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目欲明》 第1页 《倦鸟难囚/暗目欲明》作者:土豆烧鸡腿【完结+番外】 简介: 【双男主,强制爱】 精神病疯批攻x冷静遭罪温吞受 十八岁那年,李闻虞救了一个人,而后自己掉进了地狱,一个名叫裴新的地狱。 他被人威胁,强迫,侮辱,但后来这个人跟他说:「我喜欢你。」 李闻虞冷淡地笑了声:「你把我当人还是当狗,你喜欢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狗?」 第一章 冽冬 双男主,强制爱预警,有部分80情节。 前期爱不爱不好说但是强制,火葬场也会有。 放飞之作,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预警打满了,不吃这一款的速速逃走~ 观看过程中如有任何不适善用退出键,以上都可以接受的话,祝阅读愉快。 * 隆冬天,夜色上涌,最后一点日光消散后空气仿佛都冻住了,冷得人发抖,细细的枯枝挂不住新雪,嘎吱一声,砸落在地。 李闻虞下课后给同学讲题耽误了一些时间,只好抄近路往游戏厅赶。 冬日的天黑得太早,巷子里的路灯一闪一闪,也不知会不会在下一秒彻底罢工。他没来由地有些忐忑,只好加快脚步往这条僻静无声的巷外走。 但在路过最后一个漆黑的转角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粗野尖锐的调笑。 李闻虞不自觉放缓了脚步,耳边传来谈话声,听起来不止两三个人。夹在调笑声中的还有颤抖的哀求声,低低地,带着哭腔,说着放了我,求你们了,反反覆覆。 李闻虞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但那道恳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犹豫几秒,他慢慢走到拐角的墙后,借着一闪一闪的路灯看清了角落里的人群。 他们都穿着校服,最刺目的是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他身上的冬季蓝色校服被扯得破了口,露出夹层里的棉絮,脸上遍布几道青青紫紫的疤痕,血迹与泪水混在一起,面目几乎痛得扭曲。但他仍跪得十分端正,任凭其它人推搡也不敢歪曲半分,眼睛看向靠在墙角的一道模煳背影,嘴里哀求着,放了我吧。 李闻虞有些心惊。他认识这个人,就在上个月的演讲比赛上,他叫陈白,两人一起改稿子的时候聊过一下午。因为李闻虞有个人多就讲不出话的毛病,陈白还帮过他很多。 在李闻虞回想这些时,另外的八九个人已经将陈白挡得严严实实,人群中微弱的哀求声变成了悽惨的痛叫。 李闻虞不想惹事,但也没办法坐视不理,思索两秒后皱眉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报警。 然而下一刻,一道白晃晃的光刺进眼睛里,他看见人群中有人举起一把刀,锋利精亮的,刀刃弯弯,又很快下坠朝人刺去。 李闻虞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嗓子先一步喊了出来:「警察来了!」 他的声音颤得很,却也响亮得很。 那群人立马转头朝他看过来,眼神有些许惊疑,又充斥着恶劣的笑。仓皇中,李闻虞又重新看见了陈白的脸,灰濛濛的,那双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很大,一转不转地看向路灯下的李闻虞,又仿佛充盈着一点点希冀,像看见了救星。 李闻虞被那些目光钉在原地,大脑空白,只庆幸自己下课后脱了校服才过来。直到一秒钟后三四个人朝他围过来,他才重新恢復心跳,慌忙转身拼命朝巷子外跑。 有人大喊:「抓住他!」 李闻虞跑得飞快,脚下的积雪发出不堪承受的脆响,耳边的声响模煳着后退。身后追上来的叫骂声慢慢被悽厉唿啸的风声取代。但他仍不敢停,一直跑到周围环境变得陌生,双腿发软,他才不得不扶着墙停下来休息,喉咙里发出漏风似的喘息。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街道上只有黑黢黢的树影。靠着墙根平復了下剧烈的唿吸,心头的紧张和惊惧逐渐熄灭,他捏紧了手里的钥匙,又掉头往回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也彻底错过了游戏厅交接班的时间。 今天游戏厅里客人并不多,里面花花绿绿的灯光透过玻璃墙,在这雪白的天地里大老远都能看得见。 交班的人已经望眼欲穿等了好半天,李闻虞进去后颇不好意思地连连抱歉,幸好那人也没太计较,叮嘱了两句就迫不及待下班离开了。 李闻虞坐进前台,从书包里拿了两张卷子出来,在木桌与墙壁的夹缝中摸到开关。那盏灯「滋滋」响了两声,才慢悠悠地亮了起来。他开始就着昏灯动笔,虽然周围的人不多,但他仍有些惴惴不安,于是又在抽屉里找出口罩戴上。 一张卷子被焦躁地翻来覆去也没落下几个字,李闻虞开始竭力回想那群人的脸,并不眼熟,但他们身上又确实穿着校服没错。 他会不会被认出来?那些人会找他麻烦吗?李闻虞不敢确定,他刚刚一直没敢回头,也不知道他们追了多久,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脸。 这种忐忑一直持续到他走出游戏厅回到家。 单元楼道里的灯还没修好,李闻虞摸黑上楼,钥匙对着锁孔杵了好一会才打开。 客厅里没开灯,李闻虞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小虞回来啦。」 李闻虞愣了下,笑着转头往沙发那边看,果然看见头髮花白的老人坐在角落里,笑眯眯地看着他,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一些,刚好照亮那一错墙角。 第2页 「奶奶,」李闻虞压低声音,「你怎么还没睡呀。」 奶奶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视力不是很好,李闻虞连忙过去扶她。 奶奶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给你织了条新围巾让你明天带去学校,又怕明天一早看不见你。」 李闻虞低头看她手里的新围巾,白色的,针脚很整齐,很厚实。他接过来伸手摸了摸:「谢谢奶奶,我明天就戴上,我先扶你去睡觉。」 客厅里很黑,李闻虞一手摸索着墙壁,一手扶着奶奶往最里的房间走。 「什么动静?大晚上不让人睡觉啊!」 主卧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叫嚷,伴随着衣料与棉被的摩挲声。 李闻虞闭了闭眼,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姑姑,马上就好。」 屋子里静下来,李闻虞才继续小心翼翼地把奶奶扶进了房间。 他不敢再发出声响,连洗澡也没去,回房后将外衣脱下来就躺到了床上。 窗外风雪肆虐,重重地拍击着窗户,李闻虞把那条白色围巾抱在怀里嗅了嗅,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才逐渐安定下来,慢慢进入了睡眠。 第二章 欲沉 正当清晨,东方晨曦微吐,雾浓,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雾里,看不真切。 李闻虞进教室时里面只有寥寥几人,他一向来的早,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没两分钟同桌也到了。 「新围巾?」杨城的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吊儿郎当地走过来。 男生一般不会太在意穿着,但李闻虞这条围巾雪白,不太像男孩子会戴的。何况他也确实怕冷,几乎大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跟平时不太一样,杨城才稍稍留意了一眼。 李闻虞抬头看他:「嗯,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杨城随手顺了顺凌乱的头髮大喇喇坐下:「昨晚通宵打游戏没睡,一会儿再补觉。」 李闻虞笑了下没再说话,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他埋头继续做昨天没做完的卷子。 前桌同学转身来有些疑惑:「诶?老师不是说这卷子不用做,让你专心准备竞赛吗?」 李闻虞抬头愣了下:「我有点忘了。」 他昨晚到现在都还有些心绪不宁,只想着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前桌嘿嘿一笑:「既然做了别浪费啊,给我抄一抄嗷。」 李闻虞嗯了一声,抽出还剩最后一点空白的卷子递给了他。 教室窗外有棵常青树,长势似乎不怎么好,虽然仍绿意不褪,但叶子却随风扑簌簌地落着。有一点点浅金色的日光从枝叶里漏下来,左右摇摆着,等到完全消失的时候天已经慢慢暗了。 李闻虞最后一堂课之前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一趟,回来时任课老师还没进教室。 杨城正趴在桌上睡觉,整个人埋在校服里,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才稍微抬了下头,脸色全是还没睡醒的迷茫,喉咙里囫囵滚出几个字:「刚刚有人来找你,你不在。」 李闻虞还想着刚刚班主任说的竞赛的事儿,拉开椅子坐下来随口说:「谁啊。」 「好像叫陈什么,我没听清,」杨城确实很困了,眼下青灰一片,「八班的好像,说找你有事,我问他也不说。」 八班,是陈白。 李闻虞勐然一惊,原本安定下来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想到陈白那张遍布青紫又灰白的脸,他不由地开始有些恐惧。再想到自己有可能被那群人缠上,他甚至连最后一节课也不想上了,现在就想回家。 然而脚才刚往后挪了一步,老师就走进了教室。 原本还嘈杂吵闹的四周瞬间安静整齐下来,只剩李闻虞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他动作僵硬地将椅子拉近了些,在老师诧异的神色中慢慢坐了下去。 李闻虞看着老师的手摊开又合上,转身又再转身,嘴巴也没停下过,但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下课铃一响,他什么都没拿,脱了校服就往外走。 天色已经很暗了,有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飘飞了下来。昏暗的天,浓云低垂,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髮闷。 李闻虞特意换了一条以前从没走过的路,这条路没有公交车站,但聚集了很多小区,所以学生也不算少。 他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跟游戏厅那边请假。 这几天他都不太想去打工了,尽量一放学就回家比较稳妥,他实在不想碰上那群人。 老旧的小路两边都是树叶凋零光秃秃的树,拐角处有个年久失修无人看管的停车库,连门口都覆盖着一层薄灰。李闻虞发完请假的简讯后就将手机塞回口袋里,加快了脚步。 经过停车库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后背,将他往停车库里狠狠一推。 李闻虞身形一歪,往里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脚下的摩擦扬起一层厚厚的灰尘,进入鼻腔后激起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他边咳边抬头去看,八九个穿着校服的人围在面前严严实实挡住了出口,停车库里很暗,但他能认出其中几张脸正是昨天在小巷里的人。 李闻虞咳得一张脸有些发红,皱眉问:「你,你们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往前走了两步,他剃了个极短的寸头,皮肤黝黑,彻底挡住了李闻虞面前的光,语气戏嚯又狠戾:「你说呢。」 第3页 李闻虞盯着他,往后退了一步。 寸头又问:「认识我吗?」 李闻虞的心跳得很快,声音却很极力镇定下来,摇头说:「不认识。」 「不认识?」面前的人邪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一把从后面抓出一个人推了出来,「但他可认识你。」 陈白一下子被推倒在地,身上连带着身后的书包都在抖,苍白着一张脸不敢抬头。 李闻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陈白告诉了他们。 见陈白半晌不说话,寸头抬脚就要去踢,却又忽然停住了动作。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他没穿校服,身上套着件黑色飞行夹克,其他人给他让开路之后停车库又涌进了光,李闻虞看才慢慢清了他的脸。 少年有着一张很扎眼的脸,五官轮廓利落分明,眉眼深邃,轻佻中隐含一点戾气,瞳仁黑白分明,却暗得很。 李闻虞见过这个人,他叫裴新,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凭着一副好皮囊和显眼的家世惹得不少校内校外女生倾心,身边的人换来换去,从未有过重复,连李闻虞这种一向不闻窗外事的学生都能听见这些八卦新闻。 李闻虞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一步,唿吸仍然有些不畅。 裴新没看他,走到了陈白旁边。 陈白在刚刚看见他的瞬间就立马哆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好,姿势极其端正,但仍然低着头,不知是因为恐惧不敢看裴新还是因为心虚不敢看李闻虞。 裴新俯身拍了拍他的脸,动作很慢,嘴角似乎噙着点笑:「怎么不说话?」 陈白抖得更厉害了,嘴里喃喃着,声音低到像是自言自语:「我...我错了,放了我吧。」 裴新嗤笑一声站了起来,抬脚踩在了陈白跪得笔直的左腿上,抬了抬下巴看向李闻虞,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让你跟他说话。」 陈白痛唿了一声,勐然抬头看向李闻虞,眼睛里哀求与恐惧交织:「李...李闻虞,你也跪吧,你跪...」 李闻虞睁大了眼睛,他不久前在演讲台上见到的陈白,温和有礼,眉目淡然举止却又意气风发,完全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紧抿了唇,有些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你要我也跪?」 裴新的脚骤然发力,陈白又是一声痛叫,不假思索地恳求道:「跪吧,求你了。」 李闻虞不忍再看陈白,抬头看了看门口的人,他们又将出口严丝合缝地围了起来,他跑不了。 「看什么看!想跑是吗,怎么不报警了?昨天不是还叫警察吗!」寸头眯着的一双眼睛里闪着精光。 李闻虞摇头:「我没报警,也不会报警,你们放我走。」 寸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大笑了一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啊,你跪下来给我们裴哥磕个头,我们就放你走怎么样?」 李闻虞身后堆着杂物,已经退无可退。他扶着杂物堆成的墙站稳,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他怔愣一秒,猜到应该是游戏厅老闆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瞬间都看向他的上衣口袋,李闻虞握紧拳头,撒腿就往寸头旁边的空隙沖,他的脚下又带起一阵灰尘,但他甚至顾不及唿吸,一下子冲到那些人面前撞开了个口子。 「按住他!」 李闻虞身上什么都没有,因为着急回家他甚至连个书包也没背,慌乱中只好用力扯下脖子上的围巾往那些人脸上扔,试图挣出哪怕一秒钟的时间逃跑。 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人太多了,李闻虞手脚并用也不可能从七八个人手中跑出去,很快被人按了下来。 他的小腿挨了一脚,那人的鞋底太硬,踢得他膝盖一软,后颈的衣领被人大力扯住,整个人被压到了墙上。 李闻虞奋力挣扎起来,后颈的桎梏却纹丝未动,嵴背上又落下一拳,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咬牙低吼:「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脸紧贴着墙壁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低笑,像是裴新的声音,很随性,也很轻慢,不知在对谁说:「你让他跪下来,我就放你走。」 陈白听了,灰濛的眼睛忽然散发出一点光彩,迫不及待仰起头去看裴新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在探寻这句玩笑似的承诺是真是假。 但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一丝希望逃离这里他都要试。 陈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李闻虞身后。抓着李闻虞后领的人松开手,人群里窸窣了几声明显带着嘲意的笑,显然都等着看热闹。 李闻虞转过身来,眼睛依旧清明,他看着陈白的遍布伤痕脸,心里不知是恼怒还是气愤:「你为什么怕他们,为什么不报警?」 陈白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什么也没说,下一秒抬腿狠狠踹向李闻虞的膝盖。 他这一脚用了全力,李闻虞毫无防备立刻就站不住了,整个人都向前倒去,左膝狠狠地砸在地上,颤得厉害。 李闻虞弓着腰用手撑着膝盖要站起来,肩膀上立马就出现了几双手将他压回去,他刚抬起的膝盖再次重重跪了下去,剧痛让他整只左腿的变得麻木,也彻底点燃了他的怒意,更加用力挣扎起来。 裴新这下好像真的笑了,瞳仁在昏暗里亮晶晶,他歪了下头看向陈白:「只跪了一半呢。」 陈白好像被这笑容鼓励般,毫不犹豫地又踢弯了李闻虞的另一只腿。 第4页 李闻虞胸膛起伏得厉害,也疼得厉害,他虽然跪了下去,但嵴背仍是直的。 裴新走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头髮。 李闻虞被迫仰起头,唇线紧绷,白皙的鼻樑上沾了些许灰尘,眼睛一眨不眨。 「刚刚说不跪,这不是跪得挺好的吗。」裴新勾了勾唇角,眼睛里有一抹意兴的笑。 李闻虞被他的笑激起更浓的气愤,咬牙说:「你们这群疯子,欺负人很好玩是吗,狗都不会用这么低级的趣味来取乐。」 裴新勾唇,缓慢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地落在李闻虞耳旁:「那就看看我们俩谁是狗。」 他松开手背过身去。 寸头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脚踢上李闻虞的后背,使他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接着就不止是脚,拳头,手肘从不同的方向招唿过来。李闻虞脸上也一连挨了几巴掌,他眼前发黑,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痛的发麻,只能尽量护着脑袋不磕到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身上的拳脚终于停了下来。 他又听见陈白的声音:「裴哥,我...我能走了吗。」 裴新慢悠悠吐出两个字:「滚吧。」 陈白大喜过望,甚至什么都不敢思考就立刻连滚带爬地撒腿往外跑。 李闻虞听见他的脚步凌乱又快速地从旁边经过,毫无停留地冲出了停车库。 李闻虞躺在地上喘气,忽然笑了出来。 寸头见了又是一耳光:「你他妈笑什么。」 李闻虞的脸被打得歪过去,没说话。 裴新看了他一眼,随口说:「还不太像狗,明天再来。」 那些人一齐发出尖锐的大笑,跟着裴新走出了停车库,门口的光线先是被挡了个严实,而后彻底恢復了光明。混乱破旧的停车库,只剩李闻虞还躺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李闻虞撑着地慢慢站起来,捡起角落里那条沾满灰尘的围巾,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第三章 不明 李闻虞一直在外面待到平时在游戏厅下班的时间才回家。 楼道里仍然是暗的,他腿疼得厉害,不得不拿出手机照明才上了楼。所幸今天家里人都睡得早,他把稍稍清理过的围巾搭在椅背上,慢慢走进了卫生间。 脱下衣服后才看清自己身上的青青紫紫,温水沖刷过伤口,好似针扎一样痛,李闻虞死死咬牙才没发出声音,全身都抖得厉害。 一直到了十一点,才终于洗完澡躺回床上。 棉被压在身上增加了丝丝暖意,也让李闻虞心里的火越来越盛。他想起裴新嘲讽轻慢的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气愤裴新的仗势欺人,也恼怒陈白的奴颜婢膝。更难受的是,他明明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却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才终于在窗外唿啸的风声中逐渐意识模煳。 第二日一早,他进了学校就直奔教师办公楼,他要找纪律主任。 天越来越冷,李闻虞为了遮伤戴上的口罩和围巾也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但在进办公室之前,却忽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陈白仍旧是那副怯怯的模样,他其实很高,但微弯着背,因为很瘦校服也不太合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去找老师吗?」 李闻虞看见他就怒从心起:「让开。」 陈白没说话,仍站在原处。 李闻虞没耐心耗,伸手就要推开他,却反被抓住了手臂,陈白声音有些嘶哑:「别去了,没用的,老师不会帮你。」 李闻虞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陈白扫了眼四周:「跟我来。」 他拉着李闻虞走到角落,深唿了一口气才嗫嚅着说:「昨天...对不起。」 李闻虞根本不想跟他废话,他不对陈白抱有任何希望。想到昨天裴新说的那句「明天再来」,他必须寻求帮助,他只想安安心心地上学而已。 「我要去找老师,你有什么要说的麻烦快一点。」李闻虞冷声说。 陈白也有点急了:「找老师,我也找过,没有用的。裴新是学校贊助商的独,你现在去告诉老师,老师不仅不会处理他,而且你一出办公室裴新立马就知道,他会更疯,他是个疯子!」 裴新家里有背景李闻虞早就听过,但他不信这个世上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好,我不找老师,」李闻虞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我报警总可以了吧。」 陈白看着李闻虞的动作,无声地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复杂地说:「你要报警的话等放学之前再报吧,裴新到时候会来找你,说不定警察来了现场能帮你的会多一些。」 李闻虞停下按键的手,抬头有些诧异地看向陈白:「什么意思?你报过警?」 陈白勉强扯了扯嘴角:「我不是傻子。」 李闻虞紧锁着眉,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警察也不能拿裴新怎么样?」 陈白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反正你听我的,不要找老师,放学前报警。」 说完他朝李闻虞鞠了一躬,飞快地朝走廊另一头走了。 李闻虞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地紧紧捏着手机,两分钟后才下了楼。 这一整天李闻虞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杨城跟他说话他都没听见,一直到最后一堂课下课,他立马迫不及待地跑到卫生间里拨通了报警电话。 第5页 手机嘟了两声后很快接通了电话,李闻虞简单交代了下昨天的事情,又说了裴新的威胁,想请警察能过来一趟。 他有些紧张,手无意识地扣着指甲,一直等到电话那头年轻的警察一口答应,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确定他二十分钟就能到之后李闻虞挂了电话,安静地坐在隔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放学后整个学校迅速寂静下来,卫生间里也很快只剩了保洁打扫。 他掐着点下楼,一出校门就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警察往这边走,李闻虞欣喜地挥了挥手,朝他跑了过去。 警察很客气地跟他打了招唿,之后检查了下他没被衣服遮挡住的伤口,啧啧道:「现在的小孩真是胡闹,我今天就跟你在这等着,看他们还敢不敢来!」 李闻虞实在很感激,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学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谁也不愿意在这恶劣的天气在外面逗留。天很快擦黑,原本细碎的雪慢慢变成了鹅毛大雪,校门口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警察低头看了看手錶,嘿嘿笑了一声:「哎呀,可能他们看见我在这不敢来了,要不今天我先把你送回去?」 李闻虞看着脚下飘落的新雪,慢慢抬起头,正准备说话,又听见警察继续说:「现在的小孩也就是图了新鲜闹着玩儿,人家说今天找你说不定就是随口一说的,你也不要太担心,啊。」 李闻虞看了看他裸露在外面冻红的双手,半张脸掩在围巾下,声音有些闷:「叔叔你回去吧,这么晚他们应该不会来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警察将左手插进兜里,拍了拍自己电动车的后座爽快道:「上来,我带你一程。」 北风唿啸,李闻虞一直到岔路口才跟警察分道扬镳,他下车后长长唿了一口气,看来裴新他们也没那么无法无天,以后或许不会再来找他麻烦了。 路灯照亮着狭窄的前路,但再过一个转角就只剩一片漆黑了,李闻虞显然习惯了这条路上的情况,熟练地拿出手机来照明。 他举着手机继续往前,一根木棍又快又狠地从黑暗处挥来,李闻虞慌忙弯腰躲了一下,却又被另一边打个正着。他的胸口处发出一阵闷响,疼得直不起腰来,下意识要跑,然而下一秒就被踢翻在地,激起一阵雪花飞溅。 「你他妈真敢报警?!」寸头在黑暗中一脚踩在他背上,用力碾了碾。 李闻虞徒劳地张大嘴巴却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视线盲区里奋力伸腿踢了寸头的左脚一下,趁他躲闪时起身一拳往他脸上挥。 寸头眼睛被打了一拳,立马发狠地反击,李闻虞又被角落里的一伙人按下,只能任他拳打脚踢。 「还他妈敢反抗,我让你敢打老子!」 寸头一边打一边骂,李闻虞始终紧闭着双眼,努力将所有痛唿锁在牙关里不发出一丝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闻虞身下的雪都融化了,身上的衣服吸满了雪水,不知是冷还是痛得直发抖。 寸头打累了,往地上啐了一口,低下身子跟要去拽李闻虞的头髮。悄无声息的李闻虞却忽然睁大眼睛勐烈挣扎起来,按着他的两个人一时有些压不住,嘴里开始骂脏话,又是一脚踢上了他的小腹。 这下李闻虞眼前一黑,彻底没有力气瘫软在了雪地里。他嘴角流出血迹,半眯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着。 寸头满意了,邪笑着问:「还敢报警吗?」 李闻虞张了张嘴,没说出完整的话,只发出一点低哑的音节。 寸头转头扫了眼四周的雪地,在不远处看见了李闻虞还亮着手电筒的手机,扬了杨扬下巴示意那几个小喽啰去给他拿过来:「你报警也没用,我看哪个警察敢管我们!你知道我们裴哥家里是干什么的吗?你再敢报警我下次打断你肋骨你信吗!」 李闻虞侧头,他有些耳鸣,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清声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跑。 但他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跑到哪里去,这次跑了下次又怎么办。 寸头等得不耐烦,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你他妈说话!」 李闻虞慢慢睁开了眼睛,声音哑得很:「裴新呢。」 「裴哥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寸头冷笑一声,「等你跟狗一样跪在地上摇尾乞怜讨你爷爷们笑一笑,裴哥说不定会来看一眼吧,哈哈哈哈。」 李闻虞冷嗤一声,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有些艰难地开口:「谁...谁是狗?你才是只只会仗他人势的狗。」 寸头目光又冷下来,狠狠呸了一声,招唿旁边两人把李闻虞压了起来跪在地上,然后拿出手机怼在他脸上开始录像。 李闻虞原本麻木的伤口被撕扯,小腹和头皮撕裂一般,眼尾流下几滴生理性的眼泪,但眼睛里仍旧一片清明色。他身上的校服早就在挣扎的时候被扯了下来,此刻只穿着一件宽大的湿漉漉的毛衣,脖颈和脸上青紫交加的痕迹像是一幅随手泼上颜料的油画,有着诡异的凌虐美感。 寸头十分满意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一边录像一边笑:「你现在对着手机恭恭敬敬叫一声裴哥,老老实实道个歉,说不定裴哥还能原谅你。」 李闻虞垂着脸不说话。 寸头阴着脸一把薅住他的头髮,咬牙切齿道:「快说!」 李闻虞仰视着他,瞳孔黑琉璃一般,眼里的冷意让人心颤,又好像在笑:「好,我说。裴新,还有你们,都是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牲,你们的爸妈一定没有管教过你们...你现在这个样子,要让他...他们看到了,一定恨不得掐死...」 第6页 李闻虞这辈子没骂过脏话,也学不来,被逼到这种境地也只能说出这些。一边说一边又挨了几脚,身子左右摇摆了下,又很快被压着跪下。 寸头嫌恶地看他一眼,觉得油盐不进的人实在没意思,反正他也打爽了,将拍好的视频发给裴新就准备熘之大吉。 他抬了抬手让人放开李闻虞,收起手机转身就走。谁料刚走出去没几步,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拿出来一看,居然是裴新打来的。 他立马接通,原本冷漠的脸换上谄媚的笑:「怎么了裴哥?」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又连连称是,之后便挂了电话。他烦躁地招唿那两个人过来,指着李闻虞沉声说:「把他带走。」 第四章 妄沦 李闻虞痛得直不起来身子,下意识撑着手往后退了两步,手掌贴在雪地里冻得细小的伤口发麻。那两人毫不费力地把他架起来往宽敞的大路上走,李闻虞完全没力气,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两人伸手拦了辆计程车,先把他塞进后座,然后在寸头上车后离开。 李闻虞半死不活地瘫在座位上,全身的衣服都被打湿,冷风一吹更是直打哆嗦,连原本已经有些混沌的大脑都被迫清醒起来。 窗外的路他不太认识,但不管去哪,最多也就是再挨一顿打吧。想到这里他反而放松下来往椅背上靠,把湿漉漉的脑袋也搁了上去,看上去好像正在闭目养神。 寸头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打量几眼也就没再管他。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车慢慢停了下来,寸头下车打开车门把他一把扯了出来然后拎着往前走。 李闻虞半眯着眼扫了下四周,发现这是个小区,寸头对这里似乎也不太熟悉,七弯八绕半天才找对门,拉着他上了电梯。 李闻虞费力地倚着墙撩起眼皮看他,嗓子像漏了风:「这是哪?」 寸头露出个邪气的笑:「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李闻虞没力气再多说话,等电梯到了又跟个布偶一样被他扯出去。寸头敲了下门之后就笔直地站在门口没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还死死拉着李闻虞的领子,过了大约两分钟,门自己弹开了。 李闻虞被干脆利落地大力扔了进去,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还是抓着桌沿才勉强站稳。 屋里是昏暗的,只开着一点黄澄澄的灯,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菸草味,但李闻虞现在没心情打量其它。他皱眉看向门外,发现正准备关门离开的寸头,咬牙问:「这是干什么?」 打了人还不够,难道还要把他关起来? 寸头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地朝里喊了声:「裴哥,人我带到了,我这就走了。」 说完看也没看李闻虞一眼,迅速关上了门离开。 李闻虞愣了两秒,忽然苦笑了一声。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这么倒霉的事,只是半夜路过霸凌现场想要见义勇为,然后就被打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还被人关了起来。 他半边身子还靠着桌沿,正准备支起来看看,却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紧张地一转头,看见裴新正站在身后的卧室门口。 他穿着身深色居家服,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闻虞,冰凉的眸光像是刚化开的雪水,泛着一层锐利的光。 李闻虞「噌」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压下喉咙间的疼痛质问:「你把我带到这干什么?」 裴新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眼神却一直落在他身上,李闻虞鲜少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看,浑身的毛孔都紧绷起来,后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被某种野生动物盯上了致命的动脉。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裴新站定在桌边倒了杯水,仰头喝下,露在单薄袖子外的腕骨突出,又伸手朝李闻虞递过来一杯,声音暗哑没什么情绪:「喝水吗?」 李闻虞立刻摇头后退了一步,冷声说:「放我走。」 裴新点点头,玻璃杯放回餐桌上时发出一声清脆的迴响,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 李闻虞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裴新却忽然伸出手攥着他肩上的衣服将他往后推在墙边。 本就有伤的肩胛骨撞到墙上咯得生疼,李闻虞皱起眉,侧头看见裴新那张精緻的脸近在咫尺,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错不错,似乎正在认真打量着自己,于是又立马转头将脸贴到墙边躲避,忍不住怒从心起:「你到底什么意思!」 裴新垂着头,身上的菸草味覆盖到李闻虞鼻尖,低声说:「我看看你今天有没有更像狗。」 李闻虞发着抖,闻言一脚踩上裴新穿着拖鞋的脚,他受了伤,虽然用了全力但效果甚微。裴新只是略皱了下眉连眼睛都没转一下,之后那只抓着李闻虞衣服的手就狠狠掐上了他的脖子。 裴新原本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嘴角勾起一抹似满足又似讽刺的笑。李闻虞被迫直视着他,先是止不住咳嗽,之后被窒息缠绕得连对方越凑越近的气息都感受不到,后脑勺死死抵在墙壁上,勐然睁眼时发现差点与裴新鼻尖相对。 「放开......」李闻虞立刻挣扎起来,他冷汗直冒地张着嘴瞪大了眼睛。漂亮的双眸里有种近乎破碎的惊惧,水亮的目色杂糅着茫然与脆弱。 裴新笑了一声,慢慢卸下了手上的力气,但仍未完全放开他。新鲜的空气注入口腔,李闻虞尽可能贴着身后冰冷的墙壁维持着两人之间可怜的距离。 第7页 这人是个疯子,他气喘吁吁地想。但下一秒,他却发现自己还没真正触及到裴新真正发疯的一面。 …… 第五章 风溯 …… 摇晃中,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连欲望都是带着寒意的。 光线并不明朗,但李闻虞只看见那个模煳的轮廓就忍不住要发抖,他已经麻木到差不多失去了知觉,但忽然抬起双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大半张脸。 他不能看见裴新的脸,他会控制不住地颤抖和噁心,甚至想要呕吐。只能尽力将这里的一切变得模煳,模煳到像是一场荒诞的噩梦,等黎明到来,他就能恢復平常的生活。 不过李闻虞没能等到黎明到来,他发着高烧,头脑发胀一阵意识的空白之后,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昏沉中,他好像听见忽远忽近的人声,一阵清脆叮噹的风铃响。 ...... 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臂,然后被撕扯般的疼痛刺得睁开双目。僵硬的躯体和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让他清醒地感知到,这不是梦。 昨天与今天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李闻虞整个人被埋在被子里,手腕上的血迹染到被单上,显得他身上的青紫都没那么刺目,然而只有他知道痛楚。 房间里窗帘紧闭,室内仍旧一片暗沉。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将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套上。 房子里一片寂静,裴新显然早已离去。 李闻虞忍着刺骨的疼痛走到客厅里,他要找回自己的手机,要报警,要逃离这个地方。 十几步的距离,李闻虞走出一身冷汗。推开房门,目光一下落到正中央的电视屏幕上,那里亮着暗沉里唯一的光源,上面明晃晃着两副交织的躯体。其中一副上胸口,手臂全是淤青,伤口覆盖在白皙的皮肉上,再往上,李闻虞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脑袋里骤然响起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轰鸣声,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青白交加,心里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抓起手边的檯灯狠狠地砸向电视机。 电视屏幕闪了两下,很快失去了光芒,整个房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浑身颤抖着在玄关处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上面有姑姑打来的一个电话和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 简讯内容很简单—— 学校帮你请了假,如果报警,照片明天会挂在学校公告栏上。 疯子,裴新这个疯子,他简直是个畜牲。 李闻虞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喉咙口堵了一口血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强压下颤抖的手指,拨通了那个陌生号码。 手机嘟嘟了两声,很快传来裴新懒散的声音,语速平和,仿佛在问候刚起床的好友:「你醒得很早,睡得还好吗?」 李闻虞闭着眼捏紧了拳,声音隐含着无数愤恨:「把照片删了。」 那头传来笑声,好像真有些不明所以似的:「删了干什么,不好看吗?」 「你简直是个精神病!」李闻虞崩溃地大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到底为什么被这样对待。过往十几年的认知里,没有一样告诉过他一个人的好心也会害人,甚至会一下跌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裴新仿佛对他的崩溃毫无察觉,语气平静,似乎还携带着一丝温和的笑,说出的话却很冷:「因为我讨厌你,你的骨头太硬了,嘴巴太烦人,可长得很漂亮。」 长得漂亮,这样的夸赞李闻虞听到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使他这样胆战心惊遍体生寒。 他咬牙,恨声问:「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裴新似乎就等待着他这句话,轻飘飘笑了声:「很简单,等我腻了,我就放你了。」 李闻虞迟疑了下,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什么意思?」 「我说,」裴新心情很好地重复,「等我睡腻你了,你就可以走。」 李闻虞斩钉截铁地对着手机低吼:「不可能!」 这种噩梦一次就足够将耻辱刻骨铭心,绝不能再有下一次。 裴新语气很淡:「没关系,看来你还是更希望能被人欣赏到你昨晚的样子,对吗。」 他的声音不止从手机里传出,隔着一道已经被打开的门,裴新抬脚走进客厅。他身高腿长,比例优越,手里拎着东西,有光从他背后漏进来,丝丝缕缕照亮了狼狈瘫坐的李闻虞。 李闻虞从看见他的一瞬间就开始抖,然后忽然扔开手机举起拳头朝他沖了过去,他手臂疼得几乎抬不起来,一拳还没落到实处就被轻而易举地制住,反被人禁锢在怀里。 裴新的下巴蹭着李闻虞的耳尖,狭长的眼尾收拢,扬起一片锋利的煞气:「你再对我动手,我又要亲你了。」 李闻虞的动作骤然一停。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恐惧,经过昨天绝望的一晚,他对裴新有极其深厚的恐惧,也毫不怀疑他话语里的真实性。 强压着愤怒与戾气,李闻虞的语气已经趋近祈求:「不可以,真的不行。我是个男人,如果你喜欢男人,你可以去找跟你相同的人。我可以当做昨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你把照片删掉,我也不会再报警,可以吗?」 「当然不行,」裴新轻轻抚过他眼角的一道淤青,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抖,动作间仿佛怜惜万分,「昨晚我突然发现我很喜欢你,我想要你留下。」 第8页 李闻虞刚要张口,耳畔又响起声音:「你可以不同意,只要不介意明天所有同学都看见你躺在人床上的样子,」裴新拉着灵魂出窍般的李闻虞往餐桌走,娓娓道来的语调像是在给小孩子讲睡前童话故事,「对了,还有你的家里人,你不是有个表弟也在我们学校吗?我会单独放一份在他课桌里,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李闻虞在这一刻勐然回神,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恶狠狠地看过去:「那是你逼我的,你绑住了我!」 「是啊,」裴新点头,眼神轻轻扫过电视机前的狼藉,「是我绑了你,但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们也不会知道那是我。他们只会说,李闻虞是个心甘情愿躺在男人床上被睡的同性恋,也可能是个靠出卖身体获得金钱的鸭子,你觉得哪个更好听?」 李闻虞听着这些荒谬又可怕的话,这些可能性他即使连想像出来的觉得绝望。 他的心在寂静里发狂,浑身血液沸腾,被焚烧着,又在下一刻被冻结。颤抖着闭着眼睛,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将已经凝结的伤口掐得血肉模煳。 裴新垂敛着眉眼,冷淡戏嚯,吊儿郎当地凑近了点,李闻虞的刘海吹口气,把他的眼睛露出来:「你答应我,这些东西我就只留着一个人欣赏,怎么样?」 李闻虞抬起头,裴新在灯下雪一样白,瞳仁漆黑深邃,很清晰明澈地映出自己失魂落魄又沉默的脸。 但沉默似乎已经代表他的屈服。 好半晌,他睁开一双血红而无神的眼睛喃喃道:「你要多久,要睡多久。」 他不想再试图跟一个疯子讲道理,不再对一个畜牲抱有希望,只想尽快结束这无间地狱般的煎熬。 裴新低头笑了一下,重新搂过他的腰,然后把他按着坐在了餐椅上。李闻虞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身影里,像一只蜷缩在黑暗中温顺的猫。 「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一星期就够了,」裴新的手落在他脸颊边,又摸到李闻虞自欺欺人般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唇角上挑到一个轻快的弧度,「需要你的时候,我会给你发简讯。」 他将袋子里的粥和菜拿出来,坐在李闻虞的对面耸了下肩:「现在,先吃饭吧。」 李闻虞垂着脸睁眼,面色白得像一张易碎的,一戳即破的纸,衬得那两片微垂的睫毛墨一般的浓黑,它们在很轻地颤动着。 他好半天反应过来裴新的话,但仍不声不响,偏头看向尚未完全关闭的大门,门缝里透过来一束明朗的光线。李闻虞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光亮走去,踉跄着消失在裴新的视线里。 第六章 焰洄 外面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场风雪,朔风凛冽如刀,连白日里天色都不太明朗,盐粒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李闻虞买了药膏后进了路边的一家小旅馆,他这个时候不能回家,姑姑虽然在上班,但奶奶还在家里。 旅馆又旧又小,但人还不少。前台挂着块泛黄的字幅,用草书写着「宾至如归」四个字。李闻虞一开始没看清,跟着长长的队伍慢慢往前走,劣质香菸的味道呛鼻,直到他咳嗽得泪眼朦胧才终于交了钱领了钥匙。 他靠在旅馆木质的床头上,先喝了口温水润过嗓子才拨通了姑姑李藤的电话。 那头有些吵闹,接通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李藤的声音传来,半扯着嗓子说:「李闻虞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怎么一晚上没回家?打电话也不接。」 李闻虞垂头,尽量让嗓音显得平静,但仍有些疲惫在里面:「姑姑,昨晚游戏厅里有拨人走得太晚,我不小心睡着了,没看到你的电话,对不起。」 「哦,知道了,」李藤在那头跟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唿,又继续说,「下次提前说一声,你奶奶早上一个劲问,烦死了。」 李闻虞抿了抿唇:「知道了姑姑。」 那头很快挂了电话,李闻虞脱下衣服将伤口擦上消炎药,又咬牙闭眼往身后难以启齿的地方抹了一大块。 之后他消耗过大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往后仰倒在了并不熟悉的床上。他平时很认床,但此时此刻完全顾忌不上,很快迷迷煳煳进入了睡眠。 睡梦里他觉得热,脸上很热很热,脑袋里也是,像是被灌进发烫的浆煳,粘稠成一滩,可是身上却发冷,哪怕紧缠着被子,也觉得好像会从什么角落里透进风。 再次醒来时,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北风一刻不停地敲击着窗台,没有光线透进来,看来已经到了晚上。 李闻虞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只是放空。 一直到九点半,他穿好衣服下了楼。 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也买不了伞,等到小区楼下时身上基本已经湿透了。 推开家门,李藤和奶奶都坐在茶几旁,客厅里环绕着游戏音,是他的表弟季贺正拿着手机大喇喇窝在沙发里。 李藤看了刚进门的李闻虞一眼,皱眉问道:「怎么淋成这个鬼样子?出门怎么不带伞?」 李闻虞抹了把脸上的水,低声说:「忘了,没事我现在去洗一下就好。」 他一刻也不敢停留,生怕被发现脸上还没消肿的痕迹。 「等会,」李藤叫住他,眯了眯眼说,「你脸上怎么回事?」 第9页 奶奶视力不太好,听到李藤的话才关切地问:「怎么了,小虞的脸受伤了吗?」说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要往这边走。 李闻虞喉咙一紧,但仍平静地解释道:「没事奶奶,昨天游戏厅里有几个人发生了点冲突,我拦着的时候摔了一下。你不用过来了,我身上湿了,先去洗个澡。」 李藤注意力已经被电视机吸引,没再说话。奶奶的动作一顿,然后又慢吞吞坐了下去:「那你下次一定要小心啊。」 「知道了奶奶。」 李闻虞说完一刻也不敢停,快步走进了房间。 他闭着眼背靠门板,居然有些庆幸家人对他并不算太过关心,否则身上的伤口根本无处掩藏,这些耻辱的痕迹他宁愿死也不想被人发现。 - 冬雨连绵,雨雪交融在一起,行人走过留下满地泥泞。 李闻虞在教室里醒来时还剩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天色灰濛,那常青棵树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雪水,他眨了眨乏力的眼睛,一回头就看见杨城盯着他看。 他只眯了十几分钟,睡觉时连口罩和围巾都没取下来,声音有些闷:「怎么了?」 杨城吊儿郎当地转着手里的笔,笑眯眯地看他:「没事,第一次看你在教室里睡觉,挺稀奇的。」 李闻虞不太想说话,点头嗯了一声,神思就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这一整天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浑浑噩噩,有时好像在听课,有时又好像闭着眼睛在睡觉。口袋里的手机一眼都不敢看,似乎生怕会收到什么信息。 「你是不是不舒服?」杨城又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要不去医院看看?」 李闻虞揉了下酸涩的眼睛,摇头说:「不用,我去趟卫生间。」 他站起身往外走,走廊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在冷风里行色匆匆。拢了拢衣领和口罩,李闻虞走得慢得很,经过某间教室时,窗边的同学正好在开窗通风,有些刺耳的推拉声让李闻虞下意识瞥了眼。 一群男生围在一起聊天,似乎是谈及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声格外大。有什么身材好性格野蛮之类露骨的词传出来,李闻虞不太舒服地皱了下眉,紧接着余光就扫到了话题的主角。 裴新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他身形修长,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周身蓄满了嚣张和冷意。侧身懒懒散散接过旁边人递给他的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着在低头的瞬间消失在校服的衣领里。 当裴新的眼神穿过人群对上他的视线时,李闻虞恍惚得险些一脚踩空,本能和恐惧和某些荒诞的场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死死抠挖着手心,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场景里来,疾步朝卫生间走去。 他在洗手池前摘下口罩,捧着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苍白中夹杂着红痕的脸,心里的无力与噁心始终挥之不去。 李闻虞在上课铃响起前回到了教室,时间越临近放学他就越不安,杨城拿了他的卷子在抄题,周围的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只有他盯着墙上的始终茫然不知所措。 滴滴答答的钟声与雨声交融,下课铃响起时,李闻虞突然打了个颤,像是被吓了一跳。杨城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到底怎么了你今天?」 李闻虞摇头,站起身时椅子在地上擦出一声刺耳的响:「没事,我先回家了。」 他自顾自地往外走,杨城抽出抄题的试卷正准备还给他,却看见人已经走远了。 「诶?」杨城又默默把手里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试卷收起来,嘟囔了句,「奇怪。」 第七章 将栖 李闻虞站在教学楼下还没来得及撑开伞,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震个不停。 周围熙熙攘攘,有人循着声音匆匆扫了他一眼,就撑着伞跟同伴一起走进了绵密的细雨里。 李闻虞面色发白地抽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提醒后毫不犹豫地挂断,之后撑开伞离开。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依然遮不住手机里不依不饶的响铃声,李闻虞没再拿出手机,直接伸手从口袋里掐断。 面前的水洼被踩地水花四溅,黑黄的泥点落在面前黑色的裤腿上格外显眼,李闻虞缓缓抬头,从伞下看到了裴新半张线条精緻的脸。 他的眼神沉沉地坠下来。 「跑什么?」裴新的伞抬高了些,面无表情地往前逼近,「昨天答应什么忘了?」 李闻虞扫了眼周围的人,细白的手指攥紧了伞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红。这里人实在太多了,稍微有一点动静就可能会被人围观。 「没有。」李闻虞冷静地看着他,「但我今天要去游戏厅打工。」 裴新对他的后半句充耳不闻,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的意味:「没有忘就上车。」 校门口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停着辆黑色锃亮的轿车,从半开的后窗里隐约能看见司机的身形。 李闻虞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松,听着身后人群的喧闹,终于咬了咬牙,赴死一般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裴新从另一头上了车,司机也没多说话,默默发动车子。 「就这么怕被人发现?」裴新人稍稍往前倾着,手肘搁在膝上,脸上笑吟吟。 李闻虞僵硬地贴着车门,在狭窄的空间里尽量远离裴新,闻言身体一僵,抬头了看后视镜里专心开车的司机,随后干脆转过头闭口不言。 第10页 裴新低笑了一声,抬手抓住了他放在腿上的手腕。 这点触碰好比被蛇咬了一口,李闻虞勐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要往后退,后脑勺就磕上了车门。 下一秒,他整个后腰被人搂进怀里。 李闻虞茫然而惊慌地看向前座,这点不大不小的声响在雨里不算清晰,司机也始终没有回头。 他使劲挣了下,得到的回应却是腰间的桎梏越来越紧。 裴新感受到怀中人挣扎的动静慢慢变弱,垂眸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李闻虞饱含屈辱和愤然的眼睛。 雨越来越大,暴雨中,轿车疾驰而去,路边积水掀起浪。 李闻虞在封闭的车厢里一刻也不想多待,车刚停在小区楼下就立刻逃一般下了车。 裴新慢条斯理地从另一边走过来,拉着他往楼栋里走。李闻虞停在原地没动,看着轿车走远,才沉着脸看向裴新:「我说我今天要去游戏厅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裴新朝他勾唇一笑:「公告栏和学校官网,你选一个。」 李闻虞抿唇不说话了。 裴新满意地弯腰拽着他的手往里走:「昨天不都答应好了,装什么呢。」 电梯被按下楼层,李闻虞被扼住手腕,每上一层楼,他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又是昨天那扇门前,裴新先一步走了进去,李闻虞却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止步不前,裴新没什么耐性,二话不说把他扯了进来,「砰」一声摔上门。 李闻虞的肩膀撞上墙壁,吃痛地闷哼一声:「你干什......」 …… 第八章 迟迟 李闻虞从卫生间出来,他身上青紫的痕迹还没消退,又重新覆盖上几枚牙印,几乎没什么好肉了。 裴新穿戴整齐,懒洋洋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捡起衣服往身上套,那件白色衬衫的下摆已经被撕裂,布条脱离衣摆垂下来,被他穿上后露出后腰一块白皙中带着红痕的皮肉。 裴新就盯着那截腰看,很细,窄且薄,泛着一点类似于瓷白质地的光,任谁来看,也不得不说是一段很旖旎的腰。 直到那片肌肤快要被校服彻底掩盖,他才扫了李闻虞一眼,神色淡淡:「房间衣柜里有衣服,你衬衫破了。」 李闻虞置若罔闻,将校服拉链拉到最高处,把脖颈也遮得严严实实。他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但背嵴仍挺得很直,一直到玄关处没有任何停顿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裴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听着,之后又听见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脚步声。半晌,喉咙里发出几声细碎的笑。 雨已经停了,街道上车水马,风雪仍旧无处不在,连头顶交错纵横的电线都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粒子,冷风像是从五脏六腑里过去的,寒寒凉凉,脸上冰冰的一片。 李闻虞瑟缩了下身子,周围人裹着厚衣服来来往往,没有任何停留。他没有立刻回家,因为实在不想在短时间内将刚刚那个荒诞的世界立刻和家里联繫起来。游戏厅的假还有一天,他也不需要去打工,于是进了一家便利店避寒。 里面暖气很足,玻璃窗上蒙了一层雾气,灰濛之中虚人眼目。 便利店里只有一个中年营业员,大概跟李闻虞的班主任差不多年龄,穿着身蓝白条纹的围裙,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朴实和善的笑意弯腰将热牛奶递给李闻虞:「小心,有点烫。」然后继续把身后的货架整理得井井有条。 白炽灯很晃眼,但明亮。明亮的地方总使人安心。 李闻虞坐在窗边喝了一口热牛奶,身上的寒意和疼痛似乎都被抚慰了一些,然而一双眼睛还是被热气熏得眨眼,眼尾一抹带着水色的红摇摇欲坠。他揉了揉酸涩的鼻子,苦中作乐地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留下一行字。 人生在世不称意,散发弄扁舟。 写完他觉得有些好笑,又伸手全部拂去。街道上的霓虹灯透过那点擦净的空白落进来,同时响起一阵短促而又刺耳的鸣笛。 暖空气流动,那点空白的痕迹很快融化成水珠流下然后消失。李闻虞将牛奶盒扔进垃圾桶,走出便利店,也消失在夜幕中。冷风肆虐,残留背后的凛然。 - 上课铃响,学校保洁在打扫道路。花坛里有顽强的月季,还在开,顶着一头白雪,底下是艷红,看起来有种诡谲的薄命感。 任课老师沈极在台上讲着课,不知道谁剥了橘子,教室瀰漫着一股清新的果肉香气。裴新靠窗坐在座位上,一条长腿搭在另一膝头,似乎刚刚睡了一觉,脸上带着点倦意。 教室里打游戏的打游戏,睡觉的睡觉,支愣起来的脑袋屈指可数,沈极讲得口干舌燥,正是不耐烦的时候,干脆将讲台上的范文甩给课代表:「把这个发下去,你们自己看看吧。」 课代表在睡梦中被委以重任,揉着脑袋抬起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半眯着朦胧睡眼,一边绕着课桌跟同学聊天一边敷衍地分发着范文,偶尔有几张被风吹着落在地上,也没什么人在意。教室里仍充斥着不大不小的嬉笑和吵嚷。 不过路过裴新旁边时,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薄薄的纸张放稳在课桌上。 门外有个中年男人叩了两声门,杂乱无章的教室里各忙各的,只有讲台上沈极一个人抬头去看:「诶张老师,你怎么来了?」 第11页 张老师说话时嘴里哈着白气,头髮被吹得乱糟糟:「借你的教材书用一下。」说着他扫了一圈教室,露出个很熟稔的笑:「这是发试卷呢?」 「不是,」沈极翻了本教材走过去递给他,脸上挂着调侃的笑容,「给他们看看范文,你们班那『小李白』写的。」 「哎哟,什么『小李白』,那都是那些小孩瞎叫的你也跟着起闹啊?」张老师笑着摆手,面上却还是有遮不住的开怀得意。 他把教材塞进怀里揣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慢慢悠悠走了。 裴新看着他的身影从窗外路过,目光落在了那张轻飘飘的范文上。白纸密密麻麻写着字,可能因为印刷到最后墨水不够,结尾处的字迹很淡,末端写着文章的署名——李闻虞。 他扯了下唇角,笑意浅薄。 冬日的阳光像没有温度的火焰,在雨过天晴后徒劳地燃烧着。张老师抱着教材走到教室时里面闹哄哄一片,他到在讲台上敲了几下桌子才逐渐安静下来。 杨城早上请了半天假,这会儿才刚从外面进来,从课桌里摸出个塑胶袋扔到李闻虞腿上。 「这什么?」李闻虞感受到重量,放下笔抬起头,「你买的药?」 塑胶袋里装着几盒红红绿绿的药,都是退烧药感冒药之类的。 杨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随口说:「嗯,来的时候路过药店,你这两天不是不太精神吗,我看可能是感冒了。」 李闻虞摇了摇头:「我没感冒,只是最近没睡好。」 「是吗?」杨城抬头看他一眼,挠了挠后脑勺随即一笑,「没事,感冒药不是有安眠成分吗,你晚上睡觉之前吃两颗说不定睡得好一点。」 李闻虞忍不住发笑:「是药三分毒,哪能这么吃啊,不过还是谢了。」 「不用谢,」杨城没太在意他的话,脑袋埋进臂弯里又开始睡觉,声音模模煳煳,「实在不行留着你下次感冒用。」 李闻虞无声地笑了下,把塑胶袋塞进课桌里继续埋头写字,笔尖沙沙的声音很快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风声淹没。 放学铃响的时候,杨城顶着个鸡窝头朦朦胧胧睁眼,看着旁边的李闻虞脱了校服要换外套:「你今天要去游戏厅吗?」 「要去,」李闻虞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盯着时间看,「你也真够能睡的,这时候才醒。」 请了半天假,来了就睡,睡到现在才醒,这一天学相当于没上。 杨城显然还没睡醒,半天才回神啊了声,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李闻虞把换下的校服叠好放进进书包里:「我先走了啊。」 入冬以后来游戏厅的人越来越少了,李闻虞到的时候老闆秦立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前台,看见他来了才稍微挤出个笑容来:「小虞你来啦。」 李闻虞也笑,轻轻把推开的玻璃门合上,扫了眼厅里零零散散的人:「刚放学,秦叔你今天怎么还在?」 秦立从里面绕出来,搓着手笑眯眯:「你请了假我只好来顶顶班咯,这天真冷啊,我在桌子底下弄了个小暖炉,你一会儿写作业也没那么冷。」 「谢谢秦叔,」李闻虞把书包放进台子里,果然看见桌子底下泛着暖澄澄的光,眉眼弯弯,「那我现在来了你可以回家睡觉啦。」 秦立早在这里坐不住,摆摆手抬腿就往外面走,拉开半扇玻璃门,一阵冷风迎面而来,他冷的一哆嗦又想起来什么,回头说了声:「上个月工资我打你姑姑卡里了啊,你回去问下你姑姑收到没。」 李闻虞把冻僵的手伸到暖炉边,猫着身子从桌子后面冒出半个脑袋,应了声好。 第九章 速湮 李闻虞走到楼底下,一楼的奶奶家传出哐哐的响声,像是在剁饺子馅儿,他这才想起来明天是冬至了。 楼道里的灯终于修好了,还换了个更亮的灯。不过摸黑摸得久了现在陡然一亮,李闻虞反而有些不习惯,他还没进门就听见家里说话声,猜想姑姑大概还没睡,推开门果然见客厅里亮着灯。 餐桌上放着吃剩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晚餐,红烧鱼凉后只剩一点鱼腥味儿,姜色的鸡汤上漂浮着点点油光。 季贺穿着身黑色单衣,懒洋洋往身上套着件暖黄色毛衣,瞥见李闻虞进门也没说什么,把身上衣服整理好后转了圈,尾音拖得很长:「这下可以了吧奶奶。」 奶奶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他转圈:「可以了可以了,你明天就穿到学校去吧。」 李闻虞站在门口换鞋,说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从沙发那边探头过来,笑得慈祥:「小虞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呀,是不是功课太忙了?」 「没有,」李闻虞摇了下头,往里扫了眼,「姑姑睡了吗?」 季贺坐在沙发上剥着橘子,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点:「早睡了。」 奶奶轻点了下他脑袋,语气有点亲昵的责怪:「知道你妈妈睡了还看电视。」 季贺卖乖又敷衍地沖她笑了下,也没再调音量。 李闻虞朝房间里走:「那我也先去洗澡了奶奶。」 「小虞早点睡呀。」 李闻虞推开房门,仰面躺倒在床上。 他没开灯,黑暗里只听见房间外电视机的嘈杂声。再仔细听,还有挂钟的滴滴答答,这声音不知道响了多久,直到困意上涌,他才慢慢吞吞起来脱外套进了浴室。 第12页 清早,李闻虞一出门就看见季贺站在门口整理外套,一般他出门会比季贺早二十分钟,但今天却凑巧碰上了。 「你,」李闻虞慢慢拉上身后的门,「你今天很早啊。」 季贺转头看他一眼,随口说:「醒得早。」 李闻虞就没再说话了,他跟季贺关系不是太好,性格也合不来。两人虽然是表兄弟又住在一起,但每天上下学都没碰到过,话也说不上两句。 他拿上书包在季贺后面出了门,时间还早,路上除了偶尔有几声流浪猫的叫声静谧一片。季贺走得挺慢,脚下积了一夜的雪嘎吱嘎吱响,就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于是李闻虞也停了一下,就听见季贺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哎,能不能借我点钱。」 季贺从不会叫李闻虞表哥,也不叫名字,一般都是哎或者餵。 李闻虞眨了下眼睛,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你要多少,我身上没什么钱。」 「你,」季贺看起来不太客气,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理所当然的神色不太像向人借钱,反而像抢劫的,「你有多少?」 李闻虞的耳朵冻得很红,大概数了数身上的钱,留下一会儿准备买早餐的,把剩下的一百多都递了过去:「就这么多。」 季贺直勾勾看着他的动作,拿了钱一声不吭就走了,脚步比刚才快得多,没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李闻虞没太在意这个事情,虽然疑惑季贺要拿钱去干什么,但以他们俩的关系显然不是可以直接问的出口的,于是也很快不做它想地进了校门。 中午的一节歷史课,杨城难得地没有睡觉,借了一本李闻虞的作业在旁边誊抄得飞快,李闻虞看着他焦急的神色和越写越潦草的笔迹怀疑他笔尖下一刻要冒出火星子来。 李闻虞虽然早就习惯了他这样,此时也忍不住笑想要调侃两句:「你就不能早点补作业吗,非得临时抱佛脚?」 杨城头都来不及抬:「别说风凉话嗷,你要没事儿就帮我抄一下,我还有本政治的没写完。」 李闻虞看了看他手上的进度,也不禁想表达几分同情:「行,拿来吧我帮你。」 「哟,」杨城诧异地怪叫一声,侧头看他,「你真帮我抄?」 「拿来吧,」李闻虞笑着点点头,「我就当练字了。」 杨城喜出望外立刻翻出本练习册来放到他桌上,原本焦急的眼睛闪着一层亮光:「大恩不言谢,等会请你吃饭啊。」 李闻虞翻开练习册开始抄,但时不时还得抬头看看黑板装装听课的样子,一节课下来脖子眼睛都酸的很。 他把写完的练习册合上,摇着脑袋活动了下脖颈才觉得好受了些,正准备跟杨城说话,手机一震弹出一条信息。他打开扫了一眼,像被人打了一棍子,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 信息是裴新发来的,李闻虞一直没给他任何备註,但那个位数是四个七的手机号码显眼到让人不得不记住。 ——中午来一趟政思楼四楼。 李闻虞唿吸一滞,心忽然被人攥到半空,悬而未决。 一分钟后,手机又震动了下,原本快要熄灭的屏幕重新亮起来。 ——装死没有用,你知道的。 李闻虞眼睛累得发酸,正准备打字回復,杨城忽然把脑袋凑了过来,李闻虞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捂住手机屏幕,连手都开始发起抖来。 杨城看他这样也惊了一下,挠了挠头很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看你手机,我喊了你一声你没听见,我就想叫你去吃饭而已。」 李闻虞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睛空洞地迅速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走,走吧,吃饭。」 杨城被推着往前走,他从没见过李闻虞这个样子,忍不住担忧地往后看了几眼,然而李闻虞始终魂不守舍的,连自己偷看他也没发现。 「你没什么事儿吧?」杨城又侧头去看他,迟疑道。 操场上人来人往,李闻虞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抬眼看他,声音却是冷静的:「没事,快走吧。」 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李闻虞扒了没两口手机就震个不停,他挂了两次,那边却始终锲而不捨。杨城想说什么,看李闻虞脸色不好便闭嘴了。 「我吃完了,」李闻虞端起餐盘,略带点歉意地看着杨城,「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实在太反常了。杨城咬了一口鸡腿,简直要把李闻虞离去的背影盯出一个洞来。 第十章 忽悬 李闻虞推开一间空教室的门,裴新就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那个位置背着光,李闻虞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能感受到他周身有股森然的冷意。 于是他下意识又退出去一步,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冷着声音问了句:「你找我干什么?」 这里实在很空,他的声音在空气里打了个转,有回声。 裴新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银质打火机,在指尖打圈时闪着一点银光,李闻虞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点菸草味。 裴新抬头看他一眼,漫不经心把打火机扔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他的声音也传过来:「你过来。」 他的手指勾了下,像在逗狗。 李闻虞皱眉,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什么事你可以发信息或者放学再说。」 第13页 「有的话我不想重复太多次,」裴新有点不耐烦了,「你为什么总不听话?」 李闻虞顿了顿,这栋楼虽然被弃用了,但也并不能肯定没有人会来。他转头看了眼裴新光影下线条变幻莫测的侧脸,沉着脸走过去。在还有两步之遥时,裴新伸手一把将他拉近,菸草味变得浓郁。李闻虞踉跄一步,手本能地扶住了裴新的肩膀,然后触电一般收了回来,惊恐失色:「你到底干什么?」 裴新笑了下:「我找你还能干什么?」 他的手顺着李闻虞的衣服下摆往里摸,李闻虞瞬间面色苍白地绷紧了腰身往后退,然而还没来得及挣开这层禁锢,裴新就将他拉进怀里亲上来。 李闻虞被压着后背发不出声音,双手抵在裴新的肩膀上要把人推开来,然而他越挣扎,裴新的动作越激烈。 他们一会儿还要回去上课,李闻虞不敢在表面上留下任何痕迹,任对方啃噬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下狠心去咬。 抵抗无果,一直到裴新将他放开,李闻虞已经缺氧到只能张着嘴大口唿吸。裴新的手摸到他的嵴背,干燥温暖的手掌却让人遍体生寒。 裴新把人放坐在自己腿上,伸手摸了摸他刚才因为缺氧而湿润的眼尾,动作暧昧,语气像委屈的抱怨:「你来得好慢。」 李闻虞不想在这里激怒他,闭眼咬牙说:「我下课后要吃饭。」 「吃饭啊,」裴新点了点头,「吃饭怎么不叫我。」 李闻虞微微睁眼,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他,并不答话。 裴新本来也没指望李闻虞能说些什么,他的话一向很少,在自己面前就更少了。于是他也懒得再说些什么,伸手去解李闻虞的腰带。 然而李闻虞吓了一跳,立刻从他身上站起来,声音咬的很重:「你...你干什么,这里不是你家。」 裴新半眯着眼睛,笑得很无所谓:「你还挑地方呢,这么讲究?」 说着他又一把将转身欲走的李闻虞扯了回来,李闻虞后腰撞在桌角上,不知道是不是碰上了旧伤,疼得唇色发白。 裴新又欺身压上去,这下开始直接扒李闻虞的衣服。 李闻虞简直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一手捂着衣领一手勉力推开他,嗓音尖涩颤动:「你他妈要发疯去找别人别来找我!」 裴新被他推开,脸上的笑意却更深:「找谁?要不就找刚刚跟你一起吃饭那个?还是你表弟?你帮我挑挑。」 这话还没说到结尾,李闻虞就勐地抬头看向他,眼里的警惕和惊惧被窗外的光线照得透亮:「你什么意思?」 裴新重新的手重新搭上他的肩膀,将他原本就已经松散的外套慢慢褪下来,一字一句地说:「字面意思,你不会听不懂吧?」 李闻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色已经完全惨白下来,寒意从脚底直接窜到头皮,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简直不是人,无耻。」 「嗯,」裴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手已经绕到李闻虞背后解下了他的腰带,「我是畜牲嘛,你说过的。」 李闻虞不再说话了,他发愣地闭着眼睛,任裴新摆弄。 温热贴上他的脖颈,裴新的右手一颗颗解开李闻虞衬衫的扣子,滑腻的触感也随之下移。一直到锁骨处,他终于露出牙齿,狠狠地咬了上去。 李闻虞吃痛地闷哼一声,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流下来,颤抖的眼睫沾上水光亮莹莹。裴新觉得好看,于是咬得更重了点,齿关简直要嵌进皮肉里,很快尝到了腥甜的血渍。 裴新的手抚过李闻虞的伤口,心满意足地用手指沾了点鲜血,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李闻虞被他桎梏着,那点颤抖都不得不熄灭。他闭着眼不去看不去感受,但一想到这是在什么地方,耻辱和悲愤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他不能宣洩,不能抗拒,只有眼泪越流越凶。 …… 这场酷刑结束时,李闻虞已经完全站不稳了,他坐在角落里整理着衣服,裴新就坐在他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眼睛里兴味盎然得像是在打量一件极其满意的商品。 李闻虞一刻也不想多待,把衣领理了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裴新拉着他的手腕,笑得很灿烂:「你这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样,搞得反而像我被嫖似的。」 李闻虞以前从来没听过这种露骨的话,皱眉说了句:「你有病吧。」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教室外冷风肆虐,李闻虞缩着脖子下楼,隐约看见几个人影围在楼梯口。 寸头朝这边看过来,脸上笑眯眯地挥手:「裴哥!您放心,我刚刚一直守在这呢。」 李闻虞回头看了一眼,裴新就跟在身后,双手插在兜里,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眉眼仍旧淡然,八风不动地看着朝他打招唿的寸头。 李闻虞就知道自己又被耍了,这栋楼有人守着,根本不会有人上来,他刚才却因为拉窗帘对着这个畜牲狼狈乞求。 他压下心中怒火,攥紧手心,加快脚步走出了这栋楼。 寸头那伙人盯着他看了两眼,脸上的笑容明显不怀好意,既轻蔑又恶劣。 李闻虞如同傀儡般走出很远,回头一望,裴新在看他,就像在看自己的囊中之物,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在逃,一直到拐了弯上了楼,那种被盯上的恐慌感才有所消散。 第14页 第十一章 青霏 回家路上,李闻虞从商店里买了两根火腿肠,小区门口临街街角有只流浪的小白狗,天天在这附近摸爬滚打,白毛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看上去灰扑扑。 流浪猫因为攻击性比较弱经常有小孩儿去喂,但李闻虞每次路过都只能看见这只小白狗翻垃圾箱。 李闻虞蹲在路边朝它招了招手,小白狗的性格倒还算温顺,吃完了两根火腿肠就低着头嗅李闻虞的裤腿,李闻虞摸摸它的脑袋,它就顺从地趴下来躺在李闻虞的鞋边上。 天色还早,李闻虞在去游戏厅的路上接到了秦叔的电话,说游戏厅里有套设备坏了需要检修,让他今天不用去了,于是他才又半路改了道回家。 「哎呀小虞,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几个邻居坐在院口那棵树下择菜闲聊,看见他进来随口寒暄道。 李闻虞礼貌笑笑:「今天放学早。」 「怎么没跟你表弟一起回来啊,」女人把手里折成两段的豆角扔进菜篮子里,「好少看见你们表兄弟在一起嘞。」 李闻虞笑着说:「学校人太多,放学没碰上。」 「你们上学辛苦啊,快上去吃饭吧,」女人点头摆手,「跟你姑姑说让她吃完饭下来找我打牌啊。」 这个小区有快近三十年年龄,南望巷里的邻居都是极平凡的普通人,也互相认识,抬头低头都会打招唿。 李闻虞应了声好,慢慢往前走。 身后传来女人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声—— 「这小孩可怜吶,父母都不在了,从小跟着李藤,长得俊成绩也好,李藤咋还不喜欢嘞。」 「再好也不是亲生的,李藤自己有儿子哪能真疼他。」 「那也不能偏心成这个样,这孩子天天在外面打工到半夜才回来,哪有这么辛苦的哟。」 「这要是亲生父母还在也不会这么可怜。」 「李藤那个脾气连老公都能气跑的,对孩子能好到哪里去,估计对亲儿子也就这个样子咯。」 ...... 李闻虞走进楼道里,手上还残留着点火腿肠的味道,他慢吞吞上了楼,一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气。 李藤坐在饭桌旁边,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门口:「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怎么没去游戏厅?」 李闻虞看了眼桌上的菜和饺子,扶着鞋柜背过身去换鞋:「游戏厅有设备要检修,秦叔打电话给我说今天不用去了。」 「哦,」李藤点了下头,朝厨房里喊了声,「妈,再拿双碗筷出来,小虞回来了。」 奶奶端着盘绿油油的青菜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看正在脱校服的李闻虞:「小虞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呀,刚好奶奶包了饺子,快来尝尝。」 李闻虞也笑:「知道了奶奶。」 他把校服挂好,在一直沉默着的季贺旁边坐下:「姑姑,秦叔说上个月的钱打到你卡里了,有收到吗?」 李藤夹了个饺子蘸着碟子里的醋:「收到了,你们这个月月考成绩出来没?」 李闻虞低头嗯了声:「出来了。」 李藤原本平和的神色一变,「啪」地一声摔了筷子瞪向停了夹菜动作的季贺:「不是说没出来吗?回回月考回回倒退,到查成绩的时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是吧?这次又考了多少名?」 季贺原本还有些心虚,看见李藤这样子反而恼羞成怒起来,也将筷子一扔:「你以为我想这样,还不是你每天就知道问问问,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李闻虞很少在家吃饭,一回来就遇上这样的场景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挪了挪。 李藤听了这话越发火冒三丈:「我不高兴是因为你考得差!你争点气不行吗,回回几百名开外,我出去跟人打牌脸上都没光!」 季贺靠在椅背上双手抄在怀里,嘴里冷笑:「你脸上没光就别出去打牌。」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李藤声音又拔高不少,视线扫过李闻虞,恨铁不成钢道,「你跟你表哥学学不行吗?脑子学不会也学学说话,少在家里气我!」 季贺一听这话立马把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瞪着双眼睛冷笑了一声:「我跟他学什么?假人一个,你要喜欢他你让他当你儿子不就行了,找我干嘛?」 李闻虞仓皇抬头去看李藤铁青的脸色,直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李藤怒不可遏,指着大门拖着尾音说:「滚,别吃了,滚出去。」 季贺冷哼一声,双手插着裤兜一脸无所谓地走出去。 厨房里那台老旧的油烟机还在响,等奶奶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时才看见季贺空了的位置,再一看李藤的脸色就知道又吵了架。她把那碟饺子挪到李闻虞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小虞先吃,我去把小贺找回来啊。」 李闻虞缩在角落里点点头,夹起个饺子也没来得及蘸醋就塞进了嘴里。 李藤看见奶奶追了出去,嘴里仍念念有词:「不知道跟谁学的,脾气一点就着……」 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李闻虞在客厅里坐了会儿,一直到季贺被哄回来吃完饭,他才起身收拾了碗筷放进水池里。 油渍泡在冷水里逐渐盪开,粘腻的触感湿答答绕在手心手背,李闻虞动作很快地将碗筷沖刷干净,之后一刻也没停地回了房间。 墙上挂着日历,李闻虞抬手一下子撕下来五页。太慢了,每一天都慢得不行,他只有把所有积攒下来熬过去的时间一起撕掉,才能稍稍感受到一丝快意。 第15页 日历是超市买鸡蛋送的,粗糙的纸张劣质得一点韧劲都没有,李闻虞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整个人向后仰倒在了椅背上。 睡觉吧,只有睡觉的时候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不会再害怕。他这样想,但怕的是什么呢?睡意如同沉缓的潮汐,缓慢地覆盖过神经末梢,他又忘了。 —— 天近黄昏,风声绕着走廊唿啸,雪却慢慢停下来,然而只是从鹅毛大雪变成了碎雪,飘飘悠悠,天地仍是一片白纷纷。 裴新站在三楼栏杆处往下看,远处李闻虞从对面的办公楼下来,手里抱着看起来很重的一摞书,最上面的一本被风吹得书页翻飞,李闻虞的头髮也跟着飘动。 身后有同学跟他说话,他转了下身,但背依然很直,身形清瘦修长。一节削瘦的手腕掩在书下,腕骨流畅的线条蜿蜒进校服袖子里,手指和鼻尖都被冷风吹得泛红,像玉雕出来的。 玉雕出来的要么是首饰,要么是赏件。 这人天生就适合被人拿来取乐的,裴新勾了勾唇,平静淡漠的眼里泛起一点波澜。 放学的时候又下了雨,校门口熙熙攘攘,各色的伞层层叠叠先聚在一起,又朝各个方向四散开来。 裴新坐在车后座,雨斜斜地飘进车里,他右手搭在车窗上,手里夹着一支烟。学校当然是不能抽菸的,但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没人去说什么。 那烟被他拿在手里,他看着菸头金黄的火星,看着它慢慢燃着,飘出一缕青白色的烟雾,然后在细雨中迅速飘散。 李闻虞从人群里对上他的视线,裴新朝他歪了下脑袋,示意他上车。 李闻虞不再多说,迅速绕到另一头上了车。与其做无谓的纠缠,还不如趁没人注意到趁早离开。 他关上车门,右手立刻被人握住。裴新的手也是冷的,但比他稍稍暖一些,李闻虞挣了一下,没挣开,干脆随他去了。 「今天这么听话啊?」裴新嗓音有些沉,语调慢悠悠的,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李闻虞闭着眼睛不看他,空气里是雨雪天常有的湿重气息,混杂着一点菸草味,不算难闻,但他还是紧皱着眉。 裴新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见他不说话也没过多为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他的右手,沿着白皙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抚着,再摸到修长的指节。 李闻虞没看窗外,以至于发现路不对劲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裴新的手还搭在他手上,牵着他下车。 李闻虞扫了眼招牌和四周,眼神明显警惕起来:「这什么地方?来干嘛?」 「餐厅,来吃饭。」裴新带着他往里走,话说得云淡风轻。 「我不吃。」李闻虞脱口而出。 裴新当没听见,一进门就有服务员迎上来,领着他们进了包间。 李闻虞半敛着眉目不声不响,一直等服务员给他们倒完茶退出去才沉着脸开口:「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新挑了挑眉,看起好像真有点诧异:「什么什么意思?」 李闻虞声音很冷:「我没有答应过陪你吃饭。」 「是吗?」裴新想了想,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伸手搂过李闻虞的腰,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意料之中地感受到那点颤慄,「你只答应过陪我上床是吗?那要不就在这?」 李闻虞瞪着眼刚要说话,外面服务生敲了下门,端着菜进来了。 两人的姿势亲昵,李闻虞还没来得及躲开,仓皇中脸色一下子白下来,但那服务生似乎见怪不怪,微笑着上完菜就又退了出去。 裴新松开手,耸了耸肩膀说:「吃饭吧。」 餐桌上摆满了海鲜,精緻飘香,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李闻虞没动,冷着脸坐在那里,浑身写满了不情不愿。 裴新看了他两秒,表情阴晴不定又像是在探究,而后往后靠在椅背上嗤笑了声:「李闻虞,你别不知好歹。」 李闻虞抬头,睨着冰山一样的眼睛看他,语调很平,重复着进店之前的话:「我不吃。」 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要么是家人,要么是朋友。可他和裴新不是,非要算起来的话,只能是仇人。 裴新懒洋洋地靠着,背着透光的日式窗,修长的身体像一把闪着光的薄刃:「不吃,行啊。」 他嘴唇勾着,眼睛却不弯,语气轻飘飘:「那你脱衣服吧。」 李闻虞目光闪烁了下,他毫不怀疑裴新的无耻。这里是餐厅,虽然是包厢里,但绝不是什么有私密性的地方,随时会有人进来。 脑海里浮现这样的情景哪怕一秒,李闻虞都手脚发凉。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或许是经过,或许会推门而入。 「脱啊。」裴新依旧恶劣地笑着,白牙粲然。 门外的脚步声仿佛死亡倒计时,李闻虞自我安慰般思考着,企图麻痹自己。他已经在裴新这里屈服了无数次,于是,又一次在对面那既轻慢又嘲讽的目光中拿起了筷子。 他胡乱地把东西往嘴里塞,没尝出什么味道,只在抬眼垂眸的间隙中看见裴新又一次得逞的得意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成了裴新的一只狗,听从指令,摇尾乞怜。 裴新来这里似乎就是打定主意为了羞辱人,他自始自终没有吃什么东西,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只看着李闻虞狼狈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第16页 李闻虞沉默着吃了十分钟,直到裴新终于不再盯着他看,才停下了筷子。 「走吧。」裴新慢悠悠地拿着纸巾擦了擦手,然后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起身往外走。 第十二章 断樟 夜色浓重,街上人车稀少。街道安静,乌泱的人潮散去,城市显现出原本的轮廓,厚重而傲慢。 一进酒店房门,李闻虞就猝不及防地被压倒在柜门边。脚下一个踉跄,裴新捏着他的下颌把他本能的一声闷哼堵在了齿关内。 李闻虞仰着头向后躲避着激烈的亲吻,后脑勺砰的一下磕在了柜子上,疼得他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然而裴新并没有因此放过他,仍在密密麻麻地掠夺他的氧气。 李闻虞浑身发热,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凸起,手胡乱挥着想要推开裴新。强烈的抗拒反而惹恼了面前的人,裴新松开他的嘴唇,但仍用额头将李闻虞的后脑抵在柜门上,在交织的唿吸中用力扯开了他的上衣。 屋内灯光并不算很明朗,但仍能看清白皙平直的肩膀上浮着晶莹的汗,淡红色的痕迹斑斑点点,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胸口,再掩没在被撕裂一半的衣领里。 原本被捂在厚实衣物里的皮肤骤然接触到冷空气,那点挠心般的痒意瞬间变得不可控,李闻虞忍不住伸手去抓,指尖所过之处立刻起了一片更红的抓痕。 裴新的动作停下来,抓住李闻虞挠着自己脖颈的手腕:「你这是怎么回事?」 李闻虞连头也没抬,换了一只手继续去抓,他的脸上也起了红疹,两边脸颊像抹了两团红晕。 沉默了几秒,裴新颇为扫兴地皱了下眉:「你过敏为什么不说?」 李闻虞抬眼,他生了双通透明朗的狐狸眼,像是山间的精怪,愤怒时鲜活,哭泣时动人,然而此刻只是冷着,毫无半点波澜起伏:「说了又怎么样?」 他全身没有一处不痒,索性想着速战速决,把身上裴新已然撕了一半的衣服全数褪下来,又伸手去脱裤子,破罐子破摔一般:「别废话了,要就快点。」 裴新拧着眉,烦躁已经摆在了脸上,唇线绷得笔直:「你这样太丑,我看了噁心。」 李闻虞的动作一顿:「什么?」 他还从来没有被人用噁心这个词形容过,但第一次听见,感觉居然很不错。裴新嫌他噁心,那是不是说明他终于被睡腻了?可以从这个地方离开永远不用再来了? 李闻虞眼睛里迸发出一点光彩,一错不错地盯着裴新的脸,似乎急迫地想要他的答覆。 玻璃柜上映着裴新线条冷峻的侧脸,那点冷漠的叛逆感几乎写在明面上,他不耐烦地瞥了李闻虞一眼:「衣服穿好跟我去医院。」 李闻虞的脸色瞬间又暗了下去,冷声说:「用不着,你不做就放我走。」 「李闻虞,」裴新很淡地扯了一下嘴角,但是没多少笑意,反倒有些阴鸷,「你很喜欢自讨苦吃是不是?」 他声音极轻,俯身一把扯过李闻虞不着寸缕的胳膊,力道大得简直要把他的骨头捏碎,直接连拖带拽地拉进卧室扔在了床上。 李闻虞发着低烧被他扔得头晕目眩,人陷进床里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被兜头扔过来一件上衣。 酒店大堂里灯火辉煌,黄白交错的灯光被玻璃墙面分成一层层然后四散开来,像被冻住的冰棱。 前台小姐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对奇怪的少年人,拉拉扯扯地上了楼,现在又拉拉扯扯地下来,前后间隔时间不到十五分钟。 李闻虞被粗暴地塞进车后座,他脑子不太清醒,隐约听见裴新报了个什么地址,车就往不知名的方向驶去。 车内灯光昏昏,街道上飞驰而过地闪着一片片霓虹光,他觉得脸很烫,下意识把右脸贴在玻璃窗上试图降降温。昏昏沉沉中左脸似乎也贴上一片冰凉,然而他没力气睁眼去看。很快,车停了下来。 太久没来过医院,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像记忆中一样刺鼻。李闻虞半张脸埋在衣领下,坐在走廊铁质的座椅上,椅背的冰冷透过衣服刺到背嵴上,他缓慢地反应过来后就稍稍坐得直了些。 深夜的医院比平时安静很多,毫无遮挡的亮堂堂的光线晃得人眼睛疼。 李闻虞确实脑子不太清醒,但不妨碍他觉得莫名其妙。大晚上出现在医院让他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莫名其妙,但不远处那个单手撑在窗口等着拿药的裴新尤其。好在这人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他想。 因为光太亮,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眼前一团团五彩的光晕,他身上的疹子还没消退,一阵阵钻心的痒意爬过神经浮至皮肉,让人忍不住想去挠。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海鲜过敏是七岁那年,后来就再也没吃过海鲜一类的东西,或者说,也没什么机会去吃。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做决定的地步了。 座椅有些轻微的震动,李闻虞睁了下眼睛,发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少年。那人正用手肘抵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微笑地看着李闻虞。少年身材修长,但长相看起来有些娃娃脸,又带一点点着少年人稚气未脱的痞劲和乖觉。 李闻虞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以为是自己脸上的红疹吓到了人,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脸颊说:「我这个是过敏,平时不这样。」 第17页 少年笑眯眯地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又问:「你跟裴新是朋友?」 李闻虞听到裴新的名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身体紧绷起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两人的距离,语气平直:「你认识他?」 「认识啊,」对方不太在意李闻虞远离的动作,坦然道,「不过应该没你俩那么熟。」 李闻虞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他不熟。」 「不熟啊,」那人似乎觉得这话有意思,歪着头,眼底的笑意越发浓郁:「不熟挺好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叫应惟,你叫什么名字?」 李闻虞蹙着眉,眼里的警惕更深,正想开口说话时,却感受到头顶被一束阴影笼罩。 「谁不是好人?」裴新手里拎着药,另一只手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刚才还在交谈的两人,脸色看着不是很好。 应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仍旧笑着耸了耸肩:「你说呢?」 裴新冷笑了声,把药扔进李闻虞怀里然后把他捞起来,沉着嗓子说:「走了。」 这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但李闻虞一晚上玩具似地被他拉来扯去,早已停止挣扎无所谓地跟着他走。走出几步后又略带点探索地回头看了应惟一眼。他还是那个姿势靠在座位上,发现李闻虞的目光后一双圆眼笑得弯成月牙。他挥了挥手,嘴唇无声地动了两下,说了句再见。 医院外面又起了一场风雪,有车从路边唿啸而过,一片原本已经坠下的雪粒子和树叶随之而起,在路灯下逐渐透明,而后缓缓再次落地。 裴新还捏着李闻虞的胳膊,头髮凌乱地从眉毛上掠过,神色很淡地吐出团团白色雾气:「你刚刚跟他说什么?」 李闻虞木然地跟着他走,但没看他,也不说话。 直到又一阵冷风吹过去,他肩膀忍不住打了个颤,裴新又是一声冷嗤:「有这么冷?」 李闻虞身上只有一件毛衣,又发着低烧,冻得紧咬牙关才忍住没发抖,此刻听到这冷冰冰的嘲讽也冷笑了一声:「你把外套脱了试试看。」 裴新的脚步就顿了下来,他很利落地把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搭在臂弯里,侧头看了眼李闻虞凌乱在风中的眉眼,摊手展示一般说:「脱了。」 李闻虞就又不说话了。 裴新冷哼了声,挑了挑眉:「刚才跟人说话说得挺起劲,这会儿哑巴了。」 李闻虞扫他一眼,又是那个看精神病的眼神,被他这么看多了,裴新都觉得自己可能真是个精神病。 李闻虞的声音在夜风里很飘渺,也很冷漠:「我只跟正常人说话,不跟疯子沟通。」 「正常人?应惟?」裴新扬着下巴,又是一声带着嘲讽和不屑的冷笑,「李闻虞,你的眼光差得离奇。」 「用不着你管。」李闻虞的脸烧得有些发红,加上红疹的扩散,在暗夜里都能看得十分清晰,他下半张脸藏在衣领里,声音透出来就有些哑。 第十三章 孤木 到小区门口时,已经将近十点半。 裴新攥着李闻虞的手,后者已经陷在睡梦中没有什么反应,连车停下也没有醒过来。 老旧的小区到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灯光,整个路口被黑黢黢的树影和冷风灌满,保安亭里亮着一点点微弱的灯,隐约能看见有人靠在那里打瞌睡。 李闻虞的脸和脖子抹了药膏,他自己凭着感觉抹的,有些地方很不均匀。一点点白色粘稠的药膏沾在如羽睫毛上,睡颜宁静,将平时激烈或冷漠的情绪掩藏在了瘦削轻薄的皮囊之下。明明不算狼狈,但看起来很让人可怜。 裴新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有些硬了。 李闻虞其实睡得并不好,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在不住地打冷战,可是思绪却怎么都无法从张牙舞爪的梦境里脱身,梦里有无数个黑影,巨大的,沉默的,围绕在他身边,团团压制着他,让他出不了声,连唿吸都变得艰难。 他拼命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嘴唇被人啃噬着,眼前只有裴新轻闭着的双眼和舒展的乌眉。李闻虞几乎是立刻就吓得清醒过来,一把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用手背使劲擦了擦嘴唇,却被抹了一嘴的药膏。于是他又用手心去擦,眼睛仓皇地四处在车厢里寻找纸巾。 裴新被他这慌张无措的样子逗乐了,这人瞪着眼睛时那双狐狸眼也挺圆的,在黑暗中看上去很亮,有点犯懵,又很生动。 他从身后抽出来一盒纸巾扔过去,语调慢悠悠:「睡得很沉嘛。」 李闻虞抽出纸巾用力擦着嘴唇,眼睛往前座的司机那瞄,中年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前面,听见动静也完全没有往后看一眼。 李闻虞又往外看,玻璃窗一半映着车内光景,一半透着车外昏暗,他抓着塑胶袋里剩下的药,一言不发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因为睡得手脚有些麻木,他踉跄了下才站稳,在冷风里慢慢朝前走去。单元楼前有棵光秃秃的银杏,从那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裴新收回视线,淡淡说了句:「走吧。」 车子发动的声音在暗夜里尤其清晰,司机还没开出巷子,就又听见他说:「王叔,不回华谊路,回家。」 车越往郊外开,空气越湿冷。 别墅坐落在秋山下,此刻沉寂在夜色里像某种匍匐的野生动物,玻璃花房里亮着灯,从外面也能看见郁郁葱葱春色满园。然而院子里的植物显然已经长时间未曾打理,有枯叶落地,也有藤草蔓延。这个地方,被裴新称之为家。 第18页 司机在送他到门口后离开,裴新推开门进去,暖气扑面而来,灯光沉沉。 客厅的墙壁上摆满了古旧摆件和书籍,有月色从流泻进来映得窗台边那架钢琴散出一点光晕,地上铺着厚厚的天鹅绒毯子,一只圆桌上亮着琉璃罩檯灯,旁边摆着软和的长沙发。 有声怯怯的猫叫在寂静中响起,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回头,看见了站在玄关处的裴新。这是裴新的母亲黎簌,女人回眸间昏灯下那张素面的脸明艷起来,怀里的白猫蹭着她的手,然而她一身冷若冰霜的气度衬得四周更静几分,似乎连猫也察觉不对更温顺了几分。她看了裴新一眼后又转过头去,半阖着眼,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漠然。 裴新习惯她的视若无睹,在玄关处站了一会儿后上了楼。 - 周六是个晴日,天亮得也比平时早了些,只不过天气依旧冷。 李闻虞吃完早饭时刚过九点,厨房里还响着李藤烧热水的声音,没过一会儿,李藤的声音也传出来:「小虞,过来喝杯牛奶。」 李闻虞正跟奶奶聊天,忙不迭应了声:「来了。」 李藤揉着额头,脸色稍显疲惫站在流理台旁将面前的两杯牛奶推过去一杯:「喝吧,喝完帮我把那杯送给季贺。」 李闻虞这才想起来上回李藤和季贺吵了架还没和好,李藤脾气一向不太好,季贺更是把这点倔脾气学了个十成十。母子两人经常是一点就着,每次吵架都是奶奶和他从中调和,这牛奶也算是李藤罕见的一点示弱了。 李闻虞拿着牛奶敲开季贺的房门,季贺正懒洋洋坐在书桌前翘着二郎腿,回头看见是李闻虞进来脸色变了变,冷淡又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李闻虞没太在意他的态度,手里的牛奶轻微晃了晃:「姑姑让我给你送牛奶。」 他走过去把牛奶放到书桌上,垂眼时瞥见季贺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里零零散散地放着许多零钱。但他也只是扫了一下,没说什么便转身准备离开。 季贺冷哼着看了那牛奶一眼,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出声:「你有钱吗,借我点。」 李闻虞有些茫然地回头,上次季贺问他借钱也不过才三天前,他到底要这些钱来做什么。 李闻虞一时没说话,季贺也就保持着侧身的姿势一直看着他,表情仍旧绷得很紧。半晌,李闻虞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和一张二十的纸币,诚实道:「我就这些了。」 季贺从椅子上倾身过来,双手坎坎够到便用手指将纸币夹了过去,姿态又恢復到之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谢了。」 第十四章 烟云 那次过敏之后,李闻虞好几天没有再收到裴新的简讯,也没在学校见过他这个人。 从星期一到星期四,李闻虞过了好几天平常但又提心弔胆的日子。一直到圣诞前夕,他要提前帮秦立给游戏厅做圣诞布置,于是放学之后先去买了些装饰品。 到游戏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几天的放晴让巷子里堆积的雪都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从屋檐往下落,但气温却并没有升高,有风吹过时冷得彻骨。 李闻虞穿着厚实的外套,手里抱着花花绿绿的圣诞装饰,因为实在拿不下,臂弯和脖子上都缠着亮闪闪的塑料光片,开门时便只能用肩膀去推。他推开个缝后便往里挤,谁料胳膊上的彩带又缠上了门把手,就只好又退回去将彩带解开。 秦立从里面抬头看时就看见李闻虞把自己弄成了个人形圣诞树,正艰难地跟玻璃门斗争。他起身准备去帮忙,却被一个原本在游戏机前玩投篮机的少年抢了先。 李闻虞抬眼骤然间看见裴新那张脸,浑身僵住,像被定格的惊愕画面。手里乱七八糟的彩带彩条被门外的风吹得哗啦啦响,裴新一只手插在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面色有些疲惫,眼下青灰,声音也淡,好像只是乐于助人地为陌生人拉了个门:「不进来?」 李闻虞极力压制但仍略微惊慌的眼神飘向厅里的霓虹灯和青年男女,压着嗓音:「你怎么......」 「小虞,来来来快把东西放下,外面可冷了吧?」秦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髮从前台钻出来,笑眯眯大老远就伸着手要来接李闻虞怀里的东西。 李闻虞听到熟人的声音显然更慌了些,茫然无措的表情让裴新觉得十分新鲜,左手搭在门把手上撑着玻璃门,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你们认识啊?」秦立扫了裴新一眼,先把李闻虞怀里那团槲寄生接了过来,有些疑惑地问。 「同学。」李闻虞垂着眼睛抢先答了句,侧身擦着裴新的肩膀从门外钻进来,将东西一股脑放在了桌上,勉强朝秦立露出个的笑,「那个花环可是最后一个了,我找了两家店才买到的。」 秦立点点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等明天圣诞树送到挂起来就好,你冷吧,要不要去里面烤烤手?」 李闻虞余光扫了扫身后的裴新,很快摇头说:「不用了秦叔,天太冷了,我来了你就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圣诞树你要是不会装就等我放学过来就行。」 秦立简直要为招到李闻虞这么贴心懂事的员工而高歌一曲,两根杂乱的眉毛笑得立起来:「好嘞,那我走了,你跟你同学好好玩,就不用收他钱了啊。」 第19页 李闻虞应了声,看着秦立慢悠悠哼着歌将厚实的帽子和围巾一层层套上往外走,路过裴新旁边时颇为友好地说了句:「玩得开心啊小同学。」 裴新此刻看起来倒真像个礼貌友善的普通学生,点头笑着:「谢谢叔叔。」 秦立走出去后玻璃门哗啦一声合上,又带起一阵寒风吹进。李闻虞冷着脸看向一脸淡然的裴新,颤着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裴新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当然是来玩,难不成是来接你下班啊?」 李闻虞当然不信有这种巧合,目光里带着审视,然而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是尽可能离他远一些,在裴新的靠近下后退两步,撞上桌沿。 裴新看笑话似地欣赏着他茫然又抗拒的神色,听见他后腰撞上桌沿的闷响后干脆一把将人捞了过来。 「帮我看看这个怎么玩。」他随手指向一台秦立刚从二手市场淘回来不久的机器。 李闻虞扫了眼,这台机器他只听秦立讲过规则,还没试过怎么玩。他从裴新旁边挪了一步跟他对视,而裴新的表情还算认真,只歪头示意他讲解规则。 李闻虞咬牙,想了想说:「这个有点复杂,你就看准时机用手里的绳索套上去,每个颜色的绳索都有不同的效果,最后用得来的抽奖机会抽到积分券就可以去前台换奖品。」 裴新嗯了声,抬了抬下巴:「你试试看。」 李闻虞迟疑地又看他一眼,半晌才认命般走到游戏机前。 他弯腰将手放到按键上,紧盯着里面的转盘,银光迸溅出光芒,映在他脸上像是被月光晒化的沥青路上的虚影。 裴新抱着手臂看着,眼神却散,不知在看游戏机还是什么。 李闻虞看了十几秒,「啪」一下按下按键,五根绳索一起飞出去,却只中了一根蓝色的。 裴新半点面子也没留给他,扬着眉毛笑出声:「刚才看着不是挺厉害吗?」 李闻虞的手垂下来,游戏机屏幕上蹦出提示:恭喜您获得三次抽奖机会! 蓝色绳索可以获得三次机会,位置也最远,显然是所有颜色里最难套中的,意识到这一点后,裴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李闻虞当然不喜欢无故被人嘲讽的感觉,抬着下巴冷着脸将他先前那个不屑的笑容回敬,转身离开。 「等会儿,」裴新皱眉叫住他,显然被激起了一点胜负心,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在这看我玩一局。」 李闻虞回头,看见裴新烦躁又带着点认真的脸,挽起袖子弯腰盯着游戏机屏幕,那架势不像是玩什么游戏,反而像跟人决斗。 他动作很快,只用几秒钟就看准了时机,绳索扔出去,先中了一个最近的红色,远处那个蓝色的摇晃着也勉强挂了上去。 裴新立刻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侧身让出游戏机屏幕,扬着下巴示意李闻虞去看,炫耀的意思很明显。 李闻虞压根懒得理这种幼稚无聊的好胜心,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神经病。」 第十五章 远栏 等游戏厅里的人散得差不多时已经十点钟了,裴新辗转了几台机器后终于百无聊赖地坐在了门口沙发上。茶几上放着菸灰缸,他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口袋里摸出烟开始抽。 李闻虞一开始还留心看着他,后来发现他确实在玩游戏并没有其它意图才拿出作业开始写。 十点半,李闻虞将空荡荡的厅里简单打扫了下,裴新就斜倚在沙发上懒洋洋看着,猩红的火点在他指尖两公分的地方明明灭灭,扫帚伸到他脚下时他也完全无动于衷。 李闻虞盯了他两秒,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游戏厅打烊了。」 裴新从烟雾里抬头,半眯着眼:「那走啊。」 李闻虞直接拿扫帚戳着他的鞋,语气不善:「拿开。」 裴新被不客气地对待反而低着头笑了声,将腿抬起来了些。 李闻虞一边弯着腰将他脚下的地方扫干净,一边觉得这个人绝对是真的精神有问题。 越入夜越冷,李闻虞将锁挂在门把上,右手半缩在袖子里就着一点暗光将门锁上。 裴新站在他身后半张脸在衣领下,说话时哈着冷气,不耐烦地催促着:「好了没啊?」 李闻虞没搭理他,把钥匙放进口袋,手顺势没再拿出来,缩着脖子转身往巷子外走。 裴新今晚在这等了这么久,躲是一定躲不掉了,李闻虞想。 但他到裴新家时还是打了退堂鼓。 走廊比电梯里亮,裴新停在门口摸了摸口袋,没摸到钥匙,有点发恼地按了下门铃。 门缝打开,里面涌出喧闹声,李闻虞愣了下,抬头看见个陌生人。那人的目光玩味地扫过他们俩,然后在裴新略带不耐烦的眼神里让开身位,嘿嘿一笑:「裴哥这每天可忙的很吶。」 裴新回头,李闻虞正僵着脸透过门缝往里看。屋里聚集了几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玩牌,有浓郁的菸酒气息散出来,白雾缭绕。 裴新看出李闻虞脸上的犹疑的退意,懒得多说,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带着他进了门。 李闻虞没有准备,踉跄着跌在裴新身上才站稳,聚在沙发那边的几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俩身上。李闻虞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很难说出话来,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那天在医院见过的,叫应惟。 第20页 应惟半靠在沙发背上,手里拿着牌,抽空间抬眼看过来,见到李闻虞也并不惊讶,笑眯眯用眼神打了个招唿,然后低头继续看牌去了。他长着一张纯良的娃娃脸,此时此刻却并没有与这里的乌烟瘴气格格不入。 有人颇有眼力见地给裴新让了牌桌上的位置出来,裴新拉着李闻虞坐下,两人靠得极近。李闻虞脸色难看,但居然也难得地很配合,没有挪动,显然比起裴新,他此刻更抗拒四周的陌生人。 于是就有人开始不怀好意地起闹:「哎哟裴哥,新朋友啊这是。」 李闻虞皱着眉如坐针毡,抬眼间又和正对面的应惟对上视线,然后觉得难堪般很快挪开。 裴新慢条斯理地拿起桌面上发好的牌,不知是因为拿到的牌不错还是其它原因,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学校的同学。」 众人一副瞭然于胸的样子笑起来。 李闻虞觉得自己好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人围观,强烈的不适感让他几次向裴新投去求助的目光,他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然而裴新似乎正在兴头上,手里的牌花色换了几轮,丝毫没有分给李闻虞任何一个眼神。 李闻虞攥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几乎还是一团乱麻。几分钟后干脆也把注意力放在了牌桌上,好让自己能无视其他人的目光。 裴新刚输了一把,不过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洗起牌来很炫技,修长骨感的手指配上熟练的动作看起来颇为行云流水。 李闻虞扫了眼角落里那架黑白钢琴,猜想裴新应该是会弹的。 又是一新的一局,裴新扔出一张牌,还没等到下家反应,被搁置在旁边的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他看了眼,将手里的牌拢起来,转头去看李闻虞:「你来两把,我接个电话。」 李闻虞原本很专注,被他忽然递牌的动作惊得睁圆了眼,身体下意识后仰,摇头斩钉截铁:「你找别人,我不会。」 手机仍然在震,裴新不耐烦地一把把牌塞进他手里:「输了算我的。」说完带着手机朝阳台走过去。 这点不讲理对李闻虞来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没多做挣扎,捏着手里的牌抬头,对上应惟似笑非笑的脸,那人抬了抬下巴:「轮到你了。」 李闻虞将手里的牌理顺,思考片刻开始出牌。他出牌倒很利索,速度完全不像新手,几个回合下来并没落于下风,脸色也从一开始的不安变得认真平静。 第一局他赢了,有人「欧哟」一声,很意外地跟其他人交换了下眼神。李闻虞看向阳台上裴新的身影,玻璃门没有完全关好,有风将窗帘吹动,他的背影也时隐时现,似乎没有要结束通话进来的打算。 于是其他人理所当然地将牌发给李闻虞,开始了下一局。 裴新回来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脸上的不耐烦比之出去前更甚,将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重新坐了下来。 应惟手里洗着牌,抬眼看他,慢悠悠地笑:「裴新,你这朋友牌技比你好。」 裴新压根没来得及注意牌局,粗略扫了一眼才发现李闻虞桌边已经堆了一大把筹码。他侧头看李闻虞,有点意外:「你以前玩过?」 「没有。」李闻虞往旁边挪了下,把牌桌还给他,同时低头看了看手錶,已经将近十二点,必须得回家了。他张口正准备说话,手臂忽然被人扯过去,裴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再来一局给我看看。」 李闻虞皱眉,抬起手臂将手表露出来示意:「我得回去。」 裴新当然不会管这些,敷衍般应了句:「赢了这局就让你回去。」 李闻虞顿了下,眼神打量着裴新的表情想探究这话的真假,两秒钟后还是认命地将桌面上的牌拿了起来。 看清牌面后他心中微怔,前面几局牌都挺好,可偏偏这把不太行。但他仍旧全神贯注,只不过出牌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些。 裴新就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上看着,发现这人大概是在算牌。他出牌很准,每回出牌都想着如何压住下家,手里牌越来越少,他压得也就越来越准。 只不过这运气确实差了点,裴新无声地嗤笑了下。对面的应惟却忽然将手里的牌收拢,双手并在一起支在膝盖上,整个人向前倾,也就越过牌桌离李闻虞越发近了些。 「你继续。」他直勾勾盯着李闻虞,示意自己不接牌。 李闻虞有些诧异,按理说应惟手里是有牌要出的才对。但他现在只想赢下这一局然后回家,也就没想太多,迫不及待地将手里的对子丢了出去。 裴新沉着脸看向应惟,对方毫不在意地扯着唇角笑得开心。 接下来的大半局应惟一张牌都没出,李闻虞打得也就不那么费劲,眉目一舒后赢下了这一局。 牌出完,他终于放松下来,先去看裴新的脸色,发现这人黑着脸后有些忐忑,但仍硬着头皮问:「我赢了,能走了吗?」 裴新听见他说话神色又恢復正常,眨了眨眼,但里面仍然没有什么情绪:「行,你走吧。」 李闻虞眼睛一亮,站起身就准备往外走。屋子里其他人都在各玩各的,早已经没有了他刚来时打量他的目光,他暗舒一口气,身后传来应惟含笑的道别:「路上小心,下回再见。」 李闻虞回头,看见应惟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过来,一双圆眼亮晶晶像个小孩。他下意识回了个礼貌的笑,脚下却并没有做停留。 第21页 第十六章 折雨 从那个乌烟瘴气的房间里走出来后,李闻虞深吸了一口气,进了电梯整个人卸了力靠在墙边。电梯按键闪烁着下降,李闻虞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猜想可能是李藤询问他回家的时间,快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然而屏幕上的内容却并不如他所想。裴新发简讯的风格一向简洁,这次也只有短短四个字,楼下等我。 李闻虞皱眉打字:不是说好了让我回家吗? 回復完简讯,电梯门刚好打开。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放好手机,裴新的简讯就又来了:我不想总威胁你,听话一点。 李闻虞简直气得咬牙切齿,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被人威胁,否则他是精神出了问题才会大半夜在外游荡。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来。 裴新下来时,李闻虞在单元楼前的一棵玉兰树下站着,冷得一边搓手一边哈气。 裴新的脚步不算轻,李闻虞听到声响后就立马停下了取暖的动作,转头时眉眼像凝了一层霜:「有什么话不能在简讯里说?」 裴新被他这变脸的速度逗乐了,一边继续走一边把外套拉链松开:「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 「我怎么回家用不着......」李闻虞话还没说完就被忽然扔过来的外套盖了满脸,一时间火气更盛,胡乱拽下衣服恢復视线,「你有病吧!」 裴新无所谓地点头一笑:「衣服穿上,我送你回去。」 李闻虞觉得这个人的阴晴不定已经到了快要精神分裂的地步,前一秒阴郁冷漠,后一秒就能笑得人畜无害。从这些天的接触,李闻虞也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能不惹毛这个人唯一的方法就是顺着来。 他忍着怒气很随便地把外套往身上一搭:「可以走了吗?」 临近十二点的街边行人廖绰,偶尔有人形单影只地路过也是行色匆匆,没有谁会注意到在路边僵持着的两人。 裴新骑着辆黑色摩托车停在李闻虞面前时带起一阵风,半弓着身子歪头示意他把头盔戴上。 李闻虞很不可置信地站直,上下扫了他一遍:「你说送我回去就是这样送吗?」 裴新干脆把头盔往他怀里一抛:「不然呢,司机已经走了,我今晚原本没打算让你回去。」 李闻虞想回家,但万分不想以这种跟裴新如此亲密的姿态回家。他欲盖弥彰地环顾四周才开口:「我自己打车就行,不用你送。」 裴新敛了眉目,双手仍握在手柄上,姿态闲散,却莫名显出一些咄咄逼人来:「这个点没有计程车,你要是不想回家就跟我上楼。」 李闻虞感受到了熟悉的不容拒绝的口气,明白已经躲不过去,妥协地戴上了头盔。耳边的风声被隔绝在外,他抬腿跨上摩托车,却并没有贴上裴新的后背,左手虚扶在两人中间。 裴新不悦地轻啧一声,直接抽手把横在两人中间的手臂扯过来搭在自己腰腹间,同时发动了车子。李闻虞尚未来得及反应,风声就又隔着头盔唿啸在耳边,整个人也因为惯性前倾贴在了裴新的后背上。 裴新的外套还套在李闻虞这里,身上只有一件不算厚实的连帽卫衣,李闻虞靠上去的瞬间甚至感受到了一点温热。然而这一点温热烫得李闻虞一触即离,他僵硬地坐直,连带着那只被拉过去手也迅速收了回来。 几次往返下来这段路李闻虞已经差不多认识,几个拐弯的位置都跟他的记忆对的上。裴新没再有多余的动作,直视前方专心致志,李闻虞也慢慢放下心来,思维忍不住发散。 好半晌,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抬眼问:「你,有驾驶证吗?」 裴新被他这慢得太过的反射弧逗笑了:「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贼船都上了。」 贼船,听这意思就是无证驾驶了。李闻虞默默把手抵在了裴新的背上,做出了一个扶稳但抗拒的动作。 裴新察觉到后也只是嗤笑了一声,说起毫不相干的话:「你以后看见应惟离远点。」 李闻虞冷笑:「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认识他。」 裴新很难得地被噎了一下,又说:「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记着。」 李闻虞冷笑更甚:「我见过最烂的人就在这儿。」 「行吧。」裴新勾了勾唇,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李闻虞已经习惯他的厚颜无耻,没再开口说话。 裴新车速很快,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南望巷口。原本空无一物的路口放置了一个路牌,写着「正在维修」四个字。 这简直是打瞌睡立马有人送枕头,李闻虞迫不及待下了车,脱下头盔放在后座上,刚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把披在肩上的外套脱了扔还给裴新。 他是随手一扔,没有准头,裴新坐在车上俯身才稳稳接住,脸上又浮现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干脆下了车,一边跟上已经转身往巷子里走的李闻虞,一边把衣服套上去。 李闻虞当然听得出来他跟在身后,但没有理会,巷子里很黑,他需要半眯着眼睛才能看到路,好在这巷子他实在太过熟悉,基本是摸黑都能走。 「嗷——」寂静得只有脚步声的窄巷里响起一声有些惨烈的叫唤,李闻虞觉得耳熟,回头就看见裴新僵硬地站在原地,黑暗中神情有点无措。 再往下看,他脚下缩着一只灰白的短毛狗,小狗应该是被人踩到了尾巴,叫唤一声之后受惊地缩在了角落里。 第22页 「你走路不看路吗?」李闻虞皱眉走过去,这是他餵过的那只流浪狗,大概是半夜躲在巷角里挡风。 「我靠,」裴新低骂一声,觉得自己很冤枉,理直气壮,「我上哪知道你这还有只狗啊。」 李闻虞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那狗就和平常一样温顺的来蹭他的裤腿。李闻虞检查了下,没看见有什么伤口,松了口气。 「哎,」裴新一撸袖子,动作缓慢地也蹲了下来,「它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应该没事。」李闻虞回答。 「我就说了不怪我吧。」裴新似乎也松了口气,李闻虞闻言抬眼,居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裴新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伸手点了下小白狗的脑袋,啧了一声:「可怜。」 李闻虞怔了下,这种人,居然还有同情心。然而他并没有刮目相看的感觉,甚至更噁心与不解了几分。裴新并不是没有道德和人格,他也接受过教育有正常人的思考,会有怜悯和爱护,但却没有分一丝给其他人。 这个人会因为踩到路边的流浪狗而自责和心虚,但却不会因为撕毁了一个人原本平静的人生而愧悔。 精神病。 第十七章 觉旋 李闻虞一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罕见地起晚了,匆匆忙忙收拾好,出门时迎头撞上了季贺。 季贺就站在门口,被撞上肩膀呲牙咧嘴地后退了一步,脸色不太好:「你怎么这么慢?」 李闻虞觉得莫名其妙,早起的脑子还有点懵圈,木然回了句:「抱歉,有什么事?」 季贺很少听李闻虞用这种冷淡的语气说话,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想到自己有求于人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顿了两秒才说:「借我点钱。」 李闻虞锁门的动作慢下来,诧异地抬眼看他:「你不是前几天才在我这拿了钱。」 季贺的手插在兜里,表情变得不悦:「那是借,不是拿,我过两天会还你。」 半晌,见李闻虞仍一脸犹犹豫豫好像生怕上当受骗的样子,他更不耐烦了点:「借点钱你怎么那么磨叽。」 李闻虞皱眉,锁好门后把钥匙塞进口袋:「我没钱,你要是缺钱花可以问问姑姑。」 「你什么意思?」季贺扬着下巴有点恼怒,语气不善,「不借就不借,你们天天拿我妈来压我有意思吗?」 李闻虞没太反应过来,他只是随口提了个建议,怎么就惹怒了面前的人,于是只好尽量露出个看起来友善的笑:「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我现在身上真没钱,不好意思。」 季贺看了他那笑更来气了,语气嘲讽:「天天笑得跟个假人似的,怎么那么虚伪,留着你那假笑对我妈笑去,我看了就烦。」 李闻虞这下是真懵了,不明白哪句话得罪了这人,但他半宕机状态的脑子此时此刻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也不太想道歉,诚实道:「我笑是因为怕你误会我的意思。」 「我误会?误会什么......」 李闻虞平静地听,然而手錶到了整点震动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慢吞吞啊了声:「没什么其它事情我就先走了,上课快迟到了。」 说完他也没指望季贺回答,侧身擦过对方肩膀急匆匆地往楼下走。一直到下了一层楼,他又听见季贺不掩怒火迴响在楼梯间的一声:「靠!」 李闻虞脚步稍顿,又快速地走出了单元楼。 杨城还是第一次看见李闻虞踩点来上课,觉得十分新奇。上课铃和李闻虞拉开椅子的声音一起响起,他一边歪头看一边调侃:「怎么,昨晚做贼去了黑眼圈这么重?」 李闻虞喘着气坐下来:「没有,游戏厅昨晚忙。」 杨城点点头,瞄了眼窗外空荡荡的走廊,从书包里翻出一沓积分券:「我在你们游戏厅攒的,你晚上帮我兑了呗,就换那个蓝舒鸟挂件。」 李闻虞低头接过来,大概估算了下:「好像有点多了,挂件只要二百积分,你要不换个别的什么?」 杨城挠挠头:「你先帮我换吧,多余的就放你那,下次我去游戏厅再看。」 李闻虞嗯了声,把积分券整整齐齐放进书包夹层里:「明天早上给你。」 老师走进教室,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彻底消散,只有各种英语单词、词彙、句型飘过,像是石子打在水面,落下几圈涟漪后,便再也消失不见。 今天天气不错,课间走廊处站了不少人,阳光一片片撒下来变成层层叠叠的影子投落,风也和煦,扑簌簌吹过那棵常青树时有了几分春的姿态,然而实际上冬至刚过,离春天还太远。 李闻虞吃过午饭后往食堂附近的卫生间走,因为一食堂本就不太受学生欢迎,靠近的卫生间也就跟着人迹罕至,李闻虞洗了把脸,一抬头就在面前疏于清洁的模煳镜子里看见了季贺的半张脸。 他愣了一秒,确认身后的人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在等自己,之后才迟疑地开口:「有什么事吗?」 他不认为季贺除了借钱还有其它事情会找自己,但如果是因为借钱,那么他早就拒绝过了。 季贺姿态吊儿郎当,原本想往墙上靠,但看清这里的卫生情况后颇为嫌恶地站直,慢悠悠露出个笑:「我问你借钱你不借,我只好想点别的办法了。」 李闻虞不明所以:「什么?」 第23页 季贺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抽出,带出一对浅色吊坠:「认识吧?」 李闻虞的表情从错愕变成惊讶,又有了点点怒意:「这是我的东西,你从我房间拿的?」 季贺嗤笑:「说得跟我偷你的一样,这对佛牌本身就有我一半,我现在卖给你,怎么样?」 李闻虞面色一凛,声音也跟着冷下来:「这是我爸妈留给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还给我!」 他手上的水渍没来得及擦干就上前两步要把东西拿回来,然而季贺早有准备,迅速将那佛牌重新塞回口袋里,李闻虞扑了个空。 「你可真没良心啊,」季贺笑得恶劣,「我妈养你这么多年,你现在连个佛牌都要赖帐啊?我舅舅去山上带下来的一对佛牌咱俩一人一个保平安,你忘了?」 他的舅舅,自然就是李闻虞的父亲。 李闻虞没想到季贺能恶劣到这种程度,连父母留给他的遗物都要来争一争归属权,他僵在原地,眼睛冷冷地盯着对方,深黑色的眼瞳里含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冷嘲与寒意。 季贺从小只看见李闻虞在李藤面前低眉顺眼,从没见过他露出这种神色,一时间觉得很新鲜又很意外,语气像刻意逗弄:「这样吧,你先借我一千块钱,这个佛牌我就当卖给你了。」 李闻虞唇线抿得平直,咬牙说:「我没有钱,你知道。我的工资卡在姑姑那里,我哪来这么多钱?」 季贺扯了扯唇角,一脸不相信:「哼,你真有那么傻把钱全给我妈了,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李闻虞沉默下来,伸手把自己校服上的两个口袋掏出来,里面除了饭卡和手机什么也没有,接着他又把校服脱下来,卫衣的口袋里也空空如也。 他眼睛微微发红瞪向季贺:「一分钱都没有,季贺,看清楚了吗?」 季贺虽然明白他就算有钱也不会全带在身上,但看见他口袋里空空如也颇为失望地咂咂嘴,转头又盯上了李闻虞校服裤两侧的口袋,他眼神示意了下,见李闻虞没反应过来,就打算纡尊降贵自己去搜。 他弯腰过去的动作让李闻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而下一秒,季贺整个人都被大力扯过,一把扔了出去。 李闻虞眼睁睁看见季贺那双即将落到他身侧的手被甩开,一抬眼,看见裴新那张淡漠晦暗的脸。 季贺整个人被扔到墙边,脑袋磕得痛得想骂娘,脱口而出了一句:「我靠!他妈谁啊!」 他捂着脑袋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就被拽着衣领重新抵在了墙上。裴新比他高,就算低着头也是居高临下,而季贺在被迫仰头看见他脸的瞬间就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他认识裴新,应该说,他跟着混的那帮人没有不认识裴新的。圈子里有名的二世祖,纨绔子弟,家里有红色背景,惹不起。 季贺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种人,面色发白,磕磕巴巴:「裴,裴新?」 而李闻虞在一旁像个木头似地站着,看着裴新动手时发狠的表情,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来很多混乱不堪的画面,脑子里像搅着一团浆煳。直到眼前的裴新举起拳头和记忆中的裴新动作重合,李闻虞才如梦初醒般出声制止:「裴新,别!」 他只是习惯性阻止,却没想到裴新真的停下了动作,只不过抓着季贺衣领的手仍没放开,将人死死按在墙上回头来看他,眼底积着乌沉沉的阴云,语气也阴沉:「你护着他?」 李闻虞上前两步,想要扯开两人,然而效果甚微,裴新的手背暴起青筋,纹丝不动。李闻虞烦躁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冷声说:「他是我表弟。」 季贺怕得要命,连忙附和:「对对对,我是他表弟。」 裴新皱了皱眉,但终于松了手上力度,看垃圾似地上下扫了季贺一眼,语气不善:「东西拿来。」 季贺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忙不迭从裤兜里掏出那两条佛牌,献宝似地送到裴新手里。 裴新握住佛牌就把他往外一扔:「滚。」 第十八章 缓慢 裴新摊开手心,两条被红绳串着的玉牌,图案很精细,浮雕着莲花祥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吉祥物件。 他打量了一会,似笑非笑地看向李闻虞:「你的东西?」 李闻虞知道这人又没打好算盘:「难不成是你的?」说着便从他手心里去拿,但裴新很快合拢了手,他只摸到对方温热的手指。 李闻虞触电一般快速收回手,冷冰冰地睨着他:「什么意思?」 裴新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什么意思,我帮你把东西抢回来,你不跟我说谢谢?」 李闻虞又不吭声了。 于是裴新又继续说:「刚刚那货真是你表弟啊,长得也不像啊。」 李闻虞这人一看就精雕细琢的,说不出锋利还是清秀,虽然冷,但总归是漂亮的。刚刚那个东西,长得就讨人厌的模样,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家人。 李闻虞闭了闭眼没接他的话,言简意赅:「还给我。」 裴新知道让这人跟自己道谢估计比登天还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闲散地笑了下:「你亲我一下,我还你。」 谁料李闻虞反而反应更大了,一双微红的狐狸眼瞪大,又露出了那个看精神病似的表情。 裴新被这熟悉的表情扫了兴致,也慢慢敛了笑容,又恢復了一张冷漠锐气的脸。本想把东西直接扔过去走人,但想到这是个易碎物件,于是往人手里一塞,嘲讽道:「装出那么大反应给谁看,你以为你初吻呢?」 第24页 李闻虞的手很冰,还残留着一点水渍,裴新很轻佻地捏了一把,但只捏到薄皮包着的骨头。太瘦。 佛牌温热,连带着缠在上面的红绳也是热的,李闻虞紧紧攥在手心,眼眶里居然氤氲了一片水汽。 裴新心里一怔,他除了在两人第一晚见过李闻虞流眼泪,其它时候这人几乎是怎么都不肯哭的。他想起季贺那张不顺眼的脸,心里烧起一丈无名火,但又觉得李闻虞被这种人弄得流眼泪实在太没出息。半晌才冷淡地开口:「诶,谁以后欺负你跟我说。」 李闻虞动作缓慢地将佛牌放进口袋,才发出一声冷笑,口气十分讽刺:「难道欺负我最多的人不是你吗?」 裴新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勾起了唇:「说对了,能欺负你的人只有我。」 李闻虞又是一声冷笑:「裴新,你说过的,一个月,还有两天就一个月了。」 李闻虞今早出门时撕了攒下的一把日历,他这段时间简直是一分一秒地数过来的。 这话在裴新脑子转了一圈他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半眯着眼沉着嗓子:「我说过,可能一个月,可能两个月。」 他靠近李闻虞的侧脸,低头在他耳边笑得暧昧:「但你也别忘了,我现在就算你改口要你一辈子,你也只能束手就擒。」 李闻虞抬头对上一双如墨般的瞳仁,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手心握着佛牌,那点温热早已散去,只剩一片毛骨悚然的冰凉。 * 越靠近年节,李藤的工作就越为忙碌,先是有几天加班到跟李闻虞差不多时间回家,接着就直接宣告了出差。 印象中李藤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工作出过远门,奶奶简直像担操心小孩出门上幼儿园一样操心得不得了,忙前忙后给她收拾行李准备适合那边气候的衣物,叮嘱的话说了一大堆,到最后李藤实在不耐烦了,大手一挥让他们都别送了,她会尽快回来。 李闻虞闻言也就站定在门口没再说话,身边站着一脸淡漠的季贺。 从那天的事情之后,季贺一句话都没再跟他说过,出门回家都当李闻虞是个透明人,好在两人平时关系就很一般,所以李藤和奶奶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李藤在与不在都不太影响李闻虞的生活节奏,依旧是学校、游戏厅、和家里三点一线。只不过奶奶从李藤走后身体不太好,又因为出门买菜受凉感冒,李闻虞最近几天都尽量早点回家照顾她。 游戏厅冬天生意不好,他提前回家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所以这其中最大的阻碍就是裴新。这几天李闻虞藉口奶奶生病已经敷衍了裴新一阵子,只不过裴新也不是傻子,干脆直接来了游戏厅堵人。 那人之前来还装装样子玩玩游戏机,现在已经直接往门口一坐,跟个门神似的。偏偏他生人勿近的气场确实很能震慑人,于是一个人理所当然的霸占了整套沙发。 李闻虞依旧一边写卷子一边等着下班,实际上在思考等会该怎么脱身,一直到了差不多十点钟,他开始打扫卫生。扫完地,他把收拾好的书包扔到门口的沙发上,去前台取钥匙锁门。 裴新姿态闲散地看完他忙碌的全程,最后目光落在了被扔在旁边沙发的书包上。黑白相间,算不上新,显然已经用了一段时间,里面只装了一本习题和几张试卷,勉强算得上独特的地方大概就是侧边挂着的蓝舒鸟挂件。裴新眯了眯眼,他记得前两天这里还是光秃秃的。 李闻虞拿了钥匙,看见裴新坐在那发愣,没好气地开口:「走不走了。」 裴新眨了下眼睛,顺手把书包拎起来率先走了出去。 李闻虞背对着他锁门,「咔哒」一声刚落锁,就听见身后的人没头没尾地问:「你书包上面这挂件哪来的?」 李闻虞回头瞥了他一眼:「路上捡的。」 其实当然不是捡的,那天给杨城兑完积分券之后杨城觉得那挂件挺好看,就让李闻虞再兑一个。李闻虞也没多问,第二天把东西给他的时候,杨城直接就把这挂件系在了李闻虞的书包上。 裴新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敷衍自己,拎着包转身就走。 天气有在慢慢转暖,夜晚的深巷静谧无声,墨色的天空闪着一点点星光,只不过吹的风仍然是冷的。路灯一闪一闪,花坛里枯枝败叶的影子也跟着时隐时现,在两人的沉默中显出一点诡异气氛。 裴新越走越觉得背嵴发冷,撇了撇嘴:「你打这破工一个月挣多少钱啊下班这么晚。」 李闻虞走在他身后,语调平平:「一百万。」 裴新回头看他,笑得很玩味:「一百万我能把你整个人买下来。」 李闻虞脚步未停,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你买不到。」 裴新一把拉过他的手臂扯到怀里,下巴轻轻磕到对方的耳尖,隔着衣物很下流地掐了一把李闻虞的腰:「是啊,我买你,用不着一分钱。」 李闻虞脸上闪过一瞬的难堪,他慢慢习惯了裴新的肢体接触,不会再有刚开始时噁心到想吐的反应。为了不激怒对方少受些皮肉之苦,也会控制自己不去句句带刺,但每次听到这种露骨又下流的语言,还是控制不住地反胃。 「你是用不着买,你可以直接抢。」 裴新挑眉,在他脸侧落下一个冰凉的吻,一唿一吸都落在他耳边:「我想要得到你,不管是买是抢,你都跑不了。」 第25页 第十九章 脱轨 李闻虞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裴新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时,他身上还剩一件淡蓝色衬衫,蓝中掺白,像奶油的颜色。 李闻虞本身肤色很白,但因为在外吹了冷风乍一进开了暖气的房间,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看见递到面前的水杯时微微抬眼,眸中水色流转,褪去了几分平时的冷淡,有了几分昳丽的惊艷。 裴新额角微跳:「你穿这件衬衫很好看。」 李闻虞接水杯的动作停住,原本放松下来的脸色一僵,转而开始继续解衬衫的纽扣:「要做快点,我着急回家。」 「你真是太没意思。」裴新干脆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李闻虞反倒很难得地露出个笑容,只是怎么看也不像开心的模样:「没意思就放我走。」 …… 李闻虞也半昏睡过去,裴新躺在旁边,手臂揽着他的腰,看着他笼在淡淡壁灯下的五官,半晌,忽然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 李闻虞又是一颤,睁开一双朦胧的眼睛,晕乎乎坐起身两秒后,才下床要去洗澡。他沉默着走进浴室,「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裴新也坐了起来,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他转头看一眼紧闭着的浴室门,倾身将李闻虞的手机拿起来,没什么心理负担地解了锁。手机银白的光打在裴新面无表情的脸上,他先翻开了通话记录,想看看李闻虞平时都联繫些什么人。 然而通讯录里的联络人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备註着奶奶、姑姑、季贺的号码之外,只剩下一个秦叔和杨城。 裴新皱眉思索了下,秦叔应该就是那个游戏厅的老闆,而杨城,他毫无印象。通讯录里一共五个人,没有他。 裴新又退出来,打开搜索栏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然而一片空白。 他有过猜想,李闻虞就算给他备註的话,大概也是「神经病」「畜牲」之类,不过更大的可能还是一片空白。然而他没想到,他把李闻虞的手机从头翻到尾,都没能发现自己的任何一条通话记录或者歷史简讯。 这些都被李闻虞删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裴新的脸色从茫然变得隐怒,最后漠然地关掉手机扔回床头柜。他下床走到浴室门口,很自然地拧开了门把手。 李闻虞泡在浴缸里,像一尊玉白的小小神像,水珠攒聚在他漆黑的髮丝里,躺在他的卷长睫毛上。然而裴新的到来很快打搅了神像短暂的休憩,李闻虞听见开门声勐然抬头,眼睛里是无法躲藏的惊恐:「你怎么开的门?」 裴新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门锁坏了好几天了。」 李闻虞缩在浴缸里,脸色涨得通红:「出去。」 裴新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李闻虞,长长久久地凝视他,然后一步步逼近。 李闻虞冷着脸重复:「出去。」 裴新充耳不闻,几步来到浴缸前。他蹲下身子,与李闻虞平视:「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 身后的窗帘沾着银白的月光,裴新看着李闻虞湿漉漉的脸,水珠借了窗帘的绿,流淌成绿色的锈迹,斑斑点点地落在李闻虞的脸上,像生出青苔的神像。 如果他脸上的表情没那么惶恐紧张的话。 李闻虞别开脸躲避裴新的触碰:「你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马上洗完了。」 裴新挑了挑眉,身上仿佛一点热意都没有,潮湿的手指按在他的锁骨处,慢慢往下移动。李闻虞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明白他到底要干嘛。于是只想着速战速决,也没顾得上全身酸痛,直接站了起来,浑身湿透:「快点吧,我到回家的时间了。」 裴新看着他破罐破摔的表情,胸口很罕见地闷了一下,但还是很快伸手将他从浴缸里捞了出来。 等到一切结束时,李闻虞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比起之前,他脸色白了很多,唇色却更艷。裴新很轻地扯了下唇角,冷淡的表情有一丝温柔的罅隙,他没再做多余的动作,只给李闻虞好了被子。 * 第二天是周末,李闻虞醒来时是早上七点半。身下的床软得不正常,他睁开眼睛,先看见了裴新的半张脸,鼻樑俊挺,长睫很静悄悄地投下一片青影,身上的锐气看上去远没有平时锋利。 李闻虞没有停顿地下床,先找到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开始懊悔昨天怎么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奶奶昨晚有没有等自己回家。拧开卧室房门时,裴新也醒了过来。 李闻虞快速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回卧室找家里钥匙的时候,裴新还在床上犯懵,看见他又进来了,哑着嗓子说:「周末,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他刚刚睡醒,平时惹人讨厌的那点轻佻和顽劣都被收拢在英俊的皮囊下,看上去居然有些许平和。 或许是因着这点平和,李闻虞鬼使神差地解释了一句:「我怕我奶奶担心,我走了。」 他勾到床头柜上的钥匙,后知后觉自己说了没必要的话。 裴新闻言很迅速地起了床,揉了揉凌乱的头髮从衣柜里找衣服:「那你等我一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顿了一秒,他又补充:「刚好我也要出门。」 李闻虞本想说不必,但他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身上确实没带打车钱,也就只好默默在客厅里坐了下来。 客厅的装修风格跟房间里非常一致,一系列深色家具,唯一的例外是角落里那架钢琴。 第26页 李闻虞慢悠悠地走过去,摸了摸冰凉的琴盖,他第一次来就见过这架钢琴,但从没见裴新摸过,而裴新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也确实不太像会弹琴。那么,这琴到底是谁的呢。 「你在看什么?」裴新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卧室,他穿着件黑色大衣,里头连帽的卫衣领子翻在外面,头髮也被重新打理好,急匆匆的动作让他的语气和神色都多了几分凌厉。 李闻虞收回放在琴盖上的手:「这是你的琴?」 裴新这才把原本准备看手机简讯的视线转了过来,平静漠然的眼睛好像有了一点波澜,然而转瞬即逝:「嗯。」 这下李闻虞确实有些意外了,但也没再问什么。 司机已经等在楼下,清早八点的小区不算太热闹,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影和扑簌簌的落叶声。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李闻虞扫了眼前座,果然还是那个眼熟的司机。他从没见过这个司机的正脸,只见过从后座往前看的侧脸,而这个中年男人沉默得简直就像个机器人,不管后面发生什么动静都不会回头。 裴新上车后也只说了一句:「王叔,我送同学回家。」 于是司机就开始发动,李闻虞不得不佩服这些给有钱人打工的人。裴新一句送同学回家,他就得清楚这个同学家在哪里,即使李闻虞只乘这车回过一次家。 事实证明,王叔不仅清楚李闻虞的家在哪,而且还开得十分熟练,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 李闻虞下了车就匆匆忙忙上楼,这个时间奶奶应该已经做好早饭了,他还得好好跟奶奶解释下夜不归宿的原因。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在门口却并没有闻到早饭的香气,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裴新看见李闻虞上了楼,才跟王叔打了招唿说回家,平时这个点他都还在睡,人困得很,靠在椅背上想补个觉。 车还没拐出巷子,他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裴新被搅了睡意,皱眉烦躁地骂了句脏话,然后才从大衣里摸出手机接通。 那头先是有两秒钟慌乱的窸窣声,然后是李闻虞带着哭腔的哑音:「裴,裴新,你能不能先回来一下,我奶奶好像心脏病犯了,现在晕倒了。」 裴新惺忪的眼睛睁开,脑子里瞬间一片清明,嗓音沉稳:「你先别急,我马上回去。」 「王叔,掉头。」 第二十章 渐曦 裴新是第一次见到李闻虞情绪如此脆弱的时刻,他从来的路上就开始忍不住流眼泪,直到送了奶奶进抢救室还在忍不住发抖。 裴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想起了他第一次强迫李闻虞的模样。那时李闻虞也在哭,哭得脸色惨白,甚至颤抖抽搐,然而仍然是克制的,隐忍的,不像现在,仿佛眼泪流干了也无所谓。 抢救室的红灯亮着,李闻虞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那灯,一眨不眨,连裴新已经站到他跟前都没有反应。 裴新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见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其他反应,喉咙一哽:「你,要不要通知你姑姑。」 李闻虞眼皮轻颤,才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开始掏出手机翻找,手指仍旧在抖,只不过,人却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电话嘟嘟两声很快接通,李闻虞声音很嘶哑,但听起来还算冷静:「姑姑,奶奶晕倒了,我们现在在医院,奶奶在抢救,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裴新没听见那边回答了什么,但李闻虞轻轻答了三句好,就挂了电话,接着又拨了季贺的电话,但那头只有忙音。 裴新把已经蹲到没有知觉的人扶着坐下,看到有位护士朝这边来,便走过去问问情况。 护士手里拿着单据,迎面撞上了人,对方人高腿长,看起来年纪还小,眉眼冷峻,穿着也偏休闲,但莫名透出几分贵气。她抬头,又看了眼抢救室门口坐着的李闻虞,才问道:「你是病人家属?」 裴新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手插在衣兜里,点头:「我是。」 * 李藤在邻市出差,回来只需一个多小时,赶到医院时抢救还没结束。 她远远看见两个人坐在一起,以为是季贺和李闻虞,结果跑近了才发现是个不认识的男孩子。她拎着包喘匀了气:「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好端端怎么晕倒了?」 李闻虞红着眼睛抬头,神情恍惚,声音也轻飘:「姑姑...医生说是心肌梗塞,我早上一进门就发现奶奶倒在厨房了。」 李藤还算镇静,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季贺人呢?」 李闻虞摇头:「没联繫上。」 李藤这才反应出不对劲:「你们昨晚都没回家吗?让奶奶自己一个人在家的?」 李闻虞神色一怔,嘴唇张合却没发出声音。 裴新站了起来,面上带着点自责的歉意:「阿姨你好,我是李闻虞的同学。昨晚我过生日,邀请小虞来我家里玩,时间太晚我就留他住了一晚上,没想到发生了这种意外,实在抱歉。」 说完他微微鞠了一躬,李藤这才开始认真打量他,半晌才说:「你坐吧,不怪你们小孩子。」 她也坐在了对面的座位上,开始拿出手机联繫季贺,一连打了三个,那边才终于接通,她压抑着火气朝那头低吼:「鬼混到哪去了还不滚回来,你奶奶都进医院了知不知道!」 李闻虞在旁边听着,原本安定下来的肩膀又开始颤抖。裴新垂着眼眸去看他瓷白的脸,犹豫了两秒,自己都觉得很匪夷所思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嵴。 第27页 李闻虞扭头,头顶皎洁银白的圆顶灯把走廊里的一切照得发亮,包括裴新被光影描摹得开始融化的眼睛,和头晕目眩的自己。 抢救室的灯恰在此时熄灭,李闻虞却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像是吓了一跳般睁圆了眼睛,然后才噌地站了起来。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隔着口罩的声音有点闷,却带着点安抚意味:「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但需要留院观察。」 他目光在三人中扫了眼,最后落在李藤身上:「病人家属过来一下。」 李藤跟着医生离开,李闻虞则迫不及待地去查看奶奶的情况。 奶奶被安置在普通病房里,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灯光的原因,李闻虞觉得她的头髮更花白了几分,脸色也白,他简直不敢靠近,只怕发出声响就会吵醒她。 裴新站在他旁边:「已经没事了,别太担心。」 李闻虞怔怔地嗯了一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在窗上,连带着病房外的一棵合欢树也跟着垂头,他像是此刻才恢復嗅觉一般闻到了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 李藤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季贺,他显然是被教训了一顿,眼下青黑,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湿嗒嗒。 李藤先看了看奶奶,才转头过来看向裴新,语气温和:「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裴新露出个很礼貌谦逊的笑:「我叫裴新,非衣裴,辞旧迎新的新。」 李藤点点头:「谢谢你陪小虞送奶奶来医院,我刚才问了护士,你帮忙缴过费了对吗?」 李闻虞茫然地侧头去看裴新,自己一直守在抢救室门口,却完全没注意缴费这回事,更不清楚裴新是什么时候去缴的费用。 裴新说:「我刚好送小虞回家,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不帮忙的,阿姨不用客气。」 李藤一边走过来一边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裴新,面上略带歉意和商量:「你连同手术费住院费一起交了十二万,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但是我现在一下子还拿不出这么多钱,这卡里有五万,剩下的钱能不能过段时间再还给你?」 李闻虞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听见了裴新含笑的回答:「阿姨,这钱您不用着急还,我跟小虞是朋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说着李闻虞感觉感觉肩膀一重,裴新揽过他,低头勾起唇角,语气缓慢却又意味不明:「是吧小虞。」 李闻虞在李藤探究的目光下木讷地点头,全然没注意到季贺在旁边一脸惊愕到见鬼似的表情。 李藤见裴新没有要接卡的意思,也就把卡放回了包里,她看了眼李闻虞:「你们早上都没吃饭吧,先下楼去买点东西吃。」 李闻虞忙摇头:「我不饿姑姑。」 李藤转过身把包挂在椅背上,听见这话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不饿人家小裴也要吃饭吶,人家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是你奶奶的救命恩人,你就不知道谢谢人家?」 李闻虞抿唇:「我知道了。」 第二十一章 至中 医院电梯里人很多,李闻虞和裴新站在最里面,紧靠着墙壁。里面有人在大声交谈,有人垂头丧气,有人西装革履,也有人灰头土脸。 裴新从进电梯起就紧皱着眉,浓重的劣质香水味混杂着雨水的湿腥气让他反胃,于是干脆把脸往李闻虞脖颈里埋。 李闻虞嵴柱一僵,然后仿佛被捏住七寸一样动弹不得。幸好所有人都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两个神色各异的少年。 一直到电梯门打开,裴新终于重新抬起了头。两人穿过人潮才到了医院大门,早上还算明亮的天色阴沉沉,浓云低垂,雨幕落在斑驳的地面上,很快积成水洼。 李闻虞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往后摆,雨也斜斜地吹进来落在他脸上:「你让王叔走了,现在怎么回去?」 裴新转头看他,神色愉悦:「我干嘛回去,你不是带我去吃饭吗?」 李闻虞又露出一点茫然:「这附近没有你可以吃的东西,我一会儿还得回来看奶奶,不能走太远。」 裴新抬眉:「什么叫我能吃的东西?」 李闻虞顿了两秒,像是在措辞,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直白简单的话语:「就是贵的,这旁边最贵的只有牛肉面,不然就是盒饭,你吃吗?」 裴新点头:「吃。」 没办法了,李闻虞嘆了口气:「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对面买把伞,再过来接你。」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然后也没等裴新回答,就冲进了雨帘中。 雨不算大,只不过因为是冬天,打在脸上冰凉凉一片,李闻虞买完伞回来时裴新还站在原地,他立在台阶下:「走吧,去吃饭。」 裴新没动,居高临下定定地看着他。 李闻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小声道:「怎么,不想吃了吗?没事,我送你去路边打车......」 「擦一下。」裴新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语气凉凉。 这下换李闻虞一愣,半晌才接过来擦了下脸上的水珠。 裴新走到伞下接过伞柄:「走吧。」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闷响,空气中透着寂静的冷意。两人转了一圈,进了一家小面馆,因为过了饭点,只剩老闆一个人孤零零守在前台。 李闻虞拿过菜单,猜想裴新没来过这种地方,就想帮他点单,他一边看一边问:「你吃牛肉吗,吃的话就要一碗牛肉面怎么样?」 第28页 裴新很无所谓地点头。 点完单之后李闻虞抽了几张纸巾将桌子仔仔细细擦了擦,然后扔到了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换来裴新一个调侃的笑:「这么讲究啊。」 李闻虞撇撇嘴:「我这是怕你嫌弃。」 裴新支着一只手臂在桌上撑着脸凑近:「这么在乎我?」 李闻虞有点不耐烦了:「再说废话就别吃了。」 两碗牛肉面很快端了上来,李闻虞确实没什么胃口,但因为着急想回去看奶奶,吃得还算快。裴新则吃得慢吞吞,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合不合胃口。 吃到一半,李闻虞瞄了他一眼:「是不是吃不惯,要不给你加点醋?」 裴新实在觉得很稀奇,李闻虞今天未免对他太过体贴了,简直嘘寒问暖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他舒眉一笑,早知道花点钱就能让这人变得这么低眉顺眼,他之前何必苦恼那么多,这么一想,裴新只恨这钱花得太晚太少。 但是他面上神色如常,思索两秒后笑了笑,得逞的愉悦藏在闲散的语气里:「那你给我加点,我试试看。」 李闻虞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垂眸应了声好,给他加了两勺醋进去才重新抬头:「你再尝尝看。」 裴新低头吃了一口,很给面子地说:「嗯,挺好吃。」 李闻虞眉眼稍弯:「那就行。」他实在有点吃不下了,就放下筷子去前台付钱,年轻的老闆坐在前台弓着腰打游戏,只露出半个头。李闻虞走出两步,一摸口袋,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他动作顿住,回想起自己早上从裴新家出门时就身无分文,刚才下楼时也忘了向李藤拿钱。一转头,发现裴新已然放下筷子看着他,笑容里聚起浓浓狭促意味。 李闻虞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在等着看自己笑话,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向裴新求助,他重新坐了下来,脸上那点尴尬和难堪已经消散,十分平和地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裴新靠在椅背上笑吟吟地看他,说出来的话却极吊儿郎当其惹人厌:「你叫我声哥哥,这碗面我就请你吃了,怎么样?」 李闻虞的脸又涨得有一点红,声音里隐约有一点怒意:「你不给也没事,在这坐会儿就行,我上去找我姑姑拿。」说完起身就走,裴新见他是真生气了,一边笑一边拉住他手腕:「开玩笑的,一碗面而已,哥哥请你吃了。」 李闻虞回眸瞪着他,脸色仍然算不上好看:「放手。」 裴新立马把手松开举起,作投降状:「放了放了。」 从面馆出来两人就开始往街边走,雨慢慢变小,敲在伞面上的声音趋近于无,但路边的车辆还是很少,往来的计程车就更少了。 李闻虞翘首等了几分钟也没见有车过来,裴新却在旁边懒懒散散的,好像完全不着急的样子。李闻虞看了看雾蒙蒙的天,无声嘆了口气,把伞递给裴新,语气还算温和:「要不你在这等等,我先回医院了,应该很快就会有车来的。」 裴新皱眉:「这下雨呢。」 李闻虞仍旧坚持:「马上就停了。」 裴新猜想他是急着回去看奶奶,把送过来的伞一推:「那你先上去吧,反正我很快能打到车。」 李闻虞张嘴想说话,裴新却直接从伞面下走了出去,有点不耐烦地朝他挥手:「快走吧。」 李闻虞抿了抿唇,没再过多纠缠,拿着伞朝反方向离去。 他小跑着回了医院,一出电梯就看见李藤仍在教训季贺。这会儿没有了外人,李藤的火气也就完全释放了出来,李闻虞坐在病床边都能听见李藤在外面说的话,也就知道了季贺昨晚也没有回家,和同学在ktv玩了一晚上,直到今早接了李藤的电话才出来。 李闻虞出神地看着奶奶仍旧平静的脸,思绪渐渐飘忽,然而还没等想到什么,就听见了窗外渐响的雨声,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在玻璃窗上留下一串串透明水迹。 李闻虞望向窗外,只看见一片葱茏着向天空延伸的枝桠,稀疏绿意被雨水稀释融化,慢慢淌向远处。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裴新有没有打到车。 第二十二章 欲言 周末两天李闻虞都在医院里度过,所幸奶奶已经清醒过来,身体也在慢慢恢復。李藤请了长假去医院陪床,到了周一就打发李闻虞和季贺回学校上课去了。 周日晚上家里只有李闻虞和季贺两人,季贺出奇地一改平时把李闻虞当透明人的态度,去楼下买晚餐时还给李闻虞带了一份。 李闻虞刚收拾好给李藤准备的陪床的生活用品和衣物,出来就看见季贺在餐桌上摆饭。 「喂,一起吃吧。」季贺语气颇为别扭地扬了扬下巴。 李闻虞把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沙发上,慢吞吞应了声好。 他很安静地吃着饭,只在偶尔夹菜时抬头看见季贺一脸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本来不想搭理,奈何总感觉头顶着一道目光,吃饭都吃得不自在起来。 李闻虞抬眼:「你想说什么吗?」 季贺却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似的:「你是不是认识裴新啊,你俩什么关系?」 李闻虞夹菜的手没停:「同学。」 季贺一脸你把我当傻子骗的表情:「谁信?同学他能借你十二万?」 李闻虞扒了一口饭,慢慢嚼了好一会才咽下去:「他助人为乐。」 第29页 这话就更好笑了,季贺干脆把筷子一放:「你知道他是谁吗?」 李闻虞吃得差不多了,拿着水杯往厨房走,留了个背影给季贺:「不知道,都说了只是同学。」 季贺盯着他在厨房倒水的身影,冷哼一声。 厨房里又响起热水壶哄哄工作的声音,声音越小冒出的热气就越多,直到靠着热水壶的白色瓷墙都氤氲了水汽。 李闻虞从厨房里出来,季贺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桌上残存的饭菜还没有收拾。他把打包盒收拾好扔进垃圾桶里,推开房间门时看见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个不停。 他还没来得及开灯,无月的夜里窗帘将一切亮色隔绝,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的银白光芒,他远远看见了属于裴新的电话号码。 他坐在黑暗的床头接通了电话,裴新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时的慵懒暗哑,但很放松:「吃饭了吗,陪我吃个晚饭。」 李闻虞说:「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裴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吃的什么,好吃吗?」 李闻虞还算有耐心地解释:「在楼下随便买的,还可以。」 裴新沉默了两秒:「那我也想吃,我现在过来找你,你陪我再吃一点。」 李闻虞的脸冻得有点发冷:「我要睡了,明天要早起。」 裴新最不喜欢这样的拒绝,但也有得是办法应对这样的拒绝:「我昨天请你吃了面,你就不请我吃点什么?」 李闻虞顿了两秒才重新开口,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好吧,那你过来吧,只不过我这边的饭菜不一定合你的胃口。」 裴新那头传来一点衣料的摩挲声,他一边起来穿衣服一边懒洋洋地说:「我没你想得那么挑剔。」 李闻虞过了大约十分钟才开始穿衣服下楼,他动作很轻地路过客厅,只有开门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声音。 外面的夜色已经暗下去了,灯光在夜幕中分明,这里的楼栋比市中心矮,也旧,但在夜不深的时候,灯火也很璀璨。 李闻虞在街边等了一小会儿,风有点大,于是躲在了一家烧烤店门口,他搓了下手,一转头就看见裴新已经站到身后。 「吃这个吗?」裴新看着他有点吓到睁圆的眼睛,很淡地扯了下嘴唇。他指的是这家烧烤店。 李闻虞摇头,又点头:「你想吃什么都行。」 裴新环顾了下四周,又看了眼李闻虞冻得发抖的肩,抬下巴示意:「那进去吧。」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李闻虞把菜单推过去,他还有点没缓过来,发冷的半张脸埋在衣领下唿吸:「你看想吃什么。」 裴新拿着菜单随便勾了几样:「就这些吧。」 李闻虞粗略扫了一眼,回头朝老闆打招唿:「老闆,我们点好了。」 「好嘞!」老闆放下邻桌点的菜,手从围裙下抹了抹,才接过菜单认真看了眼,「诶?小伙子你们点两份主食可能吃不完哦。」 李闻虞看向裴新,而后者无辜地耸耸肩:「我没仔细看,你也不帮我检查下。」 李闻虞嘆了口气,对老闆微笑:「那这个炒饭就不要了,谢谢。」 「好嘞。」 裴新一边慢条斯理地拆开塑了膜的餐具一边随口问:「马上寒假了,你还去游戏厅打工?」 李闻虞把自己那份餐具推到旁边,拿起茶壶往他的餐具里倒了点热水:「你把餐具烫一下。」 裴新没动,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闻虞只好无奈作答:「是的,寒假白天会在游戏厅打工。」 裴新把餐具推到李闻虞面前,示意让他帮忙,双手往怀里一抄:「你别去那破游戏厅了,工资多少我两倍补给你,你寒假过来陪我吧。」 李闻虞给他烫餐具的动作停住,缓慢地抬头看他,很淡地笑了一下:「裴新,不管你说的期限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到了寒假也就全部结束了。」 「之后我们就当互相不认识,你在医院帮忙垫付的钱,我会让姑姑尽快还你。这件事,我向你道谢。」 这么淡的笑,放在别人脸上是盐分不足的汤,是太过干净以至于无趣的白色画布,但是放在李闻虞那张脸上,是淡得恰到好处。 裴新双手搭在桌沿,整个人往李闻虞面前凑近,唇边扬起一个笃定又不容置疑的笑:「我上次说的话你都忘了?我们之间什么时候结束,怎么结束,都是我说了算。」 李闻虞的唇线抿得平直:「你不要......」 「诶?李闻虞你怎么在这儿呢!」 裴新看着一个不认识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不知何时走到了李闻虞身后,欣喜地一拍他的肩膀,笑得灿烂。 李闻虞被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和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杨城的脸才舒了口气:「杨城,是你啊。」 裴新皱了皱眉,很快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在李闻虞的通讯录里,一共只有五个人的通讯录里,他是其中之一。 「对啊,我来打包晚饭回家。」杨城还是第一次在学校和游戏厅之外的地方见到李闻虞,觉得十分新奇。说着他又看向平静坐在李闻虞对面的少年,觉得很眼熟,表情从迟疑变得错愕:「你是,裴新?」 裴新坐姿未变,面色冷淡地没有回答。 李闻虞在杨城略带探究的目光下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也住在这边吗,我平时好像没在附近见过你。」 第30页 杨城啊了一声,但眼睛仍时不时瞟向裴新:「不是,但我爸妈爱吃这家烧烤,今晚他俩懒得做饭,打发我来买。」 李闻虞拉开旁边的椅子:「要不一起吃点吧,我们也刚点完。」 裴新很懒散地笑了一声:「是啊,刚好小虞请客。」 杨城原本还挂着笑的脸一愣,转头去看李闻虞苍白的表情,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邻桌客人的交谈声。 半晌,杨城才木着脸尴尬地开口:「我就不吃了,我还得回家,你们慢慢吃。」 李闻虞勉强挤出个生涩的笑容:「好,那明天见。」 杨城点头:「明天见。」他两手空空地走出烧烤店,很快消失在夜幕远处。 第二十三章 难止 杨城走后,李闻虞保持着那个僵硬的站姿,脸上出现一层愠怒:「裴新,你又犯什么病?」 裴新懒洋洋靠着椅背,双腿大喇喇敞着,表情万分无辜:「什么,我刚刚不是帮你邀请同学吃饭了吗?」 李闻虞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突然叫我小虞,你是故意的。」 裴新看上去更不明所以了,笑得十分讽刺:「我叫你小虞他就伤心难过了,怎么,他喜欢你?还是你喜欢他?」 李闻虞从没见过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很无可奈何地被气笑了:「裴新,你自己不正常,就当全世界都跟你一样是吗?我们只是同学而已,他会吓到,只是因为不知道我跟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裴新挑眉冷笑:「我再怎么不正常,你不也一样同流合污了吗?」 「我是跟你同流合污,」李闻虞闭了闭眼,轻轻点头,「但是你能不能别再扯上别人,不要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面前。」 裴新双手交握搭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老闆端着一盘烧烤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烧烤来了!今天后厨出来一点点小问题,稍微有点慢了,不好意思啊!」 裴新在外面一向表现得很有礼貌,此刻也很友善地露出了一个笑:「没关系,谢谢。」 老闆一转头看见脸色很差的李闻虞:「哟,小同学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李闻虞朝他虚虚一笑,声音也轻:「没事,谢谢老闆。」 说着他重新拉开椅子坐下,顿了两秒后将面前餐具里的水倒掉,重新倒了热水进去,烫洗了一遍。 老闆见没什么事,也就继续忙去了。 李闻虞沉默着将餐具推到裴新面前,没再说话。 裴新若无其事地从一盘烧烤里挑了几串,邻桌的用餐也已经接近尾声,整个烧烤店里越来越安静,李闻虞空洞地看着玻璃窗外的霓虹灯,眼睛里也映出点莹润的珠光。 这沉默持续了大概十分钟,邻桌的人纷纷站起身离开,最后一阵喧闹过后,店里只剩他们两人。 裴新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只是李闻虞一直在出神,并没有发现。他不满的啧了声,思索了下说:「奶奶恢復得怎么样了,你今天有去过医院吗?」 李闻虞回神,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他的问话:「医生说恢復得很快。」 裴新微微点头:「那就行。」 李闻虞看了他一眼,唇仍然抿得很紧:「吃好了就走吧。」 裴新很冷淡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李闻虞去前台结帐,老闆站在里面踮脚朝两人的餐桌方向瞄了一眼,表情有点诧异:「小同学,是不是不合你们胃口呀,我看你们都没怎么吃呢。」 李闻虞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是没怎么动。他又看向已经站在门外等候的裴新,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本来也不是很饿,我同学是来陪我吃的。」 老闆脸色这才缓和一些:「这样啊。」 李闻虞把找零的钱收好,又道了声谢,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店门口一棵樟树被夜风吹得落了一地叶子,踩上去发出一点脆响。李闻虞走到裴新旁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酒店,语气很淡:「走吧,这附近只有那一家。」 裴新一挑眉看他,有点茫然:「什么?」 李闻虞看着来往车辆,似乎在等待穿到路对面的时机,听了这话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去开房啊,难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裴新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是啊,难道他大半夜从家里过来只是为了来吃几串廉价到他差点无法入口的烧烤?他也记不清自己还有什么其它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不是为了来开房。 裴新眼神晦暗,毫无焦点地望着对面的楼房,下意识摸了摸大衣口袋,没摸到烟。 他握住手心,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准备往对面走的李闻虞:「你回去吧。」 李闻虞一愣,带着点探究和狐疑回头看他。但借着一点昏黄的街灯,这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看见一点被阴影遮盖的,敛着的眉目和微垂的长睫。 他退了一步,站到和裴新持平的位置,裴新也就松开了抓着他手腕的手。 李闻虞很快接受了这点意料之外,平静地说了声好,然后转身离开。脚下的路斑驳着黑黢黢的树影和因为暗沉灯光而隐晦的枯叶,一时分让人不清虚实。 他走到巷口时再回头看,裴新仍站在那棵樟树下,冷风张牙舞爪地撕扯着他的衣摆,整个人凝固在安静冷漠的夜色里,像沉默着的另一棵树。 第31页 李闻虞猜,他应该在等待司机的到来。 * 学校的政思楼旁边有一大片常青的竹林,从李闻虞的座位上往外看只能看见一点尖尖的风吹竹浪,天街小雨淅淅沥沥,教室里充斥着冬季特有的阴冷潮湿。 天气原因,感冒受凉的人很多,连任课老师也不例外。张老师站在讲台上讲了十分钟,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带着嗓子都嘶哑起来。 李闻虞听课认真,埋头勾画着重点和笔记。趁着老师休息喝水的间隙,杨城凑过来低声说了句:「今晚我也去游戏厅,咱俩一起吧。」 李闻虞嗯了声:「好。」 隔了两秒,杨城的声音更低了些:「昨天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个裴新,你跟他很熟吗?」 李闻虞写字的笔一顿:「还好,不是很熟。」 杨城的表情有些担忧:「那你怎么跟他一起吃饭,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李闻虞看了看黑板:「就是周末的时候我奶奶忽然晕倒,他刚好路过帮我送了奶奶去医院,我为了感谢他才请他吃饭的,以前没见过。」 杨城舒了一口气:「这样啊。诶,你奶奶没事了吧?严重吗?」 李闻虞摇摇头:「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杨城彻底放下心来,「晚上咱俩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吃一家特别好吃的中餐厅。」 李闻虞继续记笔记:「晚点再说吧,先听课。」 第二十四章 封缄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李闻虞一边往校门走一边承受杨城的软磨硬泡:「哎呀那家餐厅真的很好吃!我爸妈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品尝各种,你可以不信我的品味,但不能不信我爸妈啊!」 杨城紧紧跟在李闻虞身后,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逻辑大有问题,李闻虞都没见过他们怎么相信?不过好在问题不大,只要脸皮够厚就行:「去吧去吧,也不远。」 李闻虞被磨得没办法了,只好说:「吃饭可以,但不能你请客,咱们aa就好。」 杨城瞪着眼睛摇头:「那怎么行?我选的餐厅哪有你付钱的道理,哎呀先不管这个,去晚了没位置了!」 他拉着李闻虞跑出校门,往最近的商场去。雨刚停,路上积水多,两人一边跑一边躲避着脚下水洼,等到商场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 杨城弯着腰撑着膝盖喘气:「四楼,那家餐厅就在四楼。」 李闻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不急不急,你先把气喘匀。」 杨城颇不服气地瞥他一眼,李闻虞只好配合地补充:「也让我把气喘匀,好累啊。」 两人对视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笑完了才一起上了四楼。 杨城挑的这家餐厅很热闹,虽然在商场的角落里,但依旧人满为患,他们俩占着人少的便宜才安排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座位。 餐厅里灯火柔和,全梨花木的家具在几簇虚拟火焰下险险晃动着,一错眼,缂丝屏风上的鸟活了过来,白羽振翅欲飞。 李闻虞环顾四周,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一看菜单价格,果然不便宜。 杨城手里也拿了一本菜单,看得专心致志:「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李闻虞摇头:「我都可以,你看着点吧,我不太擅长点菜。」 杨城得意地一挑眉:「那就交给我吧。」 他大手一挥跟站在旁边的服务员报了一串菜名,李闻虞皱眉听了一会儿连忙制止:「点太多吃不完的。」 杨城哦了一声,对服务员说:「那就先这些吧,谢谢。」 餐厅虽然忙碌,但上菜速度不算慢,两人慢悠悠聊了几句,菜也就都端了上来。 李闻虞接着刚刚的话继续说:「秦叔前两天又从二手市场淘了几台游戏机回来,你应该没玩过,一会儿可以试试看。」 杨城点头:「我都好久没去游戏厅,说不定手生了。我们先吃饭吧,我都饿了。」说着他指了指李闻虞面前那道牛肉,「你试试看,很好吃的。」 李闻虞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尝,在杨城期待的目光下慢慢眨了眨眼睛,露出个笑容:「是很好吃。」 杨城满意了,然后才开始动筷子:「我就说吧!」 李闻虞笑了笑:「不过还是点多了,太浪费。」 杨城嘿嘿一笑:「没事,我饿了嘛。」 但其实他点的菜确实太多,他们俩就算是吃到肚皮撑破也是吃不完的。 两人聊天的间隙里,服务员领着客人从走道路过,有道和气的女声从头顶落下来:「阿城,你怎么在这里?」 李闻虞和杨城一起抬头,年轻的服务员领着一对夫妇站定在桌旁。那对夫妇看起来三十多岁,女士保养得宜,穿着也很时尚,浑身透着股宁静的优雅。 杨城放下筷子,有些惊讶:「爸妈,你们也来了啊。」 李闻虞一怔,跟着礼貌打招唿:「叔叔阿姨好。」 「你好啊,我是杨城妈妈。」杨母对着他露出个友善的笑容,她眉眼天生柔和,对晚辈笑起来更显出几分慈爱。 杨父也笑着朝李闻虞点点头,之后才去看杨城:「臭小子你这既然刚好有位置不如跟我和你妈拼个桌吧,角落里闷得很。」 杨城本想说当然没问题,又怕李闻虞不自在,于是先徵求他的意见:「可以吗?」 李闻虞本来就怕菜点多了浪费,笑着说:「当然可以。」 第32页 于是两人变成四个人,李闻虞挪到杨城旁边,将左边的两个位置让了出来。 杨母把手上的包放到座位后面,开玩笑似的语气说:「这就是阿城你说的那个小同桌吧?你们班的第一名?」 杨城夹了一只虾到她碗里,语气颇为自豪:「什么班里第一,是年级第一。」 李闻虞不自然脸红,旁边正在专心看菜单加菜的杨父突然一笑:「这么厉害,那你怎么不跟人家好好学学?」 杨城瘪了瘪嘴态度坦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志向不在学习上,读书太无聊了。」 杨母哼哼:「是啊,你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哪能看得上读书这种没出息的事儿啊。」她又笑着看向李闻虞,「你们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最近学习很辛苦吧。」 李闻虞摇摇头:「还好,老师一直都跟我们说不用太紧张。」 杨母依旧笑吟吟的:「那是老师安抚你们优等生的,怕你们紧张反而失误。像我们家阿城这种,那是彻底没救了。」 杨城满脸黑线:「妈你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杨母笑眯眯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显然没打算真的不再说话,吃了两口杨父夹到碗里的菜之后又问:「我们家阿城跟你做同桌平时上课有没有打扰你学习?他话可多了吧?」 李闻虞忙摇头:「没有,杨城性格好,同学都很喜欢他。」 「我也喜欢你,」杨母笑着,又眯着眼睛去看杨城,「你好好跟人家学学,长得也好学习也好,又有礼貌,你怎么就一样都不占?」 杨城恨恨地夹了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外貌可不是我能决定的,那是基因问题!」 李闻虞转头看了眼杨城,心想这可就是冤枉人。杨城长得清俊又有少年气,加上性格开朗,班里挺多女生都喜欢跟他说话。 杨父慢悠悠称是:「你只遗传了我,没遗传到你妈……」 「……」 杨父杨母都很健谈,一顿饭吃下来,连李闻虞这种平时很少跟长辈吃饭的人都完全没有感觉到尴尬和不自然。 吃完了饭,杨城直接说要去趟游戏厅,杨母也没多说什么,只留了句早点回家,就拉着杨父看电影去了,临走时还邀请李闻虞下次来家里做客。 两人一走,杨城才跟李闻虞一起往商场外面走,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本来是请你吃饭的...我妈就是比较喜欢聊天,你别介意啊,下次我单独请你!」 商场里人多,声音也喧嚷,穿过美食街时气味生动且丰富。李闻虞缓慢摇头,语气温和真诚:「不用,我很喜欢这顿晚饭。而且,你有一对很好很好的父母。」 第二十五章 掩埋 期末考的前一天刚好是周日,李闻虞起了个大早去接奶奶出院。本来李藤让他在家带着季贺好好复习,奈何季贺一大早就找不见人影了,于是李闻虞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医院。 他一出医院电梯就直奔病房,果然看见奶奶正躺在床上跟邻床的大妈聊天。 奶奶的脸色现在已经好了不少,只是医生嘱咐还需要安静休养,平时身边最好不要离人。 他叫了声奶奶,原本跟人聊得开心的奶奶才往病房门口看过来,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几分:「小虞你来啦。」 李闻虞笑着点头:「我来接你回家。」 他凑近看了几眼,发现奶奶的气色确实还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然后帮着李藤收拾东西。 陪床七天,奶奶的精气神慢慢变好,反倒是李藤苍白了不少,医院的条件确实不怎么样,她跟着奶奶吃饭又有各种忌口,又要照顾病人,便很难住得舒心了。 东西收拾完之后,李藤让李闻虞去楼下等,她带着奶奶去换身衣服。李闻虞拎着包下楼,在住院区楼下的花园长椅上等待。 从那场连绵了几天的阴雨过后,这座城市仿佛进入了早春一般,枯枝开始抽芽,草地里残黄的草慢慢长出新绿,今日刚好有些阳光,于是风也和煦了些。 不远处有人在绕着花坛散步,大部分都是家属或扶或推着病人,走得极慢,然而只有两人在李闻虞一眨眼的功夫里就越走越近,其中一人穿着病号服走在前面,另外一个年龄稍小些的穿着件休闲卫衣跟在身后。 两人越走越快,还伴随着几声激烈争吵。 李闻虞本身无意窥视他人隐私,但看清那个穿着卫衣的少年的脸时还是愣了一下。那人虽然脸色很差,神情也跟往常不同,但确确实实就是应惟。 对方显然沉浸在争吵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坐在侧边长椅上的李闻虞。应惟脸色铁青,平时那和气的眼睛里似乎积攒着不少的怒气。前面穿着病号服的男人虽然是被追着解释,但脸上的神色更脆弱可怜。 李闻虞只能看见那男人的半张脸,但能确定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虽然在病中,嘴唇和鼻樑都像着一层薄薄的雪青色脆壳,漂亮得十分纯粹。 两人从住院部的大门走了进去,消失不见。 李闻虞也没太在意,只继续盯着出口看。李藤和奶奶还没出来,他低头扫了眼手机,发现了一条来自裴新的简讯,内容很简单,约他中午吃饭。 从那天烧烤店之后,两人再没见过面,只有几条简讯来往。裴新约过他几次,都被找藉口搪塞过去了,而裴新也很出奇地没有过多纠缠。 第33页 李闻虞看着手机思索两秒钟,打字回覆:明天期末考,我要复习。 还没等那边回復,他看见李藤扶着奶奶从大门走了出来,他放下手机走了过去。 * 期末考之后就是寒假,李闻虞开始白天在游戏厅打工,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假期里游戏厅客人格外多,下午两点之后尤其,所以基本上李闻虞都会帮忙到六点半左右离开。 李藤的长假还没有结束,又临近春节,在家里忙着跟奶奶一起准备年货。李闻虞到小区楼下时大约七点钟,小区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挂着香肠腊鱼之类,琳琅满目,冷风一吹散发着一点淡淡的腥香。 李闻虞进门时李藤和奶奶在厨房里忙碌,季贺很难得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自从放了寒假,他就很少在家里待着,李藤也管不住他,总说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人了。 奶奶端着红烧鱼出来,刚好看见李闻虞在换鞋,笑眯眯地把菜放在餐桌上:「小虞回来啦,洗手开饭。」 李闻虞乖巧点头,换好拖鞋往洗手间走:「知道了奶奶。」 他洗完手出来很罕见地看见季贺在帮忙端菜,桌子上有荤有素,菜色很鲜艷。李藤碍着马上春节的原因吃饭时也没再数落季贺,一家人还算和谐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后季贺扶着奶奶坐到沙发那边,李闻虞收拾完碗筷进了厨房,李藤也跟着进去,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闻虞,一边低头擦桌子:「里面有十万,你先拿去还给你那个同学,好好跟人家道个谢,剩下两万等过完年再补上。」 李闻虞愣了两秒,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把银行卡放好:「知道了姑姑,我一会儿跟他说。」 李藤嗯了一声:「水壶里有热水,洗碗用热水洗。」 「知道了。」 客厅里环绕着八点档肥皂剧的声音,渐渐盖住水池里哗啦啦的水流。 李闻虞从厨房出来后拿起手机给裴新发简讯,打开通讯录才想起自己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关于裴新号码的记录。他思考了几秒,把记忆中裴新的号码输入收件人那一栏,简讯内容简洁:有时间吗? 李藤接了个电话便出了门打牌,奶奶看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季贺窝在沙发角落里懒洋洋打游戏,而裴新那头始终没有回覆。 李闻虞猜测是自己记错了号码,想着明天再试试看。起身去厨房给奶奶洗了点葡萄,回来时电视机已经换了频道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熟悉的播音腔台词和背景音乐响起,李闻虞听了一会儿,除夕夜那天大雪。 游戏厅春节是不营业的,有七天假期。李闻虞想着,又扫了眼手机,在通知栏里看见了位数7777的号码十分简短的回覆:在家。 李闻虞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起身回房间换衣服。他图方便穿了件长款棉服,出来时跟奶奶打了声招唿就出了门。 后天是除夕,但街边的店面很多都已经开始张灯结彩,连平时乏味庸碌的小巷都热闹喧嚷起来,李闻虞拦下一辆计程车,报了裴新家小区的地址。 过节就是有好处也有坏处,他在路上堵了一会儿,平时只要十几分钟的车程花了大概半小时。 小区的花坛里的腊梅开得正盛,灯光没有什么温度地照着干净得连一点枯叶都看不见的地面,冷风很干燥,但带不出花香。这里的一切跟李闻虞上次来时一模一样,没有红灯笼,也没有烟火香,外面的节气似乎无法进入。 李闻虞敲了敲门,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裴新的家里,他忽然感觉到很不习惯。 面前的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隙,裴新暗哑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李闻虞推门进去,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沙发前的电视机变换着色彩,映照出一点光亮。他记得之前放在那里的电视机被他砸碎过一台。 裴新斜躺在长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懒洋洋地吸菸,一张脸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模煳了日常身上那种锐气和冷漠,看起来竟然有种萧索无害的感觉。 李闻虞很敏锐地闻到了一点酒气,越往沙发处靠近就越重。旁边的檯灯亮起,忽然的光芒刺了下裴新的眼睛,他半眯着眼睛抬头,看见李闻虞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像是才反应过来,皱眉说:「你怎么来了。」 茶几上放着几罐啤酒和酒瓶,东倒西歪。李闻虞握着银行卡的手紧了紧,没有伸出来:「喝酒了吗?」 裴新嗯了一声:「怎么不坐?」 李闻虞走过去坐在他左侧,沙发很长,他们俩中间空着一大块。 「我来还你钱。」李闻虞把银行卡放到裴新面前,「里面有十万,剩下的年后再给你。」 抱着还完钱才能不欠裴新人情的心理,李闻虞的心忽然轻松了不少,但还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裴新夹着烟的手微微用力收紧,指骨有些青白,烟被揉皱,菸草掉出来落到他衣服上。李闻虞顺着菸草掉落的痕迹,还看见他黑色卫衣上沾着一大片污渍,有蓝有白,看起来像奶油之类。 裴新敛着眉目把烟掐灭,但没说话,眼睛好像在看着电视机,但很空。 四周只剩面前里放着的古早文艺片的声音,娓娓道来的粤语很动听,但色调昏沉,时间久了让人昏昏欲睡。 李闻虞隐约觉得裴新今天有些不对劲,看了眼餐桌上空空如也的水壶,他问:「有水喝吗?我有点渴。」 第34页 裴新随手推了一瓶啤酒到他面前:「没有,只有这个。」 李闻虞没喝过酒,但猜测这种啤酒度数应该不会太高。酒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握在手里有种透心的凉意,李闻虞抿了一口,味道不算奇怪,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裴新看着他被冷到皱成一团的鼻子,忽然笑了一下:「你从来没喝过酒吗?」 李闻虞点点头:「没喝过,喝酒对身体不好。」 裴新挑眉:「那你现在在干嘛?」 李闻虞嫌那啤酒拿在手里太冰,放回了茶几上:「我就尝一下而已。」 裴新坐直了点,眼睛从李闻虞脸上挪开,从那几罐啤酒里挑了一瓶递过去:「这瓶不冰,你喝这个。」 李闻虞本想说不用,但裴新似乎没注意到他迟疑的神色,干脆一扬手直接扔进了他怀里。 李闻虞摸了摸罐身,确实是常温的,于是他打开罐盖又喝了一口。裴新也拿起手边的酒,仰头几乎一饮而尽。 这情况像两人聚在一起喝闷酒了,李闻虞觉得很别扭,于是说:「你把卡收好,别喝太多,我先走了。」 「等会。」裴新很突然地拉住他的手扑过来,李闻虞刚直起来的腰被环住,整个人被压着仰倒在了沙发上。 裴新的眼睛在昏暗中近乎璀璨地亮,眼尾上扬,仿佛能轻易留住想要熘走的情意。如羽的眼睫微垂着,很轻很轻地颤动,像夏日里知了的薄翼。他身上混杂着酒和尼古丁的味道,像某种汁水淋漓的果肉香气,不刺鼻,但有点腻人。 李闻虞只在这气味里沉溺一秒钟,就立马抬手挡住了裴新越放越大,已然近在咫尺的脸。 裴新的嘴唇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眨了眨有些恍惚的眼睛,拖着声调好像不太高兴似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李闻虞。」 李闻虞硬着头皮,仍然没有挪开挡在两人中间的手,声音被盖在手掌下有些闷:「你喝醉了已经,去睡吧。」 裴新的眼神里忽然有了几分茫然,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李闻虞身上,头埋在他的颈间,唿吸急促起来:「今天是我生日,我睡着了,我的生日就过了。」 李闻虞一顿,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裴新的比他小了整整两个月。 第二十六章 陈旧 这人在李闻虞脖颈旁蹭来蹭去,像某种寻找气味的小动物,李闻虞一时没敢动,过了好一会儿,裴新的嘴唇落在他下巴上,又往上来找他的嘴巴。 李闻虞这才慌忙把人撑开,推着他从沙发上坐起来。 裴新像被他定住了似的,脸上映着电视机忽闪的颜色,看不出表情。 李闻虞的目光又落在他衣服上那点污渍上,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今天你生日,那这个是你吃的蛋糕吗?」 裴新任他动作,点头语气淡淡地说:「是我的蛋糕,但没吃。」 李闻虞不知怎么从中听出一点委屈,他觉得这样的裴新实在太新鲜,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怎么,还有人敢往你身上砸蛋糕吗?」 裴新沉默下来,脸色忽然有点冷:「你想嘲笑我吗?」 李闻虞一愣,他原本以为是裴新跟那群朋友一起玩闹砸了蛋糕,但听这语气,怎么都不太像。 他慢慢摇了摇头,鬼使神差般说了句:「蛋糕没有了可以重新再买。」 裴新很冷地笑了一下:「买了你陪我吃吗?」 李闻虞没有回答。 面前屏幕里的电影不知何时结束,播放片尾曲的画面更暗了些,衬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沉沉的昏暗里,但音乐是舒缓的,伴随着静静流淌的旋律,轻轻柔柔,但很抓耳。 很多年后李闻虞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做《一分钟的朋友》。 外面颳起一阵风,阳台上的窗帘跟着飞舞,发出如书页一般的哗哗声。 李闻虞忽然看向了角落里那架钢琴,他说:「你弹琴给我听,我陪你吃蛋糕,怎么样?」 裴新顺着他的眼睛去看琴,黑色瞳仁里没有光彩,半晌才回过头来与李闻虞对视:「你也会弹琴吗,怎么会突然想听我弹琴?」 李闻虞很轻地笑了一下,眉眼温柔,唇边的笑温温的,像刚刚融化的蜡烛,不至于烫到人:「我不会,但我爸以前很喜欢弹钢琴,他教我,我弹得不好,后来我就再没听过人弹琴了。」 裴新声音很轻:「你要不要试试看?」 李闻虞顿了顿,被他拉着从沙发那里拉到了钢琴旁边。这琴很新,就好像从买回来就从没使用过一样。 裴新把他按到琴凳上,站在背后双手很轻地搭在他肩膀上:「试试看。」 李闻虞眨了眨眼,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的父亲李远周也是这样带着他走到钢琴前面,笑着说:「试试看。」 那时候他太小,大概就跟钢琴差不多高,但李远周很有耐心地教。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快不记得李远周的脸了,时间实在是个太可怕的东西。 李闻虞的手搭在琴键上,没有温度。他凭藉记忆中很模煳很模煳的印象,弹了一段最简单不过的旋律,是每个钢琴入门者都会弹的《小星星》。 他确实很不熟练,手势生疏,但他的手很漂亮,搭在琴键上,修剪得宜的指尖像是镀了层莹白的光。是一双非常适合弹琴的手。 李闻虞弹到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看向裴新,裴新也在笑,眉目舒展,是一个很认真的笑容。 第35页 李闻虞站起来:「我,我试完了,该你了。」 他把位置让出来,裴新却没有动作,脸上的笑淡了些:「我就不弹了。」 李闻虞弯了弯唇:「没事,你总不会弹得比我还差吧,就算比我差,我也不会笑话你。」 裴新还是第一次听见李闻虞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看着他平时那张有点淡漠冷艷的脸变得温和沉静,心忽然像漏了一拍,后面的节奏就跟着乱了起来。 李闻虞刚刚弹琴太紧张,这会儿又有点渴了,他喝了一口酒,觉得缓和了不少。 他解完渴发现裴新还没有动作,觉得奇怪,心下忽然沉了沉,轻声说:「还是你的手受过伤,弹不了琴了?」 裴新很淡地扯了一下嘴角,但是没多少笑意,反倒有些意外的孤冷:「差不多,反正不能再弹琴了。」 李闻虞脸上后知后觉泛起一点红晕,摇摇头,语气像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课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你知道吗。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裴新这下是真笑了,重新大喇喇地坐在了沙发上:「你这是用从来听来的话来教育我呢。」 李闻虞一本正经:「古德立安说的。」 裴新点点头:「说得挺好。」 李闻虞推了推他:「知道说得好你还不去试试看。」 裴新感觉有点不对劲,借着檯灯一看,才发现这人的脸已经全红了。他伸手去掰李闻虞的脸想凑近看看:「你喝醉了?」 他想,这酒的度数是比普通啤酒高一些。 李闻虞只是有一点头晕,站坐都很稳,除了脸红其它看起来很正常。他躲避着裴新的动作,语调也很平稳:「没有,我就喝了一瓶而已。」 他看着裴新的脸,忽然笑了一声,做了一个土掉牙的猜测:「你不会就是因为受了伤不能再弹琴,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因为不能实现梦想,所以成了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精神病。 裴新静静地看着他,碎发遮盖住一点眼睛,但仍旧清明,深情在眉,孤意在睫,很淡地笑了一下:「你把桌上那两罐酒喝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如果今天晚上之后你什么也不记得,那当做一晚上的朋友,随便聊聊天吧。 李闻虞似乎被挑起了一点隐秘的好奇心和胜负欲,他拿起一罐酒拉开瓶盖,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大片薄荷气味在口腔里炸开,李闻虞很快喝完了一罐。 他又打开另外一罐,他觉得这酒喝起来就跟饮料差不多,总之不是什么有挑战性的事情,然后又是一饮而尽。 最后一口,他喝得太急被呛了一下,有水珠顺着唇角流向脖颈,最后消失在衣领中。 他把空易拉罐放回茶几上,嘴巴里还鼓鼓囊囊,像一只在储存食物的仓鼠。 「你可以说了。」李闻虞一下子喝了太多水,其中一罐是冰镇过的,肚子里有点不太舒服。 裴新看着他这样实在忍不住笑,脑袋懒洋洋地往沙发背一仰,无所事事地看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几声细碎的笑。笑过之后,才慢慢悠悠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教我弹琴的人不教了,我也就不再弹琴了。」 李闻虞觉得自己被耍了,他大冬天喝了两大罐水进肚子,这人就这么两句话敷衍自己。他继续问:「那教你弹琴的是谁,为什么不教了?」 裴新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我妈。」 李闻虞一愣,没再问了,但裴新停了两秒后继续说起来:「我四岁的时候我妈就教我弹琴,她是个很有名的钢琴家。她教我到十一岁的时候,忽然说我不配弹钢琴,以后不许我再弹钢琴。」 灯光太暗,李闻虞没看清裴新的表情,他下意识摇摇头:「怎么会,你妈妈是个有名的钢琴家,怎么会不希望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裴新很玩味地重复了这个词,语气像嘲讽,「可能她打心眼里觉得我不配继承她,也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我。」 李闻虞呆了呆,似嘆息般开口:「没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他脸上越来越红,火烧云一般一直蔓延到衣服遮挡的地方,暖色灯光下更加明显。 裴新只淡淡瞥了一眼,就确信他已经喝醉了:「她从我出生就想掐死我,可惜没成功。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四岁时,她一见面就教我弹琴,那时我甚至不知道她就是我母亲。」 黎簌那时还很年轻,是国际知名的钢琴演奏家,也指导过很多优秀的学生。但在裴新的教导上,她是格外急于求成的,因为她打心眼里不相信自己和那个男人的结合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她教裴新弹琴,只为了证明他绝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但事实证明,裴新是有天赋的,而且异于常人。从发现这件事情之后,黎簌终于愿意把裴新留在了身边,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个代表自己失败人生的种子。 直到十一岁那年,黎簌和裴平津的关系再一次恶化,她把裴新赶出了居住的别墅,让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裴新的记忆里那是个很明媚的午后,别墅的花园里蝉鸣声不止,和他手里流泻出的琴声一样清晰生动。 后来黎簌和裴平津一前一后地从楼上下来,黎簌一向很少笑,但不管笑与不笑,她都是个美人。那天她却笑着,只不过笑得疯狂,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抓起沙发旁的檯灯愤怒地将钢琴砸烂。 第36页 檯灯的碎片四处飞溅,每一片都让年幼的裴新胆战心惊。 裴新练习了很久的那首曲子没有弹完,琴声从此在他的生命里戛然而止。 黎簌扯着他的肩膀将他裴平津一起往外推,她歇斯底里地对裴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手根本就不配弹钢琴,你们父子都一样噁心!」 后来他从王叔的口中得知,那天黎簌的表情,大概就跟他出生那天差不多。 黎簌刚生产完时,护士抱了孩子给她看,谁知原本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忽然发狂般死死掐住孩子的脖子。在她眼里,这个孩子是她失败婚姻的象徵,是一个值得憎恨的对象,是对她人生的诅咒。 唯独不是她血脉的延续,不是她爱的寄託。 第二十七章 常青 李闻虞热得脑子像烧着一团乱糟糟的火,但他仍然在认真听裴新讲话。 裴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说话声音也淡,淡到李闻虞怀疑他只是在编故事给自己听,但他又觉得裴新不是一个会编故事的人。 李闻虞眯着眼睛盖棺定论,受伤不会让人变态,得不到爱才会,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忍着脑子里的热意问:「后来你就跟你爸一起生活了吗?」 裴新没回答,坐直了想找点水喝,但酒都被李闻虞喝完了。他用很随意的口吻说:「是啊,我这样都是跟我爸学的。」 李闻虞晕乎乎不明所以,只顺着他的话去问:「哪样?」 下一秒,他被裴新压住,脑袋重重地砸到皮质沙发上,后颈冰凉一片,但刚好缓解了他的一点热意。 裴新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落下了一个吻,那吻又热又烫,比夏季还要潮湿高热,好像要干脆把人的水分蒸干似的。 李闻虞很呆滞地被汲取水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只能感受到面前的重量的热气。 一个浅薄的吻结束,李闻虞张着嘴巴唿吸,胸前剧烈起伏着,裴新单手撑在他腰边,露出个得逞似的恶劣笑容:「就这样。」 他跟母亲学会了弹钢琴,跟父亲学会了上床对象可以不分男女。 从他住到裴平津的别墅那年,就发现裴平津会往家里带不同的男男女女回来,这并没有刻意显露在他面前,但也没有隐瞒。 那些人里有自荐枕席的,也有虚与委蛇的,有被逼无奈的,甚至还有宁死不从的。 裴新全都冷眼看着,逐渐司空见惯。所以十八岁的他已经恶劣得很老练,知道威胁,知道摧毁,知道粉饰太平。 如同此刻,他看着眼前脸颊通红,一双眼睛像浸了水似的,难得乖巧的李闻虞,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柔软,只有邪恶的摧毁欲和占有欲在疯狂滋生。 李闻虞躺得脖子僵硬,想翻身,被压着起不来。面前的的人像一棵大树似地压着他,看上去仿佛冬天的风雪一样藏着肃杀的气息。然而李闻虞敏锐地从他的眼睛,躯干里闻到了一点点枯萎的味道。 不对,是很多很多。 李闻虞摇晃了一下浆煳似的脑袋,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腰,嘴里的声音含煳不清:「裴新…不要枯萎,要做亭亭常青树。」 裴新在他的这点触碰下彻底僵住,四周静谧非常,连电视机都只发出一点细如蚊蝇的声响。半晌,裴新忽然很低地笑了一声:「你又拿你作文里写的东西来教育我?」 李闻虞看着他,很诧异的咦了一声,只是语气仍旧很呆:「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作文里的?」 裴新勾起手指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唇角勾起个促狭意味很浓的笑:「三楼几个班里谁没看过两眼你的范文,小李白。」 李闻虞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但大概也能听出这是在调侃自己,他的脸更红了一点,嘴里嘟囔了两句什么话,然后忽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裴新凑近听,只听见「喝水」「卫生间」之类的字眼。他先指了指左边:「卫生间往那边,」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右边,「喝水在这边,厨房里。」 李闻虞站起身,身形摇晃,膝盖一下子撞上了茶几桌角:「嗷。」 他痛得直哼哼:「怎么那么黑啊,开灯呀。」 裴新看着他跌回沙发上,无奈地站起身去开灯,「啪」一声,整个客厅瞬间亮了起来。李闻虞被刺得眯着眼,这才满意地起身,但走路仍旧摇摇晃晃。 裴新干脆过去扶他:「往左还是右?」 李闻虞抬眼看他,不假思索:「都不往,我要回家。」 裴新忍不住笑,干脆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往房间里走。李闻虞全身软绵绵没力气,只能嘴里囫囵「诶诶诶」着,挣扎的幅度约等于无。 李闻虞被扔到一张大床上,他坐起身来,睁圆了醉醺醺的眼睛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这是哪儿啊?」 裴新瞥了他一眼:「你家。」 李闻虞就不说话了,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裴新弯腰,双手撑在床沿和他平视:「你在这待着,我去给你倒水。」 李闻虞还是不说话,连眼睛也不眨。 裴新朝他额前的碎发吹了一口气,露出一双难得呆滞的狐狸眼,他又笑了下,逗小孩儿似的:「知道了吗?」 李闻虞仿佛忽然醒过来,一摆手差点打到裴新的脑袋:「知道了。」 第37页 裴新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他作乱的手,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开,嗤笑了声:「酒量真差。」 他从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出来,路过冰箱时像忽然想起什么,拉开了冰箱门。冰箱里东西不多,只有几瓶饮料,他从里面翻出一罐蜂蜜,搅了一勺放进水杯里。 再回到房间时,李闻虞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因为身体捲曲着,露出一块白皙的后腰,身上那件灰色毛衣松松垮垮,人在睡梦中越缩越紧。 裴新将蜂蜜水放在床头,把人抱着放到床中间盖好被子,自己也靠在床边坐着。夜色黯淡,房间的窗帘拉了一半,只开了一盏檯灯,线条凌乱,深深浅浅。 他手心里握着李闻虞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很瘦,很烫。 「喝了酒的人手都这么烫吗?」他自言自语。 李闻虞在梦中翻了个身,但手没有挣开。裴新低头瞄了眼他线条干净的侧脸,声音不自觉放轻了点,语调慢悠悠:「我第一次给人泡蜂蜜水,你真不起来喝一口?」 第二十八章 回潮 李闻虞的头疼得快裂开。 他在昏暗里捶打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才终于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抽身醒来,身上的衣服都还很完好,床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窗帘严丝合缝地遮蔽着外面的光,房间里跟晚上没什么两样。黑暗让他混沌的脑子继续懵了几秒钟,然后爬起来去找手机,摸了半天只在床头柜上摸到了一杯凉透的水。 他也确实渴得厉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喝了一口,之后才起身往房门口走。 拧开房门,李闻虞先是被突如其来的光刺了下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冰凉。他打了个冷颤,扫了一圈也没看见裴新的人影,只好先三步并作两步到沙发坐下。 好在他在沙发缝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一看时间,发现居然已经将近十点钟。 他眉头一跳,暗嘆喝酒误事,他还得去游戏厅上班呢。于是赶紧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往门口走,然而还没摸到门把手,门就从外面被打开了。 裴新拎着早餐,一开门就看见李闻虞一脸慌乱地穿鞋子,忍不住嫌弃地撇了撇嘴:「你这是干嘛呢。」 李闻虞急匆匆抓起外套:「我得去上班,马上迟到了。」 裴新脸上的不悦更加明显,声音也沉下来:「我早就说过让你别去打工了。」 李闻虞懒得跟他多说,把外套胡乱套上跨出门:「我走了。」 裴新表情冷淡地把其中一份早餐塞到他手里,李闻虞只感觉手里一重,再回神就看见裴新已经走了进去,正准备关门。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很快速地吐出四个字:「昨天,生日快乐。」 裴新关门的动作一顿,冷哼了声:「你祝人生日快乐就送四个字儿啊。」 李闻虞表情还算认真:「你想要什么礼……」 裴新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先去上班吧,回头再说。」 话音刚落,他「砰」地一声关上门,门风堪堪扫过李闻虞鼻尖。 不过这个「回头」来得很快。 今天算是年前李闻虞最后一天上班,游戏厅里很给面子的生意不错,秦叔也在旁边帮忙。人在忙碌中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李闻虞六点二十收到了裴新的简讯,内容十分简洁:下班没。 李闻虞诚实地回他快了。 裴新:巷口咖啡店等你。 巷口有棵特别高的银杏树,银杏树旁边开了一家咖啡店,就叫银杏咖啡。 李闻虞到咖啡店的时候六点半,他手里捏着秦叔发的红包,隔着玻璃窗看见裴新正模样懒散地低着头看手机。 他推门进去,门口的风铃脆生生地响,老闆在前台微笑打了个招唿。咖啡店的装修风格偏极简风,但也因为春节的关系贴了红彤彤的窗花,虽然不搭,但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喜庆感。 李闻虞坐到裴新对面,裴新仍在低头回復简讯,表情看着不太高兴。过了好几分钟,老闆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点单,裴新才终于抬起头,抬了抬下巴示意李闻虞随便点。 李闻虞听老闆推荐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然后才对裴新开口:「我今天必须得回家吃晚饭。」 裴新一脸你自作多情的表情:「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吃饭了?」 李闻虞看了眼老闆走远的背影,语气很平:「我的意思是出了咖啡店我就要回家。」 裴新知道他又以为自己目的不纯,很难得地哽了一下才说:「知道了。」 李闻虞从口袋里摸到还没捂热的红包,拿出来放到玻璃桌面上,推到裴新面前:「吶,你的生日礼物。」 裴新瞥了一眼,很坦然地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你就把这当生日礼物送人?」 李闻虞捏着拳头,他从没见过这么不礼貌不给面子的人。这还是看在那天裴新帮他把奶奶送到医院的面子上才送的,否则这种人就只配送他一剪刀。 他咬牙,试图辩解:「你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吗?」 五百块,这是他辛苦打工一年的年终奖。 裴新很无所谓地把双手往怀里一抄,态度明确:「我不要这个。」 「不要拉倒。」李闻虞气愤嘟囔了一声,把那红包收回来揣进兜里,没好气地说,「那你要什么?」 裴新说:「我要佛牌。」 第38页 李闻虞一怔,随即眉头紧皱:「你要那个干嘛?」 裴新很理所当然:「保平安。」 李闻虞沉默了,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然后又飘向窗外,思考半晌才回神说:「好吧,我知道了。」 裴新很意外地挑眉,怀疑道:「你真送我?」 李闻虞的眼神像看白痴:「这个要自己或者亲人去求才灵验的,你得跟我一起去一趟才行。」 裴新稍稍一愣:「去?去哪?」 「笨!」李闻虞看向他身后端着咖啡慢慢走过来的老闆,又白了裴新一眼,「当然是去佛寺了。」 他一边搅着热腾腾的咖啡一边思索:「明天是除夕不能出门,大年初一我带你去。」 裴新压根不知道买个佛牌还有这么多事儿,但听他都安排好了,勉强点了个头:「行吧。」 李闻虞抿了口咖啡又想起什么,小心问了句:「对了,你过年有其他事情吗,如果不方便也可以往后推几天。」 裴新低头继续看手机,眼睛被睫毛遮盖:「没有。」 —— 回去的路上李闻虞又遇到了那只小流浪狗,它身上好像干净了不少,不知是有好心人给它洗了澡还是它自己去水坑里打了滚,总之身上的毛白了不少。 李闻虞想着过年也要给它吃饱一点,于是多买了几根火腿肠来餵。他今天有点累了,找了个台阶坐着,小狗摇着尾巴跟在旁边,又心急地来蹭他裤腿。 李闻虞一边拆开包装一边慢悠悠地安慰:「别急啊,马上好马上好。」 台阶正对风口,不知是不是为了给明天的大雪做准备,风里夹杂着湿冷气息,吹得李闻虞有点睁不开眼。他把火腿肠餵给小白狗,也就很快起身往家里走。 小狗留在原地吭哧吭哧地吃东西,没有跟上来。 越靠近除夕那一天,家里的饭菜越丰盛。李闻虞平时就不太爱吃肉,还没到除夕胃里就已经开始发腻了。 第二天终于到了除夕,李闻虞早上起来时就看见李藤和奶奶在厨房里包饺子,他本来要去帮忙,但奶奶说今年包得不多,她们俩包就够了,打发李闻虞去看电视等着吃早饭。 饺子是玉米虾仁馅的,大家吃完早饭之后奶奶又用饭盒装了一盒,让李闻虞给巷子里的王奶奶送过去。 王奶奶六十多岁了,一直是独居,至少从李闻虞记事开始就是。他的记忆中,王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橘子树,一到晚秋的时候就会结一树黄澄澄的果子,树枝被压着垂到院墙外,很多小孩子都会去摘,王奶奶也不会阻拦,都当做没看见。 李闻虞不爱吃橘子,他没有去摘过。只有一次放学路过时,王奶奶刚好摘了一筐橘子下来,笑眯眯地问李闻虞吃不吃。 李闻虞想起妈妈爱吃橘子,所以点了点头。但他身上没有口袋,王奶奶让他把衣摆拉起来,用衣服兜了一堆橘子回去。 后来妈妈给他剥了一个吃,确实是很甜的。 李闻虞走到院子外,那棵橘子树仍然有硕果纍纍,只是现在不再是物资匮乏的,很少有小孩再来摘这几个橘子,而王奶奶年纪渐大,也没有力气去打理。那树枝繁叶茂,逐渐变成了一方沉寂小院里的装饰。 院子的木门是敞开的,有电视的声音传出来。李闻虞走进去,喊了声「王奶奶」,老人坐在陈旧的沙发上,眼睛不太好使,但看过来时仍带着一点慈祥的笑。 李闻虞礼貌地跟她解释说自己是李藤的侄子,又把饭盒送到她手里:「奶奶让我给您送过来的饺子,她说您爱吃这个。」 王奶奶很迟钝地啊了一声:「我记得你,你经常从这里路过的。」 李闻虞点头,想起王奶奶确实很喜欢搬着一把小木椅坐在院门口。 「是我。」他扶着王奶奶坐回沙发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播放着很多年前的武侠剧,画面很旧,很吵,但总算显得这个房子不那么空荡安静。 李闻虞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说:「王奶奶,您这是在看什么呢?」 王奶奶手里捏着饭盒,好像对于有人到访这件事有些欣喜,又有点无措,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这个是我老头子以前喜欢看的,我也看不明白,就听个声音。」 李闻虞一愣,眼睛忽然有些发酸。旧沙发旁边摆着一张木桌,没有刷漆,灰扑扑的,但上面放着对大红色的春联。 李闻虞缓慢地把手搭上去:「王奶奶,我帮您把春联贴上吧。」 回去的路上,李闻虞手里拎着一盒零食,那是王奶奶塞到他怀里的。李闻虞本不想收,但看到老人看着贴在门上的春联时亮晶晶的眼睛,他好像喉咙被哽住,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天气预报很准,灰蓝色的天空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李闻虞仍旧走得很慢。他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裴新的除夕也是一个人过的吗? 第二十九章 新年 雪下得很急,像是为了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把世界铺满一般,李闻虞在房间里看书时,听见外面不断有新雪压断枯枝的声音。再晚一点,这声音被炮竹声遮盖,夜幕降临。 李闻虞不会做饭,年夜饭他帮不上忙,只能在最后端盘子上桌时出一点力。餐桌最后摆到放不下,鸡汤就留在厨房里每人盛了一碗出来。 吃完饭奶奶给季贺和李闻虞一人发了一份压岁钱,然后电视机里开始播放春节联欢晚会。李藤的电话又开始响,但这回不太像约人打牌的电话,她脸色不太好,回了房间才开始说话。 第39页 三个人留在客厅里,李闻虞跟奶奶一起看电视。每换一个节目,奶奶就指着一些不认识的年轻演员或歌手问名字,李闻虞平时也不怎么关注这些,不能全部回答,季贺则专心致志地在角落里玩手机。 熟悉的音乐和歌舞以及老牌主持人,这些年来的每一年春晚好像都一样,看了像没看,但没看也能猜到会看到些什么。 李闻虞百无聊赖到开始神游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迷煳煳看了一眼,是杨城的电话。刚一接通,季贺的眼睛就瞟过来,李闻虞没在意:「怎么了杨城?」 杨城那头很嘈杂,有风声,也有烟花炮竹声:「我在你家附近的江边放烟花,你来吗?」 李闻虞看了眼已经昏昏欲睡却仍在坚持的奶奶,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说:「我不去了吧,我陪家里人看电视呢。」 杨城吐槽:「看春晚呀?那有什么好看的,你过来呗。」 李闻虞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真不去,下次吧。」 杨城唉声嘆气:「好吧好吧,那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李闻虞嗯了声:「新年快乐。」 玻璃窗外有色彩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一瞬一瞬地照亮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动着,电视机很快响起《难忘今宵》的熟悉旋律。 李闻虞很恍惚地看了眼窗外,后知后觉感受到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 初一早上,李闻虞是被铲雪的声音弄醒的。他窝在被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熬了夜,现在脑子昏沉,不太想起床。 他翻来覆去了好几回,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还约了裴新。但他很快又想,下了雪还能去山里的佛寺吗,会不会把路封住了? 他一骨碌翻身起来拉开窗帘,早晨明亮的天光瞬间倾泻进来,雪光白得刺眼。远处大楼的顶尖悬着轮金黄的太阳,一小片天空被渲染得几近瑰丽。 李闻虞很爱看太阳,所以最喜欢的天气就是晴天,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只可惜夏天还太远。 他吃完早饭后接到了裴新的电话。裴新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洁,但声音跟刚睡醒似的:「出来,我在巷口等你。」 「五分钟。」李闻虞从衣柜里拿了件轻薄的大衣穿上,跟奶奶打了个招唿就下了楼。 楼栋里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春联,连对门那间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都有人帮忙贴了个「福」字。巷子里的雪都被铲到了两边,只留下中间一条供人行走的小道,两侧仍堆着积雪。 李闻虞远远看见裴新站在南望巷的巷牌底下,旁边那只小白狗正冲着他摇尾巴。 裴新不为所动,短短几天小白狗不知又去哪里蹭了一身泥,简直脏得不成样子。好在它还算有点眼力见,没有直接上去蹭裴新的裤腿,否则可能会直接被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李闻虞嘆了口气,先进旁边的副食店里买了两根火腿肠才继续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拆开包装袋,等走到小白狗面前时直接将火腿肠递到了它面前。 裴新双手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那么慢。」 李闻虞嗯了声,继续餵狗。他想,这小白狗还挺没有良心的,平时见了他尾巴都没摇得这么欢过。 「这狗有名字吗?」裴新随口问。 李闻虞思索了下摇头:「没有吧,我也就偶尔看见它就餵它吃点东西,没见过它跟其他人在一起。」 两根火腿肠小白狗吃了两分钟,吃完了继续瞪着大眼睛看着李闻虞。裴新看这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在犹豫要不要再买两根,弯腰一把把他拉起来,表情颇有些不耐烦:「走。」 李闻虞被他拽着走到街边,路面上人不多,店面也关了大半,大年初一大部分人都乐意在家里待着一家团圆,来往车辆就更少了。 李闻虞站了几分钟又感觉有点冷了,哆嗦着问:「要不坐公交去吧,今天可能没有计程车。」 裴新斜倚在电线桿旁边,很无所谓地点头:「往哪边走。」 李闻虞往他身后看:「那个小超市对面有公交车站。」 裴新没坐过公交车,身上也没有零钱,李闻虞帮他付了钱,公交车司机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在李闻虞投币时很热情地打招唿:「新年快乐。」 李闻虞很礼貌地笑笑:「新年快乐,辛苦了。」 求佛牌的佛寺叫做白马寺,在八角山上,八角山也就是这辆53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 李闻虞和裴新坐在靠后的位置,公交车上人很少,除了停站时的播报就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了。裴新靠着走道,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坐姿看着有些委屈,表情很冷淡,先前那点困顿也已经消失不见。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变化,但大部分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 「还要多久。」裴新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敲动着,无所事事地从另一边车窗看向外面。 李闻虞半站起身双手搭在前座靠背上去看站牌,嘴巴幅度很小地张合着,声音也轻:「一、二、三、四……」 「还有五站就到了。」 裴新嗯了声,把视线收了回来。 到站时将近十一点钟,公车站离山口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慢慢往上走,很快到了山脚下的八角亭。青绿的瓦片和朱红的亭柱看上去很有几分岁月侵蚀之后的颓然,融化的雪水沿着痕迹流淌,滴滴答答。 第40页 裴新往山峰上看,随口问:「你经常来这里?」 李闻虞摇头:「小时候跟父母来过,很多年没来了。」 两人开始往山上走,林中幽深还有积雪,不过大部分是竹板路,不算滑。 裴新语气淡淡:「你父母信佛?」 李闻虞扶了一把旁边的竹子,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水珠:「是我妈。我爸不信,但愿意陪她来。」 山路蜿蜒,两人沿着竹板路绕进蓊郁的山林里,终于看见了几个上山的行人。四周老树枝繁叶茂,抬头时只能看见郁郁葱葱,看不见尽头,化雪的声音密集得像雨滴。 李闻虞走得出了汗,但山风一吹又觉得冷。他抬头看了眼一望无际的前路,心里一万个后悔答应裴新带他来这里,他一边后悔一边越走越快,只想赶紧结束这酷刑。 越往上行人越多,各种声音也多了起来。有两个年轻女孩手搭着手,大概二十五岁上下,刚好走在李闻虞和裴新前面,其中一个女孩回头时,眼睛很圆很亮,表情诧异:「两位同学,你们俩这么小就信佛呀,大年初一来佛寺。」 李闻虞礼貌地笑了下:「我们就来爬爬山,顺便逛一逛。」 他说着,忽然感觉脚下一滑,忙伸出右手去扶旁边的树,但左手却先一步被人抓住,整个人被拉着向后重新站稳。 裴新捏着他手臂的手很用力,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看路。」 李闻虞扭了下胳膊,没挣开,于是被拉着继续往前走。裴新的指尖在他衣料上摩挲了下:「穿得这么少。」 李闻虞嗯了一声:「要爬山,穿多了爬不动的。」 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嘈杂,李闻虞抬头往前看,发现已经能看见寺庙的一点墙头灰瓦。不远处的青石路上,摆着一张长桌,远远能看见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那里,左手边插着一个挂着「算」字的旗子,面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裴新似乎觉得很稀奇:「这年头还有算命的。」 「是啊,看样子信的人不少呢。」李闻虞笑笑,继续往前走,又说,「不过算得不准的。」 裴新挑眉:「你怎么知道?」 李闻虞说:「我妈以前在这儿给我算过。」 他当时太小,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但有一点模煳的印象。当时这个老人还没这么老,衣服好像也没这么旧,摸手看面时都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手心皮肤干枯,失去了弹性,摸过李闻虞的眼睛时很燥,说的话也高深莫测。最后 算出来的结果李闻虞已然不记得,只记得一句:「长睫之人,情义重啊。」 李闻虞不无讽刺地想,要是睫毛长情义就重,那他没见过谁比裴新的睫毛更长了。 裴新来了兴趣,哂笑了下:「怎么,把你的命算坏了?」 「那倒没有,」李闻虞很冷淡地笑,「只不过这种东西拿本书给我学一天我也能算,你要试试看吗?」 第三十章 白马 这佛寺有些年头了,黄墙灰瓦都藏有折损的痕迹,但篆刻着白马寺三字的匾额悬得方正。 两人一进门就看见正中摆着个香炉,一群人在排队上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李闻虞长大之后就没来过佛寺,不明白这是在拜哪方菩萨,但还是想四处逛一逛。 裴新也没说什么,跟他一起沿着长廊走。 佛寺里竹子多,几乎随处可见几株亭亭青竹,风吹时有碎雪往下飘,椭长的竹叶跟着垂头。他们路过很多座宝殿,殿上供着的佛像神色、装束、法器各异,有人挑拣着进去上香,有人干脆都拜了一遍。 李闻虞的脚步最终停留在一棵贝叶树旁边,那树实在很高,枝叶已经延伸到了灰瓦之上。贝叶树正对着的宝殿是观音殿,莲台上的菩萨像手持净瓶,垂着眼睛,仁慈悲悯。 从殿外看,菩萨像巨大,常人都只是被俯视的众生而已。 「要进去拜一拜吗。」裴新站在李闻虞旁边,眉也不抬。 李闻虞摇头:「往前走走吧。」 他想,不论灵与不灵,妈妈应该都已经帮我拜过了。 朱红长廊到了尽头,两人走进廊道里,石壁上勾勒的画像奇谲,青面獠牙的小鬼揪着受刑者,刀山火海,孽镜油锅,隐约可见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 李闻虞猜想,这里大概就是佛家说的十八层地狱。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墙壁,摸到了一片青鬼脸上的诡异面具。 「你心里在诅咒我。」裴新捏住了他那根手指,说出的话像在介怀,然而语气很愉快。 李闻虞愣了下,随即很淡地笑了:「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幼稚,这么恨不得你死?」 裴新的重点显然在后半句,他的手心攥紧,捏得李闻虞的手指微微发热,他说:「难道不是?」 山里湿冷气息萦绕,李闻虞冻得鼻尖和耳尖都是微红的,山风灌入廊道里,再钻进衣领和袖口,让人忍不住打颤。他把手抽出来插进衣兜里,说话时吐出团团白色雾气:「现在还没有这个想法,不过如果今天之后你还威胁我,我真的会诅咒你。」 裴新冷嗤一声,眉眼间尽是无所谓的冷淡:「那你就诅咒我。」 李闻虞原本往前的脚步一顿,回头时眼睛映着冷光,像融化的雪水,柔和地刺骨着:「你到底什么意思?这段时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不会再像之前一样……」 第41页 裴新忽然上前一步,两人之间连风也灌不进来,他背着光,瞳仁漆黑,不言不笑地盯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时,像蛰伏在暗中的野兽,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端详着闯入他眼前的猎物。 「之前什么样?」他冷声说,又想起李闻虞曾经形容他的词,抬了抬眉,「精神病?疯子?我一直都是。」 李闻虞沉默着看他,半晌才说:「你可以不是。」 裴新最恨李闻虞这种怜悯又悲哀的表情,好像已经到了另一个他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一般。 他毫无徵兆地抬手捏住了李闻虞的下巴,很用力,捏得人骨头髮疼。李闻虞的鼻尖仍是红的,嘴唇也红,眼睛里像蒙着一层雾,之后在疼痛中慢慢聚起了一团浓郁的憎恶,像冰凉的火焰。 裴新忽然满意了,他笑着将低头堵上那张水红的嘴唇,不顾耳边抗拒的呜咽声和剧烈的挣扎,将里面的汁水淋漓尝了个遍。 李闻虞被放开时已经脱力,又毫无准备,整个人软着向后倒,裴新眼疾手快地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扶稳,却被反手打了一巴掌。 裴新的脸一偏。其实李闻虞连站都站不稳,手上根本没多少力气,他这一偏只是因为实在意料之外。 「裴新,」李闻虞冷着脸警告,「你别又犯病。」 裴新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脸上被刮出的一点红痕,点头一笑:「行,我不犯病,你答应送我的佛牌得给我。」 李闻虞无话可说,发出一声讥讽意味很浓的笑。 佛寺里人来人往,偶尔有僧人经过,彼此合掌行过一礼,继而仍旧上香拜佛,参禅悟道,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长廊里两位一前一后行走的少年。 长廊尽头,几步开外一株不知名的树生得粗壮,看起来很有些年岁,挂着许多红绸和木笺,细细看去,尽都是香客来许的愿。此刻三三两两的人正虔诚地在檐下的木桌上写着些什么,不过片刻,就拿起一支木笺朝树下走去。 红绸木笺都需要在纪念品商店购买,李闻虞环顾四周,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间略新些,明显重新修缮过的瓦房。 商店里人很多,负责接待的都是年纪较轻的小和尚,李闻虞在橱柜里看见各式各样的香囊、玉佩、平安符,就是没看见佛牌。 他朝旁边一位眉目和尚的小和尚礼貌一笑:「小师父,我想买佛牌。」 小和尚合掌一句阿弥陀佛:「施主,请问是什么样的佛牌?」 李闻虞思索两秒,先比划了个大小形状,尽量描述得具体:「水青色的,上面有莲花纹样,保平安的。」 小和尚沉吟片刻,又施了一礼:「施主所说的这一种佛牌,需要本寺主持师父开光,是非卖品。」 李闻虞一愣,去看身后的裴新。裴新从进了门就没什么反应,也没去看橱柜里的东西,不远不近的站在李闻虞旁边。他抬头,刚好接上李闻虞询问的目光,他显然没有李闻虞有耐心,直接开门见山:「那要怎么样才能拿到。」 「主持师父喜欢云游,此刻并不在寺中,」小和尚低眉合掌,「相见还需随缘。」 裴新嗤笑一声,像在不屑这故弄玄虚的说辞,转身往外走。 李闻虞忙对小和尚补上一个十分歉意的笑:「谢谢小师父,我下次来时再拜访主持师父,多谢。」 从佛寺出来时,他们走的是另一个出口,穿过了一大片竹林尚未来得及剷除的雪地。面前的门显然比正门更加残旧,从山门极目望去,山峦翠峰笼罩在云雾和白雪之中,不甚分明。 大年初一花了一个半小时上山,又两手空空地下山。 裴新走在前面,下山比上山路滑,李闻虞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路。走了几分钟,裴新冷笑了声:「我他妈第一次干这么傻b的事儿。」 李闻虞冷哼:「这是你自己要的礼物,也是你自己要来的。」 裴新继续往前,目不斜视,手却向后一捞,很准确地抓住了李闻虞的手腕:「那我现在礼物没拿到,怎么说?」 李闻虞累得很,冷得很,也饿得很,更不想跟裴新讲话,很敷衍地开口:「随你怎么说。」 裴新回头瞥他一眼,然后继续看路:「那行,为了补偿我,你请我吃顿饭,然后再重新给我准备个礼物。」 山林里除了几声鸟鸣就没有其他声响,李闻虞对裴新这人的喜怒无常显然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到快山脚下时,李闻虞已经累得快走不动道了。视野逐渐开阔,再回头看时,只能看见满眼的苍翠和白雪,那条蜿蜒的竹板小道已然消失在山林间。 第三十一章 536 回去时仍是乘坐536路公交车,下车后李闻虞被裴新带到了一家粤式餐厅。 服务生领着他们进去,临水小筑似的房子,白墙黑瓦,从右手边月亮门望去,正对着一片湖沼,两旁绿树参天,无意间惊动了栖息的鸟雀。 两人落座在包厢里,服务生倒完茶后退了出去,李闻虞低头拿着手机给李藤发了条信息,说晚饭不用准备他那份了。 现在已经差不多下午三点,他晚上应该吃不了什么东西。李藤今天一早就出门去了棋牌室,这会儿估计还没结束,所以李闻虞也没等着回復。 裴新坐在对面喝了一口茶:「给谁发简讯?」 「我姑姑。」李闻虞把手机收起来,诚实回答,然而话一出口就心生悔意。 第42页 菜装在黑红色漆盒里送进来,白底青花的瓷器,一盅盅一碟碟,菜品精緻,掀开了,逐一摆在餐桌,李闻虞好像忽然恢復嗅觉一般闻到了浓郁的香味。 「吃吧。」裴新看了眼手錶,稍稍直了直背。 李闻虞先喝了一口汤,炖得很浓的党参乌鸡汤,汤色奶白,略呈胶质。几口下去胃里终于升起一股暖意,舌头在口腔里孩子气地颳了刮牙齿,清瘦的面颊皮肤下浮起一处小小的凸起。 裴新往他面前推了一盘模样精緻的小碟菜:「尝尝看。」 李闻虞缄默着,继续吃碗里夹好的菜。 裴新抬眼正要说话,一通电话打进来,他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接起来。 李闻虞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但裴新的神色看起来还算愉快,他一手举着手机附在耳边,一手放在桌子上,手指微微蜷曲,闲散地点在桌面上,滴答滴答,像是计时的细针。 「行,我等会过去。」他很快挂断了电话。 李闻虞立刻把视线挪开,欲盖弥彰地夹了一筷子烧鹅塞进嘴里,感受到头顶的目光仍在,他又去夹转盘上的如意卷。 裴新皱眉阻拦:「这个你不能吃,里面有海鲜。」 李闻虞一顿,一边抬眼看他一边呆呆地把筷子收了回来,嘴里的食物也停止了咀嚼。 「这是你后来自己加的,不是我点的。」裴新很无辜地耸肩。 因为这菜在菜单上看着挺漂亮,李闻虞愣愣地想。 「看什么呢,」裴新打了个响指,「嘴巴塞得跟仓鼠似的,还吃不吃了?」 李闻虞眨了眨眼,嘴里恢復了咀嚼动作,他快速把那块烧鹅咽下去才说:「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就可以,你要是着急就先走。」 「我走去哪?」裴新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要去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去。」 李闻虞不假思索:「我一会儿还……」 「晚上八点钟之前我会送你回去。」裴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出餐厅时天色还很早,李闻虞被裴新拽着上了一辆黑色轿车,李闻虞身旁的车门被大力关上,裴新从另一边上来,司机并不是王叔。 车朝着他们回来时的反方向,城市的中心驶去,最终停留在一家酒吧面前。 李闻虞看见酒吧的牌子就犹豫着不肯下车,僵持了几分钟,裴新的耐心终于耗尽,直接拉着他下来进了酒吧。 按理说他们是不能进去的,但门口的工作人员看见来人是裴新,只剩点头哈腰,完全没有要检查的意思。 霓虹灯快速闪烁着,让人睁着眼却快分辨不出颜色。混乱的灯光张牙舞爪地吞噬着这里的一切,嘈杂的人群毫无知觉地淹没在其中,音乐的节奏与声量像是不震到人心跳停摆不罢休。 李闻虞被裴新握着的手腕很突兀地发着烫,越往里走,人群越密集。 「哟,裴哥,裴哥来了,稀客!」有人从卡座站起来,灯光迷乱,看不清脸。 裴新懒洋洋哂笑:「整得跟妓院的老鸨似的。」 「你他妈怎么那么慢,大过年的让大傢伙在这等你呢!」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整个人靠在沙发背上朝裴新笑嘻嘻。 裴新把他的脚踢开,拉着李闻虞坐到中间,挑眉笑得懒散:「以为都跟你们似的闲呢,天天泡在这破地方。」 有人凑过来给他倒酒,顺便也给李闻虞倒了一杯,李闻虞缩着身子下意识往后远离陌生人的靠近,那人眼睛一眯:「裴哥这你朋友?以前没见过啊。」 裴新这才朝这边瞥了一眼说:「不用给他倒酒,他不喝,拿瓶饮料就行。」 那穿着黑夹克的人瞬间来了兴趣,站起来从上方看向李闻虞,手里握着玻璃杯的杯口摇晃,露出个不正经的笑:「不喝酒来这儿干嘛呀,多少喝点吶。」 裴新的手往李闻虞身后的沙发背上一搭:「赵慎文你要是愁这里的酒卖不出去就自己多喝几瓶。」 赵慎文诶诶了两声,露出个瞭然的笑:「行行行,今天你陪我喝,我今天好不容易才从老头子眼皮子底下钻出来,必须喝个痛快!」 他坐回到裴新旁边,四周又围上来几个人,有男有女,凑在一起举杯,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在头顶炸开。混杂的音乐夹杂着嬉闹声,李闻虞忍不住皱眉,心里的厌烦和怒气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裴新始终懒洋洋坐着,表情还算愉悦地跟赵慎文说话,手却始终搭在李闻虞身后,让他一点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赵慎文一边仰头喝酒一边搂着身边女孩的腰,脸上已经开始发红,朝旁边的人喊:「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应惟也在这儿来着,怎么没见人了?」 很快有人回答:「应惟哥在吧檯喝酒呢。」 「又惹他那后妈生气了吧。」赵慎文嘿嘿一笑,过来要搭裴新的肩膀,却被裴新敷衍着挡开:「滚滚滚,搂你的女人去。」 赵慎文假模假样嘆了口气,酒杯碰在裴新杯子上发出脆响:「知道你不待见他,我不说了。」 李闻虞如坐针毡,根本没在听他们说话,一直到赵慎文拉着旁边女孩接吻时实在忍不住了,抓住裴新准备拿酒的手:「我,我去趟卫生间。」 裴新早就把外套脱了,身上只剩一件白色衬衫,领口最上的一颗纽扣敞着,袖子也挽了上来,李闻虞刚好摸到他裸露在空气里一节精瘦的小臂,于是触电一般收回手来。 第43页 裴新拿起的酒杯又放下,侧头时唇角淡扯着,灯光下侧脸线条流畅,也显得那点笑意格外玩世不恭:「去吧,小心看路。」 李闻虞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快步朝卫生间的方向走,身后传来赵慎文并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裴新,这到底谁啊……」 李闻虞小心躲避着身边摇摆晃动的人群,低声说着:「借过。」 卫生间设在人流没那么拥挤的地方,李闻虞走到洗手台洗了把脸,才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抽出身来,他想着一会儿出了卫生间就直接离开,于是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 门口有个醉汉冲进隔间扒着马桶呕吐,李闻虞忍不住一阵反胃,快步出了卫生间。 第三十二章 乱 音乐的声音再次清晰,吧檯前面坐着几个男男女女,调酒师染着一头黄髮,像耍杂技一样扔着调酒壶,看上去轻松熟稔。 李闻虞低着头朝外面走,忽然听见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李闻虞?好久不见。」 他诧异回头,看见应惟坐在吧檯旁边,面前放着一杯颜色绚烂的酒。 「好久不见。」李闻虞愣愣地打招唿,这人长着一张纯粹清明的脸,却每次都能融入到这种鱼龙混杂的氛围中,完全不显突兀。 应惟显然已经喝了酒,圆眼弯弯,伸手把旁边的长脚凳拉出来:「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 李闻虞本想拒绝,然而这人的表情真诚中透着一点委屈,似乎如果听见人说出拒绝的话会极为难堪似的。想到这人上次也算帮了自己,他动作缓慢地坐了下来。 应惟对调酒师说:「帮我调一杯度数低一些的酒,谢谢。」 李闻虞连忙制止:「我不喝,我不喝酒,谢谢。」 他这种连几罐啤酒都能喝醉的酒量,放在这里是怎么都不够看的。 应惟啊了一声,又笑着说:「那就来杯橙汁吧。对了,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又是裴新带你来的?」 李闻虞略点点头:「我正准备走。」 「你跟裴新是朋友?」他问。 李闻虞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两秒才开口:「不是,就是同学。」 应惟说:「那你怎么总是跟他在一起,我以为你们很熟。」 李闻虞立刻摇头:「没有总是。」 应惟很轻地笑了一声:「能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吗,我手机没电了,打个电话。」 「当然可以。」李闻虞把手机递给他。 应惟接过去,很熟练地拨出了一个号码,但没等到拨通就伸手掐断了,然后微笑着把手机还了回来。 李闻虞有些困惑:「怎么了?」 应惟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号码,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繫我。」 李闻虞一愣,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联繫他,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说:「好的,谢谢。」 应惟却忽然一下子凑近了,气息几乎到了李闻虞耳边。李闻虞大惊失色,整个人向后仰去,应惟一把将他扶住,似笑非笑地问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问题:「你不喜欢我?」 李闻虞堪堪坐稳就又被这话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我怎么会……」 应惟一笑:「那你就是喜欢裴新了?」 调酒师将橙汁放到李闻虞面前,却被面前人忽然站起的动作吓了一跳。 李闻虞「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斩钉截铁:「你在乱说什么。」 应惟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着伸手安抚地去拍他的肩膀:「我开玩笑的。」 李闻虞还没来得及躲开,一道人影已经沖了上来,李闻虞没看见脸,只听见裴新暴怒的声音:「应惟,你他妈的!」 应惟脸上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头,木椅摩擦着发出刺耳声响,他从座位上踉跄着下来后退几步,然而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又挨了一下。应惟一顿,舌尖顶了下左颊,尝到一丝血腥气后终于脸色骤变,扯着唇角露出个邪戾的笑,暴起与裴新扭打在一起。 四周人群惊叫着退去,两人穿着同色系衣服,在这种混乱灯光下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见其中挥下去的每一拳都实打实的狠厉。 没有人敢上去拦,李闻虞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赵慎文那伙人闻声赶到,赵慎文原本以为是裴新和其他人起了冲突,手里还抡着酒瓶子赶过来帮忙,然而看见对方是应惟时吃了一惊,瞪向旁边的人:「愣着干嘛,拉开啊!」 一伙人这才壮着胆子去拉架,两人被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分开,裴新脸上挂了彩,嘴角渗出红血丝,脸颊处火辣辣地烧着,一双眼眸阴冷得如同毒蛇一般。 应惟的外套早已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颧骨上肿了一大块。赵慎文被他俩弄得酒都醒了一大半,一时不知道先去扶哪个,干脆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扣:「你们俩又他妈发什么疯啊!」 应惟冷笑:「你应该问他发什么疯。」 裴新却转头去看李闻虞,那人还站在吧檯前面,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空洞失神。他身后出口拐角的位置一片昏暗,却忽然走进来一个神色匆匆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灰蓝色大衣,头髮被风吹得稍显凌乱,皮肤白到有些病态,唇色却红,李闻虞在脚步声中回神,想起这正是那天在医院见过的和应惟争吵的男人。 赵慎文看见来人才终于卸了口气,口吻却颇为讽刺:「救星来喽。」 第44页 那男人急匆匆走到应惟旁边,先关切地查看了他脸上的伤口,又连声向其他人道谢。但应惟的脸色始终不咸不淡,被他翻弄着检查伤口时还有些不耐烦。 「别看了,烦不烦啊。」应惟烦躁地抽出手插在兜里,踢了一脚旁边的座椅往外走。 李闻虞觉得这样的应惟十分陌生,他攥着手心正准备挪动脚步,应惟却刚好经过他身边。 「手机号码别删了,哪天想离开裴新,我可以帮你。」这声音极轻,轻到李闻虞都以为是幻觉。 等他反应过来时,应惟已经走了出去,那男人也亦步亦趋地追在身后。 一场混乱以应惟的离开告终,看热闹的人群在赵慎文的驱赶下离去,舞池很快又重新嘈杂起来。 赵慎文实实在在嘆了口气,要去拍裴新的肩膀,然而连一点衣料都还没碰到,裴新已经抽身大步离去。他明显压着火气,抓着李闻虞的胳膊就往外走,李闻虞挣扎无果,基本上算是被拖着走的。 越往外走音乐声音越轻,色彩凌乱的霓虹灯被甩在身后,两人终于走出了酒吧。李闻虞的胳膊被捏得生疼,他皱着眉甩开裴新的手:「你刚才到底发什么疯。」 裴新回头时阴鸷着眼睛,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我说了多少次让你离应惟远一点你为什么不听?」 李闻虞不想在这种时候再次惹怒他,尽量平心静气:「我只是跟他说了两句话而已。」 「说了两句话?」裴新的手更加用力,李闻虞的脖子被衣领勒住,有点唿吸不畅,而裴新只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嘴巴都快贴到你脸上了,这还只是说了两句话,那下一步是什么,上床吗?」 李闻虞脸色一凛,眼睛里怒气上涌,抬手去推他的肩膀:「裴新,你有病就去医院,别在我这里发疯!」 第三十三章 梦归处 酒吧靠近江边,从里面出来后烟花声便不绝于耳,夜幕中拉出不同颜色的线条,然后瞬间重重叠叠地绽放,只可惜四周空空荡荡,无人欣赏。 裴新见李闻虞生气,反而笑了,一个极顽劣的笑,眉挑得很高,唇角只勾起一边,显得很兇很疯:「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在这儿发疯。」 他拽着李闻虞衣领的手仍没有松开,直接带着他走到车边把人塞了进去,李闻虞气得捶窗,声音隔着一层玻璃显得格外飘渺:「裴新!放我出去!」 裴新充耳不闻,绕到另一边上车。 李闻虞转过身来看他,裴新冷冰冰发狂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威慑力,他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眼睛在暗处亮着一点水色波光,声音颤抖已经趋近央求:「你又要带我去哪?」 裴新压根不理他,面无表情对司机说:「回华谊路。」 李闻虞听见不是又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才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缩着身子靠着车门,尽量与裴新保持着距离。 车开得很快,越靠近江边烟花爆竹的声音就越清晰,李闻虞呆滞地透过车窗看见大桥下热闹非凡,人影重叠,点点火光闪烁,车从桥上疾驰而过,红尘喧嚣也从眼中转瞬即逝。 裴新始终没有说话,表情几近冷酷,长睫毛投下黑浓阴影,双眸阴云并没有散去。 车很快停下,李闻虞被裴新一言不发地拉着下了车,他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今天的裴新有种他最初见到这人时的感觉,很不妙。 「裴新,」李闻虞并没有过多挣扎,出于他对这人的了解,现在只能顺着来,「你到底又怎么了,我刚才真的就跟应惟说了两句话而已,真的。」 裴新按下电梯,脸色难看得吓人,李闻虞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自己讲话,于是重复叫他的名字试图安抚:「裴新,裴新?」 电梯上行,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李闻虞硬着头皮去拉裴新的胳膊,他直觉裴新现在就是发疯的前兆,如果不趁早安抚好,结果不堪设想。 然而他的手才刚摸到一点裴新的袖子,裴新忽然俯身用力吻上了李闻虞的嘴唇,说是吻并不准确,这动作趋近于撕咬。李闻虞的背嵴「咚」一声撞在电梯内壁上,骨肉开始发疼。但很快他就不再注意这点疼痛,他的腰被裴新勒得很紧,紧到他觉得身体里的器官都拧成了一团,嘴唇也被咬破了一块,血腥气与酒精搅拌在一起促成了一个痛感剧烈的吻。 电梯门打开,李闻虞被桎梏着腰身着出去,几步之后又被大力扔进了昏暗的房子里,天旋地转中,他肩膀撞在玄关壁上,再抬眼时裴新已经站到面前。 大门被「砰」地关上,整个室内陷入一片昏暗,李闻虞甚至没能看清裴新的脸,只能看见模煳身形,他捂住生疼的肩膀,声音茫然慌乱:「裴新,你先冷静。」 黑暗中裴新冷笑一声,掐着他的脖子把人拉进怀里,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吻。李闻虞被按着后脑,整个人处在半窒息的眩晕之中被裴新抱着进了卧室,仍旧没有开灯,但有月色从落地窗透进来,铺在床上一片银白。 李闻虞大口喘息着从床上爬起来向后退,整个人缩进了床角里,声音抖得不成调:「裴新,你答应我的,我们之间这种关系已经结束了!你不可以!」 裴新几步走过去按倒他,手上已经开始扯他的外衣。逆光之中,他眼睛发红,面孔微微扭曲:「结束?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心情好陪你玩儿两天温水煮青蛙的把戏你就觉得自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了是吗,你在做梦。」 第45页 李闻虞全身发寒,死死抓住裴新剥他衣服的手,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冷亮得好像刚凿穿的冰泉,声音也冷:「裴新,我知道,刚开始,因为我的嘲讽让你回忆起了家人的旧事,你讨厌我恨我,所以强迫我侮辱我,这一切只因为你的报復心和恶趣味。但是两个月过去,无论你想要报什么样的仇,看我出什么样的丑,你的目的都该得逞了,放了我,你说过的,求你。」 裴新扯唇,露出个很漠然的笑,就着李闻虞抓他手的动作反将那节白净的手腕按住,脑袋埋进他的脖颈处,唿吸沉重,声音却很清晰的一字一句落进李闻虞耳畔:「我跟你说过,求我没用。你不如拿这点精力来讨好我,我心情好了一会儿能轻点。」 脖颈处的触感让李闻虞毛骨悚然,他扭曲着要避开,却被压得很死。 「裴新,你给我让开!」李闻虞手脚并用地挣扎,却始终效果甚微,混乱中他手边摸到一个物件,冰凉坚硬,他下意识握紧,边角处硌得他掌心发痛。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横冲直撞,撞得他疼痛万分,但他的手松了又紧,甚至已经朝着裴新后脑的方向稍稍抬起,却始终砸不下去。 半晌,他颤抖着闭紧双眼,手里也彻底松开,这东西是什么他不清楚,但他清楚,这一下如果出了人命,那一切就彻底完蛋了。 那东西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裴新充耳不闻,他把李闻虞转了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半张含着屈辱和恨意的侧脸,裴新满意地在上面烙下一个冰凉柔软的吻,然而接下来的动作就不再如此轻松温和。 李闻虞整个人深陷在被子里,冷汗几乎将他浇了个透彻,他死死咬着下唇,模煳的眼前只能看见窗外月色的虚影,血腥与酒精气瀰漫在鼻尖,冷冰冰的铁锈味,世界在黑暗中摇晃,像末日来临。 ……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经天光大亮。 他身上穿着完好的,带着护衣液香气的白色睡衣,身上清爽干净,如果不是痛感仍在,他几乎以为昨晚只是一场噩梦。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床头柜旁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被砸破了边角的玻璃香薰架。 第三十四章 裴新进来时,李闻虞正在洗手台边上洗脸,他嘴唇破了一块,红肿着,碰上冷水时隐隐发痛。 「怎么醒这么早。」裴新站在门边跟他说话。 李闻虞置若罔闻,他将双手搓得通红,脸上的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坠,卫生间里只有水流声。 半晌,裴新不耐烦地面色一沉,口吻也冷淡下来:「说话。」 李闻虞把水龙头关掉,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整个房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里,而他呆呆地看着镜面上的水渍,见证一颗水珠的生死,专心致志到没有说话。 裴新盯了他两秒,终于彻底失去耐心,握着他的肩膀将人转过来抵在洗手台边,他身上的酒味已经彻底消散,只能闻到一点淡淡的檀香雪松的味道,李闻虞每次在这里洗完澡,身上也会有。裴新一只手撑在洗手台边缘,一只手掐着他的腰,恶狠狠威胁道:「你今天不说话就不用出这个门。」 李闻虞抬眼看他,又是那个看精神病人的表情,声音像淬了冰:「你想让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裴新闻言扯着唇角,语气很淡却还算认真:「除了你要离开,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听。」 李闻虞冷笑一声推开他就大步往外走,他手上沾了水,在裴新黑色外衣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暗色指印,声音再穿进卫生间时很飘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从沙发背上拿走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走,一直到玄关处,裴新才跟了上来,他按下李闻虞要开门的手,声调很沉:「你以后不可以再跟应惟见面,也不可以跟他说话。」 李闻虞懒得理他,眼睛都不抬:「让开。」 裴新死死盯着他:「你先答应我。」 李闻虞直接上手掰开他握在自己右手和门把手上的手指,然而裴新手背上青筋暴起,纹丝不动越抓越紧,最后反而是自己的右手被握到发痛。他闭了闭眼,终于被彻底点燃怒火,红着眼睛抬头朝裴新吼道:「我凭什么答应你,我是你的所有物吗?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尾音发颤,深色眼眸中尽是冷嘲与怒气。 裴新面色一滞,他鲜少见到李闻虞真正发怒,这个人平时虽然冷,但冷得并不伤人,就好像一朵酷似玫瑰的月季,看似浑身尖锐,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裴新紧握的手不自觉慢慢松开,他看着李闻虞发红的眼尾,后知后觉涌上了一股悔意。 李闻虞见他终于松手,毫不犹豫地拧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大年初一一整天不在家,李闻虞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李藤数落的准备,为了不被发现嘴唇上的伤,回去时连头也不敢抬。然而一进门,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沙发旁边残留一摊水杯破碎的玻璃渣。 李闻虞诧异地扫了眼四周,隔着玻璃门,厨房里也没有人。 「姑姑,奶奶?」 没有人回应,李闻虞猜测可能是出去买菜了,也就先回了房间。他先给自己的嘴唇抹了点药膏祈祷能好得快一点不会被人发现,然后去厨房煮了点面条。他不会做饭,但从奶奶那里学了煮阳春面,奶奶说不会做饭没关系,学会煮这碗面以后也饿不死。他学会以后发现味道还不错,只不过平时很少有机会进厨房。 第46页 他端着面从厨房出来时,李藤和奶奶刚好从门口进来。两人脸色都不太好,李藤显然是生气的怒火,而奶奶却是忧心忡忡。 李藤看了眼李闻虞,没有说话脸色仍旧不好,换了鞋子之后径直回了房间,而奶奶却还站在原地。 李闻虞愣愣地把碗放下:「奶奶,我昨晚在同学家……」 奶奶点点头,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点慈爱的笑容:「没事,去同学家玩也好,你跟奶奶来房间一下,奶奶有东西给你。」 李闻虞见奶奶脸色不好,忍不住担心:「奶奶你今天的药有没有吃,脸色怎么这么差。」 「吃了,」奶奶慢慢朝他招手,「你先过来。」 李闻虞扶着奶奶进了房间。奶奶的房间是最靠里面的一间,阳光充足,但空间并不大,只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 奶奶拉着李闻虞坐在书桌前,她则在床头翻找着什么,过了大概半分钟,李闻虞的手里被塞了一本存摺进来。一本被红布包裹的存摺,红色皮面崭新,显然很少被翻动,李闻虞一愣:「奶奶你这是……」 奶奶坐在床尾,跟李闻虞靠得很近,阳光落在她脸上,花白的头髮,细密的皱纹,每一处都清晰可见。 「小虞,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爸妈妈出事的事情?」奶奶握着李闻虞的手,那手干枯无力,已经失去弹性,那么清楚地覆盖在李闻虞手上,那是苍老的感觉,无比真实。 李闻虞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说起这个,喉咙一哽,缓慢地点了点头。 奶奶深深嘆了口气,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更加空洞,像是在回忆什么:「当时你爸爸妈妈出车祸之后,肇事司机逃逸,但后来被抓了回来,要判刑。」 李闻虞闭了闭眼,声音很重,语速几乎一字一顿:「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个人跑了,爸爸妈妈或许还有救。」 奶奶眼睛隐约有了泪光:「是,如果不是他,远周和小意或许还有抢救回来的希望。但是,但……」 李闻虞知道奶奶的病不能受刺激,连忙站起来抚她干瘦的背嵴:「奶奶你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他已经被绳之以法……」 「不,不是,」奶奶握着他的手,很紧很热,眼神闪烁着,像在犹豫,「有件事情,我和你姑姑一直没告诉你。」 李闻虞一顿,缓慢地眨了眨眼:「什么事情?」 奶奶低下头,语带哽咽:「当时,那肇事司机的家属求到了家里,希望我们能签一份谅解书,他们在门口跪了好几天一直没能进来,后来……」 李闻虞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充斥着恨意:「他们居然还想要谅解书,当然不可能。」 奶奶却掉了眼泪,颤抖着身子喃喃道:「签了,我签了。」 李闻虞动作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什么?」 「我签了那份谅解书,那人减了刑,罚了款。」 李闻虞眼眶鲜红,不可置信:「奶奶,为什么?」 「你姑父,你姑父当时在外面欠了赌债,债主都找到了家里来,我没办法……」奶奶抹了把眼泪,「对方的家属说,只要我签了谅解书,就给我们两百万,能还你姑父的赌债,也能给你好的教育环境,我实在是……」 她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声泪俱下。李闻虞已经彻底僵住,搭在奶奶背嵴上的手垂下来,跌坐回了椅子上,手里的存摺也掉落在地,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那存摺的红显得刺目无比。 李闻虞眼中毫无神采地掉下眼泪来。 奶奶的话却还在继续,却已经颤得细若蚊蝇:「那两百万,一半给你姑父还了赌债,后来陆陆续续又被他搜刮去了三十万,你姑姑跟他闹离婚,他死活不同意,只能先分居。剩下的,这些年家里也花了一些,还剩下三十万,这是一定要留给你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人拿走,你姑父最近又打算回来问你姑姑要钱,我只能把这钱提前给你……」 李闻虞耳边空白,空洞地看着奶奶说话,奶奶泪眼婆娑,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死死扎在李闻虞心口。他好半天才木然地点点头:「为了钱,原来是为了钱。」 奶奶佝偻着身子,颤抖地伸手抚上他的手背:「我们当时确实是,是……如果没有那笔钱,你姑父欠的赌债是一辈子也还不上的,我们全家人都没活路。」 那如果爸爸妈妈没出事呢?如果对方没有让我们签谅解书呢?你们知不知道那司机有多可恨…… 如果…… 李闻虞像个孩子一样颤抖着肩膀哭起来,他哽咽着,嘴唇一张一合,但这些他都没有问出来,因为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似乎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十五章 李闻虞回到客厅时,那碗阳春面已经坨了,荷包蛋和挂面吸满了汤汁黏成一团,而后又像被抽干水分一样干瘪着。他记得奶奶说,坨了的阳春面是不能吃,油凉了会伤胃。 李闻虞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将冷透了的面条搅了搅,很干,几乎搅不动。他一声不响地大口吃着,直到呛得喉咙发酸开始咳嗽都没有停下。外衣口袋里的存摺烫得像浑身被火烧起来,他终于停下筷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这三十万都能烫得他直不起身,那么拿着更多钱的人呢,他们也会这么想一想吗? 第47页 李闻虞麻木地回到床上看着天花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恍惚中,身上的伤又痛起来,先是肩膀,到背嵴,到胳膊,他隐忍着,只有没有温度的阳光落在他的视线里,满目金白,耳朵发烫,烫到他几乎失聪。 当李闻虞再次睁眼时,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是如同冻馁的月光如霜如雾,夜色深沉。 手机嗡嗡振动着,像昆虫振翅的声音。班级群里发来通知,学校临时组织了寒假补课,从初四开始,年级所有学生回到学校补习。 * 初四那天,整个教学楼三楼此起彼伏全是唉声嘆气。 李闻虞正在看习题,还没抬头就听见杨城一进教室大喊「不公」待遇:「以前那么多届都是暑假才补课呢,怎么到我们这儿寒假就补课了,我年还没过完呢!」 周围同学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凭什么啊!」 杨城愤恨地把书包扔在桌上:「真是气死我了,我本来是要在家把游戏打通关的,这下好了。」 李闻虞没接这话,但歪着头笑了下跟他打招唿:「新年快乐呀。」 杨城这才嘿嘿一笑:「新年快乐!」 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送到李闻虞面前:「新年礼物,送你的!」 他手里是个金灿灿的小摆件,底座蓝白相间,上面是一只金黄色的小鲤鱼。 李闻虞稍稍一愣:「这是?」 杨城立马来了劲,笑眯眯解释:「你是小虞,它是小鱼,多有意思啊,我过年玩游戏赢来的,你必须收下啊。」 李闻虞啊了一声,觉得杨城的奇思妙想实在太神奇,略微犹豫道:「收下是可以,但是我没给你准备礼物,这样,下课我请你吃饭吧。」 杨城终于踏踏实实坐了下来,一边把书包收好一边摇头:「我不要吃饭,你还是送我个礼物吧,我爱收礼物。」 「礼物?」李闻虞看他一眼,认真思考,「那你等我想想送什么啊。」 「没事,不着急。」杨城大手一挥,「对了,游戏厅春节放假了吗,你不会晚上还得去游戏厅吧?」 李闻虞轻轻摇头:「不去,我已经跟秦叔打好招唿,以后就不去那边了,我今天办好了住宿,之后就在学校宿舍住了。」 「啊?」杨城吃了一惊,「为什么,你家里不是离学校挺近吗?」 「近是近,来来回回也很麻烦呀。」 杨城缓缓点头:「那好吧,以后都不能跟你一起玩游戏机了。」 李闻虞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会有机会的。」 除夕那场雪之后天气逐渐回暖,初春的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晒得人身上懒洋洋,李闻虞难得懒散地撑着下巴看着老师一边发下期末考的试卷,一边数落成绩退步的同学。 杨城在旁边如坐针毡,忧心忡忡,等到老师终于念到他名字时万分忐忑地抬起脑袋,才发现老师已经站到他面前,苦口婆心:「杨城啊,你这个偏科偏得太吓人了你知道吗,必须好好补一补。」 杨城连忙点头如捣蒜:「知道了老师。」 「光知道了没用啊,」老师又是深嘆一口气,看向旁边的李闻虞,「小虞啊,你是他同桌,你放学给他把这张卷子一对一讲一讲,尤其是这种类型的错题,必须给他讲透了啊。」老师的手恨铁不成钢地点在那捲子被醒目打叉的的地方,叮嘱着李闻虞。 「好的,老师。」李闻虞认真点头。 还不到下课时间,老师继续回到讲台上讲卷子,李闻虞翻了翻杨城的试卷,杨城颇为难为情地看他:「要不你别看了,我错得太多了。」 李闻虞笑了下:「没事,一会听老师讲,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其实杨城哪是真怕成绩不好,他只是不希望在李闻虞面前丢脸而已,但听人这么一说,也就真硬着头皮认真听了一节课。 下课铃响时,李闻虞的手机也震了下,他一愣,缓慢地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是裴新的简讯。 【晚上吃饭。】 李闻虞锁着眉,干脆不回復。课间教室里嘈杂,他埋头继续写题,然而手机锲而不捨地震动着,直到杨城都察觉奇怪,频频看他。 李闻虞烦不胜烦,才终于又拿出手机回復,忽略掉裴新催促他的简讯,他在回復框里噼里啪啦快速输入:【老师让我给同学补习,没时间。别再发了,吵。】 那头终于安静下来,李闻虞重新把手机塞进衣兜,与此同时,任课老师走进了教室。 杨城那点认真也就坚持了一节课,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在昏昏欲睡。李闻虞看他困得直点头都想给他拿个枕头出来,结果下课铃就响了。 杨城被铃声吓了一激灵差点蹦起来,看到四周的同学纷纷收拾书包回家,才意识到终于放学了,他长舒一口气,讪讪一笑:「终于下课了啊。」 李闻虞微笑点头:「卷子拿出来吧。」 杨城啊了一声,连忙低头从课桌里找出被团得皱巴巴的试卷铺平在两人中间,拍了拍脸让自己醒神,认真说:「你讲吧,我肯定好好听。」 四周随着同学陆续离开逐渐变得安静,走廊里有人带着欢声笑语经过教室旁边的窗户,一点霞光在苍穹燃烧,边缘处泛着淡淡的浅蓝,融入灰白城市的空隙里。 李闻虞讲得很认真,也尽量简化着题型,想让杨城能快速记住解法。杨城嘴里咬着面包,咀嚼的速度渐慢,手里的笔指着卷子上的题,说话含煳不清:「这题老师真讲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48页 李闻虞无奈一笑:「你那天在睡觉怎么记得,也是奇怪,你天天睡觉都还能差点就及格,已经很不错了。」 杨城摸了摸后脑勺,颇不好意思地笑:「那你继续讲,继续讲。」 第三十六章 李闻虞正准备继续下一题,忽然听见一点在寂静空荡中响起的突兀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教室前门处被余晖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裴新左手插在卫衣的口袋里,黑色棒球帽遮着半张脸,直直朝这边看过来。 李闻虞本能地将身体倾向中间那张试卷的弧度收回来,然而面部表情十分茫然失措,直到裴新大步走来,影子已经落到李闻虞身前,他才木然转头,正好接上了杨城诧异的目光。 「怎么了,」裴新笑得云淡风轻,「我打扰到你们补习了?」 李闻虞握笔的手不自觉收紧,咬牙不假思索:「你说呢。」 裴新却很无辜地耸肩,拉开椅子坐到两人对面:「但我说了今晚要跟你吃饭的。」 李闻虞的脸色黑得要滴出墨来,唇线抿得平直:「我说过没时间了。」 杨城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察觉这两人氛围不对劲,脸色表情严肃起来,拉了拉李闻虞的衣袖,压着声音:「怎么了,是不是他强迫你干什么了?」 裴新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瞳孔黑漆漆的,似乎连光都照不进去。 李闻虞万分不想将杨城也拉进这种事情里来,摇头勉强露出个笑容解释:「你想什么呢,我们就是说好了约个时间吃饭而已。」 杨城看着他,抓着他衣袖的手仍旧没有松开,明显不太相信:「真的吗?」 李闻虞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似的:「当然了,你每天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 裴新仍然懒洋洋坐着,但原先的笑容已经渐渐敛去,声音也沉下来,直接打断了杨城的话看向李闻虞,眸色深沉透着咄咄逼人的意味:「题讲完了吗,讲完了就跟我走。」 杨城也盯着他,左手握着李闻虞的胳膊,姿态已经像要把李闻虞护在身后,语气不善:「没有,没讲完。」 裴新的手搭在李闻虞的课桌上,两根手指缓慢地敲打着,有种漫不经心的纡尊降贵,然而扫过杨城时眼睛里的轻视与不屑像是与生俱来。他已经为了不在李闻虞面前再次失控而隐忍,但这忍耐也快到极限了。 「裴新,」李闻虞注意到裴新的脸色,已经能预料到这是裴新发火的前兆,只能放低态度妥协,「等我讲完最后两道题,我们就走,可以吗?」 裴新没有说话,眉眼仍凝着一层霜,显然是不满的。 但这情形下李闻虞只当他是默认,连忙拉着杨城速战速决,继续往下讲,然而这次不给面子的是杨城。 「你怕他?你不想跟他吃饭,为什么答应他?」杨城板着脸。 李闻虞闭了闭眼才抬头看他,语气认真:「我没有,我上次和你说过,他救了我奶奶,我们认识的。「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如果你今天不想听了,我们可以明天再讲。」 裴新一哂,唇角终于勾出个笑容,那是个洋洋得意充满挑衅的笑。杨城一下子泄了气,闷闷说了句:「我当然要听的,我去趟卫生间,马上回来。」 李闻虞点点头。杨城一走,教室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裴新心情很愉快地把手肘搭在桌沿上朝李闻虞凑过来:「一会儿想吃什么?上次那家粤菜怎么样,我看你挺喜欢的。」 李闻虞从杨城走出教室的一瞬间脸色就已经冷下来,此刻看见裴新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更是怒火中烧:「裴新,我跟你说过的,不要在我的朋友亲人的面前出现,今天也告诉过你没时间了,你为什么又来?」 裴新听了这话同样面色一沉,理所当然道:「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帮忙讲题的这个同学是杨城,你为了给他讲题不跟我吃饭,不可以。」 李闻虞莫名其妙:「杨城和其它同学有什么不一样?你又发什么疯?」 裴新冷笑一声:「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我是男人裴新,」李闻虞已经被他的神经质彻底击溃,痛苦地重复着,「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你知道吗?」 裴新却直接站起身走到李闻虞旁边,一把将他背后的书包扯出来,神色声音都冷到了极点:「那这是什么?你和他书包上面一模一样的挂件是什么?你骗我说是捡来的,其实是他送你的是吗?」 李闻虞疲惫垂着眼,连看也懒得看他:「我书包上挂着什么东西有什么义务告诉你吗?两个男人用了一样的挂件就一定是同性恋吗,裴新,你真有病。」 「我是有病,」裴新把书包扔在桌上,塑料挂件砸出一声闷响,他淡扯着唇角,露出个极恶劣的笑,「你天天跟我睡一起你是不是也有病?你亲我抱我是不是都算有病?」 李闻虞胸膛激烈起伏着,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双眼已然气得发红:「我是有病,我没杀了你就是我最大的病。」 裴新任他动作,这在他眼里无异于小猫伸爪子,眼里浮现一抹玩味又轻慢的笑:「杀我,我等你。但在这之前,你还是我的。」 他就着两人极近的距离按住李闻虞的脑袋,将刚才一张一合说着绝情言语的唇瓣堵上。李闻虞的挣扎极为激烈,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拒绝,双手用力扯开裴新环在他背后的右手,将人推开时连自己也站不稳后退了一步。身体里有汹涌的,激烈的情绪四处流窜寻找着突破,指使着他朝裴新的脸挥了一拳,然而那只手只在半空中就被握住。 第49页 裴新握着他的手腕,脸上是一个极其轻佻的,得逞的笑容,他朝教室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暧昧:「你先看看那边。」 李闻虞几乎是立刻全身发寒,身体像被钉在原地,连手都忘了抽回来。似乎过了好久,他才朝着裴新的视线看过去,杨城正呆滞地站在那里,教室门口充盈着大片阳光,刺得李闻虞瞬间收回了目光。 这仿佛是一个噩梦,一个从他被裴新威胁开始,就日夜折磨他的噩梦。 裴新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杨城,脸上的笑容炫耀意味极浓,就像成功将自己的领地圈起来宣示主权的野兽一般得意至极。 半晌,李闻虞终于沉默着一把甩开了裴新的手,他肩膀颤抖着,朝着教室后的门落荒而逃。裴新后知后觉地伸手要去抓他,却看见他转身时的侧脸,长睫毛颤动着,眼睛里雾气瀰漫却无法成型,只蕴在眼底,天欲大雨似的。 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却好像被那眼睛镇住似的,迟迟忘了动作。心口很钝很钝地痛了一下,仿佛只是被一只蚂蚁咬了一口。然而等他再回头,李闻虞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连另一边的杨城也不知所踪。 第三十七章 学校南门外有很长的一条小吃街,每到放学之后最热闹,现在虽然还是寒假,但大部分摊位都因为学生提前返校补课的原因恢復营业。拐角两边的店面亮着颜色鲜亮的招牌,空气中瀰漫掺杂着油烟味的烤肉香,炖煮的酱香以及炒饭爆香的味道。 几乎每个摊位前都围着穿着校服的学生,李闻虞垂着头往前走,嘈杂喧闹中没有人注意他,但有道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后。 小吃街的尽头是一条民巷,已经是黄昏,不知从哪里传出几声狗吠,李闻虞停在一棵玉兰树下,身后的脚步也随之一顿。 「你跟着我干什么?」李闻虞回头,神色平静。 杨城站在树影下,有光透过白色玉兰花的间隙投下来,零零碎碎落在他肩膀上,很耀眼地沉默着。杨城的手攥得很紧,说了句:「我想看看你。」 李闻虞似乎很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你不回家,不吃饭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杨城的声音很淡,有些飘渺:「我有话想跟你说。」 天色渐晚,即使冬去春来,太阳也仍旧下山很早。墨蓝色的天际飘着几条丝丝缕缕的暗云,最后一点颜色落在流淌的江面上,像沉寂已久的珠光。 李闻虞坐在石阶上,江风湿冷,远处的摩天大楼逐渐被夜色吞噬,还剩一点模煳的边角。他隔着江水望着那大楼,好半晌才转头去看杨城:「你刚才说有话跟我说,怎么不说了?」 杨城不远不近地跟李闻虞坐在同一块石阶上,头髮被风吹得乱糟糟。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表情愣住几秒才开口:「你和裴新,真的是因为你奶奶生病才认识的吗?」 李闻虞低头扯了下唇角:「不是,不过也没多长时间。」 杨城垂眼,犹豫着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李闻虞抬手挡了挡耳边的风声,很淡地笑了下:「你说呢?」 这笑算得上温和,却无端让杨城不忍去看,他知道自己心里有答案,却仍想问:「你喜欢他?」 李闻虞闭上眼睛,眼前的水光,对面的大楼,远处的华灯初上,都顷刻消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裹挟在风里,很笃定地说:「是,我喜欢他。」 但他摸到自己的手,在颤,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风太冷了。 杨城立刻皱眉:「裴新不是什么好人,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是吗?」李闻虞笑得云淡风轻,眼睛像柔和的春水,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并不惊讶,不恼怒,「但是他对我还挺好的。」 杨城简直听不下去,上前一把握着他的肩膀,颤抖着嘴唇要说什么,直到对上昏暗中李闻虞苍白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松开了手,他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一字一句说:「我喜欢你,你跟我在一起,我也一定会对你好的,真的,不会比他差。李闻虞,你别喜欢他了。」 李闻虞被风吹得快睁不开眼,缓慢地眨了眨眼后才看清面前人的样子。少年的五官带着清亮的明朗,稜角仍然青涩,此刻的表情有几分颓然的稚气,更多的却是坚定的锐气。 李闻虞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渐渐越笑越开怀,几乎前仰后合:「杨城,你别开玩笑了行吗?」 杨城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怎么可能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李闻虞这才坐直了点,但脸上仍旧是憋不住的笑意,这笑意让杨城觉得万分挫败。 李闻虞看着他,淡淡问:「你说你是认真的,那你也喜欢男人吗?」 杨城与他对视两秒,然后缓慢又深重地点了点头:「我喜欢你。」 李闻虞一顿,眼神又漫不经心得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你爸妈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这下终于轮到杨城沉默。 风声仍旧唿啸,江面上映着银白的灯,波光粼粼。 李闻虞慢慢露出一点平和的,认真的神色,不喜不怒,眉眼天然的温柔慈悲,唇却抿得冷静肃穆:「杨城,你有完整的家庭,美好的未来,我和裴新本就是在淤泥里打滚的人。无瑕的镜子不能被打破,但原本就残缺的碎片却不介意更加残缺,你明白吗?」 第50页 杨城抬眼看他,双眼亮晶晶,但那是一个很受伤,很不想相信的表情:「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李闻虞又笑了,安慰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跟你说了我喜欢裴新的吗?」 杨城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沉声说:「我明白了。」 好半天的沉默后,他从石阶上站起来,弯腰朝李闻虞伸出手:「走吧,风好大,我看见你在抖。」 李闻虞很自然地把手搭上去借力起身,笑眯眯地说:「你视力挺好啊,我刚才都快看不见你的脸了。」 杨城没说话,两人并排着往大桥上走。那楼梯弯弯绕绕,好一会儿,他们才终于走了上去。 杨城站在上面往下看,忽然说:「除夕夜那天我想跟你在这儿放烟花来着,你没来。」 李闻虞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看见一片漆黑,但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坐在车里经过这桥时看见的烟花,那颜色确实是很漂亮,很漂亮的。 「下次吧。」他说,「有时间的话。」 * 裴新从学校出来后去了南望巷。他知道李闻虞的家在哪个小区哪一栋,却不知道是几楼几户,走到那棵眼熟的银杏树底下,迟迟没有上去。 他在路上给李闻虞打了好几个电话,那头都是关机状态。 好半天他才看见小区门口进来一个提着塑胶袋的中年女人,烦躁地挂断始终忙音的电话问:「阿姨你好,请问李闻虞家住在哪一户你知道吗?」 女人抬头从上到下打量他,只觉得这人看着矜贵俊俏,一身名牌,就跟tvb里面的年轻阔少一模一样,怎么看也不像这小区住户能认识的人,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小伙子,你找李闻虞干啥呀,我看你可眼生。」 裴新忍着不耐烦,虚虚笑了下:「我是李闻虞的同学,老师让我过来给他送点东西。」 女人狐疑稍减,指了指楼上说:「三楼,靠左边那户。」 裴新道谢后匆匆几步上了楼,站在三楼楼道里敲了几下门。 这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他站在外面都能听见里面有人吵架的声音,一男一女,声音都不算年轻,吵得很兇。裴新皱着眉扫了下四周,怀疑刚才那人给自己指错了地方,李闻虞家里的背景他早就查过,家里哪有什么中年男人。 他沉着脸又敲了两下,才终于有人过来开了门,争吵声没有停止,门后出现的是李闻虞奶奶的脸。 裴新没想到是老人家来开门,立刻调整了下表情,稍稍露出个笑容来:「奶奶您好,我是李闻虞的同学,找他有点事,他在家吗?」 奶奶脸上露出一点茫然,这么多年,李闻虞还没有一个同学来家里玩过,她立马想请人先进来,客厅里的争吵声却忽然停了。 李藤走过来,看见门外站着的裴新,很诧异道:「小裴?你怎么来了?」 裴新点点头:「阿姨好,我来找李闻虞。」 李藤一边让开身位让裴新进来一边说:「小虞不在家,他今天直接在学校办理了寄宿,以后就只有周末才回来住了。来小裴,外面冷,进来喝杯水坐一坐。」 「寄宿?」裴新一顿,李闻虞完全没跟自己提过这件事,他手心慢慢攥紧,神色缓缓沉下来,「阿姨我不进去了,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转身大步下了楼。 外面已然夜色上涌,旧小区里路灯昏暗,裴新咬牙一脚踢在楼下那棵银杏树干上,树枝光秃秃摇摆几下,却没有什么叶子可以掉下来。 他几乎可以确定,李闻虞现在一定跟杨城在一起。 第三十八章 补课期间学校门禁并不算严,李闻虞随便吃了点东西,再回到学校宿舍时已经晚上八点钟。 他早上上课前搬了行李来宿舍后就没再回来过,也只记得一个门牌号,找了好几分钟才找对地方。宿舍走廊还没到熄灯的时间,他刚拐弯上楼,就看见有个人影倚在白墙旁边。 李闻虞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的脚步立刻收了回来,转身就走。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他就听见身后急促跟来的脚步声,胳膊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裴新的声音带着滔天火气:「你去哪了?搬到学校来住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闻虞全身疲惫,压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背对他沉默着。裴新拉着他要把他转过来,李闻虞却始终坚硬着不肯动。 「什么意思?」裴新看着他的侧影,瞳孔乌浓含怒,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你说好了讲完题跟我去吃饭,结果跑去跟杨城在一起,耍我很好玩是吗?」 李闻虞勐地转头过来,苍白的脸上是极为清晰的冷漠:「我答应跟你吃饭,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我不会在我亲人朋友面前出现,你今天做了什么?裴新,你出尔反尔这么多次,凭什么理直气壮来质问我?」 裴新握着他胳膊的手用力到像要拧断什么似的,他粗暴地将李闻虞转过来,眼圈赤红:「说来说去你还是因为我在杨城面前亲了你一口是吗?怎么,打扰到你们俩谈情说爱了?他跟你生气你去哄他到现在是吗?」 李闻虞烦躁地甩开他的手:「别说了,我一句话也不想再跟你说,滚。」 裴新对他的厌烦置若罔闻,干脆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脖颈间唿吸,语气委屈无辜到无法想像说出来的话是威胁:「你今晚陪我行不行,你今晚陪我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不然我不会放过杨城。」 第51页 李闻虞像个木偶似的被他拥着,完全没有动作,不声不响。 楼道里落针可闻,每一秒的宁静都在催促着李闻虞的回答。好半晌,他才疲惫至极地闭着眼睛说:「我明天要上课,我好累,能不能让我回去睡觉。」 裴新把脑袋从他脖颈里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眼神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在检查猎物的完整度一般,已经霸道到了偏执的地步:「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来打扰我们,应惟,杨城,还有你的家人,上课,打工,睡觉。为什么你总不能跟我在一起?」 李闻虞眼皮轻颤,他想说,我是一个人,人就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亲人朋友,有要达成的目标,但你想要的是行尸走肉,是玩具,是傀儡。但他连嘴都懒得张了,这些裴新是永远听不懂的,疯子永远不会考虑这些。 裴新在他的沉默中思考着,忽然眼睛一亮,唇边慢慢扬起一个极其笃定,不容置疑的笑:「你跟我去其它城市怎么样?你不是说你没看过海吗,我带你去看海,那里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 李闻虞忽然抬眼看他:「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没看过海?」 「这是你说的梦话,」裴新很得意地笑着,眼睛里闪着亮光,像是要问李闻虞讨一点赞赏似的,「是你喝醉那天说的。」 李闻虞冷笑着点点头,随口敷衍道:「下次吧,等我有时间。但我现在要休息了,你先回去。」 裴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表情已经有些狂躁:「我说的是现在,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去。」 他背着光,身后就是吊灯,李闻虞看着他时被刺得半眯着眼,那双狐狸眼里的不耐烦和厌恶简直要溢出来,淡淡道:「你又疯了。」 裴新挑眉,唇角勾出一个阴冷到极点的笑:「我是疯了,你今天必须跟我走。」他拽着李闻虞往外走,李闻虞挣扎着,几乎手脚并用的抗拒他的触碰。 两人拉拉扯扯半天也没走出宿舍楼大门,一直到下了楼梯,裴新手上忽然卸了力气,李闻虞挣脱他的禁锢后被惯性甩出两步,咬牙切齿地大口喘气。再抬头看时,裴新神色冷硬,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他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站在刺眼的光下尤其明显。青红的痕迹让他此刻的脸色莫名令人胆战心惊,双唇张合时色泽干净,平直但湿润,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讨厌的唇形。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再耳熟不过,是李闻虞曾经见过的那个跟在裴新身边的寸头。 裴新跟那头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李闻虞,深邃的眼眸像漆黑的海,直接将人吸进海沟的最深处,声音漫不经心:「七班有个叫杨城的,你知道吗?」 李闻虞靠在墙上死死闭着双眼,无话可说的,十分讥讽地笑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早知道裴新不会使什么新鲜的好把戏,这人的嘴唇其实很会伤害人。 李闻虞再睁眼时眼睛鲜红一片,湿漉漉的朝那团灯光去看,干涩的喉咙说话时发痛发哑:「别说了,我跟你去,去哪都行,满意了吗?」 裴新脸上露出得逞又愉悦的笑,立刻将电话挂断了,寸头被电波稀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慢慢走过去把李闻虞扶起来,左手搭在李闻虞的腰间,时间长了,他这点触碰李闻虞早已无动于衷。 「你早点听话不就好了,」裴新语气亲昵,还带着一点委屈的责怪,「我真不想每次都这样威胁你。」 李闻虞垂着眼睛冷笑了下,长睫投下的阴影沉寂着,连唿吸都轻缓。他没有拒绝裴新的触碰,也没再理会裴新的任何举动。 裴新心满意足地不介意他的冷淡,搂着他朝宿舍楼外走去。 第三十九章 裴新和李闻虞到达车站时已经临近晚上九点,大年初四的候车厅里人乌泱泱一片,李闻虞的手被裴新攥得发烫,身边擦肩接踵人声鼎沸,但对于他来说荒谬得如同梦境。 飞机票要等到明天白天,而裴新一刻也不想等,出了校门就直奔火车站。李闻虞站在裴新身后,听他跟售票员说要两张去c市的票。 售票员笑眯眯地说他俩运气好,本来去c市的车票早就卖完了,但刚刚恰好有人退了两张动车票,那人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到了。 「就要这两张票,谢谢。」裴新付了钱,从窗口处接过票,转身朝李闻虞得意一笑,「最后两张被我买到了,说明什么?」 李闻虞连看都不看他,也没应声。刚好此时车站的广播中喊道,请乘坐d312的乘客尽快检票,即将关闭检票通道。 裴新弯腰要去牵他的手,却被稍稍避开。李闻虞极其不想在这种公共场合跟裴新表现得过于亲密,缓慢说了句:「我自己走。」 裴新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惹恼了他,也就愿意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稍稍纵容,妥协地跟在李闻虞旁边往检票口走。 上车后李闻虞靠着窗,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c市离这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大约四小时车程,是个很有名的沿海旅游城市,此时天气已经比a市暖和不少,算得上是春暖花开。 出车站时是凌晨两点,李闻虞在车上睡了过去,到站时是裴新叫醒他的。夜风很大,但算不上冷,两人站在空荡荡的路边等计程车。 出站口是新扩建的,白墙上刻着浮雕,灯光明朗,李闻虞站在墙影下,眼尾泛着睡醒的红晕,他没有熬夜的习惯,此刻困得半阖着眼,安静出神。 第52页 裴新站到他旁边,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靠:「有这么困吗?你刚刚睡了好久。」 李闻虞困得迷迷煳煳,难得没抗拒他的动作,乖顺地把头放在他肩上,也没有回应他的话。裴新的手搭在他左耳上半挡着风声,好半天两人才终于等来了计程车。 他们住在一家临海的酒店,李闻虞隔着很远就听见海浪的声音,海风湿咸,夜幕下一片漆黑,连海水也是黑的。 裴新当然只订了一间大床房,但李闻虞也出奇地没有对此表达什么不满。两人都是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换洗衣物,只能等第二天再去买。李闻虞出浴室时身上原样穿着白色长袖和牛仔裤,头髮吹得不十分干,困得睁不开眼般往床上倒。裴新靠在床头,凑过去摸了下他的发尾:「你头髮吹了吗?」 李闻虞干脆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那点发梢也就从裴新手里熘走,闷着声烦躁地说了句:「别吵,我要睡觉。」 裴新一笑:「你有起床气吗李闻虞,从车站出来就不肯跟我说话了,脾气好差。」 没人回应他,裴新也没太在意,转身进了浴室洗澡。再出来时,李闻虞的脑袋已经从蓬松的被子里探了出来,两眼闭着,唿吸绵长。c市本来就算暖和,酒店房间还开着空调,蒸得他两颊晕着红潮。 裴新上床从背后抱着他,动作很轻。李闻虞身上很暖,侧身时右手被半压着,微微缩着身子。裴新怔怔地看着他湿漉漉的头髮,灯下昏黄亮润,这一眼,他竟然有点捨不得看完。 第二天早上,李闻虞在海浪拍岸的声音中醒来,裴新的手环在他腰间,一唿一吸都落在他耳后。 李闻虞缓慢地把裴新的手移开,他自认为动作已经算小心翼翼,但裴新几乎是立马就睁开了眼睛,很霸道地把人重新按回来:「都出来玩儿你能不能多睡一会。」裴新把手搭回去将人紧紧圈住,声音慵懒含煳地埋在李闻虞后颈上。 李闻虞没动,过了大概一两分钟,他忽然说:「我想看看海。」 裴新闻言,惺忪的眼睛再次睁开,手也稍稍放松。他想到昨晚李闻虞在车上就睡了很久,现在可能是真不困了,也就不勉强。 「好,」他懒洋洋从床上坐起来,「你把窗帘拉开就行,一会有人送早餐来,吃完早餐我们再下楼。」 李闻虞走到床边,他穿着酒店一次性的拖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脚踝细瘦,却算得上匀称。拉开窗帘,清晨的天光瞬间倾泻进来,光线亮得刺眼,以至于他眯了下眼睛。 屋外是个阴天,没有太阳。海浪层层叠叠地敲打着海岸和礁石,留下一点灰白的泡沫在沙滩上,海水和天空是一个颜色,雾蒙蒙的,有几片云飘在远处天际,色彩并不明显。 裴新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懒懒搭在他肩膀上:「等太阳出来,海会蓝一些。」 李闻虞嗯了声:「我去洗漱一下。」 裴新看着他进了浴室,很快门外响起敲门声,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将早餐放在餐桌上。这边的早餐偏清淡,算得上是李闻虞平时爱吃的口味,但他出来后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两人下楼时还不到九点钟,大堂人少,前台小姐微笑向两人问早,李闻虞礼貌回应后才走了出去。 早晨刚刚退潮的沙滩踩上去湿软,每一步的脚印都格外清晰。李闻虞沿着海水刚刚褪去的痕迹笔直走,被裴新往岸边拉了点:「鞋子湿了要感冒的。」 李闻虞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但也确实没再往那边靠了。他眯着眼睛踮了踮脚极目望去,似乎想看到海水的尽头,好半晌才放弃地收回视线说:「海的那边还是海。」 裴新嗤笑:「说话怎么冒傻气。」 李闻虞忽然也忍不住笑了,好像也觉得自己傻:「小时候我问我爸跨过海能看见什么,我爸说还是海。我不信,让他带我去看,我爸答应了,但可惜他工作太忙。」 「你小时候挺有意思的,」裴新握着他的手心,手指漫不经心抚过他的掌纹,把玩似的,吐槽道,「比你现在可爱多了。」 李闻虞的脸被海风吹得发冷,往后退了几步后又继续往前走。 裴新不愿意放开手,就只能被拉着走,他的手指很强势地挤进李闻虞迟钝的指缝,敏感的指跟一点点贴合,直到严丝合缝他才开口道:「我们先去买衣服吧,你手好冷。」 第四十章 表 因为是有名的旅游城市,c市的许多建筑都偏文艺的童话风格,街头巷尾全是蓝白小屋,蓝色的墙面和白色的窗户,鲜花锦簇。 两人穿过闹市进了商场,今天是初五,年还不算过完,商场里依旧张灯结彩。这种节日里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起逛街怎么看也不算正常,李闻虞从到了有人的地方就不肯让裴新牵着,此时也只是跟在裴新后面进了一家服装店。 裴新自己随便找了身黑衣服就换上,转身倒是帮李闻虞认认真真挑起来。李闻虞浑身不自在,脑子里忽然蹦出个很荒诞的想法,觉得自己像台偶剧里被阔少带到奢侈品店扫购的女主角。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如芒在背,裴新恰在此时拿了件浅蓝色的毛衣给他,挑眉说:「你试试看这个。」 李闻虞立即摇头:「我不要这个。」 裴新似乎也没太在意他的拒绝,单手插在兜里看他:「那你自己来挑挑看?」 第53页 李闻虞想说他不想在这儿买衣服,但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最后随后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件黑色卫衣:「就这个吧。」 裴新脸上出现一点幼稚的得意笑容:「你要跟我穿情侣装?」 李闻虞撇撇嘴表示不屑,垂着眼没理他,又随手拿了件长裤进了换衣间。等他出来时,裴新正背对他在前台买单,手边是好几个购物袋,透过编织袋的缝隙,李闻虞看见了那件蓝色毛衣。 裴新听见声音回头看他,摊了摊手:「换好了就走吧。」 李闻虞手上换下来的衣服被营业员接过收进购物袋里,他道完谢才面无表情抬头问:「你买了什么?」 裴新理所当然地耸耸肩:「衣服啊,你这几天难道就穿这一身吗?」 李闻虞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起走出去。裴新让人把买的东西都送去了酒店前台,他自然还是两手空空。 他又带着李闻虞往楼上走,慢悠悠靠在电梯里说:「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电梯是全透明的,李闻虞低头看着商场广场上越来越模煳的人群,有点茫然地抬眼:「什么?」 裴新脸色变得有点不满:「你还欠我一个生日礼物。」 李闻虞点头表示明白了,淡淡说:「你想要什么?」 「你给我挑,」裴新看着逐渐打开的电梯门,缓缓站直,勾唇道,「你挑好了我来付钱,就算你送我礼物。」 「好。」 电梯旁边就是一家名表店,李闻虞路过时连看也没看,沿着一圈奢侈品店走过去,但没有进任何一家。 裴新两手插兜走在他右手边,疑惑道:「你找什么呢?」 李闻虞瞥他一眼,站定在一家不起眼的纪念品商店前,微微一笑就要往里走:「就找这个。」 裴新皱眉,飞快地一把拉住他:「都说了我付钱,你换个店买。」 「你说好让我挑。」李闻虞难得强硬。 裴新只好松开手,脸色却仍算不上好:「好吧好吧,你挑。」 这种纪念品商店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比较爱逛,所以零零散散大部分也是卖女孩子的饰品衣帽比较多。 李闻虞在各种货架旁来回走动,最后从一连串五颜六色的手串里挑了一串深灰色的玉石串。他用食指勾着手串送到身后一脸不爽的裴新面前:「这个怎么样?」 裴新立刻嫌弃地眯着眼把那手串扔回去:「哪个大男人戴这玩意儿,换一个。」 李闻虞挑了下眉,继续往里走。 这回过了好长一阵,走到裴新都快不耐烦了,他才又停了下来在一堆乱糟糟的塑料制品里翻找。 「这个呢?」他翻出一个哆啦a梦的钥匙扣放在手心里,卡通人物的脑袋巨大,裴新想像不出这是几岁小孩才会挂在身上的东西。 「九块九,」他扫了眼标籤上的价格,极其不屑地冷嗤一声,「你能不能挑个贵一点的。」 李闻虞又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吐槽:「你好挑剔。」 这回轮到裴新无话可说,只能认命地跟在后面,货架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装作视而不见。 这个商店因为卖得杂,所以店面也很大,但再大也有逛到头的时候。李闻虞最终停在了角落的玻璃展柜面前,裴新低头看了看里面跟其它东西相比还算看的过去的一排手錶,脸色稍霁。 李闻虞弯着腰看起来颇为认真地挑拣着,好半天才回头对裴新勾手:「你过来看看。」 他点了点里面一块灰蓝色的机械錶,歪头问:「这个总行了?」 裴新不能想像这只廉价的手錶戴在自己手上的样子,眉头紧皱,好半天才勉强点头。 李闻虞立刻眉眼弯弯,笑着跟售货员说:「就要这个,谢谢。」 裴新真是受够了这个地方,拿了那块手錶就直奔收银台付钱。收银员一扫价格,礼貌微笑:「二百九十九。」 裴新沉着脸,他还从来没买过这么便宜的东西。他一边拿出钱包付款一边回头看了眼正百无聊赖地在玩偶架旁边敲敲点点的李闻虞。 付完钱,他拎着轻飘飘的纸袋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李闻虞正半蹲着跟一只姜饼人大眼瞪小眼。 「你想要这个?」裴新站在他身后。 李闻虞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裴新沉着一张脸,颇为嫌弃地看着那只姜饼人。 他摇摇头:「我不要。」 「那就走吧。」裴新偏了下头。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裴新和李闻虞早上吃得都很少,于是直接进了商场的一家餐厅吃饭。 裴新先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李闻虞已经在窗边坐下,这时还不算饭点,餐厅里很安静。李闻虞右手撑着下巴,挺翘的鼻樑几乎要贴到玻璃窗上,很认真地看着远处那片不算清晰的海滩。 等裴新走近了,才发现他无意识地拧着脖子,头垂的角度很别扭。 「你脖子不舒服?」裴新拉开椅子。 李闻虞这才听见声响,勐然转头时鼻子磕在玻璃上,发出一声很低的痛唿。 「嘶。」他立马按住鼻子,五官乱七八糟皱成一团,眼睛睁得很圆,看起来很懵,也很生动。 裴新很不道德地开始笑,笑了好几声才站起来要去查看他的鼻子。李闻虞却用手遮得严严实实不肯给他看,因为疼痛鼻音很重:「没事,一会儿就好。」 第54页 裴新继续笑:「怎么,把鼻子撞塌了?」 李闻虞瞪他一眼,感觉痛感渐渐缓解了些,才把手放了下来。其实那一下撞得不算重,但鼻尖上还是青了一小块,远远看着像天生的一块胎记似的。 第四十一章 裴新看了一眼说:「有点青了,一会儿买点药膏涂一下。」 李闻虞点头,尝试皱了皱鼻子,又立刻感觉到一点疼痛,于是尽量保持面部平和。 裴新随手拿起服务生放在桌面上的菜单:「你脖子又怎么回事,不舒服?」 李闻虞啊了声茫然抬头,像忘了这回事,顿了一秒他才扭了扭脖子,摸着后颈说:「没有,就这个衣服后面的标籤有点扎人。」 裴新扯了下唇角叫来服务员,一边把菜单递到李闻虞面前一边问:「有剪刀吗?」 服务员稍稍一愣,礼貌回答:「有的,请稍等。」 李闻虞手里翻着菜单,这边的菜色看着比a市清淡不少,但莫名让人挺有食慾的。他正准备跟服务员点菜,抬头却看见人已经不见了,于是便默默将菜名记下继续往后看。 过了大概两分钟,服务员从前台回来递了把剪刀递给裴新,是一把小巧的银剪。李闻虞这人看东西实在专注,裴新伸手在他手里的菜单上敲了下,他才再次抬头,诧异道:「干嘛?」 裴新晃了晃手里的剪刀,站起来两步走到李闻虞旁边,李闻虞看菜单时本就低着头,他此刻很轻易地就看见白皙的后颈上被磨出了一片红痕,颜色像夏日里热融的草莓冰,有种黏煳煳的软意。李闻虞感受到注视的目光,后颈微微发烫,很不自然的歪了下头,不知道是不是不相信裴新的手艺,迟疑地眨了眨眼回头看他:「要不还是回酒店再剪吧。」 裴新手里的剪刀却夸张地张合两下发出「咔咔」声,嘴里也不忘威胁:「别动啊,动了就剪到脖子上了。」 李闻虞低头立马不动了。裴新稍稍翻开他的后领,把里面的白色标籤扯出来后很果断地来了一剪刀。 李闻虞小声问:「好了?」 「没有,别动。」裴新弯着腰,专心致志地把那祸害人的标籤彻底剪平,剪完他试着用指腹摸了摸,觉得没什么刺痛感才放了手。 李闻虞脖子都僵了,感受到他终于站直才敢稍稍动了下。裴新被他这样子逗得一乐,忍不住想要逗他,笑得很欠打地坐到对面:「就这么怕死啊?」 李闻虞抬眼瞥他,幽幽道:「不是怕死,是怕痛。」 裴新又笑了下,但配合地没再揭他的短,招来服务员开始点菜。沿海地区的招牌菜一多半都是海鲜类,李闻虞最初看上的几道菜也被告知里面有海鲜,只能不了了之,最后只点了几道小炒和汤。 不知道是不是不适应气温的原因,一顿饭吃得李闻虞直犯困,裴新昨晚也没睡几个小时,于是两人吃完饭又慢悠悠沿着海滩回酒店休息。 此时已经是正午,海边不像早晨一样安静,远远看过去沙滩上横七竖八遍布凌乱的印记,拍照玩闹的游客穿梭其中,那些痕迹很轻松地被抹去,然后又形成新的。 两人都对这里不熟悉,只能记得酒店的大概方位,好在李闻虞很愿意在这里散散步,就算绕路也无所谓。 海面上依旧没有阳光,像蒙着一层雾,李闻虞觉得这种天气可能是要下雨的。 裴新不让他太靠近海边,于是挡在里侧,李闻虞左手边是完全不肯让步的裴新,右手边是熙熙攘攘的游客,走得很艰难。可能他天生运气不好,很快就又被雪上加了点霜。 沿着恰好不被海浪侵扰又软沙丰厚的岸边,许多小朋友都在专心致志地用沙子捏城堡,汽车,机器人,甚至还有挖坑当陷阱的。李闻虞一直小心避让,结果没料到现在的小朋友万分聪明,还知道用塑料布打掩护,李闻虞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裴新眼尖地抓了把他的胳膊,然而还是晚了些,他整个人滑着朝前倒,要不是用右手撑了一把,说不定连裴新也跟着遭殃。 裴新环着他的腰把人一把捞起来,阴沉着脸环视四周,好像要找出罪大恶极的祸首似的:「哪来的坑?」 李闻虞刚一站稳就开始笑,笑自己倒霉这体质是在哪都不会变,他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沙子:「没事,估计小朋友挖完就忘了。」 阴天连海边的沙都是湿润的,一沾上身就很难弄下来,李闻虞拍着拍着也就泄了气,结果抬头一看裴新,这人脸色铁青,好像刚才摔的人是他似的。 「行了,」李闻虞见他袖子边缘也沾了点沙,伸手给他拍了拍,息事宁人地笑,「走吧,回去睡觉,好睏。」 裴新却纹丝不动,眼睛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忽然挑了下眉,像是灵光一闪。他指着那坑旁边花花绿绿的塑料玩具和小朋友玩沙的模具,语气不善:「这小孩儿一会儿肯定还回来,你等着,我也在这儿挖个坑。」 他一撸袖子就把那塑料铲拿起来,很坏心眼地在那堆玩具的后面开始挖。李闻虞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认,那小孩儿要是真回来拿玩具,百分之八十是要掉进这坑里的。 他半蹲下来戳戳裴新的肩膀,劝他:「算了吧你,还跟小孩儿计较?」 裴新冷哼一声:「就当帮他爸妈教育孩子了。」 李闻虞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感嘆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他压着声音笑了下,抬头看旁边喧嚣吵闹的人群,他们基本都是结伴而行,只偶尔有一两个人形单形只地路过,丝毫不会影响到这热闹分毫,海风与浪潮都不会停留。 第55页 过了好一会儿,裴新终于停手,大功告成般站起身来看着李闻虞发呆的眼神,黑眸聚起浓浓的促狭意味:「诶,你这是在帮我把风啊?」 李闻虞这才回神,低头看了眼裴新挖的坑后吃了一惊,又很无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气:「你准备把人家小朋友埋了?」 裴新把手里的铲子扔了,一脚跨过那坑去把之前铺在坑上的塑料布捡回来,勾唇一笑:「不给点教训他下次还敢。」 他把塑料布铺平在那大坑上,为了显得自然还扔了两个玩具在上面,一切都显得天衣无缝后朝李闻虞露出个很自信的笑:「他保证上钩。」 李闻虞忍不住吐槽:「你真的好无聊。」 「你也是帮凶。」裴新面无表情地控诉。 第四十二章 两人回了酒店就先进浴室洗了澡。 裴新是真困了,他昨晚一共也没睡几个小时。李闻虞出来时看见他靠在床头拿着手机回简讯,听见声音才神色带着睏倦抬头:「你洗得好慢。」 李闻虞抿了下嘴唇:「身上有沙子。」 裴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李闻虞身上的睡衣大了一号,穿起来松松垮垮,躺到床上时后腰掀起一块贴在冰凉的床单上,他下意识缩了一下。然而下一秒,裴新的手也顺着那儿探进来,李闻虞又是一僵。 好在裴新的手只是搭在腰间,隐隐发烫,却并没有其它动作。他身上的睡衣也很薄,隔着滑熘熘的布料抱住李闻虞,像某种大型犬赖在李闻虞身上。 李闻虞只好束手束脚地缩在他怀里,他闻到裴新身上椰奶沐浴露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一样,正打算说话,裴新忽然又坐了起来,原本倦怠的眼睛一下子清明了几分:「你的鼻子还没有擦药。」 李闻虞松了口气:「那要出去买吗?」 裴新干脆利落地下床:「你等我一会儿,这附近应该有药房。」他飞快的脱了身上的睡衣,套了件卫衣和长裤匆匆出门。 李闻虞听见关门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手机充电。他在学校办了住宿,姑姑和奶奶也就不会找他,学校那边有裴新请假更不会有问题,手机开机后,只有杨城发来几条简讯,问他是不是那天在江边吹风才生病了。 李闻虞没有回覆,透过落地窗,他看见外面又起了风,棕榈影动,海浪汹涌。 裴新回来得很快,他出去时没有拿房卡,李闻虞得过去给他开门。他们的房间在走廊尽头,走道里很安静,裴新手里拎着药膏,头髮被风吹得乱糟糟遮住大半额头,越发显得面部线条锋利流畅,一开口仍旧懒洋洋,邀功似的抱怨:「外面风好大。」 李闻虞给他开了门后就去沙发那边拿水喝,顺便给他也拿了一瓶。裴新把药放在茶几上,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李闻虞喉咙里那句有点冰慢点喝就咽了回去。 裴新放下水就把他搂过去抹药,但发现两人面对面就背着光,于是他把李闻虞按在沙发上让他低头,自己半蹲着,这样一来,裴新就比李闻虞矮了半个身子。 李闻虞坐在那里,忽然无所适从。裴新低着头拧开药膏,黑短髮凌乱,手臂清瘦,在不算明朗的光影下依稀可见脉络清晰的青色血管。眨眼时眼睫毛跟着颤,一抬头双眸微微发亮,扯着唇角啧了声,直接抬手勾着李闻虞的后颈按下来:「发什么愣。」 有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但裴新又低头去拿棉签沾药膏,慢悠悠地说:「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倒霉,出来玩儿又是受伤又是摔倒,一个牌子的衣服,就你的穿起来不舒服。」 李闻虞僵着脖子看他:「可能八字不太好。」 裴新抬眼,盯着他鼻尖上的淤青看了一会儿才慢慢下手,棉签碰在上面没什么感觉。李闻虞想,可能本身就不需要擦药的。 「我现在挺能理解你爸妈拜佛给你保平安的,」裴新眼神很专注,但也不妨碍嘴里不咸不淡地继续说话,「不然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这么大。」 李闻虞嗯了一声:「那佛牌或许真挺管用。」 伤就那么一小块,很快就抹完了药。裴新把棉签扔进垃圾桶,大喇喇坐回沙发上,淡淡看了他一眼:「管用也没见你带身上。」 李闻虞没思考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带没带:「在学校经常磕磕碰碰,我怕碎了。」 裴新满不在乎地说:「碎了不是还有一块吗?」 李闻虞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裴新拉着他回卧室睡觉,一边往里走一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会儿我可能醒得晚,你要是饿就让人直接送餐过来,不用等我。」 李闻虞点点头。裴新搂着他上床,左手枕在他脖颈下,右手搭在他腰间轻轻拍了两下,含煳着说:「你就平躺着睡,不然一会儿药膏蹭掉了我白出去买了。」 窗帘合上后房间里就没有什么光亮了,也很安静,李闻虞很轻的嗯了一声。他左耳靠裴新的胸口,可以轻而易举地听见逐渐平缓的心跳,昏暗和寂静中格外清晰。 裴新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翻身起来,看见外间亮着灯。 李闻虞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书,旁边的琉璃檯灯散发着黄澄澄的光,将一头黑髮渲染成片刻的金黄。他手里捧着一本红白封面的《理想国》,裴新记得那书原来放在床头的书架上。 第56页 「什么时候醒的?」裴新走过去,声音很淡。 李闻虞合上书回头看他,裴新刚起床,神色寡淡中透着点懒散,和平时似乎没什么分别,但李闻虞莫名从中看出一点不快。 「四点多,外面有声音,我还以为下雨了。」但其实只是李闻虞还不太习惯浪潮的声音。 裴新哦了一声,绕过去坐到沙发上。他坐的地方靠李闻虞极近,而李闻虞本身就窝在角落里,退无可退,于是只好把盖在腿上的书放回茶几上,稍稍坐正了一点。 他弯腰放书时,裴新也凑了过去,只不过他是拿茶几上的那块手錶。 这表虽然便宜,但包得还挺精緻,裴新冷哼一声,慢条斯理把它拆开递到李闻虞面前,下巴懒洋洋一点:「帮我戴上。」 李闻虞静静地看着他,不声不响,但表情显然是不愿意。 裴新直接把表塞进他手里,刚睡醒时体温偏高,手指戳到李闻虞手心时很烫,拖腔拖调地催促着:「快点儿,戴完了出去吃饭。」 李闻虞也不太想因为这种小事儿太纠结,低头挽起裴新左手衣袖,然后把那块灰蓝的表按到他手腕上扣好。裴新很白,此刻莹莹灯光一照就更白了,这表颜色还挺适合他,李闻虞想。 裴新自己看了一眼,又颇为怀疑地问李闻虞:「你真觉得这表好看?」 「好看啊。」李闻虞一脸诚恳地朝他摊手。 「行吧,」裴新闲散地往后一仰,枕在沙发背上,大发慈悲地说,「等你过生日我送你个更好看的,随你挑,多少钱都可以。」 他想到什么,又瞥了一眼李闻虞,警惕地补充道:「到时候你要再去那种地方挑,我就把那店砸了。」 第四十三章 c市最繁华的的夜市在体育馆附近,每天八九点钟时最热闹,整条街灯火通明,摊位摆得严丝合缝,琳琅满目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卖什么的都有。 李闻虞和裴新沿路走过来,每个摊位都大致扫了眼。从衣食住行、老人小孩的玩具和轮椅,摩托车、电玩以及各种盲盒娃娃机,套圈、射击,还有人支着摊算命、相亲介绍、银行理财谘询。 裴新极少来这种地方,终于在看见连定制寿衣的摊位都有时忍不住嗤笑一声:「这地方真是除了不能贩卖人口没什么不能卖。」 李闻虞也觉得稀奇,但不是因为这些花样百出的摊位,而是裴新这个人平时出门吃饭从来只定高档餐厅,最差也得找个商场才行,这回居然来夜市吃饭。 「可能因为这条夜市不收摊位费,我刚刚在路口看见的,」李闻虞看了眼旁边的美甲摊,有个年轻妈妈一边哄着小孩吃糖一边给人做美甲,又问,「你想吃什么?前面好像没有吃饭的地方了。」 裴新扫了眼四周,一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冒着炊烟的小饭摊:「就那儿吧。」 饭摊生意不算好,只有一个戴灰帽的大叔坐在靠外面的位置吃饭,李闻虞和裴新过去后发现这大叔就是老闆。 老闆见来了客人连忙站起来擦擦嘴,指了下推车上挂着的菜单:「小伙子看看吃什么。」 菜单是泡沫板做的,不难看出被油烟经年累月浸染的痕迹。李闻虞看一眼裴新:「你看看吃什么。」 裴新给了他一个「你看着办」的表情,转身侧着坐在角落的座位上。李闻虞抿了抿唇,这里的菜系他都不太熟悉,菜单上也没有图片,他只好随便点了几样。 这里的木凳没有靠背,于是裴新难得地坐得挺直,手里「嘎吱」捏着老闆赠送的花生:「你说这儿的饭能好吃吗?」 李闻虞先看了看烟燻火燎中炒菜的老闆,然后才瞥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己选的地方吗?」 裴新挑挑眉,扔了颗花生仁进嘴里:「起码这花生还行。」 李闻虞不搭话,眼神飘到外面人来人往的小道上。紧挨着这家饭摊的是一家烧烤摊,因为还没到吃夜宵的时间,生意也不大好,但聚着七八个中年男人在喝酒,尽兴时易拉罐磕碰的声音有些刺耳。 李闻虞忍不住皱了下眉,回过头来发现裴新就一直这么盯着自己。他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正准备说话,老闆就笑着端着菜走了过来:「你们点的香酥芋泥鸭。」 李闻虞觉得面前这道菜跟自己想像中不太一样,端详了一会儿才又抬头,正好又接上裴新的目光。 裴新说到底还是个少年,基本上所有情绪都可以从表情上窥见一二,李闻虞跟他相处得久了,也摸清了一些逻辑。单边挑眉的笑大约是嘲笑,敛着眉目不声不响是发疯的前兆,两边唇角都勾起来是真开心。但现在,眼睛不弯,唇角平直,是不高兴。 李闻虞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也懒得去思考,总之自己没惹到他就行。 老闆陆陆续续把其它几道菜都端了上来,李闻虞见裴新迟迟没动,递了双筷子过去:「吃吧。」 筷子是一次性的,外面套着塑料的那种,裴新接过去撕开塑料膜,不咸不淡地说:「一会儿去看个电影吧。」 李闻虞抬头看一眼天色,夜市光线太亮,看不清什么,但想到白日雾蒙蒙的天,他摇了摇头:「感觉晚点可能要下雨,你想看的话酒店投影仪也能看。」 裴新没再说什么了,一顿饭出奇得吃的很沉默。 往回走的路上,夜市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人明显多了起来。李闻虞和裴新逆着人群往外走,很容易就走散了,但李闻虞没察觉到,等差不多走出人群最拥挤的地方,才发现旁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第57页 他踮着脚眯着眼往人堆里看,按理说裴新是很好找的,这人长得高,站哪都鹤立鸡群似的。但此刻人太多,李闻虞又有点儿近视,实在是看不清,于是只好找了个稍微显眼的地方站着等。 他站定的地方对面是一家奶茶店,墙上的挂钟缓慢转动着,小道上人潮如织,连头缀尾地绵延,仿佛没有尽头。李闻虞忽然缓慢地生出了一点茫然无措,他现在身无分文,没有手机,没有房卡,身处陌生至极的城市。耳边徘徊着叫卖声,嬉笑声,射击时气球的爆炸声,但他此刻居然最想听见裴新的声音。 一直到李闻虞的腿都有点站麻了,他开始来回走动。水泥路面上的污迹在灯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不知是谁遗落了一颗彩色玻璃球在上面,李闻虞抬脚时不小心踢到,那玻璃球滚动着向前跑去,却很快被一只白色板鞋截停。 李闻虞抬头,看见裴新似笑非笑的脸。裴新站在那儿,跟身边的浇离世道好像格格不入,眉目舒朗,锋利而直白,也带着一股灿烂的锐气。 李闻虞一时间没有出声,心却慢慢落下来。裴新大步走过来,朝他手里扔了个什么东西,他才木然伸手接住。很轻,很凉,是一颗青苹果味的糖果。 「你刚才买的?」李闻虞问。 裴新左手插在兜里,语调很散漫,还莫名有点骄傲:「刚才有个小孩儿摔我身上,我扶了一把,这他感谢我的。」 李闻虞哦了一声,慢吞吞拆开包装纸把绿色糖果塞进嘴里,旁边没有垃圾桶,包装纸只好攥在手心。 裴新低头看他:「怎么我做好事儿你还不高兴了?」 耳边的喧嚣越来越远,他们已经走出夜市。 李闻虞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只摸到一边鼓起来的脸颊,声音有点含煳:「我哪有?」 裴新扯扯唇,走了两步后蹲下身去系散开的鞋带。李闻虞继续往前,却在经过时被一把拉住,霸道地让他在旁边等着,李闻虞撇了撇嘴也就没说什么。 裴新一边慢悠悠繫鞋带一边问:「我助人为乐的成果味道怎么样?」 李闻虞平时不太喜欢吃糖,只能尝出个甜味,于是很诚恳地说:「挺甜的。」 「那我试试看。」 裴新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很迅速准确的把李闻虞那句「怎么试」被堵在喉咙里。舌头在李闻虞的齿关上轻扫了一下,追着那颗半融化的糖果逗弄起来。 李闻虞本能想躲,但脑袋被裴新的手掌控着,动不了丝毫。右手也被紧紧握着,似乎是感觉到里面攥着东西,裴新将他的手指慢慢掰开,摸到了里面皱成一团的糖纸。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闻虞觉得脑子里的空气全被裴新卷跑了,气都喘不匀,赶紧唔唔挣扎起来。裴新这才抬起头把他发麻的嘴唇解放,李闻虞憋得脸上发烫,拿手背蹭了下嘴,偏过脸急倒了几口气。 裴新勾唇,顺手把从他手里拿过来的糖纸扔进垃圾桶,笑得很轻佻:「是挺甜的。」 第四十四章 路边上那个吻李闻虞没有拒绝,似乎给了裴新一点信号,回酒店之后他就开始缠着李闻虞。 说缠可能不太准确,但用眼睛缠也确实是缠的一种。李闻虞坐在沙发上回简讯,他也坐在旁边调着投影仪,调完之后就紧盯着李闻虞看,一分钟,两分钟,李闻虞不得不放下手机跟他一起看电影。 裴新把遥控器扔给他,让他自己选片。李闻虞翻了一两分钟,选了一部标着喜剧电影的《遗愿清单》。 房间里关着灯,只剩电影里基调灰蓝的光。裴新起身去拿了两瓶饮料,回来时看见李闻虞已经看得入神,很有眼力见的没有打扰他,只是把水放在了茶几上。 李闻虞平时一旦开始看书写题就全神贯注,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影响。裴新对电影没有兴趣,或者说他完全就不想看电影。他散漫地倚在沙发上,不知道李闻虞的眼珠子怎么就跟黏在上面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看到精彩处,红润的唇瓣会下意识微微张开,像索吻。 裴新摸到被李闻虞遗忘在角落里的遥控器,很不道德地按下了暂停键。房间里变幻的色彩被定格,李闻虞很茫然地回头,看到他手里的遥控器忍不住幽怨地皱眉:「你干嘛。」 裴新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很无赖拽着他的手臂一把将人扯进怀里:「明天再看。」 他每次脱李闻虞的衣物之前都要把那张嘴堵上,以免说出什么扫兴的话,这次也是一样。李闻虞被他箍在怀里整个人都被攥得很紧,简直像在夹缝里喘息,很快身上就不剩什么衣服了。 他开始挣扎,虽然没有什么用,但这种挣扎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反应,他用力推开裴新的肩膀,喘着气很认真但声音很轻地说:「裴新,我不想。」 裴新俯身的动作稍稍一滞,然而一秒之后,很冷淡地说了句:「你哪次想?」 李闻虞悄无声息地看着他,垂眼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挡在两人之间的手很快垂了下去。他被裴新翻过去,双手反剪在身后,耳根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凸跳。裴新看到他的眼睛一片清明色,澄亮得像篱落疏疏里掩藏的明月,但眼眶却是鲜红的,很羞耻,很屈辱。 电影定格的绿色画面光映在光洁的蝴蝶骨上,像振翅的绿色蝴蝶,但像是在摇晃中被人握住了细软的腰,怎么也逃不开。 第58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闻虞支撑不住,汗涔涔往后倒,后颈被裴新的肩膀接住,那双眼睛已然紧闭,只能看见细密轻颤的睫毛。 * 一连几日的阴天后,海滩上的游客好像都少了些,海风裹挟着海腥味,海面上浪潮叠起。天空布满暗沉沉的云,层次不明,一点太阳光都不给。 李闻虞睁眼时四周一片漆黑,窗帘没有拉开,裴新不在,身侧的位置也已经凉透了,他稍稍舒了口气,但身上的酸痛感仍在。 他想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于是翻身去找手机,但床头和抽屉里都没有,只好先开了床头灯。 房间里亮起光,李闻虞却一下被惊得睁圆了眼。裴新就坐在落地窗前的藤椅上,完全没有声响的,一错不错的凝视着他。 裴新身上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一只手搭在圆桌上,年轻,瘦,修长,微微敲动时有种漫不经心的纡尊降贵。而他的手边放着的正是李闻虞刚刚摸索很久都没有找到的手机。 李闻虞被他盯得心中微颤,好半晌才微哑着嗓子说:「你怎么不开灯。」 裴新却答非所问,淡淡说:「你饿不饿。」 李闻虞掀开被子起床,他连鞋子都没穿,走到圆桌旁要拿手机。然而手刚搭上去就被裴新按住,裴新抬眸,神色很平静,像审视:「拿手机干什么。」 李闻虞没什么表情地说:「看时间。」 裴新看一眼表:「十二点。」 李闻虞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好像有点惊讶地微张着嘴唇哦了一声。 「换衣服出去吃饭。」裴新抬着下巴懒洋洋点了下床边已经准备好的衣服。 李闻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白色被单上很醒目地放着昨天在商场里买的那件蓝色毛衣。 李闻虞稍稍蹙了下眉:「我不想穿这个。」 「为什么,不喜欢?」裴新走到他身边,很近,几乎贴了上去。李闻虞很少因为穿着而流露出抗拒情绪,这是第一次,但裴新的神色如常,并没有因此疑惑。 李闻虞不应答,但下一秒那件毛衣就被塞到他手里。裴新的口吻趋近命令:「穿上。」 李闻虞的脸色也冷下来,干脆把那衣服扔回床上:「说了不穿。」 裴新挑着眉毛点点头,唇角勾着一抹阴冷的笑:「就因为我说过一句你穿蓝色衬衫好看,你就再也不穿蓝色衣服了是吗李闻虞。」 「我现在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全都得听你的是吗?」李闻虞很冷硬地开口,朝他伸手,一字一顿,「把手机还我。」 这冷冰冰的态度让裴新气血翻涌,伸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捏住了李闻虞的下颌,咬牙道:「还给你干什么?回杨城的简讯?还是给应惟打电话?」 第四十五章 「你看我手机?」李闻虞被迫仰脸看他,眼里慢慢凝出一层薄霜,隐含怒意。 「当然,」裴新的手劲没有丝毫放松,矮身时高挺的鼻樑几乎贴着李闻虞的鼻尖,冷声道,「我不看,怎么知道你还存了应惟的电话?怎么知道你还说回学校要给杨城礼物?怎么知道你把我的通话记录删得一干二净?」 昨晚李闻虞睡过去之后,床头的手机忽然亮起来。裴新原本搂着怀里的人正准备睡觉,听见寂静中的震动声立马睁开了眼睛。 发简讯来的是杨城,裴新皱眉,顺着通知栏点开两人的聊天框翻看最近的聊天记录。 ——你生病了吗?是不是那天江边风太大了? ——严重吗?有没有发烧? 裴新看着这两条简讯,不屑地冷笑一声,往下滑去找李闻虞的回覆。 ——没发烧,就一点点感冒。 ——很快就会回去上课,上次欠你的礼物我已经挑好了。 裴新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低头去看李闻虞熟睡的脸,脸颊泛红,表情温和平静。但这人回他的简讯时从来都是「没时间」「晚上有事」「今天不行」之类的字眼,连多一个标点符号都懒得奉送。 裴新从聊天框里退出来,又去看通讯录,发现联繫人从原来的五个人变成了六个,多了一个备註着一串乱码的电话号码。 到这儿裴新总算扯了扯唇角,虽然这备註一看就是在键盘上随便乱敲的,但总比之前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好多了。然而等他点进那个空白的头像,笑意僵了个彻底。 那串号码根本不是他的,而所有的通话简讯记录里,仍旧没有他的任何踪迹。 想到这里,裴新捏着李闻虞下颌的手越发用力,看着他眼角慢慢淌出生理性的眼泪,恶劣地笑了一下,眼圈赤红:「你什么时候存了应惟的电话,上次在酒吧?还是之前在我家里你们就已经勾搭上了?」 李闻虞被钳制着,痛得说不出话来,裴新恶劣的笑和轻佻的用词都让他觉得气愤不已,他挥起一拳砸在裴新的脸上。 裴新毫无防备,被打得偏过了头去。 下颌上的桎梏终于松开,李闻虞喘着气,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裴新,你自己龌龊看什么都龌龊。」 裴新用舌头顶了顶被打得痛麻的脸颊,缓缓扭回了脸,阴沉地看着李闻虞:「我是龌龊,我不龌龊你现在会跟我在一起吗?嗯?」 李闻虞两眼无神地望着他,但声音斩钉截铁:「当然不会。」 「但你现在不得不跟我在一起。」裴新笑着看他,单边眉挑得很高,邪戾气息深重,紧接着极其野蛮地堵住那薄薄的唇瓣,在李闻虞的挣扎中,如同野兽的撕咬。 第59页 唇齿间的血腥味蔓延,难以忍受地疼着。 裴新把李闻虞整个人拎起来,拖进了浴室里,重重摔上门。李闻虞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剧烈的挣扎换来的是更粗暴的对待,胳膊撞在大理石檯面上,像被拧断似的剧痛。 裴新把他半身压在洗漱台上,揪着他的头髮强迫他看着镜子,气息几乎紧贴着他的耳畔:「你可以恨我厌恶我无视我,但只要我一天不放手,你永永远远都得跟我在一起。」 李闻虞从镜子中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和神色疯狂的裴新,露出个嘲讽意味极强的笑。这个情形无论如何也不像裴新口中的「在一起」。 而裴新似乎彻底被这个笑容激怒,他大力扯下李闻虞身上的睡衣,衣服上的纽扣四散,掉落在地。浴室里的灯光极亮,而李闻虞被迫盯着镜子,眼睛酸涩鲜红,他看见自己被剥得干干净净,看见了自己曾经想自欺欺人的假象在镜子里被统统掀开。 他还看到自己的眼睛,已经陷入了裴新的圈套,凝在眼底的眼泪,被莫名水汽沾湿的长睫毛,隐忍痛苦的表情,无可奈何的身体,全都如裴新的意。 而裴新的动作比昨晚更加野蛮,没过多久,李闻虞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疼得冷汗直冒,眼前只剩一片模煳的光影。裴新的手紧紧掐着他的侧腰,他的世界只剩摇晃和痛感,其它的都消失无踪。 恍惚中,他被裴新抱回床上,手心和小腿都麻得没有任何知觉,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李闻虞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进,整个人都快要虚脱,好像一张残破的纸团,被人一次次揉皱,再铺平。他深陷在被子里的脑袋晃动着,伸手去扯裴新的手臂,神情已然呆滞,只是凭藉本能去央求:「停...裴新,停下……」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裴新俯身将他托起来,手心在大片背嵴上一滑而过,凑过去用牙尖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停?怎么停,停了你会跑吗?」 李闻虞神志不清地在他掌心里摇头,已经隐含一点哭腔:「不会,不会。」 裴新奖励般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安抚道:「很快就好。」 这个很快是多久李闻虞已然不能分清,只知道每一秒都是煎熬,到最后终于又昏睡过去。 朦胧中,李闻虞不住地打冷战,耳边传来浴室里的水流声,黑暗像向心挤压的高墙,李闻虞觉得自己是一个团海绵,一缩再缩,内脏与神经接连着绞痛。 裴新从浴室里出来,床上的李闻虞难受地皱着眉,唿吸轻微地发抖,极度不安稳的睡相。裴新脚步一轻,矮下身摸了摸的的眉心,换来的却是这人更惊惧的颤抖。 裴新的手指莫名也跟着抖了一下,他喉咙一哽,忽然慢慢坐在了靠着床头的地毯上。这个距离下,李闻虞的一唿一吸都格外清晰,连心跳声都隐约能听见。 昏暗里,裴新的眼睛微微发亮,里面广阔无垠,令人怦然万里,好像他是可以扛下所有狂风暴雨的江湖海面,也可以是平静藏起少年心事的一汪池水。 他把手伸进被子下,很准确地握住了李闻虞仍在冒冷汗的手,声音很轻缓,干涩中居然有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李闻虞,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我也对你好一点。」 「偶尔穿一穿我喜欢的衣服,存一下我的电话,去夜市吃饭时像以前一样给我擦一擦桌子,给我挑礼物的时候不要恶作剧故意挑我不喜欢的……」 「可以吗?」 他慢慢弓下背,把额头放进李闻虞的手心,从身后看,只剩少年的肩膀仍旧平直宽阔。 第四十六章 李闻虞醒来时,落地窗前的帘子只拉上了透光的一层,朦朦胧胧有深浅不一的光线落进来。 酒店的走道里声音窸窸窣窣,而裴新脸色沉沉的坐在床边。 李闻虞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脑袋里如同一团浆煳般昏昏沉沉,此刻就算因为太久没有进食饿得不行也当作没醒,稍稍翻了个身继续缩在床角里。 身后有一点衣料的摩挲声,裴新好像有所察觉,从背后环过来,力道不重,下巴搁在李闻虞肩头,语气幽怨:「我们换个地方住好不好,他们好吵。」 李闻虞闭着眼,只有轻缓的唿吸声。 裴新干燥温热的手搭在他腰腹上,气息落在他颈间:「我知道你醒了,饿不饿?」 李闻虞触电般缩了缩脖子,终于稍稍睁开眼睛。 裴新笑了下,垂眼看见李闻虞苍白干裂的嘴唇,很不满地啧了声:「先喝水吧,好不好。」 见李闻虞不打算应声,他就自己坐起来从床头拿了水杯,然后把人扶起来。李闻虞脑袋原本就昏沉,骤然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一时更晕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嘴唇就被一片冰凉的柔和贴上来。 裴新往他嘴里渡水,水是凉的,冷得李闻虞迅速清醒过来一把将人推开,没来得及吞下去的水顺着唇角狼狈地淌下来,眼睛睁得浑圆,咬牙道:「裴新,你犯什么毛病?」 裴新勾唇,得逞的愉悦藏在舒朗的眉目中:「不是装睡吗,怎么不装了。」 李闻虞在唇角用力抹了几把,原本就干裂的嘴唇泛了点红血丝。裴新看得眉头直皱,拽着他的手腕,但语气仍旧闲散:「擦什么,一会你要是不吃饭我还得餵你的,吃完饭再擦。」 李闻虞很嫌恶的甩开他的手,冷眼瞪他。但这威胁很是管用,后来酒店服务生送上来的饭菜李闻虞很配合地自己动手吃了。 第60页 他坐在餐桌旁,透过外间的窗看天色,依然是一副天将大雨的模样,灰沉沉让人分辨不出时间。 裴新坐在他对面,也没动筷子,就懒洋洋地看着他吃东西,几乎目不转睛。李闻虞被盯得浑身发麻,咀嚼的动作也自然而然慢下来,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撂了筷子:「裴新你烦不烦。」 裴新挑挑眉,好无辜地摊手:「我还什么都没说。」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李闻虞闭了闭眼,嗓音疲惫,「我要回去上课。」 裴新从餐桌上抽出两张纸巾,慢悠悠走到李闻虞身边。他半倚在桌沿,俯身将李闻虞的脸抬起来,慢条斯理用纸巾将他唇角处不存在的油渍擦去,好像很委屈似的:「你跟我出来才三天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回去吗?」 李闻虞仰头冷冷看着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像淬了冰:「你还有什么要玩的东西,要发的疯,能不能一次性解决,我没有这么多时间陪你耗。」 裴新手里的力道避着李闻虞唇瓣上裂开的伤口,擦完后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只是捏着李闻虞下巴的手仍旧没有松开。他漫不经心地观赏着这张淡漠明艷的脸,露出个毋庸置疑的,笃定的笑:「你有多少时间,我就要多少时间。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得待在我身边。」 李闻虞彻底失去跟他沟通的耐心,偏头躲开他的手。眼神静谧激盪,已经不耐到绝望,唇线抿得平直,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人这么多,你为什么就非得折磨我一个?」 裴新收回手,薄刃似的背嵴缓缓挺直。四周的光线随着他的动作开始变动,好像因为这点变动,他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变得明朗,扯着唇角说:「因为我喜欢你。」 四周似乎有一瞬间的冷寂,李闻虞抬头,裴新居高临下时遮住了面前的大半光线,长睫如羽般覆盖在眼睛上,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但那笑容绝称不上什么认真的模样。 李闻虞无话可说,半晌,很冷淡的笑了一下:「你把我当人还是当狗,你喜欢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狗?」 裴新对他的反应完全不意外,只是很罕见地嘆了口气,但神情仍然是愉悦的:「我喜欢你,所以不可能放你走,你知道这一点就好。手机我先替你保管,等回了a市再还给你。」 说完他牵着李闻虞回房间换衣服,仍旧是那件毛衣,李闻虞不动作,裴新也不生气,自顾自动手帮他换。他看外面天色暗,猜测气温下降,于是先拿了件衬衫,回头再来脱李闻虞身上的睡衣。 李闻虞纵使再不想如他的意,也无法脸皮厚到平心静气地如同木头人一般由人给自己换衣服。他一把握住裴新要解自己纽扣的手,同时把他手里的衬衫抢过:「你出去,我自己换。」 裴新挑眉,从善如流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 海边的风在阴天里冷飕飕,李闻虞被没收了手机,此时连今夕何夕都不清楚,就被裴新带到了一个码头。 他站在售票处前面看了两眼,码头不大,船通往c市很有名的一座旅游景点小岛。小岛以自然风景和建筑风格闻名,因为拍过不少偶像剧,还被称为情侣旅游圣地。 裴新在售票处要了两张票,李闻虞头髮被风吹得凌乱,鼻尖都有些发红,站在他身后言简意赅:「我晕船。」 售票员小姐十分有礼貌地微笑着:「我们这里有晕船药售卖,需要吗?」 裴新直接把钱放在窗口:「要。」 买完票两人一前一后往侯船廊走,裴新把晕船药递给他,扯着唇角:「你还挺不适合在沿海城市生活的,又海鲜过敏,又晕船。」 李闻虞面无表情地接过,刚把药丸放进嘴里,裴新又递过来一瓶已经拧开的矿泉水。 药片不算苦,但有股难以忍受的涩味,李闻虞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才勉强压下去。侯船廊下的海面格外风平浪静,李闻虞坐靠在廊柱边,一只手紧扶着栏杆。 裴新把他被风吹得泛红的手放进外衣的口袋里,面色淡淡毫不意外地把对方的那点挣扎压下:「你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 李闻虞感受到他衣兜里的温热,不自觉蜷了下手指,偏过头:「我问了有用吗?我说我不想去你也不会听我的。」 「你现在是越学越乖了,」裴新低头笑了一下,好像很欣慰的样子。握着李闻虞的那只手慢慢摩挲着,划过他手背上如同白杨树枝叶一般的脉络,「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该多好。」 李闻虞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上船后,李闻虞就更沉默了,闭着眼靠着船壁一句话也不说,裴新知道他不舒服,也就没折腾什么。 启程后海面波涛暗涌,好在船上乘客不多,还算安静。路程也短,十几分钟后,船就靠岸停下了。 第四十七章 下船时天已经擦黑,明明白日没有太阳,此刻天际却很莫名地出现了一点霞光,对岸的摩天大楼一半隐没在昏沉中,一半被染成带着金黄的红,庄严冷肃被霞光吞噬,矛盾又和谐。 岛上有原住民,也有许多游客。沿着岸边,滨港水汽蒸腾,海水的蓝和绿融化,洇湿葱茏的树。 裴新和李闻虞出了码头后顺着人群走,路边许多餐厅与民宿亮着招牌,青绿色藤蔓缠着红木栅栏,窄矮的木门上盛开橙黄的炮仗花,星星点点。 第61页 四周人群熙攘,并不安静。因为正是饭点,餐厅的小院里飘出饭菜香。 裴新问:「饿吗?我们可以先吃饭。」 李闻虞懒得回答,他出酒店之前吃过饭,到现在隔了才一小时,哪饿得那么快,裴新分明是明知故问。 然而裴新不止是明知故问,还非常不依不饶,见李闻虞不回答就直接去牵他的手,拉着他停在一家院子里十分热闹的餐厅前:「那行,就这家吧,吃晚饭。」 李闻虞无可奈何地一把拦住他:「我不吃。」 裴新这才嗯了一声,但这手牵上了他就没打算放开。路边的街灯陆续亮起,对岸的灯火通明,映得水面上也波光粼粼,礁石,山峦和古树都模煳成了墨蓝的影。 李闻虞是个迟钝又很擅长随遇而安的人,被裴新牵着往前走,也没问到底去哪,就默默欣赏起了岛上的风景。此时虽然不如白日里明亮,但裊裊炊烟却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在深沉夜色中闹腾着。 裴新的视线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上落了落:「你喜欢这儿我们可以在岛上多住几天。」 李闻虞立刻摇头:「不喜欢。」 两个人的影子被明晃晃的路灯扯得很长,叠在一起,延伸至远处,像深夜水面上倒错的塔影。 裴新被这样拒绝得多了,现在似乎已经丝毫不会生气,只是把手心紧了紧,声音有种寡淡的无所谓:「你还没看到我们住的地方,怎么知道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李闻虞很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裴新半天不说话,李闻虞猜他应该还是生气了。 这条路越走越静谧,那阵熙攘热闹的烟火气这会儿如同退潮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路边从餐厅民宿变成了院子里花草繁茂的小洋楼,大片的炮仗花从院墙连绵,看不到尾端。 路尽头是一栋稍高些的小洋楼,铁门开着,红的尖顶,方的白墙隐隐绰绰在夜幕中。香樟参天,草木葱茏,绿烟迷离,花园小径被洗得干净,鹅卵石新洁斑斓,直通到门口,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的。 「这是我外公的房子,他每年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裴新说。 李闻虞的脚步一顿,不肯再往前。 「放心,」裴新拖腔拖调地开口,他脖颈线条流畅,喉结凸出明显,被朦胧夜色一晃,像黑暗里的剪影,「我外公现在不在。」 李闻虞松了口气,想到裴新也确实不是这么不知道分寸的人,怎么可能把他带到长辈面前。 房子里亮着灯,裴新或许提前打过招唿,也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输了密码开门。 室内光线比外面要明朗得多,温度也更高,李闻虞终于顺理成章地把手从裴新手里抽出来。这里不论是格局还是装修都跟裴新之前的住所很不一样,简洁雅致里带着一点儿柔和感,地毯壁灯都是偏暖色调,墙上桌角除了书籍古件还放置了一些精緻的手工装饰品。 李闻虞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到了桌角的一张相框上。一张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合照,照片里的裴新年纪还太小,李闻虞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但这人标志性的冷脸仿佛与生俱来,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习惯。小裴新坐在沙发上,一左一右是一对稍显年老的夫妻,气质温和但贵气,笑容慈祥而和谐。 而最左边坐着一位年轻女人,李闻虞猜测应该是裴新的母亲,因为照片里裴新的眉眼与她几乎一模一样,连冷漠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女人肤色瓷白,双眸疏离,是个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脸美人。他们身后的背景正是面前的这个客厅,只不过那时是夏日白天,阳光灿烂刺眼,衬得里面里的一景一物都泛着光彩,鲜活了许多。 「看什么呢?」裴新靠近他耳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李闻虞稍稍转头,裴新此刻神情散漫,眉目深邃,比照片里小大人的模样成熟了太多,透着说不出的锐气利落。李闻虞弯腰换鞋,平淡开口:「你妈妈长得很漂亮。」 裴新面色稍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常,语气随意:「不漂亮能生出来我吗。」 二楼的房间挺多,朝里视线最好的那间显然是裴新住过的。卧室很大,风格与整体非常不和谐,深灰色的窗帘将落地窗外的光线遮了个严严实实,玻璃柜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很久没有挪动过的模型玩具,墙角的枝型壁灯下安置了一架沉寂着的白色钢琴。 裴新推开门后从衣柜里随手拿了几件衣服扔进李闻虞怀里:「这儿也没其它衣服了,你洗完澡就穿这个吧。」 很简单的一身深色宽松居家服,李闻虞捻了捻指尖棉质的布料:「这是你的衣服?」 裴新插兜看着他:「别说你又不穿,这里只有我的衣服你能穿,不穿你就光着吧。」 李闻虞很轻地嘆了口气,默默转身往卧室外走,裴新懒洋洋地声音从后面传来:「左转第二间是浴室,别走错了。」 整栋楼很安静,李闻虞洗完澡没找到吹风机,稍稍把头髮擦了下就出来了。 卧室里窗帘被拉开,屋外的灯光与室内的交叠,玻璃窗被映出层层虚影。裴新坐在书桌前接电话,眼眸微垂,手里拿着个飞机模型摆弄着,慢悠悠跟那头说话:「我回去也不会去上课,在不在学校有什么区别。」 李闻虞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再往前。 第62页 距离太远,电话那头的声音他听不清,但能听见裴新回话的语气十足的吊儿郎当:「我爸找我你让他找呗,他又不止我这一个儿子,找不到我还有其他人。」 第四十八章 裴新听着那头无可奈何的嘆气声,面色平静,毫无焦点地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然后结束了通话。 他坐着的椅子旋转半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闻虞,眯了眯眼:「你站那儿干嘛呢,头髮滴滴答答的。」 李闻虞回神,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发尾,摸到一片冰凉的潮湿。他身上的衣服不太合身,领口处松松垮垮露出肩颈,水珠顺着发尾滴上去,他不受控制地稍稍颤了一下「我没找到吹风机。」 裴新皱了下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干脆起身往外走:「你等我一下。」 李闻虞头髮太湿,于是没往床上坐,坐到了裴新刚刚离去的书桌前。裴新的手机就随手扔在桌面上,连同他刚刚把玩的飞机模型一起。手机屏幕亮着,震个不停,李闻虞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裴平津。 「裴,平,津。」李闻虞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下一秒就伸手挂断了来电。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去,门外传来裴新靠近的脚步声。 「你真笨啊,吹风机就在洗手台旁边的抽屉里。」裴新还没走到门口声音就飘了进来,李闻虞回头,看见他很自然地走过来把吹风机插在书桌旁,然后朝他勾手。 李闻虞坐的地方离他很近,但他没有过去,只是朝裴新伸手,示意把吹风机给他就好。 裴新原本就不是喜欢伺候人的人,看李闻虞不知好歹,冷哼了下也没坚持,直接把吹风机放他手里:「你晚上还吃东西吗,岛上餐馆关门早,做饭的阿姨得明天白天才能来。」 吹风机响起来,李闻虞只留给他一个湿漉漉的后脑勺:「不吃。」 裴新扯唇,长臂绕过李闻虞的肩膀去拿书桌上的手机。 他半倚在床边,看见赵慎文发来的简讯,单刀直入:【出来玩,酒吧。】 再往上看聊天记录,大部分也都是赵慎文约他去酒吧,赛车一类,裴新平时回復都看心情,聊天框大部分都是空白。 裴新把脑袋懒洋洋搁在床头,看着李闻虞抬手时宽松衣摆下露出半截薄韧后腰,随手在聊天框里打了两个字:【不去。】 赵慎文:【应惟不在。】 裴新扫一眼屏幕,眉眼立刻透出不耐烦的气息:【滚。】 赵慎文自打上次在酒吧裴新之后就再也没跟他碰过面,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他为什么跟应惟大打出手。裴新和应惟虽然是一直不对付,但动手还真是第一次。赵慎文越想越怪,这会儿在舞池里左拥右抱都觉得没滋没味,咂咂嘴干脆说:【你在哪,我找你去总行了吧。】 裴新直接回绝:【不在a市。】 赵慎文眯眯眼:【跑哪儿去了?我说怎么好几天没见你人?】 李闻虞手臂上的青紫还没消退,这会儿手抬久了觉得累,吹了个半干也觉得差不多了,起身要把吹风机收起来,结果被裴新一把按住,语气不善:「吹了不到三分钟,还滴水呢。」 李闻虞抬眼看他,眸中的烦躁真心实意:「你管得真宽。」 裴新挑眉表示认同,继而才垂头继续摆弄手机,赵慎文这人向来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裴新懒得多说:【短时间不打算回去,你自己玩吧。】 吹风机继续运作起来,手机震动的声音被掩埋,赵慎文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裴新回简讯的停顿,不怀好意:【在约会?见色忘义啊。】 赵慎文想起上次被裴新带到酒吧的人,举动上温温顺顺的,脸色却冷,长得倒确实还不错,只可惜是个男人。他摇摇头,又想起那男人看见裴新和应惟打架时漠然冷淡的表情,啧了声,裴新这啃的估计还是根硬骨头。 裴新那头迟迟没有回覆,他也识趣地没再打扰,扔过去一句「回来联繫我」就撂了手机继续喝酒去了。 李闻虞的发质偏软,完全吹干时很飘但顺,落在额前堪堪能遮住眼睫。他转过来把吹风机收好,结果冷不丁被裴新撩了一把碎发,裴新的手机早扔到一边,眼神悠悠地停在他身上:「你头髮长了。」 李闻虞嗯了一声,想起上次理髮是年前,随口接道:「但是正月不能剪头髮来着。」 裴新抬眉,饶有兴致:「为什么?」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李闻虞凝眉,一本正经,「正月理髮死舅舅。」 裴新嗤笑一声,仍旧理直气壮:「我每年正月都理髮。」 李闻虞啊了一声,微微瞪眼:「你有舅舅吗,他还好吧?」 裴新略微思索了下:「有,但我没见过,应该还活着。」 李闻虞抿了抿唇,有些无语:「你以后还是别剪了,你头髮长点也挺好的。」 说起来,他其实也不太信这些民间传闻。但是这是家里长辈从小就遵循并且叮嘱的,李闻虞觉得应该多少也有一点道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情,还是听一听比较好。 「行了,」裴新接过他手里收好的吹风机放到一边,顺带把他的右手也牵上,「你上回不是有个电影没看完吗,看电影去。」 二楼有一间放映间,紧靠最左侧,约莫两个主卧大小,几乎相当于一间小型影院,铺着软和的长毛地毯,李闻虞猜测裴新的家人里或许有很爱看电影的。 第63页 裴新走进去,走到窗边拉上摺叠门,把深色的遮光帘拉严了,原本就不算明朗的光线彻底暗淡下来,一丝光也没有了。 骤然的黑暗让李闻虞有些不习惯,裴新那边拉上帘子后没再有任何声音,房间里不仅漆黑一片,还落针可闻。 李闻虞不自在地扶了把身后的墙壁:「裴新?」 有一点细碎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李闻虞还没来得及出声,脸颊烙下一点指腹的温热,接着是眉间柔软的冰凉,但他额头上的碎发紧贴着,隔绝了大半的触感。 裴新站在他身侧无声无息地又落下一个吻,紧接着抬手打开了他身后的壁灯。 「啪」的一声,灯光贴着墙壁散开,暖融融照亮了房间的边角。 李闻虞愣着没动,裴新看这人蒙圈的样子,唇角勾起点弧度,手背在他额头上轻拍了下:「吓傻了?怕黑还是怕我啊。」 李闻虞看面前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里勐然一空。他站在这里,不安是因为黑暗与寂静,却不是因为裴新突如其来的吻。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被裴新支配,威胁。他说服了自己,如同自愿一般。而这还只是裴新两个多月的成果。 如果裴新真的不放手,他就会在这种自愿里禁锢一辈子。 第四十九章 贴墙摆放着张舒适度很高的毛绒沙发,裴新直接找到了之前那部看了一半的《遗愿清单》,昏暗光影浮动,他懒洋洋抬了下下巴:「从哪儿开始看?」 李闻虞看着白幕上极其醒目的片名,淡淡说了句:「就从头看起吧。」 「行。」 放映间里响起和缓的背景音,裴新稍稍坐直了些,也就离李闻虞更近了点。 李闻虞侧头看他一眼:「你要是不想看可以直接去睡觉,我看完会自己收拾。」 「谁告诉你我不看,」裴新语调慢悠悠,眼眸漆黑,「放心,我这次不打扰你。」 李闻虞没再说什么,目光落在了逐渐开始闹哄的电影上。前半段情节他都已经看过,但仍旧看得认真,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 看了大概二十分钟,李闻虞觉得口渴,转头看向裴新,发现这人确实有在认真看电影。他靠在沙发背上微抬着脸,在电影晃动斑驳的光影下,双眸寡淡的沉静着。 于是李闻虞没说话,直接支起身子去够裴新左后方架子上的饮料。极为寂静的环境里,稍稍发出一点响动都会引人注目,裴新连眼睛都没挪一下就将他拦腰往怀里带:「要干嘛。」 李闻虞被他拦住,跪坐在沙发上,挣了两下甩开他搭在腰上的手,很不耐地看他:「拿水喝。」 裴新看也没看,左手往后一捞,随手拿了瓶饮料扔进他怀里:「喝吧。」 李闻虞看着怀里的碳酸饮料沉默了一秒,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就放到一边的圆桌上。 背景音嘈杂起来,李闻虞窝在沙发角落里继续看。这电影前半段算是轻喜风,一伙身世坎坷但因为合租在筒子楼而聚在一起的朋友们吵吵闹闹,生活虽然压抑但苦中作乐时有种荒诞的喜感。 只是到了后半截却画风骤变,其中年龄最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得了癌症,主动放弃治疗后列出了一连串的遗愿清单。 清单里的愿望很多,很杂。小到想要吃便利店里日期新鲜的酸奶,买楼下花店里好看的桔梗花,大到希望能去北方看雪,将辞职信扔到领导脸上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朋友们小心翼翼帮她一一完成。 电影画面从原来的明朗色调变得昏暗,在最后一项愿望——去北方旅行完成之前,女孩因为病情恶化被推进了手术室。 而这时,朋友们才发现了她藏在病床下真正的遗愿清单。这是一张用医院收费单背后的空白,认真写下的信件。 她留下了一张积攒所有积蓄的银行卡,劝慰因为追随她的脚步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而自责无法照顾老家母亲的阿颉可以拿着这些钱回乡寻找工作。 希望柳柳可以不要因为脸上的疤痕而过多自卑,敞开心扉交到更多朋友。 希望阿金和小狸可以不要为了贫穷而太过焦虑,只要相爱时一起积极向上,平凡的生活或许也可以美好。 这张清单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希望你们无视阴霾,向春山。 电影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半透明的遗愿清单后,逐渐显现的,被清冷竹林簇拥的孤寂墓碑上。 放映间里只剩下一点低沉的片尾曲,黑底白字的演员表流动着,四周又暗下去不少。 裴新抬腕看了眼表:「十一点半了,你困不困?」 李闻虞没回应,眼睛还笔直盯着屏幕,昏昧的光线照着他半张脸,嘴唇紧抿着,有什么东西在他脸颊上闪着不太清晰的亮光。 「李闻虞。」裴新缓缓坐直,凑过去看他的脸,还没来得及看清,李闻虞立刻把脑袋转了过去。 「你哭了?」裴新伸手去摸他的脸,果然摸了到了一点冰凉的湿润,他乐了,但还是快速抽了几张纸巾,「这看电影而已。」 李闻虞推开他的纸巾,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结果越抹越多。 裴新皱眉,他还没见过看电影都能哭的人,事实上,他也没跟几个人看过电影。他捏着李闻虞的肩膀把人转过来,这人流眼泪时的表情也是寡淡的,好像没什么情绪,但眼泪流得真兇。 第64页 「水龙头似的。」裴新嘆了口气,拿纸巾给他擦脸,被李闻虞自己一把抢过去。 李闻虞擦眼泪擦得粗暴,直接用纸巾堵住眼睑,一边仰头一边吸气,脸上倔强地刻着两个字——没哭。 裴新看着那团差不多被浸湿的纸巾,有点无奈地扯了扯唇角,语调缓慢:「那就是个电影,假的。」 「我知道。」李闻虞嗓音还算平稳,也没有什么哭腔。 裴新还没见过这种哭法,光下雨不打雷。他又忍不住笑了,但还是抬手给人拍了拍背:「下回看点高兴的。」 结果他不拍还好,这一拍李闻虞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摇摇欲坠,裴新脸色一沉,举起双手:「我不拍了,别哭。」 李闻虞那双狐狸眼窝深凹着,透出股分明的无情劲,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时眼泪也彻底止住:「走吧。」 「等会儿,」裴新拉着他的手腕,毫不心虚客气地说,「我饿了,你会做饭吗?」 李闻虞眨眨眼,如实说:「不会,但会煮面。」 「那就煮面。」 楼下冰箱里东西不多,来打扫的阿姨应该来的匆忙。李闻虞从里面拿食材,裴新就站在身后:「需要帮忙吗?」 李闻虞摇头,转身朝厨房走:「不用,等几分钟就好。」 裴新就止步在厨房外,隔着玻璃门,看见李闻虞动作还算熟练地在锅里接了热水放在电磁炉上烧开,又拿了两颗鸡蛋出来,单手拿着蛋在瓷碗沿上轻轻一磕蛋黄与蛋白就落到了碗里。 裴新倚在门边,厨房里灯光比外面亮,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李闻虞流畅的鼻樑和唇线弧度。 李闻虞虽然背对着门口,但仍能感觉到身后的视线,不太自在:「你很饿吗?能不能去外面等。」 裴新挑眉,干脆利落地转身朝餐桌走。 没几分钟,李闻虞端了一碗面条出来。绿油油的青菜和两只荷包蛋盖在最上面,这热气腾腾的一碗面看着让人挺有食慾。 「吃吧。」李闻虞抽了两张纸巾擦手,然后把挽到手腕上方的衣袖放了下来。 「你不吃?」裴新抬眼看他。 李闻虞摇头:「我不饿,先上楼睡了。」 第五十章 ying love 李闻虞确实困了,可能是因为晕船药的副作用,他脑袋昏沉,刚沾上床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煳煳中,他被圈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后颈到嵴背在触碰下泛起热意,裴新刚洗完澡,身上又烫又潮,带着鼠尾草沐浴露的味道。 李闻虞本能地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动了动,试图挣开这个火炉一般的拥抱。然而对方越发得寸进尺,李闻虞弓身躲避,朦胧中去推他的手,却摸到了一点温潮,为此手指都发了抖,有些无助地被裴新拉着,十指紧紧扣去头顶。 李闻虞的睡衣因为这个动作扯了上去,露出腰间一点瓷白。裴新低头用鼻尖拱开他的下巴,把他衣服扣子一颗颗咬开。 李闻虞微微睁眼,被衣料的摩挲痒到偏着头,口鼻都闷在被子里,唿吸十分费劲,因而有些结巴:「我……我腿麻了。」 他睡觉一向喜欢缩着睡,所以睡到胳膊麻腿麻是常有的事情,裴新早就知道。 裴新抬头看他,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干脆把他整个人捞了起来。 书桌旁边的旋转椅不太方便,李闻虞被放在了靠着落地窗的琴凳上。 他刚被放上去就脱了力,上半身跌在琴键上,钢琴发出几声颤音,李闻虞彻彻底底清醒过来,扭头去看身后的人,眼睛一片清明色。 裴新只好贴上去将他半扶起来。 这样的事情太多次以后,李闻虞没太觉得有多痛,只是此时半跪在琴凳上有些凉意。 「裴新……」他喃得急促艰难,闭着双眼,好像做了一场不知道怎么办的梦,额头上粘着点点汗珠。 裴新应着他,垂眸时看见他无处摆放,紧抓着琴沿发白的指尖,勾了勾唇角,忽然生出了一点其它心思。 李闻虞的双手被握着往前带,于是整个人也跟着往前倾,直到落到琴身上有了支撑才终于稳定下来。 但他仍没有被放过,裴新握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流连起来。李闻虞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裴新的手,手指修长,食指与无名指的指尖上面有层极薄弱的茧,或许正是他小时候练琴时留下的。 李闻虞的思绪又开始混沌,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裴新练琴时的画面。或许就在这里,孤独地坐在这张琴凳上,窗外的花园里花草繁茂,充盈着白日与黑夜。 裴新看不见他恍惚的神色,低头吻在他脸侧,带着他一起弹了一首李闻虞曾经自己弹过的,极为简单的曲子。李闻虞的世界仍在摇晃,然而耳边的旋律流畅自然,比他那天弹出来的动听许多。 「好听吗?」裴新贴着他红透的脸颊,语气暧昧,嗓音有些发哑。 李闻虞的手指蜷缩起来,喉咙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髮丝颤抖着摇头。 …… 半睡半醒间,李闻虞混沌地听见了水声,然后被安置回了软和的床上。 他始终无法沉入睡眠,似乎能感受到四周的光影,细碎的声音,但又无法彻底醒来,于是皱着眉,在轻柔的被子下微微发颤。 裴新坐在旁边看着他,很轻地抚了下他泛红的侧脸。 第65页 李闻虞喝醉的那次脸有这么红吗?好像有。 只不过那天他一直把脸埋在被子里说梦话,迷迷叨叨,嘴唇也红得不像话。从不成段的几个字,到断断续续连成话,大概比他平时一整天说得还要多。 裴新以为他醒了,想让他把水喝了,于是凑过去听,结果听见他慢慢悠悠,背课文似豪言壮语:「世上没……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裴新歪着头笑了下,起身靠在床头。不知是不是喝下去的酒上了后劲,他的指尖开始发热。 他有点想弹琴了。 客厅里亮着他刚才出来倒蜂蜜水时开的灯,昏黄,但还算明朗。 琴键是冰凉的,裴新把手搭上去的瞬间,整个人似乎都冷下来。 他想到了很多首他弹奏过无数次的琴曲,曾经让他练习到如同此刻一样的深夜。但他顿了顿,最终只弹了一首很轻缓的,助眠的曲子,《ying love》。 这曲子不长,但裴新觉得自己弹了很久,弹到手指又重新发热起来。 银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光洁的地板反射着月光,乍一看甚至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等他再回到卧室里,李闻虞已经熟睡,那点梦中呓语也彻底消失,只有脸颊仍旧留着两片红晕,如同此刻。 裴新的手从他脸上移开,起身时软床回弹,李闻虞的眼皮颤了颤,没有睁开,但仍皱着眉。 壁灯的光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消失无踪,但落在角落的钢琴上,却折射出一点银白光芒。 裴新走过去,那首《ying love》又一次和缓轻柔地奏响,在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时。 * 次日,早在两人第一天到达c市那天就预测要下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密密匝匝地织成大片雨帘,将整个小岛笼罩其中,空气透着潮湿但清新的气味。 李闻虞站在阳台上,隐约能听见阿姨打扫卫生的声音。 裴新在他起来时就说了会有阿姨过来做饭,于是他只好找了件高领的毛衣来遮一下脖子上的痕迹。好在天公作美,下雨降温后他这样穿也不算太违和。 阿姨看起来大约四十来岁,来得很早,李闻虞穿好衣服出来时刚好看见人,很礼貌地打了招唿,才知道这位阿姨姓王,已经在这里工作许多年了。 楼下花园里的草木被雨水浸透,绿意似乎减弱了许多,褪成了嫩青色,寡淡了些,但很鲜活。 没过多久,王姨就上来请他们下去吃早餐。 李闻虞听见王姨称唿裴新为少爷,感觉像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封建社会,忍不住瞥了裴新一眼。 裴新无知无觉,脸上还带着刚起床不久的慵懒,朝李闻虞抬了抬下巴:「走,吃早饭。」 李闻虞跟在他身后下楼。王姨显然十分了解裴新的口味,早餐做得不算多,但很精细。 「少爷,」王姨摆好早餐后笑眯眯地在裴新和李闻虞这边扫了一圈,「你好长时间没来这边,我做的早餐还合胃口吧?」 裴新微笑点头,神色有了些对长辈似的亲和:「挺好的,谢谢王姨。」 王姨长舒一口气,又笑着对李闻虞说:「小虞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尽管告诉王姨,我什么菜系都会做的。」 李闻虞也连忙点头:「谢谢王姨。」 第五十一章 早饭过后,王姨给他们指了岛上游客都会去的景点。裴新虽然在这里住过不短的时间,但从来懒得去凑那些热闹,此时也兴致缺缺:「这不就是个高点的山,有什么稀奇的吗?」 王姨不贊同地摇头:「少爷你从小就在岛上住过,当然不觉得稀奇了,小虞不是第一次来吗,你陪同学去逛一逛呀。」 李闻虞哪里需要裴新陪,赶紧摆手:「不用王姨,我晚点自己出去走一走就行,我也不爱去那些景点,人太多。」 「那怎么能行,」王姨收拾着碗筷,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很有东道主意识,「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尝尝特色看看海景吧。」 她干脆把早上拿过来的游客地图递到李闻虞:「小虞你自己看看,实在怕人多可以挑两个近一点的地方逛一逛嘛。」 李闻虞抿了抿唇没说话,裴新却伸手拿过地图扫了一遍,敛着眉目淡淡说:「那行,中午我们就不回来吃饭了,在外面随便吃点得了。」 王姨笑眯眯说好:「那晚上王姨给你们做好吃的啊。」 裴新起身准备上楼换衣服,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说:「对了王姨,李闻虞他海鲜过敏,你别买海鲜了。」 王姨在厨房里连声应好:「知道了!」 一场雨过后,头顶厚厚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春季的雨来去匆匆,长长的街道被沖刷得干干净净。 墙苑上大片连绵的炮仗花被风吹得翻涌如浪,裴新戴着顶黑色棒球帽,单手拿着地图看了几秒后侧头看向旁边的李闻虞:「你想去哪儿,刚下过雨不适合爬山,千光岩就不去了。」 千光岩是岛上最高的地方,站在山顶能俯瞰整个小岛与大片海域。 李闻虞想了想,指着地图中心很小的一块:「就去这个人文纪念馆吧,旁边刚好还有个观海园。」 雨停后岛上游客鱼贯而出,又恢復了李闻虞印象中旅游圣地的喧嚣模样。 纪念馆离这边不算远,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李闻虞穿着件高领毛衣,走在拥挤的人群里渐渐开始有些气闷,于是慢慢往边缘挪动。 第66页 路边有一排树干粗壮的古槐树,枝桠低低垂着,叶子几乎要落进水里,映出水面一片盎然的绿波。 李闻虞靠着树缓了两口气,一回头发现裴新正站在身后,表情有点取笑的意思,嗓音漫不经心:「这才走了几步就累了。」 「不是累,就是太闷了。」李闻虞说。 裴新哦了一声:「那走慢点。」 两人沿着栏杆走,视野开阔不少,能看见前面仍旧密集的人潮和沿着路面蜿蜒的树木。 几步开外的古槐树下背靠着一个穿着有些怪异的老人。有多怪异呢,他剃了大半头髮,只留了顶上的一缕然后高高地扎了起来,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色彩的破旧衣服,脖颈与脸上都粘着乌黑。 于是行人都绕开了他,连带着那棵槐树也显得空落落。 李闻虞继续往前走,看见他面前摆着的不是乞讨用的碗,而是一辆很小很破的推车。推车上摆着一副下了一半的象棋,铁质手柄上挂着两个用塑胶袋装起来的烧饼。 老人对面空无一人,他自顾自摆弄着棋局,直到裴新和李闻虞经过,才从冥想中抬头,黑黝黝的脸上笑容灿烂:「小伙子,会不会下棋啊?」 他说话时口音浓厚,李闻虞稍稍琢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意思。而旁边的裴新手插在兜里,慢悠悠说了声:「会。」 李闻虞诧异地看着裴新,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老人立刻喜上眉梢,快速把棋盘上的残局收回去:「来来来,陪我下一局!」 裴新上前一步走到推车对面,接过了他递来的装着红色棋子的棋盒。 李闻虞不太会下象棋,处在仅仅知道规则的水平。出于对裴新为什么会答应在这儿跟这样一个老人下棋的好奇,他坐在了旁边的长椅上观战。 裴新略低着头,棒球帽沿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下得不紧不慢,几乎每一手棋间隔的时间都差不多。 对面的老人笑眯眯地一脸从容,速度很快,李闻虞虽然看不太明白,但莫名就觉得他是个很厉害的高手。 四周人来人往,裴新和老人这种组合显然十分引人注目,没过多久旁边就围上来几个凑热闹的人。看穿着打扮大概是岛上的居民,和这位老人有些熟稔,口音同样很重:「老头子,今天居然有年轻人陪你下棋,稀奇哦!」 老人一边落子一边抬头,笑得皱纹堆积在眼角,手指点了点棋盒边缘:「这小伙子下得挺好!」 裴新勾唇笑笑,下棋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棋子落在棋盘上声音很脆,但轻,吞掉了黑色的象。 「下得好!下得好!」老人仰头赞赏,挪棋时开始稍稍思考,但看准了之后仍旧果断。 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少,棋局也就缓了下来。 旁边围着的人叽叽喳喳分析局势,人也越凑越近,朝老人打趣道:「老头子,你今天又要输了!」 裴新低笑一声,稍稍抬脸,侧脸线条俊朗流畅,手上棋子挪动的声音被他散漫的嗓音盖住:「将军。」 老人盯着棋盘长嘆一口气,但面上仍旧是喜悦神色:「输了,今天又输了呀!」 看棋的几个人仿佛毫不意外,登时笑起来。 老人眯了眯眼,凑过去看裴新的脸,诶了一声:「小伙子,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裴新慢悠悠把棋盘上的棋子收好,点头:「是见过。」 几片乌云慢慢飘过来,看天色是又要下雨了。有人陪着下完了棋,老人也就心满意足地推着车咬着饼悠然自得地往另一头走了。 前面几百米就是纪念馆,李闻虞远远就看见检票口排着队,忍不住嘆了口气。 他和裴新一前一后站在队伍末尾,好在前移的速度很快,大概不需要等太久。 李闻虞站累了,侧身双手支在旁边的栏杆上,算是勉强把脑袋探出人群唿吸新鲜空气:「你跟刚才那个下棋的老人真的见过吗,他经常在那个地方?」 裴新背靠栏杆斜倚着,手肘搭在上面,懒洋洋嗯了声:「他在那儿下了十几年棋了,我外公每次来岛上都跟他下。」 「那你下棋也是跟你外公学的?」 「算是吧,」裴新看着远处,扯着唇角,「我外公是个臭棋篓子,经常输给那老人,他就带我过去看着学,让我帮他赢回来。」 李闻虞缓慢点了点头,思考着:「好奇怪的人,下了十几年棋还能输给你。」 裴新闷声笑了下,挑挑眉,示意他往前走。 第五十二章 纪念馆很大,李闻虞边看边走,没觉得逛了很久,但裴新对这些明显不感兴趣,干脆出去找地方抽菸。 他们出来时是走侧门,往前几百米就是观海园。 观海园风景好,各种稀奇古怪的植物多,但也人多。建筑风格很梦幻,聚集了很多马卡龙色系的房子,只不过因为刚下过雨,海面雾蒙蒙,观赏效果大打折扣。 李闻虞和裴新站在一座较高的小楼上往沙滩望,他视力算不错,看见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拍照,还有人在弯腰捡贝壳。 海面上有颜色鲜亮的船只,几乎看不出在移动。 这种地方不太适合跟裴新一起来,李闻虞想。 不过裴新此刻还算比较有耐心,很安静地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海浪。海天一线,海是灰色时,天也是灰的。 第67页 「快下雨了。」他说。 李闻虞收回视线,张开手摸了把风。很潮,很凉,是要下雨了。 裴新把棒球帽摘了扣在李闻虞脑袋上,转身往楼下走:「回去吧。」 果不其然,两人往回走到一半,空中就开始斜斜飘起了雨丝。行人四散开来,有的加紧脚步往回赶,有的就近找地方避雨。 李闻虞和裴新回到室内时身上都是湿漉漉一片,裴新的黑色外套上暗沉沉,水珠顺着脸颊和下巴往下滴。李闻虞情况稍好一些,只不过毛衣沾了水格外沉,粘在皮肤上黏煳煳。 好在一二楼各有浴室,两人分头洗了澡后,发现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你饿吗?」李闻虞翻了翻冰箱,只找到一点应季的水果。 裴新是在一楼洗的澡,头髮还没来得及吹干,只是用毛巾简单擦过,垂感十足地遮着眼睛,他轻飘飘地应声:「你先吃点水果垫肚子,我一会儿让王姨早点过来。」 一下雨天色就黑得快,雨停时天已经擦黑。王姨拎着买好的菜过来时,李闻虞坐在沙发上看书,裴新不在一楼。 李闻虞听见声响放下书抬头,笑着打招唿:「王姨,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岛上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王姨笑笑,「你们今天出门没淋雨吧,都去哪儿玩了?」 李闻虞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菜篮,帮忙分类放进冰箱,想了想说:「没淋雨,我们回来之后雨才下起来。」 「不用你帮忙,你继续看书去,王姨做饭快得很,你等一会儿就好。」王姨朝他摆手,把人往沙发那边推。 等饭做得差不多了,李闻虞上楼叫裴新下来吃饭。 裴新没在房间里,正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穿着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材修长挺拔,左手搭在一盆蝴蝶兰旁边,看不清神色。 李闻虞在玻璃门上敲了两声,裴新才回头看他,昏沉中冷淡着一张脸。 李闻虞声音很轻:「吃饭。」 裴新没再管那头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他们这栋楼处在这条路上最安静的地方,下着雨时更显寂静。大雨把小岛沖洗了一遍,也扰乱了小岛的生物钟,居民或游客都早早关灯进入了睡眠,窗外除了路灯就没有其他光亮了。 王姨做完饭后就走了,李闻虞继续看那本看了一半的书,客厅里响着电视机的背景音,不算太安静。 裴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两眼电视,然后低头回简讯。他实在很好奇李闻虞是怎么做到一看书或者看电影就做到与世隔绝的,完全不会抬头,连眼睛也很少眨。 淅淅沥沥的雨又下到晚上九点多,李闻虞终于看完了书,又盯着电视机发了好一会儿呆,嘴唇微张,眼睛似乎因为疲惫有点朦胧,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新随手把手机扔到旁边,俯身凑过去,很猝不及防地开始跟他接吻。 李闻虞的眼睛这才恢復聚焦,人稍稍往后倒了一点,背嵴抵在沙发背上寻找支点。 四周太安静,裴新能听见他越发急促慌乱的心跳声,一直到速度快得似乎要跳出胸膛,裴新才抬头放开了他的嘴唇。 李闻虞睁眼看他,在明朗的银色灯光下,那双盈盈发亮的眼底好像有蝴蝶蹁跹,扑闪着翅膀,他喘匀了气,问了个与此时氛围格格不入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裴新的手握在他手腕上,两人距离仍然很近:「你要是觉得这里无聊,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待,你想去哪?」 「我想回家。」李闻虞不假思索,但他看着裴新的表情,默了默,又换了个问法,「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裴新勾勾唇角,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走到哪?」 「我得回去上课,我还要准备考试,」李闻虞的手腕微微发烫,「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裴新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很平淡地嗯了一声:「所有考试你都不用担心,gao考后我会带你一起出国留学。」 李闻虞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好像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面色渐渐发白。 裴新极少去看人的脸色,不过此时李闻虞的意思已经明显到不需要察言观色就显而易见,他很不愿意。 「你,说真的?」李闻虞看着他,双眼无神。 「当然,」裴新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语气理所当然,毋庸置疑,他把李闻虞抱进怀里,「我说过,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李闻虞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他才推开裴新的肩膀。 裴新再次对上他深色的眼珠,有些湿润,看起来很难过。若情绪可以称重,他的难过可以让海上的一艘邮轮翻覆。 「我有点困了,先去洗澡。」李闻虞站起来,声音很轻。 他这一去就是好长时间,比他平时洗澡慢了许多,于是裴新直接关灯上了二楼。 卧室里留着李闻虞刚才进来拿衣服时打开的灯,李闻虞喜欢明亮的光,所以每次的习惯都是开顶灯。 裴新觉得刺眼,关掉换了壁灯。 过了几分钟,李闻虞踩着拖鞋进来,慢吞吞上了床。他们的习惯一般是他睡右边,裴新睡左边,但他今天似乎懒得绕到另一头,直接躺在了左侧。 裴新原本坐在书桌前,感觉到李闻虞没过来,才回头看了一眼。李闻虞弓着腰缩在床上,保持着他一贯睡觉的姿势,只能看见一点清瘦的背嵴。 第68页 裴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后颈,皱眉道:「怎么刚洗完澡身上就这么凉。」 李闻虞缩了下脖子,含煳道:「困,别说话。」 于是就这么睡过去,一直到凌晨两点,他发起了高烧。 第五十三章 李闻虞从滚烫的梦境中醒来,眼前是裴新在昏黄灯光下仍然显得发冷的脸,他的手搭在李闻虞的额头上,声音很沉,幽幽道:「我以为你要烧着了。」 李闻虞茫然地嗯了一声:「是有点热。」 他的手心和背嵴都在出汗,不太舒服。 裴新有点被气笑了,干脆把人拉起来:「起来,去医院。」 他从衣柜里找了件长外套丢给李闻虞,拿手机查最近医院的位置,结果发现岛上没有医院,仅有的几个诊所凌晨也暂停营业了。 裴新烦躁地抓了把头髮,在衣柜里翻找了件更厚点的衣服出来:「要坐船,你穿这个。」 他又从书桌抽屉里拿了之前买的那瓶晕船药,倒了一颗出来:「先把药吃了。」 李闻虞反应很迟钝,但难得乖顺,吃了药穿好衣服后跟在裴新身后下了楼。 夜色深重,月光落在湿滑的路面上闪闪发光,像凝结的霜。 因为岛上游客众多,所以码头二十四小时都有往返的船。深夜时人并不多,坐在船上很明显地听见哗哗的水声,远处大楼上的霓虹灯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李闻虞昏昏沉沉如同一锅浆煳,靠在船头窗边的椅背上闭着眼睛,被裴新扶着脑袋搭在了他肩膀上。 李闻虞全身上下都烫得不行,那点温度隔着裴新肩膀上的衣料透进皮肤里,裴新垂眼看了下他绯红的脸:「你都快把我也烧着了。」 「是吗,」李闻虞含含煳煳地开口,「刚好一会儿你也去医院打个退烧针就好。」 他又转了转肩膀,往椅背边上窝进去寻找冰凉的温度,细长白皙的脖颈垂着,温驯柔软,像找到了窝的猫。 裴新看他烧迷煳了,只是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然后低头看表。 李闻虞也稍稍睁了点眼睛,裴新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下棋或者弹琴时都很好看。那只机械錶带在他手上颜色显得很深,但花纹繁复,跟他平时穿的衣服都不太搭。 难怪他会不喜欢。 李闻虞乱七八糟想着,很快又因为眩晕闭上了眼睛。 下船后四周人立刻多了起来,虽然是凌晨,街道上车仍不算少,来来往往带起凌乱冰凉的风。 裴新拦停了一辆计程车,李闻虞上车前往码头回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幕下,海水也是黑的,只在月光下才能看见一点波涛汹涌,静谧或激盪,都是属于深夜的颜色。 他们来了c市七天,七天里,这里始终是阴雨天。李闻虞眼中的海都是一直都是灰濛濛的。 计程车开得飞快,他们到医院时接近凌晨三点钟。 李闻虞挂了点滴,但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一些,脸好像也没那么红了。裴新缴完费回来看见他坐着发呆,眼睛盯着白墙上贴着的照片墙看。 「怎么不困了?」裴新坐到他旁边。 「嗯,进了医院就精神了,」李闻虞看着他,眼神呆滞,鼻音很重,「我之前好少来医院的,这两个月来了好多次。」 裴新低头看他输液的手,青筋在酒精擦拭过后更加显眼,脉络清晰,悠悠吐槽:「你身体太差。」 李闻虞摇头:「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我们俩八字不合。」 裴新还是头一次听李闻虞跟自己说这种类似开玩笑的话,扯着唇角抬了抬眉:「改天算算看,说不定能改改运。」 李闻虞眼皮颤动了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医院里很安静,没过多久,外面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声。 这雨真是下了停,停了下,反反覆覆。 输液的点点滴滴跟雨声融合,护士过来拔针时困得打哈欠,看见李闻虞精神特别好的样子,有些稀奇:「诶?你怎么生着病都不困的。」 李闻虞扭了下僵了很久的手腕,笑了下说:「熬夜习惯了。」 他们坐的位置避着风口,这会越往外走门口雨声越清晰,风也直往人脸上扑。李闻虞把外套拉紧了一点,从医院大门走了出去。 雨小了,但仍没停,丝丝斜斜飘进檐下。 裴新一把拦住要往外走的李闻虞,眼睛黑漆漆看着街道对面的那家便利店:「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买把伞。」 李闻虞的脚步顿住,表情有些愣。 裴新皱眉侧头看他:「怎么了,烧傻了?」 两人的影子被医院里透出来的光拉得老长,和地上的水洼融在一起,被雨水淅淅沥沥浸湿。 李闻虞缓慢眨眼,嗯了一声:「知道了。」 裴新这才松开他的手,大步下了台阶。他走得很快,只在过马路时稍停了一会儿。路灯下,李闻虞能看见他后背的衣服一点点被雨水浇透,车过去了,裴新也一头扎进了冷雨夜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便利店只有一个营业员在收银台理货,听见有人进来,背对着说了声欢迎光临。 五颜六色的雨伞被放在角落的货架上,可能因为雨夜里买伞的人多,摆放得并不齐整。 裴新随手拿了一把蓝色的长柄伞,然后去收银台付钱。 「你好,一共三十二元,」营业员礼貌笑着接过伞扫了码,然后指了指身后柜檯,「这边有热牛奶半价出售,请问需要吗?」 第69页 裴新看向保温柜里玻璃瓶包装的热牛奶,目光停留片刻后稍稍点头:「拿一瓶。」 营业员用纸袋将隔着玻璃瓶有些烫手的牛奶包起来递给他,微笑着:「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裴新在便利店门口撑开伞,这伞的材质不算好,灯下透着光,蓝色伞面几乎成了半透明状。 雨声急切了些,他一手打伞一手拎着牛奶朝医院走,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他看见医院门口空无一人。 裴新皱了下眉,加快脚步穿了过去。 借着医院里照出来的光,他看清李闻虞不仅没有站在原处,整条昏暗的廊下都不见人影。 他脸色稍变,收了伞两步跨上台阶走进医院,诺大的厅里亮得刺眼,除了前台坐着的护士没有其他人。 「你好,刚才坐在那边输液的人,你有看见他往哪边走了吗?」裴新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紧贴着皮肤,此时显得有些狼狈,但他毫无察觉,只是脸色有点冷。 护士从手中籤改的单据里抬头,有些茫然:「没看见,刚才门口是有个人,但走了有一会儿了吧。」 裴新捏紧了伞柄,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夜市和李闻虞走散后,李闻虞站在墙角时那张明显不安无措的脸。他开始有些烦躁,干脆把手里的牛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匆匆走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雨下大了,街道上充斥着唿啸的,雨打树叶的哗哗声。 裴新顺着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走,抓着路面上廖廖几个行人形容着李闻虞今天的穿着,问有没有看见这样一个人路过。 得到的回答统一都是没见过。夜色深重,又下着雨,但凡还停留在外的人都行色匆匆,哪里还会有心思在意身边经过什么人。 裴新越发烦躁起来,他开始有些后悔拿走了李闻虞的手机。 有个清洁工人打扮的阿姨听见裴新找人时说的话,热心地想帮忙回忆一下,上前问道:「小伙子,你说的这个人多大多高啊?」 裴新凝着眉,顿了下才说:「跟我差不多大,比我稍矮一点。」 那阿姨原本沉重的脸色立刻轻松了,有些狐疑道:「那你这是着什么急啊,他这么大人,又是男孩子,除非自己想走,不然还能丢了不成?」 说完她便笑着慢悠悠继续着地上的落叶。 裴新却像陡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握着伞柄的右手青筋暴起。 自己想走。 李闻虞确实是自己想走。 裴新咬牙冷笑了下,眸光泛起寒意,看向不远处开着刺目闪光灯的计程车,直接两步走到路中间将车拦停。 计程车司机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急急踩了剎车。路面上的泥水四溅,裴新拉开车门进去,粗暴的关门声把司机原本马上要开口的脏话给震了回去。 裴新全身上下都沾着水迹,裤腿上还有刚刚溅上去的泥水,面色黑得吓人:「去码头。」 司机从后视镜扫了他一眼,再次把话咽了下去,默默发动了车子。 裴新拿着手机拨通电话,嗓音和神色都含着极重的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查一下李闻虞的行程信息,哪个车站买的票,时间和目的地发给我。」 裴新没有立刻追上去,他现在有一件更想确认的事情。 他回到岛上,小洋楼客厅里亮着他们出去时急匆匆没有关掉的灯,只有卧室一片漆黑。 裴新拉开靠左床头柜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这里原本存放着他从李闻虞那里收过来的手机和一张银行卡,此刻已然不翼而飞。 李闻虞昨晚特意睡在这边,特意用冷水洗了澡让自己发烧,都是他一早为了逃跑准备好的。 被随意扔到床上的手机震起来,裴新收到简讯,李闻虞已经坐上了回a市的动车。 裴新怒极反笑,冰冷的眉峰冷冽地弯起。他本来就不认为李闻虞还能跑到其它地方,他的亲人,朋友,学业,全都在a市,只要他放不下这些,就永远不可能逃得出去。 想到这里,裴新心情又愉悦起来,甚至有些期待再次见面时李闻虞或许慌乱无措的表情。 他找出身上有些湿软的烟盒,摸出一支咬在嘴里,不紧不慢地点燃。然而这菸草味像是被雨水稀释一般,寡淡异常,只有飘起的白雾仍旧朦朦胧胧。 他颇为扫兴地把整支烟摁灭在菸灰缸里,脱了身上湿漉漉皱成一团的衣服,起身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才坐下来开始订回a市的车票。 此时屋外的雨已经停了,远方的苍穹燃烧着耀眼的朝霞色彩,慢慢填满了半块天空。 这或许是c市久违的放晴。 去火车站的路上,裴新又路过了他们刚到c市住的那家酒店,那里的海岸线极长,海水在阳光下蔚蓝一片。 清晨,沙滩上游客寥寥,海风飘然,棕榈影动。 裴新只透过茶色车窗看了一眼,就漠然收回了视线。 回到a市时,王叔已经等在车站外面。 裴新上了车,面无表情坐在后排:「去南望巷。」 王叔面色有些为难:「少爷,裴总这几天一直在找你,让你回来之后立马回去见他。」 裴新脸都没抬一下,重复道:「去南望巷。」 王叔无可奈何嘆了口气,发动车子朝南望巷驶去。 c市的路边种的大多数棕榈树,而a市则大部分是香樟和玉兰,风大的时候落下的花叶纷纷。这里显然也才下过雨,车轮碾过,留下一片片泛起涟漪的水洼和辙痕。 第70页 窗外的风景飞速退去,商场电子屏上当红明星的巨幅动态海报蠕动着,光影变幻,粉的,金的,刺眼地鲜亮着。 七天前他们离开a市时还是春节,这里张灯结彩,路边残留积雪,而现在绿化带里的迎春花已经开了。 七天,好像很长似的。 南望巷里向来是不热闹的,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数是老人孩子。巷口偶尔会有老人坐着晒太阳,但今天天气不算好,整条小巷格外冷清。 王叔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裴新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王叔对他实在太熟悉,即使只是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浑身的低气压和戾气。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小区里瀰漫着饭菜香,楼道里还能听见炒菜的声音。裴新上楼敲响了那道陈旧的门,开门的是季贺。 季贺一开门就看见裴新站在外面,脸上表情变了变,有种心虚的诧异:「裴新?」 裴新没看他,眸中散发着锋利的锐气,冷淡地往里面扫了一眼,餐桌旁围着三四个人,也正朝门口看过来,但里面没有李闻虞。 李藤看见裴新,显然也有些疑惑,但很快放下筷子走了过来,脸上是客套的微笑:「小裴,你怎么来了?吃饭了吗?快进来。」 裴新面色稍霁,但仍旧有些藏不住的冷凝:「阿姨,李闻虞在家吗?我找他。」 李藤摇头,语气责怪意味明显:「不在,他搬到学校去之后就没再回来过。好难得今天清早回来了一趟,早饭都没吃就又走了。」 裴新眉心微皱,目光多了些审视意味,又往屋内落了落,餐桌上只剩下奶奶和一个眼生的中年男人。而季贺和李藤确实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显然没有帮李闻虞隐瞒的可能。 「打扰了。」他嗓音微沉,利落转身下了楼。 小区门口有棵很老的香樟树,王叔的车就停在树下,他摇下车窗盯着裴新上去的那栋楼,没隔多久就看见人又大步从里走了出来。 裴新穿得单薄,修长的身形在冷风中显得越发凌厉,拉开车门抬眼时眸中的寒意慑人:「去学校,查一下李闻虞有没有买车票机票,有的话,别让他走。」 王叔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拿起手机给人发了信息。 但他没有立刻开车,犹豫着说:「这样动静太大,裴总肯定会知道,我们还是得回去一趟……」 裴新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冷冷打断:「我说去学校。」 * 补课还没有结束,上课时间里整个学校都十分安静。 裴新直奔教学楼三楼,走廊空空荡荡,教室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常青树枝叶沾着雨水的绿影。有人在埋头写题,有人在默背单词,只有属于李闻虞靠窗的那个位置空着。 学校和南望巷都没有人。 裴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点超出掌控的愤怒和不安。 他低头拿出手机给李闻虞打电话,那头不出意外的传来一阵已关机的忙音。裴新咬牙握紧了手机,眼底爆发出阴寒的冷意。 第五十五章 王叔远远看见裴新一脸阴鸷地从校门口走出来,默默无奈地嘆了口气,没等人开口问就赶紧直接汇报情况:「没有查到用李闻虞个人信息买票的记录,人应该还在a市。」 裴新漠然抬眼,露出一点笃定到志在必得,又阴冷到极点的笑:「让人找,盯着南望巷和学校,找到人立马告诉我。」 他从没有想到,李闻虞居然真的会不顾一切只为了逃出他的手心。他想起李闻虞缩在床上浑身滚烫的样子,发烧时泛红温顺的脸,输液时因为即将有机会逃脱而极力掩盖的紧张。 全是为了骗他。 裴新疲惫地仰头靠在后座椅背上,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问去哪里,但车已经开了。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窗上,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到处都在下雨,吵得要命。 因为缺乏睡眠,裴新眼下一片青灰。他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但不知道是因为迎着风,还是因为菸草颗粒过肺,呛得他连身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最终被张牙舞爪打在车顶的雨声淹没。 滂沱大雨中,裴家的别墅隐隐绰绰,尖的红顶,方的白墙,高大的穹顶和丰饶的罗马柱,都被焦急的雨水浇得湿润。 裴新走进去,因为阴雨天气,即使天还没黑,里面也灯火通明。有佣人看见他进来,低头打招唿:「少爷。」 裴平津拿着报纸坐在沙发上,头也没抬:「你还知道回来。」 裴新径直上楼的脚步停住,没有回头:「当然,我不回来对得起你打的那么多电话吗?」 裴平津脸色一沉,将手上的报纸扔开:「我不打电话你就不回来,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过年不回来就算了,你爷爷生日你也不打算回来?」 「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裴新脸上露出个讥讽意味十足的冷笑,「他老人家缺我一个礼物吗?还是你缺我这一个儿子?」 裴平津「哗」地站起来,厉声道:「你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你在外面干的什么事情我可以一概不管,但是回到家里来就得给我规规矩矩的!」 裴新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神一如既往的冷:「你有时间在这里教训我,不如管管自己,少做点脏事。」 第71页 裴平津怒火中烧地看着裴新,看着那双和他母亲黎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连里面散发的冷漠和嘲讽都如出一辙。 他沉声道:「我是你爸,管你天经地义。」 裴新眸中讥讽意味更浓:「你那么多儿子还不够你管吗?不如再多找几个女人多生几个,好好过一把管教儿子的瘾。」 裴平津威严的脸有一瞬间扭曲,指着大门怒吼:「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裴新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但打定主意不会如他所愿,直接大步朝楼上走去。 这栋宅子里没有他的房间,于是他随手推开了一间空客房的门,连灯也没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有持续太久,从昨晚到现在,裴新的身体足够睏倦。但他处在混沌里,被一种巨大的莫名的不安和慌乱砸得手脚冰冷,几乎立刻就清醒过来。 有浅淡的月光透过白色窗帘洒进来,线条凌乱。裴新拿起手机,仍旧没有李闻虞的消息。 南望巷,学校,游戏厅都有人在蹲守,这一下午的时间足够找遍大半个a市,可是李闻虞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任何痕迹。 他或许一直都小看了这个人,裴新平静的眼睛里染上一点晦暗的情绪。 客房并不大,手机屏幕的亮光都足以点亮一半的空间。裴新在这微弱的光亮中一连抽了两根烟,猩红的火点明明灭灭,像野兽在丛林中蛰伏时的眼睛。 * 赵慎文第一次觉得裴新这尊大佛有这么难请。 他从知道裴新回a市的消息,一连发了十几条简讯都没得到回覆,干脆直接来华谊路找人。 这公寓他来过几次,也算轻车熟路,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才终于看见了这尊大佛的面。 赵慎文知道裴新不爱开灯的德行,对房子里的漆黑一片还算接受良好,但稍稍看清裴新的脸之后还是莫名感觉到一点荒谬。 这人斜倚在沙发上,穿着深色衣服,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但皮肤隐隐泛着病态的青白,仿佛久不见阳光。 「你扮鬼呢?」赵慎文看着他,幽幽道。 裴新语气里掩藏不住的烦躁,眼都懒得抬一下:「什么事。」 赵慎文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很自然地摸走沙发上的烟点燃,半眯着眼:「听说你最近在整个a市翻天覆地地找人呢,我来凑个热闹。」 裴新没动作,也没说话。 「找谁啊?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赵慎文仰着头吐烟圈,「就之前你带酒吧去那个?」 裴新淡淡应了声:「是他。」 赵慎文摇摇头,感嘆道:「挺不容易。不过这么大个活人不见了,就你在找啊?他家里人不着急?」 「报警了。」裴新在昏沉中眨了眨眼。 赵慎文长嘆一口气,随之而出的还有一片白雾:「找了几天了,一点消息没有?裴大少看上的人挺有能耐啊。」 裴新看了眼被窗帘遮挡了大半的落地窗,不知早晚的光线丝丝缕缕漏进来,晦暗不明,像是处在一场昏昏沉沉、还未醒过来的梦里。 他哑着嗓子开口:「七天,找了七天。」 赵慎文看见裴新的那张脸在飘荡的白雾中若隐若现,模煳了平日轮廓里的锐利和冷漠,仅剩一股落拓的颓然气息。 他实在忍不住啧了一声,好奇道:「人怎么跑的?」 裴新勾着唇角冷笑:「他骗了我。」 赵慎文暗嘆裴大少也有今天,正想拍拍他的肩膀稍作安慰,然而手伸到一半,又听见裴新喉咙明显哽了一下,有些恍惚:「我好像也骗了他。」 赵慎文的手缓缓顿住,哑然。 第五十六章 李藤报警后,裴新才知道李闻虞那天早晨回南望巷只待了不到二十分钟。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但留下了一张银行卡放在奶奶的床头,里面有十五万。 从那之后,没再有人见过他。 a市的气候并不四季分明,一场缠绵几日的春雨过后,整座城开始快速升温。路边残枯的枝桠飞快地生长蔓延,细细密密地铺出逐渐明朗的春天。 裴新再一次见到李闻虞,是百日誓师那天。 一个艷阳天,裴新时隔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踏进校门。师生聚集在操场上,大片蓝白校服跟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除此之外,还有色彩斑斓的气球在空中摇摆飘荡。 大家在上面写下心愿,理想的大学,分数,之后满怀期待地松开手,气球就慢慢飘到半空,被刺目的阳光透得发白。 裴新孤零零站在三楼的走廊上,身后是为了准备月考而从教室里搬出来的课桌,上面摞着的书页翻飞,如同白鸟振翅一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裴新看了眼空中五颜六色的气球,风很大,很干燥,连带着他漆黑的头髮一起飘起来。他莫名想起那天在小岛上,李闻虞知道要跟他一起出国留学时湿润的眼睛。 没有期待,没有开怀,只有难过,只有恐惧。 裴新敛了眉目,背过身靠在栏杆上,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 然而透过绿色玻璃窗,他看见教室里模煳的人影。侧脸线条自然清俊,抿唇的模样好像有些迟钝,清瘦的背嵴笔直,像在思考什么。 裴新的动作有一瞬间凝滞,眉目间陡然染上慑人的冷光。 他大步朝教室门口走去,穿过那道灰绿色的门,整个教室里涂满余晖的霞光。李闻虞坐在窗边,连头髮和身上的衣服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黄,似乎有所察觉地抬头朝教室门口看过来,眼神闪动中,很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第72页 一个云淡风轻,又真心实意的笑。 裴新几乎立刻气血上涌,眼睛发红,想要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两步冲上前,然而只是一晃眼,那道身影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满地余晖还在,斑驳的树影仍旧婆娑,穿堂风「哗哗」翻开课桌上的教科书,这些都是真的,只有人影不曾存在。 只有李闻虞是幻觉。 裴新茫然地顿住脚步,眼里的熊熊怒火燃烧成灰烬后只剩荒芜的寒冷。 半晌,他慢慢走到窗边那个位置,坐了下来。这里正对着楼下那棵常树青。 枝枝蔓蔓,亭亭直立。 裴新被密密麻麻的浓厚绿意扎得心口一滞,忽然想起李闻虞范文里的那句话—— 不要枯萎,要做亭亭常青树。 他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灰蓝色的表镜被阳光照得一片模煳,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操场上的声响逐渐四散开,密集的脚步声朝楼上来,伴随着人声鼎沸,走廊开始充斥喧嚣。 裴新缓缓站起身走出教室,逆着人群离开。 空气沉闷,寥廓天空里开始燃烧的紫色晚霞。江面上波光粼粼,水汽蒸腾。 车停在酒吧门口,舞池里,镭射灯在头顶乱晃,重金属音乐在耳边次第炸开,轰隆隆摧毁人的听力。 赵慎文在混乱中看见裴新端坐在卡座上的身影,放开臂弯里柔软的腰,退出舞池慢悠悠走过去,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明天段清回国,接风去不去?」 裴新靠在椅背上没抬眼:「谁?」 「不是吧,你连他都不记得了?」赵慎文表情浮夸地眯着眼,「就小时候经常给你和应惟劝架那个,三年前出的国,忘了?」 裴新脸色没变,但语气有些烦躁:「不记得。」 赵慎文无奈看他一眼:「你现在除了找人还记得什么,怎么,找到之后准备怎么办?千刀万剐啊?」 裴新冷着脸看着四射的霓虹灯,一字一顿:「剐,找到了当然要剐。」 但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一开始,他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不相信李闻虞有能力从他的掌控中逃脱,整个a市,没有他不能涉足的地方。 而逃出a市,李闻虞没有这个机会。 除非人间蒸发,或者死去。 死。这个字眼在裴新心头滚了几遍,逐渐发烫,如同已经烧得通红但仍在不断升温的烙铁,烫到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赵慎文把酒杯搁在桌上,嘆了口气:「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也让人帮你找找。」 「他叫李闻虞。」 裴新眼眸深沉,在心里一遍遍重复。但是这个名字很快又被狠狠地揉成一团,泄愤似的扔到了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可是这并不是结束。 一个纸团扔进黑洞,涌出来的却是黑色汪洋,把他填得又满又涨,好像原地就会被溺毙。 「行,记得了。」赵慎文翘着腿,又想起什么,颇为不爽,「你跟应惟最近是真他妈忙啊,明天就剩我一个闲人给段清接风了呗,命真他妈苦。」 裴新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拿起桌面上冒着雾气水珠的玻璃杯,喉结滚动着一饮而尽。 花花绿绿的灯光四散,迸溅出晃眼光芒,青年男女在舞池里疯狂扭动身体,像是被晒化的沥青路上的虚影,好像永远不会归于平静。 * 从这天之后,裴新开始频繁见到李闻虞。 一个看起来比真正的李闻虞更鲜活的,生动的,会笑的李闻虞。他穿着那件水蓝色的毛衣,经常很虚幻而短暂地出现在裴新的生活里。 有时候在清晨的阳台上,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发呆,玫瑰色的霞光落到他脸上,一双狐狸眼亮得惊人。 有时候在午后的书桌前,捧着厚厚的文学小说看得入神,有风透过白色窗帘吹到他脸上,等他回神时已经被吹得髮丝凌乱,鼻尖发红。 有时候在黄昏的街道边,走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间,步子迈得很慢,徐徐的晚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折着春日阳光的柔和松散味道。 有时候在深夜的床上,缩着身子躺在裴新右边,后颈温顺地垂着,双颊泛着一点红潮,睡颜平静安稳。 刚开始,裴新还会信以为真地想要上前留住他,甚至戾气上涌地质问他。但后来,裴新逐渐变得习惯,只是静静看着,等待他在某一瞬间消失不见。 如同此刻,裴新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认认真真盯着电视机的李闻虞,斑斓的画面光映在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格外平静。 裴新沉默着动了动指尖,去触碰那只搭在皮质沙发上细长白皙的右手,下一秒,不出所料的,李闻虞消失了。 而裴新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填满,慢慢收回了手。 窗外天色隐约亮起了一角,是黑夜与白天交织的时刻,灰濛濛的,将明未明。屋内空荡荡一片,日升月落,晴晴雨雨,都落不到他身上。 第五十七章 裴新出国的事情一直是黎家那边在准备,时间定在六月初,他需要先过去适应一段时间,八月末正式入学报到。 裴新的外公黎延中是个极年轻时就在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政商联姻后脱离家族从c市迁来了a市。打下属于自己的家业便早早退休享受,所以即便已经年逾六十也仍旧神采奕奕。 第73页 夏季的山间别院是个避暑宜居的好地方,空气清新,偌大的仿古建筑建得也奇巧,在一处断崖上,俯身壁立万仞,抬眼飞鸟成群。 黎延中戴着眼镜坐在竹椅上,慢悠悠思索了一会儿才挪了步棋,一眯眼睛看向对面端坐的裴新:「你太久没下棋,退步了啊。」 裴新穿着件黑色t恤,头髮被山风吹开,低头往前推了一枚卒,没有说话。 黎延中摇摇头:「下棋这么心不在焉,不输才怪啊。」 他从善如流地吞掉一颗黑棋,啧了一声:「将军了。」 裴新这才如梦初醒般慢慢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输了。」 黎延中笑笑,慢悠悠把红黑棋分开,抿了一口茶:「月底出国的事情准备好了吗?」 裴新坐得很直,伸出左手去接黎延中递过来的棋盒,语调平静:「我不打算出国了。」 黎延中递棋盒的动作一顿,嘴角绷直:「不打算出国?什么意思?」 裴新说:「我想留在a市。」 黎延中沉沉看着他,随手把棋盒放到一边,木质棋盒砸在石桌上发出脆响:「这件事情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给我一个理由。」 裴新眼眸漆黑,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没有回答。 黎延中目光锐利,半晌,语气好似惋惜般嘆了口气:「你从小在裴家长大,跟裴平津学的东西不少,在外面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管过。但是出国这件事,是你早就答应过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管裴平津这些年在外面有多少女人,生了多少孩子,但名正言顺的儿子始终只有你一个。你出国念完大学,积累经验以后就可以回来继承裴家,如果你不去,裴家的东西,你能拿到多少你心里有数。」 这话说到后半段,语气已经逐渐变冷,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裴平津和黎簌感情破裂多年,一直没能离婚的原因就是黎延中为了保证裴新能够顺利继承裴家。如果出国留学的事情搁置,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裴新静静听着,唇线平直,深色的瞳仁含着锋利的坦荡:「裴家的东西我根本不想要。」 「不想要?」黎延平笑笑,低头时眼镜折射出一点精光,好像在嘲讽裴新的自不量力,「你全身上下的每一样东西,出门在外被人称唿的每一句裴少,都是裴家和黎家给你的。如果没有这些,你以为你这么多天凭什么在a市大张旗鼓无法无天地堵人?」 裴新皱着眉,脸色慢慢变得难看。 黎延中看在眼里,调转话锋:「你找的那孩子姓李,是吗?」 裴新抬眼,长睫遮掩下的眸色逐渐泛冷。 黎延中却没有再看他,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继续说:「你觉得你留在a市就能找到他,但是,如果没有了裴家和黎家,你凭什么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你没有了威逼的资本,又凭什么留在他在你身边?」 黎延平退休多年,在裴新面前的形象从来只是个喜欢喝茶下棋的老头子,如此露骨又毫不留情的话他还是第一次跟裴新说。不过他此刻没有任何心软的意思,看着裴新阴沉着的脸,他明白裴新已经将话听了进去。 茶壶里的水又烧开了,茶香瀰漫,古韵悠然。 裴新不声不响的皱着眉,仍不死心:「那我等我先找到他,带他一起走。」 黎延中冷哼一声,脸色不变地喝了口茶:「月底的时间不能变,其它你自己看着办。」 这是近乎命令的口吻,寸步不让。 裴新沉默半晌,握紧手心从竹椅上站起来朝外走,修长挺拔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山风从院门唿啸着吹进来,夹杂着一股清透的竹木香气。 「等等。」 裴新的脚步停在花纹繁复的廊下,他听见身后传来黎延中平淡的声音:「上次你生日,蛋糕的事情,我代你母亲向你道歉。」 裴新背着光,声音冷淡:「不用,她不会想向我道歉的。」 他利落绕过长廊走出去,山林间蝉鸣高昂,燥热的风绕着山崖打转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在耳边,听上去有些像淅淅沥沥的雨。 黑色轿车里开着冷气,沿着盘山公路绕行。 裴新扫了眼车窗外的崖壁,岩石盘踞,断枝料峭,隐约可见崖底葳蕤绿意。 他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气后重重吐出白雾。清透的鸟鸣声和风声盘桓在耳边,裴新忽然很淡地扯了下嘴角,他大概明白李闻虞为什么会跑了。 李闻虞或许也正在等,等他离开a市。只有等他离开a市,李闻虞才会出现。 「王叔。」 裴新指节收紧,那支燃着火星的烟慢慢发皱。 王汀放慢车速,看了眼后视镜:「少爷。」 「就算我走了,你也要在a市继续盯着。」裴新把烟掐了,说话时未散的白雾让他的眉眼并不真切,但喉咙奇怪地有些哑了,砂纸摩挲似的,一字一句,「我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这几个月以来王汀为了找人已经把a市翻了个底朝天,这个「他」是谁,没人比王汀更清楚。 他沉沉点头,很郑重:「我明白。」 车身进入隧道,前路瞬间昏沉下来,只有顶上的长灯沿着隧道蜿蜒,盘旋,最后交错。 * 六月底正是最热的时节,裴新去机场那天,黎延中和裴平津都没有出现,但黎延中特意派了人过来送他。这个人裴新见过,算是黎延中一手培养的左膀右臂,不仅送裴新到了机场,还跟着上了飞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第74页 但裴新没有过多在意,坐在商务舱里戴着眼罩闭目休息。 没有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也没有睡着。等他再次睁眼,已经进入异国的领域。 摩天大楼的窗户像一面面镜子,整座城市都在发亮,在令人炫目的白光中下着濛濛细雨。 裴新住在楼层很高的一栋公寓里,夜色深重时,大楼的灯灭了,公寓里的灯也没开。窗外是异国的霓虹,裴新就坐在窗前的沙发上。 赵慎文给他打了电话,在那头胡扯了几句,那头很难得没有嘈杂声响,但他很快发觉裴新兴致缺缺,也就挂了电话。 裴新熄灭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直直看向对面窝在沙发角落里,把脸贴近玻璃窗欣赏夜景的李闻虞,他微微笑着,鼻樑和嘴唇都沾着一点湿润的萤光。 裴新喉咙滚动了下,抬手按下旁边的开关。 顶灯雪亮,落了他满身。 裴新慢慢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烁着细碎的光:「李闻虞,你跟着我一起来了,是吗?」 第五十八章 「李老师,明天家长会我妈妈可能来不了。」 唐欣欣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站在讲台前面。她年纪太小,个子就跟讲台差不多高,仰头看着面前垂着脑袋认真看教案的清俊男人。 李老师显然看教案看得非常入神,下课后的教室里嘈杂异常,一时注意不到面前这个小朋友也实属正常。 唐欣欣委屈地瘪瘪嘴,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角:「李老师。」 「嗯?」李老师这才茫茫然转了视线,有些抱歉地笑,「欣欣刚才说什么?」 他皮肤皎白,眼睛亮润,笑起来显得温和,让向来腼腆的唐欣欣重新把话说了出来:「老师,我妈妈明天来不了学校。」 「唐欣欣,你可不能又撒谎啊。」 一道慢悠悠的熟悉声音飘过来,何简臂弯里夹着教材走过来,弯下腰看着唐欣欣,脸色故作严肃。 但小朋友是看不出来这种「故作」的,唐欣欣有些急了:「没有,我妈妈真的说她没有时间,让...让我姐姐来可不可以?」 何简盯着她,看这小朋友的表情不像撒谎,无奈摇了摇头说:「那明天让你姐姐过来吧。」 唐欣欣立刻喜笑颜开,两个马尾辫一甩一甩走开了。 何简双手搭在讲台上,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李虞你说说,明明我才是班主任,怎么这些小孩儿有点什么事情全都来找你呢。」 李闻虞合上教案,略笑了笑:「可能你看起来太严肃了,平时对小朋友多笑笑就好。」 何简嘆一口气,忍不住幽幽嘟囔:「整天跟这些小孩儿打交道头髮都愁白了,还多笑笑。」 李闻虞扫了眼教室里蹦蹦跳跳来来往往的学生,微微笑了声:「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好处啊,我一会儿楼上还有课,先走了啊。」 他拿着教案走出去,走廊里吵吵嚷嚷,白色栏杆和香樟树的倒影落在地上,蝉鸣声孜孜不倦,伴随着他一路穿过炙热的操场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冷气,大概有人在里面吃了橘子,空气里瀰漫着股清甜的果肉香气。 李闻虞坐下来,身后很快伸过来一只手:「小李老师,吃橘子吗?」 李闻虞来这所学校工作还不到半年,办公室里还有一位资歷深厚的老教师也姓李,于是为了区分两人的称唿,大家都叫他小李老师。 「谢谢啊。」李闻虞接过橘子礼貌笑了笑。 给他递橘子的是个刚来没几天的实习老师,名叫陈铭,大学刚刚毕业,在办公室里总是不太好意思说话,李闻虞也只跟他打过几个照面而已。 「小李老师,」陈铭稍稍往这边凑了一点,小声说,「上次听你说你在找房子,我最近也在找地方住,你有找到合适的吗?」 李闻虞把橘子放在办公桌上,面色稍稍犹豫了下:「我找的地方离学校有点远,可能不是很方便。」 「没事没事,」陈铭连忙道,「我就是最近太忙了没时间慢慢找,你方便把房东的电话给我吗?我自己联繫看房就好。」 李闻虞慢吞吞啊了一声,把手机翻出来:「那我们加个微信吧,一会儿我把电话发给你。」 「好的好的。」 陈铭收到电话号码后立马出去给房东打了电话,回来之后就跟兴沖沖地李闻虞说一会下班能不能带他一起过去,他要去看房子。 李闻虞一边写教案一边点头答应。 他住的地方离学校几公里,在一条小巷里,抬头能交织错杂的电线,两边院墙里的树木参天,几乎将整条巷子遮蔽起来,远远望着跟南望巷的入口很像。 乍巷的空气里飘着饭菜香,陈铭观察四周风景,又去看旁边的李闻虞,好奇地问:「小李老师,你是b市本地人吗?」 李闻虞摇摇头:「我不是本地人,你别叫我小李老师了,叫我李虞就好了。」 他们拐角进入小区里,一棵银杏树的青黄的枝叶几乎铺满四方天空的一角。李闻虞也才刚搬进来不久,看着周围似曾相识的景象,有些恍惚。 他从a市离开已经五年多了,改了身份换了名字。现在的生活就在眼前,逐渐模煳失色的是从前十几年的经歷。 但有些事情无论再怎么模煳,也始终残存在记忆的一角,无法彻底消弭。 第75页 「小李老师,你住在几楼呀?」 陈铭眯着眼睛往上看,夏日的阳光太过灿烂,直到下午六七点也仍旧有些刺目。 李闻虞回神,稍稍笑了下:「在二楼,房东刚才给我发信息说他临时有事没法过来了,让我先带你去我那间看看,两边环境都差不多。」 他租的房子一室一厅,算是附近比较少的房型。 陈铭扬起笑脸应好,于是两人一起上了楼,这小区虽然是旧小区,但房子是后来重新装修过的,各种家具家电一应俱全,空间宽敞,採光也不错,除了离学校远了一点,几乎没有别的缺点。 陈铭看了一圈十分满意,当即就决定要租下来,跟房东打了电话商量签合同的事情。 敲定好签合同的时间之后,陈铭十分郑重地朝李闻虞伸出手:「小李老师,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多关照。」 李闻虞无奈失笑,但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很轻地握了一下手,语气温和:「请多多关照。」 送走陈铭后,李闻虞给自己草草做了一顿晚饭,但炎热的天气极其影响人的胃口,他只稍稍填了填肚子。 盛夏的白日那么长,到了七点半,天边还滚着浅浅的鱼肚白。太阳不肯彻底沉默,月已淡淡地藏在对面的小楼后。 李闻虞已经习惯早睡,但想到第二天还有家长会,他顿感压力,坐在沙发上找了部老电影出来看。 这是部警匪港片,里面都是些老演员,李闻虞只需听声音都能知道是哪几张面孔。 他窝在沙发的边角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或许太过舒坦的姿势总让人昏昧,睡意如同沉缓的潮汐,缓慢地覆盖过他的神经末梢。李闻虞没有刻意忍耐,缓缓闭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时,他做了个很浅薄的梦。 夏天傍晚的南望巷总会有人坐在树下乘凉,三三两两聚集着,但说出来的话放学后匆匆路过的他从来都听不清。 浓夏日光透过亚麻色窗帘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而无所遁形。奶奶坐在家里洗到发白的沙发上,李藤站在阳台上打电话,一切都是默片,没有任何声音,李闻虞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于是他抬脚朝自己的房间走,推开门看见的却不是属于他的那张单人床。 极简风格的现代家具,宽敞的两米大床上铺着深色床具,四周光线暗沉,落地窗前,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宽阔直挺的背嵴如同锋利的薄刃。 他只看了一眼就慌慌忙忙退出房间,肩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没有痛感。 李闻虞瞬间惊醒过来,明亮的顶灯刺得他眼睛发酸胀痛。电影还没有结束,有枪声和打斗声环绕在不算太宽敞的客厅里,空调孜孜不倦的冷风下,他出了一身汗。 第五十九章 家长会大部分环节只需要何简操持,李闻虞作为单科的任课老师简单发言就可以。因为他容易在人多的场合紧张,所以提前稍稍准备了下发言稿。 「老师,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坐在第一排讲台侧面的一个年轻女孩仰着头看他,脸上挂着很烂漫的笑。 这个位置是唐欣欣的,李闻虞猜这女生应该就是唐欣欣的姐姐唐思思。 他笑了一下:「我叫李虞。」 唐思思若有所思地啊了一下,又问:「哪个yu字?」 李闻虞干脆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写到一半时,他忽然听见「咔嚓」一声响动,有点疑惑地回了头,粉笔点在黑板上,很小声地刺啦一声。 唐思思右手捏着手机有些脸红地朝他笑笑:「李老师……」 李闻虞将最后两笔写完,没太在意:「没事,我们继续。」 他带的这门课这次考试的成绩还算平稳,家长们也没有太多问题,讲完之后李闻虞默默舒了一口气,将最后的收尾工作交还给了何简。 临近放学时间,整栋教学楼都格外闹腾一些,李闻虞刚走出去没两步,身后就传来唐思思的声音:「李老师,稍等一下!」 李闻虞顿住脚步,回头看过去:「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唐思思扎着个高马尾,跑过来时头髮一晃一晃的,气喘吁吁站定在李闻虞跟前:「李老师你好,我是唐欣欣同学的姐姐,我叫唐思思。」 李闻虞说点头:「你好。」 「那个,李老师,」唐思思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刚才在教室里,我只是觉得你转过去的时候样子很好看,我平时就喜欢拍一些好看的东西,所以刚才一下子没忍住,抱歉啊,你如果介意的话我立马删掉。」 李闻虞很浅地牵动了下唇角:「我不介意,这种小事你没必要特意来道歉的。」 唐思思立刻笑起来,眉眼弯弯:「那李老师我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也方便沟通唐欣欣学习的事情。唐欣欣在家里经常跟我提起你呢,她说你是个特别称职可爱的老师。」 李闻虞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词形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回答:「可以。」 唐思思立刻拿出手机来扫了李闻虞的微信二维码,笑眯眯地重复:「李老师我叫唐思思哦,别忘记了。」 李闻虞嗯了一声,低头在备註那一栏填了唐思思三个字,语气认真:「已经记住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人满为患,李闻虞站在后车门边上,右手边坐在爱心座椅上的老太太正笑容满面地着打电话:「放心吧,我买了好多小豪爱吃的菜,你一会儿早点带他过来,老头子还准备了他上次说要买的玩具呢,他肯定喜欢……」 第76页 直到晃荡的车厢里响起到站的播报,老太太这才转头看窗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去拎放在座椅旁边的塑胶袋准备起身。 塑胶袋里装满贴着超市标籤的蔬菜海鲜一类,看起来很沉。李闻虞弯腰帮人拎起来再递过去,老太太连声道谢。 这一站附近小区很多,于是下车的人也多,公交车里一下空了一小半。李闻虞找了个位置坐下,手机忽然震动了下,点开后发现是唐思思发来了她在教室里拍的那张照片。 车尾太晃,李闻虞没有点开看,回了句谢谢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陈铭搬家的速度很迅速,李闻虞上楼时看见对面的门开着,陈铭穿着短袖短裤弓着腰在里面收拾东西,空调的冷气漫出来,李闻虞站在门口不自觉缩了下脖子,朝里轻声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两人一起收拾,速度快了很多。将客厅里最后打扫一遍时太阳已经下山,只有几缕暗紫色的长云挂在远处天际。 陈铭说什么也要请李闻虞吃饭,但这附近餐馆不多,最后挑了一家招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家常菜。 陈铭点完菜后要了一瓶冰可乐,倒进一次性的塑料杯时白色气泡拼了命往外冒:「小李老师,你之前说你不是本地人,那你是在b市念的大学吗?」 店里没有空调,只有挂在墙壁上的风扇唿啦啦地摆头,李闻虞嗯了一声,又说:「你还是叫我李虞就好。」 陈铭嘿嘿一笑,挠挠头说:「知道了,但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好像我高中的物理老师呀,不是长得像,就是气质很像老师。」 听了这形容李闻虞忍不住弯了下唇:「是吗?」 「真的很像!」陈铭用力点头,「对了,你为什么会当老师呀,是从小的梦想吗?你对小孩子那么有耐心。」 李闻虞垂着眼睛思索了下:「我父亲以前就是老师,我呢,就觉得想要一个稳定一点的职业而已。」 陈铭点点头:「原来如此,你这话跟我妈真像。」 李闻虞笑笑。 店里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齐了。 陈铭搬家消耗不少体力,吃得很快,李闻虞看他胃口这么好,也忍不住多动了几筷子。差不多快把碗里的饭吃完时,他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唐思思:【李老师觉得我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呀?】 李闻虞这才把那张照片点开看了一眼。下午时教室里阳光很盛,他面对着黑板,只露了一点侧脸,斑驳的树影落在墨绿的黑板上,光线确实很漂亮。 于是他真心实意地夸赞了句:【挺好的。】 唐思思很激动地秒回:【对吧?!我也觉得很好看!我发到微博上之后有好多人转发点赞呢。】 【得意.jpg】 李闻虞稍稍皱了下眉:【微博?】 唐思思那头反应了一会儿:【啊,我经常把拍的一些照片放到微博上,一直都没什么人看的。但是这次忽然挺多人点赞,我一时间太开心了,李老师你要是介意我现在删掉。】 【鞠躬抱歉.jpg】 李闻虞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顿了几秒才回覆:【你拍得很好看,但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帮忙把我的脸虚化一下,只要看不清五官就可以了,谢谢。】 唐思思:【好的好的,谢谢李老师,实在不好意思啊。】 小餐馆外路灯亮成一团,银白皎洁,远远看去如同一轮圆月。李闻虞忽然有些没来由的不安,熄灭手机屏幕后,动作缓慢地重新拿起了筷子。 第六十章 夜色浓稠,无边无际地环绕着整个a市,绚丽而潋滟的霓虹灯汇成一道长河,在夜幕中泛着幽光。 会所里灯火通明,空气中瀰漫着醉人的微醺气味,昏沉错落的光线切割着大片视线,灯火恍惚。赵慎文一手拎着香槟一手搂着个艷丽女人的腰往沙发走,脖子上的领带早就扯下来扔到一边,敞着领口满身酒气,于是看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点菸的裴新格外不爽。 「裴少,啊不,裴总,」赵慎文大喇喇坐下去,酒杯扔在玻璃桌上滑出去很远,「我这是给你庆功呢,你就坐在这儿抽菸啊。」 裴新在熏人的酒气中,眉都没抬:「我一会儿还有事。」 赵慎文对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无语透了,抓了把头髮,朝外面喊:「让人都进来!」 包间厚重的门很快被推开,排着队走进来几个身材各异的男男女女,环肥燕瘦,浓妆淡抹,神态各异。 赵慎文沖裴新挑挑眉:「看看。」 裴新吐出白雾,眯着眼睛扫了一圈,冷笑了一下:「你这是从哪找来的人。」 赵慎文也笑,笑得脸上醉意又深重了点:「你这是在国外洋妞泡多了看不惯了吧?」 他粗略地打量了一遍那几个人,忽然皱了下眉头,随即抬着下巴点了点最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孩,示意人过来。 那男孩衣着普通,身上套着一件白色上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低眉垂眼地朝赵慎文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到他旁边,而赵慎文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凑近去看他。 裴新在朦胧白雾中冷冷地盯着手上灰蓝色的机械錶,秒针转动,银光闪闪,已经将近十点钟。 他起身准备走人,然而在扫过那个在赵慎文面前紧张到发抖的身影时,平淡的神色里勐然生出慑人的寒意。他动作极其野蛮迅速,一把拉开了赵慎文,连手里的烟都还没来得及去灭,火星烫在发白的指尖。 第77页 赵慎文半醉着被莫名其妙地大力推开,张嘴就要骂脏话,抬头却看见裴新眼底冰雪翻涌,伸手要去摸那男孩的脸,动作缓慢到了一种郑重的地步。 裴新把他的脸转过来,男孩年轻的脸上布满惊恐,面色发白,杏眼湿润地打着转,也算清秀漂亮。 裴新却立刻松了口气,不是他。 这么多年里,他第一次如此盼望不是他。 赵慎文这才反应过来裴新这是发的什么疯,嘆了口气挥手让这些人离开。 坐在沙发上的男孩如蒙大赦,颤抖着连忙站起来逃出了包间。 裴新顿了两秒,将手里已经快燃尽的烟摁灭在菸灰缸里:「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夜风徐徐,城市被灯火笼罩,夜空一片模煳的墨蓝。 街道车流如织,裴新的车在主街上缓慢移动,慢得让人心烦气躁,直到进了环岛路,彻底堵住不能动了。 他直接熄了火,没过多久就听见有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将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洇成一片雾色朦胧。 裴新靠在椅背上,习惯性从身上摸出烟盒,手机却响了起来,是他的秘书。 裴新很疲惫地捏了捏青白的眉骨,指关节咔吱咔吱响,抬手按下通话键:「什么事?」 秘书的声音被电波稀释,但仍旧认真恭敬:「裴总,您之前吩咐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我已经发到您的手机上,需要您亲自确认一下。」 这声音在雨点里并不清晰,裴新却眸色一沉,立刻打开了刚刚传过来的文件。 他看见一张照片,墙壁雪白的教室里,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件白色衬衫站在墨绿色的黑板前,单手拿着粉笔,半边身子被阳光染得黄澄澄,白色衣袖近乎透明地映出细瘦的手腕。这显然是一张抓拍,男人只露了一半侧脸,线条流畅俊秀,嘴唇淡红,一双狐狸眼在巧妙的光影下琥珀似地流转,定格。 裴新剎那间浑身僵住,如同一张紧绷的弓。指尖嵌入掌心,点点血腥气在湿重的阴雨中蔓延。 他终于窥见了五年后的李闻虞的一角,记忆中的李闻虞被打碎了,眼前被重塑的这个,更柔和,更平静。 他身上终于不再穿着那件水蓝色毛衣,终于不会在周围传出响动后立刻消弭。 青灰色的雨透过半开的车窗飘进来,好半晌,裴新的半边肩膀都被濡湿了,他才顺着那张照片继续往下翻动。 b市,李虞,青回巷。 他得到了他五年来日思夜想的答案。 好像终于可以从一场经年阴暗沉重的梦里醒来。 * 家长会之后是周末。 李闻虞的周末总是格外简单,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夏天醒的尤其早,大概七点钟左右会起床吃个早饭,然后看看电视写一写教案。 但他搬了家之后对这附近还不太熟悉,于是今天便打算下楼买早餐,之后可以在这条街转一转。 他随便穿了件宽松的衣服,看见外面已经升起的太阳后默默往脑袋上扣了一顶棒球帽。刚一推开门,他就看见陈铭正站在对面,手里拎着一袋垃圾,黑色短袖短裤,脚上踩着拖鞋,脸上还有些刚睡醒不久的迷茫,看见李闻虞后慢吞吞扬了下眉笑着:「早呀,小李老师你也出门吗?」 李闻虞眨了下眼睛点点头:「早,我下楼吃早餐,你扔垃圾的话我可以帮你带下去。」 陈铭一挥手:「不用,我也要吃早饭来着。」 两人一起下了楼,这附近的早餐店都聚集在一起,正是饭点时格外拥挤,人声喧嚣。 李闻虞望而却步,开始有些后悔下楼吃早饭的决定,想着要不转一转再回去煮面条吃。然而刚准备开口,陈铭就指着其中一家早餐店的招牌说:「这家有卖豆皮诶,我可喜欢吃豆皮了,小李老师你吃过豆皮吗?」 李闻虞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陈铭立刻兴致勃勃:「那我们去试试看,很好吃的!」 李闻虞欲言又止,最终没好意思拒绝。 人很多,点完餐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于是等两人吃完早饭后太阳彻底升了起来,直晒得人发慌。李闻虞和陈铭只好大概了解了附近的大型超市和便利店在哪就开始往回走。 一路上日头毒辣,直到进来楼道里才稍稍阴凉一些,李闻虞在心里默默感嘆夏天还是少出门好。 陈铭一边挥手给往脸上扇风一边喘气:「太热了,中午还是在家里吃饭好,小李老师你会做饭吗?」 李闻虞想了一下,很诚恳地说:「能做,但不是很好吃。」 陈铭笑眯眯一胸脯,神色有些得意:「我会呀,我爸年轻的时候就是厨师,我得我爸真传,做饭还不错的,要不你中午就来我家里吃吧!」 李闻虞笑笑:「还是算了,我一般中午吃饭都比较晚,一会儿可能还会睡一觉,不知道几点钟能醒呢。」 陈铭有些失落地啊了一声:「那好吧,下次我上超市多买点菜,一定要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第六十一章 李闻虞进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了卧室里的空调,然后进浴室洗澡。 浓夏日光透过亚麻色窗帘把客厅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而无所遁形。李闻虞穿着纯棉t恤从浴室出来就感觉到一阵滚烫热意,于是便拿出手机想网购遮阳效果好一些的窗帘。 第78页 他手上还沾着一些水汽,点在手机屏幕上不是很灵活,试了几下便打算回房间再看。 与他转身的脚步声一同响起的是「咚咚」的敲门声,不急切,但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很清晰。 这里除了陈铭也没别人会过来找他,李闻虞随手把手机放到桌上就过去开门。 金属质感的门把手同样被太阳晒得发烫,右手搭上去的瞬间李闻虞忍不住缩了下手指,拉开门后迅速抽离,垂着脑袋去看有点发痛的掌心,没有抬眼:「怎么了陈铭。」 楼道里有窗口,燥热的风迎面吹过来,同时还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冰凌似的声线像被蒙上雾气,又透着些喑哑:「手受伤了?」 李闻虞的动作剎那间顿住,坠入冰窟般被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怔愣抬眼,惊愕万分地撞上那双幽沉冰冷的,天生擅长制造梦魇的眼睛,如同一把刚开封的利刃插进李闻虞的心口,血肉模煳。 李闻虞的脑袋如同过电一般,惊恐地立刻要重新关上这扇噩梦般的门。 裴新站在门口,身后阳光明媚,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极其冷漠,长睫毛投下浓黑阴影,深不见底。他看见李闻虞,仿佛早有预料般伸手抵住门,抬脚跨了进来。 「你……」李闻虞后退一步,喉咙发不出多余的声音。 几年时光过去,裴新褪去了曾经青涩的锐气,眉目深沉,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势陌生的掌控感,周身气质像金属刀尖上泛着的冷光,锋利又冰凉。 裴新扯着唇角,嗓音淡漠,语调缓慢地帮面前的人找回被遗忘了五年的名字:「李闻虞。」 他如同闲庭信步一般朝里靠近,却逼得李闻虞苍白着脸,胆战心惊地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被一具他再熟悉不过的躯体抵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裴新漆黑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如同审视着自己已经关在笼子里的猎物:「陈铭,是谁?」 李闻虞被这个与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残酷表情逼迫着,仿佛回到了那年的某一刻,脑子里烫得一塌煳涂。他眼尾不自觉泛着惊惧的红,声音却强行镇定下来,如同淬了一层寒霜:「滚出去。」 裴新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力度重地几乎要把他的骨肉捏碎,眼底终于隐现怒意:「滚出去?李闻虞,我找了你五年。」 李闻虞看着他,水亮的目色揉杂着脆弱与真实的迷茫和不解,流转中变出愤恨:「找我?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 裴新勾起唇角,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古怪,嘲讽,阴冷的笑意:「我想你,我每天都想你,怎么能不找你?」 李闻虞没有听见过比这更让他觉得讽刺的话,他的后脑勺抵在墙壁上,被迫直视对方的眼睛,声音很淡,如同自言自语:「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他尽力逃跑,尽力躲藏,独自生活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几年来连一步都不敢踏入a市。 即使这样,为什么还是要再次被拖入深渊之中。 裴新沉沉地盯着面前这张脸,一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他也曾经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他一定要找到李闻虞? 他不知道。 但在一次次见到虚幻的李闻虞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无论是真是假,是爱是恨,都只能属于他。 裴新没有答案,也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他俯身凑近李闻虞,两人的距离瞬间近在咫尺。 而李闻虞立刻惊恐地偏过头去,推拒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裴新的肩膀就被野蛮地举过头顶按到了墙上。 「躲什么?」裴新咬着牙,灼热的唿吸撒在李闻虞的耳垂,如同临刑前敲响的阵阵丧钟。 李闻虞没来得及再次做出反应,已经被冰冷的手掌粗暴地掰过脸颊,随之而来的是嘴唇上传来的兇狠而勐烈的痛感。 唇齿间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但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裴新如同一只久未进食的野兽一般,啃咬着唇舌间能接触到的一切,发泄着积攒多年的怒火。 疼痛和麻痹混合着血丝,搅拌出一个疯狂腥涩,报復意味极强的吻。 李闻虞挣脱不开裴新的束缚,被死死地箍在墙边。眼里漫出生理性的泪水,透过裴新的肩,他模煳地看见一阵风吹来,客厅的大门慢慢回弹,啪的一声关上了。 李闻虞仿佛被这声音唤起残存的理智,张口用力咬在裴新的舌尖上。 裴新一声没吭,干脆地抬头抽离,湿漉漉的唇相互分开,手上的桎梏也随之松动,李闻虞直接在裴新的嘴角上砸了一拳。 裴新被打得偏过了头,他用舌头顶了顶发麻的脸颊,那副样子毫无表情可言,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像愈伤愈狠的兽。 那双眼睛斜斜地睥睨过来时,李闻虞浑身的肌肉都僵硬。 下一秒,他几乎被裴新野蛮拖拽着拎了起来,卧室的门开着,里面蔓延充盈的冷气让人还没踏入就开始发抖。 李闻虞剧烈挣扎,身子弯起的弧度就像一把绷紧的弓,手肘在挥动时撞上门框后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 世界天旋地转,他被扔到床上,随之压上来的是混杂着菸草血腥味的雪松气息。 裴新的手死死按在他清瘦的锁骨上,瞳仁漆黑,几乎与李闻虞鼻尖相对,冷着声音质问:「你还没有回答我,陈铭是谁?」 第79页 李闻虞软倒在床上,避无可避,双眸布满厌恶对上裴新包含怒意乌黑一片的眼睛:「裴新,这五年你不去治治你的病,反而疯得更厉害了是吗?」 裴新掀起眼皮看他,薄薄的内褶压不住眼底锋利的光,他得不到答案,于是自己来找。他一把拉开李闻虞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从腰腹到胸膛,如同一头沉默的野兽在检查囊中之物的完整度,一寸一寸地仔细查看。 李闻虞又惊又耻,挥开裴新的手从床上撑起来往后躲避,几乎就要从床沿坠下去。左手落空的瞬间,他回头去看,余光中瞥见了床头一把泛着银光的剪刀。 第六十二章 李闻虞下床,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踉跄着将那把剪刀紧紧握在手里,如同握紧救命稻草一般。 裴新紧盯着他的动作,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绕过床角走过去。 李闻虞后背紧贴着墙壁一片冰凉,手里的剪刀尖锐锋利,灿白如练,他声音颤抖着威胁:「别过来!」 空调的风吹得他面前的窗帘大幅度晃动着,一张一合,屋外的光线明明和卧室里差不多,此刻却好像更亮出几分,在窗帘下的阴暗中投下时宽时窄的光影,却没半分挨到李闻虞的脚尖。 裴新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很快走到李闻虞面前,声音如同砂纸上磨过的碎片,一点点割断人理智的弦:「怎么?要杀我吗?」 他语调缓慢,脚步仍未停止,两人很快只有一步之隔,明朗的光线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李闻虞通红的眼睛和抖得厉害的手。 和他想像中重逢时李闻虞的神情一模一样。 那把剪刀横在两人中间,利光璀璨,如同情人的眼波。 李闻虞用它抵在裴新的腰腹上,企图拯救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距离,仰脸冰冷绝望地看着裴新,深色眼珠黑琉璃一般,崩溃地再次重复着:「别再过来。」 裴新不怒反笑,仿佛腰前的尖锐并非什么触之见血的利器,他搭上李闻虞的手腕,俯身的瞬间,尖锐的刀尖扎进衣服里。 李闻虞的手被猝不及防地往前拉扯,脑子里响起一阵轰鸣,只听见衣料和皮肉裂开的声音,翻涌着的骨血瞬间冷下去。 他低头,看见裴新身上慢慢被血液染出一片暗沉的黑色衣料,手上的鲜红的剪刀被拔出来滑落在地。 裴新的脸逆着光,一片晦暗,神情没有丝毫起伏,却一把抓住李闻虞颤抖着垂下去的手,按在了血红的伤口上。 血是热的,流动的,粘在手上烫得令人胆寒。 李闻虞瞪着眼睛,如同灵魂出窍一般任人摆布,被裴新拉过去抱在怀里,沉重炙热的唿吸紧贴着脖颈,裴新哑着声音:「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这几年从来没有想过我吗?」 李闻虞能感觉到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他终于如梦初醒,挣开裴新的力道在身上摸索着手机。手掌上鲜红的血液随着慌乱的动作粘在纯白的衣服上,刺得眼睛发疼,他这才想起来被随手扔在客厅里的手机,于是慌忙推开裴新要往外走。 裴新身上显然已经失了力,肩膀砰地撞在墙壁上,却仍立刻拉住李闻虞的手,面色苍白阴沉:「你去哪?」 李闻虞紧皱着眉不应声,想要直接甩开他的手,可裴新的力道极重,几乎要把他的腕骨捏碎:「你去哪?」 「放手!」李闻虞低吼,「我去叫救护车!」 裴新弓着背看他,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在探查他这话的真实性。直到李闻虞白着脸再次焦急地去掰开他的手指,他才终于慢慢松了力气。 李闻虞两步跑到客厅,拿起手机,用沾满血迹的手拨通了急救电话。 等他再回到房间,裴新已经贴着墙壁坐在了地上,除却脸色惨白,几乎看不出什么受伤的迹象,走近了才能看见他脚下斑驳的血迹。 李闻虞怔愣着,没有碰他,一时间也说不出话,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顿住。 「你不是...要我死吗,」裴新仰着头看他,唇角勾着道愉悦的弧度,眼里却笼罩着一层郁色,「怎么又要叫救护车?」 李闻虞攥着手心,喉咙艰涩:「你想死,可我还不想当杀人犯。」 裴新这回却真冷冷地笑了一下,脑袋抵在墙上,一张脸被飘忽的窗帘光影遮了大半,笑容阴寒得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已经被疼痛稀释得很轻缓,却仍透着极浓的威胁意味:「你不杀了我...今天以后,就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李闻虞眼眶血红地看着他,看着地上那把掉落的染血银剪。李闻虞知道裴新会无所畏惧地撞上去不过是有恃无恐,笃定他一定不敢杀人。 但这一瞬间,他真的非常想要杀了裴新,一切一了百了。 只可惜,他还是一个普通人,遇上真正的疯子,只能束手就擒。 救护车来得很快,急救人员进了房间后看见地上蔓延的血迹先是一惊,询问了裴新是否需要报警,得到否定答案后才把人带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的动静很大,周围的邻居都被惊动,陈铭也诧异地出来查看,一开门却发现出事的正是李闻虞的房子。 李闻虞神情恍惚地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那件沾满血污的衣服,连双手的血迹都还没洗去。他听见开门声,转头对上陈铭惊愕探查的眼神后,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被杨城撞破的黄昏教室里,心脏被吊在半空,悬而未决。 第80页 于是没等怔愣在原地的陈铭发问,他自欺欺人地逃避着,转过身下楼一起上了救护车。 裴新受伤后没有做任何止血的措施,失血过多,在救护车上就已经开始意识模煳,到医院后直接被送进了急救室。 李闻虞坐在急救室门口,除却身上的狼狈,面上毫无表情。 他有些茫然地想,为什么一夕之间,一切就又变了。 好似被拉入了一场纠缠他多年的噩梦一般。 医院的走廊里很安静,周身的血腥味遮盖住了消毒水的味道,他垂着脑袋用手肘撑在膝盖上,过了好半天,手肘才后知后觉恢復了之前撞在门框上的痛感。 看着面前刺眼灯光,李闻虞的思绪开始有些恍惚。多年前,他也曾坐在这个位置,裴新坐在他的旁边。此时此刻,裴新正躺在里面。 他没有任何不安或焦急,只是久违有些烦躁,瞥了一眼抢救室上红色的灯后,站起来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里人很多,看见他一身的血纷纷侧目,李闻虞站在水池前一点点洗去手心和指缝里的血迹,又捧着水洗了把脸。 这期间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着,他擦干手后才拿出来看了一眼,是陈铭的电话。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还留有印着他指纹的血迹。李闻虞抽了两张纸巾去擦,但彻底干涸后的血液有些难处理,于是作罢,按下了接听键。 陈铭的声音有些焦急:「小李老师,你刚才是怎么了?受伤了吗?还好吧?」 李闻虞转身往外走,语速和缓:「我没事,只是一点意外。」 陈铭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样的意外能流出那么多血,顿了两秒才说:「那就好,你在哪个医院?需不需要我帮什么忙?」 「不用,」李闻虞穿过长长的一排玻璃窗,看着外面绿得发亮的香樟树,轻描淡写,「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陈铭愣了会儿,迟疑着应了好,李闻虞就挂了电话。 他拐角重新踏入寂静的长廊,抢救室的灯光同时熄灭。 第六十三章 李闻虞赶在裴新醒来之前离开了医院。 他身上的衣服没换,坐公交车怕影响到其它人,于是在医院门口打了个车回家。 楼道里刚才那点混乱已经恢復安静,他一边上楼一边摸出钥匙,到门口才发现刚才匆忙之中他压根没有锁门。 客厅里跟他离开时一样,只是日光西沉,铺满了黄昏。 房间里冷气一直吹着,地板上血迹已经干涸了,远远看过去暗红一片,好像电影里的兇杀案现场。 李闻虞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连同那把剪刀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开始清理这些骇人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慢,等做完这一切之后,夜幕已然降临。房间里昏昏沉沉,李闻虞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灯光坐在沙发的角落打开了电视机,然后把声音调大了一些。 仍旧是上次没有看完的那部警匪片,这回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又把声音调小,斜斜倚在沙发上。 夜色深沉安静,他却忽然听见楼道里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李闻虞瞬间竖起浑身的刺,目光饱含戒备地看向身后那道门。 片刻后,脚步声渐远渐轻,而后彻底消散。 李闻虞却仍浑身紧绷不能放松下来,他忽地起身暂停了电视画面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嘟嘟两声就接通了,李闻虞手指扣抓着绵软的沙发,喉咙有些滞涩:「应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有时间吗?」 那头声音有些嘈杂,混乱的人声和音乐声搅和着,应惟含笑的熟悉声音传过来时显得很淡:「有,我刚好在b市。」他顿了一下,似乎是低头看了眼时间,继续说:「今天太晚,明天我过去找你。」 李闻虞看了眼外面的街灯,犹豫着说:「我搬家了,不住在以前那个地方,我明天请你吃饭吧,在你公司附近的餐厅。」 「搬家了?」应惟声调微扬,好像有些意外,「乔迁之喜,我更应该过去坐坐了。就算吃饭,也应该我请才对。」 李闻虞抿了抿唇,最终没有拒绝:「那明天上午可以吗,我一会儿把位置发给你。」 「可以。」 打完这个电话,李闻虞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稍稍松开,他关掉电视,没有回到房间里,侧身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他是被太阳晒醒的,盛夏的阳光刚到八点钟就刺目得很,客厅里一片滚烫明亮。 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李闻虞的胃疼得难受,他进厨房煮了碗面吃掉,然后继续等待。 应惟来时差不多十一点钟,是正午阳光最炙热的时候。 李闻虞这几年跟应惟见面并不多,但每一次都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褪去稚气的五官和越发稜角分明的线条,让他看上去与年少时光相去甚远。 李闻虞给他倒了杯水,看了眼被风吹动的窗帘,轻声说:「不好意思,窗帘遮光不是很好,有点晒。」 应惟扫视了一圈,弯着唇角:「你这房子还不错,也很安静。」 李闻虞顿了顿,在沙发另一头坐下:「还得谢谢你让我来b市,这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应惟语气散漫,像开玩笑似的开口:「你谢谢我,裴新估计会想杀了我。」 第81页 李闻虞瞬间脸色一白,抬眼看他:「你,知道他来了?」 「你会给我打电话,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其它原因。」应惟神色平常,仿佛意料之中。 李闻虞愣愣看着,想起五年前在a市的那家咖啡厅里,应惟坐在对面,表情就跟现在一模一样。 但那时的李闻虞想不到,他还会有再次向应惟求救的一天。 当时他以为只要自己狠下心离开,就能彻底脱离地狱。 放弃亲人,放弃朋友,放弃学业。这一切对十七岁的他来说太过艰难,从c市逃回南望巷之前,他根本下不了这个决心。他只是想先离开那个陌生的城市,离开裴新的控制,他想见奶奶,想见姑姑。 但他当时推开家门,只看见那张记忆中熟悉的脸。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见他进门,只是瞥了一眼,看李闻虞半天不说话,黝黑又泛着红光的脸上阴沉沉:「忘了我是谁了?姑父都不会叫一声?」 这是他的姑父,季成刚。 李闻虞却呆滞地怔愣在那里,仍没有开口说话。这时奶奶才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李闻虞时有些慌乱,上前来拉过他的手:「小虞回来了,学校补课还好吗?」 李闻虞转头,被奶奶枯瘦的手牵着进了房间,才终于回神般白着脸缓慢地开口:「他……为什么回来了?」 奶奶颤颤巍巍嘆了口气:「他赖着不肯走,一定要你姑姑拿钱给他。他跟你姑姑还没有离婚,警察来了也不管用,就……就先住下了。」 「住下了?」李闻虞似乎有些茫然,眼睛里一片空洞,「让他在这里住?」 奶奶低着头,半晌才说:「也是没有办法。」 李闻虞的烧还没退,在回来的火车上就已经重新烧起来。他脑袋迟钝地愣了一会,好长时间才应了声,慢慢走了出去。 客厅里环绕着电视机的声音,季成刚翘着腿放在茶几上,一边眯着眼睛抽菸一边看着着电视机,烟雾缭绕,却遮不住他那张油光光的面孔。 李闻虞抬眼,看见沙发后墙上挂着的,用蓝色相框裱着的全家福。 那是他六岁那年拍的,他当时才刚到父亲李远周的腰间,拍照时怕丢人不肯站着,于是非要坐在沙发上。右边是头髮还没花白的奶奶,笑容柔和的妈妈,李藤牵着季贺的手,他们全都笑容满面。 李闻虞看了一会,直到眼睛发胀才缓慢地眨了一下。他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吐了起来。 直到胃里的酸水全部被吐出来,再也没什么可吐的,他洗了一把脸,摸到滚烫的脸颊,再抬头,看见镜子里苍白狼狈的脸。 他留下一张银行卡,走出了家门。 第六十四章 当年应惟真的愿意帮他离开这件事是极其令他意外的,但那时的李闻虞没有心力去深究,一刻都不敢停留地离开了a市。 而时过境迁,他却又退回到了当初那个狼狈的地步。 李闻虞想到这里,忍不住自嘲一笑,再抬脸看向应惟时目光认真:「应惟,你能再帮我一次吗,我想走。」 应惟静默地看了他两秒,笑了一下说:「裴新不是以前的裴新,你现在就算改名换姓,甚至改头换面,也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 李闻虞眼皮轻颤,喉咙一哽:「我……」 应惟低头看了眼时间,挑了下眉:「说好请你吃饭,到饭点了,走吧。」 他率先站了起来,李闻虞恍惚着跟上,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地消化着应惟的话。 阳光正盛,李闻虞拉开门,身前立刻投下一道修长身影,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 他抬头,看见裴新正站在门口,淡淡敛着眼,锋利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扫过李闻虞和应惟中间,最后死死钉在李闻虞脸上:「李闻虞,这几年你一直跟他在一起是吗?」 李闻虞看见他并没有多意外,皱着眉,唇线平直下来,没有说话。 应惟扫了眼裴新身上有些发皱的衣服和铁青的脸色,慢悠悠啧了声:「裴新,好长时间不见,怎么一开口说话就跟捉姦在床似的语气。」 裴新原本还算冷静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怒不可遏拽着应惟的衣领推进去:「是你带他来这的是吗?五年前是你送他走的是不是!」 应惟没有反抗,被他推着后退几步才站定,但仍直视着裴新的脸,语气轻飘飘:「是我,不过我没想到裴少真的这么看重这个人,居然找了这么多年。」 裴新抓着他衣领的手上青筋暴起,咬着牙一拳头挥到他脸上:「你他妈跟你爸抢人还不够,抢到我头上了是吗!」 应惟被打得偏了头,抬手摸了把嘴角的伤口,嗤笑一声讥讽道:「抢到你头上?你问问李闻虞,他承认自己是你的人吗?」 裴新扭头,看见李闻虞的脸颊苍白,两只眼睛黑洞洞的,亮得好像凿穿的冰泉,有些怔愣地望着应惟。 他眸中立刻染上森冷气息,他无法忍受李闻虞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干脆一把揪过李闻虞的胳膊把人拖进卫生间,砰地甩上了门。 裴新把他按在洗手台上,脸色阴冷得骇人,凑近的浓黑瞳仁饱含怒意,简直像要把李闻虞生吞活剥:「回答我,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李闻虞用手推他,两只手腕被裴新宽大手掌一掌捏住,铁灌铜浇,挣也挣不开:「我跟谁在一起凭什么要告诉你?你给我滚出去!」 第82页 裴新的脸因为受伤失血而苍白到病态,更显凶戾,他抬手掐住李闻虞的脖颈,一字一句:「我会杀了他。」 李闻虞毫无惧色,反而抓住裴新的手用力,仿佛要借他的手掐死自己,冷笑一声:「来,你先杀了我,我们一起死。」 裴新的眼睛被怒火烧得赤红,手上力道开始发紧,恨不得咬碎一口牙:「你要跟他一起死?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连他爸睡过的人都要,你喜欢他?」 李闻虞渐渐感到窒息,抓着裴新的手指慢慢嵌进去,在裴新手臂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又抬脚胡乱去踹他:「什么人都比你好!裴新,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比你好!」 裴新看着他,唇一张一合的,艷得骇人,眼刀是一柄磨尖的利刃,往裴新心口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疼得他微微弯了腰。 他缓缓松开手,脸却仍旧凑得很近,几乎与李闻虞鼻尖相对,好似浑不在意地点点头,眼眶却红:「你把我丢在医院,迫不及待回来跟他见面为了什么?上床?还是再从我身边逃跑一次?」 李闻虞偏开如同冰山一般的脸,仿佛不屑与他对视:「我是要走,但不关应惟的事,只因为我讨厌你恨你。」 「走?」裴新把他的脸掰过来,力道不重,极昳丽英俊的面孔微微扭曲,黑眼珠湿漉漉,可怜地红着眼睛看他,「走到哪里?你可以抛弃我,那奶奶呢,你也不管了是吗?」 李闻虞仰着脸,眼睛瞬间切割出冰雪翻涌的冷意:「你什么意思?」 裴新的手从他脸上垂下来,抚在刚才留在他脖颈的红痕上,目光仍未从他脸上移开,神色却变得格外温柔:「奶奶从你走的第二年就病了,这几年一直住在医院,你难道永远都不回去看她?她很想你。」 李闻虞在他的触碰中本能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面色恍惚却又急切地问:「奶奶得了什么病?现在怎么样了?」 裴新扶住他的后颈,安抚似的开口:「还是心脏的问题,这段时间还算稳定,具体情况你需要问问医生。」 李闻虞喉咙干涩,细听能听出颤音:「奶奶,有提过我吗?」 他不告而别这么多年,奶奶还会想见他吗? 裴新在他发烫的皮肤上摩挲,语气近乎温柔地引诱:「当然,奶奶一直很想你,跟我回去见见她好吗?」 李闻虞却好似被这句话惊醒,忽然勐地挥开他的手,背过身去。 裴新站在他身后,在镜子里看见李闻虞垂着泛红的眼睛,眼泪摇摇欲坠的时候好像很茫然不知所措。 但李闻虞很快意识到即使背过身,裴新也仍旧能看见他的表情,欲盖弥彰地眨了眨眼,将泪光挤到了眼角,嗓音有些哑,但已经恢復冷静:「我会回a市,但不是跟你,你走吧。」 裴新得到他会回a市的答案,也并不想把人逼得太紧,满意地扯了下唇,「咔哒」一声开了门锁:「我等你,跟你一起回去。」 李闻虞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客厅里空空荡荡,应惟已经离开,但大门并没有合上。 裴新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对面的门口站着个年轻男人,正朝这边望过来,目光有些愣神,看见裴新之后也没有转开视线。 裴新转头看了眼仍呆呆站在洗手台前的李闻虞,得逞的愉悦藏在故作亲昵的语气里:「我先走了,下次再过来。」 第六十五章 李闻虞递了辞职信,原本最少是要等一个月的,但他解释了家人生病的原因之后流程走得很快,快到都有些不符合常理了。 得到确切的离职时间后,他想到刚到这里工作时何简对他很照顾,于是考虑着想要请何简吃一顿饭。 位置订在商场的一家餐厅里,是何简挑的,他吃完饭刚好能顺路去接他女儿下钢琴课。 何简是个话唠,平时在办公室里就喜欢跟李闻虞念念叨叨,坐在餐厅里等菜的间隙自然就更不可能停下了。他瞄了眼邻桌的年轻父母兵荒马乱地餵着小孩儿吃饭,一边倒水一边摇头嘆气:「小虞我跟你说,你平时对小孩儿有耐心,完全是因为你没有孩子,不知道这个养孩子有多费劲。平时伺候穿衣吃饭辅导功课每一件都马虎不了。现在还有各种钢琴舞蹈才艺课,一节课就贵得我牙疼,不学就是输在起跑线上!」 李闻虞坐在对面弯弯唇角:「小朋友愿意学就好,就怕花了钱还给小朋友买了不开心。」 「那倒是,」何简深以为然地点头,「不过我们家小微还挺爱上钢琴课的,每次从老师那儿下课都兴高采烈的。」 他随手打开手机屏保给李闻虞看,上面正是她女儿弹钢琴的照片,小女孩白白嫩嫩,坐在琴凳上笑容灿烂。 李闻虞看了一眼,也觉得可爱。 何简看李闻虞笑得开心,话锋一转:「你小子这么喜欢小孩儿,怎么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女朋友?」他装模作样地上下扫了李闻虞一眼,啧了声,「这长得也还过得去啊。」 李闻虞喝口茶,抿唇笑了一下:「我不着急,也没打算生孩子。」 「丁克啊?」何简有些吃惊,「我看你平时挺喜欢小孩儿的,怎么想着丁克?」 身后有服务员来上菜,李闻虞偏身让了一下:「只是没有这个打算,也不是肯定不生吧。」 何简哦了一声,又慢悠悠笑:「你这都还没找到女朋友,当然不可能有这个打算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嫂子她们单位可多女同事,长得很漂亮的。」 第83页 李闻虞垂着眼睛,淡淡地笑:「我不急,看缘分就好。」 何简思索了下,嗯了一声:「你也确实年轻,用不着着急。」 一顿饭吃得很快,何简话唠属性发挥得很充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几乎把自己从大学毕业到找工作结婚生孩子的事儿都倒了出来。李闻虞默默听着,偶尔顺着搭几句话,话题也就没再落到他身上,笑脸倒是没少过,算得上很捧场。 钢琴教室就在商场楼下,吃完饭李闻虞也跟何简一起下楼过去看看小朋友上课课。 两人还没进去就听见了琴声,小微今年七岁,穿着蓬蓬裙被妈妈打扮得很漂亮,正是对什么都很好奇觉得新鲜的年纪,坐在旁边听老师弹琴也笑得很开心。 李闻虞和何简也坐着等。 钢琴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弹琴时坐得笔直,神情很认真。手底流泻的琴声和缓沉静,偶尔轻快,李闻虞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耳熟。他低着头摸摸小微的头髮,微微笑着问:「小微知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小微仰着稚嫩的小圆脸朝他嘻嘻笑:「不知道,我要问问清清老师!」 一首曲子并不长,弹完之后小微立刻兴高采烈地蹦下座椅跑到老师旁边:「清清老师,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呀?」 老师笑着捏捏小微的脸,似乎刚才听见了两人的对话,知道小微是替李闻虞问的,微微红着脸看向李闻虞,好像有些羞涩:「这首曲子是电影《海上钢琴师》的一首插曲,名字叫《ying love》,是,是电影的男主人公对心爱的女孩一见钟情时弹奏的曲子。」 李闻虞有些愣神地思索了下,记忆中他没看过这个电影,所以应该也没有听过这曲子才对,但那段旋律确实是很熟悉。 他缓缓从座椅上站起来,礼貌微笑:「谢谢老师帮忙解答,曲子很好听。」 小微的小圆眼亮晶晶摇着老师的手臂说:「清清老师,下次我也要学这首!」 何简拎着她的粉色书包站起来,轻飘飘拍了下她的脑袋:「先回家吃饭了,回去晚了妈妈要生气了啊。」 钢琴教室旁边有家奶茶店,李闻虞进去给小微买了个冰激凌,小朋友因为爸爸妈妈平时很少让她吃这些而吃得十分开心,一个劲管李闻虞叫大哥哥叫得十分亲热。 李闻虞觉得小女孩确实是又可爱又好哄,笑着捏了捏圆乎乎脸。 出了商场后小微依依不捨,被何简眯着眼威胁妈妈要生气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跟李闻虞告了别。 这时已经过了下班放学的高峰期,但大街上仍旧车流拥挤,等李闻虞到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客厅里寂静昏暗,玻璃窗没有完全合上,有些干燥的风斜斜往里吹,窗帘跟着抖动。他在墙壁上摸索两下开了灯,房子里空荡荡,连把水杯放回餐桌上都有回音。 他有点庆幸自己搬过来以后还没来得及置办什么家具,现在连窗帘都不用重新买了。也庆幸自己在b市生活了五年,却始终没有什么归属感,否则现在或许还要为了离开而不舍。 但此刻他心里只有一点不安而已。 回a市,等于回到裴新的股掌之间。裴新阴晴不定,就算有短时间的平和,也迟早会恢復恶劣本性。 可想到奶奶住在医院里,李闻虞归心似箭。或者说,五年里他无数次想要回到a市,回到熟悉的故乡却不敢,现在悬在头上的那把利刃已经落下,无论头破血流还是相安无事,他终于顺理成章。 从那天以后裴新没再出现,李闻虞猜测可能裴新的伤还不能随意走动,又或许已经回了a市。但他更希望是裴新只拿自己当作一种可有可无的恶劣消遣,消遣完之后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这样他或许还有陪在奶奶身边正常生活的机会。 第六十六章 李闻虞订了回a市的车票,那天天气不错,前两天刚下过雨,不至于太热,但阳光明媚。 他需要带走的东西不多,行李箱里大半空着。楼下那棵银杏树青黄交错,枝叶间分隔出很多块蔚蓝天空,但落在脚下就只剩斑驳的树影。 李闻虞想起他刚到b市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天气,但那时是春天,风没有什么温度。 巷子口很窄,拐角后能看见街道上的行人,路口正堵着一辆黑色轿车,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残留昨天下过雨留下的水洼。李闻虞绕了一下,再抬头看见裴新的脸时,两人只隔了几步。 阳光下裴新面色看起来比上次好,懒洋洋靠着车身站着,深黑色的眼睛不轻不重地对上李闻虞的视线,歪了歪头:「上车。」 李闻虞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裴新一把握住他拉着行李箱的手腕,语调散漫但口吻像威胁:「这里人多,别让我生气。那边有司机,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 李闻虞徒劳挣了两下,往车尾看了一眼,那边板板正正站着个年轻男人。男人见李闻虞看过来,忙不迭过去接李闻虞手里的行李箱。李闻虞抿着唇没松手,年轻人有些紧张的解释:「我是裴总司机,我叫小钟,行李我给您放后备箱里。」 裴新挑挑眉看着李闻虞,声调轻飘飘:「别为难人。」 李闻虞咬牙慢慢松了手,小钟立马接过行李箱给他拉开后座门。 车里开着冷气,皮质座椅摸上去很冰。李闻虞紧靠着车门,隔着茶色玻璃窗看外面发灰的天空。 第84页 裴新敛着眉目不声不响,车里一路上都很安静。 车站离这边就十几分钟路程,停车后小钟原本还要帮李闻虞把行李送进车站,李闻虞连忙拒绝:「我自己来就行,刚才都麻烦你了。」 小钟又去看裴新的脸色,见裴新没什么反应才微笑着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用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李闻虞又道了声谢,才拉着行李箱走了。 裴新走在他左边,一起检票上了车,他的座位就在李闻虞旁边。 李闻虞皱眉看他,但仍旧没有说话。 裴新看他把行李箱安置好,慢悠悠开口:「你在这儿五年,就带走这么点儿东西?」 李闻虞言简意赅:「该扔的扔。」 裴新嗯了一声:「走得这么匆忙,请朋友吃饭了吗?」 李闻虞就懒得应声了,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 车程三个小时,到站时外面天已经擦黑了。 a市这几年变化很大,这个车站是新建的,李闻虞以前没来过。从出站口出来后人潮拥挤,他抬头去看出口路牌,却被裴新轻车熟路地拉着朝外面走。 越是人多的地方李闻虞越不好抗拒,裴新的车等在门口,李闻虞被直接塞了进去。 裴新从另一头上车,很自然地问:「先去看奶奶还是先回家?」 李闻虞唇线平直,压着火气:「奶奶在哪个医院?」 裴新没回答,但司机发动了车子,最后停在一家私人医院门口。 医院很大,李闻虞跟着裴新进了电梯。 裴新按下楼层,声音很淡很轻松地说:「奶奶最近情况还算稳定,不过心脏问题最不能受刺激,她看见你心情好,说不定身体也好得快。」 李闻虞放缓了语气:「你经常来这里吗?」 「偶尔。」 李闻虞没再说话,看着面前紧闭的银色电梯门,紧攥着手心,他有些迫切,也很紧张。 电梯停在六楼,走道里很安静,消毒水的味道很淡。李闻虞走得缓慢,又忽然顿住了脚步,犹豫道:「我进去,不会刺激到奶奶吧?」 裴新回头来看他,有点乐了:「想的什么东西?一会儿好好说话别掉眼泪就行。」 李闻虞脸色有点白,他哪里会掉眼泪,他只怕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裴新趁他发愣在他手心捏了一下,直接推开了病房的门:「进去吧。」 里面灯光不算很亮,偏暖色调,应该是为了照顾病人休息,白髮苍苍的老人躺在床上,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才抬头看过来,老人的眼睛昏沉,那一刻,好像被触及了什么机关,有些闪烁:「……小虞?」 李闻虞听见声音,脚底像灌了铅般停在了门口,喉咙也涩得发疼,远远叫了声:「……奶奶。」 奶奶的头髮几乎全白了,额头覆盖银丝,前额和眼睛皱纹很重,嘴巴张合着,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李闻虞眼睛发酸地怔愣着,半晌没有发出声音,手上却忽然多了道温热的触感。裴新力道不重,牵着他走了进去,他动作很轻缓,奶奶见到他也并不惊讶。 李闻虞被牵着走,双眸有些恍惚地描摹着五年来奶奶脸上逐渐加深的岁月痕迹,眼眶泛红:「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急切地要坐起来,李闻虞立刻伸手去扶,摸到老人干瘦的背嵴,眼睛发酸:「对不起,奶奶。」 「回来就好,你愿意回来就好。」奶奶抬头看着李闻虞的脸,紧握着他的手,脸上隐隐有泪痕,一个劲点头,「长大了,也长高了,在外面受苦了。」 李闻虞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裴新的手在他背后上轻拍了一下,声音也轻:「我先出去,你好好跟奶奶说话。」 裴新走出病房,把门也带上了,咔哒的关门声后里面更寂静了。 奶奶颤颤巍巍抬手要摸李闻虞的脸,他连忙坐了下来,嗓音有些颤抖:「我,我愿意回来的,我一直都愿意回来。」 奶奶带着泪光的眼睛勉强笑了一下,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被泪水打湿,像一条条曲折蜿蜒的山路:「你不想看见你姑父,也不喜欢呆在家里,我都知道。你走,我只怕你出事,在外面过不好,受欺负,现在你好好回来了,我高兴。」 李闻虞眨眨眼睛,仍没能忍住眼泪,于是只好垂下脸遮挡:「我没受欺负,我挺好的,别担心我。」 奶奶擦拭着泪痕,一连应了几声好:「回来了就别走了,陪陪奶奶,奶奶也没几年好活了……」 李闻虞眼睛通红,嗓音干涩地打断这话:「不会,我以后一直陪着奶奶,奶奶也要一直陪着我的。」 奶奶默了默,干枯的手慢慢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半晌才笑着说:「好,好。」 她看着李闻虞已经不再青涩懵懂的面容,又哽咽起来:「你这几年去了哪?在哪里念的大学?过得好不好?你说你把钱留给我做什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李闻虞怕她说了话嗓子不舒服,连忙倒了杯热水给她,刻意露出个笑容:「我在b市念了大学,后来又找了工作,钱都够花。」 奶奶没应声,一边垂泪点头一点盯着李闻虞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好半晌才又擦了擦眼泪,嘆了口气:「你受苦了,回来见过你姑姑了吗?这几年她也担心你。」 第85页 李闻虞顿了下,垂下脑袋摇摇头:「还没,还没来得及。」 奶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艰涩地笑:「你姑姑明天过来,你跟她好好聊聊天。」 李闻虞应了声好。 奶奶精神不太好,又说了这么多话,很快就困了。 等她睡下,李闻虞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准备起身离开时,才迟钝地注意到病房的环境。 这是间单人病房,左手边有沙发,还有电视。右手边是一扇大落地窗,窗帘厚重地垂着,严丝合缝地遮住了外面杂乱的光线。 李闻虞面色一滞,他知道李藤没有这个经济条件让奶奶住在这里,这样的手笔,可能只有一个人。 他轻手轻脚朝门口走,拉开病房门,走道里的灯比病房里亮,于是投下一条深深浅浅的光影。 裴新坐在长凳上,朝他看过来。 李闻虞关上房门慢慢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两人一肩之遥,李闻虞垂着眼睫没看他,声音很轻:「你的伤好了吗?」 裴新后背靠在墙壁上,眉眼深邃,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侧脸:「快好了,奶奶睡了吗?」 「睡了,」李闻虞的声音还有点闷,他出口意识到之后抿了抿唇,迟疑着问,「病房,是你给奶奶安排的吗?」 裴新嗯了声,算是对他问题的回答,站起身说:「走吧。」 李闻虞没动,抬头看他,顿了两秒才说:「我想看看奶奶的病歷。」 「看病歷?」裴新淡淡地抬了抬眉,「那先下楼吧。」 他们又回到一楼,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有护士送来了厚厚一摞病歷单和其它各种单据。 李闻虞接过来看。奶奶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又突发了心梗,做了手术之后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院,之后一直在吃药。去年开始身体越来越差,就开始了长期住院。 李闻虞眼睫颤了颤,继续往下翻,翻到了长长的缴费清单,最下方的数字让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往上看着细项,单人病房一天一千八,还有各项检查及药品,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个月将近八万。如果这几年的医药费手术费都是裴新在缴,可能已经将近七位数。 李闻虞的手颤了一下,抬头去看裴新:「我姑姑,有看过这些吗?」 裴新坐在对面微微低头在回简讯,听见声音才抬眼:「不清楚。」 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李闻虞其实不问也知道。 他从看见病房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不正常,何况李藤。 他不自觉掐了掐手心,重新把这摞厚重的病歷单收好,很缓慢地站起来说:「走吧。」 第六十七章 夜色深了,司机仍等在外面。 李闻虞很久没有见过a市的夜晚,隔着车窗看,霓虹灯飞快倒退,很恍惚,但也辉煌。很亮,比五年前还要亮得多了。 他眼睛被刺得有点酸,转过头来说:「这是去哪?」 裴新侧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点很熟悉亮光:「去吃饭。」 车停在餐厅门口,李闻虞看了眼招牌,很熟悉,是他们曾经来过的一家粤式餐厅,这么长时间过去,这里居然都没什么变化。 服务员领他们进了包厢,倒了茶水之后退出去。 李闻虞单独和裴新坐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无所适从。但裴新没什么特殊情绪,低头看着菜单,随便翻了两页之后推到李闻虞面前:「你看看吧。」 李闻虞接过菜单,习惯性张口想问对方有没有忌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按了桌边的服务铃,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几个招牌菜。 点完菜他点头跟服务员道了声谢,余光中看见裴新漫不经心的脸,眉目舒朗,昳丽英俊。跟五年前相似,但不同。 「裴新。」李闻虞叫他。 裴新抬眼,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嗯?」 「我奶奶的病,多谢你照顾,」李闻虞语调平缓,眼睛里泛着一点很淡的亮,「你付的医药费我会想办法还你,但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裴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笑,但眼眸却更黑沉沉一片:「你打算怎么还?自己赚钱,还是拿应惟的钱?」 李闻虞神色如常,甚至也温吞地笑了下:「总之我会想办法还你,这顿饭我请你,感谢你对奶奶的照顾,也谢谢告诉我奶奶的消息。」 裴新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姿态,往后靠在椅背上,阴冷地扯着唇角:「李闻虞,你真的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李闻虞贊同地点点头,笑着给了他同样的评价:「你也没有变。」 裴新不再言语,四周寂静,他那点轻佻的表象被撕碎,不加任何伪饰的冷漠倾泻出来,整个人好像浸透在漠然的黑暗里。 李闻虞也没再抬头看他,直到服务员进来上菜,包间里凝滞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这顿饭吃得沉默且迅速,出餐厅时也才刚过九点。这里不是市中心,灯光没有那么繁华,星星点点地落在对面的大楼上,有些模煳。 司机过来开门,但李闻虞没有上车,微笑着说:「麻烦帮我把后备箱开一下,我拿东西。」 司机立刻去看裴新的眼色,夜色沉重,他看不清裴新的脸,更拿不准裴新的意思,一时踌躇。 李闻虞等了几秒,干脆转身自己朝车尾走去。 第86页 然而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抓住胳膊大力扯回来。裴新一言不发,眉眼凝着一层霜,眼底隐现薄怒,直接就着大开的车门把他扔进车里,砰地甩上了门。 李闻虞歪倒在后座,耳畔被这声音震了一下,紧皱着眉扭头去看开了另一边车门的裴新:「你又干什么?」 裴新不看他,对司机冷冷吐出三个字:「华谊路。」 李闻虞当然知道华谊路是什么地方,立刻伸手去拉车门,车门自然纹丝不动,他咬着牙转头看裴新:「放我下车!」 裴新仍不理他,于是他又扶着车前座去去看司机:「师傅,放我下车!」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之后又转回去目视前方,默默发动了车子。这地方偏僻,车流也少,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 李闻虞松了手,后知后觉自己果然是昏了头自取其辱,居然去让裴新的人放他走。他忍不住无声冷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然而刚解开锁就被裴新一把抢了过去。 车灯昏昧,将裴新的脸刻画出晦暗的颜色,那道下颌线尤其分明,他冷冷地说:「给谁打电话?给应惟?还是报警?」 李闻虞被他这语气惹得怒火中烧,伸手过去要把手机抢回来。但裴新力道太大,几乎要把手机捏碎似的,怎么都掰不开分毫,反而被一把抓住手腕。 裴新目光阴沉,黑而深,凉得没有温度,好像不带一丝情绪,却无形地压迫着李闻虞的每一根神经,一字一句:「他们都帮不了你。」 李闻虞卸了力,睨着冰山一样的眼睛看他:「你到底又要干什么?」 裴新的紧握着他细瘦的手腕,扯着唇角很笃定地笑了下:「你心里很清楚。」 李闻虞咬牙甩开他,手腕隐隐发痛发烫。 我不清楚,我不清楚。 我不清楚一个疯子想要做什么,只知道和你待在一起,我全身都难受,没有一刻不难过。 他恨恨地想,但没有说出一个字。 李闻虞一路抗拒,但还是被裴新从车里拽出来又禁锢在怀里,像年轻猎手刚刚捕获的猎物,皮毛带刺又绝望地摔到了公寓的床上。 裴新的手臂留着血红的抓痕,脸上青了一块,也很狼狈,但他满不在乎地居高临下看着面前隐隐颤抖的人:「李闻虞,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对你做,如果你再这样不听话,我就只能像以前一样对你。」 李闻虞整个人僵在床上,像被钉住一般。裴新的眼神很平静,可他总觉得那里面下一秒就能掀起海啸。 「我不会锁着你,」裴新垂着眼,声音低沉却绝不模煳,语气不紧不慢,「但如果你逃跑,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李闻虞死死瞪着他,半晌才闭了闭眼,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薄润微红的眼皮下:「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裴新却忽然俯身压下来,李闻虞立刻惊得往床角挪去,但被掐着侧腰拽回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往下带。 李闻虞摸到他腰腹间一片紧绷的湿热,那是刚才撕裂的伤口。 裴新透着寒意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唿吸慌乱,手有些颤抖起来,紧接着又被塞进来一块冰凉方正的硬物。 裴新死死捏着他的手,让仔仔细细地感受上面每一条凹凸不平的纹路。 房间里灯光暗沉,李闻虞低头去看,看见自己沾着点点血液的手里躺着一块莹莹发亮的佛牌,他再熟悉不过的莲花祥云的花纹精细,在黑暗中光芒温润,却比他的那两块少了很多岁月痕迹。 他一时间有些发愣,欲张嘴,声却已沙哑,字句一颗颗凝固粘连在喉咙里。 「李闻虞,」裴新垂着苍白的脸,紧贴着他的额头,几乎是咬着牙喘息,「你知道世界上最轻易,最让人痛恨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没想得到身下人的答覆,自顾自继续说着:「是谎言。你走之后,我去白马寺捐了款,他们立刻就把这块佛牌给我了。」 李闻虞心口空荡荡地呆滞着,看见裴新近在咫尺的喉结缓慢滚动,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那天晚上在医院门口,我说我去买伞让你在原地等我,你回答我什么?你说……「我知道了」。」 第六十八章 李闻虞浑身僵硬地把手里的佛牌握到发热,半晌说不出话,耳畔只有裴新沉沉的唿吸声。 裴新从他身上起来,昏暗中看不清脸色,只是有些动作迟缓。他从房间里走出去后,萦绕在李闻虞鼻尖的血腥气逐渐散去,李闻虞支起手臂从床上下来去开灯。 四周瞬间明亮起来,一束光线正对床尾,他被刺得低了下眼,看见自己衣服上也被染着鲜红的血,一片温热。 房间里亮了,但裴新出去后客厅还是黑漆漆一片。 李闻虞没出房门,开着灯在床角里缩着,又困又累却不敢闭眼,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手机被裴新拿走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听见外面有声音,昏昏沉沉掀开被子往外走。 客厅布局跟以前一模一样,窗帘开着,阳光不算浓烈地铺在发亮的地板上,时间应该还早。 厨房里有阿姨在做饭,裴新坐在沙发上,只能看见背影。他不想过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茫然站了一会儿后进了卫生间。里面洗漱用品并不齐全,裴新平时可能也不经常在这里住,只有些一次性牙刷,还有备用的牙膏洗面奶。 第87页 等他洗漱完出来,早饭已经摆上了桌。裴新站起身,远远撞上李闻虞的视线,没有多停留,依旧是冷淡的,不辩情绪的语气:「醒了就过来吃饭。」 李闻虞走过去,从早起有些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把手机还我,我一会儿要去医院。」 裴新眉都没抬,手指在餐桌上敲了敲:「吃完饭给你,我让司机送你去。」 李闻虞半天没有说话,裴新继而才扫了他一眼:「你先把衣服换了。」 李闻虞身上还穿着那件带血的白t恤,皱皱巴巴的,他的行李昨天压根没拿上来,哪里来的衣服换。 裴新穿戴整齐,手臂上骇人的伤痕被衣服遮挡,妥帖的西装修身利落,脸上的淤青看上去也淡了很多:「衣柜里有你能穿的。」 李闻虞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脑海里又回想起了昨晚的狼狈,他声音很淡:「我一会儿洗完澡再换。」 他完成任务似的坐下来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伸手去拿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裴新这回没拦他,但等李闻虞翻开通讯录和微信才发现里面应惟的联繫方式都被删掉了。通讯录里多了个号码,是裴新的,没有备註,但李闻虞记得独特的尾数。 他抬头看裴新没有表情的脸,咬着牙一时没有出声。不管如何,此时此刻让裴新不高兴对他来说一点好处都不会有。 他翻看完手机,裴新也停了筷子,不冷不淡地看他:「门锁的密码我发到你手机里了,晚上司机会送你回来。」 李闻虞看着他站起身,拧着眉没有应声。 裴新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自然也不需要他的回覆,转身出了门。 玄关处随着大门开合落下长长的光影,随着门锁的咔哒声消失无踪,客厅又恢復寂静空荡。 李闻虞进房间打开衣柜找衣服换,里面大多数是衬衫西服,他找了一会儿才翻出身休闲的衣服进了浴室。 他出门时差不多九点钟,电梯门打开就看见了昨天送他们回来的司机站在门口。 司机大约四十岁上下,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唿:「你好,我是裴总的司机郑光,裴总吩咐我送您去医院。」 李闻虞十分不习惯被年长者用这种堪称恭敬的态度对待,有些无措,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跟着上了车。 结果到了医院,郑光也寸步不离地跟在李闻虞旁边,一路上简直让李闻虞如芒在背,他硬着头皮停下脚步,转头说:「郑先生,你就在大堂等我吧,或者我要回去的时候再联繫你,可以吗?」 郑光有些为难地看他:「裴总让我在您身边听您吩咐。」 李闻虞一时间无话可说,自己能吩咐什么,吩咐让他别跟着,他会听吗? 他只好作罢,硬着头皮上了六楼,好在进病房前郑光的脚步停在了门外,没有跟进去。 李闻虞走到病房门口,只通过房门半开的缝隙就听见李藤熟悉的声音,话没听见,却在嘆气。 他顿了一下,伸手推开门。 「小虞来了,」奶奶坐在病床上朝他看过来,又去摇李藤的手,「小虞来了。」 李藤转头,李闻虞站在门口叫了声:「姑姑。」 李藤这几年也并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旧是干练模样,看不出什么年纪增长。她脸色不太好,看见李闻虞之后只是稍缓了些:「你回来了。」 李闻虞喉咙哽了一下,声音很轻:「昨天晚上刚到。」 李藤垂眼嗯了一声:「回来了就好,你奶奶都跟我说了。你在b市念了大学,比你表弟有出息,在外面过得还好吧?」 李闻虞干巴巴地应了句:「我挺好的姑姑,家里还好吗?」 李藤指了指沙发让他坐,又嘆了一口气:「平时都挺好,你奶奶的病最近也稳定了,就是你表弟让人操心。」 没等李闻虞在开口,她仿佛有些压制不住火气:「你回来,本来咱们应该一家人好好吃个饭,结果他昨天晚上又闹出事来,跟人打架这会儿还在派出所呢。」 李闻虞讶然地张张嘴唇:「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李藤被这么一问,怒火中烧地把放在腿上的包扔到一边,「把人都打进医院了,现在人家家属狮子大开口要赔偿,说不给就送他进去坐牢!」 奶奶抿着嘴巴担心起来:「要多少钱?我这里……」 李闻虞先看了眼奶奶,思索着开口:「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李藤这才想起来老人在旁边,也稍稍敛了脾气,但仍旧心烦意乱:「不说这个了,我一会儿去派出所把你表弟接回来,晚上咱们再一起吃饭。」 李闻虞讷讷点头,应了声好。 李藤走后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奶奶吃的饭菜都很清淡,李闻虞给她洗了点水果,然后带她下楼散步。 医院花园里人不多,算很清净,李闻虞扶着她沿着花坛走。 阳光零零碎碎从树叶里掉下来,奶奶握着他的手,原本念念叨叨地在关心李闻虞这几年的生活,但像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你这几年是不是跟小裴有联繫呀,他每次来医院看奶奶都带很多东西,是不是你让他送来的?」 李闻虞原本带着弧度的唇线不自觉抿直,手指微僵:「他,经常来吗?」 奶奶回想了一下:「不常来,人家也忙呢。小裴人好又有礼貌,我之前只在家里见过他两面,你姑姑说他之前还帮过我们呢,是不是?」 第88页 说罢她又担忧起来:「那些东西不是你让他送的吗?那我们可得还回去,这怎么能收啊……」 李闻虞忙安抚着:「没事,我会跟他说的。」 奶奶垂着头嘆一口气:「你走之后,我们都怕你出事。结果小裴忽然隔三差五让人来给我们送东西,我们猜想只可能是你托他送来的,才稍稍放下一点心。」 李闻虞缓慢地眨了眨眼:「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奶奶带着他站定在树下,笑眯眯说:「没什么对不起的小虞,你想做什么事情都好,只要自在,奶奶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过得好,过得开心。」 第六十九章 李闻虞把奶奶送回病房午睡,路上看见郑光还等在外面,他在病床前坐了一会儿,思索着拿出手机给裴新发简讯。 【我晚上要跟姑姑吃饭,你让司机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裴新那边没有立刻回復,李闻虞怕吵到奶奶午睡,拿着手机走出了病房。 午后阳光燥热,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折射出带着温度的光影。李闻虞昨天没有休息好,此时也被晒得昏昏欲睡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被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太阳底下手机屏幕很黑,李闻虞侧身遮了遮光,才看清简讯内容。 【让郑光送你去。】 李闻虞立刻紧皱着眉,在聊天框里敲敲打打。 【你的车太显眼了,我怎么跟我姑姑解释?我晚点自己回华谊路总可以了吧?】 过了大概一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非常简洁的三个字。 【知道了。】 李闻虞朝走廊另一头看。郑光坐在那里,但很快低头看了看手机,之后站起来朝电梯方向离开了。 李闻虞终于松了口气,坐了几分钟后也下了楼。 他找到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询问了下普通病房的价格,工作人员态度很好地答覆,六人间120一天,三人间400一天。 李闻虞算了算手上的钱,要凑齐医药费还给裴新还需要时间,所以在这之前是需要能省则省。 但他也不想太委屈奶奶,考虑着能不能先换到三人间,不过这还需要跟李藤商量。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闻虞收到了李藤发来的餐厅地址,说是她才把季贺接回家让他收拾了一下,来不及做饭,干脆到外面吃。 李闻虞到餐厅时正是用餐的高峰期,在服务员那里问到了餐桌号的位置后自己往里走。 李藤面对着大门,对面坐着两个人。 李闻虞快步走过去:「不好意思啊姑姑,有点堵车了。」 餐厅里光线柔和,李藤的脸色看着比白天稍好一些,也有了点笑容:「来坐,等你过来点菜呢。」 李闻虞坐了下来,对面是很长时间没见的季贺和季成刚。 季贺明显长开了,五官和季成刚越发相似,坐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是父子,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很瘦,脸色也差。 他脸上带着几块大大小小的伤口,破天荒地朝李闻虞打招唿:「表哥。」 李闻虞拿菜单的手顿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季贺叫自己表哥。他虽然诧异,但也慢慢露出个笑容:「你的伤不要紧吧,有上过药吗?」 李藤带着火气瞥了季贺一眼说:「你不用管他,点菜就行。」 这下一桌子人只有季成钢没人搭理,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 李闻虞翻了几页菜单,又还给了李藤:「我也不知道大家爱吃什么,姑姑你来点吧。」 因为正是饭点,菜上得比较慢。李藤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李闻虞这几年的事儿,季贺没再开口说话,反而是季成刚搭了两句话,旁敲侧击地问李闻虞现在做什么工作之类。 李闻虞也不想在饭桌上太尴尬,答了句学校的工作已经辞了,现在还没上班。 季成刚砸了砸嘴:「在学校教课一个月能有多少钱?怎么不找个大公司上班?」 李闻虞面色不变,干脆说:「我想去也不一定有大公司要我。」 季成刚还要说什么,被李藤的眼神堵住了嘴。 一顿饭差不多吃完,李闻虞起身去洗手间,出来之后去了前台买单。 收银台人挺多,李闻虞跟在人后面排队,等轮到他的时候,收银员礼貌地让他先核对一下帐单。 他粗略扫了一眼,正准备拿手机扫码,耳边忽然响起季贺的声音:「表哥,买单呢啊?」 李闻虞抬眼,季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旁边,他应了声嗯:「怎么了?姑姑吃完了吗?」 「还没,训我爸呢。」季贺单手撑在台上,眼睛落在李闻虞扫码付款的手上,「表哥,借我点钱成吗?」 李闻虞不太意外,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输完密码才又看他一眼:「你借钱做什么?」 季贺伸手从前台旁边的糖果盒里捡了颗水果糖,模样挺愁眉苦脸:「就这回打架的事儿,我妈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得赔人家钱呢。」 李闻虞皱眉:「姑姑不是帮你赔偿了?你还要再赔一次?」 「那点钱哪里管用?」季贺拆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扯到伤口时「嘶」了一下,脸色烦躁起来,又把糖吐进了垃圾桶里,「我哪好意思让我妈知道,我也不想她担心啊。你先借我,我回头肯定还你。」 李闻虞问:「他们到底要多少钱?」 第89页 季贺脸上有点想骂人的意思:「他们就是讹我!打架又不是我找的事儿,我下手比他重了点而已!他们就敢管我要五万?」 李闻虞忍不住抽了口气:「五万?你到底把人怎么了?」 「我能怎么?」季贺越说越激动,飙了句脏话出来,「我就是砸了下他脑袋而已,谁知道他不躲!我tm都怀疑他碰瓷的!」 李闻虞脸色冷下来,熄了手机屏幕往回走:「我没钱,帮不了你。」 季贺立刻拦住他,一脸怀疑:「不是吧,你好歹也上了那么长时间的班呢,我不信你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你不借我我就只能问姑姑和奶奶要,她们要是没钱还得问你要,到时候那可就不是借,我也不会还了啊。而且还白让长辈担心,这多不好。」 李闻虞冷哼一声:「你自己打的架自己不负责任,还好意思问长辈要钱?」 季贺的面色也沉下来:「你真要这样?」 「不然呢?」李闻虞懒得再跟他废话,绕过他往前走。 季贺没再跟上来。李闻虞回到餐桌,李藤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起身,看见他回来随口问道:「刚才季贺也去卫生间了,你看见他了吗?咱们要走了。」 李闻虞说:「看见了,应该快回来了。」 李藤哦了一声,从里面绕出来往外走:「你的行李在酒店吗?多不多?要不让季贺去帮你搬回家?」 李闻虞面色一滞,顿了两秒才说:「我现在住在朋友家里,过两天再搬回去吧,东西也不多,自己来就好。」 第七十章 李闻虞原本很想跟李藤回南望巷看看,但时间太晚,又顾忌裴新,出餐厅后直接打车回了华谊路。 从他回到a市开始,整个人就仿佛处在一种不真切的恍惚之中,此刻进了电梯越发茫然。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主动回裴新的家,虽然不是自愿,仍旧让他觉得万分荒诞。 他僵硬着输了密码推开公寓的门,客厅里难得开着顶灯,很亮。他低头去拿拖鞋,然后就看见一团大白棉花似的东西慢慢悠悠闯进了视线里。 李闻虞跟那团白棉花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有些迟疑:「小白?」 小白狗朝他走过去,一边嗅着他身上的气味一边转圈,最后忽然叫了一声。 李闻虞蹲下身去摸它的脑袋,然而还没手还没搭上去,它就又转身走了。 李闻虞看着小白慢慢从次卧房门的缝隙里钻进去,但走起来姿势有些奇怪,摇摇晃晃的。他觉得奇怪,先俯身换了拖鞋,然后跟了上去。 这公寓里没有书房,裴新坐在书桌前办公,光影沉静,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极其淡漠的侧脸。窗户半开着,但空气里仍有一点没有散去的菸草味。小白蹲在他脚边蹭他的裤腿,裴新不为所动,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头都没低一下。 李闻虞原本推开了一点门,打算悄悄合上。 裴新却忽然出声:「怎么回来这么晚?」 他没有转过身来,李闻虞刚才脚步声也很轻,忍不住怀疑裴新后脑勺长了眼睛,低头看了眼时间说:「才九点多。」 裴新最后敲了下键盘把消息发了出去,从书桌前站起来:「以后七点前回来。」 李闻虞收回搭在门把上的手,没有理会他听起来十分强硬的无理要求:「这小狗是之前南望巷那只吗?长得好像。」 裴新朝这边走,房间里的光线跟着挪动,小白也跟在他后面摇尾巴,只不过走路的姿势有些一瘸一拐的。 李闻虞皱了下眉:「它的腿怎么了?」 裴新低头扫了小白一眼:「车祸吧。」 「车祸?」李闻虞有些惊疑地抬头,「你在哪儿把它带回来的?」 裴新走到他跟前,忽然弯腰牵上了他的手。李闻虞本能睁大眼睛触电般把手往回缩,但被裴新牢牢攥住。 裴新没再有其它动作,带着他往外走,声音很淡:「在南望巷口的那条街上,那时候它腿已经受伤了。医生说可能是人为的,也可能是有车不小心撞上的。」 李闻虞被裴新带到沙发前坐下,于是小白也懒洋洋蹲在他们俩人中间。 李闻虞不太能看出小狗的年龄,但觉得它现在毛色雪亮,眼睛黑圆,看着比五年前在南望巷灰熘熘流浪时健康很多。 他有些担忧:「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能治得好吗?」 裴新朝小白勾勾手,小白就挪到他脚边仰头看他,裴新把它抱起来奖励般顺了顺毛,直直看向李闻虞:「你要抱它一下吗?」 李闻虞顿了下,愣愣地伸手。 小白本就是小型犬,看起来胖乎乎其实就是长毛蓬松的原因,抱在手里并不算重。 李闻虞抬手在它脑袋上摸了两把,小白性格温顺,自然而然地在他腿上躺下了。李闻虞这才找到机会去看它后腿上的伤,拨开白毛,果然看见一大块伤疤,能预想没有癒合时是怎样狰狞。不过显然已经是陈年旧伤,李闻虞抚上去时小白没有任何挣扎的反应,眼睛滴熘熘地盯着他看。 李闻虞握了握它的前爪,弯了弯唇角,很小声地说:「小白,好久不见。」 小白打了个滚。 李闻虞盯了它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去看裴新:「它现在叫什么名字?」 裴新靠在沙发上,视线也落在他身上:「就叫小白。」 第90页 李闻虞愣了一下,难怪刚刚叫小白它会有反应:「你怎么不给它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裴新微微低了下头,身上的烟味又冷又耽美,开口回答的却是之前被忽略的那个问题,语气平平:「你之后的两个月后,我在南望巷看见它缩在垃圾桶旁边,又脏又难看,受了伤,腿快断了。后来就把它带到了医院,在医院住了好长时间,跟它说话都没什么反应,但叫小白还能眨眨眼。」 李闻虞听得有些难受,搭在小白脖子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挺可怜的是吧?」裴新说。 这声音很轻,李闻虞像是有些没听清,又像是觉得这话不太像裴新会说出口的,不明所以地抬眼:「什么?」 裴新的眼神却很远地落在李闻虞身后的玄关处,有些飘忽,显然在走神。 李闻虞鲜少看见裴新走神,也跟着怔了怔,迟疑地开口:「裴新,你刚才说什么?」 裴新掀起眼皮,很平常地把视线挪回李闻虞的脸上,眼神重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程度,语气却很恍惚:「你走之后,奶奶病了,小白也病了。我们都不太好。」 李闻虞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开口说话。 四周一瞬间很静,好半天,小白在他怀里躺够了,翻身站起来跳下了沙发。 李闻虞没有低头,只是下意识在它起身时徒劳伸手摸了一下。 他喉咙滚动了下,看着裴新说:「你的伤昨天又扯裂了,有重新包扎吗?」 裴新嗯了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处理过了。」 阳台的门没有完全合上,一阵夜风吹过,窗帘扫动,把风声放大了很多倍。 李闻虞缓慢地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洗澡。」 小白已经回了狗窝,很自在地在里面躺着,但眼睛仍睁得很圆盯着外面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闻虞回到卧室,看见自己行李箱里的衣服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挂在了衣柜里。不多,但是也占据了一小半,在全是名牌西装的衣柜里显得很格格不入。 他找到平时穿的那身睡衣,进了浴室。 第七十一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李闻虞这一觉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听见过任何声音。朦朦胧胧中,他感觉有温热的触感贴上了额头,睁开了眼睛。 裴新坐在床边,他穿着件很简单的黑色居家服,右手从他额头上收了回去,眉目沉沉地看着李闻虞的脸:「我以为你发烧了。」 李闻虞从睁眼看见他的瞬间就有些惊愕,脑袋里昏沉的睡意吓得几乎一扫而空:「我...我就是睡觉。」 裴新随意捻了捻手指:「没睡好可以继续。」 李闻虞下意识瞥了眼窗前,然而窗帘严实,看不清外面的光线,早起的嗓子有些干涩:「几点了?」 「九点钟。」 李闻虞略微睁大眼睛,他好久没有睡到这么晚过了。 「我不睡了。」他僵硬着从床上坐起来,裴新始终盯着他,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开口问,「你今天不工作吗?」 说完他就意识到这话题生硬得很,裴新就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家里待着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裴新站起来,软床回弹时李闻虞的手往下陷,随后听见裴新的声音不冷不淡:「下午会去公司一趟。」 李闻虞没再说话,也没有动作。 裴新转身往外走:「洗漱完出来吃早饭。」 小白在客厅里熘熘哒哒,看见李闻虞从卫生间出来跟在他身后一路嗅着气味。 李闻虞没在厨房里看见阿姨的身影,只有裴新坐在餐桌前。桌上放着准备好的早餐,蔬菜粥,煎蛋,还有培根三明治。 李闻虞有点迟疑地坐下去:「这是你做的吗?」 裴新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阿姨今天请了假,来不了。」 李闻虞慢慢点了下头。 蔬菜粥很清淡,但很香。三明治李闻虞平时不太喜欢吃,他早上向来吃得少,于是没有动。 太阳逐渐升高,灿亮的阳光热度被玻璃窗削减,明晃晃地铺满大半个客厅,有很适合的温度。 等他差不多喝完粥,低头才发现小白一直在对面拱裴新的裤腿,来来回回,似乎不得到回应不罢休。 但裴新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饭,一眼都没看过它。 于是小白又很有眼力见地跑过来蹭李闻虞的小腿。李闻虞穿的裤子很宽松,裤腿被它蹭得往上跑,小白也就没了间隔,毛绒绒地刺挠着他的脚踝。 李闻虞有些发痒地挪了挪:「小白是不是想出去玩?」 裴新抬抬眉:「你要带它出去吗?」 李闻虞思索了下,觉得奶奶那边可以晚点再去,于是点了点头:「我想带它下去转一转。」 裴新嗯了下:「可以。」 这回答倒像是李闻虞向他徵询自由似的,但李闻虞出口时绝没有这个意思,就算有,也是徵询小白的自由而已。 李闻虞心里很不舒服,默默把最后一口煎蛋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几下,起身去找牵引绳。 小白是只很聪明的狗,立刻明白这是要带它出去玩的意思,尾巴简直要摇成螺旋桨紧紧跟了上去。 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牵引绳套到小白脖子上。 回头时发现裴新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 第91页 李闻虞顿了一下:「你也要出门?」 裴新说:「你和小白对这边不熟悉,我跟着一起去。」 李闻虞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小白放到一个层面上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小白却早已迫不及待的把他往门口拉。 裴新走过去开门:「走吧。」 小区附近就是一个临湖公园,树木参天枝枝蔓蔓,蝉鸣声跟着格外高昂。好在树荫遮蔽,没有阳光能落下来,也格外阴凉。 小白一出门就撒了欢,李闻虞差点没拉住脱了手,裴新站在他旁边,沉着嗓子喊了声:「小白。」 小白回头看了一眼,略微消停了动作,开始沿着花坛边闻个不停。 李闻虞觉得这狗大概也是欺软怕硬,决定以后也要对它严肃一点才行。 一路上行人不少,李闻虞这才想起来今天不是工作日。湖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还有水鸭游过,留下一点涟漪。 「你今天还去医院吗?」裴新走在靠外的地方,手插在兜里。 「去,一会儿把小白送回去再去。」李闻虞说,又想起什么,「你把它带回去也可以,我出公园之后直接过去。」 裴新的视线往他身上落了落:「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奶奶。」 李闻虞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一路上遇见很多出来遛狗的人,小白简直欢快得不行,然而也确实很欺软怕硬。遇见体型比它小的就会上去挑衅,耀武扬威,但遇上大型犬就假装无事发生,继续闻花嗅草。 李闻虞忍不住乐了,听见裴新也嗤笑了一声。他扯着唇角把绳子缩短了一些,小白更安分了点,懒洋洋在草坪上趴了下来打滚。 李闻虞也跟着顿住脚步,转头问裴新:「它是不是玩够了?」 裴新淡淡往前面看了一眼:「从这条路走出去也能回小区,朝前走吧。」 后半截路上起了风,密密麻麻打在树叶上,扑扑簌簌,听起来像下了一场雨似的。 他们走得慢,李闻虞不太记得时间,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没有拿手机下楼,于是问了句:「几点钟了?」 裴新抬手,衣袖滑下去,看了眼手錶:「十点半。」 李闻虞也下意识往他手腕上瞥了一眼,看见那条灰蓝色的錶带绕在他的腕骨上,錶盘在阳光下闪着一点银光,灿然到看不清边沿处繁复的纹路。 裴新看完时间手就又垂了下去,银光被衣袖覆盖,李闻虞听见他说:「这里离医院不远,十几分钟就能到。」 李闻虞点了下头:「知道了。」 小白玩累了,回去的路上走得慢悠悠,腿上的伤看起来更明显了些,进电梯后直接趴了下来,显然已经不復出门前的精神抖擞。 裴新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啧了一声,像嘲笑它没有出息。 李闻虞听得皱眉,也不知道小白能不能听得懂,但还是决定摸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慰。 回到家里小白直接钻进了狗窝里,团成一团闭上眼睛准备午睡。 裴新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四周瞬间暗下去一大半,他瞥了小白一眼,从玄关处拿了车钥匙看向李闻虞:「走吧。」 李闻虞却顿了一下说:「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往卧室走,隔了大约一分钟才出来。 「这个给你。」李闻虞朝裴新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十万,我先还你。」 裴新站在原地,没有伸手,他的眼睛很黑,表情和眼神里也永远看不出情绪,但光是被他这么看着,李闻虞就有些本能的嵴背发麻。 「我之前跟你说过,后面的钱还需要一些时间。」李闻虞变得声音有点轻,继续说,「我这两天会开始找工作。」 裴新目不错视地看着他,语气冷淡:「我不需要你的钱。」 李闻虞露出个很淡的笑来:「不是我的钱,这本来就是你的钱,我还你而已。」 裴新冷冷地重复:「我不需要你还钱。」 「不需要我还钱,那你需要我还什么呢?」李闻虞直直对上他的视线,眼睛很亮,「你总不可能什么都不要,难不成要用这些钱买我吗?」 裴新皱着眉:「我买你不会只用这些钱。」 李闻虞对他的话没多大反应,但还是冷冷笑了一下:「有一句话很老土,但我现在很想说。裴新,不是任何东西都能用钱买。」 见裴新还是不接,李闻虞干脆把卡收了回来:「那等我把钱凑齐了再一次性还你吧。」 第七十二章 两人直接下到车库里,车开出去没多久,外面下起了雨。 裴新目不斜视,从李闻虞说完那些话之后他就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沿着雨刮器滑落,咚咚作响,重音被放大,四周的声音都变得渺茫,朦朦胧胧中路上堵成一片。 裴新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在车上找烟,李闻虞在副驾驶座前瞥见了烟盒,拿过来递给了他。 车窗打开,有冷风吹进来,明明上午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已经大雨瓢泼。裴新的手搭在车窗边缘,那烟被他拿在手里,菸头金黄的火星慢慢燃着,飘出一缕青白色的烟雾,又快速消散在风里。 李闻虞看见他的袖子滑下来,完完整整地露出那块灰蓝色的机械錶。五年时间让那块錶带上繁复的花纹有了些许磨损,连最初那点光泽都不復存在,这让它看起来与裴新身上的衣服更加格格不入。 第92页 李闻虞忽然想起五年前的裴新,那时他的肩膀没有这么宽,但很平直,身上总是穿着深色衣服,脾气差得离奇,坐在后座上朝李闻虞发火。 但裴新现在坐在驾驶座上,瞳仁漆黑,很沉默。 他们终于长大了。 但李闻虞还是被牢牢地抓在手心里,他的翅膀好像在十七岁那年就被折断了。 李闻虞慢慢侧过头,也摇下了车窗。 耳边的雨声更加清晰,大街上的景物却被仍旧被雨帘模煳着。绿化带里的蔷薇花被风雨打落,花瓣泡在泥水里,颤抖浮沉。 因为堵车,原本十几分钟的路开了半小时。 不过医院里本来也没什么事,李闻虞只是怕奶奶一个人待着无聊,所以过来陪他说说话。 裴新和李闻虞推开病房门时奶奶正坐在病床上,床边的椅子上季贺正拿着水果刀给奶奶削苹果,低着头:「奶奶,我最近工作太忙,好长时间没来看你了,你没怪我吧?」 「当然没有……」奶奶笑着摇头,抬头时看见刚刚推开的病房门,眼睛亮了一下,「小虞小裴,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李闻虞没看季贺,笑着应了一声:「嗯,奶奶你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奶奶今天精神格外好,「这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们还过来,身上没淋湿吧?」 李闻虞摇头,看了看裴新:「没有,裴新开了车。」 「小裴快坐,」奶奶笑眯眯朝裴新朝手,「上次你过来奶奶都没好好跟你说话呢。」 裴新笑着走过去,叫了声奶奶。 裴新在长辈面前的笑容看起来倒是十分温和。他本来就不算是非常凌厉的长相,只是平时身上总带着锋利的锐气,抛开这些来看,五官确实很具备迷惑条件,不怪奶奶会说他人好有礼貌。 奶奶很关切地看他:「小裴最近忙不忙啊?看着好像瘦了一点?」 裴新笑了笑:「还好,今天公司还放假了,路上遇到小虞,刚好一起过来看您。」 奶奶连连点头说好,季贺手上的苹果削好了,往她面前一递:「奶奶你吃苹果。」 奶奶接过去却没有吃,嘆了口气说:「以后下雨天就别过来了,开车也危险,刚才雨大还有闪电呢,看着吓人。」 裴新顺着这话点头,语气上很会讨长辈的巧:「知道了奶奶。」 外面雨确实还没停,沾在落地窗前一片朦胧,只能看见窗外一片洇化开的绿。 他们坐了一会儿,裴新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他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出去接个电话。」 李闻虞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你要是有事就先走,我自己打车就行。」 裴新嗯了下,朝门外走去。 病房隔音效果好,门关上之后就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了。 季贺见奶奶半天没有吃那个苹果,又殷勤把苹果切成了块状,放在一次性的打包盒里。 季贺一边切一边远远看了李闻虞一眼,勾着唇角,脸上是很得意的挑衅,继而把切好的苹果递到奶奶手上:「奶奶,我妈前两天跟你说了吧,我最近遇到了一点……」 「季贺!」 李闻虞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匆匆打断。 季贺咧嘴笑了下,却还是很疑惑的语气:「怎么了表哥?」 李闻虞面色如常:「你昨天跟我说晚上一起吃饭,订好餐厅了吗,我刚好有时间。」 季贺闻言立刻露出个洋洋得意的笑容,点头:「当然,当然订好了。」 奶奶手里拿着水果,欣慰地笑了笑:「你们俩兄弟好多年没见面,多多联络是好事。」 季贺立马说:「奶奶放心,表哥对我好,我一定会好好感谢表哥的。」 奶奶拍拍他的手:「你有这个心就好。」 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经越来越小,玻璃窗上的水迹丝丝缕缕,有了要停的趋势。 李闻虞出了病房,季贺也跟出来。 这一层单人病房人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李闻虞继续往前,直到走廊尽头才停了脚步。 还没等他转身,季贺的声音已经追上来:「我说你早答应不就好了,弄得我还来医院一趟,多麻烦呀。」 李闻虞冷着脸扭头:「我没想到你真好意思问奶奶要钱。」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季贺瞪着眼睛砸了砸嘴,「奶奶留着那么些钱也没什么用啊,她治病不是有裴新给钱吗,一分钱不用花。」 李闻虞脸色一滞:「你知道医药费是谁付的?」 「废话,我们家除了奶奶还有谁不知道,」季贺一脸不耐烦,但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起了好奇,「你跟裴新到底什么关系啊,他替你掏钱这么大方,你还好意思骗我说你没钱?」 李闻虞听不下去这话,干脆直接问:「你要多少钱?」 季贺一听能拿到钱,也不再纠结其它事情,微微一笑:「三万,给我立马就走。」 李闻虞皱着眉脱口而出:「我哪来这么多钱?」 「三万哪儿多了?」季贺不耐烦地挑挑眉,「我是问你借,又不是不还,等我赚到钱双倍还你。」 「没有,你非要的话进去找奶奶吧,反正我不让她给你就是了。」李闻虞听他这态度越发懒得搭理,斩钉截铁地撂下话转身就走。 「等等!」季贺咬牙,「一万,一万总可以了?我一个月之内肯定还你。」 第93页 李闻虞顿住脚步,回头盯着他:「你拿这些钱到底干什么去?」 季贺脸色黑沉沉,语调却还是轻飘飘吊儿郎当:「不是都跟你说了赔偿那傻冒的家属,难不成你真要看我进去坐牢啊?奶奶知道不得气死……」 「闭嘴。」李闻虞闭了闭眼,忍着想要发火的冲动,「钱我可以给你,别再到医院来烦奶奶。」 季贺满意一笑:「你早这样不就完了。」 第七十三章 季贺得到李闻虞会打钱的应答,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迫不及待地从医院离开,走时连招唿也没跟奶奶打一声。 外面雨停了,他在医院楼下打了车,报了一个地址直奔酒吧。 这家酒吧在一条不算太热闹的街上,暗红色招牌远远看上去并不十分显眼,酒吧建在地下,通过一条昏暗的旋转楼梯就能听见里面沸腾的喧嚣,霓虹灯杂乱地闪烁,夸张地刺眼着。 很长的一段楼梯,季贺下去却只用了十几秒,仿佛触及到什么令人无比亢奋的气息,整个人仿佛跟着里面的灯红酒绿一起沸腾起来。 他迫切地穿过摇摇晃晃的舞池,来到卡座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哟」了一声:「季贺?你怎么又来了?」 那人一头长髮遮着眼睛,身上穿着黑色短袖,手臂上露出大片纹身来,叼着烟有些嘲讽地朝季贺笑:「怎么?又从哪弄到钱了?」 周围人多,季贺被他说得面子有点挂不住,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却也不敢发火:「金哥,我上回那就是个意外,怎么可能没钱!」 旁边几个人一齐笑起来,季贺死死咬着牙差点恼羞成怒。金哥垂着脑袋把烟摁灭在菸灰缸里,抬了抬手:「行了,严哥在上面,找他去吧。」 季贺阴沉沉的眼睛立刻又亮起来,好像重新燃起火焰一般,嘴里念了句什么,不再理会这些人,急匆匆朝着最里面的楼梯去。 墙壁凹凸不平,他三步并做两步,推开顶上不太显眼的黑色长门,消失在暗处。 卡座上坐着个黄毛,嘿嘿笑了下:「金哥,你说他这回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不会搞到最后又打人吧,咱这地儿可不兴警察天天来啊。」 金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旁边立刻有人凑过去给他点上,他眯着眼睛,冷哼一声:「有钱没钱最后也得有人给他结帐,怕什么?」 「是是是,」黄毛立刻谄媚地点头,「楼上那地方只要去过一次,还真就再也下不来了。」 金哥吐着白雾,不耐烦地白他一眼:「不然哪有你们吃香喝辣的。」 「那是……」 * 季贺走后,李闻虞拿出手机却没有立刻把钱打过去。他先给李藤打电话问了赔偿的事,李藤很确定地说这件事儿已经解决了,不用李闻虞操心,对方家属都已经去法院销案了。 李闻虞认真思索了下,既然闹不出什么大问题,这个钱也就不用给季贺了,直接他就算拿去也不可能干出什么好事。 走廊里空荡荡,李闻虞又进病房陪奶奶聊了会儿天。裴新没再回来,只发了条信息,说让郑光过来送他回去。 李闻虞回他不用,他自己在打车就行,但裴新没有回覆,显然是当作没看到。 李闻虞嘆了口气,在医院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果然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附近。 雨早就停了,但天色还灰濛濛的,下午一点多的天如同阴天的傍晚,不过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仍旧不少。 郑光把李闻虞送回小区,下车后风很大,唿唿地把绿化带里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 李闻虞推开公寓的门,小白听见开门的声音后就竖起耳朵等在门口,过来蹭他的腿。 李闻虞无所事事,把它抱起来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招聘信息,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昏暗,四周又太安静,他没多久就困意上涌,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迷迷煳煳睁眼看时间,下午四点半,来电人是季贺。 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事,干脆没接。 但季贺穷追不捨,一连打了七八个,李闻虞忍了又忍,按下了接听键。 「李闻虞,你不是说要打钱给我吗?怎么还没打过来?」季贺焦急的声音混杂着金属质感的音乐传过来,让刚睡醒的李闻虞眉头紧皱。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嗓音还有点干:「我打电话问过姑姑了,赔偿的事情早就解决了,对方家属已经销案了。」 季贺那头一阵嘈杂,再说话时压着声音,也压着火气:「你tm的不都答应我了吗还管我拿钱干什么?!赶紧打过来就完了!」 李闻虞低头捏了捏青白的眉骨,淡淡说:「既然你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需要解决,也就没有借钱的必要。」 「我现在就很急!」季贺忽然非常激动起来,李闻虞这才听清他声音里似乎带着醉意,口齿不怎么清晰,「你不把钱给我我就没命了!」 「没命?」李闻虞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你在哪?」 季贺变得有些磕绊:「你赶紧……赶紧把钱打过来救命就行了!」 他这里可真是十万火急,金哥和严哥都在旁边,还有个之前没见过的男人,派头十足,都盯着呢! 金哥平时在这片头叱咤风云,现在都沦落到站着给人点菸的地步了。 第94页 那男人看起来年轻,但很不好惹,穿着身黑色夹克,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喝酒,手里抱着个学生模样的女的,压根没往这边看。但金哥和严哥可都盯着自己呢,季贺简直怕地不行,他上次可是见过他们直接拿酒瓶子给人开瓢的! 电话那头李闻虞似乎彻底被他的语气惹得不耐烦,嗓音被电波稀释,冷淡得不分明:「我没钱,也没义务救你的命。」 「李闻虞,你可别没良心!」季贺拔高声调,情绪有些失控,「我妈养你这么多年,你报答过她吗?我现在就问你借这么点钱你都推三阻四,没钱你可以去问裴新要啊!」 这话一出,李闻虞直接挂了电话。 季贺气得火冒三丈,立刻拨了回去,手机震动等待接听。 那头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抬起了眼睛,吐出的烟雾缭绕着飘到旁边女孩的脸上,女孩在他怀里发抖,但连咳嗽都不敢。男人眼睛狭长深邃,稍稍眯了下去看季贺的脸,然后朝旁边的金哥抬了抬下巴。 金哥立马走了过去,抢过季贺手里的手机。 季贺敢怒不敢言,只能祈祷李闻虞赶紧来救命,不然等李藤过来他估计不死也得断半条腿。 电话接通,金哥的语气还算平常:「你好,季贺先生在我们酒吧消费,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还得请您过来把帐结了,把人带回去,否则我们只能报警处理。」 第七十四章 李闻虞打车到酒吧附近,好一会儿才找到这个入口。 他顺着暗沉狭窄的楼下下去,被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刺得直皱眉。 季贺弓着背缩在卡座角落里,脸色红得不正常,显然是喝了酒的,看见李闻虞的身影立刻站了起来。嘴巴张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但看他烦躁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客气的话。 李闻虞从人群外面往里挤进去,带着一身冷雨夜的湿重气息,语气也很不好:「你借钱就为了到这儿来喝酒?」 沙发上除了季贺,还坐着一伙发色各异的青年人,李闻虞下意识站在边缘处,没有再往前。 「别废话了,」季贺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中间的几个人,「赶紧把钱给了。」 李闻虞脸色很差,一双清明的眼睛难得的沉下去:「多少钱?」 季贺没直接说,看向对面的一个长发男人:「……金哥。」 被叫金哥的男人站起来,面上还算礼貌,递过去一张帐单。 李闻虞扫了眼,眉头紧皱:「你一个人喝了九千多块钱的酒?」 季贺立刻把那帐单抢过去:「还有朋友一起啊!要不是你出尔反尔我至于让他们先走吗?我脸都丢光了!」 李闻虞忍不住冷笑:「你嫌丢脸就别没钱还请人喝酒。」 季贺本来就憋着气没地撒,眼神一下子阴鸷起来,但还是尽量压着声调:「你不丢脸?你的钱是你自己的吗?还不是裴新给你的!」 李闻虞听见裴新的名字唇线立刻绷得平直,冰山一般的脸看上去有些慑人:「你最好把嘴闭上,不然我现在就走。」 季贺紧咬牙根,不说话了。 李闻虞朝递帐单过来的人礼貌点头:「请问在哪儿结帐?」 「前面。」 李闻虞跟过去,怒火中烧的季贺站在原地没动,忍着火气点头哈腰地跟坐在沙发旁边的严哥打招唿,实际眼睛在往那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身上瞄,磕绊着:「我...先走了啊,严哥。」 严哥抬抬下巴,算是听见了。 穿着黑夹克的男人半眯着眼,不紧不慢喝了口酒,看着季贺忙不迭往出口走的背影,懒洋洋说:「你看着这个人,别让他断瘾了。」 严哥立马点头:「明白了,裴总。」 李闻虞结完帐出来,季贺已经不见了,其它几人还坐在原处吞云吐雾。 李闻虞扫了一眼,看见中间有个瑟瑟发抖的女学生,忍不住皱眉,视线跟着移到了抱着她的男人脸上。 没想到那人也在朝这边看,稜角分明,眉眼深邃,扯着唇角似笑非笑,看起来有点眼熟。 李闻虞没多想,一刻不停地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他出门时没拿伞,只能顶着雨点跑到对面的公交车站底下打车。 好在这边虽然不算热闹,但计程车还不少,他没等多久就打到了车,这会儿刚到六点钟。 夏天的雨淋在身上不太冷,就是衣服粘在身上湿答答不舒服。 他回公寓时发现裴新还没回来,先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然后思索着打开了冰箱,发现里面东西很少,都是些饮料之类。 他不太爱喝甜的,拿着水杯进厨房烧热水,小白也跟了进来。 厨房里的东西整理得很整齐,李闻虞扫了一圈,仍旧没发现什么能做饭的食材。小白恢復了体力格外兴奋,站直了往他腿上挠,尾巴摇得很欢快。 厨房里是热水壶运作的声音,李闻虞低头看它圆熘熘的黑眼睛,本来有点烦躁的心情一扫而空,弯着唇安抚:「小白是不是饿了?别着急,等我倒完水给你加狗粮。」 他刚放下水壶,胳膊上忽然有一点很轻的触感,他惊了下,转头去看。 裴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他身后。 他的手落在李闻虞的胳膊上,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带着干燥的温热,轻得很,好像只是恍惚地在确认什么。 第95页 李闻虞扭头看见人反而松了口气:「你怎么……」 话没说完,裴新的手滑下来,落到他腰间,从后面将他搂在了怀里。 这一下力道就很重了,下巴紧贴着他的脖颈,有一点灼人的烫。 李闻虞手里的水杯被撞得一晃,身体瞬间绷紧,偏头躲开脖颈间的灼热唿吸,声音很冷:「放手。」 裴新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但仍没有放开。 李闻虞身上的睡衣偏大,袖子长,领口也有点大,头髮刚吹完,在柔和的灯光下,宽松的衣服和凌乱湿漉的头髮给他添了些与他此时心情不符的慵懒感。从鼻尖到后颈都有一点淡淡的红潮,淌着光,看着很温和。 李闻虞把水杯放在大理石檯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然后开始用力扯裴新的双手。 小白在旁边呜呜两声,绕着他们俩转圈。 好半晌,李闻虞身上都快被箍出汗了,裴新终于松手。 李闻虞一把把他推开,从被他围起来的狭小空间里逃出去。 小白原本就绕在他们旁边,被李闻虞后退时的小腿撞了一下,又轻轻嗷了一声。 李闻虞惊了下,下意识弯腰去摸它的脑袋,却小白被躲开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顿住。 裴新站在他身后,声音有些哑,叫了声:「小白。」 小白甩甩尾巴,坐下了。 裴新去拉李闻虞的手把他弓着的腰带起来,语气淡淡:「晚上吃饭了吗?」 李闻虞的背嵴挺直,又退了一步朝外走:「吃过了。」 出来厨房,他一眼看见餐桌上的食盒,大约是裴新从外面打包回来的。 裴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从新开的粤式餐厅买回来的,你尝尝看吧。」 李闻虞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但还是被裴新拉住:「就尝一下,不喜欢吃就算了。」 李闻虞回头看他两秒,没看出什么特别,但裴新会说出这种话已经足够奇怪。 食盒打开后,有鱼片粥和牛仔骨的香味溢出来。 李闻虞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进厨房是为了找食材做饭的。 第七十五章 李闻虞沉默着吃了点东西,他和裴新之间从没有交流的必要,但能感觉到裴新身上不同以往的情绪。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想招惹裴新。 小白消停了,从厨房出来之后就钻进狗窝一动不动。 李闻虞下午睡了觉,到现在还不太困,但他也不愿意呆在客厅,干脆打算回房间找部电影看。 漫无目的翻了几分钟,他也不知道该看什么,最后忽然想起上次在钢琴教室那位老师说的电影,名字好像挺有意思。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海上钢琴师》,弹出来的是一部高分剧情片,他其实只想给自己催催眠,不太想浪费一部这样的经典电影。但犹豫几秒,还是点击了播放。 画面音漫出来,李闻虞有些出神,思索着今天季贺去酒吧的事儿需不需要跟李藤说一下,但又怕李藤太担心,手机拿起来又放下。 直到片头播放完,他开始专心看电影。 李闻虞一向专注,前面的部分也确实认真,直到在主人公手下听见了那段熟悉的钢琴旋律。 他确信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终于顺着舒缓低沉的音乐声有了一点朦胧的睡意,于是没有再纠结脑海里旋律的来源,也没有关电影,侧身睡过去。 后来他是被热醒的,房间里开着空调,毯子也只盖了一半,但他热得出了一层薄汗,整个后背被紧紧箍在滚烫的胸口里,仿佛被当作某种失而復得的器官。 李闻虞睁开眼睛,昏沉中以为自己是做梦,扭头却撞上裴新的脸。淡淡地沉寂在黑暗中,眉目都很收敛,黑髮顺从地遮住额头,阴影里褪去冷峻和锋利,但还是让李闻虞心头勐颤,抬手就去推他的肩膀。 裴新侧着身子,几乎在李闻虞触碰的瞬间立刻睁了眼,但没被李闻虞推动,眉头微皱,瞳仁黑漆漆一片。 李闻虞睡得不好,此刻头晕脑胀,但还是立刻从他臂弯里退出来:「你怎么在这……」 裴新没动,直直盯着他,嗓音喑哑:「你看电影的声音太大,我睡不着。」 李闻虞撑着手臂坐起来扫了眼旁边,用来播放电影的笔记本已经不知所踪,他茫然眨眼:「怎么可能,我声音很小。」 「我在隔壁都能听得见。」裴新语调平缓地陈述。 「那你过来关掉就好了,」李闻虞惊醒后心跳极快,忍不住嘆了口气,「躺这里干嘛?」 裴新沉默两秒,却忽然坐起来,一把揽过李闻虞的腰。 四周都很静,李闻虞原本慢慢松懈的骨肉瞬间紧绷起来。他上半身被勐压下去躺回松软的床上,胸口几乎完全紧贴在裴新身上,黑暗中眼睛睁得很圆,一瞬间的无措之后是清凌凌的明亮。 他右手抵在两人中间,原本是要去推搡,却被裴新顺势反扣住。 李闻虞瞪着眼睛抬头,对上裴新极其淡漠的眼眸,低沉又危险的,像盯紧了猎物的兽,让人不自觉屏息,神经紧绷着轻轻战慄。他刚想开口说话,下巴被紧紧捏住往上抬,干涩的嘴唇也被立刻堵住。顺着他微张的唇瓣,裴新很快强硬地侵占了整个口腔,下颌被捏得生疼。 李闻虞挣扎着,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个哀音:「别……」 第96页 裴新不为所动,唇齿间的触碰仍旧肆无忌惮,那不能叫吻,咬着,啃噬着,湿淋淋,掺杂着颤抖的的肌肤和压抑的唿吸。 好半天,李闻虞抗拒的手从裴新的肩膀上落下来,下决心在他左边的腰腹上推了一把,终于换来裴新痛苦的闷哼。 裴新松开他的唇齿,也松开他紧绷到崩溃的后腰。 李闻虞别开头,大口喘息着。 昏暗中,一切都安静下来。 李闻虞顿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转头去看。 裴新仰面倒回去,面色有点发白,那双黑得发沉的眼睛闭着,胸膛起伏,领口松散。 李闻虞压下身上的颤,声音稍稍恢復平和但,听不出什么关切的情绪:「你伤口还好吗?」 裴新睁眼,望着天花板上浅薄的雕饰。他颧骨有点红,眼睛却黑黢黢,像是刚刚从水里捞上来,湿得很黏稠。他扯着唇角,露出抹意味不明的笑:「刚才下手挺狠,怎么关心起来了?」 「是你先发的疯,裴新。」李闻虞抹了把嘴唇,咬着牙,「痛就去医院,我赔你医药费。」 裴新手腕上衣袖散乱,无所谓地撩开衣摆,语调平缓:「医药费不用,帮我换个药。」 李闻虞伸手开了壁灯,看见裴新腰上缠着的白色纱布渗出点点血渍,在昏昧的灯光下很晃眼。 李闻虞的手抓在床单上:「你带着伤能不能安分点。」 裴新的手枕在后颈下:「我本来很安分地睡觉,是你把我吵醒了。」 「药在哪?」李闻虞咬牙认栽。 裴新把手伸出来:「在我房间。」 李闻虞拉了他一把,没敢太用力:「我给你拿过来就行,你别动了。」 裴新坐起来,挑了挑眉:「那我今天就在这儿继续睡下去了?」 李闻虞抿着嘴唇想了想:「你还是跟我过来吧。」 裴新嗤笑了下,翻身从床上下去,动作倒是算利落。 客厅里没开灯,次卧就在旁边,裴新直接开了次卧顶灯。 裴新大喇喇坐在床上朝李闻虞抬下巴:「药在床头柜抽屉里。」 李闻虞走过去拉开床头柜,看见个药箱,里面都是换药包,药膏棉签和碘伏之类。 「你换药真的不用去医院吗?」李闻虞迟疑着拿着药膏看了看,他还从来没给人包扎过伤口,完全不知道怎么做。 裴新后手撑在床上看他:「我这都快好了,用不着去医院。」 都快好了还流什么血,李闻虞捏了捏手指,没有说话,拿着药箱走过去。 裴新很自觉地站起身把衣服捲起来,露出腰腹上清薄分明的肌理,像铺着几块规划均匀的鹅卵石,饱满而有力。 李闻虞走到他跟前,迟迟不知道怎么下手,半天说了句:「我得先去好好洗个手。」 第七十六章 李闻虞在洗手池前认认真真地洗了手,一抬头看见自己睡得凌乱的头髮,脸上还带着点被热醒的红,于是又用水拍了拍脸,才重新回到次卧。 裴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书桌懒散地站着,修长身形在灰色地毯上投下一层更深的暗影。 李闻虞在对上他有些逆光的视线后,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下来,弯腰把之前放在床尾的药箱拎起来:「你之前自己处理伤口过吗?」 裴新单手撑在书桌上,一动不动:「没有,看医生处理过。」 李闻虞慢吞吞哦了一声,走到他跟前把药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研究了一遍,半晌才思索着问:「先涂碘伏?」 「不是,」裴新垂着眼睛看着他忙碌的动作,一手握住他要去拿棉签的手,撩开自己伤口处的衣摆把那只白瘦的手搭了上去,语气轻飘飘地答疑解惑,「要先把纱布拆开。」 李闻虞的指尖触到棉质的纱布,还有微热的皮肤,下意识缩起来握住手心,仰头去看裴新。 裴新自上而下对上他的视线,目光从有些茫然的眉眼到微张的唇瓣上打量而过,语气平静:「先拆纱布,然后擦碘伏、生理盐水,涂个药膏就好了。」 李闻虞听完才直起身,脸色不怎么好,语气也不善:「纱布自己拆。」 裴新很自觉地松了手,但没有动手拆纱布,仍旧不动如山地看着李闻虞,不说话。 李闻虞看了他几秒后闭了闭眼,认命地低头去给他拆纱布。 裴新配合地站得更直了点,李闻虞弯着腰,又怕再扯到他的伤口,动作放轻,神情慢慢变得专注,一点点从左往右把纱布扯了下来。 伤口原本确实是结了痂的,但撕裂后又渗了血,旁边新长出的血肉是一点很淡的红,在血渍下很不显眼。 李闻虞本能很轻地倒抽了口气,视线挪开,把沾着血的纱布扔掉。 房间里灯光很亮,如同白日的阳光一般,照在身上好像都有了温度。 裴新上半身露着大半在外,好像有热度直接从他身上笼罩下来,很直白。李闻虞的后颈有些发烫,他后退一步,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去找刚才被自己放下的碘伏棉签。 「在这儿。」 裴新的右手懒洋洋往后一捞,把那盒棉签送到李闻虞面前。 李闻虞没看他,接过来动作很快地把盒子拆开。 他抽出棉签,掰开就要往裴新伤口上戳,但到了只剩最后一点距离时还是稍停了一下,硬邦邦说了句:「痛就说话。」 第97页 话是这样说,他下手时动作仔细但也没多轻,裴新一直没吭声,或许真是伤口结痂后没什么痛感。 李闻虞认认真真涂完碘伏又去拿生理盐水。盐水涂在伤口上应该会痛,他犹豫着放轻了动作,结果刚沾上去,头顶就响起裴新「嘶」的一声。 他吓得手抖了一下抬眼去看,裴新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色,眼睛里很平常的黑,一眨不眨的。 李闻虞拿不准,没好气地问:「痛还是不痛?」 裴新想了想才说了句:「痛。」 李闻虞嘆了口气,只好更轻了一点,轻得自己的手都有点颤了起来。两人靠得极近,李闻虞一抬眼就能看见裴新的胸口,他的发梢擦过裴新的皮肤,灯光下泛着亮。 李闻虞原本擦药擦得很认真,但被头顶一错不错的目光盯久了之后慢慢有点不自在起来。只好手下加快速度擦完了药,然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一卷新的纱布要把伤口包起来。 他比划了下纱布长度,思考着需要绕几圈,正打算上手时却顿了一下。缠纱布时双手需要绕到裴新背后,这动作简直像他拦腰把人抱住,怎么做怎么别扭。 他板着脸站直了对裴新说:「你先转过去。」 裴新难得听话,歪着脑袋点点头,很配合地转了过去,还把手张开方便李闻虞动作。 不过这个姿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是从前面抱还是从后面搂的问题,而且还不方便查看伤口的位置。 李闻虞无言地盯着裴新利落宽敞的肩线,张张嘴没说话。再磨下去估计天都快亮了,他拿着纱布低头凑过去先比了比伤口的位置,然后直接绕了一圈回来,想着包不好就多包几层,于是一层又一层,足足绕了五圈。 最后打结时才发现裴新紧实的腰看起来粗了一大截,李闻虞有点心虚地挠了下鼻子说:「好了。」 裴新把手放下来转过身,低头看了一眼:「你包得好难看。」 李闻虞不知怎么从里面听出一点哀怨的意味,干脆抬手把他捲起来的衣摆放下来彻底遮住乱七八糟的纱布,敷衍着说:「这样就看不见了。」 他快速把散在书桌上的药重新装回药箱里,转身往门口走,声音里带着点睏倦:「我困了,先走了。」 房间里只有他的脚步和药箱摇晃时丁零噹啷的声响,一直走到门口时,他才又听见裴新的声音,很平淡地说了句:「晚安。」 李闻虞低头抬手,似乎想看看时间,但他没有戴表。 回到房间里,他才发现自己把药箱拎了回来,嘆了口气随手放在了圆桌上。 卧室里只开了壁灯,没有那么亮,黄澄澄算是很舒适的亮度。 李闻虞刚才给裴新上药,眼累得很,说困也确实不是假的,他揉了下眼睛,在房间里扫了一圈,视线落在了床头之前播放电影的笔记本上。 他走过去,确认自己当时的声音开得绝没有到能透过墙壁扰民的程度后,吐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笔记本被随手放在旁边,却好像误触到键盘,自动播放起了那剩下的半部电影。 李闻虞眯着眼睛看了眼,发现这段是他睡着之前已经看过的,主人公连那段钢琴都还没有开始弹奏,进度条被人往回拉过的。 画面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嘈杂,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又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旋律。 这算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李闻虞直接就着这段催眠曲闭上了眼睛,很快重新睡了过去。 第七十七章 一场雨连绵不断下了好几天,连盛夏时节的气温都不得不降下来。 李闻虞从医院出来后进了商场楼下的咖啡店,湿冷的雨气被玻璃门隔绝开来,前台营业员微笑说着欢迎光临,除此之外店内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李闻虞隔着水迹斑驳的玻璃窗回头远远看了一眼,郑光仍旧等在外面,这段时间无论他去哪,郑光几乎一直跟在左右。他几次跟裴新表达拒绝的意思,都被裴新轻飘飘地挡回来,等下次再出门时郑光依然等在门口。 裴新的态度看似比以前软和很多,实际上仍旧是寸步不让。 李闻虞点了杯冰美式后靠着玻璃窗坐下。 雨下得断断续续,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他不看也知道是什么。从上次在酒吧帮季贺付过钱后,季贺就开始锲而不捨他发信息。起初是让他不许把这件事告诉李藤,然后继续问他借钱,言语间丝毫不客气。 李闻虞没有理会,但也确实没有找到机会把这事跟李藤说。李藤太忙,来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奶奶那边之前一直是护工在照顾。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随手把季贺的微信设置成了免打扰,然后裴新的简讯就弹了出来。 【跟医院说过了,奶奶的病房不准换。】 李闻虞眉头微皱,他离开前才跟医院说了换病房的事情,裴新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 他握着手心盯着聊天框半晌,还没来得及回復,服务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您好,您的冰美式。」 李闻虞抬头,先看见服务员小姐带着礼貌微笑的脸,正打算致谢,余光却忽然对上她身后一双更为熟悉的眼睛。 男人眼骨深邃,鼻挺,唇薄。虽然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和稚嫩,但李闻虞还是莫名一眼认出他来。 杨城身上穿着件牛仔外套,打扮休闲随性,手里拎着咖啡袋,眉眼间惊讶又迟疑:「……李闻虞?」 第98页 李闻虞怔愣着,下意识先跟服务员点头道了声谢后才缓慢开口:「好久不见,杨城。」 「真的是你,」杨城的脸色由惊转喜,往前走了两步,但还是有点不敢置信,「我刚才进门就觉得像你……」 李闻虞站起来,慢慢露出点笑容,嗓音沉稳:「是,我路过这附近,你呢,在附近上班吗?」 杨城放在口袋里的左手抽出来,一时间好像有点手足无措,指了指楼上说:「我在上面租了一间办公室,所以有时在这里买咖啡。」 李闻虞啊了一声,笑着说:「要一起坐一会儿吗?」 杨城点点头,目光紧跟着他的脸,拉开椅子坐下来,语气有点小心翼翼:「……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过得还好吗?」 雨下大了,玻璃窗渐渐挡不住雨声。李闻虞余光里瞥见郑光开车往地下车库去,稍稍松了口气,才回神说:「当然,我挺好的。」 「那就好,」杨城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仍旧很轻,「你当时忽然消失,同学们都很担心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谢。」李闻虞微微笑了下,「就前段时间,你呢,过得还好吗?」 杨城点头看着他,觉得李闻虞和记忆中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仍旧是有些冷淡却很礼貌的性格,但印象里他的笑容比现在要暖一些,眼睛更亮,给他讲题时也会眉眼弯弯神采奕奕。但此刻整个人好像蒙了一层雾色,淡得像一幅水墨画。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上,外面也跟着朦胧成一片。 杨城的眼睛闪着亮光,笑起来跟学生时代没什么两样,挠了挠头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当然也很好,你知道我这个人也没什么追求,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行。我租了一间游戏工作室,就在楼上,要不要跟我上去坐坐?」 李闻虞手里握着咖啡杯,有点犹豫:「我……」 杨城又立马补充道:「还没有正式开始运作,没有其他人的。」 李闻虞不太好意思拒绝了,想着郑光已经去了地下车库,也没什么太不方便的,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出了咖啡店。写字楼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电梯的空间也并不富余,中途停了几回之后李闻虞和杨城被挤到了最里面。 李闻虞站在角落里,能感受到杨城无意识落在脸上的目光。 电梯门开合几次,两人在十二楼走了出去。 这层的办公室都不大,杨城其中一间的玻璃门让李闻虞先进去,然后把咖啡袋放在了明显还在闲置的办公桌上,有些抱歉地说:「还没有收拾好,有点乱,我们去里面坐吧。」 这里确实不像已经开始运作的样子,但东西不少,各式各样的老款游戏机之前在游戏厅打工时李闻虞都不陌生。当然这些东西几年来已经被淘汰得差不多了,李闻虞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 杨城见李闻虞盯着游戏机看,嘴角微微上扬:「很久没玩过了吧,要试试看吗?」 李闻虞笑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很久没玩过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 杨城挑眉歪了歪头:「玩玩看?刚好帮我试试这些从秦叔那搬来的老古董还能不能用。」 李闻虞回头看他,表情有点迟钝:「秦叔?」 「对啊,」杨城笑着先走了过去,手指在一台红色游戏机上敲了两下,朝李闻虞望过来,「这些都是前两天刚从秦叔那仓库里搬出来的。他的游戏厅关门很久了,这些也都用不上了,刚好让他给了我个友情价。」 李闻虞慢慢点了点头。他想起以前在游戏厅时,杨城只要过来就总让自己跟他一起玩这些。 李闻虞虽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确实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但凡是新款的游戏永远都是他赢得多。 一转眼这些都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李闻虞垂眸,从这些堆放得有些杂乱的游戏机间隙里走过去:「怪不得看着有点眼熟呢。」 杨城微微一笑,单手撑在机面上:「要不来试试这个,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玩这款来着。」 他指的是身后的一台相比之下款式略微新一些的游戏机,规则也不算太复杂,实际上就是套圈然后兑积分。 李闻虞回想了下,他其实好像并没有多喜欢玩这个游戏,只是觉得相比之下更有挑战性,毕竟他还从来没有一次性套中过所有目标。 杨城弯腰给游戏机开机,老旧厚重的屏幕缓缓亮起来。 办公室里光线很明朗,没有以前游戏厅里花花绿绿的灯光,于是游戏机的画面光看起来也干净了很多,像被阳光晒化后流淌迸溅的银芒。 李闻虞有点恍惚地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个人。 他第一次玩这个游戏,是和裴新一起,激起对这个游戏的胜负欲,也是从那开始。 第七十八章 李闻虞很长时间不玩这些,手确实生了很多,试了几次结果都不太好。反而是杨城最近筹备游戏工作室有事没事会玩两把试试看,于是一次性拿到了最高分。 李闻虞看见屏幕弹出来的胜利提示,挑眉笑了下:「你玩游戏的技术很有长进。」 杨城也不是在这种事情上谦虚的人,勾着唇角:「最近玩得多嘛。」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轻快不少,随后进了里间单独的办公室坐下聊了一会儿。大多数时间是杨城在说,李闻虞听着。 第99页 从高考前后学校里的事儿聊到杨城考上还算满意的大学,又辞掉了不满意的工作,从短短几句言语里就能得到他这几年过得还不错的信息。 杨城的声音很轻松,又恰到好处的停顿,话题没有过多涉及李闻虞这几年的经歷,算是朋友之间非常让人舒服有分寸的谈话。 李闻虞就这么听了会儿,不可避免地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从他回到a市以来,他有在刻意不让自己回忆以前的事情,但他忽然发现除了那段痛苦的记忆,a市曾经也给他留下很多平淡轻快,不需要逃避的东西。 直到雨差不多停下来,快到了晚饭时间,杨城看了看手錶,抬头朝李闻虞笑了下:「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楼下有家很不错的餐厅。」 李闻虞这才注意到窗外天色,勐然想起郑光还等在停车库。他有点慌乱地低头看了眼手机,发现没有收到简讯提示才稍稍松了口气,略微抱歉地说:「我晚上还有事情,下次我请你,可以吗?」 杨城脸上没有什么失落的意思,仍然带着笑容:「那加个联繫方式?你之前的那个号码是不是没再用了?」 这就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了,李闻虞应了声好,拿手机加了联繫方式。 他看着手机页面犹豫了下,在备註栏留下一行空白,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下回见。」 杨城跟着他一起走到门口才说:「下回见。」 李闻虞点点头走进空荡荡的电梯,透过缓缓闭合的银色电梯门间隙,看见仍站在原地的杨城,有点发愣。 杨城这些年的变化太小,几乎随时随地都能跟记忆中那个阳光的少年重叠在一起。让李闻虞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一些刚才谈话时被两人刻意避开的回忆,没有提及只是为了避免尴尬,但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一点少年青春微不足道的冲动而已,自然早已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李闻虞舒了一口气,直接下到负一楼的停车库,黑色轿车确实还等在这里。 阴雨天天色暗得早,城市的大楼已然华灯初上,隔着车窗,被蒙蒙烟雨揉成一团团彩色光晕,看不分明。 车停在小区车库,李闻虞拉开车门下车时能听见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郑光跟他说话一向客气:「裴总还在开会,今天结束的时间会晚一些。」 李闻虞即使再不满裴新让人时时刻刻跟着自己,也做不到迁怒无辜的人,何况郑光论年纪还算是长辈。他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关上了车门。 裴新最近似乎很忙,经常早出晚归。 郑光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在他旁边接送,现在李闻虞到了家,他的工作自然也就结束了,准备离开。 他看着李闻虞转身朝电梯门走,正打算跟裴新汇报情况,却看见李闻虞的身形一顿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回头,瓷白的脸一贯的平淡:「郑叔,外面在下雨,伞你拿着吧。」 郑光拿手机的手一愣,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接过伞道了谢。 李闻虞笑了下,转身走了。小白最近跟李闻虞很亲热,或许因为他闲人一个,待在家里的时间更长,于是小白察言观色,天天缠着李闻虞带它出去玩。 他一推开门,小白不出所料地立刻扑过来蹭他的腿。李闻虞怕踩到它,站在原地没挪动摸索着开了灯。 客厅里空荡荡,阳台门还开着,有风吹进来,窗帘翻飞,裹挟着冷腥的雨气。 李闻虞笑着在小白脑袋上揉了两把,走过去把玻璃门关了起来,风声立刻被隔绝,飞在半空的窗帘也垂了下去。 他抱起一直黏在脚边的小白打算在沙发上坐一会,低头却看见沙发上粘着挺多白色的绒毛,小白平时最喜欢窝的那个角落里尤其多。 小白最近掉毛比较厉害,阿姨早上打扫了一遍,到这会儿沙发上也还是没个能坐人的地方。 李闻虞捏了捏怀里罪魁祸首的耳朵,弯腰把狗放下来去找粘毛器。 这一开始收拾他就有些停不下来,很快发现但凡小白经常晃悠的几个地方掉满了细细的绒毛。李闻虞扯扯唇角,仔仔细细地把房子里的边边角角都照料了一遍。 他有些不想看见自己刚收拾完的沙发立刻遭殃,于是把因为一天没有出门而异常兴奋的小白艰难固定在腿上,打开搜寻引擎要查一查怎么治治这个小狗爱掉毛的毛病。 得到换毛季掉毛属于正常现象,入秋之后可能会更严重的答案后,李闻虞有点无奈地笑了下,又在小白的脑袋上揉了两把:「还怕你按这个速度掉毛可能会秃,原来是换毛。」 他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七点半,这才想起还没吃过晚饭,结果一起身就发现裤子上也粘了不少白毛。 他嘆了口气,手刚重新碰到粘毛器,大门就开了。 小白低低叫了一声,门口光线移动。 裴新进门,身上穿着件白色衬衫,领口的纽扣松散,裁剪工整的西装随意搭在手臂上,目光很淡地朝这边落,像是随口一问:「你今天去哪了?」 李闻虞垂着眼睛看着小白摇着尾巴朝他那边走,回答说:「医院。」 「医院那边跟我说你要换病房那会儿才三点钟,」裴新朝这边走,脸上带着一点倦意,语气没什么情绪,「你六点钟才回来,从医院走之后去了哪里?」 「在咖啡店坐了一会儿,」李闻虞在他眉眼间扫了一圈,「郑叔送我去的。」 第100页 裴新嗯了声:「吃饭了吗?」 「吃过了。」李闻虞见他快要走到面前,转头拿起水杯要去倒水。 裴新懒洋洋地从身后开口:「我还没吃。」 李闻虞脚步没停:「叫外卖。」 他走到餐桌旁倒水,余光中看见裴新坐在了他刚刚起身的地方,眉目收敛着默了一秒说:「我想吃面。」 李闻虞低着头,看着热水在玻璃杯壁上慢慢氤氲水汽:「外卖可以点面。」 裴新靠在沙发背上,衬衫的领子开得随性,灯光下瞳仁黑白分明,身上似乎带着点抹不掉的少年气:「我想吃你做的。」 第七十九章 李闻虞抬眼,正撞上裴新抛过来不轻不重的目光。 裴新说这话语气很平,不像命令,不像吩咐,反而特意放缓了语调,算得上请求,被李闻虞盯了两秒后,带着疲倦气息的眉目松动,不声不响地抬了下眉。 李闻虞愣了会儿,半晌才放下手里发烫的玻璃杯,垂着脸有点冷淡的样子:「你等一会儿。」 住在公寓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阿姨来做饭,于是多少有留下一些食材,冰箱里不像以前空空荡荡。 李闻虞无声地嘆了口气,拿出了两人份的食材。 煮面条对于他来说是非常轻松熟练的事情,以前下班没有胃口时都会顺手用面条打发自己的胃。他在锅里接了水后等待烧开,眼神空荡荡地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 不知怎么,明明是经歷过无数次的场景,却偏偏只有今天让他忽然回想起多年前在那座c市小岛上的夜晚。 很清晰的记忆,他甚至能回想起那座小岛上特有的湿润空气,小洋楼里暖色调的灯光,还有裴新那张拉着他手腕让他煮面时毫不客气心虚的脸。 李闻虞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隔着灯影憧憧的玻璃门看向客厅。 裴新抱了小白在怀里,但没有其他动作,任由一团白绒绒在他怀里闹腾,衬衫在雪白灯光下透着光,侧脸淡漠锐利,眼神不知落在哪里。 李闻虞听见水开的声音才收回视线,有点恍惚地想,裴新身上那件衬衫估计已经粘满狗毛了。 他很快端了两碗面条出来,裴新也放下小白进卫生间洗手。 小白闻到食物的香气就像往常一样跑过来开始绕着李闻虞打转,等裴新坐下后又绕到裴新脚下,总之无论如何都闲不下来。 刚盛出来的面条热气腾腾,李闻虞推了一碗到裴新面前说:「吃吧。」 裴新提了提嘴角,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不是说自己吃过了?」 李闻虞垂着脑袋没看他,随口说:「又饿了。」 面条很容易坨,他搅了两下,语调平缓,但确实是商量的语气:「明天我要去面试,能不能让郑叔别送我了。」 李闻虞感受到小白趴在脚底开始摇尾巴,毛茸茸扫在脚踝处,他挪了挪脚,见裴新迟迟没有回应只好又补充道:「你的车太显眼,走到哪都有人看,何况郑叔一直等着……」 裴新却只是随意扯了下唇:「你就为了这个才答应给我煮面?」 李闻虞有点茫然地抬眼对上他有些灼热的视线,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点头说:「你可以这样想。」 裴新沉着脸不紧不慢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面条,点评道:「比以前做得好吃一点,这几年经常自己做饭?」 答非所问,李闻虞轻轻皱了下眉,但还是老实点头:「不经常做饭,但经常煮面。」 「为什么?」裴新抬头,「没时间?还是太麻烦?」 李闻虞这下不想再说了,板着脸拿起筷子:「你不是饿吗,吃饭别说话。」 裴新嗓音漫不经心:「那你刚才说明天不要郑叔跟着你,还需要我回答吗?」 李闻虞垂着眼,睫毛深灰,细微抖动时在眼下落出一片如同蝴蝶翅膀般的阴影,嘴唇没动,喉咙里有点敷衍地「嗯」了一声。 裴新说:「明天我送你去。」 李闻虞瞥他一眼,语气不善:「那跟郑叔送我有什么区别。」 裴新仍旧没什么表情,无所谓地说:「那就让郑叔送你。」 李闻虞捏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裴新置若罔闻,神色平淡地开始吃面。 李闻虞咬着牙,无可奈何地想着最起码裴新不会有时间在门口一等就是几小时引人注目,最多把他送过去就会离开,于是硬着头皮说:「你送我吧。」 裴新似乎不太意外他会说这话,慢悠悠嗯了一声。 * a市学校招聘有统一的时间,李闻虞没有办法等下去,而且教师的工作虽然稳定,但为了尽早凑够钱还给裴新李闻虞只能先考虑其它工作。 第二天仍是个阴天,从茶灰色车窗往外只能看见阴沉沉的云层,没一丝光透下来,雨将落不落。 李闻虞只记得以前的a市六月好像没有这么多雨,只有即使穿透窗户纱帘还留有强烈温度的炙热阳光。 早高峰的宽阔大路上车流如织,连头缀尾地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车里光线也暗,裴新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了眼表:「你面试约的几点钟?」 「十点钟,」李闻虞看绵延的路,时间还早,但他觉得有些奇怪,「你之前不住这边吧,每天早上从这里去公司不麻烦吗?」 第101页 裴新倒没什么不耐烦的意思,随着旁边车位挪动有一点光落在他脸上,印出立体俊逸的轮廓,他随口嗯了一声:「你不喜欢住这里我们可以换其它地方。」 李闻虞只思考着自己如果面试成功该怎么从裴新这里搬出去,避而不答。 车里沉默下来,一直到停在大厦楼下,裴新才又开口:「什么时候结束,我来接你。」 李闻虞开车门的动作停了一下:「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裴新惯常无视他的拒绝,直接定下时间:「十二点半我过来,今天会下雨,打车不方便。」 李闻虞知道拒绝没用,闭了闭眼忍着没有说话,拉开车门下车离开。 雨来确实得很迅速且兇勐,但李闻虞专心面试时无知无觉,一切还算顺利,直到他结束面试后下楼才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 天色昏沉到如同傍晚,雷声在天边轰鸣,翻滚,暴雨如注。 雨幕模煳着整座城市,摩天大楼的轮廓隐约,人行道上都是被雨水打落的枯枝败叶,行人匆匆。 李闻虞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雨,皱着眉看了眼手机,裴新给的时间很准确,这会儿刚过十二点。他刚走出大门冷风就迎面而来,吹得胳膊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于是只好躲进了旁边的一家便利店。 柜檯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新闻预报,一些南方地区每到雨季就开始抗洪救灾,而a市在这种极端天气也极容易出现交通事故,听的人心慌。 李闻虞隔着水迹斑驳的玻璃窗看远处堵成一片的车流,低头给裴新发简讯。 【雨太大,你别过来了。】 第八十章 简讯发出去两分钟没有回应,李闻虞有些口渴,起身在货架上拿了瓶饮料,抬头时隔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饮料瓶看见一脸笑容的杨城。 李闻虞有点发愣,短时间内偶遇两次,实在是太巧了。 杨城穿着很简便的夏装,从货架那头绕过来,有读心术似的:「巧吧?我也觉得巧了。」 李闻虞慢吞吞啊了一声,才想起来杨城的工作室其实也就离这里不到两公里,会出现在这也很正常,轻轻弯了下唇角:「是很巧,你住在这边吗?」 「对啊,这里离工作室近嘛,小区环境也好,」杨城笑着晃了晃手里拎着的购物袋,「我中午在家做饭来着,调料用完了没办法只能出来买,结果就看见你了,天气这么差你怎么还出门?」 李闻虞有些无奈地笑笑:「我约了今天面试,没想到雨下这么大。」 杨城挑了挑眉:「那你面试结束了吗?我家就在附近呢,这雨一时半会肯定停不了,要不去我家坐会儿。」 「不用,」李闻虞摇摇头,「我有个朋友一会儿过来接我,你先走就好,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杨城指了指外面丝毫没有停歇迹象的雨势:「雨这么大你朋友过来得很长时间吧,而且路上挺不安全的。」 李闻虞跟着又看了眼窗外的恶劣天气,有些恍神:「是……我刚才让他别过来了,但是……」 话没来得及说完,手机开始震动起来。李闻虞低头看了一眼,是裴新回过来的电话。 李闻虞对杨城抱歉地笑了下,按下接听键。 裴新那头的办公室里没有如此嘈杂的雨声,安安静静,衬得他的声音也清晰地淡:「面试结束了吗?」 李闻虞嗯了一下,张口说话却看见杨城原本弯着的唇线慢慢绷直,脸色忽然有些凝滞,他这意识到杨城或许是听出裴新的声音。 李闻虞表情微僵着侧过身,声音压低但语速很快:「雨太大,你别过来了,等雨停我自己会回去。」 那边传来文件夹纸页翻动的声音,裴新说:「我这边有个会要开,我让郑叔过去了。」 「不用,你让郑叔也别过来,这天气开车不安全。」李闻虞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考虑到裴新压根不会听他的,干脆直接挂了电话。 他熄灭手机屏幕,杨城的脸色已经恢復如常,从货架上拿了几瓶跟李闻虞手里一样的饮料。两人一起去收银台结帐,李闻虞还没来得及打开付款码就被杨城抢着一起结了帐。 杨城歪着脑袋看他的脸,咧着嘴开玩笑:「请你喝瓶饮料而已,表情这么凝重?」 李闻虞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表情,但下意识跟着笑了下:「没有,我只是在想雨什么时候能停。」 「别想了啊,起码要到下午呢。」杨城笑眯眯说,「走吧,上回说请你吃饭你没有时间,今天可没有其它事情了吧,上我家我刚好给你露一手。」 李闻虞此时此刻没有跟人一起吃午饭的心情,但他也知道一而再地拒绝人实在太不礼貌,怪就怪在偶遇得实在太巧,让人连躲也没机会躲。 他扯着唇角笑了下:「你不嫌麻烦就好,我做饭不太好吃,只能帮你切菜洗碗。」 风雨未歇,杨城走出门打开伞转头悠哉悠哉朝他笑:「放心吧,我做饭也好吃不到哪去。」 * 极端天气下的a市大部分路况差到了极点,雨刮器着频繁来来回回,仍旧阻隔不了噼里啪啦砸下来的水珠,绵延的车辆堵住前路,车头车尾的闪光灯模模煳煳但仍旧扎眼。 郑光开了很多年的车,自然不会因为天气恶劣而烦躁心慌。他看了眼路口前方那栋大厦,又看了眼时间,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声短促的鸣笛,听着像是有车追尾了。 第102页 郑光摇下车窗想看看情况,却又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大厦走了出来。模煳的雨幕里,李闻虞和另外一个人撑着伞朝街道另一头离开,但距离太远,郑光看不清那个人什么模样。 他正打算下车,手里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裴新嗓音一贯的沉稳,但没什么情绪:「郑叔,人接到了吗?」 郑光看着那把黑伞消失在大楼拐角,只好如实相告:「裴总,李先生好像是遇到了朋友,提前离开了。」 「朋友?」裴新声音低沉却绝不模煳,能把这两个字绞碎一般。 郑光这才有点紧张,迟疑着开口,却听见裴新又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跟上去。」 …… 杨城家确实离大厦很近,两人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小区楼下。 出电梯后杨城掏钥匙开了门,让李闻虞先进门后找了双新拖鞋出来:「你看看身上淋湿没有,要不要换一换,雨实在太大了。」 李闻虞摇头:「不用,我没有淋到。」 这房子挺大,但应该只有杨城一个人住,东西很少。 李闻虞略微扫了眼,随口问:「你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杨城边换鞋边假模假样嘆了口气:「我这作息哪敢跟他们住一起啊,一天就能被唠叨得耳朵起茧。尤其弄了这个工作室之后日夜颠倒的肯定会影响他们休息,我就干脆搬出来了。」 他给李闻虞倒了杯水:「你先坐会儿,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囤了好几天的菜,冰箱里什么都有。」 「谢谢,」李闻虞抿了口水,胃里有了一点暖意,「我都可以,你看做什么菜方便就好。」 杨城点了下头,似乎在思索做什么菜好,顿了两秒才说:「行,那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很快就好。」 李闻虞应了句好,转头看见茶几上放着散乱的游戏手柄还有买回来没来得处理的水果,他稍稍整理了一下,然后跟着进了厨房。 天色太暗,所以厨房里开着灯,杨城繫着围裙很熟练地在切菜,捲起的黑色长袖下露出一节结实的手臂,停了动作回头看他:「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是,」李闻虞笑了下,「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杨城把砧板上的胡萝蔔换了个方向,腔调懒洋洋的:「不用你帮忙,不过你要是无聊可以在这儿陪我聊会儿天。」 李闻虞嗯了声,拿起挂在门边上的围裙繫上,把杨城准备好的菜分了下放到水池边帮着清洗:「我确实有件事情想问你。」 杨城有些疑惑地抬了下眉:「什么事?」 李闻虞静静看着水流哗哗冲过蔬菜叶子,问:「那年我从学校离开之后,你见过裴新吗?」 第八十一章 「咚咚」的切菜声停了,杨城迟疑几秒才开口回答:「见过。」 李闻虞关掉水龙头,转头时脸色变得有些严肃:「什么时候,他做了什么事情?」 杨城少见他这样的神色,露出个稍带着安抚意味的笑:「见过两次,他没做什么。一次在学校,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还有一次,是高考前,他……」杨城顿了一下,话音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似乎在斟酌用词,「他请我帮忙,留下联繫方式让我如果见到你,通知他。」 李闻虞神色有一瞬间空白,似乎松了口气,但仍然微微皱着眉:「没有做其它的?」 杨城点头,眼里浮现一点带着关切的探究:「没有,但是你好像很怕他。」 李闻虞抿了下唇,但表情看不出什么特殊情绪,动作很轻地摘着水池里的蔬菜叶子:「我只是担心,他脾气不太好……」 「你是因为他才离开a市吗?」杨城盯着他的脸,语调逐渐有些激动起来,「如果是,那你为什么又回来,又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忽然离开,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去向。你明明说过只是生病发烧,很快会回来上课,还会给我带礼物,不是吗?」 李闻虞手里的动作顿住,半晌才回过头,眉眼温和,有些歉然着说:「抱歉,但我当时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杨城喉结上下滑动,声音有些哑:「我不是想让你道歉,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身不由己,你不要骗我,我当你是朋友。」 李闻虞立刻说:「当然,我们当然是朋友……」 然而他话说了一半,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尴尬的停顿被门外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房子里和楼道里都十分安静,两声短促突兀的声响让李闻虞莫名其妙有点心慌。 杨城没再继续之前的话,皱着眉迟疑一秒:「可能是我爸妈过来了,你稍等一下。」 李闻虞的一句「等等」被卡在嗓子里,没有发出声音。 杨城解开围裙朝外走,拉开门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裴新确实长着一张让人很难忘记的面孔。从少年时期的轻傲张扬到现在的锋利冷漠,眉眼间永远都透着一股极其特殊的压迫意味。 他从外面狂风暴雨里过来,身上的黑色西服仍旧一丝不苟,笔挺西裤在灯下泛着丝绸一样的光泽,精緻得流光溢彩,连半点风雨都没有沾染,开口却带着浓重的戾气与冷意:「李闻虞呢。」 裴新的言行毫无礼貌可言,杨城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他挡在门口,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 第103页 裴新冷冷扫过鞋柜旁的两双鞋子,周身瞬间气息阴沉到了极点,毫不客气地直接推开杨城走了进去。 李闻虞听到声响,脸色变了变,转头朝玄关望去。 他今天本来就是去面试的,穿了件较为正式的纯白立领衬衫,面料光滑柔和,早上和裴新一起出门时阿姨还说这件衣服衬他,两人看着也格外相配。 当时李闻虞是什么表情来着? 哦,就跟现在一样,冷漠中带着疑惑和十分的不情愿,他眉头紧锁擦了擦手心的水:「你来干什么?」 裴新眼神阴冷,落在他身上颜色花哨的围裙上,带子繫着活结,虚虚缠着腰间,把那件衬衫挡住大半,白色袖口挽起,湿漉漉沾着水汽,仿佛也沾着这间房子的烟火气。 他的态度和杨城一样,说的话也一样——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裴新恨不能咬碎一口牙,「你说呢?」 他大步过去,看见水池里清洗了一半蔬菜,流理台上放着的食材,仿佛更加怒不可遏,但他站定在李闻虞面前,似乎在等着李闻虞说些什么。 李闻虞咬牙,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我不是说过了开车不安全,让你别过来?」 裴新敛了敛眉眼,身上裹挟着暴雨天湿重的冷腥气,紧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想从里面看出或摘取些什么出来,但他很快放弃了,干脆一把拉着李闻虞的手腕往外走。 杨城站在不远处,原本只是忍耐着看着,见此情形立刻要上前来阻拦。 但李闻虞却并没有挣扎,先跟着走了几步,才忽然开口:「等等……等等!」 裴新不为所动,李闻虞只好艰难地用单手解开了围裙背后的结。 杨城拦在两人面前:「裴新,你到底来干什么!」 裴新扫过他,眼里的不屑像是与生俱来,带着毫无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滚开。」 李闻虞对裴新的脾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生怕他会发疯动手,慌忙对杨城扯出个笑:「没事的杨城,今天实在抱歉,有时间我一定请你吃饭。」 裴新神色阴鸷地垂眼看他,声音冷得淬了冰:「没有下一次。」 杨城顿时火冒三丈,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李闻虞忽然塞了围裙进手里,李闻虞原本勉力维持的平和神色有些僵硬,眼睫颤抖:「我改天和你解释,今天真的不好意思……」 杨城只是稍愣一瞬,裴新径直大力撞开他的肩膀拉着李闻虞朝外走去。 李闻虞一直顺从到出了门,手腕被扯得生疼,拉拉扯扯走到电梯口时耐心彻底耗尽去拽裴新的手:「很痛,松手!」 裴新回头瞥了他一眼,直接把人拽进了电梯里。 李闻虞踉跄一下站稳,随后发烫泛红的手腕才终于被松开。 电梯门闭合,封闭的空间里,他能清晰感觉到裴新周身盘踞压抑着的浓稠戾气。李闻虞既不想激怒他,也不可能安抚他,喘着气靠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直到下到停车库里,电梯门打开,李闻虞又被塞进车里。 疾风暴雨仍旧覆盖着整座城市,但路上车辆已经少了很多,雨点砸下来嘈杂着铺满车顶。裴新一路疾驰,风雨唿啸,车灯闪烁,信号灯明明灭灭,如同天河倒倾。 李闻虞看着前面模煳成一片灰白的挡风玻璃,完全看不清前路,有些心惊,忍着头晕说:「雨太大了,你开慢一点。」 裴新目不斜视置若罔闻,脚下的油门踩得毫不费力,眼睛里仍旧渗着骇人的寒意。 第八十二章 简直是疯了。 李闻虞死死攥着手心压下胃里的翻涌:「裴新你先停一下,我想吐……」 裴新冷冷瞥了他一眼:「很快就到。」 不,不快,一点都不。 李闻虞的剧烈的心跳随着疯驰的车速加码,眼前除了漫延的雨和一排排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的树什么都没有,除了张牙舞爪的风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大脑空白般紧紧抓着安全带。 他勐然回想起父母出事的那天,不同的是,记忆里那天阳光明媚,路面上平静宽敞,即使那样,死亡的威胁仍旧挥之不去。 李闻虞恍惚中去看裴新的脸,仿佛从他昏暗冷漠的瞳孔里看到能够结束一切的疯狂。 他想说话,但胸口像眩晕感死死压住,唇瓣粘连,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直到进入熟悉的路段,李闻虞才能感受到裴新减了速,车窗上的水迹慢慢褪去,车径直驶入了地下车库。 那只无形之中攥着他心脏的手好像终于松开,李闻虞面色发白地推开车门下车,扶着车身才堪堪站稳,弯着腰竭力压抑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你害怕了?」地下车库空旷,裴新居高临下的声音也跟着飘渺起来。 李闻虞抬眼,面前最近的光源被裴新挡住大半,逆着光,裴新的脸晦暗不清,但那道自上而下打量过李闻虞眉眼和嘴唇的视线毫无遮掩,让人头皮发麻。 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面对这张令人心慌恐惧的脸,他想转身离开,但脚下像生了根,手脚冰凉。 他听见裴新冷笑一声,下一秒整个人被拽着朝前走。 猝不及防的大幅度前倾让李闻虞险些压制不住真的吐出来,他的鼻樑撞在裴新的肩膀上,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他全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跟着裴新上了楼,像个木偶一样被甩在公寓主卧那张床上。 第104页 裴新随后压上来,一只手搂着他的腰,黑漆漆的目光在他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流连,充满威压与冷漠:「你怎么不说话?」 李闻虞晕得脑袋里只有一团浆煳,他眨了眨眼,眸中恢復一点神采,但声音仍旧没什么力气:「你想让我说什么?」 裴新咬牙切齿地质问:「说你为什么不在大厦等我,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杨城的家里,说你为什么要给杨城做饭!你给我做过饭吗……?为什么连给我煮面条都需要交换条件,给杨城做饭就心甘情愿!」 李闻虞半阖着眼,面无表情地看裴新有些癫狂的神色,好像听得很认真,又好像已经放任思绪飘到不知名的年月。 好半晌,他才慢慢开口:「我有答应过你什么吗,我有向你承诺过什么吗?我没有说过要在大厦等你,也没有说过去朋友家要向你汇报,甚至没有说过要和你住在一起。」 「裴新,为什么你掌控着一切,但还有这么多不满意?连一丝喘息的缝隙都不留给我?你十七岁就是这样,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你……不会长大吗?」 他说着这些话,但表情没有一丝起伏,脸色仍旧苍白,只有嘴唇的两抹红张张合合,像融化的在水里的花瓣。 裴新默了一瞬,漆黑的瞳孔在没来得及开灯的房间里闪烁着一点微亮,冷笑着说:「你想说我自私,是吗?」 「是,你难道不自私吗?」李闻虞毫不迴避地跟他对视,「你把我抓回来,重新攥回手心里,就是为了把我变成一具任你操控的行尸走肉。」 裴新眉眼冷冽,斩钉截铁:「不,不是。」 「那是什么?」李闻虞疲惫地闭了闭眼,眼皮薄润微红,声音淡下去,「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感受到箍着腰侧的手慢慢收紧,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起来,李闻虞听见裴新左手手腕上的那只机械錶转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如同细针落地。 裴新的眼睛像一片快要枯竭的海域,半光半影,一开口嗓音发哑:「我要爱,我想要一点爱。」 李闻虞脸上终于不再是一片空白麻木,他皱了皱眉,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明所以:「……什么?」 裴新忽然松了手劲,把脑袋埋进了李闻虞的颈间,感受到了李闻虞瞬间僵硬的肌肤,他语调缓慢,一字一句万分笃定:「我只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李闻虞脑袋昏沉,但他确信裴新是生病了。 他很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于是挣扎起来,可裴新的怀抱如同铜铸铁浇,越挣越紧。 「别动。」裴新说话时唿吸全洒在他脖颈间,烫得惊人。 李闻虞气得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不能唿吸了……」 裴新顿了一下,侧身从他身上下来,但手臂仍旧把他紧紧圈在怀里。李闻虞背对着他,他就把嘴唇贴在他后颈上,像小白觅食时一样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声音很轻:「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除了要离开我,什么都可以。」 李闻虞背嵴僵硬地沉默着,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裴新,精疲力竭地嘆了一口气,半张脸埋进了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落地窗只拉了一半窗帘,昏沉杂乱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将房间切割成很多块,明明暗暗。 裴新听见李闻虞逐渐平缓的心跳和唿吸,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屋外的雨还没有停,但雨势已经没有之前勐烈,敲敲打打落在窗台上。小白在门外客厅里走来走去,脚步声时远时近。 李闻虞瓷白的脸上慢慢恢復一点血色,又像是在睡梦里被热出的红潮,像刚刚烧出来的芙蓉瓷,细,光,净。那件白色衬衫在裴新怀里被揉皱,身上带着一股绵软的甘香,像秋天里阳光柔和松散的味道。 裴新搭在他额头上的手慢慢滑到脸颊旁,又动作很轻地解开了他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李闻虞皱着眉发出两声细若蚊蝇的梦呓。 裴新忽然觉得心脏满到开始发酸发胀。 第八十三章 裴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朦胧醒来时听见身旁李闻虞刻意压低的声音,他放在耳边的手机屏幕亮度很暗,语调很轻地跟人通着话。 裴新眯了眯眼,左手托在他腰上把人往怀里一按,直接开口问:「你在跟谁打电话。」 李闻虞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回头时无意识地睁大了眼,整个人在昏暗的光线里有种茫然的脆弱,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里先传出来李藤的声音:「小裴也在啊?那你明天让小裴一起来,小裴你有没有时间啊?」 裴新还不太清明的眼睛看向李闻虞,两人对视一瞬,同时开口。 「有时间。」 「他没时间。」 李藤显然没听清,在电话那边啧了一声:「一个一个说。」 李闻虞推开裴新坐起来,他不明白怎么有人在睡梦里了力气也那么大,他刚才想起来接个电话都没挣开。正要开口,裴新先咳了一声,声音里初醒时略带的懒散意味被扫去:「明天有什么事情吗阿姨?」 李藤笑着嘆一口气:「年轻人现在过日子都煳涂,明天不是端午节吗,我让小虞回家来吃饭,小裴你有时间就一起过来啊。」 裴新盯着手机屏幕嗯了一声:「好,我明天和小虞一起过去。」 李闻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安排好了一切,他抿着唇抽回拿着手机的手,又跟李藤聊了两句,但李藤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匆匆挂了电话。 第105页 将近五点钟,但因为天气原因天已经彻底黑了。雨停了有一会儿,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未停歇。 李闻虞熄灭手机屏幕后坐在床边看着外面的灯光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听见裴新在身后说:「起来吃点东西,你没吃午饭。」 他没应声,裴新走到他跟前半蹲下来:「想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李闻虞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后知后觉自己就穿着这个睡了一觉,嘆了口气说:「我要先洗澡。」 小白在门外扒门,扒不开,急得直哼哼。 裴新嗯了声,站起来时却被李闻虞叫住了。 「你等一下。」李闻虞开了床头的檯灯,在枕头下摸索几秒,抽出手时手里握着一枚佛牌,「这个还给你。」 裴新垂眸扫了眼说:「这是我送你的。」 李闻虞原本想说你这种喜欢在极端天气里飙车的人才更需要这个,但他只摊开手心说:「我已经有了。」 裴新声音不轻不重:「你父母留给你的你怕带在身上磕碰会碎,这个就算碎了也无所谓。」 李闻虞摊开的手指颤了一下,无意识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隔了几秒钟,他听见「啪嗒」的开门声,小白扒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裴新的脚步声消失在房间里。 * 李闻虞不爱吃粽子,甜的咸的都是,所以他从小对端午节就没有什么期待感,独自在b市生活的几年里几乎把这个节日忘得一干二净。 下午带小白出去遛弯时,他看见公园附近的小吃街多了几个摊位顺带开始卖粽子,围着几个年轻人在排队。 小白对陌生的气味很好奇,一个劲把他往那边拉,李闻虞本来也想带它多转转,但记起晚上还要回家里吃饭,只好态度强硬地领着小白上了楼。 裴新从公司回来接他一起过去,上车时黄昏刚刚落幕,最后些微阳光照在远处大楼上,影影绰绰。 李闻虞望着车窗外这条通往南望巷的街道,感受到久违的熟悉,有些店铺甚至五年都还没有搬迁,只是看上去陈旧不少。 两边的风景倒退,李闻虞往前看见了记忆中学校里最高的那栋政思楼的楼顶,他才想起来从这条路回南望巷是会路过学校的。 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也没到放学的时间,这座熟悉的建筑被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很安静地沉默着,又很快消失在他仅靠一块狭小车窗来窥探的视线里。 裴新把车停在南望巷口,巷口的路牌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清字,李闻虞这才发现他在b市住的那条街跟这里并不十分像。 裴新挑眉帮他解开安全带:「在想什么?」 「没什么。」 两人下了车并肩往巷子里走,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两边院墙上的绿藤一路蔓延,晚风吹过来时青波翻涌。 李闻虞身上的短袖跟着被吹得鼓起来,裴新瞥了一眼:「你今天带小白出去玩儿了?」 李闻虞低头看,果然看见衣服上沾着一点白毛,刚要伸手,裴新就已经按住他的衣摆把那团白绒绒拍了下去。 李闻虞不太习惯这种动作,但裴新的速度很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拒绝,只好讪讪把手收回来说:「就在公园里转了一下。」 长时间的雨季后蝉鸣声格外高昂,葱郁的树叶在空中晃来盪去,几只流浪猫懒洋洋睡在墙边,这是时隔多年的南望巷的夏天。 李闻虞觉得熟悉又陌生,有点自言自语似的说:「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a市这些年到处都在翻新,但南望巷仿佛是被这个城市遗忘的一个角落,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还是之前的样子。 裴新目光朝前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有点出神,声音很淡:「嗯,是没变化。」 李闻虞顺着他的视线看,只有空空荡荡的窄路。 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小区里饭菜飘香。李闻虞站在楼下那棵银杏树下抬头朝三楼望了一眼,只能看见阳台上飘飘荡荡着夏季衣物,原本摆在上面很多年的那盆兰草消失不见。 来开门的是季贺,李闻虞刚看见他时有些惊讶。 李闻虞记得距离上次见面不到两周时间,但季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面色都比之前晦暗了许多,顶着很潦草的头髮开了门之后就转身往里走。 倒是季成刚很热情地让他们坐下,又倒了两杯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裴你说你来吃饭就行,怎么还提前让人送这么多东西来,太客气了。」 李闻虞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的礼盒一类,裴新接过水杯,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没有接季成刚的话:「谢谢叔叔。」 李闻虞连谢谢也没说,季成刚面上挂不住,但碍于裴新在场一时也不好发作。 裴新泰然自若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季贺在旁边看季成刚热脸贴了冷屁股脸色更差,一直到李藤从厨房出来气氛才稍好一些。 第八十四章 李藤招唿着他们坐,朝裴新客客气气地笑:「我也不知道小裴你爱吃什么,做的菜大部分都是小虞爱吃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胃口。」 裴新坐在李闻虞旁边弯着唇角:「我和小虞口味都差不多,辛苦阿姨做这么多菜。」 李藤摆摆手:「哎呀做饭有什么辛苦的。」 她和裴新这几年至多见过四五面,只有银行卡流水来往,算不上熟稔,只好看向李闻虞叮嘱道:「小虞你好好照顾小裴,多给人家夹菜。」 第106页 李闻虞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应了声好。 李藤和裴新聊着天,季成刚殷勤着凑着搭了两句话,李闻虞自顾自认真吃饭,偶尔完成任务似的往裴新碗里夹菜。 他一边夹菜,一边后知后觉住在公寓这段时间里,他好像已经从阿姨做饭的口味里把裴新爱吃的菜记了下来。 他第一次发现裴新这个人说话也有好听的时候,张弛有度,进退得宜。李藤这样平时打牌时都不太爱跟人聊天的人都被引得多说了好多话,笑容挂在脸上就没拿下来过。 一顿饭吃完,他们坐在沙发上喝茶,李闻虞觉得有点闷,起身站在阳台上透气。 楼下路灯昏黄,对面的楼栋灯光零零散散地亮着,风声里掺杂的蝉鸣孜孜不倦。 李闻虞听见脚步声,一回头果然看见季贺站在身后,眉目微沉下来。 阳台门窄,季贺站在那里就已经挡住客厅的大半视线,一开口有些语气阴恻恻的:「我给你发信息你为什么不回我?」 李闻虞把莫名其妙写在脸上:「你除了问我要钱还发过其它的吗,我为什么要回你?」 季贺瘦到有些凹陷的脸咬着牙时更加明显:「我们可是一家人。」 李闻虞随口说:「哦,然后呢?」 季贺压抑着声音,表情却已经激动到有些扭曲:「我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吧?奶奶一个月医药费就是五位数,我只要几万块钱应应急而已!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李闻虞嘆了口气,很认真地说:「我真的没有钱,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事情,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姑姑也不会不管你的。」 「没有钱……」季贺阴沉着脸,「你骗谁呢?」 他的态度让李闻虞彻底失去谈话的耐心,走到被他挡住的出口处:「让开。」 季贺挡着路分毫不让,咬着牙一字一句:「李闻虞,你可别把我逼急了。」 李闻虞甚至不明白自己哪里逼迫了他,但也被这话惹出三分脾气,忍不住冷笑一声,客厅里忽然传来李藤的声音:「季贺,你站那干嘛呢?」 季贺脸上的烦躁更甚,但还是只能恨恨松了抓着门框的手,转身朝里走。 李闻虞也敛了神色,看见裴新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李藤看季贺那张始终面如土色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数落:「你一天到晚少打点游戏,熬夜抽菸熬得都没个人形了,谁看了不吓一跳?」 李闻虞微微皱眉打量着季贺充耳不闻的背影,随后听见裴新带着笑的声音:「阿姨,那我们今天就先走了。」 李藤点头笑着说好:「有时间还来阿姨这里吃饭啊。」说完又朝李闻虞招手,「小虞今天要不就在家里睡,明天就搬回来住吧,你的房间都还留着呢。」 李闻虞目光扫过坐在沙发上的季成刚,脸色没变,轻轻摇了摇头:「我工作的地方离这边太远,上班可能会不方便,就先不搬回来住了。」 李藤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那你们路上小心,晚上开车慢点。」 「好。」 晚上的风凉透了,李闻虞上车后摇下半边车窗,风从外面灌进来。 裴新的手握着方向盘,侧头时一眼看出他情绪有点不对劲:「季贺跟你说了什么?」 李闻虞脑袋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倒退的黑色树影,好像在思考什么,头髮被吹得扬起来,乱糟糟的,配上他在暖灯下亮晶晶的眼睛,有种难言的可爱,说话也慢:「没有。」 裴新悄无声息扯了下唇角,语气随意:「怎么回家也不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听见李闻虞在风里变得飘忽的声音:「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裴新减了点速,转头看见李闻虞有些疲惫的侧脸,偶尔闭眼时像睡着了似的,唇瓣轻抿着。 裴新眉眼深沉,声音却轻:「那以后就不回来了。」 李闻虞好像笑了一下,但没说话,他被风吹得有点冷了,于是把车窗关上。 * a市经过雨季后进入了真正的盛夏,烈阳炙烤着大地,白日里除非迫不得已几乎没人愿意出门,热浪一个接一个扑面而来,远处的街景都被蒸腾得有点儿模煳。 周四,李闻虞在医院陪奶奶吃完午饭后接到面试公司的电话,定好了入职的时间。 奶奶听他找到了工作,原本都准备午睡了,还坐起来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让他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李闻虞失笑地扶她躺下:「我都还没开始上班呢,奶奶你现在就担心也太早了。」 奶奶睡着之后,李闻虞从住院部出来,想起之前要请杨城吃饭道歉的事情,想了想还是找到杨城的微信发了条消息过去。 【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杨城那边大概在忙,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回覆说有时间。 李闻虞在网上订了家餐厅,然后把位置发了过去。 天气热起来之后小白也没有之前那么活蹦乱跳,趴在地板上吐着舌头,哈气声都比平时重了很多,但每天缠着人带它出去玩儿的劲儿是不会变的。 李闻虞也实在怕热,一般都等到太阳下山或者吃过晚饭后再它出去。 坐在沙发上跟小白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之后,李闻虞才决定给裴新也发个微信,否则他晚上要是又搞一个突然袭击,自己这个歉恐怕是怎么都道不完了。 第107页 他拿着手机聊天框里敲敲打打半天,最后就发了一句话。 【我晚上有事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晚饭。】 这条信息刚发没出去多久,裴新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裴新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越简洁的话威压意味越强:「你晚上要去哪?」 小白听见手机里熟悉的声音立刻凑上来,李闻虞只好揉了把它的脑袋站起来:「上次我说过要请杨城吃饭。」 裴新语气不善:「我也说过,没有下一次。」 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李闻虞走到落地窗前,干脆把两层窗帘都拉上,声音没什么波澜:「你不同意我也会去的。」 裴新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电波里有一点杂音,接着他才又开口,语气仍然很不悦:「让郑叔送你,八点钟之前回来。」 第八十五章 裴新挂了电话后直接出了办公室。 端午过后是裴平津的五十大寿,裴平津上了年纪要大操大办,裴新自然也就要走个过场。 酒庄不在市中心,司机把开去地下车库。宴会的中心会场灯光如昼,a市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在,裴新算是姗姗来迟。 裴平津在会场中心春光满面地举着香槟杯,看见裴新后朝身边同样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介绍:「陆总,这是犬子裴新,上次竞标会上你们应该见过面了。」 裴平津的生日宴能来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这个陆老爷子更是箇中翘楚。年轻时白手起家,二十多年带着陆氏一路往巅峰崛起,最终在豪强氏族里站稳脚跟,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度,笑着说:「是见过,裴公子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 裴新面上笑着跟人交谈了几句。 这种场合,赵慎文自然不能缺席。他从进场就一直在找裴新,结果跟着自家老头转了一大圈才终于看见人,一脸不爽地走过去:「我特么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裴新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你倒是殷勤。」 赵慎文愁容满面地喝了一口酒:「我被老头关在家里一个多星期了,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能不殷勤吗?」 他一天到晚没正形,被老头子关禁闭是常有的事,谁也不意外,次数多了,裴新连嘲笑也懒得。 晚宴正式开始后人越来越多,他皱着眉看了眼表:「我先走了。」 赵慎文盘算着不想跟人应酬,还得拿裴新当幌子,立刻瞪着眼拉着他:「你来了几分钟啊这就走,好歹陪我喝完这杯酒吧?」 裴新懒得搭理,一把拍开他的手:「我看你自己喝得挺起劲,实在不行让你爸陪你。」 赵慎文一脸的脏话:「你是急着找女人还是怎么……」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裴平津从对面走过来,稍稍正了正神色叫了声:「裴叔。」 裴平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人,赵慎文眯了眯眼,想起这人好像叫裴宴。裴宴的相貌跟裴平津年轻时能有五六分像,眉眼深邃却并不平和,很恭顺地笑着喊了声:「哥,慎文哥。」 裴新置若罔闻,赵慎文自然也不搭腔。 裴平津点点头:「最近忙什么呢慎文,好久没见你了。」 赵慎文哪有脸说自己被关了一个多星期,也看得出来裴平津肯定是冲着裴新来的,笑着寒暄几句也就熘之大吉了。 裴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态度冷淡,裴平津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晚宴都还没结束?你去哪?」 裴新没什么耐心在这浪费时间:「什么事?」 四周人太多,裴平津只好压着火气开门见山:「你明天晚上的时间空出来,跟陆老爷子的女儿见个面。」 裴新冷着脸撂下一句「没时间」就要走。 「等等!」裴平津叫住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隐隐有几分愠色,「裴家和陆家的合作很重要,你不会不知道,我现在还只是让你们见个面而已。」 裴新转头,唇角微微勾起来一个弧度,但是任谁也没办法从双冷淡的眼里看到任何与笑意有关的东西:「裴家和陆家……」 他抬了抬下巴看向裴宴,随口说:「你让他去也一样。」 裴宴忽然被提起,脸色微微一变,却还维持着一点虚假僵硬的笑。裴平津却连看也没看他,沉着嗓子:「你这是要让谁难堪?」 陆老爷子老来得女,捧为掌上明珠,哪有跟私生子来往的道理。 裴平津目不斜视,没在意裴宴的面色已经彻底僵下来,斩钉截铁地跟裴新下最后通牒:「明天你不去,就不用再姓裴了。」 裴新向来不把裴平津的话放在眼里,冷笑一声拎起外套转身离开。宴会厅人来人往,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消失不见。 裴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然忘了安抚裴平津的情绪。直到裴平津开口叫他才终于回神,脸上恢復了天衣无缝的笑容:「爸,您也别跟哥计较,他明天肯定还是会去的。」 裴平津冷哼一声,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气:「他不去我能拿他怎么样?生出这么个不孝的东西来真是家门不幸。」 裴宴哪能不清楚裴平津说那些话只是为了维护他的面子。只要裴新还在一天,裴家的儿子就只有他一个,而自己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连外人叫他一句「裴总」,都不会把他和裴氏集团的「裴」联繫在一起,只以为他是个分公司的小老闆,只能忍受裴新的嘲讽轻蔑,还得人前点头哈腰。 第108页 甚至连他现在拥有的这些东西,在裴平津失去话语权后都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裴宴死死地握住手中的酒杯,但面上异常平静,有些自责道:「爸,你放心,我虽然没有哥那么有能力,但也会努力帮你分担的。」 裴平津略点点头,却没说话,接着端起酒杯跟来宾应酬。 宴会结束已经很晚,裴宴喝了酒,让司机把他送到了酒吧。 这家酒吧是他投资的,养着一群以前弄堂里的髮小,特意选了个偏僻位置,做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司机是裴平津派的人,裴宴下车前微笑着说了句:「辛苦。」 直到踏上狭窄弯曲的楼梯,他才终于能扯开束缚已久的领带,沉下脸色,压抑的戾气显露无遗。 推开二楼的那道暗门,他闻到一丝熟悉的血腥气,微微勾起唇角。 室内昏暗,只有三五人站在昏灯下,听见推门声齐齐转头:「裴总。」 有人上前接过他手上的外套,裴宴摆摆手,几人侧身让开,露出地上躺着那人的脸。 季贺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下半张脸被黑色胶带缠住,眼神涣散,瘦削暗黄的脸上颧骨和眼角处高高肿起。 裴宴居高临下地端详了一会儿,露出个满意的笑,然而下一秒分外阴狠地朝他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 季贺痛得在地上抽搐,却发不出声音。 裴宴俯下身,笑容满面:「季贺,你欠了我的钱,我跟你做个买卖怎么样?」 第八十六章 季贺眼睛肿得睁不开,喉咙里「唔唔」两声。 裴宴撕开他脸上的胶带,季贺脸部肌肉已然麻木,但仍旧能看出惊恐,声音断断续续:「裴……裴总,我没有,我没欠他们说的那么多钱!」 裴宴挑眉点点头:「你是没欠那么多钱,但你从我这拿的东西怎么算呢?」 他的皮鞋在季贺手上用力碾了碾,声音云淡风轻:「不如就用这只手赔?」 * 太阳完全落下去李闻虞才下了楼。他订的餐厅就在附近商场里,麻烦郑叔来送他完全是多此一举,但裴新能让这一步已经让李闻虞出乎意料,所以他没有开口拒绝。 杨城到餐厅时刚过六点钟,他难得穿了正装,只不过外套已经脱下来搭在臂弯,领带也略微松散,看起来神色有些匆忙。 李闻虞看他走过来,笑着问:「最近很忙吗?」 杨城坐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后脑勺:「工作室刚起步,是有一点,你呢?」 「我一直还好,」李闻虞把菜单递过去,「你看看想吃什么。」 两人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几个特色菜,李闻虞倒了杯水,抬头朝杨城笑了一下:「上次在你家实在不好意思,搞砸了你的午饭。」 杨城原本在看刚进来的简讯,闻言把手机顺手放在了餐桌上:「没事,你们那天没出什么事吧?」 李闻虞摇了摇头:「没有,你不用担心。」 杨城松了口气,又问:「你和裴新,还在一起?」 李闻虞知道他会这么问,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论如何,他和裴新之间的事情都不可能对其他人据实以告,但如果否认,裴新把他从杨城家里带走的事怎么解释都不太合理。 他思索了两秒,还是嗯了一声,抬头见杨城明显有些沉下去的脸色,下意识补了句:「裴新他挺好的。」 杨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李闻虞只好把话题扯开,聊到杨城的游戏工作室上。杨城最近在忙着拉投资,工作室人手还不齐全,但其它几个都是他大学时的舍友和同学,配合起来很默契,压力并没有那么大。 晚餐结束,李闻虞回到公寓时差不多七点半。 他推开门,听见一点嘈杂的画面音,客厅里开着电视。 裴新坐在沙发上,听见身后的声响低头看了眼时间才朝门口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小白一整天没有出门,哼哼唧唧围着李闻虞转圈,尾巴也不摇了,埋怨意味十足。 李闻虞看着它,忍不住笑了一下,朝沙发走过去:「你怎么不带它出去转一转?」 裴新淡淡瞥了小白一眼:「它只想跟你出去。」 李闻虞有点意外地矮下身去看小白的眼睛,像要求证似的,不过小白再聪明也不可能真的开口说话,只能继续哼哼唧唧转圈。 李闻虞想着时间还早,干脆带它下去熘一圈再回来,于是开始寻找牵引绳。 他视线扫过茶几,看见裴新面前放着两杯水,玻璃杯上还朦胧着一点热气。 李闻虞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餵食器旁边找到牵引绳后随口问:「你工作这么忙小白以前都是谁照顾?」 裴新拿遥控器关掉电视,客厅里瞬间恢復安静:「以前阿姨每天都会带它出去转一转。」 李闻虞一边把小白的脖子套上一边笑眯眯安抚它幽怨的情绪,起身时发现裴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阳台门开着,有风灌进来,李闻虞从他身上闻到一点酒味。但裴新看起来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醉意。 李闻虞也没在意,只问了句:「你也要去吗?」 裴新嗯了一声。 夜晚的公园里更安静,除了蝉鸣声和水流声几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湖面上映着对面大楼的霓虹灯,流动着,波光粼粼。 第109页 小白一出门就撒了欢,奈何受制于人即使拼命往前窜李闻虞也不为所动,慢慢悠悠牵着它。 他靠着栏杆走在里侧,不抬眼时左边的视线几乎全部被裴新挡住,只能看见那头一大片的白色茉莉花树。 那花白天闻起来还好,晚上被凉风一吹香气异常扑鼻。李闻虞拿袖子堵了下鼻子,偏过头,整个下半张脸都看不见了。 裴新侧头看他一眼:「你晚上跟杨城都说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没有之前每次提起杨城时的威压与尖锐。 李闻虞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远处的湖面上,他鼻子不太舒服,声音也跟着有点闷:「没说什么,就解释了一下上次的事。」 好在两人很快拐了个弯朝另一条小道走,浓郁的茉莉花香被风冲散,裴新的声音也跟着轻飘飘:「怎么解释的?」 李闻虞缓慢眨了眨眼,一时没有说话,脚步却顿了一下。 小白往旁边的灌木丛里钻,牵引绳在繁复枝叶上绕了一圈,卡住了。裴新从李闻虞手上接过绳子,顺手把绳子从里面绕出来,又递还给他:「怎么,不能说?」 李闻虞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看脚下树影重重的路,语气淡淡:「你猜也能猜到我怎么解释的。」 李闻虞嘆了口气,想明白裴新今天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同意他跟杨城见面。 那天在杨城家里发生的事,除了他和裴新还在一起,他几乎没有其他解释的方法,裴新当然也能想到。 裴新扯了扯唇角,两人走出林间小路,靠近湖岸。大片月色洒下来,小半落在脚下,大半跟着水波荡漾。 李闻虞低着头,把牵引绳在手心慢慢缠了两圈:「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住在这里不太方便,我要搬出去。」 裴新挑了挑眉,嗯了声说:「搬到哪?」 李闻虞有点诧异地瞥他一眼,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裴新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月光泛着点澄澈的亮,上衣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一截清白有劲的手臂,青筋凸起,像青苍起伏的山脉。 李闻虞又把头转了过去,望见夜幕远处大楼隐隐约约的轮廓,语气有点敷衍的意味,随口回答:「还不知道。」 裴新没说话,却忽然朝他伸手。 李闻虞以为他要牵着小白,于是下意识把绳子递了出去。 第八十七章 李闻虞的手摊开,下一秒就被紧紧握住,那条蜿蜒起伏的山脉压在了他的手心上,是烫的。 裴新稍一使劲,把怔愣的李闻虞拉近了一些,语气漫不经心:「你不知道,那我来安排。」 李闻虞皱着眉要把手抽出来,但裴新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越攥越紧,手指强硬地挤进他的指缝里,成了一个看起来情义深沉的十指相扣的模样。 李闻虞的手原本是凉的,但此刻被缠得有些发热。他终于有点不耐烦地嘆气,声调沉下去:「你安排什么?」 裴新手热,眼睛里映着对岸灰银色的微光也跟着热,不是什么很有情绪的眼神,但带着温度,紧紧盯在李闻虞脸上。 下一秒,他的头忽然低下来,越来越近,因为喝了酒泛着点红的耳尖与他毫无波澜的脸矛盾着。李闻虞闻到他的衬衫上被风吹得久了沾上的茉莉花香,并不浓郁,混杂着一点酒气,甚至有了淡淡的清冽气味。 两人之间本就只有半步之遥,裴新的脸很快近在咫尺。 李闻虞唿吸停了一瞬,躲开萦绕在鼻尖的花香,立刻把脸别了过去。 裴新低头的动作一滞,垂着脸,眸光在阴影里只剩下深沉的黑。 光是这么被看着,李闻虞的手掌又开始发凉,察觉到手心的力道松动,他立刻把手抽了出来。 很安静的几秒钟里,没人说话。湖边一片寂静,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在耳边,听上去有些像淅淅沥沥的雨声。 裴新半晌才收回空落落的左手,缓缓站直,脸上光阴浮动,半明半暗中神色看不分明。他转过头,嗓音生冷:「a市的任何地方你想住哪里都可以,但是你离不开我身边。」 李闻虞保持着那个偏着头的姿势,周身冷若冰霜,还没开口却先听见小白汪汪叫了两声。 夏季湖边蜻蜓多,这幽暗的路灯下居然也被小白遇上一只,立刻兴高采烈地要追上去。但还没跑出几步就被绳子拉住,万分不满地叫了起来。 那蜻蜓半透明的翅膀沾着黄澄澄的灯光越飞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草丛深处,小白叫了好几声却只能停在原地跟不上去。 直到它停了叫声,李闻虞才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却莫名其妙从一只小狗的眼神里读出了几分哀怨到可怜兮兮的意味,原来也是黑漆漆,却留有温度的。 李闻虞跟它对视几秒才站起来,语调平平:「你不让我走,那我上班以后,郑叔不能再跟着我,我也不需要人接送。」 他没有转身,裴新的目光落在那截微垂的白生生脖颈上,好半天都没有错开:「我说过了,除了离开,什么都可以。」 李闻虞无声笑了下,这话他从来没当过真,也从没觉得裴新是个会信守承诺的人。 * 周一早上,李闻虞醒来得很早。 盛夏时节的早晨分外明朗,阿姨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小白被关在玻璃门外但还是坚持不懈地蹲在门缝前悠哉悠哉摇尾巴。 第110页 小狗就是这样,会因为没有追上漂亮的蜻蜓而一时间闷闷不乐,也能因为闻到一点点食物里喜欢的香味欢天喜地,都只是短暂点缀的情绪。 李闻虞觉得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进卫生间洗漱,出来时早餐刚好准备好。 裴新吃完早餐后会看美股,阿姨准备的咖啡就在他手边。 一直到李闻虞换好衣服出门,他都确实没有提任何接送之类的话,只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但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李闻虞拒绝了他给的车钥匙,早高峰地铁上虽然人多,但最多也只是挤一挤站一站而已。 他工作的公司是一家大型私企,职务需要交接的地方比较多,但同事都和善友好,所在的部门工作难度也不算大。李闻虞以前大学寒暑假期间在b市几个公司实习兼职过,所以也没有太过不适应的感觉。 午后茶水间里人来来往往,临近下班时办公室却安静下来只剩下敲键盘的声音。李闻虞以为这是要加班的前兆,谁料一到时间,周围人都陆陆续续开始收拾东西。 黄昏前的斜阳格外刺眼,李闻虞走出大厦,十字路口人潮汹涌,红绿灯即将转换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四周人声鸣笛声嘈杂,李闻虞刚按下接听键,李藤声音就立刻传过来,情绪压不住的焦躁:「小虞,你这几天见过季贺没有?」 红灯转绿,李闻虞后退几步,走出拥挤的人流:「没有,怎么了姑姑?」 「季贺两三天都没回家了,电话也打不通,」李藤在那头显然急切,「之前他也经常在网吧通宵不回来过,但也不会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啊!」 李闻虞皱了下眉,但语调仍旧沉稳:「姑姑你先别急,他有没有经常去的网吧?你把地址发给我。」 挂断电话,李闻虞回想起那天在酒吧的情形,预感并不好,但收到网吧的地址之后还是决定先去找找看。 两家网吧都在南望巷附近,李闻虞直接打了辆车过去,期间给季贺打过去的电话那头一直都是关机状态。 已经到了暑假时期,网吧里学生很多,游戏音不绝于耳,烟味和泡面的味道混杂,让人难以忍耐。 他在里面仔仔细细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季贺。 天差不多黑了,站在网吧门口能看见南望巷里的路灯次第亮起,路口空无一人。 李闻虞嘆了口气,给李藤发了条简讯后拦车往之前那家酒吧去。 —————— 又好长时间没更新……不是我给自己找理由,但真的有原因的……<(__)> 刚开始两天是真有事耽误了,然后我记性特别不好,两三天不写就把前面情节忘掉了。 忘掉了怎么办呢,只能把前几章回顾一下。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不下去自己写的东西,一看就有种莫名的尴尬,看两行就需要打开其它app缓解一下,就像学生时代看不下去自己写的作文,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 然后就拖延症上线,慢慢越忘越多! 加上本来想撒一点狗血强制情节,结果写半天把自己写养胃了,只好又一顿咔咔删,于是成了现在这样。 好在剩下没多少剧情了,我争取不犯拖延症! 另外,马上二十万字好像可以改书名了,有没有人能救救我这个起名废啊!我朋友听了这个书名之后以为我在写什么犯罪悬疑……?我只能无语凝噎π_π 最后,虽然可能看到的人不多,但我会好好写完的!请放心(_) 第八十八章 李闻虞跟计程车司机报完地址,司机发动车子之前有点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小伙子,这酒吧前两天出事儿,停业了你不知道吗?」 李闻虞翻看手机屏幕的手顿了一下,抬头问:「停业?为什么?」 「那不知道,」司机见他果然不知道,干脆把车熄了火,「就是闹得警察都过去了,停业两周,最近都没年轻人过去了。」 能让酒吧停业这么长时间,事情可能还不小。 司机看李闻虞沉默,又扭着脖子问:「还去吗小伙子?」 李闻虞犹豫两秒,直觉这事可能跟季贺有关系,关掉手机屏幕:「去。」 司机啧了一声,没再说话,计程车往街口驶去。 这酒吧位置原本就偏僻,停业后胡同深处原本暗红的招牌也熄灭了,整条街亮着的光源寥寥无几,仿佛被孤立般变得更加不起眼。 李闻虞借着昏黄的路灯走过去,酒吧门口那条幽深狭窄的楼梯被封住,里面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传出,跟他上次来时荒诞野蛮的气氛截然相反。 他莫名有些不安,正打算要不要跟李藤去派出所立案,却忽然发现酒吧斜对面有家破旧的小旅馆,门口的摄像头亮着一点微弱的光点。 小旅馆前台坐着个中年女人在看电视,看见李闻虞进来脸也没抬,随手指了下墙上贴着的几种房型的价目表,示意他自己看。 李闻虞大走过去:「老闆,请问门口的监控录像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老闆这才抬起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李闻虞礼貌笑了下:「我想找个人,就这个酒吧停业那天晚上的录像。」 老闆有点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找人去派出所,来我这干嘛。」 李闻虞低头看了眼表,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这样盲目找下去确实效率太低,不如直接去派出所立案,只好朝老闆抱歉道:「那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 第111页 他刚转身,老闆就粗着嗓子喊住他:「哎哎,二百块钱,这电脑租给你二十分钟。」 …… 电脑有些年头,李闻虞想调个监控录像都卡顿了好一会儿。 屏幕上监控画面有些灰白,俯拍的角度也只拍到酒吧门口的一角,略有模煳。那天晚上酒吧门口人多,男男女女,基本都是出来透气抽菸,但在警察来时一闹而散。 李闻虞紧盯着,将屏幕暂停在警察带着几个年轻人准备上警车的画面上。 他将画面放大,发现季贺确实在这里,却不在那几人之中,只站在不远处抽菸。他身边还站着两个人,是李闻虞上次来酒吧就见过的那两位。 之前季贺对他们还是殷勤奉承有有些畏惧,这时却插着兜很悠哉游哉地夹着烟吞云吐雾。 李闻虞忍不住看着屏幕皱了下眉。 「诶,看完了没?」老闆伸手在旁边敲了敲,指甲划过木桌时发出一点尖锐的拖长音,「二十分钟了啊。」 李闻虞回神,仍旧有些心不在焉:「看完了,谢谢。」 他拿手机出来扫二维码付钱,跟付款成功提示音一起响起的是裴新的电话。 李闻虞又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半了,他接通电话转身往旅馆外走,被对面楼栋的灯光晃了下眼,有点疲惫地垂着脸问:「怎么了?」 裴新听着他的声音,似乎顿了下才开口,嗓音沉稳:「你在哪?在找季贺?」 李闻虞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胡同巷,皱眉:「你怎么知道?」 裴新那头夹杂着唿啸风声和汽车的鸣笛声:「今天下午季贺把奶奶从医院接走了。」 李闻虞脚步顿住,茫然紧张起来:「什么?」 季贺平时连去医院看奶奶都很少,怎么会忽然去把她接出去,甚至连李藤都不知道这件事。 裴新察觉到他的情绪的紧绷,方向盘转动拐弯,放缓了声音:「医院给我打电话,说季贺下午去看奶奶带她下楼散步,之后就没再回去。」 他让人去查了季贺的行踪,但不同寻常的是,最近几天都是一片空白,甚至连他今天出了医院之后的踪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显然有问题。 李闻虞脚步有些慌乱地快速朝胡同外面走:「奶奶现在的身体不是不能离开医院吗?我得把奶奶带回来。」 「你先别急,」裴新垂眼瞥了眼中控台,「我已经让人去找季贺,我现在过去接你。」 李闻虞却罕见地急躁起来,直接说:「不用,你直接去报案吧。季贺已经失联好几天,直接让警察找或许更快,奶奶的身体状况离开医院多一秒都危险。」 街道上车水马龙,裴新收到医院的信息之后就立刻结束了会议,连司机都没来得及跟上。 霓虹灯和车灯闪烁着将挡风玻璃切割出深深浅浅的线条,他知道李闻虞现在正心慌意乱,只能顺着答应:「好,我会去的,别着急。先想想你最后一次见季贺,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或者说过什么话?」 李闻虞已经跑出胡同,可惜路面偏僻,连行人都没有,更看不见计程车。他听了裴新的话后强迫自己稍稍冷静下来,不假思索:「他问我借钱,我没有给他……难道他带走奶奶就是为了从我这里拿钱?还是从奶奶那里拿钱……?」 在他印象中,季贺虽然个性顽劣,又因为父母分居从小就不太服李藤管教,但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上次见面,上次见面…… 他情不自禁将事情朝坏的方面思考,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李闻虞死死攥紧了手机,在微信里翻出被设置成免打扰模式的季贺。 聊天框里几乎被季贺用各种语气来借钱的简讯铺满,从一开始的低声下气到毫不客气地威胁,但在几天前忽然戛然而止,之后再也没发过来任何信息。 裴新听见那头变得安静,想起回南望巷那天从阳台出来之后李闻虞脸色就不好看,眼底掠过一片深沉的冷意:「如果只是为了钱,一切都好解决,你放心。」 第八十九章 结束通话后,裴新的车从环岛绕出来进了另一条车流稀疏的路,一路疾驰。 他吩咐完郑光去接李闻虞后,被扔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个陌生来电。 裴新抬了下眼睛目光略斜,接通电话。 车窗半开,冷风顺着灌满车厢,但那头声音传来依然清晰到有些不紧不慢:「裴总你好,我是季贺。」 裴新直视前方的眸光瞬间冷下来,语气并不强烈,却充满胁迫性:「你想干什么?」 季贺在那头一字一句,似乎生怕裴新听不清每一个字:「我想要钱,这李闻虞应该跟你说过了,他没有,我只能求裴总你帮忙了。」 裴新没有减速,车窗外的路灯和树影飞速倒退,他极为嘲讽地冷嗤一声:「你拿了我的钱,有命花吗?」 季贺在那头愣了下,随即说:「有没有命花那就是我的事了,但是裴总,你现在不把我想要的给我,没命的可能就不是我了。」 裴新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威胁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隐隐发白,青筋凸起,声音冷得淬冰一般:「你要多少?」 「裴总,」季贺的声音顺着风传来,夹杂了一点窸窣声,「我想你可能对我产生了一点误会。我并不是想拿奶奶的身体来威胁你,只不过我今天带她出医院透气,奶奶却提起了你和李闻虞的事情,问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112页 「你也知道奶奶心脏不好,受不了任何刺激,你和李闻虞这种——」季贺慢悠悠停顿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不太能见得人的关系,我怎么能如实相告呢?所以,威胁到奶奶身体健康的人并不是我,是李闻虞自己才对。另外,还有一件关于李闻虞的事情,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这些加在一起的价格,我们是不是该面对面坐下来才好商量呢?」 裴新脸上是戾气深重的烦躁,踩下剎车将车停在了公安局门口,冷笑着开口:「面对面?」 车停下后,四周剎那变得安静,连手机的电波声都清晰无比:「是啊,还得麻烦裴总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我会把地址发过去。你千万得自己过来,要是带着警察或者其他人,我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这附近荒郊野岭,奶奶如果突然发病得不到救治,后果不堪设想啊。」 季贺如果不是狗急跳墙,绝不会想到拿奶奶来威胁。想要见面,无非就是要狮子大开口。裴新冷冷瞥了眼公安局大门的灯影,眼神投射出深沉的寒意,不到两秒钟,手机通知栏弹出一条简讯,上面详细写着一串地址。 他扫了一眼,是个非常偏僻的郊区。原本也在早年间新城区扩建拆迁的行列之中,只不过因为地质条件差拆迁款迟迟不能敲定被划了出去,荒废了几年再也没有动过。 「裴总,」季贺殷勤地笑了下,似乎生怕惹怒裴新,言语客气下来,「我带着奶奶在这等你。」 他说完最后一句,立马挂断了电话。 裴新面无表情地点燃了一根烟,他吸了口气,青灰色的烟雾缭绕,又很快被夜风吹得四散。 季贺显然知道李闻虞最怕的是什么,裴新更是一清二楚。 否则他不会在那五年里出钱照顾奶奶,更不会在几次回国有限的时间里腾出空去医院装好人。 捏住了奶奶,也就抓住了李闻虞身上的线。 如果奶奶出了事,或者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李闻虞就没有了任何顾忌,哪怕只有一丝机会,都会千方百计从他身边离开。 如果李闻虞知道奶奶因为两人之间的事情而受到影响,更不会原谅他,还会愧疚自责。 所以这件事,他必须在李闻虞知道之前彻底解决。 裴新敛着眉目将烟掐灭,随意捻了捻手指,重新发动车子朝手机里的地址疾驰而去。 郊区偏僻,车程将近半小时。 裴新把车停下时,路面上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蝉鸣声猖獗,前方的去路被两旁野蛮冲撞的杂树拦住,黑黢黢的树影摇摇晃晃,只有远处几栋破旧的矮楼还有几盏微弱的灯光。 季贺大费周章躲在这么个地方,确实让人很难找到。 裴新踢开脚下拦路的石子,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这条路很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几分钟,几乎耗尽了裴新所有耐心,才终于走到季贺地址里写的那栋楼。 狭窄的楼道里漆黑一片,空气里似乎都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尘,安静得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 裴新三两步跨上二楼,借着走廊尽头的月光看见一间房门前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是建筑废材一类,破旧的木门大喇喇敞着。 裴新大步走过去,随手从杂物堆里拎起一条细铁棍,贴着墙找到了灯的开关。「滋滋」两声后,房间里亮起来昏黄的灯,但同时被启动的还有天花板上挂着的吱呀吱呀的吊扇,年代悠久到仿佛随时会坠下来。 四周仍旧是厚重的灰尘气,脚下铺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像是这户人家搬走之前被洗劫了一般。 裴新眯了下眼睛,没有再往前,沉着嗓子开口:「季贺,出来。」 声音在房间里迴响,但半晌没有人回应。 裴新一边踢开地上的阻碍一边往里走,从客厅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里并不大,一张木床和木柜几乎一目了然。 他站在床边,十分警惕地听见了身后「咚咚」的脚步声。 一转头,季贺果然站在了原本空空荡荡的客厅中间。他面色灰白,嘴唇青紫,精神显然不怎么样,但心情却好,殷勤兴奋的笑容挂在灰败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见裴新转头,他也顿住了脚步,笑着说:「裴总终于到了。」 裴新原本就不耐阴沉的脸上多出几分凶厉,几步往前:「奶奶在哪?」 季贺却忽然伸手,有些惊慌:「等等!裴总,你手上拿着这东西是现在就要我的命吗?你要是现在动我,可找不到奶奶在哪里!」 房间里幽黄的灯光将裴新挺拔的身影投下来,他握着的那根铁棍上全是颗颗粒粒的尘土,连带着他手上也沾着灰,周身蒙着层令人胆颤心惊的戾气:「我问你奶奶在哪?」 季贺见他停下,舒了口气,用泛着焦黄的手指指向窗外:「楼下。」 裴新手心紧了下朝外看,这栋楼后的平房亮着灯,招牌看不清,但模模煳煳能看见好像是一家小诊所。 季贺这才又说:「裴总,这下我们可以谈谈钱的事情了?你准备拿多少钱来封我的口呢?」 第九十章 「啊,不对,」季贺忽然想起什么,笑得轻飘飘,「我还有个东西要送给裴总来着,关于我表哥的,你一定感兴趣!」 说着他一拍手,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自顾自朝裴新走过来。 第113页 然而裴新的耐性到了极限,阴沉着脸将季贺一脚踹翻在地。 季贺似乎毫无防备,倒下时痛得直叫,背嵴擦在地面磨起一阵尘土飞扬,他害怕地举起手挡住自己的脑袋:「裴总!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新脸色铁青沉得吓人,俯身狠狠拽起他的衣领,冷笑着:「你敢威胁李闻虞,想拿我的钱难道还想活着花出去吗?」 他手背青筋暴起,一拳砸在季贺脸上,而后将他的脑袋狠狠朝地面砸去。 季贺嘴角立刻渗了血,脑袋里被撞得嗡嗡响,耳鸣得几乎连环绕吱呀着的吊扇声也听不见了,慌忙举起手里的东西求饶:「裴总,你先看这个!你看了就明白!」 裴新冷冷瞥了那东西一眼,一张纸片叠得四四方方,隐约透出里面黑色的字体。他用膝盖死死扣住季贺的肚子,痛得季贺直抽气,然后才伸手去拿那张纸。 他单手将纸抖开,还没来得及去看内容,余光却看见身后有道黑影正快速靠近! 裴新眉目一沉,快速侧身朝右躲开,同时手里的铁棍朝那人挥过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却被季贺死死拽住。身后的男人被他击中手臂,但动作仍旧迅疾,一脚朝裴新的腹部用力,裴新没有站稳也就无法立刻躲避,闷哼一声朝后撤去。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季贺忽然发狠一般抄起地上的生锈的铁杵往裴新膝盖上敲 裴新错开身位,拽着那根铁杵将已经站起来的季贺拉到跟前用力往下压,用膝盖狠狠顶向他的脸,手里的铁棍朝那个黑衣男人脑袋上招唿,速度快得几乎挥出残影。 但那男人显然是个练家子,一身腱子肉凶相毕露,躲闪的速度也快。 几次下来裴新彻底发了狠,拧眉往季贺头上狠敲了一棍子把人扔到一边,跟那男人缠打起来。 打斗的动作让整个屋子里尘土飞溅,像蒙着一层缭绕的灰雾一般。黑衣男一拳头挥过来时,裴新侧了下身,趁着他挥空的一瞬间,一把抓住他小臂,顺着他出力的方向往前一带,然后脚下冲着他小腿骨的位置用力一踹,双手被反剪在后。 裴新腹部的伤隐痛,脸上的表情凶戾到有些可怖:「谁让你来的?」 那人痛的咬着牙不说话,裴新也懒得废话,一脚往他背上踢。 然而裴新站起来的瞬间,脑后忽然一阵剧痛,有血从头顶往下流,他原本冷厉的神色一片空白,铁棍「哐」地砸在地上,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季贺原本已经意识涣散,听见声响才勉强清醒,一睁眼就看见裴新直挺挺倒下去,脑后血流如注,吓得几乎哆嗦起来:「严哥!你怎么把他打成这样!」 严常往地上扫了眼,随手扔掉手里沾了血的钢条,慢悠悠点了根烟:「要不是你们这么没用,也用不着我出手。」 季贺瞪着眼睛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不会死吧?老闆可没让我们杀人!」 「死不了,」严常咬着烟冷笑,「你还记得老闆让你干什么?还不把人捆起来是想等他醒了打死你?还是抓你进去坐牢?」 季贺吓得瘫住,却不敢说不。他连滚带爬地先去摸了裴新的气息确认人没断气,才终于去找麻绳把人绑了起来。 他把人拖到了身后废弃的隔间里,严常看他轻手轻脚生怕再伤了裴新的样子,不屑地嗤了一声:「老闆说过废他一只手,还有这个,」他扔了管注射器到季贺手上,比了比脖颈的位置,「明白吗?」 季贺接过注射器时手还在哆嗦着:「老闆他真能保证不让我被警察抓吗?这可是裴家的继承人!我……」 严常笑了下,像是在笑他愚蠢,又像是诱导:「你现在废了他,裴家的继承人就只剩老闆一个,你说呢?」 这些季贺当然不是不明白,但他看了眼被绑在椅子上浑身是尘土和血狼狈不堪的裴新,却还是忍不住不去害怕。 严常装模作样嘆了口气:「你走到这一步,现在不下手可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等裴新醒了也不可能会放过你!」 季贺听了这话,半晌才迟疑地朝前迈了一步,却又忽然开始犹豫不决,回头用乞求的目光看他:「严哥,老闆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严常扔了手里的菸头,将火星踩灭在灰尘里,笑着说:「老闆帮你还债,给你拿货,帮了你多少?怎么可能不管你?」 季贺闻言,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裴宴帮他,救他,不会不管他。 如果不是裴宴,他可能早就被人砍了手。而他只需要帮裴宴这一次,裴宴就可以平步青云,到那时,他也不用在躲在阴沟里过日子。 想通这一节,季贺昏沉的眼睛忽然闪出贪婪诡异的亮光。他一把拎起不省人事的裴新,这个人从来都是人模人样不可一世,从来都拿不屑嫌恶颐指气使的眼神看人。他看不起季成刚,也看不起自己,但今天这个人终于要毁在他季贺手里。 季贺的心里忽然腾升起难以言喻的快感,原本颤抖的手也平復下来,甚至迫切地想要立刻动手。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季贺咬着牙恨恨地举起手里的注射器,借着身后破旧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将针头扎进了裴新的脖颈里。 针头刺进去的一瞬间,裴新似乎清醒过来。 他半边脸上都是血迹,皱着眉眼皮颤动,被捆住的手也挣扎了两下,却始终没能睁开双眼。 第114页 季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立刻后退两步撤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 然而裴新没有醒来,后脑重重地磕回地上,有血迹往四周蔓延,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看你这点出息,」严常看了眼空了的注射器,冷笑着抬了抬下巴,「还有手呢,左手右手都行,你帮他选。」 季贺勐然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却轻而易举地被裴新这细若蚊蝇的动静吓退,恼羞成怒地看了看自己刚才被裴新打伤的手,自顾自低声说:「……好,我还给你!」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从墙根提了根铁棍,狠狠地朝裴新的左手砸去。 第九十一章 李闻虞被郑光带到了医院,说调出了监控视频来查。 李闻虞在安保处看了很久,把各个出口的监控带都查了个遍,最终找到一个季贺领着奶奶从医院西出口出门后上车离开的画面。 一辆极其不起眼的灰色小轿车,涌入车流后几乎瞬间消失不见。 李闻虞越看越心急不安,给裴新打去的电话却都是无人接听。 他从监控录像前眉头紧锁着转过头:「郑叔,裴新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找我是什么时间?有说过什么其它的吗?」 「一小时以前,」郑光看了下表才说,又摇了下头,「裴总吩咐我带您来查监控,没说其它。」 李闻虞听着手机里持续的忙音,鼻尖沁出了一层薄汗,直到通话自动挂断,他捏着手心喃喃说:「不行,得报警。」 郑光却忽然脸色微变,立刻说:「李先生,裴总还吩咐说,为了您奶奶的安全,在他联繫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李闻虞这才抬头看他,眼神里急切到了有几分不属于他的锐利:「裴新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消息?」 郑光嘆了口气:「裴总没有说……」 李闻虞却继续没听,噌地站起来往外走。 私人医院里行人并不多,李闻虞一边走一边直接打电话报了警。 他惴惴不安,隐隐有危险的预感,裴新之前从来不会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而现在这种情况,季贺和奶奶消失了这么久,连裴新都留下这种意味不明的话后失去音讯,他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郑光紧随其后,李闻虞拉开车门进去:「去警局。」 郑光从后视镜犹豫着看他,李闻虞眉目冷得像融化的雪,与平时判若两人,气压很低:「郑叔,你不去就把车钥匙借我,我自己去。」 郑光无可奈何,只好发动了车子。 路上下起了雨,一开始还只是细雨濛濛,短短几分钟等到警局门口拉开车门时已经是大雨滂沱。 警察得知季贺失踪的时间之后先查了他的行踪,却几乎一无所获,只通过信号轨迹查到了裴新的:「他七点五十分开车往顺利路方向的郊区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闻虞的眼睛一眨不眨从地图上看见残破不堪的杂乱建筑,心里的不安越发浓烈,几乎将他整个人浇了个透彻。 警局详细了解情况后,正打算派个人往顺利路去,却又接到了第二个报警电话,正是顺利路郊区的居民打来的。 是个中年男人,因为过于紧张,只言语模煳地描述了他的见闻。他家孩子晚上忽然发高烧去附近的诊所里挂点滴,期间他出去抽菸透气,听见旁边一栋废弃的楼房里有打斗声,光动静就听着吓人,还有人在叫,他犹豫几番也不敢上去看,只好先报警。 李闻虞的脑袋倏忽空了一瞬,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雨越下越大,李闻虞和郑光跟在警车后面,警灯似乎都被大雨模煳得光芒都弱下去,这个时间点路上车并不少,他们在一组红绿灯之后被迫隔开了距离。 雨刮器频繁摩擦,郑光目不斜视地劝慰道:「警察去得快就好,那楼里也不一定就是裴总,就算是,以裴总的身手受伤的应该也不会是他。」 李闻虞却一言不发,发白的嘴唇紧闭着,他远远看见地图上那个破旧杂乱的郊区在夜雨里显得更加荒废残败。 他们在路口处看见了裴新的车,黑色的车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前路已经被警车清开。 车一停下,李闻虞几步跑向警车停驻的那栋破旧矮楼,他双耳雨声嗡鸣,此刻近乎失聪。 警车和救护车的灯光混杂着冷雨几乎把人刺得睁不开眼,医护们的白衣在黑夜里也成了刺目的存在,在雨水里投下短暂的阴影,然后围在了一起。他们围着的是救护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 那几乎是个血人,手臂、胸口、脸、甚至连头髮都被血粘成一缕一缕,衣服裤子上湿漉漉甚至分不清是血液还是雨水,嘴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双眼紧闭,显然已经失去意识。 某一瞬间,李闻虞瞳孔骤缩着怔在原地,双腿像扎了根般动弹不得。 他被雨浸透的双眼恍惚看见那人手腕上灰蓝色银质的机械錶带上嵌着已经褪色的陈旧繁复花纹,錶盘沾着水珠,在黑雨夜的水光里闪烁着。 今天早上,它还被戴在裴新拿着咖啡看美股的那只手腕上。 冷雨裹挟着浓稠的血腥气和鼎沸嘈杂的声音,几乎砸得李闻虞湿透的身体开始发痛。他茫然地眨眼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却被从身后骤然亮起的雪白车灯晃了眼。 李闻虞眼睛几乎被刺出眼泪,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担架从那个亮着灯的小诊所里抬出来,上面是个头髮花白的老人,是……是奶奶。 第115页 李闻虞麻痹的心脏短促而痉挛地抽了一口气,几乎割心剜肉般疼痛着,却出自本能地一步步朝后跑过去。 脚下的雨水混着泥土四溅,李闻虞用力抹去脸上的水迹,声音颤得几乎不成句:「医生……我奶奶怎么了?」 医生冷静地抬头看他一眼:「病人心脏骤停,需要立刻抢救。」 四周一片混乱,原本沉寂荒败的灰黑小楼下车灯与警灯将雨水照得几乎透明如同漂浮的灰尘,无处可依。 警戒线外围着人群,举着伞,叽叽喳喳的声音又远又近,在这么偏僻的郊区里,远远看去竟然黑压压一片。 隔着细密深重到如同铁笼一般的接天雨幕,李闻虞在红白车门合上前往外看的最后一眼,是看见另一边的裴新被推进了救护车。 第九十二章 李闻虞见到李藤和季成赶到这所郊区附近的三甲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一切的兵荒马乱似乎已经结束,只有长廊尽头手术室的红光亮得扎眼。 李藤来的路上大约没打到什么伞,身上湿了一大片,远远看见李闻虞就冲上来,着急得声音都嘶哑了:「小虞,季贺呢?警察要抓季贺是为什么?」 李闻虞垂着头坐在长椅上,上半身靠手肘搭着膝盖才得以支撑。身上还没有干涸的水顺着头髮和裤腿往下滴滴答答,神色恍惚地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季成刚立刻不耐烦地把手里的伞扔到他脚下:「说话啊!我儿子人呢?!」 金属质地的伞柄砸在李闻虞的脚背上,痛感让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失神的眼睛慢慢聚焦,发梢上的水迹顺着脸淌下来,抬眼去看李藤。他想开口说话,声音却已沙哑,字句一颗颗凝固粘连在喉咙里,只叫了声:「……姑姑。」 李藤的脸焦急地惨白着,绷得很紧:「警察说小裴是被季贺打伤的是什么意思?季贺去哪了?」 李闻虞眼眶里像被烧出的血红,脸上却是一片茫然无措的苍白:「我不知道……」 警察到的时候,那栋楼里只剩下身受重伤的裴新,从楼里的痕迹来看现场最起码有过三个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但被季贺带走的奶奶整晚就在旁边的小诊所里,无论如何季贺都脱不了嫌疑。 李闻虞不知道季贺去了哪里,甚至也不知道裴新的伤势到底怎么样。 他浑身湿冷,脑袋里滞涩着一帧帧回想着奶奶被推进手术室的画面,还有雨里那张被血染得看不清五官的脸,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流那么多血,更不敢想像那是从裴新身上流下来的。 枯等了这么久,他甚至还不敢裴新的抢救室门口看一眼。 「不知道?你不是跟着警察一块儿去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季成刚的脸怒气沖沖地涨红,正想去拽他的胳膊,却听见李藤忽然脱力瘫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那你奶奶呢?进去多久了?」 李闻虞垂着脸,机械地抬手去看手腕上的表,但錶盘浸了水,指针已经停住不动了。 他拿出手机来看,不知是被屏幕的光芒刺到还是眼睛原本就酸涩到睁不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才后知后觉,原来只过去不到一个小时而已。 医院的高楼和厚重的墙壁将轰鸣的雷声和雨声隔绝,仿佛连时间都被凝滞。但外面的行人依旧会被这场连天气预报都没有预料到的大雨打得脚步匆匆四散流落。 李闻虞再抬眼时,手术室的灯灭了。 * 裴新醒来的时候是白天,刚睁眼时眼前蒙着一片灰沉沉的影,过了几分钟才慢慢辨别出窗外的天色,好像是下过雨了。 他脑袋和手臂上缠着绷带,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白茫茫的病房里没有其他人,但房门半开着,走廊里影影绰绰站着一排人。 郑光很快推门进来,又惊又喜:「裴总,您醒了?」 裴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去摸左手的手臂,他的脸色仍旧苍白,没有任何情绪直直地朝走廊外看,嗓音哑得像被砂纸摩挲过:「帮我把李闻虞找过来。」 郑光脸色一愣,犹豫着说:「李先生不在外面。」 「你还要找谁过来?」 裴平津出现在门外,他脸色黑得吓人,手里拿着一沓医疗诊断和病歷,嗓音里显然怒意沖沖。 郑光侧身,低头要退出病房。 裴新冷淡地闭了下眼,开口叫住他:「郑叔,李家是不是出事了?」 郑光脚步一顿,顾忌着看了眼裴平津才说:「老人家心脏病发,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裴新眼神凝滞着默了一瞬,黑洞洞地看向天花板。 原来是因为奶奶病了李闻虞才没有来。 裴平津盯着他,冷哼一声,一边朝病床前走一边阴沉沉打量着裴新的脸,手里的纸页被攥成一团狠狠扔在他身上:「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看看你这鬼样子!裴家的脸都让你丢完了!」 裴新没看他,唇色白得像纸,轻飘飘冷笑:「裴家的脸轮得着我来丢?不是早就被你这一把年纪还花边新闻满天飞得丢完在报纸上了吗?」 裴平津被他一句话就气得直点头,半晌说不出话:「我丢过最大的脸是生了你这个逆子才对!你从小就疯得不人不鬼在外面撒野,难道不是仗着自己姓裴,仗着我这个爹?你同性恋,我管过你吗?强迫过你吗?我还是把裴氏交给你!我只要你跟陆家结亲,之后怎么玩还是随你!你是怎么做的?你放了陆家的鸽子,你知道我怎么跟人赔笑脸的吗?现在还丢人现眼得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警察去得快你就染上毒了?!」 第116页 裴新皱了下眉,长睫毛投下浓黑阴影,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海里闪回着那栋灰黑楼栋里昏沉的一幕幕。 季贺居然还敢给他注射毒品,毒品一次不会成瘾,他们或许一开始还想把他关几天,却没想到警察去得那么快,快到季贺甚至没有机会把他一起带走。 但是季贺最多只是需要钱,绝对不敢对他动手,除非他在替人做事。 想到这里裴新的脸色更沉了几分:「如果你实在觉得丢人,可以跟我断绝关系。」 裴平津眯起眼睛:「你这是威胁我?你觉得我很怕没有你这个儿子是吗?」 「当然不是,」裴新抬眼看他,眸中凉意蔓延,「我从来不觉得做你的儿子,姓裴,是什么荣耀的事情。但愿意做你儿子的人多得是,上次你寿宴上那几个不就很乐意吗?」 裴平津拧眉,眼角的纹路蜿蜒,他顿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裴新冷淡地合上眼睛,不声不响。 裴平津却好像想起什么,脸色隐隐难看起来,沉吟道:「打伤你的人,裴家不会放过,因为他打的是裴家的脸!你也给我好自为之。」 第九十三章 奶奶手术结束但仍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 李闻虞进病房时,裴新还在昏睡。 他脸上的血迹都已经被清理干净,苍白得像一张一戳即破的纸,取而代之的是几道细长的伤痕,身上好几处都缠着绷带。 李闻虞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地想起在华谊路公寓里那次,他给裴新缠的绷带似乎实在太紧了,大概紧到会影响他到唿吸。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病房里听不见声音,但玻璃窗前水迹斑驳,李闻虞悄声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病房里消毒水味道太重,床边插着一束花,蓝绿间杂,花叶上沾着水珠,他坐下时闻到很馥郁的香气。 那只从裴新手腕上摘下来的机械錶就放在花瓶旁边,錶带已经从錶盘周围脱离一半,边缘破碎,原本就廉价陈旧的手錶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价值。 因为拉上窗帘后看不见天色,李闻虞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看见裴新醒来时他还有些恍惚。 李闻虞看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原本很想问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为什么不告诉我?打伤你的人是谁?季贺吗?还是其他人? 但他嘴唇阖动了一下,随即又面露茫然,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都显而易见。如果不是因为他,裴新没有任何理由一个人跑去那么荒废破败的郊区,他的身份跟那种地方从来不沾边际。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声音有些发涩:「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痛吗?医生说麻醉药效过了之后会痛。」 裴新醒来后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并不太意外,不太清明的眸色蒙着一层浅光,侧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挺好,不痛,你一直在这里吗?」 「我……」李闻虞下意识思索了下,却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只好说,「我刚来。」 裴新提了下唇角嗯了一声,语气很轻松:「我这是伤着哪儿了?」 李闻虞只好认真复述医生刚才跟他说过的话:「左手小臂和手指骨折,后脑遭受重击失血过多,面部腹部多处挫伤,手术顺利,但后续情况还需要住院观察。」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想要转院的话,也得等病情再稳定一些,现在还不行。」 裴新笑了下,挑眉道:「记得这么详细。」 李闻虞倒了杯水,视线落到他缠着绷带的手上:「……你能动吗?渴不渴?」 裴新没回答,平躺着,他过往似乎极少以这个角度端详李闻虞。 眼睛微垂时睫毛比平时更长一些,眼尾上挑的弧度收敛,狐狸眼变得有些圆润,薄薄的一层皮肉包裹住温和的稜角,嘴唇有点紧张地轻抿着。 裴新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他有些不像李闻虞了。 李闻虞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本想扶他起来喝水,却看见裴新原本平和的眉目忽然拧起来,唇线慢慢绷紧。 他感觉不对劲,于是想站起来按唿叫铃,却被裴新冷着脸制止:「别动!别过来。」 李闻虞一夜没有休息,精神原本就不太好,一颗心几乎悬了起来,他没再动,只是问:「你怎么了?哪里不……」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是护士来换药。 李闻虞没有立刻动,直到见裴新似乎没有异常,才起身让人进来。刚拉开门,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还没有跟公司那边请过假。 护士推着车进去,李闻虞抿唇匆匆看了裴新一眼,退出了病房。 他来到走廊的安静处,才接通了电话。 李闻虞先跟领导道了歉,又解释了家里长辈身体忽然出了问题,一时间没来得及请假。好在领导表示理解,他这个职位的上一任同事还没有交接完工作暂时没有离职,可以给先他放假。 李闻虞又想起一早李藤和季成刚去了警局配合调查,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思索片刻,他拨通了李藤的电话。 铃声响了好长时间,几乎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那头传来李藤飘忽的声音:「小虞,怎么了?」 第117页 李闻虞从中听出掩藏不住的疲惫与乏力,背靠在墙沿上慢慢放轻了声音:「姑姑,你那边怎么样,结束了吗?」 「还没有,」李藤还在警局,身边并不安静,她嘆了口气,控制不住近乎无助地问,「小虞,你知不知道季贺到底…到底怎么了?」 李藤向来是个强势严肃说一不二的女人,在人前几乎从不肯示弱,李闻虞第一次听见李藤这样的语气,一时间愣住了。 李藤又闷着声断断续续地说:「警察查了监控录像,说其中一个人就是小贺……但你也知道,小贺虽然平时游手好闲窝里横,但他干不出这种事情啊!他怎么敢……」 李闻虞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走廊上的窗户没关,冷风从窗口灌进来,他呛了下咳嗽了两声才安慰着说:「没事的姑姑,等警察调查清楚吧……季贺从小就没离开过家里,迟早会回来的。」 「……」 这医院位置偏,背靠着一片青翠的松林,风吹过绿浪汹涌,雨淅淅沥沥地下,盛夏时节里仿佛也有了深冬的气息。 李闻虞身上的衣服跟着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慢慢收回视线,朝病房走过去。 但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他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玻璃破碎声,有碎片从大开的房门里飞溅出来,锋利地砸在李闻虞脚边。 裴新的声音哑得不正常,毫不压抑怒气:「滚出去!让你们滚出听不见吗?」 李闻虞跨过玻璃片朝前走了两步,看到病房里几个年轻护士被吓得不敢动作正要往外走,原本摆在床边上的那束花被扔在地上,花叶砸得七零八落,花瓶和玻璃水杯碎了一地狼藉。 裴新整张脸没有血色,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却浓黑一片,兇狠到没有温度的表情让人心慌忐忑。 李闻虞僵在原地:「裴新,你怎么了?」 裴新听见声音,转头远远对上他的视线,原本发怒的神色忽然一片空白:「……你在这里?」 李闻虞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我当然在这里,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 裴新眼神闪烁了下,紧紧凝视着他的脸,好像想从中找出什么破绽似的,半晌没有说话。 空气里有片刻凝滞,这时之前被吓到的护士才指着裴新渗血的手臂出声:「病人的伤口裂开了,需要立刻重新包扎。」 第九十四章 李闻虞退到窗边,护士开始给裴新换药。 李闻虞看着裴新身上的绷带被拆开,慢慢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忍不住半阖了下眼睛。 护士的动作已经很轻,但每一下都能让裴新疼痛得颤抖,青筋凸起的手死死攥着白色的床单,但没有发出声音。 李闻虞有些恍惚又莫名其妙地想,原来裴新也会痛。 这些年来,李闻虞总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他满身是伤,狼狈得像一只流浪狗一样倒在地上,不得不仰视着裴新。 裴新那时的五官或许青涩,青涩到像一个再恶劣也只不过会在放学后躲开老师偷偷去网吧上网的稚嫩少年,但却有一颗被耳濡目染的骯脏和戾气包裹到刀枪不入的心,和一双浓黑到没有温度的眼睛。 李闻虞那时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可是他不敢。 甚至在再次见面的五年后,他都怯懦到需要裴新亲手将那把剪刀插进他自己的身体。 但昨天晚上,他坐在奶奶的手术室门口,脑海里倏忽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如果裴新就这样死了,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自由,永远摆脱这一切,做一个真真正正正常的人。 但是李闻虞继而又想,裴新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吗?那么裴新是不是仍旧被他杀死? 以另一种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 「你在想什么?」裴新的嗓音还没有恢復过来,有些滞涩。 李闻虞听见声音勐然回神,怔愣着远远对上他抛过来的目光。 「……没事。」 他这才发现护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完了药,收拾好东西退出了病房。 裴新的脸色因为忍痛比之前更难看了一些,他从病床上坐起来,头髮有点凌乱,轻飘飘落在额头上:「奶奶怎么样了?还好吗?」 李闻虞有点怕他又牵扯到伤口,下意识想起身,但见裴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于是没有动,思索着说:「还好,你好好养伤就好。」 他眨了眨眼,又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突然生气?」 裴新靠在枕头上懒洋洋勾了下嘴唇:「没事,就是他们碰到我伤口了,很痛。」 李闻虞觉得不对劲,但瞥见裴新脑袋上缠着的绷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受伤的事情有通知家里人吗?他们好像还没有来过,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想跟他们道个歉。」 裴新扭过脸,半张脸上光线浮动,鼻峰线条仍然利落:「你有什么责任?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 李闻虞有点无奈地笑了下:「没关系吗?就算你忽然跑到那个地方去跟我没关系,季贺打伤你也跟我没关系吗?」 裴新皱了下眉,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口:「你姑姑知道了吗?」 「知道了,」李闻虞轻轻点头,「姑姑去了警局还没回来,她说晚点过来看你。还有,警察查过监控和信号信息之后目前只确定了季贺一个人的身份信息……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可能需要配合警察调查。」 第118页 裴新捻了捻手指,唇角浮现一个有些闲散弧度:「除了季贺,其他两个人我没见过。」 李闻虞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更加好奇季贺为什么会捲入其中。 他站起来给裴新倒了杯水:「你的伤还需要恢復,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奶奶。」 裴新接过水杯,却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李闻虞回头,不明所以:「还有什么事情吗?」 裴新看着他,目光转动时好像将他的五官描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他青灰的眼下,声音很淡:「你记得睡觉。」 李闻虞嗯了一声,慢慢把手抽出来:「我知道了。」 他从病房出来,却并没有去重症监护室,他觉得裴新需要再好好做个检查。 医生请他坐下,拧眉问:「你是觉得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吗?」 李闻虞脑海里又浮现出裴新脸上那个空白到有些迟疑和无措的表情,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裴新。 但他并不确定,只能说:「可能只是有些混乱,但他的头部确实受了伤,所以还是检查一下才能放心。」 医生沉吟着,低头写了张检查单:「大脑遭受重击确实有可能会造成脑震盪或者中枢神经受损,做个全面检查吧。」 李闻虞带着饭菜再回到病房时,裴新还保持之前那个姿势坐在那里,不知道盯着哪一处出神,好像知道他很快会回来似的。深深浅浅的光线落下来,他手腕上那块破损的手錶泛着亮。 李闻虞把打包盒拆开,扫了眼他的脸色:「你现在也吃不了其它东西,就喝点粥吧,你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裴新扯着唇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没有,不过我想换身衣服,你帮我联繫一下郑叔或者秘书,让他们把我的衣服送过来。」 「你怎么不自己联繫?」 「我的手机那天晚上丢了,」裴新无辜地耸了下肩膀,「郑叔之前过来我也没想起来。」 李闻虞嘆了口气,把粥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先吃吧,一会儿我回公寓帮你拿,我这几天也还要在这里照顾奶奶,得回家拿东西过来。」 好在裴新伤的是左手,右手还能活动,否则吃饭都成问题,他拿勺子喝了一口粥:「奶奶也喝的这个吗?」 李闻虞顿了会儿,摇头说:「奶奶现在喝不了这些。」 裴新抬起头,语气沉稳:「奶奶的病我之前就已经联繫了心脏病领域的专家,你先别太担心。」 李闻虞低头把打包袋扔进垃圾桶里,轻声说了句:「谢谢。」 连绵细密的雨丝朦朦胧胧地笼罩目之所及的一切,一直到午后雨终于停了下来,李闻虞打了车回华谊路公寓。 他进电梯时才忽然想起来小白还一直自己留在家里,于是一时间有些着急忙慌,推开公寓大门时却发现家里的一切还井井有条,狗粮和水也很充足,但小白明显比平时更热切很多,一团白绒绒直往他身上扑。 李闻虞记起阿姨每天都会定时定点来打扫照顾,松了口气。 他此刻没什么精神逗小白开心,奈何他走到哪小白都寸步不离地跟在脚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揉了两下以示安慰,然后才进了浴室洗澡。 他特意把水温调高,洗完澡之后大脑果然稍微清醒了一点。 裴新住在侧卧,房间里东西并不多,李闻虞打开衣柜,挑了几件应季的衣服叠好放进包里。 最后关灯前,他在房间里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书桌前的一张相册上。 整张书桌空空荡荡,只有那张相册立着,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只不过里面的照片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一张普通的海景照,甚至能看出那时天气并不好,海面上灰濛濛一片,零零星星几只飞鸟被定格得模煳,其中唯一的亮色是一座绿白相间的灯塔。 李闻虞认出了这个地方,是c市的那座小岛。 第九十五章 李闻虞带着东西回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他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裴新的病房走廊前黑压压站了七八个人,穿着大概像保镖秘书之类的样子。 他猜到可能是裴新的家人过来了,停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却听见有嘈杂的声音从病房里面传出来,是争吵和摔东西的动静。 李闻虞想起白天裴新不受控制凶戾暴躁的样子,忍不住皱了下眉。 越往前声音越清晰,是裴新和另一个中年男人交谈的声音,两方情绪显然都不太平静。 李闻虞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被保镖拦下,他说:「我来给裴新送东西。」 病房里凝滞了一秒,裴新语气并不好地朝外面下命令:「让他进来。」 两位保镖对视一眼,同时放下了阻拦的手。 门从里面打开,病房里站了不少人,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有三个,郑光也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当然其中最不容忽视的是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裴新面色阴冷坐在病床上,他穿着病号服,肩膀平直骨架却硬,看上去有些单薄。 郑光为李闻虞介绍:「李先生,这位是裴总的父亲。」 李闻虞之前见过裴新母亲的照片,那时发觉裴新长了这样一张脸确实是基因的功劳,现在更证实了这个说法。裴平津年过五十,但几乎可以说是容光焕发,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英俊的男人。他此刻脸色发沉,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不怒自威。 第119页 李闻虞礼貌微笑:「叔叔你好。」 裴新冷冷出声:「你不用跟他说话。」 裴平津冷哼一声,目光在李闻虞身上扫了一遍,却跟打量他桌前的茶杯茶具没什么分别,淡淡开口:「你是他身边的人。」 李闻虞脸上仍然是很客气的笑容:「我是裴新的朋友,他受伤我需要跟您说一声抱歉。他现在还没有彻底恢復,容易控制不住情绪,还希望您不要跟他计较。」 他语气平和,不知怎么落在众人耳朵里像在劝告裴平津这个忽视儿子的病情跑到病房里来争吵的父亲。 一旁的郑光都忍不住心头一紧,裴平津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发作,只是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朝裴新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听听,他也知道你身体有问题。」 李闻虞微微皱眉,目光从裴新身上移开扫向周围的几个医生,在其中看见了今天给裴新做ct检查的那位年轻医师后,眉目一沉。 他听见裴平津用阴沉的语气继续说:「裴新,这件事我本来已经决定不再插手。如果今天你是断手断腿,变成残废,我可能都还不会强迫你,但我不能把裴氏交给一个随时可能成为废人的精神病你明白吗?那是我一生的心血,我也是你父亲,让你治病而已,有什么问题?」 裴新精神很差,脸色像蒙着一层雾色的寒冰:「我不是精神病,你也不是我父亲。」 裴平津冷漠地看着他,像恨铁不成钢般嘆气,声调也慢慢扬起来:「你跟你母亲简直太像了,连得这种病也是一样。非要我把话说明白是吗!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封闭治疗,等你身体好了,脑子清醒了,裴氏仍旧是你的。」 「设计打伤你的人已经查到了眉目,但如果你坚持要做一个连自己的行为都控制不住的废人,我也就没必要为了你出手了。毕竟按照你说的,他们也是我儿子!」 连李闻虞都因为这冷漠残酷到太过露骨的话脸色冷了三分,裴新却没有说话,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雾。 李闻虞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到病房里来,裴新的家人就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需要他来插手。 可是此时此刻,他奇怪地觉得裴新需要人帮帮他。 李闻虞忽然朝角落里的医生走过去,从他手上接过了诊断报告,第一页的最下方就写着最终结论,中枢神经受损。 等他从头到尾翻看了个遍,医生才开口解释:「中枢神经受损会导致记忆混乱,更容易受到外部刺激产生意识障碍……另外,裴先生近年来应该一直都患有严重的幻视幻听等症状,且并没有及时就医,现如今在记忆混乱的情况下会越来越严重,已经不能再拖了。」 「……幻视幻听?」 李闻虞越往下听表情越茫然,他原本以为裴新只是因为外伤脑震盪一时意识混乱,并没有往更严重的方向想过。 更没有想到他擅自决定给裴新做的检查却被透露到裴平津这里,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他攥着的手心慢慢松开,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过去,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与裴新平视:「裴新,你不想治病吗?」 两人离得有些近,近到能看得见裴新惯常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萤光。 裴新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于是那点萤光也一直亮着:「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很正常不是吗?」 李闻虞觉得裴新好像变成了他在学校里见过的小朋友,他们会因为考了不理想的分数、父母来不了家长会、上课打岔被抓包而露出脆弱的,伤心的,无措的表情,他们需要肯定,微笑和安抚,就好像裴新现在一样。 可李闻虞也茫然了,他抬头,看见裴平津坐在不远处,那张与裴新因为血脉而几分相似的威严的脸上如同看戏一般的冷漠,游离,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李闻虞握住了裴新放在被子里冰凉的手,露出一个有些滞涩的笑容:「你是受伤,不是生病,听医生的养好伤就恢復了。」 裴新的手被他触碰时蜷了一下,然后紧握住,眼神却仍旧很冷静笃定:「我会被关起来。」 李闻虞垂了下眼,回头去看医生,声音发沉:「一定要封闭治疗,没有其他办法吗?」 医生不动声色地从裴新津那里得到一个的眼神,扶了下眼镜对裴新说:「我需要跟先跟裴先生聊一聊,可以吗?裴先生。」 李闻虞埋在被子下的手紧了紧,弯唇笑了一下,双眸的颜色很淡,像两颗光泽温润的琉璃珠子落在裴新的脸上,却并没有说话。 裴新看着他,点头说:「可以。」 医生似乎也松了口气,朝裴平津很客气地点了点头:「那么请裴董先到外面等候。」 裴平津面色不改,将西装的纽扣扣上站了起来,其它几位医生和郑光也跟着离开了病房。 李闻虞起身时,裴新却不肯放手。 他的手腕上青筋蜿蜒,像固执的,快要干涸的河流。 李闻虞的手抽不出来,医生见状只好说:「您可以留下,有助于安抚裴先生的情绪。」 第九十六章 五年前,李闻虞刚到b市时很不习惯。 他租的房子在老城区里的一条老街,二楼。b市梅雨季长,下雨时雨水总是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户缝隙里淌进来,很潮湿。 出租屋对面是一家生意不太好的ktv,装修和设备都陈旧,远远看着像上世纪的歌舞厅,一到晚上就传出一样老旧伤怀的歌声。 第120页 房子的窗户连雨水都挡不住,自然也挡不住咿咿呀呀的歌声,有时连里面的客人出门时因为醉酒格外刺耳露骨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闻虞躺在他特意挪到离窗口最远的角落里的单人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白墙斑驳,他坚持着不闭上眼睛,这样等到眼睛酸痛,才能一鼓作气地进入睡眠。 他一边提心弔胆害怕被裴新找到,一边准备着高考,没有时间去兼职,银行卡的钱还要留着交学费,他几乎一分都不敢多花。 那段时间,他经常做梦。 有时会梦见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背着书包从王奶奶家的院子路过,到家时兜着一堆黄澄澄的橘子。 有时是暑假的下午,帮奶奶做完饭后去南望巷街口的棋牌室里叫李藤回家吃饭。李藤赢了钱,会在小卖铺里买一大袋冰棍,用劣质的红色塑料装得满满当当,他一路跑得飞快,生怕融化。 有时是在学校里的某个早读,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都是朗朗的读书声,一到下课时间,大家人声鼎沸地朝走廊去,还剩他坐在那棵常青树枝叶落下的树影里。 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裴新。 在那栋公寓,在游戏厅,在学校里,无论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他的手被人紧紧抓住,窒息的束缚感将人禁锢,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直到他为此筋疲力竭,抬头,对上裴新那双乌黑阴鸷的眼睛。 只有一次,他梦见了c市的那座岛。 小洋楼的花园里绿茵葱茏,香樟参天。 白茫茫如同融化了一般的阳光从玻璃窗撒下一大片,照得那架黑白钢琴隐隐约约,只剩一半的琴键。裴新坐在光线的边缘,他双手在琴键上飞跃,却没有任何琴音,忽然有点懒洋洋地回头,眼睛泛着点亮润的光,笑了一下开口问:「李闻虞,你冷不冷啊?」 或许因为窗外阳光明媚,没有人会冷。或许因为李闻虞没有见过这样的裴新,他想起来这是一个梦。 李闻虞浑身冷汗,从黑暗中醒来时,窗外大雨滂沱,被子冷冰冰地压在身上,狭小的出租屋里朦朦胧胧迴响着声嘶力竭的不知名的老歌,那家ktv招牌上的霓虹灯从不太遮光的窗帘漏进来,一片晦暗。 而此时此刻,光影朦胧间,梦里那个坐在阳光里的少年渐渐模煳,与面前的裴新重叠。 李闻虞的手被紧紧握着,却并不是被束缚。裴新冰冷的手心终于有了一点温度,手指上多年前的琴茧已经完完全全褪去痕迹,这是一双属于二十三岁的裴新的手。 人退出去后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李闻虞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一些。 医生就坐在他们对面,轻轻拍了拍白大褂上的褶皱说:「裴先生,不用紧张。」 裴新挑了下眉,侧脸看李闻虞,语气很轻松:「别紧张。」 李闻虞却没有心情回应,眉目微沉:「你好好回答。」 裴新眨了下眼睛,点头说:「好。」 医生笑了一下,才问了第一个问题:「裴先生,请问你第一次出现幻视或者幻听的情况时是什么时候?」 裴新的侧脸在白炽灯下极其淡漠,启唇道:「五年前。」 「大概是看到什么场景或者人,可以描述一下吗?」 李闻虞抬了下眼,他看见裴新表情变得有点空白,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很淡:「在学校教室里,我看见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没有声音。」 李闻虞心头一颤,几乎已经有所预感,他听见医生问:「什么人?」 下一秒,裴新的眼睛看向李闻虞,喉咙滚动两下:「就和他一样的人。」 李闻虞被注视着,他第一次觉得这双眼睛是纯粹的,如同两颗润洁如新的星,他的嘴唇阖动了一下,只是又沉默了。 医生思考着点了点头:「那么,最经常幻视的画面是什么?」 裴新无意识地皱了下眉,但还是简单回答:「……各种各样的他,各种各样的李闻虞。教室里,办公室,家里,都有。」 「有其它的吗?」 「有,那些都是声音。」 「你可以分辨幻觉和现实吗?」医生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比如出现相同的两个李先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觉?」 「可以。」裴新说,但他想起什么来,「以前可以,最近…很奇怪。」 医生似乎有点意外:「怎么分辨?」 裴新觉得这题很轻松:「李闻虞不会穿蓝色的衣服,不会主动跟我说话,不会让我帮他拿东西,不会忽然对我笑,但我的幻觉会。」 李闻虞喉咙哽涩,心脏宕机,言语失效。 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又问:「大概多久会出现一次,最近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裴新说:「每天,今天上午。」 「除了幻视幻听,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想不起来受伤当晚具体发生的事情。」 医生沉吟着点了点头:「这还只是初步症状,或许可以先通过药物保守治疗。」 李闻虞怔愣着抬头:「可以不用封闭治疗吗?」 医生面露难色:「这还需要跟裴董事长商量,不过,裴先生的病症显然与你息息相关,能分得清幻觉和现实也是因为你,如果能由你来帮助治疗,可能会事半功倍。」 第121页 「还有,治疗这类疾病的药物都有一定的刺激性,服用期间可能会导致记忆减退,严重的头晕头痛,就算不封闭治疗,病人也很难离开身边人的照顾。」 第九十七章 裴新和李闻虞坐在长沙发上,医生在旁边跟裴平津说明情况。 医生讲述时足够详尽,甚至还避开了一些专业词彙,裴平津听后沉吟片刻,阴晴难辨地眯了下眼睛:「你是说,让裴新靠药物治疗会比封闭治疗效果更好?」 医生面色一滞:「……裴总他现在的病情确实还不算太严重,记忆减退和意识障碍等情况都较轻,确实可以先保守治疗。」 「你说的保守治疗需要多久?」裴平津因他的支支吾吾变得有点不耐烦,脸色沉沉看了眼裴新,「我以前就是放任他太自由,才让他把自己弄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不封闭治疗,他只会继续疯下去,变成跟他母亲一样真正的精神病。」 医生说:「裴总的病情拖得太久,即使封闭治疗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根治,只能暂时控制。神经类疾病最重要的并不是身体上的把控,而是心理疗愈,也就是心病。裴总他对封闭治疗极度抗拒,更愿意留在熟悉的人身边,这或许就是一种最有效的疗愈。」 裴平津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确定你可以治好他?」 医生却几乎被盯出一身冷汗,一时间说不出话。 裴平津转眼看着裴新,他的这个儿子实在无法无天了太久。以往即使对他这个父亲都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可是现在,裴新就坐在这里,脸上的伤口清晰可见,那身病号服禁锢着他,变得可以随手拿捏,他看着竟然有几分满意起来。 「我可以治好他。」 李闻虞声音平静,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格外清晰。他直视着裴平津,这个看上去神色威严,深不可测的中年人,脸色不变,一字一句地继续说:「我会治好裴新,他不是精神病人。」 裴新坐在他身边,原本冰封的眉目几乎是瞬间消融,变得有些忡怔。以一种错愕的,不可思议的姿态。 他缓慢地转头,李闻虞交叠的手指紧绞着,可眼神坚定,不喜不怒,眉眼间天然的温和肃穆,唇角抿得冷然,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赖的。 「你?」裴平津的目光扫过来,仍旧是轻视的打量物品般的眼神,「就我所知,你并不是医生。」 「我确实不是医生,」李闻虞说,「但在治好裴新这件事上,医生不能承诺,我可以。」 裴平津勾了勾唇角问:「你凭什么承诺?」 「你没资格问他。」裴新忽然开口,先前脸上的怔愣和恍惚几乎一扫而空,只剩下压迫性极强的冷与默:「如果非要回答你,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治好我,这个理由足够吗?」 裴平津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眼瞥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是愿意配合治疗了?」 裴新的嘴唇仍然泛着一点白,语调沉沉:「我配合的是李闻虞。」 裴平津的视线落在他们两人中间。 李闻虞坐在沙发的边缘处,跟裴新那只受伤的左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脸上始终是委婉平静的神色,与裴新身上极重的锋芒毕露和肆无忌惮似乎格格不入,又隐隐压制着。 裴平津表情意味不明:「我可以给你们两个月时间,两个月之后如果没有效果无论你愿不愿意,我会把你送到美国封闭治疗。」 * 裴平津离开后,走廊里人也跟着撤去。 李闻虞错过了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只能站在门外看了奶奶一眼。 奶奶身上插着很多管子,仍在昏睡当中,李闻虞隔着玻璃窗看,模模煳煳觉得奶奶的鬓角又白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里,裴新安排的专家一个个进到这里,李闻虞始终守在门外。 医院这里有他守着,李藤因为季贺的事情而焦头烂额,来的次数很少。好在奶奶的身体确实有在慢慢稳定下来,慢慢的,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李闻虞为了不刺激到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瞒了下来,只说季贺和李藤最近忙,没太多机会过来,等过段时间就会来陪她。 奶奶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裴新也可以出院了。 李闻虞照顾完奶奶吃东西,光办手续都忙了一下午。裴新原本想去看奶奶,但因为他身上的伤是怎么都藏不住的,所以一直没有去。 医生林零总总开了很多药,外敷内服,几乎塞得满满当当。 他将药交给李闻虞时特别叮嘱:「治疗幻视幻听类的药物对大脑有一定刺激性,吃完之后会出现头痛头晕的现象,但药不能断。」 手里的药沉甸甸,李闻虞抿唇问:「很严重吗?」 医生笑着嘆了口气:「也因人而异,要治病哪有不吃苦的。」 裴新手上的绷带还没拆,回去的路上是李闻虞开的车。 他大学时期考的驾照,之后就几乎没怎么开过车,一时间还有些紧张。 「你要是害怕,我可以给郑叔打电话。」裴新坐在副驾驶座上,表情倒是很轻松。 李闻虞吸了口气,面色镇定地扣上安全带,瞥了他一眼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发动之前,他又看了裴新一眼,淡淡道:「安全带扣好啊。」 裴新安分点点头:「扣好了。」 第122页 李闻虞开得不快不慢,在晚高峰本来就拥堵的街道上显得还算正常,一直到公寓停车库里倒车入库时才露了点怯,多倒了几次才成功。 裴新就在旁边看着,不发表意见也不说话。 这点李闻虞倒还算满意,把那袋花花绿绿的药盒从他手上拎过来,无奈嘀咕了句:「手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裴新脱了手:「我右手好好的。」 「好好的……」李闻虞转身朝前走,语气不善,「好好的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别找我帮忙。」 事实证明李闻虞确实很有前瞻性,裴新刚一进门就闹得很不安定。 在医院这阵子李闻虞因为拿东西回来过几次,虽然来去匆匆,但也算在小白面前露过脸,但裴新却没有,于是小白一看见他进门就显得异常热情,几乎要蹦起来往他身上扑。 裴新身上伤口多,稍不注意就会碰到,更何况小白哪里知道分寸,他连拖鞋都没功夫换,站在玄关一连退了两步才站稳,费劲抬着左手躲避着小白拱来拱去的脑袋。 李闻虞一心想趁着脑子里还记得医生的嘱咐将那堆药分好,听见声音回头才看见裴新还黑着脸站在门口,不知道被小白的爪子拍到哪里的伤口,倒抽了一口气。 李闻虞轻飘飘笑了一下才叫了声:「小白!过来。」 小白停了动作回头看他,然后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李闻虞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压低声音有点酸熘熘地问:「怎么就围着他转不围着我转,你只想他不想我是不是?」 小白哪里听得懂,哼哼唧唧一个劲拿鼻尖蹭他的裤腿。 第九十八章 李闻虞挑挑拣拣将药整理好,按吃药的时间和量分放到三个盒子里,之后才想起来他们回公寓没来得及联繫阿姨,晚饭一时间没着落,回头问:「晚上点外卖可以吗?你想吃什么?」 裴新坐在沙发上,还没躲开小白死缠烂打,听见他说话后嫌弃的表情变了下:「听你的。」 安静地吃完了一顿晚饭后,李闻虞看着裴新脸上已经慢慢淡去的伤口,思考着之前的药膏还要抹几天:「洗完澡记得把药吃掉,医生说吃完药可能会不舒服,你早点休息。」 裴新嗯了一声:「那你能帮我把衣服脱一下吗?我一只手不方便。」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t恤,确实没有衬衫好脱。 李闻虞顿了一下,有点奇怪他只用一只手是怎么把这衣服套进去的:「你用不了淋浴,我先去放水。」 等他放完水,裴新已经在浴室外间等着,看见他出来后原本靠在洗漱台上的身体站直了点。 李闻虞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攥着他衣服的下摆往上提,因为身高差距裴新配合着稍弯了弯腰,等t恤从他头顶脱下来,他的头髮也彻底乱了,干瘪瘪地垂在脑袋上,很飘,也很柔软。 最后脱到左手,李闻虞小心把袖口拉开,慢吞吞褪下来。 浴室里氤氲了热气,在这种天气里有些难捱。 他做事一向很专注,动作轻到鼻尖沁出一层薄汗,没有心思再思考其它,所以直到他把手里的t恤捲起来放到架子上,才后知后觉裴新现在裸着上身。 裴新身上的伤比脸上要更多,大部分是淤青和擦痕,没有上药,但因为很密集,看上去更触目惊心。 李闻虞无意识皱了下眉,张口想说什么,对上裴新在灯光下被烤得有些炽灼的眼睛后却把话咽了下去,转身往外走。 「你也记得早点休息。」裴新说。 李闻虞脚步稍顿一下,应了句好。 或许是因为认床的原因,他这些天在医院里确实没怎么睡好,无论累与不累,到晚上时脑子里总是很多事情挥之不去。 他低头有点疲惫地推开房间的门,想着今天应该会好了。 但其实不然,安定的环境似乎让他的大脑有了更多的空间来思考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开始担心季贺的问题,裴新伤得重,如果这件事情是季贺主导,那么他势必会被判刑,到时候姑姑要怎么办?如果季贺是受人指使,那他是为了钱吗?还是其它什么东西? 他想起病房里裴平津说的那句「他们也是我儿子」,心里隐隐清楚这件事情还是跟裴家有很大关系。奶奶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不能离开,而季贺下落不明,万一他们故技重施,是不是换个医院更为稳妥? 他想着这些,朦朦胧胧很久才终于睡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隐约听见「砰」的一声像是钝物坠地的声音,又从梦里惊醒。 睁眼时窗帘外没有光线透进来,房间里漆黑一片,他开了灯下床朝外面走。客厅里安安静静,他更加确定声音是从裴新的房间传出来的,在门口犹豫两秒后还是推开了门。 床头的灯亮着,裴新弓着背侧躺在床上,房间里开着冷气,他身上的被子大半已经被扔到旁边,整个人跟着不顺畅的唿吸颤抖着。 李闻虞握着门把手的动作一顿,却没再往前走,刚睡醒的声音还有点发紧:「裴新,你哪里不舒服吗?我刚才听见有声音。」 裴新好像这才发现门开了,远远朝这边看,光线朦胧中眸光也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意外,塌着肩膀,鼻音有点厚重:「我头疼,就醒了。」 李闻虞想起医生说的话,皱着眉朝里走,他穿着拖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一直走到床边才注意到裴新背嵴上的衣服几乎被汗浸透了,整张脸病态地苍白,眼睛乌黑,亮到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粘稠。原本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摞书散落在地,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第123页 「很严重吗?你醒了多久?」 裴新侧身起来,但不知是不是牵扯到左手的伤,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上半身又倒了回去。 「你别动了。」李闻虞紧盯着他的胳膊,但看裴新脸色惨白,又不敢轻易动手查看,从床头抽出纸巾来想要给他擦汗,「你以后要是实在不舒服就叫我,医生有开过止痛药,但是说过不到疼得忍不住最好不要吃,会影响药效。」 他慢慢坐下,但看见裴新因为忍痛到满头大汗,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好……」裴新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缓缓转头过来看他,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现在还好。」 李闻虞抿了下唇,俯身给他擦脸,但手伸到一半,却被裴新忽然抓住。 裴新的动作既轻又缓,在触碰到他手腕的瞬间眉目却勐然一敛,原本有点惺忪的瞳孔紧缩,仿佛刚从梦里醒来一般,嗓子奇怪地哑了:「你……」 李闻虞原本被吓了一跳,但看清他的神色后,却大约明白了什么。 他顿了两秒,并没有把手抽出来,唇线抿得很紧,有些严肃:「你以为我是幻觉是不是?」 「我刚才……」裴新想说话,脑子里却奇怪地一片空白,两只眼睛黑洞洞,失去了神彩。 李闻虞换了只手,慢慢帮他把脖子和脸上的汗擦去,而裴新看上去还是很疼,向后勾着脖子,喉结随着粗重的唿吸声不断上下滚动。 他问:「裴新,你不是能分清吗?」 房间里只有床头这一盏灯亮着,裴新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脑袋里的痛和晕让他的视线跟着模煳起来,只能看见黄澄澄的光笼着李闻虞一半沉静的脸,几乎把他的头髮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因为刚睡醒眼尾和嘴唇都泛着一点红潮。 他艰涩地提了下唇角,连笑都发不出声音来:「你刚才那样,我不太分得清了。」 李闻虞顿了下:「什么样?」 他不解地低头看自己,才回想起上次裴新对医生说的话,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非得我每天横眉冷对你才能认得出我吗?我在你眼里就没有其他表情?」 「不是。」 裴新迷迷煳煳地想,不是的。李闻虞有很多表情。逗小白开心时会慢慢悠悠地扯唇角,跟李藤说话时会高兴又有点紧张地抿唇,看见季成刚就会冷淡地皱眉,陪奶奶聊天时是淡淡的轻松地笑。 只有对他是没有表情的,因为习惯了他的胁迫,无视了他的行为。 「小虞,你多对我笑,」裴新说,「我会习惯的。」 李闻虞愣了一下,没应答,他俯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书:「你出了很多汗,因为痛吗?冷气开得太低也容易生病。」 裴新沉默了一会儿,但唿吸声仍旧沉重,忽然说:「这个药可以不吃吗,我本来挺好,吃了药才头疼的。」 李闻虞不知怎么有点生气,把整理好的书放回原处:「裴新,你真的觉得自己挺好的吗?即使看到的听到的都有可能是假的。」 裴新侧脸看他,感受到又有汗珠从颧骨上滑下来,淌进还没有癒合的伤口里,仿佛泼盐撒硷,隐隐发痛:「我现在看到的就是真的。」 李闻虞说:「可你刚刚把我当作假的了,这已经很严重。」 「以后不会。」裴新很笃定地说,「我不想吃这个药。」 李闻虞眉头紧锁:「只因为痛吗?」 裴新看着他,摇了摇头。 第九十九章 李闻虞等待着裴新的下文,但裴新却不说话了。 他只好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你要是难受就闭上眼睛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裴新的下巴擦过他拉被子的手背,朝黑漆漆的窗帘看了一眼:「你不睡吗?」 李闻虞摇了摇头:「我等你睡着,如果你实在忍不住,我可以给你拿药。」 裴新看着他的脸,半明半暗的两张面孔相对,唿吸声杂乱无章,他声音很闷:「你可以上床来睡吗?你在这里,我很快就能睡着了。」 李闻虞眨了下眼睛,听见他又说:「我保证什么都不做,你在医院里也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了。」 李闻虞沉默了一会儿,绕到右边上了床,他拉开被子一角盖在身上说:「睡吧。」 次卧的床并不大,李闻虞刻意保持距离两人中间也不过一臂之隔。他听见裴新给他腾位置时又扯到伤口,克制着抽了一口气,然后就真的老老实实一动不动了。 床头的灯没有关,但不是太亮也不影响睡眠。 李闻虞太长时间没有睡好觉,眼睛里酸涩胀痛,几乎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李闻虞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只觉得右肩沉沉,是裴新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但也没有太过分的举动,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李闻虞垂眼看,只能看见一点凌乱的轻飘飘的发烧和骨感优越的鼻樑。 李闻虞不太想吵醒他,轻轻把他的脸扶起来放在了枕头上。裴新的脸色没有昨晚那么苍白,但还是没有什么血色,摸起来却泛着热。李闻虞又探了探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才松了口气,慢吞吞掀开被子下了床。 客厅里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他还是头一次睡到这个时间才醒。阿姨显然已经来打扫过卫生,小白的碗里也加过了狗粮和水,并没有吵醒他们。 第124页 李闻虞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小白鬼鬼祟祟从次卧的门缝里熘了进去,刚想上前阻止却没来得及,推开门时看见小白已经飞快地在床边拱了一圈,嘴里哼哼唧唧。 裴新半梦半醒着从床上坐起来,脸色发黑一言不发地看着小白绕到床尾,优哉游哉坐定后瞪着浑圆的眼睛跟他对视。 李闻虞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发笑,他这一笑,裴新也就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还有点失神,看着很懵:「你什么时候醒的?」 听他声音还很嘶哑,李闻虞问:「你头还痛吗?还有没有不舒服?」 裴新摇摇头:「不痛。」 「嗯,那就好。」李闻虞舒了口气,朝小白招了招手,「你要是还困就继续睡,我去超市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裴新看着小白慢悠悠往门口走,抓了把头髮从床上起来:「你要买什么东西?」 李闻虞说:「就买点菜,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 裴新立刻几步走出来:「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闻虞回头,裴新大约是这段时间瘦得太多,身上的黑色家居服都显得有点宽大单薄,从他受了伤之后,好像都还没好好吃过饭。 他轻轻嗯了一声:「那你先换衣服吧,我先带小白去阳台玩一会儿。」 超市离这边很近,恰逢周末,人挺多。 李闻虞有点犯难,照他自己平时来看吃什么都可以,他不怎么挑食,而且不会做太复杂的菜,但是裴新多少需要补充点营养,总不能跟着他随便应付。于是他逛了一圈挑挑拣拣买了排骨和鸡肉,想学着炖个汤,除此之外就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了。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他侧过脸问。 裴新右手推着购物车,扯了下唇角:「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水果,我来挑食材吧。」 李闻虞简直如蒙大赦,立刻点头。 等他挑了几样水果回来时,购物车里已经堆了不少东西,裴新正靠在旁边认认真真看调料瓶上的配料表,旁边的冷风机把他的头髮和衣服都吹得扬起来,显得全身的线条都越发锋利冷峻。 李闻虞还没靠近,他的目光就已经远远投过来,顺手把调料放进了购物车里:「挑好了吗?走吧。」 「啊,好。」 越往收银台靠近人流就越多,李闻虞担心裴新手上的伤被挤到,干脆跟他一起推着购物车走,把他的左手圈在身前。 因为排队结帐的人太多,等他们回到公寓已经快过了午饭时间,于是李闻虞想先把食材拿出来处理,不过很多菜他都不太会做,只能拿手机搜菜谱出来慢慢看。 裴新把水果放进冰箱里,挑眉看他:「你在看什么呢?」 他低着头滑动屏幕,看得有点入神:「看菜谱,你买得有点多,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我挑的食材我来做就好了。」 李闻虞轻轻啊了一声,转头看他:「你会做饭吗?」 裴新合上冰箱门:「我在国外上学的时候给自己做过。」 李闻虞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想到什么:「那你手都受伤了怎么做?」 裴新随手勾起厨房角落里的围裙往身上套,双手绕到身后繫结,语调有点懒洋洋:「辛苦你帮帮我就可以了。」 李闻虞看得皱眉:「你别动左手,我帮你。」 他绕到裴新身后,把两根带子从他手里接过来,一边系了个蝴蝶结一边语气沉沉:「左手最近要少活动,医生说的。」 裴新大概出门前洗过澡,身上的淡淡的药味和沐浴露的味道混合,有种寡淡熨帖的温度,他配合地点头:「知道了。」 两人一起把食材处理完,之后大多数是裴新动手。李闻虞想要帮忙都无从下手,因为裴新的动作确实很熟练,熟练到让他荒谬地觉得裴新出国那几年或许学的是做饭也不一定。 一直到最后把菜端上餐桌,李闻虞才又发挥了一点价值。 裴新做的菜大部分口味都偏淡,是李闻虞吃得习惯的菜式。 裴新给他盛了一碗排骨汤:「你尝尝看。」 他们从醒来之后就没吃过东西,李闻虞确实有点饿了,尝了一口后只能在心里感嘆裴新做饭比他有天赋,于是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挺好喝的。」 裴新笑了一下:「那以后我就不让阿姨过来了,我来做饭可以吗?」 李闻虞愣了一下:「你的手都还没好。」 「我今天不是都做好了?」裴新塌了下肩膀,「你过两天就要出门上班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总得有点事情做吧。」 李闻虞张了张口,最后只能说:「好吧。」 第一百章 但他没想到,裴新说过这话后,阿姨就再也没有来过。 不过李闻虞也觉得自在了些,他实在不太习惯麻烦阿姨打扫卫生,更愿意自己做家务。尤其是这段时间和裴新单独住在公寓里,如果他没有其它事情可以打发时间,多少会有些别扭。 从裴新出院之后,李藤就没再给李闻虞打过电话。奶奶那边是护工在照顾,李闻虞去医院问过转院的事情,但因为奶奶病情还不算稳定,所以只能暂时搁置,而警局那边调查季贺行踪的工作都一筹莫展。 季贺从那晚之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这凭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这些事情都像石头一样堆积在李闻虞心口,只是还不算火烧眉毛,真正让他立刻就要发愁的是裴新。 第125页 裴新从开始吃药之后基本每天半夜都会因为头痛醒来,严重时甚至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李闻虞问过医生也还是束手无策,只敢餵他吃了两次止痛药,为了方便照顾,干脆让裴新搬到了主卧跟他一起睡。 从那次之后,裴新没再提过不想吃药的事情,而他每次问裴新最近还会不会幻视幻听,裴新都回答说没有。 唯一朝好方向发展的是几天相处下来他没有了之前那么强烈的不适应和尴尬,裴新也没有什么过线的行为,反而一举一动都有些小心翼翼,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也算是相安无事。 裴新手上的伤还需要去医院换药和复查,李闻虞开车也算一回生二回熟,到医院后他和裴新先去看了奶奶。 原本他是打算自己去,但裴新坚持自己脸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要跟着一起,李闻虞也没有理由拒绝。 奶奶从醒来之后就坚持不肯再住单人病房,于是护士安排了一个三人间。奶奶跟邻床的一位差不多年岁的柳奶奶很聊得来,或许是因为有人说话心情好,整个人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他们进病房时,柳奶奶正跟奶奶发愁儿子要把送孙女出国留学的事,老人家捨不得孙女一个人远去异国,觉得危险又怕孩子受苦,儿子儿媳却坚持得很,一听说裴新有过出国留学的经歷,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裴新挺有耐心地给柳奶奶解答,两位老人家都听得入神,李闻虞坐在床边给奶奶削苹果,就听见柳奶奶感嘆:「你这两个孙子都是好孩子,真孝顺吶,看着差不多年纪,哪个是哥哥呀?」 「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要都是我孙子就好了,」奶奶笑眯眯摆手,「小虞是我孙子,小裴是他的朋友,这孩子心好,经常跟他来看我。」 柳奶奶跟着笑,一个劲点头:「也好,两个都是好孩子。」 李闻虞跟着笑了一下,抬头时看到已经到了裴新约好检查的时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奶奶:「奶奶,我和裴新还有点事情,一会儿再过来陪你。」 裴新也跟着站起来:「奶奶,我们一会儿再过来。」 奶奶朝裴新笑,轻轻握了下李闻虞的手,又问:「你最近工作累不累?家里没什么事情吧?」 李闻虞抿唇笑说:「挺好的,家里也挺好。」 奶奶点点头:「好,好。」 医院里开着冷气,本来就幽长的走廊有点冷飕飕的,窗口被外面郁郁葱葱的枝叶遮蔽,阳光零零碎碎地洒进来,李闻虞坐在长椅等着裴新拍片子的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医生才从里面出来。 「还可以,手臂恢復得还不错。」医生对着片子看了好一会儿,「不过病人的中指和无名指骨折比手臂要更严重,伤及神经,即使完全恢復,灵活度也不能跟以前相比,不过平时生活中还是可以正常活动的。」 裴新听后表情没什么波动,李闻虞却忍不住皱眉问:「很严重?做康復训练也不能恢復正常吗?」 医生摇了摇头:「完全恢復正常确实很困难,不过也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只是灵活度没那么高。」 李闻虞垂眸看了一眼裴新的手,今天外面天气热,但他穿着长袖,左手的绷带被遮挡,只是手指上的夹板隐隐露在外面,刚才在奶奶那里时,他一直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身后。 李闻虞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脑袋里仿佛有一片突兀的空白,他忽然抬头问:「会影响钢琴吗?」 医生翻检查单的动作停了一下:「钢琴?」 他目光在裴新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扫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随后嘆了口气说:「恐怕是不行。」 李闻虞心口很钝地慢了一拍,可这一拍却很重,他想说话,却听见裴新淡淡开口:「那要多长时间能拆绷带?」 医生说:「要再换两次药才行。」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傍晚,温度却仍降不下来,黄昏的霞光在天边烧得热烈,李闻虞隔着挡风玻璃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 车短暂地停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街道上人来人往,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外逗留分毫。车里的冷气充足,将蒸腾的热气隔绝开来。 裴新靠在椅背上,右手揣着在怀里,左手放得很平,像是睡着了。 李闻虞看着他,直到漫长的红绿灯转换,他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速被放得有点慢,裴新昨晚头痛了半夜,最近都很少能睡着,能多睡一会儿觉居然显得有点奢侈。 裴新醒来的时候车停在地下车库里,车里也没开灯,光线晦暗。冷气不知什么时候被调高了温度,唿唿的冷风声都低了很多。 李闻虞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声音也轻:「你醒了?」 他脑袋昏沉着缓缓坐直,反应迟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几点了?」 李闻虞看了眼时间,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小半角落:「七点钟。」 裴新有点意外自己睡了这么久,他往外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车库,嗓音懒洋洋:「我饿了,我们回去做饭吧。」 李闻虞看着裴新下车的背影,刚才思考了很久的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可直到裴新合上车门,他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有很多事情想跟裴新谈一谈,可是总没有机会,裴新在躲。 —————— 说一点其它的! 第126页 昨天有个看文很认真的饱饱提问我——李闻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但是因为我想回答的东西太多,评论区字数限制,无论我分段还是用图片都发不出去,所以就在这里回答一下。 我个人认为,李闻虞最大的两个特点应该一个是心软一个是道德标准高,俗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他自认为自己怯懦,但其实也不算,从他为了摆脱裴新十几岁就独自远走他乡生活了五年来说,他是一个对自己挺残酷的独立的人,他就只是对别人比较宽容和心软而已。 他们俩重逢见的第一面从裴新把那把剪刀扎到自己身上他就输了,因为心软了,回到a市之后发现裴新照顾了奶奶五年,出钱出力,他几乎欠了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连狠话都说不出来一句了,何况逃跑。 最重要的是裴新从之前的只要人变成了要爱,他并没有对李闻虞做超出底线的事情,那么就没有了逃跑的必要。现在这个情况就更是了,裴新为了他受伤,因为他离开的五年里产生精神障碍,加上裴平津的态度,李闻虞对裴新的同情和愧疚到达了一个顶峰。李闻虞超级容易产生同情心的,参考他过年帮王奶奶挂春联那一章,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同情过裴新也孤零零过年了。 他们俩之间主动权其实仍然掌握在裴新手上,李闻虞最后只能做一个决定,那就是爱还是不爱。 第一百零一章 夜半,李闻虞是被热醒的,还没睁眼就听见了裴新隐忍压抑的喘息声,他回头,不出所料地看见裴新在黑暗里闭着眼睛,脸上和发梢沾着的汗珠颤抖着发亮,颧骨被烧得发红。 他没说话,起身去拿备好的毛巾,给裴新一下下擦着汗。 裴新头痛太严重时总是不太清醒的,迷迷煳煳就跟在睡梦里差不多,但很听话,做什么也不会阻拦。毛巾沾了水,对于他来说是极渴求的凉意,慢慢缓解着他的烫和热。 但李闻虞擦完一遍,裴新脸色反而更差,除了鼻尖和颧骨通红,其它地方苍白得吓人。 「裴新,裴新。」李闻虞凑近了叫他的名字。 裴新在昏沉中眉头越拧越紧,却没有任何其它反应。 李闻虞抿唇,只好用沾水后沁凉的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颊:「裴新,起来吃点止痛药好吗?」 裴新颤了一下,勐然睁开了眼睛,并不朦胧,黑漆漆的瞳孔闪微薄的光,而李闻虞的脸几乎近在咫尺。 他俯着身,款式宽松的睡衣领口松散,露出一片瓷白的锁骨,看见裴新醒来慢慢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拿止痛药。 他拉开抽屉,自顾自把裴新的右手摊开,倒了两颗白色的药丸在他手心里:「先吃两颗。」 裴新有点恍神地看着天花板,慢慢拢住手心,却没有坐起来,声音带着被烫坏了似的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李闻虞在给他倒水:「什么梦?」 裴新躺在床上,仰着看他,轻松地扯着唇角,眉眼跟着有点弯:「我梦见你杀了我。」 李闻虞动作一顿,回头对上他的视线。那眼神说不清是模煳还是清明,好像很有神采,却让人觉得心头有一把没有温度的火在烤,有种无处发泄的闷和堵。 身后的窗帘拉了一半,房间里开着壁灯,铺满了令人惶惑的阴影,线条凌乱,深深浅浅。 李闻虞似乎没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语气随意:「这都是梦,我不会杀你。」 裴新慢慢朝他伸手,他手里还有两颗几乎快被捂化的药丸,于是只用拇指和食指扣住了李闻虞的手腕,然后带着这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腹部。 裴新受伤有失血过多,最近又严重的睡眠不足,身上比之前瘦了太多,之前的肌肉线条渐浅,一寸寸几乎到了有点咯手的地步。 李闻虞有点愣神地被引领着,在黑暗里摸到了一道狰狞的伤疤,几乎在触碰到的剎那,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在b市的那间出租屋里,他将那把剪刀扎进这里瞬间,那是他对裴新动过杀心的证明。 裴新身上烫得惊人,几乎能把他的手融化,他缩了下手,慢慢从喉咙里挤出字:「我当时……」 裴新眨了眨眼睛,看着有点病恹恹的:「这是我自己捅的。」 「也是我该捱的,因为我明明知道你恨我,我还是去找你,你杀我是应该的。但是你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有了一点卑鄙的侥倖,我想……你还愿意救我,就有可能原谅我。」 李闻虞有点冷淡地垂着脸,像是无话可说,有杂乱闪烁的光线落在他脸颊上,像白色的烟雾。 裴新眉眼有点耷拉着:「你为什么把送到医院呢,为什么报警救我?为什么在意我的手还能不能弹琴?你说可以治好我……我以为你更想让我死。」 之前裴新醒来后都是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最多因为忍着痛而闷哼两声,甚至这么长时间以来,李闻虞都没听过裴新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他确信裴新是发烧了,有点后悔今天在车上应该直接把冷气关掉。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却显得有点艰涩:「你为了找奶奶才去那个地方,我就算想让你死,也不可能想让你被我害死。」 裴新笑了一下:「我就算死,也不是被你害死,是为你死,心甘情愿的。」 房间里静得几乎没有声音了,裴新因为忍痛而隐泛着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安静地凝视了十几秒才又开口:「你恨我吗?」 第127页 李闻虞听着他的声音,喉咙干涩到不知道怎么发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很确定地恨着裴新,可又不是只有恨。 他因为同情和愧疚而主动想要帮裴新治病,只想让裴新恢復如初。可是裴新的身体,手,精神状态为什么都那么糟糕,糟糕到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将裴新的受伤,可怜,付出牢牢铭记。 甚至在病房里,他看见奶奶温和地,笑眯眯的跟人说话,都不得不去想,如果没有裴新那天去郊区找人,没有裴新在那五年里的照顾,他或许早就见不到奶奶。 柳奶奶把裴新误认成奶奶的孙子,而在对奶奶的付出上,裴新或许确实比他更有这样的资格。 他凝视着面前裴新苍白狼狈的脸,能想起从前的自己,因为他的威胁而每天提心弔胆忍受屈辱的自己。也能想起那天的雨夜里这张脸被粘稠的血液模煳,血腥味浓厚到几乎能屏蔽人所有的感官。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情感可以那么富余,恨、厌恶、同情、怜悯、感激都可以放在同一个人身上深深扎根,让人连只是想一想都精疲力竭。 半晌,李闻虞闭了下眼睛,僵硬地摇了摇头。 裴新的眼睛里几乎瞬间亮起来,像狂喜,可是随即在李闻虞平静到淡漠的眸光里又变得小心翼翼:「那你……讨厌我吗?」 李闻虞觉得心口烤着的那团火变得滚烫,烧得他异常焦躁,干脆说:「你不吃药我就会烦,会讨厌,你要是不痛了就睡觉。」 裴新立刻坐了起来,把手心里藏到快捂化了的两颗药丸吞进嘴里,连水都没喝就咽了下去,却好半天都没再动。 李闻虞低头扫了眼他的脖颈,薄薄的白色皮肉上沾着汗珠,喉结一动不动。李闻虞眉头一皱,把倒好的水递过去:「是不是噎住了?喝水。」 裴新听话地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把水杯紧紧捏在手里。 李闻虞看他应该是咽下去了,才重新开口问:「你之前为什么说不想吃药?」 止痛药没那么快起效果,四目相对,他看见汗珠从裴新漆黑的髮丝里滑下来,滚落在冷峻的眉骨上。 他声音很淡:「如果两个月之后我的病好了,你走了,我连幻觉也看不见了。」 他的眼睛漂亮纯粹,睫毛和瞳孔一样乌黑沾着水光,有病态的可怜,到了几乎让人无法不动容的地步,但李闻虞也很难忘记被这双眼睛阴鸷压迫的时候,里面的冷漠凉薄到让人不寒而慄。 李闻虞有点恍惚着沉默,半晌抬头才说:「你会让我走吗?」 裴新的瞳孔里透着一种孤独的清亮:「……你五年前就走过一次了。」 李闻虞想,五年前他捨弃了家人,朋友,同学,远走他乡,以为这样就能重新自由,那么这次呢?他还要放弃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裴新,」李闻虞静静地看着他,眉目间仿佛盛着一捧没有温度的雪,「你没有像以前一样处处强迫我,或许是因为你长大了,明白这样没什么意思,也不屑于再做这样的事情,那么无论是幻觉还是现实,你把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痛苦。」 他嘆了一口气,看上去疲惫极了:「我感激你,有时候得感激都快要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恨你……我们能不能当作以前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过,等你把病治好,我们就都好好生活,可以吗?」 裴新立刻解释:「我不痛苦,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痛苦!我不想强迫你,是因为我怕,我怕你恨我,讨厌我,远离我,我不想要这些,我只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点好的情绪,一点点……爱。」 他说着,眼睛里更像被烫出了红,苦涩和哀求唿之欲出,他试探性拢住了李闻虞的手:「对不起,我恨自己以前对你做的那些……我不应该用卑劣的手段威胁你,强迫你,我混蛋!但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你可以打我骂我,把那些伤害全都还给我,我只想求你留在我身边……别不要我。」 李闻虞没有抽出手,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深吸一口气:「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还不够痛苦吗?裴新……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是平等的,任何关系也都需要平等,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个巴掌,难道我们就都不痛了吗?」 「我真的不痛!」裴新慌忙直起身体,「如果能为了你受伤,就算是断手断脚都是值得的……你需要什么,我的钱,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只怕你不要而已。」 即使裴新的面容看上去再真挚恳切,李闻虞都没办法自作多情地认为裴新真的爱他。他们之间的隔阂与差距如同遥远汹涌的海湾,他不会也无法去企图跨越,更想像不出裴新怎样能够真正去爱一个人。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发烧烧到迷迷煳煳的,会卖可怜耍无赖的裴新,比从前阴郁冷漠着威胁他的裴新更残忍,只会让人忍不住去设想那样的可能性,即使逼自己把牙齿咬到鲜血淋漓都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 「我确实不需要。」李闻虞咬咬牙推开他的手,「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资格也没有义务来接受你的一切。」 裴新的喉结颤抖着滚了滚,跟着滚下来的还有已经在眼眶里转了很久的眼泪:「你救我,照顾我,甚至关心我的手还能不能继续弹琴,全都只因为感激吗……一点其它感觉都没有吗?」 第128页 李闻虞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眼泪,亮莹莹从眼睑一直淌到下巴上,紧接着消失不见,是一颗水珠从生到死的距离。 他想起第一次逼迫自己去相信裴新没有那么可恨的那天,是他第一次知道裴新会弹钢琴,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酒,过去这么多年,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依然记得那天是裴新的生日。 十七岁的裴新喝了酒,就坐在这间公寓里的沙发上,眼神冷淡到说不清是清醒还是醉,懒洋洋地跟李闻虞讲述他的父母,他的家庭。 那或许是平时的裴新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就如同他现在拉着李闻虞说的这些话,因为渴求爱意而卑微到泥土里。 李闻虞一直认为裴新是个疯子,从那之后才大约明白了疯的原因。受伤不会让人发疯,得不到爱才会。 他明白这些的瞬间,一抬头就看见了年少的裴新那双明明冷漠到有些寡淡的眼睛里隐隐约约的银光,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变成弯月,失神地蒙着一层雾色。 此时此刻,李闻虞才发觉,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过这双眼睛。 这么长的时间里,千人千面,他再也没有见过相似的眼睛。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慢慢对一些东西免疫,那么在少年时,是极其容易被打动的,有些东西历久弥新,有些东西后知后觉。 李闻虞沉默了太长时间,直觉自己应该立刻说点什么,唇瓣松合却说不出话来。 裴新的眼睛在他沉默的一分一秒里亮起来,眼泪却没停,像是被身体里的烫在往外蒸发出水份,一错不错地试图捕捉李闻虞脸上的每一分情绪。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抱住他单薄的背嵴,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敢做:「……小虞,你犹豫了对不对?」 李闻虞却好像刚刚回神,不冷不淡地垂了下眼睛,很快从床头抽出纸巾塞进他手里:「你烧煳涂了,先擦一下脸,我去找退烧药。」 直到他转身的瞬间,裴新终于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李闻虞几乎立刻全身紧绷起来,裴新的脸贴着他的后颈,薄薄的一层衣料被眼泪浸透后仿佛消失不见,他只能感受到炽灼的皮肉,滚烫到让他的后颈发麻。 「你先别走,」裴新的声音里鼻音很重,鼻尖和嘴唇仿佛无意地克制着擦过他的脖颈,压抑又热烈,疯狂又绝望,「别走行吗……」 李闻虞脸色发白着挣了一下想要推开他,可是他摸到那只缠着绷带的左手,动作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你先放开我。」 裴新不肯放手,左手因为用力而渐渐发痛,过了好一会儿,李闻虞从他怀里转过身来。 裴新跪在床边,把脸像小狗一样埋在李闻虞身上,唿吸也全都洒在上面。 李闻虞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唇,把他的脸捧了起来,他的手心里摸到翘起来的发梢,滚烫的脸颊和温热的眼泪。 「裴新,」李闻虞感觉到身心俱疲,「你先别这样好吗?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等你的病好了再谈这些……我今天真的很累。」 裴新看着他有些难看的脸色,匆忙点头,松开了手。 李闻虞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转身往外走。 客厅里的灯亮起来,有拉开抽屉翻找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出现在房间门口。裴新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看。 李闻虞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端着杯黑乎乎的退烧药走到床边:「把药喝了,喝完睡觉。」 灯光再次熄灭之后,李闻虞背对着裴新缩在大床的角落里,却好半天都睡意全无,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怦然炸开之后留下的一团七零八落的粉碎。 窗外的天色已经隐约亮起了一角,是黑夜与白天交织的时刻,灰濛濛的。 他无声嘆了口气,一翻身却忽然正对上裴新在昏沉中有点失神迟钝的脸。 裴新显然也没料想到他会转过来,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小虞……你睡不着吗?」 李闻虞愣了一下,侧身躺平,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和隐隐约约的天花板,声音倦意很浓:「你别这样叫我。」 「那我怎么叫你……」裴新有点茫然的语调很轻很慢,又很认真,「我是不是应该管你叫哥?小虞哥好不好……?」 李闻虞觉得有点好笑,冷淡地扯了下嘴角,心想,这下真的像个小孩儿了。 但他闭着眼睛,没有再回答,好像觉得终于有点困了。 第一百零三章 裴新醒来时已经已经临近中午,昏昏沉沉还没完全睁开眼,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盖在额头上,像是在确定着什么,之后又用手背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李闻虞睡醒也没多久,只是担心裴新有没有退烧,看他睁眼就直接开口问:「醒了啊,还有没有不舒服?头晕吗?」 裴新刚刚醒来,脑子里首先回忆的是昨晚说过的话:「……不晕。」 李闻虞觉得他脸色看上去确实没有昨天那么差,脸也不烫手,于是点了下头,从床边站起来:「我刚才点了粥,一会儿就到,你起来喝一点吧。」 「等一下,」裴新脑海里的记忆慢慢回笼,从床上起来,「我昨天晚上……」 李闻虞回头看他,提醒道:「昨天说了短时间内不再提那些事。」 第129页 盛夏的阳光带着热腾腾的气息透过棉麻窗帘落进来,李闻虞脸上也有一抹斑驳热切的光影,却遮不住冷淡的倦色。 裴新跟上来的脚步顿住,看着他的脸半晌才轻轻点头:「好。」 他原本没想过在两个月的期限跟李闻虞聊这些。因为害怕从李闻虞口中再次听见决绝的话,他宁愿去奢求煳里煳涂地把李闻虞留在身边。 但昨晚的一切分明告诉他或许还有希望,李闻虞对他,或许真的有感情。 可他也明白,李闻虞的性格就像一个缩在乌龟壳子里的人,你逼得越急越紧,他就越龟缩不出,退避三尺,永远适得其反。 李闻虞走远了,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他在客厅里逗了一会儿小白,拿了外卖,之后两人相安无事地吃完了一顿饭。 因为裴新头痛晚上睡不好的原因,他们最近一段时间作息变得不太规律,起床时基本已经都到了午饭时间。 裴新从受伤之后就停了工作,连手机都是这两天才重新补的,今天却好像有了紧急的工作,坐在沙发边上办公,不过他左手不太方便,单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看上去很不习惯。 小白无聊地趴在他脚边,时不时跳上沙发在他旁边蹭来蹭去,裴新熟视无睹,但会在思考时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摸它的脑袋。 李闻虞的假期还剩最后一天,很快就可以开始上班,看着公寓角角落落里四散的白毛,于是想要清理一下。 他从橱柜里找出吸尘器,着重将卧室的餐厅的边角照料了一遍,然后又把主卧侧卧的床单被套全部拆下来扔进了洗衣机里,最后才回到沙发上拿着滚筒沿着缝隙开始清理细碎的绒毛。 裴新从他启动吸尘器开始就从沙发上起来把小白关进了阳台,这会儿已经帮忙把吸尘器又重新收好,然后给敲门的快递员开门收了快递。 李闻虞在公寓里这些天大部分都靠着跟小白玩儿打发时间,闲着没事就给小白买了挺多衣服玩具一类,这两天陆陆续续地开始到货。 裴新把快递箱子放在门口,看数量大概也知道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一回头看见李闻虞拿着粘毛滚筒像个小粉刷匠似的认认真真地清理着沙发,不自觉笑了一下:「这些现在要拆开吗?」 李闻虞略抬了一下眼睛说:「拆吧,都是小白的东西。」 裴新拆了一堆球啊骨头啊还有毛绒绒的东西出来,连着包装袋一起放在茶几上,然后低着头啧了一声,有点委屈似的:「小虞哥,小白弄得我身上也全是毛,你帮我也滚一下行不行?」 李闻虞动作停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回头扫他一眼。 裴新穿的家居服一直都是深色的,小白刚才在他身上蹭了半天,此时上衣裤子确实都粘了不少白毛,远看都很显眼。 他又瞥了一眼在阳台上「铁窗泪」的罪魁祸首,还没来得及说话,裴新已经非常自觉地把两只手抬了起来,做好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动作。 李闻虞只好认命地站起来拿着滚筒在他身上象徵性滚了两圈。 裴新垂着脑袋看他忙碌,慢慢露出个笑:「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们一会下楼去超市买菜好不好?」 李闻虞拉着他的衣摆又滚了两下,眼睛神落在他袖口遮住一半的手錶上,陈旧破损的錶带紧贴着他的手腕,一点轻微的扭动皮肉都会很容易触碰到隐约锋利的边缘。 他不自觉皱了下眉,语气随意:「买菜你决定就行,我明天就要开始上班了,你多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好。」 「明天?」裴新有点耷拉着眉眼,「那我要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吗?」 李闻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那我能送你上下班吗?」 「不用,你之前就答应过的。」 「好吧,」裴新放轻了声音,「那我们晚上要分开睡吗?我会影响你睡觉,你状态不好怎么办?」 李闻虞抿了下唇,把粘毛滚筒收了起来:「不用,你一个人睡我也不放心。」 「……」 之后的几天又归于平静。 裴新吃药治疗的第三周,李闻虞开始两点一线地上下班。好在工作强度不高,压力也不大,李闻虞更多的关注力还是放在裴新身上。 从他开始上班之后,他大概能察觉到裴新的幻觉可能变得有点频繁,精神也不太好。 有几次他下班回去之后都看见茶几或者餐桌上放着两杯没动过的水,或者长久不用的电视机开着声音,播放着一些色调老旧的外国电影。 李闻虞想起来几年前临近高考那一阵,他待在裴新身边时不太有时间学习,干脆每次都找一些生涩文艺的外国电影来看,裴新每回都看得昏昏欲睡,他也只纯当听力来听,聊胜于无。 客厅里没开灯,蓝绿色调的画面光映在白墙上,声音开得不大,裴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于是李闻虞也没开灯,就着昏沉沉的光线找了条薄毯披在裴新身上,凑近时才看见小白也趴在他胳膊旁边跟着一起睡,干脆把一大一小都裹了起来。 李闻虞不想吵醒裴新,便也做不了其它事情,只能坐在旁边看一会儿电影。 画面里除了人物对话基本没有其他声音,场景也少,确实是比较安静的电影,难怪裴新会看到睡着。 他没头没尾地看了一会儿,思考着昨天在微信上向医生谘询过的事情。 第130页 他把裴新这段时间的状况告知之后,医生也只说目前来看这些情况都算正常,等到两个月时去复查再详细检查才能知道恢復得如何。 李闻虞却觉得裴新这段时间状态实在算不上好,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不知道出神了多长时间,他恍然听见声响,是裴新翻身掀开了毯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这一动小白也跟着醒了,两双黑亮亮有点发懵的眼睛朝李闻虞看过来。 裴新揉了下眼睛:「你回来了……?」 李闻虞看着小白轻巧地跳下沙发去喝水,随口嗯了一声:「睡了多久,吃饭了吗?」 「还没有。」裴新闷声应答,眼神扫过电视机里暗沉沉的画面光影时好像想起来什么,茫然地皱了下眉,眼睛定定地落在李闻虞脸上。 李闻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他空荡荡的神情中看出情绪的,笑了一下说:「现在是真的我,如假包换。」 第一百零四章 夏天到了末尾,蝉鸣声却还不断。 李闻虞的工位靠着角落,快到午休时间,正打算下楼吃饭手机就跳出了天气预报的弹窗,提醒午后有雨,紧接着就是裴新的微信。 从他开始上班之后,裴新每到中午或者快下班的时间都会给他发微信。大部分是他一个人简单到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午餐,有时候会问李闻虞晚上想吃什么,再不然就是小白在客厅或者卧室里跑跑跳跳的照片视频一类。 李闻虞点开聊天框,果然看见两张图片。 一张是餐桌上裴新的午饭,清淡简便,还有一张是小白的午饭,罐头冻干狗粮搭配均衡。 【小虞哥,你吃饭了吗?】 后面还带着个小狗东张西望的表情包,看着有点傻。 李闻虞向来都是不回復的,刚打算熄灭屏幕,旁边有人凑过来:「哥,看什么呢?」 夏晓稀笑眯眯地背着手凑近,手里拎着一摞文件。 她比李闻虞晚入职几天,是应届毕业生,年轻活泼也爱凑热闹,还有点自来熟,因为工位挨得近,平时交流得也就多一些。 李闻虞笑了一下:「怎么了?要去列印吗?」 「对啊,」夏晓稀圆圆的眼睛弯起来,「你有没有需要列印的我帮你带过去一起?」 李闻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下楼吃饭啊!」 「好。」 差不多到了下午三点钟,外面果然按天气预报说的下起了雨,一直到下班时间还没有停。好在地铁站离公司很近,比只能站着傻傻等计程车要方便很多。 李闻虞等了一会,直到雨势慢慢变小才往地铁站去。一共五站路,他刚一出地铁站就接到了李藤的电话。 因为下雨,天色黑得很早,漆黑的夜幕笼罩着匆匆流落的行人,连绵细密的雨在路灯下变得透明飞扬。 李闻虞退回檐下,声音被一阵有些凉意的风吹得飘渺:「喂,姑姑。」 李藤的声音有些疲惫,她这段时间都在为了季贺的事情操劳奔走,难免心力交瘁:「小虞啊,你最近忙吗?明天有时间吗?」 周围人群四散,李闻虞想了想说:「明天要上班,不过晚上会有时间,姑姑你有什么事情吗?」 李藤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你和小裴最近有联繫吧?我想约小裴吃个饭……小贺的事我想跟他道歉,也想跟他谈谈。」 李闻虞顿了一下,唇线逐渐平直:「季贺回来了?」 其实从出事那天之后,他就预料到李藤会找裴新。不为其它,只要裴新能签谅解书,季贺就有希望能减刑,就算坐牢时间也不会太长。 但现在季贺都还没有落网,李藤就提前来找裴新,未免有些不对劲。 李藤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弱下去:「没有,但是季贺犯的错,也是我这个当妈没教好,我也自责……小裴是个好孩子,我想跟他道个歉。」 李闻虞说:「他最近都在养伤,恐怕没时间。」 「那他什么——」 李藤的声音被打断,手机那头忽然传来季成刚怒气沖沖的咆哮:「李闻虞,你自己过得好了家里的事情就统统不管了是不是!小贺是你表弟,你连他都不帮你要帮谁?裴新跟你是什么关系我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让他帮忙签份谅解书又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你要看着小贺去坐牢毁了一辈子?!明天——」 李闻虞的脸色一寸寸冷下去,紧皱着的眉有着与刚才迥然不同的寒意,他刚想要掐断电话,手机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拿了过去。 他跟着转头,看见裴新同样神色阴冷的脸。 「谅解书我不会签。」裴新握着手机,嘴唇张合中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戾气深重,「另外,我和李闻虞无论是什么关系,都跟你没关系。」 季成刚似乎被裴新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住,声音戛然而止,裴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还回李闻虞的手心。 李闻虞怔愣着合上手心,顿了几秒才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裴新的头髮上沾着水汽,逆光时闪着亮:「下雨了你没带伞,我来接你。」 李闻虞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伞,黑色伞面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落在地面上之后又再次溅起水渍。 他抿了下嘴唇:「从我出来你就一直在吗?」 第131页 裴新点点头,看向对面的一家便利店,神色轻松地提了下唇角,好像刚才的冷戾都不復存在:「我刚才在那边等你好久,你们公司怎么还加班啊。」 「没加班。」李闻虞说,他看着裴新的脸,犹豫着开口,「刚才你都听见了吗?其实我姑姑只是想尽量给季贺争取减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想拒绝。」 裴新把伞撑开,牵着他的手下了台阶:「我没有不同意,如果你想让我签,我当然可以签。」 李闻虞还有点恍神,被裴新带着往前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木然把手抽出来,抬眼去看裴新在夜色里有些模煳的脸:「季贺打伤了你,你怎么能签谅解书?」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裴新挑了下眉,语气闲散又不太在意地说:「只要你愿意,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现在确实不用签了。」 李闻虞下意识皱眉:「我……」 「小心脚下。」裴新忽然出声,接着搂着他的肩膀往里带了一下。 靠近花坛,路面留下了许多凹凸不平的水洼,被疾风骤雨打落的花瓣和落叶沾着泥水,飘飘荡荡在里头打着漩。 李闻虞这才看见裴新被雨水浸湿了一大片的肩膀,他将裴新手里的伞柄扶正,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裴新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小虞哥,我白天给你发微信你怎么从来不理我?」 李闻虞垂着眼睛:「我上班忙,没看见。」 「一次都没看见过吗?」裴新不依不饶,「你就回我一次就行,不然我都以为我手机坏了。」 李闻虞抬头,看见熟悉的灯光后才发觉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下次看见就回你。」 两人一起上楼进门,李闻虞换了拖鞋后拿了条干毛巾给裴新擦头髮,在客厅里扫了一眼:「今天有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吗?」 裴新已经对这个问题习以为常,他懒洋洋擦了两下头髮:「没有,你走了之后我就处理了一会儿邮件,吃了午饭,带小白下去散步,然后去接你。」 一阵冷风从大开的阳台门穿进来,隐隐有了初秋的意味。 李闻虞远远瞥了眼阳台外左摇右晃的黢黑树影,没再说话,他知道裴新就算幻视幻听也不会告诉他。两个月时间已经过了一半,裴新的手臂又该复查了。 第一百零五章 第二天早上李闻虞上班前给李藤打了电话解释,但谅解书的事情他只说自己决定不了,裴新也没有答应。 他隐隐觉得李藤是不是知道了季贺的去向,本想告诉裴新让人留意,结果还没等到他开口,周末裴新手臂复查的那天,他们就在医院接到了警局的电话。 季贺的行踪这一个多月来原本毫无线索,直到近一周来警局才在a市周围的边角地带查到了蛛丝马迹。和他同行的还有两位混迹多年的老江湖,其中一个叫严常的曾经还在地下赌场里混过,所以一直以来躲避追踪都十分老练,带着季贺东躲西藏去了很多偏僻古怪的地方。 直到严常在季贺面前打伤了一个警察,季贺吓破了胆,后来偷偷摸摸地联繫了李藤和季成刚想要自首,让李藤去求裴新签谅解书好为他减刑。 警局一直都对李藤那边监视严密,这次一下子找到了破绽,之后就在城中村一处废弃的破楼里将三人一网打尽了。 据季贺自己交代的来说,他一开始只是因为结交了一群朋友,把他带到了严常经营的酒吧里,他们经常在里边玩儿,之后因为猎奇第一次接触了毒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因为他没有工作,经济来源全靠李藤接济,很快就因为吃喝玩乐和毒品欠了一大笔债。 他问李闻虞和李藤要钱无果,被追债的人围堵,后来严常救了他,帮他还钱还给他提供毒品,他感激不尽又想抱大腿,于是认严常当大哥跟着他混,平时基本就是追追债和在酒吧里教训教训找事儿的。 后来严常意外发现他跟裴新认识,说自己跟裴新有仇,要让他一起帮忙教训裴新。季贺十分忌惮裴新的身份,但听他说只是给人注射毒品就可以,他自己吸过毒后,觉得只要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来买毒品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才有了他带走奶奶引裴新找人的事情。 但是警察审问严常时,严常怎么也说不出到底在哪里跟裴新相识结仇,只交代了犯案过程。 审查过程中这件事情还牵扯出毒品交易和放高利贷等涉黑事件,变得很不简单。 李闻虞得知时未免惊讶,在他眼里季贺虽然恶劣叛逆,但还不至于跟毒品和高利贷扯上关系,又想起他之前千方百计从他这里拿钱的事情,一时间有些震惊得反应不过来。 等到听见季贺当时还给裴新注射了毒品之后更是一阵心悸地后怕,坐在车上很久都没有回神。 裴新听完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他能察觉到李闻虞的不安,以及落在自己身上紧张滞涩的眼神。 裴新朝他俯身,小声说:「小虞哥,你别担心,季贺都抓到了,一切都结束了。」 外面还下着雨,车窗开着,青灰色的朦胧蔓延到车里,淌到李闻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上,他打了个冷颤,目光闪动:「你被他注射了毒品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我居然都不知道。」 「没关系的,一次又不会上瘾,现在都没事了。」裴新握着李闻虞冰凉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小虞哥,多亏你当时及时报警救了我,不然我可能真的染上毒瘾了。」 第132页 李闻虞以前只在电影和新闻里听过毒品这种东西,这对他来说只有一个模煳的印象,一个模煳又可怕的印象。 他看着裴新的脸,慢慢回忆起那天夜里被抬上担架时血液模煳的样子,又想起在新闻里见过那些因为吸毒戒毒到几乎失去人性、人形的人,他无法把那些人跟裴新去贴合,稍稍想一想都会惊惧恶寒,而裴新却如此云淡风轻。 「这些都没关系的话什么有关系?」李闻虞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控制不住情绪,但还是尽力把声音压下来,眼睛发涩,「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时你真的染上毒品,或者失血过多抢救不及时,你现在就没可能坐在这里了?你当时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不告诉我?」 狭小的车厢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裴新极少听见李闻虞用这样失控的语气说话,一时失神,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 潮湿的夏末里下了更潮湿的雨,像雾一样蒙住了树,黏黏地倒影在车窗上,青绿的烟落在李闻虞的眼睛里,也蒙着一层水光,是眼泪的前奏。 裴新见过李闻虞很多次的眼泪,因为他的威胁,逼迫,还因为疼痛,悲伤,最兇勐浓烈的一次是在医院奶奶的手术室前。 但这一次,是为了他。 裴新的心酸涩到几乎要涨开,他害怕李闻虞的眼泪,心疼李闻虞的眼泪,却又忍不住为此喜悦。 他想要说话,喉咙却干涩,于是双手先一步把李闻虞紧紧搂进了怀里。 李闻虞一时间竟然没有挣扎,任由裴新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很闷:「小虞哥,这些都不要紧,只有你最重要。」 李闻虞听见裴新规律的心跳声,他眨了下眼睛,只有一滴眼泪滑下来,其它都被逼回了眼眶里,他忍着心头的热意,没有回应裴新的话,只说:「你以后别再冒这样的险了,别犯傻。」 裴新很乖顺听话地答应他:「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 雨声滴滴答答打在车顶,除此之外世界寂静无声。 李闻虞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裴新扶起来:「季贺说的那个严常,你认识吗?」 「不认识,」裴新摇了下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勾了下嘴唇,「不过我想起来一个我认识的人。」 李闻虞不免又有些担心,却没有多问。 裴新静静地看着他:「小虞哥,你放心,这次一定会全部都解决的。」 李闻虞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这次复查之后,裴新的手臂已经可以拆线了,检查完之后两人直接回了公寓,李闻虞没有去看奶奶。 他纠结着季贺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妥帖地告诉奶奶,想要长长久久地瞒下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奶奶的病情受刺激又是大忌。 李闻虞想,这件事还得跟姑姑商量着来,但他和姑姑的关系因为谅解书的事情多少有些僵硬,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一百零六章 李闻虞最后还是跟李藤约好了在医院见一面。 临出门时裴新要跟他一起去,他没答应,只说晚饭之前就会到家。 一个多月的时间,李藤人瘦了一圈,脸色看着也差,捧着脸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休息。 李闻虞慢慢走过去,叫了声:「姑姑。」 李藤听见声音才疲倦地抬头,勉强笑了一下:「你来了,先坐。」 空荡荡的走廊深处没有阳光,李闻虞坐下之后李藤才又开口:「最近工作忙不忙,没累着吧?」 「没有,」李闻虞摇头,「都挺好的。」 李藤就又沉默了下来,表情慾言又止,李闻虞也就静静坐着。 「季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她半晌才重新开口,拢了下乱糟糟的头髮,「上次电话里你姑父说话态度不好,你别太放在心上,他也是太着急了……小贺这孩子确实不成器,又太年轻,容易被人带着误入歧途,我没管教好他,现在真是后悔……」 李闻虞看着李藤这段时间迅速衰老的脸,心口发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事的姑姑,只要他能把毒戒了,之后都还有机会。」 「他要坐牢的!」李藤的声音忽然控制不住地提上来,眼眶里红血丝缠绕,崩溃道,「判个十年八年的,等他出来这辈子就毁了啊!」 李闻虞怔愣着,想出言安慰,李藤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表情急切又哀求:「小虞,你就当帮帮姑姑,你劝一劝小裴,只要他能签谅解书,小贺就还有希望能减刑,他已经知道错了。」 「姑姑,」李闻虞无意识紧握着她干燥的手,「我真的帮不了这个,裴新受的伤你都见过……」 李藤指着奶奶病房的门,嘶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你就算不帮我,也想一想你奶奶,小贺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你就不想让奶奶少受一点刺激,她的身体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了!」 李闻虞心头一颤,眉目沉下来:「你已经把这些告诉奶奶了吗?」 李藤偏着头抹了把眼泪,嘆气道:「我那么长时间没过来,哪里瞒得住你奶奶这些,她早就猜到一些……」 她看见李闻虞的脸色冷得有些发白,又神情哀切着慢慢说:「奶奶现在还没什么事情,我没说小贺要判刑的事情……只要你能劝劝小裴,这些都会有转机的,算姑姑求你。」 李闻虞看着她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心口像被顽石堵住,闷得发痛。 第133页 李藤见他沉默不语,态度松动,顿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你先去看看你奶奶,跟奶奶聊一聊再决定行吗,我真的是实在没办法……」 「……」 李闻虞推开病房门时,奶奶正坐在床上,病房的电视机里有画面音出来,奶奶却捧着一本书在看,那是前两天柳奶奶出院时留着她的书,一本演义。 她看见李闻虞进来,脸上露出个慈祥的笑,花白的头髮落了一缕在鬓边:「小虞来啦。」 李闻虞抿唇笑了一下,喊了声:「奶奶。」 奶奶放下书笑眯眯朝他招手:「奶奶真是老了,这看会儿书眼睛都不好使了,看不清人。」 李闻虞走过去坐下,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说:「奶奶想看我可以给你念出来。」 「不用,」奶奶连忙摇头,「我平时自己看着打发时间看好得很,慢慢看就行,你来了陪奶奶说说话就好。」 她朝外面看了一眼:「你姑姑走了吗?」 李闻虞点点头:「姑姑跟你说了什么吗?」 奶奶柔和地看着他的脸,慢慢说道:「小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李闻虞眼神复杂又愧疚,他想了很久该怎么把这件事情告诉奶奶,却没想到最后根本没有经他之口。他实在搞砸了太多事情。 奶奶却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不是你姑姑告诉我的,我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小贺带我从医院出去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说过。」 李闻虞错愕地抬头:「他说过什么?」 奶奶说:「小虞,奶奶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小贺跟你一起长大,他是被你姑姑惯坏了。」 「从你五年前从家里离开之后,我就病倒了,身体不中用,我知道我拖累家里不少,但奶奶也想撑着,想再见一见你,想看你和小贺学有所成成家立业。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几年我的医药费一直是小裴在帮忙。小裴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你不在的时候,他也来看过我,说话做事都好。我一开始只以为你们是朋友,是小贺那天晚上告诉我,我才明白……你们这是在一起。」 李闻虞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棍,鼻腔里有片刻被堵塞的窒息感,他全身僵硬,心脏好像紧缩成了一团,不知该怎么形容。 「我一开始怎么都不相信,后来是小贺给我看了你们的照片……奶奶以前确实没想过,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但是上次你和小裴过来看我,我也想通了……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吃过苦,也聪明。」奶奶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爬着皱纹的眼窝中有些神伤,「这样一来,奶奶更拖累了你。两个人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性别,总要讲究个平等健康的关系……」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俯身拉开抽屉,从里层拿出一本存摺:「这里面有你之前留着我的钱,小贺那天晚上问我要过,我没给,他才跟我说了你和小裴的事情……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一共三十万,你拿去替奶奶还给小裴。你因为我亏欠了小裴,奶奶也不希望你再为了我去求他,这份谅解书你不必勉强,小贺自己做下的事情,也该自己承担后果,只有这样,他才能明白自己的错误,以后能好好做人。」 李闻虞紧紧攥着手心,眼睛里像是飘进了灰尘,酸胀到不行:「奶奶,我……」 奶奶把存摺放到他手心里,笑着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也好好照顾小裴,上次他来这里时手上的伤还没好是不是?你们互相照顾着,只要你过得好了,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其它什么也不求。」 第一百零七章 李闻虞出门之后小白就闹腾着要出去玩儿,在玄关又打滚撒泼又哼哼唧唧的,还差点咬坏了李闻虞的拖鞋。 裴新这段时间一个人在家待着也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是孤家寡人,在一天天跟小白大眼瞪小眼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跟它产生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战友情,连最近带它下楼散步的频率都开始大大提高,看它这无赖样也只好趁着雨停,关掉电脑领着它去公园熘了一圈。 等回来时天刚擦黑,还没进门就接到了赵慎文的电话。 他换手机之后也不知道赵慎文从哪打听来的新电话号码,最近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过来又说不出什么正经事。裴新懒得搭理,干脆把调查严常的事情扔给了他。 小白一回家就吭哧吭哧地跑去喝水,裴新抽出手机滑开,散漫地往沙发上坐:「喂,怎么了?」 赵慎文那头难得安静,无精打采地沉着嗓子抱怨着:「你让我干的活你还问我怎么了,那酒吧我查来查去结果就是你们裴家自己的产业,还搞得七弯八绕不知道打了多少层掩护……不过让你爸出手查还不是立马就一清二楚吗?搞得我人都麻了。」 裴新靠着沙发背冷笑一声,是裴家的产业,这就证明他没有猜错,难怪裴平津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他扯着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省得天天打电话来烦人。」 「你大爷的!」赵慎文立刻不爽,「我那是听说你受伤了关心你,怕你一个人死在家里没人知道,谁知道你这么见色忘义的,在公寓里藏人了是吧?」 赵慎文絮絮叨叨,屋外的雨又下起来。裴新却隐隐约约听见有脚步声和开门声,回头去看,李闻虞推开门进来,肩膀和背嵴上被雨淋得湿了一片,一声不吭地在门口换拖鞋。 第134页 裴新轻轻皱了下眉:「你出门不是带了伞的吗?」 李闻虞换好拖鞋朝他淡淡笑了一下:「伞坏了。」 裴新刚要起身,电话那头的赵慎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跟谁说话呢?」 「有事,挂了。」裴新把手机扔到一边。 李闻虞似乎是看自己身上滴水,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黏着皮肤,发梢凌乱湿漉地贴着额头,外面大概是又降了温,他鼻尖上都冷得有点红。 裴新担心他会感冒,起身去卫生间拿毛巾:「等我一下。」 李闻虞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谢。」 裴新推开卫生间的门,从架子上拿了毛巾出来。 客厅里仍然开着顶灯,灯光雪亮,纵横切割着将每一寸都照得无比明朗,玄关处却空无一人。 小白因为吃饱喝足躺进了狗窝里,客厅里一片寂静。 裴新眉头紧锁着在室内扫了一圈,紧接着脑袋里传来一阵剧烈绵长的痛感,几乎让他没法站稳。 他后退一步靠在门边上,咬牙闭眼,半晌才把毛巾重新放了回去。 他打开水龙头胡乱沖了把脸,看着布满水渍的镜面里他脸上的水珠迅速下滑,很快消散不见。 最近这段时间,他出现这种幻觉的频率已经越来越少,从以前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变成了好几天才能偶尔看见一次,有时甚至只有声音,等他去寻找来源,才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幻觉出现得越来越少,却一次比一次更真实,让他几乎每一次都信以为真。 * 李闻虞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想起来出门前跟裴新说过晚上会回去吃饭,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于是直接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计程车。 奶奶跟他说的那些话在他脑子里一遍遍迴响,那张存摺在口袋里捂得发烫。 他推开公寓的门,裴新做好了饭菜坐在餐桌前。 李闻虞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只好先抱歉:「路上堵车了所以回来晚了,你不用等我的。」 裴新上下扫了他一眼,笑着问:「外面冷吗?今天降温了。」 李闻虞拢了一下有点发凉的手,气温确实降得太快了,这场连绵几天的雨彻底结束了夏季的尾声,原本只觉得煎熬的两个月的时间又仿佛转瞬即逝,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还好,」他坐下来,餐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他应该没不算迟到太久,「我跟医生约好了下周三带你去医院复查,我已经请好假了。」 裴新给他盛了一碗汤,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跟姑姑聊得怎么样?奶奶还好吗?」 「奶奶挺好的,医生说以奶奶这个年纪算恢復得算比较好了。」 裴新塌着肩膀,眉眼也跟着耷拉下来:「奶奶没问我怎么没跟你一起去吗?」 李闻虞看着汤碗里漂浮着的青绿的葱花和金色的油花,轻声说:「问了,我说了你工作忙。」 裴新略显夸张地嘆气:「你这是骗人呢,我每天在家里待得都快发霉了。」 李闻虞笑笑,语气温和:「医生说等复查之后如果你恢復得好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你的手臂和身上其它伤也都差不多好了。」 裴新默了一瞬:「那如果恢復得不好呢?」 李闻虞抬眼看他,眉目清明温吞,顿了两秒才淡淡笑了一下:「恢復得不好你可要被送走封闭治疗了,不过我觉得你最近比前段时间好了一点,头疼也没有那么严重了是不是?」 裴新应该是刚洗过澡,头髮还没完全干透,寸长的发梢垂下来遮住额头和漆黑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情绪却慢慢淡去:「严重,还很疼。」 李闻虞目光闪了闪:「没关系,等检查之后就知道了,先吃饭吧,菜都冷掉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会儿,李闻虞抿唇,正准备拿筷子,又听见裴新忽然说:「你想让我走吗?封闭治疗。」 声音很淡,也很冷静。 他却微微愣了一下,语气平和:「我要是希望你走,那天就不会在病房里说那些话。」 裴新眸色深沉,却又亮又润:「……你当时说你会治好我,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和愧疚。但是现在,你已经为此做出了努力和付出,之后的事情就与你无关了,不是吗?」 李闻虞觉得裴新今天的情绪不太对,或许是因为他刚才提了太多关于复查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仍皱着眉,神色却很认真:「裴新,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真真正正地好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裴新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 我好起来,之后呢?你还会在这里吗?只有我生病了受伤了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 这一个多月的每一个夜晚里,他像被泡在水里浸透,耳边嗡嗡的虫鸣声孜孜不倦,他忍耐着脑袋里蚂蚁啃食一般密密麻麻的疼痛,捂着脑袋看睡梦中的李闻虞,像隔着透明却坚硬的玻璃橱窗去看一个安安静静站在里面的人。 他无数次想像少年时那样把面前单薄清瘦的背嵴紧紧地搂在怀里,啃咬,吞噬,可他不得不去忍耐,这比剧烈绵长的头疼更让他觉得像濒死的折磨煎熬。 他必须咬着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会把李闻虞越推越远。 可是他克制了,求饶了,才知道仍然留不住这个人。 裴新冷笑着,忍不住在心里嘲讽自己:「所以你已经在找房子了对吗?现在只等我复查的结果出来就可以立刻搬出去……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第135页 李闻虞一愣,唇线缓缓抿得平直:「你看了我的电脑。」 裴新的脸在静止雪亮的光影下冷白,喉结缓慢地滚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为什么?」 还有三天就要去医院复查,李闻虞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裴新,他倦怠地捏了捏手心:「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些,可以吗?」 「那你想什么时候说?」裴新言语咄咄逼人,眼眶却茫然又悄无声息地红起来,「还是你打算什么都不说,然后像五年前一样把我扔下再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闻虞冷静地直视着裴新泛红的眼睛,心里却堵得发闷,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四处寻找突破口,唿之欲出。 「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怎么算扔下你?裴新,我五年前只是只想要自由,想要平常的生活,想做一个正常的人,现在也一样,有问题吗?」 屋外的雨不停,几乎每一滴雨点都清透地砸在窗台上。 裴新藏在餐桌下的手颤抖,努力地心平气和:「……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你和我在一起,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也会有自由。」 「不会的,」李闻虞斩钉截铁地摇头,他明明犹豫,迟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冷漠无情,可是他看着裴新的脸,仿佛在下定自己的决心,「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自由,你是我最大的束缚,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曾经的我,我会痛苦,会觉得折磨,永远都不会自由。」 裴新的表情变得空白,彻底愣在那里。微红单薄的眼皮盖住眼睛里的情绪,好半晌才垂着脸勉强笑了一下:「你现在会这样想,但以后不一定,你以前讨厌我恨我,现在不是也改变了吗?」 李闻虞想,人是会改变的。人有时会惧怕自己的改变。 他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客厅里彻底安静下去。 这两个月来,因为要照顾裴新吃药,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醒,这晚却没有。 他才知道原来裴新即使再痛都是可以忍住不发出声音的。 他和裴新陷入了一种诡异又沉默的氛围中,待在同一个房间里,甚至一张床上,却可以什么话都不说。 李闻虞所在的小组最近在忙一个公司里很重要的项目,这几天下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周三当天的假也请得很不容易。 但他一想到复查之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或许就可以落地,顿时觉得轻松不少,连周二下午加班提前完成工作时都觉得没有那么疲倦。 关掉电脑后,他往小组的工作群里汇报了方案的进度,退出群聊时扫到一眼标着红点的和裴新的聊天框。 裴新最近虽然很少跟他讲话,但每天的照片和视频还是会发,只是不再徒劳地追问他的回覆,更像一种已经保持下去的习惯。 李闻虞的手指在聊天框里滑动了两下,但却没有其他动作,最后熄灭屏幕下班离开。 周三是个晴天,一场漫长缠绵的秋雨过后街道两旁的树叶都慢慢褪出鲜明的黄,枫叶青黄不接,随着一阵阵透着寒意的风飘散下来。 去医院的路上,李闻虞坐在副驾驶座上往茶灰色的车窗外看,手机又震动着收到了夏晓稀的简讯。 【哥,今天你请假,那晚上小组聚餐你还来不来了?】 李闻虞思索了两秒才回復。 【看医院这边什么时候能结束吧,可能会错过,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别啊,这个可是组长专门给咱们打气组的局,你是我们组的项目骨干,怎么能不来!】 【眼巴巴.jpg】 李闻虞被这个有点冒傻气的表情包逗笑,这段时间组里确实是项目任务太重加的班太多,不然组长不会组织聚餐打气,他也不想扫这个兴。 【我尽量,你们到时候不用特意等我,如果结束得早我就自己过去,可以吗?】 【好的!】 李闻虞收到了回復,有点疲倦地往后靠着,迷迷煳煳地想闭眼,就听见裴新无波无澜地忽然开口:「你在跟谁发简讯?」 他顿了一下,随口说:「同事。」 裴新没再说话了,目不斜视握着方向盘。 医院离公寓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等到的时候差不多两点钟。 李闻虞和裴新照旧在外面等检查报告出来,走廊的一排玻璃窗开着,风灌满了整条走廊。 裴新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黑短髮被吹得扬起来,露出冷峻的眉骨和额头,以及黑亮的一双眼睛。 李闻虞顺着他被风吹乱的头髮和身后白墙的缝隙,看见医生从科室里面走出来。 他跟着想站起来,才发现鞋带散开了。他弯下腰,裴新却先一步蹲下去,替他系好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李闻虞愣着,从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被风吹得若隐若现的的发旋,手背上蜿蜒得如同白杨树枝叶的青筋脉络,动作看起来轻松熟练。 但李闻虞记得医生说的,他的手指没法完全恢復。 第一百零九章 两人跟着医生进去,这回医生的表情比上次在病房里实在轻松了太多。 李闻虞忐忑得有些失神地坐在一边,但在听见他说裴新确实有所好转时仍觉得心口堵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 巨石落地摔得粉碎,残余的碎片仍然狼藉。 「药还是不能停,需要长期服用,不过裴先生症状减轻得比我预料得要快,一年内或许有完全康復的可能性。」 第136页 李闻虞眨眨眼睛,礼貌地点头,从医生手里接过检查结果:「谢谢。」 走廊里的风更大了,天色也暗下来,阴霾天里温度降得那么快,空气里密密麻麻地透着凉,李闻虞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他和裴新并着肩走出去,石板路上黄灿灿的枫叶落了一地,但因为没有暴晒风干,踩上去轻飘飘的,发不出声响。 周围散步的人多,不算安静,李闻虞听见身后有男男女女的说话声和轮椅滚动的声音,只有他们沉默。 之后两边的路灯依次亮起来。 裴新的车停在路边,一下午的时间车顶蓄了挺多落叶,李闻虞低头去看手錶,才发现已经五点半了。 他停下脚步对裴新说:「你先回去吧,公司的同事约好了要聚餐,我晚点会自己回去。」 裴新在车前站定,两秒后才转身回头来看他,椭形的树叶飘飘荡荡落在他肩膀上,没有再掉下去,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也淡:「我送你去。」 「不用,」李闻虞说,「我自己去就行了。」 裴新没有继续坚持,目光虚虚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转身上车时,却又被他叫住。 「裴新,等一下。」 李闻虞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走到了他面前:「我之前说过会还你的,现在可能还不够,但是这次也是奶奶的意思,希望你能先收下。」 裴新垂着脸盯着银行卡,半晌,又去看李闻虞的脸。 他们站得近,可惜风太大,耳边唿啸,头髮凌乱地遮着眼睛,他有点看不清李闻虞的眼睛。 「好。」 裴新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接过银行卡胡乱塞进了口袋里。 李闻虞如释重负,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把他肩膀上那片落叶拂去,看着它晃晃荡盪无声落地才说:「我走了。」 裴新上车后点了一支烟,火星明明灭灭,在风里点了好几次才燃起来,青灰色的烟雾里,他看见李闻虞头也没回地上了一辆计程车。 中控台上的手机响了又响,裴新没理,踩着油门跟了上去。 火锅店门口亮着红彤彤的招牌和灯笼,玻璃窗里面热气瀰漫,灯影人影憧憧。 李闻虞还没进门就看见了夏晓稀和组长朝他招手,夏晓稀看上去不太能吃辣,脸颊上一圈红晕连嘴唇都有点肿起来,但不妨碍她笑得灿烂,生怕李闻虞注意不到她,举起来的手快挥成风扇了。 李闻虞失笑,只好同样举起手挥了一下,示意自己已经看见她了,之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火锅店里瀰漫着辣气辛香,温度明显比外面高了不少,几乎坐满了人,声音嘈杂。 服务员都还忙着,李闻虞快步朝窗边走过去。 夏晓稀笑嘻嘻地往里边挪位置:「哥你可算来了,这边的肉我都帮你留着了,没让他们动!」 立刻有人兴高采烈又假装不满地配合应着:「是啊——我吃了一整盘烫娃娃菜,一块肉都还没吃到,就等你了。」 「你也太慢了……」 李闻虞按着衣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坐在了边上:「我都跟晓稀说让你们别等我了。」 几人一齐摆摆手:「哪有不等你的道理?不说这些了!赶紧把牛肉羊肉放下去!」 「服务员!加菜!」 「……」 他们显然是真饿了,立刻手忙脚乱地往锅里放肉,夏晓稀悄悄把唯一一大瓶女士优待的饮料倒进李闻虞的杯子里,贼兮兮地压低声音:「就咱们俩不喝酒,咱们俩先干一杯!」 李闻虞无奈地弯着唇角配合,拿着塑料杯跟夏晓稀碰了一杯。 这边火锅热起来,玻璃窗上的雾气也越来越厚。 正是饭点,街道上人来人往,好像到处都是热闹鲜活的。 裴新的手搭在车窗上,一根烟又悄无声息地在靠近手指的位置燃尽,他无知无觉地被烫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把烟掐灭。 他靠在椅背上,远远看见李闻虞那件白色外套脱了下来,只穿着纯色的衬衫,坐在玻璃窗对面,看着人说话时有点腼腆又安静地笑。 裴新曾经觉得李闻虞像一株鸢尾花,蓝色的最好看,疲倦时,恼怒时都蔫然无害,没有刺,不会伤害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看见李闻虞眼睛里的情绪,浓重的,冷漠的,淡然的,原来也会被刺痛。 他后知后觉,是在乎,在乎才会觉得重要,才会想要改变,挽留。 一阵冷风吹散了残留的最后一点菸雾,却没有吹散玻璃窗上浓厚的水气,连街道上亮黄的灯光都照不进去了。 裴新找出最后一支烟咬在嘴里,用手支起小帐篷挡住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菸草颗粒过肺,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此时此刻,他大概明白,李闻虞确实是一个站在玻璃橱柜里的人,他安安静静地待在里面,有人被容许踏入,而裴新不是其中之一。 * 聚餐一旦喝起酒来就很难消停,最后都醉了个七七八八,李闻虞和夏晓稀作为倖存者只能兢兢业业地负责一边打电话一边叫代驾。 最后把夏晓稀送上车已经将近十一点钟,街道上空空荡荡,只偶尔有几辆车疾驰而过。 李闻虞上了计程车才闻见自己身上也沾了酒味,和呛鼻的辛辣味混合,闻起来不太好。 结果一推开公寓门就发现小白对他身上的味道很感兴趣,兴奋地冲过来嗅来嗅去。 第137页 李闻虞弯腰换拖鞋时收到夏晓稀报平安的简讯,腾出一只手回復后手机卡着点彻底关机黑屏。 客厅里只开着壁灯,裴新还没有睡觉,但也没开电视机,窗帘和阳台门都没关,风吹进来哗哗作响。 他坐在窗边,离玻璃窗很近,屋外的灯光和室内的光亮结合,半光半影地落在他脸上,又深又重。英挺的鼻樑轮廓虽深刻利落,五官却有种非常雌雄莫辨的精緻,沉默时带着强烈的无所适从感。 李闻虞抿了下唇,把手机放在一边,慢慢朝窗口走过去,很快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菸草味,他不知道裴新在这里坐了多久,又抽了多少烟,让这味道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散去。 他喉咙哽了一下,声音很轻:「晚上风大容易着凉,怎么还不睡?」 裴新在晦暗的光线里抬眼看他,玻璃窗上映着他的影子。 「小虞哥,」裴新那双眼睛黑漆漆,像嵌着一颗珍贵的黑琉璃,了无生机地璀璨着,说出的话却很没有逻辑,「我想去c市,你能陪我去吗?」 李闻虞站在他面前,也站在风口中,心头蓦然一恸。 他没有应答,然后听见裴新哑着声音说:「等从那里回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缠着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第一百一十章 李闻虞不是没有注意到裴新的改变,从他回到a市开始,裴新和他记忆里那个偏执暴戾目中无人的裴新似乎已经判若两人。 十七岁的裴新青涩,幼稚,于是也在青涩幼稚地残忍着,或冷或笑,一举一动,都很会伤害人。 二十三岁的裴新看上去沉稳,冷锐,但同样用表面天真无害的方式去磨出一把钝刀,伤人不见血。 李闻虞待在他身边,于是不得不筑起坚硬的围墙与堡垒来阻隔,躲避他。 可是此时此刻,裴新这双伤人残忍的眼睛告诉他,我放你走,你不用再怕了。 暗沉空荡的客厅里,窗帘被风吹得翻飞,这双眼睛那么晦暗,又那么明亮。 李闻虞的头髮被风吹得迷乱,几乎不知道自己愣了多长时间,他慢慢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去。」 裴新悲凉地笑了一下,仿佛悬在他脖颈上的利刃终于压了下来,血液缓缓流出,从头到脚的凉。 他想,我让你走,你别再讨厌我了。 这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裴新却一刻也等不了,牵着李闻虞上了车。 迈巴赫在深夜空荡荡的城市里疾驰,车灯照亮着眼前黑色的浓雾,飞驰的速度如同逃离天翻地覆的世界末日。 裴新的脸上却只有与这疯狂的情态完全不同的平静,轻声说:「小虞哥,如果困或者累,你就睡觉,等到了我再叫你。」 李闻虞摇下一半车窗,有汹涌的风灌了进来。 他今晚闻了太多菸酒气息,吹着冷风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把已经关机的手机充了电。 手机有了电源后很快自动开机,震动着提示的新消息,车里风声嘈杂听不见声音,裴新目不斜视地开着车。 夏晓稀在那条报平安的微信后又发了两条闲聊的玩笑话,但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小时,李闻虞担心打扰她休息,没有回覆。 他想要退出微信,却无意间点进了和裴新的聊天框。 他们俩的聊天记录非常简单,都是裴新单方面发来的照片和视频,李闻虞几乎全都没有打开看过。 他抿着唇往上滑动两下,打开了一段封面是小白乖顺地蹲在餐桌边的视频。 视频角度刁钻随意,露出空荡的客厅一角和裴新的手,他夹着一块鸡翅在空中晃晃悠悠吊着小白,专门从它眼前划过又不让它吃到,小白几次跃跃欲试失败,最后只能一脸委屈地乖乖蹲在原地等待投餵。 李闻虞的手机常年静音,但看小白的表情也知道它有多不开心,于是开了一点声音。 小白幽怨的哼唧声立刻从里面传出来,但模煳在风声里,视频里裴新很快将那块鸡翅扔出去,但小白心太急,鸡翅在它的鼻子上撞了一下,飞出去很远。 裴新悠悠嘆了一口气:「练了多少次了还不会,也不嫌丢狗脸,一会儿小虞哥还以为是我教得差。」 小白叼着鸡翅回来,又是不满地低叫了一声。 裴新胡乱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骗你的,小虞哥不会看见,别怕丢脸。」 视频结束,李闻虞顿了一会儿,又往上继续翻动,清一色的照片和视频几乎翻不到尽头。 李闻虞回忆起那个曾经只因为他不肯穿蓝色毛衣而大发雷霆的裴新,想像不出这样的裴新怎么会忍受每天都重复这样无聊到有些难堪的独角戏。 他关掉手机:「小白自己在家能行吗?」 裴新似乎生怕他后悔这个决定,立刻解释道:「我会给阿姨打电话让她帮忙照顾。」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叫了一声:「小虞哥。」 李闻虞嗯了一下。 「你走的时候会把小白带走吗?」 李闻虞沉默着捏了捏发冷的手腕:「小白是你的,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裴新的半张脸融在车灯里,淡淡看着前方的路:「……如果你喜欢它,可以让它陪你,一个人会孤单。」 他喉咙滚动了下,问出了一直以来没勇气问出口的话:「那五年,你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他独自在国外的那几年里想过无数次。 第138页 他看着眼前虚幻中李闻虞温和清冷的脸,发疯般地想知道李闻虞在什么地方,住在哪里,会不会因为独在异乡而走投无路。 可是在他从b市那间出租屋里看见应惟的时候,他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问出口了。他不想在李闻虞口中听见其它男人的名字和过往,他害怕自己失控。 李闻虞额头前的头髮被吹得扬起来,微垂的眼睛却有种难言的柔和:「还好,都很顺利。」 裴新握紧了方向盘。嘴唇干涩地去想自己是该为没有在李闻虞口中听见关于应惟的点点滴滴而庆幸,还是该因为李闻虞丝毫不想跟他分享那五年中的一分一毫而难过。 车里又只剩下风声。 李闻虞因为最近加班太多,倦意慢慢上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夜风吹散浓稠的乌云,银白的月色追随着,六个小时的车程到最后天已经渐渐亮起来。 李闻虞再次睁眼,隔着挡风玻璃看见的是被晨曦燃烧得一片金黄的天空和水天相接处波光粼粼的金灿灿的海面,像夏日里四溢的橘子汽水。 他身上盖着裴新的外套,而裴新已经下了车,背靠在车前抽菸,黑色短髮被染上了一片黄灿灿的光影,身上单薄的衬衫在风吹过时紧贴着平直匀亭的肩背,风姿冷峻。 没过多久,他熄灭了烟转头看向车内。 白色的烟雾尚未散去,连他萧索冷淡的眉眼也跟着朦胧,却在看见李闻虞醒来时小心翼翼笑了一下。 李闻虞对上他的视线,在陌生环境初醒时闷堵的心口勐地漏了一拍。 他推开车门下车,咸腥味夹杂在潮湿的海风里迎面而来。 李闻虞在十七岁那年的冬天里第一次见过海,整整七天里,c市都是阴雨天。 从那之后,李闻虞印象中的海都是灰濛濛一片。 他不觉得那片海、那座岛有什么特殊,直到他逃离这里后,频频在夜半的梦里回到小岛上。 后来,他在裴新的书桌上看见那张照片才明白,原来他们在心脏深处不约而同地将那片海当做了不平常的海。 时隔五年,他再次看见c市这片海域,却觉得很陌生。 海面上盘旋着大片的灰白色的飞鸥,时聚时散,日出的色彩燃烧着大片天空,远处的整片海域都成了剪影。 原来海是很漂亮的海。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人并肩靠在车前吹了一会儿风,日出的橙黄颜色渐淡,光落在身上有了温度。 裴新站直,拍了下手心灰尘:「还困吗?要先休息还是吃早餐?」 李闻虞看着他连夜开车有些倦怠的神色和眼下的青灰,把外套递过去:「找个酒店休息吧。」 沿着这片海滩的海景酒店不少,裴新开了一间房,李闻虞没什么胃口,所以没有让人送早餐上来。 房间的落地窗正对浪潮汹涌的海面,楼层也高,听不见嘈杂的海浪声。 躺下休息之前,李闻虞拿出药瓶倒了两颗药出来:「你昨晚没有吃药。」 裴新盯着他脉络清晰的白皙手心,乖顺地把两颗药丸塞进嘴巴里,又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 六小时的车程让人疲倦,李闻虞眼皮都有些沉重,声音轻涩:「睡吧,记得以后别忘记吃药。」 裴新像是被药丸噎住,喉咙艰涩地滚了两下:「好。」 李闻虞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陷入一片昏暗,之后从另一边躺在了床上。他们都累了,谁也没再说话。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钟,裴新在熟悉而勐烈的头疼中醒来,他身上没盖被子,却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在一片沉寂中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 正是光线最好的时间,阳光从窗帘透进来一些,周围并没有那么暗,李闻虞缩在被子里身上沁出一层薄汗,昏沉的光扫过他的鼻樑,印出立体柔和的轮廓,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却有着浅浅的唿吸。 裴新侧着脸忍着疼痛,一错不错地不敢眨眼,像是害怕看完这一眼。 于是李闻虞在朦胧中睁眼时正好对上这样一双湿亮的眼睛,压抑与情意好像都浓稠到化不开。 裴新看见面前的人睁眼,下意识笑了一下,汗珠跟着滑下来:「小虞哥,你醒了。」 他这个样子李闻虞再熟悉不过,是被头疼疼醒的,但他们出门太急,他没有拿止疼药。 李闻虞立刻清醒过来,他从床上撑起来:「你醒了多久?很难受吗?」 裴新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有点艰难闷着声音:「……大概半小时,就快好了。」 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李闻虞给他倒了杯温水,然后裴新坚持要去洗澡,出来之后脸色有点不好,但没再出汗了。 他换了衣服,又从椅背上拎起外套,很轻松地提着唇角说:「我们出去吃饭,你肯定饿了。」 时隔五年,两人再一次毫无准备两手空空地来到c市,以前的路已然都不记得,但路过体育馆那条街道时,李闻虞还是恍惚往里瞥了一眼,只看见因为还没到夜市开摊时间而稀稀落落的夜市街道。 裴新担心李闻虞饿久了胃不舒服,并没有过多挑选,在附近的商场里找了一家餐厅,简单地吃完了一顿饭,之后驱车来到了码头。 五年前这座被称为旅游圣地的小岛叫做知蓝岛,后来因为一段长时间的涨潮不少景点都被淹没损毁,游客也渐渐变少,现在被改回了以前的名字,叫做槐云屿。 第139页 码头的游客少,来来去去的只剩岛上的居民,于是往返的游轮也跟着变少。 李闻虞坐在候船亭里,海面汹涌,远处的船只看不清移动速度,只是慢慢离中心的灯塔越来越远。 「晕船药。」裴新走过来在他跟前摊开手,手心躺着一颗糖衣药丸。 李闻虞一时间有些恍惚,b市是内陆城市,连江都少有,这几年来他都没再乘过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晕船这回事。 他回过神,垂着眼睫:「谢谢。」 远处传来游轮的轰隆声,候船亭里的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站起来。 上船之后,李闻虞久违地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失神又想呕吐的眩晕感,他把头抵在窗边上,闭着眼睛吹风。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似乎是游轮靠岸,整个船舱里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李闻虞闭着眼睛,上半身毫无防备地朝前倾倒。 裴新飞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但这一下前倾带来的眩晕感险些让李闻虞压抑不住呕吐的欲望,他脸色有点发白,单手撑在窗沿上皱着眉平復唿吸。 裴新紧张地看着,慢慢松开他的手臂,轻轻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忽然说:「对不起。」 周围的人都开始下船,李闻虞稍稍缓过来一些:「什么?」 裴新从看见他闭眼靠在窗口时就开始后悔:「……你晕船,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李闻虞深吸一口气,弯着唇角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挺想来看看的,看看知蓝岛是怎么变成槐云屿的。」 实际上,小岛的变化确实很大。 因为游客减少,岛上的民宿和餐厅大部分都停止了营业,码头边原本繁华热闹的那条街变成了一条平凡安静的小路。但参天的古槐树仍然遮蔽着岸边,行人廖廖,院墙和墙角时不时有几条花色黑白的流浪猫上上下下,最胖的那只惬意地趴在围墙上一动不动。 岛上草木繁盛,空气清新,李闻虞下了船之后慢慢恢復过来,那股眩晕感渐退。他们沿着这条路走,越往里居民越多,也有三两游客拍照留念,稍稍热闹了一些。 没过多久,两人走到了路尽头的那栋小洋楼门口,红顶白墙,这里显然还是有人经常打理的,花园里的花木都井井有条,白色的木槿花一丛丛开在墙角。 裴新转过身来:「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住,可以吗?」 李闻虞从上船开始就知道裴新是要来这里的,他点点头:「可以。」 裴新却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们从门口进去,室内也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布局典雅,干净整洁。 裴新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新的拖鞋,放在李闻虞脚边,又去看他的脸:「你好一点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李闻虞已经好了很多,但身上没什么力气,他低头换上白色的毛绒拖鞋:「我想先洗澡。」 楼上的房间很多,但结构并不复杂,裴新从衣柜里找出一身宽松舒适的衣服:「先穿这个可以吗?现在岛上可能买不到新的。」 这房间窗口朝南,正对着楼下的花园,光线充足,白日里完全不需要开灯。 裴新站在半开柜门的衣柜前,一张脸半光半影,手上的白色t恤都被光映成了透明色。 李闻虞身处这样几乎与五年前完全重合的情景里,恍惚间心弦一颤,半晌才接过衣服说:「没关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闻虞洗完澡,时间将近下午五点钟。 他回房间时,裴新正有点出神地站在那面玻璃柜前,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模型玩具,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最左边的格子里放着一张相框,李闻虞记得是曾经摆在楼下客厅里的那张全家福。 裴新看见他回来才回神,把插在兜里的手抽出来,转身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样东西。李闻虞不知道那是他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是个蓝色丝绒的盒子。 裴新把它攥在手里,朝李闻虞走过来。 「……这是给你买的,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手錶,齿轮和钻石的色彩淡得像莹光下的虚影,錶盘银白,美满得如同一轮皎洁的满月。 李闻虞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裴新垂着眼解释,长睫毛在顶光时投下阴影,眨眼时微微颤动:「之前你给我买手錶的时候我说过,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要送你一块手錶,后来你走了,我没来得及送。」 「这块表是两年前买的,虽然今年你的生日还没到……但是我怕又来不及送了。」 李闻虞的手心里还沾着水汽,他笑了一下:「很漂亮,不过太贵了。」 这是裴新早就预料到会遭受的拒绝,但还是忍不住有点低落地说:「只是一块表,如果你不喜欢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不戴也没关系。」 李闻虞扫过他手腕上陈旧破损指针却还依然坚持转动的机械錶,半晌才说了句:「谢谢。」 「你特意来槐云屿就是为了取这块手錶吗?」 裴新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又问:「你之前问我的手还能不能弹琴,为什么?」 李闻虞眉眼柔和:「我以为弹琴是你喜欢做的事情。」 他记得很久之前裴新说出他以后都不会再弹琴时,冷淡青涩的脸上也会出现一点郁色。 裴新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乌黑的眼睛里逃出一抹湿亮的光:「……我的手已经好了,你能听我弹一首曲子吗?」 第140页 李闻虞紧握着手里的盒子,他不知道裴新是抱着怎样的情绪带他来到c市,如果只是为了做最后告别,这一切未免太容易让人落入陷阱。 他闭了下眼睛:「好。」 裴新伸出手牵着他坐到床边。 差不多到了夕阳西下的时间,黄昏的颜色铺满了整个房间。裴新的左手搭在琴键上的时候有点发颤,原来他已经五年没有弹过钢琴了。 李闻虞原本就有点担心他的手,这时皱了下眉却没有说话。他想,或许裴新有时候也需要一点信心。 可是当裴新手指下的琴键缓缓流泻出声音,调子沉静和缓,他的眉越皱越深,之后在某个剎那变得有点空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人。 熟悉的音调几乎瞬间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那部电影里的曲子,如梦似幻,讲述着一段美好到如同虚幻的一见钟情。 他在钢琴教室里听过同样的声音,或许,更早以前,在公寓里,在这栋小洋楼,他就听过不止一次。 裴新的手并没有完全恢復,这首曲子时舒缓时轻快,对他受伤的手指来说困难甚至有难以忍受的疼痛,但他却没有弹错或停顿任何一处。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是不是夕阳落在琴键上有了温度,到最后一个音节时他的左手控制不住地发烫髮抖,房间里迴响的最后一点颤音结束,他面无表情地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的手腕,转头朝李闻虞轻轻地扯了一下唇角:「小虞哥,我就说过我的手好了吧。」 落地窗前那棵香樟树被傍晚的风吹得飘动摇晃,于是落下来的零碎树影也跟着摇曳,裴新脸上的光影交错,似乎到了能使白马回头的地步,让李闻虞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与此刻场景极其相似的梦境里。 ——「李闻虞,你冷不冷啊?」 ——「小虞哥,我就说过我的手好了吧。」 原来那不能是算是个噩梦。 李闻虞的眼睛慢慢重新聚焦,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你弹得很好。」 裴新眼睛发亮,像好不容易从老师口中得到夸奖的小孩子:「你喜欢就好。」 李闻虞手里的丝绒盒子被捂得发热,他冷淡缄默地想,如果来槐云屿看海是裴新惯常使用的陷阱,那么无论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掉进去。 岛上的秋季太阳下山那么快,夜幕降临时也才刚过六点半。 李闻虞一共请了四天的假期,因为项目的任务重,需要远程办公。 大约晚上八点,他跟小组开了视频会议,之后又开始改方案。 裴新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电影的音量开到了最小,时不时拿出手机翻看两眼。李闻虞喝水时无意间扫到,发现他好像是在用公寓里的监控看小白的动向。 「你在看小白吗?」 裴新揉了下眼睛,笑着把手机屏幕转过去:「小白在喝水。」 监控的视角里小白又小又圆,在沙发上懒洋洋打了滚之后又试图钻进卧室,被紧锁的房门阻拦后悠哉悠哉地回去喝水,尾巴摇得像螺旋桨,看起来对他们俩的消失毫无意外和思念。 李闻虞弯了下唇,觉得自己有点想念小白了。 裴新白天吃过了药,晚上就不用再吃了,于是这天晚上两人分了两个房间睡。 但李闻虞长时间照顾裴新吃药仿佛形成了某种生物钟,半夜醒过来两次,迷迷煳煳发现身边没有人才又重新睡去。 清晨醒来时,他听见很清脆的鸟鸣,像夏日山林里的声音。 他们散步时在小路旁看见了小岛的全景图,槐云屿的很多自然景点都被损毁,包括他们之前去过的那座观海园。 裴新原本想看看还有没有适合看海的景点,但地图一大半被一只懒洋洋不肯挪窝的小胖狸花猫挡住了。裴新散漫地挑了下眉毛,正准备跟它沟通一下,李闻虞笑着在小猫的下巴上捏了两下:「算了,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就好。」 经过一座博物馆后,他们又绕到了一条游客比较多的老街上,两边的小吃店零零星星站着人,尽头的老树下坐着个老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外貌衣着实在独特,李闻虞几乎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那个爱好下棋的老人。 不过这回不同的是他的棋盘不再像之前那样无人问津,反而聚集了几个好奇围观的年轻游客,还有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正坐在他对面下着棋。 「我输了。」少年跟旁边的朋友眉来眼去商量对策无果,面对无力回天的棋局只好灰熘熘认输。 老人毫不意外地嘿嘿一笑,随手朝他摆摆手:「明天再来!」 少年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老人却笑眯眯把目光投向另一边:「小伙子,你来下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裴新在零星围观的几人里被老人挑中,不太好拒绝。时隔这么多年,李闻虞也难免觉得有缘分,跟着在树下的石椅坐下来。 「哦哟,」老人身上仍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灰衣,有点发白的鬍子也没剃过,寸长一缕落下来,被他有点故弄玄虚地捋了一把,像是才认出裴新,「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呀。」 裴新礼貌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老人努努嘴把棋盒递给他,飞快眨了两下眼睛,「快下吧,下完我要吃饭了。」 第141页 周围的游客挺有耐心地捧着从街边小店里买来的小吃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继续看棋。 两边把棋摆放好,老人下得很快,裴新从容应对,他脸上向来是没什么表情的,即使在思考看上去也没有情绪。 李闻虞听见一对年轻的情侣站在身后小声讨论着棋局,男生显然对象棋挺有研究,跃跃欲试。从他分析的局势来看,裴新可能会输。 秋天的太阳没有那么毒辣,但风很大,站在树底下有些阴凉。 李闻虞不太懂棋,不过他也看得挺认真,这局棋大约过了半小时才下完,跟那男生预料得一样,裴新输了。 将军时老人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起来,几乎合不拢嘴:「赢了赢了!今天一次都还没输过啊,小伙子,你这下棋退步了啊!」 裴新像是想起什么,收棋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如常,笑着把棋盘上剩下的收好:「我输了。」 「哎呀,可以回家吃饭了。」老人满意地站起身,去捡他放在地上的茶水壶,又忽然抬头,「对了,你外公呢?怎么好长时间没来找我下棋?不是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在这住吗?」 裴新轻轻盖上棋盒:「我外公去世了,以后不能来下棋了。」 老人顿了一下:「哎哟,可惜!」 他缓缓看向远处,琢磨着什么似的推着车和棋盘慢慢走了。 老人一走,周围的游客跟着散去,那对年轻情侣捧着炸串商量着要去千光岩下的海滩逛一逛。 「小虞哥,走吧。」裴新也站起来,有点嫌弃地拍着裤子上的灰尘,听见那两人的对话后随口说,「要不我们也去千光岩吧,好像没去过。」 李闻虞应了声好。 石板路上铺满了干枯的枫叶,踩上去嘎吱地响,穿过这条路前面似乎又靠近了海边,李闻虞隐约听见浪潮的声音,问:「你是不是很久没下棋了?」 裴新挑挑眉毛:「是很久没下了,手都生了。」 凉沁沁的海风吹过来,李闻虞想起昨天他站在那张相框前失神的样子,语调缓慢:「你外公什么时候去世的?」 裴新说:「两年前,他以前住在槐云屿,也葬在这里。」 李闻虞曾经听说过黎延中是c市人,这大约也是裴新小时候会在这边住的原因。 他抿了下唇:「你要去看一看吗?」 裴新声音很淡:「我们不是要去千光岩吗?」 「没关系,」李闻虞脚下的软沙被海水浸透陷进去一些,「我陪你去。」 黎延中葬在槐云屿岛中心的一处墓园里,草木繁盛,有很大一片粉白色木芙蓉开得烂漫,安静却并不凄清,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寄託思念的地方。 里面很大,但裴新把位置记得挺清楚。 墓园里风大,他的衣服被风吹得翻飞,怀里那束在附近花店里买的花的黄白花叶也跟着摇摇欲坠,之后被轻轻放在了大理石墓碑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是个看上去和蔼温和的老人,鬓髮微白,但上去很有精气神,如果不是李闻虞知道这是个曾经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大鳄,此时可能会以为黎延中是个只喜欢钓鱼下棋的和善老人。 裴新把花放下后站在墓碑前,沉默了一会儿。 木芙蓉的香气随冷风飘过来,馥郁但不刺鼻。李闻虞温声问:「这地方是你选的吗?很漂亮。」 「不是,」裴新的眼睛淡淡钉在墓碑的照片上,「是我妈选的,外公病发的时候我还在国外,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李闻虞愣了一下:「你在国外课业很重吗?所以回来晚了?」 裴新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不想回答:「还好,我回来的时候病房里很乱,我妈不想见我,没让我进去。」 李闻虞想起小洋楼的全家福里那张和裴新五分相似的美丽动人的脸,喉咙哽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下棋是外公教的,但自从出国以后我都没再跟他下过棋。」裴新抬着脸,看不出情绪,声音被风吹得沙哑,「我自以为是地不满他把我送出国,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什么都无所谓。」 「葬礼那天,我很后悔,但还是什么都不能挽回。小虞哥,你离开之后,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了……那天我特别,特别想见你一面,即使是虚幻的也可以,可是你怎么都没出现,我才发现我连一个虚幻的幻觉都控制不了,我其实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没有。」 李闻虞张了张口,嗓音却闷堵着,字句一颗颗凝固粘连在喉咙里。 裴新的眼眶有点红了,转身来看他:「我第一次感觉到后悔,是在你走之后,我恨我自己。」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公寓里,几乎每一处都会有李闻虞的影子。平淡的,刻骨的,在他曾经以为平淡如水的每一天里,李闻虞却痛苦煎熬地受着折磨。 因为他的自私,冷漠,卑鄙,有些事情註定遗恨无穷,即使他想用尽他的一切去偿还也求告无门。 「对不起,」裴新的眼睛里不断有眼泪涌出来,瞳孔亮润,像某片不知名的潮湿海域,「对不起,我该死……我明知道是我偷来的,抢来的,可我还是想要。」 林间飞鸟掠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摇晃。 李闻虞偏过头胡乱抹了下眼尾,他仍旧没有说话,眼睛一片模煳地去看墓碑上的照片和洒满露珠的黄色花叶。 第142页 这一刻,他想,就这样吧,别再跟裴新计较了。 如果他也同样从出生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裴平津那样扭曲无情的父亲,冷漠无视他的母亲,还有处处危机又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他或许也不会成为比裴新更好的人。 秋风萧瑟,阳光几乎被繁茂的树林挡得严严实实,裴新看着他泛红的鼻尖,沉默着把外套脱下来搭在他身上。 李闻虞没有拒绝,抬眼跟他对视,声音很轻,带着鼻音:「裴新,我也后悔过。」 裴新双手落在他肩膀上,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像不知疲倦地掉眼泪又不会擦干的小孩子,垂着眼睛迟疑着问:「……什么?」 「后悔曾经没有坚持把那块佛牌给你,」李闻虞哽咽着,「也不该让季贺认识你,那样,或许你不会受这样的伤。」 裴新立刻说:「这些都不能怪你,是你报警救了我!即使我真的出事,也是我这样卑劣混蛋的人应得的,你不用自责。」 李闻虞几乎崩溃地闭了下眼睛,有晶莹的泪珠滑下来,裴新不知所措,迟钝慌忙地用袖子去擦,却忽然听见李闻虞带着哭腔的声音:「裴新,你这么卑鄙混蛋,可我却喜欢你。」 裴新的动作瞬间僵直了,几乎以为面前是自己的幻觉,可是李闻虞的琉璃般的眼睛、眼泪却那么真切,他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李闻虞麻木地掉着眼泪:「偷来的,抢来的,都是不可能长久的。可是这次,是我自己愿意的。」 裴新整个人陷入彻底的不可置信的恍惚中,只剩心脏孤独勐烈地跳动着,紧接着紧紧抱住了他。 裴新第一次如此恐惧,他害怕眼前的一切是虚幻,害怕李闻虞的破碎和眼泪,害怕他后悔。 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被爱的时候人的第一反应是感激,他如此激烈地感激着李闻虞,又像死里逃生一般欣喜若狂,几乎把他当做了失而復得的器官,眼泪汹涌:「小虞哥……谢谢你,谢谢你……」 他反反覆覆呢喃着,好半晌,李闻虞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嵴,轻声说:「以后不要再哭了,小孩子似的。」 裴新立刻松手,把眼泪擦干净,一错不错地几近虔诚地看着他:「我以后都不会哭了,小虞哥,我永远爱你,真的。」 李闻虞顿了顿,笑中带泪:「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槐云屿的天色暗得那么早,李闻虞回到小洋楼时手心都沁了一层汗,因为裴新怎么都不肯松开他手,还攥得严丝合缝。 从墓园出来路过花店时,裴新买了一束很鲜活漂亮的洋桔梗,洋桔梗本身是无香型的花,但不知是不是老闆撒了香水,李闻虞抱在怀里时能闻见湿润清淡的香味。 他拆开白色包装纸把花养在花瓶里,之后摆在客厅的窗台边。裴新帮他剪掉多余的花叶,现在又在他旁边看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李闻虞有点不自然地拨了两下花瓣,转身说:「我们做饭吧,晚上你想吃什么吗?」 裴新又小心翼翼试图牵他的手,但被他习惯性拂衣摆的动作避开了,但裴新也不失落,懒洋洋扯着唇角说:「我来做,小虞哥你陪陪我就好了。」 李闻虞并不是有意避开他,但现在也不太好意思主动再去牵他,点了点头说:「好,我陪你。」 厨房开了灯,他刚把围裙拿起来,裴新的脑袋就配合着低下来了,李闻虞帮他戴上,然后绕到他身后系了个蝴蝶结。 裴新先洗了冰箱里的葡萄,用玻璃碗装好:「先吃点水果吧,好吗?」 李闻虞本意是想帮忙的,但裴新经过两个月的时间做饭的技术显然炉火纯青,他几乎插不上手,只好默默在旁边吃了几颗葡萄。 厨房里是哗哗的水流声,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有球赛的声音传进来,等他们吃完饭,岛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花园里枝枝蔓蔓的草木一到雨天就晕染开,连绵缠绕,如同成片的绿色烟雾。 李闻虞倒了热水给裴新吃了药,之后在旁边处理工作,只留了两盏壁灯。工作群里热火朝天,夏晓稀还单独连发了几条语音过来。 李闻虞一边敲着键盘一边随手点开。 夏晓稀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充满着娇气幽怨的意味:「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方案都改了那么多遍为什么还不满意,这不是纯挑刺啊——」 「秋天空气也太干燥了,我觉得我连头髮皮肤都变干了——」 李闻虞被她要死不活的语气逗笑,只好安慰她过了这阵子就好。 他刚发完简讯,就听见床上的裴新打了个滚:「小虞哥,我头开始痛了。」 李闻虞回头看他,又看了眼时间,忍不住皱了下眉:「很疼吗?你吃完药才半小时。」 裴新脸色不好,仰头看他:「可能外面下雨,太吵了。」 李闻虞从书桌旁站起来坐到床边,想起他今天在外面穿得单薄,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之后才松了口气:「我没带止痛药出来。」 裴新捏着他的手,又把额头抵在他手心里,薄薄的皮肉温热相贴,他闷声说:「我睡不着。」 将近十点半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隔着玻璃窗有些模煳。 李闻虞没把手抽回来:「那我明天再改方案,现在关灯一起睡觉可以吗?」 第143页 裴新在他手心里点头,力度像轻轻撞了两下:「好。」 李闻虞关了电脑和灯,躺在他旁边。裴新蜷着上半身,头挨着他的肩膀,不太均匀地唿吸。 「我们今天就回a市吧,没有止痛药你很难受。」李闻虞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飘忽,又很轻。 裴新的脑袋在他肩膀上轻轻蹭了两下,感觉上跟小白蹭他裤腿时差不多,很小心地低声问:「小虞哥……我能抱着你睡吗?抱着睡我就不会痛。」 李闻虞觉得这是人在耍流氓时才会说的话,但是裴新看起来实在难受到可怜兮兮。 他深吸一口气:「别压着左手就可以。」 他转过身背对裴新,裴新把手搭在他腰间,又往他身边挪近了一些,皮肉之间只隔着薄薄的睡衣衣料,额头和鼻尖贴在他后颈上,一唿一吸都近在咫尺。 李闻虞有点别扭地直了直腰背,但并没有躲开。 窗外的雨点没有要停下的趋势,一点一滴重重叠叠,浸洗过草木花叶,再留下冷清的余音,跟随着黑暗中汹涌重合的心跳声,好似无穷无尽。 裴新闻到李闻虞身上被体温熨烫过的香味,中间仿佛隔了很多很多个孤寂晦暗的日日夜夜,让人头晕目眩,喉咙哽咽。 「你会好一点吗?」李闻虞问。 裴新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口轻微的起伏,原来拥抱是这么近的距离。 「会好,」裴新认真地说,「我现在一点都不痛了。小虞哥,你是我最有效,最好的药。」 李闻虞一动不动了,他感受到裴新嗓音的干涩,害怕打扰他入眠。 他并不习惯这样被圈在怀里的姿势,不习惯这样的拥抱,但是他听见裴新的心跳和雨声混合,慢慢感觉到一点妥帖的安心。 在这之前,他曾经挣扎过,恨过自己对裴新的感情。他恨自己在伤害中滋生爱,甚至在今天那些话脱口而出之后,他都产生过后悔和对自己的厌憎。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再挣扎了,他感觉到困,累,和萦绕在鼻尖的暖。 他慢慢睡着了。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是个降了温的阴天。 槐云屿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远处的海面全都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烟雾。 他们从小洋楼里出来朝码头走,一路上都是被秋风冷雨打落的叶。临出门时裴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件李闻虞合身的毛衣,原本李闻虞担心自己穿得太厚会异于常人,但岛上的居民显然都很适应这样来去匆匆的阴雨天,纷纷加了衣,只有游客的季节还停留在初秋。 因为岛上游客并不多,可以游玩的景点也不多,路过海滩时,他们又非常巧合地见到了昨天那对看棋的年轻情侣,女孩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海边拍照留念,几乎瑟瑟发抖还在强壮镇定地在相机按下的剎那留下漂亮从容的样子。 拍照的男生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面对她又一次摆好的姿势弱弱地说:「要不咱走吧,都拍了三十多张了!」 女孩想了想说:「好吧,但是咱们俩都没在这里合照过,总得一起照一张吧?」 男生哦了一声,走过去用镜头对准自己,比划两下之后忍不住笑:「这样显得你脸好大。」 女孩假装黑脸踹他一脚,下一秒看见不远处路过的两人,立刻露出笑脸挥手大声说:「你好!能帮我们拍个照片吗?!」 李闻虞听见声音看过去时就是个漂亮女孩在冷风中一边发抖一边挥手的模样,他脚步停住,被裴新牵着的右手轻轻摇了摇:「我们给他们拍个照片吧。」 他本意是让裴新松开手,但裴新显然没在意到这个,点点头带着他朝海边走。 海边的沙经过夜雨后格外松软,一脚深一脚浅,他们走过去,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相机递过来:「麻烦了,谢谢。」 裴新把相机接过来,女生立马挽着男生的胳膊亮出个大大的笑容。 裴新「咔嚓」两声拍完照就把相机还回去,女生在他们俩中间扫了一圈,可爱又笑眯眯问道:「要不要帮你们也拍一张?」 裴新平淡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看向李闻虞:「小虞哥,我们也拍一张吧。」 李闻虞愣一下,点了点头。 将近午后,海面的雾气变得没有那么厚重,隐隐看得见对面建筑朦胧的轮廓,但风还是大,裴新牵着李闻虞的手,另一只手插在兜里,黑色头髮翻飞露出冷峻的额头和眉骨,线条凌厉流畅。 李闻虞身上穿着毛衣,感受不到什么冷气,面对镜头习惯性露出淡淡的笑容,瓷白的肤色衬得唇色洇红。 两人牵着手,在槐云屿的海风里留下了一张合照。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上船之后,槐云屿上的景物草木都逐渐远去,灯塔消失,变成了茫茫海面上的一粒尘埃。 李闻虞坐在游轮窗边,海风扑面,他看见浪潮汹涌,阳光从云层里撒出来,海域与天空相连,湛蓝成一片。 回a市的路上他一直在改方案,车沿着海岸线,偶尔隔着半扇茶灰色玻璃车窗透气,之后连成线的海滩也逐渐消失。时隔五年,他们再次从c市离开。 期间李闻虞跟同事通了几个电话,后半段路程他想跟裴新换着开一会儿,被裴新拒绝。 他担心裴新无聊疲倦,只好尝试跟他聊聊天。 「回去之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我们两个都开始上班的话,要不要找阿姨回来照顾小白?」 第144页 裴新握着方向盘,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倦意:「我们在离你公司更近的位置有套房子,可以搬过去住,这样方便你上下班,搬家的事情结束我就回公司。」 「不用这么麻烦,华谊路离我上班的地方也不是很远。」李闻虞说。 「我们搬过去,这样你下班后可以回来带小白出去玩,就不用请阿姨来了。」 这段路程很长,等他们回到a市已经夜幕降临。 李闻虞在副驾驶上坐得手脚发麻,裴新推开公寓的门连灯都没来得及开就被小白扑了一身。 小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两人身边疯狂窜来跳去试图引起注意力,李闻虞招架不住,赶紧蹲下来试图安抚,然而效果不佳,小白又拼命用脑袋拱他的小腿,几乎让人挪不动半步。 直到裴新板着脸很严肃地开口:「别动。」 小白瞪着大眼顽强地跟他对视两秒,然后忽然安静下来委屈地把头埋在李闻虞的拖鞋上。 李闻虞本来忍不住想笑的,但是为了维持在小白心目中的形象,也为了不让小狗脆弱的心灵里认为这个家里没有一个好人,只能忍着笑意揉它的脑袋,悄悄小声说:「你果然还是应该更想我吧。」 听见小白呜呜两声,李闻虞想站起来,结果本来就束缚久了的腿经过这一蹲彻底麻了,下意识轻轻嘶了一声,裴新握着手臂把他拉起来,皱眉低声问:「怎么了?」 李闻虞把脸别过去一点:「……腿麻了。」 裴新握着他手臂的力道紧了一下:「我抱你过去吗?」 李闻虞心想就是腿麻了哪需要这么大阵仗而且他是个大男人,他嘆了口气:「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裴新看见他有点泛起红来的脸,勾着唇角笑了一下,然后扶着他坐到沙发上。 小白晃晃悠悠跟在脚后,李闻虞坐下后不自然动了两下腿,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从皮肤上爬过,接着手臂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裴新看了他一眼,接着单膝跪了下去,双手捏在他小腿肚上,手法很轻地揉捏着,近似于按摩。 「等……」李闻虞往回缩了下腿,反而隔着单薄的纤维布料让整块皮肉都贴上了裴新的掌心,他的腿本就发麻,又不太习惯被人揉捏,现在又麻又痒,敏感得几乎整个人都绷紧了。 「先别动,放轻松。」裴新垂着眼,很认真地帮他上下活动着小腿上的肌肉。 李闻虞后退时半只脚从棉拖鞋里滑出去,穿着白袜子的脚踝很瘦,听了他的话之后姿态虽然还是有些不自然,但没有再挪动。 习惯触碰之后,腿上的痒意渐退,连带着乱爬的蚂蚁好像也慢慢消失不见,几分钟后,李闻虞深吸一口气:「好了,我好了。」 裴新闻言停下动作,仰头看他:「两只腿都好了吗?」 刚才进门被小白突然袭击时,慌乱之中客厅里只开了一盏灯,四周有些昏暗,原本他垂着脸时只能看见一点模煳的脸部轮廓,现在却一双眼睛却在晦暗里微微发亮。 又是很近的距离,在这样昏暗安静的氛围里有些难言的暧昧。 李闻虞却没怎么察觉地点头,嗯了一声:「都好了,你起来吧。」 他的半张脸都逆着光,润红的嘴唇张合,在这样的氛围里几乎有致命的吸引力。 裴新眸光掠动,乌黑明朗,左手搭在沙发上,缓缓将脸抬了上去,这是即使不去正视都能感知到的欲望了。 李闻虞微微发愣,茫然蜷了下指尖,接着在下一秒不太自然地轻轻把脸偏了过去。 裴新的动作也顿住了一瞬,紧接着被李闻虞伸手从地上拉了起来,他脸颊上依然泛着点红,声音很轻很淡:「裴新,我现在还不太习惯……我们可以慢一点吗?」 裴新一直都害怕自己追得太紧,只是在刚才那样的氛围中霎时恍惚,他看着李闻虞上挑又微红的眼尾,提了提唇角:「当然可以,这些都是你说了算,我和小白都最想你。」 「……」 隔天李闻虞还要去公司上班,简单吃了饭洗漱完就该睡觉了。 睡觉前裴新把止痛药放在床边,跟他说:「我要是头痛了就自己吃药,你好好休息。」 李闻虞今天坐了太长时间的车,又一直在改方案,确实又累又困,虽然有点不放心,但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他醒过来时,裴新还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袋凑了过来紧紧靠着他的肩膀,床头多了个空的玻璃水杯,应该是他吃药时倒的。 他轻手轻脚起床洗漱,再回来时裴新又换了个姿势,半张脸贴着枕头,头髮凌乱地盖着额头,长得几乎跟睫毛混在了一起。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半梦半醒地稍微睁了点眼睛,嗓音含煳:「……小虞哥。」 李闻虞弯着嘴唇低了下头,轻声说:「我去上班了,有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别忘记吃早餐。」 裴新这才从睡梦里彻底醒过来,一骨碌爬起来说:「我可以送你去。」 「不用了,我们不是要搬家吗,你好好准备就行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从华谊路搬到新房子里的那天,裴新过来接了李闻虞下班,在餐厅吃饭时接到了电话,是关于严常和季贺判决的事情。 巷子里的那间酒吧和涉及到的一家皮包公司被无限期查封,严常季贺几人因为涉黑,高利贷,欺诈,引诱教唆强迫他人吸毒,故意伤人等罪名被判刑。 第145页 累积的罪名听起来让人心惊,李闻虞想到季贺以前少年张扬的模样,又想到前段时间他面黄肌瘦的面貌,他从没想过季贺会走向这样一条路。 电话那头是年轻的男声,大约是裴新的秘书或者助理,李闻虞在那长串的名单其中还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叫做裴宴。 其实在开庭的前几天里,李闻虞就频繁地接到李藤的电话,后来又在公司和公寓附近见到过李藤和季成刚,李藤短短的几天里消瘦得厉害,一开始提过谅解书的事情,后来又恳求说让裴家高抬贵手放过季贺。 李闻虞不知道裴家和裴新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总之这案子的进程从季贺落网后就变得十分顺利。 他面对李藤的请求说不出什么绝情话的,跟着李藤回了南望巷一次,但能做的就只是在茶几上留下了一笔钱。 裴新面无表情地听完电话那头的汇报,往李闻虞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开口说:「裴宴分公司那边的事情等我明天回公司处理,其它的你继续跟。」 听到这里,李闻虞隐隐也能猜到这个裴宴是什么人了,他没有开口问,慢吞吞咀嚼着那块牛肉,却有些食之无味。 这家粤式餐厅就在他公司的附近,是夏晓稀跟他推荐了好几次的,裴新下午搬完家凑巧也说要过来尝尝,李闻虞原本不太愿意来,因为担心遇见同事,可惜最后还是没招架住。 好在裴新习惯性地订了包间,这里味道确实还不错。 裴新挂了电话后思索了两秒,有点迟疑地抬头:「季贺的事情差不多结束了,姑姑那边有什么需要我去解释吗?」 李闻虞摇摇头:「不用,我都跟她解释清楚了。」 其实从那次他从南望巷回来,李藤就没再找过他。 裴新嗯了一声,笑着问他:「那这周末去看奶奶吗?」 李闻虞垂了下眼睛:「去。」 他又想到什么,随口说,「上次项目奖金髮下来之后部门又弄了一个抽奖,我抽到两张电影票,你周四有时间吗?」 裴新提着唇角想也不想:「有时间。」 「你先看一下,」李闻虞无奈地笑,「刚才你秘书念了好长一段你要做的事情,我听着都忙。」 裴新挑了下眉,去翻秘书刚刚发来的行程,周四赫然标着上午见客户下午开会,他不动声色地熄灭手机屏幕:「真的有时间。」 会议可以改时间开,电影不看李闻虞下回就不乐意去了。 他又兴致勃勃地问:「什么电影?」 李闻虞回忆了下,说:「好像叫《红黄绿蓝》。」 是一部新上映的喜剧爱情片,最近口碑还不错。原本他没想去看,打算把票送给了夏晓稀,结果夏晓稀比他幸运,抽中了周四下午的音乐会门票,两边时间恰好撞上。 「好,」裴新的手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那周四晚上我来接你一起去电影院。」 这两天a市气温骤降,很快进入了深秋。 李闻虞之前给小白买的衣服全都派上用场,每天一件换着穿,周四这天早上给它套了件漂亮喜庆的小红卫衣。 小白显然已经习惯了身上毛绒绒的触感,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站起来绕着裴新蹭了两圈。 原本那天自从c市回来裴新朝它喊了那声「别动」之后小白两天都没搭理他,听见他下班回来的开门声也不理,吃饭都绕着走。 裴新平时总缠在李闻虞旁边,小白看见他们俩坐在一起就干脆在窝里不出来,结果裴新压根不在意的样子,吃饭聊天一切如常。 李闻虞看着缩在窝里委屈巴巴的小白,心里担心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庭就要四分五裂,他嘆了口气对裴新说:「要不你跟它说声对不起,它肯定就原谅你了。」 裴新哪能服气:「小虞哥,你这是让它踩在我头上。」 李闻虞从茶几上扔了个苹果给他:「那你跟它说以后不会再朝他凶总可以了?」 裴新接了苹果,懒洋洋地挑眉:「好吧好吧。」 他朝小白招招手,气势十足地命令道:「过来。」 小白不为所动,换了个方向把头朝里继续睡觉。 裴新不爽地眯了下眼睛,李闻虞往嘴里塞了颗葡萄忍着笑假装没看见。 裴新沉着脸等了半分钟,小白完全没有动静,他才终于站起身往狗窝那块走,蹲下在小白毛绒绒的背上唿噜两下,语气慢悠悠地给自己找补面子:「睡着了?」 小白转头看他,眼睛又圆又黑。 「行了,」裴新抬了抬下巴,又在它脑袋上揉了两下,「下回不朝你喊行了吧?」 小白能不能听得懂这话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它大约也能读懂这是示好的信号,终于在反应两秒之后从窝里钻出来高高兴兴扑在裴新身上。 他俩和好之后,家里总算和谐起来,每天上班出门前小白必不可少地要跟两人依依惜别。 李闻虞不太想黑色风衣沾上毛,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小白只好退而求其次去蹭裴新的腿。 裴新顺路送李闻虞到公司门口,临下车前说:「晚上我过来接你。」 「啊,好。」裴新看着手錶时间,拉开车门匆匆下车。 电梯里站满了人,李闻虞在角落里看见拿着手抓饼早餐的夏晓稀,之后一起进了办公室。 开完早会就开始工作,夏晓稀为了晚上早下班去看音乐会,把饼叼在嘴巴里就开始冥思苦想敲键盘,果然不负所望地踩着点准时跑路。 第146页 反观李闻虞,下班前刚巧遇上组长苦命地接到临时任务,只好跟着一起加加班。 不过好在电影票时间在八点,也不算太着急,他发微信给裴新,让他先去电影院取票,不用过来接他了。 一旁的组长苦命地拍他的肩膀:「小李啊,整个组就你陪我了,我们组真是不能没有你啊。」 李闻虞看着裴新回復的可怜兮兮表情包,对组长扯出个无奈的笑容:「没事的,我们赶紧做完就好了。」 于是两人专心致志开始奋笔疾书,时不时交流两句,夕阳西下,天色黑得格外快。 李闻虞工作起来就立刻忘了时间,完成方案再抬头,时间已然将近七点五十。 他看着通知栏裴新发来的语音和错过的电话,深吸一口气拿起外套飞快下楼。 「小李,你慢点啊!」 「好的!」 他在电梯里点开裴新的语音,传出来的声音轻快:「我买了奶茶,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电影院人好多,你下班了吗?」 之后逐渐变得有气无力:「小虞哥,你到哪里了……」 「哥……」然后忽然警醒,「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最后这条语音就在两分钟前,李闻虞赶紧回復:「没事没事,我只是加班忘记时间了。」 可惜电梯里信号太差,简讯转了两圈也不知道发没发出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色浓重,李闻虞打车赶到商场时已经八点过十分,远远看见裴新孤零零坐在电影院的大厅里,桌前放着买好的奶茶和爆米花。 奶茶一杯冰一杯冷,其中一杯杯壁上沁出水珠,另外一杯已经失去温度。 李闻虞一路从自动扶梯跑上来,平復了下唿吸才又拎着外套快步朝里走。 裴新身上还穿着黑色西装,双腿交叠坐在那好像坐在办公室里,姿态懒散随意但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就是心不在焉又昏昏欲睡,不太像个认真办公的总裁,像个大少爷。 他看见李闻虞从大门进来倦怠的神情才终于恢復神采,揉了下眼睛站起来:「你来了。」 李闻虞脚步顿了下,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去:「那个,我加班不小心忘记时间了。」 裴新不太在意地笑了一下,嗯了声:「没事,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吓得我,电影还看吗?」 厅里空荡荡没什么人,李闻虞朝前台的排播屏幕看了一眼,抿了下唇:「时间过了,下一场还得等一个半小时。」 裴新干脆地伸手牵着他往前台走:「我们看其它片子。」 前台站着两个营业员,大概因为影厅生意不算太好所以对裴新之前取过的票还有印象,提醒说检票时间已经过了。 李闻虞礼貌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们换一场,有其它电影吗?」 「目前只有一部旧片重映的《满月时分》在十分钟后开场,可以吗?」 李闻虞大概问了一下,是一部港片,他转头问裴新:「要不就看这个,好吗?」 裴新捏着他的手:「可以。」 影厅里温度偏低,后排零零散散坐着两三个人,光线昏暗,除了影片开始前的gg画面音几乎一片寂静,封闭的空间里李闻虞和裴新坐在倒数第三排,爆米花放在两人中间,飘出来一点淡淡的奶油香。 裴新以前没来过电影院,他不喜欢看电影,就算偶尔想看也会用办公室或者别墅里的放映厅,但是他也想尝试和李闻虞像这里成双成对的情侣一样安安静静地看完一部即使没什么营养的商业电影。 影片开始后光线变得更暗,是年代港片里特有的色调,李闻虞抓了两颗爆米花,小口地没有什么声音地咀嚼,映着萤光的眼睛紧盯着屏幕,显然是打算认认真真看电影的。 裴新侧着头看他,忍不住去想他以前任课时给学生念课文得有多认真。 李闻虞目不斜视,但却能感受到落在侧脸上灼热的目光,有点不自然地压着声音轻轻开口:「你好好看电影,别看着我。」 「知道了。」裴新应了一声,手从座椅边沿抬过去搭在他手背上。 这是一部古早港片里少有的文艺爱情片,光影一流,当时还年轻的影星主角郎才女貌年少相知,但因为学业家庭和疾病而颠沛流离,分分合合,画面和台词都贯穿极尽忧伤痛苦又怅然的氛围。 李闻虞专注看了一会儿,大约也能知道这不是裴新爱看的类型,转头去看裴新的脸,果然看见他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地半眯着眼睛。 他无声笑着捏了下他的手心。 裴新像通电的机器人一样若无其事地打起精神坐直,却听见李闻虞拍拍自己的肩膀低声说:「你要是困可以靠着我肩膀睡。」 裴新懒洋洋点了下头,毫不扭捏地把脑袋半靠在他肩上,漫不经心道:「那我睡了,小虞哥。」 他这样说,但没有立刻闭上眼睛,从这么狭窄的距离里去看李闻虞像黑羽毛一样的浓密的睫毛,还有一点线条流畅的鼻尖,在晦暗闪动的光影里,像混乱又令人沉溺的梦境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又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李闻虞感觉到肩膀一沉,他依然直视着银幕,悄悄弯了下唇角。 电影进行到后半段,情况急转直下,男主角因为身患绝症而陷入焦虑崩溃,跟爱人爆发争吵,在两人生活的狭小简陋的出租屋里将东西砸了一地。 第147页 这原本正是观众看得最入神揪心甚至应该潸然泪下的时刻,然而随着「砰」的一声檯灯坠地,影厅里迴响着玻璃碎片的迸溅声让人心惊胆颤,裴新勐然睁开了眼睛。 李闻虞感觉到晃动低头去看,嘴唇正撞上他的鼻樑。 影厅里画面音环绕,争吵声还在继续,一对相爱的恋人面目扭曲,仿佛恨不得将整个世界砸成碎片来跟他们的爱情同归于尽。 而李闻虞的眼底一片平静,他稍稍往后退,在撤出近在咫尺的距离后听见自己缄默而颤抖的心跳。 裴新像是对这类声音十分敏感,明明刚刚醒来神色却清明,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润亮又纯粹地炽热着,像是缓慢拉动着某种迟缓却浓烈的信号。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在即使温度偏低的影厅里也沁出薄汗,李闻虞微垂着脸,能触碰到裴新手心的纹路和不够匀缓的唿吸。 银幕光影变换,忽明忽暗,他定定看着裴新,却没有避开他缓慢又笨拙靠近的脸。 唇瓣相贴的瞬间,李闻虞闭了下眼睛,睫毛颤抖着,没有再睁开,他感受到温热的,湿润的,小心翼翼的吻。 裴新将两人紧握的手十指相扣,用力到几乎严丝合缝,唇齿间却克制着,诱导着想要引发李闻虞的本能,让他来主导这个吻。 李闻虞在这个缠绵又笨拙的吻里近乎丧失了所有唿吸,而裴新则将他的笨拙照单全收,直到他感到缺氧和眩晕,裴新终于松开搂在他腰间的手。 电影将近尾声,荧幕投射出来的光线逐渐明朗,男主角治癒了曾经几乎被医生判过死刑的绝症,重见光明,在与爱人重逢时回忆起了年少初见的画面。 画面光彻底暗掉的瞬间,片尾曲响起,影厅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来。 歌曲轻柔舒缓的旋律流淌着像看不见尽头的河流,在封闭的空间里温柔缓慢地迴荡。 影厅里零零星星的人起身离开,李闻虞抬眼去看荧幕,滑动的字幕配合着男女主角少年时代紧扣的手,他看见这首歌的名字叫做《一分钟的朋友》。 「走吧小虞哥。」 李闻虞回神:「好。」 裴新牵着他起身朝外走。他们曾经做过很长时间互相折磨的仇人,也在少年时代短暂倾听对方的心声,做过一分钟的朋友,后来,终于成为了一对普普通通长长久久的恋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从那天之后,裴新在李闻虞手机里的备註变成了「六点,楼下」「七点半xx餐厅」「晚上回家喝汤」「周三医院」等诸如此类不让自己再次忘约的提示。 说起来倒不是他记性差,只是因为临近年关,组长又要辞职,所以李闻虞忙得晕头转向,不得已加起班来简直恨不得住在工位上。 a市下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那晚上格外冷,裴新在家里做了饭,又炖了汤,然后给它们拍了一组色香味俱全的写真照,李闻虞翻开聊天框扫了一眼,只好提前回家晚上再赶工。 可惜他运气不太好,路过小区楼下一棵香樟树时正巧遇见积雪压断树枝,幸运的是树枝从他身后擦肩而过没有压到他,不幸的是大衣和围巾上沾了一身雪,有些还掉进了脖子里。 冬日的天色黑得太早,风又大,他打了个冷颤,把围巾解下来匆匆抖了两下,然后就上了楼。 裴新刚把炖好的汤端到餐桌上,小白听见就竖起耳朵立刻奔向门口,果然不出十秒钟就传来开门声。 李闻虞推开门进来,脸冻得发白,嘴唇却红,肩膀上的雪就是稍微拍了下,雪粒子和融化的水珠都还挂在上面,连头髮上都白绒绒的。 「你身上怎么回事?」裴新远远看见,两步走过来。 李闻虞低着头,连睫毛上都是细小的水珠,一边换拖鞋一边嘆了口气,但对自己最近的倒霉已然见怪不怪:「就路过树底下的时候雪砸身上了。」 房子里开了暖气,他身上的雪就化得更快了,裴新把他的大衣脱下来拉到卫生间里用毛巾擦头髮,捏着他冷冰冰的手:「冷不冷啊?」 他背对镜子和洗手台,低着脑袋任裴新动作,不知道怎么就有点心虚:「有点儿。」 裴新嘆了口气,擦得仔细又认真,声音却懒洋洋的:「你们公司还有没有人性啊,这马上过年了还天天加班儿?」 李闻虞感觉到他的手划过耳廓,有点痒,他又看不见裴新的脸和动作,本能偏了下脑袋,闷声说:「没办法,不过过两天应该就好了吧。」 「小虞哥,要不你来我们公司上班吧,肯定比你现在这个工作好,行吗?」 裴新这个人永远都是得意起来就狗尾巴摇得跟大风车似的,原形毕露。从他们搬到新家没多久就改了口,只愿意叫他小虞,而小虞哥这种称唿一般都是卖乖讨便宜的时候才会喊出口的。 李闻虞笑着抬头,简直都能看见他头上的狗耳朵:「去你们公司我干什么呀?」 裴新看着他的脸,手里的毛巾轻轻擦着发尾,得意地说:「你想干什么都行。」 「是吗?那我不管干什么都是你下属呀……年后马上涨工资了,还有年终奖,我这个时候走了我班全都白加了。」他话是这样说,不过显然从来没有动过辞职去裴新那边上班的念头,于是说出来的语气就跟哄小孩儿没区别。 裴新听出来,他在李闻虞这里真是很难讨到什么便宜。 第148页 他挑了下眉毛,笑着用毛巾把他的脸捧起来:「那你天天加班哪儿还有时间陪我们了,小白天天在家嚷嚷着要出去找你,想你想得茶饭不思。」 李闻虞被托着下巴,有点不自然地张口:「天天胡说。」 裴新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接着把人搂到怀里,鼻尖相对:「那就不说了好不好?」 李闻虞的腰原本靠着坚硬的大理石洗手台,这会儿被裴新捂在手心里揉捏,穿着的毛衣也被视作无物,从衣摆边缘滑进去,感觉上并不是在挑拨什么,更像是帮他放松紧绷了一天的后腰。 那既然这样,李闻虞也愿意在这个湿漉漉的吻里多停留一会儿,他仰着头,几乎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裴新身上,房子里暖气又开得高,很快脸上就泛起红晕。 他全身都有点发烫了,尤其是被揉过一遍的腰,但裴新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于是被干脆利落理所当然地推开:「先吃饭吧,我饿了。」 他从洗手台和裴新的缝隙中挤出去,裴新捻了捻手指,笑着跟上,随口问:「明天赵慎文订婚,你跟我一起过去吗?」 李闻虞回头看他一眼,想了想说:「我得上班,可能没时间。」 裴新也不勉强,退而求其次:「那你下班来接我行不行?」 「嗯……行。」 赵慎文订婚这件事来得很突然,据说是起因是他两个月前被赵老爷子安排了一场家族联姻,他抵死不从,被关在赵家别墅里好几天,断水断粮,生不如死。 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找了条绳子从三楼后边的窗户放下去想逃跑,爬了一半的时候发现绳子短了不够用,往下瞄一眼大概还有一层半的距离,也不敢往下跳,瑟瑟发抖在半空吊了半天。 后来风太冷了,他冻得鼻涕眼泪煳了一眼,走投无路,心想两眼一闭跳下去生死由天,不然落到老爷子手上还是免不了往死里打。 然后他就「砰」一声掉下去了,不知道摔断了哪儿总之叫得鬼哭狼嚎,一抬头就看见有个女孩儿捂着嘴沖自己笑。 虽然他当时又痛又冷,浑身发抖,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但你别说,嘿,这女孩儿长得还挺好看。 后来他被这女孩子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才知道她叫郁柳柳,也就是他被安排家族联姻的未婚妻,今天来赵家就是想跟他退婚的。 赵慎文把自己苦哈哈饿了那么多天,腿还摔了个骨折,最后还被人退婚,在病房里大骂自己傻逼,又是一阵鬼哭狼嚎:「谁敢退婚?把我赵慎文的面子往哪搁?!不许退婚!」 那不退婚的结果就是订婚了。 裴新知道他把腿摔折了,大发慈悲去医院探监,就被个傻了吧唧瘫在床上的残疾人士塞了本请柬:「下个月啊,记得来送祝福哥们儿。」 订婚宴办在a市最大的一家花园酒庄里,赵慎文一看那些狐朋狗友都来得差不多了,他赶紧搂着漂亮的未婚妻过去打招唿。 再一看,嘿,完犊子了,怎么把裴新和应惟整一个桌上了,一会儿不会打起来吧?这边上可全是记者,今天订婚的是他,明天上头条的不会是这两傻叉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裴新来得不早不晚,在那儿坐了十来分钟来了一圈人打招唿敬酒,他位置都没挪动,漫不经心举着酒杯跟人说了两句话。 周围嘈杂,闪光灯和水晶灯刺眼,寒暄结束,裴新不耐烦地放回酒杯,身后就传来声音。 「好久不见,裴总。」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看见应惟微笑着站在身后。 「上次你在b市,我没来得及好好招待,」应惟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裴总真是来去匆匆啊。」 裴新从看见他脸的那一刻耐心已经抵达极限,压根懒得跟他说这些:「你有什么事儿?」 应惟不咸不淡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找我有事。」 裴新就看见他脸上写着「挑衅」两个大字,如果不是周围全是闪光灯,捏着的拳头差点直接挥上去。 应惟从应侍生手里接过酒杯,扫了裴新一眼,又问:「李闻虞现在和你在一起?」 裴新散漫靠在椅背上,语气却非常不善:「他不跟我在一起难道跟你在一起?」 「应惟,你把他带走的事情,我们还没完。」 应惟一手搭在桌沿上,慢悠悠点点头:「五年前是他拜託我帮的忙,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清楚,我跟你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看见你身边一团乱麻,哪能袖手旁观?」 裴新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阴沉着脸嗤笑一声:「所以你把他藏起来五年,跟他在一起五年?你就是这样把我当朋友?」 应惟笑着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拍了拍他的手:「能不能松手?这儿全是人。」 裴新反而越扯越紧,眼底压抑的火气简直立刻要烧起来。这动静不算小了,周围有人不动声色抛来目光打量。 应惟扫了眼四周,装模作样嘆了口气:「谁跟你说我们在一起了?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身边一直有人的。」 裴新满脸阴冷,咬牙说:「有人?你的人可真不少,你和李闻虞没在一起你为什么带他走?为什么出现在他家里?应惟,你把谁当傻子。」 「我就是看你把人折腾得可怜了也不行?再说他确实挺可怜,无父无母,走投无路,」应惟扯开他的手,「你要是收敛点哪会有那一步,而且我上哪知道你还真找人找那么长时间?别什么都赖我。」 第149页 他拍了拍衣领:「再说,你现在不是又跟人在一起了吗?何必抓着不放,没有我人家也不会搭理你好吗?」 他给李闻虞发微信发现被删除拉黑时,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裴新干的,简直乐得前仰后合。真的很难想像裴新这种天天臭着脸目中无人的大少爷是怎么偷偷摸摸拿人手机拉黑联繫人的。 裴新冷着脸听他的话,像在思考他话里的真实性,但越听脸色越沉,一字一句:「谁说他不搭理我,我们现在好得很。」 「行,你们好得很。」应惟淡淡一笑,良心发现似的解释,「我呢就是顺便想跟你说,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就算我想有点什么,照你对李闻虞的了解,他会愿意吗?」 当然,不会,愿意。 裴新攥着拳头,胸腔怒意沖沖,蓄势待发。 华丽的大堂里水晶灯聚散,切割成无数碎片,一旁忽然传来声音:「应惟,少喝酒。」 应惟挑了下眉,放下手里的酒杯转头朝身侧看,语调轻飘飘又带着笑:「你跟人说完话了?」 一个看着大约二十七八的男人站在那里,在室内穿得单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脸上带着点笑,嗯了一声之后跟礼貌地裴新打了个招唿:「你好。」 「……」 那场压断枯枝的大雪停下之后,路面上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李闻虞准点下班后开车往裴新发来定位的酒庄去。 临近新年,路边商场都张灯结彩,红灯笼一串串连成片几乎有点晃眼睛。 酒庄外围挺安静,靠近中心花园之后格外嘈杂,大约是跟门口的保安打过招唿,李闻虞进去的时候也没人向他要请柬。 他进宴会厅扫了一眼,几乎立刻在人群里看见裴新的身影。 他坐在餐桌中心的位置,脸上挂着点随性的笑,靠在椅背上跟人喝酒。那人穿着名贵西装打着酒红色领带,看着还有点眼熟,搂着个娇小漂亮的小姑娘,李闻虞觉得应该就是他之前见过的,今天订婚宴的主人公赵慎文。 裴新显然也看见了他,远远看过来,嘴唇开合,应该是说了句什么。 李闻虞走过去时,几乎整桌的人都朝这边看,裴新拎着外套站起来,他确实喝了点酒,耳廓上有点泛红,不过没有什么明显的醉意:「不跟你们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唉唉唉,」赵慎文看热闹地笑着一把拉住他,「不介绍一下?」 裴新皱眉「啧」了一声,拍开他的手,笑着搂了下李闻虞的肩膀:「这是我男朋友,李闻虞。」 李闻虞被这些人齐刷刷看着,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礼貌地跟赵慎文打了招唿:「你好。」 又朝穿着漂亮晚礼服的郁柳柳笑了笑:「订婚快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回去的路上又飘了雪,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撒了一地,裴新身上的酒气并不浓重,只是一点果酒香槟的气味,但进门时果然还是被小白重点照顾了一下。 落地窗外面白茫茫一片了,对面大楼的灯光璀璨,裴新搂着李闻虞倒在沙发上,把脸埋在他脖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车上的时候说了头晕,李闻虞扫了眼他脑袋问:「还晕吗?」 裴新没动,就摇了下头:「抱着你就不晕。」 这种话听起来总是很不正经,李闻虞拍了下腰间的手坐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裴新很顺从地松手,等他从厨房回来,就看见这人懒洋洋把脑袋斜斜搁在沙发背上,窗外的灯光照进来,白衬衫变得有点失色,半张脸影影绰绰,但目光是往这边落的。 李闻虞把水递过去:「温的,先喝完。」 裴新单手圈着他的腰,仰头把一杯水喝到一滴不剩:「你明天还上班吗?」 李闻虞摇摇头:「不上班,在家里陪你。」 裴新勾着唇角:「那就好。」 他低着头又要来亲李闻虞的嘴唇,窗外却忽然有烟花爆开的声音传来,彩色的烟火唿啸着蹿上天空,砰地在雪夜的帷幕里炸开来,绚烂夺目。 十二点了。 他感觉到手心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温热细腻,纹路清晰,是一块串着红绳的玉色佛牌,在灯光下隐隐泛着光晕。 「生日快乐,裴新。」 李闻虞眉眼弯弯,眼睛里映着烟花的光芒。 他笑着,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崭新闪亮的手錶,宝蓝色的錶盘里点点璀璨,星夜闪烁。 他轻声说:「这次是我认真选的,不是恶作剧。」 裴新垂着脸,心口如同冒烟宕机一般滞涩,好半晌,缓缓抬眼去看李闻虞的眼睛。 他从来没敢这样奢求过,他想,李闻虞愿意留在他身边,就是他这辈子最值得去追求,付出和为之感到侥倖和幸福的。 他不敢祈求得到一份完完整整的爱,但是此时此刻,他居然听见两个人规律重叠的心跳声。 暖融融的唿吸间,他喉结缓慢滚动:「小虞哥,我们也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行不行?」 「我们结婚好吗?」 李闻虞看着他的脸,笑着问:「怎么结婚?」 裴新把他搂在怀里,也把佛牌紧紧捏在手心里,捂到发热发烫,几乎要融进骨血里:「我们去国外……很多地方都可以结婚,还可以办婚礼。」 他喝了酒,体温比平时更高,埋在李闻虞脖颈间的脸颊令人发颤又暖和。 第150页 李闻虞的手搭在他背嵴上,弯着嘴唇应了声:「好。」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屋外风雪厚重,烟火绚烂,昭示着新一天,新一年的到来。 (完) 第一百二十章 番外1出差 a市天气转冷之后频繁下雪,自从公司组长离职之后李闻虞的工作越来越忙,偶尔还附带各种出差,虽然路程并不远,但来来回回总得好几天时间。 李闻虞一开始也跟领导说过不太想经常出差,直到裴新后来的药量慢慢减下来,晚上睡觉头痛的反应没有那么强烈,他才放心。 这次出差的地点稍微远一些,他离开前跟裴新说过大约七天左右就能回来,叮嘱他别忘了每天带小白出去散散步。 冬天温度太低,人总不大愿意出门,裴新除了乐意跟李闻虞出门散步吃饭,对熘小白的兴趣大大降低,但面对下达的任务还是认真接受并在送李闻虞去机场时再次保证:「绝对完成。」 这段时间流感严重,下车前裴新拆开口罩凑过去给他戴上,挑了下眉说:「晚上给我给你打电话记得要接啊,我得查岗,在外边儿跟人说话保持距离,小心流感传染。」 李闻虞对他这一套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到现在司空见惯,甚至清楚如果他现在表现出拒绝的意愿,裴新就会立刻从右边口袋里掏出前不久刚到手的结婚证并表示这是他在行使合法权益。 他笑着点点头,声音从口罩里透出来有点闷:「我知道了,放心吧。」 裴新把他的行李箱从后备箱拎出来,一直把人牵着送到安检口。李闻虞穿着件蓝白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出门前裴新给他戴上的格子围巾,进去后在拐角处回头朝他挥挥手,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睛弯起来几乎成了月牙形,带着口罩距离又远,裴新连他说了句什么也没看清,但还是不自觉跟着笑了一下。 等到人彻底消失不见,裴新捻了捻手心残留的余温嘀咕了句:「……出差就笑得这么开心啊。」 他孤零零回到家里,又孤零零带着小白下楼转悠了一圈,等到时间差不多觉得李闻虞该下飞机了,于是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没有接通。 裴新坐在沙发上听着无人接听的忙音,看着屋外昏暗的天色和客厅里寂寥的灯光,仰头长嘆了一口气,万分后悔当时没有坚持让李闻虞来裴氏上班,哪怕装乖卖可怜也比现在独守空房强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洗完澡躺在床上处理了一会儿工作,翻来覆去,李闻虞的电话才终于姗姗来迟。 他听见手机铃声眼睛勐然睁开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发现是视频通话后把扬起来的嘴角又平了下去,靠在床头摆出无精打采的样子才接通了电话。 摄像头先是对着酒店的灰色窗帘,过了两秒钟才露出李闻虞白生生的脸,他身上的外套已经脱下来,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毛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拿着手机,灯光不太亮,于是画面也跟着有点模煳。 他看见裴新的身上的睡衣和脑袋后面的米白色床头,眨了下亮晶晶的眼睛:「你都打算睡觉了呀?」 裴新懒洋洋嗯了一声:「对啊,你没接我电话,我一个人犯困。」 「我下飞机就被拉过去吃饭了,没注意看手机,」李闻虞笑了一下,他跟两个同事一起过来,住的当然也是同一家酒店,于是三个人一起在酒店楼下吃了晚饭,「你晚上吃饭了吗?」 「吃过了,」裴新坐起来,整个人离床头的灯更近了一点,抖了下衣领,拖腔拖调地,「还带着小白出去转了一圈,外面好冷啊。」 裴新本来就只穿着睡衣,领口松散,被他这么一抖胸膛露出一大片,李闻虞原本很认真地看着屏幕,这会儿眼睛都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但又知道裴新这就是故意的,于是没有移开目光:「……你把衣服穿穿好,大冬天的这样不冷吗?」 裴新散漫地笑了一声,干脆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这下摄像头正对着他的脸和空荡荡垂着的领口,他一脸坦荡:「不冷啊,家里不是有暖气吗?」 李闻虞这会儿彻底不太好意思看了,虽然他不是没见过,但是隔着屏幕这样近距离放大看还是感觉怪怪的,只能庆幸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边饭菜吃得习惯吗?你明天忙不忙?」裴新笑着问。 「还好,就是我不怎么能吃辣的,」李闻虞托着脸回想了下刚才饭桌上满盘的辣椒,舌头髮麻,「明天白天得工作呀,晚上有时间我就给你打电话。」 「对了,你吃药了吗?」他又想起来。 「吃了。」 李闻虞点点头,眼皮沉沉像有点困了:「那你一会儿要是难受记得给我打电话。」 挂掉电话后,他洗完澡刚从卫生间出来就听见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以为是同事有事情找,结果拿起来一看,还是裴新。 他滑动接听键:「怎么了?头痛吗?」 裴新咳了两声,在黑暗空荡的房间里有点飘忽:「有点,小虞…要不我们就这样睡吧,你别挂了。」 李闻虞隔着屏幕看着裴新有点乱糟糟的头髮和发白的嘴唇:「好,不挂了。」 他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躺下,灯关掉后四周里只有一片昏暗。 裴新的声音顺着电波传过来,靠着耳边:「等你回来我给你做没有辣椒的菜。」 第151页 李闻虞翻身看了眼同样漆黑一片的屏幕:「好。」 「那你能不能早点回来,我和小白都想你。」 「……」 之后出差的这几天里,李闻虞每天都是跟裴新这样一边打电话一边睡的。 回a市的那天他是下午五点钟才下的飞机,本来以为裴新应该在公司,结果推开门就看见客厅亮着灯。 小白安静地睡在窝里,连开门声都没能将它吵醒,但是斜靠在沙发上的裴新立刻坐了起来:「你回来了。」 他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声音也哑,带着鼻音,但显然是很高兴的样子。 李闻虞看着他大步走过来,微微皱眉:「你感冒了吗?」 裴新精神不太好,一把搂住他,略显心虚的表情埋在他肩膀上:「有点,喉咙很不舒服。」 李闻虞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出门前分明是裴新再三叮嘱他跟人保持距离小心流感,结果几天过去,感冒的反而是他自己。 李闻虞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松开,嘆了口气:「吃药了吗?我去给你拿药。」 「先抱一会儿,」裴新直起身子,这回是李闻虞的脑袋被迫靠着他肩膀了,他闻到李闻虞身上陌生的酒店沐浴露的味道,「我还得给你做饭呢,菜已经买好了。」 「都感冒了先别做了,不难受吗?」 裴新看着面前有点倦意又懵懂漂亮的脸,把人牵着往卧室走,懒洋洋笑了一下:「就算是天崩地裂也不能耽误我给我老婆做饭。」 李闻虞不动声色又胁迫性十足地捏了下他的手:「谁是你老婆?」 裴新非常自然流畅地从兜里摸出结婚证,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说呢?」 李闻虞假模假样笑了一下,从没来得及脱下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那你也是我老婆?」 裴新笑着挑了下眉,把他手里的结婚证和自己那份收在一起,顺便关上卧室的门,声音又低又哑:「这个,可能得晚上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