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 第1页 《思君》作者:若长生【完结】 文案: 朱藜曾暗暗发誓要守护那个人一生一世,然而强权下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告诉他 天子命,不可违。 内容标籤: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藜叶漪 ┃ 配角:朱凌安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承华元年,新帝登基,天下之人皆跪伏叩拜,高唿万岁。多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终于停歇,万民得以安养生息。 今上仁慈,体恤黎民百姓,减免赋税,大赦天下。陈年旧案重翻,多年冤情重见天日。可那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盘桓着数条冤魂。血气环绕,又何日得散? 入秋之际,花落叶枯,万木萧疏,街上的人少了许多。朱藜独自站在灰败多年的叶家府邸门口,良久。 “爱卿怎的讨要了宅子,却只站在这大门口?”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藜勐然回神,匆忙行礼。 皇帝并不据得这些,摆摆手道:“免了,朕也是听着薛爱卿说你在叶府门外站了许久,便过来看看。” 朱藜苦笑,就数薛兄话多,劝不过竟然跑去找皇上。 “薛大人真是,劳皇上跑着一趟……臣何德何能……” 朱藜漂浮半世,晚年能得新帝如此看重,理当欢喜,然而他却只觉心中苦涩。 朱藜请皇上回了朱府。 看着其中的清贫冷寂,皇帝长嘆:“朕的那些个赏赐,又让你捐去赈灾了吧?” “左右臣孑然一身,那些财物不若捐予难民,也算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朱藜对钱财向来不在意,养得活自己便是了。 皇帝趁机劝道:“朕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爱卿这般有才能之人,此时更要为百姓造福。” “如今战乱平定,又没了束缚,正是诸位同僚大展身手之际,臣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怕是不能为皇上分忧了。”朱藜抱拳告罪。 皇帝也知朱藜孤身一人,多年只顾为叶家翻案,如今心愿得了,撑着他的支柱也算是断了。 “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朕也不能强留。”皇帝嘆息大好人才为过去所困,却也无法多劝,“如今叶氏一案已了,你也该走出来了。你本就身体抱恙,便安下心养病吧。” 早年他还在封地时便知晓名誉天下的朱叶至交,两人师出同门,才华横溢,为不世之材。同年入考,共登金榜,端得是少年气盛,鲜衣怒马。 只是可惜了。 皇帝说是不强留,但到底觉得朱藜只是心结初了,一时恍惚,他仍是希望朱藜能回朝廷效力的,所以朱藜的职务还挂着。 朱藜近日精力愈发不济,不过在风天里站了会儿,晚间竟发了热。 他烧得有些昏沉,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撒在床头的月光晃眼。朱藜没有叫在外守夜的下人,他急着去追回那个在梦里的人。 叶漪自六岁初入学堂便与朱藜亲近。即使他是叶家最为宠爱的小少爷,而朱藜只是夫子收养的街边。 众人皆瞧不起朱藜,唯有叶漪,握着他的手,塞给他一颗奶糖,粲然而笑,用软糯的声音驱散朱藜心头的乌云。 “朱藜哥哥。” 时间太过于久远,远到朱藜已经忘记了初次见面时叶漪的样貌。只依稀记得,孩童纯真。叶漪印着暖阳的明亮双眸,是温暖朱藜一生的光。 叶漪小朱藜两岁,是早产儿,虽从小养的精细,却依旧瘦弱。小小的一只,总是乖乖抓着朱藜的袖子,坠在他身后。朱藜去哪便跟到哪,这样一跟,便是十年。 朱藜本在十六时便要下场考试,只因叶漪偶然说了句想要与他一同考,朱藜便又等了三年。 夫子为此捶了朱藜一顿,本还指望朱藜和叶漪中能有一人连中三元,最后却被两个浑小子搅和了。 而后叶漪以十七的年龄中解元,来年,共赴春闱,两人在当时可谓大放异彩。 同考的人中年龄大的头髮已斑白,小些的也有二十好几,结果却被两个未及冠的小孩接连排挤,于是大家都卯足了劲要争夺一甲。 那时叶漪十八,少年时期,亦是多情之际。 “阿漪,夫子说明日去山间赏景,你可要一同?”朱藜坐在叶府后墙的墙头,摇晃着双腿,叶漪在墙下看得着急。 “你快些下来,摔了怎么办!” 看着叶漪似是要生气,朱藜赶忙跳下去,笑嘻嘻的一把抱住叶漪。 “阿漪。”叶漪不知何时起不再抓着朱藜的袖子躲在他身后了,于是朱藜便总是趁机凑近叶漪,寻求些许安心。 五岁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煳,那时的街上熙熙攘攘,他的娘亲说要去给他买糖,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只怕叶漪有一天也会丢下他离开。 “朱藜放开我,好热!”叶漪被箍在朱藜怀里,别扭的推搡着他。 笑容不自觉的淡了些,朱藜松开手,復又展颜欢笑,问到:“明日你去吗?” 叶漪没注意到朱藜表情的变化,他只觉得自己心跳过快,想要离朱藜远些。 朱藜看着叶漪匆忙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些,心中钝钝一痛,其中的苦涩只由他自己咽下。 “我就来知会你一声,夫子说你若要专心复习,便算了。”朱藜转身跳上墙头,“我回去了。” 第2页 叶漪还未来得及说话,朱藜已经跑远了。 次日,叶漪用自己殿试前所有的闲暇说服父亲,难得出趟门。 “我没生气。”朱藜皱了皱眉,不乐意承认自己因为被推开就有些伤心的事实。 叶漪将一颗奶糖塞到朱藜嘴中,主动拉着朱藜的手晃了晃,故意用小孩子般软糯的声音在朱藜身边耍赖。 “朱藜哥哥,吃了我的糖便不许生气了。” 叶漪身上总装着糖,是北方特供的,也就叶家小少爷可以把奶糖当做寻常的糖吃。不知他是从哪里摸出来的,一不高兴便要吃一颗,自己吃便罢了,还要带着朱藜一起。 夫子总是长嘆,虽上天眷顾,临老还能得一子,却是被叶家的小兔崽子带傻了,也不晓得日后他走了,朱藜能否照顾好自己。 春光融融,京城郊外山间的竹林正长得繁茂,文人墨客最愿在此时结伴同游,共赏人间仙境。 茂林修竹,曲水流觞,自有一般风趣。 朱藜趁夫子不留意,带着叶漪熘去后山找小动物。叶漪喜欢毛茸茸的小崽儿,朱藜自认识叶漪后掏过不少窝,小兔子小松鼠,甚至连狐狸窝都有。 “之前的小兔子又被父亲拎走了,还是别去了吧,不然被夫子发现又要念我带坏你了。”叶漪虽然这样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将他出买了个干净。 朱藜笑着摇摇头,领着叶漪向竹林深处走去。 林间只有风吹叶的沙沙声,叶漪有些不安,紧紧地跟着朱藜。走了许久都不见动物的痕迹,他怕会走丢,扯了扯朱藜的袖子问到:“还要走多久?” 朱藜突然停了下来,反手握住叶漪的手腕,偏头勾起嘴角邪笑,像极了京城里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 叶漪后退一步,声音不自觉的发抖:“你,你干嘛?” 朱藜上前贴近叶漪,凑在他耳畔低声说:“美人儿,可算是把你哄出来了,陪小爷玩玩?” 叶漪只顾着后退,一脚踩空,眼瞅着就要摔倒,朱藜赶紧一把抱住叶漪,而后无奈的笑笑:“看把你吓的,我这么不可靠?” 叶漪的耳尖烧红,吶吶不语。 朱藜看叶漪低着头目光闪烁,轻嘆一声,放开了叶漪。他走到叶漪身后,扒拉开草丛,招唿着叶漪过去看。 当看到草丛后圆滚滚毛茸茸的生物,叶漪一下子就把所有奇怪的感情抛向一边。 “似熊类猫,黑白相间,这是,猫熊?”叶漪一双眼睛又闪起了光,抓着朱藜小声惊唿,“真的是猫熊!?还是幼年期的!” 较为隐蔽的竹林遮掩下,一只毛糰子正抱着竹子打滚。毛糰子只有及膝高,呆愣愣的,它看到叶漪和朱藜,却也不怕,摇摇晃晃的爬了过来。叶漪立马蹭过草丛,伸手去抱。 朱藜跟在他身后,出声提醒:“小心些,虽说猫熊性情温和,但到底是野兽。” 叶漪才不管那些个,他曾经还想过掏只小老虎养呢。 摸到猫熊的时候,叶漪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光辉,仿佛此生无憾一样。 朱藜轻靠着根竹子坐下,看着叶漪与小猫熊滚在一起,眼底不由撒满了温柔。 “可惜不能带回府,”叶漪玩高兴了,站起身嘆息,“被发现后肯定就被抓去万兽园了,还是在山间自在些。” “殿试后再带你来。”朱藜翻遍古籍,还专门跟着万兽园的驯兽师们学了不少,只要圆滚滚还在山间,到是不怕找不到,“走吧,回去晚该被夫子说了。” 叶漪点点头,跟着朱藜向外走。没走两步,一个不注意,踩在了圆滚滚的竹子上,整个人都扑向朱藜。 朱藜听到声响,一转身就被扑了个满怀,摔向地面时下意识抬手护着叶漪。 这不护还好,一护叶漪就被朱藜按入了怀里,下一秒嘴磕在了对方的唇上。 竹叶翻飞,圆滚滚凑过来好奇地看着二人。朱藜还未来得及留恋一瞬的柔软,叶漪已经翻身起来,白皙的脸颊染上一片红霞。 “你……我……” 朱藜轻笑,刚起身还未说话,叶漪就像只受惊的小鹿,落慌而逃。 “哎,阿漪!等等!我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试笔虐心小短篇,五天内完结 其实我是写手,看我充满爱意的眼神 第2章 第 2 章 “大人,大人!……” …… “椿诺,你快去医馆!” …… “朱大人这是受了风寒……” …… 不知为何,今日像是点了红烛,床前的纱帐被衬得仿若大红春绸。 烛火摇曳,朱藜看不清眼前晃动的人影,他低声问到:“放榜的日子到了吗?” “大人?”司竹小心翼翼地为朱藜换掉额头上的布巾,“大人,什么榜?” “阿漪可是状元?”朱藜的目光是涣散的,似乎并没有看着司竹。 “大人……”司竹跟在朱藜身边也有近十年了,多少知道些关于那位的事,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所幸朱藜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独自呓语。 第3页 “我要去找阿漪……” “我要去找阿漪!”朱藜满心欢喜的向外跑去,朱凌安抬手拦住这直冲沖的小子。 “你小子,比叶漪大着两岁,就中了个探花,还好意思往叶家跑?”朱凌安说着就想再揍朱藜一顿,“老夫算是看明白了,这么多年老夫是给叶家养儿子呢!” 朱藜求饶到:“夫子,等我回来您再说我,我真的想去见阿漪!” 朱凌安没法,只能放朱藜出去,长嘆一声道:“那就顺趟告诉叶家,别弄什么谢师宴了,老夫不去,让叶漪来老夫这儿住几天罢。” “爹!谢谢啊!”朱藜一声欢唿就跑出了门。 “这时候知道叫爹了!”朱凌安摇头,“多大的人了,还如孩童一般……”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叶漪在琼林宴上被灌了几轮酒,醉得彻底。 “朱藜哥哥,我要和你睡……”被拐回朱府的小状元扔掉了平日的矜持,赖在探花身上不动。 朱藜即觉得欣喜,又觉得心疼。 欣喜的是叶漪主动抱着他,心疼的是自家小孩喝了太多的酒。 叶漪倚靠在朱藜身上胡言乱语,也不怕吵醒了夫子。朱藜拿他没办法,便只能先拎回自己的屋内。 叶漪一个人低声呓语,不知说到什么伤心处,居然哭了起来,朱藜顿时手足无措。 费劲地把乱动的叶漪扶到床榻边,朱藜刚准备起身去洗个布帕,手却被叶漪抓住。 “朱藜,我们还是少些来往吧。” 朱藜愣住。 “阿漪?” “叶家功高震主,这些年家父在朝中已有被孤立之势。如今边疆战事已平,兄长即将要回京,那人必不会由得叶家坐大,稍有不慎,叶家便会步入朱家后尘。”叶漪抬起头看着朱藜,眼中的醉意不知何时消散,“看得清形势的人已陆续与叶家撇清关系,朱藜,你呢?” “我晓得,我晓得你对我的情意……”叶漪声音很低,“但是……那是不对的,朱藜……” 朱藜哑然失语。 他对叶漪的心思太过于明显,但叶漪从未说破过,他也未求有什么结果,只是想多照顾叶漪些。 “阿漪,你醉了,这件事我们放过吧。”朱藜垂眸,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恳求,“我是你的哥哥,仅此而已,没有其他的了……” “朱藜,父亲要给我定亲了。”叶漪打断了他的话,双眼紧盯着朱藜,“你长我两岁,早该定亲,夫子大约已经有人选了吧?” “朱藜,这是命。” 叶漪的眼神中包含太多的情绪,朱藜恍然间明白了叶漪的心意,他苦笑一声:“阿漪,别这样。” “哥,就这一次了,我不想错过。”叶漪眼尾泛红,抬手就去解自己身上的衣带。 朱藜一把按住对方的手,沉声斥责:“叶漪,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 叶漪手下一顿,却还是扯开了衣带:“朱藜,错过了,我才会后悔……” 他要帮父亲扛起岌岌可危的叶氏,这是生来就压在他肩上的责任,他没有权利一直任性下去。 今夜,大约就是他最后一次任性的机会了。 叶漪的肩臂半露,红艷的状元袍要掉不掉的挂在臂弯。犹如嫁衣一般的红,热烈的燃烧在朱藜的双眼中,他满目怜惜:“叶漪,你真绝情。” 这算什么? 唇齿撕咬,朱藜抚摸着对方清瘦的背嵴。 唇舌分离,朱藜低声喟嘆:“阿漪,你的绝情只留给了我……” “夫子不会为我定亲,你知道的,他与那位……” 叶漪轻声喘息,抬手搂住朱藜,他目光怔怔的望着朱藜,嘲讽般的勾起嘴角:“我与那位,又有何区别?” 朱藜低头堵住他的唇。 朱凌安曾是前朝三皇子最亲近的友人,当时朱家是站在大皇子派的,朱凌安不顾家人反对,甚至与朱家断绝了关系,只为追随三皇子。最终,换来的却是三皇子翻脸不认人。 当今圣上登基不久就着手打击当年拥护其他皇子的家族,其中就包括朱家。 不过数月,那个皇帝就已经不是朱凌安认识的三皇子了,宫中大选秀女之时,朱凌安便辞官离开朝廷,孤身办起了学堂。 朱凌安从未说过当年那位曾对他许下的海誓山盟,但朱藜知道,那必定是情深意重的,否则,朱凌安那般洒脱之人,也不会多年不忘,苦陷于情伤之中。 金榜题名,红袍加身,酒醉情浓,共度春宵。 听起来风流倜傥,却是一夜荒唐。 次日,朱藜醒来时,叶漪睡得正熟,抬手轻轻抚摸对方白皙的脸庞,朱藜低头亲吻叶漪的额头。 叶漪被他闹醒,还有些弄不清眼前的情况。怔愣半晌,他才想清楚自己昨夜做了些什么。 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朱藜轻笑,语气温柔缱倦。 “在朱府住几日吧,之后你做你的官,娶你的妻,我们算得好聚好散。” 叶漪白着脸,说不出话。 第4页 他是喜欢朱藜的,只是同朱藜一样,他也从未奢求过什么。两人本都默契的将行为控制在暧昧之内,而自己却逾矩了。 昨夜他是真的醉了,清醒后再回想起自己的行为,叶漪只想给自己几耳刮。 朱藜为二人的未来找好了出路,叶漪也无任何更好的想法。毕竟,他身后有一整个叶氏。 朱凌安清晨便同几位友人去山间游玩,朱藜和叶漪在朱府,像是知道病亡日的绝症患者,将所有抛在脑后,在人生最后几日,竭尽所能的享受这短暂而绚烂的时光。 湛蓝的天空中,几米阳光从舒捲的白云间洒落,清风徐徐,吹拂在身上微凉。朱藜坐在小亭自斟自饮,执杯浅尝,目光又落向叶漪。 原本在后院里拘着的小动物这几日都被放了出来,叶漪是真的很讨它们喜欢,一个个都围在他身边,挨个等着叶漪给顺毛。 朱藜知道,叶漪定是一早就打好了日后彼此间疏远的主意。若不是那日醉酒,被自己拐回了朱府,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便会与他渐行渐远。 夫子游于山水之间,天下大事或许看得通透,却从未为其忧心,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从不在意。自己与叶漪亲近,夫子也未曾多言。只是夫子那日清晨出门前告诉朱藜,无愧于心,无悔于后。 如今与叶府走近也不过是让皇帝多一分疑心,叶家在前,二人自是无什么将来可言,就此别过,确为最好的选择。能有这几日独处,已是最大的恩赐。 朱藜放下酒盏,抱起迷迷煳煳跑到了自己脚边的小奶猫,巴掌大些的猫仔儿,柔软而脆弱。 自己既然无法与他相伴,那便只有尽力为他分担了。 阳光柔和了叶漪的眉眼。似是察觉到朱藜的视线,叶漪抬头回望,浅浅一笑,明媚而耀眼。 碧桃花谢,落英缤纷。 满目春景,不若君之笑靥。 第3章 第 3 章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缠绵多日仍不见好转,还一举诱发了这些年来朱藜体内未愈的沉疴旧疾。 薛永晏到底是担心,虽然近日忙的焦头烂额,却还是趁着沐休,抽出时间去了趟朱府。 朱府门前冷清,椿诺开门后见是薛永晏,便没有通报,低身行了礼,接着去忙她的。 朱藜披着件暗色大氅坐在院子里,手中执着枚黑子,垂眸凝视着眼前的棋盘,似是不知如何落下。 薛永晏走到他身边,摸起一颗棋子,毫无迟疑的落子,破开这看似无解的棋局。 朱藜转眼看他,却也不恼,淡淡一笑,问道:“薛兄,今日怎么得了闲?” “你好意思说!你倒是甩手就走,留下我们几人每日累死累活!”薛永晏嘴里抱怨着,走到朱藜对面坐下。 “薛兄多年隐忍,如今拜相入阁,可以放手去干一番事业,分明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吧?”朱藜摇头低笑,接过司竹递来的酒盏,“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去年的花酿,刚起坛。” 薛永晏不甚贊同,道:“你不是要忌口吗?” 朱藜告饶:“尝个味儿罢了。” 今日大约是真的得了些清闲,几位好友都前来看望朱藜,算得给朱府添了些热闹。 只是可惜了朱藜的花酿,本打算去山间赏景时独酌,不消片刻,却是被瓜分了个干净。 一番畅饮言欢,席间朱藜几次低咳,众人便也不再多留。薛永晏临走时凝视着朱藜,不过一月未见,朱藜消瘦了许多。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多嘴:“阿藜,放下吧。” 朱藜沉默半晌,终只是低声回道:“早些回去吧。” 抬手拂去棋盘上猩红的落叶,朱藜将棋局恢復了原样。 缓缓推开叶府的大门,浮尘被惊起,漂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十几年来无人问津,叶家依旧保持着那日被搜查后的样子,繁华不復,空留满目萧索。 朱藜摸索着叶漪房屋门沿上的刻痕,左右两边,从下往上,左边是叶漪的,三岁到十七岁,右边是朱藜的,八岁到十九岁。 朱红色的柱子早已脱了漆,朱藜一遍一遍摸过泛黄的刻印。 自从相识,朱藜的身高便和叶漪刻在了一起,寻常小孩刻到十一二岁,便会觉得无趣,而叶漪和朱藜却一直刻到了那年春闱前。 不知是因疾病未愈,还是因尘土漂浮,朱藜呛咳不止。 叶漪的房屋被翻找的痕迹并不明显,只是书信凌乱,毕竟搜寻的人知道“证据”在主卧。 屋内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掉落在地的纸张都快与地面混为一色,朱黎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拂去尘土,露出叶漪青涩却不失风骨的字迹。 这是他十七八岁时的字迹吧? 朱藜俯身将地上落着的书稿都捡了起来,痴迷般地反覆描摹着每一笔每一划。 儿时叶漪的字体偏圆,叶父就让叶漪每日多描摹十页字帖。后来叶漪的字体又过于板正,缺少风格,夫子找了许多其它的书体,让他练习不同的字迹,融会贯通,找到自家风格。 朱藜还记得叶漪也偷偷描摹过自己的字迹,被夫子发现差点没挨了板子,虽然当时朱黎的字也算得笔走蛇,独具风格,但到底还是太过稚嫩,叶漪描了不过是浪费时间。 朱藜想着,便翻到了一页与他的字体相似的草稿。他看着,却是越看越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字迹,连翻几页,当看到一页纸上写的诗时,朱藜想起了,这的确是自己在课堂上无聊时写下的打油诗。 第5页 当时怕被夫子发现,写完就会丢掉,叶漪觉得有趣,便要去,说是看看,没想到竟是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一时怔愣,朱藜低声轻笑,眼眶微红。 叶漪屋内也摆着棋盘,棋盘上的棋局与朱府一般无二。 在朱府那几日,两人偶尔会下下棋,这一局,便是二人最后一次下棋,当时这棋局研究许久都不得章法,直到叶漪回了叶府也未曾破开。 叶漪回去没多久,朱藜就找到了破局之法,这么多年,只是他自己不愿走出来罢了。 不觉间窗外的光暗淡了许多,朱藜回神,收好那些草稿,又看了眼棋盘,却总觉得有些许不同。 伸手沿着棋盘摸过,朱藜记起,叶漪的棋盘一直都是实心梨花木的,而这个棋盘似乎是空心的。 朱藜不想弄乱棋局,只是摸过棋盘底部,发现有一块松动。大约是放得太久,按动几次,木板便掉了下来,朱藜在棋盘中摸到了几份书信。 ……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 不孝子叶漪跪禀: ……儿漪,倾慕于黎多年……但求与黎相依…… …… 在火舌即将卷上墨迹未干的书信时,叶漪又挪回了手,纸边微微皱起,叶漪伸手抚平。虽然这信不可能递出去,可叶漪还是将它收在了棋盘中。 棋盘里还有几封未送出的信,信封上都写着,黎亲启。 自从离开朱府,他与朱藜已经大半年未有往来了。 想起今日父亲说的话,叶漪低声嘆气,不知此次将婚期拖后又要起个什么由头。 之前母亲看上的刘府二小姐如今已经许了人家,就为得这个,叶漪在院子里跪了一宿。此次右相家十六岁的小女儿回京,母亲看过后极满意,也不知又要跪多久,才能躲过这场亲事。 皇帝对叶家的猜忌早已无法消除,叶家若是自毁爪牙表忠心,以那位的手段,必将乘机永绝后患。 父亲想要联姻,让皇帝多一份顾忌。抛开自己的感情因素,叶漪也觉得此法可行。 前几日刘家在朝廷的一位官员被革了职务,虽不是什么大官,却也有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只是在那之后,皇帝突然放松了对几家氏族的打压,令得众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此番联姻,怕是难以再拒。 叶漪垂眸看桌上烛火晃动。他还是无法死心,在朱藜娶亲之前,他永远也无法死心。 万隆二十七年入秋,朱凌安,病逝。 “朱大人,节哀啊!” 朱藜一袭白衣跪在棺前,无悲无痛。 朱凌安只有朱藜一子,府中无人,一切丧葬事宜亏得有其学生帮忙。 叶漪又一次步入朱府,却不想是在此等情景之下。 燃烧的纸钱被风吹出火盆,翻飞在空中,逐渐燃烧殆尽。叶漪看着朱藜直挺的背影,几次开口,最终只是默默跪在其身旁。 夜晚,薛永晏想要守灵,被朱藜拒绝了。 “阿藜,你已经不吃不喝跪在这里一日了。”薛永晏劝了半天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咬了咬牙,只能搬出朱凌安,“你这样让夫子看着该多心疼!” “你回去吧。”朱藜淡淡回到,依旧跪的端正。 “你!”薛永晏恨不得直接把朱藜敲晕了背回去,转头见同样端正跪在朱藜身旁的叶漪,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这两人突然起了间隙,他们几个师兄弟劝了多次也没用。只是看着叶漪陪同朱藜跪了一天,他又想着或许是个缓和关系的转机,毕竟二人曾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叶漪没等薛永晏开口便已经说道:“师兄,你先回去吧,今晚我陪着他。” 薛永晏见朱藜没有出声反对,于是叮嘱叶漪:“你们都去吃点东西,明晚就我来吧。” “好。”叶漪低声应了。 薛永晏离开后,厅堂里再无他人,叶漪起身去找厨娘下了两碗面。 “吃点东西吧。”叶漪叫朱藜。 “夫子他昨夜还同我喝了几杯酒。”朱藜突然说道,“他说他多年未曾想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改变得那么快。 “后来他懂了,人都是会变的。不同的位置上考虑的事情会不同,尘世繁华,爱欲难捨,每个人的取捨与转变是不同的。” 叶漪轻轻抱住朱藜。 朱藜靠在他肩头,声音嘶哑。 “阿漪,他想通了这些,便可以丢下我走了吗?” 叶漪知道朱藜自小对分离很敏感。 虽然朱藜多的时候都叫朱凌安夫子,但其实他内心对朱凌安的依赖不亚于血亲。 如果说叶漪幼时的努力是家族的责任,那么朱藜幼时的努力就是为了不被朱凌安抛弃。 听着朱藜压抑在喉咙间的低沉呜咽,一切的话语都显得过分苍白。 叶漪只是紧抱着他。 第4章 第 4 章 深秋转冬,枯叶彻底脱了枝,孤苦无依地被寒风卷向远方。 朱藜的病依旧没什么好转,反倒把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大半。薛永晏找上门来,朱藜解释说如今离了,又不用招待客人,散了还能省些银两。 薛永晏自是不信,可也不能硬往朱府塞人,最后毫无疑问,又被朱藜给气走了,不过隔了两天他还是找了大夫来给朱藜看病。 第6页 朱藜坐在窗边写信,听到窗外有鸟鸣声,推开窗,瞧见椿诺在餵麻雀。小姑娘撒了些谷子在地上,小麻雀也不怕她,叽叽喳喳的绕着她转悠。 现在朱府就剩下几个人了,倒不是朱藜还要人看顾,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大人,当心又着了凉。”朱藜不喜动物毛皮,冬日里只有几件裘衣,司竹拿着件貂皮大氅披在朱藜身上,“今儿的天气挺好,您要出去走走吗?” “还是初冬,怎么就把这件翻出来了?”朱藜问道。 司竹嘿嘿一笑:“这不是怕您冻着吗。” 朱藜摇摇头,看到外面的暖阳蓝天,索性转身收拾起桌上的信,说道:“罢了,出去转转。你去把剩下的花酿装起来,藏好点,万一路上碰到薛大人又要被他念叨。” “大人您还是少喝些吧!”赶在被朱藜敲头前司竹跑出了书房,结果却惊起了围着椿诺的麻雀。 小鸟们飞到了枝头上,推推搡搡地排好队,摇晃着小脑袋,看着司竹乖乖站在树下被椿诺敲头。 朱藜轻笑,将一封信留在了桌上。 “夫子,抱歉这么久才来看你。你见到那人了吗?不过还是不要见得好吧。”朱藜擦净大理石雕刻的墓碑,摆出竹篮里放着的吃食,一杯酒撒下,额头碰过土地,起身看着墓碑,朱藜犹豫半晌,还是开口说道,“那人走前说他见到了你。他说当年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说他也悔过,他说他也曾回想着旧事挑灯至天明,他也曾在朱府门外犹豫徘徊过……” “只是一切都已註定,註定没有结局,无法回头了。” “这辈子是朕欠了他,大约下去后他也不会愿意再见朕了。” 朱藜冷冷地看着龙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在□□长期地折磨下,男人早已没有了上位者的高高在上,只是像条可怜虫一样地躺在龙榻上苦苦挣扎,哀求身边的人给他一个痛快。 男人颤颤巍巍地写下传位昭书,玉玺印下的那一刻,他似乎也不再需要他人的帮助。长出一口气,浑浊的双眼中消散了那魔怔一般的执着。 男人恍惚地看着明黄色的床幔,他突然低声轻笑,眼中渐渐蓄积起了泪水。 “我这一辈子……” 依稀年少时,那少年眉目清秀,清澈双眸中只映着他。 “我这一辈子……” 他一遍一遍质问着他为什么,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这一辈子……” 他自请辞官,那双眼眸中再无清澈。 再也没了他的身影。 …… “凌安,对不起。” 男人终于在痛苦与悔恨中咽了气,朱藜却并无大仇得报的痛快。 回不去了。 万隆二十八年,有人密报叶家与四皇子勾结,欲图谋反。经搜查,四皇子关押宗人府,永世不得出。 叶家,近乎满门抄斩。 叶漪兄长交还兵符的一个月后,叶府被搜查,一切来得突然,毫无风声。从封锁叶府到叶家被定罪下狱不过三天,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上交的兵符成了赝品,家中翻出了子虚乌有的书信,在王府搜查的人甚至找到了一件龙袍。 证据确凿,无从争辩。 与叶家和四皇子走得近的官员都被停职搜查,与谋反牵扯,哪还有人敢求情。 叶漪被人按倒跪伏在地,套上了沉重的枷锁。耳畔是叶府女眷们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缓缓闭上双眼。 在叶府被封锁的那一刻叶漪就懂了,一切都完了。 没有办法了。 朱藜有很多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他什么也无法挽留,不论是母亲离开时,还是夫子去世时,他都无能为力。 他想尽办法也无法保护叶家。 那日骄阳下他曾暗暗发誓要守护那个人一生一世,如今强权下的现实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天子命,不可违。 刽子手挥下刀的那一刻永远停留在朱藜的记忆中,鲜明地让朱藜痛彻心扉。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透明的雨水落下,仿佛沾染了一丝血红,那是他的血。 朱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乱葬岗中寻回地叶漪。 那时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只有那把闪着寒光的长刀。 叶漪的墓在山间,竹林的深处,墓碑是朱藜一刀一刀刻好的。 司竹不知道,他家大人在花酿里还藏了烈酒。 许久未曾喝过这么烈的酒,朱藜呛咳两声,端起放在对面的花酿洒入尘土。 他常在朱凌安的墓前说东扯西,却从没有对叶漪说过什么。此刻斜靠着墓碑,朱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索性拿起酒罈又仰头灌了几口酒。 天空飘起了雪花,细碎迷眼。 朱藜发着愣,仍旧没有说话。 苦笑一声,朱藜放下空了的酒罈,从竹篮里拿出一叠信。 漪亲启。 如果当时能送出一封也好。这般想着,朱藜点燃了手中的信。迟到了许多年的信,只能这般补上了。 藏酒的竹篮里还放着一包奶糖,朱藜拆开放在墓前,起身欲走,犹豫半晌,还是拿起了一颗。 身后有些响动,朱藜转身,却见一只黑白相间的毛糰子跌跌撞撞地窜出竹林。小毛糰子也不  怕他,傻乎乎地团在地上打滚。 第7页 朱藜向毛糰子走了两步,脚下踢到一根竹子。 “你怎么跑这么快!”清脆的声音传来,朱藜恍然抬头。 少年眉眼如画,一双桃花眸中敛着温暖笑意。 唇齿间奶糖的香甜一如往昔。 少年看向他,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那般耀眼。 “阿漪……”很久很久未曾说出口过的名字,再一次念出时,是铭刻于心的悸动。 “朱藜哥哥!” 泪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