是幻境,也与真实相连。 这名弟子,多半已经奄奄一息,危在旦夕。 「待他入洞房之际,或许是杀他的好时机。」 萧起鹤想道,现场宾客如云,又由垣珩掌控,轻易动不了手。 「可是,洞房的话,有黎七夜在,他应该不会允许有人刺杀他的道侣。」 小书生提醒。 「不错。」道者也道。 垣珩负伤,可黎七夜是满状态。 「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萧起鹤迫不及待,想要乘胜追击。 之前小树林与这道者的配合,叫他战意十足。 「不急。」道者却是回以这一句。 实际上,幻境里的垣珩也是满状态。 由他所构布,表面的垣珩,自然不会让自身一开始就落于下风。 而事实上,随着垣珩消失在庭院之中,他们眼前的景象也跟着变了。 这次是内苑。 黎七夜成婚之后,多半是住在无妄三千,枫袖山庄如今的发展趋于平缓,他便交于得力下属打理,偶尔需要他做主的事务,下属才会前来无妄三千与他详谈。 往常垣珩都会迴避,这回却没有,坐在屋里好整以暇地品茶。 这倒把下属给难住了,看了他好几眼,直到黎七夜道:「无妨,你说便是。」 期间垣珩一直在旁,黎七夜倒是神色如常,等到下属禀告完毕退下后,他转向垣珩,问:「枫袖山庄要的那座仙矿,是你做的?」 垣珩端着茶,摇着扇:「夫人好眼力。」 「你为何帮我?」 黎七夜不解,这不是他们合作的部分。 「你我结成道侣已有半年多余,这点小事,难道不是该为之事?」 黎七夜听他说,脸上疑惑神情更甚。 「……顺手而已。」垣珩忽地正色。 「……」 「哦。」 这便是垣珩,玩世不恭,随性而为。 黎七夜不疑有他,等垣珩离开,跟在他身旁的侍卫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吐露。 「门主,那座仙矿明明咱们也看上了,你既顺手,为何不顺手收入无妄三千门下,再不济,同分一半,想必庄主也不会不同意?」 「你懂什么?」垣珩睨他一眼。 这一眼,倒叫侍卫想起当初门主提出要与枫袖山庄结亲时,灵光一闪,豁然开朗: 「一切都是为了合作,一座小小的仙矿,实在不宜破坏两大仙门缔结的情谊,我明白了,门主不愧是门主,总是比我等想得长远!」 垣珩微笑:「请你速速离去,在我未改变主意之前。」 「明、明白。」 侍卫听出不妙之意,打着哈哈忙不迭退下。 留在原地的垣珩笑容也随之消失,轻嘆一声: 「真是……」 「垣珩看起来,在此时就对他的道侣有意了呢。」 小书生看到这里忽然来了一句。 萧起鹤:「你从何处看出来的?」 小书生正要回答,就见苑中的垣珩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登时一惊。 他们四人此时虽身在幻境,但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因此才不受幻境的场景影响。 不过很快,几人发现垣珩看的,应当是角落里的仙侍。 确切地说,是作仙侍打扮的羽阙仙阁之人,另两名内门弟子。 「过来——」 随着垣珩这两字落下,那两名内门弟子犹如木偶般朝他走了过去,再下跪。 如同道侣仪式上一样的姿势,一样的木然表情。 只不过这次两人,目中流露惊恐之色。 他们若是死了,意识也会在这个幻境中消散,破除幻境再无可能,也就失了活下去的自主权。 然而,剑尖仍是冷酷地划破了他们的咽喉。 这一次萧起鹤不是没有尝试着救人,然而他攻击出去的剑招毫无作用,就像是打在了虚空之处。 幻境中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明明存在于幻境中的场景,但做任何事都对里面的人起不了效果。 「怎会如此?」 「生魂祭。」 道者顿了一下,又道,「是一种古老邪门的復生仪式。」 以活人献祭,颠倒死生命数,达到復活死魂的目的。 活人之数逐渐递增,直到杀尽为止。 于是,下一个场景到来之时,垣珩杀的人数,为三名内门弟子。 三张脸都维持着同一副惊惧表情,淌着血,虽是假象,却也让人渗得慌。 「此次来的一共二十九名内门弟子。」 萧起鹤极力冷静道,「按照每次增加一人计算,我们要经歷七个场景,现在还剩下四个。」 小书生发觉不对:「那还多出了一人。」 「我又没被抓,自然不算在内。」 「可是……」 南鹊终是道,「你们没发现吗,第一个场景死的那名弟子毫无意识,第二和第三场景里死的人表情就要生动许多,说明越往后意识越清醒,可章蕴却是第一个重伤的。」 但章蕴没死。 萧起鹤表情皲裂:「你想说、这妖人将我算在了最后面?」 第22页 南鹊同情地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 说话间,眼前景物又是一转,他们已到了第四个场景。 萧起鹤的声音也传来:「我现在和章蕴拜把子,托他家先祖的福保我不死还来得及吗?」 当然萧起鹤也只是嘴上说说,活络下低沉的情绪,眼前再次亮开时,还是打起精神仔细探查这次的幻境。 黎七夜和垣珩似乎在闹矛盾。 矛盾的起源,是为黎七夜的那名下属。 这名下属也颇有来头,本是大家出身,有些桀骜不驯,后来与黎七夜一次比试输给了对方,甘愿为对方驱使五十年。 「……奴婢瞧得千真万确,断不会有假。」 上一个场景里见过的绿衣婢女俯首道,「门主若是不信,可传白衣前来,当时白衣也在。」 垣珩性情随性好享乐,门中的婢女和奴僕众多,眼前的绿衣便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心腹。 然今次,垣珩头一回在这心腹带来的消息前沉了脸。 「不必,我相信夫人,此事莫要再传。」 「可是……」 「有什么事他当会跟我说,另,妄议夫人,去领螭鞭五十。」 绿衣白了脸,不敢再多言:「是……」 屋内又只剩垣珩一人,他忽地起身。 就在萧起鹤几人以为他又杀性大发,幻境即将结束之际,他绕过了玉柱后的侍从,来到一处静室。 黎七夜炼药向来不用无妄三千的奴僕,只用跟他惯了的人,恰好今日是那名下属前来汇报之日,他忙得不行,那下属便自行前去帮忙。 窗扇被推开,露出一张俊美的笑脸:「黎庄主,下次带带我可好?」 黎七夜闻言抬头:「你身娇肉贵,惯会享乐。」 「谁说,我也不止会享乐的。」 垣珩说着,伸手碰了碰黎七夜方才一直捣鼓着,还冒着白烟的瓷瓶。 「别乱碰,我正在炼毒。」 医毒本是一家,黎七夜习的是毒功,他修的道术都是有毒的。 「是么,难怪这么疼。」垣珩讶然,「我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听他这样说,黎七夜也放下了手里的药材:「我看看。」 垣珩举着有些红的手指递到他手边。 当着那下属的面。 「好心机。」身旁又冒出一句,「这还愁抱不得美人归么!」 「我发现你这个书生真的很会。」 萧起鹤细细打量起他。 小书生嘻嘻道:「我都是照阿南学的。」 「我不会。」 对上萧起鹤探究的视线,南鹊浅浅弯了下眼。 他长得极好,即便是这样笑,也仿佛很是老实本分的模样。 言谈间,场景又开始变幻。 南鹊下意识往那道者身边挪了挪,手伸了过去。 萧起鹤便对上那道者看过来的目光:「……」 第9章 每次幻境转换都会浮现那阵白雾,南鹊不想拖后腿,也为了自身安全,选择跟紧道者。 必要时会伸手揪住对方的衣袖。 起先南鹊还会礼貌询问一下,后面发现反正对方不会拒绝,就懒得问了。 道者估计心领神会,印子留在上面也没用术法拂去。 这次的幻境里,无妄三千出了件大事。 仙门秘籍被盗。 纵是仙术,每座仙门亦有独家秘诀,例如剑宗有剑谱,阵法宗有布阵之法,虽保不齐别的仙门也有,但终究是独一份,是不能外传的,可想对于仙门而言,这桩事有多严重。 偏偏,那盗贼打伤了无妄三千的人,留下独属于萧家的剑招。 近期出入无妄三千的萧家人,就只有一个。 黎七夜的下属,萧彼。 看到这里,几人都齐齐望向萧起鹤。 小书生:「你的先祖。」 南鹊:「似乎跟幻境主人关系不好。」 小书生:「难怪垣珩要把你放在最后一个,就想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会怎么被杀诶。」 萧起鹤:「……」 无妄三千大殿之内,受伤的弟子陈述完,其余门众皆请求门主严惩兇徒。 垣珩端坐上方,敛眸久久未语。 「不可能是萧彼!」 殿下,只黎七夜一人为其下属分辨。 「怎无可能,人证物证俱在。」 「夫人莫忘了,此处是无妄三千,无妄三千有权细查门内的奸细。」 「为了无妄三千与枫袖山庄的情谊,夫人更不应护短。」 「住口。」 垣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殿内一时寂静。 他看向黎七夜,黎七夜微微吸了口气,在对方的眼神下说道:「垣珩,我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垣珩静静问:「若查明萧彼是盗窃伤人之兇徒,你又当如何?」 「他不会。」 想也不想就答的态度,让垣珩失笑:「你就这般相信他?」 黎七夜停顿一瞬,也许是他听出了垣珩的语气:「我相信他,但不是你想的……」 「好,我给你三天时间。」 垣珩站了起来,临走之前侧过身去,「三天之后,我来找你要人。」 等黎七夜回神过来,他已消失不见。 三天时间实在紧迫,黎七夜第一时间去找了被看管起来的萧彼。 第23页 「庄主,不是我……」 「我知道。」 萧彼跟了他许多年,性格是有些傲气,但绝不会背着他做这种宵小之事。 「此番有人设计,我倒无妨,可我怀疑背后之人是为你而来,庄主你要小心。」 萧彼的直觉不无道理,庄主性情纯良,过往便一心追求道法突破,虽是庄主但却险少接触人心,不能不防。 「你放心,我自会保全自己。」 黎七夜没待太久,就匆匆离开了。 而在南鹊几人的视野里,另一静室中,垣珩静静地练字,对着匍匐在地的绿衣道:「是你做的?」 绿衣一惊:「门主,绿衣不敢。」 「你天资不错,当年我派你出任务,你在萧家蛰伏过几月,我可有说错?」 「门主自是无错,只是绿衣所为,皆是为了门主。」 垣珩面无表情:「哦?」 绿衣艰难地道:「门主不是也想知道那萧家之人,在夫人心中的地位,所以才未拆穿绿衣?」 「下去。」 「……是。」 待绿衣走后,垣珩凝视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这垣珩,道侣心中有没有他还需要试探吗?」 小书生不解这两人之间的举动。 「你知道什么?」 萧起鹤找着了报復的机会,「黎七夜是仙界出了名的玉雪玲珑心,这种人天生不懂情爱为何物。」 垣珩想要明白对方的心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种方式,未必适合他们之间的关系。 三天时间,毫无意外,黎七夜去找垣珩,问能不能再宽限两日。 「你究竟清不清楚,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 垣珩垂目,「意味着你包庇下属,居心叵测,所有一切都极有可能是出于你的授意。」 黎七夜:「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 垣珩提起了声音,「你一定要为了他跟我吵架?」 「我们……」黎七夜不太明白,「不是在商讨吗?」 「……」 垣珩的沉默,让黎七夜这根木头疙瘩仿佛懂了些什么。 「其实你没必要在……在、介怀萧彼,我跟他就是普通的……」 垣珩一直听他说完:「我有在意吗?」 他拂袖侧身,「既然你想再要两天,就再给你两天。」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人,明明知道是谁所为,」萧起鹤嘀咕,「这不是为难人么,黎七夜找得到人才怪。」 「陷入情感中的两人,要的哪是真相,只是想要对方服软而已。」 小书生道。 南鹊道:「还剩最后两个幻境了。」 他们仍然只能看着幻境里的事态发展,而不能有所作为。 「既然是垣珩施布之幻境,必是想弥补遗憾,一定有可趁之机。」 当眼前再次变得清晰时,却先听到一道泣血的声音。 「庄主,我们上当受骗了!」 萧彼躺在黎七夜的臂弯里奄奄一息,「这一切都是垣珩在背后策划的,我亲耳听到他的婢女在我耳边所说,他们想要的……是庄主你手中的幻毒迷阵……」 「不、不可能……」 黎七夜脸色煞白,「他昨日还来找我,给我……」 「只是拖住你的假象,枫袖山庄已经遇袭了……」 黎七夜强忍颤慄:「我先救你。」 「别……别再浪费灵力给我了。」 萧彼推开他,很想无所谓地笑笑,「能够认识你一场,我真高兴,可惜,我以后不……能为庄主你尽心了。」 他的手慢慢滑落,「回去吧,回到你心繫的地方,那垣珩野心勃勃,庄主已经很好了,无须用这种方式为枫袖山庄付出,牺牲……」 黎七夜看着他逐渐咽气,而后,凝视着自己碰着萧彼的掌心聚起一条细微的黑线。 萧彼早就已经死了。 方才残余的,只是萧彼所剩的一丝执念。 「幻毒迷阵,黎庄主研制出来的东西果真好用。」 一阵吟笑声中,绿衣翩然现身。 「是你。」 最衷心的下属拼死为他带来最后的讯息,黎七夜抬起的眼眶心凉不已,「他不敢来见我?」 绿衣笑道:「门主只让我来送你一程。」 「就凭你?」 「我自然知道,黎庄主纵然中毒,也不是我能轻易拿捏的对手。」 绿衣一摆手,瞬间身后现出十余条身影,「为此,绿衣报以十分的敬意。」 南鹊只觉眼前一晃,再睁开眼时,视线里便有一条绿色身影。 他在绿衣身后,还拿着一柄剑。 与此同时,有了行动能力。 萧起鹤几人同样如此,惊诧之后,明白过来。 垣珩不希望黎七夜死在这里。 这或许就是破境之机。 随着绿衣一声令下,手下之人如影般沖了出去。 可即将抵达黎七夜身前之时,又突受阻碍。 面向突如其来的剑尖,绿衣急忙闪避,脸色骤变:「你们胆敢背叛于我?」 「是你贸领门主之令,我们可不认!」 萧起鹤率先发起攻势。 战局瞬变,其余黑衣手下可都是绿衣的亲信,似乎没料到他们之中也有反水,一时踌躇,不知该去帮忙,还是继续追杀。 第24页 「一群蠢货,杀了黎七夜!」 绿衣出声的同时,萧起鹤也提高声音:「我来对付她,你们跟上去看看。」 道者似乎看出绿衣女子修为并不是很高,萧起鹤勉强能应付,正要动身。 南鹊却及时揪出了他的衣袖:「我与吴兄一起去。」 这里没甚危机,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在武力值上帮不了忙,但在剧情上却可提点一二。 不等道者搭话,小书生已道:「我也要去!」 萧起鹤:「你去做什么?!」 那道者似是觉得分辨只是浪费时间,或者说带上他们也没压力,索性将两人都带上了。 于是,南鹊眼前又是不断划过的残影,他好像在空中飞。 不,应该是说,那道者带着他一起在飞。 而小书生,可能是由于位置原因,没得到那道者的留意,只能抓着南鹊的衣服,被飞吹得歪歪倒倒。 「你留在那里比较好。」南鹊看着他的样子心惊。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 小书生拽着他连连摇头,想了想又说,「比较安全。」 「……好吧,那你抓紧。」 小书生是被他带来这里的,他有责任保全对方的安危。 只是南鹊自己都还是个累赘,再带一个,他已经在想着出去之后该如何酬谢这道者了。 对道者的评价,也在「热心」往上,又加一词「大度」。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一直在辨别方向的道者略一垂眼:「为何这样看我?」 但南鹊不好明说,便道:「我在想,吴兄尚有伤在身,等下或许有一场苦战。」 他往芥子袋里取出一物,「这枚灵果就送与吴兄,虽品阶有限,但也可恢復些体力。」 苏兀卿看出,是枚上等灵果,一旁小书生眼睛都亮了,他自然知道这东西南鹊只有一枚,本来是为防受伤准备的。 「不必。」 道者却只是看一眼,便收回。 从记事起,他便没有用灵果补充体力的经歷。 后来入道,便更用不上。 苦修者多是不带任何外物,顶多带些疗伤增功的丹药,以防不测。 苏兀卿多看了两眼,便是因为极少见过还有要服食灵果的修者。 一般来说,只有管不住口腹之慾的人才有此需求。 可这少年却仿佛很是珍视。 「吴兄不必客气,你救了我和阿生好几次,小小酬谢,应当受用的。」 苏兀卿本还想拒绝,这时看到了下方混战的人影,便道: 「收好。」 枫袖山庄果真一片混乱,垣珩亦身在其中。 「一个不留。」 他嘴角冷冷地勾起。 半空之中,忍着毒伤发作的黎七夜赶到了山庄脚下,瞧见这一幕心死神寂,却被追来的黑衣卫一道劲风掌击中,不得前往。 黎七夜如同树叶一般飘飘落下。 黑衣卫再要夺命之时,道者已然出手。 随即,南鹊两人安然落地。 小书生道:「以一对十,仙长一个人行吗?」 南鹊道:「你伺机而动。」 小书生不比他,有些灵力在身上,也可运用某些法器,偶尔帮着道者偷袭下黑衣卫也不是不可行。 而南鹊,他要上枫袖山庄。 黎七夜身上是他所研制的剧毒,他将解法告知过垣珩,此刻唯垣珩可解。 「我有法器可用。」 时间紧迫,南鹊便接过了小书生递来的法器,是一扇叶片状的轻舟。 只是刚上山庄顶,就被发现。 「何人无故闯来?」 垣珩身旁的侍卫横眉冷目,嘴巴一张一合,南鹊还未听清,不知是何法器瞬间袭来,他人虽躲过,脚下的轻舟却被震得一抖,连人带舟,往下跌去。 糟了,他可不会御风而行! 南鹊大感不妙,干脆抬目喊道:「黎七夜他……」 人群之中的垣珩自是注意到这处,只是未曾有所动作,隔得有些远,却似乎辨清了南鹊的口形,眉头微微一动。 正当垣珩欲抬手之时,南鹊眼前,白雾缭缭升起。 黎七夜死了。 双脚踏至实处,南鹊心头却还惊动不已。 黎七夜怎么会死? 有那道者在,那群黑衣卫断不会有杀死的黎七夜的机会。 还是萧起鹤那边出了状况,他没拦住绿衣? 无论是萧起鹤出事,还是那道者出事,都不是件好事。 「发什么愣,今夜是夫人的冥辰,你竟然敢偷懒,不要命了?」 一道严厉的呵斥声传来,与此话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细长的东西,打了下南鹊的肩头。 不疼,可南鹊拿眼辨了辨,是个藤条状的东西。 拿着它的人……不应该称之为人,而是由数不清的藤条缠挽出来的,有头有四肢的绿色人状物。 应当是北泽之地的树精藤怪。 黎七夜死后,他的躯体并未留下,而是化作了开之不尽的七夜花,十年一开,山间的草木因受了他的照拂,便修成了精怪。 「还看!!!」 那藤精活灵活现地一瞪眼,南鹊便低头,见自己一身侍从打扮,手里还捧着一盘晶莹剔透的果子。 上好的仙果,比南鹊的那枚不知要珍贵许多。 第25页 「抱歉。」 南鹊从善如流地道,「我这就给夫人送去。」 「嗯,这就对了。」 藤精一点头,「跟我来吧。」 随着藤精领路,南鹊来到了一处静谧的石室。 石室颇为讲究,正前方立着一支黑檀木的牌位,侧方还摆着大小不一的瓶罐之类,散发着各种药香。 屏风共有两架,一架后放有书和棋趣,另一架后放有清新干净的衣物,作更衣用。 看得出自黎七夜死后,垣珩每年都会为他办祭奠仪式,而这里丝毫不见阴森鬼气,反而很有生活气息,像是主人一直在这生活似的。 南鹊刚放下果盘,就又被藤精叫着打了一下,让他别磨磨蹭蹭乱看。 「……知道了。」 南鹊看了下手。 「嘁,这就疼了?」 那藤精见他拧眉,也凑过来看,果然见到一条红痕,不由咂舌,「你这人,也忒不经打,你们修士不最是皮糙肉厚吗?」 南鹊却忽地留意,修士? 这不是幻境? 藤精似是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倏地把脑袋收了回去,兇巴巴地对着南鹊道:「跟我走,不知道没有主人的允许,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许乱看吗?」 「……」 南鹊觉得这藤精,似乎也不是不好下手的样子。 念头刚起,就见又来几个侍从,手中同样端着盘子,这次是点心。 领先一人,恰好南鹊眼熟,方辛。 作为少数仅存的内门弟子,自是见识过同行之人一一被迫献祭,此刻脸色煞白,动作跟个木头人一样僵硬。 撞见南鹊的瞬间,更是惊悚。 南鹊想,他估计是没料到自己还活着。 但下一瞬,方辛又想起什么,灰濛濛的眼睛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你……」 「唰——」的一声,藤条打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条可比打南鹊的用力了不知多少倍,打得方辛瞬间挺直了腰,面色绯红。 藤精:「谁许你说话了,此处不许喧闹!」 其余几人,更加引以为戒。 南鹊站在侧边,大致扫了一下陆续进来的侍从,……五六七……还差…… 萧起鹤走了进来。 他身上同样穿着侍从服,但却颇不自在,又不得不穿,见到南鹊挑了下眉。 南鹊心头却是一沉。 萧起鹤没事。 那就是另一边出事了。 是小书生,还是那道者? 等送完瓜果点心,藤精又监督着他们离开。 依旧是不能乱看乱摸。 有这藤精在,南鹊也不怕方辛几人对他动手,何况他们也动不了手。 如果这里不是幻境,又是什么? 生魂祭最后一步,是要黎七夜復生,现在看来,垣珩还在继续。 因此这里仍是幻境,与现实相结合的幻境。 那么,破除幻境的关键在于…… 南鹊摸向芥子袋,也许是因为他不在垣珩挑选的内门弟子之中,他的行动还是自由的。 可就在他掏出定身符的当下,那藤精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身过来后一把拽住他,还咧嘴: 「就知道你不安分!我现在就……」 殊不知南鹊另一只手同样拽着一张,趁它走近飞快贴在他身后。 「一刀砍了它!」藤精被定,萧起鹤便立即开口。 有这东西在,他们的行动就会受限。 南鹊没杀过人,即便对方是个精怪,可它若不死,死的就会是他们。 南鹊刚扬起刀,瞬间就山摇地动。 眼前晃过来一条人影,南鹊握紧了刀,忽地听见一声:「不能杀它。」 这道声音? 南鹊抬起的眼好似绘入斑驳光点,「吴兄?」 眼前的灰色身影,不正是那道者? 「嗯。」 听这语调就知不会有错。 南鹊彻底安心了:「我还以为你没进来。」 又问,「你刚刚去了何处,为何没看见你?」 苏兀卿自是去探查了一番,将此地情形摸得七七八八才现身。 将欲开口之际,忽地收到一道传音。 这股气息…… 「师兄。」 苏兀卿回以对方。 「师弟……」 一道古朴自带威压的声音传来,「里面情况如何,你一直无甚动静,几位长老可要着急坏了。」 「情势不适联络。」 「值得你大费周章的,想必是真孕化出了魔源?」 「不错。」 「果然是那东西,可需要援助?」 「暂且不必,不过……」 羽阙仙阁掌门:「?」 他这位师弟,可难得语带疑惑。 苏兀卿视线略一下移,将感受到的异状大致说了几样。 「……连你都无法感应到灵力,此人绝无一丝修为。」 「心声之事,也着实诡异,向来只有心灵互通的修者可以感应一二,但也没有那般清晰……」 羽阙仙阁掌门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什么,他不确定地问,「师弟,你是否忘了……」 又顿住。 苏兀卿:「……师兄?」 掌门:「三年前,你还有一个凡人道侣?」 苏兀卿:「……」 第26页 传音千句,外界时速不过一瞬。 「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 声音拉回了苏兀卿不知何状的思绪,抬眼便见少年笑意盈盈,望着他声调轻快道:「总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第10章 他的……道侣? 苏兀卿眼里映入少年明晃晃的笑脸,有一瞬分神。 以至于,久未言语。 迟迟不开口,南鹊以为这道者遭遇了什么,正欲开口,后者却又忽地拉住了他。 不知是不是南鹊的错觉,他感觉这道者拉他之前,那只手微顿了一下。 应该是,以前都没有的。 南鹊转而关注起四周,在道者点破不能杀死藤精之后,方才的摇动更加剧烈了,持续了片刻后才像水面波动一样破开,而后归于平静。 又是幻境。 境中之境。 南鹊不免心有余悸。 那藤精不过是垣珩故意留下的破绽,如若真杀了它,只怕他们所有人都会变成幻境的一部分。 幸好道者来得及时。 「这才是真正的第七境?」南鹊打量起周围的景象。 「嗯。」道者收回了手。 此处与方才见过的别无二致,南鹊身上穿的依旧是侍从服,与道者身上的一样。 南鹊又想起来:「对了,吴兄,你可有看到阿生?」 之前分开之时小书生便是和他在一处,南鹊至今还未见到小书生的身影。 「他……」 另一道急躁的声音打断了道者的话。 「不许吵闹!不许吵闹!要说多少次你们才记得住!!」 藤精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扬起了手状物里的藤条。 打的方向是那道者,可藤条还没落下去,就见道者抬眸看来的一眼,藤精的手状物抖了几抖,想起了之前被这道者砍掉藤脚的画面。 它最讨厌被砍脚了,作为藤树成的精,脚就是它的根,是精怪的生命力。 于是,藤条落下的方向一转。 南鹊看得出来,尽管对方没有眼睛,只有树藤编织而成的半圆形状,这只藤精想打他。 也许是记恨南鹊用定身符定它,也许是记恨南鹊没有快一步杀了它。 如果是刚刚,南鹊还会迫于它的淫、威识些时务。 但道者一来,他硬气不少,敢明目张胆地看回去。 最终,藤精的藤条还是落了下来,狠狠挥舞了两下空气。 它恶声恶气地道:「再有下次,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 虽说对南鹊两人没什么威胁力,但对同样扮作侍从的其他人而言,明显极有。 这些内门弟子,之前待在这个幻境里面,可没少被它打。 此刻听见藤条挥舞的声音,便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这时,忽听几声乐器声传来,四周忽现落英缤纷。 南鹊有预感什么,抬目看了过去。 今夜的主人,垣珩踏着无数粉色花瓣现身,吹奏的埙调子低低沉沉,听之凄凉又婉转。 南鹊垂眸,不免又想到了上一个幻境。 他明明都要引起垣珩的注意了,再多等一刻,或许垣珩就能施救。 可黎七夜还是死了。 死在他毕生牵挂并为之奋力的枫袖山庄山脚下,与垣珩隔着一道庄院门。 最后一境,生魂祭若成,其他人都得死。 黎七夜他,活不了。 埙声止,垣珩拿出一枝新折的桃花,放置在黎七夜的牌位前。 「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他温柔地呢喃,「我说过,这一次不会让你等我太久。」 也就在此时,四周凄婉气息陡然消散,一股森然冷气乍然而起,丝丝缕缕沁入每一寸空气中。 一张四四方方的檀木棺材凭空而现,随即缓缓降至垣珩身前。 待看清了棺材里面的人之后,众人皆是一惊。 里面竟躺着许久不见的章蕴。 也是在此时,萧起鹤终于明白垣珩为何将他算成了最后一个。 黎七夜陨落后不见尸身,纵使復生也需要载体,章蕴便是垣珩为其挑选的身体。 作为黎七夜的后辈,同是枫袖山庄之人,血脉根源,自是再合适不过。 章蕴双目紧闭,他还穿着之前的那身弟子服,留下的血迹也未擦去。 此时这句身体里的灵魂还不是黎七夜,因此垣珩并没有为他换去。 只见垣珩点破指尖血,往黎七夜的牌位上一滴,那抹血迹瞬间化开,吸引来了之前六境收集的生魂。 然而,属于黎七夜的那道魂却迟迟未归。 「怎会如此?」 垣珩盯着眼前那片毫无动静的七夜花,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早说过,黎七夜前辈一身仙骨,犹如清风明月,断然不会接受你这邪门术法还魂!」 萧起鹤随受境术所困,行动不能由自我控制,可做表情以及说话却还算随心所欲。 此刻见垣珩看过来,声音更是滔滔不绝,「更何况他一生都在为枫袖山庄谋求发展出路,到底也挂念着枫袖山庄,你害死他还不够,还想害他的后辈子孙么?」 萧起鹤并非逞口舌之快,乃是想故技重施。 垣珩此人狡猾,又擅用幻术,现身在眼前的必是虚假,他的真身不知藏在何处。 第27页 只有激怒他,才能尽快逼他显露出破绽。 「我猜,他临死之前,一定是恨透了你,根本不想见你!」 可垣珩这回却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化,或许是因为吃过一次亏的缘故。 直到萧起鹤说完了,他才静静道:「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一些扰人的蜜蜂。」 垣珩看着萧起鹤的眼珠,忽地深了几分,好似在逗弄即将没命的鸟雀一般。 但他转眼面向黎七夜的牌位,语气却又格外轻柔,「七夜,你暂且等我一等。」 随着这句话落下,萧起鹤有了动作,但不是他自己想有的。 邪术再次生效。 萧起鹤眼睁睁看着自己掏出了自己的剑,就在他以为要像之前看到其他内门弟子那样,自刎或自捅一剑,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侍从骤然闪身过来。 同样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把剑,刺向了他。 萧起鹤惊得冷汗直流,再看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用剑挡了一下。 对方是赵祥瑞,同样受惊,且惶恐。 「抱、抱歉……我控制不了。」 「我知道,但是你轻点啊!!」 知道是一回事,但被打又是一回事。 与此同时,垣珩轻笑玩乐般的声音落下。 「我比较喜欢你们相杀,你看是你们自己挑选对手,还是我帮你们挑?」 自然没人回应他。 他便道:「算了,还是我来帮你们,来吧,厮杀给我看。」 一剑,看向一位内门弟子的腿,眼看那名内门弟子却未做任何防范动作,不敢看只能紧闭双眼。 忽来一物,替他打开了那把剑。 谢天谢地,腿保住了! 那名内门一看,跌落在地上的,正是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 是那道者出手了。 八名内门弟子,宛如提线木偶一般,两两对决。 有时是砍向同门的颈项,有时是四肢。 道者也不是任何招式都会出手,只有在一些致命伤上才会击去一颗石子,例如手臂之类的,便直接忽略。 南鹊见状瞬间明白,他们若是在此死伤,倒也不会就此丧命,只有所有内门弟子皆亡去,才算是献成了生魂祭,再无生机。 可这样下去不行。 南鹊看得清楚,纵使这道者眼观八方,可也难免会有疏漏,何况他还要分神去辨别垣珩的真身藏于何处。 不得不说垣珩这些年将幻术修炼得炉火纯青,要破解却不在一时。 不能久耗。 南鹊凝神一思,将目光放在了黎七夜的牌位之上。 虽有些不敬,但也是无奈之举。 「别去。」 道者出声。 南鹊心头一惊,未料到对方还能留意他的举动,随后又是浅浅一笑:「我就去一试,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还请吴兄帮我稍加牵制。」 在场之人,唯有他闲置。 而且,也只有他和道者行动不受限,而道者如今抽不开身。 闻言,道者百忙之中,侧首看了他一眼。 他一双灰扑扑极不惹目的双眼,这样看人时,南鹊忽地产生了一种念头,似乎这本该是极为有神,极为好看的一双眼。 道者唇微启,欲说什么,南鹊已然走上前去。 快步几步的途中,他已划破手指,待走到那牌位前,南鹊直接将血滴在上端。 他不是被选中的内门弟子,自然有破坏这场祭奠的资格。 其他东西都有可能是虚幻,唯这个是真,只是同样被施了幻术,想来术法也破坏不了。 可南鹊也用不上术法。 牌位上原本就萦绕着生魂的死气,陡然加上南鹊一滴不带灵力的活人血,整场仪式都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垣珩含笑看着这一切,未有阻止,到了此刻,才道: 「你们就在此处相杀,恕不便奉陪。」 说罢,他信手一挥,收了那枚气息无比凌乱的牌位。 与此同时,也带走了站在牌位旁边的南鹊。 道者瞬间移动脚步,可随着牌位的离去,一股滔天魔气瞬间暴出,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不断汲取着养分,压得在场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魔源出世。 苏兀卿顿下身形。 …… 黑,好黑。 四下皆是茫茫的黑,看不清一丝光亮。 南鹊意识像是陷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以至于再睁眼时,又被勐然映入眼的紫色莹光刺了眼。 这是……七夜花? 大片大片的七夜花,在莹白月光下舒展着花梗,每一朵花蕊,甚至是一条枝叶,都绽放得绚烂夺目,生机盎然。 如果说南鹊之前见过的,已经算是仙界罕见的灵草,那这里的,更让他一眼便觉活灵活现,仿佛是有生命力的生灵一般。 南鹊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环顾四周,发觉除了与方才所见的场景不同外,周围的景致还是同样。 一样的屏风,一样的檀木桌椅,一样的牌位,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样。 幻境是解开了?还是仍在继续? 这让南鹊一时辨不分明,他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者那边情况如何。 「你再好奇乱看,当心我杀了你。」垣珩玩世不恭的笑声传了过来。 第28页 如同草木一折就断的脆弱少年,闻言转眸看了过去,清润双眼中却并无多少惧色。 「你要杀我,早就杀了,不会等到此时。」 南鹊语气笃定,但并不强硬,实则也是试探。 「说得不错,但你要是一不小心惹恼了我,我还是会随时杀死你。」 垣珩也许听得出来,却并无掩饰,毕竟他杀死眼前这个少年,比折断一根树枝还要简单。 于是,南鹊不再说话。 他还不想真的惹恼垣珩,而且,今晚的垣珩,似乎有些隐隐的不对。 但哪里不对,南鹊一时又说不上来。 有些怪异的垣珩没有进行还魂仪式,而是望着月光下的七夜花,神情似乎少见地怆然。 「开始吧。」 他淡敛起之前的表情,仿佛方才一瞬,只是南鹊不慎窥见的幻觉。 说完这句,那只在打斗中无形消失的藤精又不知从哪里走来,整根藤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南鹊不清楚它在说什么,但听起来应该很高兴,还过去用「手」扑了扑垣珩。 垣珩轻笑一声,也碰了碰它的「手」。 「它有名字吗?」南鹊忽然问。 垣珩抬头看他一眼:「没有。」 「为什么不给它取一个。」 「没空。」 「听闻黎七夜喜爱树木花草,若是他在,定不会这般敷衍。」 垣珩笑道:「你想说什么?」 南鹊看向他,忽道:「其实你不是垣珩。」 不等垣珩回答,他又道,「你是黎七夜。」 这句话一出,夜空中的风似乎都寂静了几分。 垣珩一直含着笑,陪着那只藤精玩闹了一会儿,才对南鹊道:「你在胡说什么,黎七夜早就死了。」 「是早就死了,但又被垣珩用生魂祭之术救活,代价是他的命。」 南鹊也是方才一瞬,忽然凑齐了所有怪异之处,想到这种可能。 垣珩擅用幻术,好艷丽风雅,而黎七夜生性温淡,喜花草树木,又因亡故后润泽北泽,这里的树精藤怪对他格外亲近。 这个结界内,虽然有垣珩留下的幻术,但其实多跟生魂祭术法有关。 垣珩和黎七夜结为道侣之后,互相也一起修行过,对彼此的独门道术不说有多通悟,但学以致用应该不成问题。 唯一一次现身,也藉助了树藤的力量。 「那又如何?」 垣珩挑了下眉,看向他。 能说明什么? 「你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当时的垣珩说——「若是以我过往的修行,怎可能在你等手下负伤?」 南鹊起先是觉得垣珩蛰伏北泽七十几年,又一心策划黎七夜的復生,必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后来细想才觉不对,无论如何,垣珩的修为不可能还会出现倒退。 「就因为这句话?难道不可以是我不甘言败?」 垣珩仍是笑:「你别忘了,生魂祭用不上我的命。」 「垣珩的个性,的确有几分高傲。」 旁观这六场幻境以来,不难发现这一点,纵使在黎七夜面前,垣珩也不曾彻底坦露心迹。 而下一句…… 南鹊顿了一下,才道,「是你杀了他。」 随着这五个字落下,空气里的风也好似没了,周围一片寂静无声。 面前的垣珩一点点卸掉笑意,摘下故作的温柔神色,敛起一切情绪,变得没了表情。 「我为何不能杀他?」 他声调静静的,竟透着一丝古怪的微扬。 好似疑惑,也好似在不解反问。 「他杀死了我,我杀死他,不是很公平么?」 陡然生凉的声线,听得南鹊耳膜似乎都被清冷的月光刺了一下。 在黎七夜的视角,垣珩与他结合不过是各取所需,这个过程充满了虚情假意,到死都带着算计。 「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用我的命壮大了他的无妄三千,而我,却害得枫袖山庄上下百条性命惨遭横祸,日渐凋零。」 清寂嗓音潺潺流泻,如水般清凉,如海般怨毒。 南鹊盯着面前这张长着垣珩面容的脸,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黎七夜灵魂满怀的冷恨。 手心不由地握紧,捏出了冷汗。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中毒之后在枫袖山庄见到的场景,或许另有隐情?」 当时的垣珩,接到枫袖山庄有人叛乱,便带人前去镇压,只是恰巧黎七夜不在,又因为萧彼的事,两人生了些隔阂,没有及时告知黎七夜,也有不愿率先向对方低头的意思。 等黎七夜带伤赶来,便见到垣珩在枫袖山庄大开杀戒的一幕。 南鹊的话,却让黎七夜好一阵讽笑。 「他垣珩不想在仙界落得杀道侣夺仙门的恶臭名声,自然要师出有名。」 「但……枫袖山庄并没有因此灭亡。」 南鹊愈发肯定黎七夜和垣珩对彼此的误解之深,比如垣珩若真是想将枫袖山庄纳为己有,又怎会留下后患,让枫袖山庄的血脉延续至今?又比如垣珩若真是要黎七夜的命,怎会抛下无妄三千不管不问,一心守在北泽将黎七夜復活? 「那只是因为他心怀愧疚而已。」 黎七夜不甚在意的语气,又隐含一丝嘲弄,「就好像这么多年过去,明明是他害死了我,可仙界所有人都只记得他为了死去的道侣化作守护妖兽,都在夸赞他的深情,流传下来的,也是绝无仅有的好名声,可我只觉得噁心。」 第29页 南鹊一时未语,或许黎七夜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话前后矛盾。 「如果真是无情无义,又何必心存愧疚?」 「那是因为他……」 黎七夜暴躁的语气顿了一下,忽地抬目看去,「你为何要帮垣珩说话?」 他眼中闪烁着浓烈的杀意。 「你觉得我做错了?我不该杀死垣珩?」 「……没有。」 南鹊反应极快,他早就察觉,黎七夜的情绪在被他拆穿后极度不稳定。 到现在没杀自己,也只是难得地有个人能让他发泄一下倾诉欲。 「我只是觉得……」 意识到黎七夜随时有可能失去理智,南鹊手心的黏湿感更重了,「你们之间或许还有没解开的误会,不一定是谁做错了,只是恰好有人策划了这一切,你们……」 「你是在拖延时间吧?」 黎七夜的声音忽然打断他。 南鹊心头随之惊了一下。 「在等刚才那个人?」 黎七夜将他的紧张尽收眼底,却并不在乎这点小伎俩,轻笑道,「可惜,没人能找来这里,你不该将期望寄托在那人身上,在魔源出世的那一瞬,他就已经选择了丢下你。」 第11章 虽是在笑,但语气却隐含嘲弄。 南鹊清楚地听出,他在暗喻他和垣珩。 幻境里的萧彼说过,黎七夜从不耽于情爱,与垣珩合作也是为了各自的仙门,也许从一开始,黎七夜的确心无旁骛,但在后来的朝夕相处中,在垣珩对他频频示好时,他又何尝没有选择对垣珩产生过期待? 倘若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波澜,不至于现在心死如寂。 那垣珩呢? 那些被黎七夜视为居心叵测的举动和言语,究竟是他别有目的,故意而为之,还是在中途,情不自禁付出了真心,才会在黎七夜死去后,幡然悔悟? 也许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能知晓。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该用何种方式稳住黎七夜。 察觉到南鹊的算盘后,黎七夜便不再和他多费口舌。 手一抬,随之浮现的,便是那口盛放着章蕴身体的棺材。 南鹊刚才的感觉没有错,这里的七夜花之所以开得绚烂,恐怕是因为当初黎七夜便是化身于此,若想招魂,这里才是绝佳的地点。 眼前的黎七夜,还不算是真正地復生,不然他不会还要继续开启生魂祭。 方才所见的忌日所在,只是用来绊住那道者的幌子。 随着黎七夜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原本平静的月光下忽起阴风阵阵,章蕴不省人事,也在此时揪着眉,溢出几声低吟,似是十分痛苦。 无数被困于此的死魂不断在风中嘶鸣哀嚎,压抑窒息的气息逐渐逼近,有几道怨毒不甘的影子甚至跃跃欲试,三番两次从南鹊眼前飘过。 活人的气息,只会让它们产生将其撕碎的疯狂念头。 就是此刻! 南鹊展开手指,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千纸鹤髮出灼痛的温度,缓缓悬停在空中。 下一瞬,一条灰衣身影凭空而现,灵力所至之处,无不震碎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死魂。 「吴兄!」 南鹊不等看清那人面容,就已绽开笑颜。 「嗯。」 熟悉的声调落下,那道者身形样貌方才入了眼。 那只藤精并未发现,早在他们相遇之际,这道者就给了他一只千纸鹤,以防再次走散之需。 这也是南鹊敢去滴血牌位的原因。 他相信对方能循着那只千纸鹤找到他。 「他不是垣珩,应该只是黎七夜的一点怨念!」 此刻等到了人,南鹊立即就向道者告知他的发现,好叫对方及时想出应对之法。 残存的怨念,相较于黎七夜本体,自然会有些孱弱。 而这也引得黎七夜止了笑意:「我早该杀了你。」 与此同时,藤精勐地窜出,势要为主人拖住这突然闯入的破坏者。 「主人,他们交给我。」 无数树藤拔地而起,手腕粗的大小即可困缠对手,也可作锋利剑刃将其刺穿。 但这在道者面前还不够,何况它之前就暴露过它的致命弱点。 藤根断成一截又一截,然而树藤最大的优势便是生命力顽强,断之不尽,取之不竭。 道者无意与他纠缠,看准时机越过精怪,直找背后主导。 「来得正好!」 黎七夜似乎也做足了准备,在道者身形闪现之际,一股淡青色气雾飘散出去。 是毒! 一直以来,黎七夜运用的只是垣珩留下的幻术,他真正的法宝无疑是毒功,此刻但凡是被沾上一丝半沫,也会即刻毒发身亡。 幸而道者出手之前,已然将南鹊放置在了所设结界之内,藤精攻击不进,毒也无效。 南鹊见那股青雾在结界外停滞不前,屏住的唿吸便松开,还未再次关注战圈,先听到藤精气势汹汹的怒骂。 「你们这两个讨厌的人类,七夜花你们也摘到了,等还魂仪式一结束,你们大可从此地离去,为何非要与主人为敌?」 南鹊看它满身愤然,道:「你可知,你家主人的復生,是要牺牲旁人的性命为代价?」 「那又如何?」 藤精理直气壮,「我只要主人活过来。」 第30页 「……」 和一只藤精讲生命的不可代替,显然它也理解不了。 南鹊不再与它争辩,转而看向远处铺天盖地的青雾阵法。 是毒阵! 飘到南鹊这里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真正的杀机在那道者身上。 黎七夜早在七十多年前便是仙界的顶尖毒修,他布置的毒阵自是不容小觑。 「生魂祭仪式一旦开启,谁也阻止不了。」 青雾将灰衣身影层层裹挟,黎七夜淡笑出声。 南鹊很快就知道对方为何这般胸有成竹。 只见章蕴的眼睛半睁,眼神空洞,原本还存有最后一丝意识似乎也无力挣扎。 道者与黎七夜的打斗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场仪式。 黎七夜用的是垣珩的身体。 该怎么做? 南鹊焦急之时,毒阵忽地响起了动静,一股前所未见的灵力冲出,竟生生将漫天的毒雾破开。 饶是黎七夜,见状神情也是大变。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兀地响起。 「阿南!」 这个称唿,自然是许久未见的小书生,他一身狼狈,唯独脸上挂满欣喜激动之色。 南鹊迟迟不见他,一直挂念他的安危,这厢见小书生不仅似无大碍,还走得极快,方才站在生魂祭阵法外面,一转眼就闯了进来。 围在南鹊周围的死魂久久不愿散去,奈何对结界无能狂怒,一见到有活人来到立马蜂拥而上,只是在快要接触到小书生之际,又像是被生生定住,甚至隐隐抖了一下。 「阿……」 南鹊眼里的惊喜唿之欲出,见到这一幕却忽地起了戒心。 方才他怎么都找不到小书生,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安然出现,着实可疑。 「阿南……」 相较于他的迟疑,小书生却是手臂一张抱了过来,语气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太好了,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那个垣痕把我弄去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也找不到你了!」 南鹊提起的心又放下,眼前的人,的确是小书生无疑。 「你没事就好,等仙长解决完,我们就……」 「我等不及了!」 小书生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这都什么鬼地方啊,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阿南,要不我们先……」 他说着,一边拉上南鹊的手,准确将南鹊带离结界。 可就在这一剎那,从毒阵中破出的道者,避开了黎七夜的攻击忽地闪身过来,一把扣住南鹊的另一只手。 「你是谁?」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道者注视着眼前之人,眼神透着漠然的冷。 这一瞬,小书生本是黏黏煳煳的声音,忽地也带上化开的清明:「你又是谁?」 南鹊未曾反应过来,一股魔气于背后骤然袭来,伴随着北狱魔头的猖獗笑声,甚至引动了道者之前收服在身的魔源。 「受死吧,哈哈哈哈哈——」 北狱魔头! 三道磅礴魔气,分别从不同方向围向那道者。 但那两人都同有共识地,将南鹊推出了战圈,随后一错身,交掌。 南鹊未被战斗波及,可交战中的两人也无暇再顾及其他,便给了在旁伺机而动的黎七夜机会。 超出结界的范围,黎七夜走得畅通无阻,还带走了南鹊。 南鹊又经歷了一遍之前来此地见过的四处黑茫茫,想起刚才黎七夜抬步的方向,方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地底。 地底自是漆黑一片,唯有黎七夜所在之处有光,待他落脚之后,却是一张口,吐出鲜红的血,身体摇摇欲坠。 「你……受伤了?」 南鹊略显迟疑,随后还是伸手扶了他一下。 「只是运起毒阵,招来反噬。」 黎七夜并未推开他,只是顺着他的手臂抬头,看到他的脸,似是不解。 「我要杀你,你帮我做甚?」 南鹊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没有纠结这两句:「你要不要调养一下?」 「调养什么,反正也感觉不到疼痛……」 黎七夜的声音一顿,忽笑,「你是希望我不要继续生魂祭。」 正如南鹊猜测的那样,黎七夜用着垣珩的身体,却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復生,现在仅存的,不过是徘徊在此的一点执念而已。 上面打得热火朝天,祭法阵却并未被毁去,也毁不了。 现在只能从黎七夜的主观意识下手。 「你觉得可能吗?」 南鹊的心思直接被点破,却眼神笃定。 「可能。」 刚说出这两个字,就被缠在黎七夜身上的藤精恶声恶气地扬藤凶了下。 黎七夜抬手,制止了它,目光仍是盯着南鹊,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出。 「是你早就选择放弃了復生。」 话音随着散进风里,黎七夜还未有动作,那只藤精忽地狠狠朝着南鹊扑来。 「不得无礼。」 黎七夜轻道,藤精足下一跌,转头竟又对着黎七夜啪嗒啪嗒掉起了泪珠。 「主人……」 精怪藏不住心事,只有眷恋不舍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空气里静默许久,黎七夜才缓缓道:「我原想,以我的心力,夺个后辈的躯体,壮大枫袖山庄不成问题,可思来想去,那毕竟是我的后辈。」 第31页 「我已然对不起枫袖山庄的先人,害他们道陨身死,若还伤了他们的子孙,九泉之下若是知晓,只怕更不愿原谅我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 等着有一个人,能说出那句话,阻止他。 死去的人没有来世。 不只是凡人,仙魔也同样如此,因此修道之人才会趋之若鹜地奋力修仙,盼望着有朝一日突破飞升,永得长生。 世间万物的生灵,陨了就是陨了,再无重返人世的机会。若有庞大执念不愿离去,也只是如黎七夜这般,残存些许怨念。 而黎七夜,将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了闯入幻境的人,让旁人为其性命做决定,也为他自己做决定。 尽管早有此猜想,南鹊才大胆一赌,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难免失语,好一会儿才道:「你从未真正想过,接受垣珩的生魂祭?」 「不是,我是在中途,忽然更想要一个答案。」 「但这个答案,你应该早在垣珩死去的那一刻就得到了。」 南鹊看着黎七夜渐渐苍白的脸,有所感应地道,「垣珩,他是心甘情愿把身体让给你的。」 早在祭法未完成的中途,黎七夜就因怨念过强而还魂,垣珩应是感应到了他的恨意,才会选择散去意识,不然只是以黎七夜的一点怨念,断然不是垣珩的对手。 「他是被我诱杀。」黎七夜脸上浮起一丝笑。 「在第六个幻境的时候,你毒发之前,我去到枫袖山庄见到了垣珩。」 黎七夜笑容淡下来,安静地听着他说。 「虽然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但我远远地看到他说了几个字。」 当时情况危急,南鹊只以为垣珩是对忽然现身枫袖山庄的陌生面孔生疑好奇,后来才有心思回忆起那一瞬垣珩看过来的眼神。 那个唇形分明是—— 「请你救他。」 那一点残存执念,是对南鹊说的,也是对闯入垣珩编织的这个幻境里的人说的。 语毕,空气中久久未有声音响起。 南鹊再看过去时,黎七夜仍是那般盘膝而坐,一剎那的低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幽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静悄悄地陪伴,拢起一股又凉又淡的悲伤。 「一切都太迟了。」 他声音有一丝嘶哑,始终没有抬头。 藤精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不再叽叽哇哇地发出声响,但水珠掉得更凶。 一魂一精怪,这一幕让南鹊也莫名难过。 垣珩不相信黎七夜爱他,所以放不下身段,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 黎七夜也不相信垣珩爱他,所以在还魂一瞬选择杀了垣珩,却又不愿真正復生,留在幻境里,也想找寻一个答案。 他们是一对有情的道侣,却唯独缺少了信任。 这一刻,南鹊找不到安慰黎七夜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迴避望向对方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黎七夜终于有了动作,他探出手,将手中一物递给南鹊。 南鹊看着那团发光体:「这是什么?」 「我的心。」 「心……」 「你不用害怕。」 他顿了顿,道,「我的心,乃是世间少有的无尘之心,拥有此心的人,天生不通情爱,但修行较常人却事半功倍,若有行差举错,便可汇聚邪欲魔念,魔源因此而生,擒之无用,需此心才可净化。」 南鹊握着那团冰凉的物体,并没有黏煳软腻之感,只觉像是坚硬的灵石质感。 这样的东西,竟是能净化魔源的心。 「当然,我交给你是有条件的。」 南鹊已有预感,果然见黎七夜抬起眼,沉寂道: 「帮我找到绿衣,杀了她。」 「我……答应你。」 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句话更能让黎七夜想听到,他忽地笑了。 南鹊这才发现,黎七夜真正的笑容,是温和而干净的。 不染丝毫血腥气,就仿佛一开始就註定,他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换取逝去的生命。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关照一下毕来,也不用多费心,只需要跟外面那群道人交待一声,不要为难它。」 被叫了名字的藤精再也忍不住,抹掉一地的眼泪扑过来缠着他:「呜呜呜……主人你不要走。」 然而随着无尘之心离体,黎七夜周身也缓缓发生了变化,像是置身于浅浅的白色光辉之中,身体随之变成透明状。 这一扑,只让藤精扑了个空。 它依然触摸不到黎七夜的身体。 「我本就是不该存在之人,现在要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他对着藤精做最后的告别。 也是在这一刻,南鹊仿佛看到了属于黎七夜本来的面容。 如幻境里所见的一样,不再执着于那个答案的灵魂归于平静,但又染上更深的遗憾和哀戚,以及……一丝丝难以言说的解脱和满足。 忽地,他的视线落在虚空某处,朦胧眼神渐渐聚了些神采。 「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黎七夜收回视线,最后一次望向南鹊,「只有真心相待的人携手才能採到七夜花,那名修道者,是你的执念吗?」 模煳的面容在光点彻底消失,他的声音也像雾一样随风散去,只留下藤精汹涌的抽泣声。 第32页 地底消逝,只是这一次的地点竟又回到了黎七夜开启阵法的地方。 周围魔气四溢,风云变色。 那层薄薄的罩子在视线里消失不见,终于窥得月光。 结界破了。 黎七夜一死,生魂祭法阵失效,陷入阵中的内门弟子,除了章蕴仍是昏迷外,其他人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南鹊带着藤精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纷纷从震惊、不解、迷惑,再到不甘、难以想像…… 任谁也无法相信,他居然是最后的破阵之人。 这让一众内门弟子情何以堪? 变故突起。 一扇光影从众人眼前闪过。 出现在南鹊眼前的人是小书生,可又仿佛不是,以至于南鹊语带微扬。 「阿生?」 「是我。」 得到肯定的回答,小书生还是那副笑模样,只是多了几分随性地询问,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南,你要不要跟我走?」 语气很猖狂,睥睨身后一群怒目追来的仙风老道,仿佛只要南鹊说一声或者点个头,他做什么都不在话下。 南鹊简直是一头雾水,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状况很是不对劲。 「我不走……你要去哪儿?」 试炼结束,所有人都要一起回羽阙仙阁。 小书生的态度摆明了不回,甚至还有些臭脸,南鹊隐约听出,那追来的几名鬍鬚老道的嘴里一连串的怒声中,泄出「休走!」「魔物!」的字眼。 一道劲风袭来,不偏不倚打在小书生身上,迫使他松开南鹊。 风声中耳边刮过,一同传来的还有小书生无所畏惧的笑声:「抱歉了,阿南,下回正式见面再跟你道歉吧。」 等南鹊满腹惊疑地踩在地面上,迎接他的便是当头一喝。 「一介小小的外门弟子,竟敢与魔物勾结!」 「魔物」两字,真切地从眼前眉须老道的口中斥出。 南鹊强自稳定心神:「不知长老所说何人,若是方才那人,我的确认识不假,我们同为仙阁的外门弟子,他叫小书生,外门中有许多人都应该识得……」 「什么小书生,他分明是魔域暴戾恣睢的存在,魔诡之主焱火!」 南鹊深吸口气,又道:「还有一名姓吴的道者为我作证……」 「大胆!」 这一声比刚才还要更添几分威严和怒火,后一句更犹如惊天霹雳,突如其来地朝着南鹊砸了下来。 「苏兀卿仙首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唿的!」 第12章 (捉虫) 「经过负责此次试炼任务的掌事查阅前去北泽的名单,的确有一位姓『舒』名『生』的外门弟子。」 「此人灵力不高,也就刚入外门不久,据跟他有过接触的弟子称,其人性格爽朗大方,爱笑,人缘极好。」 「除此之外,便无其他的讯息了。」 来歷不详。 这是听说过这桩事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浮现出来的念头。 出现了如此严重的纰漏,今年招收新人弟子的掌事难逃罪责,今晨刚得到消息,便已经前去领罚了。 「想也知道仙阁高层震怒不已,千防万防,竟让魔道渗透到了仙门内部。」 「别的魔头也就罢了,偏偏是最不可忽略的这一个。」 仅仅是一个上午,此处的看守弟子换了几波,但来来往往的交谈声却只有这几句,不同的是抑扬顿挫的语气,总会有些微差别。 南鹊也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让整个羽阙仙阁都宛如烧开的湖水一般沸腾起来的名字。 ——焱火。 一开始,刚从结界出来,这两个字眼从那个吹鬍子瞪眼的老道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南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从北泽出来,到乘上羽阙仙阁援助派来的御风法舟,再到一回仙阁内门就被关押起来,结结实实地听了一耳朵的内幕。 小书生是魔,还是如今魔域作恶多端、罪难罄竹的万魔之主,这本书里最大的反派。 …… 而南鹊被看守起来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化身为小书生的焱火关系过于亲密,且平日里走得最近,此次试炼也几乎是形影不离。 勾结魔道的罪名,是仙门中最不可触犯的一项。 唯死一途的那种。 因此,从进入这间石室的那一刻起,南鹊看似没表现出什么,但实则内心乱糟糟的一团。 羽阙仙阁的审讯掌事会听他辩解吗? 还是觉得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外门弟子,直接宣判处死了事? 心有愁虑,南鹊怎么也静不下来心。 终于,有内门的人前来传讯,仙阁长老要召见南鹊。 作为仙界排行榜首位的第一仙门,羽阙仙阁内门的分工细緻又复杂,除掌门及年老位高的名誉长者外,数五位长老最为尊贵,分别执掌武、法、书、剑、行五样规行矩止,平时坐立五大峰,各自为政,互不干扰。 去的时候,南鹊不知是哪位长老要见他,只猜测是掌行的那位,勾结魔道属于弟子的品格行为出现了重大错误,掌行长老有资格做出处罚或者纠正的决断。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五位长老都在。 正中首位一人,长眉入鬓,不苟言笑,还未发话,已自带三分威重。 第33页 便是羽阙仙阁如今的掌门——涂孤洵。 南鹊目光触及,便是一闪,很快收回。 此刻殿中并不清静,几位长老观点不一,各执一词。 「谁知道焱火为夺取北泽魔源谋划了多久,兴许他不止有这一个小小化身。」 「这倒未必,焱火此人性情恣意妄为,不见得有这样的耐心。」 「新入门的内门弟子都是经过了严格筛选,家世清白绝无问题,也只有外门才能给他可趁之机。」 显然焱火的出现,让仙阁内部措手不及,加上魔源出世,险些让此次试炼的新人全军覆没。 然而更让长老们在意的,是焱火,或者说魔道还有没有其他没被发现的化身,以及为他所用的线人。 「这一点,很快就能知晓。」 涂孤洵稳肃的声音,也让几位长老适时地停下探讨,朝着殿内看去。 「你便是此次与焱火接触的那名外门弟子?」 南鹊:「……是。」 另一位长老的声音:「叫什么名字?」 「南……鹊。」 「为何说话吞吞吐吐,还有,总低着头作甚?做贼心虚?」 这长老便是之前破除结界后呵斥南鹊的,口气一如既往地沖。 两道长长的白眉须,也极具标志性。 嗓音一重,加上气息浑厚,压迫感就很强。 在这些修为深厚,又刻意释放威压的长者面前,南鹊纵使有些不好受,也端正了身体。 「我修行尚浅,几位长老过于威严,我心生崇敬,因此不敢直视。」 「嗯,不错,少年人尊长重道,值得褒奖。」 相较于眉须老者,这道声音慈和了许多,是掌书的长老,符卜子。 涂孤洵却是在看底下少年,自少年抬头,他本是按例扫视一眼。 「我看他巧舌如簧,眼神乌润闪烁,分明是居心不良。」眉须长老谷丰易道。 「还未细问,不好有此偏见吧。」符卜子看向涂孤洵,想要听听他的意思。 然而却见涂孤洵目光落在少年脸上,久未移开。 「掌门?」 涂孤洵自然是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太起来,直到听到对方的名字,才勐然知觉。 「你说得有理。」 只一瞬,涂孤洵又恢復威重,「先不用妄下定论,细查便是。」 闻言,谷丰易倒没再发难,开始常规审问。 问题繁多,从他何时与焱火相识,怎么相识的,又是如何发展关系,再到平日相处的细节,有无发觉对方行为有异,北泽试炼中一起做过什么。 南鹊都一一答了。 「山下杂市卖纸笔书画的铺主,哼,一听便是在羽阙仙阁附近蛰伏许久,倒是按捺得住性子。」 「焱火此人在魔域便是出了名的喜好无常,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几位长老的话题又转到焱火身上,南鹊捏着的手心稍微松了些力道。 魔域诡主多一分性情不定,他就少几分嫌疑。 只要给他辩驳的机会便可,羽阙仙阁首席仙门的声名在外,还不至于胡乱给人定罪。 比如南鹊身上并无魔气,这也使得羽阙仙阁的人不会第一时间就将他扣帽子或者任意处决。 何况南鹊的回答,都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谷丰易再次发言,「当日所有弟子都瞧见了,那焱火与他行为亲昵,临走之前还公然与他牵手,向来仙门弟子与邪魔势不两立,何至于此?」 在他看来,焱火身份暴露后,一掌打死南鹊也就罢了,不打死终究有猫腻。 「焱火之举,实在是耐人寻味。」一直未发声的另一位长老忽地看向南鹊。 「听闻焱火在魔域,好美人男色……」 此话一出,涂孤洵便出声打断,「不可妄加揣测。」 那名长老不免惊疑,这番揣测不是合情合理? 不过掌门制止,他也就不再耽于这个话题,便指出最重要也最亟需解释的一点。 「据多位试炼弟子所言,你手中拥有仙界极其流行的话本。」 说罢一抬手,一本书册凭空出现在他掌中,上面几个大字映入众人视线。 ——《玉清仙首除魔录》第六册 。 赫然是南鹊之前为进七夜花结界与萧起鹤交换出去的那本。 「我们几番查阅,发现此书并未发行,至于撰写此书背后之人……你能告知我们,你是如何撰写出这本册子的,又是如何知晓苏兀卿仙首的诸多事迹?」 温声阵阵,却一针见血。 这位长老甚至没有猜测,没有推断,便断定了底下少年是撰写之人。 长老们并未见过南鹊,他的真实身份,在场唯独掌门涂孤洵一人知晓。 不过涂孤洵少于发话,此刻微蹙着眉,也想听听少年做何解释。 大殿之中静若闻针,然而那少意识微张了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怔住了似的。 …… 从北泽回来,不是没有听过「苏兀卿」这三个字。 一直萦绕在南鹊脑子里的,不仅仅是焱火这个名字,只是南鹊主观意识上给忽略掉了。 眉须长老一连两声点破两人身份的场景,南鹊到现在都还记得。 第34页 那个姓「吴」的道者,他与其称兄道弟的那人,是……苏兀卿。 容不得南鹊不信。 关键在于,南鹊分明怀疑过,但又因对方三番两次帮了他,打消了那点疑虑。 还与其笑谈相交。 苏兀卿当时看他的目光,会不会觉得他很好欺骗?还是说他那些试探未果的举动,在他眼中分外滑稽? 当晚南鹊手脚冰凉,一夜未眠。 连之前一直担心的偷写苏兀卿的书册一事都忘了思考对策。 直到天亮,南鹊忽然醒觉,苏兀卿不一定认出了他。 他遭遇魔物抢书的那晚,苏兀卿虽出手救了他,但看向他的眼神分明是漠然中带着陌生的,之后也不曾有过其他的思忆情绪。 也是,他们都三年没见过面了。 谁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没有实际交集只有一介虚名的凡人道侣? 想通这一点的南鹊,又觉得他的各种念头实在多余。 苏兀卿不认得他,以他的性子,一个萍水相逢的外门弟子还不足以令他出手过问,那他在这里受审洗脱嫌疑后,又会回到跟往常一样的日子。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就好。 然而审讯之人,亦有羽阙仙阁的掌门涂孤洵。 他为何知晓那许多与苏兀卿相关的除魔事迹? 南鹊解释不出来。 因为什么都没说,长老们便默认了他意图不轨,又遣人将他送回了这间石室。 说是石室,其实就是羽阙仙阁用来处罚或者审讯罪刑弟子的监牢,底下几层还关押着一些仙界的罪人,也有还未处决的邪魔。 例如这次从北泽擒回来的北狱魔头。 南鹊起先不知情。 他这间石室有些狭窄,但还算通风干净,只是隔音不好,夜里好几次响起那魔头的嘶吼怒骂。 回来后的南鹊又听见了那扰人的震天响声。 他迳自想着下次被问话时该如何搪塞应对,只是还未想出化解之策,眼皮先沉沉地开始掐架。 从入北泽那日起,南鹊就要诸事顾虑,昨晚更是整夜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再撑不住睏乏之意。 自顾自想通后,这一觉睡得还算可以,直到周身仿佛陷入了蛇虫蚁窝,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他的皮肉、酥麻的洋溢顺着骨血,蔓延到心肺,成了钻心的疼。 南鹊醒来时,额头挂着沁出的冷汗。 今夜是……十五么? 他竟忘了时日。 坐起来,南鹊勉力走到门前,向看守他的人询问。 守门的弟子见多了受罚的,这一层关的都是内门之人,往往身娇肉贵不堪忍耐,本不欲与他搭话,可在看清他的面容后,转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 「你的芥子袋被刑罚堂收走了,里面的东西要留作证物,一一查验。」 犯了错的弟子被收走贴身之物是常规条例,南鹊不怕他们查,只是有两样是不能轻易交出去的。 一样是黎七夜的无尘之心。 还有一样是黎七夜託付给他的藤精毕来。 无尘之心现下在他身上,而藤精幻化出来的藤蔓就缠在他脚上,大抵是还在为黎七夜的离去伤心,一直也不曾出来。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查完?」 南鹊有些费劲地张口,「按照仙阁的规定,外门弟子……试炼任务所得,皆归个人所有,七夜花……能不能先给我?」 「你的嫌疑还未洗清,东西自然也不能归还给你。」 那弟子难得说了这么多,借着月光看到南鹊惨白的脸,骤然惊讶,「你……你是生病了吗?」 不是病。 是毒。 …… 羽阙仙阁巍巍殿宇,高耸入云。 灯影幢幢,香案盏盏。 暖炉烧尽了炭,煮好的茶渐渐凉了,门外侍奉的人眼力极好,不等传唤绝不进门添水。 各自尽忠职守地候在廊上,透过半掩的窗,目光能及灯光映照的一抹淡漠侧影。 「听闻此次北泽变故,便是枫袖山庄的前主人和无妄三千的旧主牵扯出来的,仙首此去就是为了此事。」 「魔源一事何其险要,就连魔域诡主也出动了,想要吸取力量再添助力。」 「可惜终是被仙首识破,功亏一篑。」 屋内的谈话不算特别紧要之事,他们这些侍奉在外的也算清闲,还能相互小谈几句。 至于神情语气,无不自得。 他们仙道又再压魔域一头,身为羽阙仙阁之人,倍感荣光。 「仙首从北泽回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去镇压魔源了,此番来看望掌门,不知所为何事?」 屋内隔绝一切搅扰,只有偶尔手指与之摩擦的翻页声,以及掌门涂孤洵沉稳的陈述。 「南鹊,出生于混沌界南国,乃前任国君南煌膝下第十三子,其母是南煌独宠的贵妃,因此颇受国君宠爱,九岁时,为躲避南国皇室斗争,其母忍痛将其託付给一世外道人教养,此后便一直在殊云山长大。」 空中徐徐展开的竹简,便是南鹊的详细资料。 作为羽阙仙阁掌门,在涂孤洵看来,当年他的师弟不过是下界除了趟魔,杳无音讯了一段时日,而后便带回了一个凡人,声称是他刚结契的道侣。 涂孤洵见他安然归来自然安心,闻此言论又受惊不已,但也没忘了将那个凡人的身世背景、家族来歷查得无一遗漏。 第35页 不然他断然不会同意,一个来歷不明的凡人进入羽阙仙阁。 哪怕,据苏兀卿所言,那少年于他有些许救命之恩。 但也从这一天起,苏兀卿有一凡人道侣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整个仙界传得五花八门,偶尔传到涂孤洵耳中,也听得皱眉。 不过后来,仙阁事务繁忙,加上那少年也的确省心,几年来安分守己,这件事在他眼前便淡了,渐渐抛之脑后。 若不是此次听苏兀卿说起,遇到一个古怪的少年,涂孤洵也想不起还有这样一个人来。 但这不是当下的重点。 涂孤洵看向那握书之人,眉目微垂,敛起周身清寂,细细翻起,有时一目十行,有时又略作停顿。 而他看的,自然是《玉清仙首除魔录》第六册 无疑。 「师弟。」 见他又是一顿,涂孤洵便知他从不曾关注过仙界话本之类的杂书,更不知与他有关的书册更是有如云云。 要说这种经歷也算奇特,旁人读顶多觉得冒犯,自己读就总有几分怪异,加上写书之人的身份,真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涂孤洵便提了一句:「如今仙阁山脚下的杂市,此物极受欢迎。」 多年师兄弟,一点就透。 「那焱火,便是借着书铺卖书之名,与其结交,这样的书已然出了前五册。」 苏兀卿自然看得见,书封页上明晃晃地写着「六」。 「连我看到内容时都觉得骇然,他就差把你的致命弱点一併写上去。」 涂孤洵说到这里脸色随之一沉,「无论是借着此书传递隐秘消息,又或者是有人能循着书中内容研究你的道法境界,找寻伤你之机,皆不是不可能之事。」 作为仙道的魁首,苏兀卿早就成了魔域众魔恨不得早日啖其肉饮其血的死敌。 甚至,就连仙门之中,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师兄。」苏兀卿淡淡打断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管如何,他毕竟是你的道侣,总该让你知情。」 涂孤洵眉头皱起,「只是我此番前去审问,他三缄其口,多有隐瞒,门规森严,我不能徇私。」 这一句,苏兀卿默了片刻:「我知晓。」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发生何事?」 涂孤洵声微扬,一般来说,他与苏兀卿相谈,无人敢来惊扰。 「掌门恕罪……」 门外的人闻声一紧,碍于早前得的指令,「是近日入了监牢的那名外门弟子,好似出了些状况。」 月圆之夜,南鹊身上的毒发作了。 那是出自于南国的慢性剧毒,是南鹊在人间就有的,他幼时在皇宫中生活,照顾他的乳母从他的饮食里掺杂毒粉,日积月累,等到被人察觉时,已入肺腑,失了解毒的时机。 幸而有一游方道人,虽不能为他彻底解毒,但能缓解毒发的时间和程度,那道人不喜常住宫中,南鹊的毒又离不了他,母妃便含泪送他随道人离去,此后南鹊只能每年回一次南国皇宫。 道人将他的毒控制得极好,南鹊跟随他长大的日子,未曾受过极大的痛楚,直到入了仙界。 没人在南鹊身边,替他压制毒素,那毒便厉害得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劲儿全使上。 但仙界也有好处,藏书万卷,一次偶然,南鹊读到一本医书。 仙界中人,只闻七夜花是铸造法器的绝佳材料,却忽略了它可解毒治病的效用。 南鹊自幼带有的毒再厉害,大抵也敌不过仙界的灵草。 但现在,七夜花不在。 那花绽放条件苛刻,又被摘取多时,不知道会不会枯萎。 多半会。 南鹊蜷缩在角落,汗渍打湿了他的髮丝,黏煳煳地贴着他的脸,疼得牙关打颤,意识模煳。 他甚至在想,魔域诡主混进羽阙仙阁关他什么事?苏兀卿又关他什么事? 凭什么要拿走他的芥子袋? 那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自己得来的,再不济,也该把七夜花还给他。 目光涣散之际,南鹊仿佛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第13章 汗渍沁染着他的眼睫毛,略一龛动就溅进了眼里,辣辣地刺着眼膜。 但这点疼意,远不及他身上的。 南鹊撑不开视线,只能无力地耷下眼皮。 而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经年未消的毒,使得南鹊即便昏迷,身体也留有一丝微弱的感知。 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撕咬麻木,每一寸神经都被啃食,带起滚烫的灼意,仿佛漫天烈火,要将他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忽来一股涓涓细流,沁润清凉,源源不断地滋润着他的经脉肺腑。 那股灼痛渐渐舒缓。 等到南鹊再次醒来,眼前的景象却与那间石室大不相同。 这里很静,不见丝毫喧闹咒骂的魔音,只偶尔有几声微风鸣过。 屋内有香,散发的味道有些浓郁,但闻之不腻,是沁人心脾的清甜。 南鹊反应了好一会儿,最终将目光放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忙碌的药童身上。 「我……这是在哪儿?」 一出声,南鹊才发现自己的嗓子艰涩干哑,说话的声音低得好似气声,风一吹就散。 但他起身的动作,药童却听见了。 第36页 「你醒了?」 药童转身过来,有些欢喜的样子。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再不醒来可就危险了。」 这次毒发,竟比往常还要来得兇勐。 「你现在感觉如何?还难不难受?」 这药童不过人间十二三岁孩童模样,很是活泼,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 南鹊本就喉咙发干,一时更应不上来,却看到他身上的衣物。 那是药堂的标志,想来他毒发之时,便是这位小药童照料的他,于是出口道了声谢。 「啊?」 小药童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这漂亮少年是想岔了,「我也没出什么力,主要是仙……」 南鹊此时却越过他,看到了桌案上某物,眼底总算有了些神采。 「那是……」 「你说这个?」 药童顺着他的视线,把南鹊的芥子袋拿了过来,「这是刑罚堂那边送过来的,你昏迷的时候就一直迷迷煳煳地说要它。」 他一边说,一边见少年飞快地打开芥子袋,在探索一番后,露出些许茫然。 「你是在找这个吗?」药童从窗台的阴凉处端来一盆植株。 与刚刚採摘下来的形貌有天壤之别,枝叶萎缩,花蕊垂落,就连光芒也已不在。 七夜花几近枯死。 眼睁睁看着这个事实,南鹊眼底的最后一丝微亮也随之凝固、消逝。 这已经是世间仅存的最后一株七夜花了。 没了它,他的毒如何解? 眼看着少年抱着花垂首不语,药童挠了挠脑袋,低下身体去看他。 「你别伤心啊,它还没有死,不信你看这叶子上的水珠——」 他指给南鹊看,这株七夜花原本有五片叶子,掉了两片,现在仅有三片叶子,的确有些水渍。 见南鹊并无反应,药童便解释起来:「这是逢春山冷泉,任何植物只要没死透,就都能救回来,我一日浇水三次,不出三日它必定重获生机!」 「……当真?」 南鹊没看出七夜花有什么生机。 「当然是真的!」 药童不知他不知还有这样神奇的泉水,只当他不信,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仙首亲自去逢春山取回来的,怎可能有假?」 他喜滋滋地等着看南鹊信服的表情,谁知却见少年原本怀着希冀的表情陡然变色。 「你刚刚说的……是谁?」 药童:「仙首啊,还能有谁?」 「这里……不是药堂?」 轮到药童茫然了,随后对着南鹊摇摇头,声音清晰道:「这里是料峭春寒,羽阙仙阁内,仙首的居所。」 …… 沧澜峰。 掌门主殿中,涂孤洵坐于正中首位,一派威重肃穆。 除他以外,殿中还有四位长老,分坐两侧,往下是大殿中央,五大峰的各位掌事皆来觐见,无一缺席。 羽阙仙阁每五日例行一次的晨议,用以商讨近期阁中发生的大事。 北泽试炼,自然是今日议会上的重中之重。 「枫袖山庄收到消息就派人去北泽了,大概是去整理黎七夜的遗物,为其处理后事。」 「无妄三千也去了,这两个门派赶巧凑到一处,险些打起来。」 当然,是枫袖山庄现任庄主单方面的怒火,无妄三千或许受过交待,态度很不错,赔了好些笑脸。 毕竟理亏在先。 「此次试炼,一共折损外门弟子二十三名。」 「内门弟子有几名伤重,但经过医治,已性命无虞。」 往日晨议绝没有这样大的阵仗,之所以如此大动干戈,乃是因掌门颁下指令,要彻查各大峰的弟子,确保万无一失。 虽说此次纰漏出在外门,但内门同样不可轻忽。 这一番密查,倒还真让他们揪出了几只藏匿的不轨之徒。 全是因魔源而躁动露出马脚。 此刻这些人已入了刑罚堂。 「说起刑罚堂——」 殿中左侧方有个声音响起,「苏兀卿究竟是何意思,不由分说便从刑罚堂带走了一个外门弟子,至今未给出合理解释,身为仙首不以身作则,反而视门规于无物?」 此人一开口,其余人顿时噤若寒蝉。 天陇长老并非位于五大长老之列,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两位长老另有要事,抽不开身他才顶上来的。 别的长老在羽阙仙阁不仅德高望重,辈分也高,然而苏兀卿身为仙阁祖师拂参子的嫡传弟子,其他长老都得恭敬地称一声「仙首」,唯独天陇长老,他是拂参子的师弟,按辈分,还是涂孤洵和苏兀卿的师叔,这番连名带姓地叫人,还不能叫人指责他僭越。 天陇长老一贯如此,涂孤洵身为掌门,却不必理会对方的下马威:「他这般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羽阙仙阁以职务为称,掌门位尊,天陇长老语气收敛几分:「总该给众人一个交待。」 涂孤洵:「此少年是接触焱火最久的弟子,保不齐会有人想从他身上下手,生出祸端,何况……」 …… 南鹊在窗前坐了多久,小药童就在他眼前叨念了多久。 从仙首如何闻讯去了刑罚堂,又是如何力排众议将他带回,再到为他纾解毒素,而后未曾休憩便外出取冷泉。 眼里神采奕奕,直冒星点。 第37页 「听闻逢春山地势险恶,常有上古凶兽出没,寻常修道者纵使知晓冷泉有令枯木起死回生之效,也不敢只身前往,不过对于仙首而言,自然是不在话下,毫髮无损而归。」 与其他南鹊见过的羽阙仙阁人一样,小药童提起苏兀卿嘴巴就停不下来。 他没有别的坏心思,就只是单纯对强者的仰慕崇拜,而对于被这样费心耗力照拂的南鹊,不自觉便成了荣幸。 南鹊却压根儿没心思听。 从小药童道出这里是料峭春寒的那一刻起,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苏兀卿知道他了。 必然是知道了,不然不会去刑罚堂把他带出来。 可正因为知道,又为何把他带来这里。 苏兀卿没理由会管他。 药童滔滔不绝半天,南鹊张口只有一句:「你家……仙首呢?」 「仙首在……」 药童正要答,已然瞧见了门外的人影。 不再是灰扑扑的衣袍,而是一身散发着仙阁灵气的雪白中衣,看成色,便是仙界最上等的雪蚕丝制成,搭配天水色灵鲛丝外衫,比萧起鹤口中防水防火的法衣不知还要贵价多少倍,却不染丝毫世俗气息,满身压不住的清寂脱尘。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仿佛也随之一同褪去,露出本来面容。 眉青似画,面如圭玉,还不到一甲子之数的年岁,不说这在仙界,就是在人间,苏兀卿也是一个仪表不凡的翩翩少年郎。 唯独那双眼,与之前所见如出一辙的漠然寂静。 谁能想到这个人,南鹊前几天还曾心无旁骛地唤过他「吴兄」,这一刻,确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 可他又能怪谁? 是他自己没认出来。 小药童见苏兀卿来到,絮叨声自然止住,恭恭敬敬地问过礼后,忽然想起来迫在眉睫的一桩事。 「啊,险些忘了时辰,炉子上还炖着你的药,我去端来。」 小药童一走,屋内便陷入了十分的寂静,等到药童端来药碗,都觉得他的脚步声格外喧闹。 明明他已将动作放轻了许多许多。 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小药童不敢多待,放下碗便告声退去了。 门一关上,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响起一声。 「不用总抱着它。」 南鹊从方才醒来,就一直抱着栽种着七夜花的木盆不放,此刻微垂着头,闻言眼睫毛动了动,却没松手。 苏兀卿眼一垂,又道:「冷泉性寒,你抱得久了,会将你手上的指温传给它,不利于发挥效用。」 这话点在南鹊最关心的要脉上,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药童之前放置的地方。 过了几许,又听苏兀卿道:「把药喝了。」 南鹊不想喝。 他的毒都已经熬过去了,平日不发作的时候,喝什么药都不起作用,又何必再喝? 但他更不想说话,之前抱着七夜花盆,还有东西拿在手上,这下手里空落落的,一双眼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迟疑了片刻,南鹊端起了碗。 他喝药也很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连小药童特意准备的瓷勺,也不会碰到碗壁。 幼时在皇宫里长大,一行一止都受过南国的礼仪严苛教导,纵使后来长大后离开,习惯也依然没变。 比起南鹊始终不曾抬头,苏兀卿的目光却未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道侣。 在苏兀卿的记忆里,上一次脑子里响起这样的念头,还是在三年前。 那时他探查到有妖魔下界作乱,便也入了混沌界。 混沌界里都是凡人,凡人不比仙界人,能将仙山灵地的灵气纳为己用,修道者一入凡间,自身境界修为便会受到界限压制,因此修道之人才会多将凡间称之为混沌界。 灵气稀薄,完全不能修道。 然而魔却不会受此约束。 苏兀卿初入混沌界,就直取魔物老巢,就算修为被压制,也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然而那魔物魔力不算太强,但生命力却很是顽强,还修炼出了一种邪法,可以使陷入其中的仙魔忘记原本身份,成为他的傀儡,修为愈强的修道者反而愈有效。 中此邪法后,苏兀卿意志坚定,并未受它蛊惑,却误以为自己也是个凡人,那魔便趁此机会想要反扑,结果不出意外是失败了。 苏兀卿斩杀它的同时,也被术法反噬重伤昏迷。 少年便是在这时,进山採药捡到了他。 那座山名唤殊云山,山下少有人烟,山上更是只有少年和一位老道人居住。 这是苏兀卿醒来的时候,那位老道人告诉他的。 苏兀卿对他道谢,谁知那老道人笑言:「你瞧瞧我这把老骨头,像是能把你从山上半拖半拽地弄回来的样子吗?」 见他沉默不语,老道人又道:「是我收的那小徒,他衣不解带照料了你三日,等他回来,你亲自对他道谢罢。」 恰在此时,院中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是少年在附近集市上卖完药草回来。 他一进门,本是要去老道人那里的,忽然见到屋内多出来的人,脸上的快意表情绽放得更大,笑容好似能从眼里溢出来,就连清透的嗓音都带着朝气。 第38页 「咦,你醒了啊?」 …… 记忆里的笑脸,和眼前有些许沉闷的面孔渐渐重叠。 可又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较之三年前,南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眼长开了些,没了当初的青涩稚嫩,更显清丽俊俏。 年岁也随之长了,今年似乎是,十九岁。 苏兀卿默然,眼前这个,比他小了许多的少年道侣。 「我喝完了。」 药碗被搁置在桌上,难免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苏兀卿微抬眸,便见少年还是垂着眼,大抵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睫毛轻轻抖了几下。 「可以走了吗?」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南鹊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不知在思索何事而迟迟没有开口的道者,掐着掌心正要再问一遍。 「逢春山冷泉需连续浇灌,中途不可断。」 苏兀卿的声音低缓,略顿一下,「这株七夜花将近枯死,至少需要五日才能将它养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也就是说,他还要在这里待上五日? 南鹊隐约听出了这层意思。 但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把七夜花盆和逢春山冷泉一起带回去,等把花养好了再用药。 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苏兀卿就已经转身,从屋里出去了。 「……」 也是,他们还是少说话为好。 不然他总会忍不住想问,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识破他身份的。 发毒日熬过去了,南鹊的理智也归位了。 现在细细想来,在垣珩留下的幻境里的时候,灰衣道者后面有几次望向他的眼神,就有几分迟疑和怪异。 应该就是那时。 而他,还对那灰衣道者心生感激和信赖,一起破境,一起退敌,却不知,灰衣道者在那一刻就成了苏兀卿。 不对,该说,「吴兄」从来就不存在,一开始就是苏兀卿假扮的。 南鹊眼垂下又抬起,自我调节似地拍了拍头,想这么多做什么? 或许是他会错意了也说不定。 苏兀卿刚刚只是说,七夜花需要留在这里,可半点没提他人也要留下。 南鹊可没忘记,他如今与魔道勾结的嫌疑还没洗清。 也许下一瞬,苏兀卿就会遣人将他送回刑罚堂,或者不用他吩咐,刑罚堂的人自己就会找上门。 真是自寻烦恼。 然而南鹊等了等,从下午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第二天天亮,料峭天寒依旧安静得只有鸟鸣声,像是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无人踏足。 直到清晨,小药童敲响他的门,探出头来看他。 「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 南鹊对上他关怀的眼,还是选择了如实答道。 他本来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屋内不知点的是什么香,他闻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天空已经吐出了鱼肚白。 「那就好。」小药童高兴地说,同时把手里的托盘举起来。 他是来送药的。 又到了南鹊喝药的时候。 一天三次,昨晚睡前才喝的,刚醒就又要喝了。 而且这药苦得很。 「放下吧,我等会儿凉点了再喝。」南鹊说。 因为前几次他都喝完了,小药童便没有多想,后来又被南鹊找了个藉口支开。 那碗放到半凉的药,被南鹊偷偷倒掉了。 他想,苏兀卿或许是好意,但他不知,其他的药都对他无用,毒未发作的时候,他不需要吃药。 而苏兀卿,自从那天南鹊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不见面是好事,但这不代表着,南鹊在这里就会待着舒心。 趁着小药童去熬药的时间,南鹊其实走出过院落,只是在见到料峭春寒的边缘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住了。 坐落在云雾之上的险峰,底下深不见底,南鹊连看一眼都会小腿打颤,更别说离开了。 不想摔下去粉身碎骨,南鹊只得又返身回来,想:苏兀卿不在,五天也没那么难熬。 之后便一心一意地守着七夜花。 到了第六日,南鹊明显察觉到七夜花舒展开来了,几乎与刚採摘下来的样子别无二致,甚至还又长出了两片新叶。 缠在南鹊脚腕上的树藤,这一刻也轻轻地抖了抖。 与此同时,苏兀卿回来了。 观察过七夜花片刻后,遂将其取出,洗净,分段,随后放入药罐中,还加入了两味新带回来的药材。 药熬好后,南鹊等它微微凉温,便一饮而尽,这次一滴不剩。 喝完药,南鹊明显感觉到身体有了变化。 有什么经年累月缠在他体内的东西在缓缓躁动、剥离,而后化成汗珠,或者是气雾,从他的皮肤里沁出。 这个过程还伴随着噬骨的灼痛,就连心口也有些痒,像极了他毒发时的症状。 一时间,南鹊都分不清他是在解毒,还是在发毒。 「之前的药你没吃?」 他满头大汗的模样被苏兀卿收入眼,眉微敛。 南鹊茫然地看向他,于是,不用他回答,苏兀卿也知晓了答案。 「毒素要从你的经脉洗出,那是可以缓解你此时疼痛的。」 南鹊哑口无言,很快就很想咬唇。 第39页 但苏兀卿的手先一步来到,扶住他的双肩,将他调整成一个打坐的姿势,而后在他身后,灌输自身灵力于他。 充沛又浓郁的沁凉仙气,不急不躁地流入他体内。 就跟南鹊在那晚昏迷时感受到的一样。 只是这一次,更加轻缓细慢。 南鹊毕竟不是真正的毒发,很快便没什么疼痛感了,只是出了场大汗,浑身都被打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灵草彻底发挥完药效后,南鹊也没有任何动静。 原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苏兀卿将人半捏着肩头过来,却对上对方一双湿漉漉的眼,像是最纯粹美丽的玉石,却带着三分固执,七分瞭然地语气开口: 「你是……为了无尘之心吗?」 第14章 陡然发出的声音,出乎于苏兀卿意料之外。 少年虽是说的问句,但神情却笃定。 苏兀卿眼微垂,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容。 耳边响起的,是去刑罚堂的那晚,涂孤洵的声音。 「也罢……你要带走他我不反对,但有一点,据谷丰易所说,他是黎七夜魂魄散尽前,最后得见之人。」 「黎七夜身怀无尘之心,魔源几番尝试皆不能净化,想必与此物有关,那少年或许知情。事关仙界正道千秋万世,务必将其下落探明取回。」 屋内一瞬的寂默,仿佛已经昭示了答案。 一滴汗珠从他额上滑落,使得南鹊睁开的眼不自觉地半敛起,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帘,他仿佛看见苏兀卿唇微启,似乎说了句什么。 「是」还是「不是」,南鹊没有听清,整个人就撑不住地往前栽去。 眼前再次陷入了黑暗。 …… 入夜,某处高峰之上,弦月半掩云间,窗纱外烛影绰绰。 「此次北泽之行,原以为能有所发挥,却不想仍是功亏一篑。」 屋内一道低沉声音响起,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人相和。 「枉费我们筹谋许久,如今竹篮打水一场,实在令人不甘。」 「谁能想到,苏兀卿会出现在结界内,掌门瞒得这样好,结界被封后才漏出风声。」这道声音格外嘶哑,却是音色所致,导致自他口中说出的话都有些刺耳。 「他师兄弟二人向来沆瀣一气,又岂会知会旁人?」 先前那个声音冷嗤一声,伴随着烛影一晃,他的面孔映在纱窗之上。 若是羽阙仙阁五大峰任一掌事在此,便会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之前出现在沧澜峰掌门大殿上的天陇长老。 「这些已然成为定局,我现在思索的,另有其事。」 另一人问:「你说的是……」 「不错。」 天陇长老眯起眼,「苏兀卿为何这般在意一个外门弟子,就连一贯严于律己的掌门,也纵许他,这里面着实耐人寻味。」 另一个嘶哑声道:「可惜,五大长老全是些老狐狸,那些内门弟子,更是问不出什么。」 他用迷魂术搜寻过那些内门弟子的记忆,还是没得到有用的讯息。 天陇长老捋了捋鬍鬚,思索片刻:「上次晨议大会上,掌门提过一句,魔源躁动不已,非常规手段不能镇压,莫非……」 另一人诧异:「……你怀疑与此事有关?」 天陇长老冷眼斜睨:「否则以苏兀卿这样的性子,为何这般大动干戈?」 嘶哑声:「这个外门弟子,此次试炼的外门人中,唯他一人无恙而归,既能从焱火手下安然活命,又与魔源有所牵扯,可真是不简单。」 另一人:「可惜人已被苏兀卿带走,我们又慢一步。」 天陇长老高深莫测道:「这有何难,他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料峭春寒……」 …… 仙界灵草果然有奇效,南鹊一觉醒来,顿觉周身经脉通畅,内府舒适,就连体态都似乎轻盈了许多。 试着下床走了几下,又在屋内踱步了一会儿,刚刚毒发初愈,竟也不觉得累。 往常每月的这个时间段,南鹊都会身体疲乏,软绵无力,一直持续好几天。 料峭春寒还是一如前日般清静。 小药童便是在这时,掐着时辰送药进来。 「……为何还要喝药?」 问这话的时候,南鹊又想起来之前被他倒掉的药,以及昨日苏兀卿看他的眼神。 因此虽有迟疑,但人却不自觉地坐到了桌案边。 「我不是已经痊癒了么?」 大抵是因为清除了困扰十数年的毒,一朝身轻气畅,苏兀卿又不在,南鹊难得有些松快神情,露出了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尽管很浅。 谁知小药童严肃地摇了摇头:「你只是饮下了一小半七夜花的药汁,相当于体内的毒素只肃清了三分之一,想要完全不发作,还需要再重复之前的过程两次。」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疑惑,「仙首之前便将七夜花分成了三段,你是不是没看见?」 「……」 南鹊笑颜凝固,他看见了,但只以为是分段便于熬煮。 「仙首说你体质特殊,七夜花虽能为你肃清体内毒素,但药效过重,若是一下全部用完,你的身体会因承受不住而七窍流血,因此分为三次。」 体质特殊,这自然是不便告于旁人的委婉说法。 第40页 灵草的药力无须怀疑,若是随便换个仙界之人,断断不会这样麻烦,然而南鹊是个凡人,药力过重反而成了他的负担。 但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最要紧的是,按照药童的说法,他要先调理两日身体,让用过的部分七夜花彻底发挥药效,期间还要喝药以缓解下一次用药的疼痛……岂不是,还要在料峭春寒再待上好几日? 南鹊抬手,碰了碰胸口的位置,又过了一会儿,他对药童道:「麻烦你,帮我向你家仙首传个话……」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脚腕上忽地一紧。 南鹊没去管,直到苏兀卿到来。 苏兀卿在羽阙仙阁并没有明确的职务,很少像掌门涂孤洵那般操持阁中事务,但任何事他都有资格过问,只是更将除魔大任放在首位,看似清闲,实则一有端倪,十天半个月都不在阁中。 他今日倒没外出,一身茶白色的衣衫,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清逸。 南鹊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从对方一进门就垂下眼,他的目光也放在苏兀卿的身上,直到跟对方无意对视,才略一移开。 他道:「我可以把无尘之心交给你。」 话落,脚腕处又是一紧,都有些微疼意了。 是藤精毕来。 「那是主人给你的东西,你答应过主人什么,都忘了吗?」 它在用精怪特有的传音,旁人听不见。 「我没忘。」 南鹊在脑海里回他,「你家主人交给我的时候说过,希望无尘之心用以净化魔源,如今魔源在羽阙仙阁中。」 紧接着听见苏兀卿道:「无尘之心是你所得,按照仙阁的规定,任何人都无权拿走,我也是。」 藤精毕来:「听见没有,人家不要!」 南鹊看向苏兀卿:「那样的话,魔源永远净化不了,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爆动不是么?」 少年坚韧的眼神,苏兀卿微一凝神。 无尘之心是黎七夜施了术法藏纳在南鹊身体里的,除非南鹊自身有此意愿,其他人都不能拿到,否则,唯有将南鹊杀除,方取之。 苏兀卿目光落在少年脸上,之前在解毒昏睡前,少年还固执地撑着一丝神智问他是不是想要他的无尘之心,如今又仿佛毫不在意了。 这的确是涂孤洵一开始的期盼。 如果拿不到有净化效果的无尘之心,魔源时不时便需要压制,耗费人手,而且,亦会有心机叵测之人,意图打魔源的主意。 「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条件。」 苏兀卿双眼注视着他,缓声道。 不用他说,南鹊也会提。 「你还记得我们入幻境时见过的绿衣吗?」 南鹊看他微动的神情,便知他还是记得的,毕竟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接着道,「她应该还在仙界,你要找到她,让她偿还之前做过的恶事造下的罪孽。」 绿衣早就不在无妄三千,若是还在,垣珩绝不会放过她,事情败露后,她便逃匿了。 后来垣珩一心忙着黎七夜復生的事,也没有太多心力去追寻她的下落,导致她一直未尝报果。 「这也是黎七夜的遗愿。」 他交给南鹊,便是希望南鹊能帮他找出背后阴谋之人,现在南鹊把无尘之心拿出,也要将他的条件一併告知。 如果有能力,南鹊也希望自己能完成黎七夜的託付,可他只是个凡人。 他杀不了绿衣。 但既然允诺,南鹊就一定要完成。 仙界的杀伐决断,从来都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苏兀卿就是最好的人选,这也是南鹊选择交给他的原因。 实力自不必说,而且,苏兀卿一旦应下,就会信守承诺,南鹊并不担心。 「如果你答应下来,我就可以交出来。」 少年煞有其事地说完,便抬眸看向他。 意识到这就是对方要说的全部,而没有等到他开口,少年眼中露出了些许迟疑,以及浅浅的困惑,大抵是觉得这个要求也并不难,相较于魔源的棘手而言。 苏兀卿注视他的眼神终于有些变化,略顿一下,才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提一个跟你有关的要求。」 少年闻言一怔,这次似乎更是意外,随后摇了摇头。 「那便没有了。」 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南鹊便心念一动,紧接着无尘之心便自他身体中缓缓浮出,晶莹剔透,还散发着耀眼的白光。 与此同时,南鹊脚腕上的藤蔓,几乎将他勒出红痕。 「我不管,那是主人留下的最后一个东西,我不允许你交给旁人。」 藤精有些赌气了,这才是它真正的目的,就是不想无尘之心被拿去净化魔源,彻底失去黎七夜仅存的气息。 而它的这个举动,也引得苏兀卿去看南鹊的脚腕。 「它是跟在黎七夜身边的那只藤精。」 南鹊见藤精被发现,收拢了下脚,「它没杀过人,也未曾干过坏事。」 苏兀卿并不是没有察觉,带回南鹊的那晚,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苏兀卿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根藤精没有恶意,他也就没管。 精怪下手不知轻重,此刻南鹊的脚腕处都沁出了血丝。 苏兀卿微一垂眸。 赌气的藤精忽感一阵凉意,接着整根藤就僵得再也动不了了。 第41页 是那个可怖的道者。 藤精很快便感应到熟悉的气息,瑟瑟一抖。 果然修道者就是讨厌。 在藤精眼里,这两个人类就是想要他家主人的东西,达成一致后还不允许藤反抗,简直过分! 伤心的藤精独自伤心。 察觉脚腕上一松,南鹊便没在意脚上,对眼前道者说出找他的最后一点要求。 「我能走了吗?」 这是少年第二次,说出他想走。 离开料峭春寒。 可他为何想走? 他的毒还没有彻底除尽,稍有差池便要独自忍耐解毒时的痛楚,而他现在的处境,也必然是暗处各方人争夺谋算的重心。 这一点,少年不会不清楚。 正因如此,苏兀卿眉微动,难得地不解。 对于心声一事,经过他与掌门师兄的探讨,已有初步定论。 问题出在他与少年所结的道侣契上,同心而结契,以往多是修道者之间为修行而结契,还从未出现过与凡人结契的先例。 凡人无修为境界,他心中所思所想,便在其道侣耳里无所遁形。 而苏兀卿,恰好境界过高,才会不自觉地、轻而易举地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少年的情况也有些少见,并不是他所有的想法,苏兀卿都能听见。 譬如此刻。 或者说,在料峭春寒醒来后,少年便很少泄露过心声。 屋内静悄悄的一片,直到少年开口: 「药我可以自己带走,不必麻烦药童了,可以的话,我再带一些冷泉走。已经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刑罚堂那边,大概是不合规矩的……」 少年想的很齐全,不知是何时就计划好了。 因为不清楚要在石室里待多久,又怕误了药效,所以提出带些冷泉,以备不时之需。 苏兀卿一时未语,直到见少年几次抬头又低首,眼睫毛不住地扇动,有些许不安之色。 「不必再回刑罚堂。」 他缓缓开口,顿了顿,又道,「回你之前住的地方即可。」 …… 乘着仙鹤从高峰上下来,又往前走一段路,便是出了料峭春寒的地界。 南鹊谢绝了仙鹤还要再送他一程的想法,仙鹤顿了顿,还是由了他去。 此处是羽阙仙阁五大峰的交汇处,仙鹤递给他一根羽毛,表示南鹊非是擅长此地,其余巡逻五大峰的弟子才不会为难他。 靠着这根羽毛,南鹊一路畅通无阻,还能在辨不清方向的时候,向巡逻弟子问路。 尽管那些在五大峰巡逻惯了的弟子分外不解,几时有人能从料峭春寒下来过?还不慎迷路了?还是个外门弟子? 但无一例外,皆言无不尽地替南鹊指明了方向。 除了藤精气哼哼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让你把主人的心交出去,现在对方翻脸不认人,把你赶出来了吧!」 它有些幸灾乐祸。 南鹊:「你是不是不想要试试逢春山冷泉的滋味了?」 藤精得意的小表情一滞,显然措手不及:「我……我也有份?」 南鹊展露笑颜:「看我心情。」 藤精:「……」 可恶,它也是植物,植物最喜水了,何况还是所有植物都无法拒绝的逢春山冷泉,那个味道,泡起来得多沁凉舒畅啊! 一直喋喋不休的藤精终于不吱声了。 南鹊得以安心赶路。 他的居所介于内门与外门弟子的屋舍之间,离五大峰距离不短,因此等他终于抵达之时,时辰已过了午时。 他可是从辰时开始走的,不得不说,羽阙仙阁占地辽阔。 远远便看见门前有几道人影,或站或倚,有些不太正经。 南鹊脚步一顿,忽见那抱胸倚靠之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还冲南鹊所在的方向打了个招唿。 萧起鹤? 来人正是萧起鹤,内门弟子杜祥瑞,以及……章蕴。 「你怎么才回来,去哪里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的,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 几日不见,萧起鹤宛若跟南鹊很熟的语气,还抱怨起今日的天气实在闷热,他家屋门前怎么也不栽棵乘凉的树。 「要不是我们俩拦着,他能直接破门而入。」章蕴藉机冷嘲一句。 「不问主人而翻墙,非是君子所为。」 杜祥瑞还是一幅好脾气劝和的样子,对南鹊客套道,「叨扰了。」 「就因为这样的迂腐思想,我们才会一直在外晒太阳。」 南鹊对于这三人一起出现,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来?」 萧起鹤已经推门而入,走在后头的杜祥瑞道:「今日是新入门弟子检验试炼成果的日子,却不见你,想到从北泽回来,还未曾对你道过救命之谢。」 如若不是南鹊,他们所有人都会在黎七夜的幻境里,全军覆没。 「那是仙阁的功劳。」 南鹊不愿居功,更摸不透他们这些内门弟子的意图,语带留余道,「我也只是运气好而已。」 轮到章蕴,他的脸色依旧不算大好,似是重伤刚愈。 「我父亲让我来问问,黎前辈临走之前可留有什么东西?」 南鹊心中一噔。 黎七夜身负无尘之心,枫袖山庄必然再清楚不过,但由于不了解幻境里的实际情况,多半是想探听些什么。 第42页 正有些顾忌,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是萧起鹤的惊唿。 「发生何事?」 几人进屋一看,便见到萧起鹤正从地上爬起,揉着不知是腰还是臀的位置唿道:「什么东西,你们作证,可不是我坐坏的啊!」 一旁是碎得乱七八糟的木条儿,约莫能从长短不一的形状艰难看出是把椅子的轮廓。 等等,椅子是长这个样子吗? 几个自小身娇肉贵的内门弟子,都不由在此时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而南鹊见状,露出些许赧然地道:「真是抱歉,我外出几日,疏于维修。」 他语气自然,动作也习以为常,很快便拢起地上的碎木块儿,敲敲打打一会儿,就又拼出张可以立起来的木板。 「…………」 几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萧起鹤看得半天合不拢嘴:「我就说……我还没重得……能一屁股坐坏……」 与此同时,有四道仙气身影也来到这座小院上方半空中。 「这便是那外门弟子的住所,好生偏僻。」 来人起先一皱眉,两根长白眉须随之在风中晃悠,便是五大长老之一,谷丰易的声音。 「此处靠近内门,倒也不算太偏。」另一人温和出声,是掌书长老,符卜子。 这还不算? 虽是靠着内门,但这条件比起一般的外门院落,一看就大有不及。 眉须长老怀疑符卜子没去过外门,正要反驳,却听掌门涂孤洵出声:「这不是我们几人今日前来的重点,此少年的身份一日不清,便一日不可信。」 他看向身旁的青衣身影,沉思道,「他虽交出了无尘之心,却不代表他与焱火毫无牵扯,若是暗中有款曲,才是防不胜防。」 隐在空中的苏兀卿淡道:「师兄,我心中有数。」 四人漂浮在半空中,却对底下院落里的场景一览无余,屋内的人完全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涂孤洵微点头,随手一指,便浮现出屋内的景象。 被他们重点关注的少年,正说着话:「其实不是坏了,只要坐的时候轻一点……」 他话音还未落,就又听到一阵奇怪的「哗啦」声,萧起鹤,也是此次试炼第一的内门弟子,惊得跳了起来。 几位长老纷纷正色凝神,朝里看去。 却发现……似乎是什么木头裂开了,掉出来一些木头屑。 刚刚坐坏了一把椅子,萧起鹤就对椅子避而远之了,但他又天生软骨头闲不住,就想找个柜子倚着,结果「啪」的一声,碰掉了只木柜门。 不过转眼之间,屋内的地上,竟是一片狼藉。 这下几个内门弟子如临大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真是……十分抱歉。」 南鹊脸微热,忽然想起来,「要不你们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们煮杯茶吧。」 萧起鹤心有余悸:「要不你还是别煮了吧……」 章蕴耐心耗尽,脸色一沉:「不必,说完正事我就……」 杜祥瑞面带迟疑:「这茶……」还能喝吗? 然而不等他们说完话,南鹊就已经抱着茶罐子进了灶房。 洗锅,架柴,生火,烧水。 少年样样精通,看架势还十分熟练。 烟囱飘起了烟,灶房内冒出了烫烫的蒸气,水终于开了。 就在这时,天空轰隆隆雷声响彻。 倾盆大雨骤然落下,哗啦啦打在这座茅草屋上,本就不结实的房顶,险些因为吹起的急风而掀起来。 唿唿作响的风还是将房顶吹开了一丝缝隙,灌入冷风和水滴。 「滴答」一声,灶房里处处都在漏水。 眉须长老看入了神,此刻盯着某滴下坠的水珠,不由地跟着心里一紧。 别掉进去。 然而一滴水珠听不见他的使唤,准确无误地落入了还冒着热气的水中。 少年眼睁睁看着,刚煮好的茶,用来待客的茶,因为他的无暇顾及而淋了雨。 「这……」 眉须长老急得皱眉,「这弟子还好不在我门下,连个最简单的避水咒都不会用?」 卜算子轻咳一声,示意他看一眼掌门。 而涂孤洵则是在看他身旁之人。 苏兀卿却只注视着底下的院落,那茶,那人,久久未动,未语。 眼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地处理着家中一切杂务,习以为常地修修补补,再到骤雨来时赶紧将茶水放置干处,再手忙脚乱地盖好一处又一处,却还是让雨水进了茶里。 他的手上,还留有抱着滚烫茶罐避雨的红疤。 再是习惯,这一刻也忍不住呆了一下。 苏兀卿眉眼微垂。 这处破烂不堪的小小院落,便是少年的栖身所。 这样的场景,只是他到仙界三年来微不足道的一个。 也是在这里,夜深人静时,硬生生熬过每月一次的毒发。 无人帮衬,无人问津。 第15章 (结尾微修) 「外门弟子,居住环境大抵如此。」 涂孤洵声音压低了一瞬,又道,「何况修道之人多为苦修,一心提升己身修为,不在乎这些身外物。」 眉须长老终是收到了符卜子的暗示,虽有些不解,但掌门都这样说了,便也止了声。 第43页 「说来外门人数繁多,这样的独立小院倒是少见。」 符卜子语气和煦,「我记得寻常入了仙阁,但进不了内门的弟子,基本上都是几人分得一间舍屋,行为也会因此受限,极难得这般清幽宁静。」 他二人的声音好似融入了雨幕里,只有「哗哗」的雨声应和。 苏兀卿垂眸未语。 倾盆骤雨越下越大,几人却滴雨不沾。 涂孤洵早在变天一瞬挥手施了个结界,既可使瀑雨于此化为无形,又不会阻挡他们眼前视线。 灶房内的少年,缓缓在动了。 屋里还有客人在,他并没有沉寂太多时间,便又重新烧了一锅水。 幸而烧火的地方屋顶还很严实,他小心注意地没再让雨淋进去,沏好茶,方才把茶罐子端出去。 紧赶慢赶,出去的时候,客人已然少了一位。 杜祥瑞善解人意地解释道:「章蕴他有急事,先走一步。」 南鹊笑了笑,表示不在意。 他跟章蕴并不熟悉,但对跟其交好的方辛却记忆犹新,对于章蕴重伤初愈便来找他,南鹊其实十分意外。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自然是找外门掌事打听,那边有你的存档。」 萧起鹤他们身为内门人,又是新人中的佼佼者,外门掌事职位并不算太高,比不上五大峰的总掌事,理所当然要给他们这个面子。 他一边说,一边尝了尝南鹊煮好的茶。 味道还不错,就是茶叶有点潮了。 见状,杜祥瑞也遵礼地小饮了半杯,浅尝辄止。 他们并没有待太久,只是简单地问候南鹊两句,便起身告辞。 雨虽然还在下,但修行之人不怕雨,避水咒一念,可保全身不湿。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今日来的几人,目的没那么简单,你自己多加小心。」 南鹊心头微惊,是萧起鹤的传音。 果然他也看出,另外两人与他不谋而合在此地出现,还这么巧合的,赶在南鹊刚好回来之际,心思不纯。 能与南鹊相关的,此时恐怕便是无尘之心了。 黎七夜拥有无尘之心,这在仙界不是秘密,否则以他一介药修之身,很难如此年轻就能达到那样的成就。 与修行进步神速有益,就会有不少人打它的主意。 而听方才萧起鹤的意思,他们只知道南鹊一回来就进了刑罚堂,并不知道他中途还去过料峭春寒。 因此刚刚言谈之中,南鹊也有意无意地透露,他如今身无长物。 无尘之心已上交给羽阙仙阁,此事便与他无关。 若非如此,南鹊也不敢独自回来。 半空中的涂孤洵几人,这次前来就是想一观,少年解了桎梏后会接触些什么人,做些什么事。 看着少年送完客,在屋门前的屋檐下站立了会儿,便又转身回了屋。 他回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脚上的藤精拿了下来,然后取出瓶罐里装好的逢春山冷泉。 「你……真的要给我泡?」藤精看着他的动作,多少有点难以置信。 「嗯。」 南鹊把剩余的七夜花也一起拿出来,「不要给我喝完了就行。」 藤精到底是抵不住这样的诱惑,一根藤弯了进去。 唿~好沁凉舒适的感觉,比它想像中的美妙滋味还要好。 泡了一会儿,藤精又想起来,对正在四处捣鼓的少年说道。 「你这里虽然破,但比之前待的石牢却要好多了。」 南鹊还在修那个坏掉的桌子腿儿,闻言抹了抹额上不知是汗,还是沾到了雨滴的水珠,觉得有些好奇。 「为什么这样觉得?」 「我是树藤成的精,除了土壤和雨露,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了。」 石牢里没有阳光。 「还有空气,那里又潮又臭,一点都不清新,还吵,简直是我待过最糟糕的地方。」 藤精很不喜欢那里,作为精怪,它的嗅觉和听觉要比人类更敏锐。 南鹊听着它抱怨念叨半天,想到对方缠在他脚上那么久也不动弹一下,也是很能忍耐了。 「以后你不会再去那里。」 南鹊并没有忽视地回着它,他在干活,有只精怪在旁边絮絮叨叨的,感觉也不错。 很长一段时间,南鹊都是独自一个人生活。 后来有了小书生,羽阙仙阁戒备森严,就连外门也是,山门的守卫不能对小书生放行。 但南鹊每次写好书稿,下山去交稿时,总会见到他,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小书生待人处事都很上道,人又热络,有好几次,在南鹊被人找麻烦的时候挺身而出,南鹊也因此放下戒心跟他相交,在今年的外门入选上,小书生兴高采烈地找到他说也想进羽阙仙阁,到时候他们可以结伴修行。 南鹊自然是乐意的,却也担心小书生会选不上,因为羽阙仙阁的外门弟子,也多少要有点过人之处。 至于南鹊,他当初是情况特殊。 没成想,小书生还真就被选上了,据他所说,是跟外门掌事座下的心腹攀成了交情。 这厢刚想到小书生,南鹊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支狼毫笔。 「这是那个臭书生的?」 藤精弯着整根藤瞅见了,它不知道南鹊也有这种笔,只以为是小书生的。 第44页 不过,这支笔还真是。 见南鹊不语,它便默认了。 「他骗了你这么久,还害你下大狱,要是我,就把这些东西扔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才好!」 精怪的喜好和憎恨都是分明的,又因为黎七夜的关系,尤其讨厌这种「背叛」「反水」之人。 哦不,是魔头。 然而南鹊并没有扔。 这支笔是当初他用过,后来才被小书生要去了一段时间,当初花了些灵石才买到的。 他留下焱火的东西,这个举动也被隐身的几位长老视为不寻常,遂将那只笔探查起来。 实际上,早在这之前,长老们就已经运用灵识将整座小院粗略扫了一遍。 并无魔气,也没有明显的端倪。 少年许久未归,东西收拾起来也很利索,没多久就将那些坏掉的木头屑清理完毕,平时就很注意整洁的缘故,其他地方倒不乱,就只是有一层薄灰。 灰也没了,小小的屋子被他打理得焕然一新。 就是屋顶有好几处都在漏雨,窗户也被吹开了几条缝,冷风灌进来有点冷。 「这个外门弟子……」 眉须长老又忍不住了,只不过这次声音压小了许多,近似于嘀咕,「他该不会连避寒术也不会吧?」 可这点,在修为高深的几人敏锐耳中,又怎会捕捉不清。 因着苏兀卿的关系,涂孤洵直到现今仍未对他们说清南鹊的身份。 眉须长老性情如他那两道不羁的长眉,粗犷暴躁,虽觉得感应不出这名少年多少灵力,却从未往其他方向想过。 毕竟外门弟子,大多灵力低微,到了他们这样的修为境界,有一点灵力,和无限接近于无,如果不刻意去细细感知的话,实在区别不大。 符卜子则不同,他性格温煦细腻,擅于洞察细微,从涂孤行的态度中,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师兄,此处并无异样。」 是苏兀卿略淡的声音。 涂孤洵知晓他话中之意,略一思索,再看看那正在裁纸煳窗户的少年,一点头。 随即几人凭空消失。 雨一直没停。 南鹊终于裁好了纸,把窗户煳了好几层,但从灶房屋顶吹下来的风依旧寒冷,这下他也没法了。 忙完这些,他困得不行,趴在窗户边不知不觉地睡去。 眼皮睁不开,睡前只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冷,可睡了一会儿,又渐渐被自己的体温暖起来了,好似有什么东西隔绝了那风。 …… 入夜。 下了几个时辰的雨不仅没停,还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夜晚几座仙峰亮起了明灯,整个羽阙仙阁映照得影影绰绰,美轮美奂。 一缕树叶被雨点打落,又随风卷进了半开的窗里。 随着香案缭缭,那片落叶霎时化作人形。 屋内那人负手而立,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嗓音徐徐而出:「要你今日去打探的情况如何?」 人形行了一礼,十分恭敬地道:「那个外门少年果真从料峭春寒而归,且完好无损。」 「是么……」 屋内人露出瞭然一笑,「果然与我猜测的一样。」 「师尊所猜如何?」 人形不解,但语气依旧恭谨。 屋内人淡淡道:「传闻苏兀卿有一个凡人道侣,我一直当它只是个传闻,如今看来却是真,连几大长老都不知情……涂孤洵瞒得真好。」 人形一惊:「师尊的意思,莫非那个外门少年便是……」 「多半是。」 人形露出些许思索:「那无尘之心,会不会已经被那个外门少年交给苏兀卿了?不然苏兀卿为何能放他回来?」 「不无这种可能,但无论如何,总有人要一试。」 雨雾连绵,屋内人面容模煳不清,依稀可见其莫测神色,「想当年,绿衣在无妄三千筹谋数年,才成功离间了垣珩和黎七夜,有了今日的魔源。」 又岂能容他们这般轻易将其净化? 「师尊一番苦心,断不能白费。」 …… 南鹊这一觉睡得很熟。 他中途醒来一次,发现天都黑了,便又不想动弹地继续睡了,大约是喝过药容易睏倦的缘故。 迷迷煳煳间,南鹊骤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后背蔓延,笼罩全身,比雨中的冷风还要让人不由地打颤。 那是一种逼命的寒意。 南鹊倏地被惊醒,只听一道格外嘶哑的声音说道:「别紧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会性命无虞。」 果然,他还是被盯上了。 南鹊眼睫毛轻轻抖动:「你想知道什么?」 「上道。」 那个嘶哑声说,「我问你,无尘之心在哪儿?」 「无尘之心……的确在我身上。」 南鹊说出这句话,明显感觉到嘶哑声有些激动之色,落在他身上的禁锢也跟着抖了抖。 「接着说——」 「但是,现下已被苏兀卿取走。」 南鹊的语速有些慢,像是因为害怕,本就偏白的肤色看上去更没血色。 嘶哑声激动的神色消逝,像是在沉思。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 他陡然变卦,「听说无尘之心若入他体,须得杀死那人方可得,如此说来,我便只能……」 第45页 可就在这时,南鹊的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因着南鹊醒来后惜命又态度配合,或者这突然出现的嘶哑声人太过自信,笃定南鹊毫无反抗之力,根本没过多留意南鹊的动作。 「什么玩意儿?」 等看清那张画着红色字迹的符纸后,嘶哑声惊讶的表情陡然变得古怪。 「你是在羞辱我?」 这种程度的定身符也敢挥舞到他脸上,简直把人看轻了使人分外生气。 嘶哑声怒不可遏,五指成爪,朝着少年纤细的脖颈而来。 忽地,一道绿影从眼前飞速腾起,缠住他的利爪,使得其未曾沾染少年分毫。 养藤一日,用在一时。 南鹊也适时从屋内飞快跑出。 此刻也顾不上下没下雨了,保命要紧。 不远处,暗自注视着这一幕的道袍身影阴冷道:「真是没用,连个外门弟子都对付不了。」 与他同行的另一人道:「不如让我去……」 「不必。」 道袍身影冷寒道,「你且在这里静观其变,若有任何响动,及时想法子通知我们。」 说罢,道袍身影原地消失不见。 南鹊正往前跑,他虽住得偏,但附近也不是没有羽阙仙阁的弟子,毕竟此处靠近内门,外门处和内门处皆有人巡逻,只要跑到内门分界处就行。 但有人比他更快。 道袍身影一个闪身,就到了南鹊的前方。 「哪里逃?」 是张南鹊未曾见过的面孔,眼底划过一丝志在必得的暗光。 他一出手,南鹊根本没有反应之力。 比之方才的有着一口嘶哑声的人影,修为更高。 南鹊便没了再跑的打算,只道:「我说过了,无尘之心不在我身上。」 「哼,那你也休想离开。」 他尚不能确认南鹊所说是否真实,更何况,少年已经看清了他的脸,绝不能留。 霎时,一股浓重威压朝着南鹊发起,压得他几乎难以动弹。 然而,就在道袍身影夺命招式袭来之际,竟像是遇到了一道浑厚的仙力,将他阻碍一般。 「这是……」 他瞪大了眼,看到南鹊拿在手上的东西。 是仙鹤的羽毛。 赠于南鹊的时候,仙鹤便提过一句:它的羽毛有抵抗攻击之效,关键时刻能救命。 道袍身影自然也感应得出来,那是来自何处的力量。 他眼露歹意:「如此,更加留你不得!」 接下来的招式,南鹊再不能闪避。 仙鹤羽毛余下的仙力,只能勉强护住他的要害,并且每挡一次,力量也会随之减弱。 最后一次,仙鹤的羽毛也从他手中掉落,变得黯淡无光。 南鹊胸口剧烈起伏,眼睁睁看着道袍身影抬起手,眼睫忍不住地颤动,他还不想死。 就在这时,忽来另一道雄厚灵力将其击退数丈之外。 「天陇长老,你为何深夜来此处,又因何故追杀一名外门弟子?」 掌门涂孤洵威然现身。 突如其来的质问声,天陇长老的名号无所遁形,脸色登时大变。 就在这时,与他同谋的嘶哑声和另一名下属,也被其他两位长老一併擒来。 「你们……」 天陇长老脸色变幻,终是挤出一丝笑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对这少年加以审问,迫不得已才动了几下手,何谈追杀?」 涂孤洵无动于衷:「有什么话,去刑罚堂说罢。」 天陇长老并不想束手就擒,灵识迅速扫去,发现除了涂孤洵,还有两位长老,而且,还有一股最让他憎恨的气息在逐渐逼近。 现在若是动手,脱身不了,就更加坐实他的不轨之心了。 南鹊从一开始终于见到羽阙仙阁中人的放松,到后来发现是掌门涂孤洵的怔然,再是现在,手指陷进雨水里,感觉泛起明显的潮湿。 他怎么也看出来了,这是羽阙仙阁为抓内奸而设下的一个局。 而他,便是这个局中的诱饵。 那做局之人呢? 掌门涂孤洵肃然而立,视线全在天陇长老的身上。 另外两位长老各占一方,呈现包夹之势。 忽地,周围气流产生些许波动,一道天水色身影霎时现于眼前。 南鹊想,难怪当时苏兀卿会同意他走。 第16章 天陇长老有没有抵抗,南鹊记不太清了,或者说他也没多余的心思去留意。 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幕,南鹊眼前看不真切,视线又有些晃,只依稀辨清那是苏兀卿的模样。 对方似是方才赶来,神色不清,只是似乎,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而后,南鹊便彻底记不清了。 「师兄为何不先问过我,便私自做出这番举动?」 「事关仙阁内帷奸细,如此才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所以不惜谎称魔源有异,让我前去探查?」 「……此事瞒你,的确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有亏,但若是告知你,我便知道你不会同意。」 涂孤洵凝眉沉思,声音却不復往日的威重,不可冒犯。 他对这位师弟的性子再清楚不过,此时已然有些退让之意。 「何况,我知晓你命仙鹤赠羽一事,那上面有你留下的仙力,可保他性命无虞……」 第46页 …… 不知过了多久。 「……寒气入体,待我开几贴驱寒药服下即可。」 「至于手臂上的这道伤,伤口不深,我已为他包扎……」 「……昏倒大概是因为他体内的余毒,加上动用仙力导致体内气息紊乱,一时疲乏所致。」 南鹊隐隐约约听到几道低低的交谈声,听上去有些上了年纪。 「去煎药吧。」 药童应声后,便出门去了。 屋内就只剩下细微的窸窣声,似乎在收拾药箱之类的东西。 南鹊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记忆里,还是跟随着师父住在殊云山的时候。 他因为中毒的缘故,体质向来不太好,幼时便时常生病,师父便是这样为他写方子、抓药,往往到深夜还在照料他。 直到他稍微长大一些,又经师父长年累月地调理,身体才渐渐好些,不必让师父为他熬夜操劳。 南鹊也曾体会过彻夜不休地照顾人,那滋味其实并不好受。 而那人,是他外出採药,无意间救回来的一个年轻男子。 南鹊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苏兀卿,毕竟谁会将一个受重伤昏迷的年轻人跟这个世界仙道第一的修道者扯上关系,他想都没能想到。 年轻人醒来后,师父自然是问过他的名字,对方也只是略停顿一瞬,然后说了两个与「苏兀卿」三个毫无干系的字。 此后,他就以这个名字在殊云山养伤。 其实也没养太久,南鹊无意间发现,自从对方醒来后,身上的伤势就好得极快,原本看着奄奄一息,没过几天外表就与常人无异。 为此,他还挺疑惑。 师父那时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眼捋着鬍鬚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南鹊一想,深感贊同,毕竟他何尝不是呢,便止了好奇心。 只在后来的某一天,那天清晨,天空还是黑沉沉的,南鹊一起来就见师父坐在院子里,比他往日起床的时辰还要早得多。 师父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南鹊在他身边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鸡鸣破晓,天际亮出第一缕白光,才忽地听他问:「小南鹊觉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南鹊没听懂,直到师父点明:「我的意思是,此人样貌品性皆为上等,倘若与你结契的话,你应当不讨厌他吧?」 闻言,南鹊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凡间也有男子结契的说法,他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可师父的神情却很正经认真:「他非常人也,或许可以改变你的命数。」 「我看你也不讨厌他。」 见南鹊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师父又笑了。 他一笑,南鹊就感觉脸更火辣辣的,但好歹出了声,细细的: 「可我也不知道,他讨不讨厌我啊?」 师父看他这样笑得更有数了:「我替你试探一番。」 南鹊不知道师父是怎样去说的,总之没过多久,他从师父那里得到的回音是:「他同意了,不日你们便可成亲。」 师父似乎不想多耽搁时间,这样的大事决定都做得有些匆忙。 后来南鹊才知,师父已算到他大限将至,而南国此时正逢内乱,皇宫他必然回不去了。 …… 南鹊醒来的时候,周身已经感觉不到寒意,反而觉得有些暖和。 脑子里残存的感知,让他迷煳回想起还没有修好的房顶,所以睡着会有些漏风。还是说,他又被送回到了石室里? 手臂上传来的隐痛感,随着意识的甦醒逐渐清晰,使得南鹊睁开眼后不由地蹙了下眉。 眼前映入一张带着喜色的脸,语气也同样关切:「你醒了,怎么样,还冷不冷?」 见到这小药童,南鹊便明了,这里是料峭春寒。 他睡着时喊的几声呓语,也被这药童听了去。 「……咳咳……」 南鹊刚一张口,喉咙就涌上一股痒意,像被堵住了似的难受。 见状,小药童立刻去把半掩的窗关严实了。 「你的体质有些差,半个时辰前才给你餵过药,竟还是咳成这样。」 南鹊缓了缓气息,只问:「……我睡了有多久?」 「大概有七八个时辰。」 药童回答完,南鹊便没再说话了。 他这次回料峭春寒,话变得少了些,尽管之前也不多。 药童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没有睡意,视线落在空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便又道:「是仙首带你回来的,当时他神情有些沉意,我见了他都被吓了一跳。」 因他素日见过的苏兀卿,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清寂,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更别提情绪外露了。 南鹊依旧没有出声,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听,直到后面一句。 「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南鹊神情动了动,看向他。 药童没读懂他的眼神,但他是仙首特意从药堂挑来的,又在这里照料了一段时间南鹊,从仙首的举止,或者掌门的态度,难免察觉了出来。 南鹊是仙首传闻中的道侣。 但据他所观察,南鹊跟仙首之间的关系,好似又和其他道侣不太一样,相较于他见过那些。 第47页 药童毕竟年纪小,性子又有些絮叨,想到这些,又道:「你不要一个人去住了,不如就留在料峭春寒,那样你也不会受伤了。」 后面两句,南鹊没怎么去听,前面一句,却不小心入了耳。 那其实是他跟苏兀卿结契后没多久,师父便在某日独自离去了。 南鹊很是难过不舍,可也明白,师父这是不想让他送别,才谁也没相告。 但明白归明白,情感上却难以接受,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脸色郁郁,一双明眸都灰暗。 苏兀卿少见地主动开口说话:「你还有我,日后,我会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 本来是没心情说话的,但听到这句南鹊没忍住抬眸,「我能照顾好自己,就算有,也只是偶尔几天需要你帮一下忙。」 特指毒发那两日。 说着又想到以往每月都会替他压制毒素的师父,眼眸又垂下:「你陪着我就好了。」 苏兀卿没说话,但的确一直陪着他。 哪怕后来要走,也将他带上了,这一去,就到了仙界。 对于南鹊来说,是「到」,而对于苏兀卿来说,是「回」。 苏兀卿一回仙界,便将南鹊带着去见了掌门涂孤洵。 仙门掌门积威深重,不可轻易直视,南鹊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脸。 他们说的话南鹊也听不懂,干脆就退去了外面,看看周围宛如仙境的美景,不,应该说这里本来就是仙境。 又过了会儿,苏兀卿也出来了,却是道:「我现在有件紧要的事需要去处理,师兄会安置你,你一切照办,等我回来即可。」 他的师兄便是那威严的掌门。 南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又道:「那你注意保护好自己。」 等苏兀卿走后,仙门中又有人前来请求通传,会见掌门。 涂孤洵忙了许久,似是在后面才想起,还有个南鹊,便招来下属。 他跟着那名下属走,被带到了一处小院,对方说这里清静,适合他住。 小院有些简陋,南鹊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在那座小院里等了许久,一个人独自生活着,没人来打扰他,也没人回来找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便是苏兀卿。 小药童还在说个不停,南鹊终于开口:「昨晚的那几个人……」 药童:「你说的天陇长老和他的下属?他们已经被掌门亲自擒下了,这时人已在刑罚堂,接受审讯。」 是么?那就好。 南鹊就没再说话了。 药童一看,发现他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屋内没有小药童,而是多了一道清寂身影。 南鹊一睁眼,便对上了苏兀卿看过来的眼神,莫名想到了前夜对方在雨中看他的眼神。 湿漉漉,茫然无措,狼狈至极。 便又把眼垂下。 见他表现出明显的抗拒,苏兀卿顿了一下,道:「此次的事,我并不知情。」 南鹊眼微微动了动,听到这样的话,却没疑虑。 苏兀卿从不说谎,唯一食言的,大概就只是那一句话。 但南鹊这三年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年师父去找苏兀卿说了些什么话。 无非是他对苏兀卿的救命之恩,凡人看重恩情,师父提及此,多半让苏兀卿无法拒绝,才半推半就,勉为其难。 但南鹊想,如果当年苏兀卿言辞拒绝,或者只需说个「不」字,他也不会纠缠他。 说完那句,苏兀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该来的总要来。 无非就是解契罢了,此后他们一别两宽,再无干系。 苏兀卿主动提,比他提总归要好一些。 就在南鹊等得有些诧异的时候,终于,苏兀卿再次开口了: 「等你养好伤以后,便去内门,与萧起鹤他们一道修行学习,会有人教导你。」 「?」 突如其来的话,让南鹊倏然抬头。 「入了内门,便要重新排论屋舍,我会让内门掌事为你换一处房屋,位置上也会更近一些……」 苏兀卿的声音还在继续,南鹊却听懵了。 …… 南鹊此次伤得并不算重,不过一两日,身体就养得和往日无异了。 药童一大早,便替他整理好服饰,送过来的时候面色还喜滋滋的。 「内门掌事亲自送过来的,必定是得了仙首的吩咐。」 「哎呀你不知道,内门掌事平时掌管所有内门弟子,那鼻子都是长在眼睛上面的,今日躬着身子好不恭谨。」 「这些衣服都是内门弟子的服饰,讲究得很,你会穿吗?」 直到南鹊谢绝了药童帮他穿衣的好意,独自折腾一番,最后坐着仙鹤来到内门的地界时,南鹊都还是茫然的。 他一个凡人,如何修行? 「今日,我们学涯堂迎来了一位新弟子,想必大家对他并不陌生,就不再多作介绍。」 南鹊没见过药童所说的,内门掌事躬身赔笑的模样,但对方此刻看上去却是端正严肃,一派威风凛凛。 「但有一点,我需说明——」 外门掌事留着八字须,随着他说话的气息微微振动。 「向来外门中,为仙阁做出重大贡献,或者外出歷练表现格外优异的弟子,便有资格入内门。」 第48页 南鹊,毫无疑问便是此次新人试炼中表现最优秀的那个。 「是他……」 此刻座下的内门中,表情各色纷呈,私下众议纷纷。 「不是说这个外门弟子进了刑罚堂,还与魔域诡主有所勾结吗?」 「你那消息也太落后了吧,人家早就从刑罚堂出来了,掌门和五大长老都亲审过,说明是没问题的。」 「我倒是听说,天陇长老此次按耐不住露出马脚,便是这少年与仙阁高层合作,才达成此效。」 「这有什么?有掌门及几位长老暗中保护,我也不怕天陇长老行刺!」 「那你去啊!」 这道不屑的声音遭到萧起鹤挑眉一笑,「下次要是再有仙阁肃清内奸一事,我必定第一个举荐你。」 「……」 那声音被堵得不说话了。 此刻。 「这个外门弟子怎么来了?」 方辛也在暗自传音给章蕴。 由外门入内门,说是表现优异即可,但实则外门弟子天资就有限,若不是,怎么可能这般轻松? 「难道是他此番作为入了阁中高层的眼,他不会因为我们在幻境中的事记仇吧?」 章蕴暴躁地说:「谁知道你们到底什么事?」 方辛一哽。 也对,当时他带领众人威逼这少年时,章蕴恰好重伤昏迷了。 要说章蕴现在也不好过。 此次试炼,唯一一人起先就重伤晕倒的便是他,别的人表现不好,可他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反观萧起鹤,却站到了最后,还与仙首一起在幻境中并肩而行,如今仙首虽不收徒,但只有萧起鹤能前去料峭春寒得仙首指点,可谓正得意得不行。 方辛知道他心情正烦,只好独自思索起来。 要不,下堂之后,他还是适时地去示好一下? 南鹊坐在堂下,学涯堂顾名思义,取之「学海无涯」四个字,是羽阙仙阁内门弟子教习之处。 一整堂课上完,南鹊听得云里雾里,注意力全在内门掌事那两道动来动去的八字眉上。 好不容易等内门掌事走了,南鹊正准备看看书,桌边霎时涌过来数道身影。 「这变化之术,你可有学会?若是不懂,我可以代为指点。」 「我也可以,我比他更有耐心!」 「你一边儿去,就你上次变个蝴蝶还少一枚鬍鬚,还差得远哩!」 「呵,总比你少只翅膀要像样得多!」 走在后头正为抹不开面子而踌躇的方辛见状:「……」 这群人,真是丢尽了他们内门弟子的脸。 南鹊刚翻开书,耳边就吵得不行,他根本看不进去。 脚下忽地一动,冒出一根藤蔓,一株植物原本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整根藤身半压着藤梗挥来挥去,还是展露出了其兇巴巴的本质。 「真是聒噪,还让不让藤睡觉了!」 围过来的内门弟子脸色霎变。 「是幻境中的那只精怪!」 「……它怎么也出来了?」 他们这些人在第七境中,谁没有受过这只藤精的磋磨和打骂? 「抱歉。」 南鹊及时抬手,将冒出来的藤精脑袋又按了回去。 「它现在跟着我,已经不会再伤人,这点大可放心。」 其余人惊魂未定的同时,也神色各异。 少年不仅是外门中的仅存之人,还是最后的破境之人,如今看来,还收服了一只灵地修行的精怪,并且精怪实力不低。 难怪仙阁会允许他入内门。 这些人心中一丝忿然不解也没有了,纷纷散了去。 耳边终于清静,南鹊得以松了口气。 看来偶尔拿出藤精来吓一吓,便可免去许多麻烦。 可也没放松多久,第二堂课又开始了。 这次给他们上课的是一张陌生面孔,坐在南鹊旁边的杜祥瑞友好地对他低声解释道:「这位是凌虚道人,他已达仙境。」 事实上,能来给他们上课的仙人,大多都是入了仙境的境界,再不济,也是步入了踏墟的。 毫无意外,这位仙人的讲课,南鹊依旧听不懂,更别提向堂上其他内门弟子一样,运用灵气跟随他的步骤。 而且稍有不慎,还会暴露他凡人的身份。 又煳弄完一堂课,南鹊无力地合上书,抬起手臂脑袋也趴上去。 他想,还不如解契。 此时的学涯堂外。 「以凡人之身,想要有所修行,终究太过困难。」 将这一幕收入视线的涂孤洵,不由地侧目,对身旁的清寂身影说道。 见苏兀卿未语,只是目光依旧注视着里面的动静,涂孤洵神情微思,又压低了嗓音道: 「师弟,我知道有句话你未必想听,但我必须得说,你已达无我之境,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罢……」 第17章 若是此时有第三人在场,便会因为听闻这一句而骇然失色。 要知道仙界修行之人,能修成仙境便已十分坎坷不易,大部分的仙人都是各派仙门翘楚,可守一方安虞。 仙境往上则是忘我之境,入此境界的修道者犹如凤毛麟角,且即便少有,多数修者还会停留此境界,极有可能毕生都突破不了。 然而苏兀卿却已在短短百年间就已踏入了无我之境,那是比忘我之境更难以企及的境界,只差一步,便可飞升。 第49页 何况,更确切地说,苏兀卿如今的年岁还不足一甲子。 也正因为「忘我」与「无我」两境的艰难少有人渡,也少有人知,这其中的辛秘。 与天地融为一体,逐渐淡化自身与旁人的存在,若不是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人,或者极其执着要做的事,也能一併模煳,淡忘。 苏兀卿当时,便是处于「忘我」之境。 三年前刚回到羽阙仙阁,涂孤洵便有事要托他去处理,等他再回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 那时苏兀卿的确隐隐约约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但羽阙仙阁一切照旧,身边熟悉的人也依旧照旧。 南鹊从与他相识到结契,不过一月有余,在他修道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占据的时间实在太短。 如果没被人刻意提及,他的确想不起来,直到在幻境中,他察觉南鹊的身份有异后,涂孤洵才这样试探地问了一句。 他是不是忘了曾经有过一个道侣? 是。 苏兀卿垂眸,不可否认,他的确淡忘了南鹊。 也因此,在他让内门掌事多给出一个名额之后,又搁下手中事务来此处查看那少年的一举一动。 「也许你想弥补他,但凡人无仙骨,或许穷极一生也难以学会半点仙术。」 涂孤洵轻嘆一声,但紧接着就被苏兀卿淡声打断。 「这点便不劳师兄操心。」 涂孤洵略微一噎,知道对方还在芥蒂之前用那少年引出天陇长老一事,便不再多言,自顾自离去。 学涯堂内,南鹊终于结束了一整个上午的折磨。 因为之前放出藤精,这次下堂之后没人再来他耳边吵嚷。 来的是授课的仙人。 仙人慈眉善目,问南鹊若有不解之处,可以随时去问他,另外,还让他不必过于忧虑,他初入内门,跟不上进度很正常。 南鹊是个外门弟子,天资不高,因此多得授课仙人照拂,也在情理之中。 算不上会暴露身份。 但南鹊依然感觉得出来,有好些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这个方向。 现在没人敢笑话他,亦或者直接嘲讽他,更多的还是疑虑好奇。 八卦是人的天性,哪怕是修道者,也同样难以抗拒。 不过南鹊并不用避讳他们打听,应付自如。 与授课仙人道过谢后,南鹊便回去了。 离开料峭春寒后,他如今的住所还是原来那处,当然,不是因为内门掌事没有给他安排,是南鹊自己选的。 他在那座小院已经住惯了,换了地方反而不习惯。 而如今,苏兀卿已然在净化魔源,所有人都知道无尘之心不在他身上,加上天陇长老也已伏法,南鹊现在很安全。 当时内门掌事还颇有些为难,没有立即答应他,之后过了些时间,才答覆他可以。 南鹊回去的时候,正好撞见内门的巡逻弟子,说是如今仙阁内要加强巡逻,范围也要比以前大,外门更是如此。 包括南鹊住的那里。 不过也还好,只是视线所及,也不算深入,南鹊没有觉得被打扰到。 而且,住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南鹊一回来,就将带回来的书扔到了桌上。 藤精探出了头:「你不看吗?」 南鹊:「不看。」 藤精以为他是看不懂,又被一起学习的内门弟子打击到了。 「你是头一回修习仙术,以前又无人教导,学得慢很正常。」 南鹊想了想,道:「我知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南鹊都如此度过。 他的生活像是回到了与往常一样,只是身体养得更好了一些,不用担心会再毒发,还要去跟内门弟子一起上课。 直到一个月后的道术测试,看着拿到手的测试单,内门掌事好一阵苦恼,最终还是拿到了苏兀卿面前。 当然,语气很含蓄:「虽然垫底,但身为外门弟子,资质本就不佳的前提上,修道基础也不够,不过好在他很勤奋……」 苏兀卿的目光,从测试单上移过去一眼。 内门掌门冷汗一流:「……老夫真的已经尽力了。」 南鹊自然知道他的测试成绩,垫底不说,还得了零分,内门掌事一早就拿走去告状了。 他心里也不慌,表面本本分分地继续上课,直到上午的学堂结束之后,正要如往常一样拿书离开。 忽然被萧起鹤叫住。 内门的课向来只上半天,还不算休沐日。 南鹊寻思着对方这是要跟一起走么,可他们不同路啊。 萧起鹤语气张扬:「你跟我来就是。」 他向来风风火火的,不等南鹊说话,就带着他走了。 出了学涯堂,没了那许多揣摩打量的目光,萧起鹤才道:「仙首让我带你去料峭春寒。」 萧起鹤是这届弟子唯一一个能前往料峭春寒,听苏兀卿教诲的内门弟子,平日里也只有他有苏兀卿的传讯方式。 因此,每次休沐日前,萧起鹤总会招来一堆羡慕嫉妒恨的视线。 他压根不在意,反而还颇为自豪,自从知道灰衣道者就是他崇拜的苏兀卿后,就更加庆幸当初在北泽的选择。 因此,他不介意多带着点南鹊。 「不过……」 萧起鹤摸着下巴,看向南鹊,「我还是想不明白,仙首为何要找你呢?」 第50页 南鹊佯装不懂:「我哪里知道。」 好在这个问题萧起鹤并没有纠结太久,毕竟在他看来,还在北泽的时候南鹊就跟那灰衣道者走得有些近。 最终,他的目光着重在南鹊的那张脸上停留了几分。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有萧起鹤在,也有好处。 南鹊不用掩饰他压根不会任何道术的事实,跟着对方乘着飞舟上了料峭春寒。 萧起鹤按照仙鹤的指引,要先去听课再去练剑。 而南鹊,也一併被仙鹤推了进去。 一进静室,苏兀卿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南鹊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不过修道之人哪怕是一年两年都不会有什么容貌上的变化。 苏兀卿的视线一一掠过他们,只一眼,态度很平常,便开始授课。 南鹊知道苏兀卿主要是给萧起鹤讲课,他作为旁听,听不听都不要紧。 反正也听不懂。 抱着这样的念头,南鹊就开始走神,但坐着坐着,阳光照得暖洋洋的,让他忍不住想打盹儿,但没过多久,就感觉眼角余光里,前方似乎有道目光扫了过来。 苏兀卿看了他不止一次,起初授课的声音一顿,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耳边突然安静下来,南鹊才忽地惊醒了。 同他坐在一处的萧起鹤已经不在,想来是练剑去了,而苏兀卿却还没离开,发现他醒了后,目光随之看了过来。 果然是有话要跟他说。 南鹊心有预料地想,等着他开口。 下一瞬,苏兀卿的声音响起: 「从明日起,你就跟萧起鹤一样,每两日一次,前来这里听课,修习道术。」 「?」 南鹊闻言愕然。 不应该是内门掌门告状他朽木不可雕,然后不再允许他出入学涯堂了么? 「我不。」 南鹊听到自己的声音,才意识到他的反应过大,语气也有些生硬。 但话已出口,收回也来不及。 他略顿一下,索性道:「我不用。」 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满脸抗拒,不想踏足料峭春寒。 苏兀卿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也沉默一瞬,才道:「学涯堂是以内门弟子的修习境界为进度的,你跟着会比较吃力,需要从基础学起。」 他语气淡淡,但素日少于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在向南鹊解释。 学涯堂的课他的确跟不上,南鹊心中也清楚这一点,可料峭春寒这几个字似乎更让他纠结,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口,可又没说出什么来。 这其实并不代表他接受了。 以苏兀卿这段时间对他的观察,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跟他说话。 明明今日在来料峭春寒的途中,还与萧起鹤有说有笑的,一上来就止了声,表情也没了生动。 知晓他心中不愿,可苏兀卿却没有向前几次那般顺从他,只道:「学涯堂那边的课你若是觉得为难,便可以不去,但每隔两日,须来料峭春寒一趟。」 …… 来的时候南鹊是眼带笑意的,回去的时候是满目茫然的。 明明他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内门掌事没将他的情况说明吗?苏兀卿为什么要亲自教他? 他的心情转变之大,就连护送他离开的仙鹤都感觉到了,委实想不明白的它,尝试着跟南鹊交流。 「仙首会从基础教导你,你在这里会比待在学涯堂更好。」 而且,多少人想求得仙首一个指点,都求不到。 但看少年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 少年甚至不想多待,萧起鹤还在练剑,等他又要多等一会儿,便要先行一步。 不过南鹊跟仙鹤倒不曾置气,对方帮过他好几次了,这次也是,见他想走还主动提出来送他。 「……谢谢。」 等下到了地面后,南鹊依旧对它道了声谢,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多的。 仙鹤毕竟是料峭春寒的仙鹤,谁知道它会不会去告状呢? 南鹊克制着,才没有对它说苏兀卿的坏话。 可回去的路上,南鹊还是不由地想,苏兀卿这么做的意图。 是对他心存愧疚么?还是说,只是做给其他知情的人看看,他并不算是无情无义,将道侣彻底抛之脑后的人? 直到耳边忽地响起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 「南南!」 这个称唿? 南鹊抬头看去,入目的是一个身形高大魁梧,面容黝深俊俏的青年剑修。 此刻站在南鹊那座小屋前,像是等候已久,才在见到南鹊的剎那,眼中格外发亮。 与他同行的另外两个人,都是青年剑修的朋友,个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南鹊无意间瞥到他们的神情,觉得不太自在:「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不要这样叫。」 这是他幼时的乳名,听起来很怪。 可那剑修像是听不见似的,下一瞬,竟是一个箭步,来到了南鹊跟前。 「这段时间我不在,没人欺负你吧?」 因为眼底的光,这一离得近了就显得有些灼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南鹊看,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出异样。 「没有。」 南鹊却已经习惯了,语气还很自然,「你怎么会来,有事吗?」 第51页 「没事就不能来了?」 剑修脸上的光黯淡些许,但不多,热烫的眼神依旧没从南鹊脸上移开。 「我这次出门歷练几月有余,你都不问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吗?就算是……作为朋友的话。」 …… 剑修名叫越含光,是南鹊除了小书生以外,在羽阙仙阁内另一个有点牵扯的人。 原因是越含光挥得一手好剑,很会砍柴,而南鹊除了需要写话本维持生计,也需要木柴取暖,烧水之类的。 可羽阙仙阁的人不需要,就连山下市集上也没有卖柴的,他们修道者会自主用道术生火,或者使个御寒术就行。 南鹊那时候很愁,他不会砍树,即便会,羽阙仙阁里的人也不会让他乱砍乱伐。 但作为内门弟子的越含光却可以,随便练个剑不慎砍到一棵树或者一根竹,就够南鹊烧一段时间了。 发觉出剑修有这项技能后,从那以后,南鹊的柴火一事就不曾愁过,都找他就行,当然了,南鹊每次都会付钱。 但越含光不比小书生跟南鹊亲近的关键在于,也是因为他是内门弟子,时不时便需要出门歷练,或者遵从掌事之意,要去仙界其他地方执行任务。 以及,这位剑修,只要与南鹊待在一处,总是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比如此刻,越含光先让他那几位修道朋友先离开,忽然就说了一句:「我那位朋友最近外出一趟,结识了一位丹修者,他们性情相投,整日相谈风花雪月,还结为了道侣,好不快活。」 南鹊推开门,正忙着把书放下,顺口便道:「替我向他们说声恭贺。」 越含光也跟了进来,眼神在屋内瞟了一下,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南鹊身上:「他那位道侣也是男子。」 「这样么。」 南鹊回了他一句,表示他知道了,但也不觉得奇怪。 越含光声音逐渐振奋:「他那位丹修道侣只是个初阶道人,但我朋友也并不介意,只要两情相悦,修为高低又有什么紧要?当然,我也这样觉得!」 「……」 南鹊终于觉出些不对劲,看了他一眼。 「你到底有何事?」 在南鹊越发狐疑的眼神中,越含光古铜般肤色渐渐变红,但根本看不出来,只是显得颜色更深了一些。 「其实我是想问你、你……」 被南鹊清润的眼眸这样看着,剑修的唿吸越发急促,眼神闪烁,喉结滚动,最终不得已避开了视线,才得以喘息,「你明日有空吗,我明日给你送木柴来,上次给你准备的想来已经快用完了吧?」 「不……」 南鹊本不打算再要的,他这段时间没怎么用,木柴还有许多,却忽地想到了正在烦恼的事。 他改口道:「你可以后天送来吗?」 第18章 隔天一大早,南鹊依旧去了学涯堂。 尽管苏兀卿说过他不必去,但内门掌事和授课的仙人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变化。 只是好似,压力更大了一些? 一堂课上完,南鹊明显感觉到上课的仙人们视线频频朝他投来,不仅如此,还会刻意将语速放慢,字句偶尔还要多加讲解。 虽然苏兀卿并无此交待,让他们一切照旧,不必过多关照。 但谁也不想仙首下次再来查看测试单时,发现南鹊在他们各自所授的课上,再次得出零分。 哪怕是竹片上的知识呢,也得多讲几遍,让他记住为妙。 南鹊:「……」 他都听到背后的两名内门弟子在小声议论,怎么都听懂了还在讲? 要不,明天还是别来了吧? 南鹊正准备这样打算,这堂课就结束了。 仙界的堂后也如凡间一样,顿时开始了吵闹,聊些八卦,比如仙界又有哪位仙人有些风花雪月的艷事,哪个门派的掌门寻回了私惹得原配夫人离家出走,或者是哪个天之骄子下了趟凡间,流连于凡间不愿回来。 「凡间有那么好吗?」 有内门弟子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旁边弟子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凡间。」 凡间很好。 南鹊一边枕着手臂晒着太阳,一边在心里回了他。 凡间没有仙界这样多璀璨夺目的仙境美景,但也有蜿蜒清秀的草木山川,有各色各样的佳肴,也有数不清的友好善良的凡人。 他们六根不净,但他们活得热络自在。 「你们说,凡人整天都在做些什么?他们既不能修道,又不能除魔,几十年的生命就这么一晃就没了,莫不是从出生就等着死了?」 这话语有些冒犯,但说话的内门弟子其实倒不是嘲讽,更多的是真的无法理解。 「这么想知道的话,你也去混沌界感受一趟不就清楚了?」 属于萧起鹤的声音插进来,他刚从外面进来,随手扔给南鹊几枚灵果。 都是上等品质。 南鹊拿过来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谁好端端地想不开不当仙人去做凡人?」 那内门弟子闻言皱眉,但碍于萧起鹤没再继续说了,只是被对方怼了后脸色很是不爽。 杜祥瑞端的是一派和气:「凡人有凡人的活法,这其中的美好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我们没必要去否认。」 第52页 那几名内门弟子没再说话了,但彼此都有眼神交流,显然是认为杜祥瑞在巴结着萧起鹤。 一时无人注意到,南鹊在听了那话之后,抬起眼眸看了杜祥瑞一眼。 杜祥瑞愣了一下后,对他笑了笑。 南鹊也点了下头,然后收回目光,继续享受刚才萧起鹤给的灵果。 杜祥瑞此番过来,还带来一个消息。 「听说东海那边也出现异状,这次仙阁派出了好些内门弟子前去,还都是步入了灵台的师兄师姐们。」 杜祥瑞的师父也是阁中的一位仙人,消息自然可信。 此话一出,方才几人也就暂时搁下了那点不愉快:「难不成又有魔头作乱?」 「最大的魔域诡主焱火都在北泽,就算有魔应该也不会再强过焱火了吧?」 杜祥瑞道:「话虽如此,但若是魔源之物,怕也十分棘手。」 那弟子瞪眼如铜铃:「还来??魔源不是已经被掌门及几位长老净化了吗?」 杜祥瑞摇头:「师父说了,既然魔源能为修道者所孕化而出,有其一难保不会有其二。」 几人听得咂舌:「……如今仙界真是多事之秋。」 仙界的确是多事之秋,不过那不在南鹊要考虑的范围之内。 第二日,南鹊的确不想再去学涯堂,但还是勉强着去撑了半日。 一下堂,萧起鹤照旧要南鹊跟上他。 南鹊便称自己落了个东西,他要回去拿一趟,让萧起鹤先走。 萧起鹤哪会知道他的计划,不疑有他,只当他有仙首给的宝物可上料峭春寒,看着他转身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如果苏兀卿只是想做做样子,日后不落人口舌,那他不介意配合一下,反正也没多长时间了,这样做的话,对方应该是能懂的吧? 很明显,苏兀卿不能。 回去没多久,南鹊就看到了一道通身雪白的影子,格外眼熟,定睛一看,竟是……仙鹤? 仙鹤降落在小院里,两只白里透红的爪子踩在地上,而后准确无误来到南鹊窗前。 纤长漂亮的脖子往前一伸,晶莹鹤眼一动不动紧盯南鹊:「仙首说了,你不可逃学。」 「……」 「让我来带你去料峭春寒。」 南鹊没避成,第一个计划宣布落败,但他还有第二个。 到了料峭春寒,萧起鹤又去练剑了,听苏兀卿授课的人便只有南鹊一个。 苏兀卿见到他,并未多说什么,好似刚才的事不曾发生,从基础讲起。 当着苏兀卿的面,南鹊不好像上次那样走神,倒不是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从小养成的习惯会让他觉得失礼。 但也敷衍得很,书册是重新换过的,他盯着上面的字也不抬头,苏兀卿偶尔停下来,问他一两句,他就点头。 过了一会儿,静室外药童来通传,苏兀卿便让南鹊独自练习一会儿。 没有人在,南鹊便又拿出在学堂一样的架势。 等到苏兀卿回来,见到纸上隽秀的字迹,但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南鹊还是没有抬头,所以看不到苏兀卿的表情,只听见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先练习打坐。」 之前南鹊还能恪守着礼仪,不在人前睡觉,可打坐实在太安静了,合着眼什么都不做,周围无限静谧,他又没有灵力可以在体内运转。 过了一会儿,苏兀卿兀地睁眼,看向对面微阖着眼睫,唿吸变得绵长又均匀的秀丽少年。 他哪里还会看不出来,少年哪是什么勤奋好学,他是根本就不想学。 南鹊是在不知不觉间,感觉到了冷。 他霎时睁眼,眼前竟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料峭春寒下雪了? 铺天盖地的白雪,遮掩住远山和花树,就连湖水上面也结了厚厚的冰。 南鹊明明记得,他闭眼之前还是个艷阳天。 「继续打坐。」苏兀卿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不是下雪。 南鹊这时才忽地想起,料峭春寒的确有这么个地方,气候与整个羽阙仙阁都不同,一年四季皆是酷寒无比,但对修行之人却对大有益处。 这里显然是苏兀卿将他带来的。 发现他睡熟后,没有直接叫醒了,反而用了这种迂迴的方式。 只有感觉到冷,才不会偷懒。 可他低估了南鹊的决心,哪怕被冻得浑身僵硬,凉意刺骨,南鹊也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决心是很强烈,但意志力却在这样的严寒下,不自觉地一点点溃堤,原本坚定的思绪不由开始涣散,朝着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热源而去。 怀里滚入了一个僵硬又冰凉的身体,苏兀卿霎时睁眼,往下看去。 「南鹊。」 陡然听到这声,语调低低的短促,听不出具体的情绪。 可南鹊还是辨别出了这是苏兀卿的声音,也是头一回这样叫他的名字,不等对方推开他,南鹊已经恢復理智,坐回了原地。 「对不起。」他动了动发白的嘴唇。 不仅是嘴唇,脸也是,髮丝也是,他浑身上下不见其他的颜色,像个冰雕的精緻雪人。 只是抖得厉害。 苏兀卿眸色微微一敛,到底没说别的,只道:「此地灵气充裕,按照我讲给你的方法,便不会觉得冷。」 第53页 南鹊没回答他。 苏兀卿停顿片刻,又道:「从前你无人教导,所以才会认为凡人不可修道,荒废度日,但我查阅古籍,虽无前人先例,但也可学些道术,用以御敌防身,强健体魄。」 只是无法将仙界的灵气纳为己有,也无法提升境界,自然也无法真正地得道飞升。 南鹊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被冻得狠了,整个人连同脑子都是木然的,苏兀卿说了什么,他都点头。 直到掐着的掌心发红,咬着的嘴唇沁出血丝,他被苏兀卿发现,对上对方沉下来的眼。 有一瞬间,南鹊以为他会被斥责,因为掌门涂孤洵曾经也是这般,同门师兄弟,威严起来总归有些相似。 但仔细想来,他还没见过苏兀卿呵斥过谁,无论是在凡间还是仙界,苏兀卿都是那副漠然清寂的模样,就连动怒也极少。 但他此时却皱起了眉,抿唇,将手放在了南鹊肩部的位置。 南鹊渐渐感觉暖和的气流,从他的背嵴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重新恢復了活跃的状态。 甚至因为过于热了,他的面颊还淌出了汗,打湿了额发,看上去湿漉漉的。 像是……一只倔强又漂亮的小动物。 苏兀卿少时曾见过他的师兄们去收灵宠,于修道者而言,他们那般修为已不在乎灵宠是否强大,只想养个好看舒心的,放在眼前看看也心旷神怡。 谁知那只雀鸟怎么也不肯认主,受了伤匍匐在地就是不服气,更别提亲近人。 事已至此,苏兀卿一低眸,就见少年忽地张唇,道:「我饿了。」 声音低低的,每一个字却念得很清晰。 苏兀卿自然不会忘了这点,凡人需要进食,这个时辰算是人间的午后,但仙界灵果亦可以充飢,通常可以保持十二个时辰的饱腹感。 但他还是唤了一声:「飞云。」 仙鹤立刻进来,飞云便是它的名字。 「去摘些灵果来。」 仙鹤即刻领命,正要走,又听见少年继续说: 「我不吃灵果,我想吃米饭。」 仙鹤听到这个要求爪子一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看向仙首。 苏兀卿方才的脸色便不是很好,这会儿好似又恢復平常了,他道:「去取些人间的饭菜来。」 仙鹤大感不妙。 要他去摘灵果,它哪里都能去,可是,要人间的饭菜他怎么会做?山下的杂市上都没得卖啊。 可即便如此,仙鹤仍是恭恭敬敬地答:「是。」 振翅声逐渐远去。 南鹊知道那只仙鹤离开了,但同样也知道对方取不回人间的饭菜。 这一点他在三年前就知晓了。 仙界根本没人种稻米,人人忙着修道,早已辟谷,纵使有人贪图口腹之慾,也是食用花露仙果,偶尔也会外出歷练,倒会食用一些高阶的灵兽,以补充自身消耗的灵力。 甚至,就连仙界的土壤也不适合稻米之类的凡间物生长。 南鹊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故意的。 他要让苏兀卿知难而退。 别教他了,也别管他了,以前不是也没管过,他也好好的。 他们还和之前一样,互不打扰就很好。 他不需要苏兀卿管。 南鹊如此想道。 在这期间,他还是没跟苏兀卿说话,苏兀卿也没再出声,两个人在屋里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直到仙鹤扇着翅膀回来。 南鹊到底是低估了仙鹤的脚程,他感觉这只鹤离开没多久,肯定一无所获而归,就见这只鹤的爪子上各提了两个高高的木篮子。 随后,一挥爪忙碌起来,将篮子里的饭菜一一摆出来,堆满了南鹊面前的饭桌。 南鹊愣愣的,看着盘子里还冒着热气的菜餚,眼睫都忘了眨。 首先是炒菜,酸甜口味的炒肉丝,炒竹笋肉须,小炒黄牛肉,生炒小猪排,炒鲜蘑菇,炒小白菜,炒番薯青丝…… 然后是各种煎菜,小煎豆腐,香煎肉,煎焦小黄鱼。 烩菜有鸭丝烩白萝,草菇烩火腿,石斑绘熊掌……以及清蒸鳜鱼,粉蒸肉,糯米裹虾,清水煮鸡,五香滷鹅…… 满满当当一大桌,徐徐缭缭往上冒着勾人的香气。 「你试一下,还是热乎的。」仙鹤说着,给他盛了一碗白花花的热米饭。 南鹊三年没吃过人间的饭菜了,此刻鼻端全是似曾相识的味道,险些经不住诱惑。 可他也没忘了,他正在和苏兀卿谈判,不能功亏一篑。 「不是饿了?」终于,苏兀卿的声音响起。 他迟迟未动,这般看着,的确显得他在说谎。 南鹊略显迟疑,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 刚尝了一下,他咀嚼的动作微顿。 「味道怎么样?」仙鹤问。 很好吃。 是南国那家开得最大最有名的酒楼里,资歷最老的厨子做出来的味道。 可南鹊声音低低地说:「也就一般。」 在动筷的一瞬,南鹊还有些不自在,但吃了几口后,他忽然想到—— 吃完这顿饭,他照样可以不听苏兀卿的。 反正是对方主动送来的,他又没有要求对方一定要去做。 再者,苏兀卿以前不也用过他亲手弄来的饭菜,这只能算是些微回礼。 第54页 于是乎,南鹊更加心安理得了。 等吃到了八分饱,他就放下了筷子,在那些每样只消下去一小块的盘子里掠过一分目光,然后在苏兀卿开口让他继续去修行之前,道。 「今天一个朋友要来给我送东西,算算时辰快到了,我要回去一趟。」 他抬眸对上苏兀卿的眼,明显微顿的眼神,看得出来他的确打算让南鹊吃完饭继续去雪地打坐。 「我今天累了。」南鹊半垂下眼。 苏兀卿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勉强他。 「萧起鹤快要结束了,让他送你下山。」 「两日后,飞云会再去接你。」 …… 萧起鹤今日没用飞舟,而是选择了一把扇子,扇子外围有几缕流苏,还挺别致。 就是,看上去不太像是他会用的。 流苏随风摇摆,被南鹊用手指拨了一下。 他心中有事,眉眼间也颇有些愁意。 原因是苏兀卿居然还没放弃让他去修行。 大概是看他一直在拨弄那些流苏,萧起鹤便问了一句。 「不喜欢?」 「啊?」 南鹊回过神来,「没有。」 他收回手的瞬间,萧起鹤也将这把扇子收了起来。 南鹊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而且,萧起鹤这次将他送回到了小院附近,不远处就是他家的屋门,往日他们总是在内门的交界处就分开,因为不同路。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南鹊压下心头的情绪,对他笑了一下。 送得越近,他就能少走一程路,再有坏心情也不能对着身旁的人发泄。 只是萧起鹤不知怎么,望着他的笑顿了一下。 随后在南鹊以为他没听清,准备再说一遍时,他才「嗯」了一声。 「你今天练剑很累吗?」 萧起鹤今天话都少了很多,往常跟他一路总会说个没完,尤其是练完剑之后,简直是苏兀卿的头号迷弟。 今天倒没折磨南鹊的耳朵。 「还行。」 萧起鹤漫不经心地回着,一边将视线望向不远处空旷的小院门口。 果然,哪有什么朋友来。 不过是少年随口编的藉口。 下一瞬,视线所及之处,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却从另一个方向逐渐靠近,而且脚步越来越快,带着兴奋喜悦之色,身影也越来越急,在小院门口停下后,敲门的动作却又变得小心翼翼。 …… 料峭春寒内,萧起鹤练完剑后,一边擦着剑,一边走进室内,正要向仙首汇报今日的成果,却扑了个空。 「仙首有事外出了?」 萧起鹤很是意外,「我今日剑术上受挫,正准备请教仙首。」 留下来的仙鹤回他:「仙首临时起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归来,你下次再来问罢。」 「这样严重?」 萧起鹤神色肃然,还以为是近来的东海动乱一事,道,「可需要有我出力效劳的?」 「倒也不必,这种事外人帮不了忙。」 仙鹤想了想,道,「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应该是叫……捉干?」 第19章 飞云不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 那少年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少与人来往,唯一跟他交好的小书生是个魔头,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人了。 突然冒出来一个朋友,也难怪仙首会挂心,不知他又会交到什么人。 最近东海动乱的事越闹越大,羽阙仙阁内也不平静。 偏偏少年又不肯多说,仙首便亲自去走一趟了。 虽然结论不太恰当,但过程大差不差。 而此刻,在院落外的萧起鹤,不,应该说是变化成萧起鹤模样的苏兀卿,刚落地时便扫视了周围一圈,并无人烟。 还未放人之前就想过这样的结果,不过南鹊从学涯堂到料峭春寒,的确一整天未曾歇息过。 少年是聪慧的,这一点苏兀卿在凡间时就知晓,他要是有心记,就能记得住。 表面看着温顺,实则也有脾气。 若是态度太过强硬,反而会适得其反。 见四处无异样,苏兀卿便打算离开了,殊料,这时还真来了个人,不似路过,目标明确地,前去敲了敲南鹊那座小院的院门。 苏兀卿抬目看去,正欲告辞的话忽地一转。 「方便进屋喝杯茶吗?」 南鹊也远远地看见了越含光的身影,正要去给对方开门的他就听见了「萧起鹤」的这一句,想也没想道。 「当然可以。」 喝杯茶而已,萧起鹤送他回来,理应如此。 只是之前碰上过下雨淋湿茶水的窘事,南鹊后来也没邀请过旁人,今日天气好,应当不会再出现同样的事。 「南南,你回来了啊!」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越含光几乎是瞬间就听出了来人的身份,转头露出一个热烫的笑容。 「我就说你不可能不在,我们都约好了的,断然不会失约,你方才是去了哪里,是去了山下的杂……」 剑修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大堆,才忽地留意到南鹊身后有人。 剑眉星目,本是张扬大气的长相,但不知为何,看过来的眼神,却给人淡静内敛,难以揣度之感。 越含光在看这忽然出现的年轻道者,道者也若有若无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移开。 第55页 南鹊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视,或者说是越含光单方面的暗潮汹涌,只是对方问题太多,他一时不知先回哪一个。 便先去开了门,对两人一併道:「进来吧。」 他招唿了一声,收起院门钥匙后,就往灶房的方向走去,「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烧个水。」 他语气自然,面上略带几分笑意。 ——看起来的确像是旧识。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划过这一句。 不同的是,道者略一抬眸,尽显淡然情绪,剑修表情严峻,目光更添警惕之色。 而接下来一幕,就更加坐实了越含光的猜测。 这道者看座的时候动作看似不见蹊跷,但实则稳妥得当,不动如风。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院子有多不经折,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借着帮南鹊修葺的名义,跟南鹊多有接触。 只是奇怪的是,这名道者又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越含光以前并未见过这位年轻道者,对方若是对这间屋子了如指掌的话,必定也是之前来过的缘故。 什么时候来的?来过几次?比他还要多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跟南鹊发展到何种关系了? 莫非是他这次外出这段时间,被人捷足先登了? 对方身上的服饰颇有些讲究,还带着内门的标识。 带着这许多疑问,越含光简直越发地坐不住了,在对方将目光放在某处书桌上时,故作高声道:「南南,我来帮你!」 正要往灶房去,南鹊却已经端着茶出来了。 「不用,你坐吧。」 「……」 越含光刚站起来,又只得坐下。 心说,他虽没帮上忙,但总比那道者坐着一动不动的态度更得人心,起码有这番心意。 谁知方坐下,扭头一看,却见那道者不知何时起身,到了南鹊的书桌处。 南鹊爱写字画画,这一点越含光是知晓的,不过他不想在南鹊心中落得个随意窥探的印象,所以一直按捺着,不曾探问过。 「可否一观?」那道者垂视了几眼后,似乎也有这样的心思。 南鹊看了一眼,发现萧起鹤看的是他正在连载的新话本。 如今他身份被发现,有关苏兀卿的书册必定是不能再发行了,所以他才另闢蹊径,还不知道会不会受那些爱好看话本的修道者们喜欢呢。 碰巧萧起鹤对他会写些东西一事也知情。 南鹊便道:「随你看,可以的话,顺便给我一些参考。」 他这些话本没写什么现今有名的仙界人物,不怕人看。 话音刚落,忽地听见一声。 「南南——」 语气有点急躁,偏尾音拖长,语调又显得婉转幽怨。 南鹊回头一看,就见到高大剑修与嗓音气息如出一辙的眼神。 「……!」 陡然对上这样的眼神,南鹊着实被惊了一下,完全不知对方为什么会这样看他。 至于越含光依旧坚持这样叫他,他从最初的头皮发麻,到现在竟也听习惯了。 加上有「萧起鹤」在,南鹊更不好叫他改正。 「你有事不妨直说?」 南鹊倒是想起来,「对了,还未问你,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自然是带来了。」 越含光立即抢声答道,以及不忘瞟了那位年轻道者一眼。 他才是能为南南做正事的那个! 虽然这道者的确比他早一步看到南南的亲笔书画。 但论谁更能俘获南南的心,那必然是他。 比如现在,南鹊就撇下这名道者,脚步轻快地去清点他带来的木柴去了。 独留他与这道者两人独处。 苏兀卿自然感觉到了那名剑修弟子的莫名敌意,但并未理会,只是垂眸继续翻看书中的书册。 不难看出,这些东西……便是少年三年来赖以生存的依仗。 房屋修葺,日常开支,吃穿用度,笔墨纸砚……全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还未请教这位师弟,师从何人,与南南相识多久,来过此处几回,跟南南的关系如何?」 耳边响起剑修弟子聒噪的声音,苏兀卿翻书的手指一顿。 那是南鹊的乳名。 因为音同南国的国号,为了避讳,所以称作为「喃喃」。 有一回南国皇宫派人送到南鹊手中的书信,上面写信之人便是这样称唿少年的。 而这名剑修弟子从开始到现在,便一直这样叫。 苏兀卿抬眸,终于再次正视凑过来的这名内门弟子。 越含光试探揣摩的神情就没卸下过,才心底微惊地发现,他的身形气势在剑修中,已属佼佼者,然而这名道者,丝毫不逊色于他,看过来的目光漠然轻淡,却自带一股压迫威重之感。 他一时惊愣,而后想起,这年轻道者身上的服饰,应当是今年方入内门的新人,他作为比他大上好几届的师兄,称他一句「师弟」不是理所应当? 为何他隐隐从对方的眼中,感觉出了一丝不太认同之意? 应当是……错觉吧。 刚这样想完准备继续,却见南鹊已从屋外进来。 越含光的心思顿时飘远,先扔下这名古怪道者,眼神铮亮铮亮地迎过去。 「南南,你清点得如何?」 第56页 「都到齐了。」 越含光的眼睛更灼烫了,盯着南鹊不肯移开,「你交给我办的事,我怎么可能办不好!」 他声音不自觉地加重,仿佛想从方才与那道者的争锋中抢回一局,不肯落了气势。 然而下一瞬,南鹊就从芥子袋里掏出几块灵石,交于他手上。 「还是按照老规矩,不能叫你白白替我忙活一场。」 「!!」 虽然这的确是他们之间一向的往来方式,但如今还在这年轻道者眼皮子底下,这样岂不是显得他们只是做了一场交易,格外地生疏。 「南南——」 越含光忽地注视着他,道,「我今日不要你的钱,你就……送我一样东西,当作抵消吧。」 他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要的,但又了解南鹊的性子,干脆要一样东西,还可以拿来珍藏。 「就送一本书吧,我还没有过你的书,行吗?」 越含光的声音,期盼又急切,生怕南鹊拒绝,干脆直接提了出来。 只是一本书而已。 这不是个多难的要求,南鹊想起越含光也帮过他好几次,若不是他有需求,对方即便是砍断了树也不会运到这里,何况他又换了个撰写名,交出去这本对他没有影响。 之所以一开始给灵石,南鹊只是觉得灵石对于一般人的价值会更高。 但越含光接下来一句是: 「那位师弟手中的话本,我看着就很不错。」 啊这…… 南鹊不由地看向「萧起鹤」,对方捲起半边书页,手指还搭在上面。 那本书册还未在书铺里装订,目前只有一本。 这样把人家在看的书拿走,多少有些不礼貌。 而「萧起鹤」目光微动,嗓音微沉:「我还未看完。」 南鹊顿时为难起来。 越含光这次学精了,他不去看那道者,就只戚戚然盯着南鹊。 没办法,南鹊只好…… 起身再去书架上取了另外几册新的。 「虽然我知道南南你写的都很好,可我就很想要师弟那一本。」 「没有多的了,先来后到。」南鹊回他。 这是最公平的方法。 「等出册之后,我再送你几本。」 这句话终于让越含光重振精神,虽然没拿到那道者手上的那本,但他已经从数量上压倒了对方。 拿到书册的越含光满意离去。 「我会再来找你。」 若不是同门传讯,他还想多待一会儿,至少要待到那道者离去之时。 他一走,「萧起鹤」却还没有要走的打算。 南鹊看他似乎有话想说。 如今没有旁人在场,「萧起鹤」看着他,道:「仙首说,你天资聪颖,若是用心,未必不能学些道术,但你仿佛对修行一事不太愿意?」 果然还是为去料峭春寒的事。 南鹊其实有些好奇,萧起鹤怎么特地送他回来就问这个,还以为有多大件事,不过想到对方的性格向来如此,有什么说什么,也就不疑惑了。 「我学也没用。」 「为何?」 这一句南鹊没再答了,收起了笑,眨眼:「不能说。」 他才不说,毕竟萧起鹤有多崇拜苏兀卿他再清楚不过,指不定哪天转头就把他卖了。 「萧起鹤」沉默一瞬,而后道:「那我们后天继续。」 「……」 南鹊笑容可想而知地僵住。 是萧起鹤最近常常去料峭春寒练剑的缘故么,为什么他听到萧起鹤这句话的语气,一瞬间仿佛看到苏兀卿站在他面前说话? 等萧起鹤走后,藤精冒了出来,一眼就看见南鹊脸带愁容地趴在书桌上。 藤精用它仅有的智慧想了想:「其实你也不是不想学,无非是不想去料峭春寒,只要你能找个另外的人教你,苏兀卿就不能强迫你。」 换而言之,只要南鹊有进步,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苏兀卿。 南鹊何尝没有想过:「可是学涯堂的课,我的确听不懂。」 藤精:「谁让你去学涯堂,你重新找个人就行,刚才那个剑修不就很合适吗!」 南鹊:「……」 他忽地坐起来,这一点的确没有想到,他光想着让越含光给他送木柴就有理由提前离开料峭春寒。 可看苏兀卿今天的态度,也不是完全不允许他摸鱼,并且,完全没有觉得他事多麻烦就放弃教他的意思。 但也只是想想。 南鹊自认为他跟越含光关系不算特别好,若是小书生他还能开这个口,但越含光……他请人帮忙之后,又拿什么作为回报呢? 「你傻啊,他不都说了你跟他是朋友,朋友不就是拿来利用的,再说了,你又不是以后不回报他了!先度过眼前的困境,之后再做打算!」 有一瞬间,南鹊可耻地心动了。 …… 越含光的屋舍在内门的中心,一般仙门弟子的住所也体现了其在阁中的地位,越靠里地位越高,可见越含光资质也属上乘,在仙阁里颇受重视。 之前他无意间向南鹊提过一句,但南鹊还未曾来过,此番前来,越含光却还不在,但他的同修们却止不住地议论纷纷。 「这是哪来的俊俏小公子,找越含光作甚?」 「没听说过越含光有相好的啊!」 第57页 「啧,难怪越含光一天到晚净往外跑,我要是有个这么俊的小公子找上门,我也在这屋里一刻也待不了……」 被这些八卦且眼神暧昧的内门弟子盯着恁不自在,南鹊正要从挽留他的那几位越含光的朋友处告辞,越含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收到好友传讯,得知南鹊过来找他,马不停蹄地赶回。 一见南鹊,也顾不上周围人羡煞打趣的调笑,立刻将南鹊请进了屋。 而在得知南鹊来找他的目的,他整个人都傻眼了,倒茶的手被滚烫热水烙得结结实实,也浑然不觉。 说完重点的南鹊捧着茶杯,有些迟疑地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我能做到的,能帮你做到的事吗?」 沧澜峰,掌门殿内。 又是羽阙仙阁每隔几日必有的晨会。 这样的晨会向来是掌门及几大长老参与,长老们能来几位是几位,但五大峰的掌事须得尽来,无一例外。 晨会之后,才是近段时间仙阁内部或仙界各处的秘事,需要少数几人密谈。 今日便是由前次外出执行任务的领头仙人,讲诉他们东海之行的过程。 虽然之前回来时便已向掌门涂孤洵讲过一回,但涂孤洵暂时未下定论,便请了几位长老一起聆听。 同来的还有苏兀卿。 几位阁内高层在听完领头仙人又一遍的细緻描述后,皆是陷入沉思,神情微凝,不得其解,想起还有一人在,生起探问的念头。 正要开口,却见那人身姿如松,眉眼却微垂,似是在思索什么。 一大早,苏兀卿便收到内门掌事的传讯。 ——南鹊告假,未前去学涯堂听课。 直到听到涂孤洵的声音,方抬首。 「何事?」 涂孤行心头不免受惑,他这位师弟,在议会上走神不说,居然还需要他唤上两声才听见。 正欲出声询问,恰逢一位长老声音响起。 「顷鸿子,你今日满面红光,可有什么喜事?」 因不是晨会,气氛也轻松些,偶尔也会谈几句题外话。 领头的顷鸿仙人抚须一笑:「让长老见笑了,我年纪一大把,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我那徒儿,近来确有值得庆贺的。」 符卜子声音慈和道:「我记得你的爱徒越含光,天赋异禀,资质也是一流,此次便是他与你一道前往东海。」 「长老好记性。」 提起爱徒,顷鸿仙人便觉脸色有光,不由地多说了几句:「含光在修行之事上,向来不用我操心,而今,他那倾慕已久的人找上门来,据他所说,两人相处其乐融融,美好,估计不久便要结道侣了。」 「不知对方又是谁家高徒?」 顷鸿仙人微一摇头:「高徒不敢当,说来几位长老想必知情,便是最近在北泽大放异彩的那名外门弟子,听闻前不久还刚入了内门,好像是叫南……哦对了,他叫南鹊!」 话音一落,满室霎时寂静。 顷鸿仙人不明所以,只觉气氛怪异,尤其是首位上那两位,他望望四周,几位长老隐隐流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 终于,上位的那道清寂身影视线落了过来,顷鸿子已入仙境,却仍是感觉到一股浓重逼人的压迫感,令他几乎不敢大声喘气。 只听对方道:「你说他叫什么?」 第20章 南鹊上午没去学涯堂,他没有内门掌事的传讯方式,又觉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去不去都没影响,严格来说不算告假。 是内门掌事不想落了疏忽,主动往苏兀卿那里汇报。 苏兀卿知晓此事时,南鹊正跟越含光在羽阙仙阁内的一处林子里。 此处靠近内门,越含光时常在这里练剑。 而南鹊,昨日在他找越含光提出要几本适合初修道者的书籍后,问对方有没有需要他能帮忙的,或者能为之做的事。 这样也能让南鹊觉得他们有来有往,是公平的,会舒心一些。 谁知越含光听完后呆愣半天后,忽然脸上颜色加深,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南鹊见状以为他不愿意,也不强求,说了声叨扰就准备打道回府。 可还未走出那扇门,他的衣袖就被大力地拽住,剑修常年握剑,手劲儿也重,又一急,对上南鹊的视线后才觉不妥地松开,声音是止不住的期待和激动: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我一起练剑吗?」 这便是南鹊此刻身在此处的缘由。 只是虽说一起练剑,但南鹊实在不懂剑,他也不会,最终,变成了越含光在练剑,他站在旁边看。 好在越含光似乎并不介意,独自在林子里握剑起势,剑招也是天花乱坠,格外华丽,甚至……南鹊看着都觉得有些花眼。 一根根葱郁的青竹随着剑气而倒下,整整齐齐躺在地上。 「南南,你觉得我这一招如何?」 越含光人在空中一个翻滚,就凑到了南鹊跟前,练了大半天,他也出了些汗,但气息依旧平稳匀称,丝毫看不出累,反而越练越精神。 「挺好的……」南鹊欲言又止,看向他身后。 「这些竹子等我待会儿给你休整一番,再送到你那里去。」 越含光以为他在想这个,立刻投其所好。 「我暂时用不了那么多,下次若不是必要,你也可以少砍一点。」 第58页 这后山虽然大,但要是照越含光这样砍,迟早会秃。 「啊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光顾着想你要用的了……」 越含光脸色红亮,对上他的视线,又有些飘忽,「南南,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其实不是长久之计,我不是说你想要的东西我送不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你办到,只是……我想的是,能不能换一种方式……照顾你?」 南鹊趁着空隙翻出了越含光给他带来的书,一边看书一边听他说话,听到后面两个字觉得有些怪异。 也莫名地想到,曾经也有人对他这样承诺。 南鹊翻书的手指一顿,但面上还是不显:「不必了,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你住的地方太陈旧了,又远又偏,周围鱼龙混杂,你忘了以前……」 提起这两个字,越含光自己先打住,勐地去看南鹊的脸。 南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似并未想起什么。 越含光这才暗自松一口气,又不由地想到今天的目的,血色再次涌上来。 「其实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很久了,从这次回来开始,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想到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偃旗息鼓,越含光深吸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南南,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 传讯符在这时亮起,还是他师父顷鸿仙人的。 越含光不敢耽搁地点开,只是在听到里面的内容时,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师父这样急切的声音。 「徒儿,那个叫南鹊的弟子,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越含光一愣:「是的,师……」 不等他说完话,对面又道: 「你赶紧将他送回学涯堂,不,他住在哪里,你就送他回哪里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 这、是怎么了? 越含光愕然又不解地看着他师父切断了传讯,仿佛是趁着仅有的机会才跟他联繫上的。 这几句同样也被南鹊听了个真切,越含光就没避着他。 他没跟越含光的师父见过面,对方知道他的名字只能是通过越含光,怎地语气这般急? 难道是没有向授课的仙人告假的原因? 那为何对方不让他回学涯堂? 还是说,阁内又有什么事跟他有关? 南鹊心底也惊疑,可慢慢地,又莫名浮出一个猜测,随后被他快速否决。 不可能,今天又不是要去料峭春寒修行的日子。 随着他跟着越含光御剑回到小院,远远就看见院中立着一抹雪白的影子。 那抹影子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叫南鹊心惊。 「你是……」 鹤是羽阙仙阁的象徵,就连内门弟子的常规服饰上都有织上鹤,所以羽阙仙阁有鹤鸟之类的兽类并不奇怪,不过越含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气势凛然,身上羽毛在阳光下光彩生辉的。 「我是料峭春寒的仙鹤。」 见这剑修盯着自己满脸警惕,仙鹤自报家门,「奉仙首之命,前来带南鹊去料峭春寒。」 「……」什……? 话都听得清楚,但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 越含光自然知道料峭春寒有只仙鹤,那是仙首的灵宠,平日里肩负着看守料峭春寒的责任,少有人见之,可是,这跟南鹊有什么关系? 以及,仙首为何会找上南鹊? 越含光虽放下戒备,但更深的是震撼,也有些隐隐的兴奋,见到仙首座下仙鹤的激动,不过还不算被沖昏了头脑:「敢问仙者一句,仙首为何要见南鹊?」 「自然是有要事。」 仙鹤瞅他一眼,没打算多说。 越含光就更踌躇了,一方面他觉得这只仙鹤不会有假,加上有他师父的传音,可也顾虑南鹊的安危。 连仙首都惊动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 「南南,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不等南鹊回答,那只仙鹤已答:「仙首只说要见南鹊。」 言外之意,仙首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同时,那双晶莹剔透的鹤眼也在打量这个莽撞无知的剑修,居然试图拐走仙首的道侣,他是怎么敢想的? 正这样想着,它就听见南鹊出声说道。 「飞云,麻烦你去转告一下你家仙首,日后就不麻烦仙首了。」 他顿了一下,拿出袖子里早有准备的书,「我可以自己阅读基础道术书,修行若有不解的,也可以找……师兄请教。」 越含光被他话里的含义惊得呆住,还没等他细想,又被那句突如其来的「师兄」给砸晕了。 南鹊现在入了内门,虽然与他不算拜入同一位师父,但同为一派,叫声师兄也不为过。 与他拥有相反反应的则是飞云,尽管知道南鹊可能会不愿意前去,听完这番话却是瞠目结舌。 眼睁睁看着南鹊走进屋子,而那莽撞剑修也面露惊喜之色地跟了上去,连仙首的仙鹤都顾不上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仙首好像是被抛弃了? 就这样云里雾里地回了料峭春寒,就它一只鹤。 苏兀卿在它靠近料峭春寒就感觉出来了,抬目落在它身上。 仙鹤腿一抖,迅速总结了一下,道:「南鹊他说,他有人教了,不再……需要仙首你。」 飞云没说那人是谁,毕竟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第59页 而顷鸿仙人此刻也在料峭春寒,见此情形冷汗直流,连连躬身道。 「仙首恕罪,小徒含光他年轻不……」 话音又一僵,想起苏兀卿的年纪,慌忙改口,「含光他光长年纪不懂事,也怪我平日疏于管教,此事我定会好生责罚于他。」 仙鹤一睨眼:「可他竟敢对仙首要找的人动起歪心思,此乃冒犯。」 顷鸿仙人作揖的手一颤:「是,我定然重重罚他……」 「飞云。」 清寂嗓音在此时响起,底下的一人一鹤瞬间安静下来,听候他的指示。 苏兀卿略一抬眸,通过飞云带传回来的话,不难想到少年说话时的神情。 …… 见到仙鹤,南鹊的确惊诧,但又不算太意外。 他不去学涯堂会被苏兀卿知晓,这是迟早的,只是比他预想中的来得更快。 而回绝修行一事,让仙鹤帮着带句话,比他当面对苏兀卿还要更轻易一些,因此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窗户是半开的,南鹊没有关严实,可以看到飞云在院子里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飞走了。 「我就说了,这样的法子不会有问题!」 藤精自信满满地开始邀功。 「你早该这么做了。」 「嗯。」 南鹊把窗户关上,语气也随之轻快起来。 「不过你能修行吗?」 藤精不忘提出这点疑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凡人也能修行的。」 「应该……能吧。」 南鹊其实所知的也是不能,可苏兀卿又说过他可以,语气不像是假的。 但修不修行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南鹊的生活又可以回归平静了,只要找到了可以学习请教的人,苏兀卿就不会插手他的生活。 他不知苏兀卿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想去猜,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仙界度日。 计划很好,只是当天下午,越含光就被他的师父再次传唤。 这次是要让越含光去领内阁事务,职责挂在五大峰掌剑的长老座下,一个二级掌事的职位。 「这算是更上一层楼。」 顷鸿仙人的嗓音听不出太多喜悦之色,因为越含光依旧没有避讳南鹊,又让他听见了下一句,「原本这次回来我就有意举荐你,恰巧你又是专研剑术的,你去这个位置正好。」 仙门中,有天资修为高自然瞩目,但若有实职,也受人尊敬恭维,的确是升职了,喜事一桩。 可越含光转念想到南鹊,他才刚要向南鹊提出…… 「含光,听为师的,为师不会害你。」 师父语重心长的语气,叫越含光更是为难。 「这样的好事,错过了的确可惜。」 掐断与顷鸿子的传讯后,南鹊主动向越含光说道。 「可是……」越含光立马看着他。 南鹊看得出来,越含光其实是挺中意这个差事,作为剑修,谁不想去五大峰? 「你去吧。」南鹊抬眸笑笑,「以后再练剑的话,估计会更得心应手。」 这句话叫越含光陡然领悟到了关窍。 若是现在提出与南南结为道侣,他除了内门弟子的身份,什么都给不了对方,但要是在阁中能取得更高的地位,才能叫南南跟着他脸上有光! 遂下定决心,斗志昂扬:「南南,你一定要等我!」 说罢再看一眼南鹊,才快步离去了。 等他一走,南鹊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藤精的声音高昂:「一定是那道者从中下的手,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才拒绝那只鸟多久,就有人把越含光叫走了,好有心机的人类!」 「……」 藤精都能想得到,南鹊不可能意会不了。 可他不能让越含光抛下这个机会来教他修道,沉没成本太高,不划算不说,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对方。 越含光不应该为他冒险。 做人不能太自私。 好在他让越含光教他,本就是个幌子,对方把书留给他了就行。 南鹊此番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会再去料峭春寒。 恰巧这时,院门外忽地响起了几声敲门声,南鹊本不打算应的,可那声音一直在响,不疾不徐。 南鹊还是没忍住,这里是他的住所,他不怕苏兀卿找上门来。 门「咿呀」一声开了,南鹊仗着这股在心头乱窜的气:「我说了我不……」 门外露出萧起鹤的形貌,对方还保持着敲门的手势,南鹊的声音戛然而止。 「抱歉,我来得不是时候。」 萧起鹤声音顿了一下,「方便进来坐一下吗?」 南鹊面对萧起鹤是没有坏情绪的,甚至还因为这番举动待客觉得失礼,更别提对方态度这般客气。 「……当然可以。」 南鹊迅速调整好表情,又瞅一眼屋外除了萧起鹤外再无旁人,「你进来吧。」 一进屋,萧起鹤,不,应该说是苏兀卿,一眼便见到了桌上摆着的两只茶杯,以及半壶半温的茶。 南鹊本来准备再去拿个干净的茶杯,想到萧起鹤的出身,素日里喝惯了好茶,之前就不爱喝他这里的,便止了这个念头。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萧起鹤才道:「方才有客人?」 不提还好,一提南鹊就又想起前不久的窝火事,更没心情招待他了。 第60页 「嗯,你上次见过的那名剑修。」 「我今日去了趟料峭春寒,听见飞云提了几句。」 见南鹊脸色霎时变闷,「萧起鹤」语气缓了几分,「仙首说,你既不愿他教你,那便由我教你也是同样。」 出乎意料的答案,南鹊忽地抬眸看他。 「你教我?你自己怎么办?」 「仙首说,我如今的剑术不需要再盲目练习,只需静心体悟境界,以求突破,所以时间比较充裕。」 苏兀卿早有准备,道,「教你正好也可以巩固一番基础。」 南鹊仍是拒绝:「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看书。」 「你身份特殊,修行之道,须得有人指点。」 南鹊同样应对自如:「那我不学了。」 「只有这点不可以。」 发觉这句话过有些强硬,苏兀卿停了一瞬,却也没让步,「仙首说了,要么是他教你,要么是我教,你自己选一样。」 南鹊这次微微皱起了眉。 「并且每两日一次的修行,改为每天都要去料峭春寒。」 南鹊眉头皱得更深,可苏兀卿继续道: 「如果你同意的话,可以按照内门弟子领职务算月俸,普通弟子的月俸是一万灵石,因你在料峭春寒,料峭春寒的弟子较少,可以算作两万。」 「另外,若是学成道术,每学一样,另加一万,不设限制。」 「以及,每五日,可以食用一次人间的饭菜。」 第21章 他每念一句,南鹊的眉头就略动几分。 两万灵石,就算他以前写苏兀卿的书册,刚冒头那会儿一月也挣不到这些,后来才慢慢好一点,除了日常用度,还能留下些攒起来。 但现在他不打算写了,赚灵石只会更难,而且,还可以叠加。 加上每五日尝一次人间的饭菜…… 南鹊一掐掌心,抬眸问:「倘若我不同意呢?」 萧起鹤沉默一瞬。 见状,南鹊便清楚了答案,声音随之低了下去:「仙鹤便要强行带走我,我还是要修行,但什么东西都没有。」 「不是。」 萧起鹤忽地道,「飞云不会强行带走你,你的月俸会增加到三万灵石一月,依旧可以叠加,也依然能吃到人间的饭菜,不过——」 「仙首会每日来此,亲自教你修炼。」 最后一句,南鹊勐地抬头,乌润的双眸被他睁得微圆。 苏兀卿……来他这个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小院? 开什么玩笑? 他这里虽然偏僻,但又不是无人之地,若是被人看见,他日后该如何解释? 哪怕他看似什么都不用做,连脚都不用挪,还平白涨了一万灵石。 「……」 他微瞪着眼已显惊愕不愿,「萧起鹤」也一直没有移开目光,更没有动摇。 「你还有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 说完这些,「萧起鹤」似乎觉得要带的话都带到了,准备转身之际,忽地又看到了桌上的那壶茶。 「……」 南鹊没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更没有心情摆出一只新的茶杯,更何况他觉得今日的「萧起鹤」不知为何有些……,估计是当了苏兀卿传话筒的缘故。 总之,就是不受人待见。 终于等「萧起鹤」离开后,南鹊再一屁股墩儿坐下,藤精又冒头出来。 「两万灵石,上不封顶,还有人间的美味,这样算下来你也不亏。」 南鹊没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那你就咬死不去。」 藤精想起之前还帮人出主意,「等着苏兀卿过来找你,然后继续之前的路子,把他折腾到知难而退。」 「没骨气。」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只藤精见钱眼开,就这样倒戈了。 「……」 藤精变得小小声,「我也是为你好啊,你是他有名有契的道侣,就算要不了他人,也得要有他的钱,干嘛跟钱过不去。」 南鹊微微一怔。 或许是藤精这句话,南鹊并不是全然认同,但也为他打开了思路。 第二日,一大早南鹊推开屋门,就看见院里卧着一团白色的影子。 原本以为他会流露出抗拒的飞云,见到少年盯着它看了几眼,随后就主动走过来,坐到它的背上。 在飞去料峭春寒的路上,情绪虽不是太高昂,但也算安静配合。 飞云试图跟他说话,少年也都答了,尽管只是几句话。 直到到了料峭春寒的地界,前方立着一道人影,飞云一瞧,霎时停了下来。 是「萧起鹤」。 南鹊虽有些诧异他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但又想到对方昨天说过的,又说得通了。 「我还是不耽搁你了,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萧起鹤」道:「你要去找仙首学?」 语气略顿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嗯。」 南鹊沖他笑笑。 「萧起鹤」看着他,倒没多劝,忽地凭空取出了一物。 ——是那天他送南鹊回小院的那把流苏扇。 「这把扇子赠予你,日后或许会用得到。」 「是把上上等的法器!」藤精的声音在南鹊脑海里响起,它们精怪一脉有这种特异功能,可以只和它们想要被听到的人对话,而其他人听不见。 第61页 「你可以拿来防身,对战,还可以……等等,这上面好像有点奇怪……」 它吭哧吭哧半天,又说不上来,南鹊哪有功夫等它,不然他就得和萧起鹤两人在这儿站着干瞪眼。 「这太贵重了。」南鹊还是听清了藤精前边儿说的话。 「没多贵重,旧的。」面前的「萧起鹤」语气寻常道。 萧起鹤此人是有些奢靡,南鹊看他穿衣服就没有重过样,就连芥子袋都讲究款式新颖。 只不过,这把流苏扇看上去漂亮又大气,还很新,大概是一直在压箱底没怎么用过。 南鹊便收了下来,主要是他的确也喜欢这把扇子,至于回礼,以后再想想怎么送件萧起鹤喜欢的。 告别了「萧起鹤」,飞云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还是那处雪地,远远就看见一抹天水色影子在雪中打坐。 南鹊收起了笑,只留下一点点表情。 不选择让萧起鹤教是不想麻烦对方,也是想着,他迟早是要面对苏兀卿的。 就把修行,当作是干活领月钱。 「上次教你的口诀还记得吗?」 随着南鹊踏入雪地,苏兀卿的声音也落了下来。 南鹊本想说记得,可他上次根本没怎么听,话到了嘴边还是低低道了句:「不记得了。」 苏兀卿看着他微垂的脑袋,没说别的,只是又念了一遍,同时探出两指,点在南鹊的指尖处。 一股暖意驱散了僵冷的寒意。 「顺着这股力量,感受周围的灵气……」 苏兀卿的声音恰似四周的冰雪,可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融化了那一点点冰,显得那般笃定和平稳。 「跟着我,便不会冷。」 从前南鹊只觉他无法感应到仙界的灵气,但真当他听从苏兀卿的话,又慢慢地生出了些许不同之感。 有如水般柔和却又如风般轻盈的东西,在他指尖缠绕,汇聚。 尽管很快就散掉了,耳边随之响起一声:「再试一次。」 那种感觉格外地奇妙,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又空无一物。 南鹊又一次将灵气聚在指尖,这次停留的时间更久一些,能将那点灵气运转到手腕处。 「再来。」 冰天雪地的静谧中,唯一的声响和指引。 不知不觉间,南鹊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运转的灵气一次比一次范围更远。 到后来,不需要苏兀卿引导,南鹊自己也能独自凝聚。 少年阖着双眸,专心地运起口诀和手势。 因为四周寒冷的缘故,本就白皙的面颊,呈现出雪白色,连乌黑的眉和发都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霜。 但南鹊的确是不太觉得冷了。 苏兀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也的确看上去认真了些,将心思全放在了凝聚灵气上,沉浸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南鹊终于感觉他断断续续地运起那点灵气走完了周身,方才听到苏兀卿的声音。 「歇息一会儿。」 歇息就歇息。 南鹊睁开了眼,就见飞云叼着一盘灵果过来,还是切过的,摆得很漂亮,鹤眼也是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没洗手。」 南鹊一转眼,视线移到了苏兀卿那边。 霎时一个清洁术落了下来。 南鹊本来就不脏的手,这下更是彻底干净了。 他这才挪开视线,拿起盘子里的灵果,放入口中。 心想,他就是这样,可以配合,但也麻烦。 苏兀卿要是受不了,就让他走最好。 可一个灵果被他细细地嚼完,对方也没有表达过其他的意见。 只在他吃完又给洗了遍手,道:「继续。」 「……」 这才歇了多大一会儿,就又要开始了。 南鹊没问出口,慢吞吞地重新闭上眼。 等到再次听到苏兀卿说可以停下歇息,南鹊一睁眼,就见白茫茫的一片已然变成了灰濛濛的。 这是……天黑了? 他不知时间流逝,已经在这雪地里坐了一整天。 「我要回去。」 天都黑了,苏兀卿总不至于还让他修炼。 仙人不需要睡觉,但他还是需要的。 果然苏兀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叫来飞云送他。 仙鹤只是在人前看着高冷,随了主人有些气势,但自觉跟南鹊有些亲近关系,尤其对方不怎么说话,就更衬得它一只鹤话多。 飞云问起他今日修炼的感受。 南鹊自然是不会说什么顺耳的话,刚要开口之际,忽地蹭到了腰间的芥子袋。 里面还揣着刚到手还热乎着的一万灵石。 他今日能够凝聚灵力,按照约定,苏兀卿应该给他的。 「糟糕的体验。」 他道。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飞云整只鹤都有些结巴了:「啊,是么?」 「是。」 南鹊想着,最好这只鹤把话原封不动地带给它的主人。 …… 仙鹤把他送到家门后,又振翅飞走了。 一推开院门,南鹊便把芥子袋里的灵石掏出来,扔在了桌上。 咕噜咕噜滚了一圈,最后被藤精探手接住了,狠狠嗅了一口灵石的香气。 「不错,不错,这么快就有这一大袋,就要让苏兀卿狠狠出点血才行!」 第62页 它美滋滋地嘀咕了一阵子,没听见南鹊回答它,一转眼才发现对方趴在桌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凡人初修道的确很累,藤精也就止了絮絮叨叨的声音,轻手轻脚的。 南鹊其实并没有睡,他听着藤精悉悉索索清点灵石的声音,不想答话。 身体的确有些累,但精神又偏偏很清明。 后面实在太困了,好在今日身上是干净的,也就放心地睡去。 第二日,南鹊一睡醒,不出所料便又见到了飞云。 一路行至料峭春寒,与昨天一样,苏兀卿已在雪地等他,南鹊甚至怀疑他昨晚都没有离开这里,不然怎么会连姿势都未曾改变过。 但这样的话,南鹊只是在心底猜想,不会问出口。 苏兀卿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今日还是修习昨天的内容。」 也就是感应灵气并凝聚运转。 可偏偏,昨日还凝聚得好好的,今天南鹊怎么也感应不到。 「……」 「……」 顿时觉得芥子袋里的那一万灵石有些烫手,南鹊不由地移了移手指,虽说他昨日是不太稀罕,可…… 「再试一次。」苏兀卿的声音传来。 「……嗯。」 发觉对方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南鹊坐直了,终于,在他试的第三次,成功了。 苏兀卿今日的确没再教南鹊新的内容,他就只是重复昨天的步骤,中途还是歇过一次,用了些灵果补充体力。 但感应不到灵气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第三日南鹊依旧如此,好在这次只试了两次,又能重新凝聚在指尖。 这日南鹊学了运用灵力的方式,比如用灵力取到距离很短的一个小东西,或者不经他手,把一个物品移到另一个位置,这种简单的运用。 当南鹊能用灵力把地上的雪花捏成一个圆圆的雪球后,他又得到了一万灵石。 南鹊计上心头。 那天下午,他接着用同样的方式,捏了同样的三个圆雪球,因为捏过一次,后面熟练得很。 然后又用灵力凿开一些冰层,这次耗费的时间更多了,导致他弄了半天,也只捞到一尾鱼。 苏兀卿让他独自练习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就见到这一幕。 但也没说什么,让飞云去取了四万灵石来。 南鹊立刻收了起来,藤精自动替他保管,甚至没有过过第四人/灵兽的眼睛。 说起来,这料峭春寒还有一个萧起鹤在,可南鹊自从头一回来料峭春寒修行那天跟他见过一面,之后就没再看见他。 也不知道他突破了没有。 想了想,还是去问了下仙鹤:「啊他……」 飞云想了一下,「他这些天即将突破,在闭关呢。」 南鹊有问题它都能答得上来,只要不是问那个以下犯上的剑修的消息就行。 一转眼在料峭春寒待了十数日,南鹊运用起灵力来,一日比一日得心应手,自然收穫的灵石也一日比一日多。 不过他还是不大和苏兀卿说话,除却修行时必要的简短交流外,两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苏兀卿是性情使然,南鹊是主观意愿不想说,但他偏偏跟飞云有话说,待久了也就熟了,一人一鹤偶尔还会玩闹一会儿。 但那点笑意总会在苏兀卿过来之前收敛起来,最多在苏兀卿跟他说话的时候,南鹊会抬眸看他两眼。 今日他练习完,就和飞云在一起说笑,藤精也少见地出来插嘴,苏兀卿便没过去,回了静室。 这天刚好是南鹊练习的第十天,飞云没过多久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饭菜,让南鹊用完再送他回去。 饭菜都还是带着热气的,自然不能在雪地里吃,只是不巧的是,南鹊用膳到一半,忽然瞧见几道人影现身。 是掌门涂孤洵。 他来时,南鹊端着碗在夹一道糖醋鱼,而那只整个仙界有且仅有一只的鸾雪鹤,正殷勤地捧着个碟子,说这道菜是上次那家酒楼特地把老厨子请回来做的,味道绝对没变。 平心而论,少年出身皇室,吃相併不难看。 在见了他之后,南鹊神色微变,似是有些迟疑,但还是放下了筷子,正准备打声招唿。 涂孤洵微不可察地拧了眉。 随后扭头走开了。 飞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噫,怎么不吃了?」 它顺着南鹊的视线看过去,「是掌门,他向来就是这个脾气,我们不用理会他。」 像它就不怎么理会的。 「嗯。」 南鹊在涂孤洵的身影走远后,就又拿起了筷子,尝了尝仙鹤递过来的酱鸡翅。 果然还是以前的味道。 这点插曲不至于影响到南鹊的心情,何况他不是没看过涂孤洵比这更差的脸色。 等用完了晚膳,飞云照例要送他走。 经过料峭春寒的屋舍时,偶然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涂孤洵的声音有些严峻,隐约提到「东海」、「涂罗山」之类的字眼。 是羽阙仙阁的机密要事,南鹊有心要避开,耳朵里却已钻进了下一句。 「……师弟,你比我更清楚,你不会一直在他身边……」 第22章 涂孤洵此次前来,的确是有要事要与苏兀卿相商。 还是东海的事。 第63页 表面风平浪静,他们派出去的弟子也顺遂而归,但涂罗山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派出去数十名踏墟弟子,十数名灵台弟子,不想竟折了过半,甚至一位长老也重伤不醒。 要知涂罗山也是仙界数一数二的强大仙门,以往也问鼎过仙界排行榜榜首,只在这几年稍逊几分,但并非他们实力有所降低,而是羽阙仙阁提升得太快。 「……涂罗山掌门写信求援,我不好置之不理,此次前来,我已派出了百生玄和谷丰易两位长老,各自带领数名弟子前去援助……」 自从上次晨会之后,苏兀卿便极少出过料峭春寒。 「师兄既有安排,想必不是需要我出手的缘故。」 否则涂孤洵便不是这时来找他。 「自然不是……」 涂孤洵坦然,语气却也隐晦,「但我怀疑此事,与魔域之人有些牵扯,包括之前的北泽试炼……」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刑罚堂层层把关,看守森严,何况门上的禁制更是由五大长□□同设下的,寻常人等断无法轻易破开,更遑论北狱魔头从里面叛逃……」 就连刑罚堂的看守弟子,若没有收到特殊指令,连禁制都无法靠近。 而这段时间涂孤洵也审问过被擒拿的天陇长老,对方的确有窃取无尘之心的意图,但以他的为人处世来看,多是对后辈居上的苏兀卿不服气,总想着做出些功绩压其一头。 若说是他,他还没有破开联合禁制的实力。 苏兀卿静默片刻:「我明白师兄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 涂孤洵低嘆一声,「那件事说到底也有我的疏忽,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何况,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迟早有一天会……」 「窸窣」的声响传来,像是刻意放轻的衣料摩擦声,苏兀卿看了后者一眼,涂孤洵霎时闭口。 还未等里屋的人说话,已然听见飞云爪趾落在地面上的兴奋声。 「收拾好了,我们往这个方向走吧!」 「好。」 随着应声的少年声响起,似乎并不在屋外的方向。 很快,那点声音也随着仙鹤的振翅消失。 坐在仙鹤的背上,高处不胜寒,料峭春寒除却那片雪地,其余地方都如寻常般温暖,唯独每日来回时,会吹到半空中的风。 跟雪地里的寒冷一样,风也能让人清醒。 南鹊脑子里浮现的,是刚刚无意间听到的只言片语。 掌门涂孤洵说得隐晦,但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 东海的事迫在眉睫,羽阙仙阁内之前肃清过一次叛徒,但因被魔物渗透过深,被推出来的只是一部分隐藏的小喽啰。 南鹊不是不知道这些,甚至他比其他人都更早地知道这些剧情。天陇长老落网之时,并不是结束,只是开始罢了。 那,那件事应该也要进行了吧? 难怪,苏兀卿要这样紧迫地教他道术。 那他还要继续学吗? 藤精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地一问。 「当然……」 南鹊倏忽抬眸,他道,「要去。」 每日的料峭春寒修行,仙鹤依旧早早就来,南鹊也依约准时而去。 如今他不会在课上开小差,哪怕讲课的人是苏兀卿,他也听得一字不落,独自练习的时候也不懈怠。 在对运用灵气控制物体愈渐熟练之后,南鹊也学会了用萧起鹤送他的那把流苏扇,使一些简单的攻击。 他能运用的灵力不多,因此对敌效果看起来不太显着,但用来作飞行之物绰绰有余。 因为御风飞行不需要消耗灵力,这点流苏扇自己就能做到。 也是得了这把扇子的那日,苏兀卿扫视了一眼,说是法器还未认主,让南鹊弄破指尖滴了滴血珠上去,之后便能纳为己用。 当时南鹊便发现流苏扇已然十分听他的话了,而且灵力充沛,用也用不完。 所以以后的出行问题便不需要再担心,严格来说,就连上料峭春寒,南鹊如今也能不用麻烦飞云了。 他提过一次,但被飞云拒绝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整日在料峭春寒待着无聊得很,仙首平日里都不跟我说话,跟你玩会儿我觉得有意思多了。」 话是这样说,可一整天下来,南鹊别说是陪它玩儿,就连跟它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就连到午时,补食灵果也很匆忙,囫囵结束后就又继续下去。 后来,就连卧在一旁陪他的飞云都看出来些不对劲。 南鹊练的,似乎都是一些逃跑,隐匿气息之术。 诚然,以南鹊的资质,在攻击方面定然是修补不了多少,多练练这些说不定还有奇效。 可飞云挠了挠翅膀,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大概是因为……仙首的神色有些奇怪。 在又一次操之过急,而不慎从半空中跌下时,苏兀卿一挥袖,南鹊随之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歇息一会儿。」他道。 南鹊本不想听他的,可方才在人面前出了点糗,还是说了句:「不用」。 他接着摸出本书,专心读了起来。 这架势,飞云都觉得刻苦得很,不消仙首交待,便自顾自出门替南鹊摘灵力更充沛的果子去了。 鹤走了,人却没有。 过了片刻,南鹊听到苏兀卿的声音:「昨日,你听到了什么?」 第64页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南鹊垂着眸看书,没说话。 因此也没看见,苏兀卿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很是隽秀清润的一张脸,唇红齿白,还带着尚未脱尽的少年气。 比起三年前长开了,却也瘦了些,哪怕这些日子又是高品质的灵果,又是人间老厨子做的饭菜,他这张脸颊也没有稍稍养好点。 苏兀卿一时未语,暂时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昨日他未料到南鹊会听到他与掌门师兄的谈话,这里是他的居所,无人敢擅闯,因此他没有在此地设结界的习惯,若是往常有人靠近他定然能察觉,只是他并未对南鹊设防。 何况,南鹊身上也带有他的气息。 「我听到了。」 南鹊忽地出声,苏兀卿稍怔,对上少年抬起一瞬的眼,「听到你们羽阙仙阁的机密事,你要将我灭口吗?」 苏兀卿神色微变,正要开口之际,又听对方道。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放心好了。」 他全然不提其他的事,仿佛只是留心了这一句。 眼见少年侧过了身,背对着他,似乎是嫌今日的阳光有些晒,或者只是在单纯地表达,他承诺了,随他们信不信。 苏兀卿也沉默下来。 直到飞云进行完今日的摘灵果活动,它不知南鹊是因为什么事变得这般奋发上进,但可以跟藤精聊天,经过一番沟通,总算是探听出了些线索。 不免惊讶:「仙首要走,去哪里?」 它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情。 「谁知道呢!」藤精嗤之以鼻,「爱走走呗,下一个道侣更好!」 这样的姿态,联想到仙首今日的神情,飞云不假思索地信了。 它左思右想,还是壮着胆子挪到仙首身边,还没说什么呢,就又看到南鹊开始练习道术逐渐模煳的身影。 情绪一上头,飞云也顾不上什么,瞪着圆熘熘的鹤眼睛道:「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仙首都三年没跟南鹊见过面,凡人寿命实在短暂,没多少个三年,如今相处这还不足两月仙首又要离开,也难怪他和您赌气。」 这一番话它以极快的语速说完,险些咬到舌头。 话落,鹤眼就对上道者忽地转眸看过来的视线,这次是真闪了鸟喙,整只鹤打了个激灵。 「我,就随口一说,还望仙首不要怪……」 话没能说完,便不敢再说了,好在苏兀卿并未说什么,只是看了它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南鹊并不知道,他这些打算趁着苏兀卿离开之前再刻苦地努力学点有用道术的举动,已经被飞云定义成了闹别扭之类的情绪。 只感觉对方来他身边的次数来得更多了,一举一动还格外地谨慎和妥帖,偶尔看向他的鹤眼睛,还有些亮晶晶的水渍。 「……怎么了?」 「……没什么。」 飞云用羽毛抹了抹那点水渍,再一眨,「料峭春寒的风沙太大了。」 「……」 南鹊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去拆穿这个拙劣的理由,他高强度不肯歇地练了一整天,身体疲乏得不行,也睁着眼回望着飞云。 然而飞云却全然没有看懂。 南鹊等了半天,只好道:「我今日的三万两灵石,还未交付。」 「啊……」 飞云这才想了起来,「不过今日仙首未提,要不你进去找他吧?」 南鹊想了想,摇头:「还是你去通禀一声。」 飞云缩了下脖子:「我不敢。」 见南鹊目露疑惑,它又道,「我今日说话顶撞了仙首,我一想起要进去见仙首就爪子发麻,羽毛蓬蓬,想来站到仙首跟前也讲不出话来。」 南鹊表情微滞,顿感纠结,三万灵石一日一付清,指不定明日就不算数了。 何况他也心知,苏兀卿多半是要在料峭春寒待不了多久,现在若不兑现,日后更没人给他兑现了。 一番思来想去,南鹊还是犹犹豫豫地推门而入,心下却是忍不住想。 往日他不肯学,苏兀卿把灵石跟摘落叶似的抛给他,推都推不掉。 今日倒好,他这般勤勉刻苦,苏兀卿却好似忘了一般,什么都不给。 曲指扣门两声,方才听得里面人一声:「进。」 夜幕渐渐沉下来,屋内点了一盏灯,苏兀卿坐在案前,没打坐,好似在看书。 南鹊便进去了,他身量轻盈,脚步声也浅。 进得屋内,一时也没有出声。 一来他并不想主动开口,显得他迫不及待找对方,二来,他心中隐有猜测。 过了半晌,终于听得苏兀卿的声音响起: 「两日后,我会前去东海一趟。」 果然,是这样的话。 「我此去后,你在羽阙仙阁内的待遇不会有变化,此事我已交给师兄……」 提到这句,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这一次他定然不会忽略你,你大可放心。」 说完这些,少年也一直垂着首不曾抬起过。 苏兀卿无端停下声。 大概是意识到对方等着回应,南鹊才轻「嗯」一声,表示知道。 却仍未抬眼。 也因此,他没有看见,苏兀卿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清润秀丽的一张脸,被对方全然纳入眼中。 此刻心里浮现的,却是飞云当时的义愤填膺。 第65页 「……难怪南鹊会与您赌气!」 赌气么? 苏兀卿眼神微动,他只需微一垂眸,便能瞧见南鹊柔软的髮丝,还有那温顺的眉眼。 却在心里,落下一个「不」的否定。 任谁来也看不出来,少年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倔强又坚毅的内心。 他若是赌气,必定是不会学了,偏偏南鹊反而学得很是认真,越来越刻苦。 苏兀卿清晰又笃然的眼中,也在此时流露出了一丝丝茫然。 这是生平头一回,他在猜测一个人的心思,却怎么也猜不中,也……不知该拿南鹊怎么办。 南鹊不想和他交流。 从毒发被他带回料峭春寒以后,南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回復的简短声音,都是对他靠近的无声抗议,他只想离他远远的。 哪怕这些日子待在料峭春寒修行,他与苏兀卿的交谈不得不稍多了几句,偶尔也会有眼神交汇。 比如此时。 南鹊终于抬起眸子,不再像之前偶有对视一眼,便匆忙移开,他清澈的眼珠定在一处:「我的三万灵石被你忘了。」 …… 换做是其他事,苏兀卿指不定会顺水推舟,但这一句,他却道:「我没忘。」 南鹊不出意料地,露出些迷惑,随后是正色。 没忘却也不给? 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赔本不想给了」险些要脱口而出,下一瞬,盛放着三大块纯净灵石的芥子袋便出现在了他手中。 南鹊眨了眨眼,收了起来。 拿到灵石,他就又没话可说。 一时屋内又显静默,直到苏兀卿招来仙鹤,送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藤精照旧出来啃啃灵石,似乎是极喜这种味道。 「这种东西仙首多得很。」飞云回忆,「通常都是我去灵矿里採回来,然后凿成一块一块的,但仙首几乎不怎么用,本来灵矿里处处都是这些东西,实在没什么好稀罕的。」 「那你们也真真是暴殄天物。」 藤精晃着脑袋犀利评价。 飞云不以为然,它和苏兀卿都用不上灵石,可对于南鹊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财物来源。 想到这里又不免看一眼南鹊,藤精把灵石的味道嗅满意了,又交给南鹊,南鹊便把东西直接收进了芥子袋。 是呢,以后仙首若是离开的话,南鹊也就只剩下了这些,难怪对于这漫山遍野的石头这样宝贝。 它越想越心酸,全然不知南鹊心中已经在盘算这些日子得来的灵石该如何打理。 日积月累,如今他也算是拥有了一笔不小的财富,等苏兀卿走了,接下来度日不会愁吃穿,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 起码足够维持南鹊留在羽阙仙阁里为数不多的生活了。 是以方才苏兀卿找他谈话时,南鹊不得不把头低一些,免得泄露了眼底的期待和悦色。 东海这趟,便是苏兀卿假意死去,与涂孤洵联手揪出仙界叛徒的重要剧情。 南鹊心心念念这么久,绝不会记错,真真称得上一句舒心快意。 到达目的地后,往日空旷的院落前却有一道人影,仿若等了许久。 南鹊还未看到影子,飞云已经眼尖地看清了人影的形貌,顿时从伤感之色,转为目露凶光。 然而那道人影已跳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归来的主人挥手。 「南南——」 …… 「你说什么?」 沧澜峰,掌门偏殿内。 似是对来人的话过于震惊,涂孤洵的声音一时不加压抑,表情也带着难以置信之色。 「你要带他一起去东海?」 坐在他对面的苏兀卿未有动作,已然听到了对方压沉嗓音的下一句。 「师弟,此事之前不是已有定论,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非是突然。」 苏兀卿这时方抬起灰濛的眼,「是我一直悬而未决,如今才有了决断。」 涂孤洵在这样的眼神下一震,「可是……」 他话还未说完,门外忽地有了些细微响动。 涂孤洵眉头一凝,却也没喝止。不是沧澜峰训练得令的人,而是他这位师弟养的那只鸾雪鹤。 听这响声是在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爪子踩在地上的动静很明显,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 只听苏兀卿道:「何事?」 第23章 飞云在外急得转来转去,因着这里不是料峭春寒,总得顾及掌门几分薄面,直到听见苏兀卿首肯后,方入得屋内。 一进去,就感到两道视线落在了它身上。 「启禀仙首,不好了!」 鸾雪鹤开喙就是这一句,语气也急得不行,「上次你打发走的那个剑修,他又贼心不死,回来找南鹊来了!」 话落,屋里的气氛莫名地凝固几分。 涂孤洵本是严峻的脸色,闻声这一句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他。」 苏兀卿表情虽未变,但语气明显有些起伏。 「不是去落剑峰了?」 「是去过了,结果这小子中途又放弃跑回来了,真是枉费仙首您对他的宽容恩赏。」 仙鹤的语气又急又气。 涂孤洵当掌门这么多年,头一回对这对主僕萌生出几分荒唐的想法。 左不过一个资质出众的仙阁剑修而已,羽阙仙阁内如这一般的多如牛毛,也不见他这位师弟记住过谁……还是因这名剑修与南鹊有过牵扯? 第66页 为了教导那少年煞费苦心,生生拖慢了他们的计划,如今改变主意要带那少年去东海也就罢了,就连这点小事也非得上心。 眼见鸾雪鹤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场景,以及那剑修见了南鹊后两人的对话,苏兀卿出声打断了它。 「知晓了,你先退下。」 叽叽喳喳的鹤声才消停下来:「是……」 涂孤洵内心暗暗松了口气,心道他这位师弟还是知晓事有轻重的。 下一瞬,苏兀卿便起身告辞。 「此事既已告知师兄,还望师兄此后多费心。」 「……知道了。」 涂孤洵看到那道清寂身影走远,眉头却不由地再次皱起。 …… 南鹊见到越含光也是微愣,但惊却谈不上,顶多是有点讶然。 平心而论,以往越含光来找他的次数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有正经事。 此次来找他,莫非是落剑峰的职务出了错? 因为跟他有点关系,南鹊难免会多问一句。 「并不是。」 越含光神采奕奕,双目如注,「是我自己决定不干了!南南,我决定再去一次东海,除魔一事若是立下功劳,我同样能在羽阙仙阁留下姓名,届时……届时也不算辱没了你!」 「……」 说的照旧是南鹊听不懂的话,不过有一点,等越含光回来,他多半已经不在羽阙仙阁了。 想到越含光往日的帮衬,南鹊有心提点两句:「其实东海的事也不一定简单。」 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远不如羽阙仙阁内的职务稳妥。 「我自是知道,师父已经和我说过了。」 但却是更快的。 越含光双眼灼灼的烫人,这说明南南关心他的。 「就是他。」 两人未曾注意到一人一鹤的身影无声现身,飞云便滔滔不绝道,「我一送南鹊回来就看见他,大晚上的还守在院门前找南鹊喝茶,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一昂首,发现仙首也在看着那剑修。 他们并未进门,一直隐身在屋外,飞云眼下倒不急了,只等仙首一声令下,它便进去治那剑修一个大不敬之罪。 屋内,南鹊似乎也感觉到了剑修不同寻常的灼热目光,尽管对方平日里也很是热情。 他被这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加上夜幕沉沉,他说完正事也不见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你还有其他事吗?」 「有的。」 越含光忽地凑近他,南鹊不问还好,一问他似乎就难以按捺,喉结滚动,唿出的气息湿热烫人。 离得近了,南鹊也眼触到些不适,下意识往后退开,又听得对方兴致勃勃的一句:「南南,等我这次回来,我们结为道侣如何!」 「太猖獗了!太冒犯了!太可恶……」 飞云气急败坏,一口气苛责了好几声还停不下来,却见身旁的苏兀卿忽地脸色微变,仙鹤正想进言要狠狠地惩治那名剑修时,苏兀卿已然挥手。 屋内的场景像是水波一样缓缓散开,徒留下一盏草灯,方才在桌前坐立的两人,竟是连影子都看不见。 「这是……?」 飞云瞪圆了一对鹤眼。 「是残存的虚影。」 苏兀卿声音微微发沉。 飞云表情微滞,这才反应过来。 有人带走了南鹊,还留下在这间屋子发生过的虚影,好巧的手段,都瞒过了它的眼睛。 「是谁如此大胆?」 飞云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是那剑修!」 看仙首的脸色,便知它猜测得没错。 可他为什么要带走南鹊? 难不成是因为南鹊拒绝了他,恼羞成怒,还是……因为别的? …… 一刻钟前。 南鹊瞪大了眼。 从越含光口中,清晰地吐出对方要与他结道侣的话语。 「当然不可以!」南鹊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 「为何?」 越含光原本灼灼的眼,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却没减弱丝毫热度。 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不肯退缩。 「南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那双眼睛,流露出了失望落寞之色。 「……不是。」 「那是什么?」 越含光原本是个满腔热枕又热情心善之人。 南鹊从前只觉得他有些古怪,却没想过对方对自己竟有这样的心思,震惊复杂之余,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 「我……」在越含光愈见紧迫的眼神下,他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不可能!」 越含光语气铿锵,好似全然不信,更加逼近他,「南南,你是为了拒绝我,所以才找出这个理由诓骗我对不对?」 「是真的。」 南鹊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跟他拉开距离,「我已经结过道侣契了,除非道侣身死,否则是不可能另和他人结契!」 这些话往日在南鹊这里,是必定要三缄其口,但今日出现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南鹊不想越含光越陷越深,只想将其先打发走,再冷静下来。 今日的越含光,明显有些情躁难安。 可他说的这句话不知是哪里刺激了对方,反叫越含光触怒了。 「是谁?南南,你告诉我,跟你结为道侣的人是谁?」 第67页 南鹊被他拽住肩头,剑修的手劲太大,掐得他肩骨都有些发疼。 眼前也晃来晃去,是越含光在摇他,腰间的芥子袋受到感应在颤动,装在里面的流苏扇发出清鸣声,南鹊几乎有些想要动手的冲动,或者说先要将发疯的越含光推开。 可他接下来听到一句: 「是不是……跟仙首有关?」 南鹊心头一惊,还未等他开口,后颈便是一股骤痛传来。 眼前越含光的脸变得光影模煳。 等南鹊意识再清晰时,睁眼已不见越含光的身影,身下的床板发出轻微的晃动,窗户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意。 这是哪里? 南鹊起身,对着窗户前一看,只见四遭云雾缭绕,高入云端。 而他脚下踩的,分明是舱船之类的御行法器,上面还带有羽阙仙阁的标志。 「是越含光。」 藤精冒了出来,「他把你掳上这艘船的。」 南鹊没有防备被他打晕,见越含光并未对他下手,藤精也就没有现身。 舱船行在百丈之高,若不是南鹊这段时间修习道术,又时时坐在鸾雪鹤背上,恐怕这一看还有些恐高。 这舱船估计不小,外头廊上隐隐传来说话声。 南鹊想起昨晚越含光说的话,他要和师兄弟们一起去东海,莫非这是羽阙仙阁前往东海的法船? 顿时扬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拍了拍舱房内唯一的那扇门。 「有人在外面吗?」 「有没有人?」 说话声逐渐远去,像是没受到丝毫影响。 「门上有结界,外面的人听不见。」藤精道。 「嗯。」 南鹊也猜到了,这间屋子,只有窗户周围没有设下任何禁制,大概是越含光觉得他不可能会从这里跳下去离开。 南鹊的确没有这样的打算。 太高了,他还掌握不好流苏扇的平衡。 在没有摸清楚越含光的意图后,南鹊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就在他兀自想越含光这样做的目的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越含光的脸探了进来,在看到南鹊的一瞬眼睛霎亮。 「南南,你醒了?」 他的语气热络又惊喜,半点看不出会是他做出打晕南鹊再带走这种事。 「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些吃的。」 南鹊看到他盘子里的灵果,都是上等品质。 「越含光……你到底要做什么?」 眼前的越含光不带任何恶意,纯粹得像只是往常给南鹊送木柴的剑修樵夫。 可他昨晚又干出来那样的事。 「……南南,你别怕我。」 越含光清晰地感觉出了南鹊的防备,目光有些黯淡,但随即又坚定地抬起,「我感觉得出来,你待在羽阙仙阁并不快乐,所以才想着走之前也要用这种方法带走你。」 南鹊心底微微受惊,脑子里忽地浮现出一个想法:「越含光,你上次来东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仔细回想起来,这次再见越含光,对方看似形貌跟以往没有差别,但行为眼神分明更加大胆过火。 比如此刻:「南南,你安心待在这里,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并未直接回答南鹊的问题,看着南鹊的目光也痴痴的,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想像里。 越含光脑子不正常。 南鹊更加坐实这个猜测,同时回想起有关东海的剧情。 每个被刻意制造出来的魔源,都有不同的作用,譬如北泽的那个,虽为魔源却偏偏可以掩盖魔气,而东海的这一个,便是放大心中的欲.念。 ——越含光极有可能在上次来东海便已经接触过魔源了,并且被其侵染了心智。 「回去羽阙仙阁也没什么好,不管是掌门,还是仙首,他们都不会有多看重你,但是我会。」 越含光拿起盘子里一枚红艷艷的灵果,期冀又恳切地送到南鹊手边。 南鹊低头看着,纵使知道这枚灵果没毒,却也不想接。 不过越含光执意要给,见他不动,竟想了想,试图直接抓过他的手,这下南鹊总算主动拿了过来。 越含光眼底的灼笑更甚,也在这时,他腰间挂着的条状物发出了一闪一闪的光。 是传音符。 越含光看了眼,随后点开。 「孽障!你去哪里了?」 里头传来顷鸿仙人的暴怒声,「落剑峰的职务,是你能说辞就辞的吗?」 「师父。」 相较于顷鸿仙人的气急,越含光声音平稳带笑,听上去似乎很兴奋,细细摩挲着手指,方才就是这只手碰到南鹊的。 他语气亢奋道:「没有跟你打招唿是我的过失,但我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这番话险些将顷鸿子气晕,「我问你,住在秋枫别院的那名弟子,是不是在你手中?」 秋枫别院便是南鹊的住所。 「是……」 越含光正要回答,忽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师父,苏仙首是不是在你旁边?」 话落,那头骤然安静一瞬。 南鹊吃着灵果的动作一顿,随后听见传音符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越含光。」 苏兀卿的声音响起,隔着传音符显出几分冷意。 第68页 「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仙首此言差矣,是不是迷途还未可知。」 越含光在魔源的侵蚀下,已然丧失了理智,对上苏兀卿语气也带有挑衅。 忽地又想起昨晚南鹊对他说的话,内心最深刻的贪念和嫉妒被勾了出来。 南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舱船似乎在下降了,与地面的距离不断在缩近。 越含光就在这时候靠过来,声调却是别样的灼热温情。 「南南,你来告诉他,你不想待在那里,你是自愿跟我走的。」 被怼到脸上的正是越含光的传音符,南鹊方才收回不断探望窗外的目光,陡然听到越含光叫他还以为是被发现,心头漏跳一拍,导致此刻对着传音符一时没反应过来。 听这个意思,苏兀卿是发现他不见了? 越含光却没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喊了他一声「南南」,随后凑到他耳边,用温柔又无第三人听见的音量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第24章 只要南鹊说一句,他是忍耐不了羽阙仙阁的生活,又或者是不想再日日前去料峭春寒修行。 苏兀卿或许便不会再找他。 尤其对方已经快要去东海了,就算做做表面功夫打算找一找,也不会另外抽出多少时间。 南鹊的确有些等不及,这是他想要的没错。 可是,他同样无法确保越含光的目的。 在越含光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神下,南鹊终于对着传音符缓缓开口:「他说得对。」 那头一时寂静,似乎只有一阵勐烈的空气流动声,大概是飞云在吸气。 「仙首可听清了?」 越含光把传音符从南鹊脸边拿开,语气也不由趾高气扬,那头未听到苏兀卿的声音,倒是传来顷鸿仙人的暴怒。 「混帐,不管你在哪里,立刻给我把人完好无损地带……」 越含光掐断了传音符。 也是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南鹊立刻转头去看,这一看便见到几张熟悉面孔,皆是越含光的朋友。 他们见到南鹊并不意外,还跟往常一样,同南鹊友好地打了招唿。 南鹊瞬间就止了唿救的念头。 越含光的朋友是和他一起去东海,多半也被魔染了,才会对他的话毫无置喙。 此刻舱船已经降落在地面,越含光几人正在商量着路线。 看来这并不是羽阙仙阁组织去东海的法船,船上的人,只有他们几个。 越含光将舱船收了起来,几人分头行动,另外几名羽阙仙阁弟子不知所踪,而越含光则是带着南鹊一起进了市集。 此处已然是东海的地界,东海向来富庶,羽阙仙阁山脚下仙气缭绕,自有一番古朴神秘之感,东海的市集又是别样的风味。 属于海水的味道淡淡萦绕在空气中,不远处的海面中飘荡着大大小小的龙舫,外观看去华丽光彩,耀眼夺目,沿岸是贩卖各类货石宝物的摊贩,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往穿梭之人更是接踵而至。 好生热闹。 南鹊心想,完全看不出来这里遭受过魔源的侵染。 「这位小仙友,瞧瞧我这金线腰带吧,这可是绣娘足足花了三个月才织出来这么一条!」 「金线太过俗气,小公子不妨试试我这个珊瑚吊坠,色泽艷丽,质地通透……」 「珊瑚有什么稀罕,来东海最名贵的便是这鲛珠了,小公子生得这般明艷可人,自然得用上好的鲛珠来配!」 「……」 几名摊贩对南鹊展露出非同凡响的热络,竟为此争了起来。 而越含光也停下来,打量打量南鹊。 南鹊还是那身穿惯的衣裳,虽然每日出入料峭春寒,但也没有换去的心思,年数有些旧了,的确是过于灰扑扑的。 这样的衣裳,在越含光看来,显然是配不上南鹊的。 「买!」 剑修一锤定音,几个小贩眼睛一亮,重新恢復笑模样。 「敢问阁下,是要哪一样?」 越含光语出惊人:「都要了!」 南鹊:「我穿不了这么……」 没来得及阻止,几样包好的华贵衣饰就都到了越含光手中,随后不由分说便用术法给南鹊换上了其中一套。 「……」 「南南,」 越含光炽热的目光看过来,「我希望给你的都是最好的。」 南鹊低头看看身上,再抬头看看这剑修。 他能拒绝吗? 越含光被魔染后的情绪是不稳定的,没必要去激怒他。 终归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谢。」南鹊想了想,道。 越含光更兴奋了。 接下来再逛市集时,再有摊贩吹得神乎所以的,或者南鹊多流连了一次目光的,越含光便直接让摊贩打包,还会自己上手挑选。 「这个剑修……」 藤精咕哝冒出来一句,「傻不拉叽的,但还挺上道。」 「……」 南鹊心说,不,他分明是在玩换装游戏。 藤精很快又觉察出重点:「市集人多,趁现在走或许能走掉。」 它没忘记南鹊一心想着要逃走,可这会儿南鹊道:「先不急。」 恰在这时,前方忽地传出来一阵吵闹。 第69页 「这里是东海地界,不是你们涂罗山的山门,奉劝一句,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是个满面不虞的老者,做生意的人讲究和气生财,他竟连生意都不肯笑脸相待了。 「你!我们涂罗山好心来此,为你们解决祸源,你竟这般恶劣态度!」 「什么祸源,我看你们是无事生非!」 「你……」 那个涂罗山弟子气得脸都红了,大抵是年纪有些小的缘故,只知道一味地莽着维护自己的仙门,被身旁的师兄弟劝说着走了。 这段小插曲也就到此结束,不多一会儿,市集又恢復了之前的热闹。 南鹊身旁的几名摊贩却没闲着,和正在挑东西的客人闲话起来。 「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才会走,将此地搅得乌烟瘴气。」 嘟囔声传入南鹊耳中,他心中一动:「敢问老伯,这些涂罗山弟子做了什么,惹得东海的人不喜么?」 那老者眉心一跳:「他们没做什么,东海已经鸡犬不宁了,要是敢做什么,这里容不下他们。」 一旁稍年浅些的修者看了看南鹊,道:「你刚来不久吧,这些仙门弟子抽了风似的,一个个都往东海赶,说是东海孕育了一个强大的妖魔,这不是空口白牙地胡扯污衊我们东海?」 之前那名老者哼道:「可不是,我们东海好得很,就算有事,也轮不到他们来管,别是瞧着咱们东海这块儿宝地想要收入囊中,我可知道这些正派仙门肚子里憋着不少坏水。」 「这……怕是不能吧。」 南鹊道,「东海虽无主,但也不是旁的仙门能一口独吞的,若是无事自然好,若是有事,大家同为仙道中人,或许他们……」 「你这小友说的什么话,东海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若不是看你生得秀丽玉质,我就将你一同赶走了。」 那老者作拂袖状,却也不算太生气,「行了,你别妨碍我做生意。」 倒是那修者没走人,意味深长地对南鹊道了句:「纵使是有什么,也轮不到东海之外的人插手。」 南鹊状似不解:「为何?」 那人扯唇一笑:「东海有自己的神明。」 两人谈论间,越含光又搜罗了不少光彩熠熠的饰物,一转眼就看见一名修者不怀好意地盯着南鹊看,顿时迈开腿插了过去。 「南南——」 他语气有些不满,但不是对南鹊,而是对眼前的修者,生生将对方的视线完全遮挡后,才道,「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如何?」 「先等等。」 南鹊往旁迈开一步,露出脸看向那修者,「你说的,可是东海的守护神,沐行舟?」 越含光:「……」 那修者见到南鹊的举动,又听得他话,更乐意为他解惑:「正是,行舟道长声名远扬,你倒不算是孤陋寡闻。」 南鹊笑了一下:「早有耳闻,行舟道长为人高洁,心怀博爱,我亦仰慕已久。」 「南南!」 越含光这次表情明显怨念,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被偷家的气息,颇为锐利的剑气让那修者脸色微变,却也不肯退让,只将目光望向南鹊。 若是这小美人自愿跟他谈话,他可不怕这个外来的剑修。 这在越含光看来无疑是挑衅,只是碍于此地是东海,虽气急但也没真的动手,于是迅速将南鹊拉走。 「你做什么,越含光?」 南鹊有所准备,但还是被抓得有些疼,剑修力气是真的大。 「南南,你刚刚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修说话,他明显对你心怀不轨!」 一直将南鹊带到那修者看不到的地方,越含光才停下来,怨气冲天地看着他。 南鹊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毕竟沐行舟这个名字,我之前在羽阙仙阁的时候就听说过。」 越含光眼都快灼成火了。 南鹊跟没看见似的,继续道:「此人品性纯善,昔年魔域试图染指东海时,沐行舟以一人之力不退分毫,魔道遂以其爱人相挟,沐行舟也誓死不屈,才将东海守了下来,也因此深受东海百姓爱戴,这些年从不接受其他仙门收纳入麾。」 越含光眼中的怒意渐渐没那么重了,又听得南鹊道:「我只是好奇,这样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连所爱之人都被迫牺牲的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原来……南南你想见他啊。」 越含光终于听明白了,一扫方才的阴霾,扬眉吐气道,「南南怎么不早说,此人我刚好认识。」 南鹊展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你认识?」 「不错。」 越含光未有隐瞒,自信道,「上次我来东海,就碰到过这人。」 「那你能否带我去见他?」 南鹊道,「仙风道骨的修者我见过不少,还未见过这等侠义心肠的。」 「这……」 越含光犹豫起来。 「不能吗?」南鹊看着他。 「倒也不是……」 越含光纠结一番,做了决定,「南南,你要是想见他,不如等我解决完东海祸患之后,再带你去,如何?」 南鹊微微挑眉:「你知晓东海的祸患?」 越含光一个不慎说漏了嘴,可念及这是南鹊,也不觉得该有隐瞒,只是含煳其辞:「南南,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总之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70页 「……」 南鹊对他的眼神都快要免疫了,想到都是魔源在作怪,也就敷衍地「嗯」了一声。 心中却对越含光做了大概的判断。 虽是违抗师令擅自离开了羽阙仙阁,但越含光依旧惦记着要处理祸患,可见心性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不至于闹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而南鹊好奇的是…… 「我跟你一起去处理祸患?」 越含光连连摇头:「太危险了,南南,你在外边等着我就好。」 「那我一个人留下来?」 越含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会有人陪着你。」 尽管南鹊目前看起来很配合,但越含光可没忘记,南鹊是被他强行带来的。 很快,南鹊就知道越含光口中的「有人」是何人。 其实不用猜,能跟越含光一起行事的,无非是另外几名剑修。 他们方才离去了一会儿,这厢又通知越含光在一处客栈会合。 客栈各方面中规中矩,但南鹊耳尖地听到那几人的耳语。 「……已经探查过了,绝对没有本门派中人。」 羽阙仙阁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南鹊想起那晚听到涂孤洵的谈话,估计早在那时就派人来了东海。 「几位客人是从远方来的吧?」 客栈老闆见他们眼生,多问了一句。 一人面露不快:「你不做外地人的生意?」 「怎么会呢?」 老闆连忙笑眯眯地摆手,「东海欢迎整个仙界的朋友,只是小老儿怕几位客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今夜是神鲛临案赐福的日子,很是热闹,诸位若是无事,不妨前去观赏一番?」 神鲛是东海的吉祥物,东海之人与海息息相关,鲛丝,鲛珠之类的名贵宝物,都要下海才能获取,因此往往要向其祈求平安顺遂,财源滚滚。 在东海,神鲛的地位仅次于沐行舟。 「知道了,多谢。」 越含光随手扔给老闆几块灵石。 路过堂前,南鹊听到落座的客人在谈论。 「唔老闆不提我都险些忘了,今夜便是十七,神鲛赐福的大日子啊!」 「我何尝不是,以往习惯了三年一次的赐福,近年神鲛每半年都会出现一次,难免有些恍惚。」 「赶紧吃,赶紧吃,再过几日我也要下海了,吃完了得去凑凑热闹,沾沾福气……」 南鹊看了一眼他们那桌的食物,皆是鱼贝之类的海鲜。 东海果然是仙界最富庶又闲逸的所在了,加上没有仙门修宗的约束,是以生活在这里的仙民都有几分接近凡间的烟火气。 吃穿享乐,好放纵己身欲.望。 一行人脚步匆忙,又将南鹊拥在中央,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素衣打扮的两名仙家弟子。 「师兄,你瞧!」 「是叛出羽阙仙阁的越含光没错,至于被他胁迫的那名弟子……想必是那着锦衣的少年?」 两人无声地灵识传音,只是语气之中,颇有些不确定。 「应当是他无疑,只这少年瞧着面生。」 他们都是涂罗山的弟子,早前收到了自家掌门的传讯,让他们务必留意羽阙仙阁的越含光,其人极有可能也到了东海。 到是到了东海,可眼前这场景却叫他们一时没看明白。 「不是说那少年是被越含光胁迫,我怎么瞧着……不太像……」 「的确不像,不过还是尽早如实传讯给掌门便好。」 涂罗山掌门收到讯息后,直接联络到了涂孤洵,说是羽阙仙阁掌门要的消息,实际上是关乎于羽阙仙阁仙首要的人,碍于没有苏兀卿的传讯方式,涂罗山掌门只得这般迂迴。 涂孤洵此次未有遮掩,直接将其与苏兀卿的传讯接通。 「是掌门的传讯。」 飞云日行几万里,此刻也分出了心思注意旁的。 见苏兀卿睁眼后,也凑过耳朵去听。 「师弟,人有消息了。」 先前鸾雪鹤来禀告之时,涂孤洵还觉得这对主僕行事有偏,之后便见苏兀卿未受影响,转身便去了东海,心头隐隐的忧虑才放下了。 听着传来的属于涂罗山掌门的声音。 「果然是在东海。」 飞云长舒一口气,「还好仙首您事先在南鹊身边放了件法器,可以感知到他的位置,流苏扇上的灵力未曾动用,说明他现在应当是无碍的。」 苏兀卿:「嗯。」 但也有弊端。 比如苏兀卿虽然可以感知南鹊的所在之地,却无法看到对方的场景。 当时还未设下这类术法,毕竟南鹊就在料峭春寒修行,他的眼皮底下,无须再设置切身变幻的景象。 所以才有顷鸿仙人被连夜震醒,又惊又怒地联络越含光的那一幕。 稍微耽搁了些时间。 不过主僕二人此刻也已抵达了东海的海面。 另一头涂罗山掌门依旧描述着手下弟子的场景,力求一个细节也不能放过,毕竟特殊时刻,仙门出了叛乱可是件不小的事。 「不过,仙首确定那弟子是被越含光胁迫的吗?」 涂罗山掌门忽然话音一转。 苏兀卿正欲掐断的意念一顿:「自然,齐掌门为何这样问?」 他语气淡淡,涂罗山掌门心有些诧异,自以为活跃着气氛。 第71页 「让仙首见笑了,是我那两个徒儿瞧着有些怪异,据说走在一道有说有笑,举止甚至亲密,不像……」 「不像什么?」 这一句尾音下压,就连涂罗山掌门都听出来了些不对劲,干笑声登时止住。 「……不像是叛逃,倒像是……私奔。」 第25章 进入屋内后,越含光先是将屋子仔细检查了一遍,随后又摆出之前在市集上买的东西,原本简约的屋里瞬间变得金灿灿的。 做完这一切,越含光留下一人,不过此人并不与南鹊待在一处,只在门外候着。 「你是要去看神鲛赐福?」 南鹊看着他忙里忙外,猜测着越含光的意图。 越含光正在考虑要不要布个结界,但又怕南鹊心有芥蒂,格外纠结,听到这一句,诚实地点了头。 「南南,你在这里休息就好,我们会很快回来。」 南鹊便没再出声,很安静地待着。 这个举动反而让越含光有些不安,本是打定主意让南鹊一个人在此待着,踌躇了好一会儿又倒回来。 「南南,要不你还是跟我一道去,我更放心。」 南鹊微微一笑:「好啊。」 「……」 越含光意识到中计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更不想在南鹊这里留下坏印象。 南鹊如愿以偿,越含光几人运用了术法遮掩,他则是被乔装打扮了一番。 原本外形相当惹眼的少年,这下放进人群里都能被淹没。 一行人出了客栈,他们去得不晚,但抵达海岸的时候周围已经挤满了层层叠叠的人,东海的百姓修为并不高,因此南鹊被越含光轻松带着站到了前排的位置。 至于为什么不是最前面,越含光认为这只神鲛敌我未分,掩藏在人群里更加安全。 南鹊看向不远处的海面。 今夜神鲛赐福,东海的大日子,晚霞将至的时辰海面上就飘起了大大小小的船舫,随风扬帆,舫上悬挂着各色灯笼,风铃随着舞女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乐师乐此不疲地为其演绎伴奏。 「好!」 「跳得好!今年的舞者比去年身姿还要窈窕!」 「这都是沐大人的功劳啊,每年的乐师和舞女可都是由沐大人亲自选拔的。」 周围人声鼎沸,百姓个个面泛红光,双眼迫切地盯着那只最大最华贵的画舫。 不难猜出,那所谓的「沐大人」想必就在那只船上。 南鹊盯着那艘船目不转睛,身旁的越含光却幽幽地看着他:「南南……有那么好看吗?」 「……」 南鹊分出点眼神给他,「你见过那位沐大人是不是?」 越含光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上一次来东海有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 「他没你长得好看。」 「……」 顶着粗黄肤色的南鹊木着脸转过了头,就知道问这话是多余。 沐行舟迟迟没有露面,一直到天幕彻底罩下,满天星斗璀璨夺目,舞者的舞姿忽然慢了下来,变得柔美而和缓,勾带出了神秘空旷之感,引得观者的唿吸慢慢屏住,凝神。 南鹊再次关注起这密不透风的人群。 那些或早或晚来到东海的门派,估计也和他们一样隐藏在这里面。 要是动起手来,这里的百姓也太多了,但若是不动手,恐怕很难有机会斩草除根,那必须得等到下一次的神鲛赐福。 羽阙仙阁的人多半也在其中,毕竟杀死神鲛还得靠……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海面忽地掀起了一股巨浪,立于海面上的画舫随之勐烈晃荡。 「是神鲛!」 「神鲛感应到我们的炙热之心现身了!」 这种时刻就连越含光也专心不少,盯着海面全神戒备。 此刻的浪花扬起几丈之高,像是有只巨手拍打着海面,月华的光辉洒下来,盪起的水花凝着白生生的光芒。 当浪花卷着白光晃人眼的同时,半空中不知何时已然飘起了金黄色的光芒,一缕一缕犹如绣针细小,不断坠向海面。 「神鲛降临,福运绵延!」 人群里传来一声声感肺激昂的声音,而随着这些光点越来越多,最终从海面蔓延到了岸边,人群里。 南鹊眉头一皱,下意识不想让这些光点沾到身上,不用他说,越含光已经有了动作。 越含光使了个隔离的术法,那些光点即将靠近南鹊时就被融化了,并没有落在两人身上。 于东海的百姓而言,这是福运。但各大门派暗藏其中的人都清楚,这些光点有问题。 渐渐的,东海的百姓发现了不对劲,只有福运施布,却不见神鲛形影。 往年的神鲛赐福,神鲛可是必须与他们相见的。 「怎么回事?」 「神鲛为何迟迟不现身?」 周围议论急乱声不绝于耳,南鹊看着从画舫中缓步走出的人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沐行舟于骚乱中终于露面,跟南鹊想像中的不一样,沐行舟此人黑髮白面,模样很是俊秀,举手投足俨然是一位出身世家的公子。 他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单手一抬,原本见到他终于出面的激动百姓也渐渐安静下来,听他沉稳有礼的声音说道。 第72页 「非是神鲛有异,只是今日神鲛得见万民欢拥,深感愉悦,特遣我来传达心意——」 他顿了一下,笑意更深,「神鲛将挑选几位有缘人,面见赐福。」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涌出欣羡的高唿。 能近距离接触到神鲛,这是何等的荣幸啊! 而那些潜藏在人群中的门派弟子则是很快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他们的身份被发现了,对方有备而来! 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或许是个机会。他们本就顾虑东海的百姓围聚,不便动手,如今神鲛送上门来,正合他们心意。 不出意外,沐行舟所点之人,皆是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除了…… 猝不及防与沐行舟的眼神相遇,南鹊愣了一下。 「以及,这位小友。」 「不行!」 南鹊还没表态,越含光已经条件反射地拒绝了。 他怎能允许放南鹊一个人去见那个神鲛! 一出口就得罪了周遭百姓,皆以一种还能如此不识抬举的目光看向他。 「神鲛选中了他,那是天大的福分,你哪来的底气说不?」 「早就看你们这些外来人不顺眼了,现在搞这一出,你是在侮辱神鲛吗?!」 百姓的怒火没有半点水分,磨拳霍霍围着两人。 眼看着越含光连剑都提起来了,南鹊抬手制止:「我去,没事。」 他扬起的袖子遮住越含光的动作,语气也和和气气,样貌虽然大变,但嗓音未加修饰。 仿佛涓涓流水,听着就叫人心旷神怡,周围的百姓都不由多看他几眼。 不止东海之人,其余门派众人亦是,虽然人群拥挤,但修道之人视野自开阔不受影响。 「此二人……的确怎么看都不像是叛逃啊。」 涂罗山的弟子回忆起了前不久这样回话被掌门一通训斥的场面,语气仍然不甘。 他身侧的同门人:「……」 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再看拉拉扯扯的架势,分明是「互相关心」到了极致。 可恶,就该让羽阙仙阁的人亲自来看! 「不行啊,南南——」 越含光哪里知道他的行为又引起了波澜,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挑明,又急又乱,「我怕你有危险,你若一定要去,须有我陪同。」 而画舫上的沐行舟也在盯着他们,须臾笑了笑:「两位感情甚笃,既如此,不如一同上来。」 南鹊有点无奈:「行吧。」 越含光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被挑中的人一同飞身上了画舫,沐行舟则在前带路。 「是要带我们去见神鲛吗?」一人迟疑着问,他总觉得这事儿有诈。 沐行舟好脾气地笑着:「自然。神鲛生活在海里,不能随便显露于人前。」 沐行舟说的生活在海里,其实也就是带着一行人往下走,画舫共有好几层,最下面都沁到了海里。 上来的人都在互相打量,摸不准这沐行舟存的什么心思,居然真的带他们去见神鲛,难不成还看不出来他们的真实身份吗? 当然看得出来。 各大门派想要剔除神鲛,对方的意图也同样如此。 这场行动註定兇险,但南鹊不能不参与。 他记得东海除魔源一事上,仙界之人虽然目的达成,但却漏掉了一个人,虽然对于仙界来说无关紧要,但那人后续逃到了凡间,继而在南国兴风作浪。 如今的南国君王改易,但依旧姓南。南鹊一直计划着回凡间,哪怕不再是他父王治下的国土,他也依旧希望南国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跟在沐行舟身后的众人都高度警惕,时刻观察着四周的海面。唯有之前说话那人眼珠攒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身侧。 外表是个彪形大汉,但跟南鹊对上时却露齿一笑。 萧起鹤! 南鹊几乎立刻认出他来,也就在这时,视线所及的海面上隐现出一个庞然大物。 ——它几乎有半艘画舫那般大,浑身金灿灿的,划动着巨大的鱼鳍,五彩色的泡泡中拖着一条灵活漂亮的长尾。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震撼惊愕的表情。 不得不承认,这只「神鲛」外形的确漂亮,但它长得太大了,从视觉上就给人一种危险警惕之感。 说是神鲛,更接近于妖物。 空中忽而降下金灿灿的块状物,越含光霎时警惕,手始终放在腰间,等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块发光的空木牌。 这就是代表着赐下的福祉吗? 没人去接。 甚至心中隐隐有种念头,这只神鲛能长这么大,跟木牌脱不了关系。 「有什么问题吗?」 沐行舟带笑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收下木牌,就代表神鲛领受了各位的愿望,不久之后便会一一实……」 「我听你放——哦不,不能说脏话,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萧起鹤一个提剑,就沖了上去。 其余人一时未动,也只是在抓紧时间暗中布阵,防止「神鲛」脱逃。 萧起鹤一动,他们也随之启动阵法。 南鹊却没去管那只「神鲛」,紧盯着沐行舟的动作,对方同样没去管「神鲛」,对于这场早有预料的变故神色自如。 反而转头,看了南鹊一眼。 「南南,你在这里等我。」 第73页 越含光在这时忽然愿意离开他身边,声音也严肃了几分。 意识到他要去做什么,南鹊提醒道:「最好一击即中。」 沐行舟闻言一笑,多一个人也只是送死而已。 下一瞬,越含光忽然来到他面前,将他的笑脸击碎。 沐行舟一个幻化重新换了位置,他对越含光的出手只是有些赞赏,但紧接着他才脸色微变。 ——他掉进了无妄三千的阵法。 布阵之人除了为神鲛准备,同样也为他,并且是压制修为的困阵。 没有了他的加持,神鲛的力量也随之削弱,拥有不俗智商的它意识到逃不掉后,开始了疯狂攻击。 玉石俱焚! 吸食了无数东海百姓的贪念和慾念的神鲛在深海中自爆,巨大的魔源之力和海水的冲击力一併袭来。 这股强大的力量就是修为足够深厚的仙人也得脱掉半身皮,甚至帮沐行舟里应外合冲破了阵法。 藤精最喜水不过,海水在他面前皆能被吸收,因此替南鹊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力,再就是摇光一扇,魔源没能近到他身,将他送到安全地带。 南鹊反覆拈了拈摇光,他知道这把扇子是把上好的法宝,但威力还是超过了他的想像。 眼看神鲛被杀,沐行舟又怒又恨,恰逢其他人皆是重伤,已无反抗之力,但画舫之外的门派众人已有人前来接应。 此刻真是孤立无援。 「我真是小瞧了你们!竟然将我逼到如此境地。」 「沐仙友,你只是被魔源迷了心智,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空中传来一道苍劲的老者声音,正是涂罗山的掌门。 「什么魔源,胡言乱语,你们分明是要毁掉我们东海的镇海之宝!」 沐行舟环视一周,竟将攻击目标放在了唯一还完好站立的南鹊身上。 不过却被涂罗山掌门一道仙力及时化解。 但仙力的掌气也将南鹊冲倒,涂罗山掌门的气息太过霸道,南鹊用手掌驻地不住地咳嗽。 一只手忽然在他背上拍了拍。 「谢谢。」 南鹊缓过来了,下意识对来人扬起笑脸道谢,发现竟是跟随沐行舟一起进来的两名随从之一。 随从面容平静,乌白的眼睛掠过他的表情后将他拉起。 此刻的涂罗山掌门以及其他门派的长老皆已赶到,除了围住沐行舟外,也第一时间为各自的亲传弟子检查伤势。 与此同时,原本战意凛凛的沐行舟忽然头痛欲裂,面若苦状。 与他有着相同反应的还有越含光,勉强被支援得来的伤药强撑着站起来,却在第一时间搜寻南鹊的踪影,偏过那名侍从幽幽地看来。 「……」 对上这样的眼神,南鹊很难不去扶。 越含光顿时面露春色,感觉头疼都没那么疼了。 如今魔源只是从神鲛体内破体而出,还不算真正的收復,一时间谁也靠近不得。 这样大的动静,不止在画舫下的深海,岸边的海面同样引起了剧烈的动盪,围在海边的百姓依旧没有离去,甚至开始产生动盪。 跟随着各家掌门长老而来的神鸟,仙兽不断在空中盘旋,警戒,门派弟子则驻守在四周,尽量维持着秩序,恐引起骚乱。 雪白的仙鹤则是静静地隐匿气息,但鹤头却时不时往海面中看一眼。 南鹊的气息就在海底,也不知道仙首察没察觉。 旋即又以爪拍头,以仙首的实力,怎有可能感受不到,多半只有南鹊认不出来的份儿。 …… 海底。 涂罗山掌门正和其他长老商量如何处理魔源,至于伤者则是另有弟子将其扶出。 南鹊自是扶着越含光的臂,混在人群往外走,其他人都走掉了,唯独他眼前被人一堵。 「他的症状与沐行舟一致,需得留下观察。」 南鹊轻咳一声:「是我受伤了。」 越含光点头:「对,是他。」 那人狐疑地在南鹊身上打量:「看起来不像啊,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不如直接去找同门医治?」 南鹊:「我是……」 「是什么?」 「是……无妄三千。」 「哦,那你就走吧。」那人让出道来。 趁着还没多少人注意到他,南鹊果断迈步,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既是无妄三千的弟子,无妄三千的长老既忙,我亦略通一些医术,可为之代劳。」 南鹊抬眸,正是那名之前拉过他的侍从,眼珠一转:「……还是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去找就行。」 「不麻烦。」那人眼一垂,留意到他后退的步伐。 两人一时僵持,最后南鹊讪讪找了个藉口:「那算了,我不爱麻烦别人。」 别人。 这两个字划过苏兀卿耳际,而目中所见的,又是南鹊走向越含光的方向。 和他是别人,和越含光不是? 涂罗山上至掌门下至弟子统一一致的言论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苏兀卿平静的眸子无端起了波动,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气与激闷,使得他不及深思,已然拉住了南鹊的手腕。 甚至没有顾及此时的伪装。 「为何要躲?」 如一个质问背叛结契之约的凡夫。 第74页 第26章 「什么?」 话一脱口,惯性使得南鹊被拽得回头,眼里流露的迷惑和惊讶真切又清晰。 他没认出自己? 苏兀卿又不确定了,周围的目光都在往这一处聚拢,那双起伏的眼眸缓缓平復了下来。 最终,放开了南鹊。 同时附带的,还有一瓶疗伤的灵药。 南鹊没有受伤,但藉口都找了,做戏得做全套,没人关注他,他便把伤药用在了越含光身上。 正事在急,沐行舟已然晕厥,看上去比越含光的情况严重多了。 一旁的魔源还在虎视眈眈,最终,几大门派的长老商议,先将沐行舟带走,恐就是与魔源待在一处才会引得魔源躁动。 南鹊不清楚他们最后是怎么处置的,因为越含光也一併被带走了,而他自然是要跟着一起的。 一离开海底,一大团白色的影子就出现在了南鹊的眼前。 飞云! 鸾雪鹤扇动宽大洁白的翅膀从头顶飞过,那双晶莹睿智的眼珠掠过底下的人群,和其中盘旋的仙兽一般进行日常的巡逻,并未引起它的过多注意。 南鹊虚惊一场。 但同时又升起一丝侥倖,或许对方根本就没打算找他,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那他就可以放开手做他来东海的要紧事。 东海的魔源较为特殊,沐行舟孕育出了魔源之后,化为供他驱使的神鲛,但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里,至于怎么取出来一同销毁,那就是几大仙门领袖要考虑的事。 南鹊要找的是那个有可能即将会祸害到南国的人。 据他推论,那人有可能是此次一同来东海浑水摸鱼的阴谋者,但更有可能的,是原本就跟在沐行舟身边的人。 而有能力在沐行舟身边搞事的…… 「走快一点,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负责将他们带走的仙门弟子催促道。 南鹊本想藉此打探一二,但这些仙门弟子一个个急匆匆的,且语气很不和善,留下他们便离开了。 待在房间里,南鹊百无聊赖,不知为何,他和越含光并没有被安排在同一处。 被看管起来的待遇倒也不算差,南鹊顶多是扶了越含光一把,他又没有被魔源污染,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他。 这群仙门弟子忙起来也没有忘了他,一日三餐,还安排着人给他送来,餐食颇为丰盛。 或许是在东海的地界上,这里的食物有点接近于凡间的烹饪,味道也很不错。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巨大的书架,盛放着各类修道和练习术法的书籍。 南鹊对吃的还有点兴趣,对这些书看见封面都头疼。 等到了晚上,趁着各大仙门忙得不可开交的功夫,南鹊私自从房间里出来了。 门外无人看管,也没下任何禁制。 这使得南鹊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被迎面而来的人影撞上。 「什么人在此地闲逛?」 仍然是之前非要给他治伤的那名侍卫,但表情更生动,甚至掏出了法器。 南鹊不想跟他对上,藤精将他手脚和嘴唇一併缠住后,他抓紧时间跑路。 然而刚跑过一条长廊,南鹊的脚步就跟定在了地上似的,抬不动了。 他的正前方,那名侍卫静静地看着他。 南鹊喘气的幅度都小了一点:「……我刚刚,好像在那边见过你。」 院子里刮来一股沉默的风,正如对立的两人。 恰好此时,挣脱了藤条束缚的那名侍卫赶到,瞪眼看着不远处跟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场面更加诡异。 不等那人震声,后出现的这名侍卫抬手将对方解决了,不,也不算很轻易,起码还是到了那人跟前才动的手,总之连声音都没有发出,那人便倒地了。 后来的堵路侍卫对南鹊说道:「他冒充我。」 南鹊:「……」 并不想信。 但紧接着对方就提出了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何处?」 南鹊吭哧着答不出来,一时忘了他还是备受看管的身份。 对方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或许只将南鹊的行为归为无聊一类:「随我来。」 南鹊只好跟上。 这间房跟南鹊之间住的那间不太一样,要更大一些,里面堆着各种各样的藏书和器物,似乎是沐行舟平时居住的地方。 看起来仙道众人是准备从这里找到些许线索。 沐行舟的住所还有好几个密室,已经有人在里面,南鹊没进去,就在外面翻了翻沐行舟的藏书。 偏偏就那么巧,南鹊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书封。 是他之前写过的《玉清仙首除魔录》。 沐行舟看这种书? 不不不,他更有可能是想通过这本书,研究怎么对付苏兀卿。 可这种杂书,向来只有靠近羽阙仙阁的地方比较流行,东海隔得这么远,是怎么知道这本书存在的?或者更确切的一点,是怎么发现这本书并非杜撰,而是写实? 南鹊不由想到当初化为小书生的焱火。 莫非这次的事,魔道亦有参与? 这点是他不曾想到的,不知道仙道是不是想过会跟魔道有关? 心有戚戚然,南鹊无意间将这本书摆在了比较显眼的位置。 第75页 从密室出来的仙门众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一本书而已,仙门话本多的是,关于苏仙首的更是多如牛毛。 相比较起来,他们对南鹊的好奇心更大一些,或多或少路过时都会看一眼他。 南鹊表现得反而淡定,像是没看见这些目光似的。 忽地,苏兀卿上前,手一挥,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南鹊」化为了一根藤条。 众人瞠目结舌。 …… 耳边的风唿唿而过,南鹊脚下不敢停。 得亏沐行舟那些书里有个傀儡术,加上藤精的配合,他才能脱身。 不过也瞒不了多久,苏兀卿一定就会发现。 如今他在沐行舟的府邸,该往哪个方向需要抉择。 就在南鹊纠结之际,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逼近。 沛然邪气,诡谲多变。 眨眼间,一道人影现身,在南鹊警惕之前,那人已然出声:「嘘,是我,阿南。」 焱火! 南鹊紧盯着对方,跟小书生截然不同的一张脸,不过眼底的笑意却是一模一样。 「你要走吗,我帮你。」 南鹊一惊,果不其然,一转头就看到了苏兀卿的身影。 没错,是完全没有伪装的原装版。 那么明显,南鹊认不出来他才怪。 而苏兀卿,肯定也是一眼就将他看破。 此刻,他的目光就毫不掩饰地落在南鹊身上,甚至都没有去看焱火,直到焱火一个身位上前,把南鹊扯到了身后。 「……」 要是在场有第四个知情者来看,别提这个站位有多离谱了。 夜风静得吓人。 「南鹊。」 苏兀卿在一片沉默中出声,语气尚算平淡,「过来。」 「过来做什么?」 焱火嗤笑一声,「跟你回羽阙仙阁继续受人冷落欺凌么,苏兀卿,你自己掂量掂量有资格说这话?」 「与你无关。」 「那跟你又有何关系?」 南鹊是他的道侣。 苏兀卿按下胸口涌动的情绪,尤其在目睹南鹊微微攒动的脚步,也没有收回视线。 仙道顶峰与魔道诡主对峙,单是周围灵力的波动都能让人窒息。 所幸都还惦记着南鹊是个凡人,特地隔离出了他那块儿。 「你们……」 南鹊挪动着步子,并非是要后退,而是露出来。 跟着焱火走就意味着跟仙道为敌,南鹊纵使不想待在羽阙仙阁,也没有这样的冒险精神。 但显然这两人都没打算听他的,眨眼间已经动起手来。 强大的仙魔冲击引来这座府邸的其他人,南鹊看着一个个老道赶来,凝望着战况,没有贸然插手。 「不好,看守魔源的只有清虚派掌门一人,我们该不会中了魔道的调虎离山之计?」 「仙首对战焱火无须担心,魔源决不能失!」 当下一群老道又掉头离开,只留下零散的几人。 或许是打过碰面的缘故,这几人并未对南鹊过多留意。 「你我不如前去一助仙首,除了焱火这个祸害!」 「贫道正有此意!」 说罢身影向着半空中离去,南鹊看了半晌,忽而认出这几人都是涂罗山的人。 涂罗山。 南鹊勐地缩了下瞳孔。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但事实上很短暂。 南鹊睁大眼抬头凝望,只是以他目前的修为,眼力依旧不足以辨清战圈里的情况。 等略微缓下来的时候,南鹊感觉有光影朝着他的方向而来,脚步在后退的剎那忽然止住。 苏兀卿的面容在他眼前逐渐清晰,南鹊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你……受伤了?」 「走。」 苏兀卿言简意赅。 南鹊被他带着往东海之外的方向,身后的人还在穷追不捨。 仙魔两道的人都有,似乎觉得苏兀卿受伤的机遇百年难得一遇,定要趁此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血腥味萦绕在鼻间不断,哪怕是夜晚空气中的凉风也吹不散。 「好机会!」藤精的声音在南鹊脑海里激情响起,「现在苏兀卿重伤了,离开了东海的重重把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南鹊心中也跟着升起了诸如此类的念头,他要找的人已经被苏兀卿无意间解决了,可谓一身轻,接下来是可以彻底脱离羽阙仙阁。 仙魔大战,跟他一介凡人实属无关,他也没那个实力插手。 正这样想着,他就跟苏兀卿低眸看下来的眼神对上。 南鹊莫名地心虚,总觉得自己能被对方看破。 他们最终在离东海有些距离的一个城镇停下,这里气息繁杂,有不少修道人士驻留,适合掩藏踪迹。 也有一个原因,苏兀卿的伤势似乎支撑不了更久。 这次的伤口不知是什么仙器所伤,普通的仙药毫无效用,只能用修为压制,但这种做法无疑会消耗灵力。 涂罗山猝不及防的反水,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计划。 一番处理下来,饶是苏兀卿,也有几分虚弱疲惫。 不过是做戏而已。 看着在打坐调息的苏兀卿,南鹊心想。 他知道,这就是苏兀卿和涂孤洵计划好的,用以引出羽阙仙阁内部隐藏已久的叛逆份子的,一场死遁。 第76页 但未免也,太真实了? 「我已经传讯给师兄,不久后他便会赶来带你回羽阙仙阁。」 苏兀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向南鹊,他顿了一瞬,继续缓缓道,「我已跟他说好,若你想回便回,想住哪里便住哪里,皆会按照你的意愿,若是不想回……」 「你就放我离开?」 原本的声音骤然止住,他望着南鹊的眼神犹如波澜起伏,南鹊清晰地看见,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 也许是觉得羽阙仙阁是仙界最安全的地方,他不能理解南鹊要走? 也不对,不知道这点大概也就不会在东海见到南鹊了。 那是什么?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南鹊,盯得南鹊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受了魔源影响,不然症状怎么会和越含光有点相似。 终于,苏兀卿紧抿的嘴唇动了动。 「你就……」 可没说完,伴随一声突兀的低咳声响了起来,一缕深黑血液也从口中溢出。 苏兀卿的表情,也起了一丝微澜,似乎是有些痛楚。 南鹊微怔。 东海之行,魔域和涂罗山必定是研究出了针对苏兀卿的修为,涂罗山一直屈居羽阙仙阁之下,早有不甘,就想除掉苏兀卿重回仙门榜首。 下手自然是永绝后患。 「……这般厌弃羽阙仙阁,厌弃仙道,厌弃……」 苏兀卿一边低咳,一边擦血,「我么?」 他抬眸看过来的眼底仿若不见天日的湖水,烈日再滚烫,也只得黯淡一片。 「就好比现在,你左手握着那根藤蔓,是想藉此困住我逃走。」 他平静地阐述这个事实,声音却越来越低,「我没猜错吧?」 南鹊抿了下唇。 他怎么忘了,就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苏兀卿教的。 「但我又觉得,其实你一点儿没错……」 苏兀卿又一次出声,南鹊很少见过他一次性说这么多字,不管是在相识的凡间,还是重逢以来。 南鹊握着藤条的手开始发紧,他忍不住抠了一下藤条,藤精嗷嗷叫了他也忘了松开。 「你讨厌我是应该,是我没做到我对你的承诺,没有在三年的任一时刻陪伴在你身边,我食言了。」 苏兀卿眼眸轻颤了一下,哪怕并非他本意,可他终究都是没做到。 「所以你要我回羽阙仙阁,是想要弥补我?」 南鹊忽然抬起垂下的头。 「不是。」 原以为会得到肯定答案的南鹊看向他,苏兀卿却微喃,「一开始,我也以为是……」 南鹊没听清,可也不想再耽误下去,他知道很快羽阙仙阁的人就会到,涂孤洵一来他就走不了了。 经他观察,苏兀卿中的是一种可以使其肢体僵硬的毒,动作才会越来越缓慢。 察觉到他的动作,苏兀卿道了一声:「南鹊,别走——」 南鹊回头,有一瞬他险些看见苏兀卿眼里的不舍和动容,脚步顿住。 他第一回跟苏兀卿说真心话:「你不用觉得应该弥补我,一开始我也的确讨厌过你,但仔细想想,你其实不欠我什么。救你一命的恩情,早在你把我带上仙界的那一刻就还清了。」 如果南鹊还留在人间,早就被登基后的新王屠杀,他根本活不成。 也许是想到对方快「死」了,以后或许永远不会再见,涂孤洵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南鹊少见地在他面前笑了,「真的,你不欠我。」 又顿了顿,「再见了,苏兀卿。」 随后转身,这次他头也没回。 而苏兀卿也没再出声,毒素麻痹了他的身体,审问越含光时对方的话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只知道他受人欺负,却不知他为你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一个貌美又无力的凡人,他根本无法保护自己。」 第27章 天空黑拢拢一片,夜还很深。 远远望去,就像是在浓墨之中点了一盏灯笼。 不同派系、不同修为的灵力齐聚这座城镇,仿佛要将其吞没。 烛火被窗风吹灭,室内一片静谧,黑暗中看不清苏兀卿的脸,月光笼罩着那抹打坐的姿势,岿然未动。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视线一直朝着门口的方向。 苏兀卿不是不知道南鹊想走,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对方的决绝。 有一瞬,他的确想起身,无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 但这次的毒似乎过于重了,重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是,不重怎么能显得看起来真实? 而且…… 毒素流进他的经脉,血液,大脑的思绪因此而变得缓慢。 苏兀卿无端想起来,那日在凡间,老道人敦敦教诲。 「契约一旦成,你便要一生一世待他好,与他同林一体,不可怠慢他,也不可伤害他,更不可厌弃他。」 他是怎么回的? 「我会。」苏兀卿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重守信诺的人,才放心把小南鹊交给你。」 老者缓缓笑了,「我信你。」 说罢,又转身转向南鹊。 「还有你,年纪太轻了,本想多留你两年也留不住,日后就是成婚的人,可要改改那些骄矜的小性子,做事也不可毛躁,要牢靠些……」 第77页 老道叮咛的声音,看着少年的眼神慈爱不已。 那时苏兀卿还不太明白老者这些话,因为少年看上去并不骄纵矜贵,也是后来他才知,南国皇帝及其宠妃对其爱子有多疼爱。 虽是放任他随游脚道人而去,金银钱财却从未断过,卖草药是行善积德,别看只与道人住于山上,却是连噼柴烧火之类的杂活都未干过,全是付了银钱请山下的农夫送上山的。 他在人间十六年,也不曾学会过这些,却在仙界三年一一尝尽。 「我第一次见他,便是在后山峰上练剑的竹林,被内门的人骗来,险些被欺负……」 越含光被审问时也不减怨怒。 看守的弟子暴跳如雷,苏兀卿却抬手制止了他,未曾一言。 是他应当。 是他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也是他失了与少年的约定。他该承受的。 眼前朦胧之际,房门倏地被勐力破开。 ………… 翠绿密织,炊烟裊裊。 青山脚下一家新开的医馆,今日又是人满为患,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队,连带着隔壁的小摊都热闹了起来。 「阳春面,五文三两,吃了不亏!便宜量大!」 人群推推揉揉。 「李二狗,你昨天不是都看过了,今天又来?」 「嘿,这话说的,这病岂是一两天就能看好的?」 说罢上前坐在案前的小凳上,袖子一拽把手臂露了出来。 众人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花花肠子:「别是看这位小大夫生得貌美,你小子起了觊觎之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又转头道,「小大夫,你可别被他骗了,看着老实,其实家中已有妻妾,还整天招三惹四,要我说,就该把他赶出去,只要您一句话,我们都乐意为您效劳!」 那位大夫很年轻,生得唇红齿白,像是年画里的人物走出来似的。 这个小村庄里哪里见过这么养眼的人,更别提对方笑起来,脾气似乎格外地好。 「既是诊治,便只问病,不问缘由,只要有不适之处,皆可寻医。」 他收回手,「脉象虚浮,内里亏空,与前日相比更甚……嗯,我给你开的医嘱你可有遵守?」 周围一阵不加掩饰的闹笑,气得李二恼羞不已,偏偏又不好在这发作,支支吾吾地应了句就忙不迭地跑了。 这位出诊的大夫,自然是南鹊。 一转眼,南鹊回到人间已经两年了。 南国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现在当权的同样姓南,算起来跟南鹊还有点血缘关系,但绝对不会愿意再看到南鹊出现。 好在南鹊离开皇宫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不昭告天下他曾经的身份,就没人会来找他麻烦。 皇宫回不去,南鹊也没想过回去,日子跟以前过得一样,居无定所,每到一处就支个小摊位给百姓问问诊,卖点药草,最近才固定到一座远离皇城的小镇,打算停留在此地开家医馆。 前三天都是免费义诊,之后收价也不贵,来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并不全是看病的,有来试试南鹊这看起来就年轻得让人怀疑的,也有单纯来看热闹。 「你身怀仙骨,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怎会流落此处?」 这厢刚搭上一位病患的手腕,对方忽地沉声发出疑问。 南鹊心头一噔,竟是觉得有些恍惚,好久不曾听到仙道这两个字了。 「兄台玩笑了,我自幼长在南国,不曾听闻修仙之道。」 南鹊收回手,视线着重扫了一眼眼前的青年。 对方既知仙道,看上去也是修道之人。 还说他有仙骨,看样子怕是学艺不精,他的确学了些仙术,但肉身凡胎,哪里算得上? 「这样?」 那青年闻言露出些许疑惑,一阵打量后,又莫测地笑笑,「我的感觉向来不会出错,你身上的确有一股强大的仙力,异于凡人,不修道委实可惜。」 南鹊依旧淡笑:「若如此,那便好了。」 紧接着问了些对方的症状,南鹊略一沉吟,「我只能治一些皮肉伤,内府的伤势,怕是成效甚微。」 「无碍,你只管开药。」 这名青年取走了药方,临走时还多看了几眼南鹊,估计看出对方心不在此处,也就放弃地走了。 这个小插曲让南鹊接下来一天都不平静,因为那名青年分明是在打斗中留下的伤势。 南国什么时候又来了几位仙人?好端端的下凡间,该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 看完诊已经是正午,店里的伙计替他收拾好东西,又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南鹊还没说话,另一个伙计笑嘻嘻地说:「兰大夫家里有人给做饭,用不上我们操心。」 「南」姓太会引人注目,因此南鹊对外都称「兰」姓。 那名伙计惊讶:「兰大夫何时娶的妻?」 「不是,是名好兄弟。」 南鹊微笑着摆手,拿起随身之物离去。 他在这个小镇里有一座小院落,刚购置不久,院落虽小,但该有的都有。 一推开院门,院里斗大的簸箕里晒着刚从山里採回来的草药,只留一条下脚的空地。 还没踏进正屋,南鹊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气。 「炖鸡汤了?」 第78页 灶房内一道端静身影走出,手里还端着两碗米饭,见到他先是应了一声,把碗筷放到桌上又替他摘下背篓。 清水已经准备好了。 南鹊净完手,这才坐到饭桌前。 「今日上山採药时,正好抓到只野山鸡。」 青年说道,舀了碗鸡汤晾着,「你这几天忙坏了,想着给你补补身体。」 南鹊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鸡汤,笑呵呵的:「闻着好香,你如今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 青年闻言,神情多了一丝紧张:「我……也是第一次动手。」 南鹊自然知道,这人首次进灶房,差点把房子都点了,能有现在下厨的手艺,都是在此磨练了半年的效果。 青木不是南国人,半年前,他跟随流民来到南国,南鹊给了他食物和水,青木却提出要留在他身边打下手,不要工钱只要个住所。 南鹊自然不同意,但偶然发生了一场意外。 南鹊在修葺房顶的时候险些跌落,离开仙界后他暂时借用的仙术全都失灵,摇光扇和藤精蠢蠢欲动,但南鹊并不想在人群里惹人注目。 索性房顶也不高,底下有灯笼草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青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身手颇为矫健。 南鹊分毫未伤,青木却被他砸出了腿伤,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这下他总不好赶人,只好将其留下。 一开始南鹊是打算等他养好伤就让对方走的,跟他在一块儿不太合适,若是缺个生计他还可以牵线让青木去镇上的酒楼。 那酒楼老闆曾被南鹊治好了老寒腿,这点薄面不可能不卖。 但青木体质特殊,这点伤将养了小半年,期间他倒也没闲着,砍柴做饭,上山採药一样没落下。 两人也就这样搭伙了半年,彼此做个伴,南鹊起初那点等人养好伤再赶人的想法慢慢就淡忘了。 「嗯……不错。」 等到南鹊落下这句评价,青木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紧接着唇畔跟着弯了弯。 南鹊每次看他笑都觉得很神奇,从最开始的「这人或许不常笑」、「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到现在看习惯了觉得还行。 青木长相说不上特别抓眼,但也眉开眼阔,很是周正,他并不常笑,脾气也很好,从不会忤逆南鹊,偶尔想法不一致,最终还是会听南鹊的。 「你喜欢就好。」 青木做饭也会烧一锅热水,南鹊有从外面回来就沐浴的习惯,尤其在外面忙了一上午。等吃饱喝足又歇了会儿,南鹊刚准备去打水,就被告知水在浴房已经备好了。 连温度都适宜。 南鹊泡在浴桶里,舒服地直嘆气。 青木还有一个优点,太细心了! 这让他于公于私,都说不出让对方收拾包袱走人的话,否则那成什么了,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门外。 将碗筷收拾完毕,青木又将南鹊背篓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好。 南鹊还在沐浴,他沐浴多半要半个时辰,于是拿了本书出来慢慢看。 忽地,他翻书的动作顿了下,抬眸向院门外看去。 缓步到院门外时,那人刚要说话,被他一个眼神制止,那人立刻噤声,又跟着对方无声地走了一会儿。 远远地隔着院门,在青木的示意下,不速之客开口道:「弟子特来传讯,掌门有急事,望与之商议。」 「能有什么急事?」青木不以为然。 「这……」那人踌躇,「想必是阁中要事,具体事宜弟子不知。」 青木略一皱眉:「长老繁多,总不至于离了我一人,仙阁便要倒塌。」 这样的话被眼前人说出,前来传讯的弟子一惊,又恐被迁怒,一时嗫喏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对方转身欲走,才壮着胆子问: 「那仙首准备何时回仙界?人间灵气稀薄,仙首即将突破飞升,留在人间只怕会有所……」 正在这时,小院里远远传来了南鹊的唿喊声。 等南鹊找过来,便看见青木一个人站在树下,对方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浑身雪白,竖着两只长耳朵。 「哇!」 南鹊眼睛都亮起来,「哪里来的?」 苏兀卿切换掉方才面对下属的冷淡表情,熟稔地跟着挽起一点弧度。 「刚才发现草丛里有只兔子,想着捉了它晚上给你做烤……」 南鹊高兴地说:「好可爱,我要养!」 「……好。」 第28章 这附近都只有灰兔,这种浑身晶莹剔透的雪兔很少见,不怪南鹊会喜欢。 兔子从苏兀卿手里的「提」,到了南鹊那里就成了「抱」,身份地位瞬间来了个大转变。 带回家过后,又一番敲敲打打,青木给本该做成烤兔的兔子做了个窝。 雪兔支着红眼珠看来看去,从南鹊怀里钻出来,盘踞到了窝里。 南鹊摸了两把兔头,倒也没勉强,独自回了房间。 青木不,苏兀卿则是继续捡着草药,往常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跟南鹊一起做这件事,偶尔南鹊也会一个人看医书。 然而今天,南鹊拿着医书,思绪却不由地飘远。 他对南国出现修道者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对方说的话。 原本他并不在意,但就在刚才,他感觉到另有一股灵力波动,出现在院门外。 第79页 那股灵力很轻微,不知是不是对方有所收敛,但他的确感应到了。 南鹊并不觉得是他那点三脚猫仙术起的作用,他在仙界的时候同样对各路仙人的气息无感。 但当他去看时,也只看到青木提着兔子站在那里。 南鹊悠悠地嘆出口气,再想下去,他估计都要把青木当成哪里来的仙人。 但又怎么可能?对方身上没有出现过任何不妥。 晚饭依旧是青木准备的,两人一块儿用完后各自回了房间。半夜,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小院门口。 「他替我把脉的时候我感觉得清清楚楚,此人身上确有仙骨,若是得之,我们可就能一步登天了。」 说也奇怪,原本在沉睡中的南鹊不知不觉地睁眼醒了,这段压低的声音也传进了他耳朵里。 他倒不要紧,有防身之术,但青木可没有。 来者有两人,不知南鹊具体住了哪屋,眼瞅着摸到了青木住的屋子。 南鹊腾地坐起,正要过去之际便听到两声短促的哀嚎,紧接着像是被堵住发不出来似的。 等他推开青木的门,屋内点起了一豆灯火,另外两人都被麻绳捆得死紧,嘴也被布条从中拦住,眼神惊恐地看着南鹊。 「……青木?」 「吵到你了?」 青木把灯放下,「此二人深夜入室盗窃,我先将他们安置在柴房,等明日天亮再转交官府。」 他将此事安排得妥帖,南鹊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后在旁边看青木做事。 等对方回到房内时,南鹊突然脱声说了几个字。 「苏兀卿——」 他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但青木还是听见了,在窗边剪灯芯时转头,有些疑虑:「你刚刚说什么?」 表情是恰如其分的茫然又好奇。 南鹊看了会儿他的脸,暗忖自己多想。 都两年过去了,苏兀卿估计都快得道飞升了,这时候必定一心一意在仙界,怎么可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混沌界? 青木的身手本就不错,那两个匪徒多半只是花架子。 南鹊表情放松,说了句「没事」,让青木接着好好休息,就回了房间。 如果没有今晚的事,南鹊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听觉和感知力比以往敏锐了许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南鹊仔细回想,但也无法确定。 约莫是三个月前,他外出採药时淋了场大雨,回来后寒气浸体,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期间都是青木照顾的他。 南鹊自幼中毒,后来虽肃清毒素,但身子骨还是虚,一有炎寒便容易病倒,不过最近几个月倒是没再受凉过。 他的身体似乎健朗了不少。 …… 不知不觉中,南鹊重新陷入了沉睡。 也许是临睡前脑子里胡思乱想过,南鹊做了个梦,梦里他似乎还在羽阙仙阁,耳边听见属于涂孤洵的声音。 「……拖不了多久,他迟早会发现。」 「届时你可有想过该如何解释,他那般决绝地离开你,如今又岂会接受?」 …… 像是沉默良久的停顿。 「我一生很少有过强烈想要某样东西,做某件事的想法,修行似乎是我唯一有过的目标。但这一次,我很确信,我想要他。」 「你……」 另外那人隔了好半天才开口,但又被震撼得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也没有很震惊,毕竟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南鹊睁眼后还有点分不清现实,做了一晚上浑浑噩噩的梦。 ——他居然梦到了涂孤洵。 对方说话的语气,倒不像两年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很是无奈,恨铁不成钢,但又对谈话之人毫无办法。 对于涂孤洵来说,任何阻碍到这位师弟大道的人或事,都应该被清扫到一边。 早饭是米粥配小菜,肉包是青木一大早把昨晚那两人送到了官府后,顺道买回来的。 南鹊吃得魂不守舍,青木看了会儿他猜测。 「做噩梦了?」 南鹊喝着粥,眼皮耷拉:「梦到个故人。」 还一次来两个。 他表情恹恹的,想也不是什么好事,青木语气静了静:「是很讨厌的人?」 「不算。」 南鹊又道,「但我很讨厌别人插手我的生活。」 青木眼神微微僵了僵,又在南鹊看过来时迅速恢復正常。 「你应该能体会这种感觉吧?」 南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嗯。」 青木面不改色地应声,同时将一只肉包夹到南鹊的碟子里。 早膳还算平和地度过。 用完膳南鹊要外出。 镇上有个员外,他家小儿子说是得了怪病,看了好些大夫都没得治,又找到了南鹊这里。 一般而言南鹊不轻易上门看诊,但这位员外是镇上有名的善人,他儿子又有些坡脚,南鹊才破例。 往常惯例青木定要跟着一起,不过今天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南鹊似乎也不想带着他,一番深思后,还是不跟上为妙。 这位员外的儿子一看就是好几天,第三天的时候,南鹊傍晚还未回来,青木直接找到了那位员外的家。 他之前听过南鹊说这位马员外准备给儿子娶妻,一进府果然见四周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第80页 南鹊也被盛情挽留来吃喜宴,当青木被小厮带进来时,他脸上还笑吟吟的。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小童回去给你报信说不回来吃饭?」 青木看他脸颊浮现出的两团淡淡红晕,默默将他手里的酒杯拿走。 「醉了?」 「没有!」 南鹊看着还挺精神,眼睛也泛着水光,「我还能喝,正好你来了,陪我喝点吧?」 两人平时几乎不喝酒,饭桌上也不会出现。青木端着酒杯,浅尝了一口就忍不住轻皱眉头。 「味道怎么样?」 青木:「有点苦涩。」 「这可是上好的桃花酿,你仔细品,有回甘的。」 南鹊又给他倒了一杯。青木酒量似乎不错,一杯接着一杯,依然眼神清亮,面容平静。 反倒是南鹊,最后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在眼前乱飘,小腿也软绵绵的,走路都带偏。 他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反正一觉醒来,人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了。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有一个声音是青木的。 南鹊出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位年老的员外在劝说青木,他身旁带着的下人也在帮腔。 马员外还有个女儿,表面是请青木去当他们家,小姐的护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一个月十两白银,放眼整个庆山镇都是最高的,年轻人,可不要逞一时心气,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青木翻动着手里的药草,头也没抬。 「承蒙厚爱,青木无此志向,还望另请高明。」 等青木打发了来客,南鹊走出来,一掌拍在他肩头。 「为什么要拒绝,这可是个肥差啊!」 青木语气坚定:「不去。」 「你嫌伺候大小姐麻烦?其实这也不是问题,若是个寻常护卫轮不到马员外亲自来请,多半是昨晚在宴席上,马小姐看中了你……」 南鹊说到这里,就被青木盯了一眼,他便嘆口气,摸摸鼻子:「就算不说这个,一月十两呢,不比我给你的多?」 「你给我的别人比不了。」青木说道。 「可你也不能总待在我这儿啊。」南鹊接了话,「你得为以后做打算,娶妻生子,这些样样都要花钱。」 青木却忽道:「我此生已有中馈,至死不改。」 南鹊被他的气势惊得讶然:「以前没……听你说过?」 青木低了低头:「是我的错,气跑了他。」 南鹊没说话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岔开话题让一起吃饭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完,那马员外三天两头就派人过来劝说,南鹊也不好拦,久而久之还看得挺乐呵。 有一日就连马小姐也亲自登门拜访,又一次被拒绝后她也不恼,她比马员外要细腻机灵多了,没带任何细软,而是送了几壶桃花酿。 当晚南鹊就把酒开了封,青木一杯接着一杯喝,喝到最后,脸上终于多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但看上去比南鹊好多了,在南鹊歪歪斜斜之际,本想扶他去房间,但南鹊一直嘟囔着要沐浴,青木又去烧水。 桃花酿香醇,后劲却不小。青木没像上次那样把酒气逼出来,也没用术法,亲力亲为给灶里添柴。 火舌裹着热意上来,渡到人身上。 等水烧好,南鹊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这样子也没法沐浴了。青木不自觉看了会儿南鹊的睡脸,随后抬手用了个净身术,弯腰将南鹊抱起。 到南鹊房间里没几步距离,青木将南鹊放下,手在半空中停下,等他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触摸到了对方柔软的脸颊。 南鹊毫无攻击性地把脸贴在他掌心,醉酒后的热气也随之传递了过来。 青木收回手,给南鹊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手掌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住。 南鹊不知何时睁开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青木心中一个「咯噔」,脑里掠过万千思虑,下一瞬听见一句: 「你为什么摸我?」 「……」 没被认出。 意识到这一点的苏兀卿冷静了许多。 「不小心碰到的。你睡着了,我扶你回房间,感觉怎么样,你刚刚一直在说头晕,现在还难受吗?」 南鹊仍看着他:「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你还摸我?」 「……是有喜欢的人,我……」 青木话没说完,就见南鹊嘀咕了什么,因为醉酒声音含煳不清,他只听见了一句「没一个好东西」之类的话。 接着又皱着眉嘟囔「太热」,一手将被子推开。 十一月深秋的天气,夜风都浸着凉意。 苏兀卿把拉开的被子又重新盖回去,南鹊又一把推开,反覆几次,苏兀卿不得不暂时钳制住他不安分的手腕。 一碰上南鹊的皮肤,就感觉到一股烫意。 苏兀卿立刻掀开被子,把南鹊扶坐起来。 南鹊却不肯好好坐着,难受地乱动了起来,好不容易将南鹊固定好背对着他,苏兀卿额间也出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但仙骨入凡体,本就难以适应,以后还要多留意南鹊的情况。 这也是涂孤洵说的,南鹊迟早会发现的原因。 等南鹊彻底平静下来,时间已经是后半夜,苏兀卿从床上站起,神情放心不少,但又为身体紧绷而抿了抿唇。 第81页 他没再多看下去,关上门飞快离开。 第二日,南鹊晨起,罕见地发现青木的眼下映着一层青黑,他对昨晚的事记忆全无,十分关心地问对方是不是没睡好。 青木看了他一眼,闷声应了一个「嗯」。 「那你下次还是别喝了,喝多了头疼。」 南鹊跳过这个话题,「对了,马小姐刚刚派人来,约你去秋游。」 青木勐地看向他。 「放心,我已经替你拒了。」南鹊轻轻一笑,「我记着你昨天说过的话呢,所以你看——」 他指指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包袱。 「既然你家中已经娶妻,我也不好多留你,这几个月来你在我这里帮了我不少忙,为你备些盘缠也是应该。」 「你便带着这些东西,回家去团聚吧。」 第29章 青木转头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一时陷入了沉默。 「……」 一个谎言要用下一个谎言来圆,青木停顿了一瞬,才若有其事地道,「暂时不必,他目前不太想见到我,我便想着多攒些钱,日后也有底气去找回他。」 「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出。」 南鹊大方表示,「你只管告诉我,那人眼下在何方何处,我索性做个中间人,帮你说道说道,让你们和好如初。」 「……还是不必了。」 青木不愿多说,扭头往灶房走出,「你还没用早膳,我先去准备。」 「诶……」 不等南鹊说完,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南鹊的视线里。 南鹊一早起来准备好的包袱,也只能被摘掉。 这一天两人过得比之前漫长了不少,甚至连交流都很少,好像花了半年时间交好的关系一瞬间变得疏远。 南鹊心中有事,不想说话,青木也意外地沉默。 直到夜间,绵绵细雨越下越大,南鹊被雷雨声惊醒,去关窗时意外发现青木房里的灯还亮着,并且传来了些许声响。 本着夜间不便应避嫌的想法,南鹊本想直接入睡,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探望。 「青木,你怎么了?」 南鹊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犹豫一瞬,他推了推门,门没从里面关严,南鹊也借着煤油灯,看清了房里的景象。 青木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像是失去了气息。 南鹊走近了一看,唿吸还是在的,但很是紊乱,而青木一直蹙着眉,仿佛在强力忍受着什么,十分痛苦。 南鹊叫了他好几声,也不见人醒来,他伸手摇了几下,也无济于事。 「他似乎在跟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做对抗。」 藤精看了会儿,说,「你试试握着他的手?」 南鹊照做,一碰到青木的身体,对方紧蹙的眉头果然有所松懈,一松开又开始收紧。 他总不能一直守在床边等着人醒吧? 但南鹊也的确能感觉到,他靠近青木时,身上似乎有一股力量,渡到青木身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青木的脸色逐渐好转,而南鹊也热出了一层汗,见对方好似没事了就打算离开。 刚一转身,手腕上便是一紧。 一阵天旋地转后,南鹊躺入了一个浑身滚烫的怀抱,两人换了个位置,一睁眼便对上头顶的青木。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映着一株随风跳动的火苗。 不等南鹊反应,唇上就多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辗转揉捻。 南鹊不由地瞪大了眼睛,藤精也「哇叽」叫着缩回了脑袋,变成了一根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藤。 一时忘了反抗。 等南鹊涌起被冒犯的羞愤感时,青木的力气却大得吓人,没有藤精的帮忙,他根本推不开,就这样被占了便宜。 唿吸被一寸寸夺走,气息逐渐交织缠绵。 他的嘴唇已经麻木,牙关却紧紧咬着,一丝松懈就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南鹊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得以大口喘息着,然后他抬手,一巴掌清脆地扇在那张陌生实际熟悉的脸上。 「啪——」 随着这一声响起,青木整个人彻底清醒了,在南鹊愤怒又恨不得他原地消失的眼神中,缓缓松开了对他的钳制,抿了下唇。 「抱歉,我……」 「滚蛋,我不想看见你!」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变得透明,再继续下去似乎都有些滑稽和可笑。 苏兀卿没再辩驳,南鹊身上衣物该穿的都穿着,只是有些凌乱,他移开了眼,只着单衣开门离去。 这晚的雨下了一晚,后半夜南鹊也被吵得辗转无眠。 青木自从这晚之后就没再出现。 马小姐又来了一次,南鹊沖她道谢,并表示以后不需要她帮忙了,已经解决了困扰。 「不用谢,多亏了你的法子,我看中的小郎君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这不前日带着礼去跟我爹提亲去了。」 心愿达成,马小姐整个人容光焕发,「你呢,你家那位吃醋没,是不是也跟你表明心迹了?」 南鹊笑着摇摇头,只说是达成所愿了。 青木一走,南鹊又回到了以前一个人的日子。 这种生活他并不陌生,回到凡间的一年半里,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里的民风还挺淳朴的,百姓也很友好,医馆开了后南鹊每天都很忙碌,偶尔有空闲在家,还有只兔子可以逗弄。 第82页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南鹊平静的生活又起波澜。 这一次他并没有喝酒,睡觉睡得好好的,只觉得一阵抽抽地痛,像是从骨头里蔓延出来的。 不知何时才觉得好点了,南鹊眼皮沉重得根本睁不开,可又感觉身旁有人,他强迫自己睁开了眼,视线却朦朦胧胧,他再次陷入沉睡。 醒来后南鹊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他沉着脸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被藤精告知: 「没在,昨晚就走了。」 南鹊有气没处发,一掌拍在门框上,但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甚至觉得他的身体出毛病了。 「不是出了毛病,是你的身体会出现排斥反应。」 藤精索性一口气说完,「就在你几个月前生病的那一晚……他分了你半扇仙骨。」 属于苏兀卿的仙骨,本是生来就有,却被他强行分出一半,换给南鹊。 南鹊之前能够短暂地运用仙术,其实用的只是苏兀卿储存在他身边的灵力,他只需要加以利用即可,本质上不属于南鹊。 可有了仙骨后,南鹊便有了修道的资格。 但也有弊端,附着在苏兀卿仙骨上的灵力太过强大,南鹊无法掌控,更别提压制,之前时不时出现异样,都被在他身边的苏兀卿及时平息了下去。 得知他身上还真有仙骨的南鹊第一反应便是气,甚至都大过了惊。 ——往他身上放仙骨,苏兀卿经过他同意了吗? 可这样想,他又忍不住摸向自己。 南鹊无法想像他身体里多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现在算什么?仙人?凡人? 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还是苏兀卿为什么要再次出现? 南鹊自认为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说清楚了,也做过了断。等清理完仙界的叛徒,苏兀卿可以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仙首,他继续当他本本分分的凡人,他们不应该再有牵扯。 如今因为他体弱,受了苏兀卿的仙骨,南鹊会觉得自己又欠了对方一次。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藤精摇头,但却提供了一个小线索:「那只兔子是鸾雪鹤变化的。」 于是乎,南鹊夺走了兔子正在费力嚼动的胡萝蔔,有点凶地说。 「带我去找你家主人。」 飞云一听,喜悦得都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只兔子。 「太好了,主人这些天正难受着呢,他要是知道你想见他不知道有多开心!」 当即恢復原身,将南鹊带到背上,稳稳地没入空中。 越过混沌界的交界处,便又是仙界了。 南鹊一时有些恍惚,明明已经离开两年了,但一瞬间又回到原地。 飞云一路上话就没停过,它讲到南鹊离开后的一些事。 「主人一个人留在那个客栈里,涂罗山的人进来时,他一言不发在晃神。」 「……我不相信主人就那么死了,明明在那之前他还嘱咐我好生看着你,让等他回来的。」 「哈后来主人果然没死,主人就是主人,他回来后处理了三大长老就下凡间来寻你了。」 「……主人快要飞升了,所以掌门迫不及待想要他回来。」 南鹊一直无话,飞云也不管他在没在听,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羽阙仙阁。 料峭春寒,狂风大作。 见此情形,飞云急恼道:「不会这么不巧,主人要飞升了吧?」 堪称恐怖的天雷和狂风阻止着所有人靠近,包括被惊动的涂孤洵及几位长老,还有漂浮在半空中远远凝望着这一幕的羽阙仙阁弟子。 或许是觉得苏兀卿飞升在即,心愿将了,涂孤洵看南鹊没那么不顺眼了,他也顾不上南鹊。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雷歇,涂孤洵从一开始的激动,到后来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飞云不等他发难,便带着南鹊入内。 远远便瞧见苏兀卿在打坐的身影。 感应到逐渐靠近的气息,苏兀卿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南鹊正朝他走来的身影。 视线对上的一瞬,南鹊也停住了脚步。 他的表情复杂又难以捉摸,毕竟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时,是两年前,跟现在的场景实在是太像。 这里没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飞云也识趣地往远处盘旋。 「为什么?」终究是南鹊先出声。 苏兀卿何等心思,见到南鹊出现在这里也就猜到都被他发现了。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南鹊身上,不曾错落,不曾收回,仔细地凝视。 较之两年前,南鹊其实没多大变化,只是更高挑了些,脸容更加成熟秀丽。 「补偿?亏欠?」 他的质问也一样,从前不怎么看他,如今也能直视苏兀卿的眼神。 「是我想给你的。」 苏兀卿并不想听到过多不利于他们之间关系的言语,也不想造成更深的误解。 「这是三年前我就决定好的,本想将你留在羽阙仙阁,等我回来就给你,但后来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都懂,没必要多说。 一是南鹊趁着对方虚弱之际回了凡间,二是仙界这边除魔进度快不起来,导致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 南鹊心中难掩惊愕,他太清楚苏兀卿,不会也不屑于说任何谎话:「我没说过要。」 「我知道,是我私心想给你。」 第83页 他的语气太真挚了,真挚得南鹊想找,也找不出一丝突破,又被对方瞬也不瞬的直白视线盯着,他索性转过了头。 「拿走吧。」 南鹊小幅度抠着手指,「我不需要这个,我没打算修道。」 「仙骨一旦入体,再取出,对你会有性命之忧。」藤精小声插嘴。 也就是说,苏兀卿当初这么做,就没想过要收回。 而仙骨也不是仙人随意都能赠的,不提主观意愿,稍有差池,双方都有可能原地毁灭。 凡人生来就无仙骨,这是违反天地规则的行为。 何况能有如此强大的修道者赠仙骨,是多少仙人凡人都梦寐以求还求不来的。 凡人生命太过短暂,如此一来,南鹊却有修道成仙的机会。 因此藤精当初才选择缄默不言,它自然希望南鹊能活得更久,也对苏兀卿看得顺眼了一点。 只是这是它一根藤的想法,它揣摩不了南鹊。 拿又拿不出,还也还不了,南鹊又从刚刚安静思索的状态变得烦躁了起来。 看着若无其事,甚至还不慌不忙坐着看他的苏兀卿,南鹊决定把难题抛回给他。 「没有我身上的仙骨你也无法飞升,你一点也不着急?」 「不急。」 苏兀卿说完,眼中还微微多了些笑意,他凝望着南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虽然他在笑,南鹊可丝毫没有觉得轻松。 他甚至怀疑苏兀卿是不是疯了,说出这样的话,表情完全不像是没经过深思熟虑。 南鹊好半天都没有声音,沉默半晌:「苏兀卿,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和你一起。」 失去一半仙骨,正好可以减缓他飞升的速度,但这毕竟是驳逆天道,与天道做抵抗他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苏兀卿却神态自若,不见丝毫退让,只有望进南鹊的眼,看得南鹊不由地想要躲避,但声音却实实在在地传过来。 「五年了,从我们相识至今日,我没有办法再将我失去你的时间再去延长。」 「我从前不能体会师父要我做的承诺,如今却是懂了,从前不能理解的情感,也让你教会了。」 心上住了一个人,就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都给他,哪怕他暂时不能与之并肩,也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等他。 「因此,你什么时候飞升,我就什么时候飞升。」 苏兀卿的声音很轻,光听这些话,完全想像不了他说的是什么样的大事,他只是目光柔和地望着南鹊。 南鹊不想看地避开视线,并没有心软,语气硬邦邦:「那如果我一直不接受,你这算是威胁我吗?」 「不是胁迫,是我想陪伴你。」 苏兀卿起身,朝着南鹊的位置走去,等南鹊一抬头,已被对方抱在怀里。 不带特别禁锢,只是简单的一个拥抱,就好像是在附和他自己说的话。 「我不会逼迫你,你想修道就修道,我等你,你若是不想修道,我就在人间陪着你。」 第30章 料峭春寒向来偏寒,今日却少见地风和日丽。 南鹊在这处山壁旁坐了很久,无人上前来打扰。 苏兀卿在刚刚说完那话之后,不等南鹊挣开他,就先松了手。 南鹊一时没找到反驳的话,他却藉故要去凝晖堂一趟。 数千年还从未有过飞升被修道者拒绝的事例,苏兀卿今日开了个先例,他需出面处理。 于是乎,只留南鹊一个人待在这儿。 就连飞云也走了。似乎并不担心南鹊再次走掉,又或者,如苏兀卿所说那样,不会勉强他,主导权在南鹊自己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童子才过来提醒南鹊,南鹊才恍惚落日余晖,腹中飢肠。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辰。 南鹊无意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跟着小童去了屋舍内,一打眼就被晃了眼。 这里的房屋布置跟他在凡间的那个小院落竟一模一样。 引路小童备好了饭菜,皆飘着香软的热气。 南鹊尝了口,轻撇了下嘴。 小童倒不多话,只问合不合胃口。 南鹊轻摇了下头,随后在小童上前打算去另做时,又无意折腾人似的点头。 饭菜下肚了大半。 小童麻利地收拾完东西,就消失在了南鹊的视线。 熟悉的环境,倒没有让南鹊觉得不安,夜晚来袭,南鹊独自睡了个好觉。 料峭春寒的人便是这样,除了第一天提醒南鹊吃饭,以及必要的时刻,其余时间都避免主动出现在南鹊眼前。 不过南鹊还是了解到了一些仙界如今的资讯。比如前两年羽阙仙阁是如何引出叛徒的,涂罗山以及另外跟随的门派又是如何落入陷阱…… 现今仙界欣欣向荣,就连魔道自从焱火被重创后,都消停了不少。 天天在看似熟悉的陈设,实际上却不是的地方生活,也会有一点闷。 出了料峭春寒,也没人拦着。南鹊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着走着却发现不对。 走错路了? 以往是种着各类常用灵草的山壁,现在长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长草……也不是奇怪,甚至还有点眼熟,像是凡间的稻子。 南鹊走近了一看,没看错,绝对是稻子。 第84页 但仙界的土壤,怎么可能种出稻子,还熟了这么多稻穗? 大概是他脸上的惊愕太明显,一旁在给稻子除草的几名弟子搭话。 「一般的土壤自然不行,这是从东海那边带过来的,就连种子也是由仙首亲自培育的,当作灵草养护。」 「就是不知道这种稻子能不能达到灵草的功效,我们还没尝过呢。」 「仙首也没说我们可以尝试,怎么用途还不知呢,对了,你看着好眼生,是哪座仙峰的弟子?」 南鹊还有点愣怔,回神后说了个峰名。 那几名弟子也不曾狐疑,能大摇大摆在仙阁内走动的,也不是寻常人,只是难免与他多攀谈了几句。 南鹊从最初的惊愣早反应了过来,应付完也走远了。 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最后被他归拢:倘若他不想留,仙界的稻米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 他会为了几株稻米就改变想法么? 南鹊转头就走,没走几步却听到一声有点响亮明朗的唿喊,有点耳熟。 抬目一看,果然是萧起鹤不假! 若说羽阙仙阁内南鹊跟谁有些交情的,那除了萧起鹤就没别人了! 当初萧起鹤可是帮了他不少忙,就连南鹊后来随身携带用来保命的流苏扇,都是萧起鹤赠给他的。 「早就听说你回来了,可料峭春寒谁也不准上,一直没见上面。」 萧起鹤一摊手,还是那般恣意,打量着南鹊的同时又透着亲切,「你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单薄,在凡间没受欺负吧?」 南鹊笑呵呵地道:「怎么会,这不有你赠给我的法宝?」 「法宝?」 萧起鹤笑着说,「开什么玩笑,我时候送你了?」 等南鹊掏出来给他看,他也还是摇头,狐疑,「你记错了吧?」 南鹊也是一愣。 摇光不是萧起鹤送的,是谁? 「你是不是练了什么功法,记忆出现了问题?」 萧起鹤大胆猜测,如今南鹊身上可跟两年前不同,他靠近了都能隐隐感觉到一股蓬勃旺盛的灵力。 再一看南鹊的神色,「你别不信,修行一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像仙首吧,几年前进入忘我之境,就连记忆都慢慢忘却了,若不是时刻待在身旁的人,就都想不起来。」 「唔,这件事是我师父偷偷告诉我的,整个仙界没几个人知道,我只告诉你,你别说出去啊!」 「对了,当初我们一起去试炼的同门你还记得吧,如今都已经摸到了仙境,走走走,我带你去一道玩儿,我们约好了喝醉仙酿。」 羽阙仙阁原先是没有醉仙酿的,仙门规矩多,也不准许喝这种东西,然而最近几年掌门涂孤洵管制得松范了许多,只要不误正事,不误修行,偶尔小酌几杯也无妨。 醉仙酿也是当初从东海回来开始效仿的,味美,饮来飘飘仙然。 「桃花酿其实也好,唇齿留香……」南鹊脸颊升起两团酡红,声调也拉长。 有人调笑:「那是什么酒?能比这醉仙酿还好喝?」 南鹊笑说:「好喝。不过不在这儿,你们喝不到?」 萧起鹤靠过来,搭着他肩膀:「不够朋友啊,有好酒都不拿出来,下次记得给我带几壶。」 南鹊不扫他兴,跟他碰一下:「……好。」 醉仙酿口感比较轻,但后劲比桃花酿大。 南鹊喝了不到半壶,整个人就腰软脚软,眼前景象不断转悠,趴在桌上休憩。 后来,没过多久,感觉有人轻轻扶起他。 南鹊没有睁眼,也没什么力气,就任由被抱着。 思绪晃晃悠悠,无端回忆起了当年他们成婚的时候,也这样抱过。 那时候两人都很生疏,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在师父的催促下匆匆完成这个动作。 后来入了房间就松开了,不算很刻意,但似乎总是各有各忙的事。 洞房自然是没成。 一来总感觉他们之间的进度像是拉了加快条,二来南鹊也有点羞耻心,认为两人就这样抱抱也挺好,其他的顺其自然,也挺高兴。 后来才想起来,连亲一亲都没有过的人,居然做了好几年的道侣,委实是离谱。 南鹊推了推他,想下来。 如愿被松开,坐在了一张木凳旁。 南鹊趴在一张木头做的桌上,胳膊靠着脸,他还是没睁开眼,只问:「……当初,你是想过回来找我的吗?」 沉寂一瞬。 苏兀卿有些意外他突然问这个,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 纵使是他本意,但还是没做到。 「对不起。」他又说。 没有得到回覆。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唿吸声,南鹊没有说话,月光落在他侧脸,漏进耳朵下颈窝,清浅洁白。 只有眼睫半垂着,又好似闭了闭。 起了一阵风,入夜的料峭春寒比白日要冷得多。 骤变的温差会引起南鹊身上仙骨的不适,尤其本不属于他,又不习仙术压制的情况下。 苏兀卿刚要开口,就听见他问: 「以我现在的情况,用你的资质,大概要多久才能达到你这样的境界?」 苏兀卿愣了一下,随后估算了一番:「约莫百年左右。」 「百年?」南鹊惊得酒醒了不少。 第85页 苏兀卿反应过来了,更不想将人吓退:「……也有方式能提前。」 「什么方式?」 微熏状态眼眸含着一汪水,带着几分求知慾,苏兀卿注视着他没移开眼,声音却变得更轻了。 「双修。」 「这是唯一一种方法,可以将我身上多余增长的修为渡给你,如此……」 「停停——」 南鹊酒要完全醒完了,但脸上渲染的红色更深。 「真有双修这种修炼方式?该不会是要两个人……彻底……嗯?」 苏兀卿不说话了,但看着他的眼神告诉了他答案。 南鹊刚要抬起袖子遮眼,又听见对方道:「你若是不想,不过是慢一点而已,我说过,会一直等你。」 南鹊拉开了一点衣袖。 「我已将羽阙仙阁内的一些种植改革,日后你想待在仙界就待在仙界,想去凡间就去凡间,修行起来,也便不需要飞云的协助。」 苏兀卿说着,南鹊不知不觉睁开眼,看见他一直深思,又时刻留意着南鹊的眼里好似也盈着一点笑。 「虽然是和从前我无法想像的日子,但这半年以来,和你住在凡间小院子,我竟也觉得无比平静和满足。」 「一想到接下来我们还能继续在这世间几十年,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难熬,反而祈盼能无限漫长。」 「自然,前提是我们在一起。」 「我还没答应你。」 「我知道。」 苏兀卿低声,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所想。」 南鹊眨眨眼:「那如果我还是不留下来,你是不是也能承诺从此不再找我?」 「不会。」斩钉截铁的语气。 「……」 「喃喃,」 苏兀卿略一垂眸,「你身上有我的仙骨,没有我的压制你会很难受。」 「…………」 所以说了大半天,他有第二种选择吗? 南鹊心中腹谤不已,干脆装睡不说话了。 他不打算就这么告诉对方答案,最起码也要让对方急几天。 其他几桩事暂且不提,但偷偷往他身上放仙骨这个,他得表示态度。 顺便出个气。 等到南鹊从装睡即将变成真睡时,隐隐感觉到苏兀卿的靠近。 …… 动作很轻,南鹊也不想睁眼,他困了,却再次从这个动作回忆起了什么。 「那个时候,你……」 「喜欢。」 苏兀卿指腹覆在他眼睫上,低声在他唇边说,「我一直没意识到,直到我想起你,才懂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