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蕉的养护方法》 第1页 《凤尾蕉的养护方法》作者:苏小玲 / 水在镜中【cp完结+番外】 文案 如果我能对一个人说“我爱你”,我也应该可以说:“我在你身上爱所有的人,爱世界,也爱我自己。”--艾里希&mdot;弗洛姆 阅读说明 传统狗血,三观不正,攻受神经,天雷滚滚,琼瑶附体,报復社会。 短篇,正文约5万字,番外未定。he 第1章 赵一铭结婚了。 柳南蕉在长长花道的这一端,把那闪闪发亮的婚戒交到了花童手上。然后,看着他那相识二十几年的好友,在欢唿与祝福声里,傻笑着把戒指套上了新娘的手指。 他想同众人一起欢唿,嗓子却突然失了声。 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做一个周全而能干的伴郎。结婚是大事,他希望赵一铭在这一天顺顺噹噹,圆圆满满。 伴郎团替新郎拉场子,喝了不少酒。柳南蕉中途去了一次洗手间,把喝进去的酒吐出来。擦脸时余光看到了谢霖。那人面色阴沉得吓人,甚至露出了几分兇狠。 柳南蕉在酒精造成的迟钝里困惑地想,就这么张凶神恶煞的脸,为什么当初念书时,还有一大帮小姑娘觉得谢霖好看。这念头没头没尾,倒是勾出了许多他不愿意想起的往事。他默默整理好领口,一言不发地从对方身边走了过去。 后来的事有些乱。赵一铭自己也喝得够呛,却始终没忘了护着柳南蕉,最后几乎变成了新郎给伴郎挡酒。临了还从新娘那边借了一个司机,嘱咐单独送他回去。 不过司机只扶着柳南蕉走到一半就被截了胡。谢霖又不知道打哪儿突然冒出来,三言两语就哄得对方放开了人。柳南蕉半醉半醒地被塞进车里,低声道:“吐你车上,我赔不起。” 谢霖没说话,只是发动了引擎。 车路过滨海大道的时候,柳南蕉醒了。夜晚的海面黑沉沉的,偶尔有一星光亮,闪烁片刻,又消失了。手机响了一下,是赵一铭的信息,问他到没到家。柳南蕉对着那条信息看了一会儿,回覆说到了,还发了个新婚快乐的表情过去,然后关掉了手机。 赵一铭结婚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赵一铭结婚了。他二十多年的好友,他这辈子最爱的人,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了。他以为自己很早就接受了这一切,可以献上最真挚的祝福……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会这样难过。 就像一盏小心看护的灯,突然熄灭。周遭的黑暗立刻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酒精还在他身体里发挥着作用。柳南蕉这一次没有忍耐,他的眼泪就这么顺顺噹噹地流了下来。 “哭有什么用。”谢霖的声音冷不丁传来:“你哭他就不结婚了么?” “我没哭。”柳南蕉的声音是哑的:“酒喝多了。” 谢霖挖苦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人家心里明明白白的,拿你当傻子罢了……” “他的事,轮不到你来说。”柳南蕉伸手去掰车门。 谢霖一个急剎停在路边,横眉道:“你疯了吧!” “我要下车。”柳南蕉打不开车门,回头看向他,重复道:“我要下车。” 谢霖捶了一下方向盘,捏了捏眉头。 柳南蕉失望地松开手,再次看向车窗外:“谢霖。我早就已经放下了赵一铭。你呢,你什么时候放过我。” 驾驶位上的人沉默以对。车子重新飞驰起来。 谢霖是一颗魔星,始终让柳南蕉感到困惑和恐惧。这个人仿佛是赵一铭的反义词,方方面面。赵一铭讲义气,谢霖讲利益。赵一铭大度宽厚,谢霖睚眦必报。赵一铭可以十年如一日地痴恋女友;谢霖追到系花,睡了一夜就走人。 谢霖是个偏执的混帐。他那样对待系花,只因为对方曾经拒绝过他。这是一种报復。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柳南蕉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谢霖骨子里是恨他的,他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曾经他对谢霖来说,是个可以随意发泄恶意的存在。现在他对谢霖来说,是个吃不到所以急红了眼的执念。 但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想做。他有多盼着赵一铭晚些结婚,就有多盼着谢霖早点离开。 酒精似乎把谨慎都烧光了。柳南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所畏惧:“你以前说过,你就是想睡我。因为越是难搞的人,睡起来滋味越好。”这是很下流的话了,他没想到自己可以这般顺畅地讲出来:“你也说过,让我小心点,别落到你手里,不然你早晚……” “是啊没错!”谢霖打断他:“谁不喜欢干那档子事。你不是也天天盼着赵一铭上你么?可惜。”他的声音变得恶意:“人家不乐意。” 柳南蕉的心口勐然抽搐了一下。这人总能轻易捅到自己的要害。 但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混沌地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早该有个了断。谢霖不是想睡我么,那就给他睡一下。这么多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知道谢霖的,满足了,就会立刻走开。谢霖是狼。 也没什么,没什么的。我可以和赵一铭同一天做新郎。这念头来得疯狂又古怪,简直不像是属于自己。柳南蕉被逗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 第2页 谢霖后半程一直很安静。直到送他下车。 冷风一吹,柳南蕉清醒了一些。他没想到对方就那么把车随意扔在小区里,跟着他进了单元门。等电梯的时候柳南蕉想说你不用上来了,可是电梯门开了,谢霖直接就走了进去。 柳南蕉有些腿软。谢霖伸手一把将他拖过,稳稳地架了住。 开门的时候柳南蕉的手一直在抖。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钥匙一直插不进锁眼。那人的手从身后伸来,将他的手包裹住。很暖,像赵一铭的手一样暖。让谢霖离开的一百个理由,就在这片刻的温暖间,统统不翼而飞。 他又有些想哭。因为到了这一步,反悔已经来不及。 谁知进门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光一亮,谢霖就松开了手。柳南蕉喝了很多水,冲进卫生间,却没再吐出什么。他把自己剥得干净,洗了热水澡,又来来回回漱口。直到闻不见身上的酒味。但醉意仍然在,他迟钝地把牙刷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刷头上是沐浴露。于是只得又花了更多时间漱口。 谢霖不在客厅。柳南蕉找了一会儿,发现他正站在阳台抽菸。窗子开得很大,夜风灌进来,有些刺骨。风铃响得密集,叮叮铃铃。鱼线因为旧了,断了好些次,上面繫着不少疙瘩。贝壳和铁片原本的排列形状已经看不出,眼色也淡得几乎瞧不见了。 谢霖抬头看:“还没扔?” 赵一铭送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当初是很漂亮的。 柳南蕉转身走开了。 谢霖掐灭了烟,跟在后头,语气有点酸:“该换了。” 这次是柳南蕉不说话。他本来就是寡言的人,沉默才是常态。像一只蚌。酒精撬开了他的壳,现在那壳又闭上了。他给谢霖倒水,对方接过去,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俯身去拿杯子的时候,浴衣散开了。他收回手去系,听见谢霖古怪又压抑的声音:“你到底什么意思?” 柳南蕉安静了片刻,伸手把衣带扯开了。松垮的浴衣落下,在他脚下堆做柔软的一堆。他抬起头,看到谢霖震惊的神情,竟然有种痛快:“你技术怎么样?我不想疼。” 谢霖的表情很快从震惊变成了其他。柳南蕉分辨不出,总之是令他恐惧的表情。这恐惧根深蒂固,他几乎想落荒而逃。可是很快谢霖就笑了,笑得有些残忍:“你自找的。” 柳南蕉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主动权。这是一场强姦。他原本做好了咬牙忍受的准备,却在谢霖拒绝用套子的时候终于崩溃。他像个泼妇一样踢打和叫喊,让谢霖从他身上滚下去。谢霖不肯。野兽不会放开嘴边的猎物。在挨了几下因酒醉而失力的拳头后,那人扭过他的手臂,把他的脸按进了枕头。 片刻窸窣后,他被一把刀噼开了。 疼痛中止了反抗。当刀子搅动血肉时,柳南蕉失控地哭了起来。他在谢霖跟前从来如此,弱小至极。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他已经不再是孩子,这一点也始终不曾有分毫改变。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赵一铭来护着他了。 有那么一两次,谢霖伸手拨弄他的前面,似乎是试图取悦他。柳南蕉的抽泣多了哀鸣,于是他身上的那人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单方面的洩慾持续了很久很久。谢霖的体力好得可怕。柳南蕉中途昏过去了两次,但每次醒来,刀子都没有离开身体。他的噩梦自此会又增加一个。尽管之前已经有了许多。 影子在一片昏沉里审视着他,最后向他落了下来。额角有柔软的温暖,带着一点菸草的味道。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幻觉。 枕头在半梦半醒中变得冰冷湿漉。他曾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或许不是和赵一铭,但总归是哪个可以温柔对他的人。也许不会太美妙,但好歹是两厢情愿。 谢霖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似乎就是为了把所有的期待都撕成碎片。 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柳南蕉陷入了一片昏沉的梦境里。 第2章 柳南蕉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据说因为生他的前一晚,梦到了大片的凤尾蕉。长大了以后他才知道,凤尾蕉就是北方人口中的铁树,光生叶子不开花,谈不上多美。又因着是南方的植物,在本地生得总是不好,看上去永远带着几分憔悴。 南蕉。现在想来,或许是思乡的意思。 颜淑歌在他六岁时就过世了。死因是急性哮喘。继母三个月后进门,带来一个健壮的男孩,比他大一岁,也是父亲亲生的。柳南蕉乖顺地叫她阿姨,叫那个男孩哥哥。 阿姨乍一看性情似乎同颜淑歌有些像,讲话也是柔声细气的。但柳南蕉怕她怕得厉害。她让他每天用澡盆洗澡,水很热。柳南蕉下半身浸在水里,烫得直哭。阿姨就死死按住他,讲话依然是柔声细气的,要他乖,说乖的孩子才会讨人喜欢。如果他不肯,阿姨就要在父亲跟前哭。柳父会打他。柳南蕉对花生过敏,但只要是阿姨准备的餐饭,花生总会有意无意地出现。他同父亲提了几次,父亲也去和阿姨特意说了。但隔天他吃下家里带的午餐,仍旧把皮肤抓出了血痕。 柳家同大院儿里的老邻居关系一般。那个远不像现在,复杂的家庭关系始终是人们的谈资。经年的老人个个目光如炬,通晓世情。他们不喜欢阿姨,连带着也不喜欢柳父。但柳南蕉却得到了许多同情和关照。 第3页 许多年以后,当柳南蕉因为第二性徵不明显去医院检查身体,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到底经歷了什么。然而始作俑者已经和他父亲一起调任去了外地,他被孤独地留在老家,一个人面对升学的压力,连怨恨的时间都没有。 在那大片灰暗的时光里。赵家和赵一铭,是他唯一能够信赖和依靠的存在。赵母是鲁南乡下来的,生得粗手大脚,面阔鼻塌,却不知怎么同颜淑歌很是投缘。颜淑歌过世后,偶尔柳南蕉受了不能说的欺负,就会跑到她家去。赵母摸着他的脑袋,给他烙葱花油饼吃。赵一铭在他身边探头探脑,抢他碗里的肉丸子。赵母骂儿子不晓事,末了自顾自地唉声嘆气,很替柳南蕉的未来忧愁。 赵一铭从小就比别人生得高壮,赵母时时嘱咐,让他好生照顾柳南蕉。可惜划片上小学的时候,柳南蕉的户口竟然在别处。两所小学虽只相隔十分钟路程,也毕竟是两处了。赵一铭的那所小学更好些,柳南蕉的异母哥哥也在那里读书。 有段时间,赵一铭身上老是有伤。可是后来,有伤的就换成了阿姨的儿子。三年级的某一天,他无意中听到阿姨咒骂赵家,才明白赵一铭一直在暗中替他出气。 柳南蕉的生活自此分成了两半。属于家的那个部分长年阴暗压抑,而属于学校和赵家的那部分,永远阳光明媚。他相貌随了母亲,自小生得十分漂亮,又乖巧懂事,是老师们最喜欢的那种孩子。而努力读书几乎可以讨好到除了继母以外的所有人。柳南蕉顺理成章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那可能是他童年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们一起出门上学,赵一铭送他到校门口,再急急忙忙往自己的学校跑。中午午休,他们各自走一段路,在两个学校中间的小公园一起吃饭。柳南蕉的好成绩让他从父亲那里拿到了更多的零用钱。他用这零用钱偷偷从学校的职工食堂买干粮,和赵一铭一起分享他总是带得过多的菜。然后把继母做给他的饭菜倒掉,装作吃过了的样子。 父亲只看他的成绩,并不管其他。柳南蕉因此有了宝贵的自由。他和赵一铭,还有赵一铭的好些要好的小伙伴们,一起跑遍了d市所有在他们看来好玩儿的地方。 他们一起在学校顶楼看流星雨,那时他许下的愿望是,要和赵一铭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赵一铭许了同样的愿。 那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只是很多年后,当他意识到赵一铭永远不会像爱上一个女孩子一样爱上自己时,他开始对那个愿望感到有些后悔。 又过了许多年,他在赵一铭的婚礼上,看着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他的赵家父母,又觉得那年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能够成真,其实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可惜许愿的时候,他还不认识谢霖。否则应该同时许一个,让谢霖不要在他面前出现的愿望。 四年级的时候,谢霖低调地转来了他们班。 有很长一段时间,柳南蕉都认为谢霖的到来是他一生中噩梦的开始。直到他十七岁,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的发育问题,才意识到,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噩梦就已经降临。谢霖不过是另一个噩梦的制造者。 继母一家在他迈入成年时远离了他的生活,但谢霖从未离开。这人同赵一铭一样,在从童年到成年的二十多年里,一直不可忽略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像个残忍的猎食者,死死缀在柳南蕉身后,总是猝不及防地扑上来,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直到有一天,这野兽以人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想要做他的男朋友。 柳南蕉只觉得荒谬。 第3章 睡梦并不总是安慰。它以扭曲的方式的回放生活,是另外一种折磨。梦里的柳南蕉被继母扼住脖子,沉入了一个冰窟窿。他拼命向上挣扎,看见赵一铭的脸。这一次他的好友没有急急忙忙伸手来救,而是漠然地看着水底,说道:我结婚了。在他绝望之时,那脸很快又换成了谢霖。他用一种打量有趣玩具的目光打量着挣扎不已的柳南蕉,然后对他撒下了一张网…… 柳南蕉勐然睁开眼睛。唿吸窘迫让他听到了自己肺里风匣一般的鸣声。身上的每一寸骨骼都像被碾过,冰冷而沉闷地疼痛着。最可怖的是,他感到自己的气管变得很窄,每一次拼命吸入的空气远没有唿出的多。他两次试着坐起来,两次都倒回床上,眼前阵阵发黑。但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挣扎着伸出手,拼命去够床头的抽屉。 抽屉砸在地上,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同样滚落在地的还有柳南蕉。他的膝盖压到了什么黏煳煳的东西。下意识去看,是几个用过的套子。他恍惚了片刻,回神去够那瓶万托林。盖子打开了,却怎么都揿不出药。 就在这时,家里的大门响了。卧室的门开着,柳南蕉顾不上药,艰难地去拉床上的被子——他想把自己裹起来,至少不要光着身子。 客厅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霖一阵狂风似地冲进卧室,手里两个硕大的塑胶袋沉重地磕在门边。那人顺手抛开,高大的影子向着柳南蕉压下来,却在碰他之前硬生生停住了:“你怎么了?” 柳南蕉费力地喘息,无力地向后躲了躲他的手。谢霖的脸色像是要吃人,他一把抢下柳南蕉手里的喷雾,皱眉看了两秒。柳南蕉很快被强硬地捏住下巴,向着嘴里喷了一次药。但是只有一点点。谢霖急躁地又按了几下,却再也喷不出什么。他丢开瓶子,掏出手机拨了120。 第4页 放下电话后,他揽住柳南蕉,开始一声不吭地给他套衣服。他摘掉了黏在柳南蕉膝盖上的三个套子,用被单把那些黏腻擦拭干净。柳南蕉还想挣扎,但这会儿连喘气都费劲,那挣扎也就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谢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冰,贴在他的肌肤上,造成了尖锐的痛楚。那人也发现不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然后把他松松圈入怀里。 这根本不像是谢霖会做的事。因为缺氧而变得迟钝的思绪在柳南蕉脑海里飘荡。他为什么还不走。不是睡过就没兴趣了么?他这一夜的罪算是白遭了?谢霖又在想折磨他的新点子么? 就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一顿棒子一颗糖,反反覆覆。谢霖一直是那样的。 恐惧重新占据了柳南蕉的心。他感到一阵麻木的绝望。谢霖……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急救来得很快。柳南蕉被扣上了氧气面罩。随车医生问病史和发作之前的状况,饮食,用药。谢霖答得很细緻。他甚至极其冷静地说了前一晚的事,醉酒后洗热水澡,行房。躺在担架上的柳南蕉余光看见医生握笔的手顿了一下。 对于这种病人,上述每一条都是大忌。最后医生如此评价。声音非常严厉。 谢霖的声音难得地失了气势:会留后遗症么? 不好说。模凌两可的一句话。 谢霖开始打电话。 上一次这般大动干戈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柳南蕉躺在飞速移动的急救床上,意识模煳地想着。再往前,就都是高中的时候了。每一次跟着担架飞奔的都是赵一铭。现在那个推床的居然换成了谢霖。也许只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吧。他心里有个很冷静的声音。前一晚睡过的人第二天死了,还是个男的,传出去实在难听。谢家就算再有能量,沾上这种事,总还是晦气的。谢霖又是极要面子的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谢霖在和谁讲话。双方声音都压得很低。 “放心,有纪教授在,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柳南蕉……但这回别怪兄弟站在医生角度说你啊。哮喘原则上是要避免饮酒的,他有病史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这个病和免疫有很大关系,一旦免疫力下降就容易发作,他又正好是感冒……最后,你还挑了这么个节骨眼和人家……还以为你这些年学好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禽兽,啧……” “是我不好。” “嘿嘿……不过也算是苦尽甘来,皆大欢喜了……” “没有。” “……不是吧?”大惊失色的声音:“你……啊,纪教授!病人家属在这儿呢……”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柳南蕉睁开眼睛,望着点滴架上的药水发呆。是高级病房,谢霖大概是走了门路。不知道保险能报多少。病一场,工作也要耽误,老闆铁定要发火。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背。活着有时候真的很累,可是还是得活着。因为他还不想死。不再想死了。 没准儿以后会遇到好事情呢。没准儿谢霖一看他这个鬼样子就烦了,就走了。因祸得福,否极泰来。 他动了动,感到身下一阵疼痛。 真惨。柳南蕉觉得自己好笑。笑了一下,又很伤心。他竟然醉到以为自己可以在谢霖面前拥有一点主动权。他总是很蠢,在面对谢霖的时候。这下连最后一点尊严也失去了。事隔多年,他还是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小婊子。 酒真不是好东西。他再也不喝了。 护士换药的时候,谢霖回来了。仿佛是怕柳南蕉难堪,他向护士问起柳南蕉下身的伤时,声音放得很轻。护士的回答也很轻,说都处理好了。 门被带上了。柳南蕉睁开眼睛,恰好对上谢霖的目光。他瑟缩了一下。 谢霖脸色不好,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出乎柳南蕉意外的问题:“你自杀过?” “没有。”柳南蕉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了。他攥紧拳头,感到自己在发抖。 “纪教授说的。他还记得你。那年他抢救过你。”谢霖盯着他,目光锐利。 “他记错了……”柳南蕉费力地说:“病人那么多……” “你吃了自己平时不碰的东西,花生吧。想要伪装成意外过敏来自杀。”谢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我想起来了,那时候赵一铭刚开始谈恋爱……你对自己可真狠。”他审视着柳南蕉,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痛苦:”对我也够狠。我真是不明白,你那么……软的一个人……结果到头来比谁都残忍。” “谢霖。你不觉得,在我面前讲残忍这两个字,有点可笑吗。”良久,柳南蕉终于慢慢开口。 谢霖的脸色就像谁抽了他一巴掌。 第4章 十一岁那年的某个冬日,谢霖第一次见到柳南蕉。 他已经不记得那是第几次转学了。 父亲谢磊是生意人,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搬到哪儿都不忘带着谢霖,算是勉强尽到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谢母林燕婉因为身体原因,常年住在临市的疗养院,谢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一次。妻子和生意是谢父生活里最重的两件事,相比之下,他对谢霖分不出太多精力。奶奶告诉过谢霖,他母亲是个丧门星,把父亲的魂儿勾走了,所以父亲才不管他。谢霖那时候性情已经很乖戾,家里的保姆没有一个任期能超过半年。每当父亲皱起眉头看他时,谢霖就有种报復的快意。如果父亲气到抽他巴掌,谢霖就会变得很安静,然后转身毁掉什么东西。反正弄坏了很快也会有新的。 第5页 他的吃穿用度永远都是好的,新的。所以当柳南蕉穿着磨破了边的校服,走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地要向他收两块钱资料费时,谢霖几乎是有些厌恶的。但这点厌恶很快又被别的情绪浇灭了。因为柳南蕉实在是个漂亮的小人儿。他沖谢霖笑了一下,嘴角有个很浅的梨涡。谢霖像个突然哑火的炮仗,悻悻地丢给了柳南蕉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忸怩。他不知道自己在很久之后,会反覆在梦里回忆起那个微笑,友善的,羞涩的,干净的……而现实里的柳南蕉,再也没对他露出过那样柔软亲近的笑容了。 最初谢霖以为柳南蕉是个短髮的小姑娘,但很快发现他也是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令他有些失望。 柳南蕉在班里是个有点特别的存在。他很受老师和女孩子们的喜欢,但男生都不太爱搭理他。他们当着他的面叫他柳小妹,背地里窃窃私语,说他没有妈妈。柳南蕉成绩很好,时常被老师叫去帮忙批改试卷。有几次谢霖看见班上那个成绩最差,长得最壮的男生把他堵在走廊角落,用力推他,让他改分。谢霖就在边上看着,想着要是柳南蕉答应了,就让他把自己的分数也改一改。谢父那段时间总是接到班主任告状的电话,谢霖的零花钱被扣了不少。他倒是不在乎老师,但不能立刻拿到自己看上的一套遥控车,这让他十分烦躁。 柳南蕉没答应。他从包围者的缝隙里和谢霖目光相碰,似乎想求助。但谢霖愤愤地走开了。 柳南蕉是老师的小狗腿,是邪恶势力的爪牙。所以班上以差生为首的有话语权的男生再不带他玩儿。他们不带他玩儿,也不让别人和他好,否则就是“挑事”,是“找揍”。柳南蕉就这么被孤立了。 谢霖那时已经是班上的另一个小头头了。他出手阔绰,身边自然老是跟着一帮人。可是这一帮人里没有柳南蕉。谢霖不爽极了。他每天鼻孔朝天地从柳南蕉身边走过,故意碰掉他的东西。柳南蕉每次都一声不吭地默默捡起来。直到有一天,谢霖躲人的时候,踩到了柳南蕉捡东西的手。 柳南蕉疼得叫了一声,突然就哭了。谢霖傻在当场,想也没想就说道:不就踩你一下么,哭什么哭啊。这话被恰巧进门的老师听了个正着。谢霖被拎去办公室罚站,被迫写一千字的检讨书。谢父也被老师找来了。两个大人不知道谈了什么,反正谢霖那个学期的零花钱被全部没收了。没有钱,谢霖身边的小崽子们作鸟兽散。他脾气本来就坏,人家愿意忍他,都是看在钱的份上。班上另外几个小头目也藉机嘲笑他。谢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不顺心的滋味。他趁着没人,指着柳南蕉的鼻子,学港片里小青年的语气撂下狠话:你等着,只要我谢霖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好过。 瘦小的柳南蕉攥紧了开边的衣袖,很深地低下了头。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谢霖很大声吼他,让他讲话。但柳南蕉像是哑了一样。失去耐心的谢霖只得在墙上狠狠踢了一脚,本意是想吓唬柳南蕉,结果只收穫了脚痛。柳南蕉趁机跑掉了。留下谢霖一个人抱着脚在地上跳,气得嗷嗷叫。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只是谢霖却拿柳南蕉并没有什么太多办法。五年级下学期,他和柳南蕉常常十天八天碰不上一面。班上几乎总有一半以上的学生缺席。择校的风气已经颳起,但凡稍稍被家长寄予期望的孩子,都不会错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 谢霖也去参加过不少。有那么好几次,他在入场前看到了柳南蕉。但那时候的柳南蕉可不再是独自一人。他身边有一大帮男生。有个特别高壮的,经常揽着他的脖子,亲密至极。谢霖猜他们可能是兄弟,但很快又否定了那个想法,因为柳南蕉实在是和那人没有半点相像。 他心不在焉地在试卷上涂画,对没完没了参加考试这件事感到无比烦闷。更烦闷的是发布成绩的时候。谢父面对儿子个位的分数,脸色黑得像北方的土地。小学毕业典礼谢霖都没去。那段时间家里有三个家教,轮流给他补习语数外。谢霖的坏脾气在那个小升初的暑假又创新高。 他最终没去对口的普通初中,而是去了一个新成立不久的私立。分数虽然难看,但好在他爹足够有钱。大笔的贊助费交上去,一切尘埃落定。 进班级的那一天。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与人说笑的柳南蕉。那人似有所觉,在窗外沙沙的叶浪声里回过头来,然后瞬间白了脸。 谢霖整个假期里遭遇的不快仿佛突然有了出口,他心中有种恶意的喜悦。想跑?没门。这种过度关注一个人的感觉其实很奇怪,但那点违和很快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压了下去。可惜他的座位离柳南蕉太远,除了找机会说两句唬人的话外,什么都做不了。 新学校管理很严格,气氛与小学完全不同。能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是成绩与家境缺一不可的。谢霖这种是个例外。柳南蕉则是另一个例外——他是免费的全优生。 孩子的社会是另一种形式的丛林。谢霖的初中生活过得很不愉快。但就像从前一样,他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叛逆期的少年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成了一群小混混。只是在学校的高压下,没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谢霖几乎是魔障一般地盯着柳南蕉。可惜柳南蕉的哑巴功夫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精深。不论是逗弄还是辱骂,他都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没有反应。这让谢霖感到焦躁。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很多时候,他其实只是想在柳南蕉脸上看到更多的表情。 第6页 他也知道了那个总是和柳南蕉一起上下学的男孩的名字,叫赵一铭,在同年级的另一个班读书。某一次他看见柳南蕉和那个男生一起分享一套快餐。就是那时候小孩子中流行吃的,一个汉堡,一包薯条,一对鸡翅,还有一杯可乐。赵一铭把汉堡掰成两半,柳南蕉接过来,像小动物般舔了舔手指上的酱。他笑得那么开心,又仿佛有一点天然的羞涩。谢霖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个赵一铭碍眼极了。 但这件意外的小事让他灵机一动。第二天,快餐店在午间送来了好几大袋子东西,谢霖很大方地挥手,让手下的小弟把它们分给留在教室里同学。柳南蕉也在,他很犹豫地看着那堆东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谢霖走上去:怎么,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啊。吃点零食而已嘛。你看,大家都有份。 柳南蕉只得拿了一个鸡翅,睫毛垂下去:谢谢。 谢霖整个下午都轻飘飘的。直到放学,有狐朋狗友叫他一块儿去堵人。这种事谢霖和高年级的混混们一起干过几回,无非是教训教训那些他们看着不顺眼的同学,顺便发泄一下自己的不顺心。他对这些事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纯粹就是跟着看热闹。直到他看到了那一次的目标。 柳南蕉被堵在实验楼的卫生间,看上去像是落入了陷阱的羊羔。谢霖有片刻的呆滞,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他一起上下学的赵一铭没了踪影。带头的人宣读了柳南蕉的“罪状”:打小报告,举报他们抽菸。 柳南蕉有点发抖,不停地说我没有,你们搞错了。然而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已经把袖子挽了起来:就是你,某某看见你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然后他就来抓人了。 谢霖知道他们的套路。说个由头,揍一顿,然后恐吓。他看着柳南蕉空荡荡的校服,第一次觉得头上有点冒冷汗。小姑娘一样的柳南蕉经不起这个。他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们班的,可能真搞错了吧,他平时挺没种的。 领头的被他拔了份,望向谢霖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你什么意思?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谢霖其实不怎么怕他们,但也不想给自己以后惹太多麻烦。他犹豫了一下:教训而已么,不一定非要揍人吧。你看他这个孬样子,一巴掌下去也够呛。要么……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把他衣服脱光。谢霖话一出口,就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但他旧年就埋下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我一直好奇,他真的是男孩么。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兴奋。 柳南蕉很快被剥得精光。几个人强行拉开了他遮挡着私处的手。 谢霖几乎被那片雪白晃花了眼睛。 坦白说,柳南蕉并不好看。他很瘦,肋骨随着唿吸剧烈地起伏。他腿间那个东西和谢霖自己的一样,又不一样。那里一根毛髮也没有,几乎和柳南蕉的肤色是相同的。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笑声很快响起。谢霖看着柳南蕉在那一片笑声里徒劳地挣扎着。 谢霖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但是当天夜里,他从剧烈的唿吸里勐然睁开眼睛,身下是一片陌生而冰冷的粘腻。 仿佛一下子有了心事。可又说不上那心事是什么。十四岁的谢霖感到有个冷静的灵魂在虚空中审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在笼子里焦躁地与那个灵魂对视。他反覆想起柳南蕉的雪色的,细弱的身体,疑惑为什么人可以瘦成那个样子。最后他想起柳南蕉腿间那个小玩意儿。它看上去柔软至极,像一只很小很小的白文鸟。 一个隐秘的愿望忽然成型。自己救了他,谢霖有点自得地想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柳南蕉得回报给自己点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有哪里不太对劲。一种不安的感觉包围了他,仿佛他走在密林中,却预见了前方的深渊。 柳南蕉消失了。他没来上学。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堵人的混混们围在一起,猜他大概是被吓到了。有一两个胆小的往坏处想,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他们谁也没打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柳南蕉似乎被遗忘了。他窗边的座位空荡荡的,积起了灰尘。有一两次谢霖在赵一铭他们班门口遥遥望着,看见那个男生和同学说笑。说笑之后,表情又落寞下去。所有对学校和老师的怨愤都不翼而飞,他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有好多次,他在走廊叫住赵一铭,但又在对方回头找人的时候跑开了。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或许只是不甘。不甘心的谢霖很快有了别的主意。他熘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找到了班级通讯录。为了这件事,他被班主任罚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但他一点都不在乎。柳南蕉的电话号码被他记在了心里。 那个晚上,当他拨下柳南蕉的电话号码时,第一次感到了紧张。谢霖从没紧张过,即使在他爸发现他惹事时。电话接通时,他的声音有点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礼貌,就好像他是个像柳南蕉一样乖巧的小孩子般。 那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的声音。听到他找柳南蕉,立刻变得心不在焉:他哦,他不在。 他去哪里了?谢霖有点急切地问。 电话里头传来了一个女声,似乎在问是谁。很快那个女声就把电话接起来了。声音倒是柔柔地,但谢霖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耐烦。 第7页 哎呀那孩子病了。学校有事?老毛病啦……总也不好,愁死人……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电话挂断了。 谢霖发了一会儿呆。柳南蕉的妈妈,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在意。他与林燕婉相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能感觉到林燕婉对他的在意。谢霖有很多丑丑的毛织品,毛衣毛裤毛线帽子。虽然他因为嫌弃它们一直没穿戴过,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把它们好好收着。甚至在有一次,他发现它们被虫蛀了以后,气急败坏地要求父亲扣掉保姆全部的薪水。谢父当然没同意,谢霖为此当着保姆的面掀了一桌子菜,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 谢霖没等到那个电话。他之后又拨过去好多次,那边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谢霖这辈子没被人用那种态度对待过,当即摔了手机,再也没打过那个号码。 柳南蕉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静悄悄回来了。那时候已经开始期末复习,考试要全年级排大榜,功课重得要命。谢霖远远看见柳南蕉和临近的同学讲话,他比离开前似乎又瘦了。 谢霖踌躇起来。他也想和柳南蕉说话,问问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电话,还想问问,为什么柳南蕉的哥哥那么讨厌。但是柳南蕉的目光一次也没有望向谢霖的座位。 这让谢霖感到失望。 很快就是暑假。柳南蕉消失了。谢霖按照通讯录上的家庭住址去找过柳南蕉的家。那个小区进出要查身份,保安说什么也不肯放谢霖进去,一定要问他要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谢霖不想让柳南蕉知道自己来找他。双方僵持许久,谢霖最后被司机劝了回去。 他去疗养院和林燕婉呆了几天,又受不了母亲的絮叨和眼泪,最后随父亲的朋友去了海岛。那边有水产养殖场。谢霖每天泡在海里,饭量涨了两倍。开学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疯狂窜高了一大截,皮肤变得黝黑光亮,头髮也剃成了短寸。父亲的朋友与父亲终归不同,他那炮仗一样的脾气终于有了收敛,待人接物也稳重了些。看上去似乎勐然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他给全班分烤鱼片和鱿鱼条。东西递到柳南蕉跟前时,他看见那人睫毛颤了颤:我不吃。 谢霖的脾气差点又回来。但这一次,他克制住了自己:大家都拿了,给个面子吧。 他这辈子头一回如此低三下气,实在是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但是海边的经验告诉他,要钓鱼,得先有鱼饵。要捉螃蟹,要先放篓子。 于是他更耐心了一点:我还有虾干,你吃么? 柳南蕉只得拿了一小片鱼片。谢霖终于放过了他。 但这种程度的接触远远不能让谢霖满意。他总觉得柳南蕉理所当然地应该亲近自己,就像其他人乐意围在自己身边一样。可惜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事不尽如人意。望风而逃,是每一次谢霖靠近柳南蕉时唯一能收穫的结局。 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有段时间,他开始前所未有地用功,为了找机会去问柳南蕉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白痴的问题。这个法子似乎有点奏效。柳南蕉面对他的靠近还是会绷紧身体,但是没有逃跑——同学都在周围,许多双眼睛看着。 谢霖好像摸索到了一点门路。他开始以感谢为由堂而皇之地送柳南蕉东西,大多是很贵的文具,也有玩具。柳南蕉一开始不要,耐不住他的磨蹭后,只得把那些没开封漂亮的盒子收进书桌里。只有一件东西他用了,是支翡翠色的百利金,上面有漂亮的大理石纹。那是谢霖一个多月的零花钱。 谢霖从来不提价钱,想必柳南蕉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支笔好看又好用。在试卷上写字时,再也不会断墨,不会勾破纸张。有很长一段时间,谢霖在柳南蕉给他讲题时,眼睛一直盯着那笔金色的尖,看着深蓝的墨线优美地延伸开去;还有柳南蕉很细很白的手指,它握着那支成人用的笔尚有些违和,但并不吃力。柳南蕉的声音在他耳边沙沙地响,像叶子与叶子摩擦的声音。谢霖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对着那握笔的手发呆,想着春天老家,南果梨树上开的花。 谢霖其实不笨。相反的,他完全称得上聪明。稍微肯用点心,成绩立刻直线上升。谢父很高兴,老师也很高兴。谢霖长这么大,头一次拿到了奖励。一个仿皮面的厚笔记本,首页写着对他期中考试成绩进步的表扬,还有一些寄语。谢霖不喜欢那个本子,觉得它寒酸。他自用和送人的那些都比这个好得多。 但终究也有一点小小的骄傲。这好像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靠钱以外的东西获得别人的认可。虽然他觉得自己还看不上这点认可。 他兴沖沖地去找柳南蕉。却看见那人独自趴在桌面上,认认真真地在一张漂亮的小信笺上写着什么。他那么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察觉谢霖的靠近。好奇心发作,谢霖无声无息地靠近柳南蕉的背后,从头顶看向那张纸。 片刻之后,谢霖感到自己的头皮炸开了。那是一封情书。谢霖自己也收到过类似的,看完特别不屑地丢掉,还要顺便嘲笑一下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孩。 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是我走在荒野时,天上亮着的那颗星…… 谢霖的语文一直不算好。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一封情书。只是称唿那里是空的。他有点紧张地咳嗽了一声。柳南蕉被他吓了一跳,立刻用本子盖住了信笺:有……有事么? 第8页 谢霖晃晃荡盪地在他前面的座位坐下,在柳南蕉越来越红的脸色里抽出了那张薄纸:我要告诉老师。他洋洋得意地说。 别……别说!柳南蕉的脸色白下去。求你。 好呀。谢霖吞咽了一下。那你告诉我,这是写给谁的? 写……写着玩儿…… 谢霖的手心有点湿。你说嘛,你说了我就不说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反正就是隐隐约约地期待着。 可是柳南蕉只是摇头:求你了,别说。让我做什么都行。 谢霖渐渐没了耐心:吶,你说做什么都行的。 柳南蕉很老实地点头,看上去快哭了。 谢霖闷声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来什么。最后他想起一个大家都玩但柳南蕉从不参与的游戏:那下课我们掏蛋你要过来一起。 掏蛋是那时候少年之间流行的一种猥琐游戏。护住自己的,去捏别人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柳南蕉从来都不加入他们。好奇与很久前那个隐秘的愿望一同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谢霖有些跃跃欲试。 疯小子们在课间你追我赶,像一群野狗般。谢霖搂着攥紧衣袖的柳南蕉,说今天带他一个。很快就有人凑上来。柳南蕉吓得满教室跑,谢霖兴奋极了,像个锁定了目标的猎犬一样四处堵他。最后逃无可逃,柳南蕉被谢霖堵在班级的卫生角,捏了好几下。 谢霖自觉动作挺轻。他自己也那么玩儿自己的,一点儿都不痛,有时候还挺舒服。可是柳南蕉一下子就哭了。他抱着膝盖蹲在角落,身子一抽一抽,看上去快要背过气去。谢霖惊呆了。医务室很快来人把柳南蕉带走了,谢霖被老师拎去了办公室。 柳南蕉有哮喘。不能剧烈运动。班主任气急败坏地训斥道:上学期住了一个月院,我说什么来着!我怎么嘱咐你们的!他体育课都可以不上你不知道么! 谢霖真不知道。他课上一向闷头睡觉或者打游戏,从来听不到老师在讲什么。他有些委屈,替自己辩解了两句,老师更加生气,训斥的话也就更不客气。没出息,早晚进监狱这种话也有。 谢霖的叛逆又回来了。 他那天放学没有回家,而是和那些有阵子没在一起玩儿的混混们走在了一起。 他们变本加厉地干坏事,欺负人,下手越来越重。反正年纪小,又不能拿我们怎么办。有懂一些的说道。有人知道一点谢霖和柳南蕉的过节,怂恿道,要么再扒一次衣服?众人哈哈大笑,说起柳南蕉比女优还白,都啧啧称奇。 那时候谢霖和他们在录像厅。屏幕上的男女来来回回。谢霖不动如山地喝着啤酒,脸拉得老长。那次的事之后,柳南蕉又不理他了。他凑过去,柳南蕉就走开。追上去,柳南蕉就往老师办公室跑。好不容易有一次,他趁着教室没人堵住了柳南蕉,结果还没等说什么,柳南蕉就把书桌里谢霖送给他的那些盒子丢了过来,一面丢一面往外跑,就像被野狗在后头撵一样。 谢霖哪里受过这个。当下气到爆炸。他追着柳南蕉放狠话,什么难听讲什么——都是从别的混混那里学来的。可是这样威胁过之后,又觉得说不出的无力。他怀念自己趴在柳南蕉身边,盯着他的手发呆的日子。 谢霖的生活重新进入了恶性循环。他频繁惹事,在老师们的眼里越来越无可救药。最狠的一次有警察上门来找——挨打的学生家长报了警。谢父那阵子实在太忙,来学校谈事情的是秘书。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对谢霖总带着令人作呕的讨好。 但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都不是这些,而是柳南蕉越来越厌恶和恐惧的目光。 有人看出了谢霖的心事,商量着要不要再收拾收拾柳南蕉。那时候已经升了初四,谢霖不出意外地成了所谓的老大。他骨子里的兇恶与日俱增,心牢中的困兽每时每刻都在咆哮。他厌恶周围的一切,同时也厌恶这样的自己。柳南蕉成了他所有怨恨的由头。琐事都是因那人而起,并最终滑向了不可知的洪流。 他是恨的。但这恨又是无力的。他终究想不出足够的理由去对柳南蕉做些什么。而在一切无因的偏执之下,有个令他不安的答案唿之欲出。 直到某一天,他看见树下的柳南蕉,向着赵一铭侧过脸去。事隔多年后,当他终于能够从奔涌的情感里寻回理智,去冷静地回忆那一切时,他觉得那可能是个误会。 但在那一刻。它在谢霖眼中就是一个吻。一个货真价实的吻。他想到了柳南蕉那封情书,想到了他对自己的躲避嫌弃和与赵一铭的亲密无间。想到了他丢弃自己的礼物时那半点愧疚也无的神情。 在意识到那感情是什么之前,谢霖的心已经被一片黑色的巨浪袭卷了。那时候他尚未意识到,本能先于理智,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他来不及去想。 谢霖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把柳南蕉堵在卫生间,像几年前那样,再次扒光了他的衣服。滚烫的菸头落在柳南蕉干净的肌肤上。胸前,腰间,大腿。全是隐秘的,会盖在衣服里的部位。一共十五个。 十五个烟疤。 柳南蕉开始还挣扎和哀求,最后却完全放弃了。他可能哭了也可能没有,谢霖不记得了。 等谢霖松开他的时候,回头看见了赵一铭铁青的脸。 第9页 他打了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架。 赵一铭和谢霖一样,都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仇恨,谁也没有手下留情。谢霖被赵一铭揪住领子往厕所门上撞,赵一铭被谢霖抄起板砖开了瓢。两个将成人而未成人的半大小子最后在地上滚做一团,各自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如果不是蜂拥而至的老师把他们拉开,那次一定会出人命。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的事。处理过程超乎寻常的顺利。柳南蕉的家长是个算得上聘婷的女子,对谢父的建议一概点头以应。赵一铭的家长倒是十分愤懑,严辞指责谢父没有管教好孩子,让谢霖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看上去不怎么心疼自己的孩子,倒是心疼柳南蕉多些。 谢霖斜睨着乌青的眼去看柳南蕉的妈,心想柳南蕉和她生得一点都不像。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不会是个后妈吧。 谢父赔了钱,谢霖背了处分。回家的路上听见父亲给秘书打电话,让她明天过来结算工资——谢霖从前在学校的事一直是那个秘书过来接洽的。 他们没回小燕岭的家,而是去了谢父在金梭湾的公司。谢父领着谢霖从后门拐进了一个类似仓库的房间,关上了门。 谢霖打量着货架上堆满的样品,有点狐疑。 谢父摸了烟出来,想点,但还是忍住了。他把玩着手里的烟,淡淡道:原本想你中考结束后把你妈妈接回来的。到时候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林燕婉早年嫁给谢磊,受了很多苦。生谢霖的前后得了抑郁症,后来又是心脏病,手术后一直住在临市调养。那边各方面都好一些。谢家错综复杂,这么做也是想把她与家族隔离开保护起来的意思。 谢霖有点意外。一时竟然有几分紧张。林燕婉对他来说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他们一年之中见面次数有限,母亲的亲密让谢霖感到别扭。每次过去,都是说不上一会儿话就跑掉了。她要回来了。 但这终究还是件高兴的事。他刚想说什么,就听父亲继续说道:但我现在改主意了。我一直同她讲你只是调皮,成绩不好。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没法和她交代,她的身体也经不起每天替你操心。现在我就想问问你,谢霖,你今年十五了,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和你叔爷一起在码头扛货了。 谢霖沉默起来。 说话啊。谢父的声音沉下来。不是本事大得很么,不是附中老大么。带头欺凌同学,这是我教你的?!别以为裤裆里多二两肉就是男人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到社会上也接着做老大?! 谢霖的拧脾气上来了:早就不想念了!班主任狗眼看人低!他们都瞧我不顺眼! 真不念了?谢父冷冷地望着他。 不念了!谢霖斩钉截铁地说。 不念了你去干什么? 我赚钱去!我能养活我自己!不花你的钱!你不就老拿这个威胁我么! 谢父抄起墙边的扫帚,噼头盖脸地冲着谢霖打过来。草扎的扫帚很快被打断了。谢霖疼得发抖,愣是瞪着眼睛一声没吭。 他看见父亲的肩垮下来,似乎一瞬间老了好多:好。明天就去给你办退学。你也不用去念书了。小浪湾有个加工厂,你明天开始,去那里上班。说完,他再也就没看一眼谢霖,径直开门出去了。 谢霖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推门出去。父亲的另一个秘书走过来:跟我过来吧。 十五岁的谢霖在加工厂里过了两个月。包吃住,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上厕所都有工头催着。码头上运来的水产,装卸需要人力来扛。分拣也是人工。哪里都是又湿又冷。北方的冬天来得早,谢霖的双手都生了冻疮。和宿舍的工人打了好几架。没人知道他是谢磊的儿子,没人知道他是附中的老大。谢霖就是谢霖,一个小工,一顿吃五碗饭,天天骂菜难吃天天把菜吃得精光的浑小子。 两个月工资没有一个月零花多。谢霖的脾气终于在现实跟前屈服了。熘须拍马他做不来,但冷着脸干完自己的活,少做刺头,他还是学会了。父亲一次都没来看他。他也没去找过。话是他自己放下的,这一口气总要争。他倒是要看看,谢磊是不是真的不管他了。 十一月的时候。从来很少生病的谢霖发了一次高烧,直接在干活的时候昏了过去。醒来时在医院的单间,父亲坐在床边看他,神色很疲惫。 他这才有些惊奇地发现,谢磊有白头髮了。 回来念书么?父亲问他。 嗯。好半天,谢霖终于吭了一声。 学籍被转去了另一个学校。但初四的谢霖没有去上过一天课。家教经验很丰富,他的心也收了不少。有时候他会想起柳南蕉,有种少年式的怅然。这个时候他才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点歉疚。他做错了事。 但错了也就错了。没法弥补。有时候他回想起当初,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那么做,非得那么执着。世上有那么多人。 或许因为他长着足够好欺负的脸。就像大人们挂在嘴边的,柿子挑软的捏。 然后看不到也就渐渐淡忘了。就像他每一次转学都会忘记以前认识的同学一样。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谢霖又疯长了一次。他的身型几乎完全已经是大人了。省重点差了三分,谢父又花了一笔钱。但这笔钱花得是很高兴的。 第10页 当谢霖推开门走进喧闹的高中教室时,他在门口愣了很久很久。 柳南蕉坐在窗户边上,和初中时差不多的那个位置,低头在看一本书。 谢霖揉了揉眼睛。一束烟花在他心头炸开又消散。 他终于想明白了从小学四年级起就一直在困惑的事。密林终于走到尽头,天光落下,前方却不是坦途。 深渊近在咫尺。 第5章 柳南蕉在第三天的时候就提出出院了。医生不肯答应,谢霖更不答应。这人仿佛着了魔一样地老往医院跑。早晚都来,来了就在他床边支个笔记本工作。晚上在他旁边的陪护床睡着。柳南蕉有护工照料,谢霖基本伸不上手。有一次他突然过来拉被子,把迷迷煳煳的柳南蕉骤然惊醒,手上滚针了。护士来重新扎针,谢霖嘴唇抿得紧紧的,一扭头出去了。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柳南蕉与谢霖自幼相识,但十六年弹指间,他发现自己仍然不了解谢霖。他们坐在一起,彼此一晚上也没有几句话好讲。回忆是不约而同要避免谈起的,其他的更没什么好说。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有身下偶尔的疼痛提醒着柳南蕉,他们已经做过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很像笑话。男人也会有处子情节么,柳南蕉不知道。但当他发觉自己似乎也没有多么后悔时,另一种不安涌了上来。 他们都没去联繫赵一铭。那人应该和新婚的妻子去海外度蜜月了。谢霖也没问过柳南蕉的家人。白天他不在的时候,他的一个助理会过来。柳南蕉不适应这些。身边的人们待他太过小心,好像他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 他和那位助理委婉地提了几次。漂亮温柔的女助理只是笑笑,用有点撒娇地口气和他说:哎呀,您别为难我呀。谢总的脾气您也知道的,就当可怜我吧。来,再吃点水果……今天刚送过来的,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女助理虽然爱娇,但言行都很有分寸。柳南蕉向来心软,拿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晚餐是知味居送来的。柳南蕉知道那家店。很有档次的老店,菜品也都价格不菲。他嘆着气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小米粥和肉末萝蔔菜心。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菜还要去知味居点。紧接着又很肉痛。他一分钱也不打算欠谢霖的,所有这些,出院后也要算在还给对方的钱款里。 谢霖这一日到得比平日晚,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材料,脸色相当差劲。柳南蕉心头警钟大作,不知道对方又要闹什么么蛾子。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柳南蕉嘆了口气:“有事就直说吧。我……我身体已经没什么事了。问过医生,要是坚持的话,明后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谢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柳南蕉很少见他这个样子:“怎么了?”他不安地动了动:“是检查结果有什么新问题么?” “不是。”谢霖犹豫了一下:“是……保险公司查到了你以前的医疗记录……” “要退保?” “不是……”谢霖看着他,神色看起来竟然有点难过:“是你高中时的医疗记录……” 柳南蕉愣了一会儿。他看着谢霖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你是在愧疚么?可这和你没关系。” “意外么?还是天生的?”谢霖紧追不放。 “不知道。”柳南蕉摇摇头:“你要没有其他事,我要休息了。麻烦你在出院时让助理把帐单给我。我会还你钱……“ “你知道那两个钱我根本不在乎……” “但我在乎。”柳南蕉抬起头:“谢霖。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彼此间没什么愉快,总是不开心的事居多。有些人……可能天生气场不合,在一起就是彼此伤害。我不喜欢你,我好像说过很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你在执着什么。我也没办法成为一个好的炮友,你看到了。和你……那天我喝多了。现在想想挺后悔的。但是你也算不上吃亏。谢谢你送我来医院,这些天照顾我……以后,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有些事……总得有个了断,有些人,也註定不能走在一起。早点结束,早点去开始新的生活,对你,对我,都好。” “什么叫我算不上吃亏?”谢霖的声音里有种冰冷的怒意:“你以为我他妈就是为了跟你上个床?” “你自己说过的。”柳南蕉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 “行……行。你可以的。”谢霖暴躁地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是怎么回事么?还是就是故意讲这些来气我?”他停下来,声音突然软下来:“你是在气我吧。” “我没有。”清醒和理智给了柳南蕉力量:“都是真心话。我其实也想问问你,我不止一次和你讲过我的态度,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相信?” “我到底哪儿比不上赵一铭?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你还在恨我?”谢霖在柳南蕉的床前停下,高大的影子落在柳南蕉身上。 有一个瞬间柳南蕉本能地想逃。但他还是忍住了:“都不是……谢霖,我们是成年人了,你能不能不要总像小孩子那样任性。这世上好多……好多事,都是勉强不来的。我们不合适,不管有没有赵一铭,有没有以前的那些事……我们都不合适……” 第11页 “我偏要勉强。”谢霖咬牙道:“你都没有试过,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认识你十六年。”柳南蕉抬头看他,那个十六年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动摇。是啊,这么多年,除了赵一铭,谢霖是自己认识最久的人。周围的同学,朋友,来来去去,只有他还一直在。谁能想到呢,在自己人生里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谢霖是一直都在的。不管是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低下头,攥紧床单的手有点抖。 这样一个人,他的怀抱,也是暖的。 赵一铭和他女友都曾经给柳南蕉介绍过男朋友。形形色色的,条件都算得上不错。但柳南蕉总是在尝试与他们进行更深的了解时失败了。他发现他的心门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关闭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谢霖其实是里面的那个。因为他们彼此相识的时候,那扇门还是开着的。 可是……真的不行。恐惧和怀疑的烙印已经打下。他永远无法相信谢霖。谢霖的感情是非此即彼的,没有中间状态。喜欢时怎样都好,不喜欢转身就走。不管他冲动还是冷静,骨子里都是个冷酷和利益至上的人。这一点,柳南蕉觉得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放过我吧。” 谢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放过你?那谁又来放过我?”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护士来熄了灯。谢霖支着笔记本,仍然在他身边。夜很长,但柳南蕉终于还是在一片焦灼的心事里睡着了。 或许是这一次话终于说到,谢霖第二天就消失了。助理还在,但是对一切事情缄默不语。柳南蕉又熬了几天,总算是可以提着大堆药物,离开医院了。 帐单没有太离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家中许久无人,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金鱼缸里的水已经浑得看不到清鱼了。柳南蕉凑过去瞧,四条蝶尾的影子在浑水里慢悠悠地晃着,见他靠近,便纷纷浮上来,一下一下啄着缸壁——是讨食来了。 他逗了一会儿鱼,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东西。走到卧室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床是干净平整的,铺了新的被单和床罩。谢霖——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助理,把卧室整理过了。 他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拖地板。收拾到冰箱的时候,又是一阵呆滞。往昔只有鸡蛋和隔夜外卖的冰箱被塞满了盒装水果和蔬菜。冷冻室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包装肉类和水产,种类可以和楼下的生鲜小超市相拼了。过满的冰箱打开就关不上,柳南蕉费了半天力气,还是拿出来了一些,才勉强把抽屉推进去。他把多出来的东西放在一边,还没等想起要感慨些什么,手机就响了。 是研究所的领导。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柳南蕉诚恳地道歉,又立下许多保证。挂掉手机,嘆了口气。 他的日子很快就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到了单位就在电脑前坐一天。不累的时候回来自己随便炒个菜当晚饭,累了就叫外卖。平淡的两点一线。研究所的小分析员,每天处理数据。工资不高不低,福利待遇还好。没有大的风险,也没有大的前途。 挺好的。能平淡地这么过着,就挺好的。 谢霖留给他的那一冰箱东西,柳南蕉终究没捨得扔。食物又有什么过错呢。他们从土地里长出来,鲜活过,然后用自己的生命供养另一个生命。柳南蕉心里怀着一点悲伤的柔情,觉得浪费这样的生命,是可耻的。他一个人慢吞吞地消耗着那些存货,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谢霖。 回忆是个骗子。它总是把痛苦变得模煳,然后给它蒙上怀旧的光。夕阳之下,绞刑架也会变得温情,看上去不再那么罪不可赦。 据说人老了就爱想起从前的事。柳南蕉二十七岁,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他的人生不再有什么微弱的期盼,也不会再发生什么重大的改变了。他不会结婚,可能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伴侣。新买的这套小房子有贷款要还,研究所的假期也有限。家人存在感薄弱,几乎已经完全淡出了他的生活。 他的一生或许从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註定了。重要的人总会离开,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而他已经习惯了。 寂静的夜晚,蝶尾在圆缸中悠游。柳南蕉靠在客厅狭小的沙发上,看着一本旧书。他有不少这样的旧书,多是些伤春悲秋的诗词。颜淑歌似乎很爱看这类的东西,仿佛能从那其中找到许多安慰。六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煳,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在某个暖洋洋的日子里,靠在母亲怀里,和她一字一字地念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他怅然放下那本书。不知怎么又想起谢霖。 谢霖也是故人啊。 手机勐然响起,柳南蕉的手抖了一下。他合上书,盯着屏幕上的来显看了一会儿,又扫了眼桌上的日历。铃声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最终还是接了电话。 是父亲。继母的亲戚要来d市看病,想借住在柳家。 但是房子已经租掉了。柳南蕉说道。那边离我单位太远,上班不方便……是,我是一个人。但让外人住我这里不合适。 那边的声音有些不快。但柳南蕉仍然坚持着:不行。这是我自己的家。 第12页 父亲仍然不肯放弃。柳南蕉揉了揉太阳穴:在这边要停留多久?不行让他们住宾馆吧……我出钱也行。 电话挂断了,疲惫与厌烦涌了上来。总是这样。继母是不会同他来说的,所以总要父亲出面。柳父不是个好父亲,但他好歹也养大了柳南蕉。大学念了七年,一个月一千生活费,从没断过。虽然出国留学的哥哥,一年要花四五十万。或许是要弥补对柳南蕉的亏欠,d市的老房子大二便更到了柳南蕉名下。继母对此颇有微词,因为那套房子虽然有了年份,但地点是很好的,这些年升值升得出乎意料。 身体的事,柳南蕉找机会和父亲提起过。柳父先是不信,后来却是沮丧。柳南蕉高中就不在他身边了,多年来都是保姆在照料。当初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很大期望,想要送他出国。但柳南蕉不肯。父子两个就此闹翻一次。后来便彻底疏远了。他对两任妻子各有亏欠,获知真相后,亏欠的人里又多了一个小儿子。这件事对柳父打击很大,但他很快从打击里振作起来,打算让这件事烂在父子两个的心里。 大家都不做声,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丑事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人生走到了柳父那个位置,名誉实在太重要了。 房子其实是封口费。 柳南蕉心知肚明,彻底断了最后一丝念想。何况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已没有证据。关起门来发生的事都是这样,受了再大的委屈,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都是命。他认。 然后他又忍不住想起谢霖。谢霖的字典里好像没有认命和忍让这类的词。那个人命好,家境优渥,从小一直作天作地,要什么有什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求而不得,有委曲求全。若谢霖与他易地而处,只怕绝不会忍。非但不忍,还要鱼死网破。 不。柳南蕉模煳地想着。如果是谢霖,这一切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小时候的谢霖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惹恼了他,什么都有可能。他这样想,心头隐隐有一点快意,仿佛真的看到小鬼似的谢霖撕掉了继母脸上的面具,把那恶妇狠狠地报復了一番。 笑过之后又很悲哀。他其实很羡慕谢霖,一直都是。 但都结束了。笔记本亮了,是邮件提醒。柳南蕉点开看了一会儿,又烦躁地合上了电脑。 自己其实一直都很软弱。尽管总是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事实。他在所有可以反抗的时候都选择了忍耐。在所有可以前进的时候都选择了退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软弱罢了。多年来一直无法放弃赵一铭其实也是软弱,因为他害怕自己放弃了,就不会再遇到比赵一铭更好的了。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潜在的伤害者,只有赵一铭不是。 但是到头来。这软弱伤害到的只有他自己。 他抱头在沙发里坐了很久很久,最后重新打开电脑,开始读那封邮件。所里有个海外访问的机会。 柳南蕉在沙发上坐了半宿,终于还是回復了那封邮件。 他想出去看看。 继母的亲戚对他似乎有看法。柳南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礼数是周全的,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厌恶也是真心的,只不过没办法表现在脸上。偶尔受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刺,他也都忍着。没什么忍不了,从小到大他就这一门功夫练得纯熟。 人在洋洋得意的时候嘴巴就会松。柳南蕉也知道了继母这些年利用父亲的关系做下不少事。但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不管最后是万事平安还是东窗事发,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们的蠢和恶不要打搅到自己的生活。真冷血,他在心里想着,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海外申请存在一些竞争。有相熟的老同事暗示柳南蕉早点把签证办了,这可能会在最后评分时带来一点微弱的优势。去领事馆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大学的同学,许久未见,坐下来聊了一会儿。结果第二天谢霖就发了信息过来,问他是不是要走。 文字上看不出语气。柳南蕉吃不准谢霖脑子里在想什么,干脆什么都没回。结果下班一出研究所,就看见谢霖那辆熟悉的黑车停在门口。位置堵得太正,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车门开了。谢霖看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柳南蕉踌躇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下班时间路上很堵,他们只得花掉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彼此沉默。最后谢霖在一个僻静的街区停了下来。十月,这个时间天已经暗了,路灯昏黄地亮着,仿佛萧索的秋意。 柳南蕉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哪里。时间过了太久,记忆有些模煳,而这里也不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是向我收两块钱。”谢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我记得。一百的新钞。还把我的手划了个口子。全班收上来的钱都找给了你……你很不开心,因为都是零钞,而且很旧了。” 谢霖笑了一下,似乎被唿吸呛到,咳嗽了一阵子。好久,他的唿吸恢復正常,慢慢说道:“真的有那么想摆脱我么?连和我呆在同一个城市,都不愿意。” 柳南蕉没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也许还是不说话的好。 谢霖等了一会儿。只看到柳南蕉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他的手边:“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还你钱。” 第13页 车里光线很暗,但他还是看到,谢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人扭开脸,半晌才开口,声音有点发抖:“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这个了。可就连这个……你也不肯要。” 柳南蕉不知怎么,也有些难过。 谢霖一直没有回头看他。那个人的身体慢慢开始发抖。 他不忍心再看,只得同样扭开了头。他从不知道谢霖是会哭的。 “算了。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也是。”谢霖抽了下鼻子,重新发动了车。 柳南蕉感觉自己的心脏抽动了一下。他讲过和谢霖一模一样的话,对赵一铭。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知道赵一铭和女友同居,还得和那人一起策划给他女友生日惊喜的时候吧。他那时候……真的也是伤透了心。 兜了一大圈,车最后停在了小区的门口。谢霖这一次没有为难他,车门主动打开了。柳南蕉不知道该说什么,逃一样地跑了下来。他习惯了谢霖又臭又硬的脾气,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害怕这个人的眼泪。 谢霖什么都没说。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马路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冷风把柳南蕉吹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追逐的和追逐自己的人都离开了。往后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霖是爱自己的吧。柳南蕉模模煳煳地想。他很想否定这个念头,但是那发抖的背和通红的眼睛始终在停留在眼前。他早已习惯了蜷缩在痛苦中,却从没想到,看到别人难过也是如此悲伤的事。 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懂得其中的酸苦啊。看到那一切,就像是又一次看到得不到希望的自己。 那天他在小区门口站了很久很久。隐隐约约想着谢霖会不会回来,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看着走开了,其实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望着。 但是这一次没有。 他低下头,一股自我厌恶涌了上来。 他自己,或许才是最坏,最冷血的那个吧。 第6章 直到很多年后,谢霖想起高中,总有些低沉。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段时光,焦虑和压抑贯穿始终。在那之前,他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依赖于纯粹的本能。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必考虑太多后果。但从某一刻开始,他发现忍耐与隐藏的能力与生俱来,根本无需学习。他是谢磊的儿子。 周围人都觉得他出圈,叛逆。只有谢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圈”与同龄人不同。他可以喝酒抽菸,打架斗殴,这都没什么。父亲的交际圈里,那些和他出身一样的二代们比他过火得多。但有些事是谢磊的底线。 他想那些事里,也包括,成为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变态这两个字让少年谢霖一下子阴郁起来。被鄙夷和厌恶的目光环绕,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能让人发疯。 他开始绕着柳南蕉走路,仿佛那人身上有什么能够传染的细菌。可是当看到远离自己的柳南蕉,快乐地坐在赵一铭课桌上讲笑话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恶意在撕扯着他的心。他诅咒赵一铭,并痛恨着那个把自己变成了这样的柳南蕉。 柳南蕉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他一直离谢霖很远。即使他没有察觉到什么,远离谢霖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毕竟那样的过往不会被轻易忘记。想到这里,谢霖那点愧疚很快被快意湮没——柳南蕉身上有他的烙印。那些烙印让谢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和柳南蕉之间存在一个牢不可破的契约。这喜悦是阴暗又残忍的,却又是他的压抑仅有的出口。 人性总是贪婪。得到了一些,就想要更多。心上有个越来越大的洞,空荡荡的。恐惧让他远离柳南蕉,本能又驱使着他向他靠近。 柳南蕉小时候软软的样子逐渐褪去了,眉眼开始有了稜角。但即便是稜角,也是柔和秀致的。他走在一众满嘴青黑,邋里邋遢的少年里,就像一只亮丽轻盈的小鸟意外落进了灰扑扑的鸽子巢。他仍然那样单薄,脸上时常有谢霖看不懂的低落,但这不妨碍他笑起来时温柔又明亮。谢霖常花很多时间盯着他,只为能看到他回头与赵一铭说话时的那双眼睛。 这长久的凝视让谢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感觉是不会错的。许多过往的碎片终于穿成了明晃晃的线——柳南蕉对赵一铭,就像自己对柳南蕉,是一个样子的。 这个发现让谢霖狂喜不已。柳南蕉和他一样是个变态,喜欢男人的变态。一个念头想当然地冒了头。柳南蕉属于自己,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他们之间的缘分多么深啊,从小学到现在,居然从来没有分开过。 谢霖昏了头。他又一次开始慢慢接近柳南蕉。这不太容易,赵一铭老是像个铁塔似地在旁边杵着。但机会总是有的。他在一次全校家长会的时候把柳南蕉在卫生间堵个正着。全楼都静悄悄的,每个班的门都关着。学生们难得可以休息,统统跑了出去。只有柳南蕉因为要帮老师做事,留在了学校里。 他看见谢霖的第一反应是惊恐的。但卫生间那么窄,谢霖堵住了出去的路。 谢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可能是说了些嘲讽的话,比如柳南蕉像个小娘们什么的。但总之,那一次柳南蕉没有逃。他低着头,没吭声。谢霖斜眼看着他的动作,校服下一线白色的皮肤,还有他手指间的那个小东西。粉白色的,是成人的形状,但个头却比谢霖自己的小得多。像白雪地上一只孤零零的小鸟,可以藏身的枯草一根也没有,在冷风里瑟瑟地颤抖着。 第14页 察觉到谢霖的目光。柳南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飞快地提上裤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过道太窄,跑过的时候还撞了谢霖一下。 谢霖破天荒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自己的东西像根废掉钢管一样地支棱着,一滴也尿不出。他额头几乎抵在墙壁上,起伏的胸膛里是狼嘷一般的动静。但那根宝贝说什么也不肯听话。最后谢霖再也忍不住,就那么站着,做了他从前只在被窝里偶尔才做的事。 沉睡已久躁动自此像春草一般疯长。无法自控的渴望与日俱增。谢霖几乎不敢再看柳南蕉,可又忍不住不看他。他喉咙里发着干,小腹下烧着火。灼热的红铁贴着皮肤,要把整个灵魂都烫焦。 老实了已经很长时间的谢霖又一次开始频繁惹事。那阵子他迷上了打球,没日没夜地在球场上疯跑。别人只当他贪玩,只有谢霖自己知道,累得全身散架,远比忍耐那种焦躁,要舒服得多。但终究还是痛苦的,不管在哪方面都是。 谢霖很快有了个女朋友,是他的家教。对方主动的,谢霖丝毫没有心里障碍地接受了。所谓的成年仪式他没有任何感觉,喜怒哀乐都没有。只有发泄的痛快。那个女生教会了他用安全套,并预言谢霖将来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家里不好掩人耳目,他们的事一个多月就被发现了。谢父气坏了,谢霖的家教从此变成了清一色的老头子。 谢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在学校里很快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前后换了好几个。最后一个肯陪他做那事的留了下来。这挺奇怪的,柳南蕉是个男的,但谢霖没有对他以外的男性有过那种感觉。那阵子他几乎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不是变态,不对劲的只是柳南蕉。那个人才是怪胎。 那阵子他什么心思都淡了很多,林燕婉回来了。他的母亲是另一种形式的怪胎。谢霖每天沉着脸,吃淡而无味的爱心早餐。如果他想对早餐发表任何意见,父亲就会在桌子下狠狠踢他。妻子归来仿佛让谢磊一下子年轻了。家里开始每天都有鲜花,父亲讲话变得轻声细气,谢霖怀疑他得了咽炎。 谢霖那段时间每天被女友缠着哭,要他给一个说法。他烦得够呛,回来还得看自己的亲生爹妈噁心吧啦地在那里眉来眼去。林燕婉不知怎么知道了谢霖女友的事。出乎意料,她没有反对,而是叮嘱谢磊把人带回来看看,要是可以,双方父母也见一见,将来考虑结婚。末了带着一点羞涩与骄傲看向谢霖,说她和谢磊在一起时,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大,少年时的夫妻,感情最真最纯,让谢霖不要有太多负担。 谢霖吓坏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分手也分不掉,他第一次知道了恋爱原来是这样麻烦的事。 一直浑得要命的谢霖,这下终于萎靡了。“结婚”两个字像大山似地压着他。谢霖乌云罩顶,终于忍无可忍,说了从没喜欢过她的实话。女性的敏锐让女孩子察觉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她逼问谢霖,他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谢霖的耐心早已告罄,转身就走。对方的哭喊在身后传来:谢霖,你会有报应的!你喜欢的人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谢霖嗤笑,转而又一次被阴郁包围。他听见柳南蕉充满期待地对赵一铭说,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谢霖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柳南蕉成绩太好,赵一铭不过中游,他们绝不可能考在一处。但嘲笑过之后又想起自己。他的成绩比赵一铭还糟糕,高中一结束,就要彻底和柳南蕉分开了。 谢父那段时间在张罗让他出国的事。父亲对儿子的斤两还算清楚,但总想给他一个好的前途。谢霖别别扭扭地不同意,谢父和他深谈了一次,也没谈出什么。谢霖咬死了就是不走,却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最后父子两个约定,高考可以考考试试,要是考不上好的,还是得出去。总在父母身边不会有出息。谢磊总结道。 谢霖答应了。但还没等他开始做些什么,女友的父母就找上门来了。 两家人对峙,对方一定要谢家给个说法,不然就告强姦。谢霖冷眼看着,不过就是来讹钱的意思。他转身出了客厅,女孩子跟上来,哭哭啼啼地说这次不是自己的意思,又问谢霖那天是不是说了假话。谢霖没说什么,只是挣开了她的手。 父亲的律师过来,双方不知道怎么谈的,总之赔钱了事。谢霖回头就被按在软凳上抽。父亲骂了很多话,只有一句谢霖记得清楚:自己裤裆里的玩意儿都管不住,还算什么男人? 林燕婉失望透顶,哭了好几场。末了还是悄悄来找谢霖,问他对人家是怎么个想法。谢霖趴在床上动不了,直言道:就是那玩意儿难受,想睡就睡了。这粗鄙的直白惊得母亲目瞪口呆。话一出口,谢霖自己也有些后悔。林燕婉和谢磊不一样,她性情太柔,身体也太娇,仿佛谁讲话大声一点,都能伤到她。因为这个,谢霖反倒有些怕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母亲幽幽嘆了口气:你长大了呀。她伸手摸了摸谢霖,手指尖上有好些茧子:宝宝,妈妈不求什么,你平安开心就好,只是千万别自己糟蹋自己。 谢霖趴在床上,听得懵懵懂懂,心里却涌上了说不出的羞耻。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嗯了一声,林燕婉摸了摸他刺猬似的脑袋,不再说什么。 事情闹得太大,女生转学了。谢霖每天上学,一脸冷漠地承受着别人的指指点点。老师找到谢父,言语里有些为难。谢父便问他,要么就像初四那样,在家学吧。谢霖冷笑:她自己乐意,我有什么错?一群傻逼。谢父气得又抽了他一巴掌。 第15页 谢霖是真不在乎。或者说,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像得那样在乎。他目光扫过去,那些人就像鹌鹑似地缩了起来。他觉得好笑。笑过之后勐地意识到,其实闲言碎语根本算不上什么。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某部三流小说里的八个字勐然浮上心头。谢霖冷静地想着,去他妈的。 仿佛无边的黑雾终于透过了一点光亮。他突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柳南蕉苍白温和的面容又一次在他面前出现。谢霖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了,心说再等一年。等考到一个大学去,就跟他好,看谁还管得着。 立志是很容易的,真学起来是很痛苦的。不过这种痛苦比起他当初在加工厂干活,仍然算是毛毛雨。谢霖黑着脸把自己扔进了题海,脾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坏。有次课间听到班上一个男生拿他讲黄色笑话。谢霖走过去,一拳把人撂倒。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去接着看书。那男生屁都没敢放一个。 可惜流言的世界并非只有他一个主角。有关柳南蕉的传言渐渐多了起来。喜欢男人,心理变态,和老师不清楚。最后这条谢霖是不信的。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数学老师把手伸进他衣服里。 他们临时代课的数学老师,有四十多岁,油腻腻的一个男人。对女生尖刻,对男生宠爱,喜欢手把手教学生做辅助线。谢霖非常讨厌他,因为他趁自己不在,两次翻书包收走过手机,然后让谢霖下课“过去一趟”。这是纯找茬了,手机人人有,偏偏盯上自己。谢霖懒得理他,回头又从家里的杂物间拿了新的用。 柳南蕉那阵子也不怎么对头,三天两头就病假,成绩下滑得厉害。谢霖单方面得出了一个结论:柳南蕉给那个人渣祸害了。一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的头髮都炸起来。他的人,他还没碰过!刚安静没几天的谢霖,又一次恶向胆边生。他叫了几个兄弟,踩了个那老师回家路上没监控的地方。下晚课已经九点半,大冷天路上连个猫狗都没有。几个埋伏已久的半大小子冲出去,拿麻袋给那老混蛋套了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最后谢霖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再缠着十九班的学生,搞死你。敢报警,就把你的烂事都捅出去。说完把人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学,那人走路一拐一拐的,说是天冷路滑,不小心摔了。病假的老师很快回来,老混蛋也就不再来他们班了。多年之后,一直以高升学率闻名的母校因为教师涉嫌性侵学生的丑闻上了新闻。谢霖才知道那人当年做过的事,远比他们当初想的要噁心得多。但那都是后话了。 他几次靠近柳南蕉,想问问那手往衣服里伸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又张不开嘴。柳南蕉那阵子神色总是恍恍惚惚的,有时目光落在谢霖身上,又空洞地转开,仿佛眼前是一团空气。谢霖看着他,心里很后悔当初揍人时,没有下手再狠一点儿。人的感情很奇怪,到了这一步,谢霖反而有些怕了。柳南蕉身上有种和林燕婉相似的东西,仿佛一碰就碎。谢霖横冲直撞,却偏偏对他们毫无办法。 像初中那样往柳南蕉的课桌里塞过一些东西,但第二天那些东西总是会回到谢霖自己的课桌里。有次谢霖没忍住,在柳南蕉解题的时候凑过去:这个你都会啊,真厉害。谁知柳南蕉把笔一丢,突然趴在课桌上哭了起来。谢霖傻站了半天,想说你又怎么了,到底没敢说。他怕他一说,柳南蕉下一秒就要从窗户跳下去。 最后只得蔫头耷脑地走开,心里委屈得不行。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原文是“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流言最终被题海湮没了。高三是惨澹的。有疲劳过度住院的,抑郁症的闹自杀的,情绪崩溃每天哭的。老师和学生个个都成了神经衰弱。但这种程度的压力已经刺激不到谢霖,不去考虑柳南蕉的事,他反倒是班上情绪最稳定的那个。压抑的稳定。每次考完试,他就盯着大榜看,算计着自己和柳南蕉之间还差多少。有时多些,有时少些。柳南蕉的成绩浮动得厉害。全年级一千六百人,他考过前三,也掉出过前二百。但即便是最惨的时候,谢霖和他在年级大榜上,也隔着四百一十三个名字。差不多算得上天堑了。 谢霖终于对自己的智力水平产生了一点焦虑。除非柳南蕉考试忘涂答题卡,否则自己真是连他一片衣角也摸不到。与此同时,赵一铭那傻大个子成绩一直慢吞吞地往前爬,居然也进到了年级前七百,比谢霖还高几十名。 谢霖被一口气憋住了。他那段时间疯了一样的学习,把父母吓得不轻。到了三模的时候,他的成绩已经从最初的年级一千开外,硬生生冲进了前三百。 高考像一阵风似地来了又去,估分填志愿的时候,谢霖没管自己能上哪儿,而是去打听了柳南蕉的志愿。出乎意料,柳南蕉的估分并不理想。老师原本肯定他能进国内前三的大学,可是看着那个结果,似乎要把期望降低很多了。柳南蕉自己倒是挺平静的。填表的时候老师嘱咐不要彼此交流志愿,谢霖随便写了个学校,路过柳南蕉的时候,眼睛往他桌面上瞟。只看到了一个校名,是本地的大学,老牌名校,也相当不错。 如果换做一年前,是谢霖想都不敢想的学校。可是现在看看,他已经不知不觉可以和柳南蕉并肩。更多的消息就再也问不出来了,谢霖在志愿系统关闭的前一晚把自己的第一批次志愿改成了和柳南蕉一样的学校,专业选择破天荒地遵循了他父亲的建议,报了经济学类。成绩出来,谢霖高了录取线四十多分。谢父捶胸顿足,认为自己太谨慎把儿子耽误了,早知道应该报个更好的学校。谢霖自己却没心思考虑这些,本地报纸发高考红榜,他紧张兮兮地去找柳南蕉的名字,在那所大学名下第一个专业的最后一个位置。名字是按分数排的,柳南蕉是那个最好的专业最后一个被录取的。谢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心不在焉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气闷地看到了赵一铭的名字。他们三个到底还是又进了同一所学校。世界可真够小。 第16页 不管怎么说,那是谢霖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人生仿佛一下子充满了希望。虽然是在本市,但学校离家还是有段距离。父亲给他买了台新车,谢霖去考了驾照,整个暑假都在滨海大道上开着车兜风。谢家低调地办了谢师宴,老师们夸得他耳朵出了茧子。谢霖矜持地敬酒,把老师们喝得东倒西歪。他遗传了父亲的好酒量。 毕业聚会的时候他看见了柳南蕉。那人神色安静,没有很多喜悦,也谈不上如何抑郁。有人同他喝酒,他就笑笑,很老实地喝一杯啤的。赵一铭一直在边上替他挡。谢霖酸熘熘地看着。那天也是柳南蕉生日,好些与他要好的同学都送了礼物。谢霖给他买了个戒指,买完了又觉得自己傻逼,没好意思给,干脆装作什么都没准备的样子。 聚会订的是套间,所有的东西和衣物都被服务生收在了衣帽间。谢霖趁乱熘进去,找到了赵一铭送的那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个手工的风铃,粗糙归粗糙,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他嫉妒地盯着瞧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谢霖掏出戒指,把风玲上的铁圈挂环拆了下来,换上了戒指。他拎起来看了看,终于满意了。戒指看上去可比那个破铁圈结实多了。高高兴兴地把东西归位,谢霖抬起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离开了。 最后好多人都喝大了。柳南蕉脸色红红的,迷迷煳煳地进去洗手间,又出来。最后走出酒店后门,在台阶上坐下,靠在柱子上愣愣地望天。谢霖一直跟在他后头,看他半天没动静,走了过去,发现柳南蕉靠在那里,醉倒了。 是真的醉倒了。谢霖靠过去抱他,他也没挣扎,乖得出奇。夏日穿得薄,柳南蕉的体温透过来,谢霖搂着他,心越跳越快。他的手指终于不太老实往柳南蕉腰间钻了一点,轻轻摩挲着衣下的皮肤。指尖的触感和想像的不太一样。谢霖低头看了一眼,血慢慢冷了。 是烟疤。谢霖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收回手,把柳南蕉的t恤往下拉了拉。他始终没有想通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但做了就是做了。他现在很后悔。柳南蕉一辈子都得带着这个了,那么难看的疤。 柳南蕉会不会恨他?谢霖不安地想。如果自己被人做了这种事,会怎么想?谢霖无法想像。但他从来是不肯吃亏的,别人惹了他,他总要十倍百倍地报復回去。柳南蕉也是这样么?不,不会的。谢霖安慰自己,他性子那么软。 可终究有些知道心虚了。万一呢?高中三年,除了班上有事,柳南蕉几乎没有和谢霖说过话。谢霖自己,也是直到这最近一年,才敢偶尔靠过去撩上一下。他们明明也是竹马和发小啊,明明应该比其他的同学,都亲近得多。谢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老早之前,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抱着柳南蕉,委屈地想,谁让你老是不肯看我呢。 夜风送来了月季的香气。谢霖侧头看着柳南蕉,心想反正以后会对你好的,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在柳南蕉脸上香了一下。香过后觉得不满足,到底还是奔着唇去了。后来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柳南蕉因为唿吸不畅发出呜咽,谢霖才如梦初醒地放开了他。他拿手背蹭了蹭嘴,侷促地调整了一下腰带。身后传来脚步声。谢霖装模作样地把柳南蕉扶起来,回过头去,对同学说:喝多了,这就送他回去。 彼时他欢喜无尽,以为所爱近在咫尺,却不知道,咫尺即是天涯。 第7章 谢霖消失了。日子回到了平淡而毫无波澜的原点,日復一日,周而復始。赵一铭蜜月归来,给柳南蕉带了礼物。他胖了一些,气色很好,满脸都是新婚的喜气洋洋,絮絮说着对未来的打算。柳南蕉替他高兴,高兴之后,又很寂寞。但很奇怪,他并没有多少悲伤。所有与爱情有关的悲伤似乎都在好友新婚的那个晚上结束了。他心神不属地想起谢霖,想起那个人埋在他的身体里。是疼痛的,也是滚烫的。 那么疯狂的事。疯狂和荒谬到不真实。 赵一铭接了个电话,很快就走了。走之前很真诚地对柳南蕉说:妈很惦记你,问你怎么最近都不来吃饭了。 柳南蕉说你结婚了啊,我不好总过去打扰。 赵一铭捶了一下他的肩:说什么呢,兄弟可是一辈子的。 柳南蕉笑笑。但在对方转身的时候,那个笑就消失了。他生来六亲寡淡,这么多年,早已不知不觉把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了赵一铭身上。对赵一铭来说,柳南蕉再亲近,也不过是许多兄弟中的一个;但对柳南蕉来说,赵一铭是唯一。 这世上的感情大都是这样吧。柳南蕉看着赵一铭远去的背影,有些怅然。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疲惫,只是像溺水的人捉住浮木那样不肯放手。等他真的松手的时候,发现其实自己还是踩得到水底的。转而又忍不住想起谢霖,谢霖也是累了吧。 总是会累的。这世上本来就并没有那么多一往情深。他这样想着,又没由来地开始愧疚。谢霖发抖的背总是在眼前晃着。从小到大,一直被亏欠和被伤害的时候多,柳南蕉难过归难过,却也慢慢习惯了。他不愿意做伤人的那个。 但不论如何,都结束了。 有时候柳南蕉会想,他这么多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就和他鱼缸里的蝶尾一样,只是活着本身而已。如果有一天死去,父亲大概也不会多么悲伤,他还有另一个儿子,健全的,优秀的。继母则会很高兴。赵家或许会更难过一些,但那难过也是有限的。他会很快被遗忘,就像从不曾存在过那样。 第17页 这就是一生了。属于他的一生。 柳南蕉买了一个新的鱼缸,比原来那个大一些。蝶尾在换水进去后很快就死了一条,他很难过。金鱼很便宜,漂亮又好看,但他没有再去买。剩下的三条鱼依然平静安详地游动着,少了一个同伴,对它们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值得惊奇或悲伤的事。 谁知道呢,鱼在水中,就算流泪了,也是看不到的。 新的一周上班,一切如常。同事们一面做事,一面不咸不淡地聊天,不知怎么说起所里今年设监测点的事。说海诚的老大人特别豪爽,一点架子都没有。所里去人家的地盘鼓捣,那边还提供了不少人力物力。 柳南蕉心里一动。就听一个老同事感慨道:“哪里是看小年轻啊,那是副所长的面子大。人家和谢董也算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吧。听说谢董的儿子也是d大毕业的。” 柳南蕉默不作声,听着他们继续闲聊。说起了今年校招的事。海洋所这种单位招聘都是通过学校内部,只是今年推荐上来的候选人中,有的能力和水平与学校背景不太匹配。 本硕都是d大的呢。有人嘆气:“现在的高校教育啊。” 是一个姓龚的教授推荐过来的吧。一个年长的同事问。 是啊,您怎么知道? 以前也有过。那个老同事说,私自改推荐名单什么的。有一回被发现了,闹得挺难看。小柳就是d大那届的吧?应该知道的。 柳南蕉一愣。是有这么个事的。海洋所和他们学院差不多二位一体,一半的所里领导原本都是校友。研究生毕业投简歷,研究所是重点单位,校内推荐,按成绩拿名额。柳南蕉原本稳稳噹噹地上了名单,结果到了终面不知怎么被硬生生挤下来了。而且他不是唯一的一个。那段时间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都有,最后柳南蕉完全放弃了。他没有任何背景,也不会钻营,整日只知道埋头做实验。还因为不乐意写假数据开罪过当时的导师。事情出来后,他转而联繫其他相关的工作单位。但他的专业那些年在国内总体算冷门,没有内部渠道,找对口的工作非常困难。 那个同事继续说道:“然后好像被弄下去的学生里有谢董的亲戚还是什么,人家亲自过来找副所长谈。后来发现里面是有猫腻,好的被筛下去了,给所里报上来的都是次的。咱们毕竟属于科研部门,不能这么胡搞。就和学校要求,重新报了一次名单。” 柳南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点发呆。他就是那个后来又上了名单的。 “这年头。光有能力没有背景还是不好混啊。”一个同事感慨:“那个谢董的亲戚,到底是谁啊?” 大家猜来猜去,最后箭头指向了柳南蕉:“不会是小柳你吧?你一直那么低调,老陈介绍一个博士给你相亲,你都不去。 柳南蕉赶紧摆手:“我一个小硕,每个月工资还房贷都够呛,就不要耽误人家教授的女儿了。” 大家哈哈笑,说也是也是,都一样惨。话题很快转向了别的。 送包裹和信件的阿姨敲门:“柳南蕉?” 他应了一声,茫然地接过一个袋子:“我没买东西啊?” “那谁知道。”阿姨摆摆手,捧着一叠报纸走了。 柳南蕉打开袋子,一张卡片掉了出来,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这辈子欠你的。 他的喉咙一下子就堵住了。袋子里是同合楼新出锅的牛肉小火勺,热的,飘着牛油的香。老店没有分号,吃这个总得排队。他上一次吃,还是在大学的时候。 同事蜂拥而至,柳南蕉有点心疼。等他坐下来的时候,袋子里剩的已经不多了。火勺和记忆里的样子分好没变,他咬了一口,是瘦牛肉,没那么腻,但香极了。 谢霖没联繫他。柳南蕉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打电话给他,可惜那边一直没人接。他想也许就是谢霖突然心血来潮吧。谁知道送东西这个事一发不可收拾,每天都有,样样不重。 一周左右的时候,所有同事都知道了,有人在追柳南蕉。他没法解释,只得一遍一遍给谢霖打电话。但提示音总是响一声就被挂断了,似乎是被拖进了黑名单。他真的不懂谢霖。 某个晚上电话终于接通,那时候卡片柳南蕉已经攒了一叠。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卡,在那边传来“餵”的一声时,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谢霖听上去很疲惫:“有事?”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东西是你送的?” “嗯。” “谢谢。但是……以后还是不要了,不太好。” “为什么?” 柳南蕉嘆了口气。说一点都不感动是假的,他这么多年,很少被人如此认真地对待。但终究是不行的,他怕了谢霖:“我好久前……说过了……” 谢霖打断他:“我想通了。你对别人怎么回事,那是你的事。但你拦不住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 喜欢两个字仿佛一把锤子,捶得柳南蕉心口发痛。他有点苦涩:“谢霖,我这些日子……仔细想了一下。其实有时候好多感情,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也许退一步看会清醒一点……” 谢霖仿佛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第18页 心重重一沉,柳南蕉几乎握不住手机。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活在自己的感情里。想给就给,从不问我要不要。我很恐惧。你还记得周彤么?记得悠然学姐么?看过你那样对待她们,我不敢……对自己心怀期望。谢霖,我是胆小又软弱的人,有些感情,我无法承受,你要的,我也给不起。你很好,只是我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那边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很久之后,谢霖嘶哑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柳南蕉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他不愿伤害谢霖,但他还是讲了伤人的话。可那也是他的真心话。他盼谢霖能想通,就像他自己想通了那样。 这是世界上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他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悲伤藏起来。 他照旧上下班。再也没有人来送好吃的,同事们看上去比他失望,纷纷半真半假地指责柳南蕉。有年长的语重心长地劝他,眼光不要太高,要紧的是肯待人好。柳南蕉只是含混地笑笑。下了班,破天荒没有直接回家,一个人骑了很远的路,去老朴家买打糕。谢霖那回送来的,是他家最传统的豆沙馅儿。柳南蕉爱吃的,其实是山楂馅儿。 可惜都卖完了。他站了一会儿,推着车,在夜色里慢慢往回走。路过一扇玻璃窗的时候,看到了里面的自己,苍白而没有生气。街上饭店很多,他锁了车,找到一家看上去挺干净的小铺面,要了碗馄炖来吃。吃过了就在那里发呆,看着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直到店家打烊。 出来的时候发现自行车不见了。锁被铰了开,残破地丢在地上。他发了一会儿楞,徒劳地在地上转了几圈。有出夜市的小商贩收摊经过,看看地上的锁,瞭然道:啊呀,丢车了?这边老丢车,车子不要放外面呀。 柳南蕉不抱希望地问:还能找回来么? 那上哪儿找去?老人家一摆头,千八百块的东西,没人管的,认倒霉吧! 柳南蕉只得孤零零地往回走。公交收车了,街上出租也很少。他没有打车,就那么一直走着回了家。进门已经是半夜了,柳南蕉几乎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车子没几个钱,但那是他做家教攒钱买的,从大学骑到了上班。中途也丢过两次,都是在学校的保卫科找见的。这一次是彻底丢了。 他坐了几天公交,被挤得差点犯了病。后来改成了走路,每天不得不早起半小时,到单位倒是比旁人都早了些。供暖还没开始,空气保留着入冬前最后的那点湿润干净。 落单容易被抓壮丁。柳南蕉很快接到了一个出差的任务。那次的经歷非常糟糕,以至于从那之后,他几乎再也不吃外人递过来的东西。 柳南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不的时候,人家总以为他是在客气。等确定了不是客气,又成了他没有礼貌,不通人情。这原本都是很小的事,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差点被这种小事要了性命。 那是正事办完了的送别宴。他们一行人在j市呆了五天,正经谈工作的时候少,光是吃席就吃了三顿。他不善言辞,也不能饮酒。整个过程非常尴尬。j市特产是花生,在整个北方都很有名。吃饭的时候也少不了很多花生的东西。柳南蕉解释过,但明显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他也不愿讨人嫌,吃饭的时候自己把不能吃的都默默避开了。谁知到最后还是出了事。 送别宴是当地特色的烤肉。蘸料有六七十种,不同的肉配不同的料。柳南蕉特意私下和服务生说了忌口的事,服务生也表示会注意。蘸料碗换过了几轮,肉确实美味。酒越喝越多,席上的气氛也跟着变了。有人非让柳南蕉尝尝花生酱,说是这边的招牌。柳南蕉拒绝了两次,看那人有些愠怒,不得已接过来,放在了一边。 中途手机响,是所里的同事问他一个数据表的事。包房太吵,柳南蕉只得出去和他讲。一讲就是好半天。回来的时候发现上了一道清口的冷菜。他习惯性地去沾自己碗里的小料。烤肉吃得腻,青菜确实爽口,他不知不觉吃了很多。那个之前一直极力让他尝花生酱的人笑起来:我就说嘛,都是矫情,这不是能吃的么? 柳南蕉茫然地抬头,忽然觉得耳朵被什么堵住了,听不到声音。接着就是眼前一黑。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花园,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提着水壶浇花,浇着浇着,就叫起来:啊呀,蕉宝,个麦麦,地浪汤汤滴,勿要着冷。被这样一说,仿佛真的就冷了。他变成了一点点小,从蕉叶下钻出来,在青砖上来来回回地跑。跑够了就推着凳子去一个大缸边上。缸中有粉色的莲花,莲下有金鱼。他被很珍重地抱起来,穿过一条条街,一座座桥,一扇扇门。母亲也在,把白色的鱼丸捣碎了,餵给他吃。鱼丸是苦的,他偏了偏头,开始哭。大人们却笑,很溺爱的样子。最后慢慢都不见了,抱他的外婆,母亲。他从凳子上跳下,惶恐地去推门,光亮透过来。 他醒了。 看见熟悉的点滴药袋时,柳南蕉几乎有点嘆气。还是梦里更好一点。 很快医生过来和他说话。过敏性休克,并发哮喘。因为一度病情危重,从j市转回了d市。柳南蕉没什么力气讲话,只能很感激地握了握纪教授的手。这位医生已经救过他三次了。老人家有点埋怨的意味:“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怎么平时不多注意点儿?没见过你这么命大的。再有一回,我也不敢打包票啊。” 第19页 柳南蕉点头,表示自己这回知道教训了。 醒来了就一切平安。他精神好了些,惆怅地想着自己今年是怎么了,流年不利还是什么。短时间内两次住院了。活着虽然也谈不上多么有意思,可是莫名其妙地死了实在也有点委屈。这次回去也许应该立个遗嘱之类的。他看着天花板,被自己逗得有点想笑。遗产嘛……是有那么一点,可是不知道该给谁。可以捐掉吧,给救过他很多次的医大附院……这下保险公司可能真的要给他退保了。 所里的领导很快过来,慰问,也带着一点息事宁人的意味。谁也没想到会这样的,领导说,大家也都很过意不去。然后又有些别的,大意是已经知道教训了,都批评了,也送来了一点心意。柳南蕉几乎笑了。他太熟悉这个:息事宁人。 钱就不用了。他说。有职工医保,也有商保。领导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为难起来。 护士进来换药袋,开始赶人。领导走前语气很沉重地和他说:你再想想。 柳南蕉知道他的为难。小领导,工作上挤下压。出了这种事,就是从天而降的麻烦。谁也不想担责任。他闭上眼睛,心酸地想着,多少言笑晏晏,安宁和睦之下,埋着别人见不到的委屈呢。 可是凭什么受委屈的总是他。没有提一句道歉的事,就想把事情这么轻轻揭过,凭什么。那天,也有好几个是他所里平时一起工作的同事啊!为什么人会是这样的。他几乎有些绝望。没有一个人出声提醒,没有一个人。 都是共犯。他心里有一片带着恨意的声音响了起来。都是共犯。可是……如果真的要追究,他以后在所里怎么办呢。得罪太多人了。科研单位又不像企业,可以随随便便跳槽。 他想,要忍么。再忍一次,一路忍下去。继续过这样委屈自己的人生。他不知道。 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柳南蕉被惊醒,看到了脸色苍白的谢霖。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就轻了。至少有一个人,还是多少惦记着自己的。这念头让他羞惭。 谢霖的西装有点不成样子,手上还拖着个行李箱。他松开行李,向柳南蕉疾走了几步,又生生停住了:“你……你好点儿了?” 柳南蕉点点头。 一时又是沉默。他们之间就是这样。 谢霖的嗓子完全哑了:“……别想不开……” 柳南蕉有点不明白这句话:“我……” “你不喜欢,我就走……对不起,就是听到了消息想过来看看你……”谢霖很艰难地说:“真的。只要你好好的……”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柳南蕉虚弱地说:“我……吃错东西而已……” 谢霖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上去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站在那里望着柳南蕉,鬍子拉碴,眼下都是青黑,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谢霖了。 柳南蕉撑着坐起来,谢霖看上去想伸手,但最终没有动。护士拿着欠费条进来,说是该交费了。之前的费用是同事凑的。她问柳南蕉的家人怎么不过来,柳南蕉说家人不在这边。护士很同情的样子,但还是叮嘱他尽快把费用续上。异地急诊,没来得及走医保,之后又是一大堆繁琐的事。 谢霖默默跟着护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进来,把交费的收据放在了柳南蕉床头。 莫名的羞愧让柳南蕉有些畏怯。 “要给赵一铭打电话么?” “不……不了吧……” “那你怎么办?还有谁能过来照顾你么?” 柳南蕉沉默了一下:“医院帮忙请了护工……没关系的。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你坐一下吧。” 谢霖犹豫了片刻,放下行李箱,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他不自在地十指交叉,盯着柳南蕉还在打点滴的手。柳南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发现谢霖真的气色很差,而且瘦了很多。他有些不安。谢霖给他的感觉一向是高挑矫健,充满侵略性的。他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是工作么?他想。还是家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谢霖也没说话。最后是手机铃声打破了沉默。他出去接了电话,回来的时候深深看了柳南蕉一会儿:“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事记得打电话。” 柳南蕉点头。谢霖像来时一样,脚下生风,咕噜噜地拖着行李箱走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点滴打完了,护士来收了药袋。柳南蕉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灰霾的天空。冬天正在包围这座城市。 方言:啊呀,蕉宝,你这个小淘气,地上湿淋淋的,不要着凉了。 第8章 谢霖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真正长大的。似乎就是在刚上大学的那段时光里。父亲开始把他当一个大人来看,带他频繁出席重要场合。他在那些交际里勐然意识到,谢家,谢家的产业,他的父亲,其实远远比看上去要渺小和脆弱的多。他们只是风浪里的一只小船。他也终于明白,能从小到大任性妄为,只不过是因为他一直被保护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但这庇护不足以持续一生。谢磊已经开始有了老态,谢霖挨巴掌的时候,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痛了。多年的奋斗让谢家有了令人羡慕的根基,但也消耗掉了谢磊的青春与活力。环境风云诡谲,谢霖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希望。 第20页 有的家族一夜崛起,也有的家族一夜倾颓。这一切就发生在谢霖眼前。他几乎是震撼的。而谢家,与那些家族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家族企业内部的关系远比想像要复杂。谢磊与叔父一同创业,老叔多年前就退居幕后。谢霖这位叔爷的两个儿子,他叫堂伯的,多年来一直和谢父共同经营产业。余下的还有谢霖的亲叔叔亲姑姑和一众乱七八糟的姻亲们。因为早年的一些原因,谢霖在家族同辈子侄中年纪偏小。堂兄们已经开始涉水家族的生意,而他才刚刚考上大学,还有起码四年的书要读。 谢父倒是并不很着急。他自己没有读过多少书,一直希望儿子能有机会多学点知识。磨刀不误砍柴工。谢霖自己却没这么乐观。他冷眼看着家族中那些老老少少对自己的态度,心中有着另一番感受。总之,那些人几乎是没一个盼着自己好的。 他天生就有一股死拧的傲气,越是知道了这些,反而越是被激起了斗志。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慢慢开始成形:他想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产业。 谢霖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充实。他有那么多事要想,要忙,时间变得无比宝贵,再也无法奢侈地浪费在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他身上所有的叛逆似乎都消失了,锐意慢慢被隐藏在勃勃的野心之下。 创业远比想像要艰难。迎接谢霖的是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最失望的时候,他总是想起谢磊。简直无法想像,父亲到底是如何白手起家的。他是绝不愿意张口去问的,倒是林燕婉不知怎么看出了他的心思,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许多过往。 谢霖这才发现,他那看似弱不经风,整日只知折腾父子两个吃穿用度的母亲,原来通透坚韧得超乎想像。这是又一种打击了。他终于沮丧地认识到,自己确实是家中最没算计,最没脑子的那一个。 在这许多繁杂的心事里,柳南蕉是谢霖另一个无法磨灭的牵念。 他们其实最终还是分开了。不同的学院,不同的宿舍,方向截然不同的大学生活。唯一的安慰是,谢霖总能找到他。图书馆,食堂,运动场。柳南蕉的生活轨迹几乎是完全固定的。他和赵一铭还是形影不离的,但谢霖已经能从中看出不一样的意味——倒像是柳南蕉刻意去迎合那人的时候多些。 这场景很刺眼。越来越多亲密的肢体语言,以及那些几乎什么都没有隐藏的眼神,都让谢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焦虑。他再也等不及。 告白髮生在大一的那个平安夜。那次也是谢霖的第一笔正式运行的生意:代送圣诞苹果。整理宿舍地址和收件人的时候,他看见了柳南蕉的名字。 那是谢霖人生里的第一次告白。他生得英俊高大,从来不乏追求者。但自己成为追求者,还是头一回。过程在脑海里演绎了很多遍。他想着柳南蕉如何惊讶,如何害羞,想得周身的血都热起来。当他满心期待,用汗涔涔的手去拉柳南蕉的手指时,却被狠狠地甩了开。 谢霖,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我身上还留着疤呢。柳南蕉声音发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人的一生可能会受到很多挫折,但对谢霖来说,感情路上的挫败远比事业上的失利对他打击更大。因为他的情路一开始就横亘着自己造就的天堑。 有段时间他几乎是绝望的。因为拒绝是他唯一能从柳南蕉那里得到的东西。那人身边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罩子,自己被隔在了外面。 那阵子生意有了一点眉目,谢霖收到了很多赞扬。感情路上持续的打击让他灰心,对柳南蕉的那份心思似乎也跟着淡了。会有更好的,谢霖这样愤愤地想着,老子这么厉害。他算什么,瘦得像猴似的,明知道赵一铭在追女生,还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简直蠢到家。 谢霖身边有了更多的追求者,五花八门,校内校外的都有。甚至,也有男的。是他们学校里艺术学院的一个男孩,学影视的。也是白净单薄的相貌,背影和柳南蕉有几分相像。谢霖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起初还好,慢慢就觉得越来越不如意。他总是不知不觉拿那男孩儿和柳南蕉比较,毛病简直能挑出一箩筐。他让对方改,对方不情愿,反过来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人。谢霖无话可说。 舒坦的日子没过几天。竞争对手搞断了谢霖的资金鍊。他一声不吭地把上大学时父亲送的那辆新车卖了,从此加入了自行车党。他的小男友没了车子坐,脸色整天都差得很。谢霖的脸色比他更差。小男生很快收拾东西,和谢霖说了拜拜。走前狠骂了一通,说他脾气烂人品差,没钱硬充富二代,床上从来只顾自己爽快,简直是屌丝的范本。 谢霖不觉得怎么伤心,甚至也谈不上生气。这很奇怪,他从前分明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阅歷在不知不觉中帮他收敛了脾气。但更多的原因,或许是他一开始就预见了结局。这世上有很多真情,但更多是假意。生意场不必说,情场其实也是如此。他在宿舍楼顶喝酒,想起柳南蕉注视赵一铭的眼神。温柔又纯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过丝毫改变。 他是真的羡慕,也是真的嫉妒。 谢父对儿子荒唐的私生活有所耳闻。生气归生气,但总觉得这是谢霖最后的那点不定性。这些来,每一次的惹事生非之后,谢霖都在蜕变。他在飞快地长成一个有能力也懂进退的男人,就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小的瑕疵似乎没有影响大的方向,他终究还是越来越优秀了。这换来了短暂的宽容。 第21页 出身是基石,也是束缚。伴随着他的成年,婚姻的问题被提上了日程。谢父没有明说,但交际场上越来越多的同龄女孩无不在暗示着一切。背景,财富,能力,性情,容貌……谢霖听着长辈们或直白或委婉地谈论着这些,仿佛这些年轻的继承人们不是人,而是有血有肉的工具。老头子们要把这些家族的希望排列组合,争取获得最优解。 谢霖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他似乎对婚姻有种天然的排斥。这种态度与圈内另外一些二代们不谋而合。谢霖因此意外地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圈子。接触得更多也就看到得更多,结婚仿佛真的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那一天晚些到来。 有意无意的,他交往的对象再次换成了女性。有时候他自己也有些困惑,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可仔细想一想,又似乎都是不怎么喜欢的。因为说到底也就是那档子事,做完了之后,哪怕多躺片刻都是浪费时间。他心里空,老是有种荒诞感挥之不去。 有人笑他是没玩儿过好的。谢霖冷哼。他见过一回所谓的“好的”:一屋子男男女女,全他妈没穿衣服。他噁心得掉头就走,从此对某些欢场敬谢不敏。 他的取向在小圈子里算是公开的秘密。相熟的几个人看他没有鄙夷,反倒是惊奇多些。说他男女通吃,听着就牛逼。谢霖自己不那么觉得,他感到没劲透了。感情上得不到满足,他的精力慢慢就全部转到了事业上。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 学业几乎完全被放下了。好在谢父有先见之明,捐了个校董做,老师们倒也并不为难谢霖。何苦为难呢,他压根儿就和周围的学生不是一路人。但考试还是要考的,每到期末,他都会回学校忙上一段时间。也有心无心地,总会在茫茫人海里看到柳南蕉的影子。 柳南蕉和赵一铭告白那个事,谢霖是从流言里猜到的。很微弱的流言,说是海科院的一个学霸连着三个晚上在院办顶楼边喝酒边熘达,把辅导员烦得够呛。谢霖那个晚上鬼使神差地找了过去,不出所料看到了柳南蕉的身影。 那是十二月底,柳南蕉穿着一件很薄的运动服,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白鼠一样来来回回地走。他的脸被冷风吹得发红,不停地吸鼻涕。裸露的手指里攥着半瓶啤酒,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谢霖看着他靠近围墙,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可以还没等他跑过去,柳南蕉又从围墙边上走了回来,开始绕着通风口打转。 暴怒是谢霖的第一反应。他看不了柳南蕉这么糟蹋自己。他冲上去拽住他,一把夺下酒瓶摔在地上。柳南蕉没想到会有人来,一时懵住了。谢霖像捉小鸡那样把他轻易提起来,抱着往楼下拖。怀中的人很快挣扎起来。谢霖挨了两肘,不得不火气沖天地放开他,把人抵在消防通道里。 柳南蕉声音有些含混:怎么是你,你又要干什么? 谢霖没说话,把自己的羊绒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少瞎折腾自己。我告诉你,就是你今天从顶楼跳下去,赵一铭照样还是喜欢女的。 我没要跳楼。柳南蕉的鼻涕落在谢霖的衣服上。我在想事情。 你想个屁。谢霖焦躁地把他拖起来。柳南蕉挣不过,只能被一路拖着走。谢霖把他送回了宿舍,看着他被室友围起来,然后默默转身走了。外套给了柳南蕉,他从宿舍出来,打了好几个喷嚏。来接他的朋友把车停在了宿舍不远处,谢霖匆匆跑上去,一上车就伸手把暖气开到最大。 众人纷纷表示震惊,开车的罗冀鹏打量着谢霖:呦,什么情况啊谢爷,遭劫道的了?宋文远在后排哈哈笑:谁劫他啊,他不劫别人就不错了。倒是齐凯看出了一点眉目,笑道:追姑娘了吧。 谢霖身上暖和起来,也冷静了下来。他笑了。柳南蕉和赵一铭彻底完了。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么一个机会么。可是那个笑容很快淡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弃过这个人。 他想要他。从最初的最初,他就想要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 见他不说话,损友们纷纷刨根问底,问他这回到底是那个,难道是又和系花复合了?谢霖还是忍不住笑,只是笑,不说话。笑过了就往窗外看。天上开始飘轻雪了,他想,是个好兆头。 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柳南蕉的简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衣服洗好了。谢霖要应付考试,还有公司的事,已经忙了两个通宵。只得跟他说过些天再说。放下手机心情却很好,这是柳南蕉第一次主动联繫他。他有心想和柳南蕉继续聊聊,看到日程表又觉得沮丧。人的精力真的是有限的。不过不要紧,他想。这就算是开了个好头,以后日子还长着,马上就寒假了。 他们大四了。原本到这种时候,考试只是走个过场。但谢霖欠债太多,重修了些上一年的专业课。幸好d大的成绩是可以覆盖的,除了没有奖学金,倒是也不影响其他。考完试那天谢霖也是匆匆忙忙的,宋文远帮他牵线,联繫了一个s市的投资人。大佬时间宝贵,这次只是路过d市。愿意见谢霖一面,是很不容易的事。他在食堂的小超市里飞快地拿了个饭糰,排队结帐的时候,听见了身后期期艾艾的声音:谢霖。 谢霖回头。看见柳南蕉有点拘谨地站在身后。 第22页 这可能是柳南蕉第一次主动靠近他。谢霖感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丢下饭糰,拽住柳南蕉往外走。柳南蕉可能说了句什么,谢霖没听到。饭口的食堂实在太吵了。他们出了东角门,一直走到小湖边,柳南蕉才轻轻抽开了手。他从没这么顺从过,谢霖喜出望外。 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我去宿舍拿衣服。 我有事,马上要去半里街那边。谢霖说完就有点后悔。他看了眼表,要么……四点钟左右我过来找你吧,有空么? 柳南蕉说好。然后抬头看谢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的事,谢谢你。 谢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他说一句谢谢就完啦?表示呢,拿什么谢我? 柳南蕉有点不知所措地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很干净,清清亮亮的,总像是盈着一汪水。离得太近,谢霖在他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被这样带着一点怯意地看着,某只阀门一下子就断了。 他说你要真谢我,那就跟了我吧。 柳南蕉受惊似地看他。谢霖急切地表白,却看到他在一点点向后退。最后实在忍不住,他伸手去拉柳南蕉。结果像之前一样,柳南蕉抽开手,跑了。谢霖追了几步,手机铃声响起。他烦躁地接电话,宋文远的车开过来,停在了谢霖身边。 损友的眼神里都是玩味:呦,这个又是哪个? 谢霖没吭声。他在生气。 玩笑的表情消失了。宋文远拍拍他:正事要紧。 谢霖深吸一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看做好的ppt。 半里街是d大西门边的一条小街,只有几百米长。整条街上都是各式各样环境优美的咖啡馆和小餐厅。因为气氛好,交通也方便,许多人喜欢把谈事情的地点定在这里。 和投资人的整个见面过程气氛一般。谢霖这些年跟着父亲出入,也颇见过些高位和大佬。但这一次他能感到气场上明显的碾压。所有的问题都很尖锐,在涉及利益的领地里更是寸草不让。最重要的是,他能感到明显的轻视。他不想以谢磊儿子的身份出头,所以宋文远为他牵线时也只说是个创业的年轻人。这种想要拿钱出头的梦想家,投资机构每月能见到几百个。谢霖的学歷不见得如何,背景看上去也没有,技术团队的主要成员都还是学生……劣势能挑出一万个。投资人开出的报价只有谢霖预期的三分之一,并且要谢霖出让30%的股权。这根本就是拒绝的意思。天使轮股权出让一旦超过10%,后续这个项目就很难长期存在下去了——股权会被飞快地稀释,创始人会很快失去控制权。 谢霖不可能答应。但他还是尽可能地维持了风度——除了柳南蕉的事,这些年在工作上他一直是冷静而理性的。剥离感情会让工作变得更轻松,唯一的目标就是达到目标。如果不行,就换一种方法再次对目标作出尝试。 可是在这之外呢。谢霖苦涩地想,他想怀里有个温暖的人。可以亲吻,可以肆无忌惮地耍赖放懒。他无法想像这个人是柳南蕉以外的其他人。这让他绝望。 罗冀鹏和齐凯很快赶了过来。他们两个在谢霖这里都有股份,虽然玩票和帮忙的成分多,但还是盼着谢霖能做好。谁不想靠着有本事的人躺着赚钱呢。只是木已成舟,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谢霖打算再去做其他尝试。不过年关之前不管是机构还是个人一般都在收拢资金,这段时间再有机会的希望并不大。 或许是为了放松气氛,宋文远提起了柳南蕉的事。调侃谢霖说他的口味真是变化多端。大家纷纷燃起了八卦之心,听宋文远添油加醋地描绘看到地种种。谢霖不太高兴地起身,说我要回去补觉了。罗冀鹏一向口无遮拦,出了门还在那里大大咧咧地满嘴跑火车,说看见谢霖吃瘪太不容易,以前的都是主动上门,这个什么来路这么难搞。 谢霖冷笑说主动的有什么好玩儿,既然都是玩儿,当然越难搞的上手的才越有意思。 宋文远突然伸手拉了拉他,谢霖不耐烦地侧头:干什么?话音没落,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柳南蕉。 那一刻,仿佛有人把一桶冰对着他当头浇下。谢霖几乎一下子就慌起来。 柳南蕉慢慢走过来,看都没看谢霖身边的那些朋友。他甚至也没看谢霖。只是把袋子提起来递给他:我来还衣服。 谢霖一伸手,他就松了开。他抬起头,看向谢霖,眼神是近乎温柔的:谢谢。说完转身,衣角擦过谢霖的手心,穿过短巷,向着大马路走去。谢霖想也不想,拔脚就追,吼道:柳南蕉! 柳南蕉没有回头,他跑起来,身影飞快地没入车流。谢霖往马路上沖的时候被身后的朋友拽住,与一辆飞驰的轿车擦肩而过。那车主一个急剎停在路边,抻头大骂:瘪犊子不要命了? 罗冀鹏兇狠地骂了回去。 就在这片刻间,什么都没有了。谢霖木然地想着,这下是真的完了。 无论是发简讯还是打电话,那边都再也没有任何回应。谢霖连着几天去敲他宿舍的门,没有人。寒假临近,考完试的学生基本都回家了。 柳南蕉住院的事还是从学校的bbs上知道的。也是鬼使神差,他很少上bbs,那天想起来,是想从上面招个寒假能来公司做兼职的学生。帖子标题是流行的咆哮体,惊嘆原来吃花生能死人。点进去看,说是海科院的一个学生在食堂吃了花生糕,入院急救。开始没弄清楚病因,学校的食堂差点背锅。谢霖手脚冰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关掉电脑的。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车上了。发帖人留了医院地址,他赶过去,正看见不少学生站在病房外面。赵一铭送走他们,恰好与谢霖目光相对。 第23页 事隔多年,他们早都不是冲动少年。但当年的芥蒂仍在,赵一铭只是冷淡地对着谢霖点了点头。谢霖再也顾不上什么骄傲和脸面:他怎么样? 睡了。赵一铭简短地说,目光仍然很警惕。谢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空手过来的。他飞奔去了医院对面的超市,买了最贵的进口水果。气喘吁吁地拎上来,看见病房里赵一铭在给柳南蕉擦脸。谢霖站在门外,感觉嫉妒的痛苦在撕扯着自己。他真的不平也不甘。就算自己确实蠢到无可救药,可起码是一门心思想要柳南蕉好的。赵一铭算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他真的不知道柳南蕉的感情么?只怕是揣着明白装煳涂吧。没有赵一铭,柳南蕉不至于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谢霖不知原委,但直觉赵一铭和这一切脱不掉干系。柳南蕉在天台上失魂落魄地打转的样子还在眼前。他那么痛苦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人又在哪儿呢。谢霖把水果放在柳南蕉的床头柜上,对赵一铭低声道:你出来一下。 两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在走廊对峙。谢霖直接摊牌,赵一铭吃惊不小。惊讶过了就是怀疑和牴触。他们都在怀疑柳南蕉住院的事与对方有关。谢霖毫不客气道:这么多年,他对你什么感情你真不知道? 赵一铭脸上浮现出了痛苦。他说我怎么不知道,可知道又能怎么办?我有喜欢的人,从小只是拿他当弟弟,亲的。你能和自己亲弟弟搞对象么?再说我也不喜欢男的。他那个事儿我去医院问过,又不是病,不能治,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想通。 谢霖说你不能给他就离他远点儿,成天在他跟前晃不是祸害他么? 赵一铭也有了火气,说你才祸害。打小祸害他不够,都这么大了还不放过他。你那破大衣一万多,问谁谁也不敢洗,害他满大街找干洗店。他那天给你送完衣服回来就不对劲儿。你小子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谢霖被噎得没话讲。靠着墙发愣,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赵一铭发过火,也冷静了一点:反正你要是为他好,就离他远点儿吧。说起来,咱们三个也算是从小就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躲着你走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说吧,我盼着他好,盼着将来有个人,能好好照顾他。他太苦了。但这个人不可能是你,我头一个不同意。 谢霖说你不同意有用么?我喜欢他你管得着么? 赵一铭说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自己心里没数么?你祸害过多少男男女女了? 谢霖又没话说了。他想替自己分辩一下。流言离事实差着十万八千里。他这么多年每一个床伴,都是正正经经的男女朋友。可流言传得满学校都是,已经没人理会真相。谢霖最终不说话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进去看看他。赵一铭没拦着。 柳南蕉睡在床上,输液管的滴壶里,药水一滴一滴往下滴。谢霖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手。冰凉的,手背因为过度输液已经泛起了大片的青色。恐惧涌上谢霖的心头。他想这一次是命大,倒在食堂,下一次呢?万一他自己在宿舍里,还能活下来么?还有这事儿真的和自己有关系么? 他不确定自己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柳南蕉不会告诉他答案的。那原本就是个把什么事都往心里藏的人。 谢霖用自己的手心去暧柳南蕉的指尖。他看着床上的人,心酸地想着,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自己才能安然地靠近他呢?为什么他的病床前只有一个赵一铭?家人都去哪儿了? 他想起赵一铭说,柳南蕉太苦了。 太苦了,就是所有这一切的答案吧。 谢霖默默想着,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一次就好,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会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吃一点儿苦。只要你肯给我这个机会。 他倾身过去,吻了吻柳南蕉没有血色的唇。 第9章 住院的事柳南蕉谁也没告诉。同事过来看了他,尴尬地道歉。始作俑者一直没露面。柳南蕉开始坚持要求道歉,可是人的时间与精力都是有限的,他最终也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那边象徵性地支付了一笔医药费,这事儿也就算了。之后又是繁琐的医疗报销手续。回去上班的第二天,领导找柳南蕉谈话,说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海外访问不合适。柳南蕉瞭然。他不失望,也不伤心,剩下的只有麻木。 赵一铭的妻子怀孕了。赵家伯母高兴坏了,家里做小宴,招唿柳南蕉一定要过去。柳南蕉不想去,可是终究无法拒绝。赵母一直待他太好。他受了太多的好,讲不出那个不字。家宴上除了赵家,就都是赵家的亲戚了。柳南蕉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确实是个外人。 吃过饭之后赵一铭要送他回去,他笑笑说叫了车。只是车开了一半路他就叫师傅停了,自己下车慢慢往回走。路过兰济桥的时候停下脚步。这一天很冷,雾霾终于散去了,河水里浮着冬天的月亮。他在月亮边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是模煳的样子,仿佛一缕可以随时散去的烟。他觉得这个想法有点新奇,倒影真的存在么?他真的存在么?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某天他醒来,会发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是另一种生命。他笑了,笑过之后觉得自己很无聊。 他站在那里想了很多。想小时候,也想学校,还有工作之后的事。他甚至在想自己曾经的梦想,它已经混沌而遥远了。他这一生里,其实少年时最好。过得辛苦,但确实是满怀希望的。盼着早早离开那个继母掌控一切的家;盼着所爱之人有一天能回应自己;盼着展翅高飞,去过自由而有追求的人生。而今,他确实远离了继母,但所爱已在别人身边。他像大多数成绩不错的同学一样,有了一份看上去清贵理想,但其实平庸至极的工作。曾经的希望早已被湮灭在繁杂的生活里。少年死了。这里站着一个孤独的青年。他不会结婚,无法生育。所有关于爱情与理想的期盼都已幻灭,他将这样孑然地走下去,直至此生结束。 第24页 大多数人其实也都过着这样的一生。但一些人更幸运,他们会拥有一个可以相伴的人。 柳南蕉再一次想起谢霖。他最近总是想起他。谢霖其实是同龄人里的成功者。但这样的谢霖和自己一样,追逐着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他想,这是爱情么?又或者只是一种偏执。太执拗偏激的情感会让人感到恐惧,他自己恐惧着谢霖,而赵一铭或许也在恐惧着自己。这是无解的事。 他想起谢霖,就会想到他有力的手臂,他的暴怒,他发红的眼睛和颤抖的背。还有他的憔悴。他还是怕他的,但是早已没有厌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开始默认这个人会在自己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出现,强行塞给自己还不完的人情,然后充满失望地离开。一次又一次。有时候柳南蕉看他,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这样的谢霖,让他愧疚,让他想哭。 谢霖有一天也会走的。就像他自己一样,想开了,也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柳南蕉默认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或许其实已经发生了。但他同时也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希望谢霖不要走。 一个人,真的太寂寞了。 医疗报销的流程终于都走完了。柳南蕉给谢霖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信息是过了好些天才回的,第一句就是道歉,说真的太忙了。柳南蕉有点难过地想着,哪里是忙,或许就是不想见自己吧。这个认知不知怎么让他又伤心又委屈,就像当初发现赵一铭为了去和女友约会而对自己爽约一样。他的心态已经不对了。 这是很可怕的事。柳南蕉放下手机,强迫自己不去想。谁知谢霖的电话很快打过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给了柳南蕉一个地址,说要是着急,就麻烦他自己过来一趟。 柳南蕉从小出入医院,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谢霖的不对劲。恐慌一下子攫住了他。他飞快地叫车出门,向着那个地址赶去。 那是本市一个高端的商务酒店。柳南蕉找到房间敲门,半天门才打开。房间里光线很暗,拼接的桌面上散落着好几台笔记本电脑和大堆的文件。 谢霖嗓子有点哑,说刚开完一个会。抱歉没回你电话,这几天那部手机一直没放着没用。你要没什么事也早点回去吧,我这两天确实挺累的。 这是赶人的意思了。柳南蕉羞愧得差点想走,却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他伸手打开了大灯。谢霖惨白的脸色一下子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 柳南蕉紧张起来:“谢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霖说我就是有点累。 柳南蕉敏锐地去拉他的手,冰凉的,全是冷汗。他一下子就慌了:“谢霖你说实话!生病不是靠硬扛就能挺过去的!” 谢霖脸上的表情终于碎了。柳南蕉看着他咬紧牙关,痛苦地弓起了腰。 去医院是唯一的选择。柳南蕉着急地说你同事呢?谢霖疼得背上透湿,说别叫他们了,忙了两个通宵,才去休息。柳南蕉没有办法,只得把他架起来往外走。谢霖个子高,压在柳南蕉肩膀上简直就是一座大山。等他们坐上车的时候,柳南蕉喘得像个破风匣。 大晚上挂急诊,急诊居然排队。谢霖已经疼得讲不出话,勉强给了柳南蕉一个手机号,让他给齐凯打电话。齐凯是谢霖的一个朋友,说起来也是个奇葩了。好好的富二代不当,居然在附院兢兢业业地当了个医生。那人这天不值班,但也很快帮谢霖联繫到了医生。医生仔细问诊之后怀疑是肾结石。柳南蕉陪谢霖去做彩超,果不其然。石头卡在了输尿管。 开药,输液。谢霖中间吐了两次,都是胆汁。最后一次吐完直接昏了过去。柳南蕉手忙脚乱,吓得几乎哮喘发作。好在谢霖很快自己醒了,他攥住柳南蕉的手腕,力气大到几乎掐断柳南蕉的骨头。柳南蕉没抽手,他伸出另一只手抱住谢霖,一下一下地抚摸他水洗过似的背。他知道生病的那种痛苦和脆弱,但从没想过遭受这个的会是谢霖。如果自己没有强行带他过来,谢霖可能真的会出事。 柳南蕉感到后怕,也有种心酸。过刚易折,谢霖对自己原来也是这么狠。他想着,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么个人啊。什么事都只会来硬的,软不下来。这样一想,好多事似乎一下子也就释然了。 他搂住谢霖,问要不要去找医生开吗啡,谢霖摇头。输液里其实有止痛药,但不知怎么回事迟迟没有起效。又问他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谢霖还是摇头,说他妈妈心脏不好,怕吓。 柳南蕉于是不再说话。他想起医生的嘱咐,松开谢霖。谢霖却攥住他的手腕不放。 “我去买水。”他安慰道:“医生说你那两颗石头不算太大,有希望排下来,要多喝点水。” 谢霖于是松开他,沉默地开始在座椅上来回挪动身体。柳南蕉知道,这种医学上叫辗转体位,是痛极了的缘故。他匆匆跑去买了水,又匆匆回来,看见谢霖头深深低着,空着的那只手摸索着攥着椅子背,青筋全露出来。他拧开水餵他,谢霖勉强喝了小半瓶,偏开了头,小声说:“我想去洗手间……” 柳南蕉放下水瓶,突然想起医生说的,尿的时候要收集到瓶子里,看看石头掉没掉下来。他和谢霖说了,谢霖迟钝地看了一眼矿泉水那个狭小的瓶口:“还是算了吧……” 第25页 柳南蕉说怎么能算了,要听医生的话啊! “尿不进去……” 柳南蕉呆了呆,突然明白过来。于是只得又跑了一趟,买了两个大口的饮料瓶。去洗手间的时候他一路帮谢霖提着点滴的药袋,然后尴尬地扭开了头。水声响了又停,很快听见很轻的一声石子掉落声。回头去看,瓶子底下真的有个棕色的小石粒。只是水是红的。 谢霖似乎在不好意思。柳南蕉看见了不该看的,脸一下子也烧起来。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同往外走。柳南蕉跟在后面:“好些了?”谢霖嗯了一声。 药物终于起效了,谢霖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点滴很快打完,他似乎又活了过来。尽管看上去还有点虚弱。看了一眼表,谢霖突然开口:“我想去吃点东西,你也一起过来吧。” 柳南蕉抬头看了看医院的挂钟,正好是午夜。他有点不放心谢霖,想了想,还是点了头:“给你助理打个电话吧。” 谢霖笑了笑:“还好差不多都忙完了,说好明天给他们放一天假。医生也说是小病,没关系。”他拿过矿泉水瓶,咕嘟嘟地喝了大半瓶水,长长舒了一口气。喝完擦擦嘴,望向柳南蕉,神色慢慢复杂起来:“难为你陪我过来这一趟。” 柳南蕉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身体要紧,也别太拼了。” 谢霖欲言又止,最后脸上的神色不知怎么有点伤心。他低下头,吸了下鼻子:“你想吃什么,我请吧。” 柳南蕉说都好,吃点清淡的吧。 于是两个人慢慢往医院外面走。柳南蕉有点困了,谢霖倒是很有精神。过马路的时候有车,谢霖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肩,又飞快地放开了。他的手不像平时那么暖了,柳南蕉恍惚地想着。不知怎么,这个念头让他有点心疼。 时间太晚,饭店大都关门了。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家还没打烊的茶餐厅,点了竹升面和白灼青菜。谢霖似乎饿狠了,柳南蕉提醒了两次,要他吃慢一点。毕竟不久前才狠狠吐过。谢霖难得地听了话,只是脸上带着一点孩子似的委屈。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倒是仍然很明亮。这里是一类街道。柳南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他向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于是放下筷子,接着外面的光看谢霖。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平平安安地吃饭。 原来一晃儿就这么多年了啊。谢霖早就褪去了少年时的那种兇恶,不笑不说话的时候,通身是很能唬人的精英范儿。他身上似乎天生有一种令人紧张的气场,说一不二,不容置疑。柳南蕉不喜欢这种人。他自己是温和圆润的,不管有没有过往的那些事,面对这种充满侵略性的人,他都会本能地感到不适。 但在此刻,那些不适奇异地消失了。或许因为谢霖病了,这让他看上去变得脆弱,不再那么有威胁。原来他和柳南蕉一样,也只是个普通人。 谢霖把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净,放下碗的时候,恰好与柳南蕉目光相对。柳南蕉本能地移开了目光:“医生说还要观察,得点几天消炎的药。明天白天你还得过来再仔细检查一下。石头有两颗,我看只排出了一颗……” 谢霖桌上的手动了动。但最终蜷成了拳头,他声音闷闷的:“嗯。”然后仿佛没话找话一样:“你身体好点了没有?” 柳南蕉说好了,都没事了。 半晌,他听见谢霖犹豫的声音:“有时候我挺担心……算了……你,你对自己好一点儿……”后半句有点哑,似乎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柳南蕉抬头,看到谢霖的眼神,又慌忙转开头:“你自己才是吧,有不舒服要早点看医生……” 谢霖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这一去就是好半天。服务生过来,说店要打烊了。柳南蕉想结帐,对方说和他同桌的客人方才结过了。柳南蕉觉得不对劲,匆匆去洗手间找谢霖。叫了好几声,才听见那人闷闷的应声。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谢霖出来,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咬牙忍痛的神色:“我好像……得回医院一趟……” 柳南蕉问他是不是又疼了。谢霖不说话,走得飞快。 回到急诊那边,把情况和医生讲了。原来是解手的时候突然无法排尿。医生的口气倒是蛮轻松,啊呀,这个就是结石把尿道堵住了,住院吧。 柳南蕉看见谢霖的神色,也跟着着急起来:“不是说能排出来的么?” “这个不保准。小一点的能排出来,大一点的容易卡住。住院吧,正好也好好检查一下。” “那现在怎么办?”柳南蕉问到。 医生给他们开了个条子,让去住院处泌尿外科找接收的大夫。 谢霖神色有点消沉。柳南蕉安慰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医生也说了是小病,不要紧的。”谢霖没说话,柳南蕉的心也跟着低落下去。生病确实是很难受的事。 接诊的是个四十多岁女医生,看见谢霖倒是挺平静的。她把实习的小医生都叫过来,现场演示如何给病人插导尿管。人在医院里是没有尊严可言的,柳南蕉有些不忍心地想要走开,却被谢霖一把拽住了衣襟。 第26页 女医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面动作一面语气平平地说:“这个病人的生殖器发育十分标准。可以作为非常典型的手术参考记录……今天先挂尿袋住院,明天检查,没问题的话,后天或者大后天安排手术。” 手术两个字差点让谢霖弹起来:“能不能不手术……” “不能。”医生平静地说:”微创,下膀胱镜,钬雷射碎石。如果你没有其他泌尿系统疾病的话,成功率基本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行了。床位还有没有了?” 谢霖很快被带去病房。十人的大病房,空地上都是陪护床,躺满了病人家属。柳南蕉帮他把手续办完,领了病号服和新被褥过来。换上条纹服,谢霖变成了病人。几个小时前他还在酒店开会。柳南蕉想到这些,禁不住有些感慨。 大半夜的也做不了什么,一切只能等明天。谢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生怕他离开。柳南蕉说我不走,我去租个床。明天反正也是周末。租好了床就在谢霖身边躺下来。行军床不舒服,但他确实困了。短时间内住了两次院,很大程度上消耗了柳南蕉的精力,他自己也还没恢復好。睡梦来得很快。梦里有人往他身上放东西,很快被子就变得暖和起来。 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身上沉甸甸的,租来的被子上还有一层,是谢霖的大衣。柳南蕉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谢霖正坐在床上看他:“买了早饭,吃点儿吧?” 柳南蕉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本来是应该他来照顾谢霖的。陪护床很快被收走了。谢霖要空腹等检查,所以只是看着柳南蕉吃。很快有一大帮人过来,他们叫谢霖小谢先生。柳南蕉明白过来,谢霖已经联繫了家里。 他们簇拥着谢霖换了高级病房,熟练的护工很快到位。护士来催促谢霖去做检查。柳南蕉踌躇了片刻:“那我回去了。” 谢霖欲言又止。柳南蕉想了想:“有时间的话……再过来看你。” 谢霖点了点头,有点勉强的那种。 柳南蕉推门出去。走出了挺远想起自己好像把手机落在病房了,于是又往回走。进门前听见谢霖冷冷的声音:“……谁让你们带这么多人过来的,留一个护工,余下的都回去。” “您父亲说……” “小手术而已。都回去都回去。乱糟糟的。”很不耐烦的声音。 柳南蕉敲了敲门,谢霖看到他,一下子就靠回了病床上。方才的中气也没了,声音惨兮兮的:“你……你怎么回来了?” 柳南蕉说手机落下了,回来拿。你好好休息。 谢霖失望地低下头。 柳南蕉又出去了。等电梯的时候,他想起谢霖那个一秒变身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回家睡了一觉,睁眼已经是下午了。有一些工作邮件,催得挺急。柳南蕉叫了外卖,一边吃一边看资料。他最近病假了两次,落下不少工作。同事不说,但他知道他们是反感这些的。研究室人数有限,少一个人,别人就要分摊更多的工作。只是这一次他没什么负罪感,因为责任不在他自己。 道理是很清楚,但工作不会自己完成。柳南蕉在还债里度过了星期六的晚上和大半个星期天。谢霖的微信是晚饭时发过来的,小心翼翼地问他在做什么。柳南蕉突然想起自己答应有空要去看他。这真是奇怪极了,谢霖身边明明有那么多人,自己就算过去也属于多此一举。但他还是觉得应该过去,讲不出理由。 他嘆了口气,起身去穿拿外套,觉得自己正在往一个很危险的方向滑落。 出乎意料,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工,见有客人,便很识趣地出去了。谢霖躺在床上,脸上有点发白。见柳南蕉过来,飞快地坐起来,表情硬邦邦的,似乎在强忍什么。柳南蕉把水果放在床头,问他怎么了。谢霖说刚做完清肠。柳南蕉大概知道一点,很是同情地看着他。 护士推门进来:“谢霖?” 谢霖应了一声。 “裤子脱了,备皮。” 谢霖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表情顿时十分精彩:“我自己来……” 护士似乎见多了这样的病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快点!”又喊柳南蕉:“家属过来,把术前须知仔细看一下。” 谢霖还在那里磨蹭,护士威胁道:“别乱动,乱动刮破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柳南蕉拿着术前须知单琢磨了一会儿,终究耐不住好奇,偷偷抬眼看谢霖。 谢霖脸色臭极了,不停想抬起上身看自己。结果每次都被护士呵斥躺好。最后那里的草地变得光秃秃的,谢霖最后看了一眼,生无可恋地躺住不动了。护士凉飕飕地说:“你这儿发育得这么好,几根毛又什么好心疼的,又不是剃了就不长了。” 柳南蕉脸色发红地看了片刻,扭过头去,拼命忍笑。他自己因为身体原因,下面一直光熘熘的,现在谢霖和他一样了。那根宝贝没精打采地瑟缩着,和谢霖本人透出一模一样的可怜巴巴。 但那是兇器。曾经噼开他,在他身体里肆虐。笑容消失了,因为痛楚从记忆里浮了上来。 谢霖放下遮脸的手,看到柳南蕉的表情,眼里闪过不安:“你……” 第27页 柳南蕉把术前须知放到他床头:“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走廊传来脚步声,一众人推门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和谢霖面容有七八分相像。 谢霖不情愿地叫了声爸。柳南蕉没说话,匆匆往外走。身后隐约传来谢霖叫他的声音,他也没顾得上理会。 周一上班,不知怎么有点心神不宁。数据弄错了一个,全盘返工重做。犹豫着要不要问问谢霖手术怎么样了,又想术后大概不能随便乱动,最终也没问。结果到了晚上,谢霖的信息主动发了来,说手术做完了,医生说挺成功的。 文字上看不出情绪。柳南蕉想说那你好好休息,又想自己似乎每一次都是在说这四个字,怕谢霖觉得敷衍。于是问他,麻药过没过,难不难受。 那边停顿了片刻,一张照片发过来,是沖洗袋,里面是粉红色的血水。谢霖说麻药过了,真疼。 柳南蕉安慰他,说生病就是这样。又问了些别的。谢霖运气很好,肾里的结石一共只有两颗,这次都排干净了。趁着住院,顺便也做了全面体检,他代谢功能没有问题,长结石纯属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好——谢霖不爱喝水。 柳南蕉想起自己还没还谢霖钱,谢霖一开始的医药费也是自己垫的。不知不觉就夹缠不清了。 谢霖的信息是一堆一堆发的,说生病真难受。他上次生这种程度的病还是在初中,烧昏过去了。柳南蕉并不知道有这事,一时有点惊奇,然后很快就想起了初中的不愉快。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谢霖似乎也不用他接话,自顾自在那里说很多。说工作的事,也说在医院里被医生护士调侃的事。柳南蕉从不知道他原来这么话痨。 最后似乎那边也觉得自己多话,问他是不是要睡了。 柳南蕉说还没。那边一直在显示输入,但一直没有新的信息发过来。他等了好一会儿,信息终于过来,是要他早点休息。 放下手机,柳南蕉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要不要再去看看谢霖,其实应该去一次。但是为什么应该,就又想不通了。谢霖有一大堆人抢着照顾,本不该由他来担心。 他是谢霖的什么人呢。说朋友是算不上的,其他的就更不是了。绕来绕去,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其实就只是认识许多年的故人而已。 上过床的故人。这个念头突然让柳南蕉感到羞耻和难堪。是他自己主动的,原本也没什么后悔,想着那样之后或许能换来一个了结。可是事与愿违,他们之间的纠缠不知怎么越来越深,这几个月加起来说过的话,比之前几年还要多。他觉得自己好笑,发生了那样的事,本来就不可能退回毫无关系了。他曾经觉得是自己喝多了一时煳涂。可是……其实不是的。 他只是做了自己心底一直想做的事而已。不论以前有过什么,在这件事上,他不能把过错推在谢霖身上。 承认吧。他有点悲哀地想着,你就是……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谢霖不会是个好的伴侣。那个人太过强势,不懂退让。可这似乎也不完全是真的。 他想起谢霖的欲言又止,想起他攥住自己衣襟的手。他不希望谢霖离开,谢霖显然也并不情愿离开。 当所有的追逐都停下来,他勐然发现,其实谢霖与他之间的距离,大概只要他回头走出一步而已。 第10章 据说爱一个人,会想要掏出自己的心给他看。谢霖曾经对此不屑一顾。直到那一次,在病房里。二十二岁的谢霖兜兜转转,从懵懂到迷茫,又最终到恍然。他惊觉自己对柳南蕉,远不止是喜欢和想要那么简单。 他爱他。原来这就是爱情,他的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汹涌而来的感情无边无际地漫起,在他心上喷涌不息,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他想时时刻刻呆在他身边,想看他,也想让他看自己。直到那明净的眼睛里只剩自己的倒影。 然而这所有的情思尚未来得及相付,现实就以比预期更快的速度出现在了谢霖眼前。他就要有未婚妻了。 长辈们定的事。那家的父母与谢霖的叔爷交情甚笃,两家算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最重要的是,姑娘自己有意。谢霖与她认识也有几年了,但一向并不相熟。这事砸下来他当即有些发懵,急匆匆地约人见面,想把因由摸摸清楚。家长们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要联姻。只是现在都讲婚姻自由,她就自由地在谢家同辈里挑中了谢霖。理由很有力,谢霖是独子,有能力,肯上进。谢母性情出了名的温柔低调,谢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这样简单干净的人家,嫁过来,想要吃亏都不可能。何况姑娘自己也不是俗物。 谢霖直白地摊牌。心里有人,还太年轻,不打算早早定下来。姑娘比他年长三岁,倒是很通透:两家结合为的是什么,你我都清楚。能和顺美满自然是好;若不能,我们就当彼此是事业合作伙伴,私人问题并不两相干涉。 谢霖说不。 那女孩闻言往沙发上一靠,抱起臂膀:哦?都传说你成熟理性,事业心重,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考虑? 谢霖说那是你的机会,不是我的。 女孩的脸色便冷淡下去:幼稚可笑。她如此评价谢霖。 不欢而散。但订婚的事并没有因此而立刻中止。毕竟是讲好的事,涉及两家对未来打算,也有社交圈里脸面和风评的问题,并非儿戏。 第28页 谢霖才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要是他点了这个头,这辈子就算是被绑死了。林燕婉对这事也不怎么贊同,无奈没能拗过丈夫的坚持。于是她选择了两不相帮,静悄悄地夹在中间。只是知子莫若母,有一次父子俩吵得太兇,她关起门来,悄悄地问谢霖,他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谢霖不吭声。他可以和父亲肆无忌惮地上演全武行,甚至打算破釜沉舟地把真相说出来。但他不敢在林燕婉跟前乱说话。吓坏了母亲,全家都要完蛋。她才是这个家的轴心。 林燕婉嘆气,面色忧愁得不行。她说你不讲实话,妈妈怎么替你说话呢。 谢霖心说实话一讲,万一你撑不住过去了,这个责任我可负不起。于是咬牙闭眼,愣是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可惜装死并不能改变越来越近的命运,当谢磊把承办订婚仪式的几家备选婚庆公司扔在谢霖眼前时,他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和谢磊坦白了性向。 谢父一开始不以为意,以为是谢霖的又一个藉口。儿子这些年身边有什么人,他大致都知道。但他很快意识到谢霖是认真的。这个让他骄傲也让他焦虑的孩子,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育,只想这辈子和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 多么可笑又可怕的事。谢家这一脉,要绝了。花了一辈子挣下的体面,要没了。 谢霖挨了有生以来最狠的一顿打。其实他满可以躲避和反抗,他正年轻强壮,上了年纪的父亲早已不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他几乎是痛快地承受着这些。因为他知道自此以后,谢磊再也管教不了他了。 最后是林燕婉哭着拦下了。她说谢磊,我已经没了三个孩子,这个难道你也不给我留么? 谢父颓然。夫妻两个抱在一起,都是心碎的模样。 谢霖摇摇晃晃站起来,叫了司机,去医院处理伤口。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妥协,也很清楚母亲会有很大可能会最终说服父亲。在那之前,他们彼此都需要缓冲。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谢霖发现,他离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依然存在相当遥远的距离。 他没有再去纠缠柳南蕉。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与父亲之间的矛盾一时不可调和,同时也得罪了不应该得罪的人。不论出于什么缘故,选择远离都是最明智的方式。他感受到了一种痛苦的冷静,它们最终把他所有的感情都强行压制了下去。 柳南蕉什么都不知道。那人依然过着平静的大学生活,保送了研究生,还会在象牙塔里度过好些年。谢霖远远地看过他几次。有一两次,他看着他和赵一鸣走在一起,幻想着自己冲上去对他表白,诉说自己为他承受的一切。 谢霖知道这只是想想罢了。他感动了自己,这感动没有意义。柳南蕉也不必知道,他没有什么理由需要和谢霖一起承受这一切。 谢霖的公司平稳而低调地运营着,小小的,在企业云集的d市那么不起眼。但是运营的网络已经有了铺开的方向,合作和加盟代理在一家一家地增加。扩张到足够的辐射区域只是时间问题。他很快拿到了融资,也有了可信的左膀右臂。他们足够在他不在时应付一切。 谢霖想着,是该抬头看看了。 他出去申请了一个part-time的研究生。一面上课,一面工作,一年有一半时间飞在天上。父亲从此对他鞭长莫及。 他偶尔会试着联络柳南蕉,都是以正事的由头。同学聚会或者专业谘询之类的。收到的回覆便也是中规中矩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在。但这仍然让谢霖心安,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彼此远离一般。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前进着。有时候他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日復一日地这样去期待另一个人。但更多时候是担心。人是会变的,时间总是在慢慢改变着一切。在空闲时旁敲侧击地四下打探柳南蕉的事,几乎成了他工作和学业之外唯一的乐趣。柳南蕉的生活似乎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他依然留在赵一铭身边。这让谢霖不知道是喜是忧。 柳南蕉研究生要毕业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原本定好的工作被黑箱,硬生生挤了下来。得知这个消息,谢霖有点慌。他知道一些那个专业的事,如果柳南蕉进不了本地的研究所,十有八九就要离开d市了。赵一铭那时候已经订婚,柳南蕉对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 没有回应,就会离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伤心到了极点就想要忘掉,换一种方式重新开始生活。这些谢霖自己也考虑过,推己及人,他觉得柳南蕉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世界那么大,人与人的缘分那么微妙又脆弱。他们能从小到大存在于彼此的不远处,本身就是近乎奇蹟的事了。谢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寄望于所谓的天意。若按天意,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得到所爱之人。 这是他一想起,就会感到无比痛苦的事。 他主动联繫了父亲,求他帮忙。起初没说柳南蕉的身份,但谢父何等精明。于是对话很快变成了谈判。谢霖给出了让步,他会回去,并开始接管家族的一部分生意,这是代价。但这代价其实不算什么,他原本最初也没打算离开。 柳南蕉的工作很快定了下来。谢霖几乎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了。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已经有三年。但他身上缠着一时不能脱身的事,关乎手下许许多多员工的生计,他再也不能像少年时那般任性。 第29页 许多年已经等了,似乎也不差这一点收尾的时间。 最终安定下来已经是一年之后。柳南蕉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谢霖给他寄去了礼物,署名的那种,中规中矩的购物卡,像对待一个客户。 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有柳南蕉在的地方。父亲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当年得罪的那一家,姑娘也早已嫁人。许多事成了往事,没人会不开眼地再提。谢霖融入了新贵的圈子,与老一辈们的圈子若即若离。 他这一次,真的自由了。再也没有任何外在的束缚,能阻挡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人。 追求起初是耐心的,因为那时候谢霖心里有希望。但这希望渐渐就被磨灭了。柳南蕉确实没变,一点儿都没变。他还是拥有固定的生活轨迹,像一颗孤独的行星。赵一铭依然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至于谢霖。谢霖依然被他委婉或直接地拒绝着。 前所未有的绝望渐渐涌上了谢霖的心头。他怀疑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对方。这真是不公平的事。他明明为他做了那么多。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难道能去责备柳南蕉么? 赵一铭的婚礼办得很大。那个人人缘一向是很好的,从小到大的同学和朋友都去了。谢霖便也去了。他那时已经被柳南蕉打击得厉害,却还是不愿意就此放手。就像他当初一次次不死心地给投资方发邮件一样。 柳南蕉穿着一套纯白的西装,规矩地打了小领结,他是伴郎。谢霖一时有些错不开眼,他很奇怪,为什么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身上依然留有没能被岁月磨光的纯粹。这样的柳南蕉让他想起高中的时候,那个坐在窗台上唱歌的少年。 然而事实证明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谢霖看着他生疏地喝酒,跑进卫生间催吐。柳南蕉那么失态,让谢霖眼前浮现出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在天台上看到的一切。他仍然无法眼睁睁看着柳南蕉这样糟蹋自己。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他没想过柳南蕉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但他不需要犹豫。他已经等了太久,等得太苦。一点念想与甜头都没有的追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磨光了他的耐心。柳南蕉挣扎的时候,谢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他想,错过了这一次也许就不会有下次,也许他的后半生,就只能靠着这唯一一次交集过活。这个人,早已把自己的一生,置于爱而不得的悲苦之中。 谢霖爱他,也恨他。这恨从无望里生出,一直都在。只是那一刻,它被无限放大了。 谢霖在他身上近乎残忍地放纵着自己。 可当云收雨歇,那狂暴的恨意也就跟着散去了。他有些悲伤,但又不知为何,从悲伤里生出了些许希望。或许正因为柳南蕉也想要改变,才有这场脱离他原有轨迹的纠缠。 只是事情很快就像谢霖担忧的那样,滑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其实这么多年下来,每一次的接近,都让他们离彼此更远。想到这一切,谢霖只剩一片哀凉。 或许放手,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那阵子他很忙,除了运营模式改制的事,还有一个大客户要谈。经歷过柳南蕉,回头再面对那样的客户,谢霖惊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生出了足够的耐心。大客户信佛,偶尔去寺院听经,谢霖便也一同过去。那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谈生意,倒不如说是难得的放松了。 谢霖自觉是没有慧根的那种俗人。什么东西听过,他都是一笑。譬如人家讲“慧说爱为狱,深固难得出。是故当断弃,不亲欲为安。”,谢霖心说这道理谁不明白,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光听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他不再听,起身到寺院的池边看鱼去了。鱼戏枯叶间,有一种萧瑟的自在。谢霖几乎有些羡慕它们。 老师父讲完了经出门,便与谢霖攀谈,问他可是别有所见。谢霖很直白地说听了也不见得会懂,懂了也不见得能做。听与不听,从结果上来说,或许没什么太大分别。这话是很不敬的了。然而师父只是笑笑,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剎那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施主就悟了呢。 谢霖苦笑。那段时间他身心都很疲惫,已经打算放手。可放手并不是源于什么开悟,多年的执念原本不可能说断就断。只是他通过齐凯在医院的关系,知晓了柳南蕉的过往。 一个人,幼年失恃,遭继母戕害,至亲视若不见。难以想像柳南蕉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样一个人,把满腔的情意系在唯一一个待他好的人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稀奇。没了赵一铭,柳南蕉就没了整个世界。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 可赵一铭护着柳南蕉的时候,谢霖自己又在做什么呢?原来,这许多年来所有的痛苦和纠结,其实都只是在为当年的造业还业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尽。可就算还尽了,又能怎么样呢。 失了寄託,柳南蕉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当年的许多细节慢慢变得清晰,原来谢霖自己真的就是那个杀手,他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悲可笑的是,在许多年后,他为了一时的自私,竟然又对柳南蕉犯下了同样的罪。 一个兇手,又有什么资格祈求被害者的爱呢。这些年做下的每一件事,原来都在把这痴恋推向死局。 收到柳南蕉病危的消息时,谢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自己害了他。他浑浑噩噩地往机场赶,想着怎样都好,要自己放手也行。他这辈子再没别的念头,只要柳南蕉平安活着,什么代价他都认。 第30页 他这辈子没有经歷过那种怕。想着万一这个人真的不在了,自己的世界也就从此坍塌了。那一刻他忽然就理解了柳南蕉对赵一铭的感情。 看到柳南蕉的那个瞬间,谢霖差点跪下来。他想这样就好了,起码这个人还活着。哪怕就这么一辈子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也知足了。那一天他几乎是逃走的。 他酒量很好,可那天只喝了半斤白的就醉了。朋友说他像个疯子似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直到睡过去。谢霖记得不太清楚了。第二天他在空荡荡的大床上醒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不会靠近柳南蕉了。 在余下的一生里,他只能站在角落与阴影中远远望着。他们的缘分只到这里。柳南蕉没有任何过错,这是谢霖自己的孽。 他和那个信佛的大客户最终谈成了生意。然后又是永无止境的工作。只有工作时,他能不再去想柳南蕉。那阵子很忙,谢霖腰上总是有点不舒服,以为是坐久了,也没在意。直到那天连着忙了两个通宵,突然发作得就厉害起来。 偏偏也是那天,他发现柳南蕉一直在找他。谢霖不想让柳南蕉看见这样的自己,但疼痛消磨了他的理智,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放下电话,他在疼痛里想着,这没什么,不是我主动,是他自己要过来的……起初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后来就什么都想不了。他实在太疼了,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比挨打还痛上百倍千倍,就像有人在他腰腹里插了一把刀,不停地狠狠搅动。 柳南蕉过来的时候谢霖几乎是硬撑着起身的。他盼他快走,不想让自己的惨状暴露在对方眼前。可柳南蕉出乎意料地敏锐。他来摸他的手,声音那么焦急。谢霖一下子就垮了。所有离开的决心都化作了泡影,那一刻他只想紧紧抱住柳南蕉,求他不要走。 仿佛回应谢霖的心声,柳南蕉真的没走。他送谢霖去了医院,脸上是真切的关心和担忧。最痛的时候,谢霖被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背,那么温柔。死了都值,谢霖这样想,却又一次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希望和勇气。 那天的一切都像是做梦。疼痛结束的时候谢霖的绝望又一次冒头,他以为柳南蕉会走。可是没有。那个人温和地陪伴在他身边。谢霖不敢和他靠太近,他怕自己又干出什么蠢事。 后来的事有些超出预料。他住院了。柳南蕉整夜陪着他,困极了,就睡在他身边的行军床上。谢霖想把他抱到病床上来睡,可又不敢。他向来不知恐惧为何物,却一次次地从柳南蕉身上体会到了“怕”的含义。整晚他就那么看着身边的这个人,想着要是老天开眼,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最后一次。只要柳南蕉肯回头看他一眼,刀山火海他也能趟过。 谢霖在黑暗里祈祷,悄悄拉住了柳南蕉的手。 註:“慧说爱为狱,深固难得出。是故当断弃,不亲欲为安”,出自《法句譬喻经》 “迷闻经累劫,悟则剎那间”出自《坛经》 第11章 谢霖的病看着吓人,其实是泌尿外科里的轻症。柳南蕉在他手术后又去了一次,那次很不巧,病房里坐着谢霖的父母和保镖。他在病房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谢霖隔着玻璃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谢家父母转头的时候,柳南蕉却仓皇地跑掉了。事后他发消息给谢霖,谢霖说没关系,马上出院了。 之后也一直断断续续地联繫着。谢霖一出院就要出差,各种日程排得很满。年前就是这样,大家都比平时要忙,紧赶慢赶,想要把喘气的时间留到春假。大半个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春节近在眼前。 柳父问他要不要到那边过节。柳南蕉说不了,所里给的假期太短。父亲似乎不太高兴,柳南蕉假装没有察觉。他给赵家送了年礼,赵母拉着他的手,问他几时放假。柳南蕉说今年太忙,春节也要值班,可能没时间过来了。赵母不疑有他,絮絮地劝他注意身体,不要太累,又拿了许多手制的小食给他,嘱咐他多吃东西。 出门的时候赵一铭问他,是真的忙?柳南蕉笑笑,说是真的忙,不然怎么会不来。 节前最后一天加班的时候,谢霖的电话突然打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柳南蕉说在加班,那边一下子就没动静了。他赶忙解释说是真的在加班,下班要八九点了。谢霖说哦,很失望的样子。 柳南蕉心一软,说要么等我下班?说完了又觉得没道理,那么晚了,还凑在一起吃什么饭呢。谁知谢霖答应得很痛快,生怕他反悔一般,匆匆把电话挂了。 柳南蕉握着手机,愣神了好半天。 下班一看表已经九点多了。谢霖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柳南蕉有点慌,匆忙给谢霖打电话,那边是关机的状态。他急急忙忙往外跑,却在门口看见了谢霖那台熟悉的黑车。天上开始飘轻雪,车门开了,谢霖的脸色有些疲惫。 柳南蕉很愧疚地道歉,说有个数据有点难搞,一入神就没看到时间。又小心翼翼地说我打了电话的,怎么关机了? 谢霖的声音也有点郁闷。说下午的航班回来,手机和充电宝都没电了。说好来接他,也不敢走开,只好一直等。 问他要吃什么,柳南蕉说都好,吃点暖和的吧。谢霖就开车在街上转,结果十家有九家都打烊了,余下的一家看上去就不好吃。柳南蕉问谢霖有没有吃晚饭,谢霖说还没,有点委屈的样子。 第31页 “要么,来我家吃点?”柳南蕉不知道突然哪里来的勇气:“正好给手机充个电。” 谢霖愣了一下。 车子很快在小区楼下停了下来。两个人往楼上走的时候,柳南蕉又有点后悔。谢霖走在他后面,靠得很近。开门时,唿吸就落在他脖颈上。 灯开了,他让谢霖坐,谢霖居然很听话地坐下了。只是手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和上次过来时一点儿也不一样。柳南蕉问他吃什么,答都行。 于是做了金针菇肥牛面。谢霖起初在客厅里坐着,后来不知怎么就一直在柳南蕉身后绕。厨房太小,两个人有点侷促,忙乱里打碎了一摞旧碗。他很泄气地在门口站着,看着柳南蕉忙来忙去。面做好的时候又想伸手帮忙端,结果装面的碗里汤水摇晃了一下,烫到了柳南蕉的手。 柳南蕉嘆了口气。谢霖赶忙道歉。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柳南蕉对面,神色始终很低落。柳南蕉看着他的头顶,一时有些出神。谢霖的头髮是浓密粗硬的。老人讲这样的人生来命硬,个性刚强而不知低头,要么惹事,要么成事。老话也不都是迷信,柳南蕉想着,谢霖确实是这样的人。 谢霖放下空碗,两个人的目光恰好碰到了一起。 “挺好吃的。”谢霖有点不自在地说:“真的,比外面的好吃……你的手没事吧……” 柳南蕉看着他,心里忽然一热:“谢霖,我们要不要试试在一起?” 谢霖仿佛一下子失声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柳南蕉,半晌才开口:“你……你说什么?” 柳南蕉感觉脸上烧起来。 谁知谢霖勐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向了阳台。火光明灭了一下,他点了烟。 柳南蕉坐在那里,感觉身上的温度渐渐消失了。是晚了么,他想。也许真的……晚了。他低下头,酸涩地想,不该问的。他想哭。总是这样,总是错过和失去。也许一些事是生来就註定的。 他这样想着,慢慢起身,向谢霖走去。又在离那人还远的时候就停下了:“没关系的。”他听见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谢霖勐然转身,高声道:“什么没关系!” 柳南蕉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谢霖拿烟的手在发抖。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谢霖突然掐灭了烟,几步就冲到柳南蕉跟前。然后他把退无可退的柳南蕉抵在墙上,兇狠地吻了上来。 世界剎那仿佛只剩下心跳与唇间的水声。谢霖的唇原来是软的,柳南蕉这样想着,脑海里渐渐变得空白。他的身体也不知不觉软下去,几乎有些站不住。可谢霖一直支撑着他,他的手在柳南蕉背后大力摸索,仿佛要将怀里的人揉进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谢霖终于松开了柳南蕉。他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柳南蕉颈窝里。那里很快变得湿热。 谢霖哭了。 柳南蕉从迟钝里慢慢回过神来,不确定道:“谢霖?” 谢霖没说话,也没抬头。他们彼此拥抱着,慢慢滑坐在地上。柳南蕉伸出手,抚摸他的后颈,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后来天晚了,两个人也总算平静下来,彼此的目光里都有羞涩。柳南蕉说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谢霖闷声说我不走,外头下着雪呢。好像太快了一点儿,柳南蕉想,但其实也没什么。沙发太小,谢霖睡不下,于是和柳南蕉一起躺到了床上。开始还是老实的,后来就凑上来搂他。骤悲骤喜消耗了柳南蕉的力气,他真的很困了。 别闹。他轻轻说。快睡吧。 谢霖就不动了。可过了一会儿又来抱他,倒是没什么越矩,抱住了就安静下来。他似乎比柳南蕉先睡着了。柳南蕉自己便也在身边人匀长的唿吸里陷入了安眠。 很平静的一夜。第二天睁眼早就日上三竿。柳南蕉休息日向来习惯赖床,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一会儿,腿上却被什么东西顶得难受。他迷迷煳煳睁开眼,看见谢霖正无声无息地盯着他。吓得他一下子坐起来。 谢霖也坐起来,神色有点紧张。柳南蕉发现他有黑眼圈:“你没睡好?” “一夜没睡着……”谢霖讪讪地说:“老觉得是做梦……” “所以你开始是装睡?” 谢霖不自在转开脸。 柳南蕉看了他一会儿,心口柔软地酸胀起来:“那再睡一会儿吧。我今天休息。” 谢霖还是盯着他勐看。柳南蕉有点无奈:“你这样怎么行?是想再进一次医院么?” 谢霖起身去了洗手间,过了半天才回来,爬到柳南蕉身边躺下:“今天是小年……” 柳南蕉对节日已经不太敏感了。这些年不论是不是节庆,他大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主动握住了谢霖的手。 谢霖脸上的不安终于淡下去。他重新搂住柳南蕉,像个守财奴一般。柳南蕉也就由他去了,谢霖身上真的很暖和。 这样折腾了一次,谢霖真的睡熟了,柳南蕉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他小心翼翼地抽身,费了很大力气。谢霖的手臂看着松松的,其实搂他搂得很紧。 他出去了一趟,买了些东西。回来煮了香菇鱼片粥,热了速冻的冬笋香菇包。见谢霖一直没醒,又炒了个虾仁菠菜。做好后就回到床边,一面看一本闲书,一面静静等谢霖起来。 第32页 一等就等到了中午。谢霖是那种一旦睡着就会睡得很好的人,睁开眼睛的时候精神奕奕,没有一点儿起床气。当他发现柳南蕉先起来并做好了早饭时,一时简直是惶恐的:“你怎么没先吃……” 柳南蕉合上书,笑了笑:“等你。” 谢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受宠若惊。柳南蕉有点心酸,他想说谢霖你不要这样,这样我们以后怎么相处。可这话最终也没能出口。谢霖把自己放得那么低,简直是任他伤害的样子。放下那些障目的执着后,许多往事一点点清晰起来。有怕,有恨,也有早生的情根。若没有最初那些事,他们也许很早已就在一起,不必蹉跎过这许多年,也不必承受这许多年间的哀痛。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 若说全无心结也不可能,但柳南蕉想,日子还长,也许自己总有一天,会彻底释然。 谢霖真的爱他。这个念头让他害羞,也让他想哭。一个男人老哭是很不成样子的,柳南蕉想,但谁还在乎这些呢。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都小的时候,在那些伤害还未走向不可挽回的时候,谢霖傻乎乎地趴在他身边的样子。那时他在微风里偷偷去摸谢霖的头髮,因为那头髮看上去与他自己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还有很多很多年后,他在天台上哭泣时,谢霖披上来的那件温暖的衣服。 他以为自己的勇气早已在许多年的无望里被消磨得干净,此刻却骤然发现,它们还在,像某些新生的植物那样旺盛蓬勃。因为有希望,因为能够相信。 “来吃点东西吧。”他起身,把卧室的窗帘拉开,让阳光洒进来。 谢霖吃过饭就被电话叫走了,很不情愿的样子。柳南蕉一个人在家,想着要不要去买速冻饺子回来吃,又觉得有点不像话。小年也是年,再说并不是没有时间。他和了面,觉得困意又涌上来,于是爬回床上补眠。枕头上留着一点不属于他自己的味道,像汗,但又不太一样。他不讨厌。 半梦半醒里听见有人敲门,越翘声音越大,简直是在砸了。柳南蕉惊得心脏勐跳,一下子就醒了。 是谢霖。见他开门,脸色讪讪地:“我还以为……” 柳南蕉迟钝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梦游似地回到床上去。起床气一向都有,这次好像格外重一点。 谢霖很羞愧地跟在他后头,做错了事的样子:“我……” “你去配把钥匙吧……”柳南蕉含混地说:“出入小声一点,邻居有些年纪大了……” 谢霖说诶,欢天喜地的样子。柳南蕉把脸埋在枕头里,忍不住笑了。 起来时看到谢霖在厨房里忙活,料理台被祸害得够呛。谢霖似乎没意识到,还在那里非常专心地弄着什么。柳南蕉凑过去看,惊奇地发现他居然在包饺子。这就有点魔幻了,他印象里谢霖从小就是个少爷,出入身边都跟着人,厨房什么的,与谢霖太不搭调了。 饺子的样子虽然不太好看,但总归是包上了。谢霖表情严肃,每一个都捏得相当用力,大概是怕煮的时候皮馅分离。 柳南蕉看了一会儿,很自然地走过去帮忙。谢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柳南蕉假装没看到。他给谢霖擀饺子皮儿,很快擀出一摞儿来:“什么时候学会的包饺子?” 谢霖说那几年出去的时候,和留学的同学一起。我还会蒸鱼和肉,他有点骄傲地补充道。 这样的谢霖有点陌生,仿佛病过一场,他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冒出点傻乎乎的孩子气。这让柳南蕉觉得安心和亲近:“还以为你是君子远庖厨的。” “想做给你吃。”谢霖的声音低下去:“就这个还拿手些。” 柳南蕉看着乱七八糟的料理台,不忍心打击他,但感动也是实在的:“谢谢……除了赵阿姨和我妈,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给我包饺子的。” 谢霖抬头,表情很意外。意外过后又有些神伤:“你妈妈……” 柳南蕉摇摇头:“很早就过世了。改天再和你说吧。对了,你不回家去陪父母?” 谢霖平淡地说他们出去度假了。又说自己最近基本空闲下来了,春节也有七天假,说话的时候抬眼看柳南蕉,有点期待的样子。 柳南蕉说偶尔我可能还是得去下单位,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休息的。 谢霖说嗯,喜滋滋的那种,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他那么高兴,柳南蕉便也跟着,悄悄微笑起来。 忙活了好长时间,晚饭终于上桌了。有饺子,也有四样荤素小菜。可喜可贺,这次下厨只打碎了一只碗。柳南蕉念着岁岁平安,看谢霖心虚地在那儿收拾,安慰他没关系。 说是不想过节,到底还是有了过节的样子。谢霖买了鞭炮,他们一起在阳台放。或许是炮仗声音太响,阳台顶上的旧风铃掉了下来,跌在地上,摔得不成样子。贝壳和鱼线经过这么多年,早已糟了,这次算是彻底寿终正寝。 柳南蕉俯身收拾,谢霖也蹲下来,欲言又止。柳南蕉看了他一眼,又看着手里的碎风铃,嘆了口气。他拿过剪刀,把吊环剪下来,攥在手心。又从余下的那些里,拆下了最大最完整的那枚贝壳。然后把剩下的残骸仔细包裹起来,用袋子装好,放进了垃圾桶。 第33页 谢霖嘴唇动了动,跟在柳南蕉后头,看他把贝壳收进一个小盒子:“那个……” “戒指是你送的吧。”柳南蕉松开手心,低声道:“赵一铭做什么都大大方方的,在明面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想了很久,只是不确定……毕竟我们高中时,关系一直很疏远……” 谢霖低声道:“怕你不收……毕竟以前做错了事……” “毕业吃散伙饭那天,你是不是……也做过什么?” 羞惭的神色出现在了谢霖脸上:“也……也没做什么……就亲了你一下……” 半天,柳南蕉才带着点哽咽开口:“你傻不傻啊……” 谢霖靠近他,把戒指拿过来,套在了柳南蕉的无名指上:“我没觉得自己傻。”他低声说:“我只是……很后悔。对不起……当年……” 柳南蕉却打断他:“只有一枚?” “啊,不。是一对。”谢霖愣了一下:“另一枚……在我家里。”说出这件事仿佛又让他不好意思了:“怎么可能只买一只,这个其实是……婚戒。” 柳南蕉抬头,似哭似笑:“我们……我们到底错过了多少……” 谢霖低头吻他:“至少不会错过以后了。” 他们坐在一起安安心心地吃饭。饺子丑了一点,但味道是不坏的,每一个里面都有半只虾仁。谢霖很喜欢吃柳南蕉拌的那道凉菜,因为里面放了蜇皮。大概是话都说开了缘故,两个人都放松了很多,菜很快被吃得干净。他们一起收拾了碗筷,然后谢霖嘟囔着吃撑了,毫不见外地躺到了柳南蕉的床上。 柳南蕉想着自己才戴上戒指,谢霖不会这么快就暴露本性吧?但这似乎这真不是他多想。谢霖一面抱着肚子在那里哼哼,一面偷眼来看柳南蕉的表情。柳南蕉试探着说你今天还在这儿?谢霖理直气壮地说我回家也没人啊。 “那你起来一下,洗个澡,我要换床单……” “起不来。”谢霖委屈道:“好撑啊。” 这下柳南蕉真的有点担心了。他们一共包了五十个饺子,分三盘装,谢霖一个人吃了两盘,又吃了若干的菜。他说那我下去给你买消食的药吧。 谢霖讪讪说不用了,我就是有点难受。 柳南蕉感觉自己确实有责任:“那怎么办?煮点山楂给你吃?” “你过来帮我揉揉呗……”谢霖小心翼翼地说。 这是撒娇的意思了。柳南蕉恍然。他有点好笑,心里却柔软下来:“好吧。” 顺时针一百下,逆时针一百下。柳南蕉坐在谢霖身边,很有耐心。谢霖却渐渐没了耐心,他把肚皮上的衣服撩起来。柳南蕉说你干嘛。谢霖说你那样隔着衣服揉我不舒服。 柳南蕉只得把自己微凉的手贴上谢霖的腹肌。他有点脸热,但不知怎么总想起谢霖在医院里被护士备皮的那个孬样子,一时又特别想笑。实在没忍住,真的就笑了。谢霖有点发傻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笑你……不,我没笑。”柳南蕉拼命板起脸:“你好点儿了么?” “没有!”谢霖立刻说:“起码得再揉五百下……” “谢霖……”柳南蕉停下来:“我手酸。” 于是谢霖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在自己肚子上画圈。这明明是很暧昧的,但柳南蕉总是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在邻居家揉猫的情景。那点羞涩就不见了,反倒是有一种古怪的怀念感。那时候他的日子多开心啊,母亲还在,父亲也拿他很重视。他是所有人的宝贝。他有些出神,想着那些不再会回来的旧人和旧事。 就在这神游天外的片刻,状况就变了。谢霖开始带着他的手往下走,等柳南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在指尖跳动了。他心跳加速,努力抽手,拒绝感受那种越来越危险的变化:“谢霖!你……” “难受……”谢霖的声音也变了,露出他原本那种危险的气息来:“帮帮我……” 柳南蕉想抽手而不能,谢霖的手简直像铁钳一样,他有点慌:“谢霖,你……我们这样太快了吧……” “你自己才说过,我们错过了这么多年……我真的不想再等了……”谢霖坐起来,一个翻身把柳南蕉按在身下,带着他的手动了起来。 “医生!” “什么……”谢霖有点喘。 “医嘱说手术后一个月不能有房事!”柳南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然会重复感染!那里会废掉!你复查了没有?” 谢霖撑在他上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哪用那么严重……” “我是为了你好。“柳南蕉哀求道:”忍忍吧,不是就快到日子了么。” 谢霖停下来,重重地亲了他几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去卫生间了。半天才回来,声音很郁闷:“那我们什么时候……” 第34页 柳南蕉不说话了,神色有点黯淡。 谢霖不安起来:“我……你不愿意我可以等,真的……上回是我不好……“ 柳南蕉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谢霖神色有些迷惑。 “不是你的错。”柳南蕉慢慢说:“那次是我自己想试试。但……可能是身体原因吧,到最后都只觉得疼。谢霖,我不是个健全人,你也知道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谢霖打断他:“你是最好的。”他低头吻他:“真的。你想不想试试别的?” “什么?” 谢霖看了他一眼,带点痞气地笑了:“我没做过,但是……保证会小心。”他撩开柳南蕉的衣服,去吻他的小腹,然后在柳南蕉无力的挣扎里,慢慢向下。“那时候我就在想,它摸上去是什么样子的,尝起来是不是也……”谢霖的声音低哑起来:“青春期的时候,做梦连梦里都是你,每个晚上……” 他不再说话了。柳南蕉也就此失声。仿佛一潭死水之下渐渐生出了一眼活泉。起初是细微的搅动,渐渐那镜子样的水面就沸腾起来,直到温热的泉水喷涌而出,漫过岸边的卵石。 柳南蕉失神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谢霖爬上来吻他,他才慢慢迟钝地抬起手,环住了谢霖的肩。这个吻没能持续多久,谢霖很快就跑开了。理智重新回来,柳南蕉面红耳赤地爬起来换床单。 很快,他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谢霖的声音真的很郁闷:“我快憋死了……” 柳南蕉不敢回头看他,只是默默握住了谢霖的手:“等你复查没事的时候。我保证。” 谢霖扳过他的肩,又一次开始吻他。 那天他们躺在床上,聊起了很多事。谢霖对柳南蕉留下贝壳的事有点怨言,是吃醋的意思。柳南蕉失笑:“你有过那么多男男女女,我只有这一个。虽然不是爱情,但那也是我重要的人。”他握住谢霖的手,有些伤感:“一个你,一个他,再没有其他人了。” 谢霖闷闷地,开始翻旧帐:“那回……你床头柜的套子不会也是……没开封,都快过期了。” 柳南蕉坦白地说:“是,就买了那一盒,可最后是你用了啊。” 谢霖又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开口:“可能我说了你也不信。” 柳南蕉侧头看他:“你要说,才知道我信不信。” 结果听谢霖说完,脸上有点惊奇:“所以你整个大学只谈了三次恋爱,大四和悠然学姐分开后就一直单身?接着又有点恍然:难怪第一次……那么快……” 谢霖有点生气:“太久没有就会那样,我那方面可没问题!” 柳南蕉的笑容一闪而逝:“那次……你那么对我,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谢霖一下子就灭火了,伸手过来搂他,低声下气道:“是我不好……那时候真的太绝望了,想着这辈子,可能就那么一次能碰你……” 他这样一讲,柳南蕉也跟着心酸起来:“你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净做傻事呢?” “我也不知道。”谢霖闷闷地说:“在你身边,我好像脑子就没好使过……” 柳南蕉嘆了口气:“你啊……” 那天他们一直聊了很久,聊过去的事,也聊家庭。或许因为真的相识太久,说起这一切,两个人都比想像得要自然。谢霖说你什么时候过来见见我爸妈吧,柳南蕉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很快就有点歉然,因为他不打算让谢霖去见自己的父母。确实也并没有什么好见的。 谢霖表示理解。他们靠在一起聊天,发现彼此间原来有那么多细小而有趣的默契。谢霖说我那时候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可你连看都不乐意看我一眼,柳南蕉说不是不看,是只敢偷偷看。你那时候有多凶,自己不知道么? 谢霖就又郁闷了。 柳南蕉有些困了,还是凑过去吻他,含含煳煳地说:现在在看着呢。 谢霖的神情柔软下来,回以一个同样温柔绵长的吻。 第12章 尾声 谢霖在春节之前去了医院复查,柳南蕉陪他过去的。检查说已经完全康復了,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只是医生提醒以后也要多喝水。谢霖老是忘记,柳南蕉给他在手机上下了个提醒喝水的app。日常聊天,总不忘问一句,今天喝了多少水?谢霖笑着说他烦,声音里却透着一股高兴劲儿。柳南蕉看着他这个样子,有点哭笑不得。 两个人的约定延迟了,因为谢霖又开始忙。柳南蕉听他在电话里抱怨亲戚难缠,简直要陪他一起头大起来。谢家人口繁多,光是那一堆名字就已经非常难记。 羊皮只穿了几天,谢霖就又露出狼的性子。年三十的时候,他强行把柳南蕉拖回了家。谢家父母都在,柳南蕉窘迫得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儿放。谢父很威严的样子,谢母却完全出乎柳南蕉意料。她体贴温柔,有种天然的和善,让柳南蕉想起自己过世的母亲。谢霖在母亲面前的样子也让柳南蕉诧异。强势硬气都没了,谢霖整个人似乎完全温顺下来,像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 第35页 谢母很周到。柳南蕉害羞地叫她伯母。她伸出手指轻轻拭眼睛,说要是不嫌弃,叫妈也行。又和柳南蕉讲起很多谢霖小时候的事,末了拉着柳南蕉的手,说看着你,我总算是放心了。这个孩子从小就混,但他心是好的,从今往后就託付给你了。你们两个平安和顺地过日子,我们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也就实现了。说完又往柳南蕉手里塞了个红包,要他一定收下。柳南蕉接过来一摸,是银行卡。他被吓到,拼命推拒,又求救似地去看谢霖。谁知谢霖站在边上喜滋滋地看着他,说我妈给你的,你就拿么,不拿白不拿。 谢母嗔了儿子一眼,温声安慰柳南蕉,说过年么,小辈都有红包,图个吉利。要是缺什么,就来和我讲,要是他胡闹,也来和我讲,不必惯着他。说着又充满喜悦地打量柳南蕉,说今年真是高兴,我和他爸又多了个儿子。 谢父赶紧称是,一副老婆说得都对的样子。柳南蕉又一次感到了惊奇。 吃年夜饭时谢霖变成了话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厨师特意留心了柳南蕉的忌口,一桌菜都是他能吃的。饭菜很用心,谢母又不时劝菜,这次换做柳南蕉吃到撑。桌上除了谢霖一家和柳南蕉,也有谢家的保镖,司机,保姆和厨师。热热闹闹的一大桌人。谢霖解释说每年过年都是这样,大家忙了一年,图个喜庆开心。 吃过了就是守岁,大家到院子里去放鞭炮和烟花。放过了之后,谢霖在红灯笼底下握柳南蕉的手,柳南蕉也就由他握着,心底一片柔然的欢喜。他真的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像样地过一回年了。 别墅区挺多人家都在放爆竹,空气里很快有了烟味儿。柳南蕉咳嗽了两声,谢霖立刻警惕地拉他回到了屋子里。知道他不太喜欢热闹,房间是早早准备好了的。但谢霖却推着柳南蕉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可能是整栋房子里最乱的一间了。桌上堆得到处都是文件和书刊,墙上挂着各种方案图。谢霖也有些不好意思:“平时怕保姆弄乱了,只让她上来扫扫地换换床单。”说着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柳南蕉:“帮我戴上吧。” 是那对旧婚戒中的另一枚。因为从未戴过,多年过去仍然保存得很好,在戒指盒里闪闪发亮。柳南蕉拈起来,拉过谢霖的手,把它套了上去。 刚刚好。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两枚戒指也碰在一起。谢霖拉起他的手,在戒指上吻了一下,低声说:“买的时候就在想像这一刻。有阵子太伤心,想扔掉,可是又捨不得。幸好没有扔。” 柳南蕉抬起头,认真地说:“谢霖。谢谢你。”他微微踮起脚,吻上了谢霖的唇。谢霖很快回应了这个吻,他们一起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同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柳南蕉有些情动,可终究不好意思。楼下都是人。谢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有点懊恼地蹭了蹭他:“还不如春节一起出去度假……” 柳南蕉摸着他扎手的头髮,柔声道:“这样也挺好的。今天真的很高兴,你爸妈都是很好的人。” 谢霖笑起来:“我妈是好,我爸就不好说了。他以前打我的样子你可没见过。跟他坦白那会儿,要不是我妈拦着,估计他真有揍死我的心。” 柳南蕉很心疼:“我都不知道……” 谢霖说你知道也没什么用,我还是一样得挨揍。他低头,眼里都是笑意:“过两天,等走完亲戚,我们去北珑泡温泉。” 柳南蕉点点头:“谢霖,春节快乐,祝你今年健康平安,工作顺利。” “你也是。”谢霖抚摸他的脸:“好好的,开开心心,健康平安。” 春假一结束,柳南蕉就开始四处投简歷。谢霖的日程比年前松了许多,常常晚上过来。柳南蕉之前住院的因由不知道被谁透露了出去,谢霖气极了。柳南蕉反倒劝他,说都过去了。一来人没事,二来确实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证据什么的早就没了。也因为这件事,许多旧的想法慢慢变了,离开研究所,出去看看的念头涌了上来。谢霖欲言又止,柳南蕉心思一动,说当初我毕业找工作,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谢霖嘆气,默认了。 柳南蕉说这些年你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谢霖沉默许久,说我只想你过得轻松一点,不要离我太远。 柳南蕉温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可别什么事都瞒着我。” 谢霖郑重地点头:“我保证。” 柳南蕉忙完自己的事,去蒸了两碗蛋羹,拿回来和谢霖一起吃。两个人靠在一起,一面看数据,一面吃着滑熘熘热乎乎的鸡蛋羹。柳南蕉自己做数据分析的,对这些东西也是触类旁通。他给谢霖指出了几个点,慢慢说了自己的想法。 谢霖却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吃完了蛋羹,开始兴致勃勃地玩起柳南蕉的手指。他最近在戒菸,总嚷嚷手里少了点东西。柳南蕉开始没能领会精神,给谢霖用泡沫塑料和白纸煳了盒一比一的香菸模型。 谢霖看到以后简直惊呆了。当然那小玩意儿很快就被抛弃了。谢霖找到了新的目标,柳南蕉的手指。柳南蕉自己左看右看,真没看出十个指头有什么好玩。但谢霖坐在他身边,一玩儿就能玩儿上半天,这也是一件很让人迷惑的事。 第36页 柳南蕉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转头发现谢霖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他有点无奈:“你有仔细听我讲话么?” 谢霖却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搬到我那边去住吧,也不远,我还可以开车送你上下班。” 柳南蕉说但是我打算自己买车了,我有驾照。 谢霖梗了一下,很快转变战术:“搬过去就不用做家务了。那边有阿姨。还不用吃外卖,阿姨做饭很好吃。”他循循善诱:“真的,然后就每天都能看到我了……你看,我现在又不是每天都能过来。” 柳南蕉望天想了想,脸有点红:“谢霖……我觉得分开住有助于我们彼此在某些事上更节制一些……” 谢霖哀怨地看着他:“我觉得我已经特别节制了……你要实在住不惯还可以再回来。试试呗。” 柳南蕉终于点了头。 收拾东西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期间,谢霖兴沖沖地想要给柳南蕉买台车,遭到拒绝后仍不死心。柳南蕉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一起去店里选车,柳南蕉挑中了一辆很小的车,只要三万。谢霖全程黑脸,向柳南蕉展示了自己坐进去连腿都伸不开的窘况。最后折衷,买了台更好的。没超出柳南蕉的承受能力,但谢霖总算可以比较舒服地坐进去。 这件事让谢霖郁闷了好多天。柳南蕉看出苗头不对,小心地去哄,不出所料又被吃到渣都不剩。结束后谢霖摸着他汗湿的背,声音有点幽怨:“都到这份儿上了,你怎么还是要和我分得那么清……” 柳南蕉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但仍然很耐心:“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慢慢来。” 毕竟日子还长。 谢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凑上来吻柳南蕉的耳朵,低声道:“嗯,听你的。” 搬家的事是谢霖张罗的,柳南蕉那阵子在跑面试。接到电话,下午直接去了谢霖那边,结果开门就被吓了一套。客厅里放着个一米五的水族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三条鱼。他的三条蝶尾。 谢霖有点忐忑又有点邀功似地看他。 柳南蕉凑过去瞅了半天,默默回头:“这好像不是我那几条……” 谢霖心虚地低头,最后决定坦白从宽:“带过来一下水就翻车了,我就又去买了一样的……这不是,怕你生气么……”他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不足的样子。 柳南蕉嘆气。谢霖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抱他:“想给你个惊喜么……” “我没生气。”柳南蕉认真说:“不是你的错,换水的时候偶尔是会发生这种事。谢谢,鱼缸我很喜欢。”他转过身,对谢霖微笑了一下:“真的。” 谢霖长长松了口气。 柳南蕉面色柔和:“其实一直想买这个。只是原来屋子小,放不下这种缸。我会好好打理的。你要养点风水鱼么?做生意不是都讲究这个。” 谢霖笑起来:“不懂那玩意儿,你养自己想养的就好。” 他们很快把东西收拾完。柳南蕉在文具箱里翻出了一支钢笔。谢霖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很多很多年前送的那支百利金。柳南蕉神色有些怀念:“不捨得扔,可是一想到你就生气,只好束之高阁。”他拧开笔壳。墨囊是半透明的白色,看得出当初收起来之前,被很仔细地清洗过。 他重新吸满墨水,试着在纸上写字。流畅如新。 “现在又可以拿出来用了。”他沖谢霖笑起来。 那笑容如此干净纯粹,剎那间时光仿佛倒流。谢霖一时痴了。 柳南蕉坐下来写物品清单,谢霖便也在他对面坐下,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桌子上,静静看他握笔的手。现在那笔在柳南蕉手中的大小,是正正好好的了。 窗子开着,伴着春光的微风从他们身上拂过。柳南蕉轻轻吹干墨迹,抬眼,恰与谢霖目光相碰。 他们相视一笑。 -完- ======== 完结啦。正正好好一个月。番外没准儿,可能得后会有期了。谢谢所有一直陪伴我鼓励我的小天使们。爱你们,比心。 第13章 番外 春山 三月底的时候,柳南蕉离开了研究所,正式去往新公司入职。那是一家技术导向的新兴企业,整体气氛非常活泼开放,同事大多都年轻而富有活力。柳南蕉虽然不热衷交际,但也经常被那些年轻人逗得悄悄翘起唇角。新工作虽然与原来的专业基本偏离,但柳南蕉上手很快。若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大概就是牛刀杀鸡。柳南蕉不到一个月就过了试用,老闆似乎生怕他跑了,最后开出的薪水比预期谈得要高很多。 总而言之,他中途换了路走,却似乎一不小心就走上了坦途。 工作朝九晚五,加班按说是有的。但柳南蕉效率一向很高,所以准时下班倒成了日常。他的日子骤然轻松,一时几乎有点不知所措。 谢霖倒是对此十分满意。此人自己是个工作狂,但对柳南蕉也成为工作狂这件事表现得很牴触。那段时间他的日程也轻松了一些,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和柳南蕉一道回家吃晚饭。 若说非要挑出生活里的不满意,似乎就只有柳南蕉赖床这一件事。谢霖自己早上醒来永远是精神奕奕的,这就导致他和柳南蕉在某些需求上会出现一点小小的偏差。比如,早上往往他很有兴致,浓情蜜意地想要做点什么。柳南蕉却困得魂飞天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牢不可破的蚕蛹,在床上蠕动着躲避谢霖的胡闹。有一次闹得狠了,柳南蕉从床上摔了下去,额头磕在地板上,半天没缓过来。谢霖惶恐地去抱,可柳南蕉也不知道是摔迷煳了还是根本没醒来,爬回床上又接着睡去了。留下手足无措的谢霖,沮丧地坐在地上。 第37页 结果到了第二天,谢霖一睁眼,惊觉身边人无影无踪。急三火四地找,却发现柳南蕉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了客房,正趴在枕头上睡得香甜。接连几日如此,谢霖有点崩溃。他讪讪地说你回来睡吧,我不闹了,真的。柳南蕉却对谢霖的反应有点迷惑,他说我们睡觉的习惯不太一样,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再说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分开啊。 谢霖差点吼出声说好个屁这难道不就是分居。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说我觉得不好,我起来看不见你,心里慌。最后这句话一出口,他真的有点心酸。原本是句甜言蜜语,结果倒带了十成的真心。 柳南蕉神色有点无奈的柔软。他说主要是早上如果没睡足,整个白天都在头晕,会影响工作。谢霖赶紧说那我不闹了,真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柳南蕉看着他,嘆了口气,然后莞尔一笑:那你说到做到。 谢霖说到做到,最初多少还有一点哀怨,但慢慢就习惯了。有时周末没事,他还能抱着柳南蕉睡一会儿回笼觉。等两个人都彻底醒了,偶尔也能如愿以偿一次,在明亮的天光里做些甜腻的事。这就是生活里的意外之喜了。 其实和柳南蕉一起生活是件极舒服的事。除了赖床,这个人身上几乎没有其他毛病。他是那种生性就体贴温柔的人,照顾别人似乎是一种习惯。谢霖说不上来,总之和他生活在一起,空气似乎都会变得柔软温暖。谢霖高高兴兴地过了好几个月小日子,某天合伙人问他最近是不是太闲,怎么胖了。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腹肌已经没了线条。上体重秤一看,胖了整整七公斤。 柳南蕉其实也胖了点,都在胸和腰上。摸上去软软的,不再一碰就是肋骨了。可这点胖对一个体型单薄的人来说毕竟还是有限的,远没有谢霖自己那么夸张。 谢霖办了健身卡,拉着柳南蕉过去举铁。但这种器械似乎不是对每个人都适合,柳南蕉的胳膊在第一天就废了,从此再也不肯碰器械,每次去了只是慢悠悠地在跑步机上散步。谢霖也很快对这种苦哈哈的健身方式没了兴致,他转去了散打班,每天和教练对打,居然输少赢多。不过新的问题很快冒头,好几次回来,都看见有人故意在柳南蕉跟前秀肌肉,还有直接过来搭讪的。柳南蕉不怎么爱说话,神色倒是始终礼貌而友善。 谢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据说同志都是很热爱健身的。柳南蕉本身是个十分漂亮清俊的青年,他能二十多年留在原地,除了对赵一铭的感情,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本身是个性格内向同时宅到极点的人。谢霖脑海中警铃大作,恨不得立刻把柳南蕉变成胡桃大小,藏进银行保险柜。 所以在又一个休息日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说我们以后不去健身房了。我们去爬山吧。 柳南蕉闻言非常高兴。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健身房。那边空气不太好,每次过去只是为了陪谢霖。 两个人定了送松山公园的票,提前准备了东西,周末一到,就迫不及待地往山里去了。 五月初,春山烂漫。 许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一丛丛,一树树地开着。城里的花期几乎要过了,这里却正当时令。谢霖把车停在了公园门口,和柳南蕉一起往山上慢慢走。 松山是国家级森林公园,面积远不是那种普通的小公园可以比的。两个人拿着好大一张地图,选定了其中一条看上去开发比较完善的路线。因为离市区太远,这里普通周末游人也不太多,正好合了谢霖的心意。 两个人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拍了许多照片。谢霖孩子气的一面暴露出来,对什么都表现得兴致勃勃。柳南蕉被他逗得不行,有几次笑得肚子都痛了。不过走了两三个小时后,他的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 他停下来靠着树喘息,谢霖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身体还能行么?” 柳南蕉感到有些歉疚:“可能要歇久一点。” 谢霖神色自责:“还以为你这段时间好一些了……下次出来还是走我爸妈那个路子吧,去度假区什么的……”他拿出保温杯,给柳南蕉倒了温水,小心地抚摸他的背:“不过我问了医生,身体素质这个事着急不来的,你还年轻,多养养,慢慢总能好的……” 柳南蕉抿了几口,喘过气来,看着他笑:“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暖了。” 谢霖正色道:“只对你。”他收起保温瓶,把旅行包背在胸前,在柳南蕉前面蹲了下来:“上来。” 柳南蕉犹豫道:“路不好走,再说我好歹也有一百多斤……” 谢霖回头,催促道:“快点,听话。” 柳南蕉只好小心翼翼地趴上去。 谢霖站起来,颠了颠他,语气有点失望:“你真的长分量了么?怎么觉得和上次抱你区别不大?” “长了三斤呢!”柳南蕉认真地说。 谢霖嘆气:“那不是和没长一样的么。”他背着柳南蕉向山上走去。 柳南蕉趴在他身上,一时几乎有些鼻酸,他轻声说:“你知道么,我长这么大……被人这么背着,其实是头一回……” 谢霖笑起来:“只要你乐意,以后我也背。” 第38页 柳南蕉搂着他的脖子,声音有点闷:“嗯。” 天色有点阴,密林里又不大透得进阳光。天大地大,仿佛只有谢霖背上是暖的,柳南蕉搂住他的脖子,让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更紧一些。 路上不时有人超过他们,然后很惊奇地回头看。谢霖走得坦然,柳南蕉开始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后来也跟着坦然起来。 走到小溪边的时候,柳南蕉非要下来。谢霖说你不用担心我,比你沉得多的我都背过,而且一背就是一整天。柳南蕉说我好多了,没关系的。 他们手拉手踩着石头过去,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看到了半山腰的休息区。 这里就比路上热闹得多了。正好是午间,石头上,大树下,还有小棚子里,到处都是吃饭休息的游客。他们进到餐厅里转了一圈,座位是没有的,菜价是离谱的。谢霖对价格倒是不在意,但是柳南蕉仔细观察了一下顾客们以及食物的状态,谨慎地说:“我觉得,咱们还是吃自己带的东西吧。”那原本是打算回去的路上吃的。 他们在小商店买水和备用食品,顺便借用那里的微波炉——付了点钱。店里有个小的网络电视,正在那里播报本地新闻,说是本地知名中学曝出性侵学生的丑闻。多年前受害的学生联名检举揭发,犯罪教师目前已离职。谢霖愣了一下,立刻回身去拉柳南蕉的手。 柳南蕉抬头认真看着,直到那段新闻播完,然后轻轻地嘆了口气。他看着谢霖,笑了一下:“到我们了。” 谢霖把便当盒放进微波炉。等待的几十秒非常漫长。好不容易叮地一响,他飞快地把保鲜盒拿出来,揽住柳南蕉的肩膀,走出了商店。 他们找到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柳南蕉把餐布铺上去,递给了谢霖一块鳕鱼三明治:“尝尝,第一次做,不知道好不好吃……” 谢霖欲言又止:“当年……” 柳南蕉神色平静:“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吃完东西再和你说……” 谢霖焦虑道:“我吃不下……” 柳南蕉拉了拉他的手,声音低缓:“真的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就……被摸过一次,好像中间还有谁进来看到了吧,结果我吓得犯了病,没法喘气。他怕出事,送我去了医务室……之后不知道怎么,听说他被人打了,很快就不教咱们班了,也就再没有过了……”他抬头看着谢霖,脸上从平静变得疑惑,最后恍然:“不会是你……” 谢霖拧了拧眉,还是有点生气:“早知道这样,当年应该揍得再狠点儿。” 柳南蕉迟疑道:“为什么……”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谢霖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声道:“一直不敢问……怕你难过……” 柳南蕉好半天没说话。他凝视了谢霖很久,直到谢霖在他的眼神下变得有些侷促。 “你到底……还做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谢霖思索了一下:“记不太清了。反正你没事就好了。”他安抚地沖柳南蕉笑:“想起来再说吧。” 柳南蕉自言自语:“不知道怎么能帮到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了……回去得联繫看看,能尽力一点是一点吧。” 谢霖想了想:“好像这种状况法律没办法定罪,只有媒体或许能管点用……”他突然觉得后怕,下意识地搂住了柳南蕉。 柳南蕉摇摇头,也嘆气。嘆气过后,又重新打起精神:“这些回去再说,今天是出来玩的啊。你快尝尝!” 谢霖拿起来咬了一口,很快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三明治几下就被吃光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腊纸,夸到:“好吃!” 柳南蕉开心地笑了。他们分享了蔬菜沙拉,凉拌八爪鱼和虾饼。那个沙拉还是谢霖自己做的,酱放得少了,几乎就是在干嚼菜叶子。柳南蕉倒是吃得很愉快,一点取笑的意思也没有。薄薄的云慢慢散去,露出了正爬得高高得太阳。天色变得比来时更亮了。 最后所有的东西都被吃得干净,谢霖收拾了东西,从包里翻出一件薄外套递给柳南蕉:“起风了。” 柳南蕉很自然地接过来披上,和谢霖并排坐在一起,看着远方那些在翻滚的绿浪里起伏的色彩。那是山野中盛开的春花。 “还是山里空气好。”他在鸟鸣里总结道:“春天真好。” 谢霖表示贊同。休息区热热闹闹,没人留意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 谢霖侧头在柳南蕉的额角,轻轻地吻了一下。 《春山》-完 =============== 全文正式完结啦。 谢谢陪伴我的小天使们。 作者微博:水在镜中,有个印调,感兴趣可以来看看。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