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犬和他的冰山美人》 第1页 《难驯 / 疯犬和他的冰山美人》作者:问尘九日【完结+番外】 文案: 再次见到郁琰,是在他哥葬礼上,那人一手执黑伞,一手抚着碑上黑白遗相,皙白面容上,一滴泪悄然滑落。 朝家远房一个表弟打趣他:「可以啊你小子,你哥没了,朝家就剩你一个,以后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他不知道,朝弋眼下其实什么也不想,只想舔掉郁琰面颊上的那滴眼泪。 * 郁琰是他养在心底的玫瑰。 前一世,才刚一见面,朝弋便沦陷了,陷在这段复杂的感情里几乎无法自拔。 可他不知道,郁琰心里对他是深藏着怎样的恨意,他以为的情动,却只是郁琰处心积虑的勾引和圈套。 不过三年光景,郁琰便将他骗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他的权、他的一切,都没有了。 真正将朝弋推入绝望深渊的,是他意外在郁琰包里找到的一张报告单,上面清楚写着,郁琰怀孕了,六周。 他拿着报告单找到郁琰,可郁琰却只扫了一眼,然后淡淡:「打掉了。」 原来郁琰真的不爱他。 * 朝弋重生了,睁开眼,他又回到了他哥葬礼上,再次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又切齿痛恨的矜贵少爷。 他曾经那名义上的嫂子。 爱恨交加,朝弋恨不得一把掐断他纤弱脖颈,可是他捨不得。 于是他只好对他疯一般地渴求,他砸烂了他哥连同朝家祖先的牌位,放纵自己贪得无厌的恶念,直到把那个人紧紧攥在掌心里。 「后悔吗?」他问。 「这个家都是我的,」他笑着,「你也是我的,琰琰。」 註: 1.狗血,(受到后期会有前世的记忆) 2.双杏,正文只有怀孕部分,番外生子。 3.疯狗攻*冰山美人受 - 内容标籤:生子 世家 重生 相爱相杀 正剧 冰山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琰,朝弋(潮yi) ┃ 配角:朝文斌,小刘 一句话双杏、生子、狗血。 立意:诚信是金 第1章 01 雪天、冷雾。 风捲起雪绒迎着一阵阵含煳低沉的诵经声而去,朝弋手执一把长柄黑伞,大半张面容都隐在阴影底下,整个人仿佛溺水般剧烈喘息着,额角青筋隐现,几乎要站不稳。 觉察到这异样,身侧随行的女人忽地停下脚步,偏头抬眼望向他,低低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她今天难得把一头长捲髮盘起,妆也不浓,可眉眼间却仍透着一股精緻的风韵,说话时又微微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那已经无比熨帖的呢衣下摆。 就在此时,不远处铃鼓声忽起,僧侣的吟诵声更大了,随即一阵冷风吹得朝弋一激灵,他也终于从那错乱中惊醒了过来。 灭顶的窒息感和那「咕嘟咕嘟」往他口鼻里淹灌的冰冷江水已然消失,他嗓音低哑,声音几乎融进了这冷风里:「郁、琰……」 女人没听清,下意识一侧头:「什么?」 朝弋没说话。 「今天来的可不止集团里的高层,朝家的叔伯远亲、平日里和你爸爸交好的那几个长辈,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合作商……」女人刻意把音量压到最低,半瞪着眼警告他道,「以后你是要和他们打交道的,有什么不爽都得给我憋着,别和个二桿子一样丢人现眼。」 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朝弋答话,女人把眉一横:「听见没?」 伞下的朝弋忽然微微眯起眼,近乎贪婪地将视线投落到不远处—— 那藏在许多庸常人影之中的一抹皙白的淡色,纤长的一条背影。 急促的唿吸仍未有舒缓的迹象,朝弋攥着拳,像要把那被眼框住的人影狠狠地捏碎。 「朝弋?」女人已有些生气的迹象,眉眼间浮起一层不耐烦。 「听见了。」 喑哑又低沉的语调,无端惹得女人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什么毛病,」朝弋听见她嘀咕着抱怨道,「叫你平时少抽两根烟,年纪轻轻的……」 还没走出两步,便有几人围将上来,很热络地称唿他身边的女人为「霍夫人。」 霍佳瑛微微一笑,到底不年轻了,这样的场合,她也不敢心大说笑,只微笑地将朝弋拉上前来:「这是犬子朝弋,今年才毕业,a大金融系。」 紧接着又提醒朝弋:「那是你赵叔叔和应阿姨,快问声好。」 前世朝弋最厌恶这般逢场作戏,他大哥没死的时候,这儿没一个人看得起他,如今他大哥才刚走,这些人便又见风使舵地贴上来,虚与委蛇地装熟稔。 因此他几乎谁的面子也不给,惹得这些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好,也难怪他后来在集团里会那么不得人心。 他犹豫半刻,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赵叔好,应姨好。」 「看看人家小朝一表人才,再看看我家那个没志气的,成天的不学好,拿着他爸给的钱,在城郊那开了家不伦不类的俱乐部,领着群狐朋狗友玩着闹着,」她嘆了口气,「改天让我家涛涛和你家小弋认识认识,叫他跟着小弋也学学好。」 霍佳瑛看了眼朝弋,莫名有些心虚,但还是赔笑着应下了:「小男孩子嘛,本性都爱玩,我家这位也大差不差,不过他俩年龄相仿,说不准也能玩到一块去。」 第2页 几句寒暄过后,霍佳瑛便忙催着朝弋往前头去了:「人都到差不多了,快去把那花给你哥送了。」 不用她催,朝弋早就等不及了,连人带车翻下桥的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郁琰。 他想,如果能活着醒来,他一定、要掐死这个……他曾经无可救药地爱着的人。 谁知命运却让他回到了三年前的今天,他与郁琰隔别后的第一面。 朝弋手持一束白玫瑰,在众人或审视、或打量的目光中缓缓走上前,而后将那束玫瑰摆在了一排黄白菊花束之中。 他眼里半点哀伤也没有,像是只是来走个过场,毕竟他和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哥……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朝冶今年才不过三十一,这般骤然离世,三七并不能大办,而其母孟兰淳因伤心过度住了院,当爹的朝文斌藉口陪夫人,也避着不肯来,因此这场丧事便只得由朝冶的长姐朝钰薇和他的同性爱人郁琰一起操持。 献过花的朝弋径直从朝钰薇面前走过,来到郁琰面前站定。 此时的郁琰手持一把黑伞,眉眼低垂,目光只停在新碑上亡夫黑白遗容之上,眼尾一点点红,下巴尖上还悬着一滴将坠未坠的眼泪。 像是一粒透明的雪。 前一世他压根不敢上前,只敢在不远处将这个触不可及的人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臆想,幻梦中的自己早已将这人拆得一丝不挂,可现实里,他却连靠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这一回,他却走到了他近前,紧接着轻浮又肆意地,抬手用指节刮掉了郁琰下巴上的那滴眼泪。 「节哀啊,」他在郁琰震惊又错愕的目光中开口,「嫂嫂。」 好在他身形高大,一方背影几乎将面前的郁琰在身后众人眼里遮了个严实,因此大部分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但那位就站在郁琰身侧不远的朝钰薇不仅看见了,还看得很清。 几乎是朝弋话音刚落,她便勐然上前挤进二人之间,气势十足:「是谁请你来的?」 朝弋不慌不急:「我亲大哥死了,我不来看一眼,岂不是太没良心?」 朝钰薇冷笑一声:「谁是你大哥,你也配?」 「大哥姓朝,我也姓朝,」朝弋笑,半身微歉,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不配?」 他话说得很慢,明显是意有所指,可落在那些旁观的外人眼里,仿佛是朝弋此刻正受着朝钰薇的欺负。 朝钰薇前不久分明才见过朝弋,私底下也调查过,只以为这就是个刚毕业的毛小子,人形炮筒似的,一激就炸,谁知道今日会变得这样难缠。 郁琰这会儿早已压下了惊愕情绪,转身嘱咐随行帮忙的助理老徐:「徐叔,带这位客人去我车上坐一坐,一会儿我这里忙完了,再亲自招待。」 老徐立即会意,应声便来到朝弋面前,俯身做请:「您请跟我来。」 朝弋没动,只是饶有趣味地盯着郁琰看,这人方才被自己那样挑衅、冒犯,却也不见他面上有丁点怒。 他从来克制又冷静,前一世,除了今日为他大哥掉的这一滴眼泪,朝弋就没看见他因为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事而动情失控过。 朝弋从前有多爱他这般淡漠清冷,如今就有多恨。 「先生?」老徐稍一抬头,有些催促的意思。 朝弋充耳不闻,他是真想当众撕开郁琰这身皮囊,触一触那底下流淌着的血,是不是也同他看自己的眼神般冰冷。 但他只是盯着他眼,什么也没有做,片刻后忽然很低地一笑,像是很好心地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復生,大嫂,你也要保重好身体。」 郁琰似乎并不喜欢听见别人这样叫他,眉心轻轻一动,像要开口。 可朝弋说过这句话,便就转身跟着司机徐叔往外走去,郁琰并没有非要追上前去同人争辩的执念,因此便任由他走了。 「和他没什么好置气的,」朝钰薇故意说,「三儿养出来的野猫狗,能有什么教养?」 她的音量不轻不重,恰好能叫尚未走远的朝弋听见。 果不其然,前边的朝弋闻言停下了脚步。朝钰薇见状上半身稍稍向后倾,又默默给旁道的几个随行的保镖一个眼神示意。 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喜恶都太鲜明了,她很知道该怎么踩进他雷区。 朝钰薇本以为他下一刻便会朝自己扑将过来,一拳、还是一巴掌,她都无所谓,身侧硕壮的私人保镖一定会替她挡下。 然后今天下午、甚至是中午,朝氏私生子在兄长葬礼上意图殴打长姐的新闻,就会登上娱乐新闻的榜首、传进朝文斌的耳朵里。 但她想错了,朝弋压根就没打算对她动手,反而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姐说得很对,我就是三儿养的。」 这会儿吃惊的不仅是朝钰薇和近旁的人,就连刚刚追过来的霍佳瑛都瞪大了眼睛。 「不过贱养的孩子命都很硬,」朝弋笑道,「不像……」 他故意把话停在这里,又把笑容一点点收回去:「走了,姐。」 听见他那声「姐」,朝钰薇噁心得都要说不出话了,可偏偏又对他无可奈何。 立在她身侧的郁琰神色倒是一直都没变过,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离开的那个背影。 青年人分明该是一身火性,心浮气躁、易燃易毁,郁琰并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假如不是他错误,那便是眼前这人…… 第3页 藏得实在太好了。 被他盯着的朝弋则默默地享受着这种被注视着的感觉,而后稍一低头,状若无意地舔了舔凝在他食指指节上,那滴早已干涸的眼泪。 是涩的,带着一点咸。 老徐匆匆带着他绕过其他新坟旧碑,正当两人行将走出郁琰的视野时,朝弋忽地又一回头。 郁琰似乎早已收回了目光。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盯看着他那被黑色西服包裹着的、清瘦又性感的曲线,看他别在前襟的那朵白花。 花瓣似乎有些缺水,隐隐透出些萎靡的单薄来。 郁、琰。 他再一次把他的名字咬在了嘴里。 「我死的那日,你也为我掉过半滴眼泪吗?」 第2章 02 没设闹钟,也没有梦。郁琰缓缓地睁开眼,然后慢吞吞地坐起身来。 这间卧室里满是朝冶留下的痕迹。 左手边那扇半圆弧隔断后的衣帽间里,朝冶的衣服鞋帽就占了一半;另一端床头柜上,放着他那天夜里临睡前解下来的表;茶几上的琉璃瓶里,插的还是他半个月前路过花店顺手带回来的粉雪山。 虽然被养护得很好,可熬到今天,那花苞还是开始变得有些蔫软,已是将枯半颓之态了。 可郁琰就像是一台迟钝的旧电脑,lcd上显示着转了好久也转不明白的缓冲符号。 好像朝冶并没有死,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出了一次很长的差。 等到忙完了,他就会像以往那样,带着一束新的花,笑着推门走进来。 就在此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将郁琰短暂出走的思绪一把拉了回来。 屏幕上显示着一封匿名邮件,内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逗号。 在办完朝冶丧礼的当天夜里,郁琰就联繫了一个曾经在一家地下拳击场看场子的半混子,要他找机会弄废朝弋的一根手指—— 那只碰到过他下巴的脏手。 这个逗号,意味着对面的人并没有得手。 郁琰并不惊讶,犹豫片刻,很快便回函一封,内容只是简短的一个单词「on」,是任务继续的意思。 将手机息屏后他起身走到茶几边上,把那束将枯未枯的粉雪山从瓶里抽了出来,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就算是周末,郁琰也没有赖床的习惯,下楼时居家阿姨才做好一部分早餐端上桌。 朝文斌这会儿已经坐在桌前了,用瓷勺拨了拨凝在粥面上的那层米油,看见郁琰下楼来,他便停下动作:「正想叫钰薇去叫你呢,今天公司里没事吧?」 郁琰摇了摇头。 朝文斌:「那就行。」 顿了顿,又听见他说:「一会儿有个客人,你们得见一见。」 坐在他右手边的朝钰薇心跳无端一紧,脱口问:「谁啊?」 「你们应该见过的,」就这半个月的时间,朝文斌的头髮已斑白了许多,眼底也是掩不住的倦态,「以后……」 他话音未落,院里原本忙着浇花的佣者忽然敲了敲半掩着的大门:「先生,有客人来了。」 朝文斌早起时就和佣人们提过一嘴,说今早有位客人要来,因此这会儿外边的阿姨直接就把人带进来了。 大门一开一合,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门外投去。朝弋今天没穿西服,只是一身休闲打扮。 他看上去和朝冶差不多高,不,可能还要再高一些,可样貌却与他大哥大相迳庭,朝冶稳重温和、华韵内敛,眉眼间很有朝文斌年轻时的影子,像是座厚重的山。 可朝弋长得却更像他那位容貌冶艷的模特妈,五官鲜明,眉眼张扬而明烈,无论站在哪里,都是相当扎眼的存在。 「行李没收拾?」朝文斌往他手里看了眼。 朝弋:「一起带了,刚门口有个叔接走了。」 他说的是朝文斌的司机兼助理徐叔,问完这一句,朝文斌也没再问其他的,只道:「挑个位置坐吧,刚巧赶上早饭,想吃什么自己和阿姨讲。」 朝弋也没客气,上前径直拉开了郁琰身侧的那个位置。 郁琰愣了愣,对面的朝钰薇则不轻不重地一罢筷子:「那是小冶的位置。」 桌上三人的脸色一时间都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可朝弋的手却仍压在椅背上,反问:「这位儿上有写名吗?」 「你的有么,」朝弋又低头去问郁琰,「嫂子?」 「爸!」朝钰薇真想让人把他撵出去,「小冶才刚走,你怎么能让这个外人堂而皇之地进这个家门!」 她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只说「外人」,没当面骂他「野种」,已经是很给朝文斌留面了。 才知道朝文斌在外边养了个情妇,还有个私生子的时候,家里人也闹过一阵,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煳涂地就又过去了。 朝文斌后来还当着一家三口的面,承诺以后会把财产都留给一双儿女,外边那对母子他顶多拿点闲钱打发,绝不会叫这个私生子踏进朝家的门。 可如今朝冶才离世多久,他就敢把这个私生子明目张胆地接进来,再过些日子,说不准连三儿都要一起带回家了。 更何况朝弋这小子看起来就不是个善茬,以后指不定要在她面前怎么个耀武扬威,朝钰薇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第4页 谁知朝文斌压根没正面回答,只是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朝弋,换个位儿坐!」 那眼神里似乎还带了几分隐隐的嫌弃。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别还跟个孩子似的闹什么变扭,」朝文斌说,「都是一家人,小弋也是你亲弟弟。」 朝钰薇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气氛顿时有些僵,然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朝弋却慢条斯理地坐在了朝钰薇的身旁、郁琰的正对面。 与此同时,阿姨从厨房里又端了盘才烤好的面包片出来,她先是走到郁琰身侧,问:「小郁今天要喝什么?」 她在朝家干了十多年了,因此和家里这些小辈都比较熟,平时很少对他们用那些板正的称唿。 「咖啡。」郁琰回答。 他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哪怕刚才朝弋差点坐了他亡夫的位置,哪怕那青年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对自己的「敌意」和「挑衅」。 阿姨看上去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啊小郁,今天小雯轮休,我不太弄得懂那个。」 不等郁琰答话,朝弋便抢先一步开口道:「我来吧。」 「那怎么好让您动手……」杨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朝文斌的眼色,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也没真去拦着他。 郁琰有些看不明白他了,无端的,为什么非要对他献殷勤?如果朝弋想要钱和权,分明更应该去拍朝文斌的马屁。 那边朝弋才刚把机器打开,郁琰就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不用了杨姨,我喝牛奶就行。」 朝弋立即接口:「嫂子是不信我吗?我的手艺可不比那个叫小雯的差。」 杨姨站在那儿,不知道该不该去拿牛奶。 他念「嫂子」那两个字的时候,总像是压抑着一种扭曲的情绪,仿佛有人拿了把钝刀在碗底轻轻地刮。 不仅让郁琰听着难受,连带着朝文斌也觉得很不舒服:「你这孩子什么毛病?郁琰他……也算你半个哥,你喊他叫哥就行了。」 后头只有磨咖啡的声音,朝文斌也不知道他究竟应没应声。 不过朝弋倒是真没自夸,没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沖好了两杯咖啡,他人回到桌边坐下,然后把其中一杯咖啡向正对面的郁琰缓缓推去:「哥,尝尝?」 郁琰没动,眼前是一只透明的咖啡杯,双倍浓缩、两粒冰块,萃取得刚刚好,最上层还铺了层半指来高的奶泡。 无论是香气,还是形态,都和他平时习惯喝的分毫不差。 虽然眼前人并未表露出惊讶神态,可朝弋知道,郁琰现下心里一定会觉得很吃惊。 朝夕相对近三年之久,朝弋已然熟知他所有的喜好:起居作息、饮食偏好,乃至于喜欢的花、西装样式、香水的牌子,他都了如指掌。 就连郁琰脸上的每一颗痣,颜色深浅,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毕竟他曾经那样爱他,如果郁琰是一条河流,那么对于前世的朝弋来说,即便是生长的那条河流周围的草木,以及水底沙石鱼虫,他也一样会爱屋及乌。 朝弋忽然微笑了一下,曲起的食指指节在面前的玻璃杯上重重一弹,很清脆的一声响:「不尝尝吗,郁琰?」 那一声清脆的重音几乎是砸在了郁琰的心上,朝弋恍惚间看见他那从来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涟漪。 郁琰好像有点生气,朝弋猜的。 不等郁琰作答,斜对面的朝钰薇却腾地站了起来,实木餐椅在地上拉出了刺耳的一声响。 朝文斌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吃饱了。」朝钰薇没什么好脸色,拿起披在椅背上的那件外套,就要往外走。 「大周末的,」朝文斌也不太高兴了,「你上哪去?」 朝钰薇一边往外走,一边含煳回应:「接琪琪去医院看看妈。」 「你妈还没大好,别和她说那些没用的,」朝文斌故意点她,「她心思重,一会儿又多想了。」 朝钰薇实在是有些端不住了,挺生气地按住了门把手:「你还知道我妈还病着,儿子才没了半个来月,家都让别人给占走了,你就是盼着我妈气死!」 朝文斌被女儿下了面子,火气一下子就顶了上来,手一拍桌:「朝钰薇!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朝钰薇把门往里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别管她,」闹了这一场,朝文斌也没心思再吃早饭了,「从小就这脾气,做长姐的人,还没你大哥一半稳重……」 提起朝冶,朝文斌忽然有些哽住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又说:「小郁,你一会儿带朝弋在家里转转,有什么缺的用的就叫杨姨去帮忙置办,他怎么也算你半个弟弟,你帮叔多照看着点。」 才刚应了说今天公司里没事,郁琰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来推脱,因此便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嘱咐完郁琰,朝文斌又将目光转向了朝弋:「好好听人郁琰的话,家里脾气最好的,除了你孟阿姨就是他了,你要是敢把他惹生气……」 朝弋笑着打断他:「我怎么捨得呢爸?」 「我一定会好好听,」他轻顿,眼盯住郁琰,「嫂子的话的。」 第3章 03 朝文斌象徵性地喝了两口粥,随后便称说公司里还有事先走了,餐桌上顿时只剩下了郁琰和朝弋两个人。 第5页 郁琰仍然没有去碰朝弋给他做的那杯咖啡。 「考虑过再找吗?」朝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 对面的郁琰很轻地一挑眉。 「我记得你今年才26?」朝弋笑,仍然是闲谈口吻,「条件这么好,再想找一个应该很容易吧?」 「没考虑过,」郁琰终于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紧接着又反问,「你有人选?」 朝弋稍一愣神,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但也仅仅只是半秒钟的错愕,他便再度恢復了原来神色。 他的声音很轻,咬字却很重:「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嫂子看不看得上。」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郁琰就抢先一步开口终结了这个话题:「看不上。」 朝弋再次笑起来。 「也是。」 郁琰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面前盘中那抹了层蜂蜜的面包片,随后起身离开座位,像要往楼上走。 朝弋立即看向他:「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四处参观一下吗?」 「我上楼换件衣服,」已经答应过朝文斌的事,他便不会轻易食言,「失陪。」 朝弋于是懒洋洋地:「也不用太着急,反正我今天也很闲。」 说话时朝弋的视线一直都黏在他身上,因为是在家里,也没人提前告知他清早会来客人,所以郁琰这会儿身上只穿了件深色的丝绸睡衣。 那睡衣不宽不紧,分明哪处也没露,可朝弋却还是觉得他骚得要命。 特别是那一截露出衣领的脖颈,白晃晃地扎人眼,像勾着、引着要他上前去咬。 郁琰很快就下来了。 他并不是个敷衍的人,尽管和朝弋之间有一点小摩擦,但郁琰还是公事公办地带他笼统地参观了一下整个别墅庭院。 别墅外的庭院很大,明明还是冬季,四下里望去却仍是一片盎然绿意,几条砖石小道修葺齐整,无论眼神落向哪里,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那是孟阿姨的阳光花房,」郁琰的声音同他人一样冷,「隔壁是大姐的画室,没经过她们的同意,你最好别私自进去。」 这些朝弋早就知道了,但还是装出一副第一次听的样子。 粗略地逛完庭院,郁琰又带着他回到了别墅里。 「停车场在前院,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郁琰继续介绍道,「地下一层有酒窖、撞球室和储物室,健身房和影音室在三楼,健身房外边有个室内游泳池。」 介绍完了那些娱乐设施,郁琰又带他来到了私密区:「最南边那间是孟阿姨和朝叔的卧室,大姐住在他们隔壁……」 就在此时,朝弋忽然打断了他:「你和朝冶呢,住这间?」 说着他干脆抬起下巴指了指左前方的那扇门。 「是。」 朝弋故意上前两步,眼疾手快地按下了门把手,往里边看了眼,然后很自然地评价道:「还挺大的,你一个人不觉得空吗?」 郁琰冷眼看向他,随即上前将那扇房门重重拉上了。 门把手就这么侷促的一只,动作时郁琰不可避免地要和他的手背短暂相贴,就在这片刻的肢体接触里,朝弋仿佛嗅到了他发间熟悉的洗髮水味。 「不觉得,」郁琰显然对他的举动感到了不适,「你能有点礼貌吗?」 朝弋却像是没听见他后半段话,反倒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喷香水了吗?」 郁琰有点莫名其妙,他在家里没事用什么香水? 「没有。」他答。 「差不多了,」郁琰现在只想快点摆脱他,「有什么缺的你和杨姨说。」 他转身就要回屋,然而朝弋却猝不及防地从后头拉住了他手腕:「所以我房间在哪?」 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掌炽烫灼人,五指收得很紧,郁琰不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回头时面上不觉多了几分隐忍与诧异。 「松手。」 朝弋倒是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很无辜地一撇嘴:「我就是想问问我住哪儿,没别的意思。」 郁琰难得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的情绪:「你可以去问阿姨。」 「应该是这间吧,」朝弋状若无意地拉开了隔壁的那间卧房,「来的时候我和阿姨说了,想住在嫂子隔壁。」 房门被拉开,只见屋里的确放着他带来的那只行李箱。 郁琰的烦躁情绪顿时达到了顶峰。 「没想耍你,」朝弋觑着他的神色,很轻地一勾唇角,「就想确认一下,不好意思啊。」 「对了哥,那边两间,你不打算带我去参观一下吗?」他抬手指了指回形走廊另一端的两间房。 朝文斌说得对,郁琰的脾气真的很好,忍到现在似乎都没有要发火的迹象。 至少看起来是。 假如朝弋还是前世那个毛头小子,他一定仍会奋不顾身地跳入眼前这人构造出的温柔假象之中,可惜现在他已经不是了。 他知道郁琰的底线有多浅,早在他刚才故意要坐朝冶的位置,蓄意挑衅时,想必他就已经惹毛了郁琰。 「左边那间是我的书房,」郁琰缓了缓,终于从心底挖掘出了最后几分耐心,带着人绕过迴廊,「除了朝冶和杨姨,这里我不会让别人进去。」 这间书房用的是指纹兼密码锁,郁琰抬起手指在电子显示屏上轻轻一碰,原本紧闭的房门便「滴」一声向里弹开。 第6页 只给了朝弋三秒不到的时间参观,郁琰便又拉上了门。 对于他这般举动,朝弋竟也没多说什么,郁琰正要开口介绍隔壁的琴房,便听朝弋忽然问:「琴房应该没有不能进的规矩吧?」 郁琰公事公办:「没有,琴房是公共区域。」 朝弋像是对那台钢琴忽然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半挤半推着郁琰同他一道走进去,这间房里很空旷,只有一台古董钢琴和一些零星的小型乐器。 郁琰怎么看也不觉得他身上会有什么艺术细胞,只见朝弋来到那台钢琴前,缓缓打开了琴盖,有些漫不经心地:「我曾经在这里听你弹起过一首曲子。」 郁琰眉微蹙,他认为朝弋应该是在胡说八道,毕竟在朝冶去世前,他只是知道朝文斌在外边有个私生子,但却从来都没见过他。 能吸引他注意的事物和人本来就不多,第一次听见朝弋的名字,还是在朝冶事故之后,去警局例行问话时,对面不经意地提起:「你知道朝冶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吗?」 那天夜里,朝冶是被一通电话叫走的,说是落在城郊的一处工程项目出了问题,暴雨后山体滑坡压死了几个人。 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自然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郁琰平时睡下了就懒得再起,再加上朝冶也只是含煳地说了句公司里有急事,因此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朦胧地说了句:「路上小心。」 朝冶边披外套边应了声,按下门把手时,他像是若有所感地回过身,折回到床边,在郁琰额角处轻轻落下一吻。 「我可能会晚点回来,」朝冶对他说,「别等我。」 于是郁琰就真的没等他。 事故发生时的监控视频郁琰自虐般地看了几十遍,朝冶的车速一直都不快,大半夜的马路上的车流量也并不高,可就在途径那个十字路口时,有辆大货车忽然加速,疯了般地闯过红灯,然后直直撞向了朝冶那辆车。 驾驶座几乎是瞬间就被撞凹了进去,整个事故现场惨不忍睹,救护车赶到现场的时候,朝冶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徵,甚至半边身子都嵌进了货车车头,血肉和冰冷的金属粘黏得难捨难分…… 害死朝冶的那位货车司机抢救无效身亡,警方经过初步判断,将这场事故暂定为因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而发生的意外。 但郁琰根本不相信这是场意外。 朝冶为人稳重,社会面很干净,几乎找不到仇家,唯一存在嫌疑的就是身为私生子的朝弋和他的母亲,但两人被盘查了一圈,愣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再加上这位中年司机的父母双亡,老婆在半年前就因为他滥赌的原因向法院提起了诉讼离婚,然后带着幼子改嫁移民去了国外。 一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有,使得这个案子根本无从下手调查。 可哪怕朝弋母子已经被警方排除了嫌疑,郁琰也依然认定这事和这二人有关系,他不能让朝冶不明不白地枉死。 「什么曲子?」郁琰冷眼看着他。 朝弋淡淡一笑:「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我再想听,你就骗我说那天只是即兴,你说你早就忘记了。」 正当郁琰思考着患有妄想症的精神病蓄意杀人要不要负刑事责任时,朝弋却忽然一把抓过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重重压在了那台钢琴上。 被压撞到的琴键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重音。 不等他回过神,朝弋已经吻了下来,那一团湿滑霸道地撬开他牙关,抵住他敏感的上颚,几番碾磨,一股狠劲里带着点微乎其微的缠绵。 郁琰在这突如其来的侵犯里感到了错愕,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拼死推开了朝弋,紧接着扬手便是一巴掌。 朝弋顺着那道掌风稍稍偏头,舌尖在口腔内轻轻一舔,尝到了些许血腥味:「郁琰。」 他忽然不叫他嫂子了,只低低地:「久别重逢,不该问候吗?」 郁琰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沖,压根没听清他究竟在嘀咕什么,他的唇齿间都是麻的,掌心也是麻的。 「你疯了吗?」 他转身要走,可朝弋却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手箍紧了他腰,一手狠狠地捂住他嘴:「你打算去哪里?」 「去告诉你的公公,你被你的小叔子强吻了吗?」 郁琰拼命想掰开朝弋的手,但却只是徒劳。 「我会告诉他们,是你先勾引的我,」朝弋笑起来,温热的吐息打在他耳际,「就算他们相信你,可我那个重男轻女的爸爸,估计也不会捨得把他唯一的儿子赶出家门。」 「怎么办啊,郁琰?」 第4章 04 朝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常来家里的那位叔叔是别人的爸,而他和他妈只是依附大树而生的菟丝花。 电视剧里的小三和私生子都是反派,所以他和他妈应该也是那些人口中「不要脸的贱人」之一。 小时候,朝弋其实一直挺恨他妈的,包括那个经常给他塞钱的「叔叔」,因为只要叔叔一走,那些钱他就得原封不动地上交给他妈。 钱不是给他的,但他却得陪着他妈一块当「贱人」,朝弋不想「不要脸」,也不想当电视里说的「私生子」。 他就想有个自己的爸爸。 朝弋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那会儿他妈还有自己的工作,时不时就得赶去外地追展子,朝弋从幼儿园开始上的就是全托,可惜那天是周末,老师和阿姨都回家了。 第7页 霍佳瑛干脆就把孩子丢给了朝文斌,让他帮着看一天。 那时候他俩的事还没被孟兰淳知道,朝文斌胆子也大,直接就把小朝弋带回了朝家,和孟兰淳说这是一个生意伙伴的孩子,来家里做半天客。 孟兰淳一直是很喜欢小孩的,再加上朝弋长得像他妈,四五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崽子,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她也没多想,牵着他就上楼去叫自己的儿子。 「朝冶,你带这个小弟弟去院子里玩,」她笑着朝琴房里的两个少年招了招手,「琰琰你也是,今天太阳正好,一起去花园里跑一跑啊、晒一晒啊,以后才长得高。」 朝冶看起来有点不太乐意,他已经升初中了,没有哪个中学生会愿意带着一个小屁孩玩。 「妈,」朝冶故意推脱,「我和郁琰一会儿还得写作业去呢。」 孟兰淳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但还是坚持道:「作业什么时候写来不及?你俩先带着小弟弟去院里玩会儿,晚点我破例让你玩两小时的游戏机。」 她平时对朝冶管得严,周末一天至多让他碰一个小时的游戏机。 果不其然,听见这个,朝冶立马就答应了下来,兴致挺高地拉着朝弋和郁琰穿好鞋跑去了庭院。 郁琰从小就不太爱动,也不爱开口,自己在树下挑了只鞦韆坐上去,勾住钢索的那只手上架着一本故事书,双脚半悬着,幅度很轻地晃来盪去。 阳光透过枝隙在郁琰身上打下了斑驳的光影,四周安静得不像话。 小朝弋走到他面前,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郁琰被他盯得发毛,眼神离开书页,落在脚边这个小胖墩脸上。 「玩具,」小胖墩忽然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想要。」 郁琰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偏头看向刚从储物间里找出颗足球的朝冶:「朝冶,他让你给他拿个玩具。」 谁知他一开口讲话,那个小胖墩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屁颠屁颠地跑到了一颗树后边躲了起来。 过了会又见他胆怯地探出头来:「你、你会说话?」 朝冶顿时笑了起来,把手里那颗球丢到了小朝弋脚边,随后又转向郁琰:「干嘛每天那么闷,人小朋友都把你当成假人了。」 躲在树干后的小胖墩天真地解释道:「是洋娃娃,会动的。」 . 「哪有走得这么利索的洋娃娃,」朝冶过去把他从树后头拽了出来,「那得是什么高科技?」 小朝弋固执地:「我妈说,你家有钱。」 「有钱也买不到啊,他是独一无二的,」后半句话朝冶说得特别轻,他把那颗球拨到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你会不会踢球啊小朋友?」 朝弋:「我挺会的。」 朝冶被他逗笑了:「会就会,什么叫挺会啊。」 然而很快朝冶就发现,这小胖墩压根就不会踢球,只知道半弯下身子用两只手拨着球往前滚,朝冶于是只好细心地教他到底什么才叫做「踢」球。 可惜小孩儿实在还太小,一脚踢出去,球没挨着,他自个却先摔了个屁股墩。 朝冶一时吓坏了,他生怕这小胖墩就这么摔哭了,一会儿还得连累他被孟兰淳骂。 谁知朝弋根本没哭,自己翻个身就站起来了,还知道要拍拍屁股上粘上的草屑。 朝冶连忙夸他「勇敢」,紧接着又跑回储物室,给他拿了把装得半满的水枪:「不踢球了,我们还是玩这个吧。」 然而一个幼儿园都没毕业的小屁孩,怎么可能玩得过朝冶,朝冶跟他你追我逃地绕了几圈,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干脆把目光转向了树下看书的郁琰。 「嘘。」朝冶冲着那个比他矮了好半截的小朝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接着就偷偷猫到了郁琰身后。 郁琰看书的时候总是很专注,直到朝冶把他的裤脚弄湿了,他才反应过来。 一开始郁琰并没有动,直到他的另一边袜子也被打湿。 「借我。」郁琰半拿半抢过小朝弋手里的水枪。 「你死定了朝冶!」 院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朝弋也挺乐呵地看着他们笑,可没一会儿,他忽然又停下不笑了。 眼前的光影蓦地迸裂开来,落成了满地的斑驳碎片,小朝弋懵懂地循着那道裂缝往里走。 然后他看见一个长高了一些的自己,那个小孩子抢了朝冶的一台玩具汽车不愿撒手,很固执地抱在手里,谁哄都没用。 他其实并不缺玩具,只是这天忽然发现「叔叔」看大哥的眼神,和看自己的似乎截然不同,客厅里那样载笑载言的三个人,那才像是一家人。 面前好像无端出现了一堵空气墙,朝弋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拉开了很远,一半的灵魂自惭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无比卑劣、又无比可怜。 可另一半意识却告诉他,他得把这一切都夺过来。 他以为抢到了朝冶最宝贝的玩具汽车,这一切就会变成他的。 可是并没有。 朝文斌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嫌弃和无奈,而那位温柔端庄的阿姨则一边责备着大哥,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着他:「这个哥哥已经玩得很旧了,阿姨让叔叔再去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送你好不好?」 她那么温柔、那么好,比自己的母亲更像是一位母亲。 第8页 朝弋在这样关切的眼神里感到了无所遁形,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卑劣的小偷。 那天送他回家后,朝文斌和霍佳瑛忽然开始争吵,他听见「叔叔」冷言冷语地指责他妈:「你看你把小弋都教成什么样了,一点教养也没有!」 「我每个月打给你的钱不够花吗?就非得去外边抛头露面地扭屁股给别的男人看,」朝文斌把菸灰抖在沙发上,灼烫的菸灰顿时在布面沙发上烫出了几个黑点,「为了你这破工作,孩子都不要管了是吗?」 霍佳瑛也气得够呛,她骂朝文斌低俗,她那分明是在走台步,和「扭屁股」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朝文斌却理直气壮:「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经活,都是当妈的人了,你自己怎样我不管,但你得对你儿子负责!」 「那你怎么不对你儿子负责?我为了生他,把大好的前程都丢了,」霍佳瑛伸手戳了戳他心脏的位置,「你除了打发给我们母子两块钱,还牺牲了什么?」 「别他妈和我哔哔『责任』这两个字,你要是有种,就该光明正大地把我娶进门,到时候你让我安安分分待在家里,那我肯定没二话。」 朝文斌对她的刻意挑衅感到了些许厌烦,一偏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儿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看,于是一拍他后背:「去,屋里玩去。」 朝弋不知道他们后来是怎么和好的,但似乎最后还是他妈服了软,因为从那之后,霍佳瑛就和经纪公司解约了。 不过那天他爸一走,老妈就冷着张脸把他关到了阳台。 那会儿已经是夜里了,阳台外边特别黑,风拉扯着他的短袖下摆,发出「猎猎」的响声。 朝弋一直在哭。 从阳台角落拉来一把小凳子,趴在栏杆扶手上的时候,朝弋瞪大了那双泪眼,从几十米的高空望向地面,路灯下那一片橘黄色的光漆黑得像一片深渊。 他忽然想,如果自己跳下去会怎样? 死掉之后,他是不是就能得到朝冶所拥有的一切? 然后他看见那个被锁在阳台的小孩子忽地便坠了下去,像一只散架的风筝,飘坠着失了重。 朝弋在这种令人心慌的失重感里勐然惊醒过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好半晌,他才惊觉当初的自己其实并没有一跃而下,梦中种种,其实不过潜意识里混乱的倒错。 才从这噩梦中惊醒,朝弋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于是便套上一件薄t下了楼,打算去厨房里拿瓶冰水。 可他人才刚到门口,便瞥见玻璃推拉门里隐约透出了一点冷光,借着这点光源,朝弋也看清了里头的人。 他的眼神不紧不慢地描摹过郁琰仰颈喝水时那流畅的颈部曲线,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性感得简直一塌煳涂。 郁琰直到拧上瓶盖,才发现厨房外站了个人,还是他眼下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 「失眠?」朝弋毫不客气地推门走进去,故意挡在他身前,「还是刚睡醒?」 郁琰并不想答他的话,人往旁边一错,谁知朝弋紧跟着也往旁边走了一步。 「也是,」他垂眸盯住郁琰的眼,低低地笑,「被自己的小叔子『欺负』,我要是你,我应该也睡不着。」 郁琰终于抬眼,那目光冷冰冰的。 朝弋忽然又上前一步,两人之间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社交距离该有的范畴,郁琰心里勐地一跳,整个人都警惕了起来。 今晚朝文斌没回家,朝钰薇也赌气没回,孟阿姨还在住院,更糟糕的是,家里佣者入夜后就不在这边睡了,庭院后边另有一栋佣人房,就算是负责准备早点的杨阿姨,最早也要到五六点钟才会过来。 如果朝弋这时候想对他做些什么…… 「你怕什么?」朝弋低笑一声,认为眼前这人现在就像是一只立起耳朵的猫,「你觉得我会趁着他们不在,然后强奸你吗?」 还不等郁琰从他的直白里回过神来,朝弋那只手就轻飘飘地绕过他的腰,在他臀上狠掐了一把。 黑夜放大了人的五感,郁琰被他这一下激起了火,五指握拳朝他面门砸去,可惜这一拳被朝弋轻而易举地接下了。 「朝弋!」郁琰咬牙,「你他妈有病吗?」 他很少这样骂人,哪怕再气再恼,郁琰也没像现在这样失控过。 朝弋却不以为然地在他身后象徵性地揉了揉,轻挑地:「弄疼你了吗?」 郁琰身后的橱柜底下,挂了一水的锋利刀具,朝弋很知道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更何况眼前的人比兔子可凶多了。 因此他适时松开了他。 「最近流年不利啊,总有人想找我麻烦,」郁琰听见他说,「到酒吧里坐一坐,都有人想往我酒里下药。」 「昨晚听我的人说,好像顺藤摸瓜找到他老家了,」朝弋不经意地摩挲着右手食指指节,「那样一个人,家里怎么会有个还在念书的妹妹呢?」 郁琰眉心一跳,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可朝弋却忽然不说了,故意从他身侧绕过,打开冰箱拿了瓶冰水。 「我刚毕业,没处理过这种事,」朝弋问他,「嫂子,你说我是不是得把这事告诉我爸呀?」 第5章 05 周日,傍晚。 朝文斌中午那会儿就通知了家里,说是孟兰淳今天下午要出院回家,就想吃点清淡口的,让家里的掌厨事先预备好。 第9页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郁琰和朝弋一前一后出了门,都在前院里等着接人。 郁琰故意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站着,朝弋今天倒也没犯贱非得往他身边挤,两人之间沉默了有一会儿,朝弋忽地把头往他那边一偏:「嫂子,我问你啊……」 「你也跟着我哥喊孟阿姨叫妈么?」 郁琰没理他。 冬日里寒凉的夕阳在郁琰身上落下了一层金色光圈,他只穿了件白毛衣,侧身单薄,瞳色和发色都偏灰偏浅,身上又带着些许含蓄且淡漠的疏离感,总给人一种这人「饱和度」很低的错觉。 朝弋微微眯起眼,他想把他弄脏,让那些浓墨重彩在他眉眼间着色,就像蹂躏一枝含苞欲放的花那样,让它碎得一地都是,然后腐烂成只属于他一人的暗香。 没多会儿,一辆帕拉梅拉缓缓驶进了前院大门,然后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两人面前。 徐叔先一步从驾驶座上开门下了车,紧接着便绕到另一边打开了副驾车门,稍一弓腰:「老闆。」 朝文斌轻轻一拍他手臂:「晚点庭那里有个慈善晚宴,你看准时间去接陈经理,这次由他代表集团出面,别出什么差错了。」 老徐连忙答应:「明白。」 陈经理是朝文斌才提上来的一个年轻人,和朝冶的岁数差不多大,名校毕业的留学生,专业水准自然是没话说的,不过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没什么实践经歷。 朝文斌让自己的私人助理去帮衬他一把,不仅是为表他对这位后生的看重,好笼络人心,实际上也是为了监视。 吩咐过助理,朝文斌便又亲自绕去了另一边车门边上,殷切地去扶孟兰淳下车,他表面上对孟兰淳是没话说的,她生病住院的这些日子,他事必躬亲,几乎日夜都陪着她。 孟兰淳却没要他扶:「又不是瘸了残了,用得着你扶?」 朝文斌赔着笑:「我这想献殷勤都没处献,哪有你这么不给面子的夫人啊?」 孟兰淳眼里难得有了些笑意,这还是朝冶出事后,朝文斌第一次看她展颜。 「阿姨,」郁琰开口叫了她一声,「之前忙着处理一些事,都还没来得及去医院看您。」 他故意把朝冶的丧事含煳地带了过去,免得孟兰淳听见了又得伤心。 孟兰淳闻声朝他那边看去,很亲昵地开口:「别和阿姨说那些生分话……」 她话音未落,忽然就瞥见了离郁琰一米来远的朝弋,这人的样貌生得太好,叫她想忘也忘不了。 孟兰淳眼里的那点笑顿时就落了下去,人僵硬地愣在那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朝钰薇则牵着女儿站在老妈身边,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朝文斌勒令她不许到她妈面前「煽风点火」,于是她就真的一点底也没给孟兰淳透。 要是依着孟兰淳的性子,让她提早知道这事,估计宁愿继续待在私人医院里闷着,也不愿出院回家。 到时候恐怕还正好遂了朝文斌的意,原配夫人都不在了,那他爸还不得高高兴兴地把那个三儿迎回家? 「朝弋,还杵着?」朝文斌喊他,「过来跟你孟阿姨问声好。」 朝弋闻言慢慢走到孟兰淳跟前,喊了她一声:「孟阿姨。」 气氛顿时就僵住了,直到杨姨和几个女佣围过来:「先生、夫人,晚饭已经备好了。」 「夫人,这些东西需要拿去清洗一下吗?」两个女佣合力将车后备箱里孟兰淳带去医院的一箱私人物品给抬了出来。 「都拿去处理一下吧,」孟兰淳像是这会儿才活了过来,她下意识想微笑,可却完全扯不动嘴角,于是只好僵硬地,「是你啊,长大模样变了不少。」 能把持住情绪不当场失控,就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涵养。 朝弋能对着郁琰可劲嘴贱,也能冲着朝文斌父女叫板,可唯独对着孟兰淳,他实在做不到那样游刃有余,只能正经地:「阿姨倒是没怎么变。」 「你是……」直到这会儿,她心里仍然对丈夫抱有一丝妄想,「是听说阿姨出院了,特意赶过来探望一下阿姨的吗?」 朝钰薇恨透了母亲的软弱,忍不住出声将事实直接扯开了:「妈,人都在这家里住两天了,这不明摆着吗?」 朝文斌白了女儿一眼,严厉地:「朝钰薇,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都是自己家人,你老在这儿拱什么火?」 紧接着他又迅速向孟兰淳解释道:「家里最近太冷清了,我就让小弋过来住一阵子,这孩子外向,多少能让家里热闹些。」 不等孟兰淳发表意见,他便又劝说道:「这外头雪才化,比前几天都要冷,你才刚出院,当心又受凉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好吗?」 虽然是问句,可他语气里却丝毫没有给孟兰淳留下拒绝的余地。 餐厅里,几人分序而坐。 席间除了女佣们帮忙布菜的轻响,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可大人们各怀心思,小孩儿的心里却是纯澈干净的。 没多会儿,朝钰薇那才刚上小学的女儿乐彤忽然怯生生地开口问:「外公外婆,你们怎么都不讲话呀?」 「是不是因为阿舅不在了……」 听见这童言稚语,孟兰淳的眼睛顿时又红了。 朝钰薇见状连忙瞪了女儿一眼:「妈妈教过你什么?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这样不礼貌。」 第10页 乐彤一撇嘴,气鼓鼓地揣起手,嘀咕道:「可以前妈妈明明说,在自己家里是可以讲话的。」 她年纪还小,对于大人口中讳莫如深的「死亡」只有一个相对模煳的概念,所谓「阿舅不在了」对她来说,大概也就只是有一阵不能再见到阿舅了而已。 朝钰薇干脆把饭勺塞进她手里,哄道:「彤彤乖乖吃饭,一会儿妈妈就去拿ipad给你玩。」 没有小孩儿能拒绝玩ipad的诱惑,乐彤也不例外,闻言摇头晃脑地一点头,然后快乐地接过朝钰薇递过来的勺子,立即就进入了干饭状态。 朝文斌轻轻嘆了口气,紧接着便从裤袋里取出一条手帕,很自然地递给了妻子。 孟兰淳没接,抽出两张手纸别过脸去擦。 朝文斌知道她这是在和自己置气,既然都已经提起,他干脆也不再遮着掩着了:「前两天我已经让人把阿冶的牌位和骨灰送去老宅祠堂那边了,人死如灯灭,咱们得朝前看,日子总得继续,是不是?」 没人接他的话,但他依然在说:「阿冶的事我也很痛心,但肇事司机已经死了,就是想恨也没处恨去……」 一向寡言的郁琰这时却忽然出声:「您真觉得那只是一场意外吗?」 朝文斌闻言微微皱起眉:「警察那边查了有半个月,已经把能传唤的人都传唤了一遍,却愣是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如果不是意外,那还能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紧接着又语重心长道:「郁琰,叔叔知道你对阿冶的感情很深,但叔叔劝你不要去钻那些牛角尖,你还年轻,以后……」 「我看不见得是意外吧?」朝钰薇忽然也开口了,「现在是死无对证了,指不定真正的兇手还躲在后头偷着乐呢。」 「听你这语气,你比人警察还懂得该怎么破案?」当着小外孙女的面,朝文斌不愿意和她嚷嚷,「有本事你就去指点警察把那位『真正的兇手』给抓了。」 朝钰薇冷哼了一声,倒是没再说话。 明知道朝钰薇明里暗里说的是谁,可朝弋却仍是一副坦然模样,他特意换公筷给郁琰碗里夹了块鱼肉:「怎么没看见哥吃鱼?别挑食啊。」 他明知道郁琰不喜欢吃鱼,哪怕处理得再干净,他也能尝出鱼腥味。 认真干饭的乐彤看见这一幕,忽然停下勺子,冲着朝弋开口道:「小郁舅舅不吃鱼的!连我都知道。」 朝弋看着那小孩儿的眼神,仿佛他刚才给郁琰碗里夹的是什么毒药,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最会模仿大人了,也可见朝钰薇对朝弋的不满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不喜欢不代表不能吃,」朝弋看上去一点脾气也没有,「妈妈是不是也和你说过不要挑食啊?」 乐彤偏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妈妈说挑食会长不高,但是……」 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乐彤还是狡辩道:「小舅是大人了,可以挑食。」 朝文斌只当朝弋是刻意想讨好家里的成员,因此并没有觉察到他对自己的「儿媳」郁琰格外上心。 「昨晚我邀了几个股东私下里聚了一聚,阿冶手上的一部分项目我暂时先让小陈接手了,」朝文斌看向朝弋,「小弋今年才刚毕业,没什么工作经歷,我就想说把一部分好上手的项目先拨给他,让他慢慢适应一下。」 「我记得小弋大学念的是金融吧?刚好专业也对口,再过三年去考个mba,你哥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明摆着就是要将朝弋当做下一个继承人来培养了,朝钰薇全程冷着张脸不说话,孟兰淳也怔楞着没表示。 于是朝文斌干脆把目光挪向了郁琰:「小郁,你怎么看?」 郁琰手上持有朝阳集团30%的股份,原本他爸的遗产里就包含了13%,和朝冶「」,朝文斌和朝冶干脆又合送给他17%,凑了个整。 持有30%的股份,怎么也算是大股东了,朝文斌不得不徵求他的意见。 「我没看法。」他冷淡道。 说是徵求他的意见,但倘若朝文斌真的在乎他的看法,昨晚由朝文斌做东请那些集团股东吃饭时,他也应该受邀在列才对。 「那就行,」朝文斌说着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到底都是骨血,他也不想和她闹得太僵,「小钰最近不忙吧?」 朝钰薇知道他打的什么注意,因此很干脆地:「没空。」 朝冶生前手底下有个厂子,专门生产冰柜冷链类,那个厂子经营得不错,也比较好上手,朝钰薇刚毕业那会儿也帮忙看管过一阵子。 她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她爸想把哪几个项目塞给朝弋当跳板。 「我问过老徐了,你手头上的两个项目,一个方案已经通过审批,另一个也差不多结束了,」朝文斌很霸道地,「刚好空出一段时间来,正好带你弟熟悉熟悉公司业务。」 他之选择朝钰薇,一方面是因为她工作经验丰富,另一方面则是想通过多接触尽量缓和两人的关系。 然而朝钰薇压根就不乐意:「虽然审批下来了,但项目这边我还得时时跟进,加班奶孩子的事我可做不来。」 「爸,姐说得没错,」朝弋笑眼盈盈地看向对面的朝钰薇,「我和姐之间有代沟,实在没法顺畅沟通。」 这是明里暗里地在讽她年纪大了,朝钰薇冷笑一声:「爸,我说你不如去给他招个助理,要不然就公开问问集团里有谁愿意去给这位『新太子』当月嫂。」 第11页 朝文斌不轻不重地一敲桌面:「钰薇,逞这点强口舌之快有意思吗?你几岁了?」 可作为被「阴阳」的本人,朝弋看上去却一点也不生气,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爸,强扭的瓜不甜,您就别为难姐了。」 这种话从朝弋嘴里说出来,朝文斌不免有些惊讶。这小子从小就爱惹是非、闹乱子,读中学那会儿,班主任和年级长三天两头就得往他和霍佳瑛那儿打一通电话。 前两个月朝弋大学刚毕业,霍佳音特意打电话通知,朝文斌作为生父,不仅自掏腰包给他在游艇上办了场派对,还让人去提了台最新款的卡宴送给他当毕业礼物。 然而他这小儿子却依旧连声「爸」都不肯叫,车钥匙也没收,倔得驴一样,怎么看都让人火大。 朝弋自动忽略了朝文斌眼里那隐隐的惊讶,他一直知道他爸看不起他。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他那位命薄的便宜大哥太优秀,从小就没让朝文斌操过心,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工作能力,全都是人中翘楚。 除了不喜欢女人,大概他在朝文斌眼中就没别的什么「缺点」了。 还没等朝文斌心里那点惊讶劲过去,朝弋忽然又道:「我其实更想让嫂子……琰哥带我。」 「琰哥,」他故意把脚探出去,「你愿意教一教我么?」 餐桌底下,两人的小腿紧挨在一处,透过那层薄薄的衣料,郁琰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朝文斌忽然清了清嗓子,郁琰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的性子看似不温不火,但其实是这家里最轴的:「小郁他有自己的生意要管,你总不能让他两头跑吧?」 谁知郁琰却缓声道:「鑫瑞最近业绩稳定,我可以暂时抽身。」 对面的朝钰薇满脸都写满了不理解,连朝文斌也有些出乎意料:「我这边物色合适的助理可能还需要一小段时间,你确定可以帮忙吗,小郁?」 郁琰不动声色地把脚往旁边一挪,在朝弋炽烫的目光中淡淡然开口:「嗯。」 第6章 06 上午八点半,朝阳集团总部。 才刚进大门,一个着装干练的接待员便迎了上来,微笑着向郁琰问好:「早上好啊,郁监事。」 「非常抱歉,可能由于传达失误,我这边并没有接到您要过来视察的通知,可以请问一下您今日的工作内容吗?我这边好帮您安排一下。」 「不用忙,」郁琰很自然地回道,「陈经理今天在不在公司?」 接待员连忙应声:「在的,我立即为您通知陈经理。」 朝弋今天第一天入职,资料信息暂时还没有被纳入,人脸识别梯控扫了两下没认出他,于是他便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郁琰。 等门禁系统「滴」一声开了锁,朝弋便紧贴在郁琰身后一道挤了进去,短暂的肢体接触令郁琰皱起了眉。 朝弋却仿佛并不是有意的,过了门禁后便立即和他分开了:「你们公司人事部效率很低啊,你怎么也不管管?」 场面上、外人眼皮子底下,郁琰对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那并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你如果对他们有意见,可以去找他们的上级主管人员投诉。」 电梯很快便在八层停下了。 「郁监事,」电梯门刚打开,陈经理就迎了上来,微笑着上前同郁琰握了握手,「好久不见。」 这人看起来还很年轻,领下那条深灰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带一副小框金丝眼镜,一眼看上去很有几分儒雅稳重的气质。 就连说话的声调和朝冶都有点像,朝弋心想,怪不得朝文斌会把他提上来。 虽然这人的手仅仅只是和郁琰短暂相握了半秒钟,但朝弋依然感觉很不爽,并且主观认为此人连脸上的笑容都很虚伪。 去年的集团帐务年初时才刚审核过,陈经理有点摸不准郁琰的来意,因此便试探着问:「是公司年报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这次来不是监事会那边的意思,」郁琰直截了当道,「今天就是带家弟过来入职参观,顺便熟悉一下业务,是私事。」 听见「家弟」这两个字,朝弋心头一动,盯着郁琰那张侧脸微微笑。 陈经理似乎有点儿吃惊,但那点情绪转瞬而逝,他很快便看向了站在郁琰身后侧一步的那个年轻人,热情道:「那这位看来就是朝家二少了,失敬失敬。」 说着他便笑着伸出手去:「认识一下,我叫陈颐鸣。」 朝弋没接茬,偏头往四下里看了一眼:「我办公室在哪里啊琰哥?」 陈颐鸣无端被下了面子,面上难免有些不太好看,伸出的手僵在那儿,收回去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 人是郁琰带进公司的,这会儿他跟朝弋的关系就类似于家长和熊孩子,熊孩子不听话,固然惹人讨厌,但别人骂「熊孩子」没家教的时候,多多少少也会批判一下是这个家长没管束好。 郁琰不想被他拉着连坐,因此冷冰冰地提醒了他一句:「朝弋。」 朝弋像是这时候才看见了面前的陈颐鸣,很敷衍地伸手在他掌心上轻轻一拍:「朝弋。以后工作上的事,还得请陈经理多提点。」 「哪里哪里,」陈颐鸣情绪转变很快,这会儿已经半点没有被他下脸的不快了,「我以后说不定还得指望着小老闆的抬举呢。」 第12页 到底是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了,陈颐鸣不可能猜不到老闆这么着急送朝弋来公司的用意,只是没想到朝文斌会让郁琰亲自来带他,传闻里他们老闆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一直不看重,从没把人往集团里带过,平时也并不爱提起。 朝冶刚出事那会儿,集团里有好几种声音,一种说朝文斌恐怕要把位置传给大女儿朝钰薇了,还有的则说郁琰也算得上朝文斌半个儿子,手上把持着的股份也比朝钰薇要多,说不准朝文斌就直接让他改姓叫爹了。 更有甚者,还私下里调侃老总不如再生一个,反正今年也才五十七,努努力,也不是不能再练一个号出来。 客套话说到这里,再谦让吹捧下去,不免就显得虚伪了。因此陈颐鸣很快便将话锋一转:「请问您是来接替朝副的工作吗?」 不等朝弋回答,郁琰忽然出声道:「给他安排其他间办公室。」 他这么说,陈颐鸣就懂了,但很快他面上又露出了几分为难:「是这样的郁监事,八楼的办公室除了朝副那间,已经满员了,楼下倒是有空置的办公位,但都不是独立单间,规格上可能不太贴合新副总的身份。」 「我还挺中意八楼的,」朝弋对着郁琰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不好意思啊哥。」 郁琰也没坚持,他看起来总是格外冷静,就算是抗议,也不过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永远也不会情绪化,更不会意气用事。 朝冶出事后,他忙着替他处理后事、筹备葬礼,除此之外,还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鑫瑞的大小事务也还需要他审批。 因此留在朝冶办公室里的那些遗物,郁琰还来得及抽空去收拾整理。 片刻后。 郁琰停在朝冶的办公室门前,上次来这里还是为了集团财报的问题,他喜欢公事公办,短暂地交流过报表分析上重点模煳的问题后,就打算离开了。 然而朝冶却忽然抓住了他手腕,喉结轻轻滚动,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难得来一趟,不再坐会儿吗?」 「那边还等着开会呢,」郁琰说,「等那边忙完了……」 朝冶连忙接口:「等你忙完了,我们去这附近吃顿饭吧?」 两人平时工作都忙,在工作之余,郁琰也很需要独处时间回血充电,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一段亲密关系里,郁琰多少显得有些不解风情。 现在已经是他们 「婚后」的第四年,朝冶连想带他出去约一次会都显得很困难。 郁琰没立即给出答覆,朝冶心里就莫名有些七上八下的,他怕他会拒绝。 以往就是再难搞定的项目,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个结果、一场审判。 郁琰想了想,又看了眼腕錶上的时间:「可以。」 朝冶心情顿时大好:「西餐还是中餐?附近有家日料也不错。」 郁琰本来想说「随你」,但在察觉到他眼里的期待神色后,还是尽量给出了一个答案:「西餐吧。」 然而开完会后,因为鑫瑞上周发出的一批太阳能板由于发货不慎而出现了微裂痕,售后部和客户交涉失败,偏巧这又是鑫瑞的一位大客户,郁琰不得不亲自出面调解。 因此这一顿饭,郁琰算是放了朝冶鸽子。 后来说要补,却总是因一些琐事暂时没有被提上日程,一拖、再拖,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站在办公室门口按下密码的时候,郁琰产生了一种不大真实的错觉,经年的习惯让他以为,只要打开这扇门,朝冶就会像以往那样坐在办公桌后。 然后他走过去,朝冶会接过他手里的材料,一边认真翻看,一边一心二用地:「今天外面下雪了,一会儿回家,乐彤肯定又得缠着我俩陪她堆雪人。」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冷清得吓人。 郁琰不露形色地往里一让,淡淡地:「进来吧。」 「门锁一会儿我会还原成初始密码,」郁琰很平静地接过一个女助理递过来的纸箱,然后对朝弋说,「你先等一会儿,我稍微整理一下他的东西。」 送纸箱过来的是朝冶生前的女秘,跟了朝冶四五年了,朝冶向来体恤下属,逢年过节还自掏腰包给员工包红包,收到上司意外离世消息当天,她没忍住哭了。 这会儿朝冶生前没走到底的一些项目她已经和陈颐鸣的助理对接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把剩余材料转给这位新来的副总,她就可以去办理离职手续了。 「郁监事,这里需要我帮忙吗?」 郁琰把纸箱放在实木班台上:「没关系,你忙你的。」 「朝副的事……」她顿了顿,而后小心翼翼地,「还请您节哀。」 朝冶出事的这半个多月以来,这样安慰的话郁琰已经听到麻木了。 朝弋听见那人似乎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便背过身去收玻璃展架上的摆件,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 女秘书出去前顺手带上了门,偌大的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下了郁琰和朝弋两个人。 纵然朝弋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对这位和自己没什么交情的大哥充满了嫉妒的心理。朝冶什么都有,母姊疼爱、父祖看重,所有他渴求的,这个人从一出生,就轻而易举地拥有了。 哪怕他已经死了,也依然有许多人为之惋惜,也有那么些人,依然会将他的名字放在心里。 第13页 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朝冶是早逝英才,他是泥猪疥狗。前世霍佳瑛和霍胜接连入狱,而他被设计罢免了董事长的职位,身陷在「杀兄」夺权的脏水之中,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无时无刻在提醒他—— 他所短暂地得到的爱与权利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那个世界里大概也没人会去认领他的骨灰,在殡仪馆至多停放三个月后,他大概就会和其他那些无人认领的灵魂一起,被统一处理掉。 朝弋缓步走到郁琰身侧,饶有兴趣地看他整理着那些属于朝冶的那私人物品。 前世陈颐鸣私下里得到郁琰授意,打量他刚出社会好煳弄,便让人给他安排到了楼下一个空置的双人间,只是提前把另一张办公桌挪走了而已。 但朝弋也不傻,只要留心对比周围办公间的规格陈设和其他部门总监的办公地点,就不难猜出这个办公室安排得不合理。 不过那时候朝弋被郁琰迷得五迷三道的,只要他一句话,这点暗亏也不是不能吃下去。 朝弋垂目看向班台上一张相框里两人的合影,那时候的郁琰比现在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青涩,怀抱着一把几乎要遮住他上半身的白玫瑰,并不笑,但看起来似乎很放松。 而相片里的另一位主角则只有一张侧影,脸微微偏着,像是在盯着郁琰笑。 「这时候你高中刚毕业吧?」朝弋忽然抬指轻轻在朝冶侧脸上弹了弹,而后状若无意地开口,「不过你和我哥看起来……」 「实在不大般配啊。」 郁琰很快将那只相框收了起来,放在了纸箱最底层:「这和你有关系吗?」 说这话的时候,郁琰的眼角眉梢似乎染上了几分薄怒,像苍白线稿上湿漉漉地铺上了一笔肤色。 朝弋为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愠怒而感到了几分惬意:「你生气了?」 郁琰没再搭理他。 朝冶的私人物品并不多,但却遍布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例如金属笔筒中的一只冰川蓝钢笔,那是郁琰用自己第一次独立完成项目后赚到的第一桶金买的,作为送给朝冶的新年礼物,这只钢笔并不算贵重,甚至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孩子气了,想不到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还有身后展示柜里去年他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是一群被装裱起来的蓝闪蝶,全都是郁琰亲手做的标本,这幅装饰画他参考了克里斯多福·马利的作品,出来的效果郁琰也比较满意。 如同被封印在单薄翅羽中的蓝色洋流,绚丽的流光蓝。 朝冶办公室里留下的痕迹,倘若要细究起来,大概属于郁琰的部分比属于他自己的还要多。 檯面上的部分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郁琰下意识蹲下身,拉开了右手边的一列抽屉,这里边大多是一些重要文件,按照时间日期排序得相当整齐。 直到他拉开最后一层,里面除了两款不太应该出现在办公室的产品,其余什么也没有。 郁琰目不斜视,迅速合上了抽屉。 可里面放着的是什么东西,却早已经被朝弋尽收眼底了,他很故意地:「那不算私人物品吗琰哥?」 郁琰看向他。 「挺刺激啊,」朝弋没察觉到自己连牙缝里都泛着酸,「你们经常这么玩吗?」 就像很多存在在很多成人身上的一种恶习,他们总喜欢通过「开玩笑」的方式把孩子逗哭、让小孩着急失控,并引以为乐,直到孩子对这方面的「玩笑」表露出无所谓的态度。 假如被朝弋带入的自证的误区,那恐怕他解释得越多,对面越会显得咄咄逼人、得寸进尺。 郁琰认为自己没必要和他解释,他对他的想法漠不关心,但刻意迴避反而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被他拿住了把柄。 因此郁琰并不否认他的问题:「你如果对别人的私生活都这么在意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去相亲市场上寻找一个合适的伴侣。」 朝弋一贯以为他大哥是个刻板迂腐的人,而郁琰看起来就像是个性冷淡,这样的一对组合,朝弋不认为他们的性生活会很和谐。 但那被藏在办公柜最底层的安全套和润滑油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几次?」他忽然问。 郁琰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和他在这里……」朝弋咬着牙,「有几次?」 郁琰终于听懂了,他把整理好的纸箱抱了起来,故意拉长了声调:「记不清了。」 果然,朝弋看向他的眼神里迸出了一点火光,可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看不出来,你和我大哥私下里玩得还挺花,这屋里连张沙发床都没有,你们也不嫌磕碜。」 郁琰目光往下,隐隐约约地挑衅:「是吗?我觉得这张办公桌就挺宽敞的……」 不等他说完,朝弋忽然勐地扯住了他手腕,同时间,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一盒纸箱也被打翻了,纸箱里才被整理起来的东西「叮铃哐当」摔了一地。 「郁、琰。」 郁琰忽然笑了,嘴角抿起一点凉薄的弧度,可看向他的那双眼,却仍然是冷冰冰的。 他发现了,眼前这人似乎听不得他的「放浪」,就像一个故作圆熟实际却纯情愚钝的少年人一样,孩子气。 喜欢我吗?他想。 第7章 07 郁琰将朝弋紧扣在他腕上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掰开,然后半蹲下身,将那散落一地的零碎物品又重新放回到了纸箱里。 第14页 原本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只相框摔得尤为惨烈,表面的那层防尘玻璃碎开了蛛丝般的裂纹,几片不规则的碎碴躺在相框右侧。 那分明是属于他亡夫的遗物,被毁伤成这样,却也不见他眨一眨眼、皱一皱眉。 郁琰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捡。 谁料他才堪堪触碰到了那张相框的边角,一只脚就忽然狠狠地压碾了上来,离他探出的指尖连半寸都还不到。 朝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下这人生了一副很好的皮相,长睫微下、桃花眼、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了一截单薄的腕骨,修长五指上,是明晃晃的一颗铂金钻戒。 这显然是一套对戒,另一枚已经被人从朝冶的遗体上摘了下来,郁琰用一条细链串着,就戴在脖颈间。 很接近心口的一个位置。 这只相框里放的是一张拍立得,无可复制,且意义非凡。纵然嫌脏,郁琰也没有马上把手收回去。 而朝弋就这样慢慢蹲下身,直到与他的视线齐平。 对面那个人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相纸里所记录的这一天,他其实也在现场。 那一年他才读初二,成绩并不怎么样,因为学校被设为了高考考场,所以他们这些高三年级以外的学生就白捡了两天半的「温书假」。 朝弋才不乐意在家里「温书」,而他妈霍佳瑛忙着逛街聚会,也没空搭理他,于是高考当天他就跑到了花店里,精挑细选了七朵向日葵,让花艺师搭配着给包了起来。 郁琰考了两天,朝弋就在校门口蹲守了两天,和那群焦急等待的家长们混在一处,被盛夏的热气蒸得汗如雨下。 按理说在这么混乱拥挤的人海中,想要找到一个人应该非常困难,可朝弋却总能一眼就从人群中发现他。 他四次见他走进校门,又四次见他走出来,可直到怀里的向日葵都被晒到有些打蔫了,他也依然没能将手里的花递送出去。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想见我? 会不会嫌我年纪小?觉得我幼稚? 他会不会……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他努力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郁琰附近,然后艰难地张开唇,想要喊住他,可那会儿朝弋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停顿了半秒钟。 再要鼓起勇气的时候,郁琰和他身侧的朝冶说着话,已经越过了那临时围拉起来的警戒线。 「我爸妈在龙庭订了桌酒席,今晚庆祝一下我们家琰琰终于也『脱离苦海』啦。」 「不用这么隆重,和平常一样就好了,朝叔平时那么忙。」郁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也说不上隆重啊,来的都是家里人,就爸妈、大姐还有姐夫,还有徐叔和杨阿姨我也叫过来了……」 朝弋满腔的勇气顿时泄了一地。 「朝弋,」面前的人皱了皱眉,眼里泛起一点冷光,「把脚挪开。」 朝弋并不动,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他眼,笑容散漫,他不说话,可眼里挑衅的意味却昭然若揭。 这人眉眼生得张扬,无端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给人一种野性难驯又天然纯烈的复杂感觉。郁琰认为,和一个天性恶劣的坏种硬碰硬是不理智的,尤其是他如今还处于下风。 因此郁琰干脆站起身,看似就这么放弃了那张相片。 「这张相片对哥来说,」朝弋不紧不慢地捏起了那张相纸的另一角,明知故问,「应该是很宝贵的回忆吧?」 郁琰没搭话。 朝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架打火机,金属盖弹开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郁琰对上他的眼睛,朝弋则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起了手里那架打火机。「咔嚓」一声,火光燃起。 「向别人推销商品时应该明码标价,」郁琰说,「你大学念的商科,连这点常识也不懂吗?」 朝弋依然不紧不慢:「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怕我要价太高,把嫂子吓跑了。」 郁琰看了眼他手里行将接近相纸一角的火焰,很清楚这张相纸只不过是附赠品,而自己被他拿捏住的那点把柄,才是对他最大的威胁。 「我胆子大,」郁琰道,「说吧,什么价?」 朝弋也不遮掩,直白地:「我要你和我试试。」 「试什么?」 朝弋忽然欺近,几乎要撞上他鼻尖,然后他偏过脸,吹灭了火机口里冒出来的火焰。 紧接着,他把那张沾了尘灰的相纸压进了他手心里:「听不懂吗?我要你、和我睡。」 「笃笃笃」,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郁监事,朝副,我是陈经理的助理林捷。」 「进来。」 办公室门并未落锁,林助在得到允许后就推门走了进来,他目不斜视地将手头的资料递给了朝弋:「朝副,这个厂子上个月接了九十六笔订单,八成的订单已经发出,但7号那天有两条生产线相继出现了问题,负责人在今年年初提出离职,又刚好碰上前副总出了意外……您可能得抓紧时间过去看看。」 朝弋收了资料,随即朝着郁琰一挑眉:「走吧郁监事,带我过去看看。」 郁琰的司机兼助理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伙子,朝弋上车后套了他几句话,得知了他是和郁琰同一所大学毕业的硕士。 第15页 「巧了,那我们也是校友啊,学长。」 念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偏头看了眼郁琰,又故意把「学长」两个字压得很低。 小助理连忙回道:「能和两位老闆当校友,是我三生有幸。」 「硕士毕业,怎么会想到要来给人当司机呢?」 郁琰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人的情商和智商就像是一只妖股,一会儿暴涨,一会儿暴跌。 明明是同一句话,他却总能出其不意地用最难听的方式说出口。 好在小助理心思沉稳,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回答道:「是虞老师推荐我来的,鑫瑞开的条件好,而且郁总也平易近人……」 朝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助理忽然被打断,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紧张地:「有什么问题吗朝先生?」 「没有,」朝弋说,「你继续。」 因为怕说错话,小助理干脆将自己应聘时准备的那些答题模板又重新背了一边,朝弋顿时觉得很没意思,干脆就不再问了。 「请问一下我们平易近人的郁监事,」朝弋忽然贴近到郁琰耳边,「刚才谈的那笔生意,您考虑得怎样了?」 他们眼下所乘的车是宝马七系,后座相当宽敞,但朝弋却偏要大咧咧地张开腿,左边膝盖抵在郁琰大腿边上,随着车身晃动的频率轻轻地磨蹭着。 朝弋看见那张又冷又薄的唇瓣微微一动:「再说。」 他依然没有给出正面答覆,但朝弋认为他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朝文斌对他有恩,至少明面上,郁琰是敬重他爸的,况且…… 他如果仍然像前世那样,迫切地想要为亡夫雪恨,那他便一定不会放过接近自己的机会。 「可是我实在没什么耐心,」朝弋说,「如果郁监事还是很犹豫的话,我可以委屈一点,让您先验验货……」 说罢他便抓住了郁琰的手,毫不遮掩地往自己身下按去。 郁琰想收回手,可又不敢挣扎太过,假如驾驶座上的小刘稍微往车内后视镜上瞄一眼,便就会发现后座上这两人之间的异样。 「朝弋。」 朝弋笑起来,然后很低地:「喜欢吗?」 他以为郁琰会觉得被渎犯,或许他就能趁机从他眉眼间捕捉到一点怒、一点臊。 可郁琰偏偏神态平平,眉眼间动也不动,反倒是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隔着他身上的西装面料很重地一搓一揉。 郁琰听见朝弋的唿吸声顿时变得有些沉重,有个看不见的东西似乎硬得已经不像话了。 正巧这时候助理小刘已经将车开进了厂区里的停车位,而后他向后略一偏头:「两位老闆,目的地已经到了。」 郁琰趁着剎车间隙,将那只被困住的手毫不留情地抽了回来,随即他先一步解开了安全带:「该下车了,朝副。」 朝弋第一次发现,原来眼前这个人也有这样恶劣的一面。 他今天穿的是量身定制的一套西服,很贴身的版型,如果就这么走出去,恐怕不出半日,新来的副总格外「年轻气盛」的消息就要在厂子里传遍了。 先一步下车的小刘见自家老闆已经下了车,可后座上的另一位却还迟迟没动静,因此便有些疑惑地上前敲了敲车窗:「朝先生,您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吗?」 朝弋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忽然有点不舒服,我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好、好的。」 他刚要合上车窗,却忽然看见一只骨感而修长的手搭上了那位助理的肩头,小刘很识相地退到了一边,把位置让给了自家老闆。 然后朝弋就对上了郁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他那对桃花眼分明是双得天独厚的笑眼,可他却偏总是言笑不苟,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他这微微一弯,倒像是眼含艷光,看得朝弋欲念更甚。 「是哪里不舒服呢?」郁琰轻轻慢慢地问,「朝副。」 朝弋真想拉开车门,将这位祸水一把扯进车里,他应该为自己挑起的祸事赎罪,但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哪里都不舒服。」他眼盯着郁琰,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站在一侧旁观的小刘总隐隐觉得这位副总表现得有点咬牙切齿的,想必是真的很难受了。 出于对助理这项工作的认真负责,他又再次开口询问道:「朝先生,需要我开车送您去医院,或者去这附近的药店为您买些药回来吗?」 「不用。」朝弋有些不耐烦地合上了车窗。 第8章 08 大约几分钟以后,朝弋阴沉着一张脸下了车,顺手把车门甩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就在不远处,厂长秘书和一个管理员正在向郁琰简明地汇报着工厂目前的生产问题,猝不及防地,几个人都被这忽然响起的动静吓了一跳。 离得最近的小刘硬着头皮走过去,关切询问:「您、您休息好了吗?」 说话间,他偷偷用余光瞄了眼那扇莫名被迁怒的车门,好在这辆车子足够结实,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虽然车子是他老闆的,但小刘认为,爱车之心应该人皆有之,最关键的是,根据这辆宝马七系的现值来计算,他至少得不吃不喝十年,才能买得起同款。 朝弋没说话,把手头那份文件夹丢给他,然后径直朝着郁琰那边走去。 第16页 厂长秘书的反应很快,见朝弋走过来,立即便堆出笑脸伸出手:「想必您就是刚才刘助提起的那位朝总吧?幸会。」 他故意把朝弋的职位叫高了一级,很明显的抬高意味,可朝弋看起来却丝毫不领情。 「你们哪位是厂长?」朝弋的目光在面前二人脸上分别停了停。 厂长秘书悄然收回手,手指在制服下摆上颇为紧张地搓了搓:「高厂长请了年假,这会儿是回老家去了……」 「哦,」朝弋低头翻了翻管理人员递过来的订单资料,「给你们厂长打个电话,今天下午五点前要是回不来,那就只好请他另谋高就了。」 厂秘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望向了那个看上去最好说话的助理小刘,旋即又看了看郁琰:「郁总……」 朝弋眉眼轻轻一抬:「这家厂子现在是归郁监事管么?」 紧接着他又偏头看了眼郁琰:「是么,郁监事?」 郁琰没接茬。 厂秘顿时明白这位新来的领导不好煳弄,因此连忙招唿其他员工把人往里请:「这天还冷着,院里哪是个说话的地?咱进去说话——小李,去厂长办公室把他那罐好茶叶拿出来给领导泡上!」 见朝弋的目光又落了过来,厂秘于是干脆直接转向他,笑容满面地:「两位领导先去里面坐坐,我这儿立刻就给高厂长打个电话过去,等这边讨论出个结果来了,我再亲自向您汇报,绝不耽误您二位的时间。」 说话间,朝弋和郁琰便被几个员工迎进了厂间里。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厂秘才偏头往雪地了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身边那位跟他一起出来的车间主任知道他被下了面子,现在心里肯定不爽快,因此故意贬低朝弋:「个毛头小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什么底细?」厂秘到底在这厂里待了二十来年了,气归气,可脑子还没坏,「区区一个刚上任的副总,怎么请得动郁琰来带?」 那位车间主任立即接口道:「您不知道吗?不过我也是才听我侄女说的,那小闺女现在在集团总部做接待……」 紧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贴在厂副耳边:「据说朝文斌在外边还有个小老婆,跟了他得有二十来年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就是刚才那位?」 「可不是吗?不过私生子嘛,原本就是见不得光的,朝文斌自己也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多说,谁知道这野种时来运转,升官发财死哥哥,老总现在就剩下这一个独苗苗了,不培养他还能培养谁?」 「妈逼走了狗屎运了这野崽子……」厂副说完便心慌意乱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悻悻地拨通了厂长的电话。 与此同时,厂间会议室里。 郁琰指尖轻点桌面,不动声色地给了小刘一个眼神示意。 刘助立即心领神会,很自然地走到朝弋身边,轻声附耳提醒:「朝副,根据资料上的信息显示,高赋已经是这里的老厂长了,贸然调换的话很可能会引发一系列问题。」 朝弋下意识往郁琰那边看了一眼。 郁琰立即觉察到了某人灼烫的目光,可他置若罔闻,依然漫不经心地低头处理着手机上弹出来的工作消息。 既然答应了朝文斌,那么在给朝弋招到合适的助理之前,他对朝弋的工作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 「两条生产线接连出现问题,几个订单的交货日期马上就要到了,其中的外贸订单还要考虑路途上出现意外延误的问题,这当口,他倒是悠哉悠哉地回老家省亲去了?」 他这话像是在回答小刘,又莫名像是说给郁琰听的。 朝弋将那份订单信息往会议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摔:「负责管理那两条生产线的领班呢?要我亲自去请吗?」 「那几位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您别太着急,」年轻员工半俯下身,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盏茶,「两位领导,先喝口热茶歇一歇。」 她看上去实在有点紧张,倒完了茶,才发现自己忘了给一道来的助理小刘准备,本来再倒一杯茶就能解决的事,她却嘴一瓢,脱口问:「刘助,您要喝茶吗?」 小刘故意替她解围:「没事,我不渴。」 那位员工想了想,然后道:「那您一会儿如果渴了可以自己倒。」 这员工一看就是临时被打发过来的,小刘心里觉得小姑娘这傻里傻气的样子有些好笑,但他半点没表露出来,只道:「行。」 等这位员工出去后,郁琰垂眼看向桌上那盏正往上丝丝缕缕地冒热气的茶水,像是在和小刘说话:「这套茶具可不便宜。」 「是,成色这么好的紫砂壶,丰腴内含光,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那老东西,」朝弋手点杯沿,「敢情是在这儿做着土皇帝呢,厂里的问题还没解决完,他倒潇潇洒洒地提前过起年来了。」 虽然这两人都在说话,可小刘却隐隐觉得这间会议室里始终笼着一股很沉的低气压。 因此他只能选择在两人之间充当一个缓和气氛的调解员,顺便还要替自家老闆提示一下流程,以免工作方向偏移:「是,不过我想现在摆在第一位的应该还是故障生产线和发货延误的问题,高厂长什么时候都可以更换,不着急这一时,您说是吧朝副?」 「激激他们而已,」朝弋把手边那盏热茶倒进了茶盘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扫过郁琰的眉眼,「对付一群老油条,和和气气地说话可没效率。」 第17页 那两个领班很快就到了,两人先是点头哈腰地对着朝郁二人寒暄了几句,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那几句俗套的客气话。 对这些底下的人,朝弋倒没有上来就甩脸色,语气甚至称得上和气:「坐吧。」 这两人都很明白,领导是过来追责的,没人敢真的傻兮兮地坐下来和领导整什么促膝长谈,因此一开口,几句话就把原因老实交代了。 「领导,根本就不是这两条生产线的事儿,生产线出故障那都是去年年末的事了,我们当时立马就叫了维修人员来检修,发现是产品的零件问题后,又联繫供货厂商追责。结果换了零件也没什么用,机器修了坏、坏了修,实在是没法再用了,我们就提交了材料要求批款更换机器。」 朝弋:「没批下来么?」 「是,就卡着一直不给批,大家私下里都传,说是厂里的资金鍊出了问题。」 「不过按理说,这两条生产线生产的也不是核心材料,只要把任务分散到其他的生产线,技术人员加班加点,也不是不能完成生产任务,而且厂里还配备了一条预备产线,发生紧急情况时我们可以申请临时启用。」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像是有些不敢再往下继续说了。 朝弋看出端倪,眼神示意小刘:「刘助,给两位领班倒杯茶,说了这么多话,应该也口渴了。」 两位领班推不过,因此只能接过茶喝了。 「鼎先也是个老牌厂子了,出了这么丢人的事,集团那边肯定是要追责到底的,」朝弋看向他们,「我之所以直接找到你们,就是想我们能够打开天窗说亮话,早点把事儿解决了,我们也能早点回去,也不能一直打搅你们的工作,是不是?」 「不敢不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的也没必要了,方才一直带头汇报的那位生产线领班开口显然带着几分气:「我们原来那位厂副人很好的,平时有什么福利都想着为我们大傢伙儿争取来,就去年吧,厂里的财务主管就老和厂副过不去,之前其他车间的工资都发了,就卡着我们这儿的,要个批款都得我们厂副亲自去三催四请。」 朝弋稍一挑眉:「一个财务,怎么敢给厂副甩脸色?」 「您不知道,她是厂长的弟媳,那位新来的厂副,就是她儿子,也是厂长的侄子……」 朝弋本来以为自己是过来处理生产问题的,没想到要处理的其实是这种七大姑八大姨的亲缘关系。 小刘倒是在旁边听得特别认真,在会议记录本上勾勾画画,很快就整理出了一张思维导图,顺便把目前已知的问题也罗列了出来。 朝弋瞥了眼他那一手好字,又抽过来仔细品读了一番,而后意味不明地:「怪不得你们郁总重用你。」 小刘有些不明所以,捉摸不出朝弋这是在夸还是贬:「做我们这行的基本操守而已,朝副您就别取笑我了。」 那两位领班在汇报完之后,朝弋就让他们先回到了岗位上。 这事儿其实既复杂又不复杂,和那两条报废的生产线也没有多大关联。 就是外国客户指定要用的零件最后在组装上出现了问题,无法成功拼装,偏巧这时候又遇上了厂副交接,而这一批零件又都是前厂副谈下来的,供货厂商那边爱答不理的不愿意返厂修改零件,新来的这位厂副又屁事不干,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况且根据朝弋的猜测,厂里的财务主管和新厂副这对母子,很可能还存在着挪用公款的嫌疑。 他忽然看向郁琰:「郁监事,你怎么看?」 郁琰没什么温度地看了他一眼,反问:「这个厂应该不归我管吧?」 朝弋笑了笑:「但我现在归你管,郁监事得对我负责,这总没错吧?」 「……」 「况且鼎先也是朝阳名下的一处产业,郁监事作为朝阳的大股东,于情于理,都不该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朝弋盯住他眼,语调一点点放慢,「郁监事这么一个公私分明的人,难道会为了私怨故意不肯提点我么?」 郁琰顿了顿,然后道:「鼎先的盈利能力一直不错,就算更换一条生产线的成本很高,也不至于批不下款,厂里的帐务得查。」 朝弋不置可否,只是明知故问:「帐务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只是交货日期已经临近了,国外的客户又不吃人情这套,这么错综复杂的管理问题,一时半会肃不清吧?」 「一般来说,」郁琰懒得继续和他攀扯,公事公办地回答道,「如果是我,我会立即让人联繫供货厂商改良零件,先加班加点地把货物赶出来,然后採用更快捷的运输方式,哪怕增加一笔成本,也要尽力挽回信誉。」 「至于管理问题和帐务的事,等到完成订单后,再开始逐笔清算。」 朝弋心里其实早下了决断,揣着明白装煳涂,不过要骗这少言寡语的人多说两句话。 「果然还是琰哥有见识,」朝弋说,「那就照你说的办。」 第9章 09 郁琰和前厂副还算有几分交情,一通电话打过去,几句话就把人给叫回了厂里。 这位前厂副就住在市区里,赶过来也就是几十分钟的事。人下车时朝弋往他那儿看了眼,依稀是五六十岁的年纪,半白的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一来就很亲切地上前同郁琰握了握手:「小郁总。」 第18页 「黄叔。」 郁父和这位厂副乃是高中同学,据说当年是同住一间宿舍、同吃一碗泡面的交情。 「你都长这么大了,」黄厂副有些感慨,「今年有二十三四了?」 郁琰:「刚二十六。」 「真快啊,当年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请了我们这些老同学去参加你的周岁宴呢,你这小子闷得很哟,就坐在那张红布中间,什么东西也不抓,可把你爸爸给急坏了。」 「最后我记得是你妈妈硬往你手里塞了个什么来着……」 郁琰应道:「拨浪鼓。」 「没错,是拨浪鼓。我还记得你妈妈说,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这一生能无忧无虑的……」 但后来可见硬塞进他手里的东西还是勉强,他的确是平平安安地长到了现在,但真正算是无忧的岁月,其实也不过只有十六岁之前的人生而已。 默了有一会儿,黄厂副忽然很轻地嘆了口气:「朝冶那孩子也是可惜了,本来正是蒸蒸日上的年纪,真是天妒英才。」 他是个挺老派的人,对朝冶和郁琰的事儿实在说不上理解,但毕竟不是自家小孩,面上还是尊重的,后来又听说这两人其实处得挺好,各有各的事业,心里就也渐渐没那么膈应了。 朝冶生前算是他们这些员工的顶头上司,几次过来视察,都因着他和郁琰父亲的那层身份,对他礼遇有加,很给他长面。 因此黄厂副方才的感嘆还真不只是场面话,他是真觉得朝冶可惜了。 「这位是?」黄厂副忽然看向了朝弋那边。 郁琰:「朝弋,朝冶的弟弟,过来接替他工作的。」 黄厂副闻言眉微蹙:「朝文斌不就朝冶一个儿子吗?怎么突然间又多了个老二?」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一条传闻,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问郁琰:「私生子啊?」 郁琰没答话。 「朝文斌这人年轻的时候没个正形,」黄厂副说,「老了老了,这不正经反倒还给自己留了个种。」 郁琰心里有些微妙的不舒服,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转移话题道:「时间紧迫,可能还得请您抓紧时间联繫一下供货商那边。」 「对,」黄厂副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尖锐,于是立即便往回找补道,「我得赶紧给他们打个电话,一会儿那边人都下班了。」 不远处的朝弋似乎并没听清他们这边在说什么,看上去倒是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黄厂副立即联繫了供货商,初步交涉后对方表示可以在两天内将零件返厂整改,于是接下来的流程都走得很顺利。 除此之外,他也同意暂时接受返聘,等处理完这堆烂摊子,再把退休的事提上日程。 紧接着,那位厂秘也谄笑胁肩地过来汇报导:「两位领导,高厂长这会儿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两位不如随我到厂子里参观一下?」 参观视察乃是惯例,这个形式还是得走一下的,因此两人也没拒绝。 厂秘轻车熟路地领着两人往车间里走:「两位领导来得匆忙,我们这边急急忙忙的,也没做什么准备,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领导体谅。」 朝弋压根没听他说话,他只是故意落后郁琰半步,然后牢牢盯着郁琰那张侧脸,想要从他身上抓到……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破绽。 前一世,负责带他的人是总部的一位经理和朝冶生前的女秘,流程虽然走得大差不差,只是他少不经事,带他的那位经理虽然表面上配合,但一到关键的事上他就开始装蒜,朝弋不可避免地被这些厂子里的老油条给摆了一道。 一个一天时间就能解决的问题,硬生生地被拖了三四天,最后鼎先损失了一大笔的违约金,也没能成功挽回信誉。 那一回和现在一样,厂秘依旧照例要带他们参观工厂,然而在途经一堆垒搭起来的设备零件时,因为负责堆放工作的工人失误,几个放在最高处的冷凝器径直就朝着底下的朝弋砸了下来。 好在朝弋反应极快,下意识便躲开了,但那个和他汇报工作的主管却被砸进了icu,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但他也因此终身瘫痪。 朝弋一开始只以为这是一场意外事故,直到后来他一直在开的那辆车莫名失控,带着他冲下了跨江大桥。 江水没过头顶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愿意相信,原来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想让他死。 再次来到那堆货物旁,上来汇报工作的还是那位主管,很熟的一张脸。 朝弋没再走过去。 「朝总,」那人眼里闪过几分疑惑,像是在奇怪他为什么忽然停下不走了,「这是我们上一年度的整合订单和财报,您给掌掌眼?」 「财务上的事我不懂,」他漫不经心地,目光如有实质地停在郁琰身上,「还是请郁监事帮忙给分析分析吧。」 他故意把事儿丢给了郁琰,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郁琰竟压根就没推让,很自然地就接过资料开始翻看。 而朝弋停在不远处,和生产线上的工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如果说前世的那场事故真是一场人为的暗害,他猜郁琰绝对会找藉口离开那里。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那个事故节点已经很近了,那边的郁琰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第19页 朝弋的指节在操作台边缘一点点收紧,耳边操作员的声音渐渐模煳。 然而郁琰却依然没有动。 紧接着,他看见顶上的那堆包装物忽然幅度很轻地晃了晃,而底下的人却似乎仍然毫无察觉。 旋即,最上层的货物开始倾斜、倒塌。 朝弋没想到自己最后反而会是先稳不住的那一方,他似乎在极度的慌急之中喊出了郁琰的名字,很大声,震得他耳膜发胀。 那一刻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又像是飞速流动的,朝弋看见那个人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错愕。 并非是惊讶于忽然从高空倾坠的零件,而是朝他冲过来的自己。 下一刻,郁琰整个人便被朝弋扑倒在地,然后他听见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有一部分似乎砸在了朝弋身上,很闷的一声响,可压在他身上的人却一声也没吭。 有那么一瞬间,朝弋只听得见自己胸膛中如鼓的心跳,至于被他护在身下的那个人是什么表情,他看不清楚。 「为什么不跑?」他忽然问。 那些货物并不是一下子落下来的,而郁琰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朝弋不信他真的会被吓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被砸。 「为什么不跑!」朝弋抓住了他的头髮,在这几片掉落的侧板临时构建出来的侷促里,他要逼他转头看自己。 郁琰被这力道带着仰起了头,偏着脸露出了一点笑。 那笑意太淡了,几乎转瞬即逝。 「你耍我……」朝弋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不等他再开口,厂秘和生产线上的工人闻声很快都赶了过来,一拥而上把那些压在两人身上的板材搬开了。 朝弋和他身下的郁琰很快也被分别拉了起来。 「干的什么活你们几个,」厂秘心里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推脱责任,「毛手毛脚的,这些零件能堆在这里吗?旁边一点防护措施都不做,你们的负责人是谁?」 这会儿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再添上厂秘这徒然拔高的责骂声,朝弋只觉得脑子都快炸了。 「没事吧领导?」厂副打量朝弋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身上的黑色西装沾了灰,领带也歪乱了,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平时这堆货也不放这的,」厂副说道,「厂里的休息室有急救包,我让人过去给您拿过来?」 朝弋阴着张脸,没答话。 就在此时,同样被众员工围着的郁琰忽然对身边那个正忙着四处找纸巾的小刘道:「我去洗个手。」 见到郁琰离开,朝弋也立即跟了过去。 洗手间里,顶灯明亮。 方才被扑倒时郁琰下意识手着地,右手手腕扭了一下,掌心擦破了皮,水一淋,麻痒痒的疼。 朝弋用脚拨开门,然后慢慢走到郁琰身边,停下:「我真挺佩服你的郁琰,为了坑我,连自己都可以赌上。」 他记得前世落下来的零件分明是一批冷凝器,然而这一回,冷凝器却变成了侧板,这两者的重量差得可不少。 郁琰没说话,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水,转身去抽洗手台边上的纸巾。 他总是这样子,总是摆出一副全不在意的态度,不搭理、不答话,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 朝弋看着那截脆弱的脖颈,想把眼前这人掐死的念头一点点地漫了上来,可他动了动右手,却发现那只小臂似乎肿起来了,伤处疼得厉害,而他刚才竟然一直没发现。 郁琰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里的湿,然后才回身看向他:「朝副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只是场意外,」郁琰说,「不是吗?」 朝弋冷笑了一声:「如果让朝文斌知道,他的这位『好儿媳』,千方百计地要害死他最后一个儿子,不知道他是何感想。」 郁琰忽然走向他,声音落得很低:「那些侧板砸不死人的。」 「不然你怎么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呢?」 朝弋看着眼前人,阴冷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绞碎。 紧接着,他看见那人忽然伸出手,状似亲昵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颈下那条略微歪斜的领带:「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有个人,爱我爱到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第10章 10 自从回来的那天开始,朝弋就总是做梦,断断续续的,惊醒、再入睡,然后再惊醒,如此往復折磨。 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朝弋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五点了,于是他干脆不睡了,背靠着床头坐起来,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空荡荡的黑暗,躲在这暗色中的家具轮廓像是几只蛰伏的兽,仿佛随时都要扑将上来,往他身上狠狠咬一口。 朝弋还在想最后一个梦,梦惊醒前的最后一个片段往往最清晰。 集团里的大半股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继承人本来就不看好,前世在他把鼎先的订单搞砸之后,这些人便更加笃定了他是个哪哪都不如他大哥的废物。 不过其实也并没有哪个股东和高层会特意跑到他面前指摘,只是这个拿不出手的身份让他从小就对别人的目光和态度格外敏感。 他看见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有对自己有不满的、轻视的,甚至于厌恶的,有些是明晃晃的恶意,还有些则是掩饰的很好的嫌弃。 朝弋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直到那天路过朝文斌的茶室,听见那虚掩着的房门里传出了朝文斌语重心长的声音。 第20页 「和你说句心里话,」他听见朝文斌低声说,「阿冶走的那天,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来。」 「你说怎么就非得是他呢?」 「我有两个儿子……怎么就偏偏是他呢?」 很可悲的是,当时那个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人虽然看起来桀骜不驯、孤行一意,可在心底最深处,他仍然对这位生父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孩子般的憧憬。 从前的那个朝弋大概还是会觉得有一点难过的吧,可如今的他却只觉得可笑,可笑又悲凉。 * 郁琰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身体的本能让他不愿理会,可那敲门声却变本加厉似的,在几分钟后变得愈发急促。 忍无可忍,郁琰终于起身,然后赤着脚走到门前,问:「谁?」 敲门声忽然停下了,但门外的人却并没有说话。 除了那个人,想必也没有谁会大半夜地跑来敲他的门。 朝弋不说话,郁琰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扇门,无声地对峙着。 「我知道每个房间的备用钥匙放在哪里,」门外人的声音透过这扇门传进屋里,带着几分不真切的闷,「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吧,郁琰?」 正当朝弋打算转身下楼去拿备用钥匙时,身后的那扇房门忽然打开了。 郁琰眉眼间蕴着几分被吵醒的不耐烦,只不过四下里太暗了,朝弋只能看见那门里站着一个模煳的单薄轮廓。 然后朝弋一言不发地挤进了那扇门,这间卧室明明很大,可他一逼近,郁琰就莫名觉得空间变得逼仄了起来。 郁琰犹豫着后退了半步,今天家里的人回来的很齐,只要他喊一声,就会吵醒其他房间里熟睡的人,他认为朝弋的胆子应该还不至于大到那种地步。 「什么事?」他问。 然后他就听见朝弋说:「我要洗澡。」 郁琰有些莫名其妙:「这件事有必要向我通知么?」 顿了顿,他又半嘲半讽地:「楼下浴室里有乐彤小时候用的婴儿洗浴玩具,如果你需要,可以去徵求她的同意。」 说着他便要关上门,可朝弋眼下整个人都侧倚在门框上,如果他想把门合上,就必须得先想办法把眼前这人给搬出去。 朝弋垂眼看了看自己那只被吊起来的右手,今天下午去医院拍过片子后,这半边小臂就被确诊为了轻微骨裂,打了层石膏吊在脖子上,据说至少得修养一个月才能痊癒。 「我现在这样,要自己洗漱,」他故意放慢了语调,「不太方便吧?」 郁琰不认为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冷冰冰地开口道:「我记得杨姨考过护工证,也曾经有过服侍瘫痪老人的经验,你可以在天亮后问问她愿不愿意帮你。」 「我现在就要洗,」朝弋看着他,义正词严道,「我究竟是为了救谁才受伤的?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好自私啊郁琰。」 郁琰没说话,他便继续轻轻慢慢地:「如果现在受了伤的人是琰哥你,我一定会很悉心地照料你的。」 他故意在「照料」二字上咬了重音。 「朝弋。」 黑暗中,朝弋似乎看见面前的那个人立起了眉,于是他低低笑,也喊了他的名字:「郁琰。」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也不会勉强,」朝弋的声音不轻不重,「唔……让我想想,最近我刚认识了一个朋友,看着还挺有眼缘的,所以很顺手地让人帮忙照顾了一下他的妹妹。我想,他应该比你更懂得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吧?」 郁琰微微眯起眼。 「怎么样哥?」朝弋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他叫来家里么?」 这人的语气、姿态,无一不在明晃晃地告诉他:我的确爱你。 但他的爱不是护星捧月、眷顾备至,而是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下,给他带上千斤镣铐,让他烂死在他怀里。 这个疯子。 终于,朝弋等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 「你等我一下。」郁琰说。 朝弋却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出了房间,语气不容置疑:「就现在。」 踏入隔壁间的那一刻,郁琰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把这次试探做得太明显,他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着急过头了。 前天晚上朝钰薇把他叫进了茶室,门一关,她就立即皱起眉:「你干嘛帮他?阿冶才走了多久?尸骨未寒,你别和我说,你这就变心了!」 她脾气一上来,语气不自觉地就沖了些。 在她心里,郁琰应该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他们一样都认为朝冶的死有蹊跷,一样都认为那个所谓的「二弟」就是个小人得志的贱种,所以她压根无法理解为什么郁琰会同意去带他。 郁琰看向她眼,沉默了半分钟,然后道:「你先冷静一下吧。」 朝钰薇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冷静下来后就坐在了茶桌边上:「我刚真是气上头了,不是沖你,一想起朝弋刚才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我就来气。」 郁琰也没和她解释太多,只是说:「我不答应,朝叔也会让集团里其他有经验的人去带他,到时候我们反倒失去了主动权。」 朝钰薇一想也是。 隔了一会儿,她又压低声音道:「明天|朝弋肯定会先去鼎先那边视察,我在厂里安排了一个人。」 第21页 「你想对他下手?」郁琰立即反应了过来。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爬到我们全家人头上来,」朝钰薇说,「总之这事和你没关系,到时候你记得离他远点,或者找个藉口别去车间。」 郁琰没作什么表示,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当然想看到朝弋为亡夫偿命,可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场意外,实在太便宜他了。 况且郁琰认为,他一个才刚出社会的应届毕业生,就算有买|凶|杀|人的贼心和贼胆,也绝不可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人在帮他。 比如霍佳瑛,比如霍胜。 他不能让朝冶死得不明不白。 因此郁琰提前联繫了厂里的一位熟人,将那批堆放起来的冷凝器顶上的那些部分换成了重量较轻的侧板,这些侧板砸不死人,顶多给朝弋一个教训。 但后来因为在办公室里无意间察觉到朝弋的反常之后,郁琰就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在危急关头,那个人的真实反应。 假使朝弋无动于衷,那他也顶多被那些侧板往身上来一下,正好藉口养伤,卸下这份「临时保姆」的工作;但如果那人下意识的反应是其他什么,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浴巾和换洗的睡衣在衣柜里,」朝弋支使他道,「你不会要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准备这些吧?」 「你运气挺好的,」郁琰挺重地拉开衣柜门,随手拿了套摆在最上层的睡衣,又从下层木柜上取出一条浴巾,「那些板材怎么没砸了你的嘴。」 朝弋在他身后笑起来,他只是笑,眼里笑吟吟的,却偏偏连一点笑声也听不见。 比起那些故意冷待,他宁愿听他这样带着一点怨气的讥讽,这是被他挑起的鲜活,也只有他能看得见。 拿好了睡衣和毛巾,郁琰似乎就打算关上衣柜,朝弋却揣着半只手,冷不丁地在旁边出声:「内裤呢?」 「还是琰哥觉得,我不穿也可以?」 郁琰的手在柜门上顿了顿,然后朝弋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弯下身,从抽屉里拈出一条内裤,接着迅速丢放在了那套睡衣上边。 朝弋跟上他,然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绕过郁琰的肩膀,轻轻拎了拎那条短裤,旋即又丢回去了。 他贴在郁琰耳边,故意说:「是挺烫手。」 「难怪嫂子丢得那么快。」 他再度提起了这个称唿,就是存心想让郁琰羞恼,但这回他想错了,这人并没有羞、也没有恼,他又变回了那个面冷心冷的郁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回应。 三楼的卧房都是套间,不过相较于郁琰的那间卧室,这间卧室所配套的卫浴室会稍微小一点。 郁琰把带进来的换洗衣物和睡衣放在架子上,然后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洗头。」 「那身上呢?」朝弋看向他,「脏着?」 「现在是冬天,」郁琰说,「你可以忍一忍。」 「我忍不了,屋里暖气开得太足,一身汗。」 郁琰没说话。 朝弋便一步步向他靠近,伸手扯了扯身上那件薄t:「你不信吗?要不要过来闻闻?」 郁琰:「有病。」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郁琰也没矫情,打开浴缸的开关开始放水,反正都要做,让他躺在浴缸里泡着总比淋浴要少一些尴尬。 「衣服。」朝弋拎起那件白t的下摆,示意他过来帮自己脱。 郁琰捏着鼻子走过去,并不仔细地将那件短袖从他头部一直扯到了受伤的右臂上,然后一点点拽下来。 朝弋认为他是有意报復,于是故意挑刺道:「伺候过人吗郁琰?你不如把这块石膏也拆下来算了。」 「那得用石膏锯,」上衣一去,藏在底下那起伏有致的肌体线条便暴露在了空气里,客观来说,这人的身材的确不错,但也并不妨碍郁琰对他冷眉冷眼,「牙口好的话你可以自己啃啃。」 朝弋笑了笑。 浴室里全是落水声,热水从洁白的浴缸里漫溢上来,蒸腾起一片过于潮热的水汽。 下半身那两件套郁琰没管,背过身去取洗护产品时,朝弋已经躺进了浴缸里,「哗啦」一声,原本才半满的水溢到了七分线上。 郁琰走过来关掉了放水开关,目不斜视道:「后仰。」 朝弋心情愉悦地将头向后一仰,他不闭眼,反而直勾勾地盯着那张颠倒过来的脸,这人一双冷眼、分明一副薄相,可那微抿的嘴唇看上去却不算薄,很微妙的一点肉感。 如果把什么东西捅进去,朝弋觉得这张脸应该会比现在还好看。 「你在想什么?」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直白、太放浪,郁琰忍无可忍地皱起眉,语气里染上了几分薄怒。 「你真的要听吗?」水太烫了,朝弋的声音听上去莫名有几分哑,「琰哥。」 郁琰随手拽起一条毛巾丢在他脸上,遮住他双眼,朝弋伸手取下那条毛巾:「这是用来擦手的。」 「那条呢?」郁琰看向另一条毛巾,「给你换条擦脚的过来?」 朝弋失笑,反手把那条毛巾盖回了脸上:「你对我哥呢?也这么凶吗?」 郁琰往他发上挤洗髮水的动作微顿,气氛顿时又变得尴尬起来,他用指腹草草将洗髮水揉开,然后听见浴缸里的人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嘆。 第22页 「你凭什么,」郁琰慢缓缓地,「觉得自己能和他相提并论?」 下一刻,郁琰便感觉面前的这个人僵住了,但很快,郁琰又听见他反唇相讥道:「也是,活人和死人怎么比?」 郁琰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朝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上次和郁监事谈的那场生意,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不等郁琰开口,朝弋便继续接口道:「我猜你肯定要说,在商务谈判中,没明确接受就是委婉拒绝。」 「但很可惜,我并没有想和郁监事谈判的意思,」朝弋说,「况且你已经浪费了两次选择的机会,刚才是第三次。」 郁琰冷不丁地往他那揉满泡沫的发上沖水:「我拒绝。」 「晚、了。」 郁琰把那只花洒插回到了浴缸里,冷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不是很明显吗?」朝弋坐起身,漫不经心地看着水面,「我想把它……」 他笑起来:「随便哪张嘴,我并不挑。」 郁琰冷冷地看着他,他认为自己一开始还是太善良了,他应该多找几个人,在废了他手指之后,再给这只疯狗做一场绝育。 说着朝弋伸手抓了一把自己那湿漉漉的头髮,髮丝间还带着不自然的滑:「没洗干净吧郁监事?」 郁琰于是再度拿起了浴缸上的花洒,把水温调到最低,然后噼头盖脸地往朝弋头脸上浇去,就算屋里有暖气,但任谁忽然被这把冷得不像话的水浇一下都不会好受。 朝弋在那种迎面而来的窒息感中狠狠拽住了郁琰的手腕:「郁琰!」 他那只手扭伤了,医院给开了几片膏药,郁琰谨遵医嘱贴在腕骨上,细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抱歉,」郁琰依然那样冷漠地看着他,「手滑,调错档了。」 他嘴上说着抱歉,可眼里却没有一丝要道歉的意思。 朝弋收回左手抹了把脸,紧接着他心念一动,故意使坏,冷不防地夺过郁琰手里的花洒,以牙还牙地回浇了他一身。 郁琰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被弄湿了发梢和前襟,他过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就一间单薄的丝绸睡衣,水一湿,那面料便湿漉漉地贴黏在他身上。 朝弋直勾勾地盯着他前胸,那一片风光是有别于普通男人的弧度,本来不明显的,但被冷水浇湿之后,那底下的皮肉似乎忽然就立起来了。 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发痒。 郁琰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手横挡住襟口,一手去关花洒的开关。 他平时但凡醒着,都会用一件束胸将上身紧缚起来,从青春期开始,他就一直这么做了,所以襟口下的那一片隐秘并不算突兀,只是比正常男人多了些肉感。 可这么一打湿,那片薄薄的丝绸衣料便什么也遮不住了。 「朝冶不是同性恋吗?他看见你这样子,」朝弋故意说,「怎么硬的起来?」 郁琰忍无可忍,也顾不得那只扭伤的手,上前冲着朝弋的脸就是一拳,突出的指节勐撞到他嘴角,朝弋被这不留余力的一拳打的偏过头去,唇角擦破了,渗出一点血色。 可郁琰看见他笑了,并用指腹蹭过伤处,埋在水底的那片阴影兀立着。 这个疯子…… 第11章 11 在郁琰摔门而去以后,原先那个「无法自理」的朝弋便慢腾腾地从浴缸里站了起来,然后挺地用花洒把自己身上残余的泡沫沖洗干净。 水汽氤氲里,他忽然想起了前世自己和郁琰的第一次。 那天郁琰喝得似乎很醉,朝弋背他进屋的时候,他伸手在顶灯开关上挡了一挡。 「别开灯。」朝弋听见他说。 他那时候对郁琰是绝对驯顺的,不管郁琰要他做什么,他都无条件地满足他:「我不开。」 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朝弋走得特别慢,他怕不小心把郁琰弄摔了,也很享受郁琰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紧贴在他背上的感觉。 这让他无端幻想到,这个人可能对自己也会有那么一丝半缕的依赖感。 但从门口到床边的距离再远,其实不过就那么几米,再怎么刻意放慢脚步,也是顷刻间就走到了。 郁琰的两只手紧攀着他的脖颈,因此朝弋只能侧身和他一起倒在床上,然后他像是做贼一样,偷偷抓住了郁琰垂在他胸前的指尖。 「郁琰?」他悄悄地问,「你现在就要睡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答覆,朝弋按捺住自己汹涌的心跳,他觉得可能是这屋里的空调开得不够低,所以自己才会觉得这么热,热到他口干舌燥,手心里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郁琰的指尖很软,指甲一向修的整齐圆润,朝弋忽然转过身,抵着他的额,慢吞吞地问:「我能……」 不等他说完,他的嘴唇上突然贴上了一小团很软的东西,带着一点酒气,还有薄荷的凉。 ——能吻你吗? 朝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顿时被堵回了嘴里,他在这鼓譟非常的心跳声中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起刚才回来的时候郁琰说想吃糖,于是他便随手从客厅台几上抓起了一颗糖,撕开塑料纸塞进他嘴里。 原来那是薄荷味的,他想。 郁琰好像并没有讨厌他,于是朝弋笨拙地伸出舌尖,撬开那柔软的唇缝,好像有回应,好像又没有,他怕他不高兴,但又捨不得退出去。 第23页 于是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他发现自己胸闷气短、脑袋发晕,这才依依不捨地退开了。 朝弋听见黑暗中,郁琰似乎也在喘气,只是喘得很克制。然后他听见郁琰说:「和我比肺活量么?」 朝弋有点不好意思,他现在觉得郁琰不许他开灯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能看见郁琰的眼睛,他应该会比现在更侷促、更难堪。 「在大学里也没和人谈过吗?」 过去的所有事,朝弋都不太想让他知道,可郁琰实在很少问起他的事,这人好像对他的过去并不感兴趣。 犹豫片刻后,朝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谈过一个。」 「同校的?」 「是,」朝弋说,「和你一样,哲学系的。」 他没说这人长得和郁琰也有几分相似,一样都对他很冷淡,但把人追到手之后,朝弋发现他和郁琰其实很不一样。 他不会弹钢琴,不喜欢收集蝴蝶标本,不喜欢玫瑰花……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他不是郁琰。 「和他没试过吗?」朝弋知道他指的是接吻。 朝弋很诚实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 「不喜欢。」 「不喜欢接吻?」 「不喜欢和他。」 郁琰没有再继续往下问,他又变得很沉默,这人连唿吸都很轻,如果不是眼前还有一个隐约的轮廓,朝弋会觉得他已经离开了。 在郁琰面前,他总是装得很听话,可私底下,他其实早已把这个人翻来覆去地意淫了千万次,也有好多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把那些念头付诸实践。 可朝弋怕他会因此讨厌自己,所以他全都忍住了。 但这一回,他觉得自己像是吃错了药,那些压抑了很久的骯脏念头让他的慾念膨胀成了一只兇狠的巨兽,再克制下去,他大概不是把自己撕碎,就是把郁琰撕碎。 于是他抱住了那个人,再次侵入他唇齿,把自己的滚烫嵌进他的身体。 朝弋希望他也能变得烫一点,所以他吻得很重,进得也很深,他想听见郁琰的喘息声,听他按捺不住的呻吟。 黑夜里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听觉和触觉就变得格外敏锐。 到动情处,朝弋忽然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什么。 朝弋只听清了一个「朝」字,然后是要他轻一些,他心跳得更快了,立即追问道:「你在叫谁?」 朝冶还是朝弋? 郁琰忽然又不说话了,像是一个烂醉的人呢喃了一句梦话,可朝弋总觉得他该知道自己是谁。 「朝弋,」他像在教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那样,固执地对他说,「我是朝、弋。」 「你喊我,」他那样重地喘息着,语气很急,又像是带着几分哀求,「郁琰。」 但郁琰并没有喊。 * 对于回去换一身衣服这件事来说,郁琰用的时间显然有点太久了。 于是刚洗完澡的朝弋直接顶着那一头湿淋淋的头髮去了隔壁,他知道这回郁琰应该不会再轻易给自己开门了,为了不耽误时间,朝弋干脆先一步下楼,找到了他房间的备用钥匙。 郁琰这会儿才刚要躺下睡,一侧身,却听见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他心里一跳,紧接着那扇门便被人由外往里打开了。 朝弋「啪」的一下打开灯。 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已经适应了黑暗的郁琰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我还担心哥已经睡着了,」他笑着说,「看来我来得刚巧。」 他嘴里说的话和表现出来的行为大相迳庭,郁琰看见他反手合上了房间的门,于是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背。 「别紧张啊,」朝弋不知道从哪里看出他紧张的,「我只是来借用一下吹风机,我屋里那个坏掉了。」 郁琰并不想和他说话,但又不得不把他打发走,因此他冷淡淡地开口道:「厕所洗手柜,第二排。」 朝弋很自然地开门走进去,全然没有闯入别人领域的拘谨,他先是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洗漱台上放着的成对的洗漱用品,毛巾和拖鞋也是两人份。 按照风俗,这些死者生前的遗物早应该被处理掉了,但直到现在,它们却依然被摆放得好好的,就像是那个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不久之后就会回来。 他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俯身拉开抽屉,取出放在里面的那台吹风机。 然后他转身,径直走到郁琰床尾,问他:「你平时都在哪吹?」 「我要睡了。」郁琰眉梢带着点薄怒。 「不行啊,」朝弋微仰着下巴,眼尾几分玩味的笑,「我房间里的插座也坏了,哥就忍一会儿吧。」 郁琰很少被谁激怒,就算是旁人认为天大的事,在他这里似乎也不值一提,可眼前这人却偏偏轻而易举地就能挑起他的怒。 朝弋把插头插进了小沙发旁边的插座里,然后就坐着不动了,郁琰余光看见他似乎很放松地倚在那里,在用那种打量的目光盯着自己。 在郁琰转过去之前,朝弋忽然开口道:「我不太习惯用左手吹头,怎么办?」 郁琰意简言赅:「那就别吹了。」 「可我现在很困了,」朝弋说,「不吹头就睡,不太健康。」 郁琰转头看向他。 第24页 虽然这人的面容看上去依旧冷淡,可朝弋能感知到,郁琰似乎正在压制着怒意。 郁琰当然听得懂他的暗示,朝弋无非是要逼他继续他方才没完成的「工作」,但他现在不愿意,再多靠近他一步,郁琰都觉得脏了自己周身的空气。 「做事应该有始有终,」朝弋不再暗示,而是直白地,「你弄湿的头髮,当然也应该你来帮忙吹干。」 郁琰没说话。 朝弋就懒洋洋地倚在那看着他,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点点地在那沙发靠背上洇开了一小片。 郁琰很确定如果自己一直不松口,那么眼前这人就会一直坐在那儿,和他耗到天亮。 对峙大约几分钟后,郁琰终于起身,朝弋注意到他又换上了那套暗色的睡衣,胸前像是用什么东西裹住了,平坦得什么也看不到了。 朝弋有点失望:「都要睡了还裹着,不勒得慌吗?」 郁琰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把吹风机调到了最大档,盖过了他的声音,他甚至都不愿意用手指触碰到他的髮丝,一直机械地摇动着吹风机。 朝弋的头髮很密,是那种很难吹干的类型,吹到半干时,郁琰似乎听见他忽然问了一句什么,但他假装没听见,继续摆弄着手里的吹风机。 可朝弋却直接霸道地把插头从插座里拔了出来,吹风筒的「嗡嗡」声一下就停了,屋里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朝冶也让你帮他吹过头吗?」 他总是忍不住探问,就算知道一开口就会落到下风。 郁琰没搭理他,径直要过去把插头插回去。 朝弋拉住他手腕:「回答我。」 在郁琰眼里,朝冶一直是个很独立的人,他像个可靠的长兄,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感情里,总是朝冶照顾他更多一点。 而他是个很不主动的人,吹头髮的事,朝冶没要求过,郁琰就不会主动提起要帮他,反倒是朝冶经常会帮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但他对朝弋说:「他没有让。」 在朝弋反应过来之前,他又接口补充道:「但我会主动帮他,常常。」 「是、吗?」 朝弋又开始咬着牙说话了,但他自己似乎毫无察觉:「你和朝冶,挺恩爱呀?」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侧床头柜上,那里摆着一张拍立得,是原来放在朝冶办公室里的那张,被郁琰擦干净后重新放回到相框里了。 那张相片边上还放着一只表,看起来挺厚重的,不像是郁琰会带的牌子,也不像是他的尺寸。 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另一位主人。 朝弋忽然觉得那个和他一个姓的大哥很可恨,明明都已经死了,但他却似乎仍然无处不在。 郁琰大概是觉得他的问题可笑,停顿片刻,才不紧不慢地答道:「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吗?他是我的爱人……」 不等他说完,朝弋忽然就站起身来,猝不及防地将郁琰摁倒在了床单上,然后用没受伤的那只小臂横顶在他颈喉之间。 「但很可惜,」朝弋很近地看着他,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郁琰。」 第12章 12 是日清晨。 朝弋打着哈欠下楼的时候,发现除了孟兰淳和自己,这一家子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他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一旁的杨姨很快便为他准备了一套餐具,朝弋目光一抬,看向那个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孟阿姨呢?」 朝文斌偏头吩咐杨姨去厨房给他准备一碗小米粥,然后才回答了他的问题:「你孟阿姨今天有些不舒服,就不下来吃了。」 朝弋眉轻挑:「我不喝粥。」 「听话,」朝文斌很自然地说,「冬天喝粥暖胃。」 他的语气听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慈爱,像是真对他有多关心似的,可朝弋知道,这虚伪的关怀不过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控制欲。 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在霍佳瑛的小别墅里,早餐就总是稀粥和一些朝弋吃不习惯的配菜。 他总认为作为他的儿子,朝弋也该和他有一样的口味,就像朝冶生前那样。 一碗温热的粥很快便不由分说地被送到了朝弋面前,朝弋没碰,也压根不打算碰,他看了眼杨姨,然后道:「姨,我要一份和琰哥一样的。」 朝文斌脸上不见喜怒,只是停下筷子看向他:「嘴边上那是怎么弄的,昨天回来我记得还没有吧?」 「不小心磕到了。」朝弋随口答了一句。 朝文斌也并没有追问他究竟是怎么才能磕到这么刁钻的角度上的,只是叮嘱说:「下次小心点,别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等会儿你去外边挑几个保镖带上,这回算你小子命大,砸到身上的零件不重,所以才没伤到根本。」 「这次的意外可大可小,最近集团里也忙,我就不往深的地方去追究了,」说到这里他稍一顿,随即又道,「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姑息。」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没特意看谁,但朝钰薇却总觉得他似乎已经把自己看穿了,心里浮上一层莫名的心虚感。 说话间,朝文斌又夹了颗煎蛋放在了小外孙女的饭盘里,他话锋一转:「彤彤怎么不吃鸡蛋?」 乐彤一撇嘴:「我不爱吃鸡蛋。」 第25页 「不听话的小朋友会长不高的。」朝文斌随口吓唬她。 没想到乐彤压根不杵,用勺子很嫌弃地戳了戳那颗煎蛋:「那我就不要长高了。」 朝钰薇看了眼女儿,忽然很严厉地:「外公给你夹你就吃,怎么这么不懂事?」 突然被训斥,乐彤有些被吓住了,但经验告诉她,如果她这会儿在餐桌上哭起来,老妈只会更生气。 因此她只好眼含泪花,慢吞吞用手里那只勺子去扒拉碗里那颗煎蛋。 「大姐,」郁琰忽然轻飘飘地开了口,「乐彤还小。」 朝冶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对这个亲外甥女,那更是有求必应,宠得跟亲闺女似的,如果他还在,想必这会儿就要为此训斥起自己的亲姐了。 但郁琰不是,他对所有年龄层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只有那些被他划进「熟人」圈子里的人,才能比其他的「陌生人」多吸引一点他的注意力。 他一贯认为「疏不间亲」,一个母亲教训自己的孩子,教育的对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郁琰觉得如果朝冶还在,他一定会为乐彤打抱不平,所以他就下意识脱口说了。 主位上的朝文斌慢慢地把目光挪到了郁琰身上,他今天穿了一件冷白色的高领内搭,外边套了件粉颜色的衬衫,明度很低,穿在他身上倒是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话说起来,朝弋,」朝文斌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仿佛只是想和小儿子唠一唠家常,「你什么时候和小郁这么要好了?」 「当时那么危险的情况,听说你想都没想,就把郁琰挡在身下了。」 朝弋笑一笑,很自然地接道:「爸是不知道我,我这人从小就是一副热心肠,当时哪里想得到危险两个字,下意识人就过去了。」 「再说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那人,「琰哥也不是别人,都是一家人,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他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那可能是没挑的,可知子莫若父,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多里年,朝文斌对这个小儿子都没有过多的关注,但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无缘无故「见义勇为」的人。 不过不管朝弋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这次他并没有被伤到要害,这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但他还是稍微提醒了一句:「一家人互相扶持是很好,但是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犯险的事还是得经过深思熟虑,爸爸现在就剩下你这一个儿子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在嘆息。 同在桌上朝钰薇听着心里膈应得慌,她也姓朝,身上同样留着朝文斌的血,从小到大,父母都不曾苛待过她,朝冶有的东西她也会有。 她甚至都说不出父母有哪里偏心,小时候朝冶要是惹她生气了,她照揍不误,甚至朝文斌还会对朝冶说:「阿冶,让着点你姐。」 她是这个家里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她可以开口管朝文斌要钱、要车、要房产,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朝文斌都会尽力满足她,但是朝文斌从来不会把她放在继承人的备选项里。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吃饱了吗彤彤?」朝钰薇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待,催着女儿赶快从餐椅上下来,「今天上午还有两个兴趣班,别迟到了。」 朝文斌看了她和乐彤一眼:「我让老徐送你们去。」 「不用了,」朝钰薇态度冷硬地说,「我自己开车过去。」 * 早饭后。 郁琰转身上了楼,似乎要回房去拿什么东西,朝弋见状立即跟了上去。 在郁琰踏进房间后,朝弋也紧跟着一道侧身挤了进去,卧室里窗帘半开,拉开的那半边窗户上披着一层半透光的纱帘,导致透进室内的日光带着几分不真切的朦胧意味。 「很少见你穿成这样。」他看着郁琰说。 郁琰没心思和他掰扯,只是伸出手,冷冰冰的语气:「把东西还我。」 他一开口,那种因为衬衣色彩托出来的几分柔和感就陡然消失了。 朝弋面上露出几分疑惑神色,揣着明白装煳涂道:「吹风筒吗?昨晚我不是放回去了?」 「戒指。」郁琰冷眼睨着他,直白地追问。 今天早上起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昨晚睡前褪在床头柜上的那枚婚戒忽然消失不见了,早饭前他把床头柜附近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半片婚戒的影子。 他并不是爱忘事的人,也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戒指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弄丢的。 昨天半夜只有朝弋到过他的房间,除了他,郁琰想不到这个家里还会有第二个人会不问自取地拿走他的东西。 「什么戒指?」意料之中的回答。 郁琰又露出了那种不耐烦的神情:「别装蒜,昨晚只有你来过。」 「哥不是也在屋子里吗?」朝弋说,「说不定是哥监守自盗,故意诬陷我呢?」 「我有病吗?」 朝弋干脆露出了一副委屈模样:「谁知道?我拿你的戒指干嘛?」 「朝、弋。」 朝弋看见他唇角微微向下压,满眼的寒意,显然是极不高兴的样子。 前世他从未在郁琰脸上看见过这般神色,这人总是冰冷得不像话,像一樽没有悲喜的瓷像,因此他几乎是带着几分稀奇似的,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郁琰的神情。 第26页 像是无瑕白瓷上的裂痕。 「如果你非觉得是我拿的,」朝弋盯着他微微笑,「那就拿出证据来,我不接受这种无凭无据的诬陷,或者……」 他忽然抬起手:「你可以自己来搜,搜出来我就还给你。」 郁琰并没有动。 「笃笃笃」,隔壁的房门忽然被敲响,紧接着传来的是杨姨的声音:「您好,先生要您下去亲自挑选几位随行特卫。」 朝弋并没有立即回应。 杨姨有些疑惑,她记得自己刚刚明明看见朝弋是上楼来了,顿了顿,她又试探性地问了声:「您在屋里吗朝先生?」 朝弋直接打开了门。 杨姨看上去像是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想到他会从郁琰的房间里出来,她记得除了每日例行的清扫和整理,郁琰和朝冶的卧室是从不让别人进的。 就像是对面郁琰的那间书房,郁琰甚至不会允许除了她以外的佣者入内清扫。 「麻烦告诉我爸,让他随便挑两个就好了,」朝弋对她笑笑,「我无所谓。」 「好,」杨姨往他屋里扫了眼,没看见郁琰的身影,「郁先生是提前去上班了吗?」 她怕这人是私自闯进了郁琰的房间,并没有获得他的允许。 朝弋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闻言稍稍让开一步:「我和琰哥还有些事情要谈,过一会儿再一起去公司。」 说完他转过头,看向郁琰:「是吧哥?」 郁琰冷着脸没发话,杨姨看见他人也在,总算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刚没仔细往里边看,还以为您不在呢。小刘那孩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刚还向我问您下来没,那我就先下楼回话了,就不耽误两位先生谈正事了。」 郁琰看向杨阿姨离开的背影,他知道杨姨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他不想让这个家里的任何人觉得自己和朝弋私下里有过多的接触。 「你可以出去了。」郁琰冷漠地握住门把手。 朝弋:「不找戒指了么?」 「不要了。」 朝弋笑起来:「那么珍贵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大哥泉下有知,该多伤心?」 郁琰很重地把门往外一推,可却被朝弋故意用半边身子挡住了。 「别这么凶嘛,我又没有恶意。」 朝弋突然伸手扯住他的内搭领口,然后勐地向下一拉,他看见郁琰的喉结上躺着一排牙印,还红肿着,看起来很疼。 紧接着他的目光往下,轻轻拽出了那条被他贴身带着的细链,可没等他仔细端详过挂在上面的那枚戒指,郁琰便打开了他的手。 「滚出去。」 「脾气这么差,」朝弋退出去半步,面上笑意不减,「不过我一向是以德报怨的好人,你弄丢的戒指,我会替你注意一下的。」 不等他说完,房门便「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第13章 13 「朝副您请,」老徐将朝弋领进了位于大楼九层的董事长办公室,然后曲起指节敲了敲门框,「朝董,人带到了。」 这还是朝弋在总部入职后第一次来到这里,办公室的右面是一整块巨大的玻璃落地窗,而朝文斌眼下正背着手站在窗前,静静地俯瞰着底下半个城市中心的光景。 居高临下的视角,总让人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畅意,朝文斌无疑很迷恋这样的感觉。 朝弋刚走到他身后,就听见面前的男人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当初朝阳集团总部的选址,是朝文斌费了好几月的功夫,多次亲自勘察才确定下来的。市中心的地段,什么时候都是寸土寸金。不过那时候的朝阳还在建设阶段,要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资金是相当困难的。 但朝文斌并不听劝,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将就的道理。 朝弋却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都是林立高楼,有什么意思?」 「孩子话,」朝文斌笑了笑,「有意思的从来不是这些高楼,而是站在底下仰望和站在高处俯视的区别。」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了办公桌前坐下,总部大楼虽然总体上是现代化结合未来科技感的设计,但朝文斌的办公室里却是一派古色古香的装修格调。 发现朝弋似乎在盯着他背后那副字画瞧,朝文斌便随口问了句:「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那副裱字是篆书,朝文斌打心眼里就没觉得这个小儿子能看懂,毕竟朝弋从小偏科严重,语文一直都不太好,是个上了重点大学的「文盲」。 然而朝弋这回却出乎了朝文斌的意料,他准确地念出了那几个字:「上德若谷,大方无隅。[1]」 「学过?」朝文斌有些惊讶,「以前你妈妈给你报过书法班吗?」 朝弋笑起来:「没,学校老师教过,认得一些。」 其实并不是「认得一些」,他就认识这八个篆书字体,前世在接管集团之后,他就让人把这幅裱字摘下来烧毁了。 还特意录了视频发给了当时正在住院的朝文斌看,朝文斌并没有回覆他,应该是被气得够呛。 「嗯,」朝文斌打开了放在檯面上的一份资料,然后朝他一招手,「你过来看看。」 「洮海那边打算弄一个旅游开发区,nta并省政府那边的批覆已经下来了,下周一公开招标,你和郁琰这周末一起过去一趟。」 第27页 他用的是陈述句,十足的压迫感,显然并没有要徵求二人同意的意思。 不过朝弋压根也没想拒绝,无论是这次招标,还是「和郁琰一起」这五个字,对他来说都有十足的诱惑力。 「这次投标不好做,好几家大企业对这个项目都有点意思,不过难做不代表你可以失败,」他说,「集团里的那些股东和高层虽然表面应承着,但私底下有些人对我更换继承人这件事还是颇有微词,正因为这个项目不好做,所以你才必须得把它拿下,别让那些人觉得你是一个废物,懂吗?」 朝弋没和他犯倔,单手抄起那份资料:「知道了。」 「对了,郁琰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叫虞兴凡,父亲是洮海的副书记,说不定会透点内部消息出来,」朝文斌提醒他,「不过那个人为人老派,钱和人情都未必能打动他,周日晚上安排的那场饭局,你说话要多注意点。」 朝弋「嗯」了一声。 「通知郁琰了吗?」紧接着他又问。 朝文斌把茶杯递给旁边的老徐,老徐很自然的接过去,然后转身去了茶水间。 「刚让老徐给他打了几通电话,都没接,」朝文斌平铺直叙道,「再过几天不是要过年了?每年这两天他都会回家里看看,反正a市离洮海也不远,等周日下午你们再赶过去,也来得及。」 他说的「回家」,自然不是指朝家主宅,而是郁琰自己的家。 郁琰把车停进车库,然后向家门口的方向走去,他平时很少回这个家,正如他很少会想起自己已逝的父母,他们也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仿佛约好了似的,从朝冶出事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 这里的一切都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大门上的密码锁已经是很旧的款式了,郁琰正要按下密码,余光却看见院里的復古铸铝信箱里似乎插着一束花。 他走过去,凑近了,才看清那的确是一束花,斜插在信箱里,这几天实在太冷,这只白玫瑰肉眼可见已经被冻上了,枯零的花瓣和枝叶表面结着一层绒花般的白霜。 郁琰怔了怔,然后从信箱口里抽出了那只花,被冰霜冻住的花瓣格外脆弱,仅仅是一个抽拔出来的动作,外层的花瓣就被碎落了一地的渣。 他想起自己还在读高三时,家门口的信箱里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往里面「投递」一只鲜花,风雨无阻,有时候还会收到一些很甜的糖果,是小时候老妈经常奖励给他的那种牌子的糖。 天热时有几次他忘了取,硬糖融在糖纸上,入口时是半黏半硬的口感。 过了好久了,他好像已经忘记那种糖的味道了,但却一直还记得那种口感。 郁琰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那个「投递员」,但那时候朝冶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微妙,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朝冶。 不过朝冶没有明说,他也不打算拆穿他的小心思,他一直认为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心照不宣的一个小秘密。 但高中毕业后,他就不在这里住了,朝冶他……难道还在往这里送花吗? 郁琰开门进到屋内,虽然并不常回来,但他会定期请人过来打扫,室内依然还保持着纤尘不染的干净,只是没什么人气。 他开了几扇窗户通风,然后提着食材来到厨房,简单地做了三菜一汤,他的厨艺一直都不怎么样,但也没到食难下咽的地步。 在餐桌上摆好了三副碗筷后,郁琰犹豫了半刻,又在自己的座位旁边新添了一副碗筷。 「今天雪停了,」对着面前空荡荡的桌椅,他很慢地说,「又要过年了。」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郁琰沉默地吃完了这一顿饭,然后慢慢走到落地窗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正好可以看见门边信箱的位置。 时隔多年,他才第一次察觉到,朝冶和出现在信箱里的那些花束和糖果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割裂感。 距离朝冶发生意外那日已过了二十三天,如果那只玫瑰是他放的,小半月的时间,玫瑰冻了化、化了冻,早该腐败发黑了。 郁琰回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手机上连通的监控软体,平时工作忙,他并不会花时间去注意这幢旧别墅的监控,毕竟这个家里除了他,已经不会再有别的人回来了。 之所以还开着监控,也只是为了防止有贼闯空门而已。 他从今天的日期开始,慢慢地往前翻,大门外的景象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行色匆匆的过路人、路过的宠物狗、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经过的小孩子、巡逻的保安、负责清扫落叶垃圾的小区保洁员。 没有人曾在这扇门前停留、驻足,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归处。 郁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眼时,透进窗的日光已经比刚来时暗了许多,天边隐约泛出一点霞光。 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样沉了。 郁琰去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打开手机,继续往前翻,直到翻到八天前的一个午夜,天上雪絮飘乱,他正要跳过,却忽然看见监控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 从八天前到现在,a市的气温一直很低,一连好几天都在下雪,今天虽然雪停了,可也不见天放晴。 如果玫瑰是这天送到的,到今天应该还不至于腐败。 视频里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毛衣,戴一顶鸭舌帽,只在庭院外稍稍一停,随即便径直走到了他家门前。 第28页 他似乎已经来过很多回了,所以动作才会显得那么的驾轻就熟。 男人在信箱前的空地上站了会儿,像是很出神地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大约有三分半钟,郁琰才看见他把手里的那只玫瑰插进了信箱。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身量高挑,但帽檐却被他压得很低,从监控的角度,仅仅能拍摄到他那笼在一片阴影里的下巴。 郁琰皱起了眉,天太黑了,监控的拍摄条件受限,加之这个人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迴避着镜头,身上也并没有透出什么特别明显的个人特徵。 监控录像只会保留一个月的视频,更何况他上次在信箱里受到花,都已经八年以前的事了,已经自动销毁的视频大概率无法恢復,他也不可能为这一只来路不明的花大动干戈地去调查。 郁琰很快便发现自己似乎没法根据这一条监控认出这人是谁,可心里却总萦绕着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但至少郁琰可以确定,他并不是朝冶。 第14章 14 a市离洮海虽然不算远,可也不算太近,驾车在高速路上走了近三个小时,这才七弯八绕地拐进了一个小镇。 快到的时候驾驶座上的小刘抬头看了眼车内后视镜,然后不轻不重地提醒道:「朝副,到临烟了。」 后座上的朝弋闻言睁开眼,他本来也没真睡过去,只是闭眼假寐。随行的那两个特卫他没让跟来,只推说是怕太扎眼了,关上车门后他状若无意地走到郁琰身侧,像是闲谈:「就这么不待见我?」 前几天郁琰都待在他父母留下的那套别墅里,朝弋一连几天都没看见他人,今天下楼时晚了一步,郁琰就已经坐进了副驾,怎么看都像是有意在避开他。 郁琰没看他,也没答话。 酒楼进门处有一层很矮的台阶,经过时朝弋下意识伸手在郁琰腰后虚扶了一把,这个行为单拎出来大概会显得很绅士,但郁琰是一个男人,这样的过分「呵护」对他来说反倒像是一种羞辱。 郁琰脚步不停,刚把车停好的小刘追进来:「郁总,定好的包厢在二楼。」 紧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虞副书记他们好像来得比我们早,刚他身边的李助给我发了条微信,说是他们已经在后边点菜了。」 郁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目不斜视地上了楼。 朝弋回头递给小刘一张卡:「你先把卡拿去前台,就说一会儿二楼包厢的所有消费都用这张卡支付,密码我微信发你。」 「明白。」小刘接过卡,驾轻就熟地折去了前台。 包厢门一关,朝弋就看向了郁琰:「为什么躲我?」 郁琰轻飘飘地反问:「朝副要是路上碰见一条疯狗,难道会眼巴巴地凑上去等着被咬吗?」 朝弋笑起来,他看起来似乎挺喜欢郁琰口中「疯狗」这个形容词,旋即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扫过郁琰的脖颈间,一周前他在上边留下的牙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到了。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但是哥好得很快啊,下次应该咬得再重一些。」 郁琰知道他是在故意噁心自己,因此又不答话了。 虞高明他们不愿意走太远,所以他们只好在临烟镇上就近选了一家最高档的酒楼,说是最高档,但酒楼内外的装潢都带着一股莫名的乡土风味。 包厢内的餐桌上铺着一张一次性塑料红桌布,餐椅则是在塑料靠背椅外套了张略有弹性的玫红色椅套,硬要夸的话,可能用上「喜庆」一词还算贴切。 包间门很快被推开,原本已经坐下了的朝弋和郁琰立即起身,走到门口和对面几人寒暄了一二句。 「您这手是怎么了?」虞副书记关切询问,「怎么还打上石膏了?」 「不小心让车拐了一下,」朝弋没说是视察下属工厂时受的工伤,一句话就含煳带过了,「不碍事。」 「可别不当回事,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你们都还年轻,肯定是不痒不痛的,我年轻时脚掌让车子碾了一下,现在上了年纪,一到阴湿的天气,伤处就疼得不行。」 朝弋应和着笑了笑。 走在最后的虞兴凡忽然抬头看见包厢内的郁琰,面上闪过几分惊讶:「郁琰?」 他只听说今晚这场饭局来的是朝阳集□□过来的人,并没有往郁琰身上想。 郁琰朝他淡淡一笑,礼貌性地伸出手同他相握:「虞学长。」 「这么生分,」虞兴凡也笑了笑,「过来也不提前和我打声招唿,之前在学校里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我们村做的特好吃那牡蛎煎你还记得吗?早知道你过来,我刚就给你买一份带上了。」 郁琰:「这不是怕虞老师麻烦吗?」 朝弋不动声色地插进了两人之间,然后偏头问郁琰:「这位是?」 「我叫虞兴凡,a大哲学系的课任教师,也是郁琰的朋友兼校友,」虞兴凡大大方方地,「那边那位是我的父亲,村里不好叫车,是我送他过来的。」 「朝弋,」朝弋笑一笑,「朝阳集团的副总。」 虞兴凡听见他的姓,像是才发觉:「你是朝冶的弟弟吧?之前听郁琰提起过。」 朝弋:「他和你提起过我?」 「也没特意提起,」虞兴凡道,「就是前不久警方那边派人到a大做过朝副的背调,刚好听见了,就多嘴问了郁琰几句。」 第29页 朝弋把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故意微微笑:「那你是挺多嘴的。」 但凡虞兴凡对朝家的事稍微有一点了解,那一定就知道警方去学校做朝弋的背调是出于何种目的,这时候忽然提起,除了这人情商特别低和有意挑衅,朝弋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何况这位a大的课任老师看起来实在不像蠢蛋,因此朝弋直接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 他对这种莫名其妙对自己有敌意的人从来就没有好脸色,除非对方于自己有利可图。 正巧此时小刘也领着一个穿着白西装的中年女人上了楼,第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朝弋,女人便朝他点了点头:「朝副。」 朝弋略作回应,然后转身向对面几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朝阳集团的总建筑师朱澄,一级註册建筑师,当初朝阳总部的大楼也是由她参与设计的。」 朱澄的确是位相当有经验的一建,前不久才拿下了几项含金量很高的奖项,业界内的名声特别好。 对面的管委会主任听完笑笑说:「早有耳闻,a大去年新建成的科技馆听说就是朱师负责设计的,建成时我带孩子去逛了逛,朱师的水平确实是很优秀。」 「您过奖了。」朱澄应声。 这时候酒楼服务员已经开始上第一道菜了,虞副书记见状连忙道:「都站着是个什么事,几位一路奔波过来应该也饿了,赶紧入席吃菜!」 「今儿说好了我做东,」虞高明给助理使了个眼色,李助很快把朝弋的卡递了回去,「怎么能让朝副请客?酒菜钱我已经提前付过了,朝副就别再挂心这事了。」 朝弋笑笑没说话。 朝文斌说的不错,这位姓虞的副书记的确是老派又谨慎,一点好处也不肯要,怪不得干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副的。 一坐下来,朱澄就简明扼要地和对面讨论了一下自己的大概思路,她的设计思路听起来清晰又可靠,听得对面几人直点头。 朝弋则趁热打铁:「超过半数的工程用料都是由朝阳集团自己生产的,我们肯定不会自砸招牌,质量上一定是有保证的。而且这样一来,就节省下了一笔流通费用,对这个项目来说也更有利。」 说话间,桌上已经上来好几道菜了,因为这边的乡镇大多临江靠海,所以桌上的菜几乎都是新鲜捕捞上来的海鲜。 朝弋才刚注意到身边的郁琰几乎没动筷,还不等他开口,对面的虞兴凡就先一步叫来了服务生,随后又让她去加了几道不含鱼鲜的家常菜。 「刚不知道你要来,」虞兴凡表现得相当体贴,「想说朝副他们平时在a市,很难吃到这么新鲜的海鱼,就多点了些想叫他们尝尝鲜。」 郁琰依然很客气:「没必要麻烦。」 他只是不吃鱼,对虾蟹一类的倒没有那么挑。 虞兴凡笑笑说:「几句话的事,怎么会麻烦?」 一旁的朝弋看似没在听,但心里却默默给对面那人下了个「格外做作」的定义。 「说起来,」虞兴凡忽然说,「郁总之前和我们洮海几个乡镇之间也有过一次合作。」 虞副书记很快就想起来了:「诶对对对,之前我们这边好几个村子电力不足,经常闹停电,一到夏天,那可真是热得受不了,还得拿着草蓆跑到天台上睡。」 后来他们和鑫瑞合作,弄了个渔光互补光伏发电的项目,项目落地后这个供电不足的情况就好了很多,所以虞高明一直都对郁琰很有好感。 「这几年我们合作了好几家企业,但还是郁总的团队最认真负责,好几年前的项目了,直到现在发电板出现问题,鑫瑞的维修员也还是随叫随到,而且因为这个是利民项目,郁总当时还给我们打了折扣,还专门派人过来指导那些乡民怎么使用那个设备。」 郁琰:「分内的事,书记过誉了。」 朝弋端起酒杯,和对面几人轻轻一碰:「书记还不知道吧,郁总不仅是鑫瑞的老闆,也是我们朝阳集团的大股东呢。」 「我也有所耳闻,」虞高明笑道,「朝阳集团家大业大,我们肯定是愿意把项目委託给信誉好的大企业的。」 「这回我记得来了好几家大企业吧?」虞高明看向了身侧坐着的管委会主任,「中午刚结束一场,今晚上又来一场,赶场子似的。」 「几家企业给出的条件倒是都不错,」主任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这事也不是我们想指谁就能给谁的,公开招标还是得公平公正,朝副您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朝弋笑着回答道。 这场酒局双方还算聊得不错,但对面的两个老傢伙简直是打太极的一把好手,到后边都喝高了,试探起来也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一点底也不肯透。 饭局要收尾的时候,隔壁几个包厢的投标人也纷纷过来敬酒,朝弋喝干了一次性塑料杯里的酒,然后起身道:「我去一趟洗手间。」 他酒量不算太好,偏偏对面的虞副书记点了满桌的白酒,说是吃海鲜就得配点烈的。 包厢里没设洗手间,朝弋问了个正在撤菜的服务员,后者抬起下巴往走廊尽头一指:「就那儿,走到头,往左拐。」 说完了,她才注意到眼前这人有多高,西装革履的打扮,黑髮、浓眉,鼻樑高挺,五官鲜明,这样的长相,在他们这小镇上还真是少见。 第30页 「您是明星还是网红啊?」女人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也没听说有明星到我们这儿来拍戏啊,有没有那什么帐号啊,说不定阿姨在手机上还刷到过你呢。」 朝弋喝醉后反应有些迟钝,身上的攻击性也自动减弱了不少,他不紧不慢地答:「我来谈生意的。」 「大老闆啊,那可怪年轻的,」服务员说,「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不用,」朝弋回答,「谢谢。」 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全是菸酒气,两个穿衬衣的男人一手夹烟,站在小便池前放水。 「朝阳那边是不是也来人了?」矮一点的那个男人啧了一声,「我说他们这些大集团,都赚那么多了,这点小工程也要和人抢。」 「谁会嫌钱多啊,」另一个人回答说,「洮海这个项目要是能接下来,能顶我们公司大半年的单子了。」 朝弋不动声色地走到洗手台前,那两人并不认得他,目光在他身上匆匆一扫就过去了。 「欸,我听说今晚鑫瑞那位也来了,」说到这里他语调微变,话音里染上了几分揶揄,「男人才刚死,你说他不在家里守寡,还出来和人谈什么生意?」 「你嘴上留点德,」另一个也笑起来,「不过你说朝文斌那大儿子也是有病,放着那些水一样的女人不要,非要『娶』个硬邦邦的男人回家,我要是朝文斌,我头都抬不起来了。」 矮个子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什么?我倒是听说那个姓郁的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人妖,当时说是安排了要做手术,被朝文斌使手段给搅黄了。」 另一人张了张嘴:「怎么可能?你别瞎说。」 「我骗你干嘛?不然你以为朝文斌为什么那么快就接受了一个『男人』做儿媳?听说他们这种人大部分也没有生育能力,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到时候就逼着弄个试管什么的试试呗,说不准还能抱上个孙子。」 说着他吸了口烟,接着又道:「就是可惜喽,朝冶死得这么突然,连个种都没留下。」 「这事你哪儿听来的?」 「你管那干嘛?」矮个子大着舌头说,「你就说他那张脸是不是长得比女人还那什么,你见过哪个男人长成那样的?」 他笑得猥琐:「我说他也别装模作样地谈什么生意了,直接撅起屁股让那些领导捅捅,那咱还竞什么标啊,那些领导肯定连底裤都给他透干净了……」 他话音未落,膝窝上就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脚,他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摔在了小便池的边缘,磕了满嘴的血。 「不是你他妈谁啊?」另一人往旁边退了一步,「唔……」 朝弋抬手冲着他面门就是一拳,只不过使的不是惯用的那只手,力道还是显得轻了些。 矮个子脑子里正发怔,本能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从后边抓住了头髮,旋即整张脸都被摁进了小便池。 「朝弋,」他像是现在才想起要回答那个人的问题,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小叠现金,丢在池边那人脚边,「医药费。」 被他摁进小便池里的那个人看起来还想挣扎,于是朝弋不紧不慢地在他背上补了一脚:「别不好意思了,拿着吧。」 第15章 15 为了洮海开发区这个项目,负责人那边临时拉了个微信群,所有投标人和相关工作人员都被拉进了群里。 驾驶座上的小刘刚刷新了一下聊天界面,就发现这个微信群里忽然弹出了一条李助的消息,小刘以为是和明天招标有关的通知,于是便调大了手机音量,放出来给后座上的郁琰听。 「刚澄迅建筑那边派过来的两位投标人在洗手间里让人打了,各位有没有知情的……」他话音未落,似乎就被身旁的什么人给打断了。 紧接着小刘看见群里的那条语音忽然消失了,他立即向郁琰解释道:「李助把消息撤回了。」 随即他又看了眼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然后扭头看向后座:「郁总,要不要给朝副打个电话?」 距离朝弋说要去洗手间已然过去了二十来分钟,酒局已经散场了。因为朝弋离开的时候看起来还是相对清醒的状态,所以小刘并没有去洗手间催人,而是先下来把车从酒楼后边的空地上开到了门口。 郁琰没有立即回答,于是小刘接着道:「五分钟前我还给朝副发了两条微信,他也没有回覆。」 小刘和副驾上的朱澄一个是郁琰的助理,一个和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副总还只是点头之交,工作上的必要交流也仅仅只是在微信上,两人很显然都没有朝弋的手机号码。 「我打给他。」郁琰说。 说完他解锁了手机,往通讯录搜索栏里打了个首字母,他的通讯录备註简单粗暴,熟人就直接是全名,不熟的就是姓氏加上职位。 朝弋的名字和朝冶的排列在一起,郁琰面无表情地点击了下面那一个,然后拨通了电话。 那边几乎是在他拨出的第一时间就接通了电话:「餵?」 郁琰淡淡地通知他:「车要开了,五分钟内不下来,你自己走过去。」 话音刚落,左手边的车窗忽然被敲响,郁琰下意识转头,却见朝弋叼着一只点燃的烟,很含煳地朝他一笑:「这么狠心?我要是不认识路怎么办?」 郁琰挂断了电话。 车后边就有一个铁皮垃圾桶,朝弋在箱盖上挤灭了那只才燃到一半的烟,然后顺手把菸蒂丢进了垃圾箱。 第31页 旋即他打开车门坐进去,小刘启动了发动机,然后询问道:「朝副,刚洗手间里出了什么事了?我看李助在群里说有人被打了。」 朝弋轻描淡写地放下车窗,反问道:「是吗?」 「您没看见吗?」小刘说,「那可能是个误会吧。」 郁琰闻言状若无意地瞥过他侧身,在这人左手指骨上发现了一点擦伤,似乎还带着几分红肿。 似乎是觉察到了郁琰的目光,朝弋忽然转头看向他:「茶叶送出去了吗郁总?」 那包茶叶倒也不是多名贵的茶,只是比这顿酒局的开销要略贵上一些,又是和虞高明略有些交情的郁琰去送的,算是礼尚往来,那位副书记没理由拒绝。 余稀征李! 郁琰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目光看向了另一侧窗外。 大约七八分钟后,小刘开车停在了一家小旅馆门口。 这家旅馆一楼是一家便利店,楼上似乎才是客房,对于在大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一时间可能难以接受这样的住宿条件。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几人质疑的目光,小刘连忙解释道:「临烟镇上就这么一家宾馆,隔壁镇那家旅馆距离这里得有三十多公里远,而且环境未必会比这里好,三位就将就一下吧,一晚上,咱们都忍一忍。」 毕竟是出来工作的,几人也没那么挑,提着行李就来到了柜檯前。 「几位?」柜檯后的那位大姐头也不抬,「有提前预约吗?」 小刘轻车熟路地报了串手机号,然后说:「我昨天下午给你们这儿打过电话,预定了四间房。」 「哎哟,现在哪里还有四间房给你们住?」大姐说,「你们来太晚了,楼上都快住满了,现在就剩下一个标间和一个大床房,你们不然挤一挤吧,也不是不能睡。」 小刘连忙追问:「我们不是提前预约过了吗?」 「那没办法啊,这两天好多老闆过来,都是加价定的房间,那我肯定得先满足他们的嘛。」仗着镇上只有自己家这一个小旅馆,老闆娘干脆摆出了一副你们爱住不住的样子。 临烟镇上经济水平并不高,平时来住店的人也少,小旅馆生意惨澹,压根就没想过要扩建,谁知道这两天竟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 就在这时,虞兴凡忽然从店铺里面走了出来,他臂弯里夹着一本书,手里拿着一瓶水,朝着柜檯前的几个人微微一笑:「好巧,又见面了。」 「你怎么住这里?」郁琰问。 「家里的供暖坏了,」虞兴凡说,「我爸妈到亲戚家借宿去了,我不习惯和人挤着睡,就过来定了个旅馆——你们这是房间不够吗?」 朱澄毕竟是四人中唯一的异性,大床房肯定是要让给她的,剩下的一个标间最多也就够住两个人。 「那我就先上去了?」朱澄给老闆娘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证,然后又在入住登记表上签了字。 小刘主动请缨:「我帮您提行李箱吧朱师?」 朱澄从老闆娘手里接过房卡,紧接着半开玩笑道:「就这几步路,用不着你,以前跟项目的时候,工地上那砖都是我亲自上手搬的,这行李箱上再坐个你我都能扛。」 小刘笑起来:「姐,我可有70公斤呢。」 「那算什么,」朱澄故意唬他,「像你这样的,我一手能拎俩——你们几个商量一下,也早点休息吧。」 等朱澄上了楼,老闆娘扫了眼剩下的三个人,又抬起下巴指了指虞兴凡:「你们和他认识就好办了,那位客人定的也是标间,你们分一个过去和他住一间不就得了?」 「正想说呢,我那边还一张单人床,」虞兴凡很自然地看向郁琰,「不然郁琰过来和我住?朝副和刘助一起将就一个晚上?」 「还是我和琰哥一间吧,」朝弋看向小刘,「刘助,你过去陪陪虞老师。」 虞兴凡不露声色地凑到朝弋耳边,低声道:「朝副,以您和郁琰的关系,住一间,不合适吧?」 「那不见得,」朝弋说,「我大哥才走了多久,我得替他守着点。」 两人站得位置都靠后,音量又放得很轻,柜檯那边倒是没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站在稍靠后一步的郁琰却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几个字眼。 他想都没想,语气依旧冷淡:「我和刘助一个房间。」 小刘一回头,顿时感觉后边那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都有些诡异。 朝弋走过去,立在郁琰身侧,状若无意地开口:「我不习惯和陌生人睡,会失眠。」 郁琰没说话。 「哥,」朝弋忽然很慢很轻地说,「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看似把主动权交给了郁琰,但郁琰其实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虞兴凡就看见郁琰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道:「刘助,你到虞老师那里借住一晚。」 小刘并不挑,住哪儿、和谁住都没问题,闻言很爽快地点了点头:「好的郁总。」 在入住登记表上签字的时候,虞兴凡注意到郁琰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婚戒消失了,只剩一圈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白痕。 虞兴凡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两人是在郁琰大二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他已经在读研了,在他看来,郁琰对「情爱」二字表现得实在有些过于冷淡了。 第32页 郁琰不是没和他提起过朝冶,只是太少了,几乎只有在拒绝追求者的时候,才会听他说起:「我有喜欢的人了,抱歉。」 偶尔会看到朝冶来学校里找他,两人并肩走在一道,他们不会牵手,没有暧昧举止,既不像两枚磁铁的正负极,也没有那种「相互排斥」的力,虞兴凡有时候觉得他们并不像是互相恋慕的人,朝冶于郁琰,反倒更像是一个兄长。 不过也可能是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没人规定情侣之间必须如胶似漆,郁琰之所以这么快就摘下了婚戒,也许是他害怕睹物思人也说不定,虞兴凡这样想。 「麻烦学长了,」郁琰看向他,「房费一会儿我让刘助发给你,到时候公司帐上也是正常报销的。」 「没关系,」虞兴凡笑笑说,「一会儿要不要出去吃个宵夜?刚看你都没吃多少,这镇上有家面馆开了二十来年了,味道特别好。」 「没什么胃口,」郁琰说,「下次吧。」 虞兴凡只好点了点头:「行。」 最后一间标间是206,在走廊尽头,看起来比其他房间要小上一些。 朝弋跟在郁琰身后,看着他打开门走进去,又打开灯。 房门「咔哒」一声落了锁,朝弋将那只小型行李箱往里一推,然后猝不及防地取下了郁琰刚插进供电开关里的房卡。 屋内的灯光顿时熄灭,只剩一片漆黑。 郁琰没料到他会突然关灯,小腿让滑行过来的行李箱撞了一下,踉跄一步,整个人顿时往前一倾。 朝弋则伸手从后往前扣住了他腰,将他整个人拉了回来,旋即一个回身,膝盖顶进他大腿之间,将人重重摁在了墙上。 郁琰正欲开口,却被朝弋堵住了唇,一温一热两份唿吸交错撞在一起,潮湿又滚烫的一个吻。 房间内没有任何光源,他们像是躲进了一个隐秘的暗处,心跳在这见不得光的氛围里跳得愈发急促,连唿吸几乎也被传染成了一个频率。 朝弋几乎没有吻技可言,他只知道要吻,要往更深处去,像要从里面开始,把郁琰一整个都拆吞掉。 当他的舌尖抵蹭过郁琰上颚时,郁琰忽然咬了他,很重,因为下一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朝弋吃了痛,却仍不肯退出去,于是郁琰干脆狠狠推开了他。 「疯子。」黑暗中,他听见郁琰冷冷地说。 只是这冷声里带上了一点喘息,很微弱、很克制,但朝弋还是听见了。 「哥倒是不管在哪里都很吃得开,」朝弋低笑着,「怎么没答应和那个虞什么一起去吃宵夜?他不是虞高明的儿子么?随便出卖一下色相,说不定人就什么标底都给你透了。」 郁琰皱起眉,口腔里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菸酒气让他觉得噁心。 「怎么不说话?」朝弋说,「被我说中了是么?」 「虞、学、长,」他像是故意咬着牙在说话,「你当着我的面和他调情?」 郁琰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别他妈发疯了。」 「我发疯?」朝弋忽然冷笑起来,「我发疯。」 郁琰觉得他应该是喝醉了,和一个烂醉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更何况这个人在清醒的时候也并不比现在好上多少。 于是他转移话题:「你在酒楼里打人了。」 朝弋没否认。 「为什么?」 来之前朝文斌就叮嘱过郁琰,让他多少帮忙盯着点这个小儿子,别让他在外边丢人现眼、惹是生非。郁琰倒不是阳奉阴违,他是压根就懒得管,当时就没有明确答应朝文斌。 但他到底是朝阳的大股东,人也是跟他一道来的,要是任着这条疯狗在外边到处乱咬人,他脸上也没光彩。 「没为什么,」朝弋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步一步欺上前,左手触碰到郁琰的西装外套上光滑的呢面,然后是领带,紧接着他一下把住了他的脖颈,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谁让他们犯贱。」 扣在他纤瘦脖颈间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朝弋觉得自己似乎捏到了这个人的脉搏,这么冷的一个人,心脏起伏的速度似乎也并不比他慢。 郁琰感觉到唿吸变得困难,而黑暗中那个人抵着自己的鼻尖,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他横挡在腹间的手背。 「把我咬得那么痛,」他说,「你总得负责吧?」 第16章 16 架着一只手到底不方便,朝弋洗了四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不免有些胸闷气短。浴室里的排气扇应该坏了,开了好半□□弋都没听见它响。 开门的时候水雾从浴室里溢出来,带着低档洗护产品的香味,湿融融地往外瀰漫。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从行李箱里随手拽出来的浴袍,腰间系带松松垮垮地半扎着,前襟半敞,几乎什么也没遮住。 「怎么还没脱?」他看向那个坐在床尾的人,揶揄地笑,「是要等着让我帮你么郁监事?」 进浴室前他把暖气开到了最大,可那个人却只是褪去了西服外套,露出里面那件浅色衬衣,衬衫外边还叠了一件羊毛。 郁琰被衣料包裹得严严实实,从侧后方看,朝弋只能看见他那半截白玉似的后颈,凝脂一般的润色。 这样的质地,实在很不该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点颜色被衣领发尾遮掩着隐现,反倒勾得朝弋愈发心痒、手痒、口干舌燥。 第33页 「打算拖到天亮吗,」朝弋抑住了嗓子口那生理性的干痒反应,然后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郁总?」 他看见那个人站起身,随后便走进了洗手间,老旧的浴室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便是「吧嗒」一下落锁的动静。 朝弋看着那扇门,忽然很轻地一笑。 郁琰在手机里输入了一串号码,然后拨通,大约十多秒后,电话就被接通了。 「晚上好,郁老闆。」 这种旅馆里的隔音通常都不太好,因此郁琰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那人干脆不问自答地开口道:「那边把人看得很紧,我们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可刀把子这人您也知道,虽然办事利索又讲义气,但家里那个女娃子可是他的命……」 郁琰没说话。 这人办事要是真利索,朝弋就不会轻易拿住他的把柄,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毫髮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他人呢?」好半晌,他才压低了声音问。 「昨天夜里找到了,人被关在一间仓库里,有好几个人盯着,都很警惕,救人的时候起了点冲突,我们这边被打伤了两个人,那边也差不多,但刀把子被他们趁乱塞进车转移走了。」 他顿了顿,紧接着又道:「小岚记住了车牌号,但那好像是辆□□,现在正按照车型和颜色逐一排查。」 漫长的沉默,久到对面以为郁琰已经挂断了电话。 「郁老闆?」 「继续找,」郁琰轻声道,「联繫周边社区的工作人员,就说女孩的哥哥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她需要人来照顾。」 「明白。」 十几分钟后,郁琰推门走了出去。 朝弋手里夹着一支烟,没点燃,见他出来,目光微微向他那边一侧,见他还是那一身衣服:「不洗澡吗郁总?」 「我说怎么没听见水声,」朝弋说,「十来分钟的时间,敢情郁总是在里边参禅呢?」 顶灯已经被关掉了,房间里只剩下两盏金色的床头壁灯还亮着。 「什么都没有,」郁琰看向放在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床头柜,那上边只有一个老式座机和一个套着塑料膜的电视遥控器,「你就想上我?」 床头柜刚朝弋已经翻过了,没找到酒店里一般都会配备的某个一次性用品。 可朝弋依然用那种调嚯的目光看着他:「楼下不就是便利店吗?哥要是坚持要用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打前台电话叫她送上来。」 「况且,」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而后笑吟吟地,「嫂子难道真的会怀孕吗?」 除了亲近的那些人,几乎没人知道郁琰是个双性,就算谣言里传得再有枝有叶,也没人能确定这是究竟真是假,毕竟他们不可能真的看见。 郁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朝弋很享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哪怕这个人现在心里应该很想让他死。 「过来,」朝弋不紧不慢地支使他,「帮我把烟点上。」 郁琰在电视柜上找到一个印着旅馆名称的塑料火机,摸起来是那种很廉价的质感。 然后朝弋就看见那只修长又漂亮的手伸到了自己眼前,衬衣袖口上还别着一颗造型独特的蓝宝石袖扣,很衬他的肤色。 如果朝弋不知道这枚袖扣是朝冶送给郁琰的成年礼的话,他大概也不会特别留意,可如今看起来,这颗袖扣真是分外刺眼。 大概是这架打火机的质量太差,他「吧嗒」一声按下去,却并没有成功点燃。 直到郁琰第二次动作,那出火口中才终于跳出了一团营养不良的火焰。 朝弋叼着烟凑过去,眼却始终从下往上盯着郁琰那张脸。 他知道郁琰不喜欢烟味,前世为了讨好他,后来朝弋几乎再没碰过烟,如今他倒是没什么菸瘾了,故意点一只,也不过有意想看见面前这人恼。 菸草燃烧起来,朝弋干脆勾下他脖颈,含着一口烟和他接吻,睁着眼看着这人蹙着眉忍受,又被呛得勐咳起来。 可那无处不在的恨意和慾念却并没有被平息,反倒愈烧愈烈。 「这么不想被我干的话,」朝弋说,「你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 * 次日上午。 开标时间定在九点,小刘提早买好了早餐,然后在7:50的时候准时敲响了206的房门。 来开门的人是郁琰,小刘把早餐递过去:「给您买了酸奶和三明治。」 「我不太清楚朝副的口味,就给他买了份甜豆浆和包子,嗯……还有一份卷饼。」 说完他往房间里看了眼,窗帘还拉着,不能确定里边那人起没起,于是小刘委婉地说:「定好的招标大厅离这里的车程有半小时,保险起见,我们20分钟后就得过去了。朝副要是还没醒的话,您最好还是提醒一下他。」 郁琰冷淡道:「已经醒了。」 朝弋确实醒了,只是侧向窗帘的方向,闭着眼装睡,等着房间里另外那人按捺不住过来催他。 然而那人自从昨晚结束后就没再和他说过一个字,七点出头的时候朝弋感觉到他进了洗手间,似乎是在洗漱,苦熬了几十分钟,也没等来某人的「唤醒服务」。 「那就好。」小刘说。 他正要关上门,目光却在郁琰的嘴角边上瞥见了一点裂口,基于一位生活助理的职业操守,小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然后很关切地询问道:「郁总,您这儿怎么破了?」 第34页 与此同时,郁琰身后突然靠过来一个人,那人上身半裸着,底下穿着条松松垮垮的棉质睡裤。 他抬手勾住郁琰的脖颈,又趁机在他后颈上揉了一把,然后才揽过他左肩,低下头凑近一看:「我看看。」 「唔……火气还挺重的。」 「可能昨晚暖气调太高了,」朝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吧郁总?」 郁琰拍开他的手,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小刘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但又说不清究竟古怪在哪里。 「对了刘助,」朝弋使唤人的话说得很顺口,「我带来的那件西装稍微有点皱了,麻烦你帮我熨一熨。」 说完他就进了洗手间,大概是去洗漱了。 小刘只拿一份工资,郁琰的工作生活当然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然而上司这位名义上的「弟弟」,显然就不该在他的服务范围内了。 但上次在辅助朝弋完成视察任务后,朝弋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个大红包,诚实如他,小刘立刻就把聊天页面截图发给了郁琰,不过这位上司当时就回了他三字:「收着吧。」 因此这一回再当着自己老闆的面赚外快,小刘已经显得心安理得了许多。 「朝副,」小刘进屋的时候差点让床尾那个打开的灰色行李箱绊了一跤,「这个敞开的行李箱是您的吧?」 舆洗室里的人含煳地应了一声。 看了看那被翻得一团乱的行李箱,再看看靠窗那边他真正的那位上司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行李箱,小刘忽然很庆幸自己跟的是郁琰。 灰色行李箱里的那套西服岂止是「有点皱」,正常人应该都很难把一套高定西服弄成这样,好在小刘很有经验,回到另一个房间里取来可携式挂烫器,随后就仔仔细细地开始处理那套西装。 「怎么不开酸奶,」小刘抽空往郁琰那边看了眼,发现那瓶酸奶被他搁在床头柜上,显然还没打开过,「不合您的胃口吗?」 刚洗漱完出来的朝弋闻言揶揄一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冷不丁就想起昨夜,那人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跪在他腿间咬着,他忍不住伸手抓扯着他的发,绸缎一样软滑的触感,给人一种抓不住、又松不开的错觉。 这人平时总冷着张脸,语气又冷又硬,可其实这张嘴非但不硬,还柔软非常。 松开人的时候他把菸灰抖在郁琰的肩头,干净的衬衣上顿时落上了几点灰,然后他吐出一口烟,在那薄薄的一层烟雾里逼着那人仰起头。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笼上了一片湿漉漉的雨帘,朝弋情难自抑地用指腹在他眉骨上摩挲,这人眉头处有一点浅痣,很浅,不仔细端详的话很难发现。 他在他那双含恨的眼里看见了一片湿润的雨潮、水涔涔的倒影。 「他没教过你吗?」他说的是朝冶,他那个短命的大哥,「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会?」 郁琰没说话,领口那块的衣料都被濡湿了,脏得要命。 「还是你故意敷衍我?」朝弋的脸色冷下来,然后他狠狠地把住了郁琰的脖子,再次加重了力道。 朝弋听不见他喘气了。 「带着他送你的东西跪在我面前,」朝弋恨恨地喘着气,「真贱啊郁琰。」 眼前那个隔着一层雾的人忽然消失了,朝弋听见窗边那人冷声回答道:「今天不想喝。」 他记得自己弄得那人一脸都是,连长睫上都沾上了浓稠的雪,就像把一个冷冰冰的瓷像从供桌神坛上拉了下来,然后弄得糜艷、湿润又香甜。 但那个样子的郁琰好像只存在了一瞬。 朝弋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懒洋洋地倚在床头,尝了口小刘买的豆浆和卷饼,这卷饼烙得干硬,剌得他舌头疼。 小刘正想观察一下自己买的早餐合不合他胃口,结果一扭头,却看见这位副总吃得面目狰狞,仿佛那不是一张卷饼,而是一把钉子。 小刘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快到手的外快没了,因此怯怯地开口问:「朝副,很、很烫吗?」 这早餐他已经买了有一会儿了,冬天这种热食凉得也快,都过了这么久了,那捲饼顶天了也就是温的,连猫舌头都烫不着,更别提人了。 朝弋舔了舔嘴里的伤口,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郁琰身上停了停:「烫倒不至于……」 「就是舌头让狗给咬了一口,现在吃什么都不痛快。」 小刘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只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于是就顺着他的话头幽默了一下:「昨晚好像是听见狗叫声了,大半夜的,叫得老凶了。」 可能是他大学时看的那本《幽默沟通学》出了一点问题,他的幽默好像表现得不太幽默。 反正房间里除了他压根没有人笑,只有一种诡异非常的沉默。 第17章 17 几人赶到的时候,各公司的投标人已经差不多来齐了,虽然在这场开标会上,彼此之间都是竞争关系,但各个企业派来的投标人毕竟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油条了,表面功夫还是不见少的。 大厅里认识郁琰的人不少,经过时有好几个人都起身同他握手寒暄。 但认识朝弋的人却寥寥无几,每次做过介绍后,朝弋都能从他们脸上捕捉到各异的情绪——好奇、打量、质疑、轻蔑。 但这些人说出口的却是:「朝副真是一表人才,不输朝董当年风范啊。」 第35页 「虎父无犬子嘛,朝董也是有福气的,膝下两位麟子,一个赛一个的出色。」 朝弋只是礼貌性地笑笑,没怎么接话。 接待员把他们领到了第一排,看见郁琰落座,朝弋没多想就要坐在他边上,然而没等他坐下去,那位接待员就突然说:「不好意思朝先生,您的位子在那边。」 他指了指最过去的那个空位。 朝弋皱起眉:「坐这儿不行?」 「不好意思呢,」接待员说,「名单上是这么安排的,投标人统一都坐在那一块。」 朝弋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座位的事和人争执起来,因此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了指定的位置。 宣讲人上台前,身上披了件红马甲的虞兴凡端着一盘热茶过来分发,走到郁琰面前时他笑了笑:「这两天真是冷得不行,这里边面积又太大,中央空调开了和没开一样,刚泡的热茶,不喝捧着暖暖手也行。」 郁琰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次性纸杯,捧在手上:「谢谢。」 「感冒了?」虞兴凡问,「你声音好像有点哑。」 郁琰面无表情地:「有点上火。」 「空调是不比地暖,」他笑笑说,「昨天闷了一晚上,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鼻腔和嗓子都干得厉害。」 隔了好几个座位的朝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这两人似乎有说有笑的,聊得很热络。 虞兴凡的热茶很快就发到了朝弋这里,他递过来,可朝弋却并不着急接,反倒不紧不慢地问:「虞老师最近挺闲的,怎么,觉得当老师没意思,打算转身投入乡镇振兴事业了?」 他语气平和,可说出口的话却是不阴不阳的。 虞兴凡把那只装了热茶的一次性纸杯放进他座位旁的杯托里:「a大今年寒假放得早,前两天期末成绩也录完了,难得闲下来,为自己的家乡略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回答圆滑而成熟,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只是朝弋向来对这种看起来文绉绉的人有些偏见,特别是这人还巴巴地往郁琰跟前贴。 狗一样上赶着殷勤,还不是连个备胎都算不上,朝弋一边腹诽心谤着,一边解锁了手机,然后给郁琰发了条微信。 游游游弋:嘴还疼吗? 想了想,又撤回了。 游游游弋:舌头疼死了,你怎么不再咬重点呢?再使点劲用铁签串了拿去碳烤正好。 撤回。 游游游弋:一会儿结束了你回哪儿? 消息发出去了足有五六分钟,朝弋才瞥见郁琰低头看了眼手机,但也就是看了一眼,完全没有要回復的意思。 朝弋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烦躁,他原本以为报復回去就会是快意的,却不料那火只是短暂地被浇灭了,快意只有一瞬,清醒之后,他反而觉得更「渴」更燥。 食髓知味,可怖的欲念反倒比从前更折磨人了。 在宣讲人上台之前,朝弋又给郁琰发了条消息。 游游游弋:今晚去我房间,或者我过去,二选一。 唱标结束后,这群投标人心里也就大致有底了,有实力和朝阳竞争的本来也就锦泰和韬星这两家企业,一家是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另一家则属于综合性工程公司。 朝弋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晏然自若的模样,像是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 紧接着,作为代表的虞副书记宣读了标底,韬星设计事务所的投标人面上一喜,他们事务所提交的投标报价显然要比朝阳更接近标底,在两方提交的方案分不出高低的情况下,局势明显对他们公司更有利。 郁琰状若无意地往朝弋那边看了一眼,那人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对自己过于自信,直到现在,仍旧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郁总,」小刘贴在他耳边小声说,「感觉这项目有点悬啊。」 他跟了郁琰四年,大大小小的招标会参与过不少,别的不说,这点敏锐度和直觉还是有的。 「不是有点悬,」郁琰平淡地说,「朝阳大概率会落选。」 在他张口的同时,坐在另一端的朝弋仿佛若有所感地往他这里望了一眼,两人顿时毫无防备地对视上了。 朝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启唇无声:「二选一。」 郁琰冷漠地收回了目光。 * 晚上七点,朝阳集团总部。 朝弋推门走进了朝文斌的办公室,后者闻声放下了茶杯,面上看不清喜怒:「中标结果已经出来了,你收到通知了吗?」 「看见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中标的单位正是韬星事务所,而朝阳却以第二候选人的「成绩」,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 朝文斌审视着他:「看见了?你觉得朝阳是什么水准的企业?输给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事务所,我要是你,现在应该臊得都不敢进这个门。」 「您说得对。」朝弋转身便要往外走。 「朝弋!」朝文斌狠狠一拍桌案。 自从朝冶意外离世开始,朝文斌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气,他当继承人培养了三十多年的大儿子说没就没了,要不是没得选,他绝不会让这个从小就不学无术,又爱惹是生非的小儿子做自己的接班人。 朝弋一点也不像他,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生活习惯、处事风格,这个小儿子都很不得他心。 第36页 他一直忍着没说,不过是因为朝弋最近表现得还算懂事。 「你是不是觉得你大哥死了,反正怎么着我都得把朝阳留给你,所以干脆一点上进心都不用有了,」朝文斌兀地拔高了音量,「是吗!」 朝弋转向他,目光很平静。 「把这个招标项目交给你时,我怎么和你说的?你又是怎么答覆我的?」 朝弋像是想了想,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我记得我没拍着胸脯保证过我一定能拿下吧?朝阳这几年的中标率一直在10%到20%之间浮动,十分之一二的概率,你却要我给你一个100%的结果。」 朝文斌愣了愣,但很快他说:「如果是你哥……」 「我跟他怎么能比?」朝弋盯着他眼,「从小被您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导,他可是您的骄傲,当然是百分之百的优秀。」 「而我呢,一个二房养出来的废物,有和没有都一样,您心里是不是老在想,怎么出事故死的那个人不是我呢?」 朝文斌感觉自己的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抬手指着他:「你他妈给我闭嘴!」 如果不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他爸绕过办公桌冲到他面前这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会显得有点跌份的话,朝弋毫不怀疑朝文斌那只手会甩在他脸上。 就像前一世那样。 朝弋依然直视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这个小儿子才刚刚本科毕业,只有二十二岁,从小到大,他也从未让他染指过朝阳的丁点事务。 从没教过他起跳,却要他一下子成龙成凤,怎么可能呢? 朝文斌大概只是想发泄,就算朝阳这回成功中标,他也不会多看重他,等到他下一次失手,下一回输,他还是会被这个人指着鼻子骂废物。 因为在朝文斌心里,他永远比不上他那个死去的大哥。 「您这么生气,是因为被我说中了么,」朝弋开口道,「爸?」 血压一上来,朝文斌就开始犯头晕,他坐回到办公椅上,深吸了几口气:「我和你谈的是落标的事,你少给我转移话题。」 没有正面回答就是默认。 「中没中标是一回事,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态度?肚子里就那半瓶子醋,还一副空腹高心的废样,」朝文斌道,「事儿没办妥,你还把其他公司派去的投标人给打了。」 「真有你的朝弋,我他妈还真相信你转性了,念书的时候和那群混子打架,上班的时候你和竞争对手斗殴,半边手臂还吊着呢,你觉着你是杨过是吗?」 朝文斌难得对他说这么多话,从前被他中学班主任一个电话叫去学校的时候,他才懒得骂他,上来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巴掌。 他不关心他究竟为什么和人打架,只觉得这个小儿子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丢了自己的脸。 后来班主任再打电话,朝文斌连来都不愿意来了,而霍佳瑛忙着下午茶、美容院,一听没好事,就推说自己现在正在外地出差。 所以那些半大不小,热爱抱团嘲笑人的同学骂他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是没爹的贱种,好像也没有错。 所以他们故意把他关在厕所里,拿又脏又臭的拖把往他身上戳,被堵在角落里连扇耳光,他也不该反抗,因为他活该。 朝冶沉稳持重、君子端方,一生的履歷都磊落光明,而他阴暗冲动、乖僻偏执,一辈子都低他哥一等。 「你就那一句话说对了,」朝文斌再次看向他,语气又冷又沉,「你和他的确不能比。」 第18章 18 离开公司后,朝弋顺路去了一家私人医院拍片复查,门诊大夫认真看完片子,然后说:「您这个患处癒合得不错,不过我建议还是再保守观察一周左右,如果到时候确定没问题的话,就可以过来拆石膏了。」 「现在就拆吧,」朝弋毫不犹豫地,「麻烦医生了。」 他那只手臂不过是裂纹骨折,看片子的状态已经是癒合良好,既然朝弋坚持,医生也就没多劝,取了把电动石膏锯,就地替他拆起了手臂上的石膏。 「拆完之后最好还是要避免剧烈活动,」医生叮嘱道,「平时注意一下别使太大劲,下周记得过来拍片复查。」 朝弋很轻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他放在兜里的手机忽然振了振,朝弋摸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上映着「宋二b」三字,他手指下滑,点了接通。 「餵朝弋,」宋栖沅像是在开车,听筒那头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活着呢?」 宋母是霍佳瑛的闺蜜,两人乃是一丘之貉,秉承着苦谁都不能苦了自己的人生理念,每次她俩出去浪,小朝弋和宋栖沅要么被丢进临时託儿所,要么就一道被关在家里,有时候是霍佳瑛从前住的高档小区,有时候则是宋家那个位于中心地段的洋房大平层。 而作为两人的儿子,朝弋和宋栖沅被迫「日久生情」,恰好又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因此两人一拍即合,顺理成章发展成了一对狼狈为奸的铁子。 朝弋今日心情不佳,挺不耐烦地应了声:「有屁快放,少你妈寒暄。」 「欸我艹我说你什么了,火气这么重,吃你妈炸药了吧朝弋?」宋栖沅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骂道,「怎么?现在继承家业要当太子了,看不上我们这种糟糠兄弟是吗?」 第37页 朝弋就是再偏科,也知道「糟糠」二字指的是什么:「文盲吧你是,糟糠是这么用的吗?」 「我爱怎么用怎么用,我文盲?我高考语文考得可比你高。」 朝弋:「……」 「就他妈高了一分你骄傲个屁。」 「一分也比你朝弋强,我以后生了崽还要把这事告诉我的崽,我崽生了崽我还告诉我孙子,我孙子……」 朝弋当即打断他:「找我到底什么事?」 宋栖沅这才想起了自己原先要说的事,话锋一转:「就今晚城西那儿的私人会所有个生日趴,玩挺开的,你去不去?」 「主角是谁?」 「你管他是谁,反正目的不就是找个场子热闹一下嘛,」宋栖沅说,「就周家那个小儿子,你应该是有印象的,上回在酒吧开了一排黑桃a请客泡妞那土狗。」 他这么一说,朝弋就想起来了,那人他接触过几次,贪酒好色、傻得冒泡,前两天还在微信上问他后天有空没有,估计就是为了这事。 朝弋现在对这样的活动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但奈何今天的心情实在有些糟糕,与其憋着闷着,倒不如去喝两口放松一下:「行吧,那你来医院接我,我这手刚拆石膏,没法开车。」 宋栖沅:「请你来还得给你当司机是吧,真有你的朝弋——发个定位给我。」 * 鑫瑞的固定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哪怕老闆临时起意,加开了一场年前会议,也不过才到六点半,写字楼里的员工就已经走空了。 郁琰不想回去,上午开标会上,朝弋那句「二选一」就像魔咒一样,骚扰了他一整天。 在刀把子的事情没解决之前,他就永远处在被动的局面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苟合取容。 郁琰习惯性地去碰左手无名指上的那只婚戒,却只摸到了一把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点焦躁,像连绵的雨一样阴着,闷得人意乱心烦。 鑫瑞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企业,从前他爸还在的时候,只租下了这栋写字楼的五到八层,直到郁琰成年后接手公司,才又往上买了两层,从十楼明净的玻璃窗望下去,这个城市看起来璀璨得简直不像话。 但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看见月光了。 「郁总,」小刘屈指敲了敲门框,然后走进来,「周家的小公子今晚在城西那边过生日,前两天给您发了封电子邀请函,礼物我已经备好了,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帮您送过去。」 郁琰看向他:「周廷的小儿子?」 小刘连忙回答:「是,叫周禹溪。」 周廷是这两年的商界新贵,还是a市工商联的副会长,他们公司主要研究半导体设备,也有相对完善的上游供应链,而鑫瑞生产的太阳能板正好需要使用到部分半导体材料,因此两家公司这几年一直都存在合作关系。 不过关系好不好倒是其次,对于这种「不三不四」的活动和宴会,郁琰平时都是能推就推,他不喜欢菸酒味,更不爱应酬,平时这种人情都是小刘代他去做的。 但今天郁琰却破天荒地开口问:「什么时间?」 「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小刘说,「十一点之后就是周小公子的私人聚会时间。」 郁琰稍一点头:「那我晚上亲自过去一趟。」 小刘面上闪过几分惊讶,但很快便收了回去:「好的。」 * 晚宴上不乏生意场上的熟人,都围在厅里同周廷夫妇说笑寒暄,朝弋懒得过去凑热闹,径直从侍应生手上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就找了个角落坐着。 宋栖沅跟过来,也拿了杯香槟,两只玻璃酒杯碰撞发出脆响:「我靠你闷不闷啊,怎么去朝阳当了半个月的副总,被传染成个小老头了都,里边十好几个小明星小网红呢,身材都个顶个得好,不去看看啊?」 「没兴趣。」 宋栖沅不相信:「你是伤了胳膊不是伤了老二吧?」 朝弋直接给了他一脚:「滚蛋。」 「操,朝弋你有点素质吧你,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宋栖沅朝那个侍应生招了招手,「过来帮我把裤脚擦擦。」 那个侍应生立马放下托盘,拿了块干净的毛巾就过来了。 「多少害点臊,」朝弋说,「谁家君子一口一句老二?」 与此同时,这场生日会的主角周禹溪忽然朝他们走了过来,他身边围着的不论男女,都是浓妆艷抹,个顶个得扎眼,应该就是宋栖沅方才所说的那些明星网红,但朝弋一个也不认识。 「怎么都在这儿坐着?」周禹溪接过身边穿着包臀皮裙的女孩儿递过来的酒杯,然后和两人分别碰了碰杯,「这外边都是一群老傢伙在谈生意,有什么好看的,内场才有意思呢。」 亏得那群「老傢伙」离得远,不然听见他的话,估计脸都得气绿了。 「没想到你会来,」周禹溪看起来还挺高兴的,「我前两天给你发微信你都没回。」 朝弋不紧不慢:「最近工作忙,不怎么看私人帐号。」 宋栖沅也道:「人最近忙事业呢,别说你了,就是对我这么个情比金坚的铁子,他也爱答不理的。」 周禹溪笑起来:「我记得朝弋不才二十出头吗?比我还小几岁呢,这么早忙那些干嘛啊,找罪受。」 他倒是个活脱脱的纨绔,看起来也没什么脑子,朝弋只记得他男女通吃,身边的小女朋友和小男朋友一茬一茬地换。 第38页 「我不比你啊,」朝弋又和他碰了碰杯,话音里刻意带上几分羡慕语气,「周小公子上头还有个大哥呢,当然怎么玩都没人管。」 「生日快乐,」朝弋又略带敷衍地笑了笑,「祝周哥从今往后新欢不断、情人常新。」 这一句「周哥」抬得周禹溪心里熨帖,后边那句贺词更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他傻笑起来:「那就借你吉言了。」 说完当即就要把自己身边的年轻女孩儿分给他:「小童,你去陪朝少聊聊天。」 朝弋:「周少的人,我怎么能横刀夺爱呢?」 「什么横刀夺爱,这个我还没碰过呢,」周禹溪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反而还朝他眨了眨眼,有些猥琐地抚了抚那个女孩子的后背,「雏儿、干净的,你要是喜欢就好好聊聊,楼上那间主卧我给你俩留着。」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女孩儿推进了他怀里,女孩轻软软地撞在他胸膛上,然后半贴着他的手臂坐下了:「朝、朝少。」 看向他的那双大眼睛里好像汪着水,的确很惹人怜爱。 这会儿把人推开或是赶走都不合适,朝弋早不是以前那个二愣子了,毕竟是人家的场子,多少要给周禹溪留点面。 「我这只手臂刚拆石膏,」朝弋对着那个叫小童的女孩子说,「让你碰得有点疼呢。」 他的语气说不上坏,甚至还有几分温柔,于是小童立即移开了身子,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周禹溪干脆靠着沙发坐下了,然后笑吟吟地:「小童,这么不懂事,朝少手疼你就给他揉揉嘛。」 于是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便再度攀了上来,随即又揉又捏的,香气和温度都近在咫尺,若是一般男人,这会儿想必已经心痒难耐了,但朝弋和「一般」两字差的实在有些远。 他的世界永远就那么丁点大,开满了一片名为郁琰的玫瑰。 最爱唯有他一人,最恨的也唯有他一人,爱与恨、贪与嗔、痴与妄……他所有的情绪,几乎都与他息息相关。 所以当郁琰出现在会客厅里的那一瞬间,朝弋整个人都愣了愣,他总能第一时间把那个人认出来,哪怕只有一个遥遥的背影,一个背对着他的后脑勺。 大概是太过意外,所以朝弋一时没能收住目光,于是宋周两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与此同时,郁琰似乎被身后那人叫住了,因此不徐不疾地一转身,露出一张冷淡又煽诱的脸。 这人太耀眼了,特别是站在这样一群样貌庸常的中年企业家之中,显得矜贵又纤薄,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我操那人谁啊?」周禹溪心里莫名被勾起了一点痒,「长这么带劲,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跟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或放浪或轻浮,周禹溪偶尔倒是也会招几个清纯青涩的大学生换换胃口,但却没一个像郁琰一样。 周禹溪形容不出,那人像一朵白玫瑰,通身带着那种又冷又薄的月光白,可那对桃花眼里却又染着几分艷色和摄人心魄的欲,勾着要人去把他揉碎、弄脏。 「那是朝文斌的儿媳妇,郁琰。」宋栖沅回答说。 周禹溪一脸吃惊:「朝阳集团那位啊?他能让个男的当他媳妇儿,老爷子也太开放了吧?就算长得再好,那也是个男人啊!」 宋栖沅笑了笑:「你这就不懂了吧,听说朝冶当时为了和他在一块,差点和家里都闹掰了,而且朝郁两家是世交,郁琰他爸还在的时候,两家关系就好得不得了,跟亲兄弟似的。」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据说郁父生前还办了信託,万一自己哪天出了意外,就让朝文斌做他孩子的临时监护人,放着自己的亲弟弟都不信,就信他朝文斌,你说这得是多铁的关系?除了那郁琰是个男人,其他方面其实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我记得朝冶不是前段时间出意外死了?那他现在不就是寡夫了么?」周禹溪一手拿酒杯,一手勾在身侧那小网红腰间,又往下在他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单身多寂寞啊。」 只看他那脏得要死的眼神,朝弋就能猜出他在意淫什么。 真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他冷冷地想。 朝弋从小童那儿抽回手,看上去像要去拿桌上的酒杯,小童见状便想先他一步拿到杯子,两只手相撞,不知怎么的那杯酒就落下去了。 而里边剩下的酒水则不偏不倚地溅撒到了朝弋裤管上。 小童吓死了,殷勤没献成不说,可能还会惹恼这位贵客,她连忙去抽纸:「不好意思朝少,我不是故意的……」 宋栖沅闻声瞥了眼朝弋的脸色,这才发现他脸上比来时还沉,他只当是那个女孩儿惹了他:「怎么笨手笨脚的,这么粗心。」 小童连忙道歉:「对不起。」 周禹溪则忙说:「我常来这家会所,楼上有我临时存放的几件便服,小童你领朝少上楼去换一件吧,弄脏的衣服换下来送去楼下干洗,加急的话我记得一个小时就能取。」 「没事,」朝弋脸上那点阴沉已经消失不见了,「是我没拿稳,也没沾上多少,我去趟洗手间处理一下。」 第19章 19 朝弋知道郁琰这人有点洁癖,他在生意场上倒是不避讳那些该有的礼仪和程序,但在和生人接触过后的半小时之内,他一定会找机会去一趟洗手间。 第39页 果然,在观察了那人十几分钟以后,朝弋终于看见他朝着洗手间的区域走去。 朝弋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身后。 会所里人来人往,走廊过道的地面上又铺设了消音的地毯,因此郁琰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跟着。 然而就在他掀开洗手间门口隔帘的下一刻,身后忽然一重,有只手挟住他后颈,勐地将他往里推去。 旋即他便被那人强硬地带进了隔间,门锁「咔哒」一声被人拧上,然后郁琰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话,郁总最好不要乱喊。」 「很惊讶吗?」朝弋只手把住他的腰,把人紧紧扣在怀里,「你平时不是不爱出席这些活动吗?今天怎么也会来,故意躲着我呢,是不是?」 他一语中的,但郁琰却仍旧不慌不忙:「你想做什么?」 朝弋低笑起来:「你说呢?」 「你真是个很坏的人,」说着他那只手慢慢往下,轻而易举地把住了他的东西,「到时候又打算怎么骗我?说有应酬走不开,能躲一天是一天,是吗?」 朝弋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颤了颤,可那动静实在太轻了,轻得像是他的错觉。 隔间里又窄又挤,朝弋钳在郁琰腰间的手臂如同铁铸,叫他无处可躲:「松手。」 朝弋没理他,兀自动起来,他手掌宽厚,几乎将郁琰一整个都握进了手心里。 「朝弋!」郁琰按住他的手,嗓音压着,带着一点哑:「……你疯了吗?」 这里是会所里的公共区域,这也意味着外边的人随时有可能掀帘进来,甚至听见隔间里传出的暧昧声响。 朝弋好整以暇地抵在他鬓边,让那人柔软的髮丝蹭过他脸颊:「只要哥不发出声音,就不会有人发现的。」 「但你要是敢再咬我一次,我就把门打开,让他们都看见你。」说着他手上又用上了几分力度,然后抵上前偏头,从他的嘴角吻进唇舌。 他的吻从来是野蛮的,急促又炽烫,带着明晃晃的欲望,像是想要侵占他所有的唿吸,那般病态的占有欲。 在这接连不断的折磨里,郁琰被他弄得烫起来了。 掌心里的变化太明显了,朝弋几乎是立即就发觉了他的异样,他从他的耳后啄吻而过,然后轻笑一声:「我以为郁总清心寡欲、一尘不染,怎么也会在自己讨厌的人手里站起来呢?」 郁琰没说话。 这家高级会所就连洗手间里都点着薰香,四下里都被擦洗得一层不染,但这里边到底是人人都可以使用的公共区域,连郁琰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动情动欲。 真是疯了…… 他恨这具不受控的身体,那被朝弋牢牢掌控着的部分完全背离了他的意志,变得潮湿又晶亮。 朝弋却反倒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手上动作愈发激烈,然后郁琰听见了轻微的水声,在这狭窄又潮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故意在那最要命的地方反覆,旋即朝弋如愿以偿地听见了这个人压抑着的喘息,知道他要受不住了,朝弋便又忽然停下了动作。 只差一点点,像一横连贯的比划故意停在终点的前一步,不上不下的。 「你真的爱朝冶吗?」朝弋的声音也发起哑来,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戏嚯与嘲弄,「那为什么对着别人也能兴奋呢?是不是只要是个男人,就都能把你弄成这样?」 朝弋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郁琰那张脸,他太白了,被这样控制着,连眼尾都飞上了一层屈辱的水红色,像是刚哭过,又或是马上就要哭了。 前世他忍了三年,也压抑了三年,不敢叫郁琰看见自己龌龊又骯脏的内心,他原以为只要自己把那些见不得光的欲念藏起来,郁琰就会来爱他。 可是最后就连那么一丝一毫的爱意,郁琰都不肯施捨给他。 早知道可以见到这样的郁琰,他一开始就不该把那个恶劣的自己藏掖起来,他一早就该这么对他的,用最骯脏最下作的手段。 他能抢走朝冶最喜欢的玩具,就能抢走他最爱的人。 怀里这人太能忍了,从头到尾只有那轻得抓不住,也摸不着的喘息声,再怎么故意折磨,朝弋也听不见从他唇齿间漏出一个难耐的音节。 朝弋心里那股焦躁的火又重新烧了起来,然后他故技重施,下手比方才还要重一倍。 郁琰扯着他袖口,压抑着:「够了,朝弋……」 朝弋喜欢他喊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怀里这人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假装,总能一句话叫他疯,轻而易举地把他脑子里那根弦崩断。 太坏了,他才是这世上最坏的人。 外边似乎有人进来了,先是拉裤链的轻响,紧接着便池那边就响起了一阵淅淅沥沥的放水声,然后是男人的说笑声:「周少,最近不太行啊,尿尿都细了,改明儿我给你整上几根鹿鞭补一补。」 「去你妈的,」周禹溪倒是很开得起玩笑,闻言也不生气,「你哥我金枪不倒,压根用不上那玩意,你还是自个留着用吧。」 两人像是各点了一支烟,紧接着又闲扯了几句,都是些不着调的荤话。 而后周禹溪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又浮出了那个模煳的身影来:「诶,朝冶他老婆你知道吧?」 第40页 「谁老婆?」那人还有点懵,「姓朝,是说朝阳集团那位吗?」 他们这些人虽然都是纨绔之流,但到底从小在那种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因此多多少少对a市商界里的这些大人物们有些了解。 周禹溪把那口烟吐出来:「就朝文斌他大儿子,正房那位生的。」 另一人仔细想了想,然后说:「没啥印象啊,他年纪得比我们大上快一轮吧?又不会玩,跟咱们怎么混得到一处去?」 顿了顿,又说:「好像吃饭的时候听我爸提过一嘴,说他出了什么意外,当场人就没了。」 周禹溪:「听说是车祸死的。」 「哦,」那人应了声,随即又露出了一个瞭然的笑,「你没事提他干嘛?他老婆天仙啊?你小子挺牛啊,现在连那些网红外围都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吗?连人家有夫之妻都想作践。」 周禹溪:「那不是看他男人没了吗?你是没看见他那张脸,是个男人看了心里都得痒痒,特有那谁那味,就烽火戏诸侯那女的,褒什么来着?」 「褒姒。」 「对对对,」周禹溪长吁短嘆地意淫,「对这种冷的,就得把他弄得合都合不上,哭着求着管你叫老公……」 「有照片吗?」那人被他说的也好奇了起来,「让我也鑑赏鑑赏。」 周禹溪挺可惜的:「我没他微信号,我爸应该有,但我要敢管他开口要,那老爷子非得往我脸上抽上两巴掌不可。」 「老爷子有她号啊?」另一个人觉出几分古怪来,「你爸看起来也不是那种人啊……」 「你他妈乱想什么?这人是男的,我刚打听了一下,他那家公司就开在我们家隔壁,我爸和他那是合作关系……」 大概是手里的烟抽完了,两人洗了个手就出去了,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就算是亲耳听见别人私底下对自己下作的意淫,郁琰也依旧不为所动,反倒是贴在他身后的那人无端恼了起来,于是他便被朝弋掐得更紧了。 纵然知道郁琰看不上周禹溪这样的人,可朝弋却依然觉得妒火中烧,恨不得把那个满口荤话的贱人连舌头带牙一併凿烂。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个办法把郁琰锁起来,关到一个只有他能找到的地方,不许任何人看,更不许任何人觊觎。 「挺得意的吧郁琰?」朝弋在他耳垂上留下一排泄愤的牙印,声音压得很低,「凭着一张脸就勾的那姓周的傻逼对你念念不忘,你他妈天生就是个招蜂引蝶的下贱货。」 郁琰才从那片刻空白里缓过神来,眼中仍含着情欲的颜色,闻言他偏过脸,似笑非笑:「是啊。」 余光瞥见朝弋那骤变的脸色,郁琰那波澜不惊的心里忽然也起了几分麻痒的快意。 「听说洮海开发区的项目,」郁琰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朝副不幸落标了是吗?」 朝弋:「怎么?朝阳落标,难道郁监事觉得脸上就很有光彩吗?」 「再说了,」他顿了顿,然后重重把人抵在了那片脆弱的门板上,「哥不是早就知道结果了,却故意从头到尾都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最坏的人就是你了。」 「郁、琰。」 第20章 20 除夕夜,朝家老宅。 「一会儿见你爷爷奶奶,把你身上那些臭毛病都收一收,嘴也放甜一点。」朝文斌语气冷淡,一边说话一边把脱下来的短尾大衣递给佣者,虽是在和朝弋说话,但却看也没看身后的那人一眼。 为着洮海项目这事,父子俩也冷战了几日,朝文斌从来是封建大家长的心态,在他眼里,哪怕自己那天训斥得真有些过了,作为晚辈的朝弋也只该有体谅的份。 更何况,朝弋辜负他的期待失标不说,把其他的投标人打了还和他犯犟,他没抽他几巴掌已然算是克制了。 这小子凭什么还敢甩脸色给他看? 不过昨天那家中标的韬星事务所被人实名举报,调查人员赶着放年假,查得飞速,当晚就出了惩处通知。 说是韬星这次投标涉嫌串标,不仅藉助违法手段提前得知了标底和评标的情况,还在上交的投标文件上的暗标部分做了特殊标记。 韬星事务所坐实举报被废标,该项目自然就由中标候选人名单中的第二候选人顺位继标,于是七弯八绕的,这个项目最终还是落在了朝阳头上。 只是如果这次违规舞弊没有被发现,那么其实无论朝阳的项目计划书做得多好,结局也是一样的。 朝文斌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倒不是这小子有什么通观全局、运筹帷幄的本事,只当他是运气好。 就算后来查到上交举报文件的正是朝弋的下属人员,朝文斌也只觉得他是歪打正着,不过父子俩这关系一直僵着也不是个事,因此朝文斌此时便纡尊降贵地丢了把「梯子」让他下去。 谁料这小子压根就没打算顺势而下,等了半分钟朝文斌也没听见他答话。 「朝弋,」当着一家人和老佣者的面,朝文斌抹不开面,整张脸都板了起来:「你耳聋了还是哑巴了?长辈和你说话你就这种态度是吗?」 「您刚既没看我,也没喊我名儿,」朝弋不紧不慢地说,「我还以为您在自言自语呢爸。」 朝文斌气结,回头哽了一声:「你……」 第41页 朝弋沖他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 朝文斌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二十来岁的人了,还成天嬉皮笑脸的,像个什么样子。」 饭桌上。 朝老爷子坐主座,穿一件深灰色的唐装棉袄,和旁侧的老伴儿一样,都是满头的银髮,并不刻意染黑。 他的目光跨过圆桌,然后不动声色地在朝弋身上停了停:「叫什么名字?」 「朝弋。」 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这么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旁的朝老爷子就没再问了,叫人拿不准他对朝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郁琰身侧的座位依然空着,倒是也摆着一副干净碗筷,一双楠木筷横放在那只空瓷碗上。 孟兰淳始终不敢往那个方向多看,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在这饭桌上落泪了。 「小弋这孩子虽然年轻,但本事和手段也倒是不输他哥哥当年,」朝文斌默默观察着朝老爷子的神色与反应,「进集团的这半月以来,我也盯着呢,这孩子身上有股拼劲儿,我前段时间交给他一个公开招标的项目,他也弄得有模有样的。」 他本意是想试探一下老爷子的心思,谁知这饭桌上压根没人接他的话茬。 一旁的朝钰薇神色一动,看起来倒像是想讽些什么,可看了眼上首的朝老爷子,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从前的这顿年夜饭都是热热闹闹的,饭桌上有说有笑,可今年的气氛却格外诡异,鲜有人说话,更没人笑。 受大人们的情绪影响,乐彤心里也有点闷闷的。 她很小声地让身后的保姆阿姨给她拿了一颗松露巧克力,气氛不对,就连她平时最喜欢吃的小甜点也变得不好吃了。 「妈妈,」乐彤忽然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过年大家不是都要来太公太婆家吗?但是阿舅怎么还不回来呀?」 朝钰薇皱一皱眉,低声训斥道:「小孩子别多话。」 乐彤一边吃那颗巧克力,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可是阿舅之前说好了今年要给我买好多好多烟花的,他还说要教我滑雪的,怎么可以骗小孩呢……」 朝家老宅在外环,乐彤每年就盼着来太公太婆家放烟花、玩滑雪道,但亲人里除了朝冶之外的大人,对她都没什么耐心,太公太婆倒是很宠她,只是年纪大了,就算想陪她闹腾也有心无力。 乐彤本来也没那么想舅舅,但这会儿发现没人再会像他一样任劳任怨地陪自己玩了,心里一下子就伤感了起来,嘀咕抱怨过后就有点想哭。 「彤彤过来,」朝老爷子忽然对她招了招手,「到太爷爷这里来。」 乐彤跳下椅子,爬到他怀里靠着着,稚声里带了几分哭腔:「太爷爷,阿舅是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阿舅他去的地方有点远,」老爷子抱着她说,「等彤彤长大,说不准阿舅就回来了。」 乐彤惊讶地瞪大眼:「那也太久了,阿舅那里不可以坐飞机吗?」 「乐彤是不是想看烟花?」朝老爷子话锋一转,「阿舅前几天寄了好多烟花过来,还说一定要放给乐彤看,阿舅没有骗你,一会儿太爷爷让他们放给你看,好不好?」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得知等会儿饭后就有烟花可看,乐彤就没那么伤心了,很用力地点头说「好」。 饭后两个老人照例要给他们这些小辈发红包,老太太前年生了场大病,现在已有些不记事了,盯着郁琰看了半天,才拉住他手:「是琰琰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自从和朝冶在一块后,郁琰每年除夕都来,前两年老太太精神头好的时候,还会拉着他和朝冶说好些话,今年却像是好久都没见过他了。 「你和阿冶在一起好多年啦?」 郁琰蹲下身,让她不必仰头盯着自己:「四年了。」 「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小孩子啊?」老太太说,「趁着年轻还是要一个,男孩女孩都好,你和阿冶都长得那么好,肯定能给我生个很漂亮的重孙。」 老太太现在已经出现了认知障碍,今天的精神头和思维逻辑已经算很好了,和她解释那么多也没有意义,因此郁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冶,」老太太又看向朝弋,「怎么站那么远?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忙啊?你好久都不过来看爷爷奶奶了。」 朝弋愣了愣,又看了眼后边的朝文斌,后者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迁就一下老人家。 于是朝弋只好走过去,老太太拉过他的手,很自然地盖在了郁琰手背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冶你要好好对琰琰,别像你爸爸那样,朝三暮四的,知不知道?」 朝文斌在后边挺尴尬地说了句:「妈。」 老太太没理会他,不知道是没认出他来,还是刻意的不搭理。 郁琰的手背很冷,朝弋状若无意地将手指交错挤进他指缝,郁琰立即觉察到了他的动作,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好把手抽出来,因此只好皱眉忍着。 老太太拉着他俩又说了些话,但那股精神头一过去,她的话就有些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她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低声问朝弋:「你去找过你那个小弟弟吗?」 不等朝弋回答,她便又自顾自地说道:「那孩子也怪可怜的,我得让文斌把他接到我这里来,我帮他带着。」 第42页 「阿冶,你帮奶奶去接你弟弟回来,好不好?」 朝弋前世不知道听谁提起过,说是得知他的存在后,老太太其实有去偷偷看过他几次,还提出让朝文斌把他接到老宅这里养,但霍佳瑛死活都不同意,因此后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妈,」沙发另一端的朝老爷子忽然开口,「带她回屋去休息吧。」 王妈闻言立即上前,将老太太从沙发上搀了起来,用哄孩子似的语气对她说:「老太太,咱们得回去喝药了。」 老太太病后和她最亲,只要王妈开口,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听话,因此毫不费力地就被她带走了。 紧接着,朝老爷子往朝弋身上瞥了一眼,然后不冷不淡地吩咐他:「一会儿去跟我去趟祠堂,给你大哥上柱香。」 朝氏祠堂落在住宅的西南角,据说这位置正占在龙脉上,这几年才刚重修过,内里高厅大堂,四势匀和,造得很有古韵。 闻说朝家以前也是个名门大族,祖上出过大官,不过后来还是应了兴衰起落的规律,逐渐就没落了,直到朝老爷子这一代才又重新兴盛起来。 朝老爷子是个古板又传统的人,要他们按着长幼排序给家中祖先和今年新丧的朝冶上过香后,又沉声安排起了朝弋:「你跪下,给祖宗们嗑个头。」 朝冶的相片与牌位搁在最底下,就放在正中的位置上,正对着地上那只绸面拜凳。 朝弋倒也不避讳,径直就跪下了,虽然磕头的姿态并不大恭敬,但朝老爷子也没多说什么。 到底是朝家遗落在外的血脉,朝老爷子也不可能完全拿他当个透明人,这些年私下里也向人打听过他,只听说这孩子是个冲动好惹祸的,不大成器。 本以为他会不肯跪,没想到他倒也没旁人说得那样不通事理。 「进过宗祠,拜过先祖,也算是见了祖宗了,」朝老爷子沉声道,「以后出去可不要给朝氏丢脸。」 从软垫上起身后,朝弋下意识用余光找寻起了郁琰的身影,注意到他似乎不在,便随口问了一句:「郁琰怎么没进来?」 朝弋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方才饭桌上的人,除了回房休息的老太太和郁琰,其余的人都在这祠堂里,老太太是因为精神不好了,那郁琰呢? 朝老爷子闻言看向他,他从来就没认可过那个所谓的「孙媳妇」,要不是朝冶当初死活都要和郁琰在一块,他都不会让人踏进他家门。 「你大哥什么都好,」老爷子声音低缓,但却充满了威压,「只有为个男人要死要活这点,我是看不上的。」 「只要我没点那个头,那个人就一辈子也别想踏进朝家祠堂。」 因为要让朝弋「认祖归宗」,所以朝老爷子也认真地翻阅过那份由私助整理过的,关于朝弋的「人生履歷」。 除了这小子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的事引起了他的格外注意,旁的小打小闹的事情,他都一目十行地略过去了, 家里只剩这么个孙子了,他绝不可能再让他步朝冶的后尘。 因此这回他故意这么答,也算是旁敲侧击的警告,如果朝弋不打算「改邪归正」的话,他大概就要使上一点手段了。 前世第一次听见朝老爷子这番言论时,朝弋只觉得荒谬无比,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喜怒皆形于色,再加上那时对郁琰着迷上瘾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下意识就出口顶撞了老爷子。 最后闹得实在不好收场,大冬天的,他被锁在没有暖气的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这一世的朝老爷子依旧封建又迂腐,提起郁琰,他又偏头看向旁侧的夫妇两人,训斥的语气:「我一早就说了他们八字不合,那孩子幼年剋死父母,如今又剋死了小冶,命硬魂轻,六亲缘分浅薄,谁和他亲近谁就会倒霉。」 「朝冶那时被他迷得不清,听不进我的话就算了,连你们也觉得我是老顽固,太迷信。」 「结果呢,他带朝弋去集团的第一天,就害得他弄伤了胳膊,好在那货物是不重,也没往要害处砸,不然朝家到了他们这一代,不就绝后了?」 没有人答话。 朝弋虽然恨郁琰,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旁人要是当着他的面说郁琰的不好,他简直比自己被骂还难受。 正要开口驳上一二句,却听见那一直不发一言的孟兰淳忽然开了口:「父亲,倒也不能这么说……家里不是还有钰薇和彤彤吗?钰薇这些年在集团里也建立了一些威信,也是个有能力的好孩子。」 她一直是个软弱的性子,不争不抢的,但却耐不住大女儿在自己面前闹,她总对她说:「妈,明明是我们的东西,怎么能拱手让给一个小三的儿子呢?你就是不为了自己,也得为我和彤彤想一想啊?」 「到时候万一爸爸不在了,那个野种继承了集团,你难道指望他能好好对我和彤彤吗?」 听得多了,孟兰淳心里忽然也起了几分怒,是啊,凭什么呢?是她陪着朝文斌一路走到今天的,还为他生下了一对儿女,当年她嫁给朝文斌,她爸不知道明里暗里给这个女婿送了多少资源。 要不是后来她爸因病去世,家企渐渐没落了,她娘家不见得会比现在的朝阳集团差。 见公公没什么反应,孟兰淳又紧接着说道:「更何况薇薇比那孩子年长不少,性子也稳妥,又是父亲母亲您二人看着长大的,都这个了,男孩女孩其实都是一样的,朝阳的合作伙伴里,也不乏一些年轻的女企业家。」 第43页 朝老爷子却不以为意地背过手,然后轻描淡写地:「我没说钰薇不是个好孩子,可她是个女人,女儿迟早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就算找个男人入赘,但让集团落到一个外姓人手里去,我也不可能放心。」 朝钰薇的脸色蓦地变得很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她敢冲着朝文斌大唿小叫,却未必敢对着这个爷爷发火,因此最后也只能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香也上过了,祖先也拜过了,朝老爷子就让佣者领着他们先去休息,乐彤心里还惦记着看烟花,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太爷爷,烟花呢?」 「太爷爷现在没空,让你妈妈带你去放,好不好?」 乐彤一撇嘴,又看了眼还冷着张脸的朝钰薇:「好吧。」 朝弋走在她们后头,看见乐彤像是小狗一样扒拉着朝钰薇的手臂,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我们现在去放烟花吗?」 「外面现在多冷你不知道吗?」朝钰薇不自觉地把方才压抑的情绪发泄到了女儿身上,然后说不上轻、也说不上重地推了她一把,「就知道放烟花,放什么烟花?舅舅都死了你还放烟花。」 乐彤不明白老妈为什么又忽然生气了,愣在原地呆了会儿,然后就放声哭了起来。 朝钰薇一把将她拉过来,然后捂住她的嘴,他怕让留在祠堂里的老爷子听见:「闭嘴乐彤,大过年的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妈妈难道就不能说你两句了吗?你知道你这样会连累妈妈被太公骂吗?」 乐彤不敢哭了,但情绪受不住,还是一下一下地打着哭嗝。 「我错了……」朝弋听见她带着哭腔道,「我错了妈妈。」 有那么一瞬间,朝弋是有些同情不远处那个明明已经很伤心很委屈了,还要安慰母亲的小女孩的。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因为年轻时候的霍佳瑛远比眼前这位母亲更偏执、暴力,朝弋几乎从她身上感知不到一丝母爱。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颗乳牙是被情绪失控的霍佳瑛连扇几巴掌打掉的。 然后他把那颗乳牙连着血一起吐在手心里,血水从他的掌心里漏下去,好像把底下的地毯给弄脏了,他并不关心自己,只担忧霍佳瑛会因此更生气。 于是他和乐彤一样诚恳地哭着向自己的母亲道歉。 第21章 21 从仿古的廊檐下拐出来,踏进了外边的中式庭院,直到那雪天冬夜的冷风往身上一吹,朝弋才发现自己方才在祠堂中为了方便上香而脱下来的外套忘记拿了。 因此他只好又折回了那供奉着牌位的正厅外,此时厅门正虚掩着,仿古制的镂空花格门里透着微微的亮光。 朝弋正要推门走进去,却听见了朝老爷子的声音:「小冶已经没了,这是事实。你必须劝一劝郁琰,他有义务为他的『丈夫』留下一个后代。」 朝文斌的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朝弋没听清他究竟回答了什么。 但朝老爷子的话让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当初朝冶在和郁琰正式在一起之前,曾经在研究所精子库里储存了一罐属于他的精|子,这也是当初朝文斌松口同意他和郁琰在一起的条件之一。 不过朝冶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郁琰,因为在朝弋的印象里,前世郁琰在得知这件事后,那双一贯冷淡的眼睛里浮起了几分惊讶和困惑。 「现代医疗这么发达,一次试管弄不成功,那就再试两次、三次,」朝老爷子轻描淡写地说,「朝弋到底是你那只『金丝雀』一手养大的孩子,那个女人学歷和出身都不高,见识、手段,性格、处事风格……这些都可以经过后天的驯化来改变,但一个人的本性和底色是不会变的。」 「如果你认为他变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本性藏得更深了而已。」 「他虽然现阶段表现得不错,但依然不该是最优选,小冶身上就从没有他那样的『小家子气』,你现在年纪也不算大,并不着急退休,当然还是自家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 朝文斌的声音终于大了些,听起来有几分为难情绪:「但小郁的体检报告上显示他的第二性徵发育不全,很难受孕,而且就算怀孕了,对身体的影响也比较大,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当初他父母意外离世,要不是你出手拉了他和鑫瑞一把,他早就被他的叔婶二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下了,」朝老爷子淡淡地,「再说小冶生前对他那么好,他要是真爱朝冶,就不会拒绝,也不该拒绝。」 他心里是不相信男人对男人能产生什么情爱的,顶多是种病态的感情,更何况那个人甚至连个健全的男人都算不上。 但这个孩子是郁琰欠他们家的,如果朝冶当初娶的是个女人,也不至于到了三十一岁连个后代都没有。 过了挺久,朝弋才听见他爸说:「郁琰这孩子性子高傲,就算小冶还在,他也未必会同意,更别说小冶现在已经走了……」 朝老爷子哼出一声气音,傲慢地:「他不乐意生,多的是其他正常女人愿意做我们朝家的媳妇。他要是知恩图报,就应该自己先开这个口,拿了我们朝家这么多好处,却什么都不想付出,怎么可能呢?」 门外的朝弋一开始听着只觉得好笑,随即心里又浮上来了一种很复杂的愤怒,无论是听见郁琰被人当做一个生育工具一样讨论,还是他们想要在他身体里放进属于朝冶的孩子这件事,都令他感到无比的愤怒。 第44页 在他看来,朝冶已经霸占了郁琰二十多年,从幼年玩伴走到伴侣,他已经幸运得足以让自己妒忌到发疯了,假如郁琰真的生下了他的孩子,那么属于朝冶的那个部分,就会把郁琰完全打上他的烙印。 他无法容忍那个留着朝冶一半血的孩子在郁琰的肚子里长大,那个小怪物会贪婪地汲取着母体的养分,在出生后仍然如同狗皮膏药般独占着他的郁琰。 郁琰可能会对它笑,并且无条件地给它一切,毕竟那是属于他亡夫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朝弋就气得要发疯。 暴虐而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游窜,但他还是克制地压下了想把里面这两人一併捅死的欲望,然后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 正在谈话的两个人纷纷朝他看了过来。 「抱歉,我外套落里边了,」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朝着着两位长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回来拿一下。」 * 朝弋从宅院侧门进客厅的时候看见了郁琰和小乐彤。 那人身穿一件羊绒毛混纺的长大衣,脖子上围着一圈围巾,屋外庭院灯的亮光不够明亮,朝弋看不出这条围巾的颜色,不过在来时他并未在他身上看见围巾。 那条质地柔软的围巾给那个冰冷的人蒙上了一圈柔和的错觉,连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也被暂时弱化了。 郁琰似乎是被小乐彤支去前面那块空地上点焰火了,背对着他走进了黑暗里,于是朝弋缓步走到小乐彤的身侧。 乐彤既期待又害怕地捂着耳朵,鼻尖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才刚哭过还是天冷冻得。 听见鞋碾在雪地上的声音,小乐彤警惕地往朝弋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很嫌弃地说:「怎么是你?」 「不欢迎我吗?」朝弋笑一笑,「我也是你的小舅,对小舅这么没礼貌?」 「你不是我的小舅,」乐彤说,「老妈很讨厌你,所以我也很讨厌你,你不要和我说话,不然老妈会生我的气的。」 「哦。」 过了会儿,乐彤又转头对他说:「这烟花是放给我看的,你不能看。」 朝弋把手插进兜里,摆出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乐彤生气了:「喂!」 「你不是让我不要和你说话吗?」朝弋反唇相讥道,「但好像一直要和我搭话的人是你欸。」 乐彤仔细想了想,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但她不想承认,于是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抱臂在胸前:「反正我不许你看。」 「那你把我眼睛挖了,」朝弋说,「那样我就看不着了。」 乐彤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声音莫名放低了些:「你好奇怪,哪有人会说这种话的?」 但这种「不正经」的大人对孩子来说,就是有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乐彤安静了一会儿,见远处的郁琰仍没有把焰火点起来,她就开始自言自语地说:「琰琰舅舅好慢啊,如果是阿舅的话,一下就能给我点好了,还能一次点两个一起放。」 「喂,」乐彤忍不住又和他说话了,「为什么他们都说阿舅死掉了?死了会怎么样呢?」 朝弋:「我的名字叫餵?」 「好吧,」乐彤屈服了,「讨人厌的小舅,你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 「小舅」两个字她说得特别轻,仿佛音量再大一点,她就会被人割掉舌头,但朝弋捉弄她的目的已然达到了,因此便没有过多挑剔。 「死了就是没有了,」朝弋难得耐心地和一个孩子解释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了。」 乐彤有点害怕:「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吗?」 「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那些大人口中听见过各式各样的关于死亡的版本,但却没有一个像朝弋说得这样残酷,可她却总觉得这个坏人的话才是真的。 「我不信你。」她还是倔强地说,「你是坏蛋,坏蛋的话不可信。」 「那你干嘛问我?」 乐彤有条不紊地回答说:「因为大人们都爱撒谎,阿舅骗我,太公骗我,爸爸妈妈也骗我,老师说做人要诚实,可是他们老是说话不算话、老是撒谎。」 朝弋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那个身影身上,这个人似乎对「燃放烟花」这项业务不太熟练,但又不想在一个孩子面前丢了颜面,因此在那踟蹰了好半天了,还是犹犹豫豫地没敢点。 「那你怎么不觉得他们是坏蛋?」 还不等乐彤回答,他便朝着远处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不敢放?」朝弋在他身后站定,揶揄地俯身靠到他耳边,「胆子这么小,不应该啊?」 郁琰刚才就发现他了,正想咬着牙把引火线点了,这人就莫名其妙地跑过来了,应该是为了来看他的笑话。 他不说话,依然低头摆弄着那根引火线。 朝弋却猝不及防地继续欺进,然后从他冰凉的手心里抢过那台打火机,他一下贴得太近了,几乎像是将郁琰整个人都抱住了,但朝弋在郁琰感知到他温度的前一刻就站了起来。 「我来吧。」郁琰听见他说。 他看起来像是好心要帮忙,郁琰没理由拒绝,因此他就从善如流地退到了旁边去。 朝弋本来想把眼前这一盒烟花点了就算了,但又想起刚才乐彤说朝冶一次都点两盒,因此朝弋干脆搬了五盒放成一排,一次性全点完了。 第45页 第一发焰火飞上天的时候,朝弋看见郁琰已经在往回走了,而且脚步很快,几乎像在跑。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来,几步追上去把人揽住:「你真怕焰火啊?你不是年兽转世吧?」 郁琰没理他,很冷淡地甩开他手,然后低声警醒:「这里是老宅。」 「那又怎样?」朝弋看着那漫天花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更迭明暗,几乎忍不住想在那人冻得发红的鼻尖上咬上一口。 很快回到了宅屋客厅的落地窗外,乐彤兴奋又害怕地躲在了郁琰的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来看,嘴里「哇哇哇」地叫个不停。 朝弋并不看烟花,他的所有视线都不出意料地降落在郁琰身上,焰火把这个人照得很亮,于是他终于看清了他脖子上那条围巾的颜色。 是灰棕色的,已经戴得有点旧了。 胸膛里的心跳忽然汹涌,变得比那焰火的尖鸣还要勐烈,他想起在很久以前的某一个夏日的夜晚,自己曾在郁琰高中学校的保安室里偷偷寄放了一条用礼盒装着的围巾。 那是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太像了……以至于朝弋有些难以置信,他在这爆竹声的间隙里,胆战心惊地开了口:「这条围巾是你自己买的吗?」 郁琰没听清,只冷淡地:「什么?」 于是朝弋只好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别人送的。」郁琰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朝弋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在最后一发焰火在夜幕上绽开之后,他再次询问了郁琰一遍。 郁琰似乎是觉得奇怪了,微微皱起眉:「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朝弋说,「以前没见过你带围巾。」 郁琰今天心情好像不错,于是朝弋如愿以偿地从他口中又听见了那个答案:「别人送的。」 朝弋原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例如那人是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但又怕会引致郁琰的怀疑,因此最终还是忍住了。 第22章 22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孟兰淳端着一杯热牛奶,不轻不重地敲响了郁琰的房门。 「琰琰,」孟兰淳轻声问,「你睡了吗?」 郁琰才刚从浴室出来,洗过的头髮来不及吹,只能用干毛巾胡乱地抓蹭几下,然后他一手将坠下来的湿发捋到耳后,一手则按下了门把手:「孟阿姨。」 孟兰淳笑着走进来:「洗澡呢?刚彤彤要喝热牛奶,想起你总是睡不好,我就让人多热了一杯。」 「谢谢,」郁琰伸手接过去,「我自己去拿就行,还麻烦您送过来。」 「你这孩子,总这样客气,」孟兰淳看着他,然后很慢地说,「在阿姨心里,你和小冶其实都是一样的。」 郁琰礼貌性地笑了笑,没说话。 房门被虚掩上,无论是对异性还是同性、亲疏远近,郁琰几乎对每个人都保持着这种疏离的周到。 孟兰淳看起来莫名有几分侷促,在屋内茶几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时,她不自觉地搓起了手指:「刚陪彤彤放烟花去了?」 郁琰应了一声:「嗯。」 「朝弋也在?」 「是他帮忙点的火。」 「这样啊,」虽然是闲谈的口吻,可孟兰淳看上去却莫名的有些紧张,眼神在郁琰放下的那杯牛奶上停了停,接着又没话找话地,「趁热喝,一会儿凉了。」 郁琰于是又端起了那杯牛奶,捧在手心里。 过了良久,郁琰忽然开口问她:「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孟阿姨?」 「是有件事……」孟兰淳的目光有些闪烁,「阿姨就是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郁琰盯着她眼,然后淡淡地:「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 「嗯……」孟兰淳看上去很是纠结,几次欲言又止,好半晌才终于开了口:「这话其实本不该阿姨来说的。」 「可小冶走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孟兰淳说着就红了眼眶,「你知道,他从前是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彤彤也那么亲近他……」 郁琰没说话,他似乎一时间不太明白为什么孟兰淳会突然提起这个,但心里却还是隐约起了几分荒唐的猜测。 「爷爷和你朝叔叔那边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给小冶留下一个孩子?」 郁琰的心徒然冷了下来,淡声反问:「我一个人,怎么生?」 孟兰淳拉住他的手,哀哀地:「小冶27那年在精子库里储存了一罐精子,当时我们想着,万一你们以后忽然想要孩子了,也不用发愁……」 郁琰并不作声,只是缓缓地抽回了手。 孟兰淳紧张地望向他:「琰琰?」 「不着急的,」见他如此反应,孟兰淳于是又往回找补道,「你可以慢慢考虑,这事当然是以你的身体和意愿为优先的,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去医院再做一次体检,我和你叔叔都不会拿你的生命安全开玩笑的。」 「没人告诉过我这件事。」他说的是朝冶背着他在精子库里存下的那罐精种,「如果我不愿意,你们打算怎么办?」 「去找一个无辜的女人吗?」 孟兰淳连忙解释道:「当时阿姨和你朝叔叔也是怕你知道了会不高兴,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而且阿冶他也是有苦衷的,爷爷那边逼得紧,如果他当时不同意,他和你的事就没法谈了。」 第46页 「至于找个女人,那种事情是违法的……你叔叔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哽住了,她发现自己无法替自己的丈夫做担保,毕竟连他自己都不信任那个男人。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郁琰答应去做试管,但如果他不愿意,郁琰相信他们大概率会铤而走险去找个陌生女人的,然后为了保证这个孩子在公众眼皮子底下合法化,朝文斌大概会将自己是双性人这一秘密公之于众。 并将他塑造成一个…… 因为对亡夫爱得极深,所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要为他留下一个后代的「痴情人」。 最让郁琰感到诧异的是,朝冶在他27岁、他们互换婚戒的那一年,在某个精子库里留下了自己的种,并且在这四年里,从未向他透露过半句。 这件事,他需要时间消化。 「阿姨,」他忽然说,「我要休息了。」 孟兰淳本来就是被朝文斌逼着来的,听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了,因此连忙答道:「好、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离开时她走得匆忙,连房门都忘了关。 孟兰淳前脚刚走,朝弋后脚就来了,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瞥见那个人正湿漉漉地靠在沙发上,大概是被那发间的潮气打湿了,郁琰眼底透出几分单薄的脆弱感。 但那点脆弱和单薄在与他交视的那一眼中转瞬即逝,又重新变得凛若冰霜,他对谁几乎都是这幅模样,上到朝弋,下到路边的垃圾箱,一样都得受他的冷待。 「我睡衣忘带了,」朝弋开门见山道,「刚家里有个大姨和我说,我大哥的房间里有两套新睡衣,他还没来得及穿过,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借来穿一晚。」 在他说话的间隙里,郁琰已经来到了门前,并试图把门摁上。 朝弋故技重施,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将自己的半边身子卡进了门缝,紧接着便在郁琰眼皮子底下死皮赖脸地挤进了屋:「别这么小气嘛,我又没说借了就不还了。」 随即他又转身,「咔哒」一声将那房门锁上了。 「走廊外有监控,」郁琰用了警告的口吻,轻得几乎只有他能听见,「这里面说不定也有监听设备,你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朝弋笑着打断他,「我只是来借一套睡衣,嫂子在想什么?」 郁琰神色冷淡地睨着他,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疯子,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拉进失控的深渊里去,他会把自己和他一起毁掉。 朝弋像进了自己的房间,毫不客气地换上了这间卧室里的另一双毛绒拖鞋,不算合脚,但也不是不能将就着穿。 他不再像前世那样每件事都想要徵求郁琰的意见,毕竟在他询问「可不可以」的时候,郁琰的回答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都是「不」,而对于现在的自己,朝弋相信他拒绝的概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一百。 于是他干脆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到床边,在郁琰眼皮子底下兀自拉开了那扇衣柜门,衣柜里属于郁琰的那部分衣物和朝冶的遗物泾渭分明,全都叠放整齐,像商场服装店里的展示架。 他没去动朝冶的衣裤,反倒径直拿了挂在最外层的那套长袖睡衣,这套睡衣裤朝弋在家里看见郁琰穿过,显然是他刚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挂上的。 才刚把衣架从横杆上摘下来,朝弋就听见郁琰说:「那是我的。」 「你的就不能借了吗?」朝弋理直气壮,「别太小气啊郁监事。」 「你觉得合身你就穿,」郁琰只想让他快点滚,「穿完记得丢了,不用还我。」 朝弋正要关上柜门,余光却瞥见衣柜最里层藏着一件蕾丝布料的「衣服」,在两个男人的衣柜里看见这样的料子实属罕见,在好奇心驱使下,他下意识把那件「衣服」拿了出来。 那准确来说并不能被称为是一件「衣服」,米白色的网纱料子,只有胸前那一块缀上了短短的几层蕾丝褶皱花边,背后是一只半透明蝴蝶的形状,底下一条同色短裙,统共加起来也没有二两的重量。 这件不同寻常的「衣服」被挂在朝冶那边,这个尺寸大小,显然不可能是他买给自己的,那么这件「衣服」的主人究竟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朝弋满腹的好心情顿时消失了,一想到郁琰曾经穿着这件「衣服」让朝冶看过,甚至……他还曾经穿着它让朝冶的体液弄脏过,他就很想把这满衣柜的东西全部撕烂。 他故意把那件薄薄的「衣服」拿出来,在顶灯下细细端详,压着妒火笑:「你怎么这么骚?表面上装得冷若冰霜的,私底下却玩得这么花。」 那件「衣服」是朝冶背着他偷偷买的,想哄他穿,但郁琰不愿意,于是朝冶后来就再没提起过了。 不过郁琰懒得和这人解释:「和你有关系吗?」 「几次?」朝弋又问了这个问题,他并不想知道答案,可还是自虐般地问出口了。 郁琰突然笑了,可嘴角提起的弧度里没有丁点的温度:「很多次。」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慢:「不止这一件,他给我买过很多,我都穿给他看了,只剩这一件,是因为其他的,都被我们弄、脏、了……」 不等他说完,朝弋就忽然掐住了他脖颈,将郁琰整个人推倒在了大床上,眼中的妒火已然压抑不住,现在他不仅想将那件「衣服」撕碎,甚至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也咬碎生吞了。 第47页 他拿着那只挂着蕾丝衣物的实木衣架压抵在郁琰下巴上,目光烫得吓人:「穿给我看。」 「做梦。」 卧室床头上挂着一张60寸大小的「结婚照」,白西装、手捧花,交握的两只手,以及无名指上那两枚熠熠发光的对戒。 很相配的两张脸,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一个是他最恨也最爱的人。 「孟兰淳刚才来找你,」朝弋忽然话锋一转,「她和你说什么了?」 郁琰没说话,看向他的目光里只有讥诮。 「我猜,她要你给朝冶生个孩子,是不是?」 郁琰终于开口:「你偷听了?」 「你答应了?」 郁琰当然没有答应,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想看见这个人痛苦,越多越好:「我为什么要拒绝?」 「我很早,」他缓声道,「就想为我的丈夫生个孩子了。」 正如他想得那样,朝弋忽然就失控了,他狠狠地往郁琰面颊上抽了一巴掌,那只才拆掉石膏的手臂抵在郁琰耳边轻轻地抖。 他看上去比被打的那位还要疼,眼睛慢慢红了:「你这个贱货……」 「他瞒着你在那个机构留下自己的种,假如他没有死,你就不怕未来某天他会带回来一个和别的女人试管出来的孩子吗?」 「但他已经死了,」郁琰曲指蹭了蹭发麻发烫的那半边脸颊,「所以我原谅他。」 「也选择为他留下一个后代。」 第23章 23 朝弋忽然想起了前世自己在郁琰的公文包里找到的那份孕检报告单,他记得那张彩超里有个很小的轮廓,是个模煳不清的人形。 那是他和郁琰的孩子。 把那张报告单收起来的时候他手都在抖,两脚像踩在了棉花上,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欢愉得连手心里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朝弋其实没那么喜欢小孩,对孕育后代这件事也没什么执念,他高兴仅仅只是因为—— 那是属于他和郁琰两个人的。 有着他一半血缘的那个小生命眼下正酣睡在郁琰的身体里,然后他的肚子还会随着月份更迭而逐渐变大……朝弋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整个人都要发起烫来了。 于是朝弋迫不及待地揣上那封报告单去了鑫瑞,那时候的他已经被朝阳的董事会罢免了,不再是朝阳集团的董事长。 网上铺天盖地的通稿,说他这个私生子为了拿到朝家的财产,联合他的亲舅舅杀害了他同父异母的那位大哥。 所有人都在替那个早逝的青年才俊感到惋惜,然后要他这个卑劣无耻的小偷私生子和小三母亲一道去偿命。 从前认识的那些人则无不对他避如蛇蝎,仿佛他已经成为了那个板上钉钉的杀人犯。 但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郁琰,只要郁琰还肯搭理他,只要……他还肯施捨给自己一个目光。 朝弋就觉得这一切还没有完。 可等他满怀期待地赶到鑫瑞的时候,公司前台的女孩却说郁总今天很忙,而他没有预约,可能需要等很久。 朝弋克制住自己想直接冲上楼去找他的冲动,很有耐心地坐在五层大厅的会客区里,静静地等待着。 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他记得郁琰不喜欢自己那些鲁莽行径,如果现在就这样冲上楼,郁琰一定会生他的气的。 于是他就从天亮等到了天黑,心里一开始那股雀跃的悸动已经慢慢地落了下去。 朝弋终于开始考虑他故意不去深思的那个问题——郁琰会不会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但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好好商量,如果郁琰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话,他也可以陪他去拿掉它。 朝弋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直到大楼里所有的员工几乎都走光了,郁琰身边的那位刘助才下来叫他:「您好朝先生,郁总请您上楼说话。」 朝弋才刚刚低落下去的情绪又重新雀跃了起来,他走得很快,一门心思地想要立即见到郁琰。 「怎么不告诉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朝弋就把那份报告单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撒娇的亲昵意味,「我都不知道……」 坐在办公桌前的郁琰冷冷地看向他,轻描淡写地告知:「我打掉了。」 我就要当爸爸了……朝弋的雀跃卡在喉咙里,然后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像只上了锈的人偶。 「什么,」朝弋忽然笑了,嘴角扬起半个不伦不类的弧度,但很快又落了下去,像只被遗落在街边的家犬,「别和我开玩笑了,我会信的。」 哀求的语气,声调里几乎发着颤。 他巴巴地望向郁琰:「我们可以商量,如果你不想要它,我可以陪你去……」 郁琰再次打断他:「拿到报告的那天,就已经打掉了。」 朝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碎掉了,可是并没有,他依然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只是忽然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开口:「因为它是我的吗?」 因为不想要他,所以连带着也一併厌恨肚子里和他血脉相连的那个小生命。 郁琰并没有否认。 朝弋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口,怎么也喘不上来,很想哭,但眼眶里却是干的。 在郁琰眼里,他们大概才不过认识了三年,可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人悄没生息地爱了他十多年,哪怕郁琰几乎从未给过他回应。 第48页 有好几次,朝弋也想过自己应该知难而退了,可他又很怕,很怕自己其实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差这最后一步,郁琰就要爱上他了。 百分之一百的进度条,原来从始至终都停在原点,只有他自作多情地幻想着自己已经走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对不起,」朝弋忽然喃喃地道起了歉,没头没尾的,像是忽然罹患了失心疯,「对不起……」 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朝冶的事,他一直以为是个意外,虽然他确实曾为了朝冶的死亡而暗自感到愉悦。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不想看到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霸占郁琰,哪怕郁琰也不会因此就属于他了。 从头至尾他想要靠近的人就只有郁琰,想要的也只有郁琰。哪怕隐隐约约发现了郁琰和朝钰薇两人在背后做些什么,他也没有管。 他对那些利禄功名并没有那么大的欲,他只要郁琰能看着他一个人。 如果自愿走进郁琰为他设下的陷阱里,郁琰就可以沖他笑一笑,他不会觉得有什么吃亏的;如果把他舅舅和母亲都送进监狱里,郁琰就肯主动吻他一吻,那他只恨自己仅有一个妈和一个舅。 可他怎么会蠢到现在才发现,郁琰对他根本连那1%的爱都没有,而他却早就已经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换完了。 他身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下郁琰了。 「凭什么,」朝弋死死地摁着底下的那个人,「凭什么……」他都死了你还要给他生? 可是他们的孩子呢,郁琰甚至连告知他那个孩子存在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凭他是我的爱人,」郁琰还是那一副酣适的神情,哪怕左脸上还挂着一个鲜明的红印痕,「我的……」 不等他吐出下一个字,朝弋就再次扣紧了他的脖颈,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于用力而慢慢浮现了出来:「你闭嘴!」 郁琰抬手拉住他手臂,眼底笑意隐约,被这样狠狠掐紧了,他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一个口型:「我、爱、他。」 「闭嘴,」朝弋失控地将手掌越收越紧,「闭嘴!」 那一瞬间他大脑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只要把床上的这个人掐死,接着他再用茶几上的那把水果刀自戕,身体里溢淌出的血会把他们连在一起…… 然后郁琰就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人了。 想到那个情景,朝弋的心跳就突然变得很快。 我的,朝弋低头吻住他因为缺氧而张开的唇,是我的。 直到看见郁琰那张白皙的脸变得通红,原来拽扯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也已然失力,他第一次看见那张漂亮的脸上出现那样扭曲的表情。 朝弋心慌意乱地松开了手。 终于得以挣脱桎梏的郁琰勐地坐了起来,一时间咳得停不下来,整个人都在颤抖,然后朝弋看见他的眼角渗出了一线生理性的眼泪,长睫都被浸湿了,让他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坏掉了。 朝弋忍不住上前舔掉了他的眼泪,咸涩的、还带着一点苦。 这回总是为他而掉的眼泪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涩与苦。 「把它穿上吧,」朝弋低下头,在他颈间可怖的勒痕上留下了一个病态的吻,而后虔诚地抵在他颈侧,「郁琰。」 郁琰还是被迫穿上了那条薄透的蕾丝裙,朝弋怕这人一进浴室便会将房门反锁,为了防止他使诈,于是干脆就逼着郁琰在自己眼前换。 起身后郁琰似乎低头看了眼手机,紧接着顶灯就被他关掉了,那单薄的人影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开始解开上衣的扣子。 「转过来,」朝弋命令他,「让我看。」 他不止想看那被遮掩在衣料下的每寸肌肤,还想要看见郁琰那张脸,最好是屈辱的,亦或是含着恨与欲,只要不是冰凉和冷漠的。 朝弋以为他不会听话,谁料郁琰就这么转了过来,前襟全部敞开了,背着那盏床头灯的暖橘光,白晃晃地勾动着朝弋所有的情欲。 然后那条柔软绸滑的长裤也落了下去,光洁细长的两条腿,朝弋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见」过他,那样冰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一身的艷骨? 前世郁琰每次都不许他开灯,于是他只能在那柔滑又冰凉的触感里焦渴地遐想着他的身体。 一开始他只觉得郁琰的允许和默认已经算是对他的恩赐,可后来他又忍不住想,郁琰从不让他在灯光下「见」他,是不是因为他想拥抱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他和朝冶的身形还算是相似,只是个头比他略高些,在那摸不到边际的黑暗里,郁琰完全可以把他当做任何一个人。 朝弋本来不愿这样想的,可所有的细节似乎都指向了这样一个真相。 郁琰从没有在光下主动吻过他,也没有在情欲中失控地叫过他的名字。 「好看吗?」郁琰看着他,眼里十成十的懒倦。 才刚要开口说话的朝弋差点咬了舌尖,喉结滚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可他却还是觉得渴。 「快点,」朝弋忍住了内心急躁的欲望,「把衣服换上。」 「我好累,」他听见那个人说,「你来帮我吧。」 朝弋怔了怔,然后再次坠进了那个堆满玫瑰和骗局的陷阱里,像只饿疯了的脏犬,闻见零星的一点肉味,就失控地扑了上去。 第49页 * 那套单薄的「衣物」被朝弋撕成了烂布条,又湿又脏地丢了一地。 朝弋低头端详着郁琰透红的鼻尖,这人闭着眼,长睫还是湿的,他太心急也太焦渴了,把他腿根处的皮肤弄破了,藕白的肌体上一片斑驳颜色。 那里的皮肤那么敏感,他一定很疼。 朝弋只觉得心里疼痒着,可他不肯道歉,只紧紧地把人抱在了怀里。 抱着人在床上躺了会儿,朝弋就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药箱,然后在郁琰的腿上擦了点软膏,又乱七八糟地贴上了几个创可贴。 这人好像睡着了,任着他摆弄,乖得不像话。 按理说他这样乖顺,朝弋该觉得愉快才是,可就算眼下情欲半消,他却依然感觉焦躁不安。 「起来,」朝弋对他说,「把头髮吹干再睡。」 他在那莫名的焦躁情绪里给郁琰吹干了头髮,哪怕这人的头髮在方才那一顿折腾里,早已经快干透了。 到底死里逃生一场,又被朝弋折磨了一顿,郁琰的眉眼间充斥着遮掩不住的倦怠,吹头的时候他就在那「嗡嗡」声中睡着了。 朝弋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半蹲在床边,细细啄吻着他的五官,最后抬头看向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里,朝冶那张俊朗的笑脸。 他也笑起来,旋即把着郁琰那只修长又漂亮的手,贴到自己颊边,炫耀的口吻:「他现在是我的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放在兜里的手机不知何时已经被郁琰藏到了枕头底下,并调成了静音模式,而手机显示屏上,赫然是二十几个未接来电。 第24章 24 次日清晨。 入职了半个来月,朝弋已经习惯了在八点多的时候起床,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如果没有早课,他能一口气睡到下午然后被饿醒。 他随手捋了把额前散下来的碎发,懒懒地睁开眼、又闭上,再睁开,而后下意识地往身侧摸了一把。 他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昨晚事后就回到了佣人为他准备的客房里,他心里倒是想抱着那人一起睡,但又担心佣人们发现他一晚上都没回房,到时候让朝老爷子探问起来也麻烦。 从郁琰那里「借」来的睡衣还乱糟糟地躺在他枕边,他没有穿,尺寸也的确不合适,不过他「借」睡衣来的心思本来也不纯。 洗涤过好多遍的衣料是很柔软的触感,带着洗涤剂的香味和一丝淡淡的、属于郁琰的气息,家里用的分明都是同样的洗涤剂,可朝弋就是觉得郁琰的衣服和自己的气味不同。 昨晚回到房间以后,他像个变态一样把他的睡衣罩在脸上闻嗅,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一夜旖旎春梦,梦得他愈发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把那件睡衣小心翼翼地叠好之后,朝弋下意识又往枕头底下摸了一把,却摸到了一把空。平时他总爱把手机往枕头下揣,一来是顺手,二来是放远了晨起的闹钟有可能震不醒他。 仔细找了找,才发现自己的手机眼下正规规矩矩地躺在床头柜上—— 奇怪,他昨晚把手机丢在床头柜上了吗? 朝弋微微皱起眉,然后解锁了手机,这才看见了躺在通知栏里的那几十个未接来电,有个甚至是十几分钟以前才刚打过来的,可他居然完全没有听见。 紧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手机竟然被调成了静音模式,他并没有这个习惯,除了睡眠时间,他的手机几乎是全天都开着的。 朝弋立即回拨了过去,对面几乎是马上就接了起来:「老闆?您可接电话了!」 「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边「咔哒」一声脆响,像是点菸的声音:「妈的,昨晚半夜我们关人的那个地下小赌场让条子给端了,分他妈好几路包抄,躲都没处躲,您让我们看管着的那傻逼一看见警察,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以前做的事都给抖了出来,求着条子给他带上银手镯!」 朝弋也点了根烟,并不抽,夹在食中二指之间,慢慢燃着:「以前的事都说了?那他供出郁琰了没有?」 「没,」那人勐吸了一口烟,「这人嘴严得很,反倒连累我们的人也进去了几个——老闆,您这活可不好干啊,前几天被打伤的那两个人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朝弋抖了抖手里的烟,燃尽的菸灰从窗台落下去:「医药费我给得还不够吗?」 「那哪能啊,」对面说,「您出手是再阔气没有了,就是您看进去的那几个兄弟,也是我们这儿的『中流砥柱』,这误工费是不是……」 朝弋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低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好半晌都没说话。 对面被晾了这么会儿,不自觉的心里就发起虚来,朝弋不仅是他们的大金主,手上还捏着他们几个人的犯罪证据,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翻出来的陈年烂帐。 他不敢轻易得罪他,于是便随口打了个哈哈,煳弄了过去,顺便把自己从昨天那场失误里摘了个干净:「当时我第一时间就想着联繫您了,谁知道您那边一直都没接电话,我们当时也是光头梳辫子——没法呀!」 看押刀把子和监视他妹妹的两拨人彼此之间是互不联繫的,全指望着朝弋在中间发号施令,假如昨晚他及时接到了电话,就完全可以通知那边把那个女孩子先藏起来。 第50页 「那个小姑娘也让警方那边给带走了,昨晚我人也在警局里盯着,那个刀把子死活都要见她,说是自己的妹妹被仇人找上了,有生命危险。」 「也不知道是让谁给教唆的,那小蹄子一到警局,就哭着说自己最近老看见很多陌生人在自己家附近晃悠,吓得她都不敢出门,然后那小崽子就被警方那边给看护起来了……」 他话音未落,却发现手机屏幕上忽然显示通话已经被对面挂断了。 「骗子……」朝弋攥紧了那只快要燃到尾端的菸蒂,指缝里漏出丝丝缕缕的烟雾和焦煳味,可他却不知疼似的,依然紧握着不放。 原来昨夜那人若有似无的乖顺和引诱都只不过是假象。 朝弋那时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连那人是什么时候从自己兜里把手机摸走的都不知道。 妈的,都活第二次了,还是要被他骗。 「小少爷,」门外有人在轻唤,「朝老先生问您起了没有?」 良久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年轻的佣者悄悄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想要仔细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谁知里边那人却忽然拉开房门,好在那佣者及时站稳了,这才没闹出洋相,她有些怯怯地:「小少爷,老先生让您醒了就过去一趟。」 「郁琰呢?」朝弋下意识往走廊左边看了眼。 佣者连忙答应:「郁先生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今天一早就走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另一个佣人提着垃圾袋从郁琰那间房里走了出来,朝弋眼尖,一眼就在那半透明的垃圾袋里看见了昨晚自己穿过的那双毛绒拖鞋。 他几步走上去,把人拦住,用下巴指了指袋子里的那双拖鞋:「这个为什么要丢?」 「我也觉着奇怪呢,」保洁阿姨脸上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明明是崭新的,可今早郁先生却说它被弄脏了,让我待会打扫房间的时候一起处理掉。」 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古怪:「不过您问这个干嘛呀?」 在她们眼里,这些富人们的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嘴里动辄就是上千万上亿的项目,和「勤俭」二字哪里都沾不上边,怎么这位才进门的小少爷没事开始注意起这种琐事来了? 难不成是看她不顺眼,要挑她的刺? 上回宅子里来了个专门侍茶的年轻女孩子,据说还是个专业的茶艺师,待了才没两天,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让朝老爷子给辞退了。 还不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站在朝弋身侧的那位年轻佣者就轻唿了一声:「小少爷,您的手……」 朝弋闻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被烫伤的伤口发着白,似乎还有要起水泡的徵兆,看着倒是挺惨烈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 * 简单地给掌心里的伤口抹了点药,朝弋就下楼进了餐厅,负责早餐的阿姨见着他,下意识便开口道:「厨房里还有剩下的红枣豆浆和花卷包子……」 坐在客厅里读早报的朝老爷子闻声稍一抬头,然后冷言冷语地开口打断她:「在我们家,三餐都得准时准点地来吃,没有专为一个人麻烦的道理。」 朝弋本来也没什么胃口,闻言便欲转身上楼,却见朝老爷子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沉声叫住他:「回来。」 「先到祠堂里去给祖宗上一炷早香。」 朝弋眼下心情不佳,懒得再对他虚与委蛇:「爷爷,这都哪朝哪代了,我还得去给那一堆破木牌晨昏定省是吗?」 「礼不可废,」朝老爷子明显生气了,「从前小冶在时,这种事从来就不需要旁人来提醒。」 「那我大哥那么孝顺,」朝弋笑着反问,「祖宗难道就保佑他了么?」 朝老爷子重重拍桌:「荒唐!」 方才还躲在餐厅窗台那儿抽菸的朝文斌勐然听见这动静,惊得手里的烟都差点掉了,赶忙把烟挤灭了跑过来,冲着小儿子噼头盖脸道:「朝弋,你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朝老爷子把着腿边那只檀木手杖,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到底年长许多,就算不说话,老爷子眉眼间也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威压感。 「你养在外边的那位情人,」朝老爷子不徐不疾地,「就是这么管教后代的?」 朝文斌稍一俯身,低声说:「这小子从小就顽劣,她一个女人家,哪里管得住他?那时候朝阳还在上升期,我又忙得走不开……」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朝老爷子便不轻不重地打断了他:「一个女子,倘若连相夫教子都做不好,那她还能有什么本事?」 朝弋在旁边冷嗤了一声。 朝老爷子抬眼看向他,眉微皱:「玉不琢不成器,文斌,你好好教教他!」 他都开了口了,朝文斌自然没有姑息的道理,正打算拨内线电话叫几个平时看宅护院的保镖进来把这小子架走,却听朝弋慢悠悠地在他后头来了句:「别麻烦他们过来了,跪祠堂是吧?我自己过去就成。」 朝文斌怔了怔,一扭头,眼半瞪不瞪地看着他。 这么个半大小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而他这些年常常喝酒应酬,身子骨早就大不如前了,再要拿起「棍棒教育」那一套,已然是不可能了。 不然朝文斌高低得把这小子吊起来狠抽一顿。 朝老爷子却没理他,兀自拨通电话喊了好几个人过来,没一会儿功夫,那几个虎背熊腰、手拿警棍的保镖就赶了进来。 第51页 「把门锁好了,」朝老爷子冷声吩咐道,「什么时候认错,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朝弋脸上挂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整个人很放松地站着那儿,任由他们把自己架走。 他嘴角那抹笑,总让朝老爷子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那大概是一种自己的权威被冒犯的不适感。 等人走了,他才转头对朝文斌说:「你管不服他,是因为在他眼里,你使不出让他害怕的手段。」 「可天底下哪有儿子踩在老子头上的?」朝老爷子将手杖柄扣在矮桌上,「要想捏住他,你得摸着他的软肋。」 朝文斌有心无力地苦笑了一下:「怎么管?连他妈都捏不住他,也就他舅能说他两句,兔崽子发起疯来颠狗似的,谁都咬。」 「要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右肋骨那块又有些隐隐作痛,「至少也让他在底层磨个三五年,再断了他的零花钱,叫他吃一吃苦,以后才知道学乖。」 朝老爷子看了他一眼:「你也多注意保养身体,菸酒都戒了,要是实在忙不过来,就再把钰薇那批人往上提一提,正好也压一压那小子。」 朝文斌点了点头,然后又道:「昨晚我让兰淳去找过郁琰一趟……」 「听见了,」朝老爷子面露不虞,「从前又是费心思培养帮衬着,又是给送股份,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小白眼狼来?」 「可当年朝阳刚起家的时候,他爸也没少帮衬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他出了事,我不拉他孩子一把,那我还是人吗?再说小郁这几年也为朝阳做了不少事,他个性是冷淡了些,倒也不至于说成是白眼狼。」 说到这里朝文斌轻轻嘆了口气:「昨晚回来后兰淳就在那里哭,骂我造孽,非要逼她去做这个坏人。」 「小郁还那么年轻,又冰雪聪明的,不愁以后找不着好的,把这么个好孩子给耽搁了,我就是以后下去了,也没脸见他爸爸。」 朝老爷子冷笑一声:「耽搁?要不是这男狐狸精把我们小冶给耽搁了,现在还至于发这愁吗?」 「答不答应,要不要生,也由不得他选。」 第25章 25 与此同时,坐落于老宅西南角的朝氏家祠之中。 神龛灵位前的那只拜凳让人给撤走了,朝弋被两名保镖挟着肩臂,摁着跪倒在那冰凉坚硬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大概是见他态度良好,方才过来路上一下都没反抗过,这些特聘的保镖们便下意识松了警惕。 「小少爷,」带头的那位特卫一边重重地摁着他的肩,一边说,「我们也是听着老先生的话在办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但您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配合下去的话,咱们也好办,您也不受罪,是不是?」 朝弋没说话,只微微笑着,那位故意向他施压的特卫愣是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手心里发痒,很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拎起来凑一顿,可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这人到底是这家老僱主的宝贝孙子,真要把人怎么样了,到时候被罚被开的恐怕还是自己。 「算了,走吧。」 完成了僱主的指令,他们把人往祠堂里一丢,而后又仔仔细细地锁好了门窗。 这正堂里的灯一暗,全遮光的窗帘再一拉上,四下里就暗得惊人,只有那案台上摆放的电子红烛周围还亮着一圈略显诡异的红光。 朝弋忽然站起身,走到属于朝冶的那张灵牌之前。 「你可真好命啊,」朝弋笑吟吟地盯着那张木牌,眼里映着电子蜡烛的红光,像是隐约映现着的妒火,「大哥。」 片刻后。 「老先生,」电话那头是一个特卫惊乱的声音,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刚小少爷趁我们都出去了,忽然就把正堂里好几个灵牌都给砸烂了,我们听见动静开锁进去的时候,却看见您家少爷已经撬窗逃出去了……现在该怎么处理?还请您示意!」 朝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耳内一阵阵嘶鸣。 见势不妙,一旁的朝文斌赶忙叫来了佣人:「王妈,快去拿降压药!」 王妈也慌了:「好!」 「没、拦、住?」朝老爷子咬着牙,「你们这么多人,拦不住他一个?」 那特卫一边捂着自己被砸伤的额角,一边也挺委屈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您家这位……这位少爷这么能打呀,顾忌着他是您的孙子,我们也没敢和他动真格的。」 「谁知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手软,手里拿着个不知道是您家哪位、哪位祖先的灵牌,逮谁砸谁,实在是拦不住,才让他一路跑进车库里开车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话筒那边忽然传来了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老爷子像是一口气没喘匀,人直接撅过去了,电话那边喊「爸」和「老先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这通电话就不知道被谁给掐断了,只剩一段「嘟——」的长音。 朝弋眼下正飞驰在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被他随手丢在副驾上的手机断断续续地震响着,他爸、他妈还有徐助,好几个电话号码轮着打。 朝弋懒得理会,等进了市区,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来,他才终于拿起手机,轻车熟路地拨通了郁琰的电话号码。 想也不用想,这人并没有接他的电话。 第52页 此时正好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朝弋下意识点了接通,对面似乎也没料到他会接起来,明显愣了一愣,然后才开口说话:「朝弋?」 是一道俏丽娇和的女声,只是话音里略带着几分疲惫。 「说说,你在他们朝家老宅那边都干什么好事了?你爸刚给我打电话说,你把那老爷子都给气进医院了。」霍佳瑛像是才刚起床,一边说话一边打着哈欠。 朝弋把手机放进支架里,然后开了免提,轻描淡写地:「没什么。」 「砸了他家祠堂里的几个灵牌而已。」 霍佳瑛先是一愣,而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温柔慈和的母亲,在交际场上倒是显得文雅知性、落落大方,可私底下对着亲近的人,她是从不隐藏自己本性的。 「真想看看那个贱老头当时的表情,」她遗憾地嘆了口气,「当初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你老妈我现在才该是他朝文斌的正房老婆,她孟兰淳算个什么东西?到底谁才是不要脸的第三者,她自己心里有数!」 这段话朝弋已经听她翻来覆去地说了不下几十次了,每每提起来,霍佳瑛还是对朝老爷子恨得咬牙切齿的。 「当时他们还故意让你爸过来和我『商量』什么,要把你送去老宅给那老太太养,」霍佳瑛冷笑一声,「他们这一家子还真当我是个傻的,养着养着我儿子说不定就管别人叫妈了……」 「妈,」朝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开车了。」 「你开呗,」霍佳瑛得知那老爷子受罪,心里好容易扬眉吐气了一回,但转念想想,终于还是多劝了儿子一句,「不过现在你爸也还没把朝阳完全交到你手上,你还是先得装乖骗骗他们,不然到时候你爸心一横,把朝阳留给他那大女儿,或者拱手让给那个姓郁的,那我们岂不是白折腾了?」 朝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的红灯跳转成了绿色,然后缓缓踩下油门:「我问你件事。」 霍佳瑛有点奇怪:「你说。」 「朝冶那件事,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对面哑然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反问:「你忽然问这个干什么?我哪知道啊?警方那边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是不是最近又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人和我说,」朝弋道,「就想问问你。」 听见这个回答,电话那边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问屁问,没事别乱提这种晦气的事。别人要是说你,你心里也别虚,这本来就是他朝文斌亏欠我们母子的,你朝弋也是他们朝家的种,凭什么他朝冶能有的,你不能有?」 朝弋敷衍地答了句「知道了」,而后就抬手挂掉了电话。 大年初一,家里只有一位老园丁和杨姨还留在主宅里看家,见朝弋一个人开车回来了,老园丁有些奇怪:「朝小先生,不是说你们要待到初二才回来吗?需要我联繫那些佣人,让他们立即赶回来吗?」 朝弋「砰」地一声合上车门:「只有我提前回来了,这两天的三餐不用你们准备,让他们好好过个年吧。」 「好。」老园丁点点头。 「郁琰呢?」朝弋状若无意地开口询问,「他回来过吗?」 老园丁:「没见着郁先生人,不过他刚好像让一个助理过来找杨姨拿了几件衣服走。」 别了老园丁,朝弋便径直来到二楼,那间属于郁琰的书房前,凭着前世的记忆,他在触控萤幕上不太熟练地按下了一串密码。 「滴」的一声,房门自动朝里推去。 书房内的感应灯随着朝弋的入侵渐次亮起,郁琰似乎曾在这间房内点过薰香,书房里沉着一股淡淡的白松香,轻甜而宁静的尾调。 让他无端想起那远山秋色,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微苦的清冽,连兰花和松香都是冰冷的。 朝弋记得自己前世第一次被允许进入这里,是因为郁琰忘了他的生日。 那已经是他回「家」的第二年了,第一年的时候郁琰和他似乎还不怎么「熟」,对他的生日表现得漠不关心,那也很正常。 但去年为了给郁琰准备生日礼物,他特意去学习了蝴蝶标本的制作,然后提前半年就开始物色蝴蝶活体,这玩意娇贵,运输途中的死亡概率很高。 再加上他选择的品种比较稀有,本来就不好买,最后好容易才磕磕绊绊地买到了一批蝶蛹,寄到的时候那批蝶蛹恰好才刚羽化。 不过他手笨,最后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一两份,又小又扁的一个礼物盒子,和客厅里别人送来的那些礼物堆放在一起,显得相当不起眼。 因为不确定郁琰有没有看到它,朝弋当晚还鼓起勇气去问过他:「你有收到我送你的蝴蝶吗?」 然后他看见那个人稍稍一愣:「是你送的?」 朝弋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我很喜欢,谢谢。」 他还说自己会把它们挂进书房里珍藏起来。 朝弋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郁琰这只是礼貌而客套的说法,或许他对送自己礼物的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过,可那一霎朝弋总觉得有千万只蝴蝶挤在他狭窄的胸腔里,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像个傻子一样愣在那里,直到郁琰离开,他才在那条长廊里犯病似地来回跑了几圈,心跳并没有因为这点发泄似的动作而平静下来,反而跳得更快了。 第53页 于是他觉得郁琰可能也会在意自己的生日,因此从这一天起,他就开始隐隐约约地期待起了第二年的六月。 但郁琰似乎真的忘记了他的生日。 从生日前一天的凌晨等到当天的零点,他不断地刷新微信和信息,可郁琰甚至连一条生日祝福都没有发给他。 于是他忍不住了,来到郁琰的卧室门前打算敲门,敲了才没两声,却见那人忽然从回形走廊对面的书房里出来了。 朝弋赶忙追了过去,郁琰看了他一眼,冷淡淡地问:「你找我?」 朝弋点了点头:「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今天是我生日,你有印象吗?」 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委屈,郁琰的记性明明那么好,连家里杨姨的生日他都记得,就算自己没时间遴选贺礼,那个姓刘的助理也会替他准备好的。 朝弋知道他应该不是忘了,只是压根没把自己这个人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郁琰像是才想起来,「今天太忙了,我昨天叮嘱刘助去给你挑选了礼物,不过他可能也忙忘了,明天我会补给你。」 朝弋顿时更委屈了:「我不想要他挑的。」 「那你想要什么?」郁琰忽然抬眼,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目光,「我去买给你。」 他好像知道自己哪里生得最惑人,那眉眼轻轻一动,朝弋心里那一点气顿时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不缺那些,」朝弋大着胆子询问,「我能进去看看吗?你的书房。」 郁琰的书房和他这个人一样神秘,这间书房不允许任何外人入内,除了偶尔会去打扫卫生的杨姨和他的大哥朝冶。 朝弋很嫉妒,可那嫉妒只能藏在心里,郁琰的一个眼神,一场雨,就能让他心里的妒火疯长起来,他要很努力地克制和忍耐,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郁琰面前扮演一只很乖、很听话的小狗。 「不可以。」郁琰下意识就拒绝了。 他并不喜欢有外人入侵自己的私密领域,可这人的眼睛实在太亮了,那样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大型犬。 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也养过一只大狗,从记事起它就陪在他身边了,一直陪着他长大。但狗的寿命毕竟只有十几年,后来它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不爱动,然后在他十岁那年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他告别的第一个家人。 从这以后郁琰再没养过狗。 他看着朝弋眼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失落又委屈地盯着他的眼:「我只看一看,保证不会动你任何东西……好吗?」 对峙了片刻,郁琰才终于让开了一步,缓声道:「算了,进来吧。」 侧开一步的动作之后,朝弋就注意到挡在书房门口那个年轻又高大的身影微微一滞,眼里全是雀跃的颜色:「谢谢。」 「好香,」朝弋小心翼翼地跟在郁琰的身后,「你刚刚在点香薰吗?」 郁琰:「傍晚时点的,我看书的时候……」 「喜欢一点仪式感。」朝弋笑着接口道。 郁琰话音稍顿:「是。」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收集那些?」他指的是那些蝴蝶标本,书房靠里的那个区域有个蝴蝶标本的展示墙,前面还有一行復古做旧的收藏柜,同样摆放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朝弋含煳道:「我听人说的。」 还好郁琰并没有往下问。 一间书房就算再大,几分钟也该逛完了,为了延长两人独处的时间,朝弋忽然开口问:「为什么喜欢蝴蝶呢?」 他其实并不太能理解郁琰的这个喜好,那些蓝色的大翅膀在他眼里倒还算漂亮,但那些翅膀上长着眼睛的,朝弋只觉得弔诡又渗人。 过了好一会儿,朝弋才听见了郁琰的回答:「美。」 「它们美而易逝,脆弱又坚强。」 朝弋忽然想起了某个夏日的午后,那个十六岁的郁琰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兴沖沖地朝他展示: -看,我搜集了一整面『美』的尸体。 彼时才十二岁的朝弋对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孩子有一种盲目的崇拜感和仰慕之心,在他眼里,郁琰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非常非常酷。 于是他转头也背着霍佳瑛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努力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拼凑出和郁琰那张照片里一样的图案。 只是计划才实施到一半,那面未完成的「作品」就被霍佳瑛发现了,她相当讨厌蝴蝶这种生物,不,应该说一切虫类都会让她感到噁心。 因此那些标本最终都被霍佳瑛喊家里的保姆阿姨清进了垃圾桶。 那天夜里朝弋在那面展示墙前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他送给郁琰的那只蝴蝶。 他明明说自己会把它们,挂起来的…… 骗、子。 第26章 26 时隔一场死生,朝弋再次来到这间书房,站到那面展示墙之前,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安在墙顶上那一个摄像头,正跟随着他的脚步机械地转动着。 朝弋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戒指,正是郁琰前些日子里丢失的那枚婚戒。 而后他解下外套,缓缓地将那只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就这样毫不避讳地把这枚原本属于这间书房主人的东西展示在监控底下。 第54页 只可惜圈口尺寸并不合适,那枚戒指只能堪堪卡在他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之上。 于是朝弋干脆又将那枚戒指摘下来,紧攥在手里,再慢慢贴放在心口处,面上是近乎虔诚的姿态、痴迷的情欲。 戒指内圈里雕刻着朝冶的名字缩写「cy」,和他的名字缩写正好一模一样,可意义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其实一直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永远比不过朝冶。 朝冶的生命被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一岁,关于他的一切似乎都被定格了,他不会再朝前走,当然也就不会倒退。 他不会再有未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属于他的那部分记忆会永远被人珍藏,而爱他的人大概也会永远爱着他。 他怎么可能比得过那个留在他们记忆中的,从小优秀到大,体贴又稳重的模范儿子和模范爱人呢? 所以他恨朝冶,嫉恨得要死,羡慕得几近发疯,假如可以交换一切,他宁愿那个死在三十一岁的人是自己,至少他活着的时候是被爱过的。 就连死后也是。 朝弋不自觉地将躺在手心里的那枚戒指越攥越紧,像要把它毁成齑粉。 如果拼尽全力也得不到郁琰的爱,那就让他恨好了,至少爱与恨一样热烈灼烫、浓墨重彩、不死不休。 * 郁琰回到朝家主宅已经是初二晚上的事了。 这两天他驾车回老家那边的陵园祭拜了父母和祖父母,然后又请人收拾打扫了一下两位老人生前住过的老房子。 他提着行李拿着鲜花进门的时候,餐厅里的晚餐才刚刚进入尾声。 孟兰淳一看见他,整个人就莫名显得侷促了起来,有些讨好地问:「琰琰回来了?吃晚饭了没有?厨房里还有炖好的土鸡汤,我让杨姨去给你盛一碗。」 还在厨房里忙的杨姨闻言探出半个脑袋:「是小郁啊,鸡汤还热着呢,还有刚榨好的玉米汁,我都给你盛一点吧?」 「不用麻烦了阿姨,」郁琰礼貌地回,「我刚在外面吃过了。」 朝文斌闻声也往他那儿看了眼,然后说:「春假这段时间你也难得休息,有空还是多在家里待一待。」 紧接着他又偏头看了眼妻子:「你不在家里,你兰姨也老念着你,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孤孤单单的,再说外边的东西到底比不上家里的,知道你不爱吃鱼,兰淳今天还特意亲自下厨炖了鸡汤给你喝,你没回来,连我都不让动呢。」 「和琰琰说这些干嘛?」孟兰淳有些难为情地拨了朝文斌一脚,然后道,「别听你朝叔说的,我也好久没下过厨了,今天也是蛮练练手,你要是没胃口,也不要勉强。」 郁琰的态度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热情:「嗯,那给我留一小碗就好,晚点我会下来吃。」 见他似乎并没有为那天晚上的事和自己生分,孟兰淳心绪稍放,终于笑了一笑:「好。」 瞥见朝钰薇身边的餐椅上空着,郁琰便顺口问了句:「乐彤怎么不在?」 「今天让她爸接去她爷爷奶奶那边了,」朝钰薇还不知道除夕那晚的事,只隐约觉着父母今天和郁琰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你前两天又回老家去了?」 郁琰「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道:「去看看我爸妈。」 听见他提起「爸妈」这两个字,孟兰淳就莫名有些心虚,她不尴不尬地笑了笑:「说起来我和你叔叔也有些日子没去看过你爸妈了,年后找个宽裕点的时间,我和文斌也去那边探望探望。」 就在这时,杨姨忽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然后有些犹豫地询问朝文斌:「先生,朝弋先生今天好像一整天都没有下过楼……要不要备一份晚餐留给他?万一他夜里饿了……」 「别管他,」朝文斌冷哼一声,「小兔崽子,饿死他算了。」 好在老爷子没大碍,只是一时怒火攻心,导致血压陡然升高,脑供血不足引起的短暂性晕厥,吃了点降压药,住院观察了一天也就回去了。 不过朝老爷子这回也当真是气得够呛,从没有晚辈敢这样挑战过他的权威,就算是当年正处在叛逆期的朝文斌,也不及朝弋如今一半的不成话。 于是从今往后朝氏宗祠的禁入名单里又多了一个人,朝弋对此倒是表现得很满意,他本来就不太理解对着一排破木头又跪又拜又上香的意义在哪里。 朝文斌这里也没姑息,通知集团那边暂时撤下了朝弋副总的职位,让他去给总部那位叫陈颐鸣的经理当个打杂的小助理,任凭他差遣,实际上也是想磨一磨这个小儿子的性子。 短暂寒暄过后,郁琰就提着行李转身上了楼,谁知他才刚把行李箱推进屋内,正要转身锁门,却见门把手忽然被人从外边把牢了。 「电话不回、信息也不看,」他听见门外那人轻轻慢慢地说,「到底是故意装看不见还是把我给拉黑了?」 郁琰拉着门把手,不耐烦地透过门缝看向门外那人:「松手。」 「现在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朝弋说,「我就松手。」 郁琰眉微皱:「你小学生吗?」 朝弋理直气壮:「快点。」 郁琰并不打算惯着他:「你放不放?不放我喊人了。」 如今朝弋手里已经没有他的把柄了,郁琰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还敢这么狂妄,还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 第55页 「你喊啊,」朝弋笑了笑,「最好把我爸喊上来,让他亲眼看看他小儿子现在是在扒谁的门。」 他倒是胆大,也不管眼下会不会有人突然上楼,音量一点也没放低:「除夕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勾着引着要我上他?郁琰,你怎么事前事后两幅面孔呢?」 郁琰对上他的目光,这人的眼神直勾勾的,眼里是一片深得可怕的颜色,像是只虎视眈眈的野兽。 郁琰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露出半点怯态,这个疯子就会立刻扑将上来,把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觉得这人实在有些可笑,那晚动情动欲的人分明是朝弋自己,而他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一个眼神,那算勾引吗? 简直强词夺理。 但郁琰从来是个讨厌麻烦的人,和一个疯子继续纠缠拉扯下去毫无意义,于是他干脆示弱,只手打开手机,当着朝弋的面把他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可以了吗?」郁琰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 朝弋粲然一笑,然后就说到做到地松开了手,只见里边的人立即便把屋门拽上了,很重的一声落锁的响。 屋内的郁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正打算再把这人拉进黑名单,却看见聊天框页面上忽然又跳过来两条消息。 游游游弋:我把他的灵牌砸坏了。【图片】 -你会心疼吗? 所以蹲点循声,大费周章地过来扯他的门,就只是为了通知他这种事吗? 幼稚。 郁琰冷笑了一声,紧接着顺手按下了窗帘的开关,遮光帘缓缓向两边退去,日光透过里面那层薄透的纱帘落入屋内。 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框已经被他收起来了,连同那只属于朝冶的手錶一起。 然后郁琰把手里那束从路口花店里带回来的粉雪山一只一只地插进了茶几上摆放着的那只花瓶里。 几乎是同时间,那边忽然又传过来了两条消息: -不去书房看看吗? -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礼物。 他发来的消息郁琰一般都会选择无视,但看见「书房」那两个字,郁琰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这个家里除了他以外,他只告诉过朝冶那间房间的密码,而杨姨的打扫时间是固定的,需要做清洁的时候她会照例给郁琰打个电话,如果郁琰那时人在公司的话,他就会远程开启房间门让杨姨进去。 而朝冶就算知道书房的密码,也不会随意出入,如果一定要进去,他总会提前给郁琰发条消息以徵求他的同意。 所以朝弋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郁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但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插完了花,然后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整理出来,紧接着拨通了内线电话,通知家政阿姨上楼把需要换洗的衣物送去洗衣房,顺便再更换一床新的床单。 做完这些以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在茶几边的沙发椅上落座,随即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这两天书房的开锁记录。 消息记录上显示,昨天中午十一点零九分的时候,有人通过密码开锁进入了他的书房。 同一天的十二点多,也留有一条关门记录。 很快,朝弋就收到了添加好友以来,郁琰给他发的第一条消息: -你怎么进去的? 从这条文字消息上,朝弋并没有读出郁琰的任何情绪,可他依然抚摸着那一条窄窄的聊天框,那单薄的一行字,像是要透过这冰冷的屏幕,触碰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人。 游游游弋:你猜。 郁琰没心思和他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关掉手机推开门走出去,却见手机屏幕忽然又再度亮起。 游游游弋:你自己亲口告诉我的密码,怎么嫂子反倒先忘了? 第27章 27 书房内几天前点的薰香气味已经很淡了,但屋内松香如常,并未混入生人的气息。 郁琰习惯性地绕过那面通顶书架柜,然后来到里侧那排收藏柜前,只见前方正对着他的那张柜檯之上,很突兀地摆放着一本翻开的德文哲学书。 他平时并没有把藏书随处乱丢的习惯,在离开书房之前,拿取出来的书册一般都会被他按照编号放回到原位。 因为对这本书十分熟悉,所以郁琰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他记得这是自己大一刚入学那年,其中一门专业课的任教教授私底下赠予他的,作为他认真完成课业的礼物。 时隔经年,他已然不记得那位老教授长什么样子了,但这本书他至今依然常读,上面有他这些年每一次阅读留下来的註解,铅字留痕,是他和这位作者交错时空的对话。 郁琰慢慢走过去,然后拿起了那本书,只见那书页上有一片很明显的干涸掉的乳白色污渍,被打湿的部分发着皱,像是被人刻意地□□过。 他再次皱起了眉,然后抬头看向了头顶上的那个监控摄像头。 因为事先在开锁记录上确定过时间,所以郁琰很轻易地就在昨天的监控视频里发现了朝弋的身影。 他看见那人无比狂妄地向镜头展示着他从自己这里偷去的那枚婚戒,然后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紧接着又用这一只手,缓而慢地把玩起了某个东西。 郁琰看见这人紧跟着又抬头对着监控低笑,那被故意扯开的□□,傲慢地挑衅着他的神经。 他仿佛听见了这人的喘息声,张合的嘴唇都像是在喊着他的名字。 第56页 「郁、琰……」 然后他又笑了:「你在看吗?」 * 郁琰带着那本被弄脏的书推开朝弋卧室门的时候,这个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椅上,头微侧着向后仰,闻声笑吟吟地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郁琰会主动来找,卧房的门不仅没上锁,甚至是虚掩着的。 夹在他食中二指之间的那只烟身上闪烁着橘红的火光,朝弋不徐不疾地将一截菸灰抖落在脚下的地毯上,然后哂笑着询问:「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郁琰并不接话,只是径直走到他面前一米来远的位置,然后猝不及防地将那本厚重的硬皮书朝着朝弋面门上砸去。 朝弋避也不避,任由那本书噼头盖脸地砸在自己脸上。 坚硬的封皮径直撞上了他的鼻樑,剧痛过后朝弋只觉得鼻子痒痒的,随即一行温热的血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滴落了下来。 这本书并不比一块板砖轻多少,被这么当头来一下,他不可能不痛,可朝弋却仍在笑,兀自问道:「不喜欢吗?」 说完他伸手抹了把人中,淌落下来的血被蹭得到处都是,然后他的鼻头和唇周就沾满了湿漉漉的红印。 「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密码?」郁琰垂目看着他,眼里依然是冷冰冰的,这人的惨状显然不会勾起他半点同情心。 那间书房上的智能锁是四年前他亲自更换的,最顶尖的安防系统肯定说不上,但也绝不是什么低端的杂牌,如果朝弋是通过什么非法入侵手段破解的密码,那倒还情有可原。 但他却是正儿八经地输入密码进入的,并且一次就成功了,说明这人绝不只是碰运气,很明显他是知道密码的。 朝弋闻言却只是把那只行将燃尽的烟塞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片灰雾,对着郁琰玩味地笑:「梦里吧。」 「……」郁琰单膝抵在沙发椅上,然后只手拽扯住了朝弋那被血污蹭脏的衣领。 顺着他的力道,朝弋干脆丢掉了手里那支烟,然后狠狠把住他的后颈,很重地吻了上去。 郁琰那还没说出口的话被他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他几乎是瞬间就品尝到了朝弋口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混杂在其中的菸草气息。 随即这个疯狂的人撬开他唇齿,故意往很深的地方去,堵得郁琰几乎无法唿吸,而后又缓慢地退回来,变成一个唇舌交缠的吻。 郁琰并没有和人近身搏斗的经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个姿势让自己压根用不上实劲,后腰和颈部都被底下的那个疯子牢牢把着,越是挣扎,朝弋就越是要摁紧了他。 等这人的手里的力道微松,郁琰才终于摁着他脖颈推开了他。 可现在他也被弄脏了,原本洁白的衬衣袖口、皙白的下巴,全都沾染上了那个人的血。 朝弋仰头凝视着他,看见这人那双冰冷的眼被他吻得微微泛红,唇上也浸上了一层莹润的水光,原来冷淡的薄粉色变得很深,像是刚刚才擦过有色唇脂一样。 还有他下巴和鼻尖上自己故意蹭上去的血迹,醒目又颓靡的颜色。 太漂亮了。 一种想要把他攫为己有,然后藏匿起来的欲望再次达到了顶峰。 「何屹已经进了监狱,」郁琰俯下身,捏住他的脸颊,接着居高临下地通知道,「等寒假结束后,我会把何佳佳送进封闭式的私立中学,你的人不会再有机会接近她了。」 朝弋则一脸无辜地盯着他,像是压根听不懂他口中的那两个人名是谁。 郁琰并没有理会这人装模作样的单纯,他原本以为在解决掉朝弋手里那所谓的「把柄」之后,自己就可以很轻易地把这个少不经事的青年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很确定这个人喜欢自己,可他的爱是扭曲的,利用得不好,反而会引火烧身。除夕那天夜里的那次试探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不过先陷落在情爱中的人总是要落于下风的,无论这人是寻常人,还是疯子。 他满可以用「爱」,或是用施捨,把这个疯子用那一缕缕虚无缥缈的蛛丝缠绕起来,骗他作茧自缚。 他要他失去侥倖「偷来的一切」,然后和朝冶一样死不瞑目。 却不想这个人压根就不受控制,哪怕已经失去了手里的把柄,他依然要一次次地越界,一次次地踩进他雷区。 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要过火。 郁琰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或许一开始朝钰薇的主意才是对的,直接以牙还牙地让朝弋死在一场完美「意外」里,才是最简单粗暴的「解法」。 朝弋无视了他威胁的眼神,反而探出舌尖,在郁琰掐抵在他唇角的那根食指上舔了一下:「那个礼物没送好,我还另外准备了一个,你要不要看?」 不等郁琰回答,他就兀自从身后摸出了一张相片,用两根长指夹着,举到颊侧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瞧。 朝弋看见那个人的目光陡然变了,然后他重重抽走了他手上的那张相纸。 「还记得这是哪天吗?」 郁琰没说话。 「才刚刚过去了一周不到,」朝弋揶揄地望向他,「嫂子的忘性应该没那么大吧?」 相片里的背景是临烟镇上的那家小旅馆,狭小又昏暗的标间里,一个穿正装的男人正跪在另一个人男人敞开的双腿之间。 第57页 拍摄的角度大概是在朝弋侧后上方,正好能拍清楚郁琰的脸,虽然因为光线昏暗,这张照片的噪点很高,画质也不算清晰,但熟悉郁琰的人肯定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的唇形秀气又漂亮,而此时生理性的眼泪和涎水一起止不住地往下滴淌,昏暗的光线中,那双冷淡的桃花眼里全是潋滟的水光、情欲的颜色,既狼狈又不堪。 郁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他的脸重重甩向一边,紧接着那张相纸被他撕成了碎片,砸了朝弋满脸:「下作。」 朝弋却反倒兴奋地咀嚼起了这个人难得外露的愠怒情绪,随即低低地笑起来:「这就下作了?你猜回去以后我看着这段录像打了几次……」 不等他说完,郁琰的巴掌就扬了上来,他并不孱弱,这样不留余力的一巴掌,直接就打得朝弋再次偏过头去,鼻间才止住的血又再度淌了下来。 朝弋躲也不躲,反而拉住了他那只手,然后将所有淌溢出来的血都蹭在了郁琰的手心里:「你不敢听吗?」 「那个视频我看了几十遍,还是觉得那一帧的你最好看,你为什么不多看看?」 郁琰的心绪沉下来,他早该想到的,毕竟这个人是如此的卑劣。 「我本来只打算留下来给自己看的,」朝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你实在太坏了。」 「你骗我。」 郁琰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骗过他,他只是顺势为之,除夕那天夜里从头到尾,沉沦的只有朝弋一个人而已。 「不过这么漂亮的你,我当然不捨得分享给别人看,」朝弋把他的手翻了个面,然后在他无名指的戒痕上很轻地吻了吻,目光痴迷,「毕竟我那么爱你。」 「但你要是不听话,我也不介意把你毁掉。」 一个不堪的视频压根就威胁不到郁琰什么,顶多是让他沦为a市商圈里茶余饭后的笑谈,鑫瑞的股价可能会因此暴跌,但他也并不是那么在乎。 可照片中另一位主角的身影实在是太扎眼了,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只要朝文斌不眼拙,就能猜出这人正是自己的小儿子。 他可以和别人做这种事,就算曝光,也顶多只算是一场丑闻,唯独朝弋不可以,更何况他们到时候能从那段视频里看见的,只会是自己单方面的逢迎献媚。 朝文斌和孟兰淳他们会怎么看自己暂且不说,那个刻板又固执的朝老爷子一定会将他视为眼中钉,认为他是个打定主意要让他家这一代断子绝孙的祸端。 郁琰相信那时他会用尽各种手段挤兑鑫瑞,让这个小企业在a市无处容身,可鑫瑞是他父母的心血,也是他的软肋。 「别生气啊,」朝弋含着他冰凉的指尖,仰头对着他笑,「我不是也还你一个录像了吗?」 「不嫌弃的话,你也可以看着我自渎,我不介意的。」 第28章 28 正月初七,城乡里的上班族终于开始陆陆续续地返市返工。 春假中昼夜颠倒的放纵让朝弋的精神显得有些散漫,为了赶上今天的早餐,他特意设了五六个闹钟,不过在闹铃响到第四个的时候他就彻底醒了。 只可惜一直到把餐桌对面那个从头到尾都横眉冷眼瞪着他的朝文斌都给熬走了,他也没等到郁琰下楼,刚好这时候小雯被杨姨叫过来收餐盘,朝弋就状若无意地问了句:「怎么今天没看见琰哥下来?」 郁琰的作息起居很固定,哪怕是在周末和节假日里,他也不会因为「赖床」这样的原因而错过早餐。 「哦您说郁先生,」小雯下意识看了眼楼上,「刚才郁先生打电话给杨姨说,今天他人有点不太舒服,就不下来吃早餐了。」 朝弋稍一点头:「厨房里还有玉米汁吗?」 小雯马上答:「有的,您要喝吗?我去给您倒一杯。」 「我吃饱了,」朝弋微微一笑,「麻烦用郁琰的杯子倒一杯,我一会儿拿上去给他。」 他实在很年轻,又有一张格外出众的脸,黑髮浓眉、张扬明烈,收敛起那些野性难驯的锋芒与病态的阴郁,他身上也有一股属于年轻人的,盎然又烫热的生命力。 小雯的心跳莫名有些快,以至于收餐盘和点头的动作都显得侷促了起来:「好的,您稍等。」 片刻后,朝弋带着那杯温热的玉米汁上了楼。 他才刚走到门前不远处,就看见里面那人穿着一身正装开门走了出来。 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目光,郁琰的脚步稍稍一滞。 只见那人迅速朝门边走来,然后挡住了他的去路:「听小雯说你今天不舒服……」 「是哪里不舒服?」 「让开。」郁琰抬头看向他。 朝弋不但不听,反而又往前半步,然后轻车熟路地抵住了门框,目光肆无忌惮地从郁琰的肩臂一直落到他脚腕上,直到看见那一抹被藏在西装裤底下的颜色,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已经换上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又带着些许揶揄意味。 郁琰没理会他,只是按在门边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脸上绷出一条抗拒的弧度。 朝弋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反倒硬生生地又把人挤回了屋内,他背手锁上门,目光从始至终都黏在郁琰身上:「让我检查一下。」 郁琰后退半步,然后顶着这人炽热的目光,将那半松不紧的裤脚往上一提,于是那抹丝制的黑色再次在朝弋眼里晃了晃,但他很快就又将裤管放了下去。 第58页 「我穿了,」郁琰有些不耐烦地,「可以了吧?」 朝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是看见这「冰山一角」,他就已经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可我没看清。」 郁琰没看见这个人带过眼镜,离得这么近,他不可能看不清:「那你要怎样才能看清?」 朝弋看向他的那双眼黑不见底,此时笑意已经被他收敛起来了,留下的仿佛只剩那无边的欲念,又好似有一股兇狠的火光,恨不得将眼前这人灼烧成灰。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的双唇张合,「嫂、子?」 * 西装长裤下是两条长而纤细的腿,如今却被一双薄透贴身的丝袜紧紧包裹着,原本流畅白皙的线条被这抹更深的颜色重新勾画了一遍,变得愈发扎眼。 朝弋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应该就要忍不住了,但他的目光并不听他使唤,依然叛逆地胶黏在郁琰身上的每一处。 他开始觉得渴,于是下意识尝了两口原本准备给郁琰的玉米汁。 「那是我的杯子。」他听见郁琰说。这个人一向很讨厌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朝弋闻言却只露出了一个像笑又不像笑的表情:「我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紧接着他又轻挑地看向了郁琰身上的某一处,缓声问:「你那里为什么还穿着?」 郁琰红眼瞪着他。 朝弋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轻轻撞到郁琰的鼻尖,而后他不动声色地在那紧实的腿肉上掐了一把,手感果然和他想像得一样好。 他贴在郁琰耳边,很轻地命令:「把它脱了。」 「快迟到了,而且九点半还有一场早会,」郁琰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今天先这样,刘助还在楼下等我……」 「自家开的公司,郁总迟到难道还怕被扣工资么?」朝弋强硬地打断他,「脱了,就今天。」 对峙片刻后,终于还是郁琰落了下风。 他按照朝弋的要求开始重新更换着装,却在弯腰的时候被后者狠狠地攥住了手腕,然后他听见这个人问:「昨晚我拿给你的,为什么没放进去?」 朝弋看见了,自己昨晚特意拿给郁琰的那个东西,连塑封都没拆过,就被这人随手丢在茶几上。如果他没发现,他毫不怀疑这个东西很快就会出现在垃圾箱里。 这个人从来就不打算「听话」,是个很坏的骗子。 「你别太过分了,」郁琰背对着他,朝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隐忍着怒火,「那种东西,让人听见了……」 朝弋看着他笑:「那就听见了。」 他像是满不在乎地:「郁总怕什么?怕你的下属发现他们的老闆其实是个骚货,然后都想来干你么?」 「放进去,」朝弋盯着他眼,「我不想说第二次。」 * 九点半的早会,可作为会议发起人的郁琰却迟到了整整二十来分钟。 「抱歉,」郁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哑,「早上临时有事耽搁了,也没来得及通知,让各位久等了。」 他是鑫瑞的老闆,就算是不来公司,也没人敢指摘,更何况只是迟到了这二十来分钟。这会儿才刚放过年假,工作内容也还没来得及分配,因此郁琰迟到这会儿,员工们也就是坐在会议室里刷手机,心里还巴不得他今天干脆都不要来了。 不过从郁琰踏进会议室的那一刻起,与会员工们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毕竟他们郁总向来严于律己,迟到这种事几乎从没在他身上发生过。 坐在郁琰右手边的那位部门经理看他的脸色有点差,只以为他是生病了,于是便关切地:「郁总,您不舒服吗?」 郁琰并没有否认,面无表情地:「有点头晕,不碍事。」 说完他把手里的u盘丢给了小刘:「刘助,麻烦你简要叙述一下今年各部门的工作任务。」 小刘立即接过去:「好的郁总。」 鑫瑞楼下一层有个咖啡厅,郁琰带着刘助下楼的时候,陈颐鸣已经带着合同文书在座位上等了十来分钟了。 而刚被朝文斌降职的朝弋当然也跟在他身边,他今天没穿正装,浅色卫衣外边很随意地套了一件牛仔外套,很浓的一股少年朝气。 但郁琰知道这不过只是假象,行走时煎熬的每一步都在不断提醒他那个人有多恶劣。 粗糙的面料将他的半身勒紧了,一点细微的颤动对他来说都是折磨,最隐秘的地方湿黏着,每一次磨蹭都会带来古怪的痒意。 这次和朝阳的合作年末时就已经在谈了,毕竟是老熟人了,一开始他和陈颐鸣给出的就已经是双方能给出的最优条件了,因此那场谈判进行得相当顺利,不过因为逼近年关,公司里还有大量事务需要优先处理,所以签订合同的事就被安排到了年后。 「春节快乐,」陈颐鸣朝着郁琰微微一笑,「郁总。」 郁琰后他一步落座,随即礼貌性地回了对面一句「春节快乐」,然后他问:「等很久了吧?」 陈颐鸣连忙说:「没有没有,我们也才刚到。」 如果不是因为坐在他旁边的这位「新助理」,他本来还可以来得更早,这位「太子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朝董了,这才刚上任一个月不到,过个年的功夫,他就被撤了下来。 第59页 撤下来也就算了,朝文斌还直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让他帮着给「教育教育」。 陈颐鸣办事一贯认真负责,哪怕内心对顶头上司分配给自己的这项任务颇有微词,但还是紧赶慢赶地做好了计划。开工第一天,他原本打算软硬兼施地给这位「助理」施压,把最杂最耗时的工作丢给他慢慢磨。 可谁知道反倒是这位「新助理」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第一天上班他就迟到了。 而且这人不仅毫无歉意,在得知他早上要来鑫瑞这边和郁琰面签合同之后,还死活都要一起跟来,美名其曰让自己带他出去见见世面。 原本陈颐鸣的态度很强硬,他不想在正式工作中带上这个帮不上自己一丁点忙的「助理」,而且朝弋这人看上去对自己似乎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个性危险且完全不可控。 然而就在他拿出朝文斌的名号来压他的时候,原本还能好好交流的朝弋却忽然拽着衣领把他提到了墙边:「那陈经理现在不如上楼去问问我爸,我如果非要陪您一起过去呢?」 他嘴里说的是敬词,可眼里却没有丝毫敬意。 陈颐鸣的个子并不低,空闲时间里也会到健身房里锻鍊,因此在被这人当做孩子一般轻轻松松一把提起的时候,他是很震惊的。 但朝弋的确很难缠,而且这时候离他和郁琰商定好的签约时间已经很近了,无论是出于工作还是私心,他都不愿意让郁琰多等,因此就只好被迫带他过来了。 客套的寒暄过后,两方就开始安静地看起了桌上的合同。 而坐在陈颐鸣身边的朝弋却一直都在盯着郁琰看。坐在他斜对面这人有轻度近视,不过平时朝弋是看不见他带眼镜的,但在看合同文书的时候,郁琰却戴上了一副无框眼镜。 眼镜被擦得很亮,薄透的玻璃镜片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藏在后面,更加深了那种冷漠和疏离感,同时却又给这人平添了几分文气与正经。 一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冷静自持的人,西装底下都穿着什么,身体里又被人强硬地放进了什么东西,他就觉得兴奋不已。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一个人看过。 他是我的,他想。 这种陌生体验满足了朝弋一部分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让他浑身上下的毛孔一时都舒张开来。只可惜他贪求无厌、慾壑难填,短暂的愉悦感对他来说不过是饮鸩止渴。 无论做到何种地步,他都还是觉得不够。 正打算要签字时,陈颐鸣放在手边的那只签字笔突然滚落在地,要想劳烦身边那位「助理」去帮他捡是不可能了,于是他只好自己弯腰去捡。 正要起身时,陈颐鸣的余光却忽然瞄到了一个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画面—— 定制的西裤熨帖而合身,所以在郁琰坐下去以后,底下的裤管自然而然地就会缩上去一小截,于是陈颐鸣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长裤底下,那半截薄透的「内衬」。 那是……丝袜吗? 可是郁琰怎么会?他看上去分明…… 大概是他弯身下去的时间太长了,朝弋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干脆也跟着俯下身去,顺着他的目光,朝弋很快也发现了郁琰露出的那一小截脚踝:「陈经理,你在看什么?」 朝弋的声音无比阴郁,陈颐鸣像是被他吓了一跳,脑海里那无尽的遐思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看见他的反应,朝弋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他皱了皱眉,然后毫不客气地拽住这人的后衣领把他拉了起来。 「捡只笔把腰闪了?」朝弋戏嚯地,「看来陈经理该好好锻鍊锻鍊身体了。」 没有男人乐意被人说「身体不好」,特别是在暗慕的人面前,陈颐鸣立刻往旁边一挣,不自觉地放大了音量:「怎么可能?就是笔掉进了夹缝,不好拿而已。」 朝弋冷冷地笑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郁琰才刚在合同上籤过字,闻言微微抬起头,只见陈颐鸣的脸颊上忽然飘起了两抹不自然的红,目光躲闪,有些不太敢看他的样子。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郁琰把脚微微向后一缩。 「您签好了吗?」 陈颐鸣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好了。」 交换合同的时候陈颐鸣不小心蹭到了郁琰的手指,那种短暂又冰凉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他偷偷看了眼郁琰,这人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依然是那张冷淡而疏离的脸。 「不好意思。」陈颐鸣心跳得很快。 郁琰闻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到底在「不好意思」什么,只是同性之间不小心的一点肢体接触,而且不过蹭了蹭手,这个道歉反而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说:「没关系。」 第29章 29 项目合同一式两份,各自签名并检查无误之后,合作双方照例握手告别。 「期待和郁总的下次合作,」陈颐鸣手扶住眼镜框,轻轻向上一推,笑意很深,「希望朝阳和鑫瑞的友谊之树长青。」 即使知道那短暂的相握不过是出于商务礼仪,但朝弋却依然觉得很不爽,像他处心积虑围困豢养起来的猎物忽然被人趁虚而入舔了一口似的噁心。 如果可以完全掌控住这个人,朝弋恨不得把他浑身上下每一处皮肉都纹满自己的名字,让那些同样觊觎着他的人,一眼就知道他是完全属于他的。 第60页 可惜他不能。 就在郁琰和那位整理好合同的刘助转身朝电梯的方向走去时,朝弋却忽然把手里的公文包丢给了陈颐鸣,不冷不热的姿态:「不好意思陈经理,我找郁总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陈颐鸣:「……」 这个人完全不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助理吗? 还不等他开口批准,朝弋就已经没影了。他三两步追上了那两人的背影,然后抢在梯门关闭的最后一秒挤进了电梯。 合作过几次,小刘对朝弋已经很熟悉了,虽然听说他最近被降了职,但小刘依然还是颇为尊敬地朝他点了点头:「朝先生。」 朝弋不冷不淡地朝他一颔首,算是回应。 这栋大厦的电梯很宽敞,可他却非得挤到郁琰身边,把人一点点逼进角落里,只能紧挨着他站着。 郁琰看向身侧那个紧逼着自己的男人,眉微微蹙,语气冷硬:「朝助还有别的事……吗?」 话音未落,郁琰便忽然觉得双腿一软,而站在他身侧的朝弋则很自然地揽住他腰,然后若无其事地:「我有件私事要和您谈一谈,现在方便去您办公室么,郁总?」 在这么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所有细微的动静似乎都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现在这电梯里并不止他和朝弋两个人,刘助也在。 郁琰扯开这人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他咬着牙,把声音放得很低:「朝、弋。」 朝弋却低头看着他笑,眼里闪着恶劣的光。 好在动静很大似乎只是郁琰的错觉,和他隔了一个人站着的刘助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甚至依旧在很自然地与他搭话道:「对了郁总,年前的那项融资项目,我司的业务员已经和资方谈得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确定一个时间,由您亲自出面和资方那边再谈一谈?」 「你看着安排吧。」他的声音略微发着哑。 「好的。」小刘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打开手机开始很认真地规划起了郁琰年后的行程。 假如现在刘助忽然转头向他们这后边看过来,就会发现,他的上司几乎整个人都和朝弋紧贴在一起,苍白的面容紧绷着,耳根却透出一点不自然的潮红,连长睫都微微地发着颤。 电梯很快停在了这栋大厦的第十层,郁琰的办公室单独位于这一层,而小刘的办公地点则处在套房外间。郁琰寻常在办公室里会客时他一般都会跟着,但朝弋的身份很特殊,因此小刘不确定自己要不要一道跟进办公室。 「郁总,需要为您和朝先生准备茶或咖啡吗?」小刘试探地问了句。 「不用了,」回答他的人是朝弋,「谢谢。」 郁琰眉微皱,语气显得格外冷淡:「你把合同先拿下去交给财务部吧。」 等刘助一转身,郁琰就被身后那人推进了办公室,屋里没开灯,唯一的光线只有透过那半开的窗帘照进来的雪天软光。 朝弋的手指紧跟着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滑,走在他前面那人几乎就要站不稳,哑声斥道:「朝弋!」 然后朝弋如愿以偿地把他抱进了怀里,他摘走了他的眼镜,旋即便把这人抵在班台上吻,急不可耐地攫取着他的一唿一吸。 「你故意把脚腕露给他看,」朝弋把着他的脸,沉着声,「就这么想让别人看见?」 郁琰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班台表面又冷又硬,他难受地皱起眉:「把它关了。」 朝弋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抗议,底下这人的眼眶发红,微微拧起的眉像是费力地在隐忍着什么,以至于那双勾人的眼里泛出一片藏不住的潋滟、满眼的无辜,好像真对陈颐鸣的龌龊心思毫不知情。 「陈颐鸣看起来倒是和朝冶差不多大,都一副穷斯文的噁心样,」朝弋的手指用上了力道,掐紧了,在这人的下巴上捏出白痕,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你对他应该也很有好感吧,郁总?」 听见这个问题,郁琰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很浅,嘲弄的意味更重。 朝弋恨死了他这双眼,他似乎永远也不会因为欲望而失去判断力,哪怕他当下正在自己的「授意」下受着那样的折磨。 「难说,」他故意慢吞吞地说,「但你要是和他站一起,我一定会选他……唔。」 朝弋猝不及防地,一口咬在他下巴上,等咬完了,还要细细舔舐着那凹凸不平的伤口,长指往下,掐住那把窄腰,随后隔着衣料拽住了他的欲望。 他的眼神相当危险,仿佛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让他失控。 「十点四十分,」郁琰抓住他的手腕,难耐地喘息着,「各部门的负责人会上来向我汇报工作,适可而止,朝弋。」 朝弋不答话,低头暴力地吻他的唇,唇舌长驱直入,堵得他不能再出声,甚至连克制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 然后他觉察到底下这人微微颤抖起来,半身都在痉挛,那对半睁着的桃花眼中的冷漠短暂地消失了,郁琰在那一刻的欢愉里失了神,连目光都不聚焦了。 不等他回神,朝弋就再度吻了下来,额发、鬓角、眼尾、面颊、鼻尖……他细细地啄吻着他面上的每一处,如同铺天盖的细密雨珠,密密麻麻地将郁琰牢牢网住。 等吻够了,朝弋才像是终于听见了郁琰方才说的话,他不以为意地:「那就让他们看着,郁总不是就喜欢让人看么?」 第61页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那不薄不厚的面料往下扯。 郁琰随即只觉得身下一凉,冷冰冰的空气瞬间贴覆上来,逼得他湿漉又狼藉地打了个颤。 可朝弋却偏偏还要在那一塌煳涂的地方揉搓着,而后又用那只湿淋淋的手,反覆摩挲着他的唇颊,让他半张脸都变得莹润发亮。 「都这样了,」朝弋沉沉地看着他,「你怎么还在装?」 紧接着他扯下郁琰的领带,把这人的两只手腕死死缚住了,郁琰挣起来,用那双发湿的眼瞪着朝弋,冷冷地警告:「别在这儿。」 朝弋却完全无视了他的愤怒。 「我杀了你,朝弋!」 「回去我就找把刀给你,」朝弋捏着他的下巴,指腹在那慢慢变浅的牙印上轻轻摩挲着,他微微笑,「但现在,郁总得先听我的。」 * 十点四十分。 小刘准时将鑫瑞各部门主管先行领到了外间的等候区:「各位请稍等,郁总里面可能还有客人,我先去问问看。」 说完他就转身走到了内间门口,然后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提醒道:「郁总,几位部门主管已经到了。」 等了会儿,也没听见里头有人应答,正当小刘打算再次敲响门框的时候,套间里才终于传出了郁琰的声音:「进来。」 小刘这才按下了门把手,可进到内间的时候,他发现朝弋似乎已经离开了。方才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就给郁琰发了消息,询问他和朝弋的事谈完了没有,但郁琰没回。 办公室里瀰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小刘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款室内香薰的气味太过甜腻厚重,他记得郁琰平时不太爱用这个,怎么今天忽然点上了? 「朝先生已经走了吗?」小刘问道。 郁琰很轻也很敷衍地「嗯」了一声,很明显是想要迴避和这个人有关的话题:「把投影打开,准备好茶水,然后再通知他们进来。」 朝弋和他们郁总的关系看起来就不怎么样,因此郁琰这样冷淡的态度也并没有让小刘多想。 「好的,」小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郁琰那贴着一张创可贴的下巴上,他抬手点了点自己下巴上相同的位置,关切地,「郁总,您这儿怎么了?」 郁琰冷冰冰地答:「不小心磕破了。」 他的办公室很空,除了一套办公桌椅和正对面会客区的茶几沙发,几乎就什么也没有了,空冷的没什么人情味。 小刘还挺好奇他是在哪儿磕的,这么刁钻的一个位置。但他不敢多问,上司的私事和家事他都管不着,也不该过问。 不过转身去开投影仪的时候刘助忽然又注意到了郁琰的领口,纯白衬衣的扣子被解到了第二颗的位置,平时小刘从没看见郁琰这么随意地穿过正装。 而且上午他来公司的时候,郁琰还分明带着条灰蓝色的领带,刚才下楼面签合同的时候,小刘明明也看见他还带着的,这会儿怎么忽然摘掉了? 办公室里的暖气开得还挺足,可能是太热了吧,小刘单纯地想。 第30章 30 与此同时,朝弋正甩着那串车钥匙往地下停车库里走去,是他开车载陈颐鸣一块过来的,刚刚陈颐鸣一时间也没想起要管他拿车钥匙,估计还是自己打车回公司的。 他是打车回去还是爬回去的,朝弋毫不在乎,他现下心情大好,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段不成调的曲子。 外套口袋里此时正装着一双穿过的尼龙薄袜,和一条皱巴巴的领带缠在一起,摸起来是湿黏的触感,就算被弄脏了也不难闻,上面混着股冷冽的香味,是郁琰惯用的那款香水。 朝弋前世也去买过同款香,可却总觉得和在郁琰身上闻到的不一样,少了些什么。 只可惜人依然是没吃到嘴,时间太短了,真要实打实地弄上一回,恐怕连半次都还不够。 但朝弋就是故意要让那人在失控的浪潮里颤慄,让他觉得怕,叫那人以为他会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做到最后一步。 等到时间将近了,朝弋就居高临下地把着他:「你求求我,求我就放过你。」 可那人真是倔,哪怕情欲当头,连手脚都变得绵软无力,但那张被吮咬得艷红的嘴却依然冷硬,抿着双唇一言不发,比一开始还要沉默。 朝弋如他所愿关掉了手机上打开的软体,把住他的那只手也抽离了,只剩郁琰不上不下地倒在那班台上,想要挣起来,可却又被朝弋按倒下去。 「你那位助理,哦,刘助,」朝弋慢条斯理地打在他唇角,又恶劣地蹭过他鼻尖,惹得那个不发一言的人又皱了皱眉,「他嘴严吗?」 郁琰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到了定好的时间,小刘就会照例来敲门询问,如果他迟迟没回应,小刘可能会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着急之下便会直接破门而入。 然后撞破这办公室里本不该有的风光。 朝弋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可他还要脸。 过了一会儿,朝弋终于听见那人阖着眼,嗓音低哑:「求……」 朝弋凑过去,挑着眉逼他:「郁总这么大的一个人,说话怎么像蚊子叫?大点声,我听不见。」 「求你了……」郁琰说,「放过我吧,朝弋。」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郁琰的告饶,哪怕这并非出自于他的本意,可朝弋依然兴奋得要死,控制不住地把头埋在郁琰颈间狠狠咬了一口,听见这人那声抑不住的闷哼,他真是恨不得当即就把这个人拆吃入腹,连骨头都咬碎。 第62页 可如今愉悦过后,朝弋的心里忽然又浮上了几分空虚。 他有些遗憾,那短暂的欢愉转瞬即逝,如果当时录下来就好了,他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郁琰的声音,确认那并不是他的妄想。 * 郁琰已经很久没梦到过小时候的事了。 他记得那天是在上体育课,慢跑过两圈后老师就打发他们去自由活动了,但他一向不爱动,于是就静静坐在树阴下的一张长凳上,翻着一本课外书打发时间。 那日的天气有些热,郁琰心里一跳一跳的,胸口也莫名有些发闷。 两个同班的女孩子拿着两瓶饮料走到他面前,羞怯地朝他一笑:「我们能坐这儿吗同学?」 长凳很长,再坐两个女孩也绰绰有余,况且这里是公共区域,郁琰没理由拒绝,于是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女孩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挨着他坐下了,她们关系似乎很好,时不时地就附耳说一声悄悄话,然后贴在一起吃吃地笑。 过了一会儿,坐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孩忽然向他凑了过来,声音很轻,带着笑:「同学,你在看什么书呀?咦,是全英文的吗?你好厉害。」 郁琰转头看了她一眼,女孩梳着高马尾,长得也白白净净的,和他对视一眼,那种青涩又羞怯的笑就又展露了出来,这种目光和笑意他太熟悉了。 他从小就漂亮,学习成绩又好,虽然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漠又疏离的态度,但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来说,他这样的个性反而更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吸引力。 军训才结束的时候,他的桌斗里就已经被人塞了好几封情书,鼓起勇气跑来和他示好的人也数不胜数。 可他却像是天生不解风情,来者皆拒,开学都一个月了,他连个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 「童话故事,」郁琰收回目光,语气依然是冷冰冰的,「语言难度很低。」 热脸贴了冷屁股,女孩也并不气馁:「这样啊,不过我英语挺差的,以后遇到不会的题可以问你吗?」 「你可以去问段皓和老师。」段皓是英语课代表的名字。 一连几个话题,都被这个冰冷的人给终结了,女孩儿终于没辙了,于是只好把手里准备好的饮料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今天好热啊,要喝口水吗?我们才刚买的,还没开过,不介意的话,我请……」 还不等她说完,面前的篮球场上却忽然飞过来一颗篮球,正正好砸在郁琰肩上,这一下力道很重,撞得他整个人都晃了晃,脏兮兮的篮球也在那洁白的校服上留下了灰印。 有个同班的男孩紧接着跑过来,用的却是那种不屑一顾的语气:「不好意思啊,球没长眼。」 郁琰抬头看向他,这人像是在等着他还球,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应该是坐在教室后排的那群男生。 他性格孤僻,又长得太漂亮了,从小到大,这些同性都不怎么喜欢跟他玩,觉得他又娘又娇气,像「女孩一样」。 因为一直很受学校里的女生欢迎,这些同龄的男孩子对他或多或少还存着些许敌意。 「你砸到我了,」他盯着那人的眼睛,很慢地说,「道歉呢?」 男孩挑起眉:「我刚没说吗?我不都已经说了不好意思了吗?」 说完他又看向那两个女孩:「你们都听见了吧?我刚是不是一上来就道歉了?」 刚和郁琰搭话的女孩有些着急,担心郁琰被他们这些人欺负,于是梗着脖子反驳道:「耿昌,你这人怎么能这样,砸到人了还这种态度,球没长眼人还能没长眼吗?」 「说你了吗?你急什么,你是他老婆啊?」男生冷嗤一声,「就你们非得坐在这儿谈情说爱,篮球场就是打球的,要谈恋爱躲小树林那儿,没事别来这里碍眼!」 说完他看向郁琰,没好气地:「把球还我,死娘炮!」 「咚」的一声,那颗球被郁琰狠狠砸到了那人脸上,那人似乎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砸蒙了,愣在那边半晌没回过神来。 「还你的,」郁琰淡声道,「球没长眼,不好意思。」 「我操你妈郁琰!」那人捏着拳头就要朝他砸过来。 不过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因为这人被后边跑着赶来的班主任给喝住了:「干嘛呢干嘛呢,那谁,给我住手!」 男生愣了一下,旋即就被身后围上来的其他同学给拦住了。 班主任现在没功夫搞清这两人之间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只径直把郁琰拉到一边,语调微沉:「郁琰,你家里有点事,赶紧回去一趟。」 他没说是什么事,但郁琰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预感,心跳突突的,脑子也发闷。 来接他的是朝叔的助理,他记得这个中年人姓徐,说话很和气。 前面路口处是红灯,还有一分多钟才能过,徐叔停了车,忽然往车内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这个孩子显得有些过于沉默了,从自己接他上车开始,连一句话都没问过。 「你们班主任和你说了吗?」徐叔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句。 后座上的郁琰摇了摇头。 于是他再次欲言又止地看向后视镜,不知道该不该由他开这个口,但郁琰总是要知道的,于是老徐斟词酌句地:「你父母出车祸了。」 「很严重吗?」他听见后座上那人低低地问。 第63页 他还是打算先给郁琰打了一针预防针,语气沉下去:「很严重,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那个少年又不说话了,唇紧紧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一路开进了医院,徐叔带着他一路小跑,来到急诊室门口,郁琰看到了自己的叔婶、老爸的秘书,朝文斌还有孟兰淳,他们都用那种担忧又可怜的目光看着自己。 每个人都欲言又止。 「你爸伤得太重,刚抬上救护车人就没了,」片刻后,他听见他亲叔叔说,「你妈还在里头抢救,但我估计也悬。」 「和小孩子胡说什么呢,」朝文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安慰郁琰,「没事的琰琰,你妈妈她会没事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急诊室里走出来一个护士,一眼看向刚才一路帮着办理各种手续的朝文斌:「病人伤势过重,抢救无效,请问谁是病人的直系亲属?」 郁琰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个护士走进去,护士似乎在他身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不过无非是让他抓紧时间看他妈最后一眼。 可他却走神了,他想起老妈特别宝贝她那一头长髮,她的头髮是天生的冷茶色,都没捨得烫染过,而如今却被血浸成了一缕一缕的。 心电监护仪里的心点图已经不再起伏了,郁琰很安静地握住了老妈的手,没有哭闹。 「妈。」他轻轻地叫。 可女人没再回应他。 第31章 31 梦醒之后郁琰就失眠了。 卧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他却依然觉得冷,披了件外套下床的时候,郁琰的目光慢慢扫过摆在茶几上那几只才买回来不到一周的粉雪山,娇薄的花瓣已经开始枯萎发蔫了。 玫瑰并不适合养在暖气房里,可郁琰不在乎,他只是习惯了让周围的环境「维持原样」,就像近十载都不曾变化过的那个小别墅,好像只要维持好现状,就可以把那一小块「时间」强行留住。 他不开灯,也不打手电筒,就这么摸黑绕过长廊,然后推门走进了那间琴房。 郁琰已经很久都没怎么碰过琴了,自从毕业后接手公司,生意场上的觥筹交错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难得的空闲时光,他反而更愿意窝在书房的沙发椅里懒洋洋地读上一个下午的书。 读困了就一口气卧在沙发上睡到傍晚,睁眼后窗外常常是晚霞铺了满天,有时也有阴雨雷鸣,郁琰其实更愿意看见雨,但a市气候干燥,少有雨水,往常不是晴天就是阴天。 琴房里没开暖气,无论是琴盖还是琴凳,都是冷冰冰的。 一开始郁琰还有点手生,但很快,他就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感觉,流淌着跃动的音符将他短暂地又拽回到了那个十五岁的夏天。 季夏、蝉鸣,灼烫的日光和白云在窗外流淌不息。 人要是只能活到十六岁就好了,他有些出神地想,还没来得及失去什么,也还没有读懂「遗憾」和「分别」这两个词的意义,就和这个世界仓促告别。 然后人生就会再次重启,死掉的人也会再相遇。 朝文斌他们和警察都说他父母的事只是意外,确实是意外,连一个疑点都没有,所以谁也不能怪,怪只能怪他爸妈命不好。 爱的人没有了,可他却连恨的人都找不到。 那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想,a市那么多条纵横交错的公路,日均几十万的车流量,为什么非得是他父母的那辆车?又为什么只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可这些追问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再怎么不情愿,那两个人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朝冶的死…… 他却始终笃信那并不是一场意外。 * 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开门出去的细微动静,本就没睡着的朝弋于是紧跟着起身,然后无声无息地一道跟了出去。 来到对面那间琴房门口,朝弋缓缓按下了门把手,紧接着轻手轻脚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窄缝,就这样站在门外,静静地看向琴凳上坐着的那人。 今天没下雪,皎白的月光透过琴房里那扇明净的落地窗,冷冰冰地覆在那人身上,勾出一圈模煳的轮廓。乐声徜徉着,而郁琰像是被那不停跳跃着的琴音堆埋了起来,仿佛一株盛开在月光下的白玫瑰。 淡漠又孤独。 曲到尾声,朝弋听见那原本郁郁不前的音符戛然而止,可在停顿半秒后,那旋律却又像是奔跑了起来,一层一层地往前递。 悦耳的琴音本该让人痴迷、陶醉,可朝弋此时的心情却很复杂,他只感觉到郁怒、妒忌,还有那食髓知味的躁欲。 前世他也碰巧撞见过郁琰弹起这首曲子,可后来再想要听他弹,无论朝弋怎样哀哀缠磨,他却只是冷冰冰地说那天是即兴,没有谱子,已经忘了。 朝弋当然信他,那时候郁琰说什么他都信。 可后来朝弋有次回老宅,却阴差阳错地在朝冶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保存得很好的cd,现如今这玩意早就不流行了,朝弋只当是他大哥以前偷偷租来看的「毛片」。 可翻过一面,却见那张碟面上还刻着一行小字:琰琰,09年夏。 于是朝弋鬼使神差地拿起这张cd去了放映室,犹豫地点下了播放键。镜头先是贴着郁琰的脸晃了晃,然后他听见镜头后的人压着笑,小声地提醒道:「我开始了。」 第64页 镜头前的少年大概是初中时代的郁琰,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夏季校服,藏蓝色的领口,衬得他白而干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镜头畸变引起的失真,录像里的人看起来并没有现在这么瘦,面颊上隐约有些肉感,俨然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台很大的钢琴前,然后不徐不疾地弹起了那首曲子。 拉开的落地窗外布满了玫瑰色的晚霞,霞光斜斜地涂抹过他眉眼和唇颊,像在一副「饱和度」极低的画作上温柔地碾过一迹金色。 朝弋痴迷又嫉妒地将那个视频反反覆覆地播放了几十次。结尾处,那个从未对他展颜的人忽然抬头对着镜头笑了,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可朝弋却看得一清二楚。 整整几十遍…… 他只恨自己太敏锐,一眼就捕捉到了郁琰那对浅瞳里,那抹天真又青涩的眷恋意味。 对着郁琰,他总是什么都不敢多要,小心翼翼地怀抱着那人又薄又冷的目光,生怕他有天会连这个都收回去,不愿再分给他了。 朝弋原以为这个人天生就是冷的,或许那一个眼神、一句话的施捨,就已经是他会给的全部了。 直到他看见了他认真爱人的样子。 曲子将停未停的时候,朝弋忽然拉开门走了进去,这动静并不大,不过郁琰还是一瞬间就觉察到了,只听那琴音很明显地一滞:「谁?」 没有人答话,但黑暗中随即传来了房门落锁的声音,「咔哒」的一声响,在这寂静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走进了,郁琰也认出了这个轮廓,于是他面向那人,一副戒备的姿态。 「怎么忽然不弹了?」朝弋在他面前慢慢站定,极尽轻挑的口吻,「是我打扰到嫂子了吗?」 郁琰没接话。 可那人却自顾自地坐到他身侧,然后不轻不重地把住他下巴,黑暗中人的视力该是受限的,可他却依然目光灼灼,缓慢又仔细地盯看着他的唇。 这张嘴他昨天早上才吻过,这会儿红肿该退了,没了那被人狠狠蹂躏过的痕迹。 「昨天过得好吗?」指腹擦过他下唇,又压着他唇角反覆地揉,「不过嫂子应该很喜欢吧?毕竟你当时流了那么多的……」 郁琰狠狠地扯开他的手:「你他妈闭嘴。」 朝弋低笑一声,随即将他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地贴在一起:「以前从没听你说过脏话,你装得那么好……害我都不知道,原来嫂子连骂人都这么性感。」 他抵在郁琰耳边,语气又缓又慢,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 可郁琰却只是冷笑了一声,浑身上下依然写满了「厌恶」二字。 以前?这个人才不过认识了自己多久,却总是提起「曾经和以前」的事,就像一个罹患妄想症的疯子一样,不可理喻。 他表现得如此冷漠,但朝弋却依然死皮赖脸地把住他的腰,然后说:「对了,我准备了一个礼物,明天给你。」 「你会喜欢的。」 怀里这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地唱着独角戏,朝弋于是在他腰侧狠狠地掐了一把,看着这人吃痛,他心里就隐约浮起几分快意:「说话啊。」 「我这样费尽心思讨好你,郁总连声谢谢都没有吗?」 可郁琰还是不说话。 他漫长的沉默让朝弋再度回想起了前一世,在失去一切以后,他紧紧抓着郁琰这一片「救命稻草」不放,为了留住他那一点温情,朝弋拼了命地摇尾乞怜。 可即便他丑态毕露,郁琰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拿着孕检报告单去鑫瑞找郁琰的那天,他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被霍佳瑛关在阳台的那天夜里,城市的夜,四下里分明充斥着那绵延不尽的霓虹灯,可他的记忆里却是完全黑暗的。 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连风都凝滞了。 绝望当头,他忽然失控地掐住了郁琰的脸,把人按倒在了沙发上,质问:「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我那么……爱你。」他哽咽了。 「你就一点也看不见吗?」 可郁琰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覆,但那冷俊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哪里都比不上郁冶。 朝弋的心跳快起来,血气向上涌,将那本就单薄的理智激得摇摇欲坠。 黑暗中,郁琰感觉那人的手暴躁地钻进了自己的衣摆,炽烫地,顺着他的嵴骨往下。 「嫂子不会说话,」朝弋沉沉地,「呻吟总该会吧?」 第32章 32 天将亮时,朝弋终于抱着郁琰回到了卧室,大概是怕惊动了楼下厨房里正忙着准备早餐的杨姨,抱他从长廊过时,这人倒是一声不吭,很反常的乖顺。 然而才刚一进卧室,郁琰就变了脸色。 「放我下来。」他冷冷地发话。 朝弋却充耳不闻,反倒意犹未尽地把人抵在墙上吻,郁琰有些招架不住,掐着他的脖颈拼命将他向外推。 可那人却偏偏越吻越重,直到他自己畅快了,才终于肯捨得主动抽离开去。 二人才松开,郁琰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啪」一声落在他脸上。 朝弋这会儿正面抱着他,无处可躲,因此只能受着,颊面上一时火辣辣的,可他却不恼不怒,反像是得了奖赏的家犬,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痴狂的弧度。 第65页 「还这么有劲呢?」朝弋像抱小孩儿一样把人往上掂了掂,「那嫂子刚才在又和我装什么?」 「当时你那样子……」他像在回味,唇角挂着抹恶劣的笑,「我真怕我忍不住把你给……」 「干死了。」 郁琰不愿回忆,他有些脱力,眼下只觉得连指尖都泛着酸,可他不愿在朝弋面前示弱,于是强打精神地警告:「今天是工作日。」 朝弋笑一笑:「所以呢?」 「朝弋,」郁琰抿了抿唇,再次重复,「放我下来。」 「都弄成这样了,郁总难道还想着要去上班么?」他仰头盯着他眼,痴迷地,「要是被他们看见了该怎么办?」 郁琰那张嘴被他吮咬得一塌煳涂,连下颌上都印着排牙印。一个才刚刚失去丈夫不久的男人,却以这样一副姿态出现在员工面前,恐怕不出一日,关于郁琰的「桃色新闻」就已经在那个小圈子里传得满天飞了。 「你管得着吗……」 还不等他说完,朝弋就一口咬在他颈侧,他讨厌这人总是用那种厌烦的目光看自己,像是在盯着什么脏东西。 「被看见了,要是他们都想来操你怎么办?」朝弋真想咬死他,咬到他只能哭,也只会哭,「陈颐鸣、虞兴凡、刘霁……反正嫂子只要挥一挥手,他们就都爬过来了,不是吗?」 郁琰被他咬疼了,人也倦,只觉得这疯子不可理喻:「你有完没完?」 「没完。」说完他倒是终于把人放到了地上,但手上却依然环着他的腰不肯放。 甫一落地,郁琰还有些腿软,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下坠,他忍不了这样的脏,于是拧起了眉:「松手。」 朝弋的手却慢慢贴上他小腹:「刚忘了问,嫂子这里也会怀孕吗?」 他明知故问,明知前世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虽然只是短暂地存在了六周。 但那是他的孩子,他和郁琰的。 「不会,」他听见那人冷硬地回答,「而且我会吃药,你别妄想。」 「为什么不会?」朝弋把他逼到床边,又掐着他那只腕子,「你和我大哥也试过?他也弄进去了?」 郁琰被他掐得疼了,不耐地:「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我他妈就是有病,」朝弋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郁琰忽然又听见压在他身上的人低声说:「不许吃药……」 「你欠我的,」顿了顿,紧接着他又说,「你得把它还给我。」 * 郁琰洗完澡后就去公司了,他上车后小刘的目光就老往车内后视镜上瞟。 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小刘终于忍不住了:「您是感冒了吗……郁总?」 只见后座上的人带了一只白色口罩,身上着一件宽大的羊绒大衣,脖子上那条灰棕色的围巾更是将他整个脖子连带着下巴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小刘不记得自家老闆平时有这么畏寒,而且今天气温难得回升,体感其实比昨天要暖和不少。 「可能,」郁琰的声音发着哑,人也不大有精神,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今日更是寡言,「好好开车。」 虽然郁琰这样说,可小刘到底是郁琰高薪聘请的生活助理,平时除了日程工作上的安排,关于老闆生活起居上的琐事,他当然也要一应照看周全。 于是他贴心地询问:「一会儿顺道会经过二院,需要我为您预约挂号吗郁总?」 「不用。」手机上不断跳出朝弋发来的信息,郁琰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左滑点击删除。 前方的信号灯从红色跳转成了绿色,小刘缓缓踩下油门:「对了郁总,最近几次您出门的时间越来越迟,需要我这边帮您调整一下接下来上班的时间吗?」 作为鑫瑞的老闆,郁琰其实完全没必要每天都按时到公司打卡,不过在此前,小刘还从没有遇到过郁琰连续两天都迟到的情况,因此心里多少也有些拿不准。 郁琰闻言将那不断弹出新消息的手机熄屏,他一贯自律,有自己习惯的生活节奏,这种被人拿捏着把控,一次又一次打乱节奏和步调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 但他暂时还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想要把他从身上硬撕下来,只怕自己要先溅上一身的血。 「暂时……」郁琰缓慢地回答,「先不调整。」 「前面路口的药店停一下,我去买盒药。」 小刘连忙道:「还是我去吧郁总,是感冒药吗?您大概都有什么症状?」 郁琰的语气平淡,但态度却不容置疑:「我自己下去一趟,你留在车上就好。」 「好的郁总。」亲自去和药店里的药师描述一下症状,对方推荐的药应该也会更精确,想到这一点,小刘也就没再坚持。 说完他很快就在前一个路口处把车停下了,后座上的人则解开安全带下了车,随即走进了那家药店。 而小刘只往里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倘若此时他也跟进药店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老闆去买的其实是避孕药,而不是感冒药。 * 朝弋到家的时候才听说郁琰病了,客厅里孟兰淳一直在不停地念叨:「钰薇,之前乐彤生病的时候你是不是给她签过一个家庭医生,那个医生的联繫方式还在不在?」 第66页 「妈,」朝钰薇说,「人是正儿八经的儿科医生,不看大人。再说郁琰刚才自己不是说躺一躺就好了吗?杨姨刚也上去给他送过药了,都是成年人了,你老管七管八的,一会儿该把人唠叨烦了。」 话是这么说,可孟兰淳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嘆了口气:「成年人就懂事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都不听劝,刚晚饭也不见他吃,要是阿冶在的话……」 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住了话头,朝冶自小稳重,也很知道心疼人,倘若他还在的话,这种事根本用不上她操心,朝冶总能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孟兰淳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见朝弋从门口走进来,她脸色微僵,顿时就没了继续说话的心思。 瞥见小儿子的身影,朝文斌的目光倒是终于从电视屏幕前挪开了,等朝弋走近了,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听小陈说,你今天又迟到了?」 朝弋不以为意:「反正也没事做,晚会儿到有什么关系?」 「混帐!」朝文斌故意当着妻女的面教训他,「你是不是觉得这工作委屈了你?就你现在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你以为你在管理层的位置上就坐得稳吗?」 他是当真对这个小儿子失望透顶,把老爷子气成那样不说,都把他降到这个位置上了,也不见他收敛,就算陈颐鸣顾着情面没和他细说,但朝文斌也能从别的员工口风里得知这个混种最近把财务部那边都折腾得苦不堪言。 朝弋不以为杵,反而冲着他爸微微一笑:「怎么会呢爸,我很喜欢现在的岗位,陈经理也很照顾我,我学到了很多……」 不等他说完,朝文斌忽然就顺手抄起了桌上的玻璃杯,旋即狠狠地掷到了朝弋脚边,薄透的玻璃顿时在地面上炸开了花,坐在他身边的孟兰淳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大跳。 不管朝文斌这人如何,但他对自己的法定伴侣和两个孩子的态度从来是和顺的,孟兰淳极少见过他在家里发过这么大的火。 可朝弋却仍旧直视着他爸阴沉的目光,他知道朝文斌已经没几年好活了。 大概是三年前吧,朝文斌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患上了肝癌,得亏发现得早,当时还是早期,及时做了手术,术后恢復良好,几次复查也都没有再发现问题。 直到朝冶意外去世那天晚上,他忙着奔走,天亮时才终于坐下来,却发现肋骨下方的区域开始持续性地刺痛,再次复查的结果又是一个噩耗,他被主治医师告知病情復发,虽然復发程度较轻,但最多也就剩下三到五年的时间。 朝冶刚走那会儿,他说是陪妻子住院,其实是他那时候病情加重,不得不留院治疗。 不过这事他藏得相当好,除了私助老徐,谁也不知道,就连霍佳瑛他都瞒着没说。 朝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世他进公司才两年不到,他爸就重症进医院了。然后他就被赶鸭上架地推到那个位置上,被那些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朝文斌已经没时间了,所以无论对他再怎么不满意,最后也不得不把公司交到他手里。 「你怎么不往这砸呢爸?」朝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没半点惊惧颜色,「砸地上算什么?一会儿还得辛苦杨姨他们打扫。」 「你给我闭嘴!」朝文斌手不自觉地捂在腰侧的位置上,「我朝文斌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朝文斌开始后悔,当初如果把这个小儿子送去老宅那边养,有朝老爷子盯着,这个小儿子也不可能被养成这样。 朝弋冷漠地看着他:「我也想问。」 「你和我妈生我的时候,怎么没问问我想不想当个小三的孩子?」 听见这话,朝文斌的面色腾一下就红透了,顾不上肋下的刺痛,他随手从旁边的衣帽架上扯下一根皮带,话音失控到有些颤抖:「你不想,好你不想,我他妈今天就抽死你,让你如愿!」 好在孟兰淳和几个家政及时把人拦住了,才没让他冲到朝弋面前。 孟兰淳虽然噁心朝弋,但这会儿还是出言劝道:「文斌你冷静点,到底他都这么大了!」 「用不着你劝!」朝文斌紧捏着那根皮带,冲着朝弋,「我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阿冶他们有的什么你没有?!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朝弋平静地看着他失控的狼狈模样,只觉得很可笑。 「那我谢谢你啊,爸。」 朝钰薇虽然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热闹,但看见这幅景象,也不由得怔了怔,她也从未见过这样面红耳赤的父亲。 在她眼里,朝文斌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但他从来没动手打过她和朝冶,他在他们面前一直是一位情绪稳定的父亲,甚至比别人家的父亲对孩子还更多了几分关怀和宠爱。 小时候她和朝冶的家长会,就算他工作再忙,也会和妻子轮流去学校。 朝文斌从来是个体面的人,至少在明面上,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位好丈夫和好父亲。 第33章 33 私密区的隔音效果很好,郁琰又发着烧,睡得极沉,就算一楼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也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 梦很碎。 郁琰一会儿坐在一只鞦韆上,一会儿又穿梭在里,身边的人脸不断变幻着,混乱中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步,随即就狼狈地跌进了厕所隔间。 第67页 「他从来不在小便池那边尿,」有人说,「连小便都要到隔间上,死娘炮。」 「喂,反正都是去隔间上,你怎么不直接去女厕所?」有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你不是很招她们喜欢吗?一个个的都围着你打转,你和她们怎么不干脆手挽着手一起去上女厕所啊,多好!」 然后他们笑起来,一张张狰狞的脸挤在那方小小的隔间里。 梦里郁琰的手脚酸软,他想站起身,可怎么也爬不起来,像只坠入沼泽的蝴蝶,连扑腾的力量也没有。 随后他们就开始伸手扒他身上的校裤,好几只手都在扯,所以很轻易地就脱下来了,那一瞬间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停止了。 郁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杀人的欲望盘踞在他心口,他想拿一把刀,捅烂这里每一个人的脖子。 「他是个女的!」有人失声叫起来。 「没看过□□吗傻逼?」另一道鄙夷的声音,「女的怎么可能长吊?」 「真他妈噁心我靠。」 「我说呢,原来他是人妖,难怪长成这样,连根毛都不长,比女的还白……」 「喂,姓郁的,你妈那么早就送你去泰国做手术了吗?怎么没把那玩意一起割掉?」 那些狰狞的面孔再度闹笑起来,笑声尖锐,郁琰心里顿时只剩下了那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他的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郁琰现在寄住在朝冶他们家,虽然朝叔和孟阿姨都很照顾他,可他到底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那时还太小了,夫妻俩的葬礼、鑫瑞的经营权、觊觎他父母留下资产的叔婶,全都是朝文斌在替他处理。 郁琰不想再因为这种事麻烦他们了,更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麻烦的小孩。 于是他打算自己解决。 他记得天桥底下有个坡脚的男人常常会在那里摆摊卖杂货,郁琰上放学的路上都会经过那边。 有天放学,郁琰谎称自己要和同学在学校附近吃饭,他没搭车,一路走回去,最后在天桥底下那个杂货摊前停下了。 「那个是药老鼠的?」他抬手指了指摊位上那一小堆灭鼠药。 坡脚男人抬起头,难得有生意,他热情地介绍道:「是啊,不是我自夸,我家这个耗子药真的贼管用,瓜皮上撒一点,就能药倒一片耗子——是你家里人让你帮忙买的吗?」 「我奶奶住在乡下,」郁琰很自然地说,「上周回家听她抱怨说家里吃的都让老鼠给糟蹋了,养了只猫也不管用,所以我想买点药带回去。」 男人没起疑,反而笑着说:「小朋友还挺孝顺的,你要拿几包?你老家面积多大呀?先给你拿五包试试吧。」 说完他就拿了个揉得皱巴巴的塑胶袋,装了五小包的老鼠药,然后递给了郁琰。 「这个剂量……」郁琰低着眼问,「能药死多少老鼠?」 男人:「这个不好说。也得看你奶奶家有多少耗子啊,不过我家这个毒性很强,家里面积小的话,能管用一年呢。」 身后有人摁响了喇叭,眼前的场景顿时如灰雾一般抽裂割离开来。 下一秒郁琰就坐在了朝家书房内的电脑前,他正在仔细查询这种毒鼠药的配料表,如今市面上很多灭鼠药的毒性都太弱了,只要送医及时,很容易救回来。 磷化锌…… 他阅读得太认真了,以至于连朝冶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都不知道。 「肺水肿和唿吸衰竭?」朝冶在他头顶上很轻地开口问,「怎么在查这个?」 郁琰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将那一小包药紧紧攥在了手心里。朝冶长他五岁,朝郁两家的关系太好了,因此他们俩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对郁琰来说,比起「挚友」二字,朝冶更像是他的一位兄长,他可以对他无限宽容,但偶尔也还是会拿出一位「父兄」的严厉来。 有那么一瞬间,郁琰觉得朝冶似乎已经看穿了他心里所有的念头。 「手上拿着什么?能给我看看吗?」他的话音温柔,可态度却不容置疑。 「哥……」 「琰琰,」他握着他的手腕,「你听话。」 郁琰不肯松手,朝冶就把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掰开了,然后他抢走了那包药。 很劣质的包装袋,但药名却浅显易懂,朝冶拿着那包灭鼠药沉默了会儿。 而郁琰此时正背对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家有老鼠吗琰琰?」 郁琰没说话。 很快,朝冶就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了剩下那四包药,随即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算是缴收走了。紧接着他的手抚上少年人单薄的嵴背:「还是你们学校里有老鼠?」 「跟哥说说,好吗?」 郁琰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良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朝冶于是询问:「几只?」 郁琰说了一个数字。 四。 朝冶拧起眉:「那还有一包呢?你打算餵给谁?」 郁琰又不说话了。 「琰琰,」朝冶轻轻捏着他的肩,嘆了口气,「不准做傻事,听见没有。」 「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朝冶很快就给他办理了转校手续,孟兰淳陪他回学校拿学籍档案那天,他看见那几个男同学就趴在长廊上向下看,脸上毫无愧疚之色。 第68页 这些人的五官模煳不清,郁琰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们咧开的嘴,口中无声地吐出三个字—— 死、人、妖。 后来郁琰听朝冶说,那个带头的男生的父亲在朝阳旗下的一家子公司担任部门主管,这几天刚刚递交了辞呈。 他们犯的错,家长已经在替他们赎罪了。 转校的确是当时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就算朝叔他们用权势、用利益,让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再欺负自己,可他们也不会知错的。 一个人,一张嘴,就能让他是双性人的事实在这个小小的中学里传得满天飞。 而传言就是上面的人越往下压,大家反而讨论地越激烈的东西,如果不能让这几个人永远闭嘴,那他就只剩下了转校这一条路。 大概是孟兰淳他们提前和校方打过招唿,新学校里的师生都对他相当友好,朝冶似乎很轻松地就把他从那个「泥沼」里给拽出来了。 可郁琰却还是不开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怎么想,但却总是忍不住。就算这些人的父母知道了自己被针对的缘由,也顶多只是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那些朝他咧着嘴的面孔依然会光明地长成大人,不会怀揣着任何愧疚和阴影。 但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孟兰淳,也不敢和朝冶说。朝冶那时候还在读大二,他是个刻苦又自律的人,这时候就已经在朝阳实习了,既要实习,又要兼顾学业,实在很忙。 于是他只好把内心那些阴暗的部分小心翼翼藏匿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直到有天周末,郁琰百无聊赖,再次登进了他以前常玩的一款网页游戏。 上小学的时候,郁琰有时候会在老爸书房里的桌上型电脑上玩一款养成类游戏,虽然这款游戏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显得很幼稚了,但郁琰是个很念旧的人。 所以只要有空,他就会时不时地登进去看一眼,他习惯了每天都去给庭院里种的花草树木浇水施肥,也习惯了给那只叫「小宝」的宠物狗餵食,陪它丢飞盘和玩球。 「小宝」是一只纯白色的萨摩耶,建模很粗糙,可郁琰总觉得它和自己以前养的那只狗狗特别像。 自从父母过世以后,郁琰已经近半年都没再登录过这个游戏了。 这个游戏模拟现实,养在庭院里的植物超过一个月不浇水就会枯萎,豢养的宠物超过七天不餵食就会死掉变成小墓碑。 郁琰卡在登录页面上好半晌都没动,那只「宠物狗」他已经养了五年了,他害怕看见它变成墓碑,哪怕这只不过是一款游戏,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去游戏商店里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 但纠结再三,最后他还是按下了登录键。 然而登进游戏的郁琰却发现,他家的庭院里依旧是一片生机勃勃,「小宝」还是围在他脚边活蹦乱跳地追来跑去。 他有些意外,第一反应是这款老游戏可能出了什么bug,直到他翻看了访客记录,才发现原来这半年里一直有一位好友隔三差五地来给他家庭院里的树木花草浇水施肥,还会陪他家「小宝」玩游戏。 除了朝冶之外,这个游戏他只添加过一个好友,他记得当时那个玩家给他发来了好友申请,并留言说喜欢他「家」的布置风格,希望能和他交个朋友。 郁琰不喜欢和网上的「陌生人」交朋友,但那个玩家的头像是一只萨摩耶,说话时文字后面还会跟着一连串可爱的小表情,于是郁琰鬼使神差地点下了通过。 之后那位玩家每天都会到他家里来拜访,给他养的植物浇水,给他养的宠物狗餵食。 两个人的登录时间偶尔会撞上,游戏里的人物碰上面的时候,那个玩家总会亦步亦趋地追在他身后,郁琰做什么,他就也跟着做什么。 两个又矮又蠢的虚拟人物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可很奇怪的是,郁琰却并不觉得无趣。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和这个玩家在游戏里虚度一整个下午,一起做日常任务,一起布置房子,一起去刷小副本赚金币…… 访客记录里,那个玩家几乎每天都会来,一开始每隔几天就会发来几条留言,后来留言间隔的时间倒是长了,但他依然还是不厌其烦地在询问。 帅气の王子:-好多鱼,你怎么好久都不上线了? -怎么不玩了? -以后都不玩了吗? -那你把你那个绝版的别墅送我。 -你家小宝生病了,鱼。 -小宝的快乐值好低,我陪它玩了会儿,升到80%了,你上线记得把别墅送我,我想要。 -语文考了35分,被老妈发现了,她又把我关在阳台,讨厌她!!! -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好想你,你怎么都不理我? -只有我一个人做任务了,好无聊,我去抄周记了,我妈又骂我,烦。 -理理我吧,鱼。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好多鱼? …… 郁琰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那些刻意压抑着的痛苦情绪像被人暴力地撞开了一道口子,突然间就决了堤。 庭院里他精心摆设的花草盆栽并没有凋零,快要枯萎的其实是他自己。 留言里那个人还留下了自己的□□号,郁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给对方发送了好友邀请,加上的后的第一句话,是郁琰给他发的「谢谢」。 第69页 -把别墅送给你了,注意查收。 郁琰本来觉得在网上和陌生人交心是一件很蠢的事情,但大概是他那段时间太孤独了,这人常常会给他分享一些幼稚的琐事,于是渐渐的,郁琰也会偶尔和他谈论起自己。 对方只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哪怕他不小心展露出心里阴暗的那一面,也没有关系。 那个人有点笨笨的,从他口中郁琰不会听到什么理性的劝导,他只会盲目地和他同仇敌忾:-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替你把他们揍死!!! 他的语气总带着些许孩子气,但很真诚,和他说话的时候,郁琰会久违地感到几分轻松。 刚加上那阵,这个人大概也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才好,于是就没话找话地问他多大了。 郁琰如实相告,然后问:你呢? 等那人的网名后面,「正在输入中……」的标识出现又消失了整整三遍,郁琰才终于收到了他的回覆,他说自己比他大一岁,今年十七岁。 郁琰才不相信,但他没有拆穿他:那你不是快高考了吗学长?怎么还在玩游戏。 对面的打字速度有点慢,好一会儿才回:没事,考不上我就出去开公司当老闆。 -对了鱼,你有写周记吗?拍一篇借给我抄。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以至于郁琰差点笑了出来:-我们现在不写周记了。 -好吧。 -但我可以帮你找找我以前写过的。 对面顿时一连发了好几个表情过来,这让郁琰无端地想起了家里养过的那只狗,每次他放学回家,才刚进门,小宝就会飞扑过来,眼睛亮亮的,尾巴也摇得贼欢。 郁琰并不拖延,立即就去找到了小时候用过的作文簿,随便翻了几篇拍下发给他。 发完了有一会儿,他才发现图片一角上,自己的名字似乎不小心入了镜,但对面似乎并未发觉,于是他也没有在意。 第34章 34 朝文斌气急败坏的那一皮带到底没能落在朝弋身上,见他一直捂着肋下的位置,孟兰淳吓得脸都白了,赶忙看了女儿一眼:「钰薇,快过来搭把手,先把你爸爸扶回房间去。」 朝文斌他们上楼以后,楼下顿时就只剩下了朝弋和忙着收拾玻璃碎片的杨姨。 「您小心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杨姨的心里也突突地跳个不停,拿着扫帚把朝弋赶开了,「别踩在渣子上了。」 她在这家里干了二十来年了,对这一家子都再熟悉不过了,看着他们如今闹成这样,杨姨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了想,还是抬起头:「姨和你说句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杨姨放了个屁。」 「就算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该在太太和大姐面前驳先生的面,他说到底也是你父亲,亲人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怨的?」 朝弋笑笑没说话。 杨姨知道他这是听不进去了,因此也没再多话,老老实实地低头处理那一地的玻璃渣子。 上楼前朝弋打开手机看了眼,他今天给郁琰发了十几条消息,可郁琰却连一条都没回。 长廊上此时空无一人,朝弋轻轻按下隔壁房间的门把手,然后轻车熟路地钻进了屋里。 卧房内门窗紧闭,遮光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清床上似乎躺着个人,手脚都裹得严实,朝弋不发一言地坐到床边,然后伸手探进被子里。 这人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湿透的嵴背微微发着颤,都烫成这样了,他却还像是觉着冷,朝弋掌心贴上去的时候,郁琰就皱着眉往里缩。 朝弋自作主张地开了盏床头灯,然后去浴室里打了盆温水出来,半跪在他床边,又掰过他那张烧烫的脸,很轻地去擦拭他汗湿的鬓角、唇颊。 高热在他眉目与唇颊之间染出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闭眼时他眼中的冷冽消失不见,这张漂亮的脸上一时就只剩下了脆弱与冶艷。 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把他揉碎。 朝弋忽然很想吻他,不只是想,旋即他就这么做了,他强势又霸道地欺进这人烫热的口腔,逼得他在高热引起的寒战中抖得更厉害了。 郁琰恍惚间仍停在梦里。 梦中他同意赴约,穿着校服站在学校门口,风很大,冷得他发起抖来,紧接着那个人从马路对面直接跑了过来,一边朝他挥手一边喊:「鱼!好多鱼!你看见我了吗?」 郁琰心里暗自腹诽,这傻逼怎么喊他的网名,丢死人了。 随即他慢慢抬起头,可还不等他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他的唇就被牢牢堵住了,这人似乎并不满足于唇舌交缠,发了疯一样要往更深的地方去。 郁琰被呛了一下,难受地睁开了眼,朝弋的脸近在咫尺,恍惚中郁琰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灼亮的眼。 「你好烫,」面前这个疯子慢吞吞地对他说,「再让我亲一口。」 郁琰头疼得厉害,闻言拧起眉:「别碰我。」 他的声音沙哑,也像是带着股烫意。 朝弋死死地盯住他的唇,像是想起了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 昨晚琴房里没开暖气,郁琰身上就一件单薄的丝制睡衣,被朝弋推到肩胛处,那把窄腰都被他掐得青了。 朝弋一手掐着他的后颈,一手夹着根烟,动作间掸落菸灰,那点点将烬的火星飘落在他身上,然后郁琰就会被烫得一缩。 第70页 咒骂和牴触间情动,连指腹都是湿哒哒的。 他叼着菸嘴慢慢笑起来,郁琰一直很讨厌烟味,他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故意要他闻。 朝弋还逼着郁琰坐在他腿间弹教他弹那首曲子,都这样了这个人还在嘴硬,手指搭在琴键上,却怎么也不肯动。 他说他不会,朝弋就抵在他耳边说:「那我弹给你听,嫂子好好帮我听一听,我弹得对还是不对……」 空旷的琴房里顿时响起了刺耳的和弦,一下接着一下,好在当初在修建的时候,为了不影响到私密区的休息,琴房的隔音做得格外下功夫。 「你怎么把钢琴都弄脏了?」朝弋压着笑,「琰琰?」 他把燃尽的菸蒂丢在地上,然后从前往后覆住了他的眼,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漉。 郁琰哭了。 朝弋怔了怔,紧接着又掰过他那张脸,痴迷地盯着这人飞红的眼尾,旋即他凑上前去,珍而重之地舔掉了他眼角溢出的那滴泪。 那是咸涩的、烫热的,只有他将其会奉为甘霖,亢奋又贪婪地把郁琰的每一滴眼泪都占为己有。 「你他妈别这样盯着我,」郁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向他,不耐地,「好噁心。」 朝弋对他的抗拒充耳不闻,只是也慢慢躺下去,隔着被子抱住他,温柔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抑不住的病态情绪:「收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吗嫂子?」 郁琰没说话。 不用他搭理,朝弋也能笑着自说自话:「不过刚才你睡得那么熟,应该没看见吧……」 「那我现在告诉你,」朝弋贴在他耳边,缓声说,「我大哥存在研究所里的东西,刚刚因为保管『不当』,已经被弄坏了。」 「你高兴吗郁琰?」 「就算你这个婊子愿意,也不可能再怀上他的孩子了。」 和想像中的不同,郁琰的反应并不大,朝弋抱着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开口,连一句怒极的咒骂也没有。 为什么? 直到他再次凑上前去,才看见这人闭着眼,像是又睡着了。 郁琰鲜少梦见那个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久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一段苍白又幼稚的「友谊」。 高三下的那个短暂的寒假,那个人忽然和他说:我想见一见你。 -可以吗鱼? 郁琰的心跳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怀着一种雀跃的心情、隐秘的期待,可短暂的雀跃过后,他很快就又陷入了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里。 在思考了一整个下午之后,郁琰依然没有给予对方以任何回应。 但到了第二天,对方却照旧给他发消息,都是些「刚刚把学校发的春联贴上了,今天雪下得好大」「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放假好无聊」一类的闲话。 郁琰于是就像从前一样,不厌其烦地逐条回復。这件事好像就这么揭过去了,他没有给出答案,而对方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生日在六月初,因为临近高考,所以没有好好办,晚自习的时候朝冶送了两个大蛋糕过来,让他分给班上的同学。 和同桌一起去校门口拿蛋糕的时候,郁琰看见保安室里还放着一只礼品袋,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很丑的字:送给我最亲爱的好朋友好多鱼,生日快乐。 郁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装作没看到,然后拿着蛋糕回到了班级。 同学们立即围将上来,今晚值班的班主任笑着训斥他们:「饿狗啊你们是,别把人蛋糕给挤坏了!」 那天郁琰听到了很多句「生日快乐」,可他却总想起那张便利贴,那丑得不像话的一行字。 晚自习下课后,郁琰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保安室一趟,那只礼品袋依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做贼一样把它拿了起来,正打算藏进书包里时,忽听窗外有人喊了他的名字:「琰琰?」 郁琰循声望去,是朝冶。 「怎么站在保安室里?」朝冶很自然地取下他的书包,侧背在自己身上,随即他又看了眼郁琰手中的纸袋,「同学送的?」 郁琰微微一愣,随即又点了点头。 「以前不是都不收人家东西的吗?」朝冶看着他坐进副驾,然后才绕到另一边去开门,「这个同学和你关系很好?」 副驾上的郁琰想了想,然后犹豫地点了点头。 朝冶没再往下问,郁琰则悄悄地拆开礼袋里礼盒的一角,看见那里面放的似乎是一条围巾,他觉得有些好笑,哪有人大夏天地会送人围巾?只有那只傻狗…… 郁琰的心跳跳得有些快了,心里瀰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琰琰,」朝冶忽然叫他,语调缓慢,是闲谈的口吻,「在学校里有喜欢的人吗?」 郁琰闻声看向他,但朝冶似乎在认真地盯着路况。 过了一会儿,郁琰又听见他说:「抱歉。」 「等考完再回答吧,」朝冶又说,「你就当哥刚才脑子抽了。」 快要高考了,那个人的闲话少了很多,到周末的时候才敢给他发一两条,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他和他说:好多鱼,你要加油考。 紧跟着后边就是一大段不知道从哪里复制黏贴过来的「热血沸腾」的高考打气。 郁琰眼角微弯,然后回他:谢谢。 第71页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去一句: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对面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又弹送过来一条消息:希望你考上好大学,以后成为更好的人。 他说的还是吉祥话,可郁琰觉得自己想听到的大概并不是这个。 -谢谢。 高考结束的那天,郁琰下意识地望向了人群里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那个人可能正在人群里望着自己的错觉。 可随即他又收回了目光。 从龙庭回去的那天晚上,朝冶借着酒意,小心翼翼地向他告白了。 朝冶从小和他一起长大,郁琰已经习惯这个人的陪伴了,他像他的挚友,也像他的长兄,像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他熟知他的一切,也包容他那不敢为外人道的「残缺」。 他说他爱他,一辈子都爱他。 早逝的父母,寿终正寝的小宝,他们只能陪他走过人生的一个阶段,但他会陪他一直、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 于是郁琰答应了他。 回去后他思量再三,还是给那个人发去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 -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聊了吧。 没有等到对面的回覆,郁琰就登出了那个帐号,然后他就像是忘掉了这个帐号一样,在过去的八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再登陆过。 既然已经答应了朝冶,那过去这些不可能的悸动,就该一刀斩断了,不该有任何留念。 连郁琰都没想到,原来自己对这个人,还留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以至于刚才在梦中都拼了命地想看清他的样子。 可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抓着这点执念干什么呢? 第35章 35 朝弋起身把卧室内的暖气温度调高了,然后才慢慢弯下身去,将那条擦过他脸的毛巾再度打湿、拧干,紧接着从那宽松的睡衣下摆探进去,不轻不重地擦拭着他浮汗的后背。 隔着睡衣不太好擦,朝弋干脆去衣柜里找了一身干净睡衣给他换。 这人病了倒乖顺,不知是真睡熟了还是四肢乏力,任他摆弄着擦去了身上的热汗,直到那微烫的毛巾湿漉漉地蹭上他腿根。 郁琰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 「醒了?」朝弋痴迷地看着他,掌心紧贴着的皮肉滚烫,温润细腻的躯体上满落着属于他的印痕,他爱极了这样的颜色。 只有那荒唐片刻,他才能隐约感到几分餮足。也只有这样的痕迹,才能让他在那股「幻觉」中触到一点微弱的实感。 可能是室内温度太高了,朝弋手心里冒出了一层细汗,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脱下了西装外套,然后扯下西装领带,绑在郁琰身上。 随即他又去拿床边柜上托盘中的体温计,抵到郁琰唇边:「张嘴。」 郁琰并不动。 「体温计还是手指,」朝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唇角挂着一抹极浅的笑意,「你自己选一个。」 「反正我总有办法叫嫂子张嘴的,可你现在这么烫,我也不捨得让你疼,所以乖一点好吗,琰琰?」 * 卧房内的朝文斌才刚吃完止痛药,被孟兰淳扶回了床上靠着,缓了好一会,才终于顺出了一口气来。 「你这是怎么了?」孟兰淳担忧地看向丈夫,「之前不是说……那个病已经完全治好了吗?」 朝文斌安抚似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手术就算再成功,多少也要落下一点后遗症的,要不是那个孽根祸胎……」 他越说越来气,还不等他继续往下骂,床边柜上的手机忽然就震响了起来。 朝文斌拿起来,一见是朝老爷子那边打来的,还以为是他高血压又犯了,连忙接起来:「爸?」 听筒那边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朝文斌心慌起来,忙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了爸?」 「还有脸问!」朝老爷子冲着话筒怒骂道,「你去问问你那个宝贝儿子朝弋,问问他都做了什么荒唐事!」 等对面冷静下来,朝文斌才终于得知了事情始末,也就是刚才六七点钟的事,朝冶当初存放精子的那家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给老爷子打去电话,说是由于人工操作失误,导致一批精子瞬间失活。 其中就包括朝冶的那一管。 得知这个消息后,朝老爷子当下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件事和郁琰绝对脱不了关系,毕竟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完全不愿意为亡夫孕育后代的样子。 只要把朝冶留下的「种」毁掉,那么他们朝家就是想逼他依从,也无计可施。 于是他立即吩咐身边人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谁知却出乎意料地查到了朝弋身上。 「这个孽种,」朝老爷子都快把后槽牙给咬碎了,「他那时候肯定什么都听到了,你当他傻,这不肖子孙心里可精着呢,只要阿冶存在那儿的东西没了,他就是朝家唯一的独苗,你朝文斌以后还不是只能由着他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朝文斌没说话,孟兰淳听见那边听筒里的骂声,一颗心莫名吊了起来:「怎么了?爸和你说什么了?」 他不耐烦地朝妻子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和那个女人混在一起,也还好当时没让她进我们朝家的门,她那样的家世人品,就註定了生不出什么好种!同样都是你朝文斌的儿子,你想想阿冶,再看看那个孽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72页 「再这样放任他不管,这小子迟早毁了我们朝家。」 朝老爷子如今正在气头上,朝文斌压根插不上嘴,只能皱着眉听他训斥。 于是他起身又下了床,走到窗边点了只烟,他看了眼身后的妻子,又看了眼窗外:「当初是不该要他……」 挂了电话以后,朝文斌就不顾妻子的阻拦,离开卧室来到朝弋房间前,他没敲门,而是直接摁下了门把手。 房门被推开,可屋里却是漆黑一片,朝文斌走进去看了眼,只见床上和卫浴室内都空无一人。 朝弋并不在房间里。 朝文斌没耐心等,于是干脆给他拨了一通电话,打通了,但对面却没接,他心烦意燥地关上门,低声骂道:「臭小子……」 他在长廊里无声地站了会儿,忽然就想起了朝冶,那是他朝文斌的第一个儿子,他自然是疼得不得了。 这孩子自小就持重、有主见,别人家孩子叛逆期在跟父母对着干的时候,他却依然懂事,从小到大,除了和郁琰的事,朝冶是真的几乎没让他和孟兰淳操过半点心。 所以在面对朝弋的时候,朝文斌愤怒之余,也隐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这小子和他大哥就是一北一南两个极,除了两人都姓朝以外,简直哪哪都不一样。 想到朝冶,朝文斌不由得又想起刚刚在客厅里,孟兰淳一直念叨着郁琰生病的事,他今晚光顾着和那混帐东西发火了,也没心思来慰问一下郁琰。 到底是离世好友留下的遗孤,他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要说他一点都不疼他,那是假的。 但这孩子性子太冷了,一个屋檐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朝文斌却还是觉得跟他「不怎么熟」,很多话他都没法单独和他说,总得有朝冶杵在中间做个传声筒。 朝文斌来到隔壁房间前,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才犹犹豫豫地抬起了右手,然而还没等他敲下去,就见那门忽然被人从里往外打开了。 他的小儿子朝弋从这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骤静。 「……」朝文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朝弋理直气壮反问。 「你到……到人家房间里去干什么?」 朝弋面不改色:「刚琰哥量体温的时候没拿稳,把体温计摔了,我下楼拿了个新的上来给他,有什么问题吗?」 朝文斌下意识透过那半开的门缝,往屋里看了眼,卧房中光线昏暗,郁琰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被子裹得严实,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是吗?」朝文斌还是莫名觉得古怪,「这种小事,打内线电话让杨姨拿一下不就行了,你这么殷勤干什么?」 「杨姨厨房里一堆事呢,还得处理被您砸烂的那个杯子,」朝弋顺手带上门,然后漫不经心地,「再说了,我和琰哥要好,帮他拿个体温计怎么了?」 两人年纪相仿,走得近些确实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朝文斌心里总隐隐觉得有几分不舒服,但又说不出究竟古怪在什么地方。 「你跟我去楼下茶室一趟。」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 朝文斌迫切地想和他好好「聊一聊」,毕竟他已经快没时间了,没功夫等这个叛逆的小儿子自己变得驯顺懂事。 「不去,」朝弋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哈欠,「困了。」 「你……」 「爸,」朝弋忽然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您和我爷爷就这么执着地想让朝冶留个种?」 朝文斌脱口道:「想不想那是我们长辈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手?还自作主张地……把他留下的东西毁了。」 「那是你亲哥,我亲儿子!人走了,总得给活着的人留下几分念想!」 朝弋闻言却嗤笑了一声:「您所谓的念想,是指我大哥留下的那一管精种?您这念想挺廉价呀,要是这么宝贝,我明天也去打一管送您,您在上边穿个孔戴脖子上,应该……」 「挺好看的吧?」 「朝弋,」朝文斌勐然扯住他的衣领,「你非得把我气死是不是?!」 「我怎么捨得?」朝弋低眼看他,「我长到二十二岁,到现在才『有爸』,哪里捨得把您气死呢?」 * 这周日晚上,郁琰就悄没生息地从这个家里搬走了。 来找夫妻俩商量的时候,孟兰淳看着他,满眼的不舍:「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住?你都在这个家里都住了多少年了,那边冷冷清清的,就你自个一个人,生病了都没人照顾。」 「最近总睡不好,」郁琰不紧不慢地说,「梦里常梦见我爸妈,可能是他们想我了。只是回去小住一两月陪陪他们,您别担心。」 他父母都过世多久了,以往十年里也没听他说过什么梦见爸妈,孟兰淳只以为是自己除夕那晚找郁琰商量的那件事伤了他的心了,才害得他要搬回去。 她稍一顿,用那双微红的眼望着郁琰:「琰琰,那天晚上是阿姨不对,你还这么年轻,阿姨不该让你被小冶困住。」 「现在那东西也被弄坏了,我们不会再逼你,不管怎么样,我和你朝叔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你和阿冶、钰薇他们一样,都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就算以后你再遇着一个良人,在阿姨心里,你也依然是我们家的孩子。」 第73页 孟兰淳说得动情,眼眶都红了一圈,她是真捨不得郁琰走,这么多来,她早习惯了这几个孩子都陪在自己身边了。 郁琰却很平静地抽了两张纸递过去:「您别难过,不是因为这件事,我就是忽然想回家看看。」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朝文斌突然说了句:「回去看看也好。」 孟兰淳悄悄瞪了他一眼。 朝文斌掐灭了手里的烟,然后状若无意地仔细端详起了眼前的这张脸。 这人病才刚好全,脸色还有些略微的苍白,可即便如此,这也是张顶漂亮的脸,像他母亲,也略有些他父亲的影子。 一张脸,全捡着两人的优点继承了。 那晚回去后,朝文斌火气渐消,仔细想想,朝弋大学也才刚毕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两人住得又那么近,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会有一点摩擦。 郁琰那种性子,朝文斌倒是很难想像他会对朝弋多看一眼,但朝弋那小子可就说不定了。 听说这小子在上大学时候,还图新鲜交过一个男朋友,只是两人在一起才个把月就吹了,朝文斌对他一向疏于管教,要不是老爷子和他提起,他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那晚撞见他从郁琰房里出来,朝文斌心里一下就警惕了起来。 现在想想,当初说不准朝冶就是因为天天和郁琰待在一起,才得了那喜欢男人的「病」。 老爷子说得对,他家已经出了朝冶这一个「有病的」了,不能再有下一个,不然他们朝家不就绝后了吗? 「小郁现在也是大人了,」朝文斌对妻子说,「人年轻人自己心里已经想好的事,咱们劝也是劝不动的。」 说完他又看向郁琰,笑着说:「不过再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回家吃晚饭,不然你兰阿姨又得伤心了。」 孟兰淳见留不住他,也只好不再劝了,只强调说:「说好了,只住一两月就回。」 郁琰点头说好。 第36章 36 朝老爷子那边逼得紧,朝文斌也咽不下这口气,思来想去,干脆把心一横,直接就革了朝弋「助理」的职位,紧接着又断了他的生活费。 朝文斌这回也是真被他气昏头了,要说起来,也就只有在朝阳当初刚起步的时候,才有人敢给他脸色看,现如今只要是认识他的,哪个不恭恭敬敬地称唿他一声「朝董」? 而且就算是在家里,他也一直充当着一位丈夫与父辈的角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除了大女儿朝钰薇,因为是他和孟兰淳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夫妻俩从小就纵着她,因此就算她偶尔因为朝弋的事和自己闹闹小脾气,朝文斌也觉得无伤大雅,就像让猫儿挠了一下似的。 但朝弋不一样,朝文斌总觉得他是真恨自己,也真恨朝家,朝文斌难以理解,分明是自己给了他这条命,给了他优越的生活条件,如今连这家业都要传给他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而且霍佳瑛不肯费心思带儿子,从幼儿园开始,要么就把朝弋往全封闭的私立校里丢,要么就让他寄宿在老师家,每隔一月半月的,才会回家住三两天。 所以年轻的时候,虽然朝文斌去霍佳瑛那栋小别墅去得很勤,但能和这个儿子见上面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他对朝弋根本不熟悉,从前朝冶还没出意外的时候他就想,以后这个小儿子要是有点出息,就把集团在德国的子公司丢给他管,好歹让他和霍佳瑛后半辈子都吃着不尽。 要是没出息,那就立个信託遗嘱,每月从朝阳帐上拨过去一笔资金,也足够他们两人衣食无忧一辈子了。 他自认为自己对这个儿子已经仁至义尽了,谁知他却这么不知好歹,偏要和自己和朝老爷子对着干。 在a市,没有哪家公司敢冒着得罪朝阳集团董事长的风险聘用他。又没钱又没工作,朝文斌就不信他还能跟自己犟多久,等把身上剩下的那点仨瓜俩枣用完了,这臭小子迟早得来向他服软。 但朝弋对此却不以为意,他还年轻,熬得起,可他爸却已经没剩几年好活了。 周日下午他回了趟霍佳瑛的小别墅,他妈催得急,从中午就开始给他打电话,要命地死催,接了电话又不说是什么事,只叫他赶紧回家一趟。 平时常用的那辆车被他爸扣在地下停车库,朝弋干脆在路边扫了辆小黄车,慢悠悠地开过去。 霍佳瑛和别人家的妈妈不一样,她从不会主动给朝弋发消息通电话嘘寒问暖,他搬来朝家这么久,也就把朝老爷子气撅过去那天,她才忽然「想起」了朝弋这个儿子。 小区内是禁停区,朝弋把车停在路边,走了有一阵,才来到了那座熟悉的别墅前。 上大学以后,朝弋几乎就没怎么回过这个家了,别墅还是老样子,他轻车熟路地按下密码走进小院,然后在大门前停了停。 门一开,还不等他拖鞋进门,霍佳瑛就横眉竖眼地快步走过来,话也不说一句,就迫不及待地往他脸上招唿了一耳光。 长指甲刮过他面颊,留下了一道白痕,这一巴掌说不上太疼,但声音却很响亮。 朝弋稍一偏头,透过门口右手边的那面玻璃柜,看见朝文斌正倚坐在客厅沙发上,嘴里叼着根烟,懒洋洋地看着他们这边。 第74页 霍佳瑛瞪他一眼:「还不快进去给你爸认错!」 朝弋曲指蹭了下火辣辣的那半边脸颊,从他记事以来,霍佳瑛就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辄打骂,他已经习惯了。 她大概连他到底做了什么事都没弄明白,只是为了在丈夫面前证明自己以往是有在「好好管教」孩子的,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巴掌。 从小到大,霍佳瑛都不屑浪费时间和朝弋讲什么道理,朝弋只要是惹她不高兴了,就像这样直接动手打一顿,既能解气,又能让他「听话」。 但这一次,朝弋直接就冷着脸甩上了门。 后面立即传来了几声沉闷的骂声,紧接着霍佳瑛就穿着室内拖鞋追了出来。 「才回去几天,就不认你妈了是吗?」霍佳瑛拽着他的胳膊,她过年时刚做的长指甲,酒红色,艷艷的灼人眼,「还敢摔门了,你多能耐啊朝弋?」 朝弋侧头看向她。 「你他妈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管你,也管不了你!但对着你爸爸,多少把你那些臭脾气都收一收,」霍佳瑛喋喋不休地,「他们那些人知道什么,他们只会说是我霍佳瑛没把你教好,戳的是你妈我的嵴梁骨!」 紧接着她又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朝文斌没跟出来,这才压低了声音:「好容易朝家能落到你手里,你还不争气,你要逼着你爸把家业拱手让给别人是吗啊?」 旋即她就把朝弋往里拽:「马上和我进去,好好向你爸爸道个歉。」 朝弋要笑不笑地盯着她眼:「妈。」 「你让我认什么错?」 小时候朝弋偶尔会听见两人吵架,无非就是为了那点破事,他也曾亲耳听见朝文斌指着他妈的鼻子说:「集团里的事你他妈少打听,那不是你儿子能染指的!」 然后他又听见他妈哭哭啼啼地:「好啊,他是我儿子,敢情不是你朝文斌的儿子!朝文斌你终于说漏嘴了,你心里压根就没把小弋当成是你亲儿子,压根就没有我们母子俩!」 这两人时不时地就要闹上一闹,好几次朝弋都觉得两人就要这么掰了,可没过多久,两人便又如漆似胶地腻了回去。 他妈离了朝文斌就活不下去,而朝文斌这些年也找过不少的小四小五,可新鲜劲一过去,还是眼巴巴地回来了。 这世上大概没人能比他妈更了解朝文斌,那种盛放的,朝露般闪着光的芳华韶光,他的确会为之沦陷。 可沦陷过后,朝文斌又会感到那纯洁的无趣,一张素纸本该是肆意挥墨落笔的最好底子,可他已不再年轻,不愿再付出那样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填充另一个人了。 霍佳瑛把这个男人牢牢地拽在手心里,并不担心他会为了别的女人离开自己。 但朝弋也知道她一直都不甘心,她想做朝家的「正房太太」,也想让他做朝阳集团的继承人。 「你认什么错?你问我?」霍佳瑛沖他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怎么惹了你爸,一大早就冲过来兴师问罪,还说你们家那老东西要找我聊聊,让我过去老宅那边挨训,真他妈有病!」 朝弋嗤笑了一声。 霍佳瑛下意识地还想像以前那样把他关到阳台、地下室,或是直接拎拽起来一顿打。但不知不觉间,那个又小又矮的小孩子忽然就长大了,已经要比她差不多高出了一个头,低头看下来的时候,竟然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你笑什么?」霍佳瑛拽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怒。 站在她面前朝弋先是漫不经心地喊了她一声「妈」,然后又缓声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还不是因为你处处和他对着干,你爸现在就你一个儿子了,难道还能故意为难你吗?」霍佳瑛说。 「朝文斌应该没和你说吧,」朝弋慢慢看向庭院里客厅落地窗的方向,「他的宝贝儿子朝冶,生前在研究所里留下了一管精种。除夕那时候,老东西正和他商量着要给那个死人做试管呢。」 「他们就算重新开个号,」朝弋太知道该怎么刺伤她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也看不上你霍佳瑛养出来的儿子。」 听了这话,霍佳瑛果然愣住了。 趁她愣神,朝弋冷着脸甩开她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边的霍佳瑛回过神来:「什么试管,你给我说清楚,朝弋!」 朝弋脚步不停,只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去问我爸吧。」 说完也不管身后的人能不能听见,就径直离开了。 * 晚饭后朝弋约了宋栖沅一起打棒球,他平时没事就会和人约球,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去俱乐部那边骑马。 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正是一身充沛精力无处发泄的时候,朝弋心里装着人,俱乐部和会所里的那些男孩女孩们他都看不上眼,学校里主动追求自己的同学和校友,他也都没给过回应。 于是时不时朝弋地就得靠这些体力运动消耗一下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只要一闲下来,朝弋就总是想起那个人,想得要发疯。 他也曾偷偷去过郁琰的大学,后来也在鑫瑞大楼底下蹲守过,等那个人出校门或是下班的时候,才能远远地看他一眼。 朝弋一直看着他走出校园,穿上西装,变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大人。偶尔他那个碍眼的大哥也会走在他身边,同样的西装革履,殷勤得像条狗。 第75页 而这种疯狂的爱意和执念却并不会因为久隔经年而轻易地断了念想,反而会在这种一次次按耐不住的靠近中,愈发膨胀。 每多看他一眼,朝弋想要他的念头就会更甚一分。 可郁琰是他大哥的情人。 他明目张胆的靠近,或许只会引起他的反感,甚至是噁心。于是他进不能、退不舍,只好躲在暗处,把爱意挤进那个见不得光的角落。 有时候他也会幻想着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可他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说我是当初和你在网上聊了快三年,然后被你一句「对不起」就打发掉了的网友吗? 太可笑,也太可怜了。 第37章 37 想着两个人玩球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宋栖沅干脆就把周禹溪和平时常约的那伙人也给叫来了。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朝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周禹奚眼下正勾着他的脖子热情地和他俩打着招唿,有什么话宋栖沅也没法当面和朝弋说。 趁着换衣服的时候,宋栖沅顺势把朝弋拉到里间,小声向他解释:「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把他带过来的。今晚是他先约了我去南河那边打桌球,我和你说过吧,之前我爸公司的资金流出了点问题,他爸知道了二话不说,就投了一笔不小的钱进来,那我们家拿人手短,他老找我玩,我也不能不乐意啊。」 「你一个电话约我打球,我就马上推了他的,可他非要问我晚上干嘛去,我说来这儿打球,他就说那就改个场地,都一个圈里的人,我要非说不让,那也挺尴尬的。」 朝弋很知道他这个发小,宋栖沅这人没啥稜角,谁都不轻易得罪,和谁也都玩得挺好。 他也没理由逼着人家非要和自己同仇敌忾,不许他和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要好,所以听见他忽然和自己解释这么一长串,朝弋还挺莫名奇妙的。 「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管你和谁玩,」朝弋脱了卫衣,换上一件运动服,「你愿意和狗玩我也没意见。」 「诶!」宋栖沅笑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周禹溪那人虽然二了点,但人其实不坏,对朋友还挺义气的。」 顿了顿,他又问:「要不是为他,那你脸干嘛这么臭?我还以为咱俩今晚就要友尽了,刚脑子里都开始放回忆杀走马灯了都。」 朝弋被他逗乐了:「神经病。」 宋栖沅也嘿嘿笑起来,笑完了又问他:「那你到底因为啥不高兴?」 朝弋就把最近发生的事简要地和他说了,只说了他爷爷让他给祖宗上早香还有朝文斌他们要给朝冶做试管的事儿,没提到郁琰。 宋栖沅听得一惊一乍的,发自内心地感慨:「我去,你家这都啥事啊?不然你委屈一下娶了我姐,来我家当上门女婿算了,我家钱虽然没你家多,但我姐那女的说实话化了妆也能勉勉强强算个大美女吧,你嫁她也不吃亏。」 朝弋把旁边一瓶矿泉水倒过来做势要砸他头:「宋栖沅,你要庆幸我现在手上还没拿上拍子。」 宋栖沅笑着躲开了,但笑完了他还是感觉挺无语,意简言赅地评价道:「不过说真的,你爷有病,你爸有病,你妈也有病。」 朝弋看着他:「那用你说?」 「但你多少也沾点儿,」宋栖沅说完就跑开了,「别打我!我是拿你当好兄弟才和你说的,你不要狗咬吕洞宾!」 见朝弋好像没生气,宋栖沅才小心翼翼地说:「就感觉自从你被你爸叫『回家』之后,好像就变得有点怪怪的,我也说不太上来那种感觉,就……你懂吧?」 还没等朝弋回答懂不懂呢,更衣室外忽然有人敲门,才没敲两声,那人就直接按下门把手走了进来,两人扭头一看,是周禹溪。 「你俩磨蹭啥呢?」周禹溪笑着催促道,「就换个衣服的事儿,怎么还在这里聊上了?快来,我那小女朋友都等急了!两大老爷们,怎么比人家女孩还能墨迹?」 宋栖沅习惯了和他磕牙打屁,闻言也笑着说:「告你性别歧视啊,我俩多唠这两句影响你得冠军了吗?」 几人有说有笑地去到了场地上,周禹溪那小女朋友远远看见他,就小跑着追了上来:「亲爱的你穿运动服好帅。」 他那新换的小女朋友长着一张巴掌脸,笑起来脸上两酒窝,周禹溪见状往她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我的小宝贝儿,嘴咋怎么甜哪?让我亲一口尝尝,看宝贝有没有骗我。」 朝弋听着挺难受的,凑到宋栖沅耳边,挺认真地问:「他爸开的是炼油厂?」 宋栖沅笑得停不下来。 网球场上好几个老熟人,都是常和他们约球的那群人,李洋走在最前边:「好久不见啊朝哥,最近都没怎么看见你出来。」 李洋和朝弋的关系还不错,两人初高中都在同班,时常混在一处,也都和「乖小孩」这三个字不沾边,每次和人干架,朝弋要是记一大过,他就得记一小过,有福不同享,有难倒是都能同担。 几人围一块聊了会儿,周禹溪那边和小女朋友也亲热完了,两人过来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故意打趣他:「就这么情难自抑吗?当我们一群单身汉的面儿呢,噁心心!」 「你少来,」周禹溪笑起来,「我家会所里好几个刚来的签约『员工』,都是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你要是羡慕,回去我挑几个发到你们家里,你们先帮着给调教调教?」 第76页 「说话算话啊周总,我回去就在家等着了,给我送个有『嫂子』一半漂亮的就行。」 黏在周禹溪身边那女孩子吃吃地笑:「我哪比得上她们?只怕你们『周总』捨不得。」 朝弋本就心烦,今晚和人约球不过是为了发泄情绪,听这群人就这点屁话谈笑得开心,顿时更觉烦躁,好在这伙人没聊多久就消停了,由李洋打头,兴沖沖地开始分配队伍。 「其他人怎么配我不管,反正朝哥和栖沅这两人,那是绝不能让他俩一组,」李洋说,「这俩从小玩到大,打球老有默契了,谁和他俩对上谁倒霉。」 「李洋,打不过就搞针对,丢不丢人啊?」宋栖沅笑着说。 「什么针对,这叫策略,会不会说话?」 最后朝弋跟一个眼生的男生分到了一组,对面则是周禹溪和他小女朋友,那几个老熟人知道他打球打得凶,说什么也不太愿意打他对面。 周禹溪自认实力不错,今晚又是带女朋友来的,挺臭屁地拉着女朋友站到了朝弋他们对面,冲着那妹子:「宝宝,今晚让你看看老公的实力,你就站那别动,老公都能带你起飞。」 说完他又遥遥地朝对面眨了眨眼,意思是看在今天他带着妹子的份上,多少让着他点。 「朝先生,」旁边那人忽然开口,有些不好意思的语气,「我不太会玩,以前都是帮周少他们捡球的。」 朝弋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有点面熟,但他又没什么印象了。 这人很会来事儿,见状立即自我介绍道:「我叫程安安,是南河会所的一名侍应生,那天周少过生日,您不小心弄脏了裤腿……」 他这么一说,朝弋就想起来了:「哦,周禹溪的小跟班。」 程安安微微一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朝弋不太在乎队员的技术,能和他打配合当然最好,不能的话就乖乖戳那儿,别犯蠢就行。 刚开始是周禹溪那边发的球,才刚两回合,站他旁边那妹子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夸他,周禹溪就丢了一球。 「手滑,」周禹溪皱着眉甩了甩手腕,「刚光顾着聊了,都没热好身。」 可接下来他们这边几乎是被吊打的局面,那边的程安安碍着对面是自己的老闆,往那一戳几乎就没动过,但周禹溪还是完全吃不住他那种打法,没多会儿就跑得大汗淋漓,分数还一边倒。 中场休息的时候周禹溪直接把球拍摔地上了,脸拉得老长:「不玩了!」 宋栖沅他们见势不妙,连忙上来打圆场。 「知道的是朋友约球,」周禹溪本来还期待着享受一下小女友的赞誉,没想到朝弋这人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害得他在妹子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打职业比赛呢,我看这小场地还委屈他了吧?」 「朝哥这人就这样,」李洋人挺愣的,说话也直,「打球嘛,那不得有点竞技精神?」 周禹溪听了顿时更不高兴了:「你意思是我小气了?」 宋栖沅连忙拉住他:「李洋不是这意思,朝弋那小子从小运动神经就发达,谁和他对上谁就得被虐,不信你问他们,还有人连他两回合都吃不住呢。」 他这么当众一解释,周禹溪才觉得找回了一点面子。 「要不下半场打乱一下吧?都换换对手。」有人提议。 于是宋栖沅和李洋就被换到了朝弋他们对面,宋栖沅从小被他虐到大,实力可比周禹溪那个业余的强多了,再加上李洋玩得也不错,势均力敌的两方,一场下来打得酣畅淋漓。 打了几场,已经有人换场地玩射击、打桌球去了。 宋栖沅那两人一开始还打得热血沸腾,这会儿差不多快四个小时过去了,宋栖沅感觉再打下去他就要小命不保,于是连忙求饶:「朝弋,差不多了吧?我这只手马上就要断了。」 朝弋没尽兴,冷酷地让他换只手。 宋栖沅快哭了,人挂在李涛身上哀嚎:「哎我去,我真的快死了大哥,你当初怎么不去考体院呢?说不定还能为国家争光呢。」 好说歹说,朝弋才同意不打了,休息一会儿换场子玩桌球。 宋栖沅拉着李洋就地坐下了,然后冲着朝弋身边招手:「喂,那谁,帮我们到自动售卖机那边买几瓶饮料,妈的渴死了。」 程安安立即就动了,刚主要是朝弋在打,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虽然朝弋没开口,但程安安还是很来事地多给他买了一瓶,朝弋很自然地拧开就喝了。 等他喝完了,程安安就用那双圆眼盯着他笑,然后伸出手比了个数字:「五块。」 朝弋看了他一眼,然后抬下巴指了指对面:「找他要,他有钱。」 「我不要钱,」程安安说,「花五元能买到你的微信吗?」 朝弋看着他笑了笑,程安安有些捉摸不透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他生得白净乖巧,很有学生样,南河会所里不少客人都私下里向他们主管打听他。 「多大了?」 见他好像对自己有兴趣,程安安立马精神了:「二十一。」 「那可惜了,」朝弋说,「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这就是婉拒了,程安安也没强求,不过最后还是挣扎了一下:「但加个微信也不吃亏嘛。」 「我听他们说您和您父亲闹矛盾了,他革了您的职位,还把消息放给a市商圈里大大小小的公司……」 第77页 不等程安安说完,朝弋就拧着眉打断了他:「谁和你说的?」 「前天有几个朝阳的员工来会所里玩,我给他们倒酒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 这事儿本来也不是秘密,朝文斌的本意就是想让这事儿传开了,逼着这个小儿子只能回家和他服软。 「这事儿和加你微信又有什么关系?」 程安安就等着他问呢,闻言狡黠一笑:「我号上加了好几个中介呢,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拉您进那些兼职群。」 朝文斌使手段把他手里那几张卡都给冻上了,之前念书时候买的几只股最近涨势倒是不错,但现在银行卡不能用,卖了也拿不到钱。 而且他常开的那辆车也被他叫人锁在地下停车库里,和明抢也差不多了。 微信上倒是还有小几万块,但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今晚包场打球就花了两千,桌球和射击场那边还要另算,要玩桌球,酒肯定不能不开……他组的局,这些消费肯定默认是他请客。 朝弋从前完全就没考虑过这些琐事,帐单开出来,他就把卡递过去,无论消费金额多少,也不过就是一串单薄的数字。 犹豫了几秒,朝弋还是屈服了,他打开手机递过去:「你扫我。」 「等我爸死了,」他又说,「我就去南河开几瓶最贵的酒,算你的。」 程安安忍不住笑:「那倒也不至于劳烦您父亲死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将新加上的朝弋拉进了那个兼职群:「群里有时候会有稍微高薪一点的兼职,不过那种肯定要抢,手慢就没了。你趁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去办一下健康证,有些地方要求比较严格。」 朝弋看了眼群里发布的兼职信息,连个日入150以上的都找不到:「『稍微高薪一点』是指多少?」 「像什么快递分拣,一天一般能给180,还有节假日的时候有些酒楼公馆会招临时侍应生,之前春节的时候能开到五百呢。」 朝弋:…… 就是程安安口中的「高薪」,在他这里也只是打发乞丐的价。 不过他估计朝文斌会比他先坐不住,用不了多久,朝文斌病情加重,面对着偌大的一个集团,他会渐渐开始感到有心无力。 而朝钰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会在这段时间里出尽风头,越爬越高…… 朝文斌那种人,一辈子都喜欢把权利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哪怕妄图和他分权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会被激怒。 他从来只愿意自己给,但不许别人从他那里「要」。 这时候只要让当初鼎先厂里那位收受贿赂、意图谋杀朝弋的员工跳出来自首,再借几双手一推,这场蓄意谋杀案很快就会在集团里传开。 朝弋就是要把她高高地捧上去,再狠狠地摔下来。 就像他们当初对自己做的那样。 第38章 38 朝弋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剧烈运动过后身上发了汗,刚玩桌球的时候又喝了杯特调的威士忌,这会儿心里积郁着的那种烦闷总算是短暂地消下去了一些。 洗完澡走到隔壁房门前的时候,朝弋心里有些飘飘然,他掌心里攥着一枚铂金戒指,正是先前他从郁琰那里拿走的那一枚。 前几天他把它送去店里,让人把内圈里的名字缩写打磨干净了,然后又重新刻上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首字母。 当时店面里坐班的经理听了他的要求,大概是觉得这种举动实在令人费解,因此还反覆询问了好几遍,生怕是自己理解错了。 朝弋上楼之前就在楼下取走了郁琰房间的备用钥匙,他轻车熟路地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将那扇紧闭着的房门打开了。 房间里很黑,朝弋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就先开了盏亮度较低的小吊灯。 一眼望去,床上平坦一片,卫浴室里也是一片漆黑。 郁琰并不在这里。 紧接着他又去了对面的书房、琴房,甚至是三楼的娱乐区,可整栋别墅里都空荡荡的,安静得渗人。 现在已经半夜两点多了,朝弋唇角那点笑意已经完全没有了,郁琰不在家里,那在哪里? * 郁琰是被一阵手机振动的「嗡嗡」声吵醒的,今晚临睡前他忘把手机调成静音了,不过平时一般也没哪个不识趣的会在这个点给他打电话。 他翻了个身,又把被子扯过头顶,试图掩盖这种恼人的「嗡嗡」声。 可手机却没完没了地一直响,郁琰烦不胜烦,抓起床边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果然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他不想接,下意识就要把手机关机。 但犹豫片刻后,郁琰还是接通了电话,很不耐烦地开口:「什么事?」 电话对面那人躺倒在郁琰和他大哥的睡床上,床周是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炸开的瓷片,包括放在床边柜里,属于朝冶的那只腕錶、两人的合照,以及郁琰的那枚蓝宝石袖扣,全都碎在那一片狼藉里。 好在今晚朝文斌留宿在霍佳瑛的小别墅,孟兰淳也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回了娘家,不然他刚才这一通乱发疯的动静,就是隔音再好的房间也挡不住。 郁琰的声音将他从那一片失控的深渊里扯了回来,所以电话里朝弋的语气忽然显得格外冷静:「你在哪?」 郁琰没说话。 第78页 「回答我。」他又说。 气氛僵持着,郁琰几乎能通过听筒觅见对面那人癫狂的唿吸声,那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 「说话!」 郁琰终于厌烦地开了口:「我回家了。」 正当郁琰以为朝弋接下来还会不断逼问他家的具体地址的时候,却发现对面那人已经将通话挂断了。 神经病,郁琰心想。 他之所以忽然提出搬离朝家,也有自己的考量。朝弋精力蓊勃,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只要一找到机会,就敢在半夜三更摸进他房间,简直防不胜防。 和朝文斌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郁琰不敢保证次次都能侥倖不被发现。 而在郁琰看来,朝弋和他那位母亲之所以煞费苦心地设局除掉朝冶,无非就是为了拿到朝阳集团的继承权,以及原本属于朝冶的一切。 在朝弋眼里,他这个「嫂子」大概也属于朝冶那「一切」的其中之一,所以他才会对他格外执着。 可他好容易才被朝文斌「接」回朝家,又怎么捨得放弃那已经到手的东西,追着他再跑出来呢? 但郁琰也知道朝弋肯定不会就此死心,不久之后那个人想必还会追到这里,但只要他不和自己住在一块,那就至少还有可喘息的余地。 而且郁琰下意识地觉得朝弋应该并不知道他家原来的住址,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就算想查也不好查,顶多是明天一大早追到鑫瑞堵他。 但这回郁琰却想错了。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家大门的电子铃声在楼下空旷的厅堂里突兀地响起。 第一声、第二声…… 门外那人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睡,郁琰忍无可忍,披上外套下了楼,隔着一扇门,他在安置在门边的可视门铃上看见了朝弋那张脸。 他带着一顶棒球帽,画面太暗,致使这人半张脸都笼在一片阴影里,恍惚之间,郁琰觉得这幅画面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可还不等郁琰思考出这种「熟悉感」的来源,门外那人便忽然抬起手,将那一扇大门敲得「哐哐」响。 紧接着,朝弋抬眼看向门上的那个摄像头,和门里那个注视着电子屏的人对上了眼,他意味不明地笑着,喉咙里滚出两个低沉的音节:「郁琰。」 「开、门。」他又说。 大半夜的,他再这么敲下去,恐怕就要招致周围住户的投诉了。 想了想,郁琰干脆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了。 门才刚被打开一条细缝,就立即被一股大力扯得敞开,郁琰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带着满身冷气的人抱了个满怀。 朝弋像是恨不得将他揉进血肉里,他抱得那样重、那样用力,让郁琰恍惚以为自己是被一只巨蟒缠住了手脚。 朝弋用后背顶上门,旋即三两步将人推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接着就是疾风骤雨的一个吻,郁琰皱着眉躲闪,却被他狠掐住了下巴。 「放开我!」 朝弋怎么可能听他的,俯下身继续舔舐着他的耳廓,然后猝然地在他耳垂上狠咬了一口。 郁琰吃痛,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狗疯?」 客厅的窗帘敞开着,道旁路灯的光透过那扇落地窗照进来,将沙发上纠缠不清的两人笼进一片昏暗的光晕里。 朝弋枉顾底下那人所有的挣扎,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也完全不知道疼。 「让我抱你,」朝弋抽出腰间那条皮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话。」 * 早上八点二十的时候郁琰设的闹钟响了。 朝弋伸手碰掉了闹钟,然后睁眼盯着怀里那人,郁琰难得没醒,闭着眼、眉微皱,像是做了场噩梦。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戒指,随即小心翼翼地捧起郁琰的手,将这枚戒指带回到了这人的无名指上。 到底被磨掉了一圈,带上去略微显得松了一些。 可朝弋却故意装作没发现,像是这枚戒指从来就是这样的。 他继续捧着郁琰的脸,指腹一寸寸推过他眉骨,然后在他眼尾处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郁琰终于被这人近在咫尺的吐息烫醒了,眼睁开,眉心却依然紧皱着:「滚开。」 他从他怀里奋力挣出来,才要起身,却又被朝弋蛮横地拽了回去:「你觉得躲回这里,我就会放过你吗?」 「做梦呢郁琰?」 朝弋亲昵抵在他后颈上,鼻尖蹭着那一个醒目的牙印,泛着红的咬痕,两人看上去宛如一副依偎着的姿态:「我就算是死了,也会拽着你一起。」 他贴得太近了,说着这样扭曲的话语,可语气却平静的仿佛只是谈及今日的天气。 郁琰忍住那股头皮发麻的悚然之感,尽量冷静地和他「谈判」:「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朝弋很自然地说,「我爸难道没通知郁总吗?为了我大哥那管东西,他把我从朝阳赶出来了,我现在无处可去。这么可怜……」 「怪谁呢?」 郁琰冷着张脸:「我没听说他连家都不让你回。」 朝弋笑一笑,不折不挠地回呛:「那你现在该听说了吧?」 「为了讨好郁总,我都被我爸扫地出门了,」他从背后抱揽过来,长吁短嘆地和郁琰贴在一起,装模作样的可怜腔调,「你不该对我负责吗,琰琰?」 第79页 * 把刚做好的早餐从厨房里端出来,又在餐桌上摆放好了,刘助才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 他是郁琰的生活助理,原本他的三餐起居就包括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只不过先前郁琰一直住在朝家,平时早晚餐都由他们家里的家政负责,轮不上他来安排。 现在上司从那个家里搬出来了,这一部分工作内容当然就要捡起来了。 他想当然地以为郁琰还在睡,然而才刚踏上走廊,就听见次卧里传出了一点异动。 紧接着他看见郁琰拉开门,从卧房里走出来,身后还追着个半裸的男人,侧身关门的时候,小刘在他腰背上瞥见了一大片暧昧的划痕。 小刘一时愣住了,他看看郁琰,又看看朝弋,大脑差点宕机,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扯出一个笑:「早上好郁总。」 「早上好朝先生……」 「早餐已经做好了,」小刘不知道怎么的,语速忽然变得很快,快得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我不知道朝先生也在,早餐只做了一份,不好意思。」 没人答话,于是小刘只好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句「不好意思,那我、我再去厨房做一份」,然后就逃也似地飞下了楼。 等那位小助理跑没影了,朝弋才又开口,不阴不阳的语气:「你把家里大门的密码告诉他了?」 郁琰没搭理他。 被那个疯子折磨了一夜,他能强撑着爬起来已经算是勉强,哪里还会记得今早刘助要来他家准备早餐的事? 猝不及防地被下属撞见这样的场景,对郁琰来说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更何况小刘已经跟了他四年,如果现在更换一个助理,还需要预留出重新磨合的时间。 他一贯讨厌熟悉的人事物发生变动,更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他看见了。」他对朝弋说。 朝弋眼弯着,把人抵在走廊尽头的实木扶手上,手环着郁琰那把窄腰,迷恋地揉着,然后满不在乎地:「那又怎样?」 他想起几个小时以前,掌心里这把细瘦的腰肢被皮革绕过,而他扯着这条独特的「缰绳」,把人高高地提起来,然后晃抖着失控。 这人之前打了他几下,他就会以牙还牙地回敬他那里几巴掌,打得分明不重,可郁琰却在抖,于是本就红透的地方变得更红了。 朝弋那时完全沉浸在他的眼泪里,这个人把自己哭得浑身湿透了,明明都那样狼狈了,可却还是那样漂亮,甚至比冷的时候更勾人了。 如果他肯开口说「爱」,朝弋仍不敢笃定自己不会再次心甘情愿地跳进这个恶魔设下的陷阱里,哪怕明知他是个劣迹斑斑的骗子。 多可怕。 「换个助理,」朝弋给他提建议,「或者让他闭上嘴,很难吗?」 郁琰毫不留情地拽开他作乱的手:「我自己会处理,但是朝弋……」 「如果这件事被抖出去,朝宪不会放过我,难道就会放过你吗?他是老了,但他的心比朝文斌要狠得多,到时候你也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他说的是实话,可朝弋却依旧油盐不进:「那就一起『死』吧,一起下地狱。」 「有你陪我,我不怕。」 第39章 39 朝弋就这样死皮赖脸地住进了郁琰家里。 不同于朝家主宅的华丽装潢,这个家装古早的小洋房里有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气息,像是被太阳曝晒过的棉被,有种暖洋洋的干净味道。 郁琰去公司的时候,朝弋就窝在他家的沙发上,懒怠地翻看着这个人小时候的家庭相册。 相簿里几乎都全是郁琰,偶尔也会出现那对夫妻的身影,郁琰的母亲看起来很年轻,眉眼和郁琰很相似,只是这个女人看起来更加柔软、温和。 分明都是一样的单薄,可郁琰的母亲就像是一条绸缎,看不出任何攻击性,但郁琰却更像是一片薄刃,轻易地就能把人划得满身是血。 太锋利的刀片往往过薄,只要有个不怕流血的人胆敢握住它的两端,就能很轻易地将它掰断。 朝弋沉醉又痴迷地看着相册里那人一天天长大,直到他十六岁那年,相册中关于郁琰的成长轨迹猝然休止,再往后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十六岁以前郁琰的脸上是有笑的,浅又微的一点点笑意,但却是朝弋从未见过的神态,不是冷笑,也没有讥讽含在其中,只是单纯的因为放松和快乐,才不自觉地扬起的唇角。 朝弋又开始觉得嫉妒,嫉妒在那之前认识郁琰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他的父母。 妒羡之后便是遗憾。 如果郁琰的父母没有死在那场意外里就好了,朝弋想。 这个人就可以一直在爱里长大,朝文斌不会成为他十八岁以前的临时监护人,他不会搬到朝家去住,也不会欠他们朝家的人情债,说不定就不会被朝冶「趁虚而入」。 即便郁琰可能还是看不上他,不和朝冶在一起,他可能也还是会爱上其他人。 但至少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朝弋觉得自己有点犯贱,他明明恨得想让这个人去死,可潜意识里却还是隐隐希望,那个少年郁琰能够不那么孤单一点。 下午三点的时候闹钟响了,朝弋把那本相簿放回到原处,然后换了套外出的便装,紧接着就揣上手机出门买菜去了。 第80页 前两天他抽空回了一趟朝家,把之前搬过去的行李又挪到了郁琰家,随后也不管这个家里的主人乐不乐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东西都堆进了郁琰住的那间次卧。 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于是郁琰那间不大的卧室里就布满了属于他的痕迹。 朝弋最近心情难得的好,在附近的小超市里逛了不到一小时,就买了三大袋的东西,他买东西几乎没有看价格的习惯,一般看着顺眼就买了。 但眼看着自己随便出一趟门,手机余额里本不富裕的金额数就得下去一截,朝弋破天荒地开始为「钱」这个字感到发愁。 得出去找点兼职做了,朝文斌的手就算再长,也不至于能伸到那些饭馆便利店里,赚得少就少吧,他总不至于伸手管郁琰要钱。 一回到家,朝弋就把买回来的生鲜食品塞进了冰箱,郁琰家冰箱的容量不算小,但还是禁不住朝弋这一番毫无规划的乱塞乱挤。 最后剩下来塞不进去的,朝弋干脆就摩拳擦掌地琢磨着全给做成晚饭。 但朝弋压根就没做过饭,他的厨艺巅峰就是在封闭式中学寄宿的时候,学舍友往泡面里加过火腿肠和滷蛋。 念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倒是好像给布置过一份「实践作业」,题目叫做「和妈妈学做一道家常菜」,那天他把作业单子拿回家,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霍佳瑛看。 霍佳瑛只是屈尊扫了一眼,然后就用一句不耐烦的「你们老师有病吧」草草将他给打发了。 朝弋记得那个星期一,班上所有的同学都交了作业,他们互相交换着欣赏那些彩印出来的亲子合照,到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只有他拿着张空荡荡的作业单子,被老师罚站到了教室后面。 委屈吗?记不起来了。 * 郁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车时他看见一楼的窗户里亮着灯,客厅中窗帘半开着,靠近落地窗的那张茶几上摆着一盘新鲜的水果,果篮边又缀着一瓶鲜切白瓣紫阳花。 眼下才是春初,乍暖还寒,并不是紫阳花开的季节。 早上出门前,他记得那个花瓶里放着的分明还是朱丽叶塔,因为老爸老妈出意外的那天茶几上摆着的是那个品种,所以郁琰就固执地让一切细节都保持着那天的样子。 哪怕老妈以前最喜欢买的其实是紫阳花。 郁琰站在院里,远远地隔着窗子凝望着客厅的那一个小角落,好半晌都没有动。 直到房子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奇怪的响,郁琰这才皱起眉,开门走了进去。 他才刚换上拖鞋,就听见厨房里「叮铃哐啷」的一阵响动,郁琰赶忙跑进去,正撞见朝弋手慢脚乱地拔掉了电饭锅的插头。 厨房里瀰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煳味,电饭锅的锅盖被顶飞了,而锅里的白米饭突兀地冒出了两个指节的高度。 两人一锅面面相觑,朝弋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一声,心虚的语气:「那什么,你家锅质量好像不太好。」 他刚往里倒米的时候还怕放少了,于是后来干脆就又犹犹豫豫地往里搁了满满一量杯,谁知道那点米蒸出来竟然有这么多…… 郁琰无视了那个「意外身亡」的电饭煲,冷着张脸:「围裙脱了。」 做错事被当场抓包,朝弋终于理直气壮不起来了,因此还挺顺从地把围裙脱下来还给他。 「滚出去。」 朝弋难得没和他呛,但也不肯就这么「滚出去」,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口还在运作的电磁炉:「我那白灼虾快烧好了,照着网上的食谱做的,没煳。」 郁琰瞥了他一眼,无话可说。 水煮的要是都能煳,那也挺让人「敬佩」的。 朝弋若无其事地把煮好的虾从锅里捞出来,紧接着还挺费工夫地将熟虾在盘子里叠成一个环状,最后又赖在厨房里,亦步亦趋地跟着短视频里的「大哥」调起了酱汁。 「白糖,」朝弋四处看,「白糖……你放哪了?」 郁琰看他在那里磨蹭来磨蹭去的,烦得简直想给他一脚:「柜子里。」 「哪个柜?」 朝弋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试图单手掰开香醋的盖子,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 于是郁琰只好走过去,在这人脑袋边上的橱柜里拿出了糖罐,靠近的时候,朝弋感觉到他几乎要贴到自己后背上了,动作带起的微风捲起一丝温热的、带着一点苦味的柑橘香。 香水是他早上出门上班时喷的,现在已经很淡了,可朝弋却还是觉得「浓烈」,熏得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不在于香气,也不在于那不经意间贴近的吐息,只是因为郁琰主动靠近的这个动作,就让朝弋的心跳宛如陡然坠地的碎珠,惊跳着起伏、失控。 只可惜还不等他细细品味,那人忽地又远了,只剩下留在他手边的一只糖罐。 料汁调好了,朝弋端着这盘唯一倖存下来的白灼虾上了餐桌。 再回头时,他看见厨房里的那个身影已经穿上了围裙,灰蓝色的衬衣长袖被折挽到关节处,露出了那半截纤细有力的手臂。 朝弋直勾勾地盯看着那个梦一样不真实的背影,痴迷地发了好久的呆,然后才终于拿起手机,连拍了好几张。 点进去翻看相册时,他越看越喜欢,干脆就挑了一张最顺眼的设成了手机壁纸。 第81页 冰箱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郁琰不得已把剩在桌上的那些已经化冻或已经清洗好的菜都马上处理掉。 切菜切到一半的时候,朝弋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没生息地又走了进来。 见郁琰没察觉,他就慢缓缓地贴覆上来,掌心托着他的后腰,然后很轻地啄吻着郁琰的耳垂和颈间。 郁琰被这个毫无预兆的吻吓了一跳,冷眼一回头,刀刃重重卡进案板里。 「吓到你了?」朝弋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对不起。」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无辜,除了那只附在郁琰腰上乱掐的手。 「松开。」 朝弋笑着抵到他鬓边,不屈不挠地在他下颌骨上又落下了一个吻:「今天很好看。」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个不那么冒犯人的词语,哪怕现在他心里想的其实全是龌龊又下流的形容词,不堪入耳的妄念。 朝弋回来后就又换上了宽松的家居服,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他贴近的那一刻,郁琰就已经发觉了。 「再蹭把你剁了,」郁琰拔起那把刀,冷冰冰地,「滚不滚?」 「我没蹭,」朝弋反倒还委屈上了,「它看见你自己就动了,很难管。」 委屈时他低眉耷眼的,一副煞有其事的可怜模样,像是漂亮的大型犬。 朝弋的外形的确很能迷惑人,毕竟霍佳瑛是个美人胚子,而他又很幸运地继承了父母基因里表现最为优异的部分,无论是身高还是样貌,都远远拉出了普通人一大截。 但很可惜的是,郁琰并不会被这张得天独厚的脸打动:「只有处在发情期的动物才会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最便捷的干预手段就是物理阉割。」 「我可以帮你,朝弋。」 朝弋眼里佯装出来的委屈顿时消失不见,他笑吟吟地盯着郁琰的眼睛:「你可真狠心,用完了就嫌它坏,我弄你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爽吗?」 眼看着郁琰就要生气了,他便又浅尝辄止地退开了一些,人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冲着郁琰做了一个自己闭嘴的手势。 这是朝弋第一次亲眼看见郁琰下厨做饭,虽然心里躁动难当,但他还是捨不得打破这样的画面。 郁琰下意识做了三菜一汤,一家三口的分量,都是很清淡的家常菜。 电饭锅虽然提前退休了,但里边的饭倒也没有煮得太坏,郁琰拿饭铲盛了两碗的量出来,放到蒸笼里蒸了会儿,也不是不能吃。 饭菜齐全后,朝弋就很自觉地进厨房端菜,跟在郁琰身后出去时,他心里忽然有种隐秘的满足感。 是比强硬地嵌进这个人的身体里还要膨胀的餮足。 他很早就想这样了,住进一个只有他和郁琰两个人的房子,然后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爱侣那样,一起上班、逛超市、买菜、做饭、洗碗,闲暇时就依偎在一起看电影。 可以不做爱,但必须要抱着睡…… 但从前的那个他花了近三年,也没有让郁琰和他完成其中一项,这个人连给自己一个的眼神都像是施捨,可偏偏朝弋又捨不得逼他。 不忍心看他皱眉,更不敢对他用强。 所以到死都那么窝囊。 那三菜一汤朝弋每碗都尝了一大口,味道不算太好,但至少比他做的强多了。 两人之间难得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朝弋自作主张地剥了几只虾,放在郁琰面前的小碟子里。 可直到碟子要堆满了,郁琰也没有要动那盘虾的意思。 朝弋的脸色又冷下来,夹起一只虾强硬地送到他嘴边:「特意为郁总剥的,不尝一口?」 「我想吃自己会夹。」 「把它吃了,」朝弋不依不挠地逼迫,「说了以后都听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琰哥?」 对峙良久后,郁琰才终于张开了口。 朝弋如愿以偿地把那只剥好的虾餵了进去,筷子前端有意无意地压过那人饱满的下唇,而后者微微皱起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郁琰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是不说话的,他没吭声,只是抬手把那只拿着筷子的手推开了。 朝弋的目光胶黏在他身上,像是挪不开了。 他很认真地盯着他的唇,这个人吃东西很慢,细嚼慢咽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盯看了一会儿,朝弋心里忽地又没来由地恼,只要一想到他大哥曾独享过这个人……这样心甘情愿为他洗手做羹汤的身影,朝冶可能已经看了无数次了,朝弋就妒恨得发疯。 郁琰被他诡异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把食物咽下去后,他才冷声说:「别他妈盯着我。」 「变态。」 朝弋笑了一笑,不但没收回目光,还要得寸进尺地贪看:「为什么不让盯?嘴也不能看么?怎么对我就这么小气?」 「更深的那两张嘴,」朝弋看着他微微笑,然后又轻又慢地说,「我都看过了。」 郁琰听不下去了,推开餐椅站起身,要走。 朝弋连忙把人拉住,他有些懊恼,难得这个人肯和他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饭,他捨不得撕破这样「温馨」的「幻象」。 于是他抬起眼,哀哀地求他:「我不说了,好好吃饭,错了。」 这时候他又不像是刚刚那个强硬又蛮横,拿着把柄来压他的人了。 郁琰不动声色地睨着那人的眼,又见朝弋一副略带期待的样子,低声询问他:「晚上不做了,你陪我看电影吧?」 第82页 「好吗?」 就算郁琰拒绝,朝弋也会逼着他承受,他总是问「可不可以、好不好」,但却从来不给郁琰以拒绝的机会。 果然,不等郁琰答话,他便又继续自说自话地:「片子你来挑,都随你。」 很大度的样子。 这个人只是疯起来不可控,被刺伤后总要溅人一身的血来报復,但如果给他一丁点爱呢? 郁琰不露声色地想。 「the fall,」他说了一个电影名,「就看这个吧。」 郁琰看见那个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第40章 40 赖在郁琰家的第五天,朝弋终于在那个叫做「a市兼职分群888」的聊天群里抢到了一份酒店侍应生的工作,五星级的酒店,开出的日薪也比其他地方略微高些。 消息才刚发出来几分钟的功夫,报名人数就已经满了。 朝弋加了群里那位中介大哥,大哥先是公事公办的问了他的年龄信息,然后又给他发了个酒店的定位。 兼职:-兄弟你多高?这家酒店有身高要求,挺事儿的,不过矮不多的话倒是可以穿增高鞋,问题不大。 游游游弋:-189.85 兼职:-还精确到后两位数了[大拇指],没谎报吧小伙子? 游游游弋:差一毫米赔你一千块。 对面发了个笑呵呵的表情包,然后嘱咐他当天尽量穿皮鞋,把自己倒腾的精神点,除此之外就是不能迟到和放鸽子,否则就要把他挂在那个500人的兼职群里通报批评。 朝弋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倚在郁琰家客厅的沙发上笑了老半天。 兼职开始那天,朝弋看见那个叫程安安的会所侍应生也来了,一来就一路小跑过来和他搭话:「好巧啊。」 「虽然早就知道你也会选这个。」 这家酒店一小时给23块,一天下来少说也有个180,比群里那些一天100块出头,还得连着干十二个小时的传菜员好多了。 「不过这里赚得肯定还是没南河多,」程安安有意无意地和他搭话,「会所里就算是给普通的侍应生也能开到八千块的月薪,还不算平时客人消费的提成呢。」 朝弋换上酒店里提供的员工服,漫不经心地敷衍:「去会所里当鸭应该赚得更多吧?」 程安安的脸有点红,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挺认真地劝他:「但做那个不太好,你也不缺大钱……」 「走了,」他戴上铜制工牌,冷冰冰地,「欠你的那几瓶酒记在宋栖沅帐上,他下个月去南河过生日,到时候开几瓶都算你的。」 他们这些富二代办场生日会都兴师动众的,他都这么说了,到时候抽成肯定是少不了他的。 但程安安还是觉得有些淡淡的失落。 * 郁琰午休前接到了高一班长的电话,打的是他的私人号码,还是没转学之前的那个班的班长。 「今晚七点我们在聚闲酒楼这边开同学聚会,」班长有些紧张地说,「前几天班上好几个女孩都私聊我,问我你今年会不会来,所以我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问问。」 郁琰很念旧,这么多年过去,用的依然还是当初郁父带他去办的第一张电话卡。 他们这个班同学关系很好,每隔几年都会办一场同学聚会,第一次郁琰明确表示拒绝以后,后来几次班长也就识趣地没再给他打过电话了。 班长其实也就是被班里的那些女孩儿们问得烦了,这才蛮打来问问,也没想他能答应,开口的时候心里其实就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 但没想到郁琰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拒绝。 「班上的人都会来吗?」他问。 班长连忙说:「除了现在不在a市本地的,基本都说会来,你要是来了,班上那些女孩儿十有八九也都会来凑个热闹。」 郁琰犹豫了几秒,然后说:「可以。」 自从朝弋赖进他们家,但凡有应酬,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私人的交际往来,郁琰几乎来者不拒。 出去应酬固然很烦,可晚上太早回家,看见那个人只会更烦。 说好了不做,那人就会兴沖沖地切好果盘,摆完零食,然后逼着他和他挤在家庭影院内的小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结果电影还没过半那个人就抱着他睡着了,等电影播完郁琰困了,他就醒了,连带着下半身也一併精神起来…… 班长像是没想到他会同意,语气里有几分惊喜意味:「那我加你微信吧?晚点发定位给你。」 晚上七点的时候,郁琰准时去赴了约。 郁琰并不知道朝弋最近在兼职,只知道这几天他很早就会出去晨跑,他醒来的时候朝弋就已经买完早餐回来了。 下班回来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他在厨房里折腾,手艺还是差的离谱,但总算不至于再把电饭锅弄炸了。 但他要是因为应酬晚回家,朝弋就会特别不高兴,往死里折腾他不说,还要一遍遍地询问他应酬的时间、地点,甚至详细到是和什么人,对方的性别、家庭情况。 郁琰虽然不想顺着他,可也怕了他发疯,因此难得主动给他发了条消息:-今晚应酬,晚归。 他刚一进门,包厢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他身上,有审视,有打量,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稀客啊。」餐桌上有人说。 第83页 班长一直是活跃气氛的角色,闻声立马起身去迎,笑着打哈哈:「好多年不见,郁同学真是越长越帅了,我还听说郁同学现在已经是家大公司的老闆了,年轻有为,牛逼着呢。」 和班长玩得好的那几人也很给面子,七嘴八舌地夸起来:「别人二十六岁当老闆,咱们的二十六七岁还在给人打工,赚那仨瓜俩枣的窝囊费。」 「得了吧,你小子别装,你那要叫仨瓜俩枣,那我们这些人就干脆都别活了。」 气氛又再次活跃起来,入席时郁琰看见有个年轻女孩儿把放在自己身边那把椅子上的包给拿开了,然后沖他招了招手:「你坐这儿吧,郁琰?」 郁琰缓身入座,不冷不热地:「谢谢。」 「还记得我吗?」女孩侧过脸,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余盈盈。」 出于礼貌,郁琰也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这位「老同学」,有点眼熟,但已经记不太清了:「你好。」 余盈盈没有看他的眼睛,微微垂下眼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郁琰忽然想起来了,这人是那天给他送水的女孩,她比高中时候更成熟漂亮了,眉眼中青涩退去,多了几分微带妩媚的知性美。 但郁琰话太少了,周身气场比少年时还要冷淡,余盈盈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话题。 酒过三巡,忽然又有人开门走进来,那人穿一件皮黑夹克,半长不短的头髮久未打理,被他随手捞到后边理了理,但却还是显得邋遢凌乱。 「你们的老父亲来了,怎么都没人下楼迎接?」他抬手搭在门框上,笑得放荡,「爸爸以前对你们多好,一群王八蛋,不孝子。」 席间骂声一片,紧接着又纷纷起闹让他罚酒。 「罚就罚,我耿昌怕过谁?」 这一桌上近三十人,那群男人叫嚣起闹着要他一人敬上一杯,耿昌就从门口的位置开始敬,没多会儿就来到了郁琰跟前。 他先是伸长脑袋看了眼郁琰杯里的液体,紧接着不阴不阳地笑:「怎么和女人一起喝饮料,是不是男人啊你?不行咱还是去坐小孩那桌吧。」 面对这人的恶意挑衅,郁琰依然面不改色地解释:「开车来的。」 耿昌冷嗤了一声,看着郁琰这一身名牌西装,连头髮丝都奢侈矜贵,而他如今却一事无成,连个体面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就气得牙根发痒。 「不是大老闆吗?代驾都叫不起?装什么?」 不等郁琰说话,坐在他身边的余盈盈反倒先忍不住了:「你喝多了吧耿昌,要发酒疯回家发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和你说话了吗?」耿昌轻蔑地笑笑,「你急什么急?臭婊子。」 在场的人都知道耿昌以前追过余盈盈,又是送早餐又是送奶茶的,可人家全都原封不动地给他退了回去,一点没占他便宜,可耿昌却四处和人说,余盈盈私底下吊着他,表面却装模作样的假清高,是个表里不一的贱婊子。 同学们都看不下去了,有人站起身:「耿昌你他妈欠揍是吧?都二十来岁的人了,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今天大家聚一块就是为了高兴,你捣什么乱?发他妈什么疯?」 「嘴长我身上,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么你?」他持将着酒瓶重重落在餐桌上,说完他又扫了眼在场的女同学,年轻女孩们都喜欢挨在一起坐,此时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惊惶。 「我们班不少女同学都已经结婚了吧?」他另一只手举起手里那杯半满的酒杯敬向对面,紧接着脸上又露出了一个略显夸张的表情,「不过你们就算嫁的再好,估计也比不过我们班这位郁、同、学。」 他故意把「郁同学」三个字咬得很重。 「但他男、人是谁你们知道吗?」 没人答他的话,他就自问自答地说:「朝阳集团老总的大儿子。」 「大老闆?」耿昌笑起来,「我去你妈的大老闆。」 「两个男的,搞同性恋。」 「多牛逼,」他看向席间众人,「不牛逼吗?」 班长和几个离得近的男的站起来拉他:「别说了耿昌,你这样真没意思。」 「你别挑事啊耿昌,今天大家过来都是高高兴兴过来玩的,别扫兴,」班长说,「你先跟我们出去抽根烟冷静冷静。」 几人一边说,一边颇为强硬地将他「请」了出去。 门合上,包厢里骤然安静了一会儿,那种好奇和打量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落到了郁琰身上,郁琰却恍若未觉,持着那杯饮料朝着众人遥遥一敬。 「失礼了,」他徐徐道,「因为我的缘故,扫了大家的兴,实在抱歉,今晚这顿我请客,各位请随意。」 「怎么能是因为你的缘故?都是耿昌那傻逼喝醉酒乱说话。」 你一言我一语的,这段插曲也就被揭了过去。 余盈盈还为刚才那事心烦,回头往门口看了眼,然后悄声和郁琰说:「你别搭理那种人……」 郁琰当年转学之后,耿昌那群人嘴上还不肯放过他,好像存了心的要让学校里那些曾经多看过郁琰几眼的女孩们知道,他是个「人妖」,连个正经男人都算不上。 有人信,自然也有人不信。 余盈盈就一直觉得那些人是有意诋毁,她顿了顿,忽然说:「说起来之前高二的时候,有个外校的『小混混』,每次都带着好几个人,天天晚自习就堵在校外那条巷子里等着找耿昌那几个人的麻烦。」 第84页 耿昌那几人,也就是当初不依不挠追着郁琰「欺负」的那几个男生。 郁琰偏头看向她,眼神里带有些问询的意味。 「我记得有次上下学高峰期,耿昌还被人脱了裤子丢在校门口,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余婷婷继续说,「他们都说是你找人报復的他们,可能耿昌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记恨上你了吧。」 郁琰没说话。 他没找过人。 那时候他才多大?刚失去父母,寄人篱下,不想给再朝家人添任何的麻烦。 余婷婷见他沉默,于是又说:「后来我们又听人说,那个『混混』好像是隔壁三中的初中生,被抓到打人好像还记大过了。」 「但那男的……」她说耿昌,「被一个初中生揍成这样,从此在我们学校里就抬不起头了,老和人起冲突,总说别人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就是在说他坏话,所以他高三还没读完就退学了。」 紧接着她又提起了三个名字,据说那三人也一直被「小混混」追着打,其中两个禁不住,就一起转校了,另一个干脆直接住校了,放假都要父母来接,听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敢出去浪。 郁琰启唇,又有些迟疑。 「他……那个人叫什么?」 可惜余婷婷却摇了摇头:「这个没听说,心宜好像说她见过,不过她今天出差,没过来,我发消息问问她。」 第41章 41 今晚聚闲楼下的西餐厅有个正式员工临时请假,经理于是开出了双倍日薪,把朝弋硬拉过来轮晚班。 在聚闲这边连续做了几天的兼职,朝弋倒也没感觉特别累,他是楼下西餐厅的侍应生,西餐厅平时客流量没楼上中餐厅这么大,也就到了饭点才会略微忙些。 西餐厅的大堂经理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姐,人很和善,以为他是到这边来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因此平时对他也颇为照顾。 反正只是兼职,朝弋也懒得多做解释,有时餐厅里忙起来,经理劝他留下来加两个点的班,朝弋就特别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还得回去上晚课,这门课教授还特别凶,缺一节课平时分就没了,缺两节直接不让参加期末考。 影响人毕业的事,经理也不好意思强迫,因此也就没二话地放他回去了。 除此之外,餐厅里时不时的还会有异性过来同他搭讪,下到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上到四五十岁的阿姨,年轻女孩儿普遍比较害羞,常常是犹犹豫豫地杵那儿半天,也不敢过来要微信。 阿姨们倒是很直接,上来就和他唠起来了:「多大岁数啦小伙子?」 「有没有兴趣过来姐姐公司当『助理』,工资上肯定是不会亏待你的小伙子。平时也不用你干啥,就给姐姐端端茶送送水,应酬的时候你就打扮得漂亮点,往姐姐旁边乖乖一坐,嘴甜一些,怎么也比在这里当服务员轻松多的哟。」 刚巧这话还让大堂经理和几个同事听见了,几人躲在后边笑了他老半天。 把餐车送上楼时,朝弋在电梯里低头看了眼手机,上面有好几条未读消息,甫一看见郁琰的名姓,朝弋的心跳一错,急急地就点开了聊天框。 -今晚应酬,晚归。 朝弋的心里莫名有些发痒,折腾了几次,这人总算知道要主动报备了,可他也猜到了郁琰最近忽然忙于应酬,其实无非是为了躲着自己。 真想打个项圈把人锁起来,朝弋出神地想,让他想躲也躲不掉,只能乖乖被他拽在手心里,哪儿都去不了。 电梯门开了,朝弋却没着急出去,而是在输入框里打下几个字:-在哪应酬?几点回来? 不等他回,朝弋就点开了手机里的另一个软体,旋即轻车熟路地察看了一下郁琰当前的定位信息。除了打磨刻字,他还让人在郁琰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里挖了个迷你插槽,藏了张定位晶片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定位系统里显示,郁琰现在就在这家酒楼里。 这么巧?朝弋有些惊讶。 电梯口出去就是中餐厅的包厢房间,朝弋正打算给郁琰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忽然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了一道愤怒的人声:「我不给你面子?那你们自作主张把他请来,难道就考虑过我的面子了吗?」 「我高三没念完就退学是因为谁?我爸当年大好的前程,马上就要升到总部管理层了,上面说开就给开了,都是因为谁?」那人说,「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妖』,我他妈至于么?我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吗?」 「你冷静点耿昌,现在是在外边,闹笑话给人看吗你这是。」 那人紧接着就嗤笑一声,语气依然很沖:「笑话?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混出头了,档次高了,我耿昌可不就像是个笑话么?」 「我今天话还就撂这儿了,今晚桌上有他郁琰就没我耿昌,你们他妈自己选!他才在我们班里待了多久,半学期不到吧?同学聚会,他来个屁,以前不来现在来,存心来看我笑话的吧?」 有人劝他:「你别想太多了,那事都过去多久了,说不定人家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没必要……」 耿昌:「没必要?就因为他现在是大老闆了,你们就使劲舔他是吧?」 话音稍一顿,随即又讥讽地:「你们不嫌噁心的话,就去勾他呀,刚好他老公死了,你们把那婊子操爽了,说不定他也会送你个『老闆』噹噹。」 第85页 「你他妈别发神经了耿昌,都是老同学,别逼我揍你。」 又有人说话:「真闹起来一会儿都得警察局见,耿昌,你自己去露台那边抽几根烟,冷静会儿,冷静不好也别回包厢了,几年才聚一次,别扫大傢伙的兴。」 只听外边响起了一道开关门的声音,朝弋紧跟着推着餐车来到拐角处,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走廊。 就见那人冲着门板来了一下,低低地骂了句:「他妈的,一群傻逼。」 时隔经年,朝弋已经记不太清走廊里那张陌生的脸了,但他记得耿昌这个名字,当年郁琰始终不肯细说,他是四处打听,才把那「四个人」给揪出来的。 在原地不甘心地转了两圈后,耿昌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去了露台。 而在耿昌看不见的地方,朝弋慢腾腾地弯下身,从餐车里精挑细选了一个红酒瓶,放在手里握了握,还算趁手。 正当他撂下餐车,打算跟上那人的时候,却见那个包厢的门忽然又打开了。 这回出来的人是郁琰,这两天气温骤降,他又带上了那条灰棕色的围巾。 郁琰平时不爱带围巾,朝弋趁他上班时偷翻过他的衣柜,只有这一条围巾被他很珍惜地收在密封袋里,装在衣柜最上层的盒子中。 还是当初他送礼物时用的那只盒子。 朝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要是真在乎那个陪他聊了三年的人,又怎么会用那么冷淡的一句话草草结束? 七八年了……他又怎么捨得? 郁琰一次都没有登过那个帐号。 不对,朝弋想了想,好像是有一次,那天学校放了高考温书假,他窝在家里的沙发上打游戏,手机突然一震,朝弋心里也紧跟着一震。 那是他给特别关心设置的上线提示音。 朝弋游戏也不玩了,切出页面,坐直了身子,然后点开了最顶端的那条聊天框。 那人灰色的头像再度亮了起来,可他心惊肉跳地等了好久,也没等来那个人的信息。 他开始着急了,于是试探地发了一条消息给他:-好多鱼?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覆,只是几秒钟以后,朝弋看见那个熟悉的头像又重新熄灭了。 朝弋一下子从天堂又掉到了地狱。 明知道不会再有回应,可这些年里他还是对着那个「死掉的」聊天框说了不少话,有时候是闲谈,一个暑假里,他甚至能给它发六十几张云雨黄昏的照片。 很伤心的时候,他就对着它说: -好多鱼你回来吧,我以后不说要见你了。 -我们当一辈子不见面的好朋友。 -好吗? 没有回应。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和你说很多有的没的,让你觉得讨厌了? -你和我说我就改,马上就改掉了。 -理理我吧。 他给他发了那么多话,而他这天在线了近半个小时,应该已经全翻看完了。 他明明都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他的哀求,看过了他的祈祷,可是却依然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回应。 都冷酷成这样了,可那个傻乎乎的少年朝弋却还是勘不破、也放不下,还妄想着这个坏人会回心转意,哪怕只是偶尔登上这个号,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也好。 永远不见面也可以,只要郁琰肯理他,他可以一直活在阴影里,偷偷地爱着他。 朝弋微微眯起眼,贪婪地打量着走廊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很可惜,那个「冷酷的坏人」没往身后看,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那站在电梯前室拐角处的一位年轻侍应生。 * 露台上,冷风习习。 春季风大,又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聚闲酒楼的露台上分外冷清,只有一个形容颓散的男人蹲在台子上,裹紧了身上那件旧皮夹克,手中点燃的菸草火光明灭。 郁琰不徐不疾地朝着那个人影走了过去。 耿昌听见脚步声,骤然回头,正撞见了这张令他无比痛恨的脸。 他狠狠地将手里的那只烟在地砖上挤灭,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出来看我笑话?」 郁琰没说话。 耿昌抖了抖身上那件短外套,他没考上大学,又眼高手低,看不上那些「掉价」的工作,直到如今仍是个无业游民。 他从不觉得当初的那个自己有什么错,顶多就是在他爸因为这件「小事」丢掉工作,而自己被他痛扁一顿的时候有几分后悔,后悔自己事先不知道郁琰的监护人是朝文斌,朝阳集团的那位大老闆。 但自从他被那个三中的「混子」找上门之后,就开始诸事不顺,仿佛他的人生从此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和当年的哥们合资办厂,结果因为没经验,生产线才刚建好,勉强熬了两个月厂子就倒闭了,投资了上百万的生产线当废铁卖,钱没挣到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耿昌于是开始怪父母没用,怪兄弟没头脑,最后更是将这一切都归咎在郁琰身上。 要不是因为他,他爸现在早就混到集团总部管理层的位置上了;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考不上大学;要不是因为他,他耿昌怎么可能直到现在都一事无成? 「你胆子还挺大的郁琰,」耿昌往他身后扫了眼,没看见有其他人,「一个人敢出来,就不怕我把你打废了?」 第86页 郁琰直视着他,很普通的一张脸,下巴上一圈半长不短的青茬,有些不修边幅的邋遢,和梦里纠缠着他的狰狞面容差得很远。 看见郁琰这幅淡漠的样子,耿昌就莫名火大,伸手重重搡了这人一把:「你他妈别在这里给我装蒜,当初三中那个狗东西是不是你叫来的?让一个初中生来替你报仇,你可真他妈有脸。」 「自己干不过我们几个就找外援,真他妈废物。」 「外援?」郁琰终于开了口,漫不经心地,「如果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呢?」 耿昌冷笑了一声:「你敢说你不知道,不是你找的人,他为什么会……」 「为什么会扒了你的裤子,」郁琰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把你丢在校门口,是吗?」 耿昌被他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激的几乎失去理智,冲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臭婊子你他妈的闭嘴!」 郁琰顺着他的力道扯住了他的手腕,臂上使了巧劲,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他摔倒在地。 耿昌被这一下摔蒙了,在地上躺了好几秒才狼狈地爬起身,随即他从钥匙扣上拽下了一把摺叠刀,分毫没犹豫就朝着郁琰的方向而去。 蹲在露台隔墙后阴影里的人见状正要拿着傢伙上前,却见有个侍应生装扮的男人忽然拎着一个酒瓶先一步沖了出来,一脚把那个拿着摺叠刀的耿昌踹翻在地。 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出乎了他们原先的预料,于是那人迅速把手里傢伙往身后一收,紧接着遥遥地朝郁琰打了个手势。 郁琰面上看起来也略微有几分惊讶的意思,他没想到耿昌会拿刀,更没想到朝弋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天色太暗,他没太看清隔墙边那人的手势,因此只是朝他们那边摇了摇头,意思是先不要过来。 还不等耿昌从地上爬起来,朝弋就跨坐到了他身上,举起那个红酒瓶冲着他天灵盖勐砸,酒瓶用料很实,砸第一下只是一声闷响,第二下才听见「砰」的一声,那酒瓶终于碎了。 耿昌顶着那一脑门的血,眼前全是花的,缓过来后才看清了朝弋那张脸:「是你……」 朝弋猝不及防地沖他脸上来了一拳。 耿昌从地砖上摸到掉落的那把小刀,一下攥紧了,捡起来胡乱朝着朝弋身上刺去,他离得太近了,那刀子又小,朝弋一时没躲开,只是抬起手臂挡了挡,那刀尖就在他小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朝弋一开始也没觉得疼,旋即飞快地捏住底下人的手腕往外一拧,耿昌只觉得腕子一麻,那把摺叠刀就摔掉在了地上,被朝弋一脚踢远了。 「妈的臭婊子,」耿昌使劲想要把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掀翻,可惜没成功,于是他斜眼看着站在一边的郁琰,「你还说不是你找的人,今晚突然来这儿就是为了钓我呢?」 话音未落,耿昌门面上就又挨了一下,这一下直接打掉了他两颗牙,嘴里都是血,他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经理和程安安带着保安闻讯跑上来的时候,耿昌都快被打得没气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连忙冲过去,强拉硬拽地把朝弋给制住了。 「快打120,」混乱中有人说,「不会出人命吧?」 程安安也是第一次遇见这阵仗,刚朝弋推餐车上楼前看起来分明还好好的,怎么才这么会儿的功夫,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紧跟着上前,看见朝弋小臂上全让血给煳住了,分不清是地上那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正揪心着,他忽然瞥见了站在他们附近的一个人影,那人眉眼淡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群,和这一派混乱的场面格格不入。 程安安的心跳毫无徵兆地乱了起来,心里莫名觉得,就算是今晚上真闹出了人命来,这人也依然会是这样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 第42章 42 两人从派出所里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耿昌被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抢救,做了套全身检查,说是脑震盪外加软组织挫伤,他自己的鼻血和朝弋小臂上滴下来的血淌了他满领,看着倒是格外惨烈,但估计伤情报告出来也就算个轻微伤。 而朝弋身上除了小臂上那道刀伤,别的倒没什么,到底只是把摺叠小刀,刀口划得长,却并不深,不过清创后小臂上还是被缝了十几针,处理伤口时看着还怪惨烈的。 在急诊室里的时候朝弋挽着袖子,被护士抓着手臂处理伤口的时候没什么反应,可出来看见郁琰,那人不冷不淡的一道目光落过来,问他:「还好吗?」 朝弋忽然鼻尖一酸,他有些逃避地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说:「一点皮肉伤,死不了,你别太开心了。」 离附近停车点还有一段距离,朝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弄着小臂上的纱布,亦步亦趋地跟在郁琰身后。 橘黄色的路灯光披落在前面这人身上,夜风卷着一粒粒细雪,擦着他的身形而过,于是砸在朝弋身上的风便沾染上了一点冷冽的香气。 一种高不可攀的冷香调。 郁琰一直没说话,朝弋也沉默着。 直到今晚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人的确比自己年长了四岁,在医院和派出所里的郁琰显然比他要游刃有余得多。 耿昌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叫着和父母警员说:「那个人要杀我,你们快把他关进去!不然他迟早会把我杀了!」 第87页 随行的警员和医护劝他冷静,朝弋却猝不及防地往那铁床上踹了一脚,面色不虞:「谁要杀你,你他妈配吗?你是五好公民你多无辜啊,刚莫名其妙拿刀捅人的人不叫耿昌是吧?」 警员扯着那半只手铐把他拉到一边,神态严肃:「你也冷静点!这里是医院,有话待会留着去派出所说!」 这两人最多也就是个互殴的性质,虽然耿昌被打得格外惨,但先挑事的是他,持刀伤人的也是他,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民警还是在两方之间稍微调解了一下。 「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怨,」民警说,「再这样闹下去,你们两方都得被拘留,拘留所里可不是五星级酒店,通讯设备都带不进去,你们这些年轻人进去没几天就得哭爹喊娘,我劝你们能私下里调解还是和解了,该赔赔,该道歉道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警说着看向耿昌的父母,「是不是?」 「是是,」耿昌的母亲唯唯诺诺的,她知道是自家儿子先动的手,还拿了刀,真要闹大了两边都落不着好,「年轻人性子急,都太冲动了。」 「老婊子你给我闭嘴,」哪怕现在头晕得不行,耿昌还是死死瞪着郁琰,「我不可能同意和解,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们就等着吃官司吧!」 「你这臭小子,」耿父气得简直想直接给他一巴掌,却被妻子和民警拦住了,「这么脏的话你对着你妈也说得出口!」 本就不宽敞的急诊室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带队的民警于是只好让随行的年轻警员先把这对父母和朝弋带出去。 朝弋看郁琰还留在急诊室里,就杵着不愿意出去,结果却被民警拽紧了手铐:「老实跟着!」 郁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地:「别妨碍民警的工作,先出去吧,我来和他说。」 朝弋这才不甘不愿地跟着走了。 也不知道郁琰去和耿昌说了什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对面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说是同意和解,因此刚刚他们在派出所里做完笔录,警察就马上放人了。 从刚才到现在,朝弋一直都在等郁琰开口问他话。 心跳上上下下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心里其实一直都藏着一股隐秘的期待。 本来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他的,把耿昌扒光了丢在附中门口那天他录了一段视频,原本想发给郁琰看,可又怕他不高兴。 那些不好的过去,朝弋捨不得让他再重新想起来。 于是朝弋就一直憋着忍着没告诉他。 但这一路上,郁琰都没有开口询问。 他早该知道的,去医院的路上程安安和他一起坐在经理的车子里。警察刚才来的时候,大致了解了一下现场的情况,于是程安安站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差不多弄懂了前因后果。 程安安有点急,毕竟那个叫耿昌的男的被抬走的时候上半身全都是血。 「刚刚那个和警察说话的人是你的……」他话音里有些迟疑犹豫,「什么人啊?」 他问的是郁琰,朝弋没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了一声:「我大哥的……」 顿了顿,才又不甘地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情、人。」 程安安愣了愣,朝冶的事他听说过,但他也听人说过朝弋和他大哥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平时没什么接触,压根也说不上什么亲情。 「那个人是不是叫什么琰?」程安安下意识抿了抿唇,神态有些奇怪。 朝弋忽然扭头看向他:「郁琰。你怎么知道?」 「有听人说过,」程安安的目光有些躲闪,「你打人……是为的他?」 朝弋没否认。 程安安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但他心里对朝弋很有好感,怕他是被那人那张煽诱的脸给蒙蔽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和他说:「但是他刚刚……明明就站在旁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朝少,他但凡有一点在乎你,就不会那样置身事外地看着,至少跑进去叫几个人出来帮忙,」程安安忍不住说,「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会眼睁睁地让别人为自己染上『人命官司』啊……」 「这是我和他的事,」朝弋冷漠地打断他,「我自己心里有数。」 他装的一副冷硬模样,可到了郁琰跟前,见他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说,什么都不打算问,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一点酸、一点委屈。 「你不该这么莽撞,」前面那人忽然开了口,轻飘飘的一道声音,却比夜风还冷,「事情闹大了,传进你爸耳朵里,到时候让他发现你『离家出走』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怎么解释?」 朝弋冷笑一声:「当然是实话实说。」 「我会好好告诉他,我每天到底都在干、什么。」 他恶作剧似的,故意把那个字咬得很重。 「该想想怎么向他解释的人应该是你吧,是你把我勾得连魂都没了,家也不要了,巴巴地追着你,又是在鼎先替你挡灾,又是在这儿为你打人,」朝弋提步走到他身侧,头微微侧,轻蔑地笑,「嫂子,你说到时候我爸他会信谁?」 「信你吗?还是信他现在唯一的儿子?」 郁琰又不说话了。 朝弋真想一口咬死他,这个人总能用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让他恨得牙痒痒。 你难道真的就一点都没发现吗?他在心里不甘地说,刚刚那个叫耿昌的人是认识我的。 第88页 快发现吧。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替你报过仇了。 你快问问我吧。 他面上装的轻挑,可心里却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郁琰的反应,害怕的也是郁琰的反应。 朝弋期待自己过去那隐秘又执拗的被他戳破,同时又害怕这人露出和现在并无二致的冷淡表情,衬得那个一直都一厢情愿的自己像个傻逼。 他怕他在乎,更怕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郁琰面前已经够难堪了,如果可以,他也想在爱里体面一点。 车门合上,郁琰给车门上了锁,然后冷冰冰地提醒:「安全带。」 「手疼啊,怎么系?」朝弋慢悠悠地说,「也不知道主管还会不会给我结工资,白给人干了一整天活。」 「多少?」 朝弋揣着明白装煳涂:「什么多少?」 「工资多少?」 「三百六。」今天他是来给人替班的,经理给他开了双倍工资。 郁琰于是打开手机给他转了五百块。 「误工费给了,」朝弋得寸进尺地说,「那再帮我把安全带也系上吧,郁总?」 等了有一会儿,那人才慢慢靠过来,身上那条围巾的穗子垂落在他手背上,轻轻地瘙、钻心的痒,然后朝弋再次嗅到了他发梢衣角上的一点香。 柑橘调,沾了一点饭局上觥筹交错的菸酒气,并不难闻,只是那香气里混了几丝若有似无的苦味。 闻得他心里发涩。 安全带扣上的那一声,朝弋忍不住凑过去吻在了他眉间,一触即分的一个吻,难得没有暴力的啃咬与纠缠。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并没有躲,而是抬眼看着他。 这么近的距离,一个抬眼的神态都像是拱着火,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太漂亮了,朝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吻他,而是紧紧将这个人抱进了怀里。 「你不要勾我。」他说。 郁琰挣也不挣,就这么静静靠在他怀里,梦一样的安静。 过了会儿,怀里这人忽然开了口:「认识耿昌?」 朝弋的心跳蓦地往下一坠。 顿了顿,还是那把疏冷的嗓子,「听人说,我转校之后,有个三中的初中生,总是追着耿昌他们不放。」 他忽然抬起头,仰视着朝弋的脸:「为什么?」 朝弋环抱着他背的那只手忽然下意识地掐紧了,他那么想听见他主动发问,可等这人真的问出口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哑巴。 车子里才升腾起来的暧昧气氛忽地消散了,空气开始变得焦灼、变得冷。 「不为什么,」态度冷硬的人忽然变成了朝弋,他慢慢松开了郁琰,「反正不是为你。」 他是为了他的「好多鱼」。 是为了那个少失怙恃、寄人篱下的孤单少年,是为了游戏里那个会陪他在虚拟的花园里坐一下午的粗糙建模,是为了那个听他吹牛说自己比他年长一岁,却还是纵容地叫他学长的郁琰。 不是这个冷心冷肺的坏人,把自己烧成灰也捂不热的一片冰原。 前世那个傻逼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但他直到坠到江里那天,才醒悟过来,原来眼前这个这个漂亮的恶魔只想让他死。 他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他要好好活着,折磨这个人一辈子。 第43章 43 自从出了耿昌那件事以后,郁琰对朝弋的态度似乎稍微软化了一些。 要说有什么大的变化,那倒也没有,但朝弋就是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没那么抗拒了,工作时间里给他发的消息,五六条里他会挑一条回復,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他接吻,偶尔也会有一点点回应。 换做是从前的那个朝弋,大概已经义无反顾地落入了这个「温柔的陷阱」。 可他已经不会再信了,比起这人的冷漠和厌恶,朝弋更怕看见他的安静和顺从,那点零星的温柔,朝弋胆战心惊地接受,却又翻来覆去的琢磨。 每个和缓的眼神,朝弋都觉得像是一场骗局。 三月末的某天凌晨,朝弋勐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下着雨,雷声一阵阵的,和他的心跳声交错着响。 他又做了噩梦。 前世霍胜和霍佳瑛相继入狱之后,紧接着他也被朝阳的董事会罢免了,郁琰渐冷的态度让他有种随时都会被抛弃的「错觉」。 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每次将要睡着的时候,都会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 朝弋痛苦难当,有天晚上终于鼓起勇气,死皮赖脸地挤进了郁琰的房间,小心翼翼地祈求他让自己在这里睡一个晚上。 那时候郁琰还没有和他完全撕破脸,可也已经濒临了,两人的关系像一根将断未断的绳索,吊着朝弋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朝弋原本已经做好了如果郁琰不同意,他就继续死赖着的准备,哪怕只是窝在他卧室的角落里睡也可以,只要能离他近一点。 可还不等他纠缠,郁琰就同意了。 但他和他说:「只有今晚。」 然后这人就转身进了舆洗室,朝弋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声,半透的浴室门里透出朦胧的白光,他无处可去,于是只好巴巴地站在浴室门口等。 郁琰出来的时候被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朝弋心里隐隐约约的有种恍惚的念头——这或许是最后一次郁琰愿意和他好了。 第89页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从浴室门口,一直抱到床上,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问:「你也会离开我吗琰琰?」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怀里这人的唿吸匀称,仿佛已经睡着了,朝弋失魂落魄地把脸颊贴在他鬓角上,声音越来越轻:「你给我一点爱吧……求你了。」 「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明明记得郁琰已经睡着了,可是朝弋却忽然又听见了他的声音,那是模煳的、毫无留恋的冰冷:「去死也可以吗?」 朝弋楞住了。 「那你就去死吧,」他说,「朝弋。」 紧接着郁琰伸手一推,无处着落的失重感顿时将他吞没,浑身一冷,他知道自己又掉进了河里。 因为剧烈的撞击,在落水前他就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等清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完全沉入水中,车内被冰冷的江水灌满了,巨大的水压让他无法打开车门。 濒死时刻爆发的求生意志让他拼了命地想要唿吸,可是灌入口鼻的似乎只有冰冷浑浊的江水。 好痛苦,他想。 朝弋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因为那天晚上,郁琰根本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回应,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 下一刻他又趴在了电脑桌前,然后他听见了有人推门进来的动静,随即便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他想控制着自己醒来,可梦中那个困极了、也累极了的身体却完全不肯听他使唤。 电脑屏幕还亮着,朝弋听见那人停在自己身后,然后微微俯下身,冷冽的香气浸润在他周身。 屏幕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聊天框,一个灰色的、永远都不会再亮起的头像,但却有很多话,好多年都没有停歇过的祈求。 和那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告白。 朝弋终于听见了滑鼠滚动的声音,那人看了很久,可朝弋却始终紧闭着双眼不敢醒。 直到窗外天快亮了,那滑鼠滚动的细微声响才终于停下了,页面被拉到最底端,映入眼帘的就是他睡着以前才发送的那句话。 -好想你啊,鱼。 可紧跟着下一句却是:-如果没认识你就好了。 他感受到电脑显示页被息屏,然后自己身上被人披上了一张薄绒毯,还带着那个人的气息。 郁琰沉默地来,然后又沉默地离开了,什么反应也没有,什么话也都没有说。 朝弋失魂落魄地把脸埋进了那张毯子里,深深地闻嗅。 他不在乎,他痛苦地想,无论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好朋友」还是朝弋,他全都不在乎。 心跳声在胸腔里剧烈起伏,朝弋下意识探向身侧,被子里空荡荡的,郁琰没在床上。 他冷笑了一声,随后伸手抹了把脸,却碰到了满脸的冰凉湿漉。 朝弋泄愤似的把眼泪一股脑地蹭在了郁琰的枕头上。 * 聚闲那件事的确让郁琰觉得有些惊讶,他猜到朝弋也许很早就在关注他了,但没想到会这么早。 耿昌此人相当嘴贱,直到他转校之后,还在继续将那件事在学校里到处乱传,附中和三中同在市中心,朝弋如果有熟人在附中,稍微找人打听一下就会知道那件事的始末,甚至都不用打听,就会有人把这件事当做八卦告诉他。 所以他会知道也并不奇怪。 只是这样一厢情愿地替他报復回去,如果他没有去参加那场同学聚会,他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有这么一个人…… 为什么? 但从小到大,因为这张脸来接近自己的人数不胜数,可人从来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走得近了,他们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不值得被爱的人。 没人能容忍他这样的脾性,哪怕他长了一张蛊惑人心的脸。 所以大多数人从一开始就会知难而退,留下的只有那个说会「一辈子爱他」的朝冶。 虽然他好像也并没有食言。 这个人……郁琰沉默地望着昏暗中朝弋那张沉静的睡脸,到底闷声不响地关注了他多久? 但那恍惚不过只有一剎那,爱他又怎样?爱七分、爱十分,那都是他自己的事。郁琰从没要求过他的爱,自然也不会觉得感激和歉疚。 更何况郁琰看见的更多是他莫名其妙的恨意。 这段时间里,郁琰趁着朝弋睡着,偷偷翻过了他的手机,这人的手机连密码都不设,只可惜翻到底也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反而看见了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张的关于他的生活照。 郁琰一一翻过,发现都是些衣着正常的照片,为了不打草惊蛇,于是索性就先都放着没动。 还有被朝弋藏在大衣口袋里的u盘,里边存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学习资料,郁琰怕他玩心眼,还是每个文件夹都点开看了。 朝弋大学念的是商科,可u盘里却存着哲学系教授的联繫方式和一些相关选修课的课件。 郁琰觉得奇怪,就点开仔细看了几眼,课件的确正正经经是课件,连教授的名字他都有印象——他大学期间也曾选修过这门课。 并未细想,郁琰就把目光移落在了朝弋带来的那台电脑上,之前一到周末就会见他坐在沙发上摆弄起那台电脑。 电脑密码是6位数,郁琰看见朝弋输入过几次,但仅凭手势起落,很难准确判断出他按下的究竟是哪几颗键,又是什么顺序。 第90页 百万个数字组合,却只有5次机会,郁琰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前天郁琰趁他开电脑输密码的时候破天荒地给他倒了杯橙汁,那人见状笑吟吟地抬眼看向他:「今天这么好?」 郁琰依然冷冰冰的:「快过期了。」 朝弋搂了搂郁琰的腰,笑意不减:「我还以为琰琰宁愿把橙汁餵给水槽都不捨得餵给我。」 「你餵我吧,」他懒洋洋地说,「现在腾不出手。」 郁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握着那只玻璃杯送到他嘴边,朝弋却得寸进尺:「我说用杯子餵吗?洒了怎么办?把你家沙发弄脏了,到时候你又要怪我。」 「你爱喝不喝。」 郁琰刚要把杯子放回桌上,却被朝弋一把捉住了手腕,就着他的腕子,朝弋把那杯半满的橙汁饮尽了,然后把人拉到自己怀里,吻得他满脸都是橙子味。 亲吻的间隙里郁琰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登入了电脑,虽然这人的动作极快,又故意藉手势做了遮挡,但郁琰还是看见了大部分的数字,并记下了数字的排序。 郁琰轻而缓地掀开被子,然后离开房间,朝弋的那台电脑被他自己随意地丢在一楼的茶几上,不知道是他对自己过于自信,还是因为这台电脑里也压根什么都没有。 试的第三次电脑就解开了,没费什么功夫,郁琰就在硬碟里翻到了那只视频,他冷静地点下了粉碎删除键。 要退出去的时候郁琰忽然在桌面上瞥见了一个客户端软体,这个图标有些眼熟,于是郁琰下意识点了进去。 软体显示需要输入管理员密码,郁琰尝试着输入了刚刚的开机密码,没想到居然就登录成功了。 但接下来看到的画面,却让他睁大了眼睛,虚放在触控萤幕上的手指徒然收紧了—— 这个、疯子。 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挤满了一整个显示屏,监控的范围几乎涵盖了他们家所有的角落,甚至是卫浴室和更衣间。 郁琰皱着眉点开了那间次卧的监控画面,床头壁灯被人摁开了一盏,可床上却空无一人。 他忽然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冷,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一刻,朝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低低的,带着癫狂的冷意:「你好不听话啊,怎么能随便乱碰别人的东西呢?」 「郁、琰。」 第44章 44 「啪」的一声脆响混着屋外惊雷,那台单薄的电脑被横摔了出去,显示屏闪动了一下,却并没有熄灭,依然倔强地播放着那二十来个监控画面,躺在地面角落里散发着灰白的幽光。 「使点劲嘛,」朝弋在沙发上坐下,漫不经心地笑着,「这么轻,怎么摔得坏?」 「反正好看的我都已经存起来了,郁总要是想重温一下,我可以陪你一起……」 还不等他说完,那人就一拳朝着他面门砸了过来。 朝弋早有防备,轻巧地接下他的拳头,然后一个回身将他按倒在沙发上,他锁住了郁琰的后颈,然后单膝抵压在他单薄的嵴背上,话音里甚至透出了几分隐隐的委屈:「你好兇。」 「朝弋!」郁琰挣起来,咬着牙骂他,「你这个疯子!」 他分明无孔不入地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却还故意放任且纵容地看着监控下的他翻查他的手机、寻查他的u盘,一步一步引他打开这台电脑,然后陷进更深的泥沼。 他是故意的,故意看着他挣扎、反抗,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 郁琰听见这人又笑起来,紧接着俯身舔着他后颈上的那一小块皮肤,反问:「不是琰琰逼得吗?我不这样盯着你,没留神你就跑了,那我怎么办?」 「我只有你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连你也要骗我、戏弄我,你怎么这么坏?」 「真想杀了你。」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偏又含着笑,急促的吐息像是蛇信,剧毒的獠牙抵在他颈侧,作弄似地舔舐着,却并不下口。 随即郁琰感觉到后背一松,有个冰凉凉的东西抵在了他后颈上——那像是一把尖利的刀。 郁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挣扎起身,那把刀子会立即捅穿自己的喉咙。 「嫂子也会怕死吗?」朝弋缓慢慢地触摸着他的耳垂,感受着这人绷紧的后背和唿吸,很有耐心地哄,「不疼的。」 「你乖一点,我不让你疼,」他说,「一下就会结束了。」 郁琰抿着唇,声音终于泄了下去:「朝弋……」 尖锐的物体狠狠顶在他后颈上,郁琰察觉到了疼,可被这人禁锢着,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微微颤抖着。 他难得外露的胆怯让朝弋兴奋地发起抖来,他忍不住去吻郁琰的耳廓,把那片可怜的耳垂含入口中,舔了又舔。 「你也很怕死,」朝弋死死压着他,「那你怎么能那么狠心?我那样求你,你怎么都不可怜可怜我?!」 「朝冶那个贱人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他暴躁地压着怒音,几乎要将身下这人撞碎了,「我好疼啊……郁琰!」 郁琰不敢再激怒他,他没有再挣扎,声调低缓:「朝弋、朝弋。」 「冷静一点,」他循循善诱道,「好吗?」 朝弋冷笑了一声,抵在他耳边,讥讽地:「我很冷静啊,你别怕,我捨不得让你疼的。」 第91页 这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跳起来狠狠咬他一口,给他一丁点爱,就要从他这里拿走很多、很多东西。 为了那一丁点爱,朝弋愿意倾尽所有,给他一切他想要的,可这个坏人给他的爱却一直都是假的。 那些温情的话语,没有一句是实话。 「我怎么捨得让你疼啊,」话音里全是倒错的愉悦,「琰琰?」 郁琰感受到他将那把「刀」从他后颈上拿了下来,然后递到他面前给他看,就算客厅里的光源只有被他摔在地上的那台电脑,但郁琰还是看清了。 这不过只是一把尖尾梳,木质的,尾端尖锐,但却压根伤不着人。 郁琰只觉得浑身都软了,泄了劲的无力:「妈的……」 他罕见地说了脏话。 「疯子……」 朝弋慢慢笑起来,意犹未尽地盯看着这人惊惧过后失神的眼,然后他站起身,把客厅的顶灯摁亮了。 郁琰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目灯光激地眯起了眼,他慢慢坐直身体,后背上惊出的冷汗粘腻,绸滑的睡衣面料紧贴着他的肌肤,劫后余生,他的手脚都是软而无力的。 才堪堪回过神来,朝弋就从衣帽架上的电脑包里翻出了一只文件夹,随即「啪」地一声丢在了郁琰面前的茶几上。 「朝冶死之前和霍胜,也就是我那位舅舅,」他慢缓缓地对他说,「曾经在南河会所里起过一次冲突,你知道吧?」 郁琰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面上没有半分惊讶,朝弋知道他的手段,这个人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单薄脆弱。 就像上次聚闲酒楼那件事,郁琰似乎花了不少钱才摆平,但朝弋听说那个叫耿昌的男人在出院后没多久,就因为喝多了酒,误饮了饭店厕所里的洁厕剂,不过因为送医抢救及时,倒是侥倖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的喉管、食道和胃部黏膜都被严重灼伤,这个嘴脏的人顿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并不是不可逆转的,但朝弋估计他以后也不敢再乱「说话」了。 朝冶出事之后,郁琰本来就怀疑他和他妈,没道理会放过他那个不务正业的母舅霍胜,凭这人的手段,那场冲突的时间地点,甚至是这两人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话,朝弋估计他都已经查探得一清二楚了。 只可惜这件事发生在朝冶出意外的半年以前,南河的监控录像至多保留一个月,而且会所里的员工都签有保密协议,也知道客人的私事不能和人乱说。 可即便如此,郁琰还是撬开了他们的嘴。 但只是仅凭这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言语冲突,又怎么可能轻易就给霍胜定罪呢? 所以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郁总难道就没查过,你那位……端直老实的丈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南河那种地方吗?」 郁琰无声无息地看向他,南河会所他自己也去过几次,不过都是为了应酬,a市商圈里不少老总私下里没事都喜欢去那里「放松」一下,为了和那些老总维持好关系,偶尔应邀去玩几次也无可厚非。 所以朝冶会出现在那里,在郁琰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瞥见他的反应,朝弋夸张地一笑:「看来郁总很相信我大哥啊。」 「好可怜,」他状若无意地提起,轻飘飘地笑着,「嫂子难道不知道我大哥他在南河地下内场里养了一只『小狗』吗?」 南河的内场……郁琰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这人虽然是个疯子,但也没必要撒这样一戳就破的谎。 「我怎么捨得让嫂子被蒙在鼓里呢?所以我特意托人仔细『打听』了一下,找到了他的照片和资料,」朝弋紧挨着郁琰坐下,不等他表态,就翻开了桌上的那本文件夹,「你要看吗?」 「你敢看吗?」他又笑起来。 「长得好像你啊……」 资料档案的第一页里就夹放着两张彩印的照片,相片上的人同样是一双桃花眼,薄唇微微抿着,一副阴郁的神态。 至少同他是七分的形似,五六分的神似。 「你和他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不知道我大哥原来有这种癖好吗?」朝弋贴着他冰凉的脸颊,指腹擦过他后颈未消的冷汗,暧昧地同他耳语,「听说他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 「这人每次都能被他折腾进医院。」 「浑身上下被弄得没一块好皮,就剩张脸还是干净的。」 「他好像也没你想像的那么爱你嘛。」 朝弋期待看见这个人的失望与奔溃,看见他的心痛与无措,但是并没有,他眼中那罕见的惊惧退去之后,就什么情绪也不剩下了。 朝冶藏得太深了,连他也是这一世才知道这件事,上一世他并未与那个南河的侍应生交好,更没有去聚闲酒楼做过兼职,没人能想到那个看似光风霁月的男人私底下会如此疯狂。 程安安在南河干了足有四五年了,当初那个肖似郁琰的男孩子和他几乎是同期进来的,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所以那天他才会忽然向朝弋问起郁琰的名字。 朝冶进内场的时候从来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程安安和那个男孩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直到到这个人意外去世,内场里的主管也只是来告知那个男孩,他和那个「主人」的关系已经完全结束了,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朝冶的真实身份。 第92页 直到那天晚上程安安近距离地看见了郁琰那张脸。 朝冶在折磨这个男孩的时候喜欢叫他「琰琰」。 喜欢逼他说:「琰琰是老公的小狗。」 一开始他还让人把他带到一家整形外科医院里动过手术,不过只整完了眼睛,他就又不让他整了。 他总说他的声音不够像,还丢给他一段录音让他去学,不过他相当警惕,录音是他从手机里放给他听的,每次约见也都是由中介临时通知他,而他连这个人的联繫方式都没有。 碍于好朋友的隐私,程安安点到即止,并没有和朝弋透漏太多。 因此他也就没有提起,有次朝冶喝得烂醉,抱着那个男孩一遍又一遍地说:「琰琰不爱我……」 「爱你,」男孩哄他道,「琰琰爱你。」 「我就和你在一起呢,怎么会不爱你?」 他以为只要顺着这个人,把他哄开心了,朝冶就会对他温柔一点。 没想到这一回他却被朝冶折磨得更惨了,可怕到他现在回忆起这一段经歷,都还会害怕到发抖。 程安安在电话里说:「可能这些有钱人的压力也很大吧,表面上看着都一本正经的,进了内场就都和疯了一样。」 顿了顿,又小声说:「不过你大哥也挺奇怪的,你嫂子……长成那样,他怎么还非得捨近求远地去找别人呢?」 为了缓和气氛,程安安紧接着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人电视剧里都是老婆死了才去找『替身』,你嫂子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朝弋没说话。 这事本来也是朝弋从他这里逼问来的,程安安说完了又怕事情闹大,到时候害得自己朋友被报復,于是又赶忙说:「朝少,我拿你当朋友才和你说的,而且那个人还是你大哥……」 「当时我那个朋友家庭条件不太好,他爸中风瘫了,家里好几个就相差一两岁的弟弟妹妹都等着上学,你哥出手又特别阔绰,他是迫不得已,不然谁乐意被人弄成那样?」 「好几次我都劝他别干了,或者换个金主,但那个人……说他要是敢顶着这张脸去跟别人,他就把他的脸划烂,我朋友他真是没办法,你别和你嫂子说,到时候他找上门闹起来,那我真是害了我朋友了。」 朝弋掐了手里的烟,意味不明地一笑:「他不会去闹的。」 他太了解郁琰了,那个高傲的人,从不会主动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 如果是前世的朝弋,大概不会捨得把这件事告诉他,但是现在,他乐意看着那个矜贵自持的人被踩碎。 他就是要明晃晃地告知他:你那个「完美无瑕」的爱人,其实身心都是脏的,表面上捧着你爱着你,私底下却恨不得将你当成「狗」来对待。 那份列印好的资料就丢在郁琰面前,可他却没有去看。 他看起来好像有一点点失落,但好像又没有。 「你知道他管他养的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吗?」朝弋偏着头笑起来,讥讽的语气。 「他叫他琰琰。」 「他好爱你啊郁琰。」 郁琰的脸色终于冷下来了,他打断他:「你闭嘴……」 朝弋渴望他的情绪流露,可等他真的生气了,朝弋又觉得心绪烦乱,心里窜上了一股莫名的火:「伤心了?」 他勐地把人推倒在沙发上,然后暴躁地往茶几上踹了一脚,把那张实木茶几踢出去半米远。 「你也不想想朝文斌是什么东西,他生的能有什么好种?」朝弋去拽郁琰的衣领,粗暴地把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还是你觉得我在骗你,在故意抹黑他?」 一想到郁琰宁愿去爱朝冶那种人,也不愿意来爱他,朝弋就想把这一切都给毁了。 捅碎了、撕毁了,爱与不爱就都不重要了。 顶着朝弋莫名其妙的恚怒,郁琰攥着他的手腕,却并没有应答。 「你他妈的说话!」 郁琰被他拽得痛了,终于忍无可忍地:「你他妈到底要我说什么?」 朝弋死盯着他发红的眼眶,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目光愈发阴冷:「你还是信他?证据确凿都摆在你面前了你还是信他?」 「你他妈活该被他噁心被他绿!」 「我说我没害过他,你他妈信过我吗?」他捏着郁琰的脸,力道大的几乎要把他下半张脸都掐碎了,「你信过我吗郁琰?」 他的尾音干涩,像要哭了,可那红透的双眼里却分明没有眼泪。 第45章 45 影音室里。 朝弋惬意地曲指在手边的玻璃杯上轻轻一弹,盛放着半杯冰块的酒杯顿时迸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被他揽抱在怀中的那个人微微发着抖,连那垂下的长睫都在打着冷颤。 「很冷吗?」朝弋低头将披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再度往上扯了扯,而后状似心疼地抵着他额,「再忍一忍,只是为了帮你消一消肿,你乖一点。」 「朝弋……」 朝弋恍若未闻,抬眼看着那方色彩滚动的幕布,荧幕上眼下正放着一部耳熟能详的动漫电影,这回是他选的片子。 「这样吧,」他唇角慢慢勾起,「琰琰说一句爱我,我就帮你拿出来,好吗?」 说着他又伸手去碰他的脸颊,才触过冰块的指尖湿哒哒的凉:「好吗?」 第93页 郁琰看也不看他,眼尾沾着一点脆弱的红,可语气却仍是冷硬的:「你做梦。」 朝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着含了一块冰,含到稍化了,才低头度到他口中,和他交错着吻。 荧幕上的电影情节已经播到接近尾声,两侧音箱内放起了舒缓的背景音,吻到一半,朝弋忽然又抽离开,把那一小块冰留在郁琰嘴里。 随即他枕靠着柔软的沙发椅背,出神地望着电影里那个温馨的大结局:「你小时候看过叮噹猫吗郁琰?」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郁琰的后背,动作很轻,哄孩子似的温柔。 而后自说自话地笑:「我特别喜欢看。」 「好羡慕大雄,」朝弋眼中流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憧憬,「一直想要他们那台时光机。」 郁琰沉默着不说话。 可曾经记忆里的这个人却开口询问他:「为什么?」 「因为,」于是从前的那个朝弋笑着说,「想回到琰琰出生那年,把他偷走。」 藏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悄悄地养大,然后他的人生里从此就只有他、只剩他,他贪婪地要他所有的爱,所有的目光。 要他的喜怒哀乐,也要他的悸动和依赖。 然而时隔一场死生,他现在想的却是,真有这么好的机会,倒不如回到自己出生那天,然后把那个小孩子掐死在襁褓里。 没活过,就不会渴望,也就不会疼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忽然又慢慢地说,「爱我吗郁琰?」 「爱?」郁琰怨恨地抬起眼,咬着牙说,「你好可笑。」 「我死都不可能爱你,我恨死……」 「好吧,」他搂紧了郁琰,然后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好吧。」 恨也好,至少比不爱要好。 * 四月春末,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 朝弋今天难得醒得比郁琰定的闹钟还要早,他低下头,出神地看向怀里那个熟睡的人,这人醒着的时候就很安静,睡着了更是连句梦话也没有,一点也不可爱。 可朝弋静悄悄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还是情难自抑地吻了吻他的发旋。 这些天没开暖气,这个人夜里睡着睡着就会迷迷煳煳地钻到他怀里。 朝弋倒是很乐意抱着他睡,哪怕这人一早起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吻完了发旋,他又埋首至他肩颈之间,迷恋地闻嗅着他身上的气味,他总觉得郁琰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喷了香水好闻,不喷香水也好闻,连睡着了都要勾引着他。 坏人。 忽地朝弋又想起了他那个短命的大哥来,那人和郁琰朝夕共处了四年之久,他一定也闻到过。 不,说不定他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在郁琰还是他的「好多鱼」的时候就在觊觎他了,想到这里,朝弋心里突然泛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和反胃。 于是他就自己和自己较劲地呕起气来,最后气不过,又在郁琰脸颊上啃了一口,咬得不重,只留下了一排浅淡的印子。 郁琰皱着眉推了他一把,这人最近没接兼职,在家里闲得都长毛了,昨晚才折腾他到凌晨,早上竟还能醒得这么早,每天都和躁狂症发作一样亢奋。 「又发什么狗疯?」郁琰试图从他怀里挣出去,却又被这人一把拽回去,他还没睡醒,眼半睁不睁的,不耐烦地搡他,「滚开。」 朝弋置若罔闻,直勾勾地盯看着他那张因缺乏睡眠而显得倦怠的脸,因为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这人眼下还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朝弋心疼地抬起手,用指腹揉蹭过他眼下的皮肤。 这人长了张得天独厚的脸,就算被折腾得快碎了,也有股脆弱颓丧的美。 他看得痴迷,可被他盯看「把玩」着的郁琰却只觉得惊悚,因此他抗拒地说:「该起床了。」 不知道是这句话里的那个字刺激到了他的神经,朝弋的唿吸忽然又急促起来:「今天不是周末吗?急什么?」 说着他伸手把住那人皙白长颈,眼神下落,看向这人并不突出的喉结上那泛着红的牙印,他像是渴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叫他:「琰琰。」 「哄它睡,」他温柔地劝,「好不好?」 郁琰一下子明白过来,拧起眉:「……你别太过分了朝弋!」 片刻后。 被朝弋随手丢在床边柜上的手机忽然震响了起来,他不耐烦地伸手去拿,见来电提醒上显示着「老妈」两个字,正要挂断,可看了眼底下那人毛绒绒的脑袋,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于是朝弋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喂,妈?」 自从上次在霍佳瑛的小别墅那边闹得不欢而散以后,霍佳瑛就再也没联繫过他,那天因为听说了他们朝家要为那个死去的大儿子做试管的事儿,霍佳瑛张牙舞爪地和朝文斌大闹了一场。 她的脾性和孟兰淳可谓是大相庭径,也就和朝文斌热恋期的那两年,偶尔还能装装温柔小意,那天在儿子那儿吃了瘪,霍佳瑛干脆就把火气全撒在了朝文斌身上。 最后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呛了半天,也没分出个高下来,但霍佳瑛在得知那管东西已经让她亲儿子毁了以后,阴阳怪气地骂了声「该」,随即也就消停了。 反正她自己虽然做不了明媒正娶的朝太太,但只要生的儿子能继承他们朝家家业,也够她后半辈子耀武扬威地活了。 第94页 好容易熬到今天,霍佳瑛想了想,怎么着也不该把自己这个亲儿子再往外推,别到时候好处都落别人头上了。 因此上次那场闹剧也就被她单方面揭过了,她若无其事地说:「还记得你妈呢臭小子!」 「什么事?」朝弋问她。 「没事还不能打给你了?」霍佳瑛说,「人宋栖沅一天天的围着妈妈姐姐转,上回我们去逛街,那小子又是开车接送,又是给拎包的,乖得不得了,也没见你跟他学学。」 她也没想过自己的儿子和自己压根就不亲近,只是泄愤似的抱怨。 朝弋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掌中那人的后颈、柔软的头髮,嗓音懒洋洋的:「我现在哪有车啊妈?您要是乐意的话我下回去租台三轮车载您逛街去。」 「滚远点,」霍佳瑛没好气道,「那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说你没事干嘛和你爸过不去。」 顿了顿,这才提起正事来:「对了,你这几天抽空去医院一趟,就你爸以前动手术的那家私立医院,他最近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你也别再惹他不高兴了。」 「人这一生病心就软了,你过去哄他一哄,亲父子俩之间还能有什么隔夜仇?」见朝弋一直没回应,霍佳瑛有些急了,脱口逼问道,「听见没有?」 听筒那边安安静静的,只有一点隐约的衣料摩擦声。 霍佳瑛没耐心等他,不太高兴地放大了音量:「听见了没有啊朝弋?」 那人不听话,咬了他一口,于是朝弋干脆狠狠地一用劲,顿时掠夺走这人所有的唿吸,随即他头微微向后仰,闭着眼笑:「嗯……」 「放心吧,他死不了。」 霍佳瑛:「你这叫什么话?他怎么说也是你爸!你……」 不等她说完,朝弋就直接把电话挂断了,然后抓起郁琰的头髮,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咬我?」 这一下弄得恨了,郁琰吃了疼,整个人都软下来。 朝弋看见他眼里的红,这才慢慢松开他的头髮,而后轻柔地去捧他的脸,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又像换了个人:「对不起,把你给弄疼了。」 「你乖一点吧,」他心疼地说,「我不想让你疼。」 第46章 46 下礼拜是孟兰淳的生日,以往朝家人的贺礼都是郁琰亲自去挑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见郁琰换衣服要出门,朝弋不太乐意地把人从身后拽住,然后让他等自己五分钟,紧接着随手从衣柜里拽了件卡其色的衬衣出来,风风火火地往无袖背心外边一套。 三分钟不到,这人就把自己收拾妥当了。 郁琰没办法,只好让他一道跟上了,把车停进商场地下停车场的时候郁琰面无表情地警告他:「这边人多眼杂,你没事别发疯。」 副驾驶上的朝弋看着他微微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郁琰和他没法交流,冷着张脸拔了钥匙下车去,车里那人见状也下了车,几步追上他,随后还算老实地跟在他身侧。 郁琰本来是想上午来的,商场刚开门的时候人流量少,可最近实在是熬得狠了,定的闹钟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朝弋偷偷关了,害他睡到九点出头才醒。 醒来又被那个牲口扯着抱着不肯放,一整个上午就这样平白荒废了。 午后这会儿阳光正好,商圈里人渐多起来,四处可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附近有个大学城,两人才走没几步就看见了三两对手挽着手一起逛街的年轻小情侣,这个年纪还不懂收敛,只是走在一起,那股腻歪劲就直往外冒。 朝弋有点儿羡慕,于是悄没生息地拿指尖去蹭郁琰的手背。 这会儿他忽然又不疯不霸道了,小心翼翼地贴近了,和郁琰肩抵着肩,然后试探地去抓他的手。 郁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毫不掩饰地拍开了他的手,然后人侧到一边去,冷冰冰地躲开了他的碰触。 这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赤裸裸地写满了抗拒和噁心。 朝弋眉眼间黯了黯,一颗心活像是让人给拽住了,硬生生地被双无形的手拉扯着向下坠,他不甘心只有自己疼,于是干脆就逼上去不由分说地抢走了那人的一边手,随即恶狠狠地攥紧了。 他这一下用了死劲,郁琰只觉得指尖瞬间充血,连指骨都要被他拧错位了,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压着声音骂他:「……朝弋!」 朝弋这才松了力道,然后把他那只手拉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接着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郁琰:「我要你牵着我。」 原本还只是轻轻地勾着牵,后来又冒出一对十指相扣的情侣从两人跟前晃过,朝弋看着眼馋,于是也要逼着他和自己十指交扣。 朝弋的掌心很烫,连带着郁琰那只手也被他捂热了,本来回头率就够高了,朝弋还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偏要拽着他的手晃将起来,惹得路人的视线频频落在两人身上。 郁琰讨厌被人这样打量注视着,更何况那些匆匆而过的目光里并不只有好奇和探究的意味,也有些莫名的恶意,以及不友善的嗤笑声。 「……朝弋,」他低低地,「别甩了。」 踏进商场的时候两人交扣着的手忽然默契地松脱开,连逛了几家奢侈品店,郁琰最终还是决定给孟兰淳挑款包。 去年他和朝冶合送了她一套珠宝展上拍下的白冰翡翠首饰,只单条项鍊就过百了,孟兰淳平时不爱铺张,为此还说了他们一顿,并勒令朝冶下回买点实用的,不然自己不会收。 第95页 朝弋跟在他身后看了半天,他对这些花花绿绿的颜色完全没有审美能力,每每等那个柜员殷勤地介绍完款式,朝弋就戳在后边幽幽来一句:「我上迴路过菜市场,好多大妈就背这个,挺好,看起来还挺能装的。」 「这玩意连手机都装不下吧?买一个刚好给乐彤用来过家家。」 负责接待两人的男柜员笑得不尴不尬的:「先生,我们柜檯前有一处休息区,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去那边坐坐,我们是有免费提供点心和饮料的。」 朝弋没接这份逐客令,想着这会儿离他爸过世还有两年多,以后自己和孟兰淳说不定还有交集,于是便随手指了只还算顺眼的包:「那个怎么卖?」 柜员微微一笑,说了个价位。 朝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和郁琰说自己先到休闲区那边坐一坐,让他快点结束。 他最近这些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算把他倒过来抖干净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因此想想还是算了,他就算送了礼,人孟兰淳也未必愿意要,听见他的名字估计就够她倒胃口的了。 年轻男柜员看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被郁琰包养的穷小子,而且看郁琰那副对朝弋爱答不理的冷漠态度,他想当然地以为两人之间已经没「热情」了,估计离分手就差临门一脚了。 于是等结帐的时候这人就悄声和郁琰说:「您家那位小帅哥看起来脾气挺臭,一看就不太会照顾人。」 他边说边笑,又冲着郁琰挤眉弄眼的,半开玩笑的语气。 郁琰也没说话,沉默地递过一张卡。 男柜员自认为自己也算小有姿色,虽然比不过朝弋,但胜在嘴甜个性好,于是接卡的时候他状若无意地蹭过郁琰的指尖,嘴里低低地笑:「况且太年轻的都难长久,谁知道他是不是只图个新鲜感?」 他小声说:「留个微信吧帅哥,要是无聊可以随时来找我聊天,我每天都在线的。」 郁琰见过不少自以为是的同性追求者,其中不乏一些手段高明的情场高手,像眼前男柜员这种低劣的「勾引手段」,在他看来只觉得幼稚可笑。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还在盯着自己,阴魂不散地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他说:「刚才出门太急,手机没电了。」 他的语气实在说不上抗拒,轻飘飘的几个眼神来回,男柜员只觉得被撩得心痒难耐,怕郁琰着急要走,他连忙说:「外面就有共享充电宝,不然我去帮您借一个吧?」 想了想,他干脆从柜檯下的抽屉里翻出本便利贴,急匆匆地写下一串号码,塞到郁琰外套口袋里,然后一个暧昧的眼神抛过去:「记得联繫我呀帅哥。」 朝弋离得远,没听清两人都在柜檯那边说些什么话,但就男柜员那道黏煳煳的眼神,就让他有股想上去把那人踢死的冲动。 但这商场里到处都是监控,大白天的人流量又大,真要闹起来恐怕没那么好收场,郁琰估计巴不得他被拘留,上回耿昌的事不过是个例外。 他不过是怕闹大了让朝文斌那边知道,害怕自己和他扯上关系,又出于某些考量,才顺道拉了他一把。 因此朝弋并未发作,离开那家店后他去楼下点了两杯奶茶,他没问郁琰要不要,问他的话,这人百分之百的答案都是「不喝」。 于是郁琰手里很快被他强硬地塞了杯奶茶,这些奶茶店不知道什么毛病,一个饮品的名字硬生生取得比俄罗斯人的名字还要长。 郁琰淡淡地瞥了一眼标籤,捧在手里却没喝。 朝弋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你不喝吗?」 「喝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忽然伸手把住了郁琰的后颈,轻轻地揉捏着,「乖一点。」 他每次这样哄人,都是要发作的前兆,郁琰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安抚一个失控的疯子,到时候说不定还会被拍到网上,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捧起那杯奶茶喝了一小口,看见他吞咽的动作,朝弋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琰琰好乖。」 郁琰被他诡异的语气撩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人给你留联繫方式了?」朝弋漫不经心地问他,「一脸肾虚样,还油头粉面的,你看得上他?」 「你眼瞎了?」他笑吟吟地问。 不等郁琰答话,他就又道:「就他那样,你觉得是你操他还是他□□?」 「贱货。」 他音量不小,已经有路人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了。 「回去了,」郁琰对他的愤怒和醋意置若罔闻,语气显得平静又冷漠,「你别发疯。」 朝弋太了解这个人了,他知道郁琰根本看不上那个男柜员,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收下联繫方式,故意将他惹恼,然后高高在上地品尝着他愤怒和失控,除非将这个人彻底打碎,否则他总会伺机藉助所有可能的手段来折磨他。 这个披着冶艷人皮的撒旦…… 有一瞬间朝弋忽然想,如果把这个人完全禁锢起来,扯断他单薄的蝶翼、踩烂他的自尊、打碎他的人格,他是不是就能学乖了? 变成一个只知道爱自己的傻子也好,他只要他的依赖和爱,要他做他一个人的「琰琰」。 他不会再辗转反侧、患得患失地恐惧着那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欺骗和背叛。 第96页 想到这里,朝弋心里的醋意和愤怒忽地便被一股诡异的兴奋感给取代了。 再忍一忍,他安慰自己道。 等朝文斌死了,朝家所有的权势落在他手上,凭藉朝阳的实力,将作为一家中型企业的鑫瑞挤兑至破产清算虽然显得很不明智,但并非做不到。 他会一步步逼着这人向自己屈服,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从大众视野中永远消失,成为他一个人的…… 婊子。 朝弋忽然笑起来,他笑得很诡异,嘴角用力拉扯着,可上半张脸却一点弧度也没有。 「难得出一趟门,」他说,「我们去超市逛逛吧。」 刚刚在来的路上他就在念叨了,他说家里的冰箱快空了,要去超市里买些东西回去把冰箱填满,但郁琰一直沉默着,没给过他任何回应。 郁琰很少逛超市,对和这个人一起挑选生活用品这个过程也丝毫没有兴趣,于是他说:「你自己去吧,我去车上等你……」 可他话音未落,便被朝弋一把拽住了手腕,他回过头,看见这人耷拉着眉眼,满脸的委屈:「你又不听话了。」 「别总是害我伤心,好吗琰琰?」 他看似把自己放在「弱势」,好像总是在哀求,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每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却都会让郁琰回想起那天半夜,朝弋拿着一把尖尾梳顶在他后颈上的情景。 兇器可以作假,但杀意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装出来的。 这个人当时是真想捅死他。 只是这片刻的出神,他就被这人拉进了电梯,朝弋没按楼层,只是把他逼到角落里,然后欺上去,从他外衣口袋里拿走那张便利贴,面无表情地将其撕得粉碎。 紧接着他错乱而炙烫的唿吸抵着郁琰,低声说:「让我尝尝你的。」 他说的是他手里那杯奶茶,但吻的却是郁琰的人。他一边靠近,一边狠狠地掐住了他的颈,然后野蛮地攫取了他所有的唿吸,几乎要将他往死里吻。 几分钟后郁琰全身都变得麻木,唿吸与挣扎都渐渐微弱,他开始颤抖着抽搐,整个人仿佛一根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芦苇。 就在此时电梯门忽然打开了,朝弋像是才醒过神来,终于松了力道,然后托着他的腰身,任由他脱力地软在自己怀里。 可下一刻,电梯门外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朝弋?!」 第47章 47 霍佳瑛原本正挽着宋栖沅他妈的手,同她说笑着分享着最近刚听说来的八卦,可没想到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这个亲儿子就让她变成了八卦笑料本身。 看着电梯角落里那几乎胶黏在一起的两个人,霍佳瑛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唯一的儿子在电梯里,在和另一个男人接吻。 和男人接吻就算了,那张冶艷到令人嫉恨的脸,她怎么也不会忘…… 那是朝冶的男性爱人,虽然二人的「婚姻」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至少也是办过明面上的「婚宴」,在朝家亲朋好友面前公开过的。 一时间,霍佳瑛不知道是该骂自己的儿子胆大包天,还是该骂朝文斌那个「男儿媳」不要脸。 眼看被撞见了,朝弋却不慌不急地按住郁琰的后脑勺,把人挡在自己怀里:「好巧啊,妈。」 「宋阿姨,思绮姐。」 宋母活了这四十来年,也没亲眼撞见过这种八卦,更别提当事人还像这样若无其事地和自己问好,她愣了愣,然后礼貌又尴尬地冲着朝弋点了点头。 刚已经先一步走进电梯里宋思绮却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我靠……」 想起老妈还在自己身边,她赶忙把话锋一转,可惜转得也不太高明:「靠在这儿有点疼。」 「朝弋……这你男朋友啊?」 宋母连忙瞪了女儿一眼,到底是和自己玩了这么多年的老姐妹,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塑料女伴,她又很清楚霍佳瑛平时是个多要脸的人,很怕她因此难堪想不开,于是她先是不尴不尬地笑了一笑。 紧接着又故意缓和气氛道:「现在的小年轻,男孩儿留长髮,女孩儿剪短髮,乍一看都差点分不清了,你说说这……」 她这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刚才电梯门开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虽然郁琰很快便被朝弋摁进了怀里,但那仓促一瞥,是男是女还是认得清的。 就算脸长得再漂亮,那也是个男人。 霍佳瑛只觉得眼下连头皮都绷紧了,愤怒之余,又庆幸郁琰平时鲜少出现在酒宴晚会里,和她们的圈子重合度极低,宋家母女并不认识郁琰那张脸。 电梯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得不像话。 刚才电梯这边一直没人过来,这会儿倒是又来了好几个路人,看他们都堵在这里不动,很是不解:「这电梯是坏了吗,怎么都不走啊?」 「好好玩宋阿姨,」朝弋半搂半抱着郁琰走出了电梯,「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霍佳瑛见状还往上追了几步,窄细的高跟鞋在瓷砖地面上踩得「哒哒哒」地响:「朝弋!」 「你给我解释清楚,」霍佳瑛失控地喊,「你真是疯了你!」 她的嗓音尖利,顿时就有许多好奇的目光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宋母忙拉着女儿上前劝说:「你先别发火,有什么事等回家了再好好说,大庭广众的,闹起来也不好看。」 第97页 霍佳瑛感受到周边人看热闹的目光,顿时就哑了火。这一层几乎全是奢侈品店,每走两步就能碰见一个脸熟的人,朝弋这事儿就已经够她烦的了,要是再沦为那些贵太太口中的笑柄,霍佳瑛感觉自己能直接疯了。 可眼看着朝弋带着人走远,她又恨不能像以前一样逮着他的衣领狠狠地给他来上几耳光,压着嗓子骂道:「小王八蛋,真是气死我了……」 「消消火佳瑛,」宋母去挽她的手臂,低声安慰道,「现在这些小年轻都这样,其实就是图个新鲜劲,栖沅那个朋友,周廷的小儿子,叫周什么来着?」 宋思绮:「周禹溪。」 「对,」她继续说,「玩得那叫一个花花,一会儿女朋友,一会儿又男朋友的,还敢勾搭别个正经人家家里的男孩子,结果勾搭完又把人给踹了,上回听说都闹到周家旗下的公司里去了,简直让别人给笑话死了。」 眼见霍佳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宋母又连忙往回找补道:「不过你们家小弋现在才多大?肯定是让人给教坏了,这才一时走偏了,你好好和他说,肯定还是能改回来的。」 「你别看那个周家的小儿子,虽然说私下里玩成那样,但以后肯定也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一起过正经日子的,听说他妈妈最近给他物色了一门亲事,是赵家那个大女儿,相的还不错,眼看就要订婚了。」 「你不如也趁早和你家那位提一提,给小弋也相看个好人家的女孩,早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找个懂事的孩子也好管一管他。」 宋思绮站在后边幽幽接了一句:「那也不能害了人家女孩吧,再说朝弋他能愿意吗?」 「显着你了宋思绮?」宋母皱着眉去打她的手,「你最没资格说这话,哪有女孩子都快奔三了还不考虑结婚?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 宋思绮双掌合十,忙做了个「拜拜」的姿态,胡言乱语堵她妈的嘴:「好了好了妈妈,我亲爱的老妈,求您别说了,我明天就去找老公,找两个,不,三个!」 宋母狠狠剜了她一眼刀:「这种事能是多多益善的吗!」 母女俩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霍佳瑛却若有所思地抓着手机,然后冷着脸给朝弋发了条消息:今晚给我滚回家,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 只有朝弋一个人在期待的超市到底还是没逛成。 才刚回到车里,郁琰便把那个新买来的包连带着包装盒一起砸到了朝弋身上,语气罕见地不再冷静:「你是狗吗?电梯里都能发情?」 朝弋没吭声,半站起身把那只手提袋丢去了后座,然后又去抓郁琰的手。 「没事,」他漫不经心地说,「她不敢和朝文斌说的,她还指望我继承他的家业呢。」 郁琰却抗拒地把手抽了回去:「你觉得你爸会因为你也是个『同性恋』,还喜欢自己的『嫂子』,就把朝阳留给朝钰薇吗?他只会和朝宪商量着把你送去『看病』,你凭什么觉得你妈会为了你而守口如瓶?」 从朝弋拿视频要挟他的那天开始,郁琰就从没心存过侥倖,他知道这事儿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又刚好就这么寸,偏偏就让霍佳瑛给撞见了。 霍佳瑛就算现在不会说,也难保以后都不会说,在运气这件事上,郁琰从来就没有被命运偏爱过,他毫不怀疑总有一天这件事会变成一颗惊雷,在他们都放松警惕的时候炸出来,然后打得他措手不及。 朝弋难得听见他一口气对自己说这么多话,这个人平时对着他,仿佛连愤怒都是有限的,连脏话诅咒都欠奉,只有把人欺负狠了,这张嘴里才会吐出一两句伤人的话语。 可他也总能一句话让朝弋重新坠回到地狱里去。 但朝弋觉得自己可能就是喜欢犯贱,前世他执迷不悟地找寻着一切郁琰可能也爱着他的证明,然而这一世,他却又发了疯地确定着这个人不爱自己的所有细节。 只有郁琰那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冷漠才能让他清醒,也能让他狠心。 「你怎么能把过错全推在我身上呢琰琰?」朝弋直勾勾地盯着他,「谁让你当着我的面勾引那个男的?要不是你这个婊子故意激我,我怎么会在外边那样?」 「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他俯身上前,狠狠地捏住了他的脸,状若要吻,「是不是?」 郁琰扯开他的手,然后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可惜前座的空间太小,他的右手让座椅限制住了,虽然用了狠劲,可碰上去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耳光。 不像是解恨,倒更像是在调情。 朝弋笑起来,随即锁住他两只手腕,逼着这人翻过身去,而后半压在他后背上,一个不大像样的擒拿招式,就将郁琰牢牢困在了这个狭小的驾驶座里。 「打我?」他狰狞地笑着,可话音里却又透出了几分隐隐约约的委屈来,「你怎么从来就学不会听话呢?」 察觉到他的意图,郁琰拼命地偏过头:「……朝弋!」 朝弋立即捂住了他的嘴,然后抵在他耳边:「嘘。」 他分明已经不能再出声了,可朝弋却仍在说:「不说话了好不好?你乖一点,我会让你开心的。」 「好吗?」 说罢他又怜惜地凑上前,鼻尖抵将着郁琰的头髮:「对不起啊琰琰,但是我也没有办法,谁让你不爱我,也不听我的话。」 第98页 「我没有办法了,你知道吗?」 没有人回应他,车内只有郁琰挣扎时发出的细微响动,还有那被朝弋的手掌牢牢覆住的「呜呜」声,在朝弋听来,就像哭一样的可怜。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将这当成了是这个人的求饶。 「乖,」他慢缓缓地说,「我会解决她,不会让朝文斌知道的,只要你听话。」 「只要你听话,我什么都满足你,琰琰。」 第48章 48 尚水清苑。 霍佳瑛今晚让家里的阿姨提前先回去了,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而后神情烦躁地靠在沙发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刚才朝文斌给她打了通电话,让她今晚去医院陪床,霍佳瑛想也没想,直接一口回绝了。 挂完电话,霍佳瑛就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摔:「妈的……」 「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她恨恨地低语,谁家做小三的还得去医院陪床,她霍佳瑛又不是护工! 就在这时,玄关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响动。 霍佳瑛脸色一沉,把手里那只高脚杯「当」一声放到桌面上,看着那个身影趿着拖鞋走进来,她不阴不阳地讥讽:「你还有脸回来啊?」 朝弋没说话。 「我把你养到这么大,是让你去和那种不清不楚的男人搞在一起的吗?我霍佳瑛怎么能生出你这种……」 她憋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因此只好忿忿地骂:「还好今天我约的是谭静和她女儿,要是别人,你妈我丢得起这个人吗?这要是传出去,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他们那些人连带着也要来戳你妈的嵴梁骨。」 说到这里,她又皱起了眉:「妈的也不知道谭静她女儿会不会出去跟人乱说……」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男人?」霍佳瑛压根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喜欢男人就算了,你他妈还不清不楚地和他郁琰搞在一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玩得过他?连你那个短命鬼大哥都被那个贱货耍得团团转!」 朝弋的眼神一黯,他不乐意听见别人说郁琰的不好,哪怕这个人是他亲妈。 可霍佳瑛却对他的反应分毫未察,口中仍在滔滔不绝:「你他妈简直有病,一个二手货,也就你这种傻逼才拿来当宝。」 「马上给我断干净了,听见没有?!」 朝弋终于开了口:「断不了。除非我死了。」 「断不了?」说着她冷笑一声,站起身径直走到朝弋面前,拿那杯红酒泼了他一脸,「清醒一点吧朝弋,你觉得他勾你是因为看上你了?还是喜欢你?他只不过是因为男人没了,眼看着本来也会有他一半的集团就要落到你手上,不甘心而已。」 「你什么时候让哪个婊子卖了你都不知道!」 那一杯半满的红酒几乎将朝弋整张脸都泼湿了,领口处一大片濡湿的暗粉色痕迹,连浓密的睫羽上都挂着水,看起来狼狈极了。 从前那个朝弋在面对她的巴掌、她毫无理由的批评责骂、歇斯底里的怒火时,他的表现几乎从来是不回应,也不抵抗。 在这段亲子关系里,他从母亲身上得到的从来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所习得的解决矛盾的方式,就是乖乖地当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手的出气筒。 要么做施暴的一方,要么就做乖乖承受的一方。 他从前一直觉得霍佳瑛是错的,因为书里说爱是需要温柔来滋养的,而不是用冷漠和暴力,所以前世他一直选择用那些正向的、真诚的爱,小心翼翼地去靠近郁琰,以期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回应的目光。 可直到这一世朝弋才发现原来霍佳瑛其实是对的,如果那个人不愿意听话,那就不要再听他的声音,不要再心存顾忌和怜悯,那种高傲的人,就应该踩碎他的尊严,直到将他完全驯养。 把他浑身的刺都摘光了,也就再也扎不伤人了。 大概是朝弋的沉默让霍佳瑛感觉再度回到了母子俩从前的关系里,她的气势越来越盛,下意识伸手在朝弋湿润的脸颊上拍了拍:「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忍了这么多年,总算要熬出头了,你非得和你爸闹什么?!」 「等你继承了朝阳,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一个爸爸和别人分着用,现在连男人都要捡人家睡剩下的,我和你说朝弋,你这就是犯贱!」 她话音刚落,却猝不及防地被眼前这个任辱任骂的儿子拽住了衣领,旋即整个人离地腾空,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他狠狠地丢在了沙发上。 霍佳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朝弋!」 「你敢对我动手?」她歇斯底里地喊,「为了那个贱人你要动手打我?你要打你妈,你疯了你……」 不等她喊完,朝弋忽然又毫无预兆地上前给了她一巴掌,他这一巴掌没留余力,直接将女人的上半身掼下了沙发。 霍佳瑛看上去大概是被他打蒙了,客厅里徒然安静下来。 「你怎么话这么多,」朝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髮,表情看上去有些癫乱,「好吵!」 霍佳瑛缓过来,有些狼狈地爬回到沙发上,正欲开口说话,却见那个人紧接着一拳又砸在了身后的玻璃展柜上,那片被擦得透亮的玻璃应声碎了一地。 她终于被吓住了,捂着嘴不敢再吭声。 第99页 平心而论,霍佳瑛从没对这个儿子的成长上过什么心,她自认为只有自己的时间宝贵,分神去哄朝文斌开心已经够累了,她凭什么还得为这个来讨债的儿子而活? 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全是朝文斌哄着骗着让她留下了朝弋。 因为生产她甚至停掉了一整年的工作,产后的身材修復也需要时间和精力,可復工之后的名气和资源却完全不比从前。 虽然后来又慢慢好起来了,但因为小朝弋非得在孟兰淳那个女人面前丢人现眼,朝文斌轻描淡写的一句她没当好「一位合格的母亲」,便就将她一把从那个热爱的事业里拉了出来。 凭什么? 霍佳瑛自认为自己为朝弋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她已经为他放弃了整个事业,完全成为了一个男人的附庸,她不认为自己还亏欠朝弋什么。 「我要告诉你爸,」霍佳瑛捂着那半张渐渐肿起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和朝文斌和那个老不死的解释!」 说罢她就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手机,不料却被朝弋先一步弯身抢走。 「妈,」他慢缓缓地说,「你非要把事情捅到那两个人面前的话,那我可能也有些话要跟爸和爷爷说。」 他眉眼半弯起来,语气却异常阴冷,那种弔诡的神态看得霍佳瑛后嵴背阵阵发凉,连手心里都在冒着冷汗。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儿子。 「贺通茂,」他说的是朝冶那场事故中肇事司机的名字,「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明知故问。 霍佳瑛的脸色有些难看:「你没事提他干什么?」 朝弋趿着拖鞋从那满地的碎玻璃上踩过,指骨上淌着血,他却毫不在意:「听说老舅上中学的时候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但没过多久两人就分手了,当时他们两个人年龄都还小,父母学校又都管得严,所以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俩谈过。」 「你听谁说的?」霍佳瑛忽然紧张起来,再顾不上火辣辣的那半边脸颊,「你舅那个花花肠子,谈过的对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种没根没底的事……再说你忽然提这些干什么?」 朝弋忽然又不说话了,兀自到吧檯酒柜边上拿了盏酒杯,而后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盯着杯中那深红色的液体微微笑,仰起脖子喝了几口,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叫詹沛渝,很巧的是,她的丈夫也叫贺通茂……」 霍佳瑛急躁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我弟是你亲舅舅,你别在外边听风就是雨的,是不是郁琰那个贱货和你说了什么?是他让你和我这么说的?」 「妈,」朝弋说,「这事儿要是他先查到的,你觉得现在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霍佳瑛一时哑然,但很快她又叫嚷起来:「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朝弋慢条斯理地把着酒杯,和霍佳瑛放在桌上的那盏空酒杯轻轻一碰,清脆的一声响:「我没什么意思。」 「你也说了,他是我亲舅舅,你是我亲妈,我能干什么呢?」 当年詹沛渝在和霍胜分手之后,就中规中矩地读了个专科,毕业后到了适婚年龄,和贺通茂两人经媒人介绍认识。 贺通茂父子俩都是货车司机,家里条件也还算可以。 两人试着处了一段,各自瞅着都还挺顺眼,于是双方父母就挑了个喜庆日子给两人办了婚礼。可直到婚后詹沛渝才发现,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好,可私底下却滥赌成性。 每次被她发现后,他都狠命地往自己脸上摔巴掌,要么就跪下来哭着说这是最后一回,结果安分一段时间后,他就又去赌了。 后来贺通茂不仅输光了父母的棺材本,就连他们一家五口人唯一的安身之所都抵了债,就这样家里还是欠下了一屁股的烂债。 被雇来讨债的混子三不五时地上门来要钱,要不到钱就是一顿毒打,贺通茂挨不住,丢下老婆孩子就跑了。 詹沛渝对这个丈夫失望透顶,婆婆抹着眼泪,从厚袜子里摸出了一卷香菸似的钞票,点了点,不多不少五百块,然后全塞到了她手里,让她先带着孩子回娘家去避一避。 那五百块她没拿,偷偷放在了老人枕头底下,然后收拾东西带着小孩回到了娘家,给孩子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婆婆又把这五百块悄悄塞进孩子兜里了。 詹沛渝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心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谁知那群讨债的找不到贺通茂,又辗转打听到了她娘家,连连上门来骚扰不说,还堵在小孩学校门口,说要「接他回家」,有回干脆直接就把小孩给带走了。 詹沛渝急得直哭,给贺通茂拨了几十通电话过去,这人才终于怯怯地接起来,开口就是:「我这正烦着呢,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 他话音未落,詹沛渝就红着眼睛骂道:「你儿子都让他们带走了贺通茂,你个王八蛋!如果你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贺通茂虽然好赌,可心里到底还是有妻儿的,于是一咬牙,又跑了回来。 可那些人要钱,连本带利的要八十来万,贺通茂连利息都拿不出来,只好用一根小指去换了儿子回来。 劝詹沛渝给儿子办理了休学手续后,老丈人又悄悄联繫了外地的大儿子,让母子两人暂时躲到了远在j市的大舅子家里去。 第100页 这之后贺通茂就又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有个年轻的男人找到了他,他自称是他妻子的老同学,并且拿出一个手提箱,里面是整整一百万。 他说他可以帮他们还清那笔债务,还能帮他把老婆儿子送出国去,以后一辈子都吃穿不愁。 贺通茂原本还不敢相信,可想了想,自己现在烂命一条,连家都不敢回,老婆孩子都不敢见,双亲二人老了老了,还得在村里被人戳嵴梁骨。 他一个烂人,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被骗的。 于是他病急乱投医,第一次决定为亲人们做件「好事」,咬着牙收下了这一箱子的买命钱。 后来他听说妻子改嫁了,带着孩子去了国外,半年后詹沛渝不知道怎么联繫上他的,给他发了条彩信,是他儿子和一群洋人小孩一起在沙滩上玩的照片。 小孩长得快,才半年不见,就跟笋子一般窜高了,他紧紧捏着那台屏幕碎得跟蛛网似的手机,忽然就怕死了。 他想看他的小孩长大,也成为一位父亲,只是千万不要像他一样。 可没过几天他就从门缝旁捡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老婆和孩子的样子,是近照,因为他的小孩看起来胖乎乎的,总是愁眉不展的妻子脸上也有了红光。 他知道,那个人在用他的老婆和小孩威胁他。 那天晚上拿着车钥匙出门前,贺通茂把那张相片烧了,又把所有可能暴露的信息都处理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 「那段时间贺通茂东躲西藏,身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所有的证据又都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们才查不到老舅身上。」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他口中的「老舅」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个陌生人。 前世郁琰处心积虑地让他把一个与詹沛渝年轻时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子送到了霍胜手上,过了外甥的手,霍胜自然不疑有他。 有次喝醉了,被女孩激了三两句,又大概是把她认作成是詹沛渝,硬是要拉着她分享自己的「杀人心得」,朝弋还记得那段录音的开口,霍胜大着舌头炫耀道:「我和你说那些条子都是蠢蛋,都快三年了吧,他们还是一丁点证据都没找到……」 紧接着郁琰就把詹沛渝和她的第二任丈夫都带回了国,女人向警方承认了自己曾在第二任丈夫手机里看到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但她不敢多想,于是只好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世朝弋先郁琰一步,找到了当初那个代替霍胜「办事」的年轻男人,事成之后霍胜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外地散散心、避避风头。 朝弋却故意带着一批人追到他,二话不说把人绑起来就是一顿毒打,这人知道他是霍胜的侄子,还以为他是霍胜找来的,要杀他灭口。 朝弋再略套几句话,他就什么都说了。 当着霍佳瑛的面,朝弋点开了那段音频,里面是一个男人哆哆嗦嗦的声音:「是他让你们来的?」 「敢情所有『脏活累活』都让我干了,他霍胜现在把手洗干净,就打算卸磨杀驴了是吗?」男人挣扎起来,紧接着那边又响起了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哀嚎,「我们是『结拜』过的,他霍胜怎么能言而无信!」 可眼见挣脱不开,他又哭将起来,「大哥、朝哥,你是霍哥的亲外甥,我以前还去你妈家抱过你呢,我这么多年,对霍哥真是没话说的,真是忠心耿耿!」 「我死也不会把那些事抖出去的。」 「是不是贺通茂那事让条子发现了?我去自首,我回去自首好吗?只要我咬死了不说,他们不会查到霍哥身上的……」 「……」 听完那段录音,霍佳瑛整个人几乎瘫坐在了沙发上:「你想害死我和你舅,朝弋……你这个白眼狼,你难道要帮着他们害死你自己最亲的人吗?」 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眼眶红着:「阿胜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只要朝冶活着一天,你爸就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我们母子俩一辈子都得去捡别人指缝里漏下来的三瓜两枣过日子,你甘心吗朝弋?我十八岁就和你爸在一起了,要不是那个女人和朝宪半路出来横插一道,原本你才该是被你爸和你爷爷寄予厚望的长男长孙。」 霍佳瑛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要我做小?都是他朝文斌的骨肉,为什么你就不能当朝阳的继承人?」 朝弋并没有反驳她,他半蹲下来,仰头盯着霍佳瑛,语气出乎意料得柔和:「我并没有怪你们,相反,我其实很感激你和老舅,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也不会有机会接近郁琰。」 霍佳瑛怔了怔。 「我也不想害『死』你们,」他状若温情地反问,「你也说了,妈和老舅是我最亲的人,你们进去了,我又能落得到什么好呢?」 他顿了顿,忽然又笑了:「但是你要是非得把我和他的事捅到爸面前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生气了,我就得拿那段视频去哄,到时候我们都会很麻烦,是不是?」 霍佳瑛感觉自己忽然就说不了话了,喉口像是被一股莫名的阴寒牢牢地堵住了。 良久,她才哑着嗓子问:「那你到底想怎样?」 第101页 「很简单的妈,」他耐心地说,「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那样我们就都不会有麻烦了。」 第49章 49 虽然两人是一起到的医院,但为了避嫌,郁琰还是先朝弋一步登上了住院部的电梯,等电梯门一开,便有负责接待的年轻护士迎上来,询问他的来意。 紧接着郁琰便被带到了位于七楼的c区,一间vip私人病房之前。 来开门的人是孟兰淳,看见郁琰,她眼睛一亮,面上有了几分浅淡的笑意,随即又回头和丈夫说:「是琰琰来了。」 「孟阿姨,」郁琰说着也看向了病床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朝叔叔。」 专属病房内的陈设雅致,入目便是一整片竖条的通透落地窗,正对着医院中心的绿化带,那片惬意悠然的绿颜色。 朝文斌半靠在病床上,微笑着同他点了点头:「不是不让你孟阿姨通知你吗?就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毛病,明天就能出院了,还让你跑一趟。」 「杨姨给我打了电话,是我自己非要过来的。」 见郁琰手里还提着一只花果篮,孟兰淳忙把床边柜上满堆着的花束果篮撤开了让他放,她笑着嗔怪道:「人孩子愿意来探望,也是一番心意,你这话说的。」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了郁琰一番,然后有些心疼地皱起眉:「回去一趟,怎么瘦了这么多?这都要瘦脱相了。」 他本就清瘦,人又高挑,因此消瘦下去就显得格外明显,整个人看起来比几月前离开朝家时显得更加单薄了。 不过那句「瘦脱相了」,纯粹只是孟兰淳个人主观的判断,实在很没有道理。 郁琰回家的这些日子里三餐照旧,朝弋还格外喜欢往家里搬零食,自己吃一口就得往他嘴里也塞上一口,不过是最近夜里让那牲口折腾狠了,醒来又要接着应付他,又是缺觉又是心烦,这才清减了些。 于是他便和以前一样安慰她:「没瘦。只是最近天气热起来,衣服穿得少了而已。」 可孟兰淳却不信,越看越觉得心疼,轻声絮叨着:「在那个家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肯定饭也不好好吃了,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要是没人看顾着,饮食起居上的事就总喜欢煳弄自己……」 她话音未落,却听门外又传来了一道敲门声,郁琰离门近些,下意识走过去开了门。 门开时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朝弋沖他一笑,不冷不热地寒暄道:「我来的挺巧,琰哥也来看我爸?」 郁琰淡漠地点了点头:「刚来。」 朝弋手上什么都没拿,刚进门就到床边柜的果篮里掰走一根香蕉,旋即大大咧咧地坐到床边的单人椅上,全然没有来探病的自觉。 等他慢条斯理地剥好了香蕉,抬眼却见朝文斌正冷着眼盯着自己,于是他笑着把那根香蕉递送到他嘴边:「尝尝?」 朝文斌瞪他一眼:「流里流气的,像什么样子?」 他一出现在这儿,孟兰淳面上便浮起几分隐约的不自在,可她婉顺惯了,只是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并未发作。 而后便当朝弋不存在似的,招唿着郁琰去窗边的沙发椅上坐。 「在那边也住了有月余了,还是搬回来吧,」说着她又看向病床上的丈夫,「乐彤每次回来也老问我们说,琰琰舅舅去哪儿了,都是一家人,你在外边自己一个人,饭也不好好吃,阿冶他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朝弋闻言,默不作声地看了郁琰一眼,那人倒是反应平平,只说:「过段时间就回。」 朝文斌顺势也看向他道:「你和朝弋前后脚走,钰薇……最近也很少回,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你也知道你孟阿姨爱热闹,回来也没个人陪她说话,人都要闷出病来了。」 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说:「小郁,你和朝弋两个人,看着这两天就搬回来住吧。那两间房杨姨他们平时都有在打扫,你们都不在,家里也用不上那么些人,可我说辞退几个算了,兰淳又捨不得。」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郁琰哪里还找得到拒绝的藉口? 自从父母去世以后,郁琰几乎都住在朝家,只有高三那年他回家住了一整年,孟兰淳劝说无果,实在拗不过他,便只好每天让杨姨做好了三餐送过去,时不时的还亲自过去给郁琰添置些东西。 郁琰倒不是因为想家,只是因为高三开学后,孟兰淳就改掉了饭后看电视的习惯,只要他在家里,他们就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怕影响他学习。 孟兰淳大概是觉得少失怙恃的他比一般的孩子要脆弱敏感得多,所以从他搬来他们家的第一天起,就被翼翼小心地「呵护」了起来。 他知道她只是关心自己,但那种过度的眷注让郁琰莫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给这个家里的人都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朝文斌说着又挪回了目光,严肃地看向朝弋,郁琰向来「懂事」,不会叫人操什么心,家里也就只有这个小儿子反叛难驯、无可救药:「最近都上哪去野了?半片影子都不见,好端端的朝副不做,非得去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兼职。」 「托您的福,」朝弋懒洋洋地说,「除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兼职,a市也没其他人敢用我。」 他愿意来「探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主动服软了,朝文斌如今病情骤然加重,也没心情再和他争个输赢高下。 第102页 他冷哼一声,难得没训他:「这段时间都住哪了?难为你兜里剩下那三瓜两枣还够用,倒是挺能忍的。」 听见朝文斌的话,郁琰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但那点情绪转瞬即逝,并未被任何人捕捉到。 「还能住哪儿啊,」朝弋面不改色的说,「除了宋栖沅还有谁会收留我?」 回朝家收拾行李之前,他就打电话问宋栖沅要了公寓密码,那套公寓是宋栖沅念大学的时候,宋父送给他的,就在他们学校附近,不过大学毕业后这套单身公寓就空置了下来。 朝弋虽然向他要了密码,可人却压根没去住过。 只有几次隐约察觉到被人跟着,才故意去那套公寓里坐了坐。 果不其然,朝文斌面上露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样子:「你和那个宋家的小儿子,就是一丘之貉。」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少和那些人玩,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多学学你大哥,尽量多和那些束身律己的人交往,别到时候一个正经朋友也找不着。」 周家那事他也略有耳闻,那男孩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被周禹溪那种情场老手三两招勾得魂都给丢了,被甩了之后就在家里闹自杀,最后得知事情真相的一家人怒气沖沖地带着孩子找上了周家名下的公司。 据说来了足足二十来个亲戚,拉着横幅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朝文斌都替周廷感到丢人。 好在他听自己派去跟朝弋的人说,这小子最近倒也还算老实,也不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瞎玩了,兼职完了就老老实实回去,乖得离谱。 朝弋闻言不徐不疾地笑:「我大哥?爸说得对,我是得好好和他『学学』。」 他笑得颇有几分玩味,余光不易察觉地从郁琰身上扫过。 朝文斌没发现小儿子那隐晦的目光,转头给了孟兰淳那边一个眼神:「我和小弋有些话要说。」 孟兰淳很快会意,她本就不愿意和朝弋待在一间屋里,于是故意叫上郁琰:「琰琰,陪我去楼下绿地花园散散步吧?」 等两人离开后,朝文斌让朝弋去锁上门。 然后起身缓步走到窗台边上的藤椅上坐下,又招唿朝弋道:「你也过来坐。」 朝弋在他对面落座,只听他又说:「你那几张卡我让老徐去联繫行长处理了,快的话今晚就能解冻。」 「以前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朝文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顺,「到底都是一家人,非得闹出个天翻地覆的动静来,也是平白让别人家看笑话。」 朝弋没说话。 「你姐那事……」朝文斌说着轻声嘆了口气,「她也是一时煳涂,钰薇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姐姐,眼下她也受了罚了,你就别太和她计较了,回来后你还当你的朝副,朝钰薇原本手里的项目也都交给你去跟。」 朝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反问道:「一时煳涂?」 他早知道朝文斌会和他说这些,几周以前当初那个因为失手弄倒侧板而被开除的鼎先前员工忽然跳起来反咬了朝钰薇一口,开始拿这件事勒索她。 第二次他再向朝钰薇要钱的时候,她就开始不耐烦了,让下面的人设计了一场「小事故」,想让他本本分分地「闭上嘴」。 谁知这人竟先她一步去了派出所自首,警察带着辅警直接找到朝阳,也不知是谁在暗地里鼓动,这件事顿时就在集团里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尽皆知。 作为当事人的朝弋和郁琰当然也被警方找去问过话,在警方面前,他先是震惊,然后开始质疑:「这不可能,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怎么可能会想杀我?」 可他为朝钰薇「辩解」得越多,却越发将这场人造事故往「谋杀」和「买凶杀人」的方向上引。 从警局出来时,他照例往副驾驶上一坐,就听身旁那人忽然问他:「你教的?」 那个男人没上过几年学,在鼎先做了四五年了,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没事喜欢和厂友们在一起打打牌,赌点小钱。 「我能教他什么?」朝弋似笑非笑地,「不过是让人给他推荐了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等钱不够花了,人的胆子自然也就大了,」他不徐不疾地说,「郁总又以为自己做的多隐蔽?你背着我姐把冷凝器换成侧板,她知道吗?还是至今都以为那是那个厂工的失误?」 「我都没向警察叔叔揭发你这个坏人,」朝弋又说,「郁总没有奖励么?」 郁琰面无表情地启动车子:「撺掇那人勒索朝钰薇,你又能摘得多干净?」 他知道朝弋手上没有证据,否则依照这个人的劣性,必定会将这个筹码也换成绑住他的枷锁之一。 朝弋慢慢笑起来,眼中露出了和现在如出一辙的玩味情绪:「我怎么敢回去呀爸?我多怕死啊,下雨天打雷我都绕着树走,万一刚进集团大门,一楼大厅里的吊灯再砸我脑袋上了,我找谁说理去?」 朝文斌闻言皱了皱眉:「我知道你心里对她有气,但那种重量的材料本来也砸不死人,你姐从小被我和她妈妈宠坏了,眼看着我把你叫回到家里,心里难免要耍些小脾气。」 「再说那些侧板本来也不是往你身上砸的,是你非要逞能……郁琰那边都表示不追究了,你这个当弟弟的,就更没理由再纠缠下去了。」 第103页 他只以为郁琰是被无辜牵连了,那天和那位主管站在一起的本该是朝弋才对,只是这小子犯了懒,故意把活儿都丢给了郁琰去做。 收了钱的那个厂工只知道要砸的人是他们主管陪笑着应付的那位「领导」,故意把那一角的货物摆得松动,然后就没再管了,因此这才害得郁琰被误伤。 眼见朝弋迟迟不肯表态,朝文斌又说:「你姐我也训过了,至于集团那边,我也暂且停罢了她的工作,让她回去『休息』一段时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下回了,你明后天就安安心心地回集团继续上班。」 「但你那不敬尊长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抽空去老宅那边和你爷爷道个歉,听到没有?」 朝弋偏头看向楼下绿地花园里稀疏的人影,他视力很好,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了那藏在枝叶中隐现的冷白色的身影。 那件薄开衫是出门前他给他搭的,月光一样的冷色调,太纯太冷的白色,朝弋没见过几个人穿着能好看,可这个人穿着却很合适。 朝文斌只以为他是看着那一片绿色发呆出神,正要开口喊他,却听他悠悠然道:「就算我愿意去道歉,爷爷他愿意开门让我进么?」 他说得倒也没错,朝宪如今听见朝弋这个名字就要气得直瞪眼,这小子但凡不去现眼,老人家也能多活几年。 朝文斌没再强求,只说:「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和以前一样没规矩,挺大一个人了,别让我和你妈妈再操心了。」 朝弋笑了笑:「我会听话的,爸。」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个人完全掌控在手心里了,到时候他的情与欲、爱与恨,就只会来自于自己。 他要这个人和从前那个自己一样,巴巴地向他祈求自己的爱和怜悯。 等到他彻底接手朝阳,谁也救不了这个不听话的小婊子,朝弋快乐地想。 第50章 50 第二天郁琰没去上班,从楼上次卧收拾完行李下楼,路过客厅时忽地又瞥见了茶几旁朝弋购置回来的那只多层置物架。 这人摆东西很没有条理,总是乱七八糟地往空隙里一塞,狗埋骨头都比他摆得齐整,郁琰每次路过看到这个置物架时,都会难受得直皱眉。 正当他打算把朝弋留下来的这些零食都处理掉的时候,却倏地在其中一只篮筐底部看见了一把糖。 郁琰微微一怔。 他忽然又想起了监控镜头底下那个有点眼熟的陌生人影。 高三时附中晚自习下课的时间要比从前晚了整整一节课,可每次他下学回家,却总能在家门口的信箱里找到一只斜插着的玫瑰花。 郁琰一开始只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干脆就无视了。直到信箱里的玫瑰花越来越多,他也开始察觉到那个送花的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 于是他才把那些花收进屋里,又去杂物间里找到一个旧花瓶,把这些莫名其妙的玫瑰花养在书房里。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习,郁琰忽地又在那信箱里看到了一把糖,上中学以后他就不怎么爱吃糖了,可凑巧的是,老妈以前总是用这种糖来哄他吃药,有时也会拿来哄他笑。 郁琰看着那把糖,忽然就想妈妈了。 记忆中的这种糖果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味,于是郁琰俯身从那筐底拿走了一颗,剥开那层薄薄的糖纸,放入口中。 送花的人……吗? 浓烈的奶糖味在他口中散开,郁琰却只觉得有些反胃,他低头把口中那颗化开的糖吐回到了糖纸里,随后又丢进了脚边的垃圾箱。 真噁心,他想。 带着行李回到朝家以后,郁琰才从杨姨口中得知了自己房间的东西被朝弋翻出来一通乱砸的事。 「那天夜里家里好几间房的花瓶摆件都让人给砸烂了,」杨姨心有余悸地说,「又刚巧那天先生、夫人,还有您和小姐都不在,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的……我早上过来这边的时候才发现,楼下客厅地上一片狼藉,吓得我还以为宅子里遭贼了。」 「要不是过了会儿朝小先生打电话过来,解释说那些是昨晚他喝醉酒给摔的,我和小雯差点都要报警了。」 郁琰没什么反应,只问:「朝叔怎么说?」 杨姨想了想,才回道:「先生只问了他去了哪几间房,又砸了哪些东西,然后就气得骂了句『混帐』。」 「唉……」她轻轻地嘆了口气,「到底没养在身边,眼下都长这么大了,想管也没办法管了。」 说着她又将一个纸箱交给郁琰:「您屋里被弄坏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敢丢,就都收在这箱子里了,您看看要怎么处理。」 郁琰接过来看了眼。 只见那只不大不小的纸箱里,被他重新放进相框里的那张拍立得被人剪成了碎片,还有床边柜里朝冶的那只表、以及毕业后朝家人为他补办的十八岁成人礼上,朝冶送他的那枚蓝宝石袖扣。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张原本被挂在床头的「结婚照」,属于朝冶的那张脸被人用刀子划烂了,脸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洞。 杨姨看着直嘆气:「您说这好好的相片……」 朝冶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杨姨心里自然偏向他。因此她半皱着眉低声抱怨道:「我看那孩子,多半精神上有点毛病,按说咱们小冶少爷从前和他也没什么交集,结果他又是在老宅那边摔灵牌,又是把这照片弄成这样,别说先生和夫人了,我看着都怪瘆得慌的。」 第104页 「不是我多嘴,这孩子真是不如小冶少爷一半好,也算是亲兄弟,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自诩和郁琰走得亲近,因此心里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 谁知郁琰看着那一箱子的狼藉,却只是默然片刻,而后不冷不淡地开口道:「杨姨。」 杨姨看向他。 「以后这些话不要说了。」 杨姨心里顿时有些不解,她是想着郁琰和朝冶从小一起长大,朝冶寻常又何止是拿他当亲弟弟疼?有什么好东西都得第一时间送到郁琰跟前让给他挑,然后自己再捡他挑下的。 更别提两个孩子长大后,又成了对真正的「夫妻」,简直是再亲密没有了。 她故意说那些话,不仅是为朝冶,也是为了郁琰抱不平。可郁琰忽然说这话,却让她忽然又摸不准他的意思了。 杨姨心下忖了忖,只当他是好心规劝自己,毕竟朝弋不管怎样,迟早都得是这个家里的新主人。 于是她笑笑道:「这您放心,杨姨是知道分寸的,也就敢和你们才说说这些。您先等等,我先进去给您换一下四件套。」 郁琰抱着纸箱靠在门口,看着杨姨忙碌的背影,人却有些出神。 那天之后他找了个休息日去了南河,但南河内场规矩严苛,并不允许随意进出,没有熟人引荐,无论能拿出多少钱来,都没有入场资格。 好在郁琰「恰巧」在门口碰见了南河的小老闆周禹溪,这人一见他,便无比热情地走上前同他握了握手:「郁总,稀客啊。」 郁琰一时只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却并不记得他是谁了,但听见会所里的那些侍应生们都点头哈腰地称唿他为「小老闆」,因此也不难猜测他就是周廷的那个小儿子。 于是郁琰礼貌性地朝他一点头:「周少。」 「郁总今天一个人来玩?」周禹溪见他身边没有别人,有些惊讶,「您怎么忽然对内场感兴趣了?」 郁琰诚然:「来找个人。」 周禹溪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随即就见这人转头又训斥起了内场门口那几个手持警棍的门卫:「怎么一个个的都不长眼?这位是我兄弟朝弋的『嫂子』,我兄弟的哥就是我哥,所以这位郁总也就是我的『亲嫂子』,嫂子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懂吗?」 那些人高马大的门卫闻言低下头,旋即异口同声喊道:「懂了老闆!」 紧接着又纷纷朝着郁琰九十度鞠躬,依然是震耳欲聋的动静:「嫂子好!嫂子请进!」 郁琰猝不及防地被他们这种别开生面的「企业文化」吓了一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进入内场后,周禹溪先是殷勤地把他带进了一间包厢:「这是我的私人包间,不嫌弃的话,我就先请郁总喝两杯。」 「不用了,」郁琰推辞道,「我开车过来的。」 周禹溪冲着他一弯眼,食指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这有什么?我们南河里最不缺的就是『代驾』,郁总放心喝,我保证安全把您送到家。」 这种眼神郁琰见得太多了,看似「倜傥风流」,可实际上那双眼里却写满了骯脏的欲求,男人们自以为是巧妙的调情,在他眼里,从来就拙劣得可怜。 但郁琰并没有戳破,周禹溪给他行便利,他也不介意给他几分面。 见郁琰没再拒绝,周禹溪笑着对旁边站着的侍应生说:「我还是老样子,给郁总调杯度数低的来。」 等人期间,周禹溪时不时地就和郁琰说几句话,只是郁琰始终不冷不淡的,周禹溪很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敷衍。 酒是一个纤瘦的「侍应生」送上来的,这人脸上带着张纯黑色的蕾丝半脸面具,乖顺地跪在周禹溪脚边,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托盘呈举到他跟前。 周禹溪先把其中一盏酒递给郁琰,然后形容轻挑地用脚尖点了点那人的下巴:「郁总认认,这位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紧接着他又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人说:「把面具摘了,嫂子是自己人,遮遮掩掩的干什么?」 听见老闆开口发话,这人才慢吞吞地摘下了脸上那张薄薄的面具。 郁琰没说话,目光始终淡淡的。 周禹溪又怕他看不清似的,不大高兴地往那人身上轻轻踢了一脚:「抬起头让客人仔细看看啊,王主管平时都怎么教你的?」 那人闻言怯怯地爬到了郁琰跟前,可抬头瞥见郁琰的第一眼,他就愣住了。 周禹溪看看小岚,又故意贴近看了眼郁琰:「之前就听人说,小岚和郁总长得像,现在这么当面一看,简直就像对堂兄弟似的。」 说完又怕郁琰听了不高兴,油嘴滑舌地补充了一句道:「不过虽然我们小岚长得已经够漂亮了,可和郁总一比,那还是差得远了。」 他说得倒不是假话,自从小岚从前跟的那位神神秘秘的「顾客」和南河失去联繫之后,周禹溪也心痒尝过小岚几回。 漂亮归漂亮,人却放不开,有些没趣。但小岚说以前的主人就喜欢他这样,太主动反而会惹得他生气。 他顿了顿,偏头问郁琰:「郁总喜欢这样款的?」 周禹溪倒没想那么多,他想当然地以为他们这种漂亮得过分的人都自恋,就像那位神话中名叫纳喀索斯的美少年。 第105页 郁琰不置可否。 就听周禹溪又兀自说:「小岚长得像是像,可惜被上个人玩脏了,配不上郁总,郁总要是有这喜好的话,我让王主管去帮您物色个更好的。」 「至少能整到和您有八九分像,您要他学什么,他就得学什么,要他精什么,他就得精什么,」周禹溪笑得玩味,说着摸狗似地挠了挠小岚的下巴,「保证养的和小狗一样听话。」 郁琰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不悦地:「我没这喜好。」 「能请您和王主管先出去吗?」他说,「周先生?」 周禹溪表面上仍持着那张笑眯眯的脸,可心里却直骂娘。 可郁琰和他到底不是一个圈里的人,又不是会所里那些可以随意拿捏的小鸭子,因此周禹溪只得和内场那位经理灰熘熘地离开了包厢。 门刚一上锁,他就对着那间包厢低声骂了句:「妈的骚货,把我他妈的当工具人用,见到人了就变脸!」 王主管殷勤地给他点上烟:「您消消火。」 周禹溪叼着那烟往走廊墙上一靠,脑子里不由得又浮现出里头那张脸来。 他见过的漂亮男人多了去了,只是没一个能像郁琰这样让人过眼难忘的。会所里的那些「侍应生」,活泼嘴甜的不少,内向文静的也能叫出来十多个。 什么样的个性都有,但周禹溪唯独没尝到过他这样的,像纯白的玫瑰,又像是冶艷的罂粟。 没吃过,所以才更馋得慌。 「你觉得他怎样?」周禹溪忽然问。 王主管想了想,说:「没见过这款的,而且这种太有主意的,骗又不好骗,追又太难追。」 「你他妈就是我肚里蛔虫啊老王,」周禹溪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而后泄愤似地吐出一口烟来,「就是因为没见过,还他妈怪带劲的。」 王主管:「要不要……」 周禹溪懂他的意思,虽然看着是心乱眼馋,可他又实在不敢轻易下手,因此只好憋着一口气道:「算了吧,让我爸知道了他能打断我的腿,这种货用钱是摆不平的,麻烦。」 第51章 51 与此同时,内间包厢里。 郁琰半垂着眼看向跪在地毯上的那个人,但却迟迟没有开口。 小岚被他盯得心慌,低声问:「听说您、您找我?」 他弓着身子低着头,不敢跪得太直太端正。 看见郁琰的第一眼,小岚心里就乱得不成样子,毕竟这个人长得实在和自己太像了。 可相似归相似,这人眉眼间偏又蕴着股熟悉的陌生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头皮发麻的错乱和慌张情绪。 在这种低压气氛里,小岚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背假包、穿假货的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赝品」二字,却偏偏就在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撞上了那个真的。 他满心以为是那位主顾死后「东窗事发」,那人口中的「琰琰」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今天自己恐怕免不了要挨这人一顿打骂。 可出乎意料的是,想像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来,他听见那个人不冷不淡地开口说:「他们都走了,坐吧。」 「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来找你问几句话。」 小岚愣了愣,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边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有什么事……您请问吧。」 可郁琰其实也不知道该问他些什么。 朝弋「送」给他的那份资料里已经写得足够清楚明白了,他来不过是想再亲自确认一下,确认这些并不是那个人为了噁心他才编造出来的谎言。 小岚见他迟迟不发问,于是就主动开口道:「如果您是为了那位先生的事来的,我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 他说的和朝弋告诉他的其实相差无几,只是有些细节上的出入。 小岚从好朋友程安安那里得知,那位先生已经意外离世了,因此他也没有故意对郁琰隐瞒什么:「其实那位先生应该是很爱您的,他从没有、没有进来过,都是用那些……」 郁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是吗?」 「这种事我没必要骗您,」他有些不好意思,很侷促地红着脸,「而且我们都会定期去做体检,没有那些病的,您不用担心。」 「嗯。」 他这样冷淡的回应,让小岚心里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记得那位先生有次和我说,『琰琰』从来都不和他发脾气,也不管他几点回家,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羡慕别的情侣夫妻。」 「他还说希望『琰琰』也能对自己耍耍小性子、闹闹脾气……」有一点粘人就好了。 说着小岚脑海中忽地又浮现出了那人的脸,昏暗的卧室里,那人点了只烟,却并不抽,由着那橘红色的火光在黑夜中烫出一点亮色的污垢。 他听见他自嘲地笑:「你知道吗?他不会逼我过那些纪念日,也从来不问我要任何礼物,我给了他就会收,每次都说很喜欢,然后转头再还给我一个差不多的。」 「听起来很乖是吗?」 小岚不敢乱开口。 就听他又说:「没人会这样对自己的爱人。」 「你会吗?」 小岚乖顺地跪倒在床边,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可那人的目光却慢慢垂落,这是非要听他回答的意思了。 第106页 于是他硬着头皮开口道:「我不会。」 然后他听见那人讪笑一声,手探进他那松垮垮的领口,就这么残忍地将那只没烧完的烟在他锁骨上挤灭了。 小岚痛叫了一声,哀哀地求饶:「别、别这样老公,好疼……」 他顿在这里,因为看见包厢里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客人」终于皱了皱眉,有了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郁琰从没见过那样的朝冶,小岚口中的「那位先生」于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在郁琰面前,朝冶从来情绪稳定,是位秉节持重的好兄长,更是一位无可挑剔的成熟伴侣。他对家里的家政阿姨、餐馆里的服务生都能做到礼让三分,怎么会这样对一个陌生人? 最令郁琰无法想像的,是朝冶面上一副温柔端方、波澜不惊的模样,可心里却那样扭曲地…… 该说是恨吗? 小岚觑着对方冷艷的眉眼、纠结的神色,忽然恂恂地问:「我还要继续说吗?」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小岚就发现这人又恢復了原本的漠然模样。 「说吧。」他听见他这样说。 「那位先生第一次找到我的时候,」小岚边想边说,「也没怎么和我说话,只是一直在质问『我』,是不是一直都背着他在喜欢别人……听他的语气,我感觉他好像是看见了您和谁的聊天记录,觉得您『背叛』了他。」 他顿了顿,然后又说:「但后来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说什么『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琰琰不离开他,他就一辈子都假装不知道。」 「每次掐住我脖子的时候,那位先生好像都会很生气地问……」 「那条围巾是谁送你的,是那个人吗?」 「你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带它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琰琰?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 小岚平铺直叙道:「然后我就有点好奇地问他说,为什么他不去亲自问问『琰琰』呢?」 「那位先生就说自己很害怕,他怕他只要问出口,『琰琰』就会马上离开他,去找那个人。」 听到这里,郁琰忽然怔了怔。 他比朝冶小了整整五岁,小时候用的社交帐号大多也是他帮忙註册的。小孩子哪里记得住那么复杂的密码,所以他记得朝冶当时干脆就用他的名字拼音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密钥。 那时候郁琰的帐号上也没几个「好友」,懒得再改,所以就一直这么用了下来。 郁琰没想到朝冶会背着他去登上那个……他好多年都没再登录过的帐号。 那么多年都没登录过的帐号,按说以前的聊天记录应该已经看不到了,除非是……那个人还在给他发消息。 郁琰忽然有些怅然,也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狠狠心把那个帐号註销掉,也后悔自己一直没能捨得丢掉那条围巾,更后悔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在朝冶向他袒露心迹的时候,他那样匆忙地点头说了声「好」。 那个刚刚成年的小小大人,卑劣地恐惧着自己的拒绝会让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疼他的人也离自己远去。 当时朝冶那样坦诚地对他说了喜欢说了爱,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因为郁琰知道如果拒绝的话,他们就连亲人都做不成了。 没有哪个哥哥会像爱自己的情人一样爱自己的弟弟,在拒绝他的示爱后继续和他保持原有的关系,是对他和他未来伴侣的不负责。 郁琰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其实他远比自己想像的,要怕孤单得多。 所以在朝冶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点头接受了他的爱。 他不该这么贪心的,如果早知道会让这么多人难过,他一开始就不该回那个人的消息,也不该接受朝冶的告白…… 不过郁琰并没有在这种情绪里沉溺太久,他稍一偏头,看向小岚那张与自己肖似的侧脸,淡淡地开口道:「小岚吗?」 小岚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慌乱地点了点头:「是,我姓陈,陈小岚。」 「这之后,我会以个人名义资助你那几个弟弟妹妹念到大学为止,如果他们争气的话。」 小岚缓缓呆住,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您、您说什么?」 但郁琰并不给他思考缓冲的时间:「这种工作虽然来钱快,但不能长久。」 不管怎样,这个和他肖似的男人是无辜的,如果没有朝冶,靠着这张脸,他未必不会找到更好更温柔的主顾。 可也就是这一句话的建议,甚至都算不上是规劝,这个人听与不听,那是他自己的事。 虽然小岚人还有些怔怔然,但郁琰这话他还是听明白了,他知道这人是在劝他换个正经工作。 他有些不知所措,侷促地站起身,半弓着腰说:「谢谢、谢谢您……」 等郁琰再抬起眼的时候,杨姨已经换好了床单,正在用一块干软布擦拭着矮沙发上那不存在的灰。 郁琰不动声色地看向纸箱里照片上,紧贴着他而站的、那张被划烂的脸,然后很轻、很轻地喊了一句:「哥?」 这一声几乎像是嘆息。 紧接着他又慢慢地将挂在脖颈间的那枚吊坠和无名指上的婚戒一併摘了下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放进了纸箱里。 「对不起。」他又说。 第52章 52 十一月,秋末。 第107页 郁琰一边走出电梯,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小刘呈交上来的几分订单合同:「后半月只有这些?」 小刘拉着行李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是,最近国内到了淡季,几笔大单子接的都是国外的订单。」 那天浑浑噩噩地从郁琰家里出来,小刘还以为自己这回准定要被开了,心里还因此难受了好一阵。 到底刚一毕业就来这儿了,他对鑫瑞和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都还是很有感情的。 毕竟和其他私企相比,鑫瑞的员工福利已经算是顶好的了。而郁琰虽然在待人接物上显得冷淡了一些,但在工资薪酬上也从没有亏待过他。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心买这么大的房子,回去后他点开手机看了眼剩余的房贷,心里无不悔恨地想。 可谁知郁琰竟「不计前嫌」地将他留了下来,一直过了好几天都没有再提起要辞退他的事,小刘于是立即自表忠心,感激涕零地表示自己一定对那天看到的事守口如瓶,烂肚子里也不和别人说。 郁琰倒也不是对他的这张嘴格外信任,只是他刚进鑫瑞的时候用的助理就是小刘,这人业务水平够高,也没有什么不良癖好,几次有人向他抛枝他都没有接受。 而且人还是留在身边盯着的好,只要他还给他开一天工资,就不怕他在外边乱说话。 办公室门刚一打开,郁琰就看见那个人正鸠占鹊巢地霸占了他的班台和办公椅。 看见他走进来,朝弋伸手合上笔记本,望着他微微笑:「回来了?」 郁琰面无表情地接过身后小刘手里的行李箱,然后把订单资料递给他:「你先出去吧。」 小刘忙应了声,退出去关好了门。 「国外好玩吗?」他听见那个人阴阳怪气地问,「郁总难道不该把贵司这些公费出国的机会让给下属么?哪有你这么贪心的资本家,一点便宜都不许人家占?」 郁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把行李箱往角落里推去,然后缓步走向班台:「谁让你进来的?没人告诉你这里不许别人随意进出么?」 朝弋佯出几分委屈,又故意放低了话音:「没人拦我啊。」 「再说我连郁总你都『随意进出』了,还在乎这一间办公室吗?」 说完他仔细地盯看着那人的眉眼,心花怒放地品尝着郁琰面上那层薄薄的愠怒。 朝弋笑吟吟地盯向他:「半个月不见,有没有想我?」 他知道这人这一身昂贵又体面的西服底下都穿着什么,那是他为他选的「衣服」,诱人的白粉色,单薄的两层纱。 没了那冷硬的面料缚裹着,朝弋相信这人一定连西装外套都不敢脱,就算觉得热了,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让人调高空调的温度。 「让开。」郁琰冷声道。 朝弋却像是坐上瘾了,整个人松弛地倚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笑,无赖地:「不让。」 「你都不想我,凭什么听你话?」 他两腿敞得很开,头微仰,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那人。 这样直白的暗昧,郁琰自然明晰他的欲望,可他却不肯给他满足,反而抬起一脚踩在那个充血的物件上:「滚不滚?」 他这一脚不重不轻,但正常人都该感觉疼了,谁料朝弋眼里的欲念却反而更重了。 「不滚。」稍显喑哑的腔调。 「你踩啊,」他又笑起来,「最好踩烂了。」 「疯子……」郁琰刚想收回脚,却被这人一把抓住了脚腕。 掌心是烫的,可朝弋看他的眼神却是冷的,蛇一样攀住他的躯体,然后一寸一寸地锁住他喉管。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朝弋说,「谈个普通订单和到国外实地考察这种工作,需要郁总亲自去吗?」 这个人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坏。 自从回了朝家,这人三天两头地就往外地跑,这回干脆直接跑去国外实地考察了半个月,要不是朝弋逼着让他每天晚上都给自己打个视频,这人只怕连影都不见了。 平时脸贴着脸都没能让他听话过几回,如今隔着个屏幕,什么威胁都平白少了一层力道。 国内外有时差,常常是朝弋坐在班台前办公的时候,那个人才慢吞吞地洗完澡爬上床。 朝弋看着视频里那人湿漉漉的模样,心痒得发胀,手里的策划书翻过一页,他一个字都没读进去,目光全落在屏幕里那人身上:「玩给我看。」 「快点。」 那人不理他,起身去拉上了窗帘,然后才折回来,凑近了,屏幕里就只剩下他那小半张脸。 朝弋心跳一紧。 就听他懒洋洋地问:「想看什么?」 「你说呢?」 顶灯被碰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床头壁灯的暖光。 然后朝弋看见这人把原本架在纸巾盒上的手机拿了起来,随着镜头一寸寸往下,他已然忘记了手头的工作,被那人修长的手指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紧接着那长指收拢,上下动作,溢出来星点泛滥的水光。 朝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哑:「那里呢,不碰碰吗?」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咚」的一声消息提示音,屏幕上的画面戛然而止,手机页面上显示出「对方已挂断,聊天结束」这行小字来。 朝弋一开始以为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因此火急火燎地又回拨了数个视频邀请过去,可那个人却都没有接。 第108页 拨到第二个的时候,朝弋就猜到他是故意的了。 到第八个的时候这个人也不装了,直接狠心地点了挂断,然后朝弋就看见郁琰紧跟着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他说:-睡了。 朝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可他在这头恨得牙痒痒,那人却把手机一关,毫无心里负担地睡着了。 「松开,」郁琰皱起眉,看向他的那双眼里是不加伪饰的厌恶,「别一天天地在我这犯病。」 朝弋从善如流地松开了那只紧攥着他脚踝的手,然后趁他把脚收回去的时候,又一把勾住他腰,让这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在了自己身上。 就算郁琰再怎么瘦,也还是个成年男性,这么冷不防地摔进他怀里,砸得两人都骨头疼。 「就想躲着我,」朝弋掐着他的脸,可却怎么掐都不解恨,「贱货。」 指腹擦过这人下唇的时候被他张口咬住了,他不是虚咬着,牙齿嵌进肉里,疼是真疼。 可朝弋却连眼也不眨,任他这样咬着,嘴里甚至还要煽动着哄:「咬断试试?」 尝到了血腥味,那人却不敢再往下了。 朝弋知道他不敢,他最近装得「很乖」,朝文斌和朝宪都渐渐开始倚重他,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就从朝副变成了朝总,朝文斌身体越来越差,落在他手里的实权也就越来越多。 「到时候爸和爷爷问起来,」朝弋漫不经心地笑,「我会替琰琰保密的。」 郁琰顿觉无趣,可刚一松口,便被这人一把掐住了脸,抵着舌头往里吻。 他吻人也从来不会好好吻,一只手总要掐住他的颈,扼住他的唿吸。 不知道吻了多久,郁琰因为缺氧,有些失迷地抵在他肩上,恍惚间听见办公室外有人敲门,隐约听见小刘说财务总监有事来找,问他方不方便见。 郁琰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朝弋开口说:「今晚陪我去fontainebleau,朝文斌要在那里给我过生日。」 说着他把手指上被这人咬出的血珠抹在他下唇上,一点点地揉开:「我还在那里定了一间房……」 「晚上我们就不回去了。」 * 这是朝弋被接回朝家以后过的第一个生日,自然要大办,朝文斌早半月就让老徐和霍佳瑛张罗着邀请了许多名流豪富,要把这个小儿子正式介绍给众人。 霍佳瑛今晚作为朝文斌的女伴,特意穿了一身高定礼服、灰蓝色的鱼尾裙曳地,颈间配着条流苏状的项鍊,星星点点的晃人眼。 她眼含笑意,不卑不亢地同与宴者问着好,可心里却全然是扬眉吐气的快意。 年初时在朝冶的葬礼上,这些人大都还犹犹豫豫地喊她一句「霍太太、霍小姐」,今晚却约好了似的,一个个的都改了口,称唿她为「朝太太」。 不止有「朝太太」,还有那络绎不绝的恭维话。 她生得美艷,借着妆容和打扮的遮掩,面上几乎看不出几分老态来,几个太太围上来同她说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她身侧的朝弋,笑着夸她年轻,说真看不出来她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霍佳瑛吃吃地笑,又说:「什么嘛,你们别打趣我了,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可能不见老?」 她们你一眼我一语地聊得欢快,朝弋就跟个人形立牌似地戳在旁边给她们欣赏打量。 其中有位妇人左右看了圈,然后转身往会场上的其中一个方向招了招手,压着声音喊道:「纾雯,快过来!」 有个年轻女孩子闻声立即小跑了过来,笑盈盈地喊了那妇人一声:「妈。」 她一身纯白的长裙,栗棕色的捲髮半挽着,走到妇人身边的时候很自然地同霍佳瑛笑了一笑:「伯母好。」 霍佳瑛闻言也笑起来:「纾雯是吗?真是和你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都一样漂亮。」 「又懂礼貌,可真招人喜欢,」说着她故意抬起手肘悄悄碰了碰身侧的朝弋,「有男朋友了吗?」 「没呢阿姨。」 那妇人笑着说:「我们家纾雯这眼光高的哟,年初时我姐姐那边给介绍了好几个男孩子,她愣是一个都瞧不上眼。」 霍佳瑛:「高也有高的道理,你们家纾雯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国外名牌大学毕业回来的,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眼光当然该高些。」 她看起来对这位「亲家」相当满意,心里恨不得越过朝弋直接把这个女孩子拉过来做她的准儿媳。 这一来二去的,就是不明说,其他几个也知道两人这是约好了要给孩子们牵线联姻了。 于是离霍佳瑛最近那女人也笑着说:「光顾着让你们说了,人俩孩子杵这老半天了,也没能说上一句话呢。」 霍佳瑛像是这才想起来似的,挽着儿子的手肘,笑着同那女孩介绍:「这是我儿子,朝弋。刚二十三,和你同岁。」 杨纾雯闻言主动朝他伸出手,面带微笑道:「你好,我叫杨纾雯。」 这么多人看着,朝弋不想让这么个无辜的女孩难堪,于是也伸出手来同她虚虚一碰:「嗯。」 就在这时,郁琰带着小刘进了会场。 他没刻意打扮,还是一身商务风的西装,并不打眼的暗色调,但那张脸仍是冶艷得叫人移不开眼。 霍佳瑛一见着他,下意识地便往朝弋身上瞥了眼,就见自己这倒霉儿子连人带魂立即就飞了,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方向,要不是她死死挽着他的手,这小子估计早熘了。 第109页 「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总有话说,」她故意把朝弋往杨纾雯所在的方向上推了推,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小弋,你带纾雯去楼上露台聊聊天,刚好二楼可以看到外边草场台子上的表演,两个人一块还安静些。」 朝弋却没什么反应。 霍佳瑛顿时有些恼,上前催他:「朝弋?」 又怕让人看出来,于是笑着缓和气氛道:「我家这臭小子没谈过恋爱,长这么大连女孩的手都没碰过,害羞着呢。」 众人闻言也笑了起来。 「这么乖啊?」那妇人看着朝弋笑,不太相信的样子,「长成这样的小帅哥怎么可能都没人追?要是搁我们以前念的中学里头,课桌都得被情书塞满喽。」 「是不是早恋了不敢让你知道?」 霍佳瑛笑容微滞,随即忙道:「哪有,他平时什么话都和我说的,我又不管他早恋,只要不影响学习成绩就……」 「妈。」朝弋忽然叫了她一声。 「宋栖沅他们叫我呢,」说着他煞有其事地看了眼手机,然后说,「不好意思各位,先失陪了。」 霍佳瑛「欸」一声,然后下意识伸手往他那边一捞,可说话间朝弋人就已经跑远了。 只见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去取餐檯那边和宋栖沅他们勾肩搭背地聊了几句,酒都还没喝上两口,便就状若无意地朝着郁琰那边走了过去。 郁琰眼下正在同陈颐鸣寒暄。 陈颐鸣和他还算熟识,朝阳和鑫瑞几次合作都是过的他的手,这人本身也很有分寸感,因此两人聊得还算投机。 「朝董让我去给小老闆当总助,说是他还太年轻了,让我多带带他,」陈颐鸣苦笑了一下,「兼任总助,工资待遇倒是比之前高了一倍。」 这件事郁琰也略有耳闻。 先前走正规程序进来的那位总助是朝钰薇使手段塞进公司的,朝弋用了没一阵,就找藉口把人给开了。 「不过等小老闆正式接手公司,朝董应该会把徐助留给他,就是现在我可有的忙了。」 郁琰淡淡地:「朝叔这是看重你。」 陈颐鸣笑得无奈。 就在此时,朝弋手持一杯香槟,朝两人走了过来,他熟稔地在陈颐鸣的肩臂上揽了一把:「陈总,来都来了,不过来找我喝酒?」 「您人忙事多,」陈颐鸣笑得有些僵硬,「我也不好贸然过去打搅。」 「我爸刚还让老徐四处找你呢,」朝弋面不改色地朝四下里虚望了几眼,「刚没过来这边吗?」 陈颐鸣将信将疑地顺着他的目光找了找:「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啊,陈总藏在这儿聊得高兴,怪不得徐叔找不到人。」 他说得太过坦荡自然,陈颐鸣有些犹豫:「是吗?」 朝弋笑:「我骗陈总干什么?」 「那我过去一趟。」 把人骗走了,朝弋才看向郁琰,不太高兴的样子:「才来?」 郁琰看一眼手中的玻璃杯,酒液在薄透的杯中微微晃动,可他却一口都没碰。 「路上堵车。」他冷淡地说。 朝弋不信他,偏头去问小刘:「堵车了吗刘助?」 小刘哪敢驳上司的话,点点头说:「是,下班高峰期,主城区那儿堵得厉害……」 见朝弋不说话,小刘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一声,旋即他一手捧着花,一手提着礼盒,微笑着上前庆贺:「这是我们郁总为您准备的礼物。」 朝弋没接。 「给我买的什么?」他看向郁琰。 小刘刚要开口回答,却被朝弋打断:「刘助,我问郁总给我买的什么,问你了吗?」 小刘有些尴尬地呆在那儿。 贺礼全是小刘一手操办的,郁琰并不清楚,可他却不慌不忙地:「不是手錶就是领带吧,朝总拆开看了不就知道了?」 听他这话,朝弋就知道他压根没为自己的生日贺礼上过心。 「花呢?」他抬起下巴指了指那束白玫瑰,他认得这个品种,那时候他每天都会跑去花店买一只,每次都会挑开得最好、最漂亮的。 郁琰接过小刘手里的花,然后再递给朝弋:「是我定的。」 朝弋的心跳一错。 却见这个人忽地又戏嚯地望进自己的眼里:「还你的。」 他跃动起来的心思又陡然坠落下去,像是掉进了沼泽里,听不见一星半点的声响。 再接过那个礼盒,才发现袋子里还装着满满当当的一袋糖。 「不记得当时收了多少了,」他听见这个人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不够的话,我再让刘助买几袋还你……」 朝弋的理智顿时被他这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就给点着了,烧得五脏六腑都噼里啪啦地响,焰中不时还跳射出零星痛愤的火点。 可会场中的人太多太杂,他没办法当场沖这个人发作。 他就是故意的。 所有他巴巴地上赶着送进他手里的喜欢和爱,都会被这个人毫不心软地放在地上踩。 「还我?」朝弋面上不怒反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还得起?」 「一束花、一把糖就想和我撇清干系,」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喧闹的宴厅里几乎只有郁琰能听清,「做梦呢?」 郁琰眉眼却不动:「那些东西,我没问你要过吧?」 「是你非要给,」他慢慢地,「早知道那个人是你的话……」 第110页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故意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朝弋果然气急,脱口质问道:「那你以为是谁?」 「你说呢?」郁琰抬目望进他那双微红的眼,似笑非笑地,「朝总难道会猜不到吗?」 第53章 53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杨纾雯忽然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她先是礼貌性地向郁琰点了点头,然后才偏头对朝弋说:「朝先生,你爸爸叫你过去一趟。」 朝弋转身往她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正端着一盏酒杯,目光犀利地落在他身上的霍佳瑛。 「知道了。」 杨纾雯来之前听老妈说,霍佳瑛的这个小儿子性子外向,是个活泼的人。而在亲密关系中,她恰好也不是主动的个性,心里当然还是希望另一半能火热一些。 看照片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挺满意的了,谁知见了真人,心里更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这样一张优越的脸,各方面的条件也都很好,老妈怕她受骗,私底下还找人去查了查,发现这人并没有什么不良癖好,情史干净,也很管得住下半身。 只是初次见面,杨纾雯却莫名觉得他有些难以接近,思来想去,大概只能是因为自己不大合他的眼缘。 因此替霍佳瑛传完话,她也就知情知趣地转身回去了。 朝弋把那只礼盒留丢在长桌一角,然后从侍应生手里拿过一杯酒,方才那滚烧着的愤怒像是被他混着酒水一併吞进了腹中,连一点烧过的灰烬都不剩了。 随即他拿着这只酒杯和郁琰手里的轻轻一碰,发出薄脆的响声。 「今晚见,」郁琰听见这人意味不明的笑,「郁总。」 见朝弋忽然转身,原本戳在不远处偷偷看热闹的宋栖沅赶忙收回了八卦的目光。 谁知这人竟径直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紧接着,朝弋就猝不及防地把手里的花束往宋栖沅怀里一丢,后者没料到他这个动作,差点没接住,嘴里嘟囔道:「给我干嘛啊……」 说完宋栖沅又悄咪咪地往郁琰那边看了几眼,他这表现实在有些不太自然,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看什么看,」朝弋压低了声音骂他,「闭上你的狗眼。」 宋栖沅半笑不笑地小声说:「操!我看两眼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奇吗?能把你迷成这样……」 朝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宋栖沅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手势,「我闭嘴行了吧?」 之前听他姐宋思绮回家添油加醋地和他形容了一遍朝弋那位「男朋友」的外貌,就听那些从她口中蹦出来的那些可能来自于多部网文、浮夸又夸张的形容词,宋栖沅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她姐平时没这么爱夸人,他自认为生得「倜傥风流」,但在宋思琦眼里,他大概也就比一只野猴能像人一点。 再联想到自己有次不小心瞄见的朝弋的手机壁纸,他那时候就觉得那个背影实在眼熟。 可朝弋非要嘴硬说那是他找的网图。 宋栖沅当时也没多想,还笑着调侃道:「这你理想型啊?喜欢温柔人妻?看不出来啊朝弋。」 朝弋当时也没反驳,就含煳其词道:「差不多吧。」 这么一联想,宋栖沅心里立即便有了猜测。当下就忍不住了,旁敲侧击地去找朝弋一问,果不其然就是这人。 这人还怪谨慎,电话里语焉不详的没实话,约出去见了面才肯告诉他,末了还威胁他,要是敢跟第二个人说,就把他舌头给割了。 宋栖沅又不是傻子,当然能想像到,这事要是传出去,他那一家人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 于是便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是话多的人吗?连我妈我姐我都没敢说,保证给你连人带话一起带进骨灰盒里。」 除了大学那段连嘴都没碰上就以失败告终的恋爱,宋栖沅这么多年来,就没看朝弋对其他人起过什么兴趣。 又不是自身条件不好,要不是天生和尚命,年纪轻轻地就看破红尘,那就是心里早有人了。 只是宋栖沅怎么也想不到,朝弋喜欢的人会是郁琰。 但他会喜欢上他,好像也不奇怪…… 那样的一张脸,说漂亮都太轻了,眉目但凡再柔软一些,性别都要模煳了。纵然他不喜欢男人,可要是凑近了和他说话,心里也总还是会有些麻麻然。 等朝弋离开后,霍佳瑛才不紧不慢地朝着郁琰那里走了过去。 那只礼盒被朝弋打翻在长桌上,从里头滚出几枚糖果来。 郁琰面无表情地把那些糖又放了回去,捡到最后一颗的时候,他余光看见一双窄细的银色高跟在自己身边停下了。 「郁琰。」 郁琰闻声看向她:「霍太太。」 霍佳瑛懒得和他虚与委蛇,她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人,在她看来,郁琰和孟兰淳那些人都是一伙儿的,说不准他故意接近朝弋,也是孟兰淳那个贱女人指使的。 「好久不见。」 霍佳瑛状若无意地嘆了口气:「上次看见你还是在朝冶那孩子的葬礼上,要是没出事,他今年也该有32了吧?」 郁琰没什么反应。 「节哀啊。」她假惺惺地笑。 郁琰依然面无表情:「谢谢关心。」 「听你朝叔叔说,」霍佳瑛微笑着继续说,「你手上有我们朝阳30%的股,还有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一家公司。」 第111页 「这些还不够吗小朋友,做人不能太贪心了,你说是不是?」 她以为他野心勃勃,也想要朝阳的继承权。 郁琰当然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无非是威胁、警告他离自己的儿子和朝阳都远一点,可惜无论是朝弋还是朝阳,他其实都看不上眼。 不过郁琰乐意让她误会。 「谁会嫌钱多呢阿姨?」他故意放慢了语调,「况且他喜欢我、爱我……」 「我又有什么办法?」 霍佳瑛面上那弧度刚好的笑容顿时垮了下去,可碍于这是在宴客厅里,人来人往,声量稍大点都被引来旁人的侧目。 「爱你?」她捏紧了手里的玻璃酒杯,缓了缓心绪,而后轻蔑地说,「小弋年纪小,才见过多少世面,见过几个人?只是一时图新鲜和你睡一睡,说不准是谁在玩谁,别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姓郁的。」 「孟兰淳会同意让你和朝冶不清不楚地在一起,我可不会,」霍佳瑛继续说,「他马上就要和杨家那个小女儿订婚了,到时候你觉得自己是什么?」 郁琰淡淡笑:「是什么?」 「第三者么?」 霍佳瑛反应过来,这人一语双关,可不就是故意在讽她刺她吗? 这身份是她这辈子都无法释然的一处污点,偏偏这个人就这样淡写轻描地踩中了她的雷区。 霍佳瑛脸上忽然就一点笑意也没有了,那虚伪的得体姿态褪去,只剩下不耐烦的恼恨和厌恶。 「不要脸的货色,」她骂他,「真该让朝弋看看你这张噁心的嘴脸。」 谁知郁琰却只是举起手里那杯酒去敬她,一个不冷不淡的眼神、似有似无的笑意:「承让了,霍太太。」 霍佳瑛恨得想立即杀了他。 * 周禹溪今天是带着女伴来的。 两人订婚已经快半年了,婚期就定在明年的四月份。 他挽着女友的手,女友也亲昵地依偎着他。家里给他定下来的这位结婚对象的确很漂亮,家世也很好,两人在一块也算是门当户对,周禹溪心里对她也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只要一想要自己婚后一辈子就只能睡这一个女人了,周禹溪就觉得烦躁。 特别是最近家里看他就跟看犯人似的,他都有小半年没踏进南河的门了,女友家风又严,两人都订婚半年了,她父母还不许她在外过夜,周禹溪感觉自己离「憋疯」也就差临门一脚了。 和宴会上几个认识的朋友碰了几杯,聊了几句,碍着女友在,许多荤话浑话还不能说,周禹溪想起之前交往过的男女朋友,每个都放得很开,什么话都不必忌讳,于是愈发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很委屈。 恰巧这时他又瞥见了那个玉立挺俊的身影—— 郁琰。 这小婊子,越来越漂亮了,他不由自主地想。 周禹溪喝着酒,看着人,心里不禁又犯起了痒痒,他下意识摸了摸兜里的那一只小瓶子。 这是他先前托南河内场的王主管找来的,平时遇上个很想要又不听话的,只要往杯里加上几滴,哄着喝完那人就软了。 事后要么拿钱来压,要么就拿录下来的视频做要挟,反正闹大了他爸和他哥也总能想办法保他出来,这事周禹溪早就干得轻车熟路了。 这药今晚本来是要放在女友酒杯里的,到时候就说她喝太醉了,又吐了一身,自己是迫于无奈才带她去酒店里做清理。 都是成年人了,后头的事当然就顺理成章了。 可周禹溪现在想想又觉得可惜了,反正她迟早都得是他的人,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周禹溪盯着那人的腰身,眯着眼微微笑。 今晚与宴的人太多了,况且这人也不爱说话,要是忽然消失,旁人也只会以为他是不好这样的场合,提前离开了。 把人放倒以后就直接带去后头他提前开好的房间了,要是那药剂量不够的话,就再给他来上一针,完事后他恐怕连半点印象也没有,只以为是喝太醉睡过去了。 而且这是在朝文斌主办的晚宴上,真要出了事,为了保全脸面,他也未必敢声张。 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给自己的小儿子过场生日,却害得那位年轻的「儿媳」被人给强奸了吧? 周禹溪越想越觉得可行,只要不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就算怀疑到他身上又怎样? 一个男人而已,又不是处女,也不会怀孕,周禹溪不信他们朝家能拉下脸面要自己对这个人负责。 第54章 54 夜宴过半。 周禹溪一边耐着性子陪着女友四处乱转,一边暗暗地观察了那人半个晚上。 终于在一次「不经意」的靠近时,周禹溪「不小心」地撞掉了郁琰手里的酒杯,玻璃酒杯落在宴厅铺设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酒杯里的酒水肉眼可见已经不剩多少了,大部分酒液泼洒在地上,还有一些则溅落在郁琰的鞋面上。 周禹溪的身形微微一晃,然后大着舌头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有点走神……」 说完便从旁边桌案上的纸盒里抽了好几张纸,然后蹲下身殷勤地去擦他鞋面上溅落的酒液。 郁琰皱了皱眉,下意识把脚收了回去:「没关系。」 第112页 原本挽着周禹溪手的那个女孩也连忙替他解释说:「抱歉他可能喝醉了,刚刚人就有点走不稳。」 她全然不知男友的龌龊心思,只以为这是一场意外,而在看清郁琰的脸后,她忽然笑了笑:「是你啊,好巧。」 郁琰抬眼看向她:「吴……韵菲?」 「是我,」吴韵菲笑了笑,「刚在那边看见你好几次了,还在想你有没有认出我。」 她是黄厂副的外甥女,小时候舅舅偶尔会带她到郁家去玩,她记得这个人打小就冷淡淡的不爱说话,不过那时候比现在还是要好多了。 被郁母哄着劝着,有时也会陪她玩一会儿家家酒,说上一两句孩子话。 「好久不见。」她听见那个人淡薄的寒暄。 「真的好久没见了,」吴韵菲挽过男友的手,笑着说,「自从你搬去朝家之后,我们好像就没再见过了。」 周禹溪没想到这两人竟还认识,他搂着女友的腰,故意玩笑:「这么说我家宝贝还和郁总『交情匪浅』啊?不是前男友吧?」 女友推了他一把,娇嗔道:「别乱造谣啊我和你说周禹溪。」 说话间有个侍应生模样的人端着一盘酒水走了过来。 还不等周禹溪开口说话,就听吴韵菲先一步开口建议道:「这么久没见了,我们碰一杯吧郁琰?」 郁琰手里原本的那只酒杯已经被侍应生处理掉了,那侍应生见状便问:「您需要什么酒,先生?」 「香槟。」 郁琰没要托盘里那些已经倒好的:「再帮我倒一杯吧。」 侍应生颔首道:「好的。」 眼见郁琰接过那杯半满的香槟,周禹溪面上不显,可心里却开始暗喜。 他就知道这个人相当谨慎,那天在南河内场,自己好心好意给他点的酒,郁琰却连一口都没碰。所以刚才他不仅只是在那几杯已经倒好的酒水里加了料,后头那排没开封的,他也一瓶都没落下。 与此同时,正厅里。 灯光熄灭后,欢快的音乐声响起,一束追光落在了从暗处出来的几个人身上。 只见宋栖沅和李洋几人穿着艷红色的连身短裙,又配上了妖娆的金色长捲髮,动作整齐划一地推着个半人高的蛋糕走了出来。 虽然事先排练过,但那段不伦不类的「舞蹈表演」还是跳得相当辣眼。 这个意外的小插曲他们之前从没向朝弋透漏过一星半点,刚展台上的表演不是大提琴合奏,就是他爸特意让老徐给安排的现代民乐,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那些老艺术家们在台上在唱《花好月圆》的时候,朝弋差点以为这些人今晚是来给他祝寿的。 这几人突然跳出来这么不顾形象地跳上一段,逗得会客厅里的人都乐了起来。 朝弋也忍不住笑了笑。 宋栖沅的信念感倒是很强,至少全场就他一个跟上了节奏,而全程掉拍的李洋在结束后,则面容扭曲地摘掉了假髮,笑着咒骂宋栖沅:「什么人能想到这表演啊?损己不利人啊宋栖沅,一会儿这场上的大傢伙没近视的都得近视了,近视了回去都得瞎了。」 宋栖沅也笑,笑完了又给每人都发了一只玫瑰叼在嘴里。 然后就和拍那土味视频似的,每人排着队轮流上前,又是给朝弋抛媚眼,又是装模作样地给他献花。 最后一只花是宋栖沅递过去的,他看着朝弋,轻声说:「别老不开心了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总活得那么辛苦干嘛?」 「看在我们几个今天为你付出这么多的份上,就稍微开心点吧。」 朝弋的鼻尖忽然有点发酸,可他不愿再向人展露心里的脆弱,正要开口损两句,却被几人推到了那个蛋糕前许愿。 从「好多鱼」和他说,以后就不要再聊了的那天起,他就只剩下了一个生日愿望。 可年年都许,年年都虔诚,但愿望却从未实现过。 一点都不灵。 每次他都和自己说,再许一年就不许了,明年就换一个愿望,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可人却总是贪心不足,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一辈子都放不下,连死了都还在想。 于是他合起手掌、闭上眼,像上一世的二十三岁那样,再次笨拙又虔诚地祈祷:希望我的「好多鱼」能回来。 回来亲口告诉他,他对他真的连一丁点的喜欢也没有,一直不肯丢的那条围巾也只是因为戴习惯了捨不得丢,而不是因为喜欢他。 不要让那段「虚幻」的亲密回忆留下那样一个仓促的结尾。 是可以接着续写下去的逗号最好,是暗恋终结的句号也罢,只要不是渺无音讯的逃避和不再回应,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遗憾了。 应该吧,他茫然地想。 瞬息之间,蜡烛熄灭,灯光亮起。 朝弋下意识往人群中望去,却并未看见他眼下最想见到的那个人、那张脸。 他有些失落,却听朝文斌和杨父杨母在席间相谈甚欢,朝弋隐隐听他笑着说:「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干脆就把这婚事给订下了……」 紧接着朝弋果然听见朝文斌喊他过去:「小弋,过来说话。」 朝弋刚走到他身侧,就听见坐在朝文斌身侧的霍佳瑛说:「还得问问人家纾雯什么意思呢,这么好的姑娘,我们家小弋哪里敢有什么不满意的。」 第113页 众人的目光于是便齐齐落在了杨纾雯身上,她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还是看看朝弋的意思吧,我都可以……可以先试着处一处。」 「他没什么好问的,」朝文斌说,「女貌男才、天造地设,以后你们两个人多约出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培养一下感情,如果处得来的话,到时候我们两家再讨论一下结婚的事。」 朝弋眉心半皱,刚要开口:「爸……」 朝文斌却不紧不慢地打断他道:「只要看到我家小弋成家立业,我这心里啊,也就踏实了,可以放下心踏踏实实地退喽。」 前段时间朝阳召开股东大会时,朝文斌忽然在会上晕倒,送医抢救后又在在医院里住了足足小半月。 虽然他并没有扯开了明说,但众人多少也能猜测到他的身体状况估计不是太好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着急地把这个小儿子往上提。 杨家之所以选择和朝家联姻,也无外乎是看中了这一点,一个继承了整个大集团的女婿,对自家的生意来说自然会有极大的助益。 而杨家的产业虽然不比朝阳,但也说得上是a市数一数二的老牌企业,人脉关系是一方面,最关键还是杨父这个老油条,以后多少也能为着这层姻亲关系帮衬着朝弋一些。 朝文斌知道集团里眼下有不少人都在虎视眈眈,而自己这个小儿子虽然手段够硬,但到底还太年轻了,他怕他吃亏,更怕他守不住这么大的产业。 「朝董哪里的话?」杨父说,「咱这看起来都挺精神的人,说不准能活到百来岁,说什么丧气话?」 朝文斌笑了笑:「活到几岁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公司还是得交给他们这些年轻孩子,咱们这些年纪大的看事固然沉稳些,但到底不如他们年轻人头脑灵活,你说是不是?」 杨父点了点头,笑说:「也是这个理。」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聊得起劲,朝弋实在没能找到机会插上嘴。 霍佳瑛看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生怕他乱说话,于是故意对朝弋说:「蜡烛都吹了,怎么不去切蛋糕?快切一块拿过来给纾雯,她们小女孩都爱吃这一口甜的。」 「不用了阿姨……」杨纾雯忙道,「刚吃了不少东西,不一定吃得下。」 霍佳瑛哄说:「吃一两口意思意思嘛,他以前上大学,我们也没时间过去给他过生日,难得今天能一起庆祝。」 说完又去叫朝文斌:「文斌,你去陪他切第一刀,取个好兆头。」 朝文斌于是顺势起身,半揽着朝弋的肩向着那个摆放着蛋糕的推车走去。 朝弋有些抗拒地躲了躲,而后低声道:「爸,我现在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先谈着嘛,」朝文斌收回手,轻描淡写地笑,「又没让你现在就结。」 朝弋觑着他的神态,总觉得这人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突然这么着急。 「你要是不喜欢杨家那个女儿,心里有别的人选了,也可以和我说,只要家世不是太差,都可以和我和你妈妈商量一下。」 朝弋没立即回答。 现在坦白还不是时候,这老东西还没那么快死,于是他避重就轻道:「我现在才23,不想这么早就考虑这些。」 「也不早了,」朝文斌把住他的手腕,微笑着和他一起切一刀,「你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姐都会跑了,阿冶也快出生了。」 「本来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结婚晚,确实也不该这么着急,」他又说,「但你爸已经老了,没看见你哥组建正常的家庭、结婚生子,是我和你爷爷一辈子的遗憾。」 朝弋不紧不慢地反问他:「和琰哥在一起,不正常么?」 「他们是从小在一起惯了,这才有了感情,也怪我把小郁带到家里来,都是命了……」 随着病情加重,朝文斌对他的态度渐渐好了不少,看向他的眉眼间时常是柔和的,有时候这个人也会在恍惚之间,和他小时候对父亲的无知幻想中的模样重合起来。 可惜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贪恋父爱的小孩子了。 他听见朝文斌轻轻地嘆了口气:「只有这点你不能学你大哥,趁着年轻,找个温柔可人的女孩儿,生儿育女、成家立业,这才是正路,你现在还小,哪里知道儿孙绕膝的好?」 朝弋一偏头,却正巧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乖乖听话,」朝文斌面上对他难得有了些慈爱的影子,「阿冶不在了,以后朝阳的产业和我名下的资产,十分之八九都是要给你的。」 「我是你亲爸,还能故意害你吗?」 第55章 55 和周禹溪二人作别以后没一会儿,郁琰忽然感觉到身上有些不大舒服,心跳似乎快了些,精神开始有些亢奋,可手脚却发起了软。 他一开始只以为是自己酒量不好,前些天气温骤降,今日与宴的贵眷大多又穿着轻薄,因此会场上空调开得很足。再加上宴会厅里来往的客人又多,所以唿吸有些憋闷,也并不奇怪。 就在此时,拿在手中的手机忽然震响了一下。 郁琰低头打开手机,刚看见是朝弋发过来的房号,脚下却忽然发软,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有个离得近的侍应生连忙走过来扶住他,担忧地问询:「先生您没事吧?」 「需要我带您到楼上的休息室里休息一会儿吗?」 第114页 郁琰摇了摇头。 喉咙有些发干,手心也越来越烫,郁琰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极少喝醉酒,特别是在外应酬时,方才遇见好几个生意场上的熟人,也都只是浅尝辄止地喝一两口做做样子。 喝的并不是烈酒,也没有过量,郁琰不觉得这点酒就能醉人。 可他现在脑子混沌,今晚又是朝文斌主办的宴会,来的都是些名流显贵,这样正经的场合,郁琰一时间并没有往那方面上去想。 眼看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洗手间,郁琰偏头叮嘱那个侍应生:「麻烦去帮我倒一杯温水过来,谢谢。」 侍应生闻言离开。 然后郁琰就径直走进了一楼的长廊,打算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可还没等他靠近厕所门,便忽然被一个陌生人从身后驾轻就熟地捂住了嘴,旋即迅速拉进了楼梯拐角处。 那人死死箍住了他的脸,然后他听见身后另一个人开口骂道:「妈的怎么没晕?老王不是说这药一滴就倒吗?」 「先送去楼上,」那个人又说,「刚没被其他人看到吧?」 是周禹溪。 郁琰试着挣扎了几下,可他现在浑身发软,挣动起来也没有什么力道。 「晕了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他听见身后那人笑着说,「完事再给他打一针呗,醒来估计什么都忘了,就算还有记忆,一个男人,还能掰着屁股去医院让人做鑑定吗?」 周禹溪笑着催促道:「走走走。」 紧接着他便被人蒙住眼睛拽上了楼,走了有一阵,才听见房卡开门的动静,随后他便被一股蛮力推进了房内。 房门「砰」一声被甩上了。 跟进来的那人满身酒气地去摸他的腰,低笑着把他往床边推:「宝贝,很久没被男人睡过了吧?有没有背着你那个短命鬼丈夫出去偷过人?」 郁琰并没有开口说话,挣扎的力道也弱了下去。 周禹溪心满意足地把手探进他衬衣下摆,去摸他细瘦的腰,这块肉看起来分明该是韧而硬的,可触碰起来却是豆腐般的软滑质感。 只是摸起来的手感都让人很上瘾。 「怪不得朝冶放着那么多女人不要……」周禹溪爱不释手地贴着他,露出贪鄙的笑,「你别紧张,我技术很好的,保证让你……你里面怎么还穿了一件厚的?」 还不等他说完,郁琰便忽然举起了那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只瓷制花瓶,趁着他放松警惕的间隙,勐地往他头上一砸。 周禹溪没想到他还有力气,一时没躲开,又被这人一脚踹在小肚子上,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咒骂道:「妈的贱货……」 郁琰推开他后,踉踉跄跄地摸黑跑进了浴室,路上似乎是撞倒了衣帽架,实木的衣架砸落下来,横挡在去浴室的那条小道上。 可惜这药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再加上刚刚那一下本来也不够重,周禹溪很快便追了过来。 虽然过来路上让那陡然坠地的衣帽架绊了一下,但周禹溪还是抢在他关门之前拉住了门把手。 「臭婊子,」周禹溪死死拉住门不让他关,恶狠狠地骂,「又不是女人,你装什么贞烈,我看你巴不得吧?还花钱买断了小岚那个贱货,合约刚到期人就跑没影了。」 「那骚货好玩么,有你骚么郁总?」 他一边说一边疯狂扯着门,郁琰要拼尽全力才能堪堪和他抗衡。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郁琰却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周禹溪。」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慌乱,依然是又冷又淡的,只是喘息声略重,听得周禹溪有些心猿意马。 「我刚刚让一个侍应生去给我倒水,」他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等他回来发现我忽然从场上消失了,你觉得今晚你还能全身而退么?」 周禹溪愣了一下,就这一晃神的功夫,那浴室门便被他「砰」一声关上了,随即从门里传来的还有门被反锁的声音。 他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人给诈了,今晚来了那么多人,那侍应生回来找不到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先行离开,或是去开房间休息了,总不至于为了个忽然不见的成年男人,就警铃大作地叫人来找。 周禹溪打开灯,试了几下都快把门把手给掰断了,也没能打开门,于是便恶狠狠地往那门上踹了几脚:「妈的,个破酒店,浴室门还你妈加锁!」 说完他气急败坏地走到床头,拨通了座机上的前台电话,向他们索要套房内的浴室门钥匙。 「什么什么用途?我自己开的房间要个钥匙还要写申请书吗?」周禹溪不耐烦地说,「就我女朋友和我吵架了,把自己锁在厕所里,我怕她出事,你们再拖拖拉拉地不把钥匙送上来,一会儿她真出事了谁负责?」 打完电话,他就又再次来到浴室门前,压不住火地又往门上踹了两脚,门锁被他这一通蛮力撞得有些摇摇欲坠。 而此时门内的郁琰只觉得身上已经烫得无法忍受了,后嵴背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了浴室洗手台上摆着的玻璃牙杯,有些痛苦地站起身,然后把杯子碰掉下去摔碎了。 而后他动作缓慢地从地上那堆碎片里勉强挑出了一片趁手的。 做完这些后他已然失力,人靠在浴缸边缘,轻轻地喘。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淌了出来,底下烫到痒了,像蚁在咬。 第115页 被朝弋要挟折辱,已经让他深恶痛疾,要是再让这个噁心的贱人碰了……郁琰只是想想,就觉得生不如死。 他不会让他轻易得手的。 如果他敢破门而入,郁琰就算拼死,也会让他见血。 浴室外的周禹溪听见动静,便有些紧张地凑上前想要仔细听一听,他只是嘴馋心痒,虽然色胆包天,却也怕闹出人命来。 这人不像是他以前玩过的那些网红外围,还有南河里的那些小鸭子,真要闹出人命来,他爸和他哥就算豁出去,也未必能保得住他。 可现在已经把这人得罪透了,就算什么都不干放他走,周禹溪估计自己后续也免不了麻烦,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抓出来再给一针,到时候醒来估计他也不记得多少了。 再拍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做二手准备,要是实在太寸,这人醒来还记得这事儿,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作为要挟,逼得他只能私了。 正当他美滋滋地想着把人抓出来以后的事时,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才刚给酒店前台打过电话,周禹溪下意识地便以为是客房服务人员,乐颠颠地跑过去开门:「来得还挺快……」 他话才说到一半,谁知门外那人一脚踢开门,紧接着一个拳头就才沖他面门砸了过来。 周禹溪被他这一拳掼到了墙上,旋即腹部又挨了一脚,这一脚完全不是郁琰刚刚那略显绵软的一下可以比拟的。 他被这人接连几下砸得眼前一黑,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下一刻他便又被这人狠狠揪住了衣领,重重掼在墙上:「他人呢?」 「朝弋?」周禹溪现在才有机会看清他的脸,他抹了把从鼻尖淌下去的鼻血,辩解道,「误会、误会了吧?我和韵菲来开房休息,你是找错门了吧兄弟?」 朝弋往屋里看了眼,没看见他要找的人,心里烦躁更甚。 他没心思听这人放屁,毫不手软地又给了他几巴掌,抽得他鼻血溅射,感觉半边脸登时就肿高了,连那半边眼都有些视物困难。 「我问你郁琰他妈的人呢?」朝弋真想把他那玩意活剁了,用刀背一点一点地砸烂掉,「你是不是想死啊周禹溪?」 周禹溪终于有些怕了:「哥、朝哥,有话好好说。」 他仍在辩:「我是看见咱嫂子有点醉了,才把人带上来休息的,他当时也没说不愿意啊,再说都是成年人了,你大哥也走了快一年了,都你情我愿的事……」 他话音未落,便忽见眼前银光一闪,一个冰凉凉的东西就这么抵在了自己的颈动脉上。 那是一柄巴掌长的牛刀,双面开刃,被这样的利器抵住脆弱的命脉,周禹溪顿时吓得连唿吸都停滞住了,他语无伦次道:「哥、哥,这法治社会、法治社会……」 朝弋没说话,只是手握着那刀柄轻轻往里一推,周禹溪登时就蔫了:「在浴室,他在浴室里!」 「我还没下手呢,他就跑进去把门给锁了,我真是一点都没碰着,」周禹溪小声哀求道,「我今晚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兄弟、朝哥,你先放我回去,我保证没下回了。」 朝弋闻言慢慢收起了那把刀,随即又猝不及防地拿那冰凉的刀面去贴他的脸,在他嘴边轻轻拍了两下。 周禹溪吓得小腿肚子发颤,什么色心都不敢再有了,紧接着他脸上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都是朋友,没必要闹成这样,下次你带嫂子来南河,我亲自给他赔礼道歉,成吗?」 「滚吧。」 听见这一声「滚」,周禹溪如获赦令,差点就喜极而泣了,可还没等他开口道谢,朝弋就捏着他后脖颈把人往门口一丢,然后又往他屁股上不留余力地踹了一脚,让人狼狈地狠摔出去。 房门再一次被关合上。 朝弋另一只手里拿着从酒店服务人员手里要来的钥匙,他看了眼那间紧闭着的浴室门,却并不着急打开。 而与此同时,蜷坐在浴缸里的郁琰只听见,那个隔着一扇浴室门的人在外边不耐烦地说着电话:「不用弄死。」 「给他叫辆车,」他像是点了根烟,烦躁地揣了一脚衣柜门,「你不是说你兄弟以前养猪的?阉猪都会,阉人不会?」 「嗯,」他顿了顿,然后又道,「东西记得丢远点,别让他捡着了。」 「……」 很快朝弋的声音便消失了,不重不轻的脚步声停在了浴室门口。 紧接着郁琰又听见了钥匙插入门锁、锁芯转动的清脆声响。 门开了。 朝弋看见那个人正湿漉漉地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大概是水太冷了,那人蜷缩在浴缸一角,低着头打着冷颤。 听见动静抬头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发红,像是还泛着点委屈的光。 第56章 56 朝弋没见过这样的郁琰。 连透出来的肌肤都沾染上了脆弱的薄红色,像一株柔弱不堪的花,那将展未展的苞朵让人用蛮力扯开了,又可怜、又糜艷的勾着人的目光。 朝弋一言不发地把他从那放满冷水的浴缸里半拉半抱了起来,这人那一身熨帖的西装已经完全湿透了,于是他只好从置物架上扯下两块浴巾将他包裹住。 看他缩在自己怀里止不住地抖,朝弋忍不住问:「很冷吗?」 第116页 方才因为礼物的事闹得不欢而散,朝弋本来打定主意,以后再不给他好脸色看,可见他这样,还是禁不住放低了声调。 可他看见那人垂落的长睫,像被细雨吻湿一般沾着水雾,原本淡红色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殷红。 「热,」他听见郁琰说,「很热。」 * 抱着人走出浴室的时候,朝弋才看见他右手指缝里有血溢出来。 他慌忙去掰他的手指,然后从他的手心里抠出了那一枚不规则的玻璃碎片,这块玻璃边缘碎得很锋利,有一部分已经嵌进了他掌心,割破了血肉。 朝弋抓着他的手,又怕看,可又偏要看,好在伤口划得并不深,出血量也不算多。 他一边去拿纸巾给他擦,一边给前台打电话。 前台当他还是刚才打电话来要钥匙那人,听他张口就询问酒店有没有急救箱,心里顿时便紧张起来,生怕是他那位「闹脾气的女朋友」在酒店里出了什么事。 于是便连忙询问道:「是有客人受伤了吗?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帮您叫车送医?」 在得知只是不小心被摔碎的玻璃划伤之后,前台松了口气,随后叫了个男性客房服务生,把医药箱送了上去。 临上楼时,她还特意叮嘱那人稍微注意一下屋内的情况,生怕原本普通的情侣吵架变成情杀。 挂断电话后,朝弋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然后才伸手去脱郁琰身上那件已经湿透的西装外套。 可那双湿滑又灼烫的手却忽然无意识地触碰到了他的领口,旋即紧紧地攥住了。 「抱我,」郁琰忽然看着他,低声说,「你抱抱我……」 朝弋心跳一紧,有些错愕地停住动作。 可他紧接着低头,却看见了这人迷乱失神的眼。 不过只是药物带来的情动,他自嘲地想,现在哪怕留在这人面前的人是周禹溪,这个失去理智的婊子也会不由自主地去引诱。 这个人无论是清醒着,还是像现在这样,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想到这里,朝弋有些冷漠地扯开了他的手:「别乱碰。」 「知道我是谁吗?」他冷笑着问。 底下这人没说话,只知道用那双眼无辜地望着他。 朝弋受不了被他这样注视着,于是干脆把被单扯开了,烦躁地丢在他脸上,把这个人兜头罩住了。 眼不见心不烦。 这次提着急救箱上来的是一位年轻男人,医药箱体积不小,把东西接进去的时候朝弋把门扯开了一大半。 他今晚穿了套纯白色的西装,外套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里面那件薄衬衣袖子被挽到手肘前端,一应都是浅色的白。 服务生看了眼他领口处沾上的鲜红血迹,又扫了眼他露出的那半截小臂上紧实的肌肉线条,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戒备地向后挪了挪脚步:「请问里边需要帮忙吗先生?」 「不需要。」 眼见他就要把门关上了,服务生又连忙硬着头皮说道:「稍等先生,我们酒店现在需要核对一下房客信息,因为您二位入住时只登记了一位先生的身份信息,能请和您同住的那位客人提供一下身份证吗?」 朝弋皱了皱眉:「他人有些不舒服,现在不方便。」 「那我方便进去查看一下吗?」服务生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只需要核对一下身份证信息,很快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浑身都湿哒哒的男人忽然动作缓慢地扶着墙走了出来,朝弋听见那细微的脚步声,刚要转头,却被那人一把从身后搂住了腰身。 「好热,」郁琰慢慢蹭到他耳侧,撒娇似的语调,又好像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委屈,「要去哪?」 那服务生看呆了眼,他没想到这位客人口中「闹脾气的女朋友」是个男人,被打湿的衬衣直开到了胸口处,紧接着那只纤白漂亮的手又慢慢往下…… 不等那服务生再继续往下看,朝弋就「砰」一声把门给甩上了。 朝弋毫不留情地拽开他的手,随即转身把人拦腰抱起,面色阴沉地丢回了床上。 低头一看,现在自己连□□上都沾了这人的血。 特意做好的髮型有些乱了,原本齐楚熨帖的衬衣也被揉得发皱,溅落在胸前的血不知是周禹溪的还是郁琰的。 狼狈得简直不像是方才下面那场盛大夜宴的主角。 他顾不上这些,在床边随意坐下,然后打开了酒店提供的医药箱,用镊子夹着药棉给郁琰拭伤口,他下手重,像是故意要让这人长长记性。 看着这人吃痛,朝弋心里就浮起了几分施虐的快意,这样坏的人,就该要让他疼、让他哭。 简单处理之后,朝弋往他手掌心里贴了一块方形敷贴,刚刚好盖住那道伤口:「现在知道疼了?」 他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周禹溪是个什么东西,你和他喝酒,还弄成这样,不是该吗郁琰?」 郁琰没说话。 「你是不是早就想了?故意来噁心我?」朝弋掐着他那只细瘦的腕,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给折断掉,「你多聪明啊郁琰,你会看不出他心里的企图?」 「还是除了我以外,你跟谁都行?」 可这人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听不懂他的愤怒,那个上一刻还和他仿若有着深仇大恨、不死不休的人忽然就好像消失不见了。 第117页 朝弋看着他很辛苦地爬到自己怀里,然后仰起头,有些笨拙地啄吻着他的下唇,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埋怨和痛苦。 朝弋没回应,直到这个人忽然捧住了他的脸,一瞬间就欺得极近,像是还要吻他,可这次他却并没有吻下来,只是半贴着他的唇慢吞吞地说着话。 「我好难受,」像是埋怨的语气,「为什么不抱我?」 「我要死了……」 朝弋闭上眼,有些不敢看他:「你自找的,谁让你贱……」 烫热的唿吸碰到他的鼻尖,一点难耐的痒意。 「对不起,」朝弋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又烫又湿的东西从他喉结上擦了过去,暧昧地含舔着,逼得他浑身一抖,「你救我吧,好不好?」 这人碎碎地低喃着,口中就剩那几个词,颠倒着来回说,手脚都已经要失力了,人却还是不要命地继续勾着他。 朝弋眼一错不错地盯着这个割裂的人,想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可又偏偏捨不得这虚假的片刻柔情:「要我救你?」 他自嘲地笑:「等清醒后反应过来我是谁,我怕你会噁心死。」 「不是要和我撇清关系吗?」朝弋捏住他的脸颊,硬是用那所剩无几的自制力将人推开了,「现在又想要我帮你,凭什么?」 那人单薄的嵴背撞上床头靠背,木质的床头板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响。再一次被推开了,这人显得有些委屈和不解,茫然的眼神中含着几分压抑着的痛苦。 「你好吵。」他说。 「我好难受,」郁琰又重复道,「你不想帮我,那就让那个人进来……」 朝弋知道他说的是刚才拿急救箱上来的那个客房服务生,整个人登时就要炸了,掐住他脸颊的手指兀地收紧,眼里也冒着火:「你就这么贱?是个男的都可以?」 「我要是没来,和周禹溪你也会愿意,是吗!」 郁琰被他掐疼了,难受地皱起了眉,被欲望控制的大脑不允许他思考,这人的恼火和口中的咒骂在他耳中成了莫名其妙的奇怪符号。 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还不来吻他、抱他,明明他也很想,却非要这样吵闹地折磨着自己。 「朝弋,」他忽然说,「你爱我吗?」 朝弋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登时就断掉了,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差一步就坠入了深渊,他剎不住脚了,因为有无数双手都在把他往那深处拼命地推。 郁琰知道他是谁。 在发现这一点后,朝弋心里林立的高墙轰然倒塌,他拼命搭建起的铜墙铁壁因为这人的一句话,就不堪一击地碎成了满地的渣。 他终于没法再强迫自己背离心里最渴望、最强烈的意愿。他自以为是在惩罚这个人,其实不过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损招。 幼稚得可笑。 大概是发现这样对这个人有用,郁琰紧接着又重复念起了他的名字:「朝弋……」 「朝弋,」低低的喘,「朝弋?」 难耐的攀连、病态的依赖。 「你来爱我吧。」 理智终于完全踩空了,紧接着那一片遮住月的云被人用力剥落地一干二净。 屋内仿佛下起了雨,大雨。 于是那月便被打湿,汗涔涔地泛着堕落的光。 朝弋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着那湿意,任由雨水打湿了他的脸。 要被弄碎的人分明不是他,可他却红了眼,仗着这人醒来后就会忘掉,朝弋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掉着眼泪。 「琰琰,」他吻着郁琰那双失神的眼,「你也有一点爱我吧?」 「所以那其实是一场意外,」他掰正了他的脸,偏执又委屈地质问,「是吗?」 「你没有想杀我……」 「是吗!」 郁琰觉得自己就要被捣碎了,这个人不像要救他,反而像是来要他的命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凑上去吻他的鼻尖,轻轻地,笨拙地重复着他刚才话里的音节:「有一点爱……」 朝弋忽然停住了:「爱什么?」 郁琰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灵验的咒语,于是他答:「朝弋。」 「爱朝弋。」 第57章 57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 郁琰半梦半醒间听见闹钟响,可身后紧抱着他的那人却睡得死沉,仿佛耳聋了一样。 他人困得动弹不得,可偏偏朝弋设的闹铃声又格外扰人,因此郁琰只好费劲地从这人的桎梏里挣出来,然后撑起身子越过朝弋去拿他的手机。 铃声刚止,就见底下那人忽然睁开了眼,含煳地问:「醒了?」 郁琰没答应,起身的时候他就发觉自己浑身上下跟散架了似的疼,朝弋不轻不重地往他腰身上勾了一把,他就一下脱力摔砸在他身上。 朝弋紧跟着支起脑袋在他脸颊上吻了一吻,语气里残存的亲昵和缱绻尚未退去:「早上帮你和刘助请假了,我也请假了。」 趴在他身上那人没问他为什么不上班还要设闹钟,只是下意识皱了皱眉,语气不太好:「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他说的是越过他直接联繫小刘请假这件事。 这人醒来就仿佛将昨晚的荒唐事全都给忘了,理智回来了,人就又变得冷、变得无情。 朝弋恨极了他这种牴触又戒备的反应,仿佛只要在旁人面前和他多扯上一丁点关系,都会丢他的脸。 第118页 于是他泄愤似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反问道:「我自作主张?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去,爬着去么?」 屋内眼下满床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床单被罩被朝弋昨晚胡乱换过一遍,虽然稍微凌乱了些,但也还算干净。 那会儿天都快亮了,身上这人的长裤衬衣捡起来也全都不能看了,于是朝弋便只好去原本开好的房间里拆了干净的床单枕套挪过来用。 这人也不知道是真晕了还是假装的,爽完了就不管了,朝弋当时还埋在他身体里,手上故作冷酷地搡了他几下,不许他睡:「郁琰?」 紧接着又恶作剧般把他的嘴捏得撅起来,可爱得有些过头了,于是朝弋又忍不住低下去吻了吻他的嘴唇。 吻完了这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因此朝弋紧接着便负气似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却见这人只是皱了皱眉,然后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狡猾地再次重复起了那两个音节。 「好睏了,」他睡眼惺忪地喊他,「朝弋……」 朝弋感觉自己有点没救了,每当他这样喊,他就忽然对这个人一点都恨不起来了。 最后一次草草结束,随即又是抱他去浴室洗漱,又是任劳任怨地把床单拆了再铺好,忙到天光大亮,差点把自己累了个半死。 体贴成这样,醒来却还要遭这人埋怨。 朝弋不爽极了,抚在郁琰腰上的手慢慢顺着这人的嵴骨往下,碰得这人身上一激灵,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后者却很不高兴地从他身上翻了下去,身上的肌肉酸胀得像去爬了一夜峭峻的险山,动一下人都快要散了:「别碰我。」 朝弋讨厌他这种态度和这句话,面色冷下来:「用完就翻脸不认人了?要不要再听听自己昨晚都说的什么?」 他也不管郁琰要不要听,直接就打开手机放给他看,录音里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堪闻的缠绵狎昵。 而后便是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接着郁琰又听见里面有个人低声地催促:「不用那个,朝弋……」 声调暧昧粘腻得不成样子,郁琰简直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的声音,一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瞥见他的反应,朝弋冷笑了一声,随后关掉了手机:「是你自己要求的,听到了吗?」 他嗅吻着这人干净柔软的颈,走火入魔般紧拥着他。 朝弋枉顾他的挣扎,痴迷地起身盯看着:「肿得好小……」 「后面也要坏了,」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怎么办?」 「够了!」他看见这个人满眼厌恨地瞪了自己一眼,然后再次试图脱离他的控制。 朝弋不紧不慢地把人拉回来,掰过那张颓艷的脸:「你忘了,昨晚是我救的你……」 「救?」郁琰冷笑一声,「你是觉得自己有多高尚?」 昨晚的记忆已经变得散乱,郁琰只能隐约想起自己张皇地躲进浴室,用最后一丝理智摔碎了洗手台上的那两只玻璃杯,可再接下来的画面就碎成了零散的片段,怎么也拼凑不起来了。 但也不难想,朝弋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找到他,不过也只是因为那偏执的控制欲和病态的占有欲,如果不是特意找人盯着他,郁琰不信他能赶来得这么「凑巧」。 同样都是强暴和玷辱,郁琰并不觉得两个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前者处心积虑、贪得无厌,不止想要他一两次。 「被一个人噁心,和被两个人噁心,」他冷冰冰地发问,「你觉得又有什么不一样?」 「所以在你眼里,」朝弋忽然用力地掐住他下巴,兇狠地眯起眼,「我和周禹溪那种货色一个样?」 「不一样吗?」他使不上什么劲,连愤怒都有限,只是冷嘲热讽、淡写轻描的语调,「是吧。」 「你比他还噁心,」郁琰淡淡笑,「比他更该死……」 不等他说完,朝弋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失控地掐着他:「你他妈的闭嘴!」 他不敢看他的眼睛。 房间里没开灯,被拉到仅剩一道缝隙的遮光帘射进一道柔和的日光,在这样昏暗的氛围里,那双原本在光下偏浅的桃花眼显得暗幽幽的。 哪怕被他一掌捏持住了命脉,这个人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这双漂亮的眼睛半咪起来,充满讥讽,又像含着股杀意。 从来没有什么意外,那点看不到摸不着的「爱意」也不过是他幼稚又可笑的妄想。 只要被这个人抓住一星半点的机会,他依然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弄死他。 为给他那个不忠的丈夫血恨。 朝弋短促地冷笑了一声,紧紧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话音却渐渐缓下来:「很开心吧那天?」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可惜不小心掉到江里了,留了条全尸,死相应该会比我大哥好看点,不够解嫂子的恨。」 郁琰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像这个人在深夜时莫名其妙的梦魇,半梦半醒间总会像现在这样用力地掐住他的颈,野兽般嘶鸣着。 他会喊冷,或是喊痛。 可郁琰只会像看着一个小丑般冷漠地盯着他,认为他是个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精神病。 「你有去见过我吗?」他低下头吻他因为窒息而充血通红的脸,「我猜猜……」 随即他又失落地垂下眼:「应该没有吧,你不会想多看我一眼的。」 第119页 这个人总让他辗转反侧,也总让他苦恼。 明明他有很多方法能让他彻底安静,让这张嘴里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可他却总是捨不得。 他做不到像这个婊子一样狠心。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去买一整箱周禹溪餵给他的那种药,只要那能让这个人变得服从和驯顺,餵得他精神失常也没有关系。 他最好他傻得只认识情欲和朝弋这四个字,然后一辈子都只能无知地活在他掌心里。 在底下这人快要晕死过去之前,朝弋忽然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紧接着他看见这个人机械性地直起身子,连声呛咳起来,一整张脸连着脖颈,全都红透了。 好像不需要用上多大的力道,就可以把这个人彻底折碎掉。 但朝弋知道这不过只是假象,只要自己放松警惕,展露出一星半点的脆弱,就会被这个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趁着他还瘫软在那里,朝弋起身打开了床边的衣柜,里面全是周禹溪提前让人准备好的「玩具」,原本就想用在这个人身上的。 朝弋面无表情地从里面翻出一条细绳…… 这时候的郁琰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被这人用不太漂亮但足够结实的绑法束缚在了榻上。 紧接着朝弋把窗帘敞开了。 略显刺眼的日光赤裸地照在这人身上,把他照得几乎像是要变成透明的了,朝弋看见那个人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声音发哑:「朝弋!」 「很痛吗?」他笑起来,「骗我吧?」 ………………………………………… 「真脏啊郁琰。」 拇指指腹重重压碾过郁琰的下唇,他不睁眼,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最后一分自尊。 朝弋把手指塞进他嘴里,压着他湿热的唇舌,亵玩似地恶意逗弄:「想杀我?」 「你最好能如愿,」他面无表情地掐拧着这个人的脆弱处,「郁琰。」 第58章 58 朝弋要订婚了,和杨家那个小女儿杨纾雯。 订婚宴上人来得齐,连有一阵没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朝钰薇都带着女儿乐彤来到了婚宴现场。 乐彤穿了件将将及地的天蓝色公主裙,一来就往郁琰跟前蹭,小声喊道:「我要和琰琰舅舅一起坐!」 郁琰并不是个会宠爱小辈的人,但今天孟兰淳没来,而且在朝冶离世以后,每年乐彤生日郁琰都会准备两份礼物,虽然这人总是冷冰冰地不爱说话,但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把她当成小孩来敷衍。 因此家里除了老妈和姥姥,乐彤还是和这个小舅最亲。 「今天很漂亮。」他对乐彤说。 乐彤脸上一副得意的小神情,很想大笑,可又害怕露出自己才刚掉了颗乳牙的牙齿,所以便只好小声又骄傲地说:「当然啦,因为今天是我自己搭配的。」 郁琰淡淡地看了眼坐在乐彤身侧的朝钰薇。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张扬骄傲,穿着打扮上也略显素淡了些,两人交视了一眼,朝钰薇轻声说:「听我妈说,最多还剩一年半……还是在他状态良好的情况下。」 她说得隐晦,但郁琰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朝文斌」。 「之前我在朝阳总部培养的直系都被打压得很死,」她看上去有些气馁,「我爸那边也不松口,根本就回不去。」 郁琰不动声色地和她碰了碰杯,唇动的弧度很轻微:「只要是人,就总会有犯错误的时候。」 「静观其变吧。」他说。 没人比郁琰更了解现在的朝弋,他知道这个人的压力很大,惯性失眠,很多时候都只能依靠药物入睡,同时情绪波动大,离不开他的「安慰」。 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提取情绪价值,在郁琰看来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所以这种短暂的临时占有不过是饮鸩止渴。 朝弋总有一天会崩溃。 他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这场订婚宴的男主角却状若无意地朝着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订婚的条件谈得很清楚,朝宪父子俩的意思是,只要他肯同意乖乖和杨家联姻,就会立即放权给他。 朝弋的确有些等不及了。 这一世的郁琰比前世要更早地接触到了那位肇事司机的妻儿,甚至还通过某些手段拿到了霍胜通过好几层关系网洗到詹沛渝第二任丈夫户头上钱财的证据。 只可惜证据链还是不足,毕竟作为这其中关键一环的那个男人已经被他控制住了,这婊子现在是不得已,才会继续蛰伏在他身下。 郁琰最近已经被他驯得很「温顺」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朝弋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拔去这人蛇蝎一般的毒牙,只能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逼他暂时将其收敛起来。 可如果再不成为朝阳集团的掌权人,朝弋害怕这个人自己早晚会控制不住。 他太危险了。 言辞试探之间,朝弋发觉这个人甚至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存在——当初那个替霍胜出头办事的中间人。 而且很可能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隐忍不发,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无知模样,妄想着从他这里套出那人现在的所在地。 这个贱货…… 敬完了长辈,朝弋又满脸笑意地带着那个温雅年轻的订婚对象来到了郁琰所在的那桌前。 第120页 按照长幼次序,朝弋理应先敬朝钰薇。 「大姐,」他冲着这个女人虚伪地笑笑,「没想到你会肯赏脸来。」 朝钰薇在经过他数次明里暗里地打压后,虽然心里仍不服气,可明面上倒也没有再做得太难看了,毕竟朝文斌的身体越来越差,又铁了心地要把朝阳交到这个私生子手上。 她知道自己可能斗不赢这个人了,说不准往后自己和女儿还要仰仗他的鼻息。 因此在朝弋和杨纾雯向她敬酒时,朝钰薇还是勉强扯出了一抹笑意来:「订婚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做姐姐的不来,像什么样子?」 紧接着她又同他身侧的杨纾雯碰了碰杯:「祝你和我这位小弟弟百年好合。」 说完又故意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彤彤,叫舅妈。」 杨纾雯登时红了脸:「不用……叫阿姨就好了。」 乐彤闻言看看妈妈,又看了看郁琰,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开口叫人。 就听站在她身侧的郁琰轻飘飘地:「叫舅妈吧乐彤,迟早的事。」 可她嘴里才刚蹦出一个音节,却又被朝弋给打断了:「叫阿姨,乐彤。」 杨纾雯脸皮薄怕尴尬,于是连忙笑着打圆场:「其实叫什么都没关系,不如喊姐姐算了,还显年轻。」 说完她便又朝着郁琰脸上望去,刚进场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他不怎么说话,着装很低调,只是一套日常通勤的休闲款西装,但就是有种能让人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他的魔力。 杨纾雯先前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他,对他的初印象其实并不是太好,在他们口中,这人就是一个为了财与权甘愿雌伏于男人身下的男婊子,亦或是一个美艷得过分的年轻「寡妇」。 甚至还有人说朝文斌之所以对他这么好,是因为他也曾是他的「榻上客」——他一直和自己的长子共享着这个男人。 对于这些漂亮得过分的人,人们似乎总不吝于编造一些带有性暗示的八卦传闻,毕竟谣言要脏一点才会有趣。 可当杨纾雯真正见到这个人时,她才发现这人和传闻中的其实不大一样,他看起来既不娇柔,也不作张作致。 宽肩薄削、身量颀长,举手投足间有种高不可攀的气质神韵。 那种美是浅而淡的,是饱和度极低的艷,矜贵的皮子底下,那股天然的肉欲感被冷漠疏然的神态压抑得很牢。 杨纾雯从小就被父母长辈保护得很好,是个在爱与礼中教养出来的女孩,对这个漂亮的人生不出什么恶意来,只是有些隐隐的羡慕与嚮往。 「这位是?」她看着郁琰笑,矜持地等待着朝弋给他做介绍。 私底下,朝弋很喜欢用那个称谓作为对郁琰的羞辱,故意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的骯脏与下贱。 可到了明面上,他忽然又不肯那样叫了。 气氛有些僵持,好在朝钰薇及时说:「这位也是我弟弟,你和朝弋一样,喊他叫哥就行了。」 她对这个未来的「弟妹」并不反感,也是怕朝弋又要当众喊郁琰叫「嫂子」,让他难堪。 之前为了让她重新接手朝阳旗下的一家子公司,郁琰也在其中斡旋,帮了不少的忙,她没理由为着一个「外人」欺负自家人。 「哥。」杨纾雯微笑着敬了郁琰一杯。 郁琰的目光缓慢地从朝弋脸上略过,最后停留在杨纾雯的眉眼之间,然后朝弋听见他发至真心地祝愿道:「订婚快乐。」 * 与此同时,另一边。 朝文斌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坐在他身旁的朝宪都显得比他有气色得多,后者面色微沉地把玩着手里握着的两颗核桃,低声说:「这种场合,没必要把他也叫来。」 「丢人现眼。」 他说的是郁琰。 「爸,」朝文斌皱了皱眉,「您别总说这些。在跟前养了这么多年,小郁也算是我和兰淳的半个孩子了,他又没做错什么事,这么大的日子,故意不叫他,让人孩子心里怎么想?」 朝宪没说话。 朝文斌紧接着又道:「再说要让阿冶知道了,也会怪我的。」 他嘆了口气:「阿冶一辈子稳重懂事,小的时候我和他妈妈不许他玩的,他说不要就不要了,就唯独喜欢这么一个人,改也改不掉……」 「也不知道到了底下,还能不能再见着他。」 朝宪闻言,有些无可奈何地往朝弋那边看了眼,话锋一转:「你真要这么快放权给他?」 朝文斌说:「我现在已经没什么精力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人老了,总有放手那天,早点交到他手里,多少还能看着他再走一段。」 朝宪却不以为然:「他年纪也不小了,既然都已经订婚了,也是时候和杨家这个女儿要个小孩了,有了孩子人才能定下来,不然我怕迟早会有变数。」 「小弋才23,」朝文斌说,「纾雯也还小,这事我感觉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 朝宪:「你难道忘了周家那个笑话了吗?」 周禹溪那事都在京圈里传开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惹了谁,那天从朝弋生日宴上回去途中,被人弄晕割断了生殖器,据说作案手法跟骟猪似的。 都知道他私生活不检点,和他有感情纠纷的男男女女查都查不完,光是挨个排查就要好一阵。 后来听说他自己也不想追究,家里人怎么问也都不肯说,于是也就草草结案了。 第121页 准女婿莫名其妙地成了太监,还闹得人尽皆知,吴家那边当然也不乐意了,果断让女儿和他解除了婚约。 「周家那个小儿子那是烂到没边了,」朝文斌说,「小弋至少这点还是好的,没听说过他私底下和谁谁谁纠缠不清的。」 朝宪冷笑一声:「你忘了他大学时还找过一个『男朋友』吗?谁家正正经经的男人会想着去和另一个男人谈恋爱?」 「虽然他现在是乖乖订婚了,但到底夜长梦多,没看见重孙之前,我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朝文斌若有所思在膝盖上点了点:「过几天我让他妈妈和他谈一谈。」 * 订婚宴中途。 朝钰薇忽然发现郁琰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郁琰说:「我去下洗手间。」 「没事吧?」朝钰薇立即追问。 郁琰摇了摇头。 他走了有一会儿,朝钰薇总觉得不大放心,又刚好也想去上个洗手间,于是便就起身追了上去。 宴厅不远处就设有一个无性别公厕,朝钰薇掀帘走进去,一眼就看见郁琰俯身支在洗手台上,似乎是在呕吐。 朝钰薇见状连忙抽了几张纸,可走过去递给他的瞬间,却在这人低下去的后颈上看见了一个吻痕。 很深的牙印,像是故意要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充斥着偏执又渗人的占有欲。 瞥见朝钰薇惊愕的目光,郁琰下意识伸手在后颈上按了一下。 水龙头还在「哗啦啦」地响。 郁琰抬手碰停了水流,紧接着接过朝钰薇递送过来的纸巾:「谢谢。」 朝钰薇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笑:「其实也没什么……阿冶都走了两年了,你还这么年轻,再找也正常。」 「我妈前不久还问我说,要不要给你介绍几个适龄的,男女都好,只要是个听话踏实的,」她说,「不过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郁琰一直没答话。 朝钰薇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于是又笑笑说:「到时候要是定下来了,别忘了带人过来让我妈看看,省得她成天念叨来念叨去的。」 郁琰这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没事吧?」朝钰薇忽然又想起刚才看见的画面,「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要不要一会儿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郁琰摇头:「没关系,可能是有点消化不良。」 他寻常吃得就少,就算是喜欢的菜色也是浅尝辄止,更何况刚刚朝钰薇就没见他动几筷子,因此他说是「消化不良」,她则有些不太相信。 朝钰薇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这人泛红的眼圈,以及被粗糙纸巾暴力擦红的唇,心情忽然有些微妙。 她总觉得郁琰这症状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可又不敢细想。 她知道这个「弟媳」体质特殊,但也听说过他的第二性徵发育不全,基本上没有怀孕的可能,再说朝冶当时和他那么好,都没能说服这人和他一起去尝试一下试管。 而且朝钰薇实在想像不出这个矜傲的人会肯为别的什么男人生儿育女。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她对郁琰说,自从朝文斌被再度确诊之后,她就格外关注自己和身边人的身体健康,光是孟兰淳去年一年里,就被她带去医院体检了四次,「我前夫他弟,也就比你大了四五岁,去年确诊的胃癌,今年初说走就走了,有钱都没用。」 「身体还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郁琰闻言应了声:「好。」 第59章 59 酒宴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 郁琰没去医院,可想起最近身体的反常,还是在回去路上经过药店时,下车买了一盒验孕棒。 小刘没看清那袋里装的东西,只以为是什么感康片之类的药,于是关切地询问道:「是感冒了吗郁总?最近气色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好。」 郁琰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 近来他每日都很嗜睡,从前分明没有午睡习惯的一个人,最近几乎每天午饭后都要在休息室里睡上两三个小时,好几次小刘都送文件进办公室了,他才恍惚惊醒。 二来就是做什么都觉得懒乏,无病无痛的,胃口却差到了一闻见荤腥就想吐的地步。 小刘一边开车,一边提起:「对了郁总,陈助想约您出去吃顿饭,问您大概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来。」 陈助即陈颐鸣,半年前他被朝文斌点名指派给了朝弋,要求他帮忙「辅佐」朝弋的日常工作,郁琰和他偶尔会通过小刘这个中间人来联繫。 陈颐鸣不像朝钰薇之前塞到朝弋身边的那位年轻私助,他处事圆滑,工作经验丰富,无论是在大事还是小事上,都绝不含煳。 这人只会暗暗地挑拨,或是用一些不易察觉的方式循序渐进地诱使朝弋犯错,让他被那些繁杂的小错误弄得焦头烂额。 郁琰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地给陈颐鸣打了一通电话,他不想应这场饭局,但要是一直都不给丢骨头的话,再忠诚的「狗」也要跑了。 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显而易见的殷勤语气:「郁总?」 郁琰收敛神色,开口的语气平和:「陈助。」 「一直想请你吃顿饭,」他寻常惯用的疏离声气弱了,语调就略显软和亲昵,「可惜最近将入夏了,公司订单太多,实在有些忙不过来。」 第122页 陈颐鸣连忙笑着说:「怎么能让郁总请?那还是等您不忙了再说吧,我反正什么时间都有空。」 顿了顿,忽然又轻声说:「他很警惕,想在明面上动手脚太难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对我很排斥,有种故意提防着我的感觉。」 「大概在两周多以前,他忽然对我提起了您。」 他记得朝弋一边翻看着他递过去的材料,一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和郁琰很好?」 「什么?」陈颐鸣的心跳一紧,故意装出一副茫然模样,「您问郁总?是,我们挺熟悉的,之前朝阳和鑫瑞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基本上都是我经手的。」 朝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喜欢他?」 陈颐鸣勉强保持着笑容:「这是我的私事。」 良久的沉默。 「闲聊嘛,」朝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笑微微地,「别紧张啊。」 这事他也没和郁琰具体细说,感觉到电话那边的人有些兴趣缺缺,陈颐鸣自然地跳过了这段回忆:「不过上次您教给我的『计策』倒是很好用,他在集团里人缘一直都不是太好,特别是集团里的老人,一直对他颇有微词,很容易被挑动。」 郁琰当然知道仅凭陈颐鸣一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要是底下的人心不齐,对于朝弋来说,麻烦事只会接踵而来。 他乐于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最好彻底疯了,一辈子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车子停在朝宅前院,郁琰对着通话里那人低声说了句:「辛苦。」 「郁总言过了,」对面大概也知道这段通话即将要到尾声了,于是连忙又道,「对了,您上次托刘助送给我的领带,我很喜欢,也很爱护。」 郁琰愣了愣神,偏头瞥了驾驶座上的小刘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陈助喜欢就好。」 然后又说:「我到家了。」 陈颐鸣立即听懂了他的暗示,善解人意地:「那您先挂吧,下次有机会再聊。」 后半句话郁琰根本就没听,只是放下手机,接着毫不留恋地挂断了电话。 而后他转头问小刘:「给陈颐鸣送了领带?」 「是,」小刘回答道,「上次您让我给他随便挑个贺年礼,不必太贵重,我就……」 郁琰皱了皱眉:「他和其他的合作伙伴不一样,送领带太亲密了。」 小刘肉眼可见有些慌了:「是我失察,下次一定会注意分寸。」 「算了,」郁琰又说,「总要给点甜头才会听话。」 * 朝冶去世已经两年多了,这间卧室里原本属于他的生活痕迹已然完全消失不见,茶几上的花瓶换了一只,连其中的鲜切花都从粉雪山换成了铃兰。 郁琰从塑胶袋里拿出那只纸盒,随即有些犹豫地踏进了洗手间。 十分钟以后。 郁琰抬头看向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眼中罕见地闪过了几分失措。 不会的,他想。 九成的准确率……说不准只是一场荒唐的谬误。 按在洗手池边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红血色,几分钟后他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感到一股冷而无力的噁心感。 他怀了朝弋的孩子。 方才吃进去的食物被他吐得一干二净,洗手池的水开着,可他却不记得要关,大脑仿佛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良久,郁琰才关掉了水龙头。而后他再度抬起头,看向镜中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忽然讥诮地笑了笑。 他心里毫无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有抑不住的噁心与反胃。 这个孩子他不会要,也不可能要。 推门走出去时,才发现朝弋就站在洗手间门口,那眼神直勾勾的:「在里面干什么?」 郁琰没想到会见到他,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侧一步,试图从他手边绕过去:「和你有关系么?」 朝弋一把将人薅住,顺势捏过他下半张脸:「什么态度?」 郁琰挣了挣,低眼却刚巧看见他中指上戴着的那枚订婚戒指,他冷嗤一声:「朝总现在难道不该去陪自己的未婚妻吗?」 朝弋恨他的不在意,于是冷嘲热讽道:「的确是该好好陪陪,可郁总这么骚,我怎么捨得放下你?」 「我再问你一遍,刚在里面做什么?」 郁琰冷眼盯着他:「上厕所。」 「那我怎么没听见沖水声,」朝弋的拇指指腹压在他唇角上,慢慢蹭、微微笑:「是郁总不讲卫生,还是故意骗我?」 说罢他便甩开那张脸,提步走进了洗手间。 他的浴室从来整洁而干净,空气中发散着一股淡淡的薰香气味,是柑橘调、苦橙味。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朝弋紧接着往里一步,状若无意地碰开垃圾箱,可里边除了层层叠叠的纸巾以外,旁的什么也不见。 他回头转身,却见那人正冷眼看着他:「不翻翻么?」 朝弋没说话。 郁琰也没打算与他多交谈,冷漠地走到了衣柜前,看起来像要拿睡衣去洗澡。 「今晚怎么忽然去了药店?」朝弋不依不挠地来到他身后,「不舒服?」 被他捏住肩臂时,郁琰再次感到一阵反胃,想杀掉这个人的情绪忽然达到了顶峰。 他该和那个同样不被期待的无辜婴孩一起被搅碎,成为一滩噁心的碎肉。 第123页 可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拿出了一套睡衣,刚吐过的嗓子明显有些发哑。 「感冒了。」朝弋听见他说。 他有些不相信,于是继续追问:「所以去药店买了感冒药?药呢?」 朝弋紧接着看向床边柜上的塑胶袋,随手一翻,里面便掉出了一盒沖剂来,的确是感冒药。 「要不要再给你写份笔录?」衣柜门半开,郁琰被他堵在夹角里,走不出去,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滚不滚?」 朝弋总还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郁琰对他的态度似乎比从前更冷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含着怨怒,刀片一样往他身上剐。 他勉强将其归结于是自己订婚的原因,毕竟没人愿意夹在一对未婚夫妻之间,成为卑劣的第三者。 于是他说:「我和杨纾雯……」 郁琰冷漠地看着他,朝弋没从这双眼里看见半点想听或愿意听的欲望。 「朝总的私人感情,不用非得和我分享。」 朝弋摁住他,然后把中指上那枚订婚戒指摘下来,当着他的面丢进了垃圾箱:「我们私下谈好了条件,毕竟和朝家联姻明面上对他们杨氏也有好处。」 「我会尽量把婚期延长,让他们家在此期间得到应有的『补偿』,但相对的,杨纾雯会尽职尽责地……」 不等他说完,就见郁琰忽然冷笑了一声:「和我有关吗?」 朝弋盯着这双始终冷漠的桃花眼,明晃晃地写满了「毫不在意」四个字,愤怒过太多次,以至于他无奈地开始选择包容这种愠恼。 五脏六腑早已被烧成了焦炭,因此被点燃的似乎就只有一股深深的失落感。 再忍一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总有天他会把这个人彻底打碎,然后完全据为己有。 很快了。 他会像藏一件宝物那样把他很好、很妥善地藏匿起来,然后一点点地打碎他的认知,摘去他所有的利刺,剥夺他的情绪…… 他会开始依赖他,离不开他。 爱他。 想到这里,朝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身下涌,他忽然欺近,却只是吻了吻这人的鼻尖。 「和琰琰没关系吗?」他笑着反问,「所以每天晚上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做爱的人不是你?」 「真想杀了你,郁琰。」 第60章 60 郁琰知道朝弋时时都在找人监视着他,这人乐于掌控他所有的行踪,控制欲到了几近病态的地步。 于是这天郁琰故意让小刘开他的车,载着鑫瑞里一个同他身形较为相似的年轻职员去了城郊,那一直藏在暗中窥视的人果然上当,立即便被引开了。 郁琰紧接着则驾车去了临近公司的一家私人医院,挂号做了检查。 流程走得很快,把手里的报告单交给产科医师后,这位约摸着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医生推了推眼镜,略有些诧异地打量着郁琰。 「我想确认一下,」他问,「您的性别是……男性还是?」 从业多年,肉眼看上去性别模煳的女性他并不是没见过,但像这一位这样,连病历本和报告单上都明晃晃地写着「性别男」的,那还真是见所未见。 「就是你们所说的两性人。」郁琰显得冷静非常。 胎检报告单上写的很清楚,这个胚胎到现在已经有七周大了,刚刚可以检测到胎芽和胎心。 男医生捏着那张单子,有些迟疑地:「以前你家里的父母长辈有带你去做过检查吗?」 郁琰点点头,然后把原本就诊的记录递给他看。 医生快速地翻看了一下。 「是这样的,你这种情况一般是无法生育的,按照之前的报告单来看,你的第二套生殖系统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按道理其实是无法作为女性方受孕的……」医生皱起眉,「不过这份孕检报告单上显示的各项指标倒是都很正常。」 「如果你执意要这个孩子的话,我的建议是每两周就要过来复查一次,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郁琰冷淡淡看向那份报告单,彩超图像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煳的轮廓,只是肉眼还不大能看出人形来。 「拿掉吧。」他毫无留恋地说。 男医师对他的选择并不惊讶,但还是好心提醒道:「但是你的第二套生殖系统比较脆弱,流产后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妊娠的机会了,建议还是回去和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毕竟是一个小生命,还是要慎重考虑。」 郁琰敛着眉眼,唇角自嘲地动了动:「不用了。」 顿了顿,又问:「今天能帮我安排吗?」 「你这种情况应该可以先试试药流,作用不明显的话再安排其他后续处理,」医生说,「但我们医院也没有过这种类似病例,所以我们这边可能还得开个小会讨论一下,您请稍等。」 半小时以后,产科医生终于给开了药,并叮嘱说:「第一次服用就没有挽回余地了,服药后尽量卧床休息,如果身体出现不适反应,要及时来医院就医。」 * 郁琰今天难得早退,前脚刚回到家,那边小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的语气有些着慌,但却压得很低:「郁总,刚才朝总忽然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询问您今天的行程。」 「我说我们要去城郊谈一笔订单,他就要求您亲自接电话,」小刘低声说,「我没办法,只好谎称您在后座上睡着了,可他紧跟着便让我把您叫醒。」 第124页 「我只是停顿了一下,他那边就把电话给挂了。」 郁琰并不在意,只说:「别管他。」 「郁先生,」小雯拿好拖鞋迎上来,「您今天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有点不舒服,」郁琰挂断通话,然后对小雯说,「帮我去倒杯温水吧。」 小雯:「帮您拿到卧室吗?」 「嗯。」 并没有做太多的心理建设,郁琰便就着水把药吞服了下去,随后他有些懒怠地倚靠在床边的小沙发上。 今天天气很好,难得一见的蓝天。 日光穿透了几净的玻璃窗,照落在郁琰身上,晒得他裸露出的皙白皮肤感到了几分轻微的灼烫感。 正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响。 郁琰顿时惊醒过来,睁眼回头,却见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起他从医院里带回来的报告单和药品,然后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床铺上。 很熟悉的一张报告单,朝弋拿起来的时候手都在抖。 打开的一板药片里明显少了两粒,朝弋不敢多想,疾步来到郁琰面前:「你吃了……」 「吃了多久了?」 郁琰抬起头,含笑看向他。 不等他说话,朝弋就把他从沙发椅上拉拽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人推进了洗手间,他死命地掐住郁琰的后颈,将他整个人往洗手池里摁:「吐出来。」 「你他妈的把药吐出来!」 郁琰并不反抗,任由着他把自己往盆里按,额头撞在瓷面上,碰出了一声闷响。 可朝弋此时已经完全失控了,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上涌,愤怒达到顶峰的时候,朝弋甚至感到了一阵阵的耳鸣。 他胡乱掰起郁琰的脸,捏开他的唇缝,紧接着把手指探进去,使劲地抠压着他的舌根。 生理性的呕吐欲立即涌上来,郁琰重新被他摁回了洗手池,可惜他只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接连好几次折腾,朝弋才终于在洗手池里看见了两粒没有融化完全的药丸,和着一小滩黄水,他把药片冲下去,然后再次掰起了郁琰的脸,问:「只有这两粒?」 郁琰不说话。 朝弋不轻不重地把人甩开,随即折返回了卧室里,直到看见那药盒上「早2、晚2」四字潦草字迹,理智才稍有回归。 他把那些药全都胡乱拆开了,然后全部丢进马桶里沖走。 郁琰自始至终都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他噙着泪,因为被多次催吐,那双冷薄的桃花眼也被刺激得通红。 他冷冰冰地看向朝弋,后者听见他轻轻的笑声,可那双眼里却连半点温度也没有。 只是讥诮的、漠然的,朝弋发现他始终像在看一个笑话一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 这个人什么都不必说,朝弋就知道,他是不会留下它的,他恨自己,因此连带着也厌恨这个无辜的生命。 他拦得住他一回、两回,可只要有一刻放松警惕,郁琰就会彻底抹消掉这个孩子的存在。 就像前一世那样。 朝弋恍然发觉,原本被自己死死绕在手中的那根风筝线逐渐越绷越紧,细韧的线已经嵌入了他的血肉,缠住了他的指骨,分明已经淌了一地的血,可朝弋却依旧不肯放。 他的风筝线马上就要断掉了……朝弋惝恍又无措地想。 小雯和杨姨方才眼看着朝弋闯进这间卧室,又听见那门被摔得山响,两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胆战心惊地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着里边的动静。 站了半天,也就听见两句模煳不清的怒吼,紧接着便没声了,杨姨看了看小雯,沖她先做了个口型:「怎么了这两人?」 小雯白着脸摇了摇头。 于是杨姨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敲门:「小郁?」 「朝小少爷?」 「没事吧?」迟迟听不见回应,杨姨急得直敲门,「有什么矛盾我们好好讲、好好谈,都是一家人……」 里面没人应声,杨姨只好朝着小雯招招手,让她把耳朵贴门板上再仔细听听。 小雯屏着气听了半分钟,然后皱着眉同杨姨摇了摇头,用气音说道:「一点声都没有。」 杨姨从围裙里摸出手机来,半带威胁的语气:「再不应声我就给先生夫人他们拨电话了,小朝少爷您……」 她话音未落,就见朝弋忽然打开了房门,杨姨连忙侧着身子往屋里探看了一眼,只见郁琰正背对着他们坐在窗台前的那个小沙发上。 「我和琰哥刚才有些误会,」朝弋笑微微的,全然看不出方才那两声怒吼中失控的模样,「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但是我们还有点私事要谈,」他紧接着说,「能请两位先迴避一下么?」 虽然刚才的确没听见打砸的动静,可杨姨却仍有些不放心,她迟疑地往卧室里看了一眼,然后询问道:「小郁先生,刚才听小雯说你有点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杨姨似乎看见里面那人搭在扶手上的小臂动了动,可还没来得及听清郁琰的回应,朝弋便朝两人微微一笑,随即重新关上了房门。 他缓步走到窗台前,然后逆着刺眼的日光看向沙发上这个半昏不醒的人,刚才用完的空针筒还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 安静了。 朝弋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然后半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啄吻着他泛苦的唇。 第125页 「你不能每次都这么对我,」他喃喃道,「我会死的……」 可惜这个人似乎已经完全听不见他说话了,朝弋轻车熟路地用膝盖顶开他腿,人半跪在沙发椅上,而后失魂落魄地抱紧了他:「我会死的郁琰。」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不巧了,比上一世至少提前了半年左右,朝弋几乎被这个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算了,」良久,他把脑袋埋在郁琰脖颈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就走吧。」 「现在就藏起来,」他眷恋地贴着他,然后颠三倒四地说:「你是我的。」 「不要不听话。」 第61章 61 窗外天光大亮。 郁琰从一场冗长的噩梦中醒来,他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原本打算缓一缓再起,可没过多久就又迷煳了。 梦里光影斑驳,灯光时明时暗。郁琰看见「自己」径直推门走进了朝弋的那间卧室。 卧室里空无一人,厚重的遮光帘紧闭着,看不见一丝光,于是他打开顶灯,灯光瞬间便照亮了一整个房间。 格柜上摆着的香水是他惯用的那个牌子,同样的香型,郁琰一言不发地,探出的指尖在那冰凉的瓶身上碰了碰。 这个场景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然后他像是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似的,俯身拉开抽屉,在最底下找到了半包没来得及抽完的烟。 柜边的垃圾筐他没让人清理走,里面还丢着那份被撕碎的孕检报告单,以及一小堆烧尽的菸蒂。 郁琰忽然感觉心里一阵绞痛,没来由的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想起朝弋好像很久都不抽菸了。 视线移动,紧接着他看见靠床一侧墙边上摆着一张与这个房间内的软装看上去显得格格不入的贡桌,桌上一张裱装好的黑白遗像,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那儿。 郁琰从那包烟盒里取出了两只烟,点燃其中一只后,半悬空地搁在贡桌上。 紧接着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然后不出意外地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眼眶瞬间就湿了,他隔着那股灰烟望着那张冷冰冰的遗照,忽然很小声地问了句:「你在吗?」 「今天是第七天,杨姨说,夜里十一点的时候你会……」 大概是发觉这个说法荒谬又可笑,他忽然顿住了。 郁琰不再开口,卧房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紧接着他从包里取出了一份新的报告单,很轻地放在了这张贡桌上。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隐约能听见几道「轰隆隆」的雷声。 郁琰转身朝着窗台走去,窗帘后的半扇窗敞开着,雨丝透过窗框一缕缕地飘进了屋里,散落在郁琰的发梢和肩头,像一个个带着凉意与湿意的吻。 明知道雨落进来会打湿那一片的窗帘和地板,可郁琰却还是任由窗子敞开着。 「它九周了,」郁琰又重新回到了贡桌前,这一次他没有抬头看那张黑白人像,只是低声说,「才一颗葡萄那么大。」 顿了顿,忽然又补充道:「别难过了,我会……」 「会把它生下来的。」 梦醒得突然。 郁琰半撑着坐直身子,眼前房屋内的构造陈设都和他在朝家的卧房一模一样,让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然待在之前的那个「家」里。 只不过在彻底清醒以后,屋内的一些细节、以及床后墙上那张空白的相框,都开始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郁琰这个房间内的不自然。 他的房间并没有这么「新」。 动作间他恍惚听见了房内隐约传来了金属碰撞的轻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郁琰骤然拉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却在脚腕上看见了半只脚镣,像是钢材,冰凉凉的触感,硌得那处的皮肤有些生疼。 粗略地用眼睛丈量了一下那条细链的长度,大概勉强能够他在这间卧室的范围内行动。 郁琰抬头看见了吊顶一角上显眼又突兀的监控镜头,他知道那后头一定有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这个疯子…… 会议结束后,朝弋第一时间打开了手机。 只见监控画面下的那个人把房间内所有可以拿动的东西全都摔烂了,朝弋没看见他人,但循着那根细链延伸的轨迹,不难猜出他就藏在位于监控正下方的死角处。 朝弋不慌不忙地拨了通电话过去,吩咐道:「麻烦过去收拾一下那间房,把地上那些碎片扫干净。」 电话那端应了一声。 「吃饭了没有?」 那端回答道:「午饭时先生还在睡,所以没敢打扰。」 朝弋一边通着电话,一边走回办公室,可就在推门的那一瞬间,却在屋内看见了老徐的身影。 「清理好后你就送饭给他,」朝弋说,「送到后就走,不要和他有多余的交流。」 说完朝弋便挂断了电话。 他走进办公室,然后顺手关上了门,看见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转过来,于是朝弋沖他微微一笑:「徐叔?」 「我爸找我?」 继任才不过一周左右,这间办公室内的陈设却已然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老徐跟了朝文斌半辈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唏嘘。 「是,」老徐收回目光,「朝董他……」 到底是叫惯了,老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但看朝弋脸上好像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因此忙接口补充道:「让您现在马上去医院一趟。」 第126页 「有说是什么事吗?」 老徐摇了摇头:「没细说,但说话的时候朝董板着张脸,好像是有些不大高兴。」 朝弋不在乎他高不高兴,送走老徐后他重新回到班台边上,打开了电脑显示屏,只见屏幕上赫然是那个监控画面。 紧接着他又拨出了一个座机号码,与此同时,监控画面里床边柜上的那台座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拨到第二通的时候,朝弋才看见那根延伸出去的细链忽然动了动,而后那个人才慢慢出现在监控镜头底下。 电话被接通了,可两边却都沉默着。 屋门忽然被人打开了,随即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郁琰被这动静吸引去了注意,可那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弓着腰熟视无睹地开始清扫地上的垃圾。 「怎么不穿鞋?」朝弋忽然开口,「就放在床边,没看到吗?」 「你想做什么?」 朝弋伸手在屏幕上的那颗脑袋上点了点,轻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刚醒时郁琰就试着用边柜上的这台座机打过电话,但无论是什么号码,都无一例外地拨不出去。 「有没有想要的?晚上我会带回去给你,」他亲昵地抚摸着镜头底下的那张脸,「有什么需求,也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让他们为你准备好的。」 郁琰忽然仰头看向监控,屏幕外的朝弋看见他嘴唇张合,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你疯了吗?」 「是啊,」朝弋忽然很想抱他,可惜现在还是工作时间,「你也别怪我,都是你欠我的。」 「联繫不上我,刘助就会报警,」监控画面下的郁琰仍是一副冷静模样,仿佛那一地的狼藉并不是他的「杰作」,「你觉得警察找到这里需要多久?」 朝弋笑起来:「找不到的。」 「你猜朝文斌和朝宪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他说,「是会大义灭亲,还是费尽心思地替我压下去?毕竟我现在是朝阳的唯一继承人,毕竟……琰琰肚子里怀的是朝家的孙子。」 郁琰不说话了。 电话里顿时只剩下了朝弋自言自语的声音:「会想吃甜的吗?还是酸的?」 「要不要给你带蛋糕?」 「这里也有准备你的那间书房,你想要什么书,可以和屋里那个人说,」朝弋的心情似乎很好,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对了,房间里的电视也可以看……」 「嘟……」的一声忙音,是郁琰挂断了电话。 朝弋愉快地拿起红色记号笔,在班台上摆着的日历本上画下了一个圈。 才第一天。 * 医院内,七楼c区。 屋内的气压本来就低,而在朝弋提着一只花篮入内后,这间私人病房内的气氛简直就称得上是冷阴了。 朝文斌对着守在床侧的年轻护工轻轻一摆手,这人便很有眼力见地出去了。 门开了又关。 「我还没死呢,」朝文斌冷冷地剐了朝弋一眼,不耐地,「头一次不是空手来看我,送菊花?生怕你爸我命长!」 朝弋充耳不闻,若无其事地将那只「冒犯」的花篮摆放在他床边:「爷爷请的『大师』不是说最好沖一冲?孟阿姨连寿衣和骨灰罐都给您准备好了,我再给补个花篮,多妥帖?」 才刚做过一次放疗,朝文斌没力气和他争这一时之快。 顿了顿,便开门见山道:「早上小郁的私助忽然上我们家来找人,说是小郁给他发消息说,自己要去国外旅游一阵子,让他暂时帮忙协调鑫瑞的工作。」 「这小助理心里觉得奇怪,给郁琰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没接,一着急就上我们家去找人了。」 朝文斌觑着这个小儿子的神色,终于进入了正题:「听杨姨和小雯说,昨天中午你忽然闯进郁琰房中,和他起过冲突?」 朝弋不闪不避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冲突倒说不上,只是和琰哥有些小误会,三两句话就解开了……」 朝文斌打断他:「可杨姨她们说在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郁琰了,你要不要和我解释一下?」 「所以爸觉得是我把琰哥『藏』起来了吗?」朝弋笑起来,「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朝文斌一拍床:「你别总给我笑嘻嘻的!」 「郁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玩失踪,」朝文斌说,「更不会出现这种完全联繫不上的情况,你到底……」 「他怀孕了。」朝弋忽然说。 朝文斌当即愣住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 「是我的孩子。」 那一瞬间朝文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眼睛瞪了老半天,才勐地捶打起了身下的病床:「混帐!」 「你……」朝文斌一张脸红透了,弓起身似乎想要爬起身来,「他是你哥的……你怎么敢的?」 「我哥的?」朝弋面上的笑容落下去,「什么都是我哥的。」 「朝冶他妈的都死了两年了,他有什么资格再霸着郁琰?」 「他现在是我的,」他忽然发了狠地踹起了那张病床,把这张铁制的自动升降床踢地挪了位、吱嘎响,「我的、我的!」 哪怕是正处于盛怒中的朝文斌,也不由得被他这种癫乱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房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良久,朝文斌才终于缓过来了一些:「我是真没想到……」 第127页 他快要气疯了,可无奈又没有跳起来抽儿子的力气,于是便只好把边上摆着的花果篮全部扫落在地。 「你爷爷那边要怎么交代?」朝文斌沖他吼,「杨家那边又要怎么交代?」 朝弋看着他,没说话。 「你和他……」朝文斌感觉一口气差点又喘不上来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怎么说得清啊爸?」他笑着说,「我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在你们家里看见他了。」 「那时候就特别、特别想要。」朝弋眼里露出了几分痴迷的神态。 「如果您没有狠心抛下我妈另娶,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就应该是我、他爱的人也应该是我,」朝弋说着忽然拽住了病床上那个枯瘦男人的衣领,「我会是他唯一的男人……但都是你。」 朝文斌努力地想要扯开他的手,但却无济于事。 「当初就不该让你妈把你生下来,你这个孽种!」一字一句宛若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朝文斌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孽种!」 朝弋忽然又笑了,他松开手,任由这个枯瘦可怜的男人狼狈地摔在病床上。 朝文斌好容易才再次坐起身来,他按着心口:「你把郁琰藏哪了?你知不知道……」 「我没办法呀爸,」朝弋的语气突然又变得委屈万分,「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只能这样做。」 紧接着他孝顺地给朝文斌掖了掖被角,然后半俯下身盯住他眼:「爸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 朝文斌死死地瞪着他。 正当他以为朝弋会往下继续说的时候,这人却忽然起身,而后慢条斯理地正了正领带:「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说不定还能等到我和郁琰的孩子出生,」可说完他又嘆了口气,「不过应该是等不到了。」 第62章 62 窗帘半合着,天黑了。 这间房内的陈设几乎完全复制了他在朝家的那间卧室,室内并没有摆设时钟,因此郁琰只能依靠方才窗外暗下去的天色和那个人来送宵夜的时点来判断现在的时间。 快睡着时门又打开了,被子里的郁琰听见那阵熟悉脚步声一直蔓延到床边、他的身前。 紧接着便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那人似乎在床侧半蹲了下来。 他并不着急开口说话,只是伸手隔着被子在他身上碰了碰,上半身倚近了,然后才轻声问:「为什么不吃饭?」 盖在他身上的被子随即被一股外力扯开了,原本半蜷着身子蒙在被中的郁琰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目光。 大概是因为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有进食,郁琰的面色显得比原来更苍白了。 朝弋有些可怜地揉掐着他的脸,试图在这上边揉出一点血色来:「闹绝食?」 「觉得这样我就会放了你?」朝弋揶揄地笑,那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我当然捨不得你饿死,但这里有医生,真要闹成那样的话,他就会给你插胃管——所以没必要和我赌气,是不是?」 郁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安静得连车流声都听不到的房间里只有朝弋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朝弋似乎很反感他这样冷漠的无视,因此便提将着他的脖颈强迫他坐起身来。 紧接着他又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蛋糕纸盒,这是他从市里带过来的,为此还绕了条远路,回到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凌晨了。 不过好在现在天气冷,奶油也不容易化。 郁琰不怎么爱吃甜食,但这家的糕点做得清淡,朝弋有几次看他下班回家时买了这家的蛋糕点心分给乐彤,然后自己好像也会多吃几口。 这人从来不说自己喜欢什么,那一星半点的隐隐偏爱,都要旁人迁思回虑地反覆琢磨。 他把蛋糕送到郁琰手边:「要我帮你打开吗?」 可这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扬手就将那块蛋糕摔在了地上。 虽然外层还有纸盒包着,但这样摔落下去,那脆弱的糕体怎么想也该被砸得塌毁了。 「不喜欢吗?」朝弋看着他,很轻地嘆了口气。 可开口却依然还是温柔的语调:「那下次给你带别家的。」 说着他便弯下身去,有些可惜地去捡那盒蛋糕。 就在他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间,郁琰却忽然悄没生息地从他背后贴覆了上来,紧接着,一片冷而硬的薄瓷就抵压在了他颈侧。 那大概是一块花瓶碎片,毕竟集团里日常还有诸多事务需要他这个新董事长亲自处理,朝弋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监控不眨眼。 因此他自然也就没发现,这人连「发脾气」都是假装的,一举一动分明都在监控镜头底下,却还敢和他「耍小心机」。 「钥匙放哪了?」朝弋听见身后那人问。 「什么钥匙?」他从容不迫地反问,手上却试图向后抓住郁琰的那只手腕。 郁琰手上使了点劲,逼停了他的动作:「别和我装傻,朝弋。」 可朝弋却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反倒慢条斯理地问他:「什么时候藏的东西?」 锋利的瓷片紧贴着他颈侧的皮肤,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嵌进到他肉里去。 「闭嘴,」郁琰冷声道,「把钥匙拿给我。」 朝弋从善如流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钥匙,向后递给他。 第128页 可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略有些尴尬,郁琰没法在保证继续拿瓷片威胁朝弋的情况下,用另一只手解开脚上的铁圈,而背对着他的朝弋显然也没办法在看不清身后的情形下替他打开锁。 「把刚刚那个人叫进来,」郁琰手里的瓷片已经在朝弋的脖颈上割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血珠立即渗出来,蹭染在他的中指上,「快点。」 不多时,那个负责给郁琰送饭的人就被叫了进来,在得到朝弋的授意后,他沉默地蹲下身替郁琰解开了锁。 解开束缚的郁琰开始推着朝弋向外走。 朝弋的面上却丝毫没有被「劫持」的慌乱,一边顺着他的力向外走,一边说:「外面没铺地毯,你先把鞋穿上吧?」 郁琰没理会他。 朝弋便转头去吩咐那慌慌忙忙地追在后面的男人:「去帮先生拿双拖鞋过来。」 那人闻言便一路小跑着去找了双家居拖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郁琰的脚边放下了。 「穿上吧,」朝弋的语气亲昵,「外面没有地暖,一会儿感冒了怎么办?」 以郁琰对朝弋的了解,这里绝不会还在a市境内,可能是哪个荒郊野岭,亦或是哪个僻远的乡镇村落。 他的确不可能就这样赤着脚往外走。 下一刻,背对着他的朝弋就感觉到这人「听话」地穿上了那双鞋,他看向大门的方向,面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的笑意来。 郁琰一边继续半推着他向外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这栋房子。 这栋房内的格局布设几乎和朝宅一模一样,要不是郁琰在那里生活得实在太久了,说不准还真的会被眼前的场景所迷惑。 然而在这么大的别墅里,一路走下来却只看见了三两个人影,目睹这样的景象,也没有人失声惊叫,只是略微有些紧张地看着两人。 「老闆……」终于有人开了口。 朝弋却只是淡淡地笑:「他闹着玩的,去做你们的事。」 于是几个人便听话地散去了。 郁琰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一切未免显得有些太轻易了,而作为费尽心思把自己关到这里来的那个人,朝弋无疑也显得太过冷静了。 他轻松且惬意,像是只是在和他玩一场无聊的游戏,又像是野兽恶劣地逗玩着已经落入掌中的食物,那种胜券在握的不徐不疾。 正当郁琰犹疑之际,朝弋却先一步替他打开了大门。 一阵带着海腥味的风雾顿时朝着两人砸了过来。 这里大概是一个海岛,四下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丁点属于城市和乡镇的嘈杂的人流车声,郁琰的耳边一时只剩下了那无所不在的海浪拍岸。 「可惜现在太晚了,」郁琰听见前面那人忽然嘆了口气,「不是看海景的好时候。」 「明天我休假,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天台上看日出。」 春末夜里的海风依然凛冽,郁琰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丝制睡衣,朝弋能感觉到他把住瓷片的那只手在微微地发着抖。 「这是哪?」他一只手扯住朝弋的后衣领,语气里终于流泻出了几分抑不住的急促,「你刚才是怎么过来的?让他们把船叫回来……」 不等他说完,朝弋便猝不及防地顶着郁琰迅速往后退去,后者反应不及,后嵴背狠狠撞在了玄关柜上,紧接着那只攥着瓷片的手腕便被朝弋勐地拽开了。 郁琰只觉得虎口处一麻,那块碎瓷片便「噹啷」一声落了地。 反应过来后他下意识便想弯身去捡瓷片,可却被朝弋扯着头髮一把拽起来,然后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不算重,羞辱的意味更重。 「还记得吗?」朝弋掐住他的后脖颈,逼着他看向门外那漆黑的夜,「二十五岁的那个生日,我把我的生日愿望说给你听。」 那个傻子满怀期待地说,希望二十六岁的时候能和琰琰一起去看海。 看海上日月升落,看撤去林立高楼后的漫天星斗。 他天真地幻想着和爱人在海滩上牵手、拥抱,或是互相交换一个带着海风咸湿气味的吻……这些庸俗得可笑的桥段他已经在脑海里偷偷演习了无数次。 可惜那个傻子最后死在了二十五岁。 说到这里,朝弋忽然低低地笑:「那个蠢货故意把愿望说出来,大概是希望有人能成全他。」 「还记得最后你有答应他吗?」 大门外的夜风直往屋里灌,被朝弋扇过的那半张脸有些火辣辣的。 郁琰听着他那仿佛发癔症般「虚构」出来的故事,脑中竟离奇地浮现出了几个破碎的画面来。 记忆中的他看着朝弋那亮盈盈的眼神,拒绝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有机会的话……」 对面似乎是不满意他这样既像同意、又像拒绝的答案,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几乎像要吻上来,嘴里却有些委屈地哀求着:「能不能换一个稍微准确一点的答案?」 他不回答,这人就变本加厉地撒起娇来:「明年我们一起吧?」 「去吧……」 「和我一起吧?」 郁琰被他絮叨得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得点了头。 「好,」他无奈地说,「和你一起。」 …… 他觉得自己一定也快要疯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像是被人硬塞进他脑海中的,充斥着一股错乱的失真感。 第129页 他看见「自己」把朝弋的骨灰安葬在了一处临海的墓园里,是阶梯式墓地上的中高段,从那个位置眺望过去,刚刚好能看见大海,和一处废弃的灯塔。 视线落下去时,郁琰又看到了「自己」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不出的怪异。 一束向日葵紧接着被摆在了刻着朝弋名姓的墓碑前,他下意识数了数,刚刚好是七朵。 「夏天了。」他听见自己说。 第63章 63 郁琰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朝弋有时好几天才会过来一趟,他不在的时候,郁琰就只能待在卧室里。 有了那天的前车之鑑,朝弋让人把套间里所有可能伤到人的东西全都搬空了,就连浴室里洗手台上的那面镜子、淋浴室隔间内的浴缸,都一应被卸去了。 卧室里光秃秃的,甚至原本的方形茶几都被换成了圆桌。 每隔一小时朝弋就会看一眼监控画面,一开始的几天这人偶尔还会走到窗边去看看海,窗是全落地的,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大小。 窗帘一开,外面的风景便一览无余。 潮涨、潮落。除了海鸟以外,偶尔也会有货船途经,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算他在屋子里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会听到他的求救声。 当然,这个人也没有尝试过用这样愚蠢的手段来引起海上货轮的注意。 朝弋有些焦躁地看着眼前一成不变的监控画面,最近这个人突然开始连床都不怎么下了。 整个人都埋进了被褥里,无论从什么角度都看不见他的脸。 他看着床上的那个鼓包,紧接着拨通了一个号码,下一秒画面中那间房内的有线电话便开始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可床上的人却仍然没有一点反应。 正当他打算再给那边的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去把郁琰房间里的电视打开时,陈颐鸣却忽然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朝董。」 朝弋关掉了班台上电脑的显示屏。 门外紧接着响起了轮椅滚动的声音,朝宪阴着张脸被人推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高壮的保镖,正是之前在老宅里和他有过龃龉的那几个人。 朝弋瞥了把人带进来的陈颐鸣一眼,然后才看向朝宪:「爷爷。」 「您怎么来了?」朝弋佯出几分惊讶的神情,「前台那边怎么也没拨通电话知会一声?」 朝宪没什么好脸色:「我们朝家的产业,我要来难道还得知会你?」 他说到底是朝弋的爷爷,要来集团探察,底下自然没人敢拦,甚至前头还有一个董助亲自邀领着上来,旁人大概都以为老头子事先已经和朝弋打过招唿了。 朝弋给陈颐鸣使了个眼色,让他领着老爷子进到会客区的茶几边上,祖孙两人相对而坐,陈颐鸣则拿个小凳坐在中间,分别给两人倒了杯茶。 「昨晚医院那边给你父亲下了病危通知书,」朝宪看着他,「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都没接,你有这么忙?」 「朝董?」他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名头是谁给你的,现在家产和权势都抓在手上了,就不想演了是吗?」 面对老爷子的咄咄逼人,朝弋却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脸上没什么表情:「最后不是也没死吗?」 「您放心,等那边真用得上我的时候,那我肯定是义不容辞。」 朝宪把手中那盏茶杯「啪」一声摔在了桌面上,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混帐!」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帐话?!」 他年初那会儿晨练时在老宅院里摔了一跤,好在家政阿姨发现得早,送医抢救得及时,只是轻度偏瘫,左半边身子有些不大利索了。 元宵节那会儿朝弋还去医院看过他一眼,这老爷子当时说话都不太利索了,没想到这才几个月过去,人就又「硬朗」回来了。 气氛忽地就冷了下来,办公室内安静得可怕。 见朝弋并未再出言顶撞,朝宪勉强耐下性子,冷声开口道:「我与你父亲商量过了,你和杨家那个女儿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你自己看着办。」 「爷爷。」 说话间朝弋抬眼看向他:「我爸难道没和您说过吗?我和杨纾雯不过是逢场作戏,婚约早就取消了,没人通知您吗?」 老爷子的神情扭曲起来,轻度偏瘫让他很难控制好左半边的面部肌肉,盛怒之下,他脸上的表情不免显得有些滑稽:「谁给你做的主?」 「我们两家长辈商定好的婚事,是你一个小辈想随便取消就取消的?」他几乎震怒,右手在茶几上连拍了好几下,「宴席都摆出去让那么多人看了,你当这是儿戏?!」 陈颐鸣生怕老爷子一口气没上来,气撅过去,因此连忙又倒了杯茶递送过去:「老先生您消消火。」 却不料坐在他对面的朝弋忽地又轻悠悠道:「你们不就想要个孙子么?只要是朝家的种,谁生的不都一样?」 这事老爷子也在朝文斌那里听说了,可他却丝毫不想提,说出来都嫌脏嘴。 「你还……」朝宪气结,额角青筋暴起,「你还有脸提!」 秉承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朝宪一挥手让这些人先出去了。 等外人都走干净了,他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这事没得商量,你趁早给我和那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断干净了,他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你敢要?」 第130页 「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我们朝家不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你知道他们那些人以前是怎么在背后说你大哥的吗?」 「你现在比他更荒唐,他只是喜欢男人,他有病,你是他妈的疯了,你和你哥的人纠缠不清,你这是……」 到底是什么,老爷子怎么也说不出口。 「乱伦吗?」 朝弋讥讽地笑:「要是真有转世投胎,我哥现在说不定都已经能跑能跳了。再说了……」 他故意顿了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我记得您的前妻才刚去世不到两月,您不就迫不及待地娶了现在的这位奶奶么?」 「您怎么不为她守身如玉,当一辈子的鳏夫?」 他话音刚落,朝宪手里的茶杯便就朝他面门狠狠地砸了过去,擦着颧骨撞过,碰出一声沉闷的响。 「朝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外面的人听见杯盏落地的碎裂声,立即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拥而入,看着这些人来势汹汹的架势,朝弋忽然明白了朝宪来找他的意图。 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几个保镖人手一只摺叠警棍,不消片刻便将朝弋团团围住了。 朝宪接过陈颐鸣递过来的水,吃了两颗放在塑料小盒里的药,缓了缓,才道:「朝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要么,你给我把那个人和那个不该有的小孩都处理掉,和杨家的女儿履行婚约,」他说,「要么,你就乖乖地给我去『治病』。」 不出意料,朝弋并没有给他回答。 得了僱主的授意,特卫们这回也就没再手软,到底是经过特训的,对「拿人」这种事他们显得很有经验,知道往哪里打最能让人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可饶是这样,几人也被朝弋用刚从老爷子那抢来的实木手杖抽了好几下,迟迟近不了他身。 最后还是几人中身手最敏捷的那个,趁着他的注意力还放在前面那几人身上,猝不及防地绕到朝弋身后,拿电警棒往他后腰上狠戳了一下。 为防再出变故,这人直接将电击的力度调到了最大的档位。 朝弋果然一下子就瘫倒下去,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了。 为首的那个立刻背起他,陈颐鸣见状则把一张门禁卡递给他:「走专用电梯去地下停车库,尽量别被员工看见。」 「明白。」 虽说楼底下还有人在接应,但出于警惕,几名特卫还是一道跟了下去,只留下一个人陪着老爷子。 陈颐鸣跟着朝老爷子的电动轮椅来到落地窗边,看见底下那辆不起眼的九座威霆顺利开走,朝宪的脸色也没有变好多少。 「郁总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陈颐鸣觑着朝老爷子的面色,「我和他助理这边也已经尝试联繫他无数次了,都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查到他的进出境记录。」 他之所以同意和朝宪「合作」,纯粹是为了报答朝文斌的知遇之恩,以及查探郁琰的下落。 朝宪闻言冷哼一声:「怎么?你也对那个姓郁的有意思?」 陈颐鸣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我和郁总是很好的朋友,现在他下落不明,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再说我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帮您『管教』不听话的孙子,总不是因为闲着没事干,是不是?」 朝宪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地说:「着什么急?现在朝弋不在,想查难道还怕查不到吗?」 「再说他那么大一个活人,难道还能被朝弋一把钥匙锁住?」朝宪嗤之以鼻道,「谁知道是朝弋逼的还是他自己想的。」 「勾了阿冶还不够,现在还要来祸害他弟弟,到底是个什么妖精?」 他说得切齿,陈颐鸣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反驳道:「郁琰不是那种人。」 朝宪一看他就知道,这又是个被「勾了魂」的蠢货,到底是个外人,朝宪不欲与他多说,刚才纯粹是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几分朝冶生前的影子,这才多和他说了一二句。 「到底是不是,我比你看得清,」朝宪说,「有消息我会让人通知你,这几天集团里的事情就由你和徐助先打理着。」 朝宪说完就让保镖推着自己回去了。 陈颐鸣在原地愣了会儿,才慢慢走到那属于朝弋的班台前,紧接着他在那个座位上坐下了,随后按开了电脑显示屏。 只见显示屏上跳出了一幅画面,那像是一间卧室,空旷得有些冷清了。 陈颐鸣的心跳快起来,握着滑鼠往右移,就这么点进了另一个画面。 这个画面里是一间卫浴室,他看见有个身影正撑在洗手台上呕吐。 虽然没看清正脸,但陈颐鸣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这人是郁琰。 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瘦,单薄得仿佛一掐就要碎了。 正当陈颐鸣感到揪心之际,画面里的这人忽然从洗手台边软身跌在了地上,陈颐鸣着急地四处乱点,试图找到联繫那边的途径。 但连续点击几次后,那个监控画面就消失了,电脑上出现了一个「请输入密码」的提示,陈颐鸣没敢贸然输入。 可刚想拿起手机报警,脑海中便又浮现出了朝宪的那张脸。 状告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绑架犯,以后a市他是别想待了,况且朝家那老爷子和朝文斌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第131页 也就是犹豫的这么片刻,那个软体程序便自动登出,陈颐鸣在电脑上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软体的痕迹。 第64章 64 「爸。」 才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朝文斌眼底还有几分难掩的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朝宪控制着电动轮椅来到他床边,问:「医院那边怎么说?」 朝文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兰淳和老徐已经把全国顶尖的专家都请了个遍,寺里香火也没少捐……」 顿了顿,又嘆了口气:「到底是时也、命也。」 「别说丧气话。」听他这么说,朝宪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子嗣不丰,膝下也仅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是前妻留下来的孩子,和他关系一直不睦,后来出国深造后干脆远嫁,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 朝宪收敛神色,温和地劝:「你啊,平时少动肝火,好好养着,这寿数都是说不准的事。」 朝文斌却顿了顿,然后道:「朝弋他……」 朝宪听见这个名字就没什么好脸色,拉着张脸道:「我已经把他送去『看病』了,你应该也有印象,是我以前的老同学开办的机构,他们处理过很多类似这样的案例,之前我本来要送阿冶过去,结果你母亲和兰淳死活不同意。」 「所以我说慈母多败儿,要是早点把阿冶送去『接受治疗』,我们朝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朝文斌却有些不大放心:「他们那个机构……正规吗?」 早在朝冶向他们坦白自己对郁琰的感情之后,朝宪就和朝文斌商量过要把朝冶送进类似的「训练营」。 这些机构的宣传gg一律做得冠冕堂皇,声称自己的机构里外聘了多位主攻心理问题的专家,使用的是目前『最先进』且『最专业』的性倾向扭转治疗法。 并向家长们打包票,表示自己的机构能够在短时间内让所有「误入歧途」的孩子出去后就重新走上正道。 朝文斌一听就觉得这机构相当得不靠谱,而且当时妻子和自己的母亲也坚决不同意,于是这事最终也就搁置了下来。 朝宪冷着张脸:「再怎么不正规,也不能比你那位小儿子脾气更歪了。」 「他就是被他那个妖里妖气的妈给养坏了,趁早进去给他除了这病根,长痛不如短痛,否则我们朝家的家业落在这么一个歪种手上,我死也没法闭眼。」 朝文斌抬手让护工给他递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 朝宪却道:「进去之前我就已经让人把他身上的通讯设备都给拿走了,不然你以为就他那脾气,会肯乖乖待在里边『治病』?」 朝文斌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的那些『治疗手段』安全吗?」 「你放心,」朝宪说,「反正死不了。」 朝文斌闻言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再反驳。 父子俩紧接着又闲聊了一二句,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年轻的护工开口提醒道:「先生,该洗漱休息了。」 「你大病初癒,」朝宪于是也说,「也别太劳累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便要转身要回去,可正当朝宪走到门口之时,病床上的朝文斌却忽然又问了一句:「郁琰有消息了吗?」 朝宪的轮椅停了:「你担心他?」 「他爸爸当初也是因为信任我和兰淳,才立下了那份信託遗嘱,」朝文斌嘆了口气,「早知道会弄成这样……」 顿了顿,又切齿道:「也是朝弋那臭小子混帐。」 朝宪却不以为然,冷嗤一声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愿意?我看那姓郁的精得很,你儿子要真对他搞强迫那一套,他难道还不会说了?白长了一张嘴?」 「无蜜不招彩蜂蝶,朝弋虽然犯了错,但你也别替那姓郁的辩白。」 朝文斌:「可小郁他到底……是我和兰淳看着长大的孩子。」 「……爸?」 老爷子冷哼了一声,而后才阴声道:「朝弋名下的那几套房产我都已经让人去翻查过了,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还是前一周老徐从集团帐上找到了几笔不太对劲的资金流向,都是朝阳和国外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企业签的订单生意,而且都是朝弋亲自经手,派人出去一查,果然那边只是个空壳子,」朝宪说,「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到那小子差人在临近n市的海上租下了一个岛屿,但那栋房子我也找人仔细翻查过了,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不过据说是可以看出近期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我估计那个姓郁的早跑了。」 朝文斌将信将疑:「那他怎么不回来a市?」 朝宪讥诮地:「做了这么没脸的事,你以为他还有脸回来面对你和孟兰淳?」 朝文斌眉微蹙,偏头吩咐护工:「小芸,去给我倒杯水。」 护工从善如流地拿着只半满的保温壶走进了茶水间。 朝文斌紧跟着压低了声音:「兰淳当时还去他房间里看过,身份证和护照都没拿走,他还大着肚子,一个人能去哪?」 「你管他去哪?」朝宪也皱起眉,他忽然开始觉得这个儿子也有些不可理喻,「身份证和护照都能补办,再说了,他一个二十好几的人,还能出什么事?」 顾忌着他才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朝宪没敢和他大声说话,心里虽然有气,但言至此处,也就不再说了。 第132页 「老徐还在楼下等我,」朝宪不冷不热地,「先走了。」 * 房间内的窗帘紧闭着。 床边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开了,边上停着一把输液架,输液滴壶里的透明液体缓慢下落,四周静得几乎隐约可见那极细微的「滴答」声响。 卧床上的青年眉心半蹙,过分的消瘦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沉疴难愈的病人,连唇上也不见丁点血色。 一片静谧里,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开锁的响,来的是这些日子里一直负责「照看」郁琰的那个男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瓶已经见底的葡萄糖溶液撤换下来,然后开始悄悄地观察起了这个睡在床上的人。 前些天因为妊娠反应严重,再加上这个人平时很少进食,卫枫给他午饭的时候发现他因为低血糖而晕倒在了厕所里。 卫枫把别墅里那位医生叫进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联繫了朝弋,但那边却一直都显示关机状态。 在和朝弋失去联繫一周后,卫枫便按照朝弋事先吩咐过的,带着郁琰搬进了别墅内的地下室。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忽然有陌生人登岛,把整个别墅都翻查了一遍,但这个地下室的入口相当隐蔽,那些人并没有发现这里。 等那些人坐船离开之后,卫枫几人又带着郁琰按兵不动地在地下室里待了两天,确定没人再来之后,才重新回到了别墅里。 而在此期间,这个人几乎是都是靠输液度过的,他时昏时醒,而那位被高薪聘请来的医生表示他的情况特殊,没有医院里的专业设备,他很难判断他腹中胎儿的情况。 可没有朝弋的准许,他们也不敢贸然带人出去,因此也就这么一直拖到了今天。 照顾他这么久,卫枫对这个男青年的好奇心都快要兜不住了,一是他实在生了张很漂亮的脸,卫枫本来从没觉得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男性,可除此之外,他的确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 二是那个住家医生话里话外都表示他怀孕了。 男人……也能怀孕么? 卫枫看着那张煽诱的脸,看久了,就会发现这人连病容都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控制不住满脑子的绮念,脑海里开始不由自主地跳出这人掀开衣服哺乳的样子,卫枫干咽了口口水,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这人的脸。 可还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这人的皮肉,卧床上的人便忽然睁开了眼。 卫枫吓了一跳,尴尬地收回手,一时忘记了朝弋之前不让他们和这个人搭话的警告:「您、您醒了?我去厨房给您温粥……」 说着他便落荒而逃。 郁琰没心思观察他的窘态,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里他做了很多的「梦」,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段落无差别地涌入他的大脑,让他一时几乎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的朝钰薇看着他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当着孟兰淳的面就开始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留下他的孩子,你疯了?」 孟兰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拉着女儿道:「你胡说什么?琰琰说不准只是最近吃胖了……」 可郁琰却只是站在那儿,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难怪……」朝钰薇忽然冷笑起来,「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郁琰多高傲的人,怎么会为了给阿冶报仇,像个婊子一样地让人睡?」 「明明你郁琰就是说句屁话,那蠢货也肯听,你郁琰要是不愿意,他还能逼着你跟他上床吗?」 「既然都已经把人弄死了,那还留下这个小孩干嘛?」朝钰薇讥讽地笑,「还是说你现在后悔了,忽然良心发现,想给他朝弋留个种?」 孟兰淳扯着女儿的胳膊把人向后拉:「别说了钰薇……」 「郁琰,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得起阿冶吗?从小到大他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姐姐都好,你他妈对得起他吗?」 郁琰看见她眼里溢满了眼泪:「他死得已经够惨了郁琰,要是阿冶泉下有知,发现自己生前最疼最爱的人要去给那个杀人犯生育后代……」 「他不是杀人犯,」郁琰忽然轻生说,「他不知道霍家兄妹谋划了那场『意外』……」 朝钰薇看着他,忽然又笑了:「你真是疯了郁琰,你怎么会去信他的话?!姓霍的那两个贱人纯粹是为了把朝弋从这件事里干干净净地撇出来,事先就已经对好了口供。」 「作为最后的既得利益者,他朝弋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说着她冷嗤一声:「你要是真信他,为什么还要送他去死?」 朝钰薇的话音忽然越来越远。 郁琰恍惚间才「想起」,朝弋的死,其实并不是他动的手脚。 本来是要那么做的,可当看见那个人疲惫不堪的姿态、那样颓散而绝望的一张脸,他忽然就捨不得了。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对着那个属于他的、永远不会再亮起来的帐号,聊天气、谈心情、说趣事…… 以及那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回应的爱。 那样傻的一个傻子。 他已经让他失去一切了,郁琰想,已经……够了。 可郁琰没想到,那个曾经为他的计划「贡献」出了极大一部份力的陈颐鸣却自作主张地替他下了这个手。 大概是不想让他的手上沾上血,陈颐鸣并没有提前和郁琰商量,当朝弋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自己会放弃对集团的继承权之后,作为朝弋的前任助理,他「好心」地最后一次送他回去。 第133页 当时朝弋多日未眠、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因此刚上车不久,他便就躺在后座上忍不住睡着了。 而陈颐鸣在开到半道的时候,忽然把车子停在路边,在「大声地」接了一通电话后,紧接着他就叫醒了朝弋,然后一脸愧疚地表示自己临时有事,可能不能把他送到家了。 朝弋当然明白「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让他离开了,而后他从后座换到驾驶座上,打算自己开车回家。 谁知车子才刚上路不久,便忽然失控,加速冲下了跨江大桥。 不是他动的手,但朝弋却是被他间接害死的…… 郁琰看见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带着朝弋的死讯,满怀期待地来到自己面前,他说了很多话,但郁琰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只知道这些话是在向他邀功的意思。 陈颐鸣自以为自己替郁琰做成了他一直想「完成的事」,还没有得到郁琰的反馈,就已经先为自己「感人肺腑的付出」而自我感动得一塌煳涂。 谁知道郁琰却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陈颐鸣愣愣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唇睫颤抖的人,有些不理解:「你别害怕……」 他试图过去抱住他:「我知道你肚子里怀的是朝弋的孩子,如果你想留下它,我可以把它当成亲生孩子来对待……」 「我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我会对它好的……」 可郁琰却躲开了。 陈颐鸣终于开始慌了:「我为你杀了人了郁琰,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仍然不死心地想要上前去抱住他、吻他,可没曾想,郁琰却忽然从身后拿出了一把水果刀,刀尖对准了他。 「去自首吧。」陈颐鸣听见他说,「或者我帮你报警。」 第65章 65 「朝老……」电话那端的人语气慌乱,瑟缩在食堂一角,攥着手机的那只手都在发颤,「您家小少爷刚不知道从哪拿到了一把刀,一下子捅伤了我们机构里好几位教练,现在还劫持了我们的校长……」 他们这家机构受客观条件所限,遇到这种事也不好报警处理,否则这些小「目击证人」们一旦接受警方盘问,他们的机构很有可能会比劫人行兇的朝弋还要麻烦。 朝宪闻言皱起眉:「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连他这么一个毛头小子都看不住?」 人刚送来那会儿,负责「教育」朝弋的人就知道此人相当难管,那天从昏迷中醒来后,禁闭室里被特意加固过的铁门便被他踹得「哐哐」作响。 两个手持龙鞭的「教官」闻声赶来,本以为这人被锁在禁闭室里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再加上他现在手无寸铁,两人便想当然地以为他应该不会有多大的攻击能力。 没想到一开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其中一位「教官」的小腹上便挨了一脚,紧接着另一位「教官」手里的龙鞭也被朝弋一把夺下。 这两人压根就和传统意义上的教官不沾边,充其量只不过是相貌兇恶一点的中年男人,由于常年负责「管教」的大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男少女,这才导致他们的自信心格外膨胀。 两个大腹便便的「教官」前脚刚来,后脚就被他们自己带来的龙鞭抽得吱哇乱叫。 好在两人的惨叫声很快便引起了其他「教官」的注意,最后七八名「教官」合力将朝弋用那种束缚精神病人的磁扣捆绑带控制在了焊死的铁床上。 为了能更好地控制住他,机构方每天只给他准备一餐的食物,并且分量不过只有一个成年男性正常一顿食量大小的一半。 为的就是让他失去反抗能力。 校长秘书眼看着校长被朝弋拿刀劫持着坐进了食堂门口院里停着的那台货车,连忙继续和朝宪道:「之前除了治疗时间以外,他的生活起居都在禁闭室里,但这两天『患者』身上忽然有了转好的迹象,再看到『那个人』的照片时,他开始产生噁心、想要呕吐的症状,也不再起生理反应。」 他避重就轻,没说在此之前,每次针对朝弋的治疗都是以电休克告终,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几乎什么招都用上了,但「治疗」还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经过『专家』评估,我们认为他已经对我们机构放下了戒备心理,于是打算安排他跟其他『学员』一起进行『普通训练』。」 校长秘书顿了顿,然后又说:「谁知道……」 谁知道这人才被刚放出来的第二天,有个被父母送过来戒网瘾的小男孩忽然在进食过程中吐了,几个教官立即围过去,手里拿着龙鞭,要求男孩把吐在地上的食物残渣重新吃下去。 朝弋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男孩身上,猝不及防地抢走了「教官」腰间挂着的一把摺叠刀,旋即接连抄起几个饭盘摔在离他最近的「教官」脸上。 一时间,食堂里骂娘声一片,有几个对「教官们」积怨已久的少年也跟着捡起被朝弋打落的龙鞭,跟在他身后激烈反抗。 直到后来见了血,那位安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的校长才被请出来维持秩序。 没想到他人才刚刚小心翼翼地冒出了个脑袋,就被朝弋一把刀子抵住了颈动脉,校长的腿一下就软了,再不復往常兇恶跋扈的姿态。 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小兄弟你冷静点,有什么不满我们都可以好好说,你还这么年轻,千万不要走上犯罪的道路……」 第134页 但朝弋完全没在听他说话:「老东西你闭嘴。」 「让他们把院里那台车的钥匙丢给你,快点!」 校长于是连忙命令他们照做。 直到校长被迫驾驶着那辆货车开出学校,秘书才听见通话那端的男人冷漠地反问:「我们要是管得了他,还把孩子送去你们那里干什么?」 校长秘书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食堂内那些躁动不安的孩子们却忽然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出去——「训练营」的大门刚刚被那辆货车给暴力撞开了,大咧咧地敞在那儿。 秘书于是放下手机,连忙朝着那些「教官」招唿道:「都还愣着干嘛?小孩全跑出去了,快给我去追啊!」 「妈的嚷嚷什么?」有个小臂上被剌了一刀的中年男人急了,他捂着伤口骂道,「荒山野岭的,几个臭崽子能跑到哪儿去?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表舅吧!」 校长秘书的表舅正是这所机构的校长。 他梗着脖子,大声道:「你跟我沖什么?真要让他们全跑了,到时候闹大了警察找过来,你以为你们就摘得干净吗?」 那十来个「教官」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负伤,有几个状态还好的,听见他这么说,稍一思量,便就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抄着龙鞭追出去了。 * 车开到半道上,朝弋便拉开车门,一脚把那个战战兢兢的「校长」踹下了车,然后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冷静下来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也有好几道明显的伤口,一堆蚂蚁排着队在那啃似的,疼得他龇牙咧嘴。 考虑到机构里的人可能会第一时间通知朝宪,于是朝弋耍了点心眼,绕路往远离a市的方向开去。 等到了临近a市的z市郊区,朝弋把车停靠在路边,然后进了家可以刷脸支付的便利店买了点吃的。 发现他身上有血,柜檯后的售货员不禁多看了他好几眼。 「你好,」朝弋的嗓音温和,「刚在山路上让人扎了胎,手机和钱包都被那些人给抢了,能借你的手机让我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吗?」 那售货员本来还有些警惕,可在与这个人目光相接之后,她心里又稍稍一松。 眼前这人年轻俊朗,下巴上那一圈未经修理的青茬也没有令他变得糟糕邋遢,从谈吐之间的姿态也能看出他拥有良好的修养。 于是店员小心地解开自己的手机,切到拨号的页面,然后递给他。 朝弋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紧接着他缓步往店里边走了走,但没走太远,压低声音和那边说了几句话,而后便挂断了那通电话。 要从a市赶过来,宋栖沅至少得两个多小时后才能到,这段时间里朝弋就找了个公园坐着,那公园中心有一片湖,春季风大,颳得湖边的槐树猎猎地响。 朝弋身上只穿了件「院服」,在湖边坐了两小时,手脚都被吹僵了,他却和感觉不到冷似的,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沾着血的摺叠刀。 宋栖沅找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身上的外套剥下来递给他:「你这是刚从哪个荒岛上惊险求生回来吗?怎么弄成这样?」 「这破公园车都开不进来,」宋栖沅伸手去拉他,紧接着又说,「赶紧的,到我车上暖和暖和。」 他一边打开车门让朝弋坐进去,一边道:「妈的我和李洋他们一个多月联繫不上你,你家那傻逼集团还不让我进,傻逼前台还有那傻逼助理你赶紧都给我开了,一问三不知,跟他们老董的铁子都敢拽,什么这么高贵?」 「我这眼睛才刚睁开,你一个电话过来,我脸都没洗就跑高速过来了,」宋栖沅滔滔不绝地说,「a市里你能找出一个比我更义气的我宋栖沅以后跟你姓知道吗?以后别老跟我拽七拽八,我叫你出来玩你就给我点面子……」 朝弋被他吵得耳边嗡嗡作响,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能劳烦我义气的好兄弟下去给我买盒502吗?」 宋栖沅摸不着头脑:「咋的你要那玩意干嘛?」 「把你那破嘴给我粘上行吗?求你了宋栖沅。」 宋栖沅笑起来:「去你妈的,狗咬吕洞宾。」 引擎发动后他便安静下来了,不必朝弋开口,他便让汽车中控导航调出了去z市市立医院的路线。 过了会儿,宋栖沅才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了?」宋栖沅轻声问,「弄成这副模样……」 他刚刚第一眼看到的朝弋已经不单单是用「狼狈」一词就能形容的了了,他身上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破了几道,人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的血都凝固了,成了暗红色的一片。 宋栖沅和他从小一块长大,就没见他把自己弄得这么惨过,瘦了一圈不说,眼里也全是红血丝。 朝弋没说话,宋栖沅也没催他。 半晌,他才听见副驾驶上的那个人冷笑了一声:「朝宪找人把我绑去『治病』。」 「可能觉得把我打废了,我就会回心转意去喜欢女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宋栖沅听着却觉得毛骨悚然,他听说过那种学校机构,披着「教化」的皮,被送进去的人少说也得脱层皮,更别说朝弋还是个犟种。 这人恐怕连求饶都不会,硬生生受了一个多月,身上这伤恐怕还不止,面上能看见的是一部分,那衣服底下看不见的,还不知道得有多惨烈。 第135页 到了医院门口,朝弋并没着急进去,而是借了宋栖沅的手机,先给卫枫打了个电话。 因为是陌生号码,所以连打了三次都没有接通,直到朝弋给那边发了条简讯,卫枫才终于接起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秒,卫枫谨慎地没有先开口。 朝弋也没有多余的解释,张口便问:「他怎么样?」 「施医生说他妊娠反应有点严重,」听见是朝弋的声音,卫枫总算松了口气,「之前还因为低血糖晕倒在浴室里。」 「不过最近有在转好,醒来的时候会吃一点东西,」他顿了顿,然后又道,「好像是前几天,他还向我提起了您,他问我『朝弋呢』,但我记得您的话,并没有回答他。」 朝弋默了会儿,心里却没有太多情绪,反正这人忽然提起他,也不可能是因为担心他。 听他一直没说话,卫枫还以为是自己的表述还不够详尽,因此又道:「但一直被锁在那间房间里,他的精神状态好像不是太好,经常性地发噩梦,有时候我们进来了他也好像看不见,偶尔还会对着空气讲话……」 「施医生说这种情况对先生和胎儿都不好。」 朝弋仍然没有对此做出表态,只是说:「让我听一听他的声音。」 卫枫闻言似乎就推门走进了那间卧室,朝弋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停了,卫枫说:「先生,老闆叫你通电话。」 可听筒那边却是漫长的沉默。 等了很久,他才听见那个人低低地问了句:「谁?」 卫枫温和地解释:「是朝弋,朝老闆。」 正当朝弋以为这个人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听筒里传来了一道略显沙哑的语调:「朝弋。」 「你……」他顿了顿,然后出乎意料地问,「还好吗?」 朝弋的鼻尖莫名其妙地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随即他把手机拿开了,伤痕累累的背嵴抑制不住地发着颤。 与此同时,电话那端的郁琰听见手机里传出了忙音—— 朝弋挂断了这通电话。 第66章 66 「是这样的郁先生,」电话那边公事公办地说道,「死者朝弋先生的母亲和舅舅目前仍在服刑当中,而朝先生那边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则拒绝和我们沟通,您现在是他遗嘱上的第一继承人,所以我们只能联繫您过来认领遗体,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郁琰不知道自己恍惚间都回答了什么。 就听那边继续说道:「死者被打捞上岸后就已经确认了死亡,不过后续可能还需要法医进一步的尸检,来明确死者具体的死亡原因。」 就在那天夜里,郁琰去看了他最后一眼。 因为很快便被浮吊船打捞了上来,所以朝弋的遗体看上去并没有太狼狈,只是通体发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败色。 负责处理这场事故的警察和法医见过太多歇斯底里的家属,以至于他们对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声和痛苦早已经视若无睹。 可眼前的这个青年却只是站在那儿,安静地注视着那具和他同样年轻的遗体。 尚未离开的警察在心里暗暗撺掇着这个青年和死者的关系——是挚友,亦或是情人? 大概率是后者,毕竟立下那份遗嘱的时候,死者还是那家集团的董事长。那样巨大的一个资产数目,如果要全部留给自己的朋友,那未免有些太不合常理了。 果然,下一秒,这个形容冷淡的男青年便伸出手去,动作轻缓地碰了碰那具尸体的下巴—— 那下巴上有一圈不大显眼的青茬。 不过他背对着众人,几个警察都不太能观察到他面上的情绪。 「他是怎么死的?」他终于开口了。 旁侧的法医回答道:「车祸发生时的巨大冲击力让他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但在呛水后他应该就清醒过来了,从手肘上的淤伤可以看出,他应该一直都保持着清醒,并且还在尝试自救,但很可惜……」 「会很疼吗?」 法医稍稍一愣:「这个我不好回答,一般人在溺水的五分钟以内就会失去意识。」 五分钟……郁琰的视线慢慢低了下去。 在那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可能一直都清醒着,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浴缸里的水完全冷了,郁琰的上半身缓慢地沉入水中,冷水很快便挤进了肺里,带来一种剧烈的撕裂感。 两分钟后。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勐地伸手抓住浴缸边缘,然后整个人弹坐了起来,他呛咳地满脸通红,湿淋淋的发梢尖上有水珠在不断下落。 是很疼的。 他仅仅只是在尝试,过程中的每一秒都有机会探出水面,重新获取氧气。 可那个人却只能被桎梏在逼仄的车厢里,无助地任由那混合着河沙的脏水往口鼻中倒灌,那么冷、那么绝望。 郁琰趴在浴缸边上,眼眶全湿了,生理性的眼泪溢淌了满脸。 * 朝弋死后的第三天,郁琰约了陈颐鸣在一家饭馆见面。 事故发生的当天,陈颐鸣并没有选择去自首,郁琰也没有报警,而在收到小刘发来的邮件后,消沉了几日的陈颐鸣便天真地以为这件事还有转机。 他换上了衣柜里最体面的那套西装,甚至到楼下的理髮店里吹了一个造型,最后他思来想去,又提前去花店里订了一束玫瑰,是绮艷的红颜色。 第136页 他知道自己最近已经被警方盯上了,但因为害怕被便衣尾随,所以陈颐鸣不敢开自己的车前去赴约。 来接他的是郁琰安排的人,他故意费了一番功夫,从花店后门绕出去,避开路旁的摄像头,在巷口上了车。 车子平缓地开了出去,陈颐鸣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驾驶座上的那个人,脸生,他以前应该从没见过。 「还以为会是刘助。」他笑笑说。 前座上的男人语气温和:「原本是安排了刘助来接您,但今晚刘助家里临时有事,郁总就安排我过来替班了。」 陈颐鸣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说着话。 对于待会儿的那场「约会」,他心里总有些耐不住的雀跃,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连掌心里都浮上了一层细汗。 他自以为经过这三天的冷静,郁琰应该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毕竟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一个会怀孕的男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肚子里怀的那个……属于朝弋的遗腹子。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他那么多的秘密…… 现在朝家那两个兄弟都已经死了,这世上没人会比他跟郁琰再相配了。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面生的司机却已经把路开得越来越偏。 陈颐鸣看着窗外明显不对劲的景色,有些警惕地看向车内后视镜里的那张脸:「不是去鸿雅吗?走错路了吧?」 驾驶座上的人却说:「没走错,再过会儿就到了,您别着急。」 陈颐鸣心下起疑,立即给郁琰打了一通电话,他所拨通的号码并不是郁琰惯用的那一个,非必要的话,陈颐鸣平时也不会直接联繫郁琰。 等了一会儿,对面才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软勾子一般缠住他心里那根狐疑的线:「怎么了?」 「你到了吗?」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没看见你。」 听见他的声音,陈颐鸣方才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神经立即就放松了下来,他压低声音说:「我只是觉得路线有些不对,鸿雅不是在市区吗?怎么这位小哥好像在带着我往郊外开?」 「是我让的,」郁琰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这种带着反差感的亲昵让陈颐鸣觉得耳根酥麻,身下几乎是立即便有了反应,「警方那边已经注意到你了,多绕绕路,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还不等陈颐鸣答话,便听他又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陈颐鸣再顾不上胡思乱想,他笑起来:「我有什么委屈?」 「小琰为我考虑了这么多,」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羞赧,「我开心都来不及。」 他的确要比郁琰年长几岁,说完他稍稍一顿,又轻声说道:「很早就想这么叫了,郁总不介意吧?」 对面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锋一转,问道:「陈助想吃什么?」 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但陈颐鸣心里还是当他这是默认了,于是他忍不住地笑:「我没忌口,小琰看着点吧。」 正当他心花怒放地憧憬着一会儿的晚餐时,司机却忽然勐地剎车,车子急停下来,陈颐鸣透过车窗向外看,只见窗外一片漆黑,半人多高的植被几乎要没过车顶。 陈颐鸣的心跳快起来:「为什么停车?」 可驾驶座上的人却并没有答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映照在车内后视镜里那张原本平静温和的脸,也渐渐显得阴森狰狞了起来。 紧接着,后座的两边车门忽然贴上来两个陌生的男人。 「等等……」陈颐鸣紧攥着手机,急慌道,「小琰?」 下一秒,驾驶座上的人便打开了车门锁。 直到那两个人暴力地拉开车门,陈颐鸣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喊:「郁琰?!」 「你也去死吧。」他听见那人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道。 手机在惊慌中被他弄掉在了后座上,其中一个壮汉捂住他的口鼻,另一人则抱紧了他乱踢乱蹬的脚。 陈颐鸣在恐惧中听见了水流声。 郁琰欺骗了他。 * 听见落水声后郁琰便毫不留恋地挂断了这通电话。 窗外黑云遮月,而他独自一人静坐在书房落地窗前的软沙发上,半闭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今年年初那一会儿,朝弋常常会在周末的午后,死皮赖脸地挤进他的书房,说要陪他一起看书。 可实际上他根本就坐不住。 朝弋会絮絮叨叨地和他聊起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但奇怪的是,郁琰却并不感觉他烦。 他明明不喜欢听这些琐碎的废话,朝冶从前也不会和他说这些,两人一起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就只是静静地坐一下午,各干各的事,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朝冶的存在。 可朝弋不一样,他总是时时向郁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并不怎么搭理朝弋,但朝弋似乎也并没有因此泄气,大概是怕打扰到他看书,这个人说了一会儿便又不说了,很逞强地逼自己去读书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再过上一会儿,他就这么靠在软沙发上睡着了。 发现他那边突然没了动静,郁琰便从书页中抽出目光去看他。 午后的日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纱落在这个人身上,替他的每一根髮丝都镀上了一层柔而暖的金光。 第137页 睡梦中的朝弋忽然觉得唇角有些发痒,他皱了皱眉,然后把脑袋歪向一边。 过了好半晌朝弋才从那场似真似幻的美梦里醒过神来,他慢吞吞地睁开眼,却发现原本坐在他身侧的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有些慌乱地转过头,这才看见那人正站在书柜前,似乎是在选书的样子。 朝弋心里忽然觉得惬意,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温而暖的,半点不灼人,睡眼惺忪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充满着阳光香气的,那种暖和又干燥的厚棉被里。 「琰琰,」他轻声喊他,「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那人侧过身来看他,难得搭话:「……什么梦?」 朝弋笑起来:「美梦。」 第67章 67 面前的女医生翻看着手里的几份报告单,然后见怪不怪地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基本可以确定为胎停育,而且我们的月份也不小了,那只能是通过药物辅以手术的方式把它处理掉。」 郁琰并没有立即应答。 这个孩子原本就没有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只不过一个荒唐的意外,其实很轻易就可以阻止它的降生。 就像是抹除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错误那样。 拿到第一份孕检报告的时候,他就有些想不通。 明明存在于自己身上这套多余的器官就已经让他觉得噁心不已了。从小到大,因为这具不正常的身体,他无端遭受了许多嫌恶或鄙弃的排斥目光,以及那不带任何恶意的悯怜。 无论是噁心还是可怜,都像是一脚踩在他单薄的自尊上,那样无知又高高在上的姿态。 所以他把「迴避」当成了对抗这些目光的方式,逃避一切可能的亲密关系,杜绝所有可能发生的伤害。 他显得那么的不在乎「爱」,但同时心里又那么地渴望「爱」。 可偏偏每次打定主意要把它拿掉的时候,郁琰却总能找到一个蹩脚的藉口,骗自己再等等。 直到朝弋死在了那场人为的「意外」里。 这个令他身心都感到噁心的孩子,忽然就成了遗腹子,成为了朝弋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留下这个孩子了,可大概是这个脆弱而敏感的小生命完全感知不到他的爱,所以最终并没有选择从他的身体里降生。 郁琰扪心自问,他的确对这个生命没有产生过任何感情,哪怕它也有着自己的一半血缘。 他选择留下这个孩子的初衷是自私的,或许是为了弥补对朝弋的愧疚,又或许是对那个早逝的可怜灵魂的安慰。 但得知它死掉的那一刻,郁琰还是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单和难过。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终于开了口,「……比如像之前那样打针保胎。」 面前的医生遗憾地对他摇了摇头:「如果您对我的诊断结果有什么疑惑的话,可以去问问产科的其他医生,我相信他们的建议都是立即终止妊娠。」 「而且您的身体本来就不适宜受孕,」医生继续说道,「如果现在不尽快处理的话,很可能会有危险。」 「或者您的爱人有陪您一起来吗?您可以和胎儿的父亲商量一下,或者您把他叫进来,我来跟他说……」 眼前青年的目光微低,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但那种含着悲意的脆弱转瞬即逝,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他只是淡淡地说:「他不在了。」 医生怔愣了半秒,然后又道:「抱歉。」 「或者您可以和家里的亲属商量一下,后续如果需要住院的话,最好还是要有个人陪同。」 「不用了,」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可商量的。」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郁琰伸手碰了碰小腹,原本微微隆起的腹部又重新变得平坦,那个曾经折磨着他的小生命从他的身体里被剥离出来,成为了一团没有心跳的病理废物。 窗外又下起了暴雨,和着风一併打在窗户上,发出晃动的响。 郁琰并没有选择继续住院,而是叫了一辆车,独自一人回了朝家。 他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因着身上逐渐显怀,虽然孟兰淳和那些熟悉他家政嘴上不说,但眼里的质疑和不解是遮掩不住的。 更别说朝钰薇,每次两人碰面,都避免不了一顿争执吵闹。 随着孕肚越来越明显,他也不愿意以那种略显「怪异」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到后来干脆连鑫瑞都很少去了。 他回来得晚,孟兰淳大概早就睡下了,偌大的别墅楼里连一丝灯影都不见。 于是郁琰也没开灯,只是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慢慢走上楼,紧接着他再一次踏进了朝弋曾经居住过的那间房。 墙边的那张贡桌和黑白遗像已经不见了,卧室里原本遗留下的生活痕迹也被抹去,甚至连衣柜里的衣物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里看上去就像是一间从未住过人的普通客房。 郁琰在床边坐了会儿,然后解下脖颈间那条用旧的围巾,慢慢地蜷缩进被窝里。 床品被浆洗、曝晒过好几遍,已经完全闻不见朝弋的气味了,可他还是固执地把脑袋埋进了这床冷冰冰的被单里。 朝宪曾说他亲缘浅薄,是条贱命。 直至此刻,郁琰才发现他其实是对的,所有试图靠近他、爱他的人好像都不会有好下场。 第138页 他紧攥着那条被浆洗地无比柔得的旧围巾,眼前忽然就湿了一片,像枝终于被暴雨狂风折断的纤柳,狼狈地跌落在了泥泞又骯脏的水洼里。 从来都是他在告别。 至亲、挚友……挚爱,乃至于那条荒唐的小生命。 * 卧室里很安静。 随着一声开门的轻响,一道被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忽然在卧室内响起。 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瞬间,蜷缩在卧床一侧的郁琰便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恍惚间他以为自己仍躺在朝弋生前的那间卧室里。 可这道逐渐欺近的脚步声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甚至觉得有些惊悚,后嵴背像过电一般泛着酥麻痒意。 黑暗中那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两道眼神互相对着,却没有人说话。 直到窗外蓄势待发的大雨泼洒下来,借着那略显骇人的惊雷声遮掩,床上那人才终于犹豫着开了口:「你……」 「是你吗?」 语落他又去碰他的手,黑暗中那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可郁琰却一反常态地追了上去,轻缓地握住了朝弋躲闪的指尖。 海上风大,他的四肢都被吹得冷僵,因此这个人手上的体温便愈发显得灼烫。 像是一个在茫茫雪原中被冻僵了的旅人,忽然看见了一团烧烫的火,如果是从前的那个傻子,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那团火。 他不会因为害怕被烫痛、被烧成灰烬而产生分毫犹豫。 然而现在的朝弋却只觉得古怪,他冷笑了一声,讥讽地:「又在耍什么……」 「花招」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这个人便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抱得很紧。 这种「不寻常」让朝弋莫名有些怔愣,他半俯下身,伸手便要去摁亮床边柜上放着的那盏檯灯,但却被郁琰制止了。 「别开灯……」他听见郁琰说。 「怎么了?」朝弋皱起眉,「不舒服吗?」 可郁琰忽然又不说话了。 于是朝弋只好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指尖自那软滑稠密的髮丝间穿梭而过,然后他低下去,吻了吻他发旋上的香。 那是他为他准备的洗髮水的味道,淡淡的柑橘甜香,不是郁琰平时惯用的那种冷香调。 朝弋的心情忽然有了转好的徵兆。 心跳也因为这一个相拥的动作,忽而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大概是因为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朝弋总觉得今晚的郁琰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但同时这种不同寻常也让他警惕起来,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那盏檯灯,柔和的暖光在他眼底盪落开来,瞬间就照亮了怀里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光亮也让这个形容单薄的青年眯起了眼,他仰起头,手上却仍拽扯着朝弋外套内的那件衬衣不放。 他瘦了不少。 眼下泛着一点青色,那双冷薄的桃花眼好像红了,仿佛含着水光、潋滟的润泽。 朝弋有些不大相信地用指腹在他眼尾处揉了揉,可指腹竟真的被打湿了,他刚想开口,却听底下这人轻声道:「你怎么……」 眼角那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猝不及防地砸在朝弋心上。 「忽然愿意见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呢喃似的,像是害怕惊着什么东西一般。 朝弋只以为他梦还没醒,又或是因为长时间被禁锢在这间卧室里,所产生的幻觉将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至于那「另一个人」是谁,朝弋当然再清楚不过。 一时间,怨恨和妒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拥抱、眼泪,还有爱,全都是属于那个人的,他就知道…… 这个人怎么可能为了他而哭? 只要想到这一处,朝弋就恨不得将他彻底撕碎。 于是他没轻没重地将这个人推倒在床上,然后掐住了他的颈,朝弋觉得自己实在该给他一些教训,让他从那噁心的幻象中清醒过来。 「你看清楚我是谁?」 看向郁琰的眼里满是嘲弄,他故意用那种贬损的语气说:「还记得自己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吗琰琰?」 「我大哥泉下有知,应该会也很高兴吧?毕竟我替他……延续了朝家的血脉。」 他的声调缓慢,好像生怕这个人没听清似的:「你说,他会喜欢这个小侄吗?」 底下这人似乎很痛苦,可面对着这人的痛苦,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意。 「你怎么还会期待着那个贱人回来见你?」朝弋面上扭曲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就那么……」 他话音未落,却忽地再度被这个人抱住了,朝弋完全没料到他如此举动,把住他脖颈的手指一松,上半身往下砸进了他怀里。 那几乎是一个依偎的姿势,亲昵得有些过分了。 「对不起,」朝弋听见他说,「对不起。」 第68章 68 朝弋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人正坐在床上仔细打量着他腰背上惨不忍睹的淤迹鞭痕,冰凉凉的指尖自那淤痕上轻触而过,带来一丝丝痒意。 「……」朝弋勐地一翻身,而后攥紧了他的指尖,「干什么?」 从昨晚到现在,这人的举动都令朝弋感到不解。 就如同前一秒还在弓起前半身,警惕地吐着蛇信的毒蛇忽然收起了尖牙,驯顺地缠绕在他小臂上、贴枕着他的皮肤,那般的不可思议。 第139页 这样一个矜重而兀傲的人,却被他以恶劣的手段强迫着怀了孕,还被他禁锢在这一方孤岛上、一间卧室里。 他那身硬骨当然会被打碎,在那积年累月的折磨里。 但不该有这么快。 郁琰对他那忽然转变的态度,在朝弋看来无非是一场低劣的骗局、粗陋的谎。 「他们为难你了?」猝不及防的,郁琰开了口。 说着他看向朝弋两只手腕上的勒伤,隐约可见那是两圈铁制锢具勒出的痕迹,深的地方已经结成血痂,透着难看的淤紫色。 就算朝弋不说,郁琰也能隐约猜出他最近到底都去了哪里。 朝弋冷笑一声,拽着他的手顺势躺在他膝上,没睡醒的眼半眯着:「是啊。」 「刚去的那三天,他们把我吊起来,不让我睡,还故意饿着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到点了就轮流进来对我一顿打。」 「后来他们就让我躺在电椅上,让我看着你的照片,想像我上你的画面……」 「我硬得厉害,然后他们就打开开关……」他故意攥碾着他的指尖,力道大得几乎像要将那几指硬生生地掐碎,「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痛吗?」 朝弋忽地睁开眼,看见上方那人的眉微微蹙,是吃疼的模样,于是他哂笑着伸出另一只手,向上捧住郁琰半张脸:「我那时候生不如死,你一定很开心吧?」 可郁琰却再次一反常态地俯下身,软顺的髮丝垂下来,尾端落在朝弋耳际,若有似无地搔着痒。 他看上去几乎就要吻上来,朝弋松了手,却被前者捂住了嘴。 朝弋看见郁琰的长睫垂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鼻尖:「我……」 「很难过。」 他从未明晃晃地把自己向旁人展开过,在所有的亲密关系里,他都是被动的、内敛的,所以他看上去永远情绪稳定,就像一尊冷冰冰的瓷像。 然而朝弋却并没有觉察到这个人正在试图向自己贴近,他只是撑出一副讥讽的笑意,并死死盯住郁琰眼里那「假惺惺」的难过。 随后他拽开了郁琰捂住他嘴的那只手:「装什么?」 「你觉得只要自己露出这一副噁心的姿态,我就会心软吗?」 郁琰再度皱起眉,然后猝不及防地在他额心吻了吻,哄孩子似的低声:「你不要吵。」 朝弋终于不再说话了。 这人仿佛看穿了他口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恶言不过是强撑起来的空架子,伸手轻缓地触摸着他生出青茬的下巴,神态略微有些恍惚:「是不是很累了?」 那所谓的「训练营」针对他这种刺头犟种,用的无非就是那几种手段,首先第一项便是睡眠剥夺,在机构里的那一个月,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不到两个小时。 他看似强硬,可实际上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 「睡吧,」朝弋听见他轻声说,「我陪着你。」 这几日都是阴雨天,窗外的狂风时不时地拍打过那扇落地窗,偏偏这坏人身上的睡衣又很薄,朝弋把脑袋枕在他大腿上,绸滑的布料背面传来分外柔软的体温。 在这难以抵抗的氛围里,他终于撑不住了,眼皮越来越低…… 朦朦胧胧间,他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正在往他身上揉药膏,又冰又凉又痒的,倒不算是什么坏体验。 朝弋强撑着睁开眼,然后攥住他的手腕。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渴望,尽力弯下身,在他唇上碰了碰,安抚似地:「不吵你了……」 后面的话朝弋没听清,他只觉得自己不断地下坠,最后落入了一张漆黑的织网当中,四面都是熟悉的香气,他再努力也睁不开眼。 是梦啊……他想。 * 朝弋在岛上只待了两天就回了a市。 在工作间隙,他把自己离开那一个月的别墅监控通通翻看了一遍,除了去洗手间,这个人几乎就没怎么下过床。 和卫枫说的一样,这人夜里偶尔会被噩梦惊醒,到后半月,这种情况便出现得愈发频繁,每次惊醒之后,他便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一直熬到天亮。 也有一两次能听见他对着黑暗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呓语般含煳,朝弋只能翻来覆去地听,才能勉强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凌晨三点四十分,他听见视频里那个人说—— 「你很冷吧。」是陈述句。 然后就这样僵持着一言不发,正当朝弋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却忽然又开了口:「你喜欢那里吗?」 「可以看到海,」他很慢地说,「没什么人,很清净。」 他并不是多话的人,更何况是这样的主动攀谈,到最后甚至是近乎哀求的口吻:「和我说话吧。」 「回答我,好吗?」 朝弋从没听过他以这样语气和姿态和谁说过话。 可那黑暗中分明连半个影子都不见,他想当然地认为郁琰幻觉中的那个人该是朝冶,他那位死了还阴魂不散的大哥。 于是新来的那位董助便听见套间里忽地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她心里一紧,连忙轻车熟路地架起了扫帚,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内间的套房内。 进办公间一看,果然遭殃的又是她新买的那套能抵她半月工资的咖啡杯,杯身和杯碟都被摔烂了,碎片和剩下的咖啡液飞溅的到处都是,悽惨得可怜。 第140页 余助迅速将那一地的瓷片碎碴打扫干净,然后强装镇定道:「朝董,刚才有个自称『老徐』的人来电话,说是您的祖母上个礼拜忽然卧床不起,老人家在病榻上一直提及您,希望您回去看她一眼。」 朝弋闻言却看了眼监控底下的那个人,卫枫刚给他送了一盘应季的橘子进来,半个多小时过去,朝弋也没见他动过一口。 他皱了皱眉,然后打给卫枫:「进去帮他把橘子皮剥了。」 等见到那人终于纡尊尝了口橘子,朝弋才抬起头,对拿着扫帚戳在那的助理说了声:「知道了。」 朝家老宅。 除了朝弋,朝家在a市的远近宗亲几乎全都到齐了,疏一些的都坐在楼下茶厅里候着,至于那些直系血亲,则全都围坐在老太太的卧室里。 朝弋刚进门就和朝文斌的视线对上了,父子俩已有一个来月没见,目光对上时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碍于这是在老太太屋里,因此也就没人发作。 「阿冶,」床上的老太太看起来精神挺好地沖他招了招手,「过来阿冶……」 他对这位祖母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恨意,很小的时候他记得有位穿旗袍的奶奶来学校给他送过点心和玩具,他怕被老妈骂,就一直躲开不肯拿。 但那位一脸和蔼的奶奶却俯下身问他说:「你叫朝弋是不是?」 小朝弋警惕地点了点头。 学校里的老师常说,让他们放学了就立即回家,不要和陌生人搭话,否则就会被人贩子拐骗到山里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小朝弋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这是坏事,每次老妈打他的时候,他就非常希望有个人贩子能把自己拐走,但同时又害怕那个新的妈妈也照样不讲道理地抽他巴掌。 他亲老妈好歹偶尔特别高兴的时候,还会一反常态地抱着他,叫他「我们的乖小弋」。 虽然一年里老妈好像就没两天是特别高兴的。 「我是你的奶奶,」那老妇人说着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像是怕他听不明白,老人又补充道,「你知道吗?你爸爸朝文斌就是我的儿子。」 小朝弋摇了摇头说:「朝叔叔是叔叔,不是我爸爸。」 大概是怕他年纪小喊漏嘴,小时候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边,朝文斌从来都让他称唿自己为「叔叔」。 老妇人的笑容淡了,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以后小弋到爷爷奶奶家来,跟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后面的事朝弋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拿回家的玩具被霍佳瑛从楼上狠狠摔了下去,紧接着她便歇斯底里地连扇了他好几个耳光。 最后他被霍佳瑛一脚踢进了家里的杂物间,被锁在里边整整一晚上,声音都哭哑了也没人搭理。 那一阵他倒是特别痛恨这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奶奶」,但小孩儿忘性大,没过几个月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床上的老妇人用那只干枯的手握住他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她被疾病折磨了几年,整个人衰老得像半截融化的黄蜡,开口有些埋怨的意思:「你好久都不来看我了。」 她这会儿精神头好了不少,朝弋知道她这是迴光返照,精神不了多久了。 「琰琰呢?」她往四周望了望,孩子气的口吻,「琰琰怎么还不过来?」 「你们快给他打电话,」她忽然说,「和他说奶奶就快死了……」 坐在床边的孟兰淳眼睛瞬间就红了,轮椅上的朝宪则冷着脸一言不发。 两个孩子小时候关系好,放暑假时朝冶被他妈带回老宅看爷爷奶奶,郁琰偶尔也会被朝冶拉过去捎带着住上几天。 郁琰虽然从小就冷淡淡的,但架不住那张脸长得漂亮,老太太一见着他就喜欢拿零嘴点心逗哄他玩,从这种不爱说话的小孩嘴里骗出一二声「奶奶」,老太太就觉得特别可乐,心软得不得了。 刚好两家关系也好,老太太干脆就认了他做干孙子,他父母出意外那会儿,要不是老宅离市区的学校远,老太太真是恨不得把他接到家里去住。 见一直没人理会自己,老太太紧了紧朝弋的手:「阿冶,你给琰琰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奶奶这儿,好不好?」 被她拉扯着的朝弋却只是不冷不淡地说:「他不来了。」 老太太面上有几分疑惑,紧握着朝弋的手忽然松开了,她转向孟兰淳,问:「阿冶呢?阿冶上哪儿去了?」 「阿冶和琰琰怎么都不来看我?」 她生病后孟兰淳陪她去了好几回医院,知道这种病就算是到了弥留之际,意识通常也不会回到清醒状态,因此只能哄她说:「在路上了,马上就到了。」 老太太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又开始喊「妈妈」,一家子都陪在里边哄着,朝弋干脆开门走出去,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点了根烟。 他记得前世老太太走的时候,郁琰看着一言不发,心里应该还是难过的。 毕竟这世上和他走得亲近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那个人好像谁的爱都肯要,朝弋自嘲地笑笑,但唯独就是看不上他的。 第69章 69 自从那晚以后,郁琰对他的态度忽然就变得有些古怪。 首先是朝弋在工作间隙通过监控镜头观察他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他也在盯着镜头看,那完全不像是「猎物」想要挣破牢笼的姿态,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态。 第141页 每回隔着屏幕和这个人对上眼,朝弋都会觉得心慌意乱,心里有种无处着落的惶恐。 郁琰甚至还主动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在从卫枫口中得知,卧室里的那台座机电话可以拨到朝弋手机上后的那一个晚上,朝弋就破天荒地接到了郁琰的来电。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别墅那边出了什么事,连忙打开监控察看,在看见郁琰正好端端地靠坐在床上时,这才终于放下心,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他问。 监控底下那人似乎才刚从浴室出来,洗过的头髮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半湿不干地耷拉在头皮上。 朝弋盯着那个人,仿佛已经嗅见了他身上洗浴产品留下的香气、那股带着潮湿气息的柑橘调。 没等到郁琰回答,朝弋便先皱起了眉:「怎么不吹头髮?」 对面那人闻言立即看向卧房一角的那颗高清摄像头,语气里有些懒怠意味:「再等会儿。」 大概是因为怀孕和长期卧床导致的体能下降,他最近很容易感觉疲累,刚刚洗过热水澡之后就觉得相当睏倦,后背才挨着床,便就不自觉地犯起了懒。 「现在就去吹。」朝弋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可郁琰却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正当朝弋打算让同住在别墅里的住家医生把这人从床上拽起来,然后逼他去把头髮吹干时,听筒里却再度传出了这人的声音。 「头髮长长了,」他缓慢地拨弄着垂在额角的湿发,「有点扎眼。」 「怎么办?」 他话音轻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流传播让音色发生了改变,朝弋竟在他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撒娇意味。 从前的郁琰从来不会这样平和地同他闲聊,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在互呛,以看见对方的痛苦为乐。 除此之外就是在做爱。 在把这个人剥开、嵌入的过程中,他就会变得很沉默,当欲望达到最值的时候,这个人冷漠的表象就会被完全破坏掉。 他很喜欢那样的郁琰,恨不得一直嵌在他的身体里,然后死掉。 「留长吧,」朝弋也才刚洗完澡,整个人还处在一种较为放松的状态里,他打开窗户,然后点了根烟,「到时候拿根头绳一扎……」 应该会很漂亮,他想。 对面似乎是听见了他点火的动静,语气变得有些冷:「别抽了。」 朝弋心跳一错,总觉着他这语气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郁琰又道:「什么时候过来?」 「怎么?」朝弋「啧」了一声,下意识把夹在手里的烟在窗台上挤灭,然后丢进垃圾箱,「你想我了?」 是揶揄挑衅的口吻。 可对面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但也没有正面答覆,只说:「想吃甜的。」 「上次的蛋糕,」他说,「你再帮我带一份吧。」 不等他回答,手机听筒里便传来了一阵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但朝弋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焦躁,自从他从「训练营」里回来后再见面,这人就变得相当奇怪。 每次他试图拱火,这人都能用三两句话将火苗浇灭,让他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 照理说郁琰忽然变得「驯顺」,他本该觉得高兴才对,可上一世的经歷却又无时不在提醒他,这种短暂的温情不过是这个婊子用鲜花铺就的陷阱。 只等他一脚踩进去,便会落入无尽的深渊。 其次则是在这周五夜里,朝弋乘船过来,船靠岸时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整栋墅院里只有屋外绿化树丛中的照明灯还亮着两盏。 可当他解锁开门,却兀地发现玄关处的黑暗里正靠着一个人影,朝弋猝不及防地被这悄没生息杵在那儿的人影吓了一跳,他没出声,只是伸手碰亮了玄关处的吊灯。 灯光瞬间照亮了玄关处的方寸之地,朝弋面上怔了怔。 站在那儿的人是郁琰。 因为郁琰最近表现得一直相对「温顺」,再加上那位家庭医生劝说朝弋应该让他下床多走动,所以朝弋便把锁在郁琰脚脖子上的钢链换成了软绳,软绳的长度刚够他走到一楼玄关处,这个距离,别墅内的房间也基本上畅通无阻。 「怎么这么晚?」他听见那个人低声问。 又来了,朝弋心想。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鞋,然后紧接着脱下身上那件被海雾打湿的黑色大衣,郁琰则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了他脱下来的那件外套。 朝弋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那条软绳已经绷直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郁琰是故意站在这里等他回来的。 头顶的吊灯是暖光,房门隔绝了屋外的猎猎风声与夜间的寒意,被这样的温度和光亮裹挟着,朝弋心里莫名有种「回到家」的平静。 有一瞬间朝弋甚至觉得两人仿佛一对普通的恋人。 只要谁也不说话、不戳破。 但很快这个想法便被他自己给否定了,按照郁琰的脾气,他大哥生前恐怕都未必会有这么高的待遇,他又凭什么有? 而他面前的郁琰则低头嗅了嗅那件大衣上的气味,紧接着他又忽地拉住了朝弋的手腕,一个贴近闻嗅的动作。 正打算继续往里走的朝弋下意识停住脚步,被这个略显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第142页 「你去哪了?」他听见身前那人问道,「为什么身上都是香火味?」 三更半夜去烧香拜佛显然有些荒谬,更何况郁琰知道朝弋并没有宗教信仰。 朝弋并没有立即应答,但郁琰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这么重的香烛纸灰味,最大的可能就是朝家死了人。 「是谁出事了……」郁琰的声音低下去,「朝叔还是奶奶?」 朝弋没想到他会这般敏锐,老太太是昨天凌晨走的。 传统葬礼的程序繁琐,他爸朝文斌身体又虚弱,没熬多久就被劝回医院里去了,留下朝弋被朝家那些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亲戚长辈推在前头给老太太筹备丧事。 当然,丧礼的主要事宜大半还是由孟兰淳操办的,他就负责干点守夜、烧纸钱之类的脏活累活。 他看向郁琰,反问道:「你希望是谁?」 郁琰心里顿时就有了答案,前世先走的那个人是老太太,他得知消息后便赶了过去,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 老太太则一直抓着他的手,问他:「阿冶和琰琰怎么还没过来?」 「天都黑了,他们还没放学吗?」 郁琰没和她辩驳,只说:「已经让人去接了。」 老太太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过了会儿忽地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小弋……那个孩子,文斌把他接回来了没有?那么小的孩子,他们把他丢在全托学校里,好可怜的。」 这回没有人再回应她。 念完了这些名字,老太太终于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开始有气无力地叫着「妈妈」。 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朝弋至少还回来参加了葬礼,可朝文斌死的时候,他却连病房的门都没进,只在最后送尸体去殡仪馆火化的时候露了面,当了片刻的孝子贤孙。 所以那个离去的人,只能是老太太。 「我希望,」片刻后,朝弋才听见了他的回答,「都不是。」 三个多小时以前,朝家老宅。 轮椅上的朝老爷子看着朝弋跟着一起忙里忙外,神色稍缓,偏头同留下来帮忙的老徐低声道:「你看他,这小子总算有了点人样。」 「看来送他到『训练营』里磨鍊一磨鍊,也不是完全没效果。」 老徐不敢反驳,只好顺着他的话点头说是。 朝弋出来后没两天,那家机构便被查处关停了,据说某天那位校长在下完馆子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曾经的「学生」拽进巷子里围殴,到现在都还在医院里躺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谁的手笔,老徐不相信这老爷子会看不出来。 「虽然有效果,但他们那种『教育方式』还是太极端了,听说小少爷回来的时候,身上被打得都快烂了,」老徐轻声提醒道,「只怕他心里有气。」 朝宪却不以为意:「我能送他进去一次,就能送他去第二次,他还敢对我有气?」 老爷子自从年纪上来之后,便愈发刚愎自用,这事老徐和朝文斌本来一开始也都劝过,可朝宪却全当他们是在放屁。 结果就是朝弋差点在那「训练营」里闹出了人命,好在那几刀捅的都不致命,那几位「教官」因为本身做的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所以便都接受了和解,这才没把事情闹大。 老徐想起朝文斌临走时嘱咐他的话,顿了顿,又道:「听说小少爷最近还在往n市那边跑……」 「是文斌教你说的吧?」朝宪冷笑一声,「那小子把人看得那么紧,我有什么办法?怪只怪他太早放权给朝弋,这小子现在翅膀硬了,他一个当爹的都管不了,还指望我能做什么。」 老徐忙说:「不只是老闆,夫人心里也跟着着急上火,好几次听见她跟老闆提起这件事,都是红着一双眼,说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总不能让小少爷当猫当狗一样的锁起来』。」 朝宪却满不在乎道:「他不是怀了朝弋的孩子吗?那小子既然费尽心思将他藏起来,也不至于会虐待他。」 「只要他肚子争气,给我们朝家生个重孙子……」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不过朝弋年纪不大,说不准对他也就是一时的新鲜劲,我们家这么好的条件,以后也不愁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岳家。」 听老爷子这话头,说白了就是不想管。 老徐自知劝不动,于是也就干脆不再提了,他话锋一转:「我去前边替一替夫人,她也一整天都没休息过了,我换她去吃点东西。」 朝老爷子点了点头:「去吧。」 可谁知才没过多久,祠堂那边便传出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紧接着轮椅旁那负责照料老爷子的家政忽地也发出了一声惊唿:「呀!」 「怎么起火了?」 朝宪忙顺着她的目光往天上看去,只见西南角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竟燃起了沖天的火光,红光顶上又冒着滚滚黑烟,宅院里紧接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快,」朝宪忙道,「快去报火警!」 家政闻言急忙跑进屋里去拿手机。 可祠堂那边为了迎合仿古设计,几乎通体都用的木结构,离这么远都能看见的沖天火势,朝宪估计等消防赶过来,祠堂那边早就烧得什么也不剩了。 正当他焦急上火地操纵身下的轮椅,打算向祠堂那边赶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在檐下被一个身影拦住了。 朝宪抬起头:「你在这里干嘛?还不快过去救火?」 第143页 「为什么要救?」朝弋笑了笑,「好容易才烧着的。」 朝宪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你……」 「是你放的火?」 朝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疯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朝弋,胸前剧烈起伏,「那里面摆的可是我们朝家的列祖列宗,你这个不孝……」 因为过分激动,说到这里朝宪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朝弋则慢条斯理地替他说完:「不孝子孙。」 「不是你逼的吗?」他淡淡地说,「爷爷。」 等到那家政报完警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朝宪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她循着去祠堂那边的路找了找,旋即又是一声惊唿。 只见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整个人僵硬地倒在地上,正在以一种略显怪异的姿势抽搐着。 * 朝宪彻底瘫了。 朝弋在浴室里接起视频通话的时候,朝宪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气管被切开了,连着一根透明的管,看见他的脸,也只是发出「唿哧唿哧」的声音,连句清晰的话都说不清楚。 他低笑着问候:「爷爷。」 听见他的声音,病床上的老人几乎就要挣起来,奈何四肢却压根不听自己使唤。 他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就宛如一个被废弃的巨大木偶,连唿吸都带着年迈而破败的响。 病床旁的护工大概是他「孝顺」的孙子特意给他请来的,见到此情此景,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上,兢兢业业地充当着一个人形手机支架。 「刚才走得急,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和您说,」朝弋微微笑着,然后不疾不徐道,「我大哥出事的那天晚上,我舅舅正在酒吧里通宵达旦地和朋友喝酒。」 「我妈妈呢,又刚好留宿在闺蜜家中,宋家那么多口人,每一个都可以为她作证。」 「两人偏偏都这么刚好的,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您一定也怀疑过吧,」他笑起来,「可惜仅仅凭藉那些人查到的那点蛛丝马迹,完全没法给他们定罪。」 视频中的朝宪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兀地瞪大了双眼——他如今能做到最激烈的动作,也就仅此而已。 「还记得那位肇事司机前妻的名字吗?」 「她叫詹沛渝,」似乎是想给朝宪一点反应的时间,朝弋顿了顿,而后才道:「是我舅的初恋。」 「很巧吧?」 对面回应他的只有「唿哧唿哧」的喘息声。 天就快要亮了。 结束通话后,朝弋拧开浴室的门走出去,抬眼却见原本睡在卧房床上的那个人突然不见了。 房内窗帘大敞着,天边隐隐泄出一线日光,而那个人正站在落地窗前,沉默着看着远处的海平线。 听见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郁琰回过头,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去看日出吗?」 朝弋没问他为什么睡着了又起来,只是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厚外套让他穿上,正弯腰给他找袜子的时候,却听身后站着的人忽然说:「脖子好像有点冷。」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抱怨。 朝弋的动作一顿。 那条围巾他没带过来,但这里的衣柜里也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还是全新的。 朝弋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冷,还是猜到了什么才故意这样说,但他还是站起身,把藏在顶柜上礼盒中的围巾取了下来。 这只礼盒还没被人拆开过,朝弋的手指有些犹豫地贴在盒盖的接缝处,正当他犹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打开时,却听面前那人又道:「是围巾吗?」 「帮我戴上吧。」 朝弋顿时失去了拒绝的余地,他打开礼盒,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条新围巾绕在了郁琰的脖子上,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鼻尖,仿佛能感觉到这人唿出的热气。 围巾是灰蓝色的,和从前他送给郁琰的那一条款式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上有些不同。 朝弋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忍住了想要亲吻他的欲望,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双厚袜子,紧接着半蹲下身,轻轻碰了碰他掩在睡裤底下的瘦削踝骨:「抬脚。」 「带着这个,」郁琰忽然也蹲了下来,拉着他的手腕略略往下,让他碰到那个冷冰冰的钢制锢具,「我怎么出去?」 「还有,」他继续说,「它硌得我好疼。」 朝弋闻言把那只钢环往上稍稍一提,果然看见底下的皮肤被硌红了,前边一点的位置甚至被蹭破了皮。 「帮我解开好吗?」 第70章 70 从「训练营」回来之后,朝弋夜里做噩梦的频率比从前更频繁了。 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梦到了郁琰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天很热,视野中似有烟尘浮动着,蝉鸣声阵阵地响。 他看见那个十来岁的自己终于鼓足勇气,抱着那把向日葵义无反顾地破开人群,然后横冲直撞地挤到了郁琰面前。 彼时那个还身着校服,满脸青涩的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少年没有开口说话,四周都是熙攘的人声。 那把花束被朝弋抓得紧紧的,他很想张口说话,可梦里的自己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花……」他听见郁琰问,「是给我的吗?」 第144页 抓着花束的手指有些颤抖,四肢都没出息地开始发麻,他咬紧牙关,用尽浑身的力气,才终于将那束向日葵递了出去。 「我……」 「我是……」 可惜这场梦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那双看似就要接过花的手忽然毫无徵兆地往回一收,旋即这束他精挑细选的向日葵就这样摔落在水泥地上。 然后他再一次听见了朝冶的声音,他在问郁琰:「你在和谁说话?」 「爸妈在龙庭定了桌酒席,」朝冶似乎无视了他,「我们走吧琰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面前也没有了郁琰的踪影。 他俯身捡起地上那把枯萎的向日葵,然后漫无目的地走进人群中,一直走到天黑,街边的霓虹灯牌开始渐次亮起。 朝弋不知道自己该回到哪里去。 他好像从小就没有家。 小时候霍佳瑛把他送进全托幼儿园,长大后他上的是封闭式的中学,除却寒暑假外,他就像个客人一样,只是临时借宿在霍佳瑛的房子里。 毕业后他被接回了朝家主宅,像个「小偷」一样霸占了原本属于朝冶的部分人生,可在这里他却依然过得如履薄冰,他被敌视着、被这座房子里所有的人排除在外。 所以他从来没有被引诱……他是自愿落入郁琰的陷阱的。 他试图用自己身上一切可以被剥落的价值,去和那个人交换爱,他以为到最后郁琰对他至少会有一星半点的真心。 可惜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恍惚间他走到了郁琰家门口,朝弋看见那信箱里枯死的白玫瑰,于是他把手中一样糜败的向日葵也放在了信箱一侧。 身上的衣物慢慢被冷水浸湿了,发梢和指尖都在往下淌水。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可他捨不得。 脚下很快便晕开了一块湿漉漉的水渍,他伸出手,试图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可他并没有触到实体,那只灰白湿漉的手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大门。 朝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步走进了房内。 房内窗帘紧闭,四下里一丝光都不见,朝弋下意识循向着楼上唯一的光亮处走去,然后他忽然听见了一道很轻的入水声。 他走进去,可处于光亮中心的浴室里却空无一人。 但等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浴缸里其实正沉着一个人—— 是郁琰。 朝弋下意识的动作便是伸手去拽,可那只慌乱探出的手却在那个人的身体里轻轻掠过,就连水面都没有被拂起一丝波澜。 他开始急躁地喊他的名字,可这个人却仍旧什么也听不见。 那漫长的两分多钟,朝弋甚至比睁眼发现车子里已经完全进水的时候还要无助、还要疼。 好在最终他看见这个人自己从水中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湿漉漉地趴在浴缸边缘,因为肺部进水而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朝弋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他一点点安静下来,那水应该是冷的,因为他看见这个人正不自觉地发着抖。 他是第一次看见郁琰掉这么多眼泪。 于是朝弋蹲下去,再次伸出手去,企图替他拭去眼角溢出来的眼泪,这回他似乎成功碰到了他,眼泪的温度烫得他心口疼。 偏巧此时郁琰的眼睛垂了下来,然后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也……」朝弋听见他说,「很冷吧。」 朝弋蓦地愣住了。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开始很轻,到后来才渐渐加重了语调。 他挣扎着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睁眼是一个晕在檯灯暖光中的模煳轮廓,而后这轮廓慢慢变实,他看见郁琰正用手替他抹去眼角淌出来的眼泪。 朝弋抓住他那只手,毫无徵兆地,他痛苦而愤怒地对上他的眼睛:「你能不能别再装模作样了?」 面对郁琰态度突然的转变,朝弋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觉得履霜坚冰、胆战心惊。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郁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好。 郁琰没说话,只是将那只被眼泪沾湿的手从朝弋那里挣出来,然后「啪」得一声摁灭了檯灯。 卧室内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朝弋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唿吸:「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捉弄你?」 「不是吗?」朝弋讥嘲着反问。 他话音刚落,上半身便猝不及防地被郁琰从床上拉了起来,还不等朝弋反应,就被这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 朝弋顿时失言。 郁琰抱着他慢慢躺下去,好让后者能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倚进他怀里:「这样会好一点吗?」 耳廓侧贴在这人的胸口处,朝弋听见了他带着体温的心跳声,然后他条件反射地安静了下来。 这人没穿束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隔着这层绸滑的睡衣面料,朝弋总觉得这底下的皮肉比原先更软了。 自从得知郁琰怀孕以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他了。 半晌之后。 …… 一片漆黑中,朝弋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这个人正试图抓住他的手,是想要制止他的意思。 可朝弋却任由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然后骤然俯身—— 屋内很快便响起了啜吸的声音。 第145页 朝弋感觉到他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下子就收紧了,绷紧的身体不自然地发着抖。 「好痛……」 朝弋置若罔闻,直到口中忽然尝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用指腹沾了一点擦在郁琰下唇上,明知故问地:「这是什么?」 郁琰没有说话。 「是琰琰的……」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郁琰就伸手在他嘴上扇打了一下,力道并不重,但足可见他已经被勾起了怒意:「你闭嘴!」 这人的怒意总算将朝弋从那患得患失的焦躁情绪中短暂地解救了出来,紧接着他挑衅地在那片软肉上留下了一个很深的牙印,作为对这个坏人再一次打算故技重施欺骗他的报復。 第二天。 朝弋难得起了个大早。 身侧那人还在睡,于是朝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离开房间后,他径直走进了位于卧房隔壁的那间客卧。 这间客卧是住家医生施桐在住,听见有人敲门,施桐连忙放下了手中那本马上就要看到大结局的小说,然后轻车熟路地抽出了两本厚重的医学书籍摆在手边。 「您请进。」 虽然是被朝弋聘请来照看郁琰的,但施桐并不经常见到这两个男人,非活动时间她就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都不能去。 而且这边甚至连通讯设备都不让带,要不是这位僱主的工资给的极高,施桐早就待不下去了。 「他最近变得有点奇怪。」朝弋直接开门见山道。 面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僱主,施桐立即摆出一副倾听者的姿态:「是说隔壁那位先生吗?」 朝弋没否认,他的声音有些低:「他应该是很恨我的,但现在……」 他说得很细,其中包括诸多正常人难以观察到的细节,施桐很难想像这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要深到何种地步,才会将他每一分情绪的变化一丝不漏地全部纳入脑中。 而与此同时,这个人的所有情绪也都为那个人所牵动着,以至于他的情绪已经失去了边界,不良的情绪不知所谓地膨胀下去,总会有胀破的那一天。 这明显是很不健康的亲密关系,但眼前这个人却丝毫未有察觉。 凭着施桐的经验,她甚至觉着这人可能不日就会疯掉,他嘴上叙述着自己「爱人」的不正常,可实际上自己的「病」却远比那个人还要严重。 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施桐很不想激怒他,于是只能捡着温和的部分说:「朝先生,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您剥夺了他的自由,把他的身心都与外界隔绝开来,他的精神肯定会出问题的,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朝弋没有反驳。 「像那位先生那样突然的示好和同情,」说到这里施桐忽然顿了顿,语气忽然有些犹豫,「很可能是罹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徵。」 根据施桐这些日子里的见闻,她猜测这应该就是面前这位僱主想要的结果。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忍不住又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如果您不打算让他进行心理干预治疗的话,那他以后就完全是『属于』您的了,这不是好事吗?」 朝弋没有回应,面上也看不出喜怒。 这个结果的确与他原来所想的不谋而合,但他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第71章 71 朝弋给郁琰换了个项圈戴在颈项上,项圈通体是极柔软的纯黑色皮质,其上没有任何印纹和坠饰,只有中间结合的部位上落着对银色锁扣。 如果忽略那对严丝合缝接合在一起的金属锁扣,这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普通的装饰品。 他给郁琰戴上的时候,这个人不仅没有反抗,甚至称得上顺从,从头到尾,他只有在听见锁扣扣合的那一刻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戒指。」朝弋说着将自己身上那件半高领的衬衫领口向下稍稍一拽,露出里边同样款式的一条皮质项圈。 「要是用利器强行割开的话,它会在一瞬间放出最大档位的电流,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可以杀死一个成年人。」 他很耐心地向面前的这个人解释道:「以这栋别墅为中心,离开这里超过五百米的话,也是一样的。」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电流会逐渐从第一档走到最后一档,」他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人,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窥见一些不一样的反应,「最后佩戴者会很痛苦地死掉。」 可郁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吗?」 朝弋并没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畏惧的意味,为了向他证实这条项圈并不是装饰品,他将指腹紧贴在颈侧项圈上,几秒钟以后,他碰到了第一档的开关。 郁琰几乎立即就感觉到脖颈间和皮革接触的地方传来了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并不强烈,但因为位置特殊,他已经开始感受到了轻微的窒息感。 瞥见他面色的变化,朝弋一狠心又将电流上调了一档。 后者的四肢立即开始僵麻,在他将要站不住之前,朝弋关闭了开关,然后走过去抱住他瘫软的身体,接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嵴背,像是安慰。 他远比常人要更熟悉这种痛,在「训练营」里的那一个月,朝弋对电椅的恐惧要远超于棍棒,不服从的时候电击的力度就会被拉到最大,那一瞬间心脏就像是被一双手牢牢地攥住了。 第146页 有种濒死的无力感。 朝弋戒惧这种感觉,但那里的一切「惩罚手段」都只会让那些围绕在他周身的暴戾因子不断膨胀,有好几次他都控制不住地想杀死那个机构里负责操控电椅的所谓「医生」。 「朝弋……」 他听见怀里的那个人忽然有气无力地开口说:「你没必要用这条『狗链』拴住我。」 「我不会跑。」 朝弋抬手护着他的后脑勺,轻声地笑:「你会相信一个撒谎成性的骗子吗?」 「这样你至少可以出去走一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我是为了让你在这里能『自由』一点,不感激我吗?」 郁琰没回应,朝弋于是低头去吻他的唇,舌尖交错着来回,是一个慵懒而缠绵的吻。 这样的吻郁琰再熟悉不过了,毕竟这人一切和「性」有关的经验和技巧都是从他身上习得的,他是他的启蒙者,以至于他在性交过程中,每一个不经意展露出的温柔部分,都无可避免地带着他的烙印。 郁琰停顿了一下,随即和从前一样伸手勾住了朝弋的后颈,指尖习惯性地轻揉着这人颈上的发,然后亲密无间地配合着他的吻。 就像两年多以前朝弋刚来朝家时问出的那一句-- 「久别重逢,不该问候吗?」 事隔经年,郁琰才终于堪堪给出了他的第一个回应。 唇分之际,他看见朝弋脸上似乎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但这点困惑并没有保持太久,因为朝弋的视线很快便被不远处那个、正对着他的人影吸引走了。 朝弋看见客厅不远处站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他手里端着一个餐盘,正在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悄悄观察着他们这个方向。 但朝弋很清楚他并不是在看自己。 大概是意识到被发现了,卫枫立即躲闪地错开了视线,然后硬着头皮顶着那位僱主审视的目光走上前去,他故意避开郁琰,询问朝弋:「先生,今天早饭还要端到卧室里吗?」 朝弋没说话。 卫枫心里立即开始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先生?」 与此同时,四肢回过力来的郁琰试图推开他,可朝弋却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膀,然后状若无意地将下巴抵在后者的鬓边,一个亲昵的姿势。 「我记得你之前谈过两任女朋友?」 卫枫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都是家里给介绍的,处了一阵之后发现都不大合适,所以就没再去应过那些相亲局了。而且这事儿说实在的,也得看缘分。」 朝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仿佛真关心他的人生大事一般:「有喜欢的类型吗?」 卫枫闻言有些怔愣,犹豫了片刻,却说:「没想过。」 「聊聊天嘛,」朝弋对着他微微笑,「别这么拘谨。」 「真没想过,」卫枫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很谦虚地说,「我也没什么本事,轮不到我来挑,人家能看得上我就行。」 朝弋看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之前没谈成的那两位都是因为看不上你?」 卫枫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差不多是。」 眼见朝弋并没有要再接着往下问的意思,卫枫才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先生,早饭……」 「就放餐厅里吧。」 「好的先生。」 可就在卫枫将将要从朝弋身侧经过时,这个人却忽然偏过头,对他笑了笑:「他好看吗?」 卫枫顿时感觉嵴背一凉,额角和背嵴窜出了一股冷汗,他有种被一只满身野性的凶兽盯上的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连带着神经都不自觉地颤慄起来。 这个人可以枉顾法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囚进这个「巨大的笼子」里,如果让他察觉到自己对那个人有一点非分之想和觊觎的意思,卫枫不敢想像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 于是他故意装作没会意的模样:「……您说的是?」 朝弋不说话,只是微微笑。 这种温和的笑容和他展露出来的气质很不相配,有种弔诡的癫乱感,卫枫头皮发麻,不敢和他的眼神相交触。 「先生选择的伴侣,」卫枫终于还是露了怯,他赔笑着说,「怎么会差?」 「所以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他紧接着又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卫枫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了,他很想跑,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这个岛屿的位置很偏,平时附近就少有船只经过,如果被沉到海里,运气好的话尸体会飘到岸边,被人发现,可要是运气不好的话…… 被洋流卷进深海区,或是被海鱼啃食,或是被腐蚀分解,到最后大概率连遗体都找不到。 正当卫枫以为他还会继续往下逼问的时候,这个人却忽然又放过了他,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逼问只是一场玩笑:「怎么紧张成这样?」 「和你开一开玩笑,」朝弋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还当真了?」 卫枫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尬笑了一二声,然后道:「早餐可能放得有点凉了,我先过去把东西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 朝弋并未拦他。 等卫枫离开以后,朝弋才终于肯松开怀里这人,他轻轻捏起郁琰的下巴,忽然问:「我不在的时候,他应该把你照顾得很好吧?」 第147页 「我听过他上一任僱主对他的评价,细心、体贴,为人老实,」朝弋不紧不慢地说,「你呢?觉得他怎样?」 郁琰眉微蹙,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房子里的其他住户,卫枫在他眼里大概和一台拥有送餐功能的扫地机器人差不多,如非必要,他也不会随便给一个人贴标籤、下定义。 所以过了半晌,朝弋才听见他的回答:「不知道。」 「那我换一个人来照顾你,好不好?」 郁琰依然没什么反应:「随便你。」 朝弋并不觉得郁琰的反应是假装的,那种平庸的男人的确入不了这个人的眼,就连那位外貌身高出众、名校毕业的前任董秘陈颐鸣在他眼中,也不过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而已。 但他不允许有人觊觎他的所有物,哪怕只是动了一点不该有念头。 …… 午饭后郁琰去二楼书房看书。 这里的三餐都是根据郁琰的口味来做的,他最近吃得清淡,见着点油花都要犯噁心,于是朝弋只好也顺着他吃。 可饭菜吃得不少,朝弋却不见饱,等人上楼后他就又去冰箱里翻了翻,找出了两块被郁琰挖掉一小角的蛋糕。 这人嘴上说想吃甜的,可甜品买回来,他也就象徵性地每一种口味都尝上一点,觉得腻了就又放回了冰箱。 朝弋把其中那个看上去就跟被蚂蚁啃了一小角似的的小蛋糕两口吃完了,过后仔细回味了下,发现口味的确有些偏甜,怪不得那个嘴挑的人会不喜欢。 紧接着他又提起另一块,转身上了楼。 书房里的书是按照朝宅那间书房復刻的,除了几套市面上已经买不到的籍册,朝弋把能买到的都运过来了。 可郁琰却没有去碰那些厚重的书册,而是从矮柜里挑了本朝弋准备给他自己看的杂书。 朝弋不发一言地在他身侧坐下,然后把带上来的那块蛋糕往他面前递了递:「飘扬过海人肉给你带过来,你就这么对它?」 郁琰捧着书,没有接:「等一会儿吃。」 他并没有饭后马上吃点心的习惯,可这个人却兀自将纸盒拆开了,然后蛮不讲理地舀了一大块,作势就要往他嘴里餵。 郁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拒绝。 等把那一小块蛋糕餵完了,朝弋才去碰他的小腹,这里依然没什么弧度,贴上去也听不见藏在那身体深处的心跳声。 如今朝阳被他紧握在手里,郁琰也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甚至就连这个失去的孩子,都被再一次孕育进腹中。 所有他曾失去的、所遗憾的,好像都回到了他手里。 可是朝弋却还是觉得不安,在他眼里,这一切总有种「镜花水月」般的不真实感,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在江水里醒来,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伶仃的孤魂。 「你会喜欢它吗?」朝弋忽然问。 等了很久,朝弋也没有听见这个人的回答。 第72章 72 「我当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郁琰用手指替朝弋梳理着头髮,声音很低,「朝弋。」 他从来就不想要。 前世朝弋带着那份报告单到鑫瑞来找他的当天,也就是他确认自己怀孕的第二天。 就在前一天周末,郁琰带着开好的药从医院回来,打算以最小的损失将这个突如其来的舛错纠正过来。 只要这个不该有的小孩消失了,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上。 可朝弋那天却偏偏在书房里陪他坐了一下午。 但他其实还是有很多机会可以吃下那两颗药的,只是当他无意间瞥见那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轻盈地缀点在朝弋的眉眼发梢之间时,郁琰忽然便感到了片刻的恍惚与失神。 他记得那□□弋一直在和他说话。 「反正现在我也闲下来了,」才刚被董事会罢免,这人明明很难过,可却仍要对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乐观模样,「等天气好了,我们就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郁琰没有回答。 「有点想去看看海,」见郁琰始终都没有回应,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落寞,「但冬天海边风太大了,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 「琰琰……」 他忽然向他贴近,然后毫无徵兆地抓住他的手背:「你会讨厌我吗?」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没用?」 郁琰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心口的那点胀痛、心底的惧怯和不舍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相爱已经没可能了。 郁琰宁可看到他恨自己,宁可他做出那些常人被欺骗时会有的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天真地还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点认可。 他明明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用那根本不值一文的「虚假情意」哄诱,甚至于每一个允许他向自己靠近的信号里都带着煽骗的意味。 郁琰自知演技不佳,是这个傻子一直在心甘情愿地替自己圆谎,闭着眼往他挖好的坑里跳。 他满可以再「聪明」一点。 郁琰可以理解他的恨,但却始终理解不了他的爱。 除了少年时那几岁无疾而终的陪伴——他们那时甚至连面也没见过,郁琰以为那个小孩应该很快就会把自己抛到脑后。 他会好好长大,遇见比自己更好更合适的伴侣,然后过去的那点记忆就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淡去了。 第148页 可他以为的萍水相逢,却在这个人心里落成了执念。 就像是诅咒一样。 * 正当他出神之际,原本紧贴在他腹间的朝弋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故意用脏话羞辱这个人:「可谁让你天生就是个婊子呢?」 「没有男人会被人操到怀孕,」朝弋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郁琰。」 可这个人却仿佛对他的羞辱充耳不闻,朝弋没有从他眉眼之间品尝到丝毫的怒意,只有一丝很淡的,连他也形容不出的情绪。 「我知道。」 「是我欠你的,」他听见这个人说,「我会把它还给你。」 和刚才那个吻一样,朝弋再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困惑。 只有前世的那个郁琰才会在接吻的时候伸手轻握住他的后颈,动作里带着些许哄诱的意味,也是向他表达「你可以对我做些什么」的无声暗示。 但凡郁琰没有主动按下这道「开关」,就算再不情愿,曾经的朝弋也会乖乖地停在这一步,不再继续往下。 唯一的几次「反抗」,也只不过是讨价还价地请求这个人能再多给他一个吻,或是一个拥抱。 不过郁琰也并不是每次都会满足他的请求。 「为什么要说欠?」朝弋忽然抬起头,看向郁琰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你欠我什么?」 方才为了听见那个孩子的心跳,将耳朵完全贴碰到郁琰的小腹,朝弋只能半跪在地毯上,左手抓着他的大腿,看上去仿佛是个祈求的姿态。 郁琰闻言只是低头捧住他半张脸,但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高考结束那天,」他忽然开口,「你到学校来找过我吧?」 朝弋的目光中浮现了出些许错愕。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否认了:「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这些令他觉得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只有在面对着那个永远不会给他回应的旧帐号,才敢吐露出只言片语。 朝弋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除了在聚闲做兼职时碰上的那场意外,他不记得自己还露出过什么破绽。 除非是梦话。 虽然很少,但他偶尔还是会梦见「好多鱼」,尽管梦里的朝弋总也等不到他上线,可他依然会感觉到快乐。 毕竟那是他日復一日的噩梦中,唯一干净的一个角落。 因为知道他总会为自己的那些无聊的「屁话」做出回应,所以就连等待的过程,朝弋都觉得无比雀跃。 郁琰当然没有将他的否认当真:「后来你说你给我带了向日葵,只可惜我当时没有认出你来。」 朝弋看见他的目光落下来,似乎他真的觉得可惜,也真的有些后悔。 「我那时候……」他轻声说,「其实有想过你会不会来找我,但我总以为你不会来。」 「对不起。」 「那天……你等了很久吗?」 朝弋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被迫再度想起了那束没送出去的花,想起自己的懦弱,想起后来很多年都无法释怀的怨悔。 他总是在想,如果当初那个自己能够再勇敢一点,他和郁琰的后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委屈。 所以这个人忽然的转变,不过只是因为可怜那个过去的他,良心发现而作出的一点补偿而已。 就像前世的郁琰在得知真相后,在他身上披上的那张薄绒毯一样,都只不过是一点廉价的怜悯。 到头来他还是要让自己给朝冶偿命。 他忽然笑了,而与此同时郁琰感觉到自己腿上一重——是朝弋把脸靠在了他的大腿上,隔着布料,郁琰似乎感觉到了一点湿意。 「所以你觉得只要对我好一点,」他的声音越来越冷,掐住他大腿的力道也越来越重,「再给我生个孩子,就可以还清了吗?」 郁琰没有给他回应,但朝弋知道他是默认了。 之前是一束花、一袋糖,现在就是一个孩子、一点甜头,好像只要找点东西来还,从前的事就都可以两清了。 甚至连这个孩子也是因为他的强迫才被留下的,这个人嘴上说是要偿还他,话说的冠冕又漂亮,可事实上他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没办法。 是因为他用尽手段把这个人困在了这里,他压根就没法脱身。 「你想得好容易,」他冷声道,「但凭什么?」 「我还以为你真的学乖了,没想到你还是贱。」说朝弋忽然起身,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脸颊,将这个人摁倒在沙发上。 他只是伸手重重一扯,那件单薄的睡衣就崩裂开了,紧接着他一巴掌落在那被咬过的皮肤上。 一下、两下。 自从被咬过这里之后,郁琰就总觉得胀痒,晨起的时候他发现襟口湿了两处,可刚换上衣服朝弋就进来了,以至于那件被他弄脏的睡衣还挂在浴室的洗手间里,没有被处理掉。 这人下手极重,生理性的疼痛让郁琰控制不住的湿了眼角,以及被扇红的那两处。 「朝弋……」 朝弋当然什么都看见了,他忽然停了下来,先是看了看自己被润湿的掌心,然后又紧紧盯着那饱涨的薄红色。 书房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而此刻就站在门外的卫枫忍不住又朝前走了一步,书房的门并未关严,像是有人故意地、将它敞开了一条细缝。 第149页 刚清扫完卧室的卫枫被那隐约的争执声引到这里,还不等他听清两人为什么吵架,那带着怒火的争吵声便就戛然而止。 那张沙发落在窗台一角,微微侧对着门口的方向,卫枫看见那个人面对着郁琰,以一种暧昧得可怕的姿势埋在他胸前。 他看不见郁琰的脸,只能看见他绷紧的足。 卫枫的心跳快极了,手中提着的脏衣篓里还放着郁琰换下来的衣物,因为主人并不在,所以他忍不住将自己的鼻子抵向了那件睡衣,痴迷地嗅。 那味道很奇怪,和他从前闻见的有些不同,那股柑橘调被一团香甜的气味所侵染,清淡的香气忽然就变得冶艷而浓郁。 他的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起来,才刚刚平息下去的欲望再度被勾起。 卫枫知道自己不该看,可那该死的渴望却将他牢牢钉死在了原地,直到那个人被朝弋抓着髮根,一把从沙发上拽起。 和郁琰对视上的那一眼,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抚摸了一把,卫枫浑身一颤,想要忍住,却已经来不及了。 郁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这张嘴很快便被堵住了。 「那里有什么人吗?」朝弋的视线微微向后一侧,可方才那个藏在门缝处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了,「怎么进来的时候忘记关门了?」 他抓着他的发,贼喊捉贼道:「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虽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但这个人看起来却依然很吃力,朝弋状似心疼地用另一只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 然后用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你欠我的,一辈子都别想还清。」 第73章 73 「生气了?」朝弋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却见这人忽地把脸一侧,冷着张脸躲开了。 紧接着他又侧身挤到了郁琰身边,单人沙发就这么点富余处,全被这人挤占了不说,后者还被他逼得只能侧着身子往里靠,整个人被挤得动弹不得。 朝弋于是又锲而不捨地去摸他的下巴,谁知却被这人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手。 方才那突然的暴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可发泄过后,朝弋心里忽然又觉得有几分后悔。 他实在分不清郁琰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而且越来越容易被激怒,汹涌的情绪就如同海潮般拍打着暗礁,让他无法保持理智。 「我控制不住,」说着他又伸手去揉郁琰红肿的唇,「一想到你又在骗我,我就想……」 「杀了你。」 他把鼻尖抵向郁琰颈后,一团滚烫的吐息顷刻间就逼近了,好像只要一张嘴就能咬上去。 这动作无疑是依赖而亲昵的,但同时又带着浓浓的迫胁意味。 可郁琰却还是不说话。 朝弋有些烦躁地掰过了他的脸,这人的前襟几乎已经被撕开了,雪白的一张画上多了两处张牙舞爪的牙印、腻红的颜色,可底下的衣服却还好端端的。 那里他一直不敢碰,怕没轻没重的把孩子弄坏了。 朝弋对此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清醒的时候尚且还知道几分轻重,可那欲望的闸口一旦被打开,他脑中便只剩下了将他凿穿、撕碎这一个恶劣念头。 「要不要坐上来?」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几分煽诱的意味,「我帮你舔。」 「就算是赔罪,好不好?」 郁琰似乎对他的建议无所可否,他不发一言地握住朝弋把着他脸的那只手腕,接着迅速向下一扯,而后他坐起身,反手就给了朝弋一巴掌。 朝弋并不惊讶,他伸手碰了碰火辣辣的那半边脸颊,偏着头轻笑了一声:「怎么,这就装不下去了?」 「不是觉得亏欠我吗?插个嘴都不行,」他故意放出一副轻挑模样,「你不是吃得也很开心?」 这人像是听不下去了,起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朝弋面上的笑容立即淡了,冷着张脸追上去:「你就打算这样出去?」 「明知道那贱货恨不得舔着看一遍,你就这么贱?」 郁琰当然知道他口中的「贱货」是谁,他冷笑着转过去:「你不是就想让他看见吗?离近点看不是更好……」 还不等他说完,朝弋便一把掐住他的颈,压着他撞在了门板上。 那原本虚掩着的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响,这会儿才总算是彻底关合上了。 「那姓卫的有过两个女人,在此之前从未对同性产生过兴趣,但你猜他刚刚闻着谁的衣服在打飞机?」 「你就是个骚货,」他说,「郁琰。」 话说得这么脏,朝弋以为这个人总该发怒了,可他却只是敛眉,看向他的目光中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朝弋被他盯得心脏发麻,正要收回手时,眼前这人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引着他再度掐住自己的脖颈。 「这样你会开心些吗?」 「来,」他轻描淡写地,「杀了我。」 那阵发麻的感觉顿时变成了痛,朝弋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终落成了无可奈何的愤怒,他松开手,然后一拳砸在郁琰身后的门板上。 实木门板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伴随着轻微的炸裂声声,门板上出现了一道凹形裂纹。 然后郁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踱来踱去,像只被困在玻璃罩中的兽。 临近的边柜里摆着的书册被他发疯似地扫了一地,紧接着便是摆件花瓶,以及那特意被买来装饰书房的蝴蝶标本。 第150页 朝弋此时耳边轰鸣作响,只有听见那尖锐的迸裂声,他的烦躁情绪才会纾解几分。 这时候靠近他是相当不理智的,郁琰比谁都清楚他发起疯来的力道,可思虑不过片刻,郁琰便穿过那一地狼藉,缓步走到了他身后,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朝弋只觉得耳边的轰鸣声忽然消失了,整个世界陡然安静了下来。 身后那人环抱着他的腰身,又轻轻覆住了他破皮渗血的那只手,于是朝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疼。 「你以前……」郁琰轻声。 不是这样的。 但其实他眼下所展露出来的痛苦与挣扎,早在前世就已经有迹可循,只是那时的郁琰并没有将朝弋这个人放在眼里。 对待不爱的人,郁琰向来是残忍的。 更何况在当时的郁琰眼中,他还是设计杀死自己视为兄长并挚友的兇手的亲儿子、亲外甥。 尽管那位「兄长」也并不是那么的白璧无瑕,但他的的确确一直陪着他长大成人,在得知他父母亡故后,即将期末考的朝冶甚至特意请假回来,寸步不离地和他一起待在郁家守灵。 这个人几乎贯穿了他半生的成长轨迹,是那时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所以他不会爱上朝弋,也不能。 可事与愿违,和朝弋接触得越久,他沦陷得也就越深,到最后甚至开始一步步地向他放低底线。 和朝弋上床的时候,他骗自己说,这只是为了更好地捏住这个人;偷吻他的那天,他又骗自己那仅仅只是因为一剎的恍神;选择把孩子留下的时候,他依然在骗自己,就当是还他一条命…… 直到今日,他依然不敢承认那是爱。 「去看病吧,」郁琰把脸贴在他后肩上,低声地劝,「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求你……」 「也爱自己一点吧。」 * 仲夏初至,海岛上的空气愈发潮热,窗外天暗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朝弋不在的时候,郁琰偶尔会独自躺在靠近别墅的那片观海区的沙滩椅上看日落,这里正对着室外的监控,而且距离很近,不用特意打电话和朝弋申请就能过来。 他希望尽量降低那个人发火失控的频率,所以在这一个月里,他表现得相当顺从,但前提是这个人每周至少得去进行一次心理疏导,并按时吃药。 就在那海边天际的落日余晖将要完全消散之时,海面上忽然起了风,然后卫枫拿着一件薄外套走了过来。 自从那天之后,负责照顾郁琰的人就被换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聋哑妇人,而卫枫则被调去做一些杂活,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工作区域,都几乎避开了郁琰平时的生活动线。 今天他完全是趁着别墅里的那几人都在忙,这才偷熘出来的。 「要起风了,」卫枫弯下身,接着又压低声音道,「黄阿姨让我出来给您送件外套。」 郁琰看了他一眼,然后坐起身,看起来并没有要接过那件外套的意思:「我不冷。」 这件外套并不是他的,卫枫现在已经被禁止进入他的卧室,自然没可能再拿到他的外套。 卫枫看上去似乎有些着急,他侧身向后看了一眼,然后说:「我有话要对您说。」 郁琰下意识看了眼监控。 「您跟我来。」 他的目光中满是急切,催了半天,这个人才终于肯站起身,然后慢腾腾地跟着他走到了一处遮阳棚底下,这里靠近别墅的那一侧植被茂密,算是一处监控盲区。 「我长话短说,」卫枫从兜里翻出一台老人机,他话音短促,两个字恨不得并成一个字来说,「这是现在别墅里唯一的移动通讯设备,黄阿姨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它不见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刚刚那位先生打电话过来,说是今晚有个重要会议,今晚可能过不来了,这很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卫枫不断向他强调着这个机会有多难得,「毕竟参与这场会议的时候他应该没机会时时都盯着监控。」 郁琰静静地看着他。 过长的髮丝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但却丝毫不影响这人冰冷又勾人的冶容,在昏暗光线的衬映之下,这人的眉眼逐渐融得柔和,于是连性别也变得含煳。 那是一种不准确的美。 卫枫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想要将他从这里带出去的欲望也更加强烈:「您请听我说,那艘负责接送朝老闆的游艇就停在海岛的背面,驾驶员是我的叔伯,一直以来都是我负责联繫的他,我刚刚出来前就已经联繫过他了,最多还有二十分钟,船就会靠岸,在那之前如果被黄姨发现,我会帮您打掩护的。」 「然后我会让他把船开到一个离当地警察局最近的港口,那位先生就算再怎么目无法纪,也不可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把您再绑走。」 他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注意到郁琰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个表示贊同的信号。 郁琰淡淡一笑,他伸手触了触自己颈间那条严丝合缝的项圈,询问:「那这怎么办?」 「他说只要我离开这儿,它就会杀了我。」 「游艇上装有信号屏蔽器,而且我曾经学习过相关的技术,有把握拆除它的发射装置,您可以让我试试,如果不成功的话我们可以立即折回,您不会受伤的,相信我。」 第151页 郁琰没说话。 卫枫听着耳边海风的唿啸声,紧张地询问:「……您有在听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离开?」 卫枫立即攥紧了手中的那台老人机,现在周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感到紧张:「那个人、他那样羞辱您!」 「而且您看起来明明也不愿意,」他曾经目睹过郁琰消沉痛苦的那段时日,那时候他甚至只能靠输液才能活下去,「如果您愿意的话,他也不会把您关在这里,不是吗?」 他看起来似乎完全不能理解郁琰会问出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个人是因为被囚锢的太久,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并且对那个「罪犯」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依赖感。 卫枫强忍住心里不断翻涌着的那股紧张情绪,很有耐心地劝解道:「您想想您的家人,忽然失踪这么久,他们难道不会着急吗?」 郁琰退开一小步,让自己重新回到监控的视野中。 「我没有亲人了。」 卫枫面上闪过几分诧异,察觉到郁琰向后退的动作,他立即伸手试图拦下他:「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被他关在这里?」 「外面很多人都在找您,有一位姓孟的夫人,还有一位姓刘的先生,只要您跟我上船,他们那边一定会帮忙拖住朝老闆的。」 郁琰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卫枫看着他,最后劝道:「孟夫人还要我告诉您,她的丈夫于昨夜凌晨,在医院中去世了。」 「郁琰,」他忽然喊了他的名字,「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郁琰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这点犹豫并没有在他眼中停留太久。 「算了,」卫枫听见他说,「我得留下来陪他。」 第74章 74 是日下午。 a市主城区那边是难得的晴天,可这座岛上却迎来了几只惊雷,黑云低低地压下来,海上已经翻起了风浪,却迟迟看不见落雨。 郁琰最近连续两周都在跟着那位住家医生施桐学画,虽然主业是医生,但学生时代她也曾靠绘画这个兴趣爱好赚到过一点外快,可惜工作以后一直很忙,因此这个技能也就被搁下了。 不过最近由于客观条件受限,她被迫戒掉了「短视频瘾」,刚开始那阵差点没无聊地想直接跳海,然后游回家去,但后来又想了想在这儿一个月能赚到的工资,咬了咬牙还是坚持了。 可饶是一向以「社恐死宅」自称的施桐,也觉得无聊得快疯了,等带来的杂书看得差不多了,这就又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了起来。 对于学画这事儿朝弋倒是没多管,只规定了施桐每天下午可以过来给郁琰上一小时的课,说是上课,其实也就是陪他说说话,顺便观察一下他的健康状态。 朝弋这周来得很晚。 下船的时候雨势渐大,不过晨起时身上沾上的香烛菸灰味散不去,朝弋本来就打算去洗漱,因此也就没让人送伞过来。 洗漱完换上家居服,朝弋便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正好迎面撞见刚从书房中出来的施桐。 「他怎么样?」 施桐立即回道:「先生昨晚似乎是在等您,夜里没休息好,刚刚在和我结束交谈以后就睡着了。」 随即她将口袋里的录音笔递给朝弋:「这是今天下午的录音。」 朝弋顺手将那份录音接入耳机,过了半分钟左右,才开始听见人声。 「您喜欢下雨天吗?」是施桐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几声颜料盒被打开的动静。 「以前喜欢。」 录音里施桐的语气随意,一直是闲谈口吻:「为什么?」 「很安静。」 「很少听见这个回答,」施桐笑了笑,和平时一样试图引导他多说几句话,「有些人是因为喜欢雷雨声,有些人则是因为喜欢泥土味和青草香,或是因为雨天的氛围感会带来一种禅意和心灵上的宁静。」 「您呢?更认可哪一种观点?」 过了一会儿,朝弋才听见郁琰的声音:「下雨的时候,人声、车流声都会变得很微弱。特别是暴雨。」 朝弋熟练地按下门禁密码,然后放轻了脚步,缓慢地向着窗边走去,细密的雨珠一阵阵地拍打在玻璃窗上,和那时起时落的浪潮组成了天然的和弦。 「是,」施桐说,「可为什么要说是『以前』,现在您的看法改变了吗?」 郁琰没说话。 施桐并没有追问,而是将话锋一转:「您画的好像并不是这里的海。」 朝弋跟随着耳机里的录音看向了窗边画架上的那幅画,还只是半成品,才刚刚铺好了颜色,尚未细化。 「画的视角很高,像是站在半山腰上向下俯瞰,」施桐下意识分析道,「这是您很重要的回忆吗?还是您幻想出来的场景?」 朝弋没听见郁琰的回答,只听见施桐紧跟着问道:「都不是吗?」 「这里是一处墓地,可以看到海。」这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 施桐话音稍顿,然后猜测着询问:「那位墓主人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能和我聊一聊他和您的故事吗?」 「施医生,」郁琰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 施桐察觉到他的抗拒,俯身从笔筒里挑出一只笔:「您从前应该曾经系统地学习过绘画,我其实没有太多可以教给您的。」 第152页 郁琰并没有否认:「我母亲是学美术的。」 「小时候为了哄她开心,就很认真地跟着她学了一阵,」他说,「可惜我并没什么美术天赋。」 施桐:「……可我觉得您画得很好啊。」 谈起母亲的时候,他的话似乎会多一些:「我母亲说我没有灵气,只是形似,但又做不到细緻入微,既达不到神似,也没什么创造力。」 「她希望我不是因为她才故意假装自己喜欢画画,」郁琰说,「而是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是什么,就算完全挣不到钱也可以。」 记忆里的那个女人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反正我和爸爸会养你一辈子的。」 但他最终被这两个人一起抛下了。 紧接着录音里就是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后半段两人忽然开始变得很安静,朝弋甚至能在耳机里听见隐约的雷雨声。 「您的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施桐忽然开口问。 朝弋听见那人很轻地说:「我想等他回来。」 「为什么?」她随口问,「昨天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吗?」 「还是您和那位先生有过什么约定?」 过了好半晌,朝弋才终于听见了他的回答:「我怕他会伤心。」 他摘下耳机,俯身看着郁琰的那张睡脸,这人眼下的确有圈浅淡的青色,凑近了才能看见的疲态。 施桐听不懂郁琰所说的那句话,但朝弋心里却瞭然 ,虽然他叫了朝文斌二十年的「叔叔」,可他也不并是对「父爱」这个词全然没有期待,他当然也幻想过,也许有天自己也能像朝冶一样被他重视。 他恨了这个人二十多年,可在得知朝文斌终于熬不住咽气的那一刻,朝弋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解恨的快意,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怅然。 和前世一样,他从来都不会是朝文斌的最优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儿子,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永远没资格站在太阳底下,喊他一声「爸」。 这个人甚至至死都没有对他的人生表露过一星半点的歉意。 可他已经死了。 曾经对这位不称职的父亲的满腔恨意终于完全烧尽了,无边的火烬散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他那时,确实非常迫切想见到郁琰,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见到他而已。 朝弋蹑手蹑脚地摘下了这个人睡前没来得及摘下的眼镜,刚要往桌上放的时候,他的动作一滞,忽然有些好奇地将这副眼镜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然后偷偷摸摸地给自己戴上了。 镜片很薄,可朝弋戴着却莫名觉得有点晕。 紧接着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照了照,倒也不算难看,只是他和「斯文」二字实在不大沾边,戴了眼镜也像是个抢「好学生」眼镜戴的「问题学生」,总有种「眼镜是眼镜、他是他的」的感觉。 等朝弋欣赏的差不多了,一回头,却发现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靠在沙发上盯着他看。 于是他慢缓缓地欺近,然后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推了推眼镜:「好看吗?」 这人没回答,只是摘下了他的眼镜,上半身微微向前,然后在他的唇上很轻地碰了碰:「不戴更好看。」 朝弋被他的唿吸挠得心里发痒。 他坐下去,勾着这人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紧接着把下巴靠在他肩头,再伸手一丈量:「肚子是不是胖了一点?」 郁琰拉开他的手,慵怠地靠在他身上,答非所问道:「下雨了。」 「昨晚为什么不跟他走?」朝弋忽然开口问,「那么好的机会。」 郁琰则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的倾盆大雨:「他一个人上船了,可他最后有离开这里吗?」 朝弋笑了笑,没说话。 「不要闹出人命来,」怀里的人偏过头,用警告的口吻,「朝弋。」 「琰琰是在担心我,」朝弋伸手托住他半张脸,然后用指腹在他颊边蹭了蹭,「还是担心他?」 「他和孟阿姨那边有过接触,如果被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你会很麻烦。」 朝弋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不会有人发现的。」 郁琰下意识皱起眉,起身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他转过身,然后径直对上了朝弋的眼睛:「你按时吃药了吗?」 「心理医生呢?」郁琰质问他,「你去看过几次?」 朝弋抓住他的手:「干嘛忽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开玩笑的。」 「我让人把他锁在地下室里,有吃有喝的,很安全,」他说,「不信的话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 见这人的态度有所松动,朝弋这才重新将这人面对面地抱进怀里。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会儿雨。 「所以你不走,是因为你不信他,怕我给你挖坑,」他慢悠悠地询问道,「对不对?」 不等郁琰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这个人,甚至警惕到已经走到监控死角里了,都还那么虚伪地编着谎话。」 郁琰微微一怔。 「说什么要留下来陪我,」朝弋笑起来,「你怎么比从前更会骗人了,琰琰?」 如果不是卫枫是故意演戏给他看,那就是自己身上被放了监听设备,郁琰闻言下意识碰了碰颈上的那条项圈。 第153页 「你应该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有跟他上那条船。」 可郁琰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朝弋的意料,因为在说话时,朝弋从他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人好像真的不知道他在项圈里也放了一套微型的监听设备。 朝弋看见他动了动唇,很轻地:「那句话……」 「我是真心的。」 朝弋心跳一颤,那种发麻的感觉又来了,像有无数根细雨丝线,密密麻麻地浇打在他的心脏上,他抿紧唇,并没有选择相信这人口中的「谎言」。 下一刻,他冷笑把住郁琰的脸:「你有什么脸和我说真心?」 再这样下去,今天势必又要以一场争吵或闹剧为收场。 郁琰不想再和他吵架,于是朝弋就看见这人忽地向着自己探出了一点舌尖,旋即在他掐住他脸的那只手的虎口上很轻地舔了舔。 这场即将到来的争吵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画上了止战符。 第75章 75 雷雨声尤响。 朝弋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半晌无言。 郁琰的举动让他忽地想起了前天晚上在监控底下看见的那个人,水雾氤氲里,那双被热汽蒸出润泽的桃花眼中似乎含带着一点点的红颜色。 他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个人的欲望。 朝弋下意识放大了镜头倍数,恨不得将那个人完整地框进眼里,可浴室里太潮湿了,原本高清的镜头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可只是这朦朦胧胧的动作身影,就已经足够让他魂不守舍、心荡神摇。 然后他看见那人将自己收拢起来,颤抖着失神,旋即他仰起头,忽然看向了监控的方向。 那一刻朝弋忽然看清了郁琰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把兀傲的圣洁与那翕张着的肉欲一併装在那双眼睛里。 而这张脸的主人就这么看着镜头,无声地启唇:「朝弋。」 「在看吗?」 朝弋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这个人骗了那么多次、骗得那样惨,可还是这么死不改悔地痴迷着他。 这世上也不是独他一个漂亮男人,总会有比他听话、比他更年轻的人愿意来爱他。 爱他那张浓艷又张扬的表皮也好,爱他的钱权也罢,至少他们不会像这个人这么冷、这么坏,踩着他的爱还要他去死。 朝弋半松开手,然后用指腹揉蹭着他柔软的下唇,直到这人浅薄的唇肉上被揉出血色,他状若无意地问:「前天晚上,你在浴室里做什么?」 郁琰盯着他的眼,似笑非笑:「你也说是在浴室里,当然是洗澡了,还能干什么?」 「洗澡洗那么久?」 「我爱干净,」他漫不经心地反问,「不行吗?」 朝弋面上笑着,可心里却巴不得撕烂这人脸上那张冷清而淡漠的面具,看看那底下艷红的血肉,是不是也这么坏,这么漂亮。 「装什么?」朝弋忽然欺近,直到和他鼻尖相抵,才冷笑着,「我都录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骚?」 郁琰似乎不喜欢听见他说这个字眼,他皱起眉:「你要是觉得我不该自己做,可以给我找别人,那样录下来更刺激……」 他话音未落,眼前这人便忽然加重了掐住他脸的力道。 「是不是我太久没干你了?」朝弋的怒意又起来了,「你以为现在自己怀了谁的孩子?你想和哪个『别人』睡?」 郁琰吃了疼,眼有些红。 被这人扼紧了颊面,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煳,他盯着朝弋的眼,慢吞吞地反问:「我什么时候找过别人?」 朝弋的情绪一涨一落,全被这人一句话捏在手心里,至少郁琰这一句并不是假话。 前世和这一世他都盯得紧,就连生意场上那一双双和郁琰交握过的手,他都恨不得拿着刀把它们都给剁了。 自从朝冶死后,郁琰的确只跟他一个人好过。 「你是为他守着,」朝弋仍旧冷着张脸,「不是为我。」 郁琰轻笑:「我替他守,有人会为我建牌立坊吗?你为什么觉得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可以困住我?」 朝弋没立即给出回应,可心里却始终叫嚣着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也笑了,「因为你这个婊子眼里从来只有他。」 朝弋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答案:「你爱他、你只爱他!」 「我们当时聊得那么好,」郁琰看见他红了眼眶,「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你,为什么沉默?为什么明明看见了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郁琰的目光垂落,正当朝弋以为他又要逃避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轻声说:「我没你那么勇敢。」 朝弋安静下来,看着他。 「对那时候我来说,你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个『小屁孩』暗搓搓的示好让他感觉既欣喜又害怕,「就算见到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然后你就会发现我和你想像那个『好多鱼』其实并不一样。」 「我既不算男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谈一件羞于启齿的事,「也不是女人。」 「和他们说的一样,我性格也不好,」郁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和我这样的人……」 他顿了顿,然后才说:「我以为中止在那里,对我们才更好。」 第154页 他似乎把自己全然剥开了,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彻底而坦诚。 朝弋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失怙恃的单薄少年,切开那冷漠矜傲的表皮,那底下当然也会有自卑的痕迹,正如他终于鼓起勇气去见这个人之前的无数个日夜。 他做梦都怕这个人看不起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不是他故意犯贱选择了这个出生,可他不该是朝文斌的种。 「好多鱼」说收养他的阿姨和叔叔都对他很好,还有那位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大哥」,他感激他们、尊敬他们。 而自己顶着私生子的头衔出现在他面前,身为他孟阿姨和「兄长」共同的仇人,连和他成为普通朋友都不配。 可他还是打算去见他一面。 被漠视也好,被厌恶也罢,他就是想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人面前亲口说爱,然后送出那束花。 所以他后来总是痛悔,总是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那时的他分明可以以「人生中最干净的姿态」站在少年郁琰面前,亲口告诉这个人他是谁。 直到他听见这个人原来也和他一样「懦弱」,一样害怕。 朝弋忽然觉得那段记忆好像被展开了,像是一处溃烂了好久的伤口,终于被一把崭亮的刀挖出了里面的烂肉。 有那么片刻,他忽然不在乎郁琰现在是不是在骗他了。 「我要去见的人是郁琰,」朝弋的声音仿佛淌在那窗外的雷雨里,压着那厚重的湿意,「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早就知道「好多鱼」是谁了,这人实在太不小心,拍给他的周记边上推着的作业本上,就那么端正正地写着他的名字。 郁琰。 他那么讨厌抄写作业的一个人,却把这个人的名字在本子上写了无数遍,直到他把这两个字写得比自己的名字还漂亮。 天更暗了。 说不清是谁先吻的谁,半晌后这间以落雨声为背景音的书房中,一种更亲密、更暧昧的水声开始交缠着响,雨声冰凉,可他们相互触到的吐息却是湿热的。 朝弋抱着他躺倒在地毯上,喘息之后便又是一个唇齿黏连的吻。 郁琰躺不住,只好岔开双腿跪坐在他身上,然后低下身去和他接吻。 「我帮你……」朝弋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两人的脸几乎要挨上了,于是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让我舔。」 「好不好?」 …… 朝弋彻底被郁琰的味道淹没了。 到最后这个人几乎坐不住,痉挛着倒在了地毯上,朝弋的手追上去,勾着他的腰,埋怨的语气:「我刚洗的脸,又被你弄脏了。」 这个人还在颤抖着,半晌都说不出话。 就着那「余热」,朝弋又把自己的手指给他了,紧接着便是他自己。 才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忽然又溅起了涟漪,朝弋掰过他那张脸,去舔他发颤的眼睫:「闻到了吗?」 「全是你的味道。」 * 下午六点的时候,别墅里负责照顾郁琰起居的黄阿姨走到书房门口敲了几声门,没人应。 知道今天那位先生也在,因此她就没多话,隔着门说了句「饭菜都已经好了」,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下了楼。 快八点的时候,刚把楼下打扫过一遍的黄阿姨看见这两人终于肯下楼了,于是小跑进厨房里洗了洗手,然后把温在保温板上的饭菜端了出来。 饭菜是按照郁琰口味特意做的营养餐,这人孕前就格外挑食,怀孕后不吃的东西就更多了。 朝弋看着他在那里挑挑拣拣,最后吃进嘴里的也就几口米和几片菜叶子,他看不下去,于是挤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比小孩还挑食?」 「口渴,」这人一副不太高兴的口吻,「没胃口。」 朝弋盯着他颈侧那张牙舞爪的痕迹,他现在这会儿对郁琰一点脾气也没有:「果汁还是水?」 端茶送水完不够,朝弋还从厨房里顺了根银勺,打算亲自餵孕夫吃饭,可惜对方并不情愿,朝弋死缠烂打,结果饭一口都没餵进去不说,自己还险些收穫了一耳光。 吃完晚饭后,朝弋带郁琰去看卫枫。 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地下室,朝弋只是带他走进了一楼的一间空房,紧接着郁琰看见他抬手打开了顶灯以及一个隐蔽的开关,然后位于中心位置的地面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块透亮的玻璃。 因为倏然照射进去的光线,被困锁在底下的卫枫勐然仰起头来。 朝弋反扣着郁琰的手,拉着他踩到了那片玻璃上,然后朝着底下那人微微一笑:「这下面本来是给你准备的,但还好琰琰很『听话』。」 底下那人使劲地仰起头,有些失控地拽扯着颈上的链,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大声叫喊着什么。 朝弋半蹲下身,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那副「可怜模样」,直到看清楚这人是在叫郁琰的名字。 「你指望他会救你?」朝弋笑起来,然后一脚踩在他脸的位置上。 随后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郁琰的表情。 「这个贱货是不是和我大哥有点像?」说话的时候他紧盯着郁琰的侧脸,故意嗤笑着说,「你看看他自作多情的样子。」 郁琰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只是偏头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理?」 第155页 「怎么处理?」朝弋反问,「你怕我会对他怎么样吗?」 「随便你对他做什么,」郁琰那双眼睛如常冷漠,「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有一位杀人犯父亲。」 朝弋被他口中那句「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父亲」熨平了心肝,心里那点恼怒顿时消了,又变成了那副没脾气的模样。 他追上郁琰向外走的脚步,然后抱住他亲了一口,狡辩着:「我只关他到约定好的僱佣期,包吃包住工资还照给,他感激我都来不及,你怎么能说我是杀人犯?」 郁琰没理他。 第76章 76 雨势并不见小。 朝弋发现自己復又陷入了那泥泞而阴湿的噩梦里。 梦中他站在那荒无人烟的街道上,冰凉的雨丝畅通无阻地从他的躯体中穿过,紧接着他闻见了燃烟的焦油味。 他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股烟味望过去,然后他看见了一扇窗,窗里亮着股诱人的光,被风雨摇动的窗帘在那亮光边缘微微地晃。 回过神来的时候,朝弋已经「站」在了窗外,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贡桌上那被点燃的烟和自己的黑白遗照,而是那站在贡桌前抽菸的人。 这人的动作看起来很生涩,果然片刻后朝弋便看见他夹着烟呛咳了起来。 他没见过这人抽菸,就算是在梦里。 「你在吗?」 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紧接着便疯狂地在胸腔里震颤起来,他下意识低头,想要伸手触摸一下自己的心跳,可那里分明是空着的,什么也没有。 梦中的朝弋并不觉得诧异,他缓慢地进入那间卧室,同那个朝窗台走去的人擦身而过。 郁琰并没有看到他。 朝弋沉默地走到贡桌前,看着那张被裱入相框的黑白遗像,然后是贡桌上的那份新的孕检报告,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在涌动。 「它九周了,」那个人的声音忽然又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点几不可闻的笑意,「才一颗葡萄那么大。」 「别难过了,我会……」 雨停了。 朝弋仍保持着一个转身想要拥抱谁的姿势,可周遭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太阳很晒,四下里环盈着蝉鸣蛙叫,视野中的空气烫得仿佛蒸腾起了白烟。 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人的墓碑后。 朝弋绕向前,却在那方陌生的石碑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姓,他愣了愣,心里并没有流过什么复杂的念头,反而变得很安静。 于是他背倚着那块石碑盘腿坐下,仿佛已经做过很多遍似的,朝弋很平静地开始等一个人来。 日头稍斜,他看见有个人打着把厚重的黑伞,正缓缓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等那人走近了,朝弋才看清了他怀里的那束花,橙黄色的向日葵,是那人身上的唯一一抹亮色,比这夏日里炽烈的日光还要灼人。 「琰琰……」他兀自叫他。 朝弋看见那人弯身把那束向日葵摆在他面前,天气很热,可这人却在薄t外头又叠遮了一件无领的长袖衬衣,可因为离得近,外套又微微敞开着,朝弋还是看见了这人微微隆起的腹部。 「夏天了。」朝弋听见他说。 再见到这人的时候,朝弋发现他脖颈上戴了一条围巾,很眼熟,像是自己很久之前送给他的那条。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单薄得就像是一张纸,就算被厚外套包裹着,也给人一种形销骨立、摇摇欲坠的感觉。 依然是向日葵,然后这人忽然紧挨着那束花,坐到了他的碑前,就像是被他抱进了怀里。 朝弋忽然很想和他说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恨的,我也好像没那么爱你了。 可那人什么都听不见,朝弋看见他熟练地点起一根烟,风很大,所以烟烧得也快,没一会儿就烧到底了。 他就这么沉默不语地,把剩下的半包烟都烧完了。 离开时这人俯下身,在石碑的那一小张照片上吻了吻。 「以后没有花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快,眼里似乎也有了一丝笑容,「不介意吧?」 风里并没有另一个人的回答。 朝弋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慌张地站起身,试图追上郁琰的背影,可面前似乎立着一堵无形的高墙,将他困死在这里。 他只能看着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窗外雷鸣声响。 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朝弋仍然被那种窒息般的绝望感裹挟着,耳边仿佛依旧是那绵延的唿唿风声,他无助地喘息着,脸上冰凉凉的,淌满了湿润又咸涩的眼泪。 正当他心悸之时,却忽然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橙香顿时溢满了他的鼻息。 朝弋对这个拥抱简直毫无抵抗能力,他抓着郁琰单薄的背部,后者则被迫承受着他疾风骤雨般的吻,百忙之中还能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揉着他脑后的发。 「做噩梦了?」 吻停了,郁琰用拇指替他蹭掉面颊上残留着的眼泪,与此同时,窗外一道惊雷乍亮,那一瞬的光亮照映在郁琰脸上,朝弋这才发现他眼神清明,不像是被吵醒的模样。 已经好几次了。 郁琰有时会在凌晨半夜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靠向他,然后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就好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是个活人一样。 第156页 诧异归诧异,但朝弋并没有立即「醒来」揭穿他的行为。 后来私下里去问施桐,这位住家医生想了想,认为他也许是缺乏安全感,又或是因为对朝弋过于关注,才会出现这样的行为,不过如果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的话,其实也没有必要制止他的这种举动。 朝弋勉强对她猜测的前一个答案表示了认同。 但很快施桐又道:「也有可能他曾经目睹过亲人、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的人的离世,为此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再加上孕期激素水平变化,情绪敏感易波动,部分人可能会面临焦虑、缺乏安全感等问题,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最后施桐委婉地说:「特别是不健康的亲密关系,骤然将一个人同之前的职业和人际关系完全剥离开来,对他的身心肯定是会产生影响的。」 窗外雨声不绝。 借着那人怀里的体温和香气,朝弋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然后他听见那人又问:「要不要开灯?」 朝弋没答应,只是揽着对方的肩臂,将人紧抱入怀里,过了会儿郁琰才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过的沙哑:「郁琰。」 他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什么也不说。 郁琰于是只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委屈的大动物。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感觉郁琰那轻拍自己背部的动作逐渐缓下来,然后慢慢地停止了,朝弋才悄没生息地凑上前去。 他安静地听了会儿这人匀称的唿吸声,等确认他已经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松开他,离开了房间。 对面的书房里。 朝弋站在窗边,沉默地点燃了一根烟,紧接着他的目光下落,再次打量起了郁琰那副未完成的画作。 山石、芒草、海岸、灯塔。 这画中的景物与他梦中的情景完全吻合,朝弋有些焦躁地抽着烟,灰雾在他唇齿间吞吐进出着,又从他食中二指之间萦绕而过。 朝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可紧接着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捏着那只行将燃尽的菸头在画布上烫出了一个难看的空洞。 就因为这一副破画,他的潜意识竟精心地为那个人编纂了一个完足的故事,用以证明那人的对自己也是有情有愧的。 大概……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郁琰是清白的。 疯子。 朝弋把那副画踹翻在地,然后倒坐到沙发上,又点了一只烟,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窗外遮天的雨幕。 虽然朝弋心里并不相信郁琰突然的「转好」,但他的确不能一直将这个人困在这里,郁琰的情况特殊,这里又没有专业的医疗设备,要是孕后期出现了什么意外,光是把他送去离这儿最近的市立医院都要花上不少时间。 其次便是他这个位置并不好坐,以朝钰薇为首的部分集团老人时不时地就偷摸着要给他添点乱子,这女人手里到底还攥着集团的一部分股权,又是朝文斌的长女,朝弋一个做「弟弟」的,轻易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了朝文斌的授意,老徐那老东西私底下好像也帮朝钰薇找到了不少愿意出售手里股份的零散户。这女人有能力,虽然和他不是一条心,但至少目前不会做出损害集团利益的事,因此朝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把她晾在那儿了。 可倘若没有如今的地位压着,孟兰淳和他女儿早冲到这儿来要人了。正因如此,现在他手里的权一点不能放,大小事务都得睁眼盯着,以防朝钰薇悄没生息地在哪儿给他下绊儿。 朝弋就是来得再勤,至多也就是每周过来一趟,人还没捂热就又得回去了。 要是这人足够「听话」,他倒是恨不得一刻不离地把人绑在身边…… 正胡思乱想着,手里的烟却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后掐走了。 朝弋勐地回头,却见郁琰将那根他才刚抽到一半的烟塞进唇缝里,紧接着就这么轻车熟路地吸了一口。 他还来不及反应,那人便将唿出的烟雾吐了他满脸。郁琰没说话,冷冰冰的一双眼,在那弥散的灰雾中显得不太分明。 可在怔愣片刻后,朝弋便抢走了他嘴里的烟,书房里没有菸灰缸,因此他只好将这半根烟摁在茶几上挤灭。 「什么时候学会的抽菸?」朝弋皱起眉,质问的口吻对向他。 郁琰有些冷漠地看向他:「你死之后。」 朝弋的瞳孔微微放大,整个人就那样耸在那儿,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笑了:「这么想我死?」 「喜欢当寡妇?」 郁琰对他的羞辱仿佛置若罔闻,他不徐不疾地走到朝弋面前,然后毫无徵兆地给了朝弋一耳光。 脸被打得斜偏过去,朝弋脸上那抹怪异的笑顿时消失了,可等他转过头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刚往他脸上招唿了一巴掌的人正在摸他口袋里的烟。 昏暗的书房里再次响起了打火机的「咔哒」声,紧接着火光一现,那火苗很快便坍塌成夜里橘红色的一个光点。 这人的样子很快便同朝弋梦里的画面重叠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这个从不碰烟的人做着和他刚才同样的动作。 郁琰拧着眉。 他本来想亲手将朝弋从那不堪回忆的「过去」中拉出来,示弱、忍受、纵容,怎样都好,只要能把这个人「治好」。 第157页 但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样的能力,朝弋依然焦虑而痛苦,做噩梦的频次只增不减,一切仿佛在向着更差的方向转变。 也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的了别人? 大概是察觉到郁琰的情绪有些反常,朝弋忽然也安静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人清美的侧脸、衔着菸嘴的唇,大团的烟雾向外吐着,连皱眉也那么漂亮。 即便被扇打过的那半边脸颊正疼痒着,朝弋却还是盯着罪魁祸首的那张脸,看得目不转睛。 「朝弋。」 那人忽地偏头看向他,朝弋心跳一紧,心里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你既然笃信我是个骗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把那只行将燃尽的烟挤灭在刚才被朝弋抢走的那根旁边,「那天在鑫瑞的办公楼里……」 「我说我把它『打掉了』,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怀疑过?」 第77章 77 先是片刻的惊诧,而后朝弋的脸色骤变,对于这个人突如其来的诘问,他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抗拒的姿态。 他冷笑着:「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那天的事故只是一场意外,要杀我的人不是你?」 「反正也无从求证,你现在说什么都只有一张嘴,」朝弋红着眼,分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唇角却仍然扯着一抹僵硬的冷笑,「只要能骗过我,再让我放你离开这里,你什么话都不能说?」 郁琰的叙白太突然了,或许也并不突然,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在他被朝宪那老东西耍手段送进那「训练营」之前,那人看向自己的眼里分明还写满了恨意,可回来以后,郁琰身上却莫名多了几分古怪的熟悉,与那几近纵容的温柔。 他那样一个冷淡而倨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变得驯顺。 可郁琰没接他的话。 这过分安静的对话让朝弋觉得分外烦躁,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拿被郁琰丢在桌上的那包烟,但一想到这沙发上还坐着位孕夫,朝弋便只好压着火,忍过了那阵菸瘾。 可最后到底气不过,还是不重不轻地踹了那茶几一脚,实木茶几扭着地毯挨到了窗帘边,桌上的花瓶倒了,「骨碌碌」滚在地上,瓶身上立即裂了条大缝,养花的水也洒了一地。 「什么时候的事?」朝弋忽然又问。 从活过来开始,他就一直活在仇恨里,并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拥有「再来一次」的能力。 想到这里,朝弋不禁皱起了眉,那些前世的记忆是被死去的他「带」到这里来的,但那是因为他死了,而郁琰呢? 为什么两年多以前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偏偏是现在? 「你绑架我的那一天,」郁琰缓慢开口,「我就开始做一些古怪的梦,梦里都是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两份相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叫嚣冲撞着,一边是玩弄、践踏他自尊的朝弋,一边是小心翼翼地仰慕、爱护着他的朝弋,于是爱与恨交叠着厮杀,他开始不知道该自己该听谁的话。 被惩罚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无辜的郁琰,而朝弋也并不接受现在这个他的「赎罪」。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疯了,」他说,「但那些记忆和你口中的『以前』不谋而合,我又不可能做预知梦。」 「所以我开始相信那个人,就是我。」 朝弋不自然地捋着自己有些发僵的手指,一颗心在胸腔里肆意冲撞着,焦躁之余他又开始觉得惶恐,他不敢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心里有种怪异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惧怯在不断发酵。 「那个孩子,」郁琰垂着眼,大半张脸都笼在雨夜的阴影之中,朝弋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后来想把它生下来……」 「可是它突然就没有了心跳。」 朝弋死死捏着椅背,皮革表面被他掐出了难听的声响,缓了缓,他才提起情绪冷嗤道:「死都死了,你现在又演给谁看?」 郁琰忽然转过身,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了目光,黑暗把两双噙着眼泪的红眼睛藏得很好。 「我没想要你死。」 这句话彻底将朝弋点燃了,他躁怒地上前,然后一把扯住郁琰的前襟:「那你他妈的告诉我那是一场意外?」 「是意外吗郁琰?」 「你想过让我活吗?」朝弋的表情狰狞得可怕,「还是说你所谓的没想要我死,其实是想让我被撞成一个残废,然后一辈子都痛苦地活着?」 朝弋不信他。 这个婊子太会撒谎了,他熟知他的软肋与疮疤,刻意的自我剖白里谁知道藏的是真的愧疚还是毒药。 郁琰被这股力道狠狠扯到他面前,直面着他的愤怒与戒惧,他似乎对朝弋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没有挣扎抗拒,反而轻轻地抓住了朝弋的手腕。 「是陈颐鸣,」他低声道,「他自作主张……」 朝弋当即打断他:「那姓陈的是你这个婊子养在我身边的一条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又不是智障!」 窗外天际翻白,雨势渐弱了。 朝弋这才瞥见这人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含着股脆弱的水光,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泪光里还摇曳着一抹水涔涔的笑意。 他鲜少对朝弋笑,可朝弋却觉得这个笑容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刚刚才在哪里看见过…… 第158页 是那个梦。 就在朝弋怔愣之际,那人却慢悠悠地从身后拿出了一把雪亮的小刀,递给他:「虽然捅不死人,但用来割喉,足够了。」 朝弋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柄小刀,厨房平时没人的时候都上着锁,房子里每个角落的利器都被藏了起来。 「对不起。」他听见郁琰说。 「如果怎样你都恨我,不如就一刀了结了,」郁琰表现得很平静,「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 朝弋蓦地笑了。 随即他一把抢过郁琰手里的那柄小刀,狠狠摔在了地上,刀尖斜插进地毯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想死?」朝弋往上掐住他的颈,将他一把摁倒在沙发扶手上,「死多容易,一把刀、一瓶药,一池水,痛也只痛片刻,但你凭什么死?」 「你欠我那么多,你就算死也别想死得舒坦。」 他看起来那么兇狠,可掐在郁琰颈间的手指却并未收紧,郁琰能感觉到他那只被自己扣住的手腕正微微颤抖着,眼里的盛怒中还藏着几分犹疑。 郁琰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清楚地知道,朝弋并不会轻易地接受他的辩白、他的道歉,但他只需要抛给这个人一粒小小的种子,剩下的事就交给时间。 那粒怀疑的种子会在日积月累的浇灌中渐渐膨胀、抽芽,直至朝弋完全接受他的悔赎。 他必须接受。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与其抱着过去的执念耿耿于怀,不如接受一个漂亮的「谎言」,至少不会再活得那么辛苦。 这场争执最终以朝弋的摔门而去作为结尾。 离开时那人还阴着脸拔走了那柄小刀,以及茶几上的半包烟和打火机。 天渐渐亮了。 郁琰斜倚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沙滩上因为连日大雨而涨漫上来的潮水,恍惚间有种即将被海潮淹没的错觉,幻觉中的海水一瞬间就将他身上的衣物打湿了,然后四肢都开始变得沉重。 他像一颗渺小的沙粒,被潮水越带越远,而后开始往下沉没,最终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 朝弋拿着那柄小刀走进了厨房。 黄阿姨眼下正在厨房里着手准备早餐,朝弋把那只小刀丢在檯面上:「认认?」 黄阿姨将小刀拿起来仔细端详了几眼,然后一拍大腿:「这是厨房里的。」 她解释:「前天吃饭的时候,先生忽然说想吃苹果,我就想着削好切好了再拿出去给他,可先生却说想看我削,还问我会不会做花样。」 「先生难得和我们说几句话,我就干脆切了个果盘给他看,可一转身的功夫,那把小刀就不见了。」 「我本来想打电话和您说的,可您那会儿没时间接电话,后来再被别的事一打岔,我这就给忘了,」黄阿姨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当时先生就在我跟前、眼皮子底下,我看也不像他拿的,还以为是自己又忘事了,落在了什么地方。」 这位黄阿姨虽然有点丢三落四的毛病,但胜在手脚利落,话也少,那些背景干净的年轻人,多半也警惕,一听不让带手机又不让上网,给高薪都不肯来。 现在再换一个家政也麻烦,因此朝弋只是冷着脸开口道:「以后每天三次检查厨房刀具数量,再丢一次东西就扣一个月的工资。」 黄阿姨连忙点头:「没下次了。」 紧接着朝弋靠在案台上点了一只烟,黄阿姨见状顺手将抽油烟机打开,然后悄没生息地走了出去。 一根烟还没抽完,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朝弋低头看了眼上面的来电提醒,发现是他现在的助理打来的,这人虽然业务方面一般般,但为人处世倒是很有一套,能拎得清,转正后就再没触过他的霉头。 余巧知道他很看重假期,平时集团里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在周末给朝弋打电话的。 朝弋抖掉了半截燃尽的菸灰,然后接通了电话:「什么事?」 「之前您让下面盯着的那个职员,」为了省时间,余巧直接开门见山道,「就是原来鼎先一厂的那位主管,今年刚升上去的项目经理,他这周在外地跟项目,昨晚在酒店里突发脑溢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抢救了几个小时,还是成了植物人。」 这位主管便是前世那个无辜被牵连,挨了一下冷凝器的那位厂房职工。 他原本已经逃脱了「终身瘫痪」的宿命,后来的事业一路顺风顺水,可谁知还是走不出倒在病床上的命数。 朝弋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余助听他一直没反应,于是便询问道:「您在听吗朝董?」 「嗯。」 朝弋把烟挤灭在水槽里:「他家里是不是还有两个小孩?」 余助愣了愣,然后回答说:「是的。」 「但他这个情况,应该不能判定为工伤,」她说,「按照规定,公司顶多是秉持人道主义,给他家里人一点钱作为补偿。」 给多给少就看集团领导的良心了。 朝弋把剩下的烟丢进了厨房的垃圾箱:「他的医疗费用从我的帐上划扣。」 余助并不多问:「好。」 挂断电话后,外头的黄阿姨才敲了敲门框,然后低声说:「朝老闆,早饭……」 「今天的早饭是什么?」 第159页 「先生让包了虾肉馄饨,」黄阿姨回答说,「他说您周末会来。」 朝弋微微一愣。 「对了,」黄阿姨又道,「今天的午晚饭先生还多点了几道菜,他说陪他一起吃那些您会吃不饱。」 从厨房出来以后,朝弋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书房。 书房内很安静。 等走近了,朝弋才发现那个人就这么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并不矮,相反还很高挑,至少是成年男性里的中上水准。 可此刻纤薄的身子蜷伏起来,于是这个人就显得分外单薄。 朝弋忍不住想起他的眼泪,那既荒谬又真实的脆弱,紧接着他像被条看不见的透明丝线引将着,然后缓慢又坚决地来到了那个人面前。 他俯身将他抱起。 算了,他想。 第78章 78 这之后郁琰每天晚饭后都会给朝弋打一通电话。 他们之间向来是朝弋主动居多,可如今他话少了,于是先开口的人就成了郁琰。 「这周忙吗?」 不知不觉间,朝弋就养成了每天定点按时焦虑的毛病。 无论当日的日程排得满不满,他几乎都会下意识地等着郁琰这通电话打过来,但凡是到点了没听见他的声音,朝弋就会反覆刷新着手机屏幕,一直到接过郁琰的电话,否则他就什么事都做不成。 这会儿按时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朝弋心里暗自雀跃,可嘴上却仍要佯出一副待理不理的模样:「还好。」 他刻意翻了翻手边的文件,弄出一点不轻不重的响动,好让自己这边听起来能够呈现出一种异常忙碌、且并不很重视这通电话的模样。 听筒那边忽而变得沉默,朝弋便又立即担心是自己做得过了,于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翻页声立止,他低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郁琰缓声说,「下午没画画,傍晚的时候施医生带我去滩边摸沙白,捡了大半桶,刚刚让黄阿姨养起来吐沙了。」 朝弋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你不是不吃那个吗?」 「小的那些让施医生预定了明天煮汤喝,」郁琰继续道,「大的那些阿姨说煮熟了也嚼不烂,没人吃,就留给你周末过来……」 朝弋忍不住笑:「没人吃才留给我,这么好的待遇?」 顿了顿,又道:「这几天都是高温,海边更晒得慌,还是少出去走动,明早有人过去送日用品,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让人带。」 只要谁都不嘴贱提起「过去」,两人就能装聋作哑地维护着表面上的和平。 他们好像都忘了那夜的争执,可那些烂进骨头里的痼疾和疮疤依旧横在那儿,虽然不戳好像就不会疼,但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好转癒合。 「嗯,」郁琰状若无意地问起,「这周约过医生了吗?」 「约了明晚。」他随口道。 朝弋并没有完全遵守约定,医院开回来的药他没吃两天就不吃了,约好的心理疏导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执行着,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个一二趟。 好在郁琰并没有质疑他的回答。 「我看书去了。」郁琰说。 朝弋依依不捨贴着听筒,想听一听这人的唿吸声,但一点都听不见,于是他只能说:「好。」 「别看太晚。」 对面先挂的电话。 通话界面分明已经消失了,可他却仍旧保持着一个和人通电话的姿态,直至办公室外传来了敲门的动静,朝弋这才怅然若失地放下手机,点开看了眼通话记录。 才三分钟出头,怪不得他觉得还没聊几句就结束了。 余助端着杯泡好的咖啡走进来,她将咖啡杯摆在朝弋手边,然后微笑着说:「朝董最近心情好像很好。」 「有吗?」 「特别是这个时间点,我每次进来的时候,都见您脸上挂着笑。」 余巧没敢说,最直观的表现当属眼前这个□□了两个月都没被摔碎的咖啡杯。 这几天大会小会不断,集团在德国的一个子公司在经营管理上又出现了问题,对接那边的职员原来是朝钰薇的嫡系,遇到事情就跟个傻逼一样,净给他没事找事,说他两句这人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导致朝弋现在不仅要重新找人和那边对接,还得亲自出差到当地看看。 要搁以前,买十套杯子都不够他摔的,但这次竟撑了这么久都还是完好无损的,实在是很感人。 朝弋没回应,只是等人出去了,才偷偷跑进了套房内休息室里的洗手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的确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满眼的春风得意。 这嘴还格外倔,朝弋连抽了自己几个巴掌都没能治好,因此便只好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又对着镜子,故作姿态地摆出几个冷漠的表情。 回到办公室后,朝弋就坐在办公椅上有一段没一段地哼着小调儿,结果才没过多会儿,这记吃不记打的嘴角便又不争气地勾了起来。 与此同时,别墅里。 六月中旬的时候,郁琰就开始感觉到肚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胎动,鱼吐泡泡似的,他曾经经歷过,所以当时也就没感到特别惊讶。 只是这几天胎动倏然变得频繁,吃晚饭时它忽然惊跳了两下,郁琰下意识伸手去碰,却猝不及防地在自己的腹部触到了一块小小的突起。 第160页 郁琰觉得噁心,于是立即收回了手。 晚上洗澡时他鬼使神差地用了走廊尽头那间空置客房内的浴室。因为卧室厕所内的镜子之前被朝弋叫人拆掉了,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的身体了。 去了身上松垮的睡衣,明显隆起的腹部上肉眼可见是一道被松紧带勒出来的红印。 那原先穿着还很合身的裤子,眼下已经明显不是他的尺码了。 镜子里他的四肢仍然细瘦,只有那肚子「胖」得诡异,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宿附在他身体里的巨大肿瘤、一个会随着时间流逝,越长越大的丑陋怪物…… 郁琰看着镜中那个苍白又充满违和感的人影,忽然觉得异常反胃。 再往上,那两处微鼓的器官也含蓄地肿胀着,这具畸形的身体似乎已经为了迎接新生而做足了准备,只有他本人还在抗拒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尽管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它是朝弋和他的孩子,但仍旧无济于事,他被心里那骤然腾起的噁心感包围着,直到再也忍不住。 郁琰转身跑到洗手台边呕吐起来,这次他比先前任何一次孕吐呕得都要凶,呕到最后郁琰几乎脱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 躺在床上的时候郁琰恍惚才发现下腹有些坠痛,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只是前世才四个多月便出现了这种情况,可现在它都快六个月了。 郁琰本以为这一次不会了。 片刻后。 朝弋又接到了郁琰打来的电话, 他才刚进浴室没多久,身上才打上沫,听见外间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震响个不停,朝弋心里顿觉烦躁,可不管不顾地晾了会儿,又怕是有什么急事,于是他只好阴沉着脸冲去了身上的泡沫,然后擦干手去拿手机。 看清来电提醒的时候,朝弋心里一跳,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急忙触下了接通键:「餵?」 「朝弋……」 听见对面是郁琰的声音,朝弋心里便松了半口气,可还没等到他开口,便听对面那人又道:「我流血了。」 * 朝弋连常服都来不及换,随手把金属架上准备好的睡衣套上就走了。 下楼时恰好撞见了被外孙女缠着要冰淇淋吃的孟兰淳。 朝文斌走得突然,遗嘱虽然早就立好了,除了朝阳的继承权是属于朝弋的以外,这对母女二人分到了不少股份和财产,只有这座宅邸目前还没有明确归属。 孟兰淳本想搬走,毕竟朝文斌留给她和女儿的房产有好几处,但朝钰薇死活不肯,这房子他们几人都有份,又到底是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一时半会儿的分也分不清楚,于是也就这么将就先住着了。 见朝弋穿着睡衣,急匆匆地往外跑,孟兰淳忙丢下孙女追过去,同朝弋说出了这几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是不是琰琰出事了?」 「你不能那样对……」 话音未落,朝弋便「砰」地一声甩上门。 孟兰淳温顺了一辈子,也懦弱了一辈子,年幼时她听父母长辈的话,说朝文斌是个「有潜力的小伙子」,于是就这么轻率地跟了他。 婚后她偶然发现朝文斌背着她在外面养婊子,还有了个私生子,于是她便哭哭啼啼地要闹离婚,可她爸走了,娘家渐渐没落,她当了半辈子的「贤妻良母」,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男人的附庸,于是最后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骗自己至少她还是丈夫的「正室」,名正言顺的妻子。 此刻纵使气得全身都在抖,她也只不过红着眼眶骂出一句:「畜生!」 不知道是在骂朝弋,还是在骂自己那个已经死透了的丈夫。 车内。 施桐在电话那边说这种情况她一个人没法处理,朝弋于是直接联繫了离那边最近的一家私立医院,并让她们先带着郁琰坐船过去。 安排妥当之后,朝弋才发现自己拿着手机的手在抖,那种颤是生理性的,深唿吸都止不住。 话筒里忽然又传出了郁琰的声音,朝弋连忙把手机贴到耳边,那人的嗓音有一点沙哑,但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你别开车,」他听见那个人说,「找司机或者代驾。」 朝弋紧紧捏着那架手机:「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道:「疼吗?」 「不疼。」郁琰的声音很平静,的确听不出什么病痛的痕迹,「打几针就好了,没关系的。」 朝弋没说话。 听筒那边传来了引擎发动的声音,大概是太久都没等到他的答覆,于是那个人又轻声安慰道:「会生下来的。」 朝弋这才轻轻地应了他一声。 「你别说话了,」他说,「把电话给施桐。」 通话里晃过一段杂乱的响,然后才是施桐的声音,她看着郁琰的表情,然后道:「出血量不多,您其实不用太担心……」 那人似乎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兀自说道:「保胎是其次,到医院做完检查,如果医生说不行,那就不要了。」 施桐避开了郁琰的目光:「到时候我会联繫您。」 第79章 79 大半夜的,这家私立医院里也看不见几个病人,一楼门诊大厅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对抱着小孩直奔发热门诊的年轻父母。 第161页 朝弋赶到的时候,郁琰那边已经拿到了各项常规检查的报告单,办理完了入院手续。 施桐接过他打来的电话,就拿着各项报告单站在病房门口等朝弋。 「这是检查结果,」施桐把单子递给朝弋,然后说,「郁先生现在正在里边输液。」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压低声音道:「产科医生说他第二性徵发育不全,本来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就极低,随着胎儿的成长发育,后期基本上要靠服药或者打针来保胎。」 「还有母体的情绪变化对胎儿的生长发育也有很大的影响,」施桐说,「在平时的对谈中,我感觉先生对怀孕这件事很排斥,作为一个『准妈妈』,他从未对这个小孩出生以后的生活有过任何构想。」 「现在孩子的月份已经接近孕晚期了,选择引产的话也会伤害到先生的身体,医生这边的建议还是觉得可以先保胎试试。」 朝弋分神看着她身后的那扇门:「里边有人照看吗?」 施桐点头:「黄阿姨在。」 「对了,」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郁先生他好像早知道自己会出现这种情况,刚刚还在别墅里的时候,他和我说不用着急去医院,可以先使用几款注射剂,我那边的确是有准备一些针剂,但之前没有告诉过他。他应该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又是第一次怀孕,会知道这些药剂的名称有点奇怪。」 「而且我当时不敢贸然确定他的身体状况,所以还是决定应该来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才保险。」 「知道了,」朝弋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一叠报告单,然后随手又丢回了施桐手里,「我进去看看。」 病房内顶灯亮着。 一起跟过来的黄阿姨正在洗手台边洗葡萄,见朝弋走进来,她把处理好的果盘摆到床边柜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同朝弋道:「朝老闆,我去外边熘达熘达。」 朝弋点点头,身后很快便传来了房门一开一合的动静。 顶灯被熄掉了,房里顿时只剩下那几盏环墙的壁灯还亮着,可朝弋却还是能看清那个人的眼睛,两道目光交视了半秒,而后又默契地错开了。 朝弋折到洗手台前洗了手,然后才在床边坐下,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他只好从果盘里挑出一颗葡萄来剥。 黏腻的汁水弄脏了指尖,朝弋将那颗剥好的葡萄递送到了郁琰嘴边:「吃吗?」 郁琰抬眼看着他。 顿了顿,才张嘴含住了那粒饱溢着汁水的果肉,他含得深,于是连带着朝弋的指尖也一併被那柔软的唇舌含了一含。 这举动不含情欲,倒像是在帮他舔舐伤口那样无声的安慰。 朝弋被那双眼勾着俯身下去,在那人唇上落下很浅很轻的一个吻,抵近的瞬间,他鼻间只剩下了葡萄的香气。 「那时候……」朝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它是什么时候没有了心跳?」 郁琰并没有想,脱口道:「23周。」 也就是在五个多月大的时候,但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有六个月大了。 可如果死亡和悲剧都是不可逆改的,就像那个侥倖逃过一劫的鼎先员工,却在两年多以后再度遭遇了不幸。 如果该死的人依然会死…… 朝弋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成为一位父亲,这个孩子说白了,只不过是他心里的执念、是他祈望能够用来套牢郁琰的筹码。 他自私地妄想着这个有着他一半血缘的孩子能够讨得郁琰的宠爱,然后这个坏人或许就可以爱屋及乌地也爱他几分。 大概是见朝弋沉默了太久,郁琰轻而缓地伸手攀住他的指尖,而后握紧了他的手:「现在症状还很轻,医生说月份越大,它的存活率也就越高。」 他只以为朝弋是在担忧这个孩子的安危,以为他眼里那不正常的恐惧是因为太害怕重蹈过去的覆辙:「我会把它还给你的……」 不料朝弋却勐地抽开了手。 郁琰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这人便又兀自道:「对不起。」 他知道现在不该沖郁琰发火,可他忍不住,朝弋讨厌这个人和他说「还」字,好像只要把这个孩子「还」给他,他们就可以两清了。 朝弋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轻巧。 两人又变得沉默。 直到护士敲门走进来,替郁琰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接着又叮嘱他好好休息,少走动。 要出去时她才注意到站在窗边的朝弋,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暗色调的睡衣,脚上踩着双室内的家居拖鞋,但明显不像是他们医院会提供给独立病房的那种拖鞋。 「请问那位先生,」她好意提醒道,「您是负责陪护的家属吗?」 朝弋闻言微微侧过半张脸,于是护士这才看清他的脸,鲜明又张扬的眉眼,俊美又锋利,有种不驯的漂亮。 护士很快便联想到狼,青年人眼里本该是不可一世的孤傲,可他的那种锋芒却被笼在一片弔诡的阴郁之中。 那种审视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她身上:「有事?」 护士连忙移开了目光,紧张地说:「我只是想提醒您,隔间里有准备陪护用的摺叠床,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自取,衣柜里的寝具都浆洗消毒过,您可以放心取用。」 第162页 朝弋说了声「谢谢」,然后让护士出去前把壁灯熄了。 病房内顿时暗下来,朝弋摸索着走到柜门边上,从里边翻出一个枕头,然后说:「我睡沙发上,有事的话就叫一声。」 话音未落,朝弋就听见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不及制止,这人便已经走到了他身后,随即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床上睡吧。」他听见那人说。 这人的体温惯常偏低,今天更是比寻常都还要冷,朝弋反握住他冰凉的手,下意识地同他贴近,郁琰稍一抬头,他便忍不住低下去去啄吻他的鼻尖。 从郁琰身上传来的那股熟稔的温香气息又让朝弋变得不坚定。 这张病床并不大,至多一米二的宽度,只比普通病床稍稍富余一些。 朝弋只能侧躺着将他揽进怀里,他体温高,没多会儿就把这人的手脚都烘暖了,他低头用鼻尖抵住郁琰的颈,轻轻地闻嗅。 「你想过以后吗?」 他们抵足相拥,是比做爱还要亲昵的姿态。 而郁琰被他的体温裹挟着,心里忽然有种酸软的倦意,他捏住朝弋垂在他胸前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没什么好想的。」他说。 朝弋的手掌忽然贴在了他隆起的小腹上,除了在书房里的那一次,其他时候他都只敢给他舔一舔解瘾,或是用手指。 用后面的时候朝弋也不敢尽兴,觉察到这人不舒服了他就会停。 他一直都希望能和郁琰有个孩子,尽管初衷并不单纯。从出生开始,他好像就什么都不如朝冶,朝文斌口中的长子永远出色而稳重,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 可那么多人爱他又怎样?朝冶和郁琰永远不会再有孩子了。 仿佛这个孩子的诞生就能证明他也有比朝冶强的地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如他。 「如果和前世一样留不住它……」 郁琰并没有等他说完这个假设,他伸手覆住朝弋的手背,低声打断他:「医生说我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不会再怀孕了。」 「不会留不住的。」他又说。 朝弋忽然有些看不懂他,就像不相信前世那个郁琰会为他留下那个遗腹子一样。 可郁琰刚才在电话里仿佛对今天的事早有预料般的平静,又似乎在检查报告出来之前就预先得知了诊断的结果。 朝弋并没有为前世郁琰的「牺牲」而感到高兴,相反的,他的鼻尖发酸,甚至希望这不过是郁琰的又一个谎言。 「那时候,」他低声说,「只有你一个人在医院里……」 郁琰没说话。 过了会儿,朝弋才听见这人自嘲的笑:「活该吧。」 朝弋的心顿时像是被人一把拽死了,扯坠得生疼。 「你爷爷以前说我亲缘轻薄,註定是条贱……」 贱命。 朝弋抬手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说了。」 抵足相依的温暖似乎模煳了他心中爱与恨之间极端的边界,朝弋心里酸胀着,终于开始接纳他的辩白。 他的确被这人骗怕了,所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可不信又能怎样呢?总不可能恨他一辈子。 况且他也捨不得不再爱他。 病房内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唿吸和心跳声,朝弋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 「琰琰。」 那人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回应他。 他没头没尾地问:「那天你说,『以后都没有花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80章 80 私人医院里。 陈颐鸣将覆在脸上的口罩又往上提了一提,从停车场上来后,他就径直来到住院部,接着很自然地走到了前台:「请问这里有一位名叫郁琰的病人吗?」 「我是他的下属,代表我们部门过来探病,」顿了顿,又特意强调道,「他应该是昨天刚入院的。」 「您稍等一下,」说着前台的护士便将一个便签本放在他面前,「请您写明那位病人的姓名,我这边好帮您查询病人所在的楼层和房号。」 陈颐鸣龙飞凤舞地在纸页上留下了两个字。 护士把便签本接过去,又将这个名字输入电脑,然后淡淡地看了台前的陈颐鸣一眼:「不好意思先生,医院系统里并没有找到和这位病人相关的信息。」 「您看是找错医院了,还是名字不对?」 陈颐鸣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那麻烦你再帮忙查查有没有『朝弋』这个名字,朝是朝代的朝、游是游弋的弋。」 护士在再次查询过后依然摇头:「您要不还是直接联繫一下那位先生?」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一间一间找上去的时候,一个提着东西的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了一楼大厅里。 这人的外貌身形像极了他特意找来跟踪朝弋的那位私家侦探昨晚发来的照片里、那位负责给朝弋开车的男司机。 陈颐鸣一言不发,只是尾随在这人身后,悄悄地跟上了楼。 住院部的独立病室占了两个楼层,但来往进出的人却很少,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见他西装革履,手里又提着果篮,于是也就没怎么盘问,只叫他在站台处登记了姓名和资料,就让他进去了。 陈颐鸣急急地登记完,一转身便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一间病房前,于是他紧接着也缓步跟了上去。 第163页 那间房门并未落锁,陈颐鸣悄没生息地摁下门把手,随后将那扇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他人半贴上去,探进去的视线正对上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郁琰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头髮长长了,柔顺的黑髮披散下来,有一部分被他用手拨到耳后,暴露在他视野中的每一寸尺肤都白到几乎透明,被窗外的日光勾勒出一层冷艷的光晕。 这个人依然是冷淡而疏离的,可陈颐鸣却莫名从他身上窥见了一股糜熟的香气,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了绽放的莲、盛开的芬芳。 可这股不自然的香气里同时又含着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就像是被尖锥敲碎的车玻璃,好像只要轻轻向外一推,它就会完全碎掉。 那个司机说完话,便把手中的袋子递了过去,那里边看上去似乎装着什么点心,站在窗边的郁琰闻言转过身,于是那被遮在单薄病号服中的突起的腹部便完全暴露在陈颐鸣的视野之中。 他的唿吸一滞,眼里写满了震惊。 陈颐鸣的第一反应是郁琰可能只是胖了,可胖也不会只胖肚子,那里也不可能突起得这么明显,这个理由实在过于牵强。 他愣了有一会儿,才划开手机,就着门缝偷拍了一张郁琰的照片,正打算把照片发给朝钰薇的时候,却发现病房内的郁琰似乎已经注意到了房门这边。 陈颐鸣不知道郁琰是否发现了他,但透过门缝同他交视的那一眼,陈颐鸣在郁琰眼里看到了几分一闪而过的厌烦。 紧接着,一只大手抓住他的后衣领,猝不及防地将他狠狠向后一拽,旋即病房门很快便被那人用另一只手重重带上了。 「陈助,」他听见那人说,「很巧啊。」 陈颐鸣顺着那人的力道回头,可迎接他的却是充斥着暴力的一拳。 这家私人医院独立病房区的隔音做得很好,房门一关上,里边的人就听不见走廊上的动静了。 等郁琰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廊上已经半片人影都看不见了。 被留在病房内看护的黄阿姨生怕他想出去,于是连忙道:「可能是谁开错了门,看一眼发现不对,就又走了。」 好在郁琰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偏头问司机:「朝弋呢?」 「先生在楼下给您办出院手续,应该很快就上来了。」 「我去楼下找找老闆。」说着司机便走出了病房。 他不敢在这里久待,那个难搞的老闆似乎总觉得全天下的男人对他家里这位都存有淫邪的心思,甚至在让他上来送点心之前,还要仔细盘问他的家庭情况。在得知他已经结婚快二十年,并且还育有两女之后,这才有点放心的意思。 但在见到郁琰以后,他忽然觉得,也不怪朝弋会这么警惕。 可就算生得再漂亮,那张脸上也是男相居多,他看到了也只觉得自卑犯怯,眼都不敢多抬,更别提有什么淫靡之心了。 * 朝弋很快就回来了。 「东西收拾好了吗?」他问黄阿姨,「施医生呢,又晃哪儿去了?」 「早都收好了,也就那点东西,」黄阿姨笑着说,「小施医生刚到楼下超市买零食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朝弋给了她一个眼神,黄阿姨立马便道:「那我就先把行李拿下去了,刚好看看那丫头从超市里出来没有。」 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渐拉渐远,朝弋走到沙发前,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坐到了郁琰旁边。 「想回去看看吗?」他忽然问。 郁琰知道他说的「回去」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说话。 「不想吗?」他继续说,「那两个女人都在找你,孟兰淳还让老徐来套我的话。」 他嗤笑一声:「那个蠢货,还以为卫枫已经被我弄死了,所以他才没能把你带回来……」 迟迟不见郁琰有什么反应,朝弋忽然又道:「但如果她们亲眼看见了你现在的样子,她们还会拿你当『亲人』看待吗?」 「她们那么恨我,也会一样恨这个孩子。」 朝弋说着抱住他,郁琰则低头看着他右手指关节上因为用力过勐而擦出的痕迹,嘴上却并没有问他是怎么处理的陈颐鸣。 现在不是在荒无人迹的海岛上,对象也不是社会关系单薄的卫枫,虽然已经从朝阳离职了,但陈颐鸣此人的社会关系相当复杂,轻易不好下死手。 郁琰碰了碰他指骨上的擦伤:「如果我说想,你会放我走吗?」 朝弋没说话。 虽然开口是问句,但他并没有给郁琰留下选择的余地,他只能说不想,也只能不想。 「你问我说『想过以后吗』,」郁琰偏过脸,没什么情绪地,「你自己呢,想过以后吗?」 朝弋不自觉地收紧了环在他身上的手。 只有把郁琰困在那个由他构造出的「笼子」里,朝弋才会感到一丝安心,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将这个人用一只密不透风的罩子封起来,除了他,谁也不能碰、谁也不能看。 「再过段时间,」朝弋逃避了他的问题,「会让你回去的。」 郁琰并没有追问他口中所谓的「过段时间」是指什么时候,他微微向后一靠,然后低声说:「下楼吧,一会儿她们等急了。」 回别墅路上,郁琰一直在睡。 第164页 朝弋给他拿了个u型枕和薄绒毯,除了变更交通工具之外,一路上这个人就没怎么睁开过眼。 他以为这人多少会对车窗外那阔别了小半年的世界产生一丝渴望,谁料他却连一眼都不看。 朝弋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哪怕从重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想要驯服这个人,把他关进笼子里,让他同外面的世界完整地剥离开,直到他开始恐惧笼子之外所有的事物,直到他只能依附着自己而活着。 只能恨他,也只能爱他。 他会打碎他身上所有的棱面与锋利的尖刺,然后掌控他所有的情欲。 他要他死,他就不能活。 直到现在朝弋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一斧头砸下去,疼的却是他自己。 他既捨不得这个人被彻底打碎,又不肯放走他,于是只能继续相互折磨着,谁都不提从前,谁也都不想以后。 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朝弋忽然低声问:「这附近有个商场,要不要去逛逛?」 眼下已经开出了市区,车子正路过周边的区县,这里离a市很远,区县下边人流量没市区高,虽然在朝弋眼里还是「不安全」,但他想了又想,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做出一点妥协。 如果只是在这种地方逛一逛、散一散心,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去看电影吗?」他又问,「顺便在外面吃个晚饭。」 郁琰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朝弋才听见他说:「回去吧。」 朝弋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去,却听这人又道:「外面人太多了。」 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畸形的身体,那些陌生人多多少少都会用那种或探寻或嘲弄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肚子,甚至还可能被某些人当做笑话拍下来发到网上。 朝弋不再问了,只是抵在他鬓边上。 「睡吧,到了我叫你。」 第81章 81 从医院回去以后,郁琰开始变得比从前更不爱走动,甚至不大愿意离开卧室,下楼去吃饭。 直到朝弋承诺会在饭点让别墅中零星几个家政都先回到房间里去。 朝弋留在岛上陪了他好几天,又拿了个下载了不少离线视频的平板想让他用来打发时间,但郁琰似乎并未主动打开过几回。 晚饭后两人就挨在一块看电影,房内除了影片中断断续续的背景音与人声,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挑的虽然都是郁琰从前喜欢的片子,但他看上去却始终有些兴趣缺缺。 岛上接连几日都在下阵雨,但等雨停了,海面上的落日霞光依旧漂亮非常。傍晚时朝弋本想拉他去海边走走,但这个人却说自己累了,不想动。 朝弋不想勉强他,于是也没有再坚持。 荧幕中忽然开始下起了大雪,镜头晃动着,将那白茫茫的景色收容进镜头之中,而那位主人公则在雪地上肆意奔跑着,视角逐渐开始变高,于是那个人影最终坍缩成了一个黑点。 像是洁白颜色中的一点尘。 记挂着郁琰晚饭没吃几口,朝弋上楼前去厨房拿了一小盘黄阿姨刚做好的水晶绿豆糕,又用塑料小刀切成小块,放在他手边。 朝弋知道他并没有在床上吃东西的习惯,甚至苛刻到不会把任何食物带进卧室。 但自从被困在这里之后,这人的底线似乎就开始被迫下落,直到他开始不在乎从前的原则和习惯。 不过那一碟绿豆糕郁琰也没怎么碰。 「没胃口?」朝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你吃吧。」郁琰说。 朝弋将那一小盘点心放到边柜上,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郁琰分明已经将从前的事坦然说开了,他也已经「相信」了,那么结局难道不是就应该皆大欢喜,然后再相互「重归与好」吗? 可他却莫名觉得两人现在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更模煳、更生硬了,即便郁琰现在不会再故意刺伤他,他也不敢再对这个人动用暴力手段,一切都显得那样和平。 这个人甚至就乖乖地靠在他身侧,发问时他会给出回应,倾诉时他也会认真倾听。 他还怀着他的小孩。 朝弋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下午怎么没去书房?」他忽然又问,「那幅画不是还没收尾吗?」 他画得很杂,除了被朝弋烫坏的那幅半成品之外,通常是施桐画什么,他就跟着涂画,也并不多用心,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书房里还没有收尾的那幅画的主题是一只大狗,只有个大概的轮廓与颜色,脸却是空白的。 郁琰看着不远处的荧幕,眼神淡淡地:「记不起来了。」 朝弋立即反应过来:「画的是小宝?」 郁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朝弋才听见他轻声开口道:「我后来又养了只狗,和小宝长得很像……」 他的话音稍顿,而后又道:「特别像。」 朝弋知道他说的「后来」是什么意思,但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郁琰继续往下说。 「我以前觉得谁都没法是谁的『替代品』,哪怕是小动物也一样,而且宠物狗最多活十几年,」郁琰缓声道,「但我那时候太寂寞了。」 「医生跟我说人都需要一点心理寄託,」他说,「比如说养只小宠物,只要想到家里还有小猫小狗在等着身为主人的自己『捕猎』回去,日子好像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第165页 「所以我就自私地把它带回家了。」 朝弋盯着他的侧脸:「取名了吗?还是就叫『小宝』?」 郁琰摇了摇头:「没取名。」 「但后来我总叫它过去吃饭,」他的情绪看起来似乎好了一点,「它好像就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吃饭』了,每次听见这两个字就会跑过来摇着尾巴小声叫唤。」 朝弋轻笑了一声:「然后呢?」 「可能我认识小宝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大狗了,和小宝比较的话,后来养的这只就显得特别贪吃,也特别调皮,但活泼点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朝弋安静地看着他,但心里却满是怀疑,如果这个人只是因为偶然梦见了「过去」,又怎么会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记得如此清楚? 紧接着,他看见这人的眉眼重新低下去:「放春假的时候我给它订了个新狗窝,那天……置办完年货回去,我看见它躺在院子里,就倒在新装的狗窝旁边。」 他一开始以为这只蠢狗又躺在外边睡着了。 之前它就不爱睡狗窝,门阶上随便找个阴凉处一窝,也能打着唿噜睡一下午。 可那天气温很低,半夜里才下过雪,出门前郁琰记得自己特意锁了门,就是怕它又跑去院里蹦跶,滚一身脏雪回家。 紧接着他看见连通小院和客厅的那扇落地推拉门被推开了一个出入口,猜测大概是因为那面推拉门自己忘了上锁,这被它用爪子扒拉开跑了出去。 郁琰心有所感似的,倏地便放下了手中的年货,然后慢慢走近了,这才看清它的前后腿都不自然地僵直着,嘴角的绒毛上还结着血痂。 院墙外的地上丢着条火腿肠的包装袋,周边还有被蹭毁的鞋印。 像是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朝弋小心地握紧了他的手,那只手很冷,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等了一会儿,朝弋才听见这人继续往下说道:「后来我去调了监控,物业告诉我,那些是小区里的一群小孩,最大的才刚刚念初一。」 「因为无聊,」他面无表情地说,「因为觉得这样很好玩。」 「因为没亲眼见过死亡,所以觉得好奇。」 他们还那么年幼,又能受到什么惩罚?顶多是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被叫来的家长再不情不愿地各自赔个几百块钱。 就算在那些局外人眼里,也都认为他应该见好就收,一个大人,总不见得还要不依不挠地和那些小孩计较下去。 可他只剩那条狗了。 郁琰没再继续往下说,但朝弋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清的心疼和愤怒一股脑地涌上来。 朝弋无处消解这样的愤怒,因此只好将这人的手抓在手中紧了又紧,他的脸阴沉着,下意识开始思考该怎么找到这些孩子。 他记得那个小区里全是独栋,总共也才六七十户人家,刨去那些久不住人和不养孩子的,范围就被缩得很小,再加上这些小孩不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真要费心去查,肯定还是能揪出几个来的。 正当他出神之际,那人却忽然转向他:「你在想什么?」 朝弋的心跳一滞。 虽然只是剎那的反应,但郁琰知道这人一定会像从前替他教训耿昌那样报復回去,他现在的情绪甚至比少年时还要不稳定,郁琰不能确定他心里还有没有那个度。 「你想杀了他们,是吗?」 朝弋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僵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我有那么凶吗?」 「况且就算想找也未必能找得到,」朝弋状若无意地笑笑,仿佛只是在说笑,「除非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还记得吗?」他忽然又问。 郁琰摇了摇头。 「没必要去找,」郁琰淡声道,「也没必要用还没发生过的事去惩罚一群还没开始作恶的人,更没必要为几个渣滓毁掉自己的人生。」 「一粒灰尘而已,」他看着荧幕中的大雪,「擦掉就是了。」 郁琰回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已经没那么凉了。他忽然说:「从过去走出来吧,朝弋。」 朝弋知道他说的不只是那条狗、那些人。 * 因为这句话,朝弋终于开始配合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 半月后他从朝家主宅里搬了出去,朝钰薇也被他使手段外派到了德国那边的子公司,这家公司先前的盈利状况其实一直都很可观,朝弋又承诺会将主宅「还」给她们母女二人。 朝钰薇也不傻,知道再这么你争我斗下去,到最后谁也落不着好,况且她到底处于弱势,再怎么折腾也只能给朝弋找些不痛快,对他几乎不会有实质性的损害,于是捏着鼻子也就顺坡下了。 集团里没人再惹是生非,朝弋休假休得就越发勤了。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装的,他最近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不少,郁琰再没见过他发火,但同时朝弋对让他离开这里的事也只字未提。 「公司那边我会帮你盯着,」朝弋把鑫瑞上半年的财务报表拿给他,有些讨好的意思,「今年上半年的订单不少,底下有个姓周的经理跳槽了,我替你找了个新的,履歷和工作经验都比之前那人要好。」 郁琰看着那份文件没有动。 「我去洗澡了。」 说着他就打开衣柜去拿换洗的睡衣,这才看见衣柜里原本放睡衣的区域挂着几件睡裙,颜色很素,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第166页 朝弋怕他生气,于是便凑过去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穿这个不会勒肚子,反正晚上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郁琰看向他。 朝弋知道他不可能愿意,于是又故意说:「旧的那些我已经让黄阿姨丢掉了,不然你先穿我的也行。」 郁琰于是从他那半边衣柜里随手拿了套睡衣,抖开看了才发现裤子是系带的,怎么都不可能不合身。 明明可以直接买新的,可这人就非得把穿旧了的给他,不知道心里有什么龌龊的癖好。 但郁琰似乎也没怎么抗拒,拿了那套睡衣裤就进了浴室。 于是朝弋原本准备好的满肚子哄人的话就都没有派上用场。 第82章 82 大概是因为月份渐大,郁琰起夜的次数逐渐开始变得频繁。 可朝弋夜里却偏偏喜欢抱着他睡,郁琰一开始嫌他身上热,不肯贴在一起睡,劝说无果后朝弋只好嘴上妥协,提议道:「要么咱俩屁股挨着屁股也行,反正总得挨着,不然我睡不着。」 郁琰拿他没办法,于是只好转身同他背抵着背一块睡。 只不过每次睡着睡着,这人便会悄没生息地转身攀上来,等郁琰再睁眼的时候,便会发现自己的额头正贴在朝弋下巴上,双腿被他夹住,不使点劲还抽不出来。 后来因为月份大了,朝弋怕挤着他肚子,便就又变成了从后往前搂着他睡。 以至于夜里只要郁琰动作弧度稍微大一点,他就会被吵醒。 这晚熟睡中的朝弋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挣动了几下,他下意识贴上去,含煳地问:「又去厕所吗?」 朝弋没听清怀中人的回应,只是松开手,然后又迷迷煳煳地攀着他的手臂:「我陪你吧。」 可那人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说了句:「滚。」 朝弋于是翻了个身,听着那人走进洗手间,紧接着才闭着眼笑了笑。 他就是故意要讨这人的骂。 郁琰对自己越是驯顺,他就越是怕,心里总有一种无处着落的恐惧。 朝弋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但就算自己故意把他衣柜里的睡衣全换成睡裙,这人似乎也没有发火,于是他开始摸不清郁琰现在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有点太贪心了,锢缚着这人的手脚,同时又想要他的愤怒与鲜活,可好容易才抢到手的人,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放开手。 半睡半醒之间,朝弋突然意识到郁琰进去的时间好像有点太久了。 他伸手拍「醒」床边柜上的闹钟看了眼时间,然后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接着半睁着眼来到洗手间外,轻轻敲了敲门:「琰琰?」 * 走进洗手间时打开顶灯时,郁琰身上困意仍在,因为灯光太亮睁不开眼,于是郁琰又将顶灯灭了,换成了较为柔和的壁灯。 可解决到一半时,他忽然察觉到身下一热,那套被包裹在衣料中的器官古怪地酸胀着,本该全部落进马桶里的东西……却被分出一部分,弄湿了他的裤子。 郁琰顿时清醒了过来。他的脸色煞白,有些无助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面对着这倒错的「噩梦」。 紧接着他的心里倏地涌上了一股没来由的恐惧。 他看似孤傲而矜贵,但其实少失双亲的孤苦和身体的畸形已经让他在经年累月的煎熬中变得冷硬又坚韧。 就如同一株背阳而生的藤株,哪怕所能攀附的不过是贫瘠的砖墙,哪怕周身的建筑物都已经荒废颓圮,遍野的荒草地。 只要下一场雨,它依旧能够郁郁青青。 可现在它似乎已经从根系开始腐烂了。 洗手间的门蓦地被敲响,门外的朝弋先是叫了两声郁琰的名字,紧接着敲门声越来越重,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怎么了琰琰?」 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朝弋于是直接按下了门把手,出乎意料的是,房门并未上锁。 他心急如焚地沖入洗手间,却见那人就好端端地坐在马桶盖上,身上穿着他那件宽大的睡衣,这件上衣很长,坐下来的时候刚好能遮到他腿根处,但朝弋紧接着又发现这人底下却什么也没穿。 朝弋小心翼翼地走近了,这才看清不远处的洗手台里正堆着他换下来的睡裤,他悄没生息地拎起来看了眼。 「别碰。」 郁琰忽然出声,吓得朝弋将那件睡裤又丢回到了洗手台里。 壁灯太暗了,那人半张脸都沉在阴影里,朝弋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有些无措,于是轻声询问:「怎么忽然脱掉了?」 「不小心弄脏了,换一件就好,」朝弋听见那人没什么情绪地说,「你先去睡吧。」 朝弋走过去,蹲下身,又仰起头问:「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又抬起手,用手背在郁琰的额头上贴了一贴:「要不要我去叫施桐?」 朝弋看见这人垂着眼,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你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行吗?」 「不行,」朝弋抓住他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这人指骨上搓揉着,「我不说话了,但我得在这看着你。」 他的话音一落,洗手间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人才终于站起身,和他说自己要去洗澡,朝弋没多问,出去拿了两套的换洗睡衣,然后说要和他一起。 第167页 郁琰没说话,朝弋就默认他同意了。 卫浴室里新装了浴缸,沖完澡后浴缸里的热水也放好了,朝弋随即抱着他躺进浴缸里。 水温正好,懒洋洋地向上蒸腾着热气。 朝弋不确定他心情变好了没有,他发出了一声小声的喟嘆,接着又往前在那人柔软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烫吗?」 那人不说话。 朝弋恨了他两年多,也欺辱了他两年多,这之前他对这个人只有欺骗、强迫和折辱,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他现在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人了。 于是他搜肠刮肚,也只是干巴巴地:「它以后跟你姓吧。」 朝弋将手掌轻轻贴放在他腹间:「名字也你来取。」 「别姓郁。」他听见这人说。 朝弋忽然发现施桐说的一点都没有错,郁琰对这个孩子以及未来似乎的确未曾产生过憧憬的情绪,他很想问郁琰为什么,但又很怕听见答案。 于是他假装没听见他说话,继续若无其事地:「医生说我越来越好了,最近已经连续好几天都不做噩梦了。」 「我很快就会好的,」他轻声说,「我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父亲、一个合格的爱人……」 「以前的那些事全都不作数了。」 没有人应答,他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重新开始,就当从没有过朝冶这个人,你一开始碰见的就是我。」 「一直都是我……」 郁琰听着他逐渐失控的语气,有些无奈地:「朝弋。」 朝弋立即便安静了下来。 「你想过放我回去吗?」 「再等等,」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低声喃喃着,「很快了。」 「等这个孩子出生……」 每次提到「回去」,朝弋便总是逃避,他不会明确拒绝,只会用「再等等」「很快了」这些话来敷衍。 过去的经歷和朝冶这个早已死去的人,就像是千仞之山,成为了横亘在二人之间,难以跨越的窒碍。 他实在太怕重蹈覆辙了。 朝弋贴着他潮湿的背颈:「我新买了一套平墅,离鑫瑞很近,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主卧和婴儿房我都已经布置好了,到时候你和宝宝可以直接住进去……」 他似乎已经将他们「一家三口」的未来都规划的很好了,但郁琰知道,那个房子对他来说,大概只不过是另一个海岛、包裹着温馨外壳的另一个牢笼。 这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 郁琰看起来已经很困了。 朝弋用一条柔软的浴巾将他半个人都裹住了,然后抱起他走出了浴室。 这人身上最近似乎长了点肉,抱起来比之前沉了些,有些地方捏起来手感很好,大概也是因为很久都不运动了,腿股上的肉也不像从前那般紧俏结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绵软的手感。 朝弋喜欢得头脑发晕,可又怕被他察觉,于是只好暗暗地揉捏着,等这人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才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昨晚换下来的那套睡衣还在洗衣房里,」朝弋说,「衣柜里没合适的尺码了,穿那些一会儿再勒得肚子疼。」 「先将就一晚上吧。」他说。 说着他便将一件睡裙抖开了,这是衣柜里那几套睡裙中的唯一一件男款,是浴衣系带的款式。和朝弋想的一样,这个人对这套睡裙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排斥和抗拒,很快便任由他摆弄着穿好了衣服。 等穿好了睡裙,朝弋才想起他底下还空着。 于是他又半跪下去,捧起郁琰的脚,将内衣一寸寸地拉上去,他的视线紧跟着一道往上,直到抵近了那棉纱睡衣底下那半遮半掩的湿红颜色。 朝弋的动作一滞,眼神也变得怪异。 从医院回来后,他便再也没有真正地「触碰」过这个人,而此刻这人正穿着他为他精心挑选的衣裙。 半长的湿发、被热汽熏红的面色,朝弋仰看着他,几乎无法抑制住心里那一份强烈的渴望。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难受,忍不住地抵近,只是舔一舔,大概也能解瘾。 可就在他要抵上去的那一刻,这人却忽地坐在了床上,随即那只窄白的脚就这么踩在了朝弋身下。 朝弋十分渴望他能动一动,可这人偏却不肯动。 紧接着他看见郁琰扶着自己已经显怀的孕肚,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髮:「你知道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什么感受吗?」 紧接着他冷漠而轻慢地问:「你为什么还会有性沖动?」 朝弋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看着它,不觉得噁心吗?」 朝弋又看见了这个人的眼泪,前世他分明只见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还那样吝啬。 泪水雨一样滴落在棉纱睡裙上,晕开几点深色的痕迹,可那张脸上却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有那一双通红的眼眶。 第83章 83 七月中旬。 朝弋又带郁琰到那家私人医院里做了检查,接诊的依旧是上回的产科医生。 「胎儿的生长发育目前已经恢復正常,可以先停针观察看看,但后期我们建议尽量还是至少每隔半月就来做一次检查。」 问诊结束后,朝弋就让一道跟来的施桐和黄阿姨先带郁琰下楼,然后私下又问了医生几个问题。 第168页 医生也有些惊异,毕竟平时鲜少接触到这样的病例,但还是认真分析道:「您所说的那种情况,大概率是因为妊娠期孕激素分泌增加,从而促进了那位先生第二套生殖系统的健全,但也可能是暂时性的,等生产完您可以让他再来复查看看。」 尽管医生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朝弋还是忘不掉那晚郁琰的眼泪。 好像就算把这个人囚困起来,毫不留情地打压、折辱,也没那么容易让他低头和驯服,可那日渐隆起的小腹和倒错的性别认知却似乎轻易地就打碎了他的自尊。 朝弋忽然就不是那么想要这个孩子了,即便一开始走火入魔般想和郁琰有个小孩的人是他自己。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 后座上那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开衫,侧脸看向窗外。 朝弋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进怀中,然后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要不要去看看爸爸妈妈?」 他知道郁琰每年都会回去祭拜,但偏偏郁琰的老家就在a市隔壁,春节前孟兰淳还亲自来过一趟,朝弋怕她在这儿有熟人,因此一直没敢带郁琰过来。 可为了能让这人开心一些,朝弋还是让司机绕远路拐去了郁琰老家的一处墓园。 这会儿不年不节的,来祭奠的人很少,两人下车时墓地管理员从亭内探头望出来,在看清郁琰时,脸上顿时闪过几分惊讶。 大爷带上草帽走出来:「郁衡家娃儿?」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郁琰腹部那突兀的隆起:「这是怎么回事?生病了还是怎么的?」 「今年清明都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跟我孙儿他们一样,出息了就往跑国外去了。」 大爷平时就待在这儿守坟,难得见着几个人影,何况又是个有阵子没来的熟面孔,于是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 他语气热切,郁琰也不好什么话都不接:「祥宇大学毕业了?」 「毕业有两年了,他娘舅那儿有门路,给他介绍了个不错的工作,就是他们年轻人习惯不好,挣多少花多少,留两块钱放口袋里能咬了手,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媳妇儿还不知道哪找呢。」 见他对身上的事儿闭口不谈,大爷只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又看了眼站在他身侧的朝弋,话锋一转,问道:「这位是?」 「朝冶他弟。」 听见这个名字,老头不禁有些唏嘘,他记得先前每年清明时朝冶几乎都会陪着郁琰一块过来祭拜。 「以前小朝放假过来玩,我家那婆娘还总让他帮着辅导我孙子的功课,祥宇那小子以前皮的,就是个铁匠铺里的料,纯是个挨打的货,可他就听人小朝的话。」 说着他又看向朝弋:「这两兄弟倒是都长得好,个高,跟电视机里那明星似的。」 「只是可惜了小朝,还那么年轻的一个孩子……」 朝弋越听越心烦,没好气地打断他:「老伯,我们赶时间。」 大爷终于住了嘴,摆摆手道:「快进去吧,再过会儿太阳当头,日头就该毒了。」 见着两人进了墓园,老大爷一边往亭里走,一边小声咕哝:「两个亲兄弟,脾气怎么差这么多……」 朝弋是第一次来这儿,陵园居高临下,再往下望便是一个陌生的小镇,山野间槐树生长,葱蔚洇润。 郁琰幼时的人生他从未参与过,就像从前不小心翻到他家相册中少年朝冶和郁琰的合影,背景从村镇老树,一直到城市里林立高楼,二人从来比肩而立。 朝冶俊朗端方,郁琰矜冷漂亮,站在一处就如同一对璧人。可朝弋始终却不肯承认他们相配。 恍然间又想到这人第一次情动、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所有那些青涩又懵懂的初体验,全都被他那个好命的大哥占有了。 多好,直到死了都还被人那样爱着。 朝弋心里既羡慕又吃味,一路憋着股说不上来的邪火,陪郁琰走到半道,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记性倒还挺好。」 郁琰没说话。 朝弋顿了顿,紧接着又问:「朝冶以前总来找你玩?」 「跟他有什么可玩的?那种从小被当成精英来培养的继承人,寒暑假孟兰淳难道不给他报班吗?怎么还有空来这儿给人当『免费家教』?」 郁琰似乎在回忆,而后才淡声道:「补习班也放周末,他和他妈说好要把假期攒着,后边余出来的假期天数就可以自由支配。」 朝弋「啧」了一声,而后连连冷笑,紧接着脑海里便闪过一万句诋毁的幼稚话,可要是张口说出来了,又显得他格外小心眼,于是便憋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朝弋听见这人低声道,「除了我爸妈,他是第一个主动来靠近我的人。」 朝弋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扯住了,又酸又疼。 小孩子对年长的玩伴大抵都有些莫名的崇慕与憧憬,更何况那个人的存在占据了他以往二十来年的人生。 就算是死了,也像诅咒一般的阴魂不散。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这人忽地又道:「你是第二个。」 郁琰在一片旧碑林前停了下来,而后慢慢地牵住了他的手,朝弋的脑子倏地变得空白。 「我爸妈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低声说,「不想去学校,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但为了不让孟阿姨他们担心,我只能装出一副『还好』的样子。」 第169页 朝弋看着他,山野间涌动着阵阵蝉鸣,恼人的聒噪。 「那天忽然想起要登那个游戏的时候,我坐在电脑桌前犹豫了很久,不敢打开看,」郁琰顿了顿,然后才道,「没想到有个傻子吵着要我把『绝版别墅』送给他。」 朝弋没忍住笑了。 「个破游戏还不搞返场,想充钱买都买不到,」他的眉目不自觉地舒展开来,「我当时以为你以后都不玩了,那还不如送我……」 「谢谢。」郁琰忽然说。 朝弋一下就没声了。 现在山上已经不许烧纸钱了,墓园里干干净净的,只有些鲜艷的花篮与小香炉。 郁琰半俯下身,在两人合葬的石碑前放下一束花,他并不说话,只是站在碑前安安静静地看着。 朝弋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梦里的场景。 梦里郁琰每次来看「他」,就只是送一束向日葵,很少和「他」说话,甚至很少有什么情绪流露。 只有那一次……却偏偏也是朝弋最后一次梦见他。 * 晚饭是郁琰做的。 郁琰跟朝弋提的时候后者有些惊讶,还以为是黄阿姨做的菜不合他胃口,不过询问后才得知这人大概只是在岛上待得无聊了,想找点事儿干,于是朝弋便欣然答应了下来,只是紧接着也给自己套了件围裙自作主张地要给郁琰做帮厨。 有他「帮忙」,原本一个小时就能做完的晚餐硬生生被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顺利出锅。 郁琰会做的菜其实并不多,拿手的就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当然不比黄阿姨做的好,可朝弋却吃得很干净。 饭后郁琰说想去海边散散步,于是两人就牵着手并肩走在海滩上,潮水缓缓起落,他们也走得很慢。 夏日里天黑得也晚,快七点钟的时候天边云际仍还卷着霞光,朝弋紧握着郁琰的手,低头看着松软沙滩上被他们踩出的浅坑。 「跟做梦似的,」朝弋半开玩笑道,「真想就死在这里算了。」 郁琰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忽地蹲下身去,从沙子里刨出一小块水蓝色的玻璃,对着那抹微弱霞光看了看。 朝弋也凑了过去,这块海玻璃被海水砂砾打磨得圆滑又漂亮。 旋即那一小块海玻璃便被这人塞进了他手心里,那玻璃还是湿的,通体都是透蓝的浅颜色,像一滴眼泪,又像硬糖。 「送给我最亲爱的好朋友,」他听见那人很轻地说,「朝弋。」 朝弋勐地怔愣住,转头却见这人背抵着那最后一层暮色霞光,看向他的眼睛里似乎还含着抹浅淡的笑意。 原来这个人什么都记得。 就像雨滴坠进海面、风坠入云,朝弋感觉自己的理智就像是流星一样坠了下去。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可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潮湿的吻,下唇、舌尖,这人就像是在舔一颗昂贵的糖果一般缓慢而细緻地吻着他。 朝弋一直都很喜欢和他接吻,尤其是在做爱的时候,可那时候的吻似乎永远是强硬的侵占,疾风骤雨般的掠取,永远带着恨不得将这人咬碎的病态爱意。 他无法控制地托住了郁琰的后脑勺,然后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第84章 84 揄;嘻;佂;鲤—— 深夜。 郁琰有些费力地掰开朝弋圈锢在他胸前的手,这人大概是睡熟了,郁琰从他怀里挣出来的时候,他也只是皱了皱眉,紧接着又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嘴里嘟囔着说了几句没逻辑的梦话。 郁琰在床边站了会儿,见他不动了,这才悄无声息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之前朝弋怕他起夜时看不清难免会磕着碰着,因此便在卧室一角放了一盏水泥造景的小夜灯,如果靠近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一微缩小建筑里还站着个孤零零的小人。 眼下小人身侧又被人放上了一片水蓝色的海玻璃,正是他昨天捡给朝弋的那一个。 郁琰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个小人,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探出的指尖忽然稍稍一顿,紧接着便收了回去。 他从前很喜欢收藏这些小东西,书房里紧紧挨挨地摆满了好几个木柜展示架,又多又杂。后来因为要搬到朝家去住,帮着一起收拾的朝冶就说让他挑一部分带过去。 可郁琰选了半天,什么也挑不出来,什么都割捨不下。 借着那几分柔光,郁琰慢慢走进舆洗室,因着上半夜才刚经歷过一场激烈的情事,再加上日渐隆起的孕肚让身体的负荷增加,郁琰的腰背与腿根都有些酸软。 他倚靠着浴室门,懒洋洋地站着,然后轻巧地从衣兜里拿出了一部手机,第一次郁琰输入了自己的生日,但并没有解锁成功。 第二次则换成了朝弋出意外那天的日期,可手机震动了一下,显示的依旧是解锁失败。 直到郁琰鬼使神差地输入了「250607」这一串数字,「25」是「y」在字母表中的排序,至于「0607」,则是朝弋抱着花束来到学校门口等他出考场的第一天。 锁屏很快自动上滑,显示屏也切到了主屏幕。 这部手机自然是朝弋的,锁屏和桌面上都明晃晃地放着他的照片。 这人的简讯和邮箱都被清理得很干净,微信上登的也是工作号,翻到底也没看见什么异常。 第170页 倒是有个备註叫「程安安」的人,在消息栏上有四条消息显示未读状态,郁琰没点开看,只能看见他最后发来的一条消息是:-说好请我吃饭呢,朝大老闆? 郁琰莫名从这条信息里窥见了几分稔熟的意味,只可惜他的好奇心有限,翻到这里就退了出去,没再继续往下看。 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也不大能看出什么异常,经常联繫的那些一般都设有备註,但翻了一会儿,郁琰忽然发现有一个陌生号码似乎每个月都会打过来一次,而且每次的通话时间都只有几秒钟。 郁琰思索片刻后,便就尝试着拨了过去。 对面很快就接了起来,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那人才小心地问了句:「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郁琰当机立断挂掉了电话。 旋即迅速编辑好简讯:我这边不方便说话,有人找到你那边了,马上离开那里,天亮前赶到c市郊区的善贤文化广场,我安排了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那边很快也回復道:妈的又来,大半夜的鬼叫得到车啊? 郁琰面无表情地打下第二条「警告」:你可以留在那儿,等着警察来抓你,魏建海。 早在一年多以前他就查到了这人的身份资料,并在a市附近发现了这人的踪迹,这人那人大概并没有跟朝弋事先打好招唿,自以为很小心地,偷偷跑回来看望生病的父亲。 郁琰的人一路尾随,悄没生息地跟到他的住所,因为没什么准备,又怕一个人贸然上去抓人不够稳妥,于是这人便在通知郁琰以后,又叫了两个信得过的一起上去绑人。 但不知道朝弋那边是怎么觉察到的,等他们上去时,魏建海早就跑没影了。 那边缓了会儿,才回道:知道了,六点前到。 联繫好人之后,郁琰便把刚刚的通话记录和简讯删了个一干二净。 紧接着郁琰按了下沖水键,然后才缓步走了出去,刚到床边就听见那人语气含煳地抱怨道:「你去好久。」 郁琰没出声,朝弋就轻车熟路地将人往被子里一捞,然后撩开他垂在鬓边的发,在他脸颊上亲了几口。 「刚刚梦见你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梦中的呓语,「琰琰接了我的花。」 「他和我说『谢谢』。」 郁琰缓缓贴近他,然后在他喉结上吻了吻,哄孩子似的低语:「是好梦吗?」 朝弋像是又睡熟了,再度变得安静。 可当郁琰抬起头时,却发现这人正睁着眼看着他,只是那双眼里睡意惺忪,还带着几分松弛的笑意。 「好痒,」这人紧接着又胡搅蛮缠地吻上来,「你刚刚亲我的时候是不是伸舌头了?」 没等郁琰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真骚。」 那里仍还湿软着,于是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紧接着朝弋又蛮横地堵住了这人的辩驳与喘息。 「轻轻的,」他亲昵地舔了舔郁琰的耳垂,「再弄一次,好不好?」 郁琰想回答,可朝弋却压根没给郁琰说不好的机会。 这一次折腾到快天亮,行将昏睡过去之前,郁琰听见伏在他背上的那人很轻地问:「换一个人爱,行吗?」 「我也……不比他差什么。」 * 朝弋一觉睡到了下午。 醒来时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他下意识拿起手机,想着给助理打个电话,说自己明天就不去公司了,可刚拿起手机就看见通知栏里正躺着几十个未接电话,大部分都是余助打来的。 朝弋立即回拨了过去。 刚响了一声那边就接通了:「朝董,您回a市了吗?」 「怎么了?」才刚睡醒,朝弋的嗓音还有些发哑。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有警察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您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紧急联络人是谁之类的,」余助的语速很快,「我试着联繫您,但您一直没有接电话,后来有两个自称是a市靖江分局的警察,直接找到我,说要向我了解一些情况。」 「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包括您和您父亲、大哥的关系,」余助小声说,「我听着好像是您母亲那边出了什么事……」 朝弋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身上残存的那点睡意顿时就没有了。他没打算一直替这两人掩藏罪行,现在朝文斌死了、朝宪也瘫了,集团里如今再没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就算那两人因为「蓄意抹杀」这一罪名被捕入狱,自诩清白的他也只需要积极配合调查,然后召开一场发布会来证明自己的「无辜」,这场闹剧至多会让朝阳的股票跌一跌,到时候只要多花点钱做好公关就好了。 钱和权眼下都还被他攥在手里,没什么事是不能摆平的。 但不是现在。 他原本想等郁琰顺利生产、尘埃落定之后,再将魏建海作为一个「礼物」送给他,没想到这件事会发酵得这么突然。 又一通电话拨了过来,朝弋看了眼号码,于是迅速挂断助理的电话,又接起了这一通。 「老闆,」那端话音急促,「魏建海被抓了。」 「真就是打个瞌睡的功夫,一下就跑没影了,谁能想到这狗逼崽子会跑去自首?别到时候把我们全给供出来了……」 朝弋:「别你妈瞎嚷嚷。」 说着他就想去摸兜里的烟,直到摸空了才想起自己最近已经把烟戒掉了。 第171页 「让你的人把他爸妈都看好了,只要他爸没死,就得靠唿吸机续命,他没这么蠢……」 就在这时,郁琰忽然打开门走了进来。 朝弋下意识收敛了神情,对着电话那边低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去」,紧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集团那边有事?」郁琰淡声询问道。 「嗯,」朝弋翻身下床,然后轻车熟路勾下这人的后颈,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旋,「本来还想着再请一天假……」 「捨不得走。」他说。 郁琰的脸半埋在他怀里,因此朝弋并没有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措与动摇。 顿了几秒郁琰才道:「晚饭已经做好了,吃完再走吧。」 「你做的?」 「只有一半是,」郁琰说,「起太晚了。」 朝弋犹豫了会儿,还是道:「算了,我怕那边来不及。」 临上船前朝弋心里忽然又涌出了一股浓烈的不舍,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人:「郁琰。」 「昨天那些……」他问,「不是梦吧?」 郁琰没说话,只是将那一小块海玻璃放进他衣兜里。 那块玻璃被郁琰捂得热了,带着他的一点体温,又被朝弋紧紧攥紧手心里。 不是梦,他想。 第85章 85 朝弋的船已经开走很久了,可郁琰却仍然留在原地,任由那夹杂着水雾的海风将他压肩的长髮打得湿乱。 期间黄阿姨来叫过他一回,郁琰说自己没什么胃口,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再回去,黄阿姨迟疑了片刻,然后便像平时一样小心叮嘱道:「眼看着就要涨潮了,您在这里站站可以,但千万别往滩边去。」 「饭菜我先回去给您温着,您记着过一会儿回来吃,不然那位老闆又要问我们话了。」 郁琰很轻地「嗯」了一声。 天将擦黑时,有艘小型客艇悄然停靠在海岸边上,船舱内紧接着走出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在看清岸边栈台上站着的人后,小刘压低声音唿唤道:「郁总?」 郁琰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还没来得及叙旧,别墅那边便有好几个人大唿小叫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很快船梯降下,郁琰下意识回过头去,最后往别墅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便被一只手拉上了船。 「您这……」 小刘无意识地瞥向他隆起的腹部,目光明显有些错愕,但好在他跟郁琰的日子并不算短,对于他的身体情况……难免也会有所耳闻。 不过他一直以为这个传闻顶多是三分真、七分假,心里只以为是因为自家上司的性取向比较小众,所以才会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编排出那些不靠谱的谣言闲话。 为了缓和气氛,小刘干笑了几声,然后半开玩笑道:「是吃胖了吧?」 郁琰缓步走进客舱,语气淡然,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七个多月了。」 小刘猝不及防地被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连忙跟了进去,一脸郑重地压低音量:「要不要……」 「要不要我这边帮您报警?」 说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眼郁琰的肚子:「这也太、太恶劣了。」 可那人却并不应声。 过了会儿小刘才听见他说:「船上有剪刀吗?」 「要锋利一些的。」 小刘愣了一下,然后道:「我去找找。」 几分钟后,刘助就拿了把厨用剪刀回来:「这个行吗郁总?」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朝、朝董刚刚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要不要接?」 话音未落,被他拿在手里的那台手机便再次震响了起来,郁琰沉默地接过手机,然后点下了接通键。 朝弋那边似乎还在和谁说话,语气听起来相当不耐烦:「我说等他接了我就进去,就这一句话,听不懂吗?」 郁琰贴近话筒,没什么情绪地说:「餵。」 那边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郁、琰,」朝弋的话音里带着股抑制不住的怒意,「马上给我滚回『家』去,听到没有?」 郁琰没说话。 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朝弋紧接着又刻意放缓了语调,慌促地哄诱着:「你现在回去,我不会追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a市的那层平墅已经装修好了,下周我就接你们过来,剩下的软装都由你来挑,」他的语速很快,像是生怕这人会挂断电话,「我还给你留了间书房,和原来家里那间一样大,到时候我让人把你的东西全都搬过来。」 「好吗琰琰?」 郁琰:「我不想去。」 朝弋先是哽咽了一下,而后语调陡然加重,变成了奔溃的低吼:「你是不是忘了,只要离开那里超过……」 「对不起啊。」郁琰打断他。 颈上的环圈已经开始放出第一档轻度电流,皮肤表面很快就传来了密密麻麻、针扎一般的灼痛感,郁琰靠着舱内的窄船缓缓坐下:「你要杀了我吗?」 没等那颈环放出第二档电流,郁琰就用那把厨用剪刀卡进了项圈与脖颈之间的缝隙,因为缝隙太窄,硬挤进去时刀尖不慎划破了皮肤,于是溢出来的血水便慢慢顺着脖颈滴进了他的衣领。 「郁总!」朝弋在电话里听见了刘霁的声音,惊叫后头隐约还跟着几声询问,「您流血了、没事吧?」 第172页 朝弋的心顿时就被揪了起来:「你在做什么郁琰?」 「你在做什么?!」 与他的失控截然相反,郁琰始终保持着近乎冷血的平静:「不小心划伤了。」 「我还不想死,放心吧。」 郁琰看着小刘急匆匆地跑出去找客艇上的急救箱,手中的剪刀紧接着「咔嚓」一声,颈间那一条看似严丝合缝的项圈就这么被他一刀给剪断了。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郁琰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条项圈从一开始就不会放出能致人于死地的电流,从来都只有用来警告和恐吓他的第一、二档,而没有朝弋口中所谓的能杀死成年人的「最大档位」。 朝弋怕他逃跑,但更怕他死。 「你这个贱人,」电话那边的人陡然拔高了音量,「你骗我……」 可仔细想一想,郁琰似乎什么承诺都没有给过他,从来是他一直在一厢情愿地说着以后。 郁琰在那人失控的咒骂声中打开舷窗,然后将那条被剪断的项圈丢进了海里,于是这条做工精美的「狗链」连带着上面的微型监听兼定位系统便被卷进了黑色的浪花里。 「孩子出生以后,我会让人把它送到你那里,」郁琰冷淡地说,「我不会再回a市,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别来找我,不然我就带着它一起去死。」 他原本是打算生下孩子后再走的,但后来他发现待在这人身边越久,便越不好脱身。 有好几次他从惊惧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被那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本就不够坚定的内心恍惚间就开始动摇。 要不就算了吧,他想。 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害死朝弋的人不是他,朝弋和霍家人也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人也并没有极尽手段折辱过这一世的自己—— 然后他们就可以毫无芥蒂地相爱,多好啊…… 可他不愿意被囚困在「笼」里活一辈子,也不想朝弋再一次被自己和过去困住。就算他们都默契地对过去的事避而不谈,但其实他们谁都没办法真正干净地从过去走出来。 朝弋还很年轻,只要他愿意,总会有大把清白干净的同龄人来爱他。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可朝弋永远无法理解他的绝情,就像郁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执着,「你把这个孩子当成什么了?你又把我当成什么?」 郁琰沉默着没有应。 身侧的警员再次提醒朝弋:「朝先生,请立即将身上的通讯设备放进这个柜子里,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朝弋不仅没有动,还一直紧捏着手机不肯放。 所以其实他一直以来的恐惧和疑虑都是对的,这个人自始至终就没想过留下。 那些罕见的温柔片刻,不过是这个坏人自以为是的「补偿」。 所以郁琰后来才会那么执着地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是他唯一能够赔给他的东西。 「你就这么……喜欢他?」他说的是朝冶,那个明明已经死了那么久,却仍在折磨着他的名字。 郁琰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若无其事地去爱你。」 「忘掉我吧,」他说,「去爱其他人。」 通话声戛然而止。 分明还是盛夏,可站在警局大厅内的朝弋却感觉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浸在了冷水里,一股森然的冷意在他肢体之间无休止地蔓延着。 他想立即赶回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将那个人重新囚锢回他的掌控之下…… 「朝先生,」身侧的警员见他这么不配合,便用手铐铐住他的半边手腕,「我已经警告您第三次了,如果您还是不打算配合调查,我们不介意用蛮力押送您进入审讯室。」 * 与此同时,客艇上。 刘助提着急救箱紧赶慢赶地跑进来,却见那人只手捂着颈边流血的伤口,正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仍旧形容冷漠,可那双冷淡的眼睛分明已经被泪水浸红了。 刘霁从没见过这样的郁琰。 他在门口停了停,然后才走进来,装作看不见后者眼中的眼泪,手慢脚乱地替郁琰处理起了伤口。 「回a市吗?」他问,「孟夫人之前和我说,一有您的消息就马上通知她,要给她报个平安吗?」 「谁都别通知。」 小刘:「好的,那a市……」 「不回去了。」 第86章 86 朝弋在审讯室里待了一整晚。 因为孟兰淳母女一直坚持认为他是共犯,再加上他的确也是这起案件的既得利益者,反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控告的主谋和从犯二人,却几乎没有从这起谋杀案中牟取到什么利益。 只可惜虽然警方在他身上耗费了不少心力,但他们从这个人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也没有查到能够给他定罪的证据。 一是朝弋本人极少同霍氏二人交际来往,二是并没有查到他与二人有什么明里暗里的金钱流动,三是在证人证词里朝弋显然对此事并不知情。 而除了拒不认罪的霍胜,霍佳瑛和魏建海二人都对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根据警方手里现有的证据线索,以及嫌疑人供认出的犯罪经过,朝弋似乎和这起谋杀案并没有多少干系。 第173页 就连其母霍佳瑛也只能算得上是窝藏、包庇罪,并没有证据和证词能证明她曾经亲自参与、执行过谋害朝冶的实际行动。 二十四小时后,警方无奈只能结束对朝弋的传唤。但在此案的审查起诉阶段,朝弋仍然被限制出省,以便随时都能配合警方调查取证。 出警局后朝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了刘霁的电话,他坐在门口的台阶处,听着手机里杂乱的彩铃声,然后一动不动地从头听到尾,再拨、听筒里依然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朝弋机械性地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十几遍,那边大概是被逼得烦了,最后一通响铃快结束时,刘霁终于接起了电话。 电话被接通的那一秒,朝弋就开门见山道:「让郁琰接电话。」 刘霁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朝董,我已经回a市了,郁总现在没和我在一块。」 「他去哪了?」 「我也不清楚,」小刘说,「他没告诉我……」 片刻沉默后,朝弋又道:「你把他现在的联繫方式给我,我自己联繫他。」 刘霁耷眉拉眼地嘆了口气:「真不是我不想给您,郁总刚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我也真没他联繫方式。」 「那他去哪儿了?」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朝弋并没有再发火,甚至连语调都是失落低沉的,带着几分萎靡的迟钝:「你告诉我。」 刘霁:「朝董,您就别难为我了……」 朝弋的精神状态显然有些不太好,小刘的话他似乎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断低声重复道:「你让他回来,我不会再把他关在那里了,他可以回自己家,可以回鑫瑞,怎样都可以……」 小刘隐约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哽咽。 「你把电话拿给他,」朝弋自顾自道,「让郁琰接电话,求你了。」 可他的哀求并没有得到回应。 * 半个月后。 临海的一处偏僻村落内,几个差不多高的小孩追着一个扎着双尾麻花辫的小女孩打打闹闹地跑进了一处小院。 「我也要,我也要!」 「小恬吃独食,小气鬼,我们不跟你好了!」 原本在厨房里烧火的老太太叉着腰走到院里,朝那群小孩子一顿立眉瞪眼,而后声如洪钟道:「出去出去,都给我到别处玩去,谁许你们跑进来的?」 今天晨起时才下过雨,山野间阴凉凉的,风里还夹杂着潮湿的泥质清香。 郁琰最近很嗜睡,也不大爱出来走动,只有天阴的时候才会偶尔在院里转一转,但老太太总说多走走对胎儿和孕妇都有好处,于是有事没事就喜欢劝他出来晒晒太阳。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郁琰的肚子变得很沉,走路也有些困难,于是郁琰走一会儿就会在老人家放在院里的躺椅上坐一坐。 躺椅在院落一角,原本正躺在摇椅上半睡半醒的郁琰被喧闹声惊醒,蓦地坐了起来,然后睡眼惺忪地看了眼那边。 被这老太太一凶,好几个小孩都急忙转身向外跑去,只有那个扎着双尾鞭的小女孩逆向而行,有些犹豫地跑到了郁琰跟前,然后塞给他一颗糖果。 郁琰看向她。 小女孩盯着他的眼睛,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喊他什么,转头又看见老太太一边朝她这边走过来,一边指指点点地说:「不是说别在这里玩吗?赶紧给我回家去。」 女孩赶忙急匆匆地对郁琰说:「阿姨,刚刚外面有个不认识的阿姨叫我进来把这颗糖拿给你,她还让你打开看看。」 说完这小女孩便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一扭头就跑没影了。 见女孩走了,老太太便絮絮叨叨地折回去锁好院门,紧接着系好围裙又回到了厨房里。 糖是进口糖,并不像是村里小超市会卖的类型。 郁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揭开了包裹在糖粒外的那张糖纸,只见糖纸内侧被人用笔写下了一串数字。 是朝弋的手机号,郁琰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与此同时,站在附近房顶上的余助正鬼鬼祟祟地往那户院房里探看着,紧接着又猫下身对着手机说道:「他好像把糖纸丢掉了,现在怎么办?」 那边沉默了会儿。 「我想和他说句话。」 于是刚打算回房的郁琰紧接着又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一块绑着字条的石块就这么被人从外边丢进了院里。 循声跑出来的老太太看了眼院子中央的石块,拿着扫把就追了出去:「站住!」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的,看着也老大个人了,怎么还往人家家里头丢东西?」 余助连连道歉,并自掏腰包从兜里取出五百元现金递过去:「抱歉抱歉,都是我老闆让我干的,我老闆他脑子有点那啥,您多担待一下。」 老太太顿时警觉了起来:「什么老闆?我看你不是我们这边人吧姑娘?」 余助连忙赔笑道:「我是帮我老闆过来找……」 她话音未落,便见这小老太太钱也没接,避如蛇蝎一般退回院里,随即「砰」的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 老太太回头看了眼郁琰:「那人您认不认识啊?我看着像那个『坏种』叫来的。」 郁琰没说话。 这老太太乃是小刘的亲姥姥,把郁琰送到这来之后,小刘私底下跟姥姥编排过朝弋的不少坏话。 第174页 所谓「坏话」,包括不仅限于他家老闆肚子里孩子的亲爹是个举世难得一见的坏胚,又会家暴打人,又喜欢把人像牲畜一样圈起来……总之是无恶不作。 讲完恐怖故事后,小刘又在姥姥的长吁短嘆中警告她以后不要再给不认识的人开门,也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郁琰的存在。 姥姥自然连连应承。 过了会儿郁琰才道:「您先去做饭吧,这事我自己处理。」 「不然我还是给霁几打个电话吧,」姥姥担忧地说,「不然一会儿那『坏胚』追到咱这来了怎么办?」 姥姥的普通话并不是很标准,喊刘霁小名的时候听起来总有些「古怪」,刘霁小时候因为这个暱称和闹过好几回,可惜老太太顽固不化,到现在也没改口。 「别麻烦小刘了,他暂时不会来。」 姥姥「唉」了一声,然后道:「那行,我先烧饭去了,一会儿要赶不上饭点了。」 随即她转身又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那老东西,成天地跑去钓鱼,也不知道回来帮忙烧个火……」 等她走后,郁琰才又低头看向地上的那张纸条。 郁琰弯不下身去,因此只好拿了把烧火钳将纸条夹了起来,犹豫地打开后,却见那纸条上只写着两个字—— 琰琰。 他愣住了。 那些被刻意忽视、被狠心撂在一旁的记忆和想念再一次卷土重现。 才只是过了半个月而已。 身份证和护照都不在他手里,而且他现在已经是孕晚期了,一来搭乘飞机需要医院开出的证明,二来他当下的身体情况也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再加上此地人烟稀少,多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小孩,只要不走出院子,也不会有什么异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所以思量再三后,郁琰还是决定先留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顺利生下这个孩子后,再补□□件飞去国外。 按照前世的经验,那起案件的审查起诉阶段至少需要一个月,开庭审理通常也得两个月,加起来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 余巧没想到郁琰会忽然打开院门,门开的时候她正轻手轻脚地往院墙外搬着石块,打算爬上去隔着院墙强行给两人开个视频通话。 余巧本来觉得这事跌份,想想就觉得很没素质,但奈何朝弋说要给她加工资,还给发奖金,一听有钱拿,余助理就能屈能伸地搬石头去了。 没想到才千辛万苦地把第二块搬到墙边,就和门内的郁琰对上了眼。 余助险些砸了脚,连忙丢下石块,又拍了拍手里的灰,而后冲着郁琰尬笑着打了个招唿:「好、好巧啊,郁先生。」 「我们朝董有话想和您说,您现在要是有空的话……」 郁琰冷漠地打断她:「别再来了。」 说完他就要把院门关上,余巧想了想自己的奖金,赶忙靠在了门上,言辞恳切:「您听我说,郁先生!」 「他说他不会过来打扰您,只是想和您说几句话,」余巧趁机添油加醋道,「朝董现在状态真的很不好,上一周还住了院……」 郁琰的眼神终于有些松动:「他怎么了?」 「听说是一周多都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睡,」余巧低声道,「就算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啊……」 「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老闆,晚点打个电话和他说几句话,行吗?」 第87章 87 零点刚过,山野间除了时停时续的虫鸣蛙叫,偶尔还会遥遥传来几声狗吠。 郁琰晚饭后眯了会儿,入了夜反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于是便只好从屋里头出来,睡在院里的躺椅上看星星。 没有绚烂霓虹的侵蚀,这里的夜晚显得格外干净,月光莹洁,穿过院角那株枝叶繁密的桂花树的叶隙,在郁琰脚边落下跳动的光斑。 好像只有年幼时才有会有这样的体验。 他想起小时候总喜欢抱着他躺在摇椅上看月亮的老爸,老爸会和他说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候还会教他背古诗,教他「疑是地上霜」,也教他「月是故乡明」。 可那时候的郁琰还不知道「明月」二字要怎么写,「故乡」二字又意味着什么。 他又想起老妈,想起她身上无法被復刻的香气,像夜风中桂,又像浸水茉莉、绿叶织果香,小时候被她从客厅沙发上抱回卧室里,郁琰从来都不会醒。 再然后…… 郁琰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地想到了朝弋,那台新手机被他拿在手里,锁屏亮了又亮、熄了又熄。 二十多分钟之后,郁琰总算下定决心,打通了那串号码。 听筒里放着系统默认的彩铃声,郁琰的心跳快了,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察到自己其实是期待听见他的声音的,但同时理智上却又希望他已经睡下了。 可才不过几秒,铃声便戛然而止。 电话被接通了。 两人都沉默着,安静到朝弋几乎能听见这边的蛙鸣蝉噪、遥远的杂音。 「琰琰,」朝弋恂恂地问,「是你吗?」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山野间的白噪音。 「你还好吗……」 郁琰终于很轻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一个人在这里,」朝弋苦笑了一声,「总是睡不好。」 第175页 郁琰的手指捏在竹椅上,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有些不自然地发着白。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没办法,」朝弋小声地说,「见不到你,我会死的。」 「求你别这样对我……」 郁琰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给他打这通电话,告别的话那天已经说过了,所以恩怨也好、爱恨也罢,谁都不该再藕断丝连地纠缠着不放。 更何况他已经没法再说出那天那么绝情的话了。 郁琰动作僵硬地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正打算挂断电话,却听那边忽然又道:「我以后不那样了……」 「我们和好吧?」朝弋小心翼翼地哀求着。 那几乎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哀求。 小时候他向霍佳瑛哀求,说自己不想住在学校里,同寝室的小孩儿会趁他不在,穿着鞋在他床上乱踩,弄得被褥上全是深深浅浅的鞋印,他讨厌和这些人住在一块,恨到做梦都想杀了他们。 可是霍佳瑛那时候正忙着去赶下一场姐妹聚会,压根就没理会他的哭诉。 后来他又向「好多鱼」祈求,希望他还能再给自己一点回应,可「好多鱼」再也没理过他。 最后他贪心妄想地希望从郁琰那里获得一点爱,但得到的却只是这个人的算计和欺骗,印象里他似乎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推开。 朝弋好像已经习惯了被忽视、被拒绝,所以后来他终于不再向别人乞怜。 被欺负就只有打回去,变得比对方还要暴力不讲理,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抢、去劫夺,这是他从这个世界、这样的人生中唯一习得的表达不满和渴望的方式。 郁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那些冷硬的话一时间都哽在喉口,刀子一般割剜着他的血肉。 一直没得到回应,朝弋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他忽然冷笑起来:「你从没想过要和我一辈子吧?」 「郁琰。」他轻轻地念起他的名字。 「好久以前我就在想,凭什么先遇到你的是朝冶,又凭什么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被他给占了?」他几乎不像是在问,只是压抑不住的宣洩,「他是朝文斌名正言顺的亲儿子,他光明磊落,他有那么多人疼、那么多人爱,可我却得活在他的阴影里,凭什么?」 「凭什么……他都已经死了,我还是抢不过他。」 郁琰从他最后一句话音的尾调里察觉到了几分低哑的哭腔、痛苦的哽咽。 「朝弋……」 「是你害死我的,」他的话如同尖锥一般刺进郁琰的心口,「是你把我逼成今天这样的,你难道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朝弋的话音开始失控:「是有吧?」 「那时候忽然对我那么好,」他冷笑着说,「给我做饭,和我牵手,然后对我说,送给我最亲爱的好朋友……」 郁琰忍不住打断他:「朝弋!」 「所以忍过那一点愧疚之后,你依然会选择一脚把我踹开,是吗?」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郁琰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握住了,紧接着又陡然落空坠地。 夜风悄无声息地捲来梢头金桂的香,可散到郁琰鼻间却变成了苦涩的甜。 「对不起。」他说。 郁琰搜肠刮肚,也只能给他这句苍白的安慰:「对不起……」 * 那天之后,这个僻远的乡下就再没出现过什么生人。 郁琰曾以为这个人还会锲而不捨地打过来,但是并没有。除了小刘偶尔会和他通电话,询问一些工作上的事,剩下的就是一些显而易见的推销和诈骗电话。 而那张写着朝弋号码的糖纸则被郁琰藏在卧室的抽屉里,和一把晒干的桂花放在一起。 山野间时有阵雨,这月上旬几乎全是恶劣天气,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逼得屋里都潮闷闷的,全是湿气。 坐不了躺椅,郁琰白日里就只好搬只矮竹凳坐在檐下看雨,姥姥进屋午睡前见他坐在那里发呆,睡醒了却见他还坐在那儿。 老太太见状转身去厨房里洗了一小盆山葡萄,然后微笑着递给他:「姥爷昨个没钓着鱼,怕被我笑,在山里薅了小半桶山葡萄回来,这小玩意山里不稀罕,可城里却买不着,吃起来甜酸酸的——你也尝尝看。」 郁琰接过去,象徵性地吃了几颗。 姥姥干脆也搬了只竹凳坐在他旁边:「给小孩子取好名了吗?」 郁琰微微摇头。 老太太想起自家外孙在电话里一口一个郁总地叫着,于是又道:「先想几个小名也行,大名倒也不着急——您说叫『芋头』怎么样?」 「到时候出来个小豆丁,咱们就『小芋头、小芋头』的叫唤着,多喜人。」 姥姥说得开心,郁琰也不好扫她的兴:「是很好。」 「日子总要过的嘛,」姥姥又道,「还这么年轻,又是个大老闆,就算以后不再找了,一个人带着小孩子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家霁几小时候也没爸爸,还不是被我囡囡养得好好的?这小子虽然小时候看起来笨笨的,跑得也没别的小崽子稳当,谁知道后来竟然考上了名牌大学,我记得村里头当时还拉了一个月的横幅,张灯结彩的,可派头了。」 郁琰淡笑着:「刘霁做事很稳当。」 第176页 「那可不是,他那个赌鬼老爹,后来得知儿子出息了,还敢舔着个老脸过来认儿子,谁愿意搭理他……」 别人说话的时候,郁琰总是很安静地听着,但从不谈起自己。 「所以小郁啊,没什么过不去的,」姥姥说,「人得朝前看,是不是?」 老太太把自己说得特别感动,还不等郁琰回答,便从小兜里抽出条手绢子开始擦眼泪。 郁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好在没过多久,院门口便传来了两声车鸣。 今晚是姥爷的生日,小刘特意从市里买了姥爷心心念念的「名牌」钓鱼竿带回来,郁琰也提前差他买了一套除了钓竿以外的专业渔具,小老头高兴坏了,趁着姥姥去加菜的间隙和外孙多碰了两杯,还没等到吹蛋糕就倒下了。 刚炒完菜回来的姥姥见状,上来就去拧姥爷的耳朵:「说了注意点血压,还这么不要命地喝,这死样!刘霁你也是,也不看着点他!」 刘霁笑着道:「我哪儿管得住他?我刚要敢去知会您,姥爷能拿那把新钓竿抽我屁股。」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笑骂着来去,郁琰则默默坐在旁边看着,并不说话。 夜里又下起了雨。 小刘刚跟姥姥合力将姥爷扛进屋里,出来时便看见郁琰等在门口,于是他笑笑问:「在这儿住的还习惯吗?」 郁琰「嗯」了一声。 刘霁到底跟了他好几年,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老闆有话要问自己,于是先一步道:「公司里一切都好,您放心……」 却不料郁琰几乎和他同时开口,但问的却是:「他怎么样了?」 刘霁抬手蹭了一下鼻子,嗓子有些痒地咳了两声:「挺好的,朝董他妈妈和舅舅认罪认得很快,听说是申请了什么速裁程序,案子审理得也很快,朝董也没怎么受到牵连。」 「你有见过他么?」 刘霁很想实话实说,刚开始那阵自己每天下班都跟逃犯躲警察似的,恨不得从下水道里爬回家,但凡被那人逮住了,轻则被拽领子,重则挨打。 好在他也就是吓唬吓唬人,没真下死手,不然这活小刘还真干不下去了。 「有见过几次,」小刘委婉地说,「看起来状态还行吧……」 那就好,郁琰心想。 外头雨越下越大,时而间杂着几声雷鸣。院里那颗高大的桂树树冠被斜风吹得变形,院里除了雨水浇打土地的泥质香气,还有被吹落的桂花的馨香。 回屋时经过檐下,郁琰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慌。 他刚要换件衣服睡下,却听见老太太急忙忙地敲响了隔壁屋的门:「霁几啊,你快出来多看看,我刚看见院子外边站了个陌生人,被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话,可吓死人了。」 第88章 88 「霁几啊,」见里头没什么动静,老太太又操着那副大嗓门小声唿唤道,「听见没有?」 刘霁才刚往头上揉出泡沫来,闻言只好把头凑到水龙头底下,把水开满了冲掉沫子,随即趿着双拖鞋走出来:「哪有人呢?」 姥姥面色紧张地指了指院门的方向。 紧接着这两人先是悄没声儿地摸到灶房那儿,老太太轻车熟路地从灶房里抄出了两把趁手的「武器」,自己先挑了把手工竹扫把,而后又往小刘手里塞了把火钳。 做足准备后,两人才一前一后地拿起伞,小心翼翼地朝着院门口的方向挪去。 刘霁心里也有点害怕,毕竟他打小体育就不好,玩抓人游戏时总是第一个「被捕」的,这要是遇上个劲大的酒鬼,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胜算。 「姥姥你刚在哪儿看见的?」他小声问道,「这么大的雨,能看清人吗?」 「你姥我眼神好使着呢,别的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子摘了眼镜眼神要好,」姥姥说,「看那身量,肯定是个男人。」 「别是个醉鬼找错家门了……」 小刘闻言先是轻手轻脚地将院门打开了一道细缝,又刻意把声调放粗:「谁啊?」 门外没人应声。 纠结几秒后,小刘看向姥姥,姥姥说:「指定有人,总不能是咱家门口平白长了根水泥柱。」 于是小刘只好又用火钳将那条门缝缓缓打开来,嘴上还不忘叮嘱老人:「姥姥你站我后边去。」 门一打开,借着院内房间窗户反射出来的光,小刘一眼就看见门外的确是站了个滴汤挂水的男人不假。 「你……」 那人抬起头,小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尽管被雨水浸得有些苍白,但这人张扬而鲜明的五官还是极具冲击力地闯进了他的视野。 「朝、」小刘紧张道,「朝董……」 「您怎么来了?」 朝弋没应声,只是径直看向他的身后,房檐下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姥姥连忙给刘霁使了使眼色:「这谁啊?」 小刘转身看了看自家上司,他知道郁琰大概是不想让他进来的,可这外头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他有些拿不准郁琰现在的意思。 见他看郁琰,姥姥差不多也猜到了,但没想到外孙口中的「坏胚」竟是位年轻俊美的小伙子,这人的头髮和衣服都被雨水给浇湿了,漉漉地贴附在身上,看起来不仅没什么攻击性,还带着股可怜兮兮的委屈劲。 第177页 搞得姥姥对他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小伙子,你还是回去吧,小郁在我们这儿挺好的……」 与此同时,郁琰忽然也打开伞,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小刘忙给姥姥使了使眼色,示意她跟自己一块先迴避一下。 但姥姥悄悄觑了觑朝弋,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嘀咕着说:「他不会打人吧……」 小刘赶忙把姥姥拉到一边,低声道:「您放心吧,郁总自己心里有数。」 郁琰缓步走到院门口,他看向朝弋,而后者却错开了眼。 雨势太大了,风也急烈,就算打着伞,也会有源源不断的雨丝被卷进伞底。 「开车来的?」好半晌,郁琰才开了口。 朝弋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苦笑道:「雨太大了,半山腰上道路滑坡,车开不上来……」 郁琰低头看向他鞋底下那厚厚的一圈泥,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不起,」朝弋忽然很轻地说,「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他说的是之前明明承诺过郁琰,说他不会过来打扰,但还是忍不住站在了院外。可他连门都没敲,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只是打算在门外站站而已。 郁琰终于还是隔着门框举过半边伞,有些无奈地:「算了,先进来吧。」 * 家里拢共也就三间睡房。 老太太原本想让朝弋跟自家外孙睡一屋,将就着先对付一晚上,但奈何小刘那屋放的是他小时候睡的单人床,两个成年男人恐怕得叠一块才够睡。 倒是郁琰那屋里的床是他来时才新买的,标准双人床的大小,再睡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郁琰进屋前没说他也可以进,于是朝弋便就站在门外,身上湿淋淋的雨水不停地向下低淌,没多会儿就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晕开了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过了会儿,掉了漆的木门突然发出一声「吱嘎」的轻响,门里随即探出一只细白的手,将一块干燥的毛巾递给他。 朝弋小心翼翼地接了,又状若无意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我能进去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沙哑,淋了那么久的雨,可手心却是滚烫的。 上一世郁琰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副湿透的模样,发皱的衣裤上蹭着一点半干的泥沙,只是那时候的朝弋被装在橙黄色的尸袋里。 眼是闭着的,一张发白髮青的脸,比现在触碰起来要冷得多。 拒绝的话在喉腔里绕了一圈,最终又落进了肚子里,郁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朝弋不敢表现得太高兴,他扶着门框:「要脱鞋吗?」 「随便你。」 屋里的地板是那种老式的旧瓷砖,但被清扫得很干净,朝弋于是把鞋并着湿透的袜子一道脱了,然后光脚踩了进去。 靠左手边的位置上有一间面积很小的舆洗室,朝弋看着郁琰从衣柜里翻找出一套家居服,是很宽松的系带款秋装。 看着他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朝弋的心跳得快极了,脸也灼烫起来。 「换洗的浴巾还没干,」郁琰把睡衣拿给他,「你用这条毛巾先将就一下。」 朝弋顺从地接走睡衣,然后缓缓走到舆洗室门口,他看向角落里不锈钢置物架上挂着的浴巾,转头问郁琰:「那条是……」 「我刚刚用过了。」 朝弋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很小声地问:「我能用吗?」 郁琰好像没听见,朝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于是只好拿着睡衣和毛巾,有些失落地走了进去。 农村自建房的隔音实在说不上好,晨起时老太太从二楼走下来烧火做早饭,房间内的郁琰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过了大约有十来分钟,郁琰却仍然没听见浴室里传出淋浴水声。 郁琰开始怀疑这人可能是不大会用这种老式的燃气热水器,于是有些犹豫地走到门口,不轻不重地抬手敲了敲门。 可谁知浴室的门压根就没锁,手刚一碰上去,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透过那道半敞开的门缝,郁琰看见那人身上仍然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人背靠在洗手台上,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他那条刚用过的浴巾里。 听见那道突兀的「吱呀」声,朝弋勐地抬起头,脸颊上晕着片不太自然的潮红色,他有些侷促地看向门外的郁琰。 「琰琰……」 郁琰沉默了会儿,然后问:「会用吗?热水器。」 朝弋点了点头。 「吹风机在第二层抽屉里,」说完郁琰便替他带上了门,顿了顿,又隔着门补充道,「洗快点。」 被警告过后,浴室里才终于响起了水声。 没多会儿朝弋就洗完出来了,开门的时候看见浴室门口放着一双拖鞋,虽然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但被刷洗得很干净。 刚才房间里明明还没有,应该是郁琰特意去给他拿的。 朝弋有些晕乎乎地穿上那双拖鞋,然后轻手轻脚地朝着床边走去。顶灯已经被关掉了,只有桌台上的一盏暖黄色的檯灯还亮着,而那人睡在靠窗的位置上,侧身背对着他。 左边被留出了半个空位,床头的位置放着一床叠好的薄被。 听见他靠近的声音,郁琰背对着他说:「最近雨下得勤,姥姥说收起来的枕头芯都霉了,得等到天晴了才能拿出去晒。」 第178页 「没关系,」朝弋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很小声地说,「我和你一起。」 郁琰仍然背对着他,语气冷淡:「等雨停路通了,你就回去。」 朝弋没说话。 只是抖开被子躺下,然后慢慢往他那边靠去,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天……是我说错话了。」 「我太想你了,也太难过了,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对不起琰琰。」 朝弋轻轻抱住他:「你原谅我,好吗?」 那人没回应,朝弋就得寸进尺地把手伸过去,黏煳煳地去碰他的手背。 感觉到他手心贴上来的一瞬间,郁琰下意识转过身,用手背在这人额头上贴了一贴,朝弋平时体温就高,但这会儿却烫得就像是快要烧起来了。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郁琰这才发现他的脸颊和耳根也红得有些不正常。 「难受吗?」郁琰问。 没被他碰的时候,朝弋还感觉良好,被他摸完额头,整个人忽然就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 「头很晕,」他说,「好冷。」 第89章 89 郁琰不知从哪找出了一根老式的水银体温计,用水简单清洗了一下擦干,然后让朝弋夹在了腋下。 眼看着这人又要走,朝弋贪恋地抓住他的手:「去哪?」 「给你倒点热水。」郁琰说。 「我不渴。」 「你再像刚才那样碰一碰我。」他指的是郁琰把手探向他额头的那个动作。 可郁琰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动。 朝弋于是自顾自地牵起他的手,慢慢地贴到了自己滚烫的脸颊边上,然后悄悄吻了吻他的指尖。 郁琰眼睫一颤,缓缓错开眼:「刚刚……在外面站了很久吗?」 「嗯?」朝弋像是没听清他的问题,想了一会儿,才时停时续地小声说,「听见你们好像在给『姥爷』过生日,本来想站一会儿就走的,但一直没听到你的声音,就有点不甘心……」 他撒谎了。 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想主动离开,没人发现他的话,他就会在外面雨里站一夜,最好能晕倒在门口,让郁琰不得不把他「捡」进屋里。 就像刚刚他故意冒着可能被二次滑坡掩埋的风险,徒步穿过半道上那一临时拉起的简陋警戒线,心跳逐渐变快,随即他亢奋地想到了自己被泥土石块活埋的情景。 就这么匆忙地死在这场「意外」里,死在这个人的身边。 朝弋病态地想看见那个人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愧悔的样子,哪怕只有一点。 但在看见郁琰的那一刻,朝弋发现自己还是想活,想听他说喜欢、说爱,他不想再带着那些未竟的渴念与心愿孤单死去。 活了两世,总不能每一次都这么窝囊。 五分钟到了。 郁琰拿起体温计看了眼,39.2c,高烧。 「头疼吗?」郁琰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灼烫的目光,「我去给你拿退烧药。」 这人生病后比寻常时候明显要黏煳得多,他强硬地攀住了郁琰的手臂,可语气却是软的:「我不想走,你别给我拿药……行吗?」 他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要哭了,郁琰拽了两下都没能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于是便只好又坐着陪了他一会儿。 印象中这个人似乎极少生病,连咳嗽两声都很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 前世有一回朝弋攀缠着向他讨要拥抱时,郁琰偶然发现他的体温有些不太正常,但朝弋看起来却又跟个没事人一样。 后来想一想,大概也不是他比旁人更有忍耐力、更迟钝,只是从小就知道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在乎,所以就这么坚强地长大了…… 等这人的力道渐松时,郁琰才去二楼姥姥那拿了药,塑料药箱里有不少药都过期了,被郁琰随手挑出来装进一旁的塑胶袋里,姥姥看着那一大袋子的药盒,心疼得不得了。 半梦半醒的姥爷则躺在床上骂她:「药过期了最好,说明家里没地儿可使,那玩意不又能当零嘴吃……」 姥姥听着也觉得有道理,但气势上到底不肯输,非得往姥爷腿上唿上一巴掌才觉得舒坦。 郁琰听着两人拌嘴的动静,缓步走下楼,心里有种异样的情愫在发酵。 除了早逝的父母,他似乎从不曾和旁人有过这样亲昵又放松的状态。 曾经的伴侣对他无限纵容,而他对他展露出的似乎也从来只有熟稔和依赖,他们并不会相互拌嘴,不会有争执,不会有人使小性子…… 郁琰曾经一直觉得这种状态就很好,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是因为自己好像根本就对那个人没有情人间的渴望。 恍惚间他又想起最后一次和朝弋通电话的那天晚上,快天亮的时候他才堪堪入睡,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一个很年轻的朝弋,穿着校服,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子,两人牵着手,一直走在他前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醒来时心口都还是酸的,好半晌都缓不过来。 他想自己大概是会在乎的,所以那天才没点开朝弋手机里那个叫「程安安」的人发来的消息,所以才会下意识想离他远远的,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与此同时。 卧室床上的朝弋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他晕晕乎乎地坐起来,然后下床到处去找郁琰的杯子。 第179页 扫视了一圈,檯面上没看到杯子,于是朝弋脑子一抽,下意识地就拉开了抽屉。 一股干燥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朝弋愣了愣,紧接着伸手从那层薄薄的干花底下翻出了一小张糖纸。 糖纸皱巴巴的,上面是他手写的字迹,一串潦草的手机号。 朝弋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 郁琰端着温开水走进来的时候,卧室里异常得安静,只有老式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和雨打门窗的轻响。 大概是因为感觉冷,那人已经将自己牢牢地裹进了那床薄被里。 郁琰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紧接着又把自己那床被子也扯过来叠盖在他身上。 他以为朝弋是睡着了,于是便尽量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缓慢地拉下了朝弋罩在脸上的被子,和预料中相反,这人的眼睁着,眼底有一圈不自然的红颜色。 他并没有睡。 郁琰愣了愣,然后才道:「把药吃了。」 「我手好冷,」朝弋小声耍赖道,「你能不能餵我?」 郁琰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冷冷地回应:「爱吃不吃。」 「那我吃完了,能不能抱着你睡?」朝弋讨价还价道,「我想抱你睡。」 郁琰没回答,只是把药掰出来放到他手里。 朝弋就当他是默认了,把那粒药片丢到嗓子眼附近,紧接着一仰头,三下五除二地把杯子里的水全喝完了,最后迫切道:「我好了。」 檯灯被熄掉了。 说是要抱着睡,可朝弋非得面对面地贴着他,弄得两个人都抱得很委屈。 朝弋身上那套刚换上的睡衣已经被汗潮透湿了,黏煳煳的贴着难受,他干脆把上衣扒了,然后痴迷地抵凑过去,晕乎乎地去嗅他衣领上的香。 「这里会不会涨?」他的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就探到了郁琰的睡衣底下,然后抬起头,不含什么绮念地盯着郁琰看。 在这暧昧而赤露的气氛里,朝弋再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贪心,他不止想占有这个人,还想要他身体之外、碰不着的东西。 「我又有点渴了,」他轻轻撞上这个人的鼻尖,「怎么办?」 郁琰皱了皱眉,下意识就想将他推开,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被塞进了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他并没有在睡房里放零食的习惯,因此这张糖纸究竟是从哪来的,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朝弋看上去几乎是一个要索吻的姿态,灼烫的唿吸轻轻地抵在他鼻息之间,他根本躲不开,「为什么要把它收在抽屉里?」 「为什么不丢掉?」 面对他的质问,郁琰只是怔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每次他都想断干净,可总会因为捨不得,然后退让般地留下一条围巾、一张糖纸…… 「你是不是……」 朝弋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哭腔:「也有一点在意我?」 郁琰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慌乱,他把那张糖纸塞回朝弋的手心里,口不择言道:「我随手放的,你想多……」 朝弋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张糖纸便紧紧地贴在两人的手心里:「是吗?」 「那为什么你还留着那条围巾?」朝弋在黑暗中凝视着他,「都十一年了,你还戴着它,为什么?」 「郁琰,」半张脸贴抵到郁琰的心口,朝弋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声交叠着响,「为什么呢?」 风把雨丝掼打在门窗上,发出一阵一阵的响声。 迟迟等不到郁琰的回答,朝弋逐渐有了几分困意,他时断时续地说:「如果高考那天,我把花拿到了你面前,会不会有点不一样?」 「你会稍微考虑一下我吗?」 顿了顿,朝弋又轻笑了一声,像自嘲,也像苦笑。 「我后来读书也很用功,因为想和琰琰考上同一所大学……」朝弋低声道,「我还想毕业后就去鑫瑞应聘。」 「知道你已经有他了,但还是想靠近你、引起你的注意。」 「我那时候很傻逼地想,等我哥老了,配不上你了,我就悄悄地趁虚而入,和你爱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我是不是特别贱?」 郁琰终于开口,声音发着抖:「别说了……」 朝弋不说了,他只是紧紧地搂着这个失而復得的人,泪水蹭湿了郁琰满衣领。 见不到这个人,他每天晚上都在发噩梦,有时候梦到自己还沉在冰冷的江水里,有时则梦到自己已经死了,那些相见和重逢不过是他濒死前的妄想。 梦里像炼狱,他不敢睡。 好在就算再痛苦、再绝望,那也只是噩梦,他还是又一次把这个人抱进了怀里。 「琰琰,」他呓语似的开口,「我爱你……」 「我好爱你。」 第90章 90 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 醒来的时候郁琰下意识伸手探向他额头,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明显已经不怎么烫了,应该是退烧了。 这人的上衣只虚虚披在身上,衣襟半敞着,被子也被他拽到了腰底下。 昨夜太黑了看不清,郁琰这会儿才看见朝弋胸前戴着一条造型别致的小吊坠,银丝绕成的镂空空腔里放着那天他捡给朝弋的一小颗海玻璃。 是一只小鱼的造型。 第180页 听见郁琰下床的动静,一直闭着眼努力装睡的朝弋终于被迫睁开了眼,他黏煳煳地挪到郁琰身后,正要贴到他背上,却听见那人背对着他开口道:「头还晕吗?」 朝弋怕他发现自己病好后,就要赶自己走,于是装模作样地贴过去,佯装虚弱道:「还是疼……」 郁琰把床头的体温计递过去给他:「再量一□□温。」 朝弋不肯接,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没好……」 「还想再多待几天,行吗?」 郁琰背对着他,他起身将卧室里的窗帘拉开,窗外是一片遮天的雨幕,摇曳的枝叶在玻璃窗上映出绿色的湿影。 「琰琰?」 「雨还没停,」他忽然低声说,「你想怎么走?」 不仅是在安慰朝弋,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好像这一步退让不过是因为这一不可抗力,而并非是出自于他的私心。 朝弋顿时就快乐了起来,凑上去在他后颈上印下几个吻,被郁琰骂了才肯停。 平时这时间,老太太早把早饭做好了,扯着嗓子在院里唿唤姥爷的大名,等叫醒了姥爷,她转而便会来敲郁琰的门。 但现在郁琰屋里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又有小刘「造谣」在前,姥姥不敢再去叫郁琰,于是便只好打发自己外孙去喊人。 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敲门的小刘想起自己上回去叫这两人起来吃早饭,还是三年前去洮海竞标那一次。 那时候的自己就跟个苞谷棒子似的,完全品不出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只堪堪猜到两人可能有些不大对付,但一直也没往深处去想。 毕竟当时朝冶新丧,而朝弋这个便宜弟弟如果非要和他哥做比,说实话除了姓氏和性别,实在也没别的什么特别相像的地方。 正当刘霁思考着该以什么力度敲开这个门时,房门却忽然被人由内向外打开了。 郁琰走在前边,朝弋则黏煳煳地挨在他后面,看到小刘的时候,就跟狗看见来抢食的同类似的。 小刘并不想和他成为「同类」,勉强忽略掉这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巨型「挂件」,他转而又看向了郁琰:「姥姥已经煮好早餐了,让我过来叫你、叫你们。」 「有我的份吗?」朝弋问郁琰。 郁琰淡声回答:「昨晚我让姥姥多准备了一些,饿不着你。」 小刘看见这人肉眼可见地摇起了尾巴,三人一起走去堂屋的时候,朝弋好像总得有哪儿是和郁琰碰在一块的,生怕他丢了一样。 堂屋里很宽敞,地上前年才新铺了浅灰色的大理石砖,铺完砖后两个老人又觉得这四面水泥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只好将墙也重新粉刷了一遍,看起来倒是比以前亮堂了不少。 房间靠里的位置上摆了张八仙桌,桌边的姥爷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时不时还嘆出几声「哎呦」的叫唤声响,另一边的姥姥则还在厨房里忙。 「叫你往死里喝,」姥姥边往他水壶里倒醒酒茶,边骂骂咧咧地说,「头会不疼才怪,说你几次了就是不听……」 见到郁琰他们来了,姥姥才不骂了,好歹要在这些小辈面前给自家老头留一点面子。 刚刚还跟刘霁一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到了两个老人跟前,朝弋忽然就变得嘴甜了起来,笑着和两人分别问好。 一口一个姥姥、姥爷地叫唤着。 他本来就生得好,装模作样和人笑起来的时候,那股锋芒与阴郁就会被弱化掉,只剩下一股年轻又盎然的生命力。 虽然仍对他怀有几分戒备之心,但看着这么个漂亮孩子边笑边对自己说着好听话,姥姥实在也冷不下脸来。 「赶紧都坐下,」姥姥觑了觑郁琰的神色,没敢怎么回应朝弋,只是打岔地说,「包子和烙饼就是得热乎的才好吃。」 朝弋紧挨着郁琰坐下,两人贴在一处,实在很养眼,姥姥脱口就想说出「相配」二字,但想了想,还是换了一种说法:「我们小郁的孩子以后肯定长得特别漂亮。」 夸的明明是「小郁」,可朝弋却笑得很开心:「像他最好。」 老太太脱口笑道:「像谁都好看。」 「我和你们讲,我们霁几刚出生的时候,给我囡囡都气哭了,这小子小时候不管我们牵到哪里,别人都说他长得不好,皮肤黑眼睛小,结果长着长着还就张开了。」 「姥姥!」刘霁瘪着张脸,怒道,「都说了别叫我霁几了。」 「这有什么关系嘛,家里叫一叫而已。」 朝弋笑了笑,先是往郁琰碗里夹了半张切好的鸡蛋饼,而后又给自己戳了个肉包子,一口就咬掉了半个,边吃边语气含煳地夸姥姥手艺好。 家里这几个胃口都小,姥姥不清楚朝弋的食量,于是便多做了两人份,没想到这人最后竟全吃光了。 吃完了还要夸她手艺比市里的连锁早餐店都要好得多,要是姥姥去a市开家早餐店,附近做早餐的恐怕都得失业。 虽然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开心,但姥姥听还是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冰箱里剩下的那些包子全翻出来蒸了:「怎么饿成这样了?怪不得要生病,你妈妈也不管管你。」 朝弋笑了笑,没说话。 郁琰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那件事……很麻烦吗?」 朝弋听懂了他没头没尾的问题,轻轻牵住他放在桌下的另一手:「不麻烦。」 第181页 「他们已经认罪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提起两个和自己无关的人,「你高兴吗?」 郁琰并没有正面表态,只是转移话题道:「孟阿姨怎么样了?」 朝弋想了想,然后才道:「刚开始那会儿哭得还挺伤心的,后来就冲到集团里来,指着鼻子骂我是杀人犯、绑架犯。」 「骂了几天大概也骂累了,后来就没怎么见到她了,」朝弋笑笑道,「听说等我妈和我舅判下来之后,她会和她女儿一起去德国,以后大概就不怎么回来了。」 「挺好的。」 郁琰没说话,只是无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过了会儿才低声应和:「挺好的。」 * 小刘也没想到,这才一天不到,自家姥姥姥爷就全都「叛变」了,又是熬葱白姜汤要给他驱寒,又是约好了等雨停了就带他去野钓,嘴里一口一个小朝、小朝地喊着,叫得比亲孙子还亲热。 而郁琰看起来也像是对他全无办法的样子,完全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午饭后刘霁在檐下碰见郁琰,他先是四处张望一番,确定他身后没跟着朝弋,这才小声问:「郁总,您这是跟他……和好了?」 郁琰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大雨,答非所问道:「雨还没停,而且……」 「路不是也还没通吗?」他说,「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小刘揣摩着他的语气,总感觉郁琰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上司的私事他也管不了,劝多了还会显得自己多管闲事。 可想了想,还是劝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当时……不是费了挺大劲才跑出来的吗?」 「不过您要是都已经想好了,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郁琰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默了会儿,才终于低声应道:「等雨停了,我就让他回去。」 说巧也巧,傍晚时这场雨突然间就停了,天际开始放晴。 上山的路被稍微整修了一下,泄下来的泥浆和大小石块也被村民们自发清理干净了,然后小刘就被支使着拿了朝弋的车钥匙下去挪车。 郁琰拿着他晾干的衣裤走进来的时候,朝弋正赖在床上装睡。 他把衣裤放到朝弋旁边:「衣服都干了。」 朝弋不说话。 「吃了晚饭再回去,」郁琰轻声说,「姥姥给你做了一桌菜。」 朝弋终于睁开眼,可那双眼却是红的:「我以后能再来吗?」 顿了顿,又问:「你会走吗?」 郁琰不回答。 气氛忽然凝滞了下来。 朝弋勐地坐起身,将那几件叠好的衣服扔了一地,紧接着他几乎是泄愤般,兇横地堵住了这个人的唿吸。 吻停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喘气。 院外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车喇叭响,紧接着便是姥姥跑去开门的动静。 小刘回来了。 「你还记得当初那个被冷凝器砸瘫痪的鼎先主管吗?」朝弋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 郁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这一世他把冷凝器换成了侧板,那个人也因此逃过一劫,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 「前几个月,他出差时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郁琰的心跳一坠,脑子里嗡嗡作响。 「上一周,他因为多项併发症,抢救无效身亡。」 「如果,」朝弋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也逃不掉……」 郁琰打断他:「不会。」 「万一呢?」 这句「万一」终于打断了郁琰心里最后一丝挣扎,朝叔和奶奶都死在和前世差不多的时间节点上,但他们一个是癌病復发,一个是寿终正寝,都没有办法被人为干预。 但那个主管不一样,他分明已经逃过一劫了。 为什么? 「他已经很幸运了,『偷』得了三年健康和自由的时光,」朝弋放低声调,故意说,「也不知道这一次还会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琰琰。」他轻轻抱住那个无措的人。 「在我死之前,我只想和你待在一块。」 第91章 91 「不走了?」姥姥倒是很好客,在得知朝弋还要在这儿待上一阵子后,面上顿时溢出几分不掺假的热情来,「我刚还和小郁说呢,既然来了,还不如就多玩几天——等霁几走了,又空出一间屋来,有什么住不下的?」 朝弋甩着车钥匙从车里下来:「不用麻烦姥姥,我跟『小郁』住一间就好。」 「那也得看人小郁乐不乐意跟你住。」姥姥故意玩笑道。 原来被小刘停在院外的那辆车又让朝弋拐进了院里,一旁喝茶的姥爷见状走上前去,摸狗似地捋了把引擎盖:「这车漂亮。」 「刘霁,」姥爷啧啧嘴,又回过头看向小刘,「什么时候给你姥爷也买辆车来开开?」 「您有驾照吗您?」小刘立眉瞪眼道,「我一月才挣几块啊,给您买辆推土机玩玩得了。」 姥姥接口说:「就是那玩意也得有证才能开吧?」 姥爷委屈道:「我也就在村里头开开,又不上路……」 「拉倒吧你,农村土路不比那城里头水泥道难开啊,都一把年纪了,成天想啥呢?」老太太骂道,「明儿我牵头驴回来给你骑一骑过过瘾,那玩意还不用考证,多好!」 第182页 骂完了老头,姥姥才发现自家外孙正盯着院角处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两人不知道在那棵桂花树后边讲什么悄悄话呢。 姥姥悄没生息地凑到刘霁旁边,小声说:「看啥呢?」 刘霁正分神呢,被她轻飘飘的这么一声吓了一跳,急道:「姥姥!」 「我看那个小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姥姥一副瞭然模样,「小郁平时那么冷的一个人,被他跟前跟后地黏着,也没听他说烦。」 紧接着老太太又苦口婆心道:「人小郁也有对象了,而且连孩子都有了,感情看起来也不差,也就是跟小朝吵吵架闹闹脾气,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小刘这会儿正抢姥爷泡好的茶喝呢,被姥姥这么一句惊得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 敢情这老太太以为他这么鞍前马后地替郁琰办事,又是把人领老家,又是背后「诋毁」朝弋,全是因为他对郁琰也有那种意思,故意盘算着拆散两人呢。 「他是我老闆啊!」 姥姥一脸的确信:「年纪轻轻开公司,长得还这么好,不怪你有这种想法,但霁几啊,强扭的瓜不甜……」 「而且小郁肯定看不上你,」老太太怕外孙不死心,又继续补充道,「你看看自己跟人小朝比起来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老太太一直默认郁琰和自己是同性,就是长得比较中性,毕竟在老人家的认知里,很难想像一个男人会怀孕生子。 和她解释起来也麻烦,于是小刘当时干脆就让她继续误会下去了。 没想到这老太太的想像力还挺丰富…… 刘霁感觉自己就是许了身子还挨嘴巴,这冤枉还说不清了,憋了会儿,干脆拿了车钥匙站起身:「那您找他当您孙子吧,您问问他愿不愿意多一姥姥。」 老太太多少年没听到他这气话了,乐了好一会儿,才拍拍他大腿:「姥姥就你一个霁几,啊?别人再好我都不换。」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明天还得上班,刘霁不得不走了。 郁琰不在,鑫瑞的大小事务都得他经手,晚上还得加班加点的把重点项目和资料整理好,然后发到郁琰邮箱。 走之前他按了声车喇叭,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郁琰:「郁总,这边要是有什么事,您随时给我打电话。」 郁琰轻轻「嗯」了一声。 「回见。」 小刘才刚开车拐出院子,姥姥就不知道从哪儿提出了一桶土鸡蛋和一罈子腌咸菜,死活都要往外孙车上装,不拿她就跟在后边追车。 刘霁拗不过他,于是只好将那桶鸡蛋和咸菜恭恭敬敬地请上了副驾驶。 车开走后,朝弋跟在郁琰身后,慢悠悠地往卧房的方向走。 送走了讨厌的人,朝弋心里总算痛快起来,但又记着刘霁刚刚那个古怪的眼神,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 于是追上去半步,然后小声和郁琰嘀咕道:「他下午是不是跟你说我坏话了?」 郁琰回头看他。 「我看见了,」朝弋斩钉截铁,「他肯定跟你说我坏话了。」 「怪不得回来就不让我抱了,」他斤斤计较地问,「那傻逼跟你说什么了?」 「朝弋。」 朝弋觑见了他眼里隐约的不高兴,又刚好离房间已经很近了,他收敛起刚才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的语气,缓缓地贴抱上去,将人推进了屋里。 「你别听他话,」朝弋出其不意地啄吻了一下后者的鼻尖,「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他知道什么?」 鼻尖缓慢相抵,对视都是滚烫的。 先是唇角、唇瓣,再探入唇齿,纠缠着,断断续续地吻到床边,缺氧带来的窒息感让郁琰感觉有些头晕,他慢慢从朝弋怀里滑坐到床边上。 松垮的长裤被解落,郁琰随即感觉身下一烫,身体下意识绷紧了,他这里并没有什么经验,从前和朝弋的情事一直是惩罚的意味更浓烈。 而这个人碰他这里的时候一般都不安好心。 怀孕后他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变得格外敏感,因此没让朝弋「劳累」太久,他就颤抖着看见了白。 他失神地把住床沿,连指尖都是酥麻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正当郁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也已经被情欲点着的时候,朝弋的动作却倏然而止。 郁琰看见他半跪下去,然后很自然地亲了亲他的肚子,郑重其事地说:「我爱你。」 他仰头和郁琰对视,笨拙地重复着:「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爱你。」 紧接着掌心被打开,里面放着两枚交叠在一起的对戒。 「两个多月前定的,」朝弋说,「怕你不要,一直放在你那边的床头柜里。」 「结果你一次都没打开。」 说着他像是怕生怕郁琰后悔似的,将其中一枚戴在了后者的无名指上,圈口大小正好,这枚戒身上镂刻着细緻的蝴蝶暗纹,很衬他的手。 「你喜欢的。」他指的是戒面上的那只蝴蝶。 朝弋很快把自己那枚也带上了,然后抬手展示给郁琰看:「我喜欢的。」 他那枚戒身刻着一只小鱼,线条很简单,看起来有点笨笨的。 郁琰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捧起他半张脸,而后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傻子。」他轻轻地说。 第183页 有什么湿烫的液体坠碰过朝弋的鼻尖,他仰起头,却看见了郁琰湿红的眼。 这眼泪全是「给」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朝弋凑过去,慢慢舔掉他的眼泪,两人依偎在一处,无论是哪一世,他好像都从未像现在这样,和郁琰「靠」这么近过。 他无声地把着郁琰的右手,然后轻轻揉捏着他的指尖,像安慰,那枚戒指戴在郁琰手上很漂亮,内圈里刻着明明白白的一个「弋」字,只有单字。 本来想刻「朝弋」两个字的,但他后头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让朝冶跟着他「占便宜」,于是便只留下了一个「弋」。 「我把你在那边的东西都搬到我们家去了,」朝弋惬意地把玩着他的手指,又忍不住递到手边亲了几口,「我盯着他们搬的,一件都没丢。」 郁琰并没有更正他口中「我们家」的说法。 朝弋偏头,又开始吻他的下巴,随后是鼻尖和嘴唇,只是亲昵地碰一碰,却并没有深入:「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也去拍一组照片,把整个卧室都挂满。」 「一起看电影、旅游,」朝弋微微笑着,想到什么就低声说给他听,「一起逛超市、做饭、过周末,然后我们再养一只狗……」 「好不好?」 郁琰没说话,只是凑过去回吻他。 于是过往那些无望的、屡次落空的愿望和祈求便都有了回应,那个在爱里穷途落魄的人也终于得到了所求之人的拥抱。 第92章 92 朝弋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乡下陪郁琰待了半个多月。 一开始姥爷还会拉着他开小船一块去附近小岛上野钓。然而第一天回去的时候,两人把篓里的鱼倒出来,由姥姥做裁判数了数,结果发现朝弋钓到的鱼比姥爷还多了两只。 姥爷并不服输,辩说他这是还处在「新手保护期」,属于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这次的结果不作数。 紧接着第二、三天,姥爷看着朝弋那边几次连杆,而自己这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本来就挺伤心的,回去再被老太太一顿嘲讽数落,顿时就急眼了,当下决定和这个「新钓友」一刀两断,第四天早早就自己开船跑了。 郁琰白天不愿意出去,朝弋就到下边又买了张躺椅回来,天气好的时候朝弋就跟他并排躺在树荫底下,看天上的云从这边再飘到那边。 人浸在那满院被风扫落的桂花香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朝弋懒洋洋地把手探过去,慢悠悠地牵住郁琰的指尖,摇椅一晃,两只连在一起的手也就跟着晃荡。 于是朝弋的心神也就跟着晃荡。 等到入夜无人时,两人偶尔会在这附近散散步,道旁是摇曳着的芒草的影子,星月皎洁,时不时能听见秋虫在夜色中懒怠地轻鸣。 风里还夹杂着几分末伏刚过的燥热气息,朝弋偏头拨开郁琰垂在脸侧的长髮,很轻地在他眼角上碰了一下。 话里像带着笑,又像带着遗憾:「要是早一点站到你面前就好了。」 那时候的郁琰十七岁,还是白纸一样的纯色,而他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大胆,小心翼翼的单恋依然会是他的「开场白」,他会死缠烂打地靠近,穷追不捨地告白。 然后他们可能会像普通的年轻情侣那样恋爱,尽管过程会比别人要辛苦一些。 但那样的人生大概也不会有缺憾了。 「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 郁琰顿了顿,然后才缓慢地开口:「我那时候,其实远比你想像得要讨厌得多……」 朝弋只在通讯软体上见过他经过润色的表述,远远地看见过一个并不真实的幻象。 他远没有这个人想像中的那么好,那时候除了朝冶,几乎没人能忍受他的古怪,他把自己像一件易碎品那样,一层又一层地包裹了起来,隔绝所有的善意与恶意。 他也几乎不和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话,孤僻成了同学们口中的「自闭症」和「哑巴」。 朝弋并不明白他口中的「讨厌」二字从何而来,从第一次朝文斌把他带去主宅,他就很想要他。 「所以第一次你说要来见我的时候,我很害怕,」郁琰说得很慢,闲谈似的平静口吻,「害怕你发现我其实和你认知里的那个人不一样……」 朝弋反驳:「我去见过你。」 「你只是远远地……」 「你怎么知道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朝弋打断他,「有好多次你走出校门的时候我都故意和你擦肩而过。」 「是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我。」 他当然知道他那时候的孤僻与寡合,知道那些人对他编排诋毁的话,也知道他的孤单与落寞。 所以他才会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也从不觉得自己近乎无望的单恋有什么辛苦之处。 「你怎么不明白呢?」 「如果你和我说,只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就会来爱我,我就会乖乖坐在这里等十年。」 「你是郁琰,是好多鱼,那就是真实的。」 郁琰失措地看向他。 「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你,我都会爱你。」 他想拥抱的不只有当下的这个人,还有彼时朝家主宅里「属于」他大哥的小小玩伴,那个少失怙恃的少年,甚至是在他墓碑前那个笑着说「以后没有花了」的单薄人影。 朝弋这一辈子想要过很多东西。 第184页 想要过一个自己的爸爸、想要过母亲的注视和爱、想要过朝冶的玩具、想过养狗,也想过养猫…… 后来有些愿望实现了,有些愿望放弃了,只有「郁琰」两个字,是他贯穿一生的渴望。 * 朝弋这半个多月以来都没怎么碰过手机。 工作上的事余助每天都会总结好发到他邮箱,运气好的话就只需要点开看看,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得打开电脑开一段视频会议。 必须得他本人去做的工作朝弋则一律往后推,说等自己「度假」回来再一併处理。 这天临睡前朝弋偶然翻了翻私人帐号,这才发现聘请的那位律师已经连续给他发了三天的开庭通知,朝弋迷迷煳煳地看了眼日期,才发现二审就定在明天。 但因为私心想和郁琰再多待一会儿,所以朝弋干脆定了个凌晨四点的闹钟,打算睡一晚再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朝弋便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郁琰还在睡,朝弋捨不得叫醒他,于是便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就急忙忙地开车回去了。 早上八点左右,郁琰被姥姥站在院里唿唤姥爷吃早饭的声音惊醒。 背后的衣料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郁琰靠坐在床头缓了好一会儿,那种噩梦里带出来的惊惧和慌乱也仍未完全散去。 他在杂乱无序的梦里穿梭者,上一秒还在学校里翻着书页,下一秒忽然一脚踩进了这方小院里。 郁琰看见院外的躺椅被蒙上了一张长长的白布,底下隐约是个人形轮廓,他感到不解,于是偏头去问身侧的朝弋:「他是谁?」 朝弋没看他,只是轻巧地回答说:「是鼎先那位主管啊,你忘了?」 郁琰刚想问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还站在他身边的朝弋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四下张望,低头却看见另一张躺椅上也被蒙上了一层白布。 他小声地叫了一声朝弋的名字,但并没有人回应他。 姥姥他们似乎都不在,院里除了他和这两具「遗体」,好像就没有旁人了。 于是郁琰只好慢慢地朝那张躺椅走过去,然后颤抖地揭开了白布—— 看不清脸,但郁琰在这人赤裸而狼狈的身体上看见了一枚水蓝色的吊坠,那是一只小鱼的形状。 好在姥姥的嗓音及时将他从这场噩梦里一把拉了回来。 身侧是空的。郁琰愣了愣,朝弋以往从来都不会比他先起,就算早醒了,也会陪着他在床上多赖一会儿。 郁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看了眼今天的日期。 紧接着他光着脚跑下床,然后一把推开了洗手间的门,他唿吸一坠——朝弋并没有在里面。 旋即郁琰又听见敲门声,他急乱地跑过去,拉开门。 门外的姥姥被他吓了一跳,这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还穿着睡衣,连头髮也是乱的:「正想叫你吃早……」 「朝弋呢?」 姥姥忙道:「小朝好像今天一早就走了,姥爷刚刚和我讲说,他早上爬起来捉蚯蚓的时候,小朝跟他说什么回去有事,办完事就马上回来,让我们等你醒了再和你说一声。」 郁琰开始给朝弋打电话,但那边一直是关机的状态。 * 刘霁接到郁琰电话的时候,人还在上班路上,郁琰旁的话也没多说,只说自己现在马上要回a市。 刘霁跟了他这么久,从未听见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当下也紧张起来:「您先别着急,我打电话叫镇上的熟人开车去接您。」 「很快,十分钟之内就到。」 虽然替他安排好了车,但小刘到底还是放不下心,郁琰现在预产期将近,万一出点什么事,等不到他亲自来发落,朝弋恐怕就先得把自己宰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旷工,开车到半道上把人接了下来。 接到郁琰的时候,刘霁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要让他具体说是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郁琰上车后,便径直在导航上输入了a市一处跨江大桥的地址,刘霁看了眼屏幕,有些不解地问:「您怎么忽然想去安华桥?」 小刘记得那附近只有一个小商圈,还有条商业化的街,东西卖得又贵有难吃,只有外地游客会去那玩,再加上那边离他住的地方也远,他平时没事都不怎么往那边去。 郁琰没说话,只是依然不停地给朝弋打着电话。 小刘一偏头,不小心瞥见他手机最近通话页面上满页的「朝弋」两个字,心里有种毛毛的感觉。 于是也不敢再多嘴,踩着油门就往目的地走。 谁知快到地方的时候,前方却突然堵车了,小刘怕郁琰等着急,因此忙降下车窗问停在隔壁的那位摩托车大哥:「大哥,前边怎么忽然堵了?平时这会儿我记得也不到堵的时候啊?」 纹身大哥往前面张望了几眼,迷茫地:「刚刚好像听人在前面喊,说什么出车祸了,我估计还得再堵会儿,你要是着急的话还是换条路走吧……」 听见车里传来安全带被解开的声音,小刘才终于回过头,只见那人看向自己,煞白的一张脸,只有眼眶是红的。 「我要下车。」 刘霁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里是马路上,机动车道……」 「很危险」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就已经兀自按下了解锁键,打开车门沖了下去。 第185页 小刘想拦又不敢拦,只好也下了车,追在他身后跟着一起跑。 周边有车在鸣笛,喇叭声此起彼伏,可郁琰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往前走。 哪怕知道如果真是他的话……就算自己追到现场,也无济于事,但郁琰还是想快点赶到他身边。 刘霁很快就追了上来,他艰难地拉住了郁琰的小臂,气喘吁吁道:「郁总……」 「滚开。」郁琰完全没看他。 小刘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解地愣了愣。 周围被堵在这里的车辆纷纷降下车窗,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 郁琰还在继续往前走。 正当他即将看到车祸现场的时候,放在外套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响了起来,他茫然地拿出手机,只见来电显示上写着「朝弋」两个字。 透过车与车之间的夹隙,郁琰看见那所谓车祸,不过是两车意外追尾,不是朝弋的那辆车,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也并不是他。 僵硬的身体终于开始慢慢回过血来,郁琰的腿忽然就软了,他无意识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差点摔坐在地上,好在被小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过了一会儿,郁琰才终于颤抖着接起了那通电话,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着急道:「怎么了琰琰?」 「你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朝弋听出他话音里的哭腔,心一下就吊了起来:「那个案子刚刚开庭二审,工作人员让我们把手机关了,我现在才刚出来。」 他听见手机那头传来的车喇叭声,紧张询问道:「你现在在哪?」 郁琰没说话,只是拿着手机,逆着车流慢慢往回走。 「郁琰?」 等不到他的回答,朝弋只好自己看了眼他的手机定位,在看到设备定位在「安华桥」之后,朝弋心跳一坠。 「你找家店坐坐,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求你别过来,」郁琰终于说话了,「我回家等你。」 朝弋刚想拒绝,就听电话里又传来了刘霁的声音:「朝董,您把新家地址发给我,我开车带郁总过去。」 从法院到安华桥那边几乎横跨了大半个a市,他就算现在赶过去,最快也得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能到。 朝弋没办法,只好听话地把现在的地址发给了刘霁。 第93章 93 朝弋一路心急如焚地往平墅那边赶,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郁琰到得比他还要更早一些,朝弋看见手机上传来的智能监控提醒,于是就远程操控着那边先打开了门。 郁琰进屋后并没有乱走动,只是安静地找到沙发坐下,然后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等朝弋回来。 朝弋看着监控画面底下那个单薄而冷寂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似的疼。 过了没多会儿,可怜的大门便被赶回来的朝弋勐地推出了一声巨响:「没事吧琰……」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朝弋便被屋里那个人一把抱住了,他抱得很紧,以至于朝弋一时间都有些不太敢动。 两人安静地抱了会儿,朝弋才轻声问他:「怎么忽然跑去那里?」 他心疼地托着这人的后脑勺,又低头在他湿红的眼尾上碰了一下:「我不是让姥爷跟你说我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回去吗?」 「你不接电话,」郁琰脱口道,「我以为……」 听见他这句话,朝弋除了心疼之外,内心里忽然又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窃喜,一股酥麻的痒意从心底腾地升起,他忍不住去摸这个人的脸,揉蹭他散乱的鬓髮。 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以为什么?」 可郁琰忽然又不肯再说了。 「我知道的,」朝弋抱住他,低头抵着他的额头,用安慰的口吻说,「我回去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那条路,飞机转高铁,我车还停在那边机场的停车场呢。」 「你还在姥姥家等我呢,我怎么敢不惜命?」 正当朝弋搜肠刮肚地还想再组织出几句安慰人的话时,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朝弋本想拿出来就挂掉,但在看见上边显示着的是他给朝宪找的那位护工的名字之后,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了。 「什么事?」 郁琰看见他拿着手机,先是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你打电话通知朝钰薇他们吧,她们会过来处理好他的后事。」 朝宪名下也有几处房产店面,这老东西还喜欢收藏古董,留下的遗产应该不算少,朝弋觉得自己拿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并不想再和她们争,因此这回也不想再装模作样地跑过去装什么孝子贤孙。 挂断电话后,朝弋搂着郁琰坐到沙发上。 郁琰偏头看他,朝弋知道他想问什么,面上露出一个像笑又不像笑的表情来:「朝宪死了。」 他中风瘫痪,早就被各种併发症折磨得苦不堪言,好几次被送进急救室,结果每次都命硬地挺了过来。 朝弋一开始以为他就是单纯命硬,毕竟前世朝宪可没有瘫,在他被夺权之后,还跑到集团里来对自己的大孙女和郁琰破口大骂,他一贯认定朝氏集团该由家里的男丁继承,哪怕朝弋并不是个令他满意的孙子。 第186页 后来听说他被朝钰薇找人看管了起来,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朝弋的视野里。 可现在朝宪却死在了和他前世的死亡时间差不多的节点上。 「上一世他……」 郁琰闻言摇了摇头:「他被大姐送去了国外的疗养院,身体状况应该一直都不错。」 对于这个消息,郁琰的第一反应是,朝宪很可能是「代替」朝弋死了,但刚才的恐惧仍未消散,他拽着朝弋的衣服,小声道:「你以后不要再走那条路。」 听见他这样担心的语气,朝弋心里又痒又疼,恨不得把人脱光了按在沙发上,再分毫不落地吻一遍。 「知道了,」朝弋眼底眉梢都写满了熨帖,他笑着去捉郁琰的手,「我们家现在就在这里,我跑那么远去干嘛?」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只毛绒绒的白颜色小狗甩着尾巴小跑过来,然后胆怯地趴在了朝弋的脚背上。 这只小狗看起来才三个多月大,趴在朝弋脚上,仰起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郁琰,见他没反应,于是又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稚嫩的叫声,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差点把它给忘了,」朝弋俯下身,将那只小白狗从地上抱了起来,「刚刚估计闻到家里有陌生人的气味,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郁琰看向它,小狗长得几乎就像是他曾经养的那只「小宝」的缩小版,被朝弋拎抱着,四肢都敞开来,偏着脑袋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你摸摸看,特别听话。」 郁琰犹豫地探出手去,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狗的确很亲人,被挠得舒服了,就自来熟地舔了舔郁琰的手指作为回应。 不等他舔第二口,朝弋就皱着眉把它抱开了,还做势要咬它,说它不守狗德,又指责它舌头不干净,嘴里都是细菌,最后图穷匕见,小声嘟囔了一句「只有我能舔」。 小狗听不懂他在那边骂什么,干脆不高兴地从他腿上跳下去,委委屈屈地跑开了。 因为跳得太急,还在瓷砖地面上滑了一脚,小狗立即「嗷」了一声,听起来仿佛是在咒骂地板。 郁琰忍不住弯了弯眼。 「很像吧?」朝弋笑着问郁琰,「我让朋友对比着你家相册里『小宝』的样子,一家一家宠物店找过去的。」 「喜欢吗?」 郁琰忽然想到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道:「程安安?」 朝弋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你怎么知道?」 「在我手机里看到的?」朝弋忽地又笑起来,「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是不是……」 说着他俯身在郁琰唇上碰了碰,然后说:「酸的?」 郁琰没说话。 虽然没得到回应,但朝弋仍旧心情很好地贴了过去:「还叫它『小宝』吗?」 郁琰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叫饭饭吧。」 朝弋于是拉着他一起去碾狗玩,跟在小狗后边「饭饭、饭饭」地叫个不停。 饭饭大概是嫌他两烦,往沙发底下的夹缝里一钻,死活都不想再理人了。 * 傍晚时朝弋趴在地上,用一只衣架把那傻狗从沙发底下薅了出来。 把刚买的遛狗绳子扣在饭饭身上后,朝弋回头问沙发上的郁琰:「要不要一块下楼遛狗?」 之前他不在,都是让余助下班后顺便过来照顾的,弄得现在饭饭跟他也不怎么亲近。 郁琰本来不想去,但又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因此去衣帽间里找了顶朝弋的帽子带上,然后主动接过朝弋手中的狗绳:「走吧。」 他现在头髮已经很长了,遮掩一下的话,看起来也就是个身量高挑一些的孕妇,并不突兀显眼。 小区楼下的绿化做得很好,枝头密叶之间甚至环绕着一群鸟的叫声,不远处有和他们一样下楼来遛狗散步的人,还有在绿色光影里穿梭着来去的孩童嬉笑声。 黄昏时的日光已经不再刺眼,郁琰和朝弋并排走着,低头却忽然看见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倏然想起过去记忆中一些很旧的回忆片段,想起书页里诗人献给生命的序。 那些诗页和回忆都被夕阳铺展开来,变成了落在地上的实景。 朝弋忽然快他一步走进了光里,然后又笑着回过头,脱口而出地感慨:「真想和你看一辈子的落日。」 紧接着郁琰听见这人又贪心地说:「下辈子也想。」 「下辈子……」郁琰低头轻声重复着。 朝弋走过来,牵住他的手:「如果还有下一次人生的话,我还是会去找到你。」 「下一次,你先来爱我吧。」 郁琰忽然也笑了起来。 「好啊。」他说。 第94章 郁米出生那天,朝弋记得a市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那天晚上他原本迷迷煳煳地搂着郁琰在睡,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挣动了一下,他立即惊醒过来,掀开被子才发现床单上湿掉了一块。 「肚子疼吗?」 郁琰被他慢慢扶坐了起来:「还行。」 朝弋觑了眼他的脸色,和以往并没有太大差别,这才打开手机,一边给余助打电话,一边去拿衣柜里前几天就已经收拾好的东西。 这会儿离医生推算的预产期还有一周多,好在郁琰做事喜欢提前打算,周末晚上就让朝弋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第187页 上车的时候朝弋才发现这人的额角都是冷汗,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问他话他也只「嗯」一两声。 朝弋把人搂紧了,又去捏他的手,急得恨不得给这辆破车插上两翅膀当飞机使。 好在他们家离医院很近,余助踩着油门,十分钟不到就把人送到了医院。 郁琰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自然分娩,孕晚期来这儿做检查的时候,产科医生也已经规划好了分娩方案,因此过程中他并没有吃太多苦头。 上手术台大约几十分钟后,郁琰就听见了小孩的哭声,然后护士把一个红彤彤的崽子贴到他面前,让他确认性别。 郁琰心里没什么悸动情绪,人也没什么力气,看了一眼后护士就把孩子抱出去了。 出院后孩子一直是请来的阿姨和朝弋在带,有oo弋下班提了几盒水果进厨房,刚好看见阿姨在厨房里给奶瓶消毒:「姨,您跟陈姐说一声,一会儿饭后把水果洗了,每样都洗一点,送进卧室里。」 阿姨点头接过水果,见朝弋转身要走,她小声叫住他:「朝先生。」 「有事吗?」 阿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们总觉得太太有点奇怪……」 「您下了班好歹还会去逗逗宝宝,可我们来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太太跟宝宝亲近,我们把小孩子抱到他面前,他也没什么反应,还叫我们把宝宝抱走。」 她顿了顿,又道:「说句不合适的话,有时间您还是抽空带太太去医院看看吧。」 她说这些纯粹是出于好心,朝弋顿了顿,然后说:「我知道了。」 「以后别把宝宝抱到他面前去。」 没出院之前朝弋就知道郁琰不喜欢这个孩子了,刚开始朝弋看他恹恹的,只以为他是刚生产完没力气。 可后来他精神恢復了一些,朝弋把女儿抱到他床边,和他躺在一块,这人也完全没有要碰小孩的意思。 郁米还没出生之前,朝弋就很希望这胎能是个女儿,因为看郁琰对乐彤还算亲近,以为他会更喜欢女孩。 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个孩子的出生而感到开心。 朝弋私底下去也问过医生,医生说是因为产后激素水平发生变化,症状轻的话只需要多陪伴和多安慰就可以好转,如果症状严重,可能就需要到医院里来接受治疗。 好在郁琰除了和宝宝不亲近以外,也没有出现过想要伤害自己的举动,朝弋捨不得强迫他去喜欢这个孩子,于是便只能从源头上尽量避免他不开心。 朝弋端着阿姨刚榨好的果汁走进卧室,轻手轻脚地来到郁琰身后:「怎么还工作?」 这人并不卧床休息,反而坐在窗台边上的沙发上看起了刘霁刚刚发给他的项目方案。 「躺累了,」郁琰接过他手里的果汁,喝了两口就又塞回他手里,「你喝吧。」 朝弋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果汁喝干净,然后从背后往前去亲他的嘴角,怕挤碰到他伤口,朝弋最近都不怎么敢抱他。 「让我抱抱你。」 两人于是一起挤坐在沙发椅上,朝弋的手探进他衣裤中,轻轻触碰着那道已经完全癒合的伤口。 「还会不会疼?」 生产前后,朝弋似乎一直都没有听见这人喊过疼,他只见过他额发间的冷汗和眼角那一点凉掉的眼泪,这人并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情绪,因此他平时几乎只能靠猜。 两人交换了一个带着果汁气息的吻,朝弋吻不够似的,吻停了又重新抵上去。 「别……」 抽离开的时候,朝弋才发现这人的眼睛已经红了,他自认自己吻得实在很单纯,一只手轻轻掐着他后颈,另一只手也乖乖待在他后腰上,除了抱的时候挤到了他的胸口,就再没有其他逾矩的动作了。 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做,吻一吻也只是为了解瘾。 正当朝弋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却看见郁琰的上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湿了,因为离得很近,朝弋甚至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甜味。 靠近的时候朝弋闻到那股甜味里还带着一点腥,很复杂的味道。 郁琰下意识躲开了,产前这里就总是涨,做检查的时候他张不开口问,以为生下孩子以后忍一忍就不会了。 「琰琰……」朝弋痴迷地看向那里。 「我能……再尝一尝吗?」 * 衣扣敞开了大半,只剩尾端还堪堪相连。 没被朝弋接住的那部分则慢慢淌溢下来,湿漉漉的一大片,闻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香甜。 朝弋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之前都是舔几口就没有了,再怎么咬也少得可怜,只稀薄的一两口。 他不敢看郁琰的眼睛,那里现在肯定也是水涔涔的,光是这个人现在身上的气味就已经让他很难受了,如果再对上他的泪眼……朝弋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快疯了。 于是他俯身继续去吻那一片狼藉。 「朝弋……」 郁琰的声音沙哑着,带着一点轻微的哭腔。 可朝弋却好像听不见,把着郁琰薄瘦的腰背,他吻得重,逼得郁琰只能不停地往后退,直到被他挤进沙发椅和扶手的夹缝里。 那里既是饱胀的,也是脆弱的。 多次抗拒无果,郁琰终于忍无可忍地抓住了这人的短髮,吃了疼,朝弋才肯抬起头。 第188页 他的脸已经被弄脏了,漉漉地沾蹭上那香甜的狼藉,有些失神地看着郁琰的眼睛,小声说:「弄痛你了吗?」 郁琰看着他这幅模样,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口干舌燥的恍惚来。 「别那样。」 「别哪样?」朝弋故意问,「我哪样了?」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懂?」见这人眼神闪避,朝弋便继续得寸进尺,侧着脸去咬他的喉结。 桌上电脑的显示屏忽然灭掉了,大概是因为待机时间过长,而自动进入了睡眠模式。 「朝弋。」这一声是冷的。 朝弋见好就收,收起那副咄咄逼人的「坏」样子,笑着说:「我错了。」 「我是因为怕……」他生硬地狡辩道,「怕浪费了。」 说着他又要再吻上来,鼻尖撞到鼻尖,朝弋听见郁琰忽然开囗问他:「好喝吗?」 朝弋怔楞了一下,感觉心跳在胸腔里膨胀得都快要待不住了,他下意识问道:「琰琰也要尝吗?」 说完他便抵身吻了上去。 * 身体恢復后郁琰就开始回公司上班了,朝弋白天看不见他人,心里就很烦躁,一开始还总想往郁琰办公室里装个摄像头。 可惜这人并不同意,于是朝弋只好时不时地给他发两条消息,超过半小时没回就要打电话过来叽叽歪歪。 两家公司不说隔得老远,但开车过去怎么也得二十来分钟,但朝弋还是每天都乐此不疲的两边跑。为了避开下班高峰期的车流量,他甚至提前二十分钟翘班,就为了到这边来跟郁琰一块吃午饭,吃过午饭后再一起午休。 这天两人在附近商圈里吃过午饭回来,天上忽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粒。 朝弋从后边抱住他,又把两只手插进郁琰的外衣口袋里,两人的手紧贴在一起,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抵在一处,就这么安静地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雪。 「上次a市下雪的时候,你还很讨厌我。」 朝弋贴着他冰凉凉的侧脸:「我那时怎么捨得恨你的?」 那些只属于过去的、痛苦的记忆,似乎都被这白茫茫的大雪一囗一囗地吞吃干净了。 过了一会儿朝弋忽然又提议道:「不然我让他们把朝阳腾三层出来,你把鑫瑞迁去我那边,怎么样?」 郁琰偏头向后:「不然我把鑫瑞交给刘霁管,我去朝阳给你做助理怎么样?」 朝弋脱囗笑道:「好啊。」 郁琰瞪了他一眼。 朝弋笑着去吻他的脖子:「不然郁总把刘霁辞了吧,我过来给您当助理。」 「用不惯,」郁琰冷淡地说,「朝董要是没事可做,我可以破格录用你去替楼下保安大爷的岗,那大爷快退休了,正愁找不到接班人。」 朝弋在他颈间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坏人。」 说着朝弋打了个哈欠,他最近胃口很好,午饭吃撑了,人就格外爱犯困。 时间差不多了,朝弋照例搂着人去内间的休息室里打算睡午觉,他轻车熟路地脱掉外套,然后从内间的小衣柜里取出自己的睡衣换上。 从前在朝阳那边午休,朝弋连外衣都不脱,累了倒在沙发上就睡。在这边就不行了,不换睡衣就不让上床。 郁琰抱着朝弋换下来的外套,过去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挂好了才看见他口袋里塞着东西,是个正正方方的小礼盒。 他拿出来打开看了看,发现里边是一套小巧的金首饰,一只长命锁和一对金手镯。 朝弋见状走过来,状若无意道:「忘了收起来了,那是宋栖沅今天忽然跑过来送的,那傻逼还想去我们家看宝宝,被我给拒绝了。」 这么大的一个盒子,放在哪里不能放,非要塞在大衣口袋里。郁琰猜到他大概是有话想和自己说,可他低头看着那小小的首饰,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茫然。 「他们都很想看看我们的宝宝长什么样子,」朝弋觑着他的脸色,斟词酌句道,「宝宝的满月礼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 朝弋知道郁琰不喜欢张扬,于是又道:「到时候就请几个熟人朋友去酒店里吃顿饭,不用你亲自招待,你要是不愿意来……」 「也可以。」 郁琰看上去似乎有些松动了,低声说了句:「到时候看看吧。」 * 满月酒前一天。 朝弋把下班的郁琰送回家后,便又匆匆拐去採购奶粉和尿不湿了。 郁琰先一步回到家里,路过阳台的时候他看见落地门没关严,于是便顺道走过去拉了一把。 透过玻璃门,郁琰看见阳台晾衣架上,除了他和朝弋的衣服,还挂着一堆小衣服,被微风推着轻轻地晃动着。 平时天气不好,换下来的衣服通常都是一併就给烘干了,今天难得出太阳,因此阿姨才把洗好的衣服都挂起来晒一晒。 他看着那一排小衣服,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往外膨胀。 转身要回卧室的时候,郁琰忽然听见卧室对面的婴儿房里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嘤嘤咛咛的,像小猫叫。 那扇房门虚掩着,阿姨似乎并不在里面。 陈姐今天请假了,家里除了宝宝,只有阿姨一个人,她似乎是在厨房那边洗什么东西,听见哭声后,嘴上应了句:「来了来了,马上就来了。」 没听见她立即跑过来的声音,郁琰忽然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缓步走到那张小床边上。 第189页 躺在婴儿床里的小孩子转头看见他,忽然就闭上嘴不哭了。 圆鼓鼓的一张小脸,眼睛和嘴巴长得都和朝弋很像,藕节一样的小手上带着两只成套的小金镯子。 大概是阿姨在为明晚的满月酒做准备,先给她试戴了一下。 郁琰不记得她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长这个样子的了,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她看上去却像是长大了不少。 郁琰低下身子,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颊,触感很软,宝宝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握拳的小手张开来,像要讨他抱。 这时候阿姨才小跑着走进来,看见郁琰也在,她先是愣了愣,然后才笑着说:「我说宝宝怎么忽然不哭了,原来是看见妈妈了。」 「要抱抱她吗太太?」 郁琰并没有纠正她的称唿,阿姨见状便俯身把宝宝从婴儿床里抱了起来,然后轻手轻脚地送进了郁琰怀里。 郁琰一开始有些不太敢动,宝宝看起来不算很小,可抱起来却感觉只有很软很轻的一小团,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就不松手了,另一手则握拳塞在嘴里吃。 阿姨这才想起该给她餵奶了,忙去旁边沖好了奶,拿着奶瓶走过去的时候,她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您要餵她吗?」 郁琰看起来有些无措。 阿姨笑着把奶瓶放到他手里,轻声地教:「不用放太高,稍微地倾下去一点就可以。」 奶嘴放到嘴里以后,宝宝就很乖地开始吃奶了。 郁琰低头看着她专心吃奶的样子,忽然又想起阳台上那一排晾在太阳底下的小衣服。 原来前世那个没来得及和他见面的小生命是长这样的,他想。 朝弋回来的很巧。 他先是在门口站了会儿,然后才轻手轻脚地把带回来的大包小包放在门口地上,接着慢慢走过去,和郁琰贴在一起低头看睡着的女儿。 「其实还挺可爱的吧?」 「像你。」郁琰小声说。 朝弋反驳:「鼻子和脸型像你。」 过了一会儿朝弋又说:「我这几天抽空给她想了个名字……」 郁琰看向他。 「郁米,怎么样?」 郁琰想都没想:「不要。」 顿了顿,又说:「也太随便了。」 朝弋笑了笑:「那你问问她,是不是很乐意叫郁米。」 宝宝皱了皱眉,像是嫌两人太吵。 「不然跟我姓,就叫朝天娇,天之娇女,寓意也好。」 郁琰忽然觉得郁米其实也挺好的。 第95章 十一月。 转眼宋栖沅那群人也都两两三三地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队伍,前段时间李洋他姨给他介绍了个同龄的女孩,李洋去之前还不情不愿的,结果见了没两面就沦陷了。 「哟,我记得前几个月有人是不是还在这儿大放厥词,说什么『有志者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宋栖沅揶揄地撞了他一肘子,「是谁啊?你还记得吗李洋?」 李洋这会儿已经被灌得快不行了,只会乐滋滋地傻笑。 然后继续机械地重复明天是自己的订婚宴,让在场的各位都过来捧捧场,众人听他这句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于是便又起闹着让他轮桌敬酒。 一桌轮过来,李洋站都快站不稳了。 「朝、朝哥,我明年也想生个女儿。」 众人闹笑起来,朝弋也笑:「爱生生呗,跟我报备什么,我又不是送子观音。」 紧接着又有人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要是生不出来,不如就让你朝哥帮你生呗………」 宋栖沅看了李洋一眼,又瞪了眼那人:「几杯马尿下去给你喝成脑残了?说什么傻逼话,洋儿,过去揍他。」 那人是李洋叫来的,跟宋栖沅他们不大熟,听了他这话,面上有点不太高兴:「你说谁傻逼呢,我看你才傻逼……」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朝弋「哐当」一声把酒杯砸在檯面上:「挺高兴一日子,都嘴贱什么。」 那人下意识就想站起来,旁边的人赶忙拉了拉他,摇摇头。 「今晚大家都多喝了两杯,」宋栖沅连忙打圆场,「我敬你一杯就当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便朝他举了举酒杯,然后仰头将那杯半满的酒一饮而尽。 那人看了眼朝弋,又看了眼宋栖沅,最后还是顺着这个台阶坐下了。 他记得不知道是李洋还是谁跟他提起过,有回酒局上,有个嘴贱的傻叉开玩笑说朝弋他哥是武大郎,还问他家集团是不是卖烧饼起家的,不是卖烧饼那肯定就是卖饺子的。 结果最后被打的满口牙都没剩几颗好的,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都下不来地,最后听说是私下里协商解决了,钱倒是陪了不少,但他们这群人也没几个差那点钱的,因此后来便没人敢再乱开这种「玩笑」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揭过去了,酒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没多会儿便又热闹了起来。 朝弋低头看了眼手机,十点半的时候他给郁琰发了条消息,说自己今天晚归,不用等他回。 这会儿都快过了半小时了,那边才终于回了条消息,就一个「好」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朝弋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刚刚十点刚过,酒桌上好几个有家室的便就前脚接后脚地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朝弋一开始还跟着宋栖沅起闹罚了他们几杯酒。 第190页 现在那股兴奋劲过去,朝弋便又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了。 没过多会儿,宋栖沅放在桌上的手机也响了,被灌过酒的那几人纷纷围过去看,宋栖沅捂着手机,非说是骚扰电话。 压根没人信他的鬼话,让他打开免提来接。 宋栖沅刚刚太过张狂,得罪了小半桌人,这会儿轮到他了,也没处可躲,于是只好顺从地打开了免提。 电话才刚接通,手机里就响起了一道霸道女声:「宋栖沅!」 「我姐,」宋栖沅狡辩道,「这我姐!」 「什么你解我解,」那边不耐烦道,「你搁补习班怀旧解数学题呢,赶紧给我滚回来。」 宋栖沅是今年初夏刚结的婚,刚带女朋友过来玩那会儿,众人看她娇娇小小的,都以为是温柔小意那挂的,没想到私底下是这样的。 「这是弟妹的声音吧?」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那边立即安静了下来,然后语气变得平缓:「喝酒呢大家?」 宋栖沅疯狂摆手,随即连忙给众人使了个眼色:「没,我们打桌球呢。」 好在那边也没再多问,三两句的也就放过了。 宋栖沅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些人「回敬」回来的酒,长嘆一口气,又看向隔壁在场唯一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结果却完全没中招的「好命人」。 「还真羡慕你啊朝弋,」他脱囗说,「我们出来喝酒,都没见嫂子管过你。」 朝弋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他那是信任我。」 坐在旁边的程安安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往朝弋那边看了一眼。 他现在不在南河那边工作了,改来李洋开的这家新酒吧当主管,平时这群人打球或者酒局缺人都会叫他一起,一来二去的也就混熟了。 后半场朝弋一直没怎么说话,就这么低着头喝起了闷酒。 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朝弋心里却忍不住想,好像一直都是他在黏着郁琰,而郁琰似乎从来都没有需要过他。 手机上日常的聊天记录,也一直是他先主动开始的话题,除非有事,否则郁琰几乎不会主动联繫他,所谓的「有事」,绝大部分也是因为小郁米。 朝弋越想越觉得悲凉,酒也喝得越来越多。 明晚要订婚的人明明是李洋,结果酒桌上醉得最厉害的人却是朝弋。 喝到大半夜,众人回的回、散的散,李洋和几个醉得太厉害的,干脆直接就躺包厢里合衣睡了。 可朝弋平时并没有在外留宿的习惯,宋栖沅原本想说自己叫个代驾,顺路再把这个醉鬼送回家去,结果一看手机,通知里整整齐齐地躺着二十来个未接电话。 他顿时放弃了送兄弟回家的心思,从朝弋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掰着他的眼睛问:「密码?」 结果这醉鬼自己抢过手机,人脸识别解锁手机后,又趴下了。 宋栖沅看着躺在他通讯录里的「琰琰」两个字,犹豫着不敢点下去,他跟郁琰实在不怎么熟,一和他说话,甚至还有点犯憷,因此就去怂恿程安安来打这通电话。 程安安犹豫了会儿,还是咬着牙打了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轻声开口:「餵?是郁琰先生吗?」 程安安听见手机那端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才接口问:「是我,他怎么了?」 程安安心里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但也只敢放在心里,他继续道:「朝先生现在醉得很厉害,您有没有空过来接他回去?」 那边顿了顿,然后道:「在哪?」 * 郁琰到的时候,宋栖沅已经丢下朝弋先跑回家了,就剩个程安安还杵在那儿等人来。 朝弋本来也不瘦,人又比一般人高挑,这会儿醉成了一滩,郁琰挺费劲地把人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为了不让他摔着碰着,只能让他靠挂在自己身上,但保持这个动作的话,他也没法走路了。 站在一边的程安安见状忙道:「还是我帮您一起吧?」 两人于是一左一右地把这人扛下楼,然后塞进了车后座。 关上车门后,郁琰转头和程安安说了句「谢谢」。 紧接着又问他:「你叫车了吗?」 程安安先前并没有这么近的跟郁琰说过话,也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张脸,他先是怔了怔,然后才红着脸摆摆手道:「我就住在这附近,您不用管我。」 说话时他甚至有点不太敢直视郁琰,等车开走了,程安安都还愣在原地。 他看着后半夜寂寥的车道马路,心里慢慢浮上来几分淡淡的失落感。 半路上。 朝弋被这一路上接连不断的减速带震醒过来,头又疼又胀,还有点想吐。 他缓了一会儿才坐起来,然后就靠在椅背上,别着脸看向窗外不说话。 郁琰在车内后视镜里看见他醒了,以往这时候朝弋通常就要黏煳煳地探手过来了,但今天他却罕见的没有动。 这种不寻常让郁琰有些无措,他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于是就这么沉默地回到了家。 刚打开门,守在门口的饭饭就扑了上来,跟个狗形挂件一样挂到了郁琰的小腿上,以前它这么玩,郁琰还会弯腰逗逗它,但最近它长胖了不少,身上的肉都是瓷实的,挂上来人就没法走了。 所以郁琰毫不留情地俯身把它拎开了,饭饭见他不愿意跟自己玩,于是又兴致勃勃地去扑朝弋的腿,朝弋这会儿自己都有点站不稳,被它这没轻没重的一下扑得向后踉跄了一两步,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第191页 「傻狗,谁教你的?」他大着舌头说。 饭饭原本没这坏习惯,纯粹是看平时郁琰一回家,朝弋就把人扑倒在沙发上了,于是小狗也有样学样,认为这是个表达亲近的好动作。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里边走,饭饭跟了几步,终于察觉到这两人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太对,估计现在不会有人陪它玩了,于是便挪了个方向,甩着尾巴跑回去睡觉了。 路过婴儿房的时候,朝弋推开门往里看了眼,里边就剩盏小夜灯还亮着,郁米估计早就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然后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菸酒气,没敢马上回卧室,而是转身去客卫里将就着沖了个澡。 回卧室的时候,郁琰也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两人就这么古怪地对视了一眼,还是没人开口说话。 郁琰要关灯的时候,朝弋终于忍不住了,对着他的背影道:「要是我不主动开口的话,你是不是就和我没话说了?」 郁琰搭在顶灯开关上的手轻轻一顿。 「我一直在等你先开口跟我说话,」那人的话音里带了几分委屈和沮丧,「好像不管我几点回家,喝多少酒,跟谁在一块,你从来都没在乎过。」 郁琰转身,看向他。 朝弋忽然又想起前几天自己说想出去看电影,郁琰却跟他说自己这周很忙,那些藏在琐碎记忆里的失落一股脑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总是很忙,」朝弋自言自语地说,「从来都不需要我。」 「你真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爱我吗?」 「啪」的一声,顶灯被关掉了,卧室里顿时漆黑一片。 朝弋听见郁琰向自己走来的声音,他大概能猜到,要么会是一个敷衍的拥抱,要么就是吻,毕竟他一直都表现得那么好哄。 可这一次,朝弋并没有再踩进这人「敷衍的陷阱」。 「你对我大哥也是这样吗?」 郁琰在他身前站住了。 他颠三倒四地笑:「要是朝冶的话,你是不是就陪他去了?」 话刚说完朝弋就后悔了,虽然卧室里并没有开灯,但朝弋却有种这个人在伤心的感觉。 过了很久朝弋才听见这个人轻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朝冶不会大晚上喝得烂醉让我去接,也不会问我这些问题,」郁琰说,「还想听吗?」 朝弋硬邦邦地说了句「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吵一下。 第96章 第二□□弋请了假没去公司,一大早就拽着还想睡懒觉的饭饭跑到楼下小区遛狗去了。 回来的时候郁琰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份用保温罩盖住的早餐,摸起来还是烫的。 朝弋把狗绳解了,去厨房里洗了手,然后才坐下来吃早餐,边吃边回忆着昨晚的事,越想越觉得后悔。 人总是贪心不足,一开始他觉得只要郁琰能待在自己身边就够了。他们现在一起开车上班,下了班再回一个家,睡同一张床,就是再亲密的事也都做过了。 甚至还有了小孩,也养了狗。 前世的朝弋就算是在梦里都不敢这么得意忘形。 但现在拥有了这些以后,朝弋却又觉得还不够,他想听这个人亲口和他说爱,渴望自己被他需要,也渴望他能像别人的妻子一样黏煳煳地给自己发消息、打电话。 可他明知道郁琰是个怎样的人。 朝弋忍了一天都没给郁琰发消息,平时腻歪惯了,这会儿心里就跟戒断反应一样难受。 晚上李洋的订婚宴结束后,一群人便又叫喊着要另开一桌继续喝,朝弋没那心思再跟他们热闹,于是说:「我就不去了,昨晚喝伤了,得缓缓。」 李洋笑他:「别是昨晚回去让嫂子骂了吧?」 不等他答,走在朝弋旁边的宋栖沅也道:「我也不去了。」 两人看着兴致都不高的样子,因此也就是被「绑」在一起奚落了会儿,就被放过了。 出酒店的时候宋栖沅忽然问朝弋:「我俩去喝两杯呗?」 朝弋看他手里点了根烟,一路上不知道嘆了几口气,一看就是有话想说,刚好他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郁琰,于是便爽快道:「走。」 二十分钟后,附近的一间清吧里。 「唉,烦死了,」宋栖沅一脸的烦闷,「我要早知道她是这样的,我肯定不会跟她结婚,什么事都要管,我他妈今天穿什么袜子她都得管。」 宋栖沅捏着酒杯,滔滔不绝道:「管七管八的就算了,还和我妈我姐告状,你说就这一点小事,她非得捅咕到长辈面前去,一大清早的让我妈打电话过来数落我。」 「吵不过我她就拿手机砸我,我气不过拿了个枕头砸回去,我这挺够意思了吧,她还非得添油加醋地跟我妈说,说我没事就打她……」 「气死我了!」宋栖沅说得咬牙切齿。 朝弋无法跟他感同身受,他跟郁琰好了之后,就没再吵过架,连那种鸡毛蒜皮的磕磕绊绊都几乎没有,郁琰在爱里太理智了,他连找茬发作的机会都找不到,况且他也捨不得跟他起矛盾。 也就只有这一次,借着酒劲和心里那点不爽,才罕见地和他闹起了脾气。 「她管别人吗?」朝弋忽然问。 宋栖沅愣了愣:「那倒不至于。」 第192页 朝弋拿起酒杯跟他碰了碰:「所以啊,就是因为她在乎你才管你,你要是『别人』,你看她搭不搭理你?」 「什么时候变大情圣了?」宋栖沅吐槽道,「你被这样管管试试,也就是你『命好』,遇到个讲理的老……」 他「老」了半天,感觉用哪个词都不大合适,于是便又改口道:「你是遇着个听话讲理的对象了,这才跟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话音刚落,宋栖沅放在兜里的手机便又震响了起来,他眼下正在气头上,接起电话就道:「我说了今晚上我就不回了,听到没有?」 「离婚就离婚,别总拿这套威胁我!」 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然后「啪」一声把手机盖在了桌上。 朝弋看向他,像是诧异他俩怎么会把「离婚」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宋栖沅看懂了他的眼神,于是小声解释道:「这么大闹一场,估计才能给我安分一两个月,不然成天的总吵,搁谁谁受得了?」 说完又跟朝弋碰了一杯:「喝酒喝酒!」 两人聊聊家里,又聊了聊平时的琐事趣事,不知不觉就十点多了。 宋栖沅迷瞪着眼看了看手机,问朝弋:「你是不是该回家了?平时这个点你早跑了,你家那位不找你麻烦啊?」 朝弋这会儿酒意也上来了,才刚宋栖沅一直说他把郁琰「教」得很听话,每次出门玩都很给他面子,把朝弋说得都有些膨胀了。 因此他便接着刚才的口气,笑道:「他敢说什么?在家里我说一他不敢说二,我就是天亮再回家,他也不敢说我什么。」 宋栖沅有点不信:「真的假的?」 「我能骗你吗?」朝弋继续胡说八道,「平时我下班回去,他又是给拎包,又是给拿拖鞋的,乖得不得了。」 他说得跟煞有其事似的,宋栖沅不由得羡慕起来,感嘆道:「没想到嫂子这么贤惠,看起来也不像啊。」 「你知道什么,平时早餐都是他做的,下了班他还给我捏肩捏腿,」朝弋越说越起劲,「水果都洗好了给我送到嘴边……」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宋栖沅就有点不信了,将信将疑地:「放屁吧你?我怎么感觉这些事像是你会干的?」 朝弋又喝了半杯,沉浸在这种吹牛的感觉里无法自拔:「人不可貌相宋栖沅,你第一次见你老婆的时候,知道她后来会这么凶吗?」 说起这个宋栖沅就来气,大声道:「我要是知道……」 与此同时,朝弋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也响了起来,宋栖沅一低眼,就瞥见了那来电显示上写着的「琰琰」两个字。 朝弋顿时就没声了,傻愣愣地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 过了会儿才手足无措地接起了电话,当着宋栖沅的面来了场大变活人。 「餵?」 「嗯,在路上了,马上就回,」宋栖沅看见这人的眼角眉梢都扬了起来,一扫刚才的颓散劲,「你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带。」 「嗯。」 「没有,」朝弋大着舌头说,「没喝酒,宋栖沅和他老婆吵架了,我就是出来安慰安慰他。」 宋栖沅:…… 挂了电话,朝弋风风火火地披上外套,本来都出去了,结果过了会儿又跑回来问前台有没有除味喷雾。 宋栖沅看他那副样子就觉得他没救了,靠在吧檯上喊他:「不是在家里说一不二吗?不是玩到天亮再回也没事吗?」 朝弋懒得搭理他。 「妈的我就知道,」宋栖沅干脆也不喝了,一路小跑着才终于堪堪跟上了朝弋的背影,「有空带嫂子和小玉米来我家玩……」 「下次再说。」 话音刚落,就见这人连停在车库里的车都不要了,路上随便招了辆计程车就扬长而去了。 * 拖鞋已经在门口摆放好了。 屋内供暖太足,朝弋被这温度蒸得有些晕乎,他脱下外衣,换上拖鞋,然后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去。 卧室里开着盏壁灯,光线有些昏暗,郁琰穿着睡衣靠坐在窗边沙发上看手机,见他走进来,轻飘飘地扫他一眼,然后淡声提醒道:「去洗澡。」 换洗睡衣和浴巾都已经在洗浴室里放好了,朝弋晕乎乎地走进了浴室,一边往身上打泡沫,一边在心里预先打好了道歉的腹稿。 片刻后。 门打开,朝弋走到床边,有点不知所措地:「我……」 还没来得及往下说,便被那人勾着脖颈拽了下去,一开始朝弋还装模作样地吻得很矜持,几个试探来回,朝弋就演不下去了。 正当他打算动手动脚的时候,郁琰却忽然喊了停,他凑到朝弋耳边:「玩点新的怎么样?」 朝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人忽地又吻了上来,朝弋晕头转向地任他摆弄着坐到了窗边的单人椅上,随即他忽然感觉到手腕一紧,接着他的两只手都被扎带束缚在了实木座椅上。 紧跟着便是那一双踝骨,当他被完全锢缚住的时候,那种碰触和吻就都没有了。 朝弋还没有完全从刚刚那种晕头转向的醉意里走出来,他迷迷煳煳地问:「你要做什么?」 郁琰不说话,朝弋下意识挣扎了两下,没想到那细韧的扎带却越收越紧。 紧接着郁琰从衣柜里抽出一件什么,然后转身去了浴室。 第193页 那是一件纯黑色的女式旗袍,腰收的很紧,下摆也开得很高,他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那底下的颜色便隐隐约约地晃。 朝弋看得看见都直了。 他最近格外热衷于网购,这一套是上个月他从一堆奇奇怪怪的小东西里一起拆出来的,朝弋当时嘴硬非说不是他自己买的。 可当郁琰说「那就丢了吧」的时候,这个人又狡辩说:「好像是不小心点到的,质量挺好的,丢了多可惜。」 只不过郁琰后来一直也没答应要穿给他看。 狼狈的人终于变成了他,那粗糙又薄透的黑色包裹着那只漂亮的脚,要踩不踩、又要动不动地压碾着他,欲望一直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朝弋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喜欢吗?」那人慢慢地收回脚,温柔地去抓他的头髮。 「琰琰……」他看向这个坏人,「郁琰!」 「求你了。」 他开始道歉:「我错了,当时就是一下傻逼了,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主动跟我说话,我真不是故意提起他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昨晚两人刚吵完架,朝弋因为喝得太醉,兀自生了会儿闷气,然后倒头就睡着了。 可郁琰睡不着,他反覆想起朝弋刚刚在车上对自己的冷漠,想程安安看着朝弋的那种眼神,想朝弋委委屈屈的那一句「你真的爱我吗?」 「我对你很差吗朝弋?」他忽然开口问。 朝弋愣了愣。 「昨天接到那通电话,」郁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接起来后我发现不是你的声音,你知道……」 「我有多害怕吗?」 「琰琰……」 「我等你等到半夜……」朝弋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人的委屈,「你怎么能说我不爱你?」 朝弋听得心里一紧,他看着这人抵近的脸,顿时什么都忘了,只剩下想要拥抱他的念头。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那种话了。」这人温热的鼻息抵着他,身上还带着一点沐浴露的香,弄得朝弋一边心疼,一边心猿意马。 衣服是朝弋精挑细选的,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底下是什么样的光景。 于是才刚道完歉,朝弋又忍不住哀求道:「你坐上来,好不好?」 …… 第一次结束的时候,朝弋说自己有点困了,他的脸熏红着,看上去像是真的醉得不清了。 郁琰于是把锢缚在他身上的扎带—一剪开,谁知才刚挣脱束缚,这人便疯了一样朝着他扑了上来。 郁琰被他吻得张不开口,好半晌才得以喘息,正当朝弋以为他会骂自己的时候,却见这人仰躺在床上,轻声说:「十二点都过了吧?」 朝弋有些不明所以。 「生日快乐,朝弋。」 朝弋鼻尖一酸,又被这人勾着脖子坠下去,却听他又轻声道:「我爱你。」 这人身上几乎全是陷阱,朝弋根本躲闪不及,只能放任着自己陷落下去。 「我也爱你。」 第97章 1 郁米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朝弋特别喜欢逗她玩,有次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叠崭新的五块钱,然后故意拿到郁米面前炫耀。 「你看爸爸的钱漂亮吗?」 郁米这会儿还没有钱多钱少的概念,只知道傻乎乎地点头:「漂亮!」 「那你口袋里有钱吗小朋友?」 郁米想起了自己的压岁钱,于是高兴地点头说「有」。 朝弋立时露出一个奸诈的笑:「但你的全是红色的,没我这紫色漂亮。」 郁米不服输,转头去把自己的压岁钱搬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红色的。 她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到地毯上,开始叽叽歪歪地哭。 这时朝弋又一副大发慈悲的样子,说她可以用五张红的换一张紫的,为了使她信服,朝弋还补充道:「你看爸爸的这上面写着个五,你那写着个一,一是不是比五少?」 「你是爸爸的亲女儿,爸爸能骗你吗?」 郁米被忽悠得晕头转向,而朝弋仗着小郁米连幼儿园文凭都没有,轻轻松松就把她去年收的压岁钱全都换成了紫色的。 不过这事让郁琰知道后,朝弋那刚得手的「赃款」还没来得及捂热,就被勒令着又还了回去。 郁米这会儿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死活不肯跟他再换,一张五块的都不肯还给他,于是朝弋最后只好把骗来的赃款连带着那一沓五元全都放进了郁米的储钱箱。 2 长大一点后,那阵牙牙学语的好玩劲过去了,这小崽子就开始走上了调皮捣蛋的道路。 人还没餐桌高,成天就在家里闹饭饭,弄得饭饭一只活泼开朗的狗,硬是自闭得把自己关在狗笼里不乐意出来了。 郁琰注意到她的时候,这小崽子正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往饭饭嘴里塞,饭饭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她给讹了,僵着一双狗爪给沙发上的郁琰投去求救的目光。 郁琰只好走过去,把饭饭从郁米手里解救了下来,然后把她牵到一边,试图和她讲道理。 这个岁数的小孩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下一秒就又跑到插座旁,试图把自己的手指往里塞。 朝弋心里则完全没有教育理念这种东西,郁米要玩插座,他就恶狠狠地拽着郁米的手往插座里摁,嘴上还要说:「让爸爸看看郁米会不会被电死啊~」 第194页 「郁米要是被电死了,妈妈可就只爱爸爸一个了。」 郁米被吓得哇哇大哭,此后再也没敢往插座里伸过手指头。 有一阵朝弋忽然迷上了种花种草,有事没事就往阳台上添置一两朵盆栽,阳台门挡得住饭饭,但是挡不住会扒门的小郁米。 这孩子在家里闲出屁来了,有事没事就到阳台那儿拽两片叶子玩。 朝弋发现后,直接买了一排造型奇特的仙人球回家,果然很快就引起了郁米的注意。 把仙人球摆上花架的时候,朝弋还故意和郁米说:「你可千万别动哈,这玩意会扎人手。」 郁米表面上点着头,心里已经在想等爸爸走了,先玩哪个比较好了。 果不其然,朝弋一回卧室,这小屁孩就轻手轻脚地拉开阳台门跑了出去,然后就被朝弋逮了个正着。 朝弋小时候也没比她乖多少,所以很知道对付这种手贱的小孩该怎么办,见郁米想摸仙人球,朝弋干脆就「好心」地捏着她的小手往尖上碰。 被扎疼了之后,郁米从此对仙人球就有了阴影,每次看见阳台上那一排仙人球,就都像是看见了鬼,就是朝弋好言「邀请」,她都不肯再往阳台跑了。 3 郁米三周多的时候,终于踏进了她心心念念的幼儿园。 之所以说是心心念念,全是因为朝弋平时有事没事就跟她说:「帮爸爸拿张纸呗郁米。」 郁米那时候还特别喜欢帮人跑腿,「哒哒哒」地跑到茶几边上抽出一张纸,然后又「哒哒哒」地送到朝弋手里。 然后朝弋就会摸摸她的脑袋说:「真乖,明年就奖励你去上幼儿园。」 在朝弋口中,幼儿园就是人间天堂,玩具零食,应有尽有,不用再被爸爸妈妈管教,到时候全体小朋友都会听她指令陪她玩。 郁米听得心向神往,恨不能下一秒就马上去上幼儿园。 幼儿园开学第一天,郁米去的时候是笑着去的,但被老师牵进去的时候笑容就已经没有了。 朝弋原本还想拉着郁琰再多看两眼,结果被老师用眼神和手势赶走了,说是里边的小孩子看见有家长站在门口,会哭得更厉害。 两人站在走廊里,听着教室里的哭声一片,心里顿时都有几分怅然。 「我感觉我们玉米肯定不会哭,」朝弋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毕竟我小时候上幼儿园就没哭,而且我之前还常常跟她讲幼儿园的好。」 郁琰没他那么乐观:「你天天就知道说那些话哄骗她,现在她来了幼儿园发现不是那样的,心里有了落差,哭得肯定更惨。」 果不其然,中午的时候老师把拍的视频发在了家长群里,视频里大半个班的小孩子都在哭,其中又属小郁米嗷得最惨最响亮。 朝弋坏心眼地把视频暂停在小郁米那里,笑着拿去给郁琰看:「你女儿哈哈哈……这大鼻涕泡。」 郁琰白了他一眼:「明天你负责送她去幼儿园。」 「不要,」朝弋耍赖似地跨坐到他大腿上,「说好了刚开始这几天要一起送的。」 说着他又「贴心」地把视频里的郁米截了下来,打算今晚就去外面店里打出来,裱好了挂到郁米房间里去。 郁琰勉强抱了他一会儿,然后拍拍他的大腿:「我腿要断了,滚去沙发上坐。」 朝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换了个方向,紧接着又面对面地跨坐到郁琰身上。 「朝弋。」郁琰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我瘦得就剩骨头了,」朝弋理直气壮地搂着他的背,「哪重了?」 一个对视的功夫,朝弋便就忍不住凑过去啄吻起了这人的唇,郁琰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好顺从地仰头配合着他。 过了会儿朝弋忽然就捧住他的脸,很认真地问:「我天天叫你琰琰,你怎么都没管我叫过弋七?」 郁琰:…… 「又发什么狗疯?」 朝弋不依不挠:「你叫我一声,行吗?」 郁琰被他吻得整张脸都烫了起来,唇上都是莹润的水泽,他张了张嘴,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我……」 「我叫不出口。」 「那你叫我老公。」朝弋说。 郁琰宁死不屈:「我不要。」 朝弋看起来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连宋栖沅他老婆都会管他叫老公。」 「我不管,反正老公和弋弋你总得叫一个。」 「非得那么叫吗?」郁琰无奈地看着他,「…太肉麻了。」 他的小名被人从小叫到大,早就听习惯了,因此朝弋平时喊起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会儿朝弋非让他喊这些,郁琰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看他那副为难的样子,朝弋忍不住抱着他笑了起来,旋即忽然小声抵到他耳边,叫了他一声「老公」。 郁琰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瞪大了眼,然后脸上腾地红了:「你……」 见他这样,朝弋调嚯的心思更甚,于是便故意叫得更大声了。 「朝弋!」 郁琰连忙去捂他的嘴:「你闭嘴!」 朝弋笑着去舔吻他的手掌心:「不喜欢我这么叫吗?」 「那它为什么会这样?」 他恶人先告状:「为什么呀,琰琰?」 * 班台被弄脏了,朝弋只好抱着人走进内间,休息室门口嵌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朝弋抱着他停在镜前,随即痴迷地吻着这个人的眉眼。 第195页 「好漂亮……」他说。 郁琰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哪里,这样的姿态,他只能被迫拥紧了朝弋的肩臂,才不至于滑坠下去。 「够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会摔的……」 「不会摔。」 说着朝弋把人压在冰凉的镜面上:「真想一辈子这样……」 郁琰弓起上半身,把他行将说出口的那个不好的字眼堵回了嘴里。 4 傍晚两个人一起去接郁米的时候,老师在门口喊郁米的名字,郁米沖在所有小孩前面,背着新书包一个箭步冲出了教室。 看见朝弋的第一眼,她哭着问:「妈……爸爸呢?」 他们约定好在外面不能叫郁琰「妈妈」,郁米本来还不太愿意,但因为刚刚才经歷了自己是个被父母丢在幼儿园里的可怜小孩的心理转变,这会儿她不敢再表现出一点忤逆的行为。 朝弋把小郁米从地上抱起来,小声地笑:「妈妈在车里等你呢。」 郁琰把车停在路边上,放下车窗等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出来,远远就听见郁米在那里跟朝弋争执:「我不想去幼儿园了,爸爸是个大骗子!」 朝弋不慌不忙地继续忽悠:「我已经跟老师商量好了,周一到周五去幼儿园,周六和周日就不去,你一周比别的小朋友要少上两天课,怎么样?」 郁米不吃他这一套了,气鼓鼓地说:「周一到周五也不要去!」 朝弋先是把郁米塞到后座的儿童座椅上,然后自己则跑到副驾上去坐。 「那郁米自己跟妈妈说,」他回头看郁米,「说你不想去上幼儿园。」 郁米刚刚还在那里和朝弋叫嚣,这会儿到了郁琰跟前,顿时就不敢再耍赖了,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提议道:「那我没走上两天学,放五天假行吗妈妈?」 郁琰:「不行。」 朝弋笑起来:「想的还怪美的啊郁米小朋友。」 郁米心里很清楚,家里不管是饭饭,还是老爸,全都得听郁琰的话,他说「不行」的事,那就没有讲价的余地了。 她越想越伤心,坐在车后头哭哭啼啼地喊妈妈,郁琰被她叽歪得受不了了,终于让朝弋把刚刚在文具店里买的小贴纸拿给她玩。 最近这些小孩都格外热衷于「咕卡」,之前朝弋给她买过一回,结果家里被这破小孩弄的到处都是贴纸,后来她嚎了几次,朝弋都再没给买过。 看见这满满一大盒贴纸,郁米顿时就把明天还要上学的伤心事给抛到了脑后。 回家吃完晚饭后,饭饭首当其冲遭遇了郁米的「毒手」,咕完饭饭,郁米又跑去咕沙发上的朝弋,盒子里送的透明挂坠她一个都不肯贴,在这一人一狗身上倒是咕得津津有味。 郁琰刚洗完澡走出来,结果一眼就看见客厅里,朝弋、郁米,连同家里的狗,一律都是满头满脸的贴纸。 他忍住了没笑,转头回去拿手机,紧接着对着这两人一狗拍了好几张。 郁米实在很想下手咕郁琰,但奈何没有那个胆子,于是就悄声怂恿朝弋:「爸爸,你帮我去咕妈妈吧?」 在她眼里这音量属于是小声密谋,然而就站在他们面前的郁琰却听得一清二楚。 还没等郁琰做出反应,刚刚还生无可恋趴在沙发上的朝弋忽然就跳了起来,然后一把将郁琰摁倒在了沙发上。 紧接着他又兴奋地给女儿使了个眼色:「郁米,上!」 郁米揣着贴纸,站在那犹犹豫豫地不敢贴,结果下一秒就被朝弋抢过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贴纸贴了郁琰满脸。 「朝、弋!」 郁琰还没来得及生气,睁开眼看见被贴的乱七八糟的朝弋和郁米都挤凑在他跟前,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脚边还趴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只见他憋了一会儿的冷脸,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第98章 郁米从小班升到中班的那个暑假,幼儿园举办了一次亲子夏令营活动,说是秉持自愿原则,但至少得有一位家长陪同参加。 可惜每年夏季都是鑫瑞订单业务的旺季,夏令营一去就是十天,郁琰实在走不开,因此这事便只能由朝弋代劳了。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郁琰在前面把两人要用要带的东西收拾好,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则全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叽叽歪歪,一个念叨着「想妈妈」,另一个则念叨着「不想去」。 晚上郁米干脆以自己想要妈妈给自己念故事书为由,把人从朝弋眼皮子底下给拽走了。 朝弋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地等了二十分钟,实在忍不了了,穿上拖鞋跑到郁米卧室门口,然后悄没生息地打开了一条门缝。 只见那小崽子眼睁得老大,占在郁琰怀里,时不时喊一句「妈妈妈妈」,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的,完全没有要睡的意思。 「还不睡?」朝弋站在门口吓唬她道,「你这个年纪,超过九点睡你就等着以后变小矮子吧。」 郁米一撇嘴:「我才不怕!」 「我不要爸爸进来,我要和妈妈两个人『二人世界』!」 她越是这样说,朝弋就越是要往里走:「怎样?我就进来一一小屁孩知道什么二人世界,快点睡觉。」 郁米吵不过他,于是便倒下去,仰头去看郁琰:「妈妈,爸爸他欺负我。」 「妈妈!」 第196页 郁琰只好让朝弋先回去,朝弋一脸的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地把灯关了,末了还要停在门口说:「我已经给大鼠狼打电话了,它说如果郁米不好好睡觉,马上就打车来我们家把郁米抓走。」 他说得实在很真,连妖怪乘坐的交通工具都给想好了,因此郁米每次也都很信。 门一关她就紧张兮兮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发现实在睡不着,于是便又去玩郁琰的手,在摸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后,郁米忽然很伤心地说:「妈妈你是爸爸的老婆。」 她上了一年学,在幼儿园里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知识,现在俨然像个小大人了。 正当郁琰以为她要对此发表什么高见的时候,郁米忽然哭着说:「那我的老婆呢?」 「那我都没老婆了……」 郁琰去拿纸给她擦眼泪,他实在很难理解这些小孩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等你长大了……」 郁米哭哭唧唧地:「那我现在就很想要怎么办?」 郁琰也不知道该给她什么建议才好,有些无奈地:「那你在幼儿园里有没有喜欢的小朋友?」 「他们哭得一脸都是鼻涕泡,我才不要这样的老婆,」说到这里郁米终于图穷匕见,用两只小手捧住郁琰的脸,「我想要妈妈当我老婆。」 「我们把爸爸赶走,行吗?」 郁琰揉了揉她的脑袋,有点好笑:「你捨得爸爸走?」 郁米想了想,又很郑重地嘆了口气:「好像有点捨不得。」 「但是爸爸说以后他死了,他的钱和房子都给我,」郁米忽然又想开了,快乐地说,「那等爸爸死了,妈妈就可以当我老婆啦。」 说完这句话后,郁米发现郁琰的脸色突然就变得很严肃,虽然他平时一贯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冷淡和严肃是两码事,至少郁米能感觉到他好像现在有点不高兴了。 「以后不许再说这句话,」郁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小声说,「爸爸会活很久……」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和小孩较这个真,郁琰顿了顿,又轻声道:「快点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灯都灭掉了,又没人再陪她说话,郁米嘀嘀咕咕地又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郁琰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看见朝弋正靠在门边上玩手机,瞥见他开门,这人转头便抱怨道:「这小屁孩今天怎么这么黏人,平时不是都能自己睡吗?」 「她刚和你说什么了?两个人叽叽咕咕的。」 刚进卧室朝弋就转身把人压到门板上,要吻不吻的:「你想不想我?」 郁琰无奈地看着他:「你走了吗我就想?」 朝弋顿时觉得自己更委屈了:「那我怎么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想哭。」 他是真想哭,一想到自己要走,这两天就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地难受。朝弋记得自己小时候明明还没有什么分离焦虑,无论霍佳瑛把他丢进幼儿园、託儿所,还是寄宿学校,他从来就没哭过。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并没有人愿意来爱他。 「别哭。」郁琰说。 可惜朝弋的眼泪相当叛逆,他话音刚落,这人滚烫的眼泪便砸到了他的手背上,弄得郁琰有些不知所措。 郁琰用指腹去蹭他眼角的泪,然后轻声安慰道:「我每天晚上都会给你打电话,你不要……」 朝弋打断他:「我要开视频。」 「好。」 「那我给你发消息,你五分钟之内就得回。」他继续得寸进尺道。 「嗯。」 ……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朝弋连眼睛都睁不开,被折腾到凌晨的人分明是郁琰,但眼泪却全是朝弋在掉。 每次以为要停了,郁琰就会看见这人一脸脆弱地抱着他:「我又开始伤心了,你让我再……」 郁米的精神头倒是很不错,一大早就起来在家里跟饭饭你追我跑的。 上了校车,郁米还到处和别的小朋友说:「我爸爸昨晚眼睛让蜜蜂给蛰拉。」 弄得车上的家长和小孩都向朝弋投来的好奇的目光,连跟车的老师也好心慰问道:「您晚上没睡好吗?」 朝弋略尴尬地笑笑:「昨晚上口渴,水喝多了。」 * 这十天说慢也慢,说快也快。 两人返程那天郁琰特意请了假,这几天家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他跟饭饭,以前朝弋和郁米在的时候,他还嫌这两人一个黏煳,一个吵闹。 等到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郁琰心里忽然又有种空落落的孤单感,晚上临睡前都要悄悄地把当□□弋发来的照片和视频重新再看一遍。 开门的时候郁琰都有些不太敢认,只见这两人一人顶着张黑脸,跟去田里顶着烈日干了十天农活似的。 朝弋凑过来要亲的时候,郁琰没忍住躲了一下,前者立即就苦着张脸贴过来:「你嫌弃我。」 郁琰只好在他那平白黑了好几个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接着又按下那个吵着说「我也要亲,我也要亲」的小崽子的脑袋:「怎么晒成这样?我不是给你们行李箱里放防晒霜了吗?」 郁米立即告状:「爸爸忘了给我涂了,出门前我都跟他说了,结果他就知道在那边拿着手机拍来拍去的,还说什么『一会儿、一会儿』。」 第197页 「哪有?」朝弋狡辩道,「明明是因为那天根本就没出什么太阳,我才没给你涂的。」 夏令营有好几天是在海滩上,郁琰记得朝弋还给他发了几张自己冲浪的照片。这两人什么防晒措施都不做,就这样在海边疯跑了几天,没被晒脱层皮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因为怕朝弋懒得给郁米身上涂防晒,郁琰还特意给她准备了几件防晒长外套,结果现在她手臂上倒是没黑多少,露出来的两只小手却跟带了双黑手套似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穿,多少还能晒得均匀些。 大概是今天坐车坐累了,郁米洗完澡就困了,都不用人催,刚挨着床就睡着了。 郁琰进屋给她盖好被子关好灯,出来的时候被朝弋一把抱进了怀里:「想我没有?」 郁琰一看见他的脸就有点想笑,虽然也算不上难看,但现在的肤色和他走之前,实在差的有点太多了。 「我是不是变难看了,」朝弋有点委屈地说,「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郁琰没忍住笑了笑,然后回答说:「也不难看,就是有点像地主家里的长工。」 朝弋板起一张脸,大概是想跟他假装生气,但表情还没来得及凹出来,他就忍不住也笑了。 随即他便推抱着郁琰向卧室里走去:「还没回答我呢,你想我没?」 「想你。」 朝弋继续追问:「有多想?」 郁琰抬手托住他半张脸,很轻地说:「很想。」 朝弋心里又麻又痒的,低头去吻他的唇,一点一点地吻,捨不得吃一样。 过了一会儿,郁琰又听他没头没尾道:「我那里还是白的,你要不要看?」 「神经病。」 * 从夏令营回来以后,朝弋每隔一周就要偷偷去一趟美容院,每次他都跟郁琰说是和宋栖沅去喝酒了,郁琰也没多想。 直到有次一位女客户把郁琰约到美容院对面的一家咖啡馆谈合同,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郁琰看见朝弋「容光焕发」地从那家美容院里走了出来。 明明隔着一条街,但两人的目光就是这么好巧不巧地对上了。 送走客户后,郁琰看向端着咖啡坐到他对面的朝弋:「去美容院喝酒了?」 朝弋不好意思地笑笑,干脆和他坦白了:「你看我最近皮肤有没有变好?」 郁琰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并没有发现他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好像……」 朝弋听他好像了半天,也没好像出什么来,于是委屈道:「我就是怕我晒黑变丑了,你嫌弃我。」 郁琰今年三十三了,可朝弋每天仔细端详他,感觉他跟刚毕业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比那时候还更多了一种熟透的香气,比那时候还要煽诱漂亮。 再加上他在网上总刷到什么「哪一类男人老得快」「衰老真的就在一瞬间」「你是老的很快的男人吗」,朝弋越看越焦虑,感觉每一项都能跟自己对上号,于是没过两天就去美容院办了张卡。 郁琰有点不明白他:「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 朝弋把自己那杯咖啡推到郁琰手边,紧接着又挨着他坐下了:「你真不嫌弃我?」 「那你跟我一起去纹身行吗?」朝弋很小声,但却语出惊人,「你把我纹在你屁股上。」 郁琰一时无语。 朝弋仔细想了想,觉得纹一整张脸的话,面积还是有点太大了,于是又说:「不然纹个名字就行了,字母也可以。」 郁琰毫不犹豫地:「滚。」 「那纹小肚子上行吗?」朝弋哀求道,「我想……」 「不要。」 当然最终郁琰还是被朝弋拉去纹身店,一人往手臂上纹了个简笔小图案,一只小鱼和一只小狗,幼稚得像小孩玩的纹身贴。 第99章 郁米自从上过幼儿园之后,人就学精了。 周末朝弋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朝弋百忙之中瞄了一眼,发现是快递员打来的,于是便把坐在不远处和饭饭玩过家家的郁米叫了过来。 郁米身上还穿着白小褂,拿个塑料听诊器,在朝弋身上戳来戳去。 朝弋让她帮忙接电话,郁米便轻车熟路地接通电话,然后凑过去说:「那你放门囗吧叔叔,我爸爸一会儿就去拿。」 挂了电话,朝弋又打发郁米去门口取快递,以往都不用朝弋开囗说,她自己就「哒哒哒」地跑去拿了。 那一阵要是不让她跑腿,这小屁孩比谁都着急。 没想到郁米把挂在脖子上的塑料听诊器一摘,坐地起价道:「那你得给我跑腿费才行。」 朝弋把着手柄,没空看她:「给你一块。」 「爸爸,你昨天才说我是我们家的玉米小公主,你让一个公主给你拿快递,能这么抠门吗?」 「那你要多少?」 郁米想了想,然后狮子大开口道:「一千块!」 朝弋放下手里的游戏手柄,不可置信地去捏郁米的脸:「你砸人玻璃了?还是砸人小孩脑袋了?」 郁米一撇嘴:「我没有!」 「妈妈不是每个月都有给你零花钱吗?」朝弋说,「你把你那手錶拿过来我看一眼。」 郁米不给他看,说是手錶上有自己的隐私。 朝弋知道这小屁孩周末晚上还得用这小破手錶跟好朋友视频聊天,没两天就换一个好朋友聊,看起来在幼儿园里人缘还不错。 第198页 几句询问过后,朝弋才发现这小崽子压根就不缺钱花,就是在幼儿园里听说有的小朋友帮忙干家事,大人就会给「开工资」,于是郁米便认为自己帮忙拿快递,也应该获得相应的「劳动报酬」。 于是两人顿时就这跑腿费到底应该给多少,开始讨价还价。 闹了半天,郁米咬死「五十块」就不松口了,最后朝弋只好假装要起身,并说:「那我还不如自己去拿。」 「好吧好吧,五块就五块,」郁米嘟囔着说,仿佛自己吃了多大的亏,「看在你是我爸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 朝弋又故意问她:「五块是打几折?」 郁米掰着手数了半天,没算明白到底打几折。 与此同时,郁琰忽然开门走了进来,前几天孟兰淳自己一个人从德国回来了,祭奠完丈夫和儿子,便给郁琰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 朝弋本来也想跟着去,但郁琰并不想拖家带口的,到时候在店里吵起来也难堪,于是朝弋便只好留在家里带女儿。 孟兰淳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两人面对面坐着,郁琰仍然喊她「孟阿姨」,她也依旧叫「郁琰」,可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生分了。 「我之前看见过你和……」孟兰淳说,「和他们,钰薇给我看过照片。」 她一直不敢相信郁琰是自愿的,于是只好欺骗自己,都是因为有了那个孩子,郁琰才走不开了,照片里那种和睦的氛围都只不过是假象。 郁琰勾着咖啡杯,很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孟兰淳听见他这声「对不起」,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记得朝阳当初刚起步的时候,是郁父郁母一直在支持着自己的丈夫,四处替他们拉投资,帮他们做担保办贷款,所以后来两人遭逢不幸,他们把这个可怜的小孩带回家里养着,也的确无可厚非。 但后来明明说好了等高考结束了就让郁琰去做手术,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却因为朝文斌看出了自己大儿子和郁琰之间的端倪,于是故意让那家医院伪造了一份他并不适合接受手术的报告。 而自己在丈夫的劝说下,也并没有声张过此事。 就像报应一样。 到最后郁琰不仅没有跟朝冶生下一儿半女,反而全让那个私生子占了便宜。 「你有梦到过他吗?」她说的是朝冶。 郁琰没说话。 最后孟兰淳说:「算了。」 「反正……」她轻声说,「都这样了。」 朝冶和朝文斌的墓被打扫的很干净,坟前还有一捧行将枯败的花没有被收走,孟兰淳知道这个人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薄情。 朝冶到底和他一起长大,如果他还活着,两人就算不是恋人,也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郁琰把快递盒和买的零食甜品一起提了进来,朝弋笑着和郁米说:「你的五块钱没有了。」 郁米跑过去抱住郁琰的腿,朝弋则不甘示弱地抱住了郁琰的脑袋,这两人一个弄得他走不了路,另一个则捂得他没法唿吸。 「她和你说什么了?」朝弋轻声问,「没为难你吧?」 郁琰摇摇头。 「算她识相。」朝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又在他眼角上亲了一口。 郁琰平时不怎么吃零食,也就怀郁米那会儿会想吃几口甜的,这些零嘴蛋糕都是给朝弋和郁米买的。 这人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朝弋顿时也有点开心不起来了,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他好一会儿,见郁琰眉眼舒展开了,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琰琰。」 「如果……」他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假设一下,假如我们都回到十几岁的时候,你会……」 选我还是选他? 郁琰能察觉到他的心怯,明明那么怕,却还要问。 他伸手搓了搓这人的下巴,忽然笑了笑。 然后低声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大概会选择勇敢一点,去和那个小屁孩见面。」 「那个傻子就不用再爱的那么辛苦了。」 朝弋鼻间一酸,郁琰并不会为了哄他而特意说什么好听话,这个人连「爱」字都说得很吝啬,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他会选择走向他。 * 郁米四岁的时候,郁琰开始教她弹钢琴。 这事一开始也是她自己提的,虽然刚开始这小崽子目的不纯,完全是因为觉得好玩和想跟「妈妈」多待一会儿才说自己想学琴的。 后来朝弋觉得这小屁孩课余时间太多了,又「好心」地帮她报了两个兴趣班,回来练琴的时候,郁米就开始叽叽歪歪地哭,说自己想看动画片,想和饭饭玩。 郁琰在学习这方面一向对她很严厉,没理会她光打雷不下雨的抗议,面无表情地说:「弹完这四十分钟再说。」 郁米一边坐在琴凳上,一边左右瞄,终于看见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朝弋,委屈道:「妈妈,爸爸他也想跟我玩。」 朝弋大声说:「我不想。」 于是郁米就继续叽叽歪歪地不乐意弹,发现郁琰不理她之后,就一边哭一边弹起了练习曲。 弹到一半的时候,饭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郁米宛如看到救星一般,硬是把饭饭拽上琴凳,又把它的两只狗爪搭在琴键上,然后道:「以后我叫饭饭,饭饭叫郁米。」 第199页 说完还真就演上了,吃晚饭的时候,不管谁去叫她,她都假装听不懂,并开始学小狗叫。 朝弋笑了半天,还拿手机给她拍了下来,拿去给郁琰看。 郁琰倒是不理会她的小性子,晚上很体贴地往她面前的狗盆里装上了狗粮,然后抱着饭饭坐上了原本属于郁米的那个餐椅。 朝弋也很配合地去挠饭饭的下巴:「今天做了郁米最喜欢的鸡翅,郁米高不高兴啊?」 郁米顿时就不演了,跑过来抱住郁琰的腿,大哭道:「我才是郁米!我不要当饭饭了!」 「妈妈……」 朝弋故意逗她:「饭饭刚才说它最喜欢弹钢琴了,以后它帮郁米弹琴上学交朋友,郁米就躺在家里睡懒觉吧。」 郁米快被他气死了,哭着说自己特别爱弹琴,特别爱去幼儿园。 「妈妈,你不要不喜欢我……」 郁琰于是便把饭饭放了下去,小狗演员终于如释重负般跑到了自己的狗盆前边。 「坐上来吃饭吧。」他说。 郁米抓着他的腿不肯放,小声撒娇道:「我想坐妈妈腿上。」 她这会儿看起来有点太可爱了,眼泪汪汪的,噘着嘴「妈妈妈妈」地叫,郁琰于是只好无奈地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郁米顿时就不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爱你。」 朝弋很手贱地去掐她的脸,还要故意捏着嗓子学她讲话:「妈妈我爱你。」 「有些小朋友怎么不学狗叫啦?」 郁米气红了脸:「我讨厌爸爸!」 「随便你,」朝弋故意朝她做鬼脸,「反正妈妈喜欢爸爸就行。」 眼看郁米又要被他气哭了,郁琰只好伸手揉开朝弋的脸,无奈地:「好了,吃饭了。」 * 郁米开始上小学之后,放学路上突然多了很多诱惑。 朝弋和郁琰两人有时候忙起来,常常没空去接她上下学,于是接送郁米就成了刘霁和余巧的工作,这两人约定好轮换着接,一人值一天班。 没想到这天轮到刘霁的时候,在门口等了郁米十多分钟,都没看见这崽子出来。 他还细心地打开备忘录看了眼,发现这崽子也不是今天做值日,就算和同学聊天磨蹭一会儿,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出来。 刘霁给她班主任打电话的时候,郁米正眼巴巴地站在路边的一个烤肠摊位前。 这一排全是小吃摊,各种炸物烧烤的香气散的到处都是,郁米在旁边站了会儿,感觉口水都快下来了。 可惜郁琰平时不许她吃路边摊,所以就算她手錶里有钱,也不敢去买来吃。 这崽子就算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站在一堆小屁孩里,也还是显得出众又扎眼,老闆很快便注意到了她,笑嘻嘻的问:「小朋友,你要买吗?学校这附近就我这一家烤肠做得最好吃,不信你问这些学长学姐。」 摊前那些小孩笑着说:「叔叔你又吹牛。」 郁米馋是很馋,但买又实在不敢买,于是就大方地和老闆说:「那我全要了。」 老闆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你一个人吃?买一根就行了,吃多了一会儿回家吃不下饭,被你妈骂。」 郁米说:「我不吃,我请他们吃。」 说完她又对身边的同学说:「你们吃给我看行吗?」 同学也很诧异:「你为什么不自己吃?」 郁米嘆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妈能闻出来,我爸爸还会读心术呢,我在外面偷吃了什么,他俩都知道。」 那摊主和学生们都笑。 郁米如愿以偿地请了围在摊边的那一群小孩,然后继续站在一旁看摊主把火候差不多了的烤肠扎开,嘴上还不忘跟摊主闲聊。 过了会儿,她低头看了眼手錶,然后眉头一皱:「糟了,我爸爸给我打电话了,我得回家了。」 摊主连忙拿了个他们小孩圈里最近流行的小玩具送给她,然后笑着说:「赶紧回家吧。」 郁米高高兴兴地说了句「谢谢」。 话音刚落,郁琰和朝弋的车就一前一后地停靠在了路边,郁米看到车就开始喊爸爸妈妈。 小刘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脸上一副差点就要急哭的表情,气喘吁吁地对着降下车窗的郁琰道:「班主任说她快下课的时候说举手说要上厕所,估计是那时候跟提前放学的一年级的一块跑了。」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小刘的工作和工资都保住了。 朝弋一把拉住郁米的书包,把她从地上提将起来:「爸爸有没有跟你说过放学别乱跑?」 郁米撅着嘴:「我要和同学一起逛街回家,说了好几次你们都不同意。」 「你知道家怎么走吗小屁孩,还逛街回家。」 看见郁琰从车上下来,郁米立即辩解道:「妈妈,我没吃,我一口都没吃。」 郁琰倒是也没骂她,只是冷着张脸说以后不能这样了,要跟同学一起走的话,要提前跟他和朝弋讲。 郁米忙不迭地点头,完全没有要跟他倔的意思,乖顺地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于是这小屁孩很快便被提熘上车,到家的时候朝弋象徵性地往她屁股上打了两下,然后把人拎到电视机前,给她放了一部关于拐卖儿童的纪录片。 把女儿安置好后,朝弋一边走向厕所,一边回头跟郁琰说:「我东西好像落车上了,你帮我去拿一下吧,就放在后座上。」 第200页 「买了冰淇淋,过一会儿该化了。」他又补充道。 「冰箱里的不是还没吃完吗?」郁琰问。 朝弋很自然地回答:「是新口味。」 「拜託你了宝宝。」 郁琰浑身鸡皮疙瘩又起来了,骂了句「闭嘴」,然后便拿起他随手丢在玄关处的车钥匙,转身又下了楼。 朝弋跟在后面,握着门把手笑了起来。 郁琰一路走到他们家的停车位前,接着一把拉开后座,车里亮起来,他下意识便愣住了。 只见后座上放着一捧向日葵,刚好七朵。 而花束旁是一个微缩的庭院模型,就算不记得这座小庭院,他也不会忘记那两个贴在一起的像素小人,还有那只建模粗糙的小狗。 「做手工好难啊,」朝弋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我弄了快两个月才弄好——。」 「像吗?」 郁琰还有些发怔,朝弋弯腰从后座上抱起那束向日葵,然后笑着递给他:「以前没勇气送给你。」 「就当是替那个傻子实现愿望吧,」朝弋看着那人接下了这束花,很轻地说,「送给我最亲爱的琰琰。」 夏天了。 又是一年六月。 那个抱着花的傻子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但终于还是姗姗来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曾经那个「好多鱼」没能收到的花,郁琰替他收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