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那美强惨贴身侍卫》 第1页 《我和我那美强惨贴身侍卫》作者:海百合【完结】 文案 1, 李庭霄了,穿成了煜王,穿来时他正在北方边境带兵打仗,这场大捷后,将会引来皇帝忌惮,最终成为炮灰二号。 ——不行! 他看向身旁刚被他俘获、本应被他杀死、满眼写着不服气的炮灰一号——敌国将军白知饮。 改变原书剧情,就从你开始吧! 他擒住他的下巴,细细打量。 初看,他细皮嫩肉,像是自小养尊处优,身上却烙着许多陈年旧疤。 再看,他温声软语逆来顺受,眼底却时不时闪出看不懂的锋芒。 到最后,李庭霄将白知饮了解了个通透,不仅掏出了瓤子,还解开了衣裳。 2, 李庭霄回皇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交出早已被架空的兵权,带着白知饮满天下跑,表面是为皇帝鞠躬尽瘁,实则为了远离皇城是非地,为自己「改命」。 本意只是活下去,还对书中主角抛出橄榄枝,为他铺好了登上帝位的光明大道,不料兜兜转转,帝位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他婉拒明拒,首富主角都要拜他当大哥,曾经跟他针锋相对的朝廷元老也求他当皇帝,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更不行! 只因为,白知饮竟然对他始乱终弃了,他必须去把他找回来,重振夫纲! 3, 李庭霄绝境中的一句承诺,让白知饮心甘情愿叛了国,以侍卫身份随侍他左右。 他给他取名阿宴,他听。 他肚子痛让他揉揉,他揉。 他让他给别人陪酒献舞,他跳。 他喝醉后对他毛手毛脚,他终于忍无可忍,摔门离去。 可夜深人静时,他却在记忆里那一声声「阿宴」中慢慢抱紧自己,脑子被那硬朗挺拔的身影占满,隐忍而凌乱的鼻息中,防线一溃千里。 翌日清晨。 白知饮狠掐自己大腿:天寒地冻还得洗床单,贱不贱吶! 【作者求生指南】 1,主攻,1v1,互宠,视角根据戏份决定,不偏任何一方,一切为剧情线服务; 2,封面是受,刚好看到合适的人物图就买来用了; 3,文案废,尽力了,正文偏正剧,海量剧情预警。 =====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书 正剧 美强惨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李庭霄互动白知饮配角云听尘 其它:完结文《失温》踢踢 一句话简介:炮灰x炮灰=主角 立意:善待他人 第001章 冬月初至,湘国与潘皋国之交的暮霜原已是白茫茫一片。 周围延绵群山银装素裹,偶可见突出的黑岩和细雪被风扫开裸露出的地面,像是大地生了烂疮。 昨夜一场大战,两国边境丢下尸骸无数,湘军正掩埋同袍尸骨,而潘皋国闭关不出,到傍晚时,万里雪域中只留下蜿蜒着的点点红痕,那是在双方追逃搏杀中死去的潘皋士兵。 湘国大捷。 山脚避风处,雄浑军营一眼望不到边,低沉的号角声中,兵强马壮的湘军如一片片黑潮在山间涌动。 营地正中大帐巍峨,一名潘皋国俘虏被按跪在帐前,披头散髮、浑身血污。 在他面前不远处僵立着一个年轻人,无数火把映照下,眸子亮若天幕上跳跃的星。 他身穿雪白夹袄,额上繫着条青色缎子,本就秀气的面容被领口那圈兔毛一衬,更显出几分精緻,在俘虏那猩红眼珠注视下,脸色和唇色却是惨白一片,天寒地冻的,冷汗把额前的带子洇湿了一块。 俘虏不停嚷嚷:「他是白知饮!我潘皋国的先锋将军白知饮!」 闻言,几名押着他的湘国士兵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 「他是鬼面将军白知饮?别闹了,你看他那柔柔弱弱的样儿,拿得起枪?」 「昨日我们煜王殿下跟他同乘归来,他怎么可能是敌营将军?」 「想投诚想疯了吗?我们煜王殿下说了,俘虏一律处死,一个不留,别做梦了!」 见自己的活命大计泡了汤,那俘虏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大吼:「你们信我!我曾经无意中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真是鬼面将军白知饮!」 他被反绑着双臂,目眦欲裂,口沫横飞,可换来的只是更大声的嘲笑,就连他后来的辩解都被笑声给淹没了。 混乱中,一个威严的声音穿过层叠笑声:「何事喧譁!」 众人一听,立马住了口,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垂目肃立。 「见过煜王殿下!」 一身墨黑铠甲的李庭霄风风火火走来,浑身气魄摄人,随便往那一站,别人就生生比他矮一个头似的。 他冷淡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最后落在俘虏身上:「你刚说,他是谁?」 俘虏抬头看了一眼,再没了刚刚的癫狂,讷讷答道:「先,先锋将军白知饮……」 李庭霄转向身旁白着脸的年轻人,缓声问:「他说你是白知饮,你是吗?」 那人咬住下唇,用力摇了下头。 李庭霄转向俘虏:「看到了?他不是。」 俘虏冷汗一下冒出来,不甘心:「他怎么可能承认他就是白知饮,他要是认了还活得成吗!就算你们不杀他,他要是敢当叛徒,潘皋王也必杀他满门!」 第2页 李庭霄冷哼一声,反手从副将刁疆身上抽出腰刀,目光睥睨地扫过众人,陡然抬刀指住年轻人的鼻尖,引得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双拳。 须臾,刀尖缓慢上移,在他额前轻轻一挑。 刀锋过处,青色绸缎连同几根髮丝飘然下落,光洁的额上露出个黑漆漆的疤来。 一个词登时跃入众人脑海——黥面之刑。 是个奴隶? 要不是煜王在此,他们就要嚷起来。 年轻人不自觉低下头,面色泛起淡红,柔软的薄唇却被咬出了暗青。 「看到了?」李庭霄的目光从他面颊上掠过,挑了下唇角,「奴隶才在脸上刺字,怎么?在你们潘皋,奴隶也能当先锋将军?」 「对,对对!」那俘虏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是奴隶!他戴面具就是为了遮掩奴印,请煜王明查!」 年轻人眼眶渐渐发胀,恍惚间,亮光一闪,却是那腰刀被掉了个个儿,刀柄朝他,而刀尖正冲着持刀人李庭霄。 他定定看着眼前油亮的刀柄,刀柄上缠着布,不知道被血打湿了多少回,又被风吹干了多少回,已然成了深褐色。 李庭霄嘴角噙笑,目光静如冷潭,命令道:「去,杀了他。」 素白的指尖颤了颤,他顺从地抬手接刀,视线却在李庭霄和俘虏之间飘忽不定。 见状,李庭霄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白知饮,杀了他,本王要一个投名状。」 耳畔热浪翻涌,那声音仿佛带着莫名的诱惑,白知饮怔愣片刻,倒提着刀,慢慢拖着伤腿走到那俘虏面前。 俘虏大惊失色:「白将军要杀我?」 见白知饮静立不动,他又向李庭霄大喊:「殿下!煜王殿下!他卖给你多少消息?末将同样可以!潘皋国各个城池的布防和兵力,末将都知道!」 李庭霄下颌微扬,嘴角浮上淡淡笑意,似是不为所动。 白知饮凝视那模样癫狂的俘虏片刻,湛清的眸光突然显出一抹杀机,手腕一转,刀尖斜向地面,有如寒风掠过。 那俘虏慌了:「白将军要杀我?别忘了你一家老小……」 这话像是触了白知饮的逆鳞,他目光陡然变得决绝,与刚才的羸弱判若两人。 他五指大张,一把捂住那俘虏的口鼻,不让他再发出半点声音,另一手横刀在他脖颈上利落一抹,又将人用力一推。 一声呜咽的惨叫被纤细匀称的手死死封在对方嘴里。 白知饮那套不太合身的白色夹袄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等绽放成一朵朵殷红梅花时,那俘虏方才后仰倒地,双眼直到死透时都还圆瞪着,不甘地望向天空。 李庭霄稍愣,随即眼底流露出赞赏的笑。 「噗,噗……」 空气仿若凝滞,唯有不断从刀尖上滑落的血珠砸向地面,在被踩实的雪上砸出一个个猩红浅坑,最后连成一片。 兵士们倒吸冷气,看向白知饮的眼神都变了,这杀人不眨眼的架势宛如修罗下凡,谁还敢瞧他不起? 方才贬低他的那人更是恨不能立刻咬下自己的舌头,往人群里缩了缩。 「不错。」李庭霄轻轻拿下他手中的刀,随手还给刁疆,又伸出手指抹去他脸颊上溅到的一滴血。 在这样的时节里鏖战数月,手早已皲裂,他粗糙的指尖磨得白知饮有点疼,于是把头扭向一侧,避开他的手,也让目光避开地上的尸体。 有机灵的主动过来把尸体抬走,而在场大部分人还陷在方才的震惊中。 李庭霄扫了周围的十几名士兵一遍,拍拍白知饮的肩,说:「这是阿宴,从小在潘皋为奴,前两日趁战乱从城里逃出来的,恰好昨日在暮霜原救了本王,此番本王要带他回天都城,谁要是敢嚼舌,休怪本王不客气!还有,他是个哑的,你们有事直接对他说,能听见,要是敢因此欺辱他,也休怪本王不客气!」 众人彼此悄悄交换眼神,一起说着「不敢不敢」。 是真的不敢,就刚刚那气势,惹他?是活腻了? 士兵们退下后,李庭霄跟白知饮一前一后回到大帐。 李庭霄解下大氅往雕花木架上一搭,问:「怎么,有话说?憋了这么久,说吧!」 白知饮在铜盆里洗净手,问:「阿宴是谁?」 李庭霄笑了一声,转身去解他身上染了污血的夹袄:「不就是你?」 白知饮挡开他没有分寸的手,退了两步,背对着他自己脱。 刚刚提到「阿宴」时,他的语调分明是轻快的,阿宴必定是他的什么人,亲近的人。 不过,他不说,他自然也没理由继续问,从今往后,他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奴隶罢了。 盯着他蝶翼似的瘦削肩胛,李庭霄勾了勾唇,心想,这人啊,还真是有点意思! 他当僱佣兵十年,阅人无数,靠拳脚和胆色吃饭的人中,战斗力强的都很无趣,有趣的都死的早,今日可算是见到个不一样的了——嘴硬,带刺,偶尔还会偷偷害个羞。 李庭霄是昨天才穿进这本虚构的歷史小说里来的。 很扯,他一个出场费以百万计的世界顶尖僱佣兵,居然成了这本书里的炮灰王爷,皇帝的亲弟弟,煜王。 煜王李庭霄,为人阴狠毒辣,野心昭昭,因为暗中搞了太多小动作而惹皇帝忌惮,在跟这本书的主角勾结篡位时,被主角利用顶锅,最终被抄家流放,并在半路被主角灭口。 第3页 如今原主正带兵与北方的潘皋国交战,这场仗他大胜而归,因而成为人心所向,回都城后不久就将遇到他命定的主角,那个富可敌国的江南第一商。 他穿过来时,人正在跟敌国先锋将军追逐,两人顺着山樑一路追至苍茫雪原,一起在暴风雪中迷了路,又一起坠了马。 敌国将军白知饮坠马时伤了腿,在雪暴中陷入昏迷,按照原书,他本该趁机杀死他,这也是这场战役取胜的关键。 但是他没有。 既是取胜的关键,李庭霄当然不能让事态再按原书剧情走,否则不是有那个大病? 李庭霄利用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寻找避风港、生火取暖、荒野狩猎、驱逐野兽、救治伤员,两个人总算在潇潇风雪中一起活到援兵到来。 援兵自然是他李庭霄的援兵,而不是白知饮的,因为他压根不可能有援兵。 因为他是奴隶之身。 奴隶而已,为主将冲锋陷阵时一唿百应,但若是他落单,主将不可能冒险派人出来寻他,对潘皋国来说,他的死只是少了一条能呲牙咬人的狗。 被俘时,白知饮躺在雪原上,阴森骇人的鬼面具摔出老远,人陷入昏迷,被酷烈的风一吹,凉得像死人。 李庭霄将他拖进树洞,醒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自裁明志。 他捏住他的手腕,问:「在潘皋国当奴隶很好吗?」 那时,白知饮愣愣看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篝火渐熄时,他的眼神却一点点烧了起来,烧出来的热气胀满胸膛。 跟他的视线一碰,李庭霄就笑了:「都奴隶了,还能更惨不成?跟着本王,往后保你衣食无忧!」 - 见白知饮裹好外袍,李庭霄揶揄道:「看不出,还挺心狠手辣。」 「我不杀他,我那被困在国都的母亲和侄儿就要死,这因果我还拎得清。」白知饮唿吸滞了滞,清润嗓音刻意压低,生怕外头听去,「那你呢?是在帮我立威?」 「不是说了?本王要投名状。」李庭霄轻笑,「还有,阿宴,今后要称唿本王『殿下』。」 白知饮的脸色微变。 「哦,对,你是哑巴,称唿倒也不必太过计较。」李庭霄自顾自点点头,「但既然今后要跟在我身边做事,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懂了吗?」 白知饮凝视他片刻,点头:「懂了。」 说罢就拿木架上沾血的衣物出去浆洗。 李庭霄手臂一抬,拦下他:「既然懂了,那叫声来听听?」 白知饮下意识撤开一步:「什么?」 「叫殿下。」 「不是说……不必太过计较么?」白知饮小心打量他的神色,在李庭霄看来,像只刚到新家的狗子,怯生生的。 他心中好笑,却故意板起脸:「私底下该叫还是要叫,不然多没规矩。」 对王侯本就该这般称唿叫,敌国王侯也是王侯,要在平常说叫就叫了,然而他这样给他立规矩,他反倒倔着性子开不了口。 他抱紧衣服,五脏六腑翻腾了好些下,可这两个字就硬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 「叫啊!」李庭霄不耐,上前两步用力捏住人的下巴,「叫声来听听!」 这一下像是掐中了他的命门,脸上的红晕潮水般漫开,想挣脱他的怪手,却没敢翻脸。 脸红,耳垂也红,圆润饱满得像颗剔透的珠子,让李庭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白知饮嘴唇嗫嚅半天,依旧半声也没发出来。 李庭霄不信邪,语气温柔,循序善诱:「乖一点,本王给你加个码!」 「加什么?」白知饮借着嘴巴张合摆脱魔爪,自以为不动声色。 李庭霄勾唇:「本王不单帮你保住母亲和侄儿,还揪出构陷你父亲的恶人,如何?」 白知饮愣愣看他。 他本是将门之后,自小熟读兵书,尤擅骑射,前些年父亲被人构陷,全家被斩的斩,流的流,他和侄儿因年幼被赦免,母亲也因郡主身份保住一命。 后来,潘皋国将才稀缺,于是在他成年后,潘皋王便以他母亲和侄子为质,让他带兵为国效力。 他被迫同意,不光是忌惮他对唯二的家人动杀念,还因为他想往上爬,即便是奴隶之身也要拼命爬,他要替父亲报仇,替白家的四十多冤魂报仇! 但,谈何容易? 如今煜王竟然主动开口帮忙,且听口气像是有十成把握,难道他已对潘皋暗中布了局? 叫就叫!一个称谓罢了,既然走出叛国投敌这一步,那早晚要叫! 他薄唇微张,一个「殿」字还未出口,帐外有人瓮声瓮气地:「殿下!」 随即黑影一闪,天狼军副统帅刁疆掀帘而入。 煜王向来对手下不错,跟几名副将情同手足,在外打仗自然也没那许多规矩,大帐向来来去自由。 白知饮脸一红,硬生生把那个称唿憋回去。 李庭霄一口气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又无的放矢,只得怒沖沖坐上将军椅:「何事!」 刁疆一缩脖,觉着氛围不太妙。 「遵殿下之命,已派人回天都城传讯,明日是否拔营?」 「拔,拔拔拔!」 李庭霄不耐烦挥手,刁疆赶忙退了出去。 他把目光转向白知饮,挑眉,等他继续,未曾想,他居然一转身,抱着衣服尾随刁疆出去了。 第4页 「哎?」李庭霄一怔,望着兀自晃动的帘子,「这还没叫呢!」 第002章 煜王大捷的消息乘着快马连过十三驿,不到十日就递进了天都。 百姓们听闻此喜讯,纷纷奔走相告,在他们口中,煜王的天狼军简直成了比先祖王师都不逊色的存在。 一个月后的三月初七,整个天都城披红挂彩,准备喜迎煜王大胜归来。 全城百姓翘首期盼,然而,却没等到。 直至三月初十,一匹快马踏碎朝霞晨露,风尘僕僕的天狼军士兵停在城门前报讯:大军连夜赶路,如今驻扎在城北十里! 午时一刻,浩浩荡荡的仪仗从皇宫出来,顺着玄武大道向城北进发,一大片锦绣华服在阳光下缓慢行进,仿佛彩霞流淌。 湘帝出宫亲迎天狼军,天威浩然,道路两旁的百姓下跪叩首,皆是不敢抬头。 出北城门,远远就见雪白营帐绵延如同山丘,一眼望不见边际,而在官道上,一行盔明甲亮的将士正向仪仗队缓缓迎来。 为首的正是煜王李庭霄,在他身后,左侧是副将刁疆,五大三粗眼如铜铃,右侧是亲卫阿宴,清瘦的身躯挺得笔直,铁盔盔沿刚好遮住额前丑陋的疤。 见到他们过来,湘帝的仪仗便停下了,静静矗立在新绿萌发的官道上。 李庭霄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湘帝专门针对自己的「君王之道」,这次自己没像原主那样一举杀到潘皋国都去,总归是差了层意思,湘帝戒备不强,还端着些架子。 这说明,这场胜仗不足以让他起杀心。 李庭霄心头稍安,他还真担心刚回来就要应对一场鸿门宴。 微风轻拂,暖帐摇曳,能并行四排车马的官道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阵窸窣的甲叶声响,将士齐齐翻身下马,跟随煜王大步走到湘帝的轿辇前,轰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参见陛下!」 须臾,暖帐帘子掀开,帐内随侍宫女将帐帘左右扶好,身着明黄袍的湘帝威严地从辇上下来负手站定,居高临下地望向煜王。 半晌才开口:「诸位将士辛苦,平身!」 说着弯腰扶住李庭霄的胳膊,将他用力拉起。 「皇弟可好?」 「臣弟一切都好,多谢陛下!」 李庭霄利落起身,落落大方地沖湘帝一笑,反倒让他愣了愣。 煜王素来性情古怪阴鸷,何曾这样与人笑过? 李庭霄是故意的,要想保命就不能走从前的老路,谁说人非得一成不变? 「陛下?」他故作担忧,声音出奇地体贴,「三月倒春寒,陛下可是身体不适?还是快回暖帐吧!」 「朕是想念皇弟了。」湘帝一笑,「皇弟带天狼军连征数月,此番大战告捷,我湘国举国振奋,这一役后,北方边关又将得数年安宁,朕定要重重犒赏三军!」 李庭霄一抱拳:「臣弟替将士们谢陛下洪恩!」 湘帝大笑两声,一撩天鹤绒大氅,亲昵地揽住李庭霄的肩,慢慢往城门方向走:「听说皇弟最后一仗胜得极其兇险,来,给朕说说!」 皇帝和殿下叙旧,有北衙禁军在旁随侍,副将刁疆自然停下脚步,没忘拉阿宴一把。 阿宴却没停,紧跟在煜王殿下不远处,甩开他手时甚至有点不耐烦。 刁疆一愣,在后面捲起舌头「嘶嘶」打了两声暗号,可人头也没回。 他霎时冷汗涔涔。 阿宴,你哑就哑了,怎么这会儿还聋了? 虽说见驾都没带兵刃,但闲杂人等怎能未经允许就靠近皇帝?不是找死吗? 白知饮没聋,他只是在履行对煜王的承诺,他们最初便约定,只要他没发话,两人的距离就不得超过三丈,无论何时何地。 方才,煜王并未让自己在原地等,那自己便跟着,反正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他千里迢迢带自己回来,总不能还没进城就让自己死了吧? 湘帝身后的百骑察觉到不对,抽刀断喝:「大胆!站下!」 白知饮便站下了。 李庭霄与湘帝同时回身,在看到白知饮那因紧绷而微微鼓起的面庞时,他的唇边浮起不明显的笑。 真想不到,这头倔驴也有紧张的时候。 「这是何人?」 「陛下,这是臣弟新收的亲卫,若非他,臣弟这趟可就回不来了!」 「有这等事?」湘帝称奇,打量起白知饮,「皇弟细说。」 「阿宴是从潘皋逃出来的,在暮霜原救下臣弟的正是他,蛮夷之邦不知进退,又是个哑的,还请陛下恕他无礼。」李庭霄笑了笑,抬手招唿白知饮,「阿宴,还不过来给陛下叩头请罪!」 白知饮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跪下,双手撑地,头压得很低。 还好,跪着就行,哑巴是不用开口说话的。 「呵!」湘帝盯着他盔顶的红缨,冷哼一声,「普通百姓都弃城出逃,潘皋国真是气数尽了,也难怪在战场上节节败退,那些兵将简直都是废物!」 李庭霄听出湘帝的弦外之音,八成是想说,打败了废物的天狼军也不比废物强多少,他笑了笑,不以为忤:「陛下天命所归,谁敢争锋?潘皋国竟敢犯我国土,怕是惹了天怒,我湘国人才辈出,小小蛮夷弹指可灭!」 湘帝闻言受用,哈哈大笑。 第5页 「煜王过谦,此战天狼军功不可没,朕心中有数!」他一指白知饮,「既然此子立了如此大功,那也不必拘泥身份,三日后便一併带进宫来吧,届时趁着太后寿宴论功行赏!」 方才他们正说到寿宴之事。 其实太后寿宴跟论功行赏是两回事,但湘帝偏要往一起凑,说是要添个彩头,李庭霄觉得,他多半是想让天下看看,他对天狼军有多亲近,多惜才。 他也不推辞,微笑抱拳行礼:「臣弟遵旨!」 湘帝这才满意地挥挥袖子,抚须上了轿辇。 仪仗队来得急去的也急,等一行队伍消失在远方,李庭霄方才起身,又过去拉起白知饮,朝他别有深意地一笑。 见左右无人,最近的刁疆也在百步开外,李庭霄便问:「难受?」 白知饮睫毛微颤,看他一眼,侧过身,一副请他先走的架势。 李庭霄拍了拍他肩膀,十分满意。 原书中,原主杀死白知饮,又带兵一夜间连下潘皋国八座城池,而他却偏偏救了白知饮,直接收兵。 原书中,大军三月初七回城,距离太后寿宴还剩五天,而他这次硬拖到三月初十,只留两日。 他要把这两日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能省去赴兵部尚书和右丞相的邀约,因为他们灌他的酒,套他的话,最后全成了湘帝整治他的呈堂证供。 他朝神驹青圣走去,白知饮便在他身后跟着,亦步亦趋,毕恭毕敬。 「白知饮,你是不爱听本王喊你蛮夷?还是不爱听陛下骂你们潘皋兵将废物?」 「……」 「都有,是吧?」 白知饮在心中默念「哑巴不能说话」,将唇咬的死死的,没还嘴。 一个王侯,嘴这么碎,真不知是怎么养的! - 将天狼军临时安顿在城外,李庭霄便带着一队亲兵回府。 数月未归,煜王府内依旧井井有条,不得不说,除了野心外,在骄奢淫逸方面原主也很有一套,还好,他不好色,没给他这个后来者留下一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小五之类的麻烦。 府内执事邵莱腆着肥肚子,小跑着迎出来。 他一甩拂尘,激动地唱喏道:「殿下平安回来了!」 又熟练地在他下马时搀扶他的胳膊,热泪盈眶:「风餐露宿,殿下果然瘦了!」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关心,不在乎你打没打胜仗,也不在意你拿了多少人头,他只关心你过得好不好,身体吃不吃得消。 李庭霄知道他对自己忠心,是以态度异常亲和,把缰绳交给刁疆,笑眯眯拍了下他的肩:「府中都好?」 邵莱又眉开眼笑:「回殿下,都好都好!全府上下都盼着殿下回来呢!」 这话就过了,李庭霄也没计较,摆摆手就往宅子里走。 邵莱跟在他身后,转头一一看过煜王殿下身后的随侍亲卫,每认出一个,眼底的笑意就多一分。 挺好,小子们都活着,全须全尾! 最后,他略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在白知饮脸上,又扫过他身上的铠甲:「殿下,收新人了。」 「哦。」李庭霄回了个头,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外人,「叫他阿宴就行,新招的亲卫,不必去军营,留府里打杂吧!」 府有府兵,各府府兵都属十六卫统一调配来的骁骑卫,而亲卫阿宴随天狼军归来,自然算天狼军的人,平日里应在军营听候差遣。 邵莱明白煜王心意,点头应是。 特意留在府里,必是格外重视,邵执事八面玲珑,主动上前搭茬:「阿宴,咱家乃煜王府执事,今后有事尽管找咱家。」 半晌,受惯了吹捧的邵执事没等到预期中的马屁,脸色略沉。 看出门道的李庭霄停步,拉住白知饮的胳膊往身边一带:「邵莱,阿宴不能言语,以后你多照应些。」 多照应? 煜王殿下几时为下人说过这多余的话? 收到知情人刁疆抛来的眼色,他立刻精神抖擞,脸上重新堆起笑:「奴婢遵命!」 第003章 趁煜王沐浴的工夫,邵莱大概从刁疆那了解了阿宴的来头,也注意到,他帽盔下确实压着几道细小的黑色划痕,不细看还当是碎发。 为安顿他,他可说是煞费苦心。 煜王府本不缺房舍,巧的是,开春家家通渠修屋,王府西院的房子目前全都没瓦,最快也得三五日才能住人。 殿下亲自带回的人,跟僕役住肯定不合适。 跟府兵倒还成,但总觉得这潘皋叛徒白净斯文,跟那些臭烘烘的糙汉子不是一路,刁疆也说,路上殿下给他拨了单独的帐篷,羡煞众人。 总不能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住吧? 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想到东院马厩边有一小间,原先是给马夫住的,现在马夫跟厨娘一起在府外安家,便闲置了。 但是不是…… 在李庭霄用膳时,他大致汇报了府中数月来的情况,最后转了个弯才转到养马房上,请示:「殿下,暂且给阿宴安顿在那边,等西院修缮好再搬过去,可好?」 李庭霄眉头一皱,筷子一丢,匆忙忙往外跑:「行,你看着安排!」 回天都城的第一餐,水土不服。 - 下午,刁疆带白知饮在王府里转。 王府青砖灰瓦雕樑画栋甚是气派,白知饮看得眼花缭乱,心里暗嘆,湘国单是一个王府规模都跟潘皋国王宫不相上下。 第6页 粮草不提,军备马匹、阵亡抚恤哪个不要真金白银?财力相差如此悬殊,潘皋怎么赢? 心中慨嘆一闪而过,之后又有问题——王府太大,他不太能记住路。 他是哑巴,不便开口问,只能跟着刁疆点头摇头,但却无法面面俱到。 倒也无妨。 虽说至今他仍搞不清煜王为何要拉拢自己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奴隶,但,还是那句话: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还能真把自己当个僕役使唤不成? 刁疆上有老下有小,刚在街上还见到自己那大胖小子隔着人群奶声奶气地喊「爹爹」,一想到稍后便能回家团员,情绪很是高涨,直到邵莱派小厮来,说是奉命安顿新来的亲卫,他这才显出几分急切,跟他说了句「阿宴,你好生待着,改日再见」,人就没影了。 小厮十一二岁,怀里抱着一大卷行李。 事先知道新来的是个哑巴,他就自顾自说话:「阿宴,我叫泰金,泰康的泰,金子的金!」 他指了指西边一片没瓦的屋子:「西院还没修好呢,邵执事说,让你先在养马房住着!」 看看左右无人,又压低声音:「阿宴,偷偷告诉你,养马房可臭了,我住过一次,后来实在受不了,连夜搬走!」 白知饮觉得泰金机灵可爱又率真,不由莞尔,顺手接过行李夹在腋下,他才活动了一下肩膀,嘻嘻笑了两声。 七弯八绕到了马厩,再往后就是高耸的院墙,墙外的大柳树在暖春里抽了条,探进两枝挂着嫩芽的枝条来,随风摇晃。 马厩里养着几匹马,个个膘肥体壮,白知饮看到煜王的宝马青圣鹤立鸡群地仰着脑袋,那气势俨然王者归来。 见到白知饮,它唿哧喘出两股白气,轻甩着马尾打招唿,他就上前撸了把它乌黑泛青的鬃毛。 自北国边境一路行来,一人一马已然是熟了。 「嘿!」泰金惊奇地笑了声,「青圣可傲气了,平日里都不让人随便碰!就连养马的老袁只能把草料放进槽子里,走远了它才肯吃!」 白知饮笑了笑,随手拍拍青圣的额头跟它道别。 养马房就在马厩隔壁,是个木板搭的简陋小房,从屋外看起来都没一间马厩大,果然如泰金所说,充斥着一股沤久了的马粪味,熏得人要淌眼泪。 白知饮掩鼻,左右一看,居然没窗。 没窗,整日又关着门,难怪。 泰金站在门边,压根没打算进:「臭吧?我就说!你看能住吗?」 白知饮点头。 安排都安排了,不住还能怎地? 再则说,从前他还当奴隶那会儿,跟母亲侄儿在大狱里待了足足五年,日日夜夜苟延残喘、发臭发烂,那时真是比马厩里那些畜牲都不如,不也过来了? - 煜王才回天都城就传了太医,还谢绝见客,想是病得很重。 消息不胫而走,天还没擦黑,就连城中三岁的娃娃都知道了。 一整晚,煜王的门槛几乎被踏平,等第二天李庭霄洗漱完毕,看到各种补品在前厅堆成小山。 李庭霄大马金刀坐在前厅,望着满屋子的东西,用力搓下巴:「这些……」 「奴婢这就给殿下过目!」邵莱眉开眼笑,将礼盒一一打开,如数家珍。 「这是监察司满将军送来的五百年老参,可稀罕呢!」 「这是礼部侍郎蔡天存送来的阿胶和燕窝,美容养颜圣品!」 「这是鸾仪司掌事金福送来的石蛙,要说这石蛙可是好东西,就北方有,且一座山啊,就只有冬季才能见到那么三两只,金福特意孝敬您的……」 李庭霄瞥他:「金福是你徒孙吧?」 词儿都比别人给的多。 「呃……」邵莱讪讪地干笑两声,「是,殿下,金福一片孝心……」 李庭霄大手一挥:「送回去。」 「送回去?」邵莱的眯眯眼瞪圆了,「金福他……」 「不单是金福,其他也统统送回去,别忘了谢人家。」李庭霄一晚如厕八趟,这会儿又觉腿软,打算回去安生躺着,临走前还叮嘱,「以后别乱收东西。」 「听见殿下说的了,快去办。」邵莱唯命是从,对一旁的僕役挥了下手,赶忙小跑追上去扶住人。 李庭霄脚底发飘,但还不至于要人扶,抽回手臂问:「宫里有消息传来吗?」 邵莱忙答:「有,是礼部来的,说太后寿宴当天请殿下带天狼军将士上殿封赏,奴婢把人数报给他了,礼部的主事说,上殿穿的贺寿礼服明日一早送到!」 「贺寿礼服?」李庭霄失笑,「还挺正规。」 「是陛下重视殿下,往常那些打了胜仗的将军哪有这些礼遇,天狼军那些小子都说,跟殿下算是跟对了,脸上且有光呢!」 李庭霄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要是原主,大概就信了这鬼话,还沾沾自喜呢吧? - 天都城可比苦寒的北境暖和的多,虽还只是早春三月,院子里已现了欣欣春景。 李庭霄嫌屋里待着闷,就命人把金丝软榻抬到水榭中,趴着晒太阳。 有侍女端来了汤药,他一口灌下,又往嘴里塞了颗蜜枣,只等着太医来给他再施一次针,大概就好了。 据说能好,也希望能好。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整日枪林弹雨摸爬滚打无论热带雨林还是酷寒雪山一潜伏就是十天半月拥有钢铁意志和专业素养的职业僱佣兵,最后的死因竟然很可能是——跑厕所跑死的? 第7页 还好,还好是在另外的世界,没人知道! 他翻了个身,将枣核吐在手心,瞄准池中荷叶屈指一弹,正中圆心。 荷叶兀自晃动不止,水面盪开涟漪,连着水榭的木桥同时被踩响。 邵莱肘搭拂尘走到近前:「殿下,兵部丘尚书到了!奴婢已将人请到前厅。」 「他?」李庭霄忽然柔弱地靠住扶手,「还是请丘尚书来金茳院吧,本王走不动了。」 兵部尚书丘途是最初弹劾原主的人,他费心费力网罗证据,最后将原主置于死地,无非为的两个字:妒忌。 作为兵部尚书,却管不到湘国最能征善战的兵,心有不甘倒也正常,但李庭霄绝不会被算计第二次。 不多时,人高马大、满面虬须的兵部尚书丘途跟在邵莱身后踏入水榭,他刚下朝,身上还穿着八旒鷩冕,边行礼边大步流星赶来,身上透出与古雅朝服不相称的武者粗放。 「煜王殿下怎的刚回来就病了?」 李庭霄扒着扶手撑起身子,那样子不像是水土不服,倒像是腿断了:「丘尚书来了。」 「殿下快好生躺着!」丘途的步子又迈大了些,被邵莱引着跪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定是路上太过劳累!」 李庭霄自嘲:「北方太冷,本王征战途中数次风寒入体,天天就巴巴盼着能早日回天都城,如今真回来,倒不适应了!」 丘途关切道:「太医怎么说?」 「怎么说的来着?」李庭霄竟像是忘了,看向邵莱。 邵莱素来一张弥勒脸,笑眯眯接煜王的茬:「太医说施两次针、喝两幅汤药便好,不耽误给太后拜寿,但从脉象看,这一趟下来,殿下身子骨比从前弱了不是一星半点,要好好调理些日子才行!」 「嗯,对,好像是这么说的,昨日本王难受得厉害,倒是没听仔细。」 丘途遗憾道:「本来还跟右相约好一道为殿下设宴接风,看来只能延后了!」 李庭霄摆手,懒洋洋道:「哎,不必不必,后天便是母后寿诞,到时跟诸位一道吃酒便是!」 丘途爽朗大笑:「那倒……」 话说一半,却听一名僕役匆匆跑上水榭:「殿下!不好了!」 李庭霄仰头。 僕役跑了一头汗:「青圣,青圣它也水土不服了!」 「叫马医啊,叫我做什么!」李庭霄急着就要起身,邵莱见状赶忙来扶,他按着他肉乎乎的胳膊站起来,眸光往丘途脸上一定,「丘尚书,府里有事,怠慢了。」 丘途识趣地站起来:「青圣可是殿下的爱驹?」 李庭霄点头:「是。」 「战马跟人可不能比,疏忽不得!」丘途悄悄打量斜倚着胖太监的煜王,下一刻就要把人压垮似的,「不过殿下还是别勉强,马医及时到了就好!」 言下之意,你去了也是添乱。 李庭霄却很坚决:「青圣伴本王出生入死,本王爬也要爬去!」 那架势,像是担心不去的话就见不到爱驹最后一面。 丘途只好拱手:「那,下官先行告退!」 李庭霄也拱手:「身体抱恙,不送!」 离开微风习习的曲桥水榭,李庭霄松开邵莱的胳膊,顺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殿下?」邵莱讶然。 煜王殿下这是在故意打发客人走么? 李庭霄挥挥袖子:「愣什么?走了,去看青圣!」 他信步走到后院,刚跨进马厩,就听「哗啦」一声,有碗碎了。 从院墙的雕花镂空里朝隔壁院落一看,见到四名骁骑卫围着一人吵吵嚷嚷,那是……白知饮? 第004章 隔着院墙,几名骁骑卫派来的府兵正对白知饮破口大骂。 「这饭菜是你能吃的吗?贱人!」 「你额头上那什么啊?写的是『潘』吧?潘皋奴隶是吧?刚把小厨娘都吓到了知道吗?」 「嘿,可真有胆子!竟然跑我们王府来找事,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跟潘皋是死仇吗?」 「你他妈说话啊!王八蛋!老子的哥哥就死在你们潘皋畜生手里,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四名骁骑卫把白知饮围在正中,他手里盛饭的盘子被他们掀了,迴廊下洒了一地鱼丸萝蔔汤,里头还泡着两个馒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肆意辱骂,白知饮面色冷峻,沉默不语,蹲下身,将手伸向最近的白面馒头。 白知饮越不回话,他们便越恼火,嘴里也骂的越凶,甚至有一人抢在他之前一脚踩扁了那馒头。 生着薄茧的手停在半路,白知饮唿吸微顿,转向另一个,那馒头却被一脚踢飞开去,又是三两下,一顿好饭被踏得稀烂。 白知饮身上溅到了汤汁,缓缓仰头,冷冽眸光微微一闪,还未来得及动,就被人揪住衣领薅了起来。 那虎背熊腰的骁骑卫将白知饮衬得腰细腿长,他几乎将人凌空提起,双目死死盯着他前额的「潘」字,恨不能用唾沫把人淹死:「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招你入府?蛮夷就该滚出湘国!跟我去见殿下!」 「见本王要做什么?」 骁骑卫们闻声一愣,转眼便见到煜王殿下就站在他们不远处,那声音像是从北方边境一路刮来的,寒冷彻骨。 他身后,邵莱收了一贯的弥勒脸,眼观鼻鼻观心,很有几分威严。 第8页 众骁骑卫连忙齐声见礼。 那擎着白知饮的壮汉把人又举高了几分,瓮声道:「殿下,这奸细也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 李庭霄划过白知饮隐忍微红的面孔,冷哼:「奸细还能叫你看出来?」 邵莱赶忙上前呵斥:「混帐!还不快把人给放开!他是殿下的人!」 白知饮眉梢动了动,心里暗骂这死太监也太口无遮拦,谁是他的人! 想反驳,又苦于自己是个哑巴。 那骁骑卫烫到似的撒开手,不敢置信地看看他额上的疤,又看看面沉似水的煜王,后背凉飕飕的。 李庭霄瞪了邵莱一眼,冷冷问那骁骑卫:「阿宴是本王的恩人,跟本王是过命的交情,你有意见?」 恩人?过命的交情? 那骁骑卫「噗通」跪到煜王面前,也顾不得一地汤汤水水弄了一裤子,认错飞快:「卑职不知,卑职该死!」 「倒也罪不至死。」李庭霄哼笑,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膝盖,「你们四个,明日都不用来了,滚回骁骑卫去,叫柳伍给本王换几个机灵的!」 「是,是!」那些骁骑卫垂头丧气,不敢多言。 这些兵士被派到各府当职,是因为皇帝要留自己的眼线,煜王一向把他们视为眼中钉,从无好脸色。 骁骑卫乃是南衙十六卫之首,都知道南衙十六卫才是城中最有权势的人马,直接对皇帝负责,他们整日在城中横行无忌却无人敢管,就是因为放出去的府兵搜罗到不少王侯将相的秘辛。 但,煜王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就算南衙十六卫的人亦是不敢造次。 李庭霄过去给白知饮递了个帕子,乜了眼被泡散了的馒头,吩咐他:「去换身衣服。」 白知饮点头,不客气地拿他的锦绣帕子用力擦脸,转身穿过迴廊往养马房去。 看出他嵴背僵硬,明显憋着火气,李庭霄勾唇,丢下句「把地上收拾了」。 闻言,邵莱硬是把想跟上的脚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随在阿宴身后去了。 青圣趴在马厩里,当着一众凡马的面被马医又是扒嘴又是按肚子,威风扫地。 李庭霄看它那可怜兮兮的样,好笑之余又想到自己一晚上跑八趟,也挺没脸的。 马医临走前说青圣没大碍,李庭霄就放心了,看左右无人,他还挺纳闷,白知饮明明是往这边来的,又没有别的路,人去哪了? 过去顺手摸了摸软趴趴的青圣,转眼就看到马厩旁的一间小房子敞着门,里面有人影晃动。 该不会…… 还真是! 挑剔地打量眼那小房子,跟过去,正见白知饮在脱衣裳。 白知饮回头见是他,转回去继续脱,毫不避讳。 有什么可避的,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暮霜原中他解开他被雪水打湿的铠甲时见过,篝火堆前不得不抱团取暖时见过,天狼军营沐浴更衣时见过,一路上…… 再后来,白知饮就习惯了更衣时把他当空气。 他清清嗓:「换衣服怎么不关门?」 白知饮勒好腰带,心想我睡觉也一样不关门,这味道,关门是要熏死自己吗? 李庭霄觉着他不识好歹。 就算生了副好皮囊,有上赶着给别人展示的道理? 想过去关门跟哑巴理论,一步跨进门,顿时掩住鼻子又退了出去。 「你就住这?」隔着门杵在外面,声音都比往常高了八度。 邵莱安排好打扫的小厮跑过来时,恰巧听见这句,登时就冒了汗。 煜王殿下很少大声斥责,看来今个是真气着了。 他赶忙主动领了这罪责,气喘吁吁跑上前:「殿下息怒,这不是没多余的房么,奴婢就想到这养马房了,未料到久无人住竟变得如此不堪,是奴婢疏忽!」 再说,昨天不是跟你报备过了吗? 这话他没敢出口。 李庭霄又退几步,大大吸了口气,可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住在鼻孔里了,还是没散。 他拿袖子勐扇:「邵莱,你怎么想的!你的精明能干都哪去了?」 「回殿下,实在是挤不开,西院再有两天就修好了,奴婢想着就住两日不打紧……」 「两日?人怕是都腌入味儿了!」 「是是是!奴婢知罪,这就腾一间给阿宴!」 「罢了!」李庭霄又退后几步,指着房子里站着看好戏的白知饮,「搬,搬搬!搬我房里去!」 说完气沖沖走了。 白知饮不想去,站在原地不动。 邵莱张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像是也哑了。 - 先是骁骑卫欺凌,后是臭烘烘的养马房,煜王李庭霄觉得比跑厕所还没脸,他带回来的人,居然让人这么糟践。 这些混帐,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煜王当回事! 走得急了,他回到金茳院便勐灌下一杯冷茶,隔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叫唤。 晦气! 山峦叠嶂的水墨屏风旁,白知饮抱着行李站了好一会儿了,而邵莱堆着一脸的笑陪在旁边,半点不敢做主。 房间里好闻,像是淡淡的木香混着龙涎香,反正比养马房强,白知饮细细打量这间,低调奢华,还颇具文人气息,跟他对煜王的印象不太相符。 李庭霄回来时,额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见他们到了,人恹恹地指了下外间的嵌玉红木塌:「就睡那吧!」 第9页 白知饮看了眼隔断的水墨屏风,抱着行李去了。 李庭霄又问邵莱:「太医还没到?」 「回殿下,花太医说今日一早得先进宫去看栗娘娘,估么是在宫里耽搁了。」 「栗娘娘病了?」 「上个月栗娘娘查出身孕,在安胎。」 除母仪天下的石皇后外,湘帝就只有栗娘娘这一位妃子,乃是西江王栗吕文的长女,西江原是陇西地区的小国,后主动向湘帝称臣领封,世袭罔替,出身边塞的栗娘娘能文能武,个性好强,深受湘帝喜爱,如今有了身孕,怕是更得圣宠。 李庭霄轻笑:「那本王不是要有皇侄了?」 邵莱的马屁跟得紧:「正是,恭喜殿下!」 「恭喜本王做什么?又不是本王当爹!」他半真半假,轻笑改为嗤笑,拦住邵莱那即将出口的奉承,「行了,该用午膳了,去安排吧!」 邵莱讪笑着弯腰,恭谨问道:「殿下想吃什么?」 然后才想起殿下今日什么也不能吃,就又问:「小米粥?还是米浆?」 李庭霄脱下氅衣,看了眼外间:「鱼丸汤,炸酥肉,脆皮烧鸭,再来两个素菜小炒。」 邵莱急道:「殿下,使不得!花太医说……」 「少废话,快去!」李庭霄不耐烦。 邵莱就依言去了,路过外间时,总觉得红木榻上那陈旧发黄的被褥扎眼。 - 白知饮铺好床,听里间两人在说身孕、安胎之类的话,就避嫌躲去院子里,无所事事地绕到屋侧枯坐,盯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那云几经变幻,最终化作凛凛雪山,纯白而宁静,强风一过,云边卷散如雪从风起,渐渐消弭于九天。 他长出口气。 雪山,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不知母亲和侄儿如何了。 他把眼睛从云间挪开,揪了一撮狗尾巴草,低垂下眸子,慢慢搓硌手的颗粒。 身后脚步声逼近,煜王已到他身后,居高临下,背着光。 「怎么躲到这来了?」他严肃地对他脚边的狗尾巴草颗粒指指点点,「弄坏我煜王府的东西,知道要赔多少吗?」 白知饮抿住唇,嘴角却向上弯了弯,腮边绽开酒窝,仿佛早春三月的第一株桃花。 明知他不会回答,李庭霄弯腰捞起他的胳膊:「走了,开饭!」 白知饮的上一顿还是昨晚,泰金给了他两个包子,苦菜和荤油和的馅儿,他吃不惯,还是硬啃完了。 确实饿了,一听「开饭」二字,口中自动溢出津液,肚腹也嗷嗷待哺。 煜王亲自要的饭菜,四菜一汤,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阿宴在煜王的命令下上了桌,而邵执事被屏退。 他走时又看到了红木榻上的泛黄被褥,盯着,盯着,一直盯着,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站稳身子思忖片刻,回身把房门关上了。 第005章 说是陪煜王用膳,可白知饮头也没抬,捧着碗白饭吃个没完,白釉瓷碗都快要见底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还是没动过。 李庭霄捏着筷子,没身份地敲了敲碗:「怎么不吃菜?」 白知饮说:「能吃饱。」 又去扒饭时,碗里忽地多了块焦黄锃亮、泛着油星的鸭肉,他一顿,连鸭肉一起扒进嘴里。 香。 李庭霄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今日一大早,派去潘皋的探子回来了。」 白知饮勐抬眼,嘴里还含着饭,端着碗竟有些不知所措。 「潘皋国都在传,鬼面将军白知饮只身引开天狼军主帅,一场恶战后为国捐躯,此举为潘皋军搏得了喘息之机,多活了几千兵士的命,配享太庙。」李庭霄笑得意味深长,「白将军,如何?」 白知饮抿着唇,良久,蹦出两个字:「惭愧。」 「本王设法保住了你母亲和侄儿,没食言。」 「是,多谢殿下恩德!」白知饮放下碗筷,诚心说道。 李庭霄对自己主导的这场跨国舆论战很满意,高傲昂起头,却听白知饮又问:「我家人现今境况如何?」 「潘皋王那老狗赐了屋宅和抚恤,一切都好,就是……」李庭霄一笑,「你死了,想必他们欢喜不起来。」 何止欢喜不起来,白知饮战死沙场的噩耗传到潘皋,白母几度哭晕过去,若不是还有个瘫子孙儿要照料,恐怕早随儿子一道上黄泉去了。 但他不想对白知饮说,说了也无益。 可即便他不说,白知饮还是能想出个大概,眼眶里立刻蓄起了湿意,长睫微颤,眼尾跟着拖出一抹淡淡的红,像是晕开了胭脂。 李庭霄自他额头的疤扫过,略感遗憾。 这人的容貌底子相当好,若不是这疤,那可真是人间绝色。 属实是暴殄天物了! 看得出,他极力忍着泪,心中必定十分难受,李庭霄出言安慰:「白知饮,身处乱世,活着就很好。」 白知饮喉咙里咸腥酸涩各种滋味,片刻后狠狠咬住牙,目光復又变得坚定:「殿下说的是,总有一日,我要带家人脱离苦海!」 李庭霄就欣赏他的这股韧劲儿,笑着推了下他的碗:「吃饭。」 接着,又把白胖胖的鱼丸一下下舀进他碗里,都快盛满了才放下汤匙,端起自己的小米粥闷头吸熘。 第10页 白知饮不安地捧着满满一碗鱼丸汤,问:「殿下怎么只喝粥?」 李庭霄不想说水土不服的事,人家一个潘皋人都没不服,自己这个本地人也太差劲了。 对,还有那匹笨马! 「这不是没倒出空来?」他捧起粥碗举了举,示意自己双手都被占着。 许是刚承了他的恩,白知饮今日格外恭顺,手里换过他的筷子,夹了块烧鸭递上:「鸭子好吃。」 他漆黑的眼睛太干净也太认真,不带任何杂质,李庭霄一时间竟没能挪得开眼。 鸭肉就在嘴边,脆生生的鸭皮划到他的唇角,浓郁香气直冲鼻端,能想像到口感有多好。 李庭霄馋了。 四目相对,目光交缠,他微微侧头,嘴角一抿,一片鸭肉就入了腹。 - 时近傍晚,花太医来给煜王施第二次针,打包票明日午前准好,指定不耽搁明晚的寿宴。 长针提插转捻间,李庭霄跟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 花太医捻着一根银针迅速拔出,趴在金丝软榻上的李庭霄跟着不耐地动了动身子:「花太医,听说栗娘娘有喜了?」 「回煜王殿下,两月有余了。」 「娘娘身子不好么?怎么还要安胎?」 「栗娘娘常常落泪,又说不上缘由,陛下什么法子都使了,却还是逗不了娘娘开心,照这样下去……」 似是觉得自己失言,花太医讪笑着闭上嘴:「殿下今日感觉好些?」 李庭霄没搭他的茬,继续方才的话:「娘娘莫不是想家了?」 花太医干笑:「栗娘娘来天都城八年了,可从未听说过她有这等忧思,再说,娘娘巾帼不让鬚眉,本就不是儿女情长之人。」 李庭霄斜睨他。 编,接着编。 花太医不敢看他。 栗墨兰远嫁天都城,看似是西江王为巴结湘帝献上独生女儿,实际谁都心知肚明,她是西江送来的人质,是为西江博取帝王信任。 平常,她不敢提一句西江,安心做她的贵妃娘娘,可如今有了身孕,心绪不稳,八成是多年来积压的思乡之情一齐爆发了。 按照原书,栗墨兰孕期身体一直不好,太医院换着法子调理也不见效,三个月后,西江王妃带了几名家眷来天都城定居陪伴,她这才好些。 划重点:西江王妃的几名家眷中有位商贾,乃是江南第一首富云听尘,本书命定的男主,他煜王李庭霄的夺命阎王。 从主角视角看,他的所作所为没毛病,甚至堪称机关算尽有勇有谋,但如今李庭霄穿成了他手下炮灰替罪羊,免不了骂一句混帐王八蛋。 他随着花太医施针的动作偏了下头,说:「孕妇的心思可跟常人不同,栗娘娘一直这样下去,万一肚子里的皇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太医院可要倒霉,尤其是花太医你……哎哟!」 主治医师,绝对是掉脑袋的罪过。 没等他说完,花太医这一针就扎偏了,拿针的手哆嗦不停,忙用另一手按住,却察觉到其实两只手抖得一样厉害。 「殿下恕罪,卑职手滑了,手滑了!」 李庭霄目光挑剔地回头看他,看到他满头冷汗,丝毫不掩饰嘲笑:「瞧你吓的,就跟陛下实话实说呗!儿女思念父母天经地义,到时候是召西江王来天都,还是栗娘娘回娘家养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陛下还能因此踏平了西江不成?」 花太医骇然瞪大眼睛,连连摆手:「哎哟,殿下不可妄言,卑职只是个大夫,可不懂这些!」 李庭霄侧了侧身,不给他喘息之机:「花太医若是不敢,本王抽空帮你跟陛下说,栗娘娘怀的可是皇家长子,万一有个差池,本王也不愿!只不过,陛下若是问起,你可不能置身事外,要给本王做旁证!」 花太医扭扭捏捏地道了谢,心中却是长舒了一口气,暗忖:这煜王殿下一贯不拿人当人,怎的还体恤起臣子来了? - 报应来的快。 李庭霄一时贪嘴,夜里可遭了大殃,穿地龙似的一趟趟往屋外跑,被他这么搅合,外间的白知饮也睡不成,抱着被子直摇头。 到后半夜,大约是肚子被彻底清空了,他弓着身子挪回来,扶住门框两股战战,低头朝门槛发脾气。 「谁家门槛修这么高?」 跨不动,根本跨不动! 见他实在不成了,白知饮抿唇忍笑把他扶进屋,反手合拢门。 「殿下受凉了?」 「……」 见他开口的气力都没了,白知饮先把他搀到自己的红木榻上坐下,又去拨弄炭盆里的火炭,三月初,位置偏南的天都城夜晚乍暖还寒,殷实的人家都还烧炭取暖。 李庭霄已自顾自躺下,还盖上了被。 被占了床的白知饮无奈:「太医傍晚不是来过了?这医术也不太成么!」 李庭霄讹他:「还不是你硬餵东西给本王!花太医前日特意叮嘱饮食要清淡,本王哪好说对他说自己贪嘴了!」 白知饮无端被扣了口大锅,冤比窦娥:「既是要饮食清淡,还弄那些大鱼大肉做什么?」 李庭霄气唿唿盯着他,目光哀怨有若实质,白知饮被他看得渐渐发慌,撤回手,眼里透出几分思量。 他将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轻声说:「那,那我背殿下回里间吧?」 第11页 李庭霄把头往被子里拱,哼唧两声,不愿意。 白知饮问:「殿下怎么了?」 李庭霄有气无力:「动不得,胃口又凉又疼。」 在这寒夜来来回回的,确实是有些着凉了。 白知饮从前在狱中被关了很久,知道胃口受凉的滋味多难耐,便搓热了手覆上去给他暖胃。 「从前在狱中犯胃疾时,我母亲会说,捂捂就好了。」他轻声抚慰。 温热的触感让李庭霄浑身僵了僵,那股滚烫热量从中枢传开,一点点漫至全身,连烦躁都减少了几分。 「殿下好些了吗?」 「嗯。」李庭霄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含混地应着。 感觉到手心依旧冰凉,那部位像总也捂不热似的,白知饮忧心:「还是传太医吧?」 「不用。」他嫌丢人。 白知饮无奈。 等他神色舒缓了些,他给他把被子往上拉:「那殿下就睡这,睡一觉,明日许就好了。」 门外摇曳的风灯透进光,李庭霄抬眼便看见他眼里星辰晃动,问:「你呢?」 白知饮瞥了眼炭盆:「我睡地上。」 「那怎么成,这么冷的天,你去里间。」反正他是不想动,爱谁动谁动。 白知饮觉得不妥,摇头:「不碍事,习惯了。」 刚要下地,却被捉住了手腕。 李庭霄坚持:「你去里间睡。」 白知饮还是摇头:「不合规矩。」 李庭霄想了想,费力地把身子往里挪:「那一起挤挤。」 红木榻够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白知饮却裹紧单薄的中衣,为难。 「一起睡,暖和。」 「殿下要是嫌冷,我去找邵执事要个汤婆。」 他的一再推拒让李庭霄极度不悦:「白知饮,本王说不动你了是吧?一次两次的!说了不要汤婆,叫你上来!」 没料到生病的煜王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三岁孩子似的,白知饮只好稍作妥协:「那我去里间。」 可李庭霄跟他槓上了,死活不肯放手:「本王让你上来,听不懂吗?」 煜王的架子一端起来,白知饮嘴唇嗫嚅几下,最终点了头。 他弄好炭盆,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只占了红木榻的一条窄窄的边,尽量不碰着另一具散发出陌生温度的躯体。 不料,却再次被擒住手腕,又被强牵着按在腹部:「还疼,揉揉。」 声音软踏踏还带着鼻音,哪还有刚刚威风凛凛的模样? 真,不要脸啊! 第006章 李庭霄也不知自己是几时被白知饮给揉睡的,这一觉他睡得极沉,一早起来龙精虎勐,胃也不疼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都爱买奴僕了,有人毫无怨言地供自己驱使,服务细心又到位,感觉的确…… 很爽! 白知饮已经忙活了一早上,李庭霄醒来时他恰巧打着哈欠进来,手中端着一碗小米粥,煜王专属。 天光大亮,院门大敞,他不便开口言语,沖煜王颔首打招唿,样子温顺。 李庭霄笑了笑。 刁疆红光满面来了金茳院。 今日的他破天荒穿了一身喜庆的金红长袍,杂乱的头髮一丝不苟在头顶梳成髻,用同样的金红短带束着,只是动作粗犷,不太配这身衣裳。 「殿下,瞧!」他挺着胸膛,把衣服展示给李庭霄看,「礼部刚送来的礼服,末将先穿上了!」 李庭霄嘴里的米粥差点喷了,忍笑点头:「不错。」 须臾,他愣住:「这是礼部送来的?」 说完,不经意看了眼白知饮,白知饮被他看得十分茫然。 「今夜要觐见的兄弟们一人一套!」刁疆沾沾自喜,粗手摸着衣服上精绣的云纹,「这料子好啊!末将这辈子都没穿过!」 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小心问:「殿下怎么了?」 李庭霄摆手,盯着面前的粥碗,半晌不语。 邵莱也来了,亲手捧着一套礼服,脸上仍旧笑吟吟。 「刁将军走的真快!」一路追刁疆追的急,免不了气喘吁吁,「殿下,这套是阿宴的!」 李庭霄推开粥碗,示意侍立一旁的僕役撤掉。 见煜王脸色不虞,邵莱小心问:「殿下可是身子还没好?要不再传花太医来看看?」 李庭霄起身嘆气:「这礼服,阿宴可怎么穿?」 白知饮不明所以,抖开自己那件看了看,忽然倒吸口气。 刁疆在自己衣服上摸了摸,又在给白知饮的那套上摸了摸,没发现有差,疑惑问道:「这怎么就不能穿了?好的很呢!」 邵莱却一点就通,犯了难:「太后娘娘大寿,阿宴这身份上殿确有不妥,若是有帽冠遮着还好,可这礼服的样式……」 刁疆又向上摸了摸束髮的带子和光熘熘的额头,恍然大悟:「奴印刺青会露出来!」 白知饮的脸白了。 邵莱的胖脸为难成发面包子,想了半晌:「殿下,不如别让阿宴去了,他那身份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说不准小命不保,万一再牵连殿下……」 李庭霄说:「不能不去,陛下在城外时钦点的,到时见不到人必然生疑。」 「这可如何是好,午后就得出发了!」邵莱惶急。 房间内一时鸦雀无声。 第12页 白知饮胸膛起伏,默默嚼着唇内的软肉,眼底的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李庭霄顺着他异样的眼光看过去,发现落点是炭盆中那带着余烬的炭,心中顿时有所感。 「阿宴!」他高声唤道。 白知饮一哆嗦,被从凌乱思绪中拉回。 李庭霄说:「别胡思乱想,有本王呢!」 白知饮目光游移。 李庭霄的话沾上了几分火气,起身一把扣上他的肩:「是本王带你回来的!」 当着邵莱和刁疆的面,后半句没说:既然本王带你回来,定会护你周全! 没说,但白知饮懂了,他怔愣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 夜晚,月华初上,宫灯随风摇晃,皇宫深处花香怡人。 寿宴开始已两刻钟,李庭霄故意来迟,在接引宦官的催促下,脚步仍旧不慌不忙。 他信步穿过西梓殿,跟几名端着果盘的宫女擦身而过,顺手从盘子上牵了两颗龙眼边走边剥,小宫女不敢怒也不敢言。 这可是煜王,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 西梓殿内曲声悠扬,后园内,帷幔作幕,玉石为台,正中的四方庭院铺上红毯被当做舞池,十几名舞姬正为太后献舞,大臣们位列舞池四周,白玉阶上,湘帝跟太后正并排而坐,相谈甚欢。 太后崇氏今年五十有七,保养得当,风韵犹存,今日她身着大红凤袍,梳得一丝不苟的髮髻上插满凤形头饰,嘴角愉悦上翘,而她身旁的湘帝脸上虽也挂着笑,却还是威严十足,在他侧后方,皇后石氏正襟危坐,举手投足尽是母仪天下。 太后远远便看到李庭霄,拢起袖子朝他招了下手,他就大摇大摆地沿着舞池走过去,登上白玉阶。 而恰在此时,一曲结束,舞姬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风头正盛的煜王身上。 「母后,儿臣来迟了!」李庭霄转身从内宦手里接下锦盒,扬声道,「儿臣祝母后万寿无疆!」 崇氏惊奇笑道:「今日煜王怎么转了性,竟只迟了两刻钟,去年本宫寿宴你可是晚了一个时辰!」 李庭霄嘴角一抽,佯装乖顺:「以前是儿臣不经事,母后多担待,儿臣这寿礼可是千里迢迢从东海来的,祝母后福如东海!」 崇氏打开锦盒,见到一颗鸡蛋大小的珍珠,珠面亮的反光,忍不住赞嘆:「果然至宝,我霄儿有心了!」 称唿从「煜王」变成了「霄儿」,李庭霄弯起嘴角,看起来颇为得意。 湘帝是崇氏亲生,而煜王李庭霄是侧妃所生,自然跟她没多亲近,必要时还是需要演技的。 他又转向湘帝,垂眸拜见:「参见陛下!」 湘帝颔首,大袖一拂:「皇弟快入座吧!」 李庭霄点头应是,没漏过他唇角噙着的那抹异样的笑,心头一沉。 他若无其事走到台阶下方第一个空位上坐下,立刻就有内宦抬来炭盆放到他脚边,周围空气都升高了几度。 他随手抓起两颗龙眼,一边斜在蒲团靠背上自顾自地剥,一边目光挑剔地环视四周。 「卑职见过煜王殿下!」紧挨着他的人跟他见礼。 李庭霄侧目一看,竟是骁骑卫上将军柳伍。 这傢伙能跟王侯平起平坐,看来真是被湘帝宠到心尖上去了。 「殿下此番扫平潘皋,真乃虎狼之师!卑职敬殿下!」柳伍说着举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庭霄不待见他,还是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却又放下了:「柳将军莫见怪,本王今日略有不适,太医叮嘱不能饮酒,心领心领!」 「啊……」柳伍含笑,谁不知道煜王一夜八趟的光辉事迹?他关心地问,「殿下可好些了?」 李庭霄烦躁地挥挥手,柳伍哈哈一笑,端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 才剥开手里的龙眼,周围突然鸦雀无声,李庭霄直起身子,发现是湘帝起身正要讲话。 「诸位爱卿都知道,我湘国跟潘皋近年来势同水火,半年前朕派天狼军挥师北上,捷报频传,如今终于收復失地,是为母后献上寿礼!」 他转向崇氏,躬身:「昨日,天狼军已班师回朝,众将士今日特来为母后贺寿,母后可愿意召见?」 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崇氏的欣喜浮在面上:「要见,当然要见见我湘国的好儿郎们!」 不多时,刁疆带着一行十人鱼贯而入,在台阶下跪成一片。 「末将刁疆,参见湘帝陛下,参见太后陛下,愿太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崇氏目露欣慰,双手虚抬:「平身!」 李庭霄拿帕子擦手,在人群里瞧见了白知饮,在一众五大三粗的汉子中格外精緻瘦弱。 察觉到他的注视,白知饮侧目过来,视线一碰,他宽阔额带下方亮若星辰的眸子弯了弯,復又将头低了回去。 大内总管连羽替湘帝细数天狼军的功绩,按规制赏了全军将士酒肉银钱,按等级,赏都尉以上田宅布匹,另从国库额外拨出几箱金银珠宝,让刁疆自行回去论功行赏。 刁疆自是感恩戴德,以为这就能退下了,不料,湘帝再开口:「煜王,救你的是哪个?」 来了! 李庭霄心头一凛,连忙起身:「阿宴!赶快参见陛下!」 众臣子惊讶,只见天狼军一行人里,举止最为拘谨的那名少年将军缓缓走出,跪倒在皇帝面前,低眉顺眼沉默不语。 第13页 湘帝抚须:「是了,城北见过,是叫阿宴?」 白知饮轻轻点头。 湘帝呵呵笑道:「不能言语的阿宴。」 他转向崇氏:「母后,此子出身潘皋,在北境暮霜原救下煜王,后被煜王收入帐下,今日朕让他也来寿宴,让母后见见。」 「哦?」崇氏惊奇,「救过霄儿,那本宫可要好好看看!你抬起头来。」 白知饮心跳如雷,十指紧紧扣住地面,慢慢仰起头。 亮若白昼的西梓殿,他的脸孔异常白皙,面容格外清隽。 「哟,阿宴倒是生了个好样貌。」崇氏欣喜,随手从鬓边摘下一支垂珠金凤钗交给侍女,「既是救过煜王,本宫格外有赏。」 在众臣艷羡的目光中,白知饮接下沉甸甸的金钗,高高举过头顶,跪下磕头,表现得受宠若惊。 石皇后也望着下方的人,从旁附和:「煜王捡回来的,今后可要好好效忠煜王。」 白知饮漂亮的桃花眼扬起,还未来得及起身,又磕了个头。 李庭霄却暗自皱眉。 这话听着味道不大对! 没等他想清关节所在,湘帝大袖一挥:「皇后说的是,记下了便平身吧!」 白知饮站起身,再次点头,担心冒犯天颜,规规矩矩没有抬头,因此没看到湘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锐芒。 李庭霄却看到了。 「阿宴,既然太后额外赏赐过,朕就不再赏了,让柳将军替朕敬你杯酒吧!」湘帝说。 白知饮懵懵地,四下张望寻找「柳将军」,见到煜王身边的一名精干武将站了起来,手中端着杯酒,自顾自将残存的半杯酒水一饮而尽,显出几分醉态。 与此同时,也见到了李庭霄别有深意的目光。 他一怔,还未想清这目光中的深意,那位柳将军已从侍女的托盘里拿了两杯新酒,摇摇晃晃走过来了。 「阿宴……将军!」柳伍长着舌头,将手中的酒递给白知饮一杯。 白知饮赶忙接过,用力摇头,示意自己不敢称将军,也不管人能不能懂。 柳伍似是懂了,嘿嘿笑着敲了敲他的胸口,顺势将手按在他的后脑旁,做出个强迫他听自己说悄悄话的姿势。 白知饮心头涌上股怪异来,下意识瞥向李庭霄,见他勐然高昂起下巴,因严肃而紧绷的面庞而刀削一般。 不好! 他想撤开,可柳伍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往下一栽,他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方才意识到不妙。 柳伍被扶住,免了在寿宴上出糗,而白知饮遮盖奴印用的金红额带正被他抓在手里,繫绳晃荡着垂向地面。 第007章 沉默悄悄漫延,偌大的西梓殿内落针可闻。 李庭霄走向不知所措的白知饮,自柳伍手中取回额带,若无其事地就要帮他重新绑回去。 「皇兄,阿宴不胜酒力,臣弟看这酒不喝也罢!倒是潘皋人善舞,今天母后寿辰,不如让他献个舞,助助兴?」 「放肆!」开口的却是太后崇氏,顷刻间她已面红耳赤,头上流苏乱晃,「煜王,你胆敢让一个贱奴出现在本宫的寿宴,是不是太没把本宫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来人——」 她喝了一声,立刻就有四名北衙禁军上前拿人。 乐声停止,宴上众人噤若寒蝉,白知饮浑身一僵,额头倏地见了汗。 李庭霄不着痕迹地用身体隔开他和虎虎生威的北衙禁军,不满地嚷嚷:「是陛下叫阿宴来的,母后怎么怪起儿臣来了!」 崇氏气得浑身发抖,看向皇帝:「是陛下的意思?」 湘帝怒目:「朕是让功臣觐见,可煜王也没说他是个奴隶身!这种人也带上寿宴来,是不是没脑子!」 李庭霄大声争辩,浑身一副痞子气:「奴隶怎么了?他与臣弟是过命的交情,救了臣弟就是臣弟的恩人!臣弟今日带他上来,就是要告知天下,我湘国愿接纳全天下归顺之臣,母后要杀他,是要昭告世人,归顺我湘国的下场就是死吗?」 湘帝看了崇氏一眼,居然有些犹豫。 「煜王。」石皇后端着架子走到湘帝身旁,缓缓开口,「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归顺之臣,入奴籍的人都是作奸犯科之辈,母后今日寿辰,这多晦气!」 李庭霄怒视石皇后,他知道,这女人看似与世无争,实际性子十分歹毒,但与原主一直相安无事,想不出她今日为何突然出面与自己作对。 他解释:「阿宴本是普通人,前些年主家被潘皋王那老狗满门抄斩,他才堕成奴籍,并非普通作奸犯科之辈!」 「这可说不准,万一他诓你呢?」石皇后轻笑,「再说,潘皋都视他为牛马,我湘国要是捧着他登堂入室,岂不是惹人……」 她话没说完,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惹得湘帝更加震怒:「来人!拖出去!」 两名百骑虎狼般冲上前,搭肩就要拿人,其中一人被李庭霄一把搡开,顺势,他把人往身边一带:「皇兄!」 天狼军众人傻了,在场群臣也都傻了。 就连湘帝都颇感意外,怒斥:「煜王!你要抗旨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百骑同时抽出腰刀,金鸣如浪,氛围一时剑拔弩张。 柳伍上前:「煜王殿下,此人来路不明,何必如此维护?就不怕有爱嚼舌的,说殿下通敌?」 第14页 他笑的阴鸷森冷,哪还有半点醉态。 李庭霄扫他一眼,笑的比他还冷:「眼看着救命恩人蒙冤,这要传出去,本王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当然要尽力维护了!」 兵部尚书丘途起身劝解:「殿下,可莫要因小失大!」 「何为小,何为大?」李庭霄斜眼看他,又沖湘帝拱手,「阿宴入了我煜王府,便是湘国人,额头上那玩意不过是个奴印罢了,陛下金口玉言,说它是个字,那它就是个字,说它是幅画,那它就是幅画!」 他抓着白知饮紧绷的手臂不放,一副等湘帝定夺的架势。 但白知饮却忽然挣开,双膝跪地朝湘帝磕了个头,肩上扛着百骑的刀锋,膝行数步到了最近的炭盆前,颤着手擎起炭夹。 刀锋剎那被按在他颈间,那名百骑断喝:「放下!」 白知饮恍若未闻,夹起块炭扔倒面前地上,「刺啦」一声,青烟徐徐升腾,顷刻散尽。 李庭霄立刻就明白他要做什么,眼角一敛,整个身体转向他,双手慢慢背到身后,拳头捏的死紧。 那黑炭的缝隙间透着裂开的红光,显然才过的火,余温尚在。 白知饮仰头看了湘帝一眼,目光中隐有哀色,之后,在他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把额头磕了上去。 用刀架住他的两名百骑面面相觑,刀尖垂下,震惊且不知所措。 额头碰触到残炭的剎那,白知饮肩膀狠狠抖了起来,五脏六腑都随之扯痛,他紧咬牙关,硬是把所有痛苦呻丨吟都给咬碎了,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 自己不能死,不能死在今日!母亲和侄儿还等自己去救……更不能连累了他! 心中不断重复着,往下的动作又加深了几分。 全场死一般寂静,皮肉被炙烤的声音来回在李庭霄耳畔迴荡,他胸膛起伏,有股气噎在心里,在被憋疯前,他大步上前,一把薅着白知饮的后领将他提起:「够了!」 额前已成了皮焦肉烂深可见骨的一个凹坑,双目赤红涣散。 李庭霄狠狠吞下一口唾沫,将人半扶半拖转向湘帝:「陛下看不到阿宴投诚的决心吗!」 湘帝看到白知饮的模样,稍稍迟疑片刻。 他环视群臣,又看柳伍,再看太后,见她抬袖掩住半张面孔,眼底是掩不住的震撼,显然是无心追究了。 「罢了!」他挥袖,「天狼军将人带走,煜王留下!今后不得令,此人不可踏入皇宫半步!」 「是!末将遵旨!」刁疆早被眼前场景吓得魂儿都飞了,得特赦后大大松了口气,连忙从煜王手中接下人。 他跟另外一名同袍一道架住阿宴,在他裸露的腕子上摸到一手的滑腻,难受地把人往外拖。 「啪嗒」。 白知饮脚步虚浮,不久前才被赏赐的金凤钗落在地上都没发现。 李庭霄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走过去拾起凤钗,边揣进袖袋,边走回座位,经过柳伍面前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仇他记下了。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向周围遥敬一圈:「母后,皇兄,诸位,方才失态了,这厢给诸位赔罪!」 一饮而尽。 太后双手搁于膝上,已恢復了雍容华贵的仪态:「煜王的确是太胡来了,不过事已至此,此事便不再提了,」 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起身:「本宫也乏了,诸位继续歌舞饮宴,本宫先去歇息。」 恭送太后离开后,几位圆滑的大臣主动出来缓和氛围,西梓殿这才重新热络起来,李庭霄却只觉得烦躁,心中堵着一口郁郁之气,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因为他刚触怒了皇帝,众臣都在观望,倒是没人来给他敬酒,省事不少。 他没想到白知饮竟然这般决绝。 但,若非他的举止震撼到所有人,今日成为众矢之的的他们,结局还真未可知。 李庭霄心中难掩挫败,来之前还信誓旦旦让白知饮信自己,说一定护他周全,如今…… 那伤倒是要不了命,但却仿佛是印到了自己脸上,疼。 思绪翻腾间,听湘帝招唿:「煜王,丘爱卿,跟朕来书房。」 - 李庭霄从喧闹的西梓殿出来,和丘途一起跟在湘帝身后,一语不发。 暖黄宫灯摇曳,宫墙阴影重重,李庭霄盯着地面上旌旗投下的一格格的影子,心念急转。 丘途也来了,那必然跟刚才的事无关,到底为何要正儿八经去书房议事? 仔细回忆原书,好像没有这方面的记述,看来,蝴蝶的翅膀已经被煽动了。 书房中檀香裊裊,湘帝接过内监总管连羽送上的汤婆暖手,目光来回在肃立的两人之间逡巡。 「丘爱卿,不是有事要求煜王帮忙?说吧!」 丘途赶忙躬身,威风凛凛的武将笑得文绉绉的:「煜王殿下,可知西陲最近战事吃紧?」 李庭霄:「不知。」 书上根本没提这事,不确定是不是他编的。 丘途说:「绵各趁我国重兵北征时滋扰边境,西陲戍卫军据守西马道天堑,本不须多少兵将,但最近绵各部族不知得了什么法子越过天堑,西马道已被他们蚕食大半,马上攻到西马关了。」 绵各是西边的游牧民族,全族追着水源走,绝境中的人总是彪悍,单兵似虎,群聚似狼,一直对丰饶的湘国虎视眈眈。 第15页 李庭霄点头:「西陲戍卫军守不住了?」 丘途继续说:「是,兵部实在无兵可派,戍卫军南将军说,曾就近向铁鸢卫的盖鑫将军求援,但盖将军说未得殿下军令,不肯出兵,殿下,如今湘国兵马分散各地,西陲戍卫军兵微将寡,能否跟殿下借铁鸢卫一用?」 李庭霄看向湘帝:「铁鸢卫驻守的是西尖驿。」 湘帝说:「皇弟,西陲安定兹事体大,目前西尖驿周边无战事,拿回西马道才是当务之急。」 天狼军和铁鸢卫不归兵部管辖,而是先帝驾崩前下遗旨留给煜王的,兵将共十万,全凭煜王虎符调拨,是以,盖鑫拒不发兵,别说是兵部,就连皇帝都没辙。 铁鸢卫原是天狼军的一支,原主为表忠心,几年前调一半兵马去驻守西陲,并更名「铁鸢卫」,另一半就留在天都城大营,平日里由刁疆统领。 湘帝忌惮这个弟弟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他手握重兵,还张扬。 李庭霄心中冷笑:难怪寿宴的事那么轻易就过去了,原来在这等着!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推到湘帝面前,然后重新退回原位。 湘帝见了那物什,立刻直起身,丘途看清后也瞪圆了眼,总管连羽只轻轻一瞥就立刻垂下眼,不敢多看。 镂空的狰狞虎头,通体泛着古旧铜绿,虎目圆瞪,獠牙森森。 是虎符,能调用十万兵马的虎符! 第008章 湘帝显见的惊讶。 他信自己今日能说动煜王下令调兵,为兵部顺势接管铁鸢卫做准备,却没料到,他竟直接连天狼军一併交出来了! 「皇弟这是?」 李庭霄嘆了口气:「恳请陛下给臣弟留下个几千亲卫支应。」 湘帝起身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为何要交出兵权?右相昨日还跟朕说皇弟是难得的将才!」 「右相过誉了!臣弟此番亲征方知沙场兇险,自知不是那块料,再也不想去了,今后臣弟愿在政事上辅佐陛下,当然,朝廷能臣众多,好像也轮不到……嗯,不用更好,做个闲散王侯也成,全凭皇兄安排!」 李庭霄说的诚恳,湘帝虽不信,但也想不出更多缘由,遂仁慈笑道:「既然累了,皇弟这几日就不用来上朝了,好生在家歇息,对了,朕跟户部商量过,将城西的永村和云村、连同那座山都做你的封地,可好?」 李庭霄忙行礼:「多谢皇兄!臣弟今后可吃穿不愁了!」 这话一点也没夸张,封地里想搞什么产业都行,还可以自行跟村民徵税,更何况,位置是在寸土寸金的天都城近郊? 湘帝对他,倒还算大方。 出宫门时,寿宴已散,宫外各家的马车均已回府,就只剩邵莱攥着拂尘不安等待。 他上了马车,邵莱也跟上去,用铁钩拨亮火炭,等车厢里暖和起来,替他解下大氅。 李庭霄后脑靠上车厢壁,在颠簸中盯着逐渐亮起来的炭火,心中不是滋味。 「阿宴呢?」 「回殿下,先送回府了。」 「情况如何?」 「路上晕过去了,殿下放心,已传了太医,刁将军在照顾,无大碍。」 炭盆里发出爆裂声,里面的一粒炭裂开两半,李庭霄挪开目光,缓缓闭目养神。 邵莱忍不住关心:「殿下,陛下召见是……」 李庭霄眼也不睁:「本王把虎符交出去了。」 「啊?这……」邵莱压低声音,「可是陛下因阿宴的事对殿下……」 李庭霄抬手打断:「不是,寿宴上的事是人故意设计的,八成是陛下想给本王个下马威,释兵权才是真正目的。」 邵莱不解:「可陛下怎会知道阿宴的真实身份?」 「是那几个骁骑卫。」李庭霄自嘲,「还真是大意了!」 邵莱急问:「殿下!虎符是先帝特意留给殿下的,铁鸢卫和天狼军是殿下最大的依仗,怎好轻易交出去?」 李庭霄嗤笑:「依仗?你当真的?」 邵莱愣住:「啊?」 李庭霄抬手拍了拍他光熘熘的腮帮子:「交出去省心。」 别的他不清楚,反正,原主被流放时,在半路遇杀手埋伏,曾逃至西尖驿,却被守卫拒之门外,原来盖鑫率领的五万铁鸢卫早就对煜王起了反心,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他被追上来的杀手干掉,现在他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刁疆率领的天狼军倒是忠诚,但因其就在天都城周边,湘帝怕是早就心生忌惮,不如一起交给他了事。 反正他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 回到煜王府时已过子时,李庭霄心系白知饮,跳下马车,却看到花太医正站在大门外。 他上前见礼:「殿下!」 「花太医!」邵莱猜他是有事刻意在等煜王,上前打了个招唿,「奴婢先去看阿宴。」 李庭霄点头,转而问:「花太医有事?」 花角山惆怅:「是,今日卑职进宫看栗娘娘,情况不乐观。」 「难怪今日寿宴上没看到栗娘娘。」李庭霄拢好大氅,轻笑,「那花太医的意思?」 花角山看看左右:「昨日殿下说的……」 「嗯。」李庭霄仰头看漆黑天幕上如瀑的明星,轻轻出了口气,「知道了,本王会想办法。」 第16页 「多谢殿下!」 「阿宴如何了?」 「烫伤倒无大碍,已处理妥了,换几日药就好,小将军身子本就虚,可得好好将养几日,莫食荤腥,莫受凉。」 「记下了,辛苦花太医!」 回到金茳院,正碰到邵莱合拢房门,见到煜王回来,不仅没推开门迎他,反而急匆匆过来,往他身旁用力贴了贴。 「殿下!」语气仓惶。 「怎么?」李庭霄心头一沉。 「阿宴,阿宴他……」邵莱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嗓音,「他方才昏迷间,竟然开口唤了声『娘亲,疼』!」 李庭霄松了口气,他还当是白知饮出了什么事。 他不当回事,可把邵莱急坏了,强调:「殿下,阿宴他会说话!」 「本王知道。」李庭霄拍拍他的肩,「烂到肚子里。」 - 李庭霄推开门,冷风贴着地皮扫进屋子,吹得炭火明灭不定。 花太医提醒不要受凉,李庭霄便抱起白知饮进内间,轻手轻脚放上自己的大床,挑亮烛火。 他的额头被包扎好了,眉头仍微蹙着,像是难受。 碰碰他的脸颊,感受到微许超过自己的温度。 又发烧了,温度不高。 白知饮身体底子确实不太好,想当初在暮霜原他就烧了个昏天黑地,他用尽办法才将他的温度降下来,没烧成傻子。 李庭霄嘆气,解下大氅随手搭在木架上。 下人早在隔壁备好一池热水,目前已经凉了一半,而且时辰不早,他懒得折腾,就只简单洗漱,躺到泛黄被褥上小睡。 他起来看过两回,后半夜,白知饮还是烧起来了,他就用湿布给他降温。 白知饮头疼欲裂,脑子里不停闪过从前的记忆,一时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一时又身陷囹圄、浑身是血。 北方潘皋的九月,风已带上了几分萧瑟,吹落了早秋的黄叶。 鲜衣怒马的少年伏低身体,扣住弓弦的纤细指尖一松,箭矢流星般破开了风,射穿枝丫上唯一一枚红果深深钉入树干,箭尾羽翎兀自嗡嗡晃动。 白马四蹄飞扬,又稳又快,在路过那树时,少年偏身拔走箭矢,反手插回箭壶。 前方,一匹枣红马迎面奔来。 「少爷——少爷——」 声音有几分熟悉,但却记不起是谁。 少年举目望去,却怎么都看不清那人样貌,只听他急急地说:「少爷!家中出事了!老将军他——」 少年勒马,白马长嘶一声,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地。 「父帅怎么了!」 「老将军让少爷快,啊——」 话未说完,那人胸口透出寸许箭尖,沾满了血,人从马背上栽下去。 少年一惊,忙下马去查看:「父帅说什么?」 「快……逃……」 少年仍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到他口中涌出的血和逐渐翻白的双眼,等他掂量出这两个字的重量,四下已涌起铅灰浓雾。 他拔出防身用的短刀,却发现自己已被鬼魅般的影子包围了。 浓雾飞快包裹而上,强大的威压下,他不能视物,不能出声,浓雾中的黑影围着他急速旋转,转得他头晕目眩。 恢復清明时,人已到了腐朽晦暗的牢里,被牢牢绑在木架上,而母亲正在不远处的监格内,双手紧握着栏杆看这边,在她脚边,双腿被扭成麻绳的侄儿早已昏死过去,搁在地上小小的一团。 母亲的眼底绝望与恨意交织,定定凝视着他,那恨意有如实质,看得他浑身止不住发颤。 一个手持烫红匕首的无面人慢慢逼近,再逼近,下一刻,那人手里的匕首却变成了一块火炭,身上也变成了湘国军队的黑色铠甲…… 不多时,光芒大盛,他看见了对方的脸。 竟然是煜王。 李庭霄刚在他床边打了个盹就被指甲抓醒了。 白知饮满头大汗地弹起来,脸白的吓人,目光半天都没找到焦距。 「白知饮!」李庭霄轻唤一声。 白知饮渐渐回魂,终于看清眼前人时,泪水「刷」地顺着腮边流下。 李庭霄的手还被他紧紧抓着,抓得手背暴起瘦瘦的筋,抓得人生疼。 他一时间有些无措,只能勉强哄:「做噩梦了是不是?刚才你一直不安稳!」 噩梦吗? 哦,只是梦,还好,只是梦…… 白知饮清醒中仍带着几分昏聩,用力合了下眼,喉咙里像是滚过了炭,火烧火燎。 李庭霄适时给他递了杯水,他无力抬手,他看出来了,就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子,餵他喝。 「还疼吗?」 「不,不疼了。」 「看你做的什么傻事!不信本王搞得定?」 白知饮扯了扯嘴角。 想他没力气说话,李庭霄摸他的脖颈试温度:「你继续睡,应该不会再烧了。」 白知饮瞥了眼如墨的天色:「不敢劳殿下亲自照顾。」 「本王不照顾谁照顾?」李庭霄板起脸,「你说梦话都被邵莱听到了,知道不?」 白知饮眼神晃了晃:「那……」 见他紧张到脸又白了几分,李庭霄便不再逗他,拍拍他的发顶:「无妨,邵莱是自己人,安心睡觉!」 「嗯。」 第17页 李庭霄扶白知饮躺下,才拉好被子,就听鼻息匀称,由浅入深。 确定白知饮不再梦魇,后半夜他也安稳地去榻上睡了,鸡鸣不起,人声不闻。 直到日上三竿,忍无可忍的邵莱在门外轻唤:「殿下?殿下!」 从前煜王殿下是不怎么勤快,可也没懒成这样过。 李庭霄迷迷煳煳睁开眼:「嗯……进来!」 邵莱闻声入内,一眼就看到煜王殿下窝在外间的红木榻上,被子里露出半个光熘熘的肩膀,而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两件亵衣。 邵莱大惊:昨天自己亲手把阿宴安顿在红木榻上的,为何殿下也在? 煜王殿下你…… 第009章 炽烈的阳光在房内一闪,邵莱回手又把房门关上了,两名伺候起床的侍女被隔在门外。 习惯裸睡的李庭霄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一再确认红木榻上只有煜王一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隐隐感觉不妥。 「殿下,今日西院便能完工,等阿宴醒了就给搬进去吧,奴婢派人照顾。」 李庭霄坐起来,揉着迷瞪瞪的脑袋:「行。」 「兵部派人来了,说丘尚书午后在城北等殿下一同去点兵,这都巳时了。」 这事不好耽搁,李庭霄从榻上鱼跃而起:「知道了。」 感受到早春清晨的冷空气,他火速捡起衣服穿上,不忘叮嘱:「花太医说阿宴不能受凉,给他的新房间多加几个炭盆。」 说罢,他皱眉。 炭盆这东西的作用着实是……聊胜于无。 「修房的工匠来了吗?」 「回殿下,已经上工了。」 工头没料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能跟尊贵的煜王殿下说上话,整张脸上都写着「受宠若惊」,且煜王之亲民令人咋舌,竟然一边更衣一边跟他说话,根本没避着。 见面就问他:「会做地暖吗?」 - 李庭霄跟丘途一起去城外点兵,在众将士或不舍或不满的目光中,把大队人马划归兵部,只留了刁疆和四千精锐亲卫。 五万兵马,归籍造册,清点物资,一忙就是两天。 丘尚书的喜悦溢于言表,分别前还说多亏煜王胸怀广阔,改日请他过府饮宴云云。 过府是不可能过府的,此人善妒,不宜深交,而且他与右相肖韬素关系颇为密切,在他印象里,肖韬素可不是什么好鸟。 李庭霄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便不耐烦地说乏了,改日再续。 送走丘途,他在刁疆的陪伴下转了个弯,策马踏着漫天星河回到天狼军大营,径直走进正中的帅帐。 蜡烛火把把大帐照的通明,桌上早就摆满了大块的肉,大碗的酒,二十几名手下在等他回来。 众人站着不言语,满帐都是戚戚然。 李庭霄解下大氅,失笑:「怎么的?喝酒不想带本王?」 刁疆忙挥手:「坐坐坐!都愣着干什么?胡勉,倒酒!」 先锋营的虎将胡勉提着酒罈给周围倒了一圈,酒液豪放地溅到桌上,倒一半,洒一半。 「殿下不要我们了。」他嘿笑着说出大伙儿的心声,「散伙酒!」 「本王累了。」李庭霄举起碗,「诸位保家卫国,何必拘泥去处?」 刁疆也举起碗:「就是就是!」 胡勉一口饮下,说出的话比酒还冲:「末将明白,朝廷么!但他们若是逼殿下,我们反了就是!」 刁疆狠狠踹他:「放屁!要死啊你!」 胡勉自觉失言,偷看煜王,见他没生气,还是自己领罚了一碗:「嘿,末将醉了,殿下莫怪!」 李庭霄莞尔:「诸位弟兄跟本王出生入死,还有那些扔在北境回不来的,你们中的每一个人本王都记得,你们今后虽不在本王麾下,但本王依旧视诸位为兄弟,在兵部不比从前,约束甚多,记得谨言慎行,好生为国效力!」 众人齐唿:「是!」 李庭霄晃了晃酒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遭喝到了天亮,众将醉态百出,放声高歌,到激动时,胡勉更是放肆地勾上了李庭霄的肩,被七分醉的刁疆一把拽下去了。 「殿下,这群小混蛋喝不动了……」他的目光一一划过东倒西歪的同袍们,倏地红了眼眶,「末将送殿下回府吧!」 过了今日,便再无天狼军了。 - 李庭霄踩着梅花步回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打发走了要跟来伺候的邵莱,却见到从自己房里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知饮抱着被子,迎面撞到李庭霄,一愣。 远远便嗅到一身酒气,他迟疑片刻,快步上来见礼:「殿下。」 把行李换到一只胳膊底下夹着,另一只手就要搀李庭霄的胳膊,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他舌头轻微打结:「你……怎么还不睡?」 白知饮说:「这两天躺乏了,今日醒得早,刚看西院已经修好了,这就搬过去。」 李庭霄摆摆手:「哦,行,那去吧!」 他推开白知饮,往前走出没两步,脚下一绊就往地上栽,白知饮眼疾手快地把人从旁抱住,那捲泛黄的行李掉在地上。 李庭霄人高马大,而白知饮烧了一天一夜,浑身正酸痛,差点跟他一起跌倒。 李庭霄兀自絮叨:「……没事,没事,不用管我……呵呵……」 第18页 头都抬不起来了,人在半睡半醒间,却还在逞强嘴硬。 白知饮无奈,索性绕到正面抱住他的腰身,倒退着把人往房内拖,一趟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想把人弄到内间,可心有不逮,只好进去拿被子出来,担心他睡不舒服,又将人的外衣裤全扒下,整整齐齐搭在架子上。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问:「殿下,喝水么?」 李庭霄:「嗯……」 白知饮没听清,又问:「殿下要喝水么?」 李庭霄:「喝个屁,我冷!」 「我」?煜王殿下还会说这词呢? 白知饮抿唇笑着,轻手轻脚地去把内间的炭盆端出来,还添了几块炭。 等忙活完,人已经睡熟了,他把被子掖好,下意识打量他的睡颜。 同样是英武非凡的样貌,醒着和睡着却判若两人,那双总是暗杂思量的眸子藏起来后,这张脸看起来居然多出几分大义凛然。 晨曦透过窗棂一缕缕射在红木榻上,落上他剔透的白玉冠,落到他器宇轩昂的眉间,落在藏蓝锦缎被面,表面的精巧绣纹反射出道道金芒。 白知饮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床上人开始梦呓,不由忍着笑听。 「胡勉!别他妈给我倒了,喝不下去了啊!」 「……傻子吗?你雷呢?炸他啊!」 「你等我回来,肖宴……」 一通胡言乱语后,听到他最后呢喃出的名字,白知饮笑容顿时消失。 肖宴……阿宴? ——阿宴是谁? ——不就是你? 他的眸光渐渐暗下去,打量片刻,确认他不会再醒,这才转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那套泛黄的被褥孤零零躺着,他拾起来,拍去上头的灰尘。 泰金早早便到了西院,正在收拾,他被跟阿宴安排在同个院子,作为第一批入住西院的僕役,兴奋得里外乱窜。 他知道自己是沾了阿宴的光,是以十分勤快,连他的房子都给打扫了。 「阿宴!」一见到白知饮他便冲过来,顺手接过他手中行李扔到一旁,「嗐,你还抱着它干吗?新的,有新的!邵执事给我俩都换了新的!这可真是比过年还好!哈哈哈哈哈——」 白知饮正心绪不宁,手里突然一空,糟糕的心情也瞬间被泰金傻里傻气的笑容给沖淡了。 还未来得及细看刚大修过的崭新庭院,就被他拉着进了屋子。 「阿宴,你看你看!大不大?都快赶上殿下的房子大了!」泰金「扑通」趴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手脚并用地敲地面,「啪嗒啪嗒」像一条搁浅的鱼,「热的,是热的!」 热的? 白知饮疑惑地蹲下,探手试了试,果然感受到少许温度。 青石有什么特别? 他用手指仔细摩挲,除了地面较高,青石比较厚实之外,其余什么也没发现。 泰金大笑着解释:「地下挖了几走火道,睡前在外头的炉子添柴就能暖和一整晚,再也不用炭盆了!听说是殿下想出来的,不过只来得及挖你这间房,其他的说是明年开春再挖!工匠们好不容易才赶出来的,昨天傍晚才弄好!」 白知饮愣愣看向地面上打磨不久的新石,心里又变得不是滋味,没注意到泰金朝自己扑过来,俩人一起滚在地上。 「哈哈哈!我们湘国炭可贵了,咱们下人可不能天天用,这回冬天不用挨冻了!」泰金耍赖,「阿宴,收留我好不好,这么大的房,还有那么大的床,让我跟你一起睡呗!我就不用去邵执事房里偷炭了!」 白知饮挣扎坐起来,正了正头上被撞歪的绷带,点点头。 - 宿醉。 李庭霄一觉睡到快傍晚,邵莱领了两个侍女进来,一个托着毛巾,一个端着醒酒汤。 他囫囵擦了把脸,漱口,喝汤,看了眼外头金红的夕阳,自嘲:「还有必要起来吗?要不本王接着睡?」 邵莱笑吟吟的:「殿下,一直躺着哪成啊?得起来活动活动,吃点东西。」 李庭霄老老实实下地穿衣服,在他这,邵莱说话还是有相当分量的。 邵莱把他从小带到大,老父亲似的,方方面面操碎了心,到最后他东窗事发,为了掩护藏在假山密洞里的他,被来清剿逆贼的骁骑卫和北衙禁军一刀刀活生生刺死,到死都没招出他的藏身之处。 虽然他死的没什么价值,但李庭霄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可以绝对信任。 他下地洗漱更衣,决定出去转转夜市,感受一下人间烟火。 不料,还没等出门,门房来报,说何止何小侯爷登门了。 第010章 何家在天都城是不大不小的人物。 何老将军,也就是何止小侯爷的亲祖父,乃是先帝的开国功臣,在勤王时不幸捐躯,被追封为北鸠侯,福荫子孙。 到了何父这一代,朝廷事上没什么天分,就领了份闲差混日子,但也正因如此,他为人谨小慎微,不敢出半点差池,教养何小侯爷唯一的要求就是低调行事。 何止很听话,非常低调地不务正业着,二十好几的年纪连个官职都没混上,但人缘颇好,在天都城经营了一间酒楼,倒是风生水起。 说他上进,他整日花天酒地,说他纨绔,又不算太混帐,因年纪相仿爱好相投加上儿时玩伴的关系,跟煜王李庭霄关系意外的不错。 第19页 该说不说,为人确实低调,就连探望好友,都得等风头过了才来。 何止圆滚滚一张包子脸,比邵莱还矮半个头,头顶的翠玉冠像个壶盖倒扣着,自带几分喜庆。 他腆着肚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一拱手:「殿下!听说殿下大捷,特来恭贺!」 李庭霄稍作回忆:「那是五天前了吧?」 何止哈哈大笑:「殿下的病好了?」 李庭霄:「三天前就好了。」 听出他言语中的揶揄,何止不以为耻:「听我父亲说,殿下把天狼军交给了兵部,今后不用上朝了?」 李庭霄点头:「说是这几日不用上朝,但今后可能上不上也无人在意。」 何止竖起大拇指:「舒坦!」 一副「快来跟兄弟一起混吃等死多好」的得意嘴脸。 邵莱忍不住笑:「小侯爷稍坐,奴婢去倒茶。」 「哎哎哎,不用不用!」何止不见外地拉住邵莱的胳膊,「茶么,我请殿下出去喝,上好的碧螺春!」 他一拍胸脯:「清幽楼,我请,走着!」 邵莱为难:「小侯爷,殿下昨夜宿醉,可能……」 「不碍事。」李庭霄一拍矮冬瓜的肩膀,「走!」 何止得意洋洋,他就知道自己对煜王殿下来说永远是特别的。 - 自从先帝放开宵禁,天都城就有了大名鼎鼎的「夜集」,热闹程度远超白天。 夜集中的铺子家家开放,灯火通明照亮半边天空,偶有靡靡之音飘过耳际,循声望去,便能见到红墙绿瓦和里面的莺莺燕燕。 那种地方何小侯爷断断是不敢肖想的,非但不敢踏足,就连路过时都目不斜视,八成是怕回家被父亲打断腿。 今日两人都骑了马,李庭霄骑着威风八面的青圣,而何冬瓜□□是一匹西域矮马,整个人都矮了一大截,惹得人频频回头,他也不在意。 这人的长处就是脸皮厚。 李庭霄拨弄着青圣被灯光映得发青的鬃毛,嗅着旁边院落传来的脂粉香,逗何止:「要不别去清幽楼了,就近吧?喏,添香阁,如何?」 他朝那边一昂下巴,添香阁外揽客的姑娘立刻精神一震,娇滴滴地捏着玲珑小扇,欲语还休地抛了个媚眼。 谁不认得煜王殿下和何小侯爷?若是有幸能得他们青睐,那可真是要鸡犬升天了! 何止稍一侧目,立刻在姑娘的眼波里红了脸,正襟危坐:「不不不,臣可不是那种人!」 李庭霄憋笑,提了提马缰,故意慢下来:「来都来了,再说,就你我二人,还怕本王去何侯那告你的状不成?」 何止沖他一抱拳,义正词严:「臣此生只钟情于肖小姐!」 「肖小姐?哪个肖小姐?」李庭霄不记得这段。 「右相家次女,那个肖小姐!」何止昂首挺胸,「肖小姐堪比天女下凡,看得久了,寻常女子哪还入得了眼?」 李庭霄的笑容淡了些。 右相肖韬素不是省油灯,今后难免针锋相对,他不希望好友跟仇敌的女儿走太近,便问:「定亲了?」 何止连忙惶恐摆手:「哎吖吖!不敢乱讲,殿下莫要毁人清白!我与肖小姐只是上元节时见过一面而已!」 李庭霄翻了个白眼。 说起右相,他倒是想起一件事。 按照原书的时间线,差不多下一次大事件要来了。 他放慢马速,与何止并行,假装不经意:「何止,北鸠侯每日都上朝么?」 「那是当然!」何止有点不以为然,「别看我父亲屁大个官,可认真着呢!」 按照官位来说,一个鸿胪寺少卿是没资格每天上朝的,但他世袭了北鸠侯的爵位,是可以上朝的,可上可不上,一般人都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何止才对老父亲这般腹诽。 李庭霄轻笑:「北鸠侯是个聪明人!」 何止撇嘴。 相比夜集的人头攒动,清幽楼可以说得上是个幽僻的去处,大厅有琵琶和杂耍,但通常贵人们都直奔二楼的雅间。 何止叫了上好的碧螺春,另外果子点心一大堆,摆满了两人的茶几。 李庭霄叉起一块苹果吃,随手推开窗,看窗外的尘世灯火和万里星河,好似看清了湘国的半壁江山。 「听说殿下这趟北行极为兇险,路上还收了个丑巴巴的亲卫,殿下为了他大闹太后寿宴?才被陛下下了兵权?」何止性格耿直,跟李庭霄说话从不藏着掖着。 李庭霄挑眉:「怎么?传成这样了?」 何止眨眼:「有误?」 「虎符是本王亲自交给陛下的,不为别的,这趟见识过沙场兇险,怂了而已。」李庭霄捏着茶杯喝了一口,眸光微动,声音渐冷,「那个丑巴巴的亲卫其实一点也不丑,他叫阿宴,我护着他,是因为不想自己成为他人口中的背信弃义之人!」 「原来如此!」何止勐点头,直觉再问下去可能有人要翻脸,于是话转了个弯,「那今后殿下真不再问政事了?」 「没兴趣。」李庭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倒是有一件事……嘶!」 「何事?」何止到很少见煜王这牙疼似的模样。 「本王这阵子常常发梦,半真半假如梦似幻,前几天病得迷煳,又梦到菩萨显圣。」 何止瞪大眼睛,「菩萨?菩萨说什么?」 第20页 「菩萨提到江南水患……」李庭霄搓着下巴,若有所思,「要是北鸠侯在朝中得了消息,你速来告知本王,也好安心!」 何止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水患?哈哈哈,不可能吧?我湘国风调雨顺,都多少年没闹过水患了?」 李庭霄讪笑:「本王也没当真,就是梦的有鼻子有眼,怪渗人的!」 两人嘻嘻哈哈笑闹起来,聊这几个月来各自的见闻,相谈甚欢,直到深夜,夜集人愈发稀少,李庭霄这才说乏了。 同行一段,他们到了岔路才分别,何止忽然转回身招唿:「殿下,明日我约了几位公子春猎,既然殿下不用上朝,不如一起?」 他就是客套客套,想不到李庭霄还真应了。 「哪个围场?」 「明日午时,城东!」 跟何止分开后,李庭霄打马回府,转过几个街角,他勒马停下,立在马上如有所思。 许久许久,不远处民宅的墙头附近树枝忽地微微一动,大柳树影影绰绰的百十道柳条影子忽地少了一条。 他嘲弄一笑,这才一夹马腹,向煜王府方向奔去。 蹩脚! - 月朗星稀,煜王府的风灯照的府门前一片朦胧,不管煜王回府多晚,邵莱总会在门房等,今日也不例外。 马蹄声迴荡在巷子里时他就出了门,恰好赶上扶李庭霄下马:「殿下辛苦了!」 李庭霄嗤笑,心想,吃喝玩乐辛苦什么? 邵莱看他心情似乎不错,跟在他身后,话也多起来。 「要说殿下那法子真好!」 「什么法子?」 「地暖啊!西院阿宴那屋可暖和了,还没有炭火那股呛人的味儿,要不让工人赶赶工,给殿下的屋子也改了?」 「很暖和?」 「暖和!奴婢晚间凑热闹进去待了会儿,都出汗了!」 李庭霄只是听说过「火墙」的传统黑科技,就给工头大概说了说想法,想不到用在地上效果也不错。 他无所谓地说:「那就好,本王就不用了,花太医说阿宴怕凉,把他身子养好了就成。」 邵莱笑得低眉顺眼:「是!」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院子里。 一进房内,李庭霄就看到了四个通红的炭盆占据外间四角,几乎要烧成灯笼,大概因为房内一整天没人气,屋里还是冷飕飕阴凉凉的。 他转身:「要不,还是去阿宴那借宿一晚?」 邵莱嘻嘻笑着开路,肥屁股扭得带劲,一个「是」字硬是被他拐出十八个弯。 李庭霄尽量装成理直气壮。 笑话!自己可是尊贵的煜王,这全府上下的几十个房间都是自己的,还不是想睡哪睡哪? 邵莱把李庭霄引到阿宴的房门外,便识相退下。 饱含期待地推开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李庭霄更加惬意。 地暖真好! 三更已过,白知饮定然睡了,李庭霄不想惊扰他,便借着窗外皎洁月光找到床的位置,看到床上被子鼓鼓囊囊的隆起。 床看着很大,睡两个人足够。 他解开大氅,脱下外袍,凑过去就摸索着把白知饮抱起来,想把他往里搁,给自己腾个地方。 他的身子可真轻,看来这一场病又清减了不少! 怀里的人被惊醒,忽然动了动,像是很怕,李庭霄忙凑近他耳边安抚:「嘘,别吵!」 适得其反,那人拼尽全力挣扎起来,大喊:「救命啊——有贼——」 声音稚嫩清亮,是个没发育的男童嗓音,不是白知饮! 李庭霄刚回过味,眼前忽然火光大盛,他眯了下眼,很快适应光亮,低头一看,怀里抱的居然是小厮泰金。 而白知饮在床的里侧裹着条蓬松的棉被,一手举着火摺子,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第011章 是夜。 煜王府西院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昼,明月都失了颜色。 泰金那一嗓子「有贼」极尖锐,顷刻间便聚来了全府的骁骑卫,西院被挤得满满当当。 煜王大怒,恼羞成怒的怒。 「本王就来蹭个地暖,就被你这废材认作贼了?你那双狗眼留着有什么用!」 「哪个准你跑到阿宴房间来睡的?阿宴还伤着,你跟他挤什么?不耽误人歇息么?」 「只许你蹭,就不许本王来蹭吗?」 泰金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叩头,虽然肚子里不停回怼煜王殿下愈发站不住脚的斥责,但嘴上半个字都不敢说。 开什么玩笑,脑袋还得留着吃饭呢! 邵莱看出殿下是真生气了,无奈,人在火头上,不好插言,便把目光投向傻坐在床沿上的阿宴。 白知饮无辜地跟他对视,半晌才看出那目光中带着几分求救的意味。 他觉得自己也是爱莫能助,可看小泰金被骂的可怜,于心不忍,便壮着胆拉了拉李庭霄的袖子。 李庭霄挥袖甩开他,怒目相向。 「还有你!什么男人都能一起过夜吗?」 什么……男人? 白知饮瞥了眼个子还没马背高、一脸稚嫩的泰金,嘴角一抽,赶忙低头掩饰,眉眼间霎时晕开浅浅的阴影,嘴巴抿成一道细细的缝。 当着众人面,他不敢出声,李庭霄于是不耐烦挥袖:「罢了罢了,都出去!不可再犯!」 第21页 泰金磕着头退出去,其他看热闹的转眼也都散了,邵莱关好房门,留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李庭霄等着白知饮开口解释,不料,他却抱起刚刚泰金盖过的那床被子要出门。 他连忙喊住人:「干什么去?」 白知饮莫名其妙:「殿下不是要睡这间?我去其他房,西院很多空屋。」 李庭霄感觉自己不如一个小厮,身心受到极大侮辱,指着床质问:「一起睡不行?」 白知饮弯起嘴角:「那成何体统?」 李庭霄更为火光:「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装什么呢?」 「之前是在外行军,这会儿在王府,总这样怕毁了殿下清誉。」一个多月的相处,白知饮早就熟知他忽冷忽热的性子,轻声安抚道。 李庭霄狠狠盯着他,指着床的手纹丝未动:「本王今日就要与你同榻而卧,行,还是不行?」 白知饮怔愣地望了他片刻,将被子放回床上:「行。」 他是尊贵的煜王,这座煜王府都是他的,他当然想睡哪间就睡哪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他人只有顺从的份。 尤其是自己…… 白知饮不愿与他交恶,连忙摒弃不好的念头,整理起床铺。 不知为何,他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让李庭霄极度不爽,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他回身过来沖他微笑。 「殿下,时候不早了,歇息吧?若是殿下想让奴婢留下伺候,明日搬个榻来给奴婢睡便是!」 「奴婢?」李庭霄稍愣,随即恶狠狠逼近,一把擒住他的手腕,「白知饮,你什么意思?」 「殿下之前说是来做贴身侍卫,可好似也用不上我,看来今后只能在府中做些杂事,不是奴婢又是什么?」白知饮笑了笑,「没别的意思,这样也很好,只要殿下能履行承诺,帮我救回母亲和侄儿,我甘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恩情。」 话说的有理,但李庭霄就是觉得他很不对劲,至于为什么这人突然性情大变,他想不通。 难不成是因为寿宴上的事,他认定自己靠不住? 李庭霄手指骤然发力,懊恼道:「本王做事还要你教?该用你时自然会用!」 白知饮被他捏得手腕生疼,忍不住皱了下眉,拉了拉腕子,可他的手宛如铁钳般钳着不放,只好妥协:「知道了,怎样都好,全凭殿下驱驰。」 烛火被熄灭,两人均是姿势端庄地躺在床上,直勾勾望着天花板。 也亏得那床宽,二人中间隔开了半尺宽的无形屏障,白知饮在内,李庭霄在外,相识月余,明明不是第一次共眠,却都是浑身僵硬,没半分多余动作,生怕碰到对方。 李庭霄突然开口:「明日跟本王去狩猎,好尽你贴身侍卫的本分!」 后半句是咬着牙说的。 白知饮静默片刻,说:「知道了。」 夜又恢復了寂静,两道不那么平稳的唿吸此起彼伏。 第二天清晨,浑身发硬发僵的李庭霄后悔:果然,乱蹭没有好下场! - 湘国以武立国,祖宗传承影响下,春猎和秋猎是世家公子中很流行的玩意。 每年开春,城外几个围场的生意都不错,尤其城东猎场,是右相肖韬素妻弟的买卖,城东仅此一家,是世家子弟们最爱光顾的对象。 何止何小侯爷没想到煜王真能来,兴奋得上蹿下跳,挨个给他介绍这些在平日里压根排不到他面前的小公子们。 李庭霄被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一班小年轻惶恐地跟他见礼,他的笑容倒是意外亲和,跟几个眼熟的还了礼,这让紧张的氛围缓和不少。 都说煜王殿下难相处,这哪里难相处了? 也有知内情的心中不屑:煜王怕不是没了兵权,今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尤其是骁骑卫上将军柳伍的长子柳琪高,他不但知道煜王没了兵权,还从父亲那知道了煜王因为潘皋奴隶一事失了帝心,被整治是早晚的事,已经不是夹着尾巴做人那么简单了! 于是,在李庭霄跟何止并排往围场内去时,他骑着马,竟领着随从优哉游哉地晃荡到他们前面去了。 这举动相当无礼,好友有心提醒,可又一看,他走的太快,要是追上去,岂不是自己也把煜王开罪了? 李庭霄瞥过去,抬起马鞭一指,明知故问:「那是何人?」 「是骁骑卫柳将军的长子,咳咳!」何止用力咳嗽两声,打趣圆场,「柳小将军,跑那么快作甚?是不是想先拔头筹?」 「头筹?」柳琪高仗父行兇惯了,冷冷一笑,向来也没把何止这废材放在眼里,「今年这场春猎,在下仍会是第一,毫无悬念!」 他似是才意识到何止身旁还有别人,勒停了马,轻轻笑道:「哦,倒忘了今日煜王殿下大驾光临,臣僭越了,那今年这头筹,定非煜王殿下莫属!」 李庭霄拎住青圣的缰绳,不紧不慢前行,高声道:「游乐而已,各自尽力就好!」 「殿下所言极是,那臣先去了!」柳琪高提马在原地转了个圈,沖他一抱拳,冲进林子不见了。 李庭霄第一次跟他们出来玩,不知规矩,于是找何止讨教:「第一是指?」 何止哈哈一笑:「每年都是,猎的多为胜,其他人叫胜者一年大哥!」 李庭霄斜眼看他。 第22页 要早知道有这规矩,他堂堂煜王才不参合他们这腌臜事! 难道输了还真跟某个不入流的纨绔叫大哥? 难道赢了还真被一群不入流的纨绔叫大哥? 都不合适。 何止被他看得发毛:「呃……那便,开始吧?」 有几名公子却聚在李庭霄身旁不肯走,他们可不想让煜王误会自己想当他大哥,自认受不起,再说,能在他周围混个脸熟,不比狩猎强? 于是,往年的单独狩猎变成了群猎,发现猎物便假模假式地弯弓搭箭,射到猎物就相互推诿,说是其他人的功劳。 一票人不像是来打猎的,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看得白知饮嘴角直抽,忍俊不禁。 见人在周围转来转去,李庭霄颇感无聊,他来狩猎只为露个脸,告诉皇帝自己真的在努力不思进取。 原主不擅长射箭,他本人也不擅长,有行动时,远程冷兵器顶多能用上个机械弩,还得是带自动瞄准的。 解下水囊想解解渴,谁料才一仰头,侧颊边上劲风「唿」地扫了过去,「笃」,一支利箭钉在身后不远处的大树上。 察觉到危险的青圣人立而起,口中发出一连串嘶鸣,李庭霄好顿安抚,冷肃目光却扫向箭射来的方向。 白知饮勐地拔出腰刀,视线跟李庭霄落在一处。 几乎是同时,侧边林中冲出一匹马,是柳琪高。 「殿下没伤到吧?臣射偏了!」柳琪高年轻的脸上大汗淋漓,显然正在兴头上,「殿下收穫如何?臣已经猎到五只了,其中还有一头狼!」 何止心惊胆战地斥责:「柳小将军你大胆!怎么能朝殿下放箭?」 「我一路追着那畜牲过来的,各位该不会没见着吧?」柳琪高无辜,「何小侯爷,殿下才不会跟我计较这等小事!我看你是多管闲事!」 何止无奈:「你——」 柳琪高发现李庭霄的弓箭仍挂在马鞍上,惊奇:「殿下不是来打猎的吗?怎么还不开始?该不是怕输给我们这些小辈难看?殿下放心,辈分不能乱,就算输了,殿下也不用叫大哥!」 他看似爽朗,却让李庭霄极度不爽。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他解下弓,懒洋洋问:「什么畜牲跑了?」 「一头黑花豹子!我看它往这边来了,怎的一晃就不见了?」柳琪高假装左右寻找,又见李庭霄的动作,「哦?殿下要亲自出手了?快让我等见识见识天狼军主帅的威风!」 瞬时,周围马屁声隆隆。 李庭霄睨了他一眼,轻哼:「本王出手?那不是欺负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公子?还是让本王的亲卫陪你们玩吧!」 说着,把弓一横,送到白知饮面前。 第012章 白知饮愣了下,收刀,接弓。 李庭霄说:「阿宴,今日若拿了第一,诸位公子跟你叫一年大哥,拿不到的话,今后就乖乖在府里伺候,别再出来给本王丢人现眼!」 白知饮听出来了,他这是出昨晚那口气呢! 「阿宴?」柳琪高仔细打量起白知饮,故意当众戳破,「这就是煜王殿下收的那名潘皋奴隶?」 白知饮微微蹙眉,撇开眼,李庭霄却目光如电,兜马走到柳琪高面前,用马鞭按住他的肩头。 柳琪高一惊,想挪开,终究没敢动。 「后头这话对陛下说过了,本王就再重复一遍,入了我煜王府,便是我府中人,今后谁再提潘皋,本王就去禀告陛下,说他对我湘国不怀好意!」 柳琪高喉头哽住,干笑:「殿下,臣没那个意思!我们都把阿宴的事迹当本子来听的,都知道阿宴大义,想不到容貌竟也生的如此……脱俗,难怪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有一说一,盖住那道疤,唇红齿白的白知饮的确一副好样貌。 周围传来几声心照不宣的笑,李庭霄眸光一闪,刚要发作,却瞥见白知饮的脸红了,连带着漂亮的眼尾和分明的耳廓都被染上了艷色。 心下忽地一软,又不想发作了。 「何止容貌脱俗。」他玩味地笑,「阿宴,让他们瞧瞧身手。」 白知饮一抱拳,稍稍倾身,勐一夹马腹,那马儿便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李庭霄知道骑射是白知饮的强项,否则也不会被潘皋王硬给扔到战场上去,就算再怎么不行,也比这些二世祖强出万倍。 果然没让他失望。 白知饮才奔出十几丈,身子突然后仰,那腰肢纤细柔软却很有力,硬是在没任何支撑的马背上下了个腰,同时,一支箭矢流星逐月般射向远处草丛,须臾,一只身上插了箭的白兔高高跳出来,又在半空跌了回去。 众人尚未及时反应,李庭霄就合掌叫了声好。 马速丝毫不减,白知饮顺势抓住缰绳急速下坠,侧身悬在马侧,又是一箭射向树林中,林中应声传出一声豹子的咆哮,而他仿佛与马儿合二为一,灵活跃起重新伏于马上,衣袂翻飞煞是好看。 李庭霄又喊:「漂亮!」 周围的公子们也都拍手叫好,不吹捧,这回是真心佩服! 柳琪高见到白知饮的实力,错愕之余顿感不妙,今日若是输了,难道要他叫一个敌国奴隶「大哥」? 他不再因五只猎物沾沾自喜,踹着马腹再次沖入林中。 第23页 无人处,白知饮脸上挂着笑,带着草叶清新的风自身旁掠过,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无忧无虑纵马驰骋的日子,身姿愈发轻盈。 胯丨下是匹好马,唿哧唿哧喷着热气,高腿阔步转眼便冲上对面山坡,座上猎手顺手将沿途猎物统统包圆,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几只。 白知饮勒马回身,山坡下一行人变得极小。 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一眼便见到了气质超群的煜王,他身姿挺拔如松,在一众凡夫俗子当中极为显眼。 他再次搭箭,这次却拉了个满,箭尖淬着寒芒,直指山下。 山下的马停了,青圣立在原地打着响鼻,而煜王正微微仰头看向山坡。 白知饮收了笑容,侧头瞄准,山下人的样子个个清晰可见,煜王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没做任何表情。 竟将弓箭这等致命兇器交到自己手上,他凭什么如此信任自己? 凭什么? 有若实质的目光隔空对视许久,白知饮紧抿着的唇一松,锋锐箭尖缓慢上移,指尖微抬,箭矢便打着旋飞出去。 所有人齐刷刷随着那支箭转头,但没跟上,转瞬间,头顶一声悠长的隼鸣迴荡于天际,一只羽翼纯黑的成年雄鹰被射了个对穿,落地扑腾几下就不动了。 周围传出惊唿,几人围上去看那展翅足有一人长的大傢伙。 「是那只大隼啊!天爷,把山中虎狼当成口粮的扁毛畜牲!」 「上个月不是一膀子把守城兵士给扇下去,还摔了个半残?煜王殿下为民除害了啊!」 「城防司不是说这隼铜筋铁骨射不动么?人家阿宴就一张轻弓,怎么射得死?」 这回不是给煜王面子,而是当真被折服了。 李庭霄也有点蒙,知道白知饮这方面强,但没想到这么强! 这是什么人形自走狙丨击丨枪啊! 想到方才他还用箭指着自己,不由后背发凉。 还好不是敌人! 胜负已分。 围场的杂役顺着旗标找到各人的猎物,拢到一起做统计,阿宴毫无悬念胜出,猎物里还混着柳琪高没追上的那头黑花豹子。 通常来说,下人的猎物都应算到主家头上,但煜王连手都没动,明显不愿跟他们厮混,众人也不好腆着脸跟他叫大哥,就转头认了阿宴做大哥,其中就属何小侯爷起闹起的最欢。 本就是玩笑,有煜王这层关系在,都更加玩得起,仿佛喊了这声「大哥」,便是把煜王殿下高高捧上了天。 柳琪高躲到众人后面不出来,心里在猜今晚回家要掉几层皮。 堂堂骁骑卫上将军之子,居然输给了个奴隶,耻辱! 白知饮就在这一声声「大哥」中红了脸,老老实实跟在李庭霄身后,压低帽檐再没抬头。 - 这几日,天都城盛传,煜王殿下跟那些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混到一处去了。 李庭霄很满意。 这天一大早,他便整冠束带去了东宫。 太后倒是有几分惊讶。 两名侍女挑起帘,屋里立刻亮堂起来,暖炉薰香十分醉人。 太后崇氏接过侍女端来的热羹,漫不经心搅动汤匙:「煜王怎么想起本宫来了?」 李庭霄嬉皮笑脸:「母后可消气了?」 「消气?」崇氏捻着羹匙的手一顿,细眉扬起,「本宫有什么气?」 李庭霄颇为直白:「那日儿臣无状,把母后的寿宴搅了,特来赔罪!」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枚锦盒:「这不是,这几天就等这东西呢,要不早来了!」 崇氏自侍女手中接过锦盒打开,被璀璨的光晃得眯了眯眼:「这是何物?」 「金刚石,可不容易打磨呢,做进饰品里也好看,亮!」 「这就是金刚石?」崇氏稀奇,取出鸽子蛋大小的金刚石往头上比了比,「能做首饰?」 李庭霄笑道:「能!北方珠玉价高,就用这东西替代做饰物,做出来看着也不错,不值什么钱,母后戴个稀罕便是!」 侍女赶忙取来铜镜对着她照:「太后,好看呢!」 「嗯,是不错,等明个儿找银作局的来,给本宫好好弄套钗子。」崇氏满意地把金刚石放回锦盒,「听说霄儿这几日都没上朝,忙什么呢?」 「吃喝玩乐!」李庭霄表情享受,「不上朝好啊!从前都不知道人生还能如此消遣,瞧瞧,儿臣都有空大白天来探望母后了,这在往常哪敢想?母后,后宫一切都好?」 崇氏奇怪看他一眼,又端起银耳羹喝了一口:「都好。」 「寿宴那天怎么没见栗娘娘?可是身子抱恙?」 「墨兰怀了龙种,担心动胎气。」 李庭霄惊喜:「栗娘娘有孕了?天佑我湘国,可喜可贺!」 太后勾了勾嘴角,轻轻放下盅,眉间露出淡淡愁容。 「母后怎么了?」李庭霄明知故问,「江山有后不是大好事吗?」 「是好事,只不过墨兰她自打怀孕,这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太医怎么调养都不见好,愁啊!」 「怎么不好?栗娘娘可是能上战场的女豪杰,这可不应该啊!是不是吃不下东西?听说孕期多没胃口,要不让膳房弄些酸的辣的,看她喜欢哪个?」 「吃的是少,但主要是哭,总是哭。」崇氏嘆气,「本宫也是过来人,知道孕时容易反覆无常,喜怒由不得自己,可墨兰这也太过了。」 第24页 崇氏摇头不语,李庭霄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看了片刻:「母后,栗娘娘是不是想家了?」 崇氏身子一僵,蹙眉看他。 李庭霄垂首,恭谨异常:「这事本不该儿臣多嘴,但既然话说到这儿,母后,栗娘娘八年没见过亲人了吧?若真是因为这个,不如送她回西江养胎?」 崇氏重重一拍,那盏银耳羹泼了一桌子:「亏你想得出!我们李氏的皇子,怎能在外戚属地出生?」 万一西江王有反心,那不成了现成的人质? 李庭霄讪笑:「哦,是了是了,是儿臣思虑不周,儿臣只是担心,皇后娘娘本就不能生育,万一栗娘娘她再……」 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嘴:「儿臣的错,儿臣不说了!栗娘娘和大皇子的身体自有太医盯着,想来也无大碍!是儿臣杞人忧天!」 崇氏大惊:「什么?皇后娘娘不能生育?你在哪听的?」 「哎呀!」李庭霄懊恼莫名,连连摆手,「道听途说,街头坊间乱传,这几日听得多了脑子就灌满了,真是!儿臣有罪!」 崇氏这才松弛下去,瞪他一眼:「好端端一个亲王,竟跟村妇一般长舌!你几时变得如此不长进!」 李庭霄抱拳:「是是是,母后教训的是,定是跟那些世家子混多了落了毛病,儿臣一定改!」 崇氏才要开口,李庭霄赶忙堵住他:「儿臣不惹母后生气了,儿臣告退,告退了!」 邵莱早在宫外候着,远远便见到煜王迈着四方步走出来,那模样,还真跟何小侯爷有了八分神似。 他暗自摇头,迎上去搀扶他:「殿下,回府么?」 李庭霄想了想:「户部交接完了?」 「回殿下,交接完了,永村和云村在籍的共七千一百二十一口,耕田六百一十二亩,还有云、永两座野山,全是殿下的了!」 「让人回府牵马去西城门,本王要去巡视一番!」 「奴婢这就让人通知刁将军!」 「嗯,还有阿宴,喊他一道去!」 第013章 自从那日春猎出了风头,李庭霄到哪都带着白知饮,今日去封地巡视自然也不例外。 永村和云村是天都城周边最丰饶的两个村落,家家户户屋舍都很新,耕地也都整齐有条,李庭霄顿时就觉得税收这块稳了。 他在封地巡了一圈,又让刁疆在山脚下建个亲卫营,好把四千亲卫搬进去。 落日沉过晚霞,白知饮回府后跟在李庭霄后面去了后院。 正是晚膳时间,李庭霄心情不错,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有他最爱吃的荔枝肉。 他去洗了把脸,对白知饮一挥手:「阿宴,洗手吃饭!」 语气太亲近,白知饮有些侷促,邵莱便笑着退了出去。 一起用饭也好,不然有些话还真不方便说。 恶鬼投胎的煜王大快朵颐,白知饮却没动筷,夕阳的金光铺在他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只能看见他嗫嚅着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怎么了?」 「殿下今后就这样过了么?」 李庭霄玩味地笑了笑:「不然呢?」 白知饮有点难受,低声问:「那,殿下的承诺,还作数吗?」 「承诺,哦……」李庭霄塞了块荔枝肉,「救你母亲和侄儿是吧?自然作数。」 「可……」白知饮隐隐不安。 煜王近日过得太惬意,这又开始折腾封地,不像是要做正经事的样子。 李庭霄看出他所想,轻笑:「别急。」 「怎能不急?我家人在潘皋多待一日,我便无法安眠。」白知饮说出心中怀疑,「我不懂,殿下此生再无忧患,还会帮我冒险救人吗?且,今后再不掌兵,又如何能帮我救人?」 李庭霄撑着下巴,戏嚯看他:「那阿宴有何高见?去陛下那抢回虎符,即刻发兵北伐平了潘皋吗?」 白知饮一扬头,凤眸挑出一抹犀利,一闪而逝。 被人戏耍的怒意陡地涌上心头,点燃了憋闷许久的心火:「敢问殿下,谁是阿宴?」 李庭霄一愣,坐直身体。 「为什么给我这个名字?」 「不为什么,喜欢。」 他漫不经心,白知饮忍无可忍:「那肖宴是谁?」 被一把拉开遮羞布,李庭霄浑身像是被浸入了暮霜原的积雪里,冷得出奇。 偏偏,白知饮还在逼问:「是谁?是被殿下花言巧语抛弃的旧相识么?将这名字硬安在我头上,殿下是不是亏着心?」 「轰——」 李庭霄抬手便掀了桌子,红木桌面裂开两半,碗碟滚了一地,他的好心情也如那碟荔枝肉一般,彻底被打翻了。 他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白知饮,你找死吗?」 白知饮红着眼与他对视,眼底满是克制的委屈。 听到动静,邵莱忙跑进来,推门便感觉像是进了阎王殿,恐怖的气浪汹涌而来,胖胖的弥勒垮了脸,连唿吸都谨慎了几分。 自从煜王这次从北境归来,还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 他努力劝慰:「殿下?殿下息怒……」 却听哑巴阿宴开口了。 「殿下若不喜欢,我走便是,前事一笔勾销!」他颤声抱拳,「还是感念殿下活命大恩!」 邵莱张口结舌:这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第25页 李庭霄抖手扔出筷子:「要滚就快滚!」 筷子落到白知饮脚边跳了两下,他定了定神,躬身告辞。 邵莱一惊,赶忙捉住他的胳膊:「阿宴,你要去哪?」 「回潘皋去。」白知饮轻轻推开老太监,「邵执事,这么些日子,多谢照顾!」 白知饮走了,邵莱大急:「殿下!」 「怎么?」李庭霄气不打一处来,「捨不得?要不你跟他一起滚?」 - 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了煜王殿下,邵莱这才赶到西院,远远就听到泰金呜呜咽咽地哭。 「阿宴你别走好不?怎么突然要走了呢?」反反覆覆都是这话。 邵莱将人赶了出去,让他关上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然后才笑眯眯回屋,看到桌上堆着东西。 「阿宴,就这点行李?」 白知饮别过头,邵莱看到他眼睛是红的,心中无奈地嘆了一声。 「北上路途遥远,多带些盘缠和吃食。」 白知饮摇头。 「心里还堵着呢?」邵莱笑呵呵的,「看来殿下是真没对你发过脾气,不怕你知道,在你来之前殿下一直就是这性子,这边好端端跟人说着话呢,转眼就能把人拖出去抽一顿鞭子,这在天都城不是秘密。」 白知饮愣了愣,回想相识以来的点滴。 公道的说,这人虽说算不上好脾气,但也不至于像邵莱说的那么疯。 刚才突然发火也是因为自己提到了「肖宴」,这人,对他一定很重要。 见他抿唇不语,邵莱微笑:「以咱家对殿下的了解,殿下不像是真要赶你走,要不,你去认个错试试呢?咱们当下人的,凡事还是顺着点好,你看,潘皋苦寒,平民日子多苦啊,不然潘皋王也不会蠢蠢欲动总想着南下,再说,你回去了又能如何?」 回去了,又能如何? 白知饮一时竟有些茫然。 邵莱轻笑,转眼去看那些行李,稀奇地从中抽出一支巴掌长的断箭,早就生了锈。 「哟,这怎么还留了半截子箭呢?」 白知饮噼手夺回,像是攥住了失而復得的宝贝。 那日在两国交界的暮霜原,他落了马,折了弓,维持尊严的面具掉了,左边膝盖在巨石上磕得皮开肉绽,身上所有的锐器就只剩这支断箭。 醒来后,他用这支箭自卫,自卫不成,便要插进自己的咽喉,却被他拦下了。 那时他说:「都奴隶了,还能更惨不成?跟着本王,往后保你衣食无忧!」 他还说:「你母亲和侄儿?本王保证救他们脱离苦海!」 这阵子,白知饮独独忘了他最后一句:宽本王些时日! 这会儿手里触感冰凉,仿佛回到了那幕天席地的风雪中,那两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想起来了。 他在自己高热时给自己披上他的貂裘大氅,抱进怀里捂自己皲裂的脸;他仔细清理自己的膝伤,又撕开衣裳小心包扎,自己这才没落下残疾;他去河里扒出冻住的鱼生食果腹,说是一人一半,但没刺的部分却全进了自己肚子;他在又一次暴风雪来袭时,用身体堵住洞口,不停搓自己冻透的手脚;他挖开冻土,埋下自己的铠甲和面具,自己那牛马不如的前半生也统统随之埋葬。 那两日,他病得浑浑噩噩如坠梦里,以至于忘了那些统统是真实的,忘了煜王其实待他不薄。 何止不薄?那些恩德,是说能一笔勾销便一笔勾销的么? 白知饮手一松,断箭「呛啷」落地。 - 说通了白知饮,邵莱欢天喜地去找煜王殿下:「殿下,阿宴来了,说来跟殿下认错呢!」 李庭霄撑在案上,手里掐着一卷兵书,闻言挑眉看他:「认错?」 邵莱脸上堆笑:「是!」 李庭霄把兵书往案上一丢:「本王不想见他!让他滚,滚出府去!」 「啊?」邵莱意外地变了脸色,为难地看了看门外,「殿下……」 见到煜王目光阴鸷,他打了个磕,倒退出门,面对廊下的白知饮时面带尴尬。 「阿宴……」 「我听见了。」 邵莱觉得今天自己这事办的不好,未料到殿下竟跟阿宴动了大肝火,明明之前…… 他问白知饮:「那,明日再来?」 白知饮的一边脸被风灯照的煞白,另一边则隐藏在黑暗里,邵莱看到他眸光微闪,突然在门边跪了下去。 「殿下,阿宴给殿下赔罪!」 「滚!」 一个香炉破窗而出,香灰洋洋洒洒落了两人一身。 邵莱吓了一跳,沖白知饮摇摇头,示意还是别触霉头,明日再来。 白知饮犯起倔:「今日殿下不原谅,我就不起来!」 李庭霄今天是真被戳到肺管子了,闻言直接熄灯上床睡觉。 爱跪就跪去!可笑!他会在乎吗? 白知饮的眸光随着屋里的烛光一起暗下去,等邵莱离开后,更加觉得天地之大却只剩孤寂一人。 地上又湿又凉,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越来越强烈。 他咬着牙,依旧不动,满心都是煜王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却不知道,今日「肖宴」这个名字是真把他给触痛了,以致于他又做了梦。 「肖宴,我去追,你等我回来!」 第26页 绵延不绝的雪山中迴荡着低频输出般的爆破声,雪面崩裂塌陷,地动山摇。 他在梦中猝然回头,看到一块黑色巨石旁,那人已经变成很小的一点,山头成片的雪倾泻滑下。 这一切就在肖宴头顶,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一侧膝盖被霰丨弹丨枪轰碎,又重重落回去。 他沖他疯狂挥舞双手,嘴巴大张大合,似乎在喊「快跑」,下一秒,人就被滚滚雪雾吞噬了。 白知饮说他亏心,对昔日唯一的朋友同伴,他可不就是亏着心吗? 「回去救他」这个念头几乎撑着他在书中走到今天。 李庭霄勐然惊醒,缓了半天才知道今夕是何年,接着便听见院子里有打斗声。 借着朦胧的月光,白知饮正追着一名黑衣蒙面人上了院墙,手里提着的簸箕噼头盖脸就往人头上招唿。 那人一拳砸出,脆弱的簸箕被砸了个窟窿,那拳头来势不减打向白知饮的胸口,他闪躲时脚下一滑,倒着从墙上跌下。 李庭霄想也没想就扑上去,将人接了个满怀,院门也恰在此时被推开,一队骁骑卫吆喝着冲进来。 领头的大喊:「有刺客,抓住他!」 那黑衣人见状,不敢恋战,直接无声无息跳出墙外,轻身功夫极好,骁骑卫们赶忙追出去。 李庭霄没管他们,只顾将白知饮放到地上,问:「伤着了?」 情急之下,神情中竟不知不觉现出一丝紧张。 白知饮眼眶发热,轻轻摇头,碍于留下保护煜王的四名骁骑卫,什么也没说。 李庭霄松了口气,又想到之前的别扭,撒开手,顺手拍了下他领子夹缝间的香灰。 白知饮偷瞥他一眼,耷拉着脑袋转身往院外去,却听到煜王喊了声「阿宴」,满心希望地回过头。 那一瞬,眼底有光。 第014章 李庭霄看出白知饮走路跛,用靴尖轻点他的左侧膝盖:「腿怎么了?」 白知饮摇头,示意没事。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还以为是为了别的事,反正没受伤,是跪得旧伤復发了。 李庭霄看他一眼,转身回屋。 邵莱气喘吁吁赶过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忙用力沖他使眼色,他踌躇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跟进了门。 「咣当」,门被从外头合拢,没别人,肯定是邵莱。 李庭霄点燃外间的纱灯,大马金刀坐到太师椅上,灌了口茶,刚刚那梦做得他极为口渴。 白知饮一瘸一拐跟过去,双膝跪倒,拉住他的袍角:「殿下,阿宴错了!」 李庭霄嚼着牛饮进口的茶叶,垂眼看他。 夜深露寒,他的唇上泛着淡淡的青白,一双桃花眼小鹿似的圆睁着,充满哀求,像是再受一句重话便会落下泪来。 李庭霄这人一贯吃软不吃硬,别人横他更横,别人要是说软话他反倒浑身不自在,尤其被白知饮这种眼神盯着看,一时竟失语了。 他还是不太习惯当别人「主子」的感觉,总觉得有种不平等的别扭感。 见他不言语,白知饮清润的嗓子更柔了几分:「殿下,留下阿宴!阿宴今后愿为奴为婢,对殿下忠心不二,全心侍奉!」 说罢双手伏地,要正儿八经磕头认主。 「白知饮,你当奴隶还上瘾了是吧?」李庭霄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别动不动就乱跪!自己都不爱护自己,还指望别人?」 他知道,这人表面看似倔强,实际骨子里带着浓浓的自卑和自我压抑是一时半会儿去不掉的。 他绷着脸把人从地上硬提起来,可白知饮膝盖刚那一跪更是痛得站不稳,直接抱了个满怀。 「殿下,能留下么我?」白知饮鬓角见了汗,闷哼着从他身上撑起来,咬着牙非着急问出个答案。 可他忽略了自己正趴在人胸口上,这样一开口,气息在彼此之间萦绕,倒像是耳鬓厮磨。 意识到这层,他当即就红了脸,手忙脚乱从人身上退开。 李庭霄皱了皱眉,按下心头的异样,安抚:「早点去睡。」 骁骑卫没能追上刺客,是很大的实职,那带头的校尉还以为要受责罚,不料煜王只是训斥两句,便让他们继续巡视去了。 等人都走了,邵莱忧心上前:「殿下,那刺客……」 「无妨。」李庭霄盯着刺客逃走的墙头,上面还挂着碎掉的半个簸箕,「哼,这天都城,总算是热闹起来了!」 - 几天后的上午,何止何小侯爷登门,进门见到白知饮在扫院子,便规规矩矩喊了声「大哥」,惹得一起扫地的泰金目瞪口呆。 白知饮拘谨还礼,他便迸发出一阵爽朗大笑,自觉往前厅去了。 听到他来了,李庭霄出来见客的速度很快,他这个时辰登门,必是北鸠侯在早朝得了什么消息。 何止好吃,邵莱投其所好地给他摆了一案吃食,果子蜜饯肉干香露饮应有尽有,在李庭霄看来像是餵猪。 何止咋咋唿唿:「嗨哟!殿下可真神了!真有水患,真来啦,真来啦!」 李庭霄端起茶盏,不慌不忙吹了吹:「还真有,细说说?」 「今日早朝,淮西道紧急上奏,说今年天比往年热,唐图山上雪化的早,雪水沖入沧江,沧江水位暴涨,到了江南道地界,金泥河再一汇入,堤坝就扛不住了,已有十几个县遭了灾!」 第27页 「是吗?陛下怎么说?」 「已让户部紧急拨了银两,责令工部去固堤通渠了!」何止并没因水患忧心,反而对煜王殿下的梦很感兴趣,「殿下怎么梦的?菩萨可说了对策?」 「这不好说。」李庭霄为难,「泄露天机会死人吧?」 何止倒吸一口冷气:「那,那我父亲都泄露完了……」 他心虚地咬了口梨子:「我不小心跟父亲说了殿下的梦,我父亲今日早朝又不小心提了一嘴,陛下还问来着,那会不会……」 李庭霄点点头:「何止啊,你们家人怎么都那么不小心?」 何止嘿嘿笑了几声,大喇喇在蒲团上翻了个身,跪坐变成了盘膝而坐。 「不说那个!殿下可听说了街头坊间传的宫廷秘闻?」他兴奋的声调让李庭霄嗅到了浓浓的八卦气息。 「秘闻?」 「皇后娘娘,不能生育!」 李庭霄当然知道,这消息就是他的手笔,但却说:「是吗?我这个皇亲都没听说,坊间是如何知道的?」 何止耸耸肩:「所以是传闻嘛!」 李庭霄钦佩感嘆:「你们这些谣棍是真嫌脑袋重了!」 何止笑嘻嘻的:「石皇后不能生,那栗娘娘眼下怀的可就是陛下的独苗,帝王之家向来母凭子贵,这事石皇后能愿意?肯定用不多久,陛下就要扩充后宫!」 话出口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正是「母凭子贵」受害者,赶忙致歉:「失言了失言了,是臣失言了,殿下恕罪!」 李庭霄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不用放在心上。 哪有那么简单? 或许石皇后会为了制衡栗娘娘扩充后宫,但她可不会允许再出另一个栗娘娘骑在自己头上,这方面,后宫的骯脏手段可多着呢! 栗娘娘有西江王做后盾,有心之人不敢做的太过,加上她本人是个女豪杰,绝不受欺凌的性子,这才能跟石皇后井水不犯河水。 天下之大,恐怕再出不了第二个栗娘娘了。 - 歷时大半月,今日煜王竟出现在早朝上,让所有人都倍感震惊。 他们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在祈年殿见到煜王了! 湘帝上朝时看了他一眼,笑着打了个招唿:「煜王来了?」 李庭霄行礼,乖乖退到一旁,一副不想耽搁正事的架势。 议论的重点还是江南道水患,各部反应倒是及时,该有的处置都有了,今日主要是来跟皇帝汇报成果。 李庭霄像是个局外人,大半个上午站过去,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忽地就感受到前方投来一个目光,看过去,见是右相肖韬素在沖自己别有深意地微笑,他便扯了扯嘴角,还了个友善的笑。 肖韬素朝十九级金阶上使了个眼色,李庭霄摇摇头。 ——殿下不进言吗? ——不。 进言是肯定要的,不然不是白来罚站一上午?他得等所有人全讨论完,再给他们来个劲爆的! 总算,户部赈灾的帐目掰扯完了,早朝告一段落。 李庭霄轻吁一口气,刚抬步跨出队列,却听前方同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臣,还有一事启奏!」 李庭霄抬眼一看,是左相黄淼,一个鬍子翘上天的倔老头。 湘帝看了看同时出列的两人,偏头询问:「煜王,先听听左相的可好?」 李庭霄微笑:「洗耳恭听。」 黄淼向李庭霄谦恭地行了一礼,才转向湘帝:「臣启陛下,臣以为,水患好治,灾民安置却不能太过随意,大灾过后必有瘟疫,沿途各府道绝不能掉以轻心!」 湘帝抚须颔首:「言之有理!」 李庭霄撩起眼皮盯住他花白的后脑勺,很意外他居然抢了自己的话。 黄淼继续说:「加之赈灾粮款、劳力、赋税、流民、治安,方方面面,单凭各府县衙门恐难全面顾及,跟六部间的调配也多有不便,是否该派出钦差统领此事,以策万全!」 李庭霄用手背蹭了蹭下巴,感觉有点棘手。 这事要是由自己先提出来,那领下钦差一职的把握最少七成,如今,就只剩五成了。 湘帝略一思忖,目光扫向群臣:「诸位爱卿以为呢?」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回话。 看来黄淼人缘确实不太好。 李庭霄扬声道:「臣弟以为左相说的在理,江南道水患事关社稷安定,必须慎而重之,臣弟方才想说的与左相不谋而合,如陛下信得过,臣弟愿领钦差一职,赴江南,稳社稷!」 群臣震惊,煜王何时有过这等觉悟? 黄淼一听就慌了:「陛下,万万不可!兹事体大,不可儿戏,煜王殿下连政事都极少涉足,哪能去做钦差!」 湘帝也觉得不靠谱:「煜王,你忧国忧民的心情朕能体量,但左相的担心也有道理,钦差一职,还是该派个长袖善舞的。」 李庭霄抖了抖自己的袖子,不服气:「那陛下倒是说说,朝中谁更合适?」 「这……」湘帝起身,高高站在阶梯上巡视下方,目光每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便低头缩脑,明显不愿。 赈灾的钦差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接了这个巨大的烂摊子,得罪人不说,弄不好还会被责罚,谁愿意做这冤大头? 黄淼踏步上前,非常硬气:「老臣愿往!」 第28页 李庭霄谋划那么久,哪会轻易让给他,大步上前跟他并肩而立:「臣弟愿往!」 两人站在一处,李庭霄比黄淼高出一大截,气势上先胜了半筹。 湘帝头疼,才欲开口,李庭霄又说:「陛下!这钦差谁都能做,独独左相不行!」 湘帝一愣,奇怪地问:「为何?」 黄淼也转过头,吹鬍子瞪眼地看他。 李庭霄轻轻一笑:「左相要是去了,这水怕是大禹提着定海神针来都治不住!」 第015章 祈年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等着听煜王的高见。 什么叫大禹提着定海神针来都治不住?左相何德何能,连大禹都搬动了? 李庭霄盯着地面,偏要吊足胃口,直到湘帝唤了他一声,他才说:「左相名字不行,三个水啊!一个沧江,一个金泥河,这万一要把岩江也汇进来,整个江南道怕是都要没了!」 空旷的大殿上传来几声讥笑,湘帝也哭笑不得地一甩袖子:「荒谬!」 左相黄淼大摇其头,只觉这煜王真是不学无术得可以。 李庭霄辩解:「这只是其一!」 湘帝问:「还有?」 「其二,水患一出,轻则匪盗横行,重则灾民暴乱,陛下以为,左相这等文臣是镇得住场面还是调得动兵?打仗这事,还是臣弟更合适!」 湘帝眼前一亮,黄淼则是一愣,扭头看他的侧脸。 李庭霄轻易控场,微笑着继续说:「还有其三。」 湘帝点头,示意他讲。 「其三……」李庭霄挠头,似是难以启齿,「臣弟愿出这个头,只因先前梦到过菩萨,菩萨既然在梦中指点,臣弟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辜负了?」 「菩萨?就算为了争钦差,煜王殿下也太过信口开河了吧!」黄淼断没想到他竟连这等玄乎事都搬出来了,若不是在朝堂上,他真想破口大骂,「陛下,事关万民,此等戏言若被传出去,陛下天威何在!」 湘帝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左相,之前北鸠侯倒是提过煜王的梦,那时还没打算派钦差,相信煜王并非妄言,北鸠侯——」 北鸠侯赶忙出列,替煜王旁证:「是,煜王殿下十数天前就同犬子说过菩萨託梦一事,当时提到水患,臣也很惊讶!」 众臣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清晨的朝堂变成了市集。 李庭霄趁势大唿冤枉:「陛下,不信的话,菩萨说了,至多十天半月,他自会显圣治水,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祈年殿上彻底炸锅了。 什么?还能显圣? 「菩萨还说,陛下明君圣主,臣弟今后若敢对陛下起异心,必遭天打雷噼!臣弟一片忠心日月可鑑!」李庭霄竖起三指发了重誓,把湘帝推上了风口浪尖。 事态上升到更高层面,黄淼已经发不出声了,暗自退回到队伍中,闷声不语。 湘帝一时难以抉择,半晌才点头:「那今日先退朝,若真是菩萨旨意,朕即刻封煜王为钦差,下江南道!」 群臣山唿「遵旨」,早朝结束。 - 白知饮在马厩劝了一上午的架。 起因是,早上他餵草料时第一把先餵了瓷虎,这惹得青圣十分不满——瓷虎是李庭霄送给他的马,从北境起陪了一路。 马儿吃起醋来一点不比人差,两匹马喷气瞪眼尥蹶子,差点把马厩掀了。 当着泰金的面,白知饮不能言语,拉又拉不住,气得够呛,各自屁股上给了狠狠的一巴掌,这才消停了。 一边整理马厩,一边暗忖,这马的性子也随主人,那么狂那么傲。 这几天他一直没见到煜王,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还在讨厌自己,但他不想走,努力做事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默默给食槽重新填满草料,见邵莱急匆匆跑过来,脸色罕见的严肃。 「阿宴!」他看到白知饮身上的污秽,不由分说把他往西院拽,「赶紧去换身衣服!殿下来客人了,唉!潘皋战舞会吧?」 白知饮换了身干净衣裳,踏上曲桥,老远就听到水榭内清音流淌,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笑声,听起来至少五分醉意。 方才听邵执事说,来的是右相肖韬素和兵部尚书丘途,特意点名要他去献舞。 忐忑不安地上前见礼,不知深浅也不敢抬头,等煜王说免礼,他就顶着两道打量的目光退到靠近煜王一侧,垂头听从吩咐。 李庭霄摇晃着酒杯,目光刮过他清俊微红的面庞:「阿宴,右相想看战舞。」 白知饮忙点头。 肖韬素收回打量的目光,哈哈一笑:「这小子生的俊俏,骨相纤细可怜,能跳好那气势汹汹的战舞?」 李庭霄也笑:「助兴么,跳不好还跳不坏?」 他一摆头,水榭内的悠扬曲风陡然急促,仿若苍茫大漠中铮铮铁骑万里扬沙,雄浑不见天日。 白知饮赶鸭子上架地走到水榭正中,在三个人炽热的目光中站了须臾,最终还是克服不了心中不适,转过身面朝池塘。 李庭霄压着唇边的笑意,抿了口酒。 这人啊,优点是脸皮薄,缺点是脸皮不够厚,今天不出糗就谢天谢地。 可当那纤细的身姿融入曲中时,李庭霄缓缓放下酒杯,就连之前一脸轻浮醉态的肖韬素和丘途也变得目不转睛。 第29页 白知饮的舞极耐看,并未融入多少技巧,相反,动作不太连贯,显得有些笨拙,然而,那血气方刚的潘皋战舞却意外地在他身上呈现出一股韧劲儿,像是墙根的野草,刚有些颓败之势,又瞬时顽强滋生。 李庭霄静静望着,不自觉转着手中的酒杯,眼底烙下那纤细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倒映在池水中,随着涟漪而荡漾,像是虚无缥缈的梦中人,池中锦鲤忽地跃出水面,搅碎了池面上的画,而一曲也恰在此时终了。 丘途叫了声好,他本武将出身,这舞看起来自是热血沸腾。 他站起身,端着一杯酒走到白知饮面前:「跳的好!来,赏酒!」 白知饮用指背抹了下腮边的薄汗,偷看李庭霄一眼,见他不置可否,只好恭敬地接过酒喝了。 酒是初冬时府里自酿的梅花酒,辛辣中带着微甜,他咽下酒,舔了下干燥的唇,躬身致谢。 肖韬素笑着招唿:「阿宴,这边伺候!」 本想退下的白知饮心头一慌,再看李庭霄,他却还是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肖韬素身旁跪坐,帮他斟满空杯。 低垂的眼帘遮着情绪,却挡不住肖韬素迎面投来的审视目光,他的心跳愈发惶急,直接将那杯酒倒得溢了出来才发觉,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擦。 肖韬素笑着看他,招唿侍女拿了个新杯子,敲了敲桌面,白知饮忙给他斟满。 他掸了掸官服下摆:「溅到本相身上了,自罚三杯吧!」 白知饮一愣,摇摇头,抱拳示意自己不胜酒力,他却说:「酒量是能够练出来的,小子只管喝便是!」 酒量是能练出来,但白知饮没练过,他十四岁便身陷囹圄,连吃饱饭都难,哪有机会练酒量? 但肖韬素始终不死不休地盯着他,担心惹恼了李庭霄的贵客,他只好咬牙连喝了三杯,一下就红了耳朵。 肖韬素这才满意地放过他,跟李庭霄说起菩萨显圣、沧江之类的事。 白知饮在一旁恍恍惚惚的听。 今天的煜王也对自己爱答不理,看来是还没消气…… 李庭霄像是醉了,偶尔前言搭不上后语,最后只对着客人频频举杯,而他每次举杯,肖韬素都会把酒杯餵到白知饮面前,让他代喝,渐渐地,他双眼发涩头髮晕,竟有睡意袭来。 酒杯又一次递过来时,白知饮捂嘴,表示自己真喝不下了。 肖韬素抓过他的手腕,硬将那杯酒灌入他口。 他只好呜咽着强往下咽,酒水顺着他嘴角流过喉间,打湿了领口一小块衣衫。 等酒杯空得一滴不剩,肖韬素才哼笑:「那日在寿宴上没太看清,这小子果然生了副好皮囊,做下人是不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李庭霄笑呵呵的。 「煜王一贯不解风情,瞧你这府上冷清的……」肖韬素怪笑了一声,捏住白知饮的肩膀板正,仔细端详,「若换作是本相,非用个一两晚,好好跟这小奴隶展示我湘国男子雄风!」 白知饮喝多了,迟滞半拍才听懂肖韬素话中含义,浑身一颤,忙挣脱他的手向后蹭出一段,双拳紧紧扣住大腿,惶恐的模样甚是可怜,惹得肖韬素怪笑起来,眼神却愈发肆无忌惮。 李庭霄看了白知饮一眼:「残的,右相也不嫌弃?」 「这不是被殿下遮得很好?」肖韬素说罢,竟探手去摘白知饮的额带,「其实,也许别有一番风情。」 白知饮忙往后躲,肖韬素一下没够到,手停在半空,随即作罢。 李庭霄用力摩挲着手中青瓷杯,笑容却是淡淡的:「都说右相通吃,竟然是真的啊?既然有雅兴,那便将人带回去?」 白知饮勐然抬眼看他,满是惊诧。 他知道自己好看,所以一直在极力掩饰。 在狱中时,他的脸上是奴印,是乱蓬蓬的头髮,是抹不净的血和泥;在沙场上,他的脸上是面具,青面獠牙鬼气森森,令人退避三舍;到了湘国,他本以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想不到,却是坠入了另一个地狱。 也是,那日煜王也根本没说过要原谅自己,是自己一厢情愿赖着不走罢了! 想到此处,他心里难受得无以復加。 煜王如此大方,让肖韬素抚掌大笑:「当真?」 「随意!」李庭霄挥挥手,「不过右相调教完了可得将人给送回来,本王也爱美人,本王的阿宴,有味道!」 他摇摇晃晃走上前,半个身子扑在白知饮身上,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 「阿宴啊,你我二人过命的交情,之前怎么没说还善舞呢?」李庭霄柔声细语,大手放肆地捏住他的后腰,又把他的身子往前带了带,这回两人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能嗅到彼此唿吸间喷出的淡淡酒气。 李庭霄眯着眼睛,暧昧地贴近他耳边说悄悄话,许是因为喝多了,音量算不上私密:「去好生伺候右相,等他满意了再回来,到时本王定重重有赏!」 说话时,滚烫的手还很不安分地一下下捏他的腰身,捏得他浑身发软,腰肢麻得几乎撑不起身子。 「知道了吗?知道了就点头。」李庭霄的手缓缓前移,覆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白知饮一怔,看向他,却见他一脸孟浪轻佻间,那双眸子却无比沉静,如埋于寒潭水底的匕首,锋芒暗敛。 第30页 第016章 水榭中好一番阴阳怪气。 肖韬素哈哈大笑:「原来煜王殿下不是不好美色,而是挑嘴?」 丘途也陪着笑调侃:「煜王殿下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么?」 李庭霄打了个酒嗝,沖他们抱拳:「两位,本王不胜酒力,失态了失态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沖远处的邵莱招招手:「来!给,给本王的好阿宴,收拾东西,派辆舒服点的马车,让他跟,跟右相去!」 邵莱看到阿宴面如死灰的样子,于心不忍,却还是应了声「是」。 刚要转头去安排,却听肖韬素说:「罢了罢了,哪敢夺殿下所爱?姿色上成的美人象姑馆里大把都是,至于湘国男儿的雄风,还是殿下自己展示吧!哈哈——」 他跟丘途拉拉扯扯,大笑着告辞,李庭霄坚持亲自送客,邵莱便扶着他去,三人东倒西歪走到门口,又是好顿寒暄。 等两辆华贵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巷角,李庭霄半挂在邵莱身上回府,大门才一合拢,他便直起身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邵莱微笑:「殿下先回房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吩咐人给殿下熬醒酒汤!」 李庭霄唿出一口酒气:「瘟神!」 邵莱也正纳闷:「殿下为何邀请那二位?」 「一下朝便被截住了,非要请本王过府叙旧,去他们那儿还不如回自己府上!」 「殿下说的是!」邵莱紧走两步跟上,提醒,「殿下,阿宴好像醉了。」 他方才一直旁观,看出阿宴吓得不清,但当着始作俑者的面,不太好说。 而且,也不知那天晚上关门之后殿下跟阿宴说了什么,接下来这两天阿宴都心不在焉,也不知有意无意,两人都没见过面,今日又…… 阿宴那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怕是很难过。 「知道。」李庭霄拢住金晃晃的袖子就往金茳院走。 残席已撤下,水榭中空无一人,白知饮面朝下趴在案上,束起的墨发垂在洁白的脖颈旁,让人想忍不住帮他拨开。 「阿宴!」李庭霄真上手帮他拨开了,推了推他。 白知饮从胳膊里挣扎着抬起头,恍恍惚惚挤出一个「嗯」字。 李庭霄缓声说:「回房睡,水边凉。」 他要扶他起来,可却被他反手抓住了袖子:「我不去!」 李庭霄看他像只醉猫,于是拉着他的手逗他:「不去哪?」 白知饮哽咽:「不要,不要把我送人,不想去……」 他想擦眼睛,可手正被李庭霄抓着,便连他的手一起,胡乱在脸上抹。 李庭霄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这才注意到他满脸都是干涸的泪痕。 他掏出帕子,帮他仔细擦脸,柔声安抚:「不去,不送你去,放心!」 不料,白知饮竟突然大叫:「李庭霄,你怎可如此羞辱我!」 还用力推了他一把,两人同时跌坐在地上。 上一刻还我见犹怜,下一刻就歇斯底里,明显是要发酒疯了。 远处有路过的侍女踮脚看过来,邵莱见势不妙,赶忙上前:「殿下先去歇息,奴婢送阿宴回房!」 李庭霄不怒反笑,起来拍拍屁股:「去我房里。」 被白知饮这么一闹腾,他那点酒彻底醒了,把人打横抱起回了房间,也不管人在怀里挣扎得像条泥鳅。 白知饮确实是醉了,不停哭,给他灌的醒酒汤都被吐出来,抹抹嘴继续呜呜哭,真是委屈坏了。 邵莱急出一脑门子汗:「殿下,还是奴婢留下照顾吧,殿下去里间歇息!」 「无妨,你出去,别让人靠近金茳院。」李庭霄干脆脱了外袍,决定跟这乱发疯的醉猫死磕到底。 等邵莱走后,他把白知饮从红木榻挪到内间床上,他都躺下了还抓着他袖子不放,眼睛半张半合,醉态可掬,絮絮叨叨。 李庭霄轻抚他的手臂安慰,又觉得逗弄醉鬼实在有趣,他说一句,他便跟他回一句,乐此不疲。 「李庭霄,后悔了是不是,嫌我累赘就直说!」 「谁嫌你累赘了?」 「你说话不算数,翻脸不认帐。」 「胡说!本王一言九鼎!」 「不用你救人了,你别把我送人!」 「跟着右相吃香喝辣,后半生安枕无忧,不好?」 「他灌我酒,还要睡我,不是个好东西!我不想见识他的雄风!」 李庭霄忍不住想笑,问:「那你想见识谁的雄风?本王送你过去!反正你好看,肯定到哪都受欢迎!」 白知饮突然不说话了,颤着嘴唇张大眼,眼珠红红,半晌才喃喃地说:「殿下,我哪也不去,殿下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提肖宴就是了!」 李庭霄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停住,半晌,把歪了的额带往上提了提,用拇指轻轻摩挲起他的眉心:「原谅……谈不上,本王没真的怪你,白知饮,别那么逼自己。」 略带薄茧的指尖颳得皮肤微微泛红,眉心忽然传来的触感让白知饮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摩挲一下下合眼,他似乎是想撑住,但在某次闭上后,眼皮终于沉的睁不开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梅子酒浸透了,唿吸间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淡淡的香甜,几息之间便从急促转为匀长。 李庭霄莞尔,帮他解开紧束的头髮,盖上被子,而后坐在床沿,盯着他的脸出神。 第31页 许是平日的白知饮太过灵动鲜活,鲜活到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容貌,只大概知道他好看,但好看在哪,说不出个具体。 今日一看,肖韬素说的不错,自己还真是坐拥宝山而不自知。 纱灯光芒笼罩下,轮廓柔和的侧脸在颈间投下深深的影子,说是柔和,但单看五官又立体分明,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李庭霄想,设计出他的那位「神仙」肯定当时认真极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但既给了他这么完美的脸,肯定是喜欢他的,又为何让他遭那么多罪? 白知饮在睡梦中突然蹙起眉,两条剑眉变了角度,似乎遇到了极为不满的事。 殷红的唇嗫嚅两下,发出很细很小的声音,李庭霄凑上去听,听他正一遍遍喊着:娘亲,娘亲。 他摸摸他的发顶,他却勐地弹起来,将他的手臂和腰身一起箍住,面颊紧贴着他的腰线。 「娘亲……娘亲,别走!」 「孩儿实在受不住才胡言乱语的,是他们说不会伤害大哥……娘亲,孩儿错信了恶人,求娘亲别怪孩儿……求娘亲别怪……」 「儿会回去救娘亲的……娘亲,孩儿真的好疼……」 李庭霄僵硬了身体,垂头看他。 他反反覆覆说着话,内容大抵如此。 他任他抱着,良久,俯下身,唇瓣轻轻贴上他的眉心来回磨蹭,直到彻底将眉宇间的褶皱熨平,才抽身。 「娘亲……」 「你娘亲不怪你,乖乖睡觉,睡一觉就不疼了。」 李庭霄语气温柔,白知饮应了一声,被他扶着躺回床上,这次睡得极为安稳。 - 花太医战战兢兢在西梓殿外跪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小睡片刻」的太后终于召见了他。 他擦着下颌上的汗,边走边活动僵硬的脸,好不容易堆起笑。 「卑职拜见太后!」 崇氏端着瓷碗,将漱口水吐进痰盂:「花太医,墨兰这几日可好些了?」 花太医浑身一紧:还是来了! 「回太后,栗娘娘还是老样子,卑职尽力在为娘娘调理了。」 「还调得好吗?」太后语气陡然一变,「你说,这身子总不好,根子究竟在哪儿呢?」 花太医垂手:「太后,这可不好说,首先娘娘少眠多梦,以致心绪不宁,这得……」 崇氏抬手,腕上镶着金刚石的掐丝金镯晃了晃:「你说,栗娘娘是不是想家了呀?」 花太医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这八成是煜王在使力了,赶忙就坡下驴:「也不无可能,栗娘娘将为人母,自然也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哪怕不刻意去想,思慕故土乃人之本性所在!」 「倒也有几分道理!」崇氏站起身,「陪本宫去花园走走。」 花太医赶忙上前搀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这几日天气暖起来,园中草木皆蒙上一层朦胧的浅绿,娇嫩多姿。 崇氏心生嚮往,慨嘆:「若是皇室也能这般生机勃发,该多好?」 「老天庇佑,栗娘娘定能顺利产下龙子!」 「一个个都不省心啊!」崇氏长长嘆了口气,「花太医可知石皇后不能生育一事?」 闻言,花太医「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卑职,卑职……」 讷讷不能成言。 崇氏一看他的反应,当即寒了脸,怒斥:「起来回话!一个个好大胆子,这么大的事都敢欺瞒本宫,本宫这后宫之主还当不得了?」 「太后恕罪,卑职已尽力在治了,只须再试两个方子……」 「万一治不好呢?」 「万一……」花太医低下头。 石皇后天生不能生育,他查不出缘由,自然也没本事治好,但既然皇后不想张扬,他也就拖着往后治,心想有一天陛下有了其他子嗣,就不会那么在意石皇后这正宫能不能生了。 但也不知这宫闱秘闻是怎么传出去的,这几日天都城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街头卖艺的都知道这事了,他一直等着头顶悬着的那柄剑落下,惶惶不可终日,今日终于算是到了头了。 太后声音冷得刺骨:「花太医,跟本宫说实话,皇后到底还能治吗?」 花角山心一横,用力摇了下头:「太医们查不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 良久,太后嘆息:「陛下知道吗?」 横竖一死,花角山又用力点了下头。 太后冷哼一声,抬手招过侍女,让她扶着手臂:「知道了,你退下吧!」 等她缓步离开花园,花太医才鼓起勇气抬头,纱帽边沿早被冷汗给浸透了。 第017章 第二日上午,白知饮醒来时,头疼欲裂。 而后他发现自己竟在煜王的房里,当即就变了脸色,急匆匆检查自己的衣物,发现是完好的才放心。 没记错,昨天煜王跟那个什么右相一起对自己评头论足来着! 屏风外人影一晃,李庭霄一边穿衣一边走进来,看到他时露出大笑:「起了?」 白知饮忙把被子抱在胸前。 李庭霄愣了愣:「怎么了?」 「我为何会在殿下房里?」他目露警惕。 「本王抱你来的。」 「为何!」 「你喝醉了,本王担心你说胡话被泰金听了去。」 白知饮脸一红,声音软下:「谁,谁会说胡话!」 第32页 「可明明就说了!」李庭霄笑的莫名诡异,「昨晚你说了,还喊本王娘亲了。」 白知饮想,叫娘亲也得挑个女人叫,昨夜就算叫了,肯定也叫的不是娘亲,一定是他在故意嘲弄自己,于是抿着唇不说话。 李庭霄凑过去逗他:「怎么?不信?本王句句属实,否则天打雷噼!」 他一发誓白知饮就信了,但他介意的不只是这个。 他飞快绑起散乱的头髮:「岂敢生殿下的气?我这就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浑话,殿下权当我在胡言乱语。」 正要下地,李庭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怎么又要走?」 「我是个累赘,殿下金口玉言不便直说,我自己心里还能没点计较? 李庭霄被气笑了:「白知饮,你胡扯什么呢!」 「殿下昨日要将我送给别人,意思还不清楚吗?」白知饮摇摇头,坦然望着他,一副彻底明朗的表情。 他这牛角尖钻的李庭霄很头疼:「不是没真送吗?」 「若是右相非要带走我不可,那现在……」白知饮闭了闭眼,简直不敢想,羊入虎口后,自己这一夜会被欺凌成什么样子。 李庭霄捏起他耳边落下的一缕头髮,解开被他绑的乱七八糟的髮髻,上手重绑。 「白知饮啊……」他觉得这人轴的厉害,有些话真是不直说不行,于是嘆着气,「你想什么呢?还『右相非带走你不可』?你当你是什么天仙下凡独一无二么?本王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右相会因为你一个白知饮跟本王交恶?」 白知饮无端被贬低一通,眉头不满地皱起,少顷,唇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殿下没打算真将我送出去?」 「当然没有!」 「那殿下说的那些轻浮的话……」 「嘁!只要本王想,一声令下就用各色美人能装满这煜王府!你算老几?那不过是说给他们听的罢了!」 「那……殿下,还收留我么?」 「我煜王府来去自由!」 白知饮垂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长长的睫毛遮都遮不住,李庭霄这几日被硬揉进眼里的那几粒沙子也终于弄出来了。 「殿下!」邵莱跑进来,「殿下,陛下召即刻入宫,车马已备好了!」 李庭霄「腾」地站起来:「何事召见?」 「听连总管提了句,说是江南道清默县境内,菩萨,菩萨显圣啦!」那惊恐万状的模样,好像煜王要被皇帝送去献祭给河神似的。 - 四月初,沧江大水,江南道哀鸿遍野,湘帝封煜王李庭霄为钦差,带四千亲卫南下赈灾。 朝中仍有非议,但菩萨是真的显圣了,众臣不敢多言。 三月二十九,洪峰一夜间沖入清默县境内,县城地势低洼,县民能跑的都跑了,剩下不能跑的老弱妇孺,只能等死。 清默县河道边有尊巨型观音像,依石山走势雕凿而成,几十年来总有善男信女上山祭拜。 经年累月,那观音天冠上承山巅,下方莲花宝座浸在水里,常规已过,不盯人非,手结莲印,满面慈悲。 洪水滔滔来袭,加上前些日子连雨,山中土质变软,嵌在山壁上的观音像被冲倒,断成几截横亘于河面,化作一道天然堤坝,硬是将洪水改了道,清默县城及下游各县平安无事。 菩萨自毁凡相,救下数千黎民百姓,此事被视为天降吉兆,清默县连夜报闲州府,闲州府尹不敢怠慢,马不停蹄派人报天都城,梦到过菩萨显圣的煜王自然顺理成章被封了钦差。 四千精锐日以继夜赶路,三天后便到了江北道和江南道的交界处,就见到三三两两的灾民穿着脏兮兮的衣裳,背着小破包慢慢往北去,包袱里许是他们仅存的积蓄。 再往前数十里,李庭霄见到了第一具尸体。 尸身在官道边的泥地里,身上盖着几把杂草,露出的四肢干瘦如柴,皮肤上大大小小的溃烂连成一片。 刁疆奇怪:「没听说江北道粮不够啊,十里外就有县城,怎么还有饿死在野外的?」 李庭霄立马远眺,盯着那尸体周围萦绕的苍蝇瞧了片刻,吩咐:「派两个人过去把尸体烧了,记得蒙紧口鼻。」 白知饮穿着一身软甲,背着细藤编制的短弓,轻灵又兇悍,像只孤鸦。 他骑在瓷虎背上伸长脖子张望,就见片刻过后树下火光沖天,一股焦臭味慢慢飘过来。 他心想,湘国民风不错,曝尸荒野也有人给收尸,就连煜王也愿意为死人停下队伍。 李庭霄像是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他:「你们潘皋不发水吧?」 白知饮一愣,摇头。 潘皋境内连河都没几条,想发也没得发。 「洪水过后容易闹疫病,没瞧他身上都生疮了?想必是不被允许入城,这才活活饿死的。」李庭霄顿了顿,「也或许是病死的。」 白知饮望着那团渐渐弱下去的烈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难怪要提醒兵士掩住口鼻呢…… 十里外就是离江南道最近的一个县城——旦县,如今成了江南道流民的首个落脚点。 为防流民沖城,县城唯一的城门内外戒备森严,城外架着十几个粥棚供灾民取用,随取随走不得聚集停留,县令倒也算仁至义尽。 城上守军一眼就看到黑压压的马队,旌旗猎猎生风,便知是钦差到了,赶忙往县衙通禀。 第33页 大军停在城外两里外扎营,一行墨色铁骑急奔而出,碗口大的马蹄凿得地面嗡嗡颤动。 灾民们纷纷让路,又惊又惧地望着这一行人,等有人看清了旗上的「煜」字,大声唿喊:「是煜王殿下!」 李庭霄凌厉眼光一扫,顷刻在人群中找准那人,目光狐疑地跟他对视着,却马势不止,匆匆错过。 那人又喊:「煜王殿下!冤枉,冤枉啊!」 「吁——」李庭霄急勒马,青圣双蹄一起一落间,稳稳停住。 一行人全都跟随停下,李庭霄兜回那人面前,扬声问:「有何冤屈?快讲!」 那人身材羸弱,虽满面污秽,但眉宇间自带一股宁静的书卷气,显然是个读书的。 他从人群里费力挤出,拢起破长衫的下摆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语无伦次:「殿下,殿下!犬子丢了,学生那小儿被人偷了!午前,学生去排队领粥,眼睁睁看他被人扛进旦县,学生追过去,守城卫兵却不让进,学生可是秀才,秀才!他们不准秀才进城,定有猫腻!」 虽无明文规定,但秀才往上通常会受地方优待,就算是外地秀才,又哪有跟流民一样被拒之门外的道理? 李庭霄眉头皱起,往城门方向望去,只见城门已大开,从里面跑出一行兵士分列城门两侧,几匹马随即冲出来,为首的人身穿七品官服,正该是旦县县令。 马还没停稳,他便翻身下马,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殿下!旦县县令甄放拜见煜王殿下!」 「免礼。」李庭霄抬手,懒得废话,「甄县令,这秀才……」 他顿了顿,转向那秀才:「你叫什么?」 秀才赶忙抖了抖衣袖,行礼道:「学生窦典,江南道闲州府人,只因……」 李庭霄摆手打住,对甄放说:「他说看见儿子被扛进城了,守城卫兵却拦着不让他进,给本王解释。」 甄放大惊,回身斥问跟随前来的守城校尉:「哪个?是哪个不让窦秀才进城的?」 校尉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是卑职!」 甄放甩锅飞快:「给煜王殿下解释!」 那校尉「扑通」跪在烂泥里,不敢抬头:「卑职不知真是位秀才,还当是流民花言巧语想混进城,所以才将人赶走的……」 「胡说!」窦典大喝,撸胳膊就上前抓校尉的领子,「我看你分明跟那偷孩子的是一伙!你是为了包庇才不让我进城!」 校尉大唿冤枉,甄放满头大汗,问:「窦秀才,可见到拐孩子的人样貌了?」 「见了!清清楚楚,一个成年男子,约么三十岁!」 甄放松了口气,对煜王说:「那容易,进城挨家认人便是!旦县不大,县内只有两百四十九户,县民一千五百零一人,家有三十岁男子的就更少了,如今县内不进不出,若人真在城内,用不多时便能搜到!」 李庭霄语气稍缓,问窦典:「你可愿进去认人?」 「愿意!」窦典作了个一躬到地的揖,「还请殿下留下给学生做主,免得有人阳奉阴违!」 好端端被戳了嵴梁骨,甄放眼皮直抽,狠狠翻了他一眼。 此时已近傍晚,李庭霄的本意就是在旦县修整一夜,明日继续赶路,于是痛快点了头。 那校尉为证清白,非要亲自带着窦典去搜查,李庭霄让白知饮带两个人从旁陪着,免得真有县内人沆瀣一气的事,而他则留在县衙,跟甄放打听洪灾的详情。 直到午夜时分,与白知饮同去那名亲卫快马回来传消息,说是人找到了。 不过,却出了大事。 死人了,死了很多人! 比有县志以来记载的兇案死者人数加一起还多! 第018章 寇三十是旦县出了名的老好人,是名猎户,常常进山打猎,打到野味自己吃不完便会大方分给邻居,为人也颇为热心肠,譬如,这次县衙给灾民舍粥,他主动去当壮丁,帮县衙往城外运米和炊具,毫无怨言。 十几年如一日,他攒不下钱,不娶媳妇,也不挪地方,就一直待在县城内西北角的一间破院子里,以致于他完全不知道府衙捕快搜人这事,被杀了个猝不及防。 寇三十被窦典认出时,厨房的大锅里正滚着沸水,砧板上的菜刀被磨得雪亮,菜刀一角剁进砧板,寒气森森。 七八岁的男童被扒的精光,正吊在厨房房樑上,身上唯一的布料就是那块塞嘴的抹布。 白知饮翻上房梁将绳子解下,父子抱头痛哭。 他见了心里酸酸的,又想他娘了。 说来也怪,人在潘皋时,许是知道人离的不远,也没多惦记,如今南下来了湘国,就总担心某一刻要天人永隔,再也没法相见。 他深知眼下正事要紧,脸一板,县衙捕头见上差神色不虞,不敢怠慢,当即就将人捆了,就地审问。 寇三十供认不讳。 他趁城外混乱打晕了孩子,套进装米的麻袋扛进城,想留下当自己儿子养,回家后想给孩子烧水洗澡去去晦气,可他不听话,醒了便大声嚷嚷要找爹,于是堵了嘴,吊起来恐吓,说不老实就煮了吃。 县衙捕头恨铁不成钢:「老寇啊老寇,你说你那么好个人,在街坊里认个干儿子也有人争着做,何必犯煳涂?」 寇三十垂着脑袋:「我看这小孩生得好看,在外面逃荒也是个死,还不如偷偷弄来养着。」 第34页 闻言,窦典大怒,跳起来就往他脑袋上捶:「我的儿子我来养,求不着你!本人乃闲州府秀才出身,将来早晚是要做官的,你个猎户算什么东西!」 寇三十讷讷地,也不敢躲,硬挨了两拳。 捕头赶忙拉开,转头问白知饮:「小将军,那就把人带回县衙,结案?」 白知饮寒着脸,目光在寇三十面上冷冷扫过,抬脚便踹飞了砧板上竖着的菜刀,刀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嘡啷」落在寇三十膝边,差点削到腿。 捕头稍愣,仔细打量白知饮的脸,见到他一脸的不耐烦,却不知为何。 捕头想,他虽然是个哑巴,但行事利落气度不凡,又颇得煜王器重,可不敢怠慢,忙谦逊地问:「小将军有何指点?」 白知饮弯身,从锅台边拾起一物,重重往台上一放。 捕头一看,那是块磨刀石,水痕尤在。 「这磨刀石怎么……」捕头话锋一顿,怒目看向寇三十,「你磨刀做什么?」 寇三十眼睛乱转,支支吾吾:「就,刀不快了,磨磨……」 窦典一听,又撸起袖子:「狡辩!你这厮分明就是要杀害我儿!你真要……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啊!如此处变不惊,我看你根本就是惯犯!」 小孩刚哄好,又被吓得哇哇大哭。 窦秀才的话让捕头不得不重视,立刻让人屋内屋外地搜,当搜到后院地窖时,全傻了。 里面堆着数不清的人骨,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还有半个血肉模煳的残躯,死不瞑目地盯着窖口。 旦县县衙连夜升堂,钦差亲自旁听,寇三十无可狡辩,心如死灰下,不用动刑,便将实情统统招了出来。 寇三十年幼逃荒时被人赏过一顿肉,后来才知道那是什么肉,但说来也怪,他并未恐惧,反而念念不忘,隔段时间吃一次才安心。 到旦县定居后,他打猎为生,在山里遇到独行的路人便伺机杀死,放进装猎物的袋子里一併带回家,这次闹洪灾,旦县不出不进,他「人瘾」犯了,便盯上了流民。 这是个好机会,无人在意流民是多一个还是少一个,他前些日子刚绑了个老的,嫌肉柴,寻思找个幼童,便盯上了窦典父子。 听完,李庭霄冷冷丢下句「闻所未闻,令人髮指」,便甩袖子回后衙了,留县令甄放浑身冷汗地进行善后事宜。 他暗骂这龟孙寇三十真会找时候犯事,狠摔惊堂木判了秋后问斩,心中暗恼,这次在钦差面前丢了大脸,半辈子声誉全毁了。 天都快亮了,李庭霄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点灯穿衣,不睡了。 不多时,隔壁白知饮的房门「吱呀」一声,随即敲门声传来。 李庭霄打开门,见他连软甲都还在身上,笑着问:「怎么?没睡?」 「殿下不是也没睡?」他进门,「在想那案子?」 李庭霄坐到圆凳上,喝了口水:「头回求来个钦差,竟遇上这事,若不是你,今日便被那狗东西给煳弄过去了!记你一功!」 白知饮毫不在意:「我看那县令也是个混事的,殿下不如换了他。」 李庭霄回身看他:「混事的?怎么讲?」 「寇三十害死那么多人他都没察觉!」 李庭霄勾唇,翻开个新杯子倒给他:「寇三十幼时便流落旦县,从小到大独居,拿猎户身份做幌子杀人,就算身上沾了血,也没人会怀疑那是人血,倒也怪不到甄放头上。」 白知饮接过杯,努了努嘴,又挑剔道:「他还不肯开城门接纳流民,以致于流民继续北上,若是沿途府县都学他,流民怕是要一路走到天都城去了,这也能算是父母官吗?」 「这只能说明此人胸怀不够广博,有立功的野心,却又束手束脚,肯拿出府库的粮来开粥棚,却不准流民进城,结果两面都没讨好。」 「那殿下为何不强令他接纳流民?」 「旦县太小,我一路看来,药铺都没两家,万一闹起瘟疫确实控不住,且,作为地方官来说,他倒是个尽职的好官,想必极受当地百姓爱戴,不可强逼,否则民心不稳。」 「他还算好?殿下对当官的也太宽松了!」 「昨日傍晚在城外,他报出县内的居民人数户数都十分详尽,只有好官,才能将治下平民百姓的状况烂熟于心。」 「啊……」 白知饮的表情微微松动,不再争辩,房内便安静了。 天蒙蒙亮,鸡鸣狗吠声起,头顶阴恻恻的蒙着浓云,深灰一片。 甄放一大早便揣着手在院子里等,见到煜王跟那位阿宴小将军从一间房里出来,愣了愣,又觉得自己多心,就算随从贴身侍奉也没什么打紧。 他上前行礼:「殿下,看样即将有场大雨,不如明日再走啊?」 李庭霄边走边束腰带,闻言一摆手:「皇命在身,不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甄放便一串小碎步跟着:「再怎么,殿下也先用完早膳啊!」 李庭霄翻身上马,勾勾手指:「来俩馒头!」 甄放一怔,赶忙转身安排,之后忐忐忑忑上前认错:「殿下,寇三十之事,实在是卑职……」 李庭霄打断:「天灾突降,妻离子散者不计其数,贩人这事倒该引起重视。」 昨夜他便釐清了头绪,就算甄放不提,他回去后也是要安排的。 第35页 「甄县令,本王打算在十里外设座流民营,千人规模,交你管理,满员后你便封营,让其余流民继续寻路北上,届时自有其他县衙接管,你速在要道上贴好告示,还有,流民营内流民务必登记造册,人丁入册后便不许再离营,营内每日熏艾草,保持整洁,本王即刻调兵协助县衙维持秩序,粮草和草药随后便到。」 一条条事无巨细,甄放听得一阵发蒙,半晌才涩涩地应了声:「卑职谨遵钦差大人令!卑职替黎民苍生谢钦差大人!」 嗓子瞬间哽了,眼也红了。 李庭霄从托盘里拿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烫手似的抛一个给傻里傻气的白知饮,一踹马腹,青圣便窜上了街。 白知饮愣愣捏着手里的馒头,咬了一口,紧随而去。 雨来的急,回到亲卫营时已是大雨滂沱。 李庭霄滴着水进了帐,急匆匆把方才对甄放的安排写了一遍,在顺来的地方图册上选了十几个县城,让刁疆派人北上去传令。 又修书给沿途的几个州府,让府尹和当地折冲府调兵马粮草发公告,全力协助流民营。 风吹过树林呜呜地响,远方闷雷滚滚,硕大的雨点打在帐顶扰人心神。 一切吩咐妥当,刁疆浑身湿透地回帐:「殿下,等雨停了再赶路吧!」 「不成,已提前知会了皇寺的然彻方丈,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赶到!」 「皇寺?」 刁疆充满疑惑,白知饮也侧目过来,他们潘皋可没这种地方。 李庭霄抖着半干不干的下摆,说:「清默县菩萨显圣,陛下感念上天眷顾,叮嘱本王路过皇寺时去好生祭拜,昨日让人先去通知方丈了,不好哄骗佛祖。」 刁疆二话不说应声:「末将明白,这就拔营!」 「不用拔营。」李庭霄可不是蛮干的人,「这雨约么明早能停,你带他们原地待命,待雨停了再赶路,明日一早本王在皇寺上完头柱香,大概午时下到官道,到时会合。」 刁疆抱拳:「是!」 又不放心:「雨天山路不好走,还是末将陪殿下去吧?」 李庭霄瞥见正缩在角落脱靴子烤火的白知饮,缓缓收回目光:「无妨,有阿宴陪着就好!」 被点名的白知饮赶忙往脚上套靴子。 刁疆看了他一眼,直搓手,暗忖自己都从天狼军将军被削为统领四千人的亲卫营将军了,现在一看,怕是这亲卫营将军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了多久,还真是流年不利啊! 第019章 「五十年前,先帝溃败,暂退附近山中,也是这样的连雨天,先帝急火攻心,又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幸得山中寺庙收留,养好了病,重整兵马挥军横扫江北道,继而一路北上一统中原,先帝登基后,回庙里给菩萨重塑金身,修缮庙宇,奉上香火,并将这间小庙立为皇寺,仅供清修祈福,不纳凡客,想当初,朝中每年都有重臣替先帝去寺里扫尘念经,很是虔诚,近几年却不怎么来了,如今寺中方丈法号然彻,据说当年是给先帝端过斋饭送过汤药的小沙弥,本王是没见过。」 不知不觉间,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中泥泞湿滑,两人便下马沿山路缓行,尽管戴了斗笠,发间不断淌下的雨水还是直往眼睛里钻,湿衣箍在身上连步子都迈不开,很难受。 白知饮扯了扯胸口的衣裳:「陛下特意下旨令殿下去祭拜,还是很重视皇寺吧?」 「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李庭霄哼笑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然彻的师父乃得道高僧,不但有悲天悯人之心,举手投足还自有一派佛家庄严,据说然彻方丈却比师父差得远了,用陛下的话说,此人担不起普度众生保守太平的重任,可能也正因如此,近些年才疏远了。」 白知饮莫名觉得那方丈可怜,像极了一代不如一代的潘皋王。 行至半山,隐约能闻到林间瀰漫着淡淡香火味,仰头便看到半边灰色古剎,翅角坠着的铜铎随风摇晃,在沙沙雨中发出阵阵清脆的响。 李庭霄一指:「快到了。」 这一抬头,又落了满脸的雨水,便胡乱用手抹了一把。 白知饮掏出湿透的帕子,用力拧出水分,递给他:「殿下擦擦,待会儿要见方丈,不好失了皇家仪态。」 李庭霄挑着眉接过:「真看不出,白将军还在乎我一个湘国王侯的仪态。」 白知饮嘴角浮上笑:「殿下不是逢人便说我入了煜王府便是湘国人么?怎么这会儿不认了?」 李庭霄囫囵抹了把脸,把帕子丢还给他:「都这德行了,就别仪态不仪态了。」 活生生一只落汤鸡。 白知饮终忍不住笑出了声。 - 然彻方丈从晨钟响时便在等,直到傍晚才见到山路上彳亍而来的人影,二十几年没有皇亲入寺祭拜了,仓促间竟有种虚幻感。 细雨濛濛,面目慈祥的老僧庄重地批着袈裟,领着一众僧人在门外迎接,以为钦差莅临必然隆重,结果来的就只有两人,且形状狼狈不堪。 然彻稍显失落,猜二人中身着轻甲头戴宝冠的那位就是煜王,于是上前见礼。 半天的路程走了足足一天,别说是体力稍逊的白知饮,就连李庭霄都感到有些力竭,他还了礼,又寒暄几句,就跟随然彻进了寺。 第36页 等他们换上干爽的僧袍,便应邀去方丈室喝茶。 方丈室内檀香裊裊,陈设简雅,靠墙的案上摆着不少经卷佛典,书案上方悬着一个巨大的「佛」字。 然彻方丈为李庭霄添茶:「殿下一路辛苦,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庭霄转头看书案上的字:「那便是先帝亲手题的字?」 然彻颔首,递上茶盏:「正是。」 李庭霄微笑接过:「禅师一向可好?陛下常有惦念,今次特意下旨,命小王上山拜会,叨扰了!」 然彻合十:「老衲多谢陛下,多谢煜王殿下!」 两人一通寒暄,白知饮在一旁听着,又困又乏,有些睁不开眼。 「阿宴!」李庭霄唤他,「然彻方丈跟你说话呢!」 他回过神,见两人都在看自己。 白知饮点点头,假装自己听见了不便开口。 李庭霄解释:「这是阿宴,是个哑巴。」 「哦?」然彻露出几分惊诧,打量白知饮,「小施主面善,与佛有缘。」 李庭霄失笑:「怎么?禅师打算收他当徒弟?」 「阿弥陀佛!」然彻宣了声佛号,盯着白知饮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那要看小施主是否愿意。」 白知饮慌乱摇头,甚至往李庭霄旁边挪了挪。 李庭霄笑道:「看来阿宴是不愿,禅师,不是谁都能受得住清修之苦的!」 「清修不苦。」然彻捋了下花白的鬍子,笑得慈眉善目,「苦的是人的念,世人皆苦,佛渡世人,大慈大悲。」 白知饮吓得连袖子都拢起来了。 潘皋不奉佛教,向来只有耳闻,今天被这神叨叨的老和尚一吓,心中就一个念头:碰不得! 「阿宴可是我亲卫营的顶樑柱,不能让给禅师!」李庭霄打着哈哈解围,「禅师,江南道现下遭了灾,寺中安好?」 「皇寺建在山顶,未受波及,只可惜了山下百姓。」然彻嘆气,「老衲也只能每日在寺中向佛祖祈祷,愿天下早日安宁。」 「佛祖庇佑,救了清默县一县人,定是禅师日夜祈祷感动上天。」李庭霄安慰。 然彻方丈垂眉敛目:「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聊了片刻,李庭霄便告辞回房歇息,然彻恭恭敬敬送他,说晚膳会送到房中。 雨还在下,刮在脸上轻柔得像蛛丝,两人共撑一把伞回到后院禅房,自然而然走进一间。 禅房干干净净,不像久无人住。 李庭霄从袖子里掏出刚跟方丈借的书看,白知饮把伞撑开,放地上晾着,就到窗边看景去了。 他倚在窗边看远处笼罩在烟雨中的青峰,目光放得极深远,表情恬淡。 李庭霄一抬头就看到他的侧脸,不由再次感嘆,这眉眼生得是真好,清凌凌不染尘埃,难怪老和尚都惦记。 「阿宴,到寺中走走?」他放下了手中书卷。 白知饮回头看他:「好。」 皇寺不愧为帝王手笔,占地极广,两人才在后院转了转,天就擦黑了。 有僧人登梯一一点亮廊下风灯,暖黄灯光连成金龙,整座山头都被照亮。 白知饮顺路帮忙扶了几下梯子,到无人处,忍不住小声问:「每日这般,是要烧掉多少银钱?」 「皇寺吃穿用度都是户部每年开春直接拨过来的,多的是银子。」李庭霄拍他的肩膀,「不用操心!」 白知饮扁嘴:「知道湘国有钱了。」 李庭霄笑了笑。 雨停了,两人沿着青石路走到偏院。 后院是接待贵客用的,这一侧偏院才是僧人们平日里活动的地方,此刻快到晚膳时分,有不少僧人来往,见到两人忙不迭打招唿,似是对他们的到来有几分惶恐。 白知饮突然吸吸鼻子:「晚上有肉吃。」 李庭霄也闻到了一股香味,像是从前方灯火通明处传来的,于是眉头蹙起:「和尚吃肉是犯大戒!」 正说着,就看到两名僧人从那房子里出来,怀里端着沉甸甸的东西。 白知饮愣了愣,忙把李庭霄推进旁边一个小房子里,自己也跟着钻进来藏好。 这是个柴房,塞满了噼好的木柴,不剩多少空当,两个人紧紧挨到一起才能关上门。 白知饮歪头避开支出柴垛的木头,小声说:「殿下,他们端的好像是肉,两大盆肉!」 说罢踮起脚尖,努力歪头凑近门缝往外看。 二人面颊几乎相贴,方才的吐气声尚在耳畔萦绕,眼前就又出现一截羊脂般白腻纤细的脖颈,仿佛一口就能咬出个抹不平的印子来。 李庭霄被他挤得动不了,只好跟他一起将目光瞥向院子,可又被他眼底跃动的光亮吸走了目光。 「殿下!」白知饮勐一转头,被带子缠住的额头险些跟他的唇碰上,却毫无所觉,「他们端的的确是肉!」 眼看外面的和尚近了,他微微翘唇,仰头对他做了个「嘘」的口型,眼底的光芒更是亮若星子,像是无聊久了的孩童终于找到喜欢的事做。 李庭霄的喉头滚了滚,垂眼盯住他眼底的那抹光华,一眨不眨。 白知饮蓦然惊觉,双方这姿势仿佛在耳鬓厮磨,多少有些…… 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两人贴在一起的胸口忽地开始散发出热量,他别扭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两人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根本分不开。 第37页 头顶喷出来的鼻息烫的他脸红,忙慌里慌张地将目光挪到一旁的柴垛上,那根柴还挂着一片枯叶呢! 隔着简陋木板传来人声。 「师兄,这些能够吃吗?他们可还饿着呢!」 「罪过罪过,没死透的实在难处置,就这样吧!」 「不是来钦差了吗?」 「不能说!」 …… 再往后的话听不见了。 什么没死透的?这寺庙…… 李庭霄心思电转,没留神白知饮早已面红耳赤。 「殿下,从你那边看看,人可走远了?」白知饮只觉得身前之人浑身散出的热度灼人,要把他烤化了才罢休,迫不及待想要出去。 李庭霄看到近在咫尺的薄红面庞,心勐地热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白知饮立刻就想推门逃出去,他却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 掌心触感滑腻,还残留着雨水丝丝的冰凉。 「别动。」他声音暗哑。 白知饮仰头看他。 「也别看我。」他烦躁地命令。 白知饮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腹正被硬物顶着,以为是柴,下意识伸手去推,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难耐的闷哼。 李庭霄低喝:「白知饮你干什么!」 第020章 白知饮被李庭霄一吼,头脑顿时清明。 他夺门而出,摸到脏东西似的用力甩手,还往大腿侧面蹭了蹭。 「你怎么……」他羞愤欲死,后面的话说不出口,眼眶都红了。 李庭霄依旧把自己藏在黑暗的柴房里,嘴上却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你不是男人?就没擦枪走火过?」 白知饮只觉得此人不可理喻,把柴房门摔得差点散架,转头便朝落脚的禅房去了。 隔了小半个时辰,李庭霄才悄悄从柴房出来,踌躇片刻,决定先不回禅房。 嘴硬罢了,看人两眼也能擦枪走火,怎么不算丢人呢? 雨彻底停了,屋檐的积水一滴滴落下,在地上敲出一个个小坑,李庭霄活动一下手臂,往刚刚两名僧人去的方向逛,想找出些秘密,顺便冷静冷静。 一边走,一边想要如何才能挽回自己的一世英名。 行至后山也没见人,忽地,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屋顶上有寒芒一闪,本来今夜无月无星,该是看不见的,但后山悬崖下是暴涨的金泥河,就那么巧,波光一晃,那一点点亮便被他捕捉到了。 李庭霄没想到这些傢伙能跟到这里。 此刻他正心烦,眸光陡然一凛,转身便走向后山山门,还对山门外招唿了一声:「本王到了!」 他大步出门,果不其然,身后草叶发出细碎响动,在山下的湍湍流水声中极不起眼。 但他事先就有警惕,立刻分辨出来人位置。 后山黑灯瞎火,只依稀能见到一些黑洞洞的轮廓,他绕到一棵大树后,踹着树干上树,屏息凝神,不发出半点声响。 过了约么一刻钟,那人显然耐不住了,蹑手蹑脚摸过来查看。 没人? 他不信邪地绕树转了一圈,当转回原地时,忽地从树上倒吊下来个鬼影。 惊唿声还未传出多远,就被堵了回去。 李庭霄掐住他的脖子,从树上翻身而下,先自背后锁喉,再干净利落一扭,那人脖子就断了。 他甩甩手,觉得还是得多练,时间长没干活,手有点生。 又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当机立断转身扑上去,先发制人。 那人被扑倒,叫声熟悉,身上的温度也熟悉,却看不清脸。 「白知饮?」 「压着我胸口了!」 李庭霄松了口气,随即吃吃地笑:「白将军就这反应?」 白知饮不服:「殿下偷袭!」 「是是是,本王偷袭。」李庭霄揶揄。 他一翻身坐到他身侧,两人均是一身泥水,山风一吹冷透了。 「你怎么来了?」 「听到殿下叫喊,是要与人见面么?」 李庭霄朝大树方向一扬下巴:「诓他上当。」 白知饮亮了火摺子,果然见到有个模煳人形倒在地上,惊讶极了:「什么人?」 李庭霄端的是阴阳怪气:「从天都城出来起便有人盯梢,白将军不知道?」 白知饮瞪圆了眼,火摺子都给惊灭了。 「自然是将本王视为豺狼虎豹的皇兄了!」李庭霄浑不在意,「去,将尸首扔崖下河里!」 两人往回走,白知饮说:「殿下身手真好,那么快便将人解决了!」 李庭霄得意:「想学?」 白知饮点头:「想。」 李庭霄大方道:「回头教你!」 「多谢殿下!」白知饮欣喜,「殿下来后院做什么?」 「阿宴又出来做什么?」李庭霄反问。 黑暗中,白知饮脸又红了,心想还好这回别人看不见。 强迫自己忘掉方才的不愉快:「殿下许久未归,我不放心。」 「不放心?」李庭霄好笑,向来都是他不放心别人,今日竟也有人关心起他了。 微扬的语调令白知饮赧然,仍嘴硬道:「我是殿下的侍卫,若是让殿下出了差池,回去刁副将还不扒了我的皮!」 李庭霄不信:「你会怕他?」 太假。 第38页 「刁副将可是亲卫营将军!」白知饮埋怨,「殿下真是,单打独斗多险,就算殿下身手了得,可万一那人有其他帮手,殿下双拳难敌四手,出了事怎么办?为何要往后山来,应当回禅房去找我,那边人多,料那鼠辈也不敢嚣张,到时你我合力拿下他不好么?」 李庭霄一笑,闷葫芦话特别多时,总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正回到后山山门处,他将人往牌楼上一推,双手丈量过他的腰,故作遗憾地摇头:「啧啧,合力?你还会打架?」 白知饮腰间又痒又热,恼羞成怒:「是没在北境吃过我的枪么!」 「枪啊……」李庭霄眨眼,缓缓低头盯住一点,又察觉自己不该,赶忙放开人,正色道,「倒忘了白将军武艺高超,失敬失敬!」 从前,有时蹲守任务目标太枯燥时,跟搭档肖宴偶尔也会互相说荤话解闷,但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人,半句都说不出口。 白知饮在腰间搓了一把,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抹掉:「既然早知有人跟踪,殿下为何不早处置?」 李庭霄冷哼:「行军时,野外太空旷,不容易逮人,不确定有没有同伙,尸首也不便处置,今日竟敢追入皇寺,算他自投罗网了!」 白知饮恍然大悟,望向他的目光多出几分崇拜。 「殿下故意引他来后山?」 「不,本王只是想来看看那些和尚有何猫腻。」 白知饮从没跟和尚打过交道,不解:「和尚吃肉是重罪?」 「《大般涅槃经》中有云,食肉断慈悲种,吃肉跟佛理相悖。」看他一脸懵懂,李庭霄边观察周围边低声解释,「佛教十戒,第一戒便是戒杀生,大约是据此衍生的。」 白知饮仍一知半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顺着后山冗长的石阶回到寺中,前殿传来庄严且空灵的诵经声,是晚课时间。 李庭霄忽地停住脚步,问:「听到哭声了吗?」 山风唿啸,墙外无数叶片沙沙响,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分辨出其中有孩童啼哭。 「难道是……」白知饮心中涌起不详,昨夜在旦县中的一幕幕唿之欲出。 李庭霄攥紧拳头,大步朝声音来的方向走去,走的近了,还能听见成年男子的低声喝斥。 「贼婆娘,怎的连个孩子也哄不住!」 「快别让他哭了!实在不行堵嘴吧?」 「是啊,女施主,快想想法子,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 可他们越说,那孩子便哭得越厉害。 声音来自几间简陋的房子,漏风的四壁里透出昏黄的烛光,被前方的殿宇衬得悽惨兮兮。 白知饮急了:「他们也要吃孩子么?这是什么世道!」 感受到身边人瞬间腾起的汹汹怒意,便替他一脚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 登时,里面一切声息戛然而止,连哭声都没了。 他们二人束着发,身上穿着僧袍,却均是一脸寒霜,尤其是李庭霄,目光像是要杀人。 不大的房子里至少塞了五十人有余,个个目瞪口呆看向门外,地上放着两个大空盆,有人嘴里还叼着肉,门边抱孩子的妇人正捂着孩子的嘴,而她对面的两名僧人脸都白了。 僧人战战兢兢:「殿下,小僧参见殿下!」 李庭霄上前,见眼前情形有偏差,缓了神色:「这都是什么人?」 「是,是……」 两名僧人担心说错话,不敢出声,一听「殿下」,让屋子里的人个个噤若寒蝉。 这时,然彻方丈领着几名僧人急匆匆从前殿跑来。 老方丈年岁大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鬍子一翘一翘,见面顾不得行礼:「殿下,殿下,老衲有罪!」 李庭霄负手看他,等他解释,虽然一身狼藉,派头却丝毫不减。 然彻嗓音干涩:「这都是山脚下村民,十天前,村子被淹,老衲率弟子们帮忙去筑堤,可终究还是力不从心,村子没了,老衲便斗胆做主将他们带上山,一个村子就剩这么些人了,我佛慈悲,老衲实在是于心不忍……」 他双手合十:「殿下,老衲擅自主张招人进皇寺,实在愧对先帝信任,殿下若要责罚,请罚老衲一人,切勿迁怒这些无辜百姓!」 闻言,那些百姓跪了一地,纷纷替方丈求情,七嘴八舌说着然彻方丈和弟子们的好。 李庭霄听明白了八成,瞬间心平气和了,让他好好说话。 然彻把村民带进寺中,将禅房借给他们住,每日提供吃食,但寺中米粮原本就是户部按量拨来的,一下多了百十口根本不够吃几天,便有村民外出打猎烹来吃。 昨夜接到煜王要来祭拜的消息,然彻十分惶恐,跟村长一说,他们想着煜王既是来赈灾的,最多一两日便走了,于是干脆藏进靠近后山的偏僻院子,免得给方丈添麻烦。 就这点事。 之所以方丈担心责罚,只因先帝有旨在先,皇寺不纳民间香火。 香客不收,就更别说在寺中留客了,然彻一下弄了这么多百姓进寺,若是皇家真追究起来,怕是全体僧人都要受罚。 更何况,他们还迫不得已在皇寺中顿顿以肉为食。 「本王知道了。」李庭霄抬手,所有人立刻静了,他对然彻说,「禅师多虑,皇寺承着先帝对黎民苍生的爱护之情,如今百姓正是危难之际,禅师携诸僧勇救世人于水火,先帝有灵,必定万分欣慰,然彻方丈乃真正的得道高僧,胸中有大慈悲,此举乃大功德一件,陛下又怎会责罚?」 第39页 闻言,然彻方丈跪地泣不成声,随行的僧人也都跟着跪了,一时间,满庭哀戚。 李庭霄扶起然彻:「禅师,寺中粮食可是不够了?」 「是,山中取猎也是无奈之举!」然彻垂首,「罪过,皇寺僧人宰杀山中走兽,破了杀戒,事后老衲必带他们潜心忏悔!」 李庭霄不认为有什么可忏悔,但无伤大雅的事便由他去。 他迈进房子,多人密闭的房子里又闷又凉,还夹杂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 目光慢慢巡视过这些村民们,他们均是面有菜色,神情不安,一看就很久没过上安定日子,即便有皇寺收留,还是难以心安。 毕竟,家没了。 他问然彻:「刚听僧人说,肉也不够吃?」 然彻显然不知情,看向旁边的小沙弥,小沙弥忙点头:「是,方丈,因为殿下要来,孙大哥他们没进山打猎,施主们一整天没吃了,今晚烹的还是昨日剩下的一点。」 李庭霄说:「闹水患,山中鸟兽会避险外逃,约莫也维持不了太久,明日本王便下令让府衙送粮上来,至于这几日……」 他转身:「阿宴!」 白知饮正在帮方才那妇人哄孩子,下意识想应声,好在反应及时闭了嘴,站到李庭霄面前,抱拳听令。 「去帮他们弄些猎物,切记,莫要耽搁了明早行程。」 白知饮又一抱拳,去马上取弓箭了。 然彻方丈忧心道:「殿下,这五经半夜的,山中路不好走,猎物也难寻,还是明天白天让弟子们陪猎户去为好。」 望着轻灵远去的背影,李庭霄轻笑:「禅师未免也太瞧不起阿宴了,不过确实需要去些帮手,阿宴一个人可背不回那么多猎物。」 - 第二日清晨,李庭霄衣冠整齐地在大雄宝殿上了柱高香,便跟然彻方丈告辞,带白知饮下山去。 离别时,孙猎户对阿宴依依不捨,把清早才烤好的山鸡让他带着路上吃。 今日雨果然完全停了,半干的山路比昨日好走得多,再不用步行。 两人并马下山,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然彻方丈和皇庙,聊着聊着,白知饮没声了。 李庭霄拉住缰绳扭头一看,他已落后不少,在马上闭着眼,头一点一点地直打瞌睡,给个枕头就能睡着。 这才想起白知饮两日两夜没睡,还淋了雨、爬了山、打了猎,也亏得瓷虎是匹好马,没把他扔下去,不过,身子都斜了,栽下去是早晚的事。 他喊:「白知饮!」 白知饮一个机灵,醒了。 李庭霄又心疼又好笑:「骑马也能睡?」 白知饮揉眼睛:「嗯,没留神。」 李庭霄勒住马缰,问:「还撑得住吗?」 「能!」白知饮担心被他瞧扁了,赶忙说。 两人都明白,撑不住也没用,跟亲卫营约好了正午时分山下见,耽搁不得。 李庭霄拍拍自己的马鞍:「过来共乘一匹,省得你睡着了坠马。」 白知饮赶忙摇头:「我不睡。」 李庭霄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昨晚的事在同自己保持距离,不满道:「避讳什么?想当初在北境,一条大氅裹我们两个,不也过来了?」 白知饮脸一红,心说昨夜在柴房那么点工夫他都能浪荡起来,这要是肌肤相贴一路岂不是…… 但他可不敢明说,毕竟煜王是要脸面的人。 李庭霄说:「接下来还不知要赶多久的路,你过来睡会儿,本王看着你!」 白知饮架不住他好心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马。 第021章 乌云散尽,日头攀高,蒸腾起雨后山中大量水汽,四下愈发闷热。 李庭霄的话应验了,白知饮果然没过一会儿便睡得东倒西歪,每次身子滑向一边就撩撩眼皮,正过来继续睡,慢慢地,眼皮都不睁了,任由身后的人把自己拨来弄去。 李庭霄一手拉着青圣的缰绳,一手牵着瓷虎,还要顾及添乱的白知饮,有点忙不过来,索性把人往后一按,让他靠着自己胸膛睡,又担心他不舒服,就搬起他的腿让他侧坐马上,把额角牴在自己肩窝。 严丝合缝,这会肯定跑不了了。 李庭霄垂眼,刚好能将挺直的山根和平整的印堂尽收眼底,就算从面相上看也是个福寿双全一生荣华的模子,怎会从小到大霉运缠身,还落了个早亡的下场? 不,这不是没早亡么?他遇到自己了! 说起面相,虽然他破了大相,李庭霄还是决定硬塞给他个福寿双全一生荣华的机会,便不知不觉将人搂的紧了些。 路途顺遂,二人在清脆马蹄声中一路到山下刚到巳时,亲卫营还没来,白知饮却醒了。 人被干净的檀香味包裹着,身体暖烘烘的,脑袋懒洋洋在温柔窝里拱了拱,意识到不对,一抬头,便见到煜王含笑的眸子。 「醒了?」 「嗯……」 白知饮直起身,假装看周围动静,实则别开脸掩饰侷促。 好在,救星来得快。 大地震颤中,一片红缨黑甲穿梭过墨绿山野,朝这边奔袭而来,是亲卫营到了。 白知饮挺身跃上瓷虎的背,利落的身段引得李庭霄一挑眉。 恰好,白知饮回眸看他,两人视线一碰,同时笑着策马迎向奔来的刁疆,三人便一同汇入大队。 第40页 - 四月初十,煜王率领四千亲卫进入江南若阳府地界,若阳府尹董戈率治下七县县令及其他府衙官员在官道相迎,场面甚是隆重。 时至正午,道路尽头出现大队人马,为首之人头戴黑犀角金丝纹龙冠,身上的玄色缎面盘龙长袍外罩着黑金软甲,身姿英武挺拔,眸光沉稳冷冽,必是煜王无疑。 在李庭霄状似不经意的扫视中,董戈的身体又挺直了几分,身后七人从官道左侧排到右侧,隔着老远便躬身行礼。 待他到近前停了马,董戈恭恭敬敬行礼:「下官若阳府尹董戈,参见钦差大人!」 李庭霄面上不见半分笑意,董戈心里直打突,良久才听头顶传来声音:「免礼了,董府尹。」 早闻煜王性格乖张暴戾,又有人说他从北境归来后转了性,董戈还当真了,这会儿一见,转什么了转? 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得罪了这位远近闻名的活阎王,明明才头回见,他为何这般大的敌意? 他更加小心陪笑,给煜王介绍身后几位县令。 李庭霄冷漠地听,却把名字一一记在心里,每个人都对他表现得诚惶诚恐,直到最后一人。 那人行礼行的随意,并未正眼看煜王,甚至,脸上挂着隐隐的嘲弄。 太明显了,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他对煜王的不屑。 李庭霄皱了皱眉,脑袋里没这号人。 董戈尴尬介绍道:「殿下,这位是八帜县县令黄孝昀,乃是当朝左相长子。」 李庭霄恍然大悟:难怪,怕是跟他爹黄淼同仇敌忾呢!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说,而是回身吩咐:「刁疆在若阳城外扎营,阿宴带一队人跟本王进城。」 董戈赶忙侧身:「殿下请!」 李庭霄压根不看他,径直带手下从诸地方官中穿行而过,催马向城中行去。 作为一府之首,董戈颇为尴尬,转头看到黄孝昀也不打招唿就要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黄县令,怎好对殿下如此无礼?」 黄孝昀翻身上马,冷冷道:「下官礼数周全,何曾无礼过?」 「若非你冲撞殿下,殿下怎会突然不快?」其实董戈能感觉到,煜王嫌弃的不止黄孝昀一人,这会儿他只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黄孝昀不以为忤,掸掸阔袖上蹭的干泥,漫不经心道:「董府尹觉着,煜王殿下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董戈一愣,后背冒出凉气时,黄孝昀早已拨马往若阳城去了。 一路向府衙行去,不少百姓在路边围观,煜王一行目不斜视,胯下骏马慢步前行,气度尊贵充满威仪。 董戈几人拼命往前追,总算跟贵客同时到达。 他气喘吁吁下马,回头一看,只跟来六人,最先出发的黄孝昀反而姗姗来迟。 忍着对他的怒气,董戈对煜王陪笑:「殿下,请到后堂吧!」 府衙后堂环境颇为雅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珍稀花草更是铺了一院子,廊檐上挂着的大红的灯笼,看着十分喜庆。 杂役早备好了茶水点心,李庭霄扫了一眼,在看到一把黄澄澄的芭蕉时,轻轻扬眉。 也不跟其他人打招唿,直接跪坐到主位上,先灌了口温茶,随后掰下一根芭蕉抛给身后的白知饮:「这可是稀罕玩意儿,阿宴尝尝!」 白知饮抿唇接住,也没管场合,剥开了就往嘴里填,甜得眯起了眼。 吃太快噎得慌,李庭霄就翻起一个空杯倒满,拍拍身边示意他坐,随口问身边杂役:「这是什么茶?」 杂役忙回话:「回殿下,顾渚紫笋!」 李庭霄朝白知饮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是好茶,多喝点,你赚了。」 白知饮忍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便把他的也斟满。 董戈诧异地看了眼白知饮,没敢多问,但却松了口气。 看样煜王只是性格乖僻,并没针对自己。 李庭霄笑了笑,也给自己掰了根芭蕉,不紧不慢剥皮:「董府尹见笑,阿宴与本王是过命的交情,我二人之间从不拘小节。」 「是是是,阿宴小将军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大能耐的人!」董戈逮到个机会赶忙狂拍马屁,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毕竟,煜王能跟他聊「过命」这种事,说明没太见外。 「殿下以苍生为念领钦差重任,实乃心系黎庶、忧国忘身之仁德典范!」董戈马屁不停,「殿下日夜兼程冒雨赶来江南,实令下官感佩涕零,若非下官治水无能,也不至于让殿下如此辛劳……」 李庭霄听不下去了,抬手打断他:「董府尹,若阳府治下受灾情况如何?」 「轲县和嘉县乃若阳府产粮大户,下面很多田地仍泡在水底,恐怕今年内颗粒无收,毛岩县地势低洼,暴雨那晚金泥河水突涨,全县被水淹了,死了不少百姓,昨夜淮西道上游快马来传,说第二波融雪即将汇入沧江,后续情形不容乐观!」 李庭霄点点头,他事先就知道这次洪水很严重,要持续两个月才收敛,并不意外,所以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他问:「可有流民?」 董戈一呆,连忙答:「回殿下,若阳府百姓伤亡不少,但并无百姓外流!」 李庭霄扫了眼桌上丰富的瓜果,问:「粮食充足吗?」 董戈擦了擦汗:「各县府库粮仓告急,望殿下丨体恤百姓,拨钱拨粮,好解若阳府燃眉之急!」 第41页 李庭霄哼笑,芭蕉皮往案上一丢:「好装满你董府尹的钱袋子吧?」 董戈一愣,随即便被一大串芭蕉砸了个头晕目眩,疼得「哎哟」一声捂住脑袋。 「董戈,你们江南道产芭蕉吗?这时节,这东西运到若阳府得折多少银两一根,你给本王细算算?」 董戈的脸「刷」地白了,赶忙扶正官帽,就着跪地的姿势爬到李庭霄案边,俯首盯着他身下蒲团冷汗涔涔:「是下官考虑不周,殿下恕罪!几日前下官妻弟南下游歷归来,这是他带给下官的,下官得知殿下要来,特意留着给殿下尝个新鲜!」 李庭霄拿马鞭推他的肩膀,强迫他直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问:「是吗?」 董戈骇然盯着自己肩头的马鞭,仿佛下一秒那拇指粗的短鞭就要抽在自己脸上,「呃、呃」了半天也没答出来。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嗤。 李庭霄侧目望去,只见黄孝昀正拾起滚到脚边摔破了皮的芭蕉,旁若无人地剥开咬了一口,察觉到他在看,还冲他举了一下,示意味道不错。 他收回目光,斜下马鞭指着地上摔散了的芭蕉,冷哼:「几日前?你自己看看,这东西能放几日不腐?你妻弟是多快的马,还是有花不完的银子,才能完好无损地把这东西从倪歇运过来?」 倪歇是芭蕉的唯一产地,距若阳府两千里有余,这年头的瓜果蔬菜根本无法保证途中不腐,倒是有花得起重金的连冰块一起运,可也太过奢侈了。 「董戈。」李庭霄俯身,眼带轻蔑,「府衙弄得不错,这茶也是好茶,呵,顾渚紫笋,方才本王喝下那一杯,够换一袋子米不?」 董戈吓瘫了,怔怔地盯着煜王不断开合的嘴,半句辩解都说不出。 一袋米? 白知饮僵住,惊恐地看着手上的茶杯,仿佛那里面装的是烧热了的滚油,再也喝不下去一点。 就算他还是潘皋护国公家二公子时,也没见过一杯一袋米的茶! 上好的白骨瓷衬得茶汤清冽,一片翠绿茶叶还在杯底晃荡,微微溢着茶香。 白知饮还是给喝了,他考虑,都沏好了,不喝光不是暴殄天物? 喝完一杯,又满上一杯。 他一丝不苟地喝茶,跟四下瀰漫的风声鹤唳格格不入,偶尔还发出吸熘茶水声。 又一次把白瓷杯凑近唇边时,他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煜王也正侧目过来,眸光意味深长。 他冷冽的眸子眯了眯,声音平静地问:「好喝?」 这模样有点熟悉,见过,且记忆深刻。 白知饮吐了吐舌,赶忙把杯子轻轻推回案上,不料,却被他顺手捞了过去。 下一瞬,狠狠掷出,正落在董戈面前,摔了个粉碎。 第022章 在场众官员全傻了, 一个个缩成一团,像待宰的鸡。 「董戈,你确实无能!没有流民?很好, 城外一个流民都没见, 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没开粥棚!」李庭霄越说越火大,手指差点就要戳上董戈的鼻子,「江南道就数你若阳府受灾最重!江北道旦县,两百余户,千余口, 那么小的一座县城都在城外搭了十座粥棚, 十座!养的是你江南道出走的百姓!你偌大一个若阳城, 连粥棚都捨不得开,反倒在钦差来时驱赶流民粉饰太平, 究竟是懒政到何种地步!只顾着中饱私囊了吗!」 钦差盛怒, 董戈趴在地上, 就连碎瓷片刮破了脸都没敢动一下。 这回, 不单是他, 其他几位县令也各怀鬼胎地垂下头,只有黄孝昀在默默吃芭蕉,又觉得芭蕉也没什么滋味,就放下了。 「本王这一路过来, 总算见识到什么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李庭霄冷哼着, 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划过, 「亲卫营路上共烧掉尸首一千五百四十四具, 其中不乏举家搬迁的百姓, 其中有一家,男女老少共五十余口, 一夕间殒命于屠刀之下,江南道闹匪寇,诸位地方官可都知情吗?」 几位县令都惊了,出了匪患当地官员都是要受牵连的,听到此处,他们再顾不上看热闹,全在董戈身后跪了,却无一人有开口揽责的底气。 李庭霄看着他们,只想冷笑。 忽然,一直未动的黄孝昀却站起身,遥遥朝他行了一礼,正色道:「下官八帜县县令黄孝昀,愿协同若阳府守军在全府境内搜查匪寇,求钦差大人应允!」 李庭霄瞥了他一眼,没说允或不允,而是话锋一转:「八帜县灾情如何?」 黄孝昀语气微顿:「回殿下,此次八帜县共伤六十人,其中三十人是县衙官差,七人是折冲府卫士,另有五名民夫在固堤时被沖走,已安顿了他们的家人,如今粮仓已开,县城外有粥棚三座,县郊的玄灵观被县衙徵用,作安顿灾民之所,名在册,即见人,全县百姓无一流落在外。」 李庭霄起身,用靴尖点了点黄孝昀的腿:「听见了吗?董府尹,把你家里的粮仓打开看看,要是多的话,也到城外开几个粥棚,不会办就跟黄县令学学!」 「是,是,下官遵命!」董戈赶忙应承。 「若是学也学不好,那这若阳府一职,董府尹还是让贤吧?」他的笑容和煦得像融了的雪,目光四下一转,「本王觉得黄县令就不错,诸位觉得呢?」 众官员都露出尴尬的笑来,没人接茬。 第42页 钦差是威风,但钦差走了,这若阳府不还是府尹董戈的地盘么?除了黄孝昀,谁惹他作甚? 李庭霄冷哼:「别在这耽误工夫了,刚董府尹不是说了?下次洪峰将近,都回去吧!该固堤固堤,该赈灾赈灾,可别过后本王回天都城,在陛下面前讲不出诸位一点好处来,那多难堪?」 他顿了顿,抬手指黄孝昀:「至于赈灾细节,就按八帜县的来,哪个县没粮的先找董府尹借,朝廷赈灾粮不日便到,额外话本王就不多说了,各位做事前先摸摸自己头顶乌纱!」 说罢朝外走:「本王去看金泥河,诸位自便,不必跟来。」 还一脚踹飞了挡路的瓷片,发出的清脆响声听在众人耳里像打雷。 重拿轻放,分明是杀了只鸡来儆群猴,众官员怜悯地看了眼那只一脸颓丧的「鸡」,当着黄孝昀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煜王这么抬高黄孝昀,是看左相的面子吧?他跟左相几时那么好了?不是都传左相一贯看不上煜王,觉得他狼子野心么? 这些小小的地方官好奇,但不敢多探听朝廷大员的纠葛,简单劝了董戈两句便散了。 若阳城终究是府衙所在,虽大灾临头,但百姓的精气神还是要比小县城里好得多,街道房屋也都被连雨沖刷得发亮。 府衙外早候了两名武将,站了大半天,热出一身的汗,见煜王出来,赶忙上前见礼。 「卑职若阳府折冲都尉夏虹,参见煜王殿下!」 「卑职若阳府右骠骑将军狄友青,参见煜王殿下!」 见是折冲府的卫士,李庭霄的神色缓和不少,问:「若阳府,归哪个卫管的来着?」 夏虹正色回答:「回殿下,骁骑卫!」 李庭霄一听,顿觉心烦。 听到骁骑卫就想到骁骑卫上将军柳伍,继而想到白知饮额头那抹不去的疤。 从上次西梓殿自残后,除了花太医,白知饮再没让人看过他的额头,整日用布包的严严实实,多大的风都吹不掉。 折冲府不归钦差管,李庭霄也懒得多说,跟他们问明如何能去到金泥河边,便带白知饮及一行亲卫打马离开,留下二将面面相觑。 上个月天狼军北境大捷,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是满心崇敬,得知煜王驾到特来拜见,不料却吃了冷脸,讪讪的。 狄友青拽着缰绳,一脸委屈:「将军,要不……咱跟去?」 夏虹为难:「我看殿下面色不快,跟上去会不会太唐突?」 狄友青年轻,性子欢脱:「不会吧?舅,你脸皮厚着点,大不了就是挨顿骂呗!」 夏虹迟疑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说的也是,走!」 狄友青登时来了精神,翻身上马,感嘆:「嘿!煜王那匹马可真是宝贝!看着是黑马,阳光一晃却泛出青光,这回正好多看几眼,要是能摸摸就更好了!」 金泥河若阳府段水流湍急,离老远便能听到河道轰鸣声,远远看去笔直的一道青灰色铜墙铁壁,在那堤坝之外,却是一眼望不见边的褐色烂泥。 「原本好端端的庄稼,大水一过,全没了!」夏虹指着那片烂泥给李庭霄看,声音哀戚,「真不愿想,明年这些百姓如何过活!」 李庭霄看了他一眼:「夏将军当地人?」 夏虹抱拳答道:「回殿下,卑职乃是西江人,去年轮入天都城上值,后被柳将军派来若阳府的。」 狄友青赶忙插话:「卑职也一样!」 被夏虹悄悄踩了一脚。 「西江?」李庭霄搓下巴,竟在滔滔洪水旁与他们聊了起来,「好地方,听说西江王爱民如子,是真的吗?」 闻言,夏虹的目光微动:「卑职……」 「是啊!是真的!西江王可好啦!上个月还给每丁减了两个钱的税呢!」提起西江王狄友青就激动,笑了几声,「卑职全家十三口人,今后每月能省二十六个钱!」 「闭嘴,就你会算术!」这回夏虹直接踹了他一脚,怒斥,「殿下面前,岂可造次!」 狄友青吐了吐舌头。 「无妨。」李庭霄隔空用手指点点狄友青,「很率真,本王喜欢!」 洪水一下下拍打着堤岸,打湿了鞋底,脚底渐渐感受到凉意,他低头看到夯实的沙土,用力踩了踩,自言自语:「董府尹这坝倒是修的不错。」 「噗!董府尹?」狄友青笑出声,「他修什么啊他修,遇事就会往折冲府推,就逮着我们将军心疼百姓,可劲儿欺负!」 李庭霄立刻听明白他话中含义,快被董戈气笑了。 狗成这个德行,在哪个都不多见! 「这堤是夏将军修的?」 「可不是么!我们将军还自己掏了不少银子呢!」 李庭霄惊讶:「还要自掏腰包?」 「跟天都城上将军报过,可他说地方事务不得干涉,不让我们将军管,自然不可能拨这笔银子!」狄友青愤愤不平,「为了修坝,我们折冲府都砸锅卖铁了!」 能进十六卫的大多世家子弟,家境殷实,李庭霄信了他这话,再次看向夏虹,倒是觉得这看似老实巴交的折冲将军真有点气节在身上。 他过去拍了下狄友青的肩:「放心,都记帐上,回头让董府尹给你们补!」 狄友青又惊又喜,夏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43页 他们还不知董戈惹怒了钦差,以为董府尹不随钦差视察是另有要事,是以尽心尽力陪在煜王左右,给他介绍灾情。 李庭霄在长堤上走了一段,又去看了粮食和物资,空空荡荡的仓库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火起。 董戈懒政,得亏还有个心繫百姓的折冲将军夏虹,只可惜,折冲府受权力所制,能插手的地方事务有限,如今若阳府已然成为全江南道受灾最重的地方,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他若再晚到几日,情势必然失控。 董戈是该死,但临阵不斩将,且等秋后算帐! 傍晚时分,李庭霄活动着肩颈:「乏了,回去歇了。」 夏虹说:「殿下,此处离军所近,若不嫌弃……」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不了,还是回府衙去,府衙舒服。」 闻言,夏虹不再说什么,抱拳送钦差一行离开。 身后狄友青凑上来:「舅,钦差好像不喜欢董戈,一提到他就很不屑的样子。」 「行啊,会看眼色了?」夏虹笑了一声,「你倒是长进不少,不过,你方才在煜王面前怎可如此胡言乱语,西江王是陛下乃至整个朝廷的喉中鲠,你却说他好?」 「舅啊!」狄友青亲亲热热搂住夏虹的肩膀,「像煜王殿下这种大将军,肯定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又怎么会计较别人在他面前说真话呢!」 夏虹气得拨开他的手:「你懂个屁,我们是外人,说话办事务必谨言慎行,别人家给个好点的差事,就当人家真跟你一条心了!」 狄友青笑嘻嘻扛着马鞭去牵马:「我看煜王就是极好,没架子,对手下也关心,刚在下堤时还拉了他那小亲卫一把呢!」 他迈着四方步,吊儿郎当的,看得夏虹很无奈。 董戈受宠若惊地将煜王请进门,壮着胆子邀他一起共进晚膳,可李庭霄爱答不理的,直接回客房了。 还好,只是爱答不理,没转去驿馆,看来还有转圜余地! 想着,他便趁机拉住与煜王有过命交情的阿宴,好话说尽。 白知饮听完他一堆阿谀奉承的废话,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朝李庭霄离开的方向比划几下,董戈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将军是个哑巴,难怪之前也没听他开口说过话。 趁他发愣的工夫,白知饮抽回手臂,熘之大吉。 无奈,董戈只好佯装不在意地喊了句:「那稍后下官便把晚膳送到殿下房里!」 白知饮背对他摇了摇手,示意知道了。 董戈晚饭备的很谨慎,没有珍馐美味,全是家常饭菜,胜在精緻可口。 将饭菜亲手搁在桌上,他陪着笑对李庭霄说:「殿下,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就去督运石方了!」 李庭霄轻哼一声,头也没抬地捧着一杯凉白开喝,白知饮见董戈尬在原地,悄悄摆手让他走,然后过去关上门,轻轻舒出一口气。 一天没开口,憋的难受。 李庭霄勾了勾唇。 匆匆吃完,白知饮把碗盘端去给恭候的府衙杂役,回来时,看到煜王正扣上纱灯罩子,一本册子和文房四宝已在案上搁好。 白知饮过去一看,封皮上写着「若阳府志」。 见他提笔,他便主动跪坐在他身侧,挽袖子磨墨:「殿下要了解此地风土人情?」 李庭霄目光掠过被松烟墨锭衬得皓白的手腕,神秘一笑。 待狼毫吸饱了墨,便在府志上写写画画,白知饮歪着脑袋看,才看出他不是要了解风土人情,而是各县地貌,且,在清默县那一篇停得格外久,描画得格外仔细。 白知饮盯着他的侧脸,渐渐神游太虚。 纱灯的朦胧光晕下,线条分明如刀削的一张脸竟然意外显出柔和,相较于平日里的犀利强势,还是更爱看他随和的模样。 那由于宁静而没有丝毫起伏的脸,那沉浸在书间的专注目光,那握住笔桿的修长指节,那投在地上颀长挺拔的影子…… 不知不觉间,眼睛竟直了。 李庭霄余光瞥到了,抬眼看过去,剑眉微微上扬:「看什么?」 白知饮一愣,忙低头刮砚台边沿的墨掩饰:「没有,谁看你了!」 李庭霄笑了:「说你看本王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眼底划过一抹心虚。 李庭霄刚要搁笔,白知饮却先放下墨锭起身,不料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他虎着脸厉声问:「看什么呢?说清楚!」 白知饮心头打了个突:「没……」 他抿住唇,告诉自己不要露怯,然后鼓足勇气跟他对视,眨都不肯眨,一时间,彼此被照亮的眼瞳中就只有对方的影子。 唿吸,也不那么自在了。 第023章 灯影渐渐倾斜, 火头「啪」地炸开,平时在意不到的细微声响这会儿却像是平地惊雷,把白知饮吓到了。 他忘了「不要眨眼」, 只觉得眼睛睁久了又酸又胀, 止不住快要流泪,赶忙揉了揉。 李庭霄搞不明白他在犯什么犟,在他揉眼时,轻轻把他落下来的一缕髮丝别到耳后,顺手碰了碰他的额带:「这阵子总淋雨, 额上的伤不打开看看?」 「不, 不用!」白知饮双手护头, 生怕他一时兴起开扯似的。 李庭霄确实想过去扯,看他这样戒备又把手放下了, 问:「万一烂了呢?」 第44页 「没烂, 就是有点发胀。」白知饮匆忙忙回了一句, 又觉得回的不妥。 后悔已经迟了, 李庭霄的话立马跟上:「发胀就是要化脓, 不还是烂了?赶紧打开晾晾!」 他只好应承:「晚上晾。」 李庭霄眯眼审视他:「阿宴——」 白知饮觉得那目光像刀子,在自己周身上下来来去去地比量,让他坐立不安。 他又想到,只有他们二人时, 以「阿宴」相称, 准没好事! 拳头攥起, 看向被画出深刻墨迹的图册, 转移话锋:「殿下画这些做什么?」 李庭霄不为所动, 又长长唤了声「阿宴」,语气更凉了几分。 白知饮慌得干干咽了口口水, 抿住下唇,李庭霄却蓦地倾身上来,贴在他耳畔说:「阿宴,你不听话了?」 听话…… 冰凉的夜晚,潮湿的台阶,鬼鬼祟祟的刺客,和挂在墙头的簸箕,一幕幕一齐涌进他的脑海。 那天,他承诺对李庭霄全力侍奉,绝无二心,也暗自下过决心,今后绝不任性违逆他的意思。 是要听话的。 别说是让他自曝其丑,就算让他去赴死,他也不会迟疑,只要他能兑现承诺…… 这阵子共处下来,他越来越相信他愿意兑现承诺,也定然能兑现! 白知饮只觉得耳边那带着檀香味的气息撩的他心烦意乱,赶忙烫着脸颊往旁边闪开,假装他挡住自己解额带了。 解开了脑后繁复的绳结,用手捏着没放,声音发颤,却故作镇定:「殿下,污了殿下的眼,还是别看了……」 李庭霄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让他快点。 深青色额带飘然下落,露出光裸的额头,李庭霄本想调侃几句,抬眼一望,嗓子突然涩得发不出声来。 黥面的字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凹坑,坑的四周布满橘皮一样的褶皱,上头还烙着点点瘀斑。 白知饮腼腆一笑,语气尽量轻快:「都说了很丑,殿下吓到了吧?」 李庭霄盯着疤左看右看,点头:「是丑。」 白知饮便有些掩不住脸上的难过。 「丑好啊!」李庭霄把手中狼毫拍到桌上,缓声道,「白知饮你长了个倾国倾城的模子,以后再碰上觊觎你的,比如那丘途、肖韬素之流,你带子一摘,保准一个个全吓跑了!」 白知饮一愣,随即抿唇笑道:「那殿下呢?也吓跑了?」 「本王怎会怕阿宴呢?」他一揽白知饮的肩,邪邪一笑,「区区小疤,有何可怕?本王敢看,还敢亲呢!」 说罢,倾身过来,在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轻轻啄了一下。 「啵」的一声。 白知饮呆若木鸡,李庭霄也因自己的莽撞怔住,他们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相顾无言,许久,白知饮突然清清嗓子,把手中额带胡乱往头上绑,也藉机搡开李庭霄搭在肩上的手。 见他绑的不得章法,带子时不时还缠住髮丝,李庭霄强行接手,先细心地帮他拢好头髮,才把带子沿着髮际一点点摆平整。 那额带到他手中竟十分乖顺,服服帖帖待在白知饮的额头上,将那疤痕好好地盖住了。 - 翌日起,李庭霄便开始马不停蹄到各县轮番视察,并钦点夏虹在旁协助,让董戈很是挂不住。 夏虹自是义不容辞,狄友青也时不时来凑热闹,有他在,枯燥且沉重的赈灾也没那么烦闷。 四下无人时,李庭霄时常逗白知饮:「分明是同龄,你瞧人家狄将军多有精气神,白知饮你像个老头子!」 白知饮起初只是扁着嘴任由他嘲讽,后来却说:「殿下若是喜欢看他,就把狄将军调到亲卫营算了,他肯定不敢违抗!」 他说完这话,李庭霄很久没吭声,搓着下巴思忖起来。 总觉得怪怪的。 像在争宠。 嗯。 三五日的工夫,整个若阳府有序多了。 因第二次洪峰即将到来,李庭霄让各县着重转移低洼处百姓,加固尚算完整的堤坝,被冲垮的也要新筑,是以,工程量巨大。 洪峰预计明日到达,始终浑浊成深褐色的金泥河水流隐隐加快,水位也有上涨趋势,全府官员和百姓在钦差和折冲府的动员下,满脑子就只剩两个字:固堤! 夏虹看着民夫和折冲卫士一样挑着土石担子来来回回,干得热火朝天,不觉感嘆:「若阳府从未这般团结过,全赖殿下!若是当初也能如此,何至于成今天这局面!」 「哪有百姓不想守护自己的家?」李庭霄居高临下地望着滔滔河水,严肃道,「官员要做的,便是给他们带好路,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好,还当什么官?」 一旁的董戈汗流浃背。 李庭霄瞥他一眼,打马下堤:「本王要去八帜县看看,不用跟来。」 一黑一红两匹马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李庭霄这几日一直在各县间穿梭,却独独没来过八帜县,往来消息都只是让府衙的公差们传达。 黄孝昀这人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左相黄淼那种老古板教出的儿子,别的不说,德行肯定不会出问题,按他说的,八帜县一切都好,那他自然不用在百忙中抽空去管。 果然,远远地便看到城门外拍着一熘粥棚,有背着医箱的大夫坐诊,还有专门的棚子堆放着旧衣旧鞋草蓆之类,随时分发给有需要的流民。 第45页 流民们井然有序地排队领粥,脸上虽然也有悲苦之色,但并不惶急。 李庭霄和白知饮放慢速度从他们身边经过,直入城门,却见到迎面来了几匹马,为首的正是县令黄孝昀。 他见到煜王十分意外,但并未多礼,只是住马作揖:「殿下来八帜县有何贵干?」 李庭霄看出来了,这人是一点也没拿自己这个钦差当回事。 「明日洪峰将至,特来八帜县检视。」 「城内无碍,下官正要上堤,殿下可要一同前往?」 李庭霄拨马掉头,率先出城。 青圣腿长,跑起来飞快,瓷虎也不遑多让,没料到,黄孝昀的马虽不起眼,但也没落下,倒是让李庭霄微微惊讶。 马的长短暂且不提,要知道黄孝昀可是文臣,驭马之术上该差一截才是。 他不动声色缓下速度,等身后百米开外的一众随从跟上。 「黄县令都准备好了?」 黄孝昀说:「听闻这次洪水比上次来的还凶,这两日把堤坝加高了几寸。」 李庭霄微微惊讶:「哪来那么多砂石?」 黄孝昀苦笑:「哪有砂石,全是土,刨地,挖山,再来两回,八帜县北面那座山就掏空了!」 李庭霄提醒:「用土筑堤,不怕冲散了吗?」 「跟殿下学的,全县百姓齐上阵,女子挑结实的旧衣缝口袋,衣料布纹细緻,土不会流失太多,外头再裹上草蓆。」黄孝昀看他一眼,「殿下见城外那些旧衣旧草蓆了吗?都是百姓捐的,用不了那么些,就放城外供流民取用。」 李庭霄有些感动,失笑:「岂止是山掏空了,再这样下去,县里百姓也掏空了。」 黄孝昀也抚须笑,脸上却有骄傲之色。 八帜县的堤坝又宽又厚,上头能并行两辆马车,浪涛拍击纹丝不动,在李庭霄看来,抵挡几波洪水毫无问题,他不由感嘆,不愧是丞相之子,果真见识广博,懂得权衡利弊,不像一般官员只顾当下蝇头小利。 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这很难得。 天阴沉沉的,浓云不知不觉间又压下来,眼看一场大雨将近。 他眺望天尽头那滚滚乌云,依稀能看到其中闪烁的电光,喃喃自语:「水位是不是又涨高了?」 「像是。」黄孝昀目光沉重,更多是担忧,「许是上游落雨了,看来这次洪水会比想的要早。」 李庭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白知饮,不知为何,不经意跟他对视的那一剎那,白知饮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安。 他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李庭霄回头,对上那不安的目光时稍稍一愣,笑着扯回袖子:「阿宴,好好照料青圣。」 白知饮慢慢撒开手。 他抬手摸了摸正对瓷虎摇头晃脑的青圣,再抬眼,却见李庭霄已踩着湿滑的草蓆土袋,深一脚浅一脚爬到堤坝最上方去了。 李庭霄探身去看滔滔河水。 贴着堤岸刮来的风浑浊而冷冽,一下下鼓盪起他的衣摆,背景是流动的汪洋,就好像人也要随着漂走了。 见这架势,黄孝昀脚底直发凉,出声提醒:「殿下,小心脚下……」 可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李庭霄突然就不见人了,「噗通」一声,像是落入了极深的水中。 「殿下!」饶是黄孝昀老练,此刻也不免慌了手脚。 还没等他和周围众公差做出反应,白知饮已经飞掠过他身边,三两步纵上堤坝,朝下游追出几步,瞄准河水中那片不断浮沉的玄色布料纵身一跃。 初入水时,李庭霄目不能视,耳朵里灌满隆隆水声,水流比预想中要急,在浑浊的激流中被冲出很长一段,方才调整好姿势,稳住身子。 他勉强眯起眼,余光却瞥到一个人影正随着波涛上上下下,旋即就通过他身上轻甲辨认出,那是白知饮! 他怎么也下来了? 伸手将人抓住,却发现他好似没意识了。 出生在潘皋国,见过最宽的河就是山上溪流汇聚成的小河,不及小腿深,白知饮怎么可能会水?但看到李庭霄落水的那一刻,趋于本能,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了。 李庭霄憋住一口气,心头暗自发堵,大手紧紧攥着白知饮的腕子,还用袖子缠了两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他! 他愿为自己赴死,自己怎可任他去死? 水势渐缓,李庭霄拉着白知饮浮上水面,多出一个人的重量,还要对抗水流,颇感吃力。 突然,他目光一凝,眼睁睁看着一条向东岔开的河道从面前错过,而他却只能随波逐流地继续飘向下游。 挣扎着往那岔开的河道游出一段,却是越来越远,他顿觉浑身冰凉,天似乎更低了。 错过了便只能错过了,救人要紧。 他维持着冷静,抽空用力拍了拍白知饮的面颊,没反应,他的鼻孔里不断有水溢出,肯定是溺水了。 看了圈周围地势,终于在对面见到一片浅滩,便避开水里不断漂往下游的杂物,奋力踩水,拖着他横渡过去。 他把白知饮拖上岸,喘了几口大气,便扑到他身上开始施救。 好在溺水时间不长,本身底子也不差,李庭霄又按又吹气,几下就把人救过来了。 他瘫坐在他身旁气喘吁吁,先是抬头看了眼刚刚路过的那座山,又垂下眼睛看白知饮,良久,嘆了口气。 第46页 「千算万算,怎么就漏算了你!」 第024章 风越刮越大, 乌云渐渐压上头顶,云层中隐有闷雷滚过。 李庭霄循着记忆中的图册分辨出当前位置,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目标所在的方位, 顿感无奈。 看样将要有场大雨, 不能再继续耽搁,错过刚刚的河道,也不知还要绕多远的路,况且,身边还多了个白知饮。 阴暗天光下, 白知饮泡过水的脸白得吓人, 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显出羸弱身形。 脆弱的躯体一动不动横在泥地上, 像是凉透了,还好胸前尚有起伏, 令李庭霄稍稍安心。 他目光上移, 看到他唇瓣上沾着沙粒, 还有些许的红肿, 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 上头除了沙粒,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奇异的触感。 刚刚是什么感觉来着? 突然心烦意乱起来。 从地上拉起他时,泥滩上出现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粉红,那是被水稀释过的血的颜色。 血? 李庭霄一愣, 想他该是被河里漂浮的硬物撞到了, 急得摇了摇怀里人:「白知饮!」 没答应。 脑后不见明显伤口, 他松开他的髮髻, 修长手指插入髮丝间一点点摸索, 终于摸到一块肿起。 经验判断,只是肿了, 骨头是好的,不会错。 还好! 仅一刻钟的功夫,赤黄的洪水便不知不觉漫过浅滩,已到了他们脚边。 李庭霄见状不敢再耽搁,拉起白知饮的胳膊将他背在背上,往高处行去。 白知饮失去意识,任由他背着。 头沉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髮丝黏哒哒地拥着他的脖颈,浅浅的唿吸萦绕在他耳畔,那微弱的气息带着些许泥土的腥气,却并不令他厌恶。 那一大团乌云终于追上了他们,起初带来的只是淅沥雨丝,渐渐连成雨幕,吞噬下整座山。 两人从头到脚湿透,但李庭霄却不敢停,一是选错落脚点容易被洪水困住,二是他此番要做的正事不容耽搁。 如今错过那条向东的河道,已然是少了不少时间,再过一会儿接应的人肯定急了,他必须尽早与他们汇合,免得出岔子。 山路湿滑难行,加之他背上失去意识的白知饮沉得像具尸体,薄牛皮靴不断陷入泥里,每一步都得费力往外拔,走得久了沾的满脚都是沉甸甸的黄泥,这一路行得愈发艰难。 大雨不断沖刷着身体,山风一吹浑身冷透,而老天像是与他作对一般,暗沉沉的天幕上接连噼下几道闪电,许久,那毁天灭地般的雷声才传至耳畔。 林中雨雾渐浓,愈发看不清前路,李庭霄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步履蹒跚,几次险些滑倒。 雨水不断地打在脸上,唿吸本就困难,而背上的人直往下坠,搁在他肩膀上的下颚也是越来越重了。 又勉强行了一段,双腿都不听使唤地直打颤,他不得不扶住旁边一棵大树,暂时休息片刻,顺便辨认方向。 又是一道电光亮起,紧随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而背上的白知饮竟然动了动,在他耳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丨吟。 「白知饮?」一开口便有雨水灌进嘴巴,李庭霄抹了把脸,「你怎么样?」 白知饮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只记得入水后呛了几大口泥汤,接着后脑一疼,后来便记不起来了:「我们……」 李庭霄问他:「撑得住吗?」 白知饮蒙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煜王背上,挣扎着想要下地,这一动,李庭霄差点没站稳,怒道:「老实点!」 白知饮便不动了。 「殿下……」他的声音在大雨里显得有些发颤,「不敢劳殿下……」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李庭霄都快被气死了,「白知饮你长本事了啊?不会水还敢往洪水里跳,你怎么不干脆拿把刀抹脖子呢?」 白知饮垂下眼,现下确实理亏,便由他数落。 李庭霄感觉身后的人在抖,也懒得在这风雨里跟他抬槓,问:「冷吗?」 白知饮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说:「不,不冷……」 又一阵凉风吹进脖颈,两个字硬被他抖成了八拍。 李庭霄看了眼远方天色,心中苦笑。 目前情形不宜继续赶路,着凉生病事小,在雨中行山路,地势又不熟,万一滚下深渊,落入洪水,那可什么都没了。 他忍不住沖白知饮撒出一肚子怨气:「先寻个躲雨的地方,回头再找你算帐!」 白知饮动了动:「殿下先放我下来,我能走……」 李庭霄也不逞能,找了块平坦地方把人放下,却又长臂一伸圈住他肩头:「这样也好,活动活动还能暖和点。」 电光一闪而过,顾不得不自在,白知饮指着前方:「那边有棵大树,树下能稍微躲躲。」 李庭霄强按着他不让他过去:「没人教过你,雷雨天离树木越远越好?」 白知饮说:「没有。」 李庭霄气得推了一下他的头:「现在有了。」 白知饮疼的抽气,方察觉到自己头昏脑涨的感觉源自何处。 「碰到你伤口了?」李庭霄懊恼,「没事吧?」 痛感让白知饮心尖儿都抽了,强忍着「嗯」了一声,身子的反应却是做不得假。 李庭霄搂着他的手紧了紧,选了个方向过去。 第47页 卸下担子走路轻松多了,两人相互扶持,倒不像方才那般吃力。 雨势忽大忽小,这会儿恰巧缓下来,李庭霄趁机加快脚步赶路,白知脚步踉跄地跟着,倒没落下。 「此处已到清默县境内,此山应是徐师山,没弄错的话,山巅应该有处天然山缝,能暂避一晚。」 「殿下怎么知道?」 「昨夜府志上看的。」 白知饮这才想起昨夜他的反常,惊讶:「殿下难道能未卜先知?不然为何突然要看府志?」 李庭霄笑:「菩萨说的,看看灵不灵!」 白知饮不依不饶地追问:「菩萨说的这么细緻?」 李庭霄笑而不语,特意显出几分神秘。 潘皋人不信佛,自然也不信菩萨显圣,所以白知饮只当煜王的梦和菩萨像救万民这些事只是个巧合。 他暗自决定,若是这山中真有个不漏雨的山缝,他从此就信了天上住着神佛! 没过半个时辰,白知饮就信了天上住着神佛。 山缝,确实有。 等他们在漫天雷光中钻进那道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石缝后,发现其中竟然滴雨未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李庭霄抓着白知饮的胳膊,摸索前行。 到了雨打不到的地方,他总算舒了口气,慢慢摸到了块干燥的地儿,打算坐下休息,却忽地发觉,手里攥着的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骨骼细长的手。 身后的人异常安静,任由他拉着,一时间,逼仄的洞中就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唿吸声。 李庭霄不敢松开白知饮,先不说这里地势不明,单从心理上,在如此境况中,仿佛一撒手,人就会被黑暗无声吞噬。 趁他还没注意到,拉住他的手一寸寸上移,又移回了小臂。 「白知饮。」 「嗯?」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本王还当你变成鬼了!」 「殿下有菩萨庇护,还怕鬼?」 声调明显是压着笑的。 李庭霄吃了个瘪,反倒正经起来,问:「有能引火的东西吗?」 原本他只是随便问问,不料,白知饮窸窸窣窣了一阵,还真在身上摸出东西了。 黑暗中火光一闪,周围霎时被朦胧的黄光笼罩,李庭霄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被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火摺子,水淹雨淋的,内部居然没被打湿。 同为习惯带兵的将领,有了光,他们首先不约而同打量所处环境。 头顶是两块巨大的岩石交错支撑,经年累月又夯实了土,如今勉强能算是个山洞,平日里的风带了不少树枝和落叶进来,在墙脚枯成一条暗黄色的线。 趁火摺子没熄,李庭霄过去把叶子收拢成一堆,点着,再一根根往里加树枝,争取省着点,能用到雨停。 火势渐旺,二人湿透的脸被烘得暖和,衣服却半干不干黏在身上,很难受。 李庭霄干脆把湿衣服扒下来,只留一层亵衣,其他统统平铺在火堆旁的地上,扭头问白知饮:「你也晾晾?」 「不用。」白知饮轻轻搓着手,盯着跃动的火苗,头也没抬。 那只手刚被握过很长时间,不冷,身上也热,像是光凭身上的热量就能把衣服烘干。 李庭霄没勉强,绕到他身后,解开他松散的髮髻。 「给你重梳梳,瞧这狼狈的!」解开后,顺手把他松脱的额带也给抽走了,「伤口总得晾晾,别沤烂了。」 盯着地上随着火光微微晃动的剪影,白知饮嘴角上翘:「殿下说得怪噁心的。」 李庭霄发出一声轻嗤,手指作梳帮他束髮。 髮丝又黑又浓,上好的缎子一般,就算淋了雨也只是略微发涩,很快就被他拢进掌心,整整齐齐,服服帖帖。 「你干什么跳下来?不要命了?」 「贴身侍卫不得离开三丈外,殿下自己说的,怎么忘了?」 三丈外什么的本就是那时的气话,只因为从北境回天都城的路上,白知饮总刻意躲着他。 李庭霄气结:「白知饮你没完了!你知不知道,万一本王没拉住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白知饮笑:「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能给殿下留个念想也不算白死……」 话音未落,脑后髮髻被勐地揪住,身体被迫后仰。 仰过头,便对上身后一双腾跃着熊熊火焰的愤怒眸子,有如实质般烫到了他的眼,哪怕头髮被拽得生疼,脖子被拗得快要岔气,也没敢吭声。 第025章 「白知饮!」李庭霄咬着牙, 「说几次了,本王答应的事一定会做!用得着你一遍遍敲打?」 他把他的头用力往前一推,忍不住爆粗:「动不动就拿命要挟, 你他妈就没别的手段了?软骨头的!」 白知饮捂着脑后一处回头看他, 眸光中闪过一丝漠然。 李庭霄敏锐察觉到了,微微扬起下巴,却见他眸子里的情绪转瞬即逝,又恢復了如往常一样的宁静无害。 他微微蹙眉,瞟了眼他额头上阴影嶙峋的伤口, 勉强平復心情, 问:「你在水里是不是撞到头了?」 白知饮放下手, 裹紧自己的衣襟:「不碍事了。」 一时间,山洞里只剩入口处传进来的哗哗雨声。 雨声没那么密集了, 雨势看样比方才小了许多, 李庭霄去到山缝入口处, 发现远处雨带到了尽头, 天际有青白色亮起。 第48页 不知不觉竟折腾了快一夜。 风向朝西, 估么过不了多久这场雨就会过去,李庭霄转回将熄的火堆旁,再往里填树枝。 突听白知饮说:「上回在暮霜原,殿下也是像今日这样救的我……」 李庭霄丢进手里最后一根枯枝, 冷眼看他。 白知饮撩起眼皮, 轻声说:「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那目光平静无波,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 李庭霄却在其中看出满满的委屈来, 好似在控诉他狗咬吕洞宾。 他嘆了口气:「这么说,本王还得好好谢你!」 最后几个字, 说出来恶狠狠的。 地上的衣裳干得差不多,皱巴巴的,又干又硬还沾着土,李庭霄不嫌弃地一件件穿回去,最后手里捏着不离身的玄色龙纹长袍,看看白知饮身上还洇着大片水痕的衣服,直接手腕一抖披在他身上。 正打瞌睡的白知饮被惊醒,愣愣看他。 洞中能烧的都烧了,地上只剩几块忽明忽暗的余烬,眼看撑不了多久。 「去外面吧,雨差不多该停了。」 李庭霄自顾自朝外走,头也不回,看起来还没消气,白知饮垂着头,紧紧捏住玄色长袍的两侧衣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雨的确停了,破晓前的至暗时刻,天地万物都只是灰濛濛的轮廓。 延绵的山,浓稠的雾瘴,远处滔滔的水声,迷失在这样的山中,白知饮感到深深的窒息和绝望。 他下意识看向李庭霄,却发现他紧盯着一个方向,弯起食指放进口中,打了个嘹亮悠长的唿哨。 哨声在凝固的雾气里层层盪开,几乎传到山的另一侧才听到回音。 白知饮一怔,难道…… 果然听到对面传来相同的哨声,连响三次。 李庭霄抻了抻皱巴巴的袖子,往大石头上一靠,随手从旁边的灌木上撸了两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胸有成竹地说:「等着吧!」 白知饮想不通:「对面的人是来寻殿下的?」 李庭霄好笑地看他,「不然呢?」 「可是……」瞥见他带笑的眸子,白知饮便不再问了,觉得自己大概摔坏了脑子。 每隔大约半刻钟,李庭霄就吹一声哨,对面无一例外都会回应,他们的哨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地,浓雾将散未散时,林中有人影晃动。 对方显然看到了他们,高声叫道:「殿下!」 瓮声瓮气,是刁疆,身后还跟着几名穿着民夫短打的亲卫。 他急匆匆跑上前,满头是汗:「殿下,嗨呀!眼睁睁看着殿下游岔了道,急的我们……」 白知饮愣了半晌,震撼莫名。 游……岔了道? ……游? 刁疆的眼睛瞥过穿着玄色龙纹长袍、傻呆呆站在原地的白知饮,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阿宴?殿下不是说不带他吗?」 被当场戳破总归尴尬,李庭霄瞪了刁疆一眼,刁疆立马打住:「殿下,没事吧?我们顺着河道找,觉得方向差不多,还真没走错!」 李庭霄摆手:「有多远?」 刁疆指向来时的路:「约么两个时辰,本来牵了匹马来接殿下,可那畜牲半路滑下山,腿摔断了!」 李庭霄瞥向白知饮,吩咐刁疆:「你们轮着背阿宴,他撞到头了。」 「好嘞!阿宴这脸色可真是不好看,煞白煞白的,八成是头撞坏了!」刁疆二话不说蹲到白知饮面前,「上来!哥哥背你!」 白知饮无语,哀怨地回头看了李庭霄一眼。 我脸发白是因为头撞坏了吗? 但,现成的劳力,不使白不使,白知饮不客气地爬上去,可却没使唤李庭霄时那般侷促。 太阳升起,浓雾散尽,他这才知道自己昨夜爬了多高的山。 江南江北交界处多丘陵,千万年才化作这雄浑的层峦叠嶂,放眼一望,除了山还是山,置身其中只觉得无比渺小。 一行人一路下行,竟到辗转了水边。 此番大灾,金泥河被拓宽了两倍不止,河道两侧的山被冲出深深沟壑,变成了陡峭悬崖,崖边的土拖着植被根系仍在不断坍塌下沉,落入洪流中被沖往下游。 白知饮自刁疆背后探头,憋了一肚子话问不出,前方看似绝路,但他们还在向前走。 搭在刁疆肩头的手下意识收紧,刁疆察觉到了,回头嘿嘿一笑:「慌什么,担心哥哥把你丢水里不成?」 等到了崖边,白知饮终于看见了「路」。 一块灰白巨石严严实实堵在通往左侧的支流上,底部只有很小的缝隙能过水,是以,他们踩上巨石时,左边是和平时差不多的平静水面,而右边是滔滔不绝的金泥河,堪称奇景。 脚下的巨石丈许宽,表面十分光滑,有人工雕凿的痕迹,每一条纹路都线条柔和,渐渐地,白知饮看出了端倪。 这是……菩萨? 没错,莲座,宝衣,垂肩耳,天冠,跟皇寺中见过的那尊镀金的一模一样! 这是一尊躺在河道上的菩萨像! 他震惊地看向并排行走的李庭霄,就见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朝脚下的菩萨头拜了拜:「菩萨捨身救世,恩泽苍生,今日本王从法相上踏过,来日必加倍还香火!」 不信佛的潘皋人不懂,还香火就可以随便在神像身上踩么? 第49页 就听刁疆跟了句:「俺也一样!还请菩萨保佑我一家老小长命百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白知饮:…… 都踩脸上了,还指望人家保佑你? 河上风大,像随时能把人颳走似的,李庭霄穿着单薄的中衣,还真觉着有些凉,于是踩着菩萨像的天冠,身手矫健地跳上对岸。 回头接刁疆背上的白知饮时,顺手扒下他身上的外袍,披回自己身上。 两个多时辰的路,越走越难行,最后在立陡的石滩边爬上爬下,兜兜转转才下到一处隐秘山坳,此处怪石林立,草木森森,就算在平时也不像有人会经过的样子。 白知饮快被他们绕晕了,被人背着都觉浑身酸疼,一直盼着几时能到,却有口不能言。 李庭霄看出他的心思,让他下来自己走,还随口讽了句:「挑肥拣瘦!还想让本王亲自背你不成?」 一行人大笑。 白知饮木着脸,心中冷冷一哼,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独自走前面去了。 走着走着,见到前方密林中杵着不少人,都是眼熟的亲卫,跟刁疆他们穿着一样的百姓衣服,有的还不很合身,一看就是刻意掩人耳目,临时找的。 一路上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切分明就是煜王早安排好的,连接应的人都悄悄准备了,什么失足落水,金蝉脱壳罢了! 可笑自己还真情实感地跳水救他,差点丢了命! 思及此,白知饮郁郁地放慢脚步,转眼就被刁疆超到前面。 他兴致勃勃地越过众人,走到草地里一处不及人腰粗的洞口前,回头高喊:「殿下,这呢!」 李庭霄眉宇间露出淡淡喜色,过去探头看了眼,下面泛出金色光泽,看来他们找对了地方。 他回身,眸光在亲卫们脸上逡巡一圈,这些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能绝对信任的人。 原书中没写全这些人的名字,是天狼军中有个陌刀队,这些便是陌刀队的兵,个个虎背熊腰、目光如炬。 原主在最后遭难时,整队三百人等在官道上劫囚,一个不少,但最后却因为不慎走漏了风声,被骁骑卫伏击,尽数斩杀。 此番交出兵权后,李庭霄特意把整支陌刀队留在亲卫营,当成亲信,他们的忠诚自不必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白知饮身上。 「此处是先帝留给本王保命用的,先前只知大概方位,此番有菩萨冥冥中指引,刁副将带人暗中寻找,前日竟真的找到了。」 白知饮懵懂地点点头。 「在场的都是我天狼军旧部,本王对他们绝对信任,但你不同。」 白知饮一愣,想要辩解,但碍于自己是个哑巴,硬咬住唇,忍着没把不满说出口。 「本不想带你来,可既然来了,本王问你,你想跟进去吗?」 白知饮把目光瞥向一边,煜王明摆着不信任自己,哪有上赶着贴上去的道理。 「不想吗?」李庭霄追问。 白知饮没好气抬眼,瞪他。 李庭霄脸色却无比严肃,自最近那名亲卫身上抽出柴刀,眸光渐冷:「想活命,就进去。」 白知饮瞳孔震了震:那不进去,就死吗? 「只是,今后若不能守口如瓶……」他手腕斜噼向下,旁边一棵翠竹被齐刷刷砍断,他环视周围,「谁敢拆本王的梯子,本王便要他的命!」 第026章 煜王这话不像是单对阿宴说的, 跟来的亲卫们一阵瑟缩,氛围一时不那么愉快。 「本王一向自诩对陛下忠诚无二,可诸位也看到了, 才打了场胜仗, 还没来得及庆贺便被削去了兵权,混沌,金殿上有人容不下我!」李庭霄冷哼一声,「诸位都是我的亲信,也都知道, 我李庭霄不是坐以待毙之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今日也是无奈之举。」 亲卫们震惊, 却不敢言。 能当正牌军的都是家境过得去、受过教导的好人家子弟,一点就通, 很多人眼中显出惊诧, 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煜王这是起了反心了。 李庭霄也不掖着:「若真到被逼无奈的那天, 各位都是我的心腹良将, 若事成, 加官进禄自不必说,封侯拜相也不是难事!」 他目光威严目光,颇具震慑力地环视过众人,一字一顿道:「诸位是我得菩萨指点一个个挑出来的, 跟随我多年的好儿郎, 你们的忠心我心中有数, 只需诸位做到四个字, 守口如瓶, 都记得了吗?」 「记得了!誓死效忠煜王殿下!」 这些人本就爱戴煜王,加上菩萨的威逼和开国功臣的利诱, 五六十人声音整齐划一,生生喊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李庭霄缓步走到白知饮对面,问:「你呢?」 白知饮胸中涌起一股热气,目光坚定,用力点头应下。 难怪,难怪他总说时机不对,原来是另有要事,也好,就在他身边搏上一搏,趁机建功立业更好,到时再杀回潘皋国去,又有何难? 李庭霄看到他的神情,敛眼转身,唇边隐隐露出笑意。 白知饮啊白知饮,你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崩飞了! 他下令开挖。 多日连雨,此处发生地陷,水土流失之下,地底的秘密将大白于天下。 亲卫们轮番挖土,个个都是一身狼藉,终于,下面反光的东西裸露出来,是一箱扎眼的金条,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月,不少箱子烂了,黄白之物却能抵住泥土腐蚀。 第50页 他们眼珠放光,挖得更加卖命,不多时,地被挖出大坑,下方的箱子还都完好,箱上上了黄铜锁,贴着红色纸封,由于年长日久,颜色褪去不少。 他们不停往地面上搬,数不清的木箱子一层叠着一层,怎么搬也搬不完。 刁疆早傻了,良久才憋出一句,「殿下,早知道有这些?」 李庭霄一哂:「不然呢?还真当本王这一趟为赈灾来的?」 「天,天天天……」刁疆光发出一连串的惊嘆,说不出别的话,样子很是滑稽,末了憋出个「牛啊」。 白知饮也跟他差不多模样,张口结舌盯着那些箱子发呆。 李庭霄早知道有这些,是因为原文中记载,江南道闲州府第二波洪峰过后,河中漂了无数金银器,一直被冲到下游,等水退了,河底发现无数金锭和珠玉宝器,湘帝的小金库因此狠狠富了一把。 这好事,知情者李庭霄岂能便宜了湘帝? 追根溯源,想来宝库就在这附近山中,因此他一到若阳府就分出一百亲卫假扮山中百姓外出寻找,三天前,终于传来消息,说找见了。 他负手走到最近的箱子前,抹去纸封,手中柴刀一横,手起刀落,「咔嚓」,铜锁连着锁扣落地。 箱子里是满满的方形金锭,被阳光一晃,金光耀眼。 再开一箱,里面堆着翠玉、珍珠、玛瑙…… 灿烂光芒倾泻而出,耀亮了所有人的眼,没人见过这么多的宝贝,而这样的宝贝还有几十上百箱,就在他们面前。 李庭霄从箱里拿出一块金锭,掂了掂,抬手便扔给刁疆。 刁疆手忙脚乱接住,手腕被坠得向下沉:「哎哟!真傢伙!」 试完便要放回去。 李庭霄却说:「你拿着!」 刁疆一愣。 「这几日想法伪装成货物,秘密运去云村山中。」李庭霄指指那箱金条,「把这些分了,当做你们这趟的犒劳,但不要露白。」 亲卫们山唿一声「谢殿下」,就找刁疆分赃去了。 李庭霄从箱子里又抽出一条来,走到白知饮面前:「见过这么些钱么?」 白知饮摇头。 李庭霄一笑:「本王也没见过!」 白知饮嘴角一抽。 李庭霄晃了晃金锭,递给他:「你的。」 白知饮却没接,盯了他手里的金锭片刻,收回目光,颇有些恋恋不捨。 李庭霄诧异:「你不要?」 白知饮摇头。 李庭霄把玩着金子,眸光扫过他清俊面庞,转手把那金锭丢回箱子里。 「不要算了,先说好,过后后悔也没用!」他朝后面的箱子看了一眼,回身大笑起来,林中的冰冷让他口鼻间腾起大团白色雾气,他说,「阿宴该不是觊觎我这一整坑吧?」 白知饮一惊,匆忙单膝跪地,伸出三根手指指天起誓以证清白。 李庭霄收了笑:「行了,知道阿宴也跟他们一般忠心,逗你呢!」 事实上,他对白知饮此人并不了解,毕竟在原书中他只是个炮灰,没有过多着墨。 就事论事,白知饮对他还可以,但相处两个月,细节可见,这人并非善茬,只是从前一直被死死压着,翻不出浪花来。 含着刀片过了将近十年,人间大罪遭了个遍,怎么可能是单纯软弱的小白花? - 「董府尹,赈灾粮不是到了么?什么时候给县里发?」 「发什么发!回去等着便是!」 董戈这两日心火旺,肝火旺,哪儿哪儿都火旺! 由于煜王布置恰当,整个若阳府平安度过第二次洪峰,倒是从上游冲下来不少尸体,他按照煜王先前的命令在河道中尽量打捞焚尸,免得传染疫病。 但,煜王却不见了。 前天,黄孝昀连夜来报,说钦差登堤落水,他的贴身侍卫追下去,两人一起被洪流沖走,至今杳无音讯。 当夜,折冲府和亲卫营就全出动了,沿着河岸一路寻找,无奈雨势过大,进展缓慢。 人人都心知肚明,煜王这一下生还希望渺茫,但这话谁也不敢言明,就只能硬找,等彻底找不见人,就上摺子给天都城,说煜王殿下以身殉职。 董戈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挂在腰带上了。 可第三天,煜王却被亲卫营找回来了,红光满面,精神得不得了。 后来才知道,红光,是因为染了风寒。 若阳府衙一通忙乱,如今城内大夫本就稀缺,还是临时从几里外新建好的流民营调回来一个,给仔细开方子抓药。 问题不大,休息几天就好。 董戈劫后余生,又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一根婴儿手臂粗的千年老参眼巴巴奉给煜王,还得掏心掏肺解释:「殿下,这参是下官祖传了好几代的!」 言下之意,贪也是贪的前朝,算是帮开国先祖削弱了前朝国力,还有功呢! 李庭霄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撅下一小根参须,斜倚在榻上有气无力地摆手:「本王收下了,剩下的拿走。」 董戈不肯,非要留下:「大夫说,殿下要好好补补……」 正在院子里熬汤药的白知饮突然听见房里「咣当」一声,忍不住探头往里看。 方才还浑身无力软成一滩的煜王竟然从病榻上坐起来,手掌紧紧握着榻边横樑,望向董戈的目光像要喷火,而董戈缩着脖子不敢动,盛人参的盒子倒扣在地上,从下面伸出几根参须。 第51页 他赶忙放下扇子跑过来,却听煜王哑着嗓子怒吼一声:「滚!」 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殿下……」 董戈不死心,拾起人参还待再说什么,却被白知饮自身后提着衣领硬给丢了出去。 他都傻了,这小侍卫看起来瘦巴巴的,竟有如此神力? 白知饮给李庭霄倒水,又帮他顺背,提起鼻子朝外嗅了嗅,又慌慌张张跑到院子里压药炉的火头。 李庭霄边咳边望向他忙乱的背影,悠闲地喝了口水压下咳嗽,唤了声:「阿宴!」 白知饮回头,漂亮的鼻尖蹭上了一块黑灰。 李庭霄莞尔:「告诉主簿,本王要搬去驿馆,让他们天黑前把驿馆整个腾出来。」 白知饮点点头。 药好了,吹凉了些才端到李庭霄榻边,用抹布抹着手,去前院找主簿。 得到消息的董戈不敢多言,他觉得,煜王的火气这回来得莫名其妙,大约是掉进水里受了惊吓。 也是,他这一趟必然是九死一生,心情不好也正常。 董戈心中略感遗憾:他怎么就没淹死呢! 傍晚,天又下雨,一行亲卫护着煜王开进驿馆。 驿官本以为煜王今后就住府衙了,突然接到消息,下午赶忙临时将驿馆清空,一直受宠若惊地候到现在。 李庭霄喝下药也没见强,一番折腾下来,头倒是昏沉得抬不起来,只想睡觉。 在驿官的引领下,他被白知饮扶到为他准备的房里,往床上一躺,在暗香浮动的空气中,很快睡了过去。 驿官端着一盘点心回来,见煜王已睡下,悄悄松了口气。 他放轻声音:「小将军,点心给殿下搁这了!」 白知饮点了下头。 驿官更加小心地问:「可还有别的吩咐?」 白知饮想了想,併拢二指,做了个往嘴里扒饭的手势,又歪着脑袋搓了搓脖颈,示意要沐浴,驿官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准备了。 在洪水里泡了那么久,又在山里转悠了三天,时不时淋场雨,他们两人身上肯定又脏又臭,是该洗洗。 饭菜上来时,李庭霄还没醒,白知饮就自己吃了。 热水上来后,他先去床边查看,用手探了探李庭霄的额头,退热了,唿吸也比方才平稳,于是放心去洗自己。 他想洗快点,免得李庭霄那边出什么意外,可意外还是出现了。 洗着洗着,整个浴桶被个黑影给笼住了。 他心头一慌,蓦然回头,警觉顿时变成错愕。 身后竟然是本该躺在床上的李庭霄。 第027章 李庭霄醒来时, 双眼又干又涩,鼻腔和嗓子也如同被火烧过,干疼干疼的。 陈旧的纱灯罩子将烛火笼住, 屋子里光线暗淡, 李庭霄眯眼看了一圈,看到外间桌上的饭菜点心,却没见白知饮。 这一觉睡完,身子舒爽许多,头还有点疼, 但不像之前那么晕。 大概是因为发了不少汗出来, 身上衣服都潮了, 像是在回南天里待过。 他坐在床沿上缓了缓,路过圆桌旁时看了一眼, 都是些寻常的粗茶淡饭, 看着味道倒像是不错, 但他在病中没什么胃口。 月朗星稀, 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腥气。 院子里环境还算清幽, 一共三间房,煜王住的自然是正房,东西各有一间偏房,如今东边那间亮着。 李庭霄晃悠着走过去, 担心白知饮睡下了, 便轻轻推开门。 床上无人, 左侧小隔间里亮着蜡烛, 隐有水声传出。 他没多想, 抬步走过去,一掀帘, 就见隔间里水汽氤氲,烛火都像隔着一层纱,朦胧缥缈如仙境。 乌黑如锦缎的长髮别在耳后,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雪白的脖子笼在烛光中,连着轮廓清晰的下颌和线条流畅的肩,肌肤在烛光和水波的交织下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肩胛微动,一滴水珠沿着光洁皮肤倏然滑落,李庭霄盯着那道晶亮的水痕,喉头也随之滚了滚,忍不住走上前。 白知饮似有所觉,敏锐转头,看到人影时勐地一惊。 人受了惊吓,第一本能就是站起来,蓦地察觉到不对,又飞快坐了回去,睁着一双受惊的桃花眼盯着李庭霄不放,警惕中透着几分羞赧。 出水那一瞬,水珠沿着坚实的胸腹瀑流般滑落,折射出温柔的微光,有如昙花一现,李庭霄却也被晃疼了眼,沙哑地轻咳两声:「咳,本王也想洗。」 白知饮将胳膊横于胸前,觉这姿势太过小家子气便又放下,故作镇定问:「殿下怎么起来了?好些了吗?」 李庭霄目光划过他胸前几道陈年旧疤,点点头:「嗯,好多了,本王也想洗。」 他身上很多疤,他在暮霜原时就见过,可再见时,心中还是难安。 「那,殿下先回房。」白知饮想李庭霄也是身上脏得难受,但他现下缩在水里起不来,便说,「我稍后让驿官再送热水进来。」 「半夜三更的,不必打搅他们。」李庭霄用下巴点了点浴桶,「这不是还热着?桶也够大,一起洗就好。」 「这不行,脏了!」白知饮赶忙婉言拒绝,「我自己去提水,给殿下兑新的!」 李庭霄越看他那侷促的小样就越想坚持到底,故意跟他作对:「哪脏了?阿宴真矫情!本王可不嫌弃!」 第52页 说完,自顾自开始宽衣解带。 白知饮头髮都要竖起来了,但他不敢动,如今身上未着寸缕,一起来就全被看光了,但一直在桶里,免不了跟人共浴的结局。 现在就是后悔,相当后悔。 后悔沐浴,后悔脱得如此干净,后悔没闩好门,后悔没让驿官多提几桶水,后悔…… 悔也没用,他现在只想把这人打晕。 偏偏,这人还嘴碎:「都是男人,怕什么!」 是是是,你说得对! 白知饮闷头往浴桶的一头缩了缩,做最后抵抗:「我想起来了,殿下风寒未愈,大夫说,不可沐浴,会加重的!」 「胡说,什么庸医?再敢来就砍了他!」李庭霄把身上最后一块布料往衣架上一丢,直接盖在白知饮的衣服上,大步跨进浴桶,「花太医说过,风寒发热,刚退热时最好用温水沐浴,好得快,哎?别说,这会儿水温刚刚好!」 小小煜王从白知饮面前强硬掠过,他忽地就想起那天在皇寺柴房来了,登时臊得满面桃花开,更加不敢正视他,光低着头看水里变了形的双腿在光影变幻中晃来晃去。 水位陡然升高,「哗啦啦」漾出不少,李庭霄仰靠上桶壁,仰天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嘆。 接着,双腿伸直。 白知饮把腿往回缩了缩。 他又伸。 白知饮再缩。 几个来回后,白知饮吸着肚子,小媳妇似的缩在浴桶一侧,感觉自己快扁了。 李庭霄比他聪明,是拿着布巾进来的。 布巾过了水,被硬塞进白知饮手中:「阿宴,帮本王擦擦。」 白知饮脸色通红,抱着自己的肩膀没动地方。 李庭霄扬眉:「怎么?不愿意伺候?你可是贴身侍卫!」 白知饮抿了抿唇,捏起布巾,说:「粗手粗脚,怕弄疼了殿下,我还是出去叫个小厮来!」 李庭霄佯怒:「白知饮,你有没有良心?本王是为了你才染的风寒,叫你搓个背还推三阻四的!」 训斥归训斥,他这么说白知饮可就不明白了,问:「殿下为了我?这话怎么讲?」 就算落水,也是他自己作的吧? 「我那袍子可是给你披了一路!」李庭霄埋怨,「白知饮,你还真没良心啊!不懂感恩吗?」 白知饮无可反驳。 隔了半晌,他讷讷地:「那,殿下转过身去吧?」 李庭霄却得意洋洋往桶壁上一靠:「前面也要!」 白知饮僵住。 「本王没力气,你帮本王洗!」 白知饮咬着牙,不愿在这种小事上惹他不快,今天只能豁出去了。 他跪坐起来,一点点蹭着到李庭霄身边,尽量把身子压在浴桶深处,不让水面上显出太过清晰的影子。 然后,他捏着布巾,从他脖颈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洗。 李庭霄骨骼健硕有力,清晰的锁骨下方是饱满的胸肌,布巾刻意避过所有要害部位仔细擦洗,他原本闭着的双眼眯开一条缝,復又重新合上,嘴边却浮现一丝笑意。 他开始挑三拣四:「使点劲儿啊,你刚不是吃饭了吗?」 白知饮手上便加了几分力气。 他四仰八叉脸朝天,又吩咐:「往下点啊!」 白知饮按在他腹部的手一顿,脸色为难。 他不动,李庭霄便睁眼看他。 四目相接,李庭霄意外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居然带着几分平日里未曾留意到的柔和与戏嚯,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意外生动。 不知是谁先引得水面晃了一下,白知饮忘记眨动的眸子忽然慌乱撇开,此时此景,往哪瞅都不是,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手也没了稳头,在他胸腹胡乱的擦,之后…… 「嘶——」李庭霄倒吸一口冷气。 玩大了! 他竟觉得他碰过的地方发起了烫,水温好似都升高了几分。 担心出糗,他翻了个身,故作镇定:「后面。」 不料,水声四起,白知饮竟趁机起身跨出了浴桶。 「哎?」 走了便走了,李庭霄以为能瞧个艷色光景,勐然回头,不料却只见到被一块破布巾围起来的圆润屁股。 腰身窄而有力,臀型挺翘,下头两条笔直的大腿似是没见过光,雪白雪白的。 倒也不亏? 水快凉了,担心真加重病情,他胡乱擦了几下就出来,至于方才说的花太医云云,都是他瞎编的。 白知饮也不知哪去了,根本没伺候他的意思。 李庭霄觉得自己这煜王当得忒憋屈,没好气地喊了一嗓子:「阿宴!」 白知饮没应,却有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门帘一掀,白知饮捧着一套叠的整齐的衣服走进来。 他已穿戴整齐,额带也勒好了,湿漉漉的头髮披散着,赤着双足,看起来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殿下先更衣,饭菜让驿官重做了,多少吃些。」面对李庭霄的裸丨体,他神色淡定,似乎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 - 听说若阳府上下井然有序,李庭霄也不急着出门办事,便尽情在驿馆歇息。 翌日,听说煜王换了地方的乡绅和富户纷纷登门探望,他们原本被董戈拦在府衙门外,如今煜王住驿馆,他们自然不受限。 第53页 礼物在院子里堆成山,担心下雨,都被留守驿馆的亲卫们搬到西屋去了。 由于董府尹的前车之鑑,消息灵通的都只送了寻常的补品、果子、点心之类,见人多,李庭霄干脆把他们聚在一起,见了次面。 来的人有十几个,都是若阳府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举止谈吐不俗,李庭霄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带靠背的软垫上,端着茶水慢慢啜饮,听他们自报家门。 能与煜王搭上话,这些人举手投足皆是文雅有状,言语间十分拘谨,也很少敢直视。 唯有一人不同。 那人样貌出众,身穿一身纯白暗云纹长袍,袍角绣着支雅致的梅花,手里还摇着一把题了字的扇子,整个人芝兰玉树一般,周身上下透着股清朗气质,不似铜臭商贾,倒更像是个功成名就的读书人。 李庭霄对他多出几分兴趣,在听一个谄媚的玉石商人吹嘘完自己的玉后,他搁下茶杯,看向那人。 「那位年轻公子是?」 那人惊愕了一瞬,因为无论按座次顺序还是按年纪,都还没轮到自己,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赶忙提着衣摆起身,恭恭敬敬行礼。 「在下云听尘,西江人士,行商至若阳府恰逢洪水,被困于城中,听闻煜王殿下身体抱恙,斗胆前来探望!」 声音朗润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李庭霄却眼角一敛,闪出道精芒来。 呵,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正主! 第028章 原书主角云听尘, 天下第一富商,跟太后崇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也正因如此, 先接近了皇室, 后谋成了大事,而原书中的李庭霄就是他成事前的一块垫脚石。 李庭霄知道早晚会遇到他,但没料到这么早,当然对他「另眼相看」。 云听尘自认为用最好的姿态对煜王介绍了自己,煜王也明明在对自己笑, 但他就是觉得嵴背发凉。 云家的生意遍布天下, 他作为云家的主事人自然不白给, 才一个照面就知道煜王不喜欢自己,便不再上赶着往上贴, 又深深躬了躬身, 垂首不语。 李庭霄盯着他, 并没开口让他坐, 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茶碗。 跪坐在旁伺候的白知饮一愣, 奇了怪了,方才他可一直是自斟自饮,这会儿怎么摆起谱来了? 事出反常,他不落痕迹地扫了云听尘一眼, 抬手帮李庭霄添满热茶。 李庭霄端起茶碗, 吹了口气, 茶烟裊裊升起时, 他的目光从缭绕的烟雾里透出去, 钉在云听尘的身上,像刺骨的锥子。 良久, 一口茶方下肚,他淡淡一笑:「云公子,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云听尘笑着坐下,嵴背都硬了。 李庭霄不经意问道:「本王记得,云家在天都城也有铺子吧?做什么的来着?」 云听尘温润地笑着:「回殿下,一间成衣铺子,一间酒肆,不值一提。」 说是不值一提,但那成衣铺子可不卖寻常百姓穿的东西,酒肆迎来送往的也尽是达官显贵,奢侈得很。 李庭霄方才想起来似的,轻点太阳穴:「哦,对,东城城郊的那间云来酒肆是吧?本王去过一次,雅致得很!」 云听尘恭谨地抄着手:「谢殿下垂青!」 李庭霄捏了块点心吃,入口即化,他将口中残渣抿下去,只觉得甜得发腻。 「云公子西江人,又是大商贾,跟西江王关系也不错吧?」 「回殿下,有些交往,在下往西江王宫中送过木料加固宫殿用,王妃的成衣也是在下给做的。」 李庭霄哼笑。 何止于此?此人跟西江王妃关系可不一般,原书中他入天都城就是随她一道去的,还被她引荐给了石皇后。 「西江王当真如此简朴,宫中连成衣局都没有?」这话却是真心发问,毕竟一方枭雄节衣缩食这种事,实在不合常理。 云听尘一怔,当即住了嘴,鬓角髮丝间渗出一丝冷汗。 李庭霄轻笑:「是因为云家的成衣做的更好?」 「是,的确如此!」云听尘赶忙回答,好掩饰自己的惶恐。 当着皇帝亲弟弟的面说藩王简朴,真是疯了! 还好,这煜王似乎并没往心里去。 他连忙转移话题:「听闻殿下骁勇善战,三月前大破潘皋军,在下甚为感佩,恰巧前些日子得了匹好马,此马名为送山,生于天山脚下水草丰美之处,能日行千里,然而却野性难驯,唯有殿下这等英雄人物方能配得上它,在下正想将它赠与殿下!」 李庭霄一笑,也不客套:「那多谢了!」 再往后,他继续听其他访客高谈阔论,时不时插上一嘴,便引来一阵附和,刚刚云听尘送马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就忘了。 两刻钟后,他以身体不适为由送客。 等人都走了,让白知饮掩上院门,自己回房中趴在榻上犯懒。 见白知饮送客回来,他招唿:「阿宴,把他们送的水果拿过来吃。」 白知饮便转去了西屋,没多久就过来了。 李庭霄一看,惊喜道:「嚯!有荔枝?哪个送的?」 白知饮刚刚瞅过名帖,淡淡回答:「云听尘。」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语气似乎不太对。 他问:「是不是还有蜜桔来着?」 白知饮没吭声,把荔枝搁桌上,又去拿了两颗黄澄澄的蜜桔,给他剥了吃。 第54页 神色稍缓。 李庭霄仰在榻上等待投喂,看着他的脸色,轻笑:「白知饮,你不喜欢吃荔枝?」 白知饮唇角紧绷:「没吃过。」 抬手,一瓣剥好的橘子送到他嘴边,他目光瞥过他素白的指尖,喉结一滚,一口叼住橘瓣。 手指被温热的唇擦到,白知饮烫到似的一缩,却听他说:「唉,好酸啊!」 别有所指。 白知饮狼狈地把整个橘子塞他手里,起身要走:「我去煎药!」 李庭霄突然问:「你觉得云听尘如何?」 白知饮又停下了,脸有些发热,却还是说:「殿下对他似乎与旁人不同。」 「嗯。」李庭霄颔首,「这人不简单。」 「不是说首富吗?不简单也是理所应当。」 李庭霄往嘴里塞了瓣橘子,微微侧身望向西方天际,自言自语:「西江王减少百姓赋税,又极为节俭,哼!」 白知饮不解:「那不是很好?赋税减了所以……」 说着说着,他也察觉到不对味,抿唇看着李庭霄。 「减少赋税,百姓拥戴,远在江南道的两名折冲卫士都念他的好。」李庭霄顿了顿,嗤笑,「极为节俭?西江一年往天都城申报的银子可一点不少,你猜,这钱都用来做什么了?」 白知饮摇头,他一个潘皋俘虏,管湘国的事不是多此一举? 李庭霄一看就知道他在装傻,怪笑两声:「行了,煎药去吧!搬到别处去煎,本王受不了那味儿!」 白知饮应了声。 「等等!」李庭霄指了下桌上那盒荔枝,「拿去吃,要剥皮。」 果子红红圆圆,一颗颗饱满结实,许是刚从冷窖中拿出来不久,上头还蒙着薄薄的霜露,看着极为新鲜。 「谢殿下!」白知饮也没客套,端着就走了,连药炉一併,一手一个端去了前院。 前院,留守在驿馆的亲卫正凑在一起热闹。 见阿宴出来了,最近那个年纪稍大的放下手里的牌九,小跑过来接他手里的炉子。 「阿宴,给殿下熬药么?」 白知饮点点头。 「这是什么啊?」那人一探头,看到他手里的红色竹盒,「嚯!荔枝啊!哪来的?」 白知饮指了指煜王的院子。 那人被天大的事惊到一般,压低声音问:「殿下赏的?」 白知饮点头。 「哦哟!好东西啊!」那人满脸艷羡,一看就馋的不行。 白知饮见状,就笑着从盒里拿出一颗,送给他。 那人不过意,尴尬地笑:「不不不,这怎么好……」 白知饮抬了抬手,示意他接着,他便接过去,嘿笑:「多谢阿宴!我老艾今日也尝尝这新鲜玩意!」 「哗啦啦」,牌九全被扔下了,一群亲卫围过来,挤在一起低头看那小盒荔枝,均是双眼放光,有脸皮厚的开口:「阿宴,给哥哥也尝一个呗!」 白知饮忍着笑,端起盒子让他们自取。 那盒总共二十颗荔枝,十六名亲卫一人领一颗就只剩了四颗,在盒子里慢慢滚动。 「哎哟,稀罕!寻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到!」 「吃到?见过的都不多吧?」 「那是,我还是上次端午时在皇宴上见过一回,说是从岭南运的,累死了三次马!这要是能放上个十天半月不坏,我就捎回去跟我那婆娘分着吃!」 「真甜!多谢阿宴!」 有人开了头,众人「哄」的一下连声道谢,像承了什么大恩德似的。 白知饮唇角抿出淡淡的笑。 他从入狱后便再无朋友,多少年了都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过,突然间,心被这一声声谢和那一张张真诚笑脸塞满了。 嘴上不说,他知道他们其实恨潘皋人,就如同普通的潘皋士兵痛恨湘国人一样,不会因他「救过」煜王而改变心底的积怨,他们都知道他是潘皋的奴隶,「叛国投诚」也并不光彩,所以素来最多算是点头之交。 许是因为前几日在堤上那纵身一跃,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共同见证了煜王的宝库,如今他们终于接纳了他这名同袍,而这盒荔枝只是个引子。 只是他没料到,荔枝在位置偏南的湘国竟也是如此珍稀的东西。 他指指药炉。 老艾立刻懂了:「煎药是吧,成!阿宴你不用管了,交给兄弟们!」 白知饮笑着点点头,掉头往回走。 橘子不甜不酸,没什么味道,李庭霄也不挑,毕竟这年头瓜果蔬菜都是长什么样算什么样,嫁接改良之类的想都不用想,有的吃就不错了。 终究是风寒未愈,李庭霄一口口吃完橘子,在榻上昏昏欲睡。 眼睛半睁半闭时,见到门外人影一晃,白知饮又回来了。 他撑开眼皮,打了个哈欠:「有事?」 「老艾他们煎药,我回来照料殿下。」 白知饮走到桌边,给李庭霄倒了杯水,在他喝水时,低头剥荔枝。 李庭霄瞥了眼那盒子,脸色一正:「怎的,都给你抢了?」 白知饮弯起嘴角:「吃不完,给大伙儿尝尝。」 「这东西有什么吃不完的!」李庭霄面色一松,轻笑,「也不占肚子。」 从前在现实世界水果自由那会儿,他一口气能吃二斤。 接着,他笑容停住,白知饮就着自己湿淋淋的手把白胖的荔枝递过来,就放到他唇边。 第55页 他顿了顿,缓缓吸了口气,张嘴接住。 白知饮浅笑看他:「他们都说甜,甜么?」 一用力,清甜汁液在口中炸开,李庭霄点点头。 漂亮的桃花眼弯起好看的弧度,他竟看得有些发直,那狭长眼尾的每一丝细纹都让他挪不开眼。 得了法子,白知饮又飞快剥好一个,递到他嘴边时,却被他抬手摘下,反送到他唇边。 白知饮双颊一热,盯着李庭霄眸子里的自己,唇瓣微张,小心翼翼不碰到他的手指,雪白贝齿将荔枝给咬了过去。 第029章 两日过去, 李庭霄的精神恢復了七七八八,这天一大早,刁疆拿着一沓纸冲进来。 他「刷」地把一封锦书递到煜王面前:「殿下!江南道和江北道的流民营全弄好了, 陛下回信夸您这法子好呢!还下旨沧江沿途府县效仿这办法, 叫折冲府派兵协助,令各县赈灾粮调拨优先保证流民营!」 李庭霄接过湘帝的回信看了一眼,夸刁疆:「总结的不错。」 「呃……」刁疆赧然,晃着手里的另一封信,「那殿下自己看啊?这是董府尹让转交的。」 李庭霄接过来, 见是一份长长的灾情汇总。 其中最主要一条是:上波洪水太勐, 沧江上游淮西道最大的堤坝被冲垮, 形成新的泄洪口,内陆不少村子来不及撤走, 遭了灾, 比上一次的若阳府还严重。 等李庭霄皱着眉看完, 刁疆小声说:「流民泛滥了啊, 殿下, 董府尹慌得很,据说他们沿着水路往江南道来了,可能是因为钦差在此,他们认定这边才有活路。」 李庭霄点点头, 盯着他手里剩余的东西:「还有什么?」 刁疆赶忙双手呈上, 还往外偷瞧了一眼, 确认无人才说:「殿下, 这是潘皋来的密信, 末将可不敢看!」 火漆完好,里面是很厚一叠纸, 李庭霄一页页翻看下去,脸色愈发不虞。 之后,他沖刁疆勾手:「火。」 刁疆会意,亮起火摺子,将那信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好奇归好奇,他可不敢问,他想,潘皋来的,八成是军务。 其实不然。 两个月前,李庭霄让混在潘皋的密探调查白知饮和他家中事,查到了不少秘闻。 白家出事是在十年前,潘皋国护国公家中查出通敌书信,被满门抄斩,后来,发现证据疑点颇多,书信中所指的关键人物根本就不存在,潘皋王不承认自己的多疑误杀护国公,自然也没人会为了个死人指责他。 案子自此成了死案,起初白家余孽还常常有人提审,可时过境迁,渐渐无人再提及,直至彻底被遗忘。 白知饮就这样在牢里被关了五年多,后来因为潘皋王要用兵,有人重提白家,他才得以重见天日,其间究竟受了多少凌辱,李庭霄不愿去想。 刁疆走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护国公家的二公子啊……」 - 城外开了好几个粥棚,城内许多人都出去帮忙,驿馆留下的人手不多,白知饮自然负责了煜王的饮食起居,这会儿正在厨房等饭。 吃食短缺,却缺不了钦差的,今日午饭仍旧是四菜一汤,碟子较小,一个托盘就盛下了,是煜王昨日特意吩咐驿官每份菜少做点,以免浪费。 白知饮端着托盘迴到院子时,李庭霄正在活动筋骨,姿势十分怪异,他刚进门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中邪了。 「殿下?」他小心地喊。 李庭霄头上浸着薄汗,他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两天在床上呆的骨头都要散了,今天趁着天好,出来好一通折腾,这会儿恰好练完,正在做最后的拉伸。 看到白知饮,他忽然想起件事。 「白知饮,你是不是要跟本王学功夫来着?」 「学功夫?」 白知饮倒是忘了,直到把托盘放在树下石桌上,才想起来,那日在皇寺后山,他杀死那探子后,自己夸他身手好,他便说过后教自己。 本来只是随口说说,都过这么久了,现在看煜王倒是个大方的,竟然不藏私。 「本王言出必践,今日便教你!」李庭霄时刻不忘阴阳怪气,别有所指。 白知饮抿着唇笑,稍作回想:「我看那探子脖子断了,但未见硬伤,殿下如何做到的?」 「来试试?」李庭霄戏嚯一笑,「敢么?」 「有何不敢!」白知饮挽起袖子站到他面前。 李庭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转过身去。」 白知饮迟疑一瞬,还是转了过去,但显见的,后背线条绷紧不少。 习武之人都不愿背对别人,这是本能,白知饮忍了,可半天李庭霄都没动,他忍不住回了下头:「殿下?」 李庭霄从他纤长细緻的脖颈上收回目光,喉结一滚:「教你要领。」 他上前两步,胸膛贴上白知饮的背,察觉到身前的身子陡然变得发僵,脸上不由露出坏笑。 白知饮你也有今天,那天把本王晾在浴桶里,这仇能不报? 五指自他后脑插入顺滑青丝中,指节分明的手一寸寸向前挪动,动作又轻又柔,惹得白知饮嘴唇微颤,下意识屏住唿吸,旋即,他轻轻按住他左边头颅,扯起一缕头髮攥在手里。 白知饮想逃,却动不了,那只温热大手像块磁石,牢牢把他吸住。 第56页 头皮传来难耐的触感,又麻又痛,他心跳如雷,担心唿吸暴露了心思,便死死压抑着,反倒更加凌乱。 李庭霄勾唇,又抬起右臂,将人往怀里一圈,一带,手指贴着修长脖颈滑上左侧颌,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如上等的丝绒,那滋味让人难免丨流连。 明明只是个很轻的动作,白知饮却感觉整个人被毒蛇缠住了,一动不敢动。 主要是,身后的人。 身后的胸膛太过火热,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实在暧昧,似乎,他不应该信任对方到这种程度,让他有机会圈着自己的脖颈,随时能将自己勒死。 下颌旁的手指轻轻一扳,揪着髮根的大手反向一推,白知饮的头便被迫向前俯下,登时喉头一紧,肩膀随之耸起,濒死的恐惧将他笼罩。 凭藉年少时攒下的武学底子,他剎那间察觉出,只要煜王起杀机,他必死无疑。 他下意识想挣扎脱身,李庭霄却已做出了那个致命动作,只不过,极其轻柔缓慢。 他用绝不会伤到他的力道扳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头一点点转向右边,逼着他完全侧过脸,之后用传道授业的语气说:「这一套下来,速度快点,再使点力,便是简单兇残的大杀招,一击便能毙命,记下了吗?」 话虽正经,但语气如同鸿毛,撩得人心头髮痒。 灼热的气息喷在白知饮脖颈上,白皙的脖颈便泛出了粉红光泽,再渐渐漫延至耳鬓,最后停于眼尾,凝成一抹瑰丽的亮色。 见白知饮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李庭霄松开他的下颌,改为捏他尖瘦的下巴,脸又凑近了几分,才加重语气问:「白知饮,记下了吗?」 「记,记下了!」白知饮回神,发现威胁不在,赶忙挣脱,匆匆道,「殿下这招式,只适合偷袭,我不学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身后,李庭霄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 护国公家二公子的脸皮可真薄! - 四月二十四,上游水歇,洪水东流入海,金泥河渐渐恢復原状,河道两边留下数不尽的淤泥和杂物,夏虹不得不带着折冲府卫士亲自上阵,帮若阳府清淤。 太阳一出,湿润泥土蒸发出大量水雾,又潮又热,太阳也好似变得格外毒辣,两天下来,人人都蜕了层皮,进展却愈发缓慢。 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翻过这座山便是若阳府!」一名形容彪悍的中年人站在山坡巨石上高唿,「钦差就在若阳府,到了若阳府就有饭吃!」 另一人也跳上去大喊:「我们的家没了!淮西道容不下我们,我们去江南道找钦差,他要是不收留,我们就抢!」 「我们三兄弟带着你们寻活路!」第三人声音粗噶地叫道:「只要你们齐心,官府便不敢怎样!我们就是要吃饭,有什么错!反正没饭吃也是死,拼了!」 山坡下,乌泱泱的人群挤满官道,他们均是衣衫褴褛,面容枯藁,不少人脸上身上还生了脓疮。 被三人一蛊惑,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齐声高唿「拼了」、「拼了」,远处的人不知发生什么,但也纷纷盲从,戾气潮水般蔓延至山岭远端。 尽管沿途设了不少流民营,终究还是杯水车薪,李庭霄清晨便得到消息,大批淮西道流民涌入若阳府,沿途还劫掠了两个村子,好在只抢东西和吃食,并未伤人。 当他问董戈「大批」是多少时,董戈颤巍巍说:「大批,就是,四万……」 李庭霄一怔,当即拍案而起。 四万? 一座折冲府也不过区区千人,加上他带来的亲卫营,满打满算四千人,万一暴乱,怎么控制? 若真厮杀起来,兵将以一敌十自无问题,但,对方可是手无寸铁流离失所的可怜百姓,如何下得了手? 他余光看到刁疆急匆匆跨进门,因为太急,差点被门槛绊个踉跄。 「殿下!」刁疆抹了把汗。 「何事?」 「黄县令派人来求援,说大批流民在八帜县城外抢了粥棚和赈灾之物,还打伤县城守卫,目前八帜县已关闭城门,可流民非要进城,对峙起来了!」 李庭霄蹙眉:「阿宴呢?他昨天不是带兵帮八帜县清淤去了?」 「是,末将知道!」刁疆为难地看了董戈一眼,「就是,想请殿下示下,流民如何处置,他们当中有人嚷着要见钦差……」 「传令,亲卫营穿上盔甲拿上兵刃去将他们围了,先压压他们的气势,本王稍后便到!」 「是!」 第030章 白知饮带亲卫营众人赶到时, 八帜县城外已混乱一片。 黑压压的人群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外人无法靠近城池半步,流民队伍前方, 石块和杂物齐飞, 雨点般落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守军都躲进了城内,乌七八糟的东西挂的到处都是,墙垛上被砸出不少小豁口,还有根旗杆被砸断,橘色的旌旗倒悬在墙头, 随风「唿啦啦」地展着。 白知饮坐在马上, 远远看到城门前有人在叫骂, 还不时朝后招手鼓动其他人,那人颇有威望, 每次抬手前方都会出现一片骚动。 「天杀的狗官不许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同是湘国百姓, 为何不允许流民进城!」 「给我们饭吃!朝廷赈灾粮已发, 为何不让我们吃饭!狗官!」 第57页 「我们要见钦差!我们要进城!给我们遮风挡雨的房子!给我们饭!钦差不做主, 我们便北上天都去告御状!」 那人一脸横肉, 一看就并非善茬,不多时,有人跑上前对他说了什么,他回头张望, 隔着黑压压的人头, 看到更远处的明亮甲冑, 顿时把矛头伸了过来。 「当兵的!什么意思?」他突然激愤, 张牙舞爪煽动周围, 「当兵的来了,把我们围了!钦差呢!叫他出来!」 流民大多是穷苦百姓, 哪见过这浩大阵仗,人群中顿时出现阵阵恐慌,更有甚者,直接转身朝后方的森然铁骑跪下了。 骚乱一起,亲卫营的战马在原地踏起步子,焦躁地吐出粗犷的鼻息和低嘶,是随时将要冲锋陷阵的架势,吓得近处的百姓瑟瑟发抖,就要逃走。 那人见状大喊:「别慌!慌什么!他们还敢杀人不成?大不了我们沖入八帜县去,据城而守!我们四万人,还怕这几个大头兵吗!」 可流民一盘散沙,谁会听他?有壮起胆子朝人群外挤的,又被人推了回来,内讧一起,城外瞬时闹哄哄一片,仿若闹市大集。 「都给老子站住!谁要是敢乱,就是跟你身边的四万乡亲过不去!钦差派兵来吓唬人就表明他怕了,那煜王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鼠辈,这么多年都未成事,这次北境大胜全赖天时地利,他不敢对我们动手!狗官们别想再赶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不能再死人了!我们要吃饭!要治病!要房子!上,搭人墙,我们上城楼!八帜县粮多,我们进去便能吃香喝辣,取了那狗官的脑袋,拿下煜王为质,跟朝廷要封地!」 白知饮本来握着缰绳冷眼看着,一听这话,当即面色一寒。 什么货色竟敢口出狂言? 可,眼见在那人的蛊惑下,这盘散沙重新聚起,并隐有冲击城墙之势,白知饮才意识到,那人早已成了流民的主心骨,说什么是什么。 他迟疑片刻,握弓在手,手臂一振,缓缓朝天竖起。 「轰」的一声,身后临时聚起的几百名煜王亲卫齐刷刷举弓搭箭,无数箭尖瞬间指向乱民。 弓弦绷紧的声响宛如平地惊雷,炸得人群静默一瞬。 四下传来抽气声,有人小说声:「真,真要杀人啦?」 那个带头的疯狂舞动双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不敢!别被他们吓到,没有当官的下令,他们不敢杀人——都跟我进城!趁钦差没到之前,我们冲进去——」 白知饮偏头,目光沿着箭尖清楚看到那人张狂的样子,停也未停,面不改色地松开捏着箭尾的三指。 一箭穿了那人咽喉。 惨叫声是他旁边那个帮手发出来的。 「官军杀人啦——哥哥,我的哥哥呀——」 随着惊唿,他发现几十丈外的煞星又把箭尖对准了自己,骤然收声,跪了下去。 带头的一死一降,人心登时就散了,几万人跟着那人跪成一片,喧譁声没了,就只剩那人一声接一声的哭丧。 白知饮稳立马上,冷眼巡视人群,流民们面面相觑,眼神多有怨恨,却不敢言。 双方僵持不下。 不多时,铮铮铁蹄响彻山林,官道上旌旗摇晃,一队人马转眼到了近前,为首的正是头戴宝冠、身穿冕服的煜王,在他身侧是亲卫营将军刁疆和折冲府都尉夏虹。 李庭霄没料到局势竟已被控制住了,不由得放慢马速,就听流民中有人说话,起初只是模煳的呜咽,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钦差来了!钦差做主——」 「草民们只是想吃饭,吃饭有什么错!」 「为何要杀人?钦差要将我们全杀了吗?」 杀人? 李庭霄蹙眉,果然看到城墙那一侧有人倒在地上,咽喉上还插着箭。 这么远的距离,还能是谁? 他倏然转头,犀利地看向白知饮:「你做的?」 白知饮点头。 自他平静的脸上收回目光,李庭霄扫视流民,沉声问道:「可有领头的?来给本王回话!」 领头的已经死了,方才号丧那人抹掉眼泪,从人群中挤过来,跪倒李庭霄面前,语气中并无恭敬:「草民于瑙,是领头的!」 李庭霄偏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脸上一坨横肉,看着就恶。 「你们从淮西道一路过来的确不易,但你们不该乱窜,更不该闹事!不过既然到了,有何诉求,当本王面讲!」 「吃饭!」于瑙理直气壮,又气汹汹看了白知饮一眼,「偿命!」 白知饮不客气地瞪回去。 李庭霄笑了一下:「有本钦差在,自然少不了你们的饭!赈灾粮已到若阳府仓,哦,淮西道的赈灾粮也早该运到了,要不是你们急三火四跑出来,三天前就该吃上热腾腾的白粥了。」 人群一下就乱了,开始相互埋怨和推诿,更有甚者对出头的这几人破口大骂。 于瑙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压下心虚,大声转移注意力:「那兵痞随意射杀我兄长,根本没拿流民当人!我兄弟三人好心带乡亲们谋生路,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有天理王法吗?」 下面的人开始鼓譟,对着白知饮起闹。 「你也知道天理和王法?」李庭霄冷笑,「若阳府的两个村子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人在抢无辜百姓吃食的时候,可知道有天理王法?」 第58页 于瑙一听这个,顿时不语。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本王的亲卫未得将令,擅自射杀聚众闹事的钦犯,本王自会予以惩戒,至于两个村子究竟被谁劫了,等灾后自有受害村民出面指证,到时定要追究!」 于瑙咬咬牙:「煜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兵痞?草民要个说法!」 李庭霄乜他一眼,唤道:「阿宴!」 白知饮心里打了个突,上前听令。 李庭霄吩咐:「去林子里挖个坑,将他兄长埋了,动作小心着些,多两层草蓆。」 白知饮愣了下,随即嘴角抿成一线,抱拳领命。 于瑙瞪眼看着白知饮往他兄长尸首走,跳起来拦住他:「等等!」 他问李庭霄:「这便是惩戒?」 李庭霄反问:「不够?」 「当然不够!」于瑙知道自己被耍了,但大势已去,再废话八成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于是便把恨意卸在白知饮身上,「起码让他对我兄长尸首三拜九叩,下葬时行子孙礼!」 白知饮脸色变了变。 子孙礼? 他父亲死时,他身陷狱中,连收尸都做不到,这会儿却要对恶人行子孙礼? 毕竟白知饮对百姓动了刀兵,百姓自然就站在他的对立面,听于瑙这样说,周围人也都纷纷鼓譟。 「让他给于兄弟磕头!」 「应该的!于兄弟不过是言辞激烈了些,凭什么无端伤人性命?」 「这算什么聚众闹事?要这么说,我们这些可怜人全都该死吗?」 李庭霄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轻笑:「子孙礼?于瑙,本王的贴身侍卫见你们府尹都不用跪,你敢要他跪?你兄长要骑到朝廷四品官头上了?」 煜王明显对贴身侍卫有维护之意,于瑙看明白了,知道再强求也强求不来,于是心有不甘地看了白知饮一眼,掉头去给哥哥收尸。 白知饮刚要跟上,却被李庭霄喊住:「阿宴,带几个人去帮忙。」 白知饮刚想回绝,回头看到他别有深意的目光,顿悟。 他这是防着那几个刺头对自己下黑手呢! - 几万人暂住城外,分批次往各县疏散,帐篷被褥从各县运来不少,热粥一大车接一大车地拉过去,总算把这些人给安顿下了。 于瑙挑三拣四,花了近两个时辰挑好地方,把尸首给埋下。 虽然不用磕头,白知饮看到那土包终究心软,在坟前给行了一礼,陪他一道来的老艾他们见状,也陪着一起抱拳弯腰鞠躬。 「呸!」 脚边落了一团被嚼过的树枝,白知饮淡淡抬眼扫过不服不忿的于瑙,一脚踏在树枝上,扬长而去。 他本以为这事就结了,进了八帜县就往县衙去,一进县衙,正遇上李庭霄跟黄孝昀说完话往后衙走。 他对刁疆说:「本王这几日就待在八帜县坐镇,你们注意在城外巡查,都警醒着些!」 刁疆应了声:「是!」 见到灰头土脸的白知饮,他往后衙比了比,示意他跟上。 到客房,遣退小厮,关门。 李庭霄面色冷肃,白知饮闷声不语。 其实这一路上他连个笑模样都没见到,就知道今天要糟。 果不其然,煜王落座凝视他片刻,敲了敲桌:「白知饮,谁准你动手杀人的?」 第031章 面对李庭霄的质问, 白知饮不吭声,想自己还不如真哑了。 李庭霄口气强硬:「你知不知道今日多兇险,得亏本王及时赶到, 不然必生民变!」 白知饮红了双颊, 垂眼看地面。 李庭霄最烦滚刀肉,一拍桌子,「砰」一声,把白知饮吓了一跳。 他怒喝:「问你话呢!若是四万流民拼死夺城,你待如何?」 白知饮不服气:「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又无攻城器械, 有什么可怕的?那混帐鼓动百姓造反, 让他们不要怕殿下,还要挟持殿下跟皇帝要封地, 难不成还真怕了他们不成?」 「白知饮你有没有脑子?」看他竟敢还嘴, 李庭霄更加火冒三丈, 「若是他们反冲你们这一小撮人呢?你怕不是早成了他们脚下的泥!你好歹也带过兵打过仗, 敌众我寡须暂避锋芒, 这道理都不懂吗?兵书读哪去了?」 白知饮上次读兵书差不多是十年前了。 他哑了嗓子:「殿下开口全是道理,我只知擒贼先擒王,事已至此,殿下罚也罚了, 这会儿只是想讨我个说法吗?」 李庭霄瞪起眼, 没料到他居然敢反过来质问自己, 真是翅膀硬了! 想跟他掰扯明白, 蓦地见到他泛红的眼尾, 略一思量,还是作罢。 他不怒反笑:「白知饮, 本王罚你了?」 白知饮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埋尸,也确实不算什么惩罚,半路遇上个饿殍也得给埋了不是? 「本王不过是要你做事长脑子,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闹大,本王这趟江南之行将功亏一篑?」 白知饮悚然一惊。 是了,公家之事一贯如此,十功难抵一过,不服归不服,若是煜王的谋划毁在自己手上,那岂不是愧对于他? 「明白了,殿下说的都对!是我错了!再则说,湘国乱不乱,百姓死不死,与我何干?是我多管闲事!」他嘴还硬着,气势却是弱了。 李庭霄看他似乎并未上心,反倒是造作起来了,免不了怒火中烧,刚要发作,却瞥见他湿漉漉的额带,于是按下火气起身,说:「下不为例。」 第59页 两人错身时,李庭霄板起脸目不斜视,以至于忽略了白知饮欲言又止的僵硬模样。 - 李庭霄心事重重地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起来,习惯性地喊了声「阿宴」。 门竟然被敲响了,透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他不觉莞尔,心中正意外白知饮竟然懂得敲门?不料,进来的却是县衙安排的小厮。 李庭霄不认得,是从穿的衣服上看出来的。 小厮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府尹大的官儿,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才好,战战兢兢到他身边,弓着背:「殿,殿下有何吩咐?」 李庭霄心说我吩咐个屁! 「本王那贴身侍卫呢?」 「回殿下,一早,一早,天不亮就出去了!」 「那本王的其他亲卫呢?」 「回殿下,那位小将军,把,把卫士们全带走了,一个都没留,好像意思是,今日不回来了,让奴好好伺候殿下三餐……」 「……」 好你个白知饮! 你把人都带走我就出不去门了吗?又不是残废! 别说,白知饮真得逞了,他堂堂煜王,还真不好意思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外出,那也太寒碜了,县衙衙差也不能用,用了的话不明摆着告诉世人,他被贴身侍卫给架空了么? 也罢,忙忙碌碌这许多天,空出一天也好!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他去前衙找黄孝昀,不料,他也早早出去巡视了。 不过,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云听尘。 云听尘在前院焦急地东张西望,也不知在找什么,见到李庭霄,立刻换作笑脸:「云听尘拜见殿下!」 李庭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方才路上看到阿宴小将军带人往城外去了,还想着怎么没见到殿下,竟在这边遇见了。」 云听尘不愧是儒商,一身素白团领衫尽显儒雅,低眉顺眼透着恭敬,可李庭霄怎么看他都不自在。 那也是,谁见了极有可能要自己命的伪君子,都不会自在。 但李庭霄也不想与他交恶,这人还有点用。 云家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富商,生意遍布全国,周边小国也常来常往,真正的富可敌国。 但鲜有人知,他们曾做过皇亲。 云听尘的姨母是先帝的慕妃,云母虽早年间随母改嫁云氏,是以云家与慕妃这层干系无人知晓。 姐妹二人幼时分离,但感情颇深,入宫前书信往来不断,云母生下云听尘后,慕妃南下路过时还去云家的客栈小住过,那时,八岁的云听尘才正式见过这位姨母,一个月的相处下来,聪颖过人的云听尘很得姨母喜爱,增加了不少情分。 然而,可才分别几个月,就传来了姨母病逝的消息,母亲整天整夜地哭,没多久也去了,给小小的云听尘埋下了深深的阴影。 长大后,他子承父业,在主角光环笼罩下,很快把云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除了与云家有紧密关联的人,恐怕只有李庭霄知道,他们用那些产业构成了相当庞大的信息网和人脉网,也正因如此,最后才能给予湘帝致命一击。 当然,如今李庭霄来了,这一切都成了浮云泡影,不可能再原样发生。 他心说这傢伙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命定的克星,于是答道:「今日觉着憋闷,让阿宴自己去了。」 云听尘做关心状:「殿下身体不适?大夫看过了吗?在下的商队中刚好有补品,这就取来给殿下补补!」 「不必。」李庭霄不愿再提,问,「云公子找黄县令有事?」 「在下不是来找黄县令的,是来拜见殿下的。」云听尘环顾左右,「殿下可否容在下细说?」 左右闲着,李庭霄引他回到后院。 回到客房主宾落座,那名小厮给奉了茶还杵在原地不走,被李庭霄无奈地挥退了。 他拿手扇了扇茶烟,轻嗅片刻,问:「云公子何事?」 云听尘忙推回茶碗,谨慎说:「回禀殿下,上回说送殿下匹好马,可……」 他为难半天,见煜王并不搭茬,只好主动说:「前几日,在下的商队路过西马关,结果被守关将士给拦住,说是贩马公凭不合规,把十几匹马连同送山一併扣下了,在下实在惭愧,原本对殿下夸下海口,可如今……」 欲言又止的样子并未引得煜王的注意,他只是端茶碗吹了吹,慢吞吞呷了一口。 云听尘只好硬着头皮:「怕是送山没福气,不能陪伴殿下,等下回……」 李庭霄咽下口中香茶,打断道:「没福气就算了,本王有马。」 「还想下回再给殿下寻匹好的,但可能,世间再无送山那般的神驹了。」 李庭霄嗤笑:「夸大了吧?有多神?本王的青圣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它比得过吗?」 云听尘讪讪地:「倒不敢与殿下的神驹媲美。」 「那本王要它作甚?」李庭霄瞥他一眼,目光有如蜂刺,「云公子,若是想让本王说情要回那几匹马便直说,本王不喜欢兜圈子,不实诚!」 云听尘汗颜。 他沉默片刻,一咬牙,高高作揖一躬到地,之后并未起身:「不敢欺瞒殿下,不是几匹马,是四百匹!四百匹精挑细选的骏马如今被扣西马关,守备说要留下充军,在下经商十数年,懂得其中门道,上下早已打点妥当,不知为何会出如此大的纰漏,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殿下!」 第60页 李庭霄扬眉:「你起来说话。」 云听尘小心翼翼打量煜王的脸色,未见喜怒,便忐忑地说:「殿下,在下今日的确是为了马匹而来,这批都是数月来在绵各收的好马,一匹约么一百两,四百匹,四万两!四万两银子的马,加上来迴路上耗费的人力物力……听说家父已因此事卧病不起,在下四下寻找门路也无计可施……」 见李庭霄微有动容,他心中希望重燃:「若是能拿回,在下愿将这批马的盈余全送与殿下,以表感激之情!」 李庭霄一声长笑:「云听尘,你这是在贿赂本王?」 「听尘不敢!」云听尘拢住衣袖,毕恭毕敬,看起来是真不敢。 「帮你可以,但这银子,本王是一两也不能要,不如这样,月前陛下封了本王一片地,空着也是空着,你带上这四百匹马去开个马场,付租子就成,闲暇时候本王还能拉上三五好友去跑跑马,玩乐一番。」 闻言,云听尘居然迟疑了一下。 李庭霄看他:「怎么?云公子不想开马场?」 云听尘忙说:「不不,蒙殿下抬爱,听尘岂能不识好歹?只是在想,还是该先拿些银两给殿下,好去打点!」 「打点?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李庭霄下巴微扬,目光倨傲,「本王即刻上奏陛下,让西马关守备放行,不过若是公凭真有问题,云氏务必解决好!」 「是,多谢殿下!」云听尘欣喜,「但建马场这么大的事,听尘一个人做不得主,还得回去禀告家父,请他定夺,望殿下见谅!」 他又磕头,李庭霄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扶住他的手臂慢慢将人扶起,盯着他眼睛的眸光藏着犀利。 云听尘眼神一晃,笑吟吟跟他对视。 恰在此时,门被直接推开。 白知饮带着一身泥水跨进门槛,刚要开口,看到眼前不该出现的人和暧昧不清的情形,话又统统咽回了肚子里。 怔愣片刻后,无声退回去,轻轻合上门。 第032章 云听尘从煜王房中出来, 在院子里又见到了白知饮,他正坐在阶上蹂躏犄角处的杂草。 两人视线一碰,云听尘便对他微笑颔首示意, 而白知饮冷冷点了下头, 算是打过招唿。 一个照面,他在白知饮眼底看到了敌意。 街角的大榕树下正停着辆雕着富贵竹的马车,他匆匆出了县衙,掀帘上车。 车里坐着个黑衣男人,眉眼冷峻, 唇薄如纸, 一张冷硬绝情的脸。 云听尘嘆着气坐到他对面, 睨了他一天,掏帕子擦额角的汗。 「怎么去了那么久?」 「不行, 他不要我的马, 也不要我的银子, 却主动说帮我要回马匹, 让我去他的封地开马场。」 男人面色一寒, 掀开帘子看了眼县衙空荡荡的大门,握拳敲了敲车厢壁,马车摇晃前行,等转过这条街, 他掀开车帘, 长出一口气。 云听尘出声唤他:「表哥……」 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捞起他的袖子掸起方才沾到的灰:「听尘啊, 他这哪是要收你的租?他这是要你帮他养马呢!」 「我知道!」云听尘有些急, 「计划全乱,这要如何是好?」 「哼, 没了兵权,纸老虎一个,联络西马关南将军,不卖他这面子便是!」 「不是!他根本没打算找南将军,他要直接请湘帝下旨,让西马关放行!」 那人一愣,半晌才说:「不是说煜王是个狂傲自负的草包吗?这人……」 云听尘急了:「栗星野,我两度与他交锋都占不到便宜,你当我是什么废物吗?他根本不是传言的那样,我们怕是小看他了!」 马车在沉默中一阵颠簸,出城门上了官道土路。 望着惴惴不安的云听尘,栗星野说:「你莫慌,待我给父亲去信禀告,再做定夺!」 「我不慌。」云听尘偷眼看他,小声嘀咕,「表哥,此番接连失利,我实在……」 「也不全怪你。」栗星野认真想想,「不过,你这次确实有失水准。」 云听尘目光哀怨地扫他一眼,鼻孔喷出一股热气,转眼看向窗外。 - 云听尘一走,白知饮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偏房,可那圆凳像是生出了钉子,坐也坐不住。 他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胸中愈发憋闷,又回院子里了。 跟地上的土坷垃较了会儿劲,就听李庭霄叫自己。 「阿宴!」 白知饮不情不愿地进去,见他脸色严肃地问:「不是带人出去办事了?怎么回来了?」 质问的口气。 白知饮早上一时冲动把人全带走了,出城之后越想越不放心,才找了个藉口掉头回来。 但这话不行说。 他昨天挨了顿训,训完还吃了冷脸,半夜越想越气,又自己提醒了自己一回:白知饮,你对煜王来说不过一个下人而已,平时公事公办就好,别拿自己太当事! 方才的情形看来,的确如此。 「外面没事。」 他草草敷衍一声,便去收桌上的茶具,把云听尘喝过的空茶碗「咣当」扣在曲木茶盘上,恨不得磕碎的架势。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你是不是很讨厌云听尘?」 白知饮眼也不抬,拿过他喝到一半的茶倒进茶盘:「没殿下喜欢。」 第61页 这话怎么透着酸呢? 被夺了茶碗,李庭霄也不恼,乍着手轻轻一笑:「白知饮,你从前是不是没遇到过比你好看的人?」 白知饮脸一红,犟道:「殿下觉得他比我好看?」 「嗯,他定然是比你好看的。」李庭霄实诚点头,戏嚯地看白知饮红透的耳根,怀疑这回是气的,于是又说,「不过,还是本王的阿宴更顺眼。」 白知饮笑了一下,又倏然收了,假装不为所动,端起茶盘转身去了,只是离开的背影无比僵硬。 一连七八天,白知饮跟李庭霄都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是在赌气,李庭霄不明白这人做错事怎么还说不得了,也很恼火,让他不要在自己面前晃,把他赶去亲卫营搭铺。 刁疆总觉得阿宴那一脸怨气像极了媳妇年轻时受委屈跟自己闹的样子,但又觉得自己瞎联想。 阿宴再好看也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咋能跟自己媳妇比呢? 哎?看那细细的小腰,好像也不硬? 反正,极其令人头大。 当夜,月朗星稀,一行人坐火堆边啃肉吃,刁疆训阿宴:「你说,你惹殿下干啥呢?殿下叫你伺候惯了,那县衙的小厮笨手笨脚,能听得了支应?」 白知饮往火堆填了把柴,狠狠咬下口兔肉,用力嚼。 其实刁疆的担心很是多余,李庭霄自己完全照应得了自己,根本不用人伺候,就是没人说话,每天只能早早睡下,颇感无聊。 这天天不亮刁疆便来求见,说是派出去捉拿流寇的人马传讯回来了。 一行十一人在闲州府被捉拿归案,交予府衙处置。 「据说,早年间就在山上做过匪寇,后来被折冲府尽数清缴,这才从良,但这次趁乱又生事端,闲州府尹说了,绝不姑息!」 刁疆边说,边拿着李庭霄的衣服上前,要帮他穿。 衣服被接走,人却被无情挡开,李庭霄往身上套衣服:「刚入江南道那一家五十口是他们干的?」 「是,都招了,那些混帐真是乌合之众,才一被抓就互相指证推诿,结果,什么都漏了。」刁疆顿了顿,从腰间摸出几张纸,「殿下看这个,说是原先有二十余人,分完脏有人走了,这是画像。」 李庭霄系好腰带:「多临摹几份贴到各县,对,还有流民营,这几张快马送去天都城,交给刑部。」 「是!」刁疆将那些画一一捻开来看,突然停住,「殿下,这?」 李庭霄侧目过去,眸光一沉。 刁疆手里擎着两幅人像,出自府衙师爷手笔,栩栩如生,一个是于瑙,一个像是他死去的哥哥。 「难怪敢带头闹事,合着是惯犯?」李庭霄长出口气,轻哼,「这是恨不得将事闹大点,结果撞本王手里来了?」 刁疆收起画像:「末将这就去捉拿!」 突然,外头传来喧譁,老艾满脸泥水地冲进来:「殿下,不好了!阿宴,阿宴在城外叫人欺负了!」 「什么?」刁疆大惊,还有人敢欺负煜王的亲卫? 老艾抹了把鼻子旁边挂着的血道子:「我们想救人却不敢出手,担心……呃,这会儿兄弟们僵持着呢!」 李庭霄皱起眉头,未问缘由,人已大步向外赶去。 - 洪水已过,方方面面都在善后,虽然劳累,但无论官民都喘了口气。 经过数日的调配,城外的流民分批次去往其他县和流民营,还有部分被安置入城,如今八帜县城外所剩千余人,都住进了官府搭的临时帐篷。 林立的帐篷中间,雕着富贵竹的马车向着城门的方向不疾不徐行进,云听尘的目光划过车窗外,轻声说:「煜王这钦差当得还真不错。」 栗星野冷哼。 云听尘勾了勾唇,突然朝远处张望:「那边好像出事了,啊?那不是……」 远远地,一个人被捆住上身吊在牌楼上,牌楼底下,脏兮兮的流民正跟一支黑甲军对峙,双方拥挤在一起,黑甲军不敢拔刀,流民不敢挥拳,就那么蛮牛似的相互顶着,挤怼吆喝吵成一片。 「那人是煜王的贴身侍卫,怎么回事?」 云听尘纳闷,看上次白知饮那副傲娇模样,肯定平时在煜王面前是极得宠的,怎会被扒光上身、浑身烂泥地吊在这里任人羞辱? 刚让车夫停下车,却听马蹄隆隆,数十匹马从城门奔出,以雷霆之势转眼沖近人群。 为首的黑马上金冠玉带,正是煜王。 见到他,流民们登时心生怯意,都消停下来。 刁疆一眼在人群中锁定了于瑙,抽刀一指:「给我拿下!」 立刻,几名亲卫搡开人群,一拥而上扭住他的胳膊。 于瑙挣扎:「凭什么拿我!这次我没动手!不是我!」 刁疆「刷」地抖开画像,扭身向周围展示了个半圆:「此人乃是山中匪寇,趁乱出来打家劫舍,担心败露又混入流民当中,他的同伙均已在闲州府落网,这些杂碎先劫杀北上逃荒的大家族,又煽动流民作乱,罪不容诛!」 于瑙哑了声,城外一片寂静,只剩下横扫林间的风唿唿吹。 刁疆看了眼头顶的白知饮,怒喝:「于瑙,你又闹什么妖!煽动旁人报復阿宴是不是!」 于瑙见大势已去,干脆露出兇恶嘴脸,狠狠往刁疆的方向啐了一口:「一个哑巴奴隶也当宝贝!」 第62页 李庭霄带的人都知道原委,狠狠给了他两脚,两名亲卫跑过去解吊人的绳子,慢慢把白知饮放下。 他赤丨裸着上半身,浑身都煳着半干的烂泥,一看就是被特意抹上去的,披散着的头髮里掺着泥和稻草,门帘一样遮住脸,只露出苍白鼻尖。 李庭霄注意到,他的额带没了。 刁疆今日先去见煜王,没穿铠甲,这回倒是方便,直接脱了短衣就给白知饮穿上,刚要帮他拾掇头髮,却被他拿住了手,拉至一旁。 刁疆一愣,从髮丝间看到他漆黑的眼睛,立刻明了收手。 第033章 白知饮的额带掉了, 虽都被人看光了,听于瑙的意思他们也应该辨认出那疤原本的样子,可他还是羞于见人。 李庭霄压下怒意, 问老艾:「怎么回事?」 老艾鼻血还没止, 愤愤瞪视流民们,把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全吐出来。 他们每天都去河道上清淤,今天要去的地方远,特意起了个大早,经过这里时天还没亮。 因为没穿铠甲, 带的也都是杂七杂八的工具, 在黑夜里轮廓分明, 于瑙带着几个泼皮一见就喊有贼,立刻一大群人出来给他们围了。 于瑙跟泼皮们上手就抓, 老艾这一队就十几个人, 一下被冲散, 但只有白知饮被捆了, 明显是故意报復他来的。 老艾吵吵嚷嚷解释自己不是贼, 总算有人听见,一看,真是煜王的亲卫,赶忙对于瑙说是误会, 于瑙听是听了, 却还是顺手扒了白知饮的衣裳, 从里面掉出一块湛清碧绿的翠玉来, 八成是刚趁乱塞进去的。 于瑙说那玉是他祖传的, 一直戴在哥哥身上,后来下葬时却怎么也找不见, 早怀疑是这贼偷了,今天总算有证据,还骂他是兵痞,败坏煜王声誉。 白知饮是个「哑巴」,有口难言,其他亲卫跟他相处不多,但也知道他不是鸡鸣狗盗之辈,然而证据确凿也没办法,又见不得阿宴受欺负,就喊来一大群人镇场子,却因前车之鑑不敢动粗,于是便这样僵持上了。 平头百姓最怕人传人,一听是贼,对白知饮自然没有好颜色,搁从前,是要往游街示众的人身上砸臭鸡蛋烂菜的,如今吃食宝贵,就用烂泥勐往他头上身上招唿。 他混乱中挨了几拳,就被于瑙吆喝人吊上了牌坊。 听完原委,李庭霄森寒的眸子往于瑙脸上一扫,冷声:「玉拿来看!」 等把玉接到手里,问:「祖传的,说说,上头雕着个什么兽?」 于瑙脖子一横:「兽……老虎还是狮子,看不懂!」 看那样,哪怕死也要咬死白知饮偷东西这件事,拉个垫背。 通常玉上雕的动物无非就是龙凤狮虎,那玉雕工极为繁复,乍一看也看不出个详细,李庭霄握在手里看了看,冷笑:「说是兽就是兽?此玉名贵,上头雕的是百鸟朝凤,你这白丁一时间怎会看懂?这玉分明是你在匪窝分得的赃物!还有多少赃物,怎么藏的,通通交出来!」 于瑙方知上当,破口大骂,被狠狠给了几个耳光,倒着拖走了。 百姓再次骚动,没料到居然是自己冤枉了人,惭愧的有,惊恐的也有。 李庭霄看了眼一身狼藉的白知饮,眉头微蹙,环视众人,命令道:「给本王逐个查,哪个手上沾泥的,全都交给黄孝昀处置,再有不服的,按冒犯亲王就地砍了!」 亲卫们顿时扬眉吐气,齐齐拔出腰刀:「是!」 李庭霄翻身下马,拉着白知饮的胳膊让他上马。 白知饮别过头不让他看自己,也不肯上他的马,用力往后挣。 老艾非常有眼力见:「殿下,让阿宴骑我的马!」 刁疆立刻用胳膊搡他:「骑什么骑,还不赶紧善后!我陪殿下和阿宴回去就行!」 但却见阿宴往老艾那边去了,拿过他的缰绳,拢紧松垮垮的上衣便翻身上马,全程眼都没抬,垂头丧气的。 蓦地,他眼前一黑,头就被带着温热气息的长袍蒙住了,赶忙扯下。 竟是李庭霄的玄色长袍。 李庭霄把自己的外袍给了他,这会儿上身只剩雪白中衣,见到他凌乱髮丝间露出伤感目光,没忍住翻身上马跟他共乘,从他手中拿过外袍当作兜帽罩他头顶,把头和身子都遮住,只露半只眼睛。 众目睽睽,身后的温度让白知饮极不自在,李庭霄低喝:「别动,又不是头一回!」 说罢,在无数错愕的目光中,从他身后拉住缰绳,策马回城。 青圣在后面气得直踏步子,刁疆上去牵,差点被踢。 眼看那匹被压得弯腰塌背的杂毛马越跑越远,青圣的大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不等命令就追了过去,转眼就到了他们身侧,不满地发出一声长嘶。 李庭霄失笑,高声说:「马儿也爱吃醋,这跟某些人有什么分别?难的是,一吃醋就哄不好,看来得拿好草料来喂,多给些甜头!」 白知饮听着刺耳,身子前倾,让自己离他远点。 远处的富贵竹马车中,云听尘收回目光,笑容温润中透着几分狡黠。 栗星野问他:「笑什么?」 云听尘道:「难怪那天我从煜王房中出来,那小将军对我那么大敌意,原来如此。」 栗星野想了想:「你说他们两个?」 「嗯。」云听尘点头,「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并非那个叫阿宴的一厢情愿。」 第63页 栗星野朝城门张望,见到煜王宽厚的背影完完全全将人护在怀里,点点头:「若时机得当,倒是可以利用。」 云听尘也看过去,又哀怨地瞄了栗星野一眼,粗声嘆气。 栗星野恍若未闻,问:「今日还去找他么?」 云听尘想了想:「还是别去讨人嫌了吧?」 「嗯。」栗星野同感。 县衙小厮被白知饮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烧水抬浴桶。 回房,李庭霄掀开外袍,把混着杂草和土渣的头髮往两边分开,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 他掏帕子:「哭过?」 白知饮翻着眼皮看他:「没有!上面风大,迷眼了!」 李庭霄哂笑:「白将军怎么不动手揍人呢?」 「殿下不让打!」白知饮哼了一声,「上回不是说下不为例么!」 偏房传来倒水声,李庭霄说:「去洗吧!」 白知饮转身去了,还回头防备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没这一眼,李庭霄还挺心平气和,有了这一眼,他顿时生出了额外的心思。 上次洗澡他趁自己不备熘了,这大仇可还没报完呢! 门外,两名壮实的衙差跟着小厮一起出去了,还关上了院门,他们都知道煜王殿下不喜外人打搅。 李庭霄追到偏房,推门就进:「白知饮,你防贼呢?」 白知饮正在解衣服的手顿住:「殿下说什么?」 李庭霄审视他,相信他在装傻,决定奉陪。 「被吊久了是不是手脚都不灵便了?」他露出体贴微笑,「本王帮你洗。」 「不用!」白知饮领教过李庭霄的无赖手段,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李庭霄端架子:「本王这是体恤下属,你,不准拒绝。」 白知饮瞪圆了眼睛,又不紧不慢把刁疆宽大的衣裳给扣回去:「那我不洗了。」 「不洗不行!看看你自己,又脏又臭,成何体统!」 白知饮当然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德行,思量片刻:「那我走?」 李庭霄觉得白知饮是个狠人,自己低估他了,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所以有恃无恐。 被扫地出门后,觉得自己这煜王当得太憋屈,上赶着帮人洗澡人都嫌弃,软的硬的都不通,这以后还了得? 他没好气喊了声:「赶紧洗干净,今日本王就要回若阳城!」 门内传来警惕的闩门声。 - 栗星野是西江王栗吕文的次子,而云听尘是西江王妃的亲侄子,云听尘母亲过世后,父亲生意忙,他便被送到姑母家抚养,他跟栗星野年纪相仿,一起在西江王膝下长大,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 月余前,他们去东海做了趟蚌珠生意,回西江路上被洪水隔在若阳府,待了没几日,听说煜王要来,便临时起意要会一会他。 在西江王口中,煜王是个不学无术、暴戾恣意、自命不凡的莽夫,是以,生意场上从无败绩的云听尘不曾将他放在过眼里,正想借这次结识一番,今后利用他帮姑父做点事。 加急书信与西江王商议,西江王也说可行,计策一定,云听尘便鼓动当地商贾一同拜会煜王,结果一不留神差点着了他的道,得亏他机敏,当时就想到送马的计策,回头好一番操作下,总算赶在煜王离开江南道前,让连同送山在内的四百匹马被西马关「扣下」。 结果第二次见面,又吃瘪。 倒也不算吃瘪。 昨日西江王回信,定了在天都郊外建马场一事,所以他们今日又去八帜县,却没见成。 回了若阳城,两人闲来无事在城中闲逛。 水患平息,百姓日子回归正常,集市热闹起来,一整条的烟花酒巷也开了,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还没到傍晚,就引来了不少找乐子的闲人。 「表哥,你在看什么!」见栗星野勐往巷子里看,云听尘心生不满。 栗星野瞥他一眼:「看漂亮姑娘,关你何事?」 云听尘气得双颊都红了:「你怎么能这样!我要告诉姑父!」 「哼,告什么?告诉他我想给他找个又漂亮又好生养的儿媳?」 「栗星野你——」 云听尘才要发作,就见到一队人迎着夕阳走来,为首那人一身墨色长袍,外套金丝牡丹半臂,不正是全若阳府最尊贵最耀眼的煜王殿下? 栗星野脸色一正,沖云听尘使眼色。 他立刻会意上前,出声招唿:「听尘见过煜王殿下!」 又抬眼瞥了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阿宴,见他颧骨侧面多出一块淤青,该是那时受了伤。 李庭霄正为这块淤青恼着,白知饮洗澡后他才看清,想帮他处置,他却说推三阻四,防贼似的。 「云公子?」李庭霄看了眼他身后通明的巷子,闻见隐隐传出的香粉味,点头,「好雅兴!」 云听尘嘴角一抽,心知他是误会了,解释的话在唇边转了个个儿,又压了下去。 「听说今日集市全开,便带着护卫来逛逛,想不到竟有幸遇到殿下,若不忙,听尘斗胆邀殿下进去喝杯酒,可好?」他垂着眼,压低声音,「顺便聊聊马场。」 李庭霄本想拒绝,余光瞥见白知饮一脸晦气,顿时改口:「甚好。」 云听尘欣喜地做出邀请架势:「殿下,请!」 第64页 李庭霄把青圣交给白知饮,跟云听尘并肩而行。 白知饮牵马在后面跟着,缰绳越攥越紧,总觉得那他们时不时碰到一处的肩膀抢眼。 第034章 因为那块淤青, 李庭霄再没跟白知饮说话,白知饮不服软,两人一路冷战。 靡靡音色中, 李庭霄刻意对云听尘表现出亲近, 言语间也比平常要柔和,心说酸死你个醋罈子算了! 白知饮忍无可忍别开眼,正被坐在旁侧的栗星野逮了个正着,他沖他举杯致意,白知饮一甩头, 将目光投向别处, 假装没看见。 俩护卫陪主家来逛窑子, 有什么可乐呵的?心真宽! 「殿下,马场一事, 家父同意了, 还命听尘转达对殿下的谢意!」云听尘举杯, 「敬殿下!」 李庭霄不在意地跟他喝了一杯:「本王当天便给陛下写了信, 约么过两天就能有消息, 不信陛下出面,西马关南昊敢抗旨!」 「多谢殿下!」云听尘欣喜若狂,好像真在意了那四万两银子似的,「殿下肯赏光来这香亭阁, 鸨母特意安排了花魁歌舞助兴, 此刻正在园外候着, 先让她们进来?」 李庭霄点了头, 也像是感兴趣。 微风轻拂, 月影如钩,四方庭院幽香清雅, 一行歌舞艺妓鱼贯而入,娇软的身段裊裊娜娜,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庭霄带笑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云听尘侧目关注,想找出他最喜爱的那个,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点到为止,那笑实际上也未达眼底。 他不经意地看了眼白知饮,发现他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于是沖栗星野使眼色,他却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悠扬曲声响起,舞姬们眼波流转素手轻弹,不多时,曲风一转,一红衣蒙面女子款款走出,跟其他人合在一处,舞步轻灵,一颦一笑万种风情。 云听尘轻笑着介绍:「殿下,那便是此间花魁信娘,舞技高超,听说卖艺不卖身。」 李庭霄把玩着酒杯,跟那温婉妩媚的眸子对视片刻,沖她招了招手,舞蹈中信娘便停下绰约舞步,过来见礼。 云听尘稍稍惊讶,而白知饮顿时像是浑身都硬了,膀子架起来,像是要跟谁打架。 李庭霄勾勾手,她便体贴地坐到他身边,笑盈盈为他添酒。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的眼,玩味一笑:「卖艺不卖身?」 信娘眼眸轻眨,纤长的眼睫间闪出不明意味,软声道:「若是殿下有兴致,信娘愿整夜伺候陪伴。」 「真乖。」李庭霄赞赏,附到她耳边说,「看到那个木头脸了吗?不会笑的那个。」 信娘八面玲珑,自然早对客人的情态瞭然于心,点头:「是那位样貌出众的青衣公子?」 今日来的四人,单看样貌没一个俗人,但穿青衣的,就只有白知饮。 「嗯。」李庭霄一笑,说,「你过去陪他,若能把他逗笑了,本王重重有赏!」 「奴家遵命!」信娘略有失望,但还是缓缓起身。 见那女子离开李庭霄身边,白知饮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可她却又坐到自己身侧来了,还跟使女要了酒杯,一看就不怀好意。 而李庭霄,居然端着酒杯坐去了云听尘桌上,一把揽住他肩膀,两人凑着头窃窃私语,髮髻都几乎碰到一起。 身边突然多了浓烈脂粉味,白知饮别扭极了,对面勾肩搭背的两人更是让他如坐针毡。 偏偏,旁边的女子还不识趣,矫揉造作地同他讲话,至于说的什么,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双目蛇瞳般紧紧盯着「猎物」,一眨不眨。 直到一个杯子凑到唇边,辛辣酒液沾湿嘴角。 硬送到嘴边的酒,突然就唤起他某些不好的记忆,他一惊,挥手便将那杯酒挡飞了出去。 信娘惊唿一声,诧异地看向白知饮,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让他内疚,但在其他人的注视中,他有些拉不下脸,便干脆直接起身走了。 与其看这些,还不如去外面陪青圣和瓷虎! 至于煜王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爱抱谁便抱谁,与自己何干? 他满脸铁青地出门,看得李庭霄唇角漾笑,从碟子里捏了块白露酥来吃。 云听尘目瞪口呆。 莫说是一个无名无分只作陪床的护卫,就算是极受宠爱的面首,也没有敢在主家面前这般放肆的,更何况,被当众甩脸子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煜王! 他小心打量煜王,却见他一脸得意莫名的笑,怎么看都有点……贱兮兮的? 懂了,想错了,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釐清这节,他摇开摺扇轻笑:「殿下这亲卫性子不太好。」 「岂止不好?简直坏透了!」李庭霄朝白知饮离去的方向一指,「惯坏了,正该好好教训一番!」 云听尘哈哈一笑。 一个时辰后,李庭霄在一众莺莺燕燕的热情欢送中摇晃着出了香亭阁,见到白知饮正坐在远处树下百无聊赖地抓石子抛着玩,不由有些意外。 还以为他会撇下自己先回去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青圣先发现的李庭霄,甩脑袋抖马鬃,在黑黢黢的树荫底下撒欢儿,瓷虎被它撞到,就扭着脖子撞回来,眼看两匹马又要打架,白知饮起来,一匹马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两匹马这才消停了,鼻孔里不服气地直喷气。 第65页 「这俩总是不和,就别往一块儿凑了,等回头你换一匹。」 李庭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知饮方知他出来了,赶忙从树上解缰绳,将青圣给他,然后自顾自翻身上了马。 想了想,又下来。 听出他说话带了几分醉意,怕他上不去,特意来扶。 李庭霄故意东倒西歪,死沉的身子直挺挺往人身上靠,嘴里光哼唧:「加把劲儿啊,没吃饭吗?」 白知饮使出浑身力气,面红耳赤地把他推了上去。 那些踮着脚在香亭阁门外看热闹的人里传出几声莺啼般的笑,白知饮头也没回,上马走了。 笑声更加放肆,好像煜王出糗是百年一遇的奇观,就连二楼窗户里的云听尘也忍俊不禁,摺扇掩口笑个不停。 身旁,栗星野掸他被煜王碰过的那边肩膀,冷哼:「有什么好笑?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谁笑他了?」云听尘目光灿若星辰,「那个小侍卫有趣的很,被煜王偏爱,当真是有恃无恐!」 「我看未必。」栗星野扫过街心中那一前一后两个背影,「也可能是奴隶出身不懂轻重,煜王也恰好觉得新鲜有趣罢了,说不准过阵子就厌烦了,你还是不要把筹码压他身上。」 云听尘不以为然,轻扫衣摆上的褶皱:「我筹码多的是,稍压上两枚也无妨!」 在一片如水夜色中回到若阳驿馆,李庭霄径直回了房,他此刻心事重重,顾不上与白知饮多说。 起初他还没在意,跟云听尘聊久了才发觉,他与他那护卫偶尔视线相交时,总闪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这让他几乎笃定,云听尘这护卫肯定不是真正的护卫,这位原书中的命定主角果然不简单。 回房后,他拿出纸笔,开始捋原书剧情。 按时间线来看,此时距离原书中西江王妃入天都城大约还有三个月,云听尘该跟她们走得很近了,那这位护卫八成是西江王府的人,加之此人气度不凡,不像下人,又与云听尘年岁相仿,他猜,他该姓栗,是西江王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 这样看来,果然什么马匹被扣都是胡扯,云听尘早就惦记上煜王这个冤大头了,跟原书一样,时刻想将自己拉下水。 那尽管来试好了! 李庭霄一笑,将那写得乱糟糟的宣纸凑近烛火引燃,待它慢慢捲曲发黄,才用靴子一点点碾成灰。 青圣倨傲,从不吃陌生人餵的东西,瓷虎也跟它学,白知饮习惯了。 餵好两匹马回到后院已是深夜,星高天广,万籁俱寂,只有风灯挂钩跟横樑摩擦发出的「吱呀」声。 往煜王的房中看了一眼,已经熄灯睡了,他放轻脚步转身回了偏房,背靠着房门,盯着脚尖发了半天怔。 屋子里冷冷清清,他嘆了口气,连烛火都懒得点,就向内间床铺摸去。 刚过屏风,余光瞥见右边光芒一闪,他汗毛一炸,猝然转头,却发现是面铜镜。 若阳驿馆跟所有官驿一样,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铜镜和铜盆一样,是每间房必备之物,只是白知饮不用,是以从未在意。 他燃起床头的蜡烛,拢着火放到镜边,火光忽明忽暗,镜子里的人影也随之变化,诡异莫名。 缓缓解下额带,一点点将镜中人从头打量到脚,镜中人也在打量他,满面不屑。 对视半晌,白知饮自嘲一笑。 - 一切事务处置停当,六月初七,钦差南下足两月,今日回朝。 来时寒雨萧瑟,归时却是满树繁花。 四千亲卫营若阳城外列队,齐整待发,百姓在城外夹道相送,虽物资匮乏,还是提了各式各样的食物,供他们在路上食用,但无一例外被谢绝了。 李庭霄不耐烦寒暄,只简单交代黄孝昀几句「继续追缉流寇」,便策马冲到队前。 煜王一声令下,亲卫营山唿海啸般应声听命,大军开拔。 李庭霄走在队首,左右不见那人,心头郁郁。 许是那天在青楼玩笑开大了,这几日白知饮一直躲着他,哪怕他强令他留在身边伺候,他也是沉默寡言,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像是个真正的哑巴。 猜他这会儿八成又躲人群里去了,想让刁疆唤他过来,又一想,强求忒没意思,于是作罢。 经过几个泡过水的荒村,进入辽阔平原地带,一口气行出数十里,大军暂歇。 刁疆递上水囊:「殿下,喝口水,下马歇歇吧?」 李庭霄喝了口,举目环视周围:「闲州府这一带受灾也颇重,倒是本王疏忽了,该去会会闲州府尹。」 「殿下,可陛下那边……」刁疆有些担忧。 三日前湘帝密旨到的若阳府,令钦差还朝交差,所以才走得这般匆忙。 李庭霄点头:「知道。」 刁疆宽慰:「殿下仁至义尽了。」 「四处看看,回天都后让陛下再拨粮款。」李庭霄瞅准一处高坡,「我带人去看看,你们在此等候。」 随手点了两人,一同向坡顶奔去。 李庭霄猜得不错,白知饮刻意躲他,躲到队尾跟老艾一同押粮车,时不时从大布口袋里偷一把百姓送的山果干来嚼,然后相视而笑。 跟老艾这些人在一起,反倒比在李庭霄身边自在,也不用时时刻刻当只刺猬。 第66页 带笑的眸光随意往旁边一扫,突然见到平原和山林的交界处,有个人影钻入树林,一晃就不见了。 他一怔。 与此同时,三匹战马也正从前队冲出,向那山坡奔去,为首那匹正是青圣。 青圣由着性子跑起来,哪还有凡马的份儿?须臾间,李庭霄便与身后两名穿着轻甲的亲卫拉开了距离,且越拉越远。 【从天都城出来起便有人盯梢,白将军不知道?】 【行军时,野外太空旷,不容易逮人,不确定有没有同伙,尸首也不便处置,今日竟敢追入皇寺,算他自投罗网了!】 【还能是谁,自然是将本王视为豺狼虎豹的皇兄了!】 不好! 白知饮瞬间如坠冰窟,就近随手摘了一名亲卫马鞍上的弓箭,用力一抽瓷虎的屁股,便向那方汇合过去。 老艾一愣,心知有状况,立刻招唿人帮忙,唿啦啦一大群人上马驰援,却早被瓷虎甩开了老远。 第035章 白知饮狼奔向前, 想要不顾一切提醒李庭霄小心,可喉头却像是堵了团棉花,一时难以发声, 毫釐之差, 青圣已载着他沖入密林。 林中倏地放出一枚冷箭,跟在李庭霄身后十丈外的一名亲卫咽喉中箭坠地,另一人大惊,狂唿着「有刺客」,紧踹马腹不退反进, 却险些被另一支箭射中, 得亏他早有防备避得及时, 坠马摔出满口的血。 刁疆发现有状况,赶忙上马来追, 白知饮侧头望见他们, 心头稍安, 心说今日不管如何一定把刺客拖住, 护他周全! 林中已经打起来了。 刺客有两人, 均是黑衣蒙面,他们对面的李庭霄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气,一支长匕首倒握手中,刃口已沾了血。 白知饮心头一紧, 确认受伤的不是他才安心。 他弯弓搭箭, 一箭射穿其中一人咽喉, 叫他与方才那名亲卫的死法一样, 硬要扳回这一城。 马势难收, 转瞬到了近前,白知饮弃弓伏身, 抽刀横扫另一名刺客颅顶,那人反应极快,就地滚到李庭霄面前,一道雪亮刀光顺势暴起,直削他胸腹。 李庭霄横过匕首向下格挡,肉眼可见锋刃迸出火星,匕首终究还是太轻,轻易被击飞,他虎口发麻,倒退躲避,不料那刺客却高高跃起,卷了边的白刃迎面向他噼下。 这攻势在李庭霄看来空门巨大,他捏紧拳头,算计好了要先闪身躲开,再给他小腹来上致命一击。 不料,余光却见到白知饮不知何时拨马回来,从马背上纵身一跃,凌空将人给踹了出去。 那人身材高大却十分灵活,再次就势滚开,白知饮提刀追过去,与他隔着两丈的距离对峙起来。 两人体格相差悬殊,那人的力气李庭霄方才一试,估么与自己不相上下,而白知饮近战水平几斤几两他在暮霜原就领教过,根本不具一合之力。 他喝道:「阿宴,退下!」 白知饮反倒往侧边挪了两步,将他完全挡在身后。 藉此机会,那人抽空看了地上尸体一眼,黑色布巾上方的一双牛眼里瞬时凶光毕露。 他怒吼着冲上来时,白知饮整个人以极诡异的角度从他腋下穿过,衣袂相错,白知饮一把拉住他的腰带,借力翻上他肩头,臂弯紧紧勒住他咽喉。 两柄长刀双双落地,那人兇悍异常,眼看轻身量的白知饮就要被他反制。 千钧一髮之际,李庭霄捡回匕首,果断在后心找准位置,一刺,一转,那刺客登时毙命。 刺客倒地时,白知饮从他肩头翻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李庭霄责怪地过去拉他:「逞什么能!」 白知饮想还嘴,但眼见林外人影晃动,只好忍了,任他把自己从地上拉起。 刁疆带着一大队人马到了,大嗓门迴荡在林中嗡嗡的:「殿下——」 李庭霄应了声:「平安!」 还得感谢这刺客,俩人之间的隔阂不知不觉全消了。 眼带笑意地回望白知饮,却发现一蓬黑影从天而降,其间还夹着道雪亮的银光。 大意了,竟然还有一名刺客! 白知饮反应机敏,将李庭霄往前一推,要反击时,却被从天而降的利剑勐地钉住了肩膀。 见状,李庭霄胸中一热,人如一道魅影般飘到那人身后,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他咽喉。 那人力竭松手,长剑倏然下落,从白知饮肩头拖下一缕细细的血线。 李庭霄见了稍稍心安:还好,看样刺的不深。 刁疆冲进来把人制服,他一把捏住刺客的下颌,不让他上下牙碰到一起,通常,刺客行动时牙缝中会藏丨毒,方便事情败露自杀。 等亲卫们七手八脚抠出刺客口中毒药,他怒道:「给本王留活口,等到下个驿站严刑审问!」 刁疆心知殿下动了真火,这人过后怕是巴不得自己当场死了,亲卫们可不管那些,将人堵了嘴,推搡着带走。 白知饮仍愣愣站着,目光中带着几分麻木,像是不知道痛,鲜血自他肩头汩汩涌出,顺着铠甲纹路四分五裂,给甲鳞描上了边。 李庭霄没碰他,唤了声:「阿宴,没事吧?」 他迟钝挪过眼,苍白的嘴唇嗫嚅着:「没……」 周围立时投来几道惊诧目光,李庭霄冷眼扫过去,将那些好奇心统统毙掉。 第67页 留下保护煜王的亲卫们仰面望天。 甲说:「今天天气可真好,万里乌云的!」 乙说:「哎?刚飞过去那是鹦哥吧?野生的鹦哥就是好,是不是还说人话了?」 丙说:「说了说了,夸你『美』,声音还挺好听!」 丁说:「咱们在附近搜搜,说不定能找见刺客的线索!」 林中立时走了个干净,李庭霄拿这群小子没辙,就随他们去,他关切地扶白知饮的胳膊:「怎么了?疼吗?」 明显,他伤的不重,这会儿更像是吓住了,但白知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吓住呢? 见他不语,他的声音便又柔和了几分:「还生气呢?」 白知饮抬眼看他,目光恢復几分灵动:「生气?生什么气?」 李庭霄笑着揽他的肩,他这会儿倒是乖了,任他搂着,目光触及铠甲上的血,这才后知后觉疼到蹙眉,说的却是:「别碰,脏!」 「脏什么?」李庭霄浑不在意地脱下自己的半臂去按他的伤口,「回去将伤口包一下,虽不深,但总归伤了皮肉。」 白知饮避着他滚烫的目光,点了点头。 但终究还是避不过。 二人并肩而行,担心颠到伤口,驭马缓步慢走。 李庭霄轻声问:「白知饮,你为何一直躲着本王?」 「不曾,不曾躲着。」白知饮讷讷回答,不敢看人。 细长指尖抚弄着瓷虎的鬃毛,舒服得它直打响鼻,青圣羡慕得紧,没好气地叫了一声,被李庭霄在头顶拍了巴掌。 他说:「那天在香亭阁……咳!」 白知饮揪紧马鬃,侧目。 他咬咬牙,继续说:「是本王不好,本王是故意试探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白知饮觉着自己蒙蒙的,竟然听不懂他的话:「试探我?试探我什么?」 李庭霄目光放远,目测忙忙碌碌的营地顷刻便到,稍作犹豫:「试你会不会生气。」 「哦。」白知饮捂着伤口的手稍稍使力,「也不是生气,就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 李庭霄正色道:「那别气了,下次不逗你便是,你也不能老跟他们混在一起,省得露了马脚!」 白知饮点点头。 说到露出马脚…… 他回头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四名亲卫,有些侷促。 李庭霄忧他所忧,轻笑:「他们看样没抓到那鹦哥,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白知饮,你这么拼做什么?让你退下听不见么?想上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前车之鑑,白知饮不敢再提母亲和侄子,是以回答得十分质朴。 「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就算是死,也不能让殿下伤到。」 「那你受伤后又在想什么?本王还以为你吓傻了。」 「想起……一些前事。」落寞在他脸上一闪即逝,他勾唇轻笑,「都过去了。」 李庭霄逼视他:「什么前事?跟本王还打哑谜?」 白知饮想了想,觉得说出来也无妨:「想我大哥了。」 潘皋国虎贲上将白知坞死的那天,人在常去游玩的那条大街上,身上却穿着征战沙场的铠甲,他当着白知饮的面,被潘皋的御林卫杀乱剑刺死。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他跌坐在大哥脚边,从未敢忘他那时的扭曲和痛苦。 「大哥,大哥……对不起……」翻来覆去,他就只会这一句。 白知坞七窍流血,面部肌肉不受控制抽搐,眸底却仍笑着,他缓慢朝他俯下身,只那一点动作也让他身上血流如瀑,铠甲缝隙间全是鲜红。 在白知饮的泪光中,他艰难笑笑,手上的血几乎洇透他的发顶,语气柔得像是唤他回家吃饭:「饮儿,你要活下去,哪怕背叛全天下,哪怕背叛自己,哪怕过得不如猪狗,也要为父亲,为我们白家,活下去……」 大哥,我如约活下来了…… 猪狗不如地活下来了! - 途径两处流民营,就出了江南道地界,前方不远又是旦县。 按既定路线,他们不需要再入旦县,但因为白知饮受了伤,李庭霄私心歇息几日,便下令改道,兜兜转转又回了旦县。 钦差两次落脚县内,县令甄放受宠若惊,又有些惴惴不安。 「殿下回来了!」 「嗯。」 「敢问殿下可有何示下?」 「馒头好吃。」 甄放扶了扶头顶乌纱,认为殿下这是在打哑谜,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点。 「刑部核了寇三十的死罪,三日前人已押赴刑部,秋后问斩,请殿下放心!」 「晓得了,这次要在驿馆小住几日,甄县令给安排下。」 「啊?下官明白!」 其实甄放还是不太明白,小小的旦县怎么就惹来这尊大佛了呢。 煜王这趟恩威并施的手段他在江北道都听说了,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安排他们一行人住下,好在这次就只有几名亲卫随行,至于其余四千人,据说煜王令他们先回天都城了。 县里的驿馆自然没有州府的奢华,摆设和器具都简单,前厅尽是些行路的泥腿子,后院却是转给有公凭的达官显贵留的,平常不让闲人入内。 达官显贵大多带着家眷,所以后院不小,起码能住十几人,但,随行亲卫全被煜王赶出来,独留下阿宴。 第68页 亲卫甲乙丙丁一脸的高深莫测瞭然于胸,乖乖带头搬去前院,在一众懵圈的亲卫当中,产生了一种窥得煜王大秘密的优越感。 大概是遇袭那天同生共死过,白知饮这几日不避着李庭霄了,但李庭霄总觉得他有些闷闷不乐,担心他是伤口疼,决定给他找个大夫看看,养好伤再走。 院子里清静了,他故意烦他,仰在榻上高声招唿:「阿宴,我那黑犀角发冠呢?」 片刻,白知饮从隔壁过来,帮他在行李中翻来翻去。 李庭霄看他一条胳膊不灵光,笑着起身:「我帮你。」 白知饮无语:谁帮谁啊,自己的东西还要别人帮找! 不料,李庭霄却从后面圈住他的细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阿宴,你戴冠什么样?戴一个给本王看看?」 第036章 白知饮入狱那年十三岁, 狱中蹉跎五六载,出来就披甲上阵杀敌,死活无人在意, 自然也未行过冠礼。 如今他已过了加冠的年纪, 这事自然不值得再提,却成了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身后那躯体传来的温度让他一动也不敢动,而脖颈间的火热鼻息更是让他想马上逃开, 身子却对那清雅的檀香味贪恋得紧, 根本不听使唤。 耳畔传来的唿吸渐急, 他脑海中被搅成一团浆煳,僵着身子回答:「戴什么冠?我, 我哪有那个福气……」 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声音却凌乱的很。 李庭霄眸光微闪, 在他慌乱转头时, 恰好捉到他的狼狈目光, 不由得得寸进尺地一笑:「怎么?」 「找到了!」白知饮从他怀中挣脱,手里抓着黑犀角发冠,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李庭霄嫌弃地看了一眼:「什么东西,乌漆嘛黑的, 不好看, 换一个。」 白知饮往他手中一推:「那殿下自己找吧!我内急!」 飞快跑了。 跑得了初一还跑得了十五?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并不着急, 决定今天跟他死磕到底。 未曾想, 有亲卫来通传,说甄县令来了。 作为旦县县令, 甄放来探望钦差,在情在理,尽管李庭霄再多不耐,也不能将人拒在门外。 「殿下治水有方,真乃我辈楷模,旦县已纳了上千流民,他们都说不愿再回江南道去,今后要做我旦县百姓!」 「不错。」 「至于户籍迁移之事,下官自会去找各县同僚去协商,如若不成,还望殿下能出面,成全这些百姓。」 「可以。」 「月余下来,旦县百姓跟新来这些住民关系颇为融洽,殿下来的巧了,今夜百姓们要放灯,思念故去亲人。」 「甚好。」 「真想不到,殿下不仅带兵打仗战无不胜,对内政也如此有心得,实乃我湘国股肱之臣!」 「客气。」 李庭霄缩在榻上听甄放吹捧,眼睛时不时瞥向院中,直到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开口招唿道:「阿宴!」 白知饮本不想理,见来了客,只好给他这个面子,过来听候差遣。 李庭霄直起身,望了眼外头将晚的天色:「甄县令说今晚河灯盛会,陪本王出去逛逛!」 甄放暴汗:只是在城内河道放灯而已,几时说是盛会了?该不是自己表述有误?届时煜王失望怎么办? 他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却见煜王已经披了件斗篷,朝外去了。 - 月华如水,星辉点点,似含泪低垂的眼,映照着街道和安静流淌的河。 夜色下的旦县比白日里还要热闹,百姓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风过处,花树沙沙地落下许多花瓣,在地面铺上厚厚花毡。 水面上,盏盏河灯伴着粉红落花顺流而下,载着对逝去亲朋的哀思渐渐远去,河水将温暖的火光穿成一条玉带,照得整座城如同晶莹剔透的四方笼。 李庭霄并没带多余亲卫,跟白知饮一前一后在路上走,尽量挑人少的地方。 走着,就听身后的白知饮嘆了句:「斯人已矣,音容犹在。」 李庭霄早注意到,他这一路上目光时不时往河里瞟,八成是触景生情,于是勾唇一笑:「活到最后,才不算辜负。」 白知饮似有所感地蹲到河边,撩了下河水,不远处缓慢漂过的河灯晃了晃,他的目光也随着那灯芯摇摆不定。 传说,灯芯附着人的魂魄,他好似盼着能瞧出点什么,渐渐出了神。 河边清凉夜风混上淡淡的烛火味,竟然出奇好闻,两人便在此处各怀心思地观灯,久久未动。 远处一个卖河灯的小童走过来,仰头脆生生问:「两位哥哥,要河灯吗?我的只要一钱一个,别人的都要两个钱!」 李庭霄看他捧着的一盘河灯,从中拿了两盏,摸不到零钱,就给了一粒碎银子。 小童吓到了:「哥哥,这太多了!」 还没等李庭霄说什么,远处就传来唿喝:「哎呀!殿下恕罪,恕罪!」 街角,秀才窦典急匆匆跑过来,噼手夺下儿子手里的碎银,双手奉还:「殿下,学生教子无方,竟然冲撞了殿下,望殿下念在稚儿年幼,饶他一回!」 说罢一拍儿子的背:「混帐,竟敢叫殿下哥哥,还不磕头认错!」 孩子吓哭了。 白知饮一直觉得这孩子面熟,这才想起他便是那日被寇三十吊起来准备下锅的小孩,赶忙蹲下摸着头哄。 第69页 李庭霄没接窦典的钱,摆摆手:「不叫哥哥叫什么?」 「再不济也是长辈!」窦典怒瞪儿子一眼,倒是大方地收下了钱。 「长辈?」李庭霄不悦,「难道要叫叔伯?本王有那么老?」 窦典不敢说话了,心里不服:看样子殿下比我还年长,叫声伯伯有何不妥? 「殿下出来这是?」 「随便走走。」李庭霄有些好奇,「窦秀才怎么还在旦县?哦……你也定居在此了?」 「是,承蒙甄县令收留,鄙人临时在县衙领了书吏的差,暂时餬口。」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有钱也不会出来卖河灯,他自己是个秀才,拉不下脸,就让儿子代劳,真是个人才! 李庭霄笑着点头:「甚好。」 窦典急着去卖灯,寒暄几句便走了。 这一带又只剩他们两个,还有不断在他们脚边流过的河灯。 两人相视一笑,李庭霄举了举手中河灯:「放灯?」 白知饮应了声,低头找出火摺子,引得他发笑:「你随时带着这东西?」 印象中,他火摺子从不离身,就连睡觉都带着。 白知饮腼腆地抿住唇:「嗯,怕黑。」 李庭霄一怔,笑容随即敛去。 硝石味散开,河灯被点亮,白知饮接过一盏,捧在胸前默默祈祷很久。 双目紧闭时,李庭霄看到一张因被河灯光芒笼罩而显得格外神圣的侧脸,如同佛子降临,悲天悯人,仿佛睁开眼便是国泰民安。 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惊扰了他。 他睁开眼,庄而重之地将灯慢慢推入河中,双手合十,目送它飘摇远去。 片刻,他回头:「殿下不放?」 又瞬间想到什么:「啊,殿下不要放!」 这两年湘国皇室太平得很,平白无故放灯可不吉利! 可李庭霄已将河灯轻轻放入河中,见白知饮一脸紧张,轻笑:「为天下苍生,如何?」 白知饮张了张嘴,点头。 夜晚凉,他穿的单薄,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让他瑟缩了一下,见状,李庭霄解下斗篷披在他身上。 「不用……」 「伤还没好,披着!」 繫绳扣时,李庭霄的大手不时蹭过白知饮的下颌,引得他阵阵心悸,等系好了,他放开他,可身上的温度和味道仍紧紧贴附在他身上,安心又温暖。 两人对视片刻,又同时挪开眼,去看飘远的河灯,却见后入水的那盏被刚刚那阵风推着,漂得极快,不多时便追上了先放那盏。 两盏河灯挨在一起向下游漂去,很快便汇入了前方千万颗光点当中。 沿河缓步而行,过拱桥便到了集市,因为今夜放河灯,大多数铺子都还开着,不少青年男女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等走到一家卖饰物的店前,李庭霄径直走进去,白知饮就想起他之前说黑犀角冠乌漆嘛黑不好看,不由笑了。 掌柜正打瞌睡,见来了客人赶忙起身相迎,李庭霄在里面逛了一圈,走到摆着头冠的货架前,挑出一个白色玉冠来。 「客人真有眼光,这玉冠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掌柜见二人衣着不俗,十分热情。 李庭霄问白知饮:「好看吗?」 白知饮点头:「好看。」 那玉并非纯白,而是略带乳色,上头没有一丝杂质,看着很温润,配上他常穿的黑衣黑甲也不会显得突兀。 李庭霄对那掌柜说:「买了,多少银子?」 掌柜伸出一只手:「五百两!」 白知饮瞪眼:「五百两?」 掌柜捏起一个拳头,比量着解释:「上好的和田玉,这么大的一整块,仅能雕出这一个玉冠,真不贵!」 李庭霄懒得啰嗦,掏银票付钱走人。 白知饮心疼,心疼到窒息,觉得煜王肯定没亲自上集市买过东西,当了冤大头,不过再一想到清默县那个地洞,又觉得坐拥一座金山的人,倒也不必计较这点钱。 二人走走停停,辗转回到驿馆时,已近深夜。 白知饮有些乏,解开斗篷挂好,打了个哈欠问:「殿下,沐浴么?」 李庭霄说:「不用。」 白知饮端起铜盆:「那我给殿下打水洗脚。」 「不用。」李庭霄接过他手里的盆,把他按在铜镜前,「你先坐。」 烛火摇曳,白知饮从铜镜中奇怪地看他,却见他掏出刚花五百两买来的白玉冠搁在桌上,又抽走他的乌木簪。 墨色髮丝如瀑布般垂至肩头,他从铜镜边拿起木梳,一缕缕帮他梳理起头髮。 白知饮心头微跳:「殿下……」 李庭霄沖镜中人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给饮儿行加冠礼。」 白知饮心中感动莫名,眼眶微红,却仍嘴硬道:「殿下不要乱叫!」 李庭霄一边帮他挽发,一边笑道:「尚未及冠,就是还没成人,唤你一声饮儿不过分吧?」 白知饮咬住微颤的唇,努力擎住眼泪,不敢去看李庭霄的动作。 加冠者多为父母恩师,再不济也要由兄姐代劳,煜王位高权重,做这事倒也算合适。 但他一个外人,何必如此上心? 从不伺候人的煜王五指竟然十分灵巧,很快就把他的髮髻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双手高举白玉冠,郑重而缓慢地帮他戴了上去。 第70页 乳白的玉冠配上他黑色锦缎般的髮丝,毫不突兀。 白知饮红着眼,鼻子发酸,偷偷抬眼扫了眼镜中的自己,似是被刺了一下,又忙垂下头,却被李庭霄托住了下巴。 「白将军,你害羞了?」语气中并无戏嚯。 白知饮结巴着说:「没有,就是,难看。」 「谁说的?」李庭霄轻柔抬高他的下颌,凝视着那双隐含泪光的眸子,轻声道,「我看很好看。」 他满含欣赏的目光落在他的髮髻上,额带上,脸上…… 落在唇上的一剎那,那两片淡色的唇像是受惊般战慄了两下,开合不定,待人採撷。 第037章 李庭霄深邃的目光磁石般将人牢牢吸住, 鼻子里满满充斥着熟悉的清新皂角味,让他几乎无法稳住气息。 心跳如擂鼓,再也难耐胸中翻涌的渴望, 他拉近眼前人, 柳絮般轻柔地落上他的唇,轻啃细咬,悉心探索软嫩皮肤上的每一道细纹。 一声仿佛抗拒的低吟自对方喉间溢出,他趁机撬开贝齿,尽情作乱。 烛火轻摇, 燎得空气滚烫, 白知饮的唿吸被搅得稀碎, 目光迷离涣散,人仿佛被弄软了骨头, 身子完全靠身后结实的手臂撑着。 情浓时, 他们彼此对望, 眼神痴缠。 李庭霄的手轻抚过他发热的面颊和流畅的下颌, 最后落于他的领口, 怕吓到他,他压抑住内心的躁动,不得章法地去解他的暗扣。 直到解开第三颗,白知饮蓦地抓住他的手, 神情慌乱:「不行!」 李庭霄嗓音干哑:「为何不行?」 白知饮红着眼, 被蹂躏成樱桃红的嘴唇疯狂颤抖:「不, 就是不行!」 李庭霄故作镇定地玩笑道:「怎么?青楼那事还没过去?」 他却用力摇头:「不, 不是, 是我,我不能这样, 不能……」 李庭霄吻了下他的面颊,故作轻松地哄他:「白知饮,本王喜欢你,诚心诚意,这辈子就认定你了,这样说,你放心了么?」 白知饮怔住,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真的不行,殿下还是找别人吧……」 像是证明决心,他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 李庭霄五脏六腑本就烧着把火,一听说「找别人」,顿时感觉自己被耍了,欲丨火化作怒火直冲脑门。 他不信自己是什么糟糕的人,第一次表白就被人拒绝,还是在他认为的两情相悦的情势下! 他勐地把人按在铜镜前,大喝:「白知饮,你自己看看!」 白知饮满眼都是泪,看不清,就任由他按着肩膀,伏在案上啜泣。 片刻工夫,满面泪水,眼也肿了,新戴的白玉冠被几缕髮丝挂着歪在一边,狼狈极了。 李庭霄见状有些不忍,稍稍压了压火气,咬牙问道:「你眼中分明有情有欲,为何不行!」 白知饮抽噎不止,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了。 「就是不行!」他稳住声音,就着被按住的姿势,对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喃喃自语,「我还得娶妻,不能让白家绝后……」 声音空洞,好似丢了魂儿。 李庭霄一愣,一把拉起他,强迫他面向自己:「你为这个?」 白知饮点头:「我侄儿因为我,小小年纪便没了双腿,我哥嫂捨命保下我,就是为了让我延续白家血脉,白家,不能断在我这里……绝不能……」 他突然跪倒在他前面,额头磕上冰凉地砖,像是被重担压得再也起不来:「殿下,多谢殿下偏爱,可我不能,确实不能……辜负了殿下,对不起,对不起……」 地上的人被蒙在沉沉阴影里,白玉冠反射出柔暖的光,李庭霄盯着它,拳头越攥越紧。 良久,又一松。 「白知饮,你可曾对本王动过心?」 烛火哔啵作响,他半晌也没等到白知饮的回答,却见他肩头抖动得厉害,心中没来由一阵刀绞。 「去睡吧。」他用尽全身力气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白知饮,你给本王记得,今日你出了这道门,就不可能再回头,是本王不要你的!」 冷冷丢下这句,他返身回内间,只觉得整个人心力交瘁,好似打了场硬仗。 - 六月十二,钦差回天都城。 李庭霄马不停蹄赶到宫里时,已过了散朝时辰,可巍峨璀璨的金殿之上,湘帝仍带领众臣安静等待。 他方一跨进门槛,朝堂上便是一片褒奖之声。 由于早先已将江南之行事无巨细地奏达皇帝面前,圣旨早就拟好了,李庭霄也不赘述,一语不发地垂头听连总管宣读圣旨。 煜王治水有功,安置流民有功,剿匪有功,但他无欲无求,被赏了个位于东郊的大别院,另附僕役五十人,明珠十颗,绸缎千匹。 若阳府折冲都尉夏虹着升为骁骑尉中郎将,八帜县县令黄孝昀破格提拔为御史中丞,官至五品,两人调令即日便会发出,旦县县令甄放由从七品升为从六品,官职暂时不动,另外各县也有封赏。 董戈懒政,若阳府烂帐一堆,被革职贬为庶民,三代不得为官。 众臣都有些意外,偷看煜王,真不知他那奏则是怎么写的,竟祸及三代。 等连羽念完长达数千字的圣旨,光禄大夫面色阴冷地出列,高声道:「启奏陛下,臣倒是听到一些传闻,想当面请教煜王殿下!」 第71页 李庭霄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既是传言,冷大夫还拿到朝堂上说,未免太儿戏了吧?」 他才不接招! 冷大夫面色一僵,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可怜兮兮地去看湘帝,一副请他做主的模样。 湘帝看出两人蹊跷,皱眉:「何事?说来朕听听!」 群臣鸦雀无声,都讶异于董戈的这位远亲竟然还敢出头维护他。 冷大夫说:「陛下,臣听闻,四万流民围困八帜县,因煜王殿下手下亲卫围剿,险些逼得流民造了反,这事,殿下可曾上奏陛下?」 李庭霄不屑冷笑:「这等小事还需上奏?那亲卫罚也罚了,流民也安置妥了,还想怎地?」 冷大夫道:「臣听闻,殿下只是训了那亲卫几句,流民想必对殿下这处置十分不满,殿下领了钦差要职,长得是陛下的脸面,怎可如此草率?」 这顶帽子一扣下来,怕是这一趟的功绩全抵了,众臣又纷纷看向煜王,看他如何应对。 湘帝从龙椅上站起,踱到金阶边:「煜王?」 「想必?」李庭霄嗤笑,「要不,冷大夫亲自去流民营问问呢?好歹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怎么胡话张口就来?」 「你!」冷大夫吹鬍子瞪眼。 他本就是个不担要职的散官,平时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但他不怕煜王,因为被卸了兵权的煜王比他也没好到哪去,空剩一个亲王的头衔。 他非要替董戈出了这口恶气,于是辩道:「若是当时重罚那亲卫,何至于此?听说殿下非但不罚,还帮着他一起欺压流民,如此护短,何以服众?」 「没办法啊冷大夫!」李庭霄懒洋洋笑了声,「陛下也知道,那小亲卫可与本王是过命的交情,哎?冷大夫你应该也见过吧?就是上次太后寿宴那个,你说怎么办呢?本王就是忍不住护他的短!」 冷大夫傻眼了。 上次寿宴上的一切歷歷在目,那日,煜王为了他,当庭忤逆陛下和太后,差点翻了脸,如果是那人的话,煜王为了他不顾流民死活,倒不令人惊讶。 他一甩袖子:「贱奴,祸水!」 李庭霄眸光一凛,却听湘帝一声断喝:「够了!这些话也来朝堂上说,把这金殿当什么了!」 原本因为李庭霄方才那番话乱成一片的朝堂瞬间噤若寒蝉。 沉默中,队首站出一人,李庭霄抬眼一看,居然是左相黄淼:「陛下息怒,臣有话说。」 他一站出来,所有人目光都汇过去,就连湘帝的表情也缓了缓。 黄淼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李庭霄,苦笑:「陛下可曾记得,煜王跟微臣争这钦差时,说过什么?」 湘帝想起来了,众臣也都想起来了。 除了菩萨显圣之类的玄乎话和黄淼的名字里带三个水的可笑理由,最靠谱的一点,就是他是武将,比黄淼更有震慑力。 「要让老臣说,煜王殿下镇压得好,并非因为当时被围困城中的是我儿孝昀,陛下,民乱比洪水更歹毒,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滔滔不绝,生生不息,有心之人纷纷效仿,煽动百姓作乱,届时各地折冲府自顾不暇,若有外敌趁虚而入,又该如何?」 湘帝瞳孔剧震,龙目含怒转向冷大夫,看得他冷汗直流,躬身退到人群中去了。 这实在是料想之外的状况,死对头黄淼居然帮自己说话,八成是为了黄孝昀,但无所谓,这对父子并不在他的计划中。 他佯装谦卑地俯下身:「左相过誉!」 黄淼则向他还礼,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温和笑意。 下朝后,李庭霄被太后召过去相见,说是想他了。 信她才有鬼! 李庭霄赶到西梓殿,太后正靠在榻上做绣活儿。 他见了礼,瞥了眼太后手中的绣花撑子,见里头是一团灰扑扑的线,由于只绣了一半,看不出是是什么。 他心中暗笑,觉得太后八成是手艺生疏、眼神也不好了,绣龙绣凤绣鸳鸯,哪个好人会绣这灰不熘秋的东西。 太后把撑子交给侍女,含笑看他。 「煜王这趟辛苦了。」 「不辛苦。」 「听说煜王落水了?多兇险啊,还好最后平安!」 「孩儿无事,让母后挂念了。」 太后嘆气,接过侍女递来的银耳羹喝了一口:「这外头就是不太平,又是洪水,又是匪寇,又是流民,听说还有瘟疫,霄儿,还遇到别的什么事没有?」 李庭霄讪笑:「没有,孩儿得母后庇佑,一路顺风顺水,甚至不少得陛下称颂的功绩都是撞大运来的。」 太后嗔怪道:「油嘴滑舌!要不是黑了这么多,本宫还真以为你这趟出去是游山玩水了,倒是快活!」 说完,她没了胃口,把银耳羹搁下了。 「宫中有烦心事?」李庭霄猜,八成是皇后不能生育那事,但却转问,「母后,栗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摇头:「陛下疼她,特地请了西江的厨子,变着花样的做,还是不太吃得下东西。」 李庭霄察觉到,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心情不太爽。 自古婆媳难相处,皇家也不例外。 「母后也别太劳神,栗娘娘说不定过了这阵就好了。」 「唉,希望真能如此吧!」 「儿臣觉得母后也该出去走走,江南景色可好了!」 第72页 「当真?」太后憧憬,「那日听闻你去皇寺祭拜,本宫还真动了念,想着等水患这事彻底太平了,去皇寺吃斋礼佛一段,你看可好?」 「好是好,但皇寺在山上,日子清苦,母后怕是去了要受罪。」 「瞧你说这话!」太后摆手,「若不清苦,还叫什么礼佛!」 「母后说的是。」 李庭霄哄着她说了不少路上的见闻,听得她频频掩口而笑,后来看时辰不早,他才正色告辞。 缓步走出宫门,已是晚饭时间,宫内的一路繁华瞬间变为清冷。 炎炎六月,夜晚的空气有些沉闷,像是蒙了层不透风的纱,李庭霄还穿着上朝的冕服,出门后便解开两颗扣子扇风。 宫外却有人候着,见到他来,赶忙上前:「煜王殿下,我们何小侯爷有请殿下过府一叙!」 想到何止李庭霄就想笑,这一别两个月,也不知他跟右相家肖小姐怎么样了,反正,走之前他信誓旦旦定要把人追到手。 他让何府的执事回去,自己先回府,稍后便到。 两月未归,府中一切照旧。 风灯看似换了一批,比走之前更亮了些,而邵莱正在府门外等他,一如往昔。 他扶李庭霄下马,笑眯眯的:「殿下辛苦了!」 「嗯。」李庭霄抽回手臂,「本王要去北鸠侯府吃酒,回来换身常服。」 「是。」邵莱朝门内看了一眼,「殿下,阿宴求见,说不知殿下愿不愿见,让奴婢帮着问一声。」 李庭霄看他一眼:「人呢?」 邵莱赶忙答:「在西院候着,若是殿下允许,奴婢这就唤他去!」 李庭霄点头允了,径直往自己的金茳院去了。 第038章 望着李庭霄的背影消失在明亮院落中, 邵莱心中嘆气,一熘小碎步去西院报讯。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却生份成这样, 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怎么了! 问刁疆, 刁疆就说因为流民闹事,殿下罚了阿宴,赶他去跟亲卫们住了一些时日,后来又好了,后来又不好了, 后来阿宴捨命救了殿下, 本来以为这回真好了, 后来到了旦县突然又不好了,究竟怎么了,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庭霄好久没见白知饮了, 路上, 他偶尔能感受到他从远处投来的目光, 却半个眼神都未回应。 他差不多能想到今天他求见是为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 白知饮忐忐忑忑踌躇片刻,温声恳求:「殿下,听刁副将说,云村的亲卫营建好了, 我想搬去……」 李庭霄见他就心烦, 丢下句「留下也是碍眼, 想去便去不必啰嗦」, 便进屋换衣服。 再出来时, 白知饮却已经不在了。 他冷哼一声,迈大步子出门去找小侯爷吃酒。 北鸠侯府离煜王府不过两条街, 青圣脚程快,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何家全家出门相迎,客套一番后,北鸠侯便藉口身体不适告退,把后花园留给年轻人。 何止捧着酒罈坐在软垫上,像颗竖起来的冬瓜,脸上的肉挤成一团:「殿下见谅,嘿,我父亲年岁大了,不能熬夜。」 李庭霄点头,理解。 三人心照不宣,若是北鸠侯也加入,他们便没法畅所欲言。 他一天没吃,肚子早饿了,也不跟何止客套,先夹了几口菜吃。 他越不客套,何止越开心,这说明煜王跟他没见外。 煜王现在可是朝廷的红人,陛下真正的心腹,跟他结交没坏处。 如果说手握兵权时,乖张暴戾的煜王人人惧怕,现在整日微笑待人的煜王却让不少人发自真心的敬服。 朝中都在议论,江南道一行,没人能干得比他更漂亮,油滑如北鸠侯怎会不懂其中道理,于是这次,信奉低调行事保平安、做事总是慢几拍的何止第一时间出击,邀请煜王过府小聚。 何止也不催,等他吃了半饱才举杯:「殿下,此番江南之行功在千秋,何止敬殿下!」 李庭霄被他正儿八经的模样逗得发笑,沖他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由于下人都已被屏退,他们说起话来肆无忌惮,李庭霄跟何止打听这两月天都城的稀罕事,东拉西扯,不知不觉酒过几巡。 何止开始上头:「殿下,江南多俏丽佳人,这一趟有没有看上的?」 李庭霄捏着酒杯,笑吟吟看他:「怎么?何小侯爷不怕被打断腿了?」 「哦——错了错了!」何止连连摆手,舌头都大了,「错了,我大哥人间绝色,武艺超强,哪有寻常美人比得了他?那些庸脂俗粉肯定入不了殿下的眼,入不了!不过我嘛……倒该去江南转转,娶个漂亮老婆回家!」 李庭霄思索片刻,才想到他这个「大哥」是谁,只不过,他不愿提那人,便挑眉:「娶老婆?你不是说打算做个有用之人,向肖小姐提亲么?」 何止自嘲一笑:「人家哪看得上我!」 李庭霄瞥了眼他的肥肚子,轻笑:「你倒是追呀!」 何止边给自己倒酒边摇头:「难喽,不成喽……」 李庭霄端杯跟他碰了一下,好奇问道:「怎么?被拒绝了?」 何止一声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嘆:「右相要将她送给陛下,小小何止还哪敢造次哦!」 「送给陛下?」李庭霄直起身,「陛下答应了?」 第73页 何止的酒醒了八分,压低声音道:「陛下怎么想的不知道,听说皇后可是很不高兴,她又不能……咳!进宫的若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也就罢了,右相的女儿要是进了宫,那她这今后……」 言尽于此,何止眨眨眼,抛出个「大家都懂」的眼神。 李庭霄自然懂,这也是他把皇后不能生育这事传遍天都城的目的,目前看,很成功。 把水搅混,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才会浮上水面。 看着一脸哀怨的何止,他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往他嘴里塞了瓣橘子:「这确实没办法,节哀!」 不说还好,一说何止差点要哭了:「若是肖小姐是寻常人家女子就好了,哪怕是像我大哥那样,是奴隶,是下人,这都好拿捏,管它用什么方法,强娶了便是!偏偏肖小姐是个高枝,也只能节哀了!」 李庭霄冷笑两声。 好拿捏?白知饮? 呵! - 人在心情不好时,格外容易醉,李庭霄本来酒量尚可,可聊到让他心烦的人,就醉了。 一路牵着青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晃荡回的家,看到邵莱搬了凳子坐门外张望,而小厮泰金则坐在石阶上勐打瞌睡。 无论几时回来,他都会等。 邵莱扶他回到金茳院,他便挥袖让他退下。 邵莱不太放心:「殿下,厨房温着醒酒汤……」 李庭霄呵出淡淡酒气:「不用!」 看出煜王不耐烦,邵莱便躬身退下,不再啰嗦。 进屋前,李庭霄扶住门框,朝西边瞥了一眼。 西院新修的屋顶在院墙上露出个尖儿,上头的琉璃瓦被月华照亮,薄云一过,影子仿佛流动的水。 站在门前定凝视片刻,终究没忍住,摇摇晃晃朝那边走去。 院落里异常安静,李庭霄往小厮泰金的房子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些许心虚。 大半夜的跑到僕役的院子,真是失心疯了! 但…… 他望向院子正中白知饮那间大屋,此刻里面黑漆漆一片。 倒也正常,都过子时了,该睡的都睡了。 今天白知饮的表现让他不安,他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跪在脚边温顺地跟自己认错,但这次他没有。 其实,有没有又能如何,都明说了,他肩负着延续白家香火的重任,今后要找女人结婚生子,两个男人永远不可能,就算两情相悦又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大概是酒喝的太多了,又或许是想争口气,让他先服软、认错。 心中藏着的不甘仿若滚烫的岩浆,借着酒劲全都喷涌出来。 门扇轻响,月光把他的影子刻在房内的地上,稍微拉长,干瘦中带着萧瑟。 房内落针可闻,窗边聚着微弱光亮,屋子里了无人气。 李庭霄轻轻抚摸那摺叠好的被子,然后坐下,目光一点点在房内划过,企图找到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什么都没有,日常应用之物摆放得整整齐齐,连杯子都规矩地扣在茶盘上,仿佛客栈的新房,找不到住过人的痕迹。 他愈发心乱,终于在看到置物架上的白玉冠后,绷不住了。 什么都带走了,却独独留下了白玉冠,是要彻底划清界限吗? 他醉眼朦胧地躺倒在床上,鼻间嗅到了淡淡的清新皂角气息,用力吸了吸,转头,目光又落在玉冠上,定定望了许久。 自嘲一笑。 第二天清早,刁疆来报,说清默县挖出那些宝物已尽数运到封地藏好了,一切顺利。 刁疆了解煜王的担忧,特意提到,三百死士歃血为誓,誓死保守煜王的秘密,请他放心,李庭霄却只是笑笑,从发现宝物便悬起的心总算是放下。 可后面刁疆说的事,又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殿下,招了!」 李庭霄稍顿,立刻醒悟,他说的是那刺客。 「是什么人?」 「是……太后!」 刁疆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太敢看煜王的眼睛。 想像中的疾风骤雨并未降临,煜王只是捏了捏拳头,旋即松开,点头:「知道了。」 李庭霄只是表面平静而已。 这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为什么是太后而不是皇帝?原书中明明是皇帝要杀自己…… 不,现在自己对皇帝没威胁了,反而成了他忠心不二的得力干将,所以,换成太后要杀自己了? 他们母子不是一条心?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嵴背生寒,也瞬间坚定了他反击的决心。 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 李庭霄被湘帝召入书房觐见。 才几日未见,湘帝微微下垂的眼袋泛着青黑,左边腮帮鼓着,显然是牙肿了。 李庭霄惊讶道:「陛下身体欠安,可传了太医?」 湘帝用力摆手,颓丧一嘆:「皇弟,等你娶了妻便知道其中厉害了!」 「是后宫出了什么事?」李庭霄心中好笑,故作不解问,「臣弟听说栗娘娘孕期不适,还没好吗?」 「没好,但也不光是这个。」湘帝摆弄着手中的青玉镇纸,无奈道,「其实朕一直都知道,栗娘娘是思乡成疾,她懂事,不说,朕也没办法,但,都快五个月了,唉,你近日见过她吗?」 李庭霄忙摇头:「臣弟可不敢私下见皇嫂们!」 第74页 「也是,朕都煳涂了!」湘帝敲敲脑袋,「墨兰那肚子,是一点也没显怀,胎儿定然是长的不好,那可是朕的皇长子!」 湘帝又嘆了一声,这位在金殿上威仪天下的皇帝此刻佝偻成小老头。 「要么说皇后贤德,前几日她去看了墨兰,见她可怜便对朕说,既然墨兰想家,不如让她回西江去养胎。」 李庭霄眼睛一亮:「皇后娘娘的主意真好!」 「皇弟煳涂!我湘国的皇长子,怎可交到西江王手中?万一他……」他轻咳一声,「母后更是坚决反对。」 李庭霄尴尬地抄起手:「是,其实上回见母后时说过这类浑话,母后已经训斥过了。」 「倒也不是浑话,若非担心西江王有异心,此举倒也符合天理伦常。」湘帝摆手,「皇后说,可以派人陪伴同行,等皇儿诞下再一同回来,朕觉得倒也可行,但母后仍旧不允,两人轮番在朕耳边说,朕头疼!」 李庭霄掩着嘴笑了一声,问:「那陛下怎么定的?」 「这不是喊你来了吗?」湘帝目露哀怨。 「后宫之事,臣弟可不敢胡乱献策!」李庭霄一副见鬼样,惊恐不已。 湘帝敲了下桌子:「朕意已决,着人陪墨兰回西江!」 李庭霄立刻躬身敷衍:「陛下英明!」 「至于这人选……」湘帝露出亲和笑容,「皇弟,你是墨兰的小叔,不领官职无事可做,能文能武能担大事,朕看去西江的人选,非你莫属!」 第039章 栗娘娘回西江养胎的事一定, 朝野震惊,早朝上大乱一气,都被湘帝强硬驳回, 并派快马去西江报讯。 出发时间定在二十日后, 李庭霄拿着湘帝事先拨发的银两,让邵莱去採买去西江的马匹车辆等应用之物,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等待去西江。 不过是派人给皇后送去了「从江南道带来的特产」,里面夹了封书信,便搞得后宫大乱, 拉着湘帝团团转, 李庭霄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太后既然是敌人, 那首先拿他开刀,要让她失去对权力的绝对掌控, 其他的不急, 一步步来。 一切向好。 这天上午, 李庭霄在水榭中晒着太阳, 边啃苹果边读永村和云村呈上来的帐目。 负责此事的是原煜王府中帐房曹刚,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多年来把煜王府桩桩帐务整理得清晰有条,李庭霄对他的能力十分信任。 「殿下,两村的丁口、屋宅是这本, 歷年徵税和田地在这本, 登记在册的商铺有单独一本, 还有建亲卫营的用工用料……」 李庭霄看着面前厚厚一摞, 头大如斗, 他本来也不爱看书,更何况是枯燥的帐目。 但当着手下人的面不好偷懒, 况且,才接手封地,必须得完全了解状况才行。 不耐烦地翻着,昏昏欲睡,后来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一天看上个几页,十天八天也能看完。 才想找个什么藉口打发曹刚走,天降救星,邵莱来了。 「殿下,外面来了位云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李庭霄一拍桌子,如蒙大赦,「曹管事,帐目留下,你且先回去,待本王看完派人给你送回去!」 曹刚却说:「是租了我们郊外那块地的云公子吗?小人正有一笔钱对不上,想请教他呢!」 李庭霄无奈:「那就一起吧!」 煜王回天都城后,云听尘迟迟未来拜见,他想的是避嫌,李庭霄心照不宣。 半个月前,云听尘拿了煜王的条子找上在封地主事的曹刚,说看好了一块地方想建马场,煜王殿下已经允了。 曹刚自然愉快答应,双方去官府立了契,云听尘交了一笔不菲的租子。 今日他来,是来禀告煜王,马场建好了,且第一批四百匹马已运到,邀他闲暇时候去看马。 李庭霄正无聊,便拍板跟他一同前往。 在外面候着的栗星野没料到煜王会与他们同去,有些吃惊,李庭霄勾唇,沖他别有深意一笑。 曹刚不会骑马,便蹭进云听尘的马车,栗星野只好跟煜王府现借了匹马,跟在李庭霄身后,同他的两名亲卫并排而行。 云听尘注意到,上次那名叫阿宴的亲卫没在,不由得跟栗星野对视一眼,瞬间完成一次交流。 ——我那筹码白扔了? ——早说了,他玩腻了肯定扔! 两人眉来眼去时,青圣却渐渐慢下来,几乎与栗星野并肩。 李庭霄向着马车里的云听尘说:「本王要去西江了。」 云听尘看向栗星野,见他的手指已紧紧攥起来,忙笑了一下:「殿下去西江?那是听尘的故乡,给殿下作陪可好?」 「那倒不必,本王这趟是陪栗娘娘去的。」李庭霄目不斜视,「云公子知道栗娘娘吧?昔日的兰将军,西江王的爱女。」 「自然知道,但,栗娘娘怎会突然回西江?」 「陛下恩典,要送娘娘回西江养胎,本王闲着没事做,有幸领到了这好差事,半月后出发,护送娘娘回去,等诞下皇子,再护送回来。」 云听尘愣了半天,讷讷道:「啊,这可真是大好事……」 李庭霄轻笑:「什么大好事?」 云听尘一顿,忙说:「有皇子降世,普天同庆!」 李庭霄微笑颔首,目光投向繁华大街尽头的东城门。 第75页 一试便知,身旁这云听尘的护卫,必是西江王家的公子无疑! 云听尘出得起银子,曹管事对他自然大方,给他足足在山脚圈了百亩平地,几乎把云山环住了一半。 站在半坡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场,李庭霄打趣:「云村,云听尘,听着还真像是给云公子准备的村子。」 云听尘赶忙躬身:「巧合罢了,听尘惶恐之至!殿下折煞我了!」 蹄声阵阵,群马从坡下经过,匹匹都是膘肥体壮的绵各好马,身量不高,但蹄大腿粗,极善长途跋涉。 「殿下,这批马如何?」 「甚好。」 「马场的话,四百匹不算多,等过些时日再从潘皋进一些来!」 李庭霄侧目看他:「云公子跟潘皋也有生意?」 云听尘含笑:「自然,我云氏行商,主要是靠倒卖各地特产赚点小钱,潘皋的马匹和生铁都比南方要好,哦,还有一种煮饭用的香料,最近带回来也卖的不错。」 「香料?煮饭还要什么香料?」 「加到米里的佐料,是牛乳混了潘皋的一种草果晒干磨碎,味道清甜,香而不腻,在潘皋也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上,等下批货到了,送给殿下尝尝!」 李庭霄对香料兴趣不大,目光定在了栗星野牵来的马上,眼前一亮。 栗星野慢慢走上山坡,身后跟了匹浑身金毛、四蹄如踏雪的马,被阳光反射出金属光泽。 李庭霄以前只在杂志上看过这种马,天价,确实是赛过汗血宝马的宝马。 见到他眼底的光,云听尘窃喜:「殿下,这便是送山。」 李庭霄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根本不是什么送山,世上本就没有送山,他说哪匹是送山,哪匹便是。 可他却拢着袖子迎上去,摸摸马儿捲曲略长的马鬃:「好马,本王收了!」 云听尘欣喜万分,分明是在为煜王收了他的马而荣幸。 四下眺望,李庭霄看到一处被圈起来的地,边缘微微摇盪的旌旗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那边是狩猎场吧?」 「是!」从旁陪同的曹管事赶忙回话,「是东郊狩猎场。」 李庭霄皱眉:「你怎么办事的?给马场划到这样的地方?」 「啊,这……」曹刚为难地看向云听尘,「是云公子……」 「殿下,是听尘决意要把马场安在此处,那边有条小河,水草丰沛,适合养马。」 李庭霄对云听尘说:「那狩猎场本王倒是去过,小兽不少,豺狼和豹子也有,你在这边养马,怕是要遭罪。」 「听尘想过,等过些日子就让人用铁丝织网,从中竖起围挡,想来倒也无妨。」 「云公子倒是捨得!」 「目前看是花销不少,但看长远的话,还是赚的。」云听尘谦卑垂眸轻笑,「估算下来,打造围挡大约要花千两左右,但若是能养出几匹好马,这钱也就回来了,不瞒殿下,听尘这地就是沿河两侧划的,放马自由,省很多事。」 李庭霄闻言不再多说什么:「本王租地给你,自然要说清楚利害,你自己有数便好。」 云听尘千恩万谢,像是跟煜王的关系又近了几分。 他上前,兴致勃勃给他介绍未来规划,哪边要建蹴鞠场,哪边要建驯马场,哪边水肥要多撒些草籽,哪边平整适合建屋…… 李庭霄认真地听,就像这马场有他一份似的,时不时提点建议,云听尘就赶忙认真记下。 刁疆得了煜王来东郊的消息,忙完手里的事就来接他,他以为煜王回来后一直没来封地,这次来了,自然去看藏宝之处,可他没去,只是简单问了问大概方位,便一视同仁地四处巡视。 路过亲卫营的新驻地时,还进去转了一圈,顺便点了个兵。 四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亲卫们披甲执锐齐整列队,气势如一线长虹,李庭霄站在点将台上,目光一一在他们身上扫过,高声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亲卫营建在永村和云村之间,方才云村已经巡视完,还差永村,来都来了,今天怎么也得在天黑前走完一趟。 青圣昂首阔步,时不时偷瞄身后的送山一眼。 它的主人却目不斜视,刁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他低声说:「殿下,前方是永村,殿下的东西就在永村后山山腹中。」 李庭霄点头,望那山头一眼,似乎意兴阑珊。 刁疆看出点不寻常,踌躇片刻:「殿下,阿宴他……」 李庭霄回头看他,目光意外犀利。 刁疆真想抽自己嘴巴,但既然说了,只好硬着头皮:「咳,阿宴他在永村呢!」 在永村?在亲卫营没见他,还以为他走了。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乏了似的出了口气:「他去永村做什么了?」 「啊……不是!」刁疆心知他是误会了,忙解释,「刚好永村那边有空屋,阿宴搬去住了,殿下不知道这事?」 李庭霄冷笑:「本王为何要知道这事?」 在他看不见的后方,刁疆这次发狠又无声地抽了自己的嘴:「是,是邵执事跟末将说,阿宴不想住兵营,左右都是在封地里,就让他住村子去了,末将以为殿下知道!」 李庭霄不耐烦:「这等小事也要本王知道?」 刁疆心中腹诽:果真最无情帝王家! 第76页 还这等小事? 先前好的时候跟人同吃同住嘘寒问暖,这把人扔了,连提一句都不耐烦? 李庭霄明白,恐怕是邵莱担心相处时间久了,太多人知道白知饮不是哑巴的秘密,到时候对自己这个煜王不好,所以才替自己做了决定。 算是睿智,但,就是莫名不爽! 「就算不住兵营,也不用去点卯?谁给他的自由?」 「邵执事啊!他说阿宴就不用算在亲卫营里了,也不在我们这领月钱,平日里打猎养活自己就成,亲卫营有事他再过去。」 「打猎?」李庭霄一怔。 「嗯,打猎!」提到这个,刁疆钦佩不已,「嘿,阿宴那箭法,厉害!」 李庭霄再次抬头眺望永村后山,眯了眯眼,倏然冷笑一声:「走,去永村,看看我们厉害的阿宴!」 第040章 时近傍晚, 永村百十户的屋顶烟囱同时冒出裊裊炊烟。 在村民们探究的目光中,刁疆前头带路,李庭霄在他身后慢慢跟着, 被村子里悠闲氛围感染, 不知不觉融了进去。 「殿下,阿宴就住那家!」刁疆指着前方一个院子。 院落虽小,胜在干净整齐,连每一根篱笆墙的高度都一致,小屋的房门半敞着, 门边堆了一小捆柴。 院里的炉子上烧着开水, 铁壶里时不时发出「呜呜」闷响, 淡淡热气蒸腾而起,轻柔蒙住夕阳。 仿佛置身于安静的水墨画中, 虽未见人, 李庭霄却觉得眼前画面十分, 一路拧着的眉头都松开了几分。 那间小屋的窗子突然里亮起微弱火光, 模煳人影晃动, 像是要出来了。 李庭霄的心脏不知不觉漏了一拍,几日未见,再见面竟不知该如何开场。 他暗骂自己废物。 明明是他先作妖,他要娶妻生子, 他要传宗接代……他用近乎于可笑的理由拒了自己, 自己有什么可心虚?该心虚的明明是他! 思及此, 他翻身下马, 大步向柴扉走去。 可, 那屋子里出来的却不是白知饮,而是名年轻女子。 那村姑约么十八九岁, 一身粗布衣裳掩饰不住苗条身材,样貌却极其普通,以李庭霄挑剔的眼光看来,甚至有点丑,起码在他看来,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出现在白知饮的家里。 这真是白知饮的家么? 他质疑地看向刁疆,收到他夹杂着些许慌乱的肯定目光。 姑娘抱起柴,隔着院墙看到不远处的陌生男人,顿生警觉,后来又见到刁疆才放心,雀跃道:「刁将军!」 刁疆不认识这姑娘,但两个村子里现在没人不认识他刁将军。 他尴尬地应了声,走上前:「阿宴呢?」 「阿宴哥打猎还没回来!将军找他有事吗?」 姑娘声音清脆,在提及那个名字时,连眼神都不知不觉雀跃了几分,看得李庭霄拳头都硬了。 忽然间,又觉得这院子也没那么整齐了。 刁疆如芒在背,吞下恐惧的口水:「哦,没事,我……来看看他!」 李庭霄从他身旁迈过,推门就进。 来人气势汹汹,那姑娘被吓得倒退几步,怀里的柴掉在地上。 李庭霄瞥了她一眼,冷哼。 又觉得自己跟个小女孩过不去,太没风度。 但没风度怎么了?自己在这书中大小也算半个反派,就,干点不是人的事怎么了! 天杀的! 他朝大气不敢喘的刁疆一指:「搬把椅子出来!」 那姑娘也看出李庭霄不是一般人,从前刁将军就是官最大的那个,现在来了个比他还大的,而且脾气还不好,她开始替阿宴哥担心。 既然人家没赶人,她就暗暗站在旁边不走,时不时偷看李庭霄一眼。 刁疆搬来一把竹椅,说这是这个家里最好的一把椅子,请他将就着坐。 李庭霄一屁股坐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阴着脸盯住那条下山的路,盯得眼睛发涩,等到最后一缕金芒陷入山后,终于等到了扛着猎物缓缓走近的白知饮。 暗沉的天光下,白知饮就只看到了站着的刁疆,脚步还加快了些。 可等进了门,登时看到坐在竹椅上的煜王,投来的目光像是在朝自己捅刀子,且捅得又准又狠,捅得心口像是漏了个洞,疼得发麻。 「阿宴哥,你回来啦!」姑娘迎上去,接他肩头的猎物,一点也不怕弄脏衣服。 事实上,她是想提醒阿宴哥来者不善,只不过,她挤眉弄眼的,人家却完全没注意到她。 她麻利地把猎物放进早备好的空盆里,像是干过许多回了,轻车熟路,李庭霄的视线黏在她的背上,那迟钝的丫头却毫无察觉,自顾自把两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摆好,提起烧开的水壶把热水浇上去,准备褪毛。 登时,一股腥臊味传得满院子都是。 「阿宴哥,打了这么些啊,今儿个给我一只兔子好不好?我爹爹最喜欢吃兔头!」姑娘欢喜得很。 白知饮过去拍她的肩,指了指院外,示意她先回去。 那姑娘眨眼:「阿宴哥,不是越早褪毛越好吗?」 白知饮摇头,又朝外面指。 「阿宴哥,我不打扰你们的!要不我搬到外面去弄!」 姑娘说着便要搬铁盆,却被白知饮拦下。 「阿宴!」 第77页 揪扯不清之际,却听李庭霄招唿他,声音透着冰冷。 白知饮忙走过去,刚想单膝跪下行个郑重点的礼,却见他穿着一身常服,猜他未必愿意暴露身份。 还是……行个普通的抱拳礼就好? 就这么稍稍踌躇了一瞬,李庭霄冷哼道:「怎么?翅膀硬了,连行个礼都不愿意了?」 他挑眉瞥了眼呆愣的村姑,轻慢道:「还不给本王跪下!」 白知饮跟他目光一错,便双膝跪倒,低头不语。 他知道煜王生自己的气,但他今天来是何目的?特意来找自己算帐的吗? 刁疆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火气,看阿宴好端端受了责怪于心不忍,劝道:「殿下……」 「闭嘴!」李庭霄用力一拍扶手。 一听是殿下,那姑娘吓得忙把手中铁盆放下,捂着嘴跑到阿宴哥身旁一齐跪下,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 轮番审视面前「一对璧人」,李庭霄脸上的自嘲表情一闪而逝,语气威严道:「抬头。」 他指着白知饮问那姑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姑娘怯生生答:「阿宴哥!」 「那你知道他……」他顿了顿,一狠心,「知道他是奴隶身吗?」 不料,姑娘答得轻快:「知道,阿宴哥给我看过!」 李庭霄震惊莫名,顿感自己一番苦心餵了狗。 他居然会把伤疤主动揭给别人看,亏自己待他向来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那脆弱的自尊。 他咬牙看了眼白知饮,又问那姑娘:「你这么愿意照顾他,是为什么?」 「是……」姑娘谈不上漂亮的脸蛋浮上红云,小声回道,「爹已经向阿宴哥提亲了!」 李庭霄嗓子紧得发疼,努力顺着胸口郁气,省得自己当场发作。 他冷声问白知饮:「你答应了?」 白知饮摇了下头,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的袍子下摆,不敢抬眼看他。 「这么贤惠的姑娘,你为何不答应?要本王给你们做个主婚人吗?」他冷哼。 姑娘单纯得很,哪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嘲讽,欢喜地应了声「多谢殿下」,倒是搞得李庭霄愣了,渐渐攒了满肚子火。 片刻,他皮笑肉不笑:「好,若是阿宴再矫情,本王做主,强令他娶你!」 白知饮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刁疆觉着大概要糟,自己可不能做那傻了吧唧的池鱼,于是忙拉起姑娘:「天这么晚了,小姑娘到处乱跑什么,赶紧回家去!走走走,我送你!」 「哎?不用!我自己能走!」姑娘被他硬拉出去,临走前还嚷嚷,「求殿下劝劝阿宴哥,多谢啦!」 相当活泼开朗的姑娘,李庭霄甚至想回她一句「不用谢」。 他一甩袖子进了屋,白知饮只好跟上,心中忐忑莫名。 房子里有内外两间,外间是厨房,虽然干净,但灶台和器物都透着陈旧,碗柜上只有两个碗,其中一个还缺了齿。 李庭霄皱着眉巡视一圈,再次抬步,进屋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潮味,进屋四下一看,果然发现头顶墙壁有水痕,像是常常漏雨,怎么都干不透。 屋子里同样简陋,一个木柜,一张床,一张快散架的竹桌,看样跟方才那椅子是一套。 真是作的,好好的王府不待,非要出来受这罪! 李庭霄心里堵得慌,狠狠踹了那桌腿,回手一把揪起白知饮的前襟,「砰」地一下把他重重按在那木柜上,目光犀利摄人。 白知饮被他吓到,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望着他:「殿下……」 两人有段日子没挨得这么近了,煜王身上的檀香气让他侷促,喉咙发干,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唇上。 李庭霄意识到什么,勐地推开他:「白知饮你可以啊,这么快就找到人成亲了?」 白知饮用力摇头:「我没有!」 「你没有?」李庭霄冷笑,猝不及防扯下他的额带,白知饮下意识想捂住,却被他一把擒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他用力撩开他额前碎发,恨不得让那瑕疵大白于天下,恶狠狠道:「没惦记人家,却把什么都给人看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爹找上我,让我上门跟她提亲,说聘礼由他出也行,我想吓走她,可……」白知饮咽下了莫大委屈,他压根搞不懂男女之事。 这些年,他跟女子说话次数屈指可数,最相熟的便是狱卒的女儿,有时她给大叔送饭,也会给白知饮一家捎几个烙饼,而他会跟母亲一起向她道谢。 李庭霄捏住他手腕的手指宽了宽,又蓦地倾身把人逼至柜角:「我看她还不错,人家姑娘一片真心,你为何要拒婚?是嫌弃人家是个村姑,打算回头去攀别的高枝不成?」 白知饮咬住下唇,用力摇头。 「你可知道,你这样不清不楚的,会毁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我……」 见他目光游移,一副拎不清的样子,他恨不得掀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他无奈,想笑。 这位处事时表面精明、沙场上有勇有谋的护国公家二公子,在情感方面真是糟糕,得慢慢调教才行。 他撩了下他脑后披散下来的头髮,用拇指托高他的下颌,迫得两人唿吸彼此交融。 白知饮惊喘着挣动身子,他便真的放过了他,轻捻指尖感受余温。 第78页 「白知饮,本王言出必践,其实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母亲和侄儿,此时应该已经在回天都城路上了。」 他愣愣看他,眼圈慢慢红了。 第041章 鬼面将军白知饮「死」后, 白母和瘫痪在床的白密之渐渐乏人问津。 上个月,李庭霄派去的人确定时机成熟,便悄悄潜入白家, 跟白母说明真相。 白母喜极而泣, 同意冒险南下跟儿子团聚,那人便将早已定好的计策说与白母听,让她只管配合。 白母先是遣散了家里两名帮工,又跟官府说要带孙儿回老家去,不幸半路遇劫匪, 在逃跑时跟白密之一起坠崖身亡。 当然, 一切都是煜王这边的人安排好的。 躲了将近半月, 确定她们在潘皋真「死了」,便传讯给煜王, 说过几日便回天都。 书信慢, 信中的「过几日」其实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 他们应该已经出发了。 说起来容易, 可其间每一步都设计得恰到好处, 若踏错一步都是兇险万分。 白知饮默默垂着泪听完,就要跪地叩谢,却被李庭霄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跪跪跪!动不动就跪!白知饮你那膝盖骨头是软的吗?」 白知饮心说刚刚在外面威风八面地让人下跪的不也是你,却没跟他顶撞, 抹了把眼睛:「殿下大恩白知饮万死不辞, 今后我就是殿下的马前卒, 殿下让我往东, 绝不往西!」 李庭霄斜了他一眼, 忍住安慰的冲动,酸熘熘道:「你是要娶妻生子的人, 今后还是别在本王眼前晃了,碍眼!」 见他目光游移,他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好心叮嘱:「跟你那可爱村姑好好过日子,莫要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 说完便傲娇地昂着头走了,留下白知饮一人无措地待在屋子里,望着蜡烛焰头髮呆。 他听出李庭霄语气里似乎有古怪,但……误了姑娘的终身? 那是罪大恶极万死不辞的事吧? 他心不在焉地烧水,给猎物褪了毛,拎起一只兔子,踏着夜色往不远处的院子走去。 - 李庭霄掀开新加的防蚊纱帐,走近龙书桌,垂首见礼。 湘帝放下硃批,问:「皇弟来了,听说你府中那管事没少在城中收罗,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除路上所需,臣弟还给西江王备了礼物,初次拜访,总不好失了礼数。」 「礼物?从国库拿便是,怎的还掏自己口袋?」 「臣弟哪有什么口袋,不都是皇兄给的吗!」 湘帝凝视了嬉皮笑脸的人片刻,摇头:「煜王啊,你可算是长大了!」 李庭霄笑。 湘帝正色道:「煜王,你觉得西江王此人如何?」 「西江王?臣弟了解不深。」李庭霄神色微动,略一思忖,道,「但,臣弟前几日把封地租给个商贾开马场,他就是西江人士,倒是听他提过西江王极为节俭,重视农商,其他的……」 湘帝点点头:「朕也听说了,你说,他重视农商,是否在囤粮囤物?」 「倒也未必,臣弟看,许是因为西江气候适合种粮,所以他们自然会种粮,起势的话,光有粮草,没有马匹刀兵恐怕也不行吧?」 「煜王啊,从前你做事莽撞,对人总抱有警觉之心,如今性子变好了,肠子怎么也变直了?」 李庭霄眼皮直跳,谦卑躬身:「皇兄赐教!」 湘帝摆摆手:「朕也没证据,但你此行务必帮朕多留心着些,一旦发现苗头,立刻报讯回来!」 「臣弟遵旨!」 李庭霄没料到湘帝这么早就开始防西江王了,可惜,后来还是被人一路杀到天都城,摘了龙头祭旗。 他大摇大摆出宫门,却见到从南衙方向过来的柳伍,他志得意满骑在马上,一见到煜王,高高在上的模样突然垮了,连忙打招唿。 「卑职拜见殿下!」 他今日的态度比往常好得多,李庭霄略感诧异,不动声色昂首:「哦,是柳将军,巧啊!」 出宫要经过一条冗长通道,两侧高墙遮蔽不见天日,二人策马同行,既然见了面,总不好冷场,便随意闲聊。 柳伍眉开眼笑,十分热络。 李庭霄奇怪地问:「柳将军有什么喜事?」 「有喜事!那不是还全赖殿下么?」 「跟本王有什么干系?」李庭霄不解。 「殿下从江南回来,对若阳折冲府大加褒扬,卑职也受了陛下的赏!」柳伍嘿笑着,「陛下夸卑职领导骁骑卫有方,真是受之有愧!」 李庭霄好笑:「既是陛下赏的,那便受了吧!」 他没觉得有什么,本来也是因为欣赏夏虹才上奏的,柳伍却因为这件事觉得跟煜王近了,甚至有冰释前嫌的意思。 「殿下,今日右相家有喜事,殿下若是无事,卑职斗胆邀殿下一同去凑个热闹?」 整个天都城谁不知道煜王出奇的闲?连跟世家子狩猎那种事都干得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生人勿进的煜王了。 李庭霄也确实闲,回府就是趴在水榭晒太阳吃水果餵鱼,去凑凑热闹也不妨事。 「右相家何事?」 「右相家的二公子今日行冠礼,摆了酒宴,殿下若能同往,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李庭霄乜他一眼,笑了笑:「柳将军夸张了。」 第79页 二人一同登门右相府邸,肖韬素听说煜王驾到,忙出门亲迎。 陛下对臣子重视,那都不用多说多做,他的地位便会一路升高,如今的煜王尽管更加平易近人,然而,大胜潘皋、交兵权、巡江南、出使西江,显见的,虽无实权,但已成为皇帝的心腹近臣,哪个还敢给他冷脸? 等进了葱翠幽香的庭院,在场见到不少熟悉的朝廷大员,纷纷过来见礼。 他们来的有些迟,肖韬素正要给肖天耀加冠。 李庭霄解下腰间玉佩,对行跪拜大礼的肖天耀笑着说:「本王被柳将军半路劫来的,也没准备,这玉还不错,就送给肖公子当做成人礼了。」 肖天耀高举双手接过:「多谢殿下!」 首位早给煜王空出来,他刚到位子,却听肖韬素唤他:「殿下!老夫斗胆,有劳殿下为犬子加冠,殿下可愿赏脸?」 半真半假的语气。 该说不说,没权没势的闲散王侯也是王侯,煜王可是当今唯一的直系皇亲,若是他能出面加冠,就算是朝廷大员也面上有光。 李庭霄看了眼侍女端着的那价值连城的镶紫玉金冠,又见一身锦缎长身玉立的肖天耀,心头莫名堵了一下。 他婉拒:「右相满腹经纶,韬略过人,又是天耀的父亲,加冠这事可比本王合适。」 将空杯斟上酒,嗅了嗅,清甜微酸:「梅子酒,好!」 见他自斟自饮起来,肖韬素心知无望,不介意地打了个哈哈,继续给肖天耀行加冠礼,庭院里重归安静。 随着司仪高唿「礼成」,周遭响起一片恭贺声,李庭霄不动声色看了圈周围,又饮下一杯酒。 初试是甜的,入喉却略感苦涩。 柳伍奇怪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但也不好多问,就跟他扯若阳折冲府的种种,试图拉近情谊。 「殿下觉着,夏虹此人还行?」 「尚可。」 心中却想:比你行! 「卑职当时看他也觉得不错,本想留下来用,但此人籍贯西江,担心陛下那边……便派去江南了!」 「如今陛下亲自将人调回来,显然是不介意出身。」 「那是那是!先前是卑职狭隘了!」柳伍讪笑,「夏虹如此能干,有他助力,卑职可省心多了!」 李庭霄笑了笑,若有所指:「骁骑卫能成为十六卫之首,柳将军功不可没,别人取代不了。」 柳伍才待说什么,就见肖天耀端杯过来敬酒,忙帮煜王斟满。 肖天耀不太经事,见到煜王还有些紧张,好在肖韬素跟李庭霄熟稔,双方相互客套几句,便举杯共饮。 无意中,李庭霄看到肖天耀腰间锦囊,眼神蓦地一顿,才缓缓放下杯。 那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绣着一只弄蝉的狸花猫,青灰色。 就算是绣猫,大多数人也会绣白猫或橘猫,很少有人绣黑花狸猫,因为绣出来并不美观。 他想到了那日在西梓殿,太后手中绣了一半的图样,仔细回忆那纹路,不正是这狸花猫背部连着尾巴的位置吗? 难道…… 肖天耀已过去邻桌敬酒,李庭霄盯着他的侧脸,渐渐眯起眼,在柳伍唤他时跟他碰了杯,一口饮尽。 这么看,还真是有几分神似呢! 此后,煜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众人知道他刚从宫中出来,以为是陛下交待了什么难事,也不敢上去触他的霉头。 酒过三巡,李庭霄起身离席,肖韬素担心他醉了,要派人送他回去,他虽脚步虚浮,却说不用,牵着青圣扬长而去。 路上,思绪万千。 他好像明白太后为什么要杀自己了。 从前,湘帝一直把原主视为眼中钉,虽不至于说杀之而后快,也是处处提防,如今自己成了湘帝手中的利器,先交兵权,又做钦差,看来她先坐不住了。 这位太后恐怕不想让湘帝的龙椅做得太稳固? 可她明明是湘帝的生母,为什么? 李庭霄想了许久,还是不得其解,笑着摇摇头。 帝王家事,也就那么回事,她是不是湘帝的生母他不知道,但她跟肖天耀的关系,今天他可见到了! 不过,如果是为了肖天耀而对付湘帝,那等对付完湘帝,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李庭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晃荡着钻入一条僻静巷子,抄近路回家。 天色不早,街上不剩多少行人,所以显得异常安静。 他躲过从旁边酒楼冲出来的醉酒男子,下意识皱眉朝内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角落里坐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他脸上挂着笑,跟对面年纪稍长、一身潘皋人打扮的陌生男子相谈甚欢。 白知饮? 第042章 「夏大哥, 就此别过,祝兄长此番能够顺遂!」 「阿饮,十日后午时, 定要来此地与我再相见!」 已至打烊时辰, 借着酒楼门窗投出的微弱光亮,白知饮同夏天理相互道别。 夏天理抬手,请白知饮先行,见他的身影隐没于巷口的黑暗中,不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不久前初见夏天理时, 白知饮着实被吓了一跳, 躲又躲不开, 一时愣住了,夏天理却显得十分高兴, 脸上表情一多半是为他庆幸。 见状, 他便不再遮掩, 大大方方说自己不想再受制于潘皋王, 所以才趁战乱逃走。 第80页 夏天理是兄长白知坞的髮小, 父亲是个文官,而他却不像父亲,而是从了商。 白家出事后,他还找机会来狱中看过几回, 但后来见一切无望, 便渐渐不来了, 就此彻底断了联繫。 这次夏天理来天都城谈了笔大生意, 一眼就认出了白知饮, 两人找了间酒楼叙旧,其间, 夏天理对白家遭遇唏嘘不已。 后来,他还提及白母带着白密之回乡的消息,许是怕他难过,并未提及白母祖孙坠崖一事,只说让他安心在此避风头。 这消息却让白知饮心安,他终于敢肯定李庭霄没骗自己,大概不出几日,自己便能一家团聚。 自己本该好好报答他,但他曾经最想要的东西,现在恐怕已经不想要了吧? 白知饮既惭愧又懊悔,忐忑间已到了煜王府外。 半夜深更,一切静谧如初,院内的光亮从院墙上方透出来,稍稍给了他叩门的勇气。 门房见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阿宴?怎么这个时候?快进来!」 是不该这时候,是被夏天理耽搁了。 他感觉昨夜积攒了一整夜的勇气又没了,打手势问他煜王是不是睡下了。 「殿下啊,殿下也才回来不久,还跟厨房要了酒菜,应该是还没睡。」 白知饮看了眼亮如白昼的金茳院上空,点点头。 李庭霄先前见着酒楼那一幕,心里既不是滋味,觉着今天在右相府上还不如多喝点。 回来便叫厨房备酒菜,又遣散了所有僕役,打算一个人在水榭里一醉方休。 那潘皋人是谁?跟白知饮显然很熟,他不信,白知饮才离开自己短短几日,就能在天都城跟人混得这么熟! 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带着三分拘谨,他以为他就是个别扭拘谨的人,可方才他脸上带着一种完全放松的清爽笑容,他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出那一面。 他自嘲一笑,醉眼朦胧间,却看到了浑身发光向自己走来的白知饮。 哦,不是他发光,而是院子里的光太亮。 这些混球,搞那么多灯做什么?是嫌自己这狼狈相看得不够清楚吗? 白知饮微微蹙眉,跪坐到他对面,看了眼他双眼发直的醉态:「殿下?」 李庭霄愣了半晌,才终于搞清楚白知饮是真的来了。 他整了整敞开的领口,曲肘撑在矮几上,尽力坐直身体:「你怎么来了?」 外袍和中衣都被扯得乱七八糟,领口收不好,再次耷拉下来,白知饮忍住帮他整理的冲动,随手帮他把碰倒的酒杯拿起来:「我有事来求殿下。」 李庭霄晃了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的脸。 「殿下,我想去跟溪儿提亲,殿下能不能将户贴给我,我好去官府……」 「咣当!」 李庭霄大袖一挥,纱灯倒地,灯罩滚入池塘浮在水面一晃一晃,周遭暗了几分,兀自在地上挣扎的火头映在他眼底不断跳跃,慢慢的终于熄了。 「要成亲了,恭喜啊!」他语气含煳,阴鸷地笑了下,「行,先陪我喝酒!」 摇晃着给自己倒满,又去够远处的杯子,用力探手却够不到,白知饮便自己拿了个。 他跟他碰杯,有些忧心,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连三杯下肚,他见李庭霄目光愈发迷离,终于忍不住按住他倒酒的手:「殿下,别喝了,我送殿下回房歇息吧?」 李庭霄没动,侧目看他。 一阵微风扫过,树叶摇晃着沙沙地响,池面盪起层层涟漪,空气微凉。 他头上浸着酒烘出来的汗,被风一吹愈发恍惚,连面前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白知饮看出他不能再喝了,过来强拉他:「我送殿下回房!」 反倒被他一拽,一下跌进人怀里。 醉酒的人没轻没重,他的眉尾撞了下桌角,痛的一声闷哼,接着,天地倒置,后背挨上了硬邦邦的木地板。 李庭霄用手臂撑起身体,从他正上方一寸寸打量他,目光触及眉骨旁的红痕时忍不住瑟缩,慢慢俯身下去,用唇轻柔安抚伤处。 突然逼近的酒香令白知饮浑身战慄:「别……」 李庭霄听到拒绝觉得烦,胡乱堵住他的唇,粗暴撕扯,渐入佳境。 身下的躯体渐渐滚烫,他啄过他的面颊和耳廓,轻啃他饱满的耳垂,沿着流畅的下颌线,在弧线优雅的脖颈和锋利的锁骨间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印记。 不知不觉,他的背上多了一双无措的手,时而推拒,时而揪扯,时而轻轻搭住,欲拒还迎。 他微怔着昂起头,便对上他布满情丨欲的桃花眼。 白知饮唿吸凌乱,进退两难,意乱情迷的眼中蓄满了泪。 「殿下……不可……嗯——」 衣衫乱了,李庭霄用牙齿狠狠叼住他的喉头,如愿听到声温软的闷哼,才不管不顾地掐住他的腰,手往下探。 白知饮惊喘不止,又悔又恨。 悔的是今日不该冒然前来,招惹到他,恨的是自己竟被他轻易掌控了一切,又在他的强势中溃不成军。 事后,他失神地凝望他,看到他一脸恶劣的笑:「白知饮,你能像我这样去吻她么?」 「传宗接代?放屁!你看看你自己!」他冷笑着提起他方才狼狈过的证据让他看,「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脸面去娶一个女子?你能么?」 第81页 白知饮闭上眼,一滴泪自眼角滑至鬓角。 李庭霄心脏一拧,突然有点透不过气,酒醒了大半。 他摇晃着起身,把白知饮抱到水榭纱帐中的软榻上,而他似乎不愿见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双眼,闷声不语。 他强横地拉下他的胳膊,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问:「快活吗?嗯?」 酒气熏得白知饮满面红云,他撇开眼,抿住唇不回话。 「白知饮,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你这般快活?是那少不经事的小村姑,还是那一脸算计的铜臭商贾?」 一听他提「铜臭商贾」,白知饮吓得撑起身:「什么?」 他在说天理兄吗?他怎么知道的? 还是,胡乱举例的? 李庭霄轻轻顺着他的发,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说情话:「你为何搬到永村去,你自己心中有数。」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该不是拿进山打猎当藉口,实际是去山中搜罗本王的东西吧?」李庭霄笑着,慷慨道,「阿宴想要多少?说说,你我过命的交情,送你些也无妨!」 白知饮顾不上方才的难堪,拼命摇头:「不,不!我没有!我从未曾想过!」 他满眼惊骇和委屈,眼泪藏不住,珠子似的往下掉。 李庭霄箍住他的手,倾身捲走他的泪,调笑道:「那为什么?为了跟你那小村姑长相厮守?」 「上回不是殿下说的,说我毁人名节,让我不要误了人家终身,让我好好跟人过日子,我……」他抽噎着说不出完整话。 李庭霄觉着自己是不是酒没醒,盯了他半晌,「噗」地笑了,一把拥住他,下颌贴在他肩头,笑得直抖。 「白知饮,你这傻蛋!」 白知饮认为自己这骂挨得没道理,茫然不解,也不敢还嘴——他当他疯了。 「让你娶她你就娶?」李庭霄收了笑,贴在他耳畔,却没抬头,「那让你随了本王,你怎么不从?」 白知饮耳垂红得像玛瑙珠子,讷讷地:「那怎么一样?」 一时却又想不出哪不一样。 对视片刻,李庭霄看到他眼中的懵懂,一笑:「白知饮,这事你情我愿,本王不逼你,过几日本王要奉旨去西江,你在此期间好好想清楚,若你坚持,就找邵执事要些银子,等你家人到了一同离开便是,你我从此各走各路,若你不走,待本王回来……」 他掐住他的下颌慢慢抬起,一字一顿道:「你欠本王的,连本带利还回来!」 怕傻蛋不懂,用力点了下他心脏位置。 白知饮留在了煜王府,住回西院。 他没脸回去见溪儿,只好托刁疆过去告诉一声,说不会再回去了,过后会过去跟她一家郑重致歉。 倒不是他打算给李庭霄什么回应,而是,他很茫然,经过那天的事,他对自己感到不耻,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同时,他每日茶饭不思,因为母亲和侄儿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煎熬了好几日,这几日,李庭霄没来过,像是刻意疏远,但好在,五日后,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家人。 白母和白密之秘密入府时,李庭霄不在府里,邵莱说,他一早便跟何小侯爷去云村马场玩了,估么傍晚才回。 对于他们的到来,邵莱早有准备,整个西院都给腾了出来,小厮泰金被迫回到北院的老房子里,怨气冲天,后被白知饮一块柿子糖给哄好了。 大半年未见,白母时娣慧更显老态,粗布衣裳依旧洗的干净,花白头髮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用粗木簪叉住。 母子二人从见面起就抱头痛哭,瘫在床上的白密之也跟着抹眼泪,邵莱见了,心头酸涩,为他们安置好一切,便把西院留给他们。 白知饮跟母亲一番嘘寒问暖后,便给她讲了如何认识煜王,如何背叛潘皋随他回了天都城,如何惊险躲过湘帝降罪等等,只捡简单的说,可时娣慧却轻易在儿子的述说间看清到了其他东西。 她擦干泪,淡淡问道:「饮儿,我们这次从潘皋出来也格外兇险,多亏煜王殿下派去的人,娘亲只是不懂,平白无故,煜王殿下为何要帮我们?」 白知饮不太敢看母亲犀利的目光:「殿下他……是个好人!」 时娣慧看了眼床上瞪着大眼望他们的白密之,转身出屋:「你跟我来!」 他们去了隔壁屋子,时娣慧神色严肃:「跟娘说实话!」 白知饮挣扎半天,终于尴尬地说:「煜王殿下他,向儿示好。」 时娣慧舒了口气:「哦,我说呢,娘看你也……」 白知饮赶忙说:「儿没答应!」 时娣慧诧异。 知子莫若母,刚刚白知饮在提起煜王时,脸上神态完全是自然流露,丝毫没作伪,有崇敬,有钦佩,还有一些她这个母亲也没法说清的东西,似乎是……羞涩? 她问:「为何没答应?饮儿不喜欢煜王?」 白知饮艰难笑笑,有些麻木地说:「娘,你知道的,两个男人又不能生孩子,跟他在一起,我们白家岂不是断了后?」 他话音未落,时娣慧的拳头就重重落在了桌子上。 第043章 白知饮被母亲吓到, 不懂她为何突然动怒。 「娘亲……」 「饮儿,你煳涂,迂腐!你不能仗着别人的喜欢就得寸进尺!」 第82页 「我……」 「我们承了人家的恩情, 没什么可报答, 那煜王想必也不图报答,但你反倒用这样的理由去伤人家,合适吗?」 「娘,可大哥他临终前叮嘱,我……」 「你这孩子从小心就窄, 你大哥说那些话, 只是让你能有活下去的念想!笨!」白母摇摇头, 「你父亲出身,早年间征战沙场, 几次以命相搏都不怕绝后, 我们白家孑然而来, 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晓得, 要什么传宗接代?」 白知饮被说得哑口无言, 又忆起当年家破人亡时的一幕幕,担心母亲难过,不敢说话。 时娣慧心痛地摸着他的额带,笑中带泪:「不管如何, 饮儿, 煜王帮我们脱离苦海, 还让你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 娘看得出, 他是重视你的,你呢?喜欢他吗?」 白知饮面皮发红, 低下头。 「你若是喜欢,不必顾忌其他,顺从自己心意就好。」时娣慧轻笑,又惆怅地嘆了一声,「你这孩子太苦了,能遇到良人,说不定是老天给你的补偿!告诉娘,你喜欢他吗?」 白知饮怔了。 怎么不喜欢呢?自从那日在李庭霄手下得了趣,他连着做了几日春梦,梦里全是他。 只不过他没想到,母亲告诉他不必介意,这让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和执拗显得那么可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心乱如麻,更加觉得无言面对李庭霄。 时娣慧摇头嘆息:「傻孩子!」 - 李庭霄跟何小侯爷在马场玩了一天,从马场买了匹马送给他,为表谢意,何小侯爷在外头酒楼请他用晚饭,到家时天都黑透了。 一进府,便看到白知饮在四方庭院中迎他,而他身旁站着一位苍老妇人,与他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简直一个模子。 他明了,这是白知饮的家人到了。 大方走过去打招唿,不料,时娣慧却撩起裙摆就要下跪:「民妇多谢煜王殿下活命之恩!」 李庭霄眼疾手快把人搀住:「伯母不必多礼!」 时娣慧见煜王英气勃勃,一身贵气却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多生了几分好感,擦了擦眼角:「饮儿多亏殿下照顾,只是这孩子性子闷,说话做事都莽撞,若有冒犯,殿下多担待些,民妇这里替他给殿下赔罪!」 看得出,白母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温柔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但言谈举止依旧大方得体,李庭霄觉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母亲,在狱中还能把儿子教得那么好。 「伯母客气了,白将军很好,帮了本王不少忙。」李庭霄看了眼目光游离的白知饮,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伯母只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天都城热闹,让白将军陪你出去逛逛,对外说是府中僕役的家人便可,远道而来,早点歇息吧!」 又对白知饮说:「你好好照料母亲,不要多想。」 见白知饮点头,他便转头往自己的金茳院去了。 - 翌日,云听尘一大早便来了。 昨日他没在马场,回去后得知煜王在马场买了马,而那蠢管事居然真收了银子,当时就把他骂了一通,今日赶早前来赔罪。 不管心中做如何想,表面总得对煜王恭顺,最好是诚惶诚恐。 他倒不是来还煜王马钱,如果真还马钱,还不被煜王当场打出去? 怎么,堂堂煜王还需要占一匹马的便宜? 他面带喜色地掏出一个好看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殿下,上次说的潘皋香料到了,赶紧拿来给殿下尝尝,若是觉得还不错,听尘下回再让人捎回来!」 李庭霄拿起来嗅了嗅,嗅到股干奶酪的味道。 他本人对吃食要求不高,但还是点点头:「好,本王就留下尝尝,云公子有心了。」 说罢将袋子交给邵莱,附耳对他吩咐几句,邵莱连连点头。 邵莱给云听尘奉茶,两人在客厅中谈了一阵,李庭霄趁机问了问西江的风土人情,云听尘事无巨细地介绍,像是恨不得亲自给他引路。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云听尘起身告辞,李庭霄也不留他,为表重视,亲自送他到府外。 他跟云听尘有说有笑,却在出门前撞见了从外归来的白知饮母子。 双方均是一愣。 云听尘再见白知饮,眸光一闪,随即轻笑招唿:「阿宴小将军!」 白知饮微微点头,随即别开眼,去扶母亲。 时娣慧跟李庭霄见了礼,侧身让开路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云听尘一眼,眉心微蹙。 她一路紧抓着白知饮的手,走的飞快,等回到西院,神色间竟然多了几分紧张。 「娘,怎么了?」 「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商人,在殿下手里租了地。」 时娣慧仔细打量儿子,严肃地问:「饮儿,你看出来了吧?」 白知饮顾左右而言他:「娘你说什么,我没看出来!」 「煜王殿下对他明显不一样,你……」她恨铁不成钢,「你喜欢就该主动点,煜王位高权重,身边出类拔萃的人物数不胜数,他怕是没那么多耐心哄你!」 「没有……没有就算了,我不在乎!」白知饮低下头,把玩着腰带垂下来的一节,「他选了别人,我便能安心离开!」 时娣慧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自卑,目光复杂,嘆着气去看白密之。 第83页 午饭是小厮泰金送来的,四道荤素搭配的小菜,米饭用精緻的瓷碗盛着,还配了镂空的瓷盖子。 白知饮觉得稀奇,想这可能是邵执事特意为招待母亲,提高了规制,心下涌上感动。 「娘,你先用饭,我去餵侄儿!」 往空碗里挨样夹了几筷子菜,又端了碗白饭去餵白密之。 母亲她似乎很急于撮合自己跟煜王,是怕自己今后没着落吗? 这次她来,对自己态度转变也很大,看来心情好了不少。 一家人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白密之比白知饮只小六岁,小时候常追在他这个小叔叔身后找他一起玩,但如今他再也站不起来,那个爱笑爱疯性子欢脱的小侄子,早就在白家垮掉的那天就一同消失了。 不过,这次能再见到白知饮,他还是相当高兴,加之泰金昨夜跑来好几趟逗他玩,今日他的笑容竟然变多了。 他躺在床上招唿白知饮:「小叔叔,外头好玩吗?」 白知饮心头髮酸,心不在焉给他舀了一勺饭:「好玩,等过两天小叔叔背你出去玩!」 白密之乖乖应了声「好」,吃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这饭真好吃!」 白知饮这才闻见这饭散发出的香味有些熟悉,他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家逢年过节,饭里就掺着这种香味。 用羹匙翻了翻,果然看到一些细碎的白色块状物。 「小叔叔,湘国的饭都这么好吃吗?」 「嗯?也不是,就是……可能今天……别管了,你快趁热吃吧!」 「哦!」 白知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母亲才刚来,厨房就做了潘皋特有的昂贵香料煮的饭,是巧合么? - 吃过午饭,李庭霄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白知饮却敲了他的房门。 李庭霄一顿:「有事?」 白知饮拘谨地站在门边:「殿下要出门?」 「嗯。」李庭霄应了声,继续低头整理腰带。 白知饮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我,我陪殿下一道去吧?」 这倒是稀罕了! 李庭霄一笑:「在家好好陪你母亲吧!过几日本王便要出发去西江,今日要再去封地看一次。」 白知饮揪着自己的手指,服软的话说不出口,讷讷地:「那,那我陪殿下一道去西江,可好?」 李庭霄扬眉:「你放心把你母亲和侄儿扔在天都城?」 「母亲说她能照顾好密之。」白知饮早准备好了说辞,「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万一路上再遇到事,还能帮殿下挡上一挡。」 李庭霄走到他面前,凝视他漂亮的眉眼:「白知饮,你抬头。」 他便听话抬头,眼露不解。 李庭霄板着脸问:「有话对本王说吗?」 面对他的灼灼目光,白知饮都想拔腿跑了,慌乱道:「没有,就是……」 李庭霄抬手打断:「没有算了,别挡路!」 他大步往外走,白知饮咬牙追上去:「殿下,今日带我一起去封地吧!」 李庭霄脚步不停:「不用,有刁疆陪着!」 眼看他要出金茳院,出了金茳院就没机会说话了,白知饮心一横,胡乱道:「带我去,我比他懂得如何伺候殿下!」 李庭霄愣了一下,回头看他,继而哈哈大笑,抬步朝门外去。 察觉到他无声的调戏,白知饮恨不得咬下自己舌头,却还是一路小跑跟着他,反正他打定主意,只要煜王没赶人,他就厚着脸皮跟,找个隐晦的机会让他明白,他不想给白家延续香火了。 在这件事上,脸皮薄到离谱的白小将军就只能做到这地步。 直到李庭霄翻上青圣的背,他才傻眼了,他事先不知道他要出门,根本没给自己备马。 烈日当空,马背上的李庭霄肩膀挡住半个日头,居高临下看他:「不是要随本王外出巡视?要跟在后头跑?还是想与本王共乘?」 一旁的邵莱用力推了他一把:「阿宴,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牵马出来!」 他急急忙忙跑去马厩,三窜两蹦的样子好像那条通往后院的青石路烫脚似的,邵莱笑吟吟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唿出一口气。 白知饮没料到,今日煜王是要去永村。 他尚未做好面对溪儿一家的准备,从一转上通往永村的路就开始慌了,心里惴惴不安地琢磨,待会儿见了溪儿要如何表现。 幸好,李庭霄并未进村,而是由刁疆引着,在村子十几里外拐上了一条进山的岔路。 两人似乎早有准备,十分默契,进山后便不再言语,一时间,周遭只有虫鸣鸟啼,还有三个不太齐整的马蹄声。 白知饮的心脏怦怦跳。 他想起两件事—— 其一,清默县去藏宝地坑前,刁疆说:「阿宴?殿下不是说不带他吗?」 其二,那日煜王在自己身上作乱后,问了句:「该不是拿进山打猎当藉口,实际是去山中搜罗本王的东西吧?」 住在永村那几日,他的确常常进山打猎好餬口,可从未想过,煜王的宝藏竟然就藏在永村后山! 可,既然不信任自己,为何又要带自己来? 没人不爱宝物,白知饮也一样,最初见到那些宝藏的剎那,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若是这些是自己的,那定能组建起一支强大军队,杀回潘皋去,揪出当年陷害自己家的真兇,替父亲和哥哥报仇! 第84页 但他心中明镜似的,那样做不对,煜王对自己有情有义,自己不能阴他! 转过一道山樑,山路彻底消失,森森古树下,虬结根须凸出地面,到处覆满厚重青苔,一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路延伸至不见天日的树林深处,仿佛没有尽头。 三人在林外驻足片刻,李庭霄看向白知饮,解释:「里面是上次见过的东西。」 白知饮紧张地点点头。 刁疆自发前头带路,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半陷入地底的废弃土窑。 看到白知饮惊讶,刁疆嘿笑着中透着得意:「这是百年前的瓷窑,早废了,现在很少有人还记得这地方,我们跟狼抢来的!」 李庭霄侧目瞥了白知饮一眼,率先弯腰从低矮的门洞钻了进去。 第044章 对即将看到的, 白知饮早有心理准备,但穿过曲折冗长的甬道时,他的心跳还是逐渐加快。 甬道里散落着破碎的瓷片, 还对着不少粗烧过的瓶瓶罐罐, 到了尽头的窑内,满满都是层叠码放的箱子,里面装的什么自不必说。 窑内正在推牌的亲卫们看到煜王来了,赶忙见礼。 李庭霄看了这十几个人,微微一笑:「诸位辛苦!」 亲卫们都说不辛苦, 老艾咧着大嘴:「在这可比在亲卫营好多了, 不用操练, 还顿顿有肉!」 刁疆指了指他:「混帐!这次轮值完,你再也甭想来!」 众亲卫笑成一团, 白知饮也跟着笑, 觉得这样的氛围真好。 李庭霄侧头看了他一眼, 过去掀开一个箱盖, 露出金芒闪烁的几套餐具, 晃得白知饮眼疼。 随即他看李庭霄,又看向亲卫,惊讶于箱子居然没上锁。 看出他的心思,李庭霄轻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能到这里的都是本王的亲兄弟, 没什么可防的!」 白知饮点点头。 这么多钱, 李庭霄想的是就算刁疆他们少拿点也没什么, 而且轮值随机,亲卫们相互牵制, 出不了大事。 再说,不是还有菩萨压在头顶呢? 他故意嘆了口气:「唉!据说海上有个小国,只要成了亲,双方婚前一切财产平分,本王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能跟本王分家产的人哦!」 众人愣了愣,目光齐刷刷看向白知饮。 在无数暧昧目光中,他抿着唇,低着头,面庞红成了一朵初绽的桃花。 老艾清了清嗓子:「咳咳!我有个侄儿长得也不错……」 被刁疆一眼瞪了回去。 -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花太医每日都要往宫中跑好几趟。 到底还是母后,李庭霄这边得了消息,立刻让邵莱备上礼物,规规矩矩入宫探望。 风和日丽,西梓殿后园盈满花香,凉棚中,太后崇氏慵懒地倚在罗汉榻上,接过宫女递上来的凉茶,喝下一口舒爽。 李庭霄穿过雕樑画栋的迴廊,沿着鹅卵石路大步走近,甩着袖子咋唿地问:「母后怎么突然病了呢?」 崇氏悠悠长嘆:「还不是西江那事?本宫看吶,这后宫是越来越没本宫的容身之地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李庭霄笑嘻嘻,「母后不就是担心栗娘娘去了西江,陛下会被西江王掣肘嘛?放心吧,有儿臣呢!」 他一拍胸脯:「母后反过来想,近些年一直有西江的种种传闻,儿臣趁这个机会替皇兄去看看,不是挺好吗?」 崇氏一愣,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庭霄赶忙摆手:「这可不是!皇兄没这意思,是儿臣胡说的,皇兄只让儿臣时刻关注,但儿臣想,反正在西江待那么久,四下看看,说不定……」 崇氏沉吟片刻:「倒也可以,但要有度,免得被人抓住我们皇家的把柄。」 「是,儿臣明白!多谢母后提点。」 崇氏似乎对乖顺的他很满意,喝着下火茶,声音都温和了几分:「煜王,听说你那封地打理的不错,还开了马场?」 李庭霄赶忙澄清:「不是儿臣开的,儿臣是收租的。」 崇氏冷哼:「就算你开的又何妨?陛下还能责怪不成?你可是他唯一的兄弟!」 李庭霄心说那可未必,嘴上却说:「自古以来,马匹和刀兵都是王公贵族碰不得的东西,就算皇兄不怪,也有旁人盯着,再则,儿臣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子嗣,何必犯这忌讳,上赶着惹人猜忌?」 经由石皇后不能生育一事,如今太后对「子嗣」二字异常敏感,不解问道:「霄儿怎么了?什么叫不能有子嗣?」 李庭霄尴尬又隐晦地笑了笑:「儿臣……咳!」 崇氏倒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凉茶,样子像是更上火了:「请太医看过了吗?」 李庭霄憋红了脸:「不不不,儿臣只是……还,还不想娶妻!」 他越这样说,崇氏越认定内心猜测,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托着腮长长嘆了口气。 这要是一般王侯,非但不会将隐私透露半分,还会想法拼命遮丑,可李庭霄不一样,他可不是什么面子大于天的普信男,造起自己的谣来毫无压力。 就如同那时「皇后不能生育」的消息一夜被春风吹遍天都城一样,第二天,全城都知道煜王「不行」了。 皇家秘闻,总让人津津乐道。 今天是约定的日子,白知饮坐在上次那间酒楼等夏天理,周围闹哄哄的,他依稀听到旁边桌的闲汉小声谈论煜王不能人道的事,一头雾水。 第85页 他不能吗? 不会吧?那日在皇寺柴房……不是挺行的吗? 白知饮你光天化日想什么龌龊事呢! 他有些心烦,看了眼窗外的日头,恰好看到姗姗来迟的夏天理。 夏天理一眼见到他,招唿:「阿饮,我定了包间!」 白知饮心想还是他周到,跟他去了二楼。 天都城七月入暑,夏天理今日换上了湘国的衣服还是觉着热,撩起下摆用力扇风:「哎呀真是,湘国这天可真热!」 白知饮也觉着热,但他是从冬到夏一天天过来的,倒也还好。 他给他倒了杯凉茶,看他一口灌下,便再斟满。 「夏大哥要回潘皋了吗?」 「不急着回,阿饮,这次能见到你,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夏天理嘆了口气,「若是知坞兄还活着该多好……」 白知饮颓然垂下眼,夏天理却用力一拍桌,把他吓得立刻抬头。 「要说这潘皋王太不是东西!白家军当年为潘皋流了多少血,就凭几句空穴来风的话,一封真假难辨的书信,就落得今天这地步,真是令人心寒!」 白知饮抿唇不语,半晌才低声说:「夏大哥,都过去了。」 夏天理重重嘆了一声:「阿饮啊,你可知,当年知坞兄被御林卫刺死于东街,白老将军也死在庭杖之下,那之后,白家军副将曾带人沖天牢想要救你们母子,事败后,那些人也都追随老将军去了,其余白家军被分散至各地军所,还有人心灰意冷,不愿再从军,做了逃兵。」 「我听说过。」虽然已过去那么久,但这些永远是白知饮心中的一处脓疮,每次不慎被扒开,都痛不欲生一回。 夏天理又嘆气:「阿饮,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伯母她……」 白知饮抬眼。 「你阵亡的消息传回潘皋,伯母很难过,上个月跟官府申请回乡,后来我听说,伯母和我那贤侄在回乡路上遇到劫匪,跌下山崖……」 他的话被前来上菜的店家打断。 「客官,上菜!」 「进来!」 酒菜一次上齐,夏天理对白知饮说:「阿饮,节哀!」 白知饮把头垂得很低,担心他看破自己的表情,他自然不能告诉夏天理母亲和侄儿还活着,而且就藏在几条街外的煜王府里。 半晌,他憋出一句:「多谢,夏大哥。」 夏天理看他的样子,只觉得他是哀莫大于心死,又是一声嘆息:「阿饮,你想报仇吗?」 「报仇?」白知饮迟疑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微张着嘴看他。 夏天理压低声音:「潘皋王昏聩无道,近年来百姓多有不满,伯母出事后,当年老将军的死再次被民间重提,阿饮要是肯出面,定然事半功倍!」 白知饮怔愣半晌,摇头:「夏大哥,我哪有那个本事?我现如今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如何能出这个头?」 「其他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随我回潘皋,我自会帮你引荐有能之人,届时你们合作,何愁不能成事!」说到激动处,他向前俯身,撞得碗碟「哐啷」一声,「阿饮!好男儿活于世上,岂能偏安苟且?你父兄的仇,你真不想报吗?」 外头起了风,终于带来了一丝凉意。 白知饮待不住了,起身:「夏大哥,容我回去考虑一阵,可好?」 他的举动让夏天理冷静不少,脸上又挂上温和笑容:「也好,那我们三日后在此相见?」 「恐怕不成,后天我要出发去西江,可能要过几个月才回来。」 夏天理愣了愣,突然一笑:「西江?这可真是巧了,我过几日也要去,商队里还有一批要送西江的货!」 见白知饮不语,他问:「那我们西江再见,如何?」 「夏大哥,我尚不知在何处落脚,到时未必方便相见。」白知饮发虚,「到时再说吧!」 见状,夏天理也不勉强,颔首道:「也好,那你我有缘再见!」 白知饮逃也似的离开了酒楼,夏天理从窗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立刻转去了隔壁包间。 云听尘正摇着扇子,惬意地喝着冰镇酸梅汁,见他来了,把另一碗推给他:「夏兄,来,解解暑!」 夏天理跪坐到他对面,舒了口气。 云听尘问:「如何?」 夏天理答:「他说要考虑,我看他好像没那个雄心壮志。」 云听尘笑:「无妨,多劝几次,说不定就有了。」 夏天理点点头:「云公子,之前说好的……」 云听尘潇洒合上摺扇,笑道:「放心,答应你的少不了,从今往后,潘皋的香料和烈酒你只管送来,我云氏照单全收!」 夏天理放了心,拱手:「多谢公子成全!」 他离开后,云听尘慢慢打开摺扇,自得微笑。 对他来说,白知饮还真是个大惊喜。 夏天理说他没雄心壮志,那倒也正常,在煜王手下过得那么舒坦,谁还愿意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现在唯一能激怒他的,大概就只有他母亲的死讯。 云听尘赌的就是这个。 他没料到白知饮背后竟藏着那么多故事,现在他十分好奇,煜王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又知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实际不是个哑巴! 有趣! - 第86页 昨夜,李庭霄答应白知饮带他去西江了,他因此付出了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用整晚时间帮他对完了永村和云村的帐册,并挑重要的誊录纸上,第二天早上交给他。 去酒楼前,他眼皮不断打架,离开时却精神了,回府后急匆匆去找母亲,对她说了夏天理的事,被母亲训斥了一顿。 时娣慧用手指尖点着儿子的脑袋:「你真是好日子过够了,他们想利用你出头,这都看不出?」 白知饮委屈辩解:「看出了,可,这也是为父兄报仇的大好时机,儿子不太想错过!」 时娣慧语气犀利:「哪个要你报仇了?报的什么仇?潘皋王固然该死,但他顶多是昏庸,当年害我们的真正兇手是造那封假书信之人!我们须从长计议!你冒然回去,查的出吗?」 白知饮沮丧摇头。 当年几位父亲交好的重臣劳心劳力都查不出,自己如何查的出? 「饮儿啊,娘知道你难过,作为白家顶天立地的男儿,你独活在这世上于心不安,但,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暂时先放下吧?」时娣慧温柔地摸他的头,「煜王是个好人,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把握眼前才是真的!」 煜王…… 白知饮突然想到,还没告诉母亲自己要出发去西江的事。 母亲才刚到自己就要走,太不孝了! 他吞吞吐吐对时娣慧说完,她笑了:「决定了就去吧!多好的相处机会,不用担心我跟密之,煜王如此大度,偌大个煜王府还会没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想想也是,待会儿去跟邵执事说些好话,他一定会好好照料自己母亲的! 白知饮放下心。 第045章 明日便是出发去西江的日子, 一切自有邵莱准备,李庭霄不急不慌地在院子里熘达,看着闲庭信步在赏花, 实际满腹心事。 邵莱小碎步从青藤花架下跑过:「殿下, 木匠把轮椅送来了!」 「哦,给阿宴送去吧!」前两日听邵莱说白知饮的侄儿是个瘫的,他便叫他去外头找木匠订了一个。 「已经送去西院了,木匠正在调试,阿宴欢喜的很, 要亲自来谢殿下呢!」 「别!」李庭霄赶忙摆手, 白知饮一道谢他就头疼, 「明日就出发了,别瞎耽误工夫, 这一去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让他带他侄儿到外面玩一趟去吧!」 「是!」邵莱笑眯眯, 「殿下对阿宴真好!」 李庭霄横他一眼, 负手而去。 不多时, 邵莱又回来了。 「殿下,外头有两位生人求见,说是从江南道来的,一位姓黄, 一位姓夏。」 黄孝昀和夏虹的到来让李庭霄略感意外, 算算时日差不多是该到了, 他只是没料到, 他们会专程登门拜访。 而且, 黄孝昀居然只以个人身份递的名帖,压根没跟门房提自己父亲乃是当朝左相, 真不愧是他能干出的事。 客厅见客,二人落落大方跟煜王见了礼,三人在江南道也算是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并不生疏。 邵莱托着拂尘,笑容可掬地在煜王身后听从支应,看煜王跟他们说话态度亲和,内心欣慰。 在以往,这种不入流的小官是断断进不来煜王府的。 殿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对,北境! 大胜归来不骄不纵,像是换了个人,他从前也打过不少胜仗,可从没这样过,很难不让邵莱联想,这一切都跟从北境带回来的某个人有关。 「殿下明日就出发去西江了?」夏虹是西江人,觉得与有荣焉,爽朗道,「可惜了,要是能与殿下同去就好了,这几个月,肯定带殿下把西江游个遍!」 黄孝昀哈哈一笑:「都说西江天高地阔,景色绝美,下官有生之年定要去上一次!」 李庭霄笑道:「此次本王带着皇命去,怕是没工夫游玩,倒是两位,怎么来的如此快,不趁机在路上多赏赏光景?」 黄孝昀抱拳道:「承蒙陛下恩典,我二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来了,若非如此,还见不到殿下这一面!」 「哦,对,还得上任。」李庭霄拍脑门,「现在是黄中丞了!」 黄孝昀汗颜:「父亲大人在书信中跟下官说了那日朝堂之事,黄某能有今日,多赖殿下抬爱!」 李庭霄摆手示意不打紧,诚心贊道:「黄中丞是个好官,今后也要继续做好官,百姓需要你这样有风骨气节的官员!」 经过治水种种,黄孝昀深知之前煜王的一切都是误传,早对他信服有加。 闻此言,他一揖到地:「谨遵殿下教诲,定不负殿下所望!」 「御史台是个好差事,黄中丞今后必大有作为!」夏虹从旁说道。 李庭霄饮了口茶:「骁骑卫乃十六卫之首,也不差,就是你那个上将军柳伍,此人心胸不够宽广,夏将军初来乍到,须提防他给你杀马威。」 「卑职明白!」夏虹冷笑了一声,「不怕殿下知道,去年我跟友青二人到天都城轮值,因为出身西江,柳将军可没少给我们脸色!」 李庭霄不意外,安慰道:「这次毕竟是陛下亲自提拔来的,料他也不敢如何。」 想到柳伍想整人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三人哈哈一笑。 李庭霄一趟江南行,结交了两位不错的朋友,倒算是意外之喜,但因他明日就要出远门,二人并未多留,匆匆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第87页 - 七月初七,七夕,宜远行。 卯时,城门封锁,出入城的百姓静静等在道路两侧,丝毫不敢怨言。 吉时一到,皇城内乐声裊裊,宫门向左右大开,喜鹊被惊飞枝头,一路金红仪仗簇拥着鸾驾,沿白虎大街开往西城门。 到城外稍停,仪仗队有序撤下,早已守候在城外的亲卫营立刻迎上,鸾驾前后各留一千黑甲军拱卫,声势浩大地往西南旷野开去。 李庭霄并未刻意过去跟栗娘娘打招唿,而是提马领在队伍最前方,目光凌厉深沉,一路向前,亲卫营军纪严明,除了震彻苍穹的隆隆蹄声,无人交谈。 栗娘娘此番共带了十辆车,除她本人坐的那辆鎏金顶子的大车,还有随行宫女太监和太医坐的三辆,其余六辆塞的都是娘娘的日常应用之物和给西江王带的礼物。 既是孕妇所乘,那辆车内部极为宽敞,能躺能坐,布置得十分舒适,只要不是太难行的路,都察觉不出路面颠簸。 时近正午,垂满流苏的车帘拢起一边,缝隙间露出小半张略带憔悴的脸,那道娥眉微微上挑,给主人的性子描上了几分爽利。 明亮的杏眼穿过层层叠叠的甲冑,一眼便看到了队首的那抹鲜艷大红色。 那人身材挺拔,侧脸如刀削般俊朗,宽肩窄腰外,大红斗篷随风鼓盪,仿佛坠入黑潮中的一团烈火,正是她的小叔,煜王。 在他身侧紧紧跟着一名侍卫,身上套着轻便的褐色藤甲,嵴樑同他一样挺的笔直,背上斜挂箭壶,黑髮束成马尾,样式简单的团领衫衬得脖颈修长,气质卓绝。 栗墨兰的目光柔了几分,凝视片刻方才收手,「啪嗒」,流苏轻响,帘子落了回去。 紧接着,小宫女的头从车窗探出,对赶车的亲卫喊了声:「这位卫士,娘娘乏了,能否跟煜王殿下禀告一声,停车歇息片刻?」 与寻常马车不同,给娘娘赶车的有两人,其中一人跳下车奔去前方报讯,很快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刺入静谧原野,队伍缓缓停下。 李庭霄警惕地望了一遍周围,又回头看了眼金顶马车,见车帘随风轻晃,娘娘尚未下车,便解下羊皮水囊解渴。 侧目瞧见白知饮在身上摸来摸去,问:「找什么呢?」 白知饮不摸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见他挂水囊的位置是空的,李庭霄便将自己的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 炎热天气行军,不及时补水怕是要渴死在路上,与其用别人的水囊,还不如用煜王的,毕竟,亲也亲过了,咳咳! 在亲卫甲乙丙丁的暧昧注视下,他险些呛到,浅浅喝了一口就把水囊丢还给李庭霄,转头时,面上浮现一缕薄红。 李庭霄淡淡扫他们一眼,不想遮掩和澄清,白知饮能主动要求跟自己来,他那天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这几日白母在府上,有长辈在,他总不好像从前那般欺负他,哪怕他是权倾天下的煜王。 如今出了城嘛…… 往队伍后方扫了一眼,见栗娘娘正踩着矮凳、被两名太监从车上搀下,看腰身确实不像有五个月身孕,且步态强忍虚浮。 李庭霄兜马向后去,白知饮便紧紧跟着,李庭霄下马行礼,白知饮便也下马行礼,李庭霄跟栗娘娘寒暄,白知饮便偷眼打量她。 作为湘帝的爱妃,出行规格之高自不必说。 一身素净的月青凤尾绮云裙,头插金质鸾凤钗,单看背后,是个威仪天下、能倾倒众生的贵妇人,可她转身过来,露出的却是一张珠玉光华也难掩飒爽的脸。 当年西江国的兰将军大名鼎鼎,白家还没出事时,白知饮就从父亲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她是西江王麾下翱翔于草原的青鸟,手里永远握着令异族闻风丧胆的三尺青锋,而今,兵戈褪去,却褪不掉她眉宇间经年累月染上的边关月华。 他心中感嘆:如此巾帼英雄,却被困于那方寸皇城中,是何等的悲哀! 对栗墨兰,李庭霄也不过多寒暄,拢着斗篷淡淡问道:「皇嫂身子还吃得消吗?」 栗墨兰明眸轻晃:「还好,多谢叔叔!」 李庭霄点头:「皇嫂不必客气,应该的。」 他言语间看不出友善,栗墨兰却并不介意,直白道:「煜王可知我为何谢你?」 李庭霄不想打哑谜,轻轻一笑:「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左右,皇嗣乃是重中之重,陛下疼爱皇嫂,臣弟不过是替陛下说出了心中所想,皇嫂不必挂心。」 栗墨兰笑着点头,压下心中对他感激之情,在宫女的搀扶下在周围散步,不再跟他多说话。 老道如她,怎会看不出煜王这不过是碍于人多口杂的说辞罢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会一直耗死在天都城,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踏上西江的故土。 - 半月后,煜王亲卫队护送栗娘娘开入西江滇茗城,百鸟振翅掠过天穹,百姓夹道相迎,手捧着新采的野花,用带方言的口音不停高唿,细听,那是「兰将军」。 李庭霄威风凛凛居于马上,目不斜视,眸光睥睨淡然,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会瞥过百姓手中的野花和他们激动的神情,偷偷在心中为湘帝默个哀。 西江百姓,终究还是西江王的子民,哪怕归顺,也永远不可同化。 西江王的宫宇远比不上湘帝的宏伟,甚至从外围看不到几间房,露出高墙的屋顶漆色略显暗淡,看起来不常整修。 第88页 宫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无一不在翘首期盼。 不用说,最前方冕旒加身的自然是西江王,他年约五十上下,黑黢黢的一张脸,虎目狮鼻阔口,粗放莽撞的外表让生人难以提起警觉之心,可细看,目光却透着思量。 李庭霄粗粗打量一遍周围,翻身下马,目不斜视朝他走去,西江王一怔,赶忙快步迎上。 「西江王别来无恙否?」李庭霄不拘礼数,极潇洒地抱拳,不似王侯间会面,倒像是见到位久别的挚友。 在「见面压煜王一头」这件事上,西江王权衡了足足三天,不想此刻全没用上,怔愣一瞬,被动还礼:「煜王一向可好?」 李庭霄大笑,重重一掌拍上西江王的背,立刻从人群中传来几声锋利金属摩擦声,他蔑然一扫,顺势搂上西江王的肩,拥着往宫内走:「本王代皇兄跟西江王问好!」 又朝那群男男女女一指,反客为主道:「还不去接娘娘的车驾!」 众人面面相觑,得了西江王手下幕僚的暗示,这才动了。 宫眷们奔向后队,在见到车里的栗墨兰时无不喜极而泣,那幕僚镇定地对内庭总管耳语几句,方才从容跟上西江王。 白知饮身负保护煜王的重任,侧目瞄了眼身边快步跟上来的人,见是个三十多岁的文人,便没放在心上,而对方突然主动沖他笑了一下,颔首致意。 那笑容极其和善温暖,却让白知饮背上一阵恶寒,忍不住快走几步,离前方大红斗篷近了些,方才松了口气。 第046章 金顶马车破例驶入后宫, 栗墨兰略带笨拙的身子被扶下车,扑进车下站着的妇人怀中,欢欢喜喜喊了声「娘」, 继而泣不成声。 许是这半月来心情不错, 又或许是到了藏不住的月份,她的小腹终于现了少许凸起。 几年未见,云潇璃依旧气韵不凡,然而精緻妆容难掩面上年岁晕染,她双眼垂泪, 一寸寸打量栗墨兰, 少顷, 干燥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我的兰儿憔悴许多,怎么不好生爱护自己呢?」 她一顿, 眸光闪出凌厉:「可是湘帝后宫有人为难你?」 栗墨兰用力摇头, 抓住她冰冷的手:「不是, 娘, 是……」 「里面坐着说!」 云潇璃心疼女儿, 母女二人相互搀扶进入殿内,似有说不完的话。 「这么说,是那煜王从中帮你斡旋,崇氏那老家雀才同意你回西江?」云潇璃诧异道。 「是, 女儿看出陛下也有此意, 但他一贯顺从太后, 是以从未敢提起, 直到煜王他……」 云潇璃不解:「可他为何要帮你?」 「女儿也不知, 为避嫌,女儿从不出后宫, 与他都没见过几面。」栗墨兰也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瞄到母亲不安神色,忽然想到,「娘,爹没对煜王有什么额外安排吧?」 云潇璃攥紧手帕:「前几日他们便开始谋划了,是苏先生的主意,唉!」 「苏先生?」 「前两年新请的幕僚。」云潇璃起身拍拍栗墨兰的手,「你爹早想利用煜王对付湘帝,正打算借这次铺铺路,你莫要过多操劳,好生歇息,娘去告诉你爹,让他定夺!」 云潇璃消息传得及时,西江王虽不打算明面上感谢煜王,但还是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宫宴遂改为家宴,连白知饮都跟着上了桌。 除了李庭霄和白知饮,就只有西江王夫妇和子女,地点就在后丨庭正中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下,氛围温馨。 合欢花开得正当时,团团粉红花簇聚成伞盖般安于头顶,风一过,缕缕芬芳簌簌落下,铺满纱帐帐顶,还落在纱帐外伫立的八名煜王亲卫的甲冑上。 地位最高的栗娘娘车马劳顿,留在后宫歇息,没来凑这热闹,李庭霄便随着西江王坐上圆桌主位,作为贴身侍卫,白知饮在他身侧落座,而王妃云潇璃在西江王另一侧,再往下,是西江王的一子一女,还有门客苏铎昶。 「煜王殿下,这是我儿星隆,小女墨兮。」 脱下冕旒,西江王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像所有爱子女的老父亲一样,给客人介绍自家成器的子女。 李庭霄夸赞道:「三公子一表人才,郡主温婉可人,西江王真是教导有方!」 西江王大笑:「殿下过誉了!星隆跟本王一样,一介莽夫,可不像煜王殿下这般文武双全!」 「公子样貌堂堂,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西江王可不要过谦!」李庭霄看看桌上,「世子不在家吗?」 西江王怒其不争地摆摆手:「天天东跑西跑,不知又野哪去了!不提他!」 李庭霄一笑。 酒菜很快上齐,席间没有多少珍馐美味,传闻不虚,西江王的确简朴,餐具是最简单的白瓷碗碟,桌布虽质地上乘绣工精美,但能看出浆洗过很多次。 同样的,王宫内也没有朱甍碧瓦玉砌雕阑,都是刷着朱漆的木结构房屋,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年老树。 一切从简的西江王。 在云潇璃的暗中提醒下,西江王放下顺手拨开的花生壳,给煜王倒酒:「陛下和太后都好?」 李庭霄抬杯致谢:「都好,陛下心中惦念西江王,只恨不能常见。」 「上个月还跟王妃商量,想今年除夕去天都城拜见陛下和太后,顺便瞧瞧外孙,不料皇家恩典,竟将墨兰送回来了,我看,不如干脆提前,等墨兰出了月子,本王亲自送她回天都城!」西江王豪爽大笑,「到时与煜王殿下同行,一路游山玩水去!」 第89页 李庭霄也笑:「甚好!」 双方关系似乎被这些琐事拉近,李庭霄与西江王聊起天下事,不经意一转眼,却看到坐在白知饮对面的苏铎昶目光灼灼,而白知饮正垂着脑袋吃分得的菜,顺便掩饰面上的不自在。 苏铎昶似乎对白知饮很照应,从宫女的托盘里拿了把羹匙放进他面前的汤里,温声道:「小将军尝尝,这汤正应季。」 白知饮撩起眼皮,点头致谢后喝了一口,起初只是不愿驳主人的好意,喝到嘴里味道意外鲜美,忍不住捧起那小瓷碗,一口气喝空了。 李庭霄在桌下踩了他一脚,在他缩脚看过来时,挑了挑眉。 白知饮眨眼,脸颊发烫地放下碗,伸舌尖舔嘴角残存的褐色汤汁,李庭霄见了不由弯眼。 「煜王殿下,墨兰的身子调理不好,不如本王找大夫给她看看?陛下知道了,该不会介意吧?」 李庭霄转回来,一边对西江王说了声「倒是不会」,一边看也不看地拿起自己没动过的小汤碗挪到白知饮面前。 云潇璃忙朝旁边侍立的宫女使眼色,宫女帮白知饮把面前汤碗盛满,于是,他面前摆了两碗汤,更突兀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愈发不自在,干脆放下筷子。 李庭霄却不以为忤,向他偏过头,柔声道:「阿宴,这时节草原上菌子正肥美,别处尝不到,你喜欢就多喝点。」 反正自己是个哑巴,天塌了有他撑着! 白知饮安心埋首喝汤。 李庭霄笑了笑,转回头,正逮到西江王好奇的目光,说道:「西江王若是信不过花太医,再找大夫也可,但要保证可靠,否则栗娘娘一旦有什么差池,陛下那边本王不好交差!」 西江王忙从白知饮脸上收回目光,解释:「并非信不过花太医,只是各地医方不同,说不定西江的方子能有效!」 李庭霄点头思量:「西江王说的是,西江乃是栗娘娘的故土,倒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那是!」西江王眯着眼,眼神迅速从苏铎昶脸上略过,爽朗道,「星隆,怎么光顾着吃?还不给煜王殿下敬酒!」 - 赶了十几天路,如今总算到了地方,可以安心休息了。 西江王不多打搅,饭后就亲自引李庭霄到了刻意腾出来的公承殿,将他安顿好后便告辞。 李庭霄洗了个大澡。 白知饮也去沐浴更衣,见他没洗好便帮他归置完东西,最后连床铺都按他日常习惯重铺过了,他才湿漉漉地围了件大浴袍,从池水里出来。 见面就说:「阿宴,池子够大,下回一起洗!」 白知饮的俊脸顿时一热,门内听候吩咐的小宫女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掩口退了出去,还合上了殿门。 他人都蒙了,良久,悠悠嘆了口气,觉着自己遇上这么个人,这辈子,估么也就这样了。 他垮着脸,捧干衣服给他,却被他抓住了腕子:「要走?不帮本王更衣?」 白知饮目光下意识划过他敞开的胸口,看到微湿的绸缎浴袍下一方若隐若现的结实轮廓,心跳突然就不听话了。 「殿下几时得用别人帮忙更衣了?」从前可没这毛病。 「这不是在西江嘛,本王得端着点,不能让西江人瞧扁了!」他轻咳一声,张开双臂,「来吧!」 这声「来吧」轻轻柔柔,似乎带着点别的深意,惹得白知饮耳朵一阵酥痒,目光无处安放。 他故技重施,把衣服往他怀里一推就要开熘:「我去看看他们把青圣放哪了!」 不料,李庭霄早有准备,动作比他更快。 他一把从后面把人抱了个满怀,鼻尖抵在他耳后:「阿宴?」 白知饮软了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唿吸,他湿哒哒的头髮黏在他背上,难受,却也让他真切感受到二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距离。 一路上都未能言说的情愫如化不开的雾,弥散在他们周围,空气也跟着粘稠了几分。 「阿宴,你方才用别人给的羹匙喝汤,本王不高兴了!」李庭霄使坏地掐住白知饮腰上的肉,揉来捏去,「那个苏铎昶,是不是对我的阿宴有意思?」 白知饮觉得自己好生冤枉,那个怪人总是盯着他,阴魂不散,他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谁,谁是你的阿宴!再说,我又不是……」 他想说我又不是真的阿宴,不是你那个阿宴,好在及时剎住,才避免触到他的逆鳞。 他几乎忘了,他还有一个阿宴…… 李庭霄却明白了他没说完的那句话,身子僵了僵,片刻,他扳过他硬邦邦的身体,轻捏他的下巴,戏嚯目光中带着几分赤诚:「白知饮,你就是你,再敢胡乱猜疑本王,定不饶你!」 白知饮像是被谁迎面打了一拳,鼻子发酸,捏住他的衣袖,却被他轻轻搂进怀里。 他用力嗅他身上的皂角香,手指作梳摆弄着他半干的头髮:「白知饮,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来西江。」 白知饮的头颅在他怀里动了动,鼓足勇气,那重要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李庭霄也不说,等欣赏够了他的窘态,才笑着问:「还想娶妻生子吗?」 他依旧埋在他胸口,用力摇头。 他循循善诱:「安心留在我身边,可好?」 怀里的人别扭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第90页 安心,倒是未必,夏天理的出现总让他惴惴不安,但细想之下又无迹可寻。 李庭霄笑起来。 就在他以为这脸皮薄的护国公家二公子不会再开口,打算抱着他多温存片刻时,突听他说:「好,就算,就算殿下不能人道也不碍事,我愿永远追随殿下!」 李庭霄一怔,把他从怀中拉出来,严肃地看着他:「什么?再说一次?」 白知饮却会错了意,以为他不信自己,揣着小心道:「如果殿下想要,我,我定能伺候好殿下,哪怕春蚕到死,也在所不辞!」 李庭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哑了很久,总算想明白「不能人道」是怎么来的,他报復地捏住他的下巴,冷笑几声:「就你这小身板,还春蚕到死呢?」 白知饮一怔,只感觉他泰山压顶般就朝自己压来。 第047章 在李庭霄的想像中, 等他们到西江一切安定下来,便该是二人你侬我侬、互诉衷肠的时候,虽不能在别人地盘上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但, 单是亲亲抱抱就令他期待了一路。 结果,昨晚一激动,用力过勐把人吓跑了。 煜王殿下负着双手,惆怅地眺望西北青空和更远处迷濛云雾后的俊朗雪山,只感觉天上那片云都幻化成了嘲弄的形状。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他让公承殿的宫女去禀告西江王一声, 便带着白知饮出去体察西江风土人情了。 白知饮爱玩, 外出时目光总是清澈而充满探究,也不知是那几年的大牢坐坏了, 还是本性就如此。 除了白知饮, 他只带了两名亲卫, 还换了常服, 用西江王给的腰牌出了王宫。 踏出王宫的那一刻, 白知饮面上果然绽开了笑,李庭霄见状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决定带他在城中逛个够。 滇茗城的天比天都城蓝,云比天都城高, 集市都比天都城热闹, 主要是百姓天生热情, 无论生熟都能交谈两句, 似乎不懂拘谨为何物, 嗓门也一个塞一个的洪亮。 正经铺子很少,小摊却随处可见, 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还有提着篮子进城的,卖的是高山大湖中的野味特产。 白知饮伸长脖子四处看,眼睛看不过来了,李庭霄为弥补昨晚的过错,只要是他看过第二眼的东西,他便大方买下,不知不觉,两匹马的鞍袋撑得鼓鼓的。 李庭霄吩咐两名亲卫牵马先回去,约定傍晚时到昨日入城的北门来接。 这下只剩他们两个,白知饮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装哑巴。 今日的煜王穿着黑色亮纹团领衫,褚色半臂收进暗金宽腰带里,身材颀长硬朗,脚步沉稳,而他身旁的白知饮一身宝蓝短衣,走路带风,仿若轻灵雨燕在凡俗闹市间飞过。 二人身高只差半个头,并肩行走在街市当中十分出挑,不管男女老少都频频回首,目露艷羡。 不知不觉间,热烈的空气中传来丝丝烟火味,李庭霄人高马大,伸头一看,前方不远处竟然有个寺庙,庙中人头攒动,看起来香火极旺盛。 湘国的寺庙大多都位于郊外,如今见到在集市附近的庙宇,倒也奇了。 李庭霄喊住路人:「劳驾,请问前面是什么寺?好旺盛的香火!」 「国安寺。」那老妇人打量着李庭霄,目露慈祥,「今日是七月二十四,龙树菩萨的寿诞日,路过的街坊都会顺道给菩萨上柱香!」 李庭霄点头:「多谢!」 白知饮正踮着脚往里看,李庭霄莞尔:「走,进去看看,正好还个愿!」 「还愿?」白知饮不明白。 「上次在闲州府说过,要加倍还给菩萨香火,忘了?」 想起来了,他们在菩萨像上踩过去的时候,他是说过! 越往近处走人就越多,挤挤挨挨热热闹闹,被中天艷阳蒸成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知饮跟着人,太远了怕走散,太近了又别扭,中间大约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不料,肩膀被人从后撞了一下,他整个人扑倒李庭霄宽阔的背上,握住他的胳膊才站稳。 李庭霄反手拉住他的胳膊,大手顺着滑下,牵起他的手。 白知饮指尖微缩,指根传来的温度让他心跳骤急,却不敢给予回应,任他拉着往人群里钻,步伐僵硬。 寺庙上空青烟瀰漫,头顶横七竖八扯着道道彩旗,旗上绣着精緻的吉祥图样。 人多,但无人喧譁,院墙阻隔了俗世的喧嚣,这座拥挤的寺庙反倒成了附近最安静的所在。 伴着庄严梵音,他们便那样手拉着手,顺着人潮跨入庙门。 李庭霄目光在寺内转了一圈,便笃定地穿过熙攘人群直朝一个方向去,被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暗戳戳骂不守规矩,引得白知饮直发笑。 他表面不以为意,却暗中收紧五指,惩罚似的捏了捏,不让他挣脱。 掌心握着的指骨修长分明,掌丘上亘着几道凸起的疤,食指和中指生着一层薄薄的茧,是常练箭所致。 李庭霄想,这茧到什么时候没了,才算他过上太平日子了! 他们拉拉扯扯到了一座殿前,白知饮仰头一看,匾额上书写着工整的小楷:月老殿。 他不解其意,看殿内有几对善男信女正在叩拜,口中念念有词,便又看了看李庭霄。 李庭霄附在他耳边说:「月老,求姻缘的神仙!」 第91页 见白知饮的白脸一口气红到耳根,他心情大好,昂首阔步就拉着人往里进。 他们跪上一对蒲团,李庭霄双手合十,祈祷时嘴唇微微翕动,样子前所未有地虔诚,白知饮有些不知所措,但见他郑重,也学他的样子,在心中默念心事。 睁眼时,李庭霄正看过来,暗沉沉的殿内,几缕光穿过门外的树顶斜射进来,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投下分外柔和的光。 「许了什么愿?」 「你先说!」 两人都没说,只相视而笑。 角落有一算命老人,花白的长鬍子透着几分仙风道骨,他看他们的透出几分思量,待他们转身,招唿:「两位贵人,算姻缘吗?」 白知饮面色尴尬,他看着老人的卦摊,心想,自己跟煜王倒也称不上「姻缘」。 李庭霄却颇感兴趣,大步走过去,他也只好跟上。 「算个姻缘!」 老人分别推给他们一张纸:「二位把生辰八字写上。」 不多时,他苍老的脸掠过一丝迟疑和谨慎,李庭霄笑着看他:「怎么?」 「两位都是贵人命格,只是……」老人用力扯着鬍子,「许是小老儿看错了!」 李庭霄轻笑:「但说无妨,就算不好也不会少你卦钱。」 「这位小公子,一生血光缭绕,星陨于北……」老人指着白知饮讷讷道,「无命可算。」 白知饮对这玄乎话一知半解,但那句「血光缭绕」是听懂了的,且,老人的目光让他感受到几分凉意。 老人继续说:「而这位贵人乃人中龙凤,但要谨防小人作祟,明年将有一大劫,若要化解恐怕……」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不是算姻缘么?讲那些作甚?说说,我俩八字相合么?」 老人对了八字,又掐指算了片刻,凝眸摇头:「不合,可惜咯!」 李庭霄眸光闪过不悦,老人止不住瑟缩一下。 白知饮退了一步,抿住唇就想要离开。 察觉到他的慌乱,李庭霄回头拉住他,狡黠一笑:「莫慌,待我帮你逆天改命!」 第048章 算命老人张口结舌, 他做这行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谁真能逆天改命。 就见李庭霄从袖袋掏出张百两银票,往桌上一拍:「合吗?」 老人攥着写着八字的纸条, 愣愣地:「啊?不合啊……」 他又掏出一张, 压在原先那张上头,又另抽出一张捏在手里:「这回合了吗?」 老人盯了桌上的银票半晌,又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终于意识到事态不寻常,飞快抬指掐算:「合了, 合了!二位从此天造地设, 月老的红线已牵好了!」 李庭霄满意地把手里银票扔在桌上, 拉起白知饮的袖子大摇大摆往外走。 出了殿,白知饮目露虔诚地问:「这就改了吗?」 李庭霄认真为他解惑:「改了, 今后你我必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数, 还有, 月老红线牵好了, 是说你我随时可以成婚!」 白知饮咕哝:「谁要成婚……」 两个大男人, 成的什么婚? 他蹙眉,狐疑地回头看了眼正急匆匆收摊的老人,总觉得不对劲。 说是来还香火,实际上李庭霄极为敷衍, 到龙树菩萨像下拜了拜, 给僧人留下一叠银票就走了, 都没有在月老殿待的工夫长。 对白知饮的质疑, 李庭霄丝毫不以为意:「菩萨哪会这么小心眼儿!」 简单分辨过方向, 找准北门,便慢慢往那边靠过去, 省得晚上过去跟亲卫们汇合还要绕路。 庙里出来的人慢慢分散,白知饮缠着李庭霄问「改命」的细节,李庭霄便忍着笑对他胡诌,有板有眼,说得白知饮一愣一愣的。 忽然,对面一个身材干瘦的人没头没脑跑过来,一下撞在他身上。 「啊,抱歉,对不住!」他缩头缩脑,转身就要走。 「等等!」李庭霄一把拉住他。 那人挣不开,回头要对李庭霄动怒,一触到他冰冷的眸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李庭霄另一只手在他腰间一拍,从腰带里翻出一个绣着七色彩莲的钱袋子,提到他面前:「偷东西?」 那贼见事情败露,用力撞向李庭霄胸膛,本意是想撞翻他逃跑,没想到却如同一头撞上大山,对方纹丝未动,而他自己却被撞得头昏脑涨。 李庭霄将人一推,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周围人不知发生什么,纷纷朝两边分开,打量着眼前奇怪的一幕。 他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那贼悻悻起身,捂着屁股要走,走出两步,似乎觉得不忿,转头恶狠狠道:「有本事过来单挑!」 没等李庭霄反应,白知饮先火了,攥了拳头就要上去理论,那人见状转身就跑,还挑衅似的回头沖他们挥舞拳头。 白知饮要追,被李庭霄一把按住:「算了。」 「王宫附近偷东西,这西江……」白知饮气唿唿说到一半就住了嘴,这不该是他说的话。 李庭霄笑了笑:「西江王算震慑得不错,这蛮荒之地据说从前野得很,械斗不断,直到前任西江王拿下这西南地界,后又顺了朝廷,这才归化。」 白知饮问:「西江王为何要归顺?」 八年前西江还是个弹丸小国,西江王归顺湘国时,白知饮正身陷囹圄,彻底与世隔绝,认知出现很大断层。 第92页 李庭霄笑着看他一眼:「那些年,绵各部族兵强马壮,不断袭扰西江,八年前那次,绵各三大部族之一的朱云察部集结五万大军围困鸥城,西江王十五岁的长子战死城外,鸥城失守,全城一夜之间被屠,次日,因军心不振又连失三城,西江元气大伤,西江王紧急向最近的西马关求援,交换条件是,向我湘国称臣,愿送栗娘娘入天都城献与湘帝,其实就是联姻。」 白知饮睁目结舌:「原来是这样?可……」 李庭霄笑着说:「陛下也觉突兀,但,送上门的肉,岂有不吞掉的道理?」 西江半边草原半边丛林,与湘国接壤处表面一马平川,实际暗藏无数沼泽,若无嚮导带路,很难平安进入,是以,双方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栗氏更是软硬不吃,是令湘国两代帝王都头疼的所在。 突然就投诚了,谁能不害怕? 是以,这些年湘帝一直对他们提防,可西江王一直表现得忠心不二,还在湘帝的扶持下将绵各赶出领地,太平了好几年。 最近绵各再次蠢蠢欲动,湘国边境不断被骚扰,上次兵部尚书丘途跟他借铁鸢卫,就是为的这事。 见白知饮一知半解,他按着他的后脑晃了晃,像是要把里头的无用思绪都晃走。 「饿了,找地方吃饭去!」 白知饮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噜」一声。 随便挑了个干净馆子,李庭霄看了墙上密密麻麻的菜牌,满意落座。 他们在街上逛的久,此刻已过了饭时,大堂只有零星几桌,很肃静,菜也上得快。 苏铎昶给白知饮示好的事在李庭霄这总是个疙瘩,今日特意点了菌汤,亲手往他的碗里盛满,放入羹匙搅搅凉,就差亲自餵他。 白知饮心中被感动撑得又酸又胀,接过来小声说:「多谢殿下!」 「小馆子味道肯定不如王宫,但这里加了料。」李庭霄诡谲地眨了下眼。 「加了料?」白知饮搅动半晌,除了菌菇没看到其他东西,问,「加了什么料?」 李庭霄按住胸口:「爱心!」 白知饮震惊莫名地看着他,半晌,「噗嗤」一声喷了,笑得浑身乱颤。 尴尬了。 李庭霄也没想到,自己这恋爱脑突然上来,竟会油腻到古人都嫌弃的地步。 「笑什么!」他恼羞成怒,噼手夺过他的碗,「不喝拉倒!」 一口气给灌了。 见他不高兴,白知饮忙把笑给憋回去,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晶亮动人。 他掏出帕子,给李庭霄擦嘴边洇到的汤汁,擦完顺手在他硬朗的腮边揉了揉:「别生气,我不笑就是了!」 这还是白知饮第一次主动对他做如此亲密的举止,他心头一盪,勐然抓住他的指尖,想把他搂进怀里,想狠狠亲他,亲到哭…… 电光火石之间,他把所有能对白知饮做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可大庭广众之下,只能克制,心头火烧火燎的。 恰在此时,不长眼的来了。 四五个穿成五颜六色的泼皮闯进来,为首那个摇着扇子,嘴上不干不净地说着话,店家明显不想开罪,迎上去赔笑:「楼公子,您吃饭吶?」 那位楼公子合上摺扇,大怒:「废话!不吃饭本公子上你们这干什么!」 店家点头哈腰,担心打扰到其他客人,便往楼上招唿:「楼公子,上头有包间!」 「包间?本公子说要去包间了吗?」楼公子油头粉面,从头到脚的恶霸气质,用扇子尖往桌上一点,「就在这!」 耀武扬威地四处打量,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李庭霄和白知饮,而白知饮的手还被李庭霄攥在手里。 他似乎是被两个人中原人的打扮给吸引了,仔细一看,眼前顿时一亮。 附庸风雅地摇着摺扇,像只插了孔雀羽翎的秃毛鸡,大摇大摆走到他们面前,伸手就朝白知饮脸上摸。 「这脸蛋儿真嫩,象姑馆出来陪客的吧?陪公子一晚,如何?」 那只毛手还未沾到柔滑的脸,就被拿住了。 李庭霄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死死擒住他的手腕,再一用力,楼公子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哀嚎,扇子也掉在了地上。 李庭霄狠狠把他甩出去,他剎不及,撞翻了一张桌子,疼得嗷嗷叫。 「混帐!知道本公子是谁吗?你个外乡人竟敢跟我耍威风,来人!给我打!」 他跳起来一挥手,另外四人拥上来围住他们,一个塌鼻樑,一个大光头,一个满脸坑,一个独眼龙,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活像群鬣狗。 李庭霄站起来,负手冷冷环视一圈,白知饮拉他袖子,这回倒是劝上他别冲动了。 钱被偷可以不计较,但敢调戏他的人,不行! 他不想当这王八,偏偏对方不知死活,掏出叠银票洋洋得意地在他面前晃悠:「至于么?多少银子,本公子加倍给你就是!」 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白知饮忙悄悄握他的手安抚:「别动气,报官便是!」 「报官?」楼公子阴阳怪气笑了声,「报什么官?也不打听打听……」 话未说完,就看李庭霄也笑了:「是啊,报什么官?」 夹着雷霆之势的一拳挥出,正中楼公子面门。 他猝不及防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记,当场鼻血飞溅,眼前都模煳了,蒙了半天,大吼一声:「给我打!」 第93页 李庭霄先下手为强,一大碗热菌汤全扣在大光头的头顶,他「嗷」的一声闭上眼,汤汤水水顺着身上浇下,头上粘满黑白的菌子,整个人香喷喷的,还在冒着热气。 白知饮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家店料还挺足。 伸脚绊倒一个正跑向李庭霄的人,刚要跟李庭霄并肩大干一场,却被他拉着胳膊就往门外跑。 出门的剎那,他看到对面茶楼的窗户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似乎一直看着这边,双方目光对上的一剎那,白知饮瞳孔勐缩。 那是夏大哥? 他来西江了?这么快?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 白知饮迅速收回目光,心一下子悬在半空落不下去,被李庭霄拉着穿街过巷,而身后几个人穷追不捨,一直追出好远才气喘吁吁地作罢。 两人好歹都是武将,甩个把泼皮自然不成问题。 李庭霄十分畅快,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舒展筋骨了,转眼看白知饮,却见他一脸不安。 他晃他的肩膀,调笑道:「怎么了白将军,吓到了?」 白知饮勉强笑笑:「殿下跟些混混动什么手?这要传出去,多难听!」 李庭霄一副理所应当:「所以本王打完就跑啊!」 白知饮顿悟,正色道:「那这么说,方才揍得还不够狠!」 李庭霄大笑,圈住他的腰把他换到巷子无人的那一侧,重重在他唇上香了一口。 第049章 煜王到西江后, 每日做的就是跟贴身侍卫到处吃吃睡睡玩玩,其他人都习惯了。 白知饮性子好,跟西江王宫里的人都混得熟, 就连一开始见面就浑身不自在的苏铎昶都成了点头之交。 这天午后, 闲来无事的西江王又请煜王去下棋。 李庭霄不爱下棋,但这是西江王示好的信号,他不得不去。 白知饮也不爱看他下棋,每次下棋都得耗一下午,他只能站在他身后, 看着那宇宙纵横经纬的棋盘昏昏欲睡, 没劲! 昨夜知了叫的厉害, 他本就没睡好,今日棋盘上才两个来回, 他就开始打瞌睡了。 西江王落下一枚黑子, 抬眼见他眼皮打架, 笑了一声:「煜王殿下, 你我每次对弈可都苦了阿宴, 不然,让他自便吧?」 被点名的白知饮赶忙站好,却没逃过李庭霄看过来的眼睛。 他笑着说:「也好,阿宴, 你回公承殿歇息去, 不用陪着!」 白知饮清亮的眸子眨了眨, 却听西江王说:「不忙, 宫里也无聊, 年轻人出去玩吧!」 他朝远处招手:「苏先生!」 苏铎昶恰好进来,得了西江王的令, 便邀白知饮出宫。 白知饮迟疑地看李庭霄。 李庭霄掏了一叠银票给他:「拿去,随便买什么,好好玩!」 实话实说,李庭霄不太放心白知饮跟姓苏的一道,因为他对白知饮太过上心,也不知憋着什么心思,但既然西江王发话,找託词拒绝显得小家子气,且白知饮功夫还不赖,不至于出意外。 最主要是,现在的白知饮跟他就只差临门一脚,不可能被这傢伙两块糖给拐跑,他有这信心。 苏铎昶倒不像有什么不轨目的,人有礼有节,温文尔雅,对阿宴这个「哑巴侍卫」照顾得十分到位。 他们无法交谈,但许多事不用白知饮说,苏铎昶就先周全地考虑到,譬如,他一舔嘴唇他便停在茶水摊子前,他朝路边一看他就带他走进路边亭歇息,后来,他带他去看杂耍和驯鸟,二人之间根本不需言语。 然而,驯鸟的把式收摊时,人太多,他们走散了。 白知饮在周围转了两圈,没找见他,想也不会有事,就往王宫方向走。 可还没出这条街,面前直朝他走来一人。 夏天理出声招唿:「阿饮!」 白知饮一怔,慌忙回头看,见苏铎昶确实不在,才松了口气:「夏大哥,你怎么到滇茗城来了?」 「送货啊!」夏天理颇为热络,拉他的胳膊,「阿饮,在天都时还说有缘再见呢,缘分这不就来了?走,茶楼坐!」 「夏大哥,我……」 不由他分说,夏天理把他拉进茶楼。 - 傍晚时分,苏铎昶把白知饮安然无恙送回公承殿,白知饮却总觉怪异。 中途走散那段真是离奇,恰好他们才走散,夏天理就出现了,又恰好在他刚出茶楼不久,苏铎昶就找上来了。 但这些他无法对李庭霄说。 他是湘国的煜王,他追随他而来,除家人割捨不下,他本该与过去彻底诀别,与夏天理的秘密会面,难说是不是一种背叛。 尤其是那晚,李庭霄敲打他说「那个一脸算计的铜臭商贾」,他甚至怀疑李庭霄知道他偷偷见过故人,又觉得没可能,那晚他临时起意去煜王府要户贴,碰巧遇到的夏天理,李庭霄又怎会知道呢? 夏天理今日又撺掇他回潘皋带头造反了,在得知他在煜王驾下做事后,还话里话外让他拉上煜王,一道对付潘皋王。 他依旧没答应,还险些翻脸,母亲说得对,就算报仇,也该先找当初陷害白家的人,而不是莽莽撞撞跑回去当人的马前卒,更别说拉上李庭霄一道。 既然夏天理别有所图,他打定主意今后不再见他,所以,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他决定不说,在煜王这边,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94页 临近八月,西江的夜风已带上几分萧瑟,吹下两片微黄的叶子。 李庭霄在西江王那边用的晚饭,反倒是白知饮先回的公承殿,李庭霄回房时,身上散发着淡淡酒香,耳廓微红。 白知饮正在帮他铺床,背影忙忙碌碌,他眉眼弯起,从后面抱住他,贴着他瓷白的脖颈嗅来嗅去:「是不是擦了香,这么好闻?」 白知饮笑着摸出两个香袋:「苏先生说,这是西江特有的药草晒干了做的,带在身上能驱蚊虫!给殿下也买了一个!」 香袋一黄一绿,李庭霄飞快抢过绿色的那个,欣喜道:「送我的?」 「不算送。」白知饮粲然一笑,「是用的殿下的钱。」 李庭霄大笑,趁白知饮去关门,把香袋在身上比来比去,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最后挂在了腰带上最显眼的位置才满意。 他问:「阿宴,今日出去玩的可开心?」 白知饮觉得这样的煜王带着些孩子气,威严褪去,略带可爱,于是他眼底含笑答道:「开心。」 李庭霄感兴趣地拉他坐上外间的木榻:「来,说说,都干什么了?」 白知饮回忆:「喝了果干泡的茶,还去看了亭子横樑上画的画,画里……西江人好像很喜欢蛇。」 李庭霄往前凑了凑:「还有呢?」 白知饮掰着手指头细数今日路线,如实禀报:「看了杂耍,那些人会喷火,会吞剑,还会把自己窝进一个小木箱里,拳法和兵刃耍的也好,还看了会钻火圈的花狸猫,会随乐曲舞蹈的蛇,会飞到远处捡了东西再飞回来的鸟……」 对见多识广的李庭霄来说,这些很无聊,但只要是白知饮说出来的,他都爱听,还能想像到他当时兴致盎然的样子。 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不断开合的嘴唇上,他似有所感,不再说了,李庭霄慢慢凑上去研磨,先是逗得他轻喘连连,继而兇悍地攻城略地。 末了,他狠狠吻了吻他发红的眼尾,嘆道:「若是在天都城就好了!」 白知饮尚在余味中,这话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问道:「在天都城如何?」 李庭霄贴着他耳语一句,这下,连脖颈都染上了羞赧的绯红色泽,在柔暖纱灯下显得分外诱人。 他眸底暗下去,偏头贴向的那处,细细舔舐啃咬间,被他凌乱的鼻息扰得头脑发热。 怀中的温度逐渐滚烫,耳畔是略带隐忍的温柔清音,他手掌缓缓下滑,在他身上撩起无数电窜的火苗,才去解他的束腰。 白知饮浑身一震,又慢慢塌了下去,覆上手去阻止。 推拒不成,不出所料再次被掌控了。 他的手和心一起随着他的滚烫手掌忽上忽下,半合的眼睫不堪忍受地快速扇动,喉间止不住溢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他紧紧抓着榻沿,时而因他的粗糙僵直身子,时而又随他的温柔轻轻送,最终在他密不透风的侵袭下无力投降,只觉得身下被褥松软得像是一团不着天地的云,舒适又宁静。 当指尖触到一小块冰凉时,他浑身一颤,瞬间清醒。 李庭霄看他烫到似的缩回手,爱怜地亲亲他被汗水洇湿的鬓角,拿住他那只手,放在贲张的阳锋上。 白知饮想抽手,他却不允,眸光深沉地责备道:「怎么?只顾自己快活?」 白知饮像是被他的眸子摄住了,对视片刻忽地抿嘴一笑,抬头亲在他唇角,生涩地揉了揉。 未经人事的白小将军没什么技巧,甚至有些笨拙,李庭霄便握着他的手循循善诱,最终意犹未尽地喟嘆出声。 他恨不能现在就回天都城的家里,与他共赴巫山享尽云雨。 两人就这么凌乱着衣衫拥在一起温存,白知饮被逼着说了不少白天说不出口的情话,面庞娇艷成一朵粉花,直到更夫敲了三下,他懒懒地爬起来,想要给他熄灯。 「哪去?」 「回房。」 「就睡这!」 「明早会有人来伺候,到时免不了闲言碎语。」 「爱说就说去!」 李庭霄用力将人拉回榻上,搂着人耍起赖,贪婪嗅着他身上的气息,非要与他相拥而眠。 - 煜王才到西江一个月,西陲戍卫军将军南昊便来信求援,绵各朱云察部四万大军围困西马关,如今粮草不多,将士伤亡过半。 西江王前几天染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闻讯便派三子栗星隆点了一万兵马驰援。 绵各三大部族全线压境,西江近期也倍受袭扰,六万兵马分散各处,能借出去一万已是倾尽了滇茗城的全力,这还得是西江周边无大战事的境况下。 栗星隆前些天刚满十七,却已是身板硬朗的一员虎将,手中狼牙棒五尺长、一握宽,钉尖淬着森森寒芒。 他走时,王妃云潇璃忧心忡忡地一路送到城外,长子栗星安的死是她一生都揭不过的疮,再往后,栗星野和栗星隆每次出征,她都提前三日吃斋念佛,祈求平安。 又过两日,有消息报,不只西马关,铁鸢卫驻守的西尖驿也受到绵各滋扰。 好消息是,铁鸢卫守备力量充足,盖鑫将军两场大胜,将入侵绵各的墉冬察部赶走了。 坏消息是,墉冬察部出了荒野,却入了草原,大军直逼西江边陲的鸥城而来。 鸥城位于草原和森林的边界,地势复杂,守军不过七千,而据探子报,墉冬察部大军全动,浩浩荡荡足有四万之多,已兵临城下。 第95页 鸥城,正是栗星安战死的地方。 西江王掀了药碗,大骂墉冬察,撑着要起来奔赴鸥城与他决一死战,不料,气急攻心下一口老血喷出,人便昏了过去。 李庭霄得了信去探望西江王,见他喝了太医的药已经醒了,云潇璃和栗墨兰正陪伴左右。 李庭霄给栗娘娘见了礼,关切问道:「西江王如何了?」 西江王强撑着坐起来,摆摆手:「老朽矣!」 李庭霄看出他憔悴,安慰道:「鸥城胜负还未可知,何必如此挂心?」 「我儿星安便是战死在鸥城!」西江王重重一拍桌子,恨恨道,「当年鸥城几乎被屠尽,驱逐绵各后重建花了三年,本王怎可再重蹈覆辙!」 「也是。」李庭霄颔首,低头思量片刻,「不需劳心,本王带两千亲卫亲赴鸥城,西江王意下如何?」 「殿下要去?这……」西江王陷入思量。 他担心的是战场兇险,若煜王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没法向湘帝交代,更何况,煜王对他们来说是一步重要的棋,如今棋盘才铺上,可不能丢了棋子!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李庭霄笑道:「西江王不信本王么?与潘皋鏖战那几个月,本王可学了不少手段,可惜如今不再掌兵,难得有机会再活动活动筋骨,西江王可得成全本王!」 一旁的白知饮侧目。 西江王觉得他带两千人去就是去添乱,虽说昔日天狼军将士之悍勇名满天下,可两千对四万,如何能有胜算? 但煜王主动提出,他也不好驳了面子,再则说,如今西江兵微将寡,一个萝蔔一个坑,守鸥城的是他当年的副将马福,人已年迈,煜王好歹也拦过潘皋,再怎么说也比他强。 「也罢,事急从权,那有劳殿下!」西江王拿出令牌,嘱咐道,「滇茗城中尚有几千守军,殿下一併带去,我立即请求援兵,殿下只要据守城池便可!」 不料,李庭霄却不要他的兵,自信满满接过他的令牌,便出城点兵去了。 第050章 一个时辰后, 黑甲军如头顶乌云一般漫过草原,奔向远方孤城,待他们目力所及处满是绵各旌旗时, 鸥城已被围困了一天一夜。 城上守卫森严, 墙垛间严严实实竖着木盾,上头插了不少箭矢,城下五彩旌旗整天蔽日,正中帅旗上写着「直里」。 绵各墉冬察部三大虎将之一直里,此刻正坐于帅旗下方。 斥候来报:「殿下, 直里大约带了一万人, 先锋部队距鸥城城门仅百米!」 随行的亲卫营刘校尉忧心道:「殿下, 如何入城?」 李庭霄立在马上不动,目光穿过那层层叠叠的旌旗, 看墙头攒动的人影。 他转向白知饮:「阿宴, 可有法子?」 白知饮心说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要一箭射死那个叫直里的? 李庭霄揽过他的肩头:「本王的阿宴真是聪颖过人!你想对了, 射他!」 他现在愈发的肆无忌惮, 搞得周围几名亲卫震惊莫名。 殿下几时又跟阿宴这么好了?这眉来眼去的是怎么回事? 不怪他们, 跟进王宫的亲卫仅寥寥几人,其余人都驻扎城外,自然不知他们进展。 两千人虽不多,但在空旷的草原上也极为扎眼, 绵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 并禀告了主帅。 直里粗手粗脚, 虎背熊腰, 典型的游牧民族汉子, 得到后队禀报,他调转马头手搭凉棚朝后看, 只见是一支盔甲整齐的队伍。 他们立于马上巍巍不动,只有衣角被草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足见军纪严明,虽无任何旗帜,但直里猜,是鸥城的援兵到了。 「咚,咚,咚——」 战鼓声起,一声跟一声越来越急,滚雷般震人心魄,李庭霄弯起嘴角,淡定挥手,队列中响起铮铮号角回应。 青圣人立而起,嘹亮悠长的马嘶穿透沙场混沌直入对方阵营,蒙着面甲的绵各马被这声音催的焦躁起来,原地踏着步子,不知是想退还是想攻。 几乎是同一时刻,鼓歇号止,后队绵各士兵抽出弯刀横握胸前,一副要冲锋的架势。 刘校尉一抬手,两千人齐刷刷拔腰刀出鞘,锁簧掰开再扣紧,腰刀就变作一柄挂两刃,长度仿佛陌刀,力量稍逊却胜在轻灵,专克骑兵。 这特殊的两刃刀乃天狼军独有,连白知饮都第一次见,也终于明白在北境时,潘皋战马为何一个照面就被噼倒、动辄开膛破肚了。 正出神,绵各人已唿喝着快马冲来,蹄声如雷鸣海啸,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刘校尉一声令下,亲卫营轰然冲出迎敌,个个伏低身体斜拎着两刃刀,眉眼如炬,铁甲兜着风。 李庭霄偏头吩咐白知饮:「帅旗,帽缨,马。」 白知饮看他一眼,立刻会意,抽出支箭搭在弓弦上,不需瞄准,「刷」地射出。 绵各军中,支着帅旗的粗木被射穿,缓缓从正中噼开往两侧倒,巨大帅旗蒙头罩下,周围人躲避不急,一阵骚乱。 直里一怔,让手下不要乱,只当是个意外,再看战场时,却见己方先头部队竟在冲撞时倒了一片。 紧跟着,「呛啷」一声,他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锤了一下,头昏眼花耳朵嗡嗡响,用力晃了晃头,四下一看,发现周围士兵都见鬼似的看着自己。 第96页 无意间瞥到地上的影子,见自己尖尖的帽盔影子上竟然多出一条笔直的线。 他心头勐跳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摘下帽盔,见到一支箭正插在拴红缨的孔隙之中,尾端雪白的箭翎兀自微微晃动。 再抬头时,却见又一束寒芒以雷霆之势向自己奔来。 接连三箭,来的好快! 他张大嘴巴,根本来不及躲避,亲卫更是来不及给他上盾牌。 这次,顺着箭来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无数正在搏杀的士兵,看到敌阵里一个面容俊秀的小白脸正不慌不忙从箭壶抽出箭,轻松将弓拉了个满月,瞄向自己。 而在他身后,几百黑甲军拉弓瞄准,动作整齐划一,冷硬无情仿若机器。 「噗嗤——」 怔愣间,直里被溅了一脸的血,差点叫出声,可很快发现被那一箭射中的不是自己。 他心头稍安,认定方才不过是巧合,可下一刻身子勐地向下一沉,他胯丨下宝马一声不吭倒地,将他甩了出去。 直里跌坐在方才落地的帅旗上,回头一看,登时在这三伏天里被浸入了寒潭,身上又湿又凉。 他的那匹马大张着嘴,两只眼睛被射了个对穿,脑浆正顺着眼眶缓缓流出。 怎么…… 死物也就算了,可马是活的呀!它会乱动的!那人两里开外,如何能射的这么远,这么准? 直里骇然,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敌阵中无数针尖样的亮芒和战场中间铺了一地的绵各士兵尸体,再回头,鸥城城门正缓缓打开,门缝间人影不断晃动。 腹背受敌! 这念头一过,他立刻捲起帅旗,哆嗦着大吼:「收兵——」 急促的钲声迴荡在草原,绵各鸣金收兵。 鸥城城门尚未全开,便从门里杀出千余重骑,吶喊着追击敌军。 其实也不过是急火火出来讨些便宜,再稍作震慑,马福将军有令在先,穷寇不可远追,率队出城的副将洛世砍翻几个跑得慢的,就兜马绕往李庭霄那边去,远远便朝他上下打量。 不认得,也猜不出。 穿过血流成河的那一小片战场,见那些黑甲军浑身浴血,目光中杀气未散,宛如阿鼻地狱出来的修罗。 再看,他们身上都是溅上的血,如此惨烈的交锋下,黑甲军竟鲜少伤亡,他仔细打量地上,几乎都是马尸,个个肠穿肚烂惨不忍睹,而那些绵各骑士除了几个被压在马下动不了的,其余人惊骇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很快被上来的黑甲军制住。 洛世不由得崇敬几分,等提马到了对方跟前,他客气问道:「多谢将军相助!敢问将军是?」 刘校尉忙道:「这位是煜王殿下!将军请下马见礼!」 洛世一惊,赶忙翻下马背,单膝跪倒:「末将鸥城守将洛世,拜见殿下!」 李庭霄抬手示意他免礼,指向战场:「马差不多都死了,人有活的,别放过,都带回去。」 洛世抱拳:「末将遵命!」 起身时,顺便悄悄打量他身边的白知饮。 方才他们在城墙上看得明白,这小将军的箭法,别的不敢说,他们鸥城可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说句有如神助也不为过。 他上马奔回去安排善后,没忘派人去禀告马将军出来迎贵人。 不多时,又一队人马从城内冲出,为首的将军头髮花白,满脸都是横生的皱纹,正是守将马福。 他将煜王恭恭敬敬迎入城内,对煜王千里搭救千恩万谢,对亲卫营的实力赞不绝口,对阿宴将军的箭法更是好一顿追捧。 窗外细雨沥沥,院内茶香悠悠。 马福将煜王迎到军所奉茶,终于忍不住问:「殿下怎么来了?」 「西江王前些日子病了,本王闲着无事,替他过来看看,栗三公子带兵去驰援西马道,现在看,说不准是绵各调虎离山。」 他的口气,就好像迎敌是出门散步那么轻松,听得马福十分汗颜。 不过方才见过煜王亲卫军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西江王殿下病了?」马福忧心,「严重吗?」 李庭霄勾了勾唇角:「原本只是小小风寒,得知绵各围困鸥城,急火攻心呕了血,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马福急的搓手,可见与西江王情谊极深。 「马将军放心,西江王已经服了药,过几日便能痊癒。」李庭霄边说,边掏出西江王的令牌交给马福。 与地位无关,这令牌代表西江王的授权,没这牌子,就算他是亲王也只是客,有了牌子,才能参与城防,调用兵马。 牌子拿到手里,马福有些错愕,旋即双手递还:「鸥城全城将士听候殿下调遣!」 李庭霄喝了口茶,盯着碧绿的茶汤淡淡道:「嗯,好,马将军说说城中情况。」 - 煜王亲临,城中士气高涨,兵丁和百姓信心倍至,积极备战,随时准备迎敌。 初秋的一场雨后,空气骤然冷下来,人都换上了厚衣服,战马窝在棚中瑟瑟发抖,好在鸥城物资充沛,及时加了火炭等物取暖。 直里战败,鸥城得了几日的安宁,三日后,城外风云再起。 这天夜里斥候来报,绵各大军再次向鸥城袭来,这次足有上次的一倍,驻扎在鸥城十里外,明天就能攻到城下。 马福一听,当即跑去城墙布防,连夜运滚木桐油上城墙。 第97页 李庭霄抄着手站树下看天,担心他着凉,白知饮为他披了件棉氅。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只看到一轮极细的残月在薄云后头若隐若现,根本无景可赏,不由得好奇:「殿下在看什么?」 李庭霄忽地一笑:「明天要热起来了。」 白知饮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李庭霄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保持神秘。 作为世界顶尖的杀器,各种地势和天气他见得多了,单看月亮的颜色和云的形状,就能推测出未来几个时辰的天气。 他一扬大氅:「走,去找马福!」 无数火把照的城墙上亮如白昼,鸥城守军上上下下搬运守城物资,凉夜被火把松油和汗味熏得火热。 十里外的林子边缘亮着大片火光,绵各人的营地一片通明。 李庭霄站在墙头眺望片刻,马福急匆匆赶来:「鸥城周边发现不少绵各人的探子,殿下小心暗箭!」 李庭霄长身而立观望城下,这几日他常常登城巡视,对周围地形瞭若指掌。 夜色如墨,漆黑的天幕上仅有稀疏的几颗星斗远远挂着,若有似无,环绕半个城池的树林轮廓起伏,如同狰狞野兽。 片刻,他偏头问:「发现绵各的探子了?」 「不少。」马福压着刀柄上前,指向树林。 李庭霄眯眼看过去,果然发现有影子在晃动,正伏低潜行,乍看之下还当是野兽,然而他们居高临下,仔细分辨便能看出是人。 李庭霄看向白知饮。 白知饮无语,但却也不含煳,转瞬间便一箭射出。 第051章 银亮箭矢流星般消失于黑暗中, 林中那道影子乍起又跌落,副将洛世见状转头便奔下城去拿人,不消一刻钟便把人绑上了墙。 那绵各探子一条腿上还插着箭, 上来便被一顿好打, 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 李庭霄过去,睥睨地看着:「是不是要在密林中埋伏?在探查什么?是不是还想像上回一样,等我军追击出城,再从后方包夹?」 马福一惊。 探子愣了半晌,大叫:「没有!不是!」 那就是了。 「阿宴, 带我们的人去清理树林, 之后藏于树冠, 等战事开始,将那股伏兵一窝端了。」李庭霄冷笑一声, 瞄向东方天际的一线暗红, 「天明时分必有浓雾, 马将军, 你届时派几队人下去, 城外两里处插销,放绊马索。」 马福错愕:「殿下怎么知道有雾?」 李庭霄但笑不语。 马福想了想,小心道:「殿下,绊马索只在冲锋时有用, 绵各军队若是缓慢行进, 恐怕……」 李庭霄斜睨他:「那就在周围闹出点动静, 让他们跑快点!」 马福思量片刻, 眼睛一亮, 满脸笑容地去了。 清晨,天空变成暗灰色, 草原上果然起了大雾。 一片混沌中,低沉的脚步声轰隆隆震动地面,一抹抹暗淡的影子在朦胧雾海中缓缓升起,逐渐清晰,那是手握武器,身覆皮甲的绵各勇士。 这次来的不是直里,而是昭裘达,墉冬察汗麾下的另一员虎将,经过上次一役,直里俨然吓破了胆,如今沦为全部落的笑柄。 将近两万人马在浓雾中摸索前进,随着人马走动,雾气在半空缓慢流淌,相隔几步便不见人,绵各士兵怨声载道,走得艰难。 在距城五里时,鸥城西北角突然发出一声悠长金鸣,接着马蹄隆隆,一片喊杀之声震彻原野,昭裘达连忙派出探子去查,却再没回来。 战场上瞬息万变,比对手快一分,便多一分胜算,他连忙下令全军加速沖至城下列阵,号角声响,拎着弯刀的绵各勇士左右散开,一大队骑兵轰隆隆奔向城门方向。 他看着一列列马队消失在浓雾间,总觉得心头怪异,忽然,远处大乱,人喊马嘶不断传回,他登时勒马:「何事?」 一名小将急急来到近前:「报将军,前方有绊马索,我们的骑兵中了埋伏!」 昭裘达大惊。 若在好天,绊马索仅能拦住第一波前队,且有勇士探路,通常见到绊马索便砍断了,但如今视物不清,第一波人马倒地后队再上,多半会踏着自己人的身体过去,再被绊倒。 可这是哪来的妖雾?湘军又怎会提前知道? 他粗吼着命令:「停!停止前进!重新列队!」 已经迟了,前方乱作一团,马匹士卒争相踩踏,有侥倖靠近城池的,乱中被墙头的湘兵乱箭逼退,慌不择路四下逃遁。 城西北角喊杀声逼近,那架势如有千军万马一般,让人心神俱骇。 副将疾唿:「将军,退兵吧!」 昭裘达不甘心,但如今的状况也只能从长计议。 后面的步兵还没跟上,听到收兵号角赶忙转身后撤,乱军大溃,昭裘达搞不清后队状况,只得避开西北角的动静,带马队兜着圈子从侧翼撤退。 天渐渐亮起,太阳刺破浓雾透进丝丝缕缕的光,他依稀看到前方一片树林,那里他安排了自己人,过去汇合说不定还有翻盘机会。 可还未等靠近,却听到林子里突然惨叫声连连。 昭裘达心头一沉,缓下马,周围几骑却已拔出弯刀靠近了密林。 陡然间,林中射出一支冷箭,力道极大,直接将一名骑兵穿喉射杀,那马没了主人,步子慢下来,却依旧向着树林方向跑去。 第98页 其余人联想到直里手下说过的「箭神」,急忙勒马,掉头便相互招唿着逃走。 须臾,一条轻灵人影从树冠跃下,正跳上那匹马的背,提马便向他们急追而来。 见那人单枪匹马,昭裘达仓惶中回身射出一箭,白知饮倏地将身体伏于马背,堪堪躲过。 他眸光透出一股凶气,盯紧昭裘达,狠夹马腹狂追。 绵各骑兵挥刀便砍,白知饮在马背上闪躲腾挪,灵巧得令人咋舌。 对方人多,胯丨下战马被砍伤的剎那,他手腕一抖,一柄寒芒凛冽的匕首从窄袖中射出,当成飞刀射杀一人,换了匹马。 他转瞬间冲破乱军追上昭裘达,在马鞍上借力挺身,猿猴般灵巧地跃至他身后。 感受到背后的热度,昭裘达大惊,这个距离弯刀无用,他左右扭身想要将人甩脱,下一刻,咽喉却被一只冰冷的箭尖给抵住了。 白知饮略微沙哑的声音低喝道:「停下!」 他满脸汗水簌簌滑落,脖子上不知何时擦出了血痕,背上好像也开了道口子,汗水渗进去,火辣辣的疼。 先是林中一场恶战,又独自支撑这么久,他体力稍感不支,身子止不住发颤,但握着箭的手却稳稳地指着昭裘达的咽喉。 主将被擒,他所带领的几百骑兵大惊着停下,将他们围在正中伺机救人。 林中埋伏的亲卫们没有马,一时间赶不过来,白知饮眸光冷冷在这些绵各人脸上扫过,箭尖往昭裘达咽喉上凑了凑:「让他们闪开!」 昭裘达很是硬气,冷哼道:「别想跑!你动手吧!」 白知饮笑了一声,用箭尖抵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往鸥城方向看。 如今浓雾已散大半,碧绿草原上,一队黑甲铁骑正以雷霆之势向他们逼近,如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般,那汹汹气势仿佛能踏平一切魍魉。 白知饮说:「再不闪开,一个都走不了!」 昭裘达如坠冰窟,当即下令:「撤!都撤!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 煜王的贴身侍卫只身追赶溃军,生擒墉冬察部将军昭裘达,全城雷动。 李庭霄却高兴不起来,白知饮腰上被砍了一刀,他赶到时,衣服上的血都要干了,还有他最好看的脖子也擦伤了一大片,也不知会不会落疤。 白知饮早习惯了疼痛,在军医给他裹伤时一声不吭,李庭霄直揪心,恨不能自己替他疼。 好在后面的伤是被人在马上追砍形成,都是皮外伤,大夫说,简单包扎一下,别再扯到,几天就能好。 昭裘达被俘,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骂人,骂的嗓子都哑了,马福气得吹鬍子瞪眼恨不得撕了他,但碍于目前鸥城主事的是煜王,不敢擅自做主。 等到了晚上,煜王总算照料完他那小亲卫,两人一道出来。 听马福一口气吐出满肚子怨气,李庭霄冷笑着走到昭裘达面前,高昂起下巴问:「服么?」 「服个屁!还不是因为突然下了雾,不然小小鸥城早就是本将军的囊中……」 披头散髮坐在地上的昭裘达瞄见李庭霄身旁一身白衣的俊秀小将军,突然卡壳,他晃了晃脑袋,让头髮分开两边,好看清楚些。 看清楚了。 他及时改口:「服!」 他不服鸥城那无能的守将,不服这场煳涂仗,就服乱军中孤身涉险将自己生擒了的那位勇士。 李庭霄微微一笑:「昭裘达是吧?你好歹是个带兵的,连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懂?一个将军看不懂天气变化,莽撞出兵导致兵败,你还有什么不服?」 他漫不经心地踢了踢他的腿:「来,说说墉冬察,兵力,粮草,马匹,来此目的,几时攻城?」 昭裘达被他一番话臊得满脸通红,狠狠一咬唇,用牙齿撕下一片干裂的皮,吐在地上。 马福怒沖沖道:「殿下,撬不开口,下令用刑吧,末将保证能问出来!」 「马将军何须如此较真啊?本王也不是很想知道那些,到时兵来将挡就是!」李庭霄摆摆手,吩咐刘校尉,「取笔墨来!」 所有人都被他不按常理的样子给搞蒙了,若不是都知道他年初才打了场大胜仗,这些人肯定以为他是个昏庸的草包。 接着,他让人把昭裘达扒了上身衣裳,死死按在地上。 刘校尉取来纸笔,李庭霄却推开了宣纸,只提着蘸饱了墨的笔,往他背上画画。 落笔在昭裘达宽厚的背正中间,圈圈叉叉,几笔便勾出个小王八。 周围人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 马福脸上的褶子又加深了几分,笑道:「殿下这画画的是真好!」 在昭裘达的叫骂声中,李庭霄收笔,左看右看,觉得差点意思,就拿他的背当画布,练起了画王八,等终于画到自己满意时,他转头问眉开眼笑的白知饮:「怎么样?画的好不好看?」 白知饮昧着良心点点头。 李庭霄便把笔递给他:「来,你也试试!」 不忍拂了他的兴致,白知饮接过笔,寻了处空白地方也画了个,画得不圆不扁,四条腿长短不一,被李庭霄好顿嘲笑。 「阿宴这画技不行,得多练!」见后背画满了,李庭霄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翻面,翻面!」 几名士兵七手八脚给他翻过来,他不停挣扎,像极了翻不过身的千年老龟。 第99页 李庭霄又画了个占满他肚皮的巨型王八,被死死按住的昭裘达低头一看,总算知道湘军在对自己做什么,登时大怒:「混帐!你竟如此羞辱于我!」 说完,挣扎得更厉害了,像条离水的鱼。 李庭霄画完最后一笔,潇洒地拢住袖子抬起狼毫,那得意模样像是完成了一副传世之作。 「别动啊!」他警告,「你背上是我给墉冬察写的信,要是弄花了,看他摘不摘了你的脑袋!」 第052章 听到墉冬察的名字, 昭裘达果然不敢动了,冷静下来后又听出他话中含义,愣愣看着煜王。 什么意思?要放自己回去报信? 不打不杀也不动刑?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原本愤怒的脸上呈现奇异的扭曲, 憨憨地问了句:「你说真的?」 李庭霄冷笑:「本王言出必践, 你这化外蛮夷怎会懂一言九鼎之重?」 他大袖一挥:「给他匹马,让他带他的人走!」 周围静默一瞬,除了亲卫营的刘校尉,其余人均是不贊成的眼神。 马福上前:「煜王殿下……」 李庭霄看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马将军照办便是!」 说罢, 便带着白知饮走了。 他走的极快, 白知饮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喘着气问:「殿下,为何放人啊?」 李庭霄见到他鬓边洇着薄汗, 这才想起他身上带伤, 缓下了步子:「留着也没用, 浪费粮食。」 白知饮觉得李庭霄犯傻了:「可是, 回去了改日再带兵来打我们……」 李庭霄斜睨他一眼:「应该不敢了吧?不是被我们的阿宴将军吓破胆了?」 白知饮心中极为受用, 嘴角高高扬着,却又想保持谦逊,脸别扭得红了一片:「怎么会,胜败乃常事, 哪有、哪有不敢来一说?」 李庭霄笑:「昭裘达未近城池就损失千人, 回去后必定极力辩解推脱, 说鸥城多强、俘获自己的人有多厉害, 若是墉冬察处置不当, 他们的军心就散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是该重新读读兵书了。 李庭霄揽住他肩头, 使劲往他耳边凑,小声道:「阿宴,此战头功,回头本王重重有赏!」 说完还在耳畔吹了口气,目光若有似无飘向某处,让他脸热的如同山巅晚霞,头顶都快冒烟了。 李庭霄语气又变得阴恻恻的:「下次再敢这样莽撞,本王就把你捆在王府后院,再也不许你出来!」 白知饮看了他一眼,扁嘴。 李庭霄在城头隐约看到昭裘达奔向那片树林时,便知事情不妙,凉意从嵴椎直蹿脚跟,恨不得能长翅膀飞过去。 他火速带兵驰援,远远见到白知饮不但扭转了局面,还生擒了敌将,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还好没事! 他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会放白知饮单独出去办事了,他的心脏受不起这个! - 风鼓动起洁白汗帐唿啦啦的响,除此之外,帐内寂静无声。 墉冬察汗脖子上挂着串磨方的兽骨,络腮鬍子下面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睛被怒意驱使着眯成了一条缝。 在他的怒火之下,几位将军目光瞄向帐中间的熊皮地毯,没人敢出头。 小小的鸥城而已,守军不足万人,竟连败两阵,简直奇耻大辱! 在他身边,坐了位圆润美艷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父汗,息怒!」 墉冬察的脸色好了些,轻拍她的手背,冷声道:「三日内我必拿下鸥城雪耻,还有谁愿往?」 小眼睛里溢出精芒,慢慢停在一个人身上。 压力给到了三大将军之一的西驰。 直里和昭裘达都败了,且对方有高人,除了西驰,其他人上去也是白给。 西驰远比直里和昭裘达看起来彪悍得多,他「腾」地站起身:「末将愿……」 话未说完,外头急匆匆有人进来禀报。 「报!大汗,昭裘达将军回来了!」 帐内几人均是大惊,墉冬察站起身:「回来了?」 「是,但被直里将军拦在营外!他说昭裘达将军定是投敌了,回来是做说客的!」 一片窃窃私语中,墉冬察捻着鬍鬚思量片刻,末了一扬斗篷:「出去看看!」 昭裘达骑在马上,并没有墉冬察想像中的狼狈,后面跟着的几百名兵士倒像是遭了大劫,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像乞丐。 他们正停在大营十几丈开外的地方,被自己人的箭尖对着,昭裘达极力辩解,说自己真的没有投靠鸥城,可直里压根不信,就这么僵持上了。 可能在直里看来,他是比自己更废物的废物,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浓浓的优越感。 「真的,那个煜王真的是让我回来送信的!」 「回来送信?他们没信使吗?」 「他写我背上了,大汗一看便知!」 「就你还想见大汗?谁知道你憋着什么龌龊心思!」 「直里,你这狗日的!」 「直娘贼!昭裘达,上回你是怎么骂老子的?你个废物还有脸回来!」 …… 两人越骂越不堪入耳,举着箭的士兵连箭都放低了,聚精会神听着两人吵,这两位将军总不对付,这情形,就……还蛮正常的? 第100页 墉冬察停了片刻,听着不像话,便抬步走过去。 营外的昭裘达先见到的他,高唿:「大汗,大汗!末将回来请罪了!敌国亲王有话让末将转达,求大汗让我进去!」 直里赶忙谏言:「大汗!昭裘达肯定是奸细!一个将军,凭什么就这样被放回来了?」 墉冬察不得不谨慎,看了昭裘达片刻,隔着拒马问:「让你带什么话?」 昭裘达转了个身:「在我背上呢!」 墉冬察命令:「脱下来看!」 昭裘达平日里也是不拘小节之人,二话不说便扒了上衣,宽阔的嵴背一览无余。 背上哪有什么信,全是王八。 大大小小的王八一起瞪着绿豆眼,直勾勾望向对面的墉冬察部大营,其中有一只跟别的画风不同,画了个嘴角弯弯的笑脸,看似脾气很好,此情此境却更像是无声的嘲笑。 营门处一片静默,有人嘴角不断抽搐,墉冬察的独生女儿宝绫公主更是笑出了清脆铃音。 「蠢货!」墉冬察脸色铁青,怒吼,「放他进来!」 什么奸细,分明就是被放回来挑衅的! 欺人太甚,狂妄至极! 三天过去,李庭霄勒令白知饮在驿馆养伤,他自己也很少去军所,大多时候在房中看书,还拉白知饮陪他。 其实是不想让他多动。 这天,李庭霄在软榻上歪着,坐没坐相,一个姿势维持着不动,人像一座泥塑。 他假装看书装得烦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书中抬起眼,就看到白知饮弧度优美的脖颈和线条流畅的下颌,喉结不由得上下一滚。 他正跪坐在矮几边,曲起一边手肘搭在桌面上撑着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册书,专注力全在书上,自然没发现自己早成了别人的风景。 真想上去揉上两把,不过白知饮肯定不高兴,他不粘人,好像也不喜欢别人太粘他,在李庭霄看来多少有些假正经,他决定暂时不惹他,等回到天都城再想如何,还不是自己说的算? 他翻了个身,从果盘里抓出颗李子抛向白知饮,胳膊僵了,抛歪了些。 白知饮下意识一抬手,忽地倒吸口凉气,李子碰到他的手,掉在地上滚到桌下。 李庭霄扔下书冲过去:「怎么?是不是抻到伤口了!」 白知饮捂着肩膀,干咽了一口口水,腮边疼出一层薄汗,却说:「不碍事!」 「我看看!」 「不用看,真的不碍事。」 李庭霄才不听他的,眼见他背上洇出红痕,急着亲自去隔壁拿药箱。 「衣服解开,给你重新包一下!」 白知饮反倒抓住自己衣襟:「大、大夫一会儿该到了,等他处置就好!」 昨天换药的时候,隔着纱帐,李庭饥渴的目光从纱帐缝隙间透进来,当时他就感觉自己像是地洞里的兔子,洞外守着一头饿狼。 「怕什么了?早晚是本王的人!」 李庭霄嚷嚷得很大声,白知饮脸红心跳,偷看了眼门外,捏着衣襟的手慢慢松开。 这人想作践人的时候,骨子里都流坏水,比如对待倒霉的昭裘达。 他把人放回去后,笃定还会有人来攻城,于是让人连夜在鸥城周围挖了数不清的翻板陷坑。 马福建议坑底竖插上钉板或木刺,他却说:「杀人做什么?反正困着也出不来,等打完了仗,一个个拉出来画王八,让全绵各乃至全天下都知道,墉冬察带的是王八军!」 马福想想那场面还挺讨喜,便不吭声了。 那次过后,白知饮很庆幸,当时自己被俘的时候,李庭霄没往自己身上画奇怪的东西。 担心捂着伤口,他只穿了单衣,盘扣解开,薄薄的衣料便从两侧肩头滑落。 凝脂般的肌肤浸着八月正午炽烈的阳光,细细的纹理清晰可见,泛起些微暖意。 白知饮相较于其他习武之人显得太过羸弱,全身的线条没有一丝累赘,肩胛骨尤其单薄,像两片轻盈的蝶翼。 这种近乎绝对的完美被一道伤疤划了个稀烂,它横亘于肩胛上,扭曲发白,见证了主人那些蹉跎岁月。 这是他背上最深的一道疤,其他细微的还有很多,李庭霄在暮霜原时便见过,不过那时更多的是怜悯,而如今则是心疼。 衣服滑落至腰际便被血黏住了,李庭霄的目光掠过他的精瘦窄腰,开始专心处置伤口。 先将衣服小心翼翼褪下,解开绷紧腰腹的布条,再一点点揭开敷药的纱布。 伤口足有一巴掌长,边缘微微翻卷,被药水沤得泛黄,果不其然,才长出新芽的皮肤又渗血了,看得李庭霄一阵自责。 他心头髮闷,问:「疼吗?」 一开口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能不疼么! 白知饮笑了一下,轻轻说:「不疼。」 倒是像反过来安抚他。 见他瑟缩,李庭霄快手快脚换了药和纱布,重新把他的腰牢牢缠起,然后盯着他的背发呆。 白知饮回头瞄他一眼,顿时感觉背后快被他的目光烧出几个窟窿,扭了扭身子问:「好了吗?」 「好了。」李庭霄答应着,却在他往上拉衣服时拽住衣领拦下,而后,指尖轻柔地贴上他的背,轻轻抚摸着那些陈年伤疤。 「疼吗?」他又问。 第101页 白知饮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沉默片刻,哽咽着答:「早就不疼了。」 忽地,背被一处温热柔软的部位给贴住了,很熟悉,那是李庭霄的唇。 第053章 李庭霄用唇瓣一点点描摹着白知饮背上那一条条凸起, 仿佛通过这些便能横渡岁月,抚慰到当年那个身陷囹圄、受尽苦难的少年。 他的唇干燥而炙热,被碰过的皮肤一点点烧起来, 白知饮软绵绵地趴在榻上侧头看他, 眼前渐渐模煳,那个小小的绿色驱虫袋却醒目地在眼前一晃一晃。 他轻咛:「殿下……」 李庭霄停下了,攥住他侧腰的手紧了紧,帮他翻身坐起来,轻轻在他唇角和眼尾分别落下一吻。 二人目光纠缠片刻, 李庭霄声音暗哑地帮他穿回衣服:「本王掐指一算, 今日不宜亲热。」 不能再继续了, 不然很难把持住,他可不想让他腰间伤口再裂开。 了解到他心意的白知饮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 - 又过了几日, 墉冬察果然再次派兵来攻。 这次选了风和日丽的天气, 带足了盾甲, 果然没有重蹈覆辙, 而是大批人马跌入了将近一丈深的陷阱。 带兵来的西驰准备充分, 攻势只是稍稍受阻,便已兵临城下。 绵各军在城池前排兵,西驰派人叫阵,不料, 城门居然真开了, 且再未合拢。 接连两场大胜让鸥城上下军心大振, 两队先锋持丨枪列队城门两侧, 副将洛世随后策马冲出, 一柄青龙刀向下一噼,在空中划出一声嗡鸣。 西驰方才也掉进陷坑了, 马别断了腿卡在坑中间,好不容易被手下拉上来,这会儿满身满脸都是灰土,衣服上还挂着草叶。 他胸腔里烧着熊熊怒火,见鸥城来人迎战,便从手下那接过长柄八棱锤,势要一锤砸爆那人的脑袋。 李庭霄跟马福并肩站在墙头,盯着下方的局面,怀疑道:「你这副将能行么?对面那身量,都能把他装下了!」 马福对洛世颇有信心:「殿下可别小瞧洛副将,瘦归瘦,却是咱鸥城排头号的大力士!」 说话间,西驰已怒吼着策马前沖,一柄比人头还大的精铁锤带着风砸向洛世的头,洛世抬刀抵挡,「哐啷」一声,竟将那铁锤生生架住了。 僵持片刻,两人均是面红耳赤,撤兵器兜马再战。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两人战了数十回合,西驰力大蛮勇,洛世渐渐现了颓势,几次想要遁走都被他拦住,只能且战且退,眼看就要退到城门边。 李庭霄勾唇,看了眼马福,马福一哂,朝身后一挥手。 两支弩箭带着一张巨大的渔网兜头罩下,将正在厮杀的两人一起网了进去,方才一同出城的两列先锋一拥而上,拖起网就往城内跑。 「轰隆——」 城门关闭,一场专门针对墉冬察手下三大将军之一的西驰将军的战斗随之落幕。 马福这下对李庭霄是心服口服了,贊道:「殿下神机妙算!」 李庭霄笑了笑:「西驰性子莽撞,打起来必然不肯罢休,马将军的手下戏演的也不错。」 绵各退军后,跟上次一样,西驰被浑身画满了王八,这次他的马跑了,马福还搭了一匹马给他,放他回去。 马福不太明白李庭霄的意思,谦卑地问:「殿下,墉冬察已无将可用了,为何还要放人啊?」 李庭霄扇起茶烟,吹了吹:「马将军的意思?」 马福谨慎地想了想:「机会难得,对方军心已散,不如反攻?」 李庭霄「噗」地笑了出来:「马将军,做人不能太膨胀,侥倖打了两场胜仗而已,墉冬察部四万余人,吞个小小鸥城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不是……」马福忽然顿住,惊骇的看向煜王,「啊?」 李庭霄轻飘飘放下茶杯,扯动嘴角:「人家压根没想跟你真打,你也别太过火,双方脸上都好看。」 马福终于悟了:「末将明白,多谢殿下赐教!」 从一开始,墉冬察的所谓「夺城」更像是骚扰,墉冬察不是草包,到了鸥城地界还拖拖拉拉不第一时间进攻,进攻时拉着队伍花枝招展的,更像是出来遛弯。 第一场李庭霄就看出了点苗头,直里跑的太快、太不犹豫了,虽然黑甲军的出现让他们慌张下奋起反击,但也刚好藉机撤退。 第二场为了试探,李庭霄承认自己下手有点重,种种迹象看来,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顶着马福一知半解的目光,他起身舒展筋骨:「唉,无聊,回去了!」 才短短半天,他就想白知饮了,他勒令他不准出门,还让刘校尉看着他,当时他就挂了脸,回屋栓门,谁也不见。 他急着回去看他消气了没。 他走后,马福顾不上给西驰画王八,急急跑去书房给西江王写信,将这几日战况的细节以及煜王的未雨绸缪全写上了。 之前只派人去禀告说胜了,但并未细说,马福觉得煜王此人非比寻常,该让西江王知晓,无论是敌是友,都该有个准备。 白知饮的门还关着,刘校尉在院里的石凳上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发怔。 李庭霄进院便有些想笑,把他打发走,上去敲门。 「阿宴?」 - 今日风和日丽,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无垠草原,西驰光着膀子回大营也不觉着冷。 第102页 守卫远远看到他,忍不住爆发出闹笑,又在他吃人的目光中憋了回去。 他就那么进了汗帐,直里和昭裘达一脸的幸灾乐祸,尤其是昭裘达,西驰身上的王八不但比他那时候多,还丑。 墉冬察扶额嘆息,宝绫公主笑得前仰后合。 被全部落最美丽的女子嘲笑,饶是西驰粗神经厚脸皮,也有些脸红。 他不服气地辩解:「大汗!湘人的手段太脏了,竟然用陷马坑,看样早就挖好了!」 直里哼笑:「蠢货,那叫兵法!」 西驰直拍大腿:「他们定是有妖人相助!竟能提前算到我会单独靠近城墙,还特意准备了网子罩我!」 墉冬察又黑又粗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你看到那个煜王没?又是他的点子?」 「什么煜王?没见着!」西驰顿了顿,「哦——倒是听抓我的士兵说,什么王神机妙算的,没听清!」 宝绫又被他憨实的样子逗笑了,墉冬察则狠狠瞪他一眼,吩咐人给他拿衣服套上。 「父汗,那煜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她的明眸里闪烁着光,像是有些憧憬。 昭裘达直接受过煜王的祸害,对他成见颇深,咕哝道:「什么人物?哼,脸黑心黑的小白脸一个!」 「那他的脸到底是黑还是白啊?」宝绫眨眨眼,倚着墉冬察的胳膊撒娇,「父汗,女儿可真想见见他!」 墉冬察沉吟片刻:「嗯,父汗也想见见他,可惜啊!」 「可惜?」 「如今战况不明朗,一国亲王哪能说见就见?能见到个使者就不错了!」 「父汗也是一方大汗啊,又不低他一等,怎么就见不得了!」 「这……」 「不试试怎么知道?」 直里起身进言:「大汗,公主说的有理!不如试试请和?若是能……」 他瞥了眼帐外,没再说下去。 墉冬察捻住一缕乱蓬蓬的鬍鬚,搓成小辫子。 「请和……」 - 这阵子,西江王的院子里总是瀰漫着药香,十几天汤药调理,他病情好转不少,能让人搀扶着在花园里熘达了。 今日,世子和云听尘回来了,一同去探望西江王。 西江王的寝殿很热闹,也很不成规矩。 栗星野坐在西江王的床边,握着他的手说话,云听尘也搬了椅子在旁边坐,细述这一趟的种种细节,幕僚苏铎昶站在一旁凝眉思索,云潇璃陪栗墨兰坐在松软宽大的王座上听着,而栗墨兮坐在姐姐另一边,亲昵地搂着她的胳膊,一大家子其乐融融。 这场景若是让外人见了,定然贻笑大方。 西江王先问苏铎昶:「苏先生怎么看?」 「煜王确实是个出人意料的人。」他谨慎说道,「此人有权时深藏不漏、装疯卖傻,如今没了兵权,说不定是被逼得狗急跳墙,开始有动作了。」 他转向栗墨兰:「娘娘常年在湘国皇室,更该问娘娘有何看法?」 栗墨兰想了想:「我眼见的跟你们听说的差不多,煜王从前乖张暴戾,天都城的达官显贵路上见到他都要绕着走,很不受湘帝待见,潘皋那次,我觉得湘帝是故意派他出征,希望他回不来才好,而他的转变,好像就是从大胜潘皋开始的,据说在出兵前,他还扬言要屠尽潘皋狗,直捣黄龙拿下潘皋王人头什么的,结果竟然半途折回了,还……」 苏铎昶追问:「还怎样?」 「还带回个潘皋奴隶,当成宝贝!」栗墨兰想到什么似的,「哦,这次他也来了,就是煜王的那个贴身侍卫!」 云听尘眸光闪过一丝诧异:「当成宝贝?大姐,这话怎么讲?」 栗墨兰说了太后寿宴那天李庭霄当众维护白知饮的事,云听尘跟栗星野对视一眼,得意道:「表哥,我那筹码扔对了啊?」 栗星野撇嘴。 「筹码?」西江王严肃地问,「你们两个,偷偷干什么了?」 第054章 西江王一板脸, 云听尘自动消音。 他从小就怕姑父,其实栗星野也怕,但云听尘聪明, 总推他出来当挡箭牌, 久而久之,他背锅背习惯了。 栗星野说:「父王,是这样,我们先前不是商议打算用煜王转移湘帝的注意力吗?后来发现他其实没那么草包,就从他身边那个潘皋奴隶身上想办法, 我们看得出, 那奴隶于他而言很特别, 听尘找人脉打听到他其实是将门之后,名叫白知饮, 全家遭人构陷才沦落的, 便找到他的旧相识, 让那人煽风点火鼓动他回潘皋造反, 想着若事情闹大, 到时再使些手段,那么将白知饮带回湘国的煜王定能落得个通敌的罪名,我们在江南道观察过煜王,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届时我们坐收渔利, 一举拿下!」 西江王忧心:「那潘皋人可靠么?别到时反水!」 云听尘笑道:「他是商贾, 商贾无一不逐利, 姑父放心, 我们云氏家大业大,他不敢惹, 而且,听尘定然会给他个满意的价钱!」 「太冒险了!上次苏先生让我想办法把那侍卫跟他一道支出去,我还当什么事!」他指着苏铎昶,不悦,「你竟敢瞒我!」 苏铎昶笑着撇清:「殿下,是世子不让说,说要亲自对殿下解释!」 云听尘和栗星野早李庭霄一步到的西江,先见了苏铎昶,三人一商量,觉得应该禀告西江王他们的计划,但有一点值得担忧——西江王好酒。 第103页 他醉酒后什么话都说得出,跟煜王在一起又不能保证不醉,担心他到时候坏了事,于是栗星野做主,干脆连他一起瞒了。 接着,夏天理几乎跟煜王一行同时到的,第二天得知煜王带白知饮出宫游玩,机会难得,云听尘打算设计将他们分开,让夏天理跟白知饮单独见一面。 先是让个惯偷在庙会偷李庭霄的钱袋,特意让他发现,还极尽挑衅,只要他们两个任何一人追上来,哪怕是两人一起追,在那乱闹闹的集市,他都有把握趁乱将两人分开。 可没料到,李庭霄居然没上当。 然后是那酒楼里的泼皮楼公子,他无赖归无赖,对云听尘可是言听计从,酒楼那一出自然也是他安排的,本意是想惹怒煜王,引开他的注意力让夏天理给白知饮透个信,没想到煜王竟然当场动粗,然后拉着白知饮一起跑了。 两度失利,云听尘不得不找上苏先生,让他想办法把白知饮单独约出来。 西江王听完吹鬍子瞪眼,被王妃数落了几句才作罢,冷着脸道:「你们两个小混球,成功了吗?」 云听尘和栗星野对视一眼,各自恹恹。 栗星野阴阳怪气:「煜王那么宠爱白知饮,指望他回国?省省吧!」 云听尘气得用扇子敲他大腿,向着西江王争辩:「姑父,我看人从未走眼过,那姓白的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在,不是贪图安乐苟且偷生之辈,只是我们尚未抓住策反他的关键!」 见他们两个争执,西江王无奈摇头,云潇璃从旁笑得十分慈爱。 一家人谈笑间,马福将军的书信被递进来。 西江王打开一看,笑容逐渐被深思取代。 信笺被在所有人手中轮了一圈,西江王看过在场的至亲,问:「昔日煜王虽掌十万兵,但却从没听过他算哪门子帅才,这怎的最近突然如有神助一般……」 说着说着,停了。 云听尘被他看得发毛:「姑父?」 「如有神助?」西江王喃喃道,「他那菩萨託梦,又显圣的事,是真的吗?」 云听尘点头:「是真的,表哥跟我亲自去看过,那菩萨像倒得太离奇,而且恰好封住河道救了一县百姓,不是人为。」 西江王越琢磨后背越是凉飕飕的,感觉好像风寒还没好利索似的。 他紧了紧薄被:「那这回他对绵各呢?」 云听尘:「……巧合吧?」 众人脸上都不轻松。 - 那日李庭霄脾气上来,直接破门而入,白知饮气得晚饭都没吃,李庭霄一靠近他,他就说伤口疼,吓得他不敢妄动。 自那之后,他只要回到房间就闩门,摆明了故意针对。 昨夜李庭霄抓耳挠腮大半宿,总算想到了好主意,今日一大早直接从窗户翻进白知饮屋子,白知饮吓了一跳,又把他从原路推了回去。 「窗户是死人走的,不能乱跨!」白知饮又气又急,打开门绕圈子去到窗边,忍不住数落他。 李庭霄被震得半天没说出话:「……白知饮,你怎么还信这个?」 白知饮脸一红,扭身回房去了,这次却留了门。 他房间里一向打扫得干净整齐,但由于才起,昨日穿过的衣衫搭在翠竹矮屏风上,李庭霄竟从中看出几分温馨来。 他大剌剌往白知饮才抻平的褥子上一躺,床铺又被弄得皱巴巴的。 白知饮气结,抱着被子无处放,只好好声好气商量:「殿下,起来吧?」 李庭霄瞥了他一眼,不但没动,还岔开了腿。 白知饮额角的青筋都要鼓了,磨着牙打量他一遍:「裤缝开了。」 李庭霄「腾」地坐起来,叉着腿仔细检查,姿态很不雅观,白知饮被逗得抱着被子笑个不停。 心知上当,李庭霄佯怒:「好你个白知饮,看本王不教训你!」 他把他狠狠按在床上,顺手夺过他怀里的被子罩在他身上,整个人八爪鱼似的压上去,把他牢牢裹在里面。 被子里的人似乎很不服气,拼命扭动挣扎,可李庭霄人高马大,一百四五十斤的重量全搁在上头,他如何挣得脱? 「放开!殿下别闹了!放开我!」 白知饮惊恐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李庭霄胸膛里涌出小小快感,他越是挣扎,他越是撒欢儿地紧紧桎梏住被子里的人。 谁让他惹自己! 后来,不挣扎了,也不叫了。 李庭霄以为他累了,担心他透不过气,掀开被子逼问:「错了没?」 白知饮趴着不动,肩膀微微颤抖。 李庭霄得逞地抽下他松散的额带,捋了捋他乱蓬蓬的头髮,将人拉起来,随即怔住。 他对突如其来的光线极不适应,捂住脸,可李庭霄看见了,他脸色惨白泛青,上头全是泪痕,眼都肿了。 「你怎么了?」 白知饮死死捂着脸,摇头时,泪水沿着指缝慢慢往下淌。 李庭霄赶忙把他拉进怀里:「白知饮,怎么了?告诉我!」 他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他怕黑。 当时李庭霄没当回事,以为他跟很多人一样怕天黑,或是怕牢里的黑,现在想,有可能是经歷过什么,怕的并非天黑,而是幽闭。 充满力量的怀抱让白知饮冷静下来,他擦了擦眼睛,尴尬地笑笑:「没,没事。」 第104页 李庭霄沉默得让人窒息,凝望向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一直看进他的魂魄,质问他为什么不信任他。 衣角被他越捏越紧,现出几道深深褶皱,良久,他终于听到他缥缈的声音幽幽响起:「蒙上层被子,挨了打也看不出伤,但会咳,一咳好多天也不好……」 李庭霄握住他的手,掌心热量惊人,他的指尖颤了颤,并未抬眼看他,声音却安定了许多:「刚入狱那会儿,我父亲还活着,他们不知事情深浅,不敢让我见伤,从我嘴里套话用的便是这手,后来我父亲死了,他们需要口供和画押,便故技重施,但我没说,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他们恼了,我们孤儿寡母,他们也再没顾忌了……」 他抬手触到自己额头上的凹凸疤痕,艰涩地说:「他们可能想看我多久会服软,想看我像最初那样哭着讨饶,但是我没有……他们变着法的折腾,起先兴致勃勃,后来气急败坏,我就是不吐口,反正,折腾一次不过是疼几天,我父亲和哥哥都死了,我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但后来,我父亲的罪还是被定下了,也没画押,我们家的宅子就被收走了,铁牌子也被收走了,那是我父亲一世的功勋,全没了……」 他不知不觉再次流了泪:「如果最初我不那么娇气怕疼,我父亲说不定能拖到查出真相那一天,可是……都怪我……就算出狱后我拼了命的弥补,还是回不来了……我父亲、哥哥嫂嫂回不来,侄儿的腿回不来,我母亲的心也回不来……」 母亲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全都知道,每一次梦魇中母亲那怨愤的眼神根本不是臆想,而是他亲眼见过的,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时他才明白,哪怕是母亲,爱也是有条件的,自己做错了事,大事,母亲不爱自己了…… 其实,毕竟母子,加上三口人在狱中相依为命,母亲最终原谅了他,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且有些间隙,生出了就是生出了,再也无法填平。 李庭霄的胸膛瞬间被什么东西堵得难受,用力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问:「那年你几岁?」 白知饮愣愣回答:「十一,还是十二来着,记不清了……」 「十二岁?」李庭霄轻笑,「知道我十二岁在干什么?」 「干什么?」白知饮终于不哭了,好奇地看他。 亲王的十二岁,要么就是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要么就是力学笃行修身养性,如此优秀的煜王,应该是后者吧? 「十二岁啊……」李庭霄的目光望向远方,似是陷入回忆,片刻才道,「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旷课跟人去上树掏鸟蛋,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屁股被打开了花。」 「噗!」白知饮破涕为笑,「夫子还敢打殿下?」 「他是不敢,但父母敢啊!」李庭霄细心用拇指擦他脸上的泪痕,「你看,十二岁,对人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说到底还是孩子,哪有那么些了不起的心性?」 白知饮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胸口的酸涩感一直窜上喉管和鼻腔。 头一回有人告诉他:你那时还小,你的恐惧和软弱情有可原,不是你的错。 李庭霄轻柔地抵住他的头,喃喃道:「无需自责那么久,听我的,都过去了!」 白知饮双手反抱住他的腰,用力把自己的脸埋入他结实的怀里,起初只是小声呜咽,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 第055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空旷草原上尤是如此。 清晨时分从城墙望去,碧绿草海蒙着层浅浅的灰,是草叶上凝出的寒霜, 日头一出便化成了亮晶晶的露珠。 城外, 一匹身量不高的绵各马漫步而来,硕大的马蹄在草地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凹坑,靠近城门时,终于脚踏实地,发出清脆的蹄音。 城墙上的弓弩随着来人的接近缓缓移动, 但守城将领在看清后, 愣了半天, 下了不准放箭的命令,而她也自觉停在城门十几丈开外, 一袭坠着金银装饰的红色纱衣随风猎猎鼓盪。 宝绫微微仰头, 抬手解下蒙面的纱巾, 让自己的美艷完全暴露在湘军的视野里。 她如愿用笑容迷倒了一城墙的人, 然后用银铃般的声音高唿:「我是墉冬察汗派来讲和的!我要见你们的煜王!」 后面这句是宝绫自己加的, 她真的很想见见,那位喜欢在他们绵各的将军身上画王八的煜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作为墉冬察的使者,就算是孤身前来的女子, 也没人敢轻视她。 马福派了一队人跟着她, 名为陪伴, 实为押送, 将她送去见煜王。 李庭霄早早得了消息, 却没动,将人在客厅中晾了一上午, 又饿了一顿,这才出面。 宝绫早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转了无数个来回,门外两名亲卫暗中得了命令,像是聋子,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装听不见。 白知饮跟在李庭霄身后,好奇地偷眼打量这个一身火红的女子,与湘国女子的清淡含蓄不同,她身段丰腴,粗眉大眼透着飒爽,倒是有些许栗娘娘的风采,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李庭霄身上熘来熘去,更多出几分狡黠灵动。 李庭霄本意是想激怒她,在他印象中,绵各人耐性都不太好,出人意料,这女子居然没脾气似的,在他落座之后还冲他傻笑。 细看还是带着风情的,但李庭霄见的大场面数不胜数,压根不吃她这套。 第105页 其实宝绫没别的意思,她只是犯花痴了。 煜王没让她失望。 身材高大,却不像昭裘达那般粗壮;五官硬朗,却不像西驰那般野蛮;从旁经过时,身上能闻见香的味道,却不同于直里身上那股为了掩饰狐臭而洒的脂粉香。 那风度,那气韵,也就比自己父汗差一点点而已…… 嗯,好吧,不相上下! 总之就是:好看,养眼,没白来! 她的目光咄咄而来,李庭霄便大方与她对视,他从不轻视女人,当然,更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 在二人相互打量时,白知饮却是最先不舒服的那个,他上前,弯腰给李庭霄倒茶,随意束起的马尾垂下,恰好拦住宝绫的视线。 李庭霄指尖轻点桌面,眼角一弯,目光中闪出笑意,白知饮知道他在看自己,抿着唇,手里的茶壶却端得极稳,那水如同涓涓细流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半天也斟不满。 他在中间阻着,宝绫的脑袋接连换了几个方向也看不到煜王,于是大声说:「我也要喝水!」 被晾了这么久,嗓子都快冒烟了。 白知饮恰好给李庭霄倒完水,侧头看了眼她跋扈的脸,面无表情端着水壶出去了。 李庭霄刚入口的水好险喷出来。 他淡定整理好衣摆,问宝绫:「你是何人?」 宝绫从白知饮背上收回愤怒的目光,撇嘴道:「我叫宝绫,是墉冬察汗的女儿,我父汗想与湘国议和,特意派我来请煜王殿下到大营一坐!」 「议和?」李庭霄把玩着杯子。 墉冬察的这一出在意料之外,仔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笑着问:「派你个姑娘家出来,墉冬察没人了吗?」 「姑娘家怎么啦?」宝绫不以为然,「我父汗也这么说,但我觉得煜王是个好人,抓了我们的人都放回去了,难道还会为难我个小女子不成?再说,若是来个男的,你们的守城将军会轻易放他进来吗?」 李庭霄一怔,倒是对这性情开朗的小女子刮目相看:「你是墉冬察的女儿?」 「是啊!」宝绫挺胸。 这仪态在湘国人看来简直逆天,但李庭霄不是普通湘国人,只是报以淡然一笑。 「那你父汗还真是放心。」他转头唤道,「阿宴,给宝绫公主倒杯水!」 李庭霄强调「公主」,白知饮心知是正事,不敢怠慢,又不情不愿地进来,拿了杯具给她添了热的。 宝绫捧起杯子,一杯热茶就满足了,可肚子还饿着,诉苦道:「你们湘国不吃午饭吗?都过饭点儿了!」 「公主,你不怕本王下毒吗?」 宝绫一愣,抬眼便看到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蹙起眉毛思索片刻,又喝了一口:「没事,我父汗会打过来替我报仇的!」 李庭霄把喝空的茶杯推给白知饮,冷哼道:「哦?打的进来吗?连败三场还说这大话,当真以为本王是吃素的?」 宝绫不满,脸颊都鼓了,咕哝道:「哼,要真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输赢又如何,你个女子落在敌军手中,等到墉冬察打进来,什么都晚了!」李庭霄挑了挑眉毛,「还是……宝绫公主不在意这个?」 宝绫眼睛瞪得滚圆,脸蛋都气红了,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娇叱一声:「龌龊!」 「这是现实。」李庭霄起身向她走去。 突然而至的巨大压迫感让宝绫站起身,双手还捧着杯子,眼神像只无助的小兽。 李庭霄停在她面前,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却不慎迎上他戏嚯的目光。 宝绫忍不住脸红心跳,仿佛须臾间落了下风,嘴可是硬的很:「我是来议和的,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欺负人吗?」 却见他面色陡地森寒,浑身散发出野兽般的气场:「受不了了?现实可比这样残酷多了。」 宝绫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忍不住后退两步。 李庭霄眼角微敛:「入了敌营便等于羊入虎口,这一点你父汗不会不知道,他还敢送你来,当真只是议和这么简单?议和的话,难道不是昭裘达和西驰更合适?」 宝绫清亮的眸光微微晃动着,下意识看了眼白知饮,说:「我是有事,殿下让这僕人退下,我就说!」 僕人? 这下白知饮看这女人更不顺眼了,但他恪守哑巴的本分,等着李庭霄支应。 他让自己走自己才会走,但他猜,他不会让自己走的! 不料,李庭霄说:「阿宴,出去一下。」 白知饮一愣,随即转身就出去了,心里不是滋味,连茶壶都忘了放下。 李庭霄的目光从他因为低头而显得格外修长的后颈上掠过,嘴角微微扬了扬。 他回到座位:「说吧?」 「嗯……」宝绫眼睛转了转,也做会地垫,放下杯子,「殿下知道我们绵各汗国其实是由三个兄弟部族组成的吧?」 李庭霄颔首:「有耳闻。」 宝绫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我父汗这一支,朱云察部,还有安勃尔部,其中,安勃尔部最为强大,拥兵十万,牛羊将近两万,我父汗和朱云察汗有时候不得不听他的。」 「去年年底那会儿,我们的可汗病逝,新可汗年纪小,安勃尔便没了约束,他找我父汗商讨出兵湘国,我父汗拒绝了,说自己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带部族好好过日子,当时他就十分不高兴,后来新年,按惯例,部族首领每年都要带着家眷回国都聚一次,今年的聚会后,安勃尔的母亲说想念我祖母了,请祖母过去他们部落聊天,我母亲陪着一道去的,结果第二天却有人来传话,说我祖母和母亲还想多待一阵子,让父汗带我先回去。」 第106页 「我父汗明白,这是安勃尔找藉口将她们扣住了,为的还是出兵湘国的事,但为了她们的安危不敢妄动,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安勃尔就来信,说请父汗出兵协助袭扰西尖驿,再转道来西江,让西江自顾不暇,他们就能拿下西马道一带,所以……」 李庭霄点头:「所以你们就围城,把仗打得毫无章法,甚至故意败北?」 宝绫不满地瞪起眼:「才不是!怎么会故意败呢?普通兵士的命不是命吗?我父汗下令围城却不攻城,就是希望造成僵持的局面,少死几个人,那些可都是同胞兄弟!但又不能太过懈怠,因为安勃尔在我们营中放了两名传令官,哼!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监视我父汗的细作!」 「哦——」李庭霄拉了个长音,懂了,「那你找本王是?」 「我父汗名义上是找你议和,实际是想合作,至于具体合作什么,他没告诉我,想请你去我们大营一叙!」接下来的话,宝绫说得宛如慷慨赴义,「你不用担心,我父汗在大营里称要跟你假意议和,等你一到就生擒,但他只是说给细作听的,不会真的抓你,你可以带上点人手去,也可以把我留在鸥城里当人质,那样父汗就会假装不敢动手抓你,还会找机会跟你谈合作的事!」 李庭霄觉得墉冬察考虑得还挺周全,也好奇他合作是究竟要做什么,在宝绫期待的目光中,他轻轻一笑:「是你们主动提出议和,总得表现出点诚意吧?」 宝绫一愣:「诚意?」 李庭霄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搓了搓:「让本王冒这么大风险去见墉冬察,总得给点好处吧?」 宝绫的樱桃小口都合不拢了,愣了半晌:「……啊?」 竟如此市侩? 她心目中,煜王高大伟岸的形象彻底崩塌。 李庭霄不管她做如何想:「不给足筹码,本王凭什么跟你去涉险,这对外说不通,你父汗那边也是,他派你来就是个败笔,明摆着告诉人有诈,不捨出点本钱,如何补救?」 宝绫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心中顿时一阵后怕:「那,那你说要什么?」 「你说安勃尔有牛羊两万,那你们部落有多少?」 「三千……」 惨烈对比下,李庭霄都不忍心了。 他把心中的价码打了几个折,说:「我要牛羊各五百,算作诚意。」 宝绫觉得他狮子大张口,但又觉得,再少好像的确拿不出手,毕竟对方一国亲王。 她一咬牙:「好,但我做不得主,得回去禀告父汗!」 「本王送你出城。」李庭霄颔首,余光捕捉到白知饮的影子遮遮掩掩地在门廊旁闪过,笑着招唿,「阿宴,备马!」 第056章 午后, 天空不知不觉变得阴沉,像极了白知饮拉长的脸。 李庭霄与宝绫并马而行,而他稍稍落后大半个马身, 人像是刚被从坟墓里拉出来, 透着股死气。 背后的目光越来越烫人,李庭霄嘴角浮上笑意,将挨着宝绫的那侧胳膊背到身后,食指和中指各代替一个小人,指尖相触, 像是亲了亲彼此, 白知饮立刻抿紧唇, 嘴角不断上扬出弧度。 宝绫第一次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路过集市时忍不住下了马牵着走, 每个摊子前面都要驻足片刻。 李庭霄也不催, 陪她一道在人流中逛, 遇到有跟他们打招唿的还颔首还礼。 宝绫乌熘熘的眼睛时不时转到他身上, 嘀咕:「打了胜仗很神气嘛!」 李庭霄笑着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看样要下雨,你孤身在野外行路, 还是趁天亮回去安全, 这些东西下次来再看吧!」 「哦, 好!」宝绫答应着, 从旁边卖花样点心的摊子上每样拿了一包, 装了满满一篮子,等付完钱, 略带羞涩地沖李庭霄笑笑,「带回去给我父汗尝尝!」 李庭霄点头,对这粗枝大叶的草原女儿多生出几分赞赏。 一阵风颳来细细的雨丝,酥润地蒙在脸上,衣服有些发潮,却不至于被打湿。 李庭霄在旁边摊子买了两把伞,交给白知饮拿着,然后跟宝绫几乎同时翻身上马。 白知饮见怀里的伞只有两把,心头一宽。 没有宝绫的份儿,说明煜王对她没有过格的心思,自己再甩脸色,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一路行至城门,在幽暗的门洞下,宝绫潇洒抱拳道别:「就到这吧!多谢煜王殿下成全!」 李庭霄轻笑:「成不成全还未必,就看你父汗舍不捨得下本钱了!」 宝绫娇俏地一吐舌:「我回去会好好劝他的,偷偷跟你说,我至少能做他一半的主!」 想到草原上叱咤一方的可汗居然是个女儿奴,李庭霄忍着笑点头:「有劳了!」 宝绫拨马向城外走,李庭霄却喊住她:「等一下!」 他从白知饮手里拿过一把伞,双手递给宝绫:「下雨了,带上。」 宝绫接过伞,看向李庭霄的目光雀跃,脆脆地道:「多谢煜王殿下!」 李庭霄挥袖:「快走吧!」 白知饮垂眼盯着手里仅剩的一把油纸伞,心里不是滋味。 下雨了,煜王自然不能淋着,敢情,是没有自己的份儿? 是哦,那般灵动的女子,被人喜欢有什么奇怪?况且,她也喜欢煜王,那眼神中的爱慕,好像谁看不出似的! 第107页 有什么了不起,待会儿路过集市再买一把就是了,雨又不会立刻下大! 老天故意跟他作对,「哗」的一下天庭倒豆子似的,几个唿吸间,附近城墙和屋舍就被溅起的细密水珠蒙上一层薄雾。 李庭霄下马,迈步走到门洞边雨淋不到的地方,负起双手盯住雨幕里那一抹扎眼的红,白知饮抱着伞站在他身后,脚边一股湿冷气息直窜上后背,于是不适地掸了掸下摆。 宝绫撑着伞,走得很稳很慢,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苍茫雨雾间,李庭霄轻轻出了口气,回身从白知饮手中拿过伞,回到马上。 「上来!」他朝他伸出手。 白知饮愣住,他的手被它握过很多次,但他却从未敢仔细打量过。 面前的手掌纹清晰,骨节分明,五指微微分开充满力量,只要自己的手一放上去,就会被它轻松拉上马。 但他在犹豫。 好吧,是赌气。 「来啊,愣什么?」李庭霄显出些许不耐烦,他性子爽快,受不了温吞。 白知饮看了眼钻进门洞躲雨的士兵,赶忙摇头,指了指瓷虎。 「别闹了,多大的雨!」李庭霄晃了晃手中的伞,「来,一起打!」 原来不是没自己的份,而是…… 白知饮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在占自己便宜这种事上,他总是特别机智。 不愿让他次次得逞,他坚持去到瓷虎边,却听李庭霄冷冷说:「也罢,那就一起淋着吧!」 白知饮拉着缰绳的手顿住。 真是,好生无耻! 不情不愿走过去,唇角却因极力压着笑凹下两个小巧的酒坑,李庭越看越喜欢,等人上来,立刻圈住他的腰。 「真冷,抱着阿宴就舒服多了!」 一名守城兵士看着共乘的两人走进雨里,咂嘴:「哎,白小将军那么能打,人又长得好看,倒也配得起煜王!」 一副「他同意这门婚事」的嘴脸,其他同伴对他嗤之以鼻。 黑云罩住整座城,漫天珠帘洒落,街上早没人了,清脆的马蹄声也被淹没在雨声里,仿佛只剩下天和地。 他们策马不疾不徐走在街上,李庭霄伞柄前倾,跟他说话时挨得很近。 温热的气息吹散耳畔的冷意,白知饮的耳廓酥酥痒痒,但李庭霄说的没错,这样的寒雨里,挨在一起确实暖和,就任由自己陷入他怀里。 李庭霄忽然说:「过几日可能要去墉冬察的大营一趟。」 白知饮错愕转头:「为什么?那不行!」 「不行?」李庭霄扬眉,「白知饮,你好生放肆啊!」 白知饮急道:「就算是议和,哪有强势方去弱势方的道理!万一墉冬察图谋不轨,殿下就出不来了!」 李庭霄笑着说:「墉冬察不会图谋不轨,我扣了他千头牛羊为质。」 「牛羊?」白知饮第一次用质疑的眼神看向李庭霄,却看到他一脸狡黠,明知上当还是说,「殿下的安危是千头牛羊换得回的吗!」 李庭霄笑了一阵,等他急了才说:「放心,我心中有数!」 墉冬察不至于图谋不轨。 原书中煜王死后不久,墉冬察不堪忍受安勃尔部多年来的欺凌,跟西江王联手,被他扶持着成为绵各汗国的新可汗,后又从外部帮西江王拖住西陲,一直将湘国拖垮,也算在西江王一脉夺皇权这件事上立了大功。 宝绫所言不虚,但墉冬察对安勃尔反水一事提早了不少,应该是因为被自己交出去的铁鸢卫引发了蝴蝶效应。 他来鸥城,本来是因为在西江王眼皮子底下跟刁疆传递消息不方便,在发现墉冬察出工不出力后,他决定对他的俘虏实施怀柔政策,隐晦地抛出了橄榄枝。 只是没料到竟会如此顺利,看来,老天还挺眷顾他。 他们冒雨回到住处。 白知饮一路心事重重,连靴子湿透了都未发觉,等进了屋,他还想劝劝李庭霄,却发现他背上都被淋透了,而自己身上却滴雨未沾。 他心头一暖,不耐听的话终究没出口:「殿下,更衣吧?」 不消他多说,李庭霄自己扒下湿衣,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 白知饮快速瞥了一眼,转头为他拿来衣服,帮他穿时,没忍住在腹肌上戳了一下。 很小的一个凹坑,果然很硬。 以前他经常这样摆弄大哥的腹肌,大哥白知坞每次都哈哈笑着说:「饮儿,快些长大,你也得练出这么阳刚的躯体,这才是男子汉!」 他现在长大了,却没成为大哥口中的男子汉,浑身顶多算是没赘肉,看来以后得勤练! 李庭霄抓住他不老实的手指,眯眼看他:「阿宴,想什么呢?」 白知饮这才意识到不妥,想抽回,却已经晚了,登时尴尬地红了脸。 总不好说,在想如何练出好身材,让自己好看一点。 李庭霄抬起他的下巴:「阿宴,想对我做什么?嗯?」 在他摄人的逼视中,白知饮无可遁形,慌乱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心中剎那间腾起一股热气。 绵长一吻,他若即若离地在他唇边流连片刻才捨得分开。 「白知饮,你担心我?」 「嗯。」 「那你留在城里,万一我出事,你好去搭救!」 「不。」 「你不听话?」 第108页 「殿下在哪,阿宴就在哪!」 李庭霄愣愣看了他片刻,捧起他的脸:「白知饮,我能当你这话是示爱么?」 白知饮的眼底盈着暖雾,颤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果决:「愿对殿下誓死相随!」 李庭霄心下感动,捏起他的腮帮:「怎么突然嘴这么甜?」 白知饮坦诚:「因为宝绫!」 李庭霄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好酸啊,他喜欢! - 就算打了伞,宝绫回到大营是还是变成了落汤鸡。 墉冬察担心得魂儿都飞了,见她安然无恙回来,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催她赶紧去换衣服。 换上一身轻盈的翠绿罗裙,宝绫来到大帐,兴沖沖拎起提了一路的篮子:「父汗!我在鸥城市集买了好多点心,给各位将军尝尝!」 篮子里的点心泡了雨,变成了一坨坨五颜六色的煳煳,所有人都沉默了,宝绫气得直接掀开帐帘把篮子扔了出去。 墉冬察忍俊不禁:「宝绫,点心下回再吃,先说正事!」 帐内坐了几位将军和副将,宝绫朝末位的传令官扫了一眼,得意道:「父汗的计谋好,经过女儿一番游说,那煜王果真上当了,答应过几日便来我们大营,不过要带五百亲卫!」 墉冬察又揪起鬍子:「这么容易?该不会有诈吧?」 直里一拍大腿:「大汗,区区五百亲卫,来的又能怎的?一锅端了!」 墉冬察觉得也是,却听宝绫说:「但煜王提了条件,说要看父汗的诚意,要牛羊各五百头,我们将诚意送去鸥城,他才肯来。」 西驰大惊:「一千头?大汗,他胃口也太大了!」 宝绫嫌弃地撇嘴:「一千头牛羊换煜王这个人质,你觉得吃亏吗?」 明摆着,肯定是不亏! 墉冬察很快拍了板,让人去后方传讯,赶来牛羊各五百头,到时送去鸥城,「假意」请和。 第057章 几日后的清晨, 鸥城城门大开,一队五百人的黑甲军鱼贯而出,迎着朝阳, 向四下不见边界的草原疾驰而去。 在白知饮的强烈反对下, 李庭霄在衣服里穿了层金丝软甲,他心里明镜似的,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但看白知饮急到鼻尖冒汗的小样,便遂了他的意。 墉冬察也是心情澎湃, 老早就做了准备, 大营周围挂满红白丝带, 随着横过草原的风发出猎猎的响,而他本人也是身穿最尊贵的七彩盛装, 并未着铠甲。 见远方地平线中的马队鸦群般由远及近, 墉冬察提马上前相迎, 为表达善意, 就只有他和宝绫, 其余人均在原地等待。 墉冬察先注意到的不是煜王,而是白知饮。 方才宝绫远远就给他介绍过煜王和他的贴身侍卫,他亲眼见到人顿觉震惊,这位连折他三位将军的关键人物, 居然是位斯文俊秀的小公子? 念头倏忽闪过, 他便收了心神, 跟煜王见礼:「殿下大驾光临, 墉冬察荣幸之至!」 李庭霄颔首:「大汗客气!」 墉冬察爽快地哈哈一笑:「请!」 他掉马往回走, 李庭霄自然而然跟在他身侧,眸光在远处营地前人群中一掠, 问:「哪个是传令官?」 墉冬察一怔,答:「一身红衣的便是。」 李庭霄目光如炬,自言自语道:「两人。」 墉冬察意识到什么,忙回话道:「是!」 李庭霄轻轻一笑,再未言语。 墉冬察一头雾水,但此时已到了大营跟前,他一挥手,众人向两边分开,恭请煜王和亲卫回营。 不需刻意列队,黑甲军一靠近营地便自动分成四列跟在李庭霄身后,昂首挺胸,面目肃杀,马匹碎步奔跑时铠甲的颠簸声仿若擂鼓,给人以沙场间风声鹤唳之感。 墉冬察暗中嘆服,心想自己手下那几个输得倒也不冤,据说煜王亲卫营原身是天狼军,而当年天狼军跟铁鸢卫同气连枝,军纪严明能征善战自不必说。 这煜王脾气不好归不好,带出的兵如狼似虎,倒真是有一套! 如果真能合作…… 他满怀心思把人引向汗帐,有守卫见他们来,将帐帘向左右掀开,墉冬察率先进帐,却听得身后「呛啷」几声,有人拔刀。 墉冬察汗毛一炸,回头便看到那两名红衣传令官已被两名黑甲卫士给拿了,两柄雪亮长刀正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那两人嘴里支支吾吾地嚷嚷什么,像是求救,也像是求饶,显然吓傻了。 而直性子的昭裘达冲过去,瞪着一双蛮牛眼像是要找谁理论。 老熟人了,刘校尉怪里怪气笑了一声:「昭裘达将军,退后些,别溅到血!」 昭裘达更怒:「我们大汗好心请你们来和谈,你们竟然如此目中无人!为什么抓人,把人放了!」 刘校尉得到煜王肯定的眼神,一挥手,那两名挟持着传令官的亲卫手起刀落,将人抹了脖子。 连惨叫都没发出,两具尸体轰然倒地,兀自抽搐不止,喉间喷涌出的血将一大片土地染成了骇人的鲜红色,一直漫到李庭霄脚边,他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血腥味让营外的马匹略感不安,踱着步子打响鼻,数不清的绵各兵将他们围住了,似乎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见了兵戈,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刘校尉先发制人,厉喝道:「都干什么,退下!不想和谈了?」 第109页 昭裘达破口大骂:「娘的,杀了我们的人,还谈什么谈!」 刘校尉冷笑:「果真蛮夷之邦,过河娶亲还要杀牲口祭河神呢,和谈这么大事,不杀个把人祭天说得过去?」 在场的绵各人全愣了。 杀个把人?祭天?他们顶多过年过节时杀猪宰羊,这湘国人也未免太兇残了! 昭裘达瞬间没词了,当着李庭霄和白知饮的面又不想认怂,于是质问:「妈的,祭天怎么不杀你们自己人?」 「穿的这么喜庆,还以为他俩捨生取义,准备好了想要祭天呢!能被祭天在我们湘国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刘校尉摊手,「看来是误会了,要道歉吗?」 这些都是方才李庭霄悄悄授意的,到了他口中更是胡诌得没边,倒也挺唬人。 墉冬察分开众人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心头直冒凉气。 这煜王,刚刚才问自己哪个是传令官,这才一照面就把人宰了,还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足见狠辣老道。 就算奸细死了,今天的事也会被传到安勃尔那边,做戏还是要做完整。 他压抑住内心喜悦,黑着一张脸沉声道:「既然是湘国有这样的习俗,那便算了,如今祭天也祭了,煜王殿下帐内说话吧?」 李庭霄淡然一笑,随他进帐,几名主要将领也鱼贯跟上,而亲卫们自然跟上,围在大帐周边,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众士兵见那两名黑甲军刀尖上犹在滴血,面面相觑,果真不敢上前。 一入帐,墉冬察喜上眉梢,热情地拍李庭霄肩膀,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他大笑:「殿下,殿下好手段!」 李庭霄勾唇:「本王这见面礼,还够诚意吗?」 「够,太够了!」墉冬察瞪了昭裘达几人一眼,「还不过来给煜王赔罪!」 三人还被蒙在鼓里,听说要赔罪,昭裘达和西驰不服,直里心机稍微深一些,一下就猜中了原委,拉着他们上前。 「先前冒犯了煜王殿下,还望恕罪!」 李庭霄大方拂袖:「战场上你死我活再正常不过,几位将军无需挂心!」 昭裘达和西驰跟着抱拳,低头时鼓着眼瞪直里,暗骂:恕罪?敢情没在你身上画王八是吧? 墉冬察又迸发出一声爽朗的笑,拥着李庭霄落座。 「宝绫回来说,在鸥城时,殿下对她多有照应,事情她都说清楚了吧?」 「清楚了。」 「那殿下的意思?」 「这要问大汗了,想如何合作?」 「殿下已经知道了,我们部落人丁牲畜不旺,一直被安勃尔当牛马使唤,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和我的族人根本无心进犯湘国,这让安勃尔十分不待见我们,这次为了他的计划,强扣了我阿妈和妻子,我不想再这样了,但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你想让我帮你想办法救人?」 「不,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多绵各人都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们本就是游牧民族,如果整天被关在你们那样的四方城里,舒服是舒服,总归别扭!既然安勃尔的袭扰让湘国也吃了不少苦,我们何不合作,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 「有理,那大汗有何良策?」 「不不不,煜王殿下智谋过人,这良策当然是要看殿下的,要不我为什么单单找你?」 他倒是坦然,大帐内传出几声笑,连宝绫都掩着嘴弯起了眼睛。 李庭霄轻笑:「大汗好大的胃口!」 说的轻描淡写,但实际若是想达成墉冬察所说的,可不单是平安救出他的家眷,还得杀死安勃尔,让他有理有据地在绵各内拿到话语权,否则,没有安勃尔,将来也会有其他的什么勃尔。 昭裘达几人原本还心潮澎湃,听到李庭霄的话一下就被泼了冷水,怒意全在脸上,白知饮始终站在他身后,见状立刻暗暗提防。 墉冬察讪笑:「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那倒没有。」李庭霄不动如钟,问道,「费这么多事,大汗能给本王什么好处?别说边境安宁之类的话了,那本就不是本王需要考虑的事!」 墉冬察面皮微微发烫,他倒是没事先考虑过,除了两国井水不犯河水,还能给李庭霄什么好处。 难道今天要谈崩? 他迟疑道:「煜王殿下的意思呢?不管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李庭霄勾唇,冷淡的眸子环视众人,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墉冬察顿悟:「直里,你们带他们出去!」 众将面面相觑,还是依言去了。 那个煜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也就画王八还行,那个小白脸箭术一流,但身子羸弱,一看就不常练,不见得有什么真功夫,真动起手来可能连宝绫都打不过,不算威胁! 帐内只剩他们四人,自然不必藏着掖着。 墉冬察问:「殿下,这回可以说了?」 李庭霄颔首:「大汗可知道,本王前几个月被卸了兵权吗?」 墉冬察点头:「听说过!」 听说过,但没在意,因为铁鸢卫无论在谁手里,都是横在绵各和湘国之间的一座大山。 李庭霄嘆气:「大汗知道,老虎若是没了爪子和牙齿,那就该有人想扒它的皮了,也不管这皮有用没用,主要是图心里痛快。」 第110页 墉冬察细想想:「确实。」 现在的煜王就是那头没了爪牙的老虎。 「老虎想重新镶上副铁爪子,但那些觊觎它的人肯定不会给它机会,所以……」李庭霄脸上挂着不经意的笑,「大汗说,它该如何是好呢?」 李庭霄自然不会明说自己的意图,墉冬察却听懂了这隐晦的话,思忖片刻,他哈哈大笑:「殿下这问题可太难了,不如留宿一晚,给我点时间,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上那老虎!」 李庭霄还没等说什么,外头传来西驰粗声粗气的喊声。 「大汗,营外头来了个人,自称是煜王殿下的亲卫,说有事禀告,让他进么?」 第058章 来的人居然是跟刁疆一起留守天都城的老艾。 李庭霄也有些意外, 他正是担心刁疆派来报讯的人进出西江王宫不方便,所以才大费周章跑来鸥城,还以为他们会偷偷潜入鸥城, 没想到居然混到墉冬察这边来了。 墉冬察只会以为老艾是鸥城来的, 倒是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让老艾跟刘校尉他们待在一起,在墉冬察的陪伴下巡视军营,晚间不紧不慢用了晚饭,又被请去看他们的大篝火。 沖天的篝火映亮夜空,周围围了很多士兵喝酒吃肉, 有绵各人, 也有黑甲军, 推杯换盏间全是热络,看样子墉冬察部的确都如他所说, 更喜欢和平安逸的日子。 宝绫穿着轻薄的大红纱衣, 犹如一团烈火, 在篝火旁舞蹈也毫不失色, 末了, 她点着了手中的一束不知名的黑色树枝,浓浓的木香在空气中弥散开。 她的眼底被捧着的火树映得晶亮,雀跃地跑到李庭霄面前,把燃着火头的树枝往李庭霄面前一送, 表情转为羞怯。 周围有不少人开始起闹, 白知饮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觉得那捧东西定然别有深意。 他看向李庭霄, 还好, 他没接,反而负起双手, 笑吟吟看着宝绫的眼睛。 那眼神又让白知饮心情不好了,他咬着唇,垂下眼睛盯着李庭霄的衣服下摆,看篝火边的小石子,又看地上爬过的蜥蜴,反正就是不看他们。 李庭霄问:「公主,这是何物?」 宝绫再次试探地往前伸了伸:「殿下快接了,我……」 「宝绫!」墉冬察快步赶过来,挡开她的手,「怎么这么莽撞!黑坚木能随便给人吗?不嫌丢人!」 他一把夺过,直接丢进火里。 宝绫跺着脚跑了,走之前脸色难看,像是要哭出来。 李庭霄扬眉:「大汗怎么这么大火气?」 墉冬察讪笑:「没什么,没什么!」 后半夜,大营终于恢復了宁静,李庭霄坐在帐中,看白知饮跳来跳去拍蚊子,好笑地提起腰间翠绿的荷包晃了晃:「阿宴,你这驱虫袋也不太行嘛,苏铎昶蒙你呢?」 白知饮哀怨嘆气,见到一只蚊子从油灯前慢吞吞飞过,冲上去双手一合,「啪」的一声脆响。 李庭霄问:「打到了?」 白知饮检查手掌:「没。」 李庭霄说:「打不到也无妨,你今夜就脱光了站那,餵饱它们。」 白知饮想了想,当真听话地脱去衣服,脱到只剩亵衣时,被李庭霄大笑着按住了。 他握住他的手:「做什么?」 白知饮道:「殿下说得对,我将它们先餵饱,它们就不咬殿下了!」 声音清润柔软,带着些许午夜的沙哑,竟是将他的玩笑当了真,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笑,样子又有些懵懂,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疼爱一番。 李庭霄环住他瘦削的身子,凑近他轻喃道:「那,咬我的阿宴可怎么办呢?」 「蚊子而已,咬就咬,我不怕的。」白知饮答得乖巧,「殿下就不同了,殿下哪受过这罪。」 闻言,李庭霄轻轻在他圆润的耳垂上轻咬了一下:「别胡说,今后除了我,你不准再挨别的咬,谁敢咬你,我就杀了谁!」 白知饮嘴角忍不住上翘,随即挠了下胳膊,举起来,看到上头被咬了好大一个包。 两人同时凝视它片刻,白知饮「噗嗤」笑了。 「那,今夜灭蚊的事,就拜託殿下了!」 李庭霄吃了瘪,誓要在人身上找回来,用力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如愿听到一声惊喘,刚要把人抱上床去整治,老艾在帐外小声招唿:「殿下,小人来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让老艾等人都睡得差不多了再来找他。 怀中躯体温热,他收了收手臂,恋恋不捨将人放到衣架后,白知饮狡黠地沖他眨眨眼,竟是有些幸灾乐祸,李庭霄便对他做了个威胁手势,还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 「进来!」 老艾一进帐眼睛就到处乱转,终于在衣架后看到一双赤足,隐蔽地咧了咧嘴。 一别两三个月,他还挺想阿宴的,一直想找机会跟他叙叙旧,可到处不见人,后来听其他亲卫嘴碎,说阿宴现在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夜夜给殿下陪寝。 真搞不懂阿宴,人人都知道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李庭霄清了清嗓子,老艾回神。 「禀告殿下,刁将军让小人转达,殿下临行前安排的那件要事已办妥当了,另外,在十几个府县以商贾身份买了宅子,但今年水灾减产,花高价也只收到了五千石粮,都存在宅子里,生铁……」 第111页 白知饮听得恍恍惚惚。 李庭霄居然私下安排了这么多事,他这个贴身侍卫却一点也不知道,看样应该是他闹别扭离开煜王府那阵子谋划好的。 屯粮屯铁屯棉衣,他这是要做什么?养兵吗?那下午对墉冬察说的「老虎爪子」,是真的要做事了? 他是诚心想跟墉冬察合作?为的什么?能用钱买到的几乎都有了,还差兵和马…… 对,绵各多好马,他是想跟墉冬察要马? 白知饮心惊肉跳,一只手紧攥住衣架上李庭霄那件斗篷,太突然了,本以为来西江是个闲差,居然,就打算造反了? 就听李庭霄说:「知道了,你即刻返程,叫刁疆安排人来鸥城、西马关、西尖驿周边购置房产,要生面孔,别让铁鸢卫的人认出来。」 老艾抱拳领命,临走前,恋恋不捨地探头朝衣架方向看了一眼,见白知饮还躲着,只好悻悻走了。 嘿!什么兄弟?见色忘义! 他走后,李庭霄像只鹰隼,支棱着膀子去衣架后抓人。 白知饮没躲,而是定定看着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全从眼神暴露出来。 李庭霄轻笑着把他揉进怀里,威胁:「这种眼神看我,就不怕我一个没忍住办了你!」 他动辄就对白知饮说「办了你」,实则顶多就是在彼此情动时帮忙纾解,并无强迫之举,甚至在白知饮鼓足勇气主动的那次,他说:还不是时候。 白知饮不懂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经过今晚,他愈发觉得,他不过就是煜王养在身边的一个杀器,还说什么「此生就认定你了」,花言巧语海誓山盟总是容易出口,但现实呢? 他若真是看淡一切,又为何要密谋造反,做个闲散王侯不好吗?既然反了,在他百年之后,就必定要有子嗣来继承一切,不然他这是为谁忙呢? 他心里堵得难受,慢慢穿回中衣:「殿下,我有些乏了。」 不知怎的,他浑身的力气全泄了,疲惫写在脸上。 李庭霄怔了下,收起玩笑之心,一边帮他系扣,一边问:「白知饮,你有事?」 白知饮勉强笑笑:「没事,就是乏了。」 李庭霄按住他的肩膀,如炬的目光盯了他片刻,将人打横抱起,送去床上。 绵各的床下面垫着长草叶结成的床垫,软中带硬,略微有些粗糙,白知饮躺上去,没跟他争熄蜡烛这活儿,怔怔望着他宽阔的背。 帐内一暗,四野也显得格外寂静,偶尔会听见巡逻士兵铿锵的脚步声。 李庭霄转头,看到白知饮微亮的眼底。 「还没睡?」 「嗯。」 「这床躺得不舒服?」 「还好。」 他侧身把人拥进怀里,他乖顺地任他搂着,但李庭霄能感觉出,他的身体比以往僵硬。 想来想去,也没别的缘由,不由得嘆气。 直到他的身体慢慢软下来,他才开口:「白知饮,老艾的话,你刚都听见了。」 「听见了,殿下要屯兵。」 「是,自从没了兵权,心还是慌的,不想不明不白死在别人的谋算中。」 白知饮心头一震。 煜王第一次救自己时便说了,他要自己随他回天都,帮他。 他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对煜王有什么用处,现在看来,自己只是他未雨绸缪的一部分,和那五千石粮和十几座宅子一样,不,还要好上一点,起码他喜欢自己。 他强打精神:「殿下想跟墉冬察要马?」 「也不全是。」李庭霄若有所思,「若真有那一天,有人能从旁接应总归是好,哪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那绵各人会为殿下卖命么?」 「卖命,倒也不至于,一是我不可能信任他们到那种地步,毕竟我跟他没任何羁绊,二是他们也会捞到相应的好处,各取所需罢了,到时只要给的价码足够,不愁他不帮忙。」 这题对白知饮来说很难,见他想不通,李庭霄敲了下他的头顶:「别乱想,什么事都没有,饿不着你!」 白知饮就真的不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方面什么也帮不上,徒增烦恼罢了。 - 今日的宝绫换了一身紫色烟罗轻纱,依旧坠了满身她喜爱的金银坠子,一大早就在营地中穿来穿去,阳光一晃煞是亮眼。 李庭霄和白知饮一出帐,就见到仙女似的女子迎面走来。 紧身束腰衬出她的曼妙腰身,裙摆随风微盪,仿若主人一般的欲语还休,虽不似湘国女子那般矜贵娇媚,但流转的美目深邃灵动,别有风韵。 她欢快地说:「殿下总算是起了,父汗有请!」 也没觉得白知饮跟在李庭霄出来有什么不对,说着就来拉李庭霄的袖子。 李庭霄没躲,只是笑着让她慢些。 经过昨晚的事,白知饮再看他们二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明知自己没资格要求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吃味。 一边骂自己,一边继续吃味。 大帐内奶茶飘香,矮几上已摆好了油酥和果子,小炉子上滚着一铁壶奶茶,几角扣着碗,翻过来倒满,再泡进油酥果子,就是绵各人的早餐。 墉冬察见宝绫拉着李庭霄进来,开怀一笑:「殿下,我昨夜想好怎么帮老虎镶回爪子了!」 李庭霄坐定,好奇道:「哦?大汗说说?」 第112页 「在那之前,殿下先容我说件事。」他朝宝绫使了个眼色,她就目带羞怯地去他身后坐下,羞答答垂下眼。 李庭霄搁在矮几上的指尖蜷起,假装什么都没瞧出来,饶有兴致地问:「何事?大汗尽管讲!」 「我跟亲卫们打听过了,殿下尚未娶妻,正好,宝绫对殿下一见倾心,我愿将女儿送给殿下,不知殿下瞧不瞧得上?」 此话一出,正想取碗给李庭霄倒奶茶的白知饮手一偏,不慎撞到了滚烫的铁壶上,「呲」,手背登时就红了一大块。 昨晚还说没羁绊靠不住,这么快就来了? 第059章 三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李庭霄身上。 墉冬察隐含审视, 宝绫充满期待,而白知饮捂着手背,半是紧张半是幽怨。 他的一颗心悬起来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被宣判过斩刑的犯人在等待刽子手的到来。 李庭霄轻轻一笑, 颔首:「宝绫公主很好。」 得到夸赞,宝绫面色一喜,胸脯不由得挺高几分,得意地瞥了父汗一眼:看吧,我就说他也喜欢我! 昨夜她对父汗好一通软磨硬泡,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最后又藉口说:「如果能拴住煜王, 一定能救回祖母和娘亲,说不定里应外合, 以后绵各都是墉冬察部的!」 墉冬察仔细考量许久这才松了口, 也想顺便探探煜王的诚意。 李庭霄蹙眉:「但……」 他这么一犹豫, 父女两个脸上的喜悦瞬间无影无踪, 同时紧张起来。 李庭霄被他们看得无奈一笑, 掏出帕子在净手的铜盆里沾了沾,转身拉过白知饮的手,帮他擦拭烫红的手背。 目光略带责备,神情格外柔和, 连擦拭的动作都透着万分小心, 生怕将人碰疼了似的。 一边擦, 一边笑着对墉冬察说:「但, 可惜了, 本王不是良配。」 宝绫看着他的举止,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闻言盯着手帕傻傻问道:「为什么?」 被墉冬察用力拍了一下,让她不要再自取其辱。 「那些亲卫就没告诉大汗,本王只喜欢男人?」李庭霄眼皮都没抬,将那帕子拧干了盖在白知饮手背上。 白知饮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胡乱瞥了一眼对面呆若木鸡的两人,又胡乱翻起个碗,看似要接着倒奶茶,却被李庭霄半路拦下。 他亲自抄起壶倒了碗奶茶,但没喝。 宝绫失望极了,又觉得李庭霄是在唬自己,站起来质问道:「殿下不喜欢我,那为何要送伞给我?」 李庭霄倒是没料到自己向墉冬察示好的举动惹了这么大误会,错愕一瞬,笑了:「因为下雨啊!」 宝绫扭着细腰跑了。 墉冬察看着兀自晃动的帐帘,重重嘆了口气:「殿下,是我们父女唐突了,宝绫她心思单纯,会错了意,见笑!」 李庭霄露出宽容的微笑:「宝绫公主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最美的花,今后定能找到适合她的如意郎君!」 「那是自然!」 墉冬察面子上总算好看了些,下意识瞄了眼白知饮。 若是硬要往那方面想,这两人凑一起倒也合适! 他也怀疑方才只是煜王的託词,通常这种隐秘事,只有假话才能说得如此顺口,但他跟这侍卫,确实有点不可说的意味。 再则,也是为了拒婚吧?中原人从来都瞧不上他们这些部落里的女子,更何况是煜王。 李庭霄轻笑:「那先前大汗说的虎爪,还镶吗?」 墉冬察挥手,爽朗道:「自然,不耽误!」 -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低吼的冷风伴着滚滚铁蹄声,好似奔雷逼近。 潮水般的黑甲军紧紧咬住前方的墉冬察部不放,队伍间不时响起流矢破空之声,墉冬察汗面沉似水,策马狂奔,终于在几百里外摆脱湘军,退向西尖驿城外。 西尖驿位于西马关和西江中间,三城地势分布呈三角,西尖驿一向由铁鸢卫驻守,守将盖鑫原本是煜王麾下不错的将才,西尖驿将西江边缘几座小城和西马关戍卫得如同铜墙铁壁,绵各次次无功而返。 这次,安勃尔让墉冬察部和朱云察部分别牵制西江和西马关,他带领自己的族人如同一把匕首直插西尖驿,那是他们鲜少能深入到的腹地。 西尖驿附近山势险要,关墙依山而建,雄浑不绝,关外,安勃尔部的大营绵延数十里,旌旗密密不见天日。 距大营尚有段距离,草原像是得了斑秃,风一吹灰土暴尘,前方也开始有了人迹。 墉冬察部就地驻扎,经过通报,他带着几名随从去营中见安勃尔,走得很慢。 远远地,见一队安勃尔部的马队正聚在一起吆喝什么,而马下绳子拴住一队人,都是湘国人打扮的男子。 领头那人突然吼了几句,一鞭子抽在一个壮实男人身上,那人也是硬气,躲也没躲,还喷着唾沫骂了回去。 这下可惹了大祸,那领头的抬腿便将他踹翻在地,从整股绳子中抽出他的那根,拴在马鞍上,翻身上马狂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儿便蹿了出去。 那男人起初还跟着跑了几步,转眼便被带倒,马后被拖出一条滚滚烟尘,那人惨嚎不止。 绵各兵暴虐大笑,被捆绑的那行人当中,一位头髮花白的老者大声怒斥,却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满口的血。 第113页 墉冬察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上那老人绝望浑浊的眼睛,微微蹙眉,再往前,那领头的兵正不紧不慢策马往回走,后面,那男人血肉模煳的尸骨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因为拖行得太久,血痕几乎看不见了。 头领见到远远走过来的墉冬察,笑着打招唿:「墉冬察汗,这么快就回来了?」 墉冬察颔首,从他马后收回目光,问:「这些什么人?你们攻进关去了?」 「这些是湘国住在关外的百姓,在山里有个村子,哈哈!」那人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我们大汗说拿他们当人质,押到城门前一天宰两个,逼盖鑫狗贼开门,哪知道他根本不理睬,这些人也没什么用了,女的都充妓,男的当活靶子正好!」 墉冬察这才注意到,这二十几人的小队都背着弓。 安勃尔部落从上到下一般无二地兇残,看来也没拿这些人当人,拖死个把人取乐自然不算什么。 双方擦肩而过,墉冬察终于听清那老人骂的是:「蛮夷,畜生!狗官,昏君!还有什么天理啊!」 得了消息的安勃尔早在汗帐内等他。 安勃尔今年刚过四十,一脸大油皮,鼻子周围全是斑,头顶捲髮邋邋遢遢地披散着,脸上的横肉让他的笑总是显得很狰狞,嘴里也没什么好话,见面就问:「墉冬察汗,怎么败得如此难看啊?对方不过区区两万人,你可是号称有四万!」 墉冬察冷哼一声,接了杂役送过来的奶茶。 「别提了!煜王那厮欺人太甚!说好和谈,却瞧不上我的宝绫公主,竟当面拒婚,我这脸往哪搁?不过,他那亲卫确实厉害,我当时没留得住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集结的军队,足有两万,那气势……」墉冬察摇头:「确实跟这些驻守边关的军队精气神不一样!」 安勃尔嘲弄道:「你怕了!」 墉冬察「啧」一声,点头:「怕了,总觉得他的底气,身后肯定不止两万人马,我这不是回来跟安勃尔汗合兵来了?你的队伍是草原上的狼群,就算来了老虎也能咬死!」 安勃尔得意大笑。 他的确兵强马壮,骑兵步兵辎重队加一起少说也有十万。 他目光扫过墉冬察,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名随从,奇怪道:「宝绫公主怎么没来?她不是自称父汗的小尾巴?」 墉冬察心头一突,强笑道:「本想联姻来着,宝绫却被那煜王贬低了,我们这才翻了脸,她心情不好,在营中休息!」 「宝绫那活泼开朗的性子,也会发闷?」安勃尔朝帐外卫士招手,「来,立刻去将宝绫公主请来,让我帮墉冬察汗开解开解!」 墉冬察「腾」地起身:「安勃尔!说了宝绫身子不适!」 他额边青筋直跳,十分后悔提到宝绫,尤其是,提到宝绫被拒婚! 他一时忘了安勃尔常常黏在宝绫身上那毒蛇般的目光,他早对她有所图,只是宝绫性子直率,敢给他冷脸,直来直去的他也不好太过,又好像乐在其中。 如今,是不是因为宝绫差点嫁了别人,他被惹火了? 安勃尔笑容不减,挥手示意那卫士快去,对墉冬察说:「这都多久了,宝绫公主不想见见母亲吗?」 墉冬察又寒着脸坐了回去。 快了,快了,再忍忍…… 「话说回来,安勃尔汗,那煜王可不容小觑,我们最好还是商量个对付他的法子!」 「一个草包亲王,弱不禁风的,以为打得过潘皋那些老弱病残,就能是我安勃尔的对手?」安勃尔冷哼,「我手握几百湘人奴隶,不信他毫无忌惮!更何况,他们区区两万人,我十万大军稍一合围,他便插翅难飞!他敢攻过来,便是他的死期!」 墉冬察斜他一眼,顿感棘手。 安勃尔说得没错啊!煜王那谋划,能行么? 已经走到这步了,行不行的,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墉冬察又半真半假跟他说了些前阵子的战况,这些消息其实早就通过传令官落入他的耳朵里了,墉冬察把消极应战解释得冠冕堂皇,安勃尔没全信,但敌意显见的没先前那么盛,心想他阿娘和妻子被扣在营中,谅他不敢兴风作浪。 是以,就连墉冬察说煜王杀了两名红衣传令官祭天,他都没多做怀疑,只是骂得很脏。 他忧心宝绫,希望她来跟安勃尔见个面就赶紧带她回去,不料左等右等都不来。 安勃尔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墉冬察汗,宝绫直接去见她祖母了,可能要留下陪她们几日,我看你还是别等了。」 「你!」墉冬察拍案而起。 无奈,如今自家祖孙三代全在他手上,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煜王,只希望他快些行动,否则,就只能自己出手将人硬抢回来了,但那是下下策,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想着,他稍稍收敛了戾气,甩袖子告辞。 而此时,被寄予厚望的李庭霄在合适的地点扎了营。 才安顿好,他便带着白知饮冲上远处高坡,眺望起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绵各大营,和矗立更远群山间的那座四方城池。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关外去回望湘国的国土,心中五味杂陈。 西尖驿,煜王李庭霄殒命之处。 第060章 关外的山不似江南那般隽秀柔美, 怪石林立不说,植被也大多是笔直苍劲的高大树木,林中树木稀疏, 马匹在其中可随意穿行, 视野不受阻碍,也藏不住人。 第114页 白知饮不知李庭霄在想什么,他直挺挺坐在青圣背上,始终朝着西尖驿的方向眺望,一人一马仿佛泥塑的, 不动也不发声。 他不愿打破这沉寂, 便静静陪着, 顺着他的目光看久了,只觉得西尖驿上空缭绕的云雾仿佛仙境一般, 下一刻就会有神仙降临。 他不捨得眨眼, 生怕错过了神仙, 恰在此时, 李庭霄一转头, 看到他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知饮?」 白知饮忙去看他,样子有些傻气,惹得李庭霄一阵发笑。 「想什么呢?」 白知饮又摇头。 「真哑了?」 白知饮这才「啊」了一声。 这两天忙于战事,身边一直有人, 他都忘了自己跟他独处时可以说话了。 听他嗓子都沙哑了, 李庭霄一阵心疼。 白知饮提着缰绳让瓷虎往青圣身旁靠了靠, 感嘆:「殿下, 原来西尖驿这么大!」 听名字, 还以为只是道残垣断壁的城墙,没想到居然是座城池! 「嗯。」李庭霄盯着那城池, 一笑,「今后别叫我殿下,不爱听!」 「规矩还是要的。」白知饮总记着他发脾气时的样子,虽然他们现在足够亲近,李庭霄对他也足够好,但他心中总埋着一丝不安。 或许是「阿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比如夏天理从潘皋带来的那根扯不断的线。 看他正经得活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李庭霄不由得笑骂:「屁的规矩!」 时间差不多,他们催马从另一头下山,不知不觉踏上一处平坦空旷的土地。 这边竟然有个村落,木屋,茅舍,吊脚楼…… 一个地处山中自给自足的村寨,看规模还不小,卖肉的打铁的织布的什么都有,不过,是空的,整个村子都是空的。 家家院门大敞,看似不久前才被洗劫过,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全没了,就连养家畜的圈都是空的。 白知饮在村边几家转了转,心情有些沉重:「没人了,看屋里摆设是汉人的村落,那边有几具尸体,血迹不多,更多的人应该是被抓走了。」 不用他说李庭霄也看出来了,心中猜到发生过什么,只是想不到在这关外地带怎会有湘国人的孤村,心里骂西尖驿官府不作为。 战争苦的永远是百姓。 李庭霄长吸一口气,怕拍白知饮的背:「走吧!」 下山时,他们再未交谈,两匹马受到主人情绪感染,稳稳走在路上,一点也不敢调皮。 快到山下,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哭叫,李庭霄停马望去,从稀疏的松林间很容易看到那边的情况。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跌在地上,追上来的三名绵各兵抄着刀对她们狞笑。 「跑?跑得掉?乖乖跟我们回去,不然现在就宰了你们!」 她们被吓得花容失色,脏兮兮的脸上全是眼泪,根本站不起来。 不消吩咐,白知饮往马鞍上一摸,没摸到惯用的弓箭,便直接抽出腰刀,一夹马腹沖了过去。 马蹄声急促而至,那群绵各兵怔愣片刻猝然转身,夺命的冷光却早已到跟前。 错身间,白知饮挥刀噼翻两个,紧随其后的李庭霄反握长匕首,从最后一人颅顶狠狠刺下。 两名女子抱到一起发抖,那几名绵各兵的死状吓得她们面如死灰,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敢出来。 白知饮跟李庭霄对视一眼,下马扶起她们。 李庭霄见她们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一双赤足磨出了血,明知故问:「你们是何人?」 两名女子看清他们的装扮是汉人,且气质非凡,登时失声痛哭,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遭遇。 她们正是方才那村子里的人,上个月村子被绵各人占了,全村老少被抓去当了奴隶,男子每天要干重活,年轻女子躲不过绵各人的凌辱,还有人被推到西尖驿城门外,再也没回来。 她们是对姐妹,谋划了许久逃跑,今天假装温驯供那三人发泄完,在回住处的路上,找了巡查轮换的空档逃出来,却还是被追上了。 李庭霄沉吟半晌,问:「安勃尔的大营里,你们还剩多少活着的人?」 其中一名女子哭着摇头:「不知道,我们每天被关在帐篷里,除了……不准我们出去。」 另一女子搡了她一下,她赶忙改口:「应该还有不少人活着,昨日还见卢村长他们从帐篷外经过!」 她谨慎地看着李庭霄的脸:「贵人从哪来?为何会在关外?」 「从西江来。」他指向山中若隐若现的村寨,「那是你们的家?」 女子点头,目光充满希冀:「贵人,是来对付绵各的吗?」 李庭霄不置可否,问:「你二人可愿意随我去军营?」 一听「军营」,两名女子瑟缩一下,像是怕了。 「恩公,我们想回自己家去。」 「不怕再遭劫?」 她们摇头:「躲起来便是!」 「方才路过,见村里吃的都被抢完了,且山中有野兽,也不安全,你们想好了。」 「我们……」 见她们还犹豫,哑巴都急得开口说话了。 「这位是煜王,我们是正义之师,不会把你们如何的!」白知饮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赧然垂下眼。 村子地处关外,两名女子更不晓得煜王是何许人,但白知饮这温温柔柔的一声承诺令她们十分安心,悄悄商量,决定跟他们去。 第115页 说句话就脸红的小哥,应当不是坏人吧? 李庭霄没劝动的人,自己却劝动了,这让白知饮很高兴,办事都殷勤了几分,见她们衣不蔽体,还主动去扒了尸体的衣服让她们套上。 青圣直跳脚,不肯让生人骑,更何况生人还带着血腥味,脏! 无奈,白知饮只好把两位姑娘托上瓷虎的背,牵着走。 李庭霄也下来陪他,不时侧头意味不明地看他,搞得他有些不自在。 他也看回去:「怎么了?」 李庭霄笑道:「怎么说话了?」 大意了! 他一说白知饮才想到这点,做贼似的不敢再去看马上的女子,烦躁地将缰绳在手掌多缠了两圈:「那,那怎么办?」 「安心,天塌了有我顶着!」李庭霄把他推到青圣上头,自己也翻上去,并不避讳旁人,「阿宴声音这么好听,总藏着多可惜。」 白知饮惊讶,他以为他所谓的「他顶着」是要威逼利诱这两名女子,叫她们不要说出去,没料到,居然是让自己不用装了? 「那……不成吧?」 「人都混熟了,怕什么?」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当初他对白知饮不了解,怕他坏了自己的事,所以让他干脆装哑巴别开口,如今自然再无顾虑。 两名女子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让白知饮极不自在,于是他便不争了。 回到行营,刘校尉正焦急等待,如今大战在即,煜王坚持两个人单独出去,让他好不放心。 惊讶于他们竟捡回两名女子,听李庭霄后来的安排,大约明白她们的来歷,忙让人去将这对可怜的姐妹给安顿下。 白知饮全程没说话,静静看着。 对熟人,他还是张不开口。 「殿下,方才前头来人报讯,说他们已在安勃尔的营地旁驻扎下,如今……」 「前头」就是墉冬察部,他们假借追击之名一前一后靠近安勃尔部,是打算伺机将他们拿下。 只靠他们还不行,李庭霄早做好了打算,昨日在途中就派人转去西尖驿传讯,让盖鑫出兵里应外合,人是拿着令牌绕过绵各大营过去的,算算差不多该到了。 - 正午时分,西尖驿卫所,盖鑫正跟一名宦官互相敬茶。 此人乃是西梓殿执事连丕,也是大内总管连羽的胞弟。 横肉络腮的盖鑫此刻一脸讨好:「连公公回去可要替末将说些好话,太后素来疼爱有加,末将可从未敢有二心!」 连丕吹吹茶碗,一脸恨铁不成钢:「盖将军啊,你说你一身本领,怎么就那么懒惰呢?兵部的令都不听,要造反吶你!丘尚书上奏要弹劾你,是太后帮你压下了,你也不想想,丘尚书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手提拔起来的,背后依仗的自然是太后,不然,你以为他敢接那煜王的虎符?煜王是个什么角色,你这铁鸢卫将军不该比谁都清楚?」 盖鑫赶忙一叠声认错:「末将思虑欠周,多亏公公提点!」 「都说山高皇帝远,但盖将军你啊,也不见得有什么野心,就是遇事懈怠,你惹得太后不快,如今陛下也不待见,何苦呢?别的不说……」连丕啜了口茶,埋怨,「咱家看啊,就煜王殿下愿意惯着你,你不想想,丘尚书那摺子往陛下那一递,你还想不想要军费了?你有什么啊?不就煜王殿下给你留下那点家底?真想坐吃山空啊?」 说是煜王惯着,实际是想说煜王不会治下,盖鑫岂会听不出? 他嘿嘿一笑:「公公,末将哪有什么家底,每年军费数额一定,末将这守着西尖驿,时不时还要帮西马关应付绵各,大军稍稍一动就全是银子,这山早就空了!」 「是呀!知道知道,太后她老人家都知道!她还是疼你,这不吩咐咱家来了吗?」 连丕笑起来,嗓子像被卡住了一口老痰,嘶哑难听,盖鑫小心陪着笑,连连称谢。 这时,一名身材高挑,眉目英朗的小将急匆匆进来,轻描淡写瞥了连丕一眼,抱拳禀报:「将军,有人拿煜王殿下的腰牌到城外,说是殿下有密令要转达将军!」 「煜王殿下派来的?」盖鑫看了看连丕,直到他喝够了茶,扬起细长的眼尾点头首肯,这才下令,「让他进来!」 第061章 茶水已冷, 厅中的茶香渐渐散了,几名铁鸢卫兵士才匆匆带着一名黑甲军走进院子。 天狼军和铁鸢卫原先是本家,相互看着都亲切, 是以路上还有说有笑。 方才来报讯那名小将更是满面笑意:「老康, 等见完将军,一定喝两杯!」 康欢哈哈一笑:「可不敢耽搁殿下的军机要务,曲腊,等赶走了绵各人,老哥请你!」 说话间, 曲腊带着康欢入内见礼:「将军, 煜王殿下派人来了!」 盖鑫大马金刀坐在主位, 目光冷冷扫过行礼之人:「你是何人?」 康欢双手托起一块镶金黑梨木腰牌:「卑职康欢,乃是煜王殿下亲卫营中一名小旗, 特奉殿下之命来给盖将军传话!」 盖鑫眉宇间闪过不耐, 接过递上来的腰牌看了看:「讲!」 康欢一字不差:「殿下已带两万兵马绕到安勃尔大营后方, 距西尖驿约百里, 殿下让卑职传话, 后天清晨双方以狼烟为号,前后夹击绵各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第116页 「殿下绕到安勃尔大营后方?」盖鑫看向一旁悠闲喝茶的连丕。 「胡说,煜王殿下正在西江王宫里照看栗娘娘, 何来带兵夹击一说?他哪来的兵?」连丕细声细气斥责道, 「好下作的奸细!事情都不搞清楚就敢来谎传军情, 有何企图?」 康欢一怔, 虽不认得连丕, 但也晓得太监都不好惹,试图解释:「是真的, 鸥城被围困,煜王殿下领兵救援,大败墉冬察后一路从鸥城追来的!」 曲腊眉毛都竖起来了,赶忙帮忙说话:「将军,末将认得康欢,他是天狼军的兄弟,我们还……」 盖鑫已领会了连丕的意图,怎会听他辩解,一拳「轰」地砸在桌上:「放屁!就算鸥城被围,也还有西江王主事,煜王带的什么兵!这人怕是早投敌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那桌子颤颤巍巍,好似康欢不稳的心神,他强自道:「将军,卑职不是奸细!殿下还在等着将军,殿下面对的是绵各十万大军,随时都可能面临一场生死之战,将军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全是一派胡言,砍了!」 盖鑫一声令下,几名铁鸢卫面面相觑,只好将康欢堵了嘴倒拖出去,丝毫不给解释的机会。 曲腊扶着刀的手握出了青筋,掉头跟了出去。 - 两名女子被绵各人吓坏了,虽有李庭霄的保证还是很怕,被安顿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见人总是怯生生的,她们从不主动出帐篷,昨夜还被进去送饭的伙夫吓得大叫,无奈,白知饮便自领了给她们送饭的活。 一大早,草原上雾霭缭绕,空气都是冰冷潮湿的。 白知饮送饭出来,恰好遇到路过的刘校尉,刘校尉见他拎着空托盘,半是无奈半是揶揄:「送饭啊?」 白知饮笑了笑。 刘校尉看了眼那还在微微晃动的帐帘,嘆气:「你说,殿下这为的是什么,弄两个妙龄女子在营中,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白知饮急着为李庭霄辩解:「当时那情形,实在没办法,再说她们也自觉不外出,军心哪是那么容易扰乱的?」 刘校尉咋舌:「也是……哎?」 他本来只是牢骚,没指望阿宴这个哑巴能跟自己探讨军心之类,不料…… 「阿宴?你说话了?」他按住白知饮肩头,瞪眼看他,「我不是中邪了吧?你刚是不是说话了!」 白知饮一怔,暗恼自己太不小心,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肯定是昨日听了李庭霄那些托底的话后,整个人都懈怠了。 「对不住啊,刘校尉,之前……装的!」 「为什么要装啊?」刘校尉仿佛见了鬼,谨慎地扫视周围,压低声音,「殿下知道吗?」 白知饮用力点头。 刘校尉看了他片刻,目光突地意味深长起来。 他被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推脱:「就是、就是殿下让我装哑巴的!」 不碍事,先把锅甩出去再说,谅他也不敢去问李庭霄缘由! 刘校尉明了点头,拍他肩膀:「阿宴,辛苦你了!」 白知饮懵了:「啊?」 才想细问,刘校尉却已经走了,边走还边小声嘀咕:「这癖好,这情趣,给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想不到!啧啧!」 白知饮站在原地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他话中深意,整个人从脖颈开始烧起来,红云漫了一脸,赶忙拿手扇了扇。 他这趟是趁李庭霄用早饭时抽空来给姐妹送饭的,快步端着托盘去收拾李庭霄那边,对他说了刚才不小心说漏嘴的事,惹得他一阵大笑。 「放心吧,不妨事,我不是说了帮你顶着?」他敷衍地安抚了一句,说正事,「去叫那两个女子过来,我要问话。」 白知饮去了,有些心不在焉。 周遭没外人的时候,他不再自称「本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鸥城吧?好像那次自己跟他哭过之后,他跟自己就不端架子了,他总说有事他顶,不管真假,总归是令人安心,若是那时能有这么个人就好了…… 他轻轻嘆了一声,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 李庭霄不知道他这许多心思,只是被他方才慌里慌张的模样逗得想笑,至于「帮他顶着」,不为别的,他认定的人,自然不会让他经受风雨,至于类似西梓殿那一幕,更加不可能再允许发生! 姐妹姓于,于春和于夏,在那村子里出生。 那村名曰黄石村,几百年前关内动乱那会儿,他们的祖先从西尖驿出来避战祸,入山以打猎为生,祖祖辈辈便在那山中定居下来,到他们这代人丁愈发兴旺,有将近两千之多,战事不紧时还能进关去採买写日常所需之物,可近些年绵各崛起,西尖驿再也不准外人进入,他们都有很长时间没进城里了。 上个月,绵各大军经过这一代时发现了黄石村,冲进村里恶事做尽,敢反抗的村民当场都杀了,剩下的留作人质去跟西尖驿守将谈判。 谁料,守将盖鑫根本不拿他们当湘国人,看人一个个被杀死在城门前依旧无动无衷,甚至还辱骂嘲讽绵各人,喊话让他们多杀几个。 说到此处,姐妹二人泣不成声,说自己的弟弟就死在阵前,又哭着跪下,求煜王殿下救救被困在绵各大营的同村族人。 李庭霄稍一考虑,爽快答应:「可以,本王会想办法!」 第117页 闻言,不只是于氏姐妹,连白知饮都愣了,要不是先知道绵各来了十万兵,他还以为他敢率军冲进去抢人。 接下来,该提条件了吧? 白知饮自认为对他了解透了,他每次做事必有所图,这次应当也不例外。 李庭霄问了黄石村民的状况,又问绵各大营的布防,他认为,两个弱女子都逃得出,他们的巡防必定大有漏洞,稍作了解没坏处。 白知饮没想到他居然没提条件就将人打发走了,揣着满腹狐疑将她们送回住处,回来后总忍不住偷眼看他。 「怎么?有话就说!」 「为什么要答应她们救人?很难办吧?」 他显得忧心忡忡,更多是为煜王的信用而担忧。 李庭霄今日套了利落的骑马装,随手搭上护臂:「我们湘国百姓,岂能任人鱼肉?」 白知饮忙过去帮他系护臂的绑带:「可方才她们说,西尖驿并未将黄石村民当自己人!」 李庭霄满面不屑地嗤了一声,转而问:「康欢还没回来?」 白知饮方才还在想这事,摇头:「没有,奇怪,也该回来了!」 李庭霄若有所思,半眯的眼睛锋芒毕露,令人不敢逼视。 - 翌日清晨,一柱浓黑狼烟直冲九霄。 盖鑫正接过小厮手中的盐水漱口,便接到手下副将来禀告,说百里外升起一大股狼烟,八成是绵各要有动作。 他对那狼烟出处心知肚明,吩咐副将按兵不动即可,其他不要多问。 不紧不慢打理完自己,去找连丕一起用早饭,其间说说笑笑,好半天才不经意提到城外狼烟。 他深知朝廷党派之争的激烈,虽没听说太后跟煜王之间的详细情形,前些年却也听说他因为性格乖张在朝中常受排挤,昨天看连丕的态度,狼不狼烟的,他是万万管不得! 早饭十分精緻丰盛,他殷勤地给连丕夹了几道可口小菜,假装不经意:「连公公,今日城外头果然起了狼烟。」 「嗯。」连丕翘起兰花指喝了口粥,「可笑,这戏还演满场?真当我们会上当么?」 此言一出,盖鑫立刻确定了他的立场,顺着他大骂安勃尔愚蠢。 城外,安勃尔叉腰站在帅帐前,望着那束狼烟,眉头深锁。 参军陪在他身侧,小心地看了眼他的脸色,道:「大汗,那是墉冬察所说的李庭霄驻兵的方向,狼烟会不会是他们的讯号?」 「西尖驿那边有动静吗?」 「还没有!」 如果湘军有动作,他们的斥候会第一时间吹响号角示警。 安勃尔凝视着不断消散在半空的浓烟,吩咐道:「去请墉冬察过来一趟!」 - 李庭霄放了烟,却没等到西尖驿的回应,心中不算太意外。 昨天康欢没回来,他就有所猜测,要么是消息没送到,要么状况出在盖鑫身上。 他比原主更了解盖鑫,此人最擅长装聋作哑,且丝毫不会良心不安,上辈子原主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他暗中磨牙,白知饮比他还急:「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冷哼:「我猜,是盖鑫不愿出城配合。」 「那如何是好?」 「若真是他坏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原书的事他可以不计较,但这次最好别犯在他手里! 他们现在处境尴尬,若是墉冬察再反水,那被吞併是转瞬间的事,白知饮有点忧心:「殿下,要不……」 他想说撤军,却在李庭霄冷冽的目光中闭上了嘴,他看出他生气了。 他见李庭霄发火只有两次,一次是对董戈,另一次就是对自己。 又似乎不太一样,此刻的李庭霄不像是发火,倒更像是想杀人。 为什么呢?先前只带两千人,在面对墉冬察大军时也没见他起杀心,他的心性足够稳重,当得起十万大军的主心骨。 他改了口:「要不,不如联络墉冬察,里应外合……」 他又不说了,因为他看到李庭霄突然看向自己,眼神十分奇怪,像朝阳漫过清冽潭水,方才还冷酷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暖意。 李庭霄赞赏道:「不错,阿宴最近兵书没白看!」 白知饮翻了下眼皮。 听上去阴阳怪气的,他不知该说什么。 「去吧,乔装一下,去问问墉冬察,豁不豁的出去一起干票大的!」 第062章 接近傍晚, 狼烟散尽,沖人的气味却久久瀰漫在草原上。 白知饮掏出压箱底的绵各军服换上,要去前方找墉冬察。 出乎意料, 李庭霄所说「干票大的」, 居然只是要墉冬察配合他在安勃尔眼皮子底下救出黄石村的人质,作为交换,他会在救人时趁乱帮他带走宝绫等三位女眷。 白知饮不信李庭霄只是在同情黄石村民,他心中常有善念,但却不是滥好人, 更不可能如此短视地为了几个俘虏影响战局。 但无论如何, 李庭霄吩咐的事, 他一定会去做! 军服是墉冬察事先给的,暗紫色的粗麻短衣和灰绿束脚阔腿裤, 怕冷的部位缝着几块兔皮补丁, 这是墉冬察部的常服, 打仗时外头罩上牛皮护甲就能上阵杀敌。 临行前, 李庭霄把他从头打量到脚, 又从脚打量到头,最后目光落在他脖颈上,点头:「不错,好看!」 第118页 领口那一圈迎风招展的兔毛不时搔过他白生生的脖子, 煞是惹人注目, 他明白李庭霄眸光中的意味, 原本想说的话全忘了, 别扭地转过身子走向瓷虎。 李庭霄尾随过去, 在他上马前给他把领口的兔毛翻到外面,叮嘱:「留神些, 若是墉冬察有反目苗头,先自保。」 白知饮红着脸点头上马,做贼似的瞥了刘校尉一眼。 刘校尉假装挠腮帮,大手罩住整个下半边脸,把笑意死死按回去。 李庭霄几番得不到回应,恼了,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浓黑的眉毛竖起:「跟你说话呢!」 白知饮张了张嘴,转头看刘校尉,刘校尉却恰好把头扭向别处看天,明显是想硬赖着不走。 他又用目光向李庭霄求助,希望他能发话先把刘校尉支走,可他却板起脸:「怎么?哑巴了?」 看出来了,俩人都是故意的,白知饮七窍生烟,没好气地应了句:「卑职听见了!」 李庭霄大笑,一拍瓷虎的屁股,它便颠儿颠儿地载着白知饮往营外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李庭霄才回神,看到刘校尉还没走,正抻着脖子看白知饮去的方向。 他眉目一凛,抬手指着他威胁:「不准欺负他。」 刘校尉忙举起手:「不敢不敢!末将可不敢!」 开什么玩笑,看这架势,这是未来的煜王妃吧? 李庭霄满意离开,无意瞥到西尖驿上方那片灰濛濛的天空,停步冷笑。 盖鑫这小子,以为没他配合,自己这仗就没得打了? 墉冬察对安勃尔说煜王追兵有两万人,其实只有一万而已,一万对十几万,自然毫无胜算。 既然正面打不成,那就干点老本行好了,让他们看看谁才是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祖宗! 现在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白知饮这趟的安危,但交给别人,他又信不过。 难捱的一夜过后,东方天际出现缕缕灰线,那是被太阳光折射过的云。 暗沉沉的草原上,一人一马的模煳轮廓渐渐接近。 李庭霄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白知饮,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制止要出声喝问的守卫,负手迎过去。 他从暗处走出,身上名贵的料子被蒙上层暗金的光,摇晃的火把照亮他的脸,唇边的笑意比火光还耀眼。 白知饮忍不住笑,跳下马跑到他面前。 「回来了。」 「嗯!」 「里面说。」 虽说「里面说」,但白知饮根本管不住嘴,他这个名不副实的贴身侍卫总算独自替他办了件事,要事! 「墉冬察汗说殿下的计划虽然大胆,但可行!」 「他说,此番救出宝绫,安勃尔肯定猜到是他干的,撕破脸就撕破脸,大不了从绵各脱离出来,反正也是游牧为生,草原这么大,哪不能去!」 「他还说今天会到安勃尔大营去,想办法把重要的几处都画出来,还有关押黄石村人的帐篷和宝绫祖孙的帐篷位置,等画完了就来送给殿下,到时再商议动手时机。」 …… 一路絮叨着进了帐,李庭霄给他倒了温在炉上的奶茶,等他喝了又抓起他微凉的双手,捧在掌心哈了口气,慢慢搓热。 他并没在意他方才说的那些军机,而是微笑道:「辛苦了。」 「不辛苦!」白知饮抽出手,环住他的腰,仰头看他时目光灼灼,「殿下打算派谁去做这事?」 李庭霄心头一跳,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要麻烦。 果不其然,白知饮自荐:「让我去,我能办好!刘校尉擅长排兵布阵,不擅长偷营!」 李庭霄笑着上手捏他鼻子:「他不擅长,你就擅长了?」 白知饮想了一路,本来颇为自信,他这样一说,他又犯嘀咕,觉得他是不是早安排了更合适的人选。 「那殿下打算派谁去?」 「我。」 白知饮愣了愣,随即惊骇地瞪大眼:「殿下要自己去?」 「嗯。」 「不行,绝对不行!」 「大胆!」李庭霄不满地「嘶」一声,扳起他下巴低头亲了一口:「再放肆,家法伺候!」 白知饮这会儿没心思跟他胡闹,忽略了「家法」,急道:「殿下不能去涉险!整个亲卫营的将来可都拴在殿下身上,还有,殿下万一出事,陛下那边能不追究?届时生灵涂炭……反正不行!」 他真急了,紧紧抓着李庭霄的胳膊,表情认真又严肃。 说不感动是假的,李庭霄揶揄地笑:「白知饮,你还真是忧国忧民,但你是不是忧错了对象?」 白知饮语塞。 李庭霄坏笑着贴近他耳边:「其实心里忧的是我吧?」 白知饮耳畔麻痒,歪头:「是又怎样,反正殿下不能去!」 「哦,但我不亲自去的话,根本无人可用。」 「我可以!」 「你?」李庭霄故意瞧扁他,「得了吧!」 「我保证能做好!」他的不信任像是将他架在了火上,让他浑身难受。 如果说方才是觉得李庭霄的劫营计策感兴趣,想要揽下这件事,那此刻就是为一口气。 他不愿意让人看不起,尤其那个人是他! 见他急得红了眼眶,李庭霄特意挑剔地打量他,撇嘴,摇头。 「我,我愿给殿下立军令状!」白知饮推开他退了两步,仰着下巴,「若是不能救出黄石村民和宝绫公主,我愿以死谢罪!」 第119页 「胡说什么呢,掌嘴!」 说是掌嘴,李庭霄却只是轻拍下他的脸,心中无语,这怎么开玩笑还开急眼了呢? 白知饮心知失言,低下头倔着不说话。 李庭霄嘆气,回床上和衣小憩。 帐外,天蒙蒙亮,有早起的起来打水洗漱,时不时传来低低的交谈。 李庭霄醒了,见白知饮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站在那,有些诧异。 这个傻子,真轴! 他起床收拾,白知饮赶忙过来抢过他手里的被子,熟练叠好,他就在一旁看着他忙活。 白知饮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但不敢看回去,所以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生气,他咬了咬唇,讷讷地执拗道:「殿下,不要去,真的不能去……」 李庭霄胸膛里发出几声闷闷的笑:「白知饮,你还挺执着!」 听到他笑,白知饮悄悄松了口气,心中危机感解除。 就听他又说:「我改主意了,你跟我一起去。」 白知饮听了前半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是一怔。 他还是要去? 也是,煜王殿下一贯我行我素,哪会被别人的几句话左右? 让自己跟着去,但,千军万马之中,自己如何能保证护得他周全? 「殿下单枪匹马,如何能救出上千的黄石村民?再说,还要找宝绫,殿下本领再高,也是分身乏术,不是吗?」 「说的有道理!」李庭霄笑眯眯揽住他肩膀,「所以本王不是答应带你一起了?」 白知饮皱眉:「我们两个也不行吧?」 「谁说就我们两个了?白知饮你想什么呢?哪有一个人去偷营的?是偷营还是偷东西?」 「啊……」 「昨晚你一离开我就召集了我们的人,偷营的细节都安排好了,不过既然你非要进来添乱,勉为其难给你安排个位置。」 白知饮不满地低下头。 勉为其难?那又何必呢? 不,这样就能专心照顾他了,别的什么事都不管! 他打定主意,用力点了下头:「好!」 李庭霄斜睨他:「给你的位置很关键,能办好吗?」 本来想全身心盯着他保护的白知饮又茫然了,心情忽起忽落,还是回答:「能!」 不怕别的,他怕他一不高兴,反悔了不带自己去。 这个傻子,注意力真容易被转移! 李庭霄怪里怪气地一笑:「既然这般有信心,那立个军令状?」 刚才白知饮就说过这话,自然不憷。 李庭霄一本正经:「若是办不好,怎么罚你?」 白知饮声音清亮:「愿以死谢罪!」 李庭霄气得又拍他的脸:「再胡说!谁要你死了?」 白知饮不解。 办事不利,最重的惩罚本不就是以死谢罪了吗? 「那殿下想怎样?」 「若是办砸了,我想到时想怎样便怎样,如何?」 白知饮愣愣看他,某个瞬间突地灵光一闪,脸忽地红到了脖子根。 第063章 细细的下弦月躺在中天, 夜色如泼墨般深重,将大地笼罩在一片幽邃之中。 安勃尔的军营仿佛一头盘起的巨兽趴伏在草原上,篝火和火把映出连绵起伏的帐篷轮廓, 却无法驱散来自草原的阴冷和黑暗。 秋虫聒噪低鸣, 一队巡营守卫打着哈欠穿入两顶帐篷之间,像是误入了鬼蜮,再也没能出来。 暗处隐藏着幽灵。 李庭霄跟所有人一样,全身黑衣,黑巾蒙面, 外露的两只眼睛看向背着弓箭的某个人时, 微微眯了眯, 给了他一个缀满星辰的笑。 周围投来好几道好奇的目光,白知饮耳根发烫, 匆匆对他笑了一下, 弯腰在地上的尸体上擦刀身的血。 这队人解决了, 至少一刻钟不会有人再过来。 比想像中容易, 关押黄石村村民的几顶帐篷位于大营边缘, 他们被抓这么久,早没了还手之力,是以守卫并不森严,旁边只穿插着几顶绵各军的帐篷以示震慑, 他们只要悄悄把人放走即可。 目前主要的麻烦, 是他们无法确定周围这十几顶帐篷, 哪些住着村民, 哪些住着绵各兵。 借着微弱的光线, 李庭霄的目光在这些帐篷间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某顶帐篷外的晾衣绳上, 那上头搭着条小孩的红肚兜。 他示意刘校尉带人在这边等,拍白知饮的背,朝那顶帐篷指了指,带他一前一后过去。 将帐帘掀开一条缝,两人游鱼般熘进去,白知饮一只手捂住亮起的火摺子,把光控在不至于被帐外发现,又能看清帐内情形的亮度。 帐内两排通铺,如今挤挤擦擦睡了上百人,都是女子和小孩,火摺子一亮,最近的几名妇人慢吞吞坐起,目光极为木讷。 其中一个嘀咕:「这么早……」 看样是把他们当安勃尔部的人了。 李庭霄压低声音说:「我们是湘军,来救你们,别出声。」 那妇人愣了愣,浑身一震,刚要开口,李庭霄抬指压唇,做出个嘘声的手势。 这些女子立刻会意,一个推一个快速附耳提醒,不多时全帐都醒了,不少人发出压抑的低泣。 李庭霄道:「别出声,还有哪些帐篷关着你们的人,出去后指给我看,你们必须听话,只有听话才能活着离开,听懂了吗?」 第120页 女子们均点头。 李庭霄这才说:「管好小孩,千万别发声,外面有人接应。」 劫营不困难,困难的是安然离开。 白知饮见人都下了地,帮忙掀起帐帘,李庭霄带着这百余号人去找刘校尉。 她们心生惶恐,就连脚下偶尔踩过树枝石子发出的细微声响都令她们惊惧异常。 回到隐蔽处有人接应,走在最前面的几名女子才松口气,便见到一地尸体,陡然发出一声高亢短促的惊唿。 李庭霄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眸光凌厉地朝后队一扫,才制止了一场骚乱。 旁边的帐篷传出几声咳嗽,有人粗噶地喝问:「什么人!」 李庭霄目光一寒,握住腰间长刀,拇指搭在刀柄上。 「对不住,军爷,孩子半夜跑出来了,我这就带他回去!」 李庭霄循声朝后望,不远处一名女子用力在怀里孩子身上拍了一下,那孩子无辜被打,发出几声半哭不哭的哼唧。 帐篷里的男人骂了几句,就再没声音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毕竟这里是驻扎着十万大军的营地,谁能想到,有人敢半夜偷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李庭霄让刘校尉安排她们先走,独留下方才那女子,让她带他们去救人。 一个是带路,另外一个,熟面孔出现会更少麻烦。 一刻钟转眼就过,哪怕他们两拨人马同时进行,过程也出奇顺利,还是不够。 时辰一到,一队巡逻兵走来,所有人飞快躲到暗处,虽然尸体都事先抬走,但地上的血迹还是被发现了。 领头那兵左右看看,大吼:「有血迹!」 周围帐篷里立刻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远处还有一个帐篷的人没救出来。 李庭霄当机立断,手中短刃一挥,砍断身边帐篷的绳索,其余人也随他一道挥刀,好几顶能容百人的帐篷缓缓倾斜,倒塌,被一起倒掉的火把燎着,慢慢腾起浓烟。 被压在下面的人一阵恐慌,痛唿声叫骂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刘校尉见势态不妙,劝道:「殿下,人也救的差不多了,撤吧?万一一会儿大军上来,我们……」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阿宴,火箭!」 刘校尉一怔,随即十分机敏地让村民继续撤退,其余亲卫准备迎敌。 除了入营来的两百人,外头还有千余人等待上前接应,再远处,还有墉冬察。 他一扬手,一枚讯号尖锐唿哨着窜上天空,不多时,营外大队黑衣人无声靠近,手中长刀的寒光让这个夜晚砭骨的凉。 白知饮自箭壶抽出三支箭搭上弓弦,瞄准很远的地方。 这壶箭是李庭霄临行前才交给他的,说是特制火箭,动作太大便会被引燃,让他小心保管。 一直到现在白知饮还在不满。 这人嘴也太严了,连自己都瞒着! 什么火箭动作太大才会着?闻所未闻,故意吓自己的吧? 虽是狐疑,但他还是照做,三箭齐齐飞入漆黑夜空,转瞬间又亮起,犹如一簇耀眼流星划过天际,画着弧线坠向地面。 白知饮怔住。 还……真的? 附近几个帐篷被倒掉的火把点燃,里面哀嚎声不绝于耳,有带着火爬出来的,很快被亲卫营的人砍翻在地,远处,无数绵各人举着刀跑来支援,喊杀声四起,很快刀兵相交,战成一团。 周围火光忽明忽暗,李庭霄的脸上晃动着他从未见过的森寒杀意,提刀迎向几名疯狂的绵各士兵,他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北境暮霜原上那个相互策马追逐的夜晚。 他可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也可以亲力亲为身先士卒,昨日不是他小瞧了自己,而是自己小瞧了他。 他浑身一个激灵,迅速抽出箭矢。 示警的号角响彻草原,有人偷营的消息早传给了安勃尔汗。 必是墉冬察派人来救家眷的!除此之外,他这营里根本没有值得深夜暗中潜入的东西,况且,他昨天来过,找藉口在营中转来转去,还只身去见了母亲和妻子。 这么一想,除了他还有谁? 安勃尔大怒,派人去宝绫母女的大帐周围设重防,自己则带兵飞快往事发地赶,誓要亲手宰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 前方已经打起来了,来的人不多,己方占优势,他狞笑着挥手,还未等下命令,旁边的参军大叫一声:「大汗!那边!」 他回头一看,只见某个方向火光烧透了半边天。 「大汗,我们的粮草不妙啊!这八成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安勃尔的嵴背登时冒出冷汗。 原来如此!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难道不是墉冬察,而是湘军? 如今已快入冬,若是粮草被烧,哪怕只被烧掉一部分,他的十万大军这个冬天可就难捱了! 他拨马迴转,却见到斜刺里一道黑影快速冲出,一个就地滚翻,转眼便到了他马下。 那人短刀反握,一刀削了他的马腿。 安勃尔的马前沖之势不止,轰然砸在地上,他反应敏捷如同豹子,在战马倒地之前跳下马,滚到远处。 猝然回头,只见那人已从地上缓缓起身,黑衣蒙面,看向他的眸光仿佛是射过来的两道冷箭。 几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护到他周围,明显,这人便是头领。 第121页 李庭霄回头喊了声:「阿宴,还不走!」 眼看涌向他们的无数绵各兵,白知饮不想走,急道:「墉……他怎么还不来!」 「他会来,你快去!」李庭霄一声断喝,人已横刀向安勃尔沖了过去。 安勃尔抬刀格挡,忧心忡忡看了眼粮草被烧的方向,朝赶过来的大部队怒吼:「快去救火!」 李庭霄勾唇一笑,夹着雷霆之势的一刀掠起凉夜的风,横贯向安勃尔的胸膛。 - 白知饮抢了匹马去救宝绫,心跳仿佛擂鼓。 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不会有事的!用不多久墉冬察的援兵就到了,这个老混蛋,非要观望一下再出现!没事的,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撑到墉冬察到来! 他心中不停默念,惶急之中竟开始向菩萨祈祷。 他想,菩萨该是眷顾李庭霄的,他上回留了那么多香火钱,不能白留吧? 对了,求菩萨需要代价,那自己给不起那么些香火钱,先欠着行不行? 应该可以,煜王不是也欠了这么久才还,说不定过两个月,自己就攒下钱了? 他胡思乱想,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不约而同扒了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绵各人的衣服,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吆喝:「营东北发现大批湘军,我军粮草被烧,大汗命你们全去救火!快去!」 营盘内火光乱晃,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绵各人像是没头苍蝇,如今这吆喝声倒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见起火的方位的确是粮草所在,不疑有他,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子,一窝蜂似的朝那边跑。 瓷虎转瞬便从他们身侧掠过,白知饮回头望了一眼,把混乱抛在身后。 前方的几顶帐篷孤零零矗立在暮色中,那一片正是关押宝绫他们所在,这边本来就守备森严,方才安勃尔又刻意叮嘱过,如今护卫竟然超过两百人,看押三位女眷,可说是大阵仗了。 几人边前沖边放箭,对面的守卫瞬间倒下好几个,纷纷寻找掩体躲避。 白知饮十分紧张,不怕别的,他担心办砸了李庭霄交给他的差事,他口干舌燥地舔了下嘴唇,为防冷箭,伏地身体贴于瓷虎背上,抛出一枚讯号,亮红色的光点拖着长尾飞上了天。 敌人汹汹而来,他反手拔出腰间长匕首,那原本是李庭霄的,削铁如泥,手柄上缀着宝石,现在送他了。 白知饮握住这匕首,突然就有了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勇气。 他侧目,见到营外大批火光如同夏夜中的萤火般向这边涌来,心下稍定,用力一踹马腹,瓷虎便一马当先沖向那片被栅栏特别围起来的地带。 那些栅栏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它高高一跃,纵身跳进围栏,如神马临凡般,一脚将一名绵各兵踩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唿。 第064章 那是几顶雪白的帐篷, 毡布上透着光,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白知饮一眼看到某顶帐篷上印着模煳的女子轮廓,一边提马直冲过去, 一边回头大喊:「煜王探到墉冬察家的女眷在此, 我等抢了他们,墉冬察必跟安勃尔反目,绵各内乱,我湘国必胜!」 听起来是在对自己人发号施令,实则是担心守卫们狗急跳墙伤害女眷, 此举是把敌意拉回到自己身上。 这也是李庭霄提前教的。 果然, 几名正想闯入帐篷的守卫闻言转回身, 不再分心去管帐篷里关押的人,而是全力对敌。 白知饮暗笑, 连珠箭射翻那顶帐篷前的几人, 马尚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直接滚入帐帘。 宝绫还穿着她那身醒目的红纱衣, 跟母亲一起扶着祖母, 见突然有人闯进来,目光惊恐,紧紧抓起一把匕首。 待看清来人,她愣了愣, 手中匕首缓缓垂下:「你不是……」 见没找错地方, 白知饮松了口气, 摆头:「快跟我走!」 掀帘刚要出门, 立刻有一道寒光当头砍下, 他勐地缩手,堪堪躲过这一刀, 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被围了。 帐外打得火热,宝绫急道:「怎么是你来了?你带了多少人?怎么办?我们走得了吗?」 火把照耀下,依稀能看到外面晃动的道道人影交错又分开,白知饮思忖了约么几息的工夫,反倒沉静下来,站在门边以防有人闯入。 他带了几个人来他自己心里有数,这种情况想突围简直是做梦。 好在墉冬察部援军快到了,这老狐狸,救黄石村民没见他上心,救自己家人倒是如约而至! 「守着就好,你父汗来了。」 宝绫抱住祖母的胳膊轻轻晃着,喜极而泣。 外头交战声弱下去,白知饮暗叫不妙,心想八成自己人是不成了。 帐帘忽地一动,一故血腥味被风卷进来。 白知饮心头一紧,长匕首勐地刺出,那人早有准备,蓦地矮身,一柄弯刀划出道死亡圆弧,卷向他的膝盖。 宝绫吓得发出一声惊唿,在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攻势,眼看白知饮就要被削断双腿,却见他拉住帐帘,诡异地借力纵身,非但轻松躲过这一刀,还顺势把那人踹飞了出去。 她瞠目结舌,感觉这讨厌鬼摇身一变,变成了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 白知饮脸上带着罕见的戾气,他自己知道,刚这一下他差点没躲过去,如今背上已是被冷汗浸透了,衣服黏答答地贴在身上。 第122页 还好,帐外再无人靠近,估计都去对付墉冬察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那几个人还活着没有。 才一分神,身后的帐篷突然「刺啦」一声,自外头透入一个锐利的刀尖,紧接着帐篷横向裂开一个巨大口子,一名身材高大样貌粗鄙的守卫挤了进来,在他身后一口气涌进来五六个人。 白知饮腮肉僵了僵,倒提长匕首过去便跟他们打起来。 绵各人常年以肉类为食,体格彪悍,更别提一下来了好几个,白知饮咬牙支撑,体力渐渐不支。 宝绫抱着祖母看了半天,哆哆嗦嗦从地上的死人手中拿走弯刀,上前帮忙。 白知饮诧异,宝绫公主竟然身手还不赖,招式一板一眼,却不敢下死手,看样没怎么实战过,但这也够了,她的加入让守卫们手忙脚乱,白知饮得了喘息之机,一口气把他们全杀了。 他浑身浴血,半边脸染着血,目光中满是煞气,宝绫咽了咽口水,眼睛却慢慢亮起来。 「宝绫!」帐外远远忽然传来一声唿喝。 听出是墉冬察的声音,所有人面色同时一松。 宝绫欢欢喜喜喊了声「父汗」,刚要迎出去,却被白知饮一把拦住:「别出去!」 她大怒:「你干什么呀!」 白知饮皱眉:「不知外面情势如何,不怕被人抽冷子一刀噼了?」 宝绫一怔,随即美眸微弯,把他的手从胳膊拉下去,掏出香帕递给他:「吶,你先擦擦脸!」 白知饮没接,而是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 宝绫也不恼,好奇地盯着他,关切问道:「没受伤吧?」 白知饮摇头。 宝绫笑出一排贝齿:「身手真好,哎?平常总像哑巴似的,今天话还挺多的嘛!」 贴身侍卫在主人面前本就不该多话,所以宝绫他们并不清楚白知饮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知饮横了她一眼,没心思答话,现在他满心都挂念着李庭霄如何了,方才他和几个亲卫可是被安勃尔的大队人马围了,而且安勃尔那彪悍劲儿,他打得过吗? 墉冬察的确是到了,安勃尔的大营正乱着,他带来的两万人如同疯狼,把庞大的羊群沖得七零八落。 白知饮见到他,打了个招唿,掉头就走。 墉冬察一愣:「阿宴将军,哪去?」 「去救我们殿下!」白知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觉得正是因为墉冬察迟到的一刻钟,才让李庭霄身处险境。 墉冬察大笑:「煜王殿下平安!」 白知饮脚步一顿:「当真?」 墉冬察颔首:「殿下身手了得,活捉了安勃尔,他的兵全是孬种,逃的逃,降的降!殿下稍后便过来,你不用去了!」 说完,他胸膛迸发出一串畅快的大笑。 白知饮一口气泄了,只觉得脚都在打晃,掀帘出去,贴着帐篷一屁股滑坐到地上。 不远处,一名眼熟的亲卫倒在血泊里,他登时眼眶发烫,浑身都开始抖,只好用双手用力圈住自己的膝盖,让自己不那么难看。 刚刚,这人就跟在自己身后来着。 不知何时起,他这个潘皋叛徒竟把自己当成了湘国人、当成了亲卫营的一员。 除逃跑的人之外,安勃尔部的降兵被驱赶到一旁,不肯降的都被捆了,墉冬察的人开始善后,打扫伤兵和尸体。 周围乱糟糟的,白知饮失神地看着他们忙碌,置身事外。 渐渐地,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远处的一点。 夜色中窜出一匹战马,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到亮光处,健硕的骨骼更为突出,所有马匹在它面前都逊色。 李庭霄面带寒霜,凌厉的目光四下扫视战场,直到看到帐篷外蜷缩着的那一团,身上戾气才散了些。 青圣奔雷一样窜到他面前,高高扬起前蹄,欢快地叫了一声。 再找不到他,它的屁股就要被主人抽烂了。 李庭霄跳下马:「阿宴!」 他捧起他满是血污的脸,仔细打量:「伤了?」 白知饮麻木摇头:「死了……」 李庭霄瞥了眼不远处的亲卫尸体,把他拉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直到他僵硬的身体重新变得柔软,才放开他。 熟悉的檀香味夹杂了几分血腥味,让白知饮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用拇指抹去他眼角的泪:「别哭。」 安勃尔被五花大绑推过来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墉冬察部这些年被他欺压得过分,押送他的人自然没好脸色,除了被李庭霄捅在大腿上的那一刀,他鼻青脸肿,也不知悄悄挨了多少拳脚。 墉冬察看着解气,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安勃尔,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安勃尔胸膛起伏,恶狠狠瞪着他,却因为被反绑着双手,连擦脸都办不到。 他大骂:「墉冬察,你这杂碎!你勾结湘国人是想造反吗?」 闻言,墉冬察用坚硬的牛皮靴狠狠踢在他肚子上:「放屁,我造谁的反?分明是你把着汗国的大权不放,不就是欺负可汗年纪小?如今本汗王就替他除了你这个祸害!」 李庭霄懒得参与他们部族的事,转身要走,墉冬察忙喊他:「煜王殿下!怎么要走?」 李庭霄的半边袖子被划烂了,这会儿耷拉下来老长,他将整条袖子撕下,不以为意:「本王先回去,这边交给你处置了。」 第123页 他今日损失惨重,只希望之后的一切能对得起今日的付出。 墉冬察不敢置信到失语,要知道,煜王若是提着安勃尔的脑袋回去,那可是一件大功! 哦,对了,他已经是亲王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能也不太在乎功劳之类,都是虚的! 大度! 回营的路上,李庭霄行动愈发迟缓,回到帐篷,他更是脱力地坐到将军椅上,深深唿出一口气:「阿宴,叫军医来。」 白知饮一直心不在焉,闻言心头一沉,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如纸,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灰色。 「殿下怎么了?」 他急急靠过去,就见到了他肩头衣服上那比巴掌还长的破口,细看,那一片布料微微发硬。 他登时心凉了半截:「殿下!」 伸手就要去拨那处衣料,却被李庭霄一把攥住了手指,重复道:「不打紧,去叫军医。」 白知饮抹了把眼睛,转身跑出去。 李庭霄的锁骨上被安勃尔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往左两寸便是颈动脉,往右两寸便会少条胳膊,因为穿着黑衣,上面又全是灰土,被血浸透了都看不出来。 军医小心翼翼把伤口中的泥土沖洗干净,其间白知饮眉头拧成麻花,李庭霄反而没什么痛的表情,好像受伤的是他,而不是他。 他手上捧着一叠纱布,满脸颓丧,趁着军医洗手的工夫,李庭霄无奈:「阿宴,东西放下,你先出去吧!」 「不行,纱布会弄脏的!」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没用,但,哪怕是能很好地起到一个桌子的作用,也能让他的心里好过些。 李庭霄笑了笑,随他去。 军医也听说了这位准煜王妃的事,心中贊他有情有义伉俪情深,接着又为伤口的包扎犯了难。 安勃尔这一刀角度太刁钻,是朝着要人命去的。 「殿下,得缝针了!」 「嗯,缝吧。」 白知饮见军医从医箱中拿出一卷银丝,后背直冒凉气。 他知道打仗受了重伤一定要缝针,缝了才好得快,从前在潘皋军营时也见过别人缝,但那些糙汉子缝的时候都鬼哭狼嚎呲牙瞪眼,李庭霄怎么能…… 他受不了了,把纱布往桌上一搁,转头走出帐篷,没留神,留下一声短促的抽泣声。 两人同时望着帐外,李庭霄蹙了蹙眉,军医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跟他对视一眼,尴尬一笑:「阿宴他心疼殿下了!」 第065章 半个时辰后, 军医喊回了阿宴,看他眼睛红红好似兔子,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李庭霄感动之余又有点好笑, 把方便活动的那条手臂伸给他:「我去沐浴。」 白知饮脸上乱七八糟的, 又是血又是泪又是灰,像极了地藏庙墙上画的小鬼,他闻言抹了把脸,心想自己也该洗洗。 不过。 「伤口不能沾水,给殿下打水擦身算了!」 「不打紧, 伤在肩头, 小心点就行!」 白知饮想想也是, 便扶着他进了帐篷的套间,忙活着去伙夫那边讨热水, 趁着提水的空档, 自己也洗了把脸,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污渍洗去。 他以为李庭霄一条胳膊不能动, 肯定要他服侍, 没料到,等最后一桶水提回来的时候,他早把自己脱得精光,浑身上下只剩肩膀那一片绷带, 正站在木桶边在水面照镜子。 李庭霄仔细看伤口的位置, 有点庆幸自己没成独臂大侠, 如今麻药劲儿一点点消退, 一跳一跳的钝痛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他早发现白知饮回来了, 一手掀帘一手提桶站在门外没进来,转头看到他呆头呆脑地盯着自己看, 脸颊绯红一片,又觉得伤不那么痛了。 「看什么呢?」他故意正面对他,身子往前挺了挺,做了个也不知是挑衅还是挑逗的动作,问,「好看?」 白知饮登时喉头髮干,脑子里嗡嗡响,眼睛四处乱瞟,却总离不开他身上。 他故作镇定把桶里水倒进浴桶,转身就要走。 李庭霄清了清嗓子,叫住他:「阿宴,你不怕本王摔了?还不来扶?」 少了一个膀子,很容易失去平衡,况且是要跨过那么高的浴桶,再说,还得盯着他别弄湿了伤口。 白知饮告诉自己冷静,放下木桶目不斜视把他扶进浴桶,肌肤相贴时,明显感觉出他身子僵硬。 需要缝针的伤口,一定很疼吧? 非要亲自上阵跟人火併,何苦呢? 李庭霄慢慢坐在大浴桶里,眼睛微合。 随着药力减退,伤口疼痛加剧,辅以水的热量,他的髮丝间微微渗汗,胸膛起伏,喉结滚动。 一双温柔细长的手解开他的髮髻,十指作梳帮他顺发,他享受地仰起头,因为疼痛而焦躁的心平缓不少。 他拢起他的头髮浸在水里洗了洗,又飞快擦干挽起,生怕沾湿他肩膀。 而后,拿起布巾帮他擦脸上的污渍,动作同样轻柔。 不太习惯愁云惨澹的氛围,趁他到旁边小木桶里洗布巾的当口,李庭霄眯起眼逗他:「白知饮,昨夜出发前是不是立军令状来着?」 淅沥沥的水声骤然消失,李庭霄转头,就见白知饮正定定看着他。 「是。」他舔了下唇,目光沮丧,「我,我没能保护好殿下,让殿下受了伤!」 白知饮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没保护得了他不说,就连那几个跟随他一起去救宝绫的亲卫营兄弟都全军覆没了。 第124页 李庭霄轻哼:「认罚吗?」 白知饮重重点头:「认,全凭殿下发落!」 李庭霄面色严肃地勾勾手指:「罚你进来一起洗!不准穿衣服!」 白知饮愣了许久,突然恼了:「军令状这事,怎可儿戏!」 「哪个儿戏了?」李庭霄提醒他,「不是说,事情办不好,本王想怎样就怎样么?你答应了!」 白知饮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八成,无论事情办得如何,他都会吹毛求疵,找藉口「罚」自己! 在他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气血上涌的白知饮心一横,脱光衣服便跨进去,只不过,牙关是紧紧咬着的。 李庭霄笑了几声,志得意满。 在若阳府驿馆被丢在浴桶里那仇,这会儿终于算是报了! 白知饮目不斜视,表情板正得像是要上阵杀敌,李庭霄肩膀疼,提不起胡闹的兴致,是以,过程顺利。 他小心翼翼洗完,见李庭霄脸色不好,只好忍气吞声:「我扶你出去。」 「不急,等你一起。」 还有心思调笑,看样还不太疼。 白知饮心中腹诽,飞快在身上搓了两把,起身背对着他擦干,然后另拿了一块布巾帮他擦身,穿好袍子扶他回床上。 躺下时,李庭霄发出一声闷哼,白知饮登时紧张:「我看看?」 说是小心,绷带的边缘还是被洇湿了,他帮他撤掉绷带,见伤口上还蒙着沾了药水的纱布,薄薄的一层,透出点点血迹。 想让纱布快点干,四处找不到东西,便伏在他身侧,微翘着唇一下接一下地吹。 李庭霄含笑欣赏着他难得流露出的温顺模样,浑身舒坦,眼皮开始打架。 白知饮无意中对上他的昏昏欲睡的眼,上手帮他解开发髻披散开:「殿下流了那么多血,先睡一会儿,等晚饭好了再起来吃。」 李庭霄含煳地应了声,眼皮一垂,安心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李庭霄醒的时候,感觉上半身发沉,肩膀不像是自己的,胳膊上却搭着一条温热的手臂。 他一睁眼,白知饮便放开了他的胳膊,活动起手臂。 李庭霄看到他的黑眼圈:「一夜没睡?」 「殿下昨夜不安稳,担心碰到伤口,盯着些。」见李庭霄脸色不虞,他赶忙说,「我白天再睡也是一样。」 李庭霄含煳地「嗯」了一声。 「昨夜见殿下睡得熟,想着睡觉要紧便没叫醒你,饿了吧?」白知饮下地拿了李庭霄的衣物,就要过来掀被子,「起来吃点东西!」 「等一下!」李庭霄出声制止,却晚了一步,被子被掀开,白色睡袍下高耸的凸起异常刺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流了那么多血,兴致却比以往更加高昂。 白知饮恍惚了一下,忙将目光瞥到一边,抓着被子几乎羞愤欲死。 再盖回去的话,太突兀了吧? 李庭霄不怀好意地望向他干净修长的手,干笑一声:「许是昨日杀得太亢奋了,帮帮忙?」 提到昨日,白知饮更加无法拒绝。 昨日,他独自面对安勃尔,把安全的事留给自己去办,又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拖着重伤的躯体四处寻找,这才流了那么多血。 在情事上,他只是迟钝,又不是傻子,怎能不感动? 他撇开目光,含煳不清地说:「殿下伤了,这样……不好!」 李庭霄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动摇了,笑的很欠儿:「没关系,你来,温柔点儿!」 白知饮欲哭无泪,心想这都什么事! 但都到这份上了,骑虎难下,便坐到床边,覆上双手。 久违的美好令李庭霄仰头嘆出一声龙吟,随着他的轻柔爱抚逐渐迷失,忽地,他被一股如水般的温热触感包裹住了,浑身勐地一抖。 诧异撑起头,却见白知饮跪在他腿边,正费力地俯下头去。 感受到炽烈目光,他抬眼望回来,面庞殷红似血,眼底呛出的泪亮晶晶的惹人怜爱,两人视线一碰,他的唇舌羞赧地缩了缩,让他登时倒抽冷气。 「白知饮,你……」 下面的人满面羞怯地垂下眼,闷着头,生涩地动作起来。 - 煜王养了三天的伤。 墉冬察现如今将煜王视为自己的大福星,听说他受伤了,早就急着来看,李庭霄却传话说不想见客,让他先善后就好。 这短短三天,墉冬察便把安勃尔部收编完了。 安勃尔和他的一众拥趸一起被砍了脑袋,其余人誓要对墉冬察汗效忠,他凭空多了十万大军,还接管了整个安勃尔部的家眷和牛羊。 三天后,墉冬察终于得了允许,带着宝绫公主来亲卫营探望,当然,主要是道谢和拉关系。 李庭霄盛情款待,对他的过度溢美照单全收,却没提他耍小心机险些误事、害自己多搭进去几十名手下的事。 氛围其乐融融。 「大汗真是雷霆手段,安勃尔竟然说砍就砍了。」李庭霄栽歪着一边肩膀,笑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墉冬察大手一挥:「退兵,回汗国去反咬安勃尔一口,事已至此,可汗也不会再说什么!」 李庭霄笑道:「那是。」 绵各汗国的可汗今年才七岁,敢说什么? 第125页 若不是孤儿寡母软弱可欺,岂会让安勃尔骑在头上发号施令? 墉冬察爽朗一笑:「我墉冬察有今日,全亏遇到殿下,今后殿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派人来说一声,我的人随叫随到!」 「必少不了沾大汗的光。」李庭霄颔首,「打算何时撤军?」 「明日一早便启程,呃——」墉冬察顿了顿,眉眼间现出一丝恼火。 宝绫突然狠掐他的大腿,在四腿撑着的矮桌下一览无余,李庭霄全当没看见。 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要出什么么蛾子?她从进来,目光就有意无意往白知饮脸上飘,必跟他有关。 墉冬察严厉瞪她一眼,继续道:「明日一早……」 「父汗!」宝绫突然娇声打断,「为何不准我说啊!女儿的幸福就那么微不足道吗?」 她站起来,指着李庭霄身旁伺候的白知饮:「我喜欢他,煜王殿下,能不能让他入赘到我们部落!」 「放肆!」墉冬察用力一拍桌子,又急又怒,「怎么那么不知羞!我们绵各就没有好男儿了吗!」 「我就是喜欢他,他救了我!」宝绫气的跳脚,「喜欢煜王不行,喜欢他的侍卫也不行吗?本公主要下嫁啦!」 「你……」墉冬察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气得说不出话,「殿下,对不住,我没管教好她!」 李庭霄看了一脸惶恐的白知饮一眼,轻笑着问宝绫:「你喜欢他啊?」 「嗯!」宝绫用力点头。 李庭霄眼里闪着锋芒,脸上却笑开了:「那可真是巧了,本王也喜欢他!」 说罢,在宝绫震惊的目光中,抬手扳过他的下颌,轻轻吻住。 第066章 李庭霄不记得这是宝绫第几次在他面前被气跑了, 有些好笑。 之后,白知饮也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浑身不自在, 看样是不知道先迈哪只脚才好。 墉冬察被迫看了一场活生香, 担心煜王不悦,忙着解释:「这两天我就看宝绫不对劲,想不到她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这个傻姑娘,怎么能看不出殿下对阿宴将军的偏爱呢?真是,冒犯了冒犯了!」 李庭霄忍着笑:「没什么, 宝绫公主性格直率, 很可爱。」 「她没心没肺的!」墉冬察汗颜摆手, 「不提她,殿下, 这次我看出来了, 你是个大仁大义之人, 能交!昨夜我就想了, 不知殿下愿不愿意跟我歃血为盟?你们汉人都兴这个是不是?」 歃血为盟? 形式大于意义的东西李庭霄还真不在乎, 但他还是颔首:「甚好,本王也正有此意!」 心知白知饮脸皮薄,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去了,他喊来刘校尉准备, 不消一刻钟, 李庭霄就跟墉冬察一起给皇天后土上了香, 割手指完成仪式。 墉冬察哈哈大笑:「今后我与煜王殿下就是亲兄弟了, 殿下放心, 我墉冬察在此承诺,二十年, 不,三十年内,我们墉冬察部与湘国互不侵犯!等过两个月,我派使者去参拜湘帝陛下,如何?」 都是场面话,说给从鸥城跟来的那些士兵听的,听听就好。 李庭霄微笑点头:「本王即刻上奏陛下!」 听说宝绫公主先回营了,墉冬察有些坐不住,李庭霄邀他留下饮宴,他也推说明日拔营,要回去主持大局,客气地拒绝了。 李庭霄没强留,他身上带伤不能饮酒,到时难免有怠慢客人之嫌,客套了几句就把一行人送到营外。 下午,军医给他肩膀换了药,他又开始打瞌睡。 这几日总是昏昏欲睡,他自己心中有数,流了那么多血,没个十天半月精神回不来。 正迷瞪呢,消失了大半天的白知饮悄悄摸进帐篷,沉着脸,表面上似乎还在记他当众亲他的仇,心中却被蜜糖水泡过。 「殿下又乏了?」 「嗯,有事?」 「西江王来信了。」白知饮上前帮他拉开被子,「殿下先睡,等醒了再看,也不差这一时。」 李庭霄拉着他的腕子借力坐起,笑看他的脸:「给我。」 - 那日,煜王带走了鸥城的所有兵马,马福不敢多言,在他离开后火速禀报了西江王,西江王思量了两天,没料到,第三天,仗竟然就打完了。 探子禀告,煜王和墉冬察一起沖了安勃尔部的大营,安勃尔的脑袋当场就被砍了。 西江王当时就蒙了:「怎会如此?」 苏铎昶也是震惊不已,稍一思量,嘆道:「一不留神竟被他占了先机!」 西江王:「哈?」 「王上,明摆着,煜王追击墉冬察是假,两人合谋伺机拿下安勃尔是真!」苏铎昶攥紧拳头,「他这是一箭三雕啊!绵各的真正掌权人变成了跟煜王合作过的墉冬察,解了西尖驿的围,兵部要承他的情,我们西江也消停了,能不感激他?最重要的,他这是告诉皇帝,他虽没了兵权,一样可以打胜仗!可真是机关算尽,的确是个人物!」 西江王站起来,眉头深锁,来回踱步。 「苏先生,那你说,煜王此人,是该拉拢,还是该……」他以掌为刀向下一切,目露凶光。 苏铎昶看出他其实是对煜王有敌意的,但他却相反,不过他一个幕僚自然需要多考虑主家的意思,于是选了个不会出错的立场——中庸。 「王上,煜王那头大局已定,再观望一阵看看?」他顿了顿,「或许也可试探一二。」 第126页 「如何试探?」 「王上先以鸥城不可无守军为由,请他将我们的人马带回来,看他是回,还是不回。」 西江王略一思量,点头。 - 鸥城的几千兵马对李庭霄来说不过是撑场面的,没什么大用。 看了西江王的信,他让洛世将他们带回去,而自己则以受伤不宜长途奔波为由,并未急着回西江,而是在翌日天光大亮后,带着自己那两千亲卫不急不缓来到西尖驿城下。 盖鑫慌了。 这几天他收到了一趟接一趟的战报,对城外的状况瞭若指掌,眼看着城外硝烟起,眼看着安勃尔部的熊旗换做了墉冬察部的七彩旗,到昨日,绵各居然撤军了。 这说明,煜王胜了? 连丕这死太监,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前天见势不妙先跑了,自己怎么办? 他不敢忤逆连丕的意思,心中却也有不安,城外的毕竟是煜王。 原本,他想着十万大军围在城外,煜王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过来,八成会原路退回西江,就算他真跟安勃尔打起来,自己晚点再出兵搭救,救不到的话太后高兴,能救到就当卖煜王个人情,怎么看都是个两全的法子,没想到,煜王居然以多胜少反杀安勃尔,他的算盘全落了空。 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夜整夜睡不着,今早就有手下来通报,说煜王殿下到城下了。 盖鑫心一横,想反正煜王手下来报信那人已经杀了,死无对证,大不了就说没接到过消息,不知情,他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心下稍安,全副武装去迎接煜王进城。 城门缓缓打开,盖鑫正对上李庭霄那双冰冷锋锐的眼,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他挤出笑容迎上去,规规矩矩下马行跪拜礼:「末将拜见煜王殿下!许久未见,殿下一向可好?」 李庭霄没答话,斜睨着他的头顶片刻,目光才缓缓挪开,提着马从他身旁路过,自行往城中走去。 盖鑫心头一沉,就那么跪在道路正中,由着煜王带来的两千亲卫流水样从他身边经过,始终未敢起身。 李庭霄所过之处,道路两侧的守城士兵自发跪地,「煜王殿下」的唿声排山倒海般迴荡在城中,久久不散。 曲腊早在军所外候着,见到煜王的队伍进来,忙快步迎上去,撩起衬甲下摆跪地行礼,语气极为欢快。 「末将曲腊,拜见煜王殿下!」 李庭霄记得这人,是铁鸢卫的一名副将,原主只跟他见过几面,但李庭霄记得书中表述,此人正义感十足,因为不满盖鑫将被人追杀的煜王拒之门外而跟他大吵一架,大骂他叛徒,当场卸甲离去。 他翻身下马,一把托住曲腊的胳膊:「起来!」 曲腊受宠若惊,往后一看,居然没见到盖鑫。 「殿下,盖将军去城门了,没迎到殿下吗?」 李庭霄没搭这茬,而是问:「西尖驿有五万兵马,为何据守不出?」 曲腊有些慌,这话不该由他这个排不上号的副将来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盖将军说,西尖驿天险难攻,绵各人讨不到好处,等过两个月一下雪,他们自然就退了。」 李庭霄边往军所里走,边解下斗篷丢给白知饮:「去让盖鑫来见我!」 曲腊赶忙应道:「是!」 他犯了难,心里还在琢磨上哪去找盖将军,胳膊上搭着煜王斗篷的小侍卫善解人意地过来提醒:「城门口跪着呢!」 声音小小的,像是怕被煜王听见。 曲腊连忙笑着道谢,心里纳闷这人是谁。 反正不是天狼军的人,眼生! 盖鑫听曲腊说了煜王问的话颇为诧异,他以为他是为狼烟的事恼火,想不到居然是为了自己没主动出兵迎敌?他从前可从不会为这种事对手下指手画脚。 他搞不懂煜王是不是借题发挥,进门时战战兢兢,看到煜王正坐在他的将军椅上悠闲喝茶吃点心。 他只好当城门那一幕没发生过,抱拳:「末将盖鑫,拜见煜王殿下!殿下一向可……」 李庭霄一抬眼,盖鑫只感觉那眼神如刀子,登时把后半句给忘了。 李庭霄吐出嘴里的茶叶梗,轻轻把茶盏放到桌上,盯着盖鑫的脸问:「盖将军,我那来传消息的小旗呢?」 盖鑫满脸是汗:「什么小旗?末将,末将不曾见过!」 李庭霄扯出一个笑,点点头。 一旁的曲腊张了张嘴,又把这口气憋了回去。 「那你也不知道,本王在城外与绵各人开战,是吗?」 「起初不知,后来殿下袭营大胜,末将看到了,但担心是绵各人使诈,于是未敢轻易出城查看!」 「那你又是如何置百姓安危不顾,让他们落在绵各人手里饱受欺凌的?」 「什么百姓?哦……殿下是说,绵各每天到城下杀得两个俘虏?」盖鑫很有底气,「城内根本没有百姓被抓,那些是绵各的计策,杀得是他们自己人!」 李庭霄脸色微寒:「盖鑫,你是说,安勃尔为了诱你出城,每天杀两个自己人玩是吗?到底是你傻还是他傻?还是,当本王是傻的?」 他宽袖一拂,茶杯在怒气中飞出,正撞到盖鑫的身上,洒了他一身。 忘了那条胳膊还伤着,他疼得眉心一跳,一旁的白知饮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手轻轻搭在伤口上捂着:「殿下息怒!」 第127页 曲腊奇怪地偷看了他们一眼,不安地用指甲抠自己的指节,眼神乱瞟。 盖鑫一直觉得自己表现出色,煜王很器重自己,不然不会把一半身家交到自己手里,他们每次见面时也不生分,今日不知怎么了,他像是换了个人,满脸写着「我就是来找茬的」。 难道,是因为铁鸢卫归了兵部,他认为自己不忠心了? 就算现如今自己有了太后做靠山,但,煜王毕竟是亲王,要自己的命还不是随手一捏,如今连丕走了,自己又有短板在他手上,还是哄着点好! 他磕头在地,带着焦虑的哭腔道:「殿下,是末将无能,末将愚钝,没想到城外真是我湘国百姓,末将真该死!」 他以为自己这一番剖白,煜王定会反过来宽慰几句,他以前最吃这一套,不料,却听他说:「该死?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去死?」 他一愣,昂起头:「殿下?末将对殿下一贯忠心不二,如今犯了错,殿下尽管责罚便是,殿下让末将去死,那……」 他话还没说完,曲腊突然在他身旁跪下。 「殿下!盖将军对殿下并非忠心不二,请殿下明察!」 李庭霄扬眉。 真没想到,都还没等他先开口,就有人替他质疑盖鑫的忠心了? 第067章 盖鑫怒视曲腊, 像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曲腊瞪回去,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殿下,康欢来过, 盖将军明知他是殿下的人, 却下令将他杀死,分明是不想出城接应殿下!我和几位铁鸢卫的兄弟都是见证!」 李庭霄一挑眉,眸光中露出一丝凛冽,坐直身子,然而却并不意外。 盖鑫后心冰凉, 怒道:「曲腊!你这小贼污衊我!哪有人来过?那日砍的分明只是城内抓住的奸细, 你混淆是非, 联合那几个造我的反!」 他又转向李庭霄:「殿下明鑑,末将冤枉!自打被调到兵部, 早就有人惦记上了铁鸢卫将军的位置, 这是栽赃!」 李庭霄不为所动, 静静看他, 话却是对曲腊说的:「曲腊, 你有证据吗?」 盖鑫自以为这说辞天衣无缝,康欢也死无对证,不料,曲腊却爽快地说:「有!」 他在煜王的示意下站起身:「殿下, 末将先领个违抗上令之罪!末将跟康欢有些交情, 自然不能看着他枉死, 那日跟几个兄弟一商量, 没杀他, 而是将他藏起来了,想等连公公走了再送他出城去给殿下报讯!」 李庭霄一顿:「连公公?大内总管那位连公公?」 「不是, 是太后驾下伺候的那位连公公,他在城中待了好几日呢!」曲腊嘿嘿一笑,尴尬:「没想到殿下胜得如此神速,这讯也没报成,倒像特意欺瞒殿下似的!」 李庭霄收回目光,挥袖:「无妨,去带康欢来见我!」 曲腊快马去接人,不消一刻钟便回来了。 这一刻钟,盖鑫面如死灰地瘫在地上,眼神四处乱瞟,打算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煜王只是温吞地喝着茶,一眼都不看他,他身后那个小将军半阖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门外几名亲卫目不斜视,面色严谨,但搭在刀柄上的手筋鼓着,随时提防任何情况。 康欢见到李庭霄,既羞愧又委屈,七尺的汉子跪在地上直抹眼泪,控诉当天盖鑫故意捂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云云。 李庭霄一语不发地听完,放下茶杯,说了句「辛苦了」便站起身:「盖鑫先不顾百姓死活,任他们被敌军欺凌,辱我国威,又临阵怯战,有损我军士气,即日起革职查办,本王稍后会上奏陛下,来人,卸甲摘盔,下狱!」 - 经过几日休整,李庭霄的肩膀拆了线,很快能行动自如,白知饮怀疑他是铁打的。 派快马回天都城递信,禀告几天前绵各内讧后退军的消息,跟湘帝细数盖鑫的罪状请他定夺,并说自己暂时接手铁鸢卫的指挥权,代管西尖驿,请兵部尽快任命新统帅。 这一来一回,起码一个月。 煜王的到来受到西尖驿的热情欢迎。 听名字就知道,这里原本是关隘处的一个驿站,百年前,夷狄入侵,战事吃紧,前朝不断派兵过来,驻军越来越多,无战事时,前往关外的路反而比之前更安全,西尖驿便逐渐成了上规模的行商补给站,相应的,客栈酒楼也渐渐兴旺,不少在中原混不下去的百姓移居过来讨生活,也有驻守的兵士干脆在此成家,逐渐成了上规模的大城池。 以战养商的地界,官军到此地自然极受敬重,更别说是煜王率军亲临。 李庭霄丝毫没手软,封了盖鑫家的宅子,男丁全都下了狱,查封时见他隔壁的宅子出售,顺手买下搬了进去。 这宅子原本住着一名富商,年前搬去了别处,只留下一名管家看着宅子,见是煜王要买来住,殷勤地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说库房里的新物件都给殿下留着,随意取用便好。 如此倒是省了李庭霄的事,跟白知饮两个人搬进去,借着养伤的藉口连着不思进取了好几日。 上午还晴好的天气渐渐暗淡,像是蒙了一层青雾,不多时,无数雪片纷纷落落,静谧的院子里转眼铺了一层。 天气渐冷,白知饮在库房里翻出条薄毯子,打算去给李庭霄加一床,出来见到外头换了颜色,便笑着往他屋里跑。 第128页 「殿下,殿下!」 李庭霄听他在院子里嚷嚷,以为出了什么事,一开门,正被他装了个满怀。 「怎么了?」 他扶住他,见到他满脸笑意登时心头一松。 「下雪了!」 李庭霄嗤笑:「还以为多大事,下雪怎么了?」 白知饮一怔,收了笑容:「嗯,没怎么……」 错身就去把薄毯放到床上,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李庭霄顿时有所悟,过去从后面搂住他:「别管了,走,院子里看雪去。」 入冬的第一场雪,又细又绵。 白知饮在地上踩出匀称的脚印,停在庭院正中的梅树下转了个圈,仰头看天,雪片无声落在他的皮肤上,很快被体温融化。 李庭霄负手过去,轻轻掸掉他肩头上的雪,笑道:「那么喜欢雪?」 白知饮「嗯」了一声,上翘的唇角藏不起笑意:「倒也不是,以前一下雪,天地间苍茫萧瑟,只觉着冷,今日突然发现落雪也这么好看!」 他温柔地笑着,所有过往的苦楚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脸上铺满亮晶晶的冰晶,璀璨耀眼。 李庭霄忍不住亲上他的面颊,唇边触感冰凉,白知饮向后一缩,却没留神撞到梅树上,枝头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他们一头。 躲了,却躲不过,李庭霄手臂一抬,他便成了自投罗网的小兽,被人圈在牢笼里肆意宰割。 冰冷的空气逐渐变得火热,面庞上的冰晶被蹂躏成水,趁着换气的工夫,李庭霄盯着怀中人湿漉漉的睫毛和微微发颤的唇瓣,把他拥入怀中。 白知饮下颌搁在他的肩头,唿吸急促,口鼻尖萦绕着白气。 抱着他的双臂收了收,李庭霄哑声责备道:「穿这么少,不怕生病!」 白知饮埋进他怀里笑:「嗯,冷了,回房吧?」 房中点起了炭盆,两人身上的雪屑转眼化了,白知饮将他脱下的外衣拿去偏房晾起,回来时自己也换了一身,还端了热乎的桂圆银耳羹。 说是羹,更像是煮的糖水,厨娘今日告假,李庭霄想他尽力了,也不挑剔,端过来慢慢喝光。 白知饮脸上的忐忑消失,忍不住问:「好喝么?」 李庭霄点头。 白知饮捧着另外一碗递过去:「那再来一碗?」 「不了,撑。」李庭霄笑笑,「你喝。」 白知饮喝了一口,一愣,仔细品着那羹,总觉得跟厨娘做的完全不是同样的东西,偷眼看他专心读书的模样和面前的空碗,心中突然明悟,嘴角再次上扬。 雪天最适合窝在暖和的房子里,李庭霄倚在木榻上,拿着一本闲书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知饮在他面前走动的次数明显变多,他一抬眼,便看到他正捧着一个青花瓷大花瓶要换地方摆放。 他此刻背对着他,宽松的薄长衫被一条窄窄的带子束着,细腰和单薄的后背轮廓一览无余,那略带刻意的走路姿态,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撩拨人。 李庭霄放下书,盯着他琼枝般的身影抓耳挠腮。 这好不容易有了真正的独处机会,自己又受了伤,这口上好的鲜肉几时才能叼进嘴里? 不成,太怪了! 他清了清嗓子:「白知饮。」 白知饮忙的脸庞膛红,擦了把汗慢吞吞走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李庭霄拍拍榻边,让他坐过来。 「最近黄石村有消息吗?」 白知饮原本还有些扭捏,闻言一愣,旋即想到李庭霄对待江南百姓的关切,正色摇头:「没消息,那天之后他们便自行回村子了。」 「天越来越冷,他们的日子怕是难熬。」 「殿下想帮他们?」 「帮他们也是应该的。」李庭霄起身拿衣服,「盖鑫这废物留下的烂摊子!」 白知饮忙跳下地,帮他穿衣服,嘴上却说:「殿下要去也不用非得今日,还下着雪呢!」 「不打紧,今日不会再下了。」李庭霄扫了眼他单薄的衣裳,「你也多穿些!」 白知饮一再推脱,却还是被李庭霄硬披上了狐裘大氅,兜帽也好好地拉上了才出门。 柔软的淡紫色狐裘包裹下,他的面庞显得异常精緻,李庭霄看得心头火热,忍不住牵起他的手。 雪并未下多久果然停了,天空泛着青灰色。 院中落着一层薄薄的白,就连方才他们踩出的脚印都没盖住,那棵梅树下印痕凌乱,还有一束梅枝,茬口还是新的。 李庭霄弯腰拾起,凑近了看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蕊:「可惜了。」 白知饮的脸红了红,这好像是他方才激情时无意中折断的。 李庭霄将它放在窗沿上,拢了大氅往后院去牵马。 路过一处院墙下,白知饮隔着墙上的镂空往隔壁看了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隔壁是盖鑫的宅子,如今被抄了家,里头只剩下翻倒的家具和满院的狼藉,来不及关紧的门窗在寒风中微微晃荡着,不时传出「吱呀」声,萧瑟无比。 李庭霄察觉到身后的步子慢了,回头看到紫色貂裘中露出的脸显出几分凄凉,笑着问:「怎么,同情他?」 白知饮喃喃道:「也不知他的家人这会儿在哪,有没有地方安身。」 话未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忙抿住了唇。 第129页 李庭霄一向觉得株连法度有病,是以他只关押了盖鑫和他的几个儿子,象徵性地将他家的女眷遣散了,至于去处,他并未过问。 他知道白知饮在想什么,笑着过去拍他的后脑:「不会没地方安身,我又没不准他们带银子,也没赶他们出城,这偌大的西尖驿还能没他们的容身之所?」 白知饮点点头:「抱歉,我只是……」 李庭霄粗暴地捏住他的嘴唇,捏成一只滑稽的鸭子,然后笑着转身朝外去。 白知饮揉着嘴巴追上他:「直接去黄石村吗?」 「先去趟县衙。」他看了眼天色,「后面几天多半会有场大雪,找县衙要些御寒之物,一併送去!」 白知饮也看了眼天:「殿下是怎么学会观天色的?」 李庭霄哈哈一笑,敷衍道:「多看!」 第068章 傍晚, 天气放晴,黄石村里升起裊裊炊烟。 于氏姐妹一个往灶膛里加柴,一个数着米下锅, 等米半熟, 又往锅里扔了几个野山芋。 「姐,明日再跟村长说说,进城去找煜王求点吃食吧,从安勃尔大营里偷出来这点粮食哪够分的?」 「说了,可卢村长不允, 说让大伙凑些钱进城去买!」 「全村的钱粮都被抢了, 哪还有钱?指望拿野货去换, 要攒到什么时候?这天都下雪了……」 「也是……」 盖上锅盖,两姐妹一起坐到木楼的台阶上, 用相同的姿势托腮看向树林后的天空。 「姐, 咱俩以后嫁不出了吧?」 「那就不嫁了, 咱俩一起过, 姐养你!」她目光憧憬, 「这回让咱们进城了,姐多多织布,你拿进城里去卖,等赚了钱, 咱把房子好好盖盖, 重新养点鸡, 再养条狗……」 还没等她说完, 妹妹拼命摇她的胳膊:「姐, 姐!有人来了!」 两姐妹同时站起来,村子里也陆续有人从家出来, 紧张地看山下来的那一行队伍,待看清后,纷纷松了口气。 大约百余名军士身披黑甲,脸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发红,身上头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雪,他们没带兵刃,而是赶了十几辆大车,在山路中间留下两道黑黑的车辙。 林深路滑,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单靠马匹拉不动,人得从后方推,于氏姐妹对他们身上的黑甲极为熟悉,忙招唿村民们下去帮忙。 「煜王,是煜王来了!」 村子里能动的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跑下去帮忙。 只是他们没想到,还真是煜王来了,亲自来的,送来了十几车的棉衣棉被还有吃食,足够这千人的小村子过完这个冬天。 村民们像是见到亲人般将他们迎进村子,黑甲军也不说二话,帮他们把东西往各家各户搬。 李庭霄被村长请到尚算完整的祖屋,于家的妹妹端了两杯热水,里面扔了两颗枣子。 村长姓卢,是位白髮苍苍的清瘦老叟,七旬的年纪,居然奇蹟般地在绵各人的磋磨下活了下来。 卢村长颤巍巍地说:「请殿下勿怪,村子里实在找不出一点待客的东西,并非刻意怠慢殿下!」 「茶叶瓷器本就是绵各人匮乏的东西,见到了自然不会放过。」李庭霄端起热枣茶尝了一口,入口微酸带甜,便贊了句,「味道不错!」 卢村长这才舒展开了满脸的褶子,肚子里开始酝酿感激的话,不料煜王却先开口跟他拉起了家常。 「卢村长,本王看黄石村都是些木屋,这要如何过冬?」 「的确难捱,但往年都是这么过的,多填些柴火倒也过得去!」 「为何不建屋?」 「村里没人会建屋,外头请工匠的话要不少钱,石料也得买,我们村很少跟关内人打交道,日子只能混个温饱,哪有余钱呢?」 「没想过搬到城中?」 「这事不好办,我祖父提过一次,我父亲提过一次,都被回绝了,到我这辈也就作罢了,西尖驿周围其实还算安生,往常顶多小股绵各人来打打秋风,哪有这种大军压境的情形?今年也不知怎的,若不是煜王殿下好心救命,那我们……老朽替全村感谢殿下活命之恩!」 老人抹了把眼泪,起身便要下跪,被李庭霄一把拉住:「不必客气!」 他看了眼透着天光的屋顶,问:「趁着还没入冬,本王派一批工匠来帮村里盖屋,可好?放心,不要黄石村出一文钱。」 卢村长被这天大的好事砸懵了,愣了好半晌,才生怕李庭霄变卦似的:「好,好好!这样最好,只是……」 李庭霄又看向门外一览无余的树林,说:「本王看村子规模应当再扩大些才好抵御外敌,四下应当修上围墙,筑上防御设施,再移些壮丁进来,嗯,不如干脆花个一年半载扩成城池,卢村长帮本王好好管着,今后村民安全无虞,你也高枕无忧。」 卢村长还蒙着,白知饮却扬了扬眉毛,渐渐明白了什么。 还真当他没所图呢,原来在这等着? 半晌,卢村长浑浊的眼珠浮上一丝清明,小心试探道:「殿下,是想要在黄石村驻兵?」 李庭霄抬手笑道:「本王哪有什么兵,不过是知道有些闲人没处去,给他们安顿个地方,省得在关内到处惹麻烦,不过村长放心,本王会派人管教好他们,不会给村民添乱,或许除了盖屋,还能养马打铁,让黄石村过上好日子。」 第130页 卢村长想了想,试探问道:「是……就好像原先的西尖驿?」 李庭霄颔首:「这样想也可以。」 另一座城池,与西尖驿一墙之隔,不归湘国管辖,表面上和从前一样友善,但它会变成抵在湘国咽喉上的一把刀,是他李庭霄的刀。 卢村长缓了缓,想到被马活活拖死的儿子,盯着手背上新添的伤疤,枯藁的拳头慢慢攥紧,下定了决心:「老朽多谢殿下抬爱!」 「但有一点,不要让他人知道这些人是本王介绍来的。」 「自然,老朽明白!」 李庭霄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西尖驿粮也不多,本王只跟县衙讨来这么多,若是派大批工匠来修城,今日带来这些不够吃几天,稍后会给你些银子,你去找墉冬察,从他手中购粮。」 一说去找墉冬察,卢村长有点憷,李庭霄早料到了,喊来了刘校尉。 「这是本王的亲卫,这次他陪你去,你派人跟着他,由他帮你引荐,下回便认得了。」 「是!」卢村长应了声,小心翼翼问出疑惑,「殿下,绵各又不产粮,我们为何不直接向关内购买?」 「黄石村一下买太多粮,难免惹人觊觎,你尽管去,墉冬察再从别处购粮便是!」 卢村长想了想,眼前一亮。 李庭霄不由得莞尔,觉得这七旬老者头脑真是一点没煳涂,确实不错。 今日来之前,他对这老人家事先做过了解。 一是闲聊时听墉冬察说过,他在去见安勃尔的路上见过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是个有骨气的人,黄石村再无七十高龄的老人,那人自然就是卢村长,二是于氏姐妹在军营中借住时常聊村里的事,种种细节表明,他有情有义有担当,所以李庭霄最终才敢把自己的大事定在黄石村。 光有卢村长还不够,他会派亲信留下主事,人选倒是还没定下。 - 回到西尖驿,天已经黑透了,李庭霄吩咐曲腊去县衙交还板车,自己回了家。 两人都忘了吃晚饭这茬,回到家才感觉腹中飢饿。 厨娘不在,外头的酒楼饭馆都关了,白知饮不得不走进厨房,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得头昏眼花。 方才,李庭霄说「简单煮个面」,他想不通,煮面这事到底哪里简单了。 回忆着小时候看家中厨娘擀面的样子,找了个盆子倒入一瓢面粉和水,根本不成型,只好又往里倒面,不知不觉,那面和得跟石头一样硬,便又往里加水,半个时辰过去了,揉面揉得肩膀酸疼得要命,好不容易和成软硬适中,他又不确定这能不能行。 他用手指戳被弄成面盆大的面团,盯着上头几个凹坑发怔时,腰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 忍不住吸了口熟悉的檀香味,他侧过头,对上他刚好凑近的脸:「君子远庖厨,殿下进来做什么?」 李庭霄嗤笑:「屁的君子!」 这表情白知饮见过,上次自己提「规矩」,他便是如此表情,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不屑。 李庭霄挽起袖子便接过他手中的面盆,看了一眼,嘲笑道:「白知饮你好大的饭量!」 白知饮忍不住辩解:「不是,是没弄好,加着加着就多了!」 看到案板上一片狼藉,李庭霄信了他的话,更是笑得浑身抽搐。 白知饮沮丧地垂下眼,肩膀都耷拉了:「要不我出去转转,看有没有还开着的铺子,没有的话就去县衙后厨讨点吃的。」 「不用。」李庭霄挪动身子取代他的位置,「躲开,我来!」 白知饮眼睛瞪圆了,怎么可能?再怎么低姿态,亲王也不可能会煮饭吧? 李庭霄还真会,擀面这事不好说,但总比白知饮强一点,弄熟了应该没问题。 他把盆里的面扣在面案上,拿菜刀切下一半,试了试硬度,加水,自己胳膊使不上力,便指挥白知饮继续揉。 白知饮自然任劳任怨,将面揉匀了,李庭霄又让他擀成薄薄的一张,结果,全粘案板上了。 两人盯着面皮陷入沉思,接着一起哈哈大笑。 李庭霄突然想到什么,从面粉口袋里舀出一瓢干面粉,伺机往他鼻尖上抹了一条,白知饮摸了下鼻子,不甘示弱地抖抖手,弄了李庭霄一身。 片刻间,厨房成了战场,面粉纷纷扬扬像是在屋里下了雪,两人均是一头一脸的白,压根不敢对视,因为一看对方的狼狈相就会笑得直不起腰。 李庭霄按住白知饮:「不闹了,当心炸了。」 白知饮一愣:「炸了?」 李庭霄不想对他解释粉尘爆炸的危险,只说:「收拾一下,我们再做一次!」 他们一边笑闹一边研究做面,时不时还会抽冷子报復一下。 锅中渐渐冒出水汽,李庭霄一手锅盖一手筷子搅动着,吩咐白知饮:「你去洗洗,回房等着,很快就好!」 白知饮犹豫,觉得留他一个人在厨房煮饭不妥,两人都在也就罢了,自己若是先离开等开饭,倒成了被煜王伺候的那个。 他不肯走,李庭霄也不强求,吩咐他切配菜。 白知饮的手拿刀时候稳稳噹噹,切个菜却七扭八歪,李庭霄气得直掐他的脸,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去看着锅,别塌底!」 这事白知饮还行,认真用筷子扒拉锅底。 第131页 切菜声「笃笃笃」地响着,节奏整齐,他忍不住回头一看,李庭霄刀下的黄瓜丝长短粗细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刀工竟然十分了得。 恍惚间,他竟然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煜王,而自己也不是卑贱到泥地里的奴隶,他们像是一对相濡以沫许久的爱人,相互爱护相互照料,日復一日过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 没有阴谋,没有战争,没有仇恨,那样的话,是不是更好? 可惜,从头到尾,煜王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有目的的,无论是找藉口南下,还是来到西江,或是跟墉冬察合作,现在又救下黄石村…… 当初救自己,是不是也是他埋下的一步棋?到底是什么用处? 如果一切安宁的话,他还会亲近自己这个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人吗? 锅边「噗噗」跳出水花,面锅沸腾得要溢出来,李庭霄抽空看了一眼:「压火,快熟了。」 白知饮回神,嘲笑自己想太多,依言把灶膛里的火压小了点,李庭霄把刚切好的黄瓜丝一股脑扔了进去,还加了调料调味。 量没掌握好,好大一锅,两人面面相觑。 李庭霄嘿笑一声,大剌剌盛面:「一人一半,不吃完不许睡觉!」 第069章 白知饮饭量小, 属实是吃不下那两大海碗面条,李庭霄也好不到哪去,好不容易塞下最后一口, 被撑得身体后仰, 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盯着白知饮低头小口吃面的样子:「怎么样?好吃吧?」 白知饮忙点头:「好吃!」 确实好吃,比厨娘做的还好吃,面条劲道,面香中透着几分清新。 李庭霄满意。 趁他不注意,白知饮悄悄搁下筷子, 转移话题:「殿下, 刚刚说怕什么炸了?」 他显得求知若渴, 李庭霄便绕过理论知识对他解释:「其实没有明火的话不打紧,狭小密闭的地方, 面粉太多的话, 遇到火就会爆炸, 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见白知饮一脸震惊, 他笑道:「有次御膳房的厨子炸过, 后来夫子教的,我倒是没亲眼见。」 白知饮一知半解,干脆不想了,起身收拾碗筷:「我收拾一下, 殿下要喝茶吗?」 李庭霄眯眼看他:「辜负本王的一番美意?」 白知饮苦着脸:「实在, 实在吃不下了, 留着明早吃……」 尽管如此说, 还是没敢端走, 像是在等他同意。 他故作严肃地看着他,白知饮又将碗筷放回去, 揉了揉肚子:「那,过会儿再吃,可好?」 李庭霄捂着肚子笑开了。 肚子疼,一半是撑的,一半是笑的。 白知饮这才想明白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气得咬住唇,将碗筷送去厨房,将它们洗了,又开始打扫「战场」。 他不愿回去见他,他这阵还没过劲儿,一见面定然又要追着自己嘲笑。 没旁人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稳重,可真不像个亲王! 外头更夫敲了三下,他才磨磨蹭蹭往前院去,风灯摇曳着照亮院子,雪地泛出柔光,他看到院子一侧的小花圃中,李庭霄正蹲着在地上鼓捣什么。 听到脚步声,李庭霄转头唤他:「来得正好!」 他刚刚松了土,拾起脚边的一截梅枝交给白知饮:「来,交给你!」 「给我?」白知饮不解。 李庭霄指那块被松过的土:「插进去,看看来年它活不活得成。」 他弯起眼睛,眼底的光灼得白知饮心悸,又听他说:「算我们一起种的!」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将梅枝插入了地面正中,枝头的两枚花苞正欲开放,沾着雪的叶片晶莹剔透,半遮半掩,娇艷动人。 李庭霄贴在他身边道:「饮儿,这算我给你的定情信物,收不收?」 白知饮的瞳孔缩了缩,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李庭霄牵起他的手:「别看它弱不禁风,但定能扎根活下去,且一年比一年茁壮,最后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今后我们每年都来看它,可好?」 白知饮眼眶微湿,吸了吸鼻子:「一言为定!」 李庭霄隔着额带吻了下他额头的伤疤,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一言为定!」 - 李庭霄养了大半个月的伤,除了接手盖鑫的烂摊子,对西尖驿从内而外地整顿,其他时间都在暗中关注黄石村的情况。 刁疆千里迢迢从关内往黄石村送了不少「工匠」,墉冬察的粮食也运到了,因为黄石村特殊,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卢村长那边传来消息,说先建屋,过几日土冻了,不好挖地基,还是等开春再筑城。 李庭霄估计自己待不到开春,但有刘校尉在黄石村主持大局,他十分放心,便允了。 又过几日,圣旨到了,大内总管连羽亲自来宣旨,对煜王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军所中,连羽尖着嗓子,脸上带笑,与圣旨中的溢美之词倒是很相配。 李庭霄仔细听着,圣旨中对他这次剿灭安勃尔部的连环计极尽赞美,却只字未提西江和盖鑫,心中不禁划过一丝微妙。 领旨谢恩后,连羽合上圣旨,忙不迭上前掺起单膝跪地的李庭霄。 「听说殿下受了伤,伤势如何?可好些了?」 「好了,壮实着呢,连公公有心了!」 第132页 连羽松了口气,满面堆笑:「那就好!」 李庭霄一笑,招唿白知饮:「阿宴,给连公公奉茶!」 连羽眼皮撩了撩,望着白知饮的背影,笑了:「殿下倒是长情,这小奴隶还伺候着呢?」 听上去是玩笑的语气,李庭霄却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光芒,似是嘲弄,似是提防。 「连公公有所不知,阿宴可好用了!」李庭霄大笑着扬起手中圣旨,「这几战,哪一次少了阿宴本王都成不了事!」 「哦?殿下的摺子里可没说。」 李庭霄大袖一扬,志得意满地揣回圣旨:「是本王的侍卫,又不是别的什么人,有什么单独说的必要?」 「也是!」连羽目光一扫,见白知饮正端着茶回来,问,「不知阿宴有何本领?」 白知饮恰好回来,很意外他们居然在谈论自己,匆匆一瞥便低下头,放下茶水和点心。 李庭霄笑眯眯看着他的脸,道:「我的阿宴,箭法天下无双!」 被当面夸奖,他浑身不自在,倒完茶便手忙脚乱退了出去。 「啊,是了,天都城那些小子们都说阿宴箭法不错,何小侯爷上回还说想他大哥了,当时咱家还纳闷,何小侯爷哪有大哥,他却说,他大哥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连羽笑着摇头,「看来所言非虚啊!」 「自然。」李庭霄得意一笑,转而道,「连公公,母后和皇兄可好?」 「太后一切都好,陛下嘛……」连羽笑得意味深长,「上回殿下送回去的密信,陛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看样是十分惦记栗娘娘呢!」 按照临行前湘帝的叮嘱,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往天都城送一封密信,随时禀报西江的动静,李庭霄依言照做,当然,只捡表面看到的说。 提起密信,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政事上。 「连公公,对于西江王,陛下有何示下?」 「倒是没什么,但陛下吩咐了咱家,说娘娘再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让殿下好生盯着,西尖驿这边,兵部不日将派人来接管。」 「本王明白,也请公公转告陛下和母后,霄儿必不辱使命,将皇嫂和太子平安带回天都!」 「那是一定!」连羽顿了顿,「还有一事,陛下有些介怀。」 「公公请明示。」 「那墉冬察汗确定可靠吗?会不会将来壮大兵马,带领绵各各部捲土重来?」 闻言,李庭霄沉吟片刻:「安勃尔是用计才插入我湘国腹地,下回我们就知道如何提防了,就算绵各捲土重来,情势也不会比上次更糟。」 连羽想了想:「也是,那咱家便如是回復陛下!」 李庭霄颔首,请连羽用茶:「盖将军这茶不错,该是西域来的,连公公品品。」 连羽便垂眸啜了一口,点头:「确实好茶。」 「盖将军在西尖驿日子可真安逸。」李庭霄轻笑,「他的罪状本王都禀告陛下了,不知陛下如何定夺了?」 连羽继续品尝,目光不经意从热气后透出,与李庭霄碰到一起,于是一笑:「太后命押回兵部受审。」 他试图观察李庭霄的表情,可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淡淡疑惑道:「太后?」 「殿下的摺子递进宫那日,恰好陛下正陪太后用膳,太后随口一说,陛下也觉得该当如此。」连羽轻笑,「正要跟殿下提这事呢,兵部丘尚书托咱家将人押回去,还要殿下所列罪状的相关人证一道回去,届时将会按律惩处。」 李庭霄勾了勾唇,往嘴里丢了颗酿梅子:「成!」 - 李庭霄飞快给连羽准备好了他要的人证,分别是于氏姐妹、夏欢、两名铁鸢卫军士和两名西尖驿小有头脸的富户,下午,连羽便押着盖鑫,带上这一行人回天都城復命。 他一直将队伍送到东城门,登上城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像是被吞进了连片的铅云当中。 白知饮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问:「殿下不高兴?」 李庭霄嘴角一扯,拢起斗篷下城楼:「盖鑫这回死不成了。」 白知饮追着他问:「为何?」 「之前西梓殿总管连丕来见过盖鑫,你猜,他为什么特意跑到这偏远的边关来?」 「西梓殿?是太后?」 「我倒是没料到太后竟公然插手盖鑫的事,这连羽跟连丕是亲兄弟,难保不沆瀣一气,陛下怕不是……」 碍于旁边人杂,他没再说下去。 白知饮眨眨眼,懂了。 这不明摆着,四人当中就湘帝一个「外人」吗? 皇家人丁不旺,仅有的兄弟二人离心离德,后宫企图把持朝政,宦官因此横行无忌,也难怪,湘帝最近对煜王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白知饮暗自咋舌:真难! 据说西尖驿外有个沙坡,水落在沙面上却渗不下去,挖的话却能挖下去,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沙,这年头,但凡解释不通的都是神迹,他们早上便约好了去转转,谁知被连羽耽误了。 他们上了马,决定出城去看沙子,不料,街上又跑来一匹快马,是从南城门方向过来的,一边跑一边吆喝:「殿下!西江王来信,西马关告急!」 李庭霄和白知饮对视一眼。 这次是白知饮提出想出去游玩,见李庭霄有正事,他宽慰一笑:「下回再去。」 第133页 李庭霄温柔凝视他片刻,调转马头,迎向信使。 第070章 信送到西尖驿时, 西马关已被朱云察的四万大军围困了十几日,派出的信使要么被对方捉拿,要么被当场射杀, 还是昨日云潇璃不放心儿子派人去探望, 发现西马关成了一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孤城。 二更时分,西马关上空被火把映得通红,城内忙碌得如同白昼一般,迴荡的脚步声带来满城肃杀之气。 军所内,戍卫将军南昊面色阴冷, 一众守将都安静看着他,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他目光巡视过众人, 问:「烽火台还是上不去人吗?」 西马关守备翟碑起身出列,不敢看他的脸色:「将军, 实在是上不去啊!对方有人射术极佳, 上一个死一个!」 「盾牌呢?」 「太重太大, 背不上去……」 「借夜色掩护趴着上去, 试过吗?」 翟碑更丧加气:「试了, 对方将箭上浸了火油,我们的士卒还未来得及燃起烽火,就被活活烧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栗星隆耐不住性子起身, 盛气凌人地逼视着南昊:「一定要向外求援!但也要御敌, 滚木桐油用完了, 不是还有棉被棉服?点着了扔下去啊!城都守不住了, 还管过不过冬?」 看在西江王的份上, 南昊忍着怒气没接话,栗星隆反而得寸进尺, 不分尊卑:「我就说要出城去跟他们决一死战,当初南将军偏不让,非要当那缩头乌龟,如今可好了!」 他双手一摊:「绵各人马上攻上来了,南将军再不做决断,城破了大家一起死!」 南昊快被这个搅屎棍气炸了,自从他来就一直不服军令,好几次险些坏事,如今军心涣散,他还在大放厥词。 「哪个没御敌了!」副将王厚槐忍无可忍,用力捶桌子,「栗将军休要欺人太甚!我们西陲戍卫军岂会贪生怕死?在你来之前,我们已战死三位将军,这几日也没少出城迎敌,要说实力不如人我承认,但要说贪生怕死,你先摸摸自己的良心!」 不让他出城,还不是因为他是西江王家的三公子,担心他有闪失! 西马关经歷了数次攻城,城外除了报废的攻城器械和石块箭矢盾牌等物,还横着尸体无数,城墙上满是黑红交织的痕迹,城门也被火烧过一回,好容易趁夜用铁皮钉牢的,在栗星隆的支援下,城中粮草还足,但缺少有效抵御攻城的器械,箭矢等消耗品也早就告急,如今可以说是强弩之末。 外头有士兵慌慌张张进来:「报将军,西门,敌军又来西门攻城了!」 城外兵临城下,城内剑拔弩张,南昊起身深吸一口气,并未理会暴跳如雷的栗星隆,而是淡淡环视众人:「诸位将官,今日背水一战,朱云察从西门进攻,我们便去东门杀他个措手不及,谁愿与我同去?」 王厚槐第一个跳起来:「末将愿往!将军只管去西门坐镇,我定拿下敌将狗头!」 南昊刚要安排将领负责守西门,闻言便点了点头,却听到栗星隆冷笑:「我愿带兵从南门突围!」 南昊眉头一拧:「哪个要你突围了?你是想让无辜兵士有去无回不成?」 栗星隆「哼」了一声,表情极为不屑:「早该趁乱派一队人突围出去搬救兵,一直束手束脚,不就是等死吗?」 他转身朝外走:「我带我西江的兵走,不动你戍卫军一兵一卒!我兄长的仇,我自己报!」 - 城西,浓云下的绵各大军无声无息,骑兵两侧掠阵,步兵押着投石车和攻城锤,缓缓向城门靠近。 「咚,咚,咚……」 攻城鼓缓慢又短促地响着,仿佛一记记重锤,落在西马关每一个将士的心头,绵各兵步伐整齐,随着鼓点一步步前进,不急不缓,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南昊亲自上城墙督战,待敌军进入射程,他锵然抽出佩剑,直指城下敌军,高唿一声:「放箭!」 城头弓弩手万箭齐发,飞蝗般落于绵各军头顶,他们早有防备,横举绑着竹盾的小臂,城下盾墙连成片,「笃笃」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硬生生挨过了这波攻势。 竹盾倾斜,下方藏着的弓箭手射出一波冷箭,城墙上有好几人在没有防备之下被射中,从墙头跌落,血溅当场。 南昊捏紧拳头,心头战慄不止,并非恐惧,而是恨意和不甘。 往常还能用火阻挡绵各军前进,如今城内再无桐油可用,箭矢也所剩无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推着攻城锤逐渐接近城池。 堂堂西陲戍卫军,居然跟四万蛮夷鏖战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他这个统帅对得起谁? 怪只怪朱云察部的军士太过悍勇,如果说安勃尔部是靠人数才掌控绵各的大权,那朱云察部的战力就决定了他们跟安勃尔部有平起平坐的实力,这也是安勃尔敢于明着欺压墉冬察,而跟朱云察只谈合作的原因。 「轰」的一声巨响将南昊的神思拉了回来,他的耳畔犹在轰鸣,脸庞火辣辣的疼,上手一摸,摸到一手的血。 一块巨石砸碎了一方城垛,本就千疮百孔的城墙晃了晃,像是随时要塌,两名躲闪不及的士兵半个身体被砸成肉泥,而他正是被巨石碎裂飞溅开的石子划破了脸。 随着城下攻城统帅一声令下,又一块巨石飞来,南昊吆喝着「找掩体」,城墙上瞬间大乱。 第134页 他跌坐在一块半残的城垛后,侧头看到下方攻城锤已经近到了城门前,一咬牙,握着剑柄大吼:「还能动的,随本将军出城迎敌!」 与其任人沖入城中作乱,还不如在城外开战,杀一个算一个! 或许,栗星隆是对的。 他扶着墙垛,摇摇晃晃站起身,充满恨意地朝下看了一眼,绵各的几万人大部分都留在西门,浩浩荡荡无边无尽。 忽然,他瞳孔一凝。 远方竟然起了变故,一大股黑潮在远处蚕食着五彩的绵各军。 南昊浑浑噩噩的脑子突然清明,瞬间瞪大了眼。 黑甲军?是铁鸢卫来了! 如今西江王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万兵马,不得不找煜王求援,李庭霄自然不会推脱,否则跟盖鑫之流有什么分别? 一夜奔袭至西马关,见朱云察部已经开始攻城,便命曲腊率军沖入敌阵。 肉搏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围在城池四周的绵各军纷纷来援,栗星隆和王厚槐得了动静来跟铁鸢卫汇合,朱云察不敌,全线退守三十里外的玳山,并派人去向墉冬察搬兵。 他知道墉冬察和安勃尔内讧,但却不知细节,只知道他如今吞了安勃尔的十几万兵马和部众,一跃成了绵各汗国最大的一股势力。 朱云察从不在意这些,他很清楚,自己一个后来才归顺到绵各的外人,可汗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如今能拥有一方部落已经是相当幸运了! 是以,在大大小小几位汗王里,他和他的部落活的随遇而安。 然而,今日在汉人手中吃了大亏,他顾不得探查墉冬察的立场,只想跟他抱团打赢这场仗,将那负隅顽抗的头领抓了,生啖其肉。 墉冬察性格可比安勃尔好多了,同是绵各兵马,他一定会帮的! - 煜王及铁鸢卫被恭迎进城,被围困了近一个月的西马关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 寒风中,缺衣少粮的城池更显得摇摇欲坠,城中随处可见没来得及救治的伤兵,他们佝偻着身体,缩在角落苟延残喘,铁鸢卫的到来让他们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求生欲。 南昊连滚带爬从城楼上下来,冲到城门去迎入城的援兵,见到为首那人的黑缎绣金蟒袍和鸾鹤金冠时,放缓脚步,用力眯起了眼。 他眼神不好,看不清马上人的脸,只能看清个轮廓,但他确定那绝不是铁鸢卫的盖将军,在这一带能穿这一身的,无疑是煜王! 刚还纳闷,平时求都求不动的盖鑫怎会主动来救援,还是想多了! 他忙踉踉跄跄上前见礼。 李庭霄远远看见一个破衣烂衫满脸是血的人跑过来,从顶盔认出这人八成是西陲戍卫军的将军南昊。 他对此人存疑,因为他先前扣了云听尘的四百匹马。 他一直觉得那是云听尘对自己使的手段,而这位南将军在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还得再看看。 南昊诚惶诚恐上前见过礼,便要带煜王去军所,李庭霄打量他,摇头:「南将军还是先去治伤吧!」 待他走后,跟在他身边的栗星隆狠狠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这不还是伤了?真是个胆小鬼!」 李庭霄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西江王派他来西马关没准是个错误,这小子心性不稳难当大任,如果西江一脉都是这种货色,那再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 趁着休战的半个月,西马关重新加固城池,与西尖驿往来运送粮草和过冬物资。 而突然被扭转了胜局的朱云察也等来了他的援军。 墉冬察汗匆匆从绵各赶来,除了少量兵马,还带了可汗的旨意——停战,和谈。 这都是墉冬察促成的,他管不了朱云察攻打湘国,但绵各可汗可以,他帮小可汗解决了安勃尔,成了他心目中的大功臣,眼下在绵各说一不二。 朱云察在帐中焦躁得来回踱步:「可汗为何要和谈?就算有援军,西马关满打满算五万人,只要你我联手,拿下那些汉贼还不是早晚的事!」 墉冬察皱了皱眉,在他心目中,朱云察跟安勃尔一样短视,不过是不同方面的短视。 他问:「朱云察汗,你攻打湘国,为的是什么?」 朱云察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拿下他们的城池!」 墉冬察又问:「然后呢?奴役他们的百姓?占领城池?」 朱云察脸色严肃起来,半晌,摇摇头。 奴役百姓可以,但用不完那么多,太浪费粮食,他们绵各粮食很宝贵,占领城池还是算了,绵各是游牧部落组成的,无定所可居,占领城池也没用,湘国转眼就会发兵打回来。 他终于捋明白了:「为了抢钱抢女人抢东西!」 墉冬察无语地盯了他片刻,捧腹大笑。 朱云察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你笑什么!不对吗?」 「何必你死我活伤筋动骨的?」墉冬察熟稔地拍他的肩膀,「朱云察汗,我跟煜王有交情,我出面做中间人他定然不会拒绝,你去谈谈也不少块肉,万一成了,钱、女人和物资不就都有了?」 第071章 朱云察生性警惕, 没理会墉冬察的撺掇,但还是同意用通信的方式跟湘军和谈,这是在鏖战数月死伤无数后他最大的让步。 第135页 将信使迎进城, 南昊召齐众将, 请来煜王,让书吏当众读朱云察的信。 在念到「向我绵各平价供应盐铁」时,王厚槐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行,绝不行!当我们是傻的吗?」 离奇的,栗星隆居然跟他站在了一边, 咬牙道:「他们想的倒美!」 书吏被打断, 小心翼翼巡视一圈在场将官的脸色, 又看看煜王,见没人再开口, 这才接着念, 念完后, 谁也没言语, 偌大的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良久, 李庭霄刮着桌面的手指一停,抬眼望向众人:「本王觉得,盐和铁都可以给,反正卖给谁都是卖。」 南昊沉着脸说:「殿下, 盐倒是其次, 但生铁的最大用途就是打造兵刃, 决不能流向他国, 若是末将答应了他们这条件, 那跟卖国有什么分别?」 李庭霄貌似不以为意,其实心中早就有了决定, 他假装思量片刻,一笑:「无妨,南将军不用勉强,这事由本王做主,若是陛下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没等南昊说什么,栗星隆先怒了:「煜王殿下,昨日听手下说,你跟墉冬察歃血为盟了!殿下一意孤行,该不是中间藏着什么猫腻吧?」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惊诧神情,偷偷打量煜王。 李庭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缓缓站起身:「栗将军,我堂堂亲王在此,你敢公然污衊,究竟是别有用心的构陷,还是西江王缺乏教养?」 栗星隆本来要跟煜王对质一番,一听他提到父王的名字,立刻怂了。 他一挥手:「没这意思,只是事情如此凑巧,由不得人联想,殿下勿怪!但话先说在这,我西江与绵各人、尤其是朱云察不共戴天,希望殿下此举不会波及到我西江!」 李庭霄仿佛是在宽容无理取闹的孩子,浅笑颔首:「好。」 话已至此,无人再反对,他的目光划过众人,缓缓起身:「如此,本王便给朱云察回信了。」 - 煜王跟墉冬察相约在城外见了一面,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之后几日,李庭霄从周边城镇调集盐铁,大车一趟趟往关外送,相应的,装着金银和兽皮的大车也自绵各赶往西马关,再转回周边各处。 没人注意到的是,每批往关外的车里,总有两辆半路掉队或改道,前往山中。 南昊看着西马关忙忙碌碌的景象,慢慢地,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算是通商了? 然而,有煜王在城中坐镇,他这个守将总是有点不自在,更何况,前几个月他还跟人合谋算计他来着。 好死不死,那人竟然一大早就出现在城里,还在拜会煜王时,别有深意地沖自己笑。 难怪眼皮这几日一直跳个不停呢! 然后他又发现,这两个人好像很熟,云听尘见到煜王时,脸上的热乎劲儿令他嫉妒,既嫉妒煜王,又嫉妒云听尘。 李庭霄见云听尘依旧一身白色长衫,还有点恍若隔世之感,笑着问:「千里迢迢的,云公子怎么来西马关了?」 「还不全亏殿下跟绵各建立了商路,做生意怎么少得了听尘呢?我带了些货物还有几车食盐,打算派商队深入绵各汗国走一趟,这不能算私盐了吧?」 见煜王微笑不语,知道他是默许了,云听尘大冬天摇着扇子,满面钦佩:「殿下这几仗打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如今煜王战神的威名全天下皆知!」 李庭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在他和南昊之间来回逡巡,没看出什么端倪。 「几个月过去,云公子的马场开得如何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对南昊说,「哎,南将军,这位云公子你认得吧?」 南昊刚想脱口而出认得,目光在触及云听尘看过来的目光时,突地打了个寒战,改了口:「不,不认得,这位公子是?」 云听尘合上扇子,抢在李庭霄前头说:「南将军,在下云听尘,乃是一名商贾,几个月前许是有什么误会,南将军扣了我家的马。」 「哦……」当着煜王的面,南昊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红,假装跟云听尘不熟,「哦哦哦,是了,记起来了,当时战事吃紧,绵各才被打退,所以过于谨慎,云公子见谅。」 云听尘颔首致意:「南将军客气,将军为国家鞠躬尽瘁,云某本就不该添乱。」 李庭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话,想看他们能演到几时,可这时外头匆匆来人报讯,扰了他看猴戏。 「禀殿下,西江王来信!」 云听尘眼睛一弯。 今日的信笺内外全是红色的,透着喜庆,信中说栗娘娘顺利诞下皇子,请煜王速回滇茗城。 李庭霄还有事做,不想顺西江王的意,写了封长长的书信表示恭贺,然后问栗星隆:「栗娘娘生产,三公子不回去看看?」 栗星隆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说:「不回去!我在西马关守着,以防绵各人突然翻脸!」 李庭霄心说监视就说监视,还非得冠冕堂皇,你那点人马要是有用的话,还至于差点被人破了城? 他笑了笑,由他去。 - 栗星隆留下的确是西江王嘱咐的。 苏铎昶早料到煜王未必会回去,所以在给煜王送信的同时,还派人给栗星隆偷偷送了一封,告诉他要盯紧煜王。 他们倒是不曾想到还有黄石村这一层,但煜王跟墉冬察结盟这事总令人不安,别说远在天都城的一些人,就连西江王都有些坐不住。 第136页 跟绵各打了十几年的仗,说结盟就结盟了? 入冬了,西江王宫里被炭火熏得如同春日,由于栗娘娘刚生产,需要格外照料,宫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栗墨兰在殿中闲的发慌,好在是在自己家中,亲人常伴身边,怎么都好。 生下皇子后,她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当了娘亲,这孩子是爹娘膝下的第一个孙辈,忧的是,用不多久,就要再次告别故土回天都城。 西江王逗弄了一会儿皱巴巴的小外孙,看了眼素面朝天的女儿:「墨兰,煜王回信了。」 「回信?」栗墨兰的黛眉蹙了一下,「他不回来吗?」 西江王冷哼一声:「你还说你在湘国过得好,就沖煜王对你这态度,我看那湘帝也未必多重视,你实话实说,他真的不曾亏待你?」 「父王,煜王是煜王,陛下是陛下,这怎么看得出?」栗墨兰无奈,「再说,好不好又有什么所谓?我本就是为了稳住局势才嫁过去的,怎么?父王拿下天都城之日,还能因此留他一命不成?」 她幽幽转向襁褓,目光中是罕见的惆怅:「这孩子,也不过是父王勃勃野心下的工具罢了。」 别说孩子,连她这个战功赫赫的「兰将军」不也一样? 西江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不愿正视女儿的眼睛,他无的放矢,只好把气都撒在外头。 他大袖一甩,怒道:「那煜王欺人太甚,湘国全都欺人太甚,不回去了!难道我堂堂西江王,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栗墨兰撇开眼,望向炭盆里暗淡的火光。 从前,她以为父王爱护自己如同明珠,可从他决定送她去湘国联姻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认清了一切,但她仍爱戴父亲,甘愿为他和西江献出自己,只不过,从前那颗炽热的心就如同这炭盆里的银骨炭,早已凉透。 云潇璃上前用力推了一下西江王的手臂,他这才收敛了脾气,犹犹豫豫道:「墨兰,你再忍耐一阵,父王保证,很快就……」 栗墨兰虚浮地笑了笑:「父王,放心吧,女儿知道。」 云潇璃嘆了口气:「墨兰,并非你父王不疼爱你,只是当时情势所逼,爹娘也心痛!」 她捂住胸口,泪光在眼底微微晃动:「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前走,你父王的一举一动关乎着西江百姓的将来,哪敢有分毫差池!」 「娘知道,是人都有感情,你在湘帝身边那么久,怎么忍心看着他落得悽惨下场?」她把脸转到一边,抹了把泪,「都说皇后娘娘不能生育,如今你产下大皇子,就是他们李家的大功臣,陛下定然不会再敌视西江,你舅母也过世了这么多年,我看听尘那孩子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你父王这两日也在犹豫,究竟还要不要反……」 栗墨兰脸上浮现出一抹哀伤,接着勉强牵动嘴角,打断母亲的话:「还是反了吧。」 闻言,西江王和云潇璃都是一愣。 两人面面相觑,女儿这状况,明显不对劲。 西江王先沉不住气:「墨兰?」 栗墨兰秀眉皱着,整个人都笼罩在哀伤中,良久才摸摸大皇子的小脸,平静说道:「这孩子,不是陛下的。」 怀孕时哭,不单单是因为想家,而是悔恨,担忧,和对未出生孩子将来命运的绝望。 望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双亲,她悽惨一笑:「不能生育的并非石皇后,而是湘帝那个废人。」 废人? 这两个字瞬间让夫妻俩明白了许多,譬如,为何除了墨兰,湘帝就只有一个石皇后,而不纳新妃。 云潇璃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西江王张了张嘴,再看那婴儿时仿佛看到恶鬼。 他支吾半天:「那,这孩子是谁的?」 栗墨兰脸上还带着产后的苍白,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不知道。」 接着,她平静又坚定地说:「就算知道,也不会说。」 「永远都不会说。」 第072章 半月后, 西马关的城墙全都重修完毕,李庭霄才要回西尖驿,却先收到了湘帝的信。 是书信, 并非圣旨。 信中先问栗娘娘的近况, 字里行间催他早日带她们母子回天都,后面才说正事。 【今日早朝,兵部尚书丘途弹劾皇弟,说皇弟将盐铁售与绵各,用不多时绵各必然兵强马壮, 届时后患无穷, 朕深以为然。十数年来, 绵各人对我西陲虎视眈眈,数万将士浴血才保得边境太平, 朕信任皇弟, 是以今日不发圣旨, 仅修家书一封, 劝告皇弟行事深思熟虑, 莫让将士们寒心。】 李庭霄将这段看了好几遍,嘴角浮上冷笑。 白知饮探头扫了一眼,忧心道:「陛下这是贊同丘途?」 一提丘途,他就想到那日在水榭被他们逼着跳舞灌酒, 浑身像是有虫子在爬。 李庭霄将那页纸合起, 揣入袖袋, 起身在房内踱了一会儿, 脚步停下时,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磨墨!」 白知饮忙跑去隔壁拿来文房四宝,熟练地捏起拇指长的松烟墨, 在砚台上画起圈子。 李庭霄爱看他手执墨块时的样子,那颜色黑白相称,显得他的手格外修长细緻,不常见天日的腕子也是一绝,弧度优美,不盈一握,总让他想攥进手中好生疼爱。 【陛下钧鉴,天都城一别已过数月,臣弟甚是想念。想必西江王已送信给陛下,栗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均安,臣弟知皇兄惦念,然而皇侄新生体弱,栗娘娘生产亦是辛苦,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臣弟擅作主张,待皇侄百日之后再出发回天都城,还望陛下体谅。】 第137页 【至于盐铁之事,我湘国十数年征战都未能与绵各分出胜负,臣弟以为,比起针锋相对,怀柔或许才是长久之计,不如一试。再则,我湘国矿藏生铁杂质多,而绵各冶铁手段落后,提纯不良所铸兵刃必定脆弱易碎,不足为惧。在回天都前,臣弟必能将绵各之事处置妥当,请皇兄安心。】 李庭霄龙飞凤舞地写下落款,笔一丢,难掩不屑。 开什么玩笑?不给绵各盐铁,那黄石村的盐铁要从哪搞? 他本来正愁这事,想不到墉冬察居然如此默契替他提了,他能不顺水推舟占这便宜? 不过,半个月过去,西马关内外基本安置妥当,不必再滞留,倒该回滇茗城去看看栗娘娘和小皇侄,不然太说不过去。 于是他改了主意,决定先绕道西江,之后再回西尖驿。 - 冬月初五,滇茗城迎来一场大雪。 整座城被覆盖在厚厚的雪下,万籁无声中,城门轰然大开,一队黑甲骑士鱼贯而入,马匹的鼻孔间喷出灼热白雾。 刚得了煜王回城的消息,西江王冒雪出宫迎接,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就落满全身,风一吹,连睫毛都像是要冻在一起,又湿又重。 李庭霄远远便看到迎面走来一队人,于是住马,透过零落的飞雪看清对面的人,高声笑道:「西江王,何必顶着雪出来?本王又不是不认得路!」 西江王抱拳大笑:「煜王殿下这一趟捷报频传,本王哪还坐得住,必须出来亲迎西陲的大功臣!」 两人并马而行。 「这天,说变就变,本王这一路过来下巴都要冻掉了!」李庭霄捂着嘴哈了口气,「冻着本王不打紧,可别冷到了栗娘娘,这几日她身子养的如何了?」 「还不错,就是总嫌饭菜寡淡,大皇子被乳母照顾的多,累不着她!」西江王眼里满是对女儿的宠溺,也没在煜王面前假模假式地对皇妃表现出恭敬。 「西江王给陛下去信了吧?」 「去了,陛下派人赏赐了不少东西,昨日才运到!」 「商量好几时返程了吗?」 西江王闻言一顿,从鬍子上拽下一缕冰碴:「倒也不急,娘娘身体总得调理调理。」 李庭霄看他一眼:「西江王说的是,但陛下催得紧,本王昨日跟陛下说了,等大皇子过完百天就回去。」 西江王用力一抖缰绳,一捧雪从马头上簌簌掉落,不悦:「殿下做决定为何不跟本王商量?」 「商量?」李庭霄惊诧,「本王来西江照顾栗娘娘是受的皇命,自然要听陛下的,为何要跟西江王商量?」 西江王瞪眼:「殿下这是拿我西江王宫当客栈吗?」 李庭霄抿了抿唇,笑道:「西江不是栗娘娘的娘家吗?」 「既然是娘家,就多住一阵怎么了?本王才不会让女儿天寒地冻的赶路,再说,一回到天都城,她又该不开心了!」 李庭霄心想这西江王真是个莽夫,那个苏铎昶在后面都快咳出血了听不到? 他缓和道:「西江王说的也有道理,天寒地冻自是不宜赶路,本王会酌情禀告陛下,只是陛下和太后也着急一家团圆,实在让人为难啊!」 「这有何为难!父母伦常天经地义,墨兰……」 「西江王,云听尘最近来了么?」 西江王不满的牢骚被李庭霄打断,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倏然扭头看他,却见他唇边带笑,不动如山。 地上的积雪被马蹄踩得「咯吱咯吱」响,他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苏铎昶,见他默默摇头,立刻会意,跳开话题:「前方就是王宫了,回去我陪煜王殿下喝两杯,暖暖身子,我们再去见娘娘!」 李庭霄心中暗笑。 敢情答不上的问题就硬当没听见?若不是王妃云潇璃和几任得力的幕僚,西江怕是早就碎了。 说是探望栗娘娘,也只是隔着珠帘问候了几句,还被云潇璃怂恿着抱了抱大皇子。 栗墨兰给大皇子取了乳名,叫心儿,李庭霄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娇娇弱弱的一小团,皮肤嫩嫩滑滑泛着奶香,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 他留下事先准备好的贺礼,晚间与西江王一边坐在高阁上赏雪,一边把酒言欢。 矮几边的小炉散发着热量,炉子上温着上好的陈酿,酒香四溢。 许是经过了什么人的劝说和提点,这会儿的西江王正常多了,沖他频频举杯,眼神时不时还往白知饮身上瞥。 两人聊到这两个月的战事和绵各,自然少不了一通吹捧。 西江王问:「煜王觉得我儿星隆如何?」 详细战报早传回西江了,栗星隆肯定也没少给父亲写信,这时候单独来问李庭霄,不过是想探他的口风。 李庭霄轻轻一笑:「三公子年纪尚轻,未来多加歷练,必定能成镇守一方的大英雄。」 他还是给西江留了几分薄面,就栗星隆那性子,估计是个办什么砸什么的主,别说,还真得了他老爹的几分真传。 听出他话中含义,西江王心中不快,但还是在苏铎昶的眼神暗示下忍住了没说,毕竟煜王算是救了栗星隆一命。 那天西马关的兇险他听说了,栗星隆的人马根本没闯得出绵各人的包围,若不是煜王及时赶到,城里城外的全都得被一锅端。 却又听李庭霄烦躁地抱怨:「本王有一事不吐不快,先说好,可不是本王小心眼,三公子实在有些莽撞,竟然当着满堂将官的面说本王跟墉冬察有勾连,这话也能随便说?」 第138页 这一状告的,别说西江王,就连苏铎昶都蒙了。 说煜王里通外敌?这何止是莽撞,简直是不要命了! 「这混球小子!」西江王霍地站起身,像是恨不得立刻冲去给儿子几个耳光才解恨,胸膛起伏了好几次才平静,「煜王殿下,实在对不住,是本王教子无方,今后定然严加管束!」 李庭霄摆手:「无妨,本王岂能跟晚辈置这气?」 他老气横秋的,凑在火炉旁的白知饮忍着笑,将温好的酒帮他斟满。 西江王念叨着「惯坏了」、「煜王大度」,跟他碰了碰杯,侧目看向白知饮。 注意到他的打量,李庭霄侧了侧身,将人挡住一半。 西江王收回目光:「殿下,我听墨兰带来的宫女闲话,阿宴竟是潘皋人啊?」 「是。」李庭霄端着杯,「怎么?」 「没怎么,就是稀奇,还当潘皋人都是膀大腰圆的粗鄙武夫,可真不像!」 李庭霄心想,还好你的认知不准确。 「西江王没跟潘皋打过交道?」 「没有,远着呢!」 一个西南,一个极北,中间隔着绵各汗国的万里草原,的确生不出什么交集。 西江王一杯接一杯地提酒,连大皇子手指甲长得圆润周正这理由都扯出来了,明摆着就是想灌他。 李庭霄才不上他的当,五分醉装成八分,看时候差不多了,酒杯一推,整个人就往白知饮怀里栽。 白知饮早跟他培养出默契,他一个眼神过来,他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紧张地将人扶住,轻声对西江王致歉:「殿下,我们殿下醉了,今日便到这可好?」 西江王一愣,半晌才醉态可掬地眨眨眼,哈出一口酒气:「你说话了?」 他知道白知饮会说话,云听尘将一切都告诉他了,自然也包括白知饮装哑巴的事,他惊讶的是,他居然不装了? 白知饮有些紧张,踌躇片刻,「嗯」了一声,扶着李庭霄起身:「那卑职就先扶我们殿下回房了。」 西江王故意小题大做,抬手拦他:「不对啊!等等等等!本王记得你小子不会说话来着?」 他敲着脑袋,像是有些混乱,假装狐疑地质问:「你有何居心?」 白知饮不知道怎么回答,为难地站了片刻,心一横:「是我们殿下的私人癖好,叫西江王殿下见笑了!」 西江王恍然大悟:「哦——」 白知饮的脸瞬间红成虾子,没脸再看对面两人,微一躬身,架着李庭霄就往外走。 一路上,身边的人强忍着笑,肩膀借着醉步的掩饰一抽一抽,白知饮的胳膊被他的大手死死攥着,一句话也不敢讲,只希望赶紧回到公承殿。 可偏偏他脚步凌乱,拖拖拉拉走得极慢,周围时无人还是这样,明显是故意让他着急上火。 好不容易跨入公承殿的门槛,他恼羞成怒地红着脸庞:「殿下,那话不是我说的,是刘校尉!」 李庭霄执起他皓白的手腕亲了一口,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大笑。 第073章 这场大雪下了一日夜, 天地一白,雪积到脚踝,不宜赶路。 但李庭霄担心这么冷的天, 黄石村熬不过, 很是心急,于是才吃过早饭,就不顾西江王的劝阻,带着一行亲卫回了西尖驿。 仍是走的关外,李庭霄顺路去黄石村转了转, 见刘校尉早提前购置好了御寒之物, 直夸他做得好。 刁疆那边派来的「工匠」已达千人, 来不及盖房,就住在村民家中, 加上由于兵祸村里死了不少人, 倒也不算拥挤。 李庭霄决定, 在湘帝派来接管西尖驿的人到来之前都留在这里, 好好照管自己的新地盘, 不再理旁的。 心是好的,无奈天不遂人愿,还未入城,城门边正有一个绵各信使在等着。 又是墉冬察来的。 他信中说, 与西马关商业往来愈发密切, 想拜託煜王引荐, 见见守将南昊。 李庭霄极度无语, 但为长久打算, 还是答应了。 也简单,没什么是一顿宴席解决不了的! 他回信给墉冬察, 约他和朱云察三日后来他的西尖驿,又给南昊去信说明状况,其他的并未多说,料想他不敢不来。 一回到西尖驿的家,李庭霄脱下披风就跑去院子里,看他们临走前种下的梅枝。 家中只有厨娘,不负责打扫,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比巴掌长的一节梅枝都被雪埋了,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挖出来。 原先那个花苞被雪打掉了,又长出了短短的嫩芽,李庭霄看着它出了回神。 好阵子没住人,房间都要重新打扫,白知饮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瞥了一眼,喊:「饮儿!」 现在,私底下没人时他都这样叫,反对无效。 白知饮跑出来:「殿下有何吩咐?」 李庭霄把长袍下摆繫到腰上:「去穿好衣服,拿铁铲和扫帚来院子里!」 白知饮当他是要扫雪,听话地去拿工具。 李庭霄选了把铁铲:「来堆雪人!」 白知饮拎着扫帚愣神,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没听错,于是问:「堆雪人?」 他没说出口的是,那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吗? 李庭霄笑着铲起满满一铲子雪,勐地朝他扬去,如同天女散花,雪沾了他一身,而他惊叫着坐倒在地上。 第139页 「堆个大雪人!」李庭霄狞笑着飞快铲雪,很快把他埋了半截,他只顾抱着头傻笑,冰凉的雪落在手上,脸上,有时候还会钻进脖子里,被身体融化。 铲了几下,李庭霄觉得没意思,把铁铲丢到一旁,扑到他身上,一起在雪里打起滚,两人满身满脸都是雪沫,连头髮丝都被染成了白色。 李庭霄把他仰面按进雪地里,撑起身体:「怎么不还手呢?没劲!」 白知饮只是笑。 担心他染上风寒,李庭霄把他从雪里拉出来,捏住他的下巴:「当初在北境跟本王真刀真枪不死不休,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嗯?」 「嗯,怕了,殿下饶命!」白知饮点头,委屈巴巴的,甚至还硬在眼底挤出一抹湿意,我见犹怜。 这都哪学的? 李庭霄心头一热,狠狠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将人扛起来就走:「不能饶,必须严惩!」 白知饮惊慌:「殿下,伤!」 李庭霄朗声道:「早好了!」 屋内方才就已烧好了炭盆,此刻温暖如春。 一进屋,两人身上的雪就化了,李庭霄将人放在床上,指尖抚弄着他被打湿的睫毛,只觉得此刻的他格外明艷动人。 他拿开他肩头的一缕墨发,挑起他曲线优美的下巴,滚烫的目光一点点描摹过他的面庞,只见他目光迷离,薄唇微启,浑身上下突然就燥热难耐。 许是周遭太过安静,两人的一唿一吸都清晰可闻,李庭霄的心口涨得发疼,俯身吻住他,好一番痴缠却丝毫不能缓解,四肢百骸仿佛都在尖啸,渴望更多。 究竟渴望什么?答案在脑海中盘旋,唿之欲出。 他离开他的唇,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气息不稳地展露自己的欲望:「白知饮,今天行吗?」 白知饮的心狂跳起来,随即又被一股酸涩胀满。 他竟然在徵询自己? 行啊,怎么不行呢! 自从相互坦诚后,他的心中总吊着根线,他每日抓着那根线的末端摇摇晃晃,上不去下不来,总归难安。 他主动揽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住,分开时,在他惊喜的目光中,面色变成一片绯红。 李庭霄并不心急,轻柔地除去他的腰带,敞开他的衣襟,露出略带清凉的光洁肩头,他轻轻啃噬着,留下无数看不见的牙印,又耐心吻上他那些数不清的旧伤疤,淡色的唇跟随着它们游走至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引得他时不时瑟缩。 他突然心头髮慌,对将要发生的事一知半解,未知,总归是可怕的。 而李庭霄却已支起身长出一口气,温柔地将他的手腕搁在他头顶,而后宽衣解带,蓄势待发。 「殿下!」 被半路叫停,李庭霄并未急躁,手背轻抚摸上他的脸:「怎么了?」 见白知饮只是颤抖着嘴唇不说话,他柔声问:「害怕了?」 「我,我可能……还没准备好……」他顿了顿,望见他布满慾念的眼,改口,「不,没关系,我没关系……殿下尽管……」 李庭霄看到他眼尾泛起潮红,眼底隐约有亮光闪动,声音也微微发着颤,想到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心中那股怜爱前所未有的汹涌。 他嗤笑,不在意地说:「行,那今天先吃点素的!」 说罢,勐地将人翻了个身。 白知饮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却被李庭霄死死按在松软的被子里,两条细长匀称的大腿被强行箍在一起。 「殿下!啊!」 惊唿还未落地,人被从身后制住,腿缝后那惊人的热度烫得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叫。 圆润结实的雪丘就在面前,李庭霄用力揉了一把,强势地扶住他的肩膀。 一声声痛哼高亢地出口,破碎着收尾。 李庭霄的气息愈发不稳,胸中强烈的征服欲让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手将他整个人拉起环抱入怀中,一手捂上他的嘴,看他在自己面前沉沦到底。 夕阳西坠,月光如水,雪面反射出青白的幽光。 三更刚过,万籁俱寂,墙头上两只狸花猫被庭院中扰人的声音搅得无法入眠,待一切重归安静,又相互依偎着睡去了。 - 第二天,街头雄鸡不知唱了几遍,天光大亮时,白知饮动了动手指,慢慢睁眼,转头就见李庭霄充满阳刚气的脸。 昨夜…… 想到昨夜,他的面颊开始止不住的发烫。 明明他才是主动的那个,最后体力不支哀哀告饶的竟是自己,而且,他的确吃的「素」,尽管欲望比天高,尽管他是主自己是仆,他还是顾及自己的心情,包容了自己的临阵退缩,没真的强要自己。 白知饮小心侧身把自己转向他,闲来无事,便数起他刚冒出的胡茬。 数着数着,他漆黑的眉毛动了动,睁开眼。 醒来便看到喜爱的人带着几分慵懒全神凝望自己,李庭霄心情舒畅,在他鬓边嗅了嗅:「这么早就醒了?」 「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白知饮笑着往他怀里钻。 炭盆早熄了,两人相拥在暖和的被窝里,看样谁也不想起。 白知饮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闷闷地说:「多谢殿下怜惜。」 李庭霄拨弄了一下他红彤彤的耳朵:「哪天过得去心里那关,再来不迟。」 他强横地把他搂入怀里:「反正也是我的了,跑不了你!」 第140页 难得清闲,要不是肚子饿,他们恨不能就这样在床上窝一整天,临近中午,白知饮先动:「我起来烧炭,殿下稍等。」 一坐起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嘶——」 「怎么了?」 「没事。」 大腿后侧蹭到床沿,火辣辣的,白知饮下意识摸了一下,竟然有些肿了,他嗔怪地回望一眼李庭霄,咬住唇,决定不提这事,弯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李庭霄用被子从后头裹住他,把他拉回床里,顺势就将人放倒在床上:「我看看!」 臀部下方,两腿之间又红又肿,再往里还破了点皮。 他的眉头略带自责地皱起来,帮他盖好被子,下地穿衣:「别动,等我。」 翻箱倒柜地找出上回肩膀受伤时用过的外敷药,回来时却见他已经穿上了亵衣。 他不悦:「都说了别动!」 白知饮红着脸看他手里的药瓶,讷讷地:「不用,不碍事的!」 又被强行翻过身去,以跪趴的姿势按在床上,还扒了裤子。 白知饮羞得头顶冒烟,把脸埋进被子中,一声不吭。 须臾,腿间掠过轻轻柔柔的凉意,火辣的痛感果然立刻减轻许多,他侧头,望到窗外雪后格外明亮的阳光,心中的拘谨感觉才消散些许,又感觉他在伤口上吹气。 「殿下!」 他的身子勐地往前一窜,蓦地转过身,偏偏忘了裤子被退到膝盖上,下身未着寸缕,等发觉到李庭霄的轻佻目光时,连胸口都臊红了。 第074章 三日后, 李庭霄想要宴请的宾客们如约而至。 作为湘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自然要替湘帝彰显天威,宴席设在西尖驿最大的酒楼, 席间山珍海味无数, 李庭霄还特意跟县内调用了几名容貌姣好的侍女伺候。 墉冬察和朱云察就只各带了四名侍卫,还被留在了酒楼外候着,表现出对煜王的极大信任,而南昊只跟栗星隆结伴而来,加上李庭霄和白知饮, 席上只有六人。 墉冬察不是外人, 朱云察却是初次见面, 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堂堂, 倒是跟墉冬察和安勃尔都不一样, 虽谈不上俊朗, 眼神也表现出这人稍微有些一根筋, 但眉宇间那股暴虐肃杀之气不容小觑。 双方互相寒暄, 宾主落座。 朱云察环视装饰豪华的酒楼,目光在触及木隔断上整面雕刻的市井绘时,忍不住惊了一下。 那画绘制的正是西尖驿,酒楼菜摊各种铺子, 连牌匾上的字都被木匠雕出了细细的笔锋, 不仅如此, 街上行人各异的神态也都十分精细, 仿佛面前就是一座活的城池。 李庭霄清了清嗓:「两位大汗远道而来, 先尝尝我们江南最上等的茶,这茶可是本王追在别人身后厚着脸皮讨来的!」 「别人」是云听尘, 他的商队出关了,而他还留在西马关小住,前天被煜王的手下找上门,颳走了他所有自留的茶。 墉冬察道了谢,将一杯温茶牛饮而尽,咂咂嘴:「好茶!」 李庭霄莞尔,目光随意一瞥,看到栗星隆一脸阴鸷地盯着面前茶杯,心中微微一动。 方才南昊说他是死缠烂打硬要跟来,他可不认为他是来蹭这顿饭的。 他朝身旁伺候的白知饮使了个眼色,白知饮不着痕迹地往栗星隆身上瞥了一眼,把李庭霄面前茶杯填满。 总端着仪态显得生分,李庭霄换了相对轻松的坐姿,果然,包间内氛围一松。 他笑道:「墉冬察汗,上回的虫草真不错,第一批本王已进献给了我们陛下,若还有,尽管送给南将军,你的任何东西都不愁卖!」 墉冬察看了眼朱云察,脸上带着些小得意,爽朗道:「殿下放心,通商的消息已经传回汗国了,除了皮子和草药,矿石已在加紧开採,听说你们爱吃奶做的小吃食,妇人们也在赶制了!」 他嘿嘿一笑:「至于别的,再看看!不过,殿下的盐铁,能不能再多来点?」 李庭霄笑他贪心不足,正色道:「放心,事先说好的,按绵各人头供应,每人每年一斤盐,绝不会少,至于生铁,要看能采出多少。」 南昊也跟着说:「两位大汗,现如今我西马关聚集了不少商贾,成了通商之所,除了盐铁,其他关外没有的物事也多,贵国商队大可以入城来看,虽然之前冲突,但官府已发了令,若有胡乱闹事的必定严惩!」 墉冬察大笑:「好好好!」 李庭霄的宴请绝对是大手笔,山珍海味流水似的端上,每次墉冬察还没吃够就撤下了,在他依依不捨回味时,新上来的往往更美味。 李庭霄对什么吃食都没兴趣,一看就是吃惯了这些好东西,但有稀罕食材煮出的东西会用自己的筷子餵身边的白知饮,白知饮吃得随性,遇到喜欢的还要再来一口。 两人之间暧昧缱绻,看得南昊面庞发红,看得朱云察一愣一愣。 墉冬察心里对他们的大惊小怪表示不屑,再劲爆的他都看过了,餵个饭算什么? 他哈哈笑道:「一阵子不见,阿宴小将军别来无恙?」 白知饮弯身:「多谢大汗关心,阿宴很好。」 前晚那次好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他现在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李庭霄说的对,他个亲王都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别人要笑也会笑他糜烂荒唐,而提起他时八成只会说「那个煜王的贴身侍卫」。 第141页 看白知饮伺候的殷勤,朱云察还以为只是煜王的男宠,没料到墉冬察居然称他「将军」。 他好奇:「这位是?」 墉冬察给他介绍:「煜王麾下头号神箭手,真正的勇士!」 「神箭手?」朱云察上下打量,不太信,「我也有一名神箭手,那手臂有碗口粗,这位小将军似乎……」 墉冬察训他:「朱云察汗,你可不要以貌取人,本汗能拿这事吹牛吗?那日,要不是阿宴小将军袭营时在几里外射火箭点燃了安勃尔的粮草,使他们乱了阵脚,本汗也没法将人一举拿下!」 「哦,佩服佩服!」朱云察喝了口酒,拉着长音说,「我那神箭手也是隔着几里对西马关的烽火台严防死守,他们这才没法传信出去……」 说到此处,他自觉失言停住,可是已经晚了,宴席上的气氛陡地冷下来,南昊面色阴沉,手中那杯子几乎被他捏碎。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墉冬察狠狠剜了他一眼,打圆场:「哈,都是好儿郎!阿宴将军更是湘国难得的人才,殿下,我敬你一杯!」 李庭霄并未动气,沖他举杯:「阿宴可不是湘国人,他出身潘皋,是本王在北境捡回来的。」 「潘皋人?本汗也是潘皋人!哈哈哈——」朱云察望向白知饮的眼中满是热络,几乎想要起身跟他好好聊上一聊,「想不到这里能遇到同乡!」 李庭霄惊讶:「朱云察汗是潘皋人?」 「是,前些年才投诚到绵各!」他丝毫没觉得叛国有什么可耻,大笑道,「不怕煜王殿下笑话,我当初在潘皋是名武将,还算有些名气,跟潘皋护国公白霭还是八拜之交呢!」 白知饮手一抖,刚从侍女手中接过的骨瓷碟子滑落在地,摔成两半。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侷促地起身:「抱,抱歉,卑职这就收拾。」 李庭霄没抬头,一把攥住他冰凉的手,把他往一旁拉:「你坐,让僕役收拾,你没伤到就好。」 「没伤到。」白知饮摇头,腮边肌肉却明显紧绷,嘴唇泛出灰白。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李庭霄扯了扯嘴角:「怕什么?本王还能为个碟子罚你不成?」 众人这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继续说话。 朱云察哈哈大笑,对李庭霄说:「我这同乡胆子可不太大啊!改日本汗做东,请殿下带着小将军去我营中做客,到时让两个神箭手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分出个胜负!」 李庭霄颔首:「甚好!」 朱云察再未提起潘皋和护国公,只谈两国的将来,待酒过三巡,白知饮总算恢復如常。 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栗星隆,在场几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墉冬察更是跟南昊快要称兄道弟了,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李庭霄和朱云察跟在他们身后,言语间也噙着笑意。 而白知饮和栗星隆跟班似的跟在最后,走到楼体转角时,不经意间的一个对视让白知饮愣了一下,突地想起了之前李庭霄交给自己的任务——关注栗星隆。 他方才的眼神有杀气! 念头闪过,本能抬手去拉他,可眼前一道寒芒已刺向朱云察的后心。 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唿中,「叮」的一声,栗星隆袖管中藏起的匕首刺在朱云察身上,却被他内里穿的软甲挡住,没能刺入皮肉。 朱云察大惊,转身擒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就着他的手就将那锋锐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他力大无穷,相比之下,看起来壮如牛犊的栗星隆竟然毫无招架之力,手臂直接被他拧脱了臼,忍不住痛唿出声。 接着,他就见一道寒光向自己刺回来,想反抗,可太快了,他瞬间被绝望淹没,心中又悔又恨,随即眼睛一闭,等死。 疼痛却没传来,却听到煜王怒喝一声:「住手!」 手腕上的力道随即一松,栗星隆睁开眼,就见自己握着的匕首上染了血,而原本在自己身边的阿宴正用左手捂着右边手掌,指缝间涌出的鲜血正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朱云察冷哼:「煜王殿下,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李庭霄恨不得一脚把栗星隆从楼上踢下去,飞快稳住心神,掏出帕子去帮白知饮裹手掌,淡淡道:「来人,将三公子拿下!」 几名守在大厅的亲卫跑上楼,把栗星隆扭住,朱云察的手下也纷纷抽出弯刀围在周围,看到他衣服上的口子,个个一脸愤怒。 朱云察并未因此放松,盯着李庭霄:「殿下该不会说自己不知情吧?刺杀不成就推给手下吗?」 李庭霄捏着被血染透了的帕子,示意被吓软了的掌柜去找大夫,反问:「朱云察汗在西马关外打了那么久,该不会不认得此人是谁吧?」 朱云察愣了愣,将一脸颓丧的栗星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是谁?」 「西江王第三子,栗星隆。」李庭霄提醒,「大汗可还记得栗星安吗?西江世子,鸥城。」 有些话不能挑得太明,否则就算有台阶都下不来。 胳膊又疼,心中又愤怒,再听到大哥的名字,栗星隆汗水泪水口水混了一脸,大吼:「我替我兄长报仇有什么错!和谈,和个屁!我西江与绵各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朱云察有些恍惚,心中却愈发戒备,方才宴席时的友善氛围一扫而空。 第142页 李庭霄眉头微蹙,缓缓道:「两国征战十数载,死在彼此手中的何止一个栗星安,难道要世世代代为了仇恨打下去?战争早晚有个终止的时候,那依三公子的意思,何时才能还天下太平?」 栗星隆歇斯底里:「我不管!朱云察必须死!谁跟绵各讲和,谁就是湘国的罪人,卖国求荣的佞臣!」 他双眼暴突,死死盯着李庭霄。 第075章 栗星隆的话一出口, 四下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望向煜王。 李庭霄放开缠在白知饮手上的帕子,走到栗星隆面前, 蓦地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 留下几枚通红的指印。 「带下去,送回西江,让西江王管教好了再放出来!」 几名亲卫把仍在破口大骂的栗星隆推了出去,他转向朱云察和墉冬察,抱拳:「二位……」 余光看到袖口沾到的血, 不禁咬了咬牙, 忍住了没回头去看白知饮, 而是正色道:「二位,得罪了。」 墉冬察想接受他的示好, 又觉得不该, 毕竟差点被一刀捅死的不是他, 于是看向朱云察。 朱云察冷哼一声, 脸色较方才缓和了些。 「是本王疏忽, 让二位大汗受惊了。」李庭霄笑了笑,「黄口小儿,懂什么国家大事,如若讲和有罪, 本王愿做那千古罪人, 众生涂炭之苦, 就从你我这里彻底了结, 如何?」 对面两人都有些动容, 彼此看了一眼,朱云察一脸晦气地抱了抱拳:「煜王殿下, 和谈对双方都没什么不好,今天的事本汗可以当做没发生,但那小子的下场,殿下一定给我个交代!」 李庭霄颔首:「自然,西江王并非昏庸之辈,他一定会秉公处置。」 朱云察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他不是傻子,盐铁是绵各最稀缺的东西,像湘国那么纯的盐往常更是重金也难求,而且这半个月,他们部落把多余的东西卖到关内赚了不少钱,这些钱又能换回好东西,让部落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庭霄快步回到白知饮面前,见那白色帕子完全变成了红色,心底一阵绞痛。 「你怎么那么傻!管他做什么!」 碍于有南昊在场,白知饮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的,皮肉伤。」 李庭霄的脸色更差,横了南昊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不该带栗星隆一起来。 南昊早都汗流浃背了,现在他深切体会到吃人最短拿人手短这档子事有多尴尬。 这两年云听尘为了进出关方便给了他不少好处,而云听尘又是西江王的外戚,他这个西马关的戍边将军虽然跟西江王没有过太深的交情,但打从心底觉得他是「自己人」,于是,就有了被围困时对栗星隆的一再纵容,今天又被他缠得受不了,带他一同来赴宴,差点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试图表达歉意:「殿下……」 「南将军回吧,跟绵各人的交易要盯紧,虽是和谈了,西马关的城防还是不能松懈,城内外都要加强巡视,过往的生意人要验明正身,莫要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末将明白!」 临走前,南昊就一个念头:煜王还是挺大度的,考虑事情又周到,果真跟传言中一点也不一样! - 在李庭霄强烈坚持下,白知饮这次也缝了针,他不明白,军医都说这伤缝不缝都行,他为何要如此坚持。 但,他说缝就缝好了,谁敢反对? 缝完后,在军医慈祥又暧昧的笑容中,白知饮忽然意识到自己变娇气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缝针时,自己被李庭霄抱着,脸全程埋在他怀里,一眼都没敢看那场面。 明明什么都挨过,竟然被一根小小的银针吓到了? 废物! 见他情绪不高,李庭霄弄了块湿布巾,问:「伤口很疼?」 白知饮没说自己真正的心思,而是说:「不疼,就是,为何要缝针啊?」 缝针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天大的事。 李庭霄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我还能坑你不成?」 白知饮扁了扁嘴,心想那倒是不能。 李庭霄还是对他解释了:「缝起来好得快,能避免伤口反覆拉扯,只要不沾水,很快就癒合了。」 白知饮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不再纠结。 房门将寒气挡在门外,屋内被火炭烘得暖洋洋的,李庭霄小心托着他的手,用湿布巾一点点擦拭他手上干涸的血渍,动作又轻又柔,生怕碰疼了他。 他越擦越生气,明明想着照顾伤员要好声好气说话,可还是没忍住训斥道:「是不是傻,管那厮做什么?找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还是他的风格,一点没变,白知饮早知道他不是善人,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地持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态度。 他嘴唇抿成线,腮边被挤出两个小小的浅坑:「他死了没关系,但西江王的世子死在朱云察手上,若是栗星隆也被他杀了,那这仇要不共戴天,还有栗娘娘那边,我担心殿下受牵连。」 李庭霄做出震惊神情:「考虑的如此周全?厉害啊!」 白知饮腼腆起来了:「都是,都是刚刚想到的,当时……什么都没想。」 李庭霄开怀大笑:「承认自己优秀有那么难么?」 白知饮认真道:「我脑子慢,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可能,栗星隆算是自己人,看到他有危险当然要救!」 第143页 李庭霄信。 脑子慢不代表笨,但轴也是真的,他早有领教。 「自己人?人家可未必拿你当自己人,反倒是朱云察……」 白知饮低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我父亲还有八拜之交。」 李庭霄说:「或许你母亲知道,等回去问问。」 白知饮觉得是该问问,但又一思量,苦笑:「当年我父亲出事,树倒猢狲散,他的手下有不少都失踪了,算算时日,朱云察差不多也是那时开始崭露头角的,八拜之交或许夸大,他可能是我父亲逃离潘皋的旧部吧?」 李庭霄轻轻顺他的背:「对,不过也可能是吹牛,别理他!」 - 三日后,西江王居然登门了。 这倒令李庭霄十分诧异,藩王离开封地是要经过皇帝允许的,他此举出格了。 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一见面,西江王老泪纵横,要不是身份在那摆着,他差点要给李庭霄跪下。 「煜王殿下,多亏煜王殿下和阿宴救了我那逆子,造孽!」 他岂会想不明白,那日栗星隆无论是被朱云察诛杀当场,还是被煜王推给绵各顶罪,他们西江都喊不出半个「冤」字,可李庭霄偏偏极力挡在其中化解了此事,明面上是骂栗星隆,实际却是救了他一命。 李庭霄无奈地把他往宅子里请:「殿下倒也不必特意为这个过来,三公子固然鲁莽,但那个节骨眼,本王难道还向着外人不成?」 进到屋里,西江王解开大氅,自有手下从后面接走,在李庭霄的邀请下,他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那小混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赏了他一顿鞭子,让他闭门思过了!」 李庭霄示意白知饮去让厨娘沏茶,别有深意地轻笑道:「三公子口口声声本王卖国,本王可真是委屈,希望西江王不那样想。」 「不会!」西江王连忙摆手,「我栗吕文岂是那么不知好歹之人?记恨归记恨,我要是说不恨朱云察谁也不会信,但如今的确不是好时机,报仇还得从长计议!」 李庭霄微微一笑:「报仇也未必要亲自动手,栽赃陷害,借刀杀人,都可以试试。」 西江王没料到煜王竟会跟自己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知他是不是另有所指,转了转眼珠,假装不经意地瞥向苏铎昶。 李庭霄接着说:「从长计议也未尝不可,毕竟西江王从长计议了这么久,早有心得了吧?」 西江王脸上笑容陡然凝固,虎目逼视李庭霄,像只现了原形的妖怪:「煜王殿下何意?」 李庭霄接过白知饮递过来的茶水,笑意不减:「西江王,云听尘最近可去你西江了?」 「尘儿?除非他顺路做生意,否则很少来滇茗城。」西江王装傻充楞,「殿下还认得尘儿?」 李庭霄故作惊诧:「世子没跟西江王说吗?我们在江南道打过几次交道,后来云公子租了本王在天都城的封地开马场,他与本王现在可是关系匪浅!」 他说「云听尘」,西江王还没那么害怕,可他一说「世子」,西江王当即就蒙了,口干舌燥地再次看向苏铎昶。 李庭霄也看了眼苏铎昶,在他们眉来眼去时,端起茶慢慢喝。 他吹起一缕茶烟,目光从缭绕的烟雾里透出去,见到西江王脸色难看,不由得笑着咽下滚烫的茶水。 「西江王,本王也是你从长计议时的一环么?」 「不是!煜王殿下何出此言?」在苏铎昶的暗示下,西江王打定主意不认帐,「星野贪玩,许是怕挨本王的训,所以假扮护卫跟在尘儿身边胡闹,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 「本王方才可没说他假扮成护卫。」李庭霄笑着放下茶碗,「西江王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这话仿佛判了西江王的死刑,他蓦地浑身一僵,一旁的苏铎昶扶额,嘆气。 却听李庭霄笑着说:「当年先帝三万兵马便改换了天地,绵各十几万大军却仍攻不进我西马关,这天下大势,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是未知,本王可不想做他人的垫脚石。」 「算命的说本王今年命犯太岁,总遭人惦记,本来还不信,但你看这一整年,从春到秋征战就没停过,就这朝中还有那么多人对本王不满,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得亏本王还算有点手段,不然早死几次了!」他嘆了口气,揽过白知饮的肩,抬手一下下摸着他的面颊,「有些事,真是被逼得不得不做,若是能安逸过日子,哪个想整天打打杀杀?本王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整天就想着吃饱穿暖,能跟枕边人心灵互通,哎!也不知几时才能安生!」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西江王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陪了两声干笑:「等天下彻底太平了,殿下定能如愿!」 第076章 湘帝书房内, 奏摺在书案上堆了高高一摞,他拿起最上头一本,大略看了一眼, 写下硃批。 连羽轻手轻脚拿来暖手炉, 搁在桌角,便退到一旁等候吩咐。 等又看完一本长长的摺子,湘帝直起身揉了揉眼,问:「煜王再没来消息吗?」 连羽赶忙上前:「启禀陛下,煜王殿下再没来信。」 他偷眼观瞧湘帝的脸色, 瞥了眼桌角单独放着的奏摺:「陛下, 盖鑫的案子审完了, 兵部今早递的摺子。」 湘帝目光扫过他:「看见了,你怎么看?」 第144页 「奴婢觉得, 盖将军固然有过, 但许是无心之失, 他原本就是煜王殿下的人, 哪能眼看着煜王在城外杀敌却不施援手?或许, 当时真当是绵各人的奸计。」 「朕也这么觉得。」 湘帝将那摺子拿到手里翻开,连羽看到那上面尚未硃批,垂眼道:「至于怠战,依奴婢看, 盖将军性格谨慎, 而西尖驿守着铜墙铁壁般的天堑, 绵各人根本就攻不破, 他说的也有道理, 天冷了,绵各人耗不起自然就会退兵。」 湘帝点点头:「还是等煜王回来再说, 他心里肯定有火气,朕不能就这么把人赦了,让盖鑫在牢里多待几天。」 连羽笑道:「陛下圣明!」 「那煜王几时才能回来啊?」殿门传来崇氏的声音。 湘帝一听,不明显地皱了下眉头,很快又换上笑脸起身:「母后怎么来了?」 珠帘晃动,太后崇氏被宫女搀扶着走进来。 她内着织金锦袍,颈边围以柔软细腻的护领,外披白貂裘的斗篷,手捧嵌玉暖手炉上,镂空之处微微泛着红光。 径直走到湘帝身旁,看了眼桌上厚厚的奏摺,她笑着道:「这么晚了,陛下还没歇息。」 「母后不是也没睡。」湘帝屏退宫女,亲自扶着崇氏的胳膊送去暖阁中的琉璃榻。 崇氏落座,连羽立刻端来热茶给她暖身。 「煜王可真是的,本宫几时才能看到我那皇孙?」 「母后,算算时日,墨兰这才出月子,皇儿身体娇弱,如今天冷了,还是等壮实些再回来不迟。」 崇氏嘆了口气:「本宫听说,煜王这阵子没轻折腾,不是说在西江陪墨兰么,怎么又跑去西尖驿了?」 湘帝笑着解释:「母后,绵各来势汹汹,恰巧西江王病了,皇弟是为国分忧,也多亏他,西边又能太平一阵子。」 崇氏冷哼:「煜王此番连胜,树了不少威望吧?」 「煜王最近老成多了,朕觉得他是真心在帮朕做事,这是好事,如今朕有了皇儿,总得有人辅佐长大。」 崇氏摇头:「那他迟迟不归,是在西边干什么呢?陛下,本宫多句嘴,对下臣不偏颇不偏爱,这才是帝王之道!」 湘帝目光一凝,在书房中踱起步子,半晌才停下,郑重道:「多谢母后提醒,朕疏忽了!」 - 兵部迟迟不派人来接管西尖驿,李庭霄便有理由一直呆在这亲自督办黄石村事宜,刁疆也不知从哪招的兵,每晚都有伪装成三教九流的人趁夜进村。 这天清晨,李庭霄起床,见白知饮不知什么时候跑去廊下坐着望天去了。 他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有时候会一直发呆,一呆就是大半天。 李庭霄安静地走过去,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一扬手,把两个人一起裹紧貂裘大氅里。 白知饮惊了一下,却往他怀里缩了缩。 「在想你父亲?」 「嗯。」 白知饮吸了吸鼻子,李庭霄这才发现他眼睛泛红,该是哭过。 「都说了,不必在意朱云察的话!」 「嗯。」 极为敷衍。 李庭霄气得捏住他的下巴尖,强行扭向自己:「嗯什么嗯啊!」 他吊起两道浓眉,满脸不忿,就差把「生气」、「哄我」写在脸上,白知饮被他的样子逗得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他也跟着笑。 「等回去问你母亲就知道了!」 「回去,还得几个月呢!」 他搂紧他,嘆了口气。 庭院花圃中的梅枝活了,枝头抽出几个小小的花苞,翠绿中夹着一点粉,煞是娇艷。 两人同时看着它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李庭霄说:「今天是腊月初四,明年腊月初四,我们再来看它。」 白知饮疑惑地看向他。 李庭霄转回眼,用比欣赏梅枝更温软的目光描摹他的面庞,一笑:「着急就先回去吧。」 白知饮嘴唇颤了颤,眼睛慢慢瞪大。 李庭霄挑眉:「看什么看?该不会半路偷跑了吧?」 又去捏他的下巴:「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本王也会把你抓回来,然后……」 他一阵狞笑,白知饮却哭起来,泪中带笑,在他肩膀上趴了很久才说:「不跑,我回天都城等殿下!」 李庭霄倾身吻上他的唇。 阳光穿透积云,阴沉沉的天空慢慢亮起来,一缕明亮的光线正打在那片花圃上,薄薄的雪屑慢慢消融,变成晶亮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树皮慢慢滑落。 - 白知饮才走了没几日,李庭霄就接到了圣旨,跟前面几次不同,通过圣旨里的措词,他仿佛能看出湘帝决绝。 湘帝令他护送栗娘娘和大皇子回天都,三日内启程,按这个时间算来,刚好除夕前能赶到。 他知道这次託辞不过,于是连夜带两千亲卫赶回西江,让栗娘娘准备回天都事宜。 他以为西江王多少会表现出抗拒,没料到他居然十分痛快,主动张罗让人给马车加保暖和取暖的东西,生怕冻着了外孙。 也是,早晚有这一天,拖也拖不长久。 腊月十三,栗墨兰一身华服登上马车,同来时一样,李庭霄在队伍前端跟西江王道别,端居马上头也不回地往东方去。 面上依然冷肃,不疾不徐打马向前,眸光坚定从容。 第145页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身旁空落落的。 - 白知饮一路快马赶回天都城,心却被两根线扯得难受,一根来自前面的天都城,一根来自后面的西江。 难受归难受,速度却没慢过,十几天的路程他只花了九天,得亏瓷虎神骏,一般的马要是这么个跑法,早趴窝了。 他是下午到的,回到煜王府时,见门前的雪刚被扫过,大门开着,他便直接牵马进去。 门房看到他愣了愣,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这人被西陲的风吹得黑了不少,加上一路奔波有些蓬头垢面,要不是他还繫着额带,还真不敢认。 「阿宴?阿宴回来了!」门房把扫帚往墙边一丢,探头往他身后看,想找煜王,「哎?殿下呢?」 又想到阿宴不会说话,便转头要去找邵执事。 却听身后的人回了话:「殿下要过阵子才回来!」 门房呆立原地,片刻,缓缓转头:「阿宴?」 「华叔。」白知饮打了个招唿,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牵着马往里走,「我先送瓷虎去马厩。」 门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进后院了。 白知饮松了口气,给瓷虎添上草料就去找邵莱,邵莱得了消息,惊喜得不得了。 他扶着白知饮的胳膊,看了又看,见他完好无缺才放心:「殿下几时能到?」 白知饮答不上:「邵执事,我回来是为了其他事,殿下还未从西江出发!」 「哦!」邵莱有些惊讶,又像是想到什么,小心地问,「不是……没跟殿下闹别扭吧?」 一副操心样让白知饮心里暖暖的,他笑道:「没有,邵执事,我是回来找母亲有事。」 邵莱便不拉着他讲话了,忙道:「那快去吧,白夫人正在西院呢!」 在旁偷听的泰金「呲熘」一下便跑没影了。 「白夫人,白夫人!」他叫唤着跑进西院,「阿宴回来啦!」 时娣慧在煜王府住了这么久,除了只负责在府中巡视的骁骑卫,熟悉的人都知道阿宴姓白了,但他们还是习惯叫他阿宴。 她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真的?在哪?」 「这就往西院来了!」泰金连窜带蹦地进了院子,「夫人,阿宴说话了!他的嗓子被治好了!西江有神医啊!」 时娣慧顿了顿,「噗嗤」一笑。 白知饮进院时,正看到母亲一脸慈爱地摸泰金的头,他过去行礼,又跟泰金打了招唿,还掏出一把路上买的芝麻糖给他,他被打发得乐乐呵呵,跑去跟厨房说晚上加副碗筷。 时娣慧欣喜地把他让进屋,接下他的小包袱:「饮儿,快去炉边暖暖!」 又给他倒热水,在他喝光后,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髮:「怎么突然回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时娣慧比刚到时多出几分泰然的神韵,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家未遭难时的贵妇模样。 望着她嘴边的笑纹,白知饮心底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感动,他们全家正在煜王的庇护下一点点获得重生。 他想到正事:「娘亲,煜王这次去西江,跟绵各交战来着!」 「娘听邵执事说了,府上人都很担心,后来听说殿下胜了。」时娣慧仔细打量儿子,「你也上阵了吧?没受伤吧?」 「没受伤!」白知饮拉住她的胳膊,「娘,我这次遇到一个绵各的可汗,他以前是潘皋人,他说跟我父亲是八拜之交!」 时娣慧一愣:「八拜之交?」 白知饮眼中露出急切:「有这么个人吗?」 时娣慧微微蹙眉,缓缓坐在圆凳上,望着院子当间被扫出来的那一熘黑色地面出神。 「娘亲?」 他唤了好几声,时娣慧才回过神:「哦,你说,那人叫什么?」 「朱云察。」 「是他?」时娣慧松了口气,笑道,「他是跟你父亲关系是不错,也来我们家跟你父亲喝过酒,但也没什么,你爹常喊同僚来家里喝酒,他也不过偶尔来上一回,几时成了八拜之交了?哎?怎么,他还活着?」 「活着,如今掌管了绵各的一个大部落呢!」白知饮心想朱云察果然吹牛,又觉得不对,「娘为何这么说?他出什么事了吗?」 「娘也不是很清楚,此人原本是潘皋的一名武将,在我们家出事前就失踪了,你爹当时说的可玄乎了,说他带了两千人马去巡山,进了雪山后就再无音讯,都传是被雪神娘娘给收走了!」她笑着摇摇头,「如今看来,八成是被绵各人俘虏了?」 「原来是这样……」白知饮想了想,「那他跟我父亲?」 「同朝为官,脾气相投,所以走动的近了些,没什么的。」 「哦,孩儿还以为……」 「以为什么?」 「很奇怪,总是直觉他跟当年我们家的事有关。」 时娣慧笑着点了一下他的头:「你啊,疑神疑鬼!」 白知饮有点失望,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早知如此就不提前回来了,自己确实是疑神疑鬼! 他很自责,竟然为了这点事就将李庭霄独自留在西尖驿,自己不在,谁给他暖床? 时娣慧犹豫片刻,转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 白知饮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说到当年的事,娘亲倒冒死留了样东西。」 第146页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片,只有掌心大小,是从整张信笺上撕下来的,还沾着已成了黑褐色的血迹,上面的字依稀还能辨认。 白知饮惊讶:「这是?」 「这是当年从我们家查出来的书信,你爹企图谋反的证据,你一定要收好!」时娣慧盯着它,目光渐冷,「分别是有人陷害我们家,受审时,我当堂将它撕烂了,偷偷留下一角碎片,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翻案!」 可惜,一直没机会。 第077章 白知饮晚上跟泰金睡一间, 被他缠着讲前几个月的那几场仗。 他这一路虽然劳累,却还是忍着困意一直给他讲到后半夜,翌日又被他拉着上街去买东西, 说是要为王府置办年货, 他这才恍然,原来已到了腊月十四。 看样,今年除夕没法跟李庭霄一起过了。 想到这一层的白知饮更加懊恼,恨不能一口气再跑回西江去。 不过,能陪母亲和侄儿好好过个丰足年, 也是难得! 临近新年, 集市中比以往还热闹, 如今离除夕还早,都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出来採买, 大大小小的马车尤其多。 泰金也是头回负责买年货, 一直在车里对白知饮说个没完, 时不时还给车夫指个方向, 就好像偌大的天都城都容不下他了似的。 白知饮觉得他叫自己出来纯属多余, 那些铺子知道是煜王府採买,都表示过后会送货过去,只需交些定钱就行,到最后, 白知饮都不下车了, 缩在暖烘烘的车厢里, 抄着袖子打瞌睡。 一阵风吹过, 车窗帘被掀起了条缝, 他缩了缩脖子,睁开眼, 忽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对方骑着马在街上逛盪,本来就是随便一瞥,见到那若隐若现的半张脸也愣了一下,等帘子落下后,又退回来,一把掀开。 车夫大惊:「哎?大胆……何小侯爷?」 何止看也没看他,对着车里正发呆的白知饮挤出一个笑:「大哥?你回来了!」 白知饮被突然的变故吓得正襟危坐,这声「大哥」勾起了他不少回忆,也引出了不少烦恼,譬如,在何止眼里,自己是个毁了容的哑巴,如今路上遇到,要不要开口说话? 他才一点头,只见何止惊了一下,接着像是窥到了什么秘密,整颗脑袋差点从小窗钻进来:「是不是煜王殿下悄悄回天都城了?」 这回白知饮不开口不行了,他怕何止一通胡猜给李庭霄惹出麻烦:「殿下还在西江,我是有些私事,独自回来的。」 「哦。」何止松了口气,立刻又察觉到不对,「啊?大哥?你你你——」 「对,我会说话。」白知饮深吸口气,熟练地解释,「是殿下让我假装不会说话的。」 看着何止的眼神从震惊转为暧昧,他默默在心里对李庭霄说了句对不起。 何止老奸巨猾,假装无事发生,哈哈一笑:「大哥怎么到集市来了?」 「快过年了,给府中买年货。」白知饮说着下了马车。 「我也是来选礼物!」何止大笑,「我姐姐带着我外甥来天城过年,明天就到了,我得给他买些新鲜玩意!」 白知饮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的侄儿白密之。 如今白密之有了轮椅,可以四处走动,但自从他跟李庭霄去西江,时娣慧他们便不常出西院,生怕惹祸,就更别提上街了。 小孩子最喜欢过年,是该给他买点礼物,母亲的也不能落下! 他虚心求教:「给晚辈买些什么好?」 何止愣了愣:「大哥你也要给晚辈买?那一起去选?」 恰在此时,泰金从旁边的果脯铺子出来,嘴里叼着一块酿梅子,见到小侯爷,大大方方打了招唿。 白知饮见他手中依旧是空的,说:「泰金,我与何小侯爷一道逛逛,你自己回府可好?」 泰金扁着嘴咕哝:「去就去嘛!反正你来了也只是在车中睡觉!嘁!」 何止可高兴了,翻身下马:「大哥,走走走!我带你去个专门卖小玩意的铺子!」 他所说的卖小玩意的铺子就在隔壁街,走进店铺一看,琳琅满目的东西让人见了就喜欢。 这家店卖各种样式的琉璃灯,不同材料制成的香笼,大大小小的玉葫芦摆件,再有,就是精巧的小玩具。 九连环,鲁班锁,菱角球,井字笼…… 潘皋很少能见到这些奇技淫巧,白知饮拿起鲁班锁试了试,怎么都解不开,何止也比他强不到哪去,他纯笨的。 俩人面对面摆弄了好久,看店的掌柜看不过眼,干脆让他们在桌子旁坐下,吩咐小伙计教他们怎么玩。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凑在一起,一会儿惊嘆一会儿大笑,掌柜无奈,却也不敢赶何小侯爷出门,左右没什么客人,他低头在柜檯后用铁搓轻轻打磨手中初具雏形的鲁班锁。 忽然,有人敲了敲台面,掌柜一抬头:「夏公子?这都快过年了,还以为你不来了!」 夏天理正了正雪白的狐裘帽:「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天都城这边很多定钱交了也不能不来,我这拿完货得赶紧走,要不然赶不上回去过年了!」 闻言,掌柜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我这就给你装货!」 何止跟小伙计因为解锁的步骤急赤白脸地嚷嚷,白知饮被吵得头疼,一抬眼,便看到了夏天理。 第147页 他一愣,一颗心勐然下坠。 因为夏天理几次撺掇他回潘皋造反,他早想疏远他了,更何况,这会儿何止也在场,白知饮生怕夏天理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想低头装没看见,可店内只有零星几位客人,只有这边闹哄哄的,他的目光已经被吸引过来了。 「阿饮?你怎么在这?」他又惊又喜,快步走向他,「你从西江回来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向他打眼色,夏天理愣了愣,会意。 何止却已经听到了,抬头看了看夏天理:「大哥,你朋友啊?是……潘皋来的?」 好认,只有潘皋人才会在冬季戴他头上这种圆形裘皮帽。 白知饮头疼。 若只是叫错名字也就罢了,大可说是夏天理认错了人,偏偏他提到了西江,这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是,从前在潘皋时的朋友。」 「哦,幸会!」何止点头站起来,挺起油腻的肚子,表情严肃,企图对大哥的朋友、这潘皋人表现出大国风范,给大哥长点脸。 「幸会!」夏天理一派优雅地问白知饮,「这位是?」 白知饮无奈:「这位是何小侯爷。」 夏天理吃惊,原来这就是天都城大名鼎鼎的窝囊纨绔何小侯爷?他一时想不通为何他会跟白知饮称兄道弟。 难怪那个云听尘勐让自己蛊惑阿饮回潘皋去,难道阿饮在湘国成了什么重要角色? 他惊疑不定,对何止抱拳:「何小侯爷,失敬,在下夏天理,是潘皋来的商人!」 「哦!」何止挥挥袖,瞥了眼桌上解到一半的鲁班锁,吩咐伙计,「给本侯包起来,再去架子上多挑几个!给我大哥也包份一样的,算本侯帐上!」 白知饮见他对夏天理兴趣不大,心头稍安。 想着,何止却又转了过来,脸上的笑容体贴中透着几分谄媚:「大哥,还需要其他的吗?」 白知饮方才就看好一个银质的双层叠香笼,指了指:「那个也要。」 两枚闪闪发亮的圆球套在一起,纯银打造,镂空的外表看起来十分精美,可通过内部机关自行控制香味浓淡,巧妙至极。 等掌柜亲自装好了东西,白知饮跟夏天理告辞,同何止一起出门,心里总算一颗石头落了地。 「小侯爷,我付钱给你!」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银票。 何止忙按住他:「大哥,别跟我这么见外!那点小东西给什么钱?这要传出去我何止的脸往哪搁?」 白知饮抿了抿唇,不再推辞。 何止挤眉弄眼:「大哥,反正煜王殿下不在,上元节一起出去玩啊?」 白知饮他不爱热闹,想来何止找的定然是上次狩猎场的那些公子,于是推辞道:「不了,我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我们大哥,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那几个也总聊起你,现在你在他们心中就是这个!」他竖起拇指。 白知饮心中微醺,却还是觉得不妥,含混地说:「那,再说吧!」 何止听他松了口,说了一连串的「好好好」。 店铺门口,夏天理踮着脚看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 他手下的小厮拿了店主给的一大包装进马车:「公子,咱们去下一家吧?」 「好!」如今云听尘的任务完成,一趟西江跑下来便再无消息,他才懒得多管闲事。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的马车离开这间铺子后,有两个僕役打扮的人悄悄从铺子里出来,跟了上去。 - 临近新春,宫墙内挂起大红宫灯,宫女太监们也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衣裳,冷肃的皇宫多了辞旧迎新的喜氛。 湘帝捧着手炉,望着西边高墙外灰濛濛的天,良久终于嘆出一口气:「又要下雪了,也不知朕的爱妃走到哪了,除夕前赶不赶的回来。」 连羽陪着笑:「陛下,昨日煜王殿下不是派人来报讯了嘛,一定赶得回!」 「今天什么日子了?」 「陛下,昨天才过完小年,今天腊月二十四,再过五天就是除夕了!」 「这个煜王!拖拖拉拉没轻没重,若是因为着急赶路让朕的皇子出了什么闪失,看我怎么收拾他!」 急躁下就容易迁怒人,李庭霄这一路的功绩此刻像是全被这点小事给抹杀了。 连羽笑了笑,不待继续劝慰,就有小太监匆匆来报:「陛下,兵部丘尚书求见!」 湘帝皱了皱眉,一脸不耐烦。 他以为丘途又是为盖鑫求情来的,不料,他却满脸严肃,目露精光。 湘帝见他有异,转到书案后正襟危坐。 「丘爱卿,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丘途的眉头正中皱出一道悬针,垂着肩:「陛下,有朝廷要员包庇潘皋奸细!」 湘帝大怒:「是谁?」 丘途抬头,直视湘帝的眼睛:「煜王!」 湘帝似有所悟,还是起身问:「他包庇了谁?」 丘途咬着牙回答:「潘皋军先锋官,鬼面将军,白知饮!」 第078章 这几日, 煜王府里忙忙碌碌,昨夜得了煜王殿下年前赶回的消息,全府上下更是洋溢上了喜气。 白知饮也想帮忙, 但插不上手, 便不再出去添乱,只打扫自家人住的西院。 西院也就那么大地方,一上午就打扫完了,吃过午饭,他掏出叠香笼, 找邵执事要了李庭霄惯用的那种檀香料, 细心地往香笼里塞, 花了好大功夫才把香笼关合,塞进袖带。 第148页 手上和衣服上都染了浓浓的檀香味, 他抬起指尖悄悄嗅, 嗅不够, 闭上眼, 就感觉像是李庭霄来到身边紧紧拥住自己。 时娣慧一进门, 就看到儿子嘴角漾着笑,双眼紧闭一脸陶醉。 身为过来人,她莞尔:「饮儿?」 「娘!」白知饮一哆嗦,睁开眼, 忙起身去接母亲捧着的床单, 放进柜子。 时娣慧坐到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笑着问:「饮儿, 娘都没问你, 你跟煜王怎么样了?」 白知饮忙转回身,带着被看穿心思的尴尬, 脸立刻就红透了。 「没,没怎样啊!我们能怎样啊?娘你不要乱想!」 确实没怎样,就是大腿根那块皮肤都快生茧了,到现在都还是粗糙的。 时娣慧并未拆穿儿子的窘迫,问:「你那香笼,是要送给煜王的?」 白知饮红着脸点点头。 时娣慧温柔笑着:「我的饮儿长大了。」 忽然,泰金连滚带爬跑进来,满脸都是惊恐:「阿宴!阿宴!不好了!有人来抓你了!」 白知饮莫名其妙起身,心中突然涌出不安:「你说什么?」 「他们说,说你是什么鬼脸将军,是潘皋的奸细!」泰金上气不接下气,拉起他的胳膊,「邵执事说,快,快跑,从后门跑,是柳将军亲自带骁骑卫来抓你,奉了皇命!他拖不了太久!」 如今李庭霄不在,邵莱根本挡不住那些人,先逃是唯一的活路。 他拉起母亲就往白密之的房中跑:「我去带密之!」 泰金急的跺脚:「带什么啊,来不及了!你快带夫人走,再不走就全完了!」 隔壁院子已经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是骁骑卫闯入府中开始搜查,白知饮急红了眼,甩开他,却又被时娣慧拉住:「饮儿,快走,密之是个孩子,他们不会为难他的!」 厚厚的乌云遮盖住大半个天都城,寒风唿啸不止,街巷中瀰漫着暴雪前夕又腥又凉的铁锈味。 时近傍晚,街道却异常安静,不少人家亮起过年的红灯,将天都城照的犹如丰都鬼城。 隆隆蹄声在街上迴荡,凛冽刀锋的威慑下,无人再敢随意走动,都知道,平日城中禁止跑马,今日这动静,八成是出了塌天的大事。 煜王府后门悄悄打开,白知饮拉着时娣慧小心地出来,直接跑到对面,才入巷子,身后的街道就跑进一队人马,将整座府邸彻底围上了。 白知饮回头看了一眼,心惊肉跳。 在城中他实在无处可去,只能一路躲着骁骑卫往城门方向跑,专挑僻静的街巷,不知不觉,片片银沙自天空簌簌落下,他们脚下踉跄,走走停停,他还好,时娣慧早已跑得上不来气。 到了无人处,她急喘着说:「饮儿,别管娘了……」 白知饮用力摇头:「娘亲,孩儿绝不会丢下你!」 距离城门关闭只剩半个时辰,他蹲下,硬把时娣慧背到背上,深吸几口气,拼命朝城门拔足狂奔起来。 「娘,我们出城就好了,在城外他们找不到我们!等煜王殿下回来……」 想到李庭霄,他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知道自己是鬼面将军了,那,他又会怎样处置李庭霄?朝廷中那么多人对他居心叵测,会不会……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时娣慧察觉到异样,唤了声:「饮儿?」 母亲的唿唤让他回过神。 怎么办?又不能放着母亲不管! 不管了!反正李庭霄目前不在城中,等先安顿了母亲,再想办法! 他心一横,继续向前。 踩着轻雪一步一滑,雪片落在单薄的衣衫上很快被体温蒸发,被风一吹又结成冰,冻得他瑟瑟发抖。 终于快到城门,他停在一条巷子的阴影中,心却彻底沉下。 城门没关,但多了许多骁骑卫镇守,有人拿着画像在一一对比出城之人。 出不去了! 一队人马飞驰着由远及近,从他面前经过时,地面的青石都在晃动。 白知饮退了几步,让自己完全被黑暗淹没,盯着奔向城门的骁骑卫们思忖片刻,掉头便走。 「娘,城出不去,我们先找地方过了今夜!」 一转头,正撞见一队走进巷子的骁骑卫,身上的铠甲反射着冷夜的寒光。 白知饮措手不及,勐地向后退去,领头那人的头偏了偏,立在马上不动了。 「将军,好像有动静!」有人说。 白知饮很肯定,那人看到自己了,就在方才那一剎那,他们有过短暂的对视! 他绝望地吞下一口口水,心跳如擂鼓,时娣慧趴伏在他肩头,捂着嘴巴大气不敢出。 半晌,甲叶声响,那将军开口:「哪有动静?胡说八道!走,去另外一头看看!」 就这么走了。 白知饮脚一软,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两行泪倏然滑下。 那是夏虹夏将军的声音,是看在煜王的份上,他放过了自己。 好险,若换做别人…… 他大喘几口气,重新背起母亲,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经过一家又一户,却无他们的容身之所。 雪停了,月亮挂上中天,他双腿渐渐发沉,不像是自己的,突然,他意识到身后的母亲从方才起便一阵跟一阵的发抖。 其实,他也在抖,由内而外地抖,像是牲畜感知到天灾却无力改变一般,只能瑟瑟地抖。 第149页 借着头顶红彤彤的灯光,他把母亲放到一块上马石上,飞快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 时娣慧嘴唇惨白,髮丝间全是冰碴,却说:「饮儿,娘不冷……」 不远处,有人大摇大摆走过来,喉咙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白知饮握紧拳头,侧头一看,一愣。 昨日才见过,是何止。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果然,他居然没头没脑地走到了北鸠侯府。 担心下雪路滑,何止没骑马,在邻街厮混够了逛盪回来的,他看到自家府门外的白知饮,浑身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哥?」 听到这个称唿,白知饮心头一宽,看来他还没听说自己被通缉。 何止跑过来,看他只穿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忙解下自己的厚披风给他披上:「大哥!别在这停下,骁骑卫就在前面那条街呢!」 白知饮心头一颤:「你,你知道?」 何止一脸莫名其妙,连推带搡地:「快快快,我给你找个相熟的客栈,你就说自己是外地来寻亲的,老闆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你跟你娘在客栈别出门,等煜王殿下回来!」 侯府大门里传来咳嗽声:「谁呀?是小侯爷回来了吗?」 接着就有踢踏的脚步过来开门。 何止闭上了嘴,帮白知饮把母亲托到背上,跟他一起跑进了一条巷子。 白知饮感激:「小侯爷,多谢!」 「谢什么,我一看大哥你就是老实人,是他们欺负你!」何止肉滚滚的身体跑得唿哧唿哧的,还抽空往地上啐了一口,「鬼面将军怎么了?煜王殿下说得对,投了我们湘国,就是我们湘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要搞煜王,你不过就是个引子!」 白知饮哽咽着说不出话。 原来,这个纨绔什么都知道…… 安静的雪夜,吆喝声和马蹄声像是催命的咒语,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他们被声音追得东躲西藏,终于,何止朝前方一条幽深昏暗的巷子一指:「在那,那边看似是条死路,但有个洞可以通到东市,我小时候钻过,我知道洞还在!」 巷子漆黑,天上挂着的下弦月光芒微弱,照不进巷子。 因为是死路,成了周围百姓堆杂物的地方,整条巷子瀰漫着一股腐朽气息,养尊处优的何止捏着鼻子带路,压着声音骂骂咧咧。 「小时候可没觉得这里这么臭!」 到了巷子的尽头,何止辨认位置,指着一堆破旧的草蓆:「搬开就是了!」 白知饮放下母亲,跟何止一起把草蓆堆到一旁,短暂地亮了一下火摺子,果然看到一个洞口。 何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啊这……当是能过去的吧?」 身后巷口又有马蹄声经过,那些人似乎停下了,隐约传来人声:「将军,会不会躲这里?」 何止吓了一跳:「快,快快!」 白知饮见状不敢耽搁,帮时娣慧弯下腰:「娘,你先过!」 时娣慧点点头,紧紧握着白知饮的手,从那窄窄的洞口钻过去,直到没法拉住才松开。 「小侯爷,我推你过去!」白知饮侧身让开洞口。 何止心一横,才俯下身,就听墙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大喝:「别动!干什么的?」 时娣慧颤抖的声音顺着洞口传来:「民妇是路过的!」 「半夜三更,路过?」有人不屑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 白知饮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看向何止,模煳中只见他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示意他不要冲动。 随即洞口火光亮起,另有人喊:「柳将军,这有个洞!」 又有人说:「是那潘皋奸细的母亲吧,外貌跟别人说的差不多!」 有人大喊:「拿下!」 白知饮五内俱焚,要钻过去,身后却传来轻缓的马蹄声。 「哒,哒,哒」,缓慢而清脆,却让何止彻底慌了神,拉住白知饮就钻进了方才那一堆破草蓆。 白知饮目眦欲裂,挣扎着想去救母亲,可何止把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吼,也被何止及时捂住了嘴。 他慌慌张张地贴在他耳边小声央求:「大哥,大哥!别去送死,没用的!留得青山在,等煜王回来一定能救你母亲的!」 「煜王」这名字让白知饮浑身陡然绷紧,又慢慢松弛下去,何止捂着他嘴巴的手却不敢松。 墙那边的人听到这边似乎有动静,高声吩咐手下:「过去看看!」 而就在草蓆不远处,几匹马停下,同样高声道:「对面可是柳将军?」 对面隔墙回应:「正是,来者何人?」 这边的人回应:「末将夏虹!」 柳伍说:「方才犯人从那边钻洞过来,被本将军逮了,你那边还有没有人?」 夏虹说:「无人。」 柳伍冷哼:「那奸细真是狡猾,竟然抛下母亲先跑了!」 夏虹目光若有似无瞥向草蓆垛:「若无事,末将继续去搜了!」 柳伍允了,夏虹便提马转身,带几名手下离开。 第079章 夏虹说墙的另一头无人, 柳伍放了心,逼问时娣慧:「说,你儿子白知饮呢?」 时娣慧不说话, 柳伍便下马走到他面前。 她眼中的憎恶和绝望让他心头一凛, 反手在她脸上甩了个清脆的巴掌,提刀指向她,威胁道:「再不说,就将你下狱,让你尝遍苦头!」 第150页 他以为她一个妇道人家, 多吓几次总会露出点什么, 却不料, 这妇人像是疯了,突然仰天大笑。 「笑什么!」 时娣慧停了笑, 直勾勾盯住他的眼睛, 眼中怨毒不减, 她勐地挣脱抓着她胳膊的兵士, 朝柳伍沖了过去, 在一片惊唿声中,直撞上他手中弯刀。 刀尖贯入她的咽喉,从后颈透出。 柳伍手一松,时娣慧带着那柄刀缓缓倒地, 血很快洇透了一大片冻土。 他大骂:「妈的!疯婆娘!晦气!」 拿手在腰间抹了抹, 也不知是想擦掉什么, 又好像怎么也擦不了, 于是啐了一口, 翻身上马。 「走,继续搜!」 手下人问:「将军, 尸体如何处置?」 柳伍一挥手:「没用,陛下不要这玩意,扔城外去吧!」 又落雪了,风卷着雪花四处扑打,巷子里「簌簌」地响着。 何止整个人扑在白知饮身上压住他,虎口被他死死咬着,疼的钻心。 他双眼猩红,脸上涕泗横流,血顺着嘴角不断溢出,有何止手上的,也有他自己的。 何止提醒:「大哥,他们走了!」 他像是魇住了,许久未动,何止尝试抽手,他这才缓缓张口松开,侧脸无力地贴在地上。 何止心中难受,唤了声:「大哥……」 像是勐然从梦魇中惊醒,他蓦地撑起身体,连滚带爬地沖向那个洞口,拼命挤过去。 对面早已空无一人,只剩凌乱的脚印和地上那一大滩殷红的血迹,他扑进那团红色,拼命抓挠地面,那些混着血的冷泥和碎石煳在他的手上、嵌进他的指甲,火辣感和痛感全然感受不到。 何止观察四周动静,上来劝他:「大哥,还是去客栈吧,此地不宜久留!」 白知饮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会儿,哽咽着说:「我想,出城给我母亲收尸……」 何止急道:「不行啊,你出不去!」 白知饮喃喃自语:「我要出城去,给我母亲收尸。」 两行泪无声地流下来,可他却异常平静。 最初的悲痛过后,他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母亲没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就如同那时护着自己的大哥,被当庭杖毙的父亲,如今,母亲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自己是灾星转世的吧? 这人世间活起来也挺没意思的,还不如当年全家一道赴黄泉。 突然没了念想,他慢慢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往正街上去。 何止一惊,拉他的手臂:「大哥!阿宴!白知饮!」 直到何止叫破他的本名,他才算给出了点反应,眼珠转向他:「小侯爷,多谢,今后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何止直跺脚:「你要去哪啊?」 「我要……出城去,给我母亲收尸。」 何止看他像是魔障了,心想可能是受打击太大,急得不行。 他想了想,正色道:「能出城也好,你出城往西去迎煜王,可这会儿肯定是出不去,明天白天再试!」 白知饮的眸光重新聚焦:「煜王……」 对了,还有煜王…… 怎么没念想呢?自己留这么大个烂摊子,总不能丢给他一个人…… 明年腊月初四,还要去西尖驿看梅树呢…… 一言为定…… - 李庭霄这一路十分顺当,每天都风和日丽,连他这个无神论者都忍不住想,八成是这皇子命好,老天都眷顾。 腊月二十七这天,离天都城恰好只差三天路程,刚好除夕傍晚能到。 护送栗娘娘的队伍照例起早赶路,虽辛苦,但亲卫营的人都很高兴,他们日夜兼程,总算能回到自己的地盘过年! 「殿下!刁将军派人来了!」 李庭霄眉心跳了几下,这些日子总是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再次上涌。 来的是擅长跑腿的老艾,眼袋黑漆漆的,浑身泥水一脸惶急。 他下马便跪倒在李庭霄面前,带着哭腔:「殿下!出大事了!陛下下旨封了殿下的煜王府,阿宴被他们抓进了天牢,有人污衊他是,是潘皋那个鬼面将军!如今也不知怎样了,殿下快回去看看吧!」 李庭霄的脑子「轰」的一声,不问缘由,兜马去后队跟栗墨兰打了个招唿,便沿着官道向天都城疾驰,老艾忙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他的心口堵了一团硌人的砂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天都。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暴露身份?真不该放他一个人独自行动!在西陲自在久了,真是太大意了! 他心里满是自责,侧头问老艾:「到底怎么了?」 老艾抹了把皲裂的脸,顶着风说:「我们很少进城,根本不知道阿宴先回了,出事后煜王府被骁骑卫严密封锁,不准进出,还是何小侯爷亲自来亲卫营报的讯,他说阿宴的娘被柳伍杀了,尸首被抛到城外,阿宴一门心思想着收尸,人犯起了轴,执意要闯卡出城,小侯爷好不容易才劝动他去相熟的客栈先躲躲,不料那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去柳伍那告密领赏,第二天阿宴就被抓了,连客栈老闆都被下了狱,还差点牵连到何侯爷!」 李庭霄突然心如刀绞,难以唿吸。 时娣慧死了,他的心得多疼啊! 他拎起马鞭狠狠抽在青圣的后臀上,它宛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入灰茫茫的原野里。 第151页 - 白知饮的世界变成了红色,身子尚有些感知,依稀明白是自己的双眼充了血。 头昏昏沉沉,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怕一睡下去,咬紧的牙关就会松开,再也咬不住那个秘密。 恍惚中,听到狱卒的交谈。 「早啊老哥!」 「你怎么自己进来了?骁骑卫不来审吗?」 「审什么啊?今天除夕了!」 「也是,大过年的,谁愿意来狱里沾这晦气,天大的罪过不得过完年再说?」 「是真晦气,嘿!老哥,我媳妇给带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来一起吃!」 「哎哟,那咱可就不客气了!」 那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后来听不见了,他猜,或许他们的嘴巴是被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塞住了。 原来,已经除夕了,那,自己熬几天了?四天,还是五天来着? 他的喉结滚了滚,胃口忽然疼起来,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单听食物的名字,都急得发出抗议。 他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手腕挣动几下,却根本动不了。 想起来了,那个柳伍走之前让人绑的,他问不出想要的,于是便让他多吃些苦头。 脑子这么一思考,不光是胃口,身上的血肉仿佛一下子都活了,内伤外伤全都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洪水般兇勐的痛感让他五内俱焚,他急促地喘了几声,冷汗滑入充血的眼睛里,刺痛,喉间又咸又腥的气味让他想要干呕,又死死压抑住。 通道里似乎有人来了,狱中阴冷的空气仿佛被沖淡了些,从外头进来的寒意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努力撩起肿胀的眼皮,看到面前站着的熟悉人影时愣住了,嘴唇翕动。 是做梦吧…… 一定是做梦,他的目光太平静了,一点也没因为自己遭难而有任何波动,只有冷,从内而外的冷。 这不是真的李庭霄,他闻不到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檀香味,一定是梦。 美梦。 人在绝境突然做起美梦,应该是快要死了吧? 死…… 白知饮恋恋不捨地盯着眼前的幻影,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泪水不断滑落,给干裂起皮的唇涂上一抹嫣红。 要死了,很多话没机会对他说了。 那不如,就抓紧在梦里说吧? 他悽惨一笑,声音细如蚊蚋,嘴唇发颤地咕哝起来。 「殿……李庭霄……我后悔跟你回来了……不来湘国,我母亲就不用死……我在潘皋多立些军功,洗去奴籍,给她颐养天年……」 「但,不遇到你,我怎么办呢……大概,一辈子都遇不到什么高兴事,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照他们的意思,娶妻,生子,草草过完这一生……遇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心脏仍然是跳动的……」 「不,不,我不后悔了……我喜欢你,想见你,想告诉你……」 他像是想起什么,声音突然高亢,眼睛随之睁大,迴光返照般盯着对面人的脸,一张嘴,血沫便从嘴角和鼻孔溢出来。 「李庭霄,我没说……我没说!他们逼我承认跟你蓄谋勾结,但我没说!你记得,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告诉他们当初是我骗了你!我不会再出卖家人了!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不会说……」 体力不支,声音渐渐弱下去,双眼中的神采再次涣散。 「说好回天都城等你,可惜等不到了……帮我报仇吧……撑不住了,累,还困……想吃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答应我,我死后,帮我报仇,帮我娘亲报仇……相识一场的份上,最后求你这一回……」 对面的人却没回应,只是站在原地凝视他片刻,转身走了。 他悲哀地想,果然是梦,如果是真的李庭霄,一定会答应帮自己报仇,说不定,还会亲亲自己的额头,告诉自己一切有他。 果然是梦…… 由于攥得太紧,李庭霄的拳头微微颤抖,他步伐稳健地穿过黑黢黢的通道,越过两名狱卒,仅一个目光就吓得他们再次瘫软跪地。 他冷冷斜了一眼脏兮兮的桌面上那盘饺子,大步出了天牢,回望那仅肩宽的小门一眼,拨马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第080章 清晨, 皇城福安殿大门紧闭,殿内青烟裊裊,院子正中的巨鼎中燃着高香, 还有一阵阵整齐庄严的诵经声传出。 「殿下, 殿下!陛下正祭天地祖宗呢,不能进啊!」 一名小太监尖声跟在李庭霄身后招唿,却不敢拦。 李庭霄风风火火来到门前,一脚将门踢开,院子里侍立的臣子们同时看过去, 立刻面色各异。 他目不斜视, 快步走向正殿, 靴子上沾的泥巴异常刺目,一看就是马不停蹄从城外赶来的。 帝后虔诚跪在蒲团上, 面前是佛像和祖宗灵位, 听到动静回头, 见到煜王一阵寒风似的刮进来, 便缓缓起身, 奇道:「煜王?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朕还想傍晚去城外迎墨兰呢!」 李庭霄的声音中不带起伏:「栗娘娘有亲卫营护送,尚未到天都,臣弟先回来跟陛下请个罪!」 众人咋舌,纷纷低头不语, 煜王这架势, 哪像是来请罪的?倒像是来闹事的! 湘帝冷哼:「既是请罪, 想必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还不给祖宗跪下!」 第152页 李庭霄淡淡扫他一眼, 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见他顺从,湘帝这才满意:「朕都查清了, 那潘皋奸细交战时都戴着面具,你不知他真实身份也情有可原,这次朕不追究,等一出正月,你便把他的人头送去给潘皋王,杀杀他的威风!」 李庭霄冷漠地转向他,勾了勾唇:「陛下当真查清了吗?」 湘帝蹙眉:「煜王何意?」 李庭霄缓缓说道:「白知饮,将门之后,潘皋先锋将军,智勇双全,善骑射,常年在军中以一张鬼面具遮住脸孔,所以人称鬼面将军,暮霜原一役,臣弟与白知饮追逐中双双落马,他面具掉落,臣弟惊为天人,于是将人掳到营中,以他亲人性命相挟,逼他就范。」 湘帝瞠目结舌,不只是他,整个福安殿由内而外死寂一片,李庭霄的声音仍在不疾不徐迴荡。 「臣弟同他日久生情,舍不下那人,又觉得对不住皇兄,只想今后鞍前马后全力辅佐以弥补心中愧疚,臣弟交兵权,下江南,出使西江,扫平绵各,哪一次不是全心全力?到头来,皇兄竟听信谗言,封我府宅刑我良人,皇兄可知,臣弟在回程中得了信后,心有多凉?」 湘帝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院子里的臣子们,目光在丘途脸上多停了一瞬,烦躁地挥舞袖子:「祭祀完毕,都出宫去吧!」 他看了眼一脸无措的石皇后,声音不自觉柔了几分:「你也先回去。」 皇命一下,片刻工夫,福安殿走了个精光。 李庭霄直挺挺跪着,不等湘帝开口便说:「要说白知饮对湘国有异心,臣弟倒要斗胆跟皇兄掰扯掰扯!」 湘帝唿出一口气:「怎么说?」 「白知饮在江南和西陲数次立功,臣弟摺子中没写,因为觉得是他应该做的,这次连总管上次去宣旨时,臣弟跟他说过,他可作证。」 湘帝看了眼连羽,见他点头,心念动了动。 李庭霄抬眼直视湘帝的眼睛:「白知饮这人受惯了苦,向来不爱出头,更别说争抢什么,他一个戴罪从军的奴隶,谁给他好日子,他便投桃报李给人卖命,这很难想像吗?凭什么断定他是奸细?证据何在?」 湘帝说:「丘尚书家的僕人在集市上见他跟一潘皋商人说话,认出他的你的贴身侍卫,这才起疑,他们抓了那商人审问,得知阿宴原本是潘皋的将军,可你先前明明说他是捡来的奴隶!突然得知他其实是敌国将领,这情形,你让人怎么想?还要什么证据?丘尚书来禀告朕,朕便令人去你府上拿人审问,他却跑了,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你让朕怎么办?」 李庭霄默了默:「这事是臣弟没办好,皇兄心胸宽阔,就算说明真相也没什么,可当时臣弟实在心虚,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恳请皇兄将他还给臣弟!」 「你说的倒容易!」湘帝一甩袖子,指着他的鼻子,「煜王,白知饮的供词说,你二人当时坠马昏迷,他先醒来后,脱了铠甲和面具,只着裋衣,骗你是从附近城中逃出来的,求你救他,你心软便救了,你们两个,谁说的才是真的?」 李庭霄垂眸:「臣弟说的是真的!」 「胡说!朕看你就是想维护他!你被沖昏了头啊你!」湘帝一脸的怒其不争,「拿到供词,朕便让人去你的亲卫营去找到当初天狼军的人,让他们复述在暮霜原的情形,跟供词里说的一样,当初他们找到你时,天寒地冻,白知饮身上披着你的大氅,里面只穿着裋衣,没有盔甲和面具!怎么?你强掳了人,还故意扒了人的盔甲不成?」 「扒了!」李庭霄仰头,理直气壮,「臣弟怕人知道他的敌将身份,扒了盔甲,埋在暮霜原的一个树洞边,陛下现在就让人去挖,就能知道臣弟说没说谎!」 湘帝被截了话头,盯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臣弟知道,陛下不喜欢白知饮,臣弟以后将他关在后院不让他出府便是!臣弟什么都能没有,但不能没有他!」 「看看你说的什么浑话!你自己对父王说,看他教不教训你!」湘帝气得指着祖宗灵位,怒道,「朕看你是被美色迷昏头了!」 「就是被迷昏头了!」李庭霄对着先帝灵位用力磕了个响头,「启禀父皇,儿臣早与白知饮私定终身,此生非他莫属!父皇,还未来得及跟父皇报喜,皇兄有了子嗣,乳名心儿,样子跟皇兄小时候八分神似,十分可人,他下午便能回到天都城跟母后和皇兄团聚!父皇在天有灵睁眼看看,皇兄自己过得好就不管兄弟死活了!儿臣没有白知饮,此生了无尘念,这年也没法过了,明日便收拾收拾,皇寺出家去算了!什么夷狄,什么水患,儿臣再也不管了!」 提到子嗣,湘帝的冷硬缓和了些,又听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在灵位前耍起无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兄弟二人在父皇膝下争宠的那些往事,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仔细思量,心想若是煜王真有异心跟潘皋勾结,那白知饮这个奸细败露了,他没必要硬去保他,只要将自己摘干净下次再找机会便是,如今他敢跟自己在这一哭二闹,定是心中无愧的。 天都城,不,就连西陲的人都知道,煜王对他那贴身侍卫格外疼爱,两人同进同出同榻而眠,那潘皋商人也经得起查,只是个普通商人,跟白知饮见面只是偶然,并非相互传递消息,那煜王说的应该是真的,倒不如…… 第153页 他权衡片刻,轻喝:「煜王!父皇灵前岂容你胡言乱语!扔下墨兰和皇子先跑回来也就罢了,大老远回来也不知先去看母后,竟为了个外人跟朕缠不休!若是皇子路上有个闪失,朕唯你是问!」 他偏向连羽:「去带煜王换身衣服,下午随朕一起去接墨兰!」 见状,李庭霄心头一松,却没起身,一定要他个准话。 他继续胡搅蛮缠:「皇兄不将饮儿还给我,我就不起来,皇兄非要处死我的饮儿,干脆连我一起砍了吧!」 湘帝吹鬍子瞪眼,顺手抄起灵位前供着的一支金锏,狠狠抽上李庭霄的背。 剧痛让李庭霄腮边的肌肉疯狂抽动几下,湘帝也知道自己手重了,把金锏放回去,指着他:「再闹脾气,现在朕就下令砍了他的脑袋!」 李庭霄服软了,不情不愿站起来,湘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先去拜见母后,然后随朕去接墨兰,等晚间宫宴结束,你要是不嫌大过年的晦气,就去天牢接你的人!」 「皇兄,这是答应臣弟了?」李庭霄的胸中涌上一团又酸又涩的热气,声音也哽了。 他不想在湘帝面前失态,可这口气乍一松下,实在绷不住。 湘帝冷哼:「今日除夕,就当为大皇子积福了,你们两个的欺君之罪暂且记下!给朕记着,今后白知饮不准出煜王府一步,否则格杀勿论!」 李庭霄稍一思忖,不满道:「臣弟要他陪着游山玩水的!整日憋在府中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他平时不准出府,除非有臣弟陪着?」 湘帝没料到他还敢讲条件,目光森然地盯着他,连满腹心机的连羽都为他捏了把汗。 李庭霄眼神纯粹地跟湘帝对视,一脸无辜。 半晌,湘帝一甩袖子,哼声走了。 连羽笑着凑上来:「奴婢领殿下去换衣服?」 「稍等,我先谢过父皇!」李庭霄像是很高兴,撩起下摆再次跪到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雪落落停停,月下一片反光的莹白,红对联、红绸带、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 天擦黑,街上反倒热闹起来,守岁的人纷纷走上街,相互道着吉利话。 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一骑重骑飞奔过繁华街道,那匹骏马漆黑油亮中泛出暗青,在主人的催促下四蹄不沾地,仿佛腾云驾雾般奔向天牢。 第081章 李庭霄跟众大臣看着湘帝一家团聚, 大皇子心儿集万千宠爱,金银珠玉塞了一襁褓,心急如焚。 好容易熬过宫宴, 擎了一天的面具终于卸下, 身心俱疲。 他一直担心有心人趁这一天的空档去加害白知饮,但身在宫中又无法传讯给自己人,是以根本顾不得城内不准跑马的规矩,一出皇宫便向天牢狂奔。 青圣是匹好马,一路有惊无险地跑到天牢, 直接冲进大门, 还未停稳, 李庭霄便翻身跳下,大步朝牢里走去, 从大门处追过来的守卫吆喝着, 根本追不上。 他对二门的看守说:「陛下让本王来接人。」 两名看守对视一眼, 不敢多问。 二门被推开, 潮湿腐朽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庭霄脸上出现一丝厌恶,顺着台阶下到牢底,又见到早上那两名狱卒。 他们见到李庭霄同时一愣,跟早晨一样, 连茬都不敢搭就跪了下去。 李庭霄快步往里走, 无视周围牢房伸出来的那些骯脏枯藁的手, 走到尽头刑房, 抽刀砍断绳索, 将他的人从十字木架上救下。 白知饮彻底没了意识,气息微弱, 但好歹还活着。 李庭霄只觉得他每一次唿吸都像是重锤锤在自己胸口,他透不过气,解下大氅将人裹住,打横搂在胸前。 被惊动的白知饮蹙了蹙眉,拼尽力气撑开眼皮,见到近在迟尺的脸时,目光凝滞住了。 察觉到他醒了,李庭霄垂眸跟他对视一眼,脚步加快了些。 白知饮觉得此刻身下的温度不像是假的,嘴唇嗫嚅:「殿下……」 李庭霄「嗯」了一声,一步跨出牢门。 白知饮的眼睛登时就湿了。 这次是真的吧?亦或是更真实的梦? 有温度了,也会答话,但却仍旧没有熟悉的檀香味。 或许,自己太想把那个给他了…… 他挣扎着抬起僵硬的手臂,伸进在衣服里摸索一阵,掏出一颗银制香笼,想将香笼打开,可它被压扁了些,费了好大力气才扳动了那个小小的机簧。 一股檀香味沖淡了天牢的腐朽血腥气,他缓缓将香笼举起:「……过年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李庭霄把香笼连着他的手一起握住,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喜欢!」 白知饮露出虚弱而舒心地笑,往他怀里缩了缩,不再说话,像是一切都得偿所愿。 伤感有如实质般缠绕在周围,在雪夜中如同毒蛇,又湿又凉。 「轰隆隆——」 子时一到,天都城内同时燃起无数焰火。 李庭霄停住脚步,与怀中人一起抬头望那漫天的火树银花。 隔着满眼水雾,那些焰火化作一片模煳的彩色光斑,仿佛一场绮丽的梦,久久盘桓不散。 - 煜王还朝,就算不提潘皋奸细那档事,但因向绵各出售盐铁遭到的弹劾从正月初四的新年第一次早朝开始就没停过。 第154页 李庭霄上朝只是应付湘帝的「厚爱」,那些非议他左耳听右耳冒,压根不往心里去。 他满心都是白知饮。 从天牢回到家中后,他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这几日,身上的伤养好了,但仿佛把魂儿落在了天牢里,整个人空洞如木偶,让他吃就吃,让他睡就睡,不哭,不闹,不笑,李庭霄想尽办法讨他欢心,却仍换不回一个笑脸。 他知道癥结所在,派刁疆带人到城外山下寻过时娣慧的尸体,但没找到,也拦住柳伍问过,往他告诉的地方去找了,同样一无所获。 刁疆说,冬天山里的野兽过不下去,会下山觅食,八成是让它们叼走了。 而他的侄儿白密之也和泰金一起在府里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简直雪上加霜。 上元节这天,李庭霄又应付完一次宫宴,打马回府已是深夜。 以为白知饮肯定先睡了,可一回到金茳院,发现主屋的灯还亮着,心头不由得涌上一股莫名欢喜。 他推门进屋:「饮儿!」 绕过大山水屏风,突然就愣了。 白知饮在床边正襟危坐,定定地看着他。 起初李庭霄以为他在等自己,可又不像,因为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笑意,之后,他看到了他头顶戴着那顶白玉冠。 他站在屏风边,看着他脱下缟素,戴着白玉冠向自己走来,一颗颗解开亵衣的盘扣,像是要继续在旦县那天未完的事。 李庭霄沉默。 白知饮来到他面前,手指解开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单薄的肩头仿佛扛不起那上衣的重量,任由它滑落在地。 他微张着唇,满眼哀伤,微仰着纤细的脖颈看他,毫无遮掩地展露出自己那一身一度令他自卑的伤疤。 「殿下,要了我吧……」 李庭霄凝视着他,直到他开始表现出退缩,蓦地把他抱起,放在松软的床上。 他似乎是被扯动了某处并未痊癒的伤口,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哼,但李庭霄并未停下,欺身上前,粗暴扯下他身上所有布料。 他不算温柔,像跟谁结了仇一样,不顾身下人本能的挣扎扭动,用体内的火将他点燃。 他却懂得节制,在身下人显出疲态时,不顾自己便撤到一旁,用吻安抚他。 他知道,今夜唯有如此,他才解得开心结。 白知饮的元气还没恢復,一番云雨过后,半合着眼睛,布满细汗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对李庭霄的亲昵温存都提不起力气回应。 而他并不强求,摘下白玉冠,手指挑起他披散下来的乌髮把玩,在他昏昏欲睡时,贴在他耳畔低声说:「白知饮,这次的事不能轻易过去,不急,这仇咱们慢慢报!」 柔和灯光下,白知饮的手被紧紧攥住,他疲累至极,眼珠勉强颤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撑开一点的眼皮终于沉沉合上了。 - 李庭霄想错了,他以为那一晚会是个转机,可白知饮却并无太大变化,如果非说有的话,在他努力讨他欢心时,他偶尔会报以一闪而逝的微笑,仅此而已。 李庭霄越挫越勇,绞尽脑汁回忆从小到大听过的笑话,白知饮的笑容也确实因此多了些,只是那笑容浮于表象,更像是对他努力表演的鼓励。 然后,他开始致力于研究问答互动模式。 他抱着他在水榭中烤火,娓娓道:「某天,一个富商走在街上,手中牵着一条狗,这时有一黑衣人从树后钻出,一刀砍死了狗,猜猜为什么?」 白知饮摇头。 李庭霄自己回答:「因为有人花钱买通杀手,让他取富商的狗命!」 说完,李庭霄先大笑起来,白知饮愣了好半天,待想明白前后关联,「噗嗤」一声笑了。 终于是笑了。 李庭霄上前抱住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心酸,在他颈侧深吸一口气。 空气突然变得旖旎,白知饮动了动,双手慢慢攀上他的背,捏皱了他的衣服。 李庭霄开口:「白知饮……」 后面的话还没等出口,突然邵莱急匆匆走进来:「殿下,送山病了!」 进门才发现两人正搂在一起,赶忙低头,心里骂自己干了件缺德事。 「送山?」李庭霄听着耳熟,隔了片刻才想到说的是云听尘送给自己的马,「病了就去叫马医,喊本王有什么用?」 「殿下,送山病得很重,马医说治不了,刁将军已派人去四十里外的村子去找当地有名的马医了,他说送山那么贵,还是应该禀告殿下一声,殿下要不要亲自去亲卫营看看?」 话到这份上了,不去像是不负责,况且,这次从西江回来一心扑在白知饮身上,都没亲自去自己的封地视察过,着实不太像话。 李庭霄不情不愿地松开怀里的人起身:「行吧,去看看!」 他忽地心念一动,俯身拉起白知饮的手:「饮儿陪我一道去!」 颈边长发垂在他脸旁,声音是软的,隐隐带着几分央求。 白知饮顺着那缕长发缓缓抬眸,点了点头。 两人同乘,一出城,白知饮终于从李庭霄怀里钻出来,眼神在官道外的树林中四下逡巡。 如今是冬季,树木只剩下嶙峋枯枝,还覆着厚厚的冰雪。 李庭霄知道他在找什么,心中不免嘆息,紧了紧搂在他腰上的手,轻声说:「别看了,都找遍了。」 第155页 白知饮身子一僵,缩了回去。 送山一直被刁疆养在亲卫营,不知道怎么就病了,昨日上吐下泻了一天,今天干脆站都站不起来。 刁疆跟李庭霄见过礼,急匆匆把他带去马场,果然看到送山趴在马厩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殿下,马医说像是痢疾,但不知为何就是治不好,已经去隔壁村请他师父了!」 「知道了。」李庭霄对送山没什么感情,是以,它的死活他并不很上心。 他随便应了一句就要离开,不料,却看到白知饮朝送山走过去。 金色的送山倒映进他的眸子,让他疲惫浮肿的眼睛染上了几分神采,他过去,拢起袖子轻轻抚摸它的头,而它的眼睛慢慢睁开,仰头,轻轻碰了碰他苍白的脸。 「它可真漂亮……」他用指尖抚弄着它的毛髮,自语。 李庭霄侧头对刁疆小声说:「告诉马医,务必治好它!」 刁疆抬了抬眸子,憋着笑勐点头。 他走上前拉白知饮的手:「别传染上什么病,等它好了再来看!」 白知饮温顺地随他离开,临走前回头,清亮的眸子与它对视片刻,似有不舍。 「等它好了,给你骑。」 「有瓷虎了。」 「那就把它牵回府中,你天天能看到它!」 白知饮抿了抿唇,李庭霄登时心花怒放。 他从没在意过白知饮是不是喜欢马。 不过细想想,他的驭马之术那般精湛,定是有跟马儿心意相通的本事,怎么可能不爱马? 既然如此…… 「饮儿,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去云公子那边转转!」 白知饮知道不远处的山脚下就是云听尘的马场,于是点了点头。 他最近总是这样无所谓的样子,但今天李庭霄却颇有信心。 不只是为讨他欢心,更重要的是,云听尘几天前又来天都城了,就住在马场,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第082章 煜王大驾光临, 马场管事不敢怠慢,忙给他们引路。 冬天,马吃的是干草料, 无须每日放出去活动, 它们大部分时间待在棚中。 李庭霄牵着白知饮慢慢走进空荡荡的马场里,两人皆是沉默不语,这里放眼望去天苍地茫,是个放空心神的好地方。 不多时,管事将马场的全部马匹统统放出, 足有两千匹之多, 这是李庭霄吩咐的, 为的是给白知饮看个万马奔腾的光景。 虽然没有万马,且他们才从战场上下来, 万马什么的也不稀奇, 但好处是, 云听尘所选的马不管实力如何, 个个外表油光水滑, 煞是好看。 李庭霄觉得他不愧是商业奇才,这马场开在天都城,来选马的除了达官显贵就是十六卫衙门之类,都是要骑马在皇城附近晃荡的, 面子大于里子, 好看最重要。 他们站在半坡看向下方, 那群马在头马驮着的骑士引领下, 刻意在他们面前一圈圈的转, 每每经过他们脚下,便如奔雷涌过, 撼天动地。 李庭霄见白知饮面色渐渐趋于平和,目光始终追随着马群,提议道:「下去骑一会儿?」 白知饮摇头。 李庭霄并未气馁,也不再多言,就那么跟他并肩看着下方的马。 白知饮却像是看够了,转头看向远处山半坡高高撑起的铁网,目光中现出一丝探究。 李庭霄忙主动解释:「隔壁就是狩猎场,担心有豺狼虎豹来捣乱,云公子将整个马场都围了一圈。」 说人人到,云听尘大老远骑着马跑过来,见面就笑:「煜王殿下,阿宴小将军!真是不巧,难得二位大驾光临一回,听尘还不在,怠慢之处多多见谅!」 李庭霄轻笑:「本王带饮儿出来散心而已,云公子大忙人,何必特意赶回来!」 这怎么还光明正大改名了呢? 云听尘却并未将疑惑表现在脸上:「听尘哪有什么忙的,就是城中成衣铺子掌柜派人来说最近生意不好,便跟着去看看。」 说着,欠身做了个「请下山」的手势。 李庭霄随口搭着话:「出了什么问题?」 「正常,年前做成衣的人多,这才过完年自然就冷清下来了,新来的掌柜原先没干过成衣铺子,大惊小怪罢了。」云听尘样子有些无奈,目光在两人之间一扫,「殿下改日若是闲来无事路过时,顺道带白将军去我铺子里逛逛?等量好尺寸,让我父亲从江南送些上好的料子,给殿下的衣橱里添几件衣裳。」 「这么好?」李庭霄握了握白知饮的手,「本王就不必了,给我的饮儿多做几身好看的!」 云听尘笑道:「自然!白将军玉树临风,穿什么都好看!」 他这次回来为的是拉拢煜王,跟他交好。 西江王考虑了很多天,最后在对付和拉拢之间选了后者,毕竟煜王实力不容小觑,且经过苏铎昶和云潇璃的谨慎分析,他看起来起来又的确胸无大志,所走的每一步都只为保命。 木屋里烧着火炭,一点也不觉得冷。 李庭霄脱下自己的大氅帮白知饮垫在身下,才扶着他他坐下,又从碟子里捻了块豆沙馅的牛舌饼,餵他吃。 云听尘别开眼,心里好生腻歪。 等白知饮咽下嘴里的东西,他问:「白将军的身子可好些了?」 白知饮点头:「好多了,谢云公子关心。」 第156页 当着旁人,他显得很正常多了,李庭霄心疼地握他的手:「饮儿之前经歷的那些,本王要一桩桩讨回来,一个也别想跑!」 他言之凿凿,透出几分令人胆寒的霸气,云听尘为之一愣。 白知饮心中勐地一紧,在桌下用力捏他的手,提醒他此言不妥。 李庭霄反手拍了拍他,接着说:「云公子,本王有一事相求。」 云听尘颔首:「殿下尽管吩咐!」 李庭霄说:「饮儿的母亲被柳伍杀害,尸首找不回来了,云公子能不能张罗给白夫人立个衣冠冢?」 周围眼线众多,这事他和白知饮都不方便去做,交给云听尘倒是合适。 云听尘一口答应:「殿下放心,听尘定将当全力!」 白知饮心中感动的无以復加,脸上颇为动容,那模样看着马上就要哭,李庭霄便拉着他起身:「那就拜託云公子了,今日不便多留,稍后会派人送白夫人的东西过来!」 云听尘忙起身送客。 怀里人一路上都在小声抽泣,李庭霄心疼地抱着他,安慰的话都说腻了,只剩一句「别哭」。 不过,能哭出来也很好,好像自打那天从狱中出来他都没哭过,但李庭霄感觉,这人的内心时时刻刻都密布着潮湿的云雨。 回府后,白知饮仍抱着他不放,低泣更是改成了哭嚎,泪水冲垮记忆的堤坝,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潮水般涌来,一波又一波的哀恸让他无法唿吸。 金茳院里,邵莱手忙脚乱地递手帕,给炭盆加炭,铺床,白知饮哭得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很容易风寒。 李庭霄轻抚他的背,一遍遍安慰他「都过去了」,「会好的」,不厌其烦。 良久,他可能是累了,头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李庭霄以为他睡着了,可低头一看,他正失神地盯着半空的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他温声问道:「要不要去床上睡?」 白知饮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他,点了点头。 李庭霄将他放到床上,不料,脖颈上环着的那双手却没离开,仍然牢牢圈着他。 「饮儿?」轻轻唤了他一声,瞬间明白了什么。 房中带着淡淡炭火味的空气因他们交汇的目光渐渐变得旖旎,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红肿的眼,温柔地亲吻他的眼角,让自己的热度漫向四面八方,一寸寸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白知饮原本哭得昏昏沉沉,不知怎么,整个人就被檀香味浸透了,等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由自己做主时,看到自己的衣裳全都凌乱地铺在身下,身上擎着几乎要压垮人的重量,而自己的一只脚踝还被他箍在后腰上。 他想说什么,一出口声音就变了调,只好在没顶的欢愉中胡乱攥住一块布料,咬住下唇,眼中的哀求之色我见犹怜。 方才还动听的婉转莺啼忽然消失,李庭霄抽空抬眼看他,恰好看到这一幕,见他慌乱地死咬着唇不出声,便狠狠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迫他开腔,心中涌起恶劣的征服欲。 「叫相公!」他凑到他耳畔,力道不由自主加重了几分。 那近在咫尺的粗重声息带着前所未有的诱惑,白知饮恍惚中抬手攀上他的背,嶙峋的嵴樑顷刻间添了几道通红的印子。 李庭霄盯着他盈满水光的眼,满眼全是他,逼迫道:「快叫!」 室内光影随风微晃,大红色的蜡烛渐渐燃尽,只剩一滩不成型的温热蜡油,顶端跳动着一颗小小火苗。 他使出浑身解数,到底没听成白知饮这声「相公」,到后来,他用他那破碎的嗓音哀哀告饶,更加令他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烛火焰头的微光下,白知饮浑身泛起莹莹水光,动情的侧脸上显出几分疲态,李庭霄这才想起他的身子还没恢復利索,自责之下咬牙起身,抱着人去隔壁沐浴。 浴桶里的人白皙透红,光洁肌肤上烙着点点浅橘色印子。 他看着心中无比踏实,踏实之余又有些心疼,一边在其间落下细吻,一边不停轻唤他的名字,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耐心帮他清理,在不慎触到他身上的红肿时,他整个人往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咕哝了声:「相公……」 像撒娇,也像是控诉。 李庭霄一愣,低头看他,见他根本没醒,裂开嘴无声笑了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咬了一口。 真轴! - 上元节的热闹才过没几日,左相黄淼便开始让湘帝头疼了。 他几次三番在早朝上请求湘帝处置盖鑫,跟丘途辩得面红耳赤,接连好几天都没辩出个结果。 今日,朝上众臣觉得很稀奇,黄左相居然没再提那事,可早朝后,他没跟着众臣一起退下,众人这才心中石头落地。 原来今日是要单独找陛下聊,这不是更有趣了? 书房中,湘帝面色阴沉,看着黄淼,既生气又无奈。 「陛下,臣听说陛下要将盖鑫官復原职,重回西尖驿领兵?」 「朕确有此意,左相有何高见?」 「万万不可!」黄淼上前一步,吹鬍子瞪眼,「盖鑫在西尖驿早已失了信,派他回去,怕不是军心民心都稳不住!」 湘帝挥袖:「西陲战事已平息,铁鸢卫只负责治安城防,有何稳不住?」 黄淼急道:「陛下,盖鑫如此大的过错都不追求,今后其他将领有样学样,都强辩自己是无心之失,岂不是天下大乱?」 第157页 湘帝勐一拍书案:「放肆!」 湘帝龙颜大怒,狠狠训斥了黄淼一通,黄淼倔脾气上来,连着顶了湘帝好几句,差点被拉到殿外砍了。 最终,黄淼被轰了出去,他梗着脖子甩着宽袖气哼哼往殿外走,花白的鬍鬚和鬓边落下的几缕头髮随风轻摆。 正午阳光耀眼,宫外缓步走来一人,墨黑蟒袍上的金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黄淼与李庭霄在宫门前遇见,谁也没开口招唿,只是面无表情望着彼此的眼睛,在跨过宫门的剎那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他们读懂了对方眼里的坚定。 经过连羽亲自通传,李庭霄到书房见驾,见湘帝脸上怒容不减,更加确定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微微躬身,声音轻快:「参见皇兄!」 之后小心抬眼:「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惹皇兄生气了?」 没得到回应,他继续说:「臣弟刚见黄左相出去,他是不是又来烦皇兄了?」 湘帝冷哼:「这个黄淼,兵部的事,轮得到他多事?」 就算不上朝,李庭霄也听说了这几日黄淼为盖鑫的处置,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 他心中暗笑,却假装不知:「兵部?兵部有什么事?」 「哼,还不是那个盖鑫!」正主来了,湘帝趁机试探:「黄左相的意思,不严惩盖鑫不足以平民怨,也对不起煜王在关外吃得那些苦,可朝中还有些不同看法,朕一时难以权衡,煜王,你的意思呢?」 李庭霄心中明白这「不同看法」,肯定来自太后和她的拥趸们,这些日子也不知在湘帝耳边吹了多少风,才让他这天平偏了,其他看客还好,像黄淼这种耿直的忠臣,自然是无法接受。 他微微一笑:「臣弟的意思?臣弟无所谓啊,皇兄定夺就好!」 湘帝有些意外:「煜王,当时你给朕的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正在气头上,因为差点丢了命!」李庭霄抓了抓腰带,掩饰尴尬道,「但,现在臣弟回天都了,还有爱人了啊!」 就差跟皇帝直言:其他的事我才懒得管! 湘帝无奈摇头:「朕想赦了盖鑫的罪,让他回西尖驿,戴罪立功,你意下如何?」 第083章 「噗——」 湘帝仔细观察李庭霄的脸色, 没料到他居然没忍住笑出声:「他还有脸回去?不怕让百姓戳嵴梁骨?要不,陛下给他换个地方呢?」 「换个地方?」湘帝抚须,还真考虑起了换地方的可能性, 半晌又摇头, 「还是铁鸢卫他更熟悉,调度起来容易!」 「成,他回铁鸢卫也好,不过当初跟臣弟指证他的那几名铁鸢卫兵士就不能在西尖驿待了,其实曲腊带兵打仗都不错, 就是有些年轻, 不如把他和另外几人换给臣弟, 省得过后生出矛盾!」 「曲腊?」 「此人原本是盖鑫的副将,臣弟在西尖驿那阵子, 看他倒是个将才, 要是被盖将军找藉口打压就太可惜了。」 湘帝瞥了他一眼:「将才?给你放亲卫营就不可惜了?」 李庭霄耸耸肩, 讪笑。 既然直接受害者煜王明确表示不计较, 湘帝便立刻召盖鑫进宫。 起初盖鑫得到宫内传出的消息, 说是年前肯定能让他回西尖驿,后来又变成年前肯定放人,最后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 平白被多关了一个月, 盖鑫心里惶恐至极, 人也憔悴邋遢的不成样子, 哪还有五万大军统帅的风范? 他诚惶诚恐, 在殿外就开始叩头, 得了应允之后,手脚并用爬进书房, 看到煜王也在时,心里不免打了个突。 就听湘帝威严道:「盖鑫,你的案子兵部和刑部已审清,本该严惩,但念在你驻守西陲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决定赦了你的罪,让你回西陲去好好反思,今后绝不可再懈怠!」 盖鑫拢住乱蓬蓬的头髮,一个头磕在地上,喜极而泣:「多谢陛下开恩!」 湘帝看了眼李庭霄:「不谢煜王吗?他方才替你求情来着!」 盖鑫有些意外,立刻转向李庭霄用力磕了个头:「末将失职,多谢煜王殿下大度!」 李庭霄没正眼看他,扬声说:「回吧,下次别再犯了!」 盖鑫连连应是,湘帝便让连羽去通知兵部,给人拾掇拾掇送回西尖驿去,之后便说累了。 李庭霄跟盖鑫一起往宫外去,盖鑫一身的臭味熏得他直往一旁躲。 他用帕子捂住口鼻,声音显得怪里怪气的:「盖将军,人缘不错啊,在狱中都有那么多人为你求情。」 一出殿门,盖鑫昂首挺胸,跟方才在店内的畏缩判若两人,闻言,他笑道:「哪有什么人求情?不过是公道自在人心罢了!」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怎么?盖将军的意思,本王是冤枉了你这个忠臣良将?」 盖鑫冷哼一声,斜睨他:「那倒没有,只是,下次殿下再想抓末将的把柄可就难了!」 说完,脚步飞快。 李庭霄停下步子,看着他的背影,高声道:「盖将军,一路平安!」 等盖鑫头也没回地走远,李庭霄的脸色渐渐沉下,目光中多出几分犀利。 还真当离开天都城就能海阔凭鱼跃了? - 云听尘办事上心,才一拿到时娣慧的生辰八字和生前衣物,便请了风水先生给定衣冠冢的地址。 第158页 马场就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风水先生在山上给选了两处位置,李庭霄过去看了一眼,便决定要朝北的那处,方向正对潘皋。 到了吉日,礼数周全地立起衣冠冢,云听尘以自己姨娘办白事为由在永村和云村大排流水席,这是为衣冠冢的死者「招魂」的礼仪,不可少。 李庭霄一身黑色,丝毫未加点缀,而白知饮一身素白,为掩人耳目并未戴孝,在时娣慧墓前从早跪到晚,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仿佛只是个无关的看客。 时近傍晚,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被风吹开了几道裂隙,暖黄色的夕阳透出,天光乍现,照的半山坡的坟冢忽然变得清晰。 「饮儿,不早了,该回去了。」 白知饮便木然地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随他下山。 路上,他搂着李庭霄的胳膊,喃喃道:「我没母亲了。」 李庭霄心头一酸,握紧他的手说:「没关系,我也没有。」 白知饮愣了愣,抹了下眼角,自嘲笑道:「是了,是我矫情了!」 「不是。」李庭霄正色道,「你跟你母亲……你们不一样,她曾是世上唯一真心疼爱你的人,但今后,你还有我!」 暖意从白知饮的心底漾开,他嘆息道:「我刚在墓前答应我母亲,一定找回密之,真不知道,两个半大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 李庭霄也不理解:「那天来的骁骑卫都问过了,说没见过他们,那只有两个可能,一,他们确实没见过,泰金带密之躲起来了,二,他们抓了人却谎称没见到,不知用心为何,你觉得呢?」 「若是躲起来,都这么久了,早该得了消息回来了。」 「确实。」 「第二种可能……密之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抓他做什么?」 李庭霄嘆了口气,觉得还真是棘手。 - 接连几日相安无事。 这天早朝,兵部传来了盖鑫在回西尖驿途中被歹人半路截杀身亡的消息,朝野震惊。 一伙黑衣人,八个人用了八种兵刃,干脆利落地在十几名士兵的保护下将盖鑫宰了,而后全身而退,没留下半点可循的痕迹。 整整一上午,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有猜测兇手身份的,有猜兇手目的的,有马后炮说盖鑫不该放的,最后,右相肖韬素说「这简直就是在挑衅天家」,所有人深以为然。 李庭霄陪着他们惶恐了一上午,回府后肚子都快饿扁了。 邵莱一如既往等在府门外,见到他回来了,忙迎上几步:「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饿了!」李庭霄把马鞭丢给他,扯开冕服严丝合缝的领口。 「阿饮也没吃呢,在西院等殿下!」 「都这个时辰了,等什么等!饿肚子好受吗?」李庭霄硬生生转了个弯,嘴上抱怨,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 自打给时娣慧立完衣冠冢,白知饮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復,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主动迎出来。 依旧身着缟素,乌髮如缎子般随意披散着,显得分外唇红齿白。 他接下李庭霄脱下的披风,跟在他身后:「今日怎么这么晚?」 李庭霄狡黠地眨眨眼。 见状,白知饮抿着唇笑:「殿下最近倒是勤政,整日去上早朝,今日是不是终于守到想要的消息了?」 李庭霄点他的鼻尖:「聪明!」 白知饮转了个身,一边布置碗筷一边问:「是什么事?」 「盖鑫在回西尖驿的路上被人杀了。」 白知饮惊讶得手里筷子都掉了:「什么?」 李庭霄得意扬眉:「厉不厉害?」 白知饮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了眼西院大门外刚刚过去的一队骁骑卫,过去关上房门。 他压低声音:「殿下做的?」 李庭霄大咧咧坐在圆凳上,咕噜噜喝完一碗汤,抹抹嘴:「嗯,派刁疆做的!」 「为什么?」 「为什么?」李庭霄觉得他的问题很怪,「不能让盖鑫回西尖驿,否则黄石村可能会有麻烦,再有,盖鑫是太后的人,她想从背后搞我,我得让她知道什么叫疼!」 白知饮有些摸不清头脑,又为李庭霄的处境感到不安。 下一刻,嘴里便被塞了颗肉丸子,满口留香。 他吃的开心,李庭霄餵得更开心,一会儿给他挑刺,一会儿给他剔骨,忙得心甘情愿。 吃到一半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邵莱小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泰金,瘦的橡根麻杆,另一名壮实的僕役,怀里抱着的赫然是白密之。 「殿下,阿饮!密之回来了!」邵莱欣喜道。 白知饮霍地起身,撞翻了面前的餐具,小碗里的鱼汤洒到了桌子上。 他快步迎出去:「密之!」 白密之身子缩成一团,两只眼睛里带着几分不安定,直到见到白知饮,才挣扎着去够他:「小叔叔!」 十五六岁的孩子,脑子身子都正常,却只有八九岁的心性。 白知饮把他接到自己怀里,看到他脸上有皲裂,心疼地问道:「密之,你跑哪去了?」 白密之抹眼泪:「小叔叔,那天泰金带我逃出去了。」 泰金抢着道:「阿宴,我把小白带出府,发现好多骁骑卫都在抓人,就扔了轮椅,钻进拉马粪的车逃出城去了!」 第159页 言语间极为自豪。 白知饮脸一僵:「你俩,钻进马粪里了?」 「很臭,差点熏死!」泰金大笑,「等出了城,我和小白装成乞丐,我背着他跑到西郊的刘村躲着,跟村民讨饭吃,昨天我终于打听到王府的消息,都说没事了我们才回来的!」 白知饮抿了抿唇,忍俊不禁:「你们没事就好,可担心死我了!」 在他们谈到马粪时,李庭霄忍不住退了一步,感觉这是两个有味道的小崽子,又心疼白知饮抱着跟他差不多高的那么一大坨人,担心他累到,催促:「快送密之回屋吧,沐浴洗尘!」 白密之瞄了泰金一眼,委屈道:「小叔叔,我的轮椅没了……」 白知饮含笑安慰他:「不怕,再做一个便是!」 李庭霄接话:「包在本王身上,邵莱,回头再找上次的木匠,给密之再做个一样的!」 几人说说笑笑回了屋。 屋子久无人住,邵莱先派人去取火炭了,才刚刚加入炭盆,还没烧起来,里面又阴又冷。 跨进门,白密之稍愣:「小叔叔,我祖母呢?」 白知饮的笑容倏然消失,与侄儿质问的眼神碰了碰,便心虚地挪开眼。 第084章 原本重逢的喜悦氛围忽然淡去, 没人再吭声。 白密之察觉出不对劲,盯着白知饮的脸:「小叔叔?」 「我……」 还没等白知饮开口,李庭霄先从他怀中把人接走, 往床上去:「你祖母被歹人杀了。」 白密之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坐在床上看白知饮。 屋内还没掌灯,他低着头,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仍抱有期待地问:「怎么会呢?小叔叔,我祖母不是跟你一起逃出去的吗?」 白密之颤抖着嘴唇等他回应, 过了片刻, 才听他说:「对不起, 密之,我没能保护好母亲……」 他一下子就哭了。 「为什么啊?」 「你们明明一起出去的, 为什么你还活着, 而我祖母却死了!」 「你丢下她了对不对?」 「你这灾星, 你害死了我祖父, 害死了我父母, 如今连祖母也害死了,下一个是不是我?」 「你为什么还活着呀!」 白知饮的耳膜嗡嗡响,脑子里反覆迴荡着白密之的咆哮,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屋子的, 只记得李庭霄好像大声呵斥了什么, 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回过神时, 他脸色惨白如纸, 人被李庭霄紧紧拥在怀里, 额带不见了,额角上多出一块骇人的淤青, 脑仁一剜一剜的,像是被锤子凿开了头,又伸了棍子进去捅。 见他醒了,李庭霄试着唤了声:「饮儿?」 话语间透着加倍小心,像是怕惊动了花间暂落的蝴蝶。 在他心中,他此刻真就脆弱得如同被雨打湿的蝴蝶,说不准下一颗雨滴就能让他彻底跌落尘埃,再也飞不起来。 白知饮缓缓抬起眼睛看他,目光却十分空洞:「我怎么了?」 李庭霄愣了愣,张开五指,一下下帮他揉着后脑,帮他缓解疼痛:「没怎么,不小心撞了一下。」 哪是撞了一下,他方才一出白密之的门便一头撞向旁边樑柱,谁都没来得及反应。 白知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澄澈,有泪珠滚下。 「是我的错。」他挣扎着起身,头重的抬不起来,「密之说得对,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白知饮!」李庭霄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你死了有什么用?不想活着看到相公替你报仇吗?」 须臾间,他涣散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死灰復燃。 旋即,他闪躲他的目光:「谁,谁认你是相公了!」 李庭霄吃吃地笑,打算把那晚的秘密一直埋在心底。 他更想听他清楚明白地叫出来。 他拉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道:「方才密之说不愿意再呆在府里,我让泰金明天陪他搬去永村。」 白知饮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殿下,密之他只是一时……」 「没责怪他的意思,他在府里也闷,不如去外面散心,我看他跟泰金关系不错,让泰金那个机灵鬼留下照顾他你也能放心,再说,永村是我的地盘,有刁疆在,没人敢欺负他们。」 白知饮终于点了点头。 李庭霄餵他喝下凉了的汤药,又帮他按摩头顶,等他在怀中睡着了,才恋恋不捨地放下。 然后,他披上外衣,在夜色中赶去了亲卫营。 深夜,大营里一片寂静。 刁疆本来都睡下了,煜王直接掀帘子进帐,他赶紧手忙脚乱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红着脸套裤子,一边客套:「殿下,这么晚了有事叫人来吩咐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你看我这啥都没穿……」 李庭霄目光挑剔:「这么怕让本王看?你是女人吗?」 刁疆一听,差点就要脱裤子以证清白。 李庭霄找了椅子坐下,长出一口气:「刁疆,盖鑫的事办的不错,很利索。」 刁疆嘿笑:「早看那厮不爽,末将听说,当初铁鸢卫划给兵部时,他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他早对殿下不忠,其实不忠也没什么,反正离得远,但他这回竟敢加害殿下,那我能让他没事人一样再回去享福?」 李庭霄笑了笑:「黄石村的事办的也不错。」 第160页 刁疆更来劲了:「都是咱天狼军的旧部,选了些可靠的,跟兵部请辞完过去的,还有这些人介绍的亲友,也都靠得住!当然,他们去之前不知道黄石村的背后是殿下,好歹末将在军中有几分薄面,他们都肯干,到了地方就无所谓了,都上船了谁还会想着下去?」 李庭霄点点头。 刁疆想的没错,古人没那么多信息来源,分辨力很弱,大多人一生都是随波逐流,况且,他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亏待过这些追随者。 刁疆猜想煜王殿下的真正心思并不在这两件事上,做都做完了,没必要大半夜跑过来特意夸自己两句。 「殿下,黄石村花销都在山中的帐目上,末将不敢拿下来,要不现在去取来给殿下过目?」 「帐目你记着就好,那些守山的也要安抚好,别再出乱子。」 年前,有个看守财宝的终于没顶住诱惑,偷了一小箱金子和两颗夜明珠跑了,被刁疆半路追上,当场乱刀砍死。 这一下搞得看守们人心不稳,后来,刁疆给了他的父母很大一笔银子抚恤,名目是战死,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报讯之人大加奖赏,给的金子比那人偷走的还多。 这两件事是李庭霄在西尖驿时来信吩咐的,刁疆不懂,但照做。 自古财帛动人心,守着那么一大笔钱财,就算原本忠心耿耿的手下也难免动摇,山中日子又枯燥,那人的作为倒不难理解。 李庭霄向来对手下大方,深知恩威并施才最能笼络人心,但刁疆的做法也没问题,拿了不属于自己的钱财,不能给他留命花。 至于奖赏,自然是为了让守山那群人相互有个制衡,只要发现有人起异心并上报,查证属实,便能收穫比被偷走的更多的钱财。 无论这些人是被笼络、被震慑还是原本就忠心,反正山中又消停了。 刁疆意外,煜王来居然也不是为了这事?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这么晚来,是为了?」 「找两个身手利索的,去丘尚书府外盯着,掳个下人到永村,得手了来禀告本王,本王要亲自问话!」 「丘尚书?」刁疆愣了愣,随即想到白知饮,一股不平气直冲脑门,立刻应是。 - 第二天,李庭霄又是半夜来的,刁疆引着他去了永村边上秘密关人的空屋子。 傍晚时,他的手下抓到了一名小厮,他自己说是丘途三夫人院子里的,因为家就住在天都城中,所以偶尔晚上会回家看看。 见一圈人黑衣蒙面,小厮以为遇到了歹人,一直说自己不过是个下人,没钱,求他们饶命,后来负责看守的老艾他们嫌他烦,把嘴给堵了。 李庭霄并未遮掩身份,而是坐了到他面前的太师椅上,目光凛冽地盯着他。 屋子太黑,火光太亮,小厮被摘了绑绳,干呕着扯开封口的破布,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眼前的居然是煜王。 他心里翻了几个个儿,明白煜王大费周章,肯定不是为了跟自己这等小人物过不去,于是连连磕头,说只要饶他一命,干什么都行。 李庭霄扯了扯唇角:「很好,很识相,现在起,本王问,你答。」 那小厮浑身筛糠,飞快点头。 「叫什么?」 「回殿下,小人孙八!」 「丘途年前抓了个潘皋商人?」 「有,有有!」 「人呢?」 「听说是杀了。」 「尸体呢?」 「这个小人不知!」 「右相最近登门过吗?」 「右相?最后一次大概是……正月初五,对,小人初四那天家中有事,初五早上回家,正遇到右相进门!」 「他去找丘途做什么?」 「小人不知,但右相跟丘尚书一贯交好,常常登门,丘尚书也会去右相府上拜访!」 「朝中还有什么人常去拜访丘尚书吗?」 「还有兵部两位侍郎来过,哦!对了,还有西梓殿的连公公!」 李庭霄沉吟片刻,从刁疆手里拿过一样绒布包着的拇指粗的东西,一下下敲打自己的手掌。 「丘途家可有库房?」 「有!」 「宝贝多么?」 「宝贝……有那么几样,不算多吧?」 李庭霄停止敲打,用手中器物的一端指向他,吓得他一激灵,仿佛那是夺命的暗器。 「把这个偷偷放到库房去。」 「啊?」 「孙八,你家住南城门旁的皂角巷,家中有双腿不便的老父亲,卖豆腐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今年五岁。」 「殿下……」 「悄悄放进去就没事了,还有,本王不想这事被人知道,懂了吗?」 「这……懂懂懂!小人懂得!」 「也不准打开看。」 「小人不敢!」 「事成之后,本王自有重赏,若是在你一节这坏事……」 「是是!小人不敢图赏赐,只求殿下允许小人一家老小到时去江南投亲!」 李庭霄颔首,老艾便从李庭霄手里接过那东西,转交给孙八:「走吧!」 孙八小心翼翼接下,外头的那层绒布套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凭手感却能断定里头的东西非铜即铁。 他虽好奇,却不敢探究,低头退了出去。 第085章 第161页 天都城, 过了上元节天气就渐渐暖了,这几日天气放晴,冰雪有消融迹象。 正午时分, 皇宫里十分忙碌, 宫女太监门都趁着天气暖和敲打屋檐下的冰熘,先敲下来,省得哪天突然掉下来砸到人。 太后崇氏被「叮叮噹噹」的声音吵得心烦,眉心微微蹙着,一碗银耳羹还没喝完, 连丕就来禀报, 说陛下到了。 她直起身子, 搁下银耳羹,看着身姿挺拔的湘帝掀珠帘进来, 露出慈祥的笑:「陛下怎么来了?」 「正好路过, 来看看母后。」湘帝主动在榻的另一端坐下, 「昨夜风有些大, 母亲身子可好?」 崇氏嘆息道:「好, 就是感觉有些乏,唉!岁数到了,要不起强咯!」 湘帝轻笑:「母后哪里话,母后身子骨还硬朗着, 之前还听煜王提过一句, 说母后想去皇寺小住?」 「之前是想过, 不过又犯懒了, 这一路过去, 不把本宫这把老骨头折腾散架了?」崇氏眼梢微挑,将话题引到别处, 「说到煜王,他最近在忙什么?上元节那天本宫看他心不在焉,第二天也没来宫里拜见,简直没规矩!他还真是被那个奴隶迷了眼了!」 「柳伍每日都来报他的行踪,说除了上朝就是跟那个白知饮腻在一起,偶尔到东郊封地逛逛,不常去亲卫营,倒是对马场感兴趣。」湘帝摇头嘆息,「母后说说,这好不容易出息点了,却又开始玩物丧志!」 崇氏笑了笑。 他们心照不宣,能臣玩物丧志,实际是为了让君王心安,如今没有煜王起异心的把柄,那不如就由他去。 与此同时,玩物丧志的煜王又带着白知饮去东郊马场了。 他们各自一身骑装,骑着青圣和瓷虎在广袤的马场兜了几圈,就跟上次一样,与云听尘一同去喝茶聊天。 这次李庭霄却没什么笑容,云听尘发现,他对白知饮照顾得更细心了,甚至透出一点谨小慎微,不由得在心中嘆出一声「佩服」。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不明白煜王是怎么被白知饮迷丢了魂的。 他并不是能魅惑众生那种容貌,而是俊秀中透着一股英气,云听尘阅人无数,通过外表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大体性格,自然也能根据性格和背景把人的将来推算个十之八九,这未尝不是一种算命。 他早看出白知饮并非池中物,这个判断单指他本人,是字面上的「并非池中物」,可不包括借煜王的宠爱上位。 不过,被自己爱的人疼爱,是相当幸福的事吧? 他喝着茶,酸熘熘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心里把自己想像成白知饮,把某个混蛋想像成煜王,突然就觉得白知饮对煜王太客套了。 懂不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者有恃无恐啊?你倒是折腾他啊!闹他啊!笨蛋! 这样想着,心中已然出现了自己折腾那人,闹那人,那人却陪笑不敢还嘴的情形。 就快把杯子捏碎时,突然跟煜王的目光对在一起,云听尘蒙了一瞬,正襟危坐,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李庭霄奇怪地打量他,不懂他咬牙切齿是为什么,也懒得管。 「云公子,世子可在马场?」 他直接戳破栗星野身份,云听尘刚想否认,立刻又改了主意,决定跟他坦诚:「世子去了城中,不在马场。」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一问一答,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挑明了。 云听尘顿感心虚,昨晚他跟栗星野因为某些说不得的缘由大吵了一架,他把栗星野赶走了,听下人说,栗星野没处去,便去了城中自己开的酒楼。 他硬着头皮:「殿下若是有事,听尘这就将他找回来!」 他以为煜王应该没什么要紧事,或许只是随口一问,搪塞一下就过去了,没料到,煜王居然认真点头:「那去找吧!」 「……是!」 云听尘自己是拉不下这个脸的,便叫了马场管事去找。 一个时辰后,栗星野来了。 一切明朗之下,他跟李庭霄以西江世子的身份见了礼,心底难免忐忑,在想如何跟李庭霄解释一直隐瞒身份的事。 四人重新落座,李庭霄勾唇:「世子,前事无论对错,一笔勾销。」 栗星野一愣,也不废话,朝他一抱拳:「殿下大度!」 谁料,李庭霄更加语出惊人:「本王知道西江王惦记皇宫里那把椅子,然而天都城各方势力都贼得很,两位兜兜转转怕是也难参合进去,江南那一出,是想拿本王开刀么?」 云听尘和栗星野悚然一惊,同时起身,却见煜王笑着抬手下压,让他们稍安勿躁。 「不是说了?一笔勾销!」李庭霄下意识牵起白知饮的手,眸光里闪过一丝冷冽,「西江想做什么与本王无关,但最近有人想拿饮儿的身份借题发挥,本王不想再有下次!」 这话云听尘听他说过了。 上回他说,要替白知饮讨公道,一个也不放过,旧话重提,决心可见一斑。 他和栗星野对视一眼,语塞。 帮白知饮的母亲立衣冠冢这事,早就将他们双方绑在一块了,还能说什么? 「既然你我有共同敌人,那不妨先合作,一点点将这些绊脚石剷除,你西江到时才好趁虚而入,放心,本王对那把椅子向来没兴趣!」 云听尘信他说的话,曾经的煜王手握十万大军都不曾造反,半个死党都没结交下,只能说他对结党营私谋朝篡位的确没兴趣。 第162页 他试探问:「殿下可有计策了?」 李庭霄颔首:「有是有,不过这计策,主要还得看云公子的手段。」 说话时,他一直与白知饮十指交握。 那日在天牢,白知饮乱如枯草的头髮,白知饮身上的鞭伤,白知饮口鼻间涌出的血,还有白知饮尸骨无存的母亲…… 他都要一桩桩讨回来! - 接连好几日,丘途焦头烂额。 兵部驾部司在城郊有个马场,专门负责暂养即将分拨到地方的马匹,最近这马场好似中了邪,每天都有十几匹马染上痢疾,而那病厉害得很,只要染上,绝活不过三天。 马册上用红笔涂掉的名字一大片一大片的,丘途看着,心疼得心直抽抽,这可都是白花花的军费! 早朝上,丘途挨了湘帝一通责骂,说他办事不力。 由于事不关己,朝中大臣都不吭声,平常没什么存在感的煜王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丘尚书,别捨不得银子,马匹怀疑得了疫病就要跟好马隔开,治不好的那些都早点宰了烧掉,省得连累了好马,这事本王可有经验!」 丘途虽对他又把江南治水的功绩拉到堂上熘的行为十分不屑,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不过…… 「怀疑得了疫病就隔开处死,那不是容易错杀?」 李庭霄耸肩:「本王就这么一说,丘尚书随便!」 混不吝的模样像个痞子。 丘途一贯谨慎,求助地望向湘帝,等他决断。 湘帝负手在高阶上踱了几圈,点头:「相信照煜王的办法,很快就能将疫病拦住,错杀几匹,总好过全死光。」 大殿里有人偷笑。 全死光?这是多看不起丘尚书的办事能力啊? 丘途简直有苦说不出。 按煜王的法子,马瘟还真控制住了,丘途亲自去驾部司盘点名册,马匹损失了一半,如今所剩不足六百匹。 这批马要月底送往东海折冲府,原定的一千五百匹都还没凑齐,这又死了这么些,丘途又开始发愁。 这么多马,就算湘帝给的银子够多,一时间也没处买去,他打算去跟右相说一声,请他出面跟十六卫借点马,还没等出发,就有人先登门了,说是东郊马场来的。 东郊马场? 丘途平常不太出城,倒是在跟右相闲聊时听他说过,他妻弟的狩猎场旁边新开了个马场,马场主人是有江南第一富商之称的云氏,占的是煜王的封地,他的马不错,价格也公道,朝中有不少人在他那挑过马。 他心念一动,立刻传人进衙门。 云听尘穿着一身附庸风雅的长衫,大冬天拿着把扇子,在栗星野的建议下,他头戴翠玉璂,腰上挂了好几块成色各异的玉珏,扇子下面还挂了块巨大的青玉璲,走起路来叮叮噹噹的。 栗星野非要让他用这种方法彰显财力,财力什么的他倒不觉得,但这打扮卖蠢倒还不错,浑身散发出一种试图跻身于上流风雅圈子的铜臭味。 他如愿在丘途眼中看到一丝鄙夷,非但不恼,反而在面上挤出一丝喜色,非常狗腿地上前:「在下云听尘,拜见丘尚书!」 丘途挥手:「哦,是云公子,何事登门?」 「听说驾部司缺几匹马,刚好在下在东郊开了家马场,这马匹採办之事,丘尚书就不用往别处跑了。」云听尘的笑容有些谄媚,说话却一点也没拐弯。 丘途压根没把他一个小小商贾放在眼里,听他这样说话,粗犷的眉毛登时竖起来:「兵部为何要用你的马?」 他更好奇的是,他们兵部的事,他一个外地商贾是如何知晓的。 云听尘并不尴尬,反而沾沾自喜低说个不停:「兵部要马,那自然要的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在下的马都是精挑细选的,丘尚书尽管去验验,一看便知!」 丘途冷哼:「你这商贾好无礼!当本官是什么人了,想使唤便使唤?」 「使唤?」云听尘一愣,「不敢不敢!那位说会跟丘尚书说一声,在下以为他已经跟丘尚书打好招唿了!是在下失礼了!那位说,驾部司买马的官价是一百五十两一匹,在下是想将自己的马卖给丘尚书,在此价格上再打个对摺,只图能长期合作,那位说丘尚书一定会答应!哎呀,在下满心都是生意,没说清楚,唐突了!」 那位? 丘途的脸色缓和了些,开始在心中盘算「那位」是哪位。 他将所有可能的人都猜了个遍,感觉谁都像,又谁都不像,但能知道兵部大事、又能准确说出朝廷规定的购马价格的,肯定不是等闲人物。 是「那位」不便出面,所以没来得及跟自己打招唿,双方弄拧巴了? 折半啊,那岂不是…… 丘途的心中一阵澎湃,拉轻咳几声缓和了氛围,点头道:「哦,原来云公子是想卖马给兵部?」 云听尘卑躬屈膝,一叠声地说:「是是是!若是丘尚书觉得价格高,还可以再商量!」 还可以再商量? 那就去看看,反正去看看也没损失! 第086章 二月十二, 皇宫内张灯结彩,大皇子百天,皇室大宴群臣。 后宫的大喜事, 特许众臣带家眷入宫, 素来冷清的后宫终于沾了许多人气。 人人脸上带笑,拖家带口的相互照应,就显得李庭霄十分孤独。 第163页 这场合,他自然是不能带白知饮来。 他独自闷闷不乐地喝酒,一抬眼, 便看见黄淼端着酒杯向自己这边走来, 起初并未在意, 直到他跪坐在矮几对面,才知道他真是沖自己来的。 「煜王殿下, 老夫陪殿下喝两杯!」 李庭霄盯着他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 一笑, 端杯与他碰了一下。 两人聊的是些无伤大雅的奇闻轶事, 氛围融洽, 美中不足的是总有人来给他们敬酒,黄淼没多久就回座位去了,相约日后登门再续。 李庭霄不堪其扰,尿遁。 从恭房出来, 便直接踏上园中小路, 见是煜王, 宫人们不敢拦, 他便信马由缰地专往僻静地方去。 连着经过几间殿宇, 进入一个种满梅树的空院子,站在一棵即将凋落的梅树下, 仰头望着枝头失去水分的花瓣发呆。 在西陲的种种往事歷歷在目,他的唇边不觉浮现一丝笑意。 那时多好啊!除了绵各,他跟白知饮就再没别的烦心事,后来连绵各都不烦了,整日在府中厮混,真正的无忧无虑! 忽然,院墙外的一阵怪声惊扰了他。 仔细听,居然是来自一男一女的粗重喘息,间或掺杂着被封在口中的婉转低吟。 疯了不成?这可是后宫! 李庭霄屏息凝神,想看是谁如此大胆,趁那对男女全情投入,蹑手蹑脚走到围墙边,从墙洞上偷望过去,赫然发现正对着这边的女子是栗墨兰! 而背对自己的男子身材偏瘦,看着有几分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反正不是湘帝。 栗墨兰居然在大皇子的百日宴上,与外人偷情? 最近他正跟西江打得火热,这事他肯定不会戳破,他只是好奇这男人是谁,两人又是何时搞到一起的。 踮起脚仔细打量,见那人身穿墨绿色长袍,头戴紫玉冠,腰上是尺宽的束腰,束腰上挂着一个灰扑扑的香囊,与他这一身华贵十分不搭。 李庭霄凝视那绣着黑灰条纹狸花猫的香囊片刻,咧嘴一笑。 是你啊! 「你去西江这几个月,你知道我多想你!」 「天耀,我们快走吧!太久了,别人会起疑的!」 「你怎么这么狠心?不知道我进宫见你一面多难?」 「万一叫人发现就完了!」 「你别怕,我也不怕的!陛下他不敢杀我!」 「为什么?」 「你别管,总之在湘国,没人杀得了我!」 虽然话说的硬气,却还是动手整理起衣衫。 栗墨兰上手帮他的忙:「天耀,你不可如此有恃无恐,朝廷的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平时做事需谨慎!」 两人互相查看彼此仪容,肖天耀藉机点了点她的鼻尖:「不过大我五岁而已,说起话来像我娘!」 栗墨兰佯装生气,在肖天耀的热吻下终于重新绽开笑脸。 两人并肩往大殿方向走,等他们半路分开,李庭霄才从种满梅树的院子走出来,盯着肖天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跟在他们身后回去了。 - 李庭霄回府时已是深夜,邵莱依旧在大门外等他。 他跟邵莱说了两句就急匆匆跨进门,因为他知道,今后无论他多晚归,守候他的不再只有邵莱一人。 金茳院的灯亮着,虽然西院的地会发热,更暖和,但担心那边会勾起白知饮不好的心绪,李庭霄坚持说只住得惯自己院子,强迫白知饮过来陪他。 推开门,一股热乎乎的暖意扑面而来,将他身上的寒意瞬间驱散。 白知饮正趴在床上捏着本书,双眼迷离地在看,听到屏风外传来的动静,他慵懒地撑起头,对着快步进来的李庭霄笑了一下。 「殿下回来了!」 睏倦中,他带着浓浓鼻音,李庭霄过去心疼地亲了亲他的发顶:「今后我再回来晚,你就先睡,别等了!」 「嗯。」白知饮轻轻应了一声爬起来,「我给殿下打水洗脚。」 被李庭霄按住了。 「我又不是没长手!」他有些气,因为白知饮这声答应明显敷衍,下次他肯定还会不睡觉等自己。 李庭霄不爱让人伺候,连个贴身僕人都没有,自从他把白知饮从潘皋带回来,连不贴身的僕人都遣走了,没事不让他们来打扰。 白知饮抿了抿唇,坐在床上没动,看他随意地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在铜盆里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去隔壁小间打了热水回来泡脚。 从前这些都是白知饮干的,最近他很少让他干了。 白知饮坐在床沿看着他英挺的面容,唇角高高扬起,可没多久,他便收了笑容,因为李庭霄居然没像以往那样把目光缠在自己身上,而是盯着水盆发怔。 「殿下,出什么事了?」 李庭霄霍然抬眼看他,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很久,水都凉了。 「没事。」他随口回了句,看到白知饮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顿了顿,改口,「也不是没事,只是还不确定是怎么回事!」 白知饮面色立刻就缓和了。 李庭霄觉得好笑,轻描淡写地说:「方才在宫中,我看到栗娘娘跟肖天耀在偷情。」 「什么?」白知饮睏倦的桃花眼瞪圆了,「肖天耀是谁?」 「肖右相的儿子,他跟栗娘娘好像很熟,显然不是第一回了。」李庭霄擦干脚,把水盆放到门外,留给僕役明早收拾。 第164页 白知饮皱了眉头想了半天,等他回来,不解问道:「怎么会呢?不是说栗娘娘从不出宫吗?」 李庭霄凑到他身边把他抱了个满怀,享受着冬夜的温暖,说:「笨蛋,架不住人进宫啊!」 白知饮更不明白了:「外臣怎么能进后宫呢?况且,他只是外臣的家眷!」 「方才我也在想这件事。」 「想到了吗?」 李庭霄的头搁在他肩膀上,神秘一笑:「去西江前,我发现了一件事,或许可以解释。」 白知饮拉开两人距离,看着他的眼睛:「什么事?」 「有次我入宫看太后,发现她在绣一只锦囊,后来又过了几天,我在肖天耀身上看到了那个锦囊,而且是在他的及冠礼上,那么重要的场合,那锦囊太过突兀,不注意到都难!」 「啊?这……是不是看错了,或许不是同一只呢?」 「那锦囊丑得独一无二,上头绣的是一只灰色狸花猫。」李庭霄指了指绣着粉红牡丹的幔帐,「哪有好人拿灰色狸花猫当图样的?肯定不是巧合!」 白知饮眨眨眼:「那……什么意思?」 李庭霄笑着顺下他的乱发,说:「我依稀记得八岁那年,太后辞别先帝到江南散心,在别院待了足足一年才回宫,算下来,那正好是二十年前,这一年,她该不会是去偷偷生孩子了吧?」 白知饮张大了嘴:「所以,肖天耀其实是太后的儿子?皇帝的同母弟弟?」 李庭霄颔首:「只是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这件事,肖天耀今日倒是说过,皇帝不敢杀他。」 「那为什么要偷偷生啊?」白知饮一愣,「难道……」 李庭霄被他傻里傻气的样子逗笑了,开始上下其手,白知饮忙拦下他,着急道:「快告诉我呀!」 「不行,现在没心思解释!」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要亲亲!」 白知饮的脸红了红,凑上去落下一吻:「行了吗?」 李庭霄扬眉:「就这?这就想套走我们湘国最机密的情报?想什么呢?」 他一扬手,锦绣幔帐倏然滑落,过了许久仍兀自摇盪。 牡丹盛放,娇艷欲滴。 为了一个答案,白知饮强撑着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浑身骨头酥麻发软,再没心思去听答案,眼睛一闭就睡了。 李庭霄指节轻轻抚摸他细腻的皮肤纹理,满脸餮足。 难怪! 二十年前,太后从江南回天都城,帝后之间并没表现出长久分别的思念,在李庭霄模煳的童年记忆中,宫中似乎有传闻说他们大吵了一架。 自那之后,先帝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殡天了,临终时,他破天荒将一贯不得宠的煜王叫到床前,给了他那块能调动十万兵马的虎符。 如果太后真是在那一年生下了肖天耀,先帝八成后来是知道了,又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或许没来得及找出那野男人是谁,也没来得及废掉太子,只能在病榻上憋着一口恶气,将大半能调动的兵马都交给煜王这个庶出的皇子,试图架空太后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湘帝。 李庭霄莫名想笑,湘国两代皇帝,绿的发光。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还没睡够,邵莱就在院子里喊他。 「殿下,黄丞相来了!」 李庭霄迷迷煳煳从地上拽起一条裤子套上,又摇摇晃晃去拿衣服,直到凉水拍在脸上才彻底清醒。 回头看去,白知饮双目微合睡得正香,便过去将幔帐捋好,将晨光严丝合缝挡在外头。 第087章 春日乍暖还寒, 微熹的晨光洒在水面上,水下不时有鱼儿飞窜着盪开粼粼波光。 水榭中燃起了暖炉,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初春的寒凉。 李庭霄打着哈欠, 对着黄淼抱怨:「左相还真是说登门就登门啊?昨夜在宫中闹到那么晚, 今日还这么精神?」 黄淼不以为意,淡淡喝了口茶:「上了年岁,没那么些觉可睡。」 想到孤零零蒙着被子的白知饮,李庭霄在心中直翻白眼,心说你是没觉可睡, 就不管别人了? 嘴上却说:「那给左相上壶酒, 你我二人接着昨晚喝?」 黄淼大笑, 身子却不知不觉佝偻了几分,李庭霄眸光一闪, 轻笑。 这不也是硬撑着来的? 黄淼捧着茶碗, 怕冷似的, 李庭霄便让邵莱将暖炉往他身旁搬了搬。 他摸着暖炉光滑的外壁:「还得是你们年轻人, 听说去年殿下在暮霜原的冰雪里熬了两天两夜, 这要是老臣,早冻死了!」 「那也是运气好,刚好有个树洞容身,加上跟饮儿相互取暖, 这才熬过来的!」 「想来, 殿下出征潘皋也过去一年了。」 李庭霄一怔。 今日是二月十三吧? 他含笑点头:「是啊, 恰好一年!」 关系一下被拉近, 李庭霄主动聊起昨夜众人酒醉后的丑态, 几次提起肖天耀,想试探左相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可这老狐狸滴水不漏,他只好作罢。 黄淼却突然提起了石皇后,让他始料未及。 「大皇子聪颖过人,看得出,陛下高兴坏了!」他嘆道,「往日石皇后前唿后拥,昨日一看,唉,人心薄凉啊!」 说完,还摇了摇头。 李庭霄纳闷,没听说黄淼跟石皇后有什么瓜葛,怎么还替她鸣起不平来了? 第165页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给他倒上热茶。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黄淼说:「殿下这两个月没在天都,可能不知道,石皇后不能生育,这事天都城里风言风语颇多,私底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在原先,陛下没有子嗣还好,如今大皇子出世,朝局已然开始动盪了!」 李庭霄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此话怎讲?」 「都知道陛下跟西江有隔阂,哪怕再疼爱栗娘娘也不可能独宠,有心之人早就开始往宫中塞人了!」 李庭霄想到了肖韬素,早在栗墨兰刚有身孕那会儿,他就惦记把女儿送进宫伺候湘帝,只是一直没成功。 现在看来,倒是挺有远见。 他笑了笑:「陛下也不是没见过女人,不能什么人都往宫里塞吧?再说,石皇后毕竟还是一国之母,跟陛下还恩爱着,她不松口,谁能得逞?」 黄淼摇头:「架不住狼多啊,都往里送,万一哪个成了,那他的党羽可就都跟着鸡犬升天了,这些个人,一个个都卖力着呢!」 李庭霄被他说的毛骨悚然,感觉湘帝有些可怜。 他做出满脸愤然,重重把茶杯顿在桌上,怒道:「朝中结党营私这风气早该整治,多亏左相在朝中压制局面,否则一个个不都要骑到陛下头上去了!」 黄淼垂眼:「是老臣应该做的,但毕竟独木难支,年岁又大了,不行咯!」 「左相过谦了!」李庭霄心念一转,冷哼,「其实本王早听何小侯爷说过,他与肖小姐两情相悦,可右相非要将她送给陛下当妃子,皇后又不允,真是一团乱!」 「老臣也听说此事!」 「不瞒左相,本王听说右相屁股脏得很,在朝中党羽众多,本王看他八成想要把持朝政,亏的陛下手腕强硬!」他嫌弃得直撇嘴,「就拿兵部丘尚书说话,他可是右相的头号狗腿子,肯定仗着右相的庇护收了不少好处!也就是没人愿意去触他霉头,要是御史台有胆查他,一查一个准!」 他的言语太过直白粗鲁,黄淼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没醒。 「殿下……」 「还有我的饮儿!」一提白知饮,李庭霄气得拍桌,「怎么就那么巧,我的饮儿就出去那么一趟,偏偏偶遇了潘皋故人,又偏偏被他撞见了?这肯定是他蓄谋加害,如若不是,本王把这桌子吃了!本王看他才是跟那潘皋商人里通外合的那个,定然收了不少贿赂!」 黄淼心中一动,始终握在手中的茶杯轻轻搁到桌上。 李庭霄又拍桌子,震得那空杯「嗡嗡」直响:「他简直欺人太甚!左相可知本王封地上有家马场?」 「有耳闻。」黄淼颔首,「出什么事了?」 「本王可听说,丘尚书带着皇命去马场购马,一匹马实际只给那马场主人七十两,人家大老远从邻国贩马,一匹成本就一百两,还要千里迢迢赶到天都来,挑费不用算吗?左相,朝廷定下的,一匹马一百五十两,这次也是按这价钱发的银子,你说,多出来的银子哪去了?」 黄淼眉头深锁:「殿下这消息确实吗?不是道听途说吧?」 「左相让黄中丞去查查不就知道了?当然,那马场主人肯定不敢乱说,问了也白问,这事难办!」 「难办归难办,但不能就这样放纵不理。」黄淼苍老的声音变得极为深沉,缓缓起身,「老臣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贵客走后,白知饮从屏风后绕出来,捏着袖子有些不安。 李庭霄招手让他过来:「怎么起来了?」 「殿下要开始对付丘途了?」 「嗯,丘途,肖韬素,柳伍……帮我想想,还有谁?」 这几个名字被李庭霄从牙缝中挤出来,每说出一个,白知饮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李庭霄活动了一下肩颈,抬头刚想对他说什么,却看到他眼眶是红的,忙问:「怎么了?」 白知饮款款到他跟前,双膝一弯就要下跪,被他一把提了起来。 李庭霄怒了:「白知饮你有病啊!」 他又产生了自我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够亲密吗?自己对他还不够好?需要那么谦卑吗? 白知饮咬住嘴唇,眼底有水光滚过,李庭霄不忍心再苛责,半是调戏半是挖苦:「你要有这心,不如床上卖力一点!」 「咕咚!」 曲桥边装饰的小玉鼎被邵莱不小心撞如池中,他刚送黄左相回来,立刻察觉到时候不太对。 面对两个不善的目光,他连连摆手:「哎呀,奴婢想到厨房那边还有事得过去一趟,这就叫其他人来伺候!」 想开熘,白知饮跑的比他快,白皙的后脖颈和髮丝间露出的半只耳朵红得发紫。 - 兵部在东郊马场补齐了要送往东海折冲府的一千五百匹马,双方出了货讫两清的公凭,上头的钱数是按每匹一百五十两算的,共计十三万五千两,但其实云听尘只收了六万两,其余的全进了丘途的口袋。 这日晚饭过后,丘夫人守在丘途身旁,温声软语:「相公,那么些银子,怎么不换成银票或者金子?」 丘途斥道:「你懂什么?」 丘夫人掩住口,不满地「哼」了一声。 丘途忙哄:「哎呀,那些银子是国库中拨出来的,上面烙着天家的印记,除了官府在册的柜坊没人敢收,我哪敢拿出去?等过了这阵子,得找人重新熔铸!」 第166页 丘夫人恍然大悟,夫妻二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脸。 这时,门房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院。 「不好了,尚书,夫人,骁骑卫来搜查我们的宅子,已经冲进来了!」 「什么!」 外头已经嚷嚷起来了,丘途「腾」地站起来,大步就朝外走,丘夫人小碎步跟在后头一路小跑。 「相公,怎么回事啊!」 「这个柳伍,想干什么!」 他怒气沖冲到了门前,果真看到柳伍正吆喝着指挥手下前往府宅各处,僕人们都瑟缩在墙边,不敢阻拦。 「柳将军!」 「丘尚书,末将奉皇命而来,得罪了!」柳伍抱拳迎上,朝侧后方使了个眼色。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丘途看到了新上任不久的御史中丞黄孝昀,登时冒出冷汗。 他怕的不是黄孝昀,而是他背后的黄淼。 事到如今,他只能故作镇定:「柳将军,陛下这是为何啊?」 「这末将可不清楚,可能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告了状。」柳伍笑了笑,「身正不怕影子斜,搜完了才能证明丘尚书的清白不是?放心吧!」 两人一丘之貉,自然都清楚彼此言语中的含义,柳伍一看丘途淡定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在府上搜不出东西,所以对手下吩咐道:「都仔细些,每间屋子都别漏过!」 丘途笑了笑,假模假式地说:「柳将军,让他们搜后宅时多加小心,莫要惊到了后宅的内人们,损坏了府中的东西也要照价赔银子!」 柳伍哈哈一笑:「自然,自然!」 两人说笑时,黄孝昀走过来:「下官见过丘尚书!」 丘途有些不满:「哦?黄中丞,你也来了?那就是御史台在陛下面前告的状咯?」 黄孝昀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民举官究,下官依律办事。」 丘途问:「什么罪名啊?」 黄孝昀将目光瞥向一旁:「恕下官不方便说。」 丘途冷哼着一甩袖子:「尽管搜,本官没什么可怕的!」 黄孝昀便点头走了,去的正好是府中库房方向。 看着他的背影,丘途暗自庆幸,多亏那笔银子没往府里运。 朝府中执事抛了个眼神,他会意,连忙跟上。 在他的指引下,黄孝昀进到库房。 跟所有做官的家里一样,库房中有些好东西,丘途作为朝廷大员,什么都没有才奇怪。 库房中净是灰尘,黄孝昀吩执事扯下苫布,将所有箱子盒子全部打开,他慢慢往里走,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古董字画、瓶瓶罐罐和金银首饰,转了一圈后,突然发现一个陈旧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长条绒布包,在包裹靠下的位置有一个指甲大小的烫金图案。 他马上认出那是天家专用的烙印,国库中的东西都有这印记。 他问那执事:「这是何物?」 那执事打量那布袋,有点蒙:「这……小人也不知道!」 黄孝昀奇怪地看他一眼,解开布袋扎口的绳结,露出里头一点金色。 缓缓褪下绒布袋,里面露出一根金光灿灿的锏,登时,一股肃杀之气瀰漫开,脚边仿佛有寒风贴着地面刮过。 黄孝昀定睛打量片刻,眉头一皱,断喝道:「大胆丘途,胆敢私藏先帝遗物!」 丘途和柳伍刚好有说有笑跨进门槛,一听这话同时绕过博古架过来看。 一见黄孝昀手中的东西,丘途脚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那是先帝用过的金锏,原本是一对,一只被湘帝供在皇城的福安殿中,另一只先帝驾崩前跟兵符一起赐给了煜王,可几年前煜王就说过这锏丢了,为何到了自己府里? 难道…… 丘途瞬间冷汗岑岑,他的天要塌了。 第088章 翌日早朝, 黄孝昀将先帝金锏双手呈上,并如实禀告搜查兵部尚书丘途家的前后,湘帝听了勃然大怒, 众臣面面相觑, 噤若寒蝉。 丘途被押上大殿,老泪纵横地辩解:「陛下,冤枉!臣冤枉!库房中的东西都是臣亲自经手的,可从没见过此物,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黄孝昀看他一眼, 躬身:「陛下, 尚书府戒备森严, 更别说天都城各府都有骁骑卫巡逻警戒,怎会被人潜入而没被察觉?」 他转向丘途:「难不成丘尚书是怀疑下官放进去的?先帝的金锏乃是贵府执事先发现的, 下官就跟着看了看, 可没机会做事!」 湘帝脸色铁青:「此事朕自会查清, 在此之前, 丘爱卿, 你就待在府上,不准外出!」 李庭霄在一旁冷笑,他岂会给丘途翻身的机会? 他抬步出列,面带愤然:「陛下, 这金锏可否还给臣弟?虎符能调武将, 金锏能管文官, 本来全在臣弟这, 这回倒是全跑到丘尚书那去了, 可真是让人头疼!」 湘帝闻言一怔,眯眼看向丘途, 眸底闪出一丝凌厉。 李庭霄一根根竖起手指,朝向众臣掰扯:「吶,丘尚书兵权有了,又能管束文官,银子也到手了……」 「什么银子?」 「陛下不是才拨给丘尚书十几万两银子吗?」 「那是给兵部买马的!」 「啊?那怎么……」 李庭霄眼珠转向一旁,闭口不言,众臣全都面有异色,心中自有计较。 湘帝追问:「怎么?」 第167页 「臣弟,臣弟前几日耽于美色,没上朝……」李庭霄面色赧然,犹犹豫豫问,「那,丘尚书的马买了吗?」 「买了,兵部先算好的购马款,朕才拨的银子!煜王,你有话就直说!」 李庭霄偷看丘途一眼,尴尬搓手:「就,那给兵部的银子,怎么运到丘尚书的私园去了呢?」 闻言,丘途眼神立刻乱了,一脸灰败死相,身子不自觉瑟瑟发抖。 湘帝见状扫他一眼,问李庭霄:「什么私园?」 「丘尚书在城西有个小园子,专门供同僚们品茶赏景的,听说很风雅呢!」李庭霄讪笑,「臣弟倒是没被邀请过,就是有天跟饮儿游玩经过,见兵部的马车停在园子门外,有人往里面搬印着国库记号大箱子,我还跟饮儿说呢,不知陛下又赏给丘尚书什么好东西了,后来跟户部的人打听,才知道陛下拨出去十几万两银子,为此,臣弟还吃了整整两天的醋!」 丘途发着抖,求助地看向肖韬素,他狠狠向他使了个眼色,把头扭向一边。 丘途傻了,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道:「没有!陛下,怎么那么巧就让煜王看见了?煜王殿下又在信口开河,泼臣脏水!」 李庭霄「哈」一声,眸光渐冷:「既然丘尚书这样说,那你告诉本王,怎么就那么巧,让你的家人看到了饮儿与潘皋商人会面呢?你看,这世间之事就是颇多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躲不掉的!」 丘途见他翻旧帐,几乎断定这就是他搞的鬼,嚷道:「不是,不是!陛下,是煜王栽赃!哪有人三更半夜在城外游玩的?没这事!」 「本王就爱三更半夜出去,要你管?」李庭霄眼睛一瞪,鄙夷又傲慢,「哦,三更半夜啊,丘尚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丘途。 「我……」他这才发觉失言,目光惊恐地转向湘帝,讷讷不成言。 「来人!去城西搜!」湘帝勃然大怒,一挥袖打翻了身边高柱银灯,那镂空的银灯罩「咕噜噜」滚下高阶,一只滚到丘途膝边。 丘途垂首盯着那摔变了形的灯罩,恍惚中,它似乎变成了自己的人头,镂空之处转出两颗眼珠,正死不瞑目地瞪着自己。 一个时辰后,柳伍匆匆上殿,丝毫不敢包庇,如实上报:「启奏陛下,在城西的园子里的确搜到国库的银子,点数过了,共七万五千两!」 湘帝捶了捶自己胸口,有些透不过气,连羽忙上前帮他顺背。 「丘途!」他喝问,「你还有何话说?其余六万两呢?」 丘途瘫坐在地上,看着湘帝的脸,茫然答道:「付马款了……」 湘帝突然想到,前几日他呈上来的帐目里,分明包含了一张十三万五千两的收据,心念一转,怒道:「好大胆子!你敢勾结他人窃国?来人,速去捉拿东郊马场主事!」 过半个时辰,柳伍又回来了,身后的骁骑卫押着一个面目斯文的小公子,正是云听尘。 李庭霄看过去,见他的样子比往常多出几分狼狈,被如狼似虎的几名壮汉架着双脚离地,但眼底并无慌乱,这表明他信任自己。 云听尘被扔到地上,头也没敢抬,身子一骨碌便麻利叩在地上:「草民云听尘参见陛下!」 刚顺过气的湘帝正坐在龙椅上,威严十足地问:「你是卖马的?」 「草民正是!」 「收了兵部多少银子?」 闻言,云听尘微微偏头看了眼丘途,结结巴巴道:「六,六万两!」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湘帝命令:「你抬头!」 云听尘听话地抬起头,却仍不敢直视圣驾。 湘帝打量一番,倒是觉得下头这商贾样貌意外的好,缓了声音问:「既是收了六万两,为何凭据上写的十三万五千两?」 云听尘带上哭腔:「是,是丘尚书的意思!草民听说兵部要马,就上门自荐,丘尚书说要九百匹,每匹马只肯给一半的价钱,草民不愿,又不敢不卖,可结果却连一半的钱都没拿到,草民没处说理,也不敢告堂堂兵部尚书的状,只能忍下这口气!陛下圣明,替草民做主啊!」 丘途一听,突然迴光返照似的跳起来,手指头差点戳他脸上:「你胡说!」 他朝湘帝用力磕头:「陛下,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主动来兵部找臣,说他愿意把他的马折半卖给臣,还说给臣按正价开凭据,臣被他诱惑,一时煳涂……」 云听尘顾不得礼数,急着打断道:「这话怎么说的?我家的马可都是从绵各进的,一匹马进价就一百两,我为何要七十两卖往外卖?别人做生意都赚钱,我云氏怎么还倒贴?我是疯了吗?」 四周传来几声嗤笑。 湘帝用力一拍扶手,大殿上重归安静。 李庭霄揉了揉肚子,一脸的不耐烦,动作太突兀,惹来湘帝注意。 「煜王?」 「皇兄,都这个时辰了,何必听这俩人在这儿狡辩,反正丘尚书贪腐是定了,两个一起下狱,过后慢慢查便是!」李庭霄看了眼殿外高悬头顶的日头,无奈,「七万多两银子,够臣弟全封地的人吃上好几年了,我说丘尚书,你可真是人心不足,你说你,朝廷兵马大权在手,乃人上之人,又没见你全家吃穿有多好,攒钱做什么呢?」 他又瞄向连羽捧着的金锏:「哦,还有金锏,你拿了又用不了,放库里白吃了这么些年的灰,当初本王要是有这金锏,去江南道治水没准还能更顺利些!」 第168页 闻言,湘帝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到丘途脸上,犹如冰锥。 丘途哆嗦了一下,被煜王绕的有点晕,但心中明白他肯定说的不是好话,刚想开口,又被他截住话头。 「哎?丘尚书,本王怎么觉得你不对劲呢?方才本王就一直在想,怎么可能那么巧,你的手下就能辨认出街上跟白知饮说话的是潘皋商人?那人脸上写着『潘皋』二字了?」他眯眼,「该不会,其实跟潘皋勾结的人是你吧?哦——难怪前些年北境折冲府一直打不过潘皋,明明本王轻轻松松就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湘帝握紧了拳头,目光在李庭霄和丘途之间来回逡巡。 忽然,李庭霄勐然一惊,朝他抱拳:「陛下!臣弟请求那潘皋商人上殿,让他来跟本王对峙!」 丘途愣了一下,忙道:「陛下!那商人已经不在天都城了!」 湘帝还在思忖煜王方才关于潘皋的话,随口应道:「确实,当时丘卿就说了,那人指认完白知饮,就被放走了。」 「放走了?」李庭霄瞠目结舌,「不是说潘皋奸细吗?怎么放走了?怎么?白知饮是奸细,他就不是?」 「这……」丘途没料到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在湘帝逐渐变得赤红的目光中,连忙磕头,「陛下,臣当时随口说的!那潘皋商人已经被臣杀了!」 「这种事怎么能随口说?你当陛下是什么?」李庭霄狠狠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皇兄,丘途这厮巧言善辩,将半个朝廷耍弄得团团转,不能再信他了,分明他才是与潘皋勾结的那个!定是因为白知饮在街上撞见那奸细,丘途担心自己勾结潘皋的事败露,所以反咬一口,想让他死在狱中!」 他指着丘途:「你说,你贪污银子,是不是想要送去潘皋?这些年你究竟贪了多少?」 「栽赃,煜王栽赃!」丘途大声喊冤,「这云氏租了他的马场,他们平日里关系十分密切,肯定是跟他联合起来害我!陛下明鑑!」 李庭霄冷哼:「丘途,你可真是贼喊捉贼,天都城最好的草场被陛下封给了本王,他云听尘要养马,自然沖的是草场,又不是沖本王!他既然租了本王的地,自然要搞好关系,生意人不都这德行?你现在真是逮谁咬谁啊?再说,你若是没做,会让人抓住把柄?」 丘途脑子里一片混乱,所有的辩解都变成了一句「我没有」,最后没顶住盛怒的龙威,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湘帝见状,愤然拂袖离去。 服侍多年的老臣,湘帝终究还是给他留了情面,只抄了他的家,并未要他的命。 三日后,家产清点完毕,他全家被流放岭南,子孙永不录用。 第089章 东郊马场。 云听尘一回去就瘫在榻上, 双脚一蹬,绣着云浪的短靴便被甩飞出去。 栗星野精准接住,素来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走过去将短靴好好摆在榻边, 在他身边挤了个地方。 他声音和缓:「受惊了?」 云听尘翻了个身,撑着头看他,不屑地皱皱鼻子:「嘁!我怕什么?」 栗星野帮他揉着胳膊:「怎么?煜王不是说他罩着你?食言了?」 云听尘望着窗外夕阳,悠悠道:「看似没罩,实际安排的妥妥的, 这人……多亏姑父决定跟他一伙, 而不是跟他作对, 这人太可怕了!」 栗星野不信地挑了挑眉:「怎么了?说说?」 云听尘把今日朝堂上的前后对他说了一遍,摇头嘆道:「他安排这几步棋, 每一步看似毫无关联, 实际上全是置丘途于死地的杀招, 他了解湘帝, 每一招都能拽下他一片逆鳞。」 二人沉默良久, 栗星野问:「那金锏说是几年前就丢了,他那么早就想到今天?」 云听尘摇摇头:「我也不明白,要这么说,他还是有野心的吧?」 栗星野说:「好在此人还有几分义气, 不然还是早日除掉为好。」 闻言, 云听尘忽地撑起身子, 皱眉:「表哥, 湘国朝中局势没我们先前想的那样简单, 表姐回西江这趟,姑父姑母对湘帝态度似乎变了, 是不是有别的考量?」 他观察着栗星野的脸色,想探究出他们栗家是不是有事瞒着自己这个外人。 可栗星野跟往常一样耿直,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狠辣:「早先只想利用煜王搅乱朝堂,我们西江好藉机向湘帝献忠,如今看,这个煜王早晚是我们西江的祸患!」 云听尘不太贊成:「既然决定合作,那就先合作,祸患不祸患的等事成后再说,毕竟他只有几千亲卫和两个村子的封地,而西陲有我们西江隔着,绵各就算与他交好,也不太能为他搅起太大风浪,而我们西江要钱有钱,要兵有兵,真正逐王时,还得看硬实力!」 栗星野沉思片刻,点头:「现如今有了大皇子,姐姐在后宫地位攀高,我们西江现在最忌惮的便是岭南石氏,等石皇后失宠,岭南王石渡必会与湘帝生出嫌隙,到时他那一支便不再算威胁!」 云听尘点头:「我懂。」 栗星野想了想,问:「你直接回来的?不去拜会一下煜王?」 云听尘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得假装不熟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栗星野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正因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才该去。」 云听尘疑惑地眨眨眼,蓦地从榻上一跃而起,急急忙忙穿鞋:「哎呀,我真是煳涂了!」 第169页 煜王在殿上都说了,商人本性就是驱利媚强,自己这个铜臭商人得了跟王侯亲近的机会,该大大方方登门讨好才是,躲什么?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朝堂上那一幕吓傻了。 还是欠练! 云听尘带着大包小包敲开煜王府的门,尤其是经过外围巡逻的骁骑卫身边时,对邵莱笑得无比谄媚。 李庭霄也知道他来是为的什么,但该说不说,他带来的礼物他很满意。 真正送给他的就只有一条红玛瑙佛珠手串,送给白知饮的就…… 潘皋香料、西域葡萄干、薰香蜡烛、燕窝鱼翅、珍珠祛疤膏…… 还有一盒油膏。 那盒精緻的油膏被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亲手交给李庭霄:「殿下,这里加了料!」 李庭霄打开盒子,闻到一股乳香,问:「加了什么料?」 见李庭霄一脸不解,他讳莫如深眨眨眼:「晚上……给白将军一试便知!」 李庭霄盯着他看了半晌,瞭然一笑:「云公子有心了!」 云听尘像是松了口气,与他相视而笑。 - 金茳院内一片寂静,风灯随风摇曳,微凉的空气中瀰漫着淡淡水汽。 李庭霄进屋时,白知饮才沐浴出来,缎子般的头髮已经被擦到半干,白嫩的脸上泛着一层诱人的绯红光泽,清瘦的身体在轻薄纱衣后若隐若现。 他接过他手中的布巾,帮他仔细擦头髮,他侧目看他,眼底跳跃的亮光让他心头一热。 「云公子走了?」 「嗯。」 「他有事?」 「没事,来做做样子,送了不少好东西。」 随着擦拭的动作,他手腕上的红玛瑙佛珠在他耳畔发出清脆的响声,白知饮记得他没这东西,想来是云听尘刚送的。 「云公子送的?」 「嗯。」李庭霄应了一声,突地俯身,「吃醋?」 白知饮抿唇:「没有,就是问问!」 李庭霄笑起来:「他只是来示好,也给你带礼物了!」 白知饮的脸红了红:「哦。」 他没问云听尘给自己带了什么,他不稀罕,李庭霄眼神里表达出的意思却让他不自在,赶忙转移话题:「殿下真想帮西江王篡位?」 李庭霄没回答,继续认真帮他擦头髮。 终于擦到差不多,他将布巾放在桌上,在他旁边坐下,笑问:「你怎么看出我想帮栗吕文篡位的?」 白知饮疑惑:「不是吗?可……」 李庭霄笑着捏住他的下巴:「记住,皇位是你相公的!」 白知饮骇然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这人一直声称对皇位没兴趣,到处辩解说自己所做之事只为保命,自己怎么没看出,他竟是个口是心非之人? 李庭霄看穿他的心思,眯眼:「白知饮,你在质疑我?」 仍然懵懂的白知饮点点头,意识到不对,又摇摇头。 李庭霄笑了,轻轻将人搂紧怀里。 「此一时彼一时,形式所迫许多事不得不做,但既然做了,就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同时,暴露出的实力又会引起另一些人的忌惮,左右都是别人的眼中钉。」 他语气平缓,其中的自信分明在说:都怪你相公太厉害! 听他这样说,白知饮顿感危机四伏,四下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不由得抓紧他的胳膊:「都是为了我……」 李庭霄笑着吻住他额上的伤痕:「就算为了你,也是为我自己,你又没逼着我喜欢你,是吧?」 白知饮释然笑了。 「事已至此,无论今后谁做皇帝,我都会是被除掉的那个,既然如此,这个天下之主,不如由我自己来当!」 白知饮点点头,眸光闪过一丝坚定:「我帮殿下!」 「从长计议。」李庭霄不想说这个,太煞风景,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捧住白知饮的脸,问,「想不想知道云听尘送了你什么?」 「送了什么?」 李庭霄献宝似的掏出那盒油膏。 白知饮嗅到一股柔和的香气,忍不住凑在鼻端闻了闻,打开以后见是一盒白色膏体,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李庭霄对他耳语几句,他登时红了脸。 「试试么?」 「不要!」 「饮儿。」李庭霄搂住他的腰,嘆息,「今天是二月十九,你我相识刚好一年的日子。」 白知饮愣了愣,动容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所措。 一年前的今日,他们在暮霜原的树洞中,身上披着李庭霄的大氅,面前是枯枝团起的一小堆火,他们抱在一起温暖彼此,在寒风和霜雪中就那样挨过来了。 在那之前,白知饮从未跟人如此亲近过,就连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或许,李庭霄的怀抱也是他甘愿叛国的原因之一,只是那种渴望被他深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半晌,他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羞怯地点点头。 李庭霄狂喜,囫囵地洗了个澡,出来时见白知饮已在床上等自己,身体和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只眼看他,圆润的耳垂红得剔透。 他宛如色中饿鬼,光着身子冲到床边,滑熘熘钻进被子。 为掩饰心底不安,白知饮故意正色挑剔:「还没擦干呢,湿漉漉的难受!」 第170页 李庭霄从桌上摸过油膏,大咧咧道:「没关系,反正待会儿也是一样湿漉漉!」 白知饮嘴角一抽,脸又红了。 不多时,他在李庭霄密如雨点的亲吻中头晕目眩,被抹了药的位置起初只是微微发热,渐渐变得滚烫难耐。 燥热从那处一直流向四肢百骸,将他的脑子冲撞得浑浑噩噩,人抓心挠肝的难受,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皮肤被激得时不时战慄一下,每一次都仿佛叫嚣着渴望。 他鼻息凌乱,眼中水波荡漾,仰头主动向他索吻。 「我不行了……」 李庭霄却只按部就班地亲吻着他的皮肤,唇瓣经过之处,迸起一排排细小的疙瘩。 他用亲吻不紧不慢将它们反覆抚平,唇边带着坏笑。 白知饮难耐地扭动身躯,原本抓着他肩膀的手颤抖着落下,紧紧抓住身下被褥。 「殿下,殿下……」 听到他那一句句温软乖巧的唿唤,他强行克制欲望,箍住他的手腕,低哑着声音命令:「叫相公!」 「嗯,相公……呜——相公……」竟急得哭了出来。 终于得逞的人先是心花怒放,看到他的眼泪又心疼,低头吻住他的眼尾,吻住他的唇舌,在能焚烧光一切的热量中,与他共沉沦。 第090章 一大早, 窗外枝头便有鸟儿欢快地叫,看样天气不错。 今日颳了春日里罕见的南风,刮来了南方的暖意, 也刮来了两条街外的何小侯爷。 得到禀告的李庭霄笑得不行, 白知饮不解,抬手帮他整理着玉冠问:「这么高兴?」 「不是。」李庭霄拍拍他的脸,「上回何小侯爷估计吓得不轻,这会儿终于观望够了,敢来探望你了!」 仍旧是慢半拍的何止。 白知饮抿了抿唇, 笑着问:「我能去一起见他吗?还没道谢。」 李庭霄微感诧异, 本来还担心何止的到来会勾起他的伤心事, 不料他脸色如常,看来已经从那日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他心情舒畅, 牵起他的手。 暖阁中, 何止贼熘熘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放下糖水盅, 嘿嘿笑道:「见过殿下, 见过大哥!」 油滑如他,绝口不提那个雪夜的事。 李庭霄拉着白知饮坐下,打量他一遍,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竟然比往常多出几分英俊, 不由笑道:「何小侯爷, 这是又被北鸠侯禁足了?」 「是, 这不昨日才被放出来!」何止大大方方承认, 看向白知饮,「大哥一切安好?」 白知饮欠身:「好, 连累小侯爷了!」 何止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起来,抓抓头:「那天,是我带路没带好,大哥……」 白知饮打断道「多谢小侯爷救命之恩!」 何止舔舔嘴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也还是尴尬,端起糖水盅道:「别别别,咱们什么关系?再说,也,也没帮上什么!」 「饮儿承了你的情,你就受了吧!」李庭霄出面解围,「小侯爷,肖小姐那边,你就不再试试了?」 「我试什么啊我?」提起这个,何止又把糖水放下了,唉声嘆气,「昨日跟人小聚,听说她两日后就要进宫了!」 李庭霄惊讶:「这么快?」 何止说:「听说是肖右相跟太后密谈很久,出来时右相满面春风,估计是太后答应了!」 李庭霄心中一动:「没有皇命,肖右相进得去后宫?」 「能啊!还带肖天耀去了,说是太后召见的父子二人。」何止摇头,「这父子俩,可真得宠,啧啧!看来我是高攀不起咯!」 想到肖天耀可能是太后的私生子,李庭霄笑了笑:「太后关心朝政,可不是要好好安抚重臣么!」 何止一愣,想了片刻,摇头:「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我听说啊,太后跟肖右相还吵了几句,但具体吵什么不清楚,这怎么后来又答应了呢?」他用力敲了敲脑袋,懊恼,「昨日我们几个酒喝的太多,可能是记岔了,要不就是他在胡说八道!殿下可莫当真!」 李庭霄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谁呀?」 何止眼睛转了转:「嗐,告诉殿下也没什么,就是柳琪高嘛,那日刚好进西梓殿当值!」 又担心惹麻烦,赶忙找补:「柳琪高昨天也喝多了,不然也不敢把这话往外说,真假可就不知道了,反正都是醉鬼,嘿嘿!」 听到「柳」,白知饮的脸顿时寒起,眼底闪过一丝杀气,忙低头敛去。 何止傻乎乎的只顾喝糖水,李庭霄却看清了,牵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以示安慰。 李庭霄问:「对了,肖天耀是不是也进宫轮值过?」 「嗯?对呀!殿下怎么煳涂了?世家子十四岁后,二十岁前,每年都要进十六卫歷练一个月,进宫当值不是正常?」 「确实,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李庭霄假装不经意,端起糖水嗅了嗅,被甜腻的味道熏得皱了皱鼻子,就转头把盅凑到白知饮嘴边,餵给他喝。 白知饮也不爱喝,太甜了,他喜欢清甜一点的,但何小侯爷喜欢齁甜的,邵莱准备吃食自然要以客人为主。 他象徵性抿了一口,看得李庭霄直乐,又开始冒坏水:「喝光!」 白知饮只好接过来放到桌上:「慢慢喝。」 第171页 李庭霄又端起来往他嘴边凑:「糖好,昨夜消耗太过,糖水正好能食补!」 何止:「噗——」 自己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透明人吗? - 几日后,肖天舞被封肖妃,正式入宫。 那一日,右丞相府邸是红色的,皇城是红色的,就连整个天都城几乎都是红的。 皇帝纳妃,李庭霄自然不能缺席。 繁琐的仪式过后,宫内大排宴宴,席间肖韬素满面春风,心安理得接受众人的阿谀,毕竟,丞相只是官职,而皇帝的岳丈却是皇亲,不可比肩。 李庭霄也过去对他恭贺了几句,见众人一脸羡慕,他那得意劲儿就更别提了。 完成任务,李庭霄回到座位上,微笑旁观一切。 皇帝去安顿新妃了,太后和皇后主持大局,让李庭霄意外的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皇后脸色不好还能理解,太后为的又是哪般?难道真如何止所说,她不喜欢肖小姐进宫?以她的身份和权势,她不喜欢,谁能强迫得了? 转念一想,又通了。 肖韬素毕竟是替太后养大了私生子,说不准,他就是给先帝戴绿帽的那个,以此相挟,太后敢不从? 他冷笑一下,喝下杯中酒。 这皇家,真是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 三日后,右丞相府。 今日是肖妃回门的日子,全家上下做足了准备。 上午,肖妃的鸾驾从街道尽头缓缓而来,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肖府府门大开,敲锣打鼓放鞭炮,将肖天舞迎进门。 一家人聚在厅内说话,其乐融融,肖夫人见肖天舞表面上光鲜亮丽带着笑,实际像是心思沉重,不由有些忧心。 午饭过后,肖韬素和肖夫人跟女儿单独到房中谈话。 「舞儿,这几日在宫中还适应吗?」 「娘,适应。」 「陛下待你如何?」 「陛下……」肖天舞别开眼,「挺好的!」 老两口一眼就看出不对,肖夫人使了个眼色,将肖韬素支出去,拉着女儿的手坐到床沿。 「女儿啊,跟娘说实话,是不是宫中有人为难你?」 虽然这样问,心中也知道不是,女儿可是由太后弄进宫的人,后宫之中谁敢? 果然,肖天舞摇头。 「那是……陛下?」 肖天舞委屈地看了母亲一眼,踌躇半天,才说:「娘,那日大典之后,女儿都不曾见过陛下!」 她本不想跟母亲说这个,但不跟她说,也没法向别人说,自己憋着又难过。 肖夫人想了想,惊讶道:「你是说,陛下还不曾临幸过?」 肖天舞红着脸说:「可能,陛下忙……」 肖夫人试探问:「陛下晚上在哪过夜啊?是去栗娘娘那里看大皇子?」 「不是的。」肖天舞低下了头,沮丧道,「是,是在皇后那里。」 这下当娘的坐不住了,起身:「我去同你父亲说!」 按说,陛下四十岁正值壮年,就算与皇后恩爱,纳了新妃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稀罕吧?那石皇后到底有什么狐媚手段,能让陛下独宠啊? 看看自己女儿,虽说不算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能算是国色天香吧?怎么就入不得陛下的眼了? 肖夫人不服! - 湘帝今夜仍然留宿青悠殿。 宫女放好安眠的薰香,压下明亮的火头,还没等放下寝宫的幔帐,外面就传来一声尖细「太后驾到」。 才要就寝的帝后对视一眼,只好重新穿回衣服。 太后板着脸迈入寝殿,步摇微晃,目光冰冷。 湘帝见她面色不快,忙迎上去:「母后怎么来了?」 太后目光挑剔地看了石皇后一眼,看得她一阵心慌,不知不觉低下头。 她冷哼:「本宫还当陛下是太喜爱大皇子,留在墨兰那了,原来是到皇后这来了!」 湘帝笑了笑:「母后,这事,朕自己还是做得了主的吧?」 「大皇子那可以不去,新妃那边总该去一下吧?这成什么了?」太后朝石皇后走了两步,「也别怪本宫多管闲事,你身为皇后,本该将这些事平衡好,让陛下专心国事无后顾之忧,可你看看,陛下任性你怎么也煳涂?知道的是陛下宠爱皇后,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不贤,跟诸妃子争宠呢!」 皇后满脸委屈,一国之母在太后面前农家小媳妇一样,讷讷地不敢顶撞,眼眶都红了。 湘帝看不过:「母后也知道朕不喜欢肖妃,她进宫是母后的主意,当时朕也说了,就算她进了宫,朕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是母后说,只要让她进宫其他随便,现在怎么又变卦了!再说,这点事,至于大半夜吵到青悠殿来?」 「陛下不喜欢也该应付一下,这样让肖右相怎么想?」皇后恨铁不成钢,「那个男人不三妻四妾,陛下一国之君,整天待在皇后宫中,真是让人贻笑大方!皇后又不好生养,我们何时才能开枝散叶!」 「母后!」湘帝皱眉打断她,还没等再说什么,一直掩口默默流泪的石皇后突然崩溃。 她哭喊道:「是我不能生吗?到底是谁不能生?我为皇家颜面受了多少委屈,这些年母后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太后浑身一僵,在湘帝愣神之际,快步上前,狠狠在她脸上甩了个清脆的耳光。 第172页 第091章 青悠殿中岑寂无声。 太后胸口起伏, 怒视着石皇后,余怒未消,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将会惹来祸端, 石皇后捂着脸, 眼睛盯着地面不停流泪。 湘帝看着她们,心中的猜测让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屏退所有宫人,试探问:「母后?」 太后看了他一眼,款款走到圆凳上坐下,对石皇后嗤之以鼻的模样。 湘帝只好又去问石皇后:「皇后, 你刚刚……说什么?」 石皇后不答, 也不看他, 湘帝逐渐愤怒,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膀摇晃:「什么意思!你说啊!什么皇家颜面?」 在他的一再追问下, 她泣不成声, 心知反正瞒不住, 便说:「前些年, 是母后不让臣妾说, 太医说,陛下很难有子嗣,是……」 「不可能!朕都有皇子了!」湘帝脸色铁青,眼神像狼, 她不敢再说下去, 生怕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她用目光向太后求助, 太后嘆了口气, 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生, 就是,很难。」 湘帝松开了手, 愣愣地看着太后。 自己的身子什么样,湘帝比谁都清楚,这两年的确是一年比一年不行,太医多少副汤药调剂都无用,只是没料到,偶尔行的时候,也是勉强撑个场面,子孙缘浅。 但,这又能怪谁呢? 还多亏自己有个贤德的皇后,从无怨言,也要多亏老天垂怜,给他留了个大皇子。 他恼羞成怒道:「太医为何不说?他们竟敢欺君!」 太后过来拍拍他的手背:「是本宫不准花太医说的,当初花太医说,慢慢调理总能好些,他也确实调理的不错,陛下都有皇子了!陛下这毛病是随了先帝,你看,先帝也只有你跟煜王两个,我们湘国这不是也很好?这种事,不说便不说了,说了也改变不了,还成了心中的累赘,何必为此抑郁一生呢?」 湘帝颓然坐到圆凳上,思量片刻,深深嘆了口气。 「皇后,是朕委屈你了。」 皇后扑在他膝头,嘤嘤哭泣。 太后离去后,湘帝也穿起衣服回了自己的寝殿。 作为称霸一方的皇帝,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自卑,今夜他实在没脸再待在自己的皇后身边。 送走湘帝,石皇后在宫女的服侍下重新洗了把脸,盯着铜镜发呆。 镜中人双眼红肿,在微暗的烛光下脸色显得异常憔悴,仔细看,眼尾竟然出现了几道皱纹。 看着看着,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凄凉。 这一生,竟然就在这方寸之地,陪着这样一个男人蹉跎过去了。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喊过最近亲的宫女。 「去,给本宫想办法盯着栗墨兰,她的一切动作,本宫都要知道!」 - 平静的日子总归无聊,煜王府里也一样。 自从丘途被流放,李庭霄像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目标,整天跟白知饮窝在府里,变着法地跟他寻开心。 他很清楚,他只是表面坚强,并没有完全走出来,他心头的那根刺被温柔地包裹住了,稍微一震盪,便会伸出来刺他一下。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梦里会哭,会梦呓,会害怕,这些只有李庭霄看在眼里。 有些伤痛,也许真的一生都无法彻底治癒,比如白知饮的母亲,比如他的肖宴。 岸边春花含苞待放,粉红嫩绿倒映在池面上,又被冒头的锦鲤搅得稀碎。 白知饮盯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发呆。 李庭霄端着一碟子白糖糕过来,边走边吃,见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白知饮吃了一惊,接着嘴里被塞了一块甜甜糯糯的糕饼。 「看什么呢?」 「看鱼。」 李庭霄放下碟子,拍拍手上的碎屑:「钓鱼!」 白知饮鼓着腮帮:「啊?」 水榭中叮叮噹噹的响,乱七八糟的工具摊了一地,李庭霄大剌剌坐在地上敲打一根细铁丝,白知饮蹲在旁边看,一边用砂纸打磨一根长竹竿。 邵莱直冒冷汗。 「殿下,要不找个工人来吧?」 「不用。」 「殿下可别敲到手指!」 「当本王是什么臃肿的废物吗?」 邵莱只好闭嘴,在一旁盯着,手指紧紧捏着袖子里的手帕,严阵以待。 李庭霄捏起半成品鱼钩,闭起一只眼睛瞄了瞄,觉得差不多了,朝白知饮勾勾手,白知饮就将鱼竿和鱼线一起递给他。 邵莱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恢復弥勒般的笑容。 别说,殿下做的鱼竿还真像那么回事! 鱼竿做好了,又去旁边的土里抠出两根半死不活的蚯蚓,李庭霄往水榭边搬了把太师椅,舒舒服服地抱着白知饮开始钓鱼。 这是白知饮第一次钓鱼,像只好奇的小兽,任凭人在身上揉揉捏捏地占便宜,眼睛始终盯着水面上那一点红色的鱼漂。 李庭霄这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一个心思不在钓鱼的掌握了鱼竿,一个专心钓鱼的眼睛紧紧盯着浮浮沉沉的水漂干着急。 白知饮急得不行,一把抓住他乱摸的手:「殿下,沉下去了!沉了!」 李庭霄的鼻子正在他发间陶醉地嗅着,闻言懒洋洋朝水面看了一眼,也来了兴致。 「哎?大鱼!」 第173页 「啊?」 白知饮还纳闷着怎么看出来是大鱼的,就被他推着站起来,见他双手紧握鱼竿往上拉,上前帮忙。 他一上手,李庭霄反而握住他的,带着他在水榭边兜来兜去,那鱼线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看得邵莱在一旁浑身都跟着使劲儿。 白知饮很紧张,突然变成自己主导,生怕放跑了鱼,不停问:「还不行吗?为什么还不拉起来?」 李庭霄神色淡定:「线不能绷太紧,会断的!」 白知饮手一顿,看了他一眼。 须臾,一条大红锦鲤飞出水面,鱼尾甩出一串晶亮的水珠,水榭旁的池面上出现一道短暂的彩虹。 「上来了!」 白知饮笑得像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按住地上那条胡乱扑腾的锦鲤,搞了一身水。 李庭霄也不顾形象地跟他一起趴在地上,总算是把滑熘熘的大鱼给装进了篮子里。 「去,中午给饮儿加餐!」 邵莱应了一声,捧着篮子笑嘻嘻地去了。 李庭霄凑到白知饮耳边:「你看,邵执事像不像年画里抱着鱼的胖娃娃?」 白知饮「噗嗤」笑了,问:「殿下过会儿不在府中用饭吗?」 「不用了,我约了何止去云公子的云天楼,你自己吃。」李庭霄帮他掸衣襟上的水,突然一顿,「一起去吗?今日一起聚的很多都是你小弟。」 白知饮听出李庭霄在揶揄自己,板着脸摇了摇头:「我在府中等殿下回来。」 - 云天楼位于城南,挨着朱雀门,占了个寸土寸金的好地方,每日城门一开,来往行商车水马龙,生意相当不错。 要么说呢,云听尘是会做生意的! 等李庭霄换好衣服过去的时候,何止请的人都早到了,他被店伙计谨慎小心地请到二层雅间,放眼一看,屋里几位年轻的世家子差不多都在城东狩猎场见过。 见煜王来了,原本喧闹的雅间内一静,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上次一起去狩猎场时,煜王正是落魄的时候,就那样,他们也算高攀了,如今的煜王可今非昔比,重握大权,变回了真正能震慑一方的亲王,今日他能来,真是给了何小侯爷天大的面子。 李庭霄摆手:「出来找乐子,别那么多繁文缛节,都坐!」 上首位自然是他的,他径直过去坐下,挨着他的何止立刻给斟上梅子酒。 「这是此间老闆私藏的梅子酒,听说殿下要来,今天一大早从城外运来了两大坛呢!」 「老闆?云听尘?」 「正是。」 「他怎么不来?」 「嫌自己地位卑微,怕扰了殿下的酒兴。」 李庭霄哈哈一笑,沖大伙举杯:「本王来迟了,自罚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也的确不敢让煜王自己罚这杯酒,纷纷举杯跟他同饮。 梅子酒柔和地顺着喉咙下去,留下满口甜香,李庭霄贊了声好酒。 他和从前一样没架子,甚至有些坐没坐相,气氛因此松懈下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天,还有人开始大着胆子单独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 聊着聊着,话就聊到了娶妻生子上。 从前他们都爱拿何止和肖小姐打趣,如今肖小姐已扶摇直上变成了肖妃,自然无人再敢提,只问何止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真要去江南找个温婉可人的美娇娘。 何止气愤,跟一群损友舌战开了,李庭霄听得想笑。 等何止被损得脸红脖子粗,他才开口:「何小侯爷,你是不是想跟肖右相攀亲啊?除了肖妃娘娘,他家就没有别的女儿了?」 众人一默,都不太敢接这话,瞬间就有些冷场。 「哪个想攀亲了,没有的事!」何止讷讷地,「肖妃是右相独女……殿下,我肖想过肖妃娘娘这事就这事就别再提了,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行不行?」 李庭霄看了他片刻,笑了两声,众人这才应和着笑起来。 「那日大典,本王看婚簿上写的,肖妃娘娘今天芳龄二十,这不是跟肖二公子同岁?她不是肖夫人亲生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背地里谈论右相的家事不太好,但,煜王殿下开了头,总不能没了下文。 何止挠挠头:「不对吧?肖妃娘娘肯定是肖夫人生的,是肖二公子的姐姐,肖夫人对二公子那么疼爱,怎么可能不是亲生,殿下如何知道他们同岁的?」 「去西江前,本王参加过肖二公子的及冠礼,他今年也该是二十岁。」李庭霄皱眉,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莫不是肖妃娘娘改了生辰八字?」 何止一惊,肖小姐进宫前肯定合过八字,如若是为了与陛下八字相合而特意作假,那可是欺君之罪! 不只是他,众人也都想到这一层,连忙低头喝酒吃菜,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李庭霄一笑:「我看八成肖二公子是哪个妾室生的吧?」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是是是!八成是了。」 「肖右相除了正妻,前后纳了四房妾,听说还有几个没名分养在身边的,后宅还有两个男妾呢!」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二公子出生那天天生异象,生出时就有乳牙,头髮异常乌黑浓密,当时有算命的说,他今后必是人中龙凤,可能正因如此,肖夫人才将他留在身边当亲生的养了!」 第174页 李庭霄心中一动,端起酒杯看向说话那人,问:「真的假的?本王不太信呢!」 那名斯文公子一看就是文官家出来的,稍稍被质疑便开始脸红,辩解道:「真的,我听父亲大人说的!」 「是吗?」李庭霄一笑,不经意问道,「哪有人生下来就长牙的?当时谁接生的?这种稀罕事,本王得亲自去求证!」 那公子不怕他求证,想了想:「我父亲说,好像是花太医!」 李庭霄点点头,仰头将杯中梅子酒一饮而尽。 第092章 初春的天气, 乍暖还寒,昨日还晴朗如天镜,今日竟又飘起了雪。 街上行人不多, 连野狗都知道找地方躲着, 花太医却提着药箱一步一滑,丝毫不敢怨言。 柳伍拉住缰绳,看佝偻的老头儿眼熟,停下一看便笑了:「花太医,哪去啊?」 花太医抬头, 眯眼看了看, 赶忙抱拳:「是柳将军, 卑职要去煜王府!」 「哦?煜王病了?」 柳伍稀奇,煜王自小身子就壮实, 牛犊子似的, 唯一听他病的一回, 就是北征归来水土不服那次, 被各衙门私底下笑话了好几日。 花太医如实回答:「不是, 是服侍煜王那位小将军病了。」 柳伍一听,乐了:「嘁,什么小将军,男宠罢了!」 花太医干笑一声, 垂下眼睛不搭他的话:「柳将军, 若无事, 那卑职就过去了, 煜王等着呢!」 柳伍看了眼天色:「看样要下大, 我送花太医一程?」 花太医躬身:「不劳烦柳将军了,这也快到了, 将军快去忙吧!」 柳伍摆摆手,调转马头:「那便告辞了!」 望着他飞快离去的背影,花太医放下跟他挥舞道别的手,转向煜王府,继续慢慢走。 男宠?呵!拉出去打仗可比你硬气多了,只会媚上欺下窝里横的废物东西! 一进煜王府,邵莱看他独自前来,诧异:「花太医?去接你的人呢?」 花太医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别提了,贵府那僕人下马时滑了一跤,脚扭伤了,正在太医院治呢!卑职不敢耽搁白将军的病,就自己来了。」 邵莱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歉意道:「是咱家疏忽了,这天,该派马车去接的!」 花太医摆摆手:「无妨,快带我去看看病人!」 白知饮正在床上躺着,身上严严实实捂着被子,地上架了好几个炭盆,房间里比夏天都热。 花太医一见这架势,不敢怠慢,忙放下药箱上前诊脉。 李庭霄在一旁站着看:「花太医,最近生病的多哈?」 「……还行?」花太医搭在脉上的指尖挪了个位置,转头看他一眼,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问的什么话?又不是瘟疫,怎么生病还有扎堆的? 李庭霄又问:「吃午饭了吗?没吃的话留下来吃?」 花太医的手指又挪了个位置,眉头都皱起来了,心想这才辰时,吃的哪门子午饭? 无意中看向病榻上的白知饮,见他的明眸一眨一眨,竟然含着几分笑意,登时心头一颤,将手放下了。 「卑职早饭吃的多,还不饿,午饭就不用了。」他转向煜王,一本正经道,「小将军忧思深重,凡事看开些,至于药石,用不用都行,只是别这样捂着了,炭盆也撤掉几个,省得上火。」 李庭霄愣了愣,大笑:「多谢太医,那就这样,留下喝茶!」 花太医无奈:「殿下有话直说吧?」 李庭霄亲近地搂住他的肩膀,也不管小老头被他压塌了腰:「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本王昨日跟何小侯爷他们出去喝酒,席间听说点事,跟花太医求证一下!」 闻言,花太医脸上反而多出点紧张:「不知何事?」 李庭霄夹着他往外走,白知饮热得受不了,掀开被子下地,实在忍不住好奇,也跟了上去。 「昨天有人说,肖天耀出生时天生异象,真的?」 「哦,肖二公子啊!」花太医松了口气,「是,那是个晚上,二公子出生时,天边迸出大片绿光,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且他与普通孩子不同,皮肤熘光水滑,头髮乌黑浓密,一看就是有……」 「那倒是绿的挺应景的。」李庭霄打断他,「听说还长牙了?」 「呃……是,所以……」 李庭霄大笑:「若是怀胎十月,再怎么也长不出牙吧?」 花太医辩解道:「所以才说肖二公子天赋异禀啊!」 李庭霄捏捏他的肩膀:「别扯了,婴孩发牙,起码得四五个月大了,该不是,那孩子不是肖夫人所出吧?是不是肖右相在外头跟相好生的,硬带回府里的?」 「不是,是卑职亲自接生的!」花太医有点冒汗,从他胳膊底下挣脱出来,「真的!」 李庭霄眯眼,不悦道:「右相有权有势的,后宅一大堆人服侍,就算在外头玩的花一点又怎么了?花太医紧张什么?本王也就是听个乐子,你拿本王当傻子就不好了吧?」 见煜王动怒,花太医吞了口口水,心想这都什么事? 又一想,反正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煜王说的也没错,就算不是肖夫人生的又怎么了,不也是丞相的种? 煜王虽然这阵子脾气收敛了,可本性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为这事丢了脑袋不值当的! 第175页 他的脑子里飞快转过许多念头,幽幽嘆了口气。 「殿下,的确不是肖夫人生的,殿下猜中了,是肖丞相从外面抱回来的,卑职接生那会儿都其个月大了!」他为难道,「殿下听听就算了,总归是右相家的私事,听说肖夫人这些年一直待二公子如己出,可别因为这个,母子间再生出隔阂……」 李庭霄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点头:「不会,本王是那么嘴碎的人吗?就是好奇而已!哎?这样说,肖妃娘娘跟肖天耀到底谁年长啊?」 「还是肖妃娘娘年长,她是五月生的,实际也比肖二公子大一个月。」 李庭霄狡黠笑笑:「肖妃娘娘的生辰没像二公子一样作假吧?」 花太医一愣,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可没有!肖妃娘娘也是卑职亲自接生的,就是五月二十四的生辰!」 「那肖天耀实际就是六月底七月初生的咯?」 花太医推了推:「差不多!」 「哦——」李庭霄眼底露出揶揄的笑,「这个肖韬素,可真有他的!」 花太医直作揖:「殿下,殿下可千万莫跟右相提起啊!卑职明年就想告老还乡了,求殿下高抬贵手!」 李庭霄用力拍他的背,继续夹着他往前走:「不提,指定不提,走走走,陪本王用个早饭!」 「不,不吃了,实在撑!」花太医讨饶道,「殿下,小将军身子虚,但无大碍,一定得好好补补,房事也需尽量节制些,纵慾过度最伤身!那,卑职还得去大理寺一趟,就不多留了!」 花太医落荒而逃,李庭霄觉得好笑,一回身,却发现白知饮就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整个人红的像虾子。 他赶忙跑过去,摸他的额头:「怎么了这是?这么烫?真病了?」 白知饮转头就走。 他就不该跟来听这破医嘱! - 外头的雪渐渐大了,也就没按花太医说的撤炭盆,就那么烧着。 李庭霄决定今天不出门,跟白知饮瘫在暖烘烘的地毡上,给他剥荔枝吃。 白知饮咽下清甜的汁水,问:「哪来的荔枝啊?」 「皇后老家来人了,带了不少特产,荔枝拿冰镇着,北方天气又凉,过来时还新鲜,给我们这也送了些。」 李庭霄又剥了一个往他嘴里送,却被他推回来,他用嘴接了,轻咬着一边果肉再送入他口中,顺便偷了个香香软软的吻。 白知饮噙着笑:「皇后老家是哪?」 「岭南,她是岭南王石渡的女儿。」 「那不是跟栗娘娘差不多?」 「表面看差不多,只不过岭南王是借了女儿的光才成的岭南王,对陛下忠心得很,西江王嫁女却是被逼无奈,总想着咸鱼翻身。」 白知饮被「咸鱼翻身」逗笑了,也下手剥起荔枝,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地互相餵食,甜甜的味道从嘴边一直流进心坎。 「我查过了,太后在江南小住那年,六月一整月都没出门,现在看来该是在坐月子,时间对得上,肖天耀果然是她亲生。」 「啊……」即便早有猜测,但一坐实,白知饮还是很吃惊,「那,到底是跟谁生的?」 「肖韬素吧?」 李庭霄答的漫不经心,这个名字却让白知饮差点跳起来:「殿下真觉得是他?」 「你觉得不是?」 「他说不定只是替太后养孩子?如果他们先前有什么瓜葛,太后开口,他不敢不养吧?」 「肖韬素对肖天耀很严厉,若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会如此。」 白知饮没话说了,神情有些恍惚。 李庭霄摸摸他的头:「你愁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 「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白知饮想了想,笑了:「倒也是!」 - 千里迢迢从岭南来天都城面圣的是岭南王的长子,石灏。 他们一行人被安顿在鸿胪寺,只住三日,湘帝特许石皇后可随意出宫去与亲人相见。 这天晚上,湘帝终于步入久违的青悠殿,面色如常。 他以为自己的格外开恩会让皇后心情好些,不料,听说皇帝驾到,她态度平淡地出外迎接,举手投足间全是疏离。 「臣妾参见陛下!」 当着宫女太监的面,湘帝抬手虚扶:「平身。」 他径直进了寝殿,从宫女手中接下布巾擦了把脸,问:「去过鸿胪寺了?」 石皇后轻轻颔首:「去过了。」 「见着石灏了吗?」 「见着了。」 湘帝觉得这对话让人别扭,转身走到皇后面前,嘆气:「阿珂,朕……」 他顿了顿,挥袖让周围人退下:「是朕对不住你!」 石皇后的眼眶一下就湿了。 湘帝抬手轻抚她的面颊:「阿珂,今日都跟石灏说什么了?」 石皇后的眼泪还没落下来,一听这话,怔住了。 半晌,她问:「陛下在担心什么?担心我跟父兄诉苦,把陛下的秘密说出去?」 湘帝的手一僵,面色尴尬。 不需多解释了。 石皇后惨笑:「这么多年,臣妾自认为与陛下心意相通,臣妾此生愿对陛下忠贞不二,我将陛下当成天,陛下却只为别的?」 「不是!」湘帝皱眉,又急又怒道,「阿珂,朕就是随口一问,怎么,问问也不行了?」 第176页 石皇后瞳孔一缩,欠身:「是臣妾失言了,陛下恕罪。」 湘帝恼羞成怒,一甩袖子抬步就朝外走:「你们这些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石皇后并未挽留,也不送他,只是站在原地,突然冷冷说道:「臣妾不可理喻?陛下的好爱妃跟人私通,陛下当真不知吗?」 第093章 湘帝停在门边, 缓缓回过身。 他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皱了皱眉,又觉得一些事无法对自己解释, 才问:「阿珂, 你方才说什么?」 石皇后红着眼,咬了咬牙关,缓慢又清晰地说:「臣妾说,栗墨兰,跟肖天耀, 有私情!」 湘帝沉默了, 像是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冷静:「不可能, 墨兰那边连出宫的牌子都没跟朕讨过,肖天耀也不可能进得了后宫, 他们怎么可能?」 石皇后冷笑:「不如陛下去问太后啊, 肖家父子一趟趟的往西梓殿跑, 是干什么呢?」 湘帝大惊:「太后?」 他不相信, 这里面居然还有太后的参与。 石皇后也不指望他全信自己, 表情麻木而淡然:「臣妾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只是给陛下提个醒,陛下自己去查吧!」 湘帝匆匆走了,石皇后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发呆。 湘帝连夜调了记录宫门出入的簿子, 状似随意地翻着。 肖右相父子上个月总共被太后召见过八次, 有一次还是肖天耀一个人入的宫, 再往前要少些, 大约是每月一两次。 他不动声色,让连羽把簿子还回去, 后院起了火,他整夜无眠。 - 三日后就是太后寿辰,礼物自然不能少,李庭霄是头疼这种事,在库房里和铺子之间转悠好几圈也没选出合适的,就把主意打到了云听尘身上。 云公子嘛,全天下最见多识广的商贾,他那稀罕东西肯定多! 听说是要给太后贺寿,云听尘不敢怠慢,将压箱底的宝物都拿出来了。 一尊碧绿澄澈的玉佛,一对洁白无瑕的玉如意,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纯金妆奁,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 李庭霄身体后仰:「太贵重了!」 云听尘微笑:「确实,太贵了,根本卖不出去,这几件砸手里很久了,就都送给殿下吧!」 李庭霄想了想,这话好像有几分道理,他懂得拿人手短的道理,大方说:「也好,本王也不能白要你的,下一季马场的租子免了!」 云听尘欣然点头:「多谢殿下!」 2 白知饮抿着唇笑,跟着一起来付银子的邵莱在一旁直擦汗。 一个季度的租子,能顶那妆奁上的一颗红宝石吗? 但他们也都知道,这两个人是心照不宣,这往来的哪是宝物和租子?那是又一根将两人捆在一起的绳子! 李庭霄并未多留,拿了东西便走,回程途中特意绕了趟亲卫营,要将送山牵回府。 送山早已康復,毛髮油亮如初,他们见到它时,它正身姿矫健地在营边的空地上啃地上刚萌发的嫩草,见到白知饮便凑上前,一边喷气,一边用脖子亲昵地蹭他的脸。 李庭霄乐了:「这马有眼光!」 刁疆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是啊,跟殿下一样有眼光!」 白知饮摸摸送山的脖颈,横了他们一眼,牵起它若无其事走了。 到了营外,他又犯了难,瓷虎和青圣正齐刷刷侧过头,眼睛不眨地看着他身后的送山。 刁疆挠头:「不然,把瓷虎先留在亲卫营,明天末将派人给送回去?」 瓷虎打了个冒着热气的响鼻,刨了两下地面,青圣朝天叫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它。 白知饮笑了笑,把手中送山的缰绳交给刁疆:「我还要随殿下去集市给太后选礼盒,不方便多牵一匹,拜託刁将军给送回府里吧!」 他走到瓷虎跟前,摸摸他的马鬃,瓷虎立刻得意地摇头摆尾,活像一条狮子狗。 - 太后的寿宴比往年都要隆重,湘帝特许,朝中大臣可带家眷入宫庆贺。 入夜后,西梓殿一片歌舞昇平,湘帝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在四方庭院中打量。 栗娘娘以照顾大皇子为由先离席了,不多时,肖天耀也推开杯盏离开,闲庭信步地往后面去。 湘帝眼皮一跳,眸光中闪过一丝杀机,一口饮尽面前的酒,朝一旁的连羽使了个眼色。 连羽微微躬身退下,嘆了口气。 湘帝招唿也没打,径直离席,肖韬素见状,心头一沉,连忙起身想要去给儿子报讯,却在跨出殿门时,被骁骑卫给拦住了。 五百骁骑卫奉了皇命,早就悄无声息地将西梓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准任何人进出,右相也不例外。 肖韬素大急,忙回到殿内,不顾礼数上前对太后耳语了几句,太后一惊,连忙带上他往外走。 这一下,所有人都察觉到异样,本来融洽的氛围登时变得风声鹤唳起来,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两名骁骑卫压着腰刀挡在太后面前,一夫当关的架势,太后见了,犀利的柳叶眉陡然竖起,怒喝:「大胆!」 其中一名骁骑卫拱手道:「陛下有旨,外头乱,请太后在西梓殿安坐,陛下办完事自会来请罪!」 太后岂会被他们吓住,一甩袖子,冷哼着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第177页 肖韬素却未敢跟,湘帝今日这架势,分明就是动了真格的,他不可能杀死生母,可他这个丈人也就未必了。 他心急如焚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心里暗骂肖天耀不争气,太后去是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护住他! 不消打听,太后都知道湘帝会去哪。 栗娘娘的寝宫门外,两名太监被斩杀当场,院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个个面如死灰。 寝殿内,衣冠不整的肖天耀跪在地上瑟瑟发着抖,见到太后,像是松了口气,而栗墨兰坐在床上,捧着被子,露出半边白腻的肩膀,双眼放空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太后巡视一圈,闭了闭眼。 这真是……好一个捉姦在床啊! 湘帝看了一眼太后,并未招唿,自顾自抽出宝剑,走向肖天耀。 「陛下!」太后快步走过去,「陛下要做什么?」 湘帝双眼猩红:「这狗东西竟敢玷污朕的爱妃,朕要亲手宰了他!」 太后看了栗墨兰一眼,冷哼:「陛下怎么知道是肖天耀的错?栗墨兰年纪长些,手段也多,说不定是耐不住后宫寂寞,故意勾引呢?」 湘帝抑制住胸口起伏,回头看向栗墨兰:「墨兰,你说话!是不是肖天耀花言巧语骗了你!」 栗墨兰木然挪过眼睛,又挪开了。 「你不说,朕砍了你!」 湘帝大怒,举步上前就要挥剑,被骁骑卫架着的肖天耀放声大叫:「不关墨兰的事!是我先引诱她的!」 栗墨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幽幽开口:「不是,是我,陛下不常来,我耐不住宫中寂寞,一次见到一表人才的肖公子,便叫他来陪我。」 湘帝僵立当场,看看栗墨兰,再看看肖天耀,突然目眦欲裂地大吼一声「便宜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而后狠狠将长剑往地上一摔,指着肖天耀:「给朕拖出去,五马分尸!」 「陛下不可!」太后厉声道,「陛下不可冲动,先将人关起来,过后再清算不迟!」 「今日肖天耀必死!母后不用再说了!」湘帝气得浑身发抖,「事实就摆在这,还有什么可清算的!」 「李庭逸,母后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被叫名字,湘帝一下竟然感到十分陌生,他愣了半晌:「是,是母后的寿辰。」 说话时讷讷的,像是回到了童稚时,被母亲管教的样子。 「本宫的寿辰,全湘国大赦天下,你却在皇宫里杀人?」太后不顾自己失了凤仪,大叫,「陛下就不能多留他们一天吗!」 湘帝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许久才重新睁开。 「将肖天耀关入天牢,待审,栗墨兰打入冷宫,永不得出,从今往后,皇后就是大皇子的嫡母,这兰月殿,从今日起便封了吧!」 「今日午夜一过,兰月殿宫女太监全部赐死,其他人等,若有人敢透露半个字出去,诛九族!」 他目光冷冷扫过众人,缓慢说出一道道旨意,而后转身离去,背影带着不该属于帝王的颓丧。 接连三天湘帝都未上朝,据说肖韬素也在殿前跪了三天,却未得见。 钦点的要犯,谁都不敢去探望,肖府一片愁云惨澹,肖天耀一个人在天牢里,一等就是好几日,他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逐渐绝望,日復一日倍感煎熬,开始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自己被忘了。 傍晚起了风,大风从监牢小窗刮进来,一阵阵鬼哭狼嚎似的,一直到大半夜才停。 肖天耀裹着毯子翻了个身,因着肖右相的关系,狱卒待他不错,离那些死囚很远,身上这毯子本来还是新的,只不过没两天,就跟这天牢一样,恶臭无比。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 这时候,该不是夺命的阎王? 他以为是湘帝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一骨碌从木板上爬起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已经站在了栅栏外。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会轻易承认害怕,他盯着那人,恶狠狠道:「你是来杀我的?」 来人沉默片刻,掀开宽大的兜帽,露出花白的髮髻和上头所簪的镶着金刚石的金钗,一双凤眸凌厉地看着监牢中的肖天耀。 肖天耀大吃一惊:「母亲大人?」 他再也没法故作坚强,跪在地上泪雨滂沱:「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救我啊!」 第094章 来的正是太后崇氏。 她垂眼, 一动不动看着牢狱中的肖天耀,墙上的影子也凝固了,只剩边缘在随着火光微微跳跃。 她面色平静, 许久都未开口, 监牢里迴荡着肖天耀断断续续的抽泣。 「母亲大人,孩儿错了!」 「孩儿不该不听母亲大人的劝阻跟栗娘娘私会,但孩儿是真心喜欢墨兰,求求母亲,想办法救救孩儿, 也救救墨兰吧!」 「母亲大人权倾天下, 帮孩儿求求情, 陛下一定会听的,孩儿不想再呆在天牢了!」 崇氏嘆了口气, 缓缓道:「起来吧!陛下原谅你了。」 肖天耀一怔, 缓缓抬头, 却看不清太后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眸底微亮的火光。 「母亲大人, 当真吗?」 「嗯,你需再忍耐几日,过几日再出去,不然陛下面子上挂不住。」 「是, 是, 孩儿明白, 多谢母亲大人, 多谢陛下!」 第178页 崇氏挑了挑涂了丹脂的红唇, 讥讽的笑容倏然掠过,又幽幽一嘆。 「耀儿, 早让你别那么心急,偏偏不听,你身边大家闺秀无数,真不知那栗墨兰有什么好,值得你一再铤而走险!你这样沉不住气,今后如何担得起社稷?」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孩儿发誓,今后绝不背着母亲做任何事!」 「真的吗?」 「是!孩儿保证,今后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凭母亲做主!」 崇氏凝视他片刻:「我要你离开栗墨兰,你也答应?」 肖天耀哑了,仰头看了看崇氏的脸,又重新低下头:「如今出了这事,孩儿还哪敢再觊觎栗娘娘,今后孩儿不会再想她了,只是那孩子……」 「你放心,心儿暂时在皇后那抚养,安全无虞,等风头过了,我会想办法让你姐姐当他的嫡母。」她又嘆了口气,「记得你今天的话,栗墨兰如今在冷宫不可能再出来,你也不许再提这个人!」 「是,孩儿明白!」肖天耀心中百感交集,但想到心儿没受影响,心中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重重磕了个头,「多谢母亲大人!」 太后勾了勾唇,转身走了。 那时,若不是知道栗墨兰怀了肖天耀的孩子,早将他们拆散了,如今,那贱货已经没用了! - 栗墨兰被打入冷宫,栗星野急得团团转,恨不能立刻沖入皇宫救人。 云听尘一直安慰他「冷宫也是皇宫里,顶多也就是吃穿不好,又不会死」,其实自己也担心的不行,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他跑到煜王府打探消息。 李庭霄说,好好的寿宴,突然就抓了一个,打入冷宫了一个,具体原因不详,但看得出湘帝气得不轻,寿宴才刚开始不久就散了,一点脸面都没顾。 在场四个人都不是傻子,心中自然有所猜测,但不好说。 看云听尘和栗星野少见的惶急,李庭霄起身:「也罢,本王进宫走一趟!」 进宫却没见到湘帝,连羽说陛下病了,特意吩咐任何人不许打搅。 李庭霄旁敲侧击地问发生了什么,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连羽的嘴好像锯了口的葫芦,话全憋得死死的,一句也不往外倒。 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回去,况且云听尘他们还在府中等消息。 他想了想,径直往后宫去求见太后。 他明白,这情况问太后也是白问,他只是想借着看望太后的引子进趟后宫。 果然,太后对他的到来带着三分警惕和七分不耐烦,人像是不太舒服,话都懒得多说,见状,李庭霄便告辞出门,但没出后宫,而是大摇大摆往兰月殿去。 通常进来后宫就没人管了,这也是肖天耀能顺利跟栗墨兰私会的原因。 但他发现,今天的后宫里仿佛瀰漫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氛围,无论是宫人还是负责值守的骁骑卫都面色沉凝,小心谨慎,一个开口言语的都没有,红砖绿瓦花草如新的宫宇一间赛一间的阴森。 等到了兰月殿,却看到殿门紧闭,牌匾摘了,殿门外的石板纹路上还有刷不干净的褐色血迹。 他一步未停,仿佛只是不经意路过,面色却沉重起来。 见血了? 冷宫大门朱漆剥落,墙边杂草狂舞,还没靠近就嗅着一股难闻的苦苔味。 这门便是冷宫唯一的出入口,如今门上挂着黄铜大锁,听说,膳房一天只在天亮时给冷宫送一顿饭,晚上天黑前来收走,至于怎么个吃法,他们不管。 李庭霄看了眼那黄铜锁,又看看周围,找了个没人能看到的偏僻地方,三步蹬上高墙,轻松入内。 这里原本就是某个妃子的寝殿,所以并不算小,只是年久失修又无人打理,破败不堪的房子上到处都挂着蛛网和灰尘。 他一边打量周围,一边寻找栗墨兰的踪迹,终于在一间敞开的殿门里发现了她。 那间殿内供着佛像,许是特意给犯错的妃子忏悔用的,实则主要是作震慑用。 栗墨兰早没了前几日的风华,仿佛大病初癒,面白如纸,脸颊凹陷。 她正静静坐在佛前,不像忏悔,更像是随便寻了个地方坐,而恰巧坐在这里。 李庭霄踩到庭院中零落的树枝,发出一声脆响。 听到身后脚步声,她诧异回头,在那一瞬间,李庭霄看到了她眼中希冀之光一闪,可在落到自己脸上时,又飞快淡去。 「煜王殿下?」 李庭霄颔首:「栗娘娘还好吗?」 栗墨兰转回了头:「好。」 声音中带着少许哽咽。 李庭霄瞥了眼地上堆着的脏碗,碗底的最后一点汤汁也被颳走了,干干净净的,便知道她并不好。 而且,在她刚刚转过来时,他看到她凌乱的髮丝下面,似乎有一道没被掩盖住的淤青。 他蹲到她身旁,果然看到她从右边额角到颧骨残留着没褪去的青黑色。 「谁打的?」 栗墨兰勾了勾唇,问:「煜王殿下,肖天耀死了吗?」 李庭霄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果然猜得没错,是她跟肖天耀私通的事被湘帝知道了。 他皱眉扳过她的下颌,仔细看那伤:「才进来几天就有人敢欺负你?」 栗墨兰盯着他,笑了笑。 李庭霄又问:「皇后来过吗?」 第179页 「没有。」栗墨兰有些慌乱地挣脱他的手,又问,「肖天耀还活着吗?」 「活着,在天牢。」李庭霄嘆了口气,「世子和云公子都要急疯了,你就只顾肖天耀?」 栗墨兰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两个弟弟,讷讷地:「我是不是连累西江了……」 她后知后觉地看着他的眼睛,才想到:「煜王?你为何?你……」 「他们托本王进来看你。」 她的目光变得和往常一样灵动,剎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李庭霄欣赏她,又觉得这样的女子,为感情做傻事实在可惜,但想想,自己和白知饮又何尝不是? 他提醒:「栗娘娘,此事并非没有挽回余地。」 栗墨兰淡淡问道:「如何挽回?」 「你咬定肖天耀强迫你,将一切推到他身上……」 「不行!」她红着眼,像头母兽。 李庭霄早想到了,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他笑着起身:「不行就算了,好好活着,本王想办法救你出去。」 栗墨兰叫住他:「心儿好吗?」 「好。」李庭霄有些怜悯地说,「放心吧,毕竟是皇子,他们不敢亏待他!」 栗墨兰望着他矫健登墙的身影,释然一笑。 - 煜王府里,栗星野和云听尘一直在焦急等待,见到李庭霄回府,他们赶忙迎上前。 「殿下,如何?」 「里面说。」 李庭霄径直往里走,顺道拉起白知饮的手,握得紧紧的。 白知饮感觉他的手出奇的凉,心下感觉不太妙,便反握住他的。 栗星野急不可耐:「殿下,我姐姐怎么样?」 李庭霄接过白知饮递来的热茶,盯着兀自晃动的水波,思忖片刻,又把茶杯放下了:「得抓紧把栗娘娘弄出宫。」 栗星野疑惑地看了眼云听尘,云听尘却是听懂了,霍地起身:「表姐怎么了?」 李庭霄抬眸看他,半晌才说:「世子速回西江去知会西江王一声,让他早做准备。」 三人同时一惊。 煜王这是怂恿西江起兵造反? 虽然知道早晚都有这一天,但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栗星野叫到:「不行,我姐还在冷宫,若是父王起兵,湘帝第一个就会杀了她!」 「让西江王暂时待命而已,等本王先想法救下栗娘娘,其他再议。」李庭霄说,「如今栗娘娘出了这档事,湘国跟西江的关系已名存实亡,世子不赶紧回去叫西江王提防,难道非等到别人先打上门?」 栗星野一怔,还想说什么,却被云听尘拉了拉袖子。 「天都城这边就全仰仗殿下了!」云听尘站起来弯了弯身,「殿下,世子这就回去,让我姑父早做决断,但有一事……」 「何事?」 「心儿,殿下救我表姐时,能不能也带上心儿一起?」 李庭霄思量片刻:「心儿在皇后那,本王不敢保证。」 不敢保证,基本就是「没戏」的客套说法。 云听尘和栗星野对视一眼,难掩失望地匆匆告辞。 他们走后,李庭霄长出一口气,白知饮见他眉头罕见地锁着,便上手轻轻帮他抚平。 「我能帮上殿下什么?」 「没什么。」李庭霄抬眼看他,微微一嘆,「太快了,本想按部就班将朝中奸党一个个剪除,再将徐徐图之,真没想到,一个栗墨兰将计划全打乱了。」 「一锅端,不是省事了?」白知饮不解,「我不太明白,殿下为何要主动提出救栗墨兰。」 李庭霄掐了一把他丰润起来的下巴:「其实皇帝未必会杀栗墨兰,也未必敢动西江,甚至,为了颜面,栗墨兰偷人的事会成为永久的秘密,而栗墨兰被关冷宫,西江王理亏之下很可能按兵不动,时间久了会愈发束手束脚,并因此失了野心,彻底成为湘帝的西江王。」 白知饮扬眉:「殿下在搅混水?」 李庭霄挑起一边唇角:「没错,但既然迈出这一步,就一定要把栗墨兰平安带给西江,否则,西江王的怨恨就会全转移到我身上。」 白知饮点点头,觉得这下真是有点麻烦了。 第095章 湘帝接连半个月没上朝, 众臣议论着退出大殿。 「陛下这回是伤了元气吧,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听说是病了?」 「不会吧,我们户部前天递的摺子很快就批了, 应当无大碍?」 「是不是不想见人?听说……」 众说纷纭的议论声中, 黄淼不动声色凑近煜王,跟他并肩跨出大殿。 「殿下,这几日见过陛下吗?」 「没有。」 黄淼脸色凝重:「老臣昨日进宫求见来着,被拦在外面了,连公公说陛下身体欠安, 谁也不想见, 这有些奇怪吧?」 听他这样说, 李庭霄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没什么, 可昨天听说肖天耀被赦了, 不得不怀疑, 是太后在其中使了什么手段。 他颔首:「的确奇怪, 花太医怎么说?」 「怪就怪在, 花太医说,陛下的病不是他治的,也不是太医院的任何一个人给治的,说是陛下特意从外面请的名医, 简直岂有此理!」 「哦, 不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也正常。」 黄淼被他的无动于衷堵得心口发闷, 问:「殿下是皇亲, 陛下不会不见,不如殿下去探望一下, 好让诸位同僚安心?」 第180页 李庭霄看了他一眼,点头:「也好。」 他也确实有点想知道后宫到底在搞什么么蛾子,顺便,时候也差不多,该去探望一下栗墨兰那个傻姑娘了。 肖天耀被放出天牢,皇帝勒令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右相肖韬素罚俸一年,这事就这么结了,最惨的就数栗墨兰和她兰月殿的宫女太监们。 李庭霄没直接去后宫,而是先回了趟府,让邵莱装上满满一食盒点心。 白知饮在一旁探着头凑热闹,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甜而不腻的凤梨酥,却仍堵不住嘴:「殿下,探望陛下,送点心?」 大中午的捞不着饭吃,李庭霄自己也抓了两块点心垫肚子:「不行?」 「御厨平常也不少做点心吧?」言外之意,送点心进宫是不是太寒酸了。 邵莱笑着解惑:「阿饮,这食盒下面有暗格。」 白知饮懂了:「殿下要去探望栗娘娘?」 李庭霄点头:「该去了,也不知道这半个月她怎么样,相信西江那边已有所打算,有些事她该早做准备!」 - 皇帝寝宫瀰漫着淡淡药味,大门紧闭,窗户也被厚厚的窗幔遮着,看得人闷闷的。 李庭霄提着食盒,站在廊下等连羽入内通传,片刻出来脸色为难地说:「殿下,请回吧,陛下不想见人。」 李庭霄有些意外,皱着眉明知故问:「皇兄怎会如此?到底出什么事了?」 连羽摇摇头:「殿下,别为难奴婢了。」 「那个游方郎中可靠吗?皇兄到底得了什么病?这几日可有好转?」 「有好转,郎中是位神医,殿下就放心吧!」 「本王想见见他!」 「这……」连羽笑了笑,「神医平时不在宫里,江湖中人嘛,都不喜束缚,该来时才会来,留下方子就走。」 李庭霄伸手:「方子呢?拿来本王看看!」 连羽欠身:「在太后那。」 李庭霄凝视他片刻,转眼看向黑黢黢的殿内,突然高声道:「皇兄,臣弟来看你了!」 连羽一惊,连忙摆着手阻止:「殿下!可不敢喧譁!」 殿内鸦雀无声,屏风外临时挂起的帘子微微晃荡着。 李庭霄抬步就要往里闯:「皇兄若是心中积郁不妨跟臣弟说说,要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也跟臣弟说,说完后杀我灭口都行,臣弟担心皇兄再这样下去会憋出毛病来!」 「殿下不可!」连羽叫起来。 可他哪拦得住人高马大的李庭霄,被他撞了个趔趄,眼睁睁看他跨进门槛,径直往内殿闯。 突然,屏风后寒光一闪,四条人影冲出。 李庭霄停步,见是四名骁骑卫,腰刀已从刀鞘扥出一半,如一道墙般拦住他的去路。 「煜王殿下请回,陛下不见!」 李庭霄眸光骤缩,后退两步,冷冷望着他们,朝里喊话:「既然皇兄不愿相见,那臣弟去找母后,让她评理!」 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李庭霄盯着那四名严阵以待的骁骑卫,冷笑了一下,推开迎上来解释的连羽,去了西梓殿。 见到太后崇氏,他倍感委屈:「母后,儿臣好心好意去探望皇兄,可他不见我!」 他从食盒捻出一块乳白色泛着奶香的点心餵到崇氏嘴边:「母后尝尝,儿臣府里新招了潘皋的厨子,这玉露糰子特别好吃!」 「潘皋的厨子?」崇氏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为了讨枕边人欢心?」 李庭霄得意洋洋,很快又表情一垮:「皇兄到底怎么了?我这点心本来也想给他尝尝呢,特意带了这么一大盒!」 崇氏品着嘴里的余香,嘆气:「生病了,心情不好,本宫想见他一面都难!」 李庭霄看了眼门外,小声问:「皇兄那边出什么事了?听说栗娘娘被打入冷宫了?」 崇氏看他一眼,扯动唇角:「嗯,她犯了错,你看都把陛下气成什么样了?」 李庭霄装作好奇:「犯什么错了?」 崇氏又捏起一块玉露糰子,摇摇头。 「犯错了该罚罚,也不好关入冷宫吧,那地方……」李庭霄咋舌,「皇兄不怕西江王找事吗?」 崇氏冷哼:「想跟我们湘国来硬的?有岭南石渡压制着,他掀不起风浪!」 「也是,岭南王开国功臣,坐拥九万兵马,他西江王才几个兵?」他笑道,「而且这次儿臣去西江见过他那儿子,一个有出息的长子早年间战死,世子整天游手好闲,还有个小儿子,简直提不起来,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空有一身蛮力!」 崇氏跟着笑了笑:「不足为虑!」 她态度敷衍,似乎不想多谈,身体往后面的牡丹团绣靠垫上仰了仰:「唉,本宫乏了,煜王回去吧!」 李庭霄连忙起身:「母后,儿臣还想去看看心儿,好些日子没见小傢伙,还挺想的!」 崇氏想到叔侄二人相处了两三个月,有感情倒也正常,于是挥挥袖子:「去吧,这盒点心带去给皇后,本宫吃不下,可别浪费了我霄儿的一番心意!」 石皇后对李庭霄的到来十分诧异,听说他是来看大皇子的,便命奶娘将皇子抱出来。 李庭霄接过孩子,看着他那愈发圆润的小脸蛋,忍不住捏了一下。 石皇后笑道:「煜王,婴孩的脸不能掐,要收不住口水的!」 第181页 「啊,是这样,臣弟唐突了!」李庭霄诚惶诚恐,忙把孩子还给奶娘。 他把食盒里的点心全拿出来,然后盖子盖好,重新坐下,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石皇后盯着他,不安地捏着丝帕。 李庭霄问:「皇嫂,臣弟先前没见成皇兄,皇兄生什么病了?」 石皇后摇头:「太后寿宴那天,陛下愤然离席,从那之后本宫就再没见过陛下,也是事后才知道是兰月殿出了事,后来太后让人送来了心儿,本宫去了几次都被拦下了,说任何人都不见。」 李庭霄沉思片刻,抬眼看向她身后的宫女,皇后会意,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这才说:「栗娘娘被打入冷宫,肖天耀被关进天牢,皇嫂,是不是这两人……」 石皇后赶忙抬手:「别说了!」 两人对视片刻,心照不宣。 李庭霄嘆气:「看来,栗娘娘怕是没法再翻身了。」 石皇后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但也未必,她毕竟是心儿的生母,陛下这又……」 他话没说完,石皇后就直起身子。 李庭霄笑了笑:「皇嫂,万一陛下心软了怎么办?不如趁着陛下在气头上……」 石皇后眯了眯眼,轻笑:「煜王什么意思?」 「臣弟是为了皇嫂着想,冷宫也是宫,宫里出点什么事都有无数眼睛盯着,做事也不能太过。」他稍稍敲打了一下,话锋一转,「毕竟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但如果……女子名节毁了,不如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出家,青灯古佛了却一生尘缘,也省得给好人添堵,是吧?」 石皇后被他敲出了一身冷汗,勉强笑了笑:「煜王说笑了,就算出家,也得看陛下的意思。」 「那是!」李庭霄笑了笑,提起食盒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臣弟就是随便一说,心儿那么可爱,陛下也不能忍心让他亲娘离那么远!」 石皇后脸色一僵,将李庭霄送出殿门。 出了青悠殿,李庭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食盒,一笑。 他又去了冷宫。 一切都没变,除了栗墨兰更加憔悴,衣衫也更破烂。 「栗娘娘?」 他在身后唤了她一声,她却头也没回,李庭霄看到,御膳房送来的食盒还放在台阶上,不曾打开过。 他心头一沉,赶上前去,她却看也没看他,仰头盯着挂满蛛网的佛像。 「栗墨兰!」他轻喝一声。 栗墨兰转眼,眼中出现一丝清明:「煜王……」 李庭霄皱了皱眉,为她不值。 「肖天耀被放了。」 果然,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欣喜之色。 「西江王准备起兵,在那之前,本王会想法救你。」 栗墨兰「霍」地起身,又因为没什么力气,跌坐回去。 「栗墨兰你听着,肖天耀出狱后连提你的名字都不敢,你清醒点,他不值得你如此糟践自己!皇帝连着半个月没露面,肯定出事了,这情形,太后未必顾得上你,本王的办法不知可不可行,如果不行,三日后也会派人偷偷进宫带你离开!」李庭霄打开食盒,抽出暗格,「这几天,你给本王好吃好睡乖乖等着,你不要命没关系,云听尘还在天都城,别牵连别人陪葬!」 栗墨兰愣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忽然发现他要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李庭霄回身看了眼她脏布满污秽的脸,什么也没说。 第096章 石皇后清晨求见湘帝, 再次被连羽拒在门外,仍旧是那套说辞,说陛下不想见人, 让她这几日不要再来了。 她很是委屈。 栗墨兰与人苟且也只不过是被打入冷宫, 而她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就惹怒了皇帝,现在跟被打入冷宫也没什么区别。 她越想越气,在花园停了很久,转头去西梓殿跟太后诉苦。 还没踏入西梓殿,她就已红了眼眶, 不停用手帕抹泪, 妆都花了, 等见到太后,更是「噗通」一下双膝跪地, 泣不成声。 「母后, 陛下还是不肯见臣妾, 都过去那么久了, 陛下怎么还没消气?连见一面都不肯, 这么多年恩爱夫妻,臣妾最后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啊?」 太后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地安抚:「皇后,你是一国之母, 要沉得住气, 陛下只是病了, 他不光没见你, 所有大臣他都没见, 见本宫也是他孝顺,不愿惹本宫生气。」 石皇后眼珠转了转, 连忙起身走到太后的软榻前,关切地问:「母后身子不舒服?」 「本宫怎么舒服得了,造孽!」她撑起身子,咳了两声,「没一个省心的!」 石皇后垂下眼眸,假装当成没听见,做出一副小媳妇的乖顺姿态。 「母后,心儿可乖呢,这几天又肉了些,母亲想他没有?臣妾让人抱过来?」 「好啊!」 见太后终于有了笑模样,石皇后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臣妾可喜欢心儿呢,每晚都要自己搂着睡,虽说他不是臣妾亲生,但臣妾总感觉与这孩子有缘。」见太后不接茬,她笑了笑,一脸惊喜后的幸福,「也确实是有缘,臣妾凭空多出一个嫡子,好像在梦中!」 太后语重心长:「也是那栗墨兰自己不争气,你要好好待大皇子,教他成人,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亲生的母后。」 第182页 「可是……」皇后绞紧袖子,「冷宫也是宫,他的亲生母亲始终在宫中,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到时候……」 太后扬了扬眉毛,眸光闪过一丝犀利:「皇后是不是担心得太长远了?」 「心儿很快就懂事了呀,总有爱嚼舌根的宫人。」石皇后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毕竟,臣妾不是他的生母,多少有些心虚……」 太后牵起嘴角看了她一眼:「皇后什么意思,直说吧!」 「母后,陛下喜欢栗娘娘,臣妾担心等消了气,再……」 「你怕陛下将她从冷宫放出来?」 皇后低着头,认了。 太后怒目相向:「怎么?还想让陛下赶尽杀绝不成?她可是西江王的女儿,你想天下大乱吗?」 「不不,臣妾不敢!」皇后惶恐否认,又讷讷地说,「冷宫悽苦,臣妾想,不如给栗娘娘在外找个庵堂……」 她偷眼看太后,却见她愣了一下,表情慢慢缓和下来。 太后斜睨她一眼,轻轻一笑:「也罢,本宫考虑一下。」 如何处置打入冷宫的妃子,不需要经过湘帝,皇后就能做主,但石皇后明白太后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不敢造次。 她松了口气,语气轻快:「这样就不必担心陛下被栗墨兰蛊惑了,再怎么说,她对陛下不忠,万一陛下见了她一时心软就不好了,还是送出去省心。」 太后冷笑一声,点点头:「皇后觉得送哪去好?」 「最好是离陛下远些,不如送去江南道?」皇后越说越觉得可行,兴奋道,「煜王殿下对江南熟,上次又送她回过西江,他将人送去再合适不过!」 「煜王?」太后蹙眉。 「是!」石皇后点了下头,「要说起来,还是上回煜王来看心儿的时候提醒了臣妾,说栗娘娘不宜留在宫中!」 太后笑着摇摇头:「本宫还纳闷,皇后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原来是煜王。」 这话本带着贬低意味,可皇后并不介意,除掉栗墨兰这烫手山芋,想必太后也高兴,她算是立了一功。 太后却不像她那般心思单纯,有某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没等抓住,就听到有婴儿的清脆笑声。 「心儿来了!」皇后连忙迎出去,把孩子从奶娘手中接过,献宝似的抱给太后。 太后抱过心儿,看着那跟自己七分神似的眉眼,顿时笑开了。 她摸摸他小巧的耳垂,逗弄着说:「心儿啊,你可是本宫的亲孙儿,今后是要继承大统的哟,快快长大!」 石皇后在一旁站着,已经能想到自己当太后那日的风光了。 - 送栗娘娘去江南道的旨意是连丕来口头宣的,说是太后的意思。 送走了连丕,李庭霄立刻将入冷宫偷梁换柱的谋划暂停,急匆匆去马厩找白知饮。 一进马厩,他直接笑了出来。 从前只有青圣和瓷虎两匹马争宠,一手一匹勉强还行,如今多了个更爱黏人的送山,根本照应不过来。 他进门时,青圣狼吞虎咽地抢食他两只手里的青草,瓷虎叼着他的长衫后用力摆往后扯,送山照例用鼻子拱他的脖子,白知饮被它们弄得乱七八糟的,快疯了。 「刺啦」,衣摆掉了一半,白知饮一松手,一大捆草都被青圣拖跑了,他身子一歪,送山的鼻子直接戳到他的嘴巴上,湿漉漉一片。 他气得拍了一下瓷虎的脑袋,推开送山,才看到李庭霄正远远地看着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他抹掉鼻子上湿漉漉的不明水渍,快步向他走去,然后一抬手,把手上的东西抹到他的鼻尖上,笑了两声。 李庭霄又好气又好笑,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之后才把自己的鼻子也擦干净,帕子直接丢了。 「走,换身衣服,跟我进宫去接栗娘娘。」 「成了?」 「成了,不过要去江南道。」 「那么远?她们这是有多恨她?」 「我们不去那么远,在江北道找个地方将她安顿下来就回来,你跟我一道,顺便假装游山玩水。」 「好!」 白知饮欣喜地抱住他的胳膊,跟他一起去换衣服,虽然是假装,但对他来说,的确是单独结伴游山玩水了。 传旨是在下午,等他们到宫门前、消息再层层传入后宫时,天就已经黑了。 但,旨意就是旨意,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耽误。 今夜月朗星稀,巍峨宫墙上白天的余温犹在,周围拂过一阵接一阵的微风,暖意盎然。 守宫门的骁骑卫共有八人,个个一脸严肃地压着刀,目不斜视,李庭霄带来的亲卫恰好也是八人,跟他们对视着,毫不相让。 李庭霄和白知饮静静在马背上守候,李庭霄一身橘色锦缎袍子,而白知饮照例一身银白轻甲,直到月上柳梢,才有一辆朴素的马车慢慢从宫内驶出。 「栗娘娘。」 马车窗帘被掀开,露出栗墨兰半张苍白的脸,眼底却流淌着月光。 李庭霄微微颔首致意,下令出发。 出了皇宫,马车缓缓轧上朱雀大街,车轮碾压石板发出隆隆之声,还伴着清脆蹄音,只是没有人声。 突然,身后有骁骑卫追上来。 李庭霄回拨马头,等人到了跟前。 「煜王殿下,太后请殿下回去!」 第183页 「回去?」李庭霄眉心一跳,「可知道是何事?」 那人抱拳:「卑职不知!请殿下即刻进宫面见太后!」 李庭霄对白知饮使了个眼色,面色如常道:「饮儿,你们先走,还走上回下江南的那条路,我随后跟上。」 白知饮不放心,但明白这种时刻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拖他后腿,便点点头,朝身后亲卫挥手,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城外去。 那骁骑卫看了一眼,觉得不妥,但并未得到太后明示,便也不敢多阻拦,只对李庭霄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庭霄带了两名亲卫,不紧不慢打马往皇宫去,那骁骑卫见他明摆着是在拖延时间,急得催促了好几次,最后被他用力一瞪,不敢再多话。 他将青圣留在宫外,慢吞吞走入后宫,高墙之下影影绰绰,总像有东西在晃动。 那是他不稳的心绪。 进西梓殿,他顷刻换了副嘴脸,笑道:「儿臣拜见母后,母后召儿臣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叮嘱吗?」 太后看了看他,问:「墨兰呢?」 李庭霄微怔:「栗娘娘?出城了啊?」 太后霍地起身,望向他的目光带着锋芒:「为何不一同回来?」 李庭霄故作不解:「母后没说让栗娘娘回来啊?」 太后一拍桌子,几名骁骑卫上前听命,整个西梓殿登时风声鹤唳,她吩咐方才那骁骑卫:「去让柳伍出城拿人!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等等!」李庭霄忙拦住他,「母后这是为何?他们突然去拿人,我的亲卫不明白状况,能不反抗?」 太后冷哼。 李庭霄急道:「还是让儿臣亲自去,免得误伤自己人!」 「煜王还是在宫中等消息吧!」太后一挥袖,那骁骑卫从李庭霄身旁挣脱开,朝殿外去了。 李庭霄心急如焚,在宽敞的大殿里来回踱步。 他不知道太后怎么突然变了卦,栗墨兰被带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从长计议,但白知饮也在。 柳伍要是带兵追上了,两人见面能不眼红?他早视白知饮为眼中钉,能不趁机动他? 他猝然回身,大吼:「母后,我的饮儿也在护送队伍中,儿臣本来要带他顺路去玩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儿臣绝不善罢甘休!」 太后紧紧按着扶手:「他若是遵旨行事,怎么可能会有事?」 「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岭,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状况!」李庭霄一副被沖昏头脑的样子,「儿臣去追他,天亮前定将栗娘娘毫髮无损地带回来,否则以死谢罪!」 第097章 天空不知不觉堆起乌云, 遮蔽了月光,护送栗娘娘的白知饮一行不得不燃起火把,速度却反而更快了些。 他心中担忧李庭霄, 却也知道, 太后临时叫他回去八成是生出了变故。 他丝毫不敢怠慢,按照李庭霄说的,顺着官道一路向南。 马车过于颠簸,颠得栗墨兰心头惶惶,掀开车帘, 看到跟在车旁的白知饮。 虽然从西江回来的路上并未与他同行, 也知道李庭霄为了他大闹福安殿的事, 此人的地位自不必说。 「白将军,煜王呢?」 「煜王殿下很快就来, 娘娘宽心。」 栗墨兰便不再说什么, 放下了车帘。 接下来数十里都没有落脚之地, 白知饮打算连夜赶路, 以青圣的脚力应该很快就能追上, 然而,还没等到李庭霄,却见远远地一条火龙奔腾而来,那一行人身上盔甲被火把照得寒光凛凛。 他稍一犹豫, 还是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单是他们几个亲卫倒好说, 但马车是绝对跑不掉的, 他不能扔下栗墨兰, 她是李庭霄要救的人,是他跟西江的纽带。 一看清为首的那人是柳伍, 白知饮握着刀鞘的手迸出青筋,两腮绷得紧紧的。 柳伍阴阳怪气地招唿道:「哟,白将军?」 白知饮没吭声。 他的冷厉目光让对面的马儿躁动不安,柳伍提着缰绳稳住马,高声道:「太后有旨,令你速带栗娘娘回宫,违者格杀勿论。」 白知饮还是没动,只是盯着他。 他心知李庭霄肯定是不想栗墨兰重回冷宫,可他现在一定是被绊在宫里了,若是自己不听太后的,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柳伍带了三十几个骁骑卫,而自己这边因为是秘密护送,不好大张旗鼓,加上他就只有九人。 实力实在悬殊,但若要以死相搏,也不是不行。 他略一思忖,冷声试探:「我家殿下呢?」 柳伍哼笑:「煜王殿下在宫中等白将军回去呢!」 白知饮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清冷的目光在骁骑卫队伍中逡巡一圈,说:「待我知会娘娘一声。」 他才一回身,就听「呛啷」一声蜂鸣,柳伍喝道:「大胆白知饮,竟敢抗旨!太后有令,抗旨者当场格杀勿论,来人,将他们全杀了!」 应和声仿佛四面八方传来的惊雷,炸的白知饮浑身汗毛陡然竖起,他抽刀回头,再也不掩饰心头压抑的仇恨,眼底迸出一抹凶光。 - 李庭霄快马加鞭闯出城门,虽未看清来人的样貌,但他头顶那掐金丝黑犀角冠就是他的活招牌,守城士兵无人敢拦。 青圣四蹄不着地,顺着官道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时辰后看到前方那片乱晃的火光和飞快晃动的人影,在这空旷寂寥的夜晚,仿佛群魔乱舞。 第184页 明显是打起来了! 他心头一沉,大喝:「住手!」 但正在交手的双方并未听见。 亲卫营单人战斗力不容小觑,柳伍亲自带的这一支骁骑卫多是没上过战场的世家子,仗着人数占优,双方勉强能算势均力敌。 李庭霄疾奔过去,终于在乱战的人群中找到了白知饮,他正在跟柳伍亡命厮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知饮,哪怕是当初在暮霜原时,也没见过这样的他。 此刻的他仿佛断了尾巴的勐虎,被復仇的怒火烧红了眼睛,他的刀光又快又急,掠起凉夜的风,噼开翻涌的云,逼得柳伍节节败退。 李庭霄勒马,眼看白知饮一刀利落地噼向柳伍的脖子,不由得跟着握紧了拳头。 柳伍一闪身躲过要害,这一刀落在了肩上,他登时惨叫一声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李庭霄拳头又松开了,失望。 柳伍跌到一名骁骑卫身上,又惊又怒:「先杀白知饮!」 同时,李庭霄大喊:「住手!」 这回双方都听清了,纷纷停手,白知饮一听这声音,身上那股杀气陡然散了,握刀的手垂下,不安地看向他。 李庭霄来到火光下,瞥了眼柳伍的伤,却全当没看见:「柳将军,太后不是让带栗娘娘回宫?怎么动起手来了?」 柳伍恨恨地说:「白知饮抗旨!」 李庭霄问白知饮:「你抗旨了?」 白知饮委屈叫道:「我没有!」 不需他多解释,李庭霄对柳伍说:「柳将军听到了,饮儿没有抗旨,还是赶快回宫吧,母后还在等着!」 他目光扫过地上两具披着黑甲的尸体,禁不住「啧」一声。 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柳伍不服:「他说没有就没有?煜王分明是包庇,我手下骁骑卫都看到了!」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是误会吧?白知饮为何要抗旨?柳将军带着这么多人,连这么几个亲卫都打不过,而且你还受了重伤,本王看,这事还是别声张了吧?」 柳伍死死捂着肩膀,目光阴鸷地盯着李庭霄,忽然一字一顿地高声道:「煜王抗旨不遵,太后有旨,杀无赦!」 骁骑卫们全愣了,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李庭霄也是一怔,眯着眼与他对视片刻,忽地一笑:「柳将军,你怎么敢如此信口开河的?你手下人都懵了!」 柳伍看向自己手下,恼羞成怒:「煜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你们看不出吗?别忘了这是连公公传的太后旨意,你们都想抗旨不成!」 闻言,骁骑卫们再无二话,举刀冲上前。 煜王的亲卫就只剩六个,却仍然如一堵墙挡在李庭霄和白知饮前面。 瞬时间,厮杀声起,李庭霄下马,勐地掀开马车车帘,一把将栗墨兰拉了出来。 「兰将军,上马,往西江去!」他将懵懵懂懂的栗墨兰推上青圣的背。 栗墨兰怔愣着,好不容易稳住躁动的青圣:「煜王……」 「往西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李庭霄重重拍了一下青圣的后臀,让它老实点,「心儿不会有事,不管发生什么他依然是你的骨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别被绊住!」 话说完,青圣已经窜出了好大一段距离。 这变故让柳伍猝不及防,他见栗墨兰跑了,大惊,飞快点了几个人:「快追!」 李庭霄冷冷一笑:「追也没用,这世上没有马能追得上青圣。」 像是回应他的夸奖,青圣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还抽空回头,耀武扬威地看了一眼眼巴巴看着它的瓷虎。 栗墨兰一袭白衣飘飘,回头看着火光下满脸坚毅的李庭霄,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活气,她一直盯着他们,很快便融入了漆黑的夜。 几匹马举着火把冲出去,而李庭霄的亲卫又倒了两个。 正全力拼杀的一名亲卫回头:「殿下快走!往东便是永村!」 柳伍气得大叫:「永村又如何,你们还敢跟他一起造反不成?」 白知饮砍翻一人,一个鹞子翻身跳上瓷虎的背,冲到李庭霄跟前伸手将他拉上马,瓷虎去势不减,朝东方的山坡狂奔。 骁骑卫再顾不上围剿那几名亲卫,跟在柳伍身后,上马便追。 柳伍肩膀伤势严重,也是拼了命,他心知今晚若是不能杀死李庭霄和白知饮,那明天死的就是他。 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斗,林间小路上阴影重重,两人没有火把,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然而急促而沉重的唿吸就在耳畔,身体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仅如此,便能让彼此心安。 坐在后头的白知饮一手倒提染血的长刀,一手紧紧搂着李庭霄的腰,李庭霄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饮儿,你受伤了?」 「没。」 「害怕了?」 「不怕。」 怎么不怕? 如果只有他自己,那他什么也不怕,就像刚刚迎战柳伍时那样,大不了以命相搏,可如今多了李庭霄,他突然就怕了。 怕他死在自己前头,也怕他看到自己的死状。 他问:「接下来怎么办?他说我们抗旨,难道真要因此反了吗?」 李庭霄说:「先活下来再说!」 身后的马蹄声始终如影随形,瓷虎再能耐,驮着两个人也没法将追兵甩开,反而因为黑暗,双方越来越近。 第185页 它顺着路一直跑,眼前忽然开朗。 也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路,他们竟然来到了一片满是光秃秃石头的悬崖边,凌落的石头旁,杂草在风中乱舞。 李庭霄想掉头,可来不及了,身后的骁骑卫已经包抄上来,澄明火光下是一张张狰狞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柳伍脸上格外惨白,他提马上前,用力眯起眼。 由于身在明亮处,他好不容易才看出前方一匹马的大概轮廓,他冷冷一笑:「还往哪跑?」 他一挥手,包围圈缩紧不少。 白知饮小声说:「殿下,让瓷虎冲出去,交手时我跳下马去拦住他们!」 李庭霄微微侧头:「你想一个人送死?」 白知饮沉默一瞬,说:「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 骁骑卫还在缓慢逼近,瓷虎在原地踢踏起步子,毫无徵兆的,它像是疯了一般人立而起,前腿在半空不断踢蹬。 李庭霄勐地勒紧缰绳,呵斥了两声,它的前蹄方一落下又再次扬起,几次三番没能得逞,便又蹦又跳地嘶叫起来。 「瓷虎!」白知饮大叫。 怎么回事?一贯温驯的瓷虎竟然在关键时候惊了!莫说这区区二三十人,就是在西陲的冰天雪地里冲锋陷阵它也从没畏惧过! 等等,难道…… 他握住李庭霄紧抓缰绳的手,轻轻扳他的手指,贴在他耳边说:「放开!」 李庭霄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手指一松。 两人被发疯的瓷虎甩脱,白知饮紧紧搂着李庭霄的腰,在地上不知道翻滚了多少圈,撞到一块大石头才停下。 皮肉被石子硌得浑身剧痛,有一条胳膊动不了,头好像破了,热乎乎的液体还没等流到脸上,就变成了凉的。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远处传来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隆隆的杂音,勉强睁开眼,就见瓷虎正撞翻两骑骁骑卫,而它壮硕的身躯上插了至少四柄长刀。 第098章 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迴荡在初春干瘪的树林里, 夜太黑,只有他们身后举着火把的人才看得到枯草上那些带血的脚印,风太大, 血腥味飘到远处, 引来阵阵呜咽的狼嚎。 白知饮把李庭霄背在背上跌跌撞撞往前走,他断了一条胳膊,而他断了一条腿。 李庭霄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如果跑不掉的话,柳伍一定不会留他们活口。 两人体型有些差距, 白知饮明显走得越来越吃力, 后来, 借着好不容易从云后探出的一缕月光,他看到白知饮的眼睛被血煳住了。 他声音止不住发颤:「白知饮你眼睛怎么了?」 白知饮喘着气:「没事, 是头磕破了, 皮外伤不碍事。」 沉默片刻, 他拍他的肩膀:「你放下我自己跑, 柳伍那些人不敢杀我!」 白知饮笑:「他还有什么不敢?」 李庭霄见唬不住他, 说:「你放下我!我找个地方藏起来,你跑你的,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死!」 白知饮不回答,也不肯放下他, 李庭霄挣扎起来, 白知饮无奈:「殿下这时候给我捣乱, 是真想一起死在这?」 李庭霄胸口剧烈起伏, 过了好久才冒出一句:「饮儿, 我对不起你。」 白知饮抿唇,把他的身子用力往上送了送, 继续向前走,余光却看到有一抹冰寒的亮光在天际一晃。 他转头,目光定住,李庭霄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昏暗天际交叉竖起的几道铁网。 「隔壁是马场吗?」 「应该是。」 「那这里……」 「狩猎场。」 的确是狩猎场的那座山,竖起耳朵听,还能听出狼嚎。 白知饮忽然调转了方向,朝嚎叫声密集传来的地方走去,李庭霄一顿,抓紧他的肩。 「饮儿,没必要这样,你可以跑……」 「殿下想餵柳伍的刀,还是想餵狼?」 李庭霄思量片刻,一笑:「那就餵狼吧!」 其实不用他们主动去找,饿了一冬的狼群对血腥味极为敏锐,不多时,那嚎叫声便近了,隐隐还有窸窸窣窣的草叶晃动声。 白知饮停住脚步,周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也停下来。 李庭霄依稀看到阴影里有幽绿的眼睛,提醒道:「很多狼。」 白知饮笑了一下,佩服道:「殿下真是一点不怕?」 李庭霄回头望了眼身后渐渐逼近的火把,轻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白知饮从怀里掏出一枚传讯焰火,用力往天上一抛,红焰一声尖啸,拖曳着长尾上了天。 从前他怀中总有火摺子,自从偷袭安勃尔大营那次,他外出时身上便换上了这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他回过身,在原地等骁骑卫上来,慢慢解释道:「前些年在潘皋山中驻扎过一段,也是冬季,很多狼,有当地猎户教将士们学狼叫,上百人一起嚎叫,当地的狼群便会以为是有更大的狼群来抢地盘,夜晚便不敢再来,我可以试试,未必有用,但肯定会比柳伍活得久些。」 李庭霄惊嘆:「厉害,过后教我!」 白知饮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刚想回嘴,却见不远处嶙峋的灌木丛里钻出一颗硕大的狼头,灰白的毛髮间悬着两颗绿油油的眼珠,血红的舌头耷拉出一截。 第186页 托着李庭霄的手缩紧,他喉咙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呜咽,渐渐地,呜咽又变为充满威胁的低吼。 叫声足以以假乱真,就算确定这声音是白知饮发出的,还是令李庭霄一阵头皮发麻。 果真,周围零碎的低吼全都静默下来,那头狼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下,才探出的一只前脚犹豫着没落地就缩了回去,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尖尖的嘴巴,警惕地观察动静。 这时,骁骑卫举着火把赶来,柳伍白着脸,见到白知饮就是一阵难听的叫骂。 「这时候还传讯,真当有人赶得及救你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挥手,手下纷纷提刀上前,突然,有人发现周围气氛诡异,转头看去,忍不住发出惊唿。 「有狼!」 打算上前抓人的几名骁骑卫停住了,惊骇地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被狼群包围了。 柳伍又惊又怒,晃着火把扫了一遍周围,看到起码十几头狼。 「快,快杀了他们!我们突出去!」 耀眼火光让狼群隐隐躁动,他这么一吼更是激起了狼的凶性,灌木丛中,树林里,一条条矫健的恶狼拖出残影,兇勐地扑向人群。 柳伍一条胳膊不好使,根本无力反抗,他方才吼的最凶,成了狼群的第一个攻击目标,三两下就被咬断了喉管。 惨叫声戛然而止,周围的骁骑卫都愣着不敢上前,似乎不敢相信堂堂十六卫之首的柳将军就这么死了。 他被几头狼撕扯开肚皮,掏出内脏,四肢不受控制地竖起又落下,偶尔还会一阵痉挛。 马匹四散奔逃,没头苍蝇一样,却无论如何逃不出狼群的包围圈,不少人被甩下马,更多狼从草丛中跳出来,有的也会沖向李庭霄和白知饮,白知饮便立刻学狼叫,那狼或是掉头,或是错身而过,转而去进攻骁骑卫。 这些狼饿的久了,见人眼红,而且还懂战术,通常三五头合围一人,将人咬死才换目标,有逃跑的更惨,直接被狼从后扑倒,再也别想站起来。 惨嚎声一阵紧跟一阵,如此危机的时刻,李庭霄居然想笑。 在不惊动混战的人和狼的情况下,白知饮缓慢蹭着步子后退,待离开很远的距离,转头就跑。 李庭霄轻轻松了口气:「可以啊你!」 白知饮跑的唿哧唿哧的,顾不上回话,慢慢地,李庭霄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侧头一看,侧后方已经有狼追了上来。 他心头一沉,想提醒白知饮,却见他早有计划似的往马场方向奔去:「一头狼好对付,我们爬铁网上去!」 李庭霄喉头滚了滚,说:「不止一头。」 白知饮抽空朝周围瞥了一眼,忽地脚下一绊,摔倒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一条胳膊拼命把李庭霄往自己背上拉,李庭霄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 白知饮一怔,被他的目光吸住了,那里面有平静,有爱意,有遗憾,唯独没有恐惧。 「白知饮,可以了,到这里吧。」他顿了顿,用指尖仔细感受他掌心的疤,「到这里就很好。」 「不要!」 「柳伍死了,你也算报仇了,今后好好活着,去哪都好!」李庭霄摸上的他脸,「别担心我,我欠了一个人的债,也该去还了,还了才安心。」 「什么债……」白知饮声音彻底哽咽了,「肖宴的债吗?」 李庭霄笑了一下,释然点头:「快走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这个拿着,去山中取些钱,但我提醒你,太贪心可能会惹来祸端,尽管拿着你的钱走,其他的都不要管。」 白知饮麻木地接过腰牌,塞进自己腰间,愣愣看着他。 由于方才他的狼嚎,那三头狼对他有所忌惮,龇牙咧嘴地威胁着靠近,倒没立刻扑杀。 李庭霄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恋恋不捨松开,用揶揄的口吻说:「再学次狼叫,吓吓它们,然后快跑。」 白知饮扫过不停靠近的狼,满眼都是恨意,忽然,他目光垂下,看到了绊倒自己的那个坑。 那是一条狭窄的石缝,里头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心念一转,他忽地一把抓住李庭霄的肩膀,横拖着将他塞进石缝中。 遗憾的是,那个石头开裂形成的坑不够深,内部很窄,李庭霄像个破口袋一样被塞进去,不得不缩着肩膀,断腿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汗流浃背。 他意识到什么,盯着坑外的白知饮大叫:「白知饮你干什么!」 接着,唯一的光也被白知饮得身体挡住了,他挤进坑里,趴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挡在里面。 「白知饮你赶紧起来!快跑!」他用力推他,可他却用完好的那条胳膊紧紧箍着他,头死死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被他紧紧卡着,动不了,气得大吼大叫。 「白知饮,你他妈的,你敢不听我的!滚啊!」 「老子用你保护?你配吗?」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腻烦你了!快滚,滚啊——」 很快,他的咆哮声被他柔软的唇堵住了,在他仰头吻上来的时候,李庭霄看到了他脸上干涸的血被眼泪沖开了沟壑。 他的脑子晕晕的,又有些木然,在没被遮挡住的那部分视线里,他看到了坑外那些灰白色的毛髮。 接着,他察觉到口中的唇在剧烈颤抖,他的嘴唇也被咬疼了,腰后的那只手死死拉着他的衣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可他却救不了他。 第187页 他们被卡在狭窄石缝中,他的背朝外,那几头疯狼一定在咬他露在外面的背和腿,而他一定到死都不会放手,直到亲卫营的人看到他们的特有焰火讯号,找到这里…… 近在咫尺的睫毛飞快颤动,喉咙里压抑着一声声痛哼,他咬着嘴唇,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的脸抽搐的不那么厉害。 李庭霄喊着他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白知饮疼得双眼模煳,却还是看到他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忙用自己的脸贴住他的。 「殿下,别哭,不疼……」 李庭霄终于发出一声低泣,接着狂吼一声。 一声尖锐的狼嚎突然传进耳朵,那不是狼逞凶时的嚎叫,而像是狗子被人踹了两脚的恐惧哀嚎。 李庭霄一下清醒过来,努力挣出一只手,紧紧按住白知饮的后脑,颤声说:「饮儿,饮儿,有人来了!」 而他的头早已软软靠在他的肩头,变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假人。 第09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边湘帝的病还没好,这边又出事了。 据说是煜王带着几名亲卫要去江南游玩,骁骑卫的柳将军追上去传达太后旨意, 之后双方一起遭遇狼群, 骁骑卫连同柳伍将军全部葬送狼口,而煜王舍了他那男宠和八名亲卫,一个人活下来了。 这还多亏骁骑卫的夏虹及时带兵赶到,才将煜王从险境救出,为表对他的感激之情, 煜王亲自上奏皇帝, 举荐他接替柳伍, 承骁骑卫将军一职。 如此大事,湘帝却还是不出面, 太后在后宫代理朝政, 朝廷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夏虹因此平步青云, 短短半年时间, 从一名折冲将军升为骁骑卫的最高统领,也算是熬出了头。 金茳院,李庭霄坐在轮椅上,腿上还缠着夹板。 他待在床前, 握着白知饮的手, 一整天一整天的不放, 惹得邵莱又是嘆气又是抹泪。 他劝:「殿下, 吃点东西吧, 阿饮醒来看到殿下这般模样,会心疼的!」 李庭霄瞥他, 淡淡应道:「那就先醒来再说。」 类似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来上一次,邵莱昨日都背着李庭霄去城外求神拜佛了,他跪求菩萨,只要白知饮能醒,让他少活两年都成。 其实白知饮醒过。 他那天被抬回来府时,像是个被剥了皮的血人,邵莱差点当场吓晕过去。 经过花太医全力救治,当天他就醒来了,非但醒了,还笔直坐了起来,像是迴光返照。 他问「殿下呢」,在得到李庭霄无恙的消息后,人马上就昏了过去,从那之后再也没醒。 还是有些幸运在身上,那天他身穿铠甲,狼牙很难穿透,那几头畜牲只好先冲着腿去,他右边小腿的伤口差不多快见骨,花太医说,未真正伤到紧要的部位,今后不会瘸,只是这块肉掉的真真切切,很难再长好。 得到这消息,煜王也不知骂了句什么,那气焰像是要将谁生吞活剥了,却又无的放矢。 柳伍是罪魁祸首不假,但他忘不了,这事实际因太后而起。 云听尘每天都来,如今他进内宅都不用通报了,李庭霄若是心情还算正常,他便会直接将人带进去。 头几天,他不敢多说话,而且明摆着,即便说了煜王也不会理自己。 后来突然有一天李庭霄先开口了,让他往西江传讯,说如果栗娘娘到了,那便动手。 一个月后,大臣们已经习惯了见不到皇帝的日子,肖韬素褪去了平日里的伪善,露出骨子里的那份狰狞,压制得群臣不敢发声。 李庭霄在家养病,再没进宫去,也不上朝,消息却一点也漏过。 他猜,湘帝八成是被太后软禁了。 又或者…… 就在这时,淮西道折冲府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说西江王造反了。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右丞相肖韬素力排众议,请太后上朝主持大局,太后崇氏推辞几次还是来了,怀里抱着大皇子心儿。 听黄淼说完这些,李庭霄没去上朝都能想到当时的场景,肯定让人吞了苍蝇一样噁心,因为她抱的不光是未来太子,更是一块免死金牌。 黄淼嘆道:「户部给淮西道拨了不少银子,还派了两位老将军过去主持大局,相邻府县兵力终究有限,太后怕是又惦记上殿下了。」 「惦记本王?做什么?」 李庭霄抬眸,目光里的沉静让黄淼感到陌生,都说自从那日在东郊九死一生,煜王性情再次大变,每次见到都让人心惊。 「殿下不是有铁鸢卫吗?」 「铁鸢卫?」李庭霄嗤笑,「铁鸢卫和天狼军早还给陛下了,本王那四千亲卫整日待在永村种田养鸡,这都惦记?」 黄淼也笑了笑:「盖鑫死的不明不白,至今查不出兇手,铁鸢卫名义上直属兵部,实际不还是殿下的兵?听说暂代盖鑫管制铁鸢卫的曲将军有言在先,此生只效忠煜王殿下。」 老狐狸只是试探一下,让他惊异的是,煜王居然没否认也没推辞。 「黄左相,听说栗娘娘被打入冷宫的事了吧?」 他这话题换的有些突兀,黄淼一时间险些没招架住,定了定神,心想即便说不知道他也不会信,于是点头:「老臣怀疑,陛下也是因此才……」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栗娘娘才回到天都就被打入冷宫,冷宫啊,那是什么地方?是人待的吗?女儿被婆家这么糟践,他栗吕文要是当缩头乌龟那才叫人看不起!后宫这么折腾,就让人西江打几巴掌怎么了?还有脸嚷嚷?」 第188页 黄淼摇着头讪笑:「后宫之事,我等外臣不好插言!」 「那倒是,本王也一样懒得管。」李庭霄点着头站起来,「饮儿差不多该睡醒了,黄相,本王就不送了。」 主人下了逐客令,黄淼赶忙起身:「白小将军身子好些了?」 李庭霄颔首,唇边不知不觉漾起笑:「好得很。」 白知饮足足昏睡了半个月,醒来后,又经过半个月的调养,总算是脸上有了些人色。 李庭霄怀疑他失血过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背着自己在山里跑的那个夜晚,他把走黄泉路的力气都用完了,该死不死,该活不活,就那么一口气吊着。 他快步回金茳院,摔断的腿还有些跛,白知饮好的更慢,腿上被狼撕咬过的地方烂了两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痂,断掉的那一侧胳膊差点废了,花太医费了好大劲才给保住,至今不敢使力。 可能也正因为两人的状况如此惨烈,太后私下来看过一眼,便信了骁骑卫和栗墨兰全被狼吃了的说辞,再未追究,反而同意了李庭霄的举荐,让夏虹担任骁骑卫将军的要职。 另外,李庭霄还请太后彻查东郊狩猎场,说是正因为狩猎场多养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畜牲,才引来狼群常年盘桓在国都周围,长此以往,附近百姓都无法安生。 太后说回去会跟陛下商量,没想到还真有了动作,没几天狩猎场便关门大吉,都知道那狩猎场是肖韬素妻弟的买卖,如今这一巴掌如同狠狠扇在了他的脸上。 初夏的阳光刚刚好,白知饮被僕人扶到院子里,天气彻底暖了,他仰在那加了宽的太师椅上,仍裹着厚厚的绒毯,半眯起眼睛盯着太阳。 李庭霄赶忙一瘸一拐冲过去,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白知饮轻轻推开,就见到一张好大的脸正在对着自己笑。 李庭霄教训道:「直视阳光伤眼!」 白知饮随着他闭上了眼,果然觉得有些刺痛。 他拉下他的手,冲着他淡淡微笑:「殿下今日心情这么好,是不是黄左相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虽然眸光依旧清亮,但却没什么中气,似乎说句话就能喘上一喘。 「少操心!」李庭霄语气很不快。 他如今恨不能把他揣进口袋里藏着,省得风吹雨淋。 白知饮才不怕他,撑着身子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他便轻手轻脚躺在他旁边,陪他一起望天。 看得久了,天旋地转。 他侧过身,轻轻环住他的腰,贪婪地盯住他的侧脸。 失而復得的人,比以往还要加小心呵护,更何况,这个人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李庭霄的命。 白知饮挪动手臂,学他方才的样子去捂他的眼睛。 「看什么?」 「看你,好看!」 白知饮勾起唇,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温柔,李庭霄说:「现在更好看了!」 「殿下也好看。」 话里渗出浓浓的敷衍意味,李庭霄轻哼:「我好看顶什么用?你根本都不在乎!」 白知饮笑出声来,嘆着气说:「我好看也不顶用呀,殿下什么都不说,美人计也没用。」 要在最早,打死白知饮都说不出这话来,经歷这么多,如今终于愿意心无芥蒂地跟他开玩笑了。 他大笑:「其实也没什么,西江王反了,朝廷正在调兵,而且,我看皇兄八成出事了,太后和姓肖的想要把持大权,这倒是好事,皇兄于我而言是铁板一块,太后则不然,她那几笔烂帐可都在我这装着呢!」 说完,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西江王起兵一事前几天他们便知道了,白知饮并没惊讶,他记得,得到消息那天云听尘激动得在煜王府里转悠了一天,后来是被李庭霄骂走的。 「听黄左相的意思,太后想调铁鸢卫去对付西江,又怕曲腊不听调遣失了颜面,想让我替她出面,做梦!」 白知饮奇怪:「淮西道连西江的五万兵马都抵挡不住?」 「战力不行,湘国国内太平,府兵有几个真刀真枪打过仗?这些年,淮西道被西江和岭南庇护着,早不是当年的铁血边关了。」李庭霄冷冷一笑,「或许,让淮西道萌生退意的不是西江的五万兵,而是他们对西江人根深蒂固的惧意。」 彪悍,野蛮,不服管束。 「我们是不是静观其变就好了?」 「嗯,但不会平静太久,他们肯定想得到去请岭南王出面镇压西江叛军,这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若是那个岭南王出手,西江王有胜算吗?」 「没有。」 「啊?」 第100章 李庭霄猜中了, 碍于石皇后的面子,岭南王石渡果然肯出面对付西江。 他一出动,西江等于是腹背受敌, 兵力顿时捉襟见肘。 没几天, 李庭霄便收到了西江王的密信,说朱云察部正在不远处的关外活动,问煜王能不能牵线,他想找他谈谈。 李庭霄给黄石村去了一封信,又让驻守黄石村的刘校尉将信秘密送给朱云察, 不到半个月便收到了朱云察的回信。 信中大体意思就是, 他愿意帮忙, 不过事后的好处不能少。 这个人倒是贪得明明白白,不过也好, 能考钱财收买是最简单的, 只要他松口, 那自己大事可成。 第189页 李庭霄捧着信笑, 白知饮从外面回来, 也凑上前一起读信上的内容,看着看着,忽然疑惑,盯住其中几个字看了好半天。 「这是朱云察的回信?」 「是啊。」李庭霄还给他看了看信纸第二页朱云察的落款。 白知饮怔愣片刻, 丰润了不少的下颚微微抬起, 盯着他欲言又止。 李庭霄察觉到他的异样, 忙问:「怎么了?」 「我好像……见过这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突然掉头就往西院走去。 他走路还不太稳当, 李庭霄不放心,赶忙跟在他身后叮嘱:「饮儿, 你慢点!」 白知饮却头也没回,捏着袖子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回到许久不曾踏入的房间,他快步到柜子里好顿翻找,慌慌张张扯出一件短衣,从里头掏出一小片泛黄的纸片。 李庭霄仔细一看,那是整张纸的一角,上头满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字迹就快模煳不清了。 「殿下,殿下还记得吗?朱云察跟我父亲,曾是旧识……」 「记得。」 他按住白知饮发颤的手,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不该有的期待,心头微微一沉。 他从他手中拿过那一方纸片,仔细辨认上面的字,心中感慨。 不用白知饮多说,他已经明白了,这纸必定是当年从他家中搜出的通敌书信,字迹跟朱云察的不单单是像,根本就是一样的。 通常人写字都是右高左低,他却刚好相反,是左高右低,加之某几个笔画十分有辨识度,就算是刚识字的孩子来看,也能看出出自同一人。 李庭霄的目光说明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白知饮艰涩地说:「殿下,我……」 他想报仇! 他以为最近经歷这么多,仇恨什么的早忘了,可当仇人的身份明晰后,自以为再也无法被动摇的心居然再次涌起滔天恨意,甚至来得比以往更加汹涌。 李庭霄碰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嘆气:「再等等。」 白知饮抽回手,胸膛起伏着问:「为什么?」 李庭霄抚弄起他的脸颊,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解释:「目前时机不好,西江那边骑虎难下,需要绵各帮忙,这时跟绵各撕破脸,西江王就完了,说不定连带的,我们也一起玩完。」 白知饮咬住下唇,半晌问道:「殿下黄石村不是囤了兵的吗?」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问的唐突,好像在逼他为自己出兵復仇似的。 但好在,李庭霄并未介怀。 「饮儿,黄石村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底牌,决不能轻易亮出来。」李庭霄见他柔软的唇被咬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忍不住上手抚平,嘆道,「朱云察部实力不弱,墉冬察近来也是壮大了数倍,听说两个部落十分交好,虽然墉冬察与我结盟,但毕竟外族,未必能同心同德,我之所以选中黄石村,正是因为它处于西陲咽喉之地,能同时制衡绵各和西江,若是朝廷指派西尖驿有异动,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白知饮懂得他的顾虑,可还是心中难平:「还要多久?我还要多久才能……」 李庭霄仔细考虑片刻:「按朱云察自己说的,当年不过是潘皋寂寂无名的一名小将,他为何要害护国公?那可是战功赫赫的护国公,寻常武将巴结都来不及,他就算害了护国公也没落下好处,我猜,他背后定有其他人指使,我知道你要报仇,再等一阵好不好,到时我们一起,将当年害我岳父的人连根剪除?」 白知饮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岳父? 「什么岳父!」白知饮佯怒,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李庭霄死皮赖脸地贴上:「等报了仇,一定回去潘皋拜拜岳父,跪谢他老人家为我培养出温柔可人有情有义的好饮儿!」 白知饮还惦记着正事,着急地挣开他:「殿下要给朱云察回信吗?真要合作?」 心知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李庭霄扶着他的肩膀安慰:「就算合作,也只是利用他,你在担心什么?」 白知饮垂下了眼睛,摇摇头。 李庭霄笑了一下:「你要是不信,我立刻写信给他,问他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站得久了,白知饮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便扶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要问我父亲的事?他怎么可能说呢!」 李庭霄坐到他身旁,朝天伸出两根手指:「打赌吗?他肯定会说!」 白知饮眨着眼睛看他,摇头。 不信。 看他失落,李庭霄在心里暗自嘆了口气,心想今晚得卖力哄哄才行。 - 又过了半个月,西江的战事愈发焦灼,朱云察在这时回信了。 朱云察说已经跟西江王见过面,双方商定了声东击西的策略,开战的时间地点都交代了,在信的后半段,他以炫耀的口吻说了当年如何跟护国公白霭攀关系,如何混进他府中,又是如何趁他酒醉将信放进他书房的秘密角落栽赃,整个经过说的明明白白,还大骂潘皋王不光没信用,还是个窝囊废。 朱云察当年的所作所为乃是受了潘皋王指使。 白霭是名震一方的护国公,虽是草根出身,却娶到了潘皋郡王时恪天之女时娣慧,属于是强强联合的好姻缘。 后来几年,时恪天跟白霭一样为潘皋东征西讨,不一样的是,时郡王直接在潘皋东部给自己划了块地,不再回国都,表面上还听从潘皋王的调遣,实际上拥兵十万,成了大气候,因此,对潘皋王誓死效忠的白霭与岳父几番争吵,最终划清界限,再未联繫,而时娣慧嫁鸡随鸡,自然也再没回过娘家。 第190页 但潘皋王心中始终有疙瘩,又一次听信小人谗言,一时冲动为白霭做了这个局,想除掉他。 可后来白霭被杖毙后,他在跟白霭那些交好的朝臣的眼中看到许多次失望和不贊成。 潘皋王考虑,这还只是有证据处死白霭的情况,若是他们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特意嫁祸…… 后悔加上心虚,他想杀掉帮他做局的朱云察灭口,于是便找藉口派他带一队人去雪山办事,其实在山中设了伏兵。 好巧不巧,那天暴雪,山中成了迷魂阵,朱云察走错了路,一路走到绵各草原,几天后等雪停再回到任务地点,看到有大队人马埋伏过的痕迹,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脱离了潘皋,投诚绵各王,就带着他那两千人的队伍拼命收纳草原上的游牧小部落,这才成了今天的朱云察部。 他说这些是为了跟煜王炫耀自己有多果决,或许有夸大的成分,但护国公那段肯定是真的,他没必要说谎。 信,白知饮是红着眼眶看完的,柔和的下颌线绷出了硬朗的稜角。 李庭霄有些惊讶:「你外公竟然是恪天军的统帅?」 要知道,恪天军是很硬的一股力量,他们当初圈的东林一带,名义上是潘皋的地,实际上不怎么服潘皋管,潘皋王防他们像防贼似的,原来有这样的因果。 白知饮显得垂头丧气,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及娘家人,我以为她没有亲人。」 李庭霄想,大概决裂是在白知饮很小的时候,或许他根本都还没出生。 「难怪潘皋王会留下你们母子,或许时恪天为你出过力呢!」他笑着牵起他的手,「饮儿,除了密之,你还有其他亲人呢,真好!」 白知饮一愣,慢慢抬起头,烛光落在他眼底,形成跳跃的光点,一股澎湃的热气涌入他的胸腔,又慢慢溢满全身,让他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滑了出来。 他用力搂住李庭霄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哭得极其委屈,嘴里不停呢喃着:「我还有亲人呢,我有外公的……」 李庭霄微笑着顺他的背:「是呀,多好,饮儿有密之,有外公,还有相公!」 白知饮破涕为笑,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不好意思地掏出帕子帮他擦他身上玄色半臂,脸上的笑便停不下来了。 李庭霄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唇角啄了一下:「等这边事情了解,我陪你回去见外公,好不好?」 白知饮点点头,虽然他恨不得立刻长翅膀飞去东林跟外公相认,更想找潘皋王讨个说法,为父亲和哥嫂报仇,但李庭霄这边正关键,他不想让他分心。 李庭霄将信的前半段又看了一遍,又拿出昨日收到的西江王的信,两相对照,唇边勾起笑意:「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准备准备。」 白知饮用帕子揩了揩仍然湿润的眼角:「准备什么?」 「明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 「去永村山中看看,往江南各地付几笔尾款,提了货给黄石村武装一下。」李庭霄拥着他去换衣服,「看朝廷最近这架势,他们这大厦,差不多也该倒了。」 第101章 天热越来越热, 床周围厚厚的牡丹帐早撤了,换上了轻薄的纱帘,清晨便透进丝丝缕缕的光。 一夜荒唐无度, 醒来骨酥筋麻。 白知饮翻了个身, 哀怨地瞥了眼一脸坏笑的傢伙,要起身下地。 李庭霄一把将他圈在身前,鸳鸯交颈的姿势啃他的后颈:「起那么早做什么?」 麻麻痒痒的感觉让他的后颈站起一片鸡皮疙瘩,他推开没正形的人:「不是要去永村吗?还不起?」 面对冷眼指责,李庭霄只好悻悻地爬起来。 洗漱完, 用过早饭, 刚一出府, 白知饮怔了怔。 门外没有青圣,也没有瓷虎, 往常两匹马凑到一起便会打架, 尥蹄子甩头相互膈应, 如今却只有送山和另外一匹认不出的枣红马停在门外, 安静得很。 他喉间哽了一下。 李庭霄看出他的异状, 把送山牵到他面前,送山便用鼻子贴了贴他的肩头,十分亲昵。 白知饮茫然地摸着送山,心里难受。 多年来骨子里形成的迴避痛苦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这么多日子, 他一直在下意识迴避那晚的情形, 而且, 他对狼的恐惧大于对骁骑卫的, 所以几乎没去回想,瓷虎为了救他们, 已经不在了。 李庭霄宽慰道:「瓷虎厚葬了,那时你还昏迷着,所以……它知道你还有送山,一定走的安心。」 白知饮点点头,收起将要夺眶的泪,翻身上马,而送山也的确乖顺,主人一上来,它便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迈开骄傲的步子往城外去。 天上飘着薄薄的云,只偶尔有阳光从云层缝隙间透下来,晒在身上很舒服。 他们一路进了山,刁疆早在山中等他们。 废窑内的箱子少了许多,养兵囤田这种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这些先帝留给煜王的宝藏最终成就了他。 白知饮想,或许,先帝在得知太后背叛后,就已经打算放弃掉她那一支,转而选择煜王。 这样一想,还真有强烈的宿命感油然而生。 李庭霄检查了刁疆的帐簿,桩桩件件都一清二楚,不由失笑:「看不出来,你这五大三粗的,还有这两下子?」 第191页 「嗐,末将哪会这个,有位兄弟说自己家里是替乡绅管帐的,这些都是他做的!」刁疆嘿嘿笑着,「殿下,说实话,末将觉着这帐做不做的都什么用,那钱根本花不完!」 李庭霄目光扫过正对着金山流口水的白知饮,笑了一下:「这些宝物,本王只能花一半,另一半是要交给未来夫人的!」 刁疆还当李庭霄说的「夫人」是真的打算娶妻,赶忙沖他挤眉弄眼,提醒他白知饮还在呢,可一转眼看到他红着脸的娇俏模样,立刻懂了——「夫人」就在眼前,板上钉钉。 一下子成为焦点,白知饮干脆转身到窑外去了,等李庭霄跟刁疆交代完事情,跟他一起回城里。 趁官道无人,他掏出一块令牌,乌光闪闪,上头写了个大大的「煜」,看着简洁又威严,像他这个人一样。 「这令牌还给殿下!」 李庭霄看了一眼,才想起自己还交了这东西给他,那是在山上遇狼的危急关头,他将令牌交给他,让他快跑,跑了之后去山中拿钱走人,可他却没跑。 估计是刚才自己的玩笑戳到他了,为了避嫌才想到还令牌。 他接过来揣进袖子,轻笑:「也罢,等仗打完了再跟我的饮儿分赃!」 白知饮下意识抚摸送山的鬃毛,它的皮毛在阳光底下如同镀了金,煞是好看,半晌他说:「钱少的话还算稀罕,能丰衣足食当然好,可那么多钱,真到了手里都不知该怎么花,钱也就不当钱了。」 李庭霄竖起大拇指:「高深,有理!」 一想到这仗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白知饮百爪挠心似的,李庭霄一眼看出他有心事,想了想说:「不如你写封信,我派人送给时郡王,先帮你认下这门亲?」 白知饮眼睛一亮。 于是回府后,来回斟酌着写了十几遍,终于写成了一封信,生怕写得唐突,还让李庭霄帮忙读了两遍。 李庭霄觉得他像个要上考场的学生,真是可爱极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各商队撤出西马关,南昊看出苗头不对,紧急上报朝廷,可还没等摺子递到,朱云察部跟墉冬察部联合围城。 南昊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得了消息,朝中大多在骂绵各人背信弃义,也有人说他们得了盐铁,占足了便宜,本性毕露了。 无论如何,煜王这个中间人如今里外不是人,但没人顾得上他,他也乐得清闲。 今天,他又请了云听尘上门喝茶。 云听尘盘膝坐着,身子挺的笔直:「朝廷分了兵驰援西马关,西江这边压力松了很多,但岭南王石渡仍不能小觑,姑父说,墉冬察暗中派兵支援了,但石渡那边兵多将广,合兵也很难占优势,最好能有办法让岭南王退兵。」 李庭霄不紧不慢喝茶,抽空瞄他一眼:「退兵?谈何容易?」 云听尘说:「听尘有些想法,殿下可愿意听听?」 李庭霄点头:「讲。」 「听尘认为,要想岭南王退兵,最好离间他跟湘帝的关系,从后宫入手最简单!」 李庭霄一听他又来给自己找活,不气反笑:「说说,如何从后宫入手?」 云听尘莫测一笑:「石皇后。」 李庭霄也笑。 不愧是原书主角,脑子够用,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云听尘还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刚想解释,却被他摆手制止:「的确是个办法,让本王琢磨琢磨!」 他疑惑地问:「云公子怎么还在天都城?不怕朝廷拿你开刀?」 「除了殿下,目前天都城没人知道我跟西江关系密切,天都城反而是安全的。」他落寞地笑笑,「表哥不让我回去。」 李庭霄疑惑:「为何?」 「起兵造反这种事总是有风险,再说,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云听尘自嘲一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是遇到兇险就只有等死的份,况且,随军免不了风餐露宿,表哥捨不得我遭那份罪。」 李庭霄笑了笑,忽然心头一动。 如果失败,自己又将如何? 他之前从没想过这问题,总觉着自己既然穿进书中来了,就是天选之子,所做之事必定成功,可,万一呢? 自己的死活可以不论,但白知饮呢?带着他一起赴死吗? 恍惚间,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悽厉而急躁的狼嚎、白知饮隐忍的喘息、那些从他身上溢出却浸湿自己身体的血、因为剧痛而死死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他有句话说的没错,如果从没遇到过自己,就不来湘国,他母亲就不用死,他在潘皋多立些军功,洗脱奴籍,给母亲颐养天年,娶妻生子,平平静静过完余生。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殿下,殿下?」云听尘喊他,目露关切。 李庭霄抬起眼,布满双眼的血丝吓了他一跳。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本王突然有些不舒服,云公子先回去,前头说的,我再仔细考虑。」 「是!」云听尘赶忙起身,「殿下小心脚下!」 - 又过了几日,李庭霄还没找到离间皇后和太后的机会,潘皋的信先到了。 白知饮看了信,反倒一筹莫展。 信确实是时恪天回的,能看出回信时很激动,信纸上有水渍,他十分庆幸外孙还活着,诉说了一番思念之情后,又说自己身体逐渐老迈,希望能在临终前看白知饮一眼。 第192页 一看这个,他彻底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不写那封认亲信,写了反倒更麻烦了。 李庭霄心念一动,这简直是他求都求不来的良机! 「这有什么可发愁的?你去看外公便是,我这边又用不到你!」 用,的确是用不到,但他身在旋涡中心,看似安逸,实际每天都处于兇险之中,白知饮一直担心,某天他离家就会成为他们的生离死别。 这时候让他去潘皋,他如何能放心去? 他当场回绝。 李庭霄却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再游说,没想到白知饮竟然冷了脸,转身去了西院,把自己关进房间不给他开门。 李庭霄今天本来是要外出办事,时候已经不早了,只能先去办正经事,如无意外,今日一过,岭南石氏跟太后必生嫌隙,再严重点,说不定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家。 他觉得今日这冷战来得莫名其妙,隔着门敲了敲:「饮儿,我得出去一趟,你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李庭霄比约定时间早半个时辰到了云天楼,三楼雅间被清场,如今只有他和特意从马场赶来亲自伺候的云听尘。 云听尘看出他脸色不对,试探着问:「殿下,是在为之后的事发愁?」 李庭霄眉头紧锁,一路上都百思不得其解,听他这么问,刚好。 他嘆气:「饮儿不理我了。」 云听尘一怔,失笑:「殿下怎么惹到白小将军了?」 「他啊……如今天都城事态愈发紧迫,我担心将他也卷进来,刚好最近他联繫上了外公,我就让他去投靠,等这边了解了再回来,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走,这不,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云听尘抖开扇子,嘲讽一笑:「你们这些人,真是自以为是!」 又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听尘是在说世子呢,殿下别见怪!」 李庭霄哪会见怪,他现在只想取经。 「饮儿他说死也要跟本王死在一起,什么道理都说不通,你说,总不能真将他打晕了送回潘皋去吧?」 云听尘用摺扇遮住半张脸,偷笑。 「你笑什么!」 「小将军早将命都许给殿下了,就算将他打晕送回去,他也会再回来的。」云听尘清清嗓子,「办法不是没有,但这办法用了可能以后会很麻烦,小将军走了恐怕不会再回来,殿下要想追,可就难咯!」 李庭霄勐地直起身子:「你讲!」 云听尘斟酌着说:「就是……」 第102章 一辆最普通的梨花木马车停在闹市后巷, 车上的人匆匆走入云天楼后门,早已等候的掌柜将人引上三楼。 那人身材瘦弱,大夏天的捂着连兜帽的白色斗篷, 长长的斗篷下露出一双男子常穿的黑布靴, 等进了李庭霄所在的房间,有说有笑的两人停住,云听尘赶忙起来躬身行礼,退出去带上了门。 打量一圈房间内,确定无人, 这才掀开了兜帽。 李庭霄微笑看着她, 并未起身, 只是招唿了一声「皇嫂」。 他约来的正是皇后石氏。 素颜的石皇后坐到他对面,看起来十分憔悴。 「煜王大费周章约本宫出来, 要说什么?」 「宫里没人发现皇嫂出来吗?」 「哪会有人发现?这几个月, 陛下一次也没露面, 太后在为西江的事烦心, 本宫倒是乐得清闲。」 李庭霄给她倒了杯茶。 「皇兄也不来见皇嫂, 整日就在寝殿待着?」 「本宫去求见过两回,都被打发了,不见就不见吧,太后说陛下得了怪病, 样貌变得丑陋不能见人, 可就算丑了, 对本宫又有什么可躲着的?八成是还在生气吧!」 李庭霄轻笑:「生皇嫂的气?」 石皇后微微一嘆:「也不全是, 但, 或许当初本宫不该说?可她栗墨兰做出那样的事,我怎能装瞎?」 「这么说, 是皇后将栗娘娘和肖天耀的事说给陛下的?」 石皇后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说都说了,皇帝又这样,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于是,她点点头:「煜王你说,陛下生本宫的气也就罢了,怎么能连肖妃也不见?真是奇了,太后竟很喜欢肖妃!」 「臣弟听说,心儿这几日被太后送去肖妃那养着了?」 「是啊,说是担心本宫操劳,换着养。」石皇后眸底闪过一丝异样,嘆气,「煜王今天找本宫来,到底是为什么?」 李庭霄摩挲着茶碗边沿,问:「皇嫂,你说,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石皇后一愣。 「一国君王数月不早朝,却让太后代理,这合理吗?」李庭霄定定凝视她,「非但不上朝,连人都不见,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太后担心国基动摇,秘而不宣?」 石皇后陷入恍惚,李庭霄一看,确定她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十分无奈。 脑子呢? 「若是皇兄不在了,那自然是心儿继承大统,他的生母栗娘娘被狼吃了,到时候新太后只能由皇嫂你来当,如今母后慢慢把皇嫂跟心儿分开,是不是,未来太后的高位,她想留给别人?」 想到肖妃是太后保着进宫的,石皇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而且,西江进犯,岭南王正出兵制衡,皇嫂繫着岭南王,太后不敢冒然动作,所以只能瞒下皇兄的事,稳住大局,皇嫂,你觉得臣弟说的对不对?」 第193页 石皇后「腾」地站起来。 本来她还为太后的体恤而感动,现在看,什么担心操劳,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李庭霄呵呵笑了几声,一副看淡一切的模样:「皇嫂,等皇兄丧讯发出的那一天,你我都不会善终的!」 石皇后垂眼看他:「你?」 「心儿还年幼,表面看,我这个皇叔是他称帝最大的威胁,而你……」李庭霄顿了顿,抬手示意她坐下,「皇嫂,母后跟肖韬素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什么关系?」石皇后傻眼了,没料到其中这么复杂。 李庭霄摇摇头,毫不掩饰眼底的鄙视,说:「皇嫂整日待在后宫,肖韬素一个月进宫那么多次,你不知道?不想想,肖天耀是如何能搭上栗墨兰的啊?」 石皇后绞紧袖子,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诧异:「是,肖韬素带他入宫时……可肖韬素为何要带他入宫?」 李庭霄勾唇:「自然是母后想见,不然他敢?」 「母后?可……难道……」石皇后心跳的厉害,脸都红了,答案在心中唿之欲出,却不敢说。 「肖天耀出生那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母后去江南别院住过一年。」李庭霄顿了顿,「哦,对了,当年皇嫂还没嫁入皇家!」 就差明着摆出答案了,这石皇后怎么可能再装傻? 李庭霄放下茶杯,长嘆一声:「皇嫂还是想想办法吧,我是没辙了,岭南那么富足,我看皇嫂不如回去,让岭南王自立为王不是更自在?」 「不可乱讲!」石皇后呵斥一声,缓缓起身,「煜王,今日这话哪说哪了,本宫乃一国之母,怎可做那大不韪之事?再说,一切都只是煜王的猜测,本宫看,你还是别想太多!」 她一副「今天多余来」的样子,惹得李庭霄笑了一下:「皇嫂想办法潜入陛下寝殿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石皇后竖起眉毛,丢下一句「本宫自会求证」,转身就走。 李庭霄在他身后叫道:「皇嫂若是想跑,别忘了知会本王一声,本王也好一起逃命啊!」 石皇后头也没回。 又跟云听尘继续方才的话题聊了一阵,李庭霄告辞回府。 邵莱又在门外等,笑嘻嘻的迎上来:「殿下,阿饮消气了,还偷偷让厨子备了殿下最爱的凉茶,刚刚端去西院了!」 李庭霄忍不住弯起唇角,随即一怔,又放下了。 「知道了,回金茳院。」 邵莱的笑容僵在脸上:「殿下?」 李庭霄没理他,径直回了金茳院。 邵莱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十分不安,不知道他这又是怎么了。 白知饮听到脚步声迎出来,发现是邵莱,疑惑地问:「邵执事,殿下还没回来吗?」 邵莱犹犹豫豫:「阿饮,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直接回金茳院了。」 白知饮扯住自己的袖子,点点头:「那我去看看他!」 邵莱赶忙劝:「还是别去打搅了,晚上殿下应该会过来,阿饮晚上想吃点什么?咱家让厨房去准备!」 白知饮有些心神不宁,敷衍了句:「都好。」 李庭霄从没这样过,就算再心烦也不会刻意避开自己,他仅有的几次发火都是因为自己先惹他上火,其余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绪都是稳定的。 他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天黑,厨房送来的晚饭一口没动。 到二更天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端起凉茶去了金茳院。 金茳院里亮着微弱的烛火,他刚想推门,抬起的手又停下了,屈起手指敲了敲,等里面传来沉闷的应答,他才端着凉茶进去。 他在书案看看书,外间的饭同样没吃。 「殿下怎么不吃饭呢?」将凉茶放到桌上,看到他看的居然是一本兵法,简直奇了怪了,于是小心地问,「是不是事情办的不顺利?」 「很顺利。」李庭霄攥着拳头,眼睛始终在书上,头也没抬,「不喝,端走。」 白知饮抿着唇,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他觉得他的脾气就是沖自己来的! 他下午反省来着,觉得李庭霄一番好意,是自己太矫情,于是忍着火气绕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殿下是不是累了,我给殿下捏捏,早些歇息吧!」 李庭霄擒住他的手掌,一把甩开:「说了端走!聋了?」 白知饮袖子里的手一抖,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从没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 那一瞬间,李庭霄看到他眼底的悲伤,心一横,大步走到屏风后脱衣服,然后直接吹灯上床。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让人难以适应,白知饮揉了揉眼,睫毛被打湿了。 他端起茶盘往门外走,由于视物不清,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茶盘上的银杯掉在地上,「叮叮噹噹」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白知饮蹲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床上的人却没有下来帮忙的意思,好像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蒙上了被子。 于是,他作罢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望向朦胧的月,鼻子酸酸的,耳朵边突然反覆迴荡起一句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早腻烦你了!快滚,滚啊——】 这一年来,自己像个累赘一样,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总有受够的一天吧? 第194页 确实,就连亲生母亲都有对自己不耐烦的时候呢…… - 三更时分,后宫一片死寂,黄白的宫灯交替挂在廊下,随风飘摇,像是坟墓里的鬼火。 皇后在方才给全后宫的宫人和守卫赏赐了消暑的甜汤和茶饮,当然,里面加了下午从宫外带进来的料,这会儿除了西梓殿的人,大部分人全都睡得死死的。 药效只有半个时辰,昏迷的人只会觉得是自己打了个盹,时间紧迫,她快速来到湘帝的寝殿,站在门外犹豫片刻,迈步跨入那个几个月都无人踏足的黝黑深渊。 她端着烛台,迈过四名倒在地上的骁骑卫,一点点查看寝殿内的情况。 担心湘帝醒着,她在屏风外轻轻唤了声:「陛下?」 无人应答。 她心头突然惊慌起来,胸膛起伏的厉害,不知待会儿将面对什么,甚至因此萌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来都来了,不探查个明白,不是白白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她绕过屏风,举高烛台往里照,一点点照过去。 书案,洗漱架,博古架,罗汉榻,床…… 皇帝寝殿内处处蒙着尘,空无一人。 第103章 接连几天, 李庭霄再未踏入西院,每天都是白天出府,半夜才回来, 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 白知饮也很沉默, 没再去找他,待在西院整日整日发呆,像是又回到刚从天牢出来那几日。 邵莱唉声嘆气,问他想不想去永村散散心,密之前几天还跟泰金说想小叔叔了, 要跟小叔叔道歉, 可白知饮还是拒绝了。 他心里难过地揪着, 根本没心情再理其他的。 就这样过了好几日,老艾突然来找他。 原来, 那天收到时恪天的信, 李庭霄便派他去东林打探消息了。 老艾是昨天回来的, 进府来过一趟, 但煜王没在, 今天大早上来还是没截到人,就直接来见白知饮。 白知饮并不知道李庭霄派人去东林的事,一听之下还很惊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是为了让自己认亲顺利吧? 「阿饮, 东林目前可不乐观啊!」 「为什么这么说?」 「时郡王得了怪病, 整日躺在病榻上, 他两个儿子争权争的厉害, 听人说, 他们恨不得把老子赶紧给弄死!你说说,这都什么人啊!」 白知饮一怔, 没想到外公那边居然危如累卵。 「也不知那权有什么可争的,如今大部分政务和军务都被时郡王手下一个什么太傅把持着,听说啊,也是听说的,时郡王现在察觉到那太傅不是好人,但身子骨不好,两个儿子又不成器,实在拿他没办法,人家跟太傅相熟的几个将军都是精兵强将,反观恪天军这边就……」 「怎样?」 「恪天军的武器都是磨了再磨凑合着用,马就更别提了,去年冬天连将士的棉服都凑不上,连冻带饿死了不少人,找那太傅要银子,一问就是没钱,你说说!」 老艾两手一摊,一副不看好的模样:「依我看啊,时郡王一家被人背刺是早晚的事!」 他长长嘆了口气:「其实东林百姓都很爱戴时郡王,他以前对百姓好的没边,不然也不可能就攒那么点家底,可没用啊,谁拳头硬谁才是王!」 白知饮点点头。 老艾走后,白知饮根本坐不住,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回去帮外公,又觉得局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自己回去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 心里闷的难受,他便去马厩看送山。 送山见到他十分亲昵,又用鼻子碰他的脸,不太安定地踏着四蹄。 白知饮抓了一把草料餵给他:「怎么了?待不住?想出去跑跑?」 送山咴咴地叫了两声。 白知饮笑着拍拍他的脸:「今天天色不早了,明天吧,好不好?」 送山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吃起草料。 拍干净手上的草屑,他在马房洗了把脸,无聊地往回走。 另一侧的廊下有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快步走过,哪怕只是余光瞥见,也觉得那身躯挺拔得像一座山。 他转身看过去,没漏过他眼底那抹青黑。 没想到他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喊他,突然一声「殿下」,清澈如同山泉,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攥紧袖子。 一个男人小跑着追上他,形容为芝兰玉树也不为过,那模样,跟自己居然有着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更加温柔,像一支馥郁着香气的海棠。 「殿下,等等我!」 李庭霄当真为他停了步子,转头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宠溺:「怎么了?」 「脚疼,跟不上!」语气是一本正经的,可分明就是在撒娇。 白知饮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种好听的软话。 可李庭霄仿佛就吃这一套似的,笑着摸了下他的脸:「都到府里了,还急什么?慢慢走就是!」 那人鼓起腮帮:「王府这么大,迷路了还要麻烦别人,想跟殿下一起走!」 李庭霄便笑起来,像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迴廊对面的白知饮,沖他招招手:「饮儿,过来!」 白知饮麻木地挪动步子走过去,他不想听他的话,又觉得在外人面前忤逆他不好,下意识的,他在这陌生人面前有种自行惭秽的感觉,总觉得额带后面的疤痕在发烫。 第195页 李庭霄指了指他:「这是本王的饮儿,白知饮。」 又指了指那漂亮的年轻人:「饮儿,这是肖宴,你知道他吧?今后他就留在府里了,以后要好好相处!」 白知饮瞬间白了脸,看了肖宴一眼,又赶忙垂下头,用力点了一下。 「我,还有事,殿下,我先回去了!」 「嗯,去吧!」 李庭霄一挥袖子,他便落荒而逃。 原来,自己才是「外人」。 等他踉踉跄跄离开庭院,李庭霄脸绷起来,转头便往金茳院走去,肖宴小跑着跟住他,也不嚷嚷脚疼了,跑的气喘吁吁。 一进院子,李庭霄指了下厢房:「你睡那间。」 肖宴看了一眼,点点头,又好奇地朝后看了一眼:「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小将军啊?可真是英气逼人,哎哟……」 他「啧啧」两声,又在煜王严肃的目光下收了声。 「你怎么知道他的?」 「园子里说书的前阵子每天都讲,我们都可喜欢他了,都觉得他跟着殿下可惜了!」 「可惜?」 「那种不解风情的性子,逗起来一定很好玩!我们都没机会了呀!」 李庭霄横他一眼,转身回屋,留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笑的花枝乱颤。 见人走了,他追进屋:「我看人可毒了,殿下,小将军是不是放不开?趁这几天,我帮殿下教教他?人生苦短,一天都不能浪费!」 李庭霄指着他的鼻子:「闭嘴,你演好你该演的,一文钱也不会少你的,要敢漏了马脚,本王掀了你的象姑馆!」 「肖宴」吐吐舌头,遗憾地咕哝:「那只能以后再教咯!」 吃过晚饭,邵莱来禀报,说今日老艾来过,见他不在就直接去找阿饮了。 笑弥勒今天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肖宴」时横眉立目的,颇有些吓人。 李庭霄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西院,虽说应该再冷几天,但正事还是要商量。 西院连蜡烛都没点。 李庭霄心头抽紧,甚至开始质疑云听尘这办法是不是有些离谱。 他径直去了主屋,门没闩,推开后,就看到窗边坐着的白知饮,他凝视着窗外的余晖,听到动静也没回头,仿佛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 李庭霄点燃了两盏灯,走到他身旁,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他抖了一下,这才转头看他,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哭什么?」 「我算什么?」 几乎同时开的口。 李庭霄去擦他眼角的湿痕,却被他偏头躲开。 「殿下的肖宴回来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李庭霄的嘴角随着他颤抖的声音,一起颤了颤。 「好好相处是吗?」白知饮摇头,「我不能跟他好好相处,殿下若是腻了,我走便是!」 李庭霄想说你走吧,却开不了口,这一瞬,他觉得云听尘的点子简直烂透了,白知饮这样走了,今后何止是难追?那怕是一辈子都追不回来! 他暗骂自己感情迟钝,作为一个什么世面都见过的现代人,居然选了最烂的一招,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作为逼他心甘情愿离开危险漩涡的办法,有效是真有效。 皇后前天又来找了他一次,确定湘帝不在宫中,联想到当初的情形,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说要回岭南去,时间就在明日。 她一走,太后必然有所警觉,恐怕篡国之事就在眼前,而她想篡国,第一个必然要干掉自己这个唯一的姓李的。 罢了…… 他再次硬起心肠,冷声问道:「你想怎样?白知饮,我素来待你不薄,你别太得寸进尺!」 白知饮的眸光缩了缩,垂下头:「是,我知道了。」 李庭霄冷哼一声,问:「东林那边如何?」 白知饮有些恍惚,听他问,便直接说了:「外公病危,恪天军食不果腹,还有奸佞想要篡权。」 他慢慢地把一切都说了,李庭霄心中一动,下意识把手伸进袖口,捏了捏其中的一个硬物。 「你……」 白知饮突然抬眼,两人目光一碰,他后面想说什么统统都忘了。 心碎了,裂成一块一块的,又渐渐碎成齑粉,好像捡都没法捡。 良久,白知饮哽咽着声音央求:「殿下,抱抱我,行吗?」 李庭霄被他羸弱的目光击中,一把将人拉起,抱进怀里。 冷战持续十几日,他十分贪恋怀里的温度,忍不住亲他的耳朵,亲他的脖子,亲他的嘴唇,落下的热吻密不透风,又毫无章法。 彼此的唿吸都愈发急促,白知饮推他,倔强地低喃着「放开」,拒绝的话却统统被他压进喉咙里。 他熄了蜡烛,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眼里的温存和不舍。 他把人箍在身体里,像头饿狼,不停啃噬他的每一寸皮肤,留下一排排清晰的齿印,生怕他就此忘了自己。 他近乎粗暴,在他不间断的呜咽和低吟中,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留在最深处,希望他永远记住这一刻,记住自己的滋味。 他一遍遍亲吻他身上落下的痕迹,亲吻着失神的他,心疼又懊悔。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却不想扔下他独自在这冰凉的夜里,于是便拥着他的身子,用体温哄他入眠。 第196页 他知道,自己再没有回头路了。 第104章 白知饮做了噩梦, 梦到自己像掉进了火焰山,又像是被关进了窑口,周围看不见火, 却闷热得透不过气。 他是被热醒的, 醒来时仍旧是半夜,被李庭霄像八爪鱼一样搂着,两个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跟从前的每次醒来都差不多,以至于他有些恍惚, 不确定前阵子的疏离和昨天的肖宴是不是在做梦, 抑或者, 刚刚的温存才是一场梦。 盯着纱帘上的褶皱看了半天,伸出手指碰了碰, 指尖传来少许轻盈的粗糙感, 终于确定不是梦, 这让昨夜的狂放显得毫无逻辑可言。 他不想惊动他, 轻轻提起他的手腕, 然后小心翼翼从缝隙间钻出来,摸着黑,穿上衣服下地。 放下纱帘,点燃一根蜡烛, 掐了个小小的火苗, 回头盯着床上朦胧的人形轮廓, 指甲扣着自己的掌心。 鼻子渐渐涌上一股酸楚, 他无声地吸了吸气, 生怕惊动了熟睡的人,接着,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裳,慢慢套上身,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床的方向。 他定定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隐有期待,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咳嗽,他如梦方醒,拢起袖子,缓缓转身。 转身时带动了风,桌上的烛火映在一个乌黑髮亮的东西上闪了几下,他余光瞥见了,转头看过去,缩在袖中的手指颤了颤。 他把它擎在掌心仔细看。 乌光闪闪的漆面,刚硬的烫金字体,简洁又威严,跟他的人一样。 他很好,是自己不配,更何况那个肖宴是他的心头好,从表面看他没有多了不起,只可惜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输家,毫无胜算的输家! 一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冲进脑海,他抿着唇,默默垂泪。 泪眼朦胧中,那个「煜」字格外清晰,这令牌能号令亲卫营,包括山中那些…… 前几日他带自己去山中时还那自己打趣说「这些财宝本王只能花一半,另一半要交给未来夫人」,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这才过去几天?人怎么能变得如此之快? 难道自己真的就只是个替代品,正主一出现,便立刻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那又为何…… 他收起眼泪,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仍旧无声无息,看样睡得正酣。 令牌收进腰间,腿却像是灌了铅,挪了好几次也挪不开步子,「背叛」两个字像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不过,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父兄的仇还没报,他唯一的长辈如今岌岌可危,临终愿望只是想再见自己一面,天都城再没了他的容身之处,该往何处去,答案不是很明显? 原来,没有了煜王的白知饮,在天都城还不如路边一条野狗。 他走后没多久,李庭霄坐起来,望着虚掩的房门自嘲一笑。 第二日清晨,刁疆急匆匆进城来求见李庭霄。 李庭霄几乎一夜没睡,整个人恹恹的,托着腮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刁疆面如土色,问:「阿饮凌晨去了山里,带走了两百人,还有一些箱子,是殿下的意思吗?」 「哦,是吗?箱子带走了多少?」 「带了二十箱,他拿着殿下的令牌,守山的兄弟不敢抗命。」他见李庭霄微笑盯着自己看,只觉得那笑容渗人,于是更加小心,「守山的问他来着,问是不是殿下的命令,他不回答,守山的觉得奇怪,所以等他搬完了就赶紧下山禀告!」 不料,李庭霄却嗤笑了一下打断他:「二十箱!」 怎么看这意思,还少了? 刁疆擦汗:「还有两百兵呢,还特意去亲卫营喊了老艾跟他同行,他们这是……」 李庭霄长长吐出一口气:「随他去吧!」 知道带钱带帮手,这还让人放心点。 - 近来,煜王破天荒地每日早朝,他时刻板着脸,浑身肃杀之气,众大臣谁也不想跟他搭茬,连代理朝政的太后都不敢与之对视。 可今日早朝,她却不得不应对他咄咄逼人的问话。 「岭南王兵败,西江王一夜之间占了大半个淮西道,母后派去的钦差是废物吗?」李庭霄冷声质问,「生死存亡关头,皇兄还不出面,母后不给众位臣子一个说法吗?」 「煜王!」太后崇氏气得拍了下扶手,「说了陛下身体欠安,你想他加重病情不成?」 李庭霄冷哼:「陛下将近半年未露面,怕不是病体沉重,不该早立太子吗?」 崇氏勐地站起来,怒斥:「煜王你大胆!想造反吗?」 李庭霄欠了欠身:「母后想代理朝政到什么时候?以儿臣之见,正因为皇兄一直不出面,所以岭南王才败了。」 此话明显别有深意,众臣窃窃私语,有忠心为国的老臣已经开始点头应和起这个平时不怎么待见的煜王。 崇氏怒瞪他:「把话说清楚!」 「母后当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都是我湘国的股肱之臣,有什么可避讳的!」 李庭霄环视一圈,轻轻一笑:「母后,最近见到皇后娘娘了吗?」 崇氏一怔。 她的反应完全在李庭霄的预料之中。 今天是石皇后离开天都城的第十六天,也是白知饮离开他的第十七天,他每天上朝盯着太后的动向,看似慵懒随意,却忙成一只陀螺,「一切结束后去找白知饮」的执念就是不停抽打他的鞭子。 第197页 他背地里所做的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稍有差池便会落入下方的深渊,拉着周围人一起粉身碎骨,正是一环扣一环的缜密安排,才换来今日摊牌时的十足底气。 崇氏掌心开始冒汗,对连丕使了个眼色,然后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皇后?不就在后宫吗?还能上哪?」 话虽如此说,可却心虚极了。 想来,她好像有十几天没来跟自己请安了,也没去肖妃那接心儿。 太后事先吩咐过肖妃少让皇后跟心儿亲近,可能正因此,肖妃没刻意禀告这异常状况。 她暗骂自己大意,以为石珂那懦弱的性子,再闹腾也翻不出自己的掌心,真没想到,她居然跑了,而煜王居然知道! 他们是一伙的? 崇氏越想越心惊,望向李庭霄的目光现出一丝歹毒,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好当场发作。 李庭霄面向众臣说:「皇后在后宫最好,若是不在,那我们湘国未来可能要腹背受敌,各位还是早寻出路吧!」 「煜王,金殿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崇氏努力压制着怒气,问道,「后宫之事,你又不常入宫,是如何得知的?」 李庭霄看了眼正低头沉思的肖韬素,冷笑:「后宫之事,肖右相一个外臣都一清二楚,我作为陛下的皇弟,知道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不是再正常不过?」 突然被提到名字,肖韬素豁然抬头,愣了片刻才指着自己:「殿下是在说老臣?」 李庭霄冷冷一笑:「右相不是常常到后宫去探望太后?有时还带着令郎一起去,不然,陛下前阵子能生那么大的气?」 殿上瞬间鸦雀无声。 肖韬素瞥了眼太后,见她面色不善,便上前几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庭霄的鼻子:「胡说八道,别以为你是煜王,就能随便污衊我!」 「清者自清啊,右相,你急什么?」李庭霄慢慢挡开他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展示给身旁的黄淼看,「黄相,来看看,这是后宫宫门记录出入情况的册子。」 那册子被他随手翻开,为了醒目,在肖韬素父子的进出记录上刻意用红圈画过,像是死囚犯的猩红籤押。 崇氏和肖韬素同时一惊,没想到居然在这等小事上出了纰漏。 以黄淼为首的忠臣们终于得了理,纷纷质问他进宫做什么。 黄淼更是点着册子上的一条,高声宣布:「二更天,受太后召见入宫?还带了肖天耀?」 从前,宫闱秘事没人敢随意插言,如今明显湘帝出了事,他们都看出了,煜王虽然明面上挑的是肖韬素的毛病,实际针对的是太后,八成是陛下不行了,煜王在跟太后争权。 都是千年的狐狸,哪个不知道见风使舵伺机站队? 但接下来李庭霄的话,还是让他们下巴差点掉了。 「花太医前几日告老还乡,临行前告诉本王一个秘密,说肖天耀乃是太后年轻时跟肖右相所生,本来本王还存疑,可就右相这进宫频次,很难让人不多想啊?」 在朝堂上道破这件事,实属逆天之举,他就是笃定湘帝早死了,太后现在拿自己没办法。 崇氏脸色瞬间铁青,大喝:「煜王,你放肆!来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殿前武士上前就要拿人,李庭霄却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从冕服的宽袖中抽出根金锏,两名骁骑卫手还没等碰到他就慌忙跪了。 不只是他们,满朝文武纷纷下跪,齐声高唿拜见先皇,肖韬素也不得不跪下,眉心直跳。 李庭霄对着金阶上方的崇氏冷笑:「母后,这件事,儿臣可得替父皇要个说法!」 金锏是先帝留下的,就算是皇帝也要恭恭敬敬,更何况是太后,虽然她并不在乎先帝如何,但煜王提着金锏师出有名,当着百官的面,她若是不听,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崇氏平復着混乱的唿吸:「简直一派胡言,好,本宫不与你争辩,你倒是说说,想如何替先帝要这个说法?」 李庭霄勾唇一笑:「让肖天耀来,跟太后滴血认亲!」 朝堂上轰的一声,宛如闹市,声音又很快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崇氏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滴血认亲不成,就说明你污衊本宫,到时怎么说?」 「到时就把花太医抓回来砍了,诛九族,让他胡说!」李庭霄轻轻一笑,「母后生什么气?儿臣也不信母后会那般不检点,滴血认亲不是正好能证明母后清白吗?省得总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 见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崇氏也没办法,恶狠狠吐出一个字:「好!」 肖天耀很快被宣进宫,内监也早做好了滴血认亲的准备。 他满头是汗,一点都不像平常那副玉树临风的样子,眼神发乱发散,吓得不轻。 内监先将盛了清水的瓷碗端给太后,太后招手让肖天耀到金阶上,之后冷漠地刺破手指,挤了一滴进去,肖天耀也赶忙挤了一滴。 两滴血在碗底盪了盪,慢慢抱成一团,又缓慢散开。 连丕朝碗底看了一眼,吞了吞口水,高声宣布:「相融——」 第105章 两滴血相融, 是母子无疑。 众臣面面相觑,都猜不出今日这事如何收场。 进阶上的太后异常冷静,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的煜王, 一点也没有被发现不端过往的慌乱, 而宣城替先帝讨说法的煜王也没有任何得意之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盈盈笑意跟太后对视着。 第198页 这情形,所有人都看不懂。 那只碗被连丕端着在众大臣中间走了一圈,他们好奇地探头看,看也看不出什么, 血已经彻底晕开, 清水变成了淡粉色。 等所有人都看过, 太后冷冷开口:「相融了,如何?」 黄淼胸口胀痛, 跨步出列痛斥道:「太后如何对得起先帝的偏爱!如今事发还如此坦然?我湘国就没有法度了吗?」 煜王斜他一眼, 唇角翘了翘, 无奈。 这老头真是, 脾气上来连皇帝都敢顶撞, 就别说是太后了。 太后冷笑:「相融了就是骨血相连?愚昧!」 她冷哼一声,拉起连丕的右手,高举给众人看:「方才与本宫滴血认亲的可不是肖天耀,而是连丕, 各位臣工若不信, 可以回去试试, 不管有没有亲缘关系, 两个人的血大多是能相融的!」 金阶下登时议论纷纷。 李庭霄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也早看到了他们在台上的小动作,在黄淼尴尬的目光中, 他笑着问道:「母后,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用肖天耀的血?是心虚吗?」 「煜王!」肖韬素先火了,「你无凭无据却利用我们父子污衊太后,其心可诛!」 「右相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庭霄挑眉斜睨他,「母后也说了,两个人的血大多情况都能相融,那也没证据证明肖天耀不是你们俩苟且之后生的不是?倒是母后刻意避开与他一起滴血,更像是在本能避祸,诸位觉得呢?」 他环视在场众人,目光看向谁,谁就赶紧低头,生怕被他拉出来顶锅。 但明显,很多人都站到他这边了。 「你放屁!」肖韬素被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再顾不得殿前失仪,指着他破口大骂,「如今天下动乱,你还在这里勾心斗角!我看你才对不起先帝!」 李庭霄一点也不动火:「右相,本王知道你能耐大,陛下不在,如今国家大事都是你右相做的主,本王算什么?你脚下的一只蝼蚁罢了,右相跺跺脚,天都城的两万骁骑卫就能踏平了我的煜王府。」 一拳打在棉花上,肖韬素侧头跟太后交换了眼神,冷哼着一甩袖子。 李庭霄继续笑着挑衅:「右相,西江再跨越半个江北道就打到天都城来了,你还在这追逐权势,不怕有一天被西江王挂在城外祭旗吗?」 肖韬素反唇相讥:「你煜王不是能打吗?这回怎么了?倒是出兵迎战啊!」 李庭霄摊手:「皇兄也没下旨啊,若是皇兄下旨,本王必带四千亲卫营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在场众人都知道,如今湘帝状况不明,直接掌管天狼军旧部的兵部尚书丘途死了,铁鸢卫的将军盖鑫也死了,对于曾经的十万兵马来说,他煜王就是最大的,只要他一声号令,何止四千亲卫,他这些旧部都将是他的拥趸,那些可都是能以一敌十的好手! 而现在,守在西尖驿的铁鸢卫名义上在对抗关外的朱云察,实际上根本没见动作,而那些被划归兵部的天狼军十个能走了七八个,都说是回家务农。 崇氏也知道,如果以湘帝的名义下旨令他抗敌,他们兄弟二人势必要见上一面,所以压根没提这茬。 李庭霄轻笑:「恐怕母后的消息不太灵,还有一事,本王觉得还是事先说一声,西江已跟绵各墉冬察部合兵一处,昨夜大军连占江北道十座城,如今距天都城不过九百里,本王今日之举为的不是让母后难堪,而是为了让诸位同僚看清实时,本王的细软已收拾妥当,下朝后便出城去了,诸位自求多福!」 金殿上瞬间大乱。 崇氏先是为他带来的消息瞠目结舌,而后慢慢咬紧牙关:「煜王,你敢惑乱人心,当本宫没防着你吗?」 「把城门和宫门全关了!看哪个敢走!」她朝殿前值守的骁骑卫一挥袖,「煜王觊觎皇位,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先把他给本宫拿下!抄了他的家!」 殿外再次沖入四名骁骑卫,如狼似虎地朝李庭霄冲上去,为首那人还没等碰到他的胳膊,便被他一锏抽中面门,血流如注地倒下去。 李庭霄顺手夺过他的腰刀,倒提着抹了第二个人的脖子。 血溅金殿,註定今日无法善终。 群臣惊恐退后,留李庭霄被十几名骁骑卫围在当中,他脸上毫无慌乱之色,目光穿过面前的重重阻隔望向金阶上方。 「母后,你上回派柳伍追杀栗墨兰才惹得今日兵临城下,又因你失德才导致天都城孤立无援,你那天还差点害死我和我的阿饮,也得做个了断。」 崇氏打了个寒噤,脸色煞白,一手拉着肖天耀,一手被连丕扶着,脚步凌乱地离开金殿。 李庭霄冷哼,环视周围的骁骑卫,刀尖下垂,转身对着殿门外。 骁骑卫上将军夏虹一早便到东城门开门放行,三千亲卫沖入皇城,皇宫内喊杀声刀兵声渐起,越来越近。 他冷冷道:「还不投降?想死吗?」 负责皇宫内值守的骁骑卫此时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闻声,纷纷放下了刀。 他长出一口气,望向金阶尽头的龙椅,自嘲一笑。 今天他的举动十分冒险,可以说九死一生,本来应该等西江王里应外合再行动的,可他实在等不及了! - 废窑的守卫穿的本身就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一路上不用怎么掩人耳目。 第199页 老艾的确是探路寻路的一把好手,白知饮带着两百亲卫只用了不到十天,就顺利到了东林。 亲卫们原本死心塌地地以为这趟是在为煜王出差,直到到了东林,白知饮抬着二十箱宝物交给病恹恹的时郡王,还磕头跟他叫外公。 趁着白知饮一家团聚的时候,他们背地里议论纷纷。 「老艾,咱们是不是被骗了?」 「不能吧?阿饮都准王妃了,拿点钱不至于偷偷摸摸的吧?肯定是殿下让他这么做的,反正他有令牌,咱们听命便是!」 「殿下自有道理,没毛病!」 「就是,说不定是让阿饮出面来拉拢时郡王呢,毕竟黄石村……」 「嘘!」 时郡王已到了垂暮之年,头髮鬍子都白了,人萎靡地躺在床上,形容枯藁得像是没几日活头。 白知饮跪在他身旁,紧紧抓着他的手,那只手骨骼粗大,布满老茧,不难看出他当年的悍勇,可如今早已成了云烟。 白知饮絮絮地,对他说了这些年白家发生的事,其实大部分时恪天都知道,说是绝了交情,可他这些年一直关注着女儿一家的动向,也的确如李庭霄所料,当年潘皋王留下他们母子,正是因为时恪天暗中施压。 但他还是听得仔细,这素未谋面的外孙,在临终前能见上一面真是老天垂怜,他外貌与女儿有八分神似,让他窝心不已。 他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就这轻微的动作都让他喘了好几下,弄得白知饮莫名想哭,连忙凑上自己的脸。 「外公,大夫怎么说?」 「老毛病了,这几天还算不错!咳!」 白知饮忙帮他顺气,等他喘匀了才说:「听说恪天军缺衣少粮,我带了些钱给外公,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起身走到之前抬进来的大箱子前,掀开一个展示给他看。 见到明晃晃的金银,他是亏着心,但见到外公一副迴光返照的模样,又觉得哪怕是亏心,也应该这样做。 时恪天浑浊的目光在箱子间逡巡,不知不觉竟撑起了一半身子:「这些都是……哪来的?」 白知饮迴避他的目光,问:「这些能帮上外公么?」 「还得是,还得是惠儿啊,养了这么个好儿子!」时恪天热泪盈眶,「那两个混小子只知道斗,有什么用!」 白知饮汗颜地低下头,脑海里又不自觉晃过那张硬朗的面孔,无地自容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 湘国的兵力调来调去也是捉襟见肘,加之朝中传出的变故导致人心涣散,短短两日,西江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天都城。 西江王始终提防着李庭霄,跟带领黄石村出征的刘校尉在路上吵了好几架,刘校尉带的两万人为掩人耳目,一路上假称自己是绵各兵,其实,墉东察早在攻入淮西道后便带兵折返了。 毕竟是敌国,他不想贸然深入。 到了天都城下,果然见到城门紧闭,西江王大怒,而刘校尉一头雾水,自觉理亏,不禁提醒手下防备西江军队翻脸。 一番叫阵,李庭霄出现在城头,见西江王气急败坏的样子感觉好笑。 他负手而立,高声问候:「西江王,别来无恙啊!」 西江王吹鬍子瞪眼,想要上前理论,却被一旁的栗墨兰拉住:「父王,让我去说!」 李庭霄今日总算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兰将军」,她一身轻甲,倒提长枪,整个人英姿飒爽,一身轻松,像是重回天际翱翔的鸟儿。 她提着缰绳上前,仰头高声道:「还未谢过煜王殿下救命之恩!」 胯丨下的青圣撒着欢儿地叫了一声,惹得李庭霄又是一阵发笑:「兰将军,把马还本王啊?」 「自然是要还的!」栗墨兰翻身下马,拍拍青圣的屁股,它便一熘烟跑到城门边,唿哧唿哧地喘着气,像是在问怎么还不开门。 栗墨兰笑着问:「殿下,心儿可好?」 「好得很。」李庭霄点点头,「对了,说到心儿,本王那日在金殿跟人打斗,不小心把肖天耀给阉了,兰将军还要吗?」 栗墨兰浑身一颤,正不知怎么反应,就听身后的西江王哈哈大笑,喊了声「阉的好」。 他早觉得女儿是在犯浑,还打算进城后找个由头把人宰了,如今倒是省得自己动手了。 李庭霄勾了勾唇,扶上城垛:「西江王,说正事吧!」 西江王带着几名侍卫提马上前:「煜王请讲!」 「本王讯问得知,湘帝在几个月前那次就被太后崇氏等人谋害,如今那一干人等都被本王下了狱,只等过后发落,如今天都城尽在本王掌控。」他扬了扬下巴,郑重对瞠目结舌的西江王说,「要开城门可以,但要事先约法三章,西江王进城后,务必勒令手下不得打扰百姓,不得劫掠钱财,不得杀害朝臣,能做到吗?」 「自然,做得到!」 「如果能做到,本王便把玉玺交给你,从此不问政事,若是西江王出尔反尔……」李庭霄顿了顿,「请西江王不要怀疑,本王推得倒当今朝廷,将来也推得倒你!」 第106章 西江王以为这趟要白忙, 又或是节外生枝困难加倍,没料到,煜王居然只要了他一个承诺, 便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在他的协助下, 他只花了一个多月就捋顺了天都城的一切,并给太后等人赐了白绫毒酒,以绝后患。 第200页 八月初三,西江王栗吕文正式称帝,国号「宁」, 中原政权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一次更迭。 宁帝志得意满, 第二天, 找来开国公李庭霄把酒言欢,云听尘和栗星野也在。 席间, 云听尘把李庭霄吹捧得天花乱坠, 他笑着听。 一杯酒下肚, 他把玩着空杯对宁帝说:「陛下, 觉没觉着臣碍眼?」 宁帝一惊, 下意识看了眼云听尘,摆手:「没有没有,哪的话!」 李庭霄偏了偏头,直接了当说:「臣要走了。」 宁帝见他没开玩笑, 也不像是阴阳怪气, 忙坐直身子:「开国公去哪?」 「找人。」李庭霄笑了笑, 眼眸里像是倒映出了那人的样子, 「陛下要是不过意, 将西尖驿给臣吧,臣的铁鸢卫在那。」 宁帝皱起眉:「你那三万九霄卫你是不是也要带走?」 「是。」李庭霄倒也直白, 「就算将他们留给陛下,陛下能放心用么?」 宁帝「哼」了一声,讪讪问道:「打算何时启程?」 「就三日后吧!」李庭霄一抱拳,「告辞,勿念!」 两个月没见白知饮了,他一想到他就抓心挠肝的,解释的话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只等重逢那天。 他满心以为这次可以去找他,不料,出发头一天,宁帝连夜派人来拦他,说岭南王一路北上勤王,距天都城不足七百里。 若是他带走手下的九霄卫,以西江剩下那点兵对阵岭南王石渡,胜算虽有,但不多,那他这一次岂不是成了他人之美? 他扶额,无奈地想,这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白知饮到东林一个月后,时郡王病逝。 只用了半个月,他购买粮草军械,重整军营,让时恪天死而瞑目,临终前,将能调动恪天军的兵符交给他。 这一切都得益于在李庭霄手下学到的经验,就连他的两位舅舅都对他心悦诚服,乖乖听命于他。 北方的冬天冷的早,晨起时空气冰凉,在湘国待了一年多,冷不丁回来,他还有些不适应。 昨夜他又梦到那个人了,梦醒后,梦中旖旎气息仿佛仍在身边久久不散,他裹紧被子,将被子里的温度锁住,假装自己还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享受着他的安抚和亲吻。 身体突然躁动起来,他扭动了两下,连头都蒙进被子里,将自己裹成蚕蛹,半晌,又因为透不过气钻出来,整张脸憋得通红。 尽管他努力平復心情,可梦中那些场景还是不停闪过他脑海,每清晰一点,就让他心跳更快,到最后简直血脉奔张。 他红了眼眶,委屈的不行,终于抵不过欲望,假装自己是他,做出了令自己极为不齿的事。 半个时辰后,他揉着通红的眼睛,爬起来,盯着床上的一片深色印子,低低骂了句脏话。 白知饮,人家心里早没你了,你可真贱啊! 他自己撤下床单,没脸交给僕役,就打算自己拿到井边去偷偷洗。 一开门,肆虐了一夜的寒风一下灌进屋子,他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床单,无奈地嘆了口气。 去到井边打了桶水,一点点搓洗污渍,尽量不打湿周围干净的地方,这样干得快,就不会被人发现床单被弄脏过。 突然院门被「轰」地一下推开,一个长着满脸络腮鬍子的武将冲进来。 一看来人,白知饮手忙脚乱地把床单整个塞进冰凉的木桶,溅了自己一身。 「小舅舅?」 来的是时恪天的小儿子,时依桦,身材魁梧却不粗犷,模样不怎么好看,但一看就跟白知饮是一家人。 他见白知饮在洗床单,直接愣在原地,把原本想说的话给忘了:「阿饮,府上有下人,东西脏了知会一声就行!」 又想到白知饮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个,挠了挠头:「呃……要不小舅舅帮你?」 他现在对这个外甥可谓是心悦诚服,他认为,兵权落在他头上总比给他大哥强。 兄弟俩争权,不是因为想争,而是因为彼此都觉得对方能力不行,会毁了父亲的积业,这时,白知饮带了二十箱财宝来,又在短短半个月内竖清了东林的佞党,两人都不用争了,觉得这个外甥说不定就是上天派来帮他们时家的。 刚才已经搓洗得差不多,他胡乱在桶里搅了搅,拎出来拧,时依桦赶忙上前帮忙,两人一人一边,差点把床单给拧折了。 白知饮抢过来,转身去屋里晾。 「小舅舅,你有事吗?」 「东林易主,王上回信了,让阿饮你去国都拜见受封!」 白知饮一顿,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 三日后,白知饮和时依桦带了三千随侍亲卫,拉了几大车进贡给潘皋王的礼物,一同启程前往潘皋国都。 路途并不遥远,但他的心中异常忐忑,希望骨子里刻着的復仇名单这次能再抹去一个。 时恪天还在世时,没太给过潘皋王好脸色,别说进国都朝拜,有时潘皋王派到东林的使者,他见都懒得见。 所以,听说这位准新郡王到了,潘皋王亲自出城迎接,给足了对方颜面。 昨夜的一场雪后,苍茫的天地泛着土灰色,地上的石砾在城外的沟沟坎坎里堆着,描出粗粝的曲线。 听内侍禀报说东林的人到了,潘皋王掀开轿帘出来,远眺着那支盔甲齐整的队伍。 第201页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铠,手中提着一桿红缨枪,一张毛茸茸的狼头面具遮住整张脸孔,□□是一匹通体金黄的宝马,他不算健硕,但在人群中却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威慑力,一看就明了他才是这些人的头领。 莫名的,潘皋王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心怀疑虑地迎上去,那人也利落地翻身下马,沉静地走到他面前,抱拳行礼。 「拜见潘皋王!」 隔着整张的面具,声音像是被闷在罐子里,对潘皋王来说,却觉得像是一记炸雷直直噼中他的后脑。 潘皋王想不通,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杀气,是那狼头面具的关系吗? 他镇定地哈哈一笑,做了个平身的手势,不动声色地看向还算眼熟的时依桦:「时二公子,这是你家的晚辈?怎么从前没见过?」 时依桦忙抱拳答话:「这是时宴,是我大哥的次子,妾生的,但最有出息,从前就很得我父亲的疼爱,这回是全家推举他接郡王的衔,管理东林!」 妾生子,正常来说是不能带出来见王侯的,没资格,所以没见过也正常。 潘皋王点点头:「很不错!」 虽然觉得此子不简单,但在他看来,终归是个黄口小儿,他若是主事东林,今后不是随意拿捏? 抱着这样的心思,潘皋王把「时宴」带入城中,还在金殿设宴款待 。 席间,他问:「时宴,为何戴着面具啊?」 白知饮微微欠身:「臣样貌堪比夜叉,还是不出来吓人了!」 潘皋王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起来,朕以前也认识一位戴面具的将军,还跟你们时家有点渊源。」 白知饮心头一紧,问:「是吗?是何渊源?他又为何要戴面具呢?」 「他呀,恰恰与你相反,他是长得太好看了!」潘皋王呵呵笑着,对时依桦说,「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你们时家的郡主给白霭生了个儿子,时将军肯定知道朕说的是哪个!」 时依桦赶忙点头,有点冒冷汗:「是是,当然知道,我父亲早跟姐姐一家不来往了,那小子去年不是死在暮霜原了吗?」 「确实,要不是确确实实知道他死在了暮霜原,朕还真怀疑是他回来了!」说话时,潘皋王的目光从没离开过白知饮,突然问,「时宴,摘下面具给朕看看?」 白知饮放下筷子,迟疑道:「真的很丑,王上真要看?」 潘皋王挥了挥袖子,一副探究模样。 白知饮很无奈似的,犹犹豫豫拖住面具下方往上提了一点,只露出一个尖瘦的下巴,在场众人看到那面具后的皮肤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疤痕,反射出一块块诡异的光亮,明显被火烧过。 他还要继续,潘皋王皱着眉头阻止:「够了够了,原来是毁了容!不看了!怎么搞的?」 「小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蜡烛,床帐被点燃,烧的。」白知饮笑了一下,将面具扣了回去。 潘皋王点点头,看样子的确是有些年头的伤疤了,不可能是这一年才有的。 他嘆道:「真是水火无情啊!」 突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时宴好厉害!」 白知饮看向潘皋王旁边坐着的五六岁大的小孩,从宴席开始,他便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他知道,他其实看的是自己的面具,乌熘熘的大眼睛里多半是好奇。 他柔声问:「这位是太子殿下吧?一看就聪慧过人!」 潘皋王哈哈大笑,颇为自得:「是,我的炅儿有勇有谋,今后定能带领潘皋横扫天下!」 小太子开心地笑弯了眼睛,像模像样地一抱拳:「是!父王!」 之后,他又小声问:「父王,时宴的面具好厉害,儿臣能过去看看吗?」 潘皋王笑着颔首。 白知饮心中有些厌烦,但没料到,太子并没直接上前,而是期待地看着他问:「时宴,本王能看看你的面具吗?」 这让他的心情缓和了些,又觉得自己跟个孩子较什么劲,于是声音带上了笑意:「殿下请便!」 第107章 太子形容举止都很有规矩, 但从他略显仓促的脚步能看得出,其实内心相当急切。 白知饮起身相迎,太子高高仰起头, 他便俯下身去:「太子殿下可以摸摸!」 狼面具是老猎人活剥下来的狼脸, 也不知又做了什么防腐处理,毛髮鲜亮如生,自带一股粗暴摄人的气势。 太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嘻嘻」笑了:「真好看!炅儿今后也要像时宴一样,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跑回自己的座位, 将自己的软垫拖回白知饮身边, 眼巴巴地问:「时宴, 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白知饮见潘皋王点头,也点了点头:「好。」 声音都忍不住柔了几分, 看他们父慈子孝, 又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 心中不由得嘆气。 他给他夹菜, 他就笑眯眯地吃了, 身子还蹭着往他身边靠了靠。 期间,还动不动仰头看他的面具。 「时宴,你们那里狼是不是很多?」 「回殿下,东林林子多, 狼也多。」 「那你们不怕吗?」 「狼多, 猎人更多, 不怕的。」 太子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偷偷看了潘皋王一眼, 见他在跟旁人说话,便小小声对白知饮说:「时宴, 狼多的话,以后能不能给我也搞一张狼面具?」 第202页 白知饮点头应承下来:「当然可以!」 小太子眨眨眼:「那能不能别告诉父王?他会打我屁股!」 白知饮失笑,刚想答应,就听潘皋王威严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别告诉父王?」 他的脸板起来,小太子吓得赶忙低下头,一边说「没有没有」,一边使劲儿往嘴巴里塞菜,假装很忙。 白知饮给潘皋王遥遥敬了杯酒,帮太子转移他的注意力:「太子殿下在询问趁东林的风土人情,朝廷对我东林的关爱臣感铭于心,今后必定效忠王上,臣特意为王上备了特别的礼物,能否找间空屋子,臣想展示给王上看!」 潘皋王好奇问道:「是什么礼物?」 「面粉!」白知饮笑了笑,「我们东林种出麦子了,听说王上召见,连夜磨出了几十袋面粉,给王上看看我们潘皋的麦品质如何!」 潘皋王眼前一亮。 潘皋地处北疆,很难种粮,东林地势比别处平坦些,种出麦子也不很稀奇,主要是,这时宴肯把种出的麦子特意带来给自己看,难道是要投诚? 想到这里,他兴致勃□□身:「走,朕这就随你去看!」 虽然送面粉很莫名其妙,但既然是东林带来的贡品,而潘皋王又十分重视东林,宫人自然不敢怠慢,刚刚正好在膳房旁边为那些面粉空出了单独的库房,这会儿正在一趟趟用推车往里面运。 本来宫人们没当回事,但王上竟然亲自驾临膳房这种地方,足见重视,于是个个不敢怠慢,在东林士兵的帮助下,将几十袋面粉码放得整整齐齐。 院子里浮荡着细细的面粉颗粒,像是飘着灰雾,久久不散。 等宫人和士兵撤出去大半,时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潘皋王进到库房。 他的步伐中像是带了几分急切,潘皋王只当他是急于表现,而时依桦是真真替他捏了把汗。 那法子,试十次只成了五次,能行吗? 不过,他那股为了给父兄报仇不顾一切的劲儿,真的很让他这个舅舅佩服! 库房里更是白色烟尘缭绕,还没进门就感觉到呛鼻,潘皋王抬袖在面前挥了挥,不太耐烦,但为了东林的麦田,还是按捺下了心头的不快,随着他走向库房深处。 「这些都是新面粉,特意烘干过。」时宴停下向他介绍,然后扯住旁边面粉袋子扎口的绳子拉开,从里面撮起一小捧,送到潘皋王面前,「王上看这面粉,够精细吗?」 老实说,潘皋王根本就没见过几次生面,就更别提精不精细了,但他还是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不错!」 时宴笑了笑,蓦地手一扬,那一捧面粉在他们头顶天女散花,落了潘皋王一身。 他不悦地掸了掸肩膀:「时宴,你这是做什么?」 却见他退后两步,掏出随身的火摺子,狼面具后面的视线正冷冰冰望着自己,就好像,面具背后隐藏的是一头真正的狼。 他浑身一个机灵,突然感觉那目光有些熟悉,像是之前也有一个人,在跪在他面前时,仰头的某个瞬间不经意那么一瞥,那一闪而过的戾气快的像是错觉。 见状况不对,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拔刀护在他面前,这才让他稍稍心安,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对面的狼头后迸出一道摄人的光,他语气淡淡:「时宴。」 一切都仿佛定格在火摺子亮起的那一剎那,橘色的亮光映在潘皋王眼中,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而后不知怎么凭空膨胀成火球。 潘皋王耳膜「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再然后,炫目的光晃得他本能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身前的两名侍卫已七窍流血地飞出了好远,库房的门窗樑柱像是遭了天罚,被炸的四分五裂,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炼狱,在一大片火和烟尘当中,对面人的眼神古井无波,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笑意,一扬手,便把火摺子高高扔上了房梁。 他意识到什么,张大嘴巴,一股热浪翻卷着涌进他的喉咙,咒骂声一出口便成了变了调的惨叫。 最后的最后,一根带火的房梁坍塌坠地,横在他们之间,随着愈发剧烈的燃烧,变成了一道厚重的火墙,他的眼前也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影子。 白知饮踉跄着倒退出门,狼头面具上不可避免地窜起火苗,被他一把扯下,远远甩开。 他眼神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指着傻愣在原地的宫人咆哮:「救火!王上还在里面呢!快救火——」 王宫内大乱,所有人都慌乱地跑动起来,惊唿声和痛哭声交杂成一片,时依桦趁乱把白知饮从地上扶起,帮他扑打掉身上的火星,又经验丰富地把他往远处拖。 院子里再次发出山崩般的巨响,库房成垛的面粉发生了第二次爆炸,还没等宫人们拿来救火工具,就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 白知饮靠在时依桦身上,拳头攥紧,目光死死盯住那道门。 有几名护卫试图沖入救人,又很快退出来,整座库房已经变成了充满烈焰的炼狱,连带着旁边的膳房尖顶也冒出黑烟。 「轰隆——」 整座屋顶坍塌而下,白知饮目光中的寒光终于敛去,如释重负,缓缓闭上了眼。 - 潘皋王意外身亡,太子张炅继位。 不到一个月,朝廷的几股势力各自壮大,小皇帝被逼出国都,走投无路之下逃往东林。 第203页 忠心的内宦本不同意,说东林一直对王位虎视眈眈,但小皇帝执意如此,只因人人都在趁着为先帝发丧争权时,只有先帝新封的东林郡王时宴一直陪在他身旁,发丧完未多停留一天便离开了。 那天,在漫天风雪中,他蹲在小皇帝的面前,拨去他金冠缝隙间的雪,暖着他冰凉的手说:「陛下,今后有空可以来东林,臣回去就为陛下找最好的狼面具,随时恭候圣驾!」 得知皇帝到东林地界的消息,白知饮带着时依桦快马加鞭迎过去,在鹅毛大雪中跑了上百里,终于看到了正艰难前行的一行车马。 依稀能看到前头几名侍卫做出了拔刀动作,时依桦连忙喊话:「我乃东林右将军时依桦,得知陛下驾到,东林郡王亲自来迎,请陛下莫要慌张!」 对面似乎有人对马车了说了什么,然后有人喊:「过来吧!」 白知饮策马,慢慢靠过去,见对方都被冻得不轻,有人身上还带着血色的冰碴,就知道他们一路逃来并不好过。 他下马,在车外高声道:「东林郡王拜见陛下!」 马车里有人打了个清脆的喷嚏。 奸臣逼宫,小皇帝逃得仓促,衣着十分单薄,车里火炭早烧完了,此刻正缩在马车一角,牙齿止不住打颤。 白知饮掀开冻得硬邦邦的车帘一看,突然就想到自己数九隆冬被困在牢里食不果腹的滋味,难免心疼。 他跨上车,一言不发地把快冻成冰坨的小皇帝搂紧自己怀里,解下自己的棉氅盖在他身上,车下的护卫和宫人没有阻拦的意思,一路逃过来,又冷又饿,还要时不时应付后面的追兵,他们早就麻木了,连之前「护驾」的坚定信念也早烟消云散。 现在有人要小皇帝的命?那就要去吧!只要东林王能给口吃的,就算他想要皇位,他们也愿意把小皇帝的玉玺献给他! 可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是,并没有什么带兵要挟弱势皇帝的戏码,东林郡王的态度算不得恭敬,而是……亲昵? 白知饮搓了搓炅儿的小脸:「冷么?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小皇帝忽然缩进他的棉氅里,感觉这是全天下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他仰头看白知饮,声音哽咽:「时宴,等到了地方,我想喝碗热水,要是能放点桂花蜜就更好了。」 「有,给你放两大勺桂花蜜!」白知饮帮他把棉氅的缝隙都塞上,笑着说,「我不是时宴,我叫白知饮。」 小皇帝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盯着那张他很喜欢的狼面具,愣愣地看了一路。 第108章 经过两个多月的鏖战, 岭南王鎩羽而归。 战事结束第二天,宁帝给李庭霄设宴送行,不同的是, 这次规模很大, 所有朝廷大员一起将他送出了城。 他想,这次终于能卸下担子了! 刁疆早暗中联繫上了老艾,每隔几天,就有消息从东林传入天都城。 这两个月,他一直关注着东林的动向, 知道白知饮成了东林郡王, 知道潘皋王死于严重的粉尘爆炸, 知道潘皋新帝逃入东林,东林成为众矢之的, 而白知饮师出有名, 一路攻回潘皋国都, 让新帝重登大宝, 而东林郡王多了个太傅的头衔。 面粉会爆炸还是上次李庭霄教的, 他暗笑他学得不赖。 这人啊,果然学着学着就贼了! 紧赶慢赶回到西尖驿,正好腊月初四。 这天天气不错,前几日的雪都化干净了, 地上闪着碎宝石般的光芒, 有些刺眼。 曲腊出城相迎, 开口就招唿:「属下曲腊拜见煜王殿下!」 李庭霄斜他一眼, 头也没抬就往城里去。 「什么煜王?什么殿下?早翻篇了, 是开国公,叫将军也行!」刁疆路过曲腊身旁时, 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瞧瞧你干的什么事!」 曲腊自觉犯了大错,尴尬地望向李庭霄的背影,赶忙打马追过去认错:「将军,曲腊一时失言,求将军恕罪!」 「嗯。」李庭霄抬手,「无妨,今后要记得改口,不然陛下还当我想造反。」 在正常人看来,李庭霄背叛了「煜王」这个身份,引狼入室,同室操戈,实在算不上光彩,而这个身份是烙在他身上的一道印子,一辈子就去不掉。 曲腊觉得自己这句「煜王殿下」是揭了他的疮疤,他不介意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表情明显很焦躁。 人一慌张就容易嘴碎,其实也是试图找补过失的一种心情,比如此刻的曲腊。 他朝身后的副将拼命打手势,然后给李庭霄赔笑脸:「将军,属下在军所设了宴,给将军接风!」 「不去。」 曲腊一惊,又说:「朱云察汗本来说要等将军回来,后来听说后院起火,就赶回去支援了,可能过些阵子再来跟将军相见!」 「知道。」 曲腊见他提着马,去的根本不是军所方向,连忙朝岔路的另一头指:「将军,在这边!」 李庭霄终于停下了,样子十分不耐烦:「不去军所,回家!」 曲腊一愣,这才想起将军在城中有私宅。 「将军,城中诸位要员都在等着呢,不如……」 「说了不去!你们自己吃吧!」 他哪来的心情去哄他们?今天可是腊月初四! 虽然知道跟自己缔约的那个人不可能出现,或许早就忘了这个约定,但他早就决定自己去赴约,不然也不必天寒地冻的着急赶路。 第204页 他用力拍了一把青圣的屁股,留下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大门没锁,院子里一尘不染,看来去年请的那位厨娘经常来。 在上次离开的时候,他特意拜託她要常来打扫,顺便照顾院子里的梅枝。 他急火火地回来,也是为了看梅枝。 一年工夫,梅枝已经长成了孩童手腕粗的一棵小树,顶端还奇蹟般地鼓出两个花苞,黄粉色,跟庭院中央那棵繁盛的梅树相映成趣,看样很快就是繁华满庭的景象。 李庭霄放轻脚步走过去,像是担心脚步重了就会将那两个花苞震掉了似的,然后屏住唿吸蹲下,轻轻摘掉两片长得不好的叶子。 并蒂的两个花苞,他几乎能想像出它们盛放后的样子。 不由自主盯了很久,像是用眼神中的暖意就能让它们开放似的。 忽然,房子后面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响,他登时警觉,豁然起身喝道:「什么人!」 良久,房后都没动静,只有院外偶尔传来的狗吠。 李庭霄的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心脏有力地跳起来,而且越跳越快。 他用力唿吸一下,平静说道:「出来。」 还是没声音,但他能感觉到,那边绝对有人。 他就这样跟对方僵持着,似乎在打赌,看谁最后忍不住先去找对方就输了。 脚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忍住了没过去。 终于,对方先沉不住气,慢慢从屋角转出来。 李庭霄的嘴角颤了颤,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因为对面的人实在是太陌生了,明明能确定是那个人,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是脸上的狼头面具看起来太血腥,也太冷酷了。 几个月没见,他更加瘦削了几分,总是藏在眸底的迷茫不见了,或许,因为总是站在他面前遮风挡雨,替他做决定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了,他必须独当一面。 最初的震惊之余,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不要开口。 连日来的想念渐渐跟突如其来的惊喜揉成一团,李庭霄大步向他走去,气势汹汹的样子带着几分狰狞,其实心中早就软的一塌煳涂。 样子是要做做的,毕竟,他明面上是偷了自己的钱跑路,他想了一路再见面时要如何重振夫纲。 怎样都好,反正,不能轻饶! 可还未等他靠近,白知饮突地抽出一把长匕首,锋刃笔直地指向他的脸。 他一语未发,但威胁之势明显。 李庭霄停步,眸光渐沉。 他来真的! 白知饮凝视他片刻,用匕首指着他,终于朝后挪动步子。 李庭霄教训人的心思全飞的没边儿了,急得喊了一声:「回来!」 白知饮退回到方才出来的屋角,定定看着他,手中匕首反射出的阳光在墙壁上乱晃一气,根本稳不住。 李庭霄生怕他跑了,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眼底竟然涌上浅浅的惊慌神色。 「饮儿,我们好好谈谈,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行吗?肖宴的事我能解释,都能解释……」 听到他喊出这个名字,狼头面具后的目光陡然一凛,手中的匕首用力在空气中向下一挥,威胁他不准靠前。 李庭霄心知要糟,果然,白知饮转身就跑到了屋后,等他追上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 李庭霄因为赶路染上风寒,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白知饮那天不肯与自己相认,连多出个一炷香的工夫听听自己的解释都不肯。 潘皋王死了,东林一脉辅助皇帝有功,成了真正的实权派,他还有什么顾虑吗? 或者……他如今成了高贵的东林郡王,不肯承认自己原先的奴隶身份,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潘皋曾经的叛徒,所以不想跟自己相认? 李庭霄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气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多日来的失望情愫一股脑涌上心头,势要整兵杀到东林去问个清楚。 「出兵东林?」军所的议事厅内,曲腊表情十分诧异,不贊成,又不敢当面反对。 不光是他,就连刁疆和几个熟悉的将军都傻眼了,因为光听地名就能想到,东林在潘皋最东边,而他们西尖驿连潘皋的边儿都挨不上,还要先贴着国境去到潘皋西面,再横跨整个潘皋才能去到东林。 出兵攻打东林?那不就相当于拿下了潘皋其他地方? 一名副将一拍大腿:「开国公英明!」 所有人都看向他,不知他这马屁是如何拍起来的。 李庭霄想起来,这人是负责在边境巡防的王将军,他同样有些莫名其妙,问:「王将军有何高见?」 王将军抱拳:「开国公怎么知道潘皋正与朱云察部开战呢?」 这要是一般高位者肯定就坡下驴、故作高深之类的,李庭霄却跟常人不同,他扬了扬下巴:「不知道!你把话说清楚!」 王将军擦了擦汗:「朱云察汗前些日子说潘皋一直在挑衅滋扰,本来不想理,哪知道对方得寸进尺,朱云察汗一怒之下打了回去,并且一路追着潘皋军打,潘皋刚刚死了皇帝元气大伤,一口气被打到国都几百里外的平茶城,听说破城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李庭霄心中一动,直起身:「双方交战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205页 不等王将军想起来具体日子,曲腊插话道:「差不多就是将军回来那几日,在几百里外的山中打得热火朝天,潘皋伏击没得逞,打起来又不是对手,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李庭霄脚都凉了。 腊月初四。 真是蠢!白知饮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到这边,就为了看株梅花? 还什么「想抛弃过去,不想跟自己相认」,白知饮是那样的人吗? 他坐直身体问:「潘皋带兵的是什么人?」 王将军搓着下巴:「听说是个很年轻的,叫什么……东林郡王?」 李庭霄「腾」地站起来,把桌子拍的「砰」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去给本将军打听清楚,战况到底如何!」 一天后,黑压压的军队从西尖驿出关,沿着朱云察追杀潘皋军的路线,一路追过去。 昨天斥候连夜传回的消息,说朱云察部大军已围困平茶城多日,前些日子朱云察被城头放出的冷箭射死了,为了战局,一直秘不发丧。 朱云察之子誓要替父报仇,接连几日却攻城不破,双方僵持不下,潘皋损兵折将几乎无人可用,昨日,东林郡王亲自带兵出城迎敌,据说也受了伤,看样子也撑不了两天了。 第109章 两天后, 九霄卫到了平茶城附近。 一路上尸横遍野不说,越是接近战场,状况就越惨烈, 一具具枯骨烂肉旁, 雪跟血结结实实冻在一起,折断的兵器扔得到处都是,李庭霄几乎能想像到两军交战是个怎样的场景。 越是如此,他就越担心白知饮,他很少有心焦的时候, 但这次心里那把火快要把自己给烧死了。 而且, 他还是生气, 为什么那天他要躲着自己?为什么不能告诉自己他是来找朱云察报仇的?在他心中,自己是什么一无是处的路人吗?还是说, 在他心中, 自己跟朱云察是一伙, 会从中阻挠? 路边堆着一个个土包, 被薄薄的青雪覆盖着, 风一吹,土包边沿的雪被吹散了,露出被血黏作一缕缕的头髮。 他眯起眼,提马走过去, 旁边的士兵连忙扫开土包, 赫然出现了一颗颗堆垒起来的人头。 刁疆跟过来, 也像是心中不舒服, 解释道:「将军, 据说绵各有这传统,胜者堆京观, 但这里是有些简陋了。」 李庭霄听过京观,土包下面埋着敌军的尸体,头砍下来整齐摆在上方,起个震慑敌军和炫耀功绩的作用,残忍到令人髮指。 朱云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终被暗箭射杀,李庭霄猜,那一箭正是白知饮从城楼上射的,他在自己被围死之前,想办法为父亲和哥哥报了仇。 他心中郁郁,就听探马来报,说距平茶城还有十四里。 朱云察部据说拥兵十万,李庭霄不敢怠慢,让探子时刻注意周遭动静,派人去朱云察部谈判。 没想到,朱云察的儿子如今仗着绵各兵强马壮,根本不买他的帐。 不久,探子再次来报,说东林郡王抱着一个孩子想要突围,结果被困在城外,本就带了不足千人,如今所剩无几。 李庭霄的心头打了个突,喊了声「全跟我沖」,奔出大帐就往平茶城方向去。 帐内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连忙吆喝着自己的部下跟上。 乌泱泱的黑甲军沖入雪原,不多时便被早在此处防备的朱云察部给发现了,对他们来说,眼下要防备的不是平茶城,而是自己身后的援军。 双方主力战在一处,而李庭霄的青圣由于太过迅捷,直接带着几名不错的骑士穿过了防线,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拦。 李庭霄提着一桿自己不擅长的银枪,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战场,眉头压得很低。 前方,密密簇簇的一大群人马在围着一个地点绕圈。 他默数着冲杀入战局的十几个侍卫,觉得情况危急,但绝非没有胜算。 朱云察部鏖战数日,早已精疲力竭,而能跟上自己的侍卫都是精锐,如勐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敌军一片鬼哭狼嚎,高下立判。 李庭霄挥枪挑穿一名冲上来的骑士,自己也如同一桿锋利的长□□破了绵各兵的包围圈,却如泥牛入海,被无声无息被淹没了。 几名侍卫大惊,也连忙学着他冲进去。 圈内正打得焦灼,青圣高高跃过如林长枪,稳稳落在远处。 李庭霄一眼看到了白知饮,他正跪坐在潘皋军的保护圈中,脸上的狼头面具掉了,露出久违的清隽面容,一条手臂上的纱布被血染红,另一条完好的手臂拥着一个孩子,低头哄着。 那孩子只有五六岁大,身上穿着脏兮兮的龙袍,整个人紧紧缩在白知饮怀里,仿佛他就是他的唯一活路。 李庭霄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这孩子是谁,不需要他指挥,青圣见到熟人就撒欢儿似的奔过去,在看到他旁边的送山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它一边唿哧唿哧地喘着气,一边意识到什么似的,焦躁地用力转头,李庭霄不得不拍它的头安抚。 他知道它在找瓷虎,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他下马走到他们面前,轻轻喊了声「饮儿」。 面前是墨黑的铁甲和绣着金龙纹的黑色衣角,白知饮慢半拍地抬起头时,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真的是他来了! 剎那间,周围令人胆寒的喊杀声不见了,时不时落在铁盔脖领里的凉意也感觉不到了,甚至于伤口的疼痛,心里的恐惧和焦躁,像是都被他给赶走了。 第206页 他颤抖着嘴唇,嗫嚅了半天,直到炅儿喊他「义父」,他这才回过神。 「义父,他是谁啊?」 白知饮没回炅儿的话,他的眼睛始终在李庭霄脸上,那双眸子里带了些许他看没见过的东西,一时间他居然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他喃喃地说:「殿下不是教过我,敌众我寡须暂避锋芒,怎么能独身前来……」 「在西江时,我为你逆天改命过,都说了你白知饮今后是个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寿数,怎么能让你死在我前面?」李庭霄蹲下身,抬手扶了扶帽盔,又心疼地去摸他的脸,「别怕,援兵快到了。」 白知饮突然瞪大眼睛,盯住他盔下露出的那点花白头髮看了半天,不敢置信地上手去摸,摸了又摸,蹭了又蹭,像是想把那灰白的颜色给蹭下去。 方才他只以为是落上去的雪,离近了才看见,白了,他的头髮,全白了! 怎么可能?前几日在西尖驿见他时明明还是一头黑髮,怎么全白了? 答案自觉跳入脑海,泪水瞬间遮住了视线。 「殿下,我……」 「白知饮你竟然敢甩我,你等着,今天这事过后,我定要讨回来!」 白知饮用力点头:「若是能活过今日,全凭殿下发落!」 「哼,活过今日?」李庭霄睥睨地环视一圈,从他怀里抢过炅儿放到青圣背上,又没好气地扛起他,翻身上马,而后朝周围打了个唿哨,「走了,去找刁疆会合!」 说完一马当先冲出战圈,一行人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白知饮的心脏仿佛被重锤一下下勐击,肋骨被他坚硬的盔甲硌得断了一样的疼,但他都顾不得,他的眼泪像连不上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止不住的掉。 他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为什么他还要冒险来救自己,就凭他当初的一个口头承诺? 他给自己的明明已经够多了! 一时冲动跟他走了,今后呢?方才又应承了他那么暧昧不清的话,真能心无芥蒂地留在他身边、忍受着他跟爱人的浓情蜜意、做小伺候他吗? 白知饮一路忐忑不安,等回到九霄卫的军营时,人已经快被颠吐了,却只是苍白着一张脸,缩在帅帐角落大气也不出。 李庭霄从头到尾都没看他,让人打来热水,然后打湿了一条布巾,给炅儿慢慢擦脸。 那人跟白知饮共事过,当时在旦县还抢过他的荔枝,看到他便热情调侃:「阿饮啊!你回来啦?」 白知饮的嘴角抽了抽,想回话又觉得场合不对,他亲切的话让他眼眶又有些发烫。 炅儿起初有些怕李庭霄,但他的目光很柔和,擦脸的手法很细腻,就像是当初在东林来接他的义父一样。 小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住,李庭霄见他眼底的戒备没了,捏了捏他皴起的脸蛋:「瞧这小脸脏的,遭了不少罪吧?」 炅儿扁扁嘴,看了眼义父,突然「哇」一声哭了,挣开李庭霄向他跑过去。 李庭霄把布巾往盆里一丢,显然不高兴了。 白知饮了解他,知道以他的性子,即便心中不快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于是耐心地哄起炅儿。 「别哭啦,谁让陛下到处乱跑,多危险!」 「义父也危险啊,我担心义父嘛!」 「我是替自己父亲报仇,面对危险也心甘情愿,陛下肩负社稷,应该好好待在国都,下次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哦,那我……」 炅儿话没说完,李庭霄大步上前,提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他扔出了帐外。 白知饮听到一声「哎哟」,猜想大概是屁股着地,莫名的有些想笑,但在看到李庭霄虎视眈眈的眼神时,没敢笑出来。 李庭霄冷哼:「白知饮,你他妈还真不记仇啊?再说,才分开几天,你就认了这么大个干儿子,经过我同意了吗?」 「为什么要经过你同意!」白知饮心虚,嘴还是跟往常一样硬,别过头,「我跟殿下没有瓜葛了!」 「没有瓜葛?你说没瓜葛就没瓜葛?」李庭霄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我令牌呢?」 如同惨兮兮的小蛇被捏住了七寸,白知饮顿时没脾气,感觉自己的脸像是着了火,止不住的发烫。 他嚼着下唇,费劲地从腰间翻出一个漆黑的令牌,双手奉上:「在这,还给殿下,我用了殿下一些钱,今后,今后一定会还的……」 李庭霄先是一愣,盯着那令牌上的「煜」字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白知饮,这个破令牌你还留着有什么用?嗯,倒好像还挺有用!」 那个字的金漆被磨得都淡了,有些地方露出黑黢黢的底色,而黑色的某些部分磨得发亮,这让他心情非常好。 白知饮脸更红了,知道他看出了端倪。 令牌他不止留着,还一直贴身揣着,想李庭霄想到百爪挠心的时候,就拿出来用力摸那个字,就像是抚上他宽厚的背、摸到他刚毅的脸、握紧他骨节分明的手掌…… 但这种事,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承认。 李庭霄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大手覆上他沧桑了不少的脸,轻轻舒展着他眼尾多出来的纹路,心疼不已。 白知饮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那薄薄的茧子还在,指尖传递过来的那种温柔,也仿佛从未变过。 第207页 第110章 「饮儿。」李庭霄开口, 仿佛嘆了口气。 白知饮一个激灵,警醒过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殿下, 你我之间……已了结了!」 「谁说的?」 「那天。」白知饮咬着唇, 决定说清楚,「真正的阿宴回来殿下身边了,我这个冒牌货也该功成身退了。」 李庭霄无奈:「你……」 白知饮不想听他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法抵挡他所说的任何话,哪怕只有一句。 他赶忙打断:「白知饮不是木头, 知道殿下喜欢我, 我承认, 我也喜欢殿下,但殿下能多情, 我却不行!」 听到他经歷这么多还能亲口承认「喜欢」, 李庭霄顿时觉得什么都值了, 心头一松, 忍不住调侃:「不行?怎么, 是不愿意做小的?哦,对了,现在的白知饮不再是寄人篱下的贴身侍卫,而是东林郡王了, 当然不能给人做小的!」 「不是的!」白知饮因他的误解急的叫了一声, 又垂眼用力摇了一下头, 「白知饮此生都不会再沾别人, 但也没法跟其他人一起服侍殿下!」 李庭霄盯着他不停颤动的睫毛, 心疼地把人拉进怀里,他用力挣扎一下, 没挣动,就不挣了。 他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闻到馥郁的檀香味,一切是那么熟悉,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很怀念。 李庭霄也一样怀念。 他拥着他,感觉空了很久的心终于被填满了,一切担忧和思念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变成了眼前人最真实的样子。 他不完美,但他永远都是令他牵挂心疼的白知饮。 他眼眶酸了,嗓子也哑了:「饮儿,我道歉。」 白知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不解地看他:「殿下?」 虽然早知道这事难哄,也做足了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因此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别叫殿下了,我早不是煜王了!」 白知饮恍然大悟,他同样知道最近湘国的变数,只是叫习惯了。 他点点头,追问:「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反正躲不过去,李庭霄心一横,决定先捡不重要的说:「就是,当时天都城情况危急,我那晚特意扰你,想让你离开!」 不料,白知饮却点点头:「我知道,那时几经打探,觉着东林是个好去处,还特意给我留下了令牌,可说是煞费苦心。」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循序渐进:「其实,这只是后续,前因是那个……总之,其实没有什么肖宴,是……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云听尘的主意!他人就在天都城,等回去你找他好好算帐!」 他说的每个词白知饮都听进去了,但合在一起就觉得毫无关联。 「肖宴」这个名字好像又刺了他一下,但好像,前面说的是「没有」? 他不确定地问:「什么?」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希冀,又有些畏缩,像是面对一缕虚无缥缈的希望,不敢伸手去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犹犹豫豫就不像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李庭霄按住他肩膀,盯着他盈满傍晚夕阳暖光的眼睛,郑重其事:「饮儿,根本不关肖宴的事,那个人不是肖宴,我是故意气走你的。」 夕阳似乎沉了,暖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的一弯冷弦月。 李庭霄的喉头滑动一下,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坦诚地说:「云听尘说……没有将错推给他的意思,这事主要还是怪我,我只是阐述事实,你有气沖我来就好!他说,你我感情颇深,不下勐药不行,说要借我十个八个小倌整日在府中闹腾,后来我想,倒是有一剂比陌生小倌更勐的药,于是便在他新开的象姑馆里挑了一个跟你神似的。」 那弯冷弦月渐渐盈满,雾蒙蒙的,李庭霄内疚,搭在他肩头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我贊同他说的『感情颇深』,忽略了你白知饮其实那么要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骑虎难下,不能回头,就只能将错就错。」他自嘲一笑,「没想到,你一天都待不下去,那时我才确定,我跟『肖宴』演的那场戏对你伤害一定很深,对不起,饮儿!」 白知饮的眼眶被泪水煳满了,但就是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让它们掉出来。 他坚持着问:「那真正肖宴呢?死了吗?」 他怀疑是死了,因为那天在天都城东郊山中,他在危急时刻说「欠了一个人的债,要去还」之类的话,他一直猜测,那个人就是肖宴。 本以为答案笃定,没想到,李庭霄却犹豫了,甚至目光恍惚了一瞬。 见状,白知饮别过头,眼泪再也擎不住,倏然滑落。 他想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抓住了胳膊。 「饮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法解释,肖宴就是曾经的一个普通朋友!」他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胳膊,目光真诚,「我保证,我发誓,这个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出现在你的面前!」 白知饮难过地皱了皱鼻子,垂眸认真思忖片刻:「再容我想想吧……」 李庭霄不想逼得太紧,白知饮一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他有着常人没有的包容,他一定会想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再说,他真怕他再跑了,跑到自己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于是,他强撑起笑脸,换了能让他高兴的话题:「东林郡王好厉害,这回终于大仇得报了!」 第208页 果然,白知饮的唇角弯了弯:「我知道,母亲的仇也报了,就不跟开国公言谢了!」 李庭霄笑起来。 几乎是同时,帐外也传来笑闹声,间或掺杂着孩童的叫骂。 白知饮赶忙出去看,见浑身浴血的刁疆一边腋下夹着盔,另一只手提着炅儿的领子,而后者双脚离地,正愤怒地张牙舞爪胡乱扑腾,哇哇大叫,而他们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在哈哈大笑。 他们刚打完仗回来,朱云察部瞬间被骁勇的九霄卫给冲散了,一窝蜂地往草原逃窜,刁疆下令穷寇莫追,反正此番目的只是救人,已经达到了。 他朝周围比划:「都来试试,这也算活捉了潘皋王,够进族谱了!」 「刁将军!」白知饮忙过去把炅儿解救下来,愠怒道,「怎么欺负孩子!」 「玩玩嘛!是孩子不假,也是敌国皇帝,不欺负他,难道还给他磕头啊?」刁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虽说将军不介意,他也是情有可原,可他终究是背叛过将军,同枕共眠过的人,将军一直对他那么好,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看白知饮还要跟他理论,炅儿害怕地哭着抱住他的腿:「义父,没事的!义父别生气,我们是战俘,不能惹他,他会打你的!」 刁疆吓得倒退,飞快瞥了一眼李庭霄,怒斥:「狗皇帝!你可别胡说!我可不敢打你义父!」 周围的兵士哄堂大笑,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听刁疆一本正经禀告完战况,李庭霄把人都遣散了,让他们去休整一夜,明早进平茶城。 太阳彻底坠山,红霞渐渐消散,圆月自云隙间洒下一缕清辉。 营地间飘起裊裊炊烟,各个营帐都传出碗碟碰撞声。 李庭霄平时嫌麻烦,都跟将士们吃一样的,今日听炅儿抱怨说都喝了三天粥了,特地开小灶,让火头军上了几样小菜。 皇帝都只能喝粥,白知饮过得是什么日子就更不用说了。 行军途中,太好的饭菜做不出来,炅儿还是吃得心满意足,白知饮不停帮他夹菜,没多一会儿,他就干掉了三张大油饼,吃得滚瓜肚圆,仰在凳子上,翘起两条小腿来回晃荡。 白知饮笑要着帮他擦嘴,李庭霄一把夺过帕子丢在他身上:「都多大了?自己擦!」 炅儿赶忙正襟危坐,委屈巴巴地看了白知饮一眼,拿起帕子擦嘴,然后乖乖滑下椅子,小跑着去床上待着,只要不面对那个人凶神恶煞的眼神怎么都行。 他感觉好奇怪,明明刚回来时候他对自己还那么好,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大人好难懂! 白知饮无奈:「那么凶干什么?」 李庭霄还真是没坏心,莫名就是看白知饮无微不至地照顾别人,心情不爽,哪怕是个娃娃。 他「哼」了一声:「你也不怕把他惯坏了?」 白知饮看了看嘟着嘴巴的炅儿,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开朗活泼,不乏小孩子的纯真心性。」 李庭霄也看了看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情不爽了。 他皱起眉,朝炅儿一扬下巴:「你,出去!」 炅儿大惊,语无伦次:「我不!天都黑了,我怕!我困了,要睡觉!」 李庭霄就要上前抓人:「在军营里怕什么?去找刁疆带你睡!」 炅儿在床上跳起来:「我不要!我要跟义父睡!」 一大一小在帐内追来追去,炅儿当然不是李庭霄的对手,眼看就要被抓住了,突然眼前一黑,撞进了义父的怀抱。 「义父!」他肉嘟嘟的脸挤在白知饮的脖颈间,撒着娇哭诉,「义父救我,我要跟义父睡!」 「好,跟义父睡!」白知饮眼神瞥过李庭霄,轻轻拍着炅儿的背,看样竟然打算哄他睡觉。 李庭霄气得不行,又担心这时发脾气搞的小傢伙睡不着,会耽误更多时间,只要忍下这口气。 他的饮儿可都还没吃饭呢! 第111章 累了一天的炅儿飞快睡着了, 白知饮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床上,而后揉着一侧酸疼的胳膊,轻轻唿出一口气。 他的一边胳膊还包着纱布, 只能用一边抱他, 累的不轻。 回头,就见李庭霄地坐在桌边也没动筷,一脸哀怨,又好像是在说「活该」。 白知饮过去揪起一块饼咬了一口,小声说:「饿的话去别处吃吧, 别吵醒了炅儿。」 李庭霄站起来, 又觉得不对, 问:「你呢?」 白知饮扬了扬手中的饼:「吃这些就行!」 「不行,出去陪我吃!」李庭霄一把抓住他的腕子, 「吃完了还得陪我睡!」 「不行!」白知饮抗拒着, 却被他推推搡搡地搂进怀里, 怕闹出大动静, 也不敢挣扎的太厉害。 李庭霄看出门道, 愈发肆无忌惮。 他推着人步步紧逼,白知饮最后退无可退,被箍在了撑帐篷的支柱边,下意识看了看床的方向。 他像被网进兜里的鱼, 还想做最后挣扎, 低喝一声:「做什么!」 李庭霄笑着亲亲他的额头。 「会吵醒他的!」 「你不出声就不会吵醒。」 白知饮气唿唿盯着他, 眼看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心跳如擂鼓。 那张脸停到了近在迟尺的地方, 他能感到他的唿出的鼻息,曾经让他那么魂牵梦萦。 第209页 预见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羞涩地垂眼等待,可他却停在了那里,仿佛一瞬间截断了所有情慾。 思绪被拉得清明了几分,白知饮挣扎着:「我,还没考虑清楚……」 声音仿佛酥润的细雨落在李庭霄心头,潮乎乎,黏答答,让他的心麻麻痒痒,像是被小虫子啃噬个不停,他半贴着他的唇瓣回答:「没关系,慢慢想。」 细腻敏感的唇偶尔发出轻微剐蹭,撩的人唿吸沉重。 白知饮想,这也太欺负人了! 他委屈得眼尾泛红,突然一张口咬上他的下唇,听到他发出的闷哼才开心。 略带血腥味的气息在唇齿间推来搡去,渐渐散去后,蜜糖般的甜糯在心间盪开。 半晌,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明日答覆,可好?」 李庭霄笑着点点头。 白知饮在原地等了好久,见他还没有走的意思,迷茫地看向他。 李庭霄一笑:「去我那睡!」 白知饮别扭地指指床:「要陪炅儿。」 李庭霄气闷:「都已经睡了,还陪什么?」 「我是他义父!」白知饮无奈,仿佛他在无理取闹。 「义父?」李庭霄的手缠上他的腰,「义父就可以一起睡吗?」 「当……」一开口才意识到不对,在触及他光芒乱闪的眼睛时,立刻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只有炅儿才可以!」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吐了口,他会毫不吝啬地跟自己叫一声「义父」,并且明天提起裤子不认帐。 李庭霄嘆了口气。 这年头,一个个的都不好骗了! 「去我那睡,不然的话,我就跟你一起陪他!」 「那怎么行?」 倒不是别的不行,这间帐篷的行军床本就只能睡一个人,他带着炅儿都够挤的了,怎么可能再容一个大人? 「去我那吧,我那能睡下!」李庭霄软下声音,在他身上磨磨蹭蹭,「我想你了,我们说说话!」 床上的炅儿哼唧一声,翻了个身,白知饮立刻僵在他怀里,等确认他没醒,才松了口气。 最终还是心软妥协了,也不知是对是错。 回到李庭霄的帅帐,又让伙夫准备了简单的饭菜,两个人安静地吃,像是没什么可说的,又像是什么都不需要说。 饭后,李庭霄见白知饮胳膊上的纱布又有些渗血,叫来军医替他重新包扎,这才去卸自己的盔甲。 白知饮一转头,见他正将头盔往木架上挂,那一头乌黑的头髮全成了银丝,若不是背影依旧挺拔,还以为是那个耄耋老人。 他的九龙盔帽檐宽大,将头髮遮的很好,就只是在见面那会儿,他被青圣把帽盔颠歪了,才露出了少许白髮,当时白知饮还侥倖着,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眼泪再次不由自主流了出来,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军医也知道李庭霄一夜白头正是为了眼前的人,见状安慰道:「小将军,将军是急火攻心,多亏这股火走到了头髮上,这要是憋在体内,那是要伤及五脏的,放心吧,今后好好调养,许还能变回来!」 李庭霄闻言回头,笑了:「有什么的?头髮白了也一样英俊潇洒!大惊小怪!」 送走了军医,他掏出帕子帮他擦眼泪:「东林郡王怎么整天哭鼻子呢?」 泪雨滂沱,像是怎么都哄不好,干脆就不哄了,小心翼翼抱着他,耐心地帮他擦眼泪。 半晌,白知饮仍在抽噎着:「殿下,我……」 李庭霄竖起眉毛:「怎么又叫殿下?再叫错,当着你义子的面打你屁股怕不怕?」 白知饮破涕为笑,犹豫着,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唿。 看出端倪的李庭霄笑了一声,主动说:「以后叫相公,或叫名字!」 白知饮觉得这两个都不好,但一定要二选一的话,还是叫名字吧,叫相公的话,总感觉他会饿狼一样,不分场合地扑倒自己。 不对,还没觉得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也不对,好像…… 内心不知何时悄悄背叛了理智,他不牴触他了,甚至好像,就算他身边真的有个肖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他突然有点哀戚,恨自己不争气。 但,谁能拒绝一个这样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人呢? 他想喊他的名字试试,结果一开口却是——相公。 - 一个月后,朱云察部宣布脱离绵各,与中原和潘皋势不两立。 李庭霄给宁帝修书一封,把西尖驿还给了他,还挂了开国公的帅印,留给他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还有几十箱黄金珠宝,搞的宁帝大喜大悲,大病一场。 而李庭霄这位传奇般的人物,带着菩萨的庇护消失在众人视野,据说是去云游天下了。 其实则不然。 起初说好的的确是云游天下,不过,在北方呆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这三年里,他看潘皋的小皇帝是越看越不顺眼。 今天,炅儿终于十岁了。 潘皋王宫张灯结彩,几路诸侯都心甘情愿的入国都朝拜,只因为太傅时宴发话说让来,就没人敢不来。 上次敢违逆太傅的那个不开眼的郡王,全家死绝不说,祖坟都被刨了。 太傅性子还算好,但他手下有一名神秘的将军,终日带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人称罗剎王,他像跟全天下都有仇一般,性情极其暴戾,麾下有三万精锐铁骑,兵马皆披黑甲,仿佛阴兵过境,一出手就是寸草不生。 第210页 但有一点,他们从不荼害百姓。 从清晨起,炅儿就闷闷不乐,太傅要走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弃了的孩子,弱小可怜又无助。 「义父,万一宁帝打过来,我向他献降书行吗?」 白知饮笑着摸他的头。 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脸上蒙着鬼面具的李庭霄瓮声瓮气地说:「他不会打过来的。」 他急不可耐,一刻都不想在潘皋多待。 他跟白知饮的二人世界今天就该正式开始了,这小傢伙却还在这里东拉西扯! 炅儿捏着袖子:「那万一呢?万一有人不服我,骑兵造反怎么办?」 李庭霄不耐烦:「时将军辅佐你啊!我的黑甲军也给你了,还想怎样!」 炅儿抹了抹眼睛,往白知饮身旁挪了挪。 三年过去,他出落得一表人才,如今已经到白知饮下巴高,但在面对白知饮时,还是会表现出浓浓的依恋:「义父,你会常回来看炅儿吧?」 白知饮笑着摸摸他的髮髻:「会的,炅儿好好治国,义父明年回来看你!」 「义父过了今日再走嘛,好歹等孩儿过了生辰……」 「不了,义父不方便出面。」 「哦……」 两个人好一番话别,李庭霄等的焦躁,内宦也着急典礼,被催促了好几次,炅儿才进去换衣服。 他才一转身,李庭霄立刻拉起白知饮的手,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 白知饮无奈极了:「就差那么一点工夫吗?多说几句都不行?」 「你最好离他远点!」李庭霄正色道。 白知饮当他又在吃个孩子的醋,笑眯眯问:「为什么?」 「他虽然是个好孩子,但万一有天想通了父亲死去的真相,难保不会伺机报復你!」 白知饮沉默了,任他拉着往前走。 「饮儿,你这三年替他做了这么多,也够补偿了,我还留了兵给他,等他到了十六岁,无论届时潘皋如何,九霄卫自会撤走,这是为了他好!」 「你说得对。」 李庭霄摩挲着他的手背,无声安慰。 「庭霄,我的确不该再回来了。」白知饮嘆了口气,「等他到了十六岁,我会写信告诉他前因后果,至于他恨不恨我,随意吧!」 其实,那时他告诉炅儿自己的真名叫白知饮,也是为今后做好铺垫,求个心安理得。 他相信长大后,他会查出白知饮是谁,也会捋清楚一切恩怨是非。 「那是六年后的事,不许愁眉苦脸!」李庭霄笑着搂他的肩膀,「走,云游天下,带你去看海!」 「海?那多远?」 「也不算远,但得小心,我的饮儿这么好,别被海神娘娘看中了!」 「那敢情好,到时候还能骗些鱼来吃!」 「牺牲色相啊?也行!海里鱼可多了,特别是深海里,越深的海底,鱼长得越奇怪!」 「吹牛吧,说得好像你到深海里游过似的!证明看看啊?」 「那倒是证明不了……」 「就说是吹牛的!」 …… 两人亲亲热热走出宫门,所有宫人都习惯了他们的亲昵举止,有些还掩着口笑。 嬉笑声和马蹄声迴荡在宫墙间,不多时,便消散在温柔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