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她想霍乱我江山》 第一章 苏纯被太白带到天帝面前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她一个刚刚得道的狐狸,何德何能居然能在成仙的第一天就被天帝召见…… 召见倒也就算了,路上太白金星却并未说明原因,这就更让苏纯摸不着底了。 她垂着头细细思索这些年来自己做过了什么,可自己平日里不是修道就是听师父讲话本,并未做过其他什么事啊! 莫非……这个话本里只会拆散有情人的天帝,听到了自己之前看着话本时暗暗说过他的坏话,要开始问罪了? 苏纯心鼓猛敲,强烈的求生欲迫使她谄媚一笑抬头准备先好话说尽,以免刚成了仙就被天雷诛灭。 可这刚抬起头,苏纯就感觉自己狐生受到了欺骗,不由得呆愣在了原地。 这倒也不怪她,毕竟眼前这个看外貌也不过而立之年男人眉眼虽然硬朗但是带着莫名的温柔。同话本上严肃古板老头形象,天差地别。 天帝看她那呆滞模样,叹了口气,只摇摇手道: “苏纯,你与道法有缘,你可知自己身份?” 苏纯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自己的身份?我有什么身份,不就是个狐狸精变成的仙吗?苏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探寻着出声: “身份……狐狸仙?” 天帝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 “你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修炼成仙的妖。” ……。……?……?? 苏纯被这情况震撼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苏纯这模样,天帝压下了眼睫,那墨色瞳眸之中似乎翻涌过什么。但很快一切如常,他继续道:“而且,天界现在出现了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苏纯不可置信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发出了反问的声音:“我……?” 天帝点了点头 “因为命数星君的失误,本应该存在三年的胥朝变成了三十年,因此它的存在轨迹与其后朝代发生了重叠并且在天命录上取代了其他朝代,任由其发展下去人界秩序就会混乱,会分崩离析,最后不复存在。” “那……直接让命数星君再改一改不就可以了吗?” 苏纯谨小慎微的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天帝被质疑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和 “已经落笔完成的命数由不得再次更改。” “那,这件事交给谁都可以吧?” 苏纯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些推脱的意思,他不敢揣测天意,只得紧忙补充道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会让一个刚来天庭的小仙做这等要事。怕我也失误了,让您失望……。” 天帝忽而一笑,满面温柔。不知为何,苏纯总隐隐约约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你不必担心,选择你是因为你同有过先例的苏妲己一样,是狐族。” “狐族最擅魅,魅惑之术不易发觉,恰好,你又刚刚成仙,仙元不纯,此举与你也是一种试炼,所以才顺势交于你去做。” 天帝看苏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猜到她想要问什么,继续道 “苏妲己不再执行此等任务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你也不必担心你不擅魅惑,朕会将你交付给苏妲己,在她的教导下,你会学明白的。” 苏纯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自己这番也算是个试炼,她倒也因此放心下来,毕竟如果真是一开始就要有什么独特令旨下达,那她才是真该忧心自己是不是摊上什么大事了吧。 话已至此,苏纯便坦然应下,拜辞别天帝后,她忽而扭捏问到 “太白金星,去阴间寻苏前辈之前……我能否先去见见太上老君?” 太白金星一愣,反问道:“找他作甚?” “我师父是修道之人,可他却因寿命至死未能成功,弥留之际,他同我约定,终有一日我得到之时,他也定会成仙,去做太上老君的弟子。” “所以、所以——我想……去看看太上老君哪里有没有他……” 苏纯垂下了眼睫,每每提到此事她都能想起那画面——清清楚楚的、未曾染上一点岁月浮沉,刹那,四肢百骸中那多年埋藏苦闷再一次翻涌而出,化作了印象里师父的手指如何从温热变得冰凉的感触,又一次漫上了她的指尖。 太白金星沉默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太上老君近些日子闭关了,按照时间来算,大概等你从凡间回来,再休息几日,就可以赶上了。” 苏纯有些沮丧,她只是想看一眼她的师父,让他一如往常摸她的头唤她一声阿纯。但此刻却容不得她如此,她清楚应以大局为重,遂也不再多言,蔫蔫的垂着头,腾云驾雾地去了阴间。 太白金星目送着苏纯启程渐行渐远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天帝陛下,必须如此吗?” 天帝踱步而出,在太白金星身后定睛看着苏纯离去的方向,视线却越过了那里的冗杂清秀的景致、跨过了层层堆叠的时光,似乎落到了某处。他的眼中似乎还有那方神秘的天地倒影,忽而,他开了口 ——似无奈、似决绝。 “必须如此。” 第二章 阴间,中央地府,往生池。 此地聚阴间十三省地府所运输而来的魂魄,进行最后的洗涤便可于此彻底投胎转世。 而掌管这一切顺利进行的浣冥神便是苏妲己。 虽说工作量有些大,但她却并不劳累,她将自己九尾化作了九个女人,平摊了这些工作。说来也怪,明明该是九个美若天仙的女人,但却各个戴着幕离,丝绸纯白的布料下什么也窥视不到。 这让苏纯有些不甘,她是十分的想看这位前辈那令帝辛如痴如醉的美艳在分身脸上到底是什么样。但出于后辈的礼节,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偷窥。 再三寻觅,终于找到了在往生池旁的苏妲己。 此时的苏妲己正端坐在往生池边全神贯注绣着什么,苏纯快步赶到,苏妲己这才看了过来。 那一瞬四目对视,苏纯呼吸都滞了片刻。那张脸——实在是平平无奇。不错,那五官,没有任何能跟美艳沾边的地方。总得来看,只能说是长得可以,至少不丑。 这可让苏纯大为震撼,这张脸到底是如何魅惑了帝辛的呢? 苏妲己早知道她来的目的,再看她这表情,了然一笑, “魅惑之术,脸面只是基础。若魅惑之术只适用于皮囊秀美之人,那又有何意义,说到底,那样不就只是皮囊的功劳了吗?与魅惑之术,又有何干系?” 苏纯被猜到了内心略微腼腆地一笑, 苏妲己复而又借着往生池的波光继续绣着什么,苏纯抻了抻脖颈,才看清她在绣着一双鸳鸯。 “你叫苏纯?底子倒是不错。” 确实,苏纯的五官堪称姣好,组合起来也是一张媚而不妖的纯真面容,身段娇嫩婀娜,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说不出的风韵。 “嘿嘿、前辈过奖了……” 苏纯被夸的有些飘飘然 “只是前辈……我怕我学不会这魅惑之术,我曾经有个师父,让我好好修炼,我也就对它没有一丝一毫的基础,不似其他狐族……” “你师父,倒是个顶顶好的人,”苏妲己绣着的针线忽而一顿,不知道是不是苏纯的错觉,前辈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 “嗯。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苏纯谈起师父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她怀念的笑了笑,眉眼之间暖意簇簇 “当年我只不过是个被任人宰割的小狐狸,是师父救下了我,带我回了灵清山,那时我灵智未开,他却肯把那些道法讲给我听……想来,是因为一个人太孤单了吧。” 苏纯的笑意未减,片刻后,她才想起自顾自说这些的不妥,堪堪停了嘴,倒是苏妲己攥着鸳鸯绣帕,唇瓣翕阖,目光里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魅惑君王惑乱江山并非易事。你可有觉得不甘,身为狐族就要被如此使用?” “没有。这不仅仅是为仙界,如若胥朝一直延续其他的存在也会崩塌。到最后,全部都会消亡。” 苏纯心里有杆秤,更重要的,这也是师父所期望的,不是吗? 苏妲己言语间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隐忍, “做好准备与整个朝代为敌、做好你所要毁灭的朝代,可能是比任何以后的朝代都要优秀的存在了吗?最好承受千夫所指的万世恶名了吗?” 苏纯看了看那往生池,摇了摇头:“我没有……但我不能不做。” “我会后悔,我会害怕,我会不忍心,我会犹豫不绝……但是我更会——” 苏纯的眼神与苏妲己的眼神交汇。她们都曾说过的一句话,此刻,回响在地府。 “为了众生,忍耐一时。” 第三章 人界,胥朝。 昌安城是大胥皇城根边儿上的地方,人烟浩穰,明月客栈作为其中最大的客栈自然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而苏纯,现在正以狐狸姿态,悄悄窝在窗边,看着不远处桌边的锦衣公子。 那公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眸、高鼻薄唇,一头墨发鬓角留了两撮垂至胸前,其余的被撩在背上于肩胛骨处被一银玉簪绾束一撮,文雅得很,再被晨间的暖光一勾勒那宽肩窄腰、颀长脊背便让人看着更是陶醉。 苏纯晃了晃头,羞愤地抖了抖耳朵,腹诽一声:可恶!差点就中了这家伙的美男计! 旁人虽也赞叹于男子的俊朗,却不晓得,他就是当今的天子——李秉文。不错,他也正是苏纯要毁掉的对象。 苏纯本来是打算趁着选秀入宫,然后披荆斩棘成为宠妃,最后再顺理成章恃宠而骄变为祸国妖妃,好在三年之内彻底完成毁灭计划! 但是谁料这皇帝居然不选秀,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连个后宫都没有! 学了许多时日的宫斗计竟然就这么落空,苏纯自然很不是滋味。不过好在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又从大胥的福德正神那得知了陛下微服私访的计划与行程,守株待兔了起来。 而这一蹲就是三四日,皇天不负苦心人,苏纯总算是在明月客栈里找到了他。 ——于是便也就有了开头这一幕。 “公子,您要的酥酪来了——。” 小二一声让苏纯回过了神,她抖了抖毛,下意识朝那里看了过去,这一看,可不得了! ——那酥酪里……竟有毒! 苏纯尾巴一颤,前足一挺站起了身。 这可不妙!虽然自己也是要胥朝毁灭的人,可它的三年才随着李秉文的登基改棠为胥,刚刚开始,若是让他提前死了,不知道又要引什么变数出来。 再三权衡,苏纯觉得起码在这三年内,自己要让胥朝继续存在。那么这个男人也应该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她下了决心,鼻下大气一出,猛地跃去,橙红色的身影在半空犹如一道转瞬即逝的火光,片刻那火焰便落到了桌上—— 四足一停,稳稳站好,那毛茸茸的头颅一抬,两只耳朵扑簌一颤,如漆点墨的眼睛潋滟着晨间的光彩也倒映着李秉文有些惊讶的面容。它叫了几声,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说话,所以我才敢这么说——你啊,迟早要完的,但……” 它晃了晃尾巴,绒毛轻轻擦过碗沿似手指轻抚,片刻的温柔后便是一瞬间的发力,那碗轻易飞了出去,一瓣一瓣地碎在地上,开出一朵致命的花来 “——绝不是现在。” 苏纯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不是在怜悯亦不是在仇恶。她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个将会由自己达成的事实。 “这是哪来的死狐狸!!怎么还上桌了,去、去!!” 小二回过了神,自是恼怒,抬手就要把狐狸打下去,苏纯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狠狠落过来的大手却在一瞬间被李秉文擒住。 他看着刚刚胆大妄为的小狐狸居然露出了这样的一面,不由得失笑,抬手熟练地抓住了它脖颈的皮肉,拎到了怀里。手也松开了小二,改换目标,轻柔地摸上它的毛 “抱歉了,这是我养的狐狸,一时玩闹,不小心打翻,不过别担心,钱我照付。” 小二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迎上去好一顿夸,李秉文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笑抚摸着。 不得不说,李秉文的手法很是娴熟,看来没少摸阿猫阿狗。苏纯甚至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狐狸的鼻尖就这样贴到了李秉文的衣襟上,那淡淡檀香的味道便一瞬间涌了过来,苏纯灵台一清,这味道……竟让她如此熟悉…… 灵清散人将自己救下、抱在怀里时自己嗅到的也是这个味道。 淡淡的檀香,像是苏纯曾经生活过的森林的气息,在这气味下,它似乎还是那只无拘无束的小狐狸。 而如今再嗅到,除了想起那方渐渐被自己淡忘的自由广袤的天地,便只剩下了师父的笑靥。 那是她见过的、人间绝色。 第四章 “……师父……” 苏纯念此有感,下意识喊了一声,不过好在是原型,外人听来不过是狐狸被摸得舒适,懒洋洋一哼。李秉文看起来也并未多在意。他慈善笑着继续逗弄着它 “……好乖、好乖。” 李秉文又轻轻挠了挠,苏纯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那完全不同于灵清散人的面容,她陡然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她慌张极了,有些急乎乎地扫了扫尾巴。 ——可、可恶!居然还是被蛊惑了吗!这男人真是狐狸精!! 苏纯腹诽,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李秉文看她这样,越看越欢喜,索性也不继续坐着了,冲小二说了声,付完钱,便直接带着狐狸就走了。 客栈外人群熙攘,他抱着小狐狸选了一条还算静的路,拐过几条巷子,便到了街边,那儿停着一辆马车,一个二十出头着黑衣劲装的男人抱着剑杵在了旁边。 他一看李秉文如此,眉头一颤 “陛下……您这是……?” “林爱卿不必紧张,只是这狐狸生得可爱,忍不住多把玩了会儿。不是谁送的礼,孰轻孰重,朕还是能分得清的。” 男人忽而单膝跪在地上,冲他一拜 “臣并无他意。” 李秉文也没看他,嗯嗯两声走上了轿子,坐好。 他刚一坐下便把苏纯也放到了身边,和颜悦色地摸着她的毛发,轻轻开了口 “刚刚那位,是骠骑大将军,年轻有为,也是我的奶兄。他素来看把我管得紧,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过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只是忒烦了些。” 李秉文垂着眸,淡淡开了口,苏纯心下一颤,他这自说自话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个人也是,自己活在山林之中,无人可言,便天天抓来自己说长道短,也不管自己听不听得懂,反正说完之后自己一乐。 ——怪傻的,也怪可怜的。 念及此,苏纯还是觉得自己作为神仙,得发发善心,所以也跟着嗯嗯了几声表示自己在听,李秉文两眼一弯,很是开心。 忽而马车一颠,看来是林将军也上来了。 “陛下,此行可有收获?” “没有,那人很小心,连下毒都选在了酥酪这种能解毒的东西里,毒性当是不强,看起来暂时只是希望让我安分一点,并不会要了我的命。” 苏纯一抖耳朵,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这男人,早知道那里面有毒?那为什么还要装作无事发生?若不是自己那一尾巴,他可是要喝下去了的。 李秉文摸着苏纯的手一顿,苏纯下意识看过去,发现他正看着窗外出神。 “……也是,毕竟有些人一辈子也登不上那位子,得需要个傀儡皇帝,任他摆布。” 苏纯尚有疑惑,不过林将军却并未接话,只是一声驾后,启程了。 一路上,李秉文便同苏纯讲了许多皇城的趣事,苏纯听得多了,总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不称职,太吊儿郎当了的!甚至,苏纯还想,就这样的皇帝,不需要自己努力,大概也撑不过两三年。 如此一来,苏纯便觉得任务更加简单了,连带着敷衍李秉文也来了兴致,屡次开开心心哼了几声。 李秉文自然也是开心的。 “还有啊——” 李秉文还未说完,轿外的林将军便道 “陛下,皇城到了。” 他被打断了话,不气不恼,弯着眸开开心心嗯了一声。 这样子,总让苏纯觉得他还是个十三四的孩子,里里外外像是三四月的一池纯水清澈、干净又温暖。 可是如狼环伺的朝堂之中,真的允许这样的皇帝存在吗? 彼时的苏纯看起来,尚且不知道,这一池春水,究竟有多深…… 第五章 胥朝,皇城门前。 苏纯看着这巍峨城门,不禁感叹:这天有天的奇、地有地的妙,皇城和天宫虽然各有各的样式,但都玄妙无比,让狐眼界大开! 李秉文看着苏纯,不知道是不是也察觉出它的些许惊讶,抬手挠了挠她的下颌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儿很壮观?” 他眉眼带笑,甚是温柔,苏纯点了点头,可还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林将军便直接打断了 “陛下,还请快些回宫,同太后报平安。” “……林爱卿真是费心了,朕知道了。” 李秉文慢慢颔首,并未多言,上了步辇入了宫,而林将军则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别说李秉文觉得烦人,苏纯也觉得烦!这哪是将军,说是贴身侍卫还差不多! 苏纯看了李秉文一眼,他面色如常,似乎早已习惯了。 拐过几个园林又穿过几道拱门,步辇便来到了风鸾宫,门前,李秉文抱着苏纯下来刚要进去,一老太监便站了出来,抬手朝着李秉文送了送,面带笑意。 李秉文摸着苏纯的手顿了顿。 “陛下……太后不喜这个,老奴也是怕您再被罚,所以才斗胆请您把它交于老奴。” 李秉文看了一眼苏纯,坦然笑着将它递过去了。那老宦官显然是个做粗活来的,手上的茧厚厚一层,隔着皮毛都觉得难受,它冲李秉文叫了几声。 李秉文只是无奈笑了笑,似乎是在对它说 “要小心,别闹出什么事来。” 苏纯在宦官手中被桎梏,挣扎不得,要不是不能在凡人面前暴露,她早就动用仙法挣脱了。无奈,她只能垂下了四肢,目送李秉文进入其中。 宦官见他进去,笑意一凝,低头看了眼这只狐狸。 “……你说你,怎么就和这位扯上关系了呢?” 苏纯一顿,听这暗藏的冷意,预感不妙。 ——是了,宫斗之中可不是只有妃嫔相互争,这其中的利益网络牵扯更广,就算是母子相残也不是……并无可能。 凤鸾宫内,美人榻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快四十多岁的女人,金摇凤簪缀云髻,灿金珠珞垂鬓角,眉间一牡丹花钿栩栩如生,她锦袖堆叠,一双纤手轻碰茶盏。 一侧鎏金博山炉盛着窗外的光芒,流光溢彩地送出娉婷袅娜的熏香烟雾,它们氤氲在那金线绣的万鸟朝凤裙袖前,若是一个不注意,大抵会在这朦胧之中,觉得那凤是活的吧。 “琛儿,怎的一声不吭便去坊间了?” 太后轻轻吹着茶水,叶渣翻腾。 李秉文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母后恕罪,只是儿臣以为林将军会告诉您的……。” 太后气息一停,她端着茶盏,垂着眸看着面前这个跪着的人。 “陛下的意思是,哀家为你寻林将军做侍卫,是为了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儿臣绝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清脆一声,茶盏被狠狠放在了榻边,水沫微溅,李秉文身躯一颤,低着头不敢看她,显得十分无辜。 “母后……儿臣、儿臣只是觉得,若林将军是母后亲选的侍卫,那他就有必要将儿臣的行动报备母后,让您不必担心……如此看来,是儿臣想当然了。请母后息怒——” 李秉文语调一颤,立即叩首。 太后看着他,眼底似闪过什么,和颜悦色地说 “琛儿这是做什么?哀家也只是一时气恼,怎的让你吓成这样?来、快起来吧。” 语毕,她才起了身要去扶起,手指却刻意并未碰到,李秉文自己起了身,就这么站在那堆叠云烟之中,犹如一只挺立的仙鹤。 “谢母后。母后还有旁的事吗?没有儿臣应去换洗一番,别将市井俗气留在这儿了。” 太后眯眸一笑 “还算琛儿有心,那便快些回去吧?如此劳累,可得早些休息才是。” 李秉文应承一声,躬身退下,房内又只剩下太后一个人了,她捧起了茶,那里面的茶渣,早已放置的沉底了。 ——茶凉了。 第六章 苏纯看着远处的风鸾宫主屋,深觉不妙,还好,李秉文完好无损的出来了。 他从公公那儿接过了小狐狸,又开始了爱不释手的摩挲。苏纯看他这样,放心了些。 什么嘛,果然还是自己多虑了,妲己前辈都是哪朝哪代的事情了,现在的宫廷早就不那么险恶了! 如此想完,苏纯就坦然享受着他的轻抚—— 等等……?!享受?! 自己已经习惯这样了吗!!苏纯陡然惊醒,自己究竟是何时掉以轻心的,这个男人可是要毁在自己手里的啊! 苏纯脑子里一阵错乱,嗡嗡耳鸣中,她忽而想起了苏妲己的话 ——“你有一天或许会信任他、爱上他,到了那个时候,你要记得,你们两个从来不是单独的存在,你们的一举一动关乎到万事万物的身家性命,你要做出取舍,是单单成全你们两个,还是护佑万方。” ——“这确实很残忍也确实很逼迫你,但是,从你接受了这一切、要祸国殃民毁掉他开始,你实际上就已经做好了取舍。而你这之后要做的……” ——“就是坚守你的选择。这、就是你的天命。” ……这,就是我的天命。 苏纯默念一番,顿时觉得四肢百骸涌上了力气,她立刻提起了精神。 ——她不能在这么沉溺在这男人的温柔之下了! ……可是,他笑起来和师父一般温柔、手掌的温度和师父一样温暖、摩挲的力度和师父一样轻柔…… 不行!难道就这么屈服了吗,苏纯!你的师父是最成功的师父!他让一只妖变为了仙,他要的不是你在这里陷入他的影子囹圄,而是让你作为神明,造福一方百姓! 胥朝只有三年,这本该就是天命!苏纯,你不是在做错事!你是在拯救苍生啊! 苏纯想着,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爪子蜷起,她狠下心来,试图挣脱李秉文的手。 毕竟,她总不能用这个姿态来祸国殃民吧?得想个办法逃出去,变成宫女,魅惑他,然后顺利成为后宫唯一的嫔妃! 苏纯刚一用力,便轻轻松松跳到了软垫上,她惊讶地眨了眨眼。 ……这,自己成仙后,力气这么大了?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早已到了皇帝寝宫,四周除了李秉文,再无他人,而自己刚刚只是顺着李秉文的松手,而跳在了床榻软垫里,李秉文就站在床前,在她面前。 他淡淡看着苏纯,脸上笑意减淡,眸中翻涌着清冷,苏纯下意识身躯一颤,小心翼翼盯着他。 李秉文的手又轻轻搭在她的头上,温暖依旧。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喜欢上你了。你的毛很软,摸起来很舒服,而且你小憩的模样也很讨喜。更重要的……” 李秉文蹲在床边,与它四目正对,忽而他寡淡一笑 “你是我可以随意倾诉的对象。” 他叹了口气,坐到了床边,捞起了苏纯,将她带着垫子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柔柔地摩挲着 “我是新帝,我的上面还有我的母亲,她不允许我与任何官员有所关系,因为她觉得我可能一不小心中了别人的计谋,把皇位就这么拱手相让了。” 苏纯一听,耳尖一颤。 ……这、这——这哪是怕你丢了皇位,是怕你这傀儡到了别人手里,不再受自己控制吧! 苏纯忽而有些后悔,她不该那么早否定掉妲己前辈的经验……这宫里,当真是深不可测! “所以啊,她让奶兄看护着我,把我的一举一动攥在掌心里,替我分辨出哪些是有危险的,再让奶兄及时阻止我。” 苏纯无语,她虽是宫斗小白,但她怎么样也能听出来这是监视、是拿捏。 “……我猜,此刻的你大约会在心底里说,她这是在监视、拿捏我吧?” 他的话语中带着苏纯看不见的笑意,说得轻松,倒是苏纯脊背一凉,差点以为他会什么读心术。 “但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她只是在替我打理好路,面上的疏离、表面的控制——全都是为了让我恨她、让我扳倒她,成为真正的皇帝。” ……你醒醒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自我感动的!!你娘真的只是单纯在控制你啊皇帝陛下!!! 苏纯真的好想这么喊出声来。 “我相信她,因为……她是我娘嘛。”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承载着无比的信任,落在苏纯耳朵里,她忽而觉得这份信任感如此的熟悉…… 就像她,相信着她师父一样,这个皇帝也相信着他的母亲。 “……还是你,自由些。不如,我放你走吧……?” 李秉文猝不及防的一转话锋,苏纯差点没转过弯来。 “你的家不该在宫里。宫里,也不该有任何人的家。” 他的手和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宫里应该有的,只有权力的争夺。” 这话在苏纯听来,觉得他有些丧气。 也是因此,苏纯再一次觉得,他真的不像个皇帝,而是那种本该无忧无虑的公子哥。 可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已经没了那种权利,即便是傀儡也好,也已经无法安心了。 这就是皇帝吗?这就是权利旋涡中心的存在吗? 被剥离了原本该有的东西还不算,就连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也是不被允许的。 他注定要被榨净身上最后一点可以利用的地方。 弃他之时即为他之末路,而他之末路竟又是……他的解脱。 苏纯又心软了,但很快,她的爪子蜷嵌进软垫,锦绣绸缎微微撕裂,其中的绒毛如水般汩汩渗出。 是啊,这一切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准胥朝本该有的三年就是建立在这之上的,而自己要做的不是同情、怜悯,应是冷静、决绝地——拨乱反正。 “你想……离开吗?” 李秉文看见了那软垫的裂缝,拿开了手。 轻柔的温暖一瞬离开了自己的皮毛,苏纯还有些不舍。但是,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它跳下了软垫,晃了晃尾巴,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秉文面色依旧,看起来不惊讶。 ——李秉文,我们会再见的。 苏纯想 ——而那时候,我们之间就不会如此轻松了,我会让胥朝有三年的时光。但我也会毁灭它。 ——我对不起你,但我对得起天下。 ——这就是我的天命,也是你的天命。 苏纯冲他微微颔首,便一股脑飞奔而出。偌大的房间内,又只剩下了李秉文。 哦,不对。 还有他腿上那带着点温度的,碎裂的软垫。 第七章 苏纯跑了出去。 三月的暖风顺过她的毛发,远远看去像是一团流动的火光,它一头扎进内苑假山的隐蔽处。 她的爪子轻轻抓着地上的泥土,眸色一沉,暗中看着来来往往宫女的服饰,琢磨明白后便化作了人形着了一身淡粉色宫装。 如此,她才吁出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 接下来——就是要以这种姿态去攻略李秉文了! 苏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说干就干!她化出茶盏与木托,端好又轻轻一呼气,一杯热茶便如此出来了。 她低着头又走回了屋内。 李秉文正在摸着碎裂的的软垫。 ——不错!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此刻的李秉文情绪正因为自己而低落,自己再顺势献上一杯茶,红袖添香……在他最脆弱时趁虚而入,让他对自己先培养出基础好感! 苏纯心底狂笑胸有成竹,面上则端着谦卑恭顺把茶供了过去。 “……陛下,请用茶。” 李秉文寻声看去,便见到了一杯蒸腾着热气的茶盏,袅娜的白雾引走他的视线,掠过皓腕最后落到了脸颊上,那玲珑五官在雾气中展现着朦胧美感。 他看了一阵,忽而欢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纯大惊。 等等等等等等——?!不是说好不近女色吗?!怎么这么着急,可恶啊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果然伴君如伴虎,完全摸不准啊……! 不、不过……——这不是正巧正中我下怀吗! 苏纯蛾眉轻皱,轻哼一声,身子凑了过去,却又转瞬之间往后退了小半步 不行——不能太主动,要朦胧一点!欲说还休之际——拿下你的心! “小狐狸,你怎么回来了!” 可他并未再靠过来,只是原地松了手,眉眼带笑地看她 “奴婢……嗯?” 苏纯这才反应过来来,语调一扬陡然抬头和他视线相撞 “怎么了吗,小狐狸?” 李秉文对她这样也不意外,笑容依旧,语调轻快 “等一下……等一下!!!” 苏纯急得本性暴露,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蹦了出来,这般苏纯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心下慌张。 完了!怎么办,我要被当做妖女绑起来烤了吗?? 苏纯紧闭着眼,瑟缩着肩,脑补着一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大剧,可预想里的惊恐与呵斥却并未到来 苏纯这才壮着胆子慢慢睁开了眼 熟料一睁开眼便看见了李秉文的一脸深情,苏纯心都差点漏跳一拍,可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是笑着看自己的尾巴。 苏纯有些纳闷,便刻意晃了晃尾巴,而李秉文的眼睛便随着尾巴动来动去、动来动去—— ……好嘛,合着你喜欢的是尾巴,这么大一个美人你居然当做赠品?! 苏纯隐隐有些怒了,胆子也回来了,她迅速收了尾巴。李秉文也因为他这一举动回了神,这才看向了苏纯,他笑里带着歉意。 “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因为我能感觉到。” “嗯?” “我从小就可辨出不同于人的存在,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妖、神还是魔,但是我可以感觉出来他们并不普通。” 苏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下来之前没告诉我这儿的皇帝是个通灵的啊!!那我还怎么引诱他嘛!不如说自己一开始就输了,哪个皇帝会让自己这种存在堂而皇之的待在身边! “你打算留下来了吗?” 窗外的几片光飞过窗,轻轻落在的眉眼上,融进他笑中的暖意,轻轻荡进苏纯的心。 苏纯下意识退了半步。 ——可恶、可恶可恶!!到底谁是狐狸精啊!!你这——也……这也太犯规了吧?! 苏纯双手笼在鼻、唇上慢慢调节着有些急促的呼吸,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羞怯又有些愤懑地看回去 李秉文不解其意,只是看着她眨了眨眼。 “所以……?” 苏纯攥着衣裙,点了点头 “我留下!不过——可不是作为狐狸、也不是作为你的宠物!” 她一拍胸脯,彻底丢掉了架子,野性十足地一指他 “而是作为你的妻,留下来!” 第八章 “我的妻?” 李秉文看着她,忽而笑了出来 “自由自在不好吗?宫里规矩多得很。” “我可以学。” 苏纯即答,这是实话,她对自己的学习力还是有自信的。 “但我不喜欢你这个人,我喜欢的只是那只小狐狸,这对你不公平。” 李秉文的声音如春天的第一场甘霖,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雨落荡起苏纯心尖一片涟漪,她几乎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可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这绝不是真话。 自己只是在骗他,为了能让他动心、为了能让自己留在他身边。 可为什么,这种谎言脱口而出的时候……会有一种太好了,终于说出来了的解放感呢? 苏纯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一见钟情这种荒唐事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她这般强迫着自己相信。 而李秉文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话打的措手不及,他抿了抿唇,耳根盛着阳光,透出暖暖的红润色泽。 “……好。” 李秉文忽而答应了。这次倒是让苏纯有些猝不及防了,她绞了绞衣袖,看着他 “那……我身份该怎么办?以宫女姿态混着并不难,你要属意我把我提上来也不难,可难就难在,太后不会同意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成为你的妻子吧?” “她会同意的。” “嗯?” “越是不明不白,她就越会放纵你,为的是钓出你身后的人。” 李秉文轻声解释,那姿态,让苏纯想起来自己的师父,自己有疑问时,他便是这般温柔地解释,这份意外的熟悉感让苏纯甚至不敢漏掉他话里的一丝气息。 她仔细品读,通过他起的头,揣摩着太后…… “可到最后,她肯定会徒劳无功,那时候又该怎么……” 话未说完,她便想到了答案,下意识,她又变回了那冲着恩师炫耀自己想法的小狐狸 “不——不对,就是最后什么都钓不出来的清白,她才会更放心,因为清清白白的女子更方便她拿捏。方便通过我,继而攥住你。” 李秉文点了点头,却又道 “大部分对了,不过有一点错误,她不是想通过你攥住我,她只是在试探,试探你是否会害我。若你没有威胁,我也喜欢,她自然会应允。” 苏纯心底自然是不信的,她觉得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她不能多说来点醒他,那会败坏他的好感,这对苏纯来说自然不值。 “……是,陛下说得对。” 苏纯乖乖应承。李秉文笑了下 “人后就不必这么叫了,你叫我其琛就好。” “其琛……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苏纯念了一句,李秉文嗯了一声。 “那我的宫女身份,又该如何安排?” “自然是按照规矩进宫来,你既然是狐妖,自然是有法子可以弄个清白身份吧?” 苏纯倒是想要纠正他这个看法,但仔细想了想,狐狸成仙,好像说服力确实挺低的,因此,她只好作罢 “你还真是鬼主意多……” 苏纯嘟囔了句,李秉文忽而清了清嗓子,面上笑意散去,换上一副疏离面孔,佯装严肃,冷声道 “请注意你对陛下的态度” 苏纯自然知道他在逗她,便轻轻一哼抬手在他胸脯心脏处用手画着圈,她微微掀起蜷长睫羽,眼神妩媚、勾人心魄,李秉文难得楞了一下,吞咽涎水的轻声在苏纯耳侧响起,她计谋得逞,妖冶一笑 “哦?那请陛下注意对妖怪的态度,毕竟一个不留神生气了就把你吃了!” 李秉文垂眸看着她,摆出了深思熟虑的表情,他捻了捻下巴,长长嗯了一声。 “——嗯,你说得很对,果然,你太不安分了,留在我身边我也太没安全感了,那就……” “……陛下!!” 苏纯意识到玩过了,慌慌张张手拉手,委屈巴拉地看着他。 “那,总得让我心里有底吧?” “陛下的意思……?” “让我摸摸尾巴。” 苏纯瘪嘴,看着他一脸“你认真的吗”的表情,李秉文眨了眨眼,唔了一声,分外无辜。很好,她苏纯就是吃这套软的。 苏纯深吸一口气,亮出了尾巴,它蹭了蹭李秉文的手指,示意可以开始了。 “嗯,安心多了。” 李秉文这才笑了起来,像只狡黠狐狸。 第九章 十日后。 苏纯委托福德正神制造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苦女孩被亲戚可怜送到宫中做宫娥有个着落的可怜身份。如此,她才顺理成章地通过宫选,成为了尚食局的打杂宫女。 与她同期的还有二十来人。此刻,她们一并跟在教习女官的身后了解皇宫与各项事宜。 苏纯这些早已提前学好,烂熟于心,此刻再听也是浪费时间,索性她看向了她们,叹了一口气。 自己早就内定好了,可这些人呢?她们也是可怜人,入了宫凡事都只能依靠自己,成为尚宫就成为了她们漫漫宫廷路的奋斗目标了,再无其他的自由,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姐姐,你怎么了?” 苏纯身边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的小女孩,她绾着双环髻,一双大眼里似乎盛着春水、清澈而透亮,只是她太瘦了,让人看着心疼、心软。苏纯也不例外。 “……没事,我只是感叹一下,命运愁苦啊……” 小女孩也跟着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没关系的姐姐,我也是被卖来宫里的。以后呀,咱们一起努力,既然命没有把我们贬到不可翻身,那就一定还有挣扎的机会!” 女孩说着,神采飞扬,恰巧与转过头的教习女官四目对视。女官冷冷一声 “雀梅,仪态、举止!再有下次,挨罚!” 雀梅立即压下了头,慌慌张张点了几下头,活像一只受惊了的小兔子,苏纯不由得笑笑。雀梅转过头,看她面上没有了忧郁,自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姐姐,你听见了,我叫雀梅,姐姐你呢?” “苏纯,苏是苏醒的苏,纯是纯澈的纯。” 雀梅眨巴着眼,点了点头 “看姐姐这样子……姐姐读过书?” “嗯……怎么了吗?” 雀梅脸颊飞红,尴尬一笑 “我……我没读过……我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从不肯让我学那些,要不是弟弟得病了,急需钱财,我连入宫都不行的。” 苏纯一愣,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难以想象,她这身躯曾经都担上了怎样扭曲的重压。苏纯捉住她瘦得皮包骨头的的手腕,轻轻拍了拍,满是慈爱道 “姐姐不这么认为,女子有无才学,都应该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让一句话束缚住了,你想不想学?想学,姐姐可以教你。” 雀梅惊讶地瞪大了眼,她曾经不是没有好奇过弟弟书本上的字句,可她从来不敢提,因为自出生以来,娘就告诉她,你是女子,你不该涉足那些东西的,若有丁点尝试,非打即骂。 她不是不好奇,只是单纯不想再被骂、被打了。 在她眼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仿佛雷池不可逾越般不允许被质疑。 可今日,她却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子,一个与世人不同,拉住了她的手,告诉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不对的,那不是雷池而是瑶池,并且还问她,要不要一起走进去。 她的每句话都在让她那被迫停滞了十多年的好奇心开始再一次充满活力地跳动起来。 ——她何等惊讶、何等欢喜。 “……嗯、嗯!姐姐,雀梅愿意学!” 她抿着唇,用力地点着头,那眼角渗出了泪都被她甩掉了。 苏纯看着这样的她,不禁有些感慨,若自己是人、若自己也活在这样的世间、若自己没有遇到恩师,自己许是也会因为这么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而感动到落泪吧。 苏纯长长吁出一口气,抬手替她按了按有些发红的眼角。 “姐姐……一定好好教你。” 转眼间,女官已经讲解完毕,她们便领了工作,各自帮忙去了,苏纯和雀梅一组,负责洗菜,这边洗,苏纯就边教她一些基础,雀梅机灵,听了一遍便会举一反三了,若是早早接触,她说不准早就远超同龄人了。 只是,可惜没有若是。 苏纯想着,心底不免又添上几抹愁苦,这宫廷、这世间,当真是吃人的啊。 “苏纯?” 一个声音忽而唤回了苏纯的思绪,她寻望去,便看见了李秉文,此刻的他穿着太监服,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苏纯瞳孔一颤,小心打量了下四周,雀梅见她古怪,不由得多打量了眼这俊俏的公公 “李……你。你——你怎么来了?” 苏纯低声说着,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洗着菜,可声音里却仍天路几分不可置信。李秉文蹲了下来,想帮她洗,却被她打了一手水 “去去去、你洗手了吗?这些可都是食材,最后还不是给” 苏纯差点脱口而出“给你吃的”,幸好嘴上把门,急切刹住,换了种说法 “——贵人吃的?” 李秉文无奈甩了甩手背上的水, “我怕你累着。” 他说的真切,而苏纯觉得,他是怕自己爪子磨出了茧,捏不舒服了! 她念此怒火莫名微起,冷哼一声 “多谢了,不过——我、可、以。” 李秉文点了点头,倒也不再说了,看来很是相信她对自己的判断。这倒让苏纯觉得被尊重了,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行啦,你还有很多事吧?早些走吧。” 李秉文并未应话,只是这么蹲在地上看了她一会儿,才起了身嗯了一声,转头走了。 看他走远了,一直保持缄默的雀梅终于憋不住了 “姐姐、姐姐,他是谁啊?那位公公长得太好看了,还好关心姐姐喔——” 雀梅已经同苏纯混熟了,话音到了最后都带了几丝调笑的意味,苏纯看她这般,也不遮遮躲躲,坦然道 “他?” “他是我未来的夫婿呢!” 第十章 “夫、夫婿?!” 雀梅差点叫了出来,幸好她自己有数,急急捂住了嘴,继而东张西顾看了片刻,才弓起腰身压着嗓子惊讶万分地说着,苏纯看她这样子,不由得笑了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我……我以为,姐姐是不屑于同太监在一起的……”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雀梅抿着唇歪头想了想。 “嗯……因为姐姐懂得很多啊!就,感觉要配上姐姐,得需要很优秀才行。” 苏纯看她这样子,便继续低头洗着菜, “可是呢,喜欢一个人不需要这些,只需要你的心能够确定,我喜欢他,就好了!” 苏纯抖了抖洗干净的,递给了雀梅,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立刻接过,嘿嘿一笑。 “真希望我将来也能和姐姐这样,勇敢地喜爱一个人呢!” 苏纯点了点她的鼻尖,笑了句机灵丫头。 她们闹着,却并未注意到,远处的廊柱后,早早便藏着一个正抱着水盆看着她们的宫女……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忽而她身侧来了个年龄大她些许的宫女,轻轻一拍把她唤回来 “忍冬,你怎的了,看什么呢?” 忍冬肩膀一颤,回了神,歉然一笑 “抱歉……走神了。” 她从那收回了目光,纠结地咬了咬唇瓣,问道 “对了,好姐姐,你在这宫里待得长,我想问……嗯、这宫中对食,是不是死罪啊?” 宫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眸,用力点了下头 “这可是当然的了!这可是秽乱后宫的罪名,按照宫规,是妃子可都得杖毙,何况咱们宫女呢?” 忍冬轻轻哦了一声,攥紧了盆沿,她下意识……又看了过去。 夜来得紧凑,推着满满星子奔来。苏纯躺在通铺上,睁着眼思考着 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一见钟情了?这也太扯了吧!自己才不是那种看脸的狐狸! 可如果不是,这心中翻涌的莫名情感又要作何解释? 是因为他和师父一眼温柔,让自己掉以轻心了吗? 越想越莫名、越想越烦躁,最后,她索性将头蒙在被子里,放弃地睡去了。 是雀梅摇醒的苏纯,苏纯迷迷糊糊抹了一把脸,这新的一天才就此开始了。她们今日的任务,依旧是洗菜。 苏纯浣洗完手,刚准备走,忽而被人拉住。苏纯看过去,就看见了一张消瘦得有些刻薄的脸,她仔细想了想,这位,好像是同期的。 ——叫忍冬来着? “你有什么事吗?” 苏纯颦蹙,有些谨慎,她总觉得,来者不善! “你、你的月奉分我一半!” 忍冬攥紧了手,指节发白,她低头看着苏纯脚尖,似乎鼓起了莫大勇气,才抬头死死盯住了她的眼 “……。”苏纯十分无语,“为什么?” “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丑事!我若是给你供了出去,你就是死罪!” 苏纯听得一头雾水,末了,她轻蔑一笑 “好啊,那我拭目以待,只是你须得记住了——多行不义” 苏纯笑容一敛,狠狠瞪了回去,威严万丈 “必自毙!” 忍冬被她吓得瑟缩了下,可她咬碎了自己的唇,强行镇定着瞪了回去,苏纯懒得再同她计较,索性转身去忙正事了。 忍冬一人留在原地,像一只饥肠辘辘却没讨到半分好处的恶狼,她摩挲着手,吮吸着唇上的血,双目阴鸷。 第十一章 “唉……对了,那个叫忍冬的,是什么来头” 苏纯洗着手里的菜,忽而问到,雀梅停了手,想了想 “她和我们同期来的,我记得报家时候……她好像是说自己家里有病重的娘亲,自己自愿来的……倒也是个有孝心的,只是面相……刻薄了些,让人觉得很凶。” 雀梅说着瘪嘴缩肩颤了一颤,看起来对她容貌略有不适。苏纯则轻轻戳了戳她的脑门 “面相决定不了一切,而且呀,有些人就算看着面善,心却腌臜不堪,若是都以面相去推断,必然是要吃亏的。——对了,不还有那句话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雀梅嘟着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越是这样被逼着的人,能做出什么事……也越会令人,意想不到。” 苏纯愣了片刻说完,叹了口气,雀梅这才品出不对劲,把身子凑了过来,满脸写着八卦 “怎么怎么?她怎么了吗?” 苏纯看着她笑了下,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今早,她抓着我,说我有什么丑事被她知道了,她要挟我,要我把月奉一半给她,约摸着,是因为她娘亲的病情,可这么做……” 苏纯叹了口气,摇摇头 “着实不该。” 雀梅垂着头轻轻点着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而她一愣,紧接着倏地一抬头看向苏纯,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她一定是看见你和那个公公的事情了!!” 苏纯皱眉,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不是管这个……呃……” 苏纯搜刮了下自己阅览的话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 “对食……对,你们不是管这个叫对食吗?宫内常有,不是么?” 雀梅哎呀一声,这次轮到她上手去戳苏纯的额头了 “你这是不是看话本看多了!对食也就存在话本上了,宫内这可是秽乱宫闱的大罪!搞不好……” 雀梅摊出手,轻轻一拍 “杖毙!” 苏纯被她这抑扬顿挫的说法和这一声吓得一激灵。她心底自然不慌,毕竟,这太监又不是真的,可看着焦急的雀梅,她又只能苦笑着安慰 “没事没事,那位公公识大体,断不会在宫里做什么的,她看见了又如何,抓不住确切的证据,我一口咬定是她污蔑的不就好了?你安心些——” 雀梅恨铁不成钢地大大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这宫内波诡云谲!有时候你不知怎么的就会掉进别人的套里!反正!你最近小心些,多提防着她……!” 苏纯无奈苦笑,连连道是,雀梅这才稍微放心嗯了一声。 苏纯心底知道,雀梅说的一点没错。 宫里的人,要的不一定是真相。 而是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结果,哪怕它外层包裹着“谎言”“陷害”的丑陋外壳。 苏纯想着,忽而一笑 只是可惜,那位这次的目标,找错了人。 洗完了菜,片刻小憩时,苏纯便分出一点神识,找到了李秉文,彼时的他正在看着劄子。苏纯稍微放宽了心,还好,看起来他的皇位没有被架空很多,起码还是做做样子的。 不过,她这次来却不是为了突击检查,而是另有要事,于是,她便传音到李秉文脑中 “陛下!” 李秉文抬了眼,打量一番,没找见人,倒也不惊讶 “苏纯?你怎的这么和我说话。” “我走不开嘛,再者说,就算走了,也没法堂而皇之地找你,比起冒险使用法术,还是传音给你比较好。” 李秉文笑了,放下了手中的劄子 “不愧是小狐狸,就是聪明。” 苏纯被隔空夸了,脸色微红,她抬起浸过水冰冰凉凉的手摸了摸脸 “好啦,客套话就免了!我过来是有事求你的。” “嗯?何事?” 李秉文听到这话倒是兴致更甚了 “你能不能安排个信得过的太监过来” “这是何意?” 苏纯言简意赅同他说了忍冬的事与雀梅的猜想 “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把鱼钓上来——饱餐一顿!” “倒是不错,只是……” 李秉文顿了顿,苏纯立刻重复了声 “只是?” “只是我以为,你不会靠我,会自己去寻个太监作戏。” 苏纯哼了一声 “我现在是个杂役宫女,连个品阶都没有,哪个公公会傻到听我的,更何况,这种事情必须得跟你说,这事也有你的一部分责任!虽然这法子有些犯规……可不好意思!这种法子都留着不用舍近求远去寻别的,那才是真的憨傻!” 李秉文一愣,想不到她竟也是个目的性明确的妖 “这样……我还以为,是你不放心我,以为我会当真,才来告知我一声” 李秉文刚说完,苏纯那边就笑了一声 “陛下,您也太小瞧自己了!虽然咱们见面时候少,可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个,以你的聪明才智,必然是能在发现后推论出来的,而且——” 苏纯拉长了尾音,有些俏皮地道 “我相信陛下嘛!既然陛下当时能尊重我的意思,相信我可以自己洗菜,那这次您也一定会相信我,倘若事事都要说出来,那才是真的没什么情谊。两个人日日担惊受怕的……” 李秉文听着,终于忍不住地笑了,他怕笑得太大声,把外面的太监引过来,只得捂着嘴用牙轻轻咬着手肉,一边忍一边笑,泪都出来了 “陛下……?” 苏纯意识到这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了声,而李秉文总算是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摇摇头 “无碍、无碍——我只是觉得,我们当真是有缘,若你刚刚答‘是,我也怕您误解’,我才真的要怀疑,我是否被你信任着。但这么一看……” 他顿住,压低了嗓音,在苏纯听来倒似乎是近在耳畔的呢喃,耳朵酥酥麻麻的 “你真的很信任我。” 苏纯的手也抵不住脸上的红热了,被暖的也热了起来,她急忙忙说了声“你可记得找信得过的太监来”便急匆匆断了传音。 她愣着神,脑子里都是李秉文那低低一声,最后索性蹲在了地上,以手覆面颤声说了句 “呜……这家伙……才是真的犯规!” 第十二章 苏纯今日拒绝了忍冬,她按照她那能看出来的性子,必然是会恼羞成怒的,然后迫切地想要置苏纯于死地。 这个时候的她,最想要看到的就是苏纯的把柄,苏纯可以晾着她,但等她过了这阵子,沉下心来,不知又该如何设计,届时苏纯必然防不胜防。 苏纯不确定她的城府,自然不能这般冒险,所以,苏纯决定,给她一个。 这一举措就好比在一只恶狼面前晃悠肉块,饿极的它会不顾一切地扑咬上来,届时,它定然是不会注意到那一步之遥处的陷阱的。 是以,她联系完李秉文后,就在忍冬附近晃悠着,一是为了刺激她,二是为了太监来找她时能“恰好”被忍冬看见。 而忍冬则在一旁闷声不语,时不时瞥她两眼。苏纯面上无恙,心底却冷哼一声,巴不得她更厌烦她一些。 “苏纯。” 期待已久的呼唤声终于出现,苏纯装出一副惊慌模样皱着眉看过去,似乎是在责怪他怎的来的这般不凑巧,可看过去的一瞬间,苏纯瞳孔一颤,真的慌了一瞬。 因为到这儿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秉文。 他穿着那件绛紫色的太监服却不显得卑微,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玄秘。 “苏纯?” 李秉文笑着又唤她一声,苏纯这才回过神,她扫了一眼四周,对上忍冬的视线后立刻敛眸,拽着李秉文跑到了隐蔽处 “李秉文!你干什么呢!” 苏纯压着声音,也不端着了,直接喊了他名字,这还不够,她甚至恨不得上手掐他一把 她要的是一个太监,这家伙怎么自己装着来了!他没别的正事吗! “……你这是怎么了?” 李秉文无辜地朝她眨了眨眼,睫羽忽闪间便将艳阳的暖光切割散碎,如璀璨星子般收在在眼底,苏纯看得愣住,回过神冷笑一声 她也不顾什么礼数,抬手捏住了李秉文的脸,拉扯了几番,低声道: “我说——你怎么自己来了?你没别的事情吗!” 如此蹬鼻子上脸的举动,李秉文也不恼,他现在看苏纯,就觉得是一只小狐狸把爪子搭在自己脸上搓来搓去,分外可爱。 “那是因为那种情况下,我信得过的,只有我自己了。” 李秉文神情淡然,话也轻缓,好像在说一件举足轻重的小事,而这话到了苏纯耳朵里,却是沉甸甸地砸在心窝上。 该是怎样的环境,能让一个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啊…… 想到这里,她手都松了力,差一点便要垂下,而李秉文则在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脸上,笑着看她,轻声道 “你要钓的鱼已经上钩了,就在你身后,可别前功尽弃了,小狐狸。” 苏纯闻言,心神重归,她自然地顺势摸上李秉文的脖颈,皓腕绕出一暧昧的弧度 “好啦!陛下,我知道了!” 她也低声说着,手指轻轻摁在他的脑后,指腹掠压过细密的发丝,轻轻把他的头摁了下来,李秉文遂了她的意,侧过额头对着她微红的耳根,看起来就像是在进行缠绵一吻。 “小狐狸……你这是干什么?” 苏纯看着面前贴得极近已经模糊成色块的面容,鼻尖感受着他所言语时流露出的气息,那就像是几指柔荑,轻轻挠着,痒痒的却又有说不出的舒适。 “作戏可得做全套——这个角度,看起来像是在吻。” 李秉文两眸自然而然地眯起,像是两弯弦月 “那为何,我们不真的亲上去呢?” “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那你就是在单纯占我便宜,这可不行!” 李秉文立刻接了话茬,似乎是蓄谋已久 “……那,我若说,我喜欢上你了,你可同意让我亲上去?” “……这……” 苏纯下意识低头,躲开他近在咫尺的唇,李秉文了然一笑,挺起了腰杆,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李秉文的指腹温热得像是一块被焐热的玉 “噗通、噗通——” 苏纯的耳朵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振聋发聩。 “噗通、噗通——” 苏纯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就连在师父面前,也从未如此,那频率感觉若是没有了身体的束缚,便能一蹦三尺高,跃到云间去。 “你果然还是没准备好。” 骤然,李秉文的声音扫平了她耳畔躁乱的心跳声,落进了耳朵里。 她竟然是下意识想要反驳的。 “不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是下一次想留在我身边,换一种话吧,不必委屈自己去‘喜欢’上一个根本没感觉的人。” 苏纯已经无暇去计较他此刻的试探了,她心底里只剩下了挣扎着的呼喊 不是的、不是的! ——我是喜欢你的! 这一声,忽而让苏纯警钟大作,自己到底是失算了吗? 不。才不是!自己只是为了让他不起疑罢了,这是必要的谎言,但既然如此…… 苏纯抬头看着那似远似近、翕阖着的唇,一踮脚尖,奋力亲了上去。 ——蜻蜓点水的一吻。 李秉文有些惊讶,他愣愣地看着苏纯,而苏纯则撇过了头 “我对你是真心的,刚刚,只是害羞罢了……我……” “真的好喜欢你。” ——放轻松,苏纯!这只是一句谎言,一句为了让目标卸下防备的谎言,你没有爱上他,你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慌了神而已! ……就只是……这样而已! 第十三章 李秉文还想说什么,苏纯则立刻道 “你、你根本就不信我!你这就是在试探我!我很生气,你知道吗!” “抱歉,但……” “但什么……你、你你你——你别找借口!!” 苏纯羞得只能抓着这点不放,以此让自己稍微安心些,而李秉文则叹了一口气,要她冷静似的攥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便俯身吻了上去。 丝丝缕缕的凉气被仄压入唇瓣缝隙之中,顺着灌入灵台,倒也让她楞了片刻 “好些了吗?试探你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解释,但是,你的目标可早就跑走了,这也没关系吗?” 苏纯陡然转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身后,小小呀了一声 “然后,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回去,等她带着尚宫来,却因为没有证据而抓不找你,再激她火” “这般,等我第三次来的时候,她必然什么也不顾地就去寻尚宫,以为会将我们的对食抓个正着。” “而实际上,我们就清清白白站着说话,任由她们抓,再给她看陛下的信物,告诉她,我其实是内务太监,不过是陛下授意,来寻你问个话而已。” 李秉文慢条斯理地将苏纯的计策剖析开来,苏纯惊讶的看回去,这皇帝倒是比她想的要懂挺多。 苏纯点了点头,仗着被人亲了一次,胆大妄为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要这样把他打发走 李秉文却站着不动了 “说起来,我觉得就这么被抓着也不是不行,我顺便就把你捞住,告诉他们,我说陛下,而你马上也要变成我的妻了。”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但苏纯可不想就这么前功尽弃。 对付这种目的性很强的狐狸,李秉文这招可谓打得漂亮。 苏纯服了他,软了下来 “……陛下,我错了!!” “那……” “摸!您以后想摸多久尾巴都行!!!” “可我觉得耳朵……” 苏纯紧紧攥住了拳头,重复了许多次再不把搞走,自己计划可真就前功尽弃了。 如此这般,她才忍下原本将欲发作的脾气,深吸了一口气,上手轻轻推着他走 “好好好!陛下您说什么是什么!!!” 李秉文被她推着,倒也受用。 “那可这么说定了,小狐狸。” 李秉文站定了身,抬手挥了挥,冲她又道了声,这才算彻底走了。 苏纯送走了这位,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走了回去,此地人本就不多,环顾一番,便可确定——找不到忍冬的了。 苏纯冷哼一声,算着她的脚程,这点倒也掐的准时,苏纯脸上绯红刚刚褪去,尚宫便怒气冲冲地带着一群看热闹的宫女来了,她们看着苏纯,打量了番 尚宫也懒得转身赶走那群,这便开了口 “苏纯,你可知道宫规?” 苏纯端的无辜,迷惘地跪下,小心翼翼看着她 “回尚宫,奴婢知晓,只是不知道尚宫因何大动肝火,奴婢请尚宫直言,奴婢……奴婢也好立即改了。” 恰到好处的哭腔颤声渲染着她的恐惧,尚宫看着她那双噙着泪的眸子,蹙眉又打量了一番 “今日有人传,你秽乱宫闱……” 苏纯连连叩拜,那样子分明委屈至极 “尚宫明鉴,就算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这么做啊!” 尚宫冷哼一声。捉奸都要讲究个证据,可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上哪去定她的罪?尚宫要怪,也只能怪传信的和来得晚的自己。 “我希望你最好是没这个胆子!安安分分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尚宫叱责一声,她可没有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耗在这儿,撂下这一句后,便立刻拂袖而去了。而那群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才开始了窃窃私语,踏着那些流言蜚语,雀梅立刻冲了进来,扶起了她。 “姐姐你看你!我说了让你小心些!” 雀梅愠怒,怪着她,可自己声音里确实控制不住的担心流露,她抬手给苏纯掸掉膝盖上的灰尘,扶她坐好,又轻轻给她揉了揉膝盖。 “没事……她这不是什么也没看见吗?你别担心啦……” 苏纯忽而停了声,她看见雀梅垂着头,一两滴晶莹地泪水掉了下来 “你、你怎么哭了?” 苏纯出了声,雀梅立刻慌张地擦起了泪,摇了摇头 “我、我没哭——我只是自责……我应该那日就提醒你的……我不该觉得你什么都懂,你有分寸的……我应该知道的……只要是人就会有不小心!我该想到的……我就应该早早告诉你,让你早早提防的。” 雀梅抽了抽鼻子,说的话颠三倒四。 明明跪的是苏纯,且跪得也不久,雀梅却像是自己跪在了钉毡上,隐忍地哭诉 苏纯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只得抬臂抱了抱她 “我的傻姑娘……没事、没事——我没事,相信我……” 苏纯在她耳边轻轻念叨了声,冲她使劲眨了眨眼,雀梅惊讶片刻,赶紧垂下头,不让自己的面目露在外面被人看见 “姐姐难道……” “嗯——嘘。” 苏纯也垂下了头,将两头抵了起来,在外人看起来,似是在哭着互相安慰。 而实际上,苏纯却是背对着那群人低低笑着,在雀梅的耳畔呢喃着笃定的话语 “好戏……” “——马上开始。” 第十四章 一场闹剧总算收场,苏纯也装模作样安静了下来,好给忍冬一种心有余悸的惶恐感觉,果不其然,那之后忍冬一直在时不时盯着苏纯,似是在监视她的猎物。 苏纯估摸着算了算,大约过了三日,她便又通知了李秉文,可以进行最后收杆抓鱼了。 这日,苏纯一如这三日的铺垫,在忍冬身侧忙活,忽而,一张纸条被裹着石子一并被扔了过来,苏纯环顾四周,假意没有发现忍冬好奇、探寻的视线,小心翼翼将它攥在了手心,复而又装作无事。 忍冬不由得盯着她长久了些,苏纯要的就是这个,所以她又等了片刻后,立刻起了身,慌慌张张又急不可耐地跑向了尚食局一处隐秘的、花草葳蕤处。 她在那见到了李秉文。他打扮依旧,背着灿阳,冲她笑了笑,那笑容的光倒一点不比那阳光差。 “小狐狸,恭喜你,快成功了。” 苏纯冲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哼哼,那是自然,她现在应该已经去找尚宫了,大概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后不久,就听见尚宫远远一声怒吼 “好啊!可算是被我抓住了!我看你这次还能说什么!” 尚宫撸起了袖子,怒气冲冲地赶来,一巴掌就要打上去,苏纯早就做好了准备,咬紧了牙关,闭紧了双眼,等待着响亮一声,可那声音未曾响起,就连那意料之中的火辣的痛感也迟迟未来。 她这才轻轻睁开了眼,阳光灿烂,让她一瞬看得不清,她凝了凝神,才发现是李秉文抓住了尚宫的手 “你这死太监,干什么?!” 尚宫没教训到人,自然没有好脾气,怒眉瞪眼 “尚宫,注意你的身份。” 李秉文面色难得严肃了,他看着尚宫,手上的力度增了几分,尚宫嘶了一声奋力抽回了手 “我的身份?尚食局尚宫,还不能教训你们这群下人的了?!” 她吃痛的揉着手腕,没好气地冷眼看他 “抱歉,还真不能” 李秉文眯起眼,淡淡勾了勾唇角,明明身后烈阳灼热,他的那抹笑容却染不上一丝暖意,反而让尚宫不寒而栗 李秉文像是要抖掉什么脏东西般,甩了甩手,尚宫刚想怒骂,却在看见他从腰封里掏出了一块雕龙玉佩后停住了。 “可识得此物?” 尚宫就算再没眼力劲,也知道在这宫里能用雕龙玉佩的贵人是谁,她立刻跪下,不敢抬眼看他 “您……您是?” “咱家是陛下的内宦官,也就是亲自服侍陛下起居的,您说,您可教训的得?” “这……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不知道您和这……” 她诚惶诚恐颤着身子将头垂得更低 “咱家自然是受了陛下意思,随便找了个人,探探这群新来有没有偷懒。” 尚宫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话何意。 当今太后垂帘听政制衡陛下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她们这群人活在后宫,也能听得见那太后上朝反而留皇上批劄子走形式的消息,陛下哪能是真找人来看看是不是偷懒呢? 说不准,是在找干净底细的培养眼线呢。 她在这后宫内沉浮了多年,怎会不知道这些。 而李秉文正是算准了她这一点,才如此说的,事实如何压根不重要,这些后宫的女官一个赛一个人精,你只需给她们个头,她们便能给你续个离奇曲折出来,倒也省了他不少编造合理理由的麻烦。 李秉文此刻只需讳莫如深地笑笑,便也足够她遐想出一部跌宕曲折的大戏出来了。 而苏纯则趁着这个功夫扫了一眼那外面看热闹的,她果然看到了忍冬。 但是…… 她似乎很是担心?这算什么,在人前装好人?还是……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尚宫大人应该知道这算是耽误皇上的事了吧?还不快快招来?” 尚宫叩首,十分慌张 “这……这……奴婢、奴婢——对!忍冬,你出来!” 忍冬莫名,还是乖乖跪了过来,尚宫瞪了她一眼,暗骂一声 “还不快同公公说!你这不长眼怎么会以为他们对食?!” “……?” 忍冬瞳孔一颤,不可置信地侧头看去 “尚宫……你说什么呢!我从来没说!” 尚宫恼怒地瞪大了眼睛,反手给出了憋了许久的一巴掌,狠狠把忍冬抽倒在地。 “你个贱胚子!玩心机玩到我头上了?” “没有!我没有!” 忍冬捂着有些红肿的脸颊,倔强地挣扎起身,狠狠瞪了尚宫一眼,那双眸子分外/阴鸷,仿若一只穷凶极恶的狼,一个不留神就会扑上来,咬断人的脖颈! 尚宫见过的人不少,但这般的宫女,她也算见了个新鲜,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底气都有些弱了 “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写信跟我汇报这件事,让我来捉个现行。” 说着,尚宫火气又上来了,怒骂道 “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我都算计了!让我做个恶人,却把自己摘得干净!” “尚宫,你血口喷人!” 忍冬怒极,挺腰跪得硬气,她狠狠看过去,尚宫被吓了一次倒也有了心理防备,这次直接又是一巴掌狠狠抽了上去! 忍冬一个趔趄翻倒在地,她啐了一口血,再一次顽强地爬跪了起身 “公公——请您给奴婢一次机会,让尚宫把信交出来,奴婢当场誊写一份,您可以对比字迹!” 忍冬言之凿凿,气得眼尚宫又要动手,李秉文立刻开口 “既然你们各执一词,那便各自押入掖廷,等候发落吧。” “公公……公公,我是尚宫,您这样是不是……有点僭越了?” 尚宫跪得谦卑,说得却不怎么低声下气,掖延是何处谁人不知,那可是关弃妃、罪奴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爬到尚宫的位子上,怎么可能再跌入那万丈深渊?! “哦?您的意思,是得陛下亲自来说了?尚宫好大的面子啊。” “不……绝无此意——我、奴婢只是……” “罢了,我本只是想关上几日,长个记性,谁能想到尚宫倒是拎得清楚,那便只得劳烦陛下了,只是到时候尚宫保不住的是身份,还是命……就不好说了。” 李秉文那本该着是暖意洋洋的笑容,此刻却分外冷寒,把苏纯都吓了一跳 这就是帝王的基本功吗?很好,苏纯见识到了! 如此说罢,尚宫自是不敢再挣扎,只好被几个宫女和和气气请进了掖廷,而忍冬则没那么好运气,她是被拖着扔过去的。 处理完了这两人,李秉文遣散了宫女,苏纯立刻道 “这件事不对劲。” 李秉文挑了挑眉 “怎么?” “我现在觉得忍冬是无辜的——不是什么无聊的同情心,而是直觉,她刚刚在看过来时,面露担心,若是为了装好人,那她戏太全了,和她那不计较后果的威胁以及刚烈性子并不匹配,且反驳的那般决绝,说的话也情真意切,她还要比对字迹” “万一她在比对字迹时故意写得不同呢?” “确有这种可能,但综合来看,这一切都太不对劲——陛下,我想……” 李秉文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了 “我知道你想要继续查,所以我才把她们押入掖廷了。” “……?” 苏纯不解其意 “要套出真话,须得让那人被贬到最低处,这样问起什么来都方便,她挣扎都来不及,又哪里抽空去编造谎言呢?” 苏纯惊讶地睁大了眼,愣愣看着他,脸上写满了你这皇帝好像也不怎么憨傻,把李秉文看得额上青筋微起。但他依旧端着笑,只是抬手刻意捏了捏她鼻尖,苏纯一顿挣扎,终于拿远了他的手 “那陛下刚刚为什么不顺便自己查了,押入掖延宫,这种事情怎么看都是方便我去问话,你可以有更简单的法子的。” 李秉文看着被她攥紧的手,怔了片刻,苏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自己大不敬的手,讪讪一笑,松开了 然而却在那一瞬间,又被李秉文反手捏住了 “你还记得吗,你那天跟我说的什么?” “什么……?” 苏纯努力搜刮着自己说过的话,却一时间因为手落入的那一方温软而脑中糊涂,想不清楚个所以然。 李秉文这才把视线从她的手移到她的眼上,他盯着那澄澈、迎着日光折出不输于群星般瑰丽光彩的眸子,淡淡开了口 “你那时说——‘作为你的妻,留下来’。” 苏纯微微一愣,是啊,她确实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你便不是我拿取随意的物什,而是一个要陪伴我走过余生的人,我可以保护你,但我不能夺走属于你的权利。” “这事是你一开始去做的,那么也该是你继续,我能做的只有顺着你的意思帮助你,而不是独揽你的想法、行动。” “那样的你,是物、是狐狸——不是我的妻。” 李秉文摩挲着她的手,笑容染上了周遭随风翻飞的阳光暖意,一下子把苏纯整颗心给笑化了 “……谢谢你……谢谢你——陛下!” 苏纯说完,忽而笑了,她摇摇头 “不、不对——谢谢你,其琛!!” 苏纯千言万语的谢意与欢快,坦然地化作了主动而绵长的一吻,赠予了他。 第十五章 等苏纯回过神,这一吻已经变成了无可挽回的定局,她离了唇,慌慌张张地用手捂了上去,李秉文则因完全没做好准备,愣在了原地。 “那、那我先去了!!!” 李秉文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苏纯抬脚便走,没几步却又折回身,挠着红透的脸颊,吞吞吐吐道 “那、那个吻,我是太高兴才……” “嗯,我知道,我不介意——” 李秉文坦然回应,反而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睫 “明明你说喜欢我、想要做我的妻,为何还会觉得我介意呢?我欢喜得很,没有骗你。” 苏纯腹诽谁知道你这狐狸精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便又回去,捧起他的脸颊,似是安抚 “没有!但你愿意尊重我,我自然也得尊重你嘛,这种事情一个人突然来……对方总会措手不及吧?” “嗯……” 李秉文皱着眉深思着点了点头,转而,眉眼一弯 “那我现在准备好了,你呢?” “……。”苏纯一愣,她一拍李秉文的脸,哼了一声又亲了几下 “磨人的狐狸精。” 苏纯看着他那双眸不自觉这么说了声,然后冲他吐了吐舌头,李秉文得了便宜,开心得很,自然也不打算吐槽谁才是狐狸精这件事了。 “那这次我真走了!” “好” 苏纯这才彻底告别了李秉文,赶往了掖延宫。 她首先进了囚着尚宫的屋子,甫一推开门。她便看见了被人随意打摔、满地都是的稻草,继而她看见了那赤红着双眼的尚宫 “……你……你来干什么?” 尚宫憋了一肚子火气,却不敢对苏纯发出来,毕竟她若真被陛下选中成为了眼线,自己也得巴结才是。 “尚宫不必担心,只是我觉得此事仍有疑点,特意恳求公公许我来问问话。” 尚宫一听,身子一颤陡然来了精神,她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到苏纯的身侧,谄笑着拿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苏姑娘,我一看便知道你是个菩萨心肠的,你想问什么么,我必然一一具言,我自然是万分信任你的。” “只是忍冬那个碎嘴的,心里腌臜,写了信让我当了刀来对付你……苏姑娘你可得明白啊,这些宫女都是冲着尚宫位子来的,哪个不担心尚宫路上突兀来上一块绊脚石? “上年纪的怕新来的,而新来的怕同期的,哪个都恨不得置你于死地啊,而我已经是尚宫了!只能被人当做目标,陷害你个新来的作甚,你还是我手底下的,你出点什么事,我哪能捞到好处?纯纯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啊!” 尚宫抓住了救命稻草,絮絮叨叨的,苏纯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面上端的真切,抬手拍了拍它,让她心安。 “尚宫说得极是,我听着也觉得在理得很,只是尚宫想过没有,这或许是个一箭双雕的法子既除了你,留出虚位以待的尚宫之位,又能顺便除掉几个新来的,让新人浑浑噩噩,自己趁机夺得尚宫之位” “这……” 尚宫本还被蒙在鼓里,听她这么一说豁然开朗。 是啊,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么一说……” “那么,您心里或许有几个人选了,是谁有能力能在你之后得到尚宫之位,且那人还曾经有意无意地将那封信引到忍冬身上?” “……吴司膳、对!吴司膳!就是她!!” 许尚宫攥着苏纯的手,晃了晃,似乎很是激动 “我收到信之前,她就有意无意说一个叫忍冬的时常心不在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捉奸呢,我本就当个玩笑话,可信一来,我就提了一嘴,她也顺着说了句这字好像就是忍冬的,彼时我只顾着信上说的谣言了,哪想到了这一层……” “真真是不要脸面了!!” 苏纯先她一句,骂了声吴司膳,这让许尚宫立刻安心不少,眼里含着泪看她犹如参拜神佛 “苏姑娘,您是个明白人啊!!!” 苏纯作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起了身拍了拍胸脯 “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原原本本讲给公公听,若是处理错了人,那可就是留在祸患,他必然会认真对待的。” 许尚宫千恩万谢,奋奋点头。 苏纯拍抚了她几下,便出了门,不过她并没有回去。 被人耍了这么一道,苏纯不得不更谨慎起来,她不能排除许尚宫祸水东引的可能,所以她还得问问另一位当事人——忍冬。 若吴司膳真有嫌疑,她必然也在忍冬这儿有些古怪。 但苏纯一想到忍冬她那个倔脾气,不由得按了按额角,叹了口气。 但就算百般无奈,她也得查明白、查清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忍冬的房门。 第十六章 刚刚踏进,她便看见了瑟缩在角落的忍冬。 忍冬听了声响,机警地抬头看了过来,那双眸子沾着泪,像是一块被浣洗过的墨石,竟潋滟着那平素难以窥得的柔弱。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忍冬哑着嗓,还不等苏纯回应,她便继续道 “虽然我说过那样的混账话,但我只是为了吓吓你,我不会真的去做。” 说完,她忽而自嘲一笑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有,你信便是我,不信仍有人会认为是我。” 苏纯被她这态度弄得额上青筋暴起,她过去直接坐到她身边,食指一亮,抵住了她翕阖的唇 “好了——暂时先听我说说如何?” 忍冬愣了一瞬,刚想说什么,苏纯却因为她唇上的微动了解了她的意图,赶紧先开口道 “我知道不是你。” “……?” 忍冬颦蹙,她死死盯着苏纯,那脸上写满了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相信你,所以我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怀疑的人?比如平素特别注意你的人?” 忍冬想了片刻,老实地摇了摇头 这只是苏纯在试探忍冬而已,她不可能一上来就说出吴司膳让忍冬有台阶可下,她得看看在这情况下,忍冬会不会攀咬他人,来测一测她说的话可不可信。 现在苏纯确定了,她可信。 “那我来说一个人,你想想有没有印象。” 苏纯淡然一笑,忍冬眉拧作川,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吴司膳?” 此话一出,忍冬瞳孔陡然一颤。 吴司膳……吴司膳……——是啊,吴司膳! 那个在自己目睹苏纯与公公的暧昧举动时,唤回自己的宫女,还被自己问了对食的人,不就正是吴司膳吗!自己那时一说对食,又下意识看了过去,她自然可以顺着看过去,心里也必然会有一些揣测,只要这之后观察着自己自然便也能看见苏纯那些行动。 “……对!” 忍冬忽而一声,震得苏纯手指一颤,吓得苏纯立刻收了回来 “就是她!一开始便是她发现了我在看你们,而之后,在你第一次被抓前,她将我支开了,让我被你怀疑……对!对——就是这样,我那之后才知道了消息,就想到你会怀疑我,我本想和你解释……” “可我当时鬼迷心窍,觉得这完全是你的责任……你若是不对食,自然抓不到你的……便觉得你这般也是活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我没想到……我也被算计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罢……” 忍冬一五一十说罢,垂下睫羽,在眸上投下更为深沉的一层昏暗。 “你说得对,你确实一开始就错了。” 苏纯点了点头 “但不该是她收拾你,而是我——” “应该我亲自收拾你。” 苏纯屈指在她额头上愤愤弹了几个脑瓜崩。 “我打听了,你家中有病重的老母,你当日威胁我也纯属被逼无奈。但这不能改变你错了的事实,所以,现在跟我道歉。” 忍冬抬手摸了摸自己红起的额头,听了这话睫羽一颤,抬眸看她,沉默片刻后又敛了眸低低道了声 “……对不起,苏纯。” 苏纯很不满意,她叉腰仰着脖颈道“大声点!” 忍冬抿着唇,攥紧了拳,看向她,严肃地喊了声“对不起!” 苏纯这才满意地摸摸她的头,柔声道 “好——那我原谅你了。” 忍冬一时愣住,这温柔的抚摸,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犯错时摆出这般强硬的气势,而这气焰却又会在自己诚恳道歉后化作一次次温柔的抚摸。 把忍冬唤回神的,是她自己流下的两行冰冰凉凉的清泪。 她狼狈地抬臂慌张地用衣袖擦着泪痕,将整张脸擦得通红。 “所以——现在就得说说吴司膳了。” 苏纯敛了面上的温柔,收了手 “这般阴狠恶毒之人,必须让她付出代价。” “……可……可有麻烦的是我、是尚宫,与你没有关系,你知道是她,防着她就是了,何必如此……?” “你怎么了?尚宫怎么了?你们就该被这么算计吗?” 苏纯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没有资格,更何况我刚刚已经原谅你了,那你现在就真的是一个无辜之人,我不能放着你受这份屈辱,不只为了你,更为了我自己,我要让她后悔,就这么简单。” 苏纯冷哼一声,眼眸流转间迤逦出的却是如同野狐盯上猎物时的认真与凶狠。 “……”忍冬愣了片刻“可你要怎么做?” “你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宫女,而她是仅次于尚宫的司膳,你如何斗得过她?” 苏纯笑了下,双眸眯起,阖住千万种古灵精怪的法子,两眉挑起,连代起胸有成竹的笑意,活脱脱一只狡黠的狐狸 “谁说是我对付她了?” “听说过那一句话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十七章 翌日,吴司膳正筹备着膳食,忽而公公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同她说道了声陛下宣见,吴司膳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百思不得其解地被带到皇帝面前。 偌大寝宫内,内人被打发得干净,只那位公公和远处的李秉文站着,李秉文的身侧还颤颤巍巍跪着一个女子,而她面前是一盘被打翻的糕点。 “吴司膳,你来好好跟朕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秉文没有好气地一踢玉盘,吓得宫女身子一缩,震抖不已,吴司膳额角一颤,急急跪了下来。 “陛下……陛下这是何意?小人愚笨,罪请陛下直言……!” 李秉文冷笑一声,皱眉撇了撇头,似乎在示意公公。 那公公便走了过来,从地上糕点里抓了一个出来,掰了开来送到吴司膳面前,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还不等吴司膳说什么,李秉文便又嗯——了一声,公公哎一声从腰封纹理中抽出一根银针,扎入其中。 顷刻拿出后,便是骇人的纯黑。 吴司膳眸子一颤,俯首一叩 “这、这——竟将这等物什盛到了陛下面前,到底是哪个贱婢做的,小人一定会明察再交由……” “不必了,吴司膳。” 李秉文声若寒冰,字字氤氲着疏离与冷淡寒意。 “真凶已经怕得不打自招了。” 李秉文回头一看演得正沉醉的苏纯,差点绷不住笑了,他只好忍着笑意颤声吼了声,却不是对着苏纯,而是对着吴司膳 “她指认是你指使她下的毒!” 吴司膳瞳孔一颤,看了过去,发现那女子正是苏纯,她几乎是下意识一攥衣物。 她瞬间便能明白苏纯是想要以牙还牙,但是有必要吗,把自己命也搭上去—— 不,不对。 吴司膳似乎品出了其他的东西。 ——对食的太监是陛下的内宦官,到底是真的吗?说不准……她早就和陛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吴司膳不敢看向李秉文,她只能狠狠抓着衣料,指甲死死勾住布料纹理,眸里蛰伏着警惕和憎恶。 此刻若是认罪,便是自投入网,可若是矢口否认,说不准会被冠个顶撞皇帝的罪名,更何况她们说不定已经做好了假证,就等着自己这一句呢。 左右都是个死。 但…… “陛下……陛下!事已至此,小人便顾不得旁的了!” 吴司膳凄哀一声 “是有人指示小人!小人的身家性命被她捏在手里,不敢不从啊陛下……!!是许尚宫——他被您的内宦官打入掖廷,这才怀恨在心,小人自然也是怕,但不能不做——” “请陛下明鉴啊!谁人不知陛下膳食须得提前试毒,怎会用这么低劣的毒物,许尚宫交予小人的是银针验不出来的,小人又给换成了驱鼠的药,这样验毒时才能被立刻发现,让您得救啊!留下转圜之地啊!” ——既然如此,那就一口承认。 若是他们并无预谋,自己罪不至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若是她们早有预谋、准备了假证那又如何,最后不还是要归结到那个替死鬼身上? 自己只要活成被人利用的棋子就可。 “竟是如此?那为何你方才进来……?” “那时小人还存有不被发现的侥幸!” “但既然您已知晓,自己再这般不懂事的嘴硬,等待小人只有一死,在它与苟且偷生之中,小人是做得了取舍的。小人愿将自己所知的尽数说出来,就是希望陛下能留小人一条贱命……!” “恳请陛下明鉴,切莫以人废言!小人区区贱命虽然不足为惜,但留祸害于身侧才更让人眠时难安啊,陛下!!” 不得不说,她的演技倒也情真意切,苏纯看着恨得牙痒痒,果然宫里上了年纪的女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 李秉文沉默片刻,点头看了眼公公,道 “暂且将这两人送到掖廷。” 公公喏了一声,也不上手,只是赶鸭子似的唤了几声,吴司膳忍着起身,这已经是她随机应变能有的最好结果了,不然现在她去的就该是乱葬岗了。 苏纯也抽抽搭搭地站起,一并跟着她走在了公公身后,路过李秉文时候用袖子遮着脸冲他笑了笑,那狡黠的笑容似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信。 李秉文终于绷不住了,无声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十八章 她们一并被关在了忍冬的房间内。忍冬看见了苏纯,冷哼了一声,颇有讽刺意味,吴司膳还是不能放心——说不准她们是故意这般好让自己卸下防备神不知鬼不觉间套了自己的话。 “呵,是个没脑子的,被人家卖了还不知道呢。” 苏纯阴阳怪气地冲着忍冬道了声后又冲着吴司膳翻了个白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 忍冬似乎酝酿了许久,才愣愣转了一半的身,侧目看她。 “你真以为是尚宫诬陷你吗?” 苏纯走到了吴司膳身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她暗地里搞得鬼,我昨日就已经在尚宫那里弄明白了,呵,本准备和那个皇帝做个买卖,用你买我的一步登天——想不到……行啊,反应挺快啊,害得我什么都得不到,还得跟你待在这种破地方。” 苏纯挑衅般地轻轻拍了拍吴司膳的脸。 吴司膳这才放下心来。若她和皇帝真是一条路上的,本就不必这么实诚说出来,这只会让自己再次提早有所准备。 看来这皇帝倒也是个狠辣的角儿,苏纯用不到了,便立刻松了手让她好全心全意咬死自己。 吴司膳冷笑一声,打开她的手。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我本就是被你陷害的!” 忍冬狐疑地打量着对峙的她们,吴司膳心道好时机,高声道 “谁像你?为了跟尚宫合作,连同期的命都不放在眼里。” “你在说什……” “我说得不对吗!你大约早就跟尚宫谈好了吧,救她出去,她给你我司膳的位置” 吴司膳瞥了一眼忍冬的神情,揶揄道 “若你真是珍惜忍冬的命,为何从尚宫那里听来是我,却不想办法捞她出去?你之所以还把她留在这儿,不就是因为一旦她出去了,罪就必然是尚宫的了,她死了,你就一点好处捞不到了,在她和忍冬之间,你早就选了前者,不是吗?” “……?”忍冬总算忍不住了。 她颤颤巍巍起了身,一步步走到苏纯面前,红着眼眶、哑着嗓 “苏纯……这是真的吗?” 苏纯慌了神,她疯狂地摇着头,发丝凌乱,看着这一幕,忍冬忽而自嘲一笑 “我说呢。你那么恨我,怎么过来和我说那些好话,原来是为了骗我,一边用我吊着尚宫的命,一边还说跟我演戏,说得好听——套吴司膳的话……” 忍冬语气轻缓,说得却是不该出来的话,苏纯一下子慌了神,死死拉住她的手腕, “忍冬,你疯了吗?!你说什么呢?!” “苏纯,少假惺惺的了!!这不都是你算好的吗?!” 这话就这么一下子都抖了出来,让苏纯有些招架不住地打了个踉跄。 吴司膳计谋得逞,低声一笑,但很快她敛了面容,无辜道 “什么套话?你们刚刚,都是装的???” 苏纯仍在看着忍冬摇着头,而忍冬移开了视线,咬唇无声。吴司膳攥紧了手,心道这火点的还不够旺,索性继续道 “苏纯,你可忒不要脸了!为了自己飞黄腾达,谁都能做你的垫脚石!还想着榨干忍冬最后一点能利用的地方,让我来背黑锅!” “忍冬,我要是你,我就狠狠抽她一耳光!怎的……” “你闭嘴!” 苏纯气得满脸通红,她放开了忍冬的手,冲到了吴司膳面前,狠狠给了她一耳光,将她整个打/倒在地,吴司膳牙都被打掉了一颗,血从红肿的嘴角丝丝缕缕地渗出,她凄厉笑了一声 “忍冬,你看见了吗!她都气成这样了!你还不怀疑吗?!你只是一个小宫女,和那边的尚宫比起来,你能给得了她什么!” “你闭嘴!” 苏纯拎起了她,又扬起了手,刚准备再一次扇上去,却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手腕,苏纯愣神看了回去,就看见忍冬红着眼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苏纯,我真傻……我竟然还信过你!你就是个疯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忍冬反手一扔,苏纯便跌在了远处的草垛上,她揉着脊背,瞪了一眼忍冬 “你没长脑子?!你也不想想,我若是不让你和尚宫互相吊住,怎么保住你们两个,我若是不想救你,又何必把她带到这里,当着你面套她的话!我就是想让你也知道真相!你怎么……你怎么这么蠢?!” 吴司膳一眄,就见忍冬似乎又有些动摇,她立刻道 “谁知道你心底里算盘怎么打的?!你说如此,我也能说如此,谁信谁的?!忍冬我你还信不过吗?!我若真打算卖你,又何必费这么劲,直接撺掇你亲自去告诉尚宫不就好了?” ——这也是她算好的,吴司膳自然是懒得用忍冬的,那孩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若把她放宫里时间长了,那狠劲冒出了头,可不是谁能拿捏住的,所以她才不会当着忍冬的面撺掇她,那就是她就是为了防止她反身狠狠咬一口而留的一个小心思。 若不是被苏纯点出,忍冬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忍冬听着,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但她着实郁闷了,索性另寻了个地方面壁去了,一声不吭。 原地只剩下了苏纯和吴司膳。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苏纯,一个讥诮的弧度勾在了唇角,她微微俯下身,怜悯地看着苏纯,用着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低声说道 “小家伙……跟我玩宫里这套,你还嫩得很。” 第十九章 吴司膳垂眸看着她,似是捕猎者恶趣味地欣赏着猎物死前最后的挣扎——嘲弄且自得。 “……你以为你赢了吗?” 苏纯冷笑一声,看了回去,吴司膳冷哼一声,不打算再与她多计较。 她和忍冬的阵营已破,正是自己趁虚而入的时候。 吴司膳缓步来到了忍冬身侧,轻轻叹了口气 “就知道你是个缺个心眼的!怎的还被这种人骗得团团转?” 忍冬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仍带着戒备。吴司膳皱了皱眉,坐在她身侧, “你看你?我能害你么?” 她字句诚恳,带着关切子侄般的殷切笑容 “我若是想要害你,苏纯的计谋我便该看破不说破,最后踩着你出坑不是更好,既不会得罪苏纯尚宫又不必受难,受伤的只有你一个。” 忍冬听她说着,眼神沉重,末了,她收回了视线——无声的信任。 吴司膳得了这么个信号,便立刻握住了她的手,面上端的热切, “你也知道了她是个什么人,还要为人鱼肉,任人宰割吗?” 忍冬迟疑片刻 “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有法子帮你的意思。” 吴司膳唇角一勾,同她耳语。 “待会儿陛下寻尚宫无果,必然将我们也一并提审出来,亲鞠此案,彼时,你便一口咬定苏纯曾来此处寻你,要你配合她去污蔑于我。” “可这么说……陛下会信吗?” “自然会信,这可是关乎到你能不能活下来,哪有人傻到替别卖命。在性命之危面前,哪有不可出卖的人呢?人向来如此。” 忍冬沉默了,吴司膳又顺了顺她的脊背,似是宽慰 “你可得想好着,若是今日你一言不发了,等着你的,便只有那些阴森可怖的刑罚了。” 忍冬总算是点了点头,吴司膳稳操胜券地低头一笑,朝着远处狼狈的苏纯看了过去 她入宫二十一载,怎样的勾心斗角未曾见过?这宫内便是如此波诡云谲,终究不适合苏纯那刚入宫的小妮子,吴司膳淡淡吁了一口气,挑了挑眉 苏纯在那蜷缩着身子待了许久,门就被打开了,大片的光似一只庞大展翅的蝴蝶翩跹而来,停在她的身上,收束翅膀,拢住她的身躯。 苏纯从臂膀里掀了眸,便见到那盛大的光芒中,一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明黄的袍子似要和光融起,绣着的金龙随身而动,栩栩如生。 李秉文看见了缩成一团的她,眸中似乎闪过什么,但转瞬之际,他敛了眸。 吴司膳见他来了,便立刻跪下,匍匐过来,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陛下、陛下您要为小人做主啊陛下,这一切都是苏纯和尚宫的计谋!” 李秉文眉骨跳了跳 “此话怎讲?” 吴司膳适时看了忍冬一眼,忍冬愣了愣神立刻也跪下,朗声道 “陛下,奴婢有话要说,请陛下恩准!” 李秉文慢慢嗯了一声,以示准许。 吴司膳躬身伏地,将那奸计得逞的冷笑藏在臂弯的阴影下。 她很清楚,自此以后,苏纯便不得不背上了黑锅,连带上尚宫,陛下要的只是一个眼线却不是她这个人,根本不必为了她劳心费神,无用的棋子与其留着可能牵制自己,不如在它失去作用的一瞬间就将它抛弃得彻底、毁灭得彻底来得更让人心安。 而至于忍冬,只需今后随便给她安排一个不大不小一个罪名便可不惊动陛下借着宫规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吴司膳想好了他们每个人的结局,却唯独—— 没想过自己的。 “陛下!是吴司膳!她让奴婢配合她,污蔑苏纯与尚宫,她应允我,事成之后还会许我司膳位置,奴婢一时鬼迷心窍……但奴婢又想了想,不敢欺君,命比什么都重要——请陛下明鉴!” 吴司膳瞳孔一颤陡然转了头,她看着忍冬,难以相信。 假的?都是假的? 算准了自己的手段,料定了自己会用离间之计,所以干脆报出能让自己信服的目的以此来削减自己的防备,然后自己便一步一步被牵着鼻子而不自知地领到牢笼之中? 不、不——这怎么可能?!? 她愤愤瞪向苏纯,却见她矫揉做作地假哭了几下,显然一切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吴司膳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已经无话可说了。 是啊,忍冬的这些,都是自己教出来的,此刻自己再是辩解便更惹陛下怀疑,更何况,他可能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自投罗网了。 若是没有第三人忍冬的这番说辞,自己尚可转圜,但事已至此,便再无翻盘可能。 吴司膳冲苏纯翻了个嫌恶的白眼,嘲弄一笑,像是自己亲眼看着原本稳稳攥住的一切瞬间溃散为沙,流淌出指缝洒落消失一般无力与虚脱。 她彻底跪着匍匐在了地上,再无体面。 她输了,输得极惨。 第二十章 目送着吴司膳被带走,苏纯松了口气,冲着忍冬笑了笑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能按照我同你说过的来演给她看。” 忍冬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 ——苏纯这话说的不对。哪有人会对见过几面的人便信了的呢?自己信任的,只是她身上与母亲相同的温柔罢了。 苏纯见她如此,只以为是她害羞了,便转到了李秉文面前,嘿嘿一笑 “怎么样!我刚刚是不是表演的惟妙惟肖,让你都一瞬间觉得我失败了?” 李秉文也笑着捏了捏她的的脸,虽然也是软嫩,但似乎还是毛茸茸一点比较舒服,他这么想着,又捏了几把 “是啊、是啊——我看见的时候还在想,要怎么把你摘出去。” 苏纯一手拍掉他的手,忽而注意到了他话里的古怪 “摘出去?可就算让我背负点罪名也没什么吧,只要你偷偷放过我……” “那可不行。” 李秉文一口回绝 “我在太后面前请婚的,可是一个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案底的小宫女。” “嗯……嗯????” 苏纯当即呆愣在了原地 “嗯,我刚刚同太后请婚去了。” 苏纯急切地一把攥住他的手,四处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子,若不是不好上手,她现在早就摸个遍了 “你、你没被针对吧?!” “自然没有……”李秉文苦笑一下,“而且太后也同意了。不过懿旨下达还有些时日,这些日子得委屈你做个空头皇后了,但该有的礼数、置办,一样不会少,桐深宫已经托人打点好了,不日便可以住进去,还有……” 李秉文还没说完,便被苏纯一手堵住了嘴 “等、等等等等……不对吧,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了些???” 苏纯明明已经做好混个一两年出头,再做一年准备,刚好为他留出三年时间,之后便开始仗势胡作非为,致使胥朝走向毁灭。 可这还没过一个月呢,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皇后? 太后怎么就能准许自己儿子这么快的提议,还调查都不调查,就应允了? 苏纯越想越不对劲,李秉文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背,她才回过神发现刚刚自己一直在死命地捂住李秉文的嘴,她尴尬一笑立刻抽离了手,李秉文深吸了一口气, “你怎的如此激动?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苏纯支支吾吾了几声,到底没回个话,李秉文笑笑又看了看远处那似乎跪不住了的忍冬, “……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接受一下现实,我继续回去批劄子了。” 苏纯点头如捣蒜,李秉文又捏了她一把脸,笃定了她毛茸茸时候更舒适的这一想法后,转身便走了。 忍冬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在了地上,苏纯走了过来,朝她伸出了手 “辛苦了——起来吧?” 忍冬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却并未握住,而是又跪了起来,冲她叩拜。 “谢谢你……您的恩德,忍冬铭记在心——。忍冬愿做牛做马,终身侍奉于您。” 苏纯看着她笑笑 “你呀……是为了皇后宫女的俸禄吧?” 忍冬呆呆眨了眨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一部分,腾地红了脸 “我、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以拿着原本的俸禄侍奉您,我真的绝无此意,我只是想要报达您而已!” 苏纯确定了,忍冬她是个秉性略直的,虽然有着狠劲,但无人点拨时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鲁莽。 “好啦,你别担心,我刚刚就是开个玩笑!而且——就算你真的为了俸禄也没关系。人嘛,生来在世,总是要有目的的。我不会因此而厌弃你,因为这是人的本质。” 苏纯主动将她扶了起来,为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不过你也不必自扣俸禄,该领多少就领多少,等我同陛下商讨一番,可先拨些银子,给你救急” 忍冬刚想说什么,却被苏纯一句话堵了回来 “你也别担心,这些不是施舍给你的,而是从你今后的俸禄里扣的。” 忍冬这才沉下心来,点了点头,忽而她问道 “对了,您和陛下……他先前为何还装作宦官模样?” 苏纯身子一僵,挠着后脑勺尴尬一笑 “……哈、哈哈……此时说来话长!但是咱们不着急!我先带你回去,把另一位叫雀梅的也带上,你们一起来。” 还不等忍冬反应,苏纯便已经拉着她跑了。 凤鸾宫内。 太后撑着头摁着额角依在美人榻上,身侧的宫女收到了下人的几句耳语,便来至她面前 “回禀太后,吴泽秀已经被抓去了,陷害同僚、欺君、大逆之举数罪并罚,本该赤连九族,但陛下仁慈,只让她一人受以凌迟之刑。” 太后阖着眸轻轻嗯了一声 “那吴泽秀可恶至极,心思只放在自己身上,私自行动并未告知于您,您不打算……?” 太后揉着额角的手微微一顿 “我知道。” 她慢慢睁开了眼,看向窗棂外那飘忽不定的光芒,似乎又透过那,看到了什么,宫女皱眉不解。 她似乎用余光瞥到了宫女的表情, “若不是如此,她怎会突生事端,好引起注意,被皇帝抓住,进而被他毁了呢?” 她声字渐寒,与窗外暖春毫不相同。宫女也被这冷气吓得身子一僵,赶紧控制好面部表情,不敢再说些什么了。而太后也不打算多计较什么,只是挥挥手让她退下,自己又捏压起了额角 忽而,她笑了一下,轻声道—— “好戏,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第二十一章 吴泽秀受刑前,苏纯带着雀梅、忍冬去送了她一程,她一身脏乱,乱蓬地额发下那双眼褪去了所有和善的伪装,投射出凌寒视线,似要生生将苏纯的皮给剥了。 苏纯得意笑了笑,吴泽秀也跟着冷笑一声 “苏纯,你以为你赢了吗?” 苏纯佯装惊讶无措,夸张地手脚慌乱以此不断刺激着她,片刻,她收敛了起来,只留一丝笑意在唇上轻轻勾起 “这样你满意了?我赢没赢不重要,重要的——” 苏纯如她先前怜悯自己般弯腰看她,笑意更甚。 “是你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这话如一点火星,丢入了她岌岌可危的世界,燃起一片灼灼心火,若不是她被刽子手摁跪在地上,此刻已经站起来同苏纯撕扯起来了。 “苏纯!蠢啊!你真真是个蠢货!” 吴泽秀抬眸对上她的视线,讥诮万分 “你以为他为何帮你?喜你?爱你?——别自作多情了!” 苏纯微微一愣,吴泽秀疯了般喋喋不休 “你是他的棋子,迟早会被他利用干净!那时候,我就是你的未来——哈哈哈哈哈哈!苏纯!我就是你的未——” 话未说完,苏纯已经扬手一巴掌打断了她 “……抱歉啊,手滑了。” 苏纯展眉一笑,压着心底的火。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生气,但她就是恼火,她不许这个女人如此说他! 吴泽秀啐出一口血,梗着脖子还想要继续,却又被苏纯一巴掌打断了,继而,她又不知疲倦地连续扇了十来个,收回手时候,五指轻颤泛红。 吴泽秀被打得脸颊红肿,说不出清楚的话来了。刽子手都被吓得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忍冬雀梅更甚……她们印象里的苏纯,绝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苏纯攥紧了手。 “这次,不是手滑,只是图我高兴罢了。” 她说罢轻轻一笑,拂袖而去。忍冬雀梅这才回了神,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吴泽秀惨不忍睹的脸,急急跟了回去。 徒留吴泽秀一人在刽子手的奋力按压下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模糊词句。 自那以后,苏纯便也顺理成章当上这空头皇后,三日过去,宫里人也三三两两差不多知道了 她们不近女色的陛下,忽而被一个新来的宫女迷了魂,生生求着太后许了她一个皇后之位,倒真真是麻雀飞上枝头摇身一变为凤凰了。宫中此般流言四起。不过当事人似乎并不在意。 雀梅和忍冬则经过了李秉文的同意,当着苏纯的贴身宫女,但苏纯却不习惯被照顾,只告诉她们人前装装样子就好,人后姐妹相称,两位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可她们拗不过苏纯,最后也只能应允了。 此时,她们正在御花园里散步。 “这都三日多了,太后的懿旨还未下来么?” 忍冬看着正嗅花的苏纯,来了这么一句 苏纯无奈叹了口气,她要知道太后心底怎么想的,倒也轻松多了。 忍冬皱了皱眉,揣测了些许,道了声 “太后,不会是想反悔吧?” 雀梅先苏纯轻轻笑了出来,想来是忍不住了 “……忍冬,你想多了!” 忍冬不明所以地抓了抓后脑勺,苏纯便开口顺着雀梅的话解释道 “太后若想反悔,现在便该把我给判了——没有皇后之实,却礼度如此,便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但她迟迟未动,想来是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自然是默许了。” “那为什么……” 苏纯又看向了花,抬手撩拨了下, “她或许在等什么……等一个好适合下达懿旨的机会。” 忍冬不清不楚,但她只要清楚苏纯没事,那便好了,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说起机会……” 雀梅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颌 “……啊!对了,今日——她等的可能就是今日?” 苏纯疑惑一嗯,雀梅就道 “我今早去尚食局拿吃食时候,便听见她们闲谈,好像今晚有什么宴会……” 苏纯转身抱臂一哼 “这么个事情,李秉文也不告诉我?” “……慎言、慎言…!” 雀梅拽了拽她衣角,苏纯无奈点了点头,果然,她自然而然时便会随意地流露出野性子来,这可不行。 苏纯无奈叹了口气,可这瞬间,一只手伸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她寻望去,果不其然,就是李秉文! 她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气势汹汹 “干嘛!” 此话一出,雀梅忍冬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若是平常人,如此打闹倒也称得上情趣,只是她面前那位……可是一国之君啊! 但李秉文并不在意,反而便垂下了眼睫,眸里带着似是而非的委屈。把雀梅和忍冬都看傻了。 这一看就是装的! 苏纯想就这么吼出来……可是…… 可是她对这种表情根本没有抵抗力嘛!! 苏纯嘀咕了声狐狸精,便闭着眼点了点头,似乎不对他追究什么了 李秉文这才瞬间散去了脸上阴翳,笑容依旧 “我是来通知你的,今晚和我一并参加国宴。母后恩准的。” 第二十二章 苏纯呆愣在原地,她着实是蒙了。 李秉文趁机又捏了她脸几下,面上端着笑,打趣道 “醒醒、醒醒——怎么睁着眼也能睡的?” 苏纯立刻晃了晃头 “……你、你确定这不是鸿门宴吗?” 李秉文顺势将手落在她头上摸了摸,安慰道 “你放心,不是。国宴是历来的规矩,就是为了请上朝廷上的所有大臣,让大家体觉皇家的一片心意,安心于彀下辅佐。” 苏纯抿了抿唇,这听起来倒也正常。且这般庄重的宴会,太后也不会用它做些动摇人心的事情,苏纯这才算放下了心,应下来。 李秉文又趁机捏了捏那张笑得灿烂的脸,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忍冬雀梅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们齐齐望向苏纯,眼里不约而同地写满了“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又经历了什么感情怎么如此之好?” 苏纯自然不好解释,她尬笑了几声立刻扯开话题,让她们帮忙选一件适合的衣物,忍冬雀梅没听到想知道的,只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等苏纯焚香沐浴、梳妆打扮一番,国宴也差不多要开始了,李秉文也来到了桐深宫门口。他刚下来,便愣住了 宫门口,苏纯娉婷站立,她梳三环飞云髻,淡色小璎珞花饰宽松且分散地点在发环上,流云闭月白玉簪成对绾入外侧发环下,一袭白底广袖襦裙边角银线勾勒堆叠云纹,远远看起似是叆叇云雾轻柔裹住她的身躯,微风吹拂便勾勒一身曼妙,柔荑撩鬓发,不经意地擦过蜷长眼睫,承着日落霞光,荡漾出一层淡薄的光晕 ——仿若神女。 似乎下一秒,她便腾空而起携云而去。 李秉文看得有些入神,还是苏纯自己走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你怎么了?看什么这么入神?” 苏纯明知他是看呆了自己,却还是要如此揶揄他 李秉文倒也不拘谨,只嗯了一声便道 “看你。” 这倒是打得苏纯有些措手不及,她耳根微烫,支开了话题 “……不、不是去国宴吗?那便走吧……” 李秉文点了点头,便同她一起去了。 龙腾殿。 殿貌浩大,堆在两十来长阶之上,金瓦朱墙,瑞兽缀四方。其本是商议国事之所,今日倒被当成了宴请朝臣之地,倒也看得出来,皇家对国宴的重视,非比寻常。 苏纯看着,还是有些紧张,身侧的李秉文忽而付手过来,轻轻拢住她的指尖。 “你慌了?” 他笑得温柔,苏纯不好说什么,只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李秉文侧头就在她脸侧小啄了几下。 “没事,还有我。” 苏纯烧红了脸,反握住李秉文的手,攥得生紧,她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此后,李秉文一手亲自推开了店门,而另一手仍紧紧攥着苏纯。 在踏入龙腾殿的一瞬间,他们便成为了人们目光的焦点。 苏纯一一扫过,那些眼神里有惊讶、不解、不满甚至是嫉妒。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避开这一切,而是坚定了目光,向着前方看了过去,太后就坐在高位之侧,正冲她投来和善的微笑。 李秉文将苏纯带了上去,安置在了自己身侧的凤位上,太后这才启唇道 “白刺史方才说的上陵异像,哀家决定让皇帝亲自前去查探。” 苏纯要不是刚坐稳,早就因为这话一个踉跄了。 把皇帝派到上陵去?这是多明显的摄政啊!不、这直接可以定性为篡位啊! 她看了李秉文一眼,只见他神色淡然地点头应下,苏纯差点就要伸手探探他是不是发烧了。 一个皇帝,被太后指示离开,不仅不质问她是何用意,竟然还爽快答应了? 苏纯不甘心地打量下朝臣,她不信这满朝文武都听了太后差遣! 果不其然,一阵窃窃私语后,一个老者站了出来 他约摸着已经五六十岁,面相和善,鹤发规整束好,身上正红官服被洗得略有褪色但却整洁无比,甚至找不出一丝折痕来。 他弓起身板,行着礼,衣袖回抻,显然是官服已经有些小了,那消瘦泛白的手腕就这样从红袍中漏出,似是盛梅枝骨、又似君子血肉中的圣人玉骨。 “太后,老臣认为此举十分不妥,陛下亲鞠自是好事,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陛下年纪尚轻,膝下空虚,无太子监国,这于理不合、于礼不该啊……” 太后淡然看了一眼陛下,并未说什么,李秉文却自己应了下来 “林右丞不必担心,朕自知临时登基,皇位不稳,那此时便更应当顺意民心,与之同甘苦共付出,自坊间打好口碑与基础,才好让大胥的国民知晓,他们的新帝并非只会纸上谈兵。” 李秉文说着冲太后一笑 “至于国事……劳烦太后继续代劳罢。” 语毕,他冲着林右丞颔首,林右丞面目微皱,似乎还想说什么,忽而另一侧与他年龄相仿的一个老者也站了起来,与林右丞相比似乎更像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墨鬓飞霜,一身正红官服妥帖合身,慢悠悠一拱手,身上散着上位者的傲慢。 “林右丞怎的如此急切?此时本就该收拢民心,陛下说得不错,他今时今日再在龙腾殿内才该是让百姓更为担忧,与其立住一真龙躯壳,不如来自民中,以人心稳固江山社稷,千秋百代之后,陛下盛举仍有人传颂。” 林右丞皱着眉,似要与他杠上,太后便开了话 “许左丞言之有理,哀家深以为然,想必朝中仍有不少人觉得此举甚妙罢?” 一声话落,不少赞同之声依附而来,林右丞知道他们想趁着皇帝不在再度架空他的位子,那个时候,民心又有何用呢?他们赞赏的只是个被操控的傀儡而已! 正在他准备舌战群儒之时,李秉文宽慰了几声,对他轻柔一笑,委婉地让公公安排他坐下,右丞气急,却又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心怀愤懑甩袖坐下了。 至此,国宴的剑拔弩张才算消退了去。宴会依旧、歌舞升平、水陆毕陈。 只是苏纯总觉得这才到来的一片祥和之下,依旧涌动着……汹涌暗流。 第二十三章 玉盘甫露,歌舞渐歇。 宴临结束,太后忽而抚掌展颜道 “今日,还有另一事。” 太后勾唇一看苏纯,朗声道 “宫女苏纯——” 苏纯紧忙离座,委身行礼,太后招来身侧宫女,拿出一道懿旨。亲手颁给了苏纯,苏纯面上诚惶诚恐地接过,宫女适时高声道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 “天子仁厚,几未阔苑,膝下空虚。予念甚痛。苏氏独女,家底清洁,行端仪雅,礼教克娴,钟灵毓秀有咏絮之才,今及芳年待字金闺。” “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苏氏授皇后凤印,赐册赐服,垂记章典。” “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家国,龙凤得昭,勿负予意——钦此。” 苏纯登时愣在原地。 疯了——绝对是疯了!!! 苏纯手指微颤。 她本以为会是怎么个委婉说法,或者好一点,先封一品诰命,能入得了皇家门槛。可这么堂而皇之地说着,不是给人一股你这皇帝也就只配娶个宫女的感觉吗? 忽而——苏纯明白了,为何太后先前会那般轻易地同意。 她就是为了在此刻,为了告诉一片朝野,这个皇帝只能娶自己所赠的人——即便她是个宫女。 这是示威、是显耀自己的地位、是对皇权的挑衅,更是生生地把李秉文的面子往地上砸啊。 太后轻抚了下她的手,面上依旧慈爱 “怎的愣神了?” 苏纯慌忙摇头,忽而宴上一声怒斥回响开来 “荒唐!太后!此乃皇后之位,一国之母!怎能让一个宫女就这么……这么!” 林右丞气得说不下去,太后却并未理会他,只是淡淡看了眼许左丞,他领意 “唉——右丞怎的又这般急切?怎的陛下喜欢上宫女便要让她无名无分的么?那这皇帝是否当得太憋屈了些?” 许左丞话中暗含的讽刺之意在场诸位哪个听不明白?林右丞气得差点没把桌子掀了指着他鼻子骂一句狗贼 李秉文似乎早已习惯了,他淡淡清了清嗓子 “许左丞说得在理,林右丞也不必担心,朕选中苏纯,自是因她德行无瑕,坐得住皇后之位。” 林右丞冷静了片刻,觉得陛下是有自己打算的,他皱着眉又看了许左丞一眼,轻蔑一哼坐稳了。 可窃窃私语并未停下,苏纯甚至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昌安城明天都能传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风言风语。 她受了懿旨,又恭恭敬敬行了礼,便一言不发坐在了李秉文身边,她有些担忧地看了过去,李秉文倒是侧头眉眼一弯,似乎并不在意。 可偏偏,苏纯就要当那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毕竟要是三年内这大胥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抿着唇,思索着到底要如何应对,这一想,便就一直等到了宴散去,太后并未多言,只是说了句林将军也会同去就摆架回去了。龙腾殿上,空留了他们两个。 苏纯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李秉文先开口 “抱歉,这般行事,你是不是不喜欢?” 苏纯摇摇头,不假思索地回 “不是——我只是为了你考虑,这般会不会对你的名声……” 李秉文二话不说攥住了她的手, “我不在意旁的。我只在意你,你若是不介意,我更无妨。” 苏纯有些不解,她盯着李秉文的眸子,那双眸间神采奕奕,好似玉石折光。 “可你是皇帝……” “不” 李秉文即答,他坚定地看了回去,眸里似乎除了苏纯,再也盛不下其他 “在你面前,我只是你的夫。” 苏纯愣愣出神。 ——有必要吗?他一个皇帝真的有必要为了自己、为了一开始只是解闷的小狐狸做到这种程度吗? 苏纯想问,却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他会回答什么,他会回答有必要、因为你是我的妻。 ——“你是他的棋子,迟早会被他利用干净!那时候,我就是你的未来!” 瞬间,不知怎么的,苏纯的脑海里忽而回荡起了吴泽秀的声音,那般清晰、那般可怖。 苏纯紧忙摇了摇头,试图晃开脑中杂音,却是无果,不如说因为这一晃荡,那些声音彼此冲击汇聚成了更为张狂刺耳的笑声。苏纯的眉拧得紧了些 李秉文看着她这样,抬手为她捏了捏额角 “怎么了?” 说来奇怪,那本盘踞在脑海里如瘴气弥漫的癫狂笑声却在他说完话的一刹那被拂去,灵台一清间,只有他的关切言语回旋。 “……没……” 苏纯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 她展了笑颜,像是初春绽开的第一朵菡萏、又似黎明的第一束光芒,语调轻快却又带了分外真切的欢喜—— “能被你这么喜欢着,实在是太好了!” 第二十四章 自那日国宴混乱到他们动身踏上去上陵的路时,已经过去三日了。 苏纯和李秉文坐在同一座轿子内,轿帘晃晃,时不时泄露出那沿途的绚烂春色。 苏纯看了一眼正坦然自若翻阅着书本的李秉文,忽而扯了扯他的袖子, “所以上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先前在宫里说是后宫不得干政,我也就没问,这一路上倒是忘了……看着外面那一派和谐才想了起来——这儿发生什么了?” 李秉文合了书,沉吟了片刻 “说是异象频出,比如墙上蚂蚁排出恶龙图腾,湖中鱼类盘旋成旋涡搅乱了水路等等等等,传得别是离奇,但最主要的,是上陵的青壮年人频繁失踪,原本只是一两个,可后来便是三四个,紧接着最近越来越多,弄得上陵人心惶惶。” 苏纯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怕轿外驾车的林将军听见,索性凑在李秉文耳边,压低了声音, “可能是精怪作乱,也可能是有人搞鬼。” 唇瓣翕阖间,温热气息打着旋钻入李秉文的耳,他身子微动,似乎不是很适应,苏纯倒也没在意这个,片刻后,李秉文红了耳根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但若是精怪,我便不是对手了,你可有把握?” 苏纯哼笑一声,扬起了脖颈 “那是当然!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不过……” 苏纯一顿,她不好说她觉得太后将他派来定有目的,只好委婉道 “我总觉得这事,许是人装神弄鬼。” 李秉文不置可否。 轿外低低一声“到了”,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流,轿帘被林将军拉开了。 春光描摹着他的剑眉刀鬓、鹰眸挺鼻,像是用富有生机墨作了一幅丝毫不输那身侧秀丽春景的画。 李秉文带着苏纯下了轿子,忍冬和雀梅也立刻跟在了苏纯身后。 它们面前,是一间看起来普普通通,无甚气派装修的宅子。宅门的牌匾上却写着与其不符的凤翥龙骧的两个大字——“白家” “这就是此地刺史的府邸了?”苏纯问了声李秉文,“看起来倒是个俭朴的清官。” 李秉文嗯声,点了点头,却并未开口附和。 “不过,你这次白龙鱼服地出来,能进得去吗?” 苏纯看着那虽然俭朴但倒也森严的护卫,有些不放心地开了口 李秉文听完不由得一笑 “怎会不能,虽然旁人不知晓,但白刺史本人总该是清楚。” 他说着,已经迈开了步子,缓步走到门口,询问侍卫 “您辛苦了,不知道白刺史他同你们嘱咐过没有,我是受邀前来的许家公子,他就异象一事,曾托我过来帮忙。” 侍卫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白刺史最近都未曾归家,想来是府衙内的事情还没忙完,您要找他,不如去府衙看看?” 李秉文并未着急离去,反而好奇地攀谈起来 “嗯?虽听闻白刺史勤勉,但怎的如此劳累,连家都不肯回?近些日子失踪案又变得多了?” 那侍卫叹了口气 “可不是?这不又丢了好几个,谁不担心啊!刺史更甚,他本就待民如子,出了这么大乱子,他都快生在府衙上了,要不是前几日宫里国宴,他觉得能省去繁琐一套直接上报此事,否则肯定还待在那呢。” 李秉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想来确实如此,那时白刺史得知是自己亲自去解决,连惊讶都来不及表达,便立刻火急火燎赶回去了,看起来倒也上心真切得很。 李秉文笑着道谢,便旋身走向远处的府衙处。 苏纯同他一起,忍冬雀梅跟在她身后,而林将军则待在了末尾,似是纵观全局的保护,又似是寸步不移的监视。 忍冬很是不自在,走了几步忍不住看回去,忍冬眼神本来就凶,这么一侧目就好像是狠狠瞪了过去,林将军两眉微皱,幸好雀梅歉然一笑立刻拉着忍冬转回身,她小声道 “你小心些!那可是骠骑大将军!边疆阎罗!听说刚上战场不过十六岁,却连斩了敌方两颗高手人头” 雀梅似乎还是不放心,把声音放的更低更轻,生怕他听见 “你一个不小心那得罪他了,怎么被他斩了的都不知道!” 忍冬被说得迷糊,下意识却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哦哦了两声。 走了些时候,苏纯李秉文终于来到府衙门口,他们将来意告知了官差,官差颔首,不一会儿便将白刺史请了出来。 那是个不惑年纪的男子,一身官服穿的板正,鬓角微黄,硬朗面容上或多或少夹了些岁月的雕刻,比起五官单纯的清秀如此组合倒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岁月的成熟感觉,看起来倒也严肃。 他看见了李秉文,下意识想要行礼,却被李秉文抢先扶住了手,行了一礼。 “见过白刺史,许某应邀前来了。” 白刺史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立刻道 “如此便好,路上奔波辛苦了,且进了后院,歇着听我说完来龙去脉,好有所了解吧” 李秉文颔首,白刺史率先一步走了过去领着他们,大步流星地赶进了官府。 第二十五章 只李秉文他们和白刺史进了内院房间。 刚坐下,白刺史就走到了成堆的案牍前,抬手拿了几份奉给李秉文。李秉文接过,翻了翻。 这里面详尽地记录了这几日失踪的人员,且用朱笔在不少地方画了圈,似乎在找寻相似点。然,除了都是年轻人外,再无共同特点了。 白刺史开了口 “您也看到了,这些就是丢失的人。他们并无相似之处,所以导致调查起来十分困难,目前还在仍旧深陷维谷,无所头绪……” 白刺史叹气摇了摇头,很是为难。 李秉文没有吱声,片刻后他问道 “这些能否先带回去,让我好生琢磨下?” 白刺史惶恐颔首,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您这是说得哪的话,这是臣应做的,您又何须询问。” 李秉文起身扶起他,摇了摇头 “我现在不是您认识那位,我现在只是许家公子,大人何必如此?” 李秉文和善笑着,亲切得很,倒真的一点架子没有,白刺史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他作为臣子就该遵从才是。 “那么,除却失踪案。其他异象可有头绪?” 白刺史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依旧摇了摇头, “……这也没有,蚂蚁、鱼的行动完全是随机,并未检查到人为操作的痕迹,而且……因为那些所造成的影响不大,我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而是着重调查了影响最为恶劣的失踪案。” 李秉文点头默许,这确实应该排在优先之位。 “不知您、咳咳——许公子有何指教?” 李秉文弯眉一笑,托手指向了身侧的苏纯。 “抱歉,目前看来,这件事须得靠我这谋士了。” 苏纯唐突被点,愣愣眨了眨眼,她看向李秉文,一脸迷惑,而李秉文则摆出一副无辜面庞,可怜巴巴地看向她。似乎他真的是个草包皇帝事事都需要听自己这个谋士的。 苏纯只得配合,她轻咳一声,端的雅正神秘,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秉文很是满意地也跟着点了点头,回首看向了白刺史,微阖的眼里写满了“看见了吧她就是这般神秘是不是看起来就很有智慧?” 白刺史着实无奈,他怎么知道这两位主儿心里打得什么注意,只能干笑两声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点了点头。 李秉文这便起了身 “那我们先去在上陵四处走走,查探一番。有事再来官府寻白大人。” 白刺史点了点头,连声应允了。 苏纯李秉文他们就这般出了府衙,没走几步,苏纯向后看了眼忍冬和雀梅,从腰封里掏出了些银子,走到她们面前 “喏,拿着。” 忍冬雀梅愣了神,苏纯直接将银子塞到了她们手里,转而对林将军道 “林大哥,就麻烦你照顾两位小妹了——。” 林将军皱眉,却并未应声,他只是朝着李秉文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李秉文颔首,林将军又看了看忍冬雀梅隐忍着点了点头。 苏纯展颜一笑,便小心翼翼退到李秉文身侧,环住了他的手臂,两人心有灵犀地冲着三人笑了一下——笑得狡黠,活脱脱一对狐狸。 “那么——” 李秉文开了口,顺势托住了苏纯的手,步履向后微微挪去,苏纯也是如此, “——你们小心!” 苏纯接了他的话,转瞬之间就拉着李秉文跑了起来。衣袍猎猎在空中雀跃翻飞,如同一双挣脱樊笼的鸟儿已然展翅高飞,很快便没进了人群之中,再也寻不到了。 剩下的三人瞪眼愣了片刻,谁也没想到,这俩居然在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理解了对方意图,然后一并逃之夭夭了的。 雀梅最先反应过来,知道是苏纯想要支开她们,顺势在让她们拖住林将军,也能让林将军保护她们,可谓一举三得。雀梅小心翼翼地看了林将军一眼,他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不过好像并没有追上去的打算。他就站在她们两人身后…… 像个当爹的领着俩闺女。 雀梅压着异样感觉,不敢言语,只得将视线移走,看了看忍冬,而这个还在傻愣着,似乎还没有理解,一时,她叹了口气。 这种配置,让雀梅有些无奈的心累。 第二十六章 李秉文和苏纯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踏过喧嚣,跨过沉寂,又辗转过艳阳下飞起的凡尘—— 最后,才停了下来,相视一笑后,气喘吁吁地回了头探查一番。 他们只看见人头攒动并未见别人追来,这般,才齐齐松了口气。 苏纯爽朗地拍了拍李秉文的肩膀 “行啊!不用我说你就懂我意思了!” 李秉文被她拍着,颇有些无奈地看了回去,宠溺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了 “小狐狸,你那脚底抹油的样子,也就骗骗那几个人了。” 苏纯对他将自己的战术撤退叫做脚底抹油很是不服,但她想了想,毕竟这皇帝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便也勉强接受了他一点措辞的问题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秉文看着有些生闷气的苏纯,拉起来她的手,捏肉垫般摁了几下,温柔出声,苏纯吃不得这一套,随即也软了下来 “嗯——自然是寻一寻,这地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按照白刺史那般说,精怪的嫌疑更大一些。” 李秉文附和地点头,便跟着苏纯东逛逛西走走,苏纯一路上抖着鼻子,嗅着妖气,但终究无果。 李秉文也不催她,淡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倒真的像是散步。 许久后,苏纯停了步,转身尴尬一笑挠了挠脸颊 “哈、哈哈……抱歉……这儿的人气太重了些,我好像嗅不到妖气。” 她如此尴尬地承认了,李秉文则看着她摇摇头。 “无碍,你也辛苦了。累么,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温柔体贴的话语苏纯更加不好意思了,她意外有些扭捏地点了点头,刚准备继续说好啊,忽而一阵悠扬琴音飘了出来,吸引住了二人。 他们循声望去,却发现声源正是自己身后的大宅子。此处翠竹参差,篱笆环抱,配合着琴音,倒也透露着高雅清幽,苏纯微微抬头,便看见他们头上的牌匾上写着“盈泠居”三个大字 大门敞开,在门口便可以看见其内摆设普通、间隔宽松而显得有些清冷的院子。 一个男人着淡色蓝衣盘膝而坐在院内,墨发简单地披散撩在肩后,一银线绕头为发饰,额间缀着一滴似水般光泽温润的蓝色宝珠。他膝上放着一把称得上精致的琴,周遭也聚着不少人,捧着琴观察他,似乎是学艺的弟子。 苏纯听得沉醉,倒是额外生了几分好奇,索性找了个看起来年龄大了些的阿娘,亲切问道 “哎哎哎——大娘,这儿是学琴的地方吗?” 大娘点点头 “那是,盈泠居的方公子的琴艺那可是出了名的了得,甚至能以弦发人声,多少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唉……” 那大娘说着忽而惋惜地叹了一声 “只是可惜了,他是个哑巴。” 苏纯谢过喔了一声,看向了居内仍专心致志演奏的方云翟。李秉文也看了过去。那妇人又叹了口气,连连念叨着可惜,走了。 她刚走不进,苏纯忽而开了口 “我觉得那妇人说得不对。” 李秉文并未接话,只是等着她自己说下去 “这样的他,并不可惜。是哑巴又如何?他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他不需要可惜这个词修饰他。” 李秉文笑着点头 “嗯,你说得极是。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惜,只要给予真心的赞叹即可。” 苏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坏笑着凑到李秉文面前,仰着头看他 “……那……你刚刚有没有吃醋?” 李秉文疑惑一嗯,旋即笑了起来 “吃醋?为何?” 苏纯被这么反问,倒有些无措了,她慌慌张张边比划边道 “呃、就!危机感!他长得也好看,我若是要他不要你了呢?” 李秉文听完,只剩下了无奈苦笑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什么呢?” 李秉文抬手轻轻点了一下,苏纯下意识眯起了眼 “我没有吃醋,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我深信这一点,而且——” 他看向了远处的方云翟 “你对他只是单纯的欣赏,这是你的自由、是你自己的情感,我若是在这方面有了妒忌,岂不是要让你为了我扼住你自己这份正常的感情流露?那可不是吃醋” “——那是控制欲。” “是想要把你锁在身便成为附属物的恶劣欲望。” 苏纯听愣了,这个男人的恋爱观真是意外的超前,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朝代,居然还能这么尊重自己,将自己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来对待。 上一个这么做的……是把小狐狸当成人来细心照顾的师父 她有些热泪盈眶,下意识就抱住了李秉文,把头埋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泪珠 “……你、你这也太犯规了……” 苏纯呢喃,李秉文便也当没有听见,只是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我有没有说过,能被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苏纯抬起来头,一双氤氲着泪水的眸子,似是濯洗过的墨玉,软光簇簇。李秉文看得愣住,旋即红着耳根点了点头,探手在她鼻尖处揉了揉 “你说了。” 苏纯抽了抽鼻子,抱紧了他。 “那我再说一次!” “能被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第二十七章 与此同时,雀梅正带着忍冬漫无目地逛着,而林将军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忍冬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了几步又转回头看看这个边疆阎罗林将军到底如何凶悍,雀梅也正在偷偷观察着林将军,不过她是怕林将军随时跑了去打搅两位主子。 于是,林宣权就这么左眼看见了雀梅偷偷摸摸的一瞟,右眼看见了忍冬莫名其妙地一瞪。他很是不解。 “……怎么了吗?” 他皱着眉出声了。雀梅被吓得瑟缩一下,立即收回视线,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忍冬则不明所以地停住了, “只是很好奇你。” 忍冬诚心实意地这么说完,雀梅身形一僵,深觉大事不妙,她战战兢兢攥住看双手,勉强自然地转回了身子,尴尬冲林宣权一笑。 “……呃、那个……” “林将、公子,您别介意,忍冬——” 雀梅话还没说完,林宣权的话便出了口 “好奇我什么?” “好奇你怎么会被称为边疆阎罗,你长得不吓人。” 忍冬索性直接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他,如此说道,林宣权愣住,瞳孔一颤。不知为何,他忽而垂下了眼睫,没有看回去 “……你没有见过我杀人的模样。” 他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一只低着头撕咬猎物时发出低低吼声的狮子。忍冬若有所思,雀梅则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刚准备说什么,忽而破空一声倏地响来,将她所有的话压在了唇齿之间。 她眼前一支箭矢的虚影划过,急遽行动划出的微微热浪散来卷动起她的眼睫微微颤动,她这才回了神,迅速喊了一声小心。 ——箭矢是朝着忍冬去的。 忍冬想要逃跑,但她的反应速度注定是抵不过飞来的箭的,她能做出的反应,只有阖起眼睑了。 意外的,没有任何疼痛,忍冬这才睁了眼,那箭离自己只有一指距离,但此刻它已经无法行动了——林宣权攥住了它。 忍冬看着那因为离得极近而微微模糊的箭尖,转而看见了虎口上因为练剑而留下的一层薄茧,紧接着是隔着劲装也可隐隐看出的硬朗紧实是手臂肌肉线条,她的目光随之逆流而上,落到了他俊秀的容颜上,柔光微拂,似乎有一层朦胧光晕闪动开来。 ——噗通、噗通。 忍冬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会跳的如此急切呢?是因为太害怕了吗?……或许是吧! 忍冬不清楚具体的,她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奇怪,似乎不同以往的害怕,此刻她的心像一只顽皮的小鹿欢喜地乱撞着。 “……没事吧?” 林宣权开了口,一如既往地平淡,没带上一丝感情。 “我没事。” 忍冬愣愣看着他,这么回了声。林宣权点头嗯了一声,他并没有看向她,他在判断箭矢射来的方向。 忽而他似乎寻到了,丢下一声跟紧我,便率先跑了出去,忍冬这时候倒是反应快了,抓着雀梅立刻跟了过去。 他们就这么追到了一处街角僻静的荒宅边上,林宣权依旧重复着跟紧我,身先士卒地推开了破败的木门,门扉吱呀一声,似是黑暗中惊醒的夜猫发出威胁低音。 宅内荒草萋长、枯木哀哀,建屋投下的黑影如鬼魅般盘踞蛰伏在这一派萧瑟之中,分外诡异。 雀梅攥紧了忍冬,很是害怕,但忍冬似乎没什么反应,林宣权更甚,他跳上屋檐,探寻了番找到了那人逃窜的痕迹,只可惜往着那边再去不远就入林入山了。 他担心有诈,便转身欲回,忽而他眼光无意扫到了什么,眉目一皱,背对了过去 “你们去宅子后门那。” 林宣权这么说着,忍冬便照做了,倒是雀梅怀疑,那里离他并不远,为何不自己去,而且,为何又要背过身子?她谨慎了些又攥紧了忍冬的手臂,时刻准备带着她跑走。 可到了地方,雀梅彻底打消了疑惑,她确实明白了,这儿的光景,确实不少林宣权能看的。 宅子后门边上依靠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衣物被撕得细碎,只剩几条布搭着,可谓衣不蔽体,而她身上露出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显然遭受了残酷的羞辱,而她的身下残留物更是证明了,她被人折磨着糟蹋过了。 雀梅看得心惊胆颤,忍冬也攥紧了拳头,林宣权跃下,背身退来,将自己的外装解下,递给了忍冬。 “先给她披上,然后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忍冬点头照做,那女子似乎已经没有了挣扎意识,从忍冬过来到她为其披上衣物这一过程中没有半点的反应,要不是她还睁着眼、还呼吸着,忍冬都会认为她是一具死尸了。 自然,说什么她也回复不了。 三人思量着,决定先将她送往官府,然后寻大夫诊治。林宣权自觉离得更远,非礼勿视,而忍冬则同雀梅搀扶起她,她的脚踝红痕道道,似乎是镣铐磨损多时的结果,这样的她走路都是困难。 许久之后,他们才把人带了回去,白刺史见了,看了那女子片刻,叹息不断又骂了几声畜生,便立刻亲自扫了一间屋子出来,托人去寻大夫了。 “……对、对!我想起来了!!”白刺史冷不丁开了口,忍冬差点被吓得把人扔床榻上,她单纯回头看了一眼白刺史,问道“什么?” 白刺史却被她那狠狠一眼刃吓到,咽了口唾沫 “这、这位……是失踪那些人的其中一员。”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无限惋惜 “她叫罗云,是她娘亲来报的案,说是自己在盈泠居做弟子的女儿,许久没回来过了。我们立刻记下来,转头就去盈泠居打听了,但去了之后才得知她几日前就被逐出去了。至于理由……是她同盈泠居的方公子表露心意,结果被方公子指责其用心不纯,不许她再学琴,便将她逐了出来……。” 忍冬看了看已经麻木的睁着眼睛,涣散的视线不知盯着何处的罗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请为她找个好大夫。” 忍冬从腰封里掏出苏纯给她的银子,纹丝未动地全部交了过去,白刺史愣了一阵,点了点头。 雀梅看着这样的她,抬手熟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接下来,要去盈泠居继续问问吗?” 沉默寡言的林宣权此刻话似乎多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忍冬,如此问道。 忍冬颔首,他将雀梅留下帮忙照拂罗云,自己跟着林宣权去往了盈泠居。 第二十八章 两人无言地顺着舆图指引走了一路,来到了盈泠居,刚巧就和苏纯和李秉文遇上了。 苏纯李秉文面色一僵,它们就这么对视着,因着忍冬和林宣权是锯嘴葫芦,一声不吭,所以场景一度安静的诡异,无奈,还是苏纯先哈哈着问了怎么了 忍冬这才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和苏纯说了,苏纯也很气愤,但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将忍冬打量个遍后道 “我帮你去问,以你这样子去了,方公子绝对要以为你是打架的。” 苏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忍冬的肩膀。而另一边李秉文正努力挂着笑试图化解林宣权投来的锐利视线。苏纯立刻挽着李秉文,脱离苦海,来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碰。 琴声忽而停了下来。方云翟身侧的琴童赶了过来, “几位何事?” 苏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烦请禀告方公子,官府托我们前来,问些事。” 琴童领意,折返回去,不久后就见远处的方云翟抬手撩拨一下,弦音出 “请进。” 苏纯看得惊讶,她本以为那妇人说的或多或少都会夸大其词,没想到竟是如此真实。还好她面上端的倒是端正,就这么从容地领着三人来到了方云翟面前。苏纯打量着他,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道 “方公子可还记得罗云?” 方云翟颔首,苏纯刻意环顾了一番给他看,他了然的让弟子退下了,苏纯这便安心地道 “她就是那群失踪人其中之一,我们今日在街末的废宅子寻到了她,只是她已经被人折辱,意识溃散了。” “啪” 一声脆响,余震未消,他的手指因为断弦被划开了浅浅一道伤口,但他的手指仍生生摁在木琴上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指腹渗出的鲜血点点在琴上染开,像是一朵初绽的梅花。 紧接着,他双手颤抖,抚上了面容,指尖不再似他弹琴那般灵巧,而是无措地栽入发簇之间,忽而他曲起了手指,因为极大的力度,指节甚至都微微泛白。 “啊……啊……” 他颤着声,发出了啊音,那是他唯一能表达出来的声音了。 他总算松开了手指,肩膀起伏,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上,十指也擦着脸,慢慢滑了下来,胸膛也因为杂乱的气息起伏微大,良久,他才抬起了眼。 那时,他的双目布满血丝,眼角微红,像是润过的桃花瓣,他深吸了口气,似乎勉强调整了回来,他颤着手向苏纯他们比划着,苏纯起初是看不懂的,好在,她身边的李秉文贴心充当着翻译。 方云翟问的是“她、现在、在哪?” 苏纯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不似装出来的 “她此刻正在官府内,我们已经帮她寻了大夫。” 方云翟又抬手比划,李秉文继续翻译 “带我、去找她。” 苏纯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她侧身让出路来,伸手一请。方云翟浑浑噩噩将琴放置在地上,起初还踉跄了下身形,苏纯有些不放心,就跟在他身后。 几度似乎因思绪混乱而引起的步履蹒跚下,她们总算回到了官府。 第二十九章 甫一到官府内院,便看见了白刺史站在门口,叹着气。忽而,门打开了,一老者提着药箱走了出来,苏纯走得近了,便也听到了他说的 “这姑娘的外伤已无大碍,只是遭遇此事……她的精神怕是……” 老者不忍侧头叹息一声,白刺史沉默点了点头。 苏纯也跟着叹了口气,无奈只能领着方云翟来到了窗边 “你也听见了……她恐怕不能见你,你便在这远远看她几眼吧。” 方云翟慢慢颔首,他隔着窗户看进去,罗云娇小的身躯陷在被褥中,似是被践踏入淤泥里的花枝。 方云翟的手指扳在窗棂上,指尖微颤 “xi……ao……、l……uo——。” 他困难地强迫自己挤着喉口发出模糊的音节 “w、ei……,s……h、en……me……?” 他的手指攥了许久、看了许久,才收回了手。他转过身,似乎要走,苏纯也并未拦着他,随他去了。方云翟便这般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苏纯摇摇头,复而来到白刺史身边 “刺史大人,您可知道罗云的家?” 白刺史谈及此事,苦闷更甚 “也怪我,都在调查了,没能抽出人手去关心些旁的,直至方才……” 白刺史顿了片刻,似是如鲠在咽,可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方才去寻了…才知道那罗老娘,禀告官府后又自己不放心地去寻,至今没有个结果,大失所望,已经……自缢了。去的时候,还有些体温,死得不久。” 苏纯话语噎住。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不是止步不前的哀叹,而是尽快抓住恶徒,还他们一个公道。 忽而,她手背一暖,是李秉文。 他将手心贴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轻且温柔。 她抬眸看去,李秉文敛眸看着她,格外认真,不需他说,苏纯也能从他坚定的眸光里品出来——“我会陪着你,陪着你抓到恶徒。” 片刻的沉寂与对视后,苏纯迈开了步子。她听了忍冬说那处附近便是山林。不管是精怪还是恶徒,那都是藏身的好地方。 旁人自然不敢贸然进去,俗话说的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在一个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境地,如何躲得过明枪暗箭的设计呢? 但苏纯不一样。 ——她是狐狸仙。 ——她是天上地下第一只修炼得道的狐狸精。 她才不会怕这些低劣的把戏! 她让忍冬帮忙照顾,林将军留下保护后,同李秉文借口再出去走走,气势汹汹地来了山林前。 李秉文这才开了口 “你要怎么办?” 苏纯一哼,狐狸耳朵陡然冒了出来,扑棱几下,灵动万分。不知是不是苏纯的错觉,她似乎看见李秉文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 “我自然是要听声音了——。” “万物有声,只是有些声音过于小或大,你们凡人听不见,可我不一样,我听得见,且我也可辨别,得知他们到底是人、是物、还是妖。” 苏纯骄傲一仰头,阖上眼睑,狐狸耳朵微微轻颤,便有千百万种声波如汹涌浪潮涌来,她矗立着,任由浪潮拍打自己,分辨着各种种类。 而李秉文弯着腰,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露出的耳朵,看起来喜欢得很。 忽而,那耳朵耷拉下来,消失了。苏纯一转头,便看见了那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苏纯吓得向后踉跄了小半步,定睛一看后,气得伸手捏住了他的脸,私心揉搓了一番。 李秉文倒也无什在意,只是看着她的头顶,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苏纯了然,冷哼一声 “别期待了!现在不是让你摸耳朵的时候!我找到了,山林深处确实有妖和人的声音,那里应当就是囚禁地了!” 李秉文眸光一沉,点了点头,苏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又将耳朵露了出来 “……反正对面也是妖精,就便宜你一阵子吧!” 李秉文笑得欢喜,抬手捏着她的耳尖,顺了顺毛,道了一声好。 这般,苏纯与李秉文走了过去,为了以防万一,她将李秉文塞在了身后。李秉文自知是个拖后腿的,自然是跟得乖巧,不过,目光没怎么移过那对狐狸耳朵就是了。 她们跨过杂乱生长的荒草、窜天冒起的竹林最后寻到了一处山碧。 苏纯抬手点了点,刹那之间,山壁竟如湖面因这一点荡起了涟漪—— 第三十章 苏纯伸手向后一抓,攥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走了进去。 刚刚进去,他们就和一正准备出去的人打了个照面,苏纯打上眼就知道这两个是刚化人不久狐狸精,他们身上的臊味还未褪去,长得也男女莫辩,倒是耳朵和尾巴藏得算好。 “你们?!” 那狐狸发了声,听声音倒修的是男儿身。 苏纯环抱手臂,冷了一哼,刻意抖了抖耳朵 那狐狸公子愣了神,片刻后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苏纯刚准备摆出前辈的姿态开口说话,狐狸公子就一手推开了她的脑袋,看着她身后的李秉文,苏纯一怔,气得炸毛! 狐狸公子并不在意,他指着李秉文 “……你、你——” “你是那个大胥的皇帝!!!” 李秉文不明所以,那狐狸公子似乎才从震惊里解脱出来,慌慌张张翻找着衣物,找出了一把匕首,他捏着松了口气,而后—— 狠狠刺向了李秉文。 “啪。” 一声闷响,苏纯给了那男子额头一拳,他一个不稳,晃荡晃荡,嘭地一声,变回了原型—— 一只有些脏兮兮的棕灰色狐狸,狐狸的爪子下还按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 苏纯一手拎起狐狸,一手捡起匕首打量了一番,却分不清它的材质。苏纯抖了抖灰狐狸 “这是你从哪得来的?!” 灰狐狸似乎这时候才发现这儿还有个比他道行还高深的狐狸精,他身子一痉,尾巴立刻围在自己身前,两个后腿瑟瑟发抖地夹住了尾巴,一只前爪捧着尾巴尖塞怀里另一只则抬起来放在头边,似乎在摸着头 他抽了抽鼻子 “……是神仙……是一位神仙送给我的,他要我去杀了这个大胥的皇帝!” 苏纯刚想驳他一句,哪有人会找你这种菜得要死的小狐狸来行凶,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个皇帝也就是个通点灵的凡人,根本斗不过会术法的妖精,这般的妖精,自然也能亲自置他于死地,苏纯想着没来由看了李秉文一眼 李秉文不解其意,面上端的从容,但实际早已是满脑的问号了。 苏纯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你来说说别的。” “别的?” 狐狸歪歪头,似乎瞪圆了眼睛向她看去,无辜可怜 “别的……什么?” 苏纯狠狠抖了抖他,不轻不重嗯着问了一声,他双目微阖,似乎在想着什么,忽而他前爪一松,尾巴晃了晃 “喔!您说的是那些人吧?我都把他们放在了里面。” 苏纯直接拎着它顺着他说的路子走了过去,李秉文跟在她身后,眼神到脱离了苏纯的耳朵盯上了那家伙的尾巴。 灰狐狸似乎察觉到了,小心翼翼朝后看了看 “看什么看!” 苏纯一声把他吓得立刻扭过了头,蔫蔫的。 苏纯冲他说着又看了眼李秉文,莫名有些微怒,索性,她把自己那火红的毛绒尾巴也显了出来,随着她一晃一晃的,那看起来倒是比灰狐狸的尾巴好看多了,也容易上手多了,李秉文看着笑了,抬手轻轻点了一下尾巴尖,那尾巴似乎闹别扭般地闪躲起来。 李秉文倒也不气馁,就权当路上解闷的。 忽而,尾巴消去了,李秉文抬了头,发现苏纯的狐狸耳也被敛去了,他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地方。 他寻看去,便看见了一群正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的青少年,不过左右才八九个,怎么得也没失踪的那么多,李秉文拿出了白刺史准备的册子,对照了下。 在这里的,确实都是失踪的那几位。 苏纯也愣住了,这哪是绑架,不如说是请他们过来游玩的。那群人这才发现了新来的两位,紧忙迎了过来—— “哎哎哎?你们也是被狐狸大哥带回来的吗?” “……哇,阿姐生得好好看!阿兄也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而苏纯手里的那只狐狸似乎也忘了紧张,晃着尾巴笑得开心。 这怎么一回事??难道这狐狸不是绑架,而是做好事的? 苏纯心下疑惑,却并没撒开手,她清了清嗓子,问他们 “你们不是被绑过来的吗?” 他们愣了愣,点了点头,但却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 “呀!我知道了!” 一个女孩忽而发出了声音 “姐姐不要怕!我当时被狐狸大哥绑回来时候也害怕呢!但是狐狸大哥对我可好了,还给我尾巴玩!” 听她这么一说,剩下那几个恍然大悟,都把苏纯当成了初来乍到害怕得很,便出言开始宽慰起来 “对对对……别担心嘛!狐狸大哥人可好了!而且你别担心你家里人担心,狐狸大哥会去施法让他们不着急的!” “是呀是啊!我们只需要在狐狸大哥这里待一些时日就好啦!……唔,狐狸大哥,似乎在等人呢!” “叫什么来着……里?力?” 女孩歪着头,很努力的思考,她身边一个小伙子忍不住了,直接开了口 “李秉文!” 小姑娘喜笑颜开,点了点头 “对对对!!李秉文!” “狐狸大哥就在等他呢!” 第三十一章 苏纯朝着灰色狐狸看了一眼,那狐狸垂下了头,无精打采地摇着尾巴。 “……那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到底是哪路神仙让你这么做?” 苏纯很明白天庭的急切之心,但她觉得,此刻更有可能是有些家伙浑水摸鱼,用神仙的名号,想要提早要来解决掉李秉文扰乱天庭计划。 灰狐狸委屈极了,他摇摇头。 “我说不出来,那位神仙对我下了禁制,关于他的事我基本都说不出来!” 苏纯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勉强相信了他,她将他放下了,而李秉文便适时道 “你只抓了这些吗?” 灰狐狸点了点头,就算他要完成神仙交予的任务,也不敢当着苏纯的面啊!是以,他只能对着李秉文有求必应! “只有这些……” 李秉文目光一沉,看向了苏纯,苏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绑她们?也是那个神仙要的?” 灰狐狸点了点头 “我都是按照他说的来做的。” 苏纯递给李秉文一个眼神,李秉文意会,从怀里掏出了他带着的那份名册,摊开给灰狐狸看 “可失踪的不止这些,其他的,你认得吗?” 灰狐狸双手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却是摇了摇头。 “其他的……我也不认得” 李秉文眉头少有的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而他看着册子,头也没抬地朝灰狐狸伸出了手 “有笔墨吗?” 灰狐狸挠挠脸颊,刚准备尴尬地说没有,忽而苏纯变了一支沾着墨的笔出来,交到了他手里,顺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灰狐狸,灰狐狸很委屈,他还不是那么强嘛! 李秉文抓到了笔,道了一声谢谢,抬手直接将现有的几个从画像名单上划掉。 他看着剩下的,眉目依旧紧缩。 “……还是没有关系。” 李秉文又盯了一会儿,忽而眉头一松,瞳孔一颤。 “怎么了……?” 苏纯自然没有遗漏他这样子,立刻追问道 “是模仿犯罪。” 李秉文这话一出,苏纯即刻懂了,而灰狐狸被他们弄得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问 “……什么意思?” 李秉文和苏纯一并朝他这里看了过来 “就是有人发现绑架案官府无法查出,所以浑水摸鱼也绑走了其他人,好让官府以为所有都是你做的。” 李秉文刚说完,苏纯便磨着牙接道 “心真是叫狗吃了!为了一己私欲祸害了更多的人不说,还让官府探查难度变高了。这种渣崽,就该抓起来车裂、凌迟!” 李秉文冲着苏纯安抚性地笑笑 “别担心,等待他的是终究会是大胥的律法。” 李秉文说完,便又继续看着灰狐狸道 “那仙人可是让你一天只绑走一个?” 灰狐狸听着点了点头 “……嗯。那仙人让我一天只绑走一个。” “那就对了。他是打算制造出‘一天只丢一人’的规律出来,可是这么刻意,又有什么用? 而且,他让你杀了我,却没说去找我杀,只是让你继续着绑架活动,但遇到我、或者说是等到我,再杀了是吗?” 李秉文合起了册子,垂眸看着他,眼底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灰狐狸被看得浑身凉彻,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那个人知道你会来调查此事,刻意给了你线索,让你发现绑架的规律,等待你蹲点时候和他遇见,让他好方便杀了你? 毕竟其他官吏就算发现了,也敌不过妖怪的术法,不会有人抓到他,自然也无法结案,所以失踪案会一直到你发现线索然后蹲点被杀后才会结束。” 苏纯说着,李秉文点了点头,苏纯不由得咂舌一声 “但你来不是肯定的事情,整件事是因为白刺史趁着国宴上报朝廷,而后太后顺势将你派了过来,难道说他跟太后……” “不可能。” 李秉文立刻否决了她的想法,苏纯早知道他是这般,自然也不去多说什么,毕竟要是有人这么说她师父,她肯定也会如此说的。 “那他又是如何算准太后会派你来,在那天之前,这件事谁都不敢想吧?” 她看了一眼沉思的李秉文,暗自叹了口气翻篇了 “那就算他才智过人好了,他算到了你会来。但是你方才说,他是为了用‘一日失踪一个人’为线索,让你发现、让你蹲点,那现在这个失踪案就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也就是说,若不是因为这计划之外的模仿犯罪,这还只会是普通失踪案,就算再怎么上报,也只是大理寺的事情,不至于捅到皇家去。 可这么以来,他岂不是又没法子把你引来了吗?” 李秉文听着,忽而摇了摇头 “不、不对——” 苏纯不解,仍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吗?白刺史国宴上说的是什么?” “说的……异象?——啊!” 苏纯恍然大悟 “所以一开始,他是用异象来引你!毕竟此事往大里说甚至影响国祚,所以禀报皇家自也是应当,而且,皇家还该格外看重才是。” 李秉文颔首 “对。所以重点其实是异象,但是他没想到,有人趁乱添了把火,让官府的重点放在了调查更为离奇的失踪案上。不过就结果而言,影响不大。” 李秉文说完又看向了灰狐狸,这次他倒是笑着的 “所以,那些异象也是你做的吗?” 灰狐狸看他这样子,总觉得他是个道行和苏纯差不多的老狐狸,遂点了点头,不敢欺瞒 “……嗯、嗯……这也是那位仙人的意思。” 李秉文了然 “那便无碍了。你权且照顾着这些人,暂时不要把他们放回去了,让他们好好待着,等事情结束了,我会通知你将他们放出来。而且,这件事没结束前,你继续你的绑架行动。好不至于让另一方被打草惊蛇。” 李秉文说着,语调平缓,好似在商量,但那话却又是不容置喙的指示。灰狐狸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那现在……” 苏纯问他,李秉文俯身凑了过去,冲她笑着道 “先回去,然后我们——” “夜探上陵。” 第三十二章 金乌入山,夜云弥漫。 苏纯和李秉文回到官府时,已经傍晚了。 因为他们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能排除妖孽所为,所以尽可能不要让凡人参与其中。 若对面是人,那他们自然是人多力量大的好,可若对面是妖,那他们只会变成苏纯的拖油瓶。 所以,他们统一口径,说没有查到任何事,铩羽而归。 而后,各自以心情烦闷为由,回了房间,不许任何人打扰,连晚饭都是没用过的。 雀梅在照顾着罗云,抽不开身,而忍冬到底是不放心,犹豫再三还是吃了几口,便带着饭要去看看苏纯,倒是后来的林宣权把她在苏纯门口远处给拦了下来 “别去。” “……?为什么?” 忍冬不解其意,她就看着林宣权,那眼神在外人看起来,像是憎恶地瞪着他,不过林宣权面色未变,也不知道他嫌恶没有。 “她连晚饭都没吃,案子固然着急,但她也总得养着身子吧?” “他们有自己的打算。” 林宣权说罢看着相邻的两间屋子,唇角勾了勾。忍冬仍旧不懂,他便回头看着她 “我明白他,他不会就这样心灰意冷,他闷起声来,往往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呢?你不清楚苏纯吗?” 忍冬沉默了。 对啊,苏纯那样的人,何时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呢? 忍冬想着,垂眸看向了她为苏纯带来的饭菜上。 ……自己,真的能成事吗? 是了,吴泽秀的事也是,若是没有苏纯的点拨与谋划,自己依旧会被吴泽秀蒙在鼓里。 自己一旦离开了苏纯,便是个愣子,空有一身劲,却发不对地方,无用功而已。 念及于此,她手指微蜷,指肉狠狠贴在了沾了晚风冷意的木托上,恍惚间,便觉得那寒气似要穿肉而过,渗透骨髓。 林宣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慢慢,他开了口 “你不聪明。” 忍冬被这话打回了神,抬头看向了一脸严肃的林宣权 “我也不聪明。” 林宣权说着未完的话,语气意外的轻柔,像是哄孩子一样 “我们都不是聪明人。但是我们信任的人都很聪明。” 忍冬一愣。林宣权继续道 “那我们只要继续信任下去就好。他们要做什么,只要没跟我们说过,我们便不插手,要我们帮的忙的,我们只管埋头去做。 我们虽然不聪明,但都很卖力。” “所以不需要疑惑、不安、自责。 我们不聪明,所以我们也不需要考虑那些,我们只需安安心心成为能帮上他们的刀或者盾就好。” 忍冬抿了抿唇,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忽而,忍冬想到了。 既然林宣权这么信任李秉文,那这时候又来干什么呢? 忍冬看了看,林宣权手里什么也没拿,应该不是送饭的。 “那你来干什么?” 忍冬问着,不自觉抬了头要和他四目对视,可是林宣权却微妙地错开了视线,是错觉吗?忍冬总觉得林宣权的耳根红了些许。 “因为你。” “我?” “你没怎么吃饭。” 忍冬忽而想起来,自己因为担心,所以只是扒拉了几口,未曾果腹,而她肚子也在此适时地发出了抗议。她微微皱眉。 “去吃饭吧。” 林宣权从她手里拿过饭菜,低声道 “我给你热一热。” 忽而,冷风微起。但忍冬却是觉得这风带着热意,因为自己的耳根似乎都被这风给烫到了 ——微微的发着热。 第三十三章 回房不久后,苏纯便直接施法穿墙,找到了李秉文,彼时李秉文正在脱着外袍,苏纯自从开了智,便晓了廉耻,见到这一幕很自然地捂住了眼睛。 忽而,额间一热,苏纯睁开了眼,便见李秉文的手贴了过来。 李秉文指尖轻轻动了动,点了点苏纯额头。 苏纯则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也是此时,苏纯才发现,李秉文外袍下是早就穿好的淡蓝劲装。 苏纯愣了愣,李秉文笑着又点了点 “怎么?以为我外袍下除了里衣什么也没穿?” 苏纯耳根一红攥着他手指哼了一声。 “我只是觉得惋惜!” “惋惜?” 李秉文不解其意,苏纯则得意洋洋地松开了他的手,开口损他 “惋惜这么好看一件劲装,怎么就让不会武的人穿上了?” 李秉文倒也什么也不说,径自过去打开了窗,窗外的冷风载着月光一瞬灌入,将李秉文的呢喃瞬间淹没。 “我若不会……那该多好。” 可苏纯还是听到了,像是弱水三千她只取一瓢水般她听得清楚无比。可还不等她惊讶他竟然是会武的,李秉文便笑着对她道 “走吧?” 那笑容不似从前,似乎眼角眉梢还挂着冷风的寒与月光的凉。苏纯下意识抿了抿唇,靠过去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这么安慰他。 李秉文怀中一暖,心里尤甚。 “……好了。”他无奈一笑“别忘了正事。” 苏纯嗯了一声。松开了手,李秉文没办法只好又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留下暧昧的温度。苏纯的脸即便被冷风洗礼着,也红热的厉害,索性,她先行一步爬出了窗。 李秉文轻笑一声,跟在了她身后。 夜晚的上陵沉寂着整片黑暗,苏纯同李秉文借着月光前行着 “这是去哪?” 苏纯问他, “去那个废宅。” 苏纯微一皱眉,便理解了他的意图。 罗云是在废宅后门发现的,所以雀梅她们会怀疑那人会跑去后山躲藏。 可那人若就在废宅呢? 若那人干脆把废宅当做了他囚禁那些人的囚牢呢? 也就是说,或许那日只是罗云疯疯癫癫地跑了出来倒在了后门,被雀梅她们碰巧发现了而已。 李秉文见她不再追问,便也知道她明白了,又跑了没几步,他们便来到了废宅门口。 李秉文点了点头,苏纯会意,当即竖起狐狸耳朵,探查起宅内的声音。 ——果不其然。 在地窖里,确实有不少的人,而且,还有一人,正在院内,似乎在等着谁。 苏纯收了耳朵,将刚刚探查到的消息全告诉了李秉文,李秉文点头,正打算打开门,苏纯身形一顿,忽而拦住了他 “……等等,有人正朝这边赶过来。你先躲起来,伺机而动,我来看看他是来干什么的。” 苏纯还怕他不放心,正预说自己会法术,自然可保自身安全,而且是女子身,看起来软弱无力,更容易让他放松警惕,或许自己会被带到另一个据点,毕竟也不排除,在这模仿犯罪中,非单人作案的可能。 却见李秉文直接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信任。 只是苏纯一时恍惚,不知道他这个信任,是信自己法术高强可保自身,还是信他无论发生什么总有能力解救自己。 正当苏纯愣神,李秉文便已经藏好了。忽而一连串的脚步声让苏纯愣了神,她这才调整好心情,寻望过去。 却见那远处、月光下站着的,是她认识的一个人—— 盈泠居大公子,方云翟。 第三十四章 苏纯看着方云翟,有些失神。 全都是演出来的吗?白日里的那苦闷、哀叹、自责,竟然全都是演出来的吗? 不,苏纯头脑一嗡。她该想到的,那些情绪或许有另一种潜台词。 它可以是不解 ——“为什么,明明说了喜欢我,却还在逃避?” 它可以是愤懑 ——“你是我的玩物,你不可以逃脱我的掌控!” 它甚至可以是意料之外 ——“为什么!为什么这家伙会逃出来?!” 如今细细想来,苏纯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垂着眸未曾看上方云翟,而方云翟则一直盯着她,面色凝重。 忽而,方云翟直接拉扯住了苏纯的手腕。苏纯下意识嫌恶地想全力挣脱,却忽而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只得忍气,装模作样小幅度挣扎了几下。 方云翟并不在乎,他直接拉着苏纯跑了起来。 宽大的袖口随之猎猎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翻涌的白浪。 而在这浪潮之下,苏纯似乎看到了一些与他这如玉洁净的身躯格格不入的伤痕。 他一直攥着苏纯的手腕,似乎生怕她跑走了,纤细的手指中慢慢积攒了一层薄汗,算不上潮,但也有些湿,显得他身子有些虚弱。 他五步一回头,似乎在看着苏纯。那双背着月光藏起了黑暗的眸子投出了担忧的视线。 ——不,不对。 苏纯发现了。他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后的宅子,他在担忧、在害怕。好像那里关着什么魑魅魍魉,稍有不慎就会被追上吃个精光。 忽而,方云翟托起了苏纯的双腿,轻而易举地将他抱起来,踩上月华、踏过瓦浪,然后将她塞进了某座客栈的空房里。 他从腰封里取出碎银,放在苏纯的手心,他看着苏纯,分外认真地比划了几下 苏纯想着,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 ——“待着”“别动”“别出来”“等到早上” 苏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乖乖点了点头,他似乎松了口气,才再一次踏上了窗沿,他侧头向来时路看去,虽是侧着脸,可他走的时候,却未看过苏纯一眼。 那洁白的身影又一次掠过月光。 苏纯焦急地趴在窗边看去,却没再寻到他。 而就在此时,李秉文也来了,他翻入屋内时,苏纯才发现了他。 苏纯暗叹,一定是自己跑的时候想得太多了,不然怎么竟都没注意到李秉文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呢。 她冲着李秉文摇了摇头。 “方才我也怀疑过他,只是这般看来,应当不是他做的。” 苏纯一顿,虽然她有些难以承认,但他那一身伤痕与那担忧的眼神,不得不让苏纯想得多 “而且……他有可能,也是受害者。” 李秉文嗯了一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我方才看见他是往废宅去的,有些事,只有看了才能分晓。” 李秉文正预备同她一起翻窗而出,忽而苏纯打了一个响指,瞬间到了废宅,李秉文少有地尴尬一顿,手攥得有些紧了。 苏纯撇撇嘴,她总觉得,自己这个法术好像有点多余。 不过现在可不是让她考虑这个的时候,那废宅的门似乎被人打开过,并未严丝合缝地合上,以至于还留了条不大的缝隙,可窥其中一隅。 李秉文与苏纯不愿打草惊蛇,索性一并通过门缝看过去。 借着月光,他们清楚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人,而且更令人惊讶的 ——那里有两个方云翟。 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他们的模样与打扮可以称得上一模一样。 “哥……我膝盖疼。” 跪着那个忽而瘪了嘴,有些委屈地嘟囔着抬头看向了站着的,而站着的也未客气,直接一巴掌上去,将那男人打翻在地。 方云翟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才慢慢开始用手比划 月色不能将其照得十分清晰,苏纯也无法去猜,可李秉文似乎却仍然可以看得清楚,他低声在苏纯耳畔翻译着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事和你没关系吗?” 男人捂着脸,又赶快跪好了,眼角的泪光下闪烁着,像极了他额前的那颗蓝珠。 “哥……你为什么打我?!” 方云翟又扬起了手,却看着他那瑟缩的模样,终究没有打下去,他鼻腔重重呼出了气,重到似乎载着他诸多的疑惑怨怼。 方云翟一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手语道 “我问你,你为什么骗我?你说那跟你没关系——为什么!” 男子良久无言地垂下了眼,做贼心虚地逃避着。 啪。 又是一巴掌,男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他抬头看着方云翟,眸中含泪,如碧湖泛起的波澜,他嘴角一颤,小孩似的哭了出来 “你凭什么打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最清楚了!” 方云钥带着哭腔,可以说得上委屈至极 “双胞胎从出生就是不好的!爹爹不喜欢我娘亲不喜欢我——要不是你生来大病一场,嗓子都被烧哑了,我甚至连为你试各种偏方的可能都没有就被扔了、杀了。 可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我补得太旺、火气太盛。 但即便这样,你也没治得好…… 爹爹娘亲嫌弃我是个扫把星,对我不理不睬拳脚相加,只有你心疼我,你会帮我上药…… 所以、所以……你知道的,我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就……我就是想做那种混账事……!我控制不住的,我全身烧得慌……哥!!” 方云钥又爬起来抱住了方云翟的腿,把泪都蹭在他洁白的衣袍上。 “哥……哥……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她们有的还喜欢你……可你不喜欢她们,我知道的——你喜欢我,我知道的!!所以、所以……她们可烦人了!哥……哥……” 方云钥撒着娇,但方云翟却狠下心,不吃这一套,一脚把他踹开了。 他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是怒极了,他兜兜转转,似乎在找什么,终于,他折下一段枯枝,狠狠朝着他身上打了过去 “……ni……你!” 方云翟又一次强迫自己发出模糊的音节。 “你、明明、还有、我!” “为什么、作践、别人!” “我、欠你、我、还你!” “她们、不是我!你、没资格、这么、做!” 男子被打得咬着衣袖含着泪,他实在是忍不了了,便攥住了方云翟的手腕,再一次抱住了他的腿 “……哥、哥……别打了……每次我发疯,都是你帮我,你看看你身上因为这个受了多少伤!你……你每次都哭、每次都哭、哭完又告诉我没事……” “可我舍不得你这样!” “你、你有洁癖……可我发起疯来,那顾得上在哪?每次都是,你自己脏了一身,不骂我也不打我,但我看见过的——我亲眼看见过的!你一边洗着一边哭——” “我……我舍不得你……” 方云钥继而将手攀扯而上,死死攥住了他的腰,方云翟手里的枯枝载着月华,似有千钧,一下子没捏得稳,就这么落在地上、折在地上。 方云翟扒开他的手,噗通跪了下来 “对、不……起——。” 他抱着方云钥的脖颈,额头上的两颗蓝珠相抵相碰。 “这是、哥哥、我……欠、你的……” “哥哥、不怕、脏、也、不怕、疼——。” 第三十五章 方家兄弟相拥着,月光描摹着他们难舍难分的轮廓。 如此细腻、如此冰冷。 苏纯见状无言。还不等她回过神身侧的李秉文已经叹了一口气,他推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 刹那,方家两兄弟立刻转过了头,几乎是一瞬间,方云翟想护在方云钥身前,而方云钥却早已站起,将那颀长的背影留给了他。 “你谁?!” 方云钥厉声问着,微风撩起他的额发,月光被飘荡的发丝切割的破碎,像是点点星子般缀在他阴鸷的双眸里。 李秉文并未应他这句,自顾自地问 “他们可都在地窖里?” 方云钥戒备地弓起腰身,凶恶地看了他一眼, “与你何干?” 李秉文垂下眼睫,声音也沉了下来。 “确实与我无关。” 方云钥冷哼一声,开口便准备问他那你多管什么闲事时,李秉文出声道 “可这不妨碍我救他们。” 说着,他便抬了眸,一双眸里潋滟着萦散寒意的月光。 方云钥一愣。说实在的,那双眼并不吓人,甚至是可以称得上美,可偏偏那深邃的眸子里,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注视得久了,便好像天地都朝着你压过来般喘不上气。 方云钥甩了甩头,皱着眉驱散心底里的不适。他暗骂一声,扬起拳头冲了过去,方云翟想拦,可指尖却只碰到了他扬起的袍角。终究没有拉得住 方云钥面露凶光,毫无章法地出了蛮力一拳,直直揍了过来,李秉文也不躲,只是抬手亮出三指轻而易举地捏住了他的手腕——势如疾风。 他看向方云钥,眼神里翻涌着难以分说的情绪。 他的手稍微施力,便轻而易举地捻住他的脉搏。 摒弃血肉的阻隔,李秉文甚至能清楚地感受着他慌张的跳动 “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一一具言,把一切说出来。” 方云钥倒吸凉气,李秉文松手一扔,他踉踉跄跄跌在方云翟怀里。方云翟立刻接住了他,小心拉起他的手,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后才又将方云钥护在怀里,谨慎地盯着李秉文。 李秉文被他看着倒并无不适,只是等了许久,方云钥也只是抿唇垂眸,并不多言,李秉文无奈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废宅,自己去寻地窖入口了。 苏纯这才跟了过来,她停在方云翟身前,看着他。 这番情景,是她绝没有想过的。 可即便如此兄弟情深,也如同方云翟教训的那般,方云钥没有资格去折辱他人。 ——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让他去自首吧。” 苏纯说着,移开了目光。 没有直接将他扭送至府衙,已经是她在得知这背景下的最大宽赦了。 方云翟思索着将方云钥抓得生紧,似乎生怕他跑了。 愣神之际,载着冷淡月光的寒风趁虚而入,钻入他的衣袍内。如倾灌泼洒的冷水,浇着那新旧伤痕。 ——疼得苏云翟几乎无法呼吸,他皱着眉,呼吸微颤。那月光淡淡落在他眉间——轻轻缓缓,似是想柔和地替他抚平其中的苦闷哀愁。 可,终究无果。苦依旧,愁依旧。 忽而,方云钥吃痛一声,才让方云翟回了神,方云翟慌慌张张变攥为摸,安抚了低着头紧闭着眼且眼角还缀着泪的弟弟,方云翟看着,爱怜地伸出手擦掉他的泪,将他的头轻轻压到了自己的颈窝上。 ——没关系,不要闭上眼……不要逃避。看着我……看着哥哥,你不是怪物、你只是我的弟弟。 可是他没有这么说出口。 不止是因为他无法完整地言语,还是因为事到如今…… 自己已经不配这么说了。 方云翟明白,他清楚的知晓 如今的方云钥就是怪物,是残害他人宣泄欲望的怪物,自己没有半点理由为他开脱。 他只能闭上了眼,摸着他的头,用自己的肌肤感受着他温热而躁动的呼吸,不断地在心中重复 自始至终……你都是我的弟弟。 “……可否让我带他回去休息一晚。明日,我便送他去自首。” 语毕,他看向苏纯,眼里是难得的恳求。 第三十六章 听他这么说着,苏纯不知为何,脑子里闪过了方云翟拉着她手,在月下奔跑的景象。 苏纯这才明白,原来他那时的惶恐不安,是害怕自己落入虎口。 他是很温柔的人,可这份温柔也用在恶上,便就是助纣为虐。 苏纯无言看这样他,不知为何,她心底里竟然翻涌出了矛盾。 ——能相信他吗? ……我想相信他。 ——他若是扯谎,连夜带着方云钥跑了呢? ……那我便把他追回来,亲自将方云钥押入官府。 ——若是他跑得无影无踪了呢? ——若是他趁着今晚摘干净了方云钥呢? ——若是…… 苏纯不想去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思考种种可能。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可片刻之后,苏纯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她将所有的不安与疑惑杂糅成心底最坚定的一个声音,不断回想。 ——我想相信他。 苏纯看着方家兄弟,不再多言的点了点头,这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废宅,去寻李秉文了。而恰巧那时,李秉文也刚刚找到了地窖。 李秉文也不问她外面的情况,只是让她一起打开了地窖。 窖下晦暗,不知几许深。苏纯手指一点,幽蓝荧光瞬间炸出,亮起了那一片向下延伸的石阶,他们交换了个眼神,便一起顺着石阶向下走。 走到尽头,他们便借着荧光看到了这里的全貌—— 这是一处遍地乱石肮脏不堪的地方。在那其中许多个少年少女一丝不挂地被镣铐桎梏,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下了浊污和指痕,不少已经精神失常,看来受到了不少非人的折辱 而那些还有些意识的,听到了脚步声,下意识地便开始惊惧颤抖,引得锁链晃晃,声音嘈杂。 李秉文自觉后退一步,将交流的机会全部交于了看起来不会伤害他们的女性——苏纯。 苏纯自然不辱期许,小心翼翼寻了个伤痕较浅,看起来精神相比其他不会那么脆弱的少年走了过去 “……别害怕,坏人已经被我们抓走了,你们得救了。” 苏纯的声音又轻又缓,像是一朵软软的云彩,从远远的天边飘来,带着希望的曙光。 那孩子听了,身体颤抖的幅度小了些许,他紧张地看着苏纯,苏纯也不靠过去,只在留好安全距离的原地蹲着和他一笑。 那笑容,绝对是少年这些天以来,见过最绮丽、最安心的景色。 但少年仍有戒备,不过比起先前不敢直视的惶恐,现在的他已经敢向苏纯投去几眼了。 苏纯笑得良善,竟真的能褪去狐狸自带的那一股狡黠之气,只显得灵动万分。 苏纯趁热打铁,开门见山地问 “好啦,你也别怕——能告诉我,你认识罗云吗?” 少年缩了起来,都已经敢直视苏纯了,他想了想道 “……嗯……她是好命的。” 苏纯不解,连忙问此话怎讲 “就挺久的了,也不知道是昨日还去前日,一个人忽而走了下来,找到了罗云,听声音,她应当是个女人,她问罗云想不想出去,罗云说想,她便救她出去了。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了。” 少年讲完,又向后推了推,将脊背靠在冰冷的石面上,抱膝埋头 “那你为何不让那女人把你也带出去?” 苏纯追问,语气却并不急躁,依旧那般轻缓。少年忍不住就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我想了,也说了,那几个还能说话的也都朝她问了,可她没同意,但她说我们很快也会得救的。” 苏纯皱眉。 这件事不难理解,显然是有人知晓了方云钥的模仿犯罪,但是碍于什么,无法直接告发,便只好将罗云放了出来让人发现…… 等等,她怎么知道罗云会被发现呢? 这处本就偏僻,人烟更是稀少,若是求概率未免太过鲁莽。 苏纯灵台一清,忽而想了起来,她还记得忍冬的复述,她们前来绝非偶然,当时,是有人引着忍冬他们前来的。对,没错,用刺杀一事,引诱他们追了过来,自然,她们要查,便不会漏掉此处。 紧接着发现罗云、通报官府,等到真相大白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又是谁想要揭发,明面上又不得,只能出了这种法子呢? 苏纯暂时并没有能对号入座的人选。 无奈,她只能回头看了李秉文一眼,示意他立刻通知官府前来,李秉文颔首,转身走了。 她刚转回头,就对上了少年探寻好奇而又紧张的眼神 “怎么了?” 苏纯问着,少年肩膀一颤,畏畏缩缩道 “你们认识……?” 苏纯自然地点了点头 “他是我夫。” 少年听着,颦蹙间言语哀婉,那是询问也是小孩子骨子里的好奇心 “那……那,他会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可怕,强迫你?” 苏纯耳根一红,当然知道这个可怕是指的什么,强迫又指的是什么,但很快,她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们是夫妻,但我们还没有夫妻之实。而且啊,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像是那人那样粗暴,更不会强迫别人!” “……那你们可真好,都是你情我愿……” 少年攥紧了身上的破布,垂着眸抽了抽鼻子 “而他哪管我们愿不愿意呢,我还是个男子,这算哪门子事……” 苏纯看他能这么吐露,这才敢伸手去抚摸他的发顶,他下意识一颤后,倒也慢慢接受了这许久未曾遇到的温柔。 “是男孩子又怎么了?这种事情,不分男孩女孩都有可能会发生,你只是受害者而已,这和你的性别没有关系,禽兽可不会在意这个。” 苏纯义正辞严,小男孩一愣,眼睛似乎都忘了眨,就这么呆呆看着她说、听着她讲 “所以,没有必要因自己是男孩还遭遇了这件事而更觉得自己肮脏低贱,卑贱的不是你,也不是你们这群受害者。” “——卑贱的、错的只有掳走你们,强迫你们的那个混蛋。” 苏纯说完,男孩已热泪盈眶,他慌乱地用脏手擦了擦眼,苏纯眼疾手快地拦下,亲自为他擦掉泪水。生怕他把什么脏东西搓进眼里,染了眼疾 “……哭吧……再多哭会儿,你的苦难已经结束了。” “——你已经,没有事了。” 第三十七章 等李秉文带着官府赶来的时候,少年和那些孩子已经被苏纯用法术安抚入睡了。 他们睡颜安详,似乎是很久没有如此舒适的酣眠了。 官差们自然不忍吵醒,只能将他们一个个轻轻抱起,安置在带来的马车上,暂时拉回官府好生照料。 废宅内,又只剩下了苏纯和李秉文。 苏纯这才仰头,不过她可没心情欣赏起今晚的月亮,而是叹了一口气问身侧的李秉文 “你不打算问我方家兄弟的事情吗?” 而李秉文则看着她笑了一下 “……怎么又这么问?我说过的,我信你。” 苏纯看着他的笑容,心鼓猛敲。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问,就算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在心底里,自己还是不信李秉文的吧。 毕竟自己要做的不是就这么同他白头偕老,而是亲手将其与这个朝代一并送上末路。 苏纯害怕了,她对李秉文这坦然的信任而感到害怕。 因为这份信任终究要由自己亲手毁灭,那个时候的李秉文会说什么呢? 苏纯不敢去想,苏纯也不能去想。 她不敢再看向李秉文,慌慌张张将视线落到天边的圆月上。而李秉文看着,笑意未减,只是走到她身边,也抬头看着月亮 “对了,你怎么和官差们说的?” 苏纯有些不自在地撩了撩鬓角的发丝,扯开了话题。 “我只说我和你思来想去,觉得那宅子有问题,便连夜去探查,结果听到了哭喊声,继而发现了地窖里的情况。” 苏纯手上行动一停, “你……” “我为什么不说方家兄弟,是吗?” 李秉文看着她,那一双眸子里除却温情,便也就只剩下了苏纯。 “我知道,你若是想,就不会放方家兄弟他们走,既然他们能走,就说明你相信他们。我并非信他们,我只是信你。” 苏纯看了过来,对上那双眸,问道 “若我被骗了呢?若我是错的呢?你可会后悔今日信我?” 李秉文抬手,习以为常地扭压着她的鼻尖 “我不会后悔,既然已经如此,后悔不过是耽误时间而已。你被骗也好,你是错的也罢,自始至终都不是你有意识在欺骗我,不是吗?” 苏纯瞳孔一颤,心脏慌得竟似漏跳了一拍。 是啊,就算今日出了差错,也不是自己故意的。 可若将来呢?若将来你有一天发现我接近你、说喜欢你统统都是故意欺骗你呢? 你可还能说得出,我不会后悔? 苏纯垂下眼睫,蜷长的睫羽如蝶翼垂落,遮住脉脉月光,在眸中投下更为深邃的黑暗。 ……对了。 苏纯忽而又想起了李秉文的话。 他说的确实是不会后悔,可他却未曾说过,那之后…… 还会信任自己。 苏纯抿着唇,克制不住地慌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情爱而纠结 她曾经所理解的情情爱爱不过都是话本上冰冷的文字,是她对着那些文字、描述,照葫芦画瓢而得到的一种感情,她的心与真正的情爱始终是隔着一层虚幻缥缈的雾气的。 而如今,李秉文便是那个拨开云雾走进来的人。他带来了最真实的情爱,可也打破了她曾经自以为坚固的壁垒。 这份纠结,就是她几千年隔雾看花等到的一日云开雾散,她终于看到了那株开至荼蘼的花,也终于看透了自己的心。 至此以后,她的情爱便不再是模仿与计谋。 苏纯嘲过的,她说那些话本过分酸麻,可当真到了自己身上,便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苏纯想,大抵,是因为自己也被熏陶的酸麻了吧? ——先动心的人,是输家。可后动心的呢? 苏纯曾经的疑问,如今总算有了个结论 ——前者先败,后者未赢,那又何分先后,动心即输罢了。 苏纯总算抬起了眸,她小心地用那通透的双眸盛下李秉文的满目温情。 他的眼里有月光、春色与自己。 ——若你将来真的后悔了,也不要忘记今日,你曾信过我,好吗? 还不等苏纯开口这么说,李秉文便道 “……你能……抱抱我吗?” 苏纯笑了,笑得李秉文心神荡漾,她抬臂直接搂住了他,脸颊贴在他硬实的胸膛上。聆听着那颗心的跳动。 ——扑通扑通。 李秉文的鼻息带着清香与温热洒在苏纯的眉间又如汩汩清流淌下,流过她的耳畔、脸颊、下颌、脖颈——最后汇聚到自己的心尖上,将那灼烧的愁绪熄灭。 苏纯深吸一口气,李秉文身上的檀香瞬间涌入鼻腔,凝心净神。 苏纯彻底放弃地想着: 将来……不信就不信吧!起码现在、当下,我们都相信着彼此—— 那就只沉浸在此刻吧,那就只好好享受此时的情与爱吧。 ——扑通扑通。 本该普通的心跳,此时此刻,却好似只因为这个拥抱、只为了彼此的存在而跳动着,奏起这世间最为悦耳的音律。 月光轻柔如水如浪,让二人沉沦在这个温情的夜。 第二日,又是雀梅叫醒的苏纯,这一次的雀梅脸上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苏纯本就没睡够,看她这表情更是迷糊 “……怎么了?” “你还问呢!” 雀梅抬手替她理了理翘起来的发丝,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 “你和陛……咳咳,公子一起回来的!怎么还不到一个房去?进来了倒头就睡,倒是心大!” 苏纯这才明白雀梅的用意,叹了口气道 “这种事急不得嘛。” 雀梅哼了一声,熟练地替她挽起发髻,一边动着一边还不忘继续数落她 “还急不得!你们情比金坚,就差个合卺,走个形式而已。不抓紧怎么行?” 苏纯垂着眸,怀里似乎还留着他身上的温度,她羞赧一笑,小声嘀咕了句 “……又不是,什么进展都没有。” ——起码我,有好好确定这份心意了。 雀梅没听清,疑惑一嗯,苏纯也不重复了,只是赶紧扯开了话题。 “对了,今日案情可有新进展?” 雀梅喔的一声轻轻一拍自己脑门 “你瞧,我这脑子……!有啦有啦,听说嫌犯来自首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盈泠居的方公子,竟就是那个淫魔……!!” 苏纯猛地起身 “你说方云翟?你确定是方云翟吗?不是和他长得相似的什么人?” 苏纯抓住了雀梅的肩膀晃了晃,雀梅被她这样子吓得有些呆愣,但还是好好地回 “是、是呀,我听人说就是那位方云翟。人现在还在前堂呢……” 雀梅刚说完,苏纯便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立刻换好了衣物,气势汹汹地走向府衙前堂 苏纯安慰自己方云翟那么疼爱他弟弟,自然不会把那样的他暴露,说不准除了他,无人知晓方云翟还有个双胞胎弟弟,所以前堂那个说不准就是方云钥,不过被错认成方云翟而已。 苏纯不断这么说服自己,可当她赶到前堂,见到那个男人正用手语叙述着什么给太守看时,她才彻底愣住了。 那就是方云翟,那就是那个昨晚说得真切可今日却自己来顶罪的方云翟。 苏纯头脑一嗡,又气又急,只觉得自己被骗得厉害,像是一颗心被人生生剜出来,摁在泥土里捶打一番又囫囵塞了回去。 别扭、恶心——! 她难得这么失控,想冲过去大声质问方云翟 问他世上就你弟弟最金贵?被他作践如行尸走肉的人就是该着的? 问他为何骗自己、瞒自己,问他为何自己教训方云钥时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可做起来又这般自私自利! 可还不等苏纯冲上去,她便被李秉文拽住了手腕,拉进了怀里,他用温柔暖意束缚着苏纯,苏纯则攥紧了他的臂膀。 ——并非恨他。 而是苏纯在这个瞬间慌了神,她瞬间便想到,自己今日所感,是不是有一天李秉文也会感受到呢。 他也会如此愤怒、如此难以理解,然后在自己面前诘问着为什么 苏纯的愤懑一瞬间化作了铺天盖地笼着她整颗心的慌张不安。若说他昨晚拥着的李秉文像是落入了初春,那现在就像是拥住了隆冬,刺骨的寒。 苏纯指尖发颤,却不知道该怎么言语,她气方云翟,又慌李秉文。 而李秉文只觉得她气得如此,只能上手一遍又一遍地拍顺她的脊背,轻声哄着 “……好了,好了” 苏纯的齿门狠狠碾过自己的唇,那力度里带的不仅是对方云翟的不解更是对自己动心了的惩罚,疼痛之际,血味弥漫口腔,又涩又苦,难受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自己为什么会信方云翟 ——自己为什么会喜李秉文 一个骗了她,一个还要被她骗着。 两种本不该相交的情感却在此刻不断产生交际,交织成一团乱麻,又像是恣生于心上疯长的荆棘,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那上面的刺便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去,疼得发麻。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了,她只想立刻拽来方云钥扔到这里把一切说开,然后对着李秉文坦白,最后再葬身天劫之下。 她本自负的以为一切不过如此,可事实,却是告诉她 ——你,才是不过如此。 第三十八章 苏纯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忽而她脸廓一热,是李秉文的双手抚了上去。 李秉文捧起了她的脸,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古灵精怪的小狐狸也会露出这幅表情。” 苏纯直视着他的眸子,神情眼神有些飘忽。 她不敢继续看下去,她怕李秉文能透过自己的眸子,看到那隐藏着许多的内心,继而发现那些秘密。 ——即便她知道他不能,可她还是怕,没来由的怕。 而李秉文则阖眸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来,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如蜻蜓点水、如落红掠风。 这一瞬间,苏纯视线一慌,蜷长的眼睫如一只奔波了许久的蝴蝶,终于寻到了它的春日,情愿在此束翼停落地垂下、阖起。 李秉文正要离唇之际,是苏纯摁住了他的后脑勺,延长加深了这本该短暂轻柔的一吻。 她唇上的鲜血游弋进李秉文的口腔,而李秉文只是楞了一下,便立刻迎合着她。 那一吻,吻过心慌、吻过千百年的隔阂、吻过天人阻碍——就这么持续着,吻在两颗靠近的真心上。 以至于离唇时“藕断丝连”。 苏纯满心慌张都化作了脸颊上滚烫的红,她彻底放空了,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什么都不去想,只去享受地回忆着这一吻。 李秉文脸上也有些发红,但他很快清了清嗓子道 “可好些了?” 苏纯回神,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那便开始吧,让真凶落网,让真相昭彰。” 苏纯还在头脑发热,自然没有反应过来,而李秉文则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 “我去寻方云钥,让他伏法,你去劝解方云翟,若实在不行,就得靠你收集其他证据暂缓对他的发落,等我将方云钥带回。” 李秉文说完,又看了她一会儿,道 “不必纠结愤怒,过去已成定局,过度的沉湎只会让你迷失的更多、错失的更多,既然如此,那就把握现在,去试着掌控未来。” 李秉文的话带着晨间料峭的微风,将苏纯脸上热潮褪去,唤起她的神志清明。 她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是了,一切,既然是过去,那也必然是定局。 与其纠结、与其烦闷,不如向前看去。 ——“总有一日,你会对他动了真情。” ——“你可以爱他,但你的爱不是颠倒众生、倒悬万物,而是要将他带去他应有的结局” ——“这并非毁灭,因为,这就是他的天命,而你也要记得,你的所作所为、你的所有结果” ——“也是你的天命。” 苏妲己的话又回荡在苏纯的耳畔,她攥紧了拳头。 若不是天命她不会遇见师父、若不是天命她不会得道成仙、若不是天命…… 她更不会遇见李秉文。 她清楚的知道——天命不可违。 而自己能做的,并非哀叹与哭泣亦不是愤懑与不甘,而该在天命到来之前,在他的生命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是了,苏妲己前辈也是这么想着的吧,所以就算背负千古骂名万世诘难,就算自己只能独守往生池见百代轮回兴亡更迭,也要坚守本心,去为帝辛与商写下一个天命的句号。 因为她清楚,天命不可违。 与其在其他人的践踏之下草草结束,不如自己亲自温柔缱绻地书写结尾。 那是她在天命之下,所能做的最后的温柔了。 苏纯想着,鼻尖一酸,但她没有再哭出来。 她知道自己背负的什么,她也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就算迷惘过、想要放弃过,就算这证明自己真的就只是不过如此,又如何呢? 只要自己还在努力,还在坚持,那就可以了。 她喜爱着李秉文,所以他天命的句号,会由自己亲自写上。 第三十九章 李秉文告别了苏纯去寻方云钥了,而苏纯则看向了远处的方云翟。 恰巧此时,太守一拍惊堂木,定了罪,判了罚——方云翟此刻后,要游街,要挨家挨户叩首道歉,最后午时处斩。 苏纯看向被官差簇着的方云翟,而方云翟却没敢对上她的视线,轻轻一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被带去了罗云所在的地方。 苏纯深知,自己与李秉文此刻暴露身份强行干涉,必定会引起不少不明真相的人怨声载道,在证据还不齐全的情况下,这法子有害无利。 可是……证据,又是什么呢。 方云翟方云钥生得一样,若是方云翟铁了心顶罪,那岂不是只能等着李秉文将方云翟带来让他说清楚了,可会那么顺利吗,而方云翟……又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苏纯叹了口气,暂时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跟着方云翟一起去了。 方云翟被官差们带到了罗云门前,罗云还在床上坐着,傻傻的愣着神,而方云翟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他透过门缝看向了罗云,那具娇小的躯体沐浴着日光,也承接着灼热的重量,看起来几顽强又无助。 他微微愣神,他还记得那日,罗云悄悄跟在她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过身,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她。 只是那时,她尚且能展颜羞涩一笑,尚且可以说…… “方、方公子,我喜欢你——。” 方云翟确实拒绝了她,却不是憎恶,而是体谅与无奈。 ——你不是为琴来的、你只是为了我而来。但我不喜欢你,所以……请你离开吧。 ——别再做这种事情了,为了喜欢的人做不喜欢的事情。 ——你的家里还有老母,好好照顾她吧,我同她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所以走吧,找个你喜欢的事情、陪在你的母亲身边吧。 ——所以他用手比划 “可我不喜欢你。” 他以为他解脱了一个被爱桎梏的女孩,实际,却将她丢入了汹涌浪潮之中。 方云翟磕了一个响头。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也是我弟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怨恨吧、憎恶吧。我就是“凶手”。 他的尊严与清冷在这一声后四分五裂,碎成齑粉,怎么也聚不住了。 他站起了身,看着罗云的身影,握了片刻的拳,便转身离开了。 紧接着,是下一家。 他一家一叩首,将自己额头磕得鲜血淋漓,苏纯也是此刻才发现,他头戴的额珠,不翼而飞了。 他的白袍染上了尘埃,灰蒙蒙的,但他没有在意,他只是寻着、跪着、磕着——然后不断地重复着已经毫无意义的道歉。 不是为了自己能够好受。他只是希望到了下面,弟弟的业果,能少一些罢了。 一家、两家、三家……二十二家、二十三家。 他整整跪了二十三次,磕了二十三个响头。他踏着人们的菜叶鸡蛋而来,踩着辱骂讥讽而去。 他一步一步,走在弟弟的荆棘孽途上,他想要替他磨平那些刺、他想要用自己的血柔化那粗粝的地表。 他希望以后他的弟弟……能够好走一些。 但是他不知道,这荆棘所生长的养料 ——正是他流出的血。 兜兜转转,他终于回到了县衙。 若说一开始他是天边浮云谪落人间,那么此刻,他就是路边最卑贱也最普通的一颗任人踩踏的石子。 他晃了一下,体力不支地噗通瘫倒在地,摔得极惨,自然,也没有一人愿去搀扶这样的祸害。 只有苏纯,承受着各色种眼神与窃窃低语。 她走了过去,搀扶起方云翟,没有理会那些,只是上手替他摘干净发簇间的菜叶与蛋壳,擦着那满是蛋清与泥土的眉眼,将那一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面庞重现出来。 方云翟虚弱而感激地冲着苏纯笑了笑。 苏纯叹了口气,低声问他 “……值得吗?” 方云翟一愣,旋即移开了视线,悠悠一声叹息 ——值得。 “到底为什么非要救他不可?” ——只因为……他是我弟弟。 方云翟撇下眼眸,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中,忽而怀念的一笑。 “哥——哥——你饿吗?我这儿还有糕点……还是热的呢!嘿嘿,哥!” “哥……我这个字不会写——你手把手教教我嘛!哥——” “哥……哥……?你身上真的好香……我好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帮帮我……哥。” 他虚空握了握,似乎还能摸到他的手,还能看见那个笑着的男孩跪在自己身边抓着自己的手,满脸的泪。 ——傻孩子,哥怎么舍得让你死。 ——从今往后…做个好人吧。去偿还你的罪。 方云翟松开了手,似乎放下了一切,又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他十分清楚,他帮的不是那个怪物,他帮的——只是他的弟弟。 苏纯看着他这模样,瞳孔一颤。 ……对、对!自己怎么忘了,方云钥与方云翟的最大区别,不就是是否是哑巴吗!方云钥那性子怎么可能憋得住话,只要找那些受害者,让他们作证,伤害她们的是个能说话的,不就好了吗? 可苏纯又是一愣,但这样,势必要让受害者自己揭开伤疤,再疼一次。 她看看有些虚弱的方云翟,咬了咬唇。 难道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苏纯还在想着,几个官差就已经过来,从她怀里拎走了方云翟,她攥紧了拳,看向那虚弱的背影,终究是咬了咬牙。 ——世间安得双全法? 若是不将真凶带来,这般虚伪的审判有何意义?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不只是为了方云翟,更是为了那群孩子。 所以这一次,她不得不去做那个恶人了。 第四十章 受害者还都在官府修养,苏纯便立刻去寻了那日见过的男孩,她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还不等她寻求意见,那男孩便点了点头 苏纯有些惊讶 “没关系吗……?” 男孩笑着摸了摸头,手指还是有些紧张发颤,显然,他还没有彻底放下。 “……我没事…!能帮上忙就好……” 苏纯并未多言,她立刻拿出了写好的文书,让他沾了印泥,摁了上去。 男孩这才攥紧了手,点了点头,看着苏纯腼腆一笑,继续道 “就像姐姐你说过的……我知道我没有错!我也不会觉这很可耻,我只是觉得他恶心!” 苏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能如此听人劝,锻炼出如此心智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若是没有这件事……他或许也不必有这份“幸”,不必自我坚强也能无忧无虑的一直活在阳光下。 苏纯心底暗叹一声,人人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这到底是失马之后的一种自我安慰,若是一开始便没这种损失,又何尝不是一件真真正正的好事呢。 她又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捏着画押文书去寻了太守。 她要去讨一个真凶、还一个公道。 可太守看完,却摇了摇头。 “他们精神不好难以成为人证不说,就算这是真的,可现在我们也没有一个不哑的嫌疑人可以告知天下、无法服众,再加之现在方云翟已经自行认罪,推迟处理他,才是怨声载道。” “难不成,诬赖一个好人就是公道吗?!这明明不是他做的……!” 苏纯攥紧了拳,梗着脖子问着,太守瞧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想来姑娘尚且涉世未深罢。但,这就是公道——” “一个物什,它是白的,可若大部分人都把它说成是黑的,那么唯一一个说实话、说这是白的这个人,才会被世人认定为‘错’的,这世上真的对错终究是比不上人心中的对错。” “方云翟若还挣扎辩驳,本官自会追查到底,可他一口咬定都是自己错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一无确切证词,二无物证,三无另外嫌疑人,本官也无能为力。我确实可以说真凶就不是他,然后呢?我要如何说服他人?” “更何况现在是他当着世人的面,承认了,本官……没法子将他救下。能救他的一是真凶自投罗网、二便是他临时反口,说自己被迫顶罪。” 太守叹了口气,起了身,将一块令牌和那文书都递给了苏纯,他看着苏纯的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哀戚与熟悉。 似乎透过她,看到了那个初到官场的愣头青的自己 “……你去见他吧,若能劝他袒露一切,本官还有底气为他平反,若反之,本官也无法与万千世人对抗。只能任由他去死了。但无论如何,既然你今日为本官带来如此线索,本官会继续查下去。” 苏纯接过令牌,百感交集。 他说的冷酷,却也无奈的真切。这确实是世俗,苏纯也无法干涉也有些难以理解。 是非分明,可这条分明的线,不也是世人定下的吗? 那在它定下之前,是非,又是什么呢? 苏纯的手攥紧了令牌,她没有再浪费时间去想,她转身就奔向了牢中。 狱卒替她开了道,引到了方云翟牢前 火光輝輝,虚影幢幢。方云翟自那一团乱发中抬了眸,看见了她,费力地发了一声 “……ni……” 苏纯抓着木柃,看着他道 “方云钥跑不掉的。你死了,我也有法子把他带回来。” 方云翟垂下了眸,并未应声也未手势回应,似乎不觉得苏纯有这种可能。 “方云翟,你不信我吗?” 方云翟继续无言不动,愣愣如石,苏纯的手指微微发颤,快要嵌进木柃里了。可方云翟依旧不为所动。 “……你知道这件事惊动了谁吗?” 苏纯不等他,自顾自说着 “惊动了天子,他已经在查了,方云钥跑不掉了。” 方云翟依旧一动不动,连个眼神都不肯投过来,要不是先前他反应了下,苏纯都要以为他还聋了。 定了定神,苏纯觉得他是不信自己说的,可就在她要变出什么来给他瞧时候,狱卒忽而开了牢门,抓起方云翟拖走,冷冷撂下一声。 “午时快到了。” 苏纯无言,站在了原地。 她现在,只能等着李秉文带来方云钥了。 她又一次感受到这种无力…… 第一次,是她亲眼目睹了自己师父逝世。彼时她还以为,做了神仙或许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可这一次,她依旧体会到了。 她想动用仙法,可这般行为必然天地不容。 是了,神也是逃脱不掉的,天命如此。 苏纯垂下了眼睫,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她只能跟着狱卒去了,去见证方云翟的命数。 第四十一章 囚车拉着方云翟前往刑场。 方云翟站在囚车里遭受着万人唾骂、菜蛋横飞,所有人都责问着这个淫魔。他一动不动承受着这一切。 最后,他一身脏污地被带到了法场。声势浩荡的去迎接他的末路。 苏纯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被刽子手摁跪在地。 相比曾经那叩首击碎他的清白,这一次的跪,显得更为轻贱而自然,让苏纯看得难受。 她攥紧了拳头,默默祈祷着李秉文快来。 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李秉文带着方云钥来了。 时间随着刽子手那一身膘肥大肉上汗珠的流淌一点点流失。 苏纯一直闭着眼,不肯去看。她闭上眼,默念着李秉文的名字。 而台上坐着的太守看着方云翟无声沉默,他又看向人群中的苏纯无奈叹了一口气,最后他将目光落到天边的烈日上。 最终,他只能大喊一声 “午时已到,验明正身” 而就在这时候,远远快马加鞭赶来了两个人,大喊了一声刀下留人。 苏纯立刻寻声望去,看见是李秉文和方云钥奔来。方云钥立刻下马,挤开众人,快步跑到刑场之上,对着凄寒刀光、对着众人惊讶而又愤怒的眼目,朗声道 “事不是他做的!他是替我顶罪!是我,我才是怪物——我才是真正的犯人!” 他在刀剑簇拥下,字句诚恳。李秉文并未帮他,只是让他言语着,而苏纯朝他点了点头,攥着文书也跑了上去,再一次递给太守。 不过这一次,是众目睽睽之下。 “太守大人,你瞧!这是受害者的证词,他们可以证明,侵/犯他们的人,会说话,绝非这个哑巴!” 太守一愣,接了过来,他对上苏纯那双坚毅的眸,控制不住的欣慰一笑,但很快,他又肃面道了一声确实如此。 “对。那个犯人会说话,而家兄……是个哑巴。” 方云钥与苏纯一唱一和,立刻接了话,而方云翟被人押着,疯狂摇着头,他翕阖着唇说不出半点话,但可以看得出来他想说 ——“不是这样的,我才是真凶。” “……看吧。家兄,确实是个哑巴” 方云钥转过头看了一眼挣扎的方云翟,轻轻笑了一下,说得落寞 “……明明……我才是真凶啊。” “不、不——不!” 方云翟生生挤出音节,字字滴血。他的嗓子发出只是模糊而喑哑的声音,但是他顾不得这一切,只是拼了命地用本不规整的音节拼凑出话语。 “……w、wo——我、会说话——我、会说话。” “不、是他、不、是他——,他、替我——顶罪——” “我、是、真凶——” “我会说话、我会说话——!!” 他越说越熟练、越说越急促。血从在他的喉口渗出蔓延至口腔,一张一合间血丝拉伸绵长,他奋力用肩膀打开按着他的手,跪着一步步移过去。 嘴里机械地重复着 “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 他摇着头看着方云钥,有些气愤,但他很快转头冲着太守,一头磕在了地上,他依旧只重复着那句话,方云钥跪在他面前,用手抵着地,让他的头深深砸在自己手心里。 “……哥……你真好。” 方云钥抬起他的头,轻轻吻在他那脏污的额头。 “你把我迷晕……把我藏在你房间里,让你的琴童照顾我,你还打算让他们帮我……你还给我留了信,和你的珠子,你想让我看见它的时候,想起你……对不对?” 方云翟含着泪看过去,双唇翕阖,嘴里重复的,还是那句话。 ——“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 为什么我是个哑巴?如果我不是哑巴,你不会变成这样子,如果我不是哑巴我还可以替你顶罪。 ——“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 为什么……我是哑巴? 方云钥无奈笑了下,侧头吻上他的唇,把他所有的话堵住了嘴里。 是短暂的一吻,却带着永恒的爱意。 “哥,你是哑巴。我呢……是个混账。我昨晚就做好准备被你送去府衙了……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你不是最疼我了吗?难道我就这么替着你活着……就是你疼我的方法吗?” 方云翟摇着头,他因为如此鲁莽地发声,导致他现在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不是、不是的!你不能死,你是我弟弟,是我欠你的,你要是活下去就好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想要这么说,可是他说不出来。 只因为,他是个哑巴。 “但是他们不会的……。而且我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不会……我就是个只会发泄的怪物,每次都在连累你……。” 方云钥攥住了方云翟的手,低声说罢,含着泪冲他一笑。 “不过!今天有了我能做的事情,哥,是你说的,大丈夫敢作敢当。” “我才是真凶,我要来认罪。” 方云钥悄悄从怀中取出两颗蓝珠,将他塞到了方云翟的手中,他展颜无奈一笑 “还有这珠子,应当是我给你的,哥。以后……看见他就要想起我……好么?” 还不等方云翟回应,方云钥已经起了身,他电光火石之际随手抽过一侍卫的刀,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明明艳阳璀璨,晰晰夺目,可落在那刀刃上,却折出了分外刺骨的阴冷,方云钥的脖颈随着话语欺负,一点一点磨着刀刃绽开血肉。他道 “哥……要是还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弟弟,下辈子……” 方云钥双眼角还缀着泪珠,明亮而通透 “我要做最干净的弟弟。” 然后,轻轻落下,碎在了地上。 鲜血张狂,将方云翟眼中的光,尽数遮蔽。 方云翟凄厉一声,伸手去抓,这一次,他总算攥住了那不断褪去温度的手……。 方云钥的衣袍猎猎,让方云翟想起了小时候。没有新衣的弟弟被自己在房间里偷偷套上了自己的新衣,他就这么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打量一番后在那一方空间内迎着窗外艳阳旋身而起,那时的衣袍,也是如此被风吹拂猎猎的。 只是那时的他,笑得明亮,还欢快地说着 “哥!你看——” “好干净啊!” 第四十二章 众人唏嘘,唯方云翟抱着方云钥的尸体,仰天长啸,满腔哀恸。 苏纯不忍继续看下去,便垂着头走到了李秉文的马边,伸手攥住了他的袍角,并未多言。李秉文一愣,随即则弯下了身子,轻轻拍抚了下她的脊背。 “去散散心,怎么样?” 苏纯这才应声抬眸,她眼里还有点点泪花,李秉文看得心头一紧,抬手用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尾 “……这件事确实是方云钥的错” 苏纯说着看向李秉文,不知不觉竟摆出了曾经对灵清散人求道的姿态,眼底流出疑惑和不解, “他死了,应当是皆大欢喜的,可为什么我竟有些高兴不起来、还有些惋惜……我是不是,有些过于心善、有些不分善恶的心慈手软了?” 苏纯说着,又垂下了眼睫,敛去了目光。李秉文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无奈而又宠溺 “这是你的情感,你或许是过于心善了,可你让方云钥跑了吗?你默认了方云翟所作所为吗?” 李秉文说着,朝她伸来了手,苏纯微楞,抬手拉住,她就这么被李秉文顺势拽上了马,她坐在李秉文身前,脊背隔着衣物若有若无地靠在李秉文紧实的胸膛上。 苏纯羞赧地摇了摇头。 李秉文握住缰绳轻轻一晃,那马便顺势掉头,微微颠簸间,苏纯到底是落进了李秉文的怀里, “那就是了,你过于心善又如何,起码你没做什么不明黑白的事情,只要如此,你的心情还只是你的心情,它没有影响你的行为。” “你可以惋惜哀叹,甚至可以在心底为方云钥会变成这样找好各种各样的借口以此让他在你心里不那么单纯的可恨。” “但只要你没有面上说出来、做出来,那便是只属于你自己心底的想法,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去责怪自己,这是你应有的思想自由。” 苏纯愣神,不得不说,李秉文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有些事情心里想想无伤大雅,只要没说出来做出来,便不算干涉旁的,更遑论不分善恶的心慈手软。 苏纯心底忽而稳了下,也是此刻,她恍然觉得李秉文有时候,真的好似曾经为自己拨云见日拔除迷惘的师父。她握了握拳。 “你刚入世不久吧?” 李秉文问着,苏纯一愣,她刚想回自己早就修炼成人了,可又恍惚了一下。 ——自己确实早就修炼成人性了,可那时自己只是待在灵清山,身边的人也只有师父,师父走后,更是一狐废寝忘食地修炼,未曾再与人接触,成仙之后,也不过是在苏前辈的言语间窥探过世间人心,这样的自己,当真算得了入世过吗? 苏纯游移不定,而李秉文见她没有反应,以为她不好说出,便继续道 “你虽化作人性、知晓常理、思维敏捷、善猜人心,可我总觉得……” “你并未真正走过这世间。” “你的一些人类的情感,有的发自真心,而有的却又透露着从某处生搬硬套而来的违和感。想来,你许是从别人那里听其描绘过世间,却并未真正涉足。如今,该是你的第一次吧?” 苏纯被他一句一句剖析完全,她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颈,若她狐狸耳朵还在,那必然是耷拉着的。 “别担心,我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想告诉你,在我面前,就算你懵懂无知不谙世事也没有关系,我始终是你的夫,而你……” 李秉文目光落在前方的路上上,心却始终放在了苏纯身上,这话他似乎也觉得肉麻,说出来的时候耳根泛红,声音也压得低了些。 声音微弱的若是一阵风吹来恐怕都能让它散的听不清楚,可那个瞬间,偏偏万般寂静,连风都不曾来过,那话也就这么轻柔而完整地落到苏纯耳朵里 “也永远是我心尖上的。” 第四十三章 苏纯身子一僵,就算她习了魅惑之术,也受不住李秉文这种平日看起来理智正经的人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酸麻的话。 “你、你这都从哪学来的!!” 苏纯脸上晕着红,这么喊问 李秉文视线难得飘忽了一下,似是讨好又似是求饶地问 “我能不说吗……?” “……不能!!” 苏纯似乎嗅到了什么八卦的气息,难不成,这皇帝其实也爱看这种情情爱爱的话本? 李秉文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那这样吧,让我再摸摸尾巴,我就说。” 这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可李秉文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奸商的狡黠之气,以至于苏纯敏锐的侧头剜了他一眼 “不行,那这样我岂不是很吃亏!拜托,您是皇帝陛下唉!不要这么孩子气,拒绝、拒绝——” 李秉文只能叹息一声 “这就没办法了,毕竟是你想知道……唉。” 苏纯眉尖一跳,很好,这狗皇帝忒不是东西了!! 苏纯隐忍着将尾巴放了出来,李秉文一手捏着尾巴,一手拉着缰绳,好不快活,踩着马镫的脚都轻快地晃了几下。倒是面上笑着一如既往,半点不显。 “这话是我父皇曾对我母后说过的。当时我就在边上,看着他们你侬我侬,记得真切。” 苏纯一愣。 她早些就打听过的,先皇虽也后宫三千人,但真正为他生育子嗣的只有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一人,而子嗣也只有一位,如此可见,他们感情定然非同寻常。 苏纯深觉话题对他不是很友好,心里懊恼了许久,只能出口换了个话题 “……是这样……嗯、说起来,我们这是要去哪?这好像……要去山上了?” 苏纯看着周遭葳蕤参差的树木,倒越发觉得眼熟了。 “嗯,就是去山上,散散心,顺便告知那位灰狐狸,可以让孩子们回去了。” 苏纯哦哦一声,忽而,她察觉不对立刻伸手把自己狐狸尾巴抱回来 “不对,说是散心……实际上传话才是最重要的吧!” 苏纯觉得自己是个顺带的,有些莫名的生气,顺势就捏住了李秉文大腿掐了一把,李秉文疼得啊了一声,下巴顺势就抵在她头上,似乎无力得很,又好像……有点撒娇的意味 “……你别生气,只是我看你每次帮人的时候会笑得很开心。便觉得由你去亲自告诉他们可以回家,说不定心情就更好了。” “……抱歉,是我想当然了,你若不喜欢,便先去陪你去你喜欢的地方散心,他们是安全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苏纯被他这么说罢,也没了气,安抚性地摸了摸被掐过的地方 “什么嘛……你这不是也会想当然吗!我本来还以为你是那种完美到发指的存在。” 李秉文听了,忍俊不禁 “可我也是人,注定不能十全十美的。我也会有我自己的缺点,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我会改正的。” 苏纯放开手,让尾巴代替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没事——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唔……知错能改当然是好的……” 苏纯说着手下意识就拍了拍他的大腿 “可是呢——若你真的十全十美了,那也就太古怪了吧,哼哼——果然在情情爱爱这方面,你还是不行呢!” 苏纯好不容易能对李秉文说道,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越说越得劲 “结交旁人以礼相待这是必须,对待妻子相敬如宾这也应该,但是若在情爱之中日日如此也遵守着许多,未免有些刻板呆滞!” 李秉文愣了下,吁的停了马,他俯视着苏纯提问 “……那,该是怎样呢?” 苏纯欢喜的哼哼一声,挪了挪身子侧头看他 “那自然是不要事事如此计较嘛,就拿刚刚的来说,你这一两次小小的自以为其实也没关系!” “毕竟,若你一人谨慎至此,那我可要不习惯的,我不习惯呢,自然也要学着你那般谨慎,且不说那样还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灵动的我,单论这彼此小心谨慎的生活,就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李秉文少见的有些纠结和犹豫, “可若不是如此,你我之间总归有些摩擦,你不舒心我更不安,这难道不是姻缘的潜在威胁吗?” 苏纯阖眸听着他说,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错了,大错特错!摩擦绝不可能避免,不如说感情总要带着起伏,若是平平淡淡的一帆风顺又怎会知道彼此爱的重量?” “方知日常相处之中,就是要慢慢发掘对方的一些无伤大雅的瑕疵,才会觉得,是我们两个‘人’在谈情说爱,而不是上神结对探讨无情大道……!” “再者说,不必束缚又不是知错不改,只是谈情说爱时候不要那么谨慎局限,唔……这么打打闹闹让感情磨合着长久也是妙事呢。” 苏纯说完,觉得自己虽然矮了李秉文不少,可在这个时刻自己的思想高度已经比肩天庭所在之高度。 “可……” 李秉文欲言又止,苏纯看着他盯着某处的眼,皱了皱眉,又换了个方向侧身顺着他的视线去寻,便发现,他在盯着被她掐过的大腿。 登时,苏纯觉得自己从天上坠进了尘埃。 自己说得那么好听,可还不是会因为李秉文的一些举动而莫名其妙的生气,动手动脚让他承受着,细细想来,也是李秉文一声不吭顺着自己的小性子,这种相处……又真的称得上好吗? 苏纯羞红了脸,小心翼翼看了看李秉文的脸,咽了一口唾沫握住了他的手 “……这、这是个意外呢……!不如……你掐回来?” 苏纯刚无可奈何地说完,便觉得不妥,可还不等她红透了脸,她便看见李秉文整个脸像是沉进了红染水里,瞬间通红。 苏纯一愣。 ……不、不会吧?!皇帝陛下……你、呃——这就脸红了??? 第四十四章 苏纯噗的一笑,转正了身子,她轻轻点了点李秉文略微僵住、握着缰绳的手。 “快赶路吧。” 苏纯语调轻快,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羞涩。 李秉文无奈叹息了一声,低头亲在了她的耳边,苏纯一愣,她都不知道该说李秉文纯情还是开放了。 不过苏纯细细想来,他的这些面上的开放大约也就止步于此了。她刚准备开口说道两句,忽而李秉文一甩缰绳,一夹马腹,跑了起来。 这一个颠簸就将苏纯到了嘴边的话抖得稀碎,也让她顺势轻轻撞入了李秉文的怀里,李秉文垂眸看了一瞬,浅浅勾着唇角继续策马飞奔了。 苏纯只能拉住李秉文的袖口,维持着平衡。 两人就这么来到了那处,李秉文率先下了马,而后一展双臂冲她敞开了胸怀。 “我可以抱你下来吗?” 苏纯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神,嘟嘟囔囔颔首同意了,李秉文扶着她的腰搂着她的大腿,就这么将其抱了下来。 苏纯落了地,红着脸又去点开了山壁的结界。 这次,他们倒是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地方,看见了正和那群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灰狐狸公子。他瞅见这二位倒是吓了一跳,转而想起了曾经的约定,便也就试探地问 “可是……能放这些孩子出去了?” 李秉文点了点头,灰狐也松了一口气,继而他对那些孩子说了此事,倒是他们似乎还有些不舍。灰狐也无可奈何,只能挨个抱抱哄哄。 有几个憋不住的,率先哭了出来,紧接着其他哭声便也次第响来,他们一个个攥住了他的袍角,灰狐看着,也是鼻尖一酸。 他忍着泪,蹲下身抱住了他们。 “……别哭……别哭。以后我还会去找你们玩的——。” 几个孩子止了哭,哽咽问道 “……真的吗?” 灰狐点了点头 “真的,你们玩了这么久,我的法术也要消失啦,你们父母要着急的。” 灰狐这么说着,可李秉文和苏纯都知道,哪有什么让人不着急的法术呢,他要的就是让人察觉,怎会做出这种背道而驰的事情,不过是哄哄这些孩子,让他们不必担心家里人罢了。 可她们却也没有说穿。 有时候真相,或许远不及一个谎言更让人心安。 苏纯李秉文相视一笑,也不去插手了。他们都觉得,还是让他们的灰狐哥哥亲自送他们回家吧。 李秉文和苏纯心有灵犀地转身悄悄退去,不再说什么破坏气氛了。 苏纯出了山壁,抬手挡了挡光,环顾了一番林丛山峦,深吸一口气展颜一笑 “确实……开心多了呢!” 李秉文侧目看她如此,放松一笑 “那就好。” 清风依旧、暖光如昨。 等他们回到官府时,林宣权已备好了马车,忍冬和雀梅也收拾好了东西,似乎随时可以回去。白刺史站在门口,看见他们来了,行了一礼。 “多谢二位。” 李秉文并未着急应答,他将这儿留给了苏纯回应,苏纯则挠了挠脸颊,似乎有些受之有愧 “白刺史辛苦了……我等不过尽了分内之事。” 天子为民,可不就是分内之事吗? 苏纯说着,李秉文才跟着点了点头,白刺史也不便多言,只是又祝了几句国泰民安便欠身等着目送马车离开了。 苏纯这才想起来,一拉李秉文手腕。 “……对了,不是说要让他们知道是天子行事吗,这般低调岂不是……?” 李秉文哑然失笑 “那话,不过是母后为了支走我而给那些朝臣的一套说辞,当不得真。” 苏纯无言,也是,这皇帝倒是门清儿,就是甘愿往火坑里跳。 “而且,天子亲临又是那么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吗?” 苏纯微微一愣,李秉文继续道 “这本就是天子所应当的。而如今责任竟变为了莫大的奖赏,这才是让人扼腕叹息的地方。” 苏纯听他这么说,无奈摇摇头。 “你说得对,可是呢,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是天子,也是贵人,与民众自然是云泥之别,纵使人人生而平等,也打不破这等级枷锁啊。” 李秉文对此笑而不语,似乎是有了什么打算,苏纯正自我哀叹,哪注意到了这个。 她闷闷呼出一口气,自然而然地抬手挽住了他的手臂,苏纯垂着眼睫想到 ——而且他们,也更改不了命数啊。 第四十五章 马车启程,上陵的种种便化作了马蹄下溅起的尘埃,飘飘散去。 而也就在他们启程的一日后,上陵久违地下了一场雨,洗净了天地。 方云翟撑着伞踱步在雨中,雨脚密麻地垂在伞面上,继而被风吹拂飘摇成点点水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莲。 他逆着风、逆着奔忙的行人走着,走在从方云钥坟地归来的路上,他不知这雨下了多久,他只知道下得再久,也决计不会像是这一日那般度日如年。 忽而,他停住了脚步,愣愣看向了门口。 门口屋檐下,一个脏兮兮的的乞儿正避着雨,他的眸濯洗了一般潋滟着澄澈的水光——又亮又纯。 那男孩看着他,腼腆一笑,雨声渐弱、云翳微歇,天边的光如鸟翱翔而来,似乎将那一声最普通不过的称呼都拥上簇簇暖阳,他笑着叫道 ——“大哥哥!” 而与此同时,苏纯这边的行进步伐也被迫在一条无人小路上停下来了,原因很简单,他们的马车前,跪了一男一女。 她们左右不过十七八九,衣着朴素,却带着大家涵养出的贵气。男子长眉微翘,双目炯炯,显得英气十足,女子则柔如弱柳扶风,却也撑着桀骜人骨。 还不等林宣权开口质问,她们便不强不弱地一并喊道 “草民季伯明——” “草民季伯婉——” ——“拜谒圣驾。” 苏纯闻言略微一惊,她看向李秉文,李秉文则端的稳重,隔着门帘问道 “既知是圣驾,又可知此举何罪?” 季伯明季伯婉当即行礼叩拜 “草民自知其罪,然不以此法,难以面圣,恳求陛下能允草民言毕。” 李秉文沉声道了一声说罢,季伯明便千恩万谢,冲着身侧季伯婉点了点头,季伯婉从腰封中抽出一封信,交于季伯明,季伯明叩首举臂,恭恭敬敬做了个呈信的姿势,林宣权侧目看了一眼门帘上隐约人形。 得到首肯后,他才下马接过了信,摸索一凡确认并无异样后又拆了开来确认并未有药粉飞沫便转到了李秉文手里。 李秉文接过一看,瞳孔微颤,这竟是指证许左丞豢养亲兵意欲谋反的弹劾奏疏,而落款更让李秉文难得的眉目一皱。 那上面写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贪污受贿而被斩首示众、全家流放的前御史中丞——季南怀。 李秉文收了奏疏,又想到他们方才的自报家门,他面色沉重片刻,掀起了门帘,两人不敢直视,只能把头低的更低 “你可知,污蔑高位官员的罪过,更何况,你们当是流放之身。” 季伯明又一叩首 “陛下明鉴!家父所言句句属实!” 而季伯婉则道 “家兄所言真切,家父绝非尸位素餐、徇私枉法之人!我等虽为流放之身,但却得贵人相助,得以拜见天子。还请天子看在我们功过相抵份上……” 她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可到了后面,季伯明则低吼了声 “——阿婉!” 季伯婉身形一颤,只剩下了抽泣几声。 “贵人又是何人?” 李秉文面色渐柔,语气渐缓,如此问道。 季家兄妹则又磕了几个头,闭口不提,李秉文无奈叹了口气,亲自扶起了他们两个,兄妹倒也恭顺,起身也不敢看他。 “那朕再问问别的,方才你说的功过相抵……?” 季伯明急忙跪下,连声道错 “请陛下恕罪,小妹邀功不过一时情急希望您能相信我们,并无擅自领功之意。” 李秉文又扶起了他,道了一声无碍后又看向唯唯诺诺的季伯婉,季伯婉只好支支吾吾道 “上陵方家的事……是我救的罗云姑娘,家兄引了林将军前来。” 忍冬闻言,睫羽一颤,那近在咫尺的箭矢威压似还留在胸中,他侧目看了一眼林宣权,恰逢他也投目而来,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笑、谁也没眨眼,明明该是一眼万年的情节,却硬生生被这俩看成了谁先眨眼谁就输的剑拔弩张比拼。 看得把季伯婉都吓了一跳,她紧忙道 “那箭矢箭头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看起来是铁,实际并不会伤人性命,只是希望以此求得林将军注意前来,若有得罪,我与家兄愿在此事了结后任凭陛下将军处置——。” 李秉文咳嗽了声,打断这场微妙互望,他看了林宣权一眼,而林宣权则点了点头,表示她所言不虚,那箭矢的箭头确实伤不了人,李秉文颔首,轿内的苏纯却蜷紧了十指。 如此看来,箭矢不伤人之事林将军应早就知晓,可这么多天来他竟从未言语,这不得不让苏纯心下一惊,到底是林将军心宽意大还是这一切其实早有谋划因而遮掩避免追查箭矢、黑衣人? 苏纯越想越奇怪。 是了,堂堂骠骑大将军,怎会连这么个男孩也追不上。不如说,当时的那种举措,便有刻意引导之嫌。 苏春抿了抿唇,不得不想得更多。 若是如此,那八九不离十,这帮助季家兄妹的贵人和林将军当是关系匪浅,朝野内外并未闻林将军有什么金兰之交,而若说联系最大的…… 便只有太后了。 可许左丞不也是太后身边的人吗,自国宴那次一唱一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左丞太后党,右丞天子党,两相对立。 太后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啊! 苏纯的牙碾着唇,片刻后自唇齿间微微蔓延而出的血腥味让她灵台登时清明 这哪是什么自断臂膀啊。 这左丞或许根本就有谋逆之心,而太后与之同盟不过缓兵之计,如此调李秉文前来,不过明面是跟左丞为难陛下,实际是顺势推着季家面见圣上让李秉文掌握左丞把柄,继而以他对抗左丞。 若是斗胜了,便消除了一个不稳定因素,傀儡皇帝依然在手,若失败了,她便可借着这个由头强行给左丞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彼时左丞无可辩驳李秉文也无力挣扎,左右看来受利的,独独是个太后罢了。 当真是进退畅通,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好手段啊。 ——不对。 苏纯忽而瞳孔一颤。 那这么说来,方家兄弟的事情应当也在计划之中?可是这一步又是如何预料?又有何意? 苏纯百思不得其解时,李秉文已经回了轿上,他看到了苏纯这一脸凝重和那被碾破了的唇。 朱唇染血,显得温润而又魅惑,他眸光微闪,却未生出半分旖旎的念头,只是有些心疼地道 “……小狐狸,别咬了。” 他凑了过去,抬手将指腹轻轻摁在唇上,他的手指触感就像是一块被摩挲温热的玉,继而轻轻掠过,拭去那抹殷红。苏纯一愣,点了点头。 李秉文看她这样子,无奈一笑,特意补充道。 “我会心疼的……。” 第四十六章 苏纯登时面红耳赤,一时无言。 这李秉文,你说的纯良吧,又是爱这么挑逗人的!你说他狐媚子吧,有些地方却清纯的像个少年,他这性子,真是让人难以揣测! 苏纯想着,忽而又油然而生了几分哀叹,倒不是为这性子,而是为他的将来,自己除去不说,那儿还有他的母后,可又偏偏,他又是极信任她的。 这可让苏纯左右为难,她想开口提一两句,却又担心李秉文当做耳旁风,听不进去。 李秉文看着她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怎么了?” 苏纯晃了晃头,将他指尖轻轻晃落 “……没什么——。” 苏纯移开了目光,未再看他,转而撩起了轿帘向外看了看。 那季家兄妹就那么亦步亦趋跟在车后,苏纯又打量了他们几眼,抿了抿唇,坐了回去。 李秉文便又问她 “怎么了?” 苏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总不能说,我看这俩特别像是你妈派来搞事的吧。 她沉默片刻,计上心来 “我?我吃醋了!” 李秉文听她这话,一瞬愣住。而苏纯则有些洋洋自得,不错,那这样看来,他同那俩的交集也会因此克制一些。 “抱歉……” 而让苏纯没想到的是,李秉文竟有些自责地垂下了眸。 “我竟让你这么不放心,这当是我表露的对你的欢喜还不够吧” 苏纯心尖一颤。 她最受不惯的便是李秉文这模样了,苏纯本就是随口一说,哪想到李秉文还真当真了,她无奈只好坐回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又变出狐狸尾巴送到他手中。 “我开玩笑的——好啦,别难受了。” 苏纯说着,便见李秉文脸上阴翳一扫而光,正摩挲着她的尾巴不亦乐乎。苏纯瞳孔一颤,幡然醒悟,这李秉文也忒狡猾了些! 是了,自己最近几日被他那副纯情模样给骗了,怎的忘了他是个老谋深算的! 她立即将尾巴拿回,盯着他 “说!你刚刚是不是骗我?” 李秉文无辜至极地盯着她,也不回话,弄得苏纯好一阵无语。 算了,认栽了! 这么想着的苏纯只得又把尾巴放了回去,李秉文一笑,便将她尾巴放在膝盖上一遍又一遍地顺着。 苏纯撑着脸无奈想着——这男人,真是个让你沉溺其中,而又无可自拔的狐狸精! 很快,小半日过去了,将入夜时,他们停在了麟川暂住一晚。 苏纯刚下马车,便迎面撞见了季家兄妹,他们规规矩矩对苏纯行了一礼,苏纯颔首回应,心底却有些纳罕: 自己跟着李秉文来了此处,可左右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他们如此表现,显然是已经知晓他此次并非独身前来。 要么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事,那便是宫里消息流出来了,要么就是他们之后在上陵得知的。 而若按后者来说,那岂不是也就证明了,他们在上陵起码有一阵子或者可能是一直,都在注意着自己和李秉文的动向吗。 这可让人有些细思极恐。 不过这若是太后的主意倒也一切说得清了,苏纯心底本就是有数的,所以她并未打草惊蛇,只是气氛显得略微尴尬 而李秉文见状,笑着将手递了过去,苏纯一愣抬眸看他 他则坦然道 “可以让我牵你的手吗?” 连苏纯都有些讶然,更不必提都已经呆愣愣看傻的季家兄妹了。 ——他可是皇帝啊,一国之君,何等显赫的身份,这样的一位,却如此当着别人的面在一个目前来说还没分没位的女子前面自称“我”,这还不算什么,而且这态度还如此恭顺…… 别说旁人了,连苏纯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不小心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 忽而,苏纯头脑一嗡,想明白了。 李秉文这是特意做给季家兄妹看,也是为了告诉自己“何必吃醋,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苏纯心下一暖,想不到这家伙,就算是个玩笑话也对待的如此认真。 苏纯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将其握住。 他们相视一笑,便率先并肩走进了客栈。 小二是个眼尖的,看见如此立刻道 “哎呦两位客官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也是准备来我们这儿过花灯节吗?” 苏纯听罢倒觉得有些新鲜 “花灯节……?” 小二愣住,眨了眨眼,显然是没有想到的 “怎么您不知道?花灯节啊,是我们这儿的一个风俗节日,在这一天的晚间,灯火长明格外热闹,人们买下花灯,提笔写下愿望,再放入湖水之中。 花灯入水便表示愿望入天,这花灯若是未灭,那所思所愿必会实现,灵验得很。 而且啊,你们两位也是赶巧了,明日便是这花灯节了。” 小二笑着说罢,苏纯便看了李秉文一眼,恰好撞上他投来的视线,四目相对,注视无言,很快,倒是苏纯先挪开了目光。同小二要了两间房,好让他们一人一间。 小二又愣住,他看向李秉文的眼神带了些许的同情,似乎是在问“怎么,原来你还没把她搞定吗?”李秉文只是苦笑一下坦然说道 “我与她虽有婚约,但并未成婚,不宜住在一起。” 小二有些无语,你们手都拉上了,还顾忌着男女大防呢?! 但还是生意要紧,小二便也不再多言为他们寻去了紧挨的两件,他先行告辞,徒留两人在门口,可两人却都没有进门,那双十指相扣的手似乎也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那个……” 他们一起开了口 “你先说——” 两人默契依旧,一同说完,李秉文便闭紧了嘴,苏纯则挠了挠脸颊道了一句 “谢谢你……连我的一句随口说的话也记得,还在外人面前放下身份——” 话还没说完,李秉文便摇了摇头 “那不能叫放下身份,那只是我应该的,别老觉得我是皇帝……” 李秉文捧起苏纯的脸,看着她的眼神里透着淡淡的无奈 “我只是你的同伴,你的夫,不是高你一等的帝王,你我之间无需如此,明白了吗?” 苏纯看着他的眸子,抽了抽鼻子。 是了,这个男人笃信的不止有他的母亲,还有自己这个定好了要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啊。 想到这里,苏纯的心脏不可自拔地抽搐了下,像是捱了一记狠辣的鞭挞。 但很快,苏纯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将千百情绪暂时封存,只是专心致志地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巴 “你说得对,我们本就该如此。那你呢,你想说什么?” 苏纯扯开了话题,如此问道, “你明日可有空?” 李秉文问罢,苏纯愣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李秉文见状有些欢喜,气息似乎也轻松了许多,仿佛心里悬的一块大石总算尘埃落定 “那明日,与我一同过花灯节,可以吗?” 李秉文说着,苏纯则立刻反应过来道 “难道我们现在不应该快马加鞭赶回去吗,朝廷那边……?” 李秉文摇头“朝廷内有母后监督国是,我自然是放心的,而且在这里用上一日的光景也不碍事。” 苏纯盘算了下,似乎确实如此,而且有这一日,应当还能再发现些季家兄妹身上的蛛丝马迹,百般权衡,她终究是点了点头。 李秉文展颜一笑,低头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气息流淌而下,温热缱绻。 如此,李秉文便放开手,要同她各自入房了。 但是忽而,他的袍角一沉,他看过去,就发现苏纯低着头,耳朵泛着红,像是一对染了凤仙花红的温润巧玉。 “……嗯?怎么了?” 苏纯的指尖忽而攥紧又忽而松开,来来回回重复了十几次后,她嚅嗫问道 “……我、我们今晚,还分开睡吗?” 李秉文一愣,面上自然也似着了一团火。 “……我听你的,你若准备好了,那便……” 苏纯咽了口唾沫,将要点头,可忽而,她还是摇了摇头,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快步走入自己房间了。 李秉文无可奈何,抬手捏了捏方才被她攥过的袍角,唇角扬着浅浅笑意也入了房。 苏纯一回来,便立刻扑在床上攥紧了被褥把自己蒙起来。 “……真是的!!这进度也太快了吧?!不行、不能心急……这种事情一定要等到回去彻底封后再说……!” 苏纯裹着自己一边嘟囔一边附和着点头。显然慌张至极。 忽而,她一露狐耳,轻轻一颤,大惊失色 “……等等,那这样……他会不会觉得我是比较轻佻的一个女人……虽、虽然我确实是狐狸精,但也不要有这种刻板印象嘛……” 苏纯压根不顾李秉文的真实想法,如此慌乱地猜测着,再蔫蔫缩成一团,苍白地为自己辩解着,这模样,倒也可爱地让人发笑。 苏纯咕唔几声,纠结而又郁闷地扭了扭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想要入睡。 可梦里,出现的却是李秉文那缓缓靠过来的身体,还有与之而来的熟悉暧昧的气息,似是一条涓流,缓缓淌过四肢百骸,迤逦出些许炙热的温度…… 第四十七章 翌日,倒不需要雀梅来叫,苏纯自己便早早醒了过来,她裹着被子,脑袋里一遍遍闪回昨夜旖旎荒唐的梦,面上羞赧得紧。 还不等她下意识羞得缩成一团,那一阵敲门声便中断了她的回忆,苏纯身子一颤,一双狐耳抖了出来。 “可醒了么?” 是李秉文的声音。 苏纯正因他羞着呢,听到这声更是有些犹豫,片刻后才恍惚着应了一声 “我可以进来吗?” 李秉文问着,苏纯下意识点点头嗯了一声,可忽而她又反应过来便紧张地开口,刚预阻止,便见李秉文已经推开了房门,苏纯竟是下意识随手抄起枕头扔了过去,慌慌张张道 “我、我没睡醒!!你先等一会儿……” 李秉文眼疾手快接住了枕头,愣了片刻便关上门退了出去,他站在门口,攥着枕头微微皱了皱眉,让不知道的看起来,还以为他是被媳妇丢出来的。 而恰好,刚刚赶来准备叫醒苏纯的雀梅,就是那个不知道的。 她见状如此,一边惊讶两人竟然同房而睡了,一边又震撼苏纯敢这么对待陛下。如此头脑风暴着,她便向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藏在了一扇门边,悄悄窥探着,等待着接下来的剧情。 可惜没什么剧情发生,李秉文只是一边摩挲着枕头一边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雀梅,你在干什么?” 正当雀梅全神贯注时,忍冬忽而在她身后出声,把她吓得差点一嗓子把客栈房顶喊个洞出来。 “吓、吓死人了!!!” 雀梅看清来人,拍着胸口匀了匀呼吸,低声怨了她几句,转而又看了回去,忍冬觉得奇怪,便也跟着一边瞧,一边问 “这是……怎么了?” 雀梅视线没离开过那处,低声道 “你瞧,陛下好像是被娘娘赶出来了……” 忍冬看着,眨了眨眼,似乎也很惊讶,但很快,她似乎接受了眼前的一切,诚恳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确实是她会做的事。” 忍冬坦然承认却换来雀梅一声叹息,她有些幽怨地道 “……唉!你说就咱们娘娘这样,陛下倒也是好脾气,不过娘娘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陛下痴情至此呢?” 忍冬坦然摇摇头道了一句不知,雀梅有些无语地转头看她,叹了口气,默默给了她个“也是,我怎么会傻到问你情爱之事呢?”的眼神。 忍冬不明所以地歪歪头,雀梅只好摆摆手,赶快翻篇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讲呀!依我看,娘娘和陛下现在还隔着一层窗户纸,得需要有人来捅破。” 忍冬一愣,瞳孔一颤,似乎已然知晓该如何去办了。 “你的意思是……” “对,没错,我的意思就是——” 雀梅看她这样,以为总算开窍,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她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同忍冬一齐道: “要破门?让她们见面?” “推他们一把,让她们早点……” ……。 很好,雀梅确信了,她们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雀梅话还没说完,就被忍冬这过于直率的脑回路给无语到了,她张着嘴巴,话音戛然而止,久久酝酿不出下言。 忍冬不解,但还是撸起了袖子,准时随时过去把那挡住两人的门给拆了。 雀梅紧忙拦住她,想解释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她才明白,只得懊恼的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感叹一声自己还是莫要再与她说这些了! 而与此同时,那边的苏纯也终于调整好了心态,收了狐狸耳朵,推开门来正面迎上了李秉文,可就在这个瞬间,那些本该封存的梦,此刻便随着那张俊朗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似一团莫名燃起的火焰,烧灼着苏纯的心口与面颊 她愣住,这便就红了面容,李秉文见状,皱着眉抬手去摸她的额头 “……你这是怎么了,昨夜着凉了吗?” 苏纯回过神来,立刻向后一退,李秉文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有些尴尬,苏纯则讪讪一笑,有些惊讶自己为何会如此闪躲,明明之前不是又亲又抱过了吗?怎么现如今…… “许、许是吧……”苏纯只能立刻补救道,“我怕当真染了风寒,传染给你……你也得小心些!” 李秉文停住的手,半空慢慢攥拳,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笑起来,眉宇间似乎还有些苦涩。 “原是如此……” 苏纯嗯了几声抬手挠着脸颊,而李秉文则一动不动地垂眸看着她,眼底藏着不解与无奈。一时间,竟然静得出奇且尴尬。 “那、那什么……要不要……出去走走?” 打破寂静的,是苏纯。 她这么说着,却没敢将视线落到李秉文的眼上,只是慌张地游弋在他和周遭景致上。 李秉文倒是松了一口气,满含笑意地应了一声好 他伸出手,苏纯愣了一瞬,抿了抿唇才握了上去,,梦中的温热触感落到掌心,便似乎一道掌中惊雷,不留余力地劈向四肢百骸,霎时,她两个耳朵刹那红得透彻,身子也有些酥软。 见状,李秉文便愣住了,也是,在他印象里,苏纯哪里是个拉拉手就要脸红成这样的狐狸呢? 但旋即,他似乎联系了刚刚的事情,又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低着头浅浅一笑,并未多言。 苏纯已然无暇顾及他如今是什么神情,有些别扭地牵着他的手,难得青涩地同他走了出去。此刻之后,那门旁的雀梅和忍冬才松了一口气,悄悄露出了身形。 “那雀梅,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 忍冬总归是憋不住的,她这么问着,皱了皱眉,实话实说,她虽然对这些情情爱爱不甚理解。但这不妨碍她想要帮忙啊! 而深知多说无用的雀梅则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笑了一下,道 “那你瞧好吧!我这就让你来见识见识,该如何正确的捅破窗户纸!” 说罢,她嘿嘿一笑,紧忙跟上,忍冬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便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 专心注意着苏纯和李秉文的她们,自然没有发现,她们刚走不远,那门上,便隐约透出了个人影…… 第四十八章 街市喧闹,人头攒动。 李秉文握着苏纯的手走在街上,环顾这大胥一隅难得的热闹街景。 苏纯本也是好奇且期待的,可因为那只手,她的心口便似乎始终有一团火焰燃烧,烧得她心烦意乱没空再去看,甚至,她都不敢侧目注视李秉文。 李秉文一低头,便看见了今日特别蔫蔫的苏纯,他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问道。 “小狐狸,怎么了?” 苏纯一愣,紧忙摇了摇头,倒是李秉文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低声道 “你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旖旎的梦?” 苏纯听罢险些一个踉跄,一边腹诽这李秉文当真是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又急促地摇了摇头,她一激动,便攥紧了李秉文的手,仰头抬眸盯着李秉文的双眼,急切道: “没有……!我猜没有!你、你也别想多了……。” 说着,苏纯目光不自觉的就开始描摹那双通透的眸子,她好像能看见那双眸子里的光点如星子开始闪烁,继而随着她的目光一并沉溺、溶解在其中,不可自拔亦无法自拔。 待到回过神时她才发现,李秉文的耳边也如晚霞蒸腾染上了点点绯红。 苏纯这才反应过来,她立即撒开了李秉文的手,她垂着头,不断抿着唇。 还不等她继续说些什么排解尴尬,背后忽而就传来了异样的触感——她被人拐了一肩。 于是乎,苏纯就这么直直撞入了李秉文的怀抱…… “……这样真的能成吗?” 不远处的忍冬踮起脚看向人群中搂搂抱抱的二人,出声问道。而一旁的雀梅则一边笑着给人掏钱,一边道“唉对对对,没撞错,就是她们,谢谢谢谢。” 这刚说完,雀梅就看见了如此惹眼的忍冬,她倒吸一口凉气。快步过去拉扯着、同她猫着腰道 “你可别那么扎眼!让娘娘发现可就没意思了——我跟你说啊,现在他们两个人,一定是陷入了那种略微尴尬的气氛,但不出片刻,他们就会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雀梅撒开了手,双手在胸前合十闭着眼陷入了自己的幻想 “然后呀,陛下就会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可别伤到了哪里,不然我会心疼的,丫头’ 咱们娘娘这个时候一定会被陛下无微不至的体贴给感动到,说不定——还会攥着陛下的衣角,娇滴滴道: ‘多谢陛下挂念,臣妾似乎是被谁撞到了才……’ 这个时候!陛下就会轻轻探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嘴,低声道 ‘不必解释,我都清楚,今晚也就让我来好好疼爱你吧……’。” 忍冬有些无语,半阖着眼睫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打断她这越来越离谱的话,无奈,她便又看向远处,想知道苏纯和李秉文如何了。 可是,她却只看见了紧密翻涌的人潮,她踮起脚四处打量仍旧无果。 恍惚之间,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子柔弱身形,如蓬草夹在浪中漂泊,她自然好奇,但此刻已经跟丢了两人,她也就再无暇顾及此人。 忍冬一顿,皱着眉准备告知雀梅,却又发现—— 雀梅,竟也不见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在眼前摩肩接踵,组成了此起彼伏的浪潮,一时间竟是翻涌得让人寻不到方向,只觉自己身处乱流之中随波逐流。 一时心慌,忍冬原地便开始推搡起人,试图逆流而上。可一路辗转许久,也并未看见雀梅的半点影子。 无奈,忍冬只好跑回了客栈。 而那里,苏纯和李秉文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苏纯自从被撞了,就觉得事情似乎不对,恰好,她环顾四周时,一眼就看见了好像被人拉住了的忍冬。 再一算计,不难想到,又是雀梅那个古灵精怪的出的什么注意。 是以,她立刻拉着李秉文溜了,转了个路,在客栈门口蹲这俩呢! 可还不等苏纯开口,忍冬就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急切道 “不好了,雀梅不见了!” 苏纯一愣,也顾不得要兴师问罪,立刻问她具体情况,忍冬一五一十地说着,刚要讲到那熟悉之人的身影时,苏纯忽而打断了她。 她微动鼻翼,靠近了些忍冬,继而皱眉道 “好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此事是有人蓄意而为,你先回客栈待着。” 忍冬刚想说她可以帮忙,可她忽而想到了林宣权在上陵所言 ——“我们都不是聪明人。但是我们信任的人都很聪明。” ——“那我们只要继续信任下去就好。他们要做什么,只要没跟我们说过,我们便不插手,要我们帮的忙的,我们只管埋头去做。” 念及于此,忍冬攥紧了拳头,点了点头,她轻轻深吸一口气,决绝地走向了客栈。苏纯盯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愣 她以为,忍冬还会说要帮忙,她甚至已经把要如何搪塞她的话想好了,可谁知道,忍冬竟然就这么走了。 “小狐狸?” 看着苏纯那样愣神,李秉文轻声唤她,苏纯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 “发生什么了?” 面对这个疑问,苏纯心底有些紧张恍惚,不因为别的,就是忍冬身上沾染的是实实在在的仙气。 只是苏纯在天界没待多久,没学会靠着仙气辨别仙人的本事,但她可以确定—— 这股仙气,她十分熟悉。 左思右想,她觉得最大可能,是天帝使者。 可神仙为什么要抓雀梅呢?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李秉文看她又陷入了沉思,纵使有再多的话也都化作了咽喉间一口涎水,吞咽入腹。 苏纯又抬眸,紧紧盯住了李秉文,不得已扯了个谎 “是妖,一只大妖。你也乖乖待在客栈里,我道行高些,没事的。” 李秉文见状,只是皱着眉含着担忧之情看了她几眼,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也多加小心。” 苏纯轻轻一嗯,转身奔去忍冬所说的、她们暂时停留之地,而李秉文则站在了原地,看着她一点点化作一点渺茫的黑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双眉一皱,忽而攥紧了胸口的衣襟 “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安?” 他喃喃着,再次将视线投入人潮,可视线一瞬却如浮萍被浪潮卷挟—— 难辨方向,惶惶无措。 第四十九章 苏纯来到地方便也陷入了这人海之中,她环顾四周,鼻翼微颤,那氤氲在此的神仙气息刹那无处遁形。 继而,它们似乎有意识地汇聚成了一条路,指引着苏纯。苏纯微楞,不由得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不出片刻,苏纯便寻到了人迹罕至的半山腰一处。 那处枝繁叶茂,放眼蔚然。 苏纯顺着那气息进入,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被放在一棵树下的雀梅,她警惕地探查一番确认并没有什么陷阱后快步赶了过去,探了探鼻息。 还好,并无性命之虞,只是睡着了而已。 苏纯这才松了一口气,霎时, 《妖妃她想霍乱我江山》第四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妖妃她想霍乱我江山》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章 苏纯看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转而她看向雀梅,雀梅一脸迷惑,至此,苏纯眉宇间哀色更浓,她喃喃道 “……若是我像你这般轻松就好了……” 雀梅未曾听清楚,小小疑惑地“嗯?”了一声 苏纯咳嗽了声,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大家都找急你了,跟你说的一样——快回去吧?” 这次倒是雀梅愣住了,片刻后,她才有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等等……大、大家……都在为了我紧张吗?可我……可我只是个宫女啊……” 苏纯睁眼滞了片刻,旋即失笑 “ 第五十一章 “一起放花灯吗?” 打破沉默的,是李秉文,他看着苏纯,浅浅一笑 “……嗯。” 苏纯抿着唇,移下视线点点头。 两人就这般缄默地没入人海之中,化作流光一粟。 “小狐狸,你好像有些无精打采?” 李秉文终究没有继续沉默下去,他略带担心地看了她,如此问道,苏纯则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能说什么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底一团乱麻,甚至,她已经没有了在上陵时候的勇气。 是了,那些都不过是让自己心安理得享受一切的借口 第五十二章 苏纯愣怔片刻,柳眉轻蹙,眼神中只隐约透露出些许的疑惑,而更为深邃的警惕化作了她胸腔中那深沉的跳动。 “你为何在此?” 而季伯明面色平淡的微微垂目 “方才与我家妹妹走散了。” 季伯明并未抬眸,继续道 “她身子不好,平素却是最喜欢这般热闹的,我今天与她出来放花灯,却不料被人挤散了,只是偶然看见了小姐,想问一声可见过家美没有。” 季伯明这才抬了眸,环视一遍后眉眼微凝 “小姐这是……也与公子走散了吗?” 他话语间满是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