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朱元璋假死,我选择登基!》 第1章 朱元璋提前嘎了? “陛下他……驾崩了!” 东宫偏殿内。 夜里烛光闪动。 素来萧索冷清的空气,骤然被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打破。 书案后方,捧着书的俊美少年猛然抬头,看着面前报信的宫人,瞳孔骤缩:“皇爷爷驾崩?怎么可能!?” 他的眼神之中只有一种情绪:不相信。 不是不愿意相信。 而是…… 现在乃是洪武二十五年,而那个“开局一个碗”打下天下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是洪武三十一年才驾崩的。 算下来,应该还有六年的寿数才对! 没错。 他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一个穿越者。 十年前穿越到了大明,成了太子朱标的第三个儿子,朱允熥,母亲是太子妃常氏。 太子的儿子,而且还是正室嫡出。 这本该是一个相当显赫荣耀的身份。 可操蛋的是。 常氏生下自己没几天就去世了,所以太子侧妃吕氏被扶正,成了太子东宫的主母,吕氏膝下那个比朱允熥还要大一岁的庶子,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朱允炆,就此沾了嫡出的名分。 一母同胞的大哥朱雄煐,大明皇嫡长孙,又堪堪在自己穿越前就没了。 如此情境下。 朱允熥就十分尴尬了。 虽然朱标不是那种「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人。 可枕旁风一向是最好使的,没妈的孩子橡根草,长时间的潜移默化足够让朱标对他的父子情分渐渐淡漠。 落在吕氏股掌之中。 十年时间以来。 朱允熥可谓是如履薄冰。 虽然沾了个穿越者的身份,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的东西,对许多事情的结局也略知一二,可碰上这天崩开局,所谓的「金手指」又一直没有觉醒的迹象…… 也没辙啊。 就在今年,连便宜老爹朱标也没了。 本就艰难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至于说跑到朱元璋面前指点江山…… 这种事情动辄要触碰到这个大臣,那个集团的利益,并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一句话那么简单。 且不说朱元璋乐不乐意搭理他,话一出口就要先招人恨。 再者,吕氏那边。 自己但凡冒头露出一点争储之心,大概率要惹来杀身之祸。 毕竟自己生活在吕氏管理的东宫,一旦吕氏对自己起了杀心,也很难防得滴水不漏,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所以。 朱允熥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透明人。 本想着苟到朱棣靖难的时候,提前去抱永乐大帝的大腿,譬如瞅准时机当个二五仔,给朱棣开开城门什么的。 毕竟一生都在纠结自己正统名分,甚至为此做出了历史上唯一一个诛十族操作的judy,会很乐意要自己这个东宫嫡子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他的正统性。 把握好这个度。 同时做好一个不堪大任的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情,打造一个无任何抗争夺位的可能性的形象。 好歹也能改变凄惨的命运,一辈子当个富贵闲散王爷。 却没想到。 出现了他始料未及的变故——朱元璋提前六年就嘎了…… 对于知道历史走向的朱允熥来说,这消息显然难以置信。 见朱允熥不信。 面前的侍从太监信誓旦旦地道:“殿下,错不了,蒋指挥使亲自来东宫传的话,奴婢正好听了个清清楚楚。” 朱允熥双眼微眯,蹙眉呢喃道:“蒋瓛……” 蒋瓛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嘴里的消息,不应当有错。 「莫非老朱真的提前嘎了?」 「是为我的便宜老爹之死伤心太过的缘故?」 「还是说是因为我的穿越引起了什么蝴蝶效应,导致历史走向发生了改变?」 顿了顿,朱允熥目光一凛,问道:“朱允炆去乾清宫了?” “回殿下,这会儿约莫着要出门了。”侍从太监应声道。 朱允熥站起身来。 看向门外空荡冷清的院子,大脑陷入凝沉的思索之中。 「如果说……一切按照我所熟知的历史那样发展,等着当二五仔抱朱棣的大腿的确是我唯一的出路,但……」 「现在是洪武二十五年,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 「或许……」 「这是我最大的机会?」 朱允熥双手用力地按在身前的书案上,指节颤抖发白。 一颗心脏激烈跳动着,仿佛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其中瞬间滋生,而后疯狂蔓延生长。 他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名字。 淮西勋贵之首,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 开国公常升。 颖国公傅友德。 …… 在当今的大明皇朝,这其中每一个名字都举足轻重,因为他们都是跟着洪武大帝打天下的人,战功赫赫,身份显贵。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这些人还是朱允熥实实在在的近亲。 朱允熥的亲娘、太子朱标的原配常氏,乃是大明军神常遇春的嫡女。 而凉国公蓝玉的亲姐姐,正是常遇春的妻子,常氏的母亲。 开国公常升则是常氏的亲弟弟。 简而言之。 如今的淮西勋贵集团之首,凉国公蓝玉是朱允熥的亲舅爷。 大明战神常遇春之子,开国公常升是朱允熥的亲舅舅。 只不过碍于吕氏的提防。 朱允熥不敢与他们有所接触。 原本这些人都是朱元璋留给太子朱标的班底。 朱标被朱元璋精心培养多年,又为人仁厚得人心,自然是有能力压住这些骄兵悍将的。 只可惜,汇集了朱元璋一切期待与希望的朱标却英年早逝,在不久之前,薨了。 这皇位最终落在了朱允熥同父异母的哥哥朱允炆头上。 为了让朱允炆坐稳皇位。 朱元璋在朱标去世的第二年,就让锦衣卫找了个说法,制造了历史上着名的“蓝玉案”,包括诸多淮西勋贵在内,株连两万余人,几乎把这群骄兵悍将给杀了个干净。 「现在却不一样,“蓝玉案”还没有发生,老朱还没来得及把我这些舅爷、舅舅们进行清算,甚至还没有公开宣布朱允炆是皇太孙,就提前嘎了。」 「至于朱樉、朱棡、朱棣……这些皇子都已在外就藩多年,这个消息传过去都至少要好几天时间。」 「这就是我的机会!」 想到这里,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殿下?……” 看到自家殿下神色不对,侍从太监面色担忧,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心疼。 小殿下从小到大活得战战兢兢。 前些日子太子没了,现在连陛下都驾崩了。 往后,不止这东宫,整个紫禁城都要成了吕氏那毒妇和朱允炆的囊中之物。 也难怪一向小殿下如此惊慌失态。 正如此想着,便听朱允熥道:“三宝,立刻去凉国公府找凉国公,给我捎句话。” 第2章 寻求庇佑?不!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门窗紧闭,其中竟连一个宫女太监也没有,只有烛火微微晃动,愈发显得殿中空空荡荡。 昏黄的烛光映照着两个身影,二人皆已是头发花白。 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明黄色五爪龙袍,正趴在乾清宫大门上,顺着门缝儿、眯着眼睛往外面瞟,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另外一名老者则是佝偻着身子左右踱步,似有不安。 几番欲言又止。 老者终于还是忍不住拱手一礼,劝道: “陛下,要不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您是一国之君,假称驾崩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也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没错。 穿着龙袍趴在门缝儿上往外瞟的,正是大明皇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没死,只是让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去东宫,假传了个死讯。 在他身后坐立不安的。 则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御医,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作为太医院陪葬天团的c位,让他配合宣布朱元璋嘎了,戴思恭一把年纪,自然是有点慌的。 听到身后戴思恭的劝谏。 朱元璋继续趴着门缝儿,连头都没有回,语气之中略带一丝不耐烦:“要咱说,你们这些当太医的,就是胆子小!” “一个人的秉性资质,只有真遇到事儿了才能看得出来,等允炆来了乾清宫,咱看看这孩子的表现,当晚就站起来让他知道,咱是装的,这件事情不就没几个人知道么。” “咱只让蒋瓛去通知了允炆,大晚上的,消息传不出去。” 朱元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戴思恭不必多言。 戴思恭蹙起眉头暗暗叹了口气。 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道:“可是陛下,不论别的,这件事情,它终究也不吉利呐,您九五之尊……” 朱元璋冷哼一声:“吉利?这些年来,咱当过和尚要过饭,要是讲究吉利不吉利的,早没命了!” “贼老天把咱妹子和大孙都带走了,现在连标儿也没了,咱还有什么好怕的!?为了大明皇朝的千秋鼎盛,吉利不吉利的,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朱元璋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大明……需要一个后世之君。” 戴思恭闭了嘴。 看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心酸。 他跟着朱元璋的时间不算短,平日里的陛下,威严、霸道、天子威压,皇权气势……背脊永远是直挺挺的,自从太子殿下薨了之后,终究也是佝偻下去了。 太子殿下没了。 陛下不仅是失去了一个最爱的儿子。 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他多年来倾注所有心血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失去了大明的后世之君…… 听朱元璋这么说。 戴思恭也算是明白了朱元璋突然喊他过来,又让蒋瓛去通报假死消息的用意了:要立储! 根据朝廷上下最近的风向来看。 陛下心里的新储君,大概率就是东宫的二殿下了。 假称驾崩试探东宫二殿下,看看二殿下的资质秉性,其一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教导新储君,其二大概是……也要根据新储君的表现,开始给他铺路了…… 戴思恭正出神思索着。 便听到朱元璋似有些随意的闲聊询问:“戴思恭,你说……允炆他能把握得住吗?” 话都对戴思恭说开了,朱元璋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了。 立朱允炆为皇太孙。 从个人情感来说,朱标是儿子,其他人只能说是皇子,这皇位,当然是要传给标儿的后人才好。 从大明的稳定来说。 如果从其他的皇子之中选择继承人,九大塞王个个都不差,立谁为储,其他人谁都不会服气。 反而是立皇太孙,朱标血脉,名正言顺,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所以朱元璋心里基本早就打定了主意。 现在玩这么一出假死。 不过是为了看看朱允炆到底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担子,如果握不住,那自己说不得就要替他做些打算和准备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眸中顿时露出一抹杀意。 戴思恭心头一凛,背后汗毛顿时就竖了起来,暗道:果然…… 不过他能在朱元璋身边侍奉这么多年,自然是有眼力见的,只露出一副惊惧、不敢置喙的样子:“陛下恕罪,微臣只懂看病,不懂这些。” 好在朱元璋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标儿……” 接着便摇了摇头。 背着手继续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戴思恭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心中也无比遗憾:太子殿下仁厚、有威望,在朝深得文武朝臣的拥戴,在野深得百姓民心,陛下一手培养起来,是大明最好的后世之君。 旁人又有谁可堪相比的? 只可惜天妒英才罢了。 …… 东宫偏殿。 “三宝,立刻去凉国公府找凉国公,给我捎句话。” 听到朱允熥的话。 侍从太监三宝先是看着他愣了一下。 旋即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目光一亮,神色之中夹杂着惊喜:“凉国公?殿下,您这是要……” 被称呼为“三宝”的侍从虽是个太监,却并不寻常。 姓马名和,小字三宝,后因功被朱棣赐姓“郑”,是为郑和,七下西洋,在世界航海史上也可称空前壮举。 马三宝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战”中成了俘虏,随大军回到应天府,入宫服役。 按照他原本的命运,后面是要调配给朱棣府里的,巧的是,恰好在调配之前被朱允熥给发现了,就被他选到了自己宫里,成了他的贴身太监,平日里上学、读书、习字都是带着一起。 也正是因此。 马三宝的认知眼界与普通太监不可同日而语。 “奴婢之前多次劝殿下,和凉国公、开国公他们走动走动,也好叫太子妃知道,殿下您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如今……您可算想通了!”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道。 他十三岁进宫挨了一刀。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是宫里的寻常阉人了。 却不想入了东宫这位小殿下的眼,带着出入大本堂,聆听名儒教诲学习道理,得览皇家藏书开阔眼界。 心里当然只想自家殿下好。 可惜数年以来,殿下都只敢安安静静待在这座僻静冷清的偏院,时不时被太子妃暗中刁难也只有默默忍受,就连那些身为国公的亲舅舅、亲舅爷也不去亲近。 凉国公、开国公那些勋贵不是没有朝殿下投来过希冀的目光。 可殿下的逃避。 最终还是让那群人摇头放弃。 旁人都说。 东宫三殿下性子软弱、木讷蠢笨,实在不像皇家血脉。 马三宝每次也只能心里暗暗不平。 也常常替朱允熥着急惋惜。 现如今,朱允熥在这个关口“开窍”了,马三宝是最开心的。 “以凉国公如今的分量和地位,定能庇佑殿下,让太子妃和二殿下多顾忌些,不至于太欺负您。” “奴婢这就去找凉国公去!” 马三宝面上欢欢喜喜,就要转身。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一个令他心神震颤的声音:“别急,我并非要寻求凉国公、开国公他们的庇护。” “三宝,现在皇爷爷死了,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第3章 藏剑十数年,锋芒! “三宝,现在皇爷爷死了,我要的是那个位置。” 朱允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可这次说出来的话,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宛如晴空霹雳一般震耳欲聋! 那个位置? 是指……奉天殿那张椅子? 之前唯唯诺诺,现在开口就是要争储…… 这步子是不是迈得有点大了? 马三宝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呆愣愣地看着书案后方那个长身如玉的白衣少年,突然感到了一丝陌生…… 那双看着他的眸子。 完全没了往日那种淡漠、避退,而是无比的锐利、坚定。宛如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剑,骤然露出了锋芒! “殿……殿下的意思是……”这种事情,马三宝也不敢乱想,只能结结巴巴地试探着问道。 朱允熥没有卖关子。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你没有想错。”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朱允熥确认的时候,马三宝依旧不由得心口一紧,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沉默了片刻。 马三宝才稍稍冷静下来。 却忍不住蹙起眉头,叹息起来: “殿下既然有此意,为何……不早做准备?” “近些年来,二殿下尽显风采,深得大儒、翰林学士们的认可,太子殿下去了以后,更是侍奉陛下殷勤,早已夺得了先机。” “虽然陛下还没来得及明确颁下册封皇太孙的旨意,可不少人心里已经对陛下的心意有了猜测。” “此番陛下猝然薨逝,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就算有凉国公相助,只怕……也难,况且这种赌命的事情,二位国公虽是您的亲舅舅、亲舅爷,想来也不一定会……” 马三宝分析道,话没说到底,但意思都在那里了:成不了! 越说着,他的心中就越觉得惋惜。 三殿下的出身和背景,二殿下原本是压根儿比不了的,只可惜三殿下之前没能把握住,失了先机,现在突然说要奉天殿那个位置,怕是连凉国公他们都不会搭理。 说白了。 这事儿,晚了! 他自是一心向着朱允熥的,如果真有机会,让他豁命出去也愿意,可如今的情势,基本可以说是没机会了。 所以这些利害关系,他无论如何都要讲出来,以免自家殿下一时脑热惹了什么祸。 看到马三宝一脸担忧,同时还想着法儿地和自己委婉地分析陈情其中厉害,朱允熥不由心头微动。 缓缓开口道: “三宝,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只管把皇爷爷驾崩的消息告诉他,然后再帮我问问我那位舅爷,皇爷爷死了,他想不想活。” 闻言。 马三宝面上露出一抹不解。 他感觉自己没听太懂。 陛下驾崩了是没错,可凉国公身子骨硬朗得很,去年还能带兵出征大胜而归,身为淮西勋贵之首,这活不活的事情,哪儿要凉国公去考虑? 不待马三宝说什么。 朱允熥便开口道: “凉国公现在的确是身份显贵,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皇爷爷和我父亲来说,他们当然可以当一个战功煊赫的重臣,可在朱允炆那儿,这就是功高震主了。” “正如你所说,凉国公、开国公等人与我这一脉血缘亲厚,你以为朱允炆对淮西勋贵能放心?” “而且,朱允炆最信奉儒家文人那一套,不是个什么有大主见的人,在那群文人眼里,武将粗鄙,双方天生不对付。那些文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能力,凉国公也多有体会。” “若是朱允炆坐了那个位置,凉国公纵然能一时无事,但绝不会一世无忧。” “当然,若是凉国公想着换个方向努力,自己上去试试,且不说昔日跟着我皇爷爷的开国老将们答应不答应,在外戍边的塞王们可不是朱允炆这种宫里长起来的软蛋。” “先不谈能不能庇佑得了我,凉国公还是先考虑庇佑庇佑他自己才是正事。” 说话间。 朱允熥已经将心里滋生出来的那把火暂且压了下去。 恢复了之前那种平静淡漠的模样。 但马三宝依旧能在他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窥见那抹锋芒,甚至隐隐感到一丝压迫感。 不知不觉,马三宝一颗心脏不由疯狂跳动起来:“这时候,唯一能信任凉国公他们的,只有与他们血浓于水的殿下!所以……凉国公只能站在殿下这边!” 从前是要在吕氏眼皮子底下保住小命,朱允熥格外小心谨慎。 这种事情,他并没有和马三宝说起过,所以在马三宝的认知里,凉国公蓝玉,淮西勋贵之首,牛逼哄哄,是个值得殿下去交往依靠的参天大树,倒不下。 现在听朱允熥这么一说。 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 抬头看着朱允熥,马三宝不由恍惚:这当真是殿下?是那个被旁人背地里嘲笑胆小怯懦、软弱木讷的三殿下? 见马三宝一脸不敢置信的呆愣模样。 他能想到的,也就是让殿下向凉国公、开国公等人寻求庇佑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这个平日里见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小殿下图谋的,竟然是皇位!!!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马三宝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摇着头道:“是三宝失态了,只是殿下突然如此,三宝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朱允熥挑了挑眉。 继续道: “吕氏是怎样的人,手段如何,你跟着我在东宫待了八年,应该比许多人都要更清楚。” “我都被人骂成木讷蠢笨、胆小软弱,不似皇家血脉了,吕氏还日日提防着我,若是我表现得稍微机灵一点,若是我和凉国公、开国公他们接触过密,你以为吕氏会不会对我更提防?” “一旦她认为我对朱允炆有丝毫威胁了,你说她会不会暗暗对我动手?就算我舅舅是开国公,我舅爷是凉国公,可我终究是生活在她的股掌之下的。” “我母亲,我大哥怎么那么巧,一个接一个地没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吕氏从一个侧妃被抬成了东宫正妃,膝下庶子甚至都有机会摸到‘皇太孙’那个位置了,真那么幸运?” “三宝,只有连你都信我软弱无能,吕氏才会信我毫无威胁。” 朱允熥这些话说给马三宝听,其实也就是说给蓝玉他们听。 这些年来。 别说旁人都以为他胆小、懦弱、木讷。 就连他最信任的马三宝也被他骗了过去,常常还有些怒其不争的情绪。 马三宝会对他有顾虑。 蓝玉、常升他们自然更会顾虑:虽然你是我亲外甥(外甥孙),可你这么一个软柿子,我们怎么放心跟你干? 毕竟现在是洪武朝。 蓝玉再怎么战功赫赫,居功自傲,也不敢说自己能只手遮天地通过一个傀儡掌控整个大明。 汤和还在家养老呢!淮西勋贵跟着朱元璋一路打过来,终究是更拥戴老朱家,而不是他蓝玉,戍边的亲王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 如果朱允熥是个猪队友,他蓝玉只怕是在自取灭亡。 朱允熥和马三宝解释这么多。 只是在告诉蓝玉他们: 第一,这些年不和你们亲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第二,你这个外甥孙,不是个孬种。 第三,我既然能隐忍这么多年,这件事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脑热。 第4章 蓝玉:我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孙? 朱允熥话音落下。 马三宝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神色,当即兴奋地道:“殿下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凉国公府去!” 朱允熥有心自救,他比谁都高兴。 别说自家小殿下已经将形势分析得无比透彻,且筹谋缜密,就算是这件事情只有些微的可能,他也在所不辞! 看着书案后方那个长身如玉的白色身影,马三宝只觉心中感慨万千,眼眶微微发红,鼻头也涌上一阵酸意。 三殿下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看在眼里。 那可是当朝太子嫡次子,是大明军神的亲外孙,是凉国公的嫡亲外甥孙,本该拥有无上尊荣才对! 好在这一柄藏锋十数年的剑。 今日要出鞘了! 朱允熥从书案后朝门口的方向走了出来,神色淡然,仿佛之前十数年的隐忍只是过眼云烟一般。 缓缓开口叮嘱道:“对了,如果你说动了凉国公,除了让他们跟五军都督府打好招呼之外,锦衣卫千户之上的官员,也一定要派人控制住。” 有蓝玉在,五军都督府的人朱允熥是不担心的。 毕竟近些年的大战基本都是蓝玉领兵,五军都督府的兵力都是战时的主要兵力,有时候蓝玉的话甚至比朱元璋还好使。 这也是朱元璋对蓝玉动杀心的原因之一。 不过锦衣卫却是直属朱元璋掌控,作为朱元璋的亲信,他们肯定都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允炆为皇太孙的事情。 所以,锦衣卫反而是朱允熥最需要提防和控制的。 走到门口,朱允熥声音平静地道:“告诉我那位舅爷,我在乾清宫等他。” 说罢,便抬脚跨出门槛,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马三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后便也出了偏殿,同样消失在夜色中。 …… 凉国公府。 蓝玉正要回房间就寝,却听到府中下人前来禀报:“老爷,东宫来人求见。” “老子要睡了,让人滚!”蓝玉不耐烦地道。 前些日子朱标没了。 原本要他坚定地支持朱标他肯定是一百个乐意的,可最近朝中都说,老爷子想立朱允炆那小子为皇太孙。 蓝玉心里当然不痛快。 现在东宫掌握在吕氏和朱允炆的手里。 这时候东宫来人求见,谁知道是什么幺蛾子? 所以蓝玉直接暴躁回绝。 “可是老爷……那人自称是东宫三殿下的人。”下人道。 “三殿下……”蓝玉微微一愣,蹙起眉头心中感到好奇,呢喃道:“这倒是稀奇,叫他进来。” 这些年来基本都和朱允熥没什么接触,朱允熥在蓝玉心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唯唯诺诺、木讷、蠢笨、扶不起。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得认那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孙。 对方都找上门来了,蓝玉当然还是愿意见一见的。 重新坐回大堂的太师椅上,右手双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眉间带着一抹思索之色,呢喃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出生没几天,我大侄女就走了,在吕氏手底下,这些年过得辛苦,现在连太子都薨了,只怕处境更难了。” 蓝玉并不是蠢笨之人。 坐下来稍微想一想就“猜到”了朱允熥找他的目的。 随后轻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虽然资质不佳,可终究是大姐和姐夫的血脉。既然求到我头上来了,我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帮一帮的。” 不多时。 马三宝便被下人带了进来:“奴婢马三宝,参见凉国公。” 这些年以来,朱允熥一向不敢说话,难得主动开口要了这个小太监贴身伺候。 所以蓝玉对马三宝是有些印象的。 于是收起自己的暴躁脾气。 看向马三宝询问道:“是不是允熥那孩子遇到什么难处了?” 马三宝左右看了一眼。 而后抬头看向蓝玉道:“不知可否请凉国公屏退左右?” 蓝玉眉头跳了一下。 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突然胸口一紧。 不过还是抬起手摆了摆,示意大堂内的所有人都退下。 “说吧。”蓝玉道。 马三宝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地开口道:“启禀凉国公,陛下驾崩了。” “什么!?”蓝玉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缩。 “陛下驾崩了,这话蒋指挥使来东宫亲口对二殿下说的,也是奴婢亲耳听到的,错不了。”马三宝再次确认道。 蓝玉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大堂陷入一阵沉默。 片刻后。 蓝玉才缓过神儿来,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大晚上的,只让蒋瓛去通知朱允炆,这是要给他准备的时间?看来老爷子果然早就有意把皇位传给朱允炆那小子了啊……” 虽然朝堂上下对此早就有了猜测,所以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知道那小兔崽子要继承皇位的时候,蓝玉还是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 看向面前的小太监。 算是“明白过来”朱允熥突然来找他的原因了。 “太子殿下薨了之后,东宫变成了吕氏和朱允炆的天下,现在连老爷子都驾崩了,还要让朱允炆那小子继位,以后这紫禁城都要成了那娘儿俩的地盘,也难怪这孩子害怕。” “你告诉允熥,让他别怕,咱不会让他受委屈!” 蓝玉一拍大腿,信誓旦旦地道。 却见马三宝摇了摇头,道:“凉国公,您误会了,我们家殿下让奴婢来这里,是想问问凉国公,您想不想活?” “咱想不想活?” 蓝玉一脸懵逼。 这特么是什么狗屁话? 他蓝玉战功赫赫,功勋彪炳,陛下亲封的征虏大将军,淮西武将集团都以他为首,难不成还能活腻了? 不待蓝玉再说点什么。 马三宝便点了点头,道:“凉国公不妨想一想,您是前太子妃的亲舅舅,功高可得嘉奖赏赐,有时候也可震主,若是二殿下继承了皇位,如今的太子妃和二殿下是否能容得下您?” “二殿下现在是动不了您,日后若是羽翼丰满了呢?” “当然,以凉国公的影响力,或许也会动了「自己试一试」的念头,只是外面还杵着诸多王爷们,信国公还在府里养老,还有其他老将们……” 马三宝抬头看着蓝玉略带惊惧的面色,知道自己已经不用继续往下再说了。 蓝玉抿了抿嘴唇,目光凌厉地看向马三宝,眸中瞬间迸溅出杀意,问道:“这些事情是谁教你的?” 马三宝微微一笑道:“奴婢是三殿下的人。” 蓝玉不由瞪大了眼睛。 朱允熥? 我那个唯唯诺诺的外甥孙??? 第5章 告诉他,那张龙椅,咱扶他上去! 蓝玉懵了。 好大会儿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些事儿是朱允熥能想得到的!!? 那孩子平日里见着他们这些舅舅、舅爷的,连抬眼皮子看一眼都不敢,对谁都是唯唯诺诺,话也不敢大声说一句…… 老大朱雄煐没了之后。 蓝玉他们也曾不死心地把目光投向朱允熥,甚至找大本堂教学的夫子们打听他的情况。 夫子们虽不过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却个个都是闭目摇头,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就这…… 老爷子驾崩了。 他居然能瞬间把形势看得这么透彻?? 蓝玉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除了震惊,心里也只一味地不爽老爷子把那个位置给了朱允炆那小兔崽子。哪儿能一下子想那么长远? 良久,蓝玉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些话……真……真是允熥说的?”面上带着一丝期待和暗喜。 马三宝看到蓝玉阴晴变化的表情,就知道蓝玉在想什么。 连他这个贴身侍候的人都被演了。 更何况其他人? 虽然已经在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面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激动的神色来:“千真万确!” 蓝玉几乎是把手里的杯子扔回了旁边的茶几上。 站起身来,又坐下去: “既然如此,这孩子聪明啊……那他还……” “允熥他……怎么……” 蓝玉语无伦次地道,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想说的事情太多,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处问起。 「那你还演?你早这样咱们说什么都是帮着你的啊!还至于让朱允炆那小子给逞了风头?」 同是被自家小殿下给演了的人,这种感觉马三宝感同身受。 当即开口解释道: “说起此事,奴婢得替咱们家殿下跟您解释一下。这些年殿下不敢和诸位国公来往,心里是有苦衷的!” “国公爷您且想一想。” “现在太子妃本是侧妃之位却成了东宫主母,二殿下屈居庶子之位,走到今日却摸到了至尊之位,岂是幸运二字能解释的?” “我们家殿下终究得在太子妃手底下过活的。” “不瞒国公。” “不仅仅是您,就连奴婢这个日日跟在殿下身边的,也是到了今儿个,才看到殿下胸中的韬略和气度。” “殿下说,只有连奴婢都相信他软弱无能,太子妃才会相信他威胁不到二殿下的地位。” 听完。 蓝玉面上露出激动的笑容。 一拍大腿。 “此话在理,这孩子想得比咱周到!” “原来他不是个蠢蛋,反而聪明极了!” 与此同时,他当然也注意到了另外一点:“等等,允熥的意思是……咱家的大侄女和大外甥孙都是给吕氏那娘们给害的!?” “该死!该死!” 已故的太子妃常氏、大明皇嫡长孙朱雄煐,与他而言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更是可以相互扶持维系家族繁荣的。 说话的同时。 蓝玉“砰”地一声拍桌而起。 周身杀意四起,竟是给马三宝一种面对千军万马的错觉。 马三宝迟疑了一下:“殿下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只是,太子妃这十数年对三殿下明里暗里的打压欺负是真的,到处都是眼线时时盯着我们殿下也是真的。” “奴婢知道国公爷现在生气,不过奴婢斗胆请国公爷冷静。” “此番前来,还有件最重要紧急的事情。” 该说的事情都和蓝玉说开了,马三宝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立刻回归重点。 蓝玉是个气血冲动的武将。 依旧兀自沉浸在怒意和气愤之中,冷声道:“何事?” 马三宝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陛下驾崩了,二殿下去乾清宫了,咱们家殿下也去了,他在乾清宫等您。” 蓝玉神色一滞,面上的杀气和怒意瞬间消散了七八分。 显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外甥孙这意思是…… 要趁着这个机会和朱允炆那小子争一争! “砰!” 沉默了一瞬后,蓝玉再次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竟是发出了一阵大笑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有勇有谋,隐忍韬光,当机立断,这才是咱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外孙!是咱蓝玉的外甥孙!” 蓝玉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仗着自己的赫赫战功,连朱元璋面前都能嚣张三分。 自从朱标薨了,朝中又都在说朱元璋属意于朱允炆,蓝玉这段时间可以说憋屈得不行。 之前没有考虑过朱允熥。 是因为朱允熥太过「软弱无能、木讷蠢笨」,压根成不了事。 现在马三宝三两句话把事情说开了,又早把形势分析了透彻。 这件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 “告诉他,那张龙椅,咱扶他上去!” “你先回乾清宫报信,五军都督府这边交给咱,咱准备准备就去!”蓝玉脸上带着痛快嚣张的笑意,拍着胸脯豪爽地道。 马三宝心中一喜:“是!奴婢明白!” 顿了顿。 他开口补充道:“对了国公爷,殿下还叮嘱了一事。” “国公爷知会五军都督府的时候,莫要忘了,锦衣卫拢共两万多号人,他们只听从陛下之令,从蒋指挥使只单独把陛下驾崩的消息传给二殿下来看,陛下大概早就对他们有了交代。” “此事不可不防。” 蓝玉将收敛了自己嚣张的笑意,冷声道:“那就把锦衣卫千户以上的官员都逮了。” 马三宝微微一笑:“咱们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届时新皇登基,改天换地,若是他们不从,大不了便换个千户、指挥使便是。” 看着面前谈笑风生的小太监。 蓝玉不由得目光一亮。 仿佛透过马三宝,看到了那个连容貌、印象都几乎有些模糊的外甥孙,他挺起了刻意弯下的背,眸中露出藏锋多年的锐利。 其中甚至有几分与老爷子相似的杀伐! “这小子……” “藏得是真的深啊!” 蓝玉笑着感慨了一句。 言语之间尽是欣慰之意。 旋即朝大堂门口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来人,备马!” 第6章 朱允炆的表现,发愁的朱元璋 乾清宫。 “启禀陛下,东宫二殿下和太子妃已经朝这边来了。”蒋瓛躬身抱拳禀报。 他按照朱元璋的吩咐去东宫传消息。 见朱允炆和吕氏二人出了东宫,便先一步来乾清宫报信。 朱元璋双手负后。 虽然依旧和往日一般的皇权气势,可没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心中竟有一丝紧张。 平日里的朱允炆自然是温良恭俭让,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许多时候都能哄得他开心。 不过朱元璋也知道。 历来帝王只能称孤道寡,这个身份天然就会让他只能看到旁人恭谨的一面,即便是亲孙子也不例外。 可他年事已高,大明需要一位储君安定人心。 所以他才不得不以这种方法来观察朱允炆。 不仅是为了看看真正的朱允炆。更是决定,今日过后,哪些人要死,哪些人能活! 或许动辄便是无数性命灰飞烟灭,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内心也难免有了片刻波澜。 还是一旁的戴思恭提醒道:“那陛下得先藏起来了。” 朱元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松开,心里立刻就平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俩了。” 他是个铁血帝王,即便有心绪起伏也只会是转瞬一逝,该落屠刀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说完便神态自若地缓缓走回龙榻。 平静地坐在龙榻边缘。 “微臣遵命。” 戴思恭跟随在他的身后,站在龙榻侧旁,只是事到临头,就难以自抑地开始紧张起来,额头、手心都在冒汗。 蒋瓛将龙榻前方的金色帷幔拉下。 这帷幔是针工局特制的,从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但从外面却看不清里面的事物。 帷幔刚刚落下。 便听到“吱呀”一声,一名身着淡金色锦袍,俊秀温雅的少年走了进来,泪眼婆娑:“皇爷爷……”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简朴、风姿颇佳的中年妇人。 同样垂首抹泪。 自然就是朱允炆和如今的太子妃吕氏了。 透过帷幔隐约看到戴思恭这位太医院院使的身影,二人心中自然没什么好怀疑的。 “皇爷爷,昨儿个孙儿还见您好好的,孙儿亲手给您煮的面您还吃了一大碗,今日怎么就……皇爷爷……”朱允炆朝龙榻走来,声泪俱下。 蒋瓛心中一惊。 立刻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还请二殿下节哀,不过陛下之躯尊贵,皇家有规矩,只能劳烦二殿下和太子妃在帷幔之后道别了。” 朱允炆顿住脚步点头:“我晓得,只是皇爷爷他……唉……”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大明以孝治天下,戴思恭和蒋瓛二人都在这里,这表面功夫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到位的。 跟在他身后的吕氏面上悲伤之色不减,却是抬眸先后看了戴思恭和蒋瓛一眼,问道:“敢问蒋指挥使、戴大人,陛下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说法?” 说完还不着痕迹地戳了戳朱允炆的后背。 朱允炆会意。 也抬头看向二人。 龙榻之上,朱元璋不由得目光一凛,暗道:「这吕氏……平日里倒是也为人低调、勤俭简朴、不争不抢,侍奉标儿和咱挑不出一点错处,今儿的反应是不是太机灵了?」 不过他也就是心里过了下这个心思。 自己身居九五之尊之位,旁人知道自己「驾崩」了,难免都是要想到这种事情的,也不能说吕氏就怎么样了。 面对吕氏和朱允炆的目光。 戴思恭和蒋瓛按照朱元璋的吩咐,同时摇头。 蒋瓛道:“事发突然,陛下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不过陛下虽然还没有公告天下,但曾数次和卑职提起,有意立二殿下为皇太孙之事,所以卑职也只能唐突找二殿下主持大局。” 闻言。 朱允炆不由一阵心脏狂跳,只觉得一阵气血涌上脑门。 好在他经常侍奉在朱元璋身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有些隐藏情绪的功夫,面上克制着没有露出喜色。 “接下来该如何,就请二殿下安排了。卑职便在门外看守,二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交代完朱元璋的话,蒋瓛便抱拳告退,毕竟接下来是朱允炆的舞台。 戴思恭也从帷幔后走了出来,拱手一礼,紧随蒋瓛之后。 待蒋瓛和戴思恭离开。 朱允炆先是有些戒备地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周围再没有旁人了,这才放下心来。 “这……娘,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朝堂上那些……那些大臣们,会服从我吗?” 最开始的兴奋过后,朱允炆突然「接手」偌大的大明皇朝,一时之间没了主意,脑袋里竟似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连线头都不知道在哪儿,甚至面上出现了慌张害怕的情绪。 只能转头看向吕氏求助。 见此情形。 龙榻上的朱元璋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心中略有不满。 「允炆的确是个孝顺孩子,也颇为机灵,可有时候就是性子偏软了些,没什么太大的主见,如此大事竟然要询问深宫妇人!」 帷幔另一边。 吕氏也微微愣神了一下。 收拾好心中的欣喜冷静下来,道: “孩子,不慌!没听到刚刚蒋指挥使的话么,不论你这个「皇太孙」的身份是否曾经公告天下,但锦衣卫是认你的!”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隐隐猜测着你皇爷爷的心思,许多朝臣本来就认为你皇爷爷要册封你,再加上你勤修学问、礼敬师长,翰林院的学士、庶吉士们都十分认可你。” “想来……他们都是不会为难于你的。” 朱允炆顿时心中一定,目光总算微微亮起,长舒了一口气:“没错,娘……娘您说的对!” 但转而又面露忧愁之色,其中还带了一丝恐惧:“可是娘,那些淮西武夫,尤其是蓝玉和常升他们那些人,都和前太子妃那一脉血缘亲厚……” 吕氏轻轻敲了敲朱允炆的额头。 她翻了个白眼,语气之中充满嫌弃和鄙夷:“傻孩子!名分上,你才是嫡长子!再说了,朱允熥那副蠢笨模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怕什么?” “娘,我倒不是担心老三,只是……” 朱允炆微微低下了头,紧蹙着眉头,有些羞窘地道:“那些武夫粗鄙,他们都不喜欢我,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都跟藏了刀子一样,让我心里有点发毛。” “等乾清宫的消息传出去,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说到最后,朱允炆的声音都变得小了下来,可见着实害怕,淮西勋贵是谁?那都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胚,心理素质弱一点的人,很难承受住那样的气场。 龙榻之上。 朱元璋一双眉头不由皱得越来越紧了。 面上也露出愁容。 「平日里咱看着这孩子恭顺,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怎么遇着事儿,还没个娘们儿镇定……」 「现在咱“驾崩”了,你就是下一个皇帝,你手上握着的,是万人之上的权柄,你知道这权柄有多大么!?」 朱元璋不住地暗暗叹气,心中越来越失落下去。 就从朱允炆这番表现来看,实在并非帝王之姿,纵然这孩子的确温良恭俭、孝顺,可儒家这一套温良恭俭、以孝治天下,要求的是百姓、是臣子、甚至是亲王。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胆魄、决断力、眼界、应变力……与这些相比,那些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无足轻重。 可偏偏……综合各方利弊来讲,朱允炆却又是当下情形之中,最适合立为储君的人选,毕竟他实在也不愿自己那些儿子们为了皇位骨肉相残。 「唉……这些都还能教!咱也只能撑着这把老骨头多几年,好好教教他帝王为君之道了……」 「标儿啊,你可知你给你爹留下个多大的难题?」 一时之间。 悲伤、担忧、愁闷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第7章 再杀个人头滚滚!发生什么了!? 另一边。 见朱允炆这副惧怕的模样。 吕氏微微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轻蹙起眉头,有些无奈地愤愤道:“一群仗着功劳妄自尊大的人!连大明的皇嫡长孙都敢不敬!” 不过她虽然心中激愤。 却也知道这群人的地位举足轻重。 似乎是被这件事情给难住了一般,吕氏顿住了话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将双手按在朱允炆肩膀上,就郑重地道:“索性现在夜还长着,娘立刻找人和江夏侯通个气儿!” 江夏侯周德兴。 淮西二十四将之一,是朱元璋的同乡,也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从起义到建立大明,历经百战,建功无数。 不过他还和东宫太子妃吕氏关系匪浅,算是吕氏娘家的表叔。 所以他并不与蓝玉等人为伍。 而是支持吕氏一脉。 同为淮西勋贵,战功卓着,自然是抗衡蓝玉等人的最佳人选。 自从朱标去世,朱允炆封为“皇太孙”在朝中的呼声愈大,他和吕氏之间的联系,也自然而然变得频繁起来。 朱允炆脸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道:“嗯!都听娘的!” 这时候。 也不知是不是乾清宫哪扇窗户没关紧。 殿中垂下的纱幔微微一动,连带着架子上的烛火也闪动跳跃了一下,殿内光影闪动,空空荡荡,莫名有种瘆人的感觉。 朱允炆不由被吓了一跳,缩着身子环顾四周,咽了口唾沫弱弱地道:“谁……” 吕氏也被吓得身体一僵。 蒋瓛和戴思恭都已经候在门外了,偌大乾清宫里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以及“一具尸体”,一点微小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吓人。 沉默了片刻。 吕氏深吸了一口气,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安抚地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许是哪里有风吹进来了,孩子别怕。” 只是话虽这么说,吕氏的心里却总有种发毛的感觉。 好像自己背后悬着一把刀子一样,空荡的宫殿里,莫名肃杀。 其实他们的感觉并没有错。 此刻龙榻上的朱元璋虽然依旧一动不动,可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目微微眯起,杀意凛然…… 同时,他的心里也已经开始打算了起来: 「蓝玉他们的确是一群骄兵悍将,近几年,蓝玉甚至仗着自己胜仗颇多,桀骜不驯,在咱面前都有气焰嚣张的时候,以允炆这般性子,绝对是拿捏不住的!」 「虽说造反他们不至于,但淮西勋贵已经自成一党,这些年还相互有姻亲关系。把持着朝堂,让未来的帝王束手束脚,分走帝王权柄,是一定能做到的。」 「况且……他们平日里或多或少做过些侵占民田、滥杀无辜之事,只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在咱眼皮子底下都杜绝不了的事情,在允炆手底下只会百倍千倍地变本加厉,受苦的便是老百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 朱元璋下眼睑微微一颤,在心中暗暗做出了决定。 自从朱标去世之后。 料理淮西勋贵的事情一直在朱元璋的脑海里盘桓,只不过他一直都还没有彻底做出决定。 一方面是淮西勋贵集团的确有大功,都是当年跟在他身后,一路并肩作战、从战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老伙计。 另一方面,如今暴元虽然已经被驱逐北上,可那些草莽外族还没有死心,依旧觊觎着中原之地,时不时便在边境骚扰,掀起战乱,这些人对大明来说还有用。 若非必要。 这些趁手的「刀剑」,还是留下更好使一些。 但朱允炆今天的表现,却让朱元璋把这个数日以来没下的决心给定了下来——蓝玉这一党人,是一定要杀了! 从从前的乞丐到如今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一颗心早就已经是千锤百炼,为了给大明的下一代帝王铺路,绝不可能因为什么“昔日的兄弟”、“小时的玩伴”、“从龙的功臣”,而起任何恻隐之心。 「不!不止是蓝玉一党!」 「这吕氏平常看起来一副柔柔弱弱、贤良淑德的模样,咱竟没看出来她藏得不浅!」 「标儿这才刚去了多久?这个女人和周德兴之间的联系居然就已经如此紧密了?可见对咱屁股下这把龙椅早有了肖想之心。周德兴也不是个安分的。」 「此事,更是不得不防!」 「待咱把蓝玉那一党人杀光了,周德兴在淮西功臣里的资历就没多少人比得过了,再加上他又是吕氏的娘家亲戚……最要不得的是,允炆长于吕氏之手,对她的依赖过重。」 「吕后、霍光、王莽、杨国忠、贾似道……外戚专权的例子数不胜数,周德兴以及与他相关之人,也留不得了!」 朱元璋不由双拳紧紧握起,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他其实早在心里有了几分预料了,只是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还是不由心头颤动。 蓝玉一党。 周德兴相干人等。 其中错综复杂、纵横交错,杀起来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一旦牵连起来,粗粗估计一下,怎么也得万数往上了。 但朱元璋心里却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威胁到未来帝王的路,只要有动摇朱家江山的可能性。 那就再杀个人头滚滚! 思索间。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也冷静了下来。 吕氏强压下心里的那一丝不安,道:“孩子,现在不是怕的时候,等天亮了,老爷子驾崩的消息肯定是要公布出去的,明天是一场硬仗,你要趁着天还不亮做好万全准备。” 朱允炆点了点头:“那我把黄子澄、齐泰二位老师也秘宣入宫,他们都是翰林院学士,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吕氏点了点头。 说着便齐齐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而去。 朱元璋心中犹豫踌躇的事情都已经大概有了决定,吕氏和朱允炆二人又是要出去传递消息,自然觉得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了,否则他“驾崩”的消息就要开始满天飞了。 只是他刚要站起身来。 就听到外面传来两声闷响。 “砰……” “砰……” 朱元璋杀人无数,当然立刻就辨认出来:这是什么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朱元璋心头一跳,他这次假称驾崩,为了避免消息泄露,早就把乾清宫内外的宫人全部都支开了,只留了一个戴思恭和蒋瓛。 倒在门外的还能是谁? 只是。 他早就下了禁令,乾清宫内外,没有他的吩咐擅闯,是死罪! 这种情形、这个时候,谁敢靠近这里?谁能靠近这里?而且还料理了蒋瓛和戴思恭两个人? 就连朱元璋脑子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消息走漏了?」 「刺客?」 「这个时候咱身边的防守最是薄弱,是最好得手的时候!」 朱元璋心中暗忖,目光立刻变得警惕起来,杀意凛然,右手立刻摸到了悬挂在床边的宝剑的剑柄,一双眸子里迸射出精光,只待对方靠近便要拔剑斩了对方的头颅! “杀尽江南百万兵”。 即便年迈,洪武大帝依旧是洪武大帝! 第8章 朱元璋懵逼:啥?标儿家老三!!? 与此同时。 离门口更近的吕氏和朱允炆当然更清晰地感知到了门外的动静,齐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相互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下一刻。 “轰——” 乾清宫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啊——” “娘……” 朱允炆和吕氏二人都被这开门声吓得心脏一颤,再往后退的时候,竟然因为太过害怕和慌张,直接绊倒在了地上。 乾清宫内的烛光晃动着。 映照出门外出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对方手里各拎着一个脖领子,其中一个是锦衣卫标志性的飞鱼服,另一个则是太医院官服,正是蒋瓛和戴思恭! 吕氏和朱允炆颤巍巍地抬起头。 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张面孔!此刻却又显得无比陌生。 一贯微微佝偻的腰背,此刻挺拔如松,面上再无从前那种木讷蠢笨的茫然,反而十分精明、冷静,一双明亮的眸子凌厉无比地盯着他们,竟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朱……朱允熥!?” 吕氏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朱允熥是前太子妃生的嫡子,为了朱允炆,吕氏自然对他日夜提防,也好在对方天生资质蠢笨,她的戒心才放下来不少。 结果在这节骨眼儿上。 这小兔崽子居然跑来乾清宫了?甚至把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都给撂倒了?这怎么可能? 这是那个说话都结结巴巴,被人撞一下都能摔屁股墩的老三? “你……你怎么……你怎么……”不仅吕氏懵逼,朱允炆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此之前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的猜想,可唯独没想到推门而入的人会是朱允熥这个废物! 看到眼前那张冰冷的面孔,对方甚至还能轻轻松松地一手拖着一个人。 他的脑子仿佛骤然遭了一阵雷劈一般,焦成一团。 怎么会是朱允熥!? 怎么可能是朱允熥!? “二哥,小娘。”朱允熥噙起嘴角淡淡一笑,打了个招呼。 随后抬脚跨进乾清宫的门槛,顺手拎着蒋瓛和戴思恭的脖领子,把两个人都拖了进来,往旁边一扔。 而后转身,反手又把乾清宫的朱漆大门给“吱呀”一声关上。 虽然他平时表现得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他可是早下决心,要在靖难之役的时候当二五仔,抱judy大腿的,那种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的时候,他要冒险去给朱棣开开城门、表表忠心,没点本事傍身怎么行? 这年代也没什么娱乐方法能让他沉迷,所以平日里除了看书,练得还算勤快。 好在这个年代的衣服都挺宽敞的,穿起来显瘦,遮掩起来就很方便了。 只是朱允熥怎么也没想到。 还没等到朱棣打进来,老朱就提前嘎了,正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时候正派上了用场。 迷药、配合他的身手,就形成了如今的结果。 于此同时。 帷幔后方的龙榻之上。 朱元璋也是微微张着嘴巴,一双浑浊的眸子瞪大,死死盯着门口那个颀长高挑身影,已然全无帝王的威仪与矜持,难得地出现了一脸懵逼的表情。 「啥?」 「咱标儿家的老三??」 「一个人撂倒了俩,其中一个还是咱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儿子一大堆,孙子更是一大堆,不过朱允熥身份地位特殊,所以朱元璋还是很清楚这个孙儿的情况的。 他观察过朱允熥上学:永远低着头,连夫子都不敢看,夫子提问,永远是一问三不知。 也曾经召集过自家的这些孙儿们上演武场考较:朱允熥连三十余斤的入门软弓都拉不开,刀枪剑戟这种利器,更是碰也不敢碰。 原本论血统、论嫡庶。 朱允熥是该排在朱允炆面前的。 只是他实在难堪大任。 再加上蓝玉这些骄兵悍将和他还有亲缘关系,以这性子必定要形成外戚势大的局面,朱元璋也就把朱允熥抛诸脑后去了。 只是如今看来…… 「单看咱孙儿这身姿气势,做起事情来也干净利落,倒像是个做大事的。」朱元璋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咱倒是要再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思忖着,同时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反正现在乾清宫大门紧闭,知情者或是站着或是躺着,都在这里了,也不担心消息泄露引起轩然大波什么的。 再说朱允炆这边。 懵逼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才和吕氏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老……老三,你这是……在做什么?” 吕氏则比他镇定一些,质问道:“朱允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召擅闯乾清宫!简直是大逆不道!” 看着对方闪烁的目光。 朱允熥忍不住噗嗤一笑:“小娘,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擅闯乾清宫算什么?我连皇爷爷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都给撂了,还怕一个区区擅闯之罪吗?” 说完又目光戏谑地看向朱允炆。 道:“我这是在做什么?皇爷爷都驾崩了,我作为皇爷爷的孙儿,当然该过来尽一尽孝心咯。” “平日在大本堂,二哥是最口若悬河,深得夫子们喜爱的,对《孝经》的领悟比我深啊。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你!……”吕氏和朱允炆二人一时都是哑口无言。 朱允熥说的还真没毛病。 不过二人立刻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也知道老爷子驾崩的消息,这个节骨眼儿来乾清宫,还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好啊!朱允熥!你装得真好啊!” “枉我里里外外派了那么多人盯着你,竟都没看出来你藏得这么深!本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没想到还藏着这么大的野心!”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你!” 最初的惊骇过后。 吕氏大概是想明白了:老三这小子这些年是装的,全是装的,目的就是骗过她的眼睛!事到如今才图穷匕见! 此刻。 她的心中瞬间无比懊悔。 她做小伏低,筹谋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朱允炆能有朝一日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她不允许这件事情出任何差错! 吕氏目光一冷,说着便几步走到武器架旁边,抽出其中一柄短剑:“现在还不晚!” 第9章 小兔崽子,你干脆去戏班子里演戏去 吕氏眸子里带着一缕疯狂之色,短剑剑尖直指朱允熥。 这一下子。 就连朱允炆也被吓住了:“娘……” 朱允熥淡笑着摇了摇头,不退反进,闲庭信步地往吕氏的方向走去,微微一个侧身便躲过了对方的剑锋,同时反手一个手刀打在了吕氏的手腕上。 吕氏右手吃痛。 “哐当——” 金石交鸣之音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回响。 短剑应声掉在了地上。 吕氏脸色一变。 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刻拉着朱允炆远离朱允熥。 朱允熥单手倚在武器架上,有些戏谑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吕氏,以及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的朱允炆,笑呵呵地道:“小娘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拉不开三十多斤的软弓吧?” 说到这里。 他从武器架上的一张龙头弓取了下来,双腿叉开做出一个标准的射箭姿势,左手握弓,右手取箭搭上去,直接将龙头弓拉了个满弓。 拉弓、瞄准、弓箭离弦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空之音,一气呵成。 箭矢朝吕氏和朱允炆的方向疾驰而去! 吕氏顿时瞳孔骤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一般,全身发凉,发出一声惊叫。 “啊——” 满弓的箭射得极快。 还不待吕氏和朱允炆做出什么躲闪的动作。 便听得殿中“砰”地响起一声闷响,箭矢插入吕氏二人面前一寸位置的地板上,箭尾发出一阵震颤的余音…… 吕氏母子似乎被吓懵了。 均是盯着地上仍旧兀自颤抖的箭尾,呆若木鸡。 朱允熥和吕氏母子二人已经算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了。 杀了吕氏和朱允炆,解了这十年的憋屈,他当然会很爽。 但朱允熥两世为人。 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 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没有“老朱驾崩”这个意外发生,朱允炆登基之后也是给他封了一个亲王的尊位,只不过没有允许他去就藩,整个建文年间,朱允熥都只能待在应天府,表面尊荣,但日子过得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以朱允炆和吕氏对他的忌惮提防,却没有杀了他,是不想吗? 是不能。 如今的朱允熥同样如此。 想要稳稳坐在奉天殿那张龙椅上,孝敬长辈、兄友弟恭,这些表面上的功夫是肯定要做的。 图一时爽快。 只能给黄子澄、齐泰这些拥护朱允炆的腐儒攻击的借口。 加大他登基的阻力。 所以朱允熥纯粹就是看马三宝还没回来,时间有多,吓一吓吕氏母子,也算是给自己这十年的憋屈先拿点儿利息。 而这一幕,也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帷幔后的朱元璋眼中。 此时的朱元璋,脸上再次露出了惊愕之色。 「好小子!」 「咱这龙头弓,可是一张虎力硬弓!遍数咱麾下整个军营,能把咱这张弓拉满的,也就只有常遇春、徐达他们几个有数的战将。当年南征北战,咱用这张弓也不知破了多少甲!」 「这小子倒好,拉起满弓来,看起来比咱当年还要轻松!」 「这小兔崽子!在咱面前拉不开一张三十余斤的软弓……这么会演,怎么不干脆去宫里的戏班子里演戏去!」 看着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将龙头弓放回原位,朱元璋不由双眸发亮,心里虽在埋怨吐槽,可目光里尽是欣赏之色,甚至嘴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除了打心眼儿里高兴自己有个能将虎力硬弓拉满的孙儿。 更是觉得自己仿佛在那道身影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拉弓的模样,就连眼神里的杀意都如出一辙…… 也得亏他对箭矢的行动轨迹了如指掌,也看出了朱允熥只是想要吓吓人而已,这才没有出声阻止。 「只是这小子既不蠢笨,也不软弱,在武道方面也如此有天赋,干嘛跟咱装?」 最初的惊愕和欣喜过后。 朱元璋忍不住看着朱允熥,蹙眉端详起来。 选朱允炆是权衡各种利弊之后的结果,而朱允熥…… 「如果这小子不在咱面前演,那咱选的一定是他!至于外戚干政的隐患,大不了在合适的时机找个借口,把淮西勋贵那一党人削一顿就是了。」 …… 帷幔之外。 吕氏和朱允炆呆愣了半晌。 这才堪堪回过神儿来,二人均是双腿发软,连挪开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就双双跌坐在了那根插入地面的箭矢面前。 两人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想要站起来。 可是已经全身发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心中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你……你想杀了我们!?”朱允炆坐在地上,声音沙哑。 就在刚刚。 他看到了朱允熥目光里的愤怒、凌厉、杀意。 虽然只是一道眼神,却像是有万斤巨石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连气儿都喘不过来。 在朱允熥箭矢离弦的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朱允熥冷哼一声:“我当然想杀了你们!” 说完,他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情绪以及眼中的杀意,面上露出一丝淡笑:“不过你们放心,目前来说,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说话的同时。 朱允熥在殿中寻了些合适的材料,麻利儿地把吕氏、朱允炆、蒋瓛、戴思恭四个人一一捆了起来。 听到这话。 帷幔后的朱元璋面露一抹恍然之色。 随后差点气得没绷住。 「这小兔崽子又在演咱!」 「什么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都是演出来的!」 刚刚朱允熥眼里的杀意,朱元璋是不会看错的,他看得出来朱允熥恨透了吕氏和朱允炆。 不仅如此,朱允熥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在乾清宫,做了这许多事情,目的直指皇位,而朱允炆这个许多人眼里“未来的皇太孙”显然是他最大的阻碍。 可是朱允熥却把这份杀心收敛了起来…… 「这小子甚至已经考虑到了自己“登基”的阻力,以及需要防范的中伤,他很清楚,如果这时候杀了吕氏和允炆,朝中那些腐儒一定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这能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考虑得到的? 他太懂了好吧! 想到这一点,朱元璋心里不由得越来越满意。 「咱这一招装死,看来装得还真妙啊!咱以前怎么一点没看出来允熥这孩子呢?」 「也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了……咱还有几年活头,再多教一教,不过同时也要调和调和这两兄弟的关系才是,自家兄弟哪儿有隔夜的仇?」 朱元璋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第10章 卧槽!你特么把锦衣卫给端了!?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进入乾清宫的时候。 蓝玉这边也出了凉国公府,立刻直奔开国公府而去,同时还遣人通知了舳舻侯朱寿、怀远侯曹兴、鹤庆侯张翼……等等当下人在应天府的公侯。 正如朱元璋所顾虑的那般。 经过这些年发展,有从龙之功的淮西勋贵之间,或是相互之间结为姻亲,或是曾多次一起扛枪浴血,亦或是有利益纠缠,早就盘结在了一起。 按照原本的走向。 只要蓝玉出了事,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跑。 这些公侯虽与朱允熥的直接关系不大,但有蓝玉一句话,这些人都得动起来。 开国公府。 此刻,与蓝玉交好的淮西勋贵一党,都已经应了蓝玉之邀,陆陆续续到达,被人从偏门引入府内。 “凉国公!这什么情况?大晚上的,老子被人从床上喊起来……啥时候进开国公府还得从侧门进?跟做贼似的。”鹤庆侯张翼打着呵欠大步流星地进入了开国公府的客厅之内。 客厅内并无任何仆婢。 蓝玉和开国公常升已经在厅内等着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名侯爵尊位的淮西勋贵已经到场。 鹤庆侯张翼,从起事时期就和他老爹跟随朱元璋,父子两代立下大功,后来就成了蓝玉的帐下骁将。 军伍之人没那么多讲究,说话也糙。 张翼随便找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道:“五军都督府那边我都已经打点好了,都等你一句话,不过你到底想干啥?” 事关重大。 蓝玉当然来不及一个一个去找他们。 况且这种绝密之事,若非亲口告知,总有走漏消息的风险。 所以蓝玉只是先遣人把要做的事情安排给他们,然后让他们来常升府里集合,并没有说明具体情况。 听张翼这么一说。 包括常升在内的其他淮西勋贵面上也露出郑重且好奇的神色。 甚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大晚上的莫名其妙把大家叫过来不算,还找张翼去打点了五军都督府??这特么是要造反不成? 当然他们都知道。 有老爷子在,这天下还没人有胆子造反。 就算是蓝玉战功累累,最多也就是嚣张骄横一些,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所以这就更让他们费解了。 一个个忍不住询问议论起来: “蓝玉,现在老爷子盯咱盯得紧,我都已经老实好一阵子了,咱们聚在这里,算不算顶风作案?” “是啊,锦衣卫向来都是无孔不入的,要是咱们大半夜地在开国公府聚会的事情被锦衣卫知道了,老爷子可不会手下留情。” “连五军都督府都找上了,我知道五军都督府的人都信服于你,但是,按照规矩,你只能在战时调动这些人,现在也没在打仗,这种时候找上五军都督府…… “你忘了上次老爷子看你的脸色了?” “现在可没有太子殿下给咱们作保求情了……” 说到此事,众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唏嘘遗憾之色。 这些人大多都是草莽出身。 很多时候难免没什么太大分寸,私底下犯错误的时候也不少,太子殿下为人温厚谦和,或多或少都帮他们说过话。 提起朱标,心中都很怀念。 更重要的是。 朱标一死,直接把他们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许多人心里都产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尤其是最近锦衣卫越来越频繁地活动。 更是让其中一些嗅觉敏锐的人提心吊胆。 说话间,不少人都心有余悸地左顾右盼,仿佛生怕哪里藏着个锦衣卫一般…… 就在此时。 门外又有七八人走了进来。 正是舳舻侯朱寿、怀远侯曹兴以及军中一些相熟的副将。 这七八个人胸口都微微起伏着,面露一丝疲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人在来开国公府之前干了一场混战。 众人心中一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只见朱寿和曹兴二人并肩而入。 朱寿道:“锦衣卫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两个镇抚,目前人在应天府的,十三个千户拿了十一个、九个副千户拿了六个,都已经派人看守起来了,短时间内没办法找到所有人,只能做到这儿了。” “还有就是蒋瓛找不到人,他一向在老爷子身边随侍,此刻应该在宫里。” “蓝玉,事儿我跟你干了,你可别坑我!” 朱寿把战绩简要跟蓝玉汇报了一番。 他也是从朱元璋起事就一路跟随,一步一步立功,走到了今天的侯爵尊位的。 蓝玉来开国公府顺路,就简单把情况和朱寿和曹兴二人说了一下,让他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副将把锦衣卫控制住。 毕竟让他们干的事是和锦衣卫正面对a。 和五军都督府打个招呼,也就是悄眯摸儿说句话的事,一方面对方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另一方面大家都是战场上的好兄弟,没事也不会卖你。 但是给锦衣卫集体敲闷棍儿…… 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就是亲儿子也不敢跟你干。 蓝玉点了点头:“控制住了大部分人,已经足够了。” “蒋瓛肯定是在宫里的,不过锦衣卫这么多人,咱把那些千户、副千户的全拿住了,他一时也调动不过来,到时候不是他逮咱们,而是咱们逮他。” 不过。 朱寿和曹兴二人知道情况,其他人却不知道一点。 听到朱寿这几句话,都下意识地先懵逼了一下,首先进行了一番自我怀疑:嗯?我听错了吧?我肯定是听错了! 不过当他们各自看到身边的其他人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珠子,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之时…… 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淦!特么的没有听错!! “锦衣卫?” “直贼娘!你特么把锦衣卫给端了!?” “蓝玉!你们俩是疯了吧?是嫌你九族活得太安逸了不成!?别说锦衣卫暗中窥探你,他就是明着怼你脸上来了,你也不能发这种疯啊!” “还有朱寿、曹兴,蓝玉发疯,你们几个也跟着疯了?” “疯了!全疯了!你们不在乎九族,老子还上有老下有小呢!找死别拉上老子一起!” “诸位告辞!恕不奉陪!” 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厅内不知情的淮西勋贵顿时面露惧色,骂骂咧咧起身,就要跑路…… 第11章 蓝玉支棱起来了???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聚会。 这群淮西人万万没想到,竟然能演变成造反——连锦衣卫都干了,可不就是造反么? 说起来。 造反,他们不怕。 他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造反出身。 如今的功爵加身也都是拜其所赐。 但要他们造朱元璋的反,那算了,洗洗睡吧您嘞。 “不是,舅舅,你……你玩儿这么大?”就连蓝玉的亲外甥常升都有些绷不住了,内心慌得一批,这特么的是他的国公府!! 他也知道现在的局面对他和蓝玉是最不利的。 朱允炆眼看就要成为皇太孙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前太子妃常氏的哥哥,一个是舅舅,不管是从亲情上来讲,还是从未来的局势利益来讲,都很被动。 但即便如此。 说句不好听的,人老爷子本来就是造反头子,你造他的反,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 “老爷子驾崩了。”蓝玉缓缓开口道。 众人兀自还沉浸在激愤之中。 客厅内,脚步声、桌椅碰撞声、骂骂咧咧的声音响成一片,嘈杂混乱。 却在三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内。 一切声音。 戛然而止!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蓝玉,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此刻,厅堂之内的沉默……震耳欲聋。 不等有人问什么。 蓝玉便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老爷子驾崩了。” “是咱东宫传出来的消息,蒋瓛亲自去东宫,单独给朱允炆递的消息,被咱三殿下的贴身小太监给听到了。” “很明显,老爷子死得突然,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诏书。但锦衣卫知道老爷子的意思,所以单独去东宫给朱允炆传消息了,就是为了让朱允炆利用最后的时间提前做好准备。” “朱允炆坐了那个位置,你们乐意吗?” 蓝玉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主位之上,目光定定地看着众人。 客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别的。 主要是这个消息太骇人了…… 虽然朱元璋这些日子为了太子朱标的死伤心,但身体总是健硕的,昨天上朝早还砍了几个人头,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但是他们也明白。 这个消息只能是真的。 蓝玉连锦衣卫都给端了,五军都督府都提前打好招呼了,若是老爷子还健在,他绝对不敢干这种事! 接受了“朱元璋驾崩”这个消息之后。 众人也腾出功夫来思索蓝玉刚刚的那一番话了。 朱允炆登基。 他们愿意看到吗? 见众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蓝玉不想继续浪费时间等他们自己想明白,于是目光一凛,道:“朱允炆登基,你们当然不愿意。” “咱们这些人早就相互虬结在了一起,从亲缘、身份、情分上,都天然和吕氏、朱允炆一脉难以走到一起去。” “其次,咱们功劳多大啊?但这都大不过老爷子去,也没人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搞事情,但对于朱允炆,却已经值得他处处提防戒备,因为他只是一个摘桃子的,他会畏惧我们!” “不仅如此。” “朱允炆平日里亲近的,都是黄子澄、齐泰之流,重视文人而轻视他们咱们这些武人,那些文人把咱们当作啥了?他们背地里都叫咱们“粗鄙的武夫”。” “要是朱允炆羽翼渐丰,咱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蓝玉这一番话。 思路清晰,掷地有声。 立刻让在场不少人眸子里浮现出恍然之色…… 他们心里当然不喜欢朱允炆,不过他们大多擅长在战场上厮杀,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他们向来都是一知半解。 现在被蓝玉这么一分析,不由有种“想通了”的感觉。 紧接着的,就是惊骇! 朱允炆上位。 对于这件事情,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不爽,但都知道自己无力改变,所以只能接受。 现在这么一想。 他们这群人,都岌岌可危啊! 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早搞事情,要么等着朱允炆羽翼渐丰,然后来搞他们…… “所以……你准备趁这时候动手,自己来?”有人咽了口唾沫,脸色有些发白地问道。 对于他们来说。 朱允熥早就成了透明人一个,经过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下来,许多人压根儿都想不起来,东宫还有这么一个原配嫡子在。 现在蓝玉搞这么大阵仗,自然以为他是要自己单干了。 有人蹙眉思索起来,约莫在细想蓝玉的话权衡利弊。 有人陷入了纠结之中。 一些性格鲁莽些的,甚至已经撸袖子了,左右都是个输,干嘛受朱允炆和那群文人的窝囊气? 蓝玉却摇了摇头: “哦,这倒不是。” “咱大明可不是从前的暴元,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朝中有浙东党,就算是同属淮西党,也不是所有的公侯都会对咱蓝玉服气。再说了,外面那些塞王们可一个个都不是孬种,咱造反,不太行啊。“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不太对劲,朝蓝玉投去了一个怪异的目光:“不是,蓝玉,咱怎么突然觉得你有点不太对劲?” 这还是那个骄躁莽撞的凉国公么? 你要早有这智慧觉悟。 至于在外面打仗立了功,就忍不住到老爷子面前嚣张一番,搞丢了原本该得的封号“梁国公”,只得了如今的“凉国公”? 在场众人都知道。 蓝玉原本的国公封号应该是“梁”。 不过立功之后没忍住犯了些可大可小的错误,行事又嚣张,就被朱元璋改成了“凉”以示警戒。 蓝玉是什么脾气秉性,脑回路有多长,他们都太清楚了。 他能想得了这么多?? “嗯……好像变聪明了。”有人点头应和道。 其他人没有附和这个说法,毕竟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蓝玉本来有点不太聪明。只是众人无论是神情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表示赞同。 沉默片刻后。 为人更加沉稳的会宁侯张温站了出来,目光凝重,认真地道:“蓝玉,咱们这些伙计也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旁的废话不多说,这件事情是谁在背后撺掇你?” 此事细细一想就知道。 蓝玉是不可能突然转了性儿的。 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甚至有可能利用蓝玉甚至整个淮西集团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12章 蓝玉骄傲:都是咱外甥孙给咱讲的! 蓝玉背后有人撺掇! 被会宁侯张温这么一提醒,众人当即反应过来,脸色均是变了变,只是所有人在脑子里搜刮了一遍,都想不出哪里能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被人说“不太聪明”。 但蓝玉却没功夫在意,反而忍不住昂起了头。 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骄傲之意:“没错,咱想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些事情,都是咱外甥孙给咱分析出来的!” “外甥孙?” “开国公家的小子?” “我怎么记得常升家的小子只喜欢舞刀弄枪的,夫子见了都发愁,啥时候有这能耐了?” 众人脸上均是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目光下意识落在常升身上,发现连他这个嫡亲的老子都一脸懵逼,一副“你们别看我,我儿子要有这能耐,我早烧香拜佛去了”的表情。 顿了顿。 会宁侯张温突然目光一亮,问道:“蓝玉,你说的外甥孙,该不会是东宫三殿下吧?” 他突然想起蓝玉之前说过。 老爷子驾崩的消息就是东宫三殿下传出来的。 只是那时候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过震惊,所以就把这个细节给忽略掉了。 他提起“东宫三殿下”这几个字的时候。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露出失望和遗憾的神色来,自从朱标去世之后,他们这群人直接没了主心骨,日日气氛低迷。 但凡东宫三殿下能争气些。 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骤然漂浮无依。 “啥情况?东宫三殿下不是……他怎么可能……” 众人心中是不敢相信的,谁还不知道朱允熥是个什么货色? 这话里的意思,大家懂得都懂。只是碍于蓝玉和常升,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他亲舅爷,顾着面子才克制住没有吐槽起来。 蓝玉却点了点头。 “就是咱那外甥孙!”说完,还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常升:“你嫡亲外甥,这么多年,他把咱都给骗了!” 得到蓝玉肯定的答案。 在场的淮西勋贵都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那孩子,见谁眼神都是闪闪躲躲的,话都不敢大声说,他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不过他们也知道。 蓝玉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他们。 “骗咱们?他骗咱们什么了?为什么要骗咱们?”有人问出来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蓝玉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说,这些年,吕氏一直都防备着他,甚至透露,咱家大侄女和大外甥孙之死,或许都不简单……” “大姐和雄煐!?”常升怒然拍桌,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其他人面上也都是惊怒交加。 即便有些人对常氏没什么情分,可当年的朱雄煐,天生聪慧,深得朱元璋的喜爱,老爷子甚至曾经直说过:大明三代雄主尽聚于此。显然直接把朱雄煐当作了大明第三代君主看待了。 朱雄煐出身常氏一脉,自然被他们这些人当作了自己乃至家族后辈的下一代政治依靠——这一点才是最令他们愤怒的。 蓝玉脸色也微微沉了下去,站起身来按住常升的肩膀,目光也骤然变得无比凌厉:“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老爷子驾崩了,允熥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这是我们的机会,更是我们的活路!” “锦衣卫、五军都督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咱都打点过了,咱已经把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子新丧,咱们当然要进宫去见老爷子最后一眼!” “允熥现在正在乾清宫等着咱们!” 蓝玉声音坚定,语气之中并没有带着一丝商量的意思,而是在通知在场所有人,不容置喙! 一连串巨大的消息砸在脑袋上。 不少人都有些懵。 所以……他们现在是要趁着这个时机,把朱允炆拉下马,把那个木讷蠢笨、唯唯诺诺的三殿下给扶上位?? 毕竟朱允熥这十数年来留给他们的刻板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不少人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犹疑之色来。 蓝玉却不给他们过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真他娘的墨迹,一个个没胆的货!今天这事儿,从你们今夜一只脚迈进开国公府的时候开始,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常升!咱们进宫去!” “宫里今晚当值的守宫侍卫曾在咱帐下效力,咱已经和他通过气儿了,他不知情,已经答应放咱们进宫!” 蓝玉或许政治眼光不行。 但在人员调动、排兵布阵这一块向来是雷厉风行。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回应他,便一甩身后的披风,直接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客厅大门的方向而去。 常升愣了愣,随后立刻跟了上去。 会宁侯张温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是第一个跟上去的。 他虽然一向沉稳冷静,但他也知道,但凡蓝玉遭祸,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得被蓝玉牵连进去,更别提他们都来开国公府来了——正如蓝玉所说,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就算现在缩回自己府里去,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蓝玉这边一旦出了岔子。 他们该遭殃的还是要遭殃。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只找了蓝玉一个。 对所有人一一解释并说服他们跟自己干,那是不现实的,就算真说服了所有人,黄花儿菜都凉了。 蓝玉不一样。 他莽啊! 他有这个号召力,有魄力,也有这个能力让这些人不得不干! 一时之间。 所有人内心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没错,他们被蓝玉坑了,这是一条贼船,上去了就下不来了,赢了单车变摩托,输了九族消消乐。 最操蛋的是。 蓝玉选的人,是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朱允熥,这也太离谱了……偏偏再离谱他们也得跟着干。 “他娘的!蓝玉!老子家里十八房娇妻美妾,你可别把老子给坑死了!”有人把自己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扔。 “淦!!” “进宫去!要是遭了殃,咱去地府里问候你!” “去吧,不去也得去了!” “……” 其中的利害关系,众人想一想也都明白,只能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跟上蓝玉和常升了。 第13章 朱元璋:卧槽!你到底搞多大!? 乾清宫。 朱元璋看试探得差不多了,甚至这试探成功还颇为令人满意,就准备要站起身来,掀开帘子摊牌了。 便见朱允熥把吕氏母子、蒋瓛、戴思恭四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之后,兀自坐在乾清宫内一张太师椅上。 看着乾清宫紧闭的朱漆大门。 也不知在想什么。 朱元璋摇头一笑,心道:「这孩子武道资质已经是可以了,不过现在面对着这么大一个皇朝,处理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历练,把吕氏和允炆给解决了之后呢?没头绪了吧?」 「不过这孩子从来都没跟在咱身边接触过这些事情,能想得这么周到,已经很难得了,证明允熥的政治天赋还是很强的。有天赋、有胆色、有决断力,这就不怕,其他的都能教!」 「待咱好好培养一番,或许就能弥补我失去标儿的遗憾了吧……」 想到朱标,朱元璋总是忍不住鼻头发酸。 虽然欣慰于自己找了个好苗子,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儿子,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安慰弥补的。 朱元璋在悲伤之中沉浸了片刻。 然后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还好,他是允熥,是你和常家丫头的血脉,你没能做到的事情,咱带着你的儿子来做!」 就在此时。 空荡死寂的乾清宫突然响起“吱呀”一声。 就连朱元璋都被吓得心头一跳! 循声望去。 没别的。 乾清宫大门开了!!! 朱元璋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面露思索之色:知情人全在这里了,这会儿怎么还有人进来?? 思索片刻。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殿内的朱允熥身上。 却见他面上并无任何惊慌之色,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嘴角甚至噙着一抹淡笑,缓缓站起身来,像是早就知道有什么人要来了一般…… 朱元璋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不待他再多想些什么,门外便传来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凉国公、开国公,诸位侯爷将军,我们殿下正在乾清宫内,只等几位来了!” 说话之人自然是一直候在门外的马三宝。 朱允熥收到他从蓝玉那边带回来的消息之后,就知道这一波稳了,所以留了马三宝在门外,一是望风,二是替他迎一迎蓝玉他们。 听到马三宝的话,朱元璋差点没绷住当场骂娘了。 「蓝玉?常升!?」 「还有什么侯爷,将军……听这阵仗,这来的人一点不少啊!这消息咋传得这么快!!?」 原本他谎称假死,只是为了试探试探朱允炆的秉性,也好让自己对心中犹豫的一些事情作出决定。 事情明明应该很简单才对:蒋瓛通知朱允炆、戴思恭当场作证,然后自己再站出来摊牌,没人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当然。 以朱允熥的表现来看。 这群人现在会出现在这里,肯定就是朱允熥的手笔了。 玩儿砸了,朱元璋心中不禁一阵郁闷,忍不住在心中叹道:「这允熥,到底搞了多大事情!?」 而且,他还很不解。 从他让蒋瓛去东宫假传驾崩消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拢共也没过去多久,这小兔崽子居然就有能耐把蓝玉这一大群不服管的全部乖乖喊了过来?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他驾崩的消息已经走漏了,不如干脆看看,朱允熥会如何处理这群骄兵悍将,又是怎么把这群人喊过来的。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 蓝玉、常升、朱寿、曹兴、张翼、张温……等等等等,他们既然都出现在乾清宫了,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拥戴朱允熥的准备了。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朱元璋现在站出去摊牌,不治他们一个谋反罪,再来个九族消消乐,都说不过去了。 这时候。 这群人唯一的出路是什么? 杀了他!把假死变成真的! 别忘了。 这群人当年可都是反贼!他是最大的反贼头子。 一群骄兵悍将,刀头舔血,杀人不过头点地,当年能造一次反,现在为了身家性命,造第二次反又如何? 他洪武大帝再牛逼,双拳也难敌四手。 所以朱元璋这时候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他竟然还活着! 好在这时候压根儿没有人关注他这么“一具尸体”。 乾清宫门口。 不等蓝玉、常升等人进入殿内。 朱允熥就已经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门口,朝着蓝玉等人,不卑不亢地微微拱手一礼,面上带着一丝温雅的淡笑:“朱允熥见过舅爷、舅舅,见过各位叔伯公。” 他是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按照辈分来说喊这些人一声叔公伯公完全没问题,还能拉近拉近感情。 用人之际嘛。 打打感情牌,不寒碜。 虽说他早料定蓝玉有本事把这群人聚集起来。 但看到门外这些面孔,他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面上平静,心中则暗道:不愧是你啊,蓝玉! 乾清宫殿门外。 所有人看着朱允熥都有些发愣…… 十四五岁的少年,长身而立,俊逸的面容上有几分太子殿下的温和儒雅,也继承了前太子妃常氏漂亮的容貌特征,如今挺直了背脊,抬起了惯常喜欢低着的头,一双如星的眸子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端的是俊美无俦,气质不凡。 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他们印象里那个“废物”的影子。 虽然和朱允熥还一句话没有说上,但他们现在总算彻底相信了蓝玉那一番话:这孩子,之前把他们都骗了! 这一刻。 不仅是朱允熥自己松了口气。 他们这群人,包括蓝玉、常升在内,全部都长舒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他们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胆的:一个窝囊了十几年的小孩,怎么会突然支棱起来呢?要是蓝玉说错了,他们就算把这么一个“废物”推上龙椅了,后续的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沉默半晌。 这才有人抱拳回礼,有些陌生地道:“见……见过三殿下。” 第14章 淮西勋贵:我的母语是无语 “见过三殿下……”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抱拳问安,只是神情之中多少带着些不太自在,毕竟眼前这位的转变太大了,一时之间实在难以习惯。 蓝玉和常升二人并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只是站在原处,上下打量着朱允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从前。 无论是出于情分还是政治需求。 他们都没少关注过朱允熥。 但朱允熥现在这幅模样,却是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见,两人都感觉像是第一次见自家这个外甥(外甥孙)一般。 二人沉默了片刻,同时抿了抿嘴唇,仿佛有无数话想要说,想要问,但最终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眼睛像我姐。”常升欣慰道笑道。 “鼻子和我大姐一样高挺。”蓝玉道。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由相视一笑,陌生的气氛瞬间被缓和了不少。 朱允熥摸了摸鼻子,顺着话茬儿面上露出一丝遗憾,再次打出了一张感情牌:“可惜我没见过我娘和外婆。” 说完,他探头出去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外面除了这群淮西勋贵之外并无他人,对着乾清宫内伸手虚引,道:“舅公、舅舅、还有诸叔伯公深夜入宫,还是先进来再叙吧。”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蓝雨和常升二人都忍不住鼻头一酸,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愈发坚定了许多。 其他人则是点了点头。 知道事关重大,前后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朱漆大门关上。 立刻就有人抬眸朝龙榻的方向看过去,不敢置信地问道:“老爷子真驾崩了?昨儿看到还好好的啊。” 其他人也不由跟着看了过去。 看得朱元璋都不由心头一跳:要是被这群人骄兵悍将发现了,他们是真敢动手啊! 好在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这不是戴老头么?看来事情没有假。” 众人忍不住转头看向朱允熥,仿佛用目光在询问:你干的? 朱允熥笑道:“下手重了点,还没醒。” 众人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不儿,你这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动起手来倒是挺狠? 蓝玉呵呵一笑,道:“狠点儿好,咱就看不惯朱允炆那副文绉绉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搞那副娘们唧唧的样子像什么话!” 在推开乾清宫大门之前,其实他心里也还是有几分慌的,不过现在,他是越看这个外甥孙越喜欢了。 顿了顿。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而神色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 毕竟当下最重要的,是为明天一仗做好最万全的准备。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这戴老头估计是为数不多在老爷子过世之前陪在身边的,老爷子心里属意于朱允炆,说不定他就亲耳听到了老爷子最后的口谕,确实得防着。” “目前身在应天府的一些相熟老将,咱都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咱也都招呼了一声,虽然没有告诉他们详情,但若是明日有什么事情发作起来,他们会明白的。” “至于锦衣卫那边。” “两个指挥同知、四个指挥佥事、两个镇抚,应天府内找得到人的千户、副千户都已经被咱控制起来了,剩下一时半会没找到的,也已经安排心腹在暗中打听捉拿了。” 蓝玉把当前的情报和朱允熥言简意赅都汇报了一遍。 随后有些气恼的摇了摇头。 “就是可惜,没拿住蒋瓛。” “咱在乾清宫附近找了一遍没找到,去锦衣卫值守房里也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过你也别慌,他下面的人全被咱给逮了,锦衣卫的机动性就会差很多,就算到时候跳出来,咱也是能应对的。” 蓝玉看着朱允熥,耐心的安抚道。 “等等!你们看看趴在门边儿上的那一坨,穿的是不是飞鱼服?”蓝玉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人伸手一指提醒道。 大晚上的,烛光明灭,地上趴着躺着什么也不容易发现。 众人眯着眼看过去端详了片刻,不由点了点头。 “好像还真是飞鱼服!” “该不会是……” 许多人心里都产生了大胆的猜测,有资格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乾清宫的锦衣卫,那还能是谁? 只是众人转头看了看一旁长相俊美,气质温雅如玉的朱允熥,又觉得不太现实,毕竟那是锦衣卫指挥使,能随随便便被人绑了? “咱过去看看!” 常升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弯腰拽住对方的肩膀一翻。 精壮的身材,有些粗犷的络腮胡,面上锋锐与肃杀的刀痕…… “乖乖!还真是蒋瓛!”常升转头走回来,叹道。 众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地转了回来,再次落在了朱允熥身上,一双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仿佛在用眼神询问:又你干的? 不等朱允熥说点什么。 立刻又有人注意到了吕氏和朱允炆母子面前插着的那根箭矢:“等等,这根箭……” 吕氏和朱允炆两个大活人杵在那儿瑟瑟发抖,他们是早看到了的,暂时没功夫管他们而已。 不过大晚上的,不细看却看不到二人面前的箭矢。 只是这乾清宫里的惊喜一个接着一个,戴思恭也就算了,连蒋瓛都被撂趴下了,他们不得不细细观察一下。 这一观察,内心直接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们都是常年在军营里打滚,各种刀枪剑戟的制式熟的不能再熟了,什么样尺寸的箭矢配什么力量量级的弓,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卧槽!这是虎力硬弓的配箭吧?” “该不会是陛下那把龙头虎力硬弓吧?” “你看这宫里还有别的弓吗?” “不是,这支箭整个箭头都插进地板里去了吧?要想做到这种程度,应该要把龙头弓拉出来满弓才行吧!?” 一时之间。 乾清宫里的这些骄兵悍将全部都傻眼了。 对于这里的不少人来说,蓝玉之前在开国公府给他们分析的一大堆弯弯绕绕,或许还有些一知半解。 但这支箭代表什么…… 看着朱允通的淮西勋贵:嗯,我的母语是无语。 第15章 朱元璋的杀意:这孩子还是太草率 毫无疑问。 这乾清宫内外的人都被遣走了,这种地方,一般人是绝对不敢靠近的,他们进来之前,殿中拢共五个大活人,地上躺了四个。 能射出这一箭的还能是谁? 只能是朱允熥。 嗯。 那个不敢提刀拿剑,拉不开三十余斤的入门软弓的,朱允熥! 至于可能性,他都能装的窝窝囊囊、唯唯诺诺,如何又不能在武力上有所遮掩?反正他这演技嘛……只怕整个应天府最红的名角儿都要甘拜下风。 一阵不敢置信的感慨过后,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朱允通身上,同时,乾清宫之内也再次沉默下来。 蒋瓛,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头,你撂趴下了。 虎力硬弓,整个军中都找不出几个能给它拉满弓的,你拉了。 不是这些人不想说点什么。 实在是想问一问这里啥情况,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半晌。 蓝玉收起自己的表情朗声笑了起来,拍着朱允熥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 “好!有你爹的睿智儒雅,更有你外公、你爷爷的勇武!咱就说嘛,大明战神常遇春和咱洪武大帝的种,怎么会孬?”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舅爷这些年领兵南征、北上破元、平定西南,战功赫赫,外甥孙就没占点儿?” 从之前蓝玉他们推开门到现在。 朱允熥算是看明白了。 常升是亲舅舅自不必说,蓝玉虽和他隔得远了些,但看自己的那种目光,还有自己提起母亲、外婆时候的神情,绝对是带了些真情实感,而非只是政治功利性的。 这一点他当然也要利用起来。 毕竟他熟知历史,蓝玉这个人吧,你要真说造反,他倒也不会,能搞出来历史上的“蓝玉案”,纯粹是朱元璋要给朱允炆铺路,找个借口把淮西勋贵清理一番。 但是一些劣性他多少还是沾点儿的,譬如居功自傲、嚣张跋扈、甚至侵占民田等等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想要用好这把好刀,又不至于让这把刀反伤了自己。 来软的比来硬的强。 至少在当前阶段,他离不开蓝玉和这群淮西勋章的扶持。 果然。 朱允熥此话一说。 蓝玉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 “不过孩子,你这些年可把咱给骗惨了!” 朱允熥退后一步。 再次对着蓝玉、常升等淮西勋贵拱手一礼,到:“虽然此事我也托三宝向舅爷解释过,但我还得说一句,其实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的目光,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我也有我实实在在的苦衷。” 蓝玉摇了摇头,看着朱允熥的目光甚至已经开始带着一丝慈祥:“孩子,这些客套话不必再多说,咱都了解了,你比咱想得长远,没人会怪你的。” 与此同时。 其他淮西勋贵面上均是带着和善的笑意,纷纷开口安慰。 “凉国公说的对!从前咱也没细想过三殿下的处境。再说了,三殿下是天家之人,咱们做臣子的,哪儿有资格怪罪?” “好在如今一切也都好了。” “只要殿下愿意,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咱一起扶您上去!” “……” 现在当然不是之前在开国公府的时候了。 之前一是摸不清现在的具体情况,二是众人打心眼儿里觉得朱允熥压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有任何拥戴的价值。 而现在,一切都几乎尘埃落定了。 在内。 最难办的吕氏和朱允炆已经被朱允熥自己出手拿下了。 就连他们心里都有些打鼓蒋瓛,早被朱允熥敲晕在了地上。 朱允熥自己本身。 无论是秉性才能,还是勇武,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这就是又一桩从龙之功啊! 这其中许多人本就已经是侯爵尊位,说不得日后摸个公爵之位也不是不行。最起码,他们的地位、家族又可以繁荣至少数十年。 在外。 锦衣卫已经基本算是被控制住了,闹不出什么风波。 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在本就和他们有交情的情况下,又碰上他们这种顺风局,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种时候。 这群淮西人当然是什么话漂亮讲什么话。 每个人面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丝毫没有了最开始见到时候的忐忑和陌生,仿佛和朱允熥之间压根儿就没有过多年的隔阂一般。 …… 「唉……这孩子,还是太过草率了啊……」 乾清宫被帷幔隔开的龙榻之上,朱元璋将每个人的表情、反应、神色、目光都尽收眼底。 但他却并不如何开心,反而暗暗摇头。 「虽说以允熥现在的处境,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积攒下诸多不堪入耳的名声,身边能依靠的只有这群人,但是,这都是群什么人呐?骄兵悍将是没有怕处,现在给他们这么大脸面,以后可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朱元璋在这群人的神情和目光之中看到的。 不仅仅是喜悦、欣慰。 还有野心、贪婪。 这些人都在朱元璋手底下打过仗,内里是个什么秉性,朱元璋心里门儿清。 有权了想要更有权,富贵了想要更富贵。 私底下都干过腌臜事。 只不过马皇后、朱标时时劝谏,朱元璋也想着还用的着这些人,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公、侯已经是他们能达到的顶峰了,再进一步,就是外戚干政、结党营私、更有甚者就是架空皇权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面上再次露出狠戾的杀意。 不过考虑到外面的人太多,自己现在不宜暴露,这种杀意只是出现了一瞬就立刻又收敛了回去。 转而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不过咱也不能对允熥要求那么高。」 「允熥资质虽好,但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也就只能考虑到这里了,咱也不能要求他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就是他爹也不能完全平衡好这方面的问题。」 「要是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能面面俱到,那岂不是能直接继承皇位了?」 「嗯,待今夜的风波过去之后,咱得好好教教允熥。」 朱元璋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一点。 随后面上露出一丝欣慰。 「好在,允熥在性子方面,比咱标儿要硬上许多……」 第16章 自责,所以……他是在害怕? “那明日早朝便仰赖舅爷、舅舅,和各位叔伯公了。”朱元璋思索间,帷幔之外的朱允熥不卑不亢地道。 众多淮西勋贵不由相视而笑,心中都有种落了地的感觉。 双方心里有了默契之后,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一旁的吕氏和朱允炆身上。 尤其是蓝玉和常升。 他们可没忘记,前太子妃常氏、还有那个曾经被他们寄予重望的皇嫡长孙朱雄煐之死,都和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有关。 这些年。 他们被朱允熥给演了。 又何尝没有被这个女人给演了? 前太子妃常氏之死,他们只当是产后虚弱,身子不足;朱雄煐之死,他们也只以为是年纪太小,感冒风寒太甚导致的。 毕竟吕氏这些年,贤良淑德、简朴大方,实在没得挑剔。 但现在,经过朱允熥这一遭。 他们总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女人藏得深! 至于他们为什么毫不怀疑地相信朱允熥的说法…… 别说朱允熥的才能、武力天赋出众,光以他特殊的出身和亲缘关系,如果不去刻意隐藏,朱允熥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 何以到了现在才敢向他们表露实情? 只能是为了防备吕氏的暗害!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有假! 更何况,当前这个情况,就算把私仇先放在一边,他们也不会容许朱允炆活着。 一个被议储的皇孙。 站在朱允熥的立场,本来就已经有足够的取死之道了。 而现在,朱允熥的立场,就是在场所有淮西勋贵的立场。 蓝玉本来就是嚣张且莽撞的性格,眼睛一红,直接从武器架上拔出一柄长剑,烛光之下,剑刃反射出一道凛凛冷光。 “允熥,吕氏这毒妇该杀,还有这个小孽种,十数年来窃居「嫡子」之尊,打压你、欺辱你,占尽了本该是你和你哥哥的机缘。你下不了手,这手上沾血的事情,那就咱来!” 蓝玉将剑刃指向吕氏和朱允炆母子,眸子里迸溅出杀意,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不由便令人背脊生寒。 他是个莽夫,在朱元璋面前都敢雷区蹦迪,现在朱元璋都“死了”,更是无所顾忌。 管你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孙。 这种深仇大恨,不可能不报。 包括常升在内的其他淮西勋贵也同样怒目圆瞪,看着被缚住身体、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子二人,杀气腾腾。 “娘……他们……” 朱允炆顿时双目失神,扭动着身体往后退去。 “你……你们敢!” “我是懿文太子正妻,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你们胆敢犯上!” 吕氏脸色大变,立刻护在朱允炆身前,疾言厉色地呵斥道。 但不住颤抖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一旁的常升冷哼一声:“太子妃?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我大外甥怎么死的,你这个太子妃怎么得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本来就容易防线降低。 如今人为刀俎,吕氏母子不过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而这些刀俎更非寻常,一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修罗,压迫力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更何况吕氏? 被常升这么一问。 吕氏整个人直接僵住,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下来,眼睛慌张地左右乱瞟,仿佛是在想自己是否有哪里暴露了什么。 不过她有本事让这么多人都看不透,心理素质还是没的说的。 很快就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梗着脖子否认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是太子妃,乃是大行皇帝亲封!你们不可动我!” 她不认为自己暴露了什么。 而且她心中明白,自己不承认,这群人不一定会放过他,承认了这群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常升冷声道:“果然是你!” 朱允熥也忍不住目光一凛,在心中暗道: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虽然吕氏应变速度不慢。 但她刚才的神情已经足够说明: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幕。 自然也落入了朱元璋眼中。 「所以……允熥是在害怕?」 「他故意低下头,故意在人前唯唯诺诺,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在咱面前拉不开弓,都是因为……他在害怕?」 「常遇春家的丫头……还有咱家雄煐,明明他那么聪明,天赋异禀,合该是大明第三代雄主!」 「这吕氏,该死啊!」 朱元璋双眼微眯,心中带着几分自责。 他给人定罪,有时候并不太讲究证据,譬如原本要发生的“蓝玉案”,只是因为猜忌,都能直接给蓝玉安上谋反的罪名,牵连两万多人的性命。 吕氏的一个心虚的眼神,已经足够他在心里给吕氏定罪了。 更何况,朱允熥这些年的表现,也完全足够佐证。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 透过帷幔看着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鼻头忍不住一阵发酸。 「吕氏这毒妇!咱大孙竟然是折在她手上的!」 「还有允熥,要不是他天生机警聪慧,隐忍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要遭了她的毒手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下来,竟还能成长到如今的模样,也真是难为他了。」 「也怪咱!也怪咱没看出来啊!」 朱雄煐是他最喜爱的孙儿,曾被他寄予大明江山的厚望。 朱允熥资质同样绝佳,不仅机敏、聪慧、有手段、有魄力,甚至连他和常遇春的武力天赋都继承到了,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下都能如此……若是能从小长在他眼皮子底下培养…… 如此想着,他的心里也愈发愤怒,一双拳头不自觉紧握起来。 另外一边。 看过了吕氏的表现之后。 蓝玉缓缓提剑,面无表情,到:“承不承认都不重要,咱这就拿你的人头去祭奠我大侄女和大外甥孙!” 按照他的脾性,吕氏母子在他长剑出鞘的时候就该人头落地了,能拖延到现在,纯粹是因为他想看看吕氏的反应罢了,仇不能报错,而吕氏刚刚的反应足够他确认这一点。 然而。 当他挥剑的那一刻。 却感觉自己握剑的手腕被什么钳住了一般,竟没能挥下去! 第17章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他娘的!谁!”蓝玉回头,怒道。 看到的却是朱允熥…… 一身月牙白绸布衫,温雅如玉的形象,和钳住他右手的力道显得极为违和——果然是能射出那一箭的人。 蓝玉蹙起眉头,不解道:“允熥?你拦着我做什么?原本斩下这一剑的,应该是你才对!” 朱允熥淡淡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确该死,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在朝中根基未稳,甚至连龙椅都还没摸到,想要顺利稳当地坐上那个位置,不能授人以柄。” 蓝玉面露一丝恍然之色:“你担心那些臭儒生?这些人确实跟苍蝇一样,能烦死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敢乱嚼舌根,咱帮你杀了他们就是!” 他是个杀胚。 解决问题的方法,向来就是杀杀杀。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丝无奈,解释道:“舅爷,你能杀了朝堂上的文人,能杀了天下百姓吗?” 顿了顿,他又反问道:“不知我皇爷爷喜不喜欢这些文人?” 蓝玉蹙眉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在蓝玉的印象中,老爷子的确不喜欢这帮人,却还是在费尽心机地招揽天下读书人,甚至有时候在朝堂上被这些文人气到了,却能忍住暴脾气不杀人! “这就对了。” “我知道舅爷不喜欢听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 “但有一条,皇爷爷的杀伐手段如何?皇爷爷管理国家的能力又如何?他不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文人刻板、认死理,但治国安定天下,却离不开他们。” 朱允熥知道蓝玉理解不了文人对天下民心安定的作用,只能用蓝玉能理解的方式迅速解释了一遍。 蓝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包括常升等大部分淮西武将皆是如此,不自觉地便收敛了眸中的杀意。 心里就一个感觉。 嗯……还是想不太明白。 但是,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嗐!!” 蓝玉没办法,只能气呼呼地把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丢在地上,金石交鸣之音锐利刺耳…… 人群之中,会宁侯张温却是忍不住暗暗端详起了朱允熥。 他虽也是立功无数的武将,可他在战场上更擅奇谋,平日里也是这群人里最沉默冷静,看得最透彻之人。 即便是在“蓝玉案”中被牵连,也只是因为一个“卧室中所用器物僭越”的罪名,可见连锦衣卫想搞他,都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牵连他的罪名了。 而此时。 在乾清宫陷入沉默的时候,张温越是端详着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神情自若的少年,心中便越是骇然。 年幼丧母丧兄,在处心积虑的继母眼皮底下隐忍十数年。 一朝露出锋锐,便迅雷不及掩耳,只靠一个蓝玉,就能在一夜之间把他们这些人全部拉上了自己的船。 明明一直藏锋,却在调遣兵力、稳定政局方面如鱼得水。 最恐怖的是。 受尽欺凌隐忍了这么多年,一朝扬眉吐气,居然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冷静、理性、格局…… 这份心性,万中无一! 「大明有这样一位君主,至少能保证往后几十年的繁盛!」 张温虽然混迹于诸多淮西武将之中,并未过多冒头,但心里竟是已经开始渐渐对眼前这位十几岁的少年信服。 当他意识过来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惊到了。 只能在心中暗道:「大概是自小受人欺凌白眼,才锻炼出来这份韧劲和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吧……」 顿了顿。 张温站出来提醒道:“三殿下所言有理,吕氏和朱允炆现下确实不能随随便便给杀了。” “只是如此,摆在咱们面前的,就又是个难题了。” “这段时间以来,老爷子常带着朱允炆处理政务,出入奉天殿,似乎有意于封朱允炆为皇太孙,而朝中的文臣武将几乎都已经在心里默认了这一点。” “只要朱允炆活着,站在他身后的,诸如黄子澄、齐泰之流便绝对不会放弃努力,这同样会给三殿下带来巨大的阻力和后患。” 闻言。 在场诸多淮西勋贵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除了蓝玉和常升二人,其他大部分人对吕氏母子的杀意,都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现在站在一条船上,阻碍朱允熥也就是阻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片刻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朱允熥身上。 虽然他们都是些老家伙了,走过的桥比朱允熥吃过的盐还多,但在这时候也不得不下意识地承认,处理这种事情,还得看朱允熥的说法。 朱允熥面上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缓缓开口道: “这有何难?东宫二殿下重病,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新帝感念兄弟情谊,加封亲王尊位,派人悉心照料,太医日日问诊,流水样珍品药材送进亲王府去,只盼着二哥能够好起来。” 这一点,他当然早就想好了的。 同样一件事情。 换个说法,意思就全变了。 说起来,这也算是朱允炆自己给他自己安排的出路。 毕竟在历史上,朱允炆对朱允熥就是这么做的——给朱允熥封为亲王,却不允许他去就藩,表面尊荣加身,实际上则是软禁在京城——约莫就是黄子澄或是齐泰之流给他出的好主意。 而历史上的朱允熥并不像现在的他。 提前就知道会出现靖难之役,知道未来朱棣会成功,还有“当二五仔去给朱棣开城门”这种操作。 所以在朱棣上位之后。 先是被夺了尊号,过不久直接被废为庶人,丢到朱元璋的老家安徽凤阳去了,当了十几年庶人最后还暴毙了。 现在朱元璋提前嘎了。 这滋味给朱允炆尝一尝倒是也刚刚好。 “啥意思?咋还要给这小子加封亲王?”蓝玉第一个表示不理解并反对,大明亲王什么神仙待遇?见过恩将仇报的,没见过仇将恩报的。 张温却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目光一亮,道:“三殿下好手段!” “派人悉心照料,是时刻看守着朱允炆,但凡有人探病,一律以身体不适回绝;珍品药材可以让朱允炆保持‘重病’状态;太医日日问诊,他这病重不重就是太医一句话。” “而加封亲王,还如此关心,三殿下就是宽容仁和,悌恤兄弟。” “就是黄子澄、齐泰也挑不出毛病来,朝臣百姓还得赞三殿下一句,兄友弟恭。” 第18章 对对对!就是那个老狐狸! 被张温这么一解释。 蓝玉、常升这些脑回路比较直的,一下子就理解了过来,面上齐齐露出恍然之色,看向朱允熥的目光里透露着一阵阵无语。 不是?这小孩脑袋瓜里都长了些啥? 怎么感觉这娃子不像十几岁的小伙子,倒像是个活了几十岁的老狐狸?? 蓝玉蹙眉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朱允通,道:“咱怎么感觉……你跟一个人有点儿像?” 他心里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又不太想得起来。 想了想,鹤庆侯张翼轻轻开口道:“像……像韩国公?” 蓝玉目光微微一亮。 点了点头道:“对对对!就是那个老狐狸!” 韩国公李善长,从朱元璋起事的时候就是他的军师,朱元璋南征北战的时候就是他坐镇管理后方,调度后勤粮草。 后来大明朝建立之时,封赏功臣,开国功臣之中封为国公的一共六人,便是徐达、常遇春之子常茂、李文忠、冯胜、邓愈和李善长了。 而李善长还是居于其中首位,被朱元璋比作萧何。 大明建立之后,一度被朱元璋重用的文官,诸如张昶、杨宪、汪广洋、胡惟庸……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获罪,只有李善长一直安安稳稳干到了洪武十八年。 足见这老狐狸圆滑。 对于蓝玉这个说法,在场诸多淮西武将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们是一群打直球的武将,对李善长的印象大多差不多:老狐狸、老银币。 眼前这位三殿下的操作。 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过了片刻才有人意识到不太对,赶紧解释到:“呃那个啥……三殿下,咱不是在骂你哈……” 他们吐槽李善长老狐狸、老银币,至少也是私下里吐槽。 现在朱允熥还在场呢。 毕竟这位小狐狸今天是东宫三殿下,明天他们就要把他推到奉天殿的龙椅上称“陛下”了。 这多少有点不太合适了。 好在朱允熥似乎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淡然自若地朗声一笑,道:“韩国公乃是大明肱骨之臣,博闻广识,是有大智慧大谋略之人,皇爷爷还曾把他比作萧何呢。” 诸多淮西武将暗暗松了口气,立刻笑嘻嘻地找补一番: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咱就是这个意思!” “韩国公那老狐狸是活得久,而三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谋略手段,比韩国公强!” “……” 蓝玉嘿嘿一笑:“小狐狸好啊,小狐狸机灵!哪儿像那个朱允炆,死板无趣,整个就一书呆子,穿上了龙袍也不像太子,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看得上他的!” 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朱允炆,虽然堂而皇之地听着面前这群人在讨论怎么处理他,不过这种时候,他和吕氏是一句话不敢说的,只想捂着耳朵当一个透明人,生怕啥时候又惹到了这群杀胚。 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我已经很惨了,勿cue! 与此同时。 朱元璋都被外面的气氛逗得噗嗤一笑,差点儿笑出声来,也好在外面的人都在说话,没人关注到他这边细微的动静。 看着帷幔之外的白色身影,朱元璋不住地满意点头。 虽说朱允熥算计的是朱允炆。 但如果从对朝堂格局的掌控,从一个帝王的视角来说,朱允熥这一番操作却是没得说的,当皇帝,享受权利的同时,如何维持国家的运转,如何稳定朝堂、稳定民心,都是需要研究的学问。 在这一点上。 他看得出来,朱允熥对的理解是很通透的。 「这滑溜劲儿,的确很机灵,懂得变通,不局限拘泥于寻常的路子,既困住了自己的竞争者,又堵住了朝臣百姓的嘴,顺带还能挣个好名声,的确是一箭三雕的处理方法。」 「确实有几分李善长的作风。」 说起李善长。 没人比他更加了解了。 从起事到大明建立,一直到大明皇朝逐渐站稳甚至安定下来,都少不了李善长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蓝玉这么比喻,朱元璋觉得还真没什么毛病。 「允熥这孩子,不论是心性还是头脑,都是块上好的料子!」 「虽说咱现在能一手掌控着整个大明天下,但处理平衡这些朝臣,与那些出口便是一堆堆大道理的文人周旋……却是花了许多年才慢慢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这一点,允熥比咱要更强!」 「允熥如今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竟然就已经可以想得这么周全,这一点绝不是单单一个机灵就够了,一定是对朝中那些文人的心理观察了解得十分细致才做得到。」 思索间。 朱元璋下意识地看向了另外一边的朱允炆。 在孙辈之中,朱元璋和朱允炆算得上是最亲厚的了,尤其是朱标去世之后,朱元璋带着朱允炆的时间就更多了。 忍不住就将两个人放在了一起比较起来。 「而在这方面,允炆却是极其欠缺。」 「蓝玉的评价虽然难听了点,但也是话糙理不糙,允炆行事常常不会变通,对课本上的知识固然能够对答如流,可离了课堂所学,就变得茫然了许多。」 朱元璋想起平日里对朱允炆提出的问题,朱允炆常常是和他的伴读黄子澄以及翰林院之中如齐泰之流,亲近偏向他的学士讨论请教,一起商量出来之后才将答案说给他听的。 就在不久之前。 朱允炆刚得知他“驾崩”的消息的时候,简直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一口一个“娘”。 朱元璋垂下眼眸,摇着头轻叹了口气。 「唉……吕氏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可允炆这孩子,他和允熥终归是兄弟,当真要到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吗?」 两个孙子的资质如何,高下立判,朱元璋心中也欣慰于自己在当下这种为难的时候,找到了朱允熥这么一个好苗子。 可朱允炆再不如。 始终也是他的亲孙子。 朱元璋本是农民出身,骨子里依旧保有着一些淳朴的习性。 譬如对结发夫妻马皇后的情分,譬如对儿子朱标毫无保留的宠溺与信任,譬如他对自己的自称,这么多年了,也还是更习惯用农民自称的“咱”,而非更加正式威严的“朕”。 他可以对别人冷血无情,甚至对有功之臣挥动屠刀。 但碰上自己的亲孙子,难免还是保有着心中的柔软。 此时不由陷入纠结之中…… 第19章 得寸进尺,这是人的本性 一时之间。 朱元璋也想不到合适的,调和兄弟二人之间关系的方法。 只能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道: 「好在,允熥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反倒是保了允炆一命,不然以蓝玉的架势,就算咱刚刚亲自站出来,也来不及拦住。」 「好在,咱以后还是有周旋的机会的。」 「嗯……兄弟二人之间的矛盾,对淮西勋贵的提防,对人心贪婪的不够了解,过度依靠信任外戚……」 朱元璋在心里总结了几点。 整体观察下来,他对朱允熥的资质很满意,但也总结出了几点朱允熥的草率不足之处,以及他目前还想不到解决办法的疑难。 当下在心里先默默记了下来。 算作是他明日开始,要去做的,要教导朱允熥的计划。 帷幔的另一边。 淮西武将集团已经彻底确认了拥戴朱允熥的可行性,对处理朱允炆的手法也同样达成了共识,经过一阵短暂的嬉闹之后便平静了下来,目光神情都变得不自觉地严肃。 他们并没有忘了。 即将要做的事情,是顶着朝堂上下的压力拥戴一位新帝。 这种事情可不是等着明天早朝宣布一句就能成的,他们还需要趁着天还不亮,在整个应天府内外作出更细致严密的布置才行。 “不知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是否有其他疑虑?”朱允熥开口问道。 众人左右看了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摇头。 该安的心安了,该处理的人处理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不要怂就是干呗。 蓝玉郑重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随后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道: “允熥,你长大了,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多事情,你比咱这些人要机灵,咱这些人想到的,你早就想到了,咱这些人没想到的,你也想到了。” “明日,你只管往奉天殿上走,咱扶着!” 常升也点了点头,道: “是啊,从前咱以为,太子殿下会成为大明毫无疑义的第二代明君,以为你哥哥雄煐同样会顺利地成为第三代雄主。” “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好在,你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咱们从来没想到过你从前的处境这么艰难,但你是个好孩子,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隐忍多年,给你自己保留了希望,更给咱们带来了希望。” “舅爷、舅舅都会一路扶着你!”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无比的坚定之色,甚至微微有些发红。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待朱允熥。 一开始是因为大姐(大侄女)新添了个小外甥(外甥孙)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老大朱雄煐没了之后,则是期待他成为第二个朱雄煐。 即便后来发现实在扶不上墙,也希望他的人生能安安稳稳。 今夜突然看到这孩子露出了锋芒,长成了他们未曾料想的样子,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蓝玉和常升二人话音落下之后。 其他人也迫不及待纷纷开口: “没错,三殿下!当年咱们都在常将军帐下效力过,常将军破军无敌,咱们这些人无不钦佩。三殿下是常将军的亲外孙,说句僭越的话,咱虽不似凉国公和开国公他们与殿下血缘亲厚,但也有子侄情谊在!” “殿下不仅继承了太子殿下的谦恭温和,又有大行陛下的手段魄力,还有陛下和常将军当年的勇武风姿,自当为大明第二代雄主!” “还请三殿下放心。” “……” 众人纷纷表态。 声音神态似乎都十分郑重认真。 他们口中的常将军,自然就是朱允熥的嫡亲外公,大明开国战神常遇春了。 常遇春在洪武二年暴卒而亡,那时候朱元璋还没有大封功臣,所以这些淮西人还保留着当年那种称呼习惯。 “允熥铭记于心。”朱允熥虽面上作出一副颇为感动的模样,可内心之中却是无悲无喜。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之前这些人确认这份“从龙之功”的可得性之后,面上露出的那种野心和贪婪。 他两世为人。 脑回路不可能跟一个真正的十四五岁小孩一样简单。 看待事情,往往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群人现在如此热忱。 决计不可能是因为敬佩常遇春,连带着对他这个常遇春的亲外孙爱屋及乌。 否则在此之前为什么只有蓝玉和常升二人偶尔还给他送点东西?其他人甚至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这些人的热情,不过是因为朱允熥现在身上有足够的价值,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 毕竟,在“未来的新帝”面前,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姿态总是要做足的。 所以朱允熥对这些人的吹捧和热情之中的虚伪,毫不在意。 不过,朱允熥自身也并不重视这一点。 他要的只是结果。 他要的,也只是这些人的价值。 至于对方的贪婪和野心,他可以接受——得寸进尺,原本就是人的本性,包括朱允熥自己在内也是如此。 发现老朱提前嘎了之前。 他的目标只是能成功抱上朱棣的大腿,改变自己原本悲惨的结局,当一个富贵王爷安稳一生。 而当情境骤变。 他的野心就滋生了出来——他要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做人。 要看透他人,更要看透自己。 他并不一味地觉得野心和贪婪是什么坏事情,譬如他今天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把这群人搜罗过来,就离不开这一点。 而他要做的。 就是利用这些野心和贪婪,同时保证自己不被其反噬。 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隐忍多年的好处,是造就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和高超的演技。 诸多淮西武将看到朱允熥郑重其事地“铭记恩德”之后,面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来——未来的新帝性情温和,有已故太子之风,他们此次的从龙之功,必定能带来更大的荣华! 于是乎,当即有人顺杆爬地贴了上来,热情地问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臣等便先下去安排好其他琐碎事情,不知三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故作一副突然想起的模样:“噢!说起来,倒还真有一件事情,需要劳烦舅爷、舅舅和各位叔伯公……” 第20章 侵占民田的隐患,藩王,读书人 朱允熥脑子里正想着这件事,犹豫着要如何开口,碰巧就有人先开口问了起来。 “三殿下但说无妨!”众人心中正是热情高涨的时候,不疑有他,立刻应声道。 朱允熥微微沉吟了片刻,然后摇头轻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来,到:“这……说起来算是个不情之请,可能会令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有些为难。” “不过,允熥却敢担保,此事对于日后的裨益却是无穷无尽的,不知诸位可还愿意听一听?” 此话一出。 在场诸多淮西武将不由得神情一滞。 他们只是直肠子,不是没脑子。 “不情之请”、“为难”——既然提前说了这样的话,那这个请求对他们来说,肯定是需要牺牲点什么的。 让他们说点好听的话,做点互惠互利、顺水推舟的事情,这都好说。 但如果要触及他们的利益……大家伙跟着你干,你这奉天殿都还没走进去,先提起要求来了? 一时之间,众人迟疑着左顾右盼,等着看其他人表态。 好在常升立刻站了出来,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直接说就是了!你能有今天这份能力和魄力,咱这些做舅舅、舅爷、叔伯公的都高兴,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扶着你,咱为难一些又如何?” 蓝玉也随之点了点头,自家嫡亲外甥孙,拿出点代价帮一帮怎么了? 要不怎么说是亲舅舅、亲舅爷呢?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动,他对人性的冷暖看得透,不代表他心里并没有感情上的衡量。 常升和蓝玉这话说出来之后,一些淮西勋贵的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一下:那是你外甥(外甥孙),又不是咱的! 不过,一向冷静的会宁侯张温,却是在略略思索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问道:“不知三殿下想吩咐我们些什么?” 旁人大多只听到了“不情之请”、“为难”云云。但张温却还注意到了朱允熥说的那句:对日后有无穷无尽的裨益。 以他从开始到现在对朱允熥的观察和了解。 他不觉得朱允熥是什么莽撞、没有分寸的人。 而且,以这位三殿下的心性和对朝堂格局的拿捏手段,对方不可能料想不到,现在提要求会引起众人不满。 能提出这件事情来,肯定在心里考量了许多。 他倒是想看一看。 这位三殿下要如何为难他们,又如何让他们受到裨益。 张温发声。 其他人也开始稀稀拉拉地应声道:“殿下请讲。” 毕竟张温向来是他们这群人里比较有头脑的,他的操作,值得跟一波。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定。 随后目光坚毅地开口道:“还请诸位,管一管自己名下庄子里的人、手下的义子、亲戚,且莫要侵占民田、滥杀无辜。” 此话一出。 整个乾清宫顿时“刷”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诸多淮西勋贵、甚至包括蓝玉、常升等人都是一副“你在大放什么厥词?”的表情。 朱允熥面上虽保持着镇定,但心中却暗暗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群淮西人肯定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别看这群淮西勋贵现在个个风光,身居公爵、伯爵之位的,可往上再倒个三四十年,大多都是受尽欺凌吃不上饭的农民。 穷人乍富。 大多数只会觉得自己的财富怎么积攒都不够。 所以在场这些淮西勋贵之中,不少人仗着自己往日的功劳、如今的身份,平日里都纵容自己手下人、收的义子、或是亲戚,侵占民田,滥杀无辜。 蓝玉甚至是其中之最。 在他们看来,自己刀里来血里去的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拿点儿好处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 朱允熥现在是绝对不想提出这种不得人心的要求的。 毕竟他隐忍多年,也得亏他有蓝玉、常升这样一层亲缘关系在,才堪堪有追逐那个位置的基础资本。 这也是他唯一的资本。 但他很清楚。 这件事情他不得不提前招呼好这群人。 毕竟。 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处境。 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不是那么好坐的。 就算明天顺利坐上了奉天殿上的龙椅,顺利登基,他也不可能立刻就坐得那么安安稳稳。 在内,有诸多朝廷文官,有那些认死理、不要命的读书人,有支持朱允炆的那些人会想尽办法找茬儿。 在外,各地藩王要么第一时间就不认他这个“新帝”,要么按住不动伺机寻找、等待机会,一个名正言顺靖难的机会。 大明的藩王手上。 可是有实打实的兵权的。 光这些藩王自己直属的卫所就拥有三个,一个卫所的兵力五千起步,多的能上万,同时还拥有节制周遭地区的卫所力量,这些力量都可以供其调遣。 而这些藩王之中,不少都常年镇守着边塞要地,大战小战操练下来,其作战能力更是不带一点儿虚的! 这时候。 如果这些唯一支持他的淮西勋贵还到处生事的话…… 朱允熥是遏止还是默许? 若是默许,这些原本就有开国战功的勋贵,仗着自己又一次的从龙之功,这种行为只会十倍百倍地变本加厉。 因为人心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 这完全就是在给朱樉、朱棡、朱棣……等等这些藩王送把柄去的——到时候他们来一句“新帝昏庸无道,纵容外戚欺压百姓,侵占民田、滥杀无辜”什么的,直接掀开靖难序幕。 更可怕的一点在于。 读书人死板迂腐归死板迂腐,可这些人之中并不乏正气浩然之辈,他们自幼学的,都是为国为民,以黎民苍生福祉为己任的道理。 到时候,他们只会支持靖难的藩王。 说不定还要搞个内外配合,外面藩王死命打,里面这些硬骨头文人提起笔杆子死命骂,煽动天下民心。 别说一个蓝玉。 十个蓝玉在跟前他也得被人从龙椅上拉下来。 朱允熥做事的原则。 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 尤其是在这种危险性极大的事情上,更是要如此。 这一切看似很远,实则是他当下就不得不考虑的。 所以朱允熥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他们这艘船开船之前,就把这个矛盾摆在明面上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第21章 嗐!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 乾清宫之内。 静——死一般的安静—— 在朱允熥直截了当地把矛盾摆到台面上来的时候,所有人不由得以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个个都抿着嘴。 想开口骂人但碍于情面又只能憋着。 「啥玩楞儿?」 「老子从前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老爷子看得紧不让咱捞点儿油水,咱也不敢跟老爷子那暴脾气硬刚。现在你靠着咱们的支持,龙椅还没坐上,就使唤起咱来了?」 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在心里骂骂咧咧了起来。 在此之前。 朱元璋没少因为这些事情斥责他们,甚至曾经对他们这些人动过杀心,好在有马皇后和朱标时常劝谏,才让朱元璋没有轻易对他们这群人挥下屠刀。 说句实在话。 听到朱元璋驾崩的消息。 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不是难过、不是可惜,而是……压在自己肩上的一块大石突然消失了,如释重负。 甚至心里暗暗有些窃喜。 ——从前的罪责没人追究了,往后更没人制约他们了。 结果朱允熥倒好。 直截了当跟他们说不要干! 「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让我们让了这块儿利益,合着老子出人出力,你特么的还要割老子的肉?」 也就是他们这群人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否则一人啐一口唾沫,扭过头去就能把别人送上龙椅。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慌张和不妙。 他们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自己吃点亏做出点牺牲什么的。 一来朱允熥和他们是嫡亲的血亲,二来日后说不得会有其他好处弥补,三来他们当下也实在只有朱允熥一个选择。 不过蓝玉和常升也没料到。 这个聪明机灵、仿佛能够看明白一切的小外甥(外甥孙),突然就不明白了起来。 竟然直接一句话捅到大动脉上去了…… 顿了顿。 见气氛不太对,蓝玉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打圆场道:“哈哈哈哈哈!今天事情太多也太突然,允熥,你这孩子是想事情想糊涂了是吧!尽说胡话。” 常升也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附和道:“这些事情都是后面的事了,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紫禁城内外的一切布置好,确保明天一切顺利。” “其他的事情都往后再讲就是了。” “……” 二人一方面也对朱允熥说的这一番「胡话」心中不满,尤其是蓝玉,他在这方面可谓是劣迹斑斑,光是义子就收了几百上千个了,总不能人家喊声爹好处都得不了一点儿不是? 但经过之前马三宝传话给他们的一番分析。 蓝玉和常升都明白。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确保朱允熥能顺利登基。 否则。 那个位置无论换了谁,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遑论更大的权利,更尊贵的位置,更富贵的钱财了。 而朱允熥,至少还是能商量的。 所以这时候他们绝不能让其他淮西勋贵,因为朱允熥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动摇了。 两人打着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地准备把这件事情先找补过去再说。 然而。 明明跟个小狐狸一样滑溜的小外甥(外甥孙),这时候却像是突然脑瓜子抽了一样。 丝毫不领他们这份情不说,反而还淡笑着重复强调了一句:“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我刚才的话并非玩笑话,也不是什么糊涂话,一字一句皆是认真的。” 朱允熥具有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的视角。 当然知道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什么德行,所以也早就考虑过蓝玉等淮西勋贵对这件事情的反应。 对于众人变了的目光,倒是并不怎么慌。 蓝玉和常升这边,本来还兀自替朱允熥打圆场辩解说着话。 结果直接被朱允熥打断了,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微微张着停留在说话的最后一个字的嘴型上,整个人有点僵硬…… 不得不说。 他们内心已经开始有点绷不住了。 「淦!」 「这小兔崽子这是在发什么癫?」 「老子这是在帮你,在帮你知道不?刚才那股机灵劲儿都他娘的哪儿去了!!」 蓝玉和常升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与愤慨,甚至已经在眼神交流之中口吐芬芳了。 不出意外。 在场其他淮西勋贵看了看朱允熥又看了看蓝玉二人。 乾清宫的气氛愈发凝沉了起来。 …… 与此同时。 与众人仅仅一帘之隔开的朱元璋不由得摇了摇头。 「嗐!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啊!」 「你让这群骄兵悍将不敛财?空口白牙一句话怎么可能?这群人是不可能让利的!咱当初都已经差点要治他们的罪,喊打喊杀,都杜绝不了这种事情」 「如此鲁莽提起,反而会动摇了他们助你之心啊!这次蓝玉倒是反应得格外快,只可惜,允熥这孩子有点太执拗了。」 「这个时候,就应该先按下不提才对。」 「先让这帮子人帮你先坐上龙椅啊!」 朱元璋本就在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继续考察朱允熥,所以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了朱允熥的立场和视角想事情,也好从中总结朱允熥在行事之中的欠缺和不足。 日后这些欠缺不足,他都要一一给这孩子分析教导。 让这孩子真正有资格成为一个帝王! 「不过咱倒是没想到,允熥这孩子还有一颗仁爱天下百姓之心,知道这侵占良田、滥杀百姓之事绝对不能被纵容,否则受苦的终归是大明百姓。」 转而一想,朱元璋的神色间又颇有些欣慰。 朱元璋虽然多少沾点儿“狡兔死走狗烹”的残暴和不义,但他身上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能体恤百姓疾苦。 因为现在天下受苦的那些人。 就是朱元璋曾经的影子。 他本是濠州钟离农民家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因为暴元的腐朽暴政,一家数口人,活活饿死了大半。 如今他好不容易将天下安定下来,自然不愿看到百姓受苦。 此时见朱允熥坚持提出这件事情。 虽然觉得朱允熥在政治层面上的处理是大错特错,可这孩子的这一份心,却是令他十分满意的。 第22章 这就又天下大乱起来了? 「这娃子啊,心是好的,只是这事儿可得办砸咯!」 朱元璋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目光欣慰且宠溺地摇了摇头,暗暗替朱允熥叹了一句。 「允熥孩子平日甚少接触这些骄兵悍将。」 「心里对这些人的嚣张、骄横、以及他们身上那些劣性估计错误,他们说什么“子侄”,你就真以为他们把你当子侄了?」 「好在咱还没真死,还能替这孩子兜着,这次也刚好可以给这孩子一个活生生的教训,过后咱再给孩子好好分析分析,以后真正面临这种事情,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看到朱允熥在这里“犯了错误”。 朱元璋反而是喜闻乐见的。 朱标没了,他现在年龄也上来了,寿数无多,这样的真实经历能让他更快、更有效率地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后世之君。 这就够了。 反正,这都还不是真的。 思索间。 帷幔之外的气氛越来越紧,空气都似乎有种要凝固的感觉。 好在片刻后。 一直在观察端详朱允熥的会宁侯张温及时站了出来,挡在了就要发作的诸多淮西武将面前,道:“三殿下的话似乎还没说完?没记错的话,三殿下说,此举其实对日后大有裨益?” 他的面上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 目光在朱允熥的脸上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对方面上没有什么慌张之色,但同时也看不出太多其他的情绪。 张温心中实在想不通。 眼下气氛凝沉至此。 朱允熥还能如此淡定,到底会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其实,朱允熥说出的那句「不再侵占民田、滥杀无辜」,对于他来说其实影响并不大,因为他也不干这事儿。 毕竟原本的历史走向之中,朱元璋想搞他,也只找得到一个「所用器物僭越」的罪名,其他罪名显然是找不到一点了。 穷人乍富。 有两种极端。 大部人会成为当年剥削自己的那一类人,尽情享受人上人的优越和好处,甚至变本加厉。 而小部分人,则是会心怀怜悯,对处境和自己贫弱之时的人感同身受,自己淋过雨便想替别人撑伞。 譬如朱元璋,这些年都尽量给农民减少赋税,与民休息,发布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 张温也属于这一类人。 他的看法和朱元璋差不多。 心里想着,大概是这位东宫三殿下,承继了太子殿下的仁德爱民之心,如今有望走上天下至尊之位,少年意气,或者说类似于新官上任三把火,迫不及待地就想做点什么。 仁德爱民之心。 在张温看来,这一点对于一位帝王来说十分重要。 历朝历代,大多亡于暴政——百姓但凡还能有一点活着的念想,都不至于到揭竿造反的地步。 他们这群人当年就是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大明。 朱允熥这个出乎预料的举动。 尽管鲁莽意气。 却令张温心里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也从心里希望,这位东宫三殿下当真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 不过张温始终觉得。 朱允熥心中或许已经自有了一番盘算。 一个能在吕氏手底下隐忍十数年的孩子,怎么可能在这种紧要关头上鲁莽行事?他能把他们这群淮西勋贵搜罗到这里来,不可能不明白,这群人是他唯一的政治资本和依仗。 张温此话一出,乾清宫内凝沉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对日后大有裨益?如果这份裨益能弥补他们的损失,倒也不是不值得一听。 因此,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又集中到了朱允熥身上。 朱允熥不经意地看了张温一眼,心中觉得有趣,暗暗记下了这张面孔。 当然,现在不得不提出的矛盾提出来了,他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矛盾。 面对众人的目光。 朱允熥内心开始酝酿情绪,面上作出一副无奈为难的神色,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 “其实,各位的顾虑,我心里都是清楚的。” “只是当下的处境,各位叔伯公心也明白。” “有诸位在朝堂上说话,当然都是很有分量的,可这朝堂上能说话的,不止咱们淮西一脉。” “在允熥心里,咱们都是自家人,心里肯定是偏向于诸位叔伯公的,可我却不能在外表现出这种偏颇。” “否则就会成为那些文人攻击的借口。” “诸位也知道,要想在龙椅上坐稳,我的处境还十分艰难。大局未定,提出此事,允熥也是不得已的。只是咱自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觉得这件事情得提一提!” 朱允熥紧紧蹙起眉头,先表明立场:我肯定是偏着你们的!咱们都是淮西一脉,是一边儿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众人面上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嗯,总算不是老爷子说的那一套“百姓艰苦、你们要懂得体恤、触犯大明律”云云。 简而言之。 朱允熥没说他们做这事儿是不对的! 同时也不由愤愤吐槽起来:“这群文人!流血挨刀子没有他们,就会在朝堂上逼逼赖赖!真他娘恶心人!” 朱允熥又是轻叹了一口气。 面上表情愈发为难:“其实,还不止这群文人,此事最为难的,在于我那些叔叔们呐。” “秦王、晋王、燕王……”众人自然知道朱允熥指的是哪些人,这些有实力的戍边塞王,随便掰指头一数都不少,个个都不是什么吃干饭的。 但立刻就有人质疑了起来:“老爷子管着咱也就罢了,他们那么老远的,还要管到老子头上来?” 朱允熥摇了摇头。 “不是管到你们头上来,是管到我头上来。” “咱们现在已经站在了一条船上,你们做了,在旁人看来就可以理解成,是我默许的。” “诸位叔伯公沙场百战。” “如何不知道靖难出兵需要师出有名?” “若是诸王以此为借口靖难,朝中文官、天下文人士子一支笔杆子煽动所有百姓,咱们该如何是好?” 朱允熥定定地看着诸多淮西武将,目光似是在询问。 众人不由嗫嚅着嘴面面相觑,想说点什么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允熥提出来的危机,的确也关切到他们自身! 藩王靖难,他们能应对吗?倒也不是不行。 可藩王靖难、再加上文人士子口诛笔伐、煽动天下…… 霎那间,所有人仿佛又看到了马蹄之下的烟尘滚滚、尸山血海,听到了战场上喊杀声震天彻地…… 怎么像是他们当初起事的场面? 不是…… 三言两语。 这就又天下大乱起来了? 靠! 好有道理。 我竟无法反驳! 第23章 朱允熥:你看这个饼,它又大又圆 「哈哈哈哈!这娃子是真会讲话!这还能给他们圆回来?」 「一番话听下来,咱都觉得这群人是在自取灭亡了。」 看到这群骄兵悍将又被干沉默了,朱元璋忍着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越来越觉得自家这孙儿有意思了。 不仅仅是对问题的分析一针见血,对所有情势格局、未来存在的隐患都了然于心,说话的方式也巧妙,一口一个自家人,属于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 居然能把这群老油条给哄得一愣一愣的。 「而且,允熥提出来的藩王隐患,也确确实实存在!」 「咱那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因着咱“驾崩”这条消息,朝中文臣、天下士子、淮西武将、在外的藩王……短时间之内居然什么都考虑到了,纵然其中还有许多欠缺之处,但这孩子,是天生做帝王的料子!」 「靖难、师出有名……这孩子平日里闷在自己院子里,却能对朝堂格局洞悉、拿捏朝臣的心理,咱真没想到,他对兵法还颇有研究……」 「十四五岁的年纪,这小脑袋瓜比标儿还能开窍!」 「这孩子到底是有多少惊喜是咱不知道的?」 朱元璋在心里略略一想,都忍不住感到不可思议。 忍不住地就想起了朱标。 朱标的资质当然不错,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拥有独立处理朝政的能力,仁德爱民获得朝野上下的拥戴和认可…… 但这都是朱元璋从小到大一手带起来的。 即便如此。 一些为君之道,朱标还是难以领悟,沾了个心软的缺点。 不像朱允熥,冷静得可怕,已经完全把自己放在“帝王”这个位置在思考看待问题了。 而朱允熥从小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 这些年来除了每日去大本堂和诸多皇子、皇孙一起听夫子讲课之外,可没人再教他别的了! 「这悟性,真是可怕!标儿啊,你这儿子比你强!」 「不过……不够,这当然还不够。」 朱元璋看向那群已经被朱允通唬得愣住的淮西勋贵。 前一刻还颇为柔和的目光。 突然就变得冰冷下来。 「这群骄兵悍将,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还都是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他太知道蓝玉他们这群人是什么德行的了。 他们的脑子是直的、是贪的! 就算暂时被朱允熥这一番言之有理的话给震住了,但过后还是会觉得,这些事情还很遥远,为了那么遥远的事情,就放弃自己嘴里最大的一块肥肉,不值当。 果然。 经过半晌的沉默过后。 立刻就有人开口反驳起来了: “三殿下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不过咱觉得,是不是有些太危言耸听了啊?” “秦王、晋王、燕王……他们那些藩王都远在外地,还分散在大明各个藩镇,想要短时间之内联系起来,达成一致都不太可能,这些事情,一下子也不会发生的吧。” “就是!我觉得,大不了咱就收敛点、隐蔽点,做得别太过火、太明显就是了!” “……” 当有人出声反驳之后。 乾清宫之内,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淮西勋贵也都给自己找起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开脱了起来。 毕竟,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正所谓“自古忠言逆耳”。 正是这个道理。 事情发展到这里,蓝玉、常升、张温几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好在,虽然一下子戳到了这群人的动脉,但好在话说得不应,接下来只需要含糊过去就可以了。 涉及到这么多人的利益,本来就无解。 想到这里,蓝玉呵呵一笑道:“这些事情确实是后面的事情,咱们还是先把当下该做的事情做了,明日,你得安安稳稳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去!” 这话是安抚淮西勋贵,也是提醒朱允熥:你再瞎闹,这位置可就不一定稳当了啊! 随着蓝玉发话,众人也停下了议论,重新安静下来,等着看朱允熥要怎么说。 朱允熥倒是面色如常。 没别的。 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视角,当然知道这群人都是什么德行,讲道理要是能行,朱元璋也用不着三番两次对这群人动杀心了,所以他本来也没指望能跟这群人真正地好好讲道理。 他前面跟这群莽夫分析这么多。 说到底只是个铺垫。 前面的晓之以理,为的是后面的诱之以利。 顿了顿。 他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诸位叔伯公在意什么,你们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都是有功之人,无论多大的好处都是该得的。” “不仅如此,诸位叔伯公今日愿意支持我坐在奉天殿的位置上,我更不能让诸位叔伯公白白劳累一趟。” 朱允熥微微一顿。 看到诸多淮西勋贵蹙起的眉头都舒展了开来。 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自傲、得意等种种神色。 接着便后退一步。 神色郑重地朝众人微微拱手,道:“允熥在此允诺,这只是暂时的!眼下时局不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待日后允熥把朝局稳定下来,把那个位置坐稳,各位叔伯公现在暂时损失的好处,日后必将加倍拿到!” “咱们一起稳稳当当地坐拥大明天下!” 朱允熥画下了一个大饼,这才是他最后的图穷匕见。 而他只说了个“日后的好处”。 这个好处是什么。 你们自己想。 你们要是认为我是承诺让你们日后可以随便侵占民田、欺压百姓什么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当然,朱允熥说什么“一起坐拥天下”。 也是在诱导他们这么想。 如果一开始就把这个饼画出来,听起来就会显得很虚幻。 但有前面的铺垫在。 就会让这群人觉得:既有日后的好处,又能规避当前情况下的危机,这就很nice了。 他们也会更愿意相信朱允熥分析出来的那些灭顶之灾。 至于啥时候把位置坐稳了,我说了算。 这好处具体是什么,还是我说了算。 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朱允熥,对于画饼和cpu技术还是颇有心得的。 只要他时不时和这群淮西武将示弱一番、分析分析当前情况,展望展望未来,最关键是有这个大饼吊着。 你看这个饼,它又大又圆。 三年之后又三年。 等朱允熥彻底坐稳皇位之后:最终解释权归朕所有~ 第24章 好家伙!变脸技术堪称国粹! 朱允熥话音未落。 整个乾清宫又一次“刷”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三殿下刚才说的那话…… 是什么意思? 现在损失的好处,日后能加倍地拿到?一起坐拥大明?? 这是未来新帝的允诺!! 虽然现在要收敛,但以后,可以随心所欲了! 其实这允诺不允诺的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位东宫三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们所谓「侵占民田」,表现出任何谴责之意! 在此之前。 老爷子就不用说了。 这种事情但凡被他发现了,必定要遭训斥。 训斥都还只算轻的,再严重点儿军法处置屁股开花什么的,甚至因此而被处死的人都不少。 就算是太子朱标,因为不愿见到老爷子造过多杀孽,背负屠戮功臣的罪名,所以愿意开口替他们求情。 可事后也还是要一本正经地跟他们唠唠叨叨,提什么苍生、什么百姓,然后板起脸来叫他们不要再犯云云。 这位东宫三殿下却是不一样的。 他说:淮西勋贵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该得好处! 他说:淮西勋贵出人出力帮他登上皇位,不能白白劳累! 就是嘛! 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没有咱们当初的刀头舔血,哪儿有天下百姓今天的安稳日子,咱总不能拿着脑袋白白去拼不是? 这才是真道理! 其他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都他娘的是屁! 短暂的惊愕过后。 乾清宫内这群淮西武将看着朱允熥的目光,骤然就变得火热了起来,其中夹杂着满意、骄傲、贪婪……等等诸多复杂情绪。 仿佛心里一下子就找到了共鸣。 甚至暗暗觉得,跟随这位三殿下比跟随太子还正确啊! 诚然,他们这群人都是坚定的太子党。 但利字当头。 其他的,就得往边上排排了。 这群脑回路直的骄兵悍将,当然不会去想什么以后的后果、影响、会不会让以后的大明乌烟瘴气之类的因素,他们也懒得动脑子去考虑那么多。 他们只知道。 现在隐忍一时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要他们把嘴里的大肥肉吐出来的意思,而现在隐忍的好处是:日后则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吃肥肉,吃更大的肥肉! 半晌。 蓝玉的笑声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还是咱允熥做事谨慎!好!咱回去就吩咐下去!眼下这个难关,咱一起过!” 他当然是最开心的。 自家外甥孙获得了这些淮西勋贵的支持。 同时,他们自己该得的利益也一点不会少,甚至会更多!而且还是不用提心吊胆的利益! 而他蓝玉,既是天子的舅爷,又有从龙之功。 未来朝堂之上。 何人能出他蓝玉其右? 其他淮西勋贵面上也露出了之前那种和善的神色,仿佛前面的质疑、愤怒、不情不愿……等等都完全没有发生过一般。 “三殿下说得话都有道理,咱都懂!” “是啊,三殿下有所求,咱当然是要全力配合起来的,大家伙说是不是?眼下情况艰难,自然得共同进退!” “正当如此才是啊哈哈哈哈!”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说话间,这些淮西人面上都带着笑容,会来事儿的,甚至连对朱允熥的称呼都给改了,目光似乎无比坚定而忠诚,乾清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朱允熥:「好家伙!你们这变脸技术比我演技更牛逼!」 “那便谢过诸位叔伯公的理解了。” “此事,我也知道诸位叔伯公受委屈了,我都记在心里。” 朱允熥心里虽在吐槽,但面上却露出喜色,作出一副感激的模样再次拱手一礼。 众人立刻抱拳回礼。 “三殿下言重了!” “此事乃是臣等分内之事……” 一个个说话都变得客气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个有多忠心。 与此同时,朱允熥的心里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他有八九分的把握。 但这件事情涉及的利益太大,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如果想要入主奉天殿,绝对少不了这群人的支持。 而且将这群人劝服。 还关系到了他接下来的一个重要布置。 想到这里。 朱允熥再次开口道:“既然诸位叔伯公愿意鼎力相助,那允熥还想再多说一句。” “三殿下请说。” 众人立刻应声道。 这回比之前要积极多了。 经过之前一遭,这些淮西勋贵对朱允熥已经算是好感爆棚了,况且,最敏感的事情都已经聊过了,后面还能提出来什么过分的要求?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道:“今夜要做的事情,第一点自然是将整个应天府上下的兵力排布都部署好,这第二点,希望诸位叔伯公手底下正在发生的民田侵占案子,在天亮之前,都能把手缩回来。” 说完,朱允熥目光坚定地看着在场众人。 最敏感的话题双方已经达成了共识,现在朱允熥提出来这点要求,相比之下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和难以接受了。 当然,蓝玉等人肯定还是很疑惑的。 “天亮之前?是不是太仓促了?” “这些事情咱倒也不是不能今晚就做,只是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是打赢明天那一仗,让三殿下先坐上龙椅再说么?这些事可以往后稍稍?” “对啊!咱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三殿下的提议肯定也是愿意配合遵从的,不妨等明日一切尘埃落定再去安排此事?” “……” 朱允熥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我这个安排,正是为了明天能更加顺利。” “啊?” 诸多淮西巡贵面上表情更疑惑了。 这有啥关系? 朱允熥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缓缓抿了一口润润嘴。 而后才开口解释道: “诸位也知道,朝堂上有咱们淮西勋贵,但大明立朝多年下来,那些被皇爷爷请来朝廷任职,以及那些通过科举致仕的文人士子同样占据半边天。” “那些文人最喜欢标榜自己忠贞、为国为民、体恤百姓、以黎民苍生福祉为己任,这种自命清高的名头。” “文人与武将天生不对付,也是最喜欢拿这些事情参来参去的。” “索性咱们也是要收手。” “如果……让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认为,我朱允熥甫一登基,就让他们日日参奏而不得其结果的事情迎刃而解,明日这一仗是否就要容易许多了?” 第25章 太毒了!暴君!昏君! 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这么紧急的时候,把“侵占民田”的事情摆在明面上,摊开来讲? 第一是这件事情越早说越好。 这群人现在能支持朱允熥,立场关系只占了其中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目的,就是冲着更大的权利,更高的地位,可以更放开手脚收敛财富去的。 要是真等他们把朱允熥给扶上去了再讲。 这感觉像什么? 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难以接受。 还不如趁早就说,别把他们的期待拉那么高。 而更重要的。 则在于这第二个原因。 就是明天的一步棋了。 蓝玉他这群武将杀胚眼里,处理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杀!杀!那群文官只不过是嘴厉害了点儿罢了。 但实际上真能这么做? 便宜皇爷爷老朱都不会这么干! 在此之前。 朱允炆在朝中素有贤名,尤其是翰林院之中以黄子澄、齐泰等人为代表的文人士子,更是与他颇为亲近。 就算和朱允炆没那么亲近的一些文臣。 心里也都大概知道,朱元璋是要立朱允炆这个皇太孙的。 而他朱允熥又是什么名声和风评? 因此。 明天朝堂上会是幅怎样的情景。 完全可以想象。 难不成朱允熥真让蓝玉和常升他们提着刀在朝堂上,见一个反对的杀一个反对的? 素来乱世出忠贞之臣。 大明建立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的文人士子都是从元末暴乱那个时期走过来的。 对于其中的许多人来说,气节更甚于自己的生命,即便你是一句话便能人头滚滚的皇帝,他们也不会缩回脑袋。 对于这类油盐不进的文人士子,不是在朝堂上随便杀一两个人,就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甚至有可能出现反效果——你越杀,他们越起劲。 至少图一个千古留名,后世史书嘛。 你全杀了? 天下文人士子何其之多,提起笔杆子就是要戳死你的架势。 而对于朱樉、朱棡、朱棣……他们这些藩王来说:嘿嘿嘿!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我要奉天靖难喽~ 这就又回到了之前分析出来的那个死局。 而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获得一部分文官的支持。 让淮西勋贵在「侵占民田」之事上撤手。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文人士子的风骨、气节可以成为阻碍朱允熥的高墙,但你要是能给出他们想要的结果,那也可以成为助力! 说他们「冠冕堂皇」、「自命清高」,那是给淮西人听的。 朱允熥心里却知道。 这些文人或许迂腐了点,但其中许多人是真的心怀天下的。 …… 乾清宫之内。 朱允熥说一半、藏一半,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用意说了出来以后,在场众人先是略微懵了一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随后便开始陆陆续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有道理啊!” “反正咱也是暂时要收手的,趁这个机会让三殿下得到那些文人的支持,这件事情直接就稳了!” “三殿下和韩国公那老狐狸……”有人下意识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就悬崖勒马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老银币! 真是个老银币! 这种话显然不能当着本人的面讲,更何况还是未来新帝。 蓝玉朗声一笑:“哈哈哈哈!什么老狐狸,咱允熥这叫聪明绝顶!这机灵劲儿,绝了!” “是是是,没错,你看我这张破嘴,是咱陛下智计无双!” “殿下聪颖过人,实乃天命之人!” 明白过来朱允熥的意思之后,诸多淮西勋贵都是拍着大腿叫绝,面上充满喜色。 朱允熥这一计,不仅可以大大减小明天登基的阻力,对往后稳定朝局也同样有巨大的帮助。 而朝局越快稳定下来。 就到了他们收利息、拿好处的时候了。 正当众人面带喜色,对朱允熥交口称赞的时候。 人群之中。 张温垂下眼眸。 低着头掩饰着面上的失望之色。 原本以为这位三殿下是体恤百姓、少年意气才忍不住提出这个要求的,也期望着他能有两全其美的处理手段。 结果却是……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不得不提这件事情。 而他安抚这些骄兵悍将的方法,竟然是允诺让这群人在他皇位稳定的时候,变本加厉地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毒! 太毒了! 简直就是饮鸩止渴! 的确。 在眼下看来。 他作为一个劣势的皇位竞争者,可以获得这群坏淮西勋贵的忠心追随,可以骗过那些为国为民的文人士子,稳固地位。 可日后会如何,他有想过吗? 这群人在老爷子的压制下都敢顶风作案。 到时候有了当朝皇帝的允诺默认,这种风气必定如同野火燎原一般猛烈! 大明的百姓怎么办? 可以想见,数十年之内,不,或许只需要十数年,大明皇朝就会成为昔日的暴元! 张温也是从那个惨不忍睹的时代一步步走过来的。 中原大地昔日的生灵涂炭而今历历在目。 此刻。 张温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 「暴君!」 「昏君!」 「朱允炆固然沾染了太多文人士子的酸腐风气,为人也确实死板、不够魄力,可比起这位三殿下,瞬间就显得贤明多了!」 「我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这位三殿下的内里,竟是个心狠手辣,冒着黑水儿的!」 原先的期望有多大。 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 他原以为,这位东宫三殿下是天选之资——心性坚韧、隐忍、韬光养晦、聪颖过人、有魄力、有手段、甚至连武力天赋都是万中无一的——大明有他,当再繁盛至少数十年。 可是。 这一切一切的好处。 此刻都变成了坏处——糟得不能再糟了! 一个心思狠毒自私但又有能力有手段的皇帝,比一个平庸懦弱的皇帝,破坏力要强上千倍万倍。 而大明百姓不幸。 恰恰碰上了这么一个!! 张温彻底低下了头,一双手插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默默后退到这群人的最后方,不愿再多说什么。 心里只剩下一种“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无力感。 这种场合。 他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即便是出了这个乾清宫。 在外人的眼中,他和淮西勋贵是绑在了一块儿的,就算把这一切拿到外面嚷嚷,旁人说不定只会怀疑是他们这群人的什么诡计,而淮西勋贵集团,能把他剥皮抽筋。 朱允熥这个昏君要登基上位了。 以他的心性和心思,他还能把那个位置坐得很稳。 大明也要完了。 而他。 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第26章 朱元璋翻脸!(有反转打脸,别跑) 「逆子!」 「咱老朱家怎么就出了朱允熥这孽种!?」 乾清宫帷幔另一侧。 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一切的朱元璋气得一张老脸发红,双拳死死握住,咬紧牙齿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免自己忍不住立刻冲出去,把朱允熥吊起来抽死。 心中更是已经把朱允熥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自己就是农民出身,前半生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上颠沛流离,深知普通百姓的不容易。 所以他投了起义军。 所以他拼了性命也要把暴元统治者驱逐出中原大地,南征北伐直到统一中原,建立大明。 所以他体恤百姓、减免赋税,一步步让大明兴盛起来。 他淋过雨。 所以想给大明疆土之上的老百姓都撑起来一把伞。 而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一切,这个孽障居然为了一己私欲、追逐权力而要去轻易毁掉!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咱还以为,他继承了咱标儿的善良和仁德,原来……原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拿大明百姓、拿大明国祚当作筹码,换取淮西勋贵的支持和配合,骗取文人士子的信任,堵住藩王和百官的悠悠众口……这一箭三雕,却要把我大明皇朝射落下来!」 「民心,才是承载一个皇朝的关键!才是大明的根本!」 朱元璋不由遥想起了当年。 那时候,暴元逼得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活不下去。 家里那么多口人,一口饭吃不上,是家里人把最后剩下的十三粒米让给了自己煮了粥吃,自己才得以留下了这条命。 若非那时候暴元逼得自己无路可走,这世上就不会有如今的朱元璋,而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朱重八! 「可是这孽障不懂!你把苍生百姓卖了,到手的权柄,最终是必定都要还回去的!」 「此子,其心可诛!!!」 朱元璋双眼微眯,死死盯着朱允熥的背影,只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心口都憋闷得慌。 与此同时。 心里也少有地产生了一阵浓浓的后怕,甚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背脊发凉。 以他居于上位者多年的经验和目光来看。 朱允熥的一系列布局和操作,完全能让他顺利登基,稳坐皇位,然后一步一步把整个大明掌控在手中。 也得亏他这次是假死,如果自己这次“驾崩”是真的,大明就完了,天下百姓也完了! 「不过……也好在咱策划了这次假死,让咱看到了他这个隐患,也可以提前把他料理了。」 心中思索着,朱元璋已经直接对朱允熥做出了判决:「明日咱便要在朝堂上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将朱允熥贬为庶民,一生幽禁,让他永无触碰任何权柄的可能性!」 杀了朱允熥。 这是朱元璋脑子里怒极之下的第一个念头。 没别的,玩弄人心、玩弄权柄、有魄力、心够狠——这样的人太聪明、太可怕了! 然而,这样的人却视苍生百姓如蝼蚁,毫无怜悯之心。 是最不能坐在龙椅上的人! 如果是旁的什么人,朱元璋会让他死的比谁都难看。 可是。 朱允熥终究是他的孙儿。 更是朱元璋唯一最爱的儿子,朱标的血脉…… 至于蓝玉这一票人。 该死的终究该死! 朱元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暂且先平静下来。 而后目光一转。 看向了早已被朱允熥一个手刀拍晕,躺在地上的朱允炆。 一下子就觉得朱允炆眉清目秀,顺眼了一万倍。 「虽然资质平庸了一些,终究允炆才是咱唯一的选择。」 仿佛经历了大起又大落。 朱元璋无论是神情还是目光,都显得疲惫了许多。 自从朱标死后。 朱元璋同时承受着丧子之痛,和对大明未来的忧虑。 今天晚上的经历。 就像是他在黑暗之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突然看见了一抹强烈的光明,可这抹光明不过持续了片刻,就立刻又消失了。 他依旧在黑暗和阴郁中徘徊。 即便心里已经定下了朱允炆。 朱元璋眸子里还是充满了落寞和遗憾。 「唉……咱还以为是上天垂怜,可惜啊,上天哪儿那那么多垂怜呢?简直就是造孽!」 「咱终究找不到能比的上标儿的人了。」 「标儿啊,你说你这个儿子他什么都好,怎么就没学到你的仁德和善良?」 「孽障啊……」 朱元璋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边缘,暗暗感慨。 …… 与此同时。 帷幔的另外一边则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都是一副士气大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毕竟。 经过朱允熥这么一安排。 这件事情好像突然就开始变得简单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成功好像就在前方朝他们招手一样。 当然更重要的,是日后更大的权力、地位以及财富! “既然三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那咱就依照三殿下所说行事,微臣提前恭祝陛下登临大宝!” “恭祝陛下!” “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朱允熥把一切安排好,双方达成默契和共识之后。 诸多淮西勋贵先后朝朱允熥抱拳行礼,准备告辞离开。 一些人则是已经开始提前恭喜、表忠心了起来,甚至对朱允熥的称呼都变成了一口一个“陛下”。 该安排的也安排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一一拱手回礼:“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有劳!明日早朝就仰赖各位了,允熥必定不忘恩德!”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过后。 蓝玉等人均是放轻脚步,先后退出了乾清宫。 吕氏和朱允炆母子也早被朱允熥打晕了。 所以是被他们顺手抬出去的,出去之后自然是由蓝玉安排心腹悄悄送回东宫,然后指派人手严密看守控制起来。 朱允熥站在乾清宫门口,长身玉立,身背挺直,双手负后,看着一个个深夜消失在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 他抬头看了看天穹。 始终噙着一抹谦逊淡笑的嘴角缓缓落了下来。 沉吟片刻后。 朱允熥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关上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 第27章 万人之尊,是权柄,更是责任…… 当朱漆大门被“吱呀”一声关上了之后。 整个乾清宫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殿内的火烛兀自欢快当跳动着,最后也归于平静。 帷幔之后。 朱元璋缓缓松了一口气。 虽说他朱元璋从来就没有怕过什么,但他不能死,起码今天晚上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看到蓝玉等人离开,一根紧绷的弦自然松泛了些。 他的目光随着朱允熥的身影移动着,下眼睑微微颤动。 「你的皇权梦结束了,孽障!」 朱元璋暗道了一句,正想要站起身来现身,却刚好看到朱允熥经过了武器架的旁边,神色一下子就迟疑了…… 没别的。 他差点就忘了。 这小兔崽子和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温润如玉的形象,可是完全相反的——不久之前,这小子轻轻松松将他的龙头虎力硬弓拉出了个满弓! 就算蓝玉那群莽夫已经全部都离开了乾清宫。 这小子一个人也是不能轻视的! 他和朱允熥虽是嫡亲祖孙,但从小到大拢共都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以朱允熥的狠辣程度,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对方能做出弑君杀祖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不是朱元璋没有魄力或是胆子小。 而是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至少已经没办法把那张弓拉满的事实。 但凡再早个十年,亦或者他已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朱元璋都能直接冲出去硬刚。 可现在不行。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咱要真在这里假戏变成真驾崩了,允炆在他手里就跟只鸡崽子一样,压根儿就不是他的对手,咱还得等!」 「等明日早朝!」 「他要宣布咱“驾崩”的消息,咱就端端正正出现在奉天殿上,正好把他废了!」 诸多心思在朱元璋脑海里流转了片刻,朱元璋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按捺住了立刻现身治罪的想法。 也好在朱允通现在绝对不会让他“驾崩”的消息传出。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关注他这一具“尸体”。 …… 另外一边。 朱允熥并没有找地方坐下。 而是在乾清宫之内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在殿内的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龙书案上摆放着的。 除去必备的笔架、砚台、宣纸、墨条和朱砂条之外,就只剩下堆得满满当当的折子。 折子堆起来的高度。 足够把坐在书案后的朱允熥整个儿全部遮住。 从今往后。 坐在这里的,就会是他了…… 朱允熥看着龙书案上满满当当的折子,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呢喃自语道:“洪武大帝,第一个把丞相这个职位直接给废了的皇帝,勤政,事必躬亲,果然名不虚传!” 坐在帷幔后的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所以咱累死累活守下来的大明江山,你就准备给咱败了?孽障!」 朱允熥自然是看不到这些。 也不会知道这乾清宫之内居然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瞪着他,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坐在太师椅上扫视了一眼面前叠得密密麻麻的折子。 不知不觉。 一颗心脏竟然开始加速跳动了起来。 就连双手都不自觉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一张张折子,不仅仅是纸,不仅仅是几个字,而是掌握了整个大明皇朝所在之地的生杀予夺。 这就是帝王。 这就是权柄。 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巨大的责任。 随手划下的一个朱批,就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是死、是生、是富贵、是潦倒……皆在朱允熥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即便两世为人,心态也早就变得平静、淡定的朱允熥也是第一次摸到。 好在这种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这个位置他既然争了,那他在走出东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心里有了觉悟。 深吸了一口气。 朱允熥缓缓拿起桌上那一条已经被用了一半的朱砂条,在旁边的砚台上加水,研磨……随后从笔架上拿下来一支狼毫朱批御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大明皇朝……” 他边写边念,四个字遒劲有力,跃然于纸上。 而后又以这四个字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将其圈住。 “这时候,好像还没人知道地球是圆的吧?”放下笔,他摇头轻轻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凝视着桌面上被一个大圆圈起来的“大明皇朝”四个字,嘴角带着淡笑:“既然来了一趟,又走到这个位置上来了,不做点什么就太可惜了。” 从前是天崩开局。 即便朱允熥来自二十一世纪,又超越着这个时代的目光,也有远超这个时代的记忆和知识水准,却没有任何可以发挥的机会。 而现在却不同了。 坐上了这个位置。 朱允熥的想法如何不能大胆一些? 得寸进尺。 这是人的本性。 现在他马上就要得到这个位置了,而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值得他去做的事情! 于个人而言。 是他顺势膨胀起来的野心。 但同时。 也是他想要弥补,或者说……尝试阻止未来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那些血泪和屈辱! 他知道。 两百多年之后,野皮猪叩关,在中原汉人的土地上,又建立一个外族皇朝,把汉人压在脚下当奴才。 再两百多年之后,烧杀抢掠,山河破碎,人人可欺。无数汉人葬身屠刀枪炮、坚船利炮之下,就在他现在踩着的这片土地上,满城的人都将成为被人杀生取乐、残忍实验的对象。 这是镌刻在每一个汉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耻辱。 只要知道这些,只要有这个机会,何以有知之而不为之的道理? …… 与此同时。 帷幔之内,坐在龙榻上的朱元璋一双眉头蹙了起来,满脸都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地球?这是什么东西?」 「圆的?这都啥跟啥啊?」 「既然来了一趟?来哪里?这孽障从出生起就在东宫里待着,能去哪里,又能从哪里来?」 「做点什么?」 「这孽障这是在咱书案上嘀嘀咕咕地在念叨什么?怎么尽是些咱听不懂的话?」 「他想做什么啊?莫不是肚子里还憋着什么坏水?」 朱元璋看着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不由得一脸懵逼,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 第28章 连一个小太监都明白的道理! 即便朱元璋是一代雄主,也还是会受困于时代的局限,这个时代的认知还是天圆地方,连「地球」这个名词都没有。 自然对朱允熥说的东西一头雾水。 他更不会知道。 这看似随意的嘀嘀咕咕,其中所蕴含的信息,足够把他的三观震碎后拼接,然后再震碎再拼接,无数次。 「不过,虽然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小兔崽子的眼睛里藏着的野心,大得很!」 朱元璋目光一凛,心里并不想承认,此刻朱允熥的眼神有几分他当初的模样。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咱当初纵然有野心,也想逐一逐这万人之上的尊位,可咱同时也想着让百姓安居,让天下安定!」 「而这孽障心里……」 「只有权力,只有自己!」 「咱绝不允许这样的人把咱一手建立的大明江山搞得乌烟瘴气!」 朱元璋心中愤愤道。 …… 另外一边,龙书案后。 朱允熥凝视着桌面上的字迹和圆圈良久,才将目光挪开,将自己飘飞出去的思绪收回。 只见他站起身来。 缓缓走到殿内的武器架旁边随意抽出一柄短匕。 然后回到龙书案后,神色淡然地将那张宣纸订在了书案后方的紫檀木书架上,而后转过身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都是后面的事情。” “现在,我得先把这个位置坐稳,这是第一步。” 朱允熥暂且将那张宣纸抛诸脑后,轻声呢喃。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想到这里。 他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马三宝,问到:“另外的人,喊过来了没?” 马三宝低着头,沉声道:“之前就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以陛下的名义传召过来了,这会儿估摸着,应该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朱允熥听得出来,马三宝的情绪有些低迷。他随手端起旁边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偏冷了。 马三宝是个细心的人。 这种事情以前并没有出现过。 朱允熥放下白瓷茶杯,抬头看了一眼马三宝,摇着头淡然一笑,大概明白过来什么。 “茶凉了。” “奴婢去给殿下再沏一杯。” “在想什么?” “啊?”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朱允熥面上依旧带着淡笑,并不生气,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就道破了马三宝的心思。 算起来,他在这个时代生活了有十年之久了。 这么多年。 他明白的另外一个道理就是。 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再是历史课本、历史资料、抑或是文学小说里一个简单的名字,他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朱元璋是,蓝玉是,吕氏是,朱允炆是…… 就连普通的太监宫女都有各自的思想和喜怒哀乐。 马三宝自然也是如此。 他本来是云南一带的普通百姓,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战”中成了俘虏才来的应天府,入了紫禁城。 自然深深明白,普天之下的百姓过得有多苦。 日后七下西洋的郑和。 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 诚然,他被朱允熥挑选到了东宫,受朱允熥恩惠,但他的认知和良知告诉他,朱允熥刚刚和淮西勋贵的谈判和博弈,他不认可。 只是同时,他又极其不愿意去质疑朱允熥。 所以有些神思恍惚。 听到朱允熥直接把他内心的纠结点破,马三宝眼神闪烁了一下,面露尴尬之色。 顿了顿。 他抿了抿嘴唇,目光一定,点了点头:“是,奴婢没想过,殿下会对淮西勋贵做出那样一个允诺。” 这些年,马三宝贴身伺候朱允熥,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再加上朱允熥身上又并没有那种贵族天生的傲慢之气,马三宝平日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二人之间早已经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 今天这件事情虽然比较敏感。 但朱允熥都自己提起来了,马三宝也就不藏着憋着了: “奴婢觉得不对,苍生疾苦,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奴婢小时候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苦,太苦了。” 他考虑得或许没有朱允熥那么遥远。 一下子想不到什么皇朝的兴衰、天下大势民心。 但他知道很多百姓一年的吃穿就指着几块田里的收成,连这都没了,他们要去死吗? “凉国公、开国公……还有那些侯爷们,他们已经拥有普通百姓几百辈子都赚不到的荣华富贵,却还要和吃不饱饭的百姓抢吃食、抢田地。” “而殿下您却……” 说到这里。 马三宝停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瘪着嘴,似是赌气一般将自己的脸别了过去。 …… 「就是这个道理!」 「连一个小太监都明白的道理!」 「天下百姓,苦啊!这群骄兵悍将贪得无厌,获得的东西还不够多吗?连百姓唯一能傍身的东西都要抢!这孽障还要纵容,还要助纣为虐!」 坐在帷幔之后的朱元璋目光一亮,恨不得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附和一声。 「这小太监虽然没了根儿,却是个有骨头的!」 与此同时, 朱元璋看着马三宝,目光之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旋即脸上便只剩下失望,摇了摇头。 「只可惜……没用!」 「这孽障从小到大长在深宫,从来不知道天下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明白这些?」 「在他的眼里,百姓不过是他的政治筹码,是他用来和旁人交易权柄的工具而已。」 「就连蓝玉他们这些过过苦日子的都做不到心怀怜悯,就更别提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孙了。」 「咱太知道这种人,就像前朝暴元的那些统治者、贵族一样,他们高高在上,视百姓如草芥蝼蚁,你和他说一千遍一万遍,他也不会怜悯体恤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的。」 「这小太监……倒是可惜了。」 「这小兔崽子狠辣、果决,你敢忤逆他,他杀你一个小太监,不过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朱元璋有些怜悯、遗憾地看着马三宝,心中叹道。 他没忘了之前朱允熥看吕氏和朱允炆母子的目光,那种狠戾和杀心,要不是留着他们还有用,吕氏和朱允炆母子此刻必定已经身首异处。 更别提这么个忤逆他的小太监了。 第29章 他们想错了,关我朱允熥什么事 当朱元璋心中惋惜的时候。 却见朱允熥竟是不怒反笑,甚至顺着小太监的话茬儿,把他想说但没说完的话给补充上了。 “而我,却要为了一个皇位,为了权力,纵容这些淮西人去做那些欺压百姓的事情,实在并非明君所为,这是昏君,是暴君,是也不是?”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玩味。 听到这话。 朱元璋微微一愣。 「嗯?」 「这小兔崽子……这不是明白这一点么?」 突然之间。 朱元璋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 帷幔之外。 马三宝转过头来,撇了撇嘴:“奴婢……可没这么说。” 朱允熥无奈摇头,淡然一笑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 马三宝干脆也不藏着了。 蹙起眉头满脸不解之色道:“既然殿下您也知道,那为何还要许下这样的承诺?” 朱允熥嗤笑一声。 百无聊赖地拿了根笔放在手上转动把玩起来。 “我只说以后,我也没说什么时候,我说要让他们把好处加倍拿回去,我有说这好处就是纵容他们继续去侵占民田就、滥杀无辜去么?” 马三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回想了一遍朱允熥之前说过的话,茫然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那不就结了?”朱允熥道。 马三宝一脸懵逼:“殿下的意思是……骗他们的?” 朱允熥呵呵一笑:“什么叫骗啊?是他们自己理解错意思了,关我朱允熥什么事?” 听到朱允熥这么讲,马三宝顿时就松了口气,连面上的神情都变得和颜悦色了起来。 他就说嘛。 自家殿下是最体恤不过的人了,平日里对他这个奴婢都没有丝毫傲慢之意。 怎么会置天下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但旋即又蹙眉露出担忧之色:“可是殿下……他们帮您得了皇位,又以为您到时候会默许他们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到时候殿下您不允,他们能答应嘛?” 淮西勋贵的厉害,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仗着战功赫赫,十分嚣张,况且支持自家殿下上位的兵权还算是朝他们借的,万一翻脸…… 殿下该如何自处? 朱允熥把手上的狼毫御笔挂了回去,又从龙书案上随手挑了本折子打开,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道: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是皇爷爷刚驾崩,新君未定,时局动荡。” “五军都督府下辖卫所的那些副将、裨将、偏将和这群淮西人又有战场上的情谊,摇摆之间,肯定是更愿意选择跟着他们干,他们图的是一个前程。” “只要我能把这个皇位坐得稳稳当当……” “待我慢慢把内忧外患逐渐清扫,朝局稳定下来,再提拔起来一批自己人,同时潜移默化地分化他们,你看他们还跟着这群淮西人造反不造?” 朱允熥把手上无聊的请安折子合上,随意往旁边一丢。 说白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 淮西勋贵侵占民田,受益的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那些亲戚,义子之流。 难不成这好处还能分给每一个士兵? 即便是他们的亲戚、义子之流,如果朱允熥能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如何不能分而化之? 这其中朱允熥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当然,这种权柄的回收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毕竟朱允熥现在的根基还是太薄弱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时机成熟之前,这群淮西人现在该哄着还得哄着。” 朱允熥缓缓地道,对于此事并不着急。 他即将接手的,是一个国家,是整个大明皇朝,其中错综复杂的纠葛和博弈太多,内忧外患,一切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从前能隐忍十年,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马三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上的忧虑之色并没有散去多少:“可是殿下,奴婢担心……在时机成熟之前,他们按捺不住了怎么办?” 他可没忘记。 自家殿下之前都把这件事情的因果分析得明明白白了。 这群淮西人没见到好处,对这块肥肉还是一点儿不愿意撒手,可见他们心中的贪念太甚。 贪婪,这种东西是有瘾的。 你能劝住他们戒一时。 谁知道这群人什么时候就又等不及了? “哈哈哈哈!”朱允熥朗声一笑:“他们按捺不住,要的无非就是钱财,那我就给他们钱财。” 马三宝蹙起眉头,有些懵逼:“给他们钱财?” “他们要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殿下,咱们有么?” 他不懂了。 要真有这么多钱,那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可关键是…… 自家殿下有多少家当,他比谁都清楚。 要想让这些人满意,从朝廷国库拿钱?还是从陛下私库里拿钱? 就连朝廷都经常喊着这里缺钱那里缺钱的, 到时候整个朝廷都不用运转了不成? “当然有。” “没有成本的钱财,多得是!” 马三宝能想到的,朱允熥当然早就考虑过了。 贪念无穷无尽,他可没指望这群淮西人,能老老实实等到他羽翼丰满的时候。 这个问题如果是旁的什么人,确实是无解的。 但朱允熥不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脑子里还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技术! 没有成本的钱财——玻璃。 或者说。 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 琉璃。 虽说玻璃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在二十一世纪,拼夕夕九块九包邮能整一大把。 可在这个时代。 这东西是个稀罕玩意儿。 随便一颗玻璃珠子都能值老鼻子钱了。 朱允熥一方面对淮西勋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另一方面给点这些基本没什么成本的补偿,完全可以给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以那群淮西人的直肠子。 可意识不到这东西本身没有价值。 只要朱允熥控制好自己这个玻璃生产的源头,不让这东西变成烂大街的玩意儿,此计就是可行的。 “没成本的钱财???” 马三宝挠着头,完全没理解过来朱允熥这话的意思,这句话里每一个字他都懂,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明白了…… 第30章 点石成金的法子,竟是真的!? “殿下,奴婢没懂。”马三宝很老实地承认道,实在是朱允熥刚刚说的那句话太自相矛盾了。 朱允熥呵呵一笑,言简意赅地比喻道:“你可以理解为,我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算起来,在这个时代还真是点石成金。 毕竟制作玻璃的主要原材料就是石英石,国境之内石英石矿产资源不少,而用这石头制作出来的玻璃,在这个时代则能价值万金。 怎么不算点石成金呢? 马三宝顿时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叹道:“点……点石成金??这不是仙人才有的本事么?” 对于他来说,这个说法倒是已经能够理解了。 就是听起来太离谱了…… 这是凡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还是说,自家三殿下不是凡人,而是神仙? 可自家殿下要是神仙的话,还用得着受吕氏那毒妇的窝囊气么?用得着在东宫苟到现在才敢出手么? 怎么想都想不通。 …… 与此同时。 同在乾清宫,帷幔另外一边的朱元璋也是一脸懵逼。 「点石成金?从古至今也只在画本子里出现过。」 「咱要能有这本事……」 「也不用日日愁着一根铜板掰成两半儿花了。」 对于朱允熥这通“鬼话”,朱元璋显然是不信的,忍不住就在心里默默吐槽了起来。 只是转念一想。 又觉得……朱允熥完全没必要在这样的场合下说鬼话。 「这里只有他和那个小太监在场,这小太监显然是他的心腹死忠,按理来说,这种状态下,他的话应该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毕竟这里没有旁人,他完全没有演的必要。」 「如果说他是在演这个小太监……那更不可能。」 「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的尊荣了,这小太监不认可他甚至忤逆他,他大可直接杀了这小太监,何必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解释这么多?」 朱元璋看着神色自若的朱允熥,不禁陷入沉思。 心里越思考分析。 就越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自己的脑海里盘旋——这小子说的“点石成金之法”……该不会是真的吧!? 纵然朱元璋的固有认知在告诉他,这个想法很荒唐。 但他脑海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小子对淮西勋贵的估算,每一步都没有什么大差错,如果这“点石成金之法”是真的……」 「那他的计划的确可行——以利害关系恐吓他们,以那所谓“没有成本的钱财”安抚他们,同时自己慢慢在朝中站稳脚跟,培植起只属于他自己的势力,最终彻底摆脱淮西勋贵的钳制……」 想到这里。 朱元璋一双浑浊的眸子都不由得逐渐亮了起来。 一颗心脏更是再次疯狂跳动。 大胆一点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 大明国朝将拥有无限的财富? 更重要的是,这证明朱允熥并非他之前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只看得到权力的人。 未来几十年的后世之君,将是一个无比英明的雄主,洞察朝廷内外,拿捏人心,有眼光,有手段,有决断,运筹帷幄、武力杀伐无一欠缺…… …… 正当朱元璋心中犹疑的时候。 便见帷幔之外,朱允熥胸有成竹地看着那小太监道:“此事你就不必担忧了,我自有万全把握。否则,与那群淮西人与虎谋皮,最终只会重蹈前元的覆辙罢了。” 马三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不是太明白朱允熥这话其中的真正意思。 见此,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起前元,大多数人都知道说一句「前朝亡于暴政」,但这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你可知其中最根本的缘由?” 在旁人眼里,马三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太监。 但朱允熥知道。 七下西洋的郑和绝不普通。 只是现在马三宝的见识、思维、格局都还没有被打开。 只要能够发挥他的潜力,日后,无论是制衡统御朝堂,还是更远一些的海外作业,马三宝都是他绝对需要、也完全值得去倚重的人。 所以朱允熥也很愿意去帮他打开这一扇门。 索性等人也无聊。 朱允熥也就势顺聊了起来。 马三宝摇了摇头:“这是那些文人士子喜欢谈论的事情,奴婢不懂这些。” 朱允熥挑了挑眉,继续道: “元朝末期,苛捐杂税严重,压得百姓抬不起头来,但要真正细究这其中的因由……” “前元的贵族、士绅为了一己私利,或是强取豪夺、或是趁着天灾人祸发国难财,或是设计买卖,不断地扩大自己名下的田产,朝廷收上去的农税一年比一年少,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却只会多不会少,这时候,钱从哪里来?” 马三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认真地跟着朱允熥的话思考着,当即便应声答道:“百姓?” 朱允熥点了点头:“所以,压在百姓身上的税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以至于到最后,朝廷收税的名头竟然能收到百姓尚未出生的子孙后代身上去了……百姓手上甚至连一把稻谷都留不下,这便是所谓的暴政。” 说到这里。 朱允熥停了下来。 马三宝则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 「不错!土地兼并!这才是根本原因!」 帷幔另一边的朱元璋认可地点了点头。 一双眸子里出现了愤恨之色。 ——他就是从那个年代一步步经历过来的,即便到了现在,暴元当年的苛政,他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无论如何,咱都不能容许那群骄兵悍将,露出一点这兼并土地的苗头来!就算世人要说咱朱元璋残暴心狠,咱也得一批一批人杀下去!」 朱元璋双眼微眯,不由得有了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而后。 他才再次抬眸看向朱允熥。 嘴角噙起了一抹弧度: 「他知道,他都知道!这些事情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真有法子能“点石成金”!」 现在朱元璋已经完全相信朱允熥所说的那种,匪夷所思的“点石成金”之能。 土地兼并导致税收下降,逐渐导致前元的暴政变本加厉,一步一步把百姓逼入万丈深渊之下,然后才有了天下百姓揭竿而起的乱世。 这些事情,他一开始并不明白。 也是一步一步夺得天下,然后遍览史书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才慢慢总结、理解出来的。 朱允熥能条理清晰地分析出来。 说明他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既然如此,他就一定明白,他对“侵占民田”之事的默许,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在完全明白这一层利害关系的前提下……」 「如果不是这“点石成金”的法子是真的,如果不是他真的有对付那群淮西勋贵的万全之策,他绝不会如此冒险!」 第31章 我承认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 「允熥这孩子的眼光,当真犀利得很!!」 想到这里。 朱元璋目光火热地看着朱允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脸上那已经有了斑驳和褶皱的皮肤都变得有些泛红。 「他这哪儿是对淮西勋贵没有提防?哪儿是不了解人性的贪婪?哪儿是只看得到权力??」 「咱考虑到的事情,他早就考虑到了!」 「他这是在拿这群淮西人当刀子使呐!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一颗心脏“砰砰”狂跳着。 只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不方便露面,他恨不得仰天大笑一番。 一开始。 在他对大明的未来担忧纠葛的时候。 意外发现,自己竟还有这么一个孙儿! ——心性坚韧、隐忍多年,却能在自己“突然驾崩”的一夜之间,就把那群骄兵悍将给聚集了起来,小小年纪便能对朝堂格局洞悉得一清二楚,知道朝堂上的文官、武将都是些什么脾性,拿捏其心理,并对此加以利用…… 唯一美中不足的,也就是对这群淮西武将太过依赖。 结果朱允熥与这群淮西武将的一桩交易。 瞬间又破碎了他的期望。 毕竟在朱元璋看来,朱允熥不过十四五岁,能把朝堂格局看个七八分的全面已属不易,以他的年龄和阅历,再加上皇权的诱惑,很难把目光放得更长远…… 如今才发现。 这孩子居然早就把所有事情都考虑了进去! 他不得不承认。 即便是以他为上位者三十多年的经验和阅历,也不会比自己这个孙儿想得更加全面!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或者应该说,当他心中还在为失去一缕烛光而失意落寞的时候,突如其来就骤然见到了一片曙光——这种感觉带来的惊喜,简直无以复加! 「看来……咱连这孩子的十分之一都还看不透!」 「把这群淮西武将当刀子使,咱做到了,这孩子也做到了,但是……」 「控制好这把利刃,咱只算做到了一半儿。」 淮西勋贵的贪婪和劣性,是他所控制不了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他训斥过,惩罚过,人也一批一批地杀过。 这才堪堪能勉强压下。 朱元璋知道。 能用得好淮西人这把利刃,同时还压得住他们的,他自己算一个,标儿大概算半个。 「而这孩子……他似乎能做得到!」 在这一点上,虽然朱元璋还只是听过朱允熥的理论,并没有见到实践结果,但他看得出来,这理论的可行性不差。 此刻。 朱元璋一脸满意地看着静静坐在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 面上充满了欣慰和宠溺的神情。 一张老脸容光焕发。 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在心里一口一个“孽障”、“逆子”、“其心可诛”地把朱允熥骂得狗血淋头了。 朱元璋:嗯?咱承认刚才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但咱只在心里说,没在嘴上说,不算不算! 「这其中的关键点就在于那所谓的“点石成金”。」 「咱现在就是好奇,这孩子到底要怎么“点石成金”!」 想到这里。 朱元璋看着朱允熥的目光都在发亮。 一双手都忍不住悄悄搓了起来。 也不怪朱元璋淡定不下来。 有这本事。 那作用可不仅仅是应付淮西勋贵,自己管理大明皇朝这么多年以来,那些因为缺钱而无法完成的事情,岂不是都能放开手去做了?? …… 另外一边。 马三宝顺着朱允熥的思路凝神思索了一会儿。 而后一双眸子在夜晚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奴婢明白了!” “所以最根本的原因,是前元的那些贵族、士绅因一己私利,把土地全部都收拢到自己手上导致的!” 他跟着朱允熥这些年以来,都是和朱允熥一起出入大本堂,皇子皇孙听的课,他也算一点不落地听过来的。 虽然花费了一些时间。 但被这么一点,马三宝此刻只觉得茅塞顿开! 他一直以来只知道,前元野蛮、残暴、不把老百姓当人,百姓们当然要揭竿而起,把暴元给推翻。 更深一层的,完全没想过。 越是深思自家殿下刚才的一番话,马三宝心里的震撼就愈发深刻,忍不住叹道:“殿下好聪明!从前要不是因为吕氏那毒妇儿不得不隐忍,二殿下哪儿能跟您比?夫子们恐怕连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马三宝面上立刻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从前跟着自家殿下出入大本堂。 那些说殿下难听的话,他可一点没少听,此刻,数年来的窝囊憋闷,终于释然。 朱允熥曲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以指腹在龙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淡笑着道:“那如今淮西勋贵想要做什么?” 马三宝立刻答道:“想做和前元那些贵族、士绅一样的事情,想把百姓的田地都拢到自己的手里!” 朱允熥道:“我若没有法子遏制他们,反而要默许他们做这样的事情,岂非自取灭亡?” 马三宝目光一亮。 面露一丝恍然:“殿下真能‘点石成金’!” 毕竟…… 料到了后果还去做这种自取灭亡之事的人。 那是傻子! 自家殿下能是傻子么? 马马三宝虽然不知道自家殿下到底要怎么“点石成金”,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殿下肯定是有法子的! …… 帷幔之后。 朱元璋眸子里露出一抹意外之色,暗道:「这小太监的资质,也不寻常啊,允熥刚才一番话虽然说得很清晰很有条理,但没有一定资质和学识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嘶……咱没记错的话,允熥这孩子七八年前破天荒地开口要了个小太监去,莫非就是这个小太监?」 朱元璋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 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朱允熥从小到大默默无闻,风评也很差,除了上学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闷着,几乎跟个透明人一样,开口把马三宝要到自己院子里去,算是很不同寻常的一件事情了。 所以这事儿也传了朱元璋一耳朵。 只是当时朱元璋已经认定朱允熥这个孙儿蠢笨平庸,不甚在意,也就抛诸脑后去了。 现在想来…… 「该不会允熥在那个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小太监不寻常了吧?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允熥,才五六岁的年纪??」 朱元璋心里暗暗产生了一个猜测。 但立刻又觉得这个猜测有点太过离谱了。 正当他思索之际。 一道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乾清宫的宁静。 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外,响起三道不同的声音: “臣翰林院学士刘三吾。” “臣吏部尚书詹徽。” “臣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应召,觐见陛下。” 第32章 简直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 听到三道熟悉的声音,朱元璋先是心头微微一跳,随后便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一抹释然之色。 「是了,刚才那小太监说了,已经以咱的名义传召了另外的人过来,前面闲聊的这会儿就是在等这几个人。」 「没想到竟是他们三人。」 朱元璋挑了挑眉,看向紧闭的朱漆大门,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色,同时也缓缓思索起来。 「刘三吾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凡科举进士及第者,均要进入翰林院学习之后再视情况委任官职,他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官职品阶虽不算最高,但他的态度却能影响不少清流文官。」 「詹徽是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两个职位在朝中都举足轻重,分量不言而喻。」 「而傅友文虽是只是户部左侍郎,但咱前头把户部尚书给撤了,户部左侍郎就是现在户部的一把手。」 「这娃子是会抓重点的。」 朱元璋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 眼下时间已经不算多了。 自己向来勤政,早朝是从来不会无故缺席的,站在朱允熥的立场来看,就算明天不宣布自己“驾崩”的消息,这个消息都一定瞒不住。 因为一旦自己没有上朝,再加上锦衣卫官员集体消失。 这件事情不可能不了了之。 而在这剩下不多的时间里,想要一个一个说服朝中其他文臣武将是绝对不可能的。 「选了几个几乎能影响大半文官态度的人,很聪明!」 「而且,能在短时间之内做出这个判断,必然要对朝堂上的职位、责权、乃至于其中各种微妙的影响都了如指掌!」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坐在龙书案后方神态自若的少年,愈发觉得自己这孙儿的底摸不透了。 一步一步看过来。 他竟然渐渐有了种感觉,只觉得自己这个突然露出锋芒的孙儿,像是在云端俯瞰着一切,给人一种莫名的睥睨感——那种随时都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睥睨! 「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之资!」 朱元璋看着朱允通在心中叹道,下眼睑微微一颤。 这一点,就连他精心培养的标儿,也差了不小的意思。 「不过……想要讲动这三个人,难度也不小……尤其是刘三吾这种喜欢认死理的学究。」 想到这里。 他的心中不由隐隐期待了起来。 …… 乾清宫,朱漆大门外。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均是十分恭敬地拱手弯腰,等待着乾清宫内的回应,只是神色之中各有忐忑。 陛下深夜突然召见。 而且还提前打过招呼说有要事相商,连乾清宫内外的宫人都给支开了…… 这种情况,之前从来都没有过。 重要到把所有人都支走的事情,那得多严重?这样的事情会是什么事?三人无论如何想都没有任何头绪。 自然心中忐忑。 尤其是詹徽和傅友文,额头、脸上、乃至拱起来行礼的手心,全部都在冒汗。 他们一个管着户部,一个管着吏部和都察院,几乎每天都要和朱元璋面碰面,对朱元璋的脾性不可谓不了解。 当今陛下是什么人物? 驱逐暴元一统天下建立大明,铁腕铁拳铁石心肠,一言不合就能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人物。 从前有贤惠仁善的皇后娘娘时时劝谏倒也还好。 后来皇后娘娘病逝,好歹还有东宫太子殿下在,大家心中也还存有几分安心。 而现在。 陛下但凡一个不高兴。 还有谁能劝?又有谁敢劝? 自从太子殿下薨逝,朝臣们上朝之前都在家里把遗书给写好了,主打一个视死如归的心态。 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们几个突然在深夜被传召入宫。 这事情甚至还严重到把乾清宫周围的宫人全遣走了…… 谁特么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一脚踏进乾清宫,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心里当然是疯狂打鼓。 就连刘三吾的面色也是一脸凝重。 夜里无星无月,只有乾清宫之内透出来一些朦胧的烛光,伴随着光影颤动的,是一片瘆人的死寂。 正当此时。 面前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虽然只等待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但几人都觉得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之久一般…… 门开后。 第一眼看到的。 是一个脸生的小太监。 小太监微微一笑,先是道了一声:“奴婢见过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几位大人请。” 说完,马三宝后退两步,侧过身去伸手虚引。 三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左右相互对视了一眼,抬脚跨入乾清宫之内。 走进来之后,他们并没有见到朱元璋的身影。 或者说,除了引他们入内的那个脸生的小太监之外,一眼看过去,看不到第二个人。 三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看向摆满了折子的龙书案。 心中更是愈发紧张:「陛下竟然熬到了这个点,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心中如此想着。 但面上却都在极力保持镇定,拱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 站在最右侧的傅友文突然一声惊呼:“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詹徽本就脆弱的心灵愈发雪上加霜。 当即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斥道:“老傅!你在大惊小怪什么?疯了不成?” 心中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骂骂咧咧:「这特么的是什么地方?乾清宫啊!你不要命老子还想好好活呢!」 与此同时。 他还是没忍住循着傅友文的目光看去。 刘三吾比他虽然要淡定一些,却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卧槽!” “蒋指挥使??” “还有……这不是太医院院使戴大人么??” 没错,傅友文看到的,正是被朱允熥撂倒之后一手一个拖进来的蒋瓛和戴思恭。 二人此刻闭着眼睛昏迷不醒不说。 身上居然还被五花大绑了!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陛下最信任的心腹,另一个则是陛下最倚仗的太医。看到这一幕,三人当场直接懵逼,脑子cpu都快被烧坏了。 乾清宫……发生了什么?? 三人下意识地朝龙书案的方向看过去,看向龙书案旁边的小太监,此刻乾清宫里唯一能看得到的“活人”。 却在此时。 龙书案上堆叠得极高的折子后方。 一个白色身影站起身来,突然出现在了三人视线之中。 第33章 允熥想请三位,助我登基! “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却吓得三人都是一个激灵。 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定睛一看。 站在龙书案堆叠的折子后方的,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对方长身而立,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一双眸子如星如渊,很难让人看得透他在想什么…… 詹徽、傅友文二人直接懵了。 被五花大绑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太医院院使,不见身影的陛下,坐在龙书案后的少年…… 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 而站在最左边,已然头发花白的刘三吾顿时瞳孔皱缩,叹道:“三……三殿下??” 翰林院的学士除了翰林院的诸多工作。 还会在大本堂负责教授诸多年幼皇子、皇孙们的学业。 朱允熥虽然是个透明人。 但刘三吾经常见到他,当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认出来的同时。 心中却是大为惊骇! 他平日里见到的三殿下——永远低着头,目光闪躲,走路恨不能贴着墙根儿,话都不敢大声说——能是这副模样? 而当刘三吾道出朱允熥身份的时候。 詹徽和傅友文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甚至还是早已经在外就藩的晋王朱棡——当然晋王殿下不长这模样,也不是这年龄。 回想了好一阵儿。 詹徽和傅友文齐齐看向对方。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敢置信。 詹徽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东宫……三殿下??” 这情形朱允熥自然早就料到了,毕竟在过去,“朱允熥”这个名字几乎都已经消失在了所有人的印象之中。 见三人终于重新想起了他这个人。 朱允熥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允熥,这厢有礼。”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由一阵面面相觑。 这真特么是东宫三殿下? 半晌。 刘三吾才试探着问道:“敢问三殿下,此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虽然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那个唯唯诺诺的学生怎么突然变了个大样,但眼下,似乎搞清楚这一点更重要。 朱允熥见三人稍微冷静了下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言简意赅地道:“皇爷爷驾崩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 听在三人的耳中,却宛如一阵晴天霹雳,脑子里都仿佛骤然响起一阵轰鸣一般! 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毕竟昨天早朝,陛下精神头都还很不错。 可是想起来刚才看到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陛下最信任的太医,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情……大概是真的了!! 三人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齐齐侧身一转,面向龙榻的方向曲膝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文人向来最重礼数,礼法不可废。 磕完头之后,三人站起身来,刘三吾转身看向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道:“既然现在陛下大行,按理应该昭告天下,通知礼部的人来殓尸,操办丧事才对。“ 詹徽和傅友文下意识点头应和道:“该当如此。” 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可没那么简单。 锦衣卫指挥使、戴思恭被绑了,那个几乎都没什么人想得起来的东宫三殿下现在却直接坐在了龙书案上! 按理来说。 最近朝中“立东宫二殿下为皇太孙”的呼声极高,陛下也日日将东宫二殿下带在身边,教导国政。 陛下驾崩,就算要找人来主持处理。 论长幼,论亲疏,论名分,都应该是二殿下在这里才对。 可乾清宫却不见二殿下身影。 其他人还都被绑了。 这位三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脑海里掠过千千万万个念头。 仔细一分析,这其中的答案也很容易就呼之欲出。 只是三人谁都没敢说出口来。 沉默片刻。 还是刘三吾看向龙书案后的朱允熥,下眼睑微微颤动着,神色凝重地开口问道:“臣等收到传召,召曰陛下有重大国事要与臣等相商量,如今想来,这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三殿下的意思……不知三殿下……意欲何为?” 朱允熥淡淡一笑:“允熥想请三位,助我登基!“ 这件事情迟早都是要说的,他也看得出来对方心里有了隐隐的猜测,卖关子就没什么意义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再次愣住。 心里想归心里想,但朱允熥就这么直接承认了是三人没有想到的。 此等大事。 竟然说得如此直白、坦然…… 说难听点儿,你这叫做篡位啊!而且……你三殿下在朝中是什么风评,你自己该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一记直球。 就是一身风骨浑不怕的刘三吾都给干沉默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一时间拿不定情况,也不敢立刻发表什么意见,毕竟都是朝中打滚的老油条了。 地上还躺着两个呢! 戴思恭就不说了。 蒋瓛能在朱元璋身边担任锦衣卫指挥使,那什么猛人啊?他都被撂了,危险,太危险了。 虽然不知道朱允熥手无缚鸡之力是如何做到的。 但詹徽傅友文觉得,这时候还是保持沉默最保险。 不过刘三吾,翰林院掌院院士,朝中文人清流之首——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道理,可不会管那么多。 当即就梗着脖子道:“三殿下这话好没道理!” 朱允熥也不慌,反问道:“请教先生?”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道。 “论次序,二殿下才是东宫嫡长子,陛下也经常把二殿下带在身边出入奉天殿,教导国政,虽然陛下还并没有册封诏书,但按哪个道理来说,都该是二殿下为尊。” “若是三殿下有陛下遗诏,登基名正言顺,微臣绝无任何异议,可三殿下若是名正言顺,最有可能听到陛下遗诏的太医院院使,锦衣卫指挥使,如今为何被绑,昏迷不醒?三殿下这是想要篡位!?” 刘三吾挺胸抬头,梗着脖子,疾言厉色。 声音之中虽然带着一丝苍老,可是说话却是铿锵有力,一副绝不与小人同流合污的样子。 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了现在乾清宫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陛下驾崩。 按理来说名正言顺的是东宫二殿下。 现在看来,这位向来默默无闻的三殿下要篡位!更有甚者……陛下的死是否还有内情,都未可知!! 第34章 孟子4章 其三 刘三吾是大儒。 一生钻研的都是孔孟之道,学的是忠君爱国,现在却看到陛下的寝殿之内变成了如此乌烟瘴气的情形。 自然不能忍。 且不说陛下之死到底是否有蹊跷。 但朱允熥想要借此机会行篡位这种逆背之举,甚至屁股都已经坐在了龙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上了陛下的位置上…… 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礼法! 闻言,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对视了一眼,暗地里都不由为刘三吾捏了一把汗。 「翰林院之首,果然天不怕地不怕,这老家伙认死理,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孙,大半夜把他喊过来支持你登基?这这不是笑话呢么?」 「这老家伙也是一点都不计后果啊……蒋瓛都已经躺在这儿了,这小子手无缚鸡之力的,说明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在,说不定等下就从哪儿蹦出一个八尺大汉,当场给你敲晕跟蒋瓛还有戴思恭扔一堆里去。」 「就算你不愿意支持他,也迂回一波啊,等回头上了朝堂你再骂不行?别到时候连累我们俩也被敲闷棍啊!」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表面都在强行维持着淡定。 可内心已经开始慌的一批。 他们或许第一眼没认出来朱允熥,可一旦知道了对方是朱允熥……那许多事情一想就明白了。 这些年来,这位东宫三殿下虽然已经没有存在感了。 可他是什么出身? 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 凉国公蓝玉是他亲舅爷,开国公常升是他亲舅舅!连带着淮西勋贵集团一大部分的公侯都跟他沾点亲带点故的。 「都说东宫三殿下木讷蠢笨、懦弱无能,不似皇家血脉,可你今日看看他的样子,再看看他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显然事实并非如此!」 「他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敢假传圣旨把咱们三个叫过来,肯定是背后有倚仗的!这倚仗能是谁?九成九就是以蓝玉为首的那一党淮西人!」 「蒋瓛躺在那儿,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时之间。 詹徽和傅友文都是心思百转,思索着眼下的局势。 全身上下都在涔涔冒汗。 低着头不放心地左顾右盼,生怕下一刻就从哪里跳出来什么八尺大汉、刀斧手,把他们给一起敲晕绑了,第二天早朝再因病请假什么的,那就完犊子了。 诚然。 刘三吾的话他们心里肯定也是支持的。 毕竟你一个无才无德的皇孙,又名不正言不顺的,甚至还可能是绑了两个听到陛下遗诏的人想要篡位,更有甚者,说不定连陛下的“驾崩”都不清不楚。 詹徽和傅友文虽然要更机灵一点,更懂得变通一点。 但他们二人好歹也同样是读圣贤书的。 心里怎么可能认可? 他们都是从乱世,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逐渐安定的大明。 若是未来的国君是这样一个罔顾人伦礼法、无才无德、大逆不道,甚至可能篡位杀祖之人…… 大明是否还有未来? 且不论这未来国君如何。 支持他的又是一群什么人?淮西勋贵,一群乍富的土匪莽夫,在朝堂上嚣张跋扈,在外侵占民田、滥杀无辜……现在这群人有了更高的权力、地位……会是何等光景? 这场面。 只要稍微想一想。 詹徽和傅友文都不由得直摇头。 不过现在情形紧张,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苟住留着条性命,至少明天在朝堂上还有说话伸张、阻止此事的机会,而不是悄无声息地就被这位三殿下给处理了。 「唉……这老头子也是耿直,这些话留着明天在朝堂上再去说不行吗?非要现在犯轴……」 看到刘三吾一副昂首挺胸宁死不屈的样子。 詹徽和傅友文就发愁。 …… 与此同时。 坐在帷幔后面的朱元璋面上却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咱就说刘三吾这老学究不好对付了。」 「还有詹徽和傅友文……这俩老小子更鸡贼一点,对允熥这“篡位”的行为以及后面的隐患,心里大概有个估计,认同显然是不可能认同的,但他们不发表意见,滑不溜秋的老手了。」 朱元璋神色自若地躲在后面,面上带着饶有兴趣地笑意,人都已经靠在了旁边的床框上,俨然一副看大戏的样子。 他现在是精神得很。 自从朱标死后,就没这么放松过了。 除了丧子之痛,这大明朝的未来更是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身上,愁得他头发都白了许多。 现在好了——出现了一个朱允熥! 至少在目前看来,自己这个隐忍了多年的皇孙,是哪儿看哪儿都合适。 能不能搞定刘三吾这几个人都不重要。 毕竟他多少还是缺了个名分,这在礼法上是绕不过去的。 「不过这小子倒是也沉得住气。」 「刘三吾先论名分,再论礼数纲常,甚至直接指着允熥骂他篡位、弑君杀祖……」 「以他如今登位的把握,直接把自己放在了帝王的位置也在情理之中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居然还是不愠不怒,不管他心中是否生气,这份喜怒不形于色,也算难得。」 朱元璋看着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点了点头。 只见他此刻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能带着淡淡的笑意。 「或者说……他早已料到这情形,心中有了成算?」 朱元璋双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看着朱允熥端详了起来。 …… “夫子还是和课堂上一样严厉啊。”面对刘三吾的一顿劈头盖脸,朱允熥不怒反笑,道。 刘三吾不禁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现在在跟你讲“篡位”、讲“弑君”、讲“礼法纲常”!你跟我嬉皮笑脸地顾左右而言他? 一下子让刘三吾觉得。 自己像是在课堂上遇到了那些不受教的顽皮学生。 顿时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厉声呵斥道:“三殿下,老夫没有在和你开玩笑!也请殿下莫要罔顾礼法纲常……” 詹徽和傅友文眼神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死老头能不能看看眼下这情形谁是老大?他说他是皇帝都行,你作死别连累我们啊! 然而。 他们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雷霆大怒。 也没有什么八尺大汉、刀斧手从暗中跳出来。 只听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学生有一问题想要请教夫子,不知《孟子四章》其三,是什么来着?” 第35章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刘三吾正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不过他在皇宫里教授皇子、皇孙已有二十多年,作为夫子的习性深深印刻在了骨子里。 被朱允熥这么一问。 当即便下意识答道: “《孟子四章》其三,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说完之后。 刘三吾才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现在可不是在上课!现在是站在自己面前这臭小子,弑君杀祖!要篡位! “你……”不过刘三吾刚想继续骂,却被旁边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给拉住了。 詹徽拍着刘三吾的背,打断道:“刘先生消消气消消气!咱先听听三殿下怎么说。” 傅友文则是从上到下摸着他的胸口:“不错不错!做事情是要讲究证据的嘛!不如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现在人家摆明了就是要夺位。 你要是能争取那也罢了,你要是不能争取,还要指着人家的鼻子骂,你看人家容不容你? 他们觉得自己是时候表个态了,不然迟早得跟刘三吾一起在这里嘎了,他们不想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同时也不想刘三吾死在这里。 其一,是这样的人虽然死板,但值得人敬重。 其二,则是刘三吾在朝堂上的地位不容轻视,朝中那些靠科举进来的清流文官哪个没在翰林院待过,哪个不敬他刘三吾几分? 你在这里破口大骂。 只有朱允熥和他们这两个人听得到。 你明天去朝堂上骂,带着大家一起骂,那群淮西人再牛逼,他们也不能杀尽天下所有文人士子。 即便一定要死,死在明天的朝堂上比死在这里更有价值。 刘三吾这边还在气头上。 被詹徽和傅友文拉着反而还不太高兴了。 “詹徽!傅友文!你们别拉着老夫!” “你……” 刘三吾又要开骂了。 但又被詹徽给按住了:“刘先生刘先生……淡定!” 说完,又顺势附在刘三吾耳边,耳语道:“蒋瓛都被撂趴下了,他背后有人!只怕现在那群淮西人大半都站他后面!你小心死在这里!” 闻言,刘三吾灰白色眉毛倒竖起来。 板着脸道:“那又如何?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詹大人你……” 傅友文再次拉住他打断:“刘先生冷静啊!” 而后同样在他耳边轻声劝道:“我知道刘先生不怕死,但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在这里,刘先生明天就是因病告假,过几天病逝……但凡留条性命,明日在朝堂上能说得出来话,那便是死了也值得!” 詹徽也趁热打铁低声劝道:“傅大人所言有理啊!明日朝堂上若是文官清流没个主心骨,再被那群淮西人一吓,这位说不好还真就登基了,那大明皇朝才是真的没有以后了……” 三人这么推推搡搡着。 刘三吾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不再想要推开詹徽和傅友文继续破口大骂。 詹徽和傅友文对视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这才把刘三吾给松了开来。 刘三吾抖了抖衣袖,将自己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袍给抚平,横眉冷哼了一声:“三殿下想说什么?” 看着三人推推搡搡的样子,朱允熥不由暗暗摇了摇头。 这三个人会是什么态度,他心里早就有了个估计。 刘三吾自不必说。 詹徽能在朱元璋手底下做到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决然不会是尸位素餐之辈。 他甚至还是一个会因为和太子朱标政见不合,而闹到朱元璋面前去评理的人,肯定是把苍生百姓放在了第一位。 历史上的詹徽虽然在蓝玉案里面被牵连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和淮西党人盘结在一起或是其他,而是因为他在审讯蓝玉的时候,被蓝玉胡乱攀咬,这才牵扯了进去,说是无妄之灾都不为过。 至于傅友文。 也是有些文人风骨在的。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集中,处理了当时的丞相胡惟庸,把丞相这个职位都给撤销了,直接就把相权一把子揽在了自己手里。 为此,制造了大名鼎鼎的「胡惟庸案」,死了三万余人。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历史上的傅友文,正是因为对这种滥杀表达了不满之意,所以才丢了性命。 这样三个人。 骤然听闻朱元璋驾崩,又看到他这个“无才无德”的皇孙居然要带着那群臭名昭着的淮西人“篡位”。 无论他们表面的表现如何。 心里一定是不会认可的。 但朱允熥选了他们三人,却也正是因此! 顿了顿。 朱允熥缓缓开口道: “刘夫子,二位大人。” “首先我可以保证的一点是,皇爷爷的死,与我无关。” “戴思恭还活着,这一点你们可以和他确认。” “若是皇爷爷之死与我有关,那他现在必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一点很好解释,也很好验证。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一愣:「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如果陛下之死与三殿下有关,戴思恭或许就会是他的罪证,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不等三人说点什么。 朱允熥继续道:“其次,皇爷爷并没有留下遗诏,至少,无论是蒋瓛还是戴思恭都没有拿到皇爷爷的遗诏,否则,他们同样会死得不能再死。” 三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话也没错。 如果没有遗诏,就算前面陛下的种种表现都是倾向于二殿下,那也还是差了个一锤定音。 如果这二人之中谁听到或者持有遗诏。 站在三殿下的立场,此二人随时可能会成为给二殿下正名之人,绝不能活! 如此说来。 弑君杀祖、篡位……之类的名头似乎都站不住脚了。 想到这里,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刘三吾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却还是一副板着脸的样子:“就算没有弑君杀祖、篡位这些罪名在,陛下也没有留下遗诏,但论次序、论亲疏、论陛下的心意,似乎还是二殿下更名正言顺。” 詹徽和傅友文暗叹了一口气:「顺坡下驴得了,都说了明天早朝再跟他辩,白劝了!」 二人看了一眼朱允熥。 见朱允熥的脸色还不错,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只见他微微一笑,再次开口道:“这事儿先放一放。” “允熥想请教夫子,还有二位大人。” “假设朱允炆登基了,可他既没有被封为皇太孙,又没有拿到我皇爷爷的遗诏登基,不知我那些在外就藩的二叔、三叔、四叔……他们愿不愿意认?” 詹徽和傅友文认真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这一点说得还真没毛病。 即便按照礼法来说,太子薨逝了,陛下现在也驾崩了,按照顺位,父死子继也同样名正言顺! 刘三吾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朱允熥继续问道:“若是他们不认朱允炆,不知我那些叔叔们会怎么做?” “清君侧!”詹徽目光凝重道。 “你说那时候我的舅爷、舅舅,还有那些叔伯公们会不会帮朱允炆?”朱允熥道。 “不会!”刘三吾下眼睑一颤,道。 “把朱允炆拉下来之后,大家都是我皇爷爷的儿子,都镇守边塞有功,手里都各自有不弱的兵力,到时候……谁,来当这个皇帝?”朱允熥看向三人,面上带着一抹戏谑的笑意。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都不由沉默了下来。 他们知道答案,但是不愿意说。 万人之尊的位置诱惑力有多大,这一点谁都清楚。 各大塞王打生打死。 苦的是苍生百姓。 见三人神情愣住,朱允熥挑了挑眉,继续道:“那我们换一个选择,排除掉朱允炆这个选项……” 詹徽摇着头叹了口气:“三殿下不必再说了,这个选择的结果,无非就是跳过各大藩王‘清君侧’的过程,直接开启争夺罢了。” 朱允熥点了赞道:“詹大人好眼光。” “我的记性有点不太好,想再请教一下夫子和二位大人,《孟子四章》,其三的内容,是什么来着?” 第36章 或许……他比咱适合当皇帝! “《孟子四章》,其三的内容,是什么来着?” 朱允熥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润如玉。 可是这最后一句话落在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耳中,却宛如一记惊雷! 原来,他之前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孟子》,三人都还觉得有些懵逼——你都要篡位了你在这里讨论学问? 结果他最后的落脚点居然是在这里!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现在他们不就需要做这一点决断么? 是要保苍生万民? 还是坚持所谓的“君王纲常不可乱”? 这位东宫三殿下……早就用孟公的话给了他们答案! 他们不笨。 心里也都知道。 朱允熥刚才的一番话说得没有任何毛病! 无论是支持朱允炆,还是支持父死子继让任何一个藩王继承大位,都只会引起无休止的争端! 而如果是朱允熥。 他背后有那群桀骜不驯的开国强将——唯有他可以震慑住在外的各大藩王! 即便有藩王想要反他,凉国公、开国公、景川候、鹤庆候、舳舻侯……可用之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谁能反得了他!? 这些骄兵悍将是让人头疼,用起来也是真好用。 这时候怎么选? 民为贵! ——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似乎才是最合适的! 随着朱允熥那温润如玉的声音落下,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和沉思。 偌大的乾清宫之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映照出来的光影时不时颤动着…… 朱允熥站在龙书案后。 左手撑在书案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看到三人均是蹙起眉头若有所思,云淡风轻的脸上噙起一抹戏谑的淡笑。 看来他的估计没有错。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刘三吾是大儒,学的是忠君爱国,可他学的更是心怀天下的大义,是百姓,是苍生! 这老头子虽然迂腐,但朱允熥可以用魔法打败魔法。 而詹徽和傅友文,纵然处事更圆滑,但他们心里的文人气节还在,他们从那个乱世之中走过来的人,同时又不缺乏对天下万民的怜悯…… 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百姓再次再次陷入战火之中。 只怕这三个人的心里。 前面有多刚直。 现在就有多纠结。 …… 与此同时。 坐在帷幔后面默默看着一切的朱元璋,此刻心中宛如波涛翻涌,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全面,太全面了!」 「藩王的心思,天下大势……他看的一清二楚!」 朱元璋下意识便在心中叹道。 朱标薨逝到现在。 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心中也经过了各种权衡。 自然知道。 若以朱允炆为皇太孙以及日后的国君,除去与吕氏相关的外戚隐患,再除去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将集团的威胁,剩下的就是那些镇守藩地的塞王了。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 他知道自己这些儿子都很优秀,原本作为一个父亲,他是该为此高兴的。 可在这种特殊情形下,优秀反而成了祸乱的根源。 所以朱元璋对于这些优秀的儿子们也是防了一手的:他准备封朱允炆为皇太孙之后再下一道旨意——在他驾崩之后,不许任何藩王离开封地给他奔丧! 在历史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朱允炆稳稳当当地即位,登基称帝,过程上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折。 只是朱元璋千算万算。 万万没有料到朱允炆会自己作死,刚上位就着急削藩,削起藩来还不是一个一个削,而是一组一组削…… 直接把人逼反了。 想到自己之前为了给朱允炆扫清道路,冥思苦想,处心积虑……此刻的朱元璋不由得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仿佛褶皱都被抚平了不少。 「和允炆相比,允熥这孩子就让人省心多了啊!」 「在咱“突然驾崩”这种情形下,没有册封,没有任何遗诏,他居然都能利用各方势力相互钳制得死死的!」 「这种操作,别说允炆了,就是老二、老三、老四……他们这些人放在他现在的位置上,都不可能想得到!」 「最难得的是……从他知道咱“驾崩”的消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拢共也就几个时辰罢了。」 「这孩子的小脑袋瓜里又想了多少事情?」 对于这一点。 朱元璋心里是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的。 别说旁人了,就是他,这个在龙椅上待了二十多年,常年上位者的思维去思考、权衡各种事情的皇帝。 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堪堪把各种情况、威胁、危机给一一捋清楚,想清楚。 而朱允熥。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居然在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就能把淮西勋贵、朝堂上的文人士子、拥兵在外的藩王……全部都权衡安排好! 「不仅能权衡好各方势力和威胁,甚至还能把那些威胁变成自己的助力,巧妙,实在巧妙!」 「就连刘三吾这种老学究都被他给问住了!哈哈哈哈!咱向来只见过这老家伙把咱的皇子、皇孙们训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见他被自己的学生给问住,有趣有趣。」 朱元璋一副看大戏的表情,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愣在原地沉思的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 恨不能在这个时候笑出声儿来。 「除了权衡……」 「这孩子看人的眼光还准,拿捏人心的本事更是稳!」 「难怪挑他们三个人。」 「一个刘三吾,学问上的大儒,德行无亏,所以咱放心把皇子、皇孙们交到以他为首的翰林院学士、庶吉士的手上。」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能得咱倚重,成为吏部、户部这两个最重要位置的一把手,也正是因为咱看中了他们对百姓负责、会为百姓着想这个好处。」 「这样的人,会为了礼法纲常而坚持气节,却也会心怀悲悯之心,为天下苍生和百姓考虑,他们的刚直,反而会成为说服他们的利器!」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咱以前没条件读书,换了咱,这些话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的,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民心才是承载一切的关键和根本!」 「这娃子明白得很!」 「或许……他比咱还要更适合当皇帝!」 第37章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他们! 「或许……他比咱还要更适合当皇帝!」 思索间。 朱元璋脑子里居然不自觉地蹦出来这个念头。 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一生,打天下打得,守天下守得,大明皇朝从最开始的百废待兴,到现在的欣欣向荣,朱元璋自认不输旁人。 如今居然下意识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他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他看着戏谑淡笑的朱允熥,转而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个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心性、手段、魄力、隐忍、权衡、格局……乃至于武力天赋都没得挑,这其中有许多地方,咱不得不认输。」 「咱纵马提刀惯了,做事情的习惯就是杀杀杀,也是后来当了皇帝,慢慢琢磨着当皇帝的道理,想事情才全面了许多,可是多年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咱妹子就最不喜欢咱这一点。」 「当年很多事情,要是咱能和允熥这般,想出一些迂回、两全其美的法子,不那么执拗地杀那么多人,说不定咱妹子还能多活上不少年头……」 「妹子,你说是不是?」 想到这里,朱元璋抿紧嘴唇,蹙起了眉头。 就连鼻子都变得酸酸的。 他的妹子,大明皇朝的马皇后,自朱元璋还是郭子兴帐下一个大头兵的时候,身为郭子兴义女的马皇后就下嫁给了他,携手相互扶持,一路跟着他走了过来。 后宫里无论多少莺莺燕燕。 可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马皇后的地位。 洪武十五年。 马皇后病逝,成了朱元璋一生无法释怀的痛。 虽然朱元璋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很清楚,马皇后的病逝,与他自己本身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戎马半生打下了大明江山,他得把这江山守住啊!为此,他的猜忌心越来越重,杀戮之心也越来越重,试图染指皇帝权柄者该杀,尸位素餐者该杀,欺凌百姓者该杀…… 而他的妹子却生性善良,一不愿他多造杀孽,二不愿他留下残暴、不义的骂名,时常劝谏。 朱元璋却认为,为了守住大明江山,这些都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不杀,朝堂上那帮人就没有怕处! 后来马皇后劝不住了,甚至以绝食来威胁。 长此以往,身体上的日渐消瘦,心里的忧虑……硬生生地把马皇后给拖垮了。 如今看到龙书案后的朱允熥。 运筹帷幄。 兵不血刃地就把那群他都头疼的骄兵悍将给震住了,一个人没杀,在外防得住他那些手握兵权的叔叔,在内堵得住文人士子的一张嘴…… 朱元璋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家妹子。 心中更是一阵酸楚涌了上来,一双虎目都变得有些模糊。 铁汉也有柔情。 他深吸一口气。 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把鼻头的酸意压了下去。 「妹子,你要是看到了如今的允熥,肯定也会很高兴的吧……?咱不杀人了。」 朱元璋抿着嘴,在心中对着记忆里的妹子轻声道。 接着又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况且,允熥比咱强,咱应该高兴啊!」 「原本咱发愁的不就是这个么?标儿去了,大明的未来变得扑朔迷离,咱需要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后世之君么?」 …… 乾清宫之内安静了许久。 朱允熥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个沉默,明知故问地道:“不知刘夫子,还有二位大人,可想起来《孟子四章》其三是什么了?” 刘三吾这才一副猛然惊醒的模样,回过神来。 只是神情依旧有些恍惚,呢喃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好厉害的三殿下!从前在课堂上,三殿下可把老夫气的不轻啊,如今看来,三殿下是故意的。” 即便是刘三吾也不得不承认。 在天下百姓面前,那些所谓的次序、亲疏、乃至陛下的心意都该往旁边放一放。 旁边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也同样一阵唏嘘。 一开始,他们想到的,看到的都没有这么多,也没这么远,他们只看到这位东宫三殿下突然冒出来,有篡位乃至弑君杀祖的嫌疑,只看到这位三殿下明明年龄更小、也不得陛下喜爱,不应当越过二殿下去…… 正当二人踌躇思索之际。 旁边的刘三吾踏前一步,语气无比郑重地开口道:“三殿下所言都很有道理,但老夫……还有一疑虑。”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色微微一变。 立刻明白过来刘三吾想要说什么了,当即开口打断道:“三殿下说的都很有道理!刘先生,我觉得我们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刘三吾的疑虑,他们心里也有。 朱允熥登基,固然各大藩王会因为蓝玉等淮西武将集团而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天下一下子乱不起来。 可朱允熥借助淮西勋贵的力量。 那群淮西人原本就仗着自己一身赫赫战功嚣张跋扈,经过这一遭,他们的权势地位更上一层楼…… 你朱允熥敢说不会出问题? 不过詹徽和傅友文可不敢在这里质疑什么。 谁知道这乾清宫里有没有藏着那群淮西武将的人? 这事儿被他们听到了…… 朱允熥怒不怒不知道,那群淮西人一怒,分分钟弄死你。 看到三人各自的表情。 朱允熥如何猜不到他们的想法? 或者说。 以他们三个人的眼光和见识,是迟早会想到这一点的。 所以朱允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糊弄过去。 所以朱允熥冒着风险也要跟那群淮西勋贵提起“侵占民田”的事情,并叫他们立刻撤手! 见三人又在推推搡搡。 朱允熥挑了挑眉: “詹大人、傅大人,你们就不要拉着刘夫子了。” “刘夫子的疑虑,你们心中当真没有吗?” “淮西武将本就有赫赫战功在身,如今跟着我,又是一份从龙之功,其中还有我的亲舅舅和亲舅爷,这群人本就嚣张跋扈、鲁莽粗俗、贪婪自大……” “我朱允熥登基当皇帝,当真就不会出事情?” “还是说,你们怕这里有淮西武将的人看守着,随时出来给你们一刀,所以不敢说啦?” 此话一出。 詹徽和傅友文脸上的表情顿时滞住,抿了抿嘴唇: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朱元璋目光一凛:「好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 第38章 激情开喷!完犊子了? 听到朱允熥不急不缓地一通质问。 詹徽和傅友文只觉得脑瓜子像是被人敲了一样,嗡嗡的。 在他们看来,朱允熥登基称帝,淮西勋贵、外戚势力肯定是最大的隐患。 而且这个隐患,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是一定没法子的。 就连陛下都不能说百分之百能控制好这群人。 譬如蓝玉。 他就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功劳大,封赏却少了,甚至在陛下面前彰显自己的能耐,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他使唤得动……等等,十分张扬。 其他淮西武将固然不至于嚣张到这个地步。 但私下里做事情,也是绝对不干净的。 而你朱允熥。 本身还要依靠这群淮西勋贵的力量来拿到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离了他们,你不过是一个势单力孤的皇孙罢了! 这群人的德行作为只能是千倍百倍地变本加厉! 而你不可能去得罪这群人!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 「淦!承认了?」 「他居然直截了当地就承认了这一点?」 「不是!」 「你能不能别每次讲话都这么直接?」 「你这么讲我们该怎么回你?」 「顺着你的话说,把你骂一顿,然后说你要是登基一样不能成,整个朝堂都得乌烟瘴气?」 又是一记直球,又把詹徽和傅友文给整不会了。 不仅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更操蛋的是…… 朱允熥把他们心里的质疑、想说的话全替他们说出来了,甚至还替他们逮着那群淮西勋贵骂了一顿! 万一这里还蹲着淮西勋贵的人。 他们不得完蛋?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面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之色,一颗心脏疯狂跳动着,几乎都要跳出喉咙来了,全身瑟瑟发抖,目光无比警惕地在乾清宫之内到处逡巡着…… 也好在。 二人屏住呼吸,左右看了好一会儿。 乾清宫之内依旧落针可闻,并没有人跳出来,詹徽和傅友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被他们拉着的刘三吾却是趁机挣脱了二人。 抖了抖自己的衣衫袖袍,高昂着头踏前两步,轻哼了一声道:“既然三殿下自己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那老夫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詹大人、傅大人,这个事情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 “你们二人在朝为官,一个户部左侍郎统筹国库钱财调用,一个吏部尚书为朝廷选任考核人才,同时还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对朝廷、百姓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该问到底!怎的如此畏畏缩缩?” 刘三吾顺带着还没忘记把詹徽和傅友文骂了几句。 詹徽和傅友文脸色齐齐一变。 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带不动带不动!合着之前说的都白说了!」 「这个死老头!老子就不该搭理你!」 刘三吾骂完还不肯停。 立刻又看向朱允熥,一双浑浊的双眼犀利地眯了眯,右手衣袖一甩,仿佛视生命于无物,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三殿下今日这阵仗。” “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如今直接把我们心里的质疑都放到明面上来,摊开来讲了……想必是已经知道我们无法争取,也放弃争取了吧。” “下一步,是要处置我们?” “詹大人、傅大人,读书人,风骨气节不能丢!” “把你们的背脊挺直一点!” “不过,朱允熥!你明知如此行径会纵容那些本就嚣张的淮西人,却还是要为了那个位置,把这群人捧到天上去!大行陛下的遗体还在这里呐!他可会瞑目!?” “你对不住大行陛下,对不住你的皇爷爷也就罢了,你更对不住天下苍生百姓!” “就你这样的,居然还敢跟老夫论《孟子四章》?” “你不配!!” “老夫明明白白告诉你!” “就算你明日坐到了奉天殿的那把龙椅上,你也成不了真正的帝王!你也只是那群淮西人手里的一个傀儡罢了!”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一步一步把陛下好不容易打下来、守下来的江山给败了!” 刘三吾见朱允熥已经把“淮西勋贵”这个无解的难题摆到明面上来了,只以为朱允熥没能成功靠那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忽悠住他们,破罐子破摔了。 既然如此,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直接唾沫横飞。 激情开喷。 乱世之中走过来的文人,最不缺的就是气节,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即便是自己本身的性命岌岌可危,也不愿意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只为了坚守自己的本心。 刘三吾这样的老儒生尤其如此。 你要杀就杀。 我不吐不快! 不过头颅一颗罢了! 站在他身后的詹徽和傅友文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直接面如死灰,放弃挣扎了…… 「完犊子了完犊子了……」 「这死老头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天不死一死,这位东宫三殿下这么大阵仗都白摆了。」 朱允熥已经对他们三个起了杀心——刘三吾想到的事情,詹徽和傅友文当然不可能想不到。 尤其是看到刘三吾一阵口吐芬芳之后。 即便他们二人想要迂回,都已经完全没有余地了。 现在的情形,就算他们两个人开口表示愿意效忠朱允熥,问题是,朱允熥信不信? 此刻。 龙书案后方。 那张俊美温润的面容上,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落在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的眼中,显得愈发瘆人可怖起来。 …… 另外一边。 朱元璋却是听得捧腹大笑了起来。 可偏偏他现在又不能笑出声音,只能紧紧抿着嘴唇,憋得腮帮子都是疼的。 「这老家伙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从前就连咱都没少被他顶撞过,可咱又说不过这老家伙!今天可算要看到这老家伙吃瘪了。哈哈哈哈!」 「他宁愿相信允熥是要杀了他们,也不相信这孩子有能力处理淮西勋贵,咱老朱家的种,可没那么愚蠢!」 「咱现在就想看看这老家伙待会儿会是什么表情!」 朱元璋有些辛苦地憋着笑。 面上露出恶趣味的表情,愈发期待起来。 第39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子……说完啦?” 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三人都没想到,被刘三吾指着鼻子一顿骂,朱允熥面上居然没有丝毫的怒意。 甚至还从容平和地询问刘三吾有没有说完。 仿佛刚刚刘三吾不是在骂他。 而是刚刚讲完一篇课文…… 不过,詹徽和傅友文对视了一眼,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放松,反而一颗心沉得更深了——有些人看死人的眼神和表情就是这样的…… 刘三吾微微一愣:“讲……讲完了。” 随后才重新板起一张老脸,郑重其事地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袍,冷声道:“三殿下可以把你的人喊出来了!老夫引颈就戮!” 朱允熥“扑哧”一笑。 摇了摇头。 心中暗道:「这三个人还真有够会脑补的啊。」 “三殿下何故发笑?”刘三吾蹙起眉头,道。 “夫子说笑了,此处除了你我几人,还有何人啊?夫子又为何需要引颈就戮?”朱允熥面上带着一丝戏谑,道。 刘三吾一甩衣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三殿下又何必拿老夫打趣儿?” “你为了登临高位,把那群骄横的淮西人捧到天上去,古往今来,外戚乱政不知造就了多少祸事!此等行径,老夫绝不会赞同!三殿下自然是要杀了老夫的!” 刘三吾早就已经不嫌事儿大了,言辞愈发激烈。 詹徽和傅友文放弃挣扎。 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劝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夫子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把淮西勋贵捧到天上去,我登基一定会有外戚乱政?”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 想要继续开喷。 但又属实被朱允熥这一句话给硬生生的问憋住了。 这话问得…… 你特么的不是废话么? 你朱允熥是什么风评什么地位?要不是跟那群淮西勋贵沾亲带故的,你看满朝上下谁还搭理你? 这群淮西人能是什么善茬? 他们就算和你沾亲带故,在拿不到天大的好处的情况下,你看他们还帮不帮你? 你完全靠着他们的力量夺位。 他们说一句话,你敢说不吗? 刘三吾身后。 听到朱允熥这话,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却忍不住抬起头,细细端详起朱允熥的神情来。 从朱允熥之前的言辞谈吐来看。 这位东宫三殿下绝对不是如风评的那般蠢笨木讷,相反,他思路条理清晰,聪明得很。 詹徽下眼睑微微一颤,不由深思起来: 「刚才问的那一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废话。」 「可是……」 「如果他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要处理了我们三个人,又何必还要和他们多费口舌?」 「陛下骤然驾崩,这位默默无闻的三殿下却想要夺位,明日一早就是一场大仗,他可没那么闲!」 正当傅友文和詹徽脑海中念头百转,思索着朱允熥的意图和目的的时候,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子,二位大人,你们也知道,我那些舅爷、舅舅、叔伯公们,都不是什么安分的。” “他们平日里做了些什么,你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说到这里,朱允熥顿了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后才继续开口说了起来: “不过,关于我有没有能力压制住他们这件事情……” “如果你们今夜走出这个乾清宫,去查一查他们的动向和作为,你们会有答案的。” 说完。 朱允熥淡淡一笑。 对着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点头致意。 随后便自顾自地在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龙书案上。 垒得高高的折子几乎将他整个人挡住。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心中只有同一个想法:东宫这位三殿下说的话,怎么永远都那么出其不意? 一时之间。 翰林院大儒、朝堂高官,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不是……他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没听错的话,他说他有能力压制住那群骄兵悍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连大行陛下都不会说他能完全控制住这些淮西人!你要用他们,怎么可能不去容忍他们?」 三个人相互交换着眼神。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心里的想法彼此都心照不宣。 无论怎么想。 他们心里得出来的结论就是:不可能! 不过很快,他们就抓住了朱允熥刚才那一番话里面的重点:今夜走出这个乾清宫! 他们今夜…… 还能走出这个乾清宫吗!? 詹徽眼神闪烁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三殿下方才说,我们可以走出乾清宫?” 高高的折子后面传来那个依旧温润、从容、平和的声音:“你没有听错,詹大人。” 想的不如说的,说的不如做的。 这个道理,朱允熥再明白不过了。 「压制淮西勋贵」这个问题点,就算朱允熥在这里说一千遍道一万遍,刘三吾他们几个人也是完全不可能相信的。 最好的方法。 就是让他们自己去查证这件事情。 朱允熥前面之所以故意卖了个关子,让他们三个人自己脑补来脑补去,就是为了加重他们此刻的好奇心。 他们认定朱允熥要在这里处理了他们。 可偏偏,朱允熥不仅不杀他们,还直接打开了乾清宫的大门,把他们安然无恙地放了出去。 这种情况下。 他们心里的好奇就达到了顶峰。 自然而然地就会去想:这位东宫三殿下明明对皇位志在必得,明明知道我们不会支持他,居然还直接把他们放了,莫非真的有什么非常手段? 好奇心驱使之下。 他们出了乾清宫去做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按照朱允熥说的,去探查淮西勋贵的动向和作为,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 而事实是。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猫腻。 他们会看到朱元璋都屡禁不止的事情,这些淮西人在今夜突然撤手了! 确定了这一点。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明日朝堂上他们会怎么选,已经压根儿不需要朱允熥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第40章 当局者迷……走入了死胡同!? “三宝,去,给刘夫子和詹大人、傅大人开门。” 不顾三人惊疑不定的神情和目光,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对着马三宝吩咐道。 “是,殿下。”马三宝应声道。 旋即便朝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微微一笑,欠身致意,然后越过三人,走向了乾清宫紧闭的朱漆大门。 死寂的乾清宫之内。 不大不小的“吱呀”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朱漆大门洞开。 许是云层散去,外面已经有月光倾泻下来,朦朦胧胧地映照着外面的朱漆立柱,以及更远处,殿顶瓦砾的轮廓。 “三位大人,请!” 马三宝伸手虚引向门外,神色恭敬地躬身道。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呆愣愣地看着门外的景象,都没敢轻举妄动,他们的眼神之中带着疑惑、茫然之色,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没别的。 主要是这位东宫三殿下的每一波操作。 总是在他们的预判之外。 他们三个人的立场表达得应该都够清晰的吧?——显然是不会支持朱允熥的了。 朱允熥明天早上想要登基。 最好的方法不就是现在处理掉他们吗? 现在却突然要放他们走? 打的什么主意? 还是说……真正的危险在外面? 三人面面相觑,神经紧绷,脑子里的cpu都快转烧了…… 直到朱允熥那已经变得颇为熟悉的温润声音响起,才将他们迷茫的思绪拉了回来:“刘夫子,詹大人、傅大人?明日早朝还需早起,何不早些回家休息?” 三人回过神来。 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各自心中都拿不定主意。 顿了顿。 刘三吾出于君臣之礼,还是先朝朱允熥拱手一礼,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坚定地朝乾清宫大门的方向而去,步伐稳健,背影透出一丝倔强和决然。 大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意。 詹徽和傅友文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刘三吾身后,一起朝乾清宫外走了出去,每走一步,心脏就跳得越快。 只觉得这朱漆大门外面的世界。 不是什么紫禁城,不是巍峨林立的宫殿,而是阎罗殿! 显得格外恐怖。 …… 这一幕看的朱元璋一阵忍俊不禁。 莫名有种恶趣味被满足的快感。 「一个翰林院大儒,两个朝中实权最重的大臣,居然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吓成这副模样。」 「这娃子拿捏人心还真是有一手啊!」 「面对蓝玉他们,能有这份从容的气度或许还算不了什么,毕竟那些人,不是亲舅舅,就是亲舅爷,其他人也都沾亲带故的,这亲舅爷还是里面威望最重的。」 「不过刘三吾、詹徽和傅友文这三个人却完全不同了。」 「咱原本还想着这孩子应付起来怕是要有些难处了,没想到最后居然能把他们三个人压到这个地步!」 「刘三吾倒是还好点,一身浩然正气不怕死,詹徽和傅友文这两个人,那瑟瑟缩缩的样子,要不是身上穿着一身官服,咱都不好说他们是手握六部之中一部实权的重臣。」 朱元璋看着詹徽几人瑟瑟发抖地跨过门槛出了乾清宫,眼看着马三宝再次关上大门,眼看着几人狼狈的背影消失。 面上的笑意不由愈发灿烂了起来。 虽然这件事情在乾清宫没有谈出来一个结果。 但以朱元璋的眼光。 如何看不出来,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结果了? 有朱允熥之前那么连恐带吓的铺垫,最后又态度一转,出乎三人预料地直接把人给放出宫去了。 三人肯定要去查淮西勋贵的动向。 想对朱允熥所说的“压制淮西勋贵的手段”一探究竟。 而在此之前。 朱允熥就已经把那群骄兵悍将给忽悠住了。 他们打探到的结果就是:不知道朱允熥怎么做到的,反正那群淮西勋贵突然变老实了!一夜之间全部都撤手了…… 刘三吾自不用说了。 而詹徽、傅友文两人虽然没有那么刚直,但朱元璋还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 明日朝堂上该如何说话。 他们心里自然有数了。 「高明!」 「实在是高明!」 朱元璋的目光从门口的方向收了回来,下意识地便再次投向了朱允熥,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叹起来。 「这一步棋,他居然在最开始就想到了!」 「下在这里,完成了他布局的最后一环……」 「对于这孩子来说,原本几乎是完全的劣势,可他偏偏能在短时间之内就让淮西勋贵站在他这个“不似皇家血脉”的皇孙身后!偏偏能利用文臣、武将、藩王……等等各方之间的矛盾,让这些矛盾相互掣肘……」 朱元璋双眼微眯,回想起之前朱允熥一个又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操作,心中都不由觉得一阵澎湃。 「他有帝王的眼光,也有帝王的权衡和心术!」 「若是易位而处……咱能做到他这个地步吗?」 之前看事情,他把自己代入了朱允熥的视角。 看着朱允熥一步一步算计淮西勋贵、算计朝堂文官、算计他那些不是善茬的皇叔们,又把刘三吾这种死板的老学究、詹徽、傅友文这样滑溜的老油条都拿捏得死死的。 他心中自然也跟着得意高兴。 如今抽身出来。 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种空落落的情绪,甚至破天荒地产生了一丝自我怀疑。 朱元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沉默良久,他摇了摇头。 「咱当初做事情要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咱妹子也不会被咱气得郁郁而终了……」 朱元璋在心中有些遗憾地暗道。 而。 在他把自己抽身出来的同时。 朱元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 朱允熥已经将一切布局都完成了,现在约莫也只等着明日早朝了,如果自己真的已经驾崩了,那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问题是——自己还活着! 思索了片刻。 朱元璋才猛然惊觉——自己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他固然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等着明日的早朝现身,可他明日现身之后会如何? 第41章 豪赌!咱就看看他怎么当皇帝! 到了那个时候。 其实只有一种结果: 淮西勋贵和朱允熥即便得知他还活着,该反还是要反! 毕竟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情,就是在谋逆。 谋逆是什么下场? 任何人心里都清楚。 相比之下,即便继续造反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们也得继续干下去! 而他自己有没有办法把这场谋反镇压下去? 「只要咱没有提前被朱允熥和那群骄兵悍将发现,能够安全地在明日早朝上现身……」 「这场谋反掀不起规模。」 「也必然会被镇压!」 「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以及其他周边卫所的兵力会遵从淮西勋贵的调遣,这前提得是咱“驾崩”了!」 「造反谋逆这种事情,淮西勋贵肯定不可能广而告之地通知所有人,最多就是提前打点一些心腹武将。」 「到第二天事发,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又看朝堂上群龙无首,有机会捞一个从龙之功,再加上他们之中许多人本就跟随蓝玉出征过,有袍泽情谊,跟随起事就是顺理成章。」 「可若是咱还活着……」 「那大部分人的选择,只会是帮着咱平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一旦失败,就是诛九族大罪!」 「只要脑子不笨就会知道,即便他们能将咱杀了,暂且掌控应天府,但“谋反”、“弑君”的罪名是不可能瞒得下来的,诸多藩王的剑锋、天下文人士子的笔锋、甚至百姓的口水唾沫,都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这一点。 朱元璋还是一点都不担忧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朱元璋作为上位者数十年,他太明白,大部分人做选择的时候唯一会权衡的,就是一件事情对自己本身所产生的利弊。 只要他能在大部分人面前活着出现。 就可以碾碎一切。 「可是……」 「这是咱想要的吗?」 朱元璋扪心自问,然后立刻摇头否认。 他固然有把握立刻镇压谋反。 可他的初衷是什么? 是要一个合适并且优秀的继承者,更是要一个能撑起大明皇朝的后世之君。 这一切,朱允熥都能满足。 甚至在某些方面,朱元璋都承认自己比之有所不如。 在这同时,不仅不需要他出手料理那群容易失控的淮西勋贵,还能拿捏制衡住他们。 这不正是他求而不得的继承者么? 可是…… 「如果咱明日在朝堂上现身……允熥,还有蓝玉那一伙骄兵悍将就都变成了实打实的谋反,咱就是不想杀也得杀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不由紧紧蹙起了眉头。 「明明咱一开始不过是想要看看允炆的表现而已……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地步?」 「原本,这不应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才对吗?」 他在心中暗暗自问,陷入了沉思。 这个乾清宫之中,从最开始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仿佛走马灯一般在朱元璋的脑海里闪烁而过。 而回想下来。 其实也不难得出结论。 「朱允熥……」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一个人徒手料理了戴思恭、蒋瓛,走进这个乾清宫开始……」 「事情就变得完全不由咱控制了!」 「他像一个弈棋者一样,从落子的时候开始,就算到最后一步,沉稳平静地把自己的每一个谋算的付诸实际,把自己脑海里的一盘大棋不出错漏地下到最后……」 「而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完成这一切!一直到把咱推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心中沉思着。 不知不觉间。 朱元璋额头上竟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来,就连手心都变得有些滑溜。 事情好像……已经闹得太大了…… 已经超出了他可控的范围了! 而现在他面临的情况就是: 第一,他需要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装死装到明天早朝之前,否则他的假死必成真死! 第二,如果他成功活到了明天早朝之前,他是继续装死看着朱允熥实施他的诸多谋算?还是在朝堂上现身粉碎一切,然后把朱允熥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的继承人给治罪? 只要他现身,朱允熥和蓝玉必反。 就算他保住朱允熥,朱允熥一个有谋反污点的人,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说法再继承皇位了。 思索间。 朱元璋紧咬着牙齿,一双拳头不由紧紧握住,指甲都几乎要掐进肉里…… 在此之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被他的孙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子逼到这个地步! 若是其他的事情。 他还可以一个“杀”字把这一团乱麻给砍开。 可偏偏,这个把他逼到如此地步的娃子,又让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舍得杀。 「咱要怎么选?」 「咱应该怎么选?」 此刻,朱元璋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脏被什么握住了一般。 只剩下纠结…… 不知过了多久。 乾清宫烛火光影晃动之下,朱元璋下眼睑微微一颤,略有些迷茫的目光陡然变得坚定,仿佛是做出了决定。 「咱能被这娃子逼到现在这个地步,最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培养一位后世之君么?」 「既然如此,既然他出现了……」 「那咱就看看他怎么当皇帝!」 终于。 朱元璋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他要来一场豪赌,赌这个能逼住他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娃子,能当好这个皇帝!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朱元璋顿时觉得心中一阵松快。 仿佛这个答案就是水到渠成的一般。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此刻正坐在龙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以手撑头小憩的俊美少年。 「娃子,你这谋反之罪,皇爷爷先给你记着!」 「若是你当不好这个皇帝……」 「咱就带着你的皇叔们,把你送上断头台!」 朱元璋目光之中迸溅出一抹精光,在心中对着朱允熥道。 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自然也想好了自己的后路——离开应天府,找一个在外就藩的亲王! 以他洪武大帝的身份,再加上藩王手里的兵力,真到了需要的时候振臂一呼,不怕朱允熥搅乱他的大明皇朝! 但如果朱允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后世之君。 那他此刻让出权柄。 就是值得的! 第42章 权力的交接!真出来了?求证 「娃子啊!」 「替你爹,接好咱这大明江山!」 朱元璋目光一凛,目光之中充满了决然之色。 能够从“开局一个碗”走到如今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这个位置,朱元璋最不缺的就是决断力。 在他心里。 大明的未来,老朱家的江山,才是最重要的。 大明皇朝的权柄,他已经牢牢握在手里数十年,他要的不是再继续握着这权柄再多几年,而是老朱家能千秋万世地握住这道权柄! 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而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会回头。 就像是赌徒把自己牌桌上的所有筹码全部推了出去,赌徒眼里看到的,只有赌赢之后的收益! 乾清宫之内。 终于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安静之中。 一帘帷幔。 仿佛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龙书案后的少年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撑头双目微阖,俊美的面容之上的从容和淡然,却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坐在龙榻之上的老人目不转睛地透过帷幔盯着少年,神色之中揉杂着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将自己的期许,透过看不见的目光,投映到了少年身上。 静寂的夜晚中。 殿内烛火跳动。 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芒,在少年好看而年轻的脸颊上,也在老人长满皱纹和斑驳的面容上,投映出微微跳动的光影。 仿佛是这场无形的权力交接。 唯一的见证者。 …… 话分两头。 乾清宫之外。 夜空的云层渐渐散去,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了地面之上,映照在紫禁城里的石砖路上。 同时也映照出三道僵硬的身影。 其中一道腰背挺直地走在前头,颇有种无惧无畏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道身影。 则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两人几乎是背靠着背,往前行进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左顾右盼,处于一种极度防御戒备的状态。 不知道的,还以为紫禁城进贼了。 又往前走出去许久。 打头的那道身影仿佛都开始动摇起来,左看看右看看。 “嘶……这位三殿下到底憋着什么鬼主意?”刘三吾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满脸不解之色。 跟在他身后的,当然就是提心吊胆的詹徽和傅友文了。 刘三吾倒是不怕死。 但这种“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出来弄死自己,偏偏死活没见到人出来弄死自己”的半死不活的状态。 就是刘三吾也不太顶得住。 “难不成……他真要放咱们出宫去?”詹徽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希冀之色,颤颤巍巍道。 傅友文也点了点头:“咱们都出乾清宫这么久了……说不定他真不杀咱们了?” 他实在想不通。 朱允熥在这件事情上搞鬼的意义在哪里。 仅仅是为了在他们死之前吓一吓他们么? 他没那么闲! 刘三吾轻哼了一声:“那不可能!他要的是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咱们却是他的阻碍,就算他不杀我们,那群淮西武将也不会放过我们!” 詹徽和傅友文撇了撇嘴。 虽然他们是真怕死。 却也没办法否认刘三吾的这个说法——在朱允熥和那群淮西勋贵的立场来说,三个谈判失败却又在朝中颇有影响力的人——有一万种取死之道! 当残月逐渐西沉……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提心吊胆地踏入了距离紫禁城不算远的一处府邸——「詹府」! 当抬脚跨入门槛的那一刻,三人身上已然被汗水浸了个透彻,都有种在鬼门关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回到了阳间的踏实感。 “老爷您回来啦?” “哟!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大汗的?” “傅大人,还有……刘学士!?” “二位大人请!小的这就给老爷和傅大人、刘学士安排沐浴更衣……” 一直守候在府门外的詹府管家见三人这副狼狈模样,顿时一脸懵逼,尤其是看到刘三吾这种稀客,更是觉得蹊跷。 这三位在朝堂上可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大明废除了宰相。 六部之首便已经算得是朝堂上实权最重的高官了。 难以想象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家老爷,还有掌管户部的傅大人,甚至是翰林院的刘学士都如此狼狈…… 以往从来没见过这场面! 不过大人物的事情,他当然很有自觉地不过问分毫。 将三人迎进府内就要下去忙活。 然而。 却听到自家老爷神色严肃地道:“这些事情都往后放放,老张,立刻遣散书房周围的所有仆婢,任何人不许靠近书房半步!” 说完。 便脸色凝沉地看向了旁边的傅友文、刘三吾二人。 伸手虚引:“傅大人,刘学士,这边请。” 经过这一遭。 三人算是已经建立了一场革命友谊。 谁都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脚下迅疾如风,径直进入了詹府书之内。 三人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着,彼此对视了片刻。 “他……他没有杀我们!淮西勋贵也没有动手!” “咱们真的出了乾清宫!甚至出了皇宫!” “为什么?” 压抑的气氛之下,傅友文没有忍住,打破了沉寂。 他紧蹙着眉头,无论是目光还是神情,都带着一万分的不敢置信。 詹徽和刘三吾也是一脸懵逼,完全没想过自己真的能活着走出皇宫。 “那接下来咱们……” 傅友文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团乱麻,完全没了主意。 詹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 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目光一定:“看看那些坏习武将都在做什么!” 傅友文双眼微眯:“你的意思是……?”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被詹徽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道:“你认为他真能有手段压制住那群淮西武将?” 傅友文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人的固有认知和刻板印象是很可怕的。 也正是因此,他们压根儿就没相信过这个说法,这三个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才会被吓得如此狼狈。 “否则何以解释我们还活着?”刘三吾点头,认可了詹徽的看法。 三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达成了默契。 “好!咱们就看看这位东宫三殿下的本事!” 第43章 口气忒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清晨。 远处的天际隐隐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天空也变成了墨蓝色。 “殿下?” “殿下?到时辰了。” 半睡不睡之间,朱允熥听到了马三宝熟悉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眸子。 立刻就回过了神儿来。 第一天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到第二天还要和朝堂上所有的文武百官对峙,即便他心中已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可要说完全放松,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朱允熥也只是靠在书案上休憩精神,算不得熟睡。 他站起身来。 目光透过窗户的明纸往外看过去,外面已经不是漆黑了,已然有了一抹亮色。 “已经是寅时初二刻(三点半左右)了,殿下。”马三宝精确地提醒道。 古代的早朝可不比现代上班,能让你睡到天亮。 朱元璋更是个出了名勤政的皇帝,早朝按时按点地在寅时正三刻(四点半左右)就开始。 所以朱允熥特地吩咐马三宝要在这个时间提醒他。 朱允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缓解疲惫。 心中不由暗暗吐槽道:「当皇帝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啊……」 不过他也明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他既然要争到这个位置,还站在了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视角高度,这些事情就都不值得在意。 “殿下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做噩梦啦?”或许是以为朱允熥有点紧张,马三宝开口问道,二人之间分属主仆,却更有一分格外的情谊在。 朱允熥微微一愣,想起了半睡半醒之间的走马观花。 沉默片刻后洒然一笑。 道:“倒也不是噩梦,只是梦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梦到了两百多年后的场景,梦到了五百多年后的场景,梦到了七百多年后的场景……” 大概是自己马上就要真正卷入历史洪流之中。 所以下意识便会想到许多事情,想到从古至今乃至再往后的时间洪流里的诸多事情,投入了梦中。 马三宝扑哧一笑:“殿下说笑了,几百年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得到呢?不过……有殿下在,大明必定千秋万载。” 朱允熥淡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向喜欢拣好听的说。” 马三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这话虽有三分恭维,却也有七分的真意在其中。 自家殿下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把朝中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将,刚直的文人,边塞的藩王一一布入局中的……他全部都看在眼里。 殿下可不是旁人说的那般懦弱蠢笨。 他是万中无一的人中之龙! 自然能保住大明的千秋万载! 心中如此想着,又听到朱允熥那素来温润的声音,漫不经心道:“不过还有件奇怪的事情,我居然梦到皇爷爷了,说起来,十数年以来我见他的次数都不超过双手之数,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 说话间,朱允熥将自己的月牙白绸布衫抚平,心中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马三宝一边替朱允熥整理衣袍玉冠,一边笑嘿嘿地道:“肯定是大行陛下见到殿下您运筹帷幄,得知继承他之手掌控大明的是殿下您,在天欣慰,所以托梦给您了呗。” “您可比二殿下那怂兮兮的模样厉害多了。” 朱允熥自动过滤掉马三宝的彩虹屁。 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反而梦到皇爷爷疾言厉色地和我说:‘朱允熥!这大明江山要是砸你手里,咱掀开棺材板也起来把你头拧了’!” “虽然只是个梦,不过不知道为什,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朱允熥闲聊道。 还模仿着朱元璋的语气打趣起来。 不过他一个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信奉唯物主义,对于这种事情自然不至于过多在意,退一万步讲,就是老朱真掀开棺材板了,他也要把老朱按回去。 听到他这话。 朱元璋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这娃子的感觉好机敏!」 他想试探一波朱允炆结果把自己给玩儿进去了,就算已经想好了退路,准备去找个藩王养养老,顺便盯着朱允熥,但眼下的情形他可是一点不敢睡。 却是没想到。 自己心中所想,竟然成了朱允熥心中梦。 朱元璋自己心里也有种奇妙的感觉 「莫非这是冥冥中的注定?」 朱元璋挑了挑眉。 心中暗忖。 帷幔之外,朱允熥和马三宝还在不时地闲聊着。 只听的马三宝道:“呐陛下真是糊涂了,以殿下的才能,大明只会繁荣昌盛。” 又见朱允熥目光一定,认真地朗声应道:“那是当然!我能做到的,他想都想不到!” 分毫不似闲聊玩笑。 虽然只是朱允熥口说无凭的一句话,但朱元璋看到他那认真的神情和坚定的目光,莫名就觉得,自己赢面又大了些。 「不过……这娃子口气也忒大了些,把咱当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成?」 对于这一点。 朱元璋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 虽说他的起点很低,但当皇帝这些年来,除去治理朝政,其他时间也并没有少充实自己,说不上博古通今,见识上怎么都不能说差。 「还他能做到的,咱想都想不到……」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朱元璋撇了撇嘴。 思索间。 朱允熥和马三宝那边已经整理好衣冠。 朱允熥收起玩笑的神情,双手负在身后,原本颇为平静的目光骤然一凛,透出一抹锋锐:“外面情况如何了?” 骤然之间。 就如一柄藏锋多年的利刃骤然出鞘。 剑刃上反射出来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马三宝的神情也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微微躬身,道:“启禀陛下,凉国公已经遣人来报,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去奉天殿吧。” …… 与此同时。 微熹的晨光之中。 紫禁城午门之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着身着各种不同颜色、镶嵌着不同等级补子图案的文武百官。 大臣们有些无奈地打着呵欠,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充斥着三五成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似乎又是平常早起的一天…… 第44章 淮西勋贵,翰林侍读,朝堂 紫禁城,午门。 大部分人并没有意识到。 在这看似平常的晨光里,在这每日都能听到的细碎议论声音之中,已然隐藏着一抹肃杀之意。 以蓝玉、常升为首的淮西武将聚集到了一起。 平常时候他们就是抱团在一起的,又因他们平日里骄纵跋扈、自恃功高,文官清流往往都是敬而远之,所以即便聚成一团看起来也很平常。 “各自……都打点好了吧?”蓝玉的声音虽压低了,头却是高高扬起的。 自从太子朱标薨逝。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将骤然失了主心骨,沉寂低迷了好一段时间,就算蓝玉心思粗,琢磨不出来这其中的细节和弯弯道道,也能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而今日,他们这群人都挺直了背脊! 因为他们又有了主心骨——东宫那位几乎都已经淡出所有人视线了的三殿下,当真给了他们一个好大的惊喜! 不仅仅是蓝玉,其他人虽然一夜未眠,可面上却丝毫不见疲敝之色,甚至其中不少人都在用力压着自己的嘴角。 一扫往常的沉寂低迷。 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姿态。 众人看着蓝玉。 面上都是一副胸有成竹之色。 颇为得意地压低声音交换着自己走动一夜的成果: “东城门的守城副将,当年老子救了他一命!绝对出不了问题!” “中军都督府那边打过招呼了,等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他会知道该怎么选。“ “左军都督府那边……” “我又逮了个锦衣卫千户。” “老子昨天刚得的小娘们儿碰都没碰就还回去了。” “……” 这群淮西武将,不仅有开国功勋,这些年残元大大小小的反扑之下,发生的战役不少,他们几乎都参与了其中。 战时主力的五军都督府所辖兵力之中。 不少都与他们有旧。 正如朱元璋估计的那样。 那些人自然还是以忠心朝廷为主,可在这种特定情况下,朝堂之上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这其中许多人很容易就能为淮西勋贵所用! 这也是朱元璋之前为什么下决心提起屠刀的原因。 众人低声议论之际。 另外一边,约莫三五丈距离之外,一个头戴乌纱,身着青袍的中年矮胖官员朝他们斜睨了一眼,轻哼了一声,目光和神色之间满是不屑。 “黄大人,怎么了?” 他的身旁,一名身材高瘦的官员问道。 被称之为“黄大人”的矮胖官员,正是如今朝堂上愈发炙手可热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黄子澄。 别看他只穿了一身青袍,官职品级算不得高。 但他身居翰林院。 同时更是东宫二殿下朱允炆的伴读学士。 而自从太子朱标驾崩,东宫二殿下朱允炆常日侍奉在陛下身侧,出入奉天殿学习国政,意在何为大家都心照不宣。 黄子澄这个东宫伴读的含金量,自然也不言而喻。 “嘁!大清早的,就看见些令人生厌的面孔。”黄子澄翻了个白眼,头昂得比谁都要高,神色之中满是傲然。 他向来自诩文人清流。 又和朱允炆关系密切。 从来就看不上以蓝玉为首的这一群“淮西莽夫”。 他是洪武十八年的恩科进士第三,又是东宫侍读,肚子里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自然看得出来现在的形势: 东宫二殿下册封皇太孙有望。 而这群淮西武将,则是二殿下日后最大的阻碍和威胁。 因此,到了现在。 黄子澄更是已经将这群淮西勋贵视作了眼中钉。 看到蓝玉等人聚作一团,甚至还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 “哈哈哈哈,黄大人,不必在意一时,他们再嚣张也都是从前了,这群莽夫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 和黄子澄搭话的高瘦官员,名叫齐泰,和黄子澄一样,也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翰林院修撰。 齐泰和黄子澄有同科之谊,又同在翰林院任职,平日同样会给皇子、皇孙授课,自然而然地同样走到了朱允炆的身后。 “咱们陛下现在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齐泰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斜睨了蓝玉等人一眼,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黄子澄沉下去的面色微微亮起。 释然一笑道:“也是!” “他们那一脉,只剩下东宫那个木讷蠢笨的废物,扶不起来!以咱们这位陛下的决断和杀伐,迟早有那群莽夫好看的。这群蠢人还不自知呢!” 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目光。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得意。 两人既是恩科进士,在朝堂上又混的风生水起,无论是学识、眼界还是察言观色的能力都不差。 譬如朱允熥对于朱允炆的处理手段,明为封赏,实则软禁,还得感谢这两个人的启发。 而黄子澄和齐泰自然也看得出来。 这群淮西勋贵眼下没什么事情,但往后可就说不准了! 齐泰点了点头,笑到:“东宫那个废物扶不起来,这群人日后不仅不好用,还会是祸乱大明朝堂的威胁,以陛下近日的态度来看,或许差的也就是一个决断了。” 黄子澄点了点头,挑眉道:“相比之下,还是应天府之外的那群虎狼更让人头疼啊……” 二人低声议论着,大有指点江山的姿态。 他们口中的「虎狼」,自然就是朱樉、朱棡、朱棣……等等诸多藩王。 他们知道,朱元璋固然是个狠人,杀人不眨眼。 可外面那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不可能下这个杀手。 这就成了他们需要头疼的问题。 历史上。 也正是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撺掇着朱允炆削藩,直接导致了大明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 …… 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顶着个大黑眼圈,姗姗来迟。 三人虽然都已经换了身干净的朝服,不似昨夜那般狼狈不堪,可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十分明显,显然一夜未眠。 三人行色匆匆。 各自从不同方向而来,碰在了一起。 沉默片刻,傅友文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夫子,詹大人,如何?” 第45章 东宫三殿下……到底有什么神通!? “刘夫子,詹大人,如何?” 傅友文的神色之间有些复杂。 没别的——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给他带回来的情报,给了他一个巨大的冲击! 所以他急于向另外两个人求证。 只是这个结果……当他见到詹徽和刘三吾两个人的时候,光从他们二人的神情来看,已经不需要等他们亲口说出来了。 刘三吾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是神色还是目光之中,都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之色。 沉吟了片刻。 他故作镇定地捻着灰白色的胡子,眯着双眼道:“老夫得到的消息是……” “全宁侯孙恪昨晚连夜把一名女子从府上送回了家,老夫的人还进一步打探过,他之前花了不少功夫把那女子弄回自己府上。” “鹤庆候张翼,放掉了原本马上要到手的几块肥沃庄子,之前为这几个庄子出过几条人命,鹤庆候府的人还送了银子安置其家人。” “还有……” 刘三吾压着声音,语气之中却依旧充斥着感慨和震撼。 直到真正听到这些消息之前。 他都压根儿没相信过朱允熥的那些“鬼话”,控制淮西勋贵?你一个完全靠着这群武将才有可能上位的人,怎么去控制他们?不被他们吃了就不错了! 但赤裸裸的现实告诉他。 那群淮西勋贵真的肯听他的!!! 很离谱! 但这就是事实! 而且看到詹徽和傅友文两个人的神情,他就已经完全确定——那位东宫三殿下,还不止他探查到的这一点点本事。 刘三吾话音未落。 詹徽就抿着嘴唇咽了口唾沫。 开口道: “普定侯陈恒,把上个月强占的民田直接还了回去!” “最离谱的是蓝玉。” “他是这群武将里最骄纵、最嚣张跋扈的一个了,相比于其他人,蓝玉不仅自己干这些事,他手底下几百个义子,就没几个手脚干净的,但是……” “这些人在昨天晚上,全部都老老实实撤手了!” 朱允熥本来就把这一步棋明明白白地分析给这群淮西勋贵听了,也告诉他们,急着让他们昨天晚上撤手的原因,就是为了帮朱允熥笼络朝臣。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有心打探之下。 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不少。 詹徽低声说着,虽然在极力控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说起这些事情来,依旧差点儿没将自己的情绪给压下去…… 傅友文目光一凛。 道:“看来我这边的情况也就不必多说了,那群淮西武将在陛下斥责和重罚之下都屡禁不止的事情……他居然有本事让这群人撤手!” 傅友文说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面上虽极力保持着平静的模样。 可心中却依然如同波涛汹涌一般,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昨天晚上,他们没死。 却也已经被朱允熥给吓了个半死。 好奇之下。 自然而然地就拼命去查证朱允熥所说的那句话。 他们倒是要看看,朱允熥到底让这群淮西勋贵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允熥有自信把他们这几个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放出了紫禁城。 而他们得出的结果则是: 朱允熥能压制的,不仅仅是淮西勋贵之中的一两个! 而是以蓝玉为首的这一伙淮西勋贵! 原本。 在他们三个人几乎要被朱允熥那“藩王靖难”、“诸王夺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等这些一套套的说辞给说服的时候。 他们唯一担心的,也就是这群淮西勋贵。 担心淮西勋贵骄横难驯、嚣张跋扈。 担心大明会出现历朝历代已经有过前车之鉴的外戚乱政、天下大乱。 这种事情造成的严重后果,甚至可能比什么“藩王靖难”、诸王夺嫡”之类的事情,要严重百倍! 所以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才会无论如何也坚决反对朱允熥…… 而现在。 当他们相互交换完各自的情报之后,三个人都觉得自己脑瓜子一阵嗡嗡响,站在午门之外,他们混杂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之中,但那种熟悉的嘈杂声却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 「东宫这位三殿下,做到了陛下都没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能控制好淮西勋贵这一党人的话……那他是否有资格说那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了?」 「他有!」 「因为只有他登基,才能让大明安定!」 三人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就这么瞪着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良久,傅友文才如梦初醒,悠悠叹道:“这位东宫三殿下……到底有什么神通!?” 刘三吾和詹徽二人也回过神来。 目光凝沉地摇了摇头。 他们想不通。 明明东宫这位三殿下,就在昨日还在被人冷眼相对,被人说着“蠢笨木讷、懦弱无能、不似皇家血脉”。 怎么今日就已经把那群骄兵悍将给拉到了身后? 甚至……不是那群淮西武将控制他,而是他控制那群淮西武将!!! 而事情如果是这样……他们该怎么选?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背脊一凉,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没别的,因为他们意识到。 那位东宫三殿下不仅在一夜之间把那群淮西武将落在了身后,控制了那群淮西武将,甚至把他们三个人——足以影响半个朝堂的三个人——也拉到了背后!!! 而这件事情。 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干出来的! 他坐在乾清宫的龙书案上,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淡笑,仿佛拥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仿佛把一切都掌控在了他的股掌之中。 反而是他们这些老家伙。 常年在外征战、刀头舔血的有之;学识渊博,为天下文人所敬的大儒有之;在朝堂上掌握实权圆滑处事的高官有之…… 却在他谈笑之间,被吓得狼狈不堪! 就在此时。 “咚!咚!咚!” 当第一缕日光洒在地面上。 午门城楼之上,巨大的牛皮大鼓发出一串震慑人心的鼓声——午门开了…… 第46章 或许……该称作陛下了! 午门钟鼓响。 肃穆的钟鼓声回荡在紫禁城上空。 在外等候的诸多文武官员神色皆变得严肃起来,陆陆续续地,鱼贯般穿越午门进入皇城之内。 众人噤若寒蝉地一路前行,过金水桥,在奉天殿外的广场列队后,按照各自的位置次序进入奉天殿。 奉天殿内。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众人都没有听到朱元璋身边的总管太监,宣布朱元璋上朝的声音,奉天殿上方的仪銮后方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嗯?陛下呢?” “往常陛下上朝从来没有迟到的时候,今日是怎么了?” “若是今日取消早朝,怎么没人通知?” “这……” 良久,奉天殿内的诸多官员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甚至大着胆子抬起头左顾右盼起来。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 黄子澄蹙眉疑惑道:“二殿下也一直没有出现。” “陛下勤政,今天没有上早朝,肯定出了什么不小的事情。” 齐泰目光一凝点了点头:“不错,此事蹊跷,一般出了什么事情,二殿下肯定会私下里提前告知你我,或是向你我寻求建议,尤其是太子殿下薨逝过后,更是如此。” 黄子澄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不对劲,不对劲啊……” 齐泰捻着下巴胡须,目光犹疑:“先静观其变吧……” 另外一边。 蓝玉等人站在左侧的武将行列之中,面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相互交换着眼神,神色倨傲。 旁人觉得奇怪一头雾水,他们却早已心里有数:陛下“驾崩”了! 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各自站在文官行列的位置里,虽然也已经知晓了这个消息,可心中却是一片忐忑。 “詹大人?可知发生了何事?这么久也没听到个说法。” “是否需要去乾清宫询问缘由?” 詹徽作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同时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废除了宰相职位的情况下,就是文官之首。 发生了这么个奇怪的情况。 众人自然下意识就会询问他的意见。 “这……” 詹徽神色一滞,背后瞬间就冒出一层冷汗来,几乎要将内衫给打湿——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即便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对这种事情也没了主意。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 这件事情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么? 不能! 历朝历代,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别看他现在是文官之首,说不定再往后些日子,他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陛下已经驾崩了。 蓝玉那一伙人在朝堂上不受欢迎,在百姓眼里也不得民心,但不可否认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还是在这种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 而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也完全无法否认。 就他们现在所掌握的诸多信息,权衡之下。东宫那位三殿下,就是最佳选择。 即便是刘三吾那样刻板的老古董。 显然也已经有了动摇,就算他碍于那些所谓的礼法,心里带着一丝芥蒂,但他应该已经不太会反对三殿下了。 或者说。 他应该把那位东宫三殿下,称作为“陛下”了! 如果“陛下驾崩”这件事情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结果必然会得罪那位“未来的陛下”…… 他有本事在洪武朝中为官多年,还站在这个文官之首的位置上,政治嗅觉和自觉性是绝对不差的。 “詹大人?” “詹大人?您说句话呐?” “不如由詹大人前往乾清宫,问问陛下是什么说法?” “……” 思索间,奉天殿的文官列队都朝着詹徽这边围拢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以朱元璋的勤政,谁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也好在。 就在詹徽左右为难。 不知该如何回复应答百官的时候。 不知是谁发出了另一道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他居然站在仪銮之上……那是谁!?” 听到这道声音。 围拢在詹徽身边的众多官员当即转过头去,看向了奉天殿前方。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袭月牙白绸布衫显得他的身形瘦削颀长、儒雅温和,只是他一双眸子如星般明亮,俊美无俦的温润面容上却带着一抹哀伤的神色。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面孔。 如果是在其他什么情况下。 必然有人要赞一句“风流俊雅、气质不凡,是个翩翩少年郎!”。 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皇宫大内! 奉天殿上! 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的少年算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奉天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之中,不知情的文武大臣面上都是满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这也不怪他们。 朱允熥平常除了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最多也就去个大本堂上学,别说朝臣基本没见过他,就连与他沾亲带故的许多淮西勋贵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 当然。 绝大部分朝臣不认识他。 终归也还是有人认识他的。 “朱……朱允熥!?” “朱允熥!龙椅旁侧,仪銮之上,能站在那里的,从前只有太子殿下一人,后来陛下恩赐,也只允过二殿下此等殊荣,此处岂是你能站的位置!?” 在奉天殿的沉默、惊愕、死寂之中。 响起了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众人一懵,循声望去,便看到身着青袍,身材矮胖的黄子澄脸色已然变了。 同为翰林院中的才学之士。 黄子澄、齐泰二人和刘三吾一样,还承担了在大本堂教授年幼皇子、皇孙们的任务。 旁人不认识朱允熥,他是绝不会不认识的。 从身份上来说,朱允熥是前太子妃生的嫡子,和现任太子妃吕氏一样,黄子澄对朱允熥极尽提防。 此时看到朱允熥居然站在了二殿下应该站的位置。 黄子澄顿时怒不可遏! 旁边的齐泰也是目光一冷:“岂有此理!” 听到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的声音,奉天殿上众人不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纷纷惊叹起来:“朱允熥……这是?东宫三殿下!?” 第47章 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东宫三殿下!?” “那位殿下不是……” 众人露出惊愕和不敢置信的神情,下意识差点把私下里对朱允熥的窃窃私语给搬到了台面上来。 只不过抬眼看着站在仪銮之上的朱允熥。 那些话又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只能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这三殿下……和传闻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怎么是三殿下来上朝?这是搞哪一出?” “向来不是二殿下么?对了,今日不仅陛下未曾现身,二殿下好像也没有出现!” “……” 得知站在仪銮上的居然是朱允熥,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面面相觑,心中的疑惑也更多了。 一些人也同时注意到朱允炆没有出现。 而另外一些人,显然已经察觉到,这位三殿下出现在这里,或许与陛下今日早朝迟到有关! “敢问三殿下。” “陛下今日不曾现身上朝,是何缘由?” “……” 一时之间,奉天殿上变得嘈杂了起来。 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暗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神采飞扬的淮西武将,早朝迟到的陛下,没有出现的二殿下,突然出现在奉天殿的朱允熥——虽然一下想不明白,但总感觉抓住了点什么。 正当二人惊疑不定之际。 朱允熥的声音响起,温润之中还带着一丝悲痛之意:“皇爷爷他……驾崩了……” “哗——” 此话一出。 整个奉天殿一片哗然。 除了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还有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惊得瞪大了眼睛。 没人会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要是朱元璋没有驾崩,而朱允熥在这奉天殿上说什么“陛下驾崩”的话,岂不是找死? 随之而来,便是鸦雀无声…… 变天了! 大明皇朝要变天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 如同一记闷雷,砸在了所有人的脑门儿上。 许多人心里都没了主意——陛下驾崩,却并没有确切的旨意立下新的储君,是在外的塞王?还是今日风头正盛的东宫二殿下?大明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半晌,才有人打破了沉寂:“具体发生了什么,还请三殿下详述则个?” 其他人纷纷赞同地点了点头。 朝朱允熥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要知道后面何去何从,至少要搞清楚当前是什么情况。 朱允熥自然早就想到会有人探究这一点,面上悲痛之色不减,声音有些低沉地道:“我想,皇爷爷大概是太过思念父亲,悲伤过度吧……” 他当然不知道朱元璋怎么就突然嘎了,编了个看似合理的说法,毕竟以朱元璋对朱标的重视,说不定他还真是因为受不了朱标早逝才嘎了也未可知。 不少人点了点头。 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眸子。 朱元璋对朱标的感情,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 立国之初就直接立为太子,走哪儿都带着,国政全部都是直接让朱标过目、处理,说是常务副皇帝都不为过,完全是把朱标当作了唯一的继承人。 别的皇帝担心自己儿子造自己的反。 朱元璋愁的是自家好大儿对权力没什么渴望,但凡朱标愿意造反,他能反手把自己给绑了然后放爆竹迎接。 而自从太子朱标薨逝。 朝臣也是眼见着朱元璋头发渐渐变白,背脊渐渐佝偻…… 悲痛过甚。 的确合情合理。 众人情绪沉闷之间,黄子澄踏前几步站了出来,高声质疑道:“陛下驾崩,主事的人也该是二殿下,朱允熥!你越俎代庖了!” 这时候,黄子澄和齐泰当然也觉察出来不对味儿了。 立刻先声夺人。 把朱允炆拉到了明面上来。 齐泰也立刻应声和道:“不错!二殿下是东宫嫡长子,这些日子以来,更是跟随陛下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参与国政处理,按照礼法,理应二殿下主事!” 此话一出。 朝堂百官也回过了神儿来。 没错!这些日子,他们都已经几乎默认,朱元璋不日就要下诏册封朱允炆为皇太孙。 现在陛下驾崩。 二殿下朱允炆没有站出来。 反而是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三殿下站在了奉天殿? “不错!这的确不合礼法!长幼有序,尊卑有度!” “只是……二殿下为何也不见人影?” “……” 众人虽然言辞不似黄子澄和齐泰激烈,却也都在低低地附和着,同时也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允熥,大有种质问之意。 朱允熥神色不变。 挑了挑眉看向黄子澄和齐泰二人。 不急不缓地道:“按照礼法,首先,不论我朱允熥是长是幼,是嫡是庶,我是大明皇孙,是君,而你黄子澄和齐泰,是臣,礼法讲,君为臣纲,你二人直呼我姓名,成何体统?嗯?” 朱允熥直视二人,目光一冷,透出黄子澄和齐泰从来没见过的锐利和杀意。 从前不得不收敛锋芒,可现在已经时移势易,他坐上旁边这张龙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有些锋锐自不必再藏。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身上不由一阵发毛。 他们并非没有见过朱允熥,在学堂上,但凡他们稍微提个问题,这个“废物”都眼神闪躲、结结巴巴。 在他们心里。 从来都没把朱允熥当一回事。 再加上他们两个人在政治立场上,已经算是明面上站在了朱允炆身后,免不得看朱允熥不顺眼。 在学堂上顺便刁难训斥几句都是家常便饭,而这个“废物”也很如他们的意,被他们训斥几句都能吓得发抖。 这也是他们刚刚在朝堂上,都敢下意识地对着朱允熥一顿厉声呵斥的原因——习惯了。 只是二人万万没想到。 这一次的朱允熥。 没有发抖,没有结巴,没有唯唯诺诺…… 甚至敢直视他们,搬出他们挂在口中那所谓的“礼法”,反将了他们一军! 被那个冷厉明亮的眸子盯着…… 二人仿佛看到了一抹陛下的影子——那种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想到这一点,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抿着嘴咽了口唾沫,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畏惧…… 第48章 论嫡论庶,我是嫡,他是庶! 看着朱允熥。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令人讨厌的面孔,可黄子澄和齐泰都觉得无比陌生。 而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的时候。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大骇——「天子威压……明明那个位置该是二殿下的,我怎么能这么想!?」 与此同时。 二人心中也是一阵警铃大作。 因为他们同时也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点——陛下驾崩,朱允熥这是要夺位!!! 这个朱允熥绝对不是他们常日里看到的那般唯唯诺诺! 或者说……他以前那副样子,都是装的!! 而他安的什么心? 处心积虑,等着争夺皇位! 让他们这些人都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他在等机会!? 所以现在,他站出来了,站在了奉天殿最前端! 「不!」 「那个位置只能是二殿下的!」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目光惊恐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坚定和决心。 他们同为洪武十八年的恩科进士。 这些年在朝堂上混得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太好,身在翰林院,自诩一个文人清流的名头。 但想要接近政治权利的中心。 朱允炆几乎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尤其是近几个月以来,朱允炆对他们的依赖越来越重,而他们也因此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其中去…… 对大部分人来说。 这种滋味一旦尝过,就无法自拔了。 黄子澄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东宫那位皇长孙十年前就没了,二殿下就是嫡长!况且朝堂上所有人都是眼睁睁看着陛下带二殿下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学习朝政,连早朝仪銮伴驾的殊荣都有了!」 「满朝文武,除了那群淮西莽夫,谁认他!?」 想到这里。 黄子澄移开目光,不去看朱允熥的眼睛。 而后故作镇定地一甩衣袖,试图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导到朱允炆的事情上:“我……我现在问的是二殿下之事。” 说完,他朝奉天殿所有文武百官拱手一礼。 特意拉高嗓音,先声夺人道:“陛下驾崩,举国同悲!此刻理应将东宫二殿下请出来主持大局,办理陛下丧仪!不知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恩科进士第三,黄子澄不笨。 正所谓死者为大。 这还是一国之君驾崩。 对比之下,一个称呼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果然。 奉天殿许多人听到他的话。 都点了点头。 说到底,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朱允熥是陌生的。 甚至对于许多通过恩科进入朝堂的文人士子,以及通过武举走进奉天殿的武将来说,朱允熥是谁?不知道。就连“朱允熥”这个名字今天还是第一次听。 再加上近些时日,黄子澄在朝堂上的地位本就已经水涨船高了起来。 大部分人自然而然是下意识跟着黄子澄的节奏走。 对此,朱允熥当然毫不意外,但也丝毫不虚,直接出声,厉声呵斥道:“黄大人!你又错了!” 他站在仪銮之上,居高临下。 声音本来就更容易传到整个奉天殿。 众人微微一愣。 尤其是那些对朱允熥不熟悉的朝臣,看向朱允熥,目光之中带着打量和探究之意: 此人到底意欲何为?二殿下既有名分,又有陛下的认可,陛下驾崩之际,此人不仅逾矩站在了仪銮之上,还在陛下驾崩之际频频扰乱奉天殿? 对于这部分人来说。 他们只熟悉朱允炆:温文尔雅的东宫二殿下,谦和有礼,十分尊重他们这些文人士子,喜欢出入翰林院,请教学识,与他们探讨孔孟之道…… 对于站在仪銮上反对二殿下的那个少年。 这些人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快。 黄子澄本就铁青的脸色变得愈发凝沉——平日里都不敢抬头看他的人,今日竟然三番五次地呵斥他? 只是想起来朱允熥的那个眼神……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说的那一番话的确占着礼法纲常。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即便心中不愿,他也只能把下意识溜到嘴边的呵斥之言,咽回了肚子里去。 连称呼都不得不改回了尊称:“三殿下,现在陛下驾崩,死者为大,还请分清楚轻重缓急。” 朱允熥目光一凛。 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道:“黄大人所言不错,所以我站在了这里,主持大局!” 黄子澄一张脸顿时被气成了猪肝色。 “你……二殿下……” 不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又被打断了,朱允熥居高临下,一字一顿道:“黄——大——人——” “都说你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进士第三,礼法、纲常,怎么一个都没学会?” “我!朱允熥!东宫懿文太子与原配嫡妻常氏所出嫡次子,我大哥朱雄煐去世之后,我既为嫡,也为长!” “如今的太子妃吕氏,乃是继室。” “朱允炆更是吕氏为妾妃之时所生,他为长却是庶!他的其他同胞弟弟们或许还勉强可称一句嫡子,可朱允炆,即便吕氏被抬正了,他也不过是庶子而已!” “论嫡论长,我为嫡,他为庶!” “黄大人,你这恩科进士,该不会是作弊的吧?” 朱允熥双手负后,背脊挺直,语气严厉却不急不缓。 最后一声质问之中,甚至带着一丝戏谑之意。 这件事情,其实一直就摆在了那儿,所以这些年以来,吕氏才会对他提防得死死的。 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冒出一点儿头来。 同样因此,所有人都忘了,东宫还有他一个朱允熥! 这满朝堂也该想起来。 他朱允熥是谁了! 朱允熥话音落下,整个奉天殿寂静无声。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站在武将行列之首的蓝玉和常升二人不由面色涨红,心中一阵激动和澎湃,面上更是挂着无比自豪之意:咱外甥(外甥孙)! 而朝堂之上的其他文武官员。 或是陷入沉思,或是瞪大眼睛懵了,或是看着站在仪銮之上的朱允熥重新审视打量了起来。 心中各有所思。 「朱允熥……」 「是啊!东宫还有这位原配嫡出!」 随着那个温润却不失凌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多人真正想起了这个名字。 许多人也开始认识了这个名字…… 第49章 很好!你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正当众人呆愣之际。 一阵粗犷的笑声让众人宛如从梦中惊醒。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 “这才是咱外甥孙!” “这气质!这气魄!这才是洪武大帝皇嫡孙,是大明战神常遇春的嫡亲外孙!!” 这个声音潇洒豪迈,许多人不需要看也知道是谁。 征虏大将军,凉国公,蓝玉! 一方面,也是看着自家外甥孙站在奉天殿上,指点朝堂,把黄子澄、齐泰之流的腐儒给怼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用那些腐儒最喜欢讲的礼法、纲常,心里着实痛快又自豪。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 自己就应该这个时候站出来。 让朝堂上那些人知道,朱允熥不止是嫡是长,不仅有不得了的爷爷和外公,同时还有他们这些人站在身后。 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 蓝玉一边说着,一边站了出来,面向着朝堂文武百官铿锵有力地道:“东宫三殿下,乃是原配嫡子,陛下驾崩由三殿下主持大局,有何不可?” 蓝玉一站出来。 立刻就有人缩着头目光闪躲起来。 这货是谁? 骄兵悍将无人能出其右,在陛下面前都敢嚣张三分,现在陛下还没了,谁敢和他硬碰硬? 与此同时。 朝中一些通过武举,以及建国之后的诸多战役而进入朝堂的武将看朱允熥的眼神也变了变。 「原来这位东宫三殿下,还是当年那位常将军的外孙!」 对于武人来说,他们心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在军中,最崇尚的就是强者。 向来是谁强就服谁。 而常遇春的名头,无论是在朝堂、民间、还是军中,谁还没听说过这位战神? 连带着,这位从前没听说过的三殿下都亲切了一分。 文官列队之中。 不少人不由得露出了迟疑的目光。 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有些五味杂陈。 片刻后。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传来。 略带一丝戏谑地喊了一句:“黄大人?” 黄子澄抿着嘴咽了口唾沫,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强自镇定着,梗着脖子道:“哼!那又如何?二殿下嫡长的名分乃是陛下亲自承认的!” “否则,怎么不见陛下带着三殿下您,出入奉天殿、谨身殿?怎么不见陛下手把手教三殿下您,处理国政?” 黄子澄阴阳怪气地道。 这也正是他的底气所在——朱元璋承认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乾清宫的时候,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三人明明知道朱允熥的身份背景,但还是坚持「名分在朱允炆」的原因。 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一定要提前把刘三吾、詹徽、傅友文拉到自己身后,或者至少拉到中间的原因。 果然。 此话一出。 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这一点,是他们所有人有目共睹,压根就不需要辩。 黄子澄话音未落,立刻便有另外一道声音在奉天殿响起,附和道:“此话有理!” 而循声望去,这道声音竟然不是文臣列队之中发出,却是来自武将列队! 武将列队之中。 一个国字脸,络腮胡的人站了出来。 义正言辞地道:“二殿下和三殿下各自都有名分大义的道理,可有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陛下已经认可了二殿下!” “试问在场的各位,谁私下里不不是已经默认,陛下随时可能发出一道立储诏书?” “相比之下,二殿下才是名正言顺!” “……” 此人年龄不小,说话却依旧中气十足。 正是江夏侯周德兴! 论出处,周德兴和蓝玉等人一样分属淮西勋贵,甚至还是大行陛下朱元璋的同乡、幼年时期的玩伴。 只不过朝堂上的人都知道。 周德兴和蓝玉等人并没有什么牵连纠葛,反而相互不对付,其原因正在于东宫二殿下朱允炆——他是东宫太子妃吕氏的族叔! 见周德兴还有他身旁一些武将站了出来。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目光一亮,神色顿时就振奋了起来。 仿佛拉住了根稻草一般。 黄子澄面露喜色,道:“江夏侯是明白人!” 而周德兴站出来,也让一些畏惧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之人心中安定不少。 朱允熥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一抹意外之色:「周德兴?」 倒也不是别的。 主要是,他差点儿就把周德兴这货给忘了。 当然。 也是因为他下意识认为。 周德兴这个人对他压根儿造不成什么影响。 毕竟,来自后世的朱允熥早就知道,周德兴同样是活不过洪武二十五年的人。 为了给朱允炆铺路。 老朱把蓝玉这群人一锅端了。 但同时大概也是考虑到了外戚干政的原因,找了个由头把周德兴也给撸了抄家,而这个原因就是他儿子周骥在宫里和宫女乱搞。 朱允熥因为常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又被吕氏提防着,对外界的消息难免迟滞一些。 他也不知道周德兴嘎没嘎。 但这不重要。 在朱允熥看来,要是周德兴这货已经被老朱给抄家了,也不需要他考虑什么。 要是周德兴还没被抄,那他把周德兴的好大儿周骥盯紧一点儿,迟早自己动手抄。 想到这里。 朱允熥点了点头,眸子里潜藏着一抹杀意。 显然。 在周德兴站出来的一刹那。 他就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奉天殿内,黄子澄、齐泰、周德兴……等人已经站在了一处,在蓝玉等人的对面,隐隐成对峙之势。 见众人对他和周德兴这一番说辞纷纷点头,黄子澄捻着下巴的胡须,暗暗松了口气。 心中得意。 嘴上依旧没有停下来。 转而看向距离自己不远处,须发皆是灰白的老者,大儒刘三吾,自信满满地煽动道:“东宫二殿下乃是陛下认可的嫡孙,年龄又最长,理当为皇太孙,刘学士,您说是也不是?” 刘三吾乃是当代大儒,最重礼法。 理当会支持他。 说罢。 又转头看向另外一边,文官列队最前方的位置,准备继续拉战友:“詹大人?” 詹徽则是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官之首。 自然也是绕不开的。 第50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黄子澄面色之中带着得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心中十分自信。 刘三吾就不用说了。 而詹徽,完全是被朱元璋提拔起来的: 原本仅是洪武十五年的秀才而已,就被任命为监察都御史,洪武十六年左佥都御史,洪武十七年直接升任督察院最高长官左都御史,洪武二十三年又兼任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一路晋升比坐火箭还快。 而这一切,全部都是拜朱元璋所赐,知遇之恩最难得! 所以黄子澄对詹徽同样有着几乎笃定的信心——本就是读书的文人,同时还是陛下的死忠拥趸者——詹徽没有任何理由会不支持二殿下! 纵然黄子澄从前对詹徽火箭般的晋升速度,屡屡羡慕嫉妒恨,背后啐唾沫。 此刻看詹徽也顺眼了不少。 「你朱允熥是有淮西勋贵支持没错,咱们二殿下背后也不是没有人的!二殿下占着陛下的宠爱,就是占着名分!」 「刘三吾这老头子古板,这种时候却是好用的。」 「只要刘三吾和詹徽说话,这朝堂文臣列岁之中多半人都要站出来开口的,你淮西勋贵能杀一个两个,能杀一整个朝堂吗?就算你真能杀了一整个朝堂的人,你不怕在外的藩王和天下文人士子的悠悠众口!?」 黄子澄高昂着头。 心中一片澎湃——二殿下合该是天命之人! 而他黄子澄,未来就是帝师! 只是不知为何,黄子澄此刻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隐隐意识到有点不太对劲。 安静,太安静了。 他之前忙着和朱允熥论名分,煽动朝堂。 却忽略了刘三吾和詹徽这两个人的异常:奉天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两个人怎么连屁都没有放一个?? 涉及到这种礼法纲常的事情,刘三吾不应该最积极么? 涉及到陛下的愿望心意,詹徽怎么坐视不理? 心中正如此犹疑着。 黄子澄立刻就见詹徽神色有些奇怪,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咳咳……这件事嘛……没有记错的话,说到底,陛下那一道诏书……好像终归是没有发出来吧?” 对于现在的场面,詹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现在摆在奉天殿争论的事情,他早就在心里自己跟自己争论了一遍。 不错,他固然无比感恩大行陛下的知遇之恩。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詹徽也越知道,大行陛下如果还活着,知道奉天殿上这位东宫三殿下做了什么事情,实际上又是怎样的资质性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大行陛下日夜忧心的,是大明的未来和传承。 而三殿下朱允熥,值得! 他此刻的选择。 既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也算是替大行陛下开口站队! 詹徽的语气言辞并不多么激烈。 但他轻飘飘一句话。 就立刻让不少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的!无论怎么讲,立储的诏书还没有下! 黄子澄如何听不出来詹徽话里的意思?——他替站在仪銮上,那个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黄子澄顿时脸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詹徽,眼睛里带着疑问和质问。 不是? 这詹徽今天吃错药了? 他不顾嫡庶名分,就连陛下的心意都不顾了么? 嘶…… 黄子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心中一万分的不解与疑惑,完全想不通詹徽这老小子怎么可能会“背叛”陛下的心意。 纵然他平日里一万分地看不惯詹徽,羡慕嫉妒。 但要他客观地去评价詹徽的话:是个正经读书人,不缺文人那颗心怀天下的心,运气好的同时还圆滑会来事,因为知遇之恩对陛下绝对拥戴。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选朱允熥?? 还是朱允通这小子使了什么妖法!? 与此同时。 奉天殿上,不少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迟疑了起来。 人是具有从众心理的。 詹徽是谁?文官之首,他完全有能量动摇一部分人。 这也是朱允熥选择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愣了愣,黄子澄下意识开口想要和他辩驳几句:“詹大人你……”只是刚开口就立刻打住了嘴。 他知道。 以詹徽的为人和圆滑处事。 自己想得到的,詹徽这老小子一定能够想得到。 这老小子这么做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畏惧于淮西武将?抑或是和朱允熥一样,他之前也是在大行陛下面前装的? 既然他在奉天殿上开了这个口,站了这个队,现在和他过多辩驳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反而可能会误事。 黄子澄泄愤一般,朝詹徽恶狠狠地横了一眼。 也不管詹徽是出于什么原因,先把一顶帽子盖在詹徽头上:“哼!枉你詹徽还是读书人,枉你詹徽蒙受大行陛下知遇之恩,今日竟然摄于旁人的威胁,断了你文人的脊梁,也辜负大行陛下对你的看重和知遇之恩!” “我辈读书人,当以你为耻!” 不论其他,黄子澄嘴皮子功夫是厉害的。 三两句话。 就立刻拉回了许多人的目光。 说罢,他愤而转头看向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刘三吾! 刘三吾这老家伙是当世大儒。 他是最不可能变节的一个人! 也绝不会慑于旁人的威压和胁迫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依靠科举进入朝堂的清流文官哪个不敬他? 黄子澄再次朝刘三吾拱手一礼:“刘学士是当世大儒,詹徽此等小人不提也罢,此等大事,还请刘学士说句话。”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刘三吾身上。 然而。 奉天殿上竟然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刘三吾垂首低头,竟然没有搭理他! 黄子澄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刘学士!刘!学!士!?” 刘三吾打了个颤,抬起头来:“哎哟!哎哟哎哟!吓死老夫了……黄大人唤老夫何事啊?老夫这年纪大了,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翰林院掌院学士,向来一丝不苟,何以在朝堂上打盹? 黄子澄一颗心沉了下去: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51章 黄子澄:我特么一打九!!? 刘三吾这种刚直刻板之人。 最注重文人风骨、礼节、礼法,平常任何时候,都必定是衣冠整洁,就连头发丝也不会允许乱一点。 今天却在朝堂上打盹。 他这哪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这明显就是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情之中来!!从态度上来说,他已经变成了中立! 黄子澄内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本按理来说。 刘三吾应该是绝对站在二殿下这边才对——既有大义名分,还已经有了陛下的认可,这一点根本不可否认! 现在刘三吾却是中立。 看似是中立,实际上何尝不是隐隐偏向了朱允熥那边?? 不等黄子澄反应过来。 朝堂上又响起另外一道声音:“原配嫡出本为正!东宫二殿下为妾妃抬正之前所出,为庶出,在所有嫡子之中,三殿下最长,皇明嫡长!主持大局合情合理!!” 这个声音,无论是黄子澄还是此间其他文武朝臣,同样十分熟悉——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听到这个声音。 奉天殿上渐渐开始产生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原本以为二殿下必定是众望所归。 结果…… 文官之首的詹大人隐隐偏向那位仿佛突然冒出来的三殿下,翰林院掌院学士直接拒绝掺和其中,户部左侍郎更是当场宣布站在那位身后? 这几个平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如此。 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时之间都没了主意,或者说即便他们心里更加偏向二殿下,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 “傅……傅大人!!?” 黄子澄心头一跳,转过头去,双目圆瞪。 为什么? 先是詹徽,然后是刘三吾!傅友文更是毫不掩饰,直接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朱允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凭什么!!? 一时之间,黄子澄浑身上下都不由冒出了一层冷汗,几乎将他的内衫浸透,额头挂起了豆大的汗珠,官袍宽袖中的双手都不由颤抖了起来…… 原本他自以为的优势一下子全没了。 别说大部分武将,就连文官列队之中,说话分量最重的三个,几乎有两个半都站在了朱允熥的身后! 这种感觉。 和5v5的游戏里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打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淮西勋贵,翰林院大儒,文官之首,六部之中最重要的的两部之长……再这样下去,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别说今日站在奉天殿主持大局了,明日说不得都要登基了!」 想到这里。 黄子澄顿时目眦欲裂,双目通红,眼睛里露出阴狠之色。 这个结果…… 黄子澄绝不接受! 眼看着朱允炆就要被册封为皇太孙,眼看着他就要成为帝师,掌握住大明皇朝政治权力的中心。 或者说。 他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登基的是朱允熥,他今天在朝堂上公然反对,抨击他并非嫡长,死只是最轻的下场! 登基的绝对不能是朱允熥! 黄子澄袖中双拳紧握,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着:「破局之法……一定还有破局之法……」 「不对!二殿下!」 「从始至终,二殿下就没有出现过,他去哪儿了?还有……蒋瓛!锦衣卫指挥使,陛下最亲近信任之人,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何也不见了身影!?」 黄子澄面色潮红,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 抬起头大声喊道:“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蒋指挥使为何压根儿没有现身!?还有……二殿下!二殿下从始至终也未曾出现过!” “陛下明明昨日早朝还身体健硕,怎会突然驾崩!?” “陛下之死有问题!”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谋杀了陛下!或许,连二殿下、蒋指挥使此刻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 “朱允熥!你大逆不道!” 在众人的窸窣嘈杂声之中,黄子澄几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一番话,连声音都破了。 喊出这一番话之后,黄子澄一颗心脏疯狂跳动着。 「他们……谋杀了陛下!」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今天是唯一证明的机会!」 联想到今天早朝之前,那群淮西勋贵在午门之外趾高气扬,摩拳擦掌的样子。 他目光也变得笃定起来。 显然。 黄子澄这话是有用的。 在这件事情之中,朱元璋之死,朱允炆的下落,蒋瓛的去向……这些话题是绕不开的! 众人顺着黄子澄的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随后一个接一个抬起头来,看向了奉天殿最前方的仪銮之上,那个仿佛横空出世一般的少年。 目光之中带着询问、质疑……乃至是坚定和决绝之色。 如果一个皇朝的君王,是一个弑君杀祖、杀兄夺嫡的大逆不道之人,那这个大明皇朝,这个刚刚从泥泞之中被拉出来的大明皇朝,必将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奉天殿上这些人,都是曾经从那个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人。乱世的文人吃的是苦难,并没有被金钱泡烂,他们今日会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飞黄腾达,更是为了苍生百姓。 如果大明的后世之君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他们就是血溅当场,也一定要可阻止那个人! 或许在淮西武将面前,他们如同蚍蜉撼树。 但至少。 他们的血要溅到天下文人的笔尖上去!! 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之中。 朱允熥双手负后,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黄大人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 “皇爷爷猝然驾崩,一切程序自当齐全,按照流程,此间事了,当由礼部尚书,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的掌印太监,再同太医院院使戴思恭共同前往乾清宫,侍奉皇爷爷盥洗、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多年。 朱允熥早就知道,登基,并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 并不是他说一句老朱驾崩,并不是他喊蓝玉一声舅爷、喊常升一声舅舅,就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想要名正言顺,想要以流血最少的方式登基。 就必须准备好一切。 而这一切,他准备好了,自然不惧一切。 第52章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朱允熥的声音不急不缓,和他的神色目光一样从容。 却是让黄子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对……不对不对。」 「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黄子澄面上神情顿时一滞。 心里又一次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妙。 与此同时,奉天殿上那些红着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撞柱而亡、血溅当场的人,气势也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没别的。 面前这位东宫三殿下。 在黄子澄列出来种种疑点,几乎都已经可以九成九坐定他“弑君杀祖、杀兄夺嫡”的罪名的时候。 居然主动提出让各个相关部门共同前去验证!? 他们拘泥于礼法。 在这里,这种拘泥却变成了好处——他们太清楚,这位年轻的三殿下所说流程,没有丝毫错漏。 陛下丧礼需由礼部操持,司礼监是二十四衙门之首,御用监掌办御前所用之物,照顾陛下衣食起居,神宫监掌管太庙事宜……再加上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陛下最信任的太医。 这一番安排。 简直太全面了! 但凡陛下之死有任何蹊跷和可疑之处。 都一定会被人察觉到! 这位东宫三殿下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是在被他们这些人质疑问询,反而像是在竭尽全力要调查出陛下的真正死因一般…… 光明! 坦荡! 磊落! 陛下真能是被他谋杀的?——我自己查我自己!? 众人还在懵逼迟疑之际。 就再次听到朱允熥那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现任的礼部尚书,是任亨泰任大人,请吧。” “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的掌印太监,以及太医院院使戴思恭戴大人,我也已经派人去宣了。” “此事毕竟并非常规事件。” “诸位大人皆可一同前往乾清宫等待结果!” 朱允熥神色淡定地朝众人微微点头致意,道。 老朱的死本来就和他不相干,这件事情谁来查都是一样的,朱允熥当然坦坦荡荡。 而他昨天阻止蓝玉他们那群莽夫对朱允炆、戴思恭他们下死手,用处也就在这里了。 什么杀兄夺嫡?朱允炆不还活的好好的嘛,只是病了。 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他只是被皇爷爷派到外地出差去了。 未来若是能为朱允熥所用,那他就是出差回来了,未来若是不能为朱允熥所用,那他就是出差不幸遇难了。 还有戴思恭。 朱允熥昨天特意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完事就让人给他送回太医院值班房去了。 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眼见着朱元璋驾崩,守在乾清宫外面的时候莫名其妙昏迷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在太医院。 尤其他还是亲眼见着老朱咽气的。 更是知道——“陛下驾崩”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猫腻。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虚虚实实之间。 什么谋杀这谋杀那的,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自己胡乱脑补出来的罢了。 詹徽站在文官列队最前方。 看着朱允熥坚定且淡然的目光,双眼微眯,随后嘴角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拱手一礼,高声喊道:“那便请三殿下与我等,一同移步乾清宫!最后一次,拜见陛下!” 如果说他之前并算不上十分坚定。 那现在。 他可以说是已经完全站在朱允熥身后了。 他是少数知道这其中内情的人,而现在,对于朱元璋的死,他心里的最后一分疑心算是已经打消了:「他甚至敢让戴思恭活生生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旁人或许会因为种种利害关系而去歪曲陛下的死因。 但戴思恭不会! 他是一位真正的医者,在他眼里,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自己手里的病人!是一位真正医者仁心之人。 让他去歪曲自己手中病人的死因。 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所以他才会被陛下委以重任,被陛下如此信任。 …… 乾清宫。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朱元璋在自己的龙榻面前来回踱步,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紧张和焦虑。 首先他不能直接悄咪咪地就跑路出皇宫去。 否则他的“尸体”不翼而飞,完全没法解释,而且经过一个晚上,现在皇宫上下有多少淮西武将的人,他也无法确定,贸然自己跑路,反而危险。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等,等着人过来给他收拾“尸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礼部尚书,以及二十四监中的相关部门了——然后作为“尸体”顺理成章地离开应天府。 不过他一辈子走天下、打天下、守天下。 这种事儿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难免紧张。 正当此时。 乾清宫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朱元璋透过窗户缝隙朝外观望,蹙起眉头呢喃道:“嘶……这是来了多少人!?” 光是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数量极多。 很快,他就透过窗户缝隙看到外面人头攒动,嘴角不由抽了抽:“把所有人都喊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露出一抹释然的神色。 点了点头暗道:“是允熥那小子做事的风格,他把淮西勋贵、刘三吾、詹徽、傅友文都打点好了,怎么会让自己落下一个‘弑君杀祖’的疑似罪名在?” “今日让所有人见证,咱是‘自然死亡’,再有文臣武将支持,日后根基便无任何缝隙可以撼动!” “这孩子做事,永远滴水不漏啊……” 朱元璋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人群,双眼微眯,嘴角带着欣慰的笑容。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 便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龙榻之侧,掀开龙袍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 朱允熥走在最前,身后跟着淮西勋贵、詹徽……等等诸多文武百官,来到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之外。 另外一边,相关的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也几乎在同时被朱允熥安排的人宣了过来。 当然。 还有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戴思恭一双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形,尤其是见到乾清宫门外的朱允熥,还有一路从奉天殿跟随而来的文臣武将,更是一脸懵逼: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第53章 卧槽!诈……诈尸了!!? 此刻。 戴思恭内心可谓是慌得一批。 他就记得自己和蒋瓛两个人站在乾清宫外等着,然后等着等着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貌似是被个没看到脸的老六给拍晕了,醒来之后就在太医院值班房里了。 醒过来没多久。 就又被人喊到乾清宫来了。 然后…… 就在乾清宫门口看到了东宫三殿下,还有文武百官?? 他和别的大臣不一样,作为皇家御医,职责就是给朱元璋以及他的皇子皇孙们看病的,所以朱允熥他是见过的,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这位三殿下,和自己印象中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当然,他知道。 现在最值得注意的不是这位三殿下如何与从前不一样。 而是—— 三殿下怎么出现在这里了?还有朝中的文武百官,怎么也全跑到乾清宫来了? 陛下昨天不是装死试探二殿下么? 二殿下又哪儿去了? 现在这个点时间也不早了,陛下又特么哪里去了?? 戴思恭一脸懵逼地看着乾清宫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瞬间头都大了。 当他一脸懵逼的时候。 面前不远处的东宫三殿下开口了,戴思恭能感觉到这位三殿下看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只是他不明白这位三殿下为什么会这么看自己。 “戴太医,皇爷爷昨夜……驾崩了。”朱允熥故作一副悲伤模样,道。 “按照程序,需由礼部尚书任大人,会同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还有戴大人你,共同侍奉皇爷爷起床、盥洗、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 “所以才把戴大人传了过来。” 朱允熥知道这货现在懵逼。 所以先言简意赅地把情况说道说道,告诉他该干点什么。 此话一出。 被传过来的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掌印太监皆是脸色大变:“什么!?陛下他……怎么会这样!?” 宦官大多谄媚,不论是否内心真的悲伤,此刻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悲痛欲绝”了起来。 不过戴思恭……却如同遭了一道晴天霹雳一般。 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完全呆愣在原地,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陛下驾崩了他知道——但那是假的啊!是陛下装的! 结果自己一觉醒来。 陛下真特么驾崩了!? 所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戴思恭现在脑子已经乌七麻糟乱成一团了,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戴大人?”他听到朱允熥轻声喊了一句。 戴思恭回过神来,收起自己张大的嘴巴抿了抿,有些不知所措的应声道:“嗯……呃……是,三殿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扫视了一眼其他人。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右手抬起,轻轻一推,径直将乾清宫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给推了开来,阳光照进乾清宫内,照出一道细尘涌动的光束。 朱允熥后退一步。 伸手虚引:“任大人、戴太医,还有你们几个,去吧。” “是,三殿下。”礼部尚书任亨泰有些拘谨地应声。 “奴婢明白……”几名掌印太监擦了擦眼泪。 戴思恭朝乾清宫里面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朝朱允熥拱手一礼,但在诸多文武朝臣等待的目光之下,他也只能心事重重地跟着任亨泰等人进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宫殿。 目光则是直勾勾地盯着乾清宫中那道特殊的帷幔。 此刻稍微冷静下来后。 心里便开始隐隐有了些猜测。 雄赳赳气昂昂的淮西武将,不见身影的二殿下,与淮西勋贵有着断不开的联系的东宫三殿下,文武百官质疑和等待的目光…… 「陛下该不会是把自己给玩儿脱了吧!」 「假死变真嘎了!?」 越靠近那一道隔开龙榻的帷幔,戴思恭一颗心脏便越是疯狂跳动着,几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短短十几步路的距离。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终于,走在面前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抬起手来,缓缓将帷幔抬起,一行五人陆续穿了过去。 龙榻之上。 身着五爪金龙袍,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有些佝偻,但身躯依旧威严霸气的朱元璋,正岔开双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榻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走进了帷幔之内。 当和朱元璋目光对上的那一幕。 除了戴思恭之外的其他四人,均是心脏一紧,差点儿三魂七魄没追上自己的脚步,出了窍!!! 特么的! 诈……诈尸了!!? 四个人齐齐愣在原地。 戴思恭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嗯……还好……起码人没事……」 不过内本就一团乱麻的内心就愈发雪上加霜了。 这陛下……到底在玩哪出!? 呆愣片刻后。 任亨泰还有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直接吓得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几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然后发出一声声惊呼: “什么!?” “陛……陛下!?” “陛下您怎么……?”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有些惊恐地伸出自己右手食指,贴在自己唇边,偷感极重地朝几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 话分两头。 乾清宫朱漆大门之外。 大部分人都一脸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里面看过去,不过礼法森严,这些人自然不敢逾矩,过多踏前哪怕一步。 仿佛也度过了几个世纪的时间。 他们终于听到了里面的惊呼声。 众人目光一凛,微微蹙起眉头,左顾右盼相互交换着眼神:乾清宫里面……似有蹊跷!?莫非黄大人所说是对的? 提着一颗心,踮着脚往里看的黄子澄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了起来,一拍大腿,面上露出激动之色: “我就说!” “我就说!” “陛下怎么会突然驾崩?二殿下和蒋指挥使怎么就不见了?陛下之死有蹊跷!陛下之死有蹊跷!” 另外一边。 站在朱允熥身后的蓝玉等淮西武将面色顿时凝沉下来。 个个眸中都露出了狠戾的杀意。 第54章 神乎其神的演技,黄子澄傻了! 乾清宫之内。 朱元璋听到黄子澄的声音。 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急切之色。 立刻回头在自己的龙榻上看了一眼,伸手从背后抽出一张宣纸,摆在了礼部尚书任亨泰和戴思恭二人面前。 上面写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说咱驾崩了!】 接着又抽出另外一张宣纸,摆在了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的面前:【给咱哭!】 对于这个场面。 朱元璋多少还是已经预料到了的,只是没想到朱允熥会把阵仗搞那么大罢了。 所以也早就做好了应对这个场面的准备。 看到焦急之中带着一丝滑稽的朱元璋,无论是任亨泰、戴思恭,还是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太监都有些懵。 平日里见到的陛下,威严霸气,随便一个眼神都仿佛能把人给刀了,让人不敢直视。 今日这副模样还从来没见过…… 不过很快,他们就又重新见到了那个熟悉的陛下了——朱元璋见他们愣住,摆了摆手中的两张宣纸,目光一凛。 无名的压迫感袭来。 任亨泰等人均是一阵背脊发凉! 脑子里迅速一阵头脑风暴之后,虽然不知道这位陛下到底在玩儿什么操作,但也得出了一个结论——陛下要配合外面那位东宫三殿下!!! 好歹是在朱元璋手底下混日子的,朱元璋手底下的日子有多难混?不言而喻。 作为礼部之首,应变能力是绝对差不到哪里去的。 于是乎…… “陛下!您怎么就这么去了?大明……不能没有您啊陛下!”任亨泰带着悲痛欲绝的哭腔,高声喊道。 至于司礼监等三监的掌印太监。 平日里更是唯朱元璋之命是从,已经形成了「陛下的命令几乎都不用过脑子」的习惯,再被朱元璋的目光一压,直接配合着演了起来。 “陛下……呜呜呜呜呜,奴婢伺候您多年,您这是……这是让奴婢们如何是好哇陛下!” “呜呜呜呜!” “陛下!您怎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 一时之间,乾清宫之内的几人竞相比拼演技,跪在地上一阵阵号啕大哭,口中直呼“陛下”,仿佛肝肠寸断,力图把自己之前不知情时候发出的惊呼圆回去。 虽然他们不知道陛下今日要玩什么把戏,但他们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陛下的意思就是要装死。 而自己刚才差点暴露了陛下,万一陛下到时候来个秋后算账,他们几个人谁也承担不住陛下的怒火。 这时候当然是能有多卖力,就多卖力。 这精湛的演技,但凡把他们放到奥斯卡去参赛,是评委都无法做出抉择的程度。 而知道内情但又已经不完全知道内情的戴思恭,则站在龙榻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见其他四人正投入沉浸式表演之中,无暇注意他。 立刻朝朱元璋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陛下您这是又在玩哪出,我请问呢?」 戴思恭算是人已经麻了。 「老夫这一把年纪,真经不起折腾啊。」 从昨天晚上被喊到乾清宫来开始,除了莫名其妙昏迷的那段时间,他一颗心提着就没放下来过。 一开始是让他帮忙假装驾崩——这事儿只是对着东宫二殿下说说,倒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来。 莫名其妙挨了一闷棍儿以后,刚醒过来没多久。 又被喊来乾清宫了。 完犊子又让他帮忙假装驾崩。 第二天早上人还换了,换成了东宫三殿下也就罢了,满朝文武还一个不差地全在外面杵着……这是一不小心就要把自己一条老命给搭进去的节奏哇! 朱元璋眉头一挑,朝外面努了努嘴,给他回了一个确定且坚定的眼神:「你照做就是」。 戴思恭也知道眼下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了一声:「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这太医院,真特么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时,也在心里短暂地酝酿了一下情绪。 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以一个悲痛万分的腔调郑重其事地高呼道:“陛下猝然驾崩,微臣心中悲痛万分,最后叩首,恭送陛下!” …… 乾清宫朱漆大门之外。 黄子澄一张脸激动地涨得通红,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口中正高喊着「陛下之死有蹊跷!」,试图煽动乾清宫之外的文武百官,逆风翻盘。 对于他来说。 现在同样已经骑虎难下。 任由朱允熥掌握大势,自己百分之百会死得极其难看。 而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煽动文武百官…… 纵然淮西莽夫武力强横,但早朝之上不可携带武器!凭借诸多清流文官的怒意,江夏侯周德兴一脉,以及那些非淮西一派、怀着一腔报国热血、通过武举进入朝堂的武将…… 浑水摸鱼之下,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陛下被谋杀! 他不信这群淮西莽夫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至少他们会投鼠忌器。 只不过下一刻。 乾清宫之内就传出来一阵阵悲痛欲绝的痛哭之声…… 还有戴思恭那句「陛下猝然驾崩」…… 太医院院首。 陛下最信任的医者。 这相当于是直接告诉在场所有人:陛下之死属于自然死亡,没有蹊跷! “陛下之死……”黄子澄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憋了回去,一张通红的脸,由通红都快憋成了紫色。 缩着脑袋往后退了几步,透过朱漆大门看了看乾清宫里面,又看了看朱允熥,神情几乎复杂到无以复加。 没有蹊跷…… 这怎么可能? 不应该是这小子伙同那群淮西莽夫弑君、杀兄夺嫡么?否则二殿下哪里去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又哪里去了!? 黄子澄浑身颤抖。 几乎是强撑着没有让自己晕厥过去。 可是……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筹码。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骤然之间就变得天塌地陷起来。 这时候。 眼前那个令他厌恶的身影缓缓开口道:“今日,皇爷爷之死由诸位大人共同见证,允熥此身也算分明了。” “至于黄大人……”朱允熥带着一丝戏谑看向了黄子澄,“黄大人提到的蒋指挥使,他因任务在身,所以离开了京城,而我二哥,也还活着,只是因病在身,此刻正在东宫修养。” 第55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朱允熥此话一出。 乾清宫门外的文武朝臣身上的决绝、戾气几乎消弭下来。 陆陆续续地点着头,与自己左右两边的其他朝臣相互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此事大概是没有蹊跷了。” “不错,礼部尚书、三监掌印太监对此均没有异议。” “还有戴太医,他乃是杏林圣手,更是个医痴,若是陛下之死有蹊跷,他必不可能如此,更不会包庇任何人。” “还有……二殿下、蒋指挥使也并没有和黄大人所说的那般,被三殿下和凉国公等人谋害!” “……” 正所谓:夫战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乾清宫外这群人三番两次被煽动着以死保义,结果次次都如同铁拳打在了空气上。 况且证据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 即便要再探出头去论——他们还能论什么? 此刻所有人的气势。 便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与此同时。 站在黄子澄身边的齐泰眼神闪烁了一下,趁着众人窃窃私语没注意到他的时候,默默往后面退了退。 他的确和黄子澄关系不错,又是同科进士。 但二人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 黄子澄,能考到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第三,肚子里还是有真东西在的,只不过为人太浅薄,也急功近利。 否则也不至于在朱允炆削藩的时候让朱允炆一组一组地削藩,为了效果还从弱的开始削。 所以他看到朱允熥跳了出来。 一红眼就一路干到了底。 而齐泰,则相对更加沉得住气一些,也更冷静。 历史上关于建文削藩,他的建议和黄子澄其实是有些相左的,他就建议先削朱棣,从强的下手——如果朱允炆采纳了他的建议,历史上结果如何说不定还未可知。 也正是因为这份沉稳,所以他并没有贸然全跟黄子澄。 现在这情景,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黄大人,对不住喽!」 与此同时。 原本同样几乎红了眼,甚至准备煽动与自己交好的勋贵、武将的江夏侯周德兴,此时也立刻收敛了自己的神情,直接趁机退到了诸多武将的最后面。 心中则是暗暗嘀咕:「我……我只说了一句话,今日情形如此复杂,想必那小兔崽子没有盯上我吧?」 「今日那小兔崽子势大,别说蓝玉那一伙人了,就连刘三吾、詹徽、傅友文这些人都或多或少站他身后了,能够让其他清流文官拼死血荐的立足点几乎都不存在了……」 「这一切……结束了啊……」 周德兴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不惹人注意,面色无比遗憾。 毕竟他作为现太子妃吕氏族叔,若朱允炆能成事,他未来的荣华和权势必定不可限量。 不过他并不是什么激进之人。 否则以他“朱元璋同乡且是幼年玩伴”的身份,这种原始股,但凡激进一点,多拼一拼,得到的何止一个侯爵的位置,怎么说也得是和徐达、汤和他们一样封个国公才对。 此时见势不妙。 周德兴当然赶紧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冷静下来,站在诸多武将身后,转头朝太子东宫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目光微微一亮。 「好在,至少二殿下还活着。」 「朱允熥这小兔崽子似乎和蓝玉他们那群莽夫不是一路人,否则紫禁城之内早就直接闹政变了。」 「既然他还要朝堂上这文人的势力盘……」 「那二殿下想必是真没事。」 周德兴双眼微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当前的局势。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一眼最前方那个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白色身影,眼神凝重。 朱允熥不仅有蓝玉这群硬基本盘,隐忍了这么多年竟还能耐着性子继续拿文人清流的势力盘…… 这才更加恐怖啊! 周德兴暗叹了一口气,默默安慰自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少二殿下还活着不是?那一切就都还有一线机会。」 随着乾清宫之内。 任亨泰、戴思恭等人的声音传出,乾清宫门外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窃语过后,复又逐渐平静了下来。 看得蓝玉、常升、张翼……等等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集团都一愣一愣的。 他们再神经大条也能看得出来。 非他们势力范围之内的文臣也好、武将也好,这时候对朱允熥都已经完全没有了反对和质疑之意。 一些人看着朱允熥,甚至已经开始露出了敬佩之色。 他们原本都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今日至少要让一批人血溅奉天殿,杀杀这群所谓清流文臣的威风。 结果朱允熥轻飘飘一顿操作下来。 他们居然连出手都免了!? 这朝堂上的诸多纷争和非议,就这么众望所归地平息了,而且用的方式,还是让那些标榜“清流”的劳什子读书人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的方式! 舒坦啊! 虽然说他们大多都是莽夫悍将,杀人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但是,人嘛。 能坐着谁想站着,能躺着谁又愿意坐着? 能舒舒服服,没有任何危险地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谁还不乐意了? 只是他们从来没想过。 还有这种骚操作罢了…… 尤其是看到那群平日里牙尖嘴利,跟他们完全不对付的那些所谓读书人这副模样,心里还痛快啊! 昨天晚上他们甚至还有些埋怨朱允熥,觉得他有些太过心慈手软了——像朱允炆、吕氏、蒋瓛、戴思恭之流,无论如何都该杀了一了百了才对的。 现在算是明白过来。 他们在第二层,而东宫三殿下……他在大气层!! 这一波躺赢的感觉。 真特么香啊! 当乾清宫外的窃窃私语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朱允熥身上,或打量,或审视,或深思,或震撼…… 百官之中骤然响起一道声音: “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认为,眼下,陛下的丧仪固然重要,但,新君的登基大礼事关大明江山社稷,同样重要!” 第56章 搁这儿单口相声呢?天命所归! 听到这声音。 詹徽立刻在心中暗骂了起来: 「傅友文,你老小子动作是真特么快啊!」 这道声音对于他来说可太熟悉了——户部左侍郎傅友文。 他、傅友文、刘三吾三人算是这件事情之中最大的知情者之一了,原本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了决定。 既然如此,此时站在最前头的那位三殿下,就得当他是下一位“陛下”了。 眼见着大局落定。 詹徽这边话都已经遛到嘴边,正在腹中润色着呢。 结果被傅友文这老小子给抢了先机。 你说气人不气人? 詹徽心中不由一阵憋闷,可此时却也属实来不及了,只能气得暗暗吹胡子。 同时立刻接着傅友文的话茬。 上前一步朝朱允熥拱手一礼: “傅大人所言有理,大行陛下勤政,日理万机,若是朝中无人接住这个重担,于国于民于江山社稷均是不利。” “太子殿下天妒,英年早逝,三殿下既为太子殿下膝下子息之嫡长,理当承继大统!” 说完还忍不住悄悄白了傅友文一眼。 就允许你老小子进步了? 詹徽和傅友文虽然算是读书人,但却不迂腐,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不敢进表忠心,还等什么时候? 傅友文暗暗撇了撇嘴。 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刚刚在奉天殿不还挺矜持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来抢肉吃了?」 同时不甘示弱地附和道:“正当如此!当下还得请三殿下主持大局,暂代大明国事,着礼部选定良辰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二人一唱一和。 来回几波拉扯,直接都把“登基大典”都给安排上了…… 看得刘三吾一阵摇头。 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他倒是也并不反感。 纵然他自己自认为是一个清清白白与世无争,只坚持自己心中那一套操守的“清流儒人”。 但他也知道,偌大一个国家需要运转,却也离不开这些追名逐利之人去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的。 至少他知道。 詹徽、傅友文之流,好歹也是在朱元璋“官员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立斩”的政策下提拔筛选出来的人。 起码是会有自己底线的人。 这就足够了。 而朱允熥,虽然年龄不大,却有着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稳重。 昨夜云淡风轻之间,把这两个滑溜的老泥鳅给吓了个半死,就连自己都够呛。 而今日在奉天殿上面对咄咄逼人的黄子澄以及文武朝臣,也同样宠辱不惊,沉稳从容,甚至隐隐之间给人一种与陛下相仿的迫人气势——仿佛他天生就合该站在那个位置。 刘三吾心中反而更放心了许多。 只有这样的天子,才能压得住这群在洪武皇帝手底下,混成了精怪的文武群臣! 想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年,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随后低头垂眸。 任由詹徽和傅友文两人暗暗较劲去。 这一幕看得在场其他人都是一愣一愣的:不是?你们俩一个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官之首;一个户部侍郎,司掌着大明国库,一唱一和地在这儿说街头相声呢? 而经过之前从奉天殿到乾清宫的几遭事情。 在许多人好几次卯着劲要大干一番的时候,总是能被那位看似温和的三殿下给四两拨千斤,推到了棉花上去。 现在都有种提不起力气来的疲惫感。 以及一种畏惧感。 对那位神色温和,沉稳淡然的三殿下的,畏惧。 纵然那位三殿下,从始至终都并未对他们这群人表现出过什么敌意或是狠戾的杀意,可他们就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况且。 他们也实在已经找不到什么需要开口的地方了。 就算他们这些人想要做出些什么“血溅当场”、“青史留名”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立足点啊! 看看人翰林院大儒刘三吾。 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全然不理外物了。 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此刻,黄子澄人是真懵了。 他万万没想到,朱允熥这小兔崽子甚至连打带消,借着他生出来的事情,稳稳当当都要登基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零杠五。 黄子澄看着乾清宫的朱漆大门,三魂已然没了七魄。 而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一唱一和地,仿佛说着单口相声一般的时候,乾清宫之内的任亨泰、戴思恭以及三名掌印太监,也缓缓走了出来。 几人均是眼睛通红,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而打头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显然也听到了詹徽和傅友文二人在外面的声音。 踏出乾清宫大门门槛的下一刻。 先是朝朱允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随后又对着詹徽、傅友文二人躬身致意,开口道: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陛下丧仪,新帝即位、登基之礼,均为微臣所属分内之事。” “良辰吉日方面。” “明日,以及七日之后,这两个日子,都是大吉之日。” “三殿下今日暂代国事,主持大局,明日即可正式即位,待微臣着礼部上下筹备完善之后,正好七日之后举行登基大典!日子方面正正合适。” “看来,三殿下真乃天命所归啊!” 相比于詹徽和傅友文二人,任亨泰心里的底气还要更足! 一边宣布陛下驾崩,一边见着活的陛下——这种破天荒都没见过的事情,刚开始碰到他肯定是懵逼的。 但随着心里冷静下来细想。 就能将这件事情想个七八分的明白了。 让他和戴思恭等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释放出“驾崩”的讯息——这摆明了就是要放权隐退,让这位三殿下趁势直接登基的意思! 从之前奉天殿上的表现来看,陛下假死之事,或许连这位三殿下和那群淮西武将都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但……赶紧抱住这位三殿下的大腿,准是没错的! 见任亨泰插进来一脚。 詹徽和傅友文有点懵逼地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眼神。 啊这…… 任亨泰你……??? 第57章 落定!意外收获:蕃薯藤! 詹徽和傅友文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任亨泰居然会一反常态,站出来横插一脚。 以往时候。 这老小子都只管礼部相关的事情。 在陛下面前,一般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对于许多事情,也鲜少发表议论和评价,属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类型。 怎么这进乾清宫里走一遭。 连新帝即位、登基的日子都想好了,在这里邀功?? 怎么突然这么会做人了? 「这老小子以前藏得好哇!」 「在大行陛下面前,伴君如伴虎,稳得一批,现在陛下刚刚驾崩,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样玩儿是吧?」 詹徽和傅友文短暂地交换着眼神,忍不住在心里把任亨泰给吐槽了一遍。 这一波操作,不止其他文武百官看懵逼了。 一旁的淮西勋贵也是一脸懵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着朱允熥:这还没登基,六部之中的三部,就开舔了?? 当然,不止淮西勋贵。 就连朱允熥,此时虽面上保持着平静,心里也是懵的。 啥情况啊这是? 我记得我也妹找过任亨泰啊? 不过,虽然原本就已经有了八九成把握,但对于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他当然是一点都不介意的。 礼部,实权虽不如吏部、户部。 但在一些流程、礼节方面倒还真绕不开这个部门,现在任亨泰直接当场站队,这意味着之后的一路,都将畅通无阻! 正当朱允熥心中有些意外,暗暗思索之时。 蓝玉和常升交换了一个眼神,跪地高呼:“请三殿下暂代国政,明日即位,待吉日登基!” 其他淮西勋贵立刻意会。 跟随跪拜高呼:“请三殿下暂代国政,明日即位,待吉日登基!” 一时之间。 乾清宫之外,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文武朝臣纷纷“噗通”、“噗通”地跪下地来。 乾清宫之外,响彻着一阵阵呼喊之声。 仿佛山河震荡! 剩下一个黄子澄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在风中凌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朱允熥没有理会他。 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旋即便立刻将这弧度收敛起来,露出一副悲伤的神色,道: “皇爷爷驾崩,天地同悲!但……斯人已逝,生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延续去者的念想和传承。” “猝不及防的噩耗,允熥不得不,也只能硬着头皮把皇爷爷身上的这一份重担和期冀扛到背上来,方不辜负皇爷爷一生的心血,方能不负孝道之义。” “为告慰皇爷爷在天之灵。” “为大明国祚千秋计,为江山百姓计,为社稷黎民计……允熥也要请诸位,与我一起承下大明的后世未来!” 朱允熥神情之中带着悲伤,也带着激荡与豪迈,语气坚定地朗声道,两世为人,讲点场面话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说完,他朝跪在地上的众臣微微拱手。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朱允熥这一波操作,固然也有作秀的成分在其中,但今时今日站在这个位置,大明江山、这一份巨大的责任真正落到了他的肩头,这一番话之中,包含更多的反而是真情实感。 从此以后。 大明的一切与他休戚与共! 这也是为什么他殚精竭虑,一定要以最稳、最平静的方式坐上奉天殿上那张龙椅的原因。 他要的,是大明皇朝的未来! 众臣纷纷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允熥,心中也不由一阵莫名的激荡和澎湃。 在这位三殿下……或者该说,新帝的身上。 他们看到了几分大行陛下的威严与气势,同时还能看到几分懿文太子朱标身上的谦逊温和。 而当看到那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的坚定与决绝。 众人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慨然。 “此间事了。” “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便只有两件。” “其一,由礼部主持,司礼监、御用监、神宫监等衙门为辅,办理好皇爷爷的丧仪。” “其二,这紫禁城内的各部、各司、各衙门,需照常处理一切事务,诸位便平身,自行散去吧。”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安排道。 现在名分既定,再杵在这里自然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而他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也不愿意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当然,他没有忘了黄子澄:“黄子澄,不尊皇族、不谙礼法,在奉天殿当堂直呼朕之姓名,当,满门抄斩!” 怀柔,是一种手段。 但若一味怀柔,便容易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黄子澄当堂指摘自己的“嫡长”身份,议论朝政算不得罪名,但他在奉天殿当堂直呼“朱允熥”三字却是人人见到听到,这个罪名,名正言顺! 众臣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也不敢对此多说半句,拱手行礼:“臣等告退!” 随着声音落下。 围拢在乾清宫外的文武朝臣各自散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各自直奔自己所属的衙门职位而去。 而背对着乾清宫的方向离去。 众人心中不由一阵阵唏嘘。 没别的。 今日早朝,固然有猝不及防的噩耗,固然经历了一阵阵惊心动魄,但此刻,一切似乎烟消云散,而他们,仿佛只是上了一个平常的早朝,随后便各司其政。 这种感觉…… 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安心。 似乎……有三殿下在,“陛下驾崩”这种大事,竟然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看着众人各自远去。 朱允熥回到乾清宫之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也算放了下来,满意地点点头,面上露出一抹淡笑:“总算落定下来,没有超出我的预期。” “殿下……哦不,应该是陛下,”马三宝面上露出激动的笑意,“陛下运筹帷幄,一切自然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朱允熥回到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一国之君驾崩。 按理遗体是不能随随便便处理的,即便是要由人伺候梳妆以及接受祭祀典礼,也得等礼部挑好了吉时。 而在此之前,朱允熥作为嫡长皇孙,就得守在这里尽孝。 “三宝,怎么了?”坐下来之后,朱允熥看到马三宝似是有些欲言又止,问道。 马三宝见朱允熥也总算闲了下来,便开口应声道:“陛下让奴婢找了好几年的蕃薯藤,好像找着了!” 第58章 蕃薯藤的来历,未雨绸缪的结果 大臣纷纷离去,乾清宫之内安静下来的同时。 朱元璋也长舒了一口气。 「结束了……」 与此同时。 他的神色之间还带着一阵怅然。 从今天开始,“洪武大帝朱元璋”,就真的死了…… 毕竟他一路从微末之中走过来,一步步将天下之高的权力握在手中,纵然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决然的决定,但真到了这一刻,心中总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朱元璋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头看。 沉吟片刻。 朱元璋透过帷幔看着朱允熥遣散群臣,再次走进乾清宫,目光一凛:「但大明才刚刚开始!你小子若是不把咱老朱家的大明江山拉扯好,咱就和你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带着你的叔叔们把你的头拧下来!」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 但朱元璋脸上却是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他如此猝然“驾崩”,还是在没有留下任何“遗诏”的情况下,整个紫禁城之内居然无事发生!以六部为首的朝廷各大衙门甚至全部都在正常运转…… 这一点。 如果不是朱元璋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 他是怎么都不会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和平的结果出现的。 如果是换了什么别的人,说不定就算自己留下了什么“遗诏”,都得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不过……这样的结果……」 「也只有允熥这孩子,有条件,有能力做得到!」 「垂首请文武大臣与他共治天下,这话不论真心假意,可落在那些人耳朵里,这话它就是好听!拉拢人心有一手!」 「同时他却也知道,身为君王,一味怀柔是没有用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你让他们觉得你好说话,软弱可欺,他们就越容易蹬鼻子上脸,甚至跳到你头上拉屎!」 「恩威并施,兵不血刃,这小子玩的比咱溜啊!」 看着朱允熥那道始终云淡风轻的白色身影,朱元璋的神色之中带着万分的复杂。 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他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是欠缺的。 他解决事情的手段,九成都是“杀”,如果是换了以前,他甚至还能吐槽朱允熥太过软弱,和那群淮西勋贵一样想着:「谁敢反对,提刀就干不就成了?」 也是做皇帝这么多年,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他才看得出朱允熥这些操作里的门门道道。 也是因此。 他才更明白,朱允熥表现出来的这一份沉稳、从容、冷静、运筹帷幄,有多难得。 思索间,朱允熥已经带着他的小太监重新走到了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朱元璋看着满满当当,堆叠在龙书案上的诸多奏折。 顿时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色: 「当皇帝,权衡朝臣,驾驭人心固然重要,你现在算是合格了一半。」 「可这最关键最核心的,是要有能力治理天下,是要让天下百姓安乐,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住得好房……这些事情,可都承载在你面前的龙书案上了……」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心中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一个新皇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这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看出来的,甚至在其真正独当一面之前,都看不出来。 虽然他选了朱允熥,但那是从资质、性情,再加上权衡各方利弊得出来的结果。 对于这一点,他现在也下不出结论。 心中自然会有些忐忑。 他一手建立了大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万无一失。 「也好在,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咱的机会。」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但咱有两次!这次无心插柳造成的意外,倒是还有这个好处!」 正当他心中如此想着的时候。 便听到朱允熥和马三宝主仆二人说起了话来。 此时四下里无人。 又刚刚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情。 和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说说话聊聊天,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令朱元璋万分不解的是。 当那个小太监说什么,「找到了蕃薯藤」这种他不太懂的话的时候…… 那个下来淮西勋贵面前运筹帷幄,那个在读书人面前引经据典把他们驳斥得哑口无言,那个在文武百官面前冷静从容、淡定沉稳,四两拨千斤就把皇位收入囊中的朱允熥…… 他居然失态了!!! …… 帷幔之外。 朱允熥脸色大变,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百无聊赖放在手里转动的笔,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还兀自毫无察觉。 蕃薯藤! 原本他其实也只是存了这么一个念想,甚至都没有在心里真正抱有什么希望。 毕竟这东西的原产地在美洲,而现在哥伦布都还没出生。 不过朱允熥却知道。 美洲在被哥伦布发现之前,就有玛雅文明、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等等诸多本本土文明存在的。 对未知的求知和探索,是所有人类和文明的共性。 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记录。 但历史的真相,本就是在不断发现和更新的。 谁也不能保证在哥伦布之前,美洲的文明和外界就一定是完完全全与世隔绝的——美洲文明对外界的探索,海水的流动,动物的迁徙,甚至有人先一步踏上美洲,只是没有被轰轰烈烈地记录下来也未可知——世间万物,总有无限可能。 譬如在距离如今的一千多年前,三国时期的万震就写过一本名为《南州异物志》的着作,上面就记载到了罗马……等等许多海外国家的信息。 当初朱允熥在网上看到这个信息的时候。 心里就十分的震撼。 而中国与其他洲、国家的交流,到了大明已经相当繁盛。 即便朱元璋屡次下达海禁之令,这种交流还是屡禁不止。 那么…… 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百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大明有这种机缘巧合之事? 虽然概率小到微乎其微。 可万一呢?——那就是足够封圣的千秋万载之功! 所以朱允熥也就抱着这一丝丝的侥幸心理,给马三宝画了图,让他仔细留意。 第59章 朱元璋心疼:这败家子!! 至于从哪里下手。 那当然是那些有海外番商出现的早市上,而且一定要赶在最早最早的时候。 因为,大明从建国之初就实行“寸板不许下海”的海禁政策,后来更是逐步取缔沿海舶司,禁止海外番商在民间买卖。 但越是如此,海外珍物在民间的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高风险带来高利润。 巨大的利润驱使下,这种事情始终无法杜绝。 否则,老朱也不至于到洪武三十年的时候,还在不遗余力地发布政策要落实海禁。 也是因此。 民间始终存在着在灰色地带活动的海外番商。 而应天府作为大明皇朝的都城,是最繁荣的地方之一,自然不缺这一类番商。 这也是朱允熥万分之一机会中的万分之一机会。 所以朱允熥觉得自己可以一试,让马三宝每天去赶最早的早市,接触那些番商。 反正他的心态很好。 没找到就没找到,在意料之中,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若是找到了——嗯,就是现在的结果!! 这个时代多少人能吃饱饭? 别说吃饱了,单单能够有饭吃就已经很难了。 他今天能坐上这个位置。 还不是因为那位便宜皇爷爷吃不上饭,一家老小都饿死了,这才反了元庭,竖旗自立? 蕃薯藤意味着什么。 不言而喻。 虽然他现在坐上了皇位,但在短时间之内想要安排人出海,再跑到美洲去往返一趟——之前的禁令、人力、钱财、物资、技术、还未彻底稳住的朝堂、在外的藩王——无一不是阻碍。 他缺时间! 因此。 听到马三宝这话之后。 朱允熥一颗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起来,一张俊秀的脸庞微微发红,就连双手都在颤抖…… “殿……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在马三宝印象里。 自家殿下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见朱允熥如此,马三宝顿时蹙起眉头,满脸焦急之色。 蕃薯藤。 一种他只在自家殿下画儿里见过的藤蔓。 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只是自家殿下似乎很想得到这东西,所以在此之前的七八年之内,他几乎每天都会起个大早,去那些早市里逛一逛。 今天在外活动的时候。 也没忘了这茬儿。 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找了七八年了连片叶子都没见到过,却没想到今天还真是巧了! 只不过今天的事情又实在太大了,他就把蕃薯藤放了放。 他万万没想到 这东西居然能让自家殿下变成这副模样。 仿佛……这几根小小的藤蔓,比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还重要百倍千倍一般。 朱允熥回过神来。 立刻从太师椅上抽身而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马三宝,声音颤抖着道:“在……在哪儿?赶紧给我看看!” 他现在要做的。 就是亲自确认! 毕竟马三宝也只见过他画的画。 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真正确认,真正地放心。 马三宝点了点头:“奴婢想着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所以就先把那几根藤放到那边的角落里去了,这就去给陛下拿。” 朱允熥顺着马三宝的目光看过去。 隐约看到不远处的墙角貌似放着几根藤蔓状的植物。 当即道:“我自己去看!!” 说话的同时,他单手在龙书案上一撑,竟是连从旁边绕一下都不愿意,直接越过书案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马三宝看向的墙角方向走去。 ……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把朱元璋都看傻了。 「蕃薯藤?听起来是个什么藤蔓,但咱从来没听过……」 「想当年,咱干农活儿也是一把好手,出没于山野之间,什么藤蔓不认识?什么藤蔓没听过?」 「莫非是他喜欢捣弄些什么花花草草?而这藤蔓属于什么难得的名贵品种?」 「不过……几根破藤蔓而已,你现在好歹也算是堂堂一个帝王了,竟然如此沉不住气。」 「再喜欢这东西,也不该如此疯狂。」 朱元璋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甚至觉得朱允熥有些玩物丧志了。 他知道有不少人喜欢侍弄花草,收集各种珍稀品种,但这种爱好,不该出现在一个帝王身上! 这孩子之前明明都还很好,特别好,怎么这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副毛毛躁躁的模样?他实在不理解。 眼看着朱允熥飞快地跑到墙角,可不顾形象地蹲了下来拾起墙角那几根他没见过的藤蔓。 下一刻。 就见到朱允熥几近疯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蕃薯藤!是番薯藤!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一,二,三……七。”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几根藤蔓拿在手里,然后仔仔细细地这数了一遍,长长短短的一共有七根,上面还绕着一些海藻。 其中一根上,还挂了三个大小不一,紫红色表皮的果子——不是番薯又是什么?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然后转头看向马三宝道:“三宝,你待会儿立刻找人在乾清宫后院收拾出一块地来,越快越好!” 他恨不得立刻把蕃薯、藤蔓全都赶紧种下去。 有了番薯,大明百姓能吃饱饭,国力也能迅速变得繁盛起来,国力提升,许多事情,他才更有余力去做。 说完。 他转过头去,目光在乾清宫大殿里四下逡巡了一番。 很快就落定在一个金丝楠木的博古架上,博古架的中央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 朱允熥拿着番薯藤。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博古架面前,将盒子拿了下来。 打开盒子。 里面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琉璃圆盘。 朱允熥直接把琉璃圆盘从盒子里掏了出来,丢在一边,因为太过心急,一个不小心,琉璃圆盘,“咔嚓”一声,碎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 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番薯藤和几个番薯放了进去。 然后把盒子重新放回了博古架。 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先放起来,等我配置好一份简易的营养液,把蕃薯和这些番薯藤都进行催芽……等地翻好了,也就可以种下去了。」 第60章 以孝治天下,你喊我老朱? “陛……陛下,碎了。” 马三宝眼见着朱允熥跑到博古架面前,把一个大琉璃圆盘拿出来随随便便地丢地上,一个不小心还给碎了,不禁露出一抹肉疼之色来,开口提醒道。 那可是琉璃的! 就连大行陛下都用盒子仔细装好放在乾清宫。 就这么随随便便给碎了!? 不仅仅是马三宝。 朱元璋也是当场气得瞪大了眼睛。 「这败家子!」 「这琉璃圆盘是贡品,晶莹剔透,价值万金!」 他抿着自己嘴唇,尽全力克制住自己冲出去把朱允熥爆削一顿口吐芬芳的冲动。 这东西是稀罕物件,价值大,他自己本身也喜欢。 所以放在了自己的寝殿里,偶尔拿出来把玩一看也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结果朱允熥甚至都还没即位。 就把他的琉璃盘子给碎了……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他喜欢喜欢倒在其次,这种好东西要是放到外面的市面上,能换许多银子! 朱元璋把大明从百废待兴一路拉扯到现在。 哪一年不是因为国库银子捉襟见肘而头疼? 平常不管是在自己的生活上,还是朝廷的开支用度上,都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此时看到这一幕,可谓是一颗心都在颤抖。 “啊?”朱允熥将盒子小心放好,回过头来才发现大玻璃盘子裂成了好几片,却只是神色平静地挑了挑眉:“碎了就碎了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这个时代,琉璃被人追捧大多是因为其透明度、颜色等等,但要论透明度,玻璃反而比琉璃更高,玻璃熔液里只要加特定的东西,也能烧制出不同颜色。 在后世司空见惯了类似的东西。 这个琉璃圆盘还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甚至拼夕夕九块九包邮都要被认为是瑕疵品的程度。 和宝贝番薯藤相比。 就是垃圾。 “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三宝将地上的琉璃碎片拾了起来,一脸惋惜。该不会是马上要登基了,发了,开始挥霍起来了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自己来置喙。 只能摇着头轻叹一口气,默默把地上的碎片给捡了起来放好——虽然碎了,但拼一拼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见马三宝还在纠结琉璃盘子的事情,朱允通不禁有些无奈,催促道:“不是叫你去找人把乾清宫后院的院子里开垦出来么?给朕记住,这件事情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对了,还要通知御膳房,送一壶米醋来,这也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朱允熥目光一凛,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严厉。 米醋兑水,就算是简易的营养液了,可以促进番薯藤、番薯,快速发芽生根。 马三宝微微一愣。 他私下里第一次见到朱允熥如此疾言厉色,当下也不敢耽搁,郑重地低头应声道:“奴婢明白了。” 说罢,放好手里的琉璃圆盘碎片,匆匆退了出去。 朱允熥有些怅然地回到了龙书案后方坐了下来。 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在安静的乾清宫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第一阶段的事情总算落定下来了。没想到居然真的找到了番薯藤,这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难道我迟到了十年的buff要来了?” 前前后后精神紧绷,大脑也是高强度运转了许久,此时朱允熥放松下来,心情很好。 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朝龙榻得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知道那里放着老朱的“尸体”。 这一看。 直接吓得朱元璋心脏都“咯噔”了一下:「该不会被这小兔崽子发现什么了吧?」 好在,朱允熥和他亲情淡漠,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面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道:“老朱啊,看来你的运气早就已经用光了,可怜你小时候一家子饿死一大半,自己都差点饿死了,结果你前脚刚死了,我后脚就找到番薯藤了,这泼天大的功劳,跟你沾不上边了。” 他本来就是个穿越者,再加上这些年,跟朱元璋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更不可能跟老朱有什么感情。 作为二十一世纪五好青年,唯物主义刻在心中。 所以现在在老朱坟头蹦迪,朱允熥是没一点心理负担。 只觉得老朱也属实算个倒霉蛋了,要是他能见到番薯这种东西,只怕是要疯,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朱允熥没把朱元璋当作“爷爷”过。 但对历史上这起点最低、得位最正的皇帝还是抱有敬意的,此刻自然有点惋惜。 …… 「老朱??」 朱元璋原本还在大骂朱允熥败家,为自己那个精致剔透的琉璃圆盘惋惜,一下子被朱允熥这一声“老朱”给气笑了。 在朝臣面前“以孝治天下”。 在老子坟头你一口一个“老朱”?? 「什么叫“一家子饿死了一大半”?那他娘的都是你祖宗!」 「离经叛道!」 「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朱元璋再次红着眼无声地口吐芬芳了起来。 不过心里虽然生气。 但朱元璋很快就找到这一番话里的重点——饿死?番薯藤?泼天大的功劳…… 朱元璋心中一动,总觉得自己抓住了点什么。 只不过因为时代、眼光、见识上的固有认知和局限性,再加上他从小就是农民出身,对于农作物的种类、产量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也是他思维上的另一种局限和禁锢。 所以他当然是死活都想不透朱允熥这句话意指什么。 但他也大概明白,朱允熥捣腾的这几根藤蔓,似乎并不是因为什么“玩物丧志”。 「泼天大的功劳……」 朱元璋蹙起眉头,用尽全力地回想着朱允熥的那句话,想不透又总觉得被人挠着痒痒似的,一时难受的不行。 但操蛋的是。 外面那小兔崽子跟狐狸似的笑了笑。 自语了一番这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就自己坐了下去,也不知道在龙书案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就留他老头子在这里抓心挠肝,气得朱元璋直吹胡子。 过了些时候。 乾清宫外传来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声音:“启禀陛下,吉时已到,当安排大行陛下洗梳、起身、安息了。” 第61章 若是……燕王殿下起了歹心呢? 皇家礼节繁琐。 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后,才完成所谓的“洗梳、起身、安息……”等等诸多程序。 简而言之,就是把朱元璋放棺材里去。 “这流程还真他娘的复杂啊,都快把咱给饿死了……先给咱吃上两口再说。” 憋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的朱元璋,从棺材里坐起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急切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看向旁边的戴思恭和任亨泰。 一般来说,皇帝驾崩,要先在寝殿停灵。 所以,朱元璋被塞进棺材里之后,棺材被停放在乾清宫的中殿,接受代政皇帝、后妃、文武大臣早中晚三次朝拜。 朱允熥处理政事的地方,则在乾清宫的前殿。 “时间仓促,且众目睽睽之下,臣不好做的太过,饭菜简陋,还请陛下恕罪。”任亨泰先是告罪了一声,随后立刻将手中盛放着饭菜的篮子递给了朱元璋。 表面上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心则是觉得眼前场景有点魔幻:堂堂洪武皇帝,建立大明,叱咤风云数十年,如今居然从棺材里蹦出来要吃饭…… 这个世界怎么突然这么癫了? 朱元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径直接过菜篮子,打开盖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世界怎么突然癫成这样了? 他也想知道怎么突然就癫成这样了。 反正昨天晚上突发奇想,假死一下,然后就真“死”了。 “你先退下去吧,守住别让任何人进来这里就行了。”朱元璋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一边吃着饭,一边吩咐道。 他是微末出身。 本身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皇族矜持”,让他坐在龙椅上叱咤风云坐得,坐在棺材板上吃饭,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任亨泰看了一眼旁边的戴斯恭。 立刻拱手一礼退了出去。 “想问什么,问吧。”朱元璋大口大口地嚼着嘴里的卤肉,浑不在意地对戴思恭道。 蒋瓛不在身边。 戴思恭作为他多年的私人医生,甚至算得上半个老友,是唯一他能完全信任且知道内情的人。 朱元璋自然要叫任亨泰趁机把戴思恭弄过来安排一波。 戴思恭看了一眼坐在棺材板上干饭的朱元璋,又回头看了一眼前殿的方向,有些无语地抿了抿嘴唇。 装死变成真死。 二殿下变成了三殿下。 说是试探,变成了直接登基…… 戴思恭只觉得脑子一片浆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朱元璋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 道:“罢了,反正咱现在有的是时间,这还得从昨天晚上你和蒋瓛出了乾清宫开始……” 卸下了“皇帝”这个身份,除去最开始有些怅然,现在朱元璋反倒觉得身上似乎少了几道枷锁和束缚一般,并不刻意端着身份,如同一个老农一般坐棺材板上吃着饭,唠起了嗑。 当然,他只是大致和戴思恭讲了一下过程。 但其中的细节,譬如朱允熥具体如何压制的淮西武将,又如何与刘三吾等人谈判,如何巧妙地利用藩王、淮西勋贵、文人士子……等等权衡诸方,省略了过去。 “把臣撂倒了不算,还把蒋指挥使撂倒了!?” “迅速召集了淮西武将,还把詹大人、傅达仁给说服了?就连翰林院的刘先生都……” 当朱元璋把他昏迷时候失去的记忆给补全起来。 戴思恭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论怎么想。 这都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过他也知道。 朱元璋不可能也没必要骗他,而且今天早上,乾清宫之外,他也是亲眼见到,淮西勋贵、詹徽、傅友文等人跪地请求朱允熥即位的场面的,这个做不了假! “嘶……”戴思恭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始终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双眼微眯,忍不住慨叹道,“能做到让朝中文臣武将都甘心支持,大概也只有已故的懿文太子了……” 戴思恭提起朱标。 朱元璋的目光先是下意识黯淡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啊,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能比标儿做得更好。” 戴思恭面上露出一抹意外之色。 他跟在朱元璋身边多年,朱元璋对朱标这个儿子,这个继承人有多宠爱,多满意,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现在,仅仅过了一晚上的时间。 陛下居然认为如今坐在乾清宫前殿,代理国政的那位未来的新帝……比已故的太子殿下要好? 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这小兔崽子吧……唉……不说也罢。”提起朱允熥,朱元璋有些又爱又恨地欲言又止。 他“尸体”还在乾清宫躺着呢,这小兔崽子居然敢直呼他为“老朱”,给他气得不轻。 还有,那“番薯藤”的事情。 说话说一半,让他现在都还在抓心挠肝地想,那几根藤蔓到底能做什么天大的事情。 这特么跟看话本子看到一半没了,有什么区别? 戴思恭见朱元璋不准备说,自然也识趣地没有问。 沉吟思索了片刻。 他有些担忧地道:“那陛下呢?陛下放弃了今早现身的机会,彻底把这位置交给东宫三……新帝,陛下的处境是否太危险了?” 戴思恭虽是一位医者。 但他能常年呆在朱元璋身边,并且深得朱元璋信任也是有原因的——许多事情他比一般人看得透彻。 对于这天下至高之权力的争夺,足以让兄弟成仇,父子反目,更何况还有那群淮西勋贵。 “你说的不错,所以咱不准备待在应天府了。”朱元璋道,这一点他当然早就考虑好了。 “离开应天府?”戴思恭神情恍惚了一下,有些意外。 朱元璋点了点头:“咱去找老四。” 除了朱标,其他的皇子之中,朱元璋最满意的还是朱棣,毕竟这些皇子之中,朱棣是最像他的。 戴思恭迟疑了一下。 一番欲言又止过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可是陛下是否想过,若是……燕王殿下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歹心呢?” 第62章 朱元璋的后手,手中执剑! “他敢!!” 朱元璋目光一冷。 空旷的中殿之内仿佛空气都下降了几个度。 纵然朱元璋已经卸下了“帝王”身份,甚至大大咧咧地坐在棺材板上,但那种仿佛天然而成一般的威压,依旧足以令人背脊生寒。 也好在戴思恭侍奉朱元璋多年,承受能力非常人能及。 他知道,在朱元璋心里,始终把这种“父子”、“兄弟”情分看得很重,必然是不愿意听这种话题的。 可他也不得不提这一句。 无论是以他侍奉朱元璋这么多年,已经算得半个老友的情分,还是以天下安宁来考虑问题——他得提这一句。 戴思恭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说什么。 而是定定地看着朱元璋。 洪武大帝纵然会有自己的情绪,但过后,他一定也能明白这件事情需要慎重考虑。 于朱元璋自己,是生与死的考量。 于苍生百姓,是安宁于混乱之间的考量。 果然。 几个呼吸的沉默过后。 朱元璋收敛了自己的怒意和严肃的神情,反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戴思恭,咱就喜欢你这一点,谨慎的时候也谨慎,但真正该说的话却一定会说,所以咱才让任亨泰走完流程之后,安排你进来一趟。” 戴思恭心头一跳:“莫非陛下已经有了成算?” 朱元璋把已经吃空了的碗筷丢进篮子里去。 神色之间露出一抹怅然: “这件事情咱确实不愿意去细想,可一旦走到了这个地步,咱也不得不想。” “固然,咱还是相信咱的儿子是不敢动到咱头上来的。” “可此事关系到的,不仅仅是咱一人的性命,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宁,以及咱老朱家的江山。” “出了应天府之后,无论咱去老二、老三、老四……或者是其他哪个藩王的地界,纵然他们不敢动他们的老子,可皇权的诱惑太大,他们手底下的人,咱却不敢担保。” 为上位者多年,朱元璋太懂这其中的道道了。 就算藩王不敢,但在手底下人半推半就之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动摇。 听到朱元璋这一番话。 戴思恭知道,朱元璋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这些变化的后手了,不由神色一振,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顿了顿。 朱元璋继续道: “无论是哪个藩王,一旦咱去了他那里,若是他或者其下属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无非就有两条路。” “第一条,便是你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打着咱这‘洪武大帝’的名头,占据着大义的名分,可得天下大势襄助,再凭借他们手里的兵力与淮西武将碰一碰。” “第二条,杀了咱嫁祸给允熥,同样得天下大势,同时还可联合其他藩王以‘清君侧’之名,先把允熥拉下马,剩下的事情各凭本事。” 这一点,在他决定好自己的后路之后就想到了。 戴思恭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正是微臣心中所担忧的,只是这第二点,微臣没敢想。” “经陛下这么一讲,微臣反而觉得陛下愈发危险了。” “毕竟,挟天子以令诸侯无法联合所有藩王,但若杀了陛下死无对证,所有藩王都会觉得自己有机会,会联合在一起,就更有成功的希望。” “只要能想到这两点,他们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说到这里,戴思恭不由蹙起眉头来,脸色愈发凝沉。 朱元璋却呵呵一笑。 道:“可是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他们都少不了一个必要的条件——需要大义名分,需要师出有名,需要煽动天下大势。” 戴思恭目光一凛,似乎抓住了什么。 但一下子又没办法完全猜透朱元璋的想法。 他会审时度势不错,但他的本职终归还是一个医者,一下子当然想不到那么多。 朱元璋没有卖关子,双手枕着头往身后自己的棺材上一靠:“咱让他们抓不住大义名分便是。” 如果没有天下大势襄助。 这么多能征善战的淮西武将杵在应天府,任何一个藩王敢乱搞,都只不过是给朱允熥一个削藩的把柄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戴思恭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一半,心脏不由狂跳起来。 “咱会留下来两份‘遗诏’。” “一份放在你手上,一份放在蒋瓛手上。” “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咱的锦衣卫指挥使,另外一个是近身侍奉的太医,且你戴思恭在民间更是有口皆碑。” “他们但凡胆敢起事……” “便由你和蒋瓛把这大义的名分给允熥!” 朱元璋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目光之中带着凌厉之色。 戴思恭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被吓住了:“蒋指挥使和……微臣?” 他没想到自己在太医院谨小慎微多年,曾逃过大大小小的陪葬活动多次,临了临了了,居然还能摊上这档子事儿。 朱元璋这操作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和蒋瓛把“遗诏”一拿出来,以那群淮西勋贵的性子,天下藩王,露头就秒。 但问题是。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自己兜里揣着这份“遗诏”,秦王、晋王、燕王……或者其他的谁知道了,不得千方百计把自己给暗杀了啊。 就算平安无事,若是藩王起兵了,自己颤颤巍巍拿出遗诏,卷入这天下纷乱之中,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看到戴思恭这副害怕的模样,朱元璋挑了挑眉,嗤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小。” 戴思恭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敢情您老爷子是舒坦了,我这一把老骨头造的什么孽哟!」 朱元璋没注意到他的小表情。 开口继续道: “咱只需要让老四知道,咱在应天府里留了这一手,这就够了,咱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是留的哪一手或者哪几手。” “这只是一个威慑罢了。” “知道咱在应天府留了后手之后,老四会知道,他胆敢轻举妄动的话,不过是在自取灭亡,所以他不会动也不敢动。” 朱元璋靠在棺材上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 他手里握着一柄剑。 你要砍他。 可以。 但你知道后果就是,这柄剑同时也一定会反砍向你! 第63章 白帽着王姚广孝,朱棣莫名的寒意 北平,庆寿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古朴洪厚的钟声回荡在袅袅青烟、红墙青瓦之间。 寺中最为瞩目的,乃是建立在最高处,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一座为九层海云塔,另一座为七层可庵塔。 此刻。 双塔之下的广场极为空旷。 甚至连一个洒扫的和尚、沙弥也没有。 只有两道身影在广场边缘的栏杆旁边,凭栏远眺。 其中一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袈裟,脖子上戴着佛珠,手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俨然是一副僧人打扮。 只是这僧人眼眶呈三角状,虽垂着眸子,依旧给人一种凶戾之意,仿佛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站在僧人身侧,目光精亮的锦袍中年男子缓缓开口: “自从我大哥去了之后,父皇已经开始频频带着朱允炆出入奉天殿、谨身殿学习国政,连早朝都许朱允炆跟随在奉天殿仪銮上站着,从前只有大哥有资格站在那里。” “看来……道衍师父的话要落空了。” 正是常年镇守边塞,就藩北平的燕王,朱棣。 而他身边被称为“道衍师父”的僧人,正是历史上着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此时为北平府庆寿寺的住持。 虽出身皇族。 但朱元璋对皇子们的教育颇为严苛。 所以朱棣和其他年长皇子一样,从小不仅要读书习字,还要接受严酷的训练,十四五岁便已经可以跟随徐达等大将上阵杀敌,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拱卫大明。 他守着燕北之地,抵御被驱逐北上的残元帝国反扑,参与指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 光是站在这里。 就隐隐散发出杀伐气势。 只不过,此时提起朱允炆的事情,朱棣虽然在故作轻松,但他语气之中隐隐的落寞之意,终究无法完全被遮掩下来。 身为皇族。 同为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血脉,若说朱棣对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完全没有兴趣,那肯定是骗人的。 否则,身边这见他第一面,便对他“说要送他一顶白帽子,给他这个王爷戴上”的道衍和尚…… 怎么还可能待在他身边? 白帽着王,王上加白。 即为皇! 朱棣承认。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骤然跳动了一下。 只不过,大哥朱标为人谦和,既得父皇独一份的宠爱,又得朝臣拥趸、百姓民心,被父皇一手培养起来,能力出众。 而在他们小的时候,父皇不是忙于打仗就是忙于国政,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或多或少都承蒙大哥朱标的照顾,朱标与他们更有一份亦父亦兄的情分在。 大哥朱标继承大明江山。 朱棣是绝对心服口服的。 所以他心动,但是无论是想法还是行动上,都没有过那个意思——然,他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道衍和尚带在了身边。 他告诉自己。 那个位置是大哥的,谁也没资格抢。 但,他还是把这个念叨着“白帽着王”的和尚带在身边。 而自从朱标薨逝的消息传出。 朱棣就明白过来。 野心原来一直被他死死压在自己的血肉里,大哥早逝,他固然也是真正伤心的,可于此同时,那份野心也开始在他的血肉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了。 「或许,道衍师父真的有看人的神通?」 朱棣心里隐隐悸动着。 只可惜,应天府那边的变动和消息传来——现实很快给了他一盆冰凉凉的冷水。 从父皇的举动来看。 大概是要立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为皇太孙了! 朱棣心中彷徨,这才下意识来到了庆寿寺。 道衍和尚眉眼低垂。 单手立掌,神色平静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东宫二殿下,贫僧曾有幸见过一面,长得倒是玉雪俊俏,但是,这位二殿下的面相,并无多少帝王气度。” “殿下面相中正大气,方才是天命所归之主。”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 朱棣怅然蹙眉:“朝野上下,都说父皇要立皇太孙了。” 道衍和尚没有直接回应他这句话,而是略有些欣慰地微微一笑:“贫僧愿以白帽着王,殿下还是不愿意吗?” 朱棣神色一怔。 面上少有地露出了一抹窘迫之色。 以往他只能说不愿意,但现在……他在彷徨之际下意识来庆寿寺找道衍和尚,言语之间故作镇静地在取笑“你道衍估算错了”,实际上,如何不是想让道衍和尚定住他的心神? 沉默了片刻。 朱棣也不装了,目光一凛,瞬间仿佛有一头猛虎从他眼眸之中风驰电掣而出,道:“愿听道衍师父一言。” 道衍抬起头来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燕王殿下,你终于看清楚了你自己的心了。” 在道衍和尚面前真正表露出自己的心迹。 朱棣顿时感觉自己身上仿佛有一座大山被搬走了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不少,一双眸子都愈发明亮起来。 顿了顿。 道衍和尚看向远方,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在时,你只以为,这天下必定会是由太子殿下来继承,现在如何呢?” “纵观从古至今历朝历代,被名正言顺地册封立储之人数不胜数,在这其中,真正能够顺利继承大统的,又有几人?” “即便当今陛下真册封了东宫二殿下为皇太孙……” “那又如何呢?” 道衍和尚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云淡风轻地对着朱棣进行了一连串的反问。 朱棣目光微微一亮:“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与此同时。 心中的彷徨和憋闷仿佛一扫而空,心脏快速跳动起来。 不错,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了又如何?他朱棣就一定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道衍和尚回头看了一眼朱棣,嘴角噙起一抹弧度。 却在此时。 一阵风带着寺内的袅袅青烟吹过。 将朱棣身上的锦袍、道衍和尚身上的黑色袈裟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 此刻天气明明还算不上寒凉,天穹上甚至还高高挂着一轮日光,可朱棣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阿嚏!” 第64章 把应天府打下来!蒋瓛懵逼了 “起风了。”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面上神情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单手立掌,再次垂下眼眸。 他十四岁剃度出家,仅用了几年时间便将佛法钻研精深。 后又拜道士席应真为师学习阴阳术数,同时还与宋濂、杨基等儒家名士交好。 虽是和尚,却精通儒释道三家。 道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世俗的名利财富,到了他如今这个高度,唯一能让他产生兴奋感的成就,也就是用上自己这一身“屠龙术”,辅佐出一位出色的君王。 这是他后半生的野心。 所以他遇到了朱棣,对朱棣说要“以白帽着王”,更一路追随着他来到了北平府。 如今朱棣终于看清了他自己的内心,对于道衍和尚来说,这便是离自己心中的那个目标更进了一步。 “道衍师父,此事我心已定,也再无彷徨。” 朱棣目光一凛,坚定地道,但转而又有些疑惑:“可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一种抓不住的东西在阻塞着一般,我也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道衍只当是朱棣还没完全把自己心里那一关过了去,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或许是殿下还需再定定心。” “殿下是天人之姿,有帝王气度。十年前,贫僧曾说要送殿下一顶白帽,如今依旧未变,贫僧一定会辅佐殿下登临大位!”道衍和尚的声音宛若磐石一般坚定,三角眼缓缓睁开,仿佛有江河湖海在其中奔腾不息。 此刻广场上空旷,无一旁人,道衍没有丝毫掩饰。 朱棣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 扫去自己心中的不安,道:“本王,必不负道衍师父。” 就在此时。 九层海云塔后传来一道声音:“别……你别出去……” 朱棣眸中下意识迸溅出一道恐怖的杀意,猛然转头循声望了过去,看到两道年轻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面容略显稚嫩,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人高马大已有近七尺身高,穿着一身劲装,腰间别着一柄三尺长剑,走路带风。 “爹!我帮你把应天府打下来!让你当皇帝!” “那个朱允炆一副娘们唧唧的模样,哪里有皇帝的样子?给他当皇帝,大明都要完蛋了!” “还有他的那些兄弟,也都是一个德行!” “小的太小就不说了,就那个朱允熥,比朱允炆还要弱一百倍,我看他一眼都能发抖!朱允炆花架子一个,也只会跟在那些讨厌的夫子后面之乎者也,拿什么当皇帝!” “二伯残暴,三伯无德,爹才应该当皇帝!” 少年从九层海云塔后方大大咧咧走了出来,稚嫩的面上竟然带着一丝豪莽之气,锋锐尽露,一边说着一边笑嘿嘿地朝朱棣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拖着一身横肉的肥胖身体,也从塔后追了出来:“老二!别乱说话!” 只可惜太胖了,完全追不上。 此二人。 正是朱棣最大的两个儿子,老大朱高炽,老二朱高煦。 在朱棣靖难的四年时间里。 老大朱高炽留守北平独自处理一切政务,稳定大后方。 老二朱高煦则善骑射,臂力极大,跟在朱棣身边,前锋冲阵,屡立战功,多次救朱棣于危难,被朱棣赞为“类己”。 “爹!” “爹……” 朱高煦和朱高炽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朱棣面前,一个莽然无惧,一个则有些心虚。 朱棣敛去自己眸中的杀意。 当即一声厉喝:“朱高煦!你给老子跪下!” 兴冲冲的朱高煦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张稚嫩的脸庞有点垮,在老爹的威严之下只得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 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我……我也没说错嘛。” 朱高炽摇了摇头。 苦口婆心劝导:“老二,这种事情切不可宣之于口啊,好在此处只有你、我、爹,还有道衍师父在。” 对此,朱棣不置可否。 再次转过身去,嘴角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 …… 应天府。 乾清宫中殿。 穿着太监服饰的戴思恭怀里揣着一份“遗诏”,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暗暗自语道:“我老头子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也算是救人无数,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是朱元璋的意思。 同时也是维系天下安定的重要一步。 这一份“遗诏”,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硬着头皮接。 “不过……终究姜还是老的辣,陛下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一招牵制藩王,想来应该……问题不大吧。”戴思恭只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道,“接下来,还得去找蒋瓛一趟。” 他顿住脚步左右看了一眼。 目光停留在了乾清宫偏殿的方向:“根据陛下所说,蒋瓛和自己一样是被三殿下给撂倒了,明面上的说法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去了,实际上却在偏殿,大概是存了招用他的心思。” “要是陛下是真死,大局已定,蒋瓛也不是不能投诚,但他知道陛下没死,同时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必定不敢贸然投诚,别到时候给自己整死了……” “我得抓紧时间去和他通通口风。” 戴思恭佝偻着身子做贼似的朝偏殿方向缓缓走去。 心里则是叫苦不迭。 而另外一边,乾清宫偏殿。 “出事情了!” “出大事情了!” 蒋瓛浑身上下都被绳子给捆缚得紧紧的,嘴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棉布,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分毫,同时还有好几处地方隐隐传来剧痛。 当然最操蛋的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他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听着外面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内心无比惶恐。 他昨天就在陛下的寝殿外守着。 莫名其妙被人勒着脖子一顿闷揍,最终抵抗失败,今天一早醒过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 哪个老银币对自己下的重手? 皇宫大内的,哪里能冒出来这么个老银币,而且还能令自己无法反抗的? 二殿下呢? 特么的,还有……陛下呢!!? 第65章 掌权的第一步:亲兵! 蒋瓛被五花大绑着,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宁愿那个袭击他的老银币现在跳出来直接给他一刀,也不想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太操蛋了! 却在此时。 他的耳边响起一道极低的呼唤声:“蒋指挥使……” 蒋瓛努力撇过头,顺着声音朝窗户的方向看过去,总算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当即激动得面色涨红,瞪大眼睛挣扎着,嘴里只能发出“唔……嗯……”的闷声。 戴思恭脸色一变,立刻紧张地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也就是趁着现在宫廷大变,皇宫内外都需要人手维持稳定,防止有心人生事。 这才艰难地找到机会暗中见到了蒋瓛。 好在,偏殿门口的看守只以为蒋瓛又和之前一样,骤然醒过来太激动了所以才产生了挣扎。 “砰砰砰”敲了几下门,冷声道:“蒋指挥使,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挣扎无用。” 蒋瓛的确是聪明人。 立刻安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戴思恭那张老脸,此刻,这张脸显得无比亲切。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和戴思恭同是被那老阴逼撂倒的人。 自己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没法子。 反而这老头儿这么利索,跑了? 戴思恭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颤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拿出来早准备好的小纸条,通过窗缝展示给蒋瓛看。 【不必惊慌惶恐,陛下安。】 蒋瓛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不对劲,陛下没什么事儿,就算要问责自己渎职之罪,也该把自己下大狱才对啊? 不待他细想。 下一句内容就已经癫得他如同挨了一遭晴天霹雳。 【假死之事被东宫三殿下探知,三殿下把你我二人打晕,策划政变,已成功登位。】 东宫三殿下他知道。 那个唯唯诺诺、木讷蠢笨、胆小软弱的三皇孙,连一张最小的软弓都拉不出来那货。 把他?把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给撂了? 昨天那个老阴逼不是旁人,竟然是他!?这怎么可能? 当然这还不是最癫的。 策划政变?? 成功登位????? 这特么的又是什么发展节奏?陛下还活着就敢策划政变,不是活腻了是什么?还成功登位了?逮着陛下脸上踩呢? 蒋瓛死死盯着戴思恭手里的纸条,怀疑这死老头子在逗着自己玩儿。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三殿下不知道陛下还活着,而三殿下登位,乃是陛下默许,满朝文武皆以为陛下已经驾崩。】 【陛下要你佯作不知情,投效三殿下。】 【详情事后再叙。】 戴思恭知道自己现在随时有被发现的危险,不敢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地把大概情况让蒋瓛知道,同时让蒋瓛知道朱元璋的意思。 完事儿那张亲切熟悉的老脸就消失了。 留下蒋瓛一个人cpu宕机,独自凌乱。 此刻。 蒋瓛恨不得把戴思恭那个死老头子拎起来暴打一顿——你倒是把话说说清楚啊?年龄不小,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蒋瓛和戴思恭同在朱元璋身侧侍奉。 他也知道那个老头子的品性,为医者说话最严谨,不确定的事情从来不会随便乱说话。 再加上。 在这件事情上,他和戴思恭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所以蒋瓛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之后。 还是把戴思恭的话听了进去。 「陛下还活着……」 「却对满朝文武假死,默许了三殿下登位!」 「这种待遇,普天之下只可能有已故的太子殿下才可能有!从未显山露水过的东宫三殿下,到底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间比肩太子殿下的!?」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绝对料想不到的事情,这位三殿下也绝不会是个善茬!」 蒋瓛细细一想,双眼微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从博古架上把盒子拿了下来,仿佛呵护着婴儿一般,将里面的番薯藤以及三个番薯拿出,将其放在了面前用米醋调制的简易营养液之中。 做完这些。 朱允熥才长舒了一口气:“呼……” 说实话,就是他在奉天殿和文物朝臣对峙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紧张,毕竟那时候已经做好了多手准备,最不济还有淮西勋贵这把大刀在,说八九成把握都保守。 但这番薯藤和番薯却是基本不可能再得到了。 除非让人开着船去美洲往返一趟。 马三宝看着水里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满脸好奇之色——到底啥玩意儿能让陛下如此紧张??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有资格过问的。 “陛下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今日又忙碌了一个上午了,中午还要会同嫔妃大臣朝拜大行陛下,不如先歇歇吧。”马三宝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朱允熥。 纵然如今大明已经换了天,纵然这个少年已经变成了大明的天,可他跟了朱允熥八年,说句僭越的话,他算是看着陛下长大的…… 被马三宝提醒,朱允熥也回过神来。 有了一丝疲惫感,不由得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当皇帝果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陛下肯定不在话下!”马三宝笑呵呵地道。 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虽然现在的局势算是初步定了下来,但他知道,距离真正的安稳,还远远不够。 淮西武将、边塞藩王、朝中文臣……这其中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都会再次变得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一些人生吞活剥。 譬如他给淮西武将画的大饼。 他们现在执行力这么高,大抵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很快他们就一定会重新本性毕露。 朱允熥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但这同时也需要人手。 想到这里。 他看向马三宝道:“你去兵部把京畿附近卫所的士兵资料,大明建建朝以来的所有武举举子资料都给我调过来。” 朱允熥看事情从来不会自以为是。 别看他现在把文臣武将都牵制住了。 可真正算起来,淮西勋贵不算他的人,刘三吾、詹徽、傅友文之流也不算他的人。 掌权的第一步,至少需要有一批真正属于自己的亲兵! 第66章 把锦衣卫变成自己的形状! 既然他要的是亲兵。 那这些人就不能和淮西勋贵有什么太大的瓜葛,否则自己依旧会陷入被淮西勋贵牵制的威胁之下。 甚至自己做的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 也可能被泄露给淮西勋贵知道。 淮西勋贵是一把利刃。 可利刃太利,伤人的同时却也容易伤己,况且这群淮西武将既野又贪,还莽,朱允熥更是不得不防。 这个时代对于朱允熥来说,早已经不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或者代号,而是上至武将高官,下至一兵一卒贫民百姓,都拥有着自己的人格的时代,谁也不会无凭无依就效忠你,任劳任怨地任你差遣,那不过是话本子里的工具人罢了。 所以最好的方法。 就是从军中挑选家世清白,无依无靠的人,经由他的手亲自提拔上来,再许以好处和奖励。 如此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亲卫。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马三宝面上虽也有几分疲惫之色,却也同样打着精神,应声道。 看着马三宝再次离去的身影。 朱允熥也不禁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可用之人太少。 他朝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淡淡一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人手么?” 锦衣卫。 这些年,他们天天盯着,抓文武朝臣、淮西勋贵的小辫子不少,他们唯一效忠的就是老朱。 除了朱元璋之外,谁不把锦衣卫恨得牙痒痒? 可现在老朱已经嘎了,说这群人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如今朝中大局已定。 如果在这种时候,自己能给她们一个效忠立功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抓住?——这也叫做人心。 所以朱允熥一开始就没有对锦衣卫下死手。 第一是面儿上不好看。 但第二点才更重要:锦衣卫能成为他的人! 就连蒋瓛也不是不可能! 纵然蒋瓛知道老朱对于储君的倾向,可是现在即将要坐在帝位上的,是他朱允熥! 蒋瓛只有两个选择:投效,或者死。 朱允熥缓缓回到自己的龙书案之后坐了下来,提笔蘸墨。 在桌上一张宣纸的左边写下【锦衣卫】三个字,然后在下方补充了内容:【千户所十九,人数两万】。 接着又在纸上右侧的位置写下【新增人数】四个字。 只是笔尖挪到这四个字下方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了下来。 顿了顿,他随意写下两个字:【五千】。 但立刻就摇了摇头。 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转而目光一凛,写下了【一万】两个字。 “锦衣卫中终究是老朱最信任的亲卫,纵然可以被我利用,但我一时之间也不能全信他们。” “按照大明的卫所兵制,每个千户所的人数是一千一百二十人,按照二比一的比例,往每个千户所里插进去五百个身家清白无依靠,由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 “把一个卫所的人数增加到一千六以上。” “新人想要立功,原本在职的锦衣卫则会想要保住自己,同时寻求我这个新帝的信任,以此建立相互监的机制。” 朱允熥看着龙书案上的宣纸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口中低声自语盘算着。 最终面上露出了一抹落定下来的笑意。 提笔在【一万】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这样下来,有异心者迟早会暴露出来,逐渐被剔除出局,只需要慢慢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润色…… 锦衣卫就会变成他自己的形状。 “现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把这一万个人筛选出来,然后去敲打敲打蒋瓛了。”朱允熥将桌案上的宣纸拿起来,用旁边的蜡烛引燃后丢入焚烧炉之中。 看着焚化炉之中火光闪动,朱允熥下眼睑微微一颤,摇了摇头:“不够……这些准备还不够。” 他捏了捏眉心,觉得脑子里略微有些混乱。 沉吟片刻,他抬起眸子:“淮西勋贵……淮西勋贵这两天被老朱的死和我的出现冲昏了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必须尽快落实下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回忆着。 同时在纸上陆陆续续地写了起来: 【石英砂、碳酸钠、石灰石……】 【高温……】 这是制作玻璃的方法。 想要利诱这群淮西武将,并非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譬如后世一些简易的小技术放在这个时代,都足够引起爆炸式的反应——挣钱对朱允熥来说从来不会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在于时间。 以那群淮西武将的尿性,一旦冷静下来了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多少实际上的好处和利益,反而还把自己原先到手的东西拱手推了出去。 这会是淮西武将的第一波质疑。 而朱允熥想要应付住淮西武将的这第一波质疑,最快、最简单、最有效便捷的方式,就是玻璃。 “不过……我能批量生产玻璃这件事情,却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玻璃在这个时代能值钱,只在于稀有,一旦这东西不稀有了,那就是九块九包邮。” “而且,以那群淮西武将的性子,要是知道了这技术……”朱允熥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顿时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才似乎想到了什么。 目光一亮,轻拍了一下龙书案:“以冶炼陶瓷为幌子!” “作为一个皇帝,有那么些小爱好总是没问题的。” “老朱家的皇帝,可以喜欢当木匠,可以喜欢修道,可以喜欢斗蟋蟀,可以喜欢当将军……” “我喜欢冶炼陶瓷,喜欢侍弄花草,有何不可?” 朱允熥挑了挑眉,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刚好烧制琉璃也好,烧制玻璃也好,都需要高温操作,以自己“喜欢冶炼陶瓷”的说法,就顺理成章了。 而“侍弄花草”的借口,也可以让自己“在乾清宫种植番薯藤”的行为显得不那么突兀。 而且这还有另外一点好处。 文臣武将希望君主不昏庸,可同时,除了那些真正刚直不阿的忠臣,许多人又并不喜欢君主太过精明。 “此番迅雷不及掩耳的政变,我不得不为之,却也有些锋芒太过了……”朱允熥面上带着一抹淡笑,自语道。 同时也长舒了一口气。 第67章 番薯播种!淮西勋贵的逆反! 五日后。 乾清宫中殿。 朱元璋从棺材里骤然坐了起来,偷偷地探着头查看周围的情况,确定中午前来参拜的文武大臣、后宫嫔妃都已经离开了中殿之后,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呼……” “早晨、正午、晚上……” “每天都要来三次!” “你们礼部的流程咋就恁麻烦?真他娘的烦人!” 朱元璋看着旁边从袖袍里掏出来一个菜篮子的礼部尚书任亨泰,怨气有点重地骂骂咧咧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 他一天得钻三趟棺材,着实憋屈。 只是现在皇宫上下守卫森严。 卸下了“皇帝”身份的朱元璋想要偷偷出宫,很难,一旦他露头了,只有一个下场:他和见到他的所有人,死得梆硬。 况且他的“遗体”每天还要早中晚三次接受朱允熥、文武朝臣和后宫嫔妃的拜谒,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最安全的方法。 只能是等停灵结束,光明正大地躺棺材里出去。 任亨泰苦哈哈地躬身请罪:“陛下恕罪!帝王驾崩的礼数古来如此,微臣也只能仿照先例,若是贸然不让祭拜,反而显得不寻常。” 他也很操蛋。 早朝见完奉天殿上的陛下,回头还得伺候这位陛下。 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朱元璋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菜篮子,哼唧唧了一声,大快朵颐了起来:“赶紧安排个日子给咱埋了!” 任亨泰抿了抿唇。 心中一阵无语。 自己喊人早点把自己埋了,活这么久还真是头一回见。 …… 吃完午饭。 朱元璋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挖土的声音。 趴在窗户上透过缝隙往后院的方向看去,便忍不住蹙起眉头来,恨铁不成钢地道:“玩物丧志!” “又是种花种草,又是在乾清宫里建了个窑炉要烧什么瓷器……简直就是玩物丧志!” “你是一个帝王!” “龙书案上那么多折子,那是天下苍生!” “有这时间,你不去多批几张折子,跑到这里捏泥种草!真是气死咱了!” 他在乾清宫中殿住了几天,就在这里看了几天。 朱允熥灵前即位之后。每天都要守着那块破地种花种草,又要守着新建起来的窑炉…… 哪儿有什么皇帝的样子? 今天一看。 不出意外。 又是朱允熥那臭小子在乾清宫后院挖土。 朱允熥身上还穿着一身麻布孝服,却是手里拿着把锄头,卷起了孝服的袖子和裤腿儿。 后院的宫人已经全部被他支走。 此刻,朱允熥正赤脚踩在泥地里松土,这几天下来,泥地里已经被他亲自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花草。 只留下中央一片干净的空地。 番薯藤和番薯经过朱允熥五天的精心照料,已经长出了许多芽儿,可以入土了。 “三宝,去……” “算了,我自己去拿。” 朱允熥本想叫马三宝去拿,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光着脚丫子从泥地里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脸期待和急切之色冲到周五一个房间里,把那七根番薯藤和三个番薯拿了出来,上面肉眼可见的多了许多芽根。 接着又自顾自地跑回了地里开始忙活起来。 朱元璋目光一凝:“是那天见到的那几根不认识的藤蔓,还有果子!臭小子说是一桩破天的功劳……” 朱元璋细细端详着赤脚站在泥地里忙活的朱允熥。 不禁目露思索之色。 没别的。 因为他发现:“这小子……和之前不一样了,今天干起活来倒是利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之前种过不少地。” 他是农民出身。 纵然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没忘了本。 一个人干农活儿的样子熟练不熟练,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之前朱允熥摆弄那些名贵花草,认真不了一点,朱元璋只当是朱允熥完全不熟悉农务。 可是今天,朱允熥的样子却令他大吃一惊——松土,播种,浇水,施肥……一气呵成! 农活,朱允熥当然是干过的,不过是在穿越之前,小时候在农村里帮过忙,所以从催芽到种下他都有些心得。 只不过。 名贵花草只是幌子。 他当然草草了事。 可今天种的,却是番薯藤! “种在周围的那些名贵花草咱都认得,价值不菲,但这臭小子明明会干活,却只是草草了事,反而那几根没有任何观赏性的藤蔓、红疙瘩,他却像是在呵护一个孩子一样……” 朱元璋暗暗自语念叨着,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沉吟片刻,他目光一亮:“莫非……他之前做的事情,都只是为了今天种那几根藤蔓和红疙瘩做铺垫?” “他不想让人发觉这些东西!” 朱元璋总算回过了味儿来。 他死死盯着朱允熥的动作,仔细端详着那些被朱允熥分成一截一截的番薯藤、还有暗红色的疙瘩块。 愈发觉得心中像是有个小猫在挠着一样。 “番薯藤……” “把咱最喜欢的琉璃盘子给碎了,又大费周章地搞这么多名贵花草品种来掩人耳目,只为了保护几根藤……” “这东西,到底能干嘛!?” 朱元璋躲在窗户缝儿后面,捻着胡子,好奇心简直要直冲天灵盖了,心里难受得不行。 …… 是夜。 凉国公府。 蓝玉这些天的心情都十分不错,在自己家的演武场上光着膀子舞动一杆长枪,身上虬结精瘦的肌肉若隐若现,让人一看便觉得其中蕴含着巨大的爆发力。 却在这时。 府上的管家小跑着来到了演武场。 抱拳一礼道:“老爷,景川侯、鹤庆侯、舳舻侯……等等诸多侯爷深夜联袂而来,求见老爷。” 蓝玉长枪一扫,枪尖在空气中发出破空的震动声,而后收枪顿住身形,蹙眉道:“这大晚上的,他们来做什么?客厅招待好,我片刻即到。” 这么多人大晚上跑过来,总是有事发生。 蓝玉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后,立刻来到了客厅,此刻,曹振、张翼、朱寿、陈恒……等人齐聚一堂。 不待蓝玉说话。 便有人急不可待地站起身来。 道:“凉国公……这几天……我们越琢磨,咋越觉得不对劲?” 第68章 蓝玉的表态,利益还是情分? “不对劲?什么不对劲?” 蓝玉大步流星走到客厅主座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莫名其妙之色,不以为意地道。 这几天的时间里。 他都属于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今陛下虽未曾正式登基,但在大行陛下停灵第二天,就已经灵前即位,算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他本来就是战功赫赫的凉国公,如今更是新帝的舅爷。 在朱元璋手里,他只封了个太子太傅的加官,居于宋国公冯胜和颖国公傅友德之下,他就很不满。 但当朝的是他好外甥孙,没两天直接给封了个太子太师。 如今在朝堂上。 谁见了他不笑脸相迎? 就是詹徽、傅友文之流都客气了几分。 他蓝玉走哪儿都得昂着头,挺着胸! 所以蓝玉到目前为止,暂时还没有想太多,更多的是享受着这份从龙之功带来的优越和更进一层的权势。 “这……” 见蓝玉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众人不由有些犹豫起来。 只是,此事涉及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既然来这里了,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挑明的决心。 所以,片刻后。 怀远侯曹兴一咬牙,道:“那几个庄子,咱原本马上就要搞到手了的,前几天脑子一热还回去了……这几天越想越有点后悔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 顿时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坐在客厅的诸多淮西勋贵都开始大着胆子抱怨起来: “就是!我那天晚上也是撤手了好几处庄子!” “之前弄一处庄子死了几个人,我还格外花了好些银子白送给他们的家人了……” “我垂涎了好久的第十九房小妾,费了好些手段才弄到手的!天杀的给我送回去了,心里跟有小猫在挠似的!” “回头咱一合计,怎么好像亏了啊!” “……”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时之间,整个两国公府的客厅里跟沸腾了起来一样,身份尊贵的公侯们大吐苦水。 起事的当天晚上。 老爷子死了,令他们恨铁不成钢的东宫三殿下跳了出来。 也算搏了一个从龙之功。 爽是爽了。 只是事情落定下来,一时之间涌到脑袋上的热血一退,他们冷静下来一合计才发现——实质上的好处一个没有,反而是贴钱的贴钱,贴庄子的贴庄子,贴小妾的贴小妾。 虽然说得了一个日后可以随便捞钱的允诺。 可现在手上的损失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才找蓝玉说理来了。 待众人这一番群情激愤的吐槽过去,便有人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凉国公,我们之前都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来了,现在朝局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吧?” “那咱们……是否该拿些拿些回报了?” 这一点。 才是他们最在意的。 也是今天的重点。 前面放下几个庄子,送回去个女人什么的,都好说。 只要现在能“重操旧业”,而且还有陛下“金口玉言”的庇护承诺,那他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们当初图的不就这个么? 贪、莽、暴戾……大明立朝二十余年以来,这些本性在这群人之中已然膨胀发酵,所以他们很快就忍不了了。 “凉国公,此事您与我们是一样的立场,不仅仅是凉国公,凉国公帐下那些义子,想必也同样着急,只是碍于凉国公的情面不敢直说罢了吧。” “不知……可否请凉国公去请示一番陛下的意思?” 闻言,蓝玉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我还当是什么呢!此事既然是陛下金口玉言,必然不会有问题!” “咱这就进宫一趟!找咱外甥孙聊聊去!” 蓝玉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说罢,收敛起脸上自得的笑意,目光之中露出一抹笃定和锋锐,顿了顿才凝沉地道:“咱们把他扶上了那个位置,此事,也不能够有问题!” 见蓝玉如此说。 客厅之内的淮西勋贵均是相互交换着眼神。 纷纷长舒了口气。 这件事涉及到了所有人的切身利益,但蓝玉和如今的新帝又有一层抹不开的血缘关系,他们就怕这一点。 也好在蓝玉的利益和他们是一致的。 在真正的利益面前,什么血缘、情分,终究得往后靠靠。 “哈哈哈哈!凉国公所言极是!” “这段时间,老爷子还在棺材里躺着呢,咱们这位新陛下就在乾清宫里捣弄那些名贵的花草,甚至还搬了座窑炉放乾清宫里去,玩起了什么泥巴瓷器,关于此事,朝堂上颇有微词,不还是咱们的气势帮他压下去的么?” “不错!这其实是件好事情!” “咱后来回家里细想,越想越觉得,咱们这位新陛下有点精明得可怕了,也好在他有想要的东西,如此他就更需要依赖于咱们。” “……” 蓝玉表态了,这些人也就不需要顾头顾尾了。 说起话来都开怀了许多。 也放肆了许多。 “嘘……”有人有些心虚地做出个噤声的动作,下意识环顾四周仿佛是在担心着什么。 下一刻就有人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嘘什么嘘!老爷子死了!还当有锦衣卫盯着咱们呢!” “咱们的新陛下忙着差遣锦衣卫去替他找花儿、草儿,找泥巴去呐,那个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的时候已经过去喽!” “……” 两国公府的客厅里顿时笑成一片,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穿着一身孝服伏在龙书案上,右手握着一支朱批狼毫笔,在面前的折子上写下了【朕已阅】三个字。 随后合上了折子。 忍不住把手上朱批狼毫笔往桌子上一丢。 没好气地道:“这折子也太多了!” 他知道老朱把宰相给废了,皇权相权一手抓,对于这皇帝的工作量也算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这几天折子批下来,实在给他批得没脾气了。 整个大明皇朝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送了过来。 没事还东请个安、西请个安的。 朱允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心中暗道:「得尽快把内阁的工具人们安排起来」! 第69章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内阁。 朱棣靖难之后首创,至明朝中期发展到巅峰,保证集权的同时还有内阁分担诸多政务。 譬如嘉靖、万历两朝,一个忙着休闲二十年不上朝,一个忙着躺平睡觉二十八年不上朝,大明都没崩盘。 后来清朝的军机处也算是基于这个制度进行的一个完善。 不过朱允熥也知道。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在他真正稳定朝堂掌权之前,该自己辛苦的还得自己来——求稳永远要优于求进。 “陛下,您白天忙着种花种草、冶炼陶瓷,晚上批阅奏折又熬这么晚,着实辛苦,奴婢着人伺候您休息吧。” 候在一旁的马三宝道,同时捡起桌上的朱批狼毫笔在水缸中洗净,挂起,又清理了龙书案。 朱允熥捏了捏眉心,点了点头。 同时兼顾诸多事情,辛苦是辛苦,但在自身天崩开局的情况下,能幸运地碰到了老朱提前嘎了,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他的最优解了。 种花种草、冶炼陶瓷…… 不仅仅是为了炼制玻璃和栽种红薯掩人耳目,同时也是让一些人对自己放心些。 否则自己刚上位就大肆从军中、武举举子之中选人,又把锦衣卫收入麾下,淮西勋贵不可能没什么想法。 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另外一边的中殿。 朱元璋百无聊赖地从自己牌位面前拿了个糕点丢进嘴里,一边吃着一边透过窗户看向灯火通明的前殿,满意地点了点头,前殿的窗户上,隐隐约约映照出龙书案后站起来的身影。 “还行。” “种花种草、冶炼陶瓷,虽然说是有些玩物丧志了些,好在这孩子并没有荒废政务。” “批折子批到了深夜,算是勤政。” “听任亨泰给咱讲,他平日里在朝堂上和大臣讨论国事,也是应对得宜,甚至偶尔还能有一些咱都没想到的巧思。” 朱元璋笑嘿嘿地喃喃自语道。 正当他伸了伸懒腰,也准备去休息的时候。 却听到乾清宫前殿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守门小太监通传禀报的声音:“启禀陛下,凉国公求见。” 这次借助淮西勋贵登基。 朱允熥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所以给了虚名和特权,譬如封蓝玉为太子太师,特赐他可以随时进宫面圣……等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如果是白天人多杂乱的时候,声音自然传不到中殿来。 不过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声音传到中殿朱元璋耳朵里虽然极小,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朱元璋蹙了蹙眉:“蓝玉?” “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这大晚上的还要跑到乾清宫来?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 “蓝玉……淮西武将……” 朱元璋又往自己嘴里丢了块糕点,趴在窗户缝上往前殿的方向看着,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顿了顿他才似是想通了什么。 目光一凛,深吸了一口气暗道:“这群淮西武将坐不住了!根据任亨泰的说法,允熥这孩子明面上给这群淮西武将封了些太子太师之类的加官头衔……”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是来找他讨好处来了!” “他们贪,咱屡屡斥责打板子都没用。” “不能指望他们一直老实!” “淮西勋贵、文人士子、边塞藩王……允熥让多方势力达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可这平衡一旦被打破……对于实际上没有任何根基的允熥来说,很不妙!” 朱元璋心中思索着,顿时困意全无,伸长了脖子朝乾清宫前殿的方向死死盯着。 想到这一点。 他一颗心都不由提了起来,跟着替朱允熥紧张。 只可惜。 他只能看到窗户纸上隐隐约约的影子,前殿里面发生了什么,说了些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远不如那天晚上躲在帷幔之后方便。 …… 乾清宫前殿。 听到小太监的通报。 朱允熥挑了挑眉,目光一凛:“宣。” 马三宝蹙眉道:“这大晚上的,陛下也忙了一天了,凉国公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允熥的嗤笑声打断了:“呵,忍不住找朕要好处来了呗,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急不可耐。” 他下眼睑微微一颤。 带着笑意的脸上夹杂着一抹莫名的复杂意味,眸子里一抹锐利若隐若现。 “这……这可怎么办!?” 马三宝吓得深吸了一口气,一双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他算是完全看着朱允熥如何一步步牵制住朝堂各方势力的,也知道这需要一个微妙的平衡,原本这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这才几天的功夫,淮西勋贵这边就出了变故…… 想到这里,马三宝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 不过当他下意识看向朱允熥的时候,却发现自家主子面上却竟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朱允熥双手扶后,神色十分平静。 他向来信奉一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虽然淮西勋贵比他料想的要更早生变,但几天的时间下来,已经足够他得到那点石成金的结果——玻璃 这会儿的功夫。 门外传来守门小太监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一个另一个略显嚣张的脚步频率。 很快朱漆大门被打开。 蓝玉抬脚跨过乾清宫的门槛,关上门,抱拳躬身:“参见陛下!” 朱允熥收敛起自己其他的神情,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伸手虚扶了一下,道:“这里又没有外人,舅爷还和我论什么君臣啊。” 这话听得蓝玉喜笑颜开。 立刻直起了身子,好在嘴上还谦虚了两句:“诶~你是咱们大明的新陛下,君臣名分还是要论的!” 朱允熥笑呵呵地道:“不知舅爷深夜来找我,所为何事?这大晚上的,有什么事情舅爷差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漏夜前来?” 这话倒是听得蓝玉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他蓝玉是谁?——令朱元璋都头疼的骄兵悍将,会不好意思,但不会不好意思太久。 顿了片刻就直截了当地道:“几天前在乾清宫所言,想必陛下还没有忘记?” 第70章 人麻了!不是!这群人要干嘛? “几天前在乾清宫所言,想必陛下还没有忘记?”蓝玉的面上带着几分试探的神色。 朱允熥神色微微一滞,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凛然之色,旋即便立刻收敛了起来,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哈!” “舅爷这是说哪里话?” “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助我登临大位,这几天在朝堂内外,也是舅爷、舅舅与诸位叔伯公帮我镇住场子……你们待我之心,我感受甚深!” “与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自然都是记在心里的!” 朱允熥面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他固然知道这群淮西勋贵眼里只有贪,只有利,但他现在羽翼未丰,面上的功夫当然是要做足了! 大丈夫。 不论今朝,只待来日! 蓝玉面上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心中也一下子落定下来,看来此事稳了! 当然。 他也知道此事必然是稳的! 不过当初朱允熥找上他的时候。 也没想过事情居然能这么简单——只需要调动自己的关系势力威慑一下,甚至手上都用不着见血腥,就几乎把大明皇朝一半的权柄握在手里了? 从前是只能偷偷摸摸干,一个不小心还得遭一顿训斥责罚,而现在,最顶上的人是他的外甥孙,靠着他蓝玉坐皇位! “哈哈哈哈哈!好!” “哎,原本这件事情咱也不想这么早提的。” “只是吧,咱蓝玉受点委屈没什么关系,不过牵涉到的人这么多,人家送人的送人,还庄子的还庄子,散银子的散银子,咱也得和他们有个交代不是??” 蓝玉摊了摊手解释道。 毕竟自家外甥孙也才刚坐上龙椅没几天,自己这么早提这件事多少算是有些为难他了。 好在这外甥孙爽快啊! 朱允熥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神色,淡淡一笑,道:“这是当然的!舅爷和诸位叔伯公以诚待我,我当报之!” 这话又听得蓝玉一阵喜笑颜开:“陛下性情中人也!” “既然这边已经和陛下通过了气,那咱蓝玉也算是对老弟兄们有个交代了,这就告辞了。” 蓝玉抱拳一礼。 事情说完了,他自然也懒得逗留下去。 然而。 朱允熥却摆了摆手。 “舅爷何必走得这么急?坐下喝杯茶先。” “其实听到舅爷深夜来乾清宫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把此事给疏忽了,所以立刻派人去了各位叔伯公的府上,把他们也请了过来。” “自从那夜一叙之后,我这边忙于朝政一直不得空。” “可我能够‘忙于朝政’,却少不得舅爷和诸位叔伯公替我稳定住朝堂内外,压下那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无论如何,我都该请各位叔伯公再喝一杯茶的。” 分好处的事情。 绝对不能让人代而为之。 否则,别人承的就不是他朱允熥的情,而是蓝玉的情。 蓝玉虽说是他亲舅爷,有那么几分情分在。 可他今天能大晚上的跑来乾清宫,足以说明……相比于那几分算不得多深的情分,在他的心里,还是“利”字当头——父子还有反目的呢,更何况隔了两个辈分的舅爷? 况且,画大饼忽悠人的事情。 旁人也代劳不了。 朱允熥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拉住蓝玉,把他按在殿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满脸都是温和、谦逊、感激的神情。 十年的演技可不是白白磨练的。 蓝玉本来是不想多待的,只是朱允熥这番盛情邀请,只能就这么顺势坐下来了。 只是。 心里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朱允熥笑得好看,说话又好听,都听得他有些飘飘然了,也就懒得计较这虚无缥缈的不对劲了。 话分两头。 朱元璋这边可就难受咯。 他只能趴着窗户缝儿盯着乾清宫的窗户纸,看着窗户纸上两个十分模糊的人影,却完全无法知道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这臭小子和蓝玉聊些啥呐!能聊这么久?” “淮西勋贵这么快就直愣愣地逼到他跟前儿去了,他现在一点离不开这群人,该不会真把咱的大明卖了吧?” 朱元璋伸长脖子。 一颗心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之前是他掌控着整个大明皇朝,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是收敛着的,就连他也没有预料到,这群人竟然会这么快发难。 也不怪朱元璋着急。 如果现在朱允熥真的把他的大明卖了。 现在的他根本完全无法阻止! 就算后面平安出了宫,再去拉上诸多边塞藩王……来来回回,好不容易休养过来的大明也必然要陷入至少好几年的生灵涂炭,再者还有北境残元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可是…… 现在的朱允熥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压得下这群骄兵悍将? 几天前他能趁着这群人头脑发热给他们画大饼,现在他们冷静下来了,这一招已经行不通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元璋心中的忐忑和担忧也越来越甚,只能在窗户旁边背负双手,神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蓝玉进入前殿,已经长久没有出来了,莫非…… 却在此时。 似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约传来。 紧接着就是前殿朝向中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夜里的烛光隐约映映照出朱允熥和蓝玉两个人的轮廓。 “舅爷,这边请。” 朱元璋看到朱允熥面上带着胆小,伸手朝自己所在的中殿方向虚引了一下,示意蓝玉朝中殿这边方向来。 随后朱允熥在前,蓝玉落后半步。 真特么朝中殿来了! 朱元璋心头一跳,浑身肌肉一紧,头皮都瞬间麻了。 “娘的!大晚上的,他们怎么朝咱这边过来了?” “他们在里面说了些啥?” “这臭小子脸上笑嘻嘻的……该不会……” “等等!常升、张翼、朱寿、曹兴……他们也被人引到咱这中殿这边来了!” 朱元璋前一刻还在抱怨看不到前殿里的具体情形,这一刻却是直接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着急忙慌地回头,朝棺材的方向颤颤巍巍走了过去,心里暗暗叫苦:「不是!这群人要干嘛!?」 第71章 朱元璋:老子坟头蹦迪,礼貌吗 「冷静!冷静!」 「应该不是发现了咱的事情,咱现在一个人待在这中殿里,对咱动手可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朱元璋匆匆忙忙地抬脚往棺材里爬,一边暗暗分析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让自己镇定,也尽力让呼吸平稳下来。 刚在棺材里躺好。 外面那些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显然一群人真的是朝他这边过来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群人莫名其妙跑到自己的棺材、牌位面前到底能干嘛?——来哀悼?自己死了这群人比谁都高兴…… 不多时。 一群人过来推开了中殿的门。 随着众人的脚步在牌位面前顿住,有人忍不住发声问道:“陛下,您深夜叫我们来大行陛下的“遗体”和牌位面前……这是为何啊?” 语气之中充满了不解。 同时还带了一分心虚。 诚然,如果朱元璋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这群人提刀比谁都要快,不过朱元璋现在只剩了个“遗体”躺在那儿,他们做的事情毕竟有些不光彩,面对未知的鬼神反而有一丝畏惧。 说到底,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完全唯物。 蓝玉也是有些懵逼和好奇,问道:“陛下请直言。” 他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淮西勋贵来他府上诉个苦之后,他觉得也有道理,立马就进宫找朱允熥了。 朱允熥答应得倒是爽快。 可完事非要喊他喝茶,还要把其他淮西勋贵都喊过来。 喊过来也就罢了。 还喊到老爷子牌位面前来了…… 朱元璋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也算是听明白了——人都是朱允熥喊来的! 正当他心中忐忑地猜测着朱允熥的用意之时。 就听到朱允熥那个熟悉且温润的声音响起:“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有礼。” 朱允熥微微拱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场众人都有些振奋地交换着眼神,显然颇为受用。 几日前的朱允熥,只是东宫三殿下,现在的朱允熥,却已经是九五至尊,奉天殿上那张龙椅的主人! 他们何尝不明白。 这代表了陛下的态度?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道:“诸位的意思,舅爷都已经传达给我了,我心中记着诸位对我的维护之意,当日曾答应诸位的事情,自然一刻也未曾忘怀。”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愈发兴奋了起来。 就连他们也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简单,也就那天晚上劳碌一个晚上,收获这么大?他们原本也只是想捞点儿利息,或者和朱允熥要上一个确定的结果。 结果朱允熥直接主动提起当天的允诺…… 躺在棺材里的朱元璋却是暗暗咬了咬牙,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果然,现在就被这群人牵着鼻子走……」 俗话说。 话说满了之后必然有但是。 “但是。” 朱允熥目光一凛,两个字让众人脸上的笑意滞住。 不待众人说什么,朱允熥便继续道:“如今我刚登上大位,许多事情都还没落定下来,情势看似简单,可我却依旧是如履薄冰,不得不请各位暂且再委屈委屈。” 众人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就连蓝玉也有些懵:不是?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不过朱允熥后面的话。 却立刻让他们的脸色缓和了过来:“可是舅爷、舅舅和诸位叔伯公对我的爱护与心意,我却不能辜负。” “所以我把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都带到了皇爷爷的‘遗体’和牌位面前,指着我皇爷爷的牌位,便是想郑重地告诉诸位叔伯公,当日之言,允熥必不会忘记!” “这是允熥对舅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的心意!” 朱允熥指着朱元璋的牌位,目光坚定且郑重地道。 见此情形。 众人原本隐隐有些愠怒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发誓这种事情在现代狗都不信。 但在这个时代,谁都或多或少有些唯心主义在身上的时代,朱允熥直接指着朱元璋的牌位发誓…… 那多少是有几分可信的。 而且。 这更是在告诉他们。 我朱允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连祖宗牌位我都敢指,为了拉拢你们许下的好处,一旦条件成熟,我也不会畏首畏尾。 再加上他之前表现出来的“玩物丧志”,这些人会知道,他朱允熥现在依赖着他们,以后也会一直需要依赖他们。 画大饼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有人信! 排场安排上,大饼画上,最后再把这几天烧出来的玻璃成品往他们面前一摆,必定能安安稳稳上一段时间。 时间。 朱允熥只缺时间! 朱允熥站在乾清宫中殿信誓旦旦的一番话,顿时给蓝玉等人都干沉默了。 一些胆子略小的人。 甚至还有些心虚地伸着脑袋往牌位后方的棺材看过去。 下意识有些龇牙咧嘴。 「年龄不大,但你是真的勇啊!」 「我淦!直接指着牌位,大行陛下明令禁止的事情,你贴着他脸高谈阔论,要是你皇爷爷能被气活,现在能直接从棺材里蹦出来给你几个大逼斗……」 嗯。 朱元璋现在的确想这么干。 他还当是要做什么呢?原来是带着这一群骄兵悍将跑到他坟头蹦迪!你特么礼貌吗?这种事儿,整个老朱家所有的龙子龙孙,哪个敢这么来? 「这大逆不道的兔崽子!」 「冷静……咱得冷静!否则一条老命要在这里交代了!」 朱元璋虽然知道自己也不会有太久的寿数了,但终归还是惜命的,只能克制住自己,紧紧咬着牙齿,屏住了呼吸。 牌位面前。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神色懵逼,一扫之前戾气的淮西勋贵。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心中也明白,时机差不多了。 而后目光穿过众人看向门外,不急不缓地道:“三宝,把东西拿上来。” 众人回过神来。 面上又纷纷露出一抹不解的神色,纷纷转头看向殿外。 只见马三宝拖着一口大箱子来到了中殿的大门口。 然后憋红了脸把那口大箱子抬了进来…… 第72章 琉璃!全是琉璃!?(今日三更,求催更) 「东西?」 躺在棺材里的朱元璋一颗心脏突突地跳着,心中依旧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对于朱允熥这一波大逆不道的操作。 朱元璋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生气。 虽然他没真死,但在这群人眼里他就是真的死了,这群淮西武将也就罢了,朱允熥作为自己嫡亲的孙儿竟然也如此大逆不道,甚至还特么是带头的那个! 只是转念一想。 类似的事情这小兔崽子干得还少么? 自己的“尸体”都还在乾清宫龙榻上躺着,他小子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不哀不跪,直接把自己当空气,甚至连“皇爷爷”都不叫了,一口一个老朱,还把他饿死的爹娘兄弟姐妹给蛐蛐了一顿,往他心窝子上戳。 想到这些,朱元璋觉得这小子干出手指牌位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且他稍微一冷静也想得明白。 朱允熥今天在这里指着他的牌位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拖住这群淮西勋贵,维持住他刚平衡起来的朝堂罢了。 至少这小兔崽子顶住了这么多淮西勋贵的压力。 没把他的大明给卖了。 「非常时候需要非常的手段,刚才那一番动作虽是对咱大不敬,可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多少还是能忽悠住他们一段时间的,咱都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操作。」 「不过现在……这小兔崽子还要搞什么花样?」 「听声音,这“东西”斤两还不轻?」 朱元璋竖起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声音,在心中估摸猜测着,只是他依旧猜不透朱允熥的心思。 与此同时。 牌位面前。 “这……这是什么?” 在场诸多淮西勋贵之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一口很重的大箱子。 看这小太监的样子,里面的东西显然很重…… “莫非……” 许多人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只当那箱子里是什么金子银子,目光一阵发亮、呼吸急促。 可旋即他们就知道自己这想法不靠谱。 这口箱子大归大,是没错的,可就算这箱子里装的全是金子银子,也不够他们这么多人分! 估摸算计一下,分下来怕是也就够他们塞个牙缝而已——不值得朱允熥这么大费周章地在这关键时刻拿出来。 况且,他朱允熥也才刚刚上位。 哪儿来那么多钱财能私下里给到他们的? 虽然不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 但如今的朱允熥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帝王,又在这个时候搬出了这个大箱子……他们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纷纷好奇地给马三宝让了路。 由着马三宝费力地把一口箱子拖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淡淡一笑。 直接把箱子的盖子掀开。 “虽然还是需要委屈舅爷、舅舅,还有各位叔伯公几年,可诸位对允熥情分深重,允熥岂可辜负诸位长辈拳拳之心?” “这些玩意儿,权当是允熥的心意了。” 说完,朱允熥踢了一脚,箱子应声滑到了蓝玉等人面前。 只见到。 中殿灵堂内闪烁的烛光之下。 箱子里竟是一片晶莹剔透!!! 在整个灵堂之内反射、折射着烛光的光华,华美绝伦! 就连蓝玉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他常年四处征战,见过好看的战利品数不胜数,却也没有一次场面有这么惊艳。 “琉……琉璃!” “整整一大箱子,全是琉璃!?” “其中没有任何杂质!清澈、纯净、透亮!这剔透的程度,咱从未见过!” “比起海外藩国每年进贡的琉璃漂亮多了!” 为什么能令人惊艳。 就是因为稀少、罕见。 其实,到了大明这个时代,中国与海外的交流早就已经繁盛过好长一段时间了,一些舶来品也算不得太过稀奇。 尤其是对于蓝玉他们这些位列公侯的勋贵。 因此。 琉璃他们是见过的。 可是这么清澈、纯净、透亮的琉璃……却没见过! 一时之间。 一群淮西勋贵哗然一片。 一双双眼珠子死死盯着那个被朱允熥一脚踢过来的大箱子,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表。 灵堂内闪烁的烛光勾勒着他们眼中的贪婪。 这箱子里的琉璃,有大有小,有的做成了精致的盘子、碟子、动物和植物模样,也有各种尺寸各不相同的、圆圆的透明珠子。 还有些奇形怪状不知是何形状的琉璃。 但无一例外。 这些琉璃均是无比的纯净透彻。 一眼看过去,明明还隔着琉璃盘子,却能轻松地看到箱子内壁上的一些划痕! 若是换算成银两,其价值也不知能高到何等地步! 压根就不是金银能比的! 众人心中各有所思,眼睛放光。 “这……” “这是给咱们的!?” 不少人还沉浸在惊诧之中,完全被眼前华美绝伦的场面吸引住心神的时候…… 有人率先注意到了重点。 这些珍稀、价值连城之物,好像是要给他们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看向了朱允熥:贪婪、灼热、渴望、兴奋——仿佛一群饿狼! 朱允熥双手负后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如前所说,这是允熥对诸位叔伯公的一番心意。” “这些东西,既不在国库册内,也不属于皇爷爷的内承运库,乃是一些海外藩国除去明面上的贡品之外,私下里额外进贡给皇爷爷的贡品,纯粹是独属于皇爷爷个人的私藏。” “全在这儿了。” “明面上几乎无人知晓这些东西的存在。” “舅爷、舅舅、各位叔伯公想作为藏品,抑或是拿到市面上去售卖,都干干净净,绝不会有人为难于你们。” 朱允熥做事。 向来不喜欢留尾巴。 自然早就给这堆不值钱的玻璃,想好了一个合理的出身。 否则他凭空变出来这么多“琉璃”,是哪里来的? 这其中的价值和吸引力太大,此事看起来显得蹊跷,这群淮西武将又贪,绝对会引来他们的探究。 反正往死人头上推不作数。 若是这制造玻璃的方法被探究到了…… 玻璃也就不值钱了。 譬如后市曾被炒到天价的钻石,随着后来越来越多人知道那是一个骗局,知道地球上的钻石存量极高,只是商人囤积居奇抬起来的价格之后,卖钻石的专柜都逐年变得冷清了下来。 就是这个道理。 而最重要的是,玻璃不值钱,他之前苦心建立起来的平衡,顷刻间就要崩塌! 第73章 嗯?等等!咱好像没有一箱琉璃 闻言。 蓝玉等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副不敢置信之色。 “这……这么多,真给咱们了啊?” “没想到陛下私下里居然还有这么多高端藏品,这些年来藏得可真深啊,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咱们是一点不知道!” “这是真的吗!?” 难以想象,这一箱子华美绝伦的珍品,竟然全是拿来送给他们的!——以这批琉璃的成色,光是其中一颗最小的玻璃珠子都价值不菲,更别提那些样式精美的琉璃盘子、摆件了。 而以这箱子里的琉璃数量。 在场这么多人按人头分一分,到单个人手里的都不会少。 估算一下。 这里面的价值,甚至能抵得过他们私下里那些勾当好几年的进项还有富余! 干那些事情。 他们累死累活,担惊受怕,还要为人所不齿。 但这些东西陛下可说过了,不属于国库,甚至不属于作为皇家私库的内承运库,是一笔压根儿就没被记录在册的财富。 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拿上这么多好处。 这哪儿是什么受委屈啊? 这特么的是享福啊! 况且也只是叫他们收敛个几年而已,等这皇位坐稳当些,他们后面该有的还是会有!——这可是陛下指着老爷子牌位讲的,陛下他可不怕老爷子在下面暴跳如雷! 前前后后合计下来。 他们亏么? 他们赚了! 这新陛下能处,有好处他是真分!跟他混是真香啊! “多谢陛下!” “臣等叩谢陛下圣恩,必定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往后,朝中敢有人非议陛下半句,咱提刀就干!边塞藩王谁胆敢起事,咱打头阵帮陛下平反!” 也不知谁起的头。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一群人哗啦哗啦地先后往地上一跪,面色涨红,就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谁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但是只要我谢恩快,陛下你可就不能反悔咯。 好在,站在牌位面前的陛下并无任何反悔之意,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谦逊有礼:“诸位叔伯公这是在做什么?此事是我对你们的心意,何必多礼?” 众人抬头小心观察着朱允熥的神色。 也见他面上一副无比坦荡从容的模样,淡淡的微笑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感激。 这才纷纷放下心来,笑嘿嘿地起身。 心中忍不住感叹:「大明这位新帝,比当初太子殿下还好相处啊!他有好处是真想着咱们!」 嘴上也是没闲着。 “陛下这心意也忒厚重了。” “咱们与常将军一脉亲厚,与凉国公、开国公也亲厚,帮一帮陛下本就是理所应当嘛,哈哈哈哈哈!” “……” 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绽放出一阵阵笑容,一小会儿的时间,这些人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不少。 故意落在最后的会宁侯张温却垂着眼眸,暗暗长叹了一口气:「在大行陛下牌位面前,甚至大行陛下“遗体”都未曾入土,就直接指着牌位与这群人交换利益,瓜分大行陛下的私藏……简直是大逆不道!」 「把苍生百姓当作儿戏、筹码,在灵堂内哄堂大笑……礼崩乐坏,真不知大明皇朝的前路在哪里啊……」 张温虽不愿意和这群人同流合污,可他在身份立场上却早就和这群人捆绑在一起了,所以也只能跟着这群人一起来乾清宫,却不想见到的却是这副场面。 这位新帝,做的能比那天晚上还要出格。 「毫无顾忌。」 「毫无敬畏之心。」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此刻,耳边的笑声,诸多淮西武将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琉璃被从箱子里拿出来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在这个本该沉浸着哀伤、沉寂氛围的灵堂里。 显得格外刺耳。 可他……还是做不了什么。 …… 与此同时。 这些声音当然也传到了棺材里,落入了朱元璋的耳中。 听得朱元璋愈发憋屈窝火了起来。 只是。 外面嘻嘻哈哈、叮叮当当、舅慈甥孝恭维来恭维去的…… 他躺在棺材里却也只能死死咬着牙、握着拳头,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来。 「孽障!孽障啊!」 「当着咱“遗体”的面一口一个老朱也就罢了,在咱的牌位面前大逆不道咱也当你是有苦衷的,现在居然连咱私藏的东西都全部拿出来白白送给这群骄兵悍将!」 「一箱琉璃……那可是一箱子的琉璃啊!」 「能给咱大明干多少事情?你就是要给,也别给这么多啊!一大箱子呐!全分给了这些人,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朱元璋在心里一阵狂怒。 高血压都快要飙上来了…… 不过很快。 他就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哪里有问题?」 朱元璋紧蹙着眉头思索着眼前的神情。 然后得到了答案:「嗯?等等!咱好像没有一箱子琉璃!!!」 一个精致的琉璃盘子都被他放盒子里摆在乾清宫。 几天前那个晚上,被朱允熥为了那几根破藤蔓摔裂了,他还心疼了好一会儿。 他哪里会有一箱子琉璃?? 想到这里,朱元璋一腔窝火总算是消下来了些。 但下一刻心中的古怪和疑惑却更多了:「不是咱的……这小兔崽子上哪儿搞这么多琉璃的?想要搞到这么多琉璃,连咱这个皇帝只怕都很难,这些年他还被吕氏那毒妇给盯着……」 奇怪……这件事怎么想怎么想怎么奇怪。 朱元璋一时都觉得自己脑袋有些发胀,拼命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元璋似是想到了什么,躺在棺材里瞳孔骤缩。 「点石成金!」 「对了!那天晚上这小子和他身边那个小太监闲聊的时候聊起来过,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当时他同样不认为淮西勋贵会因为他这句就一直老实,可那时候的他十分笃定自己有法子应对,说的就是什么“点石成金”的法子!没有成本的钱财!」 「所以……这“点石成金”成的不是金,是琉璃!?」 第74章 这孩子……从来就不容易啊! 在这件事情上。 朱元璋几乎是获取到了所有的信息和要素。 在前殿的时候就听到朱允熥说什么“点石成金”、“用没有成本的钱财安抚淮西勋贵”云云。 再回想到这几天的时间里。 不仅仅有那些做陶瓷的细泥被送进有窑炉的那个房间,还有一些石砂状的东西,也被送进了那个房间。 他的棺材被放在了中殿,是视野最多的一处房间,而任亨泰知道内情,一直尽量安排不让人过多、过频繁地靠近灵堂,所以活动的余裕不小。 他待在此间无聊。 最好打发时间的,自然就是观察乾清宫里发生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而如今结合朱允熥的行动。 就不难推测出这一箱子琉璃的出处和来历了。 「所以……」 「他搜罗名贵草木种在乾清宫的院子里,是为了替他那几根藤苗掩人耳目,而这个醉心于冶炼陶瓷的“爱好”,则是为他批量制作琉璃放的烟雾弹!?」 「难怪那天他不小心把咱的琉璃圆盘打碎了之后,那么不以为意,还认为那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明白了!」 「全明白了!」 朱元璋在脑海中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几乎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看似是“玩物丧志”,实际上却并不是。 而是心思缜密地走一步想十步,早就料到了这群淮西勋贵迟早要闹起来,这些“没有成本的财富”要散给他们,所以一开始就想了个法子遮掩,避免这些人好奇探究! 「这番心思,简直太缜密了!」 「这也就能解释这几天时间里,这孩子身上出现的种种矛盾、违和之处了。」 何以在乾清宫密谋一夜,在奉天殿进退有度、应对机敏,能做到滴水不漏,却在登临大位之后就那么急不可耐地“玩物丧志”给人以话柄? 何以明明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偏偏又愿意批折子批到深夜都不休息?」 「假的!都是假的!这孩子还在演!」 「这几天的时间里……白天种地、捣鼓琉璃,晚上批折子,乾清宫前殿的灯几乎就没怎么熄过!这拼劲跟咱年轻的时候都有的一拼了!」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心头更是涌起了一阵愧疚之意。 把之前心里的所有不愉快瞬间就抛之脑后去了。 因为自己的疏忽没有察觉到吕氏那毒妇做的事情,让这孩子在东宫战战兢兢地过了十几年。 靠着自己一己之力稳住朝堂各方势力,好不容易即位了,依旧还过不上舒坦的日子…… 「这孩子……从来就不容易啊!」 朱元璋觉得自己心里一阵堵得慌,也好在外面那群淮西武将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自己隐藏好。 但愧疚的同时。 朱元璋心里却也高兴! 「这孩子有一力承担起整个大明重担的能力和魄力!」 「咱的选择……或许……是没错的?」 趁着外面嘈杂混乱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小幅度地给自己暂且松松筋骨。 虽然他现在还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真选对了。 可心里的把握却已经大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也更确定了另外一件事情。 「还有蕃薯藤!」 「允熥他连“点石成金”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到,那天他说的关于番薯藤那什么“破天大的功劳”,又怎会有假?」 「也不知那藤蔓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朱元璋已经开始期待了起来。 恨不得那几根平平无奇的藤蔓明天就能成熟,好让他看看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可惜这多少得等咱到了北平府才能知道咯!」 朱元璋现在虽然人躺在逼仄的棺材里。 前面还被自己的亲孙儿指着自己的牌位一顿冒犯。 可此刻。 却是一阵神清气爽。 毕竟想通了这其中的诸多关窍之后,令他期待和开怀的事情,可就不仅仅只有一件了: 「有这批量制作琉璃的方法,咱大明岂不是发达了!?」 「咱当皇帝二十五年,就没有一年不用受这憋屈气的!」 朱元璋面上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脑海里仿佛看到了大明皇朝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处处路不拾遗的场景了。 …… 中殿灵堂大门口。 马三宝在朱允熥的授意下,把箱子里的玻璃盘子、碟子、珠子、摆件等等……按照蓝玉这一伙人的地位和影响力,依次按照提前定好的量分给了他们。 连他尝试烧玻璃、以及给玻璃凹造型的时候,产生的一些略带瑕疵的玻璃物件,也被朱允熥发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 有这么高品质的玻璃,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瑕疵品放市面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所以这些人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顺带还收了一批破烂,一个个脸上的笑容还愈发灿烂,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了。 一个个抱着自己手里的一堆“琉璃”爱不释手。 顿了顿。 待中殿灵堂之内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朱允熥轻咳了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咳咳,舅爷、舅舅、诸位叔伯公,今夜宣你们进宫便是为此事了,诸位可还有什么其他要事要说?毕竟我也刚刚登临大位,许多事情难免疏忽,这件事情本该早就安排上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几乎透明的琉璃器皿、摆件、珠子等等。 就是再厚脸皮的。 面上也有点不太好意思,挂不太住了。 这尼玛多好一陛下啊? 有好处是真给大家分,长得又好看,说话又好听,甚至还早就把好处给他们准备好了……分好处是一点不给自己剩下。 结果他们却急冲冲地逼了上来。 简直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多不容易啊这小孩。 顿了顿,才有人厚着脸皮嘿嘿一笑:“陛下日理万机,咱们自然不敢多叨扰陛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夜也已经深了,那我就不多留诸位了,也好早些出宫归宅。” “是,陛下!”众人齐声道,旋即联袂而去。 随着这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允熥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目光一凛,锋利如刀! 第75章 唐太宗渭水等三年,朕也能等 “这群淮西武将也太心急了。” “陛下这才不过刚刚灵前即位,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登基,他们就等不及闹到乾清宫来了。” “简直是狼子野心。” “……” 看着一伙人各自包好分到手里的琉璃,一脸笑嘻嘻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马三宝一改之前恭谨的神色,撇着嘴低声嘟囔。 面上流露出不满之色。 而后便有些心疼地转头朝身旁的朱允熥看了过去。 人心叵测,自家主子难,从小到大都难! 从前有吕氏那毒妇盯着、暗中为难,如今好不容易等着机会,登临大位了,却还不得不受这群骄兵悍将的逼迫。 面上笑嘻嘻说什么把陛下当作子侄爱护,实际上却恨不得啃下几口肉来才好。 陛下,难呐! 不过。 当他见到朱允熥的神情之时。 却是当场背脊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陛下俊逸的面容上仿佛染了一层寒霜一般,眼神仿似能杀人! 这种模样,并非寻常那种敢怒不敢言的姿态。 而是一种坚定,一种笃定和决心…… 仿佛一头暂且盘踞一方的幼龙,某一刻必能有雷霆万钧! 朱允熥一开始就知道这群人不是好相与的,他们的贪,就连老朱也不过勉强能压得住。 人就是这样,有了碗里的想锅里的,贪欲无穷无尽。 若是这群人懂得些分寸。 他倒也不能容下他们。 可他们不出意料地没有分寸,分不清大小王,甚至比朱允熥预料的还要更早发难! 这次若不是朱允熥一惯未雨绸缪的习惯,立刻就着手烧出来了一批玻璃,只怕真没法子了。 既然如此。 他们的头上便已经悬上了一柄剑。 朱允熥迟早要让这柄剑落下去! 马三宝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愈发心疼起来,不过下一刻他就见到自家主子脸上寒霜骤然一褪,又露出之前那种谦逊的微笑:“舅舅?去而复返,可还有事?” 原来是开国公常升又从夜色之中走了回来。 「好家伙,不愧是磨练了十几年的好演技!」马三宝看得一脸懵,刚酝酿出来的情绪瞬间就没了。 一下子觉得自己属实没必要那么担心。 正如那群淮西勋贵之前说过的那样——陛下是个小狐狸,满朝文武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群贪婪的淮西莽夫迟早要阴沟里翻船。 常升的神色之中带着一抹郑重之意。 缓缓开口道:“既然陛下今夜刚好宣了臣来乾清宫,有一事臣得多句嘴提一句。” “江夏侯周德兴虽非国公,却也是开国勋贵之中的元老,与你皇爷爷既是同乡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在军中也同样有一定的影响力。” “他与在东宫养病的太子妃和二殿下渊源颇深。” 他的神情之中多少带着几分关切之色。 说到底是亲舅舅。 撇开这其中牵扯到的各种利益关系,旁的武夫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利,但常升终归还是在替朱允熥考虑着的。 朱允熥淡淡一笑,目光之中似有深意:“舅舅考虑周到,不过……周德兴活不长了。” 常升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看这孩子的神情,想来并未忽略掉周德兴这个潜在的威胁。」 今天晚上。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被朱允熥一道旨意传到了乾清宫里来了,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张翼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才这么几天的时间,就忍不住了! 也好在。 老爷子居然还有这么一箱子私产在,再加上允熥这孩子胆子大、有魄力,居然在老爷子牌位前这么一闹,又把老爷子一箱子琉璃私产全部分给了这些人。 这才打发了这群人。 可常升心里也是真的心疼这孩子:大姐留在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还这么难。 他能想到的不多。 但想得到的,他还是想着能提醒一番便提醒一番,毕竟自家这个小外甥刚刚即位,要处理的事情又多,难。 这才去而复返。 不过听到朱允熥的话,常升除了放心的同时,心中却也忍不住隐隐疑惑:「不过……周德兴活不久了?允熥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老家伙谨慎得很,这些年谨小慎微没什么尾巴,即便之前在奉天殿的时候,也就站出来说了两句话,回头一看情势不对,立刻缩回了头去……」 「无故处理开国功臣……不像这孩子的行事风格啊。」 「罢了,这孩子自己心中有自己的主意算计就好,就算他真的硬把周德兴给处理了,朝臣的不满,我和舅舅来压!」 “嘿嘿,看来是臣多虑了,陛下心中有主意便好,那微臣便告退了。”常升嘿嘿一笑告辞。 朱允熥笑着点头,伸手虚引:“舅舅也是在为我想,允熥心里知道,夜黑路滑,舅舅回去当心。” 常升点头致意,再次离去。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不由一阵慨然:「利益之中的一点真心,还得是亲舅舅才靠得住。」 马三宝看着常升离去。 自然也替自家主子开心,轻声叹道:“好在开国公还是真心惦记着陛下的,不似其他淮西武将。” 朱允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语气之中带着一抹深意,不急不缓地道: “不着急,当年大唐的太宗皇帝刚刚即位,便面临东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攻至距长安仅40里的泾阳,彼时的大唐国力不足,签下渭水之盟称臣纳贡,三年之后,大唐铁骑踏突厥,一雪前耻,更成就了空前的贞观盛世。” “唐太宗渭水等了三年,因为他缺的是时间。” “朕也能等。” 朱允熥双手扶后,声音虽温润淡然,却仿佛能定住江河湖海! 闻言,马三宝心中不由一阵汹涌澎湃起来:“奴婢相信,陛下也可以成就和贞观一样的大明盛世!” 朱允熥坦然一笑:“想着比肩,为何不想着超越?” 马三宝笑着挠了挠头:“是奴婢目光短浅了,陛下现在掌握了琉璃的制作方法,也就是大明拥有无限的财富,做什么事儿做不成?陛下的成就当然要比唐太宗更高!” 第76章 我那经济学稀烂的皇爷爷 「唐太宗在前,都不想着比肩,只想着超越!」 「好!好!好!」 「有这份心思,做什么事情做不成?」 「就是咱也没想着,能一下子把大明变成贞观盛世的那般规模!且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少年就该有这份意气!」 朱元璋躺在棺材里。 听着蓝玉等人离去,听着常升去而复返,听着朱允熥那一番慷慨之言尽显少年意气。 一时之间觉得自己都变年轻了一般。 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正直挺挺地躺棺材里…… 唯一不同的时候,自己年轻时候可没有这孩子这么坐得住,人都贴脸上来了,还能这么稳!更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道道和技术。 「不过这小太监说的对!」 「大明立朝以来,咱也不是不想让大明变成那样的盛世,可是想做的事情太多……国库里的钱又少……」 「但现在条件却不一样了,怎么不能想着超越唐太宗?」 「也不知道允熥这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发明了批量制造琉璃的方法!」 想到这些。 朱元璋心里一阵阵的舒坦。 不过……这种舒坦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 “无限的财富?想屁吃。” 只听得朱允熥那熟悉且温润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地吐槽了一句那个叫做“三宝”的小太监。 朱元璋不由眉头一蹙。 想屁吃? 那小太监说的话和他想的一样。 这小子骂小太监想屁吃,岂不是也在骂他想屁吃? 朱元璋不服气地咬了咬牙,暗道:「这小兔崽子在气死咱这方面,还真是从不让咱失望!」 “啊?不是吗?” “那些国公爷、侯爷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看着陛下搬出来的一箱琉璃眼睛都在发光。” “陛下现在随手就能造出品质如此之高的琉璃,用的东西却只需要一堆石头而已……” “这不是无限的财富是什么?” 外面传来小太监马三宝无比疑惑的声音。 这自然也是朱元璋心中的疑惑,朱元璋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只听朱允熥淡淡开口道:“咱们先不提琉璃,咱们说一说大明宝钞。” “大明宝钞?”马三宝不明白这俩有啥联系。 朱允熥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开口道: “洪武八年,我皇爷爷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发行大明宝钞,一贯大明宝钞,可如同一千文铜钱一般,自由使用。” “我平日里不去外面走动,倒是你经常替我在外面走动,你倒是说说,到如今的洪武二十五年,一贯大明宝钞,能当多少铜钱用了?” 被这群淮西武将一闹,朱允熥的困劲儿也过去了。 这时候脑子一阵清明,甚至有点饿,转身在摆放牌位的桌案上,随手挑了块点心丢嘴里,吃了起来。 马三宝顺着朱允熥的话茬仰着头认真思索起来。 “大明宝钞……” “现在大概能当二百文到二百一十文左右的铜钱使用。” 他每天早晨都按照朱允熥的要求去逛早市,偶尔给自家主子买些糕点、糖果,因此立刻就给出了答案。 话说出口之后。 马三宝才瞪大了眼睛一阵哑然。 “一千文……两百文……怎么差了这么多!?” 大明宝钞的价值是慢慢往下在掉的,这个时代的人,又基本没什么经济学的概念,自然很难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最多也就是抱怨两句“大明宝钞一年不比一年好使了”之类的。 而如今被朱允熥这么一提。 马三宝才惊觉不对劲——洪武八年到洪武二十五年,拢共也就十七年的时间,大明宝钞居然缩水了这么多! 与此同时。 躺在棺材里竖着耳朵的朱元璋顿时心头一跳。 「十七年的时间。」 「大明宝钞一千文铜钱变成了两百文……」 朱元璋勤政,对国事抓得紧,对银子也抓得紧,户部的情况自然了然于胸,虽然之前没有关注过这一点,可他太知道,朱允熥提出来的这一点没有任何错。 「是啊……为何变成了这样??不知不觉间,咱精心设计的大明宝钞就变得不值钱了。」 朱元璋把之前的不快抛诸脑后,一时之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但细想又没什么太大的头绪,没办法完全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顿了顿。 外面的那小兔崽子又开骂了。 “大明宝钞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这玩意儿能贬值成这样,这得拜我那经济学稀烂的皇爷爷所赐。” “他穷啊,没钱。” “搞出来个大明宝钞,就以为自己发现了财富密码,印钱,疯狂印钱,却不知道钱这东西也是会贬值的。” “市面上的米面粮油拢共就这么点,大明宝钞多了,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却不会多。一来二去,大明宝钞自然而然就不值钱了。” “我那皇爷爷也是天真,天上哪儿有掉馅饼的事情?” “老朱你说是吧。”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吐槽道,说完还曲指敲了敲摆放着牌位的桌案,轻轻嗤笑了一声。 此刻。 朱元璋内心只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 「你他娘的骂谁呢!」 「稀烂?穷?咱堂堂大明皇朝的开国皇帝,把咱说得跟个叫花子似的!」 朱元璋当皇帝这么多年,被自家的孙儿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儿地骂……哪儿受过这种委屈?? 当然,他心里骂归骂,可朱允熥把这件事情讲得十分简洁明了,朱元璋当然知道——这小兔崽子的话,一个字不假! 大明朝,缺钱。 他只能多印宝钞,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才推行得下去。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行为在十七年之内几乎把大明宝钞变成了废纸。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里也有些发堵——他是皇帝,他肩上的担子是整个大明皇朝,他也难啊! 正当这时候。 他又听到朱允熥敲着他放牌位的桌案,还朝自己发出了一声灵魂质问…… 朱元璋顿时气得头皮都麻了。 「又叫“老朱”!」 「一天天的,“老朱”是你这小兔崽子能叫的!?」 「大明缺钱咱也没办法!不印宝钞事情怎么做下去?你能耐你倒是给咱一个解决方案啊!」 朱元璋在心里暗暗骂道。 可与此同时又暗暗有些期待,希望这主仆二人能聊到这所谓的“解决方案”。 第77章 陛下您真没死?锦衣卫的暗线! 朱元璋的确没办法,他知道了这印钱的危害,可面对那些要银子的事情——北境残元的反扑、旱灾、涝灾、冻灾…… 即便现在时光倒流,他还得那么做! 这也是朱元璋当皇帝之后,一直要面对的事情。 即便现在已经把这权柄给了朱允熥,朱元璋对这件事情还是无比在意。 牌位面前。 马三宝面上顿时露出一阵恍然之色。 明白了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所以……琉璃也是同样的道理!”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一箱子琉璃值钱,是因为这市面上拢共就这么一箱子,如果我弄出来一千箱子、一万箱子、百万箱子的琉璃,这玻璃和一堆石头也就没两样了。” 马三宝蹙起眉头长叹了口气。 不由有些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天下就没那么容易的事情,奴婢蠢笨,白高兴一场了……” “不过陛下……” “您在大行陛下灵前如此,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马三宝龇着牙,看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靠在放牌位的桌案上,还津津有味地吃着贡品,忍不住心虚地抬起头在灵堂里看了一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见到了飘着的大行陛下。 朱允熥耸了耸肩:“死人又吃不了东西,慌什么?” 说完还随手拿起来一个丢给马三宝:“尝尝,大半夜的饿着肚子,这贡品还挺好吃的。” 马三宝手忙脚地接过糕点,不由吓了一身冷汗,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不……不敢,奴婢可不敢。” 说完,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糕点走到牌位面前,把糕点放了回去,双手合十作揖:“大行陛下莫怪,大行陛下莫怪……” “什么胆小样!”朱允熥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随后目光看向了灵堂外面。 一名身形魁梧,脸上略带着些横肉的中年男子,身着飞鱼服,腰系绣春刀,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手上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被布盖住了,布上面隐隐有一丝血迹。 “宋忠?何事?”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问道。 宋忠。 原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官位。 在告发蓝玉掀起着名的“蓝玉案”之后,朱元璋杀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个人出来平息众怒,蒋瓛自然就是这个“背锅侠”,所以被下马了。 作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宋忠,便成了第三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洪武末期到建文朝活动。 朱允熥虽然留了蒋瓛。 但以蒋瓛跟朱元璋的密切关系,肯定不可能再让他章掌握着锦衣卫了,而作为指挥同知的宋忠,与朱元璋不算那么密切,了解整个锦衣卫系统,又有足够的能力。 是朱允熥的最佳选择。 被提拔起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启禀陛下。” “蒋指挥使松口了。” 宋忠面色凛然地应声开口道,“陛下给了他五日的考虑期限,今日是最后之期,大行陛下去了,蒋指挥使终究是想活的,为表忠心,他切下了一截小指。” 朱允熥挑了挑眉,随意地看了一眼宋忠手里端着的盘子。 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他又不是那些清流文人,不要命了就求一个名留史册。” “朕不需要他的指头。” “朕要的,是只掌握在蒋瓛手上的暗线。” 留着蒋瓛,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能当老朱的心腹这么多年,能力自然也没的说,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蒋瓛手上掌控着的那些情报暗线。 现在的他势单力孤。 淮西勋贵不好相与,能稍微放心的,常升算一个,蓝玉算半个,在外的藩王随时可能旁逸斜出。 锦衣卫被他梳理了一番,人员编制从之前的两万变成了现在的三万,也算是掌控了一半,提纯,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内忧外患。 这种情形下。 蒋瓛手里那些暗线的价值就太大了。 “是!蒋指挥使已经允诺了此事,待他整理好之后,会将手上的暗线呈给陛下。”宋忠应声道。 “朕等着。”朱允熥微微点头,淡淡地道。 “蒋指挥使还有一个请求。” “说。” “他想见大行陛下最后一面。” “准。” 朱允熥爽快答应了,毕竟是多年的心腹,蒋瓛愣是坚持到了最后才投效,可见忠心。 一个死人,你就是把眼珠子瞪烂了也是个死人。 掀不起什么风浪。 “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就行。”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困意也上来了,索性此间事了,吩咐了一声后便径直朝门外而去。 “恭送陛下。”宋忠恭谨抱拳。 朱允熥慢悠悠地出了中殿灵堂,远远传来一句:“别蒋指挥使、蒋指挥使的叫了,你宋忠才是现在的锦衣卫的指挥使。” 宋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粗犷面容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躬着的腰弯得更深了:“是!谨听陛下教诲!!” …… 听到殿门终于再次被关上,朱元璋这才敢坐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呼……一大群人忽然就乌央乌央地跑了过来,给咱搞够呛!” 「可惜可惜,没听到这小兔崽子给咱讲解决的方法。」 朱元璋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心里暗暗有些遗憾。 「不过……这种事情或许本身并没有解法,否则在咱之前那么多皇帝,怎么无一人想得到?」 「这么快就把锦衣卫收到了自己手底下,这小兔崽子驾驭人心倒是真有一手。」 他看了一眼中殿紧闭的朱漆大门。 挑了挑眉:“蒋瓛做事倒有分寸也缜密,等到今天才表示要投效,以他的身份也合情合理,不容易让人生疑。” 朱元璋伸伸手扭了扭脖子。 原本经过之前一遭就很难有困意,蒋瓛大概很快又要来见他,干脆也就不想着睡觉的事,一边思考着之前听到的东西,一边等了起来。 不多时。 大门再次被打打开。 略显厚重的脚步声,关门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棺材面前,这身影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十分紧张。 直到看到朱元璋从棺材里坐起来。 蒋瓛才抿了抿唇一脸不敢置信:“陛下您真没死!?” 第78章 暗线到手!周德兴的异动! “陛下您真没死!?” 蒋瓛压低了声音,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他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戴思恭偷偷跟他说的什么“陛下假死”、“东宫三殿下登基”、“陛下让投效三殿下”云云。 对于挨了一记闷劈的蒋瓛来说。 这其中的每一个信息,都跟天方夜谭一般。 可是。 在忐忑与不安之中。 他的确见到了那位“木讷”的三殿下,只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且清明,他自称“朕”,给了自己五天的期限。 蒋瓛只能硬着头皮照戴思恭所说的话去做。 却没想到——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一个眼神便能让满朝文武瑟瑟发抖的洪武大帝,真的委屈着自己躺在这棺材里!! 离谱! 简直太离谱了! “咱当然没死。”朱元璋面上带着他以往见不到的轻松惬意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还缩着脖子不放心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倒像是个老顽童。 蒋瓛目光一凛,面色凝重地朝朱元璋抱拳,低声道:“不知陛下是否有难言之隐?莫非是那群淮西勋贵拥了三殿下,趁着陛下此次假死篡位?臣愿为陛下分忧!” 思来想去。 他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 跟了朱元璋这么多年,他算是最知道朱元璋性情的一个人,他始终不相信,朱元璋这种铁血帝王……能够容忍旁人在他头上拉屎,逼得他不得不躲在这棺材之中。 然而,他却见朱元璋摇了摇头。 笑呵呵地道:“并无难言之隐。” “戴思恭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一开始算是允熥这孩子探听到了你对允炆说的话,转头就集结了淮西勋贵制住了你、戴思恭还有允炆母子,企图发动政变。” “但这件事情是咱默许的,你不必管。” 蒋瓛不由瞪大了眼睛——竟然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朱元璋没有细说,他也就没有冒昧地询问其中的细节和缘由,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臣明白了,只是……陛下您呢?”蒋瓛蹙眉问道。 如今已经即位的新帝并不不知道陛下还活着,那群淮西武将也不知道,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蒋瓛如何看不出——陛下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 那群淮西武个个都是狠人呐! “任亨泰说再过不几天就是举行葬礼的吉日,咱会顺理成章地出宫去,离开应天府。” “老四的北平府是个好去处。” “咱要你待在允熥身边,充当咱的耳目。” 朱元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番自己的安排。 蒋瓛蹙眉沉思了片刻,有些不太放心:“可是……” 朱元璋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解开了蒋瓛的疑虑:“咱会给你一道圣旨,一道能够证明允熥皇位正统性的圣旨,你好好揣着,有那帮子淮西武将在,他们不敢动咱。” 不过他没有提戴思恭手里的那道圣旨。 也算是他的一个双重保险。 蒋瓛沉吟思索了片刻,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目光一亮:“陛下好手段,微臣佩服!” “那……三殿下想要的那些暗线……”蒋瓛请示道。 “给他,除了北平府老四身边的暗线,以及大宁府老十七身边的暗线,其他的全部给他!”朱元璋下眼睑微微颤抖,大手一挥,爽快地道。 虽然他默认了朱允熥的登基,也看到了朱允熥的实力和能力,但事关大明王朝的未来,他不允许有一丝一毫脱离掌控。 藩王之中。 老十七的兵力最强,老四的综合素质最强。 如果未来朱允熥真搞出了什么事情…… 他得有一手底牌收拾。 蒋瓛心头一跳,总算明白朱元璋真正的想法了: 「陛下这是……和那夜试探二殿下一样,对三殿下也进行一番试探!若能成,三殿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后世之君,若不能成,陛下还能“死而复生”带人推了三殿下!」 「只是……这次玩得更大了!」 想到这一点,蒋瓛心里都不由微微有些紧张,只能尽力维持着镇定应声道:“微臣明白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还得是自己的心腹,自己的意思一点就通。 随后便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另外一道圣旨,丢给蒋瓛:“去吧,从今以后,你就是允熥的人。”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他已经不是什么三殿下,而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帝王。”朱元璋语气笃然地叮嘱了一句。 蒋瓛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意外之色:「真真正正的大明帝王!?虽然陛下有所提防,可陛下对这位三殿下的看重程度,竟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二殿下?」 不过他跟在朱元璋身边多年,很懂得收敛自己的神色,只是恭谨地抱拳躬身:“微臣记住了,望陛下保重身体。” “去吧。”朱元璋点头。 蒋瓛跪地叩拜,酝酿出一个略显悲伤的腔调,抬高音量朗声道:“微臣蒋瓛,恭送陛下!” 随后起身离开。 跟着守在门外的宋忠一同远去。 …… 翌日清晨。 朱允熥按例在早朝前半个时辰起床。 便收到了宋忠递上来的折子——蒋瓛手中单独掌握着的暗线名单!其中还包括这几日的时间里,阻滞在那些暗线手中未能传递上来的消息。 “凉国公蓝玉、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西安府的秦王、太原府的晋王、广宁府的辽王……” “除了judy和老十七宁王比较精,未知又比较远没能安插进去核心人物之外,其他人府上或多或少都有颇为核心的眼线!” “难怪都说洪武朝的锦衣卫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一条条的暗线,也就比在人家里安个监控差上一些!” 朱允熥低头翻看着自己手里的折子。 不由暗暗感叹起来。 而很快。 他就注意到这折子上有一条暗线下面,记载了一则颇为详细的情报——江夏侯周德兴府上! “周德兴?” 朱允熥目光一凛,立刻仔细查看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初五,江夏侯会见一名从未在府中出现过的青年,经查,此人名为张庆来,是给东宫送菜的菜农。】 第79章 这就是皇权!积极的淮西喷子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初七,江夏侯第二次会见张庆来,谈话内容未知,但见江夏侯神情凝重。】 看到江夏侯府暗线下面的内容。 朱允熥挑了挑眉:“给东宫送菜的菜农?那天在奉天殿和乾清宫门口,周德兴不可谓不识时务,情势稍微一不对,就立刻缩了回去,看来这老小子想玩儿阴的啊。” 他把手中的暗线折子收好,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也没毛病。 吕氏娘家的亲戚,支持朱允炆的武将势力,只要朱允炆一上台,如今蓝玉和常升的位置就是他的。 朱允炆没主见,吕氏不过深宫妇人…… 如今的结果。 周德兴怎么可能安心? “呵!跳梁小丑。”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旋即摆了摆手吩咐,“上朝去吧。” “是,陛下。”宫人仆婢低头称是。 …… 随着午门城楼上的钟鼓响起,午门大开。 文臣武将依次列队进入奉天殿,只是一些人神情之中带着一抹坚定之色,相互交换着眼神似有深意。 “陛下驾到!” 随着马三宝一声高呼,朱允熥从仪鸾后方走了出来,踏上台阶,神色平静地坐在位于奉天殿最高位置的龙椅旁边。 他还只是灵前即位。 距离最后一步,还差一个登基,按照礼法尚且还没有资格坐在龙椅之上。 不过。 虽只是坐在龙椅之侧,一身孝服素缟。 却已然有天子的威威之态,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众臣纷纷跪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自从起事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这个位置,除了第一天的新鲜感和兴奋感,往后朱允熥的心态就平和了下来。 纵然现在并不算完全。 可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坐上那张龙椅是迟早的事。 他心中更多的。 反而是一种迫切和责任。 “谢陛下!”众臣齐齐呼和,窸窸窣窣地起了身。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马三宝按照流程开口道。 紧接着任亨泰便立刻站了出来,拱手躬身:“启奏陛下,按照礼部的测算,明日八月初八,乃是今年往后最大的吉日,当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登基大典礼仪已然筹备完成,恭请陛下明日先祭告先殿、昭告天下,再于奉天殿登基上位!诸大臣观礼!” 这几天。 任亨泰作为礼部尚书,可算是给自己忙抽抽了。 一方面要主持丧礼,照顾着棺材里那位,另一方面还要紧赶慢赶搭祭台、布置登基大典…… 如今总算是把工程赶了出来。 他累死累活正是因为知道,如今这位新帝并非只是靠着淮西勋贵的支持坐上了皇位,更有陛下的暗中支持,再名正言顺不过,也是他必然要效忠和攀附的对象。 自然是一上朝便迫不及待的禀报邀功。 朱允熥神色淡然,坐在奉天殿上位,并没有说话,而是饶有兴趣地俯视着殿中朝臣。 这个日子是一早在乾清宫门口就定下了的。 众人面上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神情多少带着一丝复杂——慨叹、恍然、茫然、不敢置信…… 总觉得这几天的时间。 如梦如幻一般。 那位东宫三殿下明明……怎的来不及等他们反应,便坐上了奉天殿?便要登基了? 只是容不得众人多想或者质疑。 便能感受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似端详,似戏谑……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并没有忘记,那日在乾清宫门口,陛下不悲不喜地吐出了四个字,“满门抄斩”,顷刻间便是菜市场人头滚滚。 “恭请陛下登基!” “恭请陛下明日登基!” “……” 不过迟疑了片刻,奉天殿内的所有人便不敢怠慢,纷纷参差不齐地应和着任亨泰的话。 这就是皇权。 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柄! 见众人躬身劝进,朱允熥嘴角这才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淡淡地道:“下一项。” “方才朕见都察院的右都御史……目光似有深意,可有启奏?”朱允熥挑了挑眉,看向站在詹徽旁边的一名老者,直接点名。 都察院。 洪武十三年之前叫做御史台。 下管稽查百官之职,上司劝谏天子之责。 除了像詹徽这样兼任六部实权的人之外,说白了就是今日参奏这个,明日弹劾那个的一个言官部门。 更直白一点:职业喷子。 当然,在洪武朝,这“劝谏天子”之责几乎算是免了。 谁不知道老朱脾气比谁都暴躁? 从前好歹还有马皇后拉一拉,自从马皇后没了,敢参朱元璋的,谁不是露头就秒? 不过朱元璋还是需要这个都察院,也需要都察院这一群不怕死的喷子来参奏朝中的不平之事——譬如贪墨、渎职等。 这是得罪人的活儿。 所以都察院基本上来说还都是脖子硬的。 被朱允熥点名的右都御史袁泰,其职位在都察院中,乃是詹徽之下第一人,詹徽身兼礼部尚书的实权,算不上专业的赔偿,论专业喷子,这个袁泰才算第一人。 这几天,大臣都要早中晚去乾清宫拜谒,朱允熥在乾清宫“侍弄花草”、“冶炼陶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一点。 这也在朝堂上引起了争议——一国之君,还在丧礼之中便搞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成何体统? 而这件事情对于都察院,以及六部给事中,这些追求所谓的“青史留名”的职业喷子来说,反而成了一个机会。 洪武大帝咱们惹不起。 这位新帝十几岁的年纪,又刚刚登基,可不正好拿来开刀?——新帝登基咱们就不畏强权,勇敢劝谏,多刚直啊?这不得给我记一笔? 再加上。 这些人经过了几天的观望。 从黄子澄、齐泰、周德兴几人的结局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陛下不会轻易杀人,否则在与朱允炆有联系的人里,他为何只杀了一个黄子澄?因为他有把柄——黄子澄在大殿直呼“朱允熥”之名。 所以这些人这几天私下里都在暗搓搓地谋划着此事。 准备今天早朝来一波。 言官谏言天经地义! 只要不过火,陛下应当不会动他们。 只是刚刚任亨泰提起明日的登基大典。 许多人被朱允熥的眼神一扫,心里莫名地就有些动摇了起来,不少人交换着眼神准备作罢,择日再参。 却没想到。 这位新帝自己主动点明了! 站在一旁的右都御史詹徽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我就说你别惹他,这个小狐狸比什么都精,你当他年纪小好拿捏?某些方面,他比大行陛下都难搞!我看你要倒霉。」 右都御史袁泰扯了扯嘴角,眼神顿时就弱了几分,只是朱允熥都点名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给自己定了定神,慨然道: “启禀陛下,如今尚在大行陛下丧礼之中,臣听闻陛下却于乾清宫之中亲自侍弄花草、冶炼陶瓷,实在不妥!” 还不待朱允熥说点什么。 武将队列之中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陛下有错?陛下怎么会有错!?” 见此情形。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往自己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右手扶在扶手上,指腹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仿佛早知会如此一般,淡然看戏。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朱允熥昨天才刚送出去一箱子玻璃,可不得趁热打铁,使一使这杆枪? 第80章 自有将军为我辩经 随着淮西勋贵之中一人出声。 其他人也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叉着腰对着袁泰等人就是一阵开喷: “就是!什么叫‘侍弄花草’啊?大行陛下驾崩,咱们陛下悲痛万分,植木自古以来就有寄托哀思之意,陛下这是大孝至诚!有何不妥?哪里不妥了?” “陛下孝心可表,苍天可鉴定!微臣敬佩!” “倒是你们这些人,陛下去了也不见你们多伤心,反倒责备起陛下的一片孝心?” “他娘的,你们安的什么心!?” 奉天殿上。 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以蓝玉为首的一脉淮西武将立刻开始唾沫横飞了起来。 对于袁泰等人来说。 纵然他们本来已经差不多打消今天参奏的这个念头了,可现在这个话题被挑到了明面上来,他们自然得上。 “刚直不阿,敢于参奏新帝”这种事情,第一回能上史书,第二回就不一定了。 况且他们和这群淮西莽夫不对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尽孝心为何不能等下葬之后?” “大行陛下尸骨未寒呐!怎可做这些玩物丧志之事?” “植木便也罢了。” “冶炼陶瓷总不能寄托什么哀思了吧?” “这些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应该现在做!我大明皇朝以孝治天下,便是皇陵也称‘孝陵’,陛下身为皇孙,又是当朝新帝,怎可行此悖逆之举!?” 以袁泰为首的都察院言官、各部给事中……纷纷开口回击了一波。 这些日子送进乾清宫的花木。 哪个不是价值不菲的名贵花木?究竟是不是为了什么“植木寄托哀思”,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 况且这“玩物丧志”之事还不止一桩。 此话一出。 诸多淮西武将确实有点被噎住了。 这话还真不好反驳,正经人谁没事儿在那里搓泥巴烧什么盘子碟子啊?不就是你自己个儿想玩儿么? 见淮西武将尬住。 以袁泰为首的都察院言官、六部给事中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纷纷看向袁泰,袁泰也是立刻趁热打铁,朝坐在仪銮上的朱允熥躬身一礼:“陛下!……” 只是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个粗犷的声音给打断了: “烧陶瓷……烧陶瓷釉怎么了?” “陶瓷亦是珍贵之物,精美的陶瓷上可为天子,下可为达官贵人的陪葬之物,陛下在乾清宫烧制陶瓷,不过是为了亲自动手,待陛下下葬的时候给陛下陪葬!” “同样是孝心可表!天地可鉴!” “陛下亲手烧制,这份心意何人能比?” “就你们这群只知道动嘴皮子的,知道什么?” 人一激动起来,脑子转得比平时快多了。 他们这群人昨天大半夜被喊去乾清宫,叮叮当当地分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琉璃,许多人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大早上来上早朝,都还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之中。 大行陛下的私藏。 这可全是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分的啊! 想到这些,一个激动,立刻立刻有人想到了说法。 听到这个说法,其他淮西勋贵不由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暗暗吐槽起来: 「这尼玛好家伙,聪明啊!居然还能有这么刁钻的角度解释这些事情?6!」 「嗯……孝心可表,天地可鉴……」 「要不是老子昨天亲眼见到陛下领着咱们去乾清宫的灵堂,指着老爷子的牌位撒欢儿,老子都他娘的要信了!」 迟疑了片刻。 这些淮西勋贵纷纷加入,奉天殿再次唾沫横飞起来: “不错!这些日子以来,陛下日理万机,不仅要参加大行陛下一日三次的拜谒丧礼,又要在乾清宫伏案批折子,同时甚至还不忘植木寄托哀思,亲手为大行陛下烧制陪葬品,几天的时间,人都累瘦了好几圈!” “你们看到了么?不!你们看不到!” “……” 言官武将,相互之间不肯示弱,分成两波在奉天殿上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朱允熥坐在仪銮之上。 以手背撑着脑袋,斜靠在身下椅子的一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奉天殿内两波人有来有回,心中甚至觉得还挺好笑。 「植木寄托哀思……烧陶瓷为了给老朱陪葬……牛逼牛逼,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谁说莽夫没文化?」 「这叮叮当当的,白花花一箱子玻璃送出去,自有将军为我辩经,看人家说话多好听?」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在心中暗暗想着,眼看着奉天殿上变得越来越混乱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允熥抬眸透过奉天殿的朱漆大门,朝外面看了一眼——旭日初升,时间差不多了。 他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动了动脖子。 看了一眼马三宝。 马三宝立刻会意,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挥。 啪—— 奉天殿上响起响亮的一声,还沉浸在激烈争吵之中的言官以及淮西武将均是微微一愣,顿了下来。 整个奉天殿,霎时间就“唰——”地一下安静了下来。 朱允熥酝酿出一副哀伤的表情,缓缓垂眸,痛声道:“几位说……的正是朕心中所想!” “皇爷爷去了,朕心中悲痛万分,所以在乾清宫植下草木,盼着皇爷爷能以此为引,时时回来看看。” “朕能为皇爷爷做的不多,亲手做的,无论好坏,才是最能表达心意的,朕希望皇爷爷泉下有知能心中慰藉。” 宽广且安静的奉天殿之内,回荡着朱允熥悲痛的声音。 随后陷入了沉寂。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吵架的时候不觉得。 譬如经过一阵令人筋疲力竭的争论之后,突然停下。 在场的无论是淮西武将还是文官言官,都瞬间有了一种脱力的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朱允熥微微顿了顿,扫视了一眼颇为疲惫的文臣武将。 收敛起自己悲伤的情绪:“逝者已逝,大明皇朝还得继续,今日早朝便议到这里,各部官员各司其职,一起把咱们大明这个担子担起来,皇爷爷泉下有知同样会有慰藉。” “退朝。” 朱允熥最后淡淡吐出两个字。 转身朝仪銮后方而去。 第81章 这是好事情不是吗?暗中生事 随着朱允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走远,整个奉天殿内依旧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才有人低声幽幽叹了一句:“这……这就退潮了?” 奉天殿内这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武将纷纷转头瞪了袁泰等人一眼,留下一声声冷哼,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离去。 而袁泰等人则是憋得面色通红,此刻却也已经无处使力。 只能无奈地一甩袖袍,气急败坏地怒道:“嗐!!” 旋即悻悻而去。 文武百官带着低低的议论声从奉天殿鱼贯而出 人群之中。 傅友文朝后头看了看。 放慢了脚步等着詹徽走到自己身边,拉住了詹徽,用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注意到没,整场朝会,咱们这位新陛下拢共说了几句话?” 詹徽也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 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最后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什么都没做,居然就这么把这群人给摆平了!” 傅友文点头:“真是可怕啊……不过这群淮西武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一个个都跟吃了火药一样,按理来说,如今的陛下大部分靠他们撑起来的台面,朝堂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情,他们怎么那么积极?” 他心中实在纳闷儿。 这看起来不像朱允熥靠着这群淮西勋贵,反倒像是淮西勋贵非要往上贴一样,实在不合理。 詹徽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双眼微眯:“是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说凉国公、开国公和咱们这位新陛下之间有一层并不浅薄的血缘关系,但其他人可没什么血缘关系啊。” “陛下和这群淮西勋贵之间,更大的成分当是利益交换才对,你支持我上位,我给你权位尊荣,而且这一层关系是臣强主弱……” 傅友文的不解同样也是詹徽心中所想。 顿了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事不妙地看了一眼傅友文:“该不会之前淮西勋贵突然对强买田地这些事情撤手……是为了套住我们的吧!?” 他和傅友文会愿意支持朱允熥。 最大的原因就是朱允熥不仅能够牵制各地藩王,同时还能压得住淮西勋贵。 今天早上看到这群淮西勋贵。 他才骤然惊觉这其中或许有问题! 却见傅友文摇了摇头: “没有,淮西勋贵并没有继续干之前那些腌臜事情。” “这几天新旧交替、你是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琐事繁多,没功夫关注这些事情,但我得空就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今天一早还有人来跟我回报消息。” “淮西勋贵不仅没有趁着这次之事落定,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反而他们的手……收得更彻底了!” “大有种娼妇要从良了一样的架势!” 傅友文露出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詹徽讶然瞪大了眼睛,不由得低声叹道:“我还以为是当今陛下上位了之后,给了他们在这些腌臜之事上的一些便利,否则无缘无故的,袁泰他们劝谏了陛下两句,这群人像是亲老子被人骂了一般,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 交换了一个难以言明的目光。 随后齐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巍峨的奉天殿,神情复杂。 片刻后。 詹徽面上才露出一抹释然的表情。 收回了目光道,笑了笑道:“不论如何,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情不是?大明既乱不了,也没有出什么外戚专权乱政的苗头。” 闻言,傅友文也回过头来。 释然一笑:“也对,虽然咱们这位新陛下的确是玩物丧志了些,但在什么花木、陶瓷上费些钱财和精神,相比于天下大乱、外戚专权之祸,就微不足道了,只是名声不太好听罢了。” 二人点了点头。 默契地相视一笑。 “该去六部衙门了,詹大人请。” “傅大人请。” 二人谦让了一番,联袂朝六部衙门的方向而去。 奉天殿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如同蚂蚁一般,各自朝自己所在的衙门散去…… 而在去往都察院衙门的方向。 “袁大人!!!” 面色沉凝,一脸不解之色的右都御史袁泰,正心不在焉地朝都察院衙门的方向缓步而去。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袁泰驻足停下,蹙起眉头回头一看,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江夏侯周德兴? 一时之间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同时拱手一礼:“江夏侯,有何贵干?” 周德兴呵呵一笑:“袁大人这话说得,今日袁大人在奉天殿上仗义执言,不惧权贵,此等刚正不阿之风令人敬佩。” 袁泰心中暗暗一喜。 毕竟周德兴这话就是戳着他们这种喷子心窝上讲的。 自然受用。 不过他表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拱手谦道:“在下身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下有稽查百官之职,上有劝谏天子之责,此乃在下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周德兴故作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唉……可惜!可惜啊!” “像袁大人这样的言官,虽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却也架不住蓝玉那一党人的胡搅蛮缠啊。” “大行陛下刚驾崩几天,就在乾清宫搞什么花花草草,挑的还都是贵价的,还玩什么搓泥巴烧陶瓷……说他都是孝心一片,谁信呐。” 颇感疲惫的袁泰目光微微一亮。 深以为然地叹道:“正是如此,唉……嗐!” 周德兴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话说回来,今天这种事情如果换做是东宫的二殿下,必然不会如此蛮横无礼!二殿下为人一向谦和有礼,对翰林院的学士、朝中清流文官礼重有加,时常虚心请教学习,是再好不过的人了。” “其实如果是二殿下,他压根儿就做不出在丧礼期间玩物丧志这种事情来!” 袁泰目光一凛,旋即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二殿下抱病在身,前日当今陛下还给二殿下封了亲王尊位,二殿下来奉天殿受礼,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唉……” 第82章 来的可真及时啊! 如果说之前始终有人对朱允炆的下落和死活有所怀疑。 但朱允熥让他病怏怏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点便基本没有了什么说法了。 见袁泰露出一脸惋惜之意。 周德兴心中暗暗一喜。 面上却是露出一副郑重且沉凝的样子:“袁大人是否想过,此事可能有蹊跷?” 袁泰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不放心地左右看了一眼,道:“江夏侯这是何意?” 周德兴也一脸顾虑地左右看了一眼,卖了个关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他留给袁泰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后。 抱拳一礼,转身缓缓而去。 以周德兴的身份,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确了。 对于他来说,袁泰固然是一个他可以争取的人,却并非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如若对方有意,自然会来找他谋事。 …… 乾清宫。 前殿。 朱允熥刚回到宫中,宋忠便凑了上来:“陛下,殿前司亲军指挥周骥在宫中与宫女淫乱宫闱,已被抓获。” 宋忠双手抱拳,微微躬着身子。 虽然不敢直接抬头直视圣上,却依旧忍不住斜斜抬眼,端详了朱允熥一眼。 没别的。 他就是觉得奇怪——太奇怪了! 周骥,江夏侯周德兴的独子,虽然能力平平,但凭借着江夏侯周德兴和大行陛下的少年情谊,在殿前司任亲军指挥使。 原本新皇即位。 周骥和周德兴作为东宫二殿下的外戚势力,就算陛下不收拾他们,也不该让周骥再担任“殿前司亲军指挥使”这样的重要位置才对。 但陛下并没有把他拉下去,而是放之任之地继续在任。 起初宋忠以为。 是因为此次的事情太过仓促,新帝即位诸事繁多,而朱允熥多年来偏居在东宫,所以对周骥、周德兴、朱允炆之间的关系了解得并不多。 但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提起此事的时候,陛下却给了他一道密令:【暗中严密监视周骥,不可让其知晓分毫。】 宋忠懵了。 但他刚刚被提拔起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做事情、表忠心还来不及,也就不敢多置喙什么,只能遵旨派人看着。 结果早朝期间就有人上报。 周骥出事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骥内心是震撼的…… 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发生。 就等着周骥自己犯错一样! 明明在几天的时间之前,自己面前这位新陛下,还只是一个常年偏居在东宫一隅、不起眼、不为人所问津的皇孙。 可如今竟然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料事如神! “好,朕知道了。” “这个案子锦衣卫来办,皇爷爷新丧还不出十日,父亲薨逝也才三月有余,都还在丧期之中,周骥身为殿前司亲军指挥使,在宫中与宫女淫乱宫闱,大逆不道。” “当,满门抄斩。” 宋忠心中还在兀自震撼猜测着,便听到面前的陛下语气平静地给出了处置方案,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有任何情绪。 “微臣遵旨。” 宋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应声道。 心中却如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去:「陛下对此事果然早有预料么?」 「江夏侯周德兴的资历,再加上他对福建一带军务的影响能力,未必不能成为潜藏在暗中的一条毒蛇。」 「现在有了对方的把柄,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说法把江夏侯一门抄斩,连那些最喜欢背律法的言官文官都说不了一句话,陛下会连丝毫的情绪都没有?」 宋忠应声退下,对于自己心里这个想法摇了摇头。 结合陛下之前的行动和安排。 只能说陛下早就知道会发生此事! 至于这是否是算命、观星、卜卦……还是什么玄乎其玄的原因知道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 看着宋忠离开的背影。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周骥这个坑爹小能手,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啊。” 周德兴早年立功不少,后又在福建一带掌管军务,征兵操练,在军事要地、沿海地区筑城十六座…… 虽然论风头他没法和蓝玉一党人相提并论。 可是论实力和影响力同样不差。 他必须死。 周德兴一门在历史上的结局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朱允熥就很难知道得那么细致了,但只要周德兴一门还活着,这件事情就处于一种“即将发生”的状态。 所以朱允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找人盯着他那坑爹的儿子。 虽然现在紫禁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朱提前嘎了,他朱允熥上位了。 可是历史上的周骥事发的时候,正是便宜老爹朱标的丧期之内——足可见这货是个靠下半身思考的货色,只要不打草惊蛇,不怕他不犯错。 没想到这货坑爹来得是真及时啊。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到时候百姓围观,人多眼杂的……今日便去了这个祸患,虽然是锦上添花,却也不错。” 朱允熥一边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心中暗暗思忖着。 毕竟人心难测,虽然他知道周德兴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肯定不可能对他的登基大典造成什么影响,可他是一个稍微有些完美洁癖的人,不喜欢旁逸斜出。 “呀!朕的番薯藤长新叶子了!埋进土里那些带芽的番薯,也有几处有芽儿从土里微微冒了个头!” 朱允熥目光发亮。 看着后院地里几个紫色的嫩芽。 心中十分开心。 …… 江夏侯府。 周德兴点了个卯就回府上了,回家坐在待客的大堂,茶水上了一杯又一杯。 他站起身来朝门外看了一眼。 有些急切地朝管家问道:“门口有没有人来?仆从?丫鬟?小厮?” “回老爷,府上尚且无人拜访。”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 周德兴坐了回去。 却听到管家继续道:“还有一事,少爷昨晚在宫里值夜,按理来说早朝期间就就该回家了,但今日还不曾见到少爷的身影。” 第83章 周德兴的野心计划,齐王朱榑! 听到管家这话。 周德兴面上露出一抹怒色,却也并不多么意外,只是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估计又躺在哪个青楼女人的肚皮上去了,这个逆子,这种节骨眼上还这么担不起事情!” “陛下新丧,太子孝期也未过……” “也好在朱允熥那小兔崽子向来在东宫深居简出,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蓝玉那一群人又忙着得意忘形,没人关注到他的头上去。” “等他回来了,把他给我绑了!” “老子非抽死他不可!” 周德兴顿时焦头烂额,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却还不忘记朝外面的方向伸长脖子看去,恨不得一双眼珠子都瞪出来。 明天朱允熥那个小兔崽子就要登基了。 一旦对方当着天下万民的面,祭天地,告祖宗,正式加冕,那一切就都无可撼动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尤其是周德兴得到确切消息,确定朱允炆的“病”有问题之后,这件事情就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了。 否则以他的身份。 朱允熥那小兔崽子迟早要清算到他的头上来。 不动,就是等着那一把刀落到他的头上来,但搏一搏,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袁泰这些硬脖子能站在朱允炆这边说话,而且是在祭天典礼上,在应天府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出真相,朱允熥就算有蓝玉那一帮人站场子,也逃不过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有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在外的藩王便有势可借,天下也就会乱起来。 虽然周德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如何,甚至朱允炆一脉很大可能没有立足之地,但他知道,自己至少要先把水搅浑了。 因为。 这天下随便谁当皇帝都行,唯独他朱允熥不行! 只要这一滩水浑了。 鱼儿就能趁机逃跑。 乱到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三种:淮西勋贵带着周允熥压住乱势,或者哪个藩王入主应天府,亦或是哪几个藩王各分天下。 但他周德兴获得了机会——趁机会浑水摸鱼带着懿文太子的血脉,带着曾被议储过的朱允炆,走水路去福建。 天下乱起来,福建一带就是他周德兴的天下。 居于沿海附近,可守可退。 进可找机会占据大义之名以求后进。 退可安身立命于一隅! 正当周德兴看着外面的门翘首以盼的时候,另外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神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周德兴目光一亮:“如何?” 那劲装男子面上露出一抹喜色。 “属下快马加鞭,跑死了十数匹马,去青州见到了齐王。属下假称老爷在福建的人马势力已经调到了应天府附近,经过属下一番劝说,齐王答应带兵走水路来应天府!” “估算着,齐王的人最迟今日下午便能抵达应天府,属下先行回来将消息告知老爷。” 闻言,周德兴一颗心脏顿时疯狂跳动起来。 想要把水搅浑,说服袁泰那一帮人不算,最好是能将朱允炆从东宫弄出来现身说法。 只是周德兴的势力在福建,来不及。 应天府这边最近又被蓝玉那一帮人盯得紧,没办法动。 这时候就得借助外势。 其他的时间,对于许多藩王来说,或许到现在才刚刚得到消息,甚至有些藩王还不知道应天府发生了什么。 来得及的。 只有距离应天府最近的几个藩王——荆州的湘王、武昌的楚王,开封的周王,青州的齐王…… 湘王性子软弱,楚王没什么野心,周王更只喜钻研医道。 只有青州的齐王朱榑。 虽有战功,却性格骄纵、自大,还喜欢召养刺客和江湖方术之士,以护卫兵守青州城,筑墙以禁止出入,俨然有在青州偏安一隅之态势——是最好忽悠的人选。 欲望会让人冲昏头脑。 以万人之上的至尊皇权诱之,可得。 “哈哈哈哈!!好!你做的很好!”周德兴大喜道,“到时候让齐王的人潜入应天府,趁着朱允熥的登基大典,东宫的守备会挪走一些人手,把二殿下抢出来!” “登基大典的第一步是要先去钟山祭天地,告祖宗,万民观礼,当着天下万民的面,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你也准备好我们在应天府所有的人手,把水搅浑了之后,立刻浑水摸鱼地带着二殿下走水路去福建,皇位我们现在是够不到了,脱身才是我们的目标。” 周德兴对着那劲装男子吩咐道。 至于什么齐王朱榑……还是谁谁谁,随他们打破头去。 劲装男子抱拳点头:“是!” 周德兴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看着外面目光微眯:“剩下的,就是袁泰了。” 然而。 下一刻。 却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阵喧嚣之声。 “哎哟!干嘛?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可是江夏侯府上,你们岂可随意闯入!?” “大胆!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啊——放……放开我!放开我!!” “老爷……” “……” 外面的喧嚣之声越传越近,府中上下仿佛一片鸡犬不宁,到处都充斥着呼喊声、东西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等等。 厅堂之内。 正在议事的周德兴三人脸色一变。 “管家,发生了什么?”周德兴指着外面,神色凝重,有些紧张地问道。 管家和劲装男子对视了一眼,不解摇头。 不过很快,就有一批身穿飞鱼服、腰间佩戴着绣春刀的魁梧男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宋忠。 周德兴脸色一变,拍桌而起,呵斥道:“宋忠!你们这是干什么!?” 宋忠面色冰冷,言简意赅地道:“奉陛下之令,抓人。” 周德兴故作镇定,怒然一甩袖袍厉声叱道:“即便是大行陛下抓人,也讲究个缘由,当今陛下不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锦衣卫来本侯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吧?” 宋忠冷笑一声:“自然是有缘由的。” “江夏侯周德兴之子周骥。” “在大行陛下丧期、太子殿下丧期之内,不仅不务正业、玩忽职守,还与宫中的宫女秽乱宫闱!” “被发现之时,至少有十数宫女太监目睹,合宫都瞧见了,铁证如山!陛下有令,江夏侯府一门,满门抄斩!” 第84章 满朝震惊:前脚露头,后脚抄斩? “什……什么?!”周德兴当场懵了,一颗心仿佛沉入了深渊之下,几乎要停止跳动。 私通宫女,秽乱宫闱?? 难怪周骥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宋忠的这一番说法说出口,周德兴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儿子干得出来这事儿! “蠢货!蠢货啊!!”周德兴一屁股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眸子里露出阵阵绝望和不甘之色…… 朱允熥不会放过他,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这几天才殚精竭虑地筹谋许多,求的不是把朱允炆扶上大位,而是浑水摸鱼脱身跑路。 眼瞅着把齐王忽悠了过来。 眼瞅着袁泰那一波喷子在朝堂上吃了蓝玉一党人的瘪,颇有争取过来的机会。 结果周骥居然出了这档子事! 完了! 全完了! “江夏侯,走吧。”宋忠面色冰冷地看着周德兴,道。 周德兴有些怔怔出神,仿佛三魂没了七魄。 朱允熥就等一个机会搞他,现在却……何解?无解! 宋忠的声音落在耳中。 如同一根根刺扎进了他的耳膜。 怔了片刻,周德兴站了起来,先是喃喃:“满门抄斩……不……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紧接着便怒吼起来:“我和大行陛下是自小的玩伴,又一路跟随陛下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岂可因为这等小事对我周家满门动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忠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戏谑的嗤笑:“江夏侯自然可以和大行陛下论故交。” “可咱们当今陛下也说了,若是论这一层故交,大行陛下还是周骥的叔伯,叔伯才去世没几天就与女人寻欢作乐,普天之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来人,不走的就绑走!” “周德兴现在已经不是江夏侯,而是万罪之人!” …… 都察院。 詹徽刚刚处理完吏部的事情,转头便又进了都察院衙门。 原本都察院最近是没什么大事的。 可奈何,他接到了手下人的禀报:远远见到江夏侯周德兴和右都御史袁泰交谈。 这种节骨眼儿。 周德兴那老家伙能憋出来什么好? 无非就是以袁泰为首的一伙人,今天在朝堂上被那群淮西勋贵胡搅蛮缠,喷自闭了,周德兴来给袁泰上眼药了。 詹徽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管着整个都察院的事情。 虽然知道周德兴那老家伙必定掀不起来什么事情,但袁泰好歹也是他手底下的人,他得提点上几句。 詹徽一踏进都察院的门。 就见到袁泰低着头从厅里走了出来,紧蹙着个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都快走到詹徽跟前了还没看到他。 “袁大人。”詹徽驻足,喊了一句。 袁泰一惊。 抬起头来才发现詹徽。 顿时显得有些心虚,即便故作镇定,声音之中也略带一丝颤抖:“詹……詹大人……” 詹徽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袁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袁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没要去哪儿,厅里有些热,出来透透气。” 詹徽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滞,转而露出一抹郑重:“袁大人,可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干那铤而走险的事情。周德兴,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袁泰背后顿时开始噌噌冒汗。 詹徽踏前几步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耳语道: “放心,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我的人当时看过了,周围并没有其他耳目。” 袁泰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毕竟詹徽如果要举报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和他讲话了。 顿了顿。 詹徽继续道: “袁大人,你我共事的时间不算短了,你的为人我知道,再者,你是我都察院的人,我不愿看你误入歧途。” “别看当今陛下年轻,他却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说完,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袁泰蹙起眉头带着一丝不解:“大行陛下丧期,他在乾清宫里种花种草?架炉烧瓷?这是深不可测?” “什么‘一片孝心’的鬼话,詹大人莫非还信了?无非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东宫皇孙,得了那群淮西勋贵的助力,侥幸坐上了皇位罢了。刚上位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暴露本性,詹大人这句话,恕我无法苟同!” 袁泰一甩衣袖有些不服气。 奉天殿参奏,固然有为了青史之名的意图在其中。 但对于这种玩物丧志、不敬先人的行为,他心里也是看不大惯的,也算是一次遵从本心的行动。 “侥幸……” 詹徽饶有兴趣地看着气急败坏的袁泰,饶有兴趣地喃喃重复了一句袁泰的评价,脑海中却忍不住想起了几天前的遭遇。 自嘲的笑了笑。 一个侥幸之人,把朝堂大势看得无比清晰透彻,一个侥幸之人,把他们三个人吓得狼狈不堪…… 这位新陛下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 只是这种事情,他不可能和旁人说。 “唉……袁大人往后便会知道了。”詹徽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感慨,轻叹了一口气道。 袁泰撇了撇嘴。 对此不置可否。 同时却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起来:「想你詹徽虽居于百官之首的高位,当年也是个有风骨的,如今竟然碍于淮西武将的压迫,今日在朝堂上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对于詹徽。 他的心里是有不满的。 却在二人说话之间,都察院大门口,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朝詹徽躬身一礼: “老爷,外面传来消息,江夏侯周德兴之独子周骥于值守期间,玩忽职守,与宫中的宫女私通,秽乱宫闱,有十数名宫女太监为证。” “陛下大怒。下令锦衣卫督办审理此事,江夏侯府满门抄斩。” 詹徽目光一凛,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心中大惊,一时间如同掀起一重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这周德兴前脚刚刚露出苗头。 后脚就是直接一记“满门抄斩”!!? 站在他对面的袁泰则是直接愣住,脑海之中瞬间飘过无数念头:如果刚刚不是被詹大人拦住,自己岂非…… 想到这里。 袁泰浑身上下瞬间被汗水浸透。 第85章 冷知识:陛下您也驾崩了 “多谢詹大人救我一命!”愣了片刻,袁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一阵后怕,朝着詹徽拱手深深一礼。 能在都察院干,他不算是个怕死的。 可若是因为卷入周德兴的事情里死了,那就是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不值当。 詹徽伸手虚抬了一下:“袁大人不必多礼,我说过,不过是不愿意看你误入歧途罢了,有时候,不要老是盯着那点什么‘青史留名’的事情上惦记,多看看多想想。” 话虽如此说着。 可詹徽面上同样充斥着莫大的惊骇之意。 其实他也不是猜不到朱允炆的事情上,多少会带点猫腻在里面,也知道朱允熥那只小狐狸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迟早是要对周德兴一门动手的。 却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怎么像是瞌睡了给人送枕头一样,周德兴的儿子就犯了事儿,还刚巧这把柄就被抓住了?事情真的能这么巧?」 震撼之余,詹徽心中对于这一点是无法理解的。 可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有大量的人证物证,捉奸在床。 朱允炆生病可以虚无缥缈,毕竟人吃五谷杂粮,生什么病都不奇怪,太子殿下就是突然之间这么没的。 但私通宫女、会乱后宫这种事情,却得是当事人自己主动去做了,还被人看见了。 「难不成这位新帝真是顺应天命之人?」 思索片刻,詹徽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这么想着。 沉思中,他的思绪被袁泰的声音打断:“詹大人从来并非偏听偏信之人,莫非知道些什么?” 詹徽回过神来。 长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呵,知道什么……我能知道什么。” 纵然他知道一部分真相,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觉得,自己对当今这位新帝的了解,仿佛依旧只是冰山一角。 况且就他知道的那冰山一角,肯定也不能随便往外说。 不过,能说的他也不藏着。 顿了顿,便开口提醒道:“朝堂大变,新旧交替,这几天,你们这帮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新帝的身上,盯着他种花种草,盯着他烧制陶瓷。” “以往你们不是最喜欢盯着那群淮西勋贵么,你们要不看看,新帝上位之后,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听到詹徽提起淮西勋贵。 袁泰的第一反应就是满脸的不屑和愤恨之意:“他们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那些腌臜之事罢了,他们有功,也有大用,先帝不愿意动他们,如今的新帝靠着什么上位……你我心知肚明,只有变本加厉罢了,嗐!” 他的神色之中显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样子。 如今的淮西勋贵,朱允熥不可能会动他们,纵然如今维持着暂时的稳定,大明的未来,依旧堪忧! 詹徽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摇了摇头拂袖离去,越过袁泰朝都察院衙门里走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袁泰。 …… 与此同时。 乾清宫中殿。 “陛下,江夏侯一门被判满门抄斩了。”蒋瓛趁机溜进灵堂里,向朱元璋汇报道,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江夏侯周德兴的确是陛下自小的玩伴,多年的故人。 不过朱元璋只是双眼微微一眯。 点了点头道:“以允熥的性子和缜密的心思,这件事情他是迟早要干的,是因为明日要登基了,想要防备着周德兴,所以等不及了么?” 对于朱元璋来说,什么玩伴,什么故人,那都是浮云。 现在他既然决定把大明江山交到朱允熥的手上,那一切事情就要以朱允熥这皇位的稳固,朱家江山的稳固,天下万民的和平作为第一考虑基准。 朱允熥顾虑不到周德兴这个变数,才会令他不满意。 略略思索了片刻。 朱元璋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撸了周德兴,这是对的。” “就是太心急了。” “咱可以随便杀人、随便抄家,那是所有人都怕着咱,惧着咱,可他这才刚刚登基,皇位坐的还不算稳固,杀的又是吕氏娘家一脉的人,不太合适。” 蒋瓛却道:“不是无缘无故,是周骥昨夜在宫里值守,与宫里的宫女秽乱宫闱,被抓了个正着,十数名宫女太监亲眼所见,锦衣卫都有认证。” “什么!?” “没心肝的东西!” “咱标儿才薨了多少日子?他竟敢寻欢作乐,还在这皇宫里和宫女私通!该杀!该杀!” 朱元璋一听,气得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历史上他干周德兴一家,除了考虑到外戚之故,同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标是他最爱的儿子,孝期之内寻欢作乐,朱元璋难免大怒。 蒋瓛抿了抿唇。 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提醒道:“在外面看来,陛下您也已经驾崩了,头七都还没过呐,如今的新陛下便是以这个说法抄了江夏侯满门。” 朱元璋回过神来,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咱也死了哈哈哈哈。”对此,他反倒不那么在意。 反而有些不解地蹙眉,面上露出一抹思索之色:“想杀周德兴,结果周骥跟宫女搞上了,咋就恁巧了?” 蒋瓛迟疑了片刻。 立刻应声答道:“也算不得是巧。” “微臣把手里大部分暗线都交给了新陛下,之前又坚持了五日到最后自断一根手指,算是取得了新陛下的信任,如今在锦衣卫中领了个指挥佥事的职。” “所以得到了些消息——宋忠在新陛下的授意下,早就让人盯上周骥了。” 朱元璋目光一凛:“你是说他早就注意到了周骥?还没把他从宫里调走,反而只是派人盯着他,简直像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话头,神色之间有些不敢置信。 蒋瓛也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接了话:“像是……像是在等着周骥犯事!” 朱元璋双眼微眯。 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同在乾清宫前殿的朱允熥,接到了宋忠的密报:“启禀陛下,暗线传来消息,青州那边,齐王殿下已经带兵沿着海路朝着应天府来了,今日能到。” 第86章 把齐王的势力握在自己手里! “齐王?”朱允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周德兴鼓动的?” 齐王朱榑,是个能打的。 有数次出征塞外的战功在身上,所以也很自傲。 历史上就是因为召养刺客和江湖方术之士,在青州闭城且私造不法器械,所以被朱棣给收拾了的。 现在老朱驾崩了,而且还没有留下遗诏。 能被周德兴鼓动起来也实属意料中的事情。 略略思索了片刻。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笑道:“我这位七叔也是真没脑子,周德兴的鬼话也信?到时候他跑路去福建去了,他一个人带着一两万的兵打应天府的全明星阵容?” 朱榑没脑子是不假。 不过他在青州,不比北境那些塞王,手里的兵不会太多,只有可能是周德兴把他忽悠了,告诉他自己手里也有兵。 两两相合,猝不及防之间才有可能在应天府搅一搅。 只可惜。 他看不出来。 周德兴就是要借他的手跑路而已。 宋忠点了点头:“陛下料事如神,正是周德兴派了人去青州游说,谎称他福建的兵马势力已经蛰伏在了应天府附近。” 回话的同时。 他也是暗暗心惊地打量着这位陛下。 心中愈发一阵阵骇然。 「不仅仅一早就预料到了周骥会出事情,我这边消息还没报上去,仅凭一个“齐王出兵”,竟然就把事情猜了大概?」 「很多时候,他都能让我忘记,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 心中如此想着,宋忠的目光愈发敬畏起来。 不少人都暗道陛下是淮西勋贵扶起来的傀儡,可陛下,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不过现在周德兴满门都已经被打入诏狱,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办起程序来也快,只待今日午时三刻问斩。” “陛下英明韬略,无论何人,都阻不住陛下的路。” “只是……齐王殿下这边要如何处理,就得请示陛下的意思了。”宋忠抱拳躬身,道。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凛,旋即便立刻敛去眸子中的冷意。 淡淡地道:“控制住他的兵力,把他请进宫里来就是。” 他的第一反应是,杀! 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朱儿子一大堆,也就是藩王一大堆。 纵然自己借着这件事情杀了朱榑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就有些打草惊蛇了,其他的藩王必会不满或警惕。 诚然,有蓝玉一党人在,只要不是天下大势被煽动起来站在藩王那一边,朱允熥就丝毫不惧。 可他这个位置现在的稳固。 靠的是淮西勋贵、藩王、文人士子和天下百姓之间的相互牵扯制衡,他还不想藩王出事情。 “属下遵命。”宋忠抱拳应声道,旋即便退了下去。 朱允熥站在龙书案旁边,右手手指微微曲起,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齐王……朱榑……” 片刻后,朱允熥似是想到了什么。 目光微微一亮,面上露出一抹释然地笑意:“杀他?杀他干嘛?虽然青州的兵力比不上塞王的多,但只要能实实在在握在我的手里,也不亏!” 把朱榑这蠢货逮了。 让他把他的儿子全送到应天府来换人。 不仅青州的兵力能为自己所用,就是齐王朱榑也能为自己所用,杀了多不值当? 朱允熥轻拍了下桌面,心情不由开朗了许多。 …… 话分两头。 东宫偏殿。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二人,名义上是被放在这里养病,实际上自然是日日吃着慢性毒药维持住虚弱的状态。 且整个东宫都由锦衣卫派人严加看守着。 对于朱允熥来说。 他们两个人的作用,就是在前期需要的时候露露脸,证明“他们的确是病了”这个“事实”就够了。 往后便越来越不会有人关注东宫的情况。 找个机会让他们嘎了也就是了。 偏殿之内。 哐当—— 响起一声瓷器被打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我不吃!” “你们……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朱允炆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把锦衣卫送来的吃食打落在了地上,然后红着眼睛虚弱地吼道。 原本好好的人突然虚弱下去。 他们当然会猜到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几天之前,朱允炆还是万众瞩目的皇孙,日日跟在朱元璋身边出入奉天殿、谨身殿等地,上朝议事,学习国政。 如今却骤然沦为阶下之囚。 而坐在奉天殿上的,居然是那个废物朱允熥! 朱允炆难免气急。 “来人,把这里收拾了,再端一碗上来。” “二殿下如今重病在身,身体虚弱,不吃东西可怎么好?”负责此事的锦衣卫仿佛已经司空见惯,面对朱允炆这副疯癫的模样,无动于衷,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朱允炆甩脸道:“吃了……吃了你们的东西才好不了!来人……来人呐!胆大……胆大包天,谋害皇嗣……来人!” 锦衣卫冷冷地道:“二殿下还是省些力气吧,便是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 “二殿下,请用。” 看到宫人又端了东西上来,锦衣卫淡淡地道。 朱允炆还想抬手继续将其打翻。 却听到旁边吕氏的一声呵斥:“允炆!吃了吧!这里……里里外外都是……对视朱允熥那个孽障的人,挣扎……挣扎也无用……” 锦衣卫笑道:“还是太子妃明白道理些。” 朱允炆还想继续再闹,却瞥见了吕氏一个略带深意的,严厉的眼神。 他一贯敬重吕氏,也依赖吕氏。 迟疑了片刻后便不再闹了,朝着办事的锦衣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冷哼一声后,便不甘地把吃食吃了进去。 “二殿下这才叫识时务嘛。” 锦衣卫看着朱允炆将东西吞下去,暗暗舒了口气,带着宫人退了出去。 待锦衣卫退下。 朱允炆有些不甘和埋怨地看了吕氏一眼:“娘……您明知道这吃食有问题,怎么还……” 吕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强撑着走到朱允炆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朱允熥……朱允熥那个孽障,他……他登不了基!” 第8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齐王的兵力 “登……登不了基?” 朱允炆瞪大了眼睛微微一愣,旋即就露出了绝望和不甘的神情:“没用的,他有那帮子淮西勋贵……甚至连锦衣卫都已经换了天被他掌控在手里。” “别说是那群淮西莽夫,就连……就连朝堂上的文臣都已经认定了此事,黄师……黄师不过是帮我多说了几句话,便落了个满门抄斩……” “他现在还留着我们,只是为了惺惺作态,等风波过去,说不定我们就莫名其妙地重病暴毙了。” “没用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我们拿什么阻止他登基?” 朱允炆颓然坐在床榻之上,双手抱着头发散乱的脑袋,喃喃地说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涣散起来,整个人一片心灰意冷,仿若行尸走肉。 吕氏满脸心疼地坐了下来。 揽住朱允炆的肩头轻轻拍着:“好孩子,不灰心,你叔公已经给你筹谋好办法了,虽然这大明天下你是无望拿到了,可你能活,朱允熥他也别想好过!” 说到最后一句。 吕氏的眸子里露出一抹阴毒的目光。 朱允炆抬起头来,目光之中仿佛重新升起了一抹光芒:“叔祖?他……他如何保我?” 吕氏双眼微眯。 警惕地环顾了四周一眼,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任何人之后,才压着声音道:“此事也是朱允熥自己蠢。” “这还没登基,就在你皇爷爷的灵堂前,在乾清宫搞什么花花草草、陶瓷的,引起朝中不少官员的不满。” “所以明天,你叔祖会让人来把咱们从东宫弄出去,彼时,朱允熥那孽障正在天下万民面前举行登基大典,你叔祖会说服朝中那些文官清流在万民面前发声,再由你出面为证!” “另外一方面,你叔祖也派人去青州和齐王接洽。” “明日登基大典一定会乱起来!” 吕氏用只有朱允炆和她自己听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安抚着朱允炆,颇有些疯狂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笃定。 不是他有多信任周德兴。 而是她知道,周德兴早就已经站了队,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些事情他不得不也只能去做! 闻言,朱允炆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旋即又蹙起眉头有些顾虑:“可是……娘,蓝玉他们那些淮西莽夫那么可怕,我七叔他怎么敢来?” 吕氏笑道:“你叔祖虽未封国公,可再怎么说也是先帝自小到大的玩伴,替先帝经略福建多年,自然有自己的势力。齐王他好大喜功,若是他以为你叔祖的这一部分势力也在应天附近,齐王他是会来的。” 朱允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当即点了点头:“现在不在备战时期,他们从应天府周边调动卫所兵力也需要时间……的确有希望!” 紧接着他又摇头:“可福建那一部分兵力是骗齐王的啊,到时候我们还是会被那群淮西莽夫给镇压下来的……” 毕竟朱允炆跟在朱元璋身边学习国政的时间也不短了。 所以对于一些兵力上的调派还是略懂一二。 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吕氏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傻孩子,咱们又不跟那群莽夫硬刚,登基大典乱起来,咱们立刻就跑!跑去福建!娘不是说过了嘛,大明天下咱们拿不到了,但咱得活!” 朱允炆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苍白地脸上都扯出了一个绝处逢生的笑容:“娘说的对,那就能成了!到时候让七叔还有其他的皇叔们和朱允熥打个鱼死网破去吧!嘿嘿……嘿嘿嘿嘿……” 朱允炆压着自己的声音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半带欣喜半带疯魔。 这几天的时间里,他活在绝望、不甘、和未知之中,心中一根弦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如今总算有个结果落定下来了。 自然很难冷静下来。 跑去福建,他知道这是有搞头的。 福建沿海一带何以倭寇横行,大明皇朝却屡禁不止?因为那群倭寇进可以抢掠沿海,退则一艘船直接往大海里开,根本就做不到斩草除根。 同样的道理,只要他们真的到了福建一带去。 对于朱允熥或者其他藩王来说,那就是山高皇帝远,管不到他头上去了。 况且明天把这浑水一搅,谁知道应天府会乱成什么样? 更没人管他的死活了。 这的确是一条生路!! “傻孩子,低声些笑!”吕氏立刻捂住他的嘴。 朱允炆点点头,拿开吕氏的手,双目虽通红,却目光明亮,低声道:“娘,我知道的,朱允熥以为他能安安稳稳坐上皇位,却不知这应天府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而咱们,只用等着这场山雨便是!” …… 应天府外一处荒僻郊地。 此处山林掩映,从外看去郁郁葱葱,一眼看去尽是翠绿,正是隐匿身形最佳之处, 而在这宁静的翠绿之下。 却藏了不知多少人在其中,这些人高矮胖瘦,或是布衣商人的打扮,或是褴褛乞丐打扮,或是农民打扮…… 唯一相同的特征便是。 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 在最前方,一名身着蓝色华贵锦袍,身形高大,神色张扬的青年透过林木的缝隙远远眺望着应天府:“人都到齐了没有?” “回齐王殿下,咱们一万三千兵力从青州码头下海,走海路一路到应天府附近的荒野海滩下船,再化整为零走陆路来到应天京郊,基本已经全部在此处集合了。” “只等齐王殿下吩咐了。” 没错。 蓝色锦袍青年,正是自青州而来的齐王朱榑!! 老头子要是没死,他肯定是不敢动的,可现在老头子死了,而且还没有遗诏,那事情就有趣了。 “好!”朱榑收回目光,面上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 “本王好歹也多次去北境上阵杀敌,立下战功,老头子居然把本王安排在青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青州离应天近,又能走水路,本王也算是占了先机。青州这破地方本王早他娘的待腻了!” 第88章 华服衮冕,钟山祭天! “那属下便提前恭贺齐王殿下!”朱榑身边一名身着道袍的青须老者捻了捻长长的胡须,拱手一礼道。 朱榑闻言,面上露出喜色,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这声恭喜还是早了些,咱们和周德兴联合,猝不及防之间拿下应天府,这皇位本王一下子还是坐不得的。” “毕竟我二哥、三哥、四哥……按照序列,他们哪一个都在本王的前面。” 朱榑下眼睑微微一颤。 喜悦的面色之中略带一丝遗憾。 那名道袍老者呵呵一笑: “那个位置纵然眼下不是殿下的,但这次殿下占了先机,朱允炆和周德兴依靠着殿下,让那黄毛小子先坐一坐又如何,总有时日,他得把那个位置让给殿下来坐。” 朱榑满意地点了点头:“就你说话好听。” 道袍老者捋着胡须:“事实罢了,呵呵。” 朱榑喜而大笑:“哈哈哈哈哈!那就承你吉言!” 顿了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情绪暂且收敛起来,蹙起眉头问道:“差不多到时间了吧?周德兴的人也该到了吧?” 日后的事情还得先放在一边。 现在最重要的。 是第一步:和周德兴的人碰头,确定明日的行事计划,然后再让手底下这些人化整为零地潜入应天府去。 好在最近登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南直隶一带的臣民百姓有许多涌进了应天府观礼,这一万多人乔装进城,倒是也不突兀。 道袍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见底下人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抹凝重之意:“似乎还没有来,或许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毕竟现在应天府内的情势对他来说也不好。” 朱榑点了点头:“现在还早,等等也无妨。” 说罢,他撩起衣摆就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通知下去,就地休整,养精蓄锐。” 然而。 话音刚落。 立刻便有一个身着商人布衣的青壮男子小跑了过来:“启禀殿下,西边山脚出现了一队人马,应该是应天府附近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朱榑顿时瞪大了眼睛:“五城兵马司!?” 旁边的道袍老者立刻安抚道:“殿下莫慌,朱允熥登基之前要先去钟山祭天,城外出现五城兵马司的人活动,也属寻常。” 但下一刻。 就有另外两名服饰不同的青壮男子也小跑了过来。 “启禀殿下,南边山脚下出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启禀殿下,北边山脚下,出现了一队锦衣卫!” 两人先后朗声禀报。 一处出现兵马或许是偶然,但西南北三面……不是五城兵马司,就是锦衣卫…… 朱榑自然是一刻也坐不住。 当即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大变,连嘴唇都瞬间苍白了下去:“这……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都不由带着一丝颤抖。 他的赢面在于,和周德兴手里的人马相合,再加上一个猝不及防,主打一个敌明我暗。 可一旦提前暴露…… 而且看对方这来势,似乎是早知道了这里的情况,过来围剿的一般——自己便丝毫赢面也没有了!! 道袍老者也是一改之前那种老神在在的模样,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语无伦次地道:“这……老道……老道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啊。” 二人说话之间。 便有一名身形魁梧,脸上略带着些横肉,身着飞鱼服,腰系绣春刀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在下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参见齐王殿下。” 宋忠恭恭敬敬地对着朱榑抱拳一礼。 毕竟陛下说的是,把齐王殿下请回去,而非逮回去。 朱榑和道袍老者相互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对方的懵逼和手足无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朱允熥的人! 朱榑愣了片刻,还是旁边的道袍老者悄悄推了推他的手肘让他回过身来,同时也见道袍老者拱手一礼:“原来是宋指挥使,贫道乃是齐王殿下帐下方士李之云,这厢有礼。” “此次陪着齐王殿下星夜兼程,赶到应天府,一是为了给大行陛下奔丧,其二更是为了祝贺新皇登基!” “不知宋指挥使,有何贵干?” 被道袍老者李之云给朱榑找了个说法,明知故问道。 被李之云提醒一番之后,朱榑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强自保持镇定,故作姿态地昂起了头:“正是如此。” 宋忠暗暗轻嗤了一声,在心中暗暗吐槽:「这话说出来,你们自己信么?陛下一早就把先帝驾崩的消息,连同一道“不许天下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发出去了,你来奔丧祝贺?还带着这么多人乔装而来?」 当然,他明白这种话不是他该说的。 所以也并没有戳破。 反而顺着对方的话茬儿,伸手虚引,道:“那齐王殿下还真是辛苦了,既然都已经到了应天京郊,何以有不入城的道理,殿下请?” 朱榑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心如死灰地长叹了一口气,只能一甩衣袍,径直打前头往山林外面而去。 看到对方那故作镇定的背影。 宋忠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 待朱榑进了宫,已经大下午了,索性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所有的变数都已经被控制在了手中,朱允熥也就不着急处理,把朱榑晾在了一边。 是夜,一夜安眠。 翌日清晨。 乾清宫之内,朱允熥退去了一身麻布孝服,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穿上了十分繁琐的玄色衮冕。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头戴十二白珠旒冕。 朱允熥有些不习惯地拨了拨面前的旒冕。 说起来,他虽早已灵前即位,代理国政,但这身衣裳,今天还是第一次穿。 衮冕在身,是礼服,也是正式的权柄加身。 即便朱允熥性子素来沉稳,此刻难免带了一丝紧张。 朱漆大门外,传来任亨泰恭谨的声音:“启禀陛下,吉时已到,祭坛已备,恭请陛下出发前往中山,祭天地,告宗祖!” 第89章 前无古人的万世乾坤! 登基大典流程繁琐。 相比于在奉天殿坐上龙椅这道程序,其实钟山祭天反而更加重要,彼时是正式定下名分,在天下万民的见证之下接受帝王权柄。 在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安排下。 朱允熥坐在帝王龙辇之中,前后左右,簇拥着无数手持金瓜斧钺、举着皂纛飘飘的锦衣卫。 龙辇仪仗的后方,皇室宗亲、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各自整齐列队,缓步跟随。 天朗气清。 不急不缓的风将旌旗大纛吹得飘飘飞扬,猎猎作响,在钟鼓齐鸣声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在沿路百姓的观礼下。 仪仗一路自乾清宫至皇宫正门而出,行过应天府主路,出了城门,奔赴钟山而去。 浩荡、威严! …… 东宫偏殿。 朱允炆和吕氏母子二人听到响彻应天府的钟鼓声,不怒反笑,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 “娘,开始了!” 朱允炆满脸兴奋地道。 身为皇室子弟,对皇室之中一些隆重仪式的流程,他并不陌生,虽然被关在房间里,可是只听着钟鼓乐鸣他就能想象得到外面的场面——万众瞩目、仪仗威严。 可他知道。 朱允熥得意不了多久了! 等他到了钟山,天下万民都会知道,他是一个谋害兄长、窜谋皇位之人,在外的皇叔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是啊,开始了……” 吕氏也激动得面色通红。 根据她得到的消息,很快会有人来东宫把他们母子二人劫出去,送往钟山为证,而钟山祭坛那边,朝中的清流文官也会趁机在天下万民之前揭露一切! 从昨天到现在,直到听到外面登基大典的钟鼓声,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地放了下来——没有接到筹谋不利的消息,此时……成了! 她揽着朱允炆的肩膀,竖起耳朵听着外面钟鼓齐鸣的声音,双眼微眯,嘴角却带着一丝疯狂的弧度,低声恨恨地骂道:“朱允熥!你把我母子二人坑害至此,你也别想好过!” 她的目光之中夹杂着怨毒、愤恨、疯狂……等诸多情绪。 原本她的儿子才该是穿着衮冕,坐在龙辇之中、万众瞩目、权势辉煌之人! 而她也会是名正言顺的一朝皇太后,尊荣加身。 可这一切。 全都被朱允熥给毁了。 …… 钟山就在应天府附近不远。 八月的天。 不冷不燥。 旭日初升之际,太阳斜斜地挂在湛蓝的天穹之上,阳光洒落下来,仿佛给钟山的九层祭坛,以及周围的每一面皂纛、每一棵草木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朱允熥缓缓龙辇。 缓缓抬头越过九层的祭坛看向最上方,一颗心脏不知不觉地便“砰砰砰”地慢慢加速跳动起来。 纵然他拥有连朱元璋都没有的眼光和见识。 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庄重和肃穆,的确是普通人无论活几世都完全不可能体验得到的。 随着朱允熥下了龙辇。 礼部尚书任亨泰上前跪拜,声音洪亮,朗声道:“恭请陛下登祭坛,烧香祭天、祭地、祭宗祖,告诫天下万民!!”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 暂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抬脚迈上阶梯,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走上九层祭坛。 眼前的十二白珠旒冕轻响晃动之间。 他的脑海里浮现着诸多画面。 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茫然;十年的隐忍和如履薄冰;乾清宫那殚精竭虑小心筹谋的一夜;历史长河的滚滚车轮;二十一世纪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 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 又仿佛只过了一个转瞬的时间。 朱允熥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走上了祭坛的最顶端。 祭坛上摆放着精美的香案,香炉、烛台、牲禽祭品…… 俯瞰而下。 皇室宗亲、公侯伯爵、文武大臣尽皆伏地跪拜,远处观礼的百姓人头攒动,一双双茫然清澈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高处再无任何旁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于天地之间,于万物万人之上。 山风微微拂过。 衣袍猎猎,白珠旒冕发出清脆的声音。 朱允熥从香案上拾起三支早已准备好的香棒,在烛火上点燃,躬身一拜:“敬告天地!!”随后踏前一步,在香炉中插上。 再拾三支香棒,点燃,躬身:“敬告列祖列宗!” 第三次燃香,躬身:“告天下万民!” 香炉之中插着的九支大香棒顶端散出袅袅青烟,飘散在天地之间。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朕只得勉力为之,不敢怠慢。” “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先帝以淮右庶民之身,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建立大明,功盖千秋。” “朕惟中国之君,当承先帝之仁德,体民间之疾苦,察稼墙之艰难;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弘敷仁义,修齐治平。凡四方臣服,咸使和睦,共享太平之福!” “朕望天下臣民,共勉朕志,以共成国家之大业,开万世之乾坤太平!” “其以明年为开乾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钦此!” 温润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祭坛传下,响彻钟山,仿若神谕! 开乾。 这是礼部商讨过后定下的年号,意在继承朱元璋天下布武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励精图治,开创万世乾坤太平。 朱允熥心中也觉得。 甚好。 接过了大明江山,他就要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万世乾坤! 当朱允熥宣读登基诏书的话音落到钟山。 无论是文武朝臣,还是百姓万民,尽皆三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天彻地,传荡云霄! 主持登基大典的礼部尚书任亨泰,站在祭坛稍低一层的位置,朗声道:“礼成!” “新皇即位!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恭请陛下回銮!于奉天殿登临大位!” 第90章 绝望的朱允炆,朱棣的行动! 应天府,东宫偏殿。 “娘……不是说……” “不是说叔祖已经安排了人过来把我们救出去么?应天府的钟鼓声都已经消失这么久了,怎么……” 朱允炆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门框。 他在东宫偏殿等着……等着。 面上兴奋的神色渐渐消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犹疑和忧虑,以及蹙起眉头的担忧。 吕氏面上也露出紧张之色,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钟鼓声消失了,说明仪仗队走远了,这时候正是最佳时机,可是说好会来救他们的人却没有出现!! 为什么!? 不过她还是强自保持着镇定,轻拍着朱允炆的肩膀道:“好孩子,不慌,许是咱们太紧张了,也太着急了,遇到事情首先不要自乱阵脚。” 偏殿之内的所有陈设都被挪走了。 只剩下最简单的饮食起居必备的物品,所以他们也不好确定现在的时辰,只想着或许是自己太急切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罢了。 朱允炆捏了捏拳头。 咬着牙点了点头:“嗯,孩儿明白的。” 刚说完这话,朱允炆便忍不住紧紧蹙起了眉头,微微侧着头,似是在刻意捕捉着什么声音。 “怎么了,孩子?”吕氏察觉到异样,问道。 “娘……你听……” “应天府……是不是又响起了钟鼓乐声?”朱允炆声音颤抖着问道,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愈发没有了血色。 这时候如果应天府再次响起钟鼓乐响。 代表了什么? 代表着朱允熥回来了!而且是在钟山顺利祭天告祖,在天下万民的面前宣读完登基诏书回来了!!! “不……”吕氏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同时又紧紧闭上了嘴,集中着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刚才或许是离得远,不怎么听得到。 可两人说话之间。 这声音便已经靠近了不少,都不需要怎么去细听便能够听得到——恢宏、浩荡,还夹杂着百姓的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吕氏和朱允炆脸上的表情齐齐凝固住。 随后便是一点点变得绝望……瞳孔也渐渐涣散下来,仿佛全身的精气神在一瞬间被抽干。 “朱允熥登基了……他顺利登基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 “……” 二人已经没了旁的心思,各自自说自话,疯癫起来。 那越来越响亮的钟鼓乐声,那一声声的山呼万岁,仿佛一根根针刺入他们的耳膜,头疼欲裂…… …… 朱允熥乘着龙辇。 在南直隶百姓的灼灼目光之中,在恢宏的钟鼓乐声中,在一声声“万岁”之中,被周围的仪仗,以及朝堂衮衮诸公簇拥着,回到应天府。 龙辇自正中,午门而入。 过金水桥。 最后由仪仗队抬着龙辇,坐在轿辇中,自下而上,悬空过丹陛石,一路抵达奉天殿。 下了龙辇后。 缓缓踏入奉天殿门槛,走上仪銮,坐在了仪銮最高位置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上。 其实到了这时候。 朱允熥心中反而没什么情绪起伏。 这几天的时间里,国政是由他来处理的,每天的早朝也是他坐在这仪銮上上的,他的位置虽和这张龙椅有三尺之隔,却也和真真正正坐在这张龙椅上没什么太大区别。 现在他唯一的感受是:「嗯,有点硌,得加个垫子」。 这么想着的时候。 奉天殿之内,以及殿外广场上诸多朝臣已然列队站好,再次跪地:“臣等恭贺陛下登临大位!恭贺大明万世千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面色淡然,伸手虚抬了一下。 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 话分两头。 北平府这边,城门大开,朱棣一身劲装,身上披着大红披风,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疾驰出城。 跟在他身后,落后半匹马位置的。 正是身着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他们身后,则跟着一群身着劲装,身形魁梧的青壮男子,个个目光犀利且凝沉。 “殿下,咱们得快些了。” “现在陛下驾崩了,还没留下遗诏,应天府是何情形还未可知,诸王必定都要陆陆续续地赶往应天府去。” 道衍和尚半俯着身子,奋力拍打着身后的马臀道。 朱棣目光直视前方,微眯的眸子之中带着笃定,道:“此事本王既然允了道衍师父,必定不会再心生任何退意!” 道衍和尚看着朱棣的背影,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北平府算是距离应天府最远的藩地之一,即便道衍早已在应天府布下了暗线,此刻也才刚刚得到“陛下驾崩”的消息。 碍于应天府内的锦衣卫实在严密,其他更具体的消息,就连道衍也暂时摸不清楚。 不过,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道衍和尚立刻就找上了朱棣,当即带上一批人出城直奔应天府而去。 遗诏未下。 纵然朱允炆那小子的确被格外关照。 可应天府内龙蛇混杂,更有那一批淮西武将在他的路上亘着,各地藩王也都不服他,朱允炆还不够看! 他们这些藩王,哪个手上没点战功在?哪个脑子里又对那个位置没点想法? 有!都有!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速度快! 谁能立刻赶到应天府了解情况,然后把一些能拉拢的势力拉拢过来,譬如那群漂浮无依的淮西勋贵…… “殿下,这是一场硬仗啊。”就连道衍和尚也神色凝重。 急促的马蹄声之中,朱棣不以为意发出一声嗤笑:“呵!硬仗?本王就藩北平,镇守北疆多年,打过多少硬仗,道衍师父看本王皱过眉头吗?” 道衍也收起了面上的凝重之意。 转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好气魄!驾!” 一行人疾驰出去约莫三五里路的路程。 却隐隐见到,前方竟也有一队人马,朝着北平府的方向全速奔袭而来,风驰电掣。 朱棣目光一凛,眯起眼睛蹙眉道:“道衍师父,那一队人马莫非也是你在应天府的暗探?” 第91章 朱棣懵了,登基的是朱允熥? 道衍一边策马,同时细细瞧了一眼。 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意外之色:“不对,对方穿的是飞鱼服,那是锦衣卫!?” 朱棣这时候也看真切了。 面上的意气风发之色都滞住了,眼神一凝,立刻勒住马绳,扬鞭下令:“都先停住!!” “吁!!”一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骤然急停的马蹄在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朱棣紧蹙起眉头。 死死盯着前方正沿路疾驰而来的一队锦衣卫,满脸都是不解和犹疑之色。 “锦衣卫?” “父皇都驾崩了,锦衣卫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北平?” “道衍师父可有消息?” 朱棣回头看了一眼道衍,试探着问道。 道衍也摇了摇头,一改往日那淡然自若的模样,露出了几分凝重:“并无消息……” “陛下猝然驾崩且无遗诏,这时候京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按理来说,锦衣卫这时候是分不出人手来的,就算要将陛下驾崩的消息通知诸王,也动不到锦衣卫的人手才对。” 虽然只是远远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但道衍只稍稍一想,就察觉出来,蹊跷,有大蹊跷! 二人对视了一眼。 以不变应万变。 对向而来的人马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来到了他们面前,勒马停驻后翻身下马,抱拳跪地:“微臣锦衣卫千户赵百强,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挑了挑眉,强自保持镇定,也连同道衍以及一干随从翻身下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奇道:“平身吧,赵千户来此,可是父皇有何旨意?” 算时间。 朱元璋驾崩距今不过七八日。 现在情况不明,也不知京中是何情形,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知道此事,否则相当于直接说:老子在应天府有探子! 道衍站在朱棣身后。 低着头,嘴角却噙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依旧能够保持住头脑的清晰和冷静,思虑缜密,进退有度,果然有成大事的帝王风范!」 赵百强及其身后几名锦衣卫干练地站起身来。 抱拳道:“启禀燕王殿下,此来北平府,事情有二。” “其一,请燕王殿下节哀,陛下已于七日前驾崩。” 此话一出。 朱棣立刻露出一副震惊且悲伤的表情,叹道:“什么!?驾崩?父皇的身体明明硬朗得很,如何会在此时驾崩!?” “父皇!!!” “儿臣这就立刻回去,见您最后一面!” 能够为了拖延时间蓄力准备,装疯卖傻吃猪食的主儿,演技方面显然不会是短板,况且死了的终究是自己的亲爹。 朱棣发出了一声情真意切的哀叹。 当然。 这倒也不耽误他打探消息。 朱棣抹了一把眼泪,神情哀伤地看向赵百强道:“敢问赵千户,父皇可有留下遗诏?京中现在是何情形。” 赵百强再次抱拳一礼:“这正是微臣来此的第二个任务,请燕王殿下接旨!” 闻言。 朱棣微微一愣。 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道衍,用眼神向他发出了询问:这啥情况啊?不是说父皇没留下什么遗诏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人传旨了? 不过朱棣知道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 立刻就让自己平静下来,跪地接旨:“儿臣接旨。” 与此同时,道衍以及后面的一干人等随同跪地。 朱棣心中暗暗思索起来: 京里的探子说没有遗诏,也就是说,明面上没有遗诏,但锦衣卫暗地里来给他传旨……莫非……父皇属意于他? 想到这里。 朱棣一颗心脏顿时开始疯狂跳动起来。 却听赵百强纠正他道:“燕王殿下说错了,不该称‘儿臣’,应当称‘臣’了。” “臣?”朱棣有些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但赵百强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立刻展开了手中的圣旨,朗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爷爷猝然驾崩,朕心甚痛,然,各地藩王守卫大明疆土,拱卫京畿,北境残元势力虎视眈眈,大明皇朝不可一日无人镇守,日后召见自有祭拜之时,特令,众藩王就地镇守,无召不可进京奔丧,钦此!” 听到这些字句逐个落入耳中。 朱棣抬起头,瞪着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锦衣卫,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脏逐渐消沉下去,同时也更懵了。 皇爷爷?不让藩王进京奔丧? 所以朱允炆顺利登基了? 这怎么可能? 朝中的淮西勋贵能答应?周围的藩王,尤其是老七那个暴脾气性子能听之任之? “朱允炆登基了?”朱棣神色僵滞,心不在焉地喃喃。 “这倒不是,新帝乃是太子殿下第三子,先帝未曾留遗诏便猝然驾崩,众大臣遵照《皇明祖训》,以皇太子嫡长子为皇太孙,劝谏当今陛下进位。” 赵百强解释了一句,旋即便催促道:“燕王殿下,接旨吧!”这可是为新帝办的第一桩事情,万不可出了岔子。 朱棣立刻惊得深吸了一口气。 瞪大了眼睛叹道:“朱……朱允熥!!?” 登基的…… 居然是朱允熥!!? 大哥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大哥原配常氏留存于世唯一的儿子,只可惜从小到大都是懦弱蠢笨,不堪大任,所以也从来没什么人在意过他。 这次怎么? 朱棣一双眼睛转了转。 心中有了着落: 淮西勋贵! 论正统性,朱允熥和朱允炆二人各占一半,朱允熥是原配嫡出但年龄更小,朱允炆居长,虽是妾室抬正之前所出,但名分却是被父皇承认过的。 可是现在并没有遗诏,那就得看谁背后的手腕更粗了。 只是朱棣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那群淮西勋贵胆子那么大?竟敢把一个废物扶上龙椅!?这是疯了么!?」 听到朱棣下意识直呼朱允熥之名。 赵百强顿时脸色一变,提醒道:“燕王殿下,新帝已经即位,称呼上还请殿下慎重。” 朱棣心中这边还在一阵翻江倒海。 便听到身旁的道衍和尚出言提醒:“既然新帝已经即位,殿下还是先接过圣旨吧。” 第92章 道衍:贫僧恭喜燕王殿下! 道衍和尚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但朱棣还是能明显察觉出来,相比于之前骤然发现锦衣卫来北平时候的凝重,道衍又恢复了以往那种运筹帷幄的平静。 显然。 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察觉这一点,朱棣脑子里虽然还没有完全捋明白事情,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算暂且停了下来。 毕竟道衍天天念叨的就是什么“白帽子”、“当皇上”。 以道衍师父的才情。 只要他有了成算,那自己这个“皇位”也就不必忧虑。 朱棣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按照道衍和尚的说法。 叩头接旨:“臣,领旨。” 赵百强心中微微有些意外,没想到燕王殿下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接受了京中的这一番剧变。 不过对于他来说,陛下的差事办得顺利,这是件好事情。 他把手中的圣旨递给朱棣,道:“既然旨意已然送到,那微臣便告辞回京复命去了。” 朱棣等人站起身来。 目光有些凝重地道:“赵千户一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不如随本王一同回北平府,稍事休息,喝个茶吃个酒?” 虽然知道了些情况,但现在京中的情势依然如同一团迷雾,最好是能从赵百强嘴里得到些消息。 却不想赵百强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不了,朝中诸事繁多,我们还赶着回去向陛下复命,只要燕王殿下能镇守好北平这道关口,便是我们的福分,陛下心中也会宽慰的。” 留在这里摸鱼休息? 开玩笑! 现在锦衣卫经竞争这么激烈,里面新人旧人,龙蛇混杂。 新帝不仅有淮西勋贵鼎力支持,就连刘学士、詹大人、傅大人之流也无二话,稳固得很。 老子还赶着回去领功呐! 在你这里喝茶吃酒,万一被人举报一波当垫脚石就惨了。 不等朱棣说什么,几人便直接抱拳躬身一礼:“燕王殿下,臣等这就告辞了!” 说罢直接翻身上马,勒马回头风驰电掣而去。 留下一屁股烟尘。 朱棣蹙起眉头,抬手挥了挥面前的烟尘,把跟随而来的亲卫先遣了回去:“你们都先回去吧。” 待所有人离开,才迫不及待转头看向道衍,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那群淮西勋贵居然把一个废物扶上了皇位!?” 却见道衍面上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恭喜燕王殿下了!” 见道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朱棣心中暗暗一喜。 却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道衍师父,此话何解?那群骄兵悍将现在把朱允熥扶上了皇位,就算把我们这些藩王捆在一起,也是无用的。” 道衍和尚淡然一笑: “贫僧恭喜殿下,原因有三。” “其一,正如殿下所说,现在被淮西勋贵扶上皇位的,乃是一个不堪大用的黄口小儿,显然,他只能沦为傀儡。” “那群淮西武技打仗是一把好手,现在看来的确无人能与之撄锋,可论治国,殿下觉得那群淮西勋贵,行吗?” 和道衍二人一同牵马并肩而行。 朱棣摇了摇头:“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群莽夫,毕竟,有多少人能和我爹一样,马上打得了仗,还能从一介庶民之身学习天下典籍管理大明?”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抹自豪之意——无论是谁,能以乞丐和尚的身份做到皇帝这个位置,而且还有本事坐得稳稳当当的,都值得人敬畏,而这人是他的老父亲。 道衍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这群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都敢藏污纳垢,不干不净,现在手里握着一个傀儡,一个掌控了整个大明皇朝的傀儡,莫非殿下以为……他们会和先帝一样老老实实地管理民生,治理大明?” 说话间,朱棣也从之前的懵逼和震撼之中冷静了下来,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所以咱们可以等!等应天府乱起来。” “是这个理儿。” “从前会出现他们这群人去推翻暴元,以这群人的性情作为,天下迟早要出现另外一群人,要去推翻他们!” “届时,殿下便可以打一个‘靖难’的名号,借天下大势,复大明江山一个清明。” 道衍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眸子里却射出一道精光。 朱棣顿时心中一震。 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澎湃之色。 顿了顿。 道衍继续道: “除此之外,陛下猝然驾崩,且没有留下遗诏,殿下到时候还可以淮西勋贵之罪,推翻朱允熥那小儿的正统性。不仅如此,到那个时候,另外一个同样名正言顺的皇孙,也早已经有人替殿下收拾好了,这是其二。” “今日之事,于殿下来说看似是颓势。” “可实际上,却是殿下脚下的一层台阶罢了。” 道衍和尚牵着马缓缓往前走着。 笑呵呵的样子。 仿佛正在讨论着今日该吃些什么一般从容淡然。 朱棣的目光变得愈发明亮起来,朝道衍拱手一礼:“道衍师父,真乃本王良师!” “不过道衍师父方才说原因有三。” “不知这其三是……?” 朱棣面上的神色明显变得开怀起来,饶有兴趣地问道。 道衍继续道:“这个朱允熥刚即位,就发了一道旨意,不让各地藩王进京奔丧,殿下闻听这道旨意首先想的是什么?” “愤怒、不甘,也不服。”朱棣如实说道。 “殿下如此,想必其他藩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同样如此,但有多少人能和殿下一样,想明白其中的大势走向,立刻对着那黄口小儿称臣遵旨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朱棣面上再次露出恍然之色:“那群淮西勋贵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削藩!” 想到这里,朱棣背后一凉。 不得不承认,他刚刚也差点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可同时他又蹙起眉头,问道:“只是这样的计策,不像是那群淮西武将能捣鼓出来的。” 提起这事,道衍也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这群人里,的确有个军师在。” “不过此事并不值得殿下忧虑。” “虽不知这‘军师’是何人,可陛下都压不住的骄兵悍将,什么‘军师’压得住?” 朱棣面上露出一抹释然:“道衍师父所言有理!” 第93章 太奢侈了!齐王的两幅面孔 乾清宫,后院。 早起经过一个上午的忙碌,从钟山祭天告民,到奉天殿登上大位一整套登基流程总算结束了。 朱允熥褪下了一身衮冕礼服。 重新穿戴上了孝服。 毕竟现在还在老朱的孝期之内,有些面子上的功夫,该做还是要做的,而且衮冕穿起来固然霸气威武,不过穿在身上也着实厚重繁琐,从适用性方面来讲,穿起来还不如孝服轻松。 午后。 朱允熥站在被诸多名贵花草围绕着的番薯藤面前。 环顾了一眼四周。 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 马三宝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环顾了四周一眼,转头对看守此间的小太监吩咐道:“冰块快化没了,赶紧让人再送些过来。” 说完还忍不住训斥了几句:“一个个都是怎么当差的?陛下吩咐的事情这么不当心!?赶紧去补上!”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找回来的这几根藤有什么用。 但经过这些日子。 他如何不知道朱允熥对这几个藤重视到了何等地步? 虽然如今已经是八月份,可应天府的天儿这两天又变得格外热了起来。 陛下担心这藤热坏了(番薯发芽和生长的最佳温度范围是十五度到二十五度,长大了不怕)。 竟然还吩咐人用上等丝绸把后院这不大不小一块天地给围了起来,又在四周放了十几口大缸装冰块降温。 这便也罢了,丝绸围住了四周顶上却不全封住,说什么“不能缺了日照”。 这冰块化得能不快么? 就为了这几根藤。 一天花费出去的银子也不知几何。 再过几天,冰窖里的存冰都得被霍霍没了。 也好在马三宝多少已经算是见过一番世面,否则看着这场面,心都能滴血。 “这里已经开始长第二片叶子了,这个芽也舒展了开来,那边又多冒出了三个新芽……”朱允熥没有理会其他,像是在看孩子一般,看着土里冒出来的嫩番薯叶,面色颇为喜悦。 搞出这副阵仗,他也没办法。 正常来说,最适合种番薯的时候是阳历的3-5月份,十五到二十五度的气温最适合生长。 毕竟他手里就这几根独苗苗。 而他可还靠着这些独苗苗解放田地的生产力。 玻璃不能吃不能喝的,只有创造出更多的生产资料,他才能一步步把整个大明的国力提升上去,才会有余力去完成那些他想要做的事情。 好在,控制好温度、湿度、光照的情况下。 这些独苗苗长势颇为喜人。 朱允熥巡视了一番之后,这才撩开丝绸帘子走了出来。 “陛下,宋忠求见。”马三宝提醒道。 “回前殿去吧。”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 “何事?”朱允熥回到前殿,问道。 “启禀陛下,距离应天府较近的几处藩地已经有回话了,武昌的楚王殿下、开封的周王殿下,还有荆州的湘王殿下都遵从了陛下的旨意,留守在藩地,并无动作。”宋忠禀报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湘王朱柏虽然对外战斗力很强,但历史上朱允炆给他网罗罪名想要囚禁削藩的时候,他却自己自焚而亡。 周王朱橚一心编撰医书钻研医道,楚王没什么野心。 处在北境第一道防御线上的那些塞王才是重头。 朱棣身边有个搞事情的妖道,他不会上钩。 老二、老三这两个人排序又前,脾气又急躁,这两个可能性大一些,也是朱允熥的重点钓鱼对象。 “齐王在哪里?”朱允熥问道。 提起这些藩王。 朱允熥这才想起来,宫里还压着一个。 虽然朱榑这货是要造他的反,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候,他手上唯一可用的只有半个锦衣卫,这一波操作反而是朱允熥意料之外的雪中送炭了。 “在乾清宫一处偏殿之内。”宋忠应声答道。 “带朕过去。”朱允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 …… 乾清宫偏殿。 朱榑虽然被好吃好喝地待着,却是一点心情都没有,整个人瘫在殿内的软塌上,满脸都是心灰意冷之色。 “登基大典都已经顺顺当当地结束了……” “这个周德兴他娘的在搞什么!?这老小子,老子完蛋了,也一定要把这老匹夫满门全部拉下水去!造反的罪名,他和父皇的情谊也保不住他!” 朱榑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 旋即又不解地蹙起眉头,喃喃念叨起来: “朱允熥……” “父皇驾崩第二天便灵前即位,第七天就正式安排登基大典,太快了,这个速度太快了……” “他娘的!翰林院那一帮人,都察院那一帮人,都他娘的干什么去了?礼部做事一向磨磨唧唧,怎么也那么积极?七天的时间就筹备出来了个登基大典?” “这应天府……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朱榑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已经在这里关了整整一天了,哪里都不让去,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听着外面的钟鼓乐声…… 他觉得,自己确实要完犊子了。 只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很费解——为什么?东宫的一个废物,就算有那群淮西武将支持,这一切也太顺利了! 正当他心里没底的时候。 偏殿的门。 被推开了。 “陛下驾到!!”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声音喊道。 朱榑深吸了一口气,一颗心脏顿时砰砰狂跳,整个人几乎是从软塌上弹了起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长相俊雅,穿着一身孝服的少年。 定睛一看,这张面孔与昔日的大哥有几分相似。 “朱……哦不,陛下!” 朱榑立刻收敛了自己脸上的其他神色,挤出了一个笑容。 时移世易。 不管发生了什么。 他是先皇的子嗣血脉,是朱允熥的亲叔叔。 就算这次的图谋败露了,也不一定是必死之局面,好死不如赖活着,不丢人。 “陛下,七叔这大老远地从青州赶过来,就是为了赶在今日之前到达,也好观礼你的登基大典,你可别误会了。”朱榑走上前去,笑嘻嘻地道。 朱允熥双手负后,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是吗?那还真是难为七叔辛苦了,不过,七叔不好奇周德兴去哪儿了?” 第94章 朱榑:我淦!这黑心肝的狐狸! “周德兴……这该死的老匹夫!” 提起周德兴,朱榑一下没忍住,脱口就骂。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周德兴?我好奇他去哪儿了干嘛……” “他死了。” “满门抄斩。” “昨天正午午时三刻,菜市口人头滚滚呐。”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道。 朱榑惊得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满门抄斩?不是,他再怎么说也和父皇之间情谊匪浅,你这随随便便……况且……” 他有一肚子的槽想吐。 只是吐到一半又憋回去了。 说啥也不能承认自己和周德兴这货合谋,企图反了朱允熥和朱允炆推上去啊。 看他这副样子,朱允熥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不是。 你要演,好歹也演得像一点吧。 不过也得是他这脑子,周德兴才能把他诓过来。 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接把朱榑没说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况且周德兴手上还有福建那边的兵力在是吧?” “这你也知道!?” 朱榑下意识地惊道,不过立刻就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朱允熥嗤笑一声摇头吐槽:“七叔,你演技真不太行。” 旋即直言道:“你齐王善战,青州兵力不少,再加上周德兴的兵力,在应天府搅一搅浑水,趁着我们这边猝不及防且调兵又需要时间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碰一碰。” “不是,这你也……” 朱榑想说话,但是又立刻闭上了嘴。 背后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这时候他也意识到了:朱允熥这小子在昨天就已经把他和周德兴的计划和筹谋摸得一清二楚了…… “朕刚刚登基,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得请教一下七叔,这谋反篡位的罪名,该怎么判?”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问道。 朱榑被朱允熥戏谑地盯着,咽了口唾沫,紧紧抿着嘴唇。 他死死瞪着一双眼睛,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少年,心中不禁一阵阵骇然——背脊挺直,气度不凡,一双眸子虽带着淡淡的笑意,却给人一种深沉如渊的感觉。 和印象中,几年前见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与此同时。 他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来找他的,或者说来问他的罪的,并不是他所认为的“傀儡”背后那群人,甚至那群人连一个都没有出现!也就是说…… 这件事情完全是朱允熥自己在处理!!! 这小兔崽子。 以前都是假的!! 朱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他不再挣扎,打起了亲情牌:“允熥啊……当初七叔可是你爹,我大哥一手带大的,咱们之间可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朱允熥见恐吓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淡淡一笑:“七叔说哪里话,咱们之间当然血浓于水的至亲,所以这种事情,朕说有就有,朕要说没有那它就是没有。” “朕来见七叔,不过是让七叔把朕的几个堂弟们也喊过来,给皇爷爷尽尽孝心罢了。” “等送完皇爷爷出殡,七叔还回去镇守青州就是。” “你看你想哪里去啦。” 说罢,朱允熥顺手把朱榑给扶了起来。 朱榑有些懵懵地站起身来,大概是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心中一根弦暗暗松了松,下意识应道:“让他们给父皇送殡守孝,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我这就……” 不过话说到一半,他就骤然顿住了。 没别的。 反应过来了。 朱允熥这小兔崽子一番话里的意思讲明白点就是: 造反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追究,但他手上保留了随时追究的权利。把他的儿子们喊过来尽孝,完事儿了他回青州去,也就是说,儿子们不回去。 把他两个把柄捏在手里。 这不是要把他当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刀子使么??? 不听话?——反贼!削藩!杀全家。 此刻,朱榑肚子里只剩下了一万头草泥马。 这哪里是什么“废物”啊,这他娘的是黑心肝的狐狸,把他横着一切,里面指定“咕嘟咕嘟”往外冒黑水儿! “七叔?” “这是怎么了?” 朱榑的思绪被朱允熥温和的声音拉了回来。 虽然知道朱允熥要做什么,但眼下的情形却是容不得他拒绝的,否则哐当就是一顶“谋反”帽子。 朱榑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 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是当然,七叔这就写信去让那群小兔崽子来给他们皇爷爷尽孝。” 朱允熥挑了挑眉:“七叔有孝心,皇爷爷必定欣慰。”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应天府附近压根儿就没有周德兴的一兵一卒在,没有胜算的事儿,你说他想干啥?” 敲打完,朱允熥好心地提醒了朱榑一句。 然后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随着偏殿的门被人关上,身后传来了一阵含妈量极高的怒骂:“周德兴!你*&*¥#$@#*……你个老匹夫&*¥%#@……我%¥#@*&……” …… 与此同时。 乾清宫中殿,灵堂。 “上等丝绸就那么围着几根苗子,那么多冰块搬到大太阳底下去化掉。” 朱元璋在灵堂之内左右踱步,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看到外面的宫人一块一块的冰块往大太阳底下送,看得眉头直皱——奢侈,太奢侈了! 也不怪朱元璋心疼。 毕竟在这个时代。 所有的土地用来种地都还不够百姓填饱肚子,棉花、蚕丝的产量自然低,再者丝织行业的效率不高。 别说上等丝绸了,就是普通的布匹也不便宜。 至于冰块,更是要在冬天花费人力物力从北方运过来,存储在皇宫的冰窖里,成本更大。 别说给一些花花草草。 就是朱元璋这个皇帝自己,也不敢这么来。 “这这这这这……” 朱元璋挺想开骂的。 不过想到朱允熥都有本事制造琉璃了,他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守着国库那每年不多的进项精打细算,总还是看不过去这场面,就像是二十一世纪那些苦惯了的老人,即便在物资丰饶的时候,还是勤俭到了极致。 正在此时。 外面传三长两短的敲门声。 朱元璋蒋挑了挑眉,心中并不太慌,这个节奏,是蒋瓛。 第95章 出殡之日,生产力三要素 片刻后。 便见蒋瓛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悄悄走了进来。 朱元璋接过食盒,驾轻就熟地把里面的饭菜拿了出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给咱下葬的事情,任亨泰那边还没安排好?”朱元璋一边吃着,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虽然任亨泰已经以礼部流程的名义,阻止嫔妃、宫人频繁进入灵堂之内,让他在大部分时候都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不过他都已经在这里宅了七天了,难免憋屈。 蒋瓛低着头,在朱元璋看不见的角度扯了扯嘴角。 谁能想得到,堂堂洪武大帝居然躲在这里装死? 别说旁人。 就是亲眼见着这场景的他,也依旧觉得有些恍惚,嗯,同时心里觉得有些滑稽。 当然,蒋瓛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出丝毫这种想法。 立刻神色恭敬地抱拳躬身:“回陛下,任亨泰已经给微臣递过消息了,已经算好吉日,也和当今陛下还有朝中诸臣商议好了,陛下出殡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说完,蒋瓛暗暗吐了一口气。 在朱元璋面前,口口声声就是什么“陛下出殡”,换做之前时候,必定是一个九族消消乐套餐的。 然而,面前的陛下闻言,却是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好!好!这日子总算定下来了。” “这破地方咱也他娘的待够了,出殡好啊。” 不知是不是得知这个消息,朱元璋似乎胃口都好了不少,一下子把碗里剩下的好几大口饭都往嘴里扒。 然后随手把空空如也的碗往菜篮子里一丢,抹着嘴道:“那咱去北平府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 蒋瓛一边收拾着菜篮子。 一边回话:“请陛下放心,微臣都已经准备好了,动用了暗中的人手给陛下安排好了新身份——农民黄十六。” “从应天府去北平府的路引也都已经给陛下弄好了,以探亲投奔之名。” “出了应天府,陛下先走陆路到最近的大运河码头,然后沿着大运河一路走水路北上北平府,是最舒坦的。” “到时候任亨泰会安排陛下离开出殡队伍,和微臣手下一名心腹杜威接头,此人是微臣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陛下可以安心信任。” “这是路引,请陛下收好。” 说罢,蒋瓛从胸口掏出来一张路引,递给朱元璋。 户籍制度是朱元璋亲手制定下来的。 各地军民若离开本乡一百里,必须由州县官开具路引,略相当于后世的路条和介绍信。 像朱榑带来的那一批人,就完全属于偷渡行为了。 虽然大部分时候不一定查,可一旦被查到就是杖刑八十。 要不说蒋瓛能当这么多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除了忠心这一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好用,贴心。 朱元璋接过路引。 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你办得不错。” 蒋瓛肃然抱拳:“为陛下办事,不敢不尽心。”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翻看着自己手里的路引,目光停留在“黄十六”这三个字上,神情略带一丝感慨。 他已经卸下一身皇权。 要是这小兔崽子争气,他就不当朱元璋,做回朱重八去了,重八便是十六。 一时之间。 朱元璋竟感觉到格外一阵轻松。 旋即一双眸子里的瞳孔微微有些涣散,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以前咱妹子老说,当了大明的帝后,许多事情反而不由己、不顺心,还不如当个寻常百姓家的农民夫妻来得舒心。” “咱当时还和咱妹子赌了气。” “现在竟突然觉得,咱妹子说得还真一点没错。” 朱元璋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可同时眉头却是微微蹙着的:“妹子,现在咱真当农民喽!可惜……” 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而是咽了口唾沫。 把手里的路引收好,同时转了个话题:“小兔崽子往偏殿的方向去了,是要处理老七去了吧?” 蒋瓛也一直很识趣地低着头。 闻言立刻应声:“陛下猜得不错,齐王殿下从青州带了一万多人走水路偷偷来应天府,正被陛下抓了个正着,这谋反之罪是坐定了的。”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眉间露出一抹担忧之色:“老七这是……唉……允熥这孩子看起来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动起手来可一点不会软啊……” 在朱元璋这里,帝王是有极重的骨肉亲情的,就算儿子真犯了错,可要他真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是做不到的。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都是例子。 好在蒋瓛立刻看出了他的不忍,出声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忧,当今陛下似乎并没有要杀齐王殿下的想法。” 朱元璋蹙起来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却又有些不太相信:“允熥和允炆母子之间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这次老七还意图把他拉下来,把允炆扶上去,谋反犯上的罪名铁证如山,小兔崽子能放过他?” 朱元璋在心中易位而想。 如果是自己碰到这事儿,肯定要把老七碎尸万段。 “当今陛下的意思是,隐而不发,以替陛下您奔丧尽孝之名把齐王殿下膝下的儿女全部召入奉天殿,青州那边,还让齐王殿下守着。”蒋瓛解释道。 朱元璋下眼睑微微一颤,若有所思地呢喃着:“把‘谋反’这件事情捏在手里,是一个可以随时削藩的正当理由,又把老七的儿女全扣在手里,做另外一重保障……” “也是,咱忘了这小兔崽子是个黑心肝的。” “连允炆和吕氏那毒妇他都能忍着暂时不杀,一个打仗能力不弱、而且随时可以使唤的七叔,他当然也不会杀。” 想到这里,朱元璋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他不想看到自家儿子被自家孙儿给杀了。 同时面上也重新露出一个笑容,骂道:“小狐狸崽子。” 说罢,他神色轻松地朝蒋瓛摆了摆手:“先这样吧。” 蒋瓛却没有退下。 而是从怀中又拿出了一张宣纸,最上面写着几个朱元璋不太能理解的大字:【生产力三要素】。 第96章 开启大航海时代!! 看到蒋瓛手上的东西。 朱元璋喃喃念着,面上露出不解之色:“生产力三要素……这几个字咱都认识,连在一起咱怎么就不认识了?这是什么?” 蒋瓛抬起双手。 恭敬地将手里的宣纸递给朱元璋。 道:“微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向当今陛下汇报一些暗线消息的时候,偶然见陛下对着这几个字凝神思考,想来是什么颇为重要的东西,就暗暗记下来,原模原样地誊抄好,呈报给陛下了。” 朱元璋从蒋瓛手里接过这张纸。 蹙眉细细端详起来。 这张纸除了最顶上【生产力三要素】六个大字之外,下面还有三行简短的内容。 【一、劳动者。】 【、劳动资料。】 【三、劳动对象。】 而这三行简短的内容下面都预留出了一片空白的内容,按照人记事的习惯和逻辑,应当是这其中的每个内容还有许多待补充的东西。 朱元璋端详了好一会儿。 在脑子里把自己看过的史书、典籍搜刮了个遍,愣是对这上面简单的四行内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和头绪。 “这小狐狸崽子,怎么尽搞一些咱看不懂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啊……” 朱元璋摇了摇头,忍不住吐槽道。 不过他也知道这小狐狸崽子做事情,有时候看似无厘头,看似乱七八糟,一般来说却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所以他虽然嘴里吐槽着,头直摇。 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给折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袖中:“罢了,有什么消息你随时给咱递来就是。” 毕竟他就是心中好奇。 也不能跑过去逮着朱允熥问个清楚不是? …… 与此同时。 乾清宫前殿。 朱允熥把齐王安排了一番之后,就回来了。 虽然现在登基大典已经是尘埃落定下来了,他也是这天下万民眼里的新帝王了,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 朱允熥看了一眼被钉在身后书架上,那张写有【大明皇朝】四个字,且被一个圆圈圈起来的宣纸。 目光一凛,神色坚毅。 自从他心里开始滋生出来那颗野心开始。 这就是一定要去做的事情了。 不过。 这件事情看起来只是画了一个圈,可实际要做起来,却绝对不简单,是一个极其繁琐,需要耗费极大心力去维持、筹谋、经略的事情。 想要往外面去不是一句话。 而是要规划好——怎么往外面去。 打? 肯定不可能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别的不说。 大明皇朝从之前的战乱年代走过来,至今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是一个人口数量就限制得死死的。 譬如被赶到漠北去的残元势力至今仍在苟延残喘,随时伺机而动想着反扑大明皇朝,得靠着诸多塞王为屏障拱卫京师,即便如此,应天府这边还需要频频出兵去平叛。 沿海一带有倭寇作祟。 高丽虽称臣纳贡,却也只是畏于大明皇朝的强大而已,但凡大明皇朝这边出现颓势,随时会反咬。 还有云南、吐蕃…… 就是大明国内都还不是很能应付得过来,又何谈开出去到处干仗?即便干赢了,又有那么多人口、余力去守么? 不过这第一步。 葡萄牙和西班牙早已经给出了答案——开启大航海时代。 打不打的后面再说。 先让自己富起来。 海外诸国的财富、物资自不必言说——开启大航海,开辟各种贸易路线和贸易伙伴才是最正经的事情。 想到这里。 朱允熥提笔在龙书案一张宣纸的最底下,写下了【大航海时代】五个字。 写在最底下。 是因为。 开启大航海。 同样不是他红口白牙一句话就行的。 造船、航海技术、支持航海的财力物力……哪一项都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就算真的开启航海,打通了与海外诸国的贸易路径。 但想要和外面做生意,掠夺海外的财富资源充实大明皇朝,首先你自己手里得有足够的东西,诸如大量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这些能从海外诸国换取财富资源的东西——也就是说,产量跟得上么? 朱允熥摇了摇头,跟不上。 现在大明皇朝的百姓,别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种桑树生产丝绸,去烧制瓷器,去种茶叶了。 许多人饭都吃不饱。 碰上歉年、灾年的,更是得死人的。 譬如历史上永乐年间,郑和虽然多次下西洋,也在外面进行贸易活动,可实际上算下来,却是没挣着什么钱的。 只能说这件事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罢了。 同时也是judy觉得自己得位不太正,给自己的安排的一个心理安慰,一个死后去见老朱可以炫耀的功绩。 朱允熥手里握着笔,盯着桌案上的纸怔怔出神许久,凝神陷入一片沉思。 半晌之后。 才在最底下的【大航海时代】五个字上面,写上了【造船】、【航海技术】、【财力物资】……等字眼。 这些字眼的上方。 又写下了【国内生产力】五个大字。 写完。 他的目光落在了这张纸上的第二行,也就是写有【造船】等几项内容的这一行,略略思索了片刻,又添加上了一行小字:【大明当前的海禁】。 毕竟洪武年间,老朱曾多次下达海禁的命令,他想要去海外搞事情,相当于是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朝堂上肯定是会有一些声音的。 不过这件事情他倒是觉得不难解决。 现在大明皇朝的权柄握在了他的手上,他是帝王,是这个皇朝的主宰,有无上的权威!改个禁令,和朝堂上的人周旋一番也就是了,写在这里权当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把这后半段的事情大概捋了一下。 朱允熥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国内生产力】这几个字上。 随后目光一转。 落在了放在龙书案的另外一张宣纸上。 上面写着【生产力三要素】。 这是他之前就在考虑的事情——让大明皇朝支棱起来。 只不过当时只是在考虑国内、考虑大明百姓的苦难,并没有想海外、航海这些事情。 现在一合计,内外两件事情的第一步,却是相同的! 第97章 提前开启工业革命! 当把内外两重需求重叠在一起之时,朱允熥脑子里顿时有种,混乱逐渐变得清明的感觉。 “所以……现在就很明确了。” “先让大明皇朝内部支棱起来,初步达到可以出海的条件,之后在实行‘在内谋发展,在外兴贸易’的方针,双管齐下,这个雪球就能够滚动起来了。” 朱允熥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随后便将目光集中在了写有【生产力三要素】的宣纸上。 正如蒋瓛默默记下的那样。 这上面只有三点纲领,朱允熥之前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思考这件事的细节。 现在登基大典也已经结束了,老朱下葬的时间也定下来,玻璃有了一定的存货,番薯藤长势也喜人,朱允熥也算是有时间沉下心来认真思考这件事情了。 他捏着手中的凝神沉思起来。 生产力三要素,由着名的马老师提出: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 说起这个。 就得感谢大学强制性学习马老师学说的这个机制了。 朱允熥前世就是一个偏向于追求完美的人,所以当时即便对这种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但为了加权平均分,他还是认真地学习了这一门课程,而不是死记硬背地敷衍个六十分。 不过后来,随着他认真学习下来。 才体会到。 马老师是真尼玛牛逼。 顿了顿,朱允熥收回了飘飞到二十一世纪去的思绪,提笔在之前写过纲领的宣纸上。 在【一、劳动者】这一行下面写下了【物质要素的创造者和使用者】几个字,这是马老师的定义。 其实,用人能听得懂的话来说就是:干活的和消费的。 也就是说。 要把人口提升起来。 这个时代不像二十一世纪,生娃还要考虑一大堆,这时候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有着“传宗接代”的思想钢印。 这孩子生出来养不养的大才是问题。 而对人口数量最大的限制,无非就是食物了。 好在朱允熥十年前就下了一手闲棋,让马三宝留意番薯、玉米、土豆这一类高产量的东西,而他也是比较幸运,真的找到了几根番薯藤! 只要能把番薯成功种出来,这一点就不用担心了。 条件成熟之后再去美洲,把土豆、玉米等其他高产量食物也带回来就齐活了,届时人口数量必定会出现爆炸式增长。 朱允熥下意识看向乾清宫后院,面上露出笑意。 然后便低下头。 写下了【番薯、土豆、玉米……】 “接下来就是这第二点。” “生产资料:影响和改变劳动对象的一切物质资料的总和……”朱允熥一边回忆着,口中喃喃,同时也动笔在第二点下面的空白处写下了这些内容。 这一点简而言之可以归纳为:生产工具! 朱允熥几乎不带任何思考地,就在下面写下了【工业革命】这四个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 一如他此刻翻涌澎湃的心情。 工业革命的出现,几乎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上划下了一个截断一般,直接改变了落后的生产方式!开创了以机器代替手工劳动的时代! 最先开启的英国,通过国内手工业的迅速发展,再加上海外贸易、殖民统治,积累了丰富的资本,也在十八世纪后半期成就了一个日不落帝国。 也为欧洲抢掠全球奠定了基础,历史上,五百多年后的中国,就是吃了发展落后的亏。 以往,【工业革命】这种字眼,只出现在课本里,只出现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而现在。 这件事情。 要由他,朱允熥,一手开创、推动并发展起来! 而且这一次,不是从欧洲开启,而是从东方开启!! 占尽先机的。 也不会是欧洲,而是大明!! 【飞梭织布机!】 【珍妮纺纱机!】 【蒸汽机!】 朱允熥一双眸子里仿佛藏着利刃,右手手腕随着笔尖的狼毫微微抖动,一气呵成地在第二个空白处写下了这些字眼。 飞梭织布机可以大大提高织布的速度。 珍妮纺纱机,提升的则是纺纱的效率和速度。 这两样东西,拉开了工业革的序幕,也促成了蒸汽机的发明,至于蒸汽机的出现就更不必言说了。 一口气写下这些,朱允熥长舒了一口气。 纵然有常人所不能比拟的沉稳心性,此刻握笔的手也不由得微微有些颤抖。 他凝神沉默了片刻,便立刻收回自己的思绪。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朱允熥知道。 想要真正用自己的手掀起这场革命,必须从每一个细节开始思考、考虑。 暗暗思索了片刻,他在【珍妮纺纱机】的后面,写下了字体稍小的【王祯农书】和【水转大纺车】两项内容。 其实。 大部分人都知道,英国的织工哈格里夫斯发明了“珍妮纺纱机”,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可是却鲜少有人知道。 在中国古代,早在工业革命四百年前就有人发明了类似的纺纱机,而且其效率还远远超过了“珍妮纺纱机”的第三代更新改良版本——骡机! 这种纺织机被记载于1313年的《王祯农书》上,可以用水力驱动,他把这种水力纺纱机称为“水转大纺车”,而且在《王祯农书》上,详细地介绍了其结构、性能以及当时的使用情况,并且附上了这种机器的简要图样,证据确凿。 只可惜,这种机器并没有被大力发展使用,流传下来。 究其原因, 主要是在中国古代,劳动力极其廉价,对于生产者和官府来说,人工比机器便宜,与其造新机器,不如多用几个人。 “来人!”朱允熥出声喊道。 立刻有候在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应声走了进来:“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去给朕找书!” “前朝有个人叫王祯,给朕下去查,他写的书,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给朕找来!”朱允熥一边说着,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王祯】两个字。 第98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银子!! “是,陛下!” “奴婢这就下去办~” 进来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接过朱允熥写下的名字,应声道,随着朱允熥挥了挥手,便退出了乾清宫前殿。 以水力发动的高效率纺纱机。 既然有现成的,当然是选择省事儿的方法,况且王祯活着的时候距离现在不过几十年,找起来也简单。 朱允熥看着小太监离开。 收回自己的目光,暗自思索着道:“接下来就是飞梭织布机……水力纺纱机大大提升纺纱效率,但纺出来这么多纱就一定需要更高效率的织布机来消耗了,不过飞梭这东西古代似乎没有类似的发明。” 不过朱允熥也不慌。 飞梭织布机的核心在于“飞梭”,而这东西的原理也并不复杂,实际上是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的梭子,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极快地来回穿行。所以飞梭可以使织布速度变快,大大提高织布效率。 相比于现代人,古代人缺少的并不是脑子。 而是目光和见识。 朝廷六部之中的工部正是负责官办工业的生产和管理,作为一个皇朝的最高工业机构,其中自然不会缺少熟知这些机器运作原理的人,而且是全国最高端的人才。 朱允熥只需要和他们说一下原理。 造出来这个“飞梭”就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飞梭织布机】后,写下了【工部】二字。 同理,蒸汽机的原理也并不复杂,只要朱允熥把这种想法和原理跟他们说明白,就不难捣鼓出来。 不过蒸汽机的材料需求更大些。 一个是燃料,以大明皇朝现在的条件,最好搞到的燃料肯定是煤炭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蒸汽机】后面,写下了【煤炭】、【山西布政使司】两项内容。 提起二十一世纪的土豪,少不了山西煤老板。正是因为中国煤矿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就在山西。 当然,后面还是需要派人去详细勘探。 除了燃料。一些制作材料,诸如钢铁等等,又涉及到炼钢技术的提升,这也得是工部来搞。 说起来。 想要发展工业革命,就离不开工部的技术人才。 即便是《王祯农书》被找到了,最终也还得靠工部按照图纸去做出来。 想到这里。 朱允熥在【工业革命】后面又添加上了几个字【搜罗民间技术人才】。 技术人才在这个时代并不被重视。 相比于六部之中的其他部门,工部的地位相对较低。 那些读书人甚至会认为所谓的技术人才捣鼓的东西,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纵然工部汇聚了不少技术人才。 可要照朱允熥这个想法实施下去,人手方面肯定还是不够的,况且这些东西只是基础,随着后面条件越来越成熟,用得着这些技术人才的地方多了去了。 朱允熥当然要未雨绸缪起来。 “还得先找工部尚书聊聊,看他是否有这个资质和素质,还有工部目前的具体情况,一些事情也可以先安排下去……”朱允熥用毛笔笔端蹭着鼻子,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想好这些。 他还是先将目光放在了【生产力三要素】的第三点上。 “劳动对象。” “是劳动者将其劳动加在其上的一切物质资料。” 用人听得懂的话来说。 就是被加工的东西。 诸如用来纺纱的棉花、麻,用来产蚕丝的桑树,粮食,还有矿产、钢铁……等等。 朱允熥在第三处空白将目前初步想得到的东西同样一一记录了下来。 目前来说,这些东西都是缺的。 毕竟在这种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其他的生产资料肯定是更稀缺的。 好在现在手上有番薯藤,控制好温度、光照、湿度等等条件,冬天烧柴火煤炭保温,夏天堆冰块保温,一茬茬种下去,很快就能释放许多土地。 把煤矿开发出来,再考虑提升炼钢技术…… “呼……”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任重而道远啊。” 朱允熥暂且放下手里的笔,松了松肩膀,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想来简单,做起来却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尤其是把事情前后一捋。 朱允熥就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 当然。 他从来不是一个碰到点儿困难就蹙眉摇头的人。 等着两张纸上的墨迹干透,朱允熥暂且将两张纸收了起来,小心存放好。 同时目光随意地瞥了一眼钉在书架上的【大明皇朝】几个字,释然一笑:“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志向不是?” “不过……要搞这些东西,还得先搞钱啊……” 朱允熥回到龙书案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 看了眼天色。 沉思之间,竟然不知不觉半个下午都过去了。 他想了想,对外面问道:“三宝回来了没?” “回陛下,已经回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公公见陛下在处理公务,便没有打扰,一直候着呢,奴婢这就去请。”外来的小太监回话道。 不多时,马三宝就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 面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进来后,他先是把前殿之内的门窗全部都关上,确定殿内没有旁人,才一脸激动,喜气洋洋地看向朱允熥道:“陛下……发财了发财了……” “陛下烧出来的那些琉璃,奴婢不过随意带了几件出去,应天府里那些商人哪儿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个个都打破了头地抢着买!” “按照陛下的说法,奴婢也没敢多卖。” “不过还是得了五十三万两千两的银票,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马三宝兴奋得脸都是通红的。 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来一沓银票,放在了朱允熥面前的龙书案上,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这也不怪他。 他早年是云南的贫苦百姓。 后来成了俘虏入了宫,在东宫偏殿也没享过什么福。 要知道,现在大明国库一年的岁入,也超不过一千万两,随随便便卖了五十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 第99章 飞梭和平炉炼钢法,我的小祖宗! “才五十万两而已。” “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从龙叔岸上拾起一沓厚厚的银票,摇了摇头,吐槽道。 刚刚只不过进行了一番初步的分析,其中几个初步的想法就已经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了。 且不说再往后的计划。 就是把当下一些能做的事情细化下去做,耗费的钱财肯定也远比估算的要来得多,毕竟一件事情实施下去的时候,总会跳出来一些超出原本预想的环节。 “啊?” 马三宝顿时挠了挠头,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几乎是大明国库税银的十分之一了,你管这叫做“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后院的情形。 顿时又觉得。 对自家这个花银子不眨眼的主子来说,好像的确如此…… “让人去把工部尚书喊来。” “还有宋忠,等朕和工部尚书谈完,就让他来见朕。” “另外,宣户部右侍郎卓敬,让他在偏殿等着。” 朱允熥随意地把一沓银票放在了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反正这东西马上就要花出去了。 马三宝心疼地看了一眼银票——自家主子是一点不把银子当银子啊。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干预的。 只能应声答是。 退了出去。 不多时,马三宝便领着一名精神矍铄、头发灰白的高瘦老者走了进来。 “微臣,工部尚书秦逵,参见陛下。”工部尚书拱手躬身,神色之中略带一抹忐忑之意。 六部之中,工部向来是负责干活儿的,大多是和下面的平民、工匠打交道。 因此,朝堂上的国政大事,除非与工部相关,秦逵一般来说也不会太过于积极参与。 即便这次的新旧君王交替的大事,他也没站出来说过话,不过是随大流地劝了一波朱允熥登基而已。 一般来说。 新帝登基,为了完全接手国政,不应该和礼部、吏部、户部……这些部门频繁接触么?关他工部什么事?而且这次居然还是单独召见,也是离谱了。 该不会是种花种草、烧陶瓷什么的玩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找自己来新建宫殿,以示新帝的权威吧? 秦逵在心中暗暗猜测。 毕竟对于他来说,朱允熥一向的风评都不好,这次是刚好逮着了机会,先帝驾崩没有留下遗诏,而他又刚好和那帮子权势极盛的淮西武夫有亲缘关系。 先帝这都还没出殡就已经开始显露本性了。 他嘴上不敢说什么。 但平心而论,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皇帝。 “不知陛下独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纵然心中有诸多猜测揣摩,但形势比人强,在面上,秦逵还是恭敬询问。 “你们工部人才多,朕想让你们给朕捣鼓个小玩意儿。”朱允熥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开口道:“给梭子上安上个小轮子,放在一个滑槽里面,再在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在滑槽里来回穿行。” 秦逵不解地蹙了蹙眉这位新陛下讲的东西……他听懂了一半:“敢问陛下,何为弹簧啊?” 朱允熥挑了挑眉。 一时忘了“弹簧”这个词这个时代的人还没听过。 他想了想。 先是提笔在一张纸上大概画出了弹簧的形状,然后才开口道:“一个这样的东西,必须做得可以伸缩,具有弹性,可以用铜或铁制造,反正要保证,这东西可以将朕前面说过的,带轮子的梭子在滑槽里来回穿行。” 至于具体怎么去捣鼓制造,就是工部的事情了。 皇权威压之下。 朱允熥要的东西,他们造不出来也得造,压力就是动力嘛。 没有别的,因为,他是皇帝! 秦逵一双眉头蹙得紧紧的,面上露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铜……铁……可以伸缩,弹性……” 这特么的怎么造? 见秦逵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来。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不悦之色:“怎么?朕刚登基,交代工部的第一件事就做不了了?” 秦逵咽了口唾沫,面上露出惧色:“臣……尽力!” 朱允熥目光一凛:“不是尽力,是一定!” 秦逵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抽了抽嘴角:“是……”他知道,纵然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风评不佳,可他背后站着的,是那群蛮横的淮西勋贵! 他还能怎么办? 无奈应声的同时,秦逵心中已经忍不住暗暗一阵叫苦:「虽不是让我着工部建什么宫殿,可让我去捣鼓什么梭子……什么没听过的弹簧……也不知道又想玩什么花样,唉……」 朱允熥挑了挑眉,下意识握住了拳头。 哪怕再无厘头的命令。 也不敢反抗——这就是万人之上的权柄啊…… 不过他明白。 这一份权柄现在还不算真真正正地完全由他掌控。 他把心里的这一份激昂压了下去,目光再次看向秦逵,提起制作弹簧的铜铁,自然就想起来改进炼钢技术的事情:“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 只是说到一半。 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本来想直接说让秦逵去改进炼钢技术,不过这其中又涉及到许多细节: 目前比较容易实现的技术,是高炉炼钢法。 而高炉炼钢法。 又需要耐火耐高温的耐火砖来修建大量的炼钢炉。 至于这耐火砖……朱允熥前世在网倒是见到过配方,但其中的配方比例却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秦逵双手拱起,左手和右手之间紧紧捏着,生怕这个不能得罪的小祖宗又提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 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着工部的工匠,先寻块合适的地方,给朕建造一批烧砖的砖炉。” 这炼钢的步骤再繁琐,也是一定要办起来的。 无论是前期一些小需求,还是条件成熟之后的蒸汽机,亦或是更往后需要制作一些精密的枪炮热武器,炼钢技术都是一定要跟上来的。 只是细细想来。 居然只能先从造砖炉下手…… “砖……砖炉??”秦逵顿时一脸懵逼,仿佛满脑袋都是问号:我的小祖宗,这又是要做什么???前几天烧制陶瓷,烧陶瓷玩腻了,现在改玩烧砖了?? 第100章 五十万……就水灵灵花出去了? “没错,就是砖炉!” 朱允熥目光一凛,给了他一个确切而笃定的回答。 炼钢是一定要炼的。 秦逵顿时抽了抽嘴角,暗暗吐槽道:「这小祖宗是真能给人找麻烦啊……造砖炉,还是一批砖炉,造这么多砖能吃不成?要不你先去户部问问国库里还剩下多少银子?」 秦逵暗暗叹了一口气。 心里为难的同时,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大明皇朝立朝不过二十余年,怎么经得起这么霍霍? 虽然他算不上什么据理力争的硬脖子。 但并不代表他心里不会想、不会去忧虑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 秦逵只能“噗通”一声,跪地叩头:“陛下……此事,微臣一人可做不得主啊!建造砖炉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其中的开支用度却不小,不如请户部左侍郎傅大人、吏部尚书詹大人前来,一同商议此事?” 顶不住顶不住,赶紧趁机多拉上几个人,这小皇帝玩心也太重了,想一出是一出,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考虑…… 此话说出口来。 秦逵伏地不敢抬头。 却听得头顶的龙书案上响起类似纸页被翻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陛下身边的马公公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然后小祖宗又发话了。 “不用和他们商量,这件事情就你去办,你要银子,朕给你银子。”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 秦逵一脸懵逼,试探着抬起了伏在地上的头。 神色之间有些茫然。 这么大的事儿,不用和户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商量?你钱不得从户部拨? 心里刚想继续吐槽一波。 却是抬头就对上了马三宝的目光。 “这二十万两银子,秦大人可拿好了。”马三宝将手里的银票递给秦逵,缓缓开口叮嘱道。 看到马三宝递过来的银票。 秦逵整个人直接就愣住了,当场呆若木鸡…… 啥玩楞? 这是二十万,不是两千两!就……就直接给我了?户部一向都是紧巴巴的,给钱可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二十万两,朕给你拿五千两。” “能不能办?”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曲起右手手指,用指节在龙书案上敲了敲,道。 对于朱允熥来说,想要搞钱,他有的是办法。 最重要的是,事情一定要办起来,他要的是最后的结果。 想要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想要人认认真真的办事,好处就一定要给到位。 就像前世打工人在网上调侃的那样。 三千一个月的工资,能摸鱼摸鱼,老板交代的任务能敷衍敷衍,还要什么自行车啊?你要给三万一个月——老板我是自愿加班的!这活儿我一定要干! 虽然是打工人的自嘲,但却是个硬道理。 听到朱允熥的话。 原本就懵逼的秦逵当场就更懵逼了,一双眼睛瞪快瞪出眼眶来了:啥玩楞?五千两?我没听错?? 要知道。 到洪武二十五年的年俸。 作为正二品官员的六部尚书,月俸才六十石,而洪武年间更有“官员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立斩”的规定…… “能不能办,回话。”见秦逵呆愣在原地,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句。 秦逵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颤抖地应声道:“若如此……倒也……不是不能办……只是……” 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 朱允熥就一拍桌子,直接出声打断:“能办就行!梭子,还有砖炉,办好了立刻来回朕的话!退吧。” 马三宝这边也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对着门口的方向伸手虚引:“秦大人,这边请吧。” 这种阵仗。 是秦逵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被一连串的懵逼砸在脑子上,连回话几乎都是下意识的,整个人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便下意识按照朱允熥的吩咐,呆愣愣地走出了乾清宫前殿。 直到走出去好远。 秦逵才堪堪反应过来。 回头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兜里……就这么揣了二十万两银票?” 他双眼微眯。 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不安地摸着自己的袖口:“这些银票显然不是从户部手里拿的,莫非是从内帑拿出来的?可是这内帑的钱……从前先帝也是省吃俭用着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 到现在,秦逵算是反应过来了。 旋即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花了内帑的二十万两,只是为了搞个什么梭子、砖炉……大明……可怎么好哦……” 只是他在乾清宫里话都已经应下了,也走出来这么远了。 别说他不敢说什么,就是敢说,也已经错过了时机。 只能回头继续离开。 …… 乾清宫这边。 秦逵离开之后没多久,宋忠就按照朱允熥的交代进来了。 “参见陛下。”宋忠恭敬抱拳道。 朱允熥轻轻拍了拍龙书案。 道:“这三十万两你拿去,安排一个可靠得力的人,去山西布政使司,勘探、雇工开采煤炭,能采多少采多少。办好了,朕准你从里面抽一万两出去,自己拿着。” 煤炭是工业四大基础原材料之一。 炼钢得用,蒸汽机得用…… 就最近的来说,把采出来的煤矿洗一洗去硫,变成无烟煤之后,大明皇朝的百姓都能少冻死一批。还有手里的番薯,想要尽快将翻番的话,冬天就得维持合适的温度取暖培育。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这东西都是最紧要的。 说罢,朱允熥直接从中桌子上把剩下的三十万两递给了身旁的马三宝:“给他。” “是,陛下……”马三宝下意识应声。 接过银票之后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 不是,五十万两……就这么水灵灵地花出去了?这银子再不是银子,也不能这么花吧? 好在马三宝已经习惯了朱允熥做事的风格。 只是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就接过朱允熥手里的银票走过去,将其递给了宋忠。 看到厚厚的一沓银票。 即便受过锦衣卫专业训练的宋忠也失去了表情管理…… 第101章 内部审计局!舅爷帮我喷他们! 三十万两的银票…… 宋忠发誓,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 而且陛下刚刚说什么? 自己可以直接从中抽一万两!据为己有!!? 他目光发亮地盯着马三宝手里厚厚的一沓银票,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 不过很快,他就目光一定,将头扭了过去不再看。 反而跪地抱拳:“陛……陛下,微臣虽不涉六部诸事,却也知晓国库银钱紧张,先帝时常为此事烦忧,这三十万两银子是否太多了?” “其实,纵然陛下烧制陶瓷需要煤炭,但依微臣之见,窑炉的消耗其实并不那么大,户部开采的煤炭是完全足够的。” 纵然面前摆着三十万两。 纵然陛下直言他办好事情之后甚至还可以拿到一万两。 可是一顿饱和顿顿饱。 宋忠还是分得清的。 他现在是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直属皇帝管辖,陛下心腹,掌管刑狱、侦察、逮捕、审问等等,即便从品阶上来说,只是正三品,可是从某些方面讲,他手上的权柄,比起朝中的二品大员都高。 而这一切,全部仰赖着自己面前这位陛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 前朝的蒋瓛从前多风光,如今还能当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已经是他走了大运了。 三十万两银子就是放眼整个国库,也是一笔大数目。 可现在陛下居然为了给乾清宫的窑炉囤燃料,把这笔钱全部丢给他去山西挖煤?? 现在国朝收入本就不多。 陛下的内帑里有多少银子,够他这样挥霍? 宋忠好不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并不愿意见到新朝支撑不下几年就完蛋。 就连一旁的马三宝也忍不住出言劝道:“陛下,奴婢也觉得蒋指挥使这话是有道理的,这么多银子拿去挖煤……”他没有直接把话说到底,但意思很明显——太浪费、太挥霍了。 虽然他知道陛下有炼制琉璃的手段。 可陛下也说过:琉璃多了,就不值钱了! “去办!” 朱允熥并没有多说什么,目光一凛,笃定地吩咐道。 一来是他没必要解释这么多,二来是,此举的用意就算说给他们听了,他们也听不懂。 不过,皇帝手上至高无上的权柄终究是好用的。 被朱允熥的目光直视,仿佛有种自上而下的皇权威压加诸在身上,令宋忠都不由心头一跳——他毫不怀疑,但凡自己再多忤逆,眼前的少年帝王立刻就能把他撸了! “是,微臣明白了。”宋忠立刻抱拳领命。 同时。 心中也隐隐有种莫名的感觉:此事或许并不简单。 没别的。 除了马三宝之外。 他算是与朱允熥接触最多的人了,旁人不知道,他却已经有所领略了:这位年纪轻轻却能一鸣惊人迅速上位的少年帝王,绝不像是什么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花三十万两银子挖煤……到底能干出来什么事儿? 不过他也知道。 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最重要的不是别的,是忠心。 无论他想不想的明白这件事情。 陛下吩咐下来了。 他就得去办,办得稳妥,办得让陛下舒心。 …… 待宋忠离开乾清宫。 朱允熥却是点了点头,淡淡一笑,自语道:“宋忠倒也算是个聪明人,生怕我把大明皇朝给败光,他这锦衣卫指挥使就做到头了。” 也是因此。 他并没有怪罪宋忠的质疑。 反而在心里对宋忠又多了一分信任——他永远相信,大部分时候,捆绑住一个人最大的绳索,是利益。 听到朱允熥这么感叹。 马三宝也立刻意识到自家主子想的绝对不会简单,当即跪地请罪:“是奴婢眼皮子前浅了,看着陛下把一沓五十万两银票就这么丢出去,一时心急。” 咱主子那是一般人么? 当初那样的处境都筹谋着走过来了,朝廷内外哪个不是如狼似虎?主子若是那么浅显的人,早被啃得骨头渣子都没了。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道:“你的心思朕是知道的,卓敬现在在偏殿等着吧,去把他给朕喊过来。” 马三宝跟在他身边八年。 如果说大部分人需要用利益捆绑,那马三宝绝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忠心二字,他是认真的。 顿了顿。 他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提笔在桌上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了几行字,至于这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他们要喷我了,舅爷帮我喷他们!】 “送去凉国公府,卓敬让别人去叫。”朱允熥淡淡道。 让锦衣卫去山西挖煤或许还能瞒着朝野上下,不过让工部批量建造砖炉……这件事情肯定是过不去的。 总得先和蓝玉他们通通气。 同时也是在稳住淮西勋贵,告诉他们:我朱允熥是离不开你们撑腰的。 毕竟这些日子,他又是收编锦衣卫,又是在京畿周边的卫所里选人,还把齐王朱榑捏在了手里……对于这群把他推上位淮西勋贵来说,动作未免太过利索了! 而现阶段。 朱允熥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有要脱离他们的意思。 这也是朱允熥堂而皇之地丢二十万两银票给秦逵去办事的原因——既把自己规划的事情提上了日程,也给朝臣一个参他的机会,让淮西勋贵定心。 把这一封信交给马三宝之后。 他就立刻退下去了。 过不多时。 一名长相儒雅,目光之中却带着一丝锐利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户部右侍郎卓敬。 他是洪武二十一年二甲第一进士出身。 能力强,且为人耿直,不避权势——也是属于被儒家思想给荼毒了的典范之一。 历史上,卓敬历经建文一朝到朱棣靖难成功。 朱棣也很看重他的才华,想要重用他,结果被他多次拒绝并且直接开喷,最终喜提三族小套餐。 和方孝孺属于是一个路子。 不过。 这一点却是正中朱允熥的下怀。 他作为新帝即位,一时之间的威望肯定是比不上老朱的,朝臣怕老朱的屠刀,可会不会怕他的屠刀,那就不一定了。 淮西勋贵且放在一边不谈。 朝野上下的官员失去了老朱的压制,会不会压不下自己的贪念了?会不会以为他这个新皇帝好欺负? 利欲熏心之下。 总有人愿意以身犯险。 甚至绝不在少数。 甚至乎自己丢给秦逵的二十万两,丢给宋忠的三十万两是否都会如他所想地花在他想花的地方? 人心难测。 这些都未可知。 所以朱允熥找上卓敬的目的很简单——成立一个专门的内部审计局。 第102章 朱元璋出殡!离开应天府! 内部审计。 在财务管理流程完善的二十一世纪,一个大规模的公司想要长久地运营下去,是一定要设置一个这样的部门的。 公司大了。 就容易出现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 更别提现在在他手上的,乃是偌大一个大明皇朝了。 至于未来,无论是在规模还是财务方面,都必然要以几何倍数去膨胀。 不过…… 现在的户部一把手,户部左侍郎傅友文,是个老油条,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管着大明国库的账,账是他做的,又让他去审核稽查,显然是脱了裤子放屁。 而在这一点上。 作为户部右侍郎,有能力,同时还是一个被儒家那套“忠君爱国”思想给洗脑了的卓敬,就成了最佳人选了。 朱允熥看着抬脚跨过门槛,缓缓朝自己走过来的卓敬,嘴角噙起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手指敲着龙书案在心中暗道:“一个不怕死的人,一个忠君之人,一个被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必然是好用的。” “微臣,参见陛下……”卓敬朗声道。 …… 时光荏苒。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应天府的热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天阵阵秋风颇为凉爽,朱允熥总算放下心来撤了后院的丝绸和冰块。 乾清宫中殿,灵堂。 蒋瓛照旧找了个机会溜了进去。 朱元璋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轻车熟路地接过了蒋瓛手里提着的篮子,食髓知味地吃着里面的早点:“他娘的,这鸟日子总算要结束了。” 没算错的话。 出殡的日子就在今天。 朱元璋嘴上骂骂咧咧,但面上带着笑意,心情显然不错。 咬了一口手里的蒸糕,朱元璋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奉天殿上情况如何?” 虽然已经完全把皇位传给了朱允熥。 不过朱元璋在朝政上一向是大事小事一把抓,即便成了“死人”坐在棺材板上,还是忍不住时时关注朝堂上的动向。 听到朱元璋这话。 蒋瓛的神情微微一滞,有些欲言又止。 朱元璋心中暗道不妙,眉头微微一蹙,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咱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大明皇朝什么难题没遇到过?说罢,是哪里遭了灾?还是哪里闹了荒?” 蒋瓛抿了抿嘴唇。 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是陛下他……” 听到不是国朝出了什么大事,朱元璋蹙起的眉头释放开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小狼崽子又做什么了?” “陛下他又被参了。” “工部一名给事中说……陛下从内帑拿了不少钱,还绕过了户部的傅大人、吏部的詹大人,直接把这笔钱给了工部尚书秦大人,让秦大人去建砖炉。” “朝中其他言官对此事也都知道了,纷纷上书劝谏,又说陛下玩物丧志,昨日烧陶今日烧砖的……今日在朝堂上又闹哄哄了好一阵。” 蒋瓛如实汇报道。 说完还立刻安抚朱元璋道:“陛下您可要冷静啊,现在锦衣卫之中,真正算是微臣的人已经不算多了,若是陛下一个冲动,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在朱元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是最清楚朱元璋脾性的。 内帑里的钱,陛下自己都省吃俭用。 国库不够的时候。 陛下还自己拿钱出来贴补。 现在却被新帝拿去建炉子烧砖玩儿去了,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但现在乾清宫尽是新帝的人…… 然而。 就在蒋瓛等着一阵狂风骤雨的时候。 却听见朱元璋呵呵一笑,左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噫!这小狼崽子……这次是又想玩什么花样了?” 若是换了之前。 他肯定是要气不打一处来的。 不过现在他却知道,朱允熥已经掌握了批量制作琉璃的方法,他手里拿出去的钱,估摸着都是用琉璃换回来的。 一堆石头烧出来的东西。 朱元璋有什么好心疼的。 反而。 他觉得这件事情大概率是不简单的。 玩物丧志……嗯,他之前也在心里把这小狼崽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这小狼崽子障眼法玩得比谁都溜。 背地里偷偷发财来着。 还用一堆石头烧出来的东西,把淮西勋贵拿捏得死死的。 再一再二不会再三。 朱元璋自然不会再片面地去指责朱允熥只会玩物丧志了。 甚至还一边吃着篮子里面的早餐,一边看大戏一般问道:“后来奉天殿咋样了?” 见朱元璋这副吃瓜的样子。 蒋瓛顿时一脸懵逼。 不是,陛下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被你小孙子拿去挥霍掉了,你倒是给点反应啊??陛下你这让我不太习惯啊? 不过蒋瓛向来不会质疑朱元璋。 况且他本来就怕朱元璋一时冲动给暴露了反而不妙。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后。 总算是适应了朱元璋这反常的反应。 应声答道:“回陛下,凉国公、开国公、鹤庆侯……等诸多淮西武将第一时间就站了出来,他们嗓门大,说起话来又是胡搅蛮缠,完全不讲道理,朝堂闹哄哄了一阵,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蒋瓛面上露出一抹不解之色。 他也不知道这群淮西勋贵是怎么了,当真就那么爱护这位新陛下?天天在朝堂上和这群言官打口水仗? 朱元璋听得一阵笑嘻嘻:“果然是个小狼崽子。” 让朝堂上一拨人去跟另一波人干架,他自己玩得这么花,倒是一点不担干系…… “行了,咱知道了。” “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吧?” 朱元璋了解完朝堂的情况之后,便挥了挥手道。 蒋瓛点了点头:“是,陛下,微臣便先告退了,此去山高水长,还请陛下保重!” 说罢,他郑重地跪地三叩。 朱元璋剔了剔牙,道:“咱前半辈子南征北战,哪儿没去过,操这闲心,对了,允熥在后院里种的那几根藤,你记得要随时关注情况,跟咱汇报。” 他透过窗户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叮嘱道。 那天晚上朱允熥说的那一番话,始终让他无比在意,也无比好奇——番薯藤能长成什么样儿? “是,陛下。”蒋瓛拿起食盒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朱元璋在新帝朱允熥,礼部仪仗、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禁城。 又两个时辰。 曾经的洪武大帝,如今的农民黄十六,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应天府…… 第103章 什么?又花三十万两去挖煤? 翌日。 为了掩人耳目,避免被人留意察觉,蒋瓛并没有安排朱元璋走应天府内那些人口流动大的繁华码头。 所以,朱元璋从自己的葬礼上出溜之后,经过一下午的赶路,今日才一大早来到了这处距离应天府不远不近的偏僻码头,准备登船,走运河北上。 前几日的灼热退去后。 秋天才似乎真的来了。 不知是否是在默默送别这一位在应天府待了半辈子的洪武皇帝,码头附近起了一层薄雾,天空渐渐下起了绵密的雨丝…… “陛下,卑职帮您打着伞,可别淋坏了身体。”朱元璋身旁一名粗布麻衫的威武汉子急忙打伞,躬身道。 此人正是蒋瓛给朱元璋安排的随从,陆威。 朱元璋眉头微微一蹙。 一把推开了伸到自己面前的伞柄,道:“去!下这么点雨还要打伞,像什么大老爷们?咱不打!” “还有,陛下什么陛下?咱现在的名字叫做黄十六,不叫朱元璋了!咱现在是农民,穿的是粗布麻衫,稍微下点雨就打伞,你见过哪个农民过得这么精细了?咱可没那么弱!把那玩意儿给咱丢了!” 朱元璋说着,伸长脖子一看,隐约看到薄雾之中现出码头的轮廓,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看到朱元璋大大咧咧的背影。 陆威不禁愁得暗暗叹了口气——假死的陛下,身份是农民,这可要怎么伺候才好哟!蒋指挥使当真给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 顿了顿,他追了上去,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陛……老爷,卑职如此称呼可行?” 朱元璋略带一丝不耐地看了他一眼。 摇头道:“笨啊!咱现在是农民!你得叫咱老黄!咱就叫你老陆!懂了没?” 陆威有些惊恐的抿了抿嘴唇:“卑……卑职不敢……” 这可是让朝野上下瑟瑟发抖的洪武陛下。 他一个锦衣卫的暗线,何德何能和陛下称兄道弟? 朱元璋的神色之中却露出一丝不满,目光一凛,斥道:“废什么话!咱让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即便此刻的朱元璋已经是一身粗布麻衣。 妥妥的农民打扮。 可陆威依旧不由得背后一寒。 当即不敢再多说什么,一脸紧张地试探着应声道:“老……老黄……” 朱元璋这才敛去面上的不悦。 转而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容,拍了拍陆威的肩膀:“嘿嘿嘿!这才对嘛!咱本来也就是个农民!” 见此,陆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感受到朱元璋拍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 又觉得此刻场景有些过于魔幻——卧槽!洪武陛下居然在和我称兄道弟…… 二人一前一后。 很快就来到了码头附近。 薄雾之中,有夫人正在周围的青石板上捶打着衣服,旁边的三岁孩童戏水玩耍,有渔民划一叶扁舟在河面上捕鱼,岸边老叟披着一身蓑衣垂钓。 “哟!上钩了上钩了!” “快把竿子收上来哇!” 等船的时候,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着旁边的老叟钓鱼,见浮漂动了动,立刻露出一抹兴奋的目光喊道。 旁边的老叟被他一喊,下意识扯竿。 鱼儿却没上来,仿佛是示威一般摆了个尾,在水面激起了一个大大的波纹,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叟忍不住对着朱元璋破口大骂:“死老头子喊什么喊?鱼碰了钩子也得等它咬稳了啊!把咱的鱼都吓跑了!一看你就是个没钓上过鱼的!” 陆威倒吸了一口冷气。 立刻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朱元璋。 却见朱元璋面上并未有任何怒意,只是有些倔强地撇了撇嘴道:“谁说咱没钓上过鱼?扯淡!” 不过陆威却在他的眸子里见到了一丝心虚。 顿时觉得有些滑稽。 心道:「陛下怕是真钓不上来鱼的主儿吧。」 岸边老叟不服气地道:“来来来!就你这样儿的,咱赌你钓一天都钓不上来!” 好在这时候,船来了。 朱元璋立刻轻哼了一声,迈步登上了船去。 陆威扯了扯嘴角跟着上了船,压低声音问道:“此人冒犯陛下,可要卑职处置了此人?” 朱元璋眉头一蹙,再次笃定地强调道:“老陆,你给咱记住了,咱只是农民黄十六!” 陆威心中暗暗有些惊讶。 他固然知道现在的陛下乔装,却没想到,陛下当真已然放下了一切,当真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农民。 顿了顿。 他嘿嘿一笑:“老黄!咱懂了!” 一回生二回熟,完全确定了朱元璋的态度立场之后,这一次顺口多了。 朱元璋面上也露出一抹笑意。 道:“其实……当黄十六,倒是轻松多了!这样的应天府,这样的百姓,咱喜欢看!当年咱做农民的时候,哪儿有这番景象?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之中带着一抹自豪之意。 陆威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以往他只看到过那个威严、霸气、不可一世的帝王,今日才见到了这位洪武陛下的另外一面,着实让人意外。 顿了顿。 他似乎想起来什么。 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朱元璋,道:“这是刚才有人暗中塞给咱的,蒋指挥使递过来的信。” 朱元璋挑了挑眉。 此刻似乎心情不错,眉头舒展地看了一眼往后缓缓移动的两岸风景,饶有兴趣地打开了纸条看了起来。 上面写着:【经属下一条可靠的暗线回报,陛下他……又花了三十万两银子,让宋忠派人去山西布政使司挖煤去了。】 朱元璋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 顿时又忍不住蹙了起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看完之后,他顺手将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稀碎,洋洋洒洒丢进河里去,咬着牙骂道:“这臭小子!又要做什么!?” 花二十万两建砖炉也就罢了。 就算不知其用意,这砖炉好歹怎么都能派上些用场。 花三十万两去挖煤? 这算什么? 朱元璋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安排:「老四、老十七、老二、老三……咱到时候再配合着蒋瓛、戴思恭掀起天下舆论大势,嗯,出了事情应该是能兜得下来的。」 第104章 控制天下舆论的方法,创办报纸! 在心里复盘了一遍,确定自己留的后手应该没问题之后,朱元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放心不下。 这时候还并没有洗煤技术,煤炭的用处算不上那么大,许多地方作为燃料,更多的还是使用木料。 朱元璋自然觉得此举太浪费了。 花那么多银子去挖煤,挖来的煤干什么? 能吃么? 如果朱元璋没有恰巧听到,朱允熥在他牌位面前那一番,关于大明宝钞、玻璃价值的议论,反而不会太在意这件事。 可现在他却知道。 就算朱允熥这臭小子有批量制造琉璃的手段,也不代表取之不尽的财富,就难免在意了。 “陛……老黄,息怒……”朱元璋脸上的一番怒意,让旁边的陆威顿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说到底,洪武大帝还是洪武大帝,穿上了农民的麻布衣还是那个一怒伏尸百万的主。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 “哼!” “让蒋瓛也持续盯着此事。” “花三十万两去挖煤,咱倒是看看他葫芦里能卖出来什么仙丹妙药。”朱元璋没好气地吩咐道。 纵然对此不满。 但对现在的朱元璋来说,一来是已经骑虎难下,二来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孙儿之前的战绩,值得让他耐心等待一番那所谓的“仙丹妙药”。 撇开那还没看见结果的番薯藤不说。 批量制造琉璃的手段,没有亲眼见证之前,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换而言之,自己这个隐忍多年横空出世的孙儿,至少算是真的实现了那一句所谓的“他能做到的,自己想都想不到”。 所以。 从最开始下意识的愤怒冷静下来,又细细思索了这一旬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之后…… 朱元璋心里固然无法摒除那种自身局限性产生的担忧。 但在此同时。 竟然还产生了一丝隐隐的期待。 朱元璋站在船边,背负双手看着缓缓向后移动的河水和两岸风光,有些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内心的情绪颇有些矛盾、纠结和复杂。 只是这种情绪在他的眸子里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做了决定,就没什么好纠结的,若是能满足期待那便最好,若是砸了他就收拾残局! 与此同时。 站在一旁的陆威没工夫体味自己身旁这位洪武大帝的情绪变化,有些呆愣愣地瞪大了眼睛:「我淦!三十万两挖煤?昏君啊!!」 当然,如今坐在奉天殿那位是陛下默许的。 这种话他当然不敢脱口而出。 只能尽力压下自己心中的震撼,咽了口唾沫,竭力保持平静地应声道:“卑……咱知道了,会把您的意思递回去的。”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此时已经上完了早朝,回到了乾清宫。 昨天已经完成了老朱的出殡仪式。 现在的朱允熥不需要再穿一身孝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金色五爪龙袍,眉目俊秀,姿态威仪。 朱允熥照常习惯性地来到了后院。 巡视他的宝贝番薯藤。 经过几日的生长,地面上的叶子愈发舒展了开来,新长起来的叶子又多了好几片。 却在这时。 马三宝缓缓走了过来。 他先是用眼神屏退了周围伺候的宫人仆婢,随后才缓缓开口回话道:“启禀陛下,今日还是未能找到陛下所说的土豆和玉米……” 过去八年的时间,每日去早市上逛逛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即便现在已经成了当今陛下近侍,在皇宫内监之中无人能及,依旧如此——而陛下也默认此举。 人是贪婪的,得到了一样就想两样。 朱允熥也不能免俗,既然得到了番薯藤,他就忍不住去想,若是能再提前得到土豆玉米,岂非更妙? 不过朱允熥也没有抱着太大的期望。 中一次头奖已经算是天方夜谭了。 连着中两次头奖的概率……更是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所以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 而旁边的马三宝却再次开口了,语气显得有些犹豫:“今日去赶早市……奴婢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看着地里的番薯叶。 不以为意地道:“有事直说,朕与你之间是主仆,却也曾共患难,不必如此拘泥。” 虽然他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不短,几乎也能算半个大明人,但他与朱允炆之流终究不同,并不屑于通过这些人的唯唯诺诺、姿态拘谨来显示所谓的皇族威仪。 马三宝心头一热,不由得鼻头有些酸。 点了点头道:“是,奴婢记下了。” “这几日奴婢照常去赶早市,大明皇朝先帝驾崩,陛下即位登基,民间百姓难免颇多议论,奴婢听到……民间虽有些人看到了淮西勋贵的收敛,对陛下有所赞扬,但大部分还是……”说到这里,马三宝还是忍不住顿了顿。 却听到面前的陛下直接接话道:“大部分人还是在说,如今的新帝,朕,尚在皇爷爷孝期便玩物丧志,前有种花种草、捏陶烧窑,后又从内帑里斥资造什么砖炉子?” 虽然他确实一时间没有顾虑到这些。 但马三宝一提。 朱允熥念头稍微一转就猜到了马三宝的意思。 马三宝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他知道其中的部分内情,听着这些议论,心中自然替自家主子叫屈,却也知道,这些事情是陛下特意弄出来遮掩人耳目的,不能解释。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将实情说出来,提醒提醒陛下。 朱允熥挑了挑眉,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略略一转,面上就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马三宝见自家主子不怒反笑。 顿时一脸不解,撇了撇嘴:“陛下您怎么……天下人不解您,奴婢却为陛下叫屈。”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好叫屈的,从前这么多年,朕不也都过来了么,倒是你今天提起此事,让我想起来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来。” 舆论! 古往今来,这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中国的帝王一般都喜欢给自己编个什么牛逼的异象,譬如是啥啥的转世,出生之事带有祥瑞,譬如当初为掀起反抗暴元做出来一个“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局…… 如此种种,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舆论的力量,为了给自己一个正统性、给自己造势。 而在这个时代。 若能发行一款极具权威性的报纸——控制天下舆论就会变成十分容易的事情——白的能给你说成黑的,黑的能给你说成白的,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第105章 宜伦公主,改进造纸法、制碱! 看到朱允熥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放光,马三宝就知道,自家主子肯定又想到什么了。 不由问道:“十分重要的事情?看陛下的神情,似乎是件好事情呢!若是能为陛下解忧,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朱允熥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略略思索了片刻,目光一凝道:“你去东宫一趟,把二姐姐叫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寻二长公主。”马三宝见朱允熥没有要讲的意思,自然不会再细问,而是立刻应声。 朱允熥口中的二姐姐。 乃是和他一母所生的姐姐,宜伦公主。 常氏一共育有二子二女,除了朱雄煐和朱允熥两个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儿,只是女子向来不会被过多载入历史资料之中罢了。 所以在朱允熥前面。 其实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大姐姐江都公主,二姐姐宜伦公主。 这些年来。 朱允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外人只当他是个废物,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东宫的大部分仆婢宫人也是见风使舵。 只有这两个亲姐姐时常照拂着他。 十年如一日。 好在也亏了她们二人是女子之身,所以不在吕氏的提防射程之内,吕氏为了打造自己贤良淑德的人设,在生活上自然不至于太亏待她们二人。 对于朱允熥来说。 来到这个时代,喊了十年父亲的人对自己并不亲厚,算不得父亲,所谓的皇爷爷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自然更没什么亲情可言。 唯一能在他心里算得上是亲人的。 也就是这两个姐姐了。 创办报纸的事情,事关他未来掌控天下舆论,朱允熥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所以朱允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为人沉稳、因喜好读书而学识沉厚,性格却外柔内刚的二姐姐。 新中国的伟人曾说过,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撇开现代那些已经发展到了畸形的男女对立观点,朱允熥对此深以为然。 况且,在这个人口相对匮乏的时代,女子也能释放巨大的劳动力、消费力——譬如不可否认的一点是,现代网购的消费主力大部分都是女人。 朱允熥让二姐姐宜伦公主负责此事。 不仅仅是考虑到要把舆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一点。 同时也是意在为未来,将妇女的劳动力、消费力推动到社会结构之中,先做上一个铺垫。 毕竟,鼓励百姓多生娃,然后等着这些娃长起来耗费的时间,要比将当今社会上这一半被束缚封印的人口直接释放开来,要长得多。 马三宝离开了乾清宫。 朱允熥也是又看了一眼地里长出来的番薯藤之后,立刻就回到了前殿,在龙书案后坐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条件比不得现代。 不是说一句创办报纸,接着找几个人写几篇文章,弄打印机唰唰唰一顿打印发行就可以的。 想要将报纸发行下去。 朱允熥不得不考虑的事情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教育的普及率,纸的成本,文字的印刷,报纸的内容,发行的途径……等等。 朱允熥提笔将自己目前想到的东西写了下来。 随后陷入了一阵沉思。 “嗯……文化教育的普及……” “虽然普及率极低,但只要能将报纸的内容做得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做到让那些能认识字的几乎都会去买,再通过那些人口口相传,报纸的舆论影响力或许会打些折扣,但达到我想要的舆论效果应该不难。” 朱允熥思索了片刻。 点了点头。 在【文化教育普及率】后暂且打了个星号。 当然。 这并不代表他忽略了这一点。 而是这个事情得慢慢来,并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毕竟,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九年义务教育也是经过了多年的推广才渐渐普及开来的……到朱允熥病倒穿越而来的2024年,社会上都还依旧存在着许多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 这是一个长期的社会工作。 不放在发行报纸这件事情上考虑。 “不过,纸的成本这件事情就必须考虑了,现代造纸技术……那就离不开碱了……” “碱……纯碱,烧碱。” “不错,既然要推动工业革命,工业必备的四盐三酸两碱,就一定是必不可少的了。” “之前居然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 朱允熥目光顿时一亮。 立刻在【纸的成本】后面写下【四盐三酸两碱】。 这些东西的作用,可远远不止于改进一个造纸的技术,往大了说,日后番薯种植规模大起来了,需要考虑提升土地肥力就用得上,往小了讲,用来制作现代肥皂这种民生、出口相关的商品,也用得上。 好在朱允熥前世多少也算是理科高材生。 而制备酸碱这种东西的原材料都都不难获取,化学反应不复杂,条件也不苛刻。 “之后再好好想想,捋一捋这个时代能做得到的制备方法,果然还得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朱允熥在【四盐三酸两碱】上画了个圈。 提醒自己着重思考这一点。 “唉……要将时代水准一下子从十四世纪拔高起来,以我一个人的脑子总是有所顾及不到的,这就得靠我在各种事情上相互查漏补缺了……” 虽然诸事繁多,又乱且杂。 但朱允熥从来就不是什么怕事的性格,做实验失败了就改变条件一次次做,事情太多一团乱麻就从头一条条整理。 “接下来……是印刷……” 朱允熥面上带着思索之色,口中喃喃。 正要继续整理此事。 便听到门外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大方明媚,一个温润宁静:“允熥。” 朱允熥抬起头来。 便看到大姐姐江都公主、二姐姐宜伦公主联袂而来。 江都公主朱朝芳,一袭淡黄色宫装,明艳好看的脸上带着大方爽朗的笑容。 宜伦公主朱雪宁,则是身着素雅的浅蓝色宫装,面容温婉沉静,带着书卷气息,眸子里却带着一抹浅淡的锐利。 看到二人,朱允熥面上也露出笑容,道:“大姐姐,二姐姐。” 第106章 姐弟情,弟弟你该纳妃了 看到这两张好看且熟悉的面容。 不知为何。 朱允熥顿时觉得鼻头上涌起一阵酸意。 从老朱驾崩到现在以来,朱允熥一直在忙着稳固朝廷平衡,稳固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不是在批奏疏,就是烧玻璃、种番薯…… 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 和这两个姐姐见面的场合,只是在合宫祭拜老朱的时候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罢了。 而朱朝芳和朱雪宁也知道朱允熥处境复杂,一直忍着没有过来打扰,今日马三宝去东宫叫她们,这才联袂而来。 算起来。 今天还是他起事以来第一次和两个姐姐见面。 这些年来,吕氏防备着他,朱标忽略他,旁人都当他是废物对他嗤之以鼻,唯一在这个世界让他有一丝真情和温暖的,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朱允熥纵然拥有两世的记忆,固然有着诸多手段和算计,也能在复杂的朝局之中制衡斡旋。 但他终究不是钢铁做的,也并非坚不可摧。 会累。 会疲惫。 只是在他这个位置,在他这个处境,他绝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软弱。 此时乍然见到江都公主和宜伦公主这两个真正的亲人。 朱允熥心中一根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了松…… 心脏涌起热流。 另外一边,朱朝芳、朱雪宁踏进乾清宫,欣慰欢喜的面容上也是夹杂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看着一身五爪龙袍,坐在龙书案后方,脸色却略显疲惫,眼睑下方甚至还泛着些微黑圈的弟弟,眸子里瞬间就噙满了泪水,顺着白皙细腻的脸颊滴落下来…… 看朱允熥的目光里,阵阵心疼。 朱允熥抿了抿唇,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强行将涌上鼻头和眼睛里的酸意逼退下去。 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来,道:“大姐姐二姐姐这是怎么了?允熥如今总算不用受吕氏那毒妇的钳制,总算让娘和大哥在天瞑目,怎么你们反倒是哭起来了?” 平日里。 作为大姐姐的朱朝芳总是承担着照顾着弟弟妹妹的责任,几乎从来不掉眼泪。 约莫是不想让弟弟妹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立刻转过身去,可肩膀却忍不住抖动得厉害。 自己这个弟弟这些年的苦。 她都看在眼里。 明明是正室嫡出,却被一个妃妾打压……这几日她才知道,朱允熥往日竟然一直在隐忍着…… 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与此同时。 作为妹妹的朱雪宁虽然看起来更温婉柔弱,此刻却反而更能稳住心态一些。 她从袖中拿出丝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沉吟片刻收敛住情绪,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一旬的时间,累着了吧……” 听到这句话,朱允熥差点有些绷不住了,眼眶都顿时微微泛起了红。 好在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 将这股骤然爆发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缓缓站起身来,朝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走了过来,露出一个温和从容的淡笑,道:“我都还好,往后,咱们三个都只会越来越好的。” 朱雪宁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掌,在朱允熥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臭小子,还嘴硬!” 这时候,朱朝芳的情绪也微微平静下来一些。 转过身来,眼睛红红地细细端详着站在面前的朱允熥,修长的食指在朱允熥眼睑下方轻轻摸了摸:“眼圈儿都黑了些,还说不累,这些日子怕是都没怎么睡过吧……” “大姐姐你就是爱操心。” “你说我一大小伙子,少睡几个时辰也不打紧。” “我这不都是好好的嘛。” 朱允熥摊开手道。 朱朝芳操心地摇了摇头:“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却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该给你找个媳妇儿来管着你!” 朱雪宁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话说得没错。” 倒是朱允熥面上露出了一抹窘迫。 前世他忙着钻研学业,虽然身边也有过一些女生,但能和他灵魂和思想上共鸣的,却并没有遇到过,所以也没有走到最后。后来,还没来得及恋爱结婚生子,就得了绝症,一命呜呼来到了这个时代。 在这边,东宫的日子又过得战战兢兢。 更没工夫想这种事。 “这……不着急吧,我这不是还小么。”朱允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下意识想避过这个话题。 毕竟他现在这个年龄放在现代,和小姑娘牵牵手都能被教导主任抓办公室里训一顿。 大姐姐朱朝芳却不依不饶地道:“已经十四了,怎么就还小了,有些人在你这个年龄都有孩子了。” 不等朱允熥说些什么。 旁边的二姐姐朱雪宁也道:“允熥,这件事情你得听大姐的,若你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晚两年便也晚两年,可你现在是皇帝,是我大明皇朝的君主。” “你肩上担着的不止是大明皇朝的生民大计。” “还有我大明皇朝的国祚绵延,你要充盈后宫,要绵延子嗣,否则你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照样不会稳固。” 朱允熥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可两位姐姐却是实打实这个时代的人,他们考虑问题,自然是以这个时代的视角和思维去考虑。 听到朱雪宁的话。 朱允熥这才心中微微一凛,“咯噔”一下回过神来。 是啊…… 他已经切切实实地来到了这里,原先的世界早回不去了,而他现在也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 一时之间,朱允熥脑海中泛起一阵短暂的茫然。 出神思索间。 大姐姐朱朝芳再次开口了:“其实,这些日子已经陆陆续续有朝臣命妇来找我,允熥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她们都是来找我做什么。”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 说起这个话题,朱朝芳也收起了之前那些情绪,目光之中带着一抹凝沉,郑重地看着朱允熥。 先帝驾崩,后宫嫔妃该养老养老,该陪葬陪葬。 朱允熥年龄不大,还没有娶妻纳妾,后宫自然是空空荡荡的,所以宫内的后庭事务也就落在了朱朝芳这个大长公主的头上,她这次来,一是跟着二妹朱雪宁一起来看看朱允熥,其二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第107章 后宫的安排,纳妃的决定 对于朱朝芳这一番话。 朱允熥倒是并不意外。 他现在是大明皇朝的新帝,手上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背后还站着淮西勋贵,地位稳固。 最管用的风是什么?——枕旁风。 如果能在自己枕边塞上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甚至乎封侯封公权势滔天也不是不可肖想的。 在这种诱惑的驱使下。 朝野上下谁不想往他朱允熥的后宫里塞人? 别说他现在才十四。 就是他才十岁八岁,挤破头把女儿、妹妹、侄女、外甥女之类的给他送过来的,也是大把。 只是朱允熥之前考虑的事情太多,又下意识觉得自己年龄还不算大,所以没有将这些纳入考虑范围。 “大姐和二姐的意思我明白。” “不过我记得……皇爷爷不是曾在《大明律》中有规定,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么?” 顿了顿,朱允熥略带一丝迟疑,道。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他并不想那么早提上日程。 其一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觉得有些别扭,虽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谁也不可能对这种事情置喙,甚至觉得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可他始终认为,人总该是有自己的底线的。 其二,则是现在朝堂局势看似稳定。 可这不过是他小心翼翼权衡各方,才堪堪找到这么一个平衡点,如果再杂入后宫,局面只会更加混乱。 此外则是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在感情上的追求,自然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 所以他下意识搬出了《大明律》来拖延此事。 “皇爷爷的确有过这个规定,可你不同,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帝王,是大明的未来,当然可以不遵此例。”朱朝芳语气笃定地道,好看的眸子里带着一抹自得之意。 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毕竟现代女性抨击催生催娃的时候,都难免还要带上一句“你家里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朱允熥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上现在真有皇位要被继承。 沉吟了片刻,朱允熥才道:“嗯……撇开《大明律》的规定,我们身上现在算是还挂着重孝,父亲薨逝才几个月的时间,皇爷爷也才刚刚驾崩……” 嗯……古人孝道大过天。 这个说法总没毛病。 然而,朱朝芳却不以为意地道:“此事不是问题,你现在已经正式即位登基,你是帝王,许多事情与普通人不同,自古礼法就有先例,帝王可通过‘以日易月’的方式,将原本应守的二十七个月孝期缩短为二十七天。” 朱允熥这下算是被拿住了……再想不出别的借口来。 好在旁边的二姐朱雪宁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对朱朝芳提醒道:“大姐,允熥现在似乎还真不想娶妻?” 她性子更为沉静柔和,所以看事情反而比较细。 朱朝芳这才顿住了话头。 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了一丝端详之意。 面前两位姐姐是他至亲之人,朱允熥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摊了摊手尴尬一笑:“我确实觉得再过两年考虑更合适。” 朱朝芳抿了抿朱唇。 倒是没有继续再劝。 只是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呢喃道:“若是你的确不愿,晚两年也就晚两年,只是……” “只是什么?”朱允熥微微松了口气,他前世父母离异都不管他,即便后来年龄稍微上来了些,都没有面临过催婚,没想到穿越到了这里,还是没逃过被催婚。 朱雪宁似乎看出来了什么。 一双柔和沉静的眸子微微一转,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美目一亮,道:“若是允熥想将后位留给真正心仪的女子,悬着便也悬着了,先纳妃不算正娶,也不失为折中之策。” “如此大姐也不用愁着如何去回绝所有命妇,如何避免朝野产生流言蜚语了。” 朱朝芳抬起头来,目光一亮道:“倒是可行!” 说罢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了朱允熥,等着听他的意思。 听到朱雪宁这话。 朱允熥也算是明白过来朱朝芳在担心什么了…… 十四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多命妇送来适龄女子的八字等着你选,结果你一个都不选……外面该怀疑他这个年轻帝王是不是不能人道了…… 一旦一个皇帝被怀疑不能人道。 后果如何自不必言说。 譬如汉朝的汉武帝刘彻就面临过这个困扰。 他年少登基,后宫嫔妃也不少,前面虽然也有公主出生,但直到二十九岁才迎来第一个儿子,汉武帝这才一扫朝野非议,卫子夫也是凭借着这个儿子封了后位。 作为一个帝王,即便有女儿诞生,但只是生不出儿子,都会被人非议,要是朱允熥真的一甩手谁都不要…… 沉吟思索了片刻。 朱允熥这才点了点头:“兹事体大,我明白大姐二姐的用意,那就照二姐的提议来吧。” 他从来不是什么假清高,亦或是沉溺于情情爱爱的人。 来到了这个时代,坐上了这个位置,该顺应的便要去顺应,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朱朝芳和朱雪宁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她们这么上心,除了考虑到对朝野上下的影响,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弟弟操办终身大事。 母亲常氏去得早。 她们二人虽然年龄也算不得大。 却也要承担起这份长姐如母的责任来。 “选妃之事便由大姐和二姐来操办就是,不过有一事我得提,后妃的年龄上……至少要选十八以上为最佳。” 纳妃的事情拿了主意他也就不多想其他的了。 但提起男女嫁娶。 他当然不免要考虑到女子身体发育的情况,古代女子容易死于难产,或者寿命不长,大多和行房、生育年龄太早有关,只是在这个年代,基本没什么人会关注这一点罢了。 也正是因此。 更加关注人权的现代,才会把这一点列入踩缝纫机行列。 撇开人权不人权的。 就算是为了日后大明人口的繁荣。 这件事情也不得不提。 想到这一点。 朱允熥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起初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他心里澎湃着的是兴奋、是野心。 只有当事情一步步实施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太多太庞杂,而且似乎随时都在冒出来新的问题,而其中很多事情都违背了这个时代的人一些固有观念。 第108章 所以弟弟你好人妻??周王朱橚 朱允熥此话一出。 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都齐齐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十八岁以上?这年龄是否……” 与此同时。 二女脸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 十八岁年龄的女子。 大多都已经为人妻了。 自己这个弟弟……该不会是因为从小就没了母亲,所以在男女之事上,喜欢年龄大的,更好人妻?? 被朱朝芳和朱雪宁以一个怪异的目光盯着。 朱允熥顿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他也理解朱朝芳和朱雪宁两个人的反应,在女子十四岁就要谈婚论嫁的年代,十八岁已经不算年轻了。 殊不知。 在几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 女子十八岁才不过是生命最美好年华的开端。 否则人曹老板怎么专逮着人妻霍霍?真当曹老板口味特殊喜欢三四十的? “大姐,二姐你们别误会。” 朱允熥抿了抿嘴唇,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以前在东宫不敢冒头,平日里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在自己房间里看书、锻炼,所以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一个说法。”他给自己编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什么说法?”二女好奇问道。 “女子命薄,且产子大多艰难,乃是因为十四岁的年纪,身体发育还不成熟,若是能将婚嫁年龄往后推一推,不仅可以提高女子的寿命,而且女子在产子一事上也会相对容易些。” “虽然产子年龄也会相对推迟,但却更加长远,反而不会不利于百姓繁衍后代。”朱允熥缓缓开口解释道。 朱朝芳和朱雪宁蹙眉对视了一眼。 面上神情带着些将信将疑:“这样……吗?” 或者说。 她们更多的是不信。 对于有着固有观念的人来说,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当然是一时之间理解不了的。 也得亏这话是朱允熥说出来的。 二女才不会立刻去否定。 这也是朱允熥一想到报纸的事情,就立刻想着着手操办的另外一个原因——民众的愚昧,需要一个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可是允熥……你这只是在一本不知所云的医书上看到的,谁能确定事实是否如此?况且为了个不知所云的说法,在选妃之事上就如此胡来,有些不妥吧?”微微愣了愣神,朱朝芳迟疑道。 朱雪宁也挑了挑眉,说出了她们的另外一个顾虑:“另一方面来说,十八岁未出嫁的女子已经不多了,你是一国之君,在选妃之事上委曲求全,更是不妥的。” “呃……” 朱允熥一时语塞。 这一点的确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顿了顿,他才试探性开口道:“那十六?” 朱雪宁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立刻出言反对了,朱朝芳则是秀眉紧紧蹙起,约莫还是觉得朱允熥轻信什么“医书”所说的话,有些太胡闹了。 朱允熥看出了她们二人的迟疑。 “其实要验证此事也不难,咱们五叔素来喜欢钻研医道,编撰医书,若是请五叔带着他手下的郎中医者在民间走访调查此事,其实不难得出结论。” “索性选妃也不急在一日两日,大姐不如等我把五叔宣召进京,得出个结论,再说此事是否妥当?” 朱允熥目光明亮且笃定地看向朱朝芳,道。 提起医学一道。 就不得不提他的便宜五叔,周王朱橚了。 他编撰的《救荒本草》、《普济方》,甚至连后世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采用颇多。 古代的医疗条件、医疗卫生意识极差。 若是想要将人口提升上去,医疗条件这一点是不可或缺的,朱允熥自然立刻就想到了他。 朱橚喜欢钻研医道,平日里肯定和郎中、病人都要打交道,女子生育年龄这一条,没人提起他或许注意不到。 但只要朱允熥和他一提,说不定他自己就能通过自己接触到过的诸多病例总结出来:朱允熥的结论是对的! 听到朱允熥的话。 朱朝芳和朱雪宁面上都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态来。 自家弟弟提出来这看似荒唐的观点,乍一听的确有些离谱,可朱允熥也不是说要一味信书上所说,而是会先切切实实地去验证…… 细细一想。 若是此事当真,当为天下女子之福。 她们二人同样是女子,而且也多听闻过皇奶奶马皇后的事迹,她不仅帮皇爷爷管理内宫,同时更是以自己女子之身,念及天下女子,让天下普通女子成婚也可凤冠霞帔。 这份仁厚,令天下万民敬仰。 二人是马皇后的亲孙女,也是女子,何尝不会生出效仿学习之心? 想到这里,二女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好,你是大明的皇帝,自然是你说了算的。” 说罢,朱朝芳忍不住再次看向朱允熥,端详了起来,片刻后有些感慨万千地道:“允熥,你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眼神之中带着无比的欣慰之色。 无他。 且不论女子婚嫁生育年龄这个观点是否正确。 至少自己这个弟弟在医书上看到了这一点,便立刻提了出来,落实下去,找五叔调研论证。 女子素来命苦,天下人谁不认为女子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理所应当?产子而死也都认为是寻常之事…… 可自己这个弟弟身为天下万人之尊。 却能顾虑到女子的不易。 这样的人,必定能泽被天下,照拂万民众生,如何不会是个好皇帝? 这一句感慨,她是在替天下万民感慨。 被朱朝芳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允熥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至少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嘛。” “不过允熥……还有一点你是否想过?”这时候,朱雪宁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秀眉微蹙,似有顾虑地道:“即便五叔真的能验证此事,可传宗接代的观念深刻地刻在每一个百姓的骨子里,他们是否能认可?到时候总还是会有些流言蜚语在你身上的……” 朱允熥呵呵一笑:“正好,二姐想到了此事,咱们刚好可以进入正题,今日找二姐来这里,是有正事要说的。” 舆论?——办报纸啊! 第109章 传媒司,敲定!他更是皇帝! “正事?” 朱雪宁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姐姐过来乾清宫,正是应了马三宝的传旨宣召而来。 只不过姐弟三人经过这一遭之后见面。 一时百感交集。 又谈起弟弟的终身大事。 这才把马三宝传召之时所说的“正事”给忘了。 “是了,你刚刚登基,手头上的事情只怕是千头万绪,这时候特地找二姐过来,想必事情十分重要了。”朱雪宁朝朱允熥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也不卖关子:“我想要组织创办一份报纸,这件事情想交给二姐来做。” “报纸?”朱雪宁和朱朝芳齐齐疑惑道,这个名词她们自然还没有听说过。 朱允熥解释道:“和大明皇朝用来传知朝政的文书的邸报性质差不多,但又有很大的不同。” 二女面上皆露出一抹释然。 说报纸不明白,说邸报就懂了。 为了实现中央与全国各级郡县之间的上通下达,自西汉时期开始就有这种用来传递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政治情报的东西了。 朱雪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面上同时夹杂着跃跃欲试以及心虚也犹疑,不太自信地道:“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怕是……干不了这些的。” 她并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是自幼读书习字,明理知之人,认知更多眼界便更广,此时作为大明帝王的弟弟提出想要给她负责朝中事务的机会,心中怎会不悸动? 只是她也如同大山一般的固有观念——她是女子。 朱允熥挑了挑眉:“二姐和我们一样,都是自幼在大本堂跟着大儒们学习,论学识,二姐怎么会比朝官做得差?别忘了,咱们皇奶奶当年可是跟着皇爷爷一起打天下的。” 朱雪宁一双好看的眸子,顿时绽放出如星星般明亮的光芒:“若是你真的需要二姐帮忙,二姐自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只是……” “历朝历代,自古以来就有诋报,朝中也专门设立了通政司负责此事,似乎也没有让我插手的必要?” 没有接触过现代传媒,朱雪宁当然想不通这件事。 朱允熥解释道:“报纸,虽然也是传递信息,但和邸报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我的要求是,报纸可以做到每天都发行一版,起步前期条件不成熟,人手不够的话可以先从周报开始。” “上面可以是朝野上下的新闻大事、朝廷政要,也可以是民间逸闻趣事、还可以在上面进行话本连载……甚至可以是朝中官员、名人的艳闻……” 想要提升报纸的影响力。 第一步要做的。 就是让整个大明皇朝的百姓,都迫不及待、翘首以盼地关注着、等待着报纸的发行。 这就要利用古今百姓都无比热衷的事情:吃瓜! 纵然这个时代识字的人没那么多,但只要内容能让所有人感兴趣,成为一个热潮,传播方式就还可以是类似于说书的民间读报,相互之间的口口相传。 “我的最终目标是,大量刊印发行报纸,让大明的百姓都对这份报纸感兴趣。”朱允熥总结道。 “呃……” 二女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么新奇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的确和邸报大不相同,但怎么觉得……有那么点不正经? 朱允熥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二人显然都在消化吸收着朱允熥所说的内容。 片刻后。 朱雪宁才目光一亮地看向朱允熥。 道:“当所有人都对我们每天都要发行的‘报纸’感兴趣,每天都想知道报纸上有什么新鲜东西的时候……” “我们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想让百姓知道了解什么,就让百姓知道了解什么!难怪刚才说起女子嫁娶婚育年龄普及之事,允熥便说和报纸有关。” “妙啊!” 经过朱允熥的讲解,朱雪宁又联想起之前的话题,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朱允熥的几分用意。 但她很快却蹙眉摇头。 “不对……不对……” “大量刊印发行,而且还要每天一版,首先这需要耗费大量的纸,而且还要每天进行雕版、印刷,再往外发行出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朱雪宁很快就考虑到了随之而来的问题。 虽然宋朝就发明了活字印刷。 但实际上,因为成本、技术难度……等诸多原因,活字印刷并没有被真正应用起来。 直到元末时期的王祯——没错,就是朱允熥要找的,发明了水力纺纱机那货——他创造了木活字以及转轮排字盘,活字印刷的应用才稍微广泛了一些。 但没多少年,暴元就乱了,也没来得及推广起来。 因此。 现在市面上的印刷书籍,其实绝大多数依旧雕版印刷。 在朱雪宁的认知里。 一天一版报纸,也就是一天要雕出来一个雕版。 不可能实现。 再者,大量刊印就需要大量的纸,这也是大成本。 朱雪宁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着犹疑,却见朱允熥神色如常:“造纸、印刷,我这边都有办法解决,银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二姐要做的,就是负责报纸内容的整理、排版。” “稍后我会下一道旨意,创立传媒司,由二姐负责。” “造纸……印刷……都有办法解决??”朱雪宁瞪大一双美目,显得不敢置信。 “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朱允熥卖了个关子。 他现在手上的事情一大堆,也没功夫细细科普什么现代的化学知识,科普王祯的发明什么的。 而且就算科普了,她们估计也理解不了。 见朱允熥没有要细说的意思。 朱雪宁看了一眼龙书案上堆叠着的奏疏,知道朱允熥现在日理万机,自然没有继续追问。 而是沉吟思索了片刻后道:“此事我会着手开始办理。” 虽然她乍一听只觉得此事不可思议。 但她却明白一件事情:面前的少年,是弟弟,更是皇帝! 况且,自己这个弟弟有隐忍十年的沉稳,有一朝抓住机会拿下皇位的魄力,更有兵不血刃迅速稳定朝堂格局的手段…… 如果对事情没有把握,怎么会贸然如此笃定?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所以…… 即便不理解,即便觉得不可置信。 她要做的,就是相信朱允熥,就是给朱允熥提供他需要的最大支持! 第110章 王祯农书,意外收获技术团队! 随着朱允熥一道旨意下去。 大明皇朝内宫自此多了一个衙门:传媒司,由大明二长公主朱雪宁任传媒司掌印。 传媒司虽算作内庭衙门。 但朱允熥旨意之中特意说明:作为掌印的朱雪宁,可任意调用翰林院中的官员为传媒司所用。 反正这群儒人本来就负责什么编撰、修订、整理等工作。 所以传媒司算是介于内庭和外部衙门之间的一个部门,直接对朱允熥负责。 当然。 朝堂上一些人对此还是颇有微词的。 不过朱雪宁长公主的身份毕竟贵重,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而且朱允熥有淮西喷子团队在,微词也就只是微词。 朱允熥有时候觉得…… 再这么发展下去,他都有点舍不得这群喷子了。 接下来几天。 朱允熥都在按部就班地处理朝廷政务,看着番薯藤慢慢长出更多叶子,和朱雪宁沟通报纸的内容和一些细节。 约莫四五天的时间过后。 “启禀陛下,下面传来消息,您要找的王祯的着作,已经找到便加急送过来了,按照陛下的吩咐,王祯的后人也一并带了回来,正等着觐见陛下。” 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伏案批阅奏疏。 便听马三宝禀报道。 同时还将一份资料放在了书案上。 朱允熥闻言,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目光之中隐现一抹亮色:“传。” 在这个时代,王祯绝对算得上一个宝藏人物:精通农学、机械设计制造,还创造了木活字和转轮排字盘。 只可惜。 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局限于目光和见识。 王祯这样一个宝藏人物最高居然只在前朝任了个县尹的职位,其后人的情况朱允熥在现代资料里更是完全没见过。 不过朱允熥还是抱着一丝期待。 让下面的人找书的同时,最好还要找到人!如果是继承了王祯学识的后人,哪怕只有一半,也是好的。 不多时。 马三宝便领着一名粗布麻衣的老者进了乾清宫,此人头发花白,看起来约莫七十岁左右的年龄了,不过目光却颇为清亮,身形依旧矍铄。 “草民王应辛,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者低着头走了进来,立刻跪地山呼。 “起来吧。”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接着便问道:“你是王祯王先生的……?” 对于王祯此人,朱允熥心中是抱有敬意的。 他不仅发明诸多,同时还对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提高有着很大的贡献,几乎一辈子都浸淫在这些事之中。 听到朱允熥如此称呼。 王应辛顿时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不敢承陛下如此爱重,陛下所说的王祯,正是家中祖父,不知陛下传召草民觐见,是草民莫大荣宠,陛下尽可吩咐就是。” 面对皇帝,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必定是要恭敬的。 朱允熥淡然一笑。 “王先生一生钻研农田水利之事,造福百姓,是一位值得敬重的人,当得上朕这一声称呼。” “王先生生前的着作是否都在留存?” “此外,朕还想问问,如今你们王家作何生计?” 朱允熥问道。 王应辛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帝王,心中不由得疑惑重重。 大明皇朝近日来的变故,他自然都知道。 先帝驾崩,以往默默无闻的东宫殿下,在淮西勋贵的支持下登基为帝,朝野上下都说……这位新帝喜好玩乐,先帝孝期未过便在乾清宫里捣鼓起名贵花木、烧制陶瓷等事。 后又让工部去建什么砖炉,玩起了烧砖。 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明君。 其实。 在王应辛的心里,对此是颇为不耻的。 毕竟他们这些搞农业的,最是明白民间百姓的疾苦,先帝手段狠辣残暴,那是对官员对勋贵,所以百姓爱戴他,可如今的新帝是个什么德行?? 只是……今日一见。 却是大大出乎了王应辛的预料。 温润、俊雅、和善……虽为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却知道自家先祖父默默做出来的诸多努力和功绩,更愿意称呼一个前朝的县尹为“先生”。 「这样的皇帝,如何像是一个沉溺玩乐之人?」 王应辛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 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敢表露出来一丝一毫的,要知道,这次大明皇朝的新旧交替虽然没有闹出来乱子,可这位少年帝王却已经轻飘飘半个两个灭门大案了。 他尽力维持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恭敬地回话道:“回陛下,先祖父的着作以《农书》为主,《造活字印书法》等技术书籍为辅,其中每一个字,每一张图纸,都是先祖父毕生心血,不敢不好好保存。” “草民一族自天下起事,天下战乱以来,一直隐居在先祖父在任的旌德县,耕读传家,不敢不遵先祖父遗训。” 王应辛下意识回了朱允熥的话之后。 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一颗心脏更是疯狂跳动起来。 没别的。 只是他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一族自战乱起就隐居了起来,先祖父在前朝不过是县尹之位,算不上起眼,可这位新帝甫一即位,便特地找到了他们,点名要先祖父的着作,更是对先祖父钻研农学表现出敬重和赞善,还问及自己一族的现状…… 其用意稍微想一想。 就不难明白:大明皇朝的这位新君……莫非是要重用他们这一脉人!!? 他们秉承先祖王祯的遗训,不忘发扬先祖的意志。 如何不愿将手中的技术造福于百姓? 只是一时没有机会罢了。 “一族?”朱允熥也注意到了王应辛一番话之中的重点,一双眸子都骤然亮了起来,这个词汇听起来可不像一两个人啊! 他现在缺什么? 缺的就是技术人才! 他原本的期望是,王祯多少还有一两个后人在,继承了一些他的学识和本事是最好的,毕竟王祯属于元朝末期的人物,经历这么一场天下大乱,后人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 听到朱允熥这么问。 王应辛立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极力压抑住自己声音之中的颤抖,保持平静回话道:“回禀陛下,祖父一脉传承下来的直系血脉共二十七人,不过与我们隐居在一处的,还有当年其他匠人的后人。” 第111章 现成三万木活字!大明工业司! 听到王应辛的话。 朱允熥顿时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动都快了几分:不仅有直系后人,同时还有其他匠人!?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朱允熥的预期。 但转念一想。 他又觉得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王祯作为一个农学家、机械设计制造家,一生之中不仅对农业生产、农业器械进行了多方面的创新探究,还作为县尹将这些农业研究普及到当地,又着书,创新活字印刷等等…… 这么多事情显然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 就像现代杂交水稻的研究、爱迪生的灯泡试验……大众所知晓的名字或许只是袁爷爷、爱迪生。 可实际上,这些事情都离不开他们手底下的研究者、科学家一起进行成千上万次的试验。 “把他们全叫过来!”朱允熥直接吩咐道。 朱允熥激动,王应辛同样激动——这显然是有意要把先祖父的着作发扬推广起来!否则当今陛下为何指定要他们这一批人? 当然,他心中猜到了用意,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而是试探着问道:“陛下有命,草民自然无有不从,只是不知……陛下召见草民等一脉族人,不知有何吩咐?若能得陛下透露一二,草民便好按着吩咐办事。” 帝王的心思。 不可妄自揣测。 这件事情只能从陛下口中说出,而不能由他来说。 王应辛的年岁不算小,又能在王祯一脉后人及诸多匠人之中,担任话事人,自不缺人情世故。 “朕要在宫内格外建立一处大明工业司,朕观你处事有度,有意命你任工业司掌印。” 朱允熥没时间卖关子。 直接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令祖父王先生的着作之中,有提到一样名为‘水力纺纱机’的器械,朕十分感兴趣,还有他创造的木活字、转轮排字盘,朕也有意推广。” “此外,王先生的着书之中,对大明皇朝各处风土特点、气节差异,农业生产时宜差异,都有全面的分析研究。” “朕也调查过,王先生曾任县尹的旌德县一带,农业水平、作物产量较之其他地区,有明显提升。” “若这些理论能全国推广,当能惠泽大明百姓。” “这些事情由你们来做,是最合适不过的。” 说罢,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了敲桌面。 面色之中也隐现出一抹激动之意。 他手头上的番薯就算以他所能做到的条件,不间断地进行翻番,从现在到有足够的种苗,再到往下推广种植,这个时间少则数年,多则上十年。 想要提升大明的人口,减少死亡率。 就得在当前的农业基础上下功夫。 而当他的话音落下。 之前一直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王应辛竟是微微愣住了,这让乾清宫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王应辛张着嘴诧异地看着朱允熥,甚至有些失态。 他不理解。 面前这个温润儒雅,对先祖父呕心沥血了一生的着作内容侃侃而谈的少年帝王……当真是他之前听说的那个玩物丧志的“昏君”?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若是玩物丧志,何以会对先祖父的着作如此了解?何以附议登基,首先想的便是生民百姓的生存和福祉? 虽然祖父已经去世多年。 但他并没有忘记。 从前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忧郁叹气。 不为别的,而是郁郁于他呕心沥血的着作得不到推广,郁郁于前元统治者的苛政暴政。 若前朝的皇帝,能如今日自己面对的这位少年帝王一般,放上哪怕十分之一的心思在百姓身上,或许天下百姓都还不至于揭竿而起! 虽不知外面为何传得如此难听,可当此刻他看面前这少年眸子里的明亮,俊逸面容上隐隐的一抹激动,王应辛便已经在心中笃定:绝非昏君!反是明君! “有何疑难?”见王应辛愣住,朱允熥缓缓开口问道。 王应辛这才回过神来。 呆滞的面容上瞬间布满狂喜之色,“噗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陛下有命,草民万死不辞!方才,是草民失态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此时的心情也十分不错。 面上露出一抹淡笑:“好,那朕便等着你们工业司的成果,方才朕说的两件事情,水力纺纱机可以往后放一放,朕想把活字印刷的工具先完善起来。” 现在公布那边的飞梭还没有那么快弄出来。 就算现在把纺纱机搞出来提升了纺纱效率,织布机的效率提不上来也是枉然,甚至只能徒增库存成本。 而报纸作为控制舆论的手段,朱允熥想尽快推行起来。 活字印刷虽说比雕版印刷灵活。 但前期的功夫也不小,同样得把各种文字雕刻出来,也是个耗费时间的活计。 “将活字印刷安排起来,也可加快王先生的《农书》理论的印刷和推广。”朱允熥没有提自己在报纸方面的考虑,只是说了活字印刷的第二个用途。 闻言,王应辛一双眸子当即就亮了起来。 神情之中的激动之意愈盛,咽了口唾沫才道:“不瞒陛下,先祖父创造木活字,设计转轮排字盘,用意与陛下所说竟是如出一辙!只可惜当年的暴元……唉……” “草民一脉隐居山野,却不想今日有机会实现祖父当年的遗愿,草民当替祖父拜谢陛下!” “不瞒陛下。” “其实草民家中,还现存有三万余雕刻好的木活字,其中有当年祖父留下来的,也有我们这些后人补充起来的,只不过这些木活字派不上用场,只能在家中落灰。” “陛下既有此意,草民愿悉数献出,全听陛下吩咐!” 王应辛激动得一张老脸都有些发红。 自王祯以来,他们这一脉耕读传家,并未废弃当年先祖的意志和遗愿,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 他怎么可能不激动? 与此同时。 朱允熥也有些不淡定了,面上露出喜色,道:“好!王先生一生心系天下百姓万民,你作为其后人承其遗志,也算不负所托,你便尽管放手去做!” 现存的三万木活字……也就是说,其他条件具备之后可以直接开始印刷起来!前期的功夫和时间几乎能省去一大半! 第112章 周王朱橚?那是朕的医疗院院士! 应天府京郊。 官道。 自从今年最后一波热浪退去过后,天气便开始一天一天地凉下来了,通往应天府的官道两侧,草木也渐渐显露颓势,染上了一抹枯黄。 秋风习习,让此处显出一缕寂寥之意。 此刻。 一队车马正风尘仆仆地朝着应天府的方向而去…… 为首的一辆马车之中。 乃是一名身着淡蓝色锦袍,面貌和善且儒雅的青年,眉眼间仿如天然地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一股悲悯之意。 只是青年此刻微微拧着眉头,面色之中却带有一丝凝重。 坐在青年旁边的。 乃是一名身着褐色绸布衫,作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管家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满面愁容地提醒道:“王爷,咱们现在已经到钟山,距离应天府……没有多少距离了。” “先帝意外崩殂,应天府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帝约莫是防着你们这些镇守在外的藩王,还特意给所有的藩王都下了旨意,让留守藩地,不许进京……” “可这才没几天,新帝却又传来旨意,将王爷从开封宣入应天府,也不知新帝意欲何为。” “更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属下实在担心啊。” 没错,此刻正端坐在马车中间的儒雅青年,正是大明周王朱橚,就藩于开封府。 那日朱朝芳和朱雪宁二人提起纳妃。 朱允熥顺带着便想起来如今大明皇朝的医疗条件,以及关于女子嫁娶生育年龄的变动想法。 医疗是民生一大计。 想要将人口提升上去,让人吃饱不饿死是一条,让人穿暖不冻死是一条。 提升医疗卫生意识减少疾病率,死亡率,同样重要。 老朱家有这现成的工具人,朱允熥当然是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聊完便一道圣旨发到了开封去了。 什么诸王朱橚? 那是朕的医学院院士。 不过,这一道圣旨却让朱橚一脸懵逼,摸不着头脑。 只是应天府新帝继位之后稳得一批,背后还站着淮西勋贵那一群狠人,圣旨都发来了。 朱橚也不敢耽搁。 只能提心吊胆,马不停蹄就从开封出发,到了今天,终于赶到了应天府。 听到身边管家的提醒。 朱橚的眉头也不由得轻轻一颤,有些无奈地摇头:“担心也无用,此行无论是吉是凶,本王都不得不去。” “如今的新帝,对我们这些皇叔明显是提防着的。” “若是我敢抗旨……说不定过几日便是一道削藩的旨意传传到开封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常与郎中、大夫、病人打交道。 朱橚神色之间虽带着凝重,但无论是目光还是声音里,都带着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 顿了顿。 更是苦中作乐般笑了笑,道:“新帝宣我进京来也好,父皇驾崩,本王身为父皇的儿子未能亲自送行始终是遗憾,虽晚了几日,总还是能送上一程。” 说罢,他抬高声音对外面喊道:“停车!!” “吁——” 马车外传来勒马的声音。 整个车队行进的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 朱橚掀开帘子直接下了马车,而后转身朝着钟山的方向看去,踏前几步,对着钟山屈膝下跪,高声道:“不孝子朱橚,恭送父皇殡天!父皇一路走好!” 他身后的管家、仆从、卫兵、马夫等。 自然也立刻随之跪了下来,齐声道:“恭送陛下!” 三叩首过后。 朱橚才站起身来,神情和目光之中都带着悲伤之色,秋天的风将他的衣摆吹起,猎猎作响。 看着钟山默哀了好一会儿之后。 朱橚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应天府轻叹了一口气:“走吧,本王倒是也想看看,那个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孩子,坐在龙椅上是什么模样。” 说罢,便再次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之内。 众人各自归位,略显一丝萧瑟的官道上,车队再次启动,一路直奔应天府而去。 …… 话分两头。 乾清宫内,朱允熥正坐在龙书案后方,漫不经心地阅览着手里的一份文件,一双剑眉微微蹙着,时不时摇头。 “嗯……还是太保守了。” “这标题也太正经了。” 口中缓缓吐槽着。 朱允熥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了桌案上。 提起朱砂御笔,直接将文件开头的标题给划了,然后在旁边写上:【震惊!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朱允熥正要拿起另外一份文件继续查看。 便见门外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启禀陛下,周王殿下已经入宫,正在乾清宫外求见。”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纸笔。 抬起头来,缓缓抿了口茶道:“宣。” 小太监退了出去。 不多时。 一身淡蓝色锦袍的周王朱橚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目光先是下意识地在朱允熥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不失礼数地拱手躬身:“微臣朱橚,参见陛下。” 自古无情帝王家。 礼法上来说,不论何时何地,先论的一定是君臣。 朱橚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自然是礼数周全,不敢贸然给出任何一丝把柄。 只是心中却是诧异嘀咕:「不一样,和当初见过的那个话都不敢说的小孩儿完全不一样……」 而且左右一看。 此刻乾清宫内除了他和朱允熥二人,似乎并无旁人——也就是说,是朱允熥自己叫他过来的? 确定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中略略放松下来一些。 且不论朱允熥把他宣过来是不是想对他做点什么,站在天下黎民百姓的立场上来看,新帝目光明亮且自信笃定,不似是一个被淮西勋贵控制的傀儡,这是好事情。 他好钻研医道。 自有一颗医者的慈悲之心。 如果朱允熥上位能让大明皇朝无恙地传承下去,他心中是并不反对的。 这次来应天府,相比于担心自身的安危,他更担心的,是见到一个完全被淮西勋贵控制的傀儡。 看着有些忐忑紧张的朱橚,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虽然五叔常年在外就藩,你我叔侄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五叔何苦如此生分?朕可还记得,七岁的时候,五叔给朕带了一串糖葫芦吃呢。” 第113章 虚空索敌?真诚是唯一必杀技 “糖……糖葫芦??” 朱允熥的话,直接就让朱橚当场懵逼了。 按理来说,朱允熥刚登基就把自己喊到应天府,就算不是鸿门宴,也肯定得是什么下马威或者一番敲打。 结果这小子跟他提糖葫芦?? 这是什么操作? 朱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面上自然还是在极力维持住平静的样子。 滴水不漏地回话道:“那都是数年前的事情了,虽然陛下还记得,可如今陛下已然登基,那便是九五之尊,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微臣与陛下之间,自然该先论君臣,再论叔侄。” 场面功夫做到位。 朱橚这才试探着问道:“微臣在开封本已接到陛下的旨意,留守封地,站好大明防备北境残元的第三道防线,替陛下拱卫京师,却不想又得了陛下宣召进京的一道旨意?” 说完,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开始有些打鼓。 他现在作为藩王身份敏感,况且他和朱允熥见面的次数算起来拢共不过一指之数。 这小子把他喊过来,不可能是为了叙什么叔侄之情。 朱允熥挑了挑眉。 心中略有一丝无奈。 自己这位五叔现在是全副武装在防备着自己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手下的淮西勋贵重拳出击。 他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听闻五叔在开封府,广纳天下名医于府中?” 听到朱允熥的问题。 朱橚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 「这是……要给本王罗织罪名了?」 「本王看大夫找郎中,也能成为罪名?」 一时之间,朱橚脑海里飘过一万种猜测,却怎么也不明白朱允熥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当然,他面上还是强行稳住了的。 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就应声答道:“也……也不算是什么广纳名医吧,只是平日看的医疗古籍颇多,对此颇为感兴趣,再者微臣就藩于开封府,管理着开封一带的百姓,便想着也能为百姓做点什么。” 他迅速总结出一个比较安全的说法。 总是事出有因的。 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吧? 只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似有些不妥:「等等!这么说他该不会觉得本王邀买人心吧?」 朱允熥略略扫视了他一眼。 倒是没看出来朱橚已经在心里虚空索敌了一百遍。 立刻顺着他的话轻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地,给自己未来的医疗院院士戴上一顶高帽:“好!天下苍生疾苦,若是管理百姓者,人人都能有五叔这般想法便好了,五叔仁慈,这是开封百姓的福气。” 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意识都还很差。 想要全面提升整个大明皇朝的医疗情况,无论是理论、技术、意识、还是百姓认知,都需要下大功夫。 而去下这个大功夫最合适的人,就是朱橚。 毕竟在皇权至上的年代,一个皇族亲王宣扬起事情比普通人要更有效得多。 要让朱橚兢兢业业地给自己当这个牛马。 让他拥有认同感、自我荣誉感、自我价值实现感,远比什么普通的利诱有用得多。 不过。 朱橚戴上他这一顶高帽子。 却一点都没感觉到开心,反而是背后冒出了一层汗来,手都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心里紧张得一批。 「管理百姓者?……」 「管理天下百姓的现在不就是他这个新帝么?」 「他这话什么意思?」 「百姓的福气……完了完了,他果然是觉得本王在邀买人心??该不会已经想着要拿本王开第一刀了吧?」 想到这里,朱橚一颗心直接沉入了谷底。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有这么刁钻的角度。 然而。 当他正想着自己该如何圆回来的时候。 龙书案后拍案而起的朱允熥却不等他说什么,就先说话了:“五叔若是只在封地广纳名医、宣传医道,开封百姓自然是有福气了,不过天下万民同样疾苦,若是五叔能更仁慈些,照拂天下万民,岂非天下万民的福气?” 脑子本就已经有些混乱的朱橚。 一张脸都顿时“唰”地一下变白了…… 照拂天下万民? 天下万民的福气? 这是在阴阳他吧?这绝对是在阴阳他! 当即如临大敌地拱手躬身:“不敢,陛下才是天下万民之君,只有陛下才能照拂天下万民……” 说话间,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别看面前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他背后站着的,可是淮西勋贵那群骄兵悍将啊!手里捏着百万兵力,所有藩王捆在一起都不够看。 看到朱橚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给朱橚先戴一顶高帽子,然后再顺势提出建立医疗院,让他全权负责“提升全民医疗条件和意识”这个项目,结果朱橚以为自己要干他? 他的心中不由一阵无奈。 不过转念一想,朱橚这么想好像也没毛病,毕竟自己现在手里捏着大明大部分兵力还有淮西勋贵,这次又只单独宣他进京,的确看起来像是有点什么阴谋的样子。 只不过自己一心放在“医疗院”的事情上。 忽略了这一点罢了。 看着朱橚面色不安,满头大汗的样子。 朱允熥轻笑了一下。 直接点破道:“哦,原来五叔以为朕要拿你开刀啊?那五叔可是误会了,此次宣五叔进京,没有阴谋,也不是要伺机削藩对五叔不利,五叔大可放心。” 二十一世纪有句话说得好,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 朱允熥这么跟他打直球。 直接把朱橚脑子cpu给干宕机了。 朱橚紧张得心脏狂跳,一脸懵逼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抿了抿唇想下意识辩解一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是朱允熥言简意赅一句话。 的确把他的心思全部翻到明面上来了。 再辩解。 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啊……?”朱橚瞪着眼睛懵逼了片刻,这才嘴巴发干地问了句:“不知……陛下何意?” 第114章 朱橚:允熥当为明君! “朕知道,五叔这些年以来,对医道一途一直十分上心,不仅广纳名医,还会同他们一起,整理编撰医学古籍、古今医方和各类药材功效作用。” “朕知天下百姓疾苦,饿死者多,冻死者多,病死者也多,医道一途乃是民生大计之一。” “所以,朕想建立一个医疗院,全面普及大明百姓的医疗意识,将大明皇朝整体医疗水平提升上去。” “思来想去,由五叔担任医疗院院长,是最合适的。” “这才宣召五叔进京。” 朱允熥知道,朱橚现在估计慌得一批,干脆也就不多说其他的,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至于给朱橚建立认同感、自我荣誉感、自我价值实现感什么的,只能往后稍一稍了。 否则让他这么虚空索敌下去。 还不得先把自己给吓死。 见朱允熥姿态神情之中的确没有半点作伪之态,朱橚心中一根弦这才稍微松了松。 不过也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医疗院?院长?” 朱允熥点了点头。 “譬如五叔编撰整理出来的医方、药材资料,若是能够全国推广普及,一些医疗学识匮乏之地的百姓,是否就有机会靠这些医方免于一死?” “当然,这只是医疗院的职能之一。” “朕还需要医疗院研究建立一套从病前预防,到疾病处理,到病后善后的完善防护体系,并推广开来……” 朱允熥和朱橚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构想。 古代的医疗条件、意识差,可不是说说而已,毕竟这个年代连病毒、细菌的概念都还完全没有,自然不可能和现代一样,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 别说这个时代。 就是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部分人都不大有这种卫生防护的意识。 直到国家通过各种宣传、出台各种政策,譬如对病毒细菌的消杀,慢慢改变农村使用旱厕等措施……这种防护体系才慢慢建立起来的。 再加上医疗水平的提升。 这才有了现代人均寿命接近八十岁的结果。 当然。 关于医疗院的构想,他只提了一部分,医疗院真正的重头戏,是对细菌、病菌,后世那些青霉素等抗生素的研究。 但是现在条件还不够。 至少先得把显微镜捣鼓出来才行。 不然跟他们说什么世界上存在肉眼完全不可见的微生物这种事情,谁能信?谁能理解? 不过。 听到朱允熥有条有理、有计划地说出“医疗院”的构想。 朱橚也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看来真的是我多想了,本王研究医方药材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那所谓的“防护体系”,虽然令人半懂半不懂的,但似乎也很有道理……」 想到这里。 住宿忍不住下意识地端详了一眼龙书案后的侄儿——淡然从容,清亮的目光之中带着锐利和坚毅,此时提起“医疗院”,神色之中带着认真和郑重之意。 如果这副模样是作伪的。 那只能说自己这个十四五岁的侄儿太能演了。 再加上朱允熥之前还直截了当地就和他摊牌讲明白:不是阴谋,不是忌惮,不是要拿他开刀——十分的坦荡! 朱橚心思已然信了八九成。 沉吟了片刻,朱橚目光一定,面上也满是郑重之色:“陛下甫一登基,便能想到天下万民,这才是天下万民的福分!” “若是陛下真有此心。” “微臣愿意尽全力辅佐陛下!” 朱橚声音坚定地道。 能如此认真地钻研医道,自然心怀慈悲怜悯,这种造福天下万民的事情,他没有理由推辞。 甚至可以说,朱允熥反而给了他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朱允熥面上顿时露出喜色,道:“五叔仁慈,朕心甚慰,如此就要辛苦五叔了。” “微臣不过辅佐,陛下才是真正照拂天下万民,才称得上辛苦。”虽然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朱橚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该说的场面话还得说。 朱允熥也已经习惯了这些彩虹屁。 自动忽略掉之后。 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搜集整理古今医方,编撰成书,这些都需要耗费许多时日的事情,其实此次这么着急叫五叔进京,朕还有另外一件事相托。” “陛下请说。”朱橚姿态恭敬地道。 “前些日子,江都长公主和朕提起后宫纳妃之事,朕觉得有些不妥。”朱允熥道。 毕竟朝臣命妇已经把什么画像资料、八字送到朱朝芳手上去了,朱允熥不选妃就一定会惹来非议。 而阻止流言蜚语和朝野非议的唯一方法,就是由朱橚这个亲王,再联合太医院戴思恭等人,得出这个对于嫁娶生育年龄的一个研究结果,再宣传出去。 如此不仅可以平息流言,还可以树立一波仁爱百姓的贤明形象。 虽然“玩物丧志”的人设可以遮掩他真正在做的事情,也有助于稳住淮西勋贵。 不过这个人设最近风头太盛了。 凡事过犹不及。 “后宫纳妃?没记错的话,陛下今年十四了吧?” “虽说《大明律》有规定男子十六成婚,但陛下身负绵延国祚之责,可不遵此例,况且但凡家中条件不错的,这个年龄虽未成婚,家中有通房的也不少。” 朱橚略略思索了片刻,有些不解道:“陛下年龄上正合适,这是好事情啊。” 只是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暗道:「这孩子该不会不举吧?」 “按理来说的确如此。” “不过朕曾在一本古医书上看到过一个说法,女子命薄,且产子大多艰难,乃是因为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体发育还不成熟,太早行房或生产,有损健康和寿命。” “此事旁人或许不懂,但五叔钻研医道,接触的病人不少,对于这个说辞可有什么想法?” 看到朱橚怪异的目光,朱允熥赶紧道明了自己的意思。 闻言,朱橚蹙起眉头沉默下来,似是陷入了沉思和回忆。 朱允熥也没有打扰。 而是静静等待。 好半晌,朱橚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发亮:“微臣细想了一番陛下的说法,似乎……颇有道理!” 所以……不是所谓的不举。 而是考虑到了对女子寿命与健康的影响?? 想到这里,朱橚一双眸子明亮地看着朱允熥,心中暗暗赞道:「允熥当为明君!!」 第115章 工业司完备!着手发行报纸! 朱橚心脏微微跳动着。 脑海里则是回溯着自己之前接触女性病患之时的场景。 其中许多女子。 的确年纪轻轻便气血衰败,多病缠身,他也曾亲眼见到过许多如花般的生命凋零下去。 只是他钻研的重点一直以来都是医方、药材、药效等等,注意到的病因也都是眼前能看得到的,从来没有把这些病情与什么女子行房、生育年龄去联系起来。 但他接触的病患不少。 如今听到朱允熥提出来这个理论,顿时就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芒般,仿佛抓住了点什么。 虽然还不能说朱允熥这个理论是一定正确的。 但朱橚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个方向很可能是对的! 因为他稍微回溯了一下。 就总结出来:以往接触过的那些病弱女子之中,真的有很多就是年轻、且子女成群的! 而这一点。 也让朱橚心中对朱允熥的最后一丝怀疑,消弭了下去。 让他真的相信。 朱允熥完全是在真心实意地想办这个医疗院。 「让本王在应天府继续研究医方药材、编撰医书,或许可能是他让本王留在应天府的计谋;说什么医疗防治体系,也有可能是虚的。」 「但他最后提出的这一条理论……」 「却是的的确确落到了实处!也和本王以往的经验有所吻合,甚至于,他因为这一点,竟要以身作则!」 「世间男子多图享乐,普通男子三妻四妾,万人之上的帝王三宫六院,皆沉溺于床笫,可这孩子先考虑到的,是大明百姓的福祉,是大明皇朝的繁盛!」 「如此心性,如何当不得帝王?」 「允熥当为明君!」 一时之间。 朱橚心中仿佛有一道心结被打开了。 来应天府之前,他担心这个唯唯诺诺的侄子是一个被淮西勋贵控制的傀儡,也担心自己被单独召见,其中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谋划……更曾想过自己可能遭遇的一万种下场。 唯独没想过今天这种局面。 想到这些。 朱橚心中宛如江河奔涌,激昂澎湃,久久不息。 当这个医疗院院长,于公是为天下万民,于私,他有了朝廷的支持,以往的抱负和意志更能大展拳脚,而自己,或许还能图一个青史留名。 思索间,朱允熥那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看来,五叔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那朕便更可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五叔去办了。” 朱橚心中一动,拱手躬身一礼: “若是这个理论被确定为真,天下女子皆可受益。” “且若我大明皇朝的女子若能因此延寿,于我大明皇朝国祚也是多有助益,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陛下仁爱天下百姓,是天下百姓之福,微臣愿意替陛下去细查此事!” 朱橚语气刚毅且笃定地道。 若说之前都在维持表面礼貌地吹彩虹屁,如今这一番话里,多少已经带了七八分的真心在其中。 “好!那就有劳五叔了!有五叔辅佐,同样是大明百姓的福气。”既然对方愿意给自己当这个牛马,朱允熥当然愿意认可他的荣誉以及自我价值。 况且从朱橚的神情之中。 朱允熥多少也看出,朱橚自己或许也已经想到这方面了。 青史留名嘛,人家那些言官在朝堂上玩儿命也想要的东西,谁不乐意?况且这种事情也和他仁慈的本心相合,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朱橚心中疑心尽消。 又对朱允熥提到的理论跃跃欲试。 二人达成默契,商业互吹了两句之后,朱橚便带着朱允熥一道成立医疗院的圣旨离开了乾清宫。 朱橚告退离开后。 朱允熥低头看了看书案上,上面放着朱雪宁掌印的传媒司递上来的新闻内容。 这些东西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挑了挑眉:“来人,摆驾工业司!让二长公主也来工业司见朕!” 朱雪宁可以调用翰林院的人。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每三年的科举进士首先就是在翰林院待着,才思文采都是全国最顶尖的水准。 写文章什么的,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吃饭喝水。 除了行文有些偏正视了些。 内容上已经没有大问题的了。 既然如此,那把这份报纸办起来,剩下的就是造纸成本和印刷效率问题了。 …… 在锦衣卫、宫人仆婢的簇拥下,朱允熥坐着龙辇来到了创办时间不过数天的工业司。 旌德县距离应天府不算太远。 昨天晚上朱允熥便得到了消息:王应辛一族,加上当初在王祯手下做事的那些匠人的后人,都已经先后到达了应天府,包括王家一脉留存下来的三万木活字,也一应运到了工业司。 工业司大门口。 宜伦长公主朱雪宁也在同时应召而来。 “参见陛下。”朱雪宁盈盈一礼。 虽然他们姐弟之间私下里并不这么称呼,但皇家礼法森严,朱朝芳和朱雪宁都知道,人前该有的规矩不能忽视。 “二皇姐免礼。”朱允熥有些不太习惯地道。 以往自己孤苦无依的时候,几乎只有两位皇姐对自己照拂着,一下子也的确有些难以转换。 下了龙辇。 朱允熥便和朱雪宁联袂进了工业司。 工业司之中响起一阵山呼万岁之声:“草民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应辛已然提前得到了消息。 带着族人以及诸多匠人全部聚集于此,叩拜天颜。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 估摸着在场的一共有一两百个人了,其中男女老少皆有。 “都起来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旁边的朱雪宁扫视了一眼,却是秀眉微微蹙起,沉静温和的面容上露出一抹不解之色:“陛下,为何在宫内召集如此多的百姓?宣召臣来此是为何事?” 工业司是这几天才创立起来的。 而这些天她又忙着整理朝中重要政令,搜集筛选民间趣闻、话本等等,所以并没有得到消息。 “朕已经看过传媒司呈上来的报纸内容了。” “除了行文风格过于板正之外,其他的问题不算太大。” “既然如此。” “印刷、发行报纸的事情就可以着手安排下去了。”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安排道。 第116章 磨石磨木机、木活字!万事俱备! “着手印刷发行报纸!?” 朱雪宁一惊,瞪大了一双眸子,满脸都是意外之色。 朱允熥要求的第一版报纸内容,她倒是已经捣鼓出来了没错,但她觉得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最大的问题在于。 大量发行报纸,有没有足够且低价的纸,还有雕版和印刷的难处,最后便是要让百姓去关注这东西。 不过。 朱雪宁也只是微微愣了一瞬。 因为她很快想起来。 之前朱允熥和她提出报纸的构想之时就曾说过,她只需要负责报纸内容,纸张、印刷他都会解决…… 「莫非几天前卖的关子,现在要揭开来给我看了?」 「可纸价、印刷效率问题……能这么快就得到解决吗?」 朱雪宁表面虽然没说什么。 心中却是嘀咕起来。 只见朱允熥点了点头道,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皇姐便拭目以待吧。” 说罢。 便转而看向面前领头的王应辛,问道:“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应辛应声道:“陛下交代的事,不敢耽搁。根据陛下的指示,草民带领家中犬子认真钻研揣摩,已经在三日前,造出了磨石磨木机,又经前日一整日的调试,成功磨制出廉价木浆并产出了第一批纸。” “此外,从旌德县运来的三万余木活字,经过清洗整理过后,已经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朱允熥心中一喜,道:“那二皇姐就随朕去看看吧。” 朱雪宁有些懵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更嘀咕了。 磨石磨木机?廉价木浆?木活字?……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她也知道朱允熥肯定不至于把她喊过来寻开心,这些她不甚明白的东西,肯定是各有作用的。 朱雪宁揣着一脑子的疑惑,跟着朱允熥深入这处新设立的工业司之内,里面飘荡着一股浓厚的草木清香。 不多时。 她和朱允熥便被引入了一间工房。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摞厚厚的纸,只是这纸不似宣纸一般雪白细腻,颜色呈灰色,看起来有些粗糙。 朱雪宁忍不住蹙了蹙眉道:“这纸的品质不高。” 或者说不高都算是保守了,讲真话是,品质很低。 吓得旁边的王应辛立刻就跪了下去:“宜伦长公主恕罪,草民……这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来的,这已经是经过调试后的最佳结果了。不过草民已经试过,这纸卖相虽不佳,但完全可以满足印刷文字的要求。”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你不用慌,这个品质已经可以了,基本与朕的预期相符。” 王应辛这才长舒了口气。 朱允熥看向朱雪宁道:“皇姐是否忘了,朕要的是报纸,只是一份可以传阅消息给天下百姓的媒介,并非是要做成可以长久留存的书籍。” “既然最终的目的是每日一版,那便是看了就可以丢的东西,反正第二日也会有新的,基于这种性质,用来承载文字的纸,何必要那么高的质量?” 用来印刷报纸的纸。 朱允熥并没有用上烧碱(氢氧化钠)这种化学方法去制备纸浆,而是给王应辛简要描述了一下现代的机械制浆原理。 通过磨石、链条传动装置、材料箱等组合在一起,省去诸多繁琐工序,直接将木料、草料磨成纸浆造纸。 王祯本就在机械设计制造方面有颇深的造诣。 其后人王应辛也没让他失望。 当然。 这种方法磨出来的纸浆生产报纸,强度、白度、稳定性都较差,比之这个时代生产的宣纸质量还不如。 但胜在成本低。 做报纸是最合适的。 即便是二十一世纪的报纸,也是用的这种质地粗糙的暗灰色的纸,毕竟看了就可以丢的东西,造得精细实在没必要。 当然,用这种报纸当英语卷子属于是反人类行为了。 但朱允熥没这个需求。 「嗯,未来让欧美人拿这种报纸学中文才好。」朱允熥在心里有点恶趣味地吐槽了一句。 听到朱允熥的解释,朱雪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陛下所言的确有理,倒是臣一时考虑不周了。只是……雕版和印刷又如何处理才好?”朱雪宁忍不住问道。 现在好像只剩下这个问题了。 朱允熥笑了笑,看向旁边的王应辛道:“王应辛,此事你来给朕的皇姐解惑如何?就以……三字经和千字文为例吧。” 王应辛当即恭敬道:“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劳。” 说罢。 他朝外面招了招手。 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先是朝朱允熥和朱雪宁行了礼,随后便拘谨地走到了此间的另外一侧,各自分工,在一批摆放整齐的“小木方块”之中寻找了起来。 三字经一共一千一百四十五字。 千字文一共一千字。 相应需要的文字很快就被一个个找了出来,按照三字经和千字文的内容顺序整齐排列,形成了一块块印版。 接着便是刷墨,印字。 几乎没耗费多少时间,便有三字经、千字文各十篇被印在了那些暗灰色、品质不佳的报纸上。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操作!”朱雪宁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一双眸子里满是惊奇。 活字印刷! 虽然宋朝就发明了活字印刷。 但目前来说主流的还是雕版印刷,在这种信息不流通的年代,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活字印刷,即便有所耳闻,对活字印刷的印象也是觉得其有些鸡肋。 “可以随意进行排版,所以只要传媒司把内容敲定了下来,这边就可以按照内容快速排版,安排印刷。” “此等技术放在报纸这种每天内容都不一样的东西上,简直再完美契合不过了!” 朱雪宁几乎失声惊叹道,一双眸子都亮了。 纸解决了,印刷解决了…… 这听起来天方夜谭的“报纸”,居然真的能发行出去!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用惊异的眼神看向朱允熥,略带端详。 也是万万没想到,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之内,自己这个弟弟居然搜罗了这么多匠人,还有这些木活字……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117章 蓝玉懵逼,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 朱允熥除了每日处理文武朝臣呈递上来的奏疏、日常巡视番薯藤,与朱橚交流项目调查情况……之外。 大部分时间都落在了传媒司这边。 虽然传媒司负责编撰报纸的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打败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存在。 可正是因此。 这些人写起东西来总是过于板正,报纸内容修改了几个版本都不合朱允熥的意。 思来想去。 这些人终归不像朱允熥,经历了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而这第一份报纸内容,毕竟是奠定之后每一份报纸的风格与基调的,有些事情朱允熥只能亲自指导。 好在,经过他三天时间的熏陶,传媒司总算拿出了一份像样的稿子,再由工业司进行排版印刷…… 大明皇朝第一份报纸。 发售了! 毕竟为了吸引流量,风格上不是那么正经,所以报纸的名字朱允熥没有冠上“大明”,而是将这份报纸的名字定为《百姓传媒日报》。 当然,初期还达不到“日报”要求,发行频率暂时定为了每七天一次。 考虑到第一次发行,知名度还没有打响,发行范围只在南直隶附近一带。同时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文化普及率低,发行数量则是定在了一万份。 …… 凉国公府。 蓝玉、常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等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全部聚集于此。 其中几人手里拿着质地粗糙的暗灰色纸张,蹙起眉头辨认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化水平不高的则是直接坐在凳子上喝茶。 等着人看出个所以然来。 “报纸?百姓传媒日报?陛下这又是在搞什么玩意儿啊?咱不认识几个字,你们认字儿的赶紧念念!” “这是明日朝堂上又要和那群言官吵架了?” “这几天天天在奉天殿吵架,吵得老子舌头上都起火泡了。这破事儿比打仗难!” “还真是……不过陛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坐着等待期间,一群人不由得百无聊赖地吐槽了起来。 这段时间北境相对安稳,没有什么大的战事,所以他们这群人基本都是闲赋在京。 以前时间有多这净琢磨着怎么搞钱搞好处,怎么躲着朱元璋的盯梢和稽查,现在倒是没这烦恼了,就是得时时关注着宫里那位是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毕竟一般来说。 第一天出了幺蛾子,第二天是要去奉天殿上吵架的。 当然是得提前准备着。 今日一早下了早朝众人就听说朝廷要发售个什么……劳什子《百姓传媒日报》? 虽不解其意,但估摸着大概率又是幺蛾子。 所以一干人等下了朝,干脆各自点了个卯,就陆陆续续聚集到蓝玉的府上来了,这不,《百姓传媒日报》一发售,立刻就搞了几份送到凉国公府来。 “不过,陛下这个性子,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情。” “他需要咱们帮他吵架撑场子,也就是离不开咱们,既然如此,嘿嘿嘿……那咱们的好处就跑不了!” “嘘……这些话可以想,可不兴说出来!” 这些武将大大咧咧惯了,闲聊的时候想到啥说啥,不过其中好歹也有不少人懂分寸,立刻出声提醒。 议论间,坐在首位的蓝玉也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蹙眉催促道:“一张纸看那么久?都写了些什么?读出来给大家伙听听看。” 闻言。 拿着报纸的几人却面露一丝尴尬之色。 支支吾吾有些不敢说话的样子。 “说啊?都他娘的哑巴了?”蓝玉更没耐心了。 “凉国公……我们说了你可莫要动气……” “说!”蓝玉一拍桌子。 “呃,这第一篇名为……《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嗯……这是能说的吗?”出声之人说罢便抿紧了嘴唇,看着蓝玉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话音落在地上,厅堂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 就连蓝玉都直接懵逼了,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一副“你他娘的在放什么狗屁”的表情。 而片刻后。 厅堂之内爆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凉国公……你背着咱们玩的花啊!” “快往下念念!” “咱倒是想看看蓝玉做了什么勾当,哈哈哈哈哈!!” “舅舅,你去青楼也好,纳娇妻美妾也罢,可你做这种事儿……舅妈那边都得气坏吧。” “……” 虽说在场之人有国公、有侯爵,也有将军。 但大家多有在战场并肩杀敌的袍泽情谊,玩笑也开得。 一时之间。 厅堂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蓝玉面上露出一抹怒意道:“放屁!咱什么时候……” “嗯?等等……好像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这文章内容,讲的好像是凉国公给银子安抚百姓之事……” “记不记得那天晚上,陛下让咱们收手好去骗那些死板文人的支持,咱们就都照做了,甚至还出银子安抚了那些被打伤打死之人的家人……这事儿被隐去前因写报纸上了。” 蓝玉一把火还没发出来,舳舻候朱寿就把这篇文章的内容大致扫了一眼,道了出来。 与此同时。 景川侯曹震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暗灰色的《百姓传媒日报》,面上则是带着一脸笑意:“哈哈哈哈哈!老蓝!应天府的百姓惧你骂你,今天在街上头一回听见夸你的!” “现在应天府沸沸扬扬,陛下也派了人读报,一些茶馆说书的,一听说报纸上那笑死人的标题,纷纷买了报纸,改读报去了,百姓也乐意听。” “咱已经听不少人议论说……” “你凉国公好像没传得那么可怕呐。” “也有说咱们陛下治下有方,甫一上位便让你凉国公都做起好事儿来了,看来陛下今天这幺蛾子还整挺漂亮!” “能不能让陛下给咱也写一篇发上去啊?哈哈哈哈哈! 见此情景。 厅堂之内许多人不由有些大失所望,面露可惜之色。 嗯……还以为有瓜吃呢。 而坐在首位的蓝玉,则是敛去了脸上的怒意,甚至露出一抹窃喜:“咱这外甥孙对咱真不错。” 他残暴,他贪是没错。 不过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的事,谁不乐意? 第118章 朱元璋:咱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由于《百姓传媒日报》本来就是官方发布,朱允熥又安排了人读报,再加上这种从信息爆炸时代带来的震惊部标题…… 在这种几乎没有娱乐方式的时代。 很快就口口相传。 这份报纸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毕竟……权倾朝野的凉国公的八卦……谁都乐意听听。 一万份报纸。 售罄了。 …… 两日后。 淮安府,宿迁。 朱元璋乘船走水路一路北上,不过他并没有以最快的速度朝北平府的方向赶去。 操劳了大半生,如今骤然成了自由之身。 朱元璋也算是闲下来可以好好看看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看看各地百姓,看看风土人情。 一路走走停停,再加上北上是逆水行舟。 如今刚刚到达了淮安府的宿迁,下了船投了客栈休息。 “唉……” “往日咱一直都只待在南直隶。” “京畿附近、天子脚下,当然是繁华好看的,咱总以为,南直隶以外的地方,纵然比不上京畿附近,但总该是过得去的,是咱想得太简单了……” 朱元璋站在窗户旁边。 蹙起眉头,面有愁容。 他卸下了一身重担,从南直隶出发,一路北上,可是他渐渐才发现,老叟钓鱼、孩童戏水、妇女洗衣……这些刚开始见到的那些令他心中欣慰的场面,越往北上,便越难见到了。 反而…… 今日这个乞讨,明日那个卖身的。 渐渐变得屡见不鲜。 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窗户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深秋多添了几分寂寥。 雨丝落在下面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身上,许多人面上带着麻木的神情,不躲不避,或是继续吆喝售卖售卖,或是继续冒雨做工,或是为了一把米差点打起来…… 这个大明皇朝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至今已有二十五年,是他打下来的江山,对于他来说,更像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般。 无论朱元璋如今身处何地、身处什么位置。 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所以近日以来。 朱元璋的心情都算不上太好,甚至有些愁。 “二十五年,咱不许朝廷里出贪官污吏,咱给百姓减轻赋税,咱亲眼看看遍书案上每一封奏疏……可是,前朝暴元磋磨百姓,十数年的战乱流离,中原大地本就一片疮痍,咱费劲心力,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唉……” 朱元璋双手负后,看着窗外飘飘洒洒落在百姓头上的雨丝,已经时不时地叹了好几口气。 神色之间带着一种无力感。 偌大一个大明皇朝,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开始经营起来并不容易,更不轻松。 可即便他花费了一百二十分的功夫。 结果也是“仅此而已”。 当亲眼看到这一幕幕,到真正走到最底层,去真真切切地看,去体会,即便是令文武朝臣尽皆闻风丧胆的洪武大帝,也产生了挫败感。 这时候。 身后传来敲门的声音。 “进来吧。” 朱元璋收回目光,回过头来,推门而入的正是一路跟随的锦衣卫暗线陆威:“老黄,最新传过来的消息。” 陆威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 双手呈递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漫不经心地接过陆威手里的纸条看了起来。 【乾清宫后院藤蔓长势甚佳。】 【新建工业司,目前只知其进行造纸,印刷等事务,由山野间寻来的,名为“王应辛”的匠人掌印。】 【新建传媒司,编撰《百姓传媒日报》,由宜伦长公主负责掌印。】 【新建医疗院,召周王朱橚进京,担任医疗院院长。】 【《百姓传媒日报》发行一万份,(有附件)。】 【……】 朱元璋一条一条将情报内容看下来,本就蹙起的眉头,越蹙越深了,眉间夹杂着疑惑、不解等诸多情绪,若是朱允熥能看到他这副模样,大概要感叹一句:这是地铁老人附身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专门在皇宫里搞个造纸、印刷的部门?闲的?让雪宁那丫头编撰什么……传媒日报,又是什么玩意儿?医疗院……” “这又得多花多少银子啊……” 朱元璋忍不住开始吐槽起来。 看到朱允熥又新建了这么多部门,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这也不怪他。 实在是苦惯了的。 新建一个部门,必定要要用许多人手,多花许多俸禄,况且干的事情还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事。 朱元璋难免心头一阵肉疼。 当然,吐槽过后他也后知后觉想起来,朱允熥现在的确是不缺银子花的主儿。 想起来这一点之后,朱元璋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一双有些浑浊的双目之中,竟然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唉……咱当初哪儿打过这么富余的仗?” 看着朱允熥如今“挥霍无度”的样子。 朱元璋难免想起当初的自己,要打仗没钱,要修河堤没钱,发了灾要赈灾也没钱…… 即便一把年纪了。 心里也属实是羡慕又嫉妒。 “《百姓传媒日报》,东西呢?给咱看看,咱倒要看看这小子又是搞什么工业司,又是传媒司的,捣鼓出来个什么东西。”朱元璋看向面前的陆威,问道。 虽然他不知道朱允熥为什么又搞出这么多部门来。 但上下一看也大概知道,编撰、造纸、印刷……这些东西最终的指向似乎都是那所谓的《百姓传媒日报》。 “在这儿。” 陆威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报纸,随手拿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报纸。 迫不及待地将其打了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十分显眼的文章标题。 【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震惊!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老妇人长寿至九十九,其背后的原因竟是……】 【应天府京郊现令人震撼祥瑞,真相竟是这个!】 【……】 朱元璋不由瞪大了眼睛。 呢喃道:“蓝玉做什么了?咱怎么不知道?嘶……长寿至九十九岁的原因!?” 看着一个个标题,朱元璋迫不及待继续看了下去。 第119章 让咱失望这方面,他从不让咱失望 朱元璋第一道目光就投向了那篇【老妇人长寿至九十九,其背后的原因竟是……】 长寿,从古至今都是人类的终极追求。 作为一个帝王。 尤其执着于此。 尤其是像朱元璋这种开国皇帝,权势在握,有魄力有手段压得住人,更容易觉得时间不够,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还没完成就要走到寿命的极限。 包括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些千古一帝候选人,哪一个不如此?哪一个不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这也就无怪乎朱元璋看到这几个字眼睛都挪不开了。 往下看下去。 朱元璋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只可惜。 内容却是令他大失所望的。 “呃,长寿……是因为心态好不喜欢多管闲事?” “是因为嫁娶生育时间晚,气血不亏……这跟咱有什么关系,咱又不生孩子。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一时间心头涌上一阵悲意。 终究是人到了寿数就要死。 哪儿有什么长生不死、长寿的说法? “不过这篇文章里有个点说得倒是没错,不管闲事……自从咱把大明这副担子卸下来,手头上管着的事儿少了,平日里进的膳都多了起来,吃起来也觉得香。”朱元璋点了点头,肯定了其中一个观点。 旁边的陆威立马瞅着机会劝道:“是啊老黄,我也觉得你别想那么多才好。” “看你刚出应天府那几天多开心?早晨吃面都能吃上两碗,这几天一路看下来,又开始操心起来,面都只吃一碗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 陆威现在已经很习惯和朱元璋称兄道弟地说话了。 而且,他见到了“黄十六”完全不同于“洪武大帝”的一面,对朱元璋的了解也不只限于威严、杀伐、霸气……的刻板印象,而是更加真切地了解了朱元璋这个人。 他纵然一句话就可以人头滚滚,纵然杀伐甚至可称得上是暴戾,却也会因为见到百姓安居乐业而欣慰开心,被百姓冒犯了也丝毫不较,也会因为见到百姓疾苦而面露愁容…… 所以这一句关心。 一半是作为下属的奉承,另一半也是出于真心实意。 “咱在这儿落了脚,就好好休息呗,天下百姓总有天下百姓的活法,至少自大明建朝以来,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可好过了咯。”陆威安抚道。 这话的确哄得朱元璋挺开心。 他笑呵呵地摇了摇头:“你小子一路来说话都好听。” 陆威也笑道:“不是说话好听,咱说的是事实罢了,这天也凉下来了,咱帮你把窗户关上吧,往北平的路还长,吹出了风寒就不妙了。”说罢,便伸手要去关窗户。 只是这话。 又引起了朱元璋的一阵愁肠,蹙眉叹道:“是啊……天凉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凉……” 他微末之时当过农民、当过游方和尚,当了皇帝之后更是站在最高的位置俯瞰整个大明。 这天下,到了夏季容易发洪灾、旱灾,百姓吃不饱饭,到了冬季天冷冻死人…… 从来就没有多令人舒心的时候。 以往是在奏疏上看到,冲击感倒是还不那么强烈,可这次是自己走到最底层,即便现在天气还没到那种冻死人的地步,民间百姓之中也已经能初见冬日惨淡的端倪。 “是卑职说错话了,陛下恕罪。” 陆威顿时面露紧张之色,伸出去关窗户的手都缩了回来,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朱元璋再叹了口气,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而是沉吟了片刻后道:“还是关上吧,有句话你说得对,咱不能在这路上得了风寒,咱现在还不能有事,咱还得留着性命去北平府看着他。” 说罢,朱元璋拿着手里的报纸走到房间的桌案后坐下。 能做得一国帝王,心性自然坚毅,也自然不会过于纠结某一处事情,将之前的担忧和愁肠暂且放到一边后,朱元璋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手里的报纸上。 “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 “这小子现在还靠着淮西武将帮他压场子,这是想要开始打压蓝玉了?嘶……咱看这小子也不像心急的人啊,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 “该蛰伏之时就蛰伏着,现在就公然让蓝玉在整个应天府面前出丑,岂非暴露心思,打草惊蛇了?” 朱元璋扫到【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这个标题上,蹙起眉头猜测着朱允熥的用意,面上露出一抹凝重担忧之色。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 在让他失望这方面,朱允熥从来不让他失望。 这篇文章的内容,并不是他看到标题之后联想到的什么“蓝玉的丑事”,而是把蓝玉欺压百姓之后,又在他的要求之下收手、安抚百姓的事情掐了头。 看起来反而像是蓝玉做了好事一样。 至于这内容…… 蓝玉派了人关怀死者家属,叫这个标题好像也没毛病,只是标题太容易误导人想岔罢了。 “这篇文章的用意应该是在安抚淮西勋贵。” “这个思路是对的,大丈夫当能屈能伸,之前倒是咱想当然了。不用想,肯定又是那个小狐狸崽子的主意。也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看完文章的内容。 朱元璋面上的凝重之色释然而去,露出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一颗心也放了下来,继续阅览起来。 大概把内容扫下去,朱元璋面上时不时忍俊不禁。 毕竟朱允熥这些uc震惊部标题太过魔性,就连身处信息爆炸时代的人都抵抗不了诱惑,就别提古人了。 “嗯……在应天府附近造了个祥瑞,百姓哪儿知道那么多把戏?现下应天府肯定有不少人当他是真命天子。小狐狸崽子就是小狐狸崽子……” 朱元璋笑呵呵道,一把就看穿了朱允熥的用意。 历史上的皇帝都喜欢给自己编点牛逼出身,祥瑞什么的,读过的史书、典籍不少的朱元璋当然也懂这一点。 大概把一整张读完之后。 朱元璋把手里的报纸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点评道:“这份报纸……倒是有些巧思在里面,只是为了搞这么些小把戏,又是工业司,又是传媒司的……是否太大费周章了?咱怎么觉得……这里面还有文章?” 第120章 弹簧!飞梭!工业革命萌芽! “文章……还能有什么文章在里面?” 朱元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脑海里在思索着朱允熥的用意,像是抓住了什么,但一下子又并不完全想得通。 毕竟这个年代还没有人意识到传媒对舆论的影响力。 有些事情它可能就摆在那里。 但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你就很难注意到它。 譬如二十一世纪的流量,在流量真正能够变现之前,有几个人能意识到其价值有那么大? 朱元璋此时也是这个状态。 他觉得这份报纸很有趣,在应天府肯定也有很多人在津津乐道,但朱允熥这么大费周章地搞这种“娱乐性”的东西,他又觉得好像不太值得。 “嘶……不知为何,咱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这让朱元璋一时陷入了沉思。 站在一旁的陆威听到朱元璋嘀嘀咕咕的声音,暗暗地撇了撇嘴,腹诽道:「还能有什么文章?咱们这位新陛下不一向最喜欢玩儿的么?当初你还在乾清宫没“下葬”的时候,他就开始当着你的面玩儿起来了,还被朝堂上的言官给参了……」 「嗯……还不止这些事儿呢,好像隔三差五就被参。」 「不对劲,肯定不对劲啊,这才刚登基多久呢?就花大价钱玩儿这玩儿那。」 陆威深受蒋瓛的救命大恩。 所以被安排来一路护送朱元璋去北平。 虽说朱元璋不拘小节跟他称兄道弟,但他怎么都不可能把这次假死让位的细节跟一个下属去讲。 对于陆威来说。 他就很不理解。 明明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孩子,陛下竟然能放心把大明皇朝交给他?也是离谱了。甚至一度猜测,朱元璋可能是被那群淮西勋贵给摆了一道。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自己有资格管的。 所以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暗暗腹诽,不敢表露什么。 毕竟他从来没忘记。 自己跟着的人,就算假死让位了,也是那个动辄好几万人头的洪武大帝。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乾清宫。 “昨日报纸一开售,一万份居然没多久就卖光了。” “正经的内容有朝廷的时政要闻,不正经的内容有那些标题夸张的文章,还有引人入胜的话本子连载……现在整个应天都等着传媒司出第二期的《百姓传媒日报》呢!” “不过许多人还是冲着你那些标题来的。” “虽然不正经,但的确有效呢!” “而且在其中加入咱们想要宣传出去的内容,效果也是潜移默化的,京中许多人都在议论,说允熥你就是天命之人,这种说法还在向外扩散。” 即便是素来性子沉静的朱雪宁,此刻也有些眉飞色舞。 她是把《百姓传媒日报》一手负责起来的,如今看到这份报纸大成功,自然开心。 同时,朱允熥这些天在应天府风评不佳,如今一张报纸发布出去,虽然一时不可能让口碑翻转,但情况属实好转了不少,这一点也同样令朱雪宁欣慰。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道:“这还只是开始。” 舆论的力量、流量的价值……会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后面随着这份报纸的知名度提升上去,发行数量、发行范围也可以逐步扩大,至于这个数量,就需要二皇姐根据前期销售情况以及民间的热度来判断了。”朱允熥提醒道。 第一期的内容和风格相当于是他亲自操刀。 以翰林院那群人的水准,一旦有了个开头,基本就不需要朱允熥再太过关心了,后面就只需要审审稿就行。 “发行报纸的用意你和我讲过,我明白的,经过第一期的准备到发售,后面就交给二姐姐就是。”朱雪宁神色郑重地应声道。 就在此时。 外面看守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朱允熥挑了挑眉,心头一跳:“秦逵……让他进来。” 他一共给秦逵交代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把弹簧整出来,做出飞梭,另外一件事情是建砖窑。 飞梭事关织布效率。 砖窑则事关耐火砖以及之后的大炼钢铁。 两件事情都极其重要。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大明素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这个规矩对马皇后没用,对其他人却是铁律,朱雪宁自然懂这个分寸。 朱雪宁离开的同时,秦逵也被引了进来。 “如何?”朱允熥言简意赅地问道。 而当他抬起眸子,看到秦逵手里还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之时,心脏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快了一些。 砖炉显然不能装在盒子里。 能被装在盒子里的,显然只有…… 秦逵双手举着盒子对朱允熥躬身一礼,道:“启禀陛下,根据陛下的指示,微臣召集工部所有铁匠集思广益,造出了此物,请陛下一观看是否合陛下心意。” 朱允熥下眼睑微微一颤,道:“拿上来看看。” 秦逵立刻踏前几步,将手里的盒子恭敬地放在龙书案上,随后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朱允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几个螺旋状的金属零件——正是弹簧的样子。 这些“弹簧”有粗有细,有的是泛着赤金色光泽的铜制质地,有的则是银白色光泽的铁制质地。 朱允熥随手拿起来捏了捏,手上感受到弹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正合朕意!” 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亮色。 有了弹簧,就是有了飞梭织布机,再加上王祯发明的水力纺纱机,纺纱、织布的效率必定要大大提升上去! 这不仅仅是工业革命的萌芽。 更能让他抢在入冬之前,快速织出大量廉价可用的布匹。 纺纱的原材料可以是更多更常见的麻、甚至实在不够了就用草木都行,反正只要有机子,造的东西越多成本就越低。 而朱允熥的目的。 是让百姓在今年冬天能有一件负担得起的御寒衣物。 对于那些衣不蔽体的人。 即便纺纱织布的原材料材质再差,或许都能因此捡上一条命,过了这个冬。 再加上山西那边已经开始开采的煤矿…… 今年冬天百姓的存活率必定能有很大的提升。 为了这个目标。 朱允熥前期在机子上亏钱进去也值得。 毕竟生产力三要素第一点,就是劳动者和消费者,就是人!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这么着急搞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原因。 第121章 后知后觉的震撼!是我想错了? “既然弹簧造出来了。” “那之前朕和你说过的可以在滑槽上来回穿行的梭子,想必也不是问题了?” 朱允熥收回思绪,看向工部尚书秦逵道。 秦逵点了点头,拱手道:“回陛下,已经按照陛下之前的描述做出来了,只是这东西比较大,按照规矩,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能直接带进来的,所以此刻正放在乾清宫外候着。” “是否让人拿进来给陛下一观,还得陛下发话。” “东西比较大?” 朱允熥微微蹙眉,心中有些不解,织布用的梭子能有多大?就算加个滑轮、槽子也不至于多大啊? 沉吟片刻,他立刻下令:“先拿进来看看再说。” “陛下有令,拿进来!”秦逵后退两步,侧身朝乾清宫外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绿袍的工部官员,共同抬着一个大件儿物品走了进来…… 朱允熥定睛一看,有点懵了。 这东西的样子倒是和他预料的“飞梭”差不了太多,只是这型号,却是织布用的梭子的好几倍大,这也导致承载梭子的滑轮、滑槽也大,组合在一处就变成了个大物件…… “这……是你给朕造的梭子?”朱允熥有些无语道。 说话的同时。 他也从龙书案后方走了出来,饶有兴趣地调试着眼前这个大物件儿,在朱允熥的摆弄下,乾清宫内响起“呼啦呼啦”的梭子移动声音。 最初的懵逼过后。 朱允熥一颗心也稍微放了下来——虽说型号要大上许多,但这东西的确是按照他的要求造出来的,梭子上有滑轮,两侧装有弹簧使梭子可以在滑槽中穿梭——功能性基本满足。 听到朱允熥意味不明的话。 秦逵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慌张之色:“请……陛下指点?莫非还是不够大?是微臣扫了陛下兴致了……” 朱允熥之前只和他说,要可以自己移动的梭子,却并没有明说或者交要这东西做什么,毕竟事以密成,这么重要的东西,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和一个臣子解释得清清楚楚,况且秦逵这人还是他头一回用。 秦逵也不敢多问啊,只想着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估摸着又是一时兴起拿来玩儿的。 反正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爱玩儿。 奉天殿上隔三差五就被言官参。 再说了朱允熥出手又大方,一丢就是二十万两银票,而且还直接交代里面五千两可以归他。 本着收了钱要办好事的原则。 秦逵当然是把这玩意儿往大了造,就连上面的梭子都是格外特制的…… 「看陛下这意思,还是不满意?看来这般大小还是我保守了?」秦逵暗暗窥探着朱允熥的神情,心中嘀咕。 “扫了兴致……”朱允熥呢喃着。 听到秦逵这话,他也算是明白过来啥情况了。 感情这货以为他造飞梭是为了玩儿。 嗯……面前这大物件,可以滑过来滑过去的,当成奇技淫巧的玩具也真是像模像样。 看到秦逵战战兢兢的模样,朱允熥只能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摆了摆手让两个工部的七品官员先退了下去。 待两个工部官员退去。 秦逵这边已经直接扑通一声跪地请罪了:“陛下恕罪!” “起来吧,你无罪。” 朱允熥淡淡地道。 同时缓步回到龙书案后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也怪不得秦逵,毕竟秦逵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根据朱允熥之前表现出来的人设,猜测着他的用意,然后费尽心思逢迎上意罢了。 只不过方向猜错了。 所以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直言道:“这东西不是不够大,而是不够小。” 秦逵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却也有些疑惑:“不够小?” 朱允熥点头,淡淡一笑:“朕要的梭子,就是正常的织布机上那种梭子。” “正常织布机的梭子……”秦逵面上露出一抹失意之态,感情自己琢磨来琢磨去,竟然全是白费功夫。 不过他嘴里刚念叨着这句话。 下一刻,就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一条白线闪了过去,一时间似乎突然抓住了点什么,又喃喃着重复了一句:“正常织布机的梭子!!?” 没错!这个所谓的“奇技淫巧”若是放在正常的织布机上去,织布工人织布的时候岂不是不用费力地来回投掷了么?直接靠着自己刚刚造出来的“弹簧”,不仅省力,而且还可以加快织布的速度!!!增加布匹产量。 这也不怪秦逵反应慢。 只是他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揣测朱允熥的用意上去了,只想着要把这东西造得合乎圣心,如何让陛下玩的开心…… 却是把这个近在眼前的大作用都给忽视了!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朕的用意。”朱允熥以指腹轻轻敲了敲龙书案,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朱允熥的话让秦逵一颗心脏都突突了起来。 现在他完全确定了内心的想法与猜测——陛下一开始就不是要玩!而是意在改良织布机和织布效率!是自己想错了! 秦逵深吸了一口气。 不由得抬起头来朝朱允熥看过去。 正好对上了那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看似饶有兴趣的戏谑玩味,可一时之间,他便突然觉得,这戏谑玩味之下仿佛藏着他想不到的深沉! 眼前的少年帝王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却愈发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天子威压,皇权气势。 无过于此! “陛下恕罪!” “微臣擅自揣测圣意,微臣愚钝!罪该万死!!” 秦逵的背后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刚站起来没多久便又是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朱允熥让他干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旨在利好民生。 而他却妄自揣测。 揣测便也罢了,还揣测错了!以为陛下是为了玩儿,还画蛇添足地造出这么个大物件。 这种行为。 和指着陛下的鼻子大骂“你只会玩物丧志”有什么区别? 人家给你那么大好处,结果你拐着弯儿骂人家?而这人还是天下万人之尊的皇帝……简直就是取死有道。 秦逵闭着眼睛,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陛下突然就正经起来了……这特么的谁能想得到啊?」 第122章 道衍:淮西勋贵背后的人有点东西 看到秦逵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开口: “念在你的确造出了弹簧和飞梭,朕暂且不怪罪你。” “接下来这件事你做好了,便将功折罪,原本给你的银子还给你拿着。若是做不好,便两罪并罚!”朱允熥微微蹙起眉头,故作一副微微愠怒的样子,厉声道。 飞梭既然已经能够造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批量生产飞梭,然后要拿原本的织布机进行一部分零件替换。 但这也同样是个费时费力的工程。 秦逵现在刚好撞他枪杆子上来了,虽在朱允熥的意料之外,不过利用一下他那惊恐和畏惧的心理顺利促成此事,何乐而不为?况且他不计过往给秦逵这个机会,一个巴掌一颗枣,也正好借此收割人心。 揣测不揣测的,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相比于逞一下威风弄死个人,一个兢兢业业替他做事情的工部尚书显然有价值得多。 闻言。 秦逵当即长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地叩头拜谢:“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圣明!凡陛下有所吩咐,微臣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音量却是大了好几个度,仿佛生怕朱允熥感受不到他的忠心一般。 毕竟“擅自揣测圣意,拐着弯儿骂皇帝”的罪名,没几个人能顶得住。 “起来吧起来吧。” “把你的功夫都放在后面的事情上就行。” 朱允熥也没有死揪着不放,抬手道。 秦逵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神色凝重,郑重其事地道:“陛下请讲!” “朕让你做出飞梭的用意你也想明白了,所以朕要你在一个月之内,批量生产出适合普通织布机规模的弹簧、滑轮、滑槽,把现有的织布机进行梭子部分的零件替换,把普通梭子替换成新型高效的飞梭。”朱允熥道。 秦逵不疑有他,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 这种情形下,就是做不到也得做得到了…… 不过下一刻。 秦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有些欲言又止地想说话,却又眼神畏惧地把自己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神色之间一副纠结的样子。 朱允熥看出了他的犹疑, 不容置喙地道:“有事说事。” 毕竟对方是工部尚书,对一些细节上的了解比他要多。 如果真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问题,提早注意到也好提早想办法解决。 “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只是微臣方才突然想到,陛下创造的飞梭,的确可以令织布工人的织布效率提升,只是如果想要最终的成品数量增加的话,只提升织布效率似乎还有所不足。” “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用于织布的纱线不够,最终的成品也是凭空多不出来……” 秦逵声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允熥闻言。 面上却并未见忧虑之色。 反而是一阵坦荡的释然,笑呵呵地道:“此事朕也已有考虑,你只管负责将织布机进行零件替换和改良,到时候自会有人将纱线供应到工部去。” 这自然就得看王应辛那边的了。 水力纺纱机本来就是他祖父王祯发明的,而他们手里也有完备的图纸,只需要朱允熥一句话就可以开造了。 朱允熥也粗略看过《王祯农书》上的图。 这东西的动力是水力。 效率最高能达到单线纺纱的三十二倍,这个效率上的提升比飞梭织布机的提升还要高。 原材料只会过剩,不会少。 不过朱允熥从来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始终秉承着一个原则:事以密成。 一件事情如果还没做成之前就洋洋得意,大喇叭宣告得天下皆知,那这件事情大概率是做不成的。 “是……微臣明白了,一定完成陛下的吩咐!”秦逵见朱允熥并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也很识趣地没有细问,应声道。 不过他话说的满,低着头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抹犹疑。 按照他的经验。 把这飞梭装上去之后。 工人的织布效率可以大大提升,可是纺纱和织布却完全不是一码事儿,飞梭也用不到纺纱上面去,陛下去哪儿给他搞来这么多纱线,满足提升效率后的织布机原材料供应? 「罢了罢了,这也不是我管得到的。」 「陛下刚刚的意思很明显,织布机的事情,我必须做好,否则不仅要治我办事不力的罪责,连之前擅自揣测的冒犯之罪也要一并治了……」 秦逵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再多表现出什么。 待秦逵带着他手下的两个工部官员把乾清宫里的巨型飞梭拿下去之后,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把王应辛给朕叫来。” …… 传媒司发行的报纸这两天在应天府炒得沸沸扬扬。 虽只在应天府附近一带发售。 不过其中少部分报纸却是被人买下来,各自送到了大明皇朝更远的地方,譬如被蒋瓛暗中送到了朱元璋落脚的淮安府,譬如……有人不知不觉间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平府…… 北平,庆寿寺。 寺中最为瞩目的,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下方,道衍和尚一身玄色袈裟,闭目盘坐着,佛珠在他手里缓缓轮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这时候。 一个穿着灰色袈裟的小沙弥缓缓走了过来。 小沙弥先是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遍,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才小声道:“师父,应天府有信到。” 道衍和尚缓缓睁开那倒三角眼睛。 神情平静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摊开,一叠有些偏厚的纸被小沙弥放在了他的手上。 感受到这次情报的分量。 道衍面上露出一抹些微的诧异——这次情报这么多? 摊开一看才知道,是一张单薄的情报,还有一份叫做什么《百姓传媒日报》的东西。 道衍扫视了一眼手里的报纸。 倒三角眼微微眯了眯:“这淮西勋贵背后的人……有点东西啊……” 沉吟思索片刻。 他站起身来道:“准备一下,贫僧最近有所感悟,要去燕王府和燕王殿下讨论佛法。” 第123章 朱棣: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燕王府,演武场。 当天气凉下来,北方总是最先感知到的。 空旷的演武场上风声略显呼啸,带着秋日的寒凉,将场上绣有“燕”字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这一箭力道有余,准头不够。”朱棣眉目英挺,一身劲装,看着前方百步位置的箭靶上的箭靶,点评道。 箭靶上并没有箭矢扎在上面,只有圆心附近有一个小圆洞,显示着刚刚或许有一支箭射穿了箭靶。 站在朱棣身边,双腿一前一后岔开的朱高煦手中握着一把上力硬弓,神色之间尽皆自得之意。 他自小善骑射,臂力极大,如今不过十二岁的年龄,便已经可以将手中的上力硬弓拉满。 此时,他看着那个被自己射穿的小圆孔,直接忽略了朱棣对他“准头不够”的点评,面色骄傲地道:“这点力道算什么?爹你就是给我一把虎力硬弓,我也能中靶!” 朱棣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半是吐槽半是教导道:“力气大有什么用?准头不行一个人都杀不死,还好意思洋洋得意,还好意思说要拉虎力硬弓,急功冒进!” 朱高煦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冷哼了一声。 “哼!我迟早拉给你看!当年皇爷爷就是带着一把虎力硬弓打天下,到时候我也要用虎力硬弓帮爹你打天下!”朱高煦低声嘟囔。 却被朱棣横了一眼:“嘴皮子上又没把门的?” 朱高煦被自家老爹的眼神给吓到了,缩了缩头道:“错了错了,知道错了。” 朱棣摇了摇头。 随手从他手里拿起硬弓,又从他背后的箭囊里抽出来一支箭,张弓搭箭。 随着一声破空之音响起,箭矢离弦,正中靶心! “好好练!”朱棣把硬弓丢回去给他,叮嘱道。 说罢便朝演武场入口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朱高煦看着自家老爹的背影,立刻敛去了面上的畏惧,转而化为一个略显激动的笑容:“爹你等着就是!” 他知道,自家老爹这是认可了自己之前的话,说要让自己好好练帮着打天下呐!只是这话老爹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想到这里。 朱高煦面上露出一阵激昂之色。 嘴角噙起一抹骄傲的笑意,继续从背后的箭囊里取箭,同时还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朱允熥,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 话音落下,箭也离弦。 另一边,朱棣也走到了演武场入口的位置,迎上了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燕王殿下好俊的箭法。”道衍和尚面上带着一贯的沉着淡然,夸赞道,平静的目光之中隐现一抹赞赏之色。 文才、武功、秉性、资质……皆是上乘。 这才是他选中的帝王。 朱棣呵呵一笑:“道衍师父过誉了,你向来不轻易出寺,此次来找本王,莫非是对佛法有了新的感悟,有所指教?” 从前的应天府是朱元璋。 现在的应天府是那群等着抓他把柄的淮西武将。 除非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朱棣从来不会说出任何一个可能惹火烧身的字眼。 道衍和尚点点头:“当寻一僻静处与王爷探讨。” 二人一同出了演武场。 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朱棣才下眼睑微微一颤,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应天府那边的消息?” “是。朝廷新建了工业司,传媒司,发了这么一份《百姓传媒日报》出来了。” 道衍和尚直接进入正题,从袖中拿出了报纸。 朱棣面露不解之色,蹙起了眉头:“《百姓传媒日报》?工业司?传媒司?……都是什么?” 对于他来说。 这些名字都显得颇为陌生。 朱棣一脸疑惑地接过道衍和尚手里的报纸。 立刻展开查看起来。 不过很快他面上的表情就变得精彩许多了——懵逼、震惊、饶有兴趣、一丝激动、一言难尽…… “这是本王那位好侄儿又在玩儿新花样寻开心了吧?”朱棣收起报纸,吐槽道,面上略带一丝戏谑之意。 自从朱元璋“驾崩”。 他就通过道衍和尚手里的情报线,关注着应天府的动向。 而他陆陆续续得到的消息是什么? 朱允熥在父皇还没来得及下葬的时候,就在乾清宫里烧制陶瓷,摆弄名贵花木,被参了。 朱允熥花了内帑二十万两银子建砖炉,被参了。 朱允熥…… 嗯,被参了,被参了,被参了…… 而那群强行把朱允熥扶上皇位的淮西武将,现在隔三差五就得在奉天殿上和人吵架,维护新帝。 仿佛是真应了道衍师父那句话:朱允熥上位,反倒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如今看到这份令人哭笑不得的“报纸”。 朱棣在心态上几乎都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就连面上的笑意都压不下了:“搞这东西又得花上不少银子吧,呵呵,看来……离道衍师父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啊。” 原本他还不敢全信道衍和尚的那一声声“恭喜”。 不过现在看来。 照这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未来可期啊! 然而,这一次道衍却没有回应他,反而面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道衍师父,怎么了?”朱棣收起面上的笑意,问道。 “看到那一篇和祥瑞有关的文章了没?”道衍应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给他安了个顺应天意的名头,历代上位者屡见不鲜的一种手段。不过……又是什么传媒司,又是什么工业司,花这么大的功夫耍点锦上添花的小手段……不值当。” 朱元璋一直十分重视子孙后代的教育,朱棣胸中的见识韬略自然不差,也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端倪。 道衍和尚双眼微眯。 道:“正是这一点,所以贫僧认为,这份‘报纸’后面的推手,应该不是新帝,而是站在那群淮西武将背后那人!” “新帝甫一上位就做了不少离经叛道的事,只怕在应天府的风评不是太好,所以他造出来了个祥瑞,还借着新帝那‘玩物丧志’的名头做遮掩……不对劲,这很不对劲。”道衍神色有些凝重。 第124章 道衍的斗志:此人……到底是谁!? 对于道衍和尚来说。 从之前那道“不允许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开始,他很早就猜到淮西勋贵背后,存在一个出谋划策之人。 毕竟他对蓝玉那一伙人还是了解几分的。 只是他再天才也不可能想到,这件事情的主导者,居然会是那个“被推上龙椅的傀儡”! 别说他,就是身在应天府的人,没有像詹徽、傅友文他们那样真正接触过朱允熥的,都不可能想到这一点。 更别提他远在千里之外了。 纵然他在应天府也埋了情报线人,但消息的获取,消息的传递,本来就不可能那么全面。 不过当时道衍和尚猜到“这一个人”的时候。 心中并没有特别在意。 说到底,“此人”就算有些筹谋的本事又如何?谁能管得住那群淮西武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今日这一份报纸……却令他不敢那么笃定了。 “不对劲?”朱棣呢喃着,同时在心中细细咂摸着道衍和尚的话,有些疑惑。 道衍和尚继续道:“贫僧一时也说不清楚这感觉,但心中的确觉得,这次的报纸,不那么寻常……”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站在淮西勋贵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并不那么简单。” 话音落罢,道衍和尚下眼睑微微一颤。 朱棣一时不是很明白:“请教道衍师父?” “倒不是这篇文章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而是这篇文章给贫僧敲了个钟——殿下有没有注意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咱们收到的关于那群淮西勋贵的情报都有些什么?”道衍反问道。 朱棣沉默下来想了想。 旋即便立刻反应过来,瞪大了一双虎目:“只有他们在奉天殿上和言官吵架的消息,原本咱们预料到的那些……什么变本加厉、欺压百姓的消息,反而没有收到!” 而按理来说。 那群淮西勋贵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都敢搞事,没有理由现在还继续忍耐着! 道衍和尚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一点让贫僧觉得,此人不简单啊!他不仅会考虑新帝这个傀儡的风评,同时还考虑到了淮西勋贵恣意行事的危害。”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是怎么劝动淮西勋贵压住他们的贪婪、暴戾和野心的?” 讲到这里,道衍和尚都维持不住一贯的从容,一双眉头紧紧蹙起深思,试图将应天府现在的情形捋清楚。 而朱棣听到这里。 面上的戏谑、欣喜之意也已经全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失意:“如此下来……那本王岂非没有机会了?” 他之前等的机会是什么? 是那群淮西勋贵的本性和朱允熥的懦弱,必然会造就出来的天下反势,可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似乎有个人可以压制这个势头! 他那群淮西勋贵一起打仗的次数不少。 更深知,自己如果没有天下大势的襄助,是无论如何也撼不动那群淮西勋贵的。 然而,人的野心一旦滋生出来,想再压下去,就难了。 这自然令朱棣心里有些堵得慌。 “站在淮西勋贵背后谋划之人……到底是谁!?莫非是张温?”朱棣一双眉头拧得紧紧的,尝试着猜测道,“本王曾听父皇说过,张温虽和这群淮西勋贵是一党的,但他打仗更靠头脑一些。” 道衍和尚立刻摇了摇头:“张温还没这个本事。” 他既然要在这天下搅动风云,对于大概率会站在敌对方的淮西勋贵肯定都有一定的了解和调查。 所以立刻就否定了朱棣的猜测。 “还是说这群淮西勋贵背后有一个道衍师父这样的人?道衍师父精通儒释道三家,结交天下名流,可有想法?”朱棣又猜测着问道。 道衍和尚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淮西勋贵背后能出现这么一个人,也是贫僧始料未及的一件事,甚至此人是如何‘管住’淮西勋贵那群人的性子的,贫僧也没有头绪。” 他平静的声音里仿佛掀起了一片波澜,并非慌张或者失意,而是一抹斗志。 他自幼敏而好学,悟性也高,至今已然精通儒释道三家学说,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份寂寞,让他确立了现在的目标——用自己这一身“屠龙术”,辅佐出一位君王。 此事若是太简单了,反而无趣。 现在应天府有这么一个人和他斗一斗,反而他的心里燃起了一抹久违的热忱和斗志。 “那……咱们现在如何是好?”朱棣有些不确定地道。 道衍目光一凛,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殿下想要的是天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总不可能那么顺利,既然有这么一个人,咱们就先把这个人揪出来。” “贫僧这里还有一份情报,是关于周王殿下的情报。” 朱元璋驾崩之前,朱棣知道锦衣卫暗线遍布天下,所以从来没有通过自己的手去刻意发展情报体系。 一来是防着锦衣卫,二来是他知道,有什么重要情报,道衍和尚肯定会通知他,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五弟?”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意外和担忧之色。 他和周王朱橚都是朱元璋的硕妃所出,是真正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两人年龄相近,又自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朱橚所在的开封距离应天府不远。 应天府那边又明显在防着外面的诸多藩王,关于周王朱橚的情报……莫非出事了? “殿下不必担忧。” “周王殿下现在并没有出事。” “只是他被新帝单独召到应天府去了,虽然前有齐王殿下,后有周王殿下,但齐王殿下已经回了封地,周王殿下则是被封了个‘医疗院院长’在应天府任职,一切行动自如,甚至开封那边的藩王兵力都一切如常。” “贫僧猜测,应该是那人想出来的主意,以一个平和的名义先拿下一个藩王,看那人的意思,周王殿下不会有危险。” “而且……周王殿下乃是殿下您一母同胞的弟弟。” “心中自然会向着殿下您的。” “他被召进了应天府,反而可以为咱们获取更多消息。” 道衍和尚不急不缓地分析道。 第125章 皇权之争只讲利用,不讲亲情 听到道衍和尚的话。 朱棣面上的担忧之色这才散了开去,转而露出一副思索之态:“五弟没事就好,不过……他被软囚禁在了应天府,本王若是手书给他,会否有被发现的风险,暴露本王的意图,而且也可能给五弟带来危险?” 朱棣向来谨慎,连情报消息都是通过道衍转了一手。 自然考虑到了这一点。 “本王在外也就罢了,五弟可是在那群淮西武将的眼皮子底下的。”朱棣眉头轻蹙道。 虽说皇家无情,但他和朱橚之间的情谊还是真的,历史上朱棣有意削减藩王兵力,朱橚便是主动献还了自己的三卫。 所以听到道衍和尚的分析之后,朱棣心中暗喜的原因。 自己的亲弟弟,不帮着自己还帮着谁? 只是与此同时。 心中难免还存了一丝顾虑和担忧的。 道衍和尚挑了挑眉,道:“殿下心细,考虑得正是,所以此事还得是通过贫僧的手来做,殿下只需要给贫僧提供一件必定能取得周王殿下信任的信物即可。” “现在京中情形不明,当下要做的,是先拿到全面的信息,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好在咱们有周王殿下,在此事上便可从容不少。” 他和朱棣肩并肩缓缓向前走着,单手立掌,道。 朱棣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道衍师父了。”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坠递给道衍和尚,随后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从淮西武将背后那人的行径来看,他是否也和道衍师父一样,习得了屠龙术?” 道衍和尚看了一眼朱棣。 淡淡一笑道:“燕王殿下是想问,贫僧与那人的屠龙术谁优谁劣吧,呵呵呵。” 被点中了心中所想,朱棣神色一滞,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忙解释道:“道衍师父误会了,本王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 自洪武十五年至今,他和道衍和尚相交也有十年了。 虽然他平日里一直口是心非地讲着“道衍师父又在说笑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言道衍师父莫要再说了”……之类的话,可朱棣知道,这个和尚是有真本事的。 自己未来想要得天下,也少不得他。 但道衍却无丝毫怒意,反而少见地朗声一笑:“哈哈哈哈!殿下会质疑贫僧,才说明殿下是真的渴望那个位置啊,殿下何须解释?哈哈哈哈哈!” 朱棣抿了抿唇,有些无语——多余他讲一句,他就不该以人之常情去揣测这个邪里邪气的和尚。 看到道衍和尚朗声发笑的模样。 朱棣愣了片刻也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同时有些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气,如今这般情势,就连他自己都完全没有设想到过,这和尚当真邪性。 顿了顿,道衍和尚还是又开口了: “那人能暂且管住淮西勋贵,想必是让他们暂时相信了一件事情:未来的利益会大于眼前的忍耐。虽然他的确有些东西,会用祥瑞给新帝造势,能说服得了淮西勋贵,但……” “贫僧以为,殿下也不必太过忧虑。” “须知,万事万物有得必有失,那人日后想要稳住淮西勋贵,就不得不拿出像样的利益来填他们的欲壑,有些欲望,压制得越久,爆发起来反而会越激烈。” “此刻相安无事,不代表永远相安无事。” “况且,宫里还有个那么不服管的小皇帝在,先帝还未下葬就敢乱来,这也是个加码。” “纵然此人不简单……但可惜,他选错了路,有些事情若是从开头便是错的,往后便只会是错的。” “咱们便看看此人会如何应对。” 道衍和尚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朝南看去,面上依旧带着一副运筹帷幄的淡然和从容。 朱棣虽没说话,但他知道,这是道衍师父在给自己定心。 也算是答了自己之前的询问:这屠龙术谁优谁劣?自然是道衍师父更胜许多!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才全然舒展开来,嘴角也忍不住噙起一抹淡笑。 “对了,秦王殿下和晋王殿下那边,收到新帝不允进京奔丧的消息之后,也已经被殿下一封书信安抚下来了,并未发作,殿下大可安心。” “淮西勋贵势强,只有联合其他的藩王才有一战之力,论天下藩王兵力,晋王殿下手中最多,宁王殿下的朵颜三卫则莽且强……欲成大事,不仅要借天下之势,还得借藩王之势。” 道衍和尚又给朱棣打了个定心针。 他一早预料到那道“不允许藩王进京奔丧”的旨意并不是什么要藩王守好藩地,而是应天府那边要钓鱼。 他自然要阻止鱼儿上应天府的钩。 至少现下里的情况。 他一定是需要朱樉、朱棡等藩王的兵力,才能有更大的胜算,至于说朱樉和朱棡一个老二、一个老三,顺位在朱棣之前……这并不是问题,工具人用完了到最后是可以扔了的。 朱棣点了点头:“只凭本王手里的三卫,的确有些势单力孤,只是……”但话说到一半,他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他终究还是受了朱元璋的影响,总还讲究些兄弟情面。 一时有些迟疑。 不过道衍却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颇有些郑重地开口道:“殿下如今还在犹豫不决吗?古往今来,皇权之争向来只讲利用,不讲亲情。” 朱棣也随之停下脚步。 在秋日的凉风里沉默下来,二人四目相对,连呼吸都屏住,空气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衣袍鼓荡的猎猎作响。 过了好半晌。 朱棣才吸了一口气,下眼睑微微一颤。 目光之中先是露出狠戾之色,旋即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应了道衍之前的话:“哈哈哈哈哈!道衍师父这的确是又给本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啊!” 嗯,稳住了可被利用的藩王,的确是个好消息。 二人都没有明说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的问题,但眼神交换之间,显然已经有了默契……而朱棣表面上虽带着笑意,可眼底,已然染上了一抹杀意和决心…… 第126章 各怀心思,让他挖!尽管挖! 二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 道衍和尚这才再次朝朱棣微微躬身道:“看来殿下佛法又有所进益了,贫僧心中甚喜,只待来日。” “此间事了,贫僧便先告辞了。” 该交换的情报交换完了,道衍和尚告辞道。 朱棣也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道衍师父教诲,本王受益良多。” 道衍和尚微微一笑。 抬脚正要离开,却又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朝朱棣伸手道:“方才贫僧给陛下的那份《百姓传媒日报》,殿下可否给贫僧再回去细看一番。” 朱棣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被自己收起的报纸。 不明所以地给了道衍和尚。 同时有些不解道:“这其中除了一些邸报里也会有的朝廷政要消息,还有那篇给新帝造势的祥瑞文章之外,都是些不知所谓的粗俗内容,甚至还有话本子载于其上……有何处值得道衍师父细看的?” 朱棣终归是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 不像朱元璋和道衍和尚一样,与民间百姓接触颇多,所以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份报纸真正的端倪。 在他看来。 大概就是淮西勋贵背后那人,花了大把银子给新帝造个“新帝登基,祥瑞现世”的说法才有的产物。 其中一些内容甚至颇为粗鄙。 然而,道衍和尚却小心地接过这份报纸,收在了袖中道:“贫僧还是觉得……这份报纸并不那么简单,只是贫僧一时也说不好哪里不对劲,还得回去细细考量考量。” 此刻。 道衍和尚的面色反凝重了一些。 朱棣不以为意道:“那这份报纸便交给道衍师父就是。” 道衍没有再说话,只单手立掌微微躬身表示告辞,随后转身,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去。 …… 太原,晋王府。 “那小子派来的人还在挖?”一身戎装的朱棡高坐于府中主位,缓缓抿了口茶,看向旁边的长史龙镡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 他的心情都不错。 原本骤然之间听到老爹朱元璋嘎了,伤心吧,还是有点儿的,不过他更多的是愤怒,因为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居然是一道圣旨!新帝发的圣旨! 应天府那群桀骜不驯的淮西勋贵居然趁着这个机会,把东宫那个废物扶上了龙椅,同时还耀武扬威地给他下圣旨,不让他进京奔丧! 他坐镇太原,节制山西一带。 自认为说是藩王之中最强也不为过,这些年来也是战功彪炳,哪儿能受得了这个气? 回头就带着自己手下的兵马要往应天府赶。 不过路赶到一半,却收到了老四朱棣的暗中传信,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待来日。 经过手底下的长史龙镡的一番分析,同时自己再细细一想,朱棡一拍大腿觉得:嗯,老四的话的确不无道理! 所以朱棡又勒马回头,回了太原府。 甚至乎。 越想心中越欢喜。 新帝什么德行?隔三差五就被言官参几句的德行。 淮西勋贵什么德行?他朱棡和那群骄兵悍将一起打仗的时候算不得少,他就更了解了——嚣张跋扈、贪婪暴虐。 到时候天下藩王皆反。 这皇位该是谁的? 老二朱樉? 那不能够。 那货是个没脑子的,性子又暴虐,别说对他藩地内的百姓了,就是对他自己府上的人,那也一点不带客气的。 想要弄死他还不简单? 接下来这皇位轮到谁?——只能是他晋王朱棡的! 所以。 当最初死了爹的那点伤心,还有对于应天府突变小皇帝上位的愤怒平息下来之后,朱棡心里只剩下了好心情。 尤其是最近。 他又听说小皇帝派人到山西挖煤来了! 朱允熥让宋忠来山西一带挖煤虽然是暗中行事,不过这事儿终究是在山西一带进行,而且规模指定不小,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节制整个山西的朱棡的眼睛的。 “回殿下,是。” “新帝遣来的人甚至还在扩大招募民工的规模,没有丝毫要停手的意思。” 朱棡身旁,一身儒衫的长史龙镡拱手回话道。 闻言,朱棡面带喜色地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好事情!让他挖!尽管挖!哈哈哈哈!为了烧什么陶瓷花那么大价钱去挖煤,这又是一道把柄!” 鉴于朱允熥在朱元璋停灵期间,就开始在乾清宫捏泥烧瓷的前科,朱棡自然下意识产生了和马三宝、宋忠二人一样的想法。 因此,对于朱允熥这个行动,朱棡却是喜闻乐见的。 反而还担心朱允熥挖少了。 毕竟。 朱允熥那边挖得越多,花的银子也就越多。 国朝的各项税收进项有多少? 他虽然不那么清楚,可有一点他却知道,父皇可是年年都愁着没银子花,自己偶尔进京一趟参与朝会,大概率会碰上朝堂六部为了银子花哪儿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就朱允熥这个花法。 国朝迟早要崩盘。 天下藩王群起而攻之的日子便越可期。 “正是这个道理,到时候天下对这个新帝口诛笔伐,花费大量银钱挖煤这一项,又是一宗罪,所以晋王殿下您属实不必急于一时。” 长史龙镡也面带笑意地附和道。 看到自家王爷现在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终于不喊着要直接打到应天府去了,他也算是放下了心。 只是于此同时,他心中却有了另一处忧虑:“反而……” “反而什么?”朱棡喝了口茶,问道。 “有些事情晋王殿下是否要防着点?”龙镡试探着道。 朱棡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我二哥是个蠢货,不足为虑,天下藩王之中,本王手里能够调度的兵马最多,谁人能及?” 龙镡抿了抿嘴唇,只能闭嘴,毕竟自家王爷这话,的确没毛病。只是他心中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 话分两头。 天下藩王各怀心思。 而应天府乾清宫这边,朱允熥站在后院看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番薯藤已经长成了一小簇绿叶,心情十分不错。 而这时候,身后传来小太监传报的声音:“启禀陛下,工业司那边来人请陛下。” 第127章 纺纱机成功!这不亏本生意么? “朕知道了。”朱允熥点头,随意摆了摆手。 工业司现在除了造纸、印刷报纸之外,最重要的业务自然是把水力纺纱机给他造出来。 如今派人来请他。 只能是水力纺纱机的事情了。 前来传报的小太监会意,立刻后退,扯开嗓子朝外面喊了一声:“陛下摆驾工业司!” 朱允熥蹲下身来,最后细细看了一眼自己亲手拉扯大的红薯藤,随后才起身朝乾清宫外而去。 在隶属于锦衣卫,负责朱允熥这个皇帝的安全以及倚仗的龙骧卫、虎骧卫的簇拥下。 朱允熥的龙辇停在了工业司大门口。 朱允熥屏退了左右,随后才径直进了工业司之内。 事以密成,他的意图和想法有时候连负责的当事人都没资格知道,纵然龙骧卫和虎骧卫已经被朱允熥重新洗牌,但该防着的,朱允熥从来不会大意。 “微臣参见陛下。” 负责工业司掌印的王应辛如今也算有了官阶,已然从一身粗布麻衣换上了官袍,一早就在工业司迎候。 随后便一路迎着朱允熥直入工业司最内里的位置。 朱允熥一眼就看到五架相当于普通纺纱机两三倍大小的机器坐落于其中,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同时还全部都连接到了一架大水轮上。 随着大水轮被水力驱动而转动着。 五架大纺纱机各自转动着,发出不大不小的“嘎吱嘎吱”声音,虽是空转,但很明显整一套机械是可以通过水力驱动转轮而正常运转的。 朱允熥心中一喜,下令道:“试试吧。” 皇权重于一切的年代,工业司的人自然只有等朱允熥发了话才敢开始使用这几台机子。 朱允熥话音落下来。 在场的王应辛,以及负责此事的诸多匠人面上都露出激动的神情……同时还忍不住暗暗朝朱允熥投去感激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他们的先祖王祯带着手下的匠人创造出来的,只可惜这数十年来无人问津,也无法推广,若说他们这一批耕读传家的人不遗憾,那肯定是假的。 就连他们也未曾想过。 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当朝在位的皇帝竟然会重用他们这一脉,让他们能放开手脚将先祖的发明造出来。 旁人不知道,可他们却知道这几架机子有多可贵! 又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感激? 很快。 五架纺纱机都被连接上了纺纱的原材料——棉花。 随着水轮被水流带动起来,被停下来的纺纱机也同步被带动着运作了起来。 和《王祯农书》上的图纸一样。 五架纺纱机,每一架上都装有三十二个纱锭,随着空气中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一共一百六十个纱锭各自运作,同时形成了一百六十条丝线,丝线被缠绕在丝管上,线团渐渐变大起来。 众人都没有说话。 但神情之间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好!” 等待了一会儿。 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满意的淡笑,道了一声好。 随着他出出声,机器也被人暂停了下来,王应辛及在场所有匠人纷纷跪地等候指示。 “看来你们的确没有丢了祖上的手艺。”朱允熥赞道,这不仅代表他真的拥有了由水力发动的高效率纺纱机…… 更代表了,王应辛此前所言非虚,代表了这一批匠人,都拥有高水平的机械制造手艺! 而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工业革命。 革命革命,纺纱、织布并非结果,而只是开端。 有这样一批手艺人在,理解他所知道的后世成果,并将其创造出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上许多! “陛下谬赞,此全仰赖陛下的支持与信任!”王应辛立刻谦虚地道,“往后要做的,也请陛下尽管吩咐!我等能有机会将先祖的成果现世,全赖天恩,王氏一族铭感五内!” 这话固然有习惯性地吹捧皇帝的成分在。 但其中同样包含真情实感。 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这东西能克服最开始的成本与推广的阻力,在后世必定会留下他的先祖王祯之名,甚至他王应辛也能混个青史留名! “既然你们已经具备了生产水里纺纱机的能力,那朕就给你们拨一个庄子,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工业司除了印刷报纸需要的人手以外,其他人便负责全力制造这种纺纱机,同时开始大规模纺纱。” “此事须秘密进行,朕也会从锦衣卫之中拨出去兵力人手协助此事。”朱允熥直接下令道。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 今日虽然天气晴朗,太阳高悬于天穹之上,但阳光的温度已然没有丝毫灼热了——秋天来了,冬天便不会远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微臣遵旨。” “不过……微臣斗胆问陛下,陛下要的线,是棉、麻?亦或是要用于织丝绸的蚕丝线?” 线也分为很多种,最终的用途不同,用的原材料也不同。 王应辛不知道朱允熥的意图与想法,自然拿捏不准,只能试探着询问道。 然而,朱允熥却是淡淡一笑:“都不是。” “都……都不是?”王应辛有些懵逼。 纺纱织布,最上乘的自然是蚕丝最终制成的丝绸,其次则是由棉花纺织出来的棉布,再次便是麻布。 你要纺纱,结果这些材料你都不要,那你要怎么搞? 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 直言道:“朕要你们用草、用树皮、用合适的藤条……你们的先祖王祯王先生精通农学,想必你们对于哪些草木可以纺成丝线这一点,是最清楚的,能用的你们都可以用。” 听到朱允熥这话。 王应辛和在场其他王家后人、匠人就更懵了。 这……什么操作? 大费周章搞出来效率这么高的水力纺纱机,不去纺丝、棉、麻,而去纺劣质丝线? 要知道。 这些材料虽然也可以纺丝线。 但纺出来的丝线却是极其粗糙的,在市面上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这不完全是亏本的生意么??? 第128章 百姓之苦!陛下他用心良苦啊! 难不成这位陛下真和朝野上下所评的那般,纯就是爱玩儿,就是败家? 诶对!我花大价钱造纺纱机。就是为了造不值钱的丝线,我就是钱多烧得慌,诶,没别的,就是玩儿! 一时之间。 王应辛和周围的人诧异地看向朱允熥。 只觉得眼前这个虽穿着龙袍也俊朗秀逸的少年,好像突然和朝廷言官以及民间百姓吐槽的那个“玩物丧志”的皇帝,重合起来了。 “陛下……微臣斗胆一言!” 沉默片刻,为首的王应辛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对于他来说。 他传承了先祖父王祯的技术和手艺,虽然隐居山林也带着族人耕读传家,心中总还怀着希望和抱负,而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和抱负,只有当朝者、当政者能襄助实现。 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冒头的机会。 他实在不想错过。 他王氏一族能传承一个几十年,谁知道是否还能传承下一个,下下个几十年,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 不过下一刻。 他便见到面前的陛下只是轻笑了一声,道:“卖不出好价钱,回不了本是吧?” “朕要的就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的东西。你尽管造!纺纱机,朕半个月后要看到成果;丝线,朕一个月后要看到成果。”朱允熥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严厉和不容置喙,说罢,便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他是帝王,手握至高权柄。 只要他想要的,就是再荒唐,下面的人也得弄给他。 留下王应辛一干人等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该做点什么。 “卖不出好价钱的东西……半个月……一个月?”王应辛带着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跪在原地出神呢喃着朱允熥的话,说着便蹙起眉头,脑子里似在思索着什么。 不应该。 他还是觉得,不应该——陛下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自他被从旌德县召到应天府开始,他从来不认为朱允熥是外界传闻那样的“昏君”。 因为陛下曾说,要将祖父对农学的理论全国推广,要惠泽大明百姓……陛下也曾对祖父呕心沥血的着作侃侃而谈…… 好半晌。 王应辛骤然一扫面上的颓然之色,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同时抬起头看向朱允熥身影消失的地方,瞪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狂喜之色,仿佛老脸上的褶皱都被平复下去了好几条。 而后伏地叩头,朗声道:“微臣遵旨!陛下圣明!” 话音落罢。 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恢复了平常的面色,而后才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族人道:“赶紧去安排起来,以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宫外的庄子应该很快就能交接到我们工业司的手上,你们尽快安排好需要留在宫里的人手和需要挪到庄子上去的人手。” 说罢,还出言安抚了几句:“建立咱们工业司的,是陛下,下达这道指令的,是当朝天子,居于万人之上,所以你们不能多想也不该多想,只管照做就是,否则便是欺君,便是有负圣恩。” 他知道。 这道命令其中包含的意思,陛下没有说,甚至还吩咐了让锦衣卫协助秘密进行。 他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 那才是死罪。 众人听到王应辛的话,顿时也回过神来,或是有些木然地点头,或是稀稀拉拉应声:“知道了……” 在这个时代,皇权的威压始终如同思想钢印一般,刻在绝大部分人的意识与思想之中。 随后便都有些怅然失意地各自离去。 待众人散去,此处便只剩下了王应辛,以及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中年男子。 王应辛没好气地在中年男子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干活儿去?” 中年男子捂着后脑勺,面带一丝好奇问道:“爹,陛下此举有深意?你猜到了?” 此人正是王应辛的长子王龙山。 作为王应辛的儿子,他当然察觉出来了之前王应辛的异样,所以此时无比好奇——反正他想不明白,陛下做这种亏本的买卖是要干什么。 若是对别人,王应辛肯定不会说什么。 不过对于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愿意透露,于是目光在周围逡巡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道:“你给老子记住了,咱们这位陛下,绝非寻常之人!”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无比的赞赏之意。 王龙山挠了挠头:“非寻常之人,所以做亏本买卖?” 王应辛一脸无奈地抿了抿唇,一时觉得自己的担忧真是对的,如果不是当今陛下把他们这一族人从山林里挖了出来,再过个几十年的,王氏一族是什么样子还真说不准。 顿了顿,他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耐心解释道:“儿啊,你细细想想陛下的话,他让我们造纺纱机,纺出丝线,说他要的就是卖不出去好价钱的东西,又说要一个月之内要看到丝线的成果……想到什么没?” 王龙山似乎还是没想明白,挠了挠头:“没想到。” 王应辛又叹了口气,白了他一眼。 “陛下要咱造这些材料粗糙、价值不高的丝线,压根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赶在寒冬到来之前,造出来一批贫穷百姓也负担得起的粗衣!” “若是正常的布匹,且不说蚕丝织出来的丝绸、棉花织出来的棉布,就是由各种麻织出来的麻布衣,对许多人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负担得起的。或者说,能负担得起麻布衣的百姓本就能过冬,天下百姓皆苦,你还不知么?” “所以陛下才说,要的就是卖不出好价钱的东西。” “现下里已经是九月份了,一个月之后便是十月,丝线纺出来还得有时间织成布,算时间,等到粗布出来了,也就到寒冬腊月了。” “陛下此举,用心良苦啊!!” 王应辛感慨地微眯着双眼,低声给自己的好大儿解释道。 能带着一族人躲避乱世,还不忘耕读传家把祖上手艺传承下来的人,头脑自然差不了。 第129章 工业学院的想法!权柄的扩张! 王应辛一番话说出来。 身旁的好大儿王龙山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为了救济贫苦百姓!?他?他不是……” 不过话没说到一半。 就又被自己老爹一个大逼兜给打断了。 “爹你干嘛?”王龙山再次捂住后脑勺,蹙眉质问。 “蠢货!刚刚老子不打你,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辱骂陛下?皇宫内禁,不知道要带上脑子?嘴上不知道留个把门儿的?”王应辛没好气地骂道。 显然他已经预料到王龙山是要质疑自己,顺便把朱允熥蛐蛐一顿,毕竟这位年轻的陛下,在朝在野的风评的确不佳。 当然他坚信,这是外人不了解陛下罢了。 王龙山傻嘿嘿一笑。 挠了挠头:“爹教训得是。” 王应辛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道:“以后这样的话,就连心里想也不要想了,陛下是我王氏一脉的恩人,若非陛下,咱们这些人现在还在旌德县,空守着你曾祖父那些东西,当农民,当匠人。” “你曾祖父当年创造木活字、创造水力纺纱机……又走遍天下,观天下各地时节、农事、水利,写出一本《农书》来是为了什么?是为天下百姓!” “可前朝暴虐,哪儿把百姓当人?你曾祖父最多也只当过个县尹,影响到了旌德县一带。” “而当今陛下却如此重视你曾祖父的成果,你曾祖父的成果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这样的陛下能是一个……”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朝王龙山靠了靠,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能是一个昏君?” 王龙山目光一亮:“不能。” 王应辛点头,感慨地长叹了口气:“知道就行了,这些话爹只跟你说,你也莫要跟旁的任何人透露什么,你只要知道,陛下用心良苦,不仅是明君,更是我王氏一族的恩人!”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 王龙山蹙眉道:“陛下圣明之事,为什么不能说?” 王应辛又不耐烦地给了他一个大逼兜:“罢了罢了,别问了,你照做就是,滚。” 见自家老爹发了怒,王龙山也不敢再多问,揉着脑袋道了一声:“哦。”赶紧跑了。 看着自家好大儿的背影。 王应辛顿时面露愁容,心中暗道:「这傻儿,注定是接不住我身上这个担子哦!若不是陛下把咱从旌德县挖了出来,祖父的心血只怕要在他手上断了。」 …… 另外一边。 朱允熥交代完这边的事情之后,径直出了工业司的大门。 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龙辇。 龙辇起驾之时才远远听到里面传来王应辛激昂的声音。 他和王应辛接触不算少。远远听着王应辛的语气就知道——老头子猜到了他的用意。 他略带一丝慵懒地侧身,以手肘撑着龙辇扶手,以手背撑着脑袋,面上噙起一抹淡笑,颇有些欣慰,心中暗道:「王应辛的确是一个可堪大用之人。」 在他的预想之中。 工业司,可远不是一个负责印刷报纸、纺纺纱线的部门。 而是一个能和工部合力推动工业革命的部门——从纺纱织布开始,席卷到到各个手工业,机械制造业、交通运输业…… 这需要一个有头脑、有能力的人领头。 所以。 这一次的水力纺纱机,虽是朱允熥的一个硬需求,但同时也是他衡量王应辛这一族能力的一个试验。 「等忙完今年冬天这一阵儿……」 「就可以着手安排工业司的扩大,新的手工业技术人才注入,开创一个工业学院,将王应辛一族掌握的机械制造才能进行大规模传播和普及!」 确定王应辛的可用性之后。 朱允熥心里也把这件事情提上了日程。 开启工业革命不是简单的六个字,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同样也不是朱允熥建立一个工业司,挖到一百来号王家族人、匠人就能够推动下去的。 这其中更重要的。 是技术的传承、传播与普及。 当然,这事儿至少都得是年后的事情了,现下里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冬过过去。 「以及……扩张真正属于我朱允熥的权柄!」 朱允熥似是漫不经心地侧靠在龙辇扶手上,他居于最高的位置,无人敢仰头直视,所以也无人看到,此刻他眸子里的凛然与决绝。 想要推动工业革命。 相当于要把这个社会性质从小农经济转变过来,意味着,更多的人手要从务农耕田的事情之中抽出。 影响最大的是谁?——地主! 权贵、士绅……还有淮西勋贵的利益都要被触动。 当人的利益被触动了,他们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常将军的外孙,管你是不是什么外甥孙,常氏一脉的。 一旦他要开这个口子,那他手里就必须要真真正正握有可以和淮西勋贵中门对狙的权柄! 《太祖选集》里有一句话是硬道理:权是什么?是拳! 是兵力,是可支配的力量和财富。 正当朱允熥思索着其中的利害、强弱、平衡之时,身后传来的一阵轻微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允熥挑了挑眉。 漫不经心地收起自己锐利的目光。 “启禀陛下,止马岭猎场打猎之事已经安排妥当,陛下是否今日就前往?”来人乃是直隶于朱允熥的一名锦衣卫,他跟随着朱允熥龙辇的步调缓缓向前走着,恭敬抱拳道。 朱允熥心中暗暗一喜:「正想着这事儿呢!」 他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体,淡淡道:“今日就去,通知下去,明日早朝取消。” 他可不是朱元璋。 非得一定要天天都准时准点去上早朝。 只要把朝堂上的那些事情能处理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名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更不重要。 反正已经一身黑水。 也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墨点儿了。 而他去止马岭猎场打猎,当然不仅仅只是去打猎,而是因为,隶属于兵部管理的兵力,就驻扎在那处皇家猎场附近! 京畿附近。 五城兵马司负责日常巡逻、维稳工作,而除去五军都督府之外,兵部这边也统辖着一部分兵力。只是在这个阶段来说,兵部这部分兵力驻扎位置更偏远一些,所以显得势弱。 第130章 止马岭猎场!兵部尚书茹瑺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关系,属于是相互制衡。 只是大明国朝刚建朝二十五年的时间,开国勋臣在距离京畿权力中心更近的五军都督府之中,多有任职,所以五军都督府显然会更嚣张许多。 兵部的实权则相对较弱。 朱允熥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点,所以把手头上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之后,就立刻让锦衣卫安排去止马岭皇家猎场打猎。 兵部统辖的兵力驻扎在那附近。 作为兵部尚书的茹瑺安排接待,就显得不着痕迹的了。 这段时间以来。 锦衣卫的变动,扣押齐王朱榑的儿女,已经是非常打眼的两件事情了,朱允熥也是靠着自己“玩物丧志”的人设,这才没有引起淮西勋贵的警惕。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单独召见过兵部尚书。 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现在他名头在外,哪个爱玩的皇帝不喜欢参加点狩猎项目?其他事情“玩腻”了之后,盯上了新的游乐项目,也属于顺理成章。 “是!卑职这就替陛下安排!”朱允熥话音落下,前来禀报的锦衣卫得了令,立刻应声道,随后停下脚步,待朱允熥的龙辇走出去一段距离,这才回头退走。 龙辇旁边,马三宝一早知道朱允熥的意图,立刻轻车熟路,十分配合地出声劝谏道:“陛下……取消明日早朝怕是不妥吧?先帝一直以来勤政,以身作则,除去极特殊的时候,从未辍过早朝……” 朱允熥冷声道:“聒噪!朕都已经连着上了二十几天早朝了,还不能享受享受了?就是皇爷爷也没有明文规定必须日日都上早朝吧?回乾清宫准备准备,朕今日就要去打猎!” 现在登基大典也举行了。 也就是大局已定。 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离谱到极致,亦或是真正触动到某些人的切身利益,蛮横霸道、吃喝玩乐一下最多也就引起一些微词,是影响不到他的位置的。 尤其对于现下应天府真正掌握着主动权的淮西勋贵来说。 这反而是喜闻乐见的事。 “是……”马三宝又配合地闭上了嘴。 在仪仗队的簇拥下,朱允熥一路回到了乾清宫,换上了一身从前一贯喜欢的月牙白绸布衫,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出了皇宫。 马三宝则被他留在了乾清宫,毕竟乾清宫后院种着番薯在,除非是绝对信任之人,否则朱允熥不可能放心。 …… 应天府京郊。 止马岭。 秋风已经将此间的枫叶吹红,漫山遍野的红、黄、绿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秋日景色图。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年纪约莫在三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骑着一匹红鬃骏马疾驰而来,此人面容既有几分英凛,同时又带着几分儒雅。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蓝色官袍的官员。 骑着一匹黑马,落后半匹马的身位,跟随疾驰。 二人很快到了大明皇家猎场的入口处,齐齐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响起清脆的马鸣声。 “茹大人,陛下怎么又突然起了兴致要来打猎?下官是接到消息,紧赶慢赶才赶了过来……”进了猎场,蓝袍官员紧蹙着眉头道。 而走在他身前的绯袍官员。 正是六部之中的兵部堂首,兵部尚书茹瑺! 二人脚步颇为急促,茹瑺也是一双眉头紧蹙,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之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和你一样,也是收了个紧急的通知,一路从应天府赶过来的。” “京城那边,就连早朝都已经被取消了。” “咱们这位陛下和先帝不一样,平日里在朝堂上你也不是没见到,几乎日日都有言官吹胡子瞪眼,和凉国公那群人吵架,这位陛下生性爱玩……今日爱种种花草、烧烧陶瓷,明日让工部造砖炉烧砖,后日又卖上了报纸……” “但是,咱们也没办法。” “毕竟,咱们是做臣子的,他是陛下,坐在了金銮殿上,就是天下万人之尊,君为臣纲。” 茹瑺压低声音道。 同时叮嘱了一句:“陛下既然要来,锦衣卫肯定要来,此间空旷不可藏人,这些话你我通了通便也罢了,从现在开始,务必要谨言慎行。” “咱们这位陛下,虽是个爱玩乐的,却也有些杀性,别以为他多好欺负。” 这些日子以来,茹瑺作为兵部尚书,虽然平时在朝堂上不常发言,也从来没有真正和朱允熥接触过。 但两桩灭门案子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又知道朱允熥有淮西勋贵在背后给他撑着,自然是不敢放松一点儿。 蓝袍官员立刻点头。 面上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属下晓得。” “既然陛下来了,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哄着陛下高兴,等他玩腻了再回应天府去罢了。” 茹瑺点了点头:“对头,就是这个道理。” 二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就达成了默契,不再讨论此事。 不多时。 二人便赶到了猎场之中最大的一处帐子附近,一早接到应天府那边的消息,知道新帝要来猎场打猎,驻守在此间的士兵自然也临时做好了准备,列阵迎候。 茹瑺看了一眼列队的诸多士兵。 因兵部管辖的兵力就驻扎在这附近,所以平日里猎场附近的巡守工作也顺带着由他们负责,算下来,这群人是茹瑺的兵。 “那边那几个,还有你们。擅长骑射者,都出列,这是陛下登基之后头一回狩猎,你们得陪着伺候着,不仅要保护好陛下,还要让陛下高兴,尽兴!” “明白了没!” 茹瑺虽有几分儒生气息,但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颇具几分威严。 话音落罢,在场列队的人之中,立刻如茹瑺所说,站出来了一小批人,格外列队。 茹瑺又扫视了一眼众人的列队,以及附近的配置安排。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背负双手等待起来。 由于他几乎是和朱允熥差不多时间出发。 所以众人并没有等上太久的的时间,就听得隐隐一阵阵马蹄轰鸣之声传来,声音渐渐靠近、变大。 随之,绣有“明”字的皂纛便映入眼帘…… 第131章 他是陛下,再菜也得哄着! 随着骏马奔驰,马蹄声雷动之间,皂纛被风吹得翻滚涌动,地面都传来微微地震感,天子出行,肃穆威仪。 皂纛下方。 两路龙骧卫一左一右开道。 以玉冠束发的俊美少年被簇拥着向前疾驰,一袭镶着金色云纹的月牙白绸布衫,虽骑马的姿态看起来不甚熟练,在秋天的日光下却尽显恣意张扬。 正如茹瑺看到的那样。 朱允熥的骑术属实很稀松平常,甚至可以说挺烂的。 但这也没办法。 他之前生活在东宫,吕氏的眼皮子底下,可以自己偷偷看书、锻炼训练提升身体素质,练习拉弓射箭等等…… 但练习马术的事情却是没法子的。 这得在大场地练。 所以朱允熥也就借着几次皇子皇孙都不得不参加的马术课程,勉强算是学会了骑马,后面为了不冒头,在马术课上也没怎么练习过。 当了皇帝这些日子虽然不需要顾虑许多,但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处理政务、种番薯、炼制玻璃……等等这些事情上。 此刻朱允熥坐在马背上。 恣意张扬是真的,意气风发也是真的。 毕竟在压抑了十年,又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连轴转了这么长的时间,疲惫、劳累是不可避免的,现在趁着这个机会,在这种秋高气爽的时候策马奔腾……朱允熥自然会有一种由心而发的放松、恣意和愉悦。 这不仅仅是第一次,而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这般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茹瑺每日都是要参与常朝,对这个面孔自然不陌生。 “陛下到了。”他轻声提醒了一句,立刻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放到身前,垂首微微躬着身子。 随着马蹄轰鸣之声越来越近,朱允熥勒马,马蹄朝天发出嘶昂之声。 “微臣兵部尚书茹瑺,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早就候在了止马岭猎场的众人立刻行礼,高呼万岁。 朱允熥面上带着一抹淡笑,伸手虚抬了一下:“平身!” “不必歇息了,朕现在就进山打猎去!茹瑺!你来带路!”朱允熥下令道。 他他现在心情很不错,也懒得进帐子里面去搞什么喝茶吃果子,听这群人对着他吹彩虹屁的活动了。 茹瑺立刻拱手应声:“是!微臣遵旨!” “只是陛下……若要进山打猎,着一身宽松绸布衫或许不甚方便,且容易出现危险,陛下是否要换一身戎装或劲装?”茹瑺看了朱允熥一眼,试探着提醒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不必!” 他当然知道这衣服不适合钻林子打猎,但他这次虽是名为打猎,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穿这么身衣服更有自己的用意在。 “是,陛下!”茹瑺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 虽然他和朱允熥没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但每日早朝观之一二,也能知道这位陛下大概是个什么性子。 只能暗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道:「陛下从前都深居简出于东宫,对这方面自然不懂,事情落到我头上来了,我也只能看紧点儿陛下了……」 与此同时。 他也暗戳戳地瞅了一眼那些被选中的随行士兵。 仿佛在用眼神警告道:「都他娘地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紧点儿!别出了差池!」 当朝天子在他手底下出了事,那他可就对不住九族了。 于是乎。 在朱允熥的要求之下。 锦衣卫、兵部尚书茹瑺、以及茹瑺选出来的随行人员便簇拥着朱允熥进了山岭之中。 行进间,时不时便能听到树叶的簌簌摩挲声、蚊虫鸟叫、禽兽在山林之中钻行的声音…… “陛下,您看那儿!那儿有只兔砸!”茹瑺压着嗓子,用气音提醒朱允熥道,旁边其他人则是没一个敢动弹的。 天子未动,谁敢擅动? 说白了这不是狩猎,是一群人在哄着朱允熥玩儿罢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那只有些蔫了吧唧的兔子,心知那大概是茹瑺早就让人捉了在附近放的。 他也不点破。 随手抽出身后的硬弓,张弓搭箭射了过去,箭尖“噗”地一声没入泥土之中,兔子虽有些蔫,还是窸窸窣窣跑开了。 嗯。 这一次朱允熥倒不是演的。 他虽然仗着常遇春和老朱的双重基因,偷偷把自己的身体素质和力量拉到了一个极致,同时也有练习箭术,但是从前的条件,只够他练习定点箭术。 现在坐在马上,射的还是动物。 这个表现才是正常。 朱允熥挑了挑眉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起来:「人家穿越都是自带一套系统,什么体魄、箭术、马术,统统“叮”一声就解决,怎么到我穿越了,全部得靠自力更生……」 当然。 他心里也就这么一想。 而他更明白。 一个人是不是个废物,不在于这个人有没有多优厚的条件或是系统,而在于自己有没有脑子、斗志和毅力。 不能白得的,他靠自己一样能有! 只是顿了片刻,朱允熥就从箭囊里抽出来第二支箭,搭在手里的硬弓上,同时目光锐利地逡巡着寻找下一个猎物目标。 却在此时。 周围却是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好!!” “陛下一箭就将猎物吓得四处乱窜,当真英明神武!” “……” 茹瑺以及周围跟随的士兵纷纷夸赞起来。 茹瑺更是疯狂朝自己带的人使眼色:「哄!赶紧给老子哄!他是陛下,再菜也给老子哄着!」 朱允熥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 「呃……打个兔子把兔子吓跑了也非让你们吹上天去?朕是什么很昏的昏君吗?」 他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不过转念一想,啊对对对,朕好像的确算是个昏君。 对于这些人拍马屁,朱允熥也没有多说或者点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寻找着猎物练习起来。 此行有要事,倒也不耽误他寻开心。 况且他表面上是来打猎的,这也是他该做的戏。 随着一路往深处而去,朱允熥也算是渐渐熟悉了在马背颠簸的条件射击动物的操作。 他转头看了一眼茹瑺,神色间带上了一抹若有所思。 第132章 等等?这陛下是不是换了个人? 现在戏做得差不多了,玩也玩的差不多了。 该办正事了。 不过皇帝出行前呼后拥的,他得找个机会和茹瑺单独谈。 顿了顿,他对着茹瑺以及周围前呼后拥的众人开口道:“都别只看着朕打猎啊!你们手上拿的弓箭是摆设不成?都给朕散开去打!!” 茹瑺立刻脸色一变,劝谏道:“陛下乃是天子,身体贵重,他们得跟随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才是,若是陛下伤及万一,那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他不敢,他是真不敢。 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家都往外散开,但凡出了点意外,很容易应接不暇。 以陛下那稀碎的准度。 若是碰上猛兽,显然指望不了他自己一点。 “你还知道朕是天子?” 朱允熥直接不听,故作一副愠怒的样子,斥道。 茹瑺脸色一变,立刻一咕噜翻身下了马跪地请罪:“请陛下恕罪,微臣知错!” 朱允熥神色张扬地挥了挥手:“都给朕散开打猎去!只有朕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猎物最多者,朕有赏!” 见朱允熥没有怪罪自己,茹瑺这才松了口气。 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果然是个不好伺候的祖宗啊。」 但皇权威压不可逆,他只能神色凝重地暗叹了口气下令道:“都各自狩猎去吧。” 当然,他还是不放心地给了众人一波眼神:做做样子得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把人看好。 众人也各自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 “走!!!” 朱允熥朗声道,随后一拍马屁股,在山岭之中疾驰起来。 众人不敢放松,虽散开了些,依旧以朱允熥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不敢有丝毫大意。 朱允熥一边策马一边环顾了一圈。 却也早料到了这种情形,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张弓搭箭,有意无意地朝周围驱马跟随的人旁边发射箭矢。 “唉!没中!” “你们倒是让开些啊!朕每次看到猎物,还要被你们下面的马蹄子碍眼!” “……” 朱允熥看似无意地朝周围一通乱射。 将那些跟随之人缓缓逼退。 毕竟在朱允熥看似无意的有意为之之下,他的箭不是往什么猎物身上射,而是往那些人周围射,为了躲避,那些人总是要慢下来一些。 自然而然地被朱允熥渐渐甩在了身后。 茹瑺心系九族,死盯着朱允熥的身影一路跟随。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 “此处山路崎岖,小心马儿失了蹄啊陛下!” “那一块有凶兽出没,陛下要当心啊陛下……” “……” 茹瑺策马跟在朱允熥身后,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紧张得浑身上下都冒冷汗,紧紧跟着朱允熥,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样叫喊叮嘱。 但前面的陛下却是兴致十分高昂。 一路往前疾驰,说要找更大的猎物去…… 茹瑺只能一脸痛苦面具地跟着上去,心里暗暗叫苦,原以为自己提前抓好了猎物,大家一起把陛下哄哄高兴,陛下打了个满载而归也就回应天府去了,没想到这个差这么难当…… 兔子射不到。 就说是太小,要去找老虎狮子,更大,好射。 都说新帝贪玩,做什么事情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二人一前一后向前疾驰而去,就连茹瑺也没注意到,跟随在周围的其他士兵已经渐渐被他们甩到身后,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走到了山岭的哪一处。 一直在前面奔驰的朱允熥,终于抬手勒马,停了下来:“吁——” 茹瑺也随之停了下来,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气喘吁吁、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陛下您慢点儿,危险呐!您要去哪儿,微臣给您开路就是。” 朱允熥翻身下马,左右环顾了一圈,胸口略微有些起起伏伏地道:“朕要去的,就是此处。” 茹瑺也翻身下马,有些懵逼地道:“此处?” 他没理解朱允熥的话。 这里并没有见到什么禽兽出没,况且,陛下此前连东宫都甚少出来,显然不可能来过这这个地方,他哪儿知道这里是哪里,又位于何方何位? 别说陛下了。 就连他都对这里不怎么熟悉。 他四下里左右一看,这才骤然惊觉:“嗯?人呢?都哪儿去了?怎么一个跟上来的都没有了???” 茹瑺一脸懵逼,顿时有些慌。 要知道。 这里是荒山野岭。 谁知道会不会蹦出来什么生禽猛兽?陛下……指望不上,自己一个人,也护不住啊。 “陛下,咱们还是往回走吧?若是其他人跟上来了便也罢了,现在此间就微臣与陛下二人在,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陛下圣体,微臣担待不起啊。”茹瑺立刻劝道,一双眼睛扫视着四周,做出十分的警惕之态。 然而。 面前的小祖宗却是一脸不慌不忙的样子。 甚至面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狡黠笑意,一改之前的激昂冲动之态,神色淡然地抬起双手枕在自己脑后,随意地往旁边的树上一靠,胸口因为长时间策马奔腾而微微起伏。 他漫不经心地道:“茹大人,朕要的就是四下无人。此行来猎场打猎,朕是来见你的。” 听到朱允熥的话,茹瑺当然就愣住了。 要的就是四下无人? 打猎是为了来见自己的? 什么意思? 他抿着唇咽了口唾沫,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颊上,虽然还是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可茹瑺就是觉得——面前的人变了。 不是一点点的变化,而是完全变了。 简直是判若两人! 之前的陛下,冲动、任性、贪玩、不计后果,而现在的陛下,却带着儒雅、淡然、从容,甚至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目光之中还透着一丝意味深长。 这变脸速度,简直让他猝不及防。 “不知……陛下何意?”茹瑺心里咯噔一下,本就累得够呛疯狂跳动的心脏愈发跳得激烈起来,试探着问道。 第133章 茹瑺震惊:陛下他是在藏拙! 对于面前这位小祖宗猝不及防的变化,茹瑺的脑子一下子是空的,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系缘由。毕竟他对朱允熥的认知也只在那些荒唐事儿上。 但不知为何。 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帝王。 他心里立刻就生出了一阵凝重之意,瞬间觉得今日的狩猎不会那么简单,这位风评极差的新帝,内里似乎也有文章! 只是他属实没什么头绪,也想不透。 “茹大人。” “你以为朕身下的龙椅,还能坐几年?” 朱允熥淡淡一笑,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直视茹瑺,说话的语气是极其平淡的,可其中的内容却是耸人听闻的。 闻言,茹瑺顿时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龙椅还能坐几年? 这种事情是他一个兵部尚书可以随意置喙的? 被朱允熥这么一问,就是这时候他的肺都快炸了也没敢大口喘气,同时,几乎都没过脑子,茹瑺就直挺挺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正当壮年,身体健硕,如初升的朝阳旭日,我大明皇朝亦是国力愈强,自当在陛下的治理下兴旺繁盛,远远不是该提及这种忌讳之事的时候。” “陛下是天子,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管茹瑺此时内心是怎么想的,但面上的漂亮话都是信手拈来的,丝毫不带拖泥带水。 毕竟他好歹是年少就被送入国子监的种子选手,后又进太学,伴读太子,一路高升,至今不过三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话比脑子快。 说完这一番标准回答之后。 茹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般,跪趴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暗叹道:「莫非……这小祖宗明白这番道理?」 朱允熥这个皇位坐不长久。 这个念头虽然没有多少人敢说,但几乎在大部分朝臣的心中,都是这么想的。 一个玩物丧志的小皇帝。 一个被淮西勋贵扶起来的傀儡。 谁不知道蓝玉那一伙人是最喜欢乱来的?脾气起来了连自家的城门都要攻打。 现在看起来的安稳能持续多久? 现下看似安稳。 往后崩盘的时候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这个傀儡小皇帝在名分上,实在是无可指摘,蓝玉那群人在应天府之内的影响力又太恐怖,再者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任亨泰……这些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屁都没放一个。 剩下来这些人也就只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了。 只是如今陛下对他这一问…… 是什么意思? 茹瑺脑子里的cpu疯狂运转着,思索着自己现在到底是处在一个怎样操蛋的处境。 思索间,耳边再次响起新帝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冠冕堂皇的话朕不想听,朕想听的是实话。” “微臣……讲的就是实话!”茹瑺立刻应声道。 他连现在自己面临的是什么都没想明白。谁知道这小祖宗要玩什么花样? 再怎么都不能说:陛下你这皇帝当不了几年啦!你就是个傀儡,你还任性贪玩,迟早有人要造你的反啦! 他不怕死,他和九族之间深厚的羁绊也不允许。 然而。 他话音刚落。 头顶上就再次传来的朱允熥的声音: “朕这皇帝当不了几年了,无非就是运气好碰上皇爷爷猝然驾崩又没有留下遗诏,这才成了被那群淮西勋贵给扶上去的傀儡罢了,藩王们迟早要蹦出来造朕的反。” “茹大人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方才那些话可是十足的欺君之罪啊茹大人。” 轻飘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朱允熥费了大功夫才创造了现在这个名正言顺和茹瑺单独接触的机会,自然没兴趣卖关子和废话。 而茹瑺不可否认的是,陛下讲的的确是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一瞬间。 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包括身上的里衣也都被汗水浸透,全身上下因为慌张,发热发烫。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 自己为人一向谨慎,从来不会把心里的话往外说,一直都是谨守臣子本分罢了,谁会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他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是的,没辙了。 不承认吧?陛下该说的都说了,跟在自己肚子里安了个蛔虫一样。再说下去就显得苍白,若是陛下真的已经如此认定了,自己再辩解下去那就是继续欺君。 顺着陛下方才的话往下说? 那就是直接承认欺君,顺带还当着陛下的面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那种程度…… 怎么回答都是错。 想到这里。 茹瑺内心顿时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我特么低调做人,造什么孽了? 朱允熥见茹瑺有点被吓懵了,也算是敲打得差不多,挑了挑眉缓缓开口提醒道:“茹大人,朕既然什么都清楚,又如何会放任这一切发展下去?朕说过,朕此次来猎场,不为狩猎,只是来找你。” 年纪轻轻能走到这个位置。 茹瑺也不是什么听不懂话的人。 当即瞪大了眼睛,愕然抬起头来看向了眼前的白衣少年,面上是恍然、震惊、不敢置信之色…… 是啊! 既然这些道理陛下心中都再明白不过。 那他要做的就是去解决。 而陛下又前后两次都说起,此次狩猎是为了来见自己,而且还是要制造出这种“偶然”单独接触的环境…… 茹瑺呆愣愣地盯着朱允熥。 细思下来。 之前那些猝不及防的慌张情绪平静下来,心中的诸多疑惑和不解,也似乎慢慢变得有条理起来。 一时之间脑子里浮现出千千万万个念头和想法。 首先,自己是兵部尚书,而且是年少时期一步步走国子监、太学、太子伴读的路子上来的,和那群淮西勋贵不是一路人,所以陛下找上了自己。 但陛下并未直接召见,而是在此间才和自己接触,还以“狩猎”的名头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 这是在防着那群淮西勋贵! 想到这里。 茹瑺内心顿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 陛下他…… 这是在藏拙啊! 第134章 你,只能站在朕这一边! 茹瑺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眯。 心中也大概算是有数了…… 默默无闻多年,虽一朝被推上了皇位,头脑却无比清晰,能准确地分析出自己的处境,想办法自救! 这份心性首先就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坚毅、睿智之余,还丝毫没有忘记小心谨慎!就连接触自己都要演这么一场狩猎的大戏! 想到这一点。 茹瑺立刻想起来之前朱允熥纵马疾驰的场面,看似任性,看似有才又爱玩,可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目的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朱允熥之前射出去的每一箭,其实都是在设计逼退跟随在身边的无关人等! 除了开始那会儿是实打实的手法稚嫩,往后就越来越得心应手,看似没有章法,实际上没有一箭是随便射的! 「他连这都在演!!」茹瑺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少年心思深沉得恐怖!!! 沉吟之间。 朱允熥站直了身体。 长身而立,伸手掌心朝上虚抬了一下,淡笑着道:“茹大人,起来吧。”斑驳的光影洒落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看似人畜无害,却更让茹瑺感觉其中仿佛藏着深渊一般! 茹瑺呆呆地咽了口唾沫,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拱手躬身,声音有些哑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见自己稍微点了点,茹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茹大人不愧是国子监出来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茹瑺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属实谬赞了,陛下才是大智若愚,微臣远远不及。” 虽然他前面一直都在阿谀奉承。 但这句,多少带了点真情实感,他被骗了,淮西勋贵被骗了,满朝文武都被骗了! 三句两句话,差点没把他给吓尿。 “朕要你做的事情有三。” “第一,是兵。” “天下兵权,五军都督府掌军令,兵部则掌军政,五军都督府可统兵不可调兵,兵部可调兵不可统兵。” “只是我大明建国不过二十五载,淮西勋贵各有战功在身,多在五军都督府有任职,尤其对于应天府之内的诸多兵力,虽无调兵之权,却可以有调兵之实。” “囤居于应天府京郊一带的卫所兵力与应天府内的兵力相比,其军事素质肯定是有所不如的。” “所以,应天京郊的兵力需要扩张,以及练兵。” “你可以用各种无关紧要的借口,譬如维护猎场、除草巡逻等等……给朕上奏疏增兵,朕会准奏。” “练兵之事则需要你暗中安排。”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出了第一点安排。 见朱允熥把当前应天府内外的兵力情势,分析了个透彻,甚至连怎么做都似乎已经早就考虑好了。 茹瑺再次惊得愣住了:「不是,好歹我也做过太子伴读,对东宫的事情了解一二,你不是木讷蠢笨么?你不是软弱无能么?感情你那时候就在演了是吧?」 「演吧,谁能演的过你啊活爹。」 能意识到自己处境岌岌可危,可以说他心性不错。 但是能把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还做出这么详细的安排……只能说,他的能力、才学、认知、格局一个不差! 这显然不可能是坐上了龙椅突然能有的。 只是…… 惊愕震撼之余。 茹瑺心中始终还带着一丝踌躇和犹豫,目光闪烁了一下。 毕竟。 朱允熥对他的这一番安排。 明着是要他站在那群淮西勋贵的对面,与之为敌,那群人都是什么货色?狠人!一个个都是狠人! 要说他一点不慌,那是不可能的。 见茹瑺没有说话。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道:“茹大人,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而茹大人你,却是以贡生的身份进国子监上来的。” “首先他们不会认你和他们是一路人。” “其次,他们现在把朕扶上了龙椅,春风得意,指不定一时兴起就把你薅了,把自己的人排进兵部去。” “你连苟存到天下大乱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而你日后若能助朕摆平这番局势,便能真真正正进入大明皇朝的政治与权利的中心。” “所以啊,茹大人,那边你进不去,站中间也不太行,你,只能站在朕这一边!” 朱允熥当然看得出他的犹豫,不急不缓,笑吟吟地给他分析了一波情况——这也是他敢跟茹瑺摊牌的原因。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这个朝局上。 茹瑺的利益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听到这一番话,茹瑺顿时心头一紧,蹙起眉头,面上露出凝重之色。他从朱元璋“驾崩”开始,到现在一直苟着没冒过头,也就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他十分明白,朱允熥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说错的。 只是朱允熥猝然之间把这么大一个担子砸在他的头上,对面又是淮西勋贵那群狠人,他一时无法笃定罢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面前的陛下对于自己的处境局势,看得甚至比自己更加通透——没错,自己站在这个位置,这个担子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着! 「简直恐怖啊!」 「洞察局势,洞悉人心,看人看事极其透彻,不仅玩阴谋,还玩阳谋!」 看着背负双手,从容站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 茹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 而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少年帝王,或许真的有能力摆平那群淮西勋贵!如此心性、格局、才能、头脑……的确是真正的帝王之姿! 同时无比郑重地拱手,深深一躬,道:“微臣愿为陛下效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语气之中还带着一丝激昂。 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可同时也有内心暗暗的一种直觉:这位陛下,能处! “好好做事情就是,动不动就赴汤蹈火做什么?”朱允熥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吐槽道。 “陛下英明。” “扩张,暗中练兵,此为其一,另外两件事情,请陛下尽管吩咐。”茹瑺神色认真地道。 第135章 将帅之才,着手组建神机营! 茹瑺是个聪明人。 把之前那些慌张、惊愕的情绪平息下来,又把自己的处境理顺之后,他自然看得清前路——唯陛下马首是瞻!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定。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达成了默契。 顿了顿,他开口继续道: “第二,为朕在军中物色可以为将为帅之才。” “当然,将帅之才难得,此事朕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不过朕知道,你出身国子监,懂儒学亦懂兵略,这一点对你来说,不难。” 发展热武器会是一个漫长且问题重重的过程,在这之前,在这个时代干仗,主要在于两点。 一个是兵行不行,一个是统兵的将帅行不行。 朱允熥现在手里的兵力。 三万锦衣卫勉强能算,茹瑺可以立刻调到应天府去支援的部分,现在也能算上。 但相比于应天府内的兵力来说还是不够看。 至于说齐王朱榑手里那部分,只能说在特定条件下可以被调动使用,若真到了他和淮西勋贵中门对狙的时候,压在朱榑身上那个所谓“谋反”的罪名就成了空谈,而朱榑被质押在应天府的儿女……能不能牵绊住他也只有五五开的可能性。 而在将帅方面…… 一旦和淮西勋贵对上,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才是他最稀缺的,兵反而还在其次——历史上的朱允炆手握百万雄兵愣是被judy给干得屁滚尿流——就是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从自己腰间扯下一枚质地温厚的龙形羊脂玉佩,道:“朕给你暗中封官许愿的权利!”说罢,将手里的玉佩丢给了茹瑺。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 做事情有时候需要的是头脑,有时候却更需要魄力。 诚然,朱允熥并没有一定要把所有淮西勋贵一锅端的打算,毕竟这群淮西勋贵本身就是难得的将帅之才,日后条件成熟了去挖银矿也好,经略全球也罢,他们都是最锋利的刀刃。 但想要让这群桀骜不驯的淮西勋贵,彻底为自己所用,让他们成为一把趁手的利刃。 那朱允熥首先就一定要先把这群人给压服。 茹瑺接过朱允熥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面色之中带着一抹激动,忍不住叹道:“陛下思虑极是!魄力更远非常人能及!微臣领命!” 他现在搞清楚了状况,也冷静了下来。 脑子自然转得快。 朱允熥要他做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兵,第二件是将帅,显然是真的在认认真真谋划着摆平淮西勋贵!而且思路明确,条理清晰,至少他是挑不出毛病的。 甚至乎……直接给了自己封官许愿的权利! 看似离经叛道,细想下来却似乎又自有一番道理。 要让马儿跑必得让马儿吃草——虽是封官许愿,但陛下要制衡那群淮西勋贵,手底下的空缺是实打实的,一旦功成,这个许愿绝非空谈,而陛下更是给了自己这个巨大的权利! 对于他自己个人来说。 这更是莫大的信任与肯定。 茹瑺忍不住看向朱允熥,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热流……除了客观上的处境与利益权衡,同时也多出了几分出自真心的敬畏与尊重:“微臣谢陛下信任!”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没有就此多说什么。 历史上,茹瑺这个人不止在洪武朝得到重用,在建文朝、永乐朝,都当了兵部尚书。 撇去朱允熥不说,好歹也是老朱甄选、judy严选的产物。 能力肯定够,为人肯定也稳健,不容易旁逸斜出,这也是朱允熥敢在他身上下重注的原因。 “既然你懂朕的意思,也就不必朕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可以说第三件事情。”朱允熥直言道。 茹瑺郑重躬身:“陛下请说。” 朱允熥道:“朕要你格外组建一个神机营,挑选军中擅射之人安排在其中,表面上的名义可以是……专门负责陪朕打猎的,至于这个神机营后面的安排,朕心中自有打算。” 火枪、火铳的使用。 历史上是朱棣把交趾(越南)打下来之后获得的。 而弗朗机、红夷大炮这些威力更强的武器更是几乎到了明朝末期才开始出现。 想要经略全球,热武器一定是必须的,虽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做事情一定要未雨绸缪,待时机成熟之后就可以立刻投入使用,走一步永远得看十步。 “是!微臣遵旨!” 茹瑺听出来朱允熥现在还不想透露细节,虽然不知道这“神机营”是为何意,组建出来又是何目的,却还是应声道。 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 这位被外人看做是“玩物丧志的傀儡皇帝”的陛下,心思深沉且缜密,见识格局更是少有人能及。他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艰难,做出来的事情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只是这件事情的始末,他现在还没资格知道罢了。 “很好!” “茹大人果然是可造之材。” 对于茹瑺识时务、脑子灵活、听话好用这些优点,朱允熥满意地赞道,心中则暗道:「不愧是老朱甄选,judy严选。」 茹瑺谦虚地道:“陛下谬赞了,微臣做臣子的,自然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才是少年英才,令人震撼。” 前半句是恭维,后半句已然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他不得不承认。 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考虑起事情来居然可以如此缜密,在这种看似安稳实则内忧外患的局面之中能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还能隐忍下来冷静做出应对! “对了……” 茹瑺思索之间,朱允熥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开口说话,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远远一声声呼喊打断了。 “陛下!!!” “茹大人!!!” “陛下!” “……” 显然,二人谈了好一会儿,之前那些被朱允熥故意落在后面的锦衣卫、随侍士兵已经找了过来。 “陛下,这……”茹瑺面上露出一抹急迫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 然后…… 他就被推着往坡下滚了下去…… 第136章 这波操作细!简直太细了! 他们二人所在之处,并非一处完全的平地,而是在另外一边的方向有一处斜坡, 当周围的场景开始天旋地转,迅速变换的时候。 茹瑺才意识到。 自己被陛下推了! 天旋地转之间,他还看到陛下也是如此,和自己一咕噜往下滚着,只是自己是被猝然推了下去,而陛下是主动滚下来,显然比自己要得心应手许多。 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滚动的同时。 茹瑺内心是崩溃的:「我淦!陛下这又是要做什么?想要避开找过来的人可以躲起来啊?我出事了不要紧,陛下出事了,我特么九族都得出事啊!」 不过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惊呼、叫喊的声音。 否则找过来那群人会立刻蜂拥而至。 好在此处坡度不算太陡,到坡度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段,茹瑺这才恢复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全身上下一阵阵剧痛袭来,手上脸上更是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而不远处的朱允熥单膝屈起,坐在地上。 一身月牙白绸布衫滚得脏兮兮的,还破碎了好几处,只是他本就有准备,比起茹瑺的情况要好得多,至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脸上手上只是沾了泥灰。 “陛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二人之间形成了默契,所以茹瑺并没有讲什么冠冕堂皇请罪的话,只是扭动着身子爬起来,一脸懵逼地看向朱允熥问道。 同时他也上下打量观察着朱允熥,“陛下您没有受伤吧?” 确定他情况安好。 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摊了摊双手,笑呵呵地道:“朕能有什么事?朕好得很。” “茹大人,你护驾不利导致朕摔坡下了啊。”朱允熥道。 “不是……陛下您……”茹瑺面露无奈想要辩解,但转而又将辩解的话吞了回去,栽赃诬陷他?朱允熥没那么闲的蛋疼。 朱允熥继续道:“念在你又忠心护驾,所以朕不予重罚,只撤了你兵部尚书之职,降为兵部左侍郎。” 茹瑺抿了抿唇,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片刻后大概是想明白了,目光一亮道:“陛下是为了和微臣在明面上撇清关系?” 同时心里也忍不住暗暗吐槽:「这小祖宗是有多爱演啊?以前演,登基了演,狩猎演完了还要演一出摔跤的戏码。」 朱允熥挑了挑眉:“对头。” “朕已经大张旗鼓地把锦衣卫握在了自己手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能理解的,往后又有齐王撞枪口上来了,朕也就顺手接了下来。” “再被他们察觉到朕有自立之意,他们反应再慢也该咂摸出味道来了,所以朕与你不能关系好。” “可今日朕和你单独走失之事铁定是瞒不下来的。” “和兵部尚书单独接触这么久会不会惹人怀疑?朕不能让这个风险存在,朕和你,明面上得站在对面。” 朱允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微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此举不仅是为了保全陛下,也是为了保全微臣。” 朱允熥都站起来了,茹瑺立刻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虽然他心里吐槽着朱允熥。 却也不得不承认,朱允熥这一波操作简直太细了——打猎,兴起疯玩,无意落单,还不小心摔倒遭了难,回头一怒之下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谁还会去想这里面可能存在什么猫腻? 虽然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让他成了兵部左侍郎,可是在兵部尚书不立的情况下,兵部的堂首不照样是他? 实权上却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他看了一眼朱允熥身上破破烂烂的绸布衫,身上虽疼,心中却宛如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下来:「难怪陛下要“任性”地穿了一身不合适的绸布衫来打猎,这不就对上了么?衣服穿得太离谱,所以被挂了被摔了在情理之中……」 茹瑺越去细想,心中就越觉惊骇。 陛下的心思。 深沉如海! 当真是一点破绽和漏洞都不给人钻!仿佛从第一步开始就把整个局面都给算好了…… 当心中的惊骇消退下去的同时。 这种情绪被替换成了雀跃、期待、激动、热血沸腾…… 跟着这样一个主子谋事,何愁大事不成?而此事若成,他的未来只要不作死,就是一片坦途,不可限量! 一时之间,他甚至觉得淮西勋贵都不怎么可怕了。 朱允熥抬头朝往坡上看了一眼,不急不缓地继续道:“方才没说完的话,其一是这件事情,另外一件事情则是……将帅之才,朕有个人可以和你推荐。” 他没有什么系统。 没办法“叮”的一声就得到什么杀神白起、卫青、霍去病,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自己超越时代的目光,利用自己知道的一些人日后的经历和结局,去判断一个人是否可用,该如何取用。 譬如茹瑺就是如此。 而提起当下能想起来的将帅之才,那就是老朱一大堆义子其中之一,平安。 平安的父亲在朱元璋打天下时战死。 后来继承其父之职,被朱元璋收了义子,倒是也没有特别亮眼的战绩,朱元璋的义子一大堆,这也不是什么多特别的身份。 但是在后来的建文朝。 朝廷无将帅可用的时候。 这货屡屡挫败朱棣,斩其数名大将,令朱棣十分忌惮,后来朱棣靖难成功,也是三番两次想要把平安收入囊中为自己所用,最终成了北平的都指挥使。 既然今天谈起了将帅之才,朱允熥在知道其战绩的情况下,自然可以作弊一般把他拎出来用。 “陛下请说。”茹瑺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好奇,道,他不觉得朱允熥可能会有什么机会接触这样的人。 朱允熥神色淡然,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他是我皇爷爷的一个义子,名为平安,你用就是。” 人是有用的,但他无法解释原因。 茹瑺也识趣,听出了朱允熥语气里的笃定,立刻应声道:“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 远远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陛下……茹大人……” 第137章 雷霆大怒!厉害的小丫头 “找过来了。”朱允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笑道,随后便神色一变,怒骂了起来:“来人!来人!都他娘的干什么吃的,现在才找过来?一帮废物!!” “赶紧把朕从这破地方弄回去!” “来人来人!!” 朱允熥故作暴怒地高声怒骂了一阵。 前来寻人的锦衣卫、士兵,立刻窸窸窣窣地闻声而来,纷纷跪地告罪:“微臣\/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惶畏惧的神情,甚至手脚颤抖。 面前这人是谁?九五之尊,当朝陛下!陛下来应天府京郊打猎,一个不留神却变成了这副破破烂烂的模样,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一群废物!” “全部官降一级!还有你,茹瑺!兵部尚书怎么当的?让你陪朕打个猎也能护驾不利让朕从上面摔下来!更是废物!” 朱允熥直接大发雷霆怒骂起来。 茹瑺也很配合,做出一副惊慌且无辜冤枉的样子,蹙眉跪地,十分为难地道:“这……陛下,这林中地形复杂,陛下又纵马疾驰,且未着戎装或劲装,微臣也……” 辩到一半,他也就不辩了。反正朱允熥已经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了,处理方式是把他的兵部尚书给薅了降成兵部侍郎,这些事情当着众人的面点出来了就足够了。 再者,君为臣纲,出事了,为君的不能有错,只能是为臣的错,所以茹瑺直接长叹了一口气,认错认罪:“唉……都是微臣之错,还请陛下责罚!” 朱允熥挑了挑眉,暗道:「这货演技也不赖嘛」。 同时面上却是冷哼了一声,怒道:“依朕看来,你这兵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不过……念在你也拼死护了朕,你便当兵部左侍郎去!” 茹瑺顿时如蒙大赦,叩头道:“多谢陛下!” 跪在此间的诸多锦衣卫、士兵也纷纷齐声跟随:“多谢陛下!” 把这一出戏演完。 朱允熥便在诸多锦衣卫和士兵的簇拥之下,回了附近的驻扎地。一番检查、洗漱、休息下来,已经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了。 朱允熥自然不能再往应天府赶回去了。 今日打猎虽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慢慢熟悉打猎的这个过程,让他也觉得挺放松享受的。 只是…… 此刻已经完全入了秋,山林间的傍晚显得格外寒凉,他换了件新的绸布衫,还得再披件大氅才够。 一念及此,朱允熥心中都不由略有些着急起来。 也就断了在此间多待几天的念头了。 乾清宫后院的番薯他不放心,手头上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去盯着、处理。 “显微镜慢慢磋磨调试……是当前来说最费时间的……”朱允熥在心中暗暗琢磨着。 织布机、纺纱机、挖煤都已经起了个头,暂时来说倒不用花费太多的时间与心思,等着下面的人把成果提上来就行。 但想要让大明皇朝的人口提升起来…… 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那些本可以不死的人活着——当前情况最棘手的是两个,一个是冻死,一个是病死。 毕竟在这个年代。 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人生娃跟下猪崽子一样,可人口就是提不上来的另外一个原因——青霉素等抗生素的研究,刻不容缓。 过冬的衣服、煤炭都已经在筹备之中。 这时候,显微镜就格外重要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朱允熥就在锦衣卫的仪仗队簇拥之下,“败兴而归”,回了应天府。 “你们先回,留赵峰随侍即可,朕在应天府里转转。”临近到了城门的时候,朱允熥一时兴起道。 说起来,他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的时间,还从来没有出来逛过,当了皇帝之后虽没了顾虑和限制,手头上的事情却像是一直做不完一样。 索性今天已经把早朝取消了,暂时也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朱允熥便起了兴致。 倒也并不是一时的兴起。 而是,一个人居于高位,若是长久地只站在高处,时间久了必然会被人堵上耳朵、蒙蔽双眼。 现在,整个大明皇朝的情报,包括应天府内的情况,他都只能间接地从大臣的奏疏上、嘴里、锦衣卫的禀报知晓,但他却知道,许多事情总得自己亲眼看看才能得到最真实的样子。 别的地方且不说,今日碰巧,便看看京畿一带。 “陛下,这……” 有人有些迟疑,毕竟是天子御驾,不可儿戏。 却直接被朱允熥冷声打断:“打猎扫了朕的兴致,如今还要来扫兴?滚。” 朱允熥的声音并不多么严厉,却立刻就令所有人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皇权至上,在不涉及真正的政治斗争的情况下,这就是不可反抗的真理,等级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把这一点用得得心应手。 摆脱了浩浩荡荡的仪仗队。 朱允熥带着新提拔上来的一名锦衣卫指挥佥事赵峰,步行进了应天府之内。 虽说这个时代多少会有些民生凋敝。 但在应天府之内。 大明皇城。 天子脚下。 入目所见大多还是一片繁华景象的,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毯子,耳边充斥着百姓的呼喊叫卖声、儿童在闹市之中嬉闹玩耍…… 让朱允熥感觉一下子从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置身于最朴实的烟火气息之中。大街上虽然热闹非凡,但朱允熥心中却有种莫名的宁静。 朱允熥双手负后,昂头阔步,饶有兴趣地行进在其中,面上带着淡笑,心情十分不错。 不过,刚刚走过几个摊子,就感觉到胸口的位置隐隐传来一个“被什么给撞了”的触感。 不待朱允熥看看发生了什么。 便传来一个稚嫩却略显清冷的声音,听起来略带一丝不悦,质问道:“公子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朱允熥循着声音低头往下一看。 是一个身高约莫一米五左右的小丫头,脑袋刚刚到自己脖颈下方的位置,穿着一身颇为华贵的月牙白的罗裙。 小丫头一张玉雪翘嫩的小脸蛋微微鼓起,此刻正带着一丝愠怒地用手揉着额头。 第138章 不打不相识 “大胆!” “你怎么不知道避开我家……公子?” 落后朱允熥半个身位的指挥佥事赵峰立刻出声呵斥道,差点一时嘴快就把称呼给暴露了。 小丫头看起来虽然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可说话做事却一点都不带虚的,当即就反口指责道:“我避开?此间处处都是行人,前后左右无路,我方才已经停下,你却是抬着头目中无人直直往前冲撞了人。” “怎么还好怪旁人不避让的?” “还‘大胆’,也不知是谁家的,这么不讲理。” 小丫头大概是被赵峰这般盛气凌人给气到了,面上愠怒之色又重了一层,只是个子小小的,有理有据地发起怒来反而显得多了几分可爱。 朱允熥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倒也的确是他平日里在功力昂首阔步、大步流星惯了,只有别人给他让路的,没有他给别人让路的,成了习惯才撞到了这小姑娘。 不过赵峰却还要继续呵斥,对于他来说,天子威仪不可侵犯,错的只能是别人:“你……” 不过他刚开口,就被朱允熥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现在不是在宫里,他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皇帝,也不想拿一个皇帝的身份为难一个普通小姑娘。 他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在皇权政治之间需要显摆什么天子威仪,对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百姓,完全没必要。 所以朱允熥只是淡淡一笑道:“给她拿些银子,找个郎中看看有没有伤着便是。” “是。”赵峰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两银子。 小丫头脸蛋上的愠怒之色却丝毫未消,并没有伸手接银子,而是吐槽道:“你们这些勋贵子弟都一个德行,都觉得银子总能摆平一切。我只是脑袋撞了一下,没有受伤,所以不需要银子。但是道歉你不会吗?” “罢了罢了,你们这种人哪儿会道歉,浪费口舌。” “也没受伤,算我倒霉。”小丫头似乎见惯了他这样的“勋贵子弟”,认为多辩也是枉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然后指了指朱允熥手臂的位置,道:“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需要重新包扎一下,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暂时简单包扎一下。”说完,他看了一眼赵峰。 毕竟昨天一咕噜滚下了山坡。 虽然是朱允熥主导的,但终归还是出了点意外,后面更衣清晰的时候才发现划破了一点手臂。 赵峰看了朱允熥的手臂一眼。 面上立刻露出一个紧张着急的神情来,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这……我……” 他的确没做好这个准备。 一个大男人身上也没有什么适合包扎的丝绸绢物。 “那你跟我去那边空旷些的地方吧,伤口不处理好,有可能会死。”小丫头冷着脸道,随后便自顾自地挤开人流到了旁边一处空旷些的地方。 虽然小丫头有些疾言厉色,但朱允熥也不讨厌她,毕竟道理的确在她那边,而且她脸上虽然还有一丝怒意,却也顾虑着他的“性命”,说要帮忙包扎,可见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 在这个时代。 伤口感染的确是不治之症。 所以朱允熥也没说什么,径直跟了过去。 “把你的衣袖掀开。”小丫头脸上带着一抹冷色,道。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神情,抬手掀开了自己的袖袍,漫不经心地端详着对方。 小丫头冷着脸没有再说话。 先是麻利地把朱允熥手上的旧纱布给解开,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方带着些许芷兰香气的丝绸帕子,重新包扎了伤口。 “好了。” “我也只是暂时包扎了一下,你赶紧去找家医馆,包扎伤口还是得用透气些的材料更合适。” 冷冷地交代了一句,便转过身去直接离开。 朱允熥叫住了她:“等等。” “怎么?”小丫头回头道。 “方才的事情,的确是我没注意到你。”朱允熥承认道。 他觉得这小丫头挺有意思的,一副看不惯他的样子,也不爽他这样的“勋贵子弟”高高在上,却也会因为他这个她看不惯的人受伤了而出手包扎。 是个干净利落的小姑娘,皇帝不能做错事情,不能给人道歉,一个普通勋贵还是可以的。 “这不就对嘛,一句话的事情。你和旁的那些勋贵子弟倒是挺不一样的。”小姑和脸色缓和了一些,肯定地夸奖道。 朱允熥有些好奇道:“你认识旁的勋贵子弟?” 同时也在心中猜测着小姑娘的身份。 穿着不俗,对银子不感兴趣,随手拿出来给他包扎伤口的丝帕也不是什么俗物,谈吐也落落大方,不像寻常百姓。 小丫头眼神闪烁了一下,道:“不认识,这样的事情听多了而已。” 只是他话音未落,盈盈一握的小腹位置就传来一个声音:“咕噜咕噜……” 这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到饭点了。 小丫头面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神情:“走了,你好好养伤。” 朱允熥不以为意,大方地道:“肚子饿了要不要去吃饭?我请,也算是谢你帮我包扎伤口。” “看你挺有钱的,附近的醉月楼好吃。” 小丫头之前的气早也消了,也不客气,应声道,于是一路带着朱允熥和赵峰二人来到了她所说的“醉月楼”落座。 正是中午的饭点。 醉月楼的空位置已经没剩下多少了,二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点了菜。 此刻人群之中传来讨论的声音。 大部分讨论的都是最近发行的《百姓传媒日报》的内容。 有讨论蓝玉的,有讨论上面连载的话本子的……显然这报纸的热度依旧很高,而且不少人都在期待着新一期报纸的发行。 “姑娘也看报纸?” 见小丫头饶有兴趣地听着旁人的讨论,朱允熥打听道。 正好有这个机会,无聊之间,打听打听情况也不错。 舆论的力量不可忽视。 “看的啊。” “虽然里面有许多儿戏内容。” “但有篇文章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小丫头应声道。 第139章 朱允熥的杀意! “哦?哪篇?”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问道。 毕竟做报纸这件事情也是他头一回做,自己的思维又和这个时代人的思维并不完全重合,正好借此机会了解了解,毕竟,掌控舆论看似不起眼,却极其重要。 “那篇。”小丫头看了一眼此间的看台,道。 这几天时间里。 《百姓传媒日报》凭借着其新颖、娱乐性在整个应天府引起热议,许多酒楼、菜馆都会找人读报吸引顾客。 醉月楼也同样如此。 在这种饭点的时候,远处的看台上摆放着一张长桌,须发皆白、作说书先生打扮的老者手右手手持惊堂木,左手则拿了一份起了毛边的报纸,正念诵着报纸上的内容。 只是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比较远,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隐约听清楚台上所讲的内容。 朱允熥侧耳细细一听。 挑了挑眉,故作不明所以道:“九十九岁老妇人长寿的原因,那不是篇抖机灵的文章嘛?纯粹搏人一笑罢了。” “里面讲的第一个原因,说是因为少管闲事,的确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是对的。”小丫头道,说话之时面上竟带了一抹悲伤之意。 朱允熥有些意外。 关于这篇文章,他这几天收到的反馈是:大部分人对这篇文章只是娱乐性地一笑而过。 包括他现在看到的也是如此。 在场众人听到“少管闲事”这一点,哄堂一笑,就各自投入了自己的讨论,没有继续关注下面内容的意思。 他发这篇文章的初衷,是想着以一个插科打诨的方式提及嫁娶生育年龄的问题,毕竟在这种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你要改变百姓的一些看法,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况且古代女子生育年龄这么早,目的就是尽可能多生孩子。 在朱允熥没有证明自己可以减少百姓死亡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长百姓寿命之前,这一点也不宜被直接提出来。 毕竟在人死得快、死得早的情况下,维持人口的方法只能靠早生。 现阶段只能先进行试水。 但试水结果一般。 朱允熥倒是没想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反而关注到了。 小丫头倒是没注意到朱允熥的意外情绪,只是看着看台上的说书先生读着报,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生孩子,嫁人……本就是件没什么意思的事儿。” 闻言,朱允熥神色一滞。 看着面前小姑娘的目光之中骤然暴露出一抹冷冽的杀意! 这话听着耳熟。 完全不像是这个年代的女子该有的思想。 倒像是…… 若是另外一个穿越者,那这小丫头必须死! 他从来不是什么恋爱脑,也绝对不可能因为遇到同一个时代的人就产生什么惺惺相惜之情。 反而,他坐在天下至高之位大刀阔斧地做事,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很可能成为阻碍,但凡亿万分之一的几率朱允熥都不能容忍,若不是念着这小丫头的确心好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此刻这小丫头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一旁的赵峰随时在关注着朱允熥。 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眸中的杀意,面上神情也是骤然一凝,右手拇指不知不觉将腰间的长刀推出了一寸,看向小姑娘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起来,只待朱允熥一声令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突然有了杀意,但他很明白,自己就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要杀谁,他就杀谁。 小丫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倒是没有察觉到这番变化。 兀自听着说书先生念报,一只小手托着下巴靠在桌上,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姐姐就是年纪轻轻便嫁了人又立刻生孩子,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前些日子收到书信说,姐姐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大好了,可他才二十多岁。” “我另一个姐姐去年也嫁人了,过得也不太好。” 小丫头淡淡的眉头紧紧蹙起,明明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露出了一副愁容。 闻言,朱允熥的眉头这才松了松。 原来是因为家里姐妹的遭遇,才因此触动了情肠。 他使了个眼色让赵峰把刀收回去。 这时候。 说书先生也把这篇内容读完了,“啪”的一声一拍惊堂木,念出了下一篇文章的标题:“应天府京郊现令人震撼祥瑞,真相竟是这个!” 小丫头收回目光。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一时之间有些失态,所以立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个笑容扯开话题:“醉月楼的烤鸭可是一绝,吃吃看?” 朱允熥挑了挑眉,夹起来一片吃着,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着问道:“听说陛下最近花好些银子建砖炉,还让京城好像织造坊停了工说要改造织布机,你怎么看?” 朱允熥的戒心并没有全消。 涉及到“另一个穿越者”这种大事,若是旁人,他只会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但这小丫头前头的表现,让他愿意给一个机会。 如果是一个穿越者,肯定知道飞梭织布机。 小丫头有些不屑地轻嗤了一声:“我也听说了此事,说是要给所有的织布机换个新梭子……” 说到这里,他朝朱允熥的方向凑近了些,而后压低声音道:“新帝一向喜欢玩闹,也不知道一时兴起地又要玩什么,换个梭子能做什么?还耽误织布工织布,今年冬天市面上的绸布棉布怕是要涨价了,唉……” “大胆!”听到小姑娘居然吐槽到朱允熥头上去了,一旁的赵峰自然忍不了,立刻面露冷色,斥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退下。” 虽然自己被吐槽了,但是他身上的脏水本来就一大堆,所以并不多么在意,而且这种评价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倒是他心中的怀疑减少了许多。 小丫头左右看了一眼,面上并无多少畏惧之意,只轻哼了一声道:“你该不会要去告我的状吧?” 朱允熥淡淡一笑,夹了颗花生进嘴里,肯定地道:“有什么好告状的,你说得对。” 小丫头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继续吐槽道:“是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咱们这位新帝不咋靠谱。” 第140章 你傻了吧?莫名其妙! 说完,小丫头有些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赵峰,反斥道:“你家主人还没发话,你这做下人的倒惯会自作主张,咱们私下里说说,你却上纲上线。” 她对赵峰没什么好感,因为已经被“大胆”了两次了。 赵峰看了一眼笑盈盈的朱允熥。 抿了抿唇把把嘴紧紧闭上,显得有几分委屈:「淦!里外不是人了,这特么的我找谁说理去?」 见朱允熥给了赵峰一个“闭嘴”的眼神。 小丫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而后便接着道:“你听这篇,也不知这新帝是不是知道自己做事不厚道,赶紧弄了个祥瑞给自己挽回一下名声。” “弄了个祥瑞?”朱允熥故作不知地问道,心中却对这小丫头愈发有些好奇起来。 听其谈吐。 朱允熥已经基本排除了她是“另一个穿越者”这个选项。 不过。 这个时代的人愚昧得很。 祥瑞什么的,比谁都更容易相信。 能看出来他在耍手段的,必然对史书了解颇多,而且自身有一定的思考和见解,否则一般人没有这种意识。 可若说她是什么名门闺秀吧…… 名门闺秀一般好像也不会在大街上随便跑。 小丫头点点头:“是啊,汉高祖非说他是他娘在梦里和龙所生,唐太宗说他出生时,有两条龙在他家屋顶盘旋,预示着他的非凡命运?……还有李渊、赵匡胤、赵光义……” 小丫头有些不屑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不过她最终还是挑了挑眉,肯定地道:“咱们这位新帝虽说任性贪玩,却不得不说他又有几分头脑,只是这几分头脑,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亮。 看向小丫头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欣赏,点头附和道:“是这个理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对史书逸闻信手拈来。” 对于小丫头发表的评价。 他并不愠怒。 毕竟这种评价本来就是他刻意透露引导出来的。 小丫头淡淡一笑:“平日里喜欢看话本子,听说书,这些事情玄奇,是说书人最喜欢讲的桥段了。” 朱允熥也没有对此深究。 看台上的说书人一篇一篇读着报纸上的内容,醉月楼里的人来来去去,二人聊着天,时不时谈论谈论京城最近的事情,吐槽吐槽不靠谱的新帝,一顿下来酒足饭饱。 小姑娘拍了拍小腹,面上露出满足之色:“饱了,我得回去了,醉月楼吃一顿可不便宜呢,回头有机会我请你吃。” “对了,和你聊了这么久又这么投缘,还未曾请教姓名?”小丫头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开口问道。 朱允熥思索了一瞬。 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两个字:【佟昀】。 小丫头重复了一遍:“佟……昀……我记下啦,我叫余缈。”说着也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 朱允熥点了点头:“余缈,我也记下了。” “奇变偶不变?”趁着小姑娘没什么防备,他突然试探道。 “嗯?”小姑娘一脸懵逼。 “宫廷玉液酒?”朱允熥道。 “宫廷玉液酒,得去紫禁城里找去,你傻了吧,怎么突然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小丫头吐槽道。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你不是急着走么?” “哦,对!那我走啦。” 余缈说完,摆了摆手离开了醉月楼。 朱允熥看了一眼门口她消失的方向,收起了面上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余缈,弄弄清楚具体怎么个写法。” 旁边的赵峰立刻抱拳应声:“是,公子!” 朱允熥倒不至于对一个丫头片子产生兴趣。 只是…… 虽然这个余缈全程倒是也没有任何破绽或者异样的表现,但朱允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马虎。 若是查到了什么,该杀的还得杀。 出了醉月楼。 朱允熥又在应天府逛了逛,在闹市上走走,去秦淮河边上走走,到了接近傍晚时分才回了乾清宫。 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方,神色冷了下来:“宋忠,你们锦衣卫怎么做事的?” 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的宋忠顿时一脸懵逼。 却还是立刻跪地告罪:“请陛下恕罪,却不知微臣哪里没有当好差触怒了陛下,微臣也好明白一死。” “你们监察京畿。却说京畿百姓只道朕好,今日朕在应天府走一走,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蒙蔽朕的耳目,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朱允熥斥道。 宋忠立刻叩头告罪:“微臣知罪!只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正所谓法不责众,若是三个五个的典型还好抓,但现下是整个应天府对朱允熥的风评都不好,他总不能直接说「大家都在骂你」这种话吧?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 说话做事马虎不得,一个不小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再者,自己现在这个主子又格外喜好玩乐…… 几番考量下来。 宋忠这才决定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不时还恭维两声,吹吹彩虹屁什么的。 此刻,他内心也忍不住暗暗叫苦。 顿了顿,他立刻道:“请陛下容微臣戴罪立功,立刻着锦衣卫抓大逆不道之人,以正视听!陛下于微臣有知遇之恩,便是陛下要微臣死,微臣也想回报陛下一二。” “不要你死。” “锦衣卫千户以上,各领二十杖责罚就是。” “那些百姓。爱怎么说还让他们怎么说,朕说了,朕要知道的,是下面最真实的情况,若是你们因为顾虑许多瞒了朕的耳目,这才是大罪!” “下面的百姓,无论怎么说,不许抓捕,不许斥责。” “明白了?” 朱允熥冷声道。 他的目的只是敲打锦衣卫,也是给他们一个态度,任何事情,无论好坏,落在他耳朵里的一定要是真实情况,如何处置则是他的事情。 毕竟管理一个国家机器。 从上到下一层一层,信息是最容易失真的。 在信息真正失真之前,就应该未雨绸缪地预防此事。 “是!微臣领命!” “微臣为锦衣卫指挥使,此事是微臣当差不立,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却也当以身作则,愿自领八十杖!” 第141章 余缈的背后,选妃名单 对于宋忠的自请责罚,朱允熥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 纵然他觉得让宋忠自虐的必要性不大。 但他知道宋忠这是在表忠心的意思,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若是他不允,宋忠不会觉得是自己心软,而是会觉得自己对他生出了芥蒂。 而这其实也反映了另外一点:真真正正属于他朱允熥的“权”,正在一步步变得凝实起来。 而他想要完成自己心中的蓝图。 这一点至关重要。 既然走到了这个位置,朱允熥也不会以从前的准则和道德束缚住自己的内心,不会,也不应该因此而彷徨或愧疚。 “多谢陛下赏赐!微臣告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宋忠抱拳道谢告退,后退着出了乾清宫。 处理完这件事。 朱允熥照例去后院看了看自己的宝贝番薯藤,马三宝照看得不错,相比于两天之前,番薯叶又茂密了一些。 正当他看着自己的番薯藤舍不得移开眼睛的时候。 身后远远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启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佥事赵峰求见。” 朱允熥挑了挑眉。 知道大概是那个叫“余缈”的小丫头的消息。 他回到前殿,淡淡道:“传。” 对于这个余缈,一个小丫头片子倒是谈不上性趣,却也还是挺感兴趣的,聪明、通透、才学、见识都不差。 如果她是个本土土着,纳妃也好,封女官也罢,收入囊中反而会是个很不错的助力,一个聪明人,只需要稍加指引,其自己便可一通万通。 “微臣赵峰,参见陛下。”赵峰抱拳道。 “如何?”朱允熥问道。 “回陛下,下面的人一路跟随,最终到了城外一处名为‘净月庵’的所在,那是一处……一处尼姑庵。” 说到这里,赵峰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在他看来,陛下和那个丫头年龄相仿,让他去查那个丫头还能为的什么?可最终人家却进尼姑庵去了,这多尴尬。 “她住尼姑庵?”就连朱允熥都有些懵逼,以余缈的见识,一般来说应该是什么达官贵人家小姐才是。 “回陛下,正是。” “下面的人没敢贸然打扰,找了人混入了其中,只打听到余姑娘是庵中住持一位故人之女,已在庵中住了半月有余,平日只在庵中附近游山玩水,今日出现在应天府是为了买些胭脂水粉,绫罗缎子,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 “若是陛下想寻根问底……” “微臣可拿了那住持严加拷问。” 赵峰试探着询问道,他知道陛下对那小丫头有些特殊,使这种手段之前自然是要先得了指示才行。 朱允熥挑了挑眉,摆手道:“罢了,先到这里。”至少他目前已经排除了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赵峰得了朱允熥的令,便告退而去。 与此同时,一袭淡黄色宫装的江都长公主朱朝芳出现在了门口,面容姣好,身材修长高挑,面上带着大方爽朗的淡笑。 朱允熥毕竟是一国之君。 虽然只离宫了两日,手头上就压了不少事情。 朱朝芳是昨日就和乾清宫这边打了招呼的,所以朱允熥回到乾清宫就知道朱朝芳找自己有事,便允了求见直接让人去通知了朱朝芳过来。 “大姐姐。”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十年来为数不多真心关爱照拂他的人,半是君臣,半是亲人。 朱朝芳矮身盈盈一礼。 没有过多地客套什么,直接开口道:“是上次说过的事情,递到我手上的‘淑女’名单已经整理出来了,你看是暂且先按下不表,还是选上几个,或是直接回绝了?” 这件事情是大事,需要顾虑的太多,最后的主意只能是朱允熥来拿。 说罢,他把一本册子放在了龙书案上。 朱允熥没有立刻拿起册子打开,而是目光落在册子上,面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虽然之前浅聊过后宫的打算。 但这段时间以来。 朱允熥却愈发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简单,也太不现实。 首先,观念的普及需要前置条件和时间,短时间之内肯定是无法完成的,这一点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 其次,他若是直接回绝或按下不表,迟早要惹来非议。 而在这期间,蓝玉等淮西勋贵、包括詹徽、傅友文等朝中文臣都曾旁敲侧击打听过此事,显然也都在使劲儿。 这更是拉拢势力、权衡朝堂的一种手段。 思量再三。 最终的结果都是:这件事情不得不为。 所以朱允熥最终还是让朱朝芳把名单整理成册呈递上来。 形势在前,朱允熥也没办法,先走一步看一步,日后的事情就日后再说了。 沉吟片刻,朱允熥还是将其打开,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 【已故中山王徐达之三女,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年十二。】 【信国公汤和之嫡孙女汤秋兰,年十二。】 【凉国公蓝玉之义女蓝莹儿,年十四。】 【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詹徽之嫡幼女詹月兰,年十五。】 【户部侍郎傅友文之嫡孙女傅淑云,年十三。】 【……】 册子之中,文臣武将的势力,一半一半。 虽说淮西勋贵势大,不过这些年来朱元璋也因为忌惮淮西勋贵,所以有意无意地扶持起文官集团,到如今的洪武二十五年,文官也算是初步形成了规模。 “中山王徐达已故,徐辉祖承袭魏国公的爵位,目前来说虽无多少战功在身,但也骁勇善战,虽然他肯定远不及徐达,但顶着魏国公的名头有一定的影响力,值得拉拢。” 朱允熥看了一眼第一行,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这里面有一个算一个。 他都没见到过。 里面的名字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所以朱允熥注意的只会是那些“淑女”面前的前缀。 毕竟对于他来说,到了这个位置上,政治占有百分之九十九,感情不过小节可以忽略不计,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不重要,后宫佳丽可以有三千,就算真喜欢谁还不能直接纳妃么? “信国公倒是还在,不过也早告老还乡,影响力比不得蓝玉这一群常年带兵打仗的了,但也还有些用……” 朱允熥一行一行往下看着。 第142章 显微镜初成果,二十倍放大 “蓝玉的面子得给。”朱允熥自语道。 这个肯定是不需要思考的,毕竟他现在羽翼未丰,淮西集团该哄着就得哄着,不止蓝玉,淮西勋贵之中至少还要再给上一两个名额显示重视。 不过也好在蓝玉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儿孙女什么的。 选的是义女。 不然朱允熥心里这关是真过不去。 虽然灵魂上不是亲戚,但肉体上可是实打实的亲戚。 “既要相互制衡,文官呈递上来的,也得有入选的。” 说罢,他把手里的册子往龙书案上一丢。 朱朝芳很细心,见识也不差,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前朝后宫的平衡关系,所以名册排列是按照“淑女”的家室背景排列的,往下看重要性就没那么强了。 是以朱允熥也就没有过多细看。 朱朝芳点了点头:“我明白。” “勋贵之中,分为以蓝玉为首的淮西一党和其他勋贵,不过非蓝玉一党的勋贵之中,魏国公、信国公家的就是最适合的,除去这两位,便是以蓝玉为首一党,和朝中的文臣势力了。” “选秀之日我会安排好。” “站在最前面的会是魏国公、信国公家的两位姑娘,蓝玉那个义女他带入宫见过你一面,你应该认识就不必安排了,其他的,我就安排武将背景的‘淑女’在左,文官背景的‘淑女’在右,你看着选就是。” 朱朝芳略略思索一番,就做出了安排。 毕竟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如果朱允熥人都不见一面就从册子上勾名字,那就显得太不公平,太刻意了。 “那就这么安排吧。”朱允熥道。 “是,现在还在皇爷爷的孝期之内,时间上就需要礼部和钦天监共同商议了。”朱朝芳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道。:“你们定就是,时间不重要。”毕竟他都能在老朱坟头反复蹦迪了,自然不忌讳也不讲究。 “是,臣告退。” 朱朝芳看了一眼朱允熥桌案上摆着的奏疏,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心疼之色,却也知道这是为皇为帝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而她能做的只是全力支持罢了,所以没有过多打扰,商议完事情就离开了乾清宫。 待朱朝芳离开之后。 朱允熥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龙书案上的奏疏,微微蹙眉吐槽道:“这堆破烂玩意儿,真是没完没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朱把丞相的位置直接给废了,大事小事都到了皇帝面前,奏疏自然一大堆。 朱允熥嘴上吐槽了一句。 但还是拿起了朱批御笔,开始处理起来。 整个大明皇朝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头上,而这些奏疏、国事,是大明的基本盘,不把这些琐碎事情处理好,什么工业革命、什么下海,都是空中楼阁。 他能做的也就是尽快把自己手里的权力变凝实起来。 如此才有设立内阁的资本和底气。 自己也就能腾出手来了。 ……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过后,朱允熥回到了乾清宫。 龙书案上还没有新的奏疏被呈递上来,朱允熥拿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奇奇怪怪形状的图案。 不过这图案对后世之人绝对不陌生——光学显微镜。 显微镜的原理和构造都不复杂。 作为一个理科高材生,更是对其十分熟悉——装有目镜的镜筒、镜臂、转换器、不同倍数的物镜,载物台、通光孔、遮光器、反光镜…… 这些东西都已经在图纸上画出了精致的轮廓。 想要造这些零件,工部、工业司随便哪边都是能造出来的,难点在于磨镜片——把玻璃磨到一定的放大倍数——这就是个精细活儿了,得不断尝试和调试。 纵然他用显微镜的次数多了去了。 可让他磨凸透镜玻璃。 还是只能慢慢来。 虽然以他的身份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一大堆人帮忙磨。 但这又涉及到了“玻璃”这个玩意儿的稀缺性。 如果他一下子又拿出来一大堆玻璃找一大堆人去磨放大镜,玻璃就成了破烂,牵住淮西勋贵的骗局就破了。 所以只能他和马三宝手磨。 朱允熥把显微镜的图纸放在一边,拿出一块表面还算不上特别光滑通透,外侧薄,中间两侧凸起的玻璃。 这是他之前磨到一半的半成品。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给玻璃表面涂上极细的摩擦材料,随后用丝绸手绢沾水细细摩擦起来。 乾清宫内响起极微不可察的摩挲声音。 朱允熥认真摩挲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把手中的凸透镜放在盆里洗干净之后,凸透镜表面已然变得极其光滑,整块玻璃完全透光…… 当把这块凸透镜握在手上。 朱允熥心中一动,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隐隐有种要成功的感觉。 他迫不及待地将其完全擦干。 而后对着桌上那画有显微镜的图纸。 呈现在他眸子里的画面,赫然便是图纸上的一角,肉眼估测放大倍数在十倍到二十倍! “出来了!” 朱允熥一颗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第一个车手搓放大镜的倍数约莫就是这个倍数。 虽然只是踹吃个开头。 但后面的事情做起来,显然就会轻松许多了,经验上也会多很多,毕竟之前已经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摸索过程了。 “十倍到二十倍的有了。” “接下来就是四十倍、八十倍、一百倍。” “再以目镜和物镜叠加相乘,做出前世的光学显微镜就迎刃而解了。”朱允熥面上带着激动的笑意,看着手中的凸透镜喃喃自语道。 就在此时,门外小太监缓缓走了进来:“启禀陛下,江都长公主求见。” 朱允熥将凸透镜暂且放在自己的袖中,虽然他也很信任朱朝芳,但事以密成是他一贯的原则。 “传。”朱允熥道。 不过他心中却微微有些嘀咕。 选妃的事情按理来说已经没什么其他异议了,朱朝芳现在应该忙着张罗才对。 朱朝芳很快走了进来。 面上带着一丝犹疑之色:“参见陛下。” “今日一早,魏国公府递来消息,说是徐妙锦骤然生病,或许无法参加选妃。”朱朝芳有些着急地道。 第143章 朱橚:淦!你也太全面了吧? 朱朝芳知道,此次选妃对朱允熥的意义不在于什么成家亦或是子嗣,更重要的在于,朱允熥可以在保持各方势力平衡的情况下,进一步增大真正掌握在他手里的权力。 而在选妃意向之中。 其他的大多是平衡。 魏国公、信国公这两家则是最适合、也是最容易拉拢的。 毕竟他们功劳极大,所以可以在徐达死后、汤和告老还乡之后依旧有一定影响力。 可是现在魏国公府突然传来这消息…… 朱朝芳也难免着急。 “骤然生病?”朱允熥有些意外地呢喃道。 不过对此他反应倒也并不多么激烈,一边低头漫不经心地看着龙书案上的显微镜图纸,似有思索,一边释然地道:“人吃五谷杂粮,这都是难免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总不可能做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的。” “此事我心里有数了。” “你继续安排其他的事情就是。” 失败、亦或是事情超出预想的情况多了去了。 若是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就着急上火,那他这个皇帝也没必要当了。 尤其他现在是处在刚开始进入小冰河时期的大明皇朝。 往后百姓的天灾人祸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需要摸石头过河,进行诸多尝试和试验,失败也会有,这些情况自己必定都要一一面对。 选妃缺了个人而已。 无非就是美中不足罢了。 见朱允熥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自若之态,朱朝芳面上先是露出一抹愕然,随即便是欣慰之色。 而后也释然一笑。 “你这么一说我便也想明白了,你是大明皇朝的天,旁人眼里天塌下来了的事情,都不当让你烦心才是!” 朱朝芳定定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和神色之间带着感慨之意。 之前那个害怕吕氏、看似懦弱的弟弟,如今竟然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往那张龙书案后面一坐,比谁都要沉稳!气势和定性,便是比之皇爷爷也不遑多让。 沉吟了片刻,朱朝芳忍不住道:“虽说你年纪小,却是比姐姐要稳重多了,今日之事倒是我太心急莽撞了,你忙,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安排就是。” 她的眸光之中露出一抹坚定之色。 朱允熥抬起头淡淡一笑:“大姐你也是关心则乱,允熥心里知道的。” 朱朝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和朱允熥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 这时候。 外面隐约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透着激动和急切:“本王……本王这里有重大发现!本王要见陛下,快去通报!” 朱允熥听得出来。 这声音来自周王朱橚。 朱朝芳看了一眼外面,又和朱允熥交换了一个眼神,矮身盈盈一礼,示意自己告退,随后便转身朝外走去。 “五叔,你便直接进去吧,陛下传你。”出去正好碰见了朱橚,传了朱允熥的意思。 朱橚朝朱朝芳微微点头致意。 立刻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径直来到龙书案面前。 他身着一身略显朴素的衣袍,不知为何眼睑下方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疲惫模样。 “微臣参见陛下!”朱橚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有多敏感和尴尬,即便神色激动,在礼数上也从未越矩过,在自称上的自谦也未有过一次错漏。 朱允熥右手虚抬了一下,对工具人客套了一句:“平身吧,朕说过,五叔与允熥是血肉至亲,不必如此拘泥。” “不知五叔有何重大发现?”朱允熥问道。 “陛下之前提到过的‘女子行房、生育年龄对寿命的影响’之事,微臣初初一想便觉得合理,后来又征询了府中的大夫、郎中,派人在南直隶一带走访调查,得出了结论。” “此事怕是的确如陛下所说的那般!” “微臣已经把这件事情撰写成了文章,列举了此次走访调查的调查结果,微臣认为,可以将这篇文章放在即将发表的《百姓传媒日报》之上,警醒世人和百姓!” 朱橚本就沉迷钻研医道,收集整理医方编撰医书,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还是日后的青史留名,亦或是心中确确实实怀有大仁大爱……这一个研究的确证都足够让他激动。 所以这些天他都在马不停蹄地收集参考样本的情报,基本得出了结论,而得到结论之后又连夜将成果写成了文章,文章一成,立刻就跑过来找朱允熥了。 朱允熥面上露出一抹恍然。 他手上的事情太多,差点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而且这些天经过更加全面的分析和对国家人口出生、死亡情况等各方面的了解,他也明白这件事情的推广需要前置条件,更不能心急,故此更是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了。 没想到朱橚都已经初步得出研究结果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倒是不意外,毕竟后世与这个课题相关的论文都一大堆,专家们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更在意的,反而是朱橚说的“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事情——是的,报纸这才发了第一期,就已经让朱橚想要通过报纸这个传媒来传达普及自己的观点了。 他或许还没意识到什么叫做舆论,就已经下意识想要使用舆论的力量,这正是舆论的可怕之处。 也说明第一期报纸的确成功。 这是朱允熥喜闻乐见的。 “陛下?”对于朱允熥平淡的反应,朱橚略微有些懵逼。 朱允熥也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先是肯定了一句:“五叔果然是心怀大爱之人,不过……” “能普及这一个结论从长远来讲纵然是件好事情,可五叔是否想过,若是直接把这个研究结果发表并落实下去,短时间之内我大明的出生人口便会减少下去。” “大明皇朝大灾小灾不断,百姓存活下去都很难。” “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的一生不过短短三四十载光阴,他们要传宗接代,生养后嗣,纵然知道此间的危害,百姓会愿意吗?”朱允熥提出了两个最大的难点。 一下子就把朱橚给问住了。 顿时无言以对。 他不可否认的是:朱允熥这一番顾虑,全面,太全面了! 第144章 朱橚内心mmp,你心真脏啊! 这些天,朱橚都处在了一种脑子发热的状态里。 因为随着手下的人收集的样本信息越多,他就越能确证这个课题的正确性。 因此,他一把数据整理完,火急火燎就写了篇文章呈递上来,却是忽略了这些问题和因素。 如今朱允熥一点。 朱橚这才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反应了过来。 一时之间。 朱橚愣在了原地,怔怔出神。 “出生人口减少……灾祸多……必然要导致大明皇朝总体人口在短期内减少,日后形成青黄不接的局面……” 他失神呢喃起来。 朱元璋对孩子的教育向来严格,朱橚自然也不例外,这些事情一时想不到,但朱允熥起了个头,他也是能顺着思路顺利往下捋下去的。 “此事贸然推广,于大明皇朝,不利。” “除非我大明皇朝的灾祸能少些,每年能少死些百姓。” “否则这一点无解,而……” “百姓要传宗接代、养育后嗣,除非让所有人都能活得更长久些,否则他们即便知道了这一点的危害、认可了这一点的危害,也绝不会肯真正施行下去……” 朱橚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一张儒雅的面上顿时都变得苍白了几分,满脸都是失意,再不复刚刚那阵意气和激昂。 旋即。 他长叹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十分惋惜地看着朱允熥:“大明少些栽秧、少死些百姓,这是父皇二十五年来治理大明都做不到的事情,夏日干旱洪涝,冬日飘雪害冻……但有灾殃,非人力所能及。” “让所有人都活得长久些,呵呵……” 说到第二点,朱橚苦笑了一声,都懒得继续说下去了。 别说普通百姓了。 就是集举国之资寻长生之道都从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做得到,不说长生,只说延寿都做不到,这更是天方夜谭。 明眼人都该知道,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 如此分析推论下来。 朱橚已然明白,自己袖子里那篇文章,他夜以继日走访南直隶一带得到的结论,他熬了一晚上整理出来的文章——都成了徒劳无功! “无解,此事无解啊……”朱橚怅然叹道。 随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面上不由得浮起一抹恼怒之色,道:“诶不是……你早就知道这些你特么你让我……” 当然,这下意识的愠怒只持续了片刻。 接着他就闭了嘴,愣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强行压下自己脸上的怒意,抿紧了嘴唇。 他想发火。 他当然想发火。 特么的一早抛出来这么一个课题给他,差点把他给激动坏了,这些天忙前忙后累死累活的就为了尽快得出一个结果,现在好不容易把结果研究出来了,你跟我说都白干? 这换谁谁不来脾气? 但是吧,他又属实不能发火。 纵然是叔侄,但君为臣纲,他先是臣子再是叔叔,臣子以下犯上,刚才下意识说出口的半句话足够给朱允熥一个削藩的借口了…… 所以此刻。 朱橚一张脸几乎憋得通红。 心里的恼怒渐渐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惶恐,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完了完了,刚刚一下子没忍住。」 「不过这小子既然早知道此事就算被论证出来了也根本不可能实行,他让本王干这事儿干嘛?故意折腾本王干嘛?」 「故意……对!这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啊……」 「本王还以为他这开这医疗院是真的想要提高全民医疗条件,看重本王的心性和才能呢!信他信早了!原来这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本王呢!千防万防愣是没防住!」 「不……他哪儿是什么兔崽子?这是狼崽子啊!」 「防不胜防,这尼玛谁防得住?这下有借口削藩了。」 「这狼崽子心真脏啊!!」 「……」 朱橚表面上强自保持住镇定,甚至极力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缓和叔侄关系,内心已经是一阵阵mmp把朱允熥骂了一百遍了。 顿了顿,朱橚立刻拱手躬身:“请陛下恕罪,是微臣一时没管好嘴冒犯了陛下!!!”没办法了,骂人的话已经出了半句,该请罪请罪看能不能补救一番,小命要紧。 然而,让朱橚意外的是…… 龙书案后面的朱允熥并没有什么雷霆大怒,立刻喊人削了他的藩位之类的。 而是露出了一个他颇为熟悉的笑容:“五叔你看,你又客套了不是?朕都说多少遍了,咱叔侄俩谁跟谁?再说了,你方才又没说什么冒犯的话,何来冒犯了朕一说?” “啊?”朱橚一时都有些懵了,这啥情况,是削藩前最后跟自己客套一下的意思?完事儿该变脸了吧? 却只听得朱允熥不急不缓地继续道:“五叔这些天走访调查,整理数据资料也是辛苦了。” “写出来的文章既暂时无法使用,便先放在朕这里,现在用不着,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朱橚更懵逼了。 「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削我藩啊?」 「还是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有更大的图谋?」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着,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后便又听得朱允熥唤了他一句:“五叔?” 朱橚回过神来,暂且将脑海里的诸多想法和念头清了出去,面上极力保持着平和镇定的样子,拱手道:“既然陛下对微臣的文章有兴趣,微臣自然愿意奉上。”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了他熬了一个通宵的“论文”,踏前几步,恭敬地放在了龙书案上,目光闪烁之间总流露出一抹忐忑之意。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拿起“论文”扫了一眼。 上面不仅有文字,还添加列举了一些数据内容,有理有据有逻辑,字体儒雅细致。 果然老朱逼出来的娃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朱允熥满意地点点头:“五叔的文章很不错嘛,日后必有用武之地,朕便暂且收下了。” 朱橚先是愣了愣,随后摆出十足的谦逊之态:“陛下谬赞了,此事是陛下交代,微臣自当尽心尽力。” 心中则有些嘀咕:「不是,还不按套路出牌?」 第145章 谁说人的寿命有定数? 正当朱橚心中嘀咕的时候,却听朱允熥直接问道:“五叔可还有其他事?” 朱橚心头一跳。 强自镇定道:“今日觐见为的就是此事了。” “至于陛下所说的整理收集医方,在大明皇朝之内建立并推广医疗体系,都是个耗费时日的事情,微臣手下的大夫、郎中和太医院的太医们正在斟酌商议。” “此间事了,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朱橚立刻借机试探着问道,他也不确定这小子是不是真把方才的事情给揭过去了,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跑得了。 皇权在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 朱允熥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朱橚先是微微一愣,内心一阵如释重负之后便是狂喜,立刻拱手躬身道:“微臣告退!” 说罢,后退了几步,急匆匆就出了乾清宫。 看到朱橚吓得直跑的样子,朱允熥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自语道:“五叔这也太谨慎了吧,朕有这么残暴吗?” 不过他也明白朱橚的心思。 毕竟自己甫一登基就颁了条不让藩王进京的旨意钓鱼,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自己在提防着藩王,甚至还想着坑一把藩王,偏偏朱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被喊应天府来了。 也不怪朱橚心慌。 况且,他前脚提出个理论让朱橚去调查论证,人家好不容易把论文整出来了又告诉人家不能发表,泥人还有三分火……确实容易让朱橚误会自己在做局。 想到这里。 朱允熥又低头看了一眼龙书案上的“论文”,以及论文旁边的光学显微镜图纸,面上带着淡笑,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的确是篇好文章,现在第一个镜片已经手磨出来了,虽然倍数应该只有十几倍,但我却可以直接跳过从普通显微镜到现代显微镜的创造过程!” 光学显微镜的放大倍数。 乃是物镜和目镜两者倍数相乘的结果。 接下来只要拿手上这个凸透镜倒个模,制造出同样倍数的凸透镜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只要拥有两个倍数足够的镜片,再找工部或者工业司把显微镜的其他零件打造出来,大明第一台显微镜就成了。 就算两个镜片都只有十几倍的放大倍数,两两相乘,这台显微镜也能有一百多到两百多倍的放大倍数。 “显微镜出来了,抗生素也就有着落了。” “谁说人的寿命有定数?谁说寿命不能延长?”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手指指腹下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之中闪烁着一抹坚定之色。 “剩下的,就落在工业司和工部造出来的廉价布匹,以及洗出无烟煤这两件事上了。” 朱允熥在心中暗暗谋算着。 沉吟了片刻。 他看着殿外廊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轻叹了一口气:“这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啊……” …… 另外一边。 从乾清宫回医疗院的路上,朱橚走出去好一段儿,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呼……呼……本王还以为要栽这儿了!” “不过他那么防着藩王,本王露了那么大个破绽,他真的直接不管了?是本王误会他了?还是说他另有谋算?” “还本王这篇文章迟早有用武之地……”朱橚快步朝医疗院方向走着,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着道,面上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之色。 只是说起来此事,他的眉头立刻又轻轻蹙了起来,带着几分思索:“说起来,那小子……” 「啊呸,是陛下……不可显露本心,慎重慎重。」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了自己一句后,继续低声嘀咕起来:“陛下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色之间倒全然不似作伪,仿佛是真觉得本王这篇文章写的不错,而且还有机会发表一般。” 朱橚自认为人情世故、牛鬼蛇神见得也不少,在辨人真伪这方面,自己至少还是有几分判断力的。 方才在乾清宫,至少他没看出来什么不对劲。 “莫非真是自己误会他了?莫非他有解决办法?” “想要把这篇文章还有理论推广出去,除非真的让大明皇朝少天灾、少死人,提升所有人的普遍寿命,可是……” “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朱橚立刻就把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否定掉了。 “罢了罢了,他都演多少年了,本王看不出他的真实面貌和目的也实属正常,别忘了这是只小狐狸啊。” “还是得防着、谨慎些,再谨慎些。” 紫禁城长街上,朱橚在秋日的寒风之中低声碎碎念警告着自己,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加快了跑路的脚步。 …… 与此同时。 凉国公府。 今日一早众人就收到了消息——选妃之事被彻底落定了下来了。再加上不久之前又发生了皇家猎场那档子事,今日早朝陛下直接宣了旨意,茹瑺被贬成了兵部左侍郎。 众人便就近结了伴儿来凉国公府坐一坐,喝碗热茶。 凉国公府厅堂之内。 诸多淮西武将齐聚一堂。 “蓝玉!你这可不厚道啊,听说前几日居然直接把你那义女领到宫里见陛下去了。”有人开玩笑地道。 选妃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大家都心知肚明。 与当朝陛下缔结联姻,陛下身边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日后在朝堂上的前途自然会变得不一样。 蓝玉不以为意地靠在椅背上,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们也可以把你们家里的幼女、孙女领到陛下跟前去。” “陛下人前都称你一句舅爷,但凡你有所求,陛下皆是无有不允的,咱这些人哪儿比得过你啊。” “哈哈哈哈哈!是啊,你蓝玉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与陛下血缘亲厚,此次对陛下更是鼎力支持,这份功劳谁比得了。” “……” 众人嘻嘻哈哈地闲聊着,虽是玩笑嬉闹,可语气用辞之中不乏恭维之意,毕竟,谁不知道凉国公在朝堂上的地位? 当然,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 毕竟他们这群人盘根错节,相互之间各自因为姻亲、利益等关系纠缠在一起,蓝玉牛逼就是他们也跟着牛逼。 嬉闹声中。 有人开口道:“陛下贬了茹瑺,此事是什么情况?” 今日来此,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件事。 第146章 净月庵,余缈,徐妙锦 “陛下爱玩,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说是陛下前日一时兴起吵着要去猎场狩猎,火急火燎地就跑过去了。” “只是陛下虽有力气和勇武,但他自小不敢冒头,马术和马上射物却是一点不熟,茹瑺提前让人捉了猎物陛下也瞄不到准头射不中,一怒之下开始在猎场里疯跑。” “疯跑便也罢了,还穿了一身碍手碍脚的绸布衫。” “林中多荆棘,一来二去就这么着摔了。” 众人齐聚一堂自然是为了交流情报,有人立刻把自己手头知道的情报共享了出来。 纵然他们都是粗鄙的武夫,可谁也不是傻子,拿了些玻璃就真双手一摊在家里等着朱允熥通知他们可以搞钱了,在朱允熥的一些行踪动作上,还是有人留心着的。 不过朱允熥性格一向谨慎。 落在他们手里的情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些。 话音落下。 众人纷纷面露恍然之色点了点头。 “嗯,想做啥就做啥,今日烧瓷明日打猎,像是咱这位陛下做得出来的。虽说咱们这位新帝是有勇武,脑子也是聪明的,终究还是年龄不大,孩子心性。” “说起来,茹瑺也算是个倒霉蛋吧,哈哈哈哈!” “也得亏他跟紧了陛下,舍命救驾,不然就更成倒霉蛋了,咱这陛下气性上来了,杀性可也是不小的,只贬了他的位置已经不错了。” “……” 众人知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便也不再过多在意这件事情本身了,又嘻嘻哈哈玩笑了起来。 茹瑺此人虽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不过和他们打交道以来一向谨守分寸,时时也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所以他们对茹瑺倒是并不多么在意。 人群之中,一向不太爱多说话的张温却是眼神一凛。 面上露出一抹惋惜的神色来。 「可惜了,这么好拉拢的兵权他没有看到。看来他是把我们这一伙人完全当做了自己的倚仗了,殊不知……」 「唉……」 张温暗暗叹了口气。 他和这群淮西勋贵算是一党,日日和他们混迹在一起,太知道他们什么德行了,从他们刚才说话的语气态度便可见其冰山一角了。 日后只会更加膨胀。 过分依靠他们这群人,最终必定要被反噬。 人心是个无底洞。 若是头脑清晰,就应当另寻出路才是真正的破局之法。 「只可惜,本可以拉拢为自己所用的人,却因一时意气反而把人往远了推……」张温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会宁侯,这开心的时候你叹什么气摇什么头啊?” “凉国公方才还说府里有头牛今日一早不小心摔了一跤死了,秋日寒凉,吃吃牛肉喝喝酒,多快活!” 有人拍了拍张温的肩膀,不满道。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们这群人算是支棱起来了,后来大家还分到了那些精美剔透的琉璃,意外一笔天降横财……日后前途光景更是无量。 众人只觉日日顺心。 恨不得天天开趴体。 张温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惋惜和惆怅之意,呵呵一笑道:“在想些事情,牛摔了?那今日可有口福了。” …… 应天府京郊。 净月庵。 此处位于京郊以东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岭半山腰,净月庵虽不大,却胜在宁远清净,山林掩映之间,红墙白瓦的庵庙之中弥漫着袅袅青烟和淡淡的檀香气息,格外让人凝神。 不过此刻。 这宁静之地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庵门之外站着的,一名身形高大,一身戎装,略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 一名身着灰色尼姑袍的,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上带着些皱纹,神情宁静的比丘尼站在庵门口,单手立掌劝道:“此处乃佛家清净之地,庵里皆是女弟子,不宜接待男客,施主还是请回吧。” 青年男子却是紧紧拧着眉头,似是不依不饶地问道:“清宁师太,出家人不打诳语,妙锦真没来这儿投奔你?” 被称作“清宁师太”的比丘尼面色无悲无喜,淡淡地道:“贫尼已经说过,妙锦并不在净月庵之内。” “真的?” “真的不在净月庵。” “罢了罢了,这丫头真不省心,居然还玩上离家出走了,弄得我大老远从陕西赶回来。” 青年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十分无奈地吐槽道。 说完单手立掌朝清宁师太行了个佛礼,礼貌地告辞道:“那辉祖就先告辞了。” 而后便只能转身骂骂咧咧地下山去了:“也不知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一身戎装的青年男子。 正是徐达的长子徐辉祖,承袭了徐达魏国公的爵位。 洪武二十四年,他奉旨前往陕西练兵防边,所以这次应天府骤然发生剧变的时候,人并不在京师。 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 应天府这边的情况都已经稳定下来了,新皇都登基了。 不过新皇作为太子殿下嫡子,名分上来说也没有什么争议,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便继续练兵防边等着建功立业呗。 毕竟他是徐达之长子。 徐达何人?开国六大国公之一,声名、显赫战功彪炳,他总不能辱没了家风。 于此同时,新旧交换,他也知道该考虑朝局形势了。 所以也立刻让家里的妻子去宫里走动,拿了徐妙锦的八字、资料送到了如今掌管后宫的江都长公主手上。 当今陛下十四,自家小妹十二。 正是好年龄。 谁承想,转头就接到了家里这边的传信——徐妙锦跑了。 徐辉祖知道此事不可大意,只能立刻请了旨意回京来处理此事,净月庵的主持清宁师太,和他们的母亲乃是至交好友,所以徐辉祖一回应天府,立刻找了过来。 可惜扑了个空。 清宁师太面色平静地看着徐辉祖的身影,消失在下山的、长长的石阶路上,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你哥哥走了,鬼丫头,出来吧。” 话音落罢。一个皮肤白皙,玉雪可爱的小脑袋从旁边一棵大树后,探了出来…… 第147章 那个昏君!少女心事…… 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左右逡巡了一圈确定此间除了清宁师太之外当真没有旁人,小丫头这才挑了挑眉,从大树后钻了出来。 若是朱允熥在这里。 必然叫得出她的名字:余缈。 而她还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和身份——已故中山王徐达之第三女,当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 徐妙锦看着蜿蜒下山的石阶路。 如释重负地轻轻拍了拍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呼……这杀千刀的终于走了。” “哼!一个不留神就把我给卖了,烂摊子自己收拾去吧。”他朝着石阶路的下方皴了皴鼻子,轻哼了一声吐槽道。 被送去宫里选妃。 她是一点不乐意的。 其一,是宫里那个小皇帝实在是荒唐。 其二则是: 正如她不小心对朱允熥吐露的心事那般,报纸上一篇不甚被人在意的文章,几乎是击中了她的心脏。 因为他的大姐徐妙云,本是应天府都有名的“女诸生”,聪慧才学、知书达理、管家做事……无不在行,作为将门之后亦不辱没家风,出得厅堂也上得战马。 可这样的姐姐十四岁便嫁给了当朝的燕王殿下朱棣,又接连生儿育女,身体已然不如从前。 这也让徐妙锦有些恐惧。 所以一听说家里居然把她的生辰八字送进宫里去了,连夜提桶跑路,来净月庵投奔母亲生前的故旧好友清宁师太。 见徐妙锦这副模样。 清宁师太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今日可算是为你犯了大戒了……” 徐妙锦挑了挑眉:“哪儿就犯了大戒了?哪儿就打诳语了?我大哥问你的时候,你只说我不在净月庵内,又没说我之前在不在净月庵之内,也没说我之后会不会在净月庵内。” “你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确没在净月庵内呀!” 说到这里,徐妙锦得意的扭了扭小脑袋,缓缓转了一圈,道:“你看,我现在外面杵着呢!师太你可一点儿谎都没跟我大哥撒的呢!” 清宁师太一时也被逗得面上露出宠溺的笑容:“你这丫头动不动就是鬼点子。不过如此说法终究是取巧了。” 她收起笑容单手立掌,垂眸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徐妙锦上前几步挽住她的手臂,安抚道:“好啦好啦,反正你没撒谎不是?况且,师太不也曾和妙锦说过,佛家纵然讲究五戒十善八正道,不得已之时却也可以开个方便之门么?” “你实在过意不去便和菩萨神佛说,这是给我开了个方便之门嘛~难道师太愿意让我嫁给那个昏君不成?” “先帝还在乾清宫停灵便已经开始耽于享乐,此等玩物丧志的不孝之人……如何可能是良配?” “嫁给他?我才不要!” “师太和我娘乃是至交好友,师太也不想看我娘泉下有知,见我一生凄苦,伤心难过吧?对不对?” 徐妙锦摇着清宁师太的小臂,笑嘻嘻地劝慰道。 清宁师太一时无言:“说不过你。” 转而一想,又不放心地开口对徐妙锦提醒道:“此事贫尼已经为你开脱过了,便也作罢了,只有一点,你说话可万万要谨言慎行,无论如今的新帝德行如何、心性如何,你都不能把‘昏君’二字挂在嘴边。” “今日在此处,清净远人便也罢了。” “可你若口无遮拦成了习惯,万一人前说漏了嘴,又被有心人利用,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 “中山王与先帝情谊甚笃,护得了你,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中山王更是已经故去,说话便要学会谨慎了。” “如今这位新帝可不是个软性子的。” “黄子澄满门,江夏侯周德兴满门,都是他一手办的。” 清宁师太摸着徐妙锦的脑袋,温柔慈和地劝道。 徐妙锦点了点头,也知道清宁师太说的话是为她好,也十分有道理,应声道:“嗯,妙锦记下了。” 不过她顿了顿。 还是忍不住捏了捏拳头,压低声音吐槽道:“反正我是不可能嫁给那个昏君的,从这跳下去,死外边也不可能。” 清宁师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略带一丝严厉道:“刚说过的话便不记得了是不是?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徐妙锦撇了撇嘴,嘻嘻一笑:“就说最后一次,以后不说了,嘻嘻,不说了。” 清宁师太点了点头:“这才对。” 只是顿了顿,她便又有些犹疑顾虑地蹙起眉头,替徐妙锦操心起来:“只是……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你今年也已经十二了,本就到了议亲的年龄,再养两年便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徐妙锦抿了抿嘴唇,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 “我且在外面躲一躲,我大哥找不到我,便也只能报我重病,我爹虽然不在了,可我家顶着魏国公府这块牌子,想必也不会有人深究。” “待新帝选妃结束,此事便也算过去啦。” “师太放心,这些我都考虑过了的~”徐妙锦道。 清宁师太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此事,而是你一日一日长大了,终究是要考虑终身大事的,想必你娘也想看到你成婚生子,有夫君关爱,有儿女绕膝,一生幸福美满。” “成婚生子……幸福美满……” 徐妙锦有些怔怔出神地呢喃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没人知道,此刻她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就浮现出一个白色身影,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矜贵而不倨傲,理亏了会愿意温和地说一句“是他没注意到”,可与她谈经论史,也可与她聊市井玩笑——佟昀…… 如此想着。 仿佛耳边的风声、树叶摩挲声都变远了。 清宁师太见徐妙锦突然愣了神,不再说话,心中一时觉得奇怪,蹙眉问道:“妙锦?这是在想什么呢?” 听到清宁师太的声音。 徐妙锦的思绪顿时就被拉回,这才回过神来,一张玉雪俏嫩的小脸蛋上,顿时浮现出两坨淡淡的红云。 第148章 洗煤之法!真的可以有无烟煤? 徐妙锦顿时露出微妙的羞窘神色。 略显一丝慌张地道:“没,没想什么。” 随后便掩耳盗铃一般解释道:“既然……既然大哥都已经回去了,那我也回净月庵禅房去啦,师太你也去研读佛经去呗。” 清宁师太虽是佛门中人。 不过徐妙锦这般小女儿姿态,她如何看不出一丝端倪,宠溺一笑道:“小妙锦这是终于长大了。” “是谁家的小子这么好福气?” “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宫里选妃之事结束过后,便赶紧和辉祖通通气,让那小子家里名正言顺上魏国公府提亲!” 清宁师太与徐妙锦母亲算是知交好友,徐妙锦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小姑娘长大了,她自然是高兴的。 说罢,她又想起来什么一般,面色突然严厉了几分:“后面的日子可不许出净月庵去了,你是中山王之女,如今的魏国公之妹,身份贵重,任他是谁都不配轻薄亏待了你去。” 这小丫头从前都是没心没肺鬼灵精的样子。 也就是前些日子出去了一趟。 稍微想想就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说起来她虽是出家人,却也算得这丫头半个母亲,不能不操心着些。 然而。 此话一出。 却见徐妙锦俏脸上略略露出一抹失意之色:“不是不是,师太你想错了。我……我也不知他是哪一家的,不过是在集市上偶然与人发生了些龃龉,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罢了,日后大概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 细细想来。 她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对方的名字罢了。 京中勋贵子弟她大多都见过,而且她所知道的勋贵子弟之中,也没有哪个姓“佟”的。 虽然上次自己说过,回头也要请他吃饭,可二人之间谁也没有报出门户,也没有约定过时间,何来的“下一次”? 想到这里。 徐妙锦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要将之前那些思绪一股脑地从自己的脑海里摇出去一般。 而后对清宁师太淡淡一笑,挽着清宁师太的手臂靠在她肩膀上:“大不了以后来净月庵当尼姑嘛。” 清宁师太摸了摸她的脑袋:“这傻丫头,尽乱说话。” 说罢声音柔和地宽慰道:“世间一切,自有缘法,若是有缘必然能再见,若是不能再见只能说明你们并无缘分,也不可惜,你往后自然也会有你自己的缘法。” 徐妙锦也不是拧巴的人,大概是把这话听进去了,嘿嘿一笑:“说不定我的缘法就是跟着师太当比丘尼呢~” …… 山西,一座人迹罕至,少有人知的矿山深处。 坐落着一个呈凹字型的矿场。 矿场之内,地上随处可见都是黑色的煤炭,黑色的地面上映着一条条车辙,矿场边缘大块小块的煤炭堆叠成一座座小山一般。 有人从矿场连接着的矿洞之内,一车车地把新挖出来的煤炭运送出来;有人则在煤炭堆成的小山附近拿着锄头、铁锹等工具,一下一下地砸在那些大块的煤炭上…… “老王,你都连着干了好几个时辰了,不歇歇?” “不歇!这活儿,咱干得有劲!” “啥时候听说过朝廷让人干活儿还发工钱的?咱一开始还以为是骗人的哩!没想到还真给咱发工钱了!” “是啊!头几天咱这儿的工头少发了些钱,立刻就被差爷拖去处死了,往后日日的工钱都和说好的一模一样。咱当然乐意干,干到死也乐意!哈哈哈哈!” “干完这几个月,今年可能过上个肥年了!” “嘿嘿嘿,咱屋里头的娘们吃上了鸡汤,来年咱还等着她给咱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哈!” “……” 矿场之内负责碎石的工人一边挥汗如雨的干着,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的,一个个眼睛里仿佛有光。 此起彼伏的敲打声之中,左右闲聊着。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咱还听不少人说咱们这位新帝登基不行、不好,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乱讲的,朝廷啥时候对咱这么好过?” “不过……也不知道朝廷找了咱们这么多人又是挖煤又是碎石的,要做什么?这么多煤炭能做什么吃?便是造兵器要烧铁,一下子也用不着这么多。” “嘿嘿!你管朝廷要做什么,那不是咱管得着的事儿。咱干活儿,朝廷给发工钱,那咱就必须把这活儿好好干下去!咱只知道,咱们这位新帝,是个好皇帝!” “对头!哈哈哈哈哈!” “……” 对于这些矿工来说,他们不知道应天府内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新帝做了什么,只知道,亏了这位新帝,他们赚到了钱,这矿场之内自然是热火朝天、好评如潮。 众人说话间。 一队人推着空空如也的推车走了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敲炭的矿工停下闲聊,不明所以。 接着便见这队人将他们敲碎的煤炭装上了车,一车车地往矿场外运出去。 诸多矿工虽然好奇,却也没人敢过问。 均是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而另外一边。 装有敲好的煤炭的推车出了矿场,便顺着山间临时修好的路一路往山下推去,直到接近山脚一处“轰隆”作响的水流旁边,才停了下来。 水流旁边的平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个大坑。 “吴千户,已经安排矿工们陆续把碎好的煤炭往这边运过来了,您看接下来是?”打头一人对着站在瀑布下方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青壮男子恭敬地问道。 “都倒进水坑里去!” “洗煤!” 被称为“吴千户”的青壮男子微微蹙起眉头,下令道。 吴千户的面上也带着一丝犹疑之色。 他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千户,和宋忠关系十分要好,新帝登基之后,宋忠当了锦衣卫指挥使,他却万万没想到,派给自己第一桩任务,居然是来挖煤…… 只不过宋忠交代的时候特别谨慎。 让他一定要按照规定的方法处理煤炭,说是什么……能制造出无烟煤…… 只是,当真可以有无烟煤? 第149章 第一批无烟煤!!! “把煤倒进水里……洗煤??” 听到锦衣卫千户吴永良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只觉得这个吴千户嘴里蹦出来的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字,落到他们的耳朵里,就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煤炭的用处他们是知道的。 多用于冶炼铜、铁材质的兵器、烧制陶瓷等等。 用来烧的东西。 你丢水里去做什么??到时候还能烧? 这不是白瞎了矿场那么多矿工夜以继日地挖矿、碎矿么? 还有…… 洗煤又是什么鬼。 这乌漆黢黑的玩意儿,你还想洗干净不成?怎么可能? 诸多疑问顿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一个个都跟看傻子似的看着面前人模人样的千户吴永良。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 吴永良也不由得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甚至背后都有些发热,一阵阵忐忑和心虚。 他只是被宋忠喊过来干活儿的,这些人目光里的疑惑,他也有,只是有命在身,宋指挥使还特别交代,这件事情是陛下亲自吩咐的,办不好说不定是要满门抄斩的…… 想到这里,吴永良强自维持镇定,呵斥道:“干活儿啊!一个个的都看着本官做什么!?” 众人不由一阵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毕竟这位大人可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令牌永远能令人瑟瑟发抖。 不过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出言了。 “吴千户,这炭……它是用来烧的!” “废话!当本官是傻子不成?”吴永良心中也很无奈,但为了把任务进行下去,只能疾言厉色训斥。 “若是这批煤炭的成色不如吴千户的意,这么多人开采、整理出来的,可让山下的铁匠铺子来领走,也不算白费功夫?”有人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面上带着一丝心疼。 “倒进去!”吴永良故意摆出一副冰冷的神色来,从腰间取下了锦衣卫腰牌,展示在众人面前,“所以本官说话是不管用了是吧?嗯?”说着,他的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杀意。 没办法。 宫里的小祖宗有要求。 事情就是再荒唐,他也得办下去。 而锦衣卫干的本就是监察百官、拷问案情这类煞气活儿。 常年累月下来,目光里仿佛带着刀子。 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闭嘴了。 “是……” “是是,咱这就倒进去。” “来来来,吴千户发话了,干活儿了干活儿了!” “……” 小命要紧,下面的人不敢再多说什么,稀稀拉拉地吆喝了几声之后,便一个个把自己用推车运过来的原煤倒进了水坑之中,一时之间,水面上弥漫着黑黑的烟尘。 此处并非仅仅是一个水坑而已。 水坑周围还架着一些粗壮长木,长木顶端相互支撑在一起形成一个中心交汇点,交汇点的位置则悬挂着几个滑轮,滑轮上挂着的几根粗大麻绳一端被几名大汉握在手中,另一端则是直直没入水中,也不知水底下吊着什么东西。 这些就是用来洗煤的简易设备了。 洗煤的原理,就是利用原煤之中各种成分的物理性质不同,以水为介质,将各种成分在介质流动之间进行跳汰分层,把其中的灰分、部分硫分、矸石等等筛选出去。 品质越高的煤密度越小,因此它们就会在水介质流动的过程中,浮到水面上层。 而煤炭之中的废料,诸如煤矸石,密度就比精煤重很多,会更快地沉入水底。 这个流程,现代自然已经有成熟的工业作业方法了,不过在条件简陋的这个时代,就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跳汰了。 虽然做不到那么精细。 但达到可以使用的程度,还是可以的。 “吴千户,都……都已经倒进去了。” 待第一批被运送过来的煤炭全部被倒入水中,众人退至一侧,汇报情况道。 面上则是弥漫着茫然、不解、可惜等诸多情绪。 吴永良沉吟了片刻。 目光一凝,而后看向水坑旁边一直握着麻绳另外一端的几个肌肉虬的青壮汉子,点了点头:“开始吧。” 说罢,也有些紧张地死死盯着水面。 随着他话音落下。 几个肌肉虬结的汉子立刻齐齐拉动着手里的粗麻绳,在滑轮的带动下,麻绳另一端连接着的,沉在水中的重物缓缓升起,水面浮动,一时仿佛要沸腾起来一般。 这些设备装置,正是用来搅动水坑中的水的。 水一被搅动起来,里面的原煤自然也会在作为水的介质流动的同时,被带动翻滚起来,而后在重力的作用下自己分层。 “一二,拉!” “一二,放!” “一二,拉!” “一二,放!” 几名青壮汉子额头皆是青筋暴起,喊着口号的同时,不断前后拉动着粗麻绳。 水坑里的水被不断地搅动着。 之前被倒进水里的原煤在其中翻滚涌动,浮浮沉沉…… 就这么搅动了一会儿的时间之后。 便又响起了千户吴永良的声音:“差不多了,开始捞!” 话音落下。 一早就候在旁边的矿工立刻按照吴永良之前就交代好的,提起自己手里的竹篓子往水里丢,如同去井里打水一般,用绳子把竹篓子往岸上拉。 和打水不一样的是。 竹篓子里面的水会漏出来,被打起来的,是被水流带到上层的精煤,也就是所谓的无烟煤。 这个时代,人力是最不值钱的。 在诸多矿工的动作下,在水里过了一遍又被重新捞起来的煤炭,很快就在堆出了一座小山。 这批被打捞上来的煤炭,肉眼可见地更加纯粹,乌漆嘛黑的,没有什么石头、灰分等东西。 只不过,此刻还没有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所有人看来,这堆东西还是这堆东西,只不过在水里过了一遍,然后好像变得湿了,以及更黑了而已。 “取出来一部分,烧火烘干。” 吴永良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按照朱允熥提前就给出来的处理流程开始处理湿漉漉的煤炭。 他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落下的步骤。 随后心里便打起了鼓——若是陛下所说的真能实现,那这批煤炭晒干(烘干)之后,就会是无烟煤了…… 锦衣卫的名头很好使,纵然质疑,却没人敢反驳。 在场矿工立刻照做。 第150章 凸透镜倒模,八百里急递 随着有人开始生火烘煤。 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剩下旁边瀑布轰鸣、以及偶尔响起的柴火噼啪的声音。 所有人,包括吴永良都死死盯着那部分,坐在试验样品被取出来烘干的煤炭,紧张好奇。 把煤炭丢水里,搅一搅,再捞出来烘干…… 想一想这都不是正经人能干出来的事儿,简直比三岁小童撒尿玩泥巴还离谱可笑,可偏偏朝廷居然派了个锦衣卫千户来这山里干这事儿,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不过这事儿都已经干出来了。 他们自然想看看。 这脱了裤子放屁的操作,到底能操作出个啥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煤炭终于算是被烘干了。 诸多矿工下意识看向吴永良。 等着看他接下来还要来什么离谱操作。 “都在这儿等着,你带着这部分煤炭随我来。”吴永良却没有立刻操作,而是吩咐了手底下一名亲信百户带着煤炭随他离开了此处。 他没忘记宋忠吩咐了,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尤其是不能让人发现了他们采矿和洗煤的用意,此刻到了最后一步,自然要避着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 很快来到一处空旷无人之地。 “把这些煤炭烧烧看。”吴永良打量了四周一眼,目光凝重地对跟随而来的百户吩咐道。 “是!大人。”百户虽也不解其意,但立刻取了适量的煤炭,应声照做,将其点燃。 不多时,被点燃的煤炭就被烧得通红,形成一团炭火。 旁边的百户还兀自蹙着眉头,不解地呢喃道:“煤炭烧了会着,在水里过了一遍再烘干再点,还能点着,大人,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自然随意些。 而当这名百户抬头看向自己的头儿。 却见吴永良脸上都微微有些通红,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团炭火,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大人,您怎么了?”百户一脸懵逼地看着吴永良。 吴永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随后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你看这盆炭火,它有烟吗?” 百户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啊。” 吴永良道:“是啊!没烟!”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道:“去!让那些矿工继续洗煤!多挖些坑,多找些人!另外,八百里急递!把我的书信,还有煤,送到应天府给宋指挥使去!” “呃……是。”百户被自己直属上司这一波失常的样子给搞得更懵逼了,呆愣愣应了一声转身要朝瀑布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两步才突然顿住身形。 约莫是骤然反应了过来:“烧起来不会有烟的煤!!山里挖出来用水洗一洗就能用的煤!??” 他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山上的石头是没有任何成本的!雇佣矿工虽要花些钱,可也算不上什么大支出…… 就这样,却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无烟煤! “此事不允许泄露出去一个字!否则,满门抄斩!记住了没?你只管叫那些矿工继续挖煤继续洗煤,洗出来的煤晾晒至半干即可。明白了没。”吴永良声音严厉地叮嘱道。 “是,属下明白!”百户咽了口唾沫,应声道。 ……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虽说古代交通条件是十分不发达的,可朝廷要事的传递却并不如此,八百里急递之下,从山西到应天府,两三天的时间足矣。 乾清宫。 朱允熥刚刚把堆叠在龙书案上的奏疏批批干净。 手里的朱砂笔随意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候在旁边的马三宝立刻上前两步。 从自己袖子里拿出来几块“玻璃”,恭敬地放在龙书案上,轻声道:陛下,这几天奴婢按照您的吩咐,用您磨出来那块神奇的‘凸透镜’倒了模……用倒出来的模制作琉璃之后磋磨抛光,得了这几块‘凸透镜’,毕竟您看成不成?” 马三宝是朱允熥唯一最信任之人。 朱允熥日理万机,烧玻璃之类的事情当然就交给了马三宝,马三宝现在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了。 朱允熥挑了挑眉。 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几块凸透镜,随后又拿起来一个个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其他那些零部件打造好之后,一台简易的显微镜大概可以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以朱橚对医学这方面的认真程度,他相信,只要自己给他引入微观的概念,再提一提自己记忆里的那些东西,自己这位五叔,想必能创造不小的惊喜。 “把秦逵给朕宣过来。”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道。 “是,陛下。”马三宝应声道。 却在这时候,乾清宫外传来一个焦急地声音:“八百里急递,快让我进去见陛下!” 朱允熥自然认出来这是宋忠的声音。 八百里急递,要么是战报消息,要么是朱允熥以皇帝身份给予的特权,便是到了乾清宫,都是可以省去许多繁杂通报程序的,所以宋忠的声音响起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乾清宫之内。 马三宝反应很快,听到宋忠的声音,便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龙书案上几个凸透镜给盖了起来。 “参见陛下!” “陛下,八百里急递!” “山西来的!喜事!” 宋忠跪地请安,面上带着激动且兴奋的笑意,而他的手里不仅拿着一份急递,怀里还揣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朱允熥挑了挑眉,面上也不由露出一抹惊喜之色:“山西……无烟煤洗出来了?” 随着日子一日一日往前走,冬天也越来越近。 无烟煤自然是朱允熥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了。 “恭喜陛下!正是!盒中正是一部分无烟煤,微臣特带来给陛下瞧瞧。”宋忠激动地道。 随即面上露出一抹羞愧之色,请罪道:“微臣有罪!身为陛下近臣却不了解陛下心意,陛下心中想着黎民百姓之时,微臣竟还曾贸然质疑过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第151章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和强盛 山里挖出来的破石头,竟然真的能弄出来无烟煤! 这是宋忠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 而遥想当初,朱允熥直接丢了三十万两银票给他,让他派人去山西挖煤,他满脑袋只有问号。 甚至还觉得。 陛下此举是为了玩,为了烧制陶瓷所以想要大量囤积煤炭备用,简直算得上是铺张浪费且毫无节制了。 那时候他还曾委婉地出言劝谏过。 只是被陛下的气势威慑住,出于不得不也只能去办的心态,硬着头皮把这件事情办下去。 再往后。 陛下又提出什么“洗煤”的说法。 听起来更是可笑。 当然,天子有命,他还是得把这件事情吩咐下去。 往后他就没太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了,只想着等着下面的吴永良到年底把煤给挖出,这事儿就算是交了差。 却没想到。 今日突然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过来,还带了一盒子黑煤。 宋忠自然是立刻就检验了这一盒子无烟煤的效果,结果令他大跌眼镜——明明是那些山里挖出来的石头煤炭,烧起来的效果……竟然和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柴火炭一样! 这时候宋忠才惊觉。 这煤……陛下不是用它来烧什么陶瓷,不是用来玩的! 而是为了取暖! 而一下子丢这么多银子进去,这么大规模地挖煤为的是什么?只能是为了让百姓过冬啊!! 因此。 此刻见到朱允熥。 宋忠心里顿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嗯?宋指挥使这是怎么了?”马三宝手头上的事情也多,尚且还不知道无烟煤的事,见宋忠一副神情激动地样子,火急火燎一跑进来就先认了罪,一时有些懵逼。 朱允熥双手负后,神色之中也带了一丝期待,缓缓开口道:“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况且你是否忠心,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在,既然东西送来了,就点起来试试看吧。” 虽说他心里是有八九分成算的,不过事关重大,总还是要亲眼见到才放心。 马三宝还是没明白二人之间在说些什么。 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算起来,他是跟在朱允熥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了,知道自家主子从来不是什么会一惊一乍的人。 他反应最大的时候,一次是自己找到几根番薯藤的时候,近乎疯狂,其次则是得知先帝驾崩的时候,那是陛下藏剑十年第一次露出了锋芒,再者就是现在了…… 也不知那锦盒里到底装着什么。 在马三宝疑惑的目光之中。 宋忠将怀里揣着的锦盒打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煤炭,然后在殿中取了火盆,将其点燃,火盆里很快燃起了一盆红彤彤的炭火来…… 看着炭火静静燃烧。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无烟。”说罢又皴着鼻子微微嗅了嗅:“略带一丝刺鼻气味但不多,冬日取暖不致中毒,灭了吧,朕心中有数了。” 现在虽然入了秋,不过也还不到烧炭的时候,检验完结果后,朱允熥便下令灭了火。 听到朱允熥言简意赅地点评,马三宝总算是回过味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道:“所以是宋指挥使派人在山西一带挖出了无烟且无毒的煤炭!?” 锦盒里的东西他当然是认得的,烧陶瓷、烧铁的煤炭。 只是这些石头虽然可以烧。 烧起来烟却是极大,而且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人毒死。 但今日所见,煤炭还是那个煤炭,烧起来却完全不同! 宋忠灭了火。 一双眸子里满是敬佩之意地看着朱允熥,解释道:“准确来说,是山西一带挖出来,然后用了陛下给的以水洗煤之法后,得到的无烟煤!陛下心怀天下苍生,微臣敬服!”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道:“这些废话就少讲了,接下来你要安排的,就是在大明皇朝各省、府建立煤运点,按照当地的人口情况提前囤积好足够的无烟煤。” “不过,我大明皇朝国土广袤,山西一带虽然煤矿资源丰富,但若是只以山西为产煤点,这些无烟煤运送到有些省、府的运输成本会耗资颇巨。” “现在确定此法可洗出无烟煤,你可以去查查大明皇朝内已经被勘明的煤矿点,因地制宜地多开几个矿场,减少运输成本。” 以山西为第一个试点。 其一是山西的煤矿产量的确是最大的,其二则是山西处于北方,北方天气冷得快,温度低,而山西则可以辐射到不少北方省、府。 南方这边对煤炭的需求显然会比北方小上不少,确定洗煤方法可行,再开设矿场,也能赶得及。 宋忠立刻应声道:“微臣领命!这就去办!” 马三宝则是已经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来。 挖煤、洗煤…… 听起来要多离谱有多离谱的操作,陛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冬日冻灾的问题??? 虽然这些无烟煤不可能让冬天完全不死人,但可以想见的是,今年冬天受灾的百姓必然会大大降低! 毕竟这些无烟煤的效果虽好,可成本却是从山里挖的石头罢了……以这品质,价格定高一点放在市场上卖,简直可以说是无本万利! 当然马三宝也知道,朱允熥做出这一番安排,显然没有要靠这些无烟煤去敛财的意思,完全是侧重于普通百姓。 不过转念一想。 自家主子都掌握了制造透明琉璃的方法,也不缺钱。 他想得也没错。 朱允熥当然不缺钱。 或者说,钱根本就已经不重要了,以他从后世带来的记忆,敛财的手段简直不要太多了。 站在他的角度来说。 重要的是人、是生产资料,是可持续发展,是整体gdp的提升……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和强盛。 与之相比。 敛财不过愚蠢的小巧。 敛再多的财,也不过是从一个本就已经很大的地主,成为一个更大的地主,账户上的数字多出几个零而已,毫无意义。 “去吧。”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地道。 “微臣告退。”宋忠收起锦盒,抱拳告退。 而他退出乾清宫的同时。 工部尚书秦逵,也刚好走了进来…… 第152章 显微镜开造!应天府的情报 “参见陛下!”秦逵拱手躬身,即便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目光之中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之色,目光明亮。 没别的。 随着工业司那边的水力纺纱机造出来。 三十二倍的纺纱速度与以往自然不可同日而。 因此。 这才不过几天的时间。 工业司那边就已经把第一批线送到了工部管辖的织造局,并交代过往后每日送来的丝线,只会多,不会少。 而当秦逵看那批材质粗糙的丝线之时,秦逵也立刻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了:这是造给天下所有普通百姓的!!! 当然。 令秦逵觉得最离谱的是。 朱允熥居然真的给他搞来了大量的丝线,按照工业司那边透露的丝线产量来算,供应他手底下织造局以及织造作坊的飞梭织布机,绰绰有余! 虽然他并不知道工业司那边是怎么做到的。 但最终的结果是! 陛下的安排筹谋,让他们做到了一件事情:在完全入冬之前,大部分贫苦百姓手上,至少能拿到一件可以勉强御寒之物!虽然品质不高,但胜在成本低廉。 对于那些这个冬天注定要冻毙于风雪之中的那些人来说。 这就是活命的机会! 在真正确定这件事情之前。 这个成果…… 简直无法想象! 而当明白过来朱允熥的用意之后,秦逵半夜醒来都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大逼兜:我真该死啊! 毕竟在不明真相之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没少骂。 “陛下召微臣前来,是否是要向微臣询问织布机改良进度,以及工部这边的织布情况?”秦逵恭敬地问道。 朱允熥却是淡淡一笑:“此事先放到一边,王应辛那边跟朕说过,第一批丝线已经给你们送过去了,朕的意思想来你也明白,今日叫你来,是另有事情要你做。” 相对来说,飞梭织布机和水力纺纱机倒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毕竟这些玩意儿效率提升起来都是十几倍、几十倍的来。 “请陛下吩咐!” “微臣秦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逵立刻便声音激昂地应声道。 有了飞梭织布机的前车之鉴,他相信,这位陛下纵然偶尔玩乐放纵了些,可甫一上位便能立刻想到天下黎民百姓,更能雷厉风行地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庇护黎民百姓……他要做什么事情都不至于过火。 朱允熥从龙书案上翻出来一张宣纸,让旁边的马三宝递给了秦逵:“把这东西给朕造出来。” 秦逵接过图纸眯起眼睛一瞧,立刻紧紧蹙起了眉头。 只见图纸上画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而且旁边还有每一个零部件的拆分放大图。 分别标注着【目镜】、【镜筒】、【载物台】……等等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字眼。 当然,这张图纸画得颇为细致,想要将上面的东西一一打造出来,除了费些功夫,总体上的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陛下,这是……”秦逵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直接按照朕要求的尺寸标准造出来就是,其他的,与你无关。”朱允熥没必要也懒得解释,直接开口道。 “是,微臣遵旨!” 这次,秦逵也不疑有他,直接一口答应了下来。 对于现在的秦逵来说。 首先,他也不确定朱允熥搞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是真的为了玩,还是另有其深意,毕竟之前的弹簧他就误会了,作为一个混迹官场的人,他不至于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退一万步讲。 就算这玩意儿真是陛下造出来玩的。 那又怎么了嘛? 陛下想到了“飞梭”,提出了织布机的改良之法,同时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大规模提升了丝线的产量,提前这么久为天下百姓筹谋,今年冬日不知要从阎王爷手上抢回多少本该冻毙之人,已然是功德无量。 让工部造个东西给他玩玩儿,过分吗?过分不了一点! “不知陛下是否还有其他吩咐?”秦逵直接问道。 “没了,造去吧。”朱允熥淡淡地道。 “是,那微臣便先告退了。”秦逵不再多一句废话,直接告辞离开。 看着秦逵麻溜儿离开的背影。 旁边的马三宝有些忍俊不禁地笑道:“秦大人现在做事,倒是积极了,想来,对陛下也是真的服气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打了个呵欠,不置可否。 秦逵当然得麻利起来了。 是不是真的对他服气,这种只有对方自己知道的事情,暂且不论。 但秦逵身上。 一来还背着上次那“妄自揣测圣意”的罪名。 再者,现在在忙活的飞梭织布机,稍微想想就是一件足够他史册留名的事,多少言官得拿性命去赌的事情,被他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让他干什么他都不会有什么废话。 他看着已经被自己清空了的龙书案,心情颇为愉悦:虽说并非一切事情都一帆风顺,但现在大体上也都已经定下来了,就连显微镜都指日可待了。 “看看朕的番薯藤去。”朱允熥站起身来,道。 …… 峄县。 逆着大运河的水流一路北上。 到此处,早已经进入了北方地界了,相比于南方,北方的天气冷得更快,秋风也更加凛冽。 峄县码头上,一艘船刚刚开始往北缓缓出发。 船舷上,两名身着粗布麻衣的人站在边上,一人约莫六七十岁,另外一个约莫三四十岁。 “老陆,再往上还有多少距离啊?” “咱们一路走得慢,在这里又停了不少时间,还早着呢。不过我这里,刚刚收到了一封家书。” 此二人,自然就是从应天府一路出发的农民黄十六和陆威,一路沿途,无人知晓自己居然和“已故”的洪武大帝擦身而过,甚至还打趣玩笑。 而陆威口中的“家书”。 自然就是来自应天府,由蒋瓛传过来的情报。 “哦?让咱看看那小狼崽子又做什么了。”朱元璋呵呵一笑,饶有兴趣地接过了陆威手里的“家书”。 第153章 这里面,肯定有大文章!急切和犹疑 船缓缓沿着水面逆流而上。 朱元璋则是笑呵呵地打开了手里的情报,目光之中甚至还带着期待之色。 毕竟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自己从来没在意过的孙儿,的确是带给了自己一些古古怪怪的惊喜。 在他的特意交代之下。 第一条写的就是番薯藤的长势情况:【长势茂密喜人。】 不过,当他看到这一条下面的备注,一下子就不嘻嘻了。 【天气渐冷,陛下已经开始给番薯藤烧炭取暖。】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一脸无奈:“这……这小子……” 当然,他现在已经相对平静了许多,毕竟之前他还亲眼看到朱允熥用冰块降温来着。 只是看到这情报就忍不住起了火。 北方的天冷,他在路上已经见过不少瑟缩在大街上发抖的贫苦百姓,现在还不算入冬,以他的经验来判断,等入了冬,这样的人怕是很难挨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了。 结果又看到朱允熥给几根藤烧炭取暖…… 两相对比之下,心中难免不快。 “老黄,淡定,淡定。” 一旁的陆威立刻习以为常地出声安慰道。 朱元璋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抱怨起来:“娘的,这番薯藤啥时候才能熟?” 他现在就想看看,那几根藤到底能长出什么花儿来。 不过他也知道万物自有时,只能暂且压下这一分火气,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九月初五,陛下又给工部下了安排,让工部将下面的织造局、织造作坊里所有的织布机都暂且停工,换了梭子。往后织造局的事务便被宋忠派了人看守,具体消息,还待再探。】 【九月初九,陛下新建的工业司被赐了一座临水的皇家庄院,工业司大半人手挪到了庄院上,同样由一卫锦衣卫严密看守,据微臣打探得知,庄子里运出来大量物品送往织造局。】 【二者疑似有所关联。】 蒋瓛毕竟是前朝的人。 只不过因为够狠,表足了忠心,同时的确又提供了几乎所有的锦衣卫暗线给朱允熥,这才能够继续留在锦衣卫之中。 但改了朝换了代。 宋忠才是如今锦衣卫的核心。 再加上朱允熥派出去看守这两项作业的人,是经过了一番清洗之后,被他绝对信任的锦衣卫,同时蒋瓛还要顾及到绝对不能暴露了自己卧底的身份,探听到的消息自然有限。 朱元璋蹙着眉头看完第二则消息,面上又是一阵疑惑不解之色,呢喃着道:“织布机停工?换梭子?工业司……” 他不知道什么飞梭。 自然也就不明白给织布机换梭子意味着什么。 “现下里已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了,这时候还让织造局停了作业,给织布机换什么梭子??” “工业司……一个喜好钻研奇技淫巧的部门。” “他要干什么?” 朱元璋一双眉头紧紧蹙着,试图从这条情报里去分析出一丝条理,找一个朱允熥做这些事情的动机,但他失败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两个卫的锦衣卫看着此事,可见这小子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只是为了玩弄些奇技淫巧去下这么大功夫?” 朱元璋目光一凛,面上并无太多的怒意,反而多出来一抹好奇:这小子不是这样的人,里面肯定有文章。 旁人不了解情况,或许会认为,花大把银玩乐、研究什么奇技淫巧,是朱允熥的常规操作,但朱元璋显然不会这么想。 反而隐隐察觉到:此事不会简单! 他沉思了片刻,想不出来其中的关窍,最终把这个锅扣在了蒋瓛头上:“这个蒋瓛!消息也不探真切点!” 旁边的陆威立刻替蒋瓛说话道:“消消气,毕竟现在京城局势复杂,老蒋他也难做嘛,连家书传出来都难能可贵,有事情咱再等等看。” 与此同时。 他的心里的好奇也越来越重了。 不是别的。 而是……一路和自己北上的陛下,对现在应天府那位新帝简直太包容了,包容得简直有些过分了! 前面得知新帝花二十万两银子造砖炉,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矿,一笑了之便也罢了。 现在这种深秋时节,市面上的丝绸棉布正愁不够用,价格都已经被哄抬得高了许多,应天府那位还停了织造局的作业换什么梭子,这不是要雪上加霜么? 对于这样的事情。 陛下居然没有指责应天府那位的过错?反而只是一番细想之后怪罪蒋指挥使的情报不够真切…… 以往陛下是什么作风? 朝中有人贪个几十两银子被发现了都是立斩不赦的。 按照陛下一贯的性格,便是当初受尽陛下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若是做出了这些荒唐之事,也是要遭到训斥的。 莫不成是让出了帝位转了性儿了? 对于此事。 陆威心中是越来越纳闷儿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的分寸的,照顾好“黄十六”一路北上去北平,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讲的别讲。 “罢了罢了,咱现在也管不到这么远。”朱元璋生了会儿闷气,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鞭长莫及了,暂且也不去纠结。 但同时,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陆威道:“往后的行程,咱加快些速度,船也开快些,一路过来咱看也看够了。” “行!交给咱来安排。”陆威拍着胸脯道,随后缓缓后退朝船舱内而去。 却没注意到。 朱元璋的神情之中已经染上了一抹急切和凝重之意。 对于朱元璋来说。 纵然他现在还是更愿意相信,朱允熥不会是简单地在玩物丧志,研究些什么奇技淫巧。 可这接二连三的情报传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能拿自己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拿老朱家的天下来赌一个不确定。 「毕竟咱对这小子的了解,也不过是从咱‘驾崩’到出殡这中间短短十几日时间而已。若是咱想错了他,相信错了他……」 「咱还是得尽快到达北平,做好随时拨乱反正的准备。」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往后流动的河水,在心中暗道,片刻后,才心情有些沉重的吐出了一口白雾。 第154章 朱元璋恍然,是他有意安排的! 沉吟良久,朱元璋才暂且收敛起自己的心情,继续查看着自己手中的情报——不管结果如何,掌握住情报永远不会错。 【九月初九。】 【陛下突然起了兴致,去了止马岭猎场打猎,但因陛下骑术不精射不中猎物,故此恼羞成怒在林中狂奔,同时因陛下坚持着宽松绸布衫进入山岭,在猎场中失踪且摔下了陡坡。】 【幸得兵部尚书茹瑺紧紧跟随,拼死护驾。】 【陛下身体无恙。】 【然,陛下大怒,所有随行人员官降一级,后日早朝,兵部尚书茹瑺被贬为兵部左侍郎。】 看完,朱元璋挑了挑眉:“又玩上打猎了?” 当然,对于此事他倒是没有太过在意,他是马背上的皇帝,儿孙在此道上用心,算不得不务正业。 反而面上不经意露出了一抹赞赏的神色:“说起来,那日他可是把咱的虎力硬弓都给拉了个满弓。只是这骑术确实得练一练了,老朱家的种,打个猎居然还能摔下马去。” “也怪吕氏那毒妇!!”朱元璋目光一冷,道。 他何尝猜不到朱允熥为何“马术不精”的原因?显然是为了在吕氏的眼皮子底下藏拙,所以不敢练习,不敢精! 想到这里,杀意在朱元璋的眸中一闪而过。 最终敛去。 “罢了,这小子连办了黄子澄、周德行两个灭门之案,这段时间清洗处理锦衣卫的手段同样算得是雷厉风行,刀口上没少沾血,现在的锦衣卫,就连蒋瓛都开始有些探不到口风和消息了。以这小子的性子,吕氏那毒妇也好过不了。” 说到此事,朱元璋的神色之中是带着欣慰的。 虽说锦衣卫越来越严密,他得到消息的难度也上升了起来,可换个角度来讲这却是一件好事——这证明了他选的继承人,证明了大明这位后世之君的手腕! 诚然,他现在有些不自信地着急往北平赶了。 但,若是可以的话。 他当然更希望自己没有信错人,希望自己这些准备和筹谋都是徒劳,希望“洪武大帝”的的确确在洪武二十五年驾崩了。 “等等……手腕,权利,兵部尚书……”朱元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面上神色骤然一滞,呢喃道。 随后便再次拿起手里的情报。 又一次把朱允熥打猎的这一则情报看了一遍。 “突然兴起的打猎。” “猎场失踪。” “兵部尚书茹瑺,单独跟随救驾,贬为兵部左侍郎……” 将手里的情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朱元璋若有所思地念叨着几个关键的字眼,陷入了一种呆住沉思的状态。 片刻后。 朱元璋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 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一拍大腿道:“对了!这是他有意安排的!他的目的不是去打猎!他的目的是去见茹瑺!” 朱元璋掌控大明多年。 虽然最喜欢用的都段是杀杀杀,可这些年下来,朝堂上的势力平衡、阴谋阳谋也并非琢磨不透彻。 他可是亲眼见到朱允熥在淮西勋贵面前,演得人模人样,一口一个“舅爷”、“舅舅”、“叔伯公”叫得亲热,背地里却是一脸杀意地喊着“淮西武将”。 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朱允熥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蓝玉他们这群人。 这种情况下。 自己这个孙儿除了把锦衣卫完全清洗成自己的势力,再加上老七那蠢货自己送上门的青州势力之外,还有谁最能、也最值得拉拢?——兵部尚书茹瑺! “用这个思路来想就对了!” “感情这小狼崽子又在演,利用自己在外‘玩物丧志’的的印象,突然兴起去打猎,自然而然地和茹瑺接触,又创造机会二人独处……失踪的期间,茹瑺想必已经成了他的人!” “完事了还不忘和茹瑺再演一出戏,把他贬了。” 朱元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之中满是赞赏和激动之意:“他办不了的事让茹瑺去办,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京畿附近的兵力掌控从淮西勋贵手里慢慢分化到了自己手里去!”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朱元璋一时痛快笑了出来。 “或许,咱刚刚的顾虑和担忧都是白搭,哈哈哈!” 这是他选的继承人。有这样的手腕和心机,何愁事情不成?对于朱元璋来说,当浮一大白。 甚至对于之前的疑虑都打消了不少。 毕竟目前为止,以他所知来说,朱允熥那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其背后都有自己的深意和安排,每一次“玩物丧志”,实际上都用在了刀刃上。 隐忍、藏锋。 工部那织造局、织布机换梭子之事,想来也的确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别有洞天,大有文章。 “哈哈哈!老黄!看来应天府那边有好消息啊。”这时候,陆威也交代好了舵手要尽快北上,重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刚好见朱元璋倚在船舷上大笑,一颗心也放松了不少。 虽然和朱元璋称兄道弟,但他可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已经交代好了,舵手会以他们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北上而去,再过些路程,还会有一段顺水的河道。”陆威道。 朱元璋此时心情也不错,笑呵呵地道:“哈哈哈,是有个不错的好消息。” 不过他并没有打消原先的计划,而是默认了陆威的安排。 算时间,他从应天府出来也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该看的也差不多看够了,早一天到北平也算早一天安定下来,况且天冷了,到时候路也会不好走。 朱元璋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心情收拾好。 继续查看手里的情报信息。 下面的一条。 【九月十四。】 【自山西而来,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进了应天府,到了宋忠的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锦盒。】 “山西……” “那不是小狼崽子花了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煤的地方?” 朱元璋顿时目光一亮,来了兴趣。 三十万两银子去挖煤……能挖出来什么? 第155章 不论结果,这份心思难能可贵! 【锦盒之内所盛之物,微臣尚且无法拿到,具体递送了何物进京,还待查知。】 “八百里急递,盒子里装了什么又不知道。这个蒋瓛办起事情来,越来越不行了。”朱元璋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好在面上倒是也并无多少怒意。 毕竟他也知道。 现在的锦衣卫,已经越来越密不透风了。 旁边的陆威也立刻替蒋瓛开口辩解、安抚道:“老黄你这是在气啥呀,换个角度来说,这是件好事情呐,说明咱们大明这位新陛下,能干不是?” 日日跟在朱元璋身边,他也算是咂摸出来点味儿了。 这整件事情其实是朱元璋对当今陛下的试探和考量!同时,他也对这位洪武大帝的脾性多少了解了一些,知道朱元璋喜欢听哪些话,在意什么事情。 果然,被他这么一说,朱元璋面上些微的恼怒之意便消褪下去不少,甚至还被哄得心情好了不少:“那是!咱的眼光不能错!呵呵。” 接着便也不再纠结,继续往下看下去了。 【但宋忠将其呈递面圣之后。】 【朝廷新建了煤运司,且扩大了煤矿开采范围和力度,并将在全国各省、府分设煤运点,用于接收、囤积山西等各处煤矿开采点开采并运送出来的煤矿。】 对于这一步行动,朱允熥并没有强调要严格保密,倒也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么大的行动根本就不可能完全保密。 如果只是单纯的采矿都还好。 把几个矿场看守严密一些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大量的煤矿他不可能一直囤积在那些矿场,一来没有那么大地方好囤的,二来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实在是太慢了,很多时候,天气彻底冷下来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而已,真等那时候再分发煤炭,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这么大量的煤炭运送到各个省、府去,朱允熥无论如何都需要依赖朝廷的运输体系,漕运衙门等等。 如此一来。 就算他把手里三万锦衣卫全投里面去。 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既然事情瞒不住,那他索性也就直接不瞒了,大张旗鼓地直接建立了煤运司,从锦衣卫之中分派人手主管也就是了。 看到后面的内容,朱元璋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呢喃道:“继续开采煤矿……煤运司,各省、府煤运点……” 而后目光一亮,面上同时还露出几分欣慰之色,点了点头:“所以他挖煤的确不是因为什么‘玩物丧志’、或是为了冶炼陶瓷囤积煤炭,而是考虑到了百姓冬日里的窘迫处境,想着让百姓一次为燃料取暖。” 口中呢喃的同时。 朱元璋一颗心都稍稍往下放了放。 虽然他还是更倾向于相信朱允熥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情来玩物丧志,但心里总还存着担忧和疑影儿,就怕“万一这小子当真荒唐呢?”。 现在看到朱允熥这一番行动,这疑影才算打消了。 不过,旁边的陆威却是试探着提醒道:“以煤炭为燃料让百姓取暖,可是这……”他只说了一半便观察着朱元璋的神色,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提醒。 却见朱元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 道:“可是,煤炭根本就不适合用来作为燃料取暖是不是?咱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咱会不知道这事儿?” “煤炭烧起来,屋子里整个都是浓烟滚滚,而且还容易让人中毒而亡,当年逼不得已的时候啊,咱家里是捡来烧过,那时候同村好几户人家都死了人。” 农民出身,霜冻饥饿他都经历过,对这些事情门儿清。 陆威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 心中暗道:「那你还一脸乐开花的样子,陛下这么做不完全是在浪费钱、浪费人力么?」 当然,这些话他嘴上是不能说的。 朱元璋却是只顿了顿,便继续笑呵呵地道: “咱看重的是这娃子的心思,他生来是天潢贵胄,长在皇宫里不知民间疾苦,不知道这煤炭的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可此事即便最终是惨淡收场,是无用功,可这娃子体谅百姓多艰,这份心思却是最难能可贵的!” “一个人,即便是帝王,也并非不能犯错。” “但一个帝王,绝对不能少了一份对苍生百姓的怜悯,不能少了对大明、对天下的大局观。” “只要出发点没有问题,过程曲折一些,不打紧。日后这也是一个教训,要挑起大明这份担子,这些总是要经历的。” “咱当年也是一步步试着走过来的,呵呵。” 朱元璋站在船舷旁边,双手负后,看着脚下的河水往后流动着,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看到这个消息,他的确是真心欢喜的。 前有设计继续扩大自己手里真正的权利和兵力之事,说明他一直都在提防着淮西勋贵,从未真正依赖对方。 现在这一出。 虽是个昏招,却不难以此看出朱允熥的心性和想法。 这也同样侧面证明了。 当初他“驾崩”的那一夜,朱允熥对淮西勋贵许诺的那些荒唐的好处,的的确确就是在忽悠人罢了。 至于说几十万两银子要打水漂了……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嘛,那小狼崽子能造琉璃,这点试错成本看似庞大,实际上对于小狼崽子来说却不值一提。 朱元璋考量着朱允熥,想事情自然以朱允熥的角度来想。 银子什么的,一开始心疼,后面想多了也就习惯了这种如流水一般的花法了。 如此考量之下。 这如何算不得是个好消息呢? “倒是咱目光短浅,见识浅薄了,只看得到其中之一,看不到其中真正深层次的一面。”陆威面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心中的疑惑也瞬间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 他的面上也露出几分钦佩之意,发出一声真诚的慨叹道:“如此说来,咱大明皇朝的新帝,的确会是个好皇帝。” 听到陆威这话,朱元璋挑了挑眉,面上都不自觉地骄傲了几分:“咱选的,不能差了去咯!” 第156章 显微镜,微观概念的引入 不知是不是错觉。 讲出这话的时候,朱元璋顿时觉得吹到面上的寒风都少了几分冷冽,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嘿!再过些时日,这娃子也要选妃了。也是,十四了,立了业也该考虑成家,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好在身边还有两个姐姐,有朝芳帮他操持着终身大事。” 朱元璋心情愉悦地继续往下看着蒋瓛送到自己手上的情报,看到选妃的消息,面上褶皱仿佛都变平了一些,此刻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仿佛就是一个操心自家孙儿终身大事的普通农民一般,脸上带着朴实的笑意。 不过言语之间。 终究带了几分愧疚之意在其中。 说到底,也是他粗人一个,自己后宫里又有马皇后坐镇,斗也斗不起来,在这方面的意识便差了些。 也差点因此埋没了这么个好苗子。 “哟!那咱得恭喜你了,再往后,都要有重孙子了,嘿嘿嘿嘿!”一旁的陆威唠家常一般,道出了恭贺。 朱元璋面上笑嘻嘻。 却略带一丝遗憾地道:“却抱不到喽。” …… 话分两头。 应天府,乾清宫。 “阿嚏。”朱允熥这边正要在奏疏上落笔批阅,却是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他伸手揉了揉鼻子暗暗吐槽道:“这是谁在背后蛐蛐我?” “哟,怕是天气凉下来了,奴婢这就把炭炉子给您点上去。”候在一旁的马三宝脸色微微一变,道。 朱允熥摆了摆手,伸了个懒腰,打趣道:“这倒不用,朕也并未觉得寒冷,约莫是外面骂朕的人又多了些吧,呵呵。” 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本来就被朝野上下有所诟病,骂名本就已然一大堆了。 再加上前些日子。 他又大张旗鼓地建立了煤运司,丝毫没有对此进行保密或是遮掩,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他花银子挖煤矿的事儿了。 严管上奏疏弹劾,民间百姓物议如沸,骂声自然不小。 不经过处理的煤炭烧起来是什么效果,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自然认为他这一波操作越发荒唐。 这也是朱允熥直接放弃保密的另外一个原因:就算他大张旗鼓进行这件事情,旁人也猜不到他真正的用意。 毕竟谁能想到。 他有办法将这些没用的石头变成无烟煤。 而煤炭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谁也不会将玄机怀疑到这玩意儿本身上去,对他往全国各地运送过去的煤炭进行探究。 这叫“明度陈仓”。 听到朱允熥拿自己打趣,马三宝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愤然之色:“朝臣明白什么?百姓又明白什么?次次都只会冤了陛下一番苦心!” 这几天的时间里,马三宝也是真的既心疼又气愤。 他伺候了朱允熥多年,是看着自家主子从小长到大的,没想到自家主子小时候受委屈,如今当了皇帝还继续受委屈。 倒是朱允熥淡定得一批,还能拿自己打趣。 对于他来说。 这些事情都不是他需要在意的。 要坐得了这个位置,本就当在能屈时屈,能伸时伸,成大事者从来不该为这些小节,一时意气乱了自己的方寸。 况且这本就在他的计算和预料之内,或者说,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这话往后不必再提。”朱允熥提醒道。 随后挑了挑眉,提笔准备将方才要写的批语继续写上去。 “奴婢明白的。” 马三宝应了一声,立刻紧抿了自己的嘴。 朱允熥刚把手底下的奏疏合上,准备打开下一封奏疏之时,门外看守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逵求见陛下。” 朱允熥放下自己手里的朱批御笔。 心中微微一动:“传。” 显微镜有完整且精细的图纸,造起来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技术难度,算时间,几天过去也该造好了。 很快,秦逵就端着手里一个被红色绸布盖住的物件儿,走了进来:“微臣秦逵,参见陛下!!前些日子陛下让微臣铸造之物,请陛下一览。” 他低着头躬身一礼,双手托举着手里的物件。 马三宝立刻上前接下,放在了朱允熥面前的龙书案上。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将上面的红绸布揭开丢在一旁,一个简易的显微镜映入眼帘,上下打量端详了一番,朱允熥点头道:“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毕竟有详细的图纸,样子是跑不掉的。 不过,具体效果到底如何,就需要他把之前磨好的凸透镜分别装在目镜和物镜的位置,对焦之后试验了。 想到这里,他摆了摆手:“你先去殿外候着吧。” 这东西的具体使用暂且涉及不到工部,所以他并没有打算让秦逵明白自己造这东西的用处。 “是,那微臣暂且告退。” 秦逵也没有多问,拱手躬身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见秦逵退出乾清宫。 马三宝也立刻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将之前存放在其中的凸透镜取了出来。 朱允熥给图纸的时候就留了替换镜片的活口,工部的手艺和精细度没得说,朱允熥很快就顺利地将镜片装了上去。 他站起身来。 深吸了一口气。 随意从一支干净毛笔的笔端拔了根笔毛放在载物台上,随后将一只眼睛凑到目镜的位置,开始扭动旋钮调整焦距。 眼前一开始自然是一片模糊。 但随着朱允熥转动调焦的旋钮,一番调试过后,视线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出现了一根被放大约莫一两百倍的毛发组织!!虽然微观程度比之后世还是远远不如,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让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震撼。 朱允熥从开始就明白一个道理。 想要全面发展大明,只靠着他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而且一些细节、专业上的东西,他肯定也没办法想得那么全面。 所以他需要王祯的后人,需要朱橚这样的人。 他要做的不是把后世的东西全部搬运过来,他一个大脑也做不到这样,他能做的,是概念的引入,再让其野蛮生长。 譬如此刻:微观概念的引入。 “来人,去医疗院把周王给朕宣过来!”朱允熥抬起头来,下旨道。 第157章 真正的延寿之法! 医疗院。 此间弥漫着各种淡淡的药材香味,不少民间有名的郎中、大夫都聚集于此。 有人抱着古旧的书籍细细品读钻研,有人拿着晒干的药材端详查看,有人三三两两讨论斟酌着医方的剂量…… 自从上次把研究论文送给朱允熥,还不小心破防在朱允熥面前骂了一句之后,朱橚继续混迹在这些郎中、大夫之间,整理医疗古籍、古方。 同时也过了好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不过好在。 这几天的时间里似乎都无事发生。 「莫非真是我多心了?」 「那陛下耍我这么一通,叫我做了这么多研究最终却根本无法派上用场,单纯的在玩儿我?」 朱橚怔怔出神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药材,眉头紧紧蹙起,心里依旧兀自暗暗琢磨,却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却在此时。 门口出现了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太监。 朱橚认得他——在朱允熥最信任的太监马三宝手底下做事,侍候圣驾,常替朱允熥去紫禁城各宫传旨。 “张公公?”朱橚神色一滞,心脏骤然一跳。 “奴婢见过周王殿下,有陛下口谕。”传旨的张公公细着嗓子道。 朱橚面上保持镇定,心中却不由得微微一沉,同时立刻站起身来,跪地接旨,此间的其他郎中、大夫等人,也是齐刷刷地在身后跪了下来。 “陛下口谕,朕有要事,五叔速来乾清宫一叙。” 口谕不同于书面的圣旨,会更加随意一些,张公公如实将朱允熥的原话道了出来。 “遵旨。”朱橚立刻恭敬地应声道。 随后便被传旨的张公公给扶了起来,面上略显忐忑。 他身后的名医团队之前就是和他一起研究课题的,当然也知道朱橚之前的遭遇以及这几天的忐忑。 随之站起身来之后。 也是面色凝沉地相互交换着目光,其中不乏担忧之色。 他们这群人会聚集到这里,有锦衣玉食的待遇,算是全亏了周王殿下,同时,医者仁心,他们更加看重的,是和周王殿下一起编纂出能造福天下的医书良方,是为名也为心。 难得有这么一位王孙贵胄对医学一道感兴趣,协同、支持他们做这一番事业。 他们自然不愿意朱橚出事。 朱橚迟疑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来个银锭子,悄悄塞到张公公手里,压低声音打探着口风:“敢问张公公,可知陛下有何要事找本王?” 张公公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把银锭子推了回去:“唉!这奴婢可万万不能收,替陛下传旨乃是奴婢分内之事,周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好不容易得了三宝公公的赏识,在乾清宫御前做事,这玩意儿他可不敢收。 一来是乾清宫的待遇赏赐属实不错,但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这种事情被发现了只有一个下场,杖毙! 为着这点贪念。 死在庭杖之下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与自己一条小命,以及在乾清宫长久做事的好处相比,没人会蠢得去贪图这些小利。 “张公公……”朱橚还想要伸手进袖子里掏银子。 却是直接被传旨的张公公给打断了,严词拒绝:“周王殿下您可别再折煞奴婢了,便是您给奴婢逃出来一座银山,可圣意怎是奴婢能随意揣测的?殿下还是随奴婢这边请吧。” 朱橚微微一愣,心中不由暗暗惊诧:「看来他真不是嫌少了……本王这侄儿,管束下人、收服人心的手段当真是有一手啊!乾清宫竟然已经如此密不透风了。」 一念及此,他愈发觉得朱允熥不简单。 却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蹙了蹙眉头,踏前几步,心情忐忑地出了医疗院。 身后诸多医者目送二人离开,纷纷露出担忧的目光。 …… “微臣朱橚,参见陛下。”朱橚故作镇定,礼数周全,同时也暗暗端详着朱允熥的神情和面色。 却见朱允熥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不错,左手负后,右手微微虚抬了一下:“五叔不必多礼。” 如此。 朱橚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试探着询问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有何吩咐?”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确实有事儿,是大事儿!” “微臣洗耳恭听。” 朱橚郑重地道,同时心中也略略好奇起来,首先他的确没有在朱允熥面上看到杀意,甚至略微丝毫的恶意都没有,反而隐隐带着一丝雀跃。 朱允熥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真正的延寿之法!不知五叔是否有兴趣?” 听到朱允熥的话,朱橚当场有些懵逼,愣了片刻才一脸疑惑地问道:“真正的……延寿之法???” 延寿,这是一个从古至今都无解的命题。 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嬴政、驱逐匈奴于北上的汉武帝、开创贞观盛世的唐太宗……多少帝王的执念,多少帝王的求而不得?但从未曾有人成功过。 朱橚对医道一途的钻研不算浅薄,更知“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这个道理。 寿数到了,天要收你,任谁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朱允熥一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凭什么能如此笃定地说,你掌握了延寿之法。 况且你正当少年。 似乎也不必考虑此事吧…… “不错,朕有一法,可解寻常解不了的难症!五叔钻研医道,想必也清楚,很多时候,一场疫病可毁一村、一城,一场伤风便可夺人性命,五叔是否知其真正缘由?”朱允熥问道。 朱橚思索了片刻。 轻叹了一口气:“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这种无可奈何的场面,他见过太多。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从这方面引导他。 毕竟微观概念、微生物、细菌、病毒的存在,不真正见识过是很难想到的,是完全无形的。 “五叔可知,这天地之间,有如你我、如狮虎、如鹰禽这一类可动之物具有生命,有如树木花草一类不可动之物具有生命之外,还有其他存在?”朱允熥换了个角度问道。 第158章 先给你一点小小的震撼 “其他存在……?” 朱橚越来越懵逼了,完全猜不透朱允熥到底想要向他传达什么,细细一想朱允熥问他的这一番话,他摇了摇头:“人、禽兽、草木……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当无其他生灵活物。” 想不通,便只能顺着朱允熥的话回答。 朱允熥却淡淡一笑:“五叔错了。” “错了?”朱橚蹙起眉头,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并无问题。 “你上前来。”朱允熥朝朱橚招了招手,道。 要引入,甚至解释围观的概念,自然是要先给自己这位五叔一点小小的震撼。 “这……是否不太妥当?” 朱橚没敢贸然上前,即便面前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是他的侄儿,可他更是天子、是国君,况且对方本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会不会是坑? “朕有旨,你上前来。”朱允熥面色严肃地道。 “是,陛下。”朱橚只能拱手一礼,紧张忐忑地朝朱允熥的方向走了过去,在书案面前停了下来。 这时候,朱橚才注意到。 龙书案上。 除了摆放着还没批完的奏疏,笔墨纸砚等物之外,还摆放着一架奇形怪状,他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这东西的旁边,放着一杯水、一小撮土壤。 显然,这些都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但朱橚心中防备,并没有贸然发话或是询问什么,而是面上保持平静地等待着朱允熥发话。 却见朱允熥指着桌上的水杯、土壤问道:“五叔,你看这是什么?” 朱橚如实回答:“一杯水,一撮土。” “那五叔看看,这水和土,它干净吗?”朱允熥继续问。 “干净的。”朱橚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却见朱允熥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在水杯里蘸了些水,放在那一架奇奇怪怪的东西下方一处小台子上,接着又将眼睛靠了过去,旋动着那架东西上的一个旋钮。 一番旋转调试过后。 朱允熥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朱橚道:“五叔过来看看,这滴水它现在还干净吗?” “这……”朱橚更慌了。 让他上前也就罢了,还让他站到龙书案后面的位置——龙书案后面坐着的,当是皇帝…… 当然,他立刻就被朱允熥打断了:“叫你过来就过来。是不是还要朕写一道圣旨,恕你无罪才行?” 朱橚心中暗道:「那感情好……」 不过朱允熥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也不敢接茬,只能给自己定了定心,硬着头皮逃过书案走到了朱允熥的旁边。 “和朕一样,对着这里看看。”朱允熥往左让了一步。 “呃,是……”朱橚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却也只能照做,尝试着和朱允熥一样将眼睛凑近最上方的筒状物顶端。 这一看。 立刻就吸引住了他的心神。 只见视线之中,有没见过的长条小虫在动,有一些细小的黑点等等…… 朱橚一惊,挪开眼睛对着这架东西上上下下一看。 方才见到的场景却又消失了,在这器物的下方只有些微的水渍而已,而再把眼睛凑到筒状物的上方去看,便又是之前的场景了……简直玄奇! “这是怎么回事?”朱橚一脸惊奇地道。 朱允熥没有说话。 把显微镜下面的水渍拿掉。 又换了一些干净土壤放在之前放水渍的地方,和之前一样操作,就用旋钮进行了一番调整。 然后才再次让出位置道:“五叔再看。” 朱橚不明所以,心中虽然忐忑却也好奇,迟疑了片刻后便再次将眼睛凑上去一看。 这一次,视线之中的景象变成了一堆“小沙砾”,以及在沙砾之间蠕动的小虫子。 他在观察的同时,朱允熥则出手将物镜下方的土壤左右动了动,在朱橚的视线里,沙砾、小虫子也随之移动着。 朱橚抬起头来。 一脸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弯下去看了看那干净的土壤,又站直来看了看目镜成像呈现出来的场景,又和朱允熥那般,观察的同时自己动了动土壤,如此往复观察…… 最后终于算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微臣看到的……是这一撮土壤??” 朱允熥站在旁边,背负双手,一脸平静淡然的样子看着他道:“正是!你之前见到的场景,则是那一滴水,如何?” 朱橚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无比惊叹地道:“玄奇!简直太玄奇了!除去人、禽兽、草木之外,这天地之间当真存在其他的生灵!” “这便是所谓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吗……” 朱允熥挑了挑眉:“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用学术性的话来说,这叫做微观世界。” “你手里摸着的这个器物,名字叫做‘显微镜’,它的工作原理,是将东西放大,看看这玩意儿你会更好理解。” 说罢,朱允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普通的凸透镜,随手丢给了朱橚。 朱橚立刻将其接住。 看到凸透镜的时候先是微微惊诧了一下:“这是……琉璃,这么大一块,晶莹剔透,无杂无色的琉璃……” 这也不怪他,这个时代玻璃是个稀罕物件。 “对着这块琉璃到处看看。”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提醒道。 想到自己现在是在朱允熥这个皇帝面前,朱橚心中即便对于这块纯净的琉璃感到惊诧,也只能收起所有的心思,照着朱允熥所说的话去做。 拿着手里的凸透镜左右看看。 这一看立刻发现了问题——放大了,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自己的手,书案上的纹路……在这块纯净剔透的琉璃后面,全部都被放大了! “看出了什么?”朱允熥问道。 “这块琉璃能将所有东西放大。”朱橚老实回答道。 “这显微镜的作用和你手里的琉璃差不多,也是把东西放大,只是经过了朕的特殊设计和处理,放大倍数比你手里这块琉璃不可同日而语。”朱允熥解释道。 朱橚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所以微臣方才见到的场景,乃是那滴水、那一撮土壤放大之后所见。” 朱允熥淡笑着点了点头:“那咱们现在再来谈,微生物、疫病、伤寒,与延寿之法。” 第159章 未知的种子,特别的花 “微……微生物?疫病、伤寒,与延寿之法……” 朱橚有些出神地看着龙书案上的“显微镜”,若有所思地呢喃重复了一句,心中细细咂摸着这句话的意味。 虽然依旧没咂摸出个所以然来。 可心中却隐隐有种直觉:自己或许要接触什么不得了的概念与事物了!看似天方夜谭的“延寿之法”,自己这个侄儿好像真要说出个一二道理一般! 一念及此。 一颗心脏都愈发跳得快了起来。 “陛下请讲!”朱橚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映射出好奇、渴望、激动……等种种情绪,一扫之前的谨慎之态,就等着朱允熥继续往下讲。 朱允熥挑了挑眉,缓缓开口道:“这天地之间,除了动物、植物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类具有生命的东西,由于这种东西极其微小,所以叫做「微生物」。” “是方才微臣用显微镜在水中和土壤中看到的小虫子?”朱橚目光发亮的看着朱允熥,好奇地问道。 朱允熥摇了摇头:“那还算不上真正的微生物,只能算是体型偏小一些、肉眼难以发现的动物罢了,毕竟朕这台显微镜的放大倍数,估摸着最高也就两百来倍的样子,还不足以观测到真正的微生物。” 微生物的直径通常在零点几到几微米的范围之内,他展示给朱橚看,主要是起到一个引入微观概念的作用,种下一颗种子,让中医来开启这方面的研究和探索。 现代常有中医西医之争。 但在朱允熥看来,二者各有优劣,各有对方所不能及之处,譬如中医不得不承认西医方法见效快,西医也不得不承认一些靠仪器都检查不出来的东西,中医体系却能管用。 不过中医真正的传承,到现代算是丢失了大半。 西医则大行其道。 让这个时代这些真正精通中医传承的顶尖医者,接触到微观概念,会不会如同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种下一颗未知的种子,开出来一朵特别的花? 退一步讲。 就算开不出来这朵特别的花。 最多也就是在大明皇朝发展出来另外一套体系,二者相互弥补,这同样能将大明的医疗条件与技术提升一个档次——换而言之,提升大明百姓整体寿命。 无论是哪种结果。 都不亏。 “两百来倍?还不足以看到!?”朱橚并不知道朱允熥此刻心中所想,只是听到这个解释,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朱允熥点了点头:“不错。但你既然看到过显微镜下的情形,想必能接受微生物的概念了。” 朱橚也点头肯定道:“既然可以放大两百倍看到微臣之前看不到的小虫子,那若是能有放大更多倍数的显微镜,看到陛下口中所说的「微生物」又何尝不可能?” 这话说完。 朱橚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陛下方才的举动……仿佛一直在向我证明!证明“微生物”的存在!」 想到这里。 朱橚心中不由暗暗一惊。 他被宣召到应天府也有些时日了,并非对朱允熥一无所知,朱允熥这个皇帝当得如何且不作评价,但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说一不二的狠人。 质疑他者杀,不尊他者杀,怀有异心者杀。 「如今却耐着性子向我证明着什么……可见他对我的确不存在什么杀心,而是真的要用我!」 思索间。 耳边再次传来朱允熥的声音。 “那就好说了。” “方才我们聊到过,若起疫症,可祸及一村、一城、乃至一府一省,若是伤风、身体受伤,身体便可能就此腐败,一蹶不振至死,五叔想必听过、见过不少。”朱允熥道。 朱橚茫然地点了点头:“见过,无力回天。” 朱允熥继续道:“现在有了微观、微生物的概念,五叔便可想一想,那些微小到完全不可见的微生物透过口鼻、伤口侵入肌体之内,人看不到又无法拔除,进而其可以持续侵害肌体,最终导致身体腐败凋零……那些看似无理的症状,是否便有了可以解释的合理因由?” 听到朱允熥说完这一番话,朱橚已然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一双眸子圆瞪。 不等他反应过来什么。 朱允熥便继续解释起来: “健康的人接触伤寒之人,有时甚至只需见面不必接触,也可能因此而感染伤寒,便是因为这些对人体有害的微生物如灰尘一般,在虚空中从一人身上漂浮到另一人身上。” “这个道理,小至伤寒,大至瘟疫都同理,或者说,导致瘟疫病症的微生物比普通的微生物更容易转移,所以效果如狼似虎,无可抵挡。” “用现有医学理论上的说法来对应的话。” “你们叫病人过了病气给人,感染疫症者散发出疫气。” 朱允熥先以微观概念解释了一遍,随后又找了中医之中对应的类似说法进行类比。 当朱允熥话音落下不再继续说话。 整个乾清宫顿时陷入了一阵死寂,朱橚感觉旁的一切声音仿佛都在远离自己,几乎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 好半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有道理!” 说完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面露惊慌之色:“那虚空之中……看似清净澄明,也和土壤、清水之中一样,存在这些微生物?” 一下子,他顿时感觉哪儿哪儿都是看不见的虫子,哪儿哪儿都不安全,说完直接屏住了呼吸。 却见朱允熥十分淡定地笑了笑:“五叔悟性甚高,不过也不必如此杞人忧天,微生物也分为对身体有害者和对身体无害者,若是处处都不安全,人类岂非早就不存在了?” 朱橚也立刻反应过来。 放下了掩住口鼻的衣袖,尴尬地笑了笑:“嘿嘿,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现在,概念引入得差不多了。 朱允熥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道:“在知其所以然的情况下,若是能寻到方法对付这些有害微生物,伤寒、无解之症、疫症……是否便可迎刃而解,敢问五叔,不知这……是否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第160章 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敢问五叔,不知这……是否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当朱允熥把话题拉回了真正的主题上,他最后一句话落在朱橚的耳朵里,顿时如同一颗惊雷炸响! 朱橚微微愣住了片刻。 随后面上露出狂喜、跃跃欲试之色,激动的叹道:“若是能轻易治好伤寒、伤口腐败、乃至如狼似虎的瘟疫……可称之为延寿之法!” 他不得不承认。 从头到尾,一切说法都是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他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和缺陷。 他研究医道已经有些年头了。 深知大部分时候,病人最普遍的死法就是伤寒发热无治。 而每每发了瘟疫,更是大片大片的人死去。 若是此法可行。 如何算不得延寿?? 这所谓的延寿之法,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仙丹妙药,寻仙问道的说法,而是切切实实地从根本出发,从治好每一个病人出发,实现一种“普遍性延寿”! “这便是朕成立医疗院,把你从开封宣到应天府来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朕要你带领医疗院,研究此道!”朱允熥说出了他真正的安排。 朱橚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 随后退了几步从龙书案上绕了出来,站回了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拱手深躬一礼,无比郑重地道:“微臣,领旨!愿为陛下效绵薄之力!” “若是此法可行……当造福天下万民!陛下圣明!!”朱橚几乎是发自内心肺腑地,高高朗声道。 是的!! 允熥当为明君!! 他是真有法子,让大明皇朝所有百姓,有增长寿命的机会!而且在切切实实地为此筹谋。 反而是自己。 竟然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个人之身为念,防备着、猜忌着,只当自己这个侄儿容不下自己这个叔叔。 而以此来看,朱允熥之前让自己研究的课题……若是能完成“延寿”这一壮举,日后何尝会没有机会发表实践? 这从来就不是什么阴谋阳谋。 而是陛下在给天下臣民谋算罢了! 大明皇朝有如此君父,如何不能兴盛繁荣,成就盛世? 「我真该死啊!」 此刻,朱橚抬眸看了一眼朱允熥,心中顿时只剩下一阵浓厚的愧疚之意。 见朱橚面上的郑重和心悦诚服,朱允熥一颗心也微微一定,摆了摆手道:“这台显微镜,你便直接带回医疗院去,暂且先用着便是,虽然目前放大倍数还不太够,但也可用于初步的观察和微观体系的建立。” “这……” 朱橚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意外之色,能够将物体放大两百余倍的珍贵器物,就这么直接给他了? 不过他现在也算是知道了朱允熥真正的心思与用意,知道朱允熥并不是在挖坑什么的,便也不再推辞,拱手一礼:“微臣谢陛下赏赐!” 他万万没想到。 朱允熥不仅没有打他的主意,反而如此信任他,心中的愧疚之意顿时又多了一分。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朱允熥刚才的说辞,有些好奇地试探着询问道:“陛下方才说的是,「目前」放大倍数不够,意思是否是……这放大倍数还能再加?甚至微臣有可能可以亲眼观察到陛下所说的「微生物」?” 是的,他听朱允熥说的是,目前!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都不由变得粗重了几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着一抹期待。 若是能真正看到那些微生物,研究对付之法自然也能事半功倍——这是旷世未有的青史留名之成就!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从技术上来说,你会有机会看到的,而且,朕还略知一些对付这些微生物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理论上来说。 光学显微镜最大的倍数可以达到两千倍。 只是由于分辨率的原因,目镜一般只能在十五倍以下,要达到这种倍数,就得在物镜的放大倍数上做努力了。 好在第一个凸透镜磨出来之后,凸透镜就算是有模板了。 往后大不了抓些人,照着他的模型专门给他磨玻璃便是,就是以这个时代人的知识水平,讲解光的折射这些原理可能费劲了一些罢了,但想必也都能克服。 听到朱允熥的肯定答复。 朱橚顿时激动得一张脸都有些微微发红起来:“若能看得到那些虚无缥缈之物,必是大有裨益!陛下能造出此物,当真可谓是天纵奇才!微臣敬服!” 这一句话,三分恭维,七分真意。 他也是发自内心觉得,能得出什么微生物的结论,而且居然还能造出来显微镜这种东西证实、观察……如何称不上天纵奇才!? 而这种东西被一个有行动力、有决断力的帝王发现、创造,更是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的福分! “真正将此事施行下去,还得需要五叔和医疗院诸多名医出力才是。”朱允熥摸了摸鼻子,道,这段时间听旁人骂他骂多了,突然听到好话都有点不太习惯了。 “那微臣……”朱橚刚想请旨告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转而开口道:“陛下既有忧国忧民之心,有一事,微臣想斗胆提一提。” 朱允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何事?” 朱橚沉吟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是最近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煤运司」之事。” 他记得之前自己兴冲冲来给朱允熥送论文的时候,朱允熥说过发表论文的两个前提:百姓少死人,寿命提升。 原本他都觉得是天方夜谭,今日才知道,朱允熥是认真的,寿命的课题看似有了解法,朱橚便想到了另外一点:少死人。如此便自然而然想到了朱允熥最近做的事情。 现在他对朱允熥疑窦全消,算是和朱允熥交了心,心中更是已经真真正正把自己这个侄儿当做了大明的君父。 这才本着真心,来跟朱允熥提一提此事。 “呵,”听到朱橚的话,朱允熥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五叔若是要说此事的话,那便不必再说了。车轱辘话,朕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五叔,退吧。” 第161章 朱橚恍然,其中另有玄机! “五叔,退吧。” “你管得有些太宽了。” 朱允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话音落下的同时。 已然直接将龙书案上的水杯、土壤等杂物推到了一旁,随手从案上拿起一封奏疏打开,自顾自地阅览起来。 显然丝毫没有要继续再听他说一个字的意思。 明明不过在安静地看着奏疏,俊秀的面庞之中甚至还能看得出一抹稚嫩之色。 却是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朱橚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去,暗暗有些懊悔自己开了那个口。 方才所见所闻太过新奇,又算是得了朱允熥的重托与信任,一时竟有些忘了形。 看着龙书案上那个神色淡漠批阅奏疏的少年,他这才骤然想起,这个少年纵然是自己的侄儿,是与自己畅论微观之人,但在所有这些属性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帝王! 心狠,威势极重! 现在对方的确没有要动自己,反而有要重用自己的意思。 可若是自己哪一日有了僭越的意思。 朱橚一点都不怀疑。 自己这个侄儿能立马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顿了顿,朱橚才道:“是微臣莽撞了,微臣告退。” 不过他刚退了几步。 便听到朱允熥提醒他的声音:“五叔,显微镜忘了,还有,此事除了相关人等,朕不想被旁人知晓。” 朱橚心头一跳。 有些慌张地上前接过马三宝送来的显微镜,应了一声,这才有些心事重重地退出了乾清宫。 朱允熥在手中的奏疏上批下了【已阅】,将其合起。 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门口朱橚消失的位置,满意地淡淡一笑:“看来朕这位五叔,很知趣。” 马三宝一边收拾着龙书案上的杂物,一边细声附和道:“陛下是天子,威势强盛,学识广博,能知常人所不知之事,见常人所不敢想之物,何人敢不敬服?” 听马三宝恭维起此事,朱允熥随手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枚凸透镜,若有所思地随口问道:“让你去狱中提的那些犯人都是什么情况?” 正如朱橚渴望的那样。 朱允熥也想再得到更加精密和倍数更高的显微镜。 索性他已经有了凸透镜的模板,这玩意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不再是没有概念的空中楼阁了,接下来只要有人能理解玻璃、折射率、焦距……这些相关的原理,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可以继续磨出更大的倍数。 此事也就不用朱允熥再操心了。 老朱治朝严厉,狱中除了寻常作奸犯科的百姓,不缺朝中那些学识不错的高官。 “回陛下。” “奴婢提了二十个重罪之人,将陛下那一套理论给他们传阅钻研,能理解陛下之意的,有两个人。”马三宝回道。 对此,朱允熥并无多少意外,毕竟这个时代被称之为“有学识”的人学的主要还是儒家那一套东西,能迅速接受理解物理、算学的并不会那么多。 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秘密看管起来让这两个人磨玻璃,其他的,处理掉。人手不够再多找些囚犯试试就是。”他需要保密。 这就是为什么找囚犯的原因。 纵然他有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但他还不至于只因对方见过不能说的东西,就把一个无辜的人处决掉。 把此事交托出去之后。 朱允熥便不以为意地继续批阅奏折起来。 …… 另外一边。 朱橚端着被红绸布盖住的显微镜走过长街,心中来来回回想着之前在乾清宫发生的事情。 「把此事交代给本王之时,他的确十分的郑重,也很认真,不像是在给本王挖什么坑,况且他若对本王存有半分疑心,根本不至于把如此精密重要之物交给本王,耐心证明解释什么。」 「显然他的立足点只会是为了百姓。」 「显微镜……微观概念……」 「他是如何发现的,又是如何能制造出这等精密物件?」 「他很聪明,比一般人都要聪明许多,为何会在“煤运司”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心中夹杂着激动、雀跃、兴奋的情绪,以及一肚子的疑惑和百思不得其解,一路回到了医疗院,朱橚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医疗院之内。 诸多民间的大夫、医者一边处理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时不时还要面色担忧地朝医疗院大门伸长脖子看上两眼。 他们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对周王殿下不利,最差的情况,周王殿下说不定都回不来了。 如今这位陛下,虽比不得先帝的喜怒无常和杀性重。 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 也不少。 而周王殿下身份敏感…… 好在,千盼万盼,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周王殿下!” “殿下您回来了!” “殿下!” “……”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纷纷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迎了上去,接着便发现,周王殿下手里还端着一个被红绸布盖着的物件。 “殿下,这是何物?”有人好奇地问道。 朱橚为人比较随和,常和他们混迹在一处,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拘谨和规矩。 被人问起手上的东西。 朱橚面上立刻露出激动和兴奋之意,如同一个孩童和人分享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般,道:“此物,或许能让天……” 不过才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他没忘记朱允熥的叮嘱:此事不可被无关人等知晓。 想到这里,他立刻改了口:“朝野皆知陛下喜好些特别的玩意儿,此次宣召本王,竟是赐给了本王一玩乐之物。” 说完,他故作一副苦笑模样。 然后不动声色地朝医疗院之内走去:“都随本王过来。”除去医疗院中的宫人仆婢,这些名医都是他的智囊团队,既然要钻研朱允熥提到的微观概念,这些人自然都属于相关之人。 刚走出去两步。 朱橚却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又骤然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本王明白了!这其中有玄机!这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第162章 医疗院封闭,北平来客 “玄机?” “周王殿下,什么玄机?”跟在朱橚身后的诸多医者顿时一头雾水,不知道朱橚在说什么,纷纷疑惑问道。 朱橚收起自己脸上的神情摇了摇头:“没什么。” 旁人自然不知。 他所说的玄机,其实是他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他觉得,朱允熥能发现这所谓的微观概念,能造出来显微镜这种精细物件,自是一个不得了的聪明人,不该在所谓的“煤运司”的事情上犯糊涂。 但这个糊涂,朱允熥就是犯了,而且犯得很坚决! 他一直想不通。 直到刚才,他为了遵圣旨,不把手里显微镜的真相泄露出去,于是编了个说法,说这是陛下赐予的一件“玩物”…… 这才猛然惊觉。 「凡事,所见所闻并非一定是背后的真相!」 就如他手里的显微镜,明明是为了天下百姓而造出来的东西,甚至很可能是一件旷古烁今的功劳,可落在那些丫鬟仆婢眼里,就变成了自己口中的“玩物”。 「陛下并不想自己的心思为人所知。」 由此,朱橚恍然想明白了这一点,随之而来的瞬间,更有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既然显微镜一事如此,那“煤运司”何尝不能是如此?或许煤矿、煤运司本就是陛下营造出来的一层障眼法?又或许这煤矿、煤运司之中藏着本王想不到的玄机?」 「以煤矿为燃料的不可行性那些言官肯定已然和陛下揉开了掰碎了讲了无数遍,以陛下的心思和睿智,一意孤行犯糊涂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那么……」 「若是再想大胆一点……」 「其他的事情,当着父皇灵前玩弄名贵花草?沉迷于烧纸陶瓷?工部、工业司那些奇技淫巧的玩意?是否也是如此?」 有时候,想通一些事情只需要一个契机。 此刻,朱橚脑海之中顿时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无数大胆的猜测和想法,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些想法显得有些荒唐,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些偏向于相信这些荒唐的猜测。 “殿下?” “周王殿下?” “殿下您怎么了?没事儿吧?” 怔怔出神之间,朱橚感觉仿佛有一些熟悉的声音,以担忧的语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一会儿,这些声音才随着他渐渐收回发散的思绪,变得更加响亮、清晰和真实。 朱橚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无妨,本王并无大碍,诸位先生不必担忧。” 他强行压下有些澎湃的情绪。 故作镇定地道:“都随本王先进去吧。” 随后还郑重其事地对着医疗院之内所有的丫鬟仆婢下令道:“吩咐下去,本王和诸位先生要闭关钻研,此后医疗院暂且封闭,拒绝一切外客,本王与诸位先生也不再外出,你们只需负责好每日的膳食,其余时候不可接近。” 朱橚知道。 自己心中的那些猜测,一个字都不可以与外人道。 若是朱允熥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便说明他有着极深的城府和心计,此事事关重大自己必须慎重对待。 即便是自己多想,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朱允熥并不喜欢忤逆和质疑他的人。 无论考虑上述二者中的任何一点。 朱允熥吩咐了此事保密。 他朱橚都该做出一副应有的态度来回应,来表明立场。 “是,周王殿下。”院中的宫人仆婢纷纷应声答是。 “闭关?” “这……” 至于他身后的名医们,则显得有些懵逼:这事儿之前也妹商量过啊?到底啥情况? 不过众人也都看到了朱橚面上的郑重之意。 没有多说什么,均是沉默着,窸窸窣窣地跟着朱橚进了医疗院之内。 眼见着朱橚直接关上了医疗院的大门,十分郑重地将手中那“万物”放在了桌面上,双眼微眯,极其郑重且认真地道:“给诸位先生介绍一下,此物,名为显微镜!” …… 与此同时。 在南直隶的熙熙攘攘、进进出出之间,无人注意到,有一名不胖不瘦,国字脸,身着灰色僧袍、风尘仆仆的游方和尚进入了南直隶的地界。 这和尚来了南直隶,却并未入应天府。 而是去了应天京郊的一处红墙白瓦的庙宇之中。 和尚找庙。 自是天经地义的。 进了庙中,这游方和尚得了接待,在庙中一处禅房之中暂且安置了下来,与庙中的僧人和尚谦虚地谈论佛法。 “这位可是静如大师?听闻大师佛法高深,久闻大师之名,今日竟得缘相见,实在是小僧的造化了。”这游方和尚看似随意地与庙中一名身着袈裟的僧人问候道。 身着袈裟的僧人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眉目之间平静如水,颇为谦逊地行了个佛礼,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小僧有一物。详情大师略参详一二。”和尚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掏出一物。 “愿闻其详。”静如和尚淡笑着道。 然而,当细细一看那游方和尚手中之物的时候,静如和尚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小师父是从北平来的?” 游方和尚手中之物。 乃是一枚玉坠。 这玉坠静如和尚见过,在自家王爷手中见到过。 朱元璋曾当过和尚,自然敬佛。 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诸皇子、藩王进京奔丧,朱元璋便让他们各自挑了一名僧人跟随,名为“主录僧”。 道衍和尚便是朱棣的主录僧。 而这静如和尚,便是跟随在周王朱橚身边的主录僧,此番随朱橚应召进京,然朱橚大多时候都待在皇宫里,他也就暂且在京郊外的佛寺栖身,敲经念佛。 静如和尚见对方手里出现了和周王殿下一模一样的玉坠,又知对方是从远方而来,自然立刻猜出了对方的来历。 “静如大师眼力高深,贫僧正是自北平而来。” “先帝骤然驾崩,新旧交替格局动荡,我们王爷却在此时听闻周王殿下被单独召进了应天府,心中担忧。”国字脸游方和尚表明身份,解释道。 第163章 拿捏人心,大明可还有日后? “哦?心中担忧?” “不知燕王殿下心中在担忧什么?”不知是不是静如和尚没有理解他话中之意,还是什么,听游方和尚这般说,他却只是不急不缓地问道。 游方和尚略略蹙了蹙眉。 再次左右四顾看了一圈,此处空旷不可藏人,旁边亦无任何旁人,游方和尚这才下眼睑微微一颤:“静如大师便莫要与小僧玩笑了罢,大师当初与家师同为皇家主录僧候选之人,曾彻夜秉烛,畅谈佛法,家师曾言,大师乃是极聪慧之人。”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单手立掌微微躬身一礼,道:“道衍大师佛法高深,贫僧心中敬服,但言及其他,贫僧便一窍不通了。” 他没有直接点明。 却表示了拒绝。 显然他并非听不懂这游方和尚的意思,甚至连对方问候周王的话里,藏着的另一层深意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确与道衍和尚有些交情,二人相互之间都有了解。这也是道衍为什么敢走他这条线的原因——旁人想不到、隐秘、自然而然、且安全可信。 对此,游方和尚似乎早有预料,面上并无一丝懊恼之色。 而是挑了挑眉道:“那便先不谈此事,不知静如大师对南直隶如今的境况作何感想?” 静如和尚单手立掌,迎风而站,没有说话。 游方和尚顿了顿,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便是小僧在北平,也曾听闻一二,新帝登基过后,屡屡荒唐无度,便是当着先帝灵前都敢肆意胡闹,又好钻研些奇技淫巧之物……实在无明主之相。” “如今方入深秋,算不得极寒。” “可到了冬日该如何是好?朝廷的银子全花费在了玩乐之上,到时候可有银钱赈灾?” “静如大师乃是高僧,心中不怀慈悲吗?” 说话的同时,游方和尚一直在凝神盯着静如和尚,看到对方始终平静的眸子终是闪烁了一下,嘴角噙起一抹弧度,心中则是微微一定:「果然还是师父料事如神。」 不待静如和尚多说些什么。 他便继续趁热打铁道: “若只是这些便也罢了,可小僧一路走来,在这南直隶一带行走防止,当今陛下建立的那个什么‘工业司’,不仅钻研奇技淫巧之术,更是占了一座皇家庄苑,又大肆搜刮野外、山岭之中的诸多草木藤条……” “如今南直隶的百姓怨声载道。” “静如大师也曾云游四方,当知道冬日天寒,百姓取暖的方式便是提前囤些野外的草木藤条,燃其取热而已,即便如此,每年冬日里冻毙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然而,新帝为了自己玩乐,把百姓这一条路都给掘了,静如大师以为,大明皇朝还有日后吗?” 游方和尚压着自己的声音,说话之时却又不免激愤。 眼看着静如和尚面上的神色都变得不再平静,心中更是落定了几分。 他记得师父和他说过:静如大师虽是个一心修佛、不理外物之人,心中却常怀我佛慈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必定会愿意做这个传话之人。 而到了南直隶之后。 他才发现。 大明这位新帝又出了骚操作——跟百姓抢柴火…… 若只是所谓的“玩物丧志”这一条罪名便也罢了,至少那些错处暂且还落不到百姓的头上去,反应最激烈的无非是朝廷中那些清流、言官。 可这件事情不一样啊。 它实实在在地落到了百姓头上去:让百姓活不下去! 有此一条罪名,无论是对于现在说服静如大师,还是往远了说的大事筹谋,都会是莫大的催动和助力! 说完这一番话,就连这游方和尚心中自己都不由一阵激动澎湃:「看来,此乃天助师父!」 「燕王殿下大业可成,师父大业可成!」 能跟在姚广孝身边游走斡旋,这游方和尚自然只能算是半个和尚,朱棣功成便是道衍和尚功成。 他作为道衍和尚身边近徒。 前途自然远大。 想到这些,心中又如何能不激动? “燕王殿下想让贫僧做什么?”静如和尚低垂着眸子问道,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悲悯之意。 同时心中也不得不承认:道衍和尚的确擅长拿捏人心。 游方和尚目光微微一亮。 面露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恭维了一句:“静如大师果然如师父一般,有我佛慈悲心肠。” 对此,静如和尚不置可否。 反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可他是佛陀,也是猛虎。” 游方和尚微微一笑,道:“家师也不过不忍见天下百姓受难,静如大师难道不是?不过,此番是不会让大师为难的,只需大师给周王殿下传封信便可。” 静如和尚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便只送上一封信,日后莫要再找贫僧了。” 他和道衍和尚不一样。 他是一名真正的僧人,从来无意于参与到这其中的尔虞我诈之间。只是,若是可以,他只愿天下无灾无难。 道衍和尚也把这一点拿捏得很准。 知道他不会做更多的事情,但让他这个主录僧去见一见自己侍奉的亲王,顺手送上一封信传递些情报,既隐秘又安全。 “那就劳烦静如大师了。” 游方和尚面上带着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封,递给了静如和尚。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端详了对方一眼。 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句:“贪嗔痴恨……便是入了佛门,也难清净啊……”说罢便接过游方和尚手里的信封放入怀中,不急不缓地朝庙门的方向而去。 游方和尚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笑着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什么贪嗔痴恨,最终还不是化为烟雾尘土?” …… 静如和尚这一去。 便直到下午才重新回到庙中。 游方和尚再次借故“谈论佛法”,单独约见了静如和尚,面色之中带着一丝雀跃:“大师,可有回信?” 然而,静如和尚却摇了摇头…… 第164章 卧槽!乾清宫炸了!?单基火药 游方和尚面色微微一变:“大师这是何意?” 静如和尚原模原样地将对方交给他的那封信,递了回去:“周王殿下今日上午便下了令,与诸位名医在医疗院闭关钻研医道,编纂医书,不见外客,贫僧并未见到周王殿下。” 游方和尚眉头紧紧一蹙:“闭关?” “编纂医书需要什么闭关?需要什么不见外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他瞬间察觉到了此事之中的不同寻常。 思索了片刻。 他才压低声音,犹疑地道:“莫非是当今陛下?先把周王殿下宣召入了应天府,紧接着便是……” 紧接着便是软禁? 再挑个错处削藩? 但他的神情之中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可是师父不是说……淮西勋贵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绝不会贸然削藩才对么?齐王那个蠢货是自己送上去的,可周王殿下向来为人本分,并无错处……」 他没想到的是。 自家师父居然失算了!这不应该啊! 静如和尚摇了摇头:“这贫僧便不甚清楚了……只是周王殿下这边,是无法了。” “我得赶紧回一趟北平了。”游方和尚面上露出忐忑之意,沉吟了片刻,神色急切地道。 静如和尚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游方和尚有些敷衍地回了一个佛礼,旋即抽身而去。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静如和尚似有深意地喃喃道:“或许,这何尝不是天意?道衍,你的慧根原要比任何人都要深的,为何执着于此?” …… 应天府京郊寺庙里上演的这一出,朱允熥的确没有得到消息,毕竟他锦衣卫也不是三头六臂、无孔不入的。 谁能想得到。 一个不起眼的游方和尚会是来刺探情报的? 况且对方的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 不过。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 就在第二天。 紫禁城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打破了其中的肃穆与平静:“砰——” “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声音,好像是从乾清宫传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 “完了完了!过去看看!赶紧过去看看!” “……” 随着这一道声音响起,整个紫禁城顿时都变得混乱了起来,无数宫人仆婢人人自危。 然而。 就在紫禁城因此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乾清宫之内,朱允熥站在后院看着远处一座冒着烟雾的偏房面上带着满是成就感的笑容:“成了!” 站在一旁的马三宝则是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担忧地道:“陛下……您,您这又是在做什么?这也太危险了!您可是天子,是万金之躯!万不可有丝毫的闪失啊!”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侧耳听了听外面慌乱地声音,立刻交代马三宝道:“去外面平一平动静,便只说朕这是在炼丹,方才把炉鼎练炸了,让他们不要一惊一乍。” 马三宝有些迟疑地道:“那……这……” 朱允熥立刻不容置喙地下令道:“这是圣旨,去。” 马三宝只得照做。 朱允熥则是伸了个懒腰,随后蹲下身来看了看长势茂密的番薯叶,面带笑容地道:“单基火药总算也捣鼓成功了,接下来就等你们长起来喽。” 没错,刚刚一声爆炸。 正是朱允熥的实验成果。 登基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忙活其他的事情,毕竟摆在眼前的就是马上就要来临的冬天,他不得不优先应对。 现在七七八八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各处矿场在洗煤、往各省、府的煤运点运送无烟煤,水力纺纱机稳定产出供应丝线给工部,工部那边则负责织布,番薯藤算起来也已经种下去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没出大岔子。 朱允熥自然就腾出了手来做其他的事情。 火药! 当然,这种东西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朱允熥绝对不会拿来对付自己人,即便日后他和藩王、甚至是一些淮西勋贵闹起来,若是用到这种东西,伤的是大明的根本。 这玩意儿当然得外用。 虽说大明皇朝如今军事实力强横,有诸多戍边藩王镇守三道防线,也有蓝玉等全明星阵容的大将,可是中原之地广阔富庶,北境残元的残余势力,海上倭寇、云南、吐蕃…… 大明建朝二十五年以来。 大大小小的战事从来就没停歇过。 朱允熥想做的事情太多,不仅仅只是要度过今年的冬天而已,可这需要大明皇朝内部的强盛和发展,而欲要攘内必先安外,想要大力发展大明的民生经济,大明就不能处于一个随时可能出现大小战役的处境之下。 想要达成这个条件。 那就得先把周边那些妖魔鬼怪先打服再说。 以大明当前的军事实力,老朱干了二十五年都没能完全做到这一点,在军事这一方面,朱允熥不会自大地认为凭借手里同样的兵力、战力可以做得比老朱更好。 也好在。 他有另外的路。 火药其实早就被发明出来了。 最早的火药,是用硝酸钾、硫磺、碳按照一定的比例搭配制成的传统火药,也可以称之为黑火药,只可惜,中国这边的科技树点歪了,净想着拿火药当鞭炮放。 到了如今这个时期,火药的配方上还是没有多大的进步,连单基火药都还没有。 单基火药,也可以称之为硝化棉火药。 其制作原理,便是用棉花经过硝酸浸泡,进行硝化,然后用乙醇(酒精)溶解,就达成了干燥硬化,此为单基火药。 较之普通的黑火药。 威力大大提升。 朱允熥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那被炸了一间的乾清宫,嘴角噙起一抹淡笑:“既然初步实验成功了,接下来,就可以大规模制作了……” “大规模制作,得找些懂化学的家伙来……”朱允熥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毕竟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少量制作是没问题的,批量制作就没时间也没精力了。 略微思索片刻,他便目光一亮:“那朕就多炼炼丹吧!” 第165章 三酸两碱,开启化工基础! 朱允熥思索之间。 外面的惊慌、恐惧、吵闹……已经被马三宝渐渐平息了下去,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乾清宫那间还在冒着烟的偏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 “陛下,都办妥当了。”马三宝回到后院,回话道。 朱允熥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让翰林院的去给朕拟一道圣旨,朕要召集天下方士为朕炼丹!能炼出“仙丹”者,朕有重赏。这是明面上一道。” “除此之外,让宋忠去翻翻朝廷的名册,那些不应召的,比较出名的修道、修玄之人,暗地里查查他们炼丹不炼丹,给朕整理出个名单来,朕作为备用。” 朱允熥向来是一个想到什么就立刻去做的人看,既然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自然立刻就要布置下去。 在他之前的筹划之中。 发展化工行业就在计划之列,只不过这个时代的大明,生存、生活这种基础都还没办法完全得到保障,朱允熥自然只能先把这方面的念头放一放,先把基础保障到。 做人,本就应该走一步看十步。 尤其是站在他这个位置和高度,又不打算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守成之君,那就得走一步看百步。想当上地球村村长,就得有配得上这个位置的眼光、格局、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实力和威慑力,或者说,拳头! 化工行业涉及面极广。 国防、石油、纺织、冶金、食品……等等诸多方面都各有侧重、各有用途,别说只靠着朱允熥一个人,就是几个、十几个人的方士也是肯定不够用的。 前期可以以利诱惑之。 但人手不够的时候,那可能就得靠他派人主动去逮的。 至于这强扭的瓜甜不甜。 朱允熥觉得,你一个捣鼓炼丹的,化学元素周期表香不香?得知这个世界的本质,得知各种基础元素的基础形制、用途,相互之间的转化、置换、氧化还原……等诸多精确认知和手段你敢不感兴趣? 告诉你你炼丹炼了一辈子为了求长生,结果不过是吞服各种重金属反而变成短命鬼,你世界崩塌不崩塌? 作为一个理科高材生。 朱允熥虽然不知道那些一克天价的不稳定稀有元素怎么提炼,具体做什么用途。 但他所学到的、掌握的基础化学知识,完全足够他在这个时代的方士眼中,成为“古希腊掌管化学的神”。 而大部分的化工应用,其实也并不会涉及到那些不稳定的稀有元素,甚至大部分在初中、高中的课本内容、习题里都涵盖到了,足够他开启这个时代的化工基础了。 譬如提供大量生产威力更大的单基火药的基础材料:硝酸等等。譬如等民生情况稍微稳定一些之后,开展义务教育及扫盲活动需要用到的,大量高品质纸张制作材料:烧碱(氢氧化钠)。 这是最重要的一层。 而另外一层,便是再往后、高深的内容。 那就得和微观概念一样了,由他进行概念的引入和基础的建立,再靠着这个时代的人的智慧和脑子,不断研究实验,让其野蛮生长! 所以这化学相关的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是,陛下!” 马三宝下意识应声道。 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反复看了看朱允熥以及刚刚发生过爆炸、现在还在冒烟的屋子,一时失语。 不是?又来?炼丹这不就是个对外掩饰动静的说头么?自家主子还真要火急火燎地大规模开始炼丹了? 当然,马三宝也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尿性。 知道自家主子的每一步安排和谋划,必然都有他的深意在其中,只是陛下见识之深远并非常人可以猜测量度罢了。 所以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 随后就躬身一礼,缓缓往后退去办事去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冒烟的屋子,暂且也没有理会,毕竟火药这玩意儿太危险了,得先放一放等该反应的反应完全了再说,活出第二世,他惜命得很。 顿了顿。 他也离开了后院,回到了前殿龙书案之后坐了下来。 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提笔在桌上的宣纸上写画起来。 先是按照元素周期表纵横交错地画出了格子,随后用朱批御笔在这些格子上各自填上了其对应的化学元素:【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完整的化学元素周期表虽然写不出来。 但靠前的那些是没问题的,而且化学元素具有周期性规律,即便是有些记不起来的也不打紧。 反正靠前那些已经完全足够他现在用了。 此外。 就是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下化工应用的基础材料: 【三酸:盐酸、硝酸、硫酸……】 【两碱:烧碱、纯碱……】 一些盐虽然也是很重要的,不过化学上的盐,都是金属离子或铵根离子与酸根离子结合的化合物。 只要三酸两碱搞出来了,什么盐都不是问题。 …… 三天后。 一则圣旨召告天下,并迅速发往全国各地进行公示:朝廷招募炼丹师,可炼出仙丹者重赏! 圣旨一经发布,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应天府。 凉国公府。 自从两旬之前第一版报纸发布之后。 以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一党已然形成了一种在报纸发布之日在凉国公府聚会的习惯了。 一来是相互交流朝廷情势。 二来也是他们现在春风得意,也喜欢聚在一起玩乐。 第一版报纸发行的时候曾有传言说,朝廷初步拟定的发行周期是七日一版,但似乎最终因为各种技术原因,定在了每十日一版,是为旬报。 包括首发的一期,之前已经有两期了。 算日子,今日该是第三期报纸发行了,蓝玉、常升、朱寿、张翼、张温……等诸多淮西勋贵已然齐聚一堂。 此时,一名小厮走了进来。 众人立刻停下了嘻嘻哈哈的玩闹声音,一脸关切地问道:“如何?这第三期报纸买来了没?” “这一次报纸发售时间比前两次好像要早了些?”有人察觉不对劲,疑惑道。 第166章 骑虎难下的阳谋,又搞炼丹了? “是早些。” “比以往提前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哈哈哈哈哈!让咱看看这次又是谁上了报纸啊。”有人看着走进来的小厮一脸期待地搓着手。 此话一出,其他人面上也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笑容来。 “上上次是凉国公,上次是鹤庆候……这次是不是该轮到本侯了?快快快!快些把报纸拿上来。” “你咋知道是你,说不定是咱呐!” “……” 众人嘻嘻哈哈地争论起来。 他们期待着报纸的发行,不仅仅是什么了解朝廷局势,了解朱允熥这小祖宗又给他们出了些啥难题,很大一部分原因还在于这一点——这份报纸在给他洗名声! 第一次是蓝玉那篇【凉国公与我娘二三事】的文章,原本他们也没太在意,只当朱允熥是拿他这个舅爷皮了一下。 而朱允熥这“皮一下”,反而让蓝玉爽了一波,在应天府得了些名声。 可第二期又有一篇类似报道。 自此,鹤庆候张翼被街头巷尾论道了好一段时间,据说这段时间张翼别的事情不干,一天天的光抬头挺胸地在应天府到处乱逛,尤其喜欢出入各大菜馆酒楼,十分神气。 如此一波下来。 自然就让这群人对这第三期的报纸十分期待了起来。 现在他们这群人轻轻松松,在朝堂上趾高气扬,连当朝陛下都对他们礼敬三分,手里头又颇为富余,春风得意,这种时候再有人帮他们把名声刷起来,那简直不要太舒坦。 一个人不管其内里秉性如何,谁不喜欢好名声? 人生在世。 求的无非就是那几样:权、名、财、色…… 其他的,他们都有了,唯独这个“名”,从前他们没想过要,为利而不要名,毕竟世上哪儿有双全法? 现在好处得了、利益得了,还能落得个好名声——完美! 当然。 这也是朱允熥在每一期报纸上都要给这群人留上一个版面的原因——温水煮青蛙,一方面是显示自己对他们的重视和上心,实际上则是把他们高高挂起来。 从前这群人为什么没脸没皮?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兵痞子,乱世干仗抢东砸西的事儿没少干过,自然没有过什么好名声,反正名和利总得得一个吧?乱搞起来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但若是朱允熥把他们的名声从地上捡了起来…… 真到了揭下面具见真章的时候。这群人撕破脸的时候总还要想一想,这一层名,他们还要不要? 人嘛。 永远都是想要既要又要。 只不过身处其中的时候,很少人会去深思其中的道理,正如这群淮西勋贵现在的状态,他们只会认为:得了好处还给我们洗白?还有这种好事儿?这大侄子是真能处啊!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早就陷入其中了。 这是朱允熥顺手下出来的一步闲棋:让淮西勋贵骑虎难下的阳谋——没人会拒绝名利。 当然,名只是一层诱惑,是其一。 其二,则是实力上的威慑:手中的兵力,以及即将发展出来的火药,让他们有个忌惮。 接着才能是最后一步:全球资源那么丰富,等朱允熥把基础打下来,把控制权完全拿到了自己的手里,分他们一些利自然不是问题,也不担心他们膨胀,反噬到朱允熥自身。 当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将淮西勋贵围拢起来,这群人就会是最好用的刀,而朱允熥手里则握着这柄刀的刀鞘。 毕竟如果可以的话。 朱允熥还是更愿意使用这柄刀,而不是折断它。 于是在朱允熥这一步闲棋的操作下,此刻,诸多淮西勋贵一脸期待地等着小厮把第三期报纸给他们送过来。 然而。 那小厮的回话却让他们有些大失所望:“回禀各位国公、侯爷……报知暂时还没有开始发售,是陛下发布了一道旨意,说要广纳天下方士、玄士,让他们为陛下炼制仙丹,小的抄录了一份,请各位国公、侯爷阅览。” 发圣旨和发报纸这个时间差。 是朱允熥有意为之的。 经过前两期的发行之后,报纸的效果和反响很好,毕竟里面的内容老少皆宜、雅俗共赏,各类人群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也就造成了很大的期待值。 利用报纸发行之前的这一份期待值。 这时候发个圣旨。 宣传效果就是最好的,比先发布圣旨再登上报纸效果还要好上许多。 听到这小厮的回话。 众人面上的笑意皆是微微一滞,纷纷蹙起眉头来:“招募方士?炼制仙丹?” “不是……陛下他怎么又开始要炼丹了?” “陛下这年纪轻轻的,炼丹做什么?” “不知道,前些日子陛下在乾清宫好像就在捣鼓炼丹的事情,听说还把炼丹路子给炸了,陛下这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想一出是一出。”有人提起了几天前的爆炸事件。 反应过来之后,有人面上已经开始露出了一丝愁容。 炼丹这事儿说起来简单。 可若是搞起来,需要耗费的银钱却是一点少不得的,毕竟各种炼丹材料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这对于他们来说倒是没什么。 但放在朝堂上,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可以想见,绝对要引起轩然大波,又到言官青史留名的主场了…… 以往这种事情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不一样。 有人则是已经见怪不怪,微微惊讶了一下就拿出了一颗平常心对待:“陛下不搞出来点儿什么事情才不正常呐,准备准备了,明日早朝又有得忙活咯!” 旁边之人也是一脸无所畏惧地摊了摊手,十分平静地道:“嘿!咱待会儿回去得让人再囤些菊花茶去。” 在场这些人之中。 大部分人已经对朱允熥这些“骚操作”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是琉璃又是给他们洗白的,名利双收,陛下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随着众人这么一番说道。 其他人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了这个消息:“诸位,共勉!” 说话间。 另外一个小厮也揣着一份报纸走了进来:“老爷,诸位侯爷,报纸买到了!” 第167章 局中之人,意外 见小厮拿着报纸小跑着进来。 众人立刻就把之前的话题抛诸脑后,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小厮手上拿着的报纸上,有些人甚至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毕竟。 听旁人说自己好话的事情。 谁不乐意? 很快,几份报纸便被分发到了他们手上,识字的立刻摊开在其中寻找着相关的版面,心情激动得跟等着开奖似的。 “炼丹,招募方士有重赏……” “小说版块,「郭靖一箭射双雕得高人指点武艺」……罢了罢了,这一章稍后再看。” “……” “有了!在这儿!” 众人的目光迅速在报纸版面上逡巡着,很快就找到了,立刻便有人公布了本期获奖名单:“《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竟然是你老小子先上了报纸!” “不是我不是我,嗐呀!” “等下一期吧,下一期总该轮到咱来上一上了!” “……” 许多人顿时露出失落可惜的神色来。 不过。 几家欢喜几家愁。 已然有些须发皆白的景川侯曹震此刻却是骄傲地站起身来,满是皱着的老脸上弥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嘿嘿嘿嘿!居然是老夫,你们也不要气馁,说不定下一期就上咯,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群淮西勋贵之中,他的年龄资历是能排到靠前的,毕竟他是在朱元璋刚起兵的时期就追随着的人了。 不过此刻。 曹震却颇有一丝傲然之意。 他们这群人出身低,起于微末,身上都有些差不多的毛病,基本都没什么好名声,曹震也没想到,临了到老了,还有机会捡起自己这张老脸。 “哎呀各位,老夫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紧急的要事需要处理,不能和你们再聊了,今日恐怕也不能在凉国公府用饭了,失陪失陪。”只见曹震直接将手里的报纸一甩,笑哈哈地编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说完,礼貌性地和众人抱了个拳,转身便朝门外的方向离去,昂首挺胸,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没了人影儿。 众人先是有些愕然地看着曹震消失的背影。 随后才反应过来,一脸无奈地摇头吐槽道:“假的!什么家中有事?这老小子跑这么快,一准儿是溜到什么酒楼、客栈里去显摆去了!” “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啊。” “哈哈哈哈!” “鹤庆候你翻什么白眼?这事儿你不是干过的嘛。” “……” 对于景川侯曹震的这一波操作,众人略带一丝羡慕地吐槽起来,同时已经开始暗暗期待起来下一期的开奖名单了。 人越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对于这群淮西勋贵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好名声,就是从天而降的大好处。 嘻嘻哈哈之间。 并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局中之人。 …… 再说曹震这边。 正如众人猜测的那样,好不容易中奖了,他当然不可能跑回家去,否则那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在应天府大街上溜达了一大圈。 最后,曹震钻进了附近最大的一间酒楼之中。 今日。 酒楼的生意格外火爆。 每一期报纸的发行都会引发整个应天府百姓的热议,有人担心自己抢不到当期的报纸,有人则想着打听交流情况,自然早早就在这种场所占了位置。 此刻。 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手里拿着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念道:“接下来咱们说说本期连载的话本内容:《射雕英雄传》第三章,「郭靖一箭射双雕得高人指点武艺」!” “好!!!”整个酒楼之中的观众顿时沸腾起来。 万事万物都是随着时间不断发展进步的,小说,或者说话本子这一方面的内容也同样如此。 想要提升报纸的订阅粘性,内容上自然得下功夫。 考虑到思维差异、对新概念接受程度等,朱允熥最终选择了不那么离谱玄幻,在后世国民度又高的武侠小说题材。 当然,朱允熥的脑子是没强大到能默写小说的程度。 但他看过小说看过剧。 大致人物和剧情总是说得出来的。 而朝廷的翰林院里什么货色最多?——饱读诗书的废物们——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找他们干。 如此就有了碾压这个时代话本子的连载小说了。 听到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本期小说连载内容,曹震一脸期待地搓着手钻进了人群之中:“嘿嘿,讲完这一篇可就到老夫那一篇了。” 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 就在他钻进人群的时候,此间另外一处,一身月牙白绸布衫的少年脸色微微变了变:“出来溜达溜达,居然和曹震进了同一家酒楼了?看他这期待得意的样子,我这一波操作效果还是不错的。” 少年在心中暗暗呢喃了一句,然后便随意转身躲进了身后一间包厢里——旁人不知道他是谁,曹震知道啊。 酒楼之人没人知道,自己或许已经和当朝新帝擦肩而过。 不错,少年自然就是朱允熥了,今日招募方士的圣旨发布,同时还有第三期报纸发售,他临时起意微服私访出来逛逛,自然不想被熟人看到。 好在看台上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十分精彩。 而曹震的注意力自然都放在了他身上,等着说书先生说起与自己相关的那一部分。 所以曹震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朱允熥。 不过。 令朱允熥有些意外的是。 他又听到了一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此处包间已经被包圆了一个月,你如何还擅闯进来?弄得方才我都没听清楚郭靖他师父的名字,快些退出去。” 朱允熥在宫外可没什么熟人。 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袭月牙白轮罗裙,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正忙着在手中的报纸上找着什么,大概是她错过的“郭靖的师父的名字”——不是余缈又是谁? 对方似乎还没发现自己。 朱允熥呵呵一笑,不急不缓地道:“是江南七怪,还有全真教的道长马钰。” 第168章 极限拉扯,掉马甲了?? 听到这个熟悉且温润的声音。 余缈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才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 “佟昀?你终于出现啦!”俏嫩好看的小脸蛋上笑得眉眼弯弯,夹杂着欣喜和意外之色,一双眸子亮得宛如星辰。 朱允熥倒是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情绪。 只是举目四顾了一圈,挑了挑眉,心中暗道:「这位置将整个酒楼一览无余,刚好白嫖!」 他是临时起意出门的,没有让人提前安排,虽然以他的身份权势想要搞到好位置轻而易举,但无论如何都会惊动人,这并非他的本意。 现在多少算是有人瞌睡了送枕头来了。 当然,他面上自然不会如此表露,只是淡淡一笑道:“刚好,我今日临时起意而来,看来倒是能蹭到个座了。” 闻言,余缈目光闪烁了一下,略带一丝失意地抿了抿嘴唇,道:“是……临时起意啊。” 朱允熥点了点头:“是啊,倒是巧。” 说着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透过窗口朝外面的看台、人群之间看过去。 余缈面上故作平静地应声道:“是巧,上次我还说要请回你吃饭呢,刚好!” 与此同时。 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着他皴了皴琼鼻,撇了撇嘴。 「哼!枉我还把这包厢订了一个月,结果你早把我忘了?若不是刚好闯了进来怕是已然想不起我来了?」 「简直是太过分了!」 「不等你了,往后我徐妙锦绝不等你了!」 徐妙锦有些愤愤不平地在心中暗暗把朱允熥给骂了一顿。 上次一别。 她一时疏忽,只知道朱允熥的名字,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徐妙锦也想着,既然如此便也罢了,可是鬼使神差之下,她却还是回到了这座酒楼,在这个视线最好的包厢订了一个月,人倒是等到了,结果却是被气了不轻。 看到旁边的朱允熥一直盯着外面看,徐妙锦一下子更来气了,一张小脸蛋都有些鼓鼓的。 朱允熥这边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是出来访查情况的,目光和注意力自然全部都在外面的百姓,以及偶遇的景川侯曹震身上。 至于徐妙锦那种小心思。 从来就不在朱允熥的考虑范围之内,除了当日误以为这小丫头也是个穿越者多上了几分心思之外,他也的确没有过多在意过一个在宫外偶遇的小丫头了,甚至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与他手头上的其他事情相比,一个小丫头片子,即便稍微聪明一些,也不那么值得他在意。 不多时。 在酒楼客人的嘈杂喝彩和议论声之中。 这一期的小说连载内容来到了尾声,剧情停在江南七怪发现另外有人教导郭靖内功,让他突飞猛进这里,戛然而止。 “欲知后事如何,请静待第四期报纸发布,咱们下回分解!”惊堂木一想,人群之中传来哗然一片,所有人都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脸色愤愤。 “这……这就没有了?” “教导郭靖内功的那个道长到底是谁?他不是坏人吧?” “居然停在这儿,太过分了!” “……” 不少人甚至有些激愤地喷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徐妙锦才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佟昀,我怎么记得你刚刚说……郭靖的师父是江南七怪和全真教的道长马钰?” “这一期的连载内容里只说了那是一位神秘的道长,可并未说那道长是何出身,姓甚名谁,你怎么会知道?”徐妙锦有些意犹未尽的同时,立刻对朱允熥产生了质疑。 朱允熥回过头来。 他摸了摸鼻子,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尴尬之色:完犊子,对剧情太熟悉了,忘了今天的连载内容最后是个坑。 徐妙锦很聪明。 立刻就蹙起眉头对着朱允熥上下打量起来。 若有所思地道:“这份报纸是朝廷新建的传媒司负责敲定内容,听说具体的内容是传媒司联合翰林院的人撰写的,你怎么会知道后面还没有发布过的内容?你和朝廷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 徐妙锦的目光微微一亮,压低声音趁热打铁问道:“说说看,你是哪家的公子王孙?你这名字……该不会是假的吧?达官勋贵之中,好像没有姓佟的。既然我都猜到了,你便告诉我真名呗,我不告诉旁人。” 在她心里。 如果有机会的话,自然想要知道这个“佟昀”到底出身何处,身份如何,若再想相见也不至于需要他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一个不确定,以及主持提到的…… 闻言,朱允熥心中暗暗一惊。 一时只觉得这小丫头过分敏锐和聪明了些。 但与此同时。 他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凛,反客为主,反而对着徐妙锦双眼微微一眯,质疑道:“嗯?你对朝廷的事情这么清楚,连报纸要经过朝廷哪些衙门你都知道,你也是哪家的千金吧?姓余……达官勋贵之中好像也没有姓余的……” “该不会你的名字是假假的,便以为旁人的名字就是假的吧?嗯?”朱允熥也对着徐妙锦一通质疑。 接着又如余缈一样反问道:“既然我都猜到了,你便告诉我真名呗,我一个字都不告诉旁人。” 虽然也是情急之下的脱身之策。 但这些质疑却也都是不无道理,如此细细思索下来,这个“余缈”多半也不是什么真的,毕竟朱允熥之前并没有查到她的具体底细。 虽然朱允熥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但如此一番询问质疑。 的确也把矛头从他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徐妙锦身上,把这个“余缈”给一下子唬住了——徐妙锦约莫是被戳中了心中所想,一张俏脸微微有些发红,面上露出一抹羞窘之态。 看到对方这反应,朱允熥心中也已然有了七八分的确定:给的的确不是什么真名字。 “看来,你真的在骗我啊,你不叫余缈,唉……真是令人伤心,枉我还觉得你我相谈甚欢,相互投缘。”朱允熥摇了摇头,先发制人地吐槽道。 第169章 逃婚出走?吃瓜吃自己头上了 “没……我……” “我不是……我没有……” 被朱允熥这么一说,徐妙锦下意识便有点紧张起来,面上一副着急的样子,慌乱地想说点什么解释。但显然又似乎碍于什么,总是欲言又止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 诚然。 徐妙锦不想面前的少年对自己有所误会。 毕竟,一个能让他鬼使神差在这座酒楼里等了十几天才等到的人,她怎么会希望对方误会自己? 对方甚至还说什么“相谈甚欢”、“相互投缘”这种话。 更是让徐妙锦一下子有些方寸大乱。 只是她却知道,现在徐辉祖正在到处找她,等着把她送进宫里去给昏君选妃。徐妙锦当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姓名。 两相为难之下。 徐妙锦又气又急,一张粉嫩的小脸蛋又憋红了不少。 朱允熥自然察觉不到这一番少女心思,只当自己拿捏住了这小丫头,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戏谑笑意,吃瓜之心大起,有些恶趣味地趁热打铁道:“不说?那要不我挨个儿去问问,谁家的千金一天到晚喜欢往外跑去。” 问出这话,朱允熥原本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之间又不甚通透。 而另外一边。 徐妙锦就更着急了:“不……不能问……” 要是这个佟昀真的挨个儿跑去问了,前脚问到魏国公府去,后脚大哥闻着味儿就找上自己了,到时候把自己送进宫嫁给那个昏君,自己一辈子都完蛋了! 况且…… 想到这里,徐妙锦悄悄抬眸看了朱允熥一眼。 心中更是一阵心烦意乱。 “不能问……所以你这是承认了?”朱允熥淡笑着戳穿道,如果对方不是什么达官勋贵之家,自己问或者不问,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好所谓的,急了,和承认没区别。 徐妙锦本就聪明。 知道自己一时乱了方寸漏洞百出,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撇了撇嘴,有些丧气地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你说对了好吧。” 顿了顿,又蹙起秀眉对着朱允熥央求道:“不过……你可千万别再去乱问啦。” 说到这里,她一双大眼睛左右一转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家里给我许了婚,和我许婚的家伙是个大混蛋,我不能被家里找回去的。我的苦衷可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害我。”说完,小丫头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朱允熥呵呵一笑道:“原来是逃婚出走……我就说谁家的千金没事会在外面乱晃,什么大混蛋让你……” 话说到一半他就戛然而止,脸色也微微一滞。 达官勋贵之家,逃婚出走…… 不是,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对味儿——朱允熥感觉自己脑子里仿佛闪过了一根白线,心中立刻一阵恍然。 淦!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特么的魏国公徐辉祖家那个妹妹,前阵子刚跟宫里报了病假,说什么有可能无法参加选妃…… 本来说生病便生病吧,请太医也好、民间民医也好,治就是了,结果徐辉祖却在这当口儿还给他递了奏疏申请回京探病,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些…… 原本朱允熥心里也就稍微奇怪了一下。 现在细细想来。 不会是自家妹妹跑路了,此事又事关新帝选妃、事关徐家的荣华和权势,徐辉祖这个举动就合理了! 「这丫头之前提到过的,情况不太好的两位姐姐……嗯,那个一身才华却年纪轻轻就嫁人生好几个孩子的,可不就是徐达的大女儿徐妙云么?在应天府还有个“女诸生”的雅称,嫁给了自己的四叔,燕王朱棣!」 「历史上,徐妙云的确短命,四十来岁,永乐五年就嘎了,身体亏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时候的确可能出现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了。」 「还有尼姑庵,也对上了。」 「历史上朱棣这老小子和徐妙锦也算是情深意笃的少年夫妻,中年丧妻的jud把目光盯上了自己的小姨子,就是这个徐妙锦,而徐妙锦也挺有个性,不乐意,直接给拒绝了,还直接出家当尼姑去了……」 当朱允熥咯噔一下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其他各种蛛丝马迹般的线索立刻就涌入了朱允熥的脑海之中,所有线索全部吻合,全部对得上。 几乎在一瞬间,朱允熥就抓住了这个余缈的身份——已故中山王徐达第三女,当今魏国公徐辉祖之妹,徐妙锦! 「余缈,徐妙锦……名字也大差不差。」 「难怪这小丫头能谈经论史,一股子聪明机灵劲儿。」 徐家的家风能培养出徐妙云这样的“女诸生”,徐妙锦作为其妹,纵然没有那么响亮的名声,想必也差不了。 做得出拒绝永乐大帝当尼姑的事儿,逃个婚在她身上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稀奇。 “你怎么啦?”见朱允熥居然没有继续往下逼问质疑,悄悄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觉得朱允熥的脸色有些奇怪。 朱允熥回过神来,摇着头苦笑了一下,心中有些尴尬地暗道:「那个“大混蛋”,想必就是我这个昏君了。没想到魏国公家的妹妹不是生病,是逃婚,我这名声差到了恁地步?」 当然,明面上他还是发挥自己的演技,若无其事地找了个借口解释道:“没什么,此事你既然有苦衷,我自然不该继续再追问下去,我便只当你是余缈就是。”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继续问下去显然没有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了,一来尴尬,二来他也不想把自己聊爆。 徐妙锦没多说什么,看着朱允熥的目光却微微一亮。 她知道,自己旁边的少年看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能在云淡风轻之间逼得你无路可逃。 若是对方不肯放过。 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当一根绷紧的弦放松下来之后,徐妙锦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了下来,顿时有种“吵架没发挥好”的无力感。 骤然惊觉,一番折腾下来,自己的底细快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最让她在意的,对方的情况和身份背景,她却依旧一无所知…… 第170章 把徐妙锦忽悠瘸了 想到这里。 徐妙锦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我的事情你可算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你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一点呢!” “你不叫佟昀,叫什么?我骗你了是没错,可是你也骗我了诶,总不能说,你也是逃婚出来的吧?” 朱允熥心头微微一跳。 他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格外敏锐,立刻就把事情捋过来了。 不过比演技。 这小丫头还是太嫩了。 朱允熥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不改色地道:“当然不是,我这名字不是假的,是真的。” 徐妙锦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允熥细细端详了片刻。 蹙眉质疑道:“不可能,朝中的达官勋贵之中,没有姓佟的!而且,你方才明明还说什么,你要去找那些达官勋贵挨个儿问一问,看谁家小姐喜欢往外跑呢!” 朱允熥淡定地端起茶杯,缓缓抿了口茶,实际上则是在心中转了转念头。 随后便开始瞎鸡儿胡扯了起来:“谁跟你说我就出身当朝达官勋贵之家了?说要去达官勋贵家挨个儿问的事情,是我诈你呢!” 嗯,说起来这话也不算胡扯,他的确不是达官勋贵之后。 “你诈我……你……”徐妙锦顿时气得蹙起了秀眉,面上露出一抹愠怒和懊悔。 不过很快她便摇了摇头:“不对,若说你不是什么勋贵,可是你怎么解释你能提前就知道了连载小说的下一期内容?现在可没人知道教郭靖内功的那位道长是全真教的马钰道长。” 朱允熥略微顿住了一下,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小丫头抓得住细节,逻辑还清晰,属实有点难忽悠啊。 不过他朱允熥是谁? 拼演技谁能比? 于是立刻又开始胡扯了起来:“哦,这个啊,那是我家上头有人,我们家就是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宫里现在事情一大堆,有些东西得和宫外的商人有来往,而且我们家我在锦衣卫衙门里也有亲戚,关系多,搞到了下一期的小说稿子。” 说完,朱允熥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出去乱说哈。” 徐妙锦蹙眉细细思索了一番,大概是没找到什么破绽。 毕竟当朝新帝又是建立什么工业司、传媒司,又是搞什么医疗院、煤运司什么的…… 和宫外的商人有来往也在情理之中。 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报纸又是新帝一手操办搞出来的,这么多关系联结,搞到下一期报纸的内容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你……是商人?”徐妙锦一番思索没发现朱允熥话里的破绽之后,却立刻发现了另外一处盲点。 朱允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头道:“正是。” 一时之间,徐妙锦面上仅存的质疑没了,好奇没了,思虑也没了,只剩下一阵失意之态,有些出神地道:“你是商人?你怎么能是商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在大明皇朝,士农工商……这是无可逾越的阶级之差,若是她跑回去和自己的大哥说,自己真正看重之人,竟然出自商贾之家……大哥大概要觉得,自己是脑子坏掉了。 堂堂中山王之后,魏国公之妹…… 若与商贾之子相合,只怕整个魏国公府都要被人嘲笑。 “商人……怎么了?”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还穿着绸布衫?先帝可在大明律里明文规定,商人只可着粗布麻衣,不可着绫罗绸缎。”徐妙锦抱着些小心思吐槽道,只盼着这是假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我不说又没人知道。” 顿了顿才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微微一怔,他方才随便满嘴跑火车地胡乱编造,一下子倒是忘了这茬儿了——这个时代商人虽然挣钱,可是地位被压得极低,是被人看不起的。 终归他也不是完全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这种差距和细节,难免忽略。 徐妙锦出身最显赫的勋贵之家。 知道这事儿反应难免会有些过度,也在情理之中。 “嘿,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又上场了。”朱允熥岔开了话题道,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想法。 跟这个时代的人讲人人平等?笑话呢。 看台上。 说书先生拿起报纸继续讲了起来:“接下来咱们看这一篇,《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 朱允熥透过传呼下意识看了一眼凑在人群之中的景川侯曹震,只见他挺直了自己已经有些佝偻的背,抬头挺胸,一脸傲然之色,旁边还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在他旁边说了些什么,让曹真一时身板挺得更直了。 见此情形。 朱允熥面上也露出一抹淡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温水煮青蛙的操作,效果还挺不错的,名利名利,谁还不想有名又有利呢? 不过与此同时。 徐妙锦刚才的反应,确实提醒了朱允熥一个问题:大明的税收问题! 古代大多都是重农税,轻商税,以显示对商人的贬低。 只是实际上,商人赚地最多,捞钱最狠,这其中本有着最有利可图的空间。 「虽然我能批量制造玻璃,换取大批钱财。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只能作为前期换取启动资金的手段,毕竟市场上玻璃多了,就不值钱了,而且淮西勋贵那边还有影响。」 「这段时间我搞钱太简单了,一时竟没想起来。」 「终究还是要将大明的税制完善起来。让整个大明的经济运转、国库收支自成一套体系才是正解。」 朱允熥以手肘撑着桌子,手背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闹哄哄的人群,脑海中转过一阵阵念头,已然陷入沉思。 朱允熥以为徐妙锦是嫌弃他的身份。 却不知。 身后的徐妙锦一时失意。 已然没什么心思继续再多说什么,朱允熥看着外面的哄闹,而她的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只觉得心中像是缠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整个包厢顿时变得格外安静下来。 只有外面的说书声、吵闹声,乱哄哄地透过窗户往里面涌入进来,令人莫名烦乱。 第171章 直接贴脸开大?这不合适吧? 见朱允熥只看着外面,徐妙锦忍不住气鼓鼓地瞪着朱允熥,在心中暗暗骂道: 「喂!我出身达官勋贵之家,你出身商贾之家,你竟也如此毫无反应?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波澜的么?」 「还那么有兴趣和心思听什么说书的!」 其实,相比于二人的身份悬殊,徐妙锦心中更在意这点。 说她是气愤,不如说她心中更多的是失落和懊恼——对方似乎并不甚在意。 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丝毫目光,连攀一攀自己这个达官勋贵家的小姐,实现实现阶级跨越这种龌龊心思都没有…… 徐妙锦对着朱允熥轻哼了一声,心中故作洒脱地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你听说书,我也听便是,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的呢!哼!」 她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也集中到外面看台上去,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刚好讲完了景川侯曹震那篇文章。 引起酒楼之中的客人一阵阵议论声音,不明真相的人已经被这篇文章带跑偏了,说着什么误会了景川侯,什么景川侯是从建朝之前便跟随先帝的老将云云…… 不过,旁人不知道这些淮西勋贵的事儿,徐妙锦出身于最大的开国勋贵之一,自然听得出,这篇文章理抓小放大,讲一小半,藏一大半儿。 她肚子里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窝火和憋屈,此时又想到,这种颠倒黑白的文章,都是当朝那个昏君捣鼓出来迷惑人心的。 一时恨极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 要不是因为那个昏君。 自己今日怎会如此尴尬? 于是当即愤愤骂道:“只挑了好的讲,不好的事这文章里是一句不提,简直有失偏颇!一味玩物丧志、还要迷惑这些无知百姓,为了讨好那些淮西武将,把黑的说成白的,果然昏君就是昏君!” 朱允熥虽然看着外面。 可实际上并未注意说书先生在讲什么,更多的是因为刚刚被徐妙锦一番歧视,骤然想起来大明国朝农税、商税等各种税制的大问题。 以大明皇朝当前的税制,肯定是没有长远发展前途的。 改制,是一定需要的——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雍正的摊丁入亩……亦或是更进一步? 只是这其中牵扯涉及的方面又太多太杂,该从何开始,循序渐进还是一步到位?又要如何顶住各方利益团体的反抗和阻碍?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朱允熥一时想得出了神。 此时听到这“昏君”二字,朱允熥这才有些愕然地回过神来,便看到徐妙锦像是个炸了的小地雷一般,疯狂地在怼着自贴脸开大。 “一天一个花样,一天一个浪费钱的玩法。” “玩弄什么花花草草、陶瓷这便也罢了,临近要入冬的时候了,让工部强制所有织造坊给给织布换零件停了工,又与百姓抢冬日过冬的柴火!” “百姓的柴火给工业司那等奇技淫巧的部门抢了去还不算,又拿百姓的血汗钱,搞什么挖煤,什么煤运司……他是天潢贵胄不知道这煤炭不好,朝堂百官肯定也提醒过他了,可这昏君还是一意孤行!” “现下更离谱了,又开始招方士搞炼丹去了。” “如此下去,日后说不得就是个上比夏桀商纣,下比汉成帝汉灵帝隋炀帝的大昏君!昏君!昏君!” 徐妙锦约莫是找到了个情绪发泄的口子了,逮住朱允熥就是一顿吐槽、一顿怒骂。 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不过冷静下来过后。 徐妙锦又觉得,自己个人的情绪倒是也牵扯不到那昏君身上去,毕竟佟昀这个混蛋不在意她是佟昀这个混蛋的事情,他和佟昀之间的身份落差,更不关昏君的事儿。 当然,无缘无故骂人这件事情造成的心理负担不过占据了片刻时间,徐妙锦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释然:「嗯……虽然我的事情和那昏君没关系,不过我说的也是事实嘛,骂他这一顿也不算冤了他。」 而当她稍微冷静些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旁边一个有些奇怪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已然回过头来的佟昀。 不知为何,徐妙锦觉得佟昀的目光之中,多少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色彩。 呃…… 这脸上的色彩能不复杂嘛…… 「这小丫头完全是在对我贴脸开大,不是,你直接当着当事人的面儿这么骂,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朱允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依旧默默腹诽道。 对于朱允熥来说,这所谓的骂名、污水早早已经沾了一身,倒是也见怪不怪了。 尤其那天他整顿了一番锦衣卫,让锦衣卫不敢再对他有所润色和保留,只传递最真实的消息,同时又让锦衣卫不必因此扰乱民间找人治罪,民间百姓的物议如沸和谩骂的消息,就常日保持在「99+」的状态。 只是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贴脸,倒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了,朱允熥难免有些愕然。 这时候,徐妙锦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俏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呃……那个啥,我就是听说书先生讲刚刚那篇文章,一时有感而发,这才没忍住,我平时……一般不这样,嘿嘿。” 徐妙锦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试图缓解尴尬。 虽然被贴脸了。 不过朱允熥也并不多么在意,这些话,他从应天府的街头走到巷尾,都能断断续续地听一路。 “呃,什么文章?”朱允熥也有些尴尬地问道,他刚刚并没有在听,整个人是一种出神沉思的状态,他也不明白这小丫为啥突然炸了,然后开始骂他了…… “景川侯那一篇啊,你刚刚不也在听吗?明明是颠倒黑白,抓小放大的文章,却诓住了许多无知百姓。”徐妙锦道。 “哦,这篇啊,我刚刚在想事,没认真听。”朱允熥有些恍然地挑了挑眉,随意应声道。 却还是没明白徐妙锦怎么炸毛炸得这么厉害,只能在心中暗暗感叹:「女人果然是种难以捉摸的生物啊。」 而听到朱允熥这话。 徐妙锦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盲点,面上愠怒之意一扫而光,目光微微一亮道:“你刚刚……在想事情?” 第172章 自我攻略可还行? 「在想事情?连说书先生讲的内容都完全没必要在听,所以他刚刚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在烦恼于身份之差?阶级之差?」 「是了是了,否则他还能在想什么呢?」 一时之间,徐妙锦觉得自己心中的雾霾仿佛一扫而光,心情都一下子变得晴朗了许多。 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带着一丝柳暗花明的雀跃。 朱允熥想到那暂时没有捋出来头绪的税制改革,不由微微蹙起眉头轻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在想些事情,有些事情混乱得很,很不好理出个头绪来啊。” 改税制,的确是一件足以令他都头疼的事情。 与之相比,朱允熥之前捣鼓的什么花花草草、陶瓷、奇技淫巧、花钱如流水……之类的问题,都能称得上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了。 没别的,改制这种事情,会动到太多人的利益和蛋糕了。 即便这件事情实际上的出发点是为大明,为百姓,可触动了他人的利益,造成的后果反而会比他那些“荒唐无度”、“奢靡成风”之类的名头要严重得多。 而另外一边,徐妙锦看到朱允熥露出一副有些烦恼的模样,心中先是暗暗一喜,随后又一半欣喜一半忧愁地暗道:「是啊……你我之间身份的差别,很难找到一个解法。」 想到这里。 她悄悄抬眸又看了一眼朱允熥。 心中抱着一丝期待暗道:「虽说如此,有没有可能,他还是在骗我呢?两次相交下来,可见他谈吐不俗,谈经论史更是信手拈来,按理来说,商人重利,怎会有这等见识?」 纵然她心中也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可能,毕竟对方之前说的那些,并没有什么破绽,而对方的神色也一直如常,并没有任何心虚之态。 可徐妙锦也不知为何。 她就是觉得,这个佟昀,不一样,不该是什么商人才是。 却在此时,随着朱允熥手臂微微一动,桌面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轻响:“叮当——” 徐妙锦微蹙了下眉头:“什么声音?” 朱允熥也是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袖之中,拿出一个中间厚、边缘薄的透明物体。 徐妙锦目光一凛,一张俏脸上露出惊异之色:“琉璃!完全透明的琉璃!” 让朱允熥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凸透镜。 今天上午出门的时候,从牢里随机挑选的幸运囚犯,刚好给他磨出来了个三十倍的透镜,呈递给了朱允熥,他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就顺手往自己兜里一塞带了出来。 确定这凸透镜没有受损,朱允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毕竟这个时代的物理知识跟不上,能有人理解他所总结出来的那些折射啊、焦距啊……之类原理的人少之又少,这个工程的成果就没有那么得来简单。 “你……当真出身商贾之家啊?”徐妙锦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自己内心的那点直觉破灭了。 这种透明的琉璃。 她虽之前并没有见过,却也是有所耳闻的。 最近应天府涌出了一些不知身份的神秘人物,拿出了这种据说是晶莹剔透,完全透明的琉璃在市场上售卖,造成了市场的哄抢,应天府街头巷尾对此也有不少议论。 出身魏国公府,徐妙锦见过的好东西自然不少,可这种传闻中完全透明的琉璃却还是没见过的。 今日一见才知。 此物名不虚传! 然而,有资格和实力,出得起价格买到这种东西的……一般来说也只能是那些有钱又想装点面子的商人了。 而现在这东西出现在佟昀手里,佟昀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不过。 当朱允熥左右查看的时候。 徐妙锦却是一脸惊奇地道:“这琉璃……除了晶莹剔透……你的手放在下面,却是变大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挑了挑眉道:“这琉璃剔透,所以除去供人观赏之外,还有一处妙用,你看看。” 说罢,他饶有兴趣地将手里的凸透镜递给了徐妙锦,眼神之中还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寻味。 心中更是带了一丝好奇:「这小丫头聪明,懂得也多……在应天府有“女诸生”美誉的徐妙云之妹,以她的资质,不知能不能领悟物理理论?」 要发展整体科技树,数理化工……都很重要。 不过,这个时代找得到对医学、微观感兴趣的人,找得到钻研“奇技淫巧”之人。 可是算学、物理学这种领域……擅长之人却是少之又少,而且门槛高,概念引入困难。 譬如说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光线、折射概念、计算方法和公式,那些钻研孔孟之道的人,不懂就是不懂。 这东西讲究的就是天赋和资质。 徐妙锦虽然心中失意,可是“透明的琉璃”、“凸透镜”……这些东西都还是头一次见,小姑娘,难免好奇被吸引了心神,立刻就拿着朱允熥给他的凸透镜端详起来。 一张粉嫩俏丽的小脸蛋上满是欢喜和好奇。 “竟然还真有这么好看的琉璃,纯净,没有一丝颜色和杂质,玲珑剔透。而且还能将东西放大,更是神奇。” “也不知,这小小一块琉璃是怎么做到的?像是变戏法似的。”徐妙锦拿着手里的凸透镜左看看,右看看,感叹道。 朱允熥挑了挑眉,道:“倒也不是什么变戏法,其实,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和原理。这块琉璃能将事物放大,也并非因为这琉璃本身神奇,而是因为我将其特意磨制成了这般中间厚,边缘薄的形状才能做到。” “你看这块,就只能透物,无法放大。”朱允熥从袖中掏出一块普通的玻璃解释道,他今日出来,一是微服私访,二是想要亲自去拍卖场看看如今的琉璃行情。 毕竟他不能永远靠着玻璃搞钱,也要时刻注意玻璃的价值,把握好一个度。所以袖中也带了些普通的玻璃。 徐妙锦点了点头,惊奇地道:“是诶,这块不行。” 第173章 算学和物理学开端,老师和学生 “还有这块,能制造出天虹。”朱允熥又拿出另外一小块形状特殊的玻璃——三棱镜。 天虹,也就是彩虹了。 同样是利用的光的折射原理,放在后世是一种再司空见惯不过的玩意儿,不过在这个时代,彩虹从来只是出现在雨后的自然景观,人为制造,也可堪称天方夜谭。 徐妙锦一双大眼睛愈发明亮起来,带着这个年龄段少女独有的澄澈与好奇,不敢置信地轻叹道:“制造出天虹?” 朱允熥没有说话。 而是将一块手指大小粗细的三棱镜立在了桌上,调整好一个角度,阳光刚好透过另外一侧窗户透进来,穿过三棱镜,在桌面上投影出一道好看的小彩虹。 看得徐妙锦张大了一张小嘴,俏脸上满是惊奇。 “当真是天虹!这也是你做出来的!?”徐妙锦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从各个角度近距离端详观察着三棱镜和彩虹,一边问道。 朱允熥淡淡地道:“这东西简单,不费什么功夫。” 看到这般“奇观”。 徐妙锦一时将之前的烦恼都暂且抛诸了脑后,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东西舍不得移开。 欣赏了好一会儿。 她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打量的意味,大眼睛稍稍一转,质疑道:“如此玄奇之物,当真是人力所为?” “自然。”朱允熥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方才说……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和原理,你便说说,这是什么规律和原理?”徐妙锦继续问道,她自认也算是博览群书,四书五经读过,古代经史读过,杂文轶事也读过,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看到徐妙锦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样子,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动:「原本不过临时起意,想看看这魏国公府的三小姐的资质,但这小丫头反而自己先问起了这些,说起来,求知欲、好奇心……这些东西在钻研算学、物理学上往往举足轻重。」 想了想。 他随手拿起了桌上的纸笔,在纸上划下了一条线,问道:“你认为,光……是什么?” 徐妙锦眨了眨眼睛,秀眉微微蹙起:“光……日头有光、蜡烛有光,夜明珠也有光?”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她知道,但说起来,她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明白朱允熥想要表达什么。 朱允熥淡淡地道:“你暂时可以把光,也想象成一个东西,一个自己会动的东西,从日头上出发、从蜡烛上出发,从夜明珠上出发,到了你的眼睛上,你才能见到所谓的光。” 徐妙锦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带着似懂非懂的懵懂,虽然没有立刻理解和接受,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所以呢?” 朱允熥心中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都是些全新的概念,司空见惯的东西,没人会去思索其中的本质,包括那些文化水平程度极高的官员囚犯。 大部人一听说他这些从来没接触过的理论,要么就是不理解,要么就是嗤之以鼻完全不愿意去深思细想。 约莫也得是徐妙锦这种带点小小离经叛道的。 或许才能跳脱固有思维。 更接受这些说法和理论。 这也是朱允熥为什么会一时起意,和她说起这些事。 顿了顿,朱允熥继续在纸上画了个凸透镜的形状,道:“我们先说这个放大镜,光是一个会动的东西,她的运动轨迹形成了一根线条,就像这样。”说完,他在凸透镜左边画上了好几道带箭头的直线。 徐妙锦看着纸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朱允熥则继续道:“在这里的时候,光是在虚空中动的,而当这个光走到了这块形状特殊的琉璃的位置,她的面前是琉璃,虚空和琉璃的材质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朱允熥便以一种简单易懂的方式,讲述了空气、玻璃、介质、折射率……等等这些基础概念。 随后便循序渐进地引入了凸透镜的焦距、成像规律等。 包括三棱镜,不同颜色的光最后映射出桌面上的彩虹现象等等。 原本徐妙锦最感兴趣的,是这一期报纸的内容。 可是随着朱允熥拿出凸透镜、三棱镜,讲述着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思考过的东西,徐妙锦的心神渐渐地便沉入了其中,外面说书先生的声音、顾客议论叫好的声音纵然还是传了进来,却似乎已经入不到耳中。 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听,像是老师和学生。 徐妙锦从一开始的懵懂,如同一个干燥的海绵被放入了水中,疯狂汲取着知识的水分,一步步跟着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所以……其实掌握了这个原理,只要这个放大镜的厚薄适中,放大的倍数甚至可以不止现在的二三十倍,还能更高!”徐妙锦拿着手里的凸透镜,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道。 朱允熥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徐妙锦的确表现出来了不一样的资质,理解能力、领悟能力强,也比国子监里那些算学博士之流,更能接受新事物。 这也是朱允熥愿意和一个小丫头说这么许多话的原因——一个聪明机灵的小孩,你教的东西、说的话愿意认真去思考理解,而且很多时候一点就通,还带着一股劲儿。 说白了,就是当老师都会偏爱这样的学生。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是这个理。 年龄大的人,观念大多都已经固化,就算他们有那个智商,脑子却也少了灵活和好奇。 而徐妙锦,纵然学识、认知都颇为不凡,可是按年龄算,她放在后世也只是个刚刚小升初的初中生罢了,正是适合开始学习物理化学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不觉,外面便传来一声惊堂木响:“这第三期报纸的内容便讲到这儿,欲知报纸下一期内容,咱们十天后再继续分解!”人群之中也传出来一阵阵闹哄哄的声音。 朱允熥看了看时间,挑了挑眉道:“都这个点了,看来今天这拍卖行是没时间去了。”他也没想到,本来只准备随便讲讲的,结果随着他一边讲、徐妙锦一边问,外面的报纸都已经读了个通。 “你……要走了?” 徐妙锦秀眉微蹙,目光之中藏着一抹着急。 第174章 初冬寒意,这小子他真做得出! 徐妙锦只觉得。 明明感觉没过去多久。 朱允熥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家里生意多,等着我处理呢。” 都到了这个点了,他是皇帝,手头上盯着的事情一大堆,出来也是忙里偷闲,当然没时间一天到晚都在宫外晃悠。 说罢,起身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朝门外的方向缓缓而去。 虽说今日没去成拍卖行。 但对朱允熥来说也算是另有一番收获,至少多了个好学生,至少在心里转了许久的算学、物理学的念头有了个开端。 徐妙锦微微抿了抿嘴唇,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 朱允熥回头,淡淡地问道:“何事?” 徐妙锦想了想,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换了迂回的方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事情:“我……你方才讲的,若是我还有没想明白的,该如何去问你啊?” 纵然她比寻常女子更机灵鲜活些。 可说到底,她总还是个小丫头,同样也是在这种礼教束缚下长出来的姑娘,还是有些难以突破自我的。 “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就是我家。”朱允熥转头继续朝门外而去,道。 徐妙锦心中暗暗一喜,先是面上有些羞窘和纠结之意,看着朱允熥马上要跨步迈出门外,这才下了决心一般,应声道:“我住在京郊的净月庵。” “知道了。”门外远远传来那个令人心动的温润声音。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完全消失。 徐妙锦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时觉得空落落的,即便外面有宾客的嘈杂吵闹声音,此间也显得空荡安静极了。 “秦淮河畔最大的那间宅子……”她念叨着朱允熥给她留下的联系方式,面上露出一个略带甜蜜的笑容,不过这个笑容很快却又渐渐消失,“秦淮河畔最大的宅子……他是真的有钱,大概也是真的出身商贾之家吧……” 想到这一点,徐妙锦俏嫩的小脸蛋上再次布满愁容。 尤其是看着朱允熥似乎完全不在意一般,将他的凸透镜、三棱镜,还有几块形状普通的琉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都没有拿走的意思…… 顿时面上愁容更甚。 关于这些透明的琉璃,她当然有所耳闻,在应天府引起轰动与哄抢,随便一块便是价值不菲。 而这个佟昀随手就能丢下好几块琉璃。 出手能阔绰到这个地步,身份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徐妙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朱允熥留下来的几块玻璃用绸帕包起来,一边轻叹了一口气,满脸失意地呢喃道:“知道你住哪儿、知道怎么找你又如何?你知道怎么找我又如何?” …… 发售报纸之前大张旗鼓地宣布招揽方士的圣旨、以及令南直隶一带百姓都十分期待的第三期报纸……诸多消息以应天府为中心,迅速往外扩散而去。 与此同时。 这封圣旨、这期报纸,连同一道情报,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送到了正坐着船在运河上北上而去的朱元璋手里。 “老黄,家书来了。”船舷上,跟随保护朱元璋一路北上的锦衣卫暗线陆威已经越来越习惯自己的身份,一口一个“老黄”更是喊得顺溜。 朱元璋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笑嘻嘻地接过了陆威递过来的东西,首先竟然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报纸:“咱先看看最新一期的《射雕英雄传》,嘿嘿嘿!” 现在朱元璋卸下一身重担,随着运河北上,一路时不时接收着应天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应天府那边,除了自己那个离经叛道的孙儿时不时搞出来点事情之外,一切平稳,竟是发展出爱好来了。 毕竟他是马上皇帝,这种打打杀杀、江湖侠骨、武功盖世的话本子很难不吸引他追读。 “这……这小子还真会吊人胃口啊,刚说江南七怪要去调查那个神秘道长的身份,就停了!”朱元璋津津有味地看着本期小说的连载内容,看到最后却是露出了痛苦面具。 陆威无奈一笑:“那咱就只能等着下一期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情报之上,伸手道:“咱先看看蒋瓛的其他情报。” 陆威立刻把蒋瓛的情报消息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缓缓展开,首先看到的自然就是特别交代过要关照的番薯藤近况:在长叶子,一直在长叶子,已经长成了十分茂盛的一大片藤蔓了。 “这都已经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若是要结果子,总得有点花儿朵儿的吧?怎么还是只长藤?”朱元璋有些奇怪地蹙眉。 一旁陆威却道:“或许这才是这藤的奇异之处呐,若只是普普通通地开花结果,普普通通的藤蔓,哪儿便让咱们陛下这么上心地悉心照料呢。” 朱元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索性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等一个结果的耐心,于是便接着往下看了去。 【陛下宣召周王殿下进京,建立医疗院后,除了让周王殿下调查女子婚嫁与生育相关事宜之外,还曾单独召见过一次周王殿下。】 【自那次召见过后。】 【周王殿下回到医疗院,宣布整个医疗院闭关,不再出院,同时也不见外客,不知是何原因。】 朱橚是藩王之一,自然也算是朱元璋的重点关注对象,新帝继位,藩王地位敏感,这种时候医疗院又主动闭关,看起来便显得十分不寻常,而朱元璋素来重视亲情,这种情报当然是要送过来的。 看到这一条情报。 朱元璋眼皮微微跳了跳:“老五闭关?他研究什么医术、药材的,闭什么关呐?还是在见了小狼崽子才闭关的……这看起来……怎么有点像是软禁?” “对付吕氏和允炆不就是这样的手段么?” “这小狼崽子……不会是也要开始对付他五叔吧?”想到这里,朱元璋的目光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纵然他对其他儿子不如对朱标那么宠爱和特殊,可护犊子的情分却是一点不少的。 “那日晚上筹谋之时,这小狼崽子就考虑过藩王的问题,对藩王戒心不小,若是动了心思,这小子他是真做得出来!”朱元璋一边念叨着,目光之中露出一抹忧虑。 第175章 老朱羡慕哭,咱都还没开整呢! “这小子,他不能……” “再怎么说,老五也是他亲叔叔!”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 他有些急了。 对于朱允熥那些所谓“玩物丧志”的操作,他并不是一味地持否定和谴责态度的,因为他知道在这些操作的表面之下,大多都藏着一定的目的。 有的他知道,譬如那些花草、陶瓷、譬如打猎的任性;而有的他纵然不知道,却也更愿意相信,自家这个孙儿是个有思想、有筹谋、有平衡权术之人。 所以,在习惯这些之后,朱元璋面对诸多消息往往一笑了之,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可也正是因此,他知道这个孙儿考虑事情的时候,首先顾及到的必然是这些平衡、权术、威胁、稳固。 而绝非亲情! 而且他也早就已经确认另外一点——朱允熥做事雷厉风行,并不手软——这也是朱元璋这么着急的原因。 他家的老五,可能很快就要遭难了! “老五他……也是从小就跟在咱身边南征北讨的,虽然也有离经叛道和调皮的时候,可他终归还是个好孩子。” 想到这里,一个儒雅的面容浮现在朱元璋脑海中。 他紧蹙起眉头,垂下了拿着情报的手,面色凝重且担忧地往后方,遥遥朝应天府的方向看过去,一时之间,就手里的情报都被他给捏皱了。 正所谓人无完人。 他是武布天下的洪武大帝,有着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硬心肠,可当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时候,这硬心肠总还是软下来的。 别说朱橚这种没犯过什么大错的儿子。 就是堪称得上残暴不堪、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老二,亲王朱樉,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多次机会,总没舍得杀。 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家的老五枉死在这样的政治斗争里,朱元璋是做不到的。 “老黄?你也别一下子想太多了,蒋指挥使的情报里毕竟也只说了周王殿下自己封闭了医疗院,陛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动作,你便且宽心着吧。” “再说了,还有蒋指挥使和戴太医周旋着呢。” 一旁的陆威缓缓出声安慰道,心中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轻叹了一口气,又遥遥看着应天府的方向出神了许久,这才收回了目光道:“但愿老五吉人天相吧,好在这小狼崽子虽然心狠,但是个做事有分寸的,懂得循序渐进,应该不会那么着急对老五下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朱元璋也算是稍微冷静了一些,暂且给自己定了定心。 「一时之间不会随意下手,不过这小子是个肚子里冒黑水的,看他对老五的动作,时间长了就不知会如何了……」 「还是得尽早地先到北平去才是。」 朱元璋自然不可能完全安心,看着朝后缓缓流动着的河水,有些慨然地在心中暗道。 见他平静下来,陆威也松了口气。 笑嘿嘿地附和道:“正是呢!” 随后便想着将朱元璋的注意力往别的地方拉一拉,提议道:“不如咱继续往下看看,说不定有啥好消息呐。” 虽然跟在朱元璋身边称兄道弟,但陆威却十分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打工人,必须时时刻刻把这位祖宗哄着开心,不然那气场,他可承受不住。 对此,朱元璋虽不置可否,却也是收回了心神,抬起手中的情报继续查看起来。 然后…… 就又沉默着尬住了,面色之中带着一抹一言难尽。 一旁的陆威看到朱元璋的脸色,顿时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吐槽道:「淦!完犊子了……应天府那位小祖宗铁定又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了,天爷啊,咱就不明白了,这才登基多长时间?一个人咋能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来?」 不过朱元璋没说话,陆威也不敢随便乱讲话,只能有些忐忑地等着朱元璋反应。 约莫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熟悉的怒骂:“又来了!这小子又来了!重赏招募方士,炼什么仙丹!这东西多费钱啊?历朝历代那些炼丹的,哪个不把半个国库都搭进去的?” “这心思,咱……咱也就是想了想,不敢轻易动,他倒是好,十四五岁的,年纪轻轻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动上这歪心思了!”朱元璋半带怒意,半带嫉妒地骂道。 怒意是觉得,朱允熥这个年龄就搞什么仙丹太早,没必要,完全是在浪费钱。 嫉妒则还是那个原因——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啊! 他现在年纪上来了,炼丹求长生的心思不是没有过,甚至在心里纠结了许久都没敢下这个决定。 当然,历史上在洪武二十六年,老朱还是没抵挡住延寿、长生的诱惑,开始走上了宠幸道士和服食丹药的老路,但一个集权到他这个程度的皇帝,到了这个年岁才开始动嗑药的心思,也足见克制和节俭了。 朱允熥倒好,直接开整了。 对自己这个孙儿羡慕嫉妒,那是真的,甚至可以说,生气的原因更多的是这方面——六十几岁了还没嗑上药,十几岁的倒是磕上了,简直是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陆威算是明白过来怎么个事情了:应天府那位小祖宗又大搞炼丹了,真尼玛能折腾啊。 「难怪陛下这么生气。宠幸方士、炼丹、各种炼丹材料那都是极其耗费银钱的事情。」 「不过我听陛下这语气,咋感觉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陆威表面故作镇定,心中已然开始暗暗思索着应对之策,伴君如伴虎,不机灵点人都没了。 而跟在朱元璋身边这么长时间,他多少也摸到点朱元璋的脾性和态度。 银钱…… 一开始陛下还挺在意的,后来应天府那位小祖宗搞出来的耗费银钱的事情渐渐多起来,陛下反而慢慢看淡接受了,虽然他不知道其中到底因为什么。 愤愤不平…… 思索片刻,陆威很快抓住了重点。 赶紧安抚道:“消消气消消气,咱这么想,陛下此举,说不定冥冥之中,能帮了您的忙呢!” 第176章 朱元璋大喜,或许长生有望? 不得不说,陆威现在揣摩圣意已经颇有心得了。 因为羡慕哭了而有些炸毛的朱元璋,脸色果然恢复了几分平静,挑了挑眉道:“你是说……说不定能帮咱搞几颗仙丹吃上一吃?”说到这里,脸上都多了些和颜悦色。 延寿、长生嘛,谁不乐意?尤其是老朱这种家大业大,一大堆放不下的事情和东西的人。 历史上,他能在洪武二十六年开始嗑药,只能说明他早就开始转这种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然后就发生了前阵子的意外和剧变,开启了运河漂流之路。 此刻想起来这一茬儿。 朱元璋心中自然是阴霾尽散。 再转念一想: 此事虽然耗费银钱,可那小狼崽子又不跟自己一样,没钱花,处处掣肘。 小狼崽子有钱得很! 如今做了自己想做却一直犹豫不决的事情,左右自己在朝中还有蒋瓛手底下一支暗线,还有戴思恭这个太医院院使……若是那小子真捣鼓出来什么仙丹,自己何尝没机会搞到手来吃吃? 如此,朱元璋的心情就更好上了不少。 “哈哈哈哈!你小子现在看事情鸡贼得很啊!”朱元璋心情不错地朗声笑了起来,对陆威道。 目光和神情之中都浮现出期待之意:“说不定还真是小狼崽子阴差阳错的一番孝心呐!况且这小子都……” 说到这里,朱元璋立刻住了嘴。 他想说的是:这小子都有本事随便烧制出琉璃,突然大搞炼丹,谁知道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技术?这才年纪轻轻地就开始捣鼓这些,或许……仙丹有望,延寿有望啊! 当然,就算陆威再亲近,伺候得自己再舒坦,事关琉璃,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宣之于口的,所以才说到一半不说了。 不过面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灿烂了。 见朱元璋脸色不错。 陆威虽然不知道朱元璋把什么话吞回去了,也很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附和着恭喜了一句:“这都是陛下的福泽深厚。” 如此一番,朱元璋之前的忧虑和烦恼都渐渐淡去。 接着便心情不错地继续看着下面的情报和报纸内容,好在后面的情报基本没有太过于炸裂的消息,多是一些朝堂形势、皇宫杂事,以及朱允熥又开始让人去挖什么石灰石之类的消息。 虽然其中也有不少耗费银钱的项目。 但老朱表示:嗯……小狼崽子的基操,淡定淡定。 所以朱元璋全程心情都还算不错,除了看到报纸上有一篇洗白淮西勋贵的文章之时,朱元璋心中微微一动,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一时抓不住的玄机。 「第一期是蓝玉,第二期是张翼,第三期是曹震……咱可知道这小子并不像外界猜测和想想的那样,是一味的宠幸着蓝玉他们这群人,相反,他提防得很……」 「给这群本就得意的人洗名声,咱总觉得不那么简单。还有这报纸……居然一直花功夫办下去了。」 淮西勋贵和朱元璋虽然同样都是起于微末之人,但二者之间的格局却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就不定是朱元璋当皇帝了。 同时,又有那么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成分在。 朱元璋一下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只是一下子又说不出这是种怎样的感觉。 看着手中的报纸出神许久,朱元璋轻缓了一口气,暂且不再纠结,面带一丝淡笑自我安慰道:「反正这小子肚子里黑水多,咱再观望几期看就是。」 「然后等着看这小子是不是真能炼出什么仙丹来。」 同时,心里还颇有些美滋滋地想着。 …… 与此同时。 一名不胖不瘦,国字脸,身着灰色僧袍、风尘仆仆的游方和尚也踏入了北平府的地界,随后便匆匆朝着北平府一带香火最为鼎盛的庆寿寺方向,径直匆匆而去。 庆寿寺。 空气中一如既往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两座东西比肩排列的八角密檐砖塔坐落于其中最高的位置,双塔之下,剑眉星目、一袭锦袍的朱棣,和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并肩站在广场栏杆边缘。 正当此时,一名小沙弥缓缓走了过来禀报道:“主持,悟德师兄回来了。” 闻言,朱棣面色一喜。 旁边的道衍和尚则是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让他直接过来就是。” 小沙弥离开之后。 道衍和尚才抬起半睁不睁的眸子,道:“如今总算可知应天府内是何情形了,也不知,站在淮西勋贵背后的那个人,造成如今应天府这般局势场面的那个推手,到底是什么人物?” 说到这一点,道衍和尚神色之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好奇与期待之意——以朱橚的层面,能接触到的自然和他放在应天府的寻常眼线不同,说不得就能给他带来一个惊喜。 而他也很想知道。 碰上这么胡闹的一个小皇帝,还能把应天府局稳得如此平静的人,他的那个对手,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见道衍和尚这副难得的模样,朱棣也心情大好地朗声一笑:“哈哈,悟德师父看似外表忠厚,实则颇为机警敏锐,想必道衍师父很快就能知道了。” 二人说话间。 刚从应天府回来的“游方和尚”悟德,已然匆匆踏着台阶朝两座八角密檐砖塔走了过来。 “贫僧参见燕王殿下。” “见过师父!” 国字脸的悟德和尚双手合十,向二人行了一个佛礼,面上无悲无喜,乍一看只让人觉得这是个最老实、最慈悲的和尚。 “如何?”朱棣有些迫不及待地率先询问起来。 道衍和尚虽没说话,一双目光却也完全落在了悟德和尚身上,足见内心并不平静。 悟德和尚先是十分谨慎地左右四顾了一番。 随后才露出一个失意且愧疚的神情,又对着道衍和朱棣行了一礼:“弟子惭愧,没能完成师父和燕王殿下的嘱托……” 闻言,朱棣和道衍和尚面上的神色同时一滞。 朱棣蹙眉不解道:“此话何意?” 第177章 道衍:这才更有意思些! “此话何意?” 看到悟德和尚面上的神情,朱棣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一颗心提了起来:这次行动极其隐晦,实行了最大程度的提防,绝对没可能被人发现才对啊? 顿了顿,他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寻求意味,看向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一时没有主意,毕竟两地千里之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好量度,不过他的神情始终平静。 心中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应天府那边应该不知道他们这次行动,于是缓缓开口安抚道:“殿下不必忧心,若是悟德此行的目的被发现了,他早已死无全尸,回不到北平来的。” 悟德和尚点了点头。 “正如师父所说,此行弟子静悄悄入了南直隶,又静悄悄地出了南直隶,并未惊动任何人。” “一开始,弟子也不动声色地,见到了周王殿下的主录僧静如大师,按照师父的指示,以百姓、天下苍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静如大师果真答应代为传话,打探禁内消息。” “只不过……” “静如大师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师说,周王殿下被当今陛下召见,接着便反手封闭了医疗院,说是闭关钻研医药,再不外出,也不见外客了。” 悟德和尚将自己的遭遇言简意赅地道了出来。 闻言,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道:“被新帝召见后就主动闭关?那个人……要对五弟下手了?” 思索了片刻,他的面上顿时夹杂着恍然与紧张。 “是了,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是一定要对付我们这些藩王的!他控制住淮西勋贵让他们把手缩回去,防着的就是我们,如今一个多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算得是大局初定……” “那个人的目标自然就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可知五弟那边现在是何情形?”朱棣关心地问道,一方面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弟弟,另一方面则是需要通过朱橚的情况判断自身的处境。 道衍却是淡然摇了摇头: “周王殿下应该无恙,至少暂且无恙。” “首先,静如只说是周王殿下主动闭关,并未提及有锦衣卫或是禁卫军涉及其中,可见形势还算不上严峻。” “其次,虽然应天府朝局初定,但天下藩王手里实打实地都有那么多兵力,现在对藩王动手就太操之过急了,以那人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并非一个激进或急躁之人。” “此举,只怕是在循序渐进地徐徐图之,或有试探之意。”道衍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道。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的确猜到了朱允熥大半的心思——藩王,是一定要收拾的,但要缓缓地来,否则秦王朱樉、晋王朱棡之流说不得就要搞事。 虽然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打出一张蓝玉牌。 但两相争斗最终损伤的都是大明的人马和国力,这叫内斗,是不划算的。 不过朱允熥在朱橚身上的筹谋毕竟已经带有时代的局限性了,道衍和尚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到那上面去。 道衍话音落下,旁边的悟德和尚也是一脸敬意地看着自家师父,应声道:“根据弟子往后几天的探寻,宫中的情况的确安静,暂未有周王殿下遭难的消息。” 朱棣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一颗心自然不敢全然放下,思索了片刻后便立刻关切地问道:“你去应天府那边转了一趟,关于淮西勋贵背后那人……可有什么头绪?” 他知道。 应天府那边对藩王的敌意,自己是消解不了的。 而且这股敌意就如同一柄高悬在自己头顶上,总有一日可能落下来穿颅而过的利剑一般。 但现在应天府能有如今的情形,全靠了淮西勋贵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推手,若是能把此人揪出来,或许才能从根源上解决此局的危困。 正如道衍师父所说的那样:朱允熥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为虑,淮西勋贵那些贪戮有余、头脑不足的武将不足为虑,按理来说只需要等天下自己乱起来。 只不过,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淮西勋贵背后出现了这么一个变数。 若是没了这个变数……哪怕是得知对方一些身份背景信息……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此他们这边最起码也不至于抓瞎,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当朱棣提起这个“变数”。 道衍和尚一贯平静的面容上都起了一丝波澜——他自然也想知道,自己这个对手是怎么个人。 只是悟德和尚却摇了摇头:“弟子后来也在应天府待了两三日的时间,还特地留意了一番此事,此人隐藏极深。” 显然,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朱棣眸子里露出一抹失望,不死心地问道:“连疑似之人也没有吗?” 悟德和尚单手立掌,躬身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实在眼拙。” 道衍和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略带一丝遗憾地道:“看来此人极其谨慎,其心性也是相当可怕的。” “凡人世间芸芸众生,无不在为着四个字:功名利禄。” “此人站在了淮西勋贵背后,伸手推了一位新帝上位,又有如此谋略和头脑,已然做到了这个份上,依旧能沉得下心把自己隐匿起来,可见其不仅有这份心性,所图更是不小!” 听着道衍和尚口中对于对方那溢美之词。 朱棣心里却顿时像是有小猫爪在挠,心中暗暗升起一抹焦急和不甘:对方越强,不是代表自己的机会越小么? 不过下一刻。 他便看到道衍和尚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抹笑意,一双惯常慵懒微垂的倒三角眼都全然睁了开来,带着兴奋之意:“但,这才更有意思些不是?” 朱棣咽回了想要说出口的话,一颗心这才悄悄地又放了回去,看向一旁的悟德和尚道:“应天府的其他消息呢?” 悟德和尚回过神来,立刻伸手从袖中拿出一份报纸,以及一份他自己拓写的圣旨:“弟子在应天府的三两天时间里,最轰动的便是这两件事了。” 第178章 他永远可以有更刁钻的角度 “一个是师父颇为关心的报纸。” “而这一次,在应天府翘首以盼期待着第三期报纸发售的时候,朝廷先宣布了这则圣旨,随后才开始发售报纸。” 悟德和尚知道。 这所谓的报纸虽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甚至其中有些内容可堪称得上是玩乐、粗俗,但自家师父却对此物格外关注。 所以也就先拿出了报纸。 随后又继续道:“至于其他的,则是百姓对新帝的怨声载道,噢对了,说起此事,新帝又做出了些令人匪夷所思之事,便是那煤运司的事情。” “算时间,这消息想必也已经传到师父手中了,再加上之前种种,应天府百姓现在对新帝不满之声越来越重了。” 朱棣面上也露出一抹不屑地嗤笑,道:“前些日子刚听说了此事,说是本王那个侄儿派了大批人手去挖煤矿,还要将这些煤块送到大明皇朝各省、府去。” 对于这种消息,他还是喜闻乐见的——新帝越任性、越乱搞事情,民怨便积累得越深厚,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不过朱棣也有些奇怪:“新帝这么闹,淮西勋贵背后那人便没有什么动作?”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道: “皇帝是什么?” “坐在天下至高之位,握着最大的权柄,纵然这权柄实际上并不在他的手上,可是容忍他任性,暂且还是足够的。” “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隐匿在暗处,或许也有心想要阻止,但他在明面上得通过淮西勋贵来阻止。” “淮西勋贵的确势大,但经过洪武陛下这些年来的提拔权衡,朝中文臣势力已然可观,再者朝中还是有不少真正忠于皇家的武将,因此,新帝是傀儡却又不能完全是傀儡,淮西勋贵的势大依旧需要依托于这位新帝。” “可以说,淮西勋贵和新帝是站在一根绳上的,所以淮西勋贵一不能绝对控制新帝,二不能和新帝离了心。” “倒是也不好劝。” 闻言,朱棣面上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是这个道理,对了,那道圣旨是什么内容?” 他突然想起此事,看向了悟德和尚手中那份拓写的圣旨:“据说这个报纸在应天府就十分让人关注,这道圣旨故意卡着时间颁布,想必是什么对他们来说极重要的事情。” 悟德和尚立刻将手中圣旨的拓本递给朱棣。 朱棣和道衍二人一起阅览其中的内容,却是一脸懵逼和不解:“本王这侄儿年纪轻轻地就捣鼓炼丹之事……?” 就连道衍和尚也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而后才不是很确定地猜测道:“莫非是他自小不受重视,如今一朝得了势,坐在了天下至高之位上,便有了要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想法?” 炼丹这种耗费国力和钱财的事情。 肯定不会是淮西勋贵背后那个人愿意看到的,根据一贯的个性,只能是当今这位新帝又开始搞幺蛾子了。 只是道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纵然擅长揣摩他人心思,思虑筹谋,但朱允熥这黄毛小子到底是怎么个脑回路,他是完全摸不清的——你永远也猜不到,这小子下一次能搞出来什么奇葩事情,他永远可以有更刁钻的角度让你瞠目结舌。 对于道衍的这番猜测。 朱棣认可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吧,毕竟本王这个侄儿,刚出生就没了亲娘,没多久就是后娘上位,接着没几年,早慧能扛事的雄煐又没了,我大哥更一向扑在国事上,很难顾及到这些孩子,他受的委屈想必不小。” 道衍平静地道:“正是这个理,一个人越没有、越缺失的东西,大部分人往往会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弥补回来。罢了,不提他的事情了,这都不重要。” 朱棣认可地道:“他的确不重要,反正搞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已经一大堆了。” 朱允熥这种骚操作多了,连道衍也习以为常了,稍微讨论了几句便也不愿意在朱允熥的话题上多浪费时间,转而朝悟德和尚伸手道:“报纸给贫僧看一下。” 见此。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打趣道:“道衍师父莫不是对报纸上的连载小说感兴趣了,每次都追着要看这报纸。” 虽然他不像道衍一样对报纸那么上心。 不过报纸上的内容本就做到了雅俗共赏,朱允熥刻意设计得让几乎每个群体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自然而然也一定程度上吸引了朱棣的关注。 对于朱棣的打趣。 道衍和尚不置可否。 对于这所谓的报纸,他心中始终非常地在意。 总觉的这报纸里藏着什么机锋,只是他前面看了两期下来,还是没有想通自己心里这种隐隐的感觉到底源自什么。 悟德和尚立刻将报纸递给了道衍,道衍接过报纸也没有多说什么,立刻便认真阅览了起来。 将一些邸报里也会有的正经内容略过,甚至将朱棣提到的连载小说内容也一样一扫而过。 最后目光定格在了一个标题上:《景川侯私下里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 “已经是第三期了,又是淮西勋贵。”仿佛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篇内容一般,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凛,呢喃道。 第一期是蓝玉。 第二期则是鹤庆侯张翼。 那时候他就开始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了,对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帮淮西勋贵说好话,果然,这第三期依旧有一个篇幅的内容在做着这件事情。 道衍和尚凝视着这个标题许久,总觉得陈赞成很快就要抓住点什么了——这份报纸做下去了,而且还按照固定的时间一直在做…… 见道衍陷入沉思。 朱棣提醒道:“道衍师父,报纸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吧,本王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情报不足。本以为此一番去找五弟,必然能探到些什么,可是并没有太大进展。” 道衍回过神来,也不继续钻牛角尖,听到朱棣这话,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看向了拿到拓印的圣旨。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个名字:袁珙。 第179章 殿下不必再演了,再找一条线 二人之间十年相识,朱棣对道衍自然十分熟悉,见道衍的神情便猜到一二,当即目光微微一亮,问道“道衍师父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道衍和尚淡淡一笑:“殿下可还记得袁珙?”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面上神情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后故作轻松地道:“自然记得,两年前道衍师父曾带他来给本王相面,只是他说话大逆不道且口无遮拦,本王也不敢留他。” 实际上,心中却远不比他面上表现的来的平静。 袁珙。 这个人他当然记得! 当时对方过来给朱棣相面的时候,朱棣为了试探袁珙的能力,挑选了九个相貌、体型和自己差不多的卫士,和他一起十个人一起饮酒,结果袁珙直接就把他辨认了出来,当场就拜。 即便旁人都说他认错了,他依旧十分自信。 不仅如此。 这个袁珙还说他什么“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好一副太平天子之相”,又说他藩邸的校尉士兵将来都是公侯将帅…… 不过那时候朝局稳定,大哥朱标的地位更是固若金汤。 虽然朱棣心中暗喜,可是他却更知道,自己在应天府那位爹是什么德行?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在他眼里,儿子分为两类:大哥朱标和其他皇子。 但凡自己表露出丝毫的野心,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而这袁珙不像道衍和尚,话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还会打什么戴白帽子之类的机锋,此人说话太直了,又也不避着旁人,朱棣担心自己因此而惹祸上身,只能故作不认同地立刻把袁珙送回老家去了。 见朱棣提起此人就摆出一副正直忠厚的样子,道衍有些无奈地轻咳了两声:“咳咳,殿下,此刻这里没有外人,况且咱们洪武陛下都已经……殿下就不必再演了。” 朱棣也这才反应过来。 露出略带一丝尴尬的笑容:“道衍师父你说。” 不过他心中多少还是有有些疑惑:袁珙此人相面的本事的确很准,可是对方似乎并不擅长奇谋筹算之类,现在这种情形下,找袁珙……似乎也没什么实际上的用处? 此时,却听道衍和尚问道:“咱们现在缺什么?” 朱棣毫不犹豫回答道:“情报,应天府到北平数千里之遥,淮西勋贵背后那人又藏得如此之深……只可惜这次咱们晚了一步,五弟这条线断了。” “断了,就再找一条线就是。”道衍和尚云淡风轻地道。 “再找?”朱棣一时不解。 放在眼前的线,一条是周王朱橚,另外一条则是与他情深意笃的妻子徐妙云娘家。 只是徐妙云家里那边,与徐妙云十分亲厚的徐增寿去年就被派到陕西练兵防边去了,徐辉祖继承了中山王徐达的魏国公之位,对名正言顺的正统皇位继承者十分热衷且拥护,常有书信联系的妹妹徐妙锦还离家出走去了…… 道衍和尚也不卖关系,将手里那份招揽天下方士炼丹的圣旨拓本重新拿到朱棣面前:“殿下再看看这是什么?” “新帝要炼丹的圣旨?”朱棣先是微微蹙眉,旋即便目光一亮,露出一脸恍然的神情。 “道衍师父的意思是,让廷玉先生借此机会前往应天府应召,直接打入朝廷内部,去本王那侄儿身边直接刺探情报?”朱棣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道衍的意思,心中暗喜,就连对袁珙的称呼都不称名而喊字了。 朝廷面向整个大明皇朝招揽炼丹的方士。 袁珙应召而去。 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而且这几年袁珙都在他老家浙江鄞县待着,和北平这边,和他燕王朱棣又没有联系和瓜葛,完全不会惹人怀疑。 的确是最好最合适的人选! 袁珙名声在外的本事虽然是相面,但他本来就是道家之人,炼丹这种事情干得不多,却也总是略懂一二的。 而袁珙之前会应道衍之邀来给自己相面,心中自然也是有衡量决断的,他和道衍之间是知交好友,而且当时相面之后,对方还断言自己有“太平天子”之相,袁珙肯定是要向着自己这位他损认为的太平天子! 但凡不是自己之前把送回老家去了,对方现在必定在自己手底下待着了。 “看来殿下已经师父明白贫僧的用意了。” “贫僧早年与廷玉(袁珙)在嵩山寺相识,一见如故,当年贫僧还曾说服他一起留在殿下身边效率,廷玉也为此意动,相面之事,他是最大的行家,自然会愿意帮着殿下的。”道衍和尚朝南方遥遥看过去,淡然的面色之中带着一丝笃定。 闻言,朱棣一颗心也彻底揣了回去,大喜。 面上则是做出一副略显愧疚和无奈的样子,十分谦虚地解释道:“去信之时还请道衍师父替本王解释一句,当年时机并不成熟,本王纵然欣赏廷玉师父才华,却也不敢贸然相留,请他勿要见怪。” “不过好事多磨,也好在廷玉师父这几年并未待在本王身边,这才刚好可以应召去应天府,否则还可能惹人生疑呢。” 毕竟当年也是他把人给打发回去的。 现在是他要用人家,这态度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要成大事,自然当能屈能伸。 道衍和尚会意,却也没有点破朱棣的心思,不急不缓地道:“此事殿下放心,贫僧都会与廷玉说明的。” 朱棣这才松了口气。 笑着应声道:“那就有劳道衍师父了。” 道衍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殿下是真命之人,贫僧自当辅佐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朱棣看了一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这天也黑得越来越快了啊……本王就先回府去了,如今初初入冬,北平府事务也多。”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感慨之意。 冬天难熬,北方的冬天更难熬。 道衍和尚微微点头致意:“殿下好走。” 正当此时。 已然有一丝黑沉之意的天穹之上,开始有片片细碎雪花零落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从北方开始…… 第180章 朕是昏君又如何?朕给的多啊! “下雪了?难熬的天儿……要来了。”朱棣看着飘飘扬扬的雪花,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来。 他管理北平,天冷下来,自己治下的百姓也要遭殃。 只是这种天降的灾祸。 总是难以应对的。 道衍和尚则是面色平静地道:“万物自有时。”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披风:“这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下来了,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寒意侵浸,道衍师父也保重些吧。”说罢,便转身匆匆而去。 看着朱棣离开的背影。 道衍和挑了挑眉,淡笑着自语道:“今年冬天的冷意确实比以往要盛一些啊,悟德,我们也回去吧。” …… 话分两头。 应天府这边,虽然不似北方一般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不过天气也已经开始急转直下地冷了起来。 当然,乾清宫这边是冷不到的。 皇宫大内,天子居所,殿中的炉子里自然已经开始燃起了名贵的红罗炭,包括栽种在后院的番薯藤,也已经常日烘上了炭火,藤蔓丛生,叶子已然长得十分茂密。 前殿,殿中带着一股红罗炭中的淡淡香气,温暖宜人。 朱允熥着一身常服坐在龙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手里正拿着朱批御笔,批阅奏疏。 正当此时。 马三宝“吱呀”一声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手里抱着几本颜色制式特殊的奏疏,递到朱允熥面前:“陛下,这些奏疏,分别是工业司王大人、工部秦大人、医疗院周王殿下,以及宋指挥使手底下负责招揽接待方士之人递上来的。” 朱允熥看了一眼面前的几本奏疏。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时间一日日过去,他手里在忙着新的事情,之前交代下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人各自在忙活着。 他打开了第一本奏疏,这是王应辛递上来给他的,自然是关于水力纺纱机的消息。 “王应辛的能力果然还是不错的,现在水力纺纱机已经基本生产得差不多了,工业司供应给工部的粗制丝线已经基本可以做到让工部下面的织造局、织造坊全力运作。”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而往下的一本便是工部尚书秦逵递上来的奏疏。 【所有织造坊、织造局的织布机已经替换上了陛下发明的飞梭,获得诸多织布工一致好评,近些日子,织布工日夜两班轮换,正马不停蹄地生产布料,第一批大量的布料已经开始随煤运司的运输途径,往大明各省、府运送出去,以北方的省、府优先……】 工业司那边搞定丝线,工部下面的织造坊织布,又有水力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两样神器在手,效率自然快。 煤运司的事情刚开始引起了激烈的议论,不过后来众人也知道朱允熥是个不听劝的,抱着懒得再搭理的心态,也接受了朱允熥这一波操作,所以没什么人关注煤运司的事情。 因此,朱允熥早就提前交代过,工部这边生产出来的东西。顺着煤运司运煤的路子,一并运送到全国各地去,既方便也隐蔽。 看到自己安排筹谋了许久的事情终于步入正轨。 朱允熥深呼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身心舒畅,心情一阵大好:“听说……北平府那边第一场雪都已经下下来了,往后的天气必然只会越来越冷,好在紧赶慢赶……”目前来说,这是最紧要的事情了,如今有了着落,朱允熥心中自然松了根弦。 在两本奏疏上批了【已阅】二字之后。 朱允熥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才神色轻松地拿起了第三本奏疏——来自同样只归他直接管理的医疗院。 不过打开奏疏之后,就有些让朱允熥哭笑不得了。 嗯……朱橚给他呈上来了一个研究成果…… 医疗院…… 发现了小蝌蝌的存在。 “所以……人类的本质是?”朱允熥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他没记错的话,微观概念的开端先驱,第一个造出三百倍显微镜的列文虎克……也十分自豪于自己发现了小蝌蝌的存在,朱允熥万万没想到,医疗院拿到这玩意儿,也是首先发现了这东西的存在。 「ai代替不了人类的又一个证明啊。」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地吐槽了一句。 不过人类就是这样,拥有好奇心,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拥有探索一切的欲望。 微观概念、现代医学……就是在这样的好奇之下,一步步地被人发现,被人打开、深究、发展。 而在朱允熥这边不同的。 是他已经见到过、接触过无数人一代代的心血和发现,他可以大大缩短和节省这个过程和时间。 此间没有旁人。 马三宝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听到朱允熥又说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他无法理解的话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又继续沉浸在自己手里的书上了。 而马三宝手里的书上,一架大船的模型、铸造零件……等等图片,似乎在熠熠闪耀着。 朱允熥没有理会马三宝的目光。 在朱橚递上来的奏疏里也批了一个【已阅,再接再厉】的批语之后,拿起了最后一本奏疏。 这本奏疏里没有其他内容。 是锦衣卫整理出来的,目前已经来到了应天府,并在锦衣卫这里报了名的方式。 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帛动人心。 朱允熥给出了极其丰厚的条件:钱财、乃至爵位。 天下道士、方士,只要不是真正做到了眼中空无一物、视名利、财帛如粪土的地步,许多人都会被此吸引。 钱财或许还不是那么大。 但封爵…… 天下哪些人能被封爵?要么是当初跟着老朱打江山的开国功臣,要么是后来抗击各方外族、残元势力的功臣。 看着奏疏上几乎排成长龙一般的方士名字。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得是钱财、名位砸下去啊,朕是昏君又如何?朕给的多啊!” 却在此时。 朱允熥顿时目光一凛。 没别的,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袁珙! 第181章 陛下这是……要杀人了啊 袁珙相面之术,即便现在才不过洪武二十五年,已经传出颇大的名气了。 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前元的江西左副都御史程徐、洪武初年的礼部尚书陶凯……其生死祸福、升迁荣辱之路都曾被袁珙言中,不差分毫。 当然,现在还不是他名气最大的时候。 历史上,到了永乐年间,这货的战绩不仅有早早预言judy的“太平天子之相”,后面看的朱高炽,再往后的朱瞻基,预言二人“是万岁天子”的言论左右了朱棣立储的决心,也真的成就了两任皇帝。 以朱允熥的目光来看。 袁珙所谓的“朱棣有太平天子之相”,或许可以是朱棣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是正统,天命在身而搞出来的噱头,可若这只是个噱头,朱棣就不至于让袁珙给自己的儿子、孙子相面,还因此下定了立储的决心。 可见朱棣是真的认证了此人的能力的。 而袁珙预言的这两任皇帝也都可堪称得上一句“明君”,在后世史书上都能够合在一起有个“仁宣之治”、“仁宣盛世”的美称,同样也证明他所言非虚。 因此,即便是朱允熥说起袁珙其人,也忍不住说一句玄乎,此时在方士名单里看到这个名字,说没兴趣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对方明明更擅长于相面,现在却被他招募炼丹方士的圣旨给招来了——若是朱允熥不知道袁珙曾经给朱棣相过面也就罢了,只会以为他和其他方士一样,被自己开出来的丰厚条件吸引。 可朱允熥却偏偏知道,这货曾说过朱棣才是“太平天子”,这种前提下,袁珙来投靠自己这个“迟早要被朱棣干趴下的短命皇帝”寻求荣华富贵……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袁珙……”朱允熥轻声呢喃着,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心中约莫已经有了主意。 「袁珙和朱棣身边那个搅屎棍交情不错,给朱棣相面也是姚广孝给喊过去的。」 「姚广孝这货表面是个僧人,可实际上却类似于一个游戏人间的野心家,一直在撺掇着朕的征远大将军搞事情呢。」 「原本,便宜老爹突然嘎了,皇子之中,秦王朱樉残暴不仁,晋王朱棡性格骄躁,非成大事者,而便宜老爹的儿子之中,朱允炆盲目追从文人没有主见,我之前的表现则和透明人差不多,再往下的,年纪都小到不足为虑。」 「左排右排,算下来就只剩下我的好四叔了。知道便宜老爹死讯的时候姚广孝估计都乐死了。」 「结果突然出了我这档子事儿。」 「出了这档子事儿也就罢了,眼见着淮西勋贵乖乖地没有搞事情,朝堂情况越来越稳定,姚广孝肯定要急了。」 「袁珙……既然认可朕的便宜四叔是未来的太平天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肯定是抱朱棣大腿的。」 朱允熥略略动了动脑筋,立刻就想明白袁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姚广孝急了,找个人来刺探消息来了! 想到这里。 朱允熥目光一凛,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抹寒意。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然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了,人是会被环境所浸染的,如今的朱允熥,对于自己手上的权柄和生杀予夺已经愈发得心应手,略微的一个情绪变化,不经意间便释放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导致坐在一旁看着帆船沉思的马三宝都抬起头来,有些神色凝重地看了朱允熥一眼。 常年贴身侍奉。 马三宝自然很熟悉朱允熥的情绪和性格,他心头微微一跳:「陛下这是……要杀人了啊。」 想杀人,这是当然的。 一个趁着自己招揽天下方士的机会,混进来盯着自己皇位的卧底,自然该死! 不过很快,朱允熥就将这阵寒意收敛了下去。 说到底,袁珙肯定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既然如此,朱允熥就难免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对方看到自己,会作何评价? 朱允熥习惯性曲起手指,以指腹轻轻敲击着龙书案。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袁珙会为朱棣做事,显然是因为他认可朱棣是未来的太平天子,若是在他眼里我的面相更加符合所谓的“天子”?他还会偏向于朱棣?」 「若是他不认可我是所谓的天子,那便罪该万死了。」 朱允熥心里立刻就有了决断。 为一个现代人,左眼跳叫跳财,右眼跳那叫封建迷信,自然不会被这种事情困扰。 当然,舍不得杀袁珙肯定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袁珙这样的人,即便不搞什么所谓的炼丹,肯定也是有所了解的,而他能在相面这个领域做到如此成就,资质肯定不能差。 作为一个老板,找牛马简单,找好用的牛马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这个袁珙有成为一个好用的牛马的潜力和机会。 想到这里,朱允熥挑了挑眉,心中一动,朝乾清宫门外喊了一句:“来人!” 话音落下,立刻便有随侍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道:“这方士名单中的这个袁珙,朕曾听闻他相面之术乃是一绝,去把他传过来,朕倒要看看此人到底有何本事!” “奴婢遵旨。”小太监领了命,立刻匆匆褪去。 一旁的马三宝也算是明白过来方才朱允熥那阵杀意的来源了:「难怪,陛下平日里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最是不屑了,还搞什么相面……」 马三宝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波。 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自家主子在先帝驾崩之时,毫不避讳地一口一个“老朱”,当着先帝灵位给淮西勋贵分好处,饿了还能随手吃贡品种种情形。 无奈摇头轻笑了一下。 旋即便自顾自地提笔在自己手里的书上写下备注: 【下海其一:船要足够大、足够结实,方可抵御风浪;】 【下海其二:海外诸国虽不如大明皇朝强盛,但自古弱肉强食,除去交易、运货、水手……等必备人员,须配备足够的军事力量;】 【下海其三……】 第182章 舰船的构想!超纲了超纲了 出海,虽不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情,却是一件需要长久时间来准备、筹划,而且必定要提上日程的事。 往近了说,以好望角为中心一带的诸国物资、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倭国人的银山……往远了说,美洲大陆上的大量金子,土豆、玉米,工业革命必不可少的橡胶树。 甚至可以说,朱允熥现在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正是为了铺垫出海,增加底蕴和出海效率。 而马三宝是朱允熥唯一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又是出海计划的总负责人,这些日子以来,朱允熥当然早就将自己的计划、目标给马三宝摊开来说了。 所以马三宝现在考虑的一切。 都是直接以出海为目的了。 而在这之前,从朱允熥把马三宝提溜到自己身边开始,朱允熥就在有意无意地让马三宝接触造船、航海方面的书籍了。 即便当时并没有想过今日的情形和地位,可朱允熥知道他的才能,更知道他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大明为朱棣,更是为整个华夏开辟航海事业。 就算这个人才培养出来是给朱棣做嫁衣,也不亏! 如今倒是正正派上用场了。 “足够的军事力量……”等着小太监把袁珙叫过来的时候,朱允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马三宝的笔端,看到这几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 马三宝抬头看着朱允熥问道:“陛下有何指教?” 朱允熥细看了一眼马三宝的笔记,点了点头,认可地道:“这两个规划没什么问题,很合理。” 一个船,一个人。 历史上,郑和能顺利七下西洋,他的宝船舰队是不可或缺的,郑和宝船,是他那个时代,全世界最大的船,而整个舰队的人数,达到了将近三万人,这自然就避免了被土着给反手干一波而翻车的风险。 当然,朱允熥看到的是后人基于他们的实践经历,总结出来的结论,而马三宝却完全都还没有下海就已经提前考虑到了这些,不愧是先天航海圣体。 听到朱允熥的肯定。 马三宝面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意:“不过陛下似乎还想有所补充?” 他跟在朱允熥身边多年,自是简在帝心。 朱允熥淡淡一笑道:“朕只是突然想起来……在这军事力量上能做的,不仅仅可以从提升人数上来……” 马三宝挠了挠头,而后恍然道:“武器,的确还需配备足够的兵器到每个人手上,让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战时皆可为兵!” “说对了,但说对了一半。”朱允熥笑道。 他考虑的当然也是配备武器,不过并不是马三宝所考虑到了什么给人配备兵器。 他想到的是——舰炮!!! 十六世纪时期初期,欧洲那边疯狂搞航海活动,其中,葡萄牙占得先机,从原本的弹丸之地一跃超过其他国家。 其实,葡萄原本不过是欧洲一个二流国家。 能够称霸海上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舰炮! 欧洲是最早将大炮和船只成功地结合在一起的国家,葡萄牙也掌握着这一项技术并大力发展,这才能在后面的航海活动、经济交易之中占据主动地位。 而现在朱允熥已经开始着手研发单基火药,原料问题则是从招募过来的诸多炼丹方士里面挑选牛马进行负责,大炼钢铁的计划最早也能在明年提上日程,所以炮管强度的问题也很快就可以得到解决…… 现在刚好看到马三宝提起此事。 朱允熥心中自然会想:如何就不能在出海之前,搞出大炮?然后研发出大炮与船只结合的军事技术? 到时候,马三宝开着世界上最大的船,装载着世界上最先进的军事技术与力量……大航海之路必然更加顺畅,朱允熥想做的,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也能更快到手。 “说对了一半?”马三宝微微蹙眉,向朱允熥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能想到的,是基于他所见到过的、所了解的技术和认知,再进行一定的改良和计划。 而现在虽说也是有火器的。 但现在的火器水平,主要还是拿普通的黑火药把巨石之类的重物推出去,所谓的“火炮”的主要作用在于摧毁城墙军防,而非对敌作战。 这所谓的舰炮,完全属于超纲内容,他当然是一头雾水。 “朕所说的,乃是舰炮。”朱允熥直接开口道。 “舰……炮?”马三宝面上的不解之色更甚,蹙着眉头重复了一句这两个字,表示没理解这是啥玩意儿。 朱允熥不急不缓地开口解释道:“简而言之,就是在你的船上装上火炮,让你的船可以成为移动的炮台,遇到海上的盗贼、倭寇之流、以及海外诸国但凡敢有抵抗拒绝你们上岸者,你们可以直接开炮轰!” 听到朱允熥的描述。 马三宝顿时瞪大了眼睛,咽了口唾沫,目光之中流露出憧憬之意:“直接……开炮轰……” 自从朱允熥跟他交代了这一份出海计划。 马三宝就日日都在琢磨此事了,也在自己脑海里模拟设想过许多次次,自己下海,前往海外诸国,可能会遭遇怎样的危机、阻力,自己该提前做好什么准备应对……等等。 所以他才列出了提前配备足够的军事力量这一条。 同时也做好了自己会在海外经历诸多危险和战斗的觉悟。 现在陛下说什么…… 可以在船上搞大炮,直接轰——卧槽,这种情况,想想就美好吗? 不过马三宝只想入非非了片刻,立刻就回归了现实,对朱允熥试探着道:“可是陛下……这技术上……” 技术上,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一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而,他却看到朱允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是想说,大炮射程不够,准头不够,装在船只上更是显得笨重吧?朕既然提出了此事,自然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看到朱允熥这副模样。 马三宝一颗心脏顿时疯狂跳动起来:陛下之前烧玻璃、搞织布机、搞纺纱机……哪个听起来合理?而如今陛下既然说了…… 第183章 信陛下得永生,袁珙觐见 「陛下说有办法解决……」 「那必定是有办法解决的!」 马三宝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朱允熥,其中仿佛藏着星辰大海,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朱允熥浅浅两句描述道出的粗略画面,心中也无比激动澎湃起来。 若真能如陛下所说的那般。 随着自己带领船队出海而行,数十年后,或许真的能实现那句:「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 这一句话出自中土汉人的老祖宗,从大汉朝流传下来。 但从实际上来说。 真正要将这一句话变为现实的……却是如今的陛下! 而他马三宝,则是要作为陛下最锋利的矛、剑,即将亲眼见证、经历、完成此事! “奴婢愚钝,请陛下指教。”马三宝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他虽为阉人,可是从来不差心气儿,否则也不会成为历史上那个七下西洋的郑和。 尤其是这些年来。 朱允熥带不仅他出入大本堂,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各种地理志、航海、造船相关的书籍与知识,更是潜移默化地让马三宝拥有了旁人比不了的眼界、目光、格局、学识。 此刻想到这些事、这些画面。 他心中自然涌起一阵阵风浪,无法平静下来。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朕虽有办法解决,不过此事正如你所说,需要克服的技术难题不少,所以一时急不来,朕只是刚刚看你批注下军事力量,这才想起了这个构想。” “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在造船、改进船体造型、设备、零件等等之时,将朕方才提到的这个构想保留进去。” “依朕的估算和预料……” 说到这里,朱允熥暂且顿住想了想,然后才认真且郑重地给出了一个大致预期:“最快或许你第一次出海之前有机会装备上,若是来不及,到你第二次出海的时候,大概率是有机会将这个构想付诸现实的。” 朱允熥并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的眼界和见识超于这个时代,就认为自己一定全知全能了。 毕竟这里面需要涉及的事情还有一大堆。 首先就是单基火药的成分调试、以及火药原料的大批量提炼,其次则是炼钢技术上的摸索也需要一定时间,再者还涉及到炮筒的铸造工艺等等…… 而大炮搞出来之后,与船只的镶嵌、磨合同样需要时间。 这个过程之中会否出现一些细节问题,会否消耗耽误比他料想之内更多的时间,都需要一步步实践、调试了才知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 马三宝激情澎湃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纵然他心中因为没能立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略微失落了一瞬,但他看着朱允熥的目光却并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无比坚定且郑重地应声道:“陛下的意思,奴婢记下了!” 他是朱允熥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距离这位新帝一切“荒唐”真相最近的人,即便撇开他和朱允熥数年的主仆情分不说,他也早明白了一个道理:信陛下,得永生! 再说了,「打出海外,碾压诸国」这种事情要是真那么简单,还轮得到现在让他们来做? 这种事情越是保守郑重。 才越说明,陛下心中已经有了一系列成熟的计划和谋算。 这些道理。 马三宝心中都懂。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平静下来,而后提笔在自己手中的书页上写下了这两个字:「舰炮」。 至于具体情形,朱允熥没有细说,他自然不会细问。 对于马三宝的悟性和成长,朱允熥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中也愈发满意。 正当此时。 乾清宫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禀报声音:“启禀陛下,方士袁珙带到。” “让他进来。”朱允熥漫不经心地坐在龙书案后,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寻味,饶有兴趣地道。 “袁先生,陛下召见,这便请吧。”门外小太监轻声道。 “有劳公公了。”一个苍老之中带着一丝清透之意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应声回了一句,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下一刻,门外便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矍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的模样,身形十分清瘦,着一身宽大的灰色麻布衫更显得他有些干瘪,须发之间已然灰白,额前几缕发丝显得有些凌乱,但一双眸子却是十分地清亮,炯炯有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按照大内规矩,老者不敢抬头直视,微微低着头缓缓走进乾清宫,朝朱允熥的龙书案面前走了过来。 跪地拱手:“草民,浙江鄞县方士,袁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道。 “袁珙,虽然朕此次是为了祭炼仙丹,才招募天下方士,但朕也曾听闻过你的名声一二,听说你极其擅长相面,在民间颇有些名气,朕看到你的名字觉得有趣,这才叫了你来。”朱允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躬身而立的老者,淡淡地道。 听到朱允熥这话,袁珙先是暗暗松了口气。 数日前,他突然收到身在北平的好友道衍的来信,其实未曾打开对方来信他便已经猜到了信中的内容几分。 一打开信,果然如他所料:让他趁着小皇帝这次招募方士的机会,打入朝廷内部! 袁珙脑海中也浮现出两年前见到的那个剑眉星目的英武面孔,那张面孔……即便已经两年未见,他也能清晰记得。 的确是太平天子之相! 未来天子相托!岂有不应之理? 于是乎…… 收到信后,袁珙只思索了片刻,便动身来到了应天府。 不过,他才刚在应天府落脚没多久,居然就突然收到了宫里来的传召,而且还是单独传召……作为一个“有反逆之心的卧底”,总还是略带一丝心虚的。 此刻得知只是小皇帝对所谓的相面之术感兴趣,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当然,他很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难题。 「新帝召老夫相面,老夫该如何回答?」 袁珙心里又为难起来。 第184章 袁珙的纠结,直接懵逼了! 大明新朝初立,一切正在蓬勃发展。 「拥有天子之相者或许不止一位,但老夫已然在如今的燕王殿下身上看到了“太平天子之相”,这一位想必……」 多年以来,袁珙给人相面一向是实话实说。 面前这位乃是当今天子,无论未来的天子会是谁,可这天下至尊的权柄、对他的生杀予夺之权就握在对方的手上,而且这位小皇帝可不是个手软心善的。 若是照实说,想必要惹来杀身之难,九族之祸。 但看着旁人的面相瞎鸡儿说……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经验。 因此。 袁珙这一次却是犯了难。 “你不明白朕的意思?”心中思索纠结之间,面前传来一道温润好听的少年声音,虽音色稚嫩,却依然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霸道。 「罢了,想些模棱两可的言语糊弄过去罢。」袁珙心头微微一跳,只能在心里暗道了一句。 随后才故作镇定问了一句:“陛下是想让老朽替您也相一相面?”同时也给自己平定心绪争取了片刻时间。 “否则单独喊你来干嘛?”朱允熥故作顽劣之态,理所当然地道,“抬起头来,朕倒是要看看你能相出个什么名堂。” “是,草民遵命。”袁珙应声道了一句,同时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随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朱允熥。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的那一刻。 却是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了……一双清透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朱允熥,略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瞪大眼睛,整个人都有些呆愣住了,只能门外吹进来的一丝微风撩动着他额前凌乱的灰白碎发…… 「面部轮廓分明,既有英武刚凛之意,又不缺温和儒雅之姿,清亮的眸子如星如渊……」 「天子之相!」 「太平天子之相!」 「万世天子之相!!」 一瞬间,袁珙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呆若木鸡的状态,弥漫在心间的,则是一种浓烈的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燕王朱棣的面相他之前见过,即便是现在脑海中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那张面容,自己之前看的也不应该有错才对啊?而且从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开始,关于这位小皇帝的消息,他听说过的也一点都不少。 任性、顽劣不堪、自以为是…… 仗着淮西勋贵的支持,当着先帝灵前便敢开始玩弄名贵草木、什么烧制陶瓷,这是往远的说,往近的说,来应天府的这两天时间里他听到百姓的怨声载道就不少。 譬如搞什么工业司的奇技淫巧,把应天府百姓赖以过冬的草木藤条都给抢了去,又不听劝告地搞什么煤运司、挖煤云云……在街头巷尾上走一遭,百姓口中的吐槽都能不带重样的。 因此,原本在袁珙的预料之中。 这个小皇帝的面相最多是有几年的大富大贵之相,但其中必定隐含着衰败之征。 可如今抬头一看。 却全然并非如此——反而从面相上来看,比之如今身在北平的燕王殿下,都要更加优越许多,与之相比,燕王殿下的面相,都略显黯然失色。 「莫非是老夫这两年给人相面少了,经验都倒退了?」呆愣之间,袁珙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 可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不,老夫的相面之术已然得了师父的精髓,连师父都曾赞老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面数十载也未曾砸过招牌……」 袁珙虽在那种疑惑,却并没有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此时再说朱允熥这边。 他对袁珙的反应,是夹杂着好奇、玩味以及一丝期待的。 从心来讲。 他还是挺想把袁珙此人发展成牛马工具人的。 毕竟这种领域内的杰出天才,资质一般都差不到哪里去,况且他本就算道家之人,对所谓的炼丹术肯定会有所涉猎。 所以此刻。 看到袁珙的反应和神情,朱允熥是喜闻乐见的。 震惊呆愣——说明对方眼中所见与心中的预期有着极大的差距,以对方的经历和自己的名声来算,对方对自己的预期必定是很低的。 如今的反应只能说明,袁珙至少在面相这一方面,在他的专业领域,认可了自己! 而袁珙不会知道自己早就知道了他的目的和来意。 所以也不存在袁珙会故意演出这种震惊的可能性。 “如何?朕的面相莫非有何不妥之处?”朱允熥嘴角噙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故意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适时出声提醒袁珙,问道。 乾清宫内本就十分空旷安静。 而袁珙整个人还处于一种呆愣出神、魂游天外的状态,此刻朱允熥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直如惊雷乍响,当即把他的思绪拉回了乾清宫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袁珙的目光和神情之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紧张,一颗心脏更是疯狂跳动着,饶是如此,多年的养气功夫也让他能够强行将这种失态敛去,故意作出平静如常的样子。 然后拱手躬身一礼,竭力保持一个平静的声音道:“陛下,有万世天子之姿!” 他的声音清亮铿锵,带着一种笃定之意。 同时也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开脱道:“老朽虚活五六十载,自认给人相面无数,却从未见过陛下这等端方之姿,故而失态,请陛下恕罪!” “好活!当赏!”朱允熥心中也暗暗一喜,从对方的语气的姿态来看,他已然确认,这头牛马,有可用之姿。 见到朱允熥面上的笑意。 袁珙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而另外一边,马三宝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从自己袖中掏出来一颗不大不小的玻璃珠子,缓缓朝袁珙走了过来:“陛下赏赐,袁先生收下吧。” 袁珙暗暗舒了一口气,姿态谦逊地伸手去接。 然而,抬眸的下一刻,他又愣住了。 这……特么的是一个挨了一刀的小太监能有的面相?? 第185章 筛选方式,道家的教派之争 「看其面白无须,的确是后天有缺的阉人,可其身形高大,双眉弯曲,目光灼灼,眸中似有远志,乃是成大事者,日后少不得可封侯进公……」 袁珙的目光落在马三宝身上,又是一阵定定出神。 心中更是再度涌起一阵波涛。 与此同时。 心中也更加坚信自己之前对于朱允熥的判断。 若说龙书案后面的这位少帝是一个特例,可如今他身边一个小太监也有如此磅礴的面相,必然是没错了的! “袁先生?”马三宝自然不知袁珙心中所想,只看到袁珙从自己手里接赏赐接到一半就怔住了,还死死盯着自己一顿看,心中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出声提醒道。 袁珙再次回过神来。 他已经在应天府待了一两天的时间了,倒是也已经知道应天府市场上现在偶尔有这种晶莹剔透的琉璃出售,所以觉得皇帝手里有这种珍贵之物倒是也不稀奇。 于是立刻平了平心神,将朱允熥赏赐给他的玻璃珠子缓缓收回袖中,解释道:“有劳公公了。” “老朽常年混迹山野,今日得见天颜是为一惊,方才见公公形容却又是另一惊,公公的面相,有成大事、竟大志之相啊。”袁珙发自内心地叹道。 随后才朝着坐在龙书案后方的朱允熥深躬一礼:“草民多谢陛下赏赐!” 皇宫大内,礼数是最不能少的。 袁珙完成了相面,纵然心中掀起了一阵阵惊涛骇浪,此刻没有应允,也不敢再直视于朱允熥。 然,饶是如此,袁珙也忍不住以余光悄悄打量着自己所能看到的模糊影子,心中暗暗琢磨嘀咕道:「民间传闻归民间传闻,关于这位少帝,老夫所知晓的或许只是最片面的信息罢了,在此背后,必有更大的真相!」 乾清宫走一遭,袁珙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和琢磨。 他对自己的能力一向深信不疑,即便第一次稍微产生了些许怀疑,此刻心中也坚定起来。 同时,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之意:「也不知这位少帝……到底藏着什么?又或者其中有什么阴错阳差,明明是端方有姿的大帝之相,这名声却是在朝在野都传得这么难听?」 思索间,前方传来温润且平和的声音:“此间事了,你便先退吧,此次召你前来,只因朕听闻过你的名气,至于替朕炼丹之事,自有选拔流程和标准。” 朱允熥摆了摆手,并没有对袁珙表现出特别的关注,或是直接就此委任他官位或其他。 毕竟这货是北平方面派来的卧底。 如果朱允熥对他过于特殊,反而容易令人起疑,最不动声色的方法就是以“对相面有兴趣”之名召见试探态度,随后便失去兴趣r如对待普通方士一般平常待之。 “草民告退。”纵然袁珙此刻心里弥漫着诸多的疑惑和好奇,却也不敢再多说任何话,应声告退后缓缓退出乾清宫。 看到袁珙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宫门口。 朱允熥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满意的淡笑:“这袁珙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啊。” 如果说对方对于他的评价,存在迫于皇权威慑而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来搪塞的可能性,但对于马三宝,一个于深宫之中伺候的阉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而且对方对马三宝的评价,也十分精准。 航海事业的领航者,自然是成大事、竟大志之人! “或许是为了名位而谄媚于陛下呢?”马三宝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对于他的评价之中的含金量,不以为意地吐槽道,毕竟那些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还完全没有发生过的。 朱允熥也不置可否。 端起茶杯缓缓抿了口茶,而后喊了人进来下令道:“既然方士册子已经送上来了,时间上大致也差不多了,通知下去,让这些应召而来的方士都准备准备好,朕明日要看他们炼丹,挑选真正有修为之士,为朕祭炼仙丹,延年益寿。” 无论是应用于军事上,还是应用于日常化工行业,这些基础的化工原料都是越快安排上日程越好。 尤其朱允熥今天还提出了舰炮的设想,需求就更大了。 现在人来得也差不多了,就得看看,这些人里哪些人是真有能力和资质,哪些人又是想趁机浑水摸鱼来混个荣华富贵了,毕竟朱允熥为了吸引方士,开出了豪华的条件,谁知道其中会混入什么牛马。 化学体系、以及各种化学原理,在现阶段当然都不能被泄露出去,而且朱允熥也不可能带着一大批人上化学课。 …… 第二天。 朱允熥下了早朝,便径直摆驾来到了工业司,现在工业司大部分人马都在宫外的庄苑捣鼓水力纺纱机,生产丝线,这里自然就成了最适合筛选这些方士的临时场所。 来到工业司的时候。 朱允熥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只带了马三宝在身边随侍,不动声色地进入了工业司,并从众多方士停歇等待的宫殿后门悄悄进入,在内殿找了个最佳视角,停歇小坐起来。 他要找的不仅是有资质之人。 更多的,是要能为他得心应手地使用差遣的牛马。 身居他这等高位,最容易听到的就是阿谀谄媚之语,要判断一个人如何,好不好用,这种情形反而是最方便的。 此刻。 前殿之内显得颇为拥挤。 众人虽大多是道士、方士,但所着服装却形形色色,拢共约莫有一百多号人聚集于殿中。这些人或是端坐闭目养神,或是三三两两交谈着,或是独自悠闲饮茶…… “孙明。”朱允熥观察了片刻,喊道。 “微臣在。”一名身着黑色道士服的微胖中年男子当即上前两步,躬身道,他是朝廷道录司的人,此番招募炼丹的方士,前来应召者大多都是道家之人,此人自然在场侍奉。 “朕看这些人……虽各行其是,但总体来说,似乎隐隐分成了三个团体各自落座等待?”朱允熥有些不解地问道。 “回陛下,此事,就不得不说起道家教派之争了。”孙明微胖的面上带着殷勤的笑意,躬身回答道。 第186章 陛下经常做出违背祖宗的决定 “道家教派之争?正一?全真?”朱允熥饶有兴趣地道。 他知道这些教派不仅仅只出现在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之中,实际上许多也都是真实存在的,是许多小说、影视作品的原型,只不过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罢了。 不过朱允熥更了解的还是影视作品里的设定。 对于实际情况,了解倒是不多。 孙明面带笑意地回答道:“陛下见闻广博,此事大抵如陛下所说,道家之中最大的两个教派,正是正一教和全真教,不过那是在大明建朝之前。” “详细说说。”朱允熥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喜闻乐见。 无论是管理公司,还是管理国家、制衡朝堂。 一家独大的场面都不可取。 朱允熥招揽这群方士的目的表面上是炼丹,实际上却并不是,而是为了找人负责炼制以三酸两碱为代表的各种化工原料,并将其运用到军事、工业、生活……等各个方面。 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 那些最终被他选中,替他“祭炼仙丹”之人,日后手上难免会握有极重的权力、涉及到各种利益纠葛,若是这些事情放在一家一派手上,很容易出现上欺下瞒的情况。 若是能利用好道家这些教派之争…… 则可以起到责权分离、相互监督的作用,一定程度上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是,陛下。”孙明应声道。 旋即缓缓开口解释起来:“在如今的新朝,道家教派实际上是以正一教为尊,因为先帝对全真教的态度是十分厌恶的。” “全真教由其创教祖师王重阳一手创建,随后发扬光大,然而,金灭亡后,全真教便投降了元朝,自此全真教便和前朝纠葛极深。” “其第十七代掌教便是一位名为完颜德明的金人,此人乃是金朝王室完颜阿骨打之苗裔贵胄,还曾在保护元顺帝逃亡的过程中战死……”孙明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其中的渊源。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些鄙夷地道:“难怪,连掌教都是金人,自然难成气候。” 同时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正一教会一家独大了。 以老朱的性子。 全真教还想继续蹦跶那就有鬼了。 接着便听孙明继续道:“先帝不喜于此,于洪武七年,敕命礼部与道教拟定科仪格式,《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颁行天下遵行,规定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并且限制全真教的传教活动,全真教永世不得设掌教。” “就是说,外面那些人一拨是正一教的,一拨应该是游离山野的全真教道士……”朱允熥道。 “正是,陛下您看,那位便是正一教当今掌教之弟张宇清,至于第三拨,则是正一与全真之外的其他派系,只是规模无法与这两派相比,为首一人便是颇有些名气的道家高人刘渊然。”孙明补充道。 “明白了。”朱允熥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心中已然有了大致估量:“此次朕颁布圣旨招揽天下方士炼丹,并未强调全真教道人不得参与其中……” “正一教已然是一家独大的局面,他们自然想要延续这种场面,全真教那些隐匿于山野的散游道人,则是想趁此机会翻身。而正一与全真之外的其他派系也有此意。” 得知这里面的道道之后,这些人的意图心思便一目了然。 朱允熥乃是当朝帝王,最有权势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如果能得到他的宠幸,带来的好处远不止他圣旨里提到的爵位钱财。 这“其他派系”打头的人物刘渊然。 历史上在洪武二十六年就被老朱看重,给老朱炼制丹药,风头劲于一时,而后便独自开创了道教之中的长春派一派,成了个所谓的开山鼻祖。 当然,昨天已经被他召见过的袁珙。 此时混迹在“其他派系”这个群体之中,显得有一丝坐立难安,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睿智,微臣心悦诚服!”站在一旁还想解释什么的孙明立刻把话吞回了肚子里,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惊诧之意,三分恭维七分真叹。 和其他人一样,在此之前他和朱允熥并未有过接触,只是正正经经地当着自己的差,听着朝野上下关于新帝的各种风闻,祈祷自己别被新帝盯上折腾。 如今一见,却惊觉……似乎并非如此! 当然,虽然他心中如此想着,表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敢万分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朱允熥询问。 朱允熥挑了挑眉,站起身来道:“看看去。” 不过,当他正要往外殿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却见外殿起了些争执。 “张真人,听闻你们正一教以修炼内丹为主,陛下圣旨招募的乃是擅长炼制外丹之人,怎的你们一向清高,竟也来了?”说话之人自然是全真派那一波里的。 正一教为首的张宇清一甩道袍,轻哼一声,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陛下对我正一派恩重如山,陛下有召,贫道自当前来,我正一派乃是道家正统,炼丹之术岂是你等所能及?” “反是你等,先帝曾下旨,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不得传教,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你们此行,犯忌了吧!”张宇清反唇相讥道。 全真教说话之人顿了顿。 这才有些虚地开口道:“陛下招募的是炼丹之人,论炼丹之术,我全真一脉不差你们……” 与此同时,全真派众人的目光都显得有些闪烁和心虚。 毕竟张宇清这话的确没毛病,这些年来,他们全真一脉的道人活得憋屈,如今新帝上位,还颁布了这道圣旨,这正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或者说,他们此行,多少带了点赌的成分。 毕竟,新帝登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名声就已经颇为响亮,经常做出一些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正是他们看到的机会。 当然,对于他们的炼丹之术,他们也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就在此时。 后殿传来一道声音:“陛下驾到!” 第187章 全真大喜:昏君好啊!昏君他不孝! 随着内殿传来一道声音,外殿的争执、嘈杂瞬间一扫而空,变得无比肃静下来……众人皆是有些心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面上露出一丝意外和惶恐。 旋即则是窸窸窣窣地陆续下跪,山呼万岁: “参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脚步声靠近。 众人便听到一个不急不缓、温润如玉的声音:“都平身吧,朕今日召见你们的用意,想必已经有人通知你们了,为求长生之道,朕求贤若渴,今日可不必如此拘礼。” “谢陛下!”众人齐声道,同时先后站起身来。 朱允熥已然发话,不少人立刻有些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朝朱允熥看了过去,心中均是暗暗有些惊诧。 他们并没有袁珙那种相面经验和本事。 可是在眼前这位少帝身上,却也并没有见到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嚣张跋扈的富贵纨绔那般神采模样,反带着从容平和。 单只看其模样。 和想象中的“昏君”的确对不上号。 当然,他们肯定不可能和袁珙一样自信,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外表只是一个人的表象,而百姓、朝臣百官的议论却是的确存在的,那些荒唐事儿也都是真的。 只是一下子觉得稍微有点别扭罢了。 况且,这位少帝进来讲的第一番话……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想着什么仙丹、长生的。 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诚然,他们会炼丹,也想靠着所谓的炼丹之术获得帝王宠幸、教派繁荣、名利富贵等等,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清楚所谓的“炼丹”背后的道道,甚至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清楚。 要知道,到了大明朝这个时代,这些道家方士虽然也懂这些外服的丹药的炼制之法,但主流的全真、正一其实都已经在以修炼内丹为主了。 其一,数千年来也不曾见过什么长生者。 其二,祭炼丹药实在太过靡费。 因此,许多人在一瞬的惊诧过后,就给朱允熥这位少帝打上了标签:昏君之名的确名不虚传。 当然,这依旧不妨碍他们争夺在朱允熥面前露脸的机会。 “启禀陛下!贫道有一事启奏!” “自洪武七年以降,先帝洪武陛下便曾明令,全真教不得参与任何政事、不得设立掌教、不得传教,只能以修身养性为主,今日却出现在了这皇宫大内。” “此乃罪犯欺君!请陛下治罪!!” 说话之人,乃是此次正一教领头人物张宇清身后的一名年轻道人,其目的则是不言而喻:这么多竞争者,先借着欺君的罪名打掉一批全真方士再说。 朱允熥身后的孙明立刻压低声音提醒朱允熥道:“陛下,此人乃是正一教当代掌教座下高徒,名为刘子骞。” 而与此同时。 另一边出身于全真教的道人目光不由愈发心虚了起来,神色有些尴尬地左右四顾交换着眼神,有些人的神情之中还露出惊恐担忧之色来。 欺君之罪,好大一顶帽子啊! 也好在站在最前头的一名中等身高、身材微胖的中年道人目光闪烁了一下。 立刻踏前一步,拱手一礼道:“启禀陛下,我等虽出身全真,但亦为大明皇朝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 “陛下乃是所有大明百姓的君父,陛下照拂天下百姓,陛下有召,我等自然也当力所能及地为陛下分忧解难。” “再者,陛下圣旨之中,也未曾说全真道人不许应召,我等这才应召前来,请陛下明鉴。”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看了此人一眼,随即又略带一丝询问之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孙明。 这人一番恭维之下,表了忠心又把欺君的帽子给摘了。 的确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一旁的孙明立刻低声对朱允熥介绍道:“此人名为马瑞,自西安重阳宫而来。” “马瑞……”朱允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暗暗记下,心里则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姓马?不会是马钰的后人吧?」 没办法,他对全真教的印象大多都来源于艺术作品,不过他也就随便想了想,反正他只信奉一个原则:不管其身份出身来历,只要是能用的牛马就是好牛马。 听到朱允熥呢喃着马瑞的名字。 所有全真道士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面露担忧之色——特地问了名字,该不会真要治欺君之罪吧?? 好在,下一刻便听得面前的少帝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丝毫不以为意地道:“无妨。” “朕要找的就是替朕炼制仙丹之人。” “只要身怀炼制仙丹的本事,助朕求长生之道,朕皆可尊为仙师!赏赐爵位钱财!” 此话一出。 聚集成一拨的正一教,以及另外一侧出身不同教派的其他刀道人方士各自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来。 「算起来,全真教此举的确算得上是参与政事了,按照祖训,的确该处以欺君之罪才是……果然不愧是昏君啊。」 「嗯,为了一己之欲,自私、任性妄为,符合这位一贯的处事风格,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只是可惜了,全真一脉来的人不算少,若是能去了全真一脉的人,被他选中的机会都能够大上不少。」 「……」 全真一脉之外的道人、方士心中都各自想着,难免露出一抹失意之态。 与此同时,全真一脉的道人则是纷纷面露喜色,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昏君好啊! 昏君他不孝! 违背起先帝的遗志来,更是没有丝毫负担! 此间的全真道人都明白:这一次,他们赌对了!如今这位新帝,就是他们这一脉翻身的机会! 若是能趁此机会,再以炼丹术忽悠忽悠,得到这位少帝的宠幸,让全真一脉重新崛起、再度恢复往日的繁荣,便指日可待了! “陛下圣明!” “多谢陛下明鉴!!” 马瑞等诸多全真一脉道人纷纷激动跪地,心里一口一个“昏君”地叫着,同样不妨碍他们大赞朱允熥圣明。 朱允熥也不去深究此间诸人的神情与想法。 只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大马金刀地在此间主位落座道:“直接开始吧。” 第188章 不是?陛下他真懂炼丹!!? 所谓的“仙丹”、“金丹”。 主要成分其实就是汞、硫,以及铅、锡、铁、铜、锌等其他金属物质。 而古代炼丹家的主要炼丹材料乃是丹砂,其形体圆转流动,易于挥发,在古人看起来这玩意儿就显得颇为神奇。 而从现代化学视角来说,就是硫化汞了。 同时,将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等其他各种包含金属元素的材料放在一起,按照一定配方彼此混合烧炼,可以反复发生还原反应和氧化反应等,出现各种形态颜色上的变化。 转来转去的,也就是所谓的“九转还丹”,或称“九还金丹”之类的仙丹药物了 所以,真正能够在炼丹一道上有资质、心得、成就,能够完成这些炼丹过程的人,对这些物质之间的氧化反应、还原反应,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懵懂的理解。 而这一类人,同样也会更容易理解、掌握朱允熥日后会创建并教授的化学体系。 这才是朱允熥此此番筛选试炼的真正目的。 在这炼丹的过程之中。 稍微看一看,观察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得出,哪些人的确能将此道玩转得浑圆如意。 朱允熥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后的孙明立刻拍了拍手,紧接着便有宫人进来,每人用盘子端着尺许高、形制不一的炼丹炉鼎,以及各种炼丹材料,在早就准备好的桌案上放下。 这些炉鼎都是这些道人方士自带的。 为了减小筛选难度,这本就是一个基础的筛选条件,一个真正通于此道的人,必然会有自己专属和习惯的炼丹炉,连炉子都没有,谈什么炼丹? “既然是要替朕炼制仙丹,朕自然要先看看你们的炼丹之术如何,各自开始吧。”朱允熥挑了挑眉,带着一丝看戏的姿态,抬手缓缓道。 众人也早就收到了锦衣卫的通知,知道今日是陛下要亲自观看他们炼制丹药,自然都是早有准备,各自斗志昂扬、目光坚定地找到了自己带来的炼丹炉。 随后各自开炉起火,投入了炼丹之中。 炼丹时间一般来说根据丹方的不同,的确有如同影视作品里表现的那种炼什么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之类的说法,但是一天之内出成果的丹方也同样有。 这就各凭本事了。 这也同样能成为朱允熥的判断条件之一——各种化学实验的反应时间也就那样,除去少数特殊的反应,正经人谁做化学实验一做做个七七四十九天的?能一天之内出成果的,自然说明对所谓的炼丹掌握得的确更好一些。 一时之间。 整个外殿之中顿时充斥着嘈杂之声,温度也渐渐提升了起来,让人感觉到一丝灼热之意。 不多时。 “砰——” 殿内就传出了一声巨响——有人炸炉了。 做化学实验的确不是一件十分安全的事情,即便是后世精准掌握方程式的一些化学实验还容易出意外,更别提这种并不十分精确地盲目反应带来的后果。 所以在这些人眼里,炸炉实属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即便是巨响都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众人只是匆匆一瞥就将注意力投入到自己面前的炼丹炉里去了。 甚至再往后有人炸炉什么的。 基本都没人关注了。 毕竟今日和平日里炼丹可不同,平日里炼废了也就炼废了,今日炼废了,说不定就是错过了爵位、名利、乃至是另外开山自成一派的机会啊。 正当众人炼得热火朝天之际。 殿中右侧一张桌子上,突然发出“腾”的一声火焰燃烧腾起的声音,巨大的光亮晃动,一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当然,也包括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的朱允熥。 “此人名为王逸风,出身于正一和全真之外,一脉名为灵宝派的道家教派。”不等朱允熥示意,旁边的孙明立刻给朱允熥解释道。 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抬眸看过去。 只见对方面上带着一抹得意之色,十分自信地看着自己面前高高窜起的火苗,甚至还不忘分神朝朱允熥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朱允熥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神色更加得意。 紧接着,这个名为王逸风的灵宝派方士从旁边抓了一撮不明粉末,往火焰里一撒。 那腾起的火焰顿时变成了绿色。 待他再次拿起另外一种粉末往里面撒进去,火焰又成了幽蓝色……随后还在黄色、红色之间变幻…… 乍一看起来。 很容易让人不明觉厉。 当然,那是对不懂这里面道道的人来说,能够站在这里炼丹的人,多少都还是有一些眼界见闻在身上的,不少人一眼就看出来——尼玛,这货是在博眼球啊! 炼丹炼丹。 炼的是金丹的浑圆如意,九转变化。 你拿些火焰的颜色变化来糊弄人,这哪儿叫什么炼丹啊?一时之间,不少人在心中暗骂起这种行为来: 「这特么的也太阴了吧?」 「我们看得出来,不代表陛下看得出来啊?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些表象落在陛下眼里,这操作说不定就变成了炼丹之术精湛了。」 「且这炼丹一道学问极多,即便我们和陛下举报、解释此事,陛下也不一定能理解,但凡对方会说话一点,说不定还能再陛下面前对我倒打一耙。」 「这货真是会投机取巧啊!竟以这种方式取悦陛下。」 「……」 许多人看了看操作得飞起的王逸风,心中纷纷大骂这个老六,不少人看了看朱允熥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不过。 正当众人心中纠结怒骂的时候。 竟是听到了朱允熥不急不缓的声音:“那个什么……王逸风是吧?装神弄鬼,当朕这宫里是什么?是外面的大街?让他炼丹他在朕面前玩儿火?庭杖八十丢出宫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之意。 闻言。 其他本还在愤愤不平的道人方士面上,顿时露出各种惊诧之意,面上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是暗叹:「不是?陛下他真懂炼丹!!?」 第189章 朱允熥从来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众人心中都暗自嘀咕起来。 原本在场所有人都还在心里,怒骂王逸风这个投机取巧的老六,只怕朱允熥被其营造出来的表象,给迷惑了去,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局面…… 只是众人同时也觉得颇为纳闷。 炼丹这种事情,丹方、材料、道理、火候……等等,都是需要潜心学习的学问,绝非一日之功。 这个年纪轻轻、任性妄为的昏君…… 能搞得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是巧合吧?」 「或许这个王逸风触犯了这昏君的什么忌讳,亦或是这昏君刚好不喜这些颜色变来变去的火焰……?类似于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其他众人各自思索揣摩之间。 本还在暗自得意于自己一番机智操作的王逸风,却是立刻脸色大变,八十庭杖对于锦衣卫来说或许只代表一段时间的皮肉伤痛,但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不死也得少半条命。 想到这里,王逸风顿时连自己的炼丹炉都管不着了,当场扑通一声跪下,直呼冤屈: “陛下!贫道冤枉,陛下饶命啊!” “贫道……贫道这是在为陛下祭炼仙丹啊!方才腾起的诸多火焰,乃是因为天命庇佑陛下,故而在炼丹之际出现了祥瑞之兆!此乃天意,证明……证明陛下有长生之姿啊!” “陛下饶命,贫道着实冤枉啊!” 投机取巧之人,嘴皮子一般也都利索,王逸风竟是短时间之内就拟好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还扯上了什么“天命”、“天意”、“祥瑞”、“长生之姿”之类的话,振振有词。 听得在场其他人又是在心里一阵阵暗骂老六。 之前他们暗中愤愤却无一人敢点出来这里面的问题,原因就是在这里。 毕竟,正经人谁不喜欢听好话?尤其作为一个皇帝,谁能拒绝“祥瑞”、“天意”、“长生”?他们跳出来说这种说法不对,一个追求长生的皇帝能不削他们? 诚然,这群人,包括故意博眼球的那个王逸风,都揣测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帝王会有的心思和想法。 但很显然,朱允熥从来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此间主位之上,眼神漠然地看着下面诸多道人方士,缓缓开口道: “金丹炼的是浑圆九转,不同颜色的火焰不过是你这炉火在烧不同的东西,产生了不同的表象,并非什么祥瑞,对于仙丹的形成实际上更并无任何帮助。” 焰色反应,初中化学就接触到的内容,这反应从性质上来说甚至并都不是化学反应,而是物理反应。但凡手里有材料,是个人都能烧出个赤橙黄绿蓝靛紫来。 顿了顿,他用淡漠的声音,不容置喙地宣了判:“此人罪犯欺君,拖下去,斩立决。” 乱说话这种事情,放在普通人面前只是乱说话,放在一个帝王面前,如果不治个欺君之罪,往后必定会有无数谄媚之人,想方设法地把他当傻子忽悠。 试想,但凡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懂这些门道的朱允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帝王,大概率都要中招。 历史上,老朱也就是没有搞他这么一出选拔流程,而是奔着刘渊然的名头直接找的刘渊然帮他炼丹,否则也够呛。 而以这种人的品性。 一个帝王被其蒙蔽忽悠,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当然,朱允熥更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在敲打面前这些人,让他们知道,纵然自己是骄纵任性的昏君,要在自己面前搞小动作也要掂量掂量。 毕竟其中有些人,日后是注定要手握技术和权力的。 随着朱允熥话音落下,立刻便有锦衣卫进入殿中,直接架起王逸风往殿外拖去。 王逸风则是直接哑口无言,辩无可辩。 特么的,旁人只说这是昏君,也没人说过这昏君这么懂啊?不是……关于火焰的颜色甚至只能算是炼丹里面的偏门内容,这他也懂? 此刻王逸风内心只剩下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直到快被锦衣卫拖到工业司大门口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出杀猪般的求饶声音:“饶命啊!陛下饶命啊!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啊……” 哀嚎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逐渐消失,殿中不少人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还是被朱允熥那温润好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声音拉了回来:“继续啊,可别为了一个罪犯欺君之人,把自己的炉子给炼炸了。”回过头来,甚至能看到他面上带着一丝淡笑。 若非亲眼见证。 谁敢信面前的少年刚刚才一句话夺了人性命? 而且,他们也已经完全确认了一件事情——这昏君他懂!他真特么的懂炼丹,而且还不止一点点! 想起刚才的场面。 许多人都已然收起了对这位少帝的轻视,甚至看着朱允熥的目光之中都已经带上了几分谨慎和凝视,心里则总有种别扭地感叹,只觉得:「这少帝怎么又昏又不昏的样子?」 混迹在诸多道人、方士之中,前一日就已经见过朱允熥一面的袁珙,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炉子里的火候,随后才朝朱允熥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下眼睑微微颤了颤,心中暗道:「他果然藏着些什么。」 心中也愈发笃定自己凭经验得出来的面相评价。 而另外一边。 正一派一脉为首的张宇清、刘子骞等人;全真一脉的马瑞等人;以及非正一全真但擅长炼丹的刘渊然等人,则是各自都和自己人交换着志在必得的目光。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 朱允熥懂得里面的门道,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炼丹这种东西,丹方、经验、火候,都是很依赖于传承的,他们之中不少人纵然已经更偏向于修炼内丹,但这种祭炼外丹的功夫,大宗派总归有底蕴在。 这位少帝越是识货,对他们自然就越是有利。 况且,这位少帝一心追求仙丹和长生,自身本身还懂得其中不少门道,必然会很有兴趣和他们探讨、学习炼丹之术,凭借他们掌握的丹方和炼丹技术,一来二去获得陛下的宠幸和优待,此等地位自然更甚于一个普通的“仙丹生产商”! 第190章 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迹的时候! 会被朱允熥一道圣旨召到这里来的,谁都不会是脱离了普通名利诱惑的人,一些得失利弊当然看得明白。 因此,许多人,尤其是张宇清、马瑞、刘渊然……等这些的确身怀技术和硬实力的人,愈发卖力祭炼起来。 一个个都已经卯足了劲儿。 只等着争朱允熥身边的那个位置。 在王逸风这个小插曲发生期间,殿中炸炉的声音都变得密集了不少,毕竟他们被分了心,一些材料、火候自然就容易掌控不好。 其中一些人带了备用的炼丹炉。 没有备用炉子的方士,则只能垂头丧气地如丧考妣了。 对于这些。 朱允熥同样没有过多干预。 发展化工科学、技术资质是一方面,心性同样是另外一方面,能考虑到多带两个炼丹炉的人,心思显然更加缜密,也会更适合这方面的事业,这同样可以作为筛选。 而有了王逸风作为前车之鉴。 再往后就没有出现过投机取巧,企图以非常规的方法搏人眼球的情况出现了。 纵然爵位财帛动人心,但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最关键的是,这小祖宗他真的懂炼丹,你也不知道他懂到了哪种程度,自己的那些把戏能不能骗得过他,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欺君之罪,不值当。 众人各自沉浸在炼丹之中。 朱允熥则是偶尔下去走走看看,对于哪些人的确有真本事,哪些人则是在装腔作势,心里也多少有了点数了。 当然,朱允熥没有一直待在里面,而是大致看看心里有了计较之后就跑了,毕竟整个炼丹的过程持续时间并不算短,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接近傍晚才堪堪结束。 第一他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 第二他惜命,炼丹主材料大多是硫化汞,他才不想在这里吸一天的污染空气,搞个慢性汞中毒。 所以朱允熥基本是在自己的乾清宫把奏疏批一批,把要看的消息看一看,要做的事情处理处理。 到临近傍晚才得到下面的禀报:“陛下,诸多方士已经结束了炼丹,有了成果。”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朱批御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三宝,走,工业司看看去。” “是,陛下。”马三宝也收起了自己手里的“下海规划书”,站起身来应声道,随后陪着朱允熥在锦衣卫的簇拥之下再次来到了工业司。 在朱允熥的提前吩咐下,诸多方士已经各自拿着自己的成品在殿外的空地上等着朱允熥了。 “参见陛下。”众人按照规矩躬身见了礼之后,朱允熥则是大步流星地走到众人面前,在提前准备好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同时,负责阻止此事的孙明则立刻将方士的名册递给了朱允熥,以木质方盛着,旁边也早准备好了笔墨。 朱允熥先是扫视了一眼众人的成品。 他给的时间只有一天,对于这些炼丹动辄需要几天、十几天,乃至七七四十九天的方士来说,这已经是一道门槛了,所以失败者也甚多,别说丹药的圆润度和光泽度了,就是有没有炼制成型都两说。 朱允熥扫视了一眼排列整齐的诸多方士,以及他们手上端着的炼丹成品,淡淡一笑,从面前的木质方盘里拿起笔,根据这些人的炼丹成果钩了几个人。 当然,成果并不是他唯一的标准。 除此之外,即便是那些成果不佳,亦或是连一个真正成果都没有的人之中,他也根据自己上午粗略观察,根据他们对材料的挑选等方面的表现,又勾选了几个人的名字。 做化学试验也不一定能一次成功,朱允熥真正要挑选的,也从来不是能炼什么仙丹的人,而是那些具备一定资质,懵懂地掌握了一些氧化反应、还原反应的潜力牛马。 随着朱允熥大笔一挥。 旁边的孙明立刻恭敬退下,放下了手里的木质方盘,而后拿起名册朗声宣读起来:“此次被陛下选中者为:袁珙、刘渊然、马瑞、张宇清、刘子骞……” 名单之中,一共包含了十五个名字。 像袁珙、刘渊然、马瑞、张宇清这些对自己炼丹之术都有一定自信和底气之人,面上虽露出了一丝欣喜之色,却基本都没什么意外的。 不过当其中好几个名字被念到的时候。 人群之中却是响起了一阵骚动。 “嗯?韩凌岳?我怎么记得……他的炼丹炉好像炸了?就算后来用了备用的炼丹炉,他的成果好像,也只是一堆渣啊?他怎么会被陛下看重!?” “还有这个谭雪松,他的仙丹不过才称得上堪堪成型而已,表面丝毫没有圆润、光华之意,不似张真人、马道长他们那般,浑圆如意,泛着光泽,这也行吗?” “……” 这个结果,实际上却是让一些人难以接受了,说好了筛选炼仙丹的,仙丹炼得好的被选中也罢了,炼成渣渣的也能中? 一时之间。 工业司外面的空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音,不少人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不过。 这些人之中,并不包括刘渊然、张宇清、马瑞等对炼丹一道颇有感悟心得之人。 甚至乎,他们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意外、思索、回忆,变成了后来的震撼和不敢置信…… 没别的。 这几个人要不就是有门派底蕴在,对炼丹之术的理解自然远超常人,要么就是和刘渊然一样,虽然不是出身于正一、全真,却是本就浸淫此道,同样有不俗的理解。 所以真正的内行中的内行。 稍微回想一下,是能反应的过来:朱允熥的筛选并非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十分有道理! 他的筛选标准不仅仅是通过炼丹结果筛选。 同时还结合了一些人的炼丹过程和技术,那几个炼丹成果不好的,其实只是稍微有些没掌控好而已!是有真本事的! 这也就说明。 这位少帝对炼丹之术的领悟,绝不停留在浅显的层面! 正当他们怔怔出神之际。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日,带他们来乾清宫见朕。” 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迹的时候! 第191章 百年难遇,天赋异禀 朱允熥没有理会此间诸多犹疑、震撼、懵逼、不平……等各种目光,只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之后,便直接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他挑选出的名单,这些人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他们都得接受,帝王之威,不容置喙。 直到朱允熥的身影消失在了工业司大门口。 孙明才回过神来,拍了拍手道:“诸位,名单已出,未被选中者请随锦衣卫出宫,被选中者,明日一早将由下官带领,前往乾清宫觐见!” 而他的声音,也让此间诸多道人方士回过神来,顿时觉得空气中莫名弥漫着的压迫感都消失了一般,如释重负。 接下来。 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许多人奔着名利、前程、爵位而来,如今空手而归,自然满脸都是失落之意,却也只能被锦衣卫引导着结成稀稀拉拉的队伍,从工业司大门鱼贯而出。 虽嘴上不敢置喙什么,心中或是愤愤不平或是自我安慰: 「炸了炉子的能被选中,怎么我一个没炸炉的还不行?这个小皇帝,真是什么都不懂!」 「果然是昏君,想一出就是一出!」 「罢了罢了,这半吊子昏君,懂点又不懂点的样子,还不是凭心情选人的?伴君如伴虎,说不得被选中了反而危险!」 「……」 这些人各怀心思,当然有一点很统一:无论心中如何不平,人群皆是寂静无声,无一人敢宣之于口。 这群人离开之后,剩下一共十五个人留在原地。 这些人要么是各有出身背景,要么是自身有资质且且有传承,即便心里都有各自的小九九,面上却都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相互拱手行礼。 “袁道友恭喜啊,曾听闻过道友出神入化的相面之术,却不想于炼丹一道也颇有研究。” “张道友过誉,侥幸尔。” “听闻袁道友昨日还曾得陛下单独召见,想是前途无量了。” “非也非也,不过是陛下对在下一些不入流的小技法感兴趣罢了,论炼丹一途,终究还得看全真、正一两脉啊!还有刘道友,出身祥符宫,与净明、清微两脉也有渊源,底蕴深厚。在下还是远远不及的。” “……” 打头几人,诸如张宇清、马瑞、刘渊然、袁珙等几个本就名气颇大的名家,各自恭维闲聊起来。 在场留下的这些人,这关系算起来就和考科举中了的那一批人一样,大家都各有前途。 正所谓,熙熙攘攘,利益最大。 要是没见过全真、正一之前相互攻击,还以为这几个关系多好似的。 一番表面的商业互吹过后。 这群人才收了神通各自离去,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各自的眸光里都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 等走到旁边再无他人的时候。 正一派掌教之徒刘子骞,跟在张宇清身后,总算有空间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悄悄吐槽出来了:“师叔,咱们入选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两个炸炉的,还有那个炼出一坨黑漆漆玩意儿的……也被陛下选中了?听闻陛下行事风格素来怪诞,该不会是看心情随便选的吧?” 张宇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子骞,你还是火候不够啊。” 听到自家师叔的这句评价,轮到刘子骞愤愤不平之中带着一丝不甘了:“火候不够?我……?” 好歹他也是正一派当代掌教之徒,于炼丹一途又有天赋,这才年纪轻轻便被师父派来应朝廷之召了。 说他火候不够。 他不服。 张宇清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是你,至少比起那位看似玩世不恭的陛下来说,你已经远远不如了。” 听到此话,他更不服了。 气得脸色都变了:“我……远远不如他?师叔,你在说什么啊?就那个随便勾人的……昏君?” 好在他虽然气愤,却还是懂得分寸的,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他不是随便选的。” “你记不记得他刚开始的时候,就在我们这群人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一开始我只以为他是玩心重、好奇,现在回想一番,想必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选人了。” 说到这里,张宇清目光微微一凛,忍不住感慨道:“当朝陛下,似乎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如此资质,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异禀了。” 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即便是私下里的称呼,他都已经下意识改口为“陛下”了。 而这个消息,在他本就颇为愉悦的情绪上,锦上添花。 想要以炼丹之术邀圣宠,不怕碰到懂的。 陛下越懂,自己就越能凭借正一派的底蕴和炼丹一道的造诣心得接近他,甚至以教导、探讨之名在这位陛下身上获得比预期更大的爵位、名利、以及门派荣耀,若是陛下当真痴迷于此道,就是混个帝师当一当,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 张宇清脑海之中都产生了一些令人愉悦的场面。 然而,跟在张宇清身后,刘子骞听着张宇清对朱允熥的一番评价,本就不太平静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 “资……资质,天赋异禀?来回溜达几圈叫做选人?师叔,你这也太……”刘子骞刚想辩驳两句,却直接被张宇清给打断了:“子骞,紫禁皇城、天子脚下,慎言。” 刘子骞施法被打断,一张脸顿时憋得有些微微发红。 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落后半步跟在张宇清身边,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心里暗暗吐槽:「一个在应天府之内都都被百姓指摘成昏君之人,谈什么天赋异禀,还百年难遇,师叔的眼光也真是一言难尽。」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袁珙独自一人,不急不缓地朝着自己的住所慢慢悠悠回去,一边轻捻着自己的胡须,一边双眼微眯之中带着一丝饶有兴趣的寻味。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很聪明,至少在这炼丹一道上称得上是天赋异禀,眼光十分毒辣。」 「可是他又的确沉迷此道,什么炼丹、求长生……俨然就是昏君之做派,而他的面相举止……便是看起来带着些任性不羁,可其内里,却依旧端方威仪,这就很奇怪,很矛盾……」 第192章 朕管这东西,叫化学实验! 「从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也没见过如这位少帝一般有意思的人……」 袁珙在心中暗暗琢磨道。 面上挂着一抹淡笑,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探寻的期待来。 「罢了罢了,明日再看看这位少帝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袁珙想起朱允熥明日居然还要把他们这十几个人喊到乾清宫去,心中隐隐觉得此间可能不简单。 毕竟现在人选已经选出来了,按理来说,让他们各自炼丹,然后再按时把丹药成品进献上去也就是了。 …… 这一夜,得以留下来的道人方士心中,都各怀心思。 当然,这心思也都和张宇清的想法大差不差——都想凭借自己一身炼丹的本事,在朱允熥面前一番大展拳脚地显摆一波,然后就此得到朱允熥的重视和宠幸。 因此几乎大部分人都兴奋且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 然后各自被人带着进了乾清宫。 “参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宇清、刘渊然、马瑞等几人声音都格外高亢,没别的,人都来到乾清宫了,距离他们的筹谋和梦想自然更近一步了! 至于其他人。 则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幸好也被选中了”的心态,只希望能混个不错的结果,毕竟有正一、全真这些大派底蕴,还有刘渊然这种专攻此道的名士在,显然会有点虚。 而同样作为正一派种子选手的刘子骞。 心里还在纠结着那个自己纠结了一晚上的课题:「就他?就他天赋异禀百年难遇?hetui~师父可说我是年轻一代弟子之中天赋最好的!」 众人心里各自的心思,对于朱允熥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他的见识再超越时代也不至于猜到所有人的心声。 见众人齐齐来到乾清宫见了礼。 便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都随朕过来吧。”说罢便径直起了身,朝乾清宫后殿的方向缓缓而去。 众人不明所以,但朱允熥发了话,他们不做那就叫抗旨不尊,自然没人敢不照做,纷纷跟在朱允熥身后,不敢出声。 一行人一路过了中殿。 来到位于后殿、种满了各种花草、以及一些奇奇怪怪藤蔓的后院,齐齐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叹:「昏君啊!外界传言诚不欺我!」 没别的,他们看到了这个昏君用名贵无比的红罗炭,在一群花花草草旁边烧来取取暖!——这特么的不是昏君是什么? 就连一向自信的袁珙都懵了。 甚至开始有些自我怀疑了起来:「不是……老夫这是,年纪上来了,所以老眼昏花了不成?」 这些行径。 无论怎么想,都配不上那所谓的“万世天子”面相啊。 当然,一行人在心里各自骂着各自的,但来自九族的羁绊让他们的嘴十分的严实,愣是谁嘴里都没蹦出来过一个字。 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跟着朱允熥,进了后殿一间略显偏僻,不大不小的殿屋之内。 殿内略带一丝奇怪的味道,有些类似于他们炼丹之时偶尔可能会出现的气味。 只是这其中,却并没有他们料想的炼丹炉等物。 而是在一张台子上,摆放着各种形状、晶莹剔透、琳琅满目的……琉璃!!! 一时之间,所有人心里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昏君!」 「昏君啊!」 他们虽然没见过,却也知道,现在透明的琉璃在外面售价极高,结果朱允熥,一买就买了一桌子的琉璃器皿。 这不是昏君是什么? 众人只觉得。 这个昏君仿佛随时都在刷新着他们三观的上限…… 当然,这些好东西陛下有,若是自己能够表现良好获得陛下赏识,未来自己何尝不能有? “陛……陛下,这是何意?不是说……祭炼仙丹么?”有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声,试探着询问道。 此话一出。 早就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的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朝朱允熥发出了询问的目光——我们还等着露一手把你征服呢!你咋给我们看着玩意儿? 朱允熥在摆放着诸多烧杯、漏斗、导管……等化学实验器材的桌子后面,径直坐了下来,淡淡一笑: “可以说是祭炼仙丹,但也不能完全说是炼丹。” “朕管这东西,叫做化学实验!”朱允熥道。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十五个人面上都露出一脸疑惑:“化学?实验?”这特么什么逼玩意儿? 朱允熥也不着急。 先是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块绸帕将自己的口鼻捂住,而后拿出了一个自制酒精灯、一个被架起的透明坩埚……等等诸多实验材料,然后往坩埚里加入红色粉末——硫化汞。 也就是炼丹人士常用的材料,丹砂。 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也缓缓开口道:“先做一些小实验,就从你们最擅长、最熟悉的炼丹开始。” 看着朱允熥这一波操作。 众人一阵懵逼,只有一个想法:好奢侈啊! “首先是丹砂加热……”朱允熥一边说着,一边点燃酒精灯等待起其反应。 炼丹的步骤一大堆,加这个加那个的。 其实最主要的反应,就是硫化汞加热分解,变成单质汞和单质硫,当然一部分硫会和氧气反应生成氧化硫。 要科普化学,就从他们最熟悉的开始。 汞虽为金属却容易挥发,加热之后大部分都会汽化,所以朱允熥准备了冷的铜管将汞蒸气冷凝成液体状态,然后收集起来,至于生成的氧化硫,也简单地通到了水里进行吸收。 当然。 他现在手上并没有换完美的密封材料。 这些气体当然会有所逸散,这也是朱允熥戴面巾的原因。 随着反应发生。 很快。 原来的坩埚里出现了淡黄色的结晶和粉末,也就是留在里面的固体单质硫,而外接的另外两个容器之中,则生成了液体状态的汞,以及外观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的稀硫酸溶液。 这其中最为瞩目的。 自然就是液体汞了。 十分纯净、浑圆,运转自如…… 第193章 炼丹极速版,把我们底裤掀了? 液态汞,其实就是所谓的高品质仙丹呈现出光泽外表的最重要一味元素了。 当然,仅仅是液态汞还是不够的,毕竟汞这玩意儿太容易挥发了。 而让其保持这种状态的方法,其实也不难。 汞还具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性质——可以和金属形成汞齐。 反应条件还十分简单,直接把金、银之类的金属丢进去,常温常压之下就被汞给吸收了,形成金汞齐、银汞齐这种单质共存状态。 所以朱允熥接下来就分出一部分刚刚的液体汞,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金箔、银箔往液态汞里面随意丢了进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金箔、银箔便被这混元纯净、运转自如的汞给吞噬般吸收了,往里丢多少,汞能吞多少。 当然。 随着金箔、银箔不断被吸收。 这一团汞也就开始从水状变得越来越粘稠起来,直至变成和湿润陶土一般,可以任人随意揉捏塑形的状态,而与陶土的区别是,这一团“泥状物”外表依旧泛着亮闪闪的银色光泽。 且不管其效用如何。 拿来搓一搓,从外观上就能变成一枚完美的仙丹! 与此同时。 站在这间“实验室”之内的诸多道人、方士、名家,已经呆愣成了一片,瞪大眼珠子死死盯着朱允熥手上的动作。 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老夫炼丹到后期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了,但他手里这玩意儿,纯度极高!」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 「像是在炼丹,但好像……又不完全是在炼丹……」 像是刘渊然、马瑞、张宇清、刘子骞之流……他们曾经见多种丹方,尝试过也实操过,同样有能力炼出来外表光泽、圆润的仙丹,对朱允熥搞出来这一坨东西当然是似曾相识的。 只是朱允熥的操作和他们的操作又不完全一样。 他们一般都是根据自己掌握的丹方,在合适的时候加材料、加热、冷却、降温……等等,炼丹材料上来说也更加丰富一些,炼丹过程更长、更复杂。 成品之中包含的成分也比朱允熥捣鼓出来这东西更多。 换句话说,这昏君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像是完成了一次材料简单的炼丹过程——可以简称为炼丹极速版。 而成品,看起来比他们的漂亮多了。 而另外一些水平不那么高、经验不那么足的方士,则更是看得一阵目瞪口呆: 「淦!老子忙死累活炼上个好几天都炼不出来的效果,他这么会儿功夫搞得比正一、全真那些人还好看?」 「不是……那我走?你这么会炼丹,还找我们来做什么?炼呗,谁炼得过你啊活爹!」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 一时之间,好几个人在惊愕之中还带着一丝茫然彷徨,当场直接傻眼了。 不等这些道人方士说点什么。 朱允熥在自己的试验台上左右看了一眼,分别挑选了一些炼丹常用的材料——胆矾、绿矾、黄矾等等。 这些东西颜色各异,也具备一定的药用价值,自然也是被这些“炼丹大师”们使用的常客。 经过一番加热操作之后。 黄矾受热分解成了红棕色的粉末,这东西叫做赤矾,在现代化学的角度来说,则叫做氧化铁,至于其他的产物则是水和三氧化硫了,朱允熥也顺手都通到水里,生成溶液去了。 胆矾,也叫蓝矾,加热之后生成白色粉末,化学角度来说,是五水硫酸铜脱水之后形成了无水硫酸铜。 将硫酸铜继续加热还继续分解成了黑色粉末的氧化铜。 绿矾,加热之后生成白色粉末硫酸亚铁,继续加热之后又分解为红棕色的氧化铁…… “这些变化,各位熟不熟悉?把这个白色粉末、那个红色粉末、这个黑色粉末,和一和搓个丸子,是不是跟你们炼出来的仙丹差不多了?”朱允熥淡笑着问道。 古代对这些反应其实都已经有了一定的懵懂了解。 只是他们只知其表象,而不知道其中发生这么多颜色变化、形态变化的具体原因。 一般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看到各种材料氧化、还原等诸多形态、颜色、表象的变化,所以看起来就觉得,这么一顿炼,出品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好东西啊! 包括对丹砂的各种炼化反应之类的,看到汞啊金啊银啊之类的各种形态反应…… 几乎也都是出于这么个心理,觉得能发生这些神奇变化的,肯定是好东西。 而汞这东西吧,它虽然有毒。 可是,在引起人慢性中毒的情况下,又会导致毛细血管舒张和轻微发炎,从而产生飘飘然的感觉,刚好又给人一种——这特么好像的确是仙丹的感觉。 炼丹文化这才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 此时朱允熥的操作,虽然不能代表全部的丹方祭炼过程,但材料、变化上,大体是这么些了。 因此。 这一波操作下来。 就连马瑞、刘渊然、张宇清、刘子骞他们这些在炼丹一道颇为擅长的人都当场懵逼了。 内行看门道。 他们如何看不出来。 朱允熥的操作流程虽然和他们的炼丹流程完全不一样。 但刚才发生的许多现象,的的确确都曾在他们自己的丹炉里发生过,只是自己还会根据自己掌握的丹方,反复各种加热、冷却、祭炼罢了。 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 如果朱允熥把他刚刚搞出来的这个颜色、那个颜色的粉末,以及那一坨吞噬了金银、带有亮白光泽的泥状物给和一和,成品的确会和他们自己炼出来的东西差不多! 既然连过程之中的一些反应现象都差不多的话。 莫非这仙丹的功效,也能差不多? 而区别在于。 他们要累死累活进行各种程序、材料添加、火候控制,而站在台子后面的那位“昏君”,可以信手拈来随便炼? 如果这都能行,有了这法子,那他们这些所谓的炼丹名家也别混了——是个人按照这流程操作一波都能炼出仙丹来! 换句话说。 这和把他们的底裤掀了有什么区别? 第194章 尼玛,自闭了,不想说话 想到这一点。 就连他们这几个头部炼丹高手都没办法再保持淡定。 “师叔……这……” 站在张宇清身后,本来还因为自家师叔对那个昏君的一番评价,而积攒了一肚子纠结、不甘的刘子骞,此刻早就把这些话和情绪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满脑子只有不敢置信。 同时还带着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就这么炼丹,那他学的、练习过的各种丹方,算个鸟啊? 百年难得一见,天赋异禀…… 刘子骞脑海里响起了昨日自家师叔对这个昏君的评价。 一时之间只觉得。 靠!好有道理,自己真的完全无法反驳!! 十四五岁的年纪,拿炼丹这种事当做玩儿一样,怎么不算天赋异禀了? 另外一边,那些水平和经验可能比不上张宇清他们这几个人的道人、方士已经躺平接受了“当朝陛下是个先天炼丹圣体”这个事实了,因为从第一步开始他们就已经比不上了。 与此同时。 这些人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宇清、马瑞、刘渊然几人,看到连他们也是脸色大变的样子,心里顿时就平衡了许多。 「哼哼,正一、全真又怎么了?不也被镇压了?」 「他们这几个人的心思都一样,估计昨天晚上都在摩拳擦掌等着在陛下面前表现一波,获得陛下宠幸,结果怎么着?结果一人脸上被陛下扇了个逼兜!」 「就陛下对炼丹术的理解和造诣,似乎都已经轮不到他们来指点了,嘿嘿嘿,好像这几个人也都已经懵了。」 「嗯……陛下方才诸多操作,我得赶紧记下来,下次也可以学着这么炼,炼出来的成品未必就比他们正一、全真一脉的炼丹师炼出来的差了!」 众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心里却各自打着小算盘,以及一阵暗爽和幸灾乐祸。 感受到这些同样异样的目光。张宇清、马瑞、刘渊然几人心中又气又恼,均是憋得脸上微微发红,可这是在天子居所,皇帝御前,他们又完全不能放肆,只能忍无可忍,继续再忍。 然而。 朱允熥似乎还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带着一种看戏一般的戏谑神情沉默了片刻之后,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哦对了,还有这个。” 随着朱允熥的声音落下。 他们便看到朱允熥把液态的单质汞倒回坩埚之中,此时坩埚下面的酒精灯早已经被撤去多时,已经留却下来,坩埚之中还留有之前丹砂受热生成的单质硫。 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二者之间便开始相互融合。 重新生成了红色丹砂。 “诸位,金丹九转,大概就是这么个转法吧?”朱允熥抬起头来看着众人淡淡一笑,道。 现代化学理论。 是一套全新的,足以颠覆他们本身认知的东西。 想要科普并让这么多人利用起来,朱允熥首先要做的,当然不是对着他们把元素周期表背一遍,而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域之内建立权威,让他们服气。 如此,这群人才会真正甘心地、服气地听他说话! “刘道长?张道长?马道长?” “还有这位刘小道长,听说乃是正一掌教座下天赋最佳的炼丹高手了,不知朕这丹炼得可还像个模样,这金丹转得可还行?”朱允熥似有深意地点名问了一句。 原本几个人都郁闷得不太想说话。 而朱允熥这点名一问,顿时跟一记重锤敲在他们耳膜上一样,不由让几人面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金丹九转…… 的确是这么个转法,虽然和他们炼丹过程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也是大差不差了。 而且,金丹九转的炼法需要对火候掌握得十分精确,普通的方士都不敢随便尝试,便是他们也不敢说最后一定能成功。 结果朱允熥直接把他们炉子里的反应,左拆一个右拆一个的……给拆得好像人人都能炼一样…… 尼玛,自闭了,不想说话。 可是天子垂问。 不回又是大不敬之罪。 几人只能稀稀拉拉地拱手躬身,不得不也只能承认: “陛下天赋异禀,无人能及!” “此等炼丹手法,贫道从前闻所未闻,今日算开了眼了,贫道惭愧啊……” 此刻这几个人都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尤其是一直破绽自傲和自满的刘子骞,顿时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因为自己心里单方面的意气之争而彻夜无眠,简直就是个笑话。 另外一边。 双手交叉在身前,一直微微垂首看戏的袁珙面上都不由染上了一抹笑意,心中愈发觉得有趣起来。 他和其他的方士不一样。 在一开始,他是作为朱棣和道衍和尚的卧底来打探消息的,对于炼丹一道,他懂但也不甚在意,就算朱允熥把他们的炼丹原理给公然拆了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经此一遭,他对朱允熥却是不由得愈发在意了起来。 「嘶……沉迷炼丹、挥霍无度是真的……天资恐怖也的确是真的,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能让出发正一、全真的炼丹师、以及刘渊然这样浸淫此道的炼丹名士哑口无言,无人能及!」 此刻。 袁珙忍不住朝朱允熥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只是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盛:论对炼丹一道的理解,他似乎比旁人都要更加深刻,按照这个逻辑,旁的方士、炼丹师哪儿有他会炼丹啊?他还如此大费周章地招募天下方士做什么? 袁珙心中有此疑问,旁人也有。 正当他如此想着的时候,就听到距离自己两个身位的马瑞有些不解地试探着问道:“陛下炼丹之术无人能及,既然如此,陛下所祭炼的仙丹想来也是我等比不得的,不知陛下招募我等来此,是为何意?” 此话一出。 包括刘渊然、张宇清等人在内的其他道人方士,也是立刻齐刷刷地朝朱允熥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就是说啊……这是找我们来显摆你的炼丹技术的? 却见朱允熥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自己桌上的器材和材料,一边道:“问道点子上了。” 第195章 世界本质,不朽大明皇朝 “请陛下指教。” 众人齐齐拱手躬身,语气之中带着一抹凝重之意。 他们都听得出来,朱允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告诉了他们:他的确别有目的和深意! 至于是什么…… 他们之中就无一人能够想得透了。 但,无论面前这位少帝是有多奢侈挥霍无度也好,多任性荒诞也罢,至少在他们面前,在此一道上,已然让他们不得不认真且郑重地对待。 朱允熥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你们给朕炼的仙丹,都有毒,你们知不知道?” “有毒?” “啊这……” “陛下,之前炼制出来的仙丹都是贫道严格按照丹方所炼制,贫道怎敢给陛下进献有毒之物?请陛下明鉴!” “冤枉,陛下您属实冤枉我等了……” 一部分人瞬间就慌了,甚至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素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现在扣一个“给皇帝下毒”的帽子在他们头上,弑君之罪,九族都不够砍的。 就连马瑞、张宇清之流,也是脸色微微变了变。 好在朱允熥马上就摆了摆手,道:“都慌什么慌,朕的意思是,即便是朕方才自己所炼制出来的仙丹材料,同样有毒。朕虽颁布圣旨招募天下方士炼丹,但所谓的炼丹、求长生,其实并非朕之本意,炼丹之术从来不是长生之路,早该弃了!” 在对方的权威上实现了压制。 就可以开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听到朱允熥这简短的几句话,众人的脸色堪称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有人为自己卸下了弑君之罪而松了一口气。 有人则是紧蹙着眉觉得朱允熥的话十分矛盾——仙丹有毒?那你自己还浸淫此道,把我们这些砖家都秀了一脸?这特么都哪儿跟哪儿? 还有人则抓住了重点:炼丹之术,该弃了? 同时也因此产生了暗暗的愤怒、不服等诸多情绪,不管怎么讲,这是此间不少人研究了一辈子的课题,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接受。 换了旁人。 他们可能都已经撸袖子抄家伙要干人了。 可偏偏,说这话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在这个领域上把他们碾压得渣渣都剩不下的大家! “不知陛下……此话又是何意?”冷静思索了片刻,终究是正一派下一代掌教候选人张宇清更冷静,沉声问道。 对于所谓的金丹、仙丹是否有长生之效……他也许不敢担保,但这金丹的功效却是看得见的,可使人不畏寒冷、精神振奋等诸多效果,怎么着都不能有毒吧? “押进来。”朱允熥朝殿外的方向喊了一句,接着便有人将一名从大牢里随机挑选出来的幸运死囚被带了上来。 朱允他指了指刚刚自己捣鼓出来的那一坨金汞齐、银汞齐,道:“让他吃下去。” 话音未落,便立刻有人执行。 众人纷纷盯着那名被喂了东西的死囚,目光之中略带一丝期待和好奇。 但朱允熥的声音又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了实验台的方向:“先把人丢一边,要看效果,还得有点反应时间,在这之前,我们先来讲讲正经事——找你们来干嘛的。” 真正的中毒,当然不会和影视剧里一样,前一秒喝毒药,下一秒就吐血身亡。 所以朱允熥让人把那个死囚丢在一旁的角落里后。 先对此间众人,直言不讳地道明了自己的意思:“找你们来,不是什么炼丹,不是什么求长生,而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的运行本质,朕要你们明白知晓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过后,助朕成就不朽大明皇朝。” 朱允熥的声音依旧温和如玉。 说话的音调或声音都不算太大,却莫名给人一种沉稳、笃定、掷地有声的感觉。 那一双如星如渊的眸子里,带着天子的威严,如同磐石一般的坚定和自信,即便是表面听起来再荒唐的言论,都让人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直接跟着他走,不少人的神情之中甚至都带起了一抹澎湃之意。 当然,很快他们的大脑就反应过来自己听了句什么话。 世界的本质? 不朽的大明皇朝? 「不是,这话好像……从谁嘴里说出来都不能从你这“昏君”嘴里说出来吧?」不少人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口槽。 诚然,他们承认朱允熥炼丹术牛逼。 但这不耽搁朱允熥是个昏君——民间百姓的怨声载道是真的,朝中官员不满已久是真的,乾清宫后院的奢靡场景更是他们刚刚亲眼所见。 这样的皇帝,不把大明皇朝败没了就谢天谢地得了。 而且,即便真的能把那什么所谓的“世界本质”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和大明皇朝朽不朽的又有什么关联? 当然,混迹于其中的袁珙看到的,则是另外一面。 「老夫之前所见,还是他内敛了许多,方才那一番话之中蕴含的气度,更让他天子之相上更添了许多华光啊!」袁珙默默观察着朱允熥,下眼睑微颤,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道。 「炼丹、修仙、长生……他既对这些东西可以了如指掌、随意变换,可又嗤之以鼻,莫非他真懂得什么世界的本质?」 「也或许……这是老夫能他面相上看到“万世天子之相”的原因?」联想到这些,袁珙不由暗暗推敲猜测起来。 说到底,炼丹是顺带的,相面才是他最有心得之事。 对于朱允熥的这一番话,众人显然不知该作何评价,也不敢随意做出什么评价,不管朱允熥是不是昏君,反正他们一个不小心朱允熥是真能让他们嘎。 因此,殿内直接沉寂了下来。 这些方士的这一番反应,朱允熥当然是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如何在意,只是从面前拿起一张画有整齐排列的小方块的宣纸,钉在了自己身后的木板上。 宣纸上的小方格里,依次写着【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等诸多他们不明其意的字眼。 随后便见朱允熥屈指敲了敲木板。 目光定定地扫视了众人一眼,问道:“能在这场站在真朕面前,你们在炼丹一道上都各有造诣,方才朕拆分出来的部分炼丹程序,你们或多或少都是在自己丹炉里见过的,心中也有数,可是有一点……” “你们知道有这些变化,可曾想过……丹炉里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这些变化的根源,到底又是什么?” 第196章 北平进城,老四就这么治下的? 变化的根源……是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张宇清、马瑞、刘渊然之流,都不由紧蹙起眉头,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他们平日里炼丹。 无非就是按照各种不同的丹方去走流程,先加什么,再加什么,何时大火、何时小火,何时冷却,会出现什么变化…… 总之,最终能成丹就是敲锣打鼓的喜事,成不了丹就是莫大损失,得从头再来。 真要说起来这炼丹过程之中每一步变化的根源……此时朱允熥问起来,他们还真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见众人沉默,朱允熥再次点名问道:“刘道长、马道长、张道长……你们三位的炼丹术乃此间之最,可有说法?” 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境地。 无论是出身正一派的张宇清也好,出身全真派的马瑞也好,还是身具好几个道门学识擅长炼丹的刘渊也罢,相互之间早就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暗暗较劲和对彼此的各种敌意了。 指点小皇帝、忽悠小皇帝混个荣华富贵名利爵位? 可拉瘠薄倒吧。 谁能指点这小祖宗啊?早说啊,早说就不来了! 此时听到朱允熥的声音。 三人面上保持平静,却是左右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里已经不约而同地暗暗叫苦了起来:「淦!他怎么老是逮着我们几个霍霍?招他了?」 几个难兄难弟甚至都产生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情分。 三人无语嗫嚅了片刻,最终只能面露惭愧之色,朝朱允熥拱手躬身一礼: “贫道惭愧,未曾细想过其中的门道。” “请陛下恕罪,是贫道无能了。” “还请陛下指教。” 这特么的谁能知道哇?变化了就变化了,讲什么根源? 朱允熥当然知道他们完全不懂,把这几个拔尖的拎出来,只不过是顺手敲打敲打,去去他们身上那种所谓“专家”、“宗师”的傲气。 他敲了敲身后的木板,道:“这就是一切变化的本质。” 不过此时,角落里的惨痛呼声却是打断了他:“啊——唔——痛!绞痛!热!救命!啊——” 这声音的来源,自然就是刚刚吞了汞的那名死囚。 朱允熥那一坨东西里面的水银含量又纯又多,一般方士在炉子里过火冷却转来转去,炼出来的仙丹中的水银含量与之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吃下去的人当然得中毒而亡。 汞中毒,会有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发热乃至精神失常、头痛呕吐、腹部绞痛,此时显然就发作出来了。 所以朱允熥特地挑选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幸运死囚。 听到这声音。 众人均是忍不住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看着那名抱着脑袋、几乎在地上扭成了蛆一般的死囚,之后更是出现疯癫之状,直至生机耗尽昏迷……背后都不禁生出一抹凉意。 「淦!真特么是剧毒啊!」 「还好老夫穷,没练出来过多少丹,吃得也少。」 「先辈祖师们逐渐由外丹转向内丹修行的决定,真是英明而伟大!还好贫道虽会炼丹却主修的内丹。」 「我吃得仙丹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啊,不会有事吧?」 「……」 见此情景,众人心里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一些人开始替自己担心起来了,像是正一、全真这些已经更侧重于内丹修行的,则是一阵阵后怕。 炼丹这么多年,他们没死算不算命大? 对此,朱允熥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淡然模样,淡定地喊人过来把死囚抬出去,淡定地敲了敲黑板,淡定地道:“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讲讲,这变化的本质。” 经历了这一遭又一遭,众人早就顶不住了。 此时朱允熥话音都还未落下,所有人都已经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来,死死盯着木板上那一张画着奇奇怪怪内容的宣纸,求知若渴,十分认真。 朱允熥心中满意地挑了挑眉。 把这群人原有的认知和体系打得七零八碎之后,接下来就只需要把初高中的课程知识慢慢灌输下去就可以了。 “首先,就是物质的变化和性质……” …… 话分两头。 朱允熥这边继引入了微观概念、算学概念、物理……等诸多概念过后,又给化学和现代化工概念的引入打开了一个开端,开启了化学小课堂。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府。 却发生了一件看似平常但又极不平常之事。 北平府南门,城门口。 “黄十六……应天府到北平府千里之遥,你一个种田的农户,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守门的士兵正在对两个粗布麻衣,双手插袖从外地入城的人进行盘查。 自从朱棣和道衍和尚通了气,达成了明面上的共识,朱棣自然是多个心眼,早做准备,对北平府的内外进出盘查都严格了许多。 而此刻正被盘查,自然就是一路从应天府而来的黄十六,也是那死去的洪武大帝朱元璋,以及随行的锦衣卫陆威了。 约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特意赶在彻底入冬之前抵达了北平。 面对盘查,朱元璋脸不红心不跳,嘿嘿一笑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家里丫头远嫁,这不秋收之后农闲了么,咱就来北平看看丫头,嘿嘿嘿。” 他本来就当过农民,可谓是本色出演,而且身份印信、路引全部都是正版,自然没什么破绽。 城门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并未起疑,沉默了片刻,直到陆威掏出来十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这才顺顺当当地放了人进去。 朱元璋和陆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北平府。 又走出去好一段路。 朱元璋这才脸色微微一沉:“对咱一个农民也要抠搜几个铜板,他娘的老四就这么治下的?” 第197章 有钱他真给,有事他真杀人 贪,是朱元璋最痛恨的字眼之一。 洪武年间,凡是贪污超过六十两白银的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一律处死,这是所有贪官的噩梦。 结果自己现在进北平城里居然还被人索贿了。 也不怪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 “老黄,你消消气。” 旁边的陆威有些无奈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宽慰劝道:“人家守着进城的关口,咱们是从外地来的,在他们眼里咱又是什么都没有的农民,势强欺压势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一路上不都这么过来的嘛,十几个铜板,还算得上实惠哩!” 他倒是不关心贪不贪的,也不在乎钱财,只想安安心心、不出差错地把这位祖宗平安送到燕王手上,就算不负蒋指挥使所托,圆满了,所以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哄着。 “自古以来如此,也不代表这就是对的!咱只知道,贪,能把朝廷给蛀了。” 朱元璋没好气叱道,他能认可这个道理就有鬼了,不然也没得今日这个大明皇朝了。 被索贿的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遇到。 主要他现在在北平,在朱棣治下看着这些事情,而朱棣算是他心中朦胧认可的候补者,是防备着万一朱允熥真是个昏君,真的承担不起大明江山的时候,可以顶上的人。 这要求自然也就高了上去。 陆威不懂得他这些计较与考量,立马嘿嘿一笑给他顺毛,提醒道:“有理有理!不过咱区区两个农民,也管不上这档子事儿啊您说是吧,咱还得先安顿下来才是。” 同时在心中暗道:「这北平府都是你好大儿在管,我还是先把我的任务完成了,到时候你要抽儿子还是要杀人,就是你的事情了。」 这心态简而言之叫:抽了你好大儿就不要再对我发脾气咯。 朱元璋轻叹了一口气,暂且沉默下来。 他一来北平府就遇到这档子事,不爽归不爽,却也明白这种事儿算不得大事,却也的确不好管。 自己治理大明二十余年,手段也不可谓不狠辣。 偏总还是会有贪官出现。 他也头疼。 想到这儿,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张并不算熟悉的俊秀面容,面上的不快都消散了几分。 “在此一事上,那小狼崽子倒是做得意外的好,才这么会子时间,现在的乾清宫,连银子都塞不进去了,龙骧卫、虎骧卫的嘴,也是越来越严实,银子不好使,人情也不好使。” 朱元璋一路走来,时不时收到应天府传来的情报。 对于一些他想知道蒋瓛那边却愣是探不到的情报,难免恼火、吐槽抱怨,蒋瓛也只能将自己艰难的处境诉一诉,所以朱元璋对这些情况也算颇有了解。 对此,是三分的好奇难耐,七分的暗暗欣喜——这是他选定的,大明江山继承人的手段和能力! 而此时进城碰到这么件小事情,两相对比之下就更加满意了。 陆威立刻趁热打铁,顺毛附和道:“嘿嘿,毕竟咱当今这位陛下,出事是真杀人,有好处他也是真给的嘛!” 朱元璋自然是希望自己选的这个孙儿手段越多、越凌厉就越好,果然被陆威这话直击痛点,喜笑颜开起来。 与此同时甚至还产生了一丝羡慕的情绪。 略带一丝感慨地道:“是啊,这小子做事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不过这小子他富余啊,咱当年要是……罢了罢了,不说了,如今日子好起来便也罢了。” 不得不说,他又有些羡慕了,他管着大明的时候,也就只能靠着杀杀杀压制这些风气了,效果显然并不那么理想。 这小子日子倒是过得舒服,搞这搞那的不说,年纪轻轻就已经炼上仙丹磕上药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心里虽然有些不平衡地气了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毛算是被陆威给顺下来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双手插袖面色轻松地道:“走吧,去老四府上去。” “好嘞!这不就得了嘛!”陆威心中暗喜,应声道。 主仆二人继续一路向前。 如今,北平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下来了,不过天气刚刚转晴没几天,雪自然还来不及化完,沿街两侧都是被人扫到一处堆起来的积雪,下雪不冷融雪冷,空气带着一丝冷刺刺的意味。 索性现在都已经到北平了。 而一直以来的情报消息,都表明应天府那边的情况还不错,纵然小狼崽子总是能时不时搞出来一些离经叛道的事儿,整体情况把控得倒也都还不错。 朱元璋也就没那么着急立刻赶往燕王府了。 而是一边左左右右地看一看、观察观察,考察着北平城里的情况,一边慢慢朝燕王府的方向步行而去。 说到底。 虽然他从心里并不希望自己会有用到朱棣的时候,可一旦把朱棣作为一个候补,该考量的当然还是考量一番最好。 “热气腾腾的包子,沿街叫卖的百姓,倒是都还算热闹,虽比不得应天府的繁华,倒也算不上差了。”朱元璋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评价道。 朱棣自己本身就有成为“永乐大帝”的资质,再加上有个道衍和尚,身边还有一个“女诸生”徐妙云,他自己的大儿子虽年龄不算大,却也是治理百姓的一把好手。 他治下的北平府,再怎么也是差不到哪里去。 “是啊,比沿途路过的那些州府,像样多了。终究燕王殿下是您的血脉,自然要继承您的英明。”陆威立刻发挥一个职业捧哏的特长,又给朱元璋哄得喜笑颜开。 却在此时。 朱元璋面上的笑意却是骤然一滞,停下脚步,目光则是落在了街道右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老黄,怎么了?”陆威察觉到不对劲,跟着停下,奇怪地问道,同时下意识顺着朱元璋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朱元璋目光所及的那个角落里。 竟是躺着一坨黑漆漆的东西,或者说……一个人。只是这人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反正光用眼睛看,是瞧不出来什么名堂的,只能看出此人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十分褴褛的衣服,甚至可以说不是件衣服,而是一块烂布,让其手脚大多裸露在外。 第198章 这糟老头子竟敢辱骂燕王!? 此人的双脚,一只是光溜溜什么都没穿的,另外一只则穿着个破破烂烂的草鞋。 看着他身下、旁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只怕…… “陆威,你看看去。” “还能动的话,给个热包子他吃。”朱元璋神色有些凝重地道。 他出身农民,在庙里当过和尚,也在中原大地之上四处行走当过游方和尚,在那种被前朝暴元压迫下,饿殍遍野、尸横遍地的条件下,他自身的情况可想而知。 建立大明皇朝之后,他一直是上位者。 虽然平日也会从奏疏上、朝臣的嘴里看到、听到这些民间疾苦,也体恤百姓,拨款赈灾、减免赋税等等,希望能缓和这些情况,但终究还是没有再亲眼看过这些情景了。 如今入了冬下了第一场雪。 又在此处见到此情此景,难免勾起朱元璋一些不好的回忆与心绪,他当年也曾如此过。 若非碰到了好心人将他喊醒,说不得如今压根儿也没什么洪武大帝。 一念及此,自是忍不住叫陆威去看看。 “唉……”陆威摇着头叹气,吐出一口白雾:“或许是凶多吉少了,咱这就去看看。” 对于朱元璋这举动倒是已经并不过多意外了。 一路过来,他见过这个在朝堂上杀地腥风血雨的洪武大帝所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会和钓鱼的老翁互喷,会看着水边浣衣的妇女、戏水的孩童叹一句「真好啊」,会停下来和路上遇到的游方和尚聊两句各地风光…… 他是朱元璋,也是黄十六。 一边说着,陆威朝那人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伸手翻过对方僵硬的身体,探了探鼻息,摇头道:“死了,身体都早硬了,没得救。” “近些年入冬的时间越来越早,前头北平一带断断续续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这几日更冷,这种情况……也难免。”他提前给朱元璋顺了顺毛。 一路过来。 他没少见朱元璋吹着船头的冷风,担心着冬天的到来,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许多大明百姓可能挨不过冬天。 人死了,这个结果也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 从前自己当乞丐当和尚的时候,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 所以他倒是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而是颇为遗憾地轻叹口气,吐出一口白雾道:“可惜了。这天越来越冷,也终于开始要死人了。”他的声音虽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平静,可眉头却是紧紧蹙了起来。 “这是天灾,阎王小鬼要往地下拉人去,咱也没办法不是?”陆威继续安慰道。 朱元璋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旁的府、县便也罢了,老四的北平府就落在这城里,这北平府总该比旁的地方要好一些吧,起码死人也不能在城里出现。” 陆威暗暗挑了挑眉。 他知道这祖宗是明白这是人力所难抵抗的天灾,无奈自己束手无策而心里不爽快,骂两句自家好大儿出出气来的。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伸手虚引道:“此人过后会有人来处理,咱还是先去燕王府去吧。” 心里则是暗道了一句:「燕王殿下保重吧您嘞。」 正当二人要继续前行的时候,旁边的围墙之内又传出来稚嫩的哭泣声音:“娘……娘你先盖着我的衣服,我不冷的!你等我去要些钱,买了药,买了药娘的风寒就治好了。” 朱元璋眼神一凝。 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一处门口,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才发现,此处其实是一处废弃的破庙。 这种地方。 常常聚集着流浪在外的无家可归之人。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破庙之中正瑟瑟发抖地聚集着许多衣衫单薄、眼神惊慌、空洞、惶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瑟缩着身体。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跪在一名躺在地上的妇人面前,这么冷的天儿竟是光着膀子,流着鼻涕。 想来就是刚刚他们站在墙外听到的那个稚嫩的声音。 与此同时。 躺在地上的妇人虽然脸色苍白,虚弱至极。 却还是执拗地挣扎着坐起身来,把小孩脱下来的衣服再给他穿到身上去:“说什么胡话?赶紧穿上,不准再脱下来了,否则老娘给你屁股都打开花!” 朱元璋一时也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外面墙角就有直接冻死的人。 朱元璋驻足观察了片刻。 原本就蹙起的一双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低声暗骂道:“这小小一间破庙里面,都挤了不下百人,生死也全凭运气天定,偏偏这贼老天下雪还喜欢下个不停,北方的天最甚!” “北平府内就已经如此了……” “也不知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 “北方的天,真冷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觉得冷还是什么,朱元璋忍不住叹了一句道。 见此情景,陆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倒是也清楚朱元璋的脾性,知道怎么给他顺毛,可是这样的情景落在任何一个会有恻隐之心的人眼中,都很难再多说什么,更何况作为一个心系天下百姓的君父? “这才刚刚入冬没多久,往后会有更冷的日子,一个北平府管成这样,朱棣他娘的干什么吃去了!”纵然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天灾,也知道人力所难及,却依旧忍不住带着一丝愤怒骂了一句。 然而。 下一刻便有一名身着捕快服制的中年男子,隔着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指着朱元璋呵斥道:“说什么呢?糟老头子!北平府境内,竟敢直呼咱们燕王殿下的名讳!?直呼燕王殿下的名讳便也罢了,还公然辱骂燕王殿下?” 对方伸着食指指着朱元璋,呵斥的同时径直走了过来。 朱元璋当了皇帝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就是这次作为农民黄十六一路从应天府北上而来,也有陆威给他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 此时自然更是窝火:“咱骂就骂了,你管得到咱头上来!!?” 第199章 嚣张的糟老头子,抓人!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敢指着咱的鼻子!?” 他都多久没这么被人指着鼻子骂了?纵然如今已经卸下了一身权利,可是二十余年被权力浸透出来的习惯和威严却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卸下的。 要不是他平日里说话的习惯就是自称“咱”。 指不定要露馅。 此刻,朱元璋横眉几声怒斥,即便身着粗布麻衣,即便须发皆是花白,依旧将这名冲上来的捕快给震慑得顿住了脚步。 竟是有些结结巴巴不知道要说啥了:“你……你……” 此刻他虽穿着一身威风八面的捕快官服,可面对这个粗布麻衣的老农,也是没来由地失去了底气。 二人站在破庙门口。 双方相隔约莫一丈的距离,顿时形成了短暂的对峙。 直到这条街道的尽头远远传来一声奇怪的吆喝声音:“老李!做什么呢?咱还有好几条街要巡呐!有事就逮人,没什么事儿咱往下一条街上去了。” 听到同为捕快的同事的声音。 这个被被朱元璋震慑住的“老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与对方的身份。 他目光闪烁地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心中为自己刚刚奇怪的表现而有些暗暗懊悔:「尼玛,老子刚刚这是怎么了,就一个糟老头子而已……」 随后,他挺了挺肩膀企图让自己恢复往日的威严,大声呵斥道:“死老头子,老子不敢指着你鼻子?有什么不敢的?老子就指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跟老子这儿吆五喝六。” 他再次踏步上前,官靴在雪地里蹭得嘎吱作响。 及至朱元璋面前便立刻掏出一块令牌,趾高气扬地道:“北平府提刑按察使司捕快,你一直呼燕王殿下名讳,其二辱骂于燕王殿下,其三不尊上官,走一趟吧!” 旁边的陆威面上立刻带着一个谄媚的笑容上前。 拦在朱元璋和这名姓李的捕快中间,赶紧插科打诨地解释道:“嘿嘿嘿嘿!误会误会!差爷你方才听错了,老黄绝对没有辱骂燕王殿下的意思。” “咱这老爷子是乡下人,在家里横惯了,差爷你多包涵,多包涵,嘿嘿嘿嘿……”说着便从袖兜里又掏出十几块铜板。 朱元璋习惯没改过来,一下子被人冒犯怒气上头。 他却没忘记,现在的洪武大帝都已经死了两个月了,就算你在这里说你是皇帝,是朱元璋,也没人会鸟你,说不得还要骂你一句失心疯,冒犯先帝。 退一万步讲。 就算你自报家门能把这捕快给镇住,或者真有人信,你也得考虑影响:你洪武大帝还活着的消息泄露给了不相干的旁人知晓,你这条老命还要不要啦? 此时自然要息事宁人,免得横生许多波折。 说完,他还回过头来暗搓搓地给朱元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道:“老黄,先忍一忍,您别忘了,您现在已经成了‘先帝’了!” 朱元璋这暴脾气也是现在才回过神来。 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故作大方不在意地道:“罢了罢了,你走吧,咱也懒得怪罪你了!” 听到朱元璋这话,旁边的陆威脸色一滞,心里猛然沉了下去,面上的笑意都化作了苦笑。 在杀人如麻的洪武大帝眼里,这么说也的确能叫做忍一忍,叫做退让一步,可是落在这捕头的耳朵里自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果然。 被称作“老李”的捕快顿时气得眉头一跳。 “嘿!你这糟老头子!” “懒得怪罪老子?” “老子还没怪罪你呢!” 老李心中一阵莫名其妙,恶狠狠地剜了朱元璋一眼。 这糟老头子骂完人、耍完横,回头一句道歉乃至是软和些的话都不讲,这也罢了,还原谅起他来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暗暗做了决定:「今天非要把这糟老头子逮了,给他个教训!哪儿有这么嚣张的老头子?」 他指着陆威不容置喙地道:“你,多的话也不要说了。” “首先,刚才本官并没有听错,他就是辱骂燕王殿下了,就在刚刚,连他自己都说他骂了燕王殿下,还嚣张地说什么骂了就骂了,本官管不到他头上去。” “本官还未曾说什么,他倒是原谅起本官来了。” “今日你二人都得和本官去衙门里走一趟!老子让你这糟老头子看看,老子管不管得到你头上去!” 老李声音严厉地道,他本来就觉得自己被这么个老头子给唬住了,没什么面子,偏这老头子比天王老子还要嚣张,心中自然已经累积了十分的怒意。 说话的同时,他反手从自己背后取出镣铐,冷声道:“死老头子,是你自己配合,还是本官强行逮捕啊?” 说完他又朝街道尽头等待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手,没好气地道:“老张,缺一副镣铐,过来搭把手。” 另外一名捕快略带一丝不情愿的样子,一边取镣铐一边走走了过来,抱怨道:“这条街上都是群叫花子,你逮这些人做什么?什么?还有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看到朱元璋的时候,姓张的另外一名捕快更懵逼了,用一种“你没事儿吧?”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同事。 当然,他很快就见识到了。 只见这须发皆已是灰白的老头子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斥道:“逮捕咱?你们敢!?反了!” 老李冷哼了一声:“你看我敢不敢!看来你是不准备乖乖配合了。老张,知道怎么个回事了吧?逮人!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得嘞!”老张也是同样来脾气了。 二人各自拎起自己手里的镣铐,说着就朝朱元璋和陆威二人欺压过来,伸手要把镣铐给朱元璋和陆威戴上。 朱元璋自然不可能被这小场面给震住。 不慌不忙地后撤一步:“陆威,你处理。” 陆威见势不妙,也知道朱元璋刚刚一波操作已经让事情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当即收起面上的谄媚笑意,下眼睑微微一颤。 眸子里露出一抹冷意…… 第200章 这是细作!快通知燕王殿下! 「为今之计,只能把这两人撂了,然后带着陛下躲过官府的视线,尽快去燕王府了。」 陆威一双锋锐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两名捕快,心中暗道。 他出身于直隶于天子的锦衣卫,对自己手头上的功夫当然是极有自信的,倒也不慌。 “哟呵!还想拒捕,够嚣张的啊?” 老李和老张二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也同样阴沉下来,直接上前准备缉捕。 然而二人却完全没有料到。 面前这个一身粗布麻衣,刚才还一脸谄媚笑嘻嘻给他们塞铜板的中年男子,竟是先发制人,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出其不意地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二人只感觉自己耳边似掠过了一阵轻风。 随之而来的,便是脖颈、手弯、膝盖各处都传来了钻心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啊——” 二人趴在地上,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虽然一时半会起不来,却是不由分说就开始呼喊起来:“有情况!有情况!这边有情况!!!” 陆威只当他们是一时惊慌这才大喊大叫,毕竟这种巡街的事情,一般都是两个人负责一片区域,包括好几条甚至十几条街,这么喊很难喊得过来人。 所以也并未在意什么。 只是云淡风轻地走到朱元璋身侧,朝着燕王府的方向伸手虚引:“老黄,咱们继续赶路吧,不过不能这么悠闲了,得快点儿了。” 朱元璋也知道,自己想着已然到了北平府,在伪装、掩藏方面不自觉疏忽,所以怒意一上头惹了事儿,偏自己大号已经不能用了,的确得快点走了。 于是也认可地点了点头道:“走吧。” 然而。 他和陆威二人往前走了没几步。 这条街道的前方、后方,均是传来一阵阵靴子在雪地上细碎摩擦的声音,颇为急促。 很快,便有前后加起来将近十个人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这些人并未着什么捕快官服或者其他官服,个个都是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佩刀,目光锋锐。 这气势,全然不是倒在地上那两个小捕快能比得了的。 “这些……是什么人?”陆威满脸意外之色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呢喃道。 这北平府啥情况啊?随随便便就能招来这么一帮子人?这巡逻、防守的严密程度,简直跟应天府都有的一拼了! 就连朱元璋面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懵逼。 这时候。 趴在不远处起不来的两名捕快强撑着提醒这群人道:“你请的这个……有功夫……在身上……” 十名劲装男子虽没有说什么。但面上的警惕之意显然已经变得浓厚了几分,目光愈发凌厉起来。 朱元璋和陆威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武人面对危机习惯性地背靠着背,各自防备起来。 沉吟片刻,朱元璋低声提醒道:“这些人训练有素,绝非等闲之辈,这种目光,得从战场上杀出来。” 听到朱元璋这话。 为首一名劲装男子下眼睑微微一颤,冷声道:“年轻的这个身上有功夫,年老的这个,眼睛更毒。” “这不能是一个农户会有的见识,听口音不是北平人士,两个人作农户打扮,还穿着粗布麻衣……都仔细看好了,是细作,一个也不能放跑了!” 为首之人的声音颇具威严,铿锵有力,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令道。 “明白!”其他几人齐齐应声道。 说罢便各自抽刀,街上响起一阵金石交鸣之音,紧接着便是急促而笃定的脚步声,两边的人都在朝着朱元璋和陆威逼近而来,气势凛然。 “等等等等等……误会误会!” 陆威脸色一变,立刻叫停。 他虽然出身锦衣卫,却也不托大,知道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对方手上人手一把家伙事儿,就算他出身锦衣卫,身后站着的是那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洪武大帝,也不好硬刚。 不过这群人似乎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一般。 并没有停下脚步。 却在此时。 一个中气十足、极具威严的声音仿佛盖过了一切:“滚!叫朱棣来见咱!” 即便是这群神色凛然、目光锐利之人,也不由齐齐被这个声音给震慑住了……面色之中出现一抹犹疑。 见此情景。 仍旧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捕快老李顿时觉得:「嗯,心里莫名舒坦些了怎么回事?不止我一个人被唬住了。」 同时心里也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只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顿了顿这才对这群劲装男子道:“对,对,这糟老头子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之罪,所以我一开始才要拿他的,没想到……都到这情境了,他竟还敢直呼燕王殿下名讳!” “老头子,你什么意思?” 为首的劲装男子细细打量了朱元璋一眼,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眼前这种奇奇怪怪的场面,却也能看出一二:面前这糟老头子并不寻常。 如果说对方是细作,在北平府里这么嚣张是不是太高调了?但对方显然又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行为举止更是奇怪。 若说对方是故作姿态……也不过能拖延时间而已。 “你只管叫朱棣来见咱,别的不用管!”即便到了这等境地,对方十个人个个强悍,手里还拿着刀,朱元璋依旧丝毫不怵,反而以上位者的姿态对这群人发号施令起来。 看得旁边的陆威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尼玛,祖宗哟,现在咱们是被当作细作给逮住了,人家人多势众还有刀,惹怒了人家,人家是真砍你啊,别到时候真给自己整驾崩了,咱还得给你陪葬……」 不过出乎陆威意料的是…… 面前这群人竟然不像那两个小捕快一样恼羞成怒,为首一名劲装男子思索了片刻,竟是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把他们二人带回去,看管起来,我去见燕王殿下。” 第201章 这小狼崽子一算一个准啊! “不是……他们真的就这么被唬住了?” 陆威一脸懵逼地陪着朱元璋,被那群身份不明、莫名其妙的劲装男子给带到一处地牢之中,仍旧蹲在地上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对方就这么轻易地听话,去通知燕王殿下去了? 他现在都有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 按理来说……一个糟老头子当街逮着这北平城里最尊贵的人直呼名讳,这便也罢了,还顺带着骂人家,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家朱棣来见他。 这不典型的取死有道吗? 况且还被对方怀疑是细作了,这就更麻烦了…… 偏偏这祖宗一顿操作。直接达成了他们的最终目标? “他们当然要掂量掂量,咱说过,这些人的眼神不寻常,有战场上杀出来的锐气,他们是老四手底下的亲兵。”朱元璋捻着灰白的胡须断言道。 “燕王殿下手底下的亲兵?” 陆威没明白朱元璋是怎么知道的。 北平府一带的士兵经常会和北境残元的两兵相交,有战场经验也在情理之中,但亲兵不亲兵的,也能看出来? 然而,朱元璋面上却带着晦暗不明的表情,双目微眯,仿佛十分笃定这件事情。 朱元璋能从那样的乱世里杀出来,还一手建大明皇朝,一步步从废墟之中复兴起来,纵然他习惯使用杀伐的手段,却也绝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否则他坐不上这个位置,更坐不稳。 一开始不小心招惹到那小捕快。 的确是因为眼见百姓潦倒而心中愤懑,同时又因为已经到北平了而放松了伪装和警惕,再加上自己二十多年来高高在上惯了,一时没注意,无心为之。 可是后来被那么多人围堵。 如果他还看不清楚情形,那他就是个傻逼了。 其实,他在这群人面前嚣张、颐指气使,反而是为了解当时的局面自保。 这群人的身份,对方甫一出现,朱元璋心里就有数了。 原因无他。 他突然“驾崩”且没有留下遗诏,上位的还是朱允熥那个“唯唯诺诺、蠢笨无能的侄子”,作为坐镇一方、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的藩王,当然可能会有那么些心思。 毕竟连战功不及前面几个哥哥的老七,镇守之地还在青州,一有点机会可希望都冲过来莽一波了。 以朱元璋的估量。 至少老二、老三的脾气和个性是肯定会有这个心思的,老四有能力和才情,有没有这心思一半对一半吧,毕竟老四对标儿也算是十分地勤谨恭敬。 而今天看到本不该防守那么严密的北平城里,那么短时间就能跳出来这么些“草丛大汉”,朱元璋心里算是直接坐实了朱棣这份心思了。 巡城捕快随随便便就能喊来这么多人,可见北平府里部署不可谓不严密。 他要没这心思。 布置这么多人在北平府里干什么? 而在这种关口被分派到北平城内各处待命、防爆,这人选只能是他最信任的亲兵,旁的人一来不可信,二来甚至可能引来无端的揣测和祸端。 想到这里,朱元璋并没有理会陆威心中的疑惑,而是下眼睑微微一颤,沉声道:“这逆子平日里进京都兄友弟恭的,如今果然还是生了这样的心思!” 说罢,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仰头,语气之中略带一丝感慨,意味深长地道:“关于老四这一点,那个小狼崽子预估得还真准确!” 他始终记得。 当初自己躺在乾清宫的棺材里停灵的时候。 偶尔能够听到自己那个“大逆不道”的孙儿在自己灵位面前吐槽、筹谋一些什么。 有一次这小狼崽子就撩起了他的四叔。 说什么老四就算看着老实,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必生反心和野心,还说什么老四身边有个“搅屎棍和尚”云云。 当时他还没怎么在意。 如今看来,北平府的情况又中在他口中了! 这小狼崽子算事情。 还真是一算一个准啊! 「搅屎棍和尚?咱老四看着本也不像什么有野心之人,也是个孝顺、恭谨的孩子,什么和尚能让他如此坚定自己的野心?」朱元璋不由在心中暗暗好奇猜测道。 他还是觉得自家的老四不像这种人。 朱元璋偶尔沉思、偶尔自语的同时,陆威已经接受了现状,开始一边关注着朱元璋的动静和情况,一边腾出手来将这地牢里勉强算得上干净的秸秆堆叠起来。 「燕王殿下……生了心思?」 「小狼崽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说准了什么事情?」 陆威窸窸窣窣地忙活着给朱元璋铺床,同时在心里一知半解地嘀嘀咕咕,大概明白了点什么。 其中的细节他当然不敢细问。 只敢附和着、哄着继续给朱元璋吹彩虹屁:“反正啊,咱是看出了姜还是老的辣,您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来历,还能一顿呵斥他们听您的。” “他们当然得听咱的。”朱元璋轻笑了一声,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意味,但没有多说旁的什么。 只是脑海里不自禁地又浮现出那小狼崽子的面容。 没别的。 他今天不小心遭到这些人,原本的确是个麻烦事儿,还多亏了曾经听见那小狼崽子吐槽什么“故意不让藩王进京想钓个鱼偏偏一条鱼没钓着,肯定是好四叔按下来的”之类的话,这才灵机一动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嚣张地喊朱棣出来见人。 他亲眼印证了老四的野心和部署。 相当于也同样证明了——小狼崽子之前的话不无道理! 换句话说。 这哥几个现在应该已经达成了共识和默契,要一起应付淮西勋贵,但皇位只有一个,所以在这同时也必定各怀鬼胎,相互防备着,所以才在北平府设下如此部署,亲兵防备。 老二、老三都属于不收敛锋芒的嚣张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 自己在被认为动机不纯、是细作的情况下,若是唯唯诺诺,反而容易被当做普通的细作给处理了。 反而,自己表现得强势嚣张,这些人倒是会更加重视,不敢轻举妄动拿主意而去通知老四。 陆威不知道朱元璋心里有多少考量。 但至少,他这两个月能把朱元璋哄得顺顺心心的,显然是个聪明人,朱元璋说啥他就听着,不该问的也不多问。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事情,那群人只是把自己二人关在了地牢里,已经去请燕王殿下了。 他也就只管伺候好陛下。 等着燕王殿下来就是了。 “老黄,这地牢里条件简单,只能先铺成这样了,勉强也算是能躺一躺,你且先委屈委屈,反正燕王殿下很快就会见您了。”陆威站起身来道。 朱元璋也不客气,直接自在悠闲地躺了下去。 他曾站在最高位,也曾站在最低位,连棺材都躺过了,几根干秸秆有什么不能躺的? 第202章 终究还是追不上道衍师父啊 话分两头。 北平,燕王府。 房间之内红罗炭烧地红红火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音,虽是雪后的天,也将这房间里烘烤得颇为暖和,安静的殿内时不时响起“哒、哒、哒”这般棋子落在围棋棋盘上的声音。 “燕王殿下如今的布局当真是越来越谨慎和精细了。”一盘棋下到中腹,一身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落下一颗白子,不急不缓地道。 朱棣挑了挑眉,落下一颗黑子同时提走一枚白子。 略带一丝无奈地苦笑道:“道衍师父可别夸了,在此一道上,本王从来没算过过道衍师父。” 随后四下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旁边并无旁人。 这才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声问道:“袁先生那边可有回信到?” 道衍和尚呵呵一笑。 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反将朱棣刚刚落下的那颗黑子连同旁边好几颗黑子都提出了棋盘,不知是在论棋还是论事:“殿下有些心急了啊。” 顿了顿才继续开口,缓缓道:“不过此次贫僧来拜访殿下,正是因此事而来的。贫僧刚刚收到廷玉的回信,信中说,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当日便启程前往应天府去了。” “殿下乃是天人之姿,自然有各方来助。” 闻言。 朱棣即便是棋盘上黑子被提走了一片。 面上却露出一丝欣喜之意,笑道:“若能成事,本王自然会记住他这份情分的。” 看着如今越来越能代入“反贼”身份的朱棣。 道衍和尚也是喜闻乐见,云淡风轻地道:“估摸着这路程和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廷玉现在应该已经到应天府了,以他的才情和能力,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身份,必定能打探出一二。” “如今已然入了冬,天凉了下来,北平的第一场雪都已经下了十来天了,很快这冬日的寒意便会随着被封迅速南移而去,原本冬天就难过,今年的冬天就更难过了。” 他看了一眼门外依旧堆积着的白雪,面色平静,不痛不痒地叹了一句,说完甚至发出一声轻笑。 朱棣也点了点头。 面上总还带着一抹担忧之色,略带一丝惋惜地叹道:“是啊……本王那个被推上皇位的侄儿十几年来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本身性格懦弱又无才能,如今上了位跟个暴发户一样挥霍,朝廷银子流水一般地花,没一两银子花到了正经事上,到隆冬时节,只怕赈灾都拿不出多少了。” “可惜了……倒是苦了百姓……” 他虽然有野心、有反心,但他能够成为历史上的永乐大帝,将大明国力在洪武朝的基础上进一步积累提升,心中对百姓自然不可能无一丝怜悯。 不过道衍和尚却是不同。 他待在朱棣身边,更多的是一份游戏人间的乐趣,纯属把儒释道三家玩转得差不多了,揣着一身屠龙术在找乐子。 对于这件事情。 他看到的,只有对于朱棣的影响,对于他谋划的影响。 “苦一苦百姓,过了这个冬,必然能给燕王殿下背后增添上好几分的天下大势,纵然淮西勋贵个个善战,却也难抵得住洪水滔滔,水可覆舟。”道衍和尚不以为意地道。 见朱棣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 立刻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以朝廷如今的情况,百姓是无论如何都要受苦的,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反而殿下越快将新帝这艘船给覆了,殿下才有空间施展拳脚,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啊。” 对于朱棣来说,这话的确也受用,听得十分舒服。 他的确想要那个位置,但也并非把天下百姓置于不顾,道衍和尚算是从心理上拿捏住了他。 “道衍师父所言有理。”朱棣落下一子,认可地道。 道衍和尚微微抬眸。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继续道:“殿下背后的大势在涨,如今廷玉约莫已经入了应天府,他虽最擅长的是相面一道,但他天资极其出色,炼丹一道也不算生疏,新帝如此大费周章地颁布圣旨,招揽天下方士,以廷玉之能,必能走到新帝身边去。” “待今年这个冬过去,廷玉想必也能打探清楚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身份底细,如此咱们也算是知己知彼,不会被动,说不得明年便会是好时机!” 说话的同时,道衍和尚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朱棣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 摇了摇头,中盘投子认负,不知是在论棋还是论事,道:“论布局、论筹谋经营,本王终究还是追不上道衍师父啊。” 正当此时。 外面缓缓走进来一名戎装男子,乃是朱棣身边的心腹大将,统领亲兵。 抱拳躬身道:“殿下,北平府大街上,今日发生了一件怪事,下面来报说抓到两名疑似细作之人,二人身上都有功夫,且十分不错,但这二人都作一副农民打扮。” “这倒也便罢了。” “其中一名老者的表现却是十分的怪异。” “先是直呼燕王殿下名讳,辱骂于燕王殿下,随后被围堵之时,更是又直呼燕王殿下名讳说要让殿下亲自去见他。”戎装男子禀报道。 “哦?的确是怪事……莫非是二哥或是三个……,也不像啊……本王亲自去瞧瞧。”朱棣蹙起眉头一时没有头绪。 第203章 草民黄十六见过燕王殿下 朱棣将自己手中的棋子随意丢回棋盒之中。 随后便立刻站起身来。 没有耽搁片刻。 虽然他对这一桩突然出现的怪事儿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凭借自己听见的几句简单禀报,心中就觉得此事绝不平常。 他是天潢贵胄,是亲王。 敢直呼他的名讳、乃至于出言不逊地辱骂,那是死罪,除非对方是疯了才会干这样的事儿,偏偏对方还身怀不弱的功夫,显然不是什么疯子。 那么,敢这么叫唤……除了自己的二哥朱樉、三哥朱棡的人以外,他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敢这么嚣张。 “道衍师父可要一同前往?”朱棣看向道衍和尚,邀请道,此事既然很可能涉及到老二、老三,必定和自己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筹谋的事情相关。 果然,道衍和尚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道:“自然愿意陪王爷走一趟。”他的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一双倒三角眼却依然抬起了眸,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 朱棣点了点头,径直朝门外而去,道衍和尚、以及刚才前来禀报消息的戎装男子落后半步跟随在其身后。 “北平府突然出现这么两个人,道衍师父可有什么想法?本王心里没底,总觉得怪怪的。”朱棣询问道。 道衍和尚略微沉默了片刻。 竟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问道:“秦王殿下亦或是晋王殿下……曾和殿下您有过节?” 诚然,今日这件事背后之人,是朱樉或者朱棡的可能性最大,但对自己的弟弟,尤其还是一个直面北境残元、战功赫赫的弟弟,这么嚣张,其实也很不合理。 就算因为皇位只有一个而撕破脸,也不能是现在。 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朱棣摇了摇头:“倒是没有什么太大过节。” 道衍和尚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也不应该是他们才对……莫非是应天府那边?也不对,此次王爷对应天府那边表现得十分恭顺,并未暴露任何企图……” 一番思索猜测。 连道衍心里也是完全没了主意,只剩下一头雾水。 和道衍和平行并行的戎装男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冷哼了一声道:“待王爷见了那人便知分晓了,管他是什么应天府的,还是秦王的、晋王的人,若是想挡了王爷的路,是谁都得死!” 此人的身份并不寻常。 乃是朱棣麾下的燕山三卫的中护卫千户丘福。 他得朱棣看重信任,这种筹谋朱棣也没有瞒着他。 丘福出身行伍,早年便在北平服役,积功至燕山中护卫千户,战场上杀出来的,身上自然少不了痞气和戾气。 历史上,他也在靖难之役之中立下战功赫赫。 听到丘福的话,道衍和尚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放下了心中的诸多揣测与纠结,笑了笑道:“行伍之人简单粗暴,不过有时候这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的确是对的。” 朱棣也点了点头。 一行三人径直昂首向前。 燕王府距离关押朱元璋和陆威的地牢算不上远,骑马也不过一刻钟的脚程,三人便转入一处小巷之中,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儿里。 朱棣和道衍和尚都是心思缜密的谨慎之人。 这两个月以来。 朱棣暗中抽调自己手底下的亲兵护卫乔装隐匿于北平城里,巡逻、监督、调查异常情况,正是以此处为据点。 “快带王爷去见见那大逆不道的糟老头子!”进了屋,丘福立刻对手下留守此地的人下令道。 对方立刻应声道:“是,丘千户。” 说罢便撬开了墙角处的一块模板,对朱棣三人伸手虚引:“王爷、道衍师父这边请,地牢环境昏暗潮湿,得委屈王爷了。” “本王去看看。”朱棣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公子王孙,自然不在意这些,直接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一层,来到一处幽暗的地下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此处的空间不小。 牢房的数量都超过了双手之数,不过都是空的,按理来说里面该极为安静才是,但有些怪异的是……远远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嘎吱”、“嘎吱”声音。 朱棣三人在此间几名留守人员的陪同之下走了一段。 来到最末端的一处牢房。 一行人顿时都觉得十分无语。 只见牢房里的一些干秸秆被堆了起来,两名“细作”之中的其中一人躺在这堆秸秆上,另外一名“细作”则是蹲坐在秸秆堆旁边。 而进地牢时听到的“嘎吱”、“嘎吱”声音…… 竟然是躺在秸秆堆上的那人正在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即便环境昏幽,也能隐约看到地上一堆瓜子皮。 察觉到朱棣一行人靠近的脚步声。 蹲在朱元璋旁边的陆威立刻站起身来,目光有些闪烁地扫视了一眼朱棣等人,抿了抿嘴唇心虚地道:“燕……燕王殿下……” “不是要让殿下来见你们么?怎么?殿下来了这就嚣张不起来了?”朱棣身后一名留守人员走上前来嘲讽道,却见站起来的只有陆威一人,那桀骜不驯的糟老头子竟然还躺在那儿嗑瓜子,磕得地牢里一阵“嘎吱”声响。 他用自己随身的佩刀敲了敲牢房铁栏杆。 怒声呵斥道:“大胆!你个死老头子见了燕王殿下竟还敢如此嚣张!?还不快起来拜见!?” 朱元璋把手里最后一粒瓜子磕进嘴里丢掉壳。 慢悠悠地挪了挪身子,站起身来踏前两步,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草民黄十六,见过燕王殿下。” 这声音有些苍老,带着漫不经心和无所畏惧。 即便地牢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牢中之人的身形与面容,然而……这个声音甫一响起,便如同一柄千斤巨锤砸在了朱棣的心脏之上一般。 一瞬间,他的耳朵里都响起了轰鸣声…… 朱棣死死盯着牢中那个拱着手,不甚清晰的身影,一双眸子圆瞪,声音颤抖地呢喃道:“这……这声音……” 这声音他可太特么熟悉了!!! 第204章 咱当你忙着要造反,都不认得咱了! 「父皇!???」 此刻,朱棣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阵空白,耳朵里响起嗡鸣声音,身体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想要说点什么却感觉自己喉咙被卡住了一般,完全发不出声。 朱元璋是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 对待自己的儿子们向来无比严厉,小时候不好好读书学习,都能让他们跪一排挨个儿抽。 帝王、父亲。 朱元璋在这两个身份上,对他除了朱标之外的所有儿子,有着绝对的压迫性,那是一种来自灵魂般的战栗。 即便只是听到了朱元璋的声音都能把人吓个半死。 更何况。 这位亲爹,他不是拆掉个月之前刚刚驾崩了么!? 与此同时。 站在朱棣身后的道衍和尚、丘福,以及其他留守人员显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朱棣的异样。 丘福有些奇怪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莫非殿下当真识得此人?” 道衍和尚也觉得不对劲,他和朱棣二人相交十年,朱棣什么性子他还不知道?他从未见过朱棣失态成这样。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也变得凝重和警惕起来。 不过对于眼前之人的身份,道衍和尚在自己的脑袋里搜刮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只能试探着询问道:“殿下?” 然而。 站在他们面前的朱棣依旧没有说话,依旧死死盯着地牢里那个“糟老头子”,一副呆若木鸡的状态。 道衍和尚等待了片刻,看向朱元璋道:“抬起头来。”接着又对旁边的人道:“多拿几个火把凑近些。” 他倒是要看看。 特么的这什么妖魔鬼怪,能把在战场上都叱咤风云的燕王殿下,吓得话都不能说了。 朱元璋笑呵呵地抬起头来,没有说话。 这时候后面的人也已经把火把递过来了,牢房里那个“细作”的面容轮廓也显现了出来。 洪武八年。 朱元璋曾在全国范围内挑选和尚,姚广孝被选中参与校注?《般若心经》、?《金刚》、?《楞枷》三经的工作。 彼时道衍和尚曾被召见过。 洪武大帝的面容相貌,即便时隔多年也令他记忆犹新。 因此。 当看到朱元璋面容的那一刻。 道衍和尚一双平日里微垂的倒三角眼都瞪圆了,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道:「真……见鬼了!!?」 不过一旁的丘福北平这边行伍出身,就一头雾水了,顿时一脸不解地蹙起眉头,一边端详着朱元璋,一边在心中嘀咕道:「平平无奇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连道衍师父都被唬住了?」 不过,相比于朱棣,道衍和尚显然更加镇定。 在最初的惊讶、愕然、恐惧……等诸多情绪产生过后,脑子里一时之间有无数个念头闪烁而过。 「驾崩了的先帝!?假的?长相相似之人?」 「不,此等面相贫僧过目难忘,他就是那个威震天下的洪武大帝不会错!」 「他没死?可以他的手段、能力和威望,人都还没死,怎么可能把那个位置让出去?夺位?谁能从他手上夺位?」 「死了之后又复活了?」 「……」 道衍和尚顿时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被灌满了浆糊,纵然不断运转着,cpu好像也快要被干烧了一样,在脑子里猜测了无数种情形和原因,都不得其果。 当然,他学习儒释道,并不信鬼神,自然不会去想这是不是鬼什么的。 不过他天资出众,精通儒释道三家,养气功夫是极好的,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也让自己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冷静了下来。 转头看向旁边的丘福。 下眼睑微微一颤,露出凝重的目光:“让此间其他所有人都立刻出去,方圆三里不许有人。” 洪武大帝“驾崩”两个月之后,出现在北平了!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干系着什么,若是传出去,会对大局对天下造成怎样的影响……连他道衍都一时无法估量。 至少这消息,不能泄露给旁的任何人知道。 如此。 手握这件大杀器的。 只有燕王殿下一人! 丘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道,道衍师父厉害,老早就看中了燕王殿下,更立志要襄助燕王殿下翻云覆雨,夺取天下,他的话,要听。 所以立刻对手下的人下令道:“听到了没?立刻按照道衍师父说的去做。” 军伍之人的服从性和行动力是最高的。 尤其燕山三护卫还是一支常年在北境对抗残元的虎狼之师,行动效率自然更是无人能及。 很快这地牢里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之内,朱棣也总算缓过神儿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咽了口唾沫,颤抖地喊了一句:“爹?” 亲儿认不错自己的亲老子。 不用多说什么,朱棣就十分确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那刚刚驾崩没多久的爹老子! 听到朱棣喊的这一嗓子。 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的丘福傻眼了,瞪大眼睛看着道衍和尚叹道:“啥玩儿楞?爹?燕王殿下的爹不就是……” 说到一半儿他都不敢说下去了。 不就是驾崩的洪武大帝么?现在被他的人抓进地牢里来了? 他以一个求证的眼神看向道衍和尚,得到了道衍和尚沉默的回答,一颗心直接沉了下去——燕王殿下是陛下亲儿子,道衍师父会相面,他们说的哪儿能有错? 见朱棣终于缓过神儿来。 站在地牢里的朱元璋骤然收起自己面上的笑意,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哼!你还认识咱?咱当你忙着要造反,都不认得咱了!” 见到朱元璋这副神情、这般语气。 朱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没错,真是我爹! 他深吸了一口气。 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强自镇定,立刻强迫自己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难看地笑道:“造反?什么造反?爹!您没驾崩!太好了!大明百姓不能离了爹您啊!怎么到北平来也不通知儿臣一声?闹了这么大个误会!” “儿臣这就放您出来!丘福!”朱棣道。 朱元璋冷哼一声:“咱不出去!” 第205章 殿下别忘了,陛下已经驾崩了 “咱不出去!咱不过就是个糟老头子而已,辱骂了你燕王殿下,犯了大罪,哪儿敢从你燕王殿下的牢里出去?不出去不出去,不敢不敢。” 朱元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阴阳怪气地吐槽了一句。 他现在已经见到了朱棣。 自然是有恃无恐。 一来,朱棣是他手底下养大的儿子,敢不敬亲爹? 二来,就算朱棣为了皇位红了眼,亦或是他身边的人红了眼,他也早就预备好了一柄剑等着对方。 没有其他顾虑的情况下。 朱元璋这一肚子气噌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想他洪武大帝朱元璋,半生戎马战场定乾坤,手握天下至高权柄威震天下,老了老了,被自己的亲儿子给逮地牢里来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儿? 要不是老四这小子对皇位起了心思,平白安排了这么多人暗中在北平城里盯着情况…… 他也不至于来这破地方! 朱元璋阴阳怪气吐槽完。 立马就昂着头,双手负后转过身去,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之前躺着的秸秆面前,又以手枕着脑袋……躺下去了…… 躺下去之后。 朱元璋如一个普通老农一般扭了扭自己的身体,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伸出右手漫不经心地道:“陆威,再给咱一把瓜子。” 神仙打架,陆威当然不敢插嘴一个字,只能缩着脑袋乖乖地从自己袖兜里拿出来一把瓜子递给朱元璋。 见此情景,朱棣知道自己老爹虽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情况,实际上却是在气愤、责怪于他。 于是,他面上下意识便露出紧张、惶恐、害怕之色,赶紧先滑跪认错:“错了错了,爹,儿臣知道错了!爹您也别忙着生气,若是把你的身子给气坏了可不好啊。” 纵然朱元璋已经“驾崩”,纵然他一副农民模样,但这反应几乎是不经过朱棣大脑做出来的,毕竟朱元璋对朱棣他们这些皇子的父爱如山体滑坡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朱元璋一边“嘎吱、嘎吱”地磕着瓜子,一边没好气地道:“咱不气,咱不敢生燕王殿下的气!” 朱棣跪在朱元璋面前,低着头,有些委屈地解释道:“不是爹,这事儿儿臣也不知情啊。儿臣还以为爹你早就……”说到这里,他没敢把这话说全,顿了顿道:“儿臣,包括下面的人哪儿会知道是把您给抓进来了……” 虽然在他们老朱家,儿子都怕老子。 但朱元璋农民的出身依旧带出了普通百姓会有的父子亲情,并不似一般的帝王家那般冰冷,有委屈也不怕解释。 当然,甭管朱棣是什么威慑北境残元的猛虎,在这里只是儿子。 所以朱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虚,说完还悄悄抬头偷瞄了朱元璋一眼,活像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心里则是暗暗叫苦:「天地良心,谁知道我死了两个月的爹突然活生生地在北平街巷里冒了出来?」 听到朱棣这解释。 朱元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坐了起来,大喇喇地曲起一条膝盖,斥道:“还好意思说跟你没关系?” “说起这事儿来咱就来气,这是哪儿?是北平府,是你燕王朱棣的封地,你怎么管你治下的百姓的?咱一进城便看着路边上有人冻死,看着小小的破庙里挤着上百号无家可归之人,北平府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 “咱看不过眼,骂了两句,还被你的人逮了。” “你他娘的说说,这事儿哪儿跟你没关系了?都他娘的是因为你!!”朱元璋想起这件事情的开头,本就气愤的心情雪上加霜,指着朱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听到朱元璋的怒骂。 朱棣内心更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原来是因为这?」 「天地良心,别说大明皇朝初建国力还不够强盛,就是在大唐贞观那等盛世,冬天也总得有百姓会被冻死吧?况且大明今年入冬要比往年还要早些……这不是正常情况么?」 「这也能把锅甩本王头上来?」 「有这功夫,你怎么不去应天府问问你那个好孙儿朱允熥?你的好孙儿为了捣鼓自己的奇技淫巧,把应天府百姓的柴禾都抢了!!!比本王过分多了!」 朱棣表面一脸谦逊地低着头,心里则是忍不住疯狂吐槽起来,当然,面上他肯定不敢和朱元璋这么顶撞,血脉压制不是说说而已,说到底自家老爹的确被自己逮进地牢了。 不管起因经过如何。 现在结果就是这样的。 自家老爹说啥不都得接着?毕竟这真是个活爹。 所以朱棣沉默了片刻,强行忍住给自己辩白的冲动,道:“爹教训得对,都是儿臣的错。” 说完往身后看了一眼,从跪在身后的丘福腰间“锵”地一声抽出一柄佩刀,双手奉至朱元璋面前:“事已至此,爹你要罚要杀,儿臣都听爹的!” 朱棣的声音十分坚定且真诚。不过他低着头,旁人看不见的嘴角却是噙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本王都这样了,我爹应该不忍心再骂了。」 他就藩之前就不是个安分的,调皮捣蛋没少挨打挨骂,自然早把朱元璋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对待他们这些儿子严厉归严厉,但只要认错立正挨打,问题都不大。 果然。 朱元璋目光闪烁了一下。 冷哼一声将朱棣手上的长刀一拍,长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在这个空旷、潮湿、且冷清的地牢里回荡着声响,骂了一句:“逆子!!” 朱棣和自己从前每次调皮犯错一样,微微松了口气。 立刻抬起头咧嘴一笑:“那我们出去吧爹,此处不是休养之地,您一路从应天府到了北平,想必是舟车劳顿,儿臣平日里镇守北平,鲜少得空进京,如今总是有机会孝敬孝敬了。” 对于自家儿子这一波熟悉的套路,朱元璋也很受用。 虽然面色依旧严肃,却只是站起身来把手里剩下的瓜子丢回给陆威,拂了拂衣服上的瓜子壳屑,直接穿过跪在地上的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径直出了这间牢房,龙行虎步地就朝着出口的方向而去,陆威跟随其后。 朱棣看自家老爹终于肯出去了。 这才有些恍然地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 过了片刻,朱元璋也走出去了一小段距离。 朱棣却冷不丁地感觉有个人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悄悄地道:“殿下别忘了,陛下已经驾崩了……” 第206章 竟然远在北平的情况都能说中? 凑到他耳边说话之人,正是一袭玄色袈裟的道衍和尚。 在此之前。 朱棣突然之间见到自己死了两个月的爹又活了,还出现在了自己所在的北平府,更被自己手底下的人逮了,在帝王的威压和天然的血脉压制下,心里只有愕然和惶恐。 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把这活爹给哄哄好。 一时之间。 情绪缓不过来,也想不了那么多事儿。 冷不丁地听到自己耳边响起道衍和尚的声音,而且还是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自然被吓了一跳。 不过,如今他也算是把「死了俩月的亲爹突然复活」这个消息给消化下去,把朱元璋哄出了地牢,脑子里的cpu也差不多冷静了下来,腾出了空间想事。 所以他只是一开始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大眼睛看着道衍和尚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质问表情。 下一刻就明白过来道衍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驾崩了。 没错,无论事实是怎样的,自家老爹是不是还真正地活着,但在天下百姓眼里,自家老爹,洪武大帝已经驾崩了两个月了!在这个世界上,洪武大帝已经不存在了! 这里没有洪武大帝,没有朱元璋,没有燕王朱棣的爹。 只有一个农民黄十六。 「道衍师父是要告诉本王,本王其实无需再畏惧于父皇的帝王威压,甚至无需畏惧于父子纲常!」 能够镇守北疆多年,牢牢守住这道关口,朱棣当然不是个笨的,立刻就意会了道衍和尚的意思。 心中似是打碎了调味瓶一般,五味杂陈。 反应过来的同时,也下意识抬眸看着朱元璋的背影。 他从心底不愿意去这么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他自小就跟着自家老爹在军中摸爬滚打过,这个父亲虽严厉,同时还有些偏心眼儿,但对他们这些儿子也同样算得上亲厚和爱护,有真正的父子亲情,怎么会愿意这么想? 道衍和尚也平静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搀扶着朱棣道:“殿下,贫僧扶您起来。” 同时也借机又在朱棣耳边提醒了一句:“殿下,我们虽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平府,但此事不一定是坏事,如今情况不明,先收起其他的思绪,优先稳住陛下,不要让陛下察觉到什么吧……” 虽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心里对如今的朱元璋也已经没了多少敬意,甚至已经把朱元璋归类为自己“棋盘上的棋子”,但任他如何分析猜测,也想不透朱元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既然朱元璋活生生出现在了北平,其中就必定隐藏着巨大的隐情,更是关联到了应天府那边的格局与情报,其中有许多值得深挖的信息。 道衍和尚第一考虑的自然是稳住朱元璋,套取信息。 然后才好考虑往后的筹谋,以及对这位「黄十六」的……处理手段! 朱棣站起身来,有些怔怔出神地点了点头。 情绪是一回事,理智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道衍师父的心虽然黑了些,不近人情了些,但说的话没有错! 随即,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也各自做好情绪和表情管理,立刻朝着朱元璋的方向跟随而去。 一行五人出了地牢,却并没有直接去燕王府。 「洪武大帝还活着」这个消息,无论是朱棣和道衍和尚、还是朱元璋自己本身都是不愿意泄露出去的。 但朱棣王府里从应天府带来的人不少。 见到过朱元璋的也有。 所以几人是去了朱棣手底下一座不为人知的私人宅邸,不算大,却也是个三进宅子。 “爹,你就先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此事儿臣都已经料理干净了,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不会再有旁人知道。这是道衍师父,是爹你给我们选的主录僧,这些年来儿臣受教颇多,这是儿臣最信任的燕山护卫千户丘福,都是可靠之人。” 朱棣将朱元璋安顿好,恭敬地道。 他说这句话,本意自然是想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儿子,介绍一下自己身边的心腹,以安朱元璋的心。 毕竟一路过来他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朱元璋还活着却出现在这里,首先就说明应天府他是回不去的。 无论朱允熥是什么情况登基的,现在大局已定,淮西勋贵那群无法无天的骄兵悍将都不会允许自家老爹复活。 那么自己是否就可以趁此机会笼络自家老爹? 带着洪武大帝打进应天府,大势有、名正言顺也有,这么一遭过后自家老爹总得考虑考虑自己吧? 这是两全其美的解法。 不过。 他却没想到。 自己这话却让老爹脸色微微变了变。 只见朱元璋似是受到了什么提醒一般,深沉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在朱棣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将目光从朱棣身上转移到了朱棣身后的道衍和尚身上。 「搅屎棍和尚?」 「此人如此被老四信任,俨然一副亦师亦友的样子……莫非,又给那小狼崽子说对了?是这个搅屎棍和尚撺掇着老四造反的?」 「咱也觉得老四对标儿颇有尊敬之意,不当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对他大哥亲儿子手上的江山动心思才对。」 「一路过来,这搅屎棍和尚的确有些过分从容了!」 朱棣的介绍显然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更是让朱元璋想起自己当初在乾清宫偶然听见过朱允熥的吐槽。 与此同时心中不由暗暗一惊:「这小狼崽子对朝堂格局、文武大臣了如指掌便也罢了,竟然远在北平的情况都能说中???」 第207章 嗯,首先我们排除正确答案 想到这里。 朱元璋忍不住盯着道衍和尚上下打量起来。 其实他对自己当年挑选的主录僧,都已经不太有什么印象了,毕竟在上位者眼里,除了最上层一小撮身份贵重的人,其他人都不过浮云蝼蚁。 但如今,脑海中回想着那个大逆不道的孙儿偶尔装出“孝子贤孙”的模样守在自己灵前,一边吃着自己的贡果,一边谋算天下之时的那些话…… 【二叔、三叔都不足为虑,朕的四叔才是最难搞的。】 【那搅屎棍和尚可不得了。】 【他一定会撺掇朱棣造反的,不对,他学了一身屠龙术,早就开始撺掇了。】 【……】 与此同时又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道衍和尚,朱元璋心中顿时觉得这个和尚的确有些深沉如渊的味道! 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似乎的确藏着暗流涌动一般。 原先那些「区区一个和尚能做什么?」的想法瞬间没了。 旁边的朱棣一时有些茫然。 不知道自家老爹怎么突然对道衍师父感兴趣了,他本来还担心自家老爹质问他「北平城里的暗兵」、「造反」之类的事情呢。 与此同时。 被朱元璋这么看着。 道衍和尚虽然依靠着多年的养气功夫,始终保持平静的模样,可这位洪武大帝的目光还是看得他有些发毛,甚至让他觉得有种被人看穿的悚然感。 当然,他很少能被虚无缥缈的感觉影响,立即以不变应万变,顺着朱棣介绍他和丘福的话茬儿,双手合十,躬身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道衍,参见陛下!” “十七年前,贫僧曾因校对经书,有幸被陛下召见,不想今日竟还有机会得见天颜,实乃贫僧毕生的造化了。”还不忘一顿吹嘘先把这颗重要棋子哄住。 朱元璋回过神来,呵呵一笑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咱对你也颇有些印象。”以此掩饰自己的异常。 说罢便朝朱棣三人摆了摆手。 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并没有提起之前说过的「造反」之事:“罢了,此间事了,你们也都退下吧,咱折腾这么一番也累得够呛,得躺躺去。” 既然把朱棣当做了一个候补选项。 那朱棣的心性、能力、筹谋……也是要提前考察的,以往他是皇帝、是有绝对权威的父亲,这些儿子们当然都不敢作妖,而是现在在朱棣的眼里,自己处于一个比以往弱势的地位,正好可以以此看看老四的秉性。 基于这一点,一些事情自然不必说清楚。 见此情形。 朱棣心头一跳,茫然懵逼的同时,顿时涌起一阵暗喜:「我爹……这就让我走了?不关心我街上安排那么多暗兵?不质疑我造反?」 当然,「亲爹复活」都已经经历过了。 这些小风浪当然还不足以让朱棣在朱元璋面前失态。 他立刻作出一副心疼关切的表情来,微微蹙眉道:“想到爹您还活着,儿臣心中万分高兴话也多了些,倒是儿臣考虑不周了,您先好好休息,儿臣过后再来看您,有需要随时差人来燕王府召见儿臣就是。” “去吧。”朱元璋看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朱棣从在地牢里听到朱元璋的声音开始,精神就是一阵高度紧张,巴不得赶紧跑路喘口气儿,所以又“孝顺”地寒暄了几句之后,立刻带着丘福和道衍和尚跑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 朱元璋坐直了身体,下眼睑微微一颤,双目微眯,对身旁的陆威道:“北平府的暗线,调出来几个。” “小狼崽子说得没错,这搅屎棍和尚的确不是个简单的,咱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搅动天下。” “还有老四手底下的两万燕山护卫的动向,也给咱调查调查,老四这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在街上安排的暗兵都格外准备了一个偏僻据点。” “咱在他王府里的暗线竟没发现一丝端倪,要不是今日刚好遭了这个事儿,咱还不知道老四真起了这份心思!” 朱元璋一路来北平,蒋瓛手里少数没给出去的暗线当然都交到了陆威手里方便朱元璋使唤。 陆威立刻应声道:“咱这就去安排。” …… 朱棣、道衍和尚、丘福三人出了宅子,各自骑着马走出去好一段儿,才如释重负,齐齐长舒了一口气:“呼……” 憋了好大一会儿的丘福总算能说上话了,不禁叹道:“怪事儿,当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啊!” 道衍和尚微眯了下眸,目光凝重地道:“兹事体大,谨言慎行,回燕王府再说。” 一路无话,三人皆是神情沉重地下了马,进了燕王府,屏退了书房之内所有人。 “难怪……这段时间本王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总有种「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我爹还真是给了本王一个好大的惊吓啊!” “道衍师父,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朱棣也是憋了一路了,他不敢直接逮着自家老爹问,想着唯一能解决自己这个问题的,大概就只有道衍师父了罢,此刻总算是问出口了。 丘福也是紧紧蹙起了眉头。 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应天府那边,圣旨发了,葬礼办了,登基大典也办了,咱洪武陛下突然在北平复活了?你说哪儿有这种事儿?” “道衍师父你快说说!” “突然搞这么一出,咱们之前诸多筹谋,岂非白费?” 他一边着急地左右踱步一边道,说完拍了拍手后双手一摊,面上的神色十分无奈。 道衍和尚自然还是最镇定的。 他细细思索沉吟了片刻,道:“此事的确蹊跷,虽然贫僧目前也琢磨不透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有一点贫僧是可以确定的。” “哪一点?”丘福急不可待地问道。 “首先,陛下从应天府远道而来北平,眼睁睁地看着新皇登基,绝不可能是主动的,一定是被动的,或者说,是陛下不得不为之的选择!”道衍和尚笃定地道。 嗯,首先,我们排除正确答案。 第208章 朱棣:此一番,优势在本王! “怎么说?”丘福问道。 道衍和尚却是反问道:“敢问丘千户认为,咱们这位洪武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丘福挠着头思索了片刻,如实回答道:“铁血帝王、英武善战、杀伐果断、霸道威严、权柄尽握,杀人如麻……” 这是大部分人对朱元璋的印象——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哪个死人不是万数往上? 不过这话脱口而出之后。 丘福立刻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朱棣道:“呃,那个,王爷,末将没有贬低咱陛下的意思哈。” 他们固然是在谋划大计。 但这也是在当着人儿子的面儿说人家老子不好。 道衍和尚没有在意这些。 直接开口继续反问道:“所以丘千户、还有王爷……你们以为这样的洪武大帝但凡还掌握着主动权,会把自己身下的位置拱手送出去吗?” “丘千户有句话极对——权柄尽握!为此,咱们这位陛下不仅杀了胡惟庸这个丞相,牵连数万人的生死,更是直接改制,把丞相之位都给撤了。” “他会心甘情愿地把手中权柄拱手让与他人?” 朱棣和丘福二人齐齐摇头:“不会!” 道衍和尚目光一凛道:“正是如此!再者,陛下杀勋贵、杀贪官、杀犯错朝臣不眨眼,但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心里是想着天下百姓的。” 对此,朱棣和丘福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些残忍狠戾的手段,有为了权柄,也有为大明皇朝的吏治清明而为。 朱棣道:“所以我爹不可能选朱允熥那个昏君,更不可能看着淮西勋贵靠着这个傀儡坐大权势,荼毒百姓。” 他原本脑子还是十分混乱的,毕竟自己治下的北平城突然蹦出来个活爹,这活爹还被自己的人给逮了,一定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此时渐渐平静下来,自然立刻就想通了这些。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继续道:“坐大的淮西勋贵便是天下百姓的大祸患了,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昏君?在他身上,什么种花、烧瓷都只能算是小事。” “朱允熥为了工业司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甚至抢了应天府一带百姓过冬的倚靠,又是花大价钱造砖炉,又是流水般的银子出去,却用来挖掘、运送那些无法使用的煤炭。”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亡国昏君之兆!” “陛下能忍?说难听点,你可以说他是个暴君,但不能否认他也是个好皇帝,往年国库的银子,陛下可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儿来花。” 道衍和尚一路顺着捋到这儿,不由抬起了微垂的倒三角眼眸,他的目光愈发明亮,甚至连嘴角都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件事情蹊跷、离奇、复杂,他之前也是一时没有完全捋清楚,只是在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如今借着朱棣和丘福二人询问,自己心里也条理清晰起来。 朱元璋并没有主动权。 那么这颗棋子的可利用性便达到了八九成!甚至朱元璋会愿意主动为他所用——对方在一个被迫、不得已的情形下来到了北平——这本身就释放了许多信息。 经过道衍和尚这么一提醒。 朱棣也算把这一层给想明白了,眸子之中的茫然之色顿时便一扫而光,一双英凛的眸子隐隐绽放光华,其中澎湃着激动之意:“父皇,他属意于本王!!” 这种情形之下。 来找他,不就是在求助于他么? 一时之间,朱棣脸色都不由微微泛起了一抹红色,脑海之中更是冒出来万千思绪: 「朱允熥这等昏君,淮西勋贵这等失去压制的骄兵悍将,以我爹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忍?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又一手守住的大名江山被朱允熥这等黄口小儿给糟践了?」 「既然要收拾应天府的昏君佞臣……」 「本王必然可以借此占据天下大势、占据大义、招兵买马也将一呼百应,朝中那些忠心于我爹的老将老臣也好收服,如此局面,便是蓝玉又如何?淮西勋贵又如何?」 「破开城门拿下应天府也指日可待!」 「此一番,优势在本王!」 「而且我爹在这种危急时刻找的不是旁人而是来找本王,本王如何没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够到那个位置?」 朱棣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激动得脸色又红了一个度。 那个位置……他是想要的,从一开始就想要,只是道德枷锁——朱元璋的《皇明祖训》、挡在面前的大哥朱标、大义名分等等——让他不得不冠冕堂皇地压抑自己。 即便是之前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夺位。 心中也总还有些顾虑。 现如今,却是已经不需要再顾虑这些道德枷锁了,朱棣自然觉得一阵身心舒畅,仿佛连房中的红罗炭都变暖了几分。 见朱棣这般神情。 道衍和尚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殿下向来是一点就通透,不过……”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蹙,有些欲言又止,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 没别的,只因他考虑到这层面的下一步。 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朱元璋这颗棋子,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着,但现在却显然不是可以提出来的成熟时机,让亲儿子去考虑杀不杀自己的老子、道德、人伦……都是难关,况且也还不到需要燕王殿下做决断的时候,所以道衍和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不过什么?”朱棣有些好奇地问道。 道衍和尚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现在虽然大势格局都站在了燕王殿下身后,不过陛下驾崩之后又在北平复活这件事中间还藏着许多疑团。” “燕王殿下想要借陛下的出现成事,解开这些疑团自然是最好的,这也可以助我们更好的应对应天府那边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有淮西勋贵背后那人的消息!” “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 “此事咱们做了,自然要以最有把握的方式,将燕王殿下扶到那个位置上去!”道衍和尚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挑了挑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第209章 公式全对,顺序用错了! 听到道衍和尚坚定且笃定的声音。 朱棣本就快速跳动着的心脏“砰砰砰砰……”疯狂跳动起来,眸子之中迸溅出一抹凌厉的色彩,锐利如刀:「那个位置啊……有道衍师父出谋划策,如今甚至连父皇都站在了本王身后……」 想到这里,朱棣仿佛看到那张本有些遥不可见的龙椅,离自己近了许多。 丘福更是直性子,毫无避讳之意,拍了拍自己坚硬的胸膛,豪迈地道:“当然,燕王殿下是人中之龙,自当坐上那个位置,朱朱允熥不过黄口小儿罢了!末将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当襄助殿下把那昏君踹下来!” 行伍之人,最不缺的就是狠劲和血性。 丘福原本就下定了决心,更别提这时候朱棣身后还突然来了「洪武大帝」这么个大杀器,一时跟打了鸡血似的。 被丘福的声音打断思绪。 朱棣立刻回过神来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和表情,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反提醒丘福道:“丘福,你们的心思本王都记在心里,不过兹事体大,不可过焦过躁。” 丘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末将明白。” 不过他转念一想,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以一个询问的目光看向道衍和尚问道:“道衍师父,末将虽然不懂你们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不过要弄清楚陛下突然在北平复活这件事之中的疑团……咱是不是得先弄明白,陛下明明驾崩了,怎么又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北平吧?该不会是陛下大限已至,却没崩透,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吧?” 洪武大帝之威,天下皆知。 丘福的想法不敢那么嗨,去假定有人竟敢造朱元璋的反,第一个能想到的可能性自然是朱元璋可能没死透。 不过朱棣却立刻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头脑和思绪也就清晰了许多:“别忘了,我爹手里有合法的路引,上面的身份正正经经写着「黄十六」,身边还跟着个锦衣卫佥事随身侍奉……一路也未见多少风尘飘零之色。” “这绝不会是从棺材里仓促爬出来的人会有的样子。” “更大的可能性是……” “主动假死!” “淮西勋贵想要拥立朱允熥而发动了一场政变!” “别忘了,大哥薨了过后,我爹就对朱允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着重培养他,教导着批阅奏疏,甚至和宠佞大哥一样,许他站在龙椅面前、仪銮之上临朝听政,就差颁布一道圣旨立皇太孙了。” “朱允炆亲近文官集团,而淮西勋贵又和前太子妃血缘亲厚,双方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若只是这些矛盾也就罢了,可我爹是什么性子?若是立了朱允炆为皇太孙,这群淮西勋贵很大可能压根儿就活不到朱允炆继位那一天!” 丘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为抵御北境残元,末将也曾和淮西勋贵共同作战过,他们的路子比末将野多了,这种情况说不定还真能谋反。” 朱棣继续道:“不知是不是我爹一时不慎、不察,亦或是淮西勋贵背后那位太恐怖了,我爹一个马失前蹄着了道,这才不得已来了个金蝉脱壳。” 说到这里,朱棣伸出右手,带着笃定之意敲了敲身旁的茶几,目光一凛,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要摸到真相了。 不得不说。 他这个感觉其实也不算全错。 甚至可以说已经推出了许多内情了,唯一错的,可能就是这个顺序和因果关系了。 就像做数学题。 公式用对了,顺序代错了。 当然,谁特么能想到堂堂洪武大帝偷偷玩儿假死,把自己玩儿脱了? 不然怎么说ai代替不了人类呢。 丘福一拍自己的脑袋,面上顿时露一丝恍然之色:“应该就是这样的了!” 就连道衍和尚也朝朱棣投去一抹赞赏的目光。 他会选择朱棣,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面相,更多的,其实还是看中了朱棣这份能力——临危不乱、思路清晰、遇事果决,有勇有谋——之前那一阵儿茫然缓过去之后,许多事情都不需要他提,自己就能想得到。 这也不怪道衍和朱棣。 他们手里的已知条件就这些,自然只能据此猜测。 而即便信息不全。 他们也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这也是为什么朱允熥宁愿顶着天下骂名,也一定要继续演下去的原因——永乐大帝朱棣,一代妖僧黑衣宰相姚广孝——经过历史验证过的狠人,是最可怕的! 所以朱允熥要尽可能地让他们不要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越晚越好! 时间拖得越久,他的地位才能越稳固,如此才有更大的把握面对这两个狠人可能的招数和狂风骤雨。 朱允熥虽知道自己有超越这个时代之人的见识。 却从来不敢自诩可以轻易玩弄这个时代智商、权谋、能力最顶级的人,他们少的只是穿越历史长河的目光,而不是脑子。 道衍和尚顿了顿,点了点头道:“所以,最终这个症结还是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站在淮西勋贵背后,一只手搅动了应天府风云的那个人……到底如何。”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罕见的凝重之意。 在此之前。 他只知道,此人有能力控制住淮西勋贵,有能力驾驭住朱允熥这个傀儡,有能力让应天府安定下来。 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个人还能把洪武大帝逼得假死脱壳,灰溜溜地跑到北平来投奔儿子来了! 是丝毫不可小觑的!! 想到这里,道衍和尚格外认真地和朱棣道:“这就只能靠燕王殿下费些心思,旁敲侧击地从陛下口中打探出来了。” 朱棣没有立刻应声,而是下意识地微微蹙了蹙眉,露出一丝怯意不确定地道:“本王……尽量吧。” 没办法,对于他来说,就算朱元璋已经不是洪武大帝了,但往日这活爹带给他们的阴影不是一时能消除的。 而现在是要他去问自己那脾气暴躁、英明一世的老爹到底怎么在老年阴沟里翻船的。 这特么跟雷区蹦迪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 站在旁边的丘福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开口提问道:“王爷、道衍师父,末将觉得有一事十分奇怪,陛下既然是来投靠燕王殿下的,为何从头到尾对此事……都只字不提?” 此话一问出来,连道衍和尚都微微一愣,却是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第210章 杀还是不杀?直击灵魂的问题 “不是……这紧要关头,道衍师父你念什么佛啊?”丘福一脸不解地吐槽了一句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却没有搭理他,而是眸子微垂,转而看着站在一旁沉默下来的朱棣暗暗端详起来。 此刻,朱棣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怪异。 尤其是被道衍和尚的目光盯上的那一刻,看起来更是出现了一丝局促不安。 见此情景,道衍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看来殿下也已经想到了个中情状了。” 说罢,还微微抬眸目光一凛。 道:“若是陛下真驾崩了,那也不干燕王殿下旁的什么事,可现在陛下「活过来」了,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北平,站在了殿下的眼前,而殿下又要图谋大位,这便是殿下不得不也只能面对的问题。” 朱棣却是脸色一变,用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道:“本王……本王不会,不能,也不应该这么做……” 丘福一脸懵逼地看着二人大眼瞪小眼,来来回回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顿时急道:“道衍师父,你这是在和咱王爷打什么哑谜呐?我只是粗人一个,可想不明白你们那些弯弯道道,快别耍我了。” 道衍和尚看着朱棣闪烁且闪躲的目光。 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对丘福解释道:“陛下对此事只字不提,那是在防着咱们殿下呢。” 见道衍和尚开始解释起来,朱棣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逃避一般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道衍和丘福二人。 “防着咱们殿下?什么意思?”朱棣的身后,丘福继续问道。 “现在陛下不得已跑到北平来投奔殿下,而应天府那个朱允熥做事情一顿乱来、一塌糊涂,以陛下的心思,就算不亲眼见到,也能猜到几分天下诸王的野心。” “更何况陛下刚好在大街上被你手底下那些巡查情况的暗兵给逮了,怕是早就在心里坐实了燕王殿下的谋划了。” “在这个前提下……” “陛下……也要考虑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丘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自己脑子里捋了捋才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觉得王爷可能会对他动手,不敢轻易提起自己的处境,这才早早把咱们赶出来了?”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 应声道:“丘千户想得这么快,哪儿就是粗人了?” “陛下还活着,这个消息被任何一个有野心的藩王知道,都会考虑两个选择。” “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独自占据着「正统」这个名分打到应天府去……但凭借自己一人之力,一方面淮西勋贵的作战能力的确太过恐怖,另一方面其他藩王也不是吃素的。” “至于第二个选择,则是动一动刀子杀了陛下,遍邀诸王将此事扣到朱允熥头上去,死人一个没有话语权,大家都是公平的,可以各凭本事夺位,这才能把天下诸王联合起来对抗淮西勋贵,事后大家分好处。” “显然,第二个选择更有可取性。” 话说到这里。 道衍和尚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说罢。 他看向已经背转过身去的朱棣,就这么赤裸裸地抛出了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杀?还是不杀?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燕王殿下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了。” 他跟随朱棣十年,太知道朱棣的性子了。 野心是有的、筹谋是有的、心性也是有的,但同时又算不得是一个全然狠辣无情、不顾一切的人,会有道德枷锁,会犹豫父子、兄弟之情。 这个问题不能指望朱棣自己提出来。 和当初下定决心夺位一样,须得他道衍提出来,推上一把,让燕王殿下直面这一层挣扎,然后堪破谜障,做出心底真真正正想要的那个决策。 道衍和尚的话音落下。 朱棣依旧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任何话回应道衍和尚,整个房间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自诩粗人一个的丘福,此刻也是下意识有些屏住了呼吸。 毕竟他们现在在讨论的,可是弑父杀君!这个被他们盯上的「君」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洪武大帝!这特么的谁能不紧张? 一时之间。 整个房间之内都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炭盆里的红罗炭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轻响。 无人注意到,朱棣那藏在华贵锦袍大袖之中的双手,已然在微微颤抖。 良久良久。 房间之内才响起朱棣那有些沉闷的声音:“关于淮西勋贵背后那位的情况,本王会等父皇宣召的时候,寻机打探的,你和丘福,就先退下吧……”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些微的颤抖。 丘福顿时不由蹙起眉头来:“可……” 经过道衍和尚一番解释之后,丘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是北平这边的行伍出身,是被朱棣一路提拔上来的,可以说他的心里,更重要的是朱棣,而不是那个远在应天府的朱元璋。 考虑事情当然只从朱棣的利益出发。 对于朱元璋的处理,当然会更加认可第二种选择,此时看朱棣并没有做出一个决断,不由就着急起来。 不过他刚想出声便被道衍和尚用目光给打断了。 他这才发现。 提出这个问题的道衍和尚,反而是和以往一样,垂着眼眸一脸平静的模样,似乎一点不着急。 甚至还对他劝说道:“既然如此,丘千户,咱们就先退下吧。” 丘福愣了片刻,这才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燕王殿下起不起事,道衍师父向来是最关心的,想来是心中另有想法?」 想到这里,他对着朱棣抱拳一礼:“末将告退。” 道衍和尚也随之一起离开…… 第211章 王爷做不了决定,我们来做 随着道衍和尚和丘福二人离开,又过了好一阵儿。 朱棣这才转过身来,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重重拍了一下身旁的茶几,眸中隐匿着挣扎纠结,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几乎是咬着牙齿低语道:“那是父皇,本王……本王怎么能……” 而另外一边。 道衍和尚和丘福二人沉默着并肩而行。 行至府内一处十分空旷且四下无人之处,丘福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一圈确认没有旁人,这才终于开口道:“道衍师父,殿下重情义,此事只怕很难决断,方才你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怎么到了节骨眼儿上,不仅不劝劝王爷,反而拉着我走了?” 他的确很不明白。 按理来说,趁热打铁趁着燕王殿下上头的时候一起劝一劝,才是最容易让殿下下决心的么? 道衍和尚却神色平静,嘴角带着淡笑道:“这种事情,急不得也催不得,得让殿下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有耐心得很,一句「白帽着王」,等了十年才等到回应,经过这两个月的时间,朱棣心里对权利的欲望早已膨胀起来,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 退一步讲,朱棣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丘福瞥了一眼。 丘福长叹了一口气,微低着头道:“对于殿下来说……此事的确很难。”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来看向道衍和尚,道:“不过,道衍师父既然说有两种选择,为何我们不能选第一种,当年曹操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似乎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其实他觉得第一种也不是不行。 道衍和尚却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说第一种,只是一种普通人能看得出来看似可行的方法,实际上,第一种只是自寻死路。” 丘福顿时蹙眉不解道:“自寻死路?当年曹操这么干,多风光啊?” 然而,道衍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 一边缓步向前走着,一边道:“首先现在已经不是魏蜀吴那种「天子只能有一个」的时候了,譬如大宋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俘虏,转头高宗赵构就称帝建立南宋,甚至为了阻止二帝回归,坑害岳飞这等心怀家国大义之名将。” “到了如今的时代,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令」的效果,能有曹操当年十中之一的效果就不错了。” 魏晋过后,礼崩乐坏。 简而言之,大家早就已经不讲武德了。 顿了顿,道衍和尚继续道: “其次,现在陛下明面上已经驾崩了,应天府那边的程序正规完善,就算陛下真的在天下人面前「复活」,而他却只能为燕王殿下所用…… “秦王、晋王等野心勃勃的秦王会愿意承认这位复活的陛下是真的陛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呐!” “届时,不仅燕王殿下要势单力孤地面对淮西勋贵,还有其他诸王对他虎视眈眈。不仅如此,当连陛下的亲儿子都否认他的身份,天下人有多少人会信王爷手里的陛下是那位洪武大帝??王爷身后可还能聚天下大势?” “甚至乎,天下人会如何议论王爷? “为了皇位找人假冒自己亲父,大逆不道?……还是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只有陛下真的死了,秦王、晋王……对那个位置有兴趣的才会愿意承认这是陛下,这时候才能把这口锅扣到淮西勋贵和朱允熥的头上。” “因为这时候,陛下代表不了什么,只是一个搅动天下大势的幌子罢了,燕王殿下也不会是众矢之的,其他亲王对于如今的天下被搅浑,是绝对的喜闻乐见。” “如此……” “淮西勋贵大逆不道、把持东宫嫡子朱允熥逼退圣上,圣上不得已假死脱身,不料还是被淮西勋贵得到行踪,害了性命,一代英皇,就此陨落——燕王殿下、秦王、晋王、宁王……等诸多亲王联合发布檄文,这场浪才掀得起来!” “燕王殿下才有机会。” 道衍和尚十分有耐心地给丘福一五一十地分析道。 丘福虽然也一直在跟着他的步伐节奏缓缓向前而行,却是紧蹙着眉头,跟着道衍和尚的话深深沉思索起来。 即便道衍和尚话音落下。 丘福也是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样。 道衍和尚没有打断丘福,也没有继续说话,而是不急不缓继续前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丘福才目光一凛。 停下脚步看向旁边的道衍和尚,目光之中带着一种笃定和决绝,一字一顿地道:“道衍师父,此事要不……我来安排?” 对此,道衍和尚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之色。 反而嘴角噙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提醒道:“丘千户,此事非同小可,即便做成了,若是叫王爷知道了,丘千户或许里外不是人了。” 丘福道:“此事末将自然已经考虑过了,末将出身行伍,是王爷一手将末将提拔上来的,如今连如此重要的事情都对末将无有隐瞒,知遇之恩、信任之义,值得。” 道衍和尚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平静地垂眸,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丘千户大义。” 得到了道衍和尚的肯定。 丘福下眼睑微微一颤,眸子里杀意凛然:“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事若是王爷做不了决定,那就我们来做!” 故意的吗?当然是他故意做出来的第二手准备。 他知道丘福忠心,否则朱棣也不可能如此信任他,把造反这种事情都交代给他。 所以他也知道。 自己把这其中的利害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之后。 他会愿意去做这件事。 就像当年这位洪武大帝身边的廖永忠一样,为了让朱元璋摆脱小明王名义上的限制,把自己的性命直接搭进去,把小明王给拉下了水。 古往今来的上位者,有几个能真真正正干净的? 研究屠龙术多年,道衍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看到丘福一脸坚定的模样,道衍和尚缓缓道:“接下来就看王爷和陛下聊得怎么样了。到了必要时候,或许就不得不委屈丘千户了。” 第212章 你盯着内战,我盯着全球 “为了燕王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委屈的,就是王爷把我杀了我也认!”丘福慨然道。 或许也是因为这份忠心和决然,所以历史上,朱棣身边战功最大的就是他了。 道衍和尚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已经把鸡血给丘福打满了,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便开口道:“贫僧到了,便先回庆寿寺去了。” “道衍师父请。”丘福却是没看出来,三下五除二的,自己已经被这和尚给卖了,仍旧十分客气地伸手虚引了一下,随后,二人各自分头而去。 …… 北平这边正在如何暗流涌动,远在应天府的朱允熥自然是千算万算也预料不到的,毕竟老朱假死这事儿,历史上也没有一点痕迹,别说他之后往后几百年的历史,他就是有超越历史两万年的目光,也是没辙的。 不过他对这些亲王的野心和小动作。 本来也不那么在意。 应天府这边全明星阵容,只要他不是真的在作死,那些野心勃勃的叔叔们翻不起一点浪花。 再说了。 就算他现在的名声的确臭。 但等煤运司那边的煤炭就位,以及工部利用飞梭织布机赶制出来的大量廉价布匹运送到位,那些叔叔们想要掀起浪花儿来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朱允熥除了偶尔通过从蒋瓛手里获得的暗线,看看各地藩王的动静之外,都没多花过什么心思。 用他的话来说:「你盯着内战,而我盯着的是全球。」 此刻。 他正在乾清宫后殿的化学实验室里,给自己精心挑选的牛马们上课。 “这些,就是组成世间万物的基本化学元素,它们各自有自己的性质、作用、变化规律,如此才有了世间万物,有了各种反应和变化,包括你们最擅长的炼丹,也在此内。” “你们丹炉里会发生的那些神奇变化……” “只要能够熟练掌握各种元素的性质,再根据其原理和变化规律,都是能够随手就可掌控、让其发生的。” “譬如这样。” 朱允熥随手取出一个玻璃杯,先在里面放入清水,将适量的蓝矾固体投入其中,搅拌溶解,将其变成了外表呈现出蓝色的硫酸铜溶液。 “现在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铅,蓝矾之中包含的铜就会出来,这水的颜色也会变化。但它只会反应部分后就不再发生反应了。” “而若说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锡,里面则会源源不断地产生铜。” “现在反应结束,朕往里面加入单质铁,单质锡又从水里冒出来了,这水的颜色它又变了。” “朕再加氢氧化钠溶液,出现白色沉淀,而朕知道,接下来不需要在做什么,这些沉淀会慢慢变成灰绿色,最终又变成红褐色。” 讲课许久,朱允熥暂且停下告一段落,最终以一些看起来花里胡哨但在现代化学里面却是极其简单的小实验,勾一勾这群人的胃口。 现代的每一门学科,各自都有其博大精深之处,想要在这个时代开启,并非一日两日的事情。 不过化工行业的发展、火药和武器的开发都极其重要。 要提高这群牛马的学习效率,尽快让他们可以做到给朱允熥当牛马,保持一下他们的学习兴趣是很有必要的。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置换反应。 然而。 看着朱允熥像是变戏法一般。 让面前的溶液变来变去,物质转换来转换去。 在场的诸多道人、方士们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怔怔出神地盯着朱允熥面前已然经过许多次变化的溶液和沉淀,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之色。 他们炼丹的时候。 讲究的就是「金丹九转」,炉子里出现各种不同的变化,但眼前的陛下,刚才随随便一波操作,仿佛真的已经掌控了世间的一切本质一般,可以在顷刻之间,随心所欲地就让一个东西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各种颜色转换、各种反应结果都和陛下所说的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看起来比他们所追求的「金丹九转」绚丽多了! 这种能力,简直是太恐怖了! “敢问陛下……方才这些反应变化,又是如何发生的?”沉默良久,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过,朱允熥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道:“欲知后事如何,就听下回分解吧。” 发展化工和武器虽然是他比较看重的一件事。 但他盯着的是全球,手上自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忙活,不可能一直上化学课不是?况且,这群人虽然算是天赋不错,也是这个时代最接近「化学」的一批人,消化这些东西肯定也是需要时间的。 听到朱允熥这话。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下……下回分解,这……”你倒是下回再给我们看这些啊? 此间想要吐槽的人不在少数。 只不过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纵然是在一步步引导他们去认识所谓的「化学」、一步步真正看到世界的本质、如同师长一样的存在的人,却更是当今陛下,威势权柄最盛之人! 给他们一万个九族,也不敢对朱允熥发牢骚啊? 都到这时候了。 在场这些人就是再笨也明白——这位被外界称之为「昏君」的少帝,其内里的聪慧和才华,根本就是普通人所无法想象的! 此时授课告一段落。 众人在心里骂骂咧咧、对于朱允熥方才搞出来的这一系列操作求知欲无比旺盛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所以……如此聪慧且惊才艳艳的陛下,大费周章把我们宣召到应天府来,就是为了给我们上课,让我们摆脱蒙昧,接触世界本质的?」 他们因为一道圣旨从大明各地汇集而来。 本意自然是为了图一个飞黄腾达,一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儿」身份,官爵、显贵。 但……满怀信心跑过来。 上了一节化学课?? 他们何德何能,让少帝大费周章给他们解惑? 不待他们说什么,朱允熥这边就图穷匕见了:“下课,此外,宣布一件事情,今日开始,朕将成立一个格外的部门,名为炼丹司!” 第213章 袁珙:别找我了我怕陛下误会 “炼丹司?” 身在此间之人大多钻研道学、炼丹等等,对所谓的朝廷格局、政治局面一点不知。 因此,听到朱允熥的话,不少人顿时不解地蹙起了眉头,心中生出疑惑:「金丹不是有剧毒么?此事还是陛下发现的,怎么这会儿又要炼丹了?」 他们原本自信满满地跑来应天府献宝。 结果被这位他们口中所谓的「昏君」直接打碎一切固有认知和三观。 心中还想着以后只能放弃炼丹一道,开始钻研正一、全真之流如今更加侧重的内丹修道之法呢? 结果陛下一顿输出之后。 还让他们炼丹? 这显然让人无法理解。 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宣布了自己的安排:“在场所有人,都会被编入炼丹司之中,炼丹司对外名为炼丹,对内,则是负责研究方才朕所提到的,所谓的「化学」,炼丹司由朕直接亲掌。” “此外,炼丹司实行全封闭管理,从今日开始,你们的一应生活起居也都只会在炼丹司之中。” 开启化工发展显然非一日两日之功,要达到可以批量制造四盐三酸两碱等诸多化工原料,并将其投入到实践应用之中,朱允熥还得再花时间把这群老师傅培养起来。 前期的炼丹司相当于是完成老师傅培训的地方。 之后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化学的内容繁多。 朱允熥今天能讲到的,不过九牛一毛,所以朱允熥并没有提到后面的事情,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这些本就是要保密的东西,不适合多讲;三来是提了他们一时也不能理解。 封闭性管理则是为了保密性了。 朱允熥说完自己的安排,人群之中一些人面上顿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少数几个政治嗅觉强一些的人神色甚至已经渐渐露出恍然之态。 甚至眸中带着几分敬意和惊叹,却又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打量着这位在他们业界掀起一阵狂风骤雨的少帝。 约莫是已经意识到朱允熥在藏拙。 另外一些人的关注点则更加天真一些。 “炼丹司……研究「化学」?所以我们日后会有许多机会深入了解陛下所提到的「世界本质」!?” 有人惊喜地道。 朱允熥先是一番专业上的打压,接着又系统性地给他们引入了元素、反应……等诸多化学概念,但显然其中还没有讲到的内容不知凡几,作为本就朦胧接触着相关内容的炼丹方士来说,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此道的更多东西。 而这一切,就连道家之中执牛耳的全真、正一两派都是一脸懵逼、三观破碎的样子。 想要了解这些,只有一个人——当今的新帝朱允熥! 可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让一个帝王给他们讲课,他们何德何能啊! 只是如今陛下发话了:成立炼丹司,实际上则是专门研究所谓的「化学」,甚至是由陛下亲掌的! 想到这里,立刻有人躬身行了个道门弟子礼,明亮的目光渴望地看着朱允熥道:“多谢陛下为贫道等解惑!陛下乃是天人之姿,天资聪颖,竟能打破前人诸多错误的枷锁禁锢,发现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贫道有幸得陛下传授教导,实乃三生有幸!” 纵然这种话听起来像是用来谄媚、讨好、恭维而说。 可此刻在这房间里被说出来却是带着十分的真诚,甚至听不出一丝谄媚的语气。 有人带头。 其他人自然也很快反应过来。 也没工夫去想朱允熥堂堂一个皇帝,为什么要专门给他们开个炼丹司还如此细致地给他们传授「化学」了。 纷纷和他一样,也是肃然起敬地看着朱允熥,整整齐齐地行了弟子礼。 “遵旨!” “多谢陛下!” “贫道等三生有幸!” 众人或是应了朱允熥的旨意,或是表达自己的敬意和谢意,唯一十分相同的是,躬下来的身都弯得很深。 这般场面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 道家正一派的张宇清、全真派的马瑞、乃至于清派、灵宝、北帝、清微等其他门派出身的门人,全部都带着十分的敬意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执道门弟子礼…… 但凡天下任何一派的道家之人看到了。 都能惊得眼珠子掉出来。 道家为何各自分了这么多不同的门派?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各自信奉和修行的理念不同,各执一词,你看不上我的说法和理论,我看不上你的说法和理论。 而站在众人面前这小皇帝。 竟然可以打破这种争执和分歧,让如此诸多道家名宿均对他行道家弟子礼! 不过,朱允熥对这些虚头巴脑的礼仪,倒是并不那么在意。 他从不妄自菲薄,也不会妄自尊大,知道如今这些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基于自己站在时间长河更远处一些的地方看到过的东西而已。 他只在意实质的事情:譬如落实炼丹司,譬如这群牛马真正能给自己做什么,譬如如何尽快把这群牛马投入使用。 所以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处理着桌面上的试验残留物,头都懒得抬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此间事了,退下吧,自会有人将你们引入炼丹司安顿。” 众人直起身子抬起头来。 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朱允熥处理台面上那些转换来、转换去,颜色也变来变去的东西。 最终也只能遗憾地应声道:“贫道告退。” 众人皆是一副大梦初醒、失魂落魄的样子,各自出了乾清宫,在宫人的引导下出宫一起往原先暂住的地方返回。 一路无话地到了原先暂住之地,经过朱允熥昨日的筛选淘汰,此间已经变得空荡冷清了许多。 袁珙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眼。 迅速钻入了自己房间。 用房间桌面上的笔墨,迅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已至应天府,陛下成立炼丹司炼制丹药,将限制所有道人、方士的自由,有机会会探明情况将信息传递告知,其他情况勿尝试递送信息,以免陛下发现你我关系。】 第214章 舅姥爷饿了,来吃块饼 袁珙神情之中带着紧张之色,就连笔下的字迹都显得颇为潦草。 至于他信中的内容。 一半真一半假。 炼丹司是真的,炼丹是假的;炼丹司全封闭式管理是真的,不让递送消息是什么意思……就只有袁珙自己知道了。 正如朱允熥所猜测的那样。 袁珙心里的天平显然已经倾斜了。 今天在乾清宫所接触的一切,那么大的事情,他却在信中只字未提,只提了迟早会传出去的「炼丹司」的消息,明显是避重就轻。 他原先与朱允熥和郑和二人匆匆见了一面后,是凭借自己的相面经验,去猜测「朱允熥这位新帝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推论。 而今日一见,经过了相对长久的一段接触,袁珙便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位新帝就是一位气度不凡,思路清晰、条理顺畅之人,跟昏君压根儿沾不上半点边。 反而以一己之力,窥探这个世界的本质,让原本相互看不上的道家各派对他均执弟子礼,心服口服! 不仅如此。 这所谓的炼丹、招募天下方士……更是从头到尾都是他韬光养晦的一个幌子! 他迅速写下内容。 迫不及待地将其吹干,暂且塞进袖中。 随后才站起身来,下眼睑微微一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炼丹司……探究「化学」、探究「世界的本质」……虽然他似乎并未详细透露自己真正的用意与安排,可在一开始他曾说过一句……他要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 说到这里。 袁珙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由目光一凛。 “化学、炼丹司,连所谓的世界本质都能窥探得到,或许……他真的能创造一个不朽的大明皇朝也未可知?”袁珙一颗心脏的跳动都不由微微加速起来。 一时竟想要去相信那一句所谓荒唐无比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 甚至越去思索,便越想要去相信那一句荒唐话,眯了眯眼睛:“气度、能力、才华、野心……似乎也的确有做到那句话的条件!若真是如此的话,这与我一开始给他相面之时得出的结论,竟也十分地吻合!” “只是不知……他要如何做到罢了。” “炼丹司,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袁珙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目光之中露出期待之色。 虽然依旧不知道朱允熥到底要做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他窥见了世界的本质,提出了这所谓的「化学」,还以炼丹之名大费周章地把他们这群人弄过来…… 显然不可能是单纯地为了拉他们这些炼丹的方士出火坑,给他们教导科普的。 顿了顿。 他挑了挑眉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如此有趣,倒是要看看这位少帝能捣鼓出什么名堂。” 说罢,他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自己的行李,便出了房间随外面等候的宫人而去。 期间。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草草写好的信件传递了出去。 若他只被当做普通的方士对待,这传信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毕竟关于化学,朱允熥今天只讲了个开头,不存在什么泄露不泄露的,自然不会浪费心力和人手死盯着一个普通方士。 不过很可惜。 当「袁珙」这个名字出现在朱允熥的龙书案上之时。 他就已经被重点关照上了。 没办法。 谁让他历史上出名呢? 况且这货虽然在第一次见朱允熥的时候就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目光神情也不似作伪,但朱允熥作为一个在演技上颇有心得的人,自然不会那么不谨慎,明知道这货是judy和姚广孝安排来的,还不提防着。 因此,这一封被偷偷传递出去的信。 转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一名锦衣卫的手里,然后被送到了乾清宫之中。 ……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允熥结束了授课,有些犯懒地在自己的龙榻上开启了葛优躺模式,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在心里吐槽道:「这时候要是给朕来个手机就完美了,还得是二十一世纪啊,这当了皇帝过得都没以前滋润。」 在娱乐方式这一块,朱允熥也很无奈。 正当他心里默默吐槽的时候。 马三宝端着拟好的圣旨缓缓走到龙榻面前:“陛下,关于炼丹司的旨意已经拟定好了,请陛下过目。” 朱允熥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 确认无误之后勾了朱批盖了玉玺,挥了挥手道:“就这么下发下去吧。” “是,陛下。”马三宝点了点头,只是眉间微蹙,似是有隐隐的担忧之色。 二人主仆情分多年。 朱允熥对马三宝也算是相当了解了。 立刻就知道马三宝在发什么愁,也因此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叫住了马三宝道:“等等,除了颁布圣旨,你再去凉国公府给朕走一趟。” 马三宝愁什么?当然是愁着明天朝堂上的腥风血雨——炼丹这种事儿,朝堂上那些言官不逼逼一顿那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此。 朱允熥又想到了自己的亲亲舅姥爷了。 两个多月以来,向来擅长打仗的淮西武将人均化身大喷子,一个个嘴巴皮都磨厚了不少。 “陛下要奴婢去传什么话?”马三宝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朱允熥问道。 “嗯……”朱允熥思索了片刻,挑了挑眉道:“就这么说……明日一早又要有劳舅姥爷和各位叔伯公了,不过各位对朕情深义重,待金丹炼成,必定不会亏待舅姥爷与各位叔伯公。” 换句话说就是: 舅姥爷和各位叔伯公饿了,来吃块饼。 刚好淮西勋贵这段时间的确帮他吵了不少架,也可以借着这件事情给他们吃块饼稳一稳。 听到朱允熥的话。 马三宝面上不由露出无语的样子,欲言又止道:“这……金丹、仙丹可都是……” 作为朱允熥最重要的心腹。 他当然也已经知道:什么金丹、仙丹都是假的。 这么骗……真不会出事么? 朱允熥却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经过炼丹司诸多方士研究,证明那些所谓的金丹竟然都是毒药,朕求仙失败,大为遗憾。” 第215章 这活干不了,狗都不干! 见朱允熥漫不经心地重新在床上葛优躺着,说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马三宝有些无语地扯了扯嘴角。 忍不住在心中一阵腹诽。 「啊这,说瞎话是真的一点草稿都不带打的啊,不过……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嗷。」 「就是这手段也太黑了点儿,起手就是空手套白狼!罢了罢了,这都是陛下的常规操作,也就只有陛下能治得住这群骄兵悍将了。」 马三宝在心里默默替淮西勋贵默哀了三秒,然后又看了朱允熥一眼,在心里默默给自家主子点了个赞。 毕竟那群淮西勋贵虽然打仗猛,但混蛋也不是假的。 顿了顿,马三宝便恭顺地应声道:“陛下英明,奴婢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便先告退了。” 出了乾清宫。 马三宝把这道刚拟好的圣旨下发出去后,便马不停蹄地径直赶往凉国公府去了。 …… 凉国公府。 近些日子天气渐冷,这种天气摆上一口热气腾腾的烫锅子显然是十分惬意的事情。 据说凉国公府近日又摔死了一头牛。 此刻正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府上便已经摆出来了一口大果子,锅内汤底沸腾着蛄蛹出白色的雾气,在厅堂之内升腾而起,厅堂之内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以蓝玉为首的诸多淮西勋贵围炉坐成一桌,一边推杯换盏地喝着酒,面上都带着期待之意。 这两个月来。 他们算是金盆洗手,以帮朱允熥吵架为主业,组团聚餐逛青楼吃喝玩乐为副业,过得不可谓不快活。 “开了开了,快些把牛肉下进去,这冷天吃锅子烫牛肉,是最舒服的吃法了。”常升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面带笑意地催促着道。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好不热闹。 已经被后厨整齐切好的的牛肉当即被下进了沸腾的锅子里,不过多久便被这群人开始捞起来往嘴里送。 第一波牛肉下肚。 众人自然也忍不住开始闲聊起来。 此情此景,有人直抒胸臆道:“吃着汤牛肉,喝着小酒,咱这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了啊,还不用天天提心吊胆怕被老爷子发现了什么,哈哈哈哈!” 众人纷纷认可地点了点头。 有人则是忍不住吐槽起来:“就是隔三差五地在上早朝的时候事儿多了些,昨日陛下在工业司搞什么炼丹方士选拔的,今天早朝吵这一架,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咱这位陛下,是真能给咱找麻烦啊。” 说起此事。 一屋子的受害者仿佛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共鸣。 均是摇头叹气,或是举杯道:“我前两天嗓子才刚好,共勉,共勉啊!” 有人则共享了一则消息:“听说今天一大早下了早朝,陛下就把那些炼丹的方士召进乾清宫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又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能吧?无非就是最后选上几个满意的,让他们去炼丹呗?”听到这消息,一些人已经紧蹙起了眉头来。 好在炼丹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说过许多回了。 众人觉得再发生什么,都不至于有太过劲爆的消息,倒是也没有感到特别苦恼。 反而自己调侃起来道:“咱这陛下也是思路清奇,这十四五岁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就开始一心想着求仙问道求长生去了,咱这些老家伙才该愁呐!” 听到这话,此间不少人面上都不由露出一抹怅然之色。 此间大部分人都是从大明建朝之前就走过来的,年纪都算不得小。 纵然他们不像朱元璋一样坐拥天下,但一路打拼到现在,官爵、身家、产业、权利……也都是一步一步积累上来的,提起这种话题,很难不怅然若失。 正当此时。 外面走进来一名小厮,禀报道:“启禀老爷,各位侯爷、伯爷,宫里御前的三宝公公来了。” 听到这话,众人面上的神色皆不由一滞。 一颗心都沉了沉。 这尼玛,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马三宝亲自来……每回马三宝来,准没什么好事儿! 当然。 马三宝是朱允熥最信任的人。 就是淮西勋贵也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自然立刻就被请了进来。 “哟!三宝公公!这不正赶上好时候了么?凉国公府家里刚摔死了头牛,来来来!一起吃顿锅子。”有人立刻热情地邀请马三宝道。 马三宝不失礼貌地淡淡一笑,不急不缓地推辞道:“奴婢身份低微之人,哪儿能和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一起吃锅子,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况且奴婢今日贸然拜访凉国公府,还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 武将都不是什么弯弯绕绕的人。 能客气一句就不错了,所以也没有再继续邀请,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是陛下又有口谕了?” 马三宝微微点头致意:“正是呢。” 皇帝口谕,众人自然不敢再继续坐着,不过马三宝立刻就十分客气地道:“诸位这是做什么,陛下不是说过了嘛,在外你们与陛下是君臣,在内却都是长辈,传个口谕,坐着听听便是了。” 暗地里坑他们给他们画饼是一回事。 不过要稳住他们,不痛不痒不需要付出任何实质性的面子,朱允熥是从不吝啬给他们的。 马三宝和朱允熥主仆一心,自然知道朱允熥针对这群淮西勋贵的手法,配合着哄得恰当得体。 众人听着这一番话,蹙起的眉头都不由舒展了几分。 马三宝看这群人毛顺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陛下决定在宫中成立炼丹司,昨日选的十五名方士均纳入其中,并由陛下亲掌炼丹司,这明日的早朝就……得辛苦辛苦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了。” 此话一出,厅堂之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一万头草泥马在蓝玉等人心中奔腾而过: 「在令人失望这方面,陛下还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炼丹司,直接把十五个方士全招了……这成本得多大?」 「这也就罢了,你一个皇帝还要亲掌、亲自研究?这不等着朝野上下把“昏君”这个帽子扣得牢牢地么?」 「这活儿干不了,狗都不干,谁爱干谁干去吧!」 诚然,他们看到朱允熥昏一点儿是喜闻乐见的,这才好拿捏把控,这才好拿好处。 但也没想他把大明直接败了啊? 众人围炉坐在饭桌周围,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各自大眼瞪小眼地相互交换着眼神,面面相觑。 这哪儿吵的赢啊? 这个架吵不了一点! 第216章 送金丹啊?咱外甥孙咱来守护 众人心中虽然在疯狂吐槽着。 但面上却是一阵无语,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此情形。 马三宝挑了挑眉,心中也是有数的,立刻开口打破了沉寂道:“陛下还说了:朕得以继位,稳坐大明江山,是仰赖着舅姥爷、舅舅还有诸位叔伯公的,朕是铭感于心的,也是这么想着,这才多招了些炼丹的方士,待金丹大成,若只有朕一人独享,朕心中难安。” 马三宝按照朱允熥忽悠他们的套路,把朱允熥的说法润色了一下,说得更好听了些。 而听到马三宝这话。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均是一滞,目光都变得明亮了几分,浮现出惊喜、意外、贪婪之意。 一人独享、心中难安是什么意思?这特么的是要给他们送金丹的意思啊! 反应了一瞬之后,所有人内心都不由一阵狂喜,之前奔腾的草泥马们都瞬间消失了。 嗑药、求长生…… 谁能拒绝这种诱惑? 别说他们这群兵痞子,就是英明睿智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于还没能把嗑药的想法付诸事实的洪武皇帝朱元璋……都绕在这里面出不来了。 这群人的年纪本就不小,又都是从微末之时到了如今这种权倾一时,官爵、权利、财富都无人能及的时候。 所谓的金丹的吸引力,比什么都大。 于是乎,厅堂之内不过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接着便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陛下这话言重了!陛下乃是天子至尊,但凡陛下有令,我等自然当遵之从之的!” “那群言官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就是闲的,总要找点事情去做,在朝堂上找机会说几句话,美其名曰什么劝谏陛下,他们想要什么谁还不知道似的?想在史书里留下个名字呗!沽名钓誉!” “谁说炼丹就是昏君了?” “就是!横扫六合、席卷八荒的始皇帝陛下也炼丹!北攻匈奴让他们不敢南下而牧马的汉武帝不炼丹?令诸国臣服的天可汗李世民不炼丹?” 嗑药、问仙、求长生…… 一管鸡血打下去,淮西勋贵的脑子一下子都变得活泛了许多,一个个仿佛都在义愤填膺地帮朱允熥说起了话来。 这特么可是送金丹啊! 还为了多炼出来些仙丹给他们,特意把十几个方士通通找去炼丹,这外甥孙他能处啊! 咱外甥孙由咱来守护! “三宝公公尽管去回陛下的话。” “这群欠收拾的言官,都交给咱来对付就是!必不能让这群不识好歹的烦扰了陛下。” 不少人直接拍案而起,把那群喜欢跳腾的言官给骂了一顿,又信誓旦旦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道。 看到这情景。 马三宝面上保持一副淡定的样子,心里则是已经开始暗暗腹诽了起来:「咱陛下还是咱陛下,把这群淮西勋贵套得死死的,就是手段脏了点。」 马三宝沉默着听这群人喊了一阵儿,这才礼貌谦逊地道:“诸位国公、侯爷、伯爷如此说,奴婢就安心了,那明日便要辛苦诸位了。” “辛苦什么,应该的应该的。”众人都欣然道。 马三宝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在这里久留,告辞道:“奴婢还有差使在身,这口谕传完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事情办完了,三宝公公坐下来一起吃两口喝两口啊。”众人心中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红,再次盛情邀请。 马三宝摇了摇头推辞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不过奴婢还等着要去给陛下回话呢。 “那也好吧。”蓝玉挥了挥手道。 马三宝这才脱身离开了凉国公府。 一路径直赶回乾清宫。 朱允熥这边也已经架起了锅子,桌面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食材,不同的是,朱允熥只是兴趣缺缺地烫着菜吃,并不太感兴趣,见马三宝回来,直接遣散了殿内侍奉的其他宫人。 “坐下来一起吃点。”朱允熥漫不经心地招呼道,他和马三宝是在东宫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的,二人之间的主仆情分自然不一般,朱允熥很多时候并不在意太多虚礼。 “谢陛下。”马三宝也知道朱允熥的性子,也就没有推辞,坐了下来。 随后禀报道:“陛下果然手段高明,原本奴婢向他们说起今日这一道关于炼丹司的旨意之时,凉国公等人面上解露出了踌躇之意,待奴婢说起来陛下有意要送他们金丹之后,他们立刻便表示,明日早朝只管交给他们。” “甚至还以始皇帝、汉武帝、唐太宗等比之……” “能让他们如此服服帖帖的,也就只有陛下您了,嘿嘿嘿嘿!”马三宝忍不住夸赞道。 对于这个结果,朱允熥自然早有几分预料。 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对所谓的长生就会越渴望,他们还想要更多,想要享受更久。 “吃锅子吧。”朱允熥不再纠结此事,淡淡地道。 “好嘞!”马三宝笑嘿嘿地道。 “只可惜没辣椒,这清汤锅底,吃着总让人觉得不得味儿。”朱允熥挑了挑眉吐槽道,论吃火锅,还得是红油火锅才是永远滴神。 马三宝微微蹙眉道:“辣椒?是陛下曾说过的那种……长在海外的,可以调味的食材?” 朱允熥将一块熟度刚刚好的牛肉丢进嘴里。 一边吃着一边道:“这就得看你的了。”他倒是也不着急,再过两年就能吃上了。 说起此事,马三宝一双眸子顿时变得无比澄澈明亮,面上露出期待且向往之色,坚定地道:“陛下待奴婢恩重如山,且不说旁的,便是为了给陛下找辣椒,奴婢也得出海去!” 正当此时。 外面响起敲门声:“微臣宋忠求见。” 朱允熥淡淡地道:“看进来吧。” 宋忠推门而入,道:“启禀陛下,是袁珙那边的消息。” 第217章 不能为我所用的,叫死人 马三宝这边刚把菜下进锅子里。 当即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看着宋忠瞪大了眼睛,心中宛若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袁珙那边的消息!?」 他这么震惊。 只因。 他记得自家主子前两天曾经说过:这个袁珙实际上乃是一名细作,是远在北平的燕王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安排进紫禁城的细作。 当时他倒是没怎么在意,还觉得这说法挺怪的。 北平远在北境边疆,而袁珙一路过来有路引印信为证,乃是从比应天府更南的浙江鄞县而来…… 八竿子打不着啊。 如今骤然听到有袁珙的消息。 马三宝也算是心里几分数了:陛下还真说准了?龙书案上上百人的名单里随意扫了一眼,只看了名字就把燕王殿下的卧底给逮出来了??? 「这特么是什么操作?」 「袁珙那老头子别叫相面大师了,陛下比他厉害多了!不对!那老头子得相面,陛下相个名字就行了!」 听到宋忠的回禀,朱允熥面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说到底,袁珙本来就是朱棣和姚广孝派来打探消息的。 这两天经历了给自己相面,又有现代化学的洗礼,袁珙这个卧底肯定是要有动作的。 想到这里,朱允熥面色虽然依旧平静,但眸子深处依然隐现一抹杀意:若是经过袁珙亲自相面,再加上现代化学的洗礼之后,袁珙依旧站在朱棣那一边,那就不必留了。 此人固然是个人才。 之前讲课的时候,也能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到很明显的震撼、恍然,说明他虽然年龄不小,悟性和接受能力却不差。 但是。 坐在朱允熥这个位置上。 能为他所用的叫人才,不能为他所用的,叫死人。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 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道:“哦?什么消息?” 马三宝立刻站起身来,从宋忠手里接过一张纸条,恭谨地递给了朱允熥。 朱允熥接过情报消息,缓缓打开。 按照朱允熥的吩咐,不打草惊蛇,所以这则消息是锦衣卫誊抄下来的,字迹端正,内容很好阅读和辨认。 随着朱允熥从头看下来。 他眸中的杀意这才渐渐散去,随意将情报丢在桌面上,眉头微微一展,笑道:“呵!袁珙这老头子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么快就背叛了他的「太平天子」。” 这个袁珙很聪明。 在信中透露了真实的消息,但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消息,迟早会传出去的炼丹司提了一嘴,而炼丹司里真正的内容却只字未提,还交代朱棣少联系他…… 稳住了朱棣那边,避免自己的情况被动暴露。 “陛下英明,竟一早就预料到了此人之贼心,属下请旨,是否立刻诛杀此贼人、灭其满门?” 宋忠立刻请旨,面上也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叹之色,当然,更多的是惧怕以及敬畏。 和马三宝一样,他最初也不相信这回事,直到下面人递上来消息汇报了袁珙的动静,这才信了邪。 只是这前前后后几天……无论他如何去预演、推论其中的道理和端倪,都不理解朱允熥是怎么做到的——这等手段,简直神鬼莫测! 想到这里。 宋忠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年帝王恐怖且令人压抑,甚至对方只这么笑意吟吟、目光和善地看着自己,自己都有种被对方看穿的毛骨悚然之感。 “杀了做什么?他是个炼丹的好苗子,朕还指望他给朕炼出来长生的仙丹呢!”确认了袁珙的心思,朱允熥的杀意自然也早就没了。 而北平远在往北数千里之外,浙江还在应天府之南,到北平的距离,比应天府离北平的距离还要远。 从自己颁布招募方士炼丹的圣旨至今。 算路程、算时间,袁珙一定是收到了朱棣和姚广孝的信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出发来应天府了,彼时他认为朱棣有「万世天子」之相,可见其功利心并不浅。 有功利心。 这就是好事儿,有所求才好拿捏,才好为他所用。 能用且好用的牛马,何乐而不为? 在宋忠看来,此人充当燕王殿下的细作来应天府探听陛下的底细情况,以朱允熥的性子,此人当是必死无疑,因此都没过脑子就开始回话:“是!属下这就去……” 话刚说出口脑子才反应过来:“嗯?不杀?” 「大白天的见鬼了?」 「陛下杀人从来不心软,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这么个细作,居然不杀了?」 “呃……”宋忠内心一阵阵懵逼,却也不敢违逆朱允熥的命令,只得问道:“那这封信……是否要拦截下来?” 朱允熥吃了口肉,不以为意地道:“不必,传信的人该送到哪儿还让他送到哪儿去就是。” 宋忠面上顿时露出一抹恍然之色,目光之中带着一抹敬佩之意道:“陛下深谋远虑!是微臣目光短浅了,伸在外面的手爪子砍了也没意思,顺着下去拿到证据,砍掉背后的那只手才是要紧事!微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三宝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说什么。 但也同样露出了一抹恍然之色,大概明白过来:「陛下这是在等着抓证据,准备直接拿下北平的燕王殿下啊!」 然而。 朱允熥却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你知道个der!信该送哪儿送哪儿,该谁收着谁收着,不要有任何其他动作,明白?” “明……明白……”宋忠有些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虽然心里不解朱允熥的意思,却也只能如此应声道。 包括马三宝也是一脸不解。 藩王在外,手握重兵,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让凉国公他们出兵去灭了? 这么想倒也不是宋忠和马三宝脑子笨。 而是双方看事情的高度和角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在朱允熥看来:四叔?朕的征远大将军!燕山三卫两万人马?朕的精锐大军!朕可不能右手提刀砍自己的左手哇! 朱棣和姚广孝可能能搞点事情。 但大体其实也给朱允熥造不成什么太大的麻烦。 现在的朱棣显然已经不再压抑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单单找个借口削藩干他并不能让他服,而且怎么打都是内战,消耗的都是大明,不值当。 朱允熥要让他从头到脚都知道:这个皇帝,他朱允熥当得,你朱棣,差点意思!当个征远大将军,差不多够格。 当然。 这些计划和谋算。 并没有什么明说的必要。 所以即便注意到宋忠和马三宝二人神情之中的懵逼和不解,朱允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意地用筷子在火锅里扒拉了两下,不痛不痒地吐槽道:“害,没有辣椒红油的锅子,真不行。” 第218章 郑和宝船!炼钢提上日程 宋忠能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自然不会是个笨的。 当即便恭顺地抱拳应声道:“是!陛下!是微臣愚钝了,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朱允熥不置可否。 继续有些食髓知味地吃着锅里的烫菜。 宋忠则默默退了下去。 马三宝知道自家主子心里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也不再多问此次袁珙和朱棣的事情,而是嘿嘿一笑应了朱允熥的闲聊:“辣椒……陛下放心,此次出海的宝船,奴婢心中已经有了构思。” “大海终归不同于内陆的江河,风大、浪大,这些日子奴婢日夜不辍,翻阅了诸多造船、航海的资料书籍,对原有的船体进行了一定的改进。” “船身加宽可更好的抵御风浪,在船体之内设置横向隔板将船舱分隔成许多独立舱位,以增加宝船在海中意外触礁沉船的风险,还有还有……船帆、船橹等结构和材料,奴婢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待奴婢用小型样板船进行一定的测试过后,再将结果呈给陛下一观!” “此次下海,奴婢一定去陛下说的南美洲、北美洲走一趟!把陛下说的辣椒、还有土豆、玉米,还有黄金、橡胶……统统都带回来!” 说起此事,马三宝面上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仿佛在散发着熠熠光辉。 历史上,郑和能够将自己的一生都扑在大海里,七下西洋而回,这显然不仅仅是一道皇命可以支撑的,他自己本身必定也是一个向往星辰大海,对此带着无限热忱的人。 说起来。 朱允熥的生理年龄虽然比马三宝要小上不少,但经历和心理年龄却要大上许多。 看到马三宝这副样子。 朱允熥不由得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目光欣慰。 一下子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人……仿佛和自己前世里在课本上、在文章里、在资料里见到过的那个身影重叠了起来一般。 他比课本更鲜活、更年轻、更有热忱和活力。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的郑和。 在见过朱允熥画下来的那一幅包含「七大洲、五大洋」……的世界地图简笔画之后,必然会走得更远更远。 朱允熥纵然没那么强大的记忆记下整个世界地图。 但一个大致的轮廓。 已然足够在郑和心里种下一颗极具活力的种子。 “还有还有……陛下之前所说的「舰炮」,奴婢也在设计船体的时候进行了考虑,只是不知这种可以装在在船上的舰炮是何模样,想要让二者契合在一起,其重量、形状……都是需要考虑和磨合的,这就让奴婢有些犯难了。” 马三宝没忘记朱允熥当初提过的构想——船舰的军事力量!外人只道陛下是「昏君」,可他却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有一说一,从不无的放矢之人,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就一定行! 忘情地说了许多。 马三宝这才意识到自己提起出海的事情,显得有些失态了,忙住了嘴请罪道:“奴婢……奴婢一时忘了形,还请陛下恕罪!” 对此,朱允熥当然是毫不在意的。 做一件事情,兴趣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还是远洋出海这种规模巨大的事情?郑和作为此事的主导者,积极、有活力、有热忱,这才是朱允熥最容易看到的状态。 “无妨。” “此间并没有旁人。” “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你不也一样是这么眉飞色舞地给朕讲外面寻来的话本子么?” 朱允熥声音温和地道。 帝王纵要有帝王的威严,但总还得有几分人情味,朱允熥更不是什么死板摆架子的人,如此说话并无伤大雅。 然而,马三宝的眸子里却隐隐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奴婢……奴婢多谢陛下厚爱!便是粉身碎骨,葬身鱼肚之中,也一定要找到陛下说的那处新大陆!” 朱允熥习惯性地把这种事情当做寻常。 但马三宝却实打实的是出身于这个时代的人,身份、尊卑、贵贱这种观念深深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此情此景。 马三宝自然是心中一片暖意和火热,心中的决心也愈发变得坚定起来…… “吃菜吃菜。”这倒是让朱允熥不习惯了起来,忙道。 与此同时。 心中也是寻思了起来:「说舰炮舰炮……最重要的肯定是这个大炮。起来,最近事情多,这件事情倒是搁置了……是得把炼钢提上日程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朱漆大门之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秦大人求见!” 马三宝立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收起了情绪,站起身来。 朱允熥挑了挑眉,轻声道:“要不怎么说这人是经不起念叨的呢……”随后便扬声道:“宣!” 不多时。 朱漆大门便被“嘎吱”一声推了开来。 身着一身绯色官袍的工部尚书秦逵缓缓走了进来:“参见陛下!” “何事?”朱允熥问道。 “启禀陛下,此次觐见,事情有二。” “其一,这些日子工部虽然诸事繁多,人手忙碌,但陛下之前曾吩咐过要建造的砖炉,微臣也不敢落了进度,如今已经建造出了足够数量的砖炉,随时可以投入使用进行烧砖,陛下是要建造宫殿,是否要在其中加入道门设备?微臣好提前准备着,故此来一问。” 第219章 耐火砖和耐火材料!漕运来信 “砖炉……” 朱允熥若有所思地以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心中微微一动:「看来今天随便念叨一句,不仅把人念叨过来了,连砖炉都念叨来了。」 马三宝提起的舰炮一事,舰是载体,关键点在于炮。 而想要着手改良这个时代的火炮,火药配方、承压能力足够强的钢铁材料这二者缺一不可。 而想要大炼钢铁。 烧制出优质的耐火材料来铸造钢炉又是一处关键。 好在朱允熥刚登基的时候就考虑到未来在各个方面都十分关键的钢铁,一早就开始做了相关的准备工作,让公布开始建砖炉。 住评阅书点了点头暗道:「《中庸》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古代的四书五经之中虽然不乏啰嗦迂腐的言论,却也有道理在其中。」 不过…… 朱允熥略带一丝无奈道:“建造宫殿?谁跟你说要建造宫殿?还道门……你当朕是……”说到这里他立刻又顿住了话头,没有立刻吐槽下去。 建宫殿还建道场? 当他是judy家那个不肖子孙朱厚熜啊? 这话要是吐槽出来了就尴尬了,不过乍一想,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好像真把朱厚熜的路子给走了一般。 “陛……陛下恕罪!” “是微臣妄言了!” 秦逵当即脸色一变,“噗通”一声又麻溜地跪了下来,心中不由暗暗懊悔:「秦逵啊秦逵,你又冒进了!前些日子造飞梭之时就想错了陛下的用意,造错了尺寸,这回怎的又错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一阵纳闷儿和叫苦:「不是,造这么多砖炉,不用来建宫殿又能用来做什么?」 秦逵这些日子的压力不可谓不小。 一是接了造砖炉的旨意,又接了改良织布机、组织生产粗布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搞飞梭的时候头上还顶了个“揣测圣意、大逆不道”的罪名。 如今事情总算有个交代了。 他寻思着飞梭这种他没见过的玩意儿想错了,砖炉的事儿还能想错?就想着迎合朱允熥的心意,进步进步。 结果好像又特么完犊子了。 该不会年终奖要泡汤了吧?泡汤就算了,万一这小祖宗生气了……秦逵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此刻他可谓是有苦说不出,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淦!这小祖宗的心思是真难猜啊!」 好在这位小祖宗此刻似乎心情还不错,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的心意朕是知晓的,这些日子以来,工部这边忙活着改良织布机,又组织手底下的织造局、织造坊生产粗布,分配交接各项事宜,铸造砖炉的事情倒也没有搁置下来,可见你这个工部尚书是用了心在办事的。” “这件事情办的不错。”朱允熥随意地肯定了一句。 做任何事情,都应该张弛有度,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政策是永不过时的,若是一味恐吓、打压、处罚,下面的人做起事情来反而会失去积极性,降低效率。 他也看得出来,秦逵不过是太想进步了,想进步,这不是件坏事。 听到朱允熥的话。 大落又大起,秦逵面上先是露出一抹意外之色,旋即便是长舒一口气的大喜过望,立刻叩头,声音激昂地朗声谢恩道:“多谢陛下不罪之恩!”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的旨意,微臣自当尽心竭力!”他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感激且敬畏地看着朱允熥。 朱允熥伸手虚抬了一下:“起来回话吧。” 秦逵面上激动之色更甚,缓缓站起身来,激昂地道:“谢陛下!” 平复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问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对于这些砖炉,有何安排?” 朱允熥略略思索了片刻,道:“估摸着……明年开春会要用上,到时候朕自会召见你。” 这第一步的砖炉落实下来了自然是好事。 不过朱允熥之前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手底下的人暂时不够用了! 要烧制耐火材料,就需要大量的高铝矾土。 然而,这个时代对于高铝矾土的作用是完全没有开发出来的,不像铁矿、铜矿、煤矿等,朝廷的名册名录里就包含一部分记录,直接去找就行。 高铝矾土,勘探、寻找、开采,都需要足够的人手。 而现在大部分人手都分出去采矿、洗煤、运煤、运粗布这些事情上去了。 是以,朱允熥自己也选择性地忽略了砖炉。 现在耐火砖的原材料还没来得及到位,事情自然得暂且搁置一下,索性出海的事情前期准备工作繁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十分轻重缓急,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 “是,陛下,微臣明白了。”秦逵刚刚差点又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好在陛下没有计较,这时候当然已经不敢贸然进步,再去猜测或者询问什么。 他和朱允熥的接触不少,深深明白,这位在外界被传为“昏君”的陛下,可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朱允熥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了一眼窗外略显萧瑟的天儿,主动问道:“工部这边生产的粗布,以及粗布的分发情况如何了?”眼下更重要的显然还是这件事情。 秦逵立刻拱手道:“启禀陛下,这正是微臣觐见陛下要说的第二件事。” “今日一早才收到北方那边传回来的消息。” “按照陛下的吩咐,最早生产出来的一批粗布是优先往最北的省、府、州、县运送过去的,信中提到最早一批已经到了沧州一带,算上这消息传回来的时间,第一批布料都已经从沧州往北发出去有些时间了。” “往后若是不出意外,想必一旬的时间之内,最初一批布料连最北的大宁、广宁一带都可以送达了。” “陛下恩泽天下苍生,心怀天下百姓,是真正的君父,微臣当替天下百姓,谢陛下隆恩!” 秦逵汇报完情况,还是没忘记进步一波。 当然,这些话虽有应和讨好的意思,但声音之中更多的是带着恳切和真诚之意。 发明飞梭、改良织布机,这是一早就在为天下百姓今年过冬的事情在殚精竭虑,如何算不得真正的君父? 第220章 北平,哪儿来这么粗糙的衣料? 听到秦逵这一番话,朱允熥心中也不由暗暗一喜。 早前就已经传回来过消息,说北边那一片第一场雪落了下来,朱允熥心里还是带了一丝担忧的——以这个时代的物质条件,雪落下来就意味着要开始死人了。 很多事情,想是一回事,要去做并落实下去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好在紧赶慢赶。 这些粗布衣料终于差不多要到位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肯定地道:“这件事情你办的不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 秦逵顿时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心中虽然乐开了花儿,面上却故作谦虚地推辞道:“微臣不敢,都是陛下英明睿智,想出了以弹簧改良梭子,改良织布机的方法,提前筹谋安排,微臣不过是按着陛下的意思去做事情的人,怎敢谈功劳。” 朱允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的身份就摆在这儿,说再多下面的人也不敢越过他去说自己有什么功劳。 所以他只是不急不缓地道:“你有功劳,你手底下的人也都各有功劳,工部这边粗布的生产不能停下来,待这一阵儿过去,让大家伙都过个好年。” 秦逵当然是聪明人。 听出了朱允熥这话里的意思:等这一阵子忙完,之前说过的好处,几千两的银子,自己可以拿出去和大家伙分一分,大家一起过个好年! 换句话说——年终奖算是落实下来一半儿了! “微臣……微臣多谢陛下!”秦逵顿时大喜过望,激动得脸色都有些泛红,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这也不怪他。 洪武年间的官员他苦啊。从来没见过这种世面! 以往贪墨超过了六十两银子被发现都是斩立决,现在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落下来了?就算下面的人也要分润出去许多,最终落到自己口袋里的,也是从来没见过的数量! “没有其他事情要禀报的话,就退下吧。”朱允熥道。 “微臣……微臣告退……”秦逵显然还没有从巨大的惊喜之中抽出身来,连告退的话都说不利索。 好在朱允熥已经开始忙着烫锅子里放菜进去,对此并不在意,秦逵这才克制着颤抖的四肢,看似体面地退出了乾清宫。 砖炉完成了修建,只等着耐火砖最重要的原材料高铝矾土,这个冬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御寒所用的粗布衣料也大致送到了位。 朱允熥自是心情大好。 招呼了站在一旁的马三宝,和以往每年的冬天一样,主仆二人一起吃完了一顿清汤火锅。 酒足饭饱。 朱允熥放下筷子暗暗思索起来: 「接下来就等着洗出来的无烟煤也运送到位,到时候腾出一部分人手来,安排开采高铝矾土就行了。」 「高铝矾土……」 「这倒是一件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 这玩意儿的应用,是到十八、十九世纪才刚刚开始的,勘探开采都得从头再来。 坐在残羹剩炙面前沉思了片刻。 朱允熥这才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亮,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有了!” 高铝矾土是有颜色的,那批炼丹的方士最喜欢捣鼓这些东西,往自己的炼丹炉子里加进去增加各种可能的变化,说不定他们手上有! 朱允熥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高铝矾土的主要成分是三氧化二铝,到时候找这些方士要一些他们炼丹的原材料,再以化学方法验证。 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这玩意儿,就可以摸到原产地。 省去勘探的功夫。 “有了?陛下?有了什么?”马三宝纵然再能洞察朱允熥的心思,也不可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顿时有些懵逼。 朱允熥自然懒得多解释,一脸谬送地淡笑着道:“没什么,吃完饭了,朕去看看朕的番薯藤。” 番薯藤从种下到如今,已经两月有余。 番薯藤不断延伸扩展,番薯叶都已然开始变成了接近成熟的深绿色,长势十分茂盛,不过这东西的作用太关键,朱允熥每天还是会不放心地巡视好几次。 …… 北平。 朱元璋如同一个晴天霹雳落在了这里,把朱棣乃至是一直运筹帷幄、了然于心的道衍和尚都给吓了个懵逼。 燕王府里的朱棣、道衍、丘福三人各有心思。 朱棣对朱元璋以及应天府的情况纵然十分好奇,但天然的血脉压制、以及一个如同阴影一般压在他心头的问题,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贸然去见朱元璋。 朱元璋倒是轻松。 他手里捏着一柄剑,轻轻松松地休息了一天一夜,暂且没有太多时间去理会和召见朱棣。 翌日清晨。 扫去一路风尘、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带着陆威就一起去北平城的大街和闹市上溜达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 竟是一路又走到了昨日那条小巷子附近。 “老黄,咱往那边走走去。”陆威怕朱元璋想起昨日的事情心中不快,忙伸手虚引,想将朱元璋引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朱元璋却摆了摆手:“咱不去别的地方,就去这巷子里走走。”看向巷子里,他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复杂之色。 朱元璋主动要进去,陆威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进了这条巷子,昨天那具尸体已经被人清理走了,白茫茫一片大雪,看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咱看看昨天那个孩子。”朱元璋径直向前,一路又来到这条巷子里的那座破庙面前,有些感慨地道:“当初,咱也是这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身为一个皇帝,朱元璋是少有的对自己从前的经历不避讳的,农民、乞丐、和尚也罢,他都认这身份。 听到朱元璋这话,陆威立刻会意过来。 心中微微一动:「原来陛下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经历,惦记着那小孩儿,才走到这里来的?」 当然,朱元璋可以这么感慨,他却不敢评价一个字。 只敢默默跟在身后。 而当二人再次来到破庙面前的时候,面前的情景却是有些出乎人的预料,朱元璋有些吃惊道:“穿衣服了?哪儿来这么粗糙的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