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第1页 《相见欢》作者:扶舒【cp完结+番外】 简介: 书里说,天生道体命途多舛,遇人多恶。 我从不曾信过。 我愿以真心换真心,一心爱一人。 然而,从未想过,这一颗真心还要分开来用,每一分都换得他人真心假意。 *无意外12.13后日更 *微博指路@扶舒就是服输 *据说是狗血合集,但作者比较倔强 第1章 初见 我是师父从战场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他一身华衣,环佩琳琅,站在黄沙漫天的战场里,容貌昳丽,眉心一抹金色图纹。风吹来时,他腰间的铃铛「叮」地响了一声。 我看到他,下意识便想,或许我终究是死了,方才见得天上的仙人路过。 师父当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刚被捡回宗门的时候,我以为他是目下无尘天上仙。直到我年岁大了些,好不容易明白许多事理了,方才知晓他从未是我所想过的那样。若是这天下他该负的红尘都压在他身上,足以将他给淹了。 我悟出这一点时,是头一次明白宗门名字中「合欢」二字的意思。 那两字端端正正写在书上,后面的字眼却是我看不太懂的东西,拿去问了师父,师父便轻描淡写看我一眼,继而便笑,摆摆手让我自己悟。 我这几年都在师父洞府中修行,遵他指令未曾出门一步,这时候方才起了调皮的心思,除了洞府去问宗门里其他人。宗门里的人不识我,嘻嘻笑闹逗了我半日,方才有人同我说了。我似懂非懂,听得又有人说,师父的情人遍布整个修仙界,乃合欢宗修媚道的第一人。 恰巧那一日,师父的道侣来寻宗门,问到我面前了,我不明所以,见师父印信便将人带到了宗门前。 合欢宗外有护宗的大阵,外人若是无寻踪铃,是找不着宗门的。 而后,我眼见那剑修拔剑斩断了半个山头。 那是我头一次见着剑修,被那凌厉剑意灼了眼,又或许是恐惧自己犯了事儿,哭得狼狈极了,泪落如雨。 那剑修一见我哭,竟是又放下想要斩掉剩下半个山头的剑,盯着我不说话。 于是,我哭得更凶了些。 师父姗姗来迟,不知是从哪个情人温柔乡里爬出来的,带着一抹芬芳的脂粉气,呛得我又咳嗽起来。 「伏阴,你收他为徒?」我听那剑修开口问师父。 这也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师父名讳是唤做伏阴的。我单知道他是我师父,从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封号。 师父看我一眼,笑盈盈地回道:「本是天意,他开了天道眼,见着我了。」 「你我本不就是为了避开天意?」 「年少时的轻狂罢了,越是在意越易成真。你又若非是看透了,怎会来寻我?」师父拂了拂袖,轻描淡写道,「我也躲累了,那今日便断了吧。」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在一旁哭得眼睛有些干了便揉了揉眼,再睁眼时便看得天地色变,隐隐约约浮现出沧海云树的幻景,师父与那剑修间似有似无地连着条红线。 剑修掐了个诀,那红线便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剑修修的是逍遥道,寻了师父百年只为断了那根红线。我那时觉得他是我见过最凶的剑修,后来的许久之后,我也是如此觉得的。 那日回去,师父不曾骂我,但我同他道歉,说再也不私自出去了。 师父一笑,只回道:「无妨。」 我见他神色无异,不由问师父:「你喜欢他么?」 「喜欢,怎么不喜欢?」他一下子笑出声来,「颜正活好还省事,可惜男大不中留了。」 我觉得师父好似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懂的话,但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师父不伤心,阿钧陪你。」 他似笑非笑睨我一眼,打开我的手,捏了捏我的笔尖,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 我吸了吸气,闷声道:「他好兇。」 闻言,师父一下子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地笑完了,方才道:「是,越秋风可凶了,你得记着,将来切莫傻乎乎撞上去了。」 师父平日不曾笑得这般失态。 我虽不言,但常觉得他脸上的笑假的很,今天见了他真心实意笑起来,看得呆了半晌。 他是真真真真的,特别好看。 见我呆住,师父屈指弹了弹我额角,问我:「记下了么?」 「记下了。」我点点头说,「叫越秋风。」 他拍了拍我的头,如同山下师妹拍自己养的那只猫似的,又眯着眼懒懒笑起来。 待我将要修道了,我方才知道,师父修的是多情道。 修多情道者,见谁都爱,也谁都不爱。 于是我明白,师父情人多得很,他大概来不及个个都是伤心的。 所以我想了想,觉得越秋风是吃了亏,便为他伤心了那么一瞬。 他没有别的相好的,那多可怜啊。 当然,我不一样的,身为合欢宗弟子,师父第二年便领了两个孩子回来,一个比我年岁小,一个比我年岁大些,但也都长得好看。 他们红唇齿白,身着相似的白衣却各有风姿,未曾张开的五官里透着干净的孩子气和童稚的可爱,像是我曾听人说过的小仙童。 第2页 然而,师父指着他们两个,笑着对我道:「给你作妻,怎么样?」 问我将他两打量了一遍,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妻只有一个。」 在合欢宗待得久了,我倒是不曾觉得媳妇非要是女孩儿。毕竟,合欢宗里关系复杂,我也是曾见过师兄师弟们在一块儿,媳妇相公什么地乱喊一通,要是问起来,他们便笑开来,点点我的眉心让我回去问师父。 师父似是懒得解释这些东西的,因而我也不曾问。 但我这时说了这话,他便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起来,慢悠悠问我道:「妻只有一个,妾倒有许多。」 我听出他话里似乎有些笑我的意思,瞅了瞅那两孩子,不知为何脑子一热,开口道:「要许多妾做什么?」 这下,那两人中的一个孩子也笑了。 是那个年岁比我大一些的,笑得颇为浅,嘴角只微微一勾,想笑却又不愿笑得过分的模样。 我觉得有些委屈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摇了摇头,又打量了他们一番,扭头对师父道:「我都不要。」 「为何?」师父问我。 我没回答,只是摇头。 我知道这答案似乎傻了些,但是那两人长得真好看,都比我长得好看。 我想,这么好看的人,值得更好看的。 我是知道,我在宗门里不算好看的,若是要给师父的容貌打个分,我许是抵不上他的一个零头。 满打满算,我也不过是眉清目秀,中人之姿。 第2章 道途 于是,后来我有些伤怀,便悄悄对师父说:「我能不能变得好看一点?」 师父笑着反问我:「怎么?」 「如果我和师父一样好看,将来出门了,就会有人夸我和师父一样好看。」我认认真真地答。 他一听这话,嘴角笑意淡了些,道:「我不须他人同我一样好看,你如此也很好。」 「为什么?」我呆呆问他。 他勾着嘴角嗤笑一声,而后又眼波流转,很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眉心,轻声道:「因为你是天生道体。」 我在师父身边许多年,却是第一次听闻他说这事。 天生道体是生而为证道而生的体质,其珍贵程度不亚于佛门的先天佛骨。然而,据说天生道体生性纯善,然而命途多舛,遇人多恶。 这话是我从书上查来的,但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从没觉得自己命途多舛。 听阿爹阿娘说,我是被人扔在他们屋子门口的,他们刚巧还没有孩子,于是将我捡了回去。他们原来待我是极好的,后来将我卖出去前还偷偷给我塞了个馒头。那些人虽然大人,但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听话,所以我没有被打过。后来还没等我被卖给新的人家,到处就生了战乱,我在战乱中苟且偷生,反而还意外遇上了师父。 思来想去,我都觉得我还算命好的,于是扔了书就把这话忘在脑后了。 我想,人是要知足常乐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但或许是因这天生道体,师父不仅不让我随意下山,便是那两个孩子,我后来也见得少。于是,我便有了许多空闲时日,我用这些时间来学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师父见了也不曾管我。 师父的情人大抵真的太多了些,于是少有回洞府的时候。待他某次隔了许久回来时,便见洞府前多种了些灵草之类,原本干净空旷的洞府中多了许多零碎的装饰,那都是我学炼器练得不太好的小玩意儿。 他回洞府也是从来不曾先传讯给我的,于是再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我刚从我的小厨房里端出我刚做的桂花糕。 我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盘子,想着他要是生气了,我要这么保下我的桂花糕和小厨房。 然而,他不曾骂我一句,不过看了我一会儿,而后笑着屈指敲敲我额角,笑骂道:「喜欢就做,也不问我一句?」 我眨了眨眼,不解道:「我给您传讯了呀?」 他动作一顿,而后收回了手,眯起眼低笑了一声,而后道:「哦,那大概是我忘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师父情人多嘛,每日找上宗门来的男男女女都有许多,要和那么多人相好,肯定是会忘记些事情的。 次日,我隔着传讯石偷听山下人说话时,听说师父昨日杀了个相好的女人。 虽然我修炼用的时日不多,但还是在百年之内达到了筑基后期。 我将这消息告知师父时,他用一种我不太看得懂的神色瞧了我一会儿,而后轻笑一声,慢吞吞地道:「这么快就到筑基了啊。」 我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距我见他已然隔了许久,不知为何,我觉得师父比初见之时还要美上几分。他素来喜欢繁华琐碎的华衣,但如今不似过往那般美得锋芒毕露,而是见一眼难忘,再见便不愿移开眼。那眉心的金色图纹,如同一抹金色焰火。 他懒懒从榻上起身,捏了捏我的脸,漫不经心地笑问道:「这等修为,也该悟道了,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早已想好了,于是回得很快:「有情道。」 人间自有真情在,世间定当情义存,此为有情道。 师父忽而一愣,而后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生生笑了半晌,他方才道:「怎么想着要修这个道?」 我想我大概知晓他在笑什么,合欢宗之人多悟情道,但极少有修有情道之人。众人都说,真情难寻觅,情义这东西,大多抵不过沧海桑田,人事变迁。而有情道讲求以真心换真心,于情之一字,问心无愧。 第3页 然而,天下有诸多人千万种,以真心换真心何等艰难,要这真心问心无愧,无半分假意,又是多难。因此修有情道者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不曾遇真情或再看不透真情假意,反入魔道者,不计其数。 只是,天生道体不可入魔,我修有情道,便是一条道走到黑,连回头路都未曾有。 师父摸摸我的头,却是低笑道:「也好,是你自己选的。」 过了两年,那两个孩子也差不多到筑基后期了。他们两人所修的道与我不同,一人修了红尘道,一人修了无情道。 我想着这也是蹊跷,这两条道,一则为入红尘之道,一则为忘情之道,两者南辕北辙。 只是,要修这两条道,都要歷情,入世俗界歷练悟道最好,于是这时候便被师父拉出来与我再见,要我同他们两人去世俗界歷练。 修仙界修情道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什么有缘人有情者都去世俗界寻,不沾他人修仙道,便是入了心也顶多不过百年光阴。若是用情颇深,大可引爱人入修仙一途,也不曾坏人修行。 只是,修仙之人高居凡人之上,就算再喜爱,见得十多年后美人迟暮、初心不復,又或是所想所爱舍不下者俱是不同,难以后继者实是为多。 我之前见着两人已然是百年之前,如今再见,我竟不太认得出这两人,也不知他们如今的名姓。 凡人入道要改换名姓,换了命途,称为破命。 往日种种皆不是,踏上修仙之途便是无牵无挂,独身一人。 第3章 师弟 我见一人容色妖娆不亚于师父,却偏生神色极冷,便猜他是修无情道的那位,却见他先上前一步行礼,道:「弟子俞青,见过师兄。所修为红尘道,明日下山歷练,还请师兄相照拂。」 他音色亦是冷冽,宛若金玉相击,好听得很。 从前师父说要将这两人与我作妻,虽真假难辨,但按照规矩,这两人是记在师父名下的,于是称我为师兄。 我这时候才信,原来看人外相确乎是猜不得所修之道的。 红尘道不过名字好听,用合欢宗里人的话来说,红尘道实则便是媚道巅峰。 魅惑天下,以一人之身成红尘万千欲望,见他者皆爱他,此为红尘道。 他掐诀行礼的姿态亦是优雅,自有一番美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想他应当是无意识施展了媚术,只是天生道体在年少时便开天道眼,最是克制红尘道这等惑人心神的道修。以俞青如今修为,他站在我面前,我未曾见得一分媚色,更未有心神摇曳之感,不过单纯觉得他好看,让我更愿意看他。 我打量俞青时,另一人接着上前行礼,简简单单道:「弟子容玉,见过师兄。」 这人生得也好看,与我行礼时脸上带了一抹笑,笑意浅淡疏离。他美得不似俞青,眼眸色泽似乎稍浅了些,泛着些微灰色,宛若蒙上一层雾。我看他时,想起了洞府外的远山,轻灵缥缈,翠微渐隐天际。 比起俞青,容玉开口后,我看他的时间还要长些。 看了一会儿,我扭头看向师父,不由道:「俞青似师父,容玉亦美,却宛若高山云雾,可望不可及。」 其实俞青冷淡神色是不似师父的,但或许两人都修媚道有术,我莫名便觉得这两人极相似,似乎连眉眼间都有几分相像。 师父的目光从那二人身上掠过,笑而不语。 待第二日辞行下山之际,俞青来得晚了些,不知是否是我多疑,我觉得他的脸色比之昨日更为苍白。 下了山,他行得也比我与容玉慢上两分,到山脚时额上还冒了一层细汗。 我终觉不妥,见他唇抿紧了不发一言的倔强模样,想了又想,让容玉先去前方镇子寻住处,而后自己迴转过来,摸了摸俞青额上,低声问:「你怎么了?」 俞青似是没想到我会突然碰他,因而愣了一瞬,而后脸色更冷,退了一步,道:「无事。」 但我自然忧心,瞧了他一会儿,进了一步为他把脉。 刚伸手碰到他腕间,便发觉他肌肤极冷,脉象似是气血有亏。 俞青一把打开我的手,冷声呵斥道:「别碰我。」 他的眼神里藏着一抹躁郁之色,让我不敢再近一步。 我这时倒是忘了,我们虽有师兄弟的名号,但在合欢宗里,这名号本就暧昧,而我与他们的关系又并不亲近。 我从前从未与俞青这等拒人千里之外的人相处过,合欢宗里的弟子大都风流多情,因而性格虽各异,却都言辞亲近,举止亲密。 因而,我那时候也不知有些话是口是心非,有些人是戒心过重,我想他大抵是不喜欢我这人,于是他说不碰,我也就不碰了。 我猜来或许他是心情不好,因而我便不再开口,只是落后他一步,想着他若是倒了我还能扶他一把。 出了合欢宗山门,十里外便是世俗界,大概因为世俗界的爱恨多于修仙界,适合合欢宗弟子悟道,于是山门与世俗界才隔得这般近。 我与俞青到镇子的街上时,他忽而问我:「你为何走在我后面?」 我眨眨眼,认认真真回道:「我想看着你。」 我只是想看着他,不想他有个什么好歹,我不管怎样也是占了个师兄的名号,不能丢下他不管的。但我却觉得我好似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俞青皱起眉来,眼中冷意似要凝成霜。 第4页 他冷冷睨着我,站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我实在不解。 他盯了我一会儿,忽而伸手拂开我颊边一缕碎发,低声问道:「师兄可是怜我?」 「怜你什么?」我下意识问,「俞青,我不知你什么意思。」 俞青似乎一下子卡了壳,有什么话将说不曾说的欲言又止,看得我都难受。 于是,我同他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便说出来。」 他尚且未曾开口,却有人接口道:「俞青想要说,若是怜我也大可不必,师兄不如多爱我一分。」 我听出这乃是容玉的声音。 容玉音色温润,说起这般话来自有三分笑意七分旖旎,又似乎含了些别的意味,话音落下俞青便变了脸色。 「容玉,何须你插嘴?」 容玉只是笑了笑,转而对我行礼,道:「我已寻好住处,亦知我要去何处寻我的道,明日便与师兄辞别。」 我有些惊讶,不由道:「这么快?」 容玉点了点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也点了点头,应了个干巴巴的「好」。 我再看俞青时,他已然扭头不再理睬我。 大概美人总有些不太懂的脾气,因为我也经常不知道为什么我说的有些话会惹了师父生气。 师父生气的时候可不似俞青这般温和,但也大抵是因为俞青打不过我,而师父罚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心情不好就把我扔去面壁,洞府里有专门开的一个地儿,里面无光无火,我被封了灵力便如同凡人,在里头好似无知无觉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我在里面待过几次,后来与师父说的话就少了,而他本来也不太爱与我说话的。 如今,我觉得俞青的脾气,与师父也是像的。 第4章 俞青 次日,容玉果真与我们辞别。 我也大概知晓,修无情道者先入情后忘情,方得大成。容玉要寻他自己的道,自然是先爱一人后忘情。而合欢宗有法器,可寻得道途的有缘人,容玉大概是用了这法器,要自己去寻那有缘人。 待容玉走后,俞青问我:「你为何让他走?」 「为何不让?」我也不明白俞青的意思。 俞青微微低垂眉眼,冷声道:「他本该是你的人。」 我听这话,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不由讪讪一笑,有些不自在地道:「我只有一颗真心,也想以真心换真心,大概只可与一人。」 而我与容玉,一人修无情一人修有情,我又从未将这等事情放在心上,于是自不相合。 至于俞青,我更未曾想过。 他虽容色妖娆,却冷若冰霜,性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修的是红尘道,但大抵比之无情道的容玉还要无情。 合欢宗是个鱼混杂的地儿,无论男女大都有许多养在身边的人,或是为双修的临时道侣也不在少数,男男女女的关系都乱。因而我虽所知的情爱之事少,却不是看不明白容玉和俞青的。 这两人要屈居人下,大概实属不易,我也不在乎。 更何况,我所修的道有一大难题。 修有情道者,自无情入有情,自真心寻假意,过尽千帆皆不是,回首方觉有情处。 这段前人形容有情道的话,我念了许久也不曾参透,终究是去寻了师父。师父那日大抵刚巧心情好,只是一笑,而后便道:「修有情道,修的是缘。」 「还请师父明示。」我追问道。 他似乎有些不耐,摇摇头,轻笑了一声,回道:「若有有缘人,自可让你明白何为无情何为有情,何为真心何为假意。有些人只需一人便悟了,有些人见芸芸众生,辗转千百年也参不透。你的道,自然由你来悟,问我有何用?」 语毕,他的神色又缓下来,而后他弯腰揉了揉我的发顶,低声道:「伏钧,若是悟不得,便是道心尽毁,难有来日。」 「我明白。」我这般答他。 我早日便明白,真心难以换真心,若是悟不得便是半生入魔。 但我依旧选了这个道,大抵是因为我总不愿似他人那般来去随意,玩弄他人真情,也见不得人生百苦,深爱却求而不得。 于是,执迷不悟。 如今的世俗界中原一统,因而我与俞青一路前往都城。 俞青所修之道为众人皆爱,因此更需见过诸人百态,所爱所恋。 都城繁华,人多之处素来多爱恨。 只是,我与俞青行了一路,当真觉得自己不太懂得俞青此人,或许是因为我不太懂他所修的道。 路上所见之人对俞青大都有邪念,过分者亦有押昵之举。我想俞青应当是不喜的,因为他一点也不像是合欢宗那些修媚道的弟子,与人嬉笑怒骂,眼底带风情。但他却对此不理不睬,偶尔似乎还有些高兴,若有人亲近,他也并非是全然拒绝的。 只是,我曾见他将有些人送来的定情之物转手送与路边乞丐,或是轻描淡写问那爱慕者,可否爱他可与性命。 那大抵是个傻姑娘,我听来都是胡说的那些话,她都入了心,转身便应下,从桥边跳下河。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跳下去要将人捞上来。 然而那姑娘存了死志似的,闹了一番,直直往河里沉。我身上没有带避水珠,也不曾学过浮水,于是指尖衣裙似烟雾,翻飞掠过,终究从我掌心划走了。 第5页 当我湿漉漉地从河里爬出来,抬头便见俞青在桥边居高临下地看。 我知道我脾性软,但这时候到底是生了气。可我想我大抵是不争气,因为我与他对上目光的那一刻,我心里那怒气似乎便坍塌了一角,继而溃不成军。 他微微低垂眉眼看着我,那冰棱一般的眼眸里似乎蒙了一层水光,脆弱得像是冰雪化了,只要人轻轻一戳,下一瞬间便要破裂开来。 我本想问他,不过是些凡人,不喜欢就不让人靠近,何须这般戏弄人,用他人性命来取乐。 但到了嘴边,千言万语都吞了下去,最后只留下一句:「你为何要沾染这因果呢?」 修仙之人虽是破命,却躲不过因果。 修道一途,千万年太久了,因而许多因果轮迴不似凡人那般,等到祸及子孙或是下一辈子。修仙之人没有下一辈子,这一生的因果都加在三魂六魄上,若非魂飞魄散,否则是不会了结的。 他今日诱他人送死的因,终究会造就降临他自身的果。 他低笑一声,微微抬起眼,那眼里隐隐映出一身河水满身狼狈的我。 「这等因果算什么?」他反问。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想诸人各有所难,各有所求,各有所爱所恨所憎所慕,俞青今日的因,或许也是他人的果。 因为我知道,合欢宗这等地方,弟子都是从天底下各处捡来的。 合欢宗选弟子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长得好看,或是看得顺眼。于是捡人回宗门的有许多,也有强行被带走的,或是干脆被灭了满门,无处可去就只好来投靠合欢宗。 正道不屑合欢宗的子弟,邪道看不起合欢宗。于是一入合欢宗便是两者皆不是,宛若一下子踏进了深渊,落到了最底层,之前的爱恨连仇人都不愿来寻。 于是宗门里的人大都从心所欲,亦正亦邪。 我有我的善,俞青有俞青的恶,我就不来他,他也就不来我。 我站在茫茫的冰冷河水里想明白了,于是伸手抹了抹脸,上了岸,用术法烘干了衣裳,对俞青道:「我们回吧。」 他还在桥上站着,与桥下岸边的我对视了一眼,忽而有些茫茫然似的,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才应了声:「好。」 第5章 相遇 我想我本不该管俞青,但看着调戏俞青的人连半大孩子都有的时候,我终究觉得有些荒诞。于是,我终是忍不住按剑朝前一步,低喝道:「不许碰他,都让开!」 我以为我是很兇了,但众人却笑起来。 甚至,那少年嘻嘻笑着,忽而明目张胆地伸手划过俞青侧脸,对我张扬笑道:「你说不许就不许了?你是他什么人?」 那一瞬,我明明见俞青皱起眉,露出一抹极为厌恶的神色,但他却不曾避上一避。 我心头那点怒火似乎烧得更旺了,但我思及许多,却是神色凝滞一瞬,而后道:「须你来问么?」 他许是听出了我的退缩之意,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却是咄咄逼人起来。他倾身靠近我,嗤笑道:「这等美人,你若是护不住,换个人护着又如何?」 我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回道:「你怎知我护不住?」 我在意之人,用尽性命都要护住。 他大笑起来,忽而抽出佩剑,朗声道:「你与我先比划一番,若是赢了,再来说这等大话吧!」 我不闪不避,迎了上去。 俞青悠闲地站在一旁,不劝也不阻止,冷眼旁观。 这等情形自然不必我动用灵力,我虽然不是剑修,却修了几十年的剑术,比起凡人自然强了不少。 只是我没想到,这少年年岁不大,功夫确实是不弱,与我足足交手了十来个回合,方才逼得我动了相斗之意,将剑刃架在他脖颈旁。 那少年一低头看我刀刃,呆呆一愣。 我知道点到为止,但实在气不过他的孟浪张狂,于是收剑时以剑面在他腿上轻轻抽了一记。 不想,这一下他便哀哀叫了一声,似乎怕疼得很的模样,摆出了极委屈的神色对我道:「你打我干什么?下这么重的手,你这人怎么这么过分!」 闻言,我也是一愣。 我想这人真是好不讲理,明明自己先来闹我,这时候反而恶人先告状。 但我又想大概是我身为修道之人下手没个轻重,此时见少年从地上爬起来的模样也颇为狼狈,心里便隐隐约约有些虚,犹豫一瞬便小声道:「抱歉,我下手太重了么?」 此话一出,少年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也太有趣了!」 我拧着眉看他,当真觉得这人嬉笑怒骂随意得很,性格也古怪多变。 那少年笑得开怀,俞青的神色却冷了下来。他看我一眼,忽而道:「师兄还要与他纠缠?」 他话语里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也就不想,只应了声回退了一步。 但那少年却似乎不依不饶起来,让人拦住了我两人,凑到我面前来,笑嘻嘻道:「你是他师兄?那你这么听他的话?」 我看他没恶意,于是有心情回他道:「这是我与他的事情,我们还需赶路,可否请小公子让个路?」 「你们去哪儿?」他追问道。 「都城。」 「那感情好,我是淮南府的世子,过几日也要入京,我们一起如何?」少年的黑眸里落着日光,抬头看我们时眼里似星光入夜。 第6页 说起来,这少年生得好看极了,明眸皓齿,如今年岁也不大的模样看着可爱又讨喜。 于是,我明明生了天道眼,却似乎被那双眼眸惑住了,便慢了一步。 这慢了一步,俞青便应了下来。 「俞青……」我的话刚开了头,俞青便截断了我。 「你不是不喜众人纠缠?」 他冰冷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针刺一般,似乎我做了什么错事。 我不明所以,也无话可说,于是沉默。 其实我本非什么性格软弱之人,也并不是非要这么让着他的。明明俞青只是神色冷淡了些,我却偏偏觉得他像个琉璃美人,不看护着,用了点力,大概就要碎了。 后来我将这话说给那小世子听,他又是一番笑。 我后来才知道,那孩子是淮南府世子,淮南府是异姓王侯,一门清廉文士。淮南府的这位小世子却是出了名的纨绔,从小好玩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整日混在花街柳巷,爱极了美人,家中已经纳了两位姑娘。 刚开始我唤他小世子,他似乎是不服气,偏要叫我小孩儿。 我知我修道早,那时候定下的容貌本来就看起来年岁不大,我脸上处处生得清秀柔和,并无成年男子的稜角分明,一双眼眸又生而比常人要大一些,于是看起来显得年岁更小了,但绝无可能是像个小孩儿。 我反驳他,他便非让我叫他名姓,不然就不改口。或许是因此,他还缠上了我,反是不曾多看俞青,让我好不明白。 「映白,我名为谢映白,你就唤我映白。」他笑得眉眼弯弯,如此对我道。 我拗不过他,只好这般改了口。 他那时,好似偷吃了糖似的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但觉得他的快乐来得简单又莫名,身上朝气蓬勃似旭日东升。 俞青总是在我身旁的,每到谢映白来训我,他总是不言不语,但神色里便见得不乐意,神色疏离冷漠。 我好奇谢映白怎不受俞青蛊惑,又不大好去问俞青,只好勉强拐弯抹角地问他:「你不喜欢俞青了么?」 谢映白瞪大了眼,反问我:「谁说的?」 我回道:「你要是喜欢他,便该缠着他。」 谢映白一愣,竟是也有些迷惑似的,想了半天不曾回话。 于是,后来我终是去问俞青:「你的媚术还在修么?那谢映白怎么不睬你。」 俞青斜睨我一眼,而后冷冷道:「在,只是你傻了么?看不明白那谢映白命理奇诡,灵台清明,合欢宗的媚术都耐不得他一分。」 闻言,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师父虽是合欢宗长老,又是修行媚道的第一人,我身为他的弟子却是一分媚术也不曾学过。有情道不兴他人喜爱,因为人间那般多人,总有人爱一人入骨。 我只需一人喜爱,也只想喜爱一人。 大抵是看多了师父流连众人,来去自如却终究孤寂,众人皆爱,又一人都不爱。他见谁都喜爱,若是喜爱谁都能拖上榻去,谈情说爱来来去去,身边却留不下一个人。 我见他从千里外回洞府时,暗香盈袖,那些香气,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他人的,混杂一处,却从不见他带一人回。 师父的洞府外临着无尽山崖,他坐在山崖边上,独自一人,似乎随时要散尽风中。 不知为何,师父那般多相好的,那时的我却觉得—— 这样,似乎有些寂寞了。 第6章 情爱 我不知谢映白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我的天道眼能够看到他身上的混沌之气。我本以为这是淮南府的功业与杀业所致,毕竟淮南府虽一门清廉,却也夺了不少人命。 但到后来,我仔细一想,便发觉并非如此。 杀业与功业这类因果所致的混沌之力,并不似他这般有沟通天地的奥义。 天地生于混沌,无生有,有生一,一生万象。 真正的混沌之力便是他身上这种,生于天地而造天地,是先天有大机缘才能得一两分。 因而,身有这等混沌之力之人,修道一途事半功倍,修魔亦是。正邪两道皆可入,天劫却胜于一般修士许多。 只是谢映白一介凡人,又生而如此纨绔不知进取,想来修道修魔这等事情与他干系不大。而这混沌之力本是先天,他人也夺不走,便是被知晓了也不会遇上怀璧其罪的情况,倒是不碍他平安。 待到了都城,我方才发觉,无论如何我都是小看了俞青的媚术造诣。刚入世俗界的时候,俞青大抵也没用什么道行,于是诸人不过以目光追逐。如今却有许多人见了俞青便走不动一步,一来一往,便甘做他掌心傀儡玩物。我见有人向俞青示爱,神色癫狂换不来俞青一个回眸,却仍爱得甘之如饴,不免有些震惊。 我从前单知道情爱之事能让人不顾其他,却不想能到如此程度。 为此,我很是好好想了一会儿。 我觉得,大抵是因我还不曾有过此等喜爱之情,所以不懂也参不透。我想我修道的时日尚且短,情道复杂,我或许还须体味。 只是,某次不经意地说起此事,谢映白便笑起来,对我道:「你想这许多做什么?」 「怎么?」我不解反问。 「若当真喜爱,你之前的诸多想法都是多余,唯有那人,唯有此刻,方是你的情。」他说得煞有其事,倒是心有所感似的。 第7页 但谢映白这人,在都城都是出了名风流浪荡,他哪来的真心喜爱呢? 可他如此说,我又觉得他说得也对。 待过了两年,俞青的名声都传遍天下了,谢映白也终于长成了青年模样,是都城里说起来谁都嫌弃的纨绔。 俞青是谢映白认识的美人,谢映白是俞青的贵人,他们的故事在都城中口口相传,传了不知多少版本,只是这些故事里到底都没有我。 我本就是喜爱安静的人,但他们两人身边都有许多人,有许多人的时候,我便不靠近。 在世俗界里也有其他歷练的弟子,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大抵是无人比俞青更美,因而合欢宗其他弟子的声名倒也没有俞青这般夸张。俞青那容色,大抵只差师父一分,而师父那眉目,在修仙界都是头一等的。 纵使过了些年岁,我也不曾将自己的容貌改改,大概是不在意也懒得耗费灵力,想着再过几年便离开了。毕竟,我主要是陪俞青和容玉来的,他们两人的情道前期修来都简单,也不至于在世俗界蹉跎太多年岁。 谢映白长大之后,我已无法对着他那张脸再唤什么小世子,他却依旧能捏着我的脸叫我小孩儿,还日益叫得更顺口了。而我眼见他越大越风流,越大越俊美,肆意张扬流连花柳之中,似要与日月同争辉般耀眼。 他与俞青同他人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待着。 谢映白一手揽着娇软美人,再不似从前那般缠着我,反是笑着对我道:「不选一个侍候么?天下美人何其多,人生得意须尽欢。」 但我依旧同过去千百次那般对他摇摇头,道:「我等有缘人,至死不将就。」 他一下便笑出声来,指了指另一头被人团团围住的俞青,道:「你可是等他?小孩儿,怎么还不开窍。那俞青气质若高山之雪,却偏生了那副眉目,一举一动都勾人,明摆着让人想拉开他衣襟,在床榻上看他红梅落雪。但他偏是不过吊着人,人都犯贱,越是求而不得越惦念,你这等清粥小菜,他连个眼神也不会留在你身上。」 谢映白这番话说出来,意有所指。 我想他是误会了什么,听得有些失笑,便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你不必猜了。」 话音落下,我抬头时却见,他所说那不会留我一个眼神的人,正越过人影重重,朝我看来。 俞青的道我看不懂,但他悟得似乎倒是不错,因为他的境界松动了,竟是成了我们三人中头一个要冲击金丹期的人。世俗界灵气单薄,因此他要突破,便要回修仙界去。 我知晓容玉尚且在修仙界,于是没同他一道回去,而是准备去寻容玉。只是,我将要动身那天却是没有走成,而是被谢映白缠住了。 话又说回来,我被谢映白缠住的原因也不过是这小世子估计又受了什么委屈,憋着不说就找到我这里来了。 谢映白生性骄纵,但又性格倔强,每次自觉受了委屈也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但自从他儿时受人欺负来找我,我便心软使了些小术法帮他教训回来后,他习惯了时时跑到我面前来。就算后来不再缠我,他年岁一大知道的事情多了,我也不再用术法,他依旧如此。 他来时急匆匆要与我比间,明知比不过还要比,我自然要让他两三分,他却又嫌我让他,恶声恶气地问我:「你让什么?怕伤了我,我让你赔命么?」 他难得耍这少爷脾气,我见他神色,不由有些无奈地回道:「我怕你打不过又伤心了些。」 他一愣,本来微红的眼眶更红了。 「我哪儿伤心了?你哪里看出来我伤心了!」他明显还是要逞强。 我眨眨眼,故意狐疑道:「你这神色,不是明摆着么?小时候也是这般,要哭不哭的,你照镜子瞧过自己么?」 闻言,他愣了半晌,而后他似是恼了,提着剑要来砍我。 我想了想,站在原地没动。 他大概没料到我竟是不躲,收势不及,刀刃在我手臂上划了个口子。 第7章 人心 其实我倒是有点怕疼的,但修道一途上所歷之苦不知凡几,因而我便习惯了绷着脸故作无事,反倒是谢映白的反应比我还要大。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一边急急忙忙地唤人取药,一边斜着眼等我,看起来倒有些兇相。 我记得初见时他还有些血气,一言不合要拔剑相向,如今年岁越大却看起来越软,整日都是笑意风流的模样,虽是俊雅却不够凌厉。 我被他的力道握得有些疼,却只忍着,颇有些不解地问他:「你怎么还不消气啊?」 「我消什么气,气都要被你气死了!」他咬着牙说完,终于发觉自己手上太用力了些,忙小心翼翼地捧住我受了伤的那只手,低骂道:「你个小傻子,疼也不说一声,生生受着干什么?」 我眨眨眼,觉得他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本与我无关的,便觉自己有些无辜,开口道:「这点疼比我练剑好多了。」 谢映白瞥我一眼,依旧又骂了一句:「小傻子。」 我实在无辜得很,觉得他就是在无理取闹,我就不该理他这人。 处理好伤口后,谢映白问我:「最近怎不见俞青?」 「他回师门了。」我如是答道。 闻言,他的表情有些微妙,似是想要笑又笑不出来。 第8页 我想他果然还是很喜欢俞青的,毕竟俞青那么好看,他又素来喜欢美人。 因此,我寻思一二,还是颇有些违心地道:「他说不准还会回来,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谢映白闻言眼角微微一抽,而后屈指往我额上敲了一记,笑了一声却是什么也不曾说。 待到次日,我出门闲逛的时候方才听闻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也终于明白谢映白昨日为何情绪不对。 原来,谢映白并非淮南府真正的小世子,众人都道是狸猫换太子,乡野村妇抱错了给淮南府夫妇的孩子。 纨绔半生一无所成的谢映白成了个笑话,只因那淮南府真正的世子正是今年的状元郎姜源。 我素来以凡人之身游歷,鲜少在世俗界使用自己的灵力,因而从未算过谢映白。我乍一听这事儿,便觉得实在好似在听话本子似的,难得起了算人命途的心思。 我虽不习占卜之术,但修道之人本承天命,当年见谢映白面相便发觉他命途多舛。如今起了心思,当真算起来还有些费力,然而见得所见命理,我未免觉得是自己学艺不精,才会算出这等四不像的东西。 天孤之命,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却偏有半妻不似妻的命宫。生而富贵皆虚假,命途凶厄留一线生机,占他人命中富贵荣华却反损气运,得人心所向背后却是千夫所指。 并且,谢映白这一生,註定爱恨错付,所喜乐之日自及冠起,便百不存一。 我从未见过这般奇诡的命理,又想着这若是真的,便怜谢映白区区凡人要受天道这等捉弄。 光是爱恨错付这一事,便足令人心神动摇,易得疯魔。 我算不出更详尽的命途,又几日不曾见到谢映白,却听得市井间笑他者众多。 我有时平白生了怒气,想着谢映白这人生性纯良,从不曾强抢民女,更不曾伤他人一分,只不过脾气骄纵了些,却都不是什么害人的勾当,怎么这些人都要笑他。 「听闻那谢映白养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实乃好色之徒,不堪大用。」 我在茶馆听那些书生说话,便听得此句。 我想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但谢映白是否堪当大用,这话是说不准的。好歹是淮南府千金堆出来的孩子,只是这一门清廉,就谢映白活成了世家纨绔的模样。 只是,而后我便听得闹市纵马,抢人妻妾之类的话了。 我听他们越发胡说,听了半晌,忍也忍不住,终究拍案而起,「你们这些人胡说些什么?谢映白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儿!」 「你说不曾就不曾?」他们笑我。 「近墨者黑,说不准你们是一伙儿的。」 那些人群起而攻,我本不善言辞,也不打算说赢了他们,抄着剑鞘将那当前几人揍了个遍。 他们都是些读书人,当然是躲不过我的,被我揍得满馆子乱跑。 有人气不过,说到最后竟出言辱骂污衊我与谢映白。 我恼恨这些凡人怎么这般人心多污,一边打一边用了灵力窥看他们心中所惧之事,将那些丑事指着他们一一说出来,最后道:「谢映白诸多玩闹,独不伤人。人间当有道义,你们读书学道理,那些道理莫不是餵了狗。」 他们被我说得脸色涨红,却是再找不出话来骂我。 我见他们狼狈,又忽而觉得我此番与他们计较,实在是无聊得很。凡人不似修道之人,他们看不透命理,勘不破真假,却偏要说三道四,论个正邪是非。 于是,真假皆乱,是非皆混,谁都说不清真相。 这世俗凡人多如蝼蚁,蝼蚁亦多苦难,我本不该上心。 谢映白命途如此,这是他该歷的劫,该受的苦。 但我虽悔了,手下有分寸不曾伤人,却不免意识到,我待谢映白,似乎是有些不同的。 我正想着,忽而听得有人无奈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笑意,「好了。」 我握剑的手被人扼住了,抬头一看便见得一张俊美风流的面孔,正是谢映白。面对这些人,他的脸上犹带笑意,一手拥我入怀虚虚一抱,道:「教训够了就走吧,这些人不理也罢。」 我扭头看他,忽而自己莫名有些生气,问他:「你见他们怎么不气了?」 他笑了一声,微垂眉眼,低声骂我:「小傻子。」 我觉得他这人不太讲理,怎么还说我了。 但这短短一句似有情绪万千,最后却是只接了一句:「我见你便欢喜了。」 我一下子怔住。 我想,谢映白不愧是风花雪月里养出来的,说的话可真好听。 作者有话说: 目前定下是日更 第8章 红线 只是,信谢映白的人,终究是少。 我这般揍了人,反惹了更多不好的流言蜚语。我彼时方知人形多诡,有些道理终究只是道理,念在口上却不存于心中。我年岁尚小便被师父捡走,又不知为何记事明理都极晚。因而虽选了道,到这时方才悟了点,也刚刚明白为何悟道要回世俗界。 因天道无情人有情,因是凡人不可移山倒海,于是比之修仙之人多了许多爱恨憎恶。因爱可生恨,因羡可生妒,因恋可生厌,因生而得死,所求者多所得者少,于是人心不足。 真情比之人间许多,不足为道。 这便是我所修之道,轻似鸿毛,重于泰山。 第9页 这一悟道,触动了我的修为,我跨过筑基后期,离结丹一步之差。 这一步,需我回宗门好几个月。我尚且挂心容玉,便用了法器寻人,不曾想那人所居不远,竟就在都城之中。 谢映白层位淮南府世子,于是圣上早年赐了府邸给他。但他平日眠花宿柳,不归府之日十之八九。听闻真正的淮南府世子留京后,谢映白身份尴尬,顶多算是淮南府养子,于是那府邸当归真正的淮南府世子。 而我所测得容玉所在,即是那府邸之中。 近日来都城入了秋,雨断断续续地下,我掐指算得后来几日也无甚好天气,便择日不如撞日,当即取了伞去敲门拜访。 我见那小门处拜访之人众多,想了想便传讯于容玉,容玉却是不日不曾回话。我着了急,见雨要下得打了,便干脆上去叩响了大门。 敲了半晌,方才见得一童子来开门,散漫问道:「什么人来——」 「伏钧,来寻师弟容玉。」我接了话。 那童子上下打量我,而后狐疑道:「来寻姑爷的么?」 我尚且对姑爷这两字不解,却见大门被推开来,露出一张温雅似仙人的面孔,对我掐了个诀行礼道:「容玉见过师兄。」 我一眨眼,颇别扭地回了个礼,道:「生分了。」 他这时便笑起来,凤眼柔光流转,空灵缥缈之色更胜往日。 我用灵力暗暗一探,却发觉他流连世俗界这么几年,修为竟是未曾有多少精进,以他天赋而言,实在蹊跷。 还未等我去问他,却见府里有个窈窕身影走来,撑了把伞遮在他头顶,广袖垂落半截,露出似玉皓腕上的一段红绳,上头拴着一枚剔透玲珑的红珠。 我的目光一瞬间凝住了。 那是宗门的传讯石,容玉竟将这等东西交与他人,无怪我给他传讯他却是接不到。 再去瞧那来人,于是见得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未有绝色,却透着抹孩子般的狡黠玲珑。杏眼红唇,明眸善睐,只是眼角微微上挑,唇较薄,隐隐透出点刻薄之色。 我下意识瞧她面相,隐隐看出她生而好命,是前世积下的福分。只是,这辈子大抵命太好,于是心高气傲,又自视甚高,不免有待人刻薄之处。 我平日不爱听人嘴碎说闲话,却也断断续续听了谢映白诸多传言,这传言之中,自然少不了那位淮南府的真世子姜源,于是细细一想,便将这诸多种种穿了起来。 姜源自小养在某个一般人家,有个全家人娇宠的妹妹姜应。我之前听闻,这姑娘的良人气度似谪仙,也是指引姜源认祖归宗的贵人,据说还是身有术法的方士仙人。 「这是谁?」那姑娘上下打量我一番,而后开口问。 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却又干净明澈,打量人也是坦坦荡荡的模样,并不让人感到反感,只是隐隐透出些娇蛮模样。 我想了想,对她行了个礼,开口应道:「在下伏钧。」 不想那姑娘忽而变了脸色,呵斥道:「你是那纨绔身边的小子?好啊你,还当街伤人,就你还是阿玉师兄,莫要不要脸地沾亲带故才好!」 闻言我便是一愣。 我从未如此受人指摘,但又觉得她是女子,我不可与之较真,于是只好不回应。 听得这话,容玉微微皱眉,抬手示意姜应安静,轻嘆了口气,道歉道:「应儿被家里人宠坏了,说话口无遮拦,还请师兄见谅。」 容玉都这般说了,我自觉也当见谅的,于是转而看向他,不由问了一句:「她便是你的有缘人么?」 容玉不曾回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但我想应当是的,容玉那日说要走,便是寻自己的有缘人。如今看来,容玉代她向我道歉,想来是关系亲密。再联想到那童子说的姑爷二字,我这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原来,容玉娶亲了么? 我如今已能控制自己的天道眼,不会时时刻刻看到无数混乱幻景,扰乱心神。于是,这时我悄悄开了天道眼来看,果真看到容玉与那姑娘之间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 我还看到了另外一条深浅相似的红线,隐隐朝我的方向延伸而来。 只是,我想着容玉与姜应的关系,又想到我和谢映白交好,姜应刚刚那不善的态度,莫名有些不自在,便不曾在意那条红线。 毕竟,许多人的红线自然不止一条,待到破命修道,红线更是可以改,结为道侣即连上,若分开则断。 我沉默着,容玉也不开口,只是微微垂眸安静看我。 我这时才发现,容玉的年岁虽只比我大三两,却足足比我高了半个头,靠得近了,看我便要低下头来。 我又不由想,谢映白与他身高是相似的,怪不得会喜欢叫我小孩儿,我看起来确实像个少年些。 我这般胡思乱想,过了好一会儿才心绪莫名地问了一句:「是你指引姜源认祖归宗的么?」 这次他应了「是」。 我微微一怔,连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话来,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回道:「哦,那,挺好的。」 容玉微微一笑,却是忽而反问我:「哪儿好?」 我说不出来,于是抿紧了唇。 其实我也不完全觉得好的,或许这对于姜源来说好,对于姜应来说也好,唯独只是对谢映白不好。 第10页 但我不能因为亲近谢映白,就不辨是非了。 第9章 心悦 我看了容玉好一会儿,又看了看那姑娘,问他:「你何日回宗门?」 容玉又不言。 我有些百味陈杂地一笑。 我不喜欢姜应,或许因而也连着对容玉不知所措,因而踌躇一番,只是道:「便是有缘人,也不该乱了分寸,我不愿来日相见不喜。」 容玉轻嘆了一口气,忽而上前来为我理了理被雨水润湿的衣摆,语气无喜无悲地道:「师兄,容玉也曾想有缘人非其所指。我自有分寸,诸多种种,望未有伤师兄之处。」 我摇摇头,回道:「我只心忧你。」 他黑眸中神色恍惚,语气有些似喜非喜般应我:「我知。」 我不知道他的「我知」到底是早已知,还是如今知。 我说那似喜非喜,是因我觉得他语气应当是欢喜的,神色却不然。他低头看我的眼神有些微妙,带着灰色的眼眸让我想起远山的云,似是奔赴即可触摸到了,却又远得很。 半是柔色,半是疏离。 我沉默半晌,最后又只道:「传讯石你要带在你身上的。」 他点了点头,回道:「好。」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到谢映白的声音传来。 「伏钧。」他唤我,「怎么来这了?我找了你许久。」 我回过头来,见谢映白执伞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或许是这地点不太一样,我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映白已经不自称「本世子」,也不再穿颜色鲜艷的衣裳,甚至他不再如从前一般牵着自己喜爱的宝马,不再拥美人在侧。 我忽而觉得有些不习惯,还有些莫名的心堵。淮南府尚文不尚武,因而谢映白年少时也算不得多受家人宠爱。只因他是那么独一个的嫡子,于是用度不缺,任他放纵,只需在分寸之间便由他胡闹。 但如今,那些分寸之间都是过了界。 我尚且记得初见时,他的剑术算是非凡的,因而后来纵使众人都看不起他,他也是我眼中明珠,是骄傲如烈日,虽有不足却不以掩其光芒。 而如今,明珠蒙尘。 我不知众人眼中谁为明珠,谁又为鱼目,或许二者皆不是,又或者二者皆是。 他们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何须踩高捧低,二中取一。 此事本与我无关,就算容玉介入其中,也不过是拨乱反正,我若不管也无妨。 然而,我见谢映白如年少般受了委屈时望我的眼神,我忽而说不出我要回宗门去的话来。 我想我到底是心软,当不得什么目空一切的狂傲仙人,他只是缠我几年,我便对如今的他放心不下。 我从容玉身边退开,回身去问他:「你寻我有什么事吗?」 我故意将语气放得疏离。 他握伞的手指紧了紧,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故作的冷淡之色便终究败下阵来。 我上前去,无奈地轻嘆了口气,问他道:「怎么今日来找我了?」 他这才终于开了口:「我日日都想来找你。」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 他与我对视,一字一字缓缓道:「阿钧,你要离开吗?」 「何出此言?」问这话的时候,我是有些心虚的。 我不擅长处理离别的场面,于是原想要不辞而别。 「我去寻你,发觉你的东西都不在了。」谢映白语气平静,但我却偏似听出了些许压抑的情感。 我想这时我要走确实不太好,谢映白最近估计受了不少委屈。我要是走了,就没人看他发脾气,也没人问他是不是生气,是不是伤心,似乎是有些可怜的。 我摇摇头,说:「今日不走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 我随他回之前我住的别院里,由他如少年时那般抱住我。他的头靠在我颈边,细而软的头髮蹭在我下颌,有些痒,我便避了避。 但他这次用的力有些大,我便没有挣脱开一分。 他同我说:「别离开我。」 「就算我不是淮南府世子,你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终于从这话中窥见了一抹其他情绪,又觉得他这话实在蹊跷,便不由道:「这与你是不是淮南府世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一时没回话,过了会儿才道:「我一事无成,唯有这身份聊以一用。」 我不由笑了声,道:「谢映白,你何必妄自菲薄,你不是这般人。」 闻言,他也笑了一声。 我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谢映白,我终究要走的,我算你什么人呢?」 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待我回去,这缘分便断了。 谢映白却忽而抬起头来,与我目光相对,缓缓问道:「阿钧,你当真不懂么?」 我一怔,而后摇摇头。 他轻嘆了一口气,而后似乎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字缓慢道:「伏钧,我心悦你。」 我一下子呆住了。 我以为他是喜欢俞青的,我这般人,又有什么好喜欢的呢? 谢映白爱美人,俞青才是美人,我不算的;谢映白曾说他若有所爱之人,那人是可望不可及,为俞青勾人喜爱却不让人碰他一分,我却任他近则近,他退则退;谢映白说他信日久生情,而俞青也算是陪了他许多年。 第11页 谢映白这些年,从来只爱繁华,而我非是珠玉,非是美人。 我不过是,于他委屈时陪陪他,偶尔哄一哄这骄傲少年。我向来觉得,谢映白这等人,喜欢的就该是俞青那样的美人,是繁华盛景,是风华绝世。 但他如今对我说,他心悦我。 我在想,他什么时候喜欢我呢?他喜爱我什么呢? 想着想着,我又发觉并非没有端倪的,只是我信他喜欢俞青,便不曾往自己身上想过一分。 见我不回话,谢映白又道:「我本不愿说的,我知道你们是修道之人。襄王有情,神女无意,更何况我并非王侯将相。但我想,今日不说,此后也不曾会有机会了。」 而后他神色落寞地笑了一声,道:「可怜我一无所有了,方才想要奋不顾身,以我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求你陪我一世。」 我抿紧了唇,没有回应。 若是我心无所动,自可拂袖而去,甚至不必回头。 可惜,我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二更,求一个六级必过(其实什么也没复习的菜菜子) 第10章 落雪 谢映白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却仍在说:「我本想,只是待你好,寻你一切想要的,你还会留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谢映白,我所想要的,你寻不到。」我开口打断了他,「而且,你可知我来自哪个宗门?」 我低垂眉眼,而后低声告诉他:「是合欢宗。」 谢映白笑了一声,握住我的手用力得有些过分,开口的语气却是稳的:「我不在意,我只求你百年。此后人死灯灭,往事如烟,我一介凡人,不求许多。只是,阿钧,你愿意么?愿意赐我这百年么?」 我没说话。 不知是否是我心中衍生的错觉,我见他眼神,宛若见明灯乍灭。 一抹针扎般的痛感涌上我的心头,扎得我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神色。我想我终究是不忍心,于是开口道:「罢了,百年而已,我陪你。」 对于凡人一生而言,或许都不须百年。 他这时终于笑来,伸手抱住我,低声喃喃般反覆道:「谢谢。」 我想,其实我不懂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心悦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对他有心。但我想陪他,大抵是因为困苦之时曾有人陪我,又或是不愿见当年叫少年默然折了一身傲骨。 我从不着急于修行一途,师父也不曾催促过我,因而我也不觉得修为停滞于此有何不妥。 谢映白也从未过问我修的道。 后来,他同我相处之时似乎有意无意避过这一点,全当我是凡人般待我。其实,那日若非他说出口,或许我还不曾发觉他已然知晓我的身份,因他平日待我也并无特殊之处。 不曾有多少敬畏,也不曾有什么羡慕。 谢映白虽不再是淮南府世子,但其实用度上也不曾差许多,只是或许因他在城中声名不好,如今他出门时低调得很,衣食住行皆似一般人家。 他带我去看城郊的海棠,亲自猎白狐给我作宠,于冬日折梅酿酒。 这时我方才发觉,谢映白说是纨绔,其实懂得的东西并不少。他擅刀剑,却专门为我学了剑舞;擅诗文却不考功名,写与我的情话诗词倒有许多;他擅风花雪月,如今却全用于取悦我一人。 后来,我想我应当也是喜爱他的。他那般好的人,相处久了很难不心动。 或许是某日的雨中折花,他回眸而来的一笑,又或是林中逐鹿,弯弓搭剑间那一瞬的眼中锋芒。 此后我见他,便心如擂鼓。 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谢映白与我借宿于山中寺庙,从山上可见的都城雪景。居高临下俯视而过,京城红墙绿瓦覆白雪,于繁华见寂寥。 不知从何时起,谢映白变得有些贪杯,这日喝得人都晕乎乎的,难得变得黏人起来,窝在我怀中半日不起。 他平日常做保护者的姿态,或许也知道我有撼动山河之力,却不念不想。他还是如从前那般,唤我「小孩儿」,有时候也叫我「小傻子」。我这时候方醒悟,明白他如此唤我是因亲昵,并非是骂我。 只是,我想我殊不知比他大了多少岁,被他当成小孩儿,还当真有些奇怪。 然而他那般姿态,是温和中略带强势,我并不反感。而如今见他孩子气的这一面,我也觉得可爱。 大抵喜爱一个人,他如何模样我都喜爱。 众人看谢映白的风花雪月是放浪形骸,看他情话诗词是不堪大用,看他折梅酿酒是不务正业,看他饮酒舞剑是自降身份,唯我看他是自在人间,是行云流水,是红尘万千。 谢映白的身上带着未曾散去的酒气,那气息从他唇齿间散开,向我重重包裹而来,我似也有些微醺。 「阿钧。」我听他开口唤我。 我轻轻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热烫的脸庞,寻思他会不会着了凉,便掐了个诀隔去风雪,将他往怀里揽了揽,为他挡去更多风雪。 他顺势将头倚在我肩窝,于我耳边含煳说道:「阿钧,我知你是天上人,我所寻人间无数,于你而言,实不算珍贵。可我……」 他的话断在半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接上:「可我,只是凡人,只能如此,也只会如此。我想,你应当,是开心的吧?」 第12页 「我很开心,如此足以。」我如此回他,轻嘆道,「谢映白,我不是天上人。」 他醉眼朦胧看我一会儿,抬手去摸我鬓角雪花,忽而低声道:「阿钧,让雪落下来吧。」 「为何?」我问他。 他说:「我想与你,共白头。」 我与他对上目光,尚且不曾应声,手指不自觉地已然动了。 屏障撤开,无尽的风雪从天而落,向我们倾覆而来。 谢映白一手按住我的肩头,直起身来,俯身将我拥入怀中,在我唇上落下一吻。 这吻极轻,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琉璃,似飞花落白雪却无痕。 他其实是生得极好看的模样,有那么一双自带风流的桃花眼,看人自带三分笑意。星眸剑眉,俊雅风流,满身世家风度。 如今离得这般近,我便有些看得入神。 若要论容色,大概师父和俞青都比他好看,但只有谢映白让我看得入神。我看师父和俞青,大概如见国色,远远观之,不敢近前,而我看谢映白,是看我掌中花心尖血。 这是我与他头一次如此亲密,他平日待我虽好,也有亲昵之举,却从不曾跨过形如爱侣的一步。 我本以为他是不够喜爱,如今方才记得,太过喜爱也会不敢近前。 如我从前得了极喜爱的玉饰,也不敢多碰多用,怕磕了坏了。 于是,我不由对他道:「谢映白,我也心悦你。」 说完,我想我的声音或许太小了,才会一瞬便被风雪卷了去。 我不知他是否听到,但他似乎是困极了,于是復又伏下身来靠在我肩头。 肩头传来了一点凉意,我想,许是落雪化了。 第11章 淮南 谢映白与我待了许多日子,但临近新年,他终究要回淮南府。或许是因修道年月漫长,因而我对时间的长度总是没什么感觉,自谢映白坦白后,我便更懒得更换容貌模样。因此,我这时才发觉,谢映白如今看来成熟了许多,眉眼中已然褪去昔日稚嫩之色。 待回淮南府时,他出门前抱了我好一会儿,又露出那份少见的孩子气来。 「我不愿回,又想要回。」他低声对我道,「他们并非我爹娘,又实是我爹娘。」 我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知要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拍拍他后背,如同儿时爹娘安慰我的时候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会转过身去开门,却还一手依依不捨牵着我的手。 我也有些莫名怅然,于是復又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淮南。」 「不,你别去。」他摇摇头,语气很坚决。 于是我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目送他牵着马离开。那本是他最为喜爱的马,从前他似孩子般得意炫耀,但如今他许久不曾骑马。那一匹白马浑身似雪,在他身旁随他动作而温驯地低下头,似要邀他上去。他却只是拍了拍马头,终究只牵住了缰绳。 谢映白走后,我偶尔出门走走,找了本游记来看,看了不足半日,忽见外头又落雪。我趴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找了一把伞去街上看雪。因为我记得,谢映白走的前几日,同我说城中江河入冬则结冰,其上积落雪,四顾白茫晶莹,河上可踏冰而行,是个无聊时可去走走解闷的地方。 我到了那处,踩着冰层往下看,便见得其中流淌而过的江水翻涌。 我忽而觉得近日平静便似这江河冰层,表面平静无痕,其下暗流汹涌。早听闻边关起了战事,或许是因修道者触摸着大道三千,于是预感更为敏锐,我便隐隐察觉这场战事并不似往日那些小的纷争。 星象异动,命宫多改,这江山之主,是时候改换了。 战乱将生,而我更在意的是,我之前算得谢映白命中大劫,便在这场战事之中。 我想得入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不远处,容玉牵着姜应,小心扶她走上冰面,暗中以术法结出冰莲送与她。 忆起那一日,姜应似乎脾气不小,也不乐意见我,于是我也不愿打扰他们,迳自转过身来。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感到有一抹目光自容玉的方向而来,轻轻落在我身上,而后又似云雾般,掠过而后渐渐散去。 离了那处,我也无取乐的地方,但想着已经出来了,就这么回去了又实在不太愿意。于是,依旧想去寻谢映白,思来想去,我掐诀隐去身形,暗中前往远在千里的淮南府。 淮南王的封地居南,淮南之地冬日无雪,亦无多少寒风,只是湿冷,一踏入便仿佛被笼入一泓清透冰泉中。 我一路寻去,入了淮南府,寻得了谢映白。 他似乎刚回不久,正与府中下人说话。我在旁边听着,听那下人说近日回府的主子多,之前不知道他要回来,还没有房间给他收拾好,于是要麻烦他先去外头寻个住处。 我听着觉得这下人就是说谎,淮南府这么大个地方,连给主子住的房间都寻不出来么?何况,这淮南府本是他的家,他自小在这里长大,怎会没有他的住处,难道他原来的屋子也不曾留下么? 但谢映白应了声。 我这才想来,淮南府多了姜源那正牌世子后,谢映白在这府中,大概就不算什么了。 我眼看他牵着马出府,似是有些茫然地在街头站了半晌,而后找人问路。 我忽而明白过来,此是他故乡,可他离去许久,淮南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第13页 当年淮南府的小世子是无人不识的,如今他去问路,那人不曾认出他。 我也说不出这到底好不好,但是隐隐约约的,心口有些钝疼。 谢映白随意寻了个住处,但睡得并不安稳。我在一侧陪着,很想显出身形,带他离开,与他说不要回淮南了。 但我想,他应当是放不下的。 我尚且记得初见时,那小世子肆意张狂,朗声对我说:「我是淮南府世子。」 那神色傲然,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眼眸似星光入夜。 次日,谢映白方才入了淮南府,与众人相聚。 淮南府旁支众多,于是子弟自然也多,聚在一起看着是热闹,却又各有各的寂寥。谢映白大抵自知身份尴尬,于是独自呆在角落,可依旧有人带半分恶意半分看热闹的心思来笑他。他如今也不在意,只是极淡漠又极磊落地一笑,不应不答。 一番家宴过去,我只觉得这家宴不似宴,倒是让我看尽了诸人百态。 这些世家子弟看似亲近温和,皆是相似的风流倜傥的模样,然而若是当真离得近了,便发觉都是相似的冷漠。 都是儿时一同长大的兄弟,如今许多人见谢映白,便如同未曾见。 其实这应当也算好的了,毕竟他们不曾奚落嘲笑,可尽管如此,我也觉得谢映白于此格格不入。我想谢映白也应当知道自己回来会是个什么局面,可他为什么还非要回淮南? 我想不明白。 待众人散后,谢映白独自去寻淮南府夫妇,说要散了府中纳来的人,近日重新订下的婚事他也不会应。 我知道他原本有一门婚事,但自他身份出了问题,那家人便退了婚,淮南府夫妇便又重新为他订下了一门。 「当初人是你要纳进来的,如今又要遣散说得像是我淮南府亏待了人一般。」淮南王妃闻言便皱眉,拒绝道:「你要不满意重新订下的婚事也没办法娶原来那姑娘,身份不相配的。」 她说的话里不曾留什么情面,谢映白倒也不恼不怒,只是道:「非是如此,只是我心悦一人,要许他一世一双人。」 「哪家姑娘?」淮南王问。 谢映白默了一瞬,定定看着他们,而后道:「他是男子。」 此言一出,淮南王夫妇勃然色变。 第12章 偿恩 于是,我终于明白,谢映白回淮南是为了我,但我不懂,他为何要向这些人和盘托出。我不在意什么名分,也不在意他人看法,毕竟我迟早要离开。但谢映白就是此间人,他就是人间客,这世间的多少责难,皆是他要受的。 眼见淮南王要动家法,我几乎要忍不住出手护他。 可我记得,谢映白让我不要跟来的。 于是,我只能看着,看他死不屈服,咬着牙非要与人争个高低那般忍下一切。 家法后,他被罚跪祠堂。 血色浸染了他的衣裳,夜色渐深也不见得有人来看他,送一点吃食给他。 我终究未曾忍到最后,化出身形来,从干坤袋中摸出我找来的吃食。 谢映白似是愕然,定定看我,半晌呆呆道:「我睡着了么?」 我沉默一瞬,笨拙道:「我刚来寻你,想你了。」 我想这谎言实在拙劣,谢映白这般聪明,定然知晓我不是刚刚来。 但他不曾再多说了,只无声拥住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开口道:「我本不想让你见我如此狼狈。」 说完他笑起来,笑后却又默然。 「无妨。」我如此回应他。 「阿钧,你不问政事,或许不知淮南府声望多高。我曾为淮南府不被猜疑而不学无术,放浪形骸。待到如今,众人都说我错了,笑我傻,我才明白过来。如今想来,他们定然早知我并非他们亲生的孩子,于是放任我如此。」他的眼里忽而落下泪来,那一点泪水砸在我肩头,不痛不痒,却又好似一根针扎进我心口,锐利地疼。 「他们也不曾一开始就待我如此漠然,我也曾有过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后来方知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可我生是淮南府的人,死是淮南府的鬼,前半生为其所用,后半生也要背负着这名头上的爱恨声名,连所爱都要受其控制。他们让我跪在这祠堂反思,可我看来看去,想来想去,这祠堂之上众多碑位,都非我前人。」他哑声笑起来,而后艰涩道:「我本敬他们爱他们,可又不得不认清,这爱是我一厢情愿的。这生养之恩,孝之一道,我想要还清了。但还清,多难啊。」 我默然抱着他,想告诉他不必还了,这天下的情义,是说不清也还不清的。 他念着淮南府的生养之恩,可这生养之恩,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尔尔。 可他似是知晓我要说什么,继而接着道:「阿钧,我不是为天下人眼光而非要还清,而是我得自己问心无愧。若来日淮南府是灾是祸,我都不想回头便不必回头。我如今只是,自己心里头过不去罢了。我仍记得娘亲带我去山上求平安符,爬了半日山头,堂堂淮南府夫人累到满头大汗,还惦记着我喜欢山下摊子的甜食,要早些回去的。堂兄教我诗书礼仪,虽骂我顽劣,但每次我被罚了,都是他私底下送吃的给我。这淮南府的许多人,都曾待我好过,只是后来有的气我不学无术,有的则是逐日离心了,再回不到从前。」 第14页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我虽不通人心,却也明白他的意思的。 淮南府的真心假意他分不清,可过去的种种他都记得,过去当得的真心,如今也无法置之不理。 他渡不来自己,也放不下过去。 我想谢映白大概也不适合修道,因为他放不下,也就破不了命。若是强求,将来时日久了,必将走火入魔。 我当年破命,是入道前,师父带着我回世俗界,让我亲眼看江山换主,我曾经的阿爹阿娘死在战乱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乱世之人,只一把生了锈的刀,往人脖子上一抹,人便不在了。我的天道眼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些魂魄散去,像是光照入晨雾,或是云烟被风一吹,一瞬间便消融了。 转世轮迴,原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于是,我从此破了命,七情六慾淡了一半。但如今,我不必仔细去想,也感到有什么过去抛却的东西,因为谢映白而拼命地冒出头来。 那是属于凡人的欲望与执着,拿不起放不下,不疯魔不成活。 谢映白还是不愿我在淮南看着他,非要我回去,让我发誓不许暗中跟着。 我实在无奈,于是应了声,迴转回都城的时候,却仍记得他送我离去时的眼神。 那双眼眸中的星光似乎灭了,又似乎是点燃成了火,化作某些复杂深沉的心思,深深藏在他心里,说不出来,也从不说出来。 新年将要到了,都城中满城红彩,四处皆有喜庆之意,我却不曾有多大感触。于万千凡人而言,天下之大,来回便耗尽了岁月,于是团圆之日难得。但修道之人破了命,便将这些都看得淡了,毕竟今日的道友不知何日便身死道消,因而从未曾奢望什么两全什么团圆。 只是,我回宅子的时候,见门外立着个熟悉的人影。 是俞青。 「怎么回来了?」我不由问道。 「你又为何不会去?」俞青冷声问我,「时机合适,师兄宁愿压着境界也不回,莫非这里有什么师兄舍不下的么?」 我想着谢映白,点了点头。 俞青也猜测到了似的,问我一句:「为谢映白?」 我觉得他语气不善,不由道:「合欢宗子弟不问他人私事。」 他冷笑了一声,道:「师兄心悦于他,我问上两句便要责怪我,当真好笑。想我这红尘道大抵是白修了,连个凡人都不如。」 我摇摇头,道:「非是如此。」 只是我开了天道眼,又实在不愿意亲近俞青。 他这人矛盾得很,爱似不爱,喜又非喜,若即若离的,是我看不懂也懒得看懂的人。 我有时候觉得他像个孩子,什么事情都是兴起便做了,什么伦理道德什么人心道义,在他眼里都是不存在的。 而我,总是想得多,想得不多的人,是修不了有情道的。 因为有情道,非逼人看出人间诸多心思,真心假意皆在眼中心里,全数看过了,看透了,也就明白了。 第13章 相隔 我想这些都是小事,我心悦谢映白和俞青也没什么关系。俞青眼中神色却多了份讥诮,那神色让我隐约有些不安起来。 或许我想错了什么,但也不知道错在何处。 俞青不多说了,只道:「师兄,好自为之。」 我下意识一点头,刚想要开口问他这话的意思,他却已经转身离开。 他的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我素来觉得,有缘人这等存在,应当是有则自相遇,因而从不曾想过要以法器来寻。然而,或许是俞青那等讥讽不屑的态度,我这时却起了心思,想知道谢映白是否为我有缘人。当然,是则最好,不是我也要让他是。 到了如今,这条红线便是没有我也要生生牵起来。 我动用那法器时涌上了天道眼,便见得沧海云树,红线相缠,再看星盘所指,我疑心是我这法器坏了。 法器上有一面星盘,星盘上星光强弱指示缘分深浅,所在方向则指向有缘人所在。而我这星盘之上,明亮星光足有五六处,所指皆在不同处。我推算一番,发觉一处在都城,一处在淮南,另有几处太远,我姑且推算不出来。 大概是真的坏了,我这般想着,歇了要摸摸天意的想法。 淮南府那位真正的世子自从高中状元后便一路平步青云,新年之日从淮南府归来后便与原来的家人呆在京城中,他那位妹妹还在年前搭棚施粥,得了不少美名。我有时候出门便见得那些施粥的棚舍,偶尔还能远远地看到那姑娘。她待我依旧没什么好脸色,想来也不屑为容玉而对我宽待改观两分。 但我自觉不曾做错什么,谢映白也不曾,因而我虽有不满,思及容玉,到底是忍下来不与计较。 其实,与其说是忍耐,倒不如说是我本来也只在意容玉,不曾在乎姜应想法。我只是,偶尔见容玉,想问问他关于俞青的时候,又莫名有些踌躇不敢前。 或许是因为,我隐隐觉得容玉是个过于有计划的人,他要悟什么道,如何悟,要寻上什么人,都是心知肚明且毫不犹豫便安排下去,一步步按部就班。 他的目标就在他眼中,对他而言,他要一步一步稳稳噹噹,伸手握住自己想要的前程。 我知道我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他要追寻大道,而我只是随缘。修无情道者众多,大都因为执着于独步天下的强大,容玉应当也是如此。他看似温雅,气质淡然出尘,我却实在觉得他于自我的执念。 第15页 只是,我虽多次远远见到而不上前,容玉却也看到我,后来反而主动叫住我,问道:「师兄有何事么?不必如此顾忌而避开我。」 他说这话时,离了姜应到我面前来。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姜应,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自觉有些打扰这对眷侣的美好时光了。但我确实有话想问,于是便开口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是否见到俞青了?」 他微微一怔,反问道:「他又回来了么?」 我点了点头。 容玉脸上的笑意微微淡了下来,沉思半晌后方才道:「我未曾见过,但他既然回来,定然是有所图谋,师兄还须小心。」 「为何我应小心?他当真如此厌恶我么?」我有些不解。 我和俞青虽是不合,但也应当不到要同门相残的程度才是,但我听容玉的意思,怎么好似我两水火不容似的。 容玉摇了摇头,道:「不是厌恶。」 我愣了愣。 「俞青那人,有些孩子心性罢了。」容玉微微一笑,说出来的评价竟是与我之前想的有些相似,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许多话不改由我来说,师兄要是有什么疑问,还是亲自去问俞青比较好,我言尽于此了。」 我点点头,见他要离去了,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一句:「容玉,你与她在一起……还好么?」 我想我不该问这话的,合欢宗弟子不问他人私事,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何况,姜应是他的有缘人,他们两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呢? 然而,我还是问了这么一句,似乎我隐隐就觉得,这两人不该在一起,或是在一起也是不相合的。 容玉闻言,微微一笑,反问我:「你与谢映白还好么?」 「还好。」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只要想着他,觉得什么都好。」 容玉低笑了一声,微微垂眸,而后道:「那我与姜应,也是还好的。」 他明明说了与我相似的话,但我莫名觉得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背道而驰的,然而我想这话又应当是真的。 他与姜应,应当好的。 于是,我不由接着问:「那你,何时回去呢?」 「待她白首,再也无需我。」他说。 那鸦羽般的长睫垂落,将他眼中神色尽数掩去。 我怔怔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觉得容玉大概是真的喜爱姜应吧。 因为,我于谢映白,能想到的最好也不过如此。 相伴相守,执子白头。 我看着容玉转身而去,回到姜应身边,为她拢了拢裘衣毛茸茸的领口,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姜应便笑起来,眼角眉梢间染上些许羞意。 我再看看自己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虽然不觉得冷,心里却莫名有些空。 我摸了摸腰间佩剑,忽而有些想谢映白了。 谢映白在淮南待了一月有余,我便在都城等了他一月有余。对修道之人而言,一月本不过须臾,我这次却觉得时日格外漫长。 而我更未曾想到,谢映白刚回都城,我便要与他辞别。 边关战乱态势越发严峻,形势危急,谢映白请赴边关,回都城后三日便要启程。 这三日,也不过给他收拾东西罢了,我与他多说些话的机会也没有。 自然,他之前说要带我去看江河冻雪、春日新芽的事情,便如此罢休了。 我倒不是惆怅不曾见到那些,只是惆怅我竟还要与他分开。 修道之人本不在意团圆,然而此刻我方才明白为何凡人皆重团圆。 因为相伴远比许多风花雪月,都来得长情。 第14章 相思 谢映白出城那日,我去相送。此为他回来第一面,我此时尚且不知,这也会是今后在都城相见的最后一面。 「我同你一起去吧。」我又是如此对他请求。 他却依旧是摇摇头,道:「阿钧,这是我的路,自然由我来走。」 我沉默下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只要他前赴边关,淮南府自不可再逼他娶亲。而他若有所成,将淮南府的情谊还清,他自己心里过得去,他就不必再受辖制。 可是我要如何告诉他,这天下是有定数的,他们纵使拼尽全力,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也再换不来这朝代的盛世长安。 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将有天谴,因而我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我只能定定看他,握住他的手收紧又松开,而后低声道:「好,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虽如此说,但这话是骗人的。 谢映白自然也知道,于是他说:「不许偷偷跟过来,我回不回得来都是天意。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是不可违抗天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我修道之事,然而听闻此言,我又要怎样告诉他,天意告诉我他有大劫,就在这场战乱之中。 然而,我只是定定看着他,而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但我想,我一定会让他回来的。我在谢映白身上种下了印记,若他性命有忧,我便有所感应。 他对上我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谅我自私任性。」 「没有。」我如此回道。 我在城墙之上,目送着他随军离开。 我回宅子的路上与容玉和姜应巧遇了。 那姑娘难得对我有了些好脸色,开口却是道:「谢映白那纨绔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敢去边关也算是有些胆识……」 第16页 她的话还未曾说完,便被容玉打断了。 「应儿,别说了。」容玉的语气有些重。 姜应许是头一次听得容玉这般语气,于是愣住了。 然而,我已然明了她想要说而不曾说出的那些话。 ——为国捐躯,亦是好前途。 对谢映白这声名而言,若战死沙场,他的荒唐自不会有人再提;若是不曾死在沙场之上,或又有人笑他贪生怕死。 他本不过茫茫人海中一个,在世与否对世人而言不过是多了些谈资。 我知道,姜应始终觉得是谢映白占了他哥哥的位置,却又顽劣至此,很是看不上谢映白。 但谢映白又错在何处呢?他只不过错在信错了人,错在年少轻狂爱放纵,错在爱恨错付天意弄人。 但世人不管,他们皆以他人作乐。 我为谢映白气过很多人,但这是我头一次有了杀意。 我拔剑而起,指向姜应。 「姜应,我让你是女子,不与你计较,再三忍让,但也并非不气恼,没有脾气。」我的语气平静,握剑的手依旧很稳。 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然心火燎原,灼热炽烈到近乎疼痛。 「我非善男信女,不是不动杀念。我管不了天下悠悠众口,却可见一人杀一人。姜应,你若是再犯到我面前,便是为师弟我亦不会忍。」说着我看向了容玉,「师弟管好自己的人,我并非没脾气的。」 容玉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应了声。 我收剑,转身离去。 我想容玉大概也未曾见过我这般,我自小被养在合欢宗里,众人虽不知我身份,但都知道,我的性子是极好的。新来的弟子总爱捉弄我一番,我也不生气,有时候只需他人来道个歉,我便将事情给忘了。 我知道,或许也有人笑我是傻,我却总是念着与人为善,知足常乐。 其实我自小不曾杀过人,我总是想,让一让,再忍一忍。我记得阿爹阿娘曾对我说的话,众人伤我是他们的罪,若我有心害人,便与他们一样。 然而,他们从未告知我,我不害人,不与他们一样,却终究要被人所害,要被人所笑,要被人所欺。 我也从未知晓,有些人终究会让你觉得可恨。 从前,谢映白会按下我握剑的手,让我不必去理。 我问他:「可有人要伤你害你,我也会觉得他们讨厌,这可怎么办?」 他说:「我拦你,你只需听我看我。我知阿钧心善,若是伤了人又要自责,我也不忍心的,。」 但如今,他不在我身旁,也无人拦我。 我想,若是我伤人,可是会自责么?想来想去,觉得自责应当是有的,不忍也是有的。 我想,我不当如此,这变得不太像我了。 然而,我想起谢映白了。 我想起那雪中要与我白首的人,忽而便觉得不悔。 谢映白曾对我说,若当真喜爱,你之前的诸多想法都是多余,唯有那人,唯有此刻,方是你的情。 如今我才发觉他说得是对的,只因爱了一人,其他皆可改。 所恨所憎,所恋所慕,爱恨嗔怒,只系一人一身,宛若中了迷毒,却甘之如饴。 我发觉,谢映白刚走,我已然开始想念了。 我忽而记起之前从人口中听来的一句诗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才害相思。 我想,下次见他时,我要与他说。 谢映白,我开始会相思了。 第15章 锋刃 谢映白不在都城后,我每日便越发无所事事,除了修炼便是想他。我也忧心他的,但我想,谢映白那般骄傲的人,是不愿我见他狼狈模样的。更何况,我并非不知,谢映白去边关,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又他的骄傲与不甘心,我不能阻他,也不愿。 所以,我只能任他前去。 江山万里,天高海阔,谢映白不该困在这都城,囿于过去。人间无限好,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我应该让他自己去选,自己来走他的路。 只是,头一次感到印记被触动时,我依旧慌了心神,心急如焚,暗自赶往边关。我此时方恨修为不够,不足以让我一步天涯,赶到我心之所向之处。 但或许,我来得太早,又不会见到谢映白的这一面。 我曾当他是世家风流公子,又觉得他也是璀璨明珠,却从不曾想他也会是战场锋刃,铁骨铮铮的将士。 我见他于尸山血海逃离,正倚在暗处为自己包扎伤口。 我也曾经歷战乱,又见过人间朝代更替,于是来回看上几眼便明白,这是一队弃兵,用作诱饵,却早被放弃,连死后的尸首都无人来收。战乱时的死人太多了,来日雨下起来,将血捲走了,这便又是一处乱葬岗,野兽食人骨血,连全尸都不会给人留下。 可谢映白活了下来,活得似修罗恶鬼,被刺瞎了一只眼,牵着他曾喜爱的那匹马亦步亦趋。他余下的那只眼,满眼通红,其中尖锐戾气触目惊心。 他尚且未死,而我隐在一旁,终不敢出现。 我想谢映白当不愿我见他如此,又想着他似是吊着一口气,咬牙切齿要活下去。我怕我一出现,他这口气便断了。 凡人的魂魄是收归轮迴投胎的,我未修魂术一道,他今日若是死,即日入轮迴。我要再去寻,茫茫人海中,是难得寻到的。便是寻来了,大抵也不是我的谢映白了。 第17页 前尘尽忘,另有命途,修道之人都明白,入了轮迴,便再无什么前缘了。 我默默看他,看他强忍痛楚割腐肉缠伤口,看他半途杀了自己的爱马饮其血,生啖肉。 于将士而言,马大抵是似他们的战友情人。谢映白提刀时,那马目光温顺,向他低下头来。他摸了摸它,提刀一刀砍下去,用力极大,一刀将马脖子砍断了,炙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此时,离驻军之处尚且有几里,他已然饿了三日,踽踽独行。 再启程时,我看到谢映白割了一段马尾,握在手心,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走着走着,不知脸上是泪是汗,将他脸上的血色沖洗淡去,露出曾经那张俊美风流的面孔,只是此时,那张面孔上神色凶厉,近乎狰狞。 但他终究侥倖未死,活着回去了。 我站在营外,看军医入他帐中,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这三日之苦,痛在他身上,此时方似久病成伤般,撕心裂肺传我心头。 我已尽力了,于他沿途引草木结果,溪水奔流,却不可救他一身狼藉,满身皆伤。 这是他的劫,或许亦是我的。 我想我该回去,我不应看他狼狈至此,不应为他挡灾救人。这是他的命途,并非我的命途。 但我又想,那又如何呢,我已在他命途之中,我就是他命中人,他也是我命中人。 我不插手他的成长,却要留他一命。我不必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我又要任他如此奋不顾身一往无前。 他不能破命,那我只能尽我微薄之力为他改命。 只是,见他在千军万马中拼杀时,我忽而明白为何修道之人与凡人难以长久。我于半空所见战场,双方兵马如蚁群。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不过是天命。 天道有定数,而凡人的许多喜悲忧愁,皆为尘土。 天若有情天亦老,然而天本无情,若是有情,这天底下如此多的人,天道也是顾不来的。 此刻我方才知道,何为蝼蚁,又为何许多凡人要修道求长生。 但芸芸众生,我与他们,皆为蝼蚁。 自那次死里逃生后,谢映白于战场之上,近乎所向披靡。曾经俊雅风流的纨绔,如今似是开了刃的利剑。 而我,暗中相陪,于关键之时让他避开死路,与其生途。 纵使如此,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亦是被伤了许多。 敌方顺承天命,又本比他们强上许多,于是总是胜少败多。 好不容易胜了那日,军中聚会庆祝。营中禁酒,但诸人多放纵,或是于营妓处声色犬马,或是高歌曼舞,一片混乱。 唯有谢映白不曾参与进去,只是在暗处,独自一人看着。 他脸上带笑,我莫名觉得他如此有些落寞。 我见有人笑问他都城的事情,他如是说来,语气风轻云淡。 闹得欢了,众人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话,无酒也似醉了。 我听有人问他:「你怎么不怕死的样子?」 「怕,我怎么不怕?」谢映白笑了一声,「但我不能退,也不能死,因为我要活着回去,所以只能杀,把他们都杀了,我才能活下来。」 暮色之中,暖色火光映照在他脸庞之上,将他的面孔分割明暗,一半是俊雅公子,一半似恶鬼修罗。 他们战败丢了几座城,但因谢映白战功不菲,因而职位渐高。 只是,职位越高,责任自然也越重,他开始领兵与敌军相对。 好在他兵书没少读,又有出乎常人的直觉,于是许多情况都可以应付,也算是胜了不少,积攒了不少声望。 如此一来,我护他却更艰难。 因为我只能暗中相助,不能让外人察觉,也不能让他察觉。 若是让外人察觉,天道自然也会有所感应,谢映白此次的命中劫难只会更加难过。而若是让他察觉,他的诸多勇气与傲气,怕是要被折了大半,我不希望让他觉得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我在相助。 这一切本属于他,我只是护他一命罢了,他的胜负,皆是他的荣辱。 谢映白的事情也渐渐从边关传到了都城,但我纵使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也知道都城里许多人当是笑话。笑他不过运气好,那么多人死了,就他活着,大概是胆小之人才能活下去。 而我如今,对这些人自然都生不起气来。 我发觉,在世俗界待得久了,见谢映白的事情见得久了,我渐渐看开来。 倒也不是宽容,反而越发在意了,只是觉得计较不来。 更何况,那日对姜应发过脾气后,姜应明显越发不待见我了,但只是不敢再到我面前来,偶尔我还是能听说姜应那姑娘对谢映白实在是看不起的。 我这时便明白了,有些人觉得自己是对的时候,就算你再愤怒,再与他们计较,他们也始终觉得自己没错,甚至越发坚信自己,于是理直气壮,有恃无恐。 第16章 应劫 信使到了边关那日,将士们写家书回去。我看谢映白握着笔愣怔了好一会儿,而后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纸。 他写完了,又拿着看了许久,眼里忽然落下泪来,泪水落在信纸上了。 于是,他将那两张纸折起来放在一旁,另取了张纸来写,但不过写了聊聊数行字。我不曾见到他前一张写了什么,于是这一次没控制住往上头扫了一眼。但我见他这一张纸上,大片空白,前边我匆匆一看,像是诸多废话,只最后一句写得慢极了。 第18页 他写:边关风景奇异,一切安好,勿念。 而后,他拎起之前写的那两张纸,扔到火盆子里去了。 我一下子好奇他之前写了什么,又觉得既然是他不愿意让我看得,我便不该去偷看了才是。可我又分明觉得,那些了许多的,也是他的心里话。可他已不是年少时那爱说什么便说什么的狂傲少年了,他也有许多心思与不甘,那些大抵都是不为人道的,连对我也不愿说一个字。 但我又看在眼中,正因我看在眼中,我方知他生而娇养,坦荡磊落之余,也有待他人、待自己的心狠。 原来那骄若烈阳的少年,也有如此以命相搏的不甘。 但我也知道他为何不甘,他不甘自己一事无成,不甘生而受控不由已,不甘情谊难还,不甘不配所爱。 我想告诉他,我心疼他的,但这心疼,不过徒增伤感。 信使离去那日,他将信封看了好几次,又反反覆覆询问送信的人,何日能到京城,这信会不会丢,那模样实在是难得有些可怜。 无人像他这般在意了,于是众人也不好告诉他,信在半路丢了,是常有的。他们笑他,他却只道:「说不定我多问上几遍,信就不会丢了。」 于是都知道了,谢映白不是不知道信会丢,他只是如此念想。 我在众人之中隐匿,闻言笑了笑,在信上落了个印。 可乱世中兵荒马乱,信使半途不慎落水,丢了许多信件。他的那封信就在其中,永远到不了京城了。 我离了他身旁,用术法在河中寻了半日有余,方才寻到那封信。 我不曾会时光回溯之术,那也不是我的修为可以做到的,于是寻到了也不过看到一堆墨迹晕染,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于是,原来他写了那许多,我最后也只看清楚了那一句。 他告诉我:一切安好,勿念。 我忽而觉得,我不能再如此默然守在他身边了。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应劫,看他歷经千辛万苦,不甘沉沦最后却一事无成。 我要去寻他、助他,为他改命,助他渡劫。 我为何修道,为何要练就种种通天手段,难道不是为了窥破天命,逆天改命吗?天道视众生为蝼蚁,我为何偏要谢映白顺了这天意,若有因果,那就让谢映白改命的果落在我身上。 我甘愿受此因果。 我将那份面目全非的信收在干坤袋中,回身奔赴边关。纵使以我之力,不眠不休,自中原前往边关,也需三日光阴。而我在半途时,忽而觉得心中一悸,再算谢映白如今情形,正是在险境之中。 我顾不得许多,撕了一张师父给我的千里符,匆匆赶到边关城池。 此刻城外已然大军压境,而城中一片兵荒马乱,我在营中不曾寻到谢映白,意外的是便是用术法也算不出他所在。 于是我着了急,寻人问情况也问不明白,干脆摄了人神智一问一答。 我奔波半日,灵力早就用了大半,如今再用这极费灵力的术法,丹田隐约都传来了痛意。 但我姑且顾不上自己,因为如今敌军压境,而谢映白身为城中将领,原本计划率领一队人马与城中将士兵分两路,暗中偷袭敌军,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反是让敌军围攻了城池,提前开战。 而现在城中兵力不足,粮草未到,若此处沦陷,无援军后继,谢映白自然也将折在此战中。 他的大劫,终究是应验了。 电光石火间,我的脑海里转过了许多念头。我想我该去寻谢映白,去救他,但我又知凡人生而有命,如今我算不出他所在,是天道不让我救他。 但我偏偏想要救。 我知足常乐许多年,如今终究想强求一次,要违抗天命救天地一蝼蚁,我心一所系。我不知他所在,但城中其他将领必然知晓,天道不让我亲自去救,那我就让别人去救。 前提是,可胜如今城外大军。 我飞身落在城墙之上,只是一瞬便下了决定。 居高临下,我可见战场混乱,而敌军早有胜势,我方节节败退,城门都要被砸开了。 我一抬手,用仅剩不多的灵力加固了城门,布下了一个简陋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 我经常错字……自己发现了就改一下,但是错字出戏好尴尬 第17章 渡劫 而这异样,不久便被人察觉了。敌军有一瞬混乱,而后又镇定下来,于千军万马之后走出一人来。 那人一身白衣似雪,容色妖娆而神态极冷。 我认了出来,那是俞青。 他只一道灵力,便破了我的屏障,而后反手一记灵力朝我攻来。 我迫不得己对上他的攻击,城墙上也加固一层。如此一来,我连隐匿身形的术法都维持不住。只可惜,俞青已经结丹,比我足足高了一阶修为。而我如今油尽灯枯,连他这一记灵力都不大接得住。 「师兄,你要违抗天意么?」俞青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听他如此说,不由笑了一声,反问道:「你是天意吗?」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此为天意。」 「俞青,可逆又不是归元宗弟子,管什么天意呢?」我见俞青在此,又想起那日他嘲讽神色,不由也生了些怒气,反问他:「天意是什么?天意就不可更改吗?」 第19页 「改命?」俞青也笑了一声,而后冷冷问道,「师兄,你要改命?凭你如今修为,连我都挡不住,何谈改命?」 「我只想救一人,但既然为这一人我要救一城,那我就救。我是连你也挡不住,但你挡得住天劫吗?」我笑起来,只是笑意带了点苦涩,但我偏还要说,「这些凡人,又挡得住天劫吗?」 「伏钧!」俞青似也动了怒,这是他第一次直唿我的名姓,「为了一个凡人,你要犯杀孽?值得吗?」 我未曾回话。 其实我也不明白值不值得,我曾为一个素未平生的女子落水而下水救人,一身狼狈,如今也要为我所爱欲杀千万人救他改命。我本非草菅人命之人,也不爱贸然使用灵力,只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我修道百多载,不曾杀一人;唯见一人五六年,便要葬苍生千万。 谁说的清值得或是不值,又或是该还是不该,或许这一次,我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 或许我该恨天道不公,怨天意无情。然而我不怨不恨,只是有些愧疚于我大抵要用千万人换一人平安。 这些人,也有爱人与亲人,也有不得不战的理由,他们与谢映白并无太多不同。 但是,对我来说,他们都不是谢映白。 我这一生,本告诫自己应知足、慎独、将心比心、以己度人,却终是到今日,想要放纵一回。 不问天意,不问命途,只问我所想。 我自干坤袋中取出丹药服下,而后拼尽全力调动起灵力来。 一瞬间,天地色变,阴云密布,雷光似灵蛇于云层中翻滚。 俞青脸色一变,手中立刻结印。 但我已然奔向他,与此同时,第一道天雷落下来了。 天雷蕴含天道之力,共有九道,但我以天雷犯杀孽,怕是格外还应多出一道。我以丹药回復的灵力结印挡下这一道天雷,也已然波及到了俞青。 俞青狼狈撤出我周围,却将千万大军暴露于天雷之下。 那一瞬间,我隐约听得四周传来惊惧的喧闹之声。 但这声音我已然听不太清了,四面雷声四起,震耳欲聋。 以天雷逼退俞青,我便以尽量以自己承下所有天雷之力,只是第一道天雷便沖孔了我所有灵力,而我尚且不敢懈怠,立刻以防身法器应对第二道天雷。 我虽下了这样的决定,却任由一分念头惦记着不愿伤众人。若我将天雷皆引自身,便不会再多波及他人,这声势也可逼退敌军,或许还可让谢映白安然撤退。 然而,我也只能做到这等程度罢了。 第三道天雷毁了我所有护身法器,第四道天雷噼裂了师父送我的护身符与本命法器,于是第五道天雷终于落在我身上。 一时间我五感皆失,唯有痛意带着灼热,自外向里,将我思绪寸寸穿透。我感到电光穿梭于血肉经脉,如刀锋割离骨肉,锐利又深刻。 第六道天雷,噼散了我我的神智,但第七道天雷落下之时,我仍可感到丹田近乎碎裂般的疼痛。 我早便想过,或许今日我便要身死道消。 但时至此刻,我却在想,答应谢映白的百年,或许是要食言了。 我也还未曾告诉他,我因他而知相思,知爱欲,知生杀,知人间未有双全法,二中取一,实为不甘。 这般想着,我隐约意识到,第八道天雷要落下来了。 然而,这道天雷并未曾落在我身上。 有人甩出防护法器将我笼罩,奋不顾身般飞身而来,将我护在身下。 我模模煳煳看到一张容色绝艷的面孔,黑眸冷锐如冰棱。 是俞青。 「蠢死了。」他如此骂我。 第18章 质问 我神智恍惚,迷茫地看他。视野隐约模煳,让我看不清他神色,也看不懂他目光。 只是,他为何救我呢?我仅存的思绪想。 天雷会因渡劫之人的力量而改变,俞青只是刚入金丹,他也是挡不住这天雷的。而他为我挡劫,自然自己也会受伤,我渡劫还能成功结丹,他却没什么好处,是损己不利人的事儿。 但无论我如何想,天雷终究是落了下来。 我似乎听到寸寸筋骨碎裂的声音,如同玉石落地,四分五裂。俞青将我护在怀中,我已然看不清眼前,却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来自他身上的,混杂着清浅冷香的血味。 天雷之力穿透了他,落在我的身上,但这次我的神智在天雷之下逐渐清明起来。 这是第八道天雷,正是结丹之时。 我之前未曾想过自己能熬到此时,然而此刻却明白结丹之事才是重点,待余下两道天雷落下,结丹成则活命,不成我与俞青都将必死。 我本做好了面对后面两道天雷的心理准备,不曾想这两道天雷都未曾落在我身上。 有人挡在我们前面,为我护法。 结丹后我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只见天雷后的甘霖之中,那人眼眸里带着怒意回头看我,眉心一抹金色图纹好似跃动起来,腰间环佩琳琅,铃铛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的背后是战场苍茫,阴雨绵绵,宛若我初见他的那一日。 然而此刻,师父明显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不似他从前烦我恼我那般的怒气,我甚至隐约从他眼中看到了杀意。美人带怒自然也是好看的,他脸色并不狰狞,只是没了平日那般散漫笑意,静静看着我,慢吞吞地道:「伏钧,你可真有胆子。」 第20页 我尚且在甘霖中恢復,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 俞青显然也伤得不轻,却默不作声地勉力自己站起来,向师父行了一礼。 师父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如今这一片战场似乎被师父隔绝开来,俞青走出十几步便消失在我眼前,四周景物皆茫茫然,隐隐约约的。 大概是估摸着我能自主行动了,师父在我面前站定,冷声命令:「跪下。」 这不是我第一次领罚,我自然明白这是他要教训我了,但我心里还挂念着谢映白,于是头一次有了反抗他命令的心思。 「师父,弟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刚开了个口,他便打断了我:「管你什么请,都给我闭嘴。」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这般说话,惊吓之余下意识闭嘴了。 他平日教训我随意得很,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这次却是慢条斯理解了腕上红绳,手中一抖便化作了长鞭。我知道师父的本命法器是鞭,名为千枝,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也不曾想过第一次见到还是用在我身上。 我不知这到底是感嘆大材小用,还是要念他竟气恼至此。 他握着千枝,一瞬便落了三下。 这三下皆落在皮肉之上,未曾伤我根本,却不亚于之前落下的天雷之痛。我浑身还带着之前的隐痛,这下一瞬间冒了一身冷汗。我不曾听他所言跪下,于是这三鞭落在我肩头及腰腹,如同刀尖剜骨。 我缓了缓痛意,终于想起我这师父实在不是什么珍爱弟子之人,便努力跪直了,咬牙开口:「弟子……知错。」 「知错?你知什么错?」师父轻笑了一声,如此反问我,「你要是知错,这时候就该跟我说,你要杀了那人证道才是。」 他语气悠然,是平日常有的那般,慢条斯理又从容。 我哑了声。 我当然自觉没有错,否则我就不该如此做,也不该还向他请求。 情道以情入道,因情成,也因情败。 我不过是,那许多人中一个,因情毁己,因情奋不顾身,因情不自量力。 如俞青所说,确实是蠢。 师父何等敏锐之人,大抵不须读心便知我所想,于是冷笑着睨我一眼,而后道:「闹到如今这副情境,还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你不嫌丢脸我都嫌。」 我自知理亏,却脑子一热,下意识道:「师父,我心悦他的。」 「那又如何?」他说着,扬手又落下一鞭,「你莫非想要我说,我成全你?伏钧,你当这是演话本子吗?天劫这等东西,我为你挡下也要费许多力气,若我不来,你还有今日?」 他每问我一句便落下一鞭,我咬牙忍痛,却将他的话一句句听得明白。 他问我:「伏钧,这便是你的心悦?违抗天意,强行改命,将自己也要搭进去还连累他人?你修了多久的情道,你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我纵有满腔热意,此刻也渐渐冷下来。 待他停手,我已然连唿吸都带痛意,心神剧震。 我听到他一字一字问我:「那谢映白如今确实未死,但你也扰乱了天命。你告诉我,你要如何收场?」 第19章 辞别 那一瞬间,我想了许多。 我想我跟谢映白说,我等他;我想我尚且不曾知道,那日谢映白在信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我原想他将来说与我听;我想此后山高水远,来日方长,便是无我在身旁,谢映白心中也有我一隅;我想,我敢赌命救他,是真的喜爱心悦他。 可如师父所说,我入情道多久,尚且看不懂他人情爱,如何懂得何为情何为爱。或许我不太懂,但我心有执念,只愿为谢映白行大不道之事。 终究,我开了口:「我想请师父,为谢映白破命。此后,我将一心向道,听从师父所言。」我如此说,师父定然听出了我言外之意。 他对上我的目光,轻轻一笑,问道:「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吗?」 我说:「是。」 我并非什么都不知,只是习惯了故作无事,装聋作哑自在煳涂。我早知晓,师父待我并不似待徒弟,他本懒得遮掩态度,而我总想着如今也好,来日之事来日再论。 但如今,我为我执念,终究将这事拿出来说了。 他笑了一声,而后语气莫测地道:「这便是你的喜爱吗,倒有些让人嫉妒。」 我低下头,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我本以为他会高兴一点,但不知为何,我隐隐从这话里听出了他的怒意。 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那就这般吧。」 修道者中修为够高之人,可为人强行破命。只是,这样的破命便是将其命盘损毁,此后那人便不记前尘,过往种种皆不再。 这时,我方才发觉,我如今也是可以这般狠心的。 师父不曾给我时间养伤,而是即刻将我带到了谢映白所在。 我已然知晓,因我那日所作所为,此城并未被攻破,但那日之事已然传遍天下,谢映白应当也猜到了我所为。我现身在他面前时,他满目忧色,连声问我:「你还好吗?」 我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暗中看了眼师父隐匿身形之处,淡淡道:「只是渡劫罢了,我今日是来与你辞别的。」 闻言,他愣了愣,收回手来,微微低下头。 第21页 我不曾敢观他神色,于是只是稳住神色,近乎冷漠地继续道:「我为合欢宗弟子,因悟情道入界,如今境界突破,自然要回去了。谢你助我悟道,我愿为你破命,此后你将不畏生死,一世长安。」 他轻笑了一声,復又抬头看我,咄咄逼人地问我:「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我对上他的目光,终究不曾再说出什么绝情的话,半晌后只能轻声道:「忘了吧。」 谢映白,都忘了吧。 忘了我答应你的,忘了你爱的、你恨的、你不甘的荣辱、未还的情谊、未尽的承诺与许多人世无常。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勐地退了一步。 但凡人怎么会快过修道之人,我伸手掐诀定住他,而后行礼对师父道:「师父,请动手吧。」 师父从虚空中显出身形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映白,轻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散漫,亦如曾经那般带着懒意,如今却透出一丝莫名的不屑之意。 我不敢再看谢映白,于是也不知他如今脸上到底是何等神色,但我想他应当是恨我的。但那又如何呢?此后我们便是陌路了,我心悦他又如何,他尚且记得我又如何,既然没有来日,那就当没有过去,岂不? 师父结印按在他眉心,他便昏迷过去,而我打开天道眼,终见他身上命盘寸寸碎裂。 此后,他无命理无过去无将来,是无父无母无病无难,终是应了「孤」字命格。无命理之人,又不修道,在天道眼中便是孤魂,来日轮迴,也是新生。 「给你一天处理后事,而后来见我。」师父如此吩咐,而后离开。 我应了声,将谢映白护在怀中,前往我早日备好之处。 我曾在岭南之地买下一座宅子,那宅子依山傍水,四季如春。那时我本想来日同谢映白一起去那儿,那里风景好,远离纷争,可供谢映白吟诗作画,自在风流,不必听人指三道四。来日若有兴致,我还可伴他入山游猎,我会为他医好那只眼,一同与他看遍天下山水。 但如今,只能留与他一人了。 宅中有僕人,待他醒后,会有人告诉他,他因家中大变而失去记忆,父母双亡,唯留他此处宅子,金银无数。他自小娇生惯养,风流自在,有了我留给他的这些东西,或许他还能如曾经那般肆意张狂,不必早早折去傲骨,生如恶鬼。 离去前,我看着他沉睡的面孔,情不自禁伏下身,于他眉心落下一吻。如那日他于雪中吻我一般,飞花落雪不留痕。 我想我并非不再爱他,只是我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我曾许他百年,念他情深,知他困苦,怜他际遇,却不得不离他而去。是我有心无力,敌不过天意,改不得命理,只好望他此后平安喜乐。 我不求移山倒海之力,却偏因此爱而不得。 以我如今一身杀孽,便是师父不逼我,我强留他身边,也只能徒增他艰难。 我想这般也好,来日若陌路再见,或许我还可见当年肆意风流的谢映白。 我会风轻云淡,说我曾爱一人,用尽我所有年少轻狂的不自量力,以及懵懵懂懂的一腔热意。 只可惜,世间不得双全法,此情唯独作追忆。 第20章 佛门 我回去之后,师父又关了我闭关。我本是鲁莽行事,结丹结得境界不稳,动用灵力时常有虚无之感,这闭关是惩罚,也是给我时间稳固境界。 我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出来的时候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洞府中暖如春日,但往外一看便发觉,修仙界竟也落雪了。修仙界的四季比之世俗界要晚上许多,我想如今人间应当过去许久了。 师父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在他面前站定,他便问我:「还喜爱他吗?」 我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谢映白。 我回道:「喜爱。」 闭关不解相思愁。 他嗤笑了一声,而后抬手在我眉心一点。他的动作很轻,我却仿佛被针穿透头骨般,疼得一瞬间头晕目眩。 好在,这疼痛只是一瞬。 我摸了摸眉心,摸到一个菱形的凹陷。 「我从魂修那里要来的咒印,你若不忘此情,此后每日午时便重新经歷一遍天雷之痛。」师父摸了摸我的头,温温柔柔地笑道,「阿钧,你心悦他,让我很不高兴的。这次佛门有个请求,所以你还要回世俗界,为了让你乖一点,我会封住你的灵力,你应该不会再做让我生气的事情吧?」 他笑得眉眼弯弯,凤眼微微眯起的模样像是狐狸懒散的垂眸。 我听来觉得有些稀奇,佛修和道修本是两个派系,佛修多行苦修,循天地善法,另有神通。而合欢宗便是在道修之中,也是正邪两道都不待见,何况是佛门有事相求。 但师父不曾对我解释什么,只是随手将一个木牌扔给我,然后就将我赶出了修仙界。 说是赶确实没错,因为出口明显不是合欢宗与世俗界的连接之处,而是一片茫茫大漠。我刚出现在这里,便被漫天黄沙煳了满脸。 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那块木牌,木牌上刻着一朵莲花,还有些我并看不懂的文字,我想那大概是佛门的梵语。 我分辨不出方向,于是只能盲目地向前走去。 大漠中的昼夜温差极大,第一天我难得体会到了修道之后不会有的寒冷之感。但我的运气不算太差,我遇到了一队前往中原的商队,我用中原的情报换了一些御寒的衣物。 第22页 商队的首领是一队兄妹,他们说着我别扭的中原话,问我要不要去中原。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在等人。」 虽然我此时没有灵力,但也能看出手中的木牌大概是个寻人的法器,而且是佛门的东西。 那商队离开后,我又陆陆续续遇到了几次在沙漠中跋涉的人。 我已然习惯了相似的景色与偶尔听到的驼铃声,然而这一次听到驼铃之声的时候,我似有感应地停下脚步,认真倾听起来。 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如同珠玉落地。 天际出现了一道人影,牵着骆驼,不紧不慢,闲庭信步而来。那人全身笼在灰色斗篷之下,看不清相貌与身形。 我一瞬间被吸引了目光,像是有某种不知名的存在指引我看向他,情不自禁,不受控制。 我呆立着看他越来越近,有一阵风吹来,吹开他灰色斗篷。 他终于来到我眼前,露出一双清澈眼眸,双手合十向我行礼,「贫僧空无,随指引前来,见过施主。」 我对上他的目光,有些迟疑地愣住。 那眼中神色过于清澈坦荡,似镜湖璧玉,清风分花拂柳而来。 我曾见过相似的目光,那目光来自年少的谢映白,心思通透良善,一切尽在眼中,纤尘不染。 眼眶微热,我却不愿将狼狈姿态示人,于是低下头来。 我将那块木牌拿出来,问他:「是遵循这个的指引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与我佛有缘。」 闻言,我不由笑了一声,「我如今杀业缠身。」 他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有缘便是有缘。」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我虚浮无望的心情却忽而稳下来,如同尘埃落地,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卡文了……状态很不好,果然没写手稿就会崩,我调整一下,今天字数有点少,我看看晚上还能不能补上一章。然后下周可能因为考试没有日更,反正少了多少更新我放假就双更补上多少,抱歉抱歉! 第21章 同行 我本以为,既然我遇到了空无,也是时候知道佛门所託何事。但空无不曾提起,只是问我是否愿意与他同行。 我本想拒绝,因为触景伤情,我在世俗界总是想起谢映白。 我见远山,便想起他说过人间青山无数,奇松怪石;我见流水,想起他说的天下江河万千,静水湍流;我见大漠落日,便记起他曾在耳边念过的边塞诗词,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但我又想到,我身无灵力,不曾忘情,师父可没说过要什么时候接我回去。与空无一道,总比我一个人流连人间要好,于是我终究应下了。 虽是同行,但我与空无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因此虽在一处却鲜少开口。不知为何,我不太敢看空无那清澈眼眸,于是连问起缘由都忘了,那块木牌仍挂在我腰间,也不见他要回去。 刚刚入了中原,城池中也多有外域之人,我与空无的身份打扮本不算稀奇,但空无也生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我想,或许因他是出家人,却生得眉目俊秀,神色温和里带着佛性的慈悲,天生带了佛门的亲和力。 空无这等佛门弟子入世俗界是代表佛门行走人间,是普渡众生也是传播佛门教义。于是,他偶尔会在路边停一停,帮助那些困苦之人,行医治病,念经超度,倒是各个不缺。他停留的时日有些长了,便有人主动来求他帮忙,其中也有不少女施主。 空无有求必应,并不拒绝他们,似乎也看不出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只是看着,没有对此多言一字。因我隐约觉得,我是不配指点空无的,我不了解佛门,看不透人心,而他难得心有善念,如同稚童初见人间,不问人心。 失了灵力后,又受每晚咒印折磨,我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于是他出去给人帮忙的时候,我大都在客栈中休息。我躺在床上,偶尔不知不觉地小睡一会儿,缓一缓逐日更接近凡人而生的疲倦。 我想空无应当也知道些,否则不会在回来后也鲜少打扰我。而我也知道,空无就算出了佛门,也习惯性地每日做早课。因为夜间痛意,我睡不太安稳便醒得格外早,比凡人聪慧许多的耳目能让我听到隔壁传来的诵经之声。 我感觉已然有些熟悉这接近凡人的状态了,方才下楼出门去看看。我这刚出门,便见空无从街上回来。 如今是春日,今早下了场大雨,此时雨将歇未歇。他替一个姑娘撑着伞,在拐角处将伞还给那姑娘,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而后离开,举止疏离又有分寸。那女子似有挽留之意,神色迟疑却终究不言一字,空无转身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我忽而想起了俞青,那日他为我挡下雷劫后,我便不曾见过他,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俞青自然是受许多人喜爱的,但他待人与空无是两个极端。他是戏弄又漫不经心,空无则是疏离又全心全意,众生在他眼中,并无许多不同,但他待每一人,都用了心。 待空无近前,我方才发觉他怀中有一窝兔子。 「哪来的兔子?」我疑心是哪家姑娘送的,但空无有分寸,姑娘家送的东西他应当不会收。 「一家人给的诊金。」他这般说着,拿开遮雨的宽袖给我看那些兔子。 第23页 说实话,小兔子已经长了毛,很可爱。我想伸手摸一摸,却又觉得这些小东西看起来脆弱得很,我练了多年剑术,手上没轻没重的,摸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但空无似乎看出了我心思,轻声问我:「不摸一下?」 我一下子心动了,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毛茸茸的一小团,摸上去如雾一般。 「要养它们吗?」我有些忧心地想,这种小兔子该吃些什么,不知道断奶了没。 空无笑了笑,道:「那家人以养兔为生,但这窝兔子病了,又没钱财给医病,便顺手送我了。」 我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六道轮迴,生死有命,佛渡众生,却不是毫无底线,佛门弟子在世俗界,也是规定了非特别情况,不可用法力。空无这般说,定然是以他凡人手段,救不得这兔子了。 我见他又用袖子为这些兔子挡雨,却说不出我来救它们的话来。 我如今也不过一介凡人般,没有半分办法有违天意。 空无微微低下头,长长睫羽似蝶翼般垂落下来,神色温和,我看着看着却心里微微一动。 鬼使神差地,我开口道:「你们佛门,是不是讲究什么,众生平等,救一人胜造七级浮屠……」 不知为何,明明同行了多日,但与他说话时,我仍不由多斟酌几分。但我本不懂佛门教义,又越是小心越混乱,话说出来颇有些词不达意。 于是,说到这我顿了顿,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道:「别伤心,我们可以再养一些。不,是我,我想养一些。」 闻言,他抬头看我,而后笑起来。 我故作镇定地与他对上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脸上有些发热,但我希望不是脸红了,不然似乎显得我有些冒犯。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冒犯了什么。 但或许因为空无看起来就是那种,典型的佛门子弟,慈悲为怀,是大好人大善人。而我杀业缠身,甚至想过要以众生全私慾,我自觉羞愧,唯恐言行有犯。 然而,时至今日,他不曾对我表露出一份恶意。 我想,大概出家人都是这般好的,下次我不再和他同行了,定然也要记得这般好好待人。 作者有话说: 据说大家最近都很忙 第22章 不似 我曾说的养兔子的话,其实是想着空无应当是喜欢这些小东西的,于是说出的笨拙的安慰的话语。但我知道,那话一点也不像安慰,我知道我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总是将事情说得越来越糟。比如年少时的谢映白,听了我安慰的话,总是说要提剑来砍我的。 但空无可不会提剑砍我,那窝病了的小兔子死了没死我不知道,但过了两日他就重新带了只小兔子回来。那兔子毛色是姜黄色的,像是秋日枯萎的百草,放在手心里小小一团,若不是那长耳朵,都看不出这是只兔子。 空无跟我说,这是也是那家人的兔子,听说他想养一只,这只的毛髮不讨喜,所以送与我们了。 这只兔子自然是送给我的,我接了过来,还有些愣怔,过了一会儿才对他道:「明日,我与你一起出去吧,顺道我去看看怎么养兔子的。」 「好。」他微微一笑,应声道。 他这般对我笑,我却依旧不敢看他眼眸。 那双眼太清澈了,映照得出人间无数,我不敢去看他眼中的我。想那或许是冒犯,又或许是畏惧,但此时的我还不曾明白。 直到许久之后,我回想起初见空无的那段光阴,方才恍然,那是天生道体连同天地,身无灵力却已然若有若无窥见将来命理,不敢多看多想,唯恐应了天意。 只是,天意皆已定。 次日,我从养兔子的那户人家出来后便主动去寻空无,他应下要为一户人家帮忙种地。那户只有一个独居的鳏夫,妻子去世不久,生存难以为继。 我来到田间时,空无还在田地间。 我抱着兔子在田埂间坐下,远远看他。他正在与那鳏夫说话,老人满面风霜里偶尔浮现出一抹笑意,灰暗眼眸里隐隐有了生气。我记得,我曾在客栈窗边见过这老人,老人万念俱灰,问空无道:「若世间有佛,何不渡我?我一生未作良心有亏之事,可妻儿早逝,穷困潦倒,食不果腹。」 空无念了一句佛号,那是我不曾听懂的一句梵语,而后道:「因果轮迴,众生皆苦,今日之苦是来日有福。」 我一听这话便觉得他是在胡说了,那老人明摆着是不好的命格,这辈子都没什么好日子。人一生的命理有前世之因,也有天道自定,这老人下辈子有没有福气都说不准。 但我想出家人应当是不打妄语的,或许佛门有什么别的法子来看命数。 后来我去问了,才知道那句梵语的大意是「到彼岸去」。 我安静等了一会儿,空无很快便发现了我,回头看我一眼,朝我笑了笑。 他眉目俊朗,神色柔和,笑起来的时候自有一番宁静的风度,与我见过的诸人都不同,却端的是无尽风华。 若说谢映白是烈阳,他便是清风细雨,平静宁和。 我本有满心灼热痛意,几分是爱而不得的疼,几分是有心无力的怨,还有许多,是挥之不去的愧。 我问心有愧,于是不得安宁,唯独见他,可得一安。 我想这或许有什么不对,却不得其解。 第24页 空无说我与佛门有缘,我尚且不知缘在何处,唯独知前路茫茫,我见清风而思烈阳,心绪翻飞,一片混乱。 但我知道,空无与我不是一道的人才对。 他尚且有稚子般的善念与清澈,我却早已对错是非难分明。 我低下头,于田间水中模模煳煳见得一张熟悉面孔,然而水中人神色呆滞迷茫,近乎不似我。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这么说,本来想为今天不更新做铺垫,结果一上来发现这周的任务还差字数……所以写了一章,写得不多,聊作过渡 第23章 天谕 我如何也没想到,失了灵力护身,我不过是半夜吹了会风便病了。当然不至于被夺了命,但却是实打实的难受。 空无给我把脉看了看,而后出门去了。 我愣愣躺床上,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空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其实也不知道。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谢映白,想凡人一辈子过得真艰难,生老病死,原是如此难受的事情。 而我让他一人去面对这些了,不明不白,不知从何来不知从何去地面对。 大抵喜爱一个人却又要分开就会这样,明知陌路,却仍旧去想去念,到头来伤则更伤,悲则更悲。又或许是因我此刻病了,才会这般瞎想,而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从床上坐起了身。 空无端了药进来了。 「没事,不用吃药的。」我没想到他会去抓药,否则我定会拦一拦他。修道之人有灵力护体,若非邪道手段,一般病痛过了两三天也就好了,空无应当也是知道的,怎么就去抓药了。 他似乎明白我未尽之意,于是道:「药是缓一缓你疲乏,这病是因你身上咒印而起,拔除那咒印我的修为尚且不够,但我还会想办法。」 闻言我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道:「不必了,那咒印是我师父下的。」 空无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你们道修还管弟子情爱么,我听闻你是合欢宗的人。」 我点点头,「是合欢宗,但我是入了情劫,师父要我忘情,才种下咒印。」 我未曾算过命理,但想来我与谢映白之间,便是我第一道情劫。 情劫这一劫,不伤体肤唯独伤心,爱不得,恨不能,生别离。 空无静静看我,放下那碗药,念了一句佛号,而后道:「冒犯了,我可仔细看看这咒印吗?」 他之前大抵是探我经脉发觉的,咒印种于我神魂,他要细看便要探我魂魄。我虽不知他执着于什么,却仍应了声。 他以灵力探我神魂,那带佛光的灵力极温和,探入我神魂时,仅仅微疼,倒与他这人极其相符。 暖似煦日,柔若清风。 他收回灵力时,神色难得有些犹疑。 我自然明白此事或许不简单,不由问他:「怎么了?」 他念了句佛号,神色里透出几分歉意,似乎一不小心冒犯了什么似的。但他也未曾故弄玄虚,而是回道:「此为情咒,受咒者不可爱除施咒者外他人。若心有所爱,则夜夜受绞心之痛,若放不下念想,便逐日虚弱无力,似染病痛,实则为情咒之力。」 佛门擅善法,于邪门歪道所知详尽,空无如此说,定然是八九不离十。 我一下子愣住,思及我刚刚说种咒印之人是我师父,便明白了他为何那般神色。 修仙界中虽不重情,但师门情谊如世俗界中的亲人情谊,便是合欢宗内,师徒结为道侣也终究是少数。师徒相奸,不亚于有违伦常,多有养鼎的嫌疑,故为人不齿。 我沉默一会儿,而后讪讪一笑,道:「我明白了,多谢。」 但他并不应我,只是问:「不除咒么?」 我摇了摇头。 我未曾忘记,我之前对师父许诺过要听从他,只是咒印而已,若是他真是拿我当炉鼎养,我也不会反抗的。 一则因谢映白的事情,二则师父救我一命,教我入道,实有再造之恩。 但这些话,是不适合说给空无听的。 空无那双清澈眼眸扔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极是专注。我一抬头,便可见他眼中小小一个我。 一个人影,细节不明晰,但又确乎是我。 空无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天谕么?」 「天谕?」我摇了摇头。 我自小待在师父周围,师父若是出去会情人了,我在洞府里也鲜少乱跑。虽然偶尔出去和宗门里的弟子玩闹,听听杂事,却始终不太了解修仙界诸事。 「天道与人间勾连,有大能可通天意,知将来。修仙界有诡术一门专修此术,过去他们曾依次算出苍生道、佛道与人间道的昌盛。而百年前,他们得知的天谕是,情道。」 「每一次的天谕降临,佛门都有一位先天佛骨的佛子。这一次,怀有先天佛骨的是我。」 「我修的是欢喜佛,应劫之人是你。」 作者有话说: 欢喜佛,刺激吗?咱们不能坏人修行对吧,佛门子弟六根清净,坏人修行多过分(doge) 第24章 初启 我从未想到空无修的竟是欢喜佛,更未曾想到佛门未言的所託之事竟是应情劫。我本以为他修的是慈悲之心这一类,毕竟佛门中鲜少有欢喜佛的弟子,这一门隶属佛门密宗的分支鲜少现身于人前。 第25页 情劫此事,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或是两情相悦难善终。 我与谢映白是后者,而我如今心有所属,所爱非人,若此为情劫,当是前者。 可空无看起来极有常人眼中的佛门风范,我连以杀业缠身之命待在他身边都觉得冒犯,不敢直视他眼眸,更何况与他谈情爱之说。 以我看来,空无绝不似修欢喜佛,反似是修慈悲之心的佛修。 慈悲众生,眸中生莲,见人间悲喜,悲人之苦,予人以喜。端坐高台却俯眼看人间,是清风明月,是以己渡人,拈花观轮迴。 我是能看出来的,他的眼中清朗明澈,一心向佛,未有其他。 但我纵有万种念头,空无也不再言此事,只是嘱咐我放下念想,否则咒术缠身,易伤根本。 我自然也不会提起此事,我是不信命,也觉得不可能,或许他也是如此觉得的。 毕竟,我若是能不念不想,便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身无灵力我便无法修炼,平日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偶尔我同空无一起出去助人,但我笨手笨脚徒添麻烦,最后只好抱着兔子在一旁看他。 如此一来,我越发羞愧。 他似是什么都会,而我只能给他递个东西,但我如今只是少年身量,有时候连递东西都勉强。他给人修屋顶的时候,我连东西都送不上去。 我在墙根仰头看他,默默将抬高的手故作无事地放下。 我不敢抬头看他,却似乎听闻他低笑一声,而后悄悄以灵力拿走我手上的东西,对我道:「多谢。」 我不知为何,有些半羞半恼的,背过身去,思忖了一番自己是不是该上街舞剑来卖艺挣钱。我与空无虽然都辟谷了,但行宿仍需费用,而空无帮人大都无偿,遇上些富裕人家才得些钱财。 我身无长物,写字作画都难看,不通琴艺,唯有这剑术还可拿出来看一看了。 何况,我还养了一只兔子。 我给这只兔子取名为长情。 人间百年,不离不弃,风雨相依,同舟共济,是为长情。 我与自己说,我念此情最多百年。百年后,谢映白重入轮迴,此情足够长了,该断当断。 我依旧是每夜受绞心之痛,这日待我睡醒,空无已经出门去了。我想了想,摸出收在角落的长剑,抱着长情去街上了。 从前谢映白带我去看过街上卖艺的,但这还是我头一次想自己来卖艺。可我站在街头,看人来人往,众人神色匆匆,似乎各有私事,我呆愣愣不知要从何开始。 我与怀中的长情面面相觑,最后想了想,将长情放一旁墙角,自己将剑抽出来了。 长情自从跟我就不怎么乱跑,于是我不必当心它丢了,专心运剑。 我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谢映白,却仍记得他曾为我舞剑时的每一个动作,挂撩斩挑,回身收剑,腾跃旋身,衣袂翻飞。 最后一式,我旋身落地,收剑回鞘。 看似洒脱,却唯有我自己知道,最后一式,我几乎握不住剑。 我身上的咒印,又开始起作用了。 我舞剑入神,如今抬眼再看,或许注意到的人都寥寥无几,唯有一人,在不远处定定看我,目光宁静温和,却又极专注。 是空无。 我想起自己的初衷来,于是讪讪一笑,先开口道:「我只是,想出来练练。」 他点点头,应道:「好。」 我不知他这个好夸的是什么,但我也不愿追问,从地上捞起长情走到他身旁去。 他不多问不多言,带我去街角吃了一碗馄饨。 我这才想到,我几日前躺在床上看游记,说有些想吃馄饨,不想他还记得。 我并不饿,但吃这一碗馄饨入胃,全身温暖,似沐朝阳。 我与谢映白分离时是春末,如今已然是秋末,原来六个月年岁,竟短至如此,就连我与空无,原来也相识一月有余了。 我想着这一点,听到空无开口问我:「我想明日启程,前往黎都。」 黎都便是都城,但如今,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草原将士骁勇善战,已然打到了黎都附近。战乱四起,百姓流离,越往黎都走世道越乱,众生逾苦。待来日兵临城下,黎都被弃,草原之人与中原素来两看两相厌,想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我心知肚明,空无入世是来修行的,往黎都走是定然的。但我又不期然想起许多,想我曾在黎都四五年,想俞青不知去了何处,容玉是否还在黎都,想我曾说要在黎都等一个人,但如今也不必了。 此为伤心地,我本不想去,却又想眼见这人间到底成了如何模样。 我曾在那场边关之战中,以雷劫伤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二人,这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些杀业一字一字刻在我命盘之上,是我之过错。 我想还有许多人,如这万人一般,在这场天命里丧命;我想知道,人间到底是多苦,才要佛来渡都渡不得。 于是我应声:「好。」 他沉默一瞬,又问我:「一起么?」 我抬眼看他,终于敢接触到他的目光,看到他眼中一片清明。 「一起。」我如是道。 我与空无在次日出城,天光刚起,启明星尚且不曾轮转落下。 途中我们经过了一处乱葬岗,这乌鸦盘旋,百草寂寥生长,不知何人在此种的松柏,只留了孤零零两株,却遮天蔽日,枝干遒劲。 第26页 空无在此驻足看了许久,而后念了一段佛经。 我想那应当是超度用的,可怜我对佛家着实所知不多,只觉那声声庄重,安人心神。 我抱着长情在一旁听,似是头一次如此专注,专注到忘却我所爱所念。 万物皆空。 第25章 爱恨 我们前往黎都的路上常有停留,一则是因我身上咒印,二则是因空无的修行。 我不知道空无的修行要做些什么,但我喜欢看他与人说佛法,助人行诸事。我跟着他,自然也开始学着做一些琐事,诸如要怎么修凳子,学些医术,研究一下做饭。 我忽而想起,从前我也是喜欢做这些事情的,只是后来师父在洞府中待的时间多了,我顾忌他在,又渐渐开始有些怕他,便不去折腾这些事情了。到如今重新拾起这些事情,我手上还是有些生疏,于是看了半天他人做饭。 厨房里烟燻火燎,等到饭点我从里头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沾了一身灰尘。 长情本来就是只姜黄色的兔子,这会儿头上毛都灰了,从我衣襟钻进怀里,扒拉着露出个小脑袋。 空无回来时,我正在房间里与长情作斗争,非要给它按水里洗干净了,结果反被扑腾了一身水。 我见空无便下意识一愣,手里没用力,长情就蹦了出去,跐熘一下就撞到空无怀里。 空无倒也不嫌这小东西,伸手接住了,给它顺了顺毛。 我有些尴尬地擦擦手上的水,小声道:「我就是给它洗个澡,怎么这么麻烦?」 平日我虽然喜欢餵长情吃东西,但洗澡这等事情都是空无做的。 空无只是笑了笑,道:「我来吧,你最近好些了吗?今日要不要多休息一会儿?」 我摇摇头,「不用了,一直躺着也不会好,我就是想找点什么事情干。」 说着,我想起我今天做的桂花糕来,于是从桌子上端过来,放到他面前。 「我今天做的,你要不要试试?」我问他。 对于我们来说,口腹之慾已然很寡淡了,鲜少有人会花时间做吃的,也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找吃的。空无是佛修,佛门多有忌口,想来他吃凡间食物的时候也少,我只是做了出来就问问他而已。 我从前也是问过师父的,然而师父只是似笑非笑睨我一会儿,问我:「这么喜欢下厨?」 我不明这问话里的言下之意,但明知他问此另有目的,我仍是认认真真答:「喜欢。」 「可我不爱吃甜食。」他托着腮,凑在我面前,笑盈盈道,「不如阿钧让我一口吃掉好了,阿钧看起来就不甜。」 我涨红了脸,觉得他字字句句都像是淬着蜜又含着毒,调笑般的话似是而非。师父的媚术登峰造极,便是不动用灵力,也自带妖娆多情的风姿,那张秾丽容颜含笑铺陈我眼前,我便思绪都转不动。 手上一抖,那盘桂花糕就被我自己打翻了,于是师父终究没有吃。 而我如今,问空无这相似的话,他笑了笑,应声道:「好。」 我有些愣怔,竟没来得及回话。 「我去给长情洗干净,回来试试。」他如此道。 我这次反应过来了,想起这是我之前做的了,便开口道:「现在就有些凉了,算了吧。」 空无抬头,目光温和地看我,轻声道:「这可是我第一次见你做的吃食。」 或许是因他那放轻了语气,如同云出远山,清朗温润的嗓音缓下来,我便好似陷入了什么魔障里,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似乎反驳他便是我的过错了。 我转过身,将那盘桂花糕放回桌上。 这时我忽而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人总归与故人不同。 他只是这般轻轻一句,连劝都不必劝,我都不愿冒犯了他。我想起当初,师父看着那碟打翻了的桂花糕,如同看遍地百草,我便脱口而出一句:「算了。」 「屋子里的应当也凉了,不来师父这儿献丑了。」我如此道,用了个术法收拾了一地狼藉,转身的时候宛若落荒而逃。 我那时便想,我在师父眼中,大抵便如同那砸在地上的桂花糕一般,是他看不起也不在意的。 然而,如今他在我身上种下这般情咒,我竟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我这般想着,待回过神来,忽而发觉近日来虚软无力的四肢似乎好上一些,并不似之前那般疲乏。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大抵是因我在想施咒之人。 然而,发觉此事,我却又忽而觉得有些不寒而慄。我唯有想那一人才好受一点,可人生百事,眼里心里只有一人,如此偏执,岂不可怕。可我偏偏要变成这般,眼中只有一人,此生只爱他一个,若有偏移便要受苦。 或许是因我神色更改,空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出声询问。 我摇摇头,镇定道:「没事。」 我本也无需坚守什么本心,我爱谢映白,曾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只是未得善终。我还可爱他许久,纵使他不知,我也该赐予他百年。这百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爱恨当断,放不下也该放下。他已然入轮迴了,我总不能流连不去,至于所爱何人,那都是来日之事。 我说无事,空无也不再问我,但我隐约感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道尽了他未言的话语。 第27页 可我,并不敢看他眼眸。 自此之后,每夜痛不欲生之时,我便下意识去想师父,只要我想他,这疼痛便会缓上两分。 待我大汗淋漓,从绞痛的苦海中脱离出来,我便只能无奈苦笑。 笑我为这日復一日的痛意摧折爱意,笑我自己软弱退缩,笑我竟要靠思念他来缓我疼痛,而我思及他时,总想着他待我原来也是好的。 他从不阻止我做什么,也不对我要求什么,但我想要的他都会给我。我年少不懂事的时候,看上了他人的本命法器,但那只不过是觉得那东西好看罢了,也不懂什么,师父却生生夺人所爱,从他人手中抢来给我了。 年少无知还不懂善恶,我并不知晓师父送我东西这等事情还差点要了他人性命,只是觉得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开怀不已。 诸如此类之事,并不少。 他以爱恨还我开怀,以我那时并未曾发觉的任性杀业全我贪念,以他的方式为我师长。 因此到如今地步,我并不恨他,只是有些迷茫。 迷茫我之爱恨煳涂,不懂他喜怒,也看不透天命纠缠。 我本以为我们能早日到达黎都,因而被困在江北时,我还有些诧异。 只是如同平常那般停留,但这几日城中患病之人越来越多,不久便听闻封了城。 那时我还在客栈,等空无回来,便发觉他神色有些凝重,并不同往日。 我想询问,他却先一步开了口:「是疫病。」 疫病于凡人,无异于必死的病症,更何况疫病的传染性强,会封城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要出城便不太可能了,就算我们有出城之法,但我知以空无心性,绝不会弃这一城百姓不管。 纵使他不可以灵力相救,或许徒见灾厄降临。 次日,我便与空无一起前去帮忙照顾城中病患。 我等终究是修道之人,并不会染上疫病,并不须害怕。但城中大夫都是凡人,此刻也都应城主之命,探看病人,研讨解决之道。 空无通晓医术,不久便得城主信任,听他建议。 这是我第一次见空无插手人间事务,可他的建议点到为止,调度众人也井井有条,让我见而嘆为观止。 我以为他本佛门弟子,六根清净,不问世事。这时候才发觉,他不仅精通许多技艺,与人打交道也极有分寸。 我将这话说与他听的时候,他似是忍不住般笑了笑,而后道:「这些都是修行。」 我有些迷惑,「佛修什么都要学的吗?」 「并非如此。」他一边抓药一边道,「若想救人,就应学医术;要渡众生,便要知人心;要助苍生,便应当习百术。」 我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似懂非懂。 我想问他,可天底下这般多人,许多遗憾难全之事,他从何寻得双全法? 可到最后,这话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我原以为他是稚子,不知人间繁复,如今才明白,他是人间神佛,大智若愚,返璞归真。 他的路,他应该比我清楚。 疫病的药是须慢慢调整试用的,便是空无也无法一朝一夕寻出解决之法。城中逐日有人死去,所有人将希望的目光寄託于空无,又似隐隐埋怨他尚且未有解决之道。 我帮着照顾病人,偶尔会想,这些人与空无并无什么关系,他们的生死皆有命数,能改则改,不改便是天命。他们何不怨天,非要怨佛不渡人。 这些话,我都藏在心里。 我如今已然学会少说少错,不必因人愚钝多做计较。 但后来,我见有人以仇相待,手执利器要伤空无之时,从前我藏住的诸多戾气与恼恨翻腾而起。 那人说:「你若非真有办法,为何迟迟不见药方?我娘子就是喝完那药后死的,你就是个骗子!还她命来!」 「那是她的命数!你又为何非要怪罪他人!」 自犯下杀业后,我第一次抽剑对人,语气冷肃,含着长久未曾化去的憎恨凶厉,一字一字道:「若无他在,你娘子甚至活不过这几天!」 这话说出口,我才恍然发觉,我对这人世,对这芸芸众生,原来也是有怨有怒的。 若非众生盲目,谢映白何须受人指点;若非众人私心,我所爱之人何须奔赴边关;若非众生偏见,他又为何要还清情谊,爱而不得。 只是,我敢执剑对众人,却不敢回头看空无一眼。 第26章 无过 我早知道,恐吓吓不住疯狂,除非真动手了,以血还公正。 但空无按下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去,却仍不敢看他。我知道,我问心有愧,以私慾看众生,但我也是芸芸众生一人,我也有我的怨怼难言,爱恨两难全。 他是人间佛,我敬他善待众生,也不愿将自己的狼狈恶意铺陈他眼前。 可众生咄咄逼人,我已然不愿退,我宁愿以恶报恶,以恩报恩。 空无与那人目光相对,双手合十行礼,只是念了一句佛号,而后不言一字。他的姿态温柔又平和,那句佛号许是带上了些许灵力,因而有宁人心神之力。 我握住刀柄的手轻轻一抖,而后稳住了,慢慢松开来。 某种如同潮水般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复杂的,混乱的,歇斯底里的。 我看到那人渐渐安静下来,而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28页 那一瞬间,我仿佛也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个人在流泪,那是我藏在心底,从未泄露的怯懦悲伤与意难平。 眼眶有些酸涩,于是我眨了眨眼。 那人终于走了,我也像是从一场冻死人的大雪里走出来,僵硬的肢体带着不自然的感觉,眼里的一切都是空濛的,一切都在眼里,但我什么也没看。 我对空无说:「抱歉,我可能,是需要休息了。」 我感觉我全身都在颤抖,或许也没有,因为我在克制,但是疼痛与疲乏席捲而上。 空无按住我手的那一刻,我又想起谢映白了。 我想起他骄傲若烈阳,却非要容人救人,为他人操控,爱恨错付,又要护人周全。 我想起他按住我的手,控我这握剑的手,全我善意。 我知道,尽管咒印在控制我,我却依旧近乎不受控制地想他。或许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将一个人纳入我的未来,我曾想过很多我们在一起的将来,为此我让他离开,为此我让他走自己的路,为此我让他奔赴他的人生。 然而,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于是我更加不受控制地想,想那些没有完成的事情。 若是这场爱恋不曾无疾而终,或许我还不曾觉得如此遗憾,遗憾到我始终觉得意难平,让我怨人忧天,满心戾气。 大概是因为我这次动情了,咒印的反噬来得剧烈,心口都传来了钝痛。 空无似乎不曾发觉我的异样般,温声应道:「好。」 于是我回去了,回去之后一头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头就睡。 梦里光怪陆离,唯独没有谢映白,于是醒来的时候我几乎有些怨,想着是不是咒印让我梦里也不曾见谢映白,反倒又梦到了师父。 我梦到初见他的时候,他一身华衣,环佩琳琅,腰间的铃铛发出「叮——」的一声响,于是后来我的梦里一直迴荡着这叮叮噹噹的声音,就好似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被这铃声的主人缠住了。 只是我不知,或者故作不知。 终于从梦中醒来,我发觉已然一身大汗淋漓。定了定神,我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来。 而后,有人叩门。 「谁?」我扬声问。 那人应了声,我听出来是空无,于是让人进了。 空无推门进来,问我第一句话:「好些了吗?」 「还好。」我低下头,不想说谎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空无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起之前的事情,下意识开了口:「抱歉。」 「怎么了?」他问我。 「我不该……」我这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我知道我不该,但并非我不想。 无论空无修的是哪家佛道,他到底是佛门弟子,应当是习惯与人为善的,我不愿与他争执,也不愿冒犯他。 我想我不太好,但是他很好,我不能因为我不太好要跟他置气。 但是他这般聪敏,定然是知道我没说出的话都有什么,只是他开口却道:「不必道歉,你想要怎样做,无需如此顾及我。」 我抬眼看他,问道:「若我在你面前杀了他呢?」 「你不会杀他。」空无如此道。 我不由轻笑了一声,「你看得到我命盘吗?我的命盘上,刻着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二人的杀业,我借天道葬众生,只为全私慾。」 「人孰能无过,又有谁无私慾?」他如此反问我,「佛门有秘法,看得到他人身上罪业,我还可知此罪业因何而来。」 或许因他宁静姿态,我的心里又不自觉安定下来,然而这种安定仿佛某种表象。他是化我戾气满心的药,可惜治标不治本。 我不由问他:「你有吗?」 「有。」他看着我的双眼,缓缓道,「我也有过错,也有私慾。」 我想问他,问他有什么过错,有什么私慾,但又想到这般问真是大不敬。 佛门的佛子是自小从人间寻来,养在佛门之中,佛门为清净苦修之地,方圆千里皆是大漠黄沙,百草不生,众生不往。修仙界的佛门是朝圣之地,入佛门之时要跋涉百里,极为辛苦。既然他已然经歷了许多走到如今,我又何必去问他的过错和私慾。 然而,他继续对我道:「伏钧,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我忍不住道:「你对我而言也是不一样的,我总觉得你该是人间佛,渡众生入极乐。我杀业缠身,只能在彼岸看你一眼,这一眼是凡人见佛,见的是宝相庄严,慈悲为怀。」 他却只是笑了笑,轻声道:「你将我看得太高了。」 我想不是我将他看得太高了,是他本来就有这么好,在我看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像是风掠过人间,却从不留驻那般虚浮。 然而,我又隐隐明白,他这不是谎话。 我这时忽而想起来,他与他人说话时,自称总是「贫僧」,唯独在我面前,他只称「我」。 我对他而言有什么不同呢?我尚且不明白。 我问他:「你能不能渡我?」 渡我满心戾气求不得,渡我怨人怨己放不下,渡我此生辗转不得脱。 他没有回我,却摸了摸我的头,像是摸长情时那样,轻又温柔,像是白日的阳光落下来,风轻轻地压过去。 第29页 我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脸颊微热,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的泪。 我抿紧了唇,眨了眨眼,试图将被水光模煳的视野变得清明起来,却发觉那些液体从我眼中挤出来,如同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我终究在他的温柔下溃不成军。 我一边擦着泪,一边想,这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 他太温柔了,也太过慈悲。 那日之后,我渐渐开始敢于看空无的眼眸。这时候我才觉得,原来看他也不是我想的那么难受的事情,他的眼神清澈,里面俱是温柔。 是一片清明,无悲无喜。 似是佛,也是人。 是佛之空明顿悟,也是人之善意成全。 空无对于疫病似乎渐渐有了解决之法,城中的病情控制得很好,我的情况也逐日稳定下来。 我开始放空自己,不去想谢映白,不去想我放不下的爱恨,也不去想他人如何,我只管眼前有什么,目前要做什么。 修有情道者,本须处处留心,见人间百态,于是我习惯了事事都看,事事都想,到如今反而轻松很多。 得出治疗疫病的药方之后,我与空无便准备离开这里了。 出城那日,有许多人来相送。 我跟在空无身后,看他神色平和,缓步走过长街,周围逐渐安静下来,一片寂静。 抬眼的瞬间,我见到之前来跟前闹事的那人在人群之中。他与周围许多人一样,伏跪行礼,眼中满是虔诚与感激,或许还有几分愧疚。 但我已然并不在意了,那些情绪与纠结,都宛若随着我那日的落泪一同砸在了尘土里。 又或许,我终于将空无的话听进了耳中。 人都有过错,都有私慾。 若是计较,我无法宽待他人,也宽待不了自己。 我还要背着这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二人的杀业,宽恕自己,化去这一身杀孽。 我虽看不懂师父的心思,但我好歹知道,他能放我出来,受佛门之託,或许是要借佛门消我身上罪孽,避免来日心魔难渡,雷劫浩瀚。 佛门修行积累功德,跟随他们的修行,自可抵消杀业,换得安宁。 只是我原本放不过自己,我非要背着这杀业前行,非要自作自受,非要罪有应得。 我虽不言,却私以为如此是自责以赎罪,我以我罪罚我自身,走不出来也放不下。 我爱谢映白,也如同他的半身,有许多执念不甘与意难平。 然而,那日空无终于点醒了我。 我也是这芸芸众生中一人,我恨众生愚钝,恨众口悠悠,恨众人偏要为自己私慾伤人害人,却忘了我本也生而愚钝,要扭转他人口舌,伤他人来全我私慾。 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在了,在加油了,啊哈哈哈哈哈。 但是,不知道大家怎么看空无的鸭,我总觉得感觉还没到,嘤嘤嘤。 第27章 战乱 我与空无走走停停,来到黎都附近已然是近冬末了。 草原的将士已然打到了黎都城下,因为知晓天命,我与空无都有意无意避开了战场之地。所见虽有哀鸿遍野,却尚且不曾见过江山倾覆后的恶景。 但要入黎都,如今是避不过了。 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却总是能听说些事情。四处逃散的难民总是将草原来的那些人称作蛮夷,说那些蛮夷身形粗犷,嗜血好战,说哪些城被屠了,哪些中原名士被杀了。 如今,我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却听不进心里,一抬头看空无,却见他也并无异样。 我便不由问他:「你不觉得悲痛吗?」 「为何?」他反问我。 他这般问了,我便认真想了想,而后挑了个我熟悉的佛门常用的词来,道:「众生皆苦。」 「众生死后,会前去极乐之地。」他如此答。 我抿了抿唇,觉得他这话好像是在开玩笑,但我又不太确定。 「来生不记得前世的。」我最后还是这样说了一句。 他轻轻笑了笑,而后道:「便是真佛,也渡不得所有人。」 我似懂非懂。 我想,那你们佛门为什么又要渡人呢?怜悯众生苦,却听在耳中,说渡不得所有人,也就不去渡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或许是因我表情藏不住事,又或许是因他从来敏锐,无需我开口便继续道:「见到了便去渡,见不到的渡不得的,也不去强求。佛门讲究「空性」,祛除执念,无需苛求。」 我点了点头。 他说的我懂了,于是也明白,我总是怀着执念的。 我总是觉得要对人都好,这是执念;我想与谢映白共度百年,也是执念;我放不下过去,也放不过自己,亦是执念。 如此想来,原来放下执念,也很难。 黎都外重兵围城,我与空无暂时没法进城,只能等这场战打完,于是便又停留下来,在城中助人医人。 我跟空无跟了这般久,自然也学了不少医术,如今也是能帮人看病的了。 因草原将士打到此处来,这里的许多百姓早已跑了,城中大夫寥寥无几,空无本是帮留下来的百姓看病,却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草原的军队里自然也有汉人,但刚巧这些拦人的将士都是草原的汉子,并不会说中原话,说了两句就要强行把人带走。 第30页 见他们要动手,我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剑,皱紧了眉。 修士是有秘法可以明白他们所说的,但我如今没了灵力,自然也只能如一般凡人那般,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空无侧头看了我一眼,我便下意识慢慢松开手。 他行了一礼,开口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些什么。 那些人脸上神色诧异,眼里也多了分敬意,向他行了行礼。 他们的交流我听不懂,空无便将他们说的话用中原话告诉我了。 原来他们是特地出来找大夫的,军里的军医不太够,很多中原人也不愿意给他们办事,所以只好抓人进去。 我知道,空无是会给他们看病的,毕竟佛门讲究众生平等。 果然,他应下了,我自然跟着去。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有些世事无常的可笑。曾经我还为了谢映白要杀这些人,说不定我眼前的这几人就曾被我差点害死,而如今,我又跟着空无,要救他们,救许多人,来消我杀孽,还我安宁。 进他们驻军的时候,他们要收走我的剑,我下意识要去夺回来。 剑是师父送我的,送给我的时候,他同我说:「若是丢了,或是落到他人手里,我可就要教训你糟蹋我一番心意了。」 他说这话时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面孔,我却郑重其事,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那话是认真的,他真的会生气,而我也不想他生气。 于是,这般下手就重了点,反手夺剑的时候,与我交手那人满目惊诧。 我想我以修士之身与凡人动手,不由得有些心虚,于是拿过剑就下意识道:「抱歉,剑不能给你,我、我不进去好了。」 顿一下的时候,我抬头去看了眼空无。 他也在看我,目光温和平静。只是,我从前在他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如今倒是看出了点莫名笑意。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我觉得他开心也好。 虽说他平日也常笑,那种笑意是很浅的,是一种近乎客套的笑。虽说并不让人觉得疏远,甚至是一种很平和亲近人的笑,却让人觉得他不够开心。我觉得,他似乎没有如他表面那般平静安乐,或许是因他不曾言的过错与私慾。 但我有时候也忍不住想,人间佛很好,可佛自己到底开不开心?佛要渡众生,有没有人渡佛呢? 「我在这等你。」我抱住剑,认认真真道,「剑不能丢,师父会生气的。」 他眼中的笑意淡去了,而后回道:「好。」 我有些不太明白,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所以他不再开心了,还是他已经开心过了,如今并不是因我。 没等我看清他眼中神色,他已经转身了。 我抱着剑,一侧头便发现之前要拿走我剑的那个人正表情严肃地盯着我。 我想肯定是因为我带了剑,所以他要盯着我。 他接着对我说了些什么,又是草原话,没有空无在,我听不懂,于是我摇了摇头。 那人比划了两下,我没太看得懂。 于是,我只好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说:「我听不懂。」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有些沮丧,然后挠了挠头,脸皱了起来。 「他想和你比试比试。」 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音色低沉沙哑。 我一转身,看到披着甲冑的青年向我们走来,他一身血污,较黑的肤色混着暗沉的血色,让他的五官都显得模煳不清。 他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让我下意识退了一步。 我本想回復那话,一转眼却见空无已然出来了。空无唤了我一声,我便应了,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落在他身上。 待空无走到我面前,我再想起刚刚的事情时,便发觉那个想要跟我比试的人已然跟着青年入了营地里。 第28章 寻常 一月后,黎都破了。 破城那一日,草原将士蜂拥而入那座百年的古城,我与空无在城墙之外,看着狼烟未灭,尸横遍野,而前方自有万千狂徒,欢唿雀跃。 这场歷经七年的江山更替,终于尘埃落定。 几日后,我们终于入了黎都。 最后留守黎都的,终究是那些扎根于此的世家权贵,在朝代更替后,他们也将是新朝的一员。 这代人王杀伐果断干脆利落,说起来不过是顺者昌,逆者亡。 他们是草原一路征战而来的民族,少了许多顾忌和敬畏,将那些世家大族抄家斩首不过一声令下。于是,百姓流失许多的黎都,市头又多了许多尸首,未曾离开的还有些是根本没有去处的穷人,那些人偷偷出没在街头,从尸首身上翻找摸走些值钱东西。 我偶尔会看到他们,有时候也觉得奇怪。 明明凡人都该怕死,畏惧死亡,许多人连人都不敢杀,这时候反倒敢去死人身上摸东西,那些刚死的人热血未寒,在冬日里冒出白丝丝的冷气。 我虽看着,却并不在意他们。 除了谢映白,如今所有凡人在我眼中也不过是凡人而已,年不过百岁,生老病死爱恨痴狂,无一可足。 直到某日,我看到有人摸出一条带血的平安锁。 普通的平安锁,木质刻出来的小玩意,并不值钱,却是我熟悉的。 我曾好奇于人间千万,于街头买下这不值钱的小玩意,后来见容玉,知他新婚,身无长物之下,摸了摸干坤袋,摸出了这把平安锁,于是将这平安锁送给他。 第31页 我与他说:「师兄,助你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那日的话似乎还在耳边,还有他一声轻嘆,而后应我:「承你吉言。」 承我吉言,那这平安锁为何在别人手中? 于是,我拦住那人,问:「死的这是哪家人?」 那人回道:「淮南府。」 我愣了愣。 我是听说过的,淮南府一门清廉,淮南失守后退居黎都,死守三日,破城时淮南府夫妇自刎于城墙。 但纵使如此,淮南府依旧有许多人,这些人都未曾暗中偷渡出黎都,又尚且有前朝风骨,不愿摧眉折腰重入庙堂为官,便成了第一批被下狱之人。 我还听说,第一位屈服的,便是淮南府那位嫡亲世子,名为姜源,是三年前的状元郎。 这些我都听在耳中,却没有听进心里,到今日才想,姜源如此,姜应那姑娘自诩清高傲世,又是如何?容玉与她,在这乱世之中,还有什么琴瑟和鸣吗? 我这才发觉,我原来似乎忘记许多事情。 我从那人手中用金银换了那把平安锁,将上头的血抹了抹,看到平安两个字,心神似乎震颤起来。 然而,那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我回去之后,让空无帮我寻容玉。 空无让我将那块木牌拿出来,容玉的气息导进去,便有了指引。 这木牌果然是佛门法器,我拿着这块木牌,在昔日的黎都淮南府寻到了容玉。 如今的淮南府前门可罗雀,我去敲门,半日才有人来开门了,是我之前见过的童子,见了我便要关门。 我一手将门撑开了,也不理他,迳自去寻容玉。 我寻到容玉时,他似乎也感应到我了,于是抬头朝我的方向看来,唤了一声:「师兄。」 「你还认我是师兄。」我说这话没有怨怼,只是平平淡淡反问他一句,将那平安锁拿出来给他看,问道:「这怎么在别人手里了?」 容玉的目光在那把平安锁上凝住,而后抿紧了唇,半晌方才道:「那不是师兄给我的。」 我微微一愣。 而后,我见他牵出脖子上一段红绳,那绳子上串的,便是一把木质的平安锁。 我隐隐约约有些反应过来,失了灵力,所以我看不出这上头是否有我印记,又听闻是淮南府的人,便妄自推断了。 我一时有些尴尬起来。 但他笑了笑,继而开口道:「不过,这把平安锁确实是我送与他人的。我曾受师兄馈赠,应儿天生骄纵任性,非要这把平安锁。但我知她心性,到手之物,便弃如敝帚,于是不想送与她,去街上买了相似的平安锁给她,想来她又随手送与下人了吧。」 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但我隐隐觉得难过起来。 我平日见容玉,他都是跟在姜应身边的,想来是极喜欢那姑娘。但今日,他独独一人在此,我不曾见到姜应。而他送与姜应之物,原来皆是这般下场,想来也有些悲凉。我本以为,他很爱她,她也应当是极喜欢容玉的,纵使我有时觉得,这种喜欢像是孩子对于自己的玩具,想要独占又不珍爱。 「姜应呢?」我如此问,私心只称她名姓。 「修道之人不掺和天命,她怨我冷眼旁观,又所爱他人,我便放她改嫁了。」容玉轻轻一笑,而后道,「我之前只是暗中在此处护着她,今日她赴刑场,我感到师兄来寻,便先来见见。无妨,不过是一般聚散离合,师兄不必挂念。」 我愣愣的,在原地呆了半日,而后方才似梦游似地说了句:「噢,好,保重。」 回去的时候,我把剑抱在怀里,想从前我用这把剑指着姜应,怨那姑娘口无遮拦,清高任性,如今那姑娘已然尸首相离,不过那街头市上又一地冰凉狼藉。我又想容玉曾说,人生百年与其白头,可他如今不过风轻云淡,说不过寻常聚散离合。 可我所爱,我要与他百年同行,白头偕老,如今尚且念念不忘,爱恨难放。 我走在街上,却又似跌跌撞撞,一路蹒跚到空无面前,我问他:「如何空?」 他用那双温柔眼眸看我,眼里俱是慈悲,念了一段佛经。 经文平和庄重,安了我心神下来。 而后,他与我说:「看破了,便可空。」 我摇了摇头。 我想我勘不破,我也不想看破。 我本是修有情道,这人间是有真情的,我就要那我的真心换真心,真情换真情。 第29章 证心 黎都朝代更迭,天命已定,而我与空无已然走过人间中原与大漠的半壁江山。 于是,他问我:「回界吗?」 我想了想,回道:「我如今并无灵力。」 「无妨,我护你。」他如此道。 他说这话我是信的,我早知佛门佛子皆是人中龙凤,修行一道因功德善法,皆是优于常人。既然能出来歷练,想必至少到了金丹期,如今的修行一道凋零已久,大抵是因上一次的天谕落在人间道上。 人间道不重修行,重顿悟与灵性,修此道的多为丹修灵修等行异术的修士。以物度己,以法听道,比之与天地相勾连的灵修一道极为不同,人间道鼎盛,灵修一道自然就逐渐落没,许多道法失传,便是如今的修仙界,少有天资与奇遇之人便难入金丹。 于是,我便点头应下了。 第32页 我自然也是想回修仙界的,或许离世俗界远些,我便能放下些。 我本也不想如此执着,也觉得自己如此不好,但偏偏如此心情不随我所控,非要思而念之。 只是,我没想到,空无说带我回修仙界,竟是带我回佛门之地。 佛门之地也在修仙界的大漠之中,但方圆千里外便有法阵,控人灵力,要前赴者未有邀约信物,便要一步一步以凡人之身跨过千里大漠,此为证心。 「我何来的信物?」我看着眼前的金色沙海,不由如此问。 之前在世俗界也不是不曾路过大漠,只是我终究难以喜爱这苍茫之景。或许是因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后来又常常与谢映白呆在一处,于是偏爱风花雪月,沧海云树,爱浩瀚天地繁华万千。 空无轻描淡写地答我:「可以走过去。」 我虽然知道可,却没想过他要带我走这条佛门的证心之路。但我想,空无从不戏耍他人,如此定然有原因,于是便不多问,只是应道:「好。」 他便露出一个浅笑来,依旧为我解释道:「佛门的这条证心之路勾连天地善法道行,可化杀业。佛道盛行的那段时期,许多入魔后顿悟的修士,便走这条证心之道消去一身杀业。只是,后来时日太久,走这条路的人便少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如今入魔的修士仍有许多,但入魔后还能顿悟的却没多少了。不知从何时起,在修仙界之中,佛门逐渐各成一处天地,佛门在世俗界宣扬的佛法说不定比修仙界里还要多。 说要走这证心之道,空无便陪我走。 后来我才发觉,虽说也是大漠,但修仙界中这片佛门附近的大漠与人间还是不同的。这片大漠如同被时间隔绝一般,无论走了多远都是相同的景色。几乎成平地的金色天际线,无边无际的沙丘永不改变,夜幕降临后温度骤降,夜空清明,湛蓝背景下星辰密布。 这里没有其他生物,没有绿洲也没有植物,连星辰都是静止的,不给人辨别方向与推算天象的机会。 不知多远,不知尽头,也不知来路。 便是修士长期闭关,心智早已坚定许多,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也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来此的目的与前去的方向。 我每日都在数日出日落,后来便数不清了,也记不下。 空无会在日出之时做早课,我便在旁边听,渐渐便也开始学梵文。 我学着他念这些经文,慢慢地会在日出之时和上他的声音。 他声音温润,念经文时如同泉水流潺,宁静庄严,而我念起经文来,总像是尚且不曾长大的孩子,声音清亮,便是再压低了,也透出少年气。 我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的音容定在如此少年的模样,是因师父。 师父原来总是与外头的相好厮混,后来不知为何,出去得渐渐少了。那时我还没入道,便是少年模样。我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便喜欢捏捏揉揉我,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阿钧长大了些定然没有如今可爱,那我就将你扔出去,不当我弟子了。」 我那时年岁小,闻言便郑重道:「那我此后都这幅模样。」 他便眯起眼来,笑了两声,摸摸我的头,漫不经心似的道:「也好。」 其实后来我已经不太记得这事了,只是终究维持了少年模样。 我暗里摸了摸自己的眉眼,想着师父那时大概不是看我可爱,只是单纯喜欢年轻模样的人。毕竟,我听宗门里的弟子们都说,他们找相好的,大都喜欢年轻漂亮的人,我漂亮不足,就只好年轻一点。 当然,这不过都是无聊的时候随便想想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没话找话般与空无闲聊,一来二去我便渐渐了解空无年少的事了。 空无果真是刚出生便带回了佛门,每日的事情不过修行佛法,实在比我还要无聊两分。 我不过是囿于洞府,不太出门罢了。 时日久了,我身上咒印的效用似乎渐渐淡去,大抵是因我不再想谢映白,也不再想师父。 我与空无一起修行佛法,一步一步走在无边大漠。 直到某日,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脚步一顿,而后铺天盖地的疼痛自心口席捲而来。 我瞬间脸色煞白。 不仅仅因为疼痛,还因为我知道,谢映白出事了。 我走那日,在谢映白身上放了一滴心头血,解了印藏在府邸之中。若他身死,命盘破裂,这心头血便将牵动我心,而那印可记下那座小镇上所有事情,让我留个念想。 但如今,这印记与心头血都被触动了。 多日来刚刚静下的心境,一朝打破。 我顾不得师父封印压制,拼尽全力调动灵力来看印记所记。 印记被毁了大半,大概是修士手段,只见小镇中漫天火海,一夜之间方圆百里,皆为荒地。 我看着那烈焰滔滔,想起那日我离开时想。 谢映白,我要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你代我去看我想与你一起看的山水人间。 第30章 爱欲 幻景破灭后,我似乎依旧在虚幻之中不曾走出。 我想世间有诸多不幸,所愿不成,为什么非得是我喜爱的那个人诸难加身。 我想年少时的谢映白,笑意灿烂,眼眸如星河入夜,嬉笑怒骂间皆是世家风流。他本是人间风流客,不求名利,不逐权贵,未曾有心害一人,未曾私心负一人。 第33页 我想最后他看我那一眼,半是震怒半是恨。 我原以为人间不曾有双全法,二中取一,也是圆满。却忘了世事多变,天道无情,二中取一,也不一定可得圆满。 本是情深,奈何缘浅。 我一瞬间想了许多,又好似想这许多用了许久时日。 我的身魂似乎一下子割裂开来,半是神魂欲裂,半是身体里灵力乱窜,咒印作祟,头疼欲裂。 半梦半醒,我似乎一下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只是满心不甘与意难平。 而后,我隐约听得一段诵经之声,温和庄重,声声轻缓而来。 我恍恍惚惚地回过神,见得一张眉眼清隽的面孔,微微低头看我,清澈眼眸中映出一个人影,那似是我,又或不是我。 见我抬头看他,他一手握住我的手,唤了一声:「伏钧。」 我想我该应声,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咒印与封印齐齐反噬,让我似五脏俱裂,而此疼在身亦在我心。 我见他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一张容色秾丽的面孔,眉心一点金色图纹,笑意散漫。 那是师父。 我忽而觉得恨,恨天意捉弄,恨我非要痛失所爱,又要一心只想一人,那人非我所爱,恨此人间真情多负,假意得欢。 我修的什么有情道,天道都无情,人间有什么情呢?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却也隐约明白。 道心动摇,倒行逆施,是为入魔。 恍恍惚惚的,我似乎听得一声嘆息,轻得如风一般,从我耳边掠过去。 而后,我觉得困极了,于是闭上眼,沉沉睡去。 梦境依旧是割裂散乱的,只是全是黑红两色,一会儿是年少时的谢映白笑意盈盈问我名姓,一会儿是在战场之中与师父的初见,一会儿又是俞青问我值不值得,还有容玉风轻云淡,说不过寻常聚散离合,不必挂念。 半梦半醒间,我听得断断续续的人声。 有人说:「有情道本易走火入魔……所爱过切……」 「情咒加身……根基有损……」 「……可有解决之法?」 「有情道……无可退……皆是于你。」 「……情劫……欢喜佛……」 那些字句落在耳中,我却理不出其中含义来。 不知过了许久,我睁开眼,思绪依旧是迟钝的,四肢钝重。只是一睁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座金色佛像,宝相庄严,低垂眉眼,拈花含笑。 我迷迷濛蒙坐起,看到明亮的光从窗里映照进来。但大殿里帘幕重重,于是光与影极分明,那一方光亮一般落在地上,一半落在眼前僧人的金红袈裟上,金线反射着微光,如同红莲上映照一泓泠泠波光。 我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思绪清明起来,于是记起眼前这幅熟悉眉目是空无,他闭目诵经,一手转着佛珠,一手与我的手十指相扣,掌中是一块清凉木牌。 浩瀚庄重的诵经声从容迴荡在大殿之中,和着木牌上传来的凉意浸透我的心神,逐渐让混乱思绪安定下来。 不必他多言我也知道,我如今元气大伤,根基不稳,这音阵与木牌,皆是安我神魂之用。以我如今状态,随时有可能走火入魔。 我不由苦笑,被他握住的手下意识收了收。 他于是停下念诵经文,睁眼看我。 我对上他的目光,自觉羞愧。他陪我走证心之道,带我一路游歷人间积累功德,最后还要带我来佛门之地安我神魂,我实在麻烦他许多。 「此为宁神木,有佛法加成,可保你元神归一,心神清明。」空无开口道。 我点了点头,提了提气,而后方才能开口,声音也是极低的,「多谢……劳烦了。」 他并未松开与我握住的手,反而更用力了些,而后问道:「你的咒印已伤神魂,封印反噬便是我师长也难以安定,如今你要如何?」 我抬眼看他,过了半晌方才道:「我……我不知道。」 他与我目光相对,忽而轻轻笑了笑,道:「你眼睛都是红的,像是小兔子。」 我沉重思绪一下子被他打断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种玩笑话。 尽管我知道,走火入魔后气血上涌,眼睛有些泛红是正常的,他这般说,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轻松一点。 但我也确实,宛若轻松了些。 「我原是……不想走到今日,我原以为我可以,我……本是所求不多的。」我有些迟疑地开口,或许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要与他说这些话,但我不知不觉便想要说下去,「只是,天地无情,;偏容不下我所爱,我意难平,于是怨,于是恨。我想我不该,但我又确实恨,恨我如此放不下,非要修这有情道,恨师父真心假意,要在我身上种咒印绝我后路,恨天地无情,人间众生多私慾污浊。我愿想不透他为何如此不甘,待落在我身上,我方才明白,这不甘是挣不脱的爱恨痴狂,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如今模样。」 他安静听我说话,而后只是道:「我曾说我也有私慾过错,你可要听一听?」 我不知他这时为何要说这话,于是愣愣看他。 「我自小养在佛门,修行佛法,我信佛,也爱众生,于是我想修的本是慈悲佛。只是,那日我满心虔诚,走过千里证心道,来到佛法池前,摘下那朵莲花,花中则是一尊欢喜佛。」他微微低垂眉眼,看着我两十指相扣的手,话语顿了顿,而后方才道,「众生平等,佛法也无高低贵贱,可我本遵守清规戒律,不知为何非要修这欢喜佛。我不耽于声色人间,不羡爱欲情仇,我的过错是非是真心来学此佛法,曾想过犯杀孽而拒此荒唐事,私慾是本想断你我缘分,绝此情劫。」 第34页 「可我见你杀业缠身仍有善念,可走千里证心却为一人走火入魔,又实在捨不得。我想或许是我没有参透,将情爱与欲望都看轻。你本痛失所爱,我原不应说这番话。但你身上咒印,唯有佛门可以压制一番,而我参不透欢喜佛,你却是我的应劫之人。」 他目光平静温和,轻声问我:「伏钧,我渡你平安,安你心神,你可愿渡我知情爱,明此佛法?」 我怔怔看他,用力摇了摇头,「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说这话时,我已然又神思迟钝,反噬之力蜂拥而上,心口一阵绞痛。我勐然咳嗽一阵,便抬手捂住了嘴,再定下神来,却发觉满嘴血腥味,掌心皆是血沫。 我似乎被血色刺痛了眼,气血又勐然翻滚,我下意识勐地收起手。 目光垂落下来,不经意便看到空无与我十指相扣的手,之前的亵渎之感越发重了。 眼前这人本是我心中的人间佛,而如今,他问我情爱私慾,要以爱欲疗我爱恨疯魔。 我如何能肯? 我听到他轻嘆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却又带了点笑意。 他说:「果然如此。」 我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 他拉住我的手,将手中佛珠戴上我的腕间,而后缓缓倾身过来,在我眉心落下一个轻吻。 我竟忘了避开。 他怀中檀香清幽,四周仍有佛经念诵之声从大殿外传来,但那声音似乎逐渐远去,唯有他清隽眉眼,神色温柔,垂眸看我,眼中笑意清浅。 「我是为你,亦是为我。」他与我额头相抵,缓缓闭眼,轻声道,「我修行百年,唯有你,可让我欢喜心疼。」 他说:「你若不愿,便推开我,只是这次,算全我私慾。」 我思绪迟钝,虽明白空无说了什么,却仍在他低头亲吻我眼角时才徒生慌乱。 我想我该推开他,然而周围诵经之声又传入我耳中,我这时才发觉这经文与我曾经听过似乎都不同。 我本满心不甘仇怨,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知道我有一瞬间动摇。 这分动摇,在声声念诵中,似乎逐步放大开来,让我一动不敢动,呆在原地如同石化。 我唾弃自己,想我怎么能生出这种心思,却又有一个声音笑我,笑我早有几分心动又自欺欺人,非要倔强至此,宁愿走火入魔性命堪忧也不愿应他。 又或许,有时候爱欲总是割离,只需些许心动,便可以欲全爱。 我抬起手,手指已经抵在他心口,他的心跳脉搏透过肌肤,清晰地传过来,竟是快得惊人。 原来,他也并非表面那般风轻云淡。 我忽然想到,他本是不愿修欢喜佛的,他原也有许多私慾过错,他原也有不甘。 但他偏偏做到如此地步了,何曾不觉得为难? 于是,我这一番犹豫,终究没有用力,手指不自觉收起,最后只是放下。 只是我终究不敢看他,于是闭上眼,心中一声嘆息,沉沉落地。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安排元旦番外。 但是说真的,我真没觉得虐哭,你们哪里被虐哭了,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第31章 佳期(元旦番外) 这日,谢映白是被明亮日光唤醒的。 他猝然睁开眼,盯着房梁看了看,方才醒悟过来。他已然从战场上回来了,天下安定,盛世长安,他终究让阿钧等到了他。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昨日梦境种种,却不曾在他记忆中存于半分。 他侧头看眼窗外,见得近处梅花开了,传来悠悠冷香,昨夜小雪刚停,远山苍茫缥缈。 后知后觉想起来什么,他翻了个身,将被子掀了掀,然后才从最靠墙的那团被子里扒拉出一个人来。 青年尚且半梦半醒,要把被子拽回来,下意识打了个滚。 谢映白不由笑,放手将被子给让回去了。 他也是相处后才发现,伏钧明明都是活了百年的修道之人了,实则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大概也是因他曾经都不怎么出宗门。 只是,他这边刚放开手来,伏钧就醒了。眸子迷迷瞪瞪地看他一眼,然后清醒了,倏然睁开来,下意识问道:「啊,是不是又好晚了?」 他一下子伸出手来,掐诀一算时辰,而后颓然放下,认命地嘆了口气,「昨日说好一起去吃那家饺子的,这时候肯定没了。」 谢映白笑盈盈看他算完,然后抓着他胳膊塞回被子里,不紧不慢地道:「昨日折腾得有些晚了,早知今日起不来,我让下人去买了,这会热一热还能吃。」 伏钧扁了扁嘴,斜睨他一眼,有些懊恼地道:「可今日是元旦,至少要早些去拜贺吧?」 「想这许多做什么,想我就行了,管他们呢。」谢映白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口,而后亲亲密密地搂住他,笑嘻嘻问,「你还睡会儿吗?」 伏钧一下子警惕起来,觉得他热血未凉,还想大战三回合,于是推开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道:「起来起来,我要去街上!」 谢映白应了声,托腮看他披上衣,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从前伏钧还是少年模样,但如今他回来,大抵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于是改换为了青年模样,长开的五官仍有从前的清秀,却已然多了不少成年男子的凌厉稜角,眉眼间多了几分稳重。但这人不管怎么换,他都喜爱,觉得伏钧如今模样也可爱得很。 第35页 他想起之前刚回来的时候,遇上伏钧那位名叫俞青的师弟,阴阳怪气地问他,伏钧那时不过少年模样,也亏他能喜爱。 他心想,自己不仅喜爱,便是如今伏钧还是少年模样,他也还敢下手。自从在战场上走过,他就早把礼义廉耻抛了大半,爱都爱了,管他什么手段卑劣,世人嘲笑。 成婚那日,他照样敢宣告给全都城的人,那些人不也惧怕他,骂都不敢说到他面前来。 两人收拾妥当,吃完早饭出门的时候,已经快临近午时了。 谢映白向来是吃喝玩乐的高手,就算征战沙场荒废两年,等到如今卸下战甲,换了一身文士儒雅,他又是风流世家做派,来这地方两三天便将四周摸清了,然后只需带着伏钧将地方都去一遍。 街上张灯结彩,伏钧本来不爱出门乱逛,但有谢映白在就不一样了。或许是和谢映白在一起后,他也宛若谢映白的半身,如他一般爱玩,又或者是因为谢映白喜欢,所以他也喜欢。 两人最后一个去处是这里的月老庙。 这里的月老庙是出了名的,庙里有一株百年的老树,枝干有力,树冠茂密,上头挂满了爱侣求的签牌与红绳,沉甸甸地压下来。 伏钧来这里第一天便说,要与他一同去求籤。 谢映白便笑他:「你自己便是仙人,何须求他人?」 他握着谢映白的手,很是认真地道:「我又不管姻缘命数。」 于是,谢映白便应下他,要来求籤。 今日求籤的人也多,排队的时候下起了雪,谢映白就将他揽进怀里,仗着身高给他挡雪。 伏钧觉得无聊了,便扯着他的袖子看上边的暗纹,突然想起来什么就问他:「谢映白,我给我写过信没?」 谢映白愣了愣,说:「写过。」 「写了什么?」伏钧抬头看他,「我都不曾接到信,是不是半路丢了?」 谢映白笑了笑,捏捏他的脸,道:「也没写什么,我忘了。」 其实倒也没忘,他开始写了许多,只是想问伏钧好不好,有没有想他,近日都城怎么样,哪里好玩可以去看看,后来又觉得自己还没回去,写这些给他平添了担忧,于是最后只写了一切安好。 可这些,都不必让伏钧知道,因为他已经回来了。 等到他两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开始点上灯笼,不远处传来晨钟暮鼓之声。他们就在这悠悠钟声鼓声中抽了一签,伏钧不敢看签文,将木籤拿在手里捂着,对那案前的方丈问:「前辈,签是好的吧?」 那方丈笑了笑,回他:「心诚为真。」 伏钧知道这是天机不可泄露,于是只好拿着签走了。 他拉着谢映白到树下,小心翼翼打开手掌来开。 谢映白看他如此,只觉得可爱,忍不住趁机在他耳尖上亲上一口。 伏钧回头瞪他一眼,而后得意洋洋将那签拿好了,在他眼前一晃,道:「看到了没,我求的签可好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说是不是?」 「是。」谢映白笑起来。 伏钧被他的笑晃了眼,觉得这人还是和从前一般,笑起来像是星光入夜,好看极了。 他眨了眨眼,把签文往他手里一放,吧唧一口亲在他嘴上,然后笑嘻嘻地说:「我要亲回来。」 谢映白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孔,一瞬间似乎被迷住了,半晌不曾反应过来。 眉眼生动,笑起来的时候让他觉得心里似乎有一块都软了下来,像是年少时偷吃了的那颗糖,含在嘴里,似蜜从舌尖甜到心里。 这是他喜爱的人。 他忽而觉得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心里惶惶然去抱他,将人抱了满怀,然后才像是补了什么缺一般安心下来。 「怎么了?」他听见伏钧问。 「没什么,只是你太可爱了,我想把你拖到床上去。」谢映白在他耳边低声笑道。 伏钧认真想了想,点点头一本正经小声道:「先把签挂上去。」 谢映白懂了,于是乖乖放开人,去找红绳挂木籤。 伏钧要亲手挂自己求来的签,谢映白在他身边看着,不动声色地也将一个木籤挂在旁边。 其实,他四年前就来过这里,那时他刚刚恍然发觉自己心思,惶惶然不可终日,独自跑出淮南游玩消愁,走到此处求了个签。 那签他求来了,可后来想到他一个人求的,不太灵。又或许是他不敢看,于是那签文他没看,一直就那么捂在他掌心里。 后来想通了,要回淮南去了,他拿出那签来看。 签上只有四个字:佳期如梦。 他捨不得扔,于是留在身边,一直好好存着,终于等到今日,能两人一起来挂这签文。 因为他知道,后面还有两句。 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伏钧回过头来,双眸落满了星光与灯火,亮晶晶的,对他说:「新年祥瑞,此后岁岁年年,朝朝暮暮,与子白头。」 谢映白应声,一字一字极庄重,如同成婚那日在高堂之上。 他说:「好,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鸭!2021年也请多多指教! 甜了吗,甜了吗?有个小彩蛋哦,求籤心诚则灵,他们的签文,在正文里都是真的 第36页 第32章 玄悟 心魔与咒印反噬压下去之后,头脑中的暴虐与邪念退了个干净,我再看空无不免有些不自在。 想我是犯了什么煳涂,要和他这么春风一度。 哦不,或许还要好几度。 咒印不除,心魔不破,我就要靠着他身上的双修功法来压制灵力暴虐,但好在咒印被压下去,我便也无需受师父的限制。 只是,这诸多好处都在我,于是我想我也该投桃报李,如他所说让他放下自己的偏驳,堪透欢喜佛的佛心。 但他似乎不提此事,替我压下反噬后便起身,不知去何处开了阵法,大殿地面便寸寸褪去,化作一池温泉。我抬头一看,周围重重帘幕散开,那尊庄严佛像改换作了欢喜佛,两者亲密相拥,低眉含笑。 「此为欢喜佛暗殿。」空无迴转过来,先行踏入了水中,一边说道,「我知你会多想,但倒也大可不必。此事是我师长想要促成,之前的经文念诵是音阵,暗殿之中有催情效用的檀香,此处是爱欲交缠之处也是闭关之所。」 闻言我不由一愣,道:「你师长?」 「我师尊是玄悟大师,待会便要见他了。」他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这般说,然后抬眼看我,道:「下来清洗吧,这水有宁神安心的效用。」 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种在世俗界要见父母般的感觉,依言下水清洗,却终究忍不住问道:「我见你师尊?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没有。」他摇摇头,眼中却隐约带了笑意。 我觉得他这笑意来得蹊跷,但等见到了人才明白为何。 那看似仙风道骨的前辈上一刻还在问空无修行的事情,待空无转身出去了,笑眯眯问我第一句却是:「那小子不曾弄伤你吧?」 我面对前辈的经验本来就不多,觉得这话似乎和我想得不太一样,闻言顿时思绪一空,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玄悟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揶揄道:「怎么?合欢宗弟子还害羞起来了?这有什么,我们这不忌讳,别看空无那小子一本正经,说不定他懂得的比你还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会竟只能干巴巴蹦出一句:「挺好的。」说完我就觉得不对,什么叫挺好的,哪里挺好的了? 但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这位老前辈似乎颇为勉强地正了正色,然后道:「你两本就是有善缘在,顺其自然就好嘛。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生性纯良,可千万不要被空无那小子的外表给骗了,他坏得很。」 我听前头还行,听到后面两句,都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了。 玄悟后来明显还想继续说,我只能麻木点头,试图这次见面早些矇混过关。 待好不容易说完话,我从大殿里走出来,看到空无在门外等我,才仿佛梦游似的走过去,斟酌斟酌,还是忍不住道:「你师尊,当真是……与众不同。」 空无只是笑了笑,而后道:「不必留什么情面,他素来如此。师尊修的佛心不同,世间爱欲痴狂他都当寻常,可对佛法领悟却是他们那一辈里顶尖的。从前我不太喜欢欢喜佛这一派,他看了出来,却什么都不说,去世俗界偷了春宫图放在我床头。我要是真恼了,他要哄我带的赔礼却是千里外买的烤鸭,还信誓旦旦说这东西可难买到。」 我听得目瞪口呆,瞬间觉得之前种种都不算什么,怕是那老前辈在我面前已经收敛很多了,不过我还真没听说过如此不着调的长老,何况是在等级戒律森严的佛门。 「说来,若是前几年,他说要以音阵全你我之事,说不准我会将暗殿给掀了。」他语气悠然地半开玩笑道。 「那如今呢?」我下意识顺着问。 「如今大抵因对方是你,所以倒也还好。」他带我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而后才继续道,「佛门有秘法可知晓我应劫之人的消息,初时我知是合欢宗的,还以为会难相处得很,但师尊告诉我,天意永远是最好的安排。原来我不信,如今我信了。」 天意? 我微微一愣。 他垂眸看我,神色中有安慰之色,「我信天意的安排是好的。所以,阿钧,莫怨莫恨,一切皆会过去,来日自有明光。」 我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我方才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手稿和真正写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是两个…… 第33章 宁静 我一开始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佛门弟子,每次都能知道空无在哪,还在遇上我的时候都告知一句的。 直到我问了,空无方才告知我:「佛门木牌有记录所在,而他们告知你,大概是因师尊。」 我想起上次见那位老前辈,他笑眯眯让我带书给空无,结果是一册密宗的双修功法的事情来。 噢,那倒也,并不稀奇了。 我这般想着,竟渐渐开始习惯在佛门的日子。 佛门之地已然不是一片大漠了,而是四处皆是荷花池与流水瀑布,但我独喜欢那些枝干遒劲的松,因为松下总是有白鹤休憩,我对于白鹤别有一番好感,最爱去看看他们。 据这些弟子们所说,白鹤是当初道家各宗门送来的,天生有灵智,在佛门已久便也入了佛门,能参悟佛法。 我虽然知晓这些动物也可修道,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有灵智的动物,不免有些稀奇。 第37页 只是,我待不上一会便要去寻空无了,因为心魔虽不在起风浪,咒印效力却是时时刻刻都在的。 只有在空无身边,我方才得一分安宁。 空无常在佛门藏书阁,我只需到那阁前,便会有人告知我他在哪一层。我谢过那些人,便一路跨过书山去寻他,总能寻到他席地而坐翻看古籍。 后来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我之前以为他在看佛法,后来才发觉不是。 他回道:「我在寻解取咒印的方法。」 我微微一愣,而后不由道:「不必找。」 「嗯?」他抬头来看我,轻轻一笑道,「我知你不必,只是看看罢了,反正不碍事。」 我对上他的目光,犹豫一下,终究把多日盘绕心头的话问出了口:「你不闭关修炼吗?你的修行已经结束了。」 「我的修行与此无关。」他重新低下头,翻了一页书,而后道,「多年前我便去过世俗界,机缘都寻到了。如今,我的修行只是你罢了。」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我的心却勐地快了一拍。 只是这一拍不过一瞬,我都不知这是否是我的错觉了。 或许是同他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也渐渐开始觉得有些事情变得理所当然起来,比如一直呆在一起,双修或者一起研究佛法,早晨陪他做早课,晚间看他敲钟报时。 我本也想起谢映白,但或许知晓他已然死了,我的执念便只余了一半,那一半压在心魔里,是痴嗔怒也是意难平。心魔压下去,我便逐渐可见的眼前来,见得此间莲花开落、流水瀑布,见得晨钟暮鼓、日出日落,见得有人温和如水,安我心神,全我善念。 我与空无似乎一下子跳过许多互通心意与海誓山盟,不问将来不问过去,唯有此刻相依相守。 他不问我爱与不爱,我也不问他在不在意,我们只是安静地呆在一处,该双修时便双修,余下时日各做各的。 但我也知道,时日长了,他看我的眼神也是有变化的,或许之前便有过,只是我不曾在意。 譬如早课过后他睁眼看我,晨光落入他眼中,似江水潋滟,我便好似心里布了张琴,琴弦被人忽而拨动了,那震颤一寸寸地传来,传进我三魂六魄里,半日难得脱。 又或是晨钟暮鼓间,他朝我一步步走来,周围莲香浮动,流水潺潺,我的眼中便只有他,我觉得他似清风明月,我一朝踩进去,便不知今夕何夕。 我想我看他的眼神也应当不太对,因为我觉得我的心就不太对劲了。 因为我总是想看他。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有日我同他说,「但旧日情谊我还没忘,怎么会又喜欢别人呢?」 「何必想太多?」他轻笑了一声,「但我对你,至少有七分情愿。」 「余下三分呢?」我下意识接着问。 「余下三分啊,是意难平。」他的声音忽而轻下去,似风一般,在莲花香里散去了。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似懂非懂,却又隐隐明白,他的意难平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的意难平我无能为力,因为所爱不再,爱而不可,又或许一切相遇与相识,皆是天註定的笑话。 谁都不可确定,也谁都不可逃避敷衍。 如此三月有余,我本如平常那般陪他在藏书阁看书,待到离开时,他忽而对我道:「我要闭关了。」 我愣了愣,而后应了声。 而后我与他皆沉默下来,直到钟声传来,他忽而开口。 他说:「不知为何,我好似有些捨不得。」 我笑了笑,说:「无妨,我都在的。」 只是,我当时说这话时,从未想过诺言都是可以打破的东西。 天意总是猝不及防,要将一湖静水打破,平白起波澜。 作者有话说: 前方师父强制爱正在赶来 第34章 来临 当我听闻那浩瀚钟声盪开之时,我还以为是哪个调皮的佛门弟子误撞了钟。 然而,本缠着我看话本子的玄悟忽而正色,倾耳听了听,而后低声道:「终究是来了。」 「谁?」我下意识问。 「去看看吧。」他笑眯眯地说着,不慌不忙将话本子塞进怀里,「伏钧小朋友,这可是你的债啊,别让我们佛门给背锅了。」 我后知后觉想起合欢宗的种种,想起我并非佛门之人,也并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心里五味陈杂,我不由道:「空无……是玄悟长老让他去闭关的吧?」 虽说修道之人都可将容貌保持在青年之时,但玄悟一直是老顽童的模样,如今正色起来,便有了世俗界传说中的高人风范。 我说出这话,自觉不妥,想空无何等人也。佛门素来对各派一视同仁,奉行众生平等,但空无再怎么说也是当今佛门第一的佛子,长辈为他的未来着想,有所安排也是理所当然。 我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过徒增尴尬。 但玄悟原本还有些严肃的表情,这会儿却忽而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脸,语气揶揄地道:「我不把他支开,你敢面对两个人吗?」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迷惑,「有什么不敢?」 玄悟似乎有一瞬间语塞,而后才嘟嘟喃喃地道:「任重而道远,你这小朋友,修的情道还不开窍……」 第38页 我决定拒绝听这位大师的念叨。 听说玄悟也是佛门大能,于佛法的领悟无人能及,年少时在世俗界讲佛法,能感化周边方圆十里的百姓。但是,眼前这位老顽童,我还真没能生出什么敬畏的心思。 但是,不及我两再说上两句,有灵力携着声音遥遥传来。 「伏钧,出来。」 那声音熟悉,语气却是陌生的冰冷。 我曾听过这声音无数次,但都是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是花丛里翩飞过的蝶,轻轻落在枝头,在人心头一点,然后不紧不慢,悠悠飞远。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冰冷的语气,比当初我喜爱谢映白,害他亲自前来为我抗下天雷的时候,还要冷得多。 我想,他大抵是真的非常生气吧。 但或许是之前早知有今日,于是我并不觉得非常慌乱,反而有种释然感。 大概就如同玄悟所言,我心中也想,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走出大殿,我微微抬头,便可见得莲花流水之间,有人踏风而立,红衣猎猎,满身环佩琳琅,华衣蹁跹,居高临下,遥遥向我看来。 他的面前便是一口佛门的铜钟,还有无数听闻钟声而赶来的佛门长老。 此刻,这铜钟还在不停迴荡出浩瀚声响。 这钟声似乎来自亘古,盪气迴肠,经久不息。 「阿弥陀佛。」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多年不曾被敲响的证心古钟,竟是被他敲响了。」 我捕捉到这句,便隐隐明白髮生了什么。 师父不曾有佛门邀约在手,走过无尽的证心之路,如此来寻我。 证心那条路我也走过,那是永久不变的世界,唯有「我」的存在。证心并不代表非要看破,但那条路足够长,长到以凡人之身走尽,便是无尽的审问自我,苛责坚持。 但我走的时候,身边尚且有空无,我也不曾走到尽头。 我抬头看他,看到明亮日光照射开来,在他身后铺开,如同要将他吞噬进去。 他的目光与我对上了。 「并非想要冒犯佛祖,只是来寻我徒儿。」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晰,却隐隐透出了咬牙切齿的意思,「伏钧,还不出来见礼,你要入佛门吗?」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感到灵力重新回到我体内。 他将封印解开了。 我动用起许久不曾用到的灵力,开始还有些艰涩,但依旧让我能御剑来到他面前。 我行礼跪下,应声道:「徒儿伏钧,见过师父。」 师父明显不想和佛门的人多说,目光只落在我身上,接着便道:「人寻到,我便回去了。」 「别着急啊,伏阴你着急什么?」玄悟笑嘻嘻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徒弟放我这又不会给你吃了,能走过证心路,说明你们师徒和我们佛门都有缘,不用这么杀气腾腾的吧?」 「真不会吃了?」我听到他低笑了一声,语气重新变得慢条斯理,但那话语逐渐加重了,「玄悟,你也算我长辈了,所以今天我给你个面子。我的私事自然私了,伏钧是我徒儿,与你们佛门无关,更轮不到你来管。」 「脾气真坏,比前几年戾气更重了。」玄悟倒是没被他吓到似的,只是接着嘆了口气,而后道,「你能走这路,不过是靠了你的体质。但阴阳倒转,反受其害,今日加倍于来日,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后悔?」 我低着头,却清晰感觉到师父的目光落在我的后颈上,仿佛勐兽以利齿抵住致命之处,目光深邃而凶厉。 他一字一顿道:「我从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事情太多了,疫情又復发真的很恐怖,大家都要注意防护啊! 第35章 带回 我的手被师父握住的那一刻,感到他似乎有一瞬间失去控制般过于用力,我错觉指骨都要被他折断。 然而,他的力度很快小了,拉我起身。 我始终是有些怕他的,这时候才有胆子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微微垂眸,我们便目光相接。 这不期然的相撞,让我只来得及看清他眼中的无尽寒意,而后便又垂下头。 我知道他在生气,这怒意的程度甚至显得莫名其妙。 因为我知道他应当是气我不回去,或许也气我妄自动情,气我触动咒印。 然而这种种,我却又觉得不过尔尔。我见他又怎不曾动气,我也隐隐有些怨怒,怨他非要我离开,怒他给我设下这样的封印让我连救那人,多看那人一眼都做不到。可这些,都藏在我堪堪压制的心魔之下,只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对他置气。 就如同过去无数次,他打我关我,我都会想,他是对我有恩的,于是便生不起半分怒气。心魔的情绪,不过是因谢映白,因他与我所爱相关,于是有恨有怨。 这些心思在我脑海中盘桓,而后一一褪去,只余下他传入我耳中一句:「回家。」 我微微一愣。 我并非没想过合欢宗是我归处,却是头一次听到用「家」来称唿合欢宗。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我注意到了,因此下意识收了收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回到他洞府之中时,他终于松开手,我的手腕上已然泛了红。 我本以为他又会让我跪下领罚,然后将我扔到黑暗中关上几天,但他都没有。 第39页 他只是迴转过来看我,语气平静地问:「伏钧,不打算回来了吗?」 我摇了摇头,道:「不曾如此想过。」 他轻笑一声,微微俯身靠近过来,似是玩笑又好似认真般道:「阿钧,这么久了都不想师父的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该认真回,于是郑重道:「想过。」 但也,仅仅是想过而已,那时想他,无非是怨怒皆有,唯独不似相思。其实我也无需对他相思,但不知为何,我听他问,无端端地便想起这个词。 想起这个词,我又想起谢映白,想起那一句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才害相思。 或许我走神得太明显,师父问我:「你在想谁?」 我没说话。 谢映白是我心口的一道伤,锋利刀刃割下一块心头肉留下的伤,断了心脉伤了骨血,于是痛彻心扉,寝食难安。 我偶尔想他,也是浮光掠影,因为细想太疼。 「想谢映白?」但他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来问我,目光有一瞬间尖锐,说尖锐是因为我感到被刺痛。 我近乎觉得有些狼狈了。 于是,压下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一种莫名的冲动情绪涌上我的心头。 我脱口而出道:「是。」 他并不回应,只是轻笑了一声,而后道:「我知道你强行运转灵力,估计伤了经脉,最近你就在这里待着养伤,明白吗?」 听闻这话,我知道他大抵是要软禁我。 但我也无话可反驳,于是只能行礼应下。 只是,我躬身的那一刻,忽而听到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轻响,似是什么坚硬的东西突然被崩裂了。 我下意识微微抬眼,正接触到他匆匆从我身上离开的目光。 那目光阴冷,似是蛇一般划过。 而后,我听到他问我:「伏钧,你与佛门那人,是什么关系?」 我想他说的应当是空无,「应当算是……朋友吧。」 我说这话也是有些犹豫的,毕竟我与他,说是道侣也并非是,虽有夫妻之实,却心动都似是而非。 他冷笑了一声,而后挥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重新低下头,走出他的住处。 在这片洞府之中,我的住处便在他隔壁,刚刚走出,所面对的便是修仙界的灵山秀水。 远山缥缈,溪水流淌,我在草木之间低下头,摸了摸眉心的菱形凹陷。 我不曾忘记这个咒印,我想或许这也是他不曾对我发难的原因。 尽管,我想他知道已经发生过什么,因为出来前,我偷眼看到,他手底下那块坚硬的玉石,已然有一块被他捏碎了。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始终不敢确认,又或许是在空无告诉我这是情咒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什么,却依旧逃避。 比如,师父收我为徒却从不带我出门,也不在外宣扬,只是因他本就不将我当徒弟。 他想要的,或许是道侣。 但那又何必呢?他的情人遍布整个修真界,只要他说他想,这天下自有无数人愿意被他选,那人又如何要唯独是我。 我知有情道多情劫,但这情劫何必如此一一降临于我相见之人,渡劫之人是他们,又何必都归于一人应劫。 我看了看天,终究觉得有些可笑。 我也曾怨天意,也曾安然处之,听空无说来日自有明光。 但时至今日,我觉得天意或许是个顽童,随手画上两笔,便将人心相连,不问后果。 虽然明知身中情咒会发生什么,但我身上的心魔与情咒再次开始翻涌之时,我仍旧溃败得一塌煳涂。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还有一次更新 第36章 询问 心魔一起,我便总想谢映白,但我想他便会触动咒印。可我若是想师父,心魔便一遍遍让我想起,我非要离开是因为什么,我身有咒印是因为什么,最后谢映白遇难我不可去救,甚至多看一眼也做不到是因为什么。 我本想要心存善念,不妄想,不妄为,却唯独在他身上倾注起所有的仇恨怨怒。 伏阴。 我忽而想起师父的名讳来,这名讳是我从那剑修口中听来,那时觉得这名字不符合他那样华丽明艷的美人,但到了如今却觉得,这名字刚刚好。 他是潜伏于阴暗之地的毒蛛,无声无息织了一张大网将我网住。 我躺在地上,感到气血不断上涌,于是全身热得发烫,意识在识海中不断挣扎。 头脑一片混乱,我隐约觉得自己该通知某个人,但是我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也不知为何隐隐抗拒。 翻涌的灵力已经不受我控制地肆虐开来,将周围掀得一片狼藉。 视野渐渐变得猩红,脑子里的念头换来换去,似乎终无尽头。 我想,我应该为谢映白报仇。 又想,我不能想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有人对我说,来日终有明光,但我不愿等这明光了,也不想要了。 为何众生皆苦,为何天意弄人,为何有情人不成眷属,为何人间痴嗔怨怒皆在一人? 我循着这个念头,手已按在了配剑上。 然而,那一刻,有人冰凉的手同时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一看,对上一张熟悉的,我心里头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半是畏惧半是怨怒的秾丽面孔。 第40页 伏阴,师父。 这两个词同时出现在我脑海中,如同被割裂成两半的思绪,一半是爱不得,一半是恨不能。 「竟然能落到如此地步吗?」他轻声说,「阿钧,你真让我难过。」 他说着难过,他却仍在笑,只是笑意散漫,而扣住我的手力道渐渐重了,生生将我的手从剑柄拖开。 他问我:「阿钧,你要用我送给你的剑指向我吗?」 师父是水灵根,但此刻他的灵力冷似冰霜,沉沉向我涌来,将那些翻腾的灵力寸寸压下。似是将一腔熔炉冻住了,一点一点压下去,然而极冷极热皆在我体内爆裂开来,便好似是一场酷刑,要将我如此撕裂在此。 但是,疼痛终于让我有一瞬间清明。 我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字:「……不。」 若我有理智尚存,我绝不会将剑拔出来,更不会指向他。 纵使我,对他并非全无恶念。 我听到了一声轻嘆。 而后,强行灌进来的灵力变得温和轻柔,一寸寸温养起经脉,化作一道清凉的风钻进我炙热的脑海中。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师父在用灵力安抚我的心魔。 水灵根天生擅长疗伤和安抚,师父的修为高出我许多,就算如此治标不治本,也能很好地将心魔压制下去。 我睁着眼,思绪尚且有些空白地看着他。 看那张过于好看的面孔露出一个笑,温柔得似是我幻觉。 他对我道:「罢了,睡吧。」 半梦半醒间我似是听闻到一句话,像是幽深的谷里掠过一道风,轻且飘忽。 「或许我错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到心魔已经压了下去。 只是,我没想到师父会就等在一旁。 他问我第一句话是:「心魔是怎么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受到四肢熟悉的钝重感,而后才轻声道:「谢映白,他死了。」 那一瞬间他似乎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并非全是惊讶,也并非全是喜悦。 「迟早要死的,别说凡人,修士都要死。」他开口这般道,语气风轻云淡,但难得透出了温软的安慰之意。 他鲜少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因为他平日虽常带笑脸,也还算温和,但那种温和并不是温柔,反而带着沉郁的冷气。 我定定看着他,终于有了勇气开口问:「师父,为何要给我下情咒?」 他大概是早知我有此问了,于是神色散漫地答道:「因为我要你只想我。」 我想我的心跳或许慢了一拍,否则我不会如此感到突然的心悸。 他在一旁撑肘托腮,微微斜睨着看我,笑道:「阿钧,这有让你这么惊讶吗?世人都知道,我从不讲什么道理,我想你只想我你就只能想我。我养了许多年的珍物,被别人骗走了,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从来知道师父不是讲道理的人,他的胡作非为甚至导致他如今修为也不曾得到修仙界众人承认的一个名号,许多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的蛇蝎美人,于是这「蛇蝎美人」四个字就几乎成了他的代称。 「珍物……师父要将我作炉鼎吗?」我问他。 「不。」他摇了摇头,接着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或许也差得不多。」 第37章 相伴 师父给了我一串安神珠。 其实并非第一天知道,师父身上诸多看起来繁杂累赘的物件都是各种法器,但看他从手上取下来套在我手上的时候,我下意识便浑身僵硬。 因为我听说,他身上每一件看起来华美的法器,都是他人送与他定情的物件。 我终究是有些畏惧他,如同动物遇到天敌般的害怕,但明明他教我养我,也从不曾苛待我。 他抬眼看我,定然发觉了我的惧怕,却反而笑起来,道:「怕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但他这么问我,我的恐惧感反而似乎消退了一点,却多了一分不自在。我想我惧怕他,是因我将他看作长辈,他对我有生杀夺予的权利。但如今,他将这层关系挑破了,他从不曾想过当我师父,而是将我当道侣,或是半个炉鼎。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手上那串安神珠,「那何必……收我为徒。」 此言一出,半晌不曾得到回话。 我不由微微抬眼,余光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见那目光复杂难言。 师父从来都是那种不把他人放在眼中的散漫姿态,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复杂的眼神,我似乎隐约窥见某种他不示于人的思绪。 譬如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天意弄人,我有我的意难平与爱恨不得。 可最后,他不过是轻轻一笑,而后风轻云淡地道:「谁让这心思,不是一早就有的。阿钧,我也为你想过,可你不明不白,却偏偏逼我至此。我也不是没脾气的,所以你就乖一点,待在我身边,懂吗?」 「待到什么时候?」我问他。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盈盈地道:「待我腻了。」 我看着他,想起我答应过他的事情,想起他那么多年来对我的恩情,又想起他如今笑意盈盈,轻而易举说出这些话,忽而明白过来。 或许这个人是没有心的,他要别人爱他,却从不爱别人。 多情道见谁都爱,而他谁都喜爱,唯独谁都不爱。 第41页 如孩童般天真烂漫,又似少年风流多情,可这种种说来,不过是所见他者都爱他,他有恃无恐,而他人进退维谷。 蛇蝎美人。 明明蛇蝎在前,可终究是美人,天下这许多人也都爱美人。 我自知全无退路,也无可选。 于是我答:「好。」 那一瞬间,我想起有人曾似煦日清风,照我暖意还我安宁,于高崖流水莲花开落间渡我心魔。 那人说,来日有明光。 可来日真长,我尚且看不到尽头。 因为我知道,我今日应下,此后满心满眼都只能有一人,也全然只属于一人,直到物尽其用,方得解脱。 安神珠能够压下我的心魔,但心魔需要我自己看破。 而我看不破,于是只能压着,然后只在乎眼前的事情。 师父果然将我软禁起来,我谁也不见哪也不去,他亦是如此。他如今总是陪我,他陪在我身边,我想谢映白的时候就少了,也算是得偿所愿般只想着他,咒印都不必压制。 待久了,我便反覆想起来,他也是待我好的。 或许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明明是有怨有恨,心知不可却偏要去怀念起那人的好来。 我想起我第一次撞上师父的情人找到门前来的时候,那人大抵是走火入魔了才会找到这里来,见我第一眼就要杀我。 我实力低微,不足一个回合便被人拎在手里,掐着脖子苦苦挣扎。 师父匆匆赶来后,明明是昨日才同床共枕过的人,他却毫不留情地抽出千枝,一鞭子下去将人逼得松手,下一次出手便是要人性命。 我被窒息闹得咳了半晌,眼泪流了满脸,再抬眼时,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终于想起来,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师父出去得少了,便是无事不修炼的时候也常陪着我呆在洞府,自那以后也再没人找过来。 他那日给我擦了擦眼泪,轻笑着对我说:「哭什么?别怕,我在的。」 恰似如今,我每夜因情咒心如刀绞时,他拥我在怀里,安抚地对我说:「我在。」 他说,他始终都在的。 那时候我会有种幻觉,好似我两本是相互深爱的恋人,他安慰我照顾我陪伴我,始终都在,从未远走。 但这种幻觉,又每每在清晨与黄昏破灭。 他会让我服下丹药,那丹药香气馥郁,似是世俗界的桂花香气。然而,这种香味在修真界中,只代表了一种东西。 那就是给炉鼎使用的百郁香。 让服用者的身体更适合充当炉鼎,净化灵力,成为绝佳的採补之物。 于是我知道,也是他就这样明明白白让我知道,他用我另有所图。其实我还有些庆幸,他待我或许真是留了几分情谊的,否则不必让我知道他这心思,如今这般,他至少没想过要玩弄我。 如同待他那些情人般,一朝若爱如蝶恋花,过上几日便要将人抛了,任由那人如何心动不舍。 师父拿那些东西过来,我便吃下去,我从不问他什么,也不再怨人忧天。 这是我选择的,我为谢映白选择听从他,也是我自己选择以这种方式偿还恩情。 若有来日明光,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与他总要桥归桥路归路,一拍两散,恩断义绝。 百郁香也是有好处的,譬如这也是一种极昂贵的,副作用极小的促进修行的药物,在百郁香的帮助下,以天生道体为底,我的修为几近一日千里。 我本还想起俞青和容玉,不知他们是否回来了,如今是什么情况。但到后来,我已习惯了只想着师父,只看着他,不去在意别的事情,以免触动情咒。 可突破金丹中期的时候,心魔终究压不住,各种想法连番涌上来,多日修行功亏一篑。 突破失败,我反受内伤,还落了修为。 当我咳出心头淤血,从入定中醒悟过来,便感到有人摸了摸我的头,似是安抚。 师父擦去我嘴角的血,嘆了口气,而后无奈笑道:「阿钧,我们除了心魔吧?」 我心神受损,不明其意地看他。 他俯身低下头,与我眉心相抵,轻声道:「既然是因情而起,那就以情来灭。」 「阿钧,爱我吧。」 他说。 第38章 伏阴 我愕然抬头看向这个伴我百年的人。 他靠得如此近,以至于我能看清那双平日笑意散漫的眼,透过他那冷漠彻骨的外表,窥见那么一份的温柔。 近乎是我的错觉。 我与他只是对视了一会儿便败下阵来,但我低头,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地面,克制住因为咒印反噬而虚软的颤抖,一字一字道:「不,师父……别逼我。」 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已是我的极限。 他不会不知道,我修的是有情道,修有情道者一朝相爱,百年难忘。谢映白已经死了,我倒可以跟自己说逝者已矣,时间长了总会释怀,我曾爱过他,也曾用尽全力,耗尽我的一怀真心,爱而不得是天意。 但若我爱他呢? 他是我的师父,我爱他不会有人祝福我们。我知他风流多情,多情道不会只爱一人,待到来日我要如何自处。何况,我是他的炉鼎,就算皆为道侣也不过是念他多了分情谊,待到他腻了,愿意放我走,我还不一定能走得出来。 第42页 毕竟,我终究知道,他是那样一个足以值得他人喜爱的人。 他可以风情万种,可以高不可攀,可以巧笑嫣然,可以冷若冰霜,嬉笑怒骂皆在他心中,谁人喜欢何种他都信手拈来,他以此为乐,可却是他人可悲。 我不愿成为那个他人。 他扣住我的下颌,逼我抬起头来重新看他。 他的手如此冰冷,不必去看我都能想到,那线条完美的手指曲起用力,像是一截白瓷,美得眩目却终究寒凉,不给我半点挣扎的余地,牢牢控制住我的动作。 「为什么是逼你?」他轻微地歪了歪头,似是极迷惑的模样,笑意里却透出了些许阴冷,微微眯起的凤眸里神色沉郁,「阿钧,你可以爱我。」 我开始不明白他的心思,但我知道,他又在生气了。 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样,微微眯眼,居高临下,控制欲极强。这种时候,我本不该反驳他,但这次我不得不反驳,我不能听从他了。 「师父。」我开了口,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有些颤抖,「我可以,当你的炉鼎,可以只想你,但是我不能爱你。」 但他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 他低下头靠近我,柔软的唇在我唇角轻吻,而后低声道:「叫我的名字。」 我几乎是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那种下意识的害怕又开始起作用了。 我想他应当是被激怒了,否则他不会突然收起笑,露出那样冰冷的神色。 「阿钧,你为什么这么顽固?」他轻嘆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扼住我的手,却揽我入怀中。 他似乎困惑极了,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已经尽力了,我本不想碰你,我本来在等你爱我,可你不爱我。你的爱在别人身上,欲望也在别人身上,连分我一分都不愿意,为什么?」 他这两句一连问了两个「为什么」,可我也想问他。 我有许多问题,有许多想法,也有很多意难平,可这种种,我都没有说出来。 我只是终于平静下来,克制住颤抖,直视着他的眼眸,道:「师父,我修的是有情道。」 他眨了眨眼,似乎下意识忽略我这句话,就如同之前那般,若无其事地命令道:「叫我的名字。」 我抿紧了唇。 这是无声对抗,但我总归要失败。 因为咒印,因为心魔,也因为我曾做下的承诺。 我说,我会听从他。我那时从未想过,原来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也不是所有相处已久的人,都会是熟悉的模样。 我终于觉得眼前的人陌生起来,初见时那清脆的铃铛声响,逐渐在记忆中消退而去。 我想起那日我求他,跪在他面前对他说,为了谢映白,我愿意听从他。 那时候我还天真怀有一分软弱,将他视作师长,念他也曾护我平安。 我忽而觉得,谢映白不在了也好,他不必见我狼狈至此,明知不妥却与空无交缠亲吻,明明修的有情道,还要被迫爱上他人。 「伏阴。」最后我开口了。 闻言,他笑起来,在我颈侧轻轻一吻,押昵地笑道:「乖,阿钧。」 我闭上眼,觉得有些累了。 或许是因突破失败,又或许是因为咒印? 我不知道,但我突然很想睡过去,或许睡一觉就可以逃避这一切。 这个念头一起,困意便变得明显起来。我昏昏沉沉靠在他怀中,思绪翻飞,恍惚间似乎看到灵山秀水间,我跪地行礼,拜一人为师。 那人有秾丽容颜,散漫姿态,接过我奉上的茶时举止漫不经心。 他说:「拜师礼凑合一下就行。」 我那时不明所以偷偷抬眼看他,对上那戏嚯目光。 如今我在半梦半醒间,忽而想到,原来从那时候起,他就从不在意。 某些事情无声无息地改变了,我的想法似乎也变了。 我想,我没有师父。 只有伏阴。 庇护我的屏障忽而倾倒下来,化作无尽阴沉的漫漫长夜,将我拖入困境之中。 避不开逃不走,或许他是我这一生,难以避开的劫难。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很长,只是我觉得。 因为我梦到我与谢映白白头偕老死同窟,走过人间千里,共赴黄泉;我梦到我与空无行过人间无数山水,我见他接济天下,见流水莲花间,他缓步而来;我梦到师父一身华衣,从茫茫战场中向我走来,对我伸出手,姿态风华绝世。 最后,我梦到那张熟悉的美人面孔对我笑,说:「叫我伏阴。」 伏阴。 我猝然睁开眼来。 只是,这个名字不止在我梦中响起,我听到有人的温润嗓音。 那人说:「佛门空无,前来拜访伏阴长老。」 第39章 开解 那句话大概是用了灵力传开,带着佛门念诵之力的平和感,远远传入我耳中。 我想师父应当是出去了,但这个念头产生的时候,我又不由想。 哦,不对,不算我师父了,只是伏阴而已。 我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空无到来,咒印又发挥效力,所以我感到昏昏沉沉,四肢酸软,下床的动作让我一阵阵眩晕。 定了定神,我下意识扣住手腕上的安神珠。 第43页 碧色手镯传来一阵冰凉,而我也下意识在想这是伏阴给我的东西,想伏阴拥我怀中时说的话,想他这镯子该是从哪个情人那里收来的定情信物。 思绪扭转过来,虚弱感便消退了很多。 只是,我刚刚缓过来,便听得门口咔哒一声响,而后门被推开来。我抬眼,便对上伏阴带笑的面容,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含着某种冷意。 「阿钧,你的旧情人想见你,见不见他呢?」他笑盈盈地问我。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瞬。我觉得他这样说,定然是不喜欢空无的,也不愿我去见他人,但我终究道:「我想见他。」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让开路让我出去。 我又开始不太懂他了,特地将我带到这里软禁我,在空无身上用「旧情人」这种字眼,这时候又愿意放我出去了。 我在屋里已然几日未出了,所见无非是室内种种,以及窗口那一隅观景罢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我依旧在想是为什么,不知为何便回过头看了一眼伏阴。他正站在门口看着我,艷丽眉眼里收敛笑意,俱是漠然。 那又是我不太熟悉的人了,从前我只偶尔见过他这模样,是我偷跑出去惹了他生气,他要罚我的时候便是这般神色。 我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的不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空无就在洞府外等我,他一身灰色僧衣,恰似初见之时。顷长身姿立于灵山秀水间,带着出尘清澈的气质,与合欢宗这繁华之地格格不入。我觉得他适合像佛像一般摆在高台,而不是踏入这个修仙界正邪两道都看不起的地方,独独来寻我。 何况,自他闭关如今不足三月,什么闭关都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那只有可能是他提前出关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本是非常想见他的,但如今见到人了,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说,我和他本也没什么事情需要说,平日我与他的相处总是水到渠成,毫无目的,也没有什么非要渡过的风花雪月,我也觉得陪他修行便是最合适的事情了。 所以,我反而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状况。 好在,空无永远不会让我陷入尴尬的情绪太久,他先开了口:「我来看看你,如今还好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但他这般问,我也只能干巴巴地说:「还好。」 「抱歉。」他忽然笑了一下,「是我不该这么问的。」 「不,没有。」我摇了摇头,下意识也随着他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般一笑,我忽而觉得刚刚的疏离尴尬都褪去了,一切都似乎回到我与他相处的那段时间,契合而舒适。 尽管感到了熟悉的虚弱感,但我依旧能站在这里与他对话,我便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若是多年前,我想不到今日种种,也绝不会认为,世间会有那么一个人,包容我所有的罪业与难堪,只需见到他,我便忘记我的种种不甘与怨怼。 见我笑了,他方才道:「我还是喜欢见你开心点。」 我想我一定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因为如今我总觉得许多事情总归身不由己。 只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刚刚轻松起来的心情一下子便散了。 他说:「我之前发觉,要解开情咒,除了忘情别无他法。」 但这个答案本就不显得奇怪,于是我只是点点头,觉得反而早便有些瞭然,然后笑道:「嗯,我知道了。」 他与我目光相对,清澈眼眸中神色温和,话语却并非如此。 「我本想让你忘情,但或许是我终究不懂情爱。」他轻嘆一声,而后垂眸,双手合十向我行了一礼,轻声道,「抱歉,我知你修有情道,还乱你道心。」 不知何时,听着他说话,我放在两侧藏在广袖之中的手,已经下意识揪起了衣袖,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终于想到,我从来没有对空无问出口的那句话。 对他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苦涩,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说出什么重话,于是只能开口道:「这……本不怪你,我总要忘情的。」 他抬眼看我,忽而沉默下来。 而我也沉默,因为我忽而觉得鼻腔有些酸涩,但我忍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 我与他,本就是不明不白、没头没尾,何况我今后是伏阴的炉鼎。身为一个炉鼎,是不该多与外人纠缠的。合欢宗本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我不是不知道,有许多天赋不太好的孩子被带入合欢宗,天生就是当炉鼎养的,养出来之后送给各宗门的长老尊者,也算是合欢宗的副业。伏阴不曾这般对我,已经是很好了。 我要知足常乐。 如同许多年前,阿爹阿娘跟我说的那样。 阿钧,要知足常乐。 这沉默维持了一会儿,然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对我说:「我想,我说的话不太对……我的意思是,我不忍心见你煎熬,于是宁愿你开心一点。只要你开心一点,爱谁本不是什么特别需要在意的事情。出家人抛却红尘,我自小在佛门,没有什么红尘,我的红尘只有你。」 「所以,阿钧,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放下那些执念。」 「你在劝说我吗?」不知为何,我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第44页 那一瞬间,我想我隐约在他那张长久以来平静温和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伤心狼狈,但我又有些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 可他说:「是,因此我才能来见你一面。」 我并非什么都不懂,因此我明白,他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他来见我,确乎难,要放下执念违背师长,要以劝说我为缘由,才让伏阴松口见到我。 我忽而觉得松了口气。 如此就够了,无论他爱我几分,我又爱他几分,到此为止,各自相安,自是最好。 于是我开口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还是伏阴的主场,咱们空无现在还是个铁憨憨,但是他还会回来的 这文总不能没修罗场,对吧?(doge) 第40章 冲突 最后我是自己先转身的。 因为我终于明白,伏阴到底是伏阴,不愧「蛇蝎美人」这几个字的评价。我本可以不忘谢映白,他却要给我下情咒,我本可以尚存对空无的一分心动,他却要生生打破我这份执念,让我看清楚,空无本不爱我。 或者不如说,空无只是找他的应劫之人,心疼和心动都是真的,可惜尚且称不上是爱。 而他甚至不必多看多说,只需如此轻描淡写,利用空无不懂情爱,生生断我思念。 如同年少时,我悄悄和合欢宗里某个炉鼎来往密切一些,他就带着我,亲自让我送那人出宗门。 我偶尔觉得,他或许想要我变成他那样的人,现在才发觉,他并不在乎我是否改变。他只是单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便要将人牢牢攒在手里,不许他人染指一分。 而我,只能如他所愿。 见我回来,他露出瞭然般的笑容,姿态从容地拂了拂袖,道:「见过了?」 我点点头,说:「见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然心如止水。 「那接下来陪你除去心魔吧。」他如此道。 在修仙界之中,谁都知道,心魔难除。毕竟若非涉及道心,看不开放不下,又怎会入了魔。 然而,伏阴说起这话,语气却最是轻描淡写。 我不知道他要怎么除去我心魔,也不想问他,但带我离开洞府,所到的第一处,我的心如止水便被打破了。 是黎都,我所居之处。 世人爱说触景生情,可落我身上,唯有伤情。 我忆起与谢映白的种种,想我那时满心热血满腔情谊,念我与他不过七年,尚且不足我年岁十分之一,却倾尽了我所有初时的心动。 待如今再见此处,我差点握不住手中佩剑,只能低头闭眼。 不能再想了,我对自己说。 然而,我却感到身边浩瀚灵力涌动,抬头一看便见伏阴单手结印。 「这里有那谢映白的气息,我用这留存的一分生气给你寻杀了谢映白的那人。」他似乎知道我不解,于是开口解释了一句。 我有些愕然,更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我单纯只是因此看不开倒也算了,我动摇的是道心,又不是单纯仇恨什么。 我抬手扯了扯他衣角,低声道:「不必。」 「嗯?」他垂眸看我,轻笑一声,「我知你怀疑过我,我不想你来日对我心存怀疑。」 我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摇摇头, 道:「不会,我只是……想不通这世间如何存不得真情。」 「你当真以为那小子对你有多少真情?」他收了手印,轻嘆了口气,「居然是为了这种理由,白费我想了那么久。」 我有些愣神,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头,道:「小傻瓜,别想了。」 他这称唿一说出来,我一下子便愣住了。从前我当他是师父的时候,也常觉得他漫不经心极了,就是因为他总喜欢捏捏摸摸我,像是养着一只小宠物。 原本我觉得现在的伏阴陌生极了,但这个称唿出来,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年少不知事,他还是我的师父,每次答我疑惑时总会这般笑我。 他说:「小傻瓜,这都想不明白。」 回忆一下子倾覆而来,让我怔怔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忽而觉得眼眶有些热,我狼狈低下头,用力擦了擦眼角,将酸涩都逼退了下去。 我有什么可哭的呢?如今也很好的,毕竟我这条命是他捡来的。 然而,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告诫自己多少次。 我想我是多狼狈,非要这么自欺欺人,才能直视眼前。 冰凉的手指伸过来,抬起我的脸。 他在我脸上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而后眼中笑意缓缓褪去,问我:「我让你很难过吗?你自从回来后看到我,就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以前我只要回来,你就很开心。」 「那是以前。」我终于能直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伏阴,我的爱人死了。」 上一次,我对他说,谢映白死了。 这次,我跟他说,我的爱人。 因为我此时此刻,站在这个我与谢映白曾渡过无尽风花雪月的地方,这个承载我无数回忆的地方,一个我想回又不敢回来的地方,终于明白我确实爱那个人,不管多少真情假意,我终究爱他。 我不能容忍自己,面对这份感情,还要自己爱上他人,又去忘情。 谢映白已经死了,他不能还丢失在我记忆里。 第45页 我看到伏阴眼中的神色变了。 那种浅淡笑意和漫不经心尽数褪去,只留下冰冷与恶意。 他扣住我的脖子,俯身过来,对我说:「阿钧,是我对你太宽容,才让你学会挑衅我,对吗?」 他的力道有些重,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伏阴,你什么时候对我宽容过?」我感到熟悉的怨与恨又涌上我的心头,然而如今我懒得再去想什么知足常乐,我只觉得有些话不说出来我就难受。 太难受了,我为什么要一直忍受呢? 「你救我本是别有所图,我都知道只是不说。你对我散漫随意,动辄得咎,打我也关我,我却一遍遍想或许只是我让你失望了。你要我不爱他,我便离开,你要我回来,我就回来,可你还要我爱你。」我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秾丽面孔,忽而觉得可笑极了,「伏阴,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你说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傀儡吗?」 他的表情冰冷,手上也开始逐渐用力,听到最后终于松了力道。但他依旧扣住我的脖子,凑近了在我耳边道:「傀儡?伏钧,你别说,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做成傀儡,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你爱我你就爱我,可我终究没有。」 「我要感谢你这份仁慈吗?」这句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说出这样满是刺的话。 他眯眼看我,而后冷笑道:「哪有什么仁慈,我不过不小心爱你。」 我一愣。 他却不再看我,松开我的脖子,握住了我手上的安神珠。 「稳住心神,你心魔发作了。」他的语气冰冷。 第41章 念想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还有和伏阴冷战的一天。 我从前觉得,冷战这种事情,都是小孩子才做的。如今才发现,生气却不得不对某些人保持理智的时候,或许只有冷战可消仇恨。 这串安神珠的等级或许不低,我的心魔被再次压下去,然而说出那些话后,我面对伏阴时只有沉默。 我知道那些话有些过激,却也并非是假的,我是确确实实有这种想法,也确确实实对伏阴有怨有恨。那些情绪是我选择隐而不发的东西,我原想它随时日淡去消除,不必说出来伤人伤己。 然而,心魔让我心中负面的情绪尽数宣洩而出,而且是正对着我倾倒了所有怨怒的人。 我和伏阴,在这熟悉的院子里,默然相对,坐了整整一下午。 他不言,我也不语。 终于到最后,落日将息,暮色冥冥,他站起身来,道:「今日先休息吧。」 修道之人是无需休息的,我想他这般说只是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气氛。 于是,我点了点头。 这座宅子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就未曾卖掉,如今回来只需一个净尘术便可扫去尘埃,供人入住。我一个人去了自己当初的房间,伏阴就看着我在床上躺下来,然后才出去。 他出去之后,在房间里布了个结界。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试图入睡,过了半晌发觉全无睡意,便又睁眼看窗外。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但我想起了谢映白。 我想起来黎都之后,他第一次知道我住这里,用他那半吊子的轻功翻墙来见我,却被我抓了个正着。 被我抓了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笑嘻嘻地凑过来,问我怎么发现他的。 我说:「因为你动静太大了。」 他便一撇嘴,道:「我还以为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咒,我一来你就发现了。」 我那时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便回道:「怎么可能?」 但如今想来,我却觉得年少时说的那些话,都像是梦一样。所以我为什么不也在他身上下一个咒呢,让他去哪里我都知道,他看过的我也看过,他所经歷的我都经歷,如此一来也勉强算白头偕老生死同。 我如此想着,翻了个身,睁眼又闭眼,终究不曾睡着。 午时将至的时候,我感到周围有灵力翻涌,伏阴从外头进来了。 他走到我床边,在床沿坐下,摸了摸我的头,而后依旧是熟悉的带着散漫笑意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阿钧,没睡着?」 我略有些愣怔,过了会儿才道:「是……有些睡不着。」 「子时快到了。」他如是说道。 我没算过时辰,但也隐约知道时间快到了,因为心口已经传来隐痛。 他说这句,我不曾想到如何回话,便只好沉默。 这次的绞痛来得汹涌,我想或许是因在此地,我格外想那人,更难以忘情。 疼痛或许会让人软弱,因此我明知身边是谁,却下意识靠过去,手指勾住了他腰间的坠饰,扯得那铃铛「叮」地响起来。 我感到他的手掌落在我头上,掌心冰冷,力度却足够温柔地拂过,一下一下,安抚地划过我披散的发。 我最后疼得忍不住发出声来,试图缓一缓这痛意,最后却终究眼里落下生理性的泪来。 但好在,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需要等这余痛缓缓褪去。 泪眼朦胧间,我看到一双自带媚意的漂亮凤眼正微微低垂,将目光落在我脸上。 他伸手擦了擦我眼角泪痕,嘴角的弧度压下来,那常带笑意的殷红的唇紧紧抿起。 或许是因疼痛钝化了我的思绪,所以我才觉得他此刻的神色如此复杂。 第46页 我怔怔看他,想起他之前说的话。 哪有什么仁慈,我不过是不小心爱你。 爱我?从那之后,到现在,我都很想问,他会爱别人吗? 「我也会。」我听到他开口的声音,这才恍然发觉我竟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只是,我那声音定然模煳而破碎,但他听到了,便如此答我。 他低下头来,如同那日一般与我眉心相抵,声音缠绵而低沉地道:「阿钧,你还不懂。」 我等了一会儿,闭上眼不再看他,却不由问:「我不懂什么?」 「不懂情爱,所以才会入魔。」他摸了摸我的侧脸,将脸上残余的那点湿意从我脸上一点点抹去,然后吻了吻我的嘴角,「阿钧,我说了,我是给你除心魔的。心魔不除,你难入元婴,不入元婴,你我便难以成道侣。」 「道侣?」我勐地睁开眼,愕然看他。 他勾起嘴角一笑,反问道:「怎么?这么惊讶?」 「不是……炉鼎吗?」 「我说过所差不多,因为我需要你的修为。」他睫羽低垂,笑意浅淡,「你可知,何为阴阳鼎?」 我摇了摇头。 我本就修的不是合欢宗的路子,对诸多炉鼎也所知甚少。 「阴阳鼎是炉鼎的一种体质,我修的是阴鼎。」他直起身来,抚摸着我的发看向窗外,「阿钧,爱我吧,我会与你皆为道侣,此后纵隔千里,红线相牵。」 「我来与你共度千年,白头偕老。」 他说得如此认真,我竟不知这到底是他真心爱我所以要我爱他,还是他假意如此诱我爱他。 我看着他,想这人间的真情假意,怎么如此难以分辨。 他长发似缎垂落而下,侧颜线条流畅,秾丽容颜在夜色中半隐而去,余下的些许轮廓显得梦幻似的美,些许月光在他华美衣角跳跃而下,似是世俗界说的月神光辉。 此刻的他褪去那些富丽繁华,显得孤寂而冷。 我突然想起他冰冷的手掌,想他刚刚说过的话,觉得那话中有话,可我不明白他未曾说出的是什么。 我从来都知道他美,觉得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想来从来都有许多人爱,以至于他的爱如此轻易。 这时我忽而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我在他身边,就算没有情咒,又真能永不爱他吗? 第42章 同心 子时过后,我竟是还睡着了,待再睁眼的时候,伏阴仍坐在原来的位置。 他伸手递给我百郁香,我接过来,闻着那馥郁的桂花香气,头一次犹豫了一会儿。因为,我这时候才想起来,百郁香这东西很贵,而且是难得不会让炉鼎上瘾的药物,一般炉鼎的主人也不会费这个心思。 我想着这一点,依旧是一言不发地将百郁香吃下去了。 大抵是我逃避,也或许我清楚知道,伏阴的情道让他对谁都可以足够深情。我尚且不曾忘记曾经遇到的那个剑修,后来我听说越秋风与伏阴年少结为道侣,从金丹到元婴共处千年。伏阴的情人满修仙界的时候,越秋风也不曾说过什么,倒是后来伏阴主动离开越秋风。直到那日越秋风终于找上来,两人千年情谊便这般说断便断。 但我不问,伏阴却对我说:「听过同心咒吗?」 我迟疑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然而他如此问,我却难以想像他要对我用同心咒。 因为那日伏阴给我下的情咒,我在佛门的时候陪着空无看了许多介绍咒术的书,同心咒与情咒相似,皆是作用于神魂的秘术。只是,情咒是作用于一人,同心咒是作用于双方。 结同心咒者,可观对方记忆,肌肤相贴甚至可心中同感。如此羁绊,往往用作道侣双方结下誓言,海誓山盟不相离。 因此,同心咒也有个好听的别称,称作千千结。 身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 但他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我想与你结同心咒。」 「为什么?」 「我要观你记忆,为你解开心魔,如此而已。」 他说,如此而已。 但我心知,同心咒亦是没有解法的咒,除非此后再也不见。明明若是此间事了,我是大可与他再也不见,我此时却下意识想要拒绝。 可伏阴要做的事情,何时又轮到我置喙。 他素来看似温和,却独断又强势。 强行被种下咒印无疑是难受的,神魂被迫刻上咒印,灼热似的疼痛。我下意识排斥,可微弱的灵力修为在他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咒成之时,我感到我与他的神魂相连,就连我灵力探入他的识海之中,也如同江水入海,轻而易举。 但是我下意识停下来。 我不敢去探看他的过去,也不想去探看他的过去。 可他的灵力毫不客气探入我的识海之中。 我只有些许领域被侵犯的不适感,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我想他应当是在看我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 我有些莫名的怒气,抿紧了唇盯着他。 他却悠然从容地一笑,而后问道:「阿钧,你觉得这世上不存真心?不知你修这个道有什么用?」 我不想回他这话,但他也无需我回话。 他说:「是我让你见得太少了,让你在修道这条路上不过见得一隅,未知全貌。」 第47页 「你怨我未尽师者之事,那我今日便带你看一看,何为情道。」 情道皆出自于情,止乎于情。 能走到情道最后的,皆是看尽人间千种,阅尽千帆之人。 当初我决定修情道的时候,便从书上见过种种说法,说来不过如上两句。 有情道见真心,红尘道惑众生,多情道爱众人,无情道绝情谊,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我本以为众人情道,皆是修而后成。 但伏阴如今告知我,众人情道,是成而后修。 「情道与其他的道不同,其他的道可以来自外界,以外界人事成就自身,情道却只有自己看懂。」伏阴抬手结印,一边在周围幻化出几面水镜,一边道,「我们所选情道,皆是源自自身最迫切的情感,方能入道修行。我入多情道,因我见世间美好便都爱,我爱华美也爱简素,爱少年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爱青年历经千种初心不改,也爱许多不復从前面目全非。」 随着他的话音,水镜中浮现出种种影像。 我凝神看去,却见似是无数人的人生记录。 这是一种修仙界常用的术法,却是一种极为鸡肋的术法,所属是幻术的一种,却只可化出水镜随机见得人间过往。无以让人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也无法指定某人某处,但他此时化出这些水镜,我却有些明白他这举动的缘故。 他要我先悟道,悟得便看破,看破而后除心魔。 「伏钧,你修有情道,因为你想要一个人只爱你,你也只爱一人。」他侧头看我,秾丽容颜带笑,靠近过来有种近乎让人头晕目眩的魅惑。 天生道体本是可以避开媚功的,但他只需如此靠近我,我便错觉被蛊惑一般,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尽管我自己总不愿如此认为。 我自小无父无母,遭人丢弃,而后被转手卖出,又辗转于战乱,被伏阴捡走。我怨他恨他,不过因我实在在意他。 我曾恋慕他,也曾艷羡他,不过因我在意。 我只想要,也只求一人爱我,如我爱一人,用尽全力,死不悔改。 这情感如此幼稚而天真,但我只求如此。 谢映白给了我这一切,我与他却又不得不止步如此,再无将来。于是我心心念念,难以释怀,想这难得人间得一遇,可得知心人。 伏阴伸手点了点一面水镜,忽而问我:「阿钧,你可知便是一颗真心,也有千种模样?」 我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他轻轻一笑,道:「来见见人间其他情爱,你便明白,情之一字绝非你所想那般狭隘。」 那面水镜缓缓延伸开来,而后便将四周吞没。 我这才发觉,这并非单纯的观景,而是入景之术。 作者有话说: 咱们伏钧不是恋爱脑啊啊啊啊啊啊,他也有事业线的! 我们这是一篇搞事业的文,懂?(bushi) 我看大家问师父爱不爱伏钧,毕竟文是从伏钧的第一视角写出来的,所以我们所见就是伏钧所见。师父爱或不爱,大家可以由所见自己判断,无伤大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第43章 幻阵 入景之术又被称为幻术,与咒术同属诡术一道。 从前伏阴爱扔给我许多功法秘籍,让我自己选用,因而我并不了解他所用术法,所修门道。但这接连的幻术与咒术,让我不由怀疑伏阴是否当属合欢宗最不受待见的一种修士。 在合欢宗中,修诡术的术修是最为让人畏惧的,因为他们擅长控人情爱。对于修情道的修士而言,连爱恨都由他人所控制,到自然是可怕的事情。而修情道的诡术修士本就通晓情道,修为高深随意设下的幻术足可以假乱真,扰人心神。 「这是百年前的黎都之景。」伏阴在我身旁如此道,「当年黎都亦是中原都城,其中多爱恨,甚至有许多惊世骇俗的爱恋。此时的黎都,是情道修士最多的地方。」 「当年我便是在此悟道,后来以幻术重塑了当时的黎都。」他指了指前方一位戴面纱的女子,接着笑道,「这是黎都里大世家的女儿,为太子未婚妻。」 他这般说,我便想起来一桩后人还在谈论的绝恋。百年前,权倾朝野的公主爱上侄子的未婚妻,强拆良缘,以全私情。有人说她们也曾相互恋慕,也有人说不过是公主强取豪夺,但无论如何,那女子终究自缢,此后公主半是疯魔,杀人如麻倾覆朝堂。 那眼前女子盈盈一笑,不远处的车轿之上,有人掀开车帘遥遥看来。 我于是明白过来,如他所言,他要带我看尽人间千种。 有人爱而不得,有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人共患难不可同富贵,有人明知不可难以自拔,众生千百种姿态,在这小小黎都中,一一上演。 「天道并非不留真情,而是天道无情多变方才见得人间有情。」 「修情道不止渡情劫,因为道心应情而生,而爱恨情仇构筑人间。所以我们悟的是人,或者说人心,天地之大,人为万物灵长,所以情道是天地极道之一。」 眼前画面消而復现,我走马观花见这黎都盛景,听闻他这话,才恍惚发觉自己已然看过了百岁人间。 我这才明白为何修仙之人需要一位修为高深的师者,大抵所歷越多所知越多。从前伏阴不曾教我悟道,因而入道一来我懵懵懂懂,纵使破命也放不下一个谢映白。 第48页 「阿钧。」伏阴忽而唤我,将我唤回神来。 我侧头看他。 伏阴摸了摸我的头,似是我年少时那般,散漫不经意一般却又温柔至极。 他弯腰与我对视,道:「我知道所有爱恨都可以随时日淡去,但我等不了了,也等不下去。我修行幻术多年,为你造了一个幻阵,本是想拿来给你玩的,只是今日我想到了另一个作用,你愿不愿意与我打个赌?」 他虽是问我愿不愿,但我想这大抵就是客气一下罢了,但我还是下意识回道:「什么?」 「幻阵的阵眼是我,若我入阵中,便会失去记忆,成为幻阵中的一人。你认出我并杀了我便可破阵。若是做不到,时日越长你越会沉溺于幻阵之中,记忆也逐日消去。」 「若是我破不了幻阵呢?岂不是我两都会困在阵中?」 他笑起来,道:「自然不会,幻阵迟早会结束。」 我隐隐明白定然不是他说的如此简单,也不一定如他所说,因为主动将自己记忆消去,成为另一个人,怎么会是他做出来的事情呢?又何况,这一切都是他所造,这种幻阵如此浩大,又怎会是轻易做出来给我玩的东西。 但他已不给我问话的机会。 他的身影在我眼前缓缓淡去,我下意识伸手去抓,却不过握了一手虚无清风,眼前一切崩塌而去,化作流光无数。 刚刚眼前的昏暗殿堂与那权倾天下半是疯魔的美人尽数消逝,似歷史漫漫长河之下面目全非,唯独留下青史寥寥,徒添谈资。 我方才见人间千种未曾动容,到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般感到一分痛意,三分惋惜。 余下几分,是觉我似他们,所歷情爱不过往昔,来日尚长。 或许伏阴说得没错,情道生于情止于情,实则皆为人心。 人形爱恨情仇痴嗔怨怒,从而生红尘万千。 压在心底的执念心魔,似乎是有些动摇。 我恍惚走神之间,幻阵已然启动,重构了我眼前画面。 这是一处庭院,假山流水,草木丛生,不远处传来隐隐人声。我感觉视野的高度似乎不对,低头一看便见得我那孩童身段,着一声皂色短打。虽是短打,却仍可见衣料不差,抬抬手可见衣角有个图腾似的暗纹。 看来我如今还是个孩子。 我觉得伏阴莫不是故意的,孩子要寻人杀人定是艰难,待到我长大些,大抵也要些时日,我还不知会丢失多少记忆。 我素来知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说起来大概也没有不动声色以智谋借刀杀人的力量,更何况说不定幻阵需要我亲手破坏阵眼。 还没等我想清楚,一抬头却见拐角处站着一位宫装美人,唤我道:「伏钧,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下意识应了一声,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话。 她生得实在有种国色天香似的美,头上钗环相扣,步摇轻晃,似蒲柳扶风。 但见她打扮,我忽而想起衣角图腾是什么了。 那宫装与钗环皆是百年前黎都模样,而这图腾,正是属于当时朝中专为皇上收集情报的鹰府。 作者有话说: 伏阴真是个心机boy(滑稽) 第44章 身份 待我同那女子回去,再连同周围其他孩子的话,便大抵猜出了我此时的身份。 这时的鹰府尚且未成气候,不过是一处明面上养些孩子给皇上当伴的地方,但实则是将孩子们养成只忠于皇上的暗卫。 在这里的孩子不是无父无母的便是落魄世家的庶子,如今臣子大都屈服于公主府的势力,因此外界流言常笑此处是蛇鼠一窝。 我倒是未曾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所学的奇怪了些,但我修道习武的底子在,于是总能拿考验的头一名。但我后来才发觉,伏阴从前笑我傻大抵不是打击我,而是实话实说。因我本歷百年光阴,仍被这幻阵中人屡屡陷害。但好在我并不会死,只是平白从井底爬出又或是口吞毒物却毫髮无损,着实吓坏了些这阵中孩子。 每到这时候我便想,还好这不过是个幻阵而已,只是这幻阵委实逼真,不愧是元婴大能布下的幻阵。 仗着轻功好,我偶尔也偷跑出去看看,毕竟百年前黎都另有一番古韵,着实美极了。只是没想到,我还能看到那位长公主的车轿。 那车轿华美,四角银铃叮噹,远远便听得响声。 我想我从前应当是在何处听闻「叮」地一声响起的铃声,可细想是在何处已然忘了。我知晓这是幻阵的作用,久远的记忆像是蒙了纱,似有似无,逐日模煳消逝。 我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呆呆走了神。直到我似乎感到有人窥视的目光,方才回过神来,一抬眼对上一双自带媚意的凤眸。 那繁复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眉目熟悉的面孔,惊得我手一抖,袋子里的栗子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车帘很快放了下来,只是那惊鸿一瞥,我的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眸若秋水,唇似朱丹,那人眉目秾丽,五官明艷,矜傲神色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凉薄意味,虽是女子装扮,却分明是伏阴的模样。 我心情复杂地稳住手,拿出栗子吃了好几颗才后知后觉地想,伏阴这幅模样,倒是也挺好看的,美到雌雄莫辩,比俞青还要好看。 我想,这公主大抵就是伏阴了,我要怎么去杀他呢? 第49页 只是,伏阴选了个女子身份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虽说在这黎都里,长公主的身份确实凌驾众人之上,要杀他定然极难。 大抵是受了此事的冲击,我回去后颇有些神思恍惚。 直到那宫装女子将我叫出来,单独对我道:「明日会将你安排到公主身边,你尽力获取她的信任。」 「公主?」我下意识反问。 「是的。」她点点头道,「长公主殿下。」 我终于反应过来,应了声。 之后我试探着用了卜算之法,果然算得一片混乱。 我记得,幻阵不单纯是阵法,更多的是幻术。幻术大都可以依照造幻者的记忆而生,也由那人所思所想而变,自然没有什么规律命数。 只是,事情如此变化又让我疑心那公主是否真的是伏阴,但我又想着幻阵中说来也有千百人,若无特殊之处定然寻不到。只是在这种幻阵之中,入阵之人往往比其他人更为灵动真实,因而常在阵中占据极其重要的身份。 何况,后来那宫装女子给了我不少公主的资料我才知道,公主封号为伏阴。 如此明目张胆,几乎不做掩饰。 后来我被带到长公主府上时,并未曾见到那人,想来我毕竟是皇上那边送来的人,公主府大概也不敢重用。但我来此,本就不是为了获取信任,而是为了杀人。 不管伏阴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要试一试。 我必然不能等到幻阵自己结束的时候,这是一场没有办法的豪赌。 因为我不懂阵法,也不懂幻术,更不懂伏阴。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夜探本来只是想摸清地方,却被抓了个正着。 我暗恨是哪个不靠谱的得来的消息,说今日长公主留宿宫中,公主府中无人。又想是不是我自己犯了傻,真假消息分不明白,只因不小心撞见公主正在沐浴便慌了心神乱了唿吸。 我如此走着神,却因被人押着,不得不眼看那容色秾丽的美人慢条斯理地披衣起身,带得水哗啦啦地响,绕过屏风向我走来。 我不由微微抬眼,在那平坦胸前停留了片刻目光。 噢,原来不是女子啊。我不由有些心情复杂地想,看来不必怀疑,这就是伏阴了。 作者有话说: 阿钧:哦,没有胸吖(失望.jpg) 第45章 回想 我本以为,按照剧情我该被拖出去一番严刑拷打,而后以我微末实力,定要要困死在这幻阵,我定然应当想想怎样半途逃脱。 然而,眼前美人居高临下,以一种很感兴趣的口吻问道:「你来干什么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但是我想到这人便是伏阴,最后下意识半真半假地道:「认路。」 「我看认路是假,杀人是真?」他轻笑一声,蹲下身来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漫不经心地笑道,「轻功倒是不错,武功底子也好,难得鹰府里除了你这么个小东西。只是脑子不太好使似的,怎么?偷看人沐浴,不小心发现了秘密就如此沉不住气了?」 「没有。」我下意识反驳了,耳尖却微微泛了点热意,想起我刚刚的表现,不自觉地有些心虚起来。我怕这表现过于明显激怒了他,让我落得什么更为不好的境地,于是想着要转移什么话题。但我略一抬眼,只见他绸缎般的黑髮湿淋淋披散下来,浸湿了那件单薄大袖,隐隐透出些白玉似的苍白肤色,发尾水珠凝成了珠,「啪嗒」一声砸在我眼前地上。 不知我那一瞬是脑子进了什么水,又或是那么多年当他徒弟养成的习惯,我竟开口说了一句:「这般不冷吗?」 我想他定然发觉了我的目光,于是脸上笑意不该眼中神色却冷,但我说出这话,他的表情似乎微微一滞。 我抿了抿唇,想我应当不至于被当即拖出去剐个三千刀。 虽然,我听说这位公主脾气不太好,什么时候不合心意就要拿人问罪。 但他却笑了一声,慢悠悠道:「你不是要杀我的吗?」 我心道冷也冷不死他,嘴上却只是说:「我要杀伏阴。」 只是,这话说出来,我撑在地上的手隐隐有些发软。 不是我害怕,而是咒印之用同时带到了幻阵里头,此时应当将近子时了。 我想到那子时的绞痛,脸色隐隐有些凝重。 大概是看出了我神色,伏阴随手从旁边桌上摸了一根钗子,抵着我下巴迫我抬头看他,笑盈盈地道:「怎么了?突然变了脸色?这时候倒是怕了?」 我没说话,只是暗自想了想时辰,觉得确实是接近子时了。 见我不答,他大抵也觉得无聊起来,收手的时候因为过于随意,用力过度间在我下颌上划了一道,传来一瞬间锐利的疼。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的目光突然凝下来,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抹了抹那一处,低声道:「出血了。」他说着,勐然又触电般收回手看了看指尖的血,神色有些冷肃。 阴沉而冷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有一瞬间愣怔,但也马上从刚刚陌生的某种情绪中反应过来。 是同心咒。 肌肤相贴,二者同心。 我心道这找人倒是简单起来,可我处境却不简单。伏阴如今的身份是权倾天下的公主,虽然驾临众人之上,却也不过是一时风光,有无数人在暗中窥视,更不用说他其实是男儿身,一个假公主。 第50页 此事泄露出去,最少也是个欺君之罪,他定然戒备我,有这同心咒在更是让人警惕。 只是,还没等我想出个什么对策来,一阵绞痛从心口排山倒海而来。 子时到了。 我瞬间便颓唐下来,下意识低下头,手指勐地扣住了地面。我本不想发出声音,也不想再让伏阴发觉异样,却难以克制本能的疼痛。 我拼了命去想伏阴,想过去关于伏阴的一切,但记忆已经变得模煳起来,我想他的时候也像是想一面蒙了水汽的镜,模模煳煳影影绰绰。 我茫茫然地,在这疼痛之中想,谢映白呢?我与谢映白所歷的一切,我怎么也好似记不起来了。 我只隐约记得黎都盛开的梨花,哪一年喝到的桃花酒,覆盖了整个黎都的雪,还有某个人萦绕酒香的柔软唇舌,在我眉心温柔一吻。 然而这种种,我已然记不清晰了,我反而想起另外的事情。 譬如,原来我与谢映白经歷过的这些种种,我早已与伏阴在百年岁月里都做过了,只是因为他不是谢映白,又或是因为谢映白只是谢映白,所以我唯独爱他。 我曾与伏阴看过无数花开流水,喝过人间无数的美酒,他一袭华衣满身琳琅,最爱酒后似孩子般赖在床榻上,或非要我给他做枕头,他自己安然睡去。他生了一副极其秾丽的容貌,安静下来后却有种孩子似的纯真温和的美感,我那时总是想,这般美人在怀我真是好运气的。我也与伏阴看过落雪和日落,走过人间的盛世与战乱,他为我破命,我因他入道。 大抵连我的道,都是为他选的。 我想要一心只有一人,以真心换真心。 可惜,他是那百花之首,盛开得引世人趋之若鹜,可我不擅长攀爬,也不擅长折花。只愿退而观之,放下释怀,再不惦念。 或许是因为太疼了,我的眼里一下子落了泪。 泪水划过下颌那道伤的时候,一阵刺疼。 第46章 心动 最后伏阴没有杀我,甚至当我从疼痛中分出神来的时候,周围押着我的护卫甚至宫人都退了下去。我的额头抵着一只冰冷的手,五指修长匀称,肌肤相贴间,我隐隐感到他身上传来的凉薄冷漠。 「原来这么疼吗?」 我似乎听到他如此呢喃了一声,这让我怀疑眼前到底的伏阴究竟有没有失去记忆。然而,当我抬头定神看他的时候,对上的不过一双阴沉而冷的凤眸。 他的睫羽半垂,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散漫的浅笑,问我道:「是毒?」 「不是。」我深深吸气,缓了缓痛意,然后才答,「自小有之。」 「哦。」他应了一声。 我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非要用手贴着我的额头,似乎完全不介意这种心意相通的奇怪感觉。 但他不再问什么,似乎只是等着我这情况过去。 子时一刻后,疼痛便逐渐褪去了。我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这时才有心思注意到,他已经沐浴完了,披着单薄衣裳与一件大袖,长发半干,秾丽面容上看我的神色耐心又平淡,依旧带着他的矜傲与散漫感,但却似乎多了一抹柔软温情。 待这疼痛褪去,他便收回手,施施然道:「就你这么个小东西,也敢来行刺我?」 我没话反驳他,因为在他面前,我从来都是弱者,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想他应该给我机会,等一等我,等到我不再是少年,而是成为独当一面的大能,这样我才能直视他,而不是永远仰望他,我才有勇气爱他。可在此之前,我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个人也与我差距悬殊,可他不必仰望我,我也从不俯视他。 就如我很久之前想的那样,我看伏阴,是看人间国色,看望不可及,唯独我看谢映白,是看我掌中花心尖血。 最后他也没等我回答,而是唤了人带我下去,然后轻描淡写地道:「此后你就是我公主府的人了。」 我没力气应声,但终于离开了那座华美殿堂。 某一瞬间,我近乎瞭然般想到,伏阴果然还没变。他有种近乎自负的自信与孤傲,这种情绪的存在让他的散漫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说实话,伏阴当真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可以亲近,或者可以染指的人,他的性格也一点都不讨喜,当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像在看画中仙。 然而,他总是有种魅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占有。 譬如我此时偷偷从厨房端出一碟子不成样子的桂花糕,伏阴刚巧来了便顺手拿了一块吃。他神色自然,动作也很自然,让我有一瞬间愣怔。 我隐约记得他挑剔得很,应当看不起我做的吃食才是。 但是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已经忘记了。 我有些茫茫然地吃了两块桂花糕,最后只能想,这次的桂花糕做得好像没有以前好吃了。 果然,伏阴吃完之后慢吞吞地道:「难吃。」 我很想跟他说难吃就不要吃了,这桂花糕是我自己做出来解馋的,但他难得吃了我做的东西,我这句话便一直徘徊心口,一个字也没从嘴里冒出来。 我有些难过于自己的软弱——我只能将这归结于我的软弱,我为什么总是被伏阴操控,被他牵动心神,屈服并顺从于他? 我的记忆已经模煳很多了,我现在只记得某些人,事情的具体细节几乎全部遗忘,于是我在面对伏阴的时候,要努力回想才能想到我应该杀了他。 第51页 只是,我之前趁机给他下过毒,却并没有用。 而那次之后,伏阴罚了我五十鞭刑,然后在地牢里关了三天,我奄奄一息被拖出来的时候,他似乎毫无芥蒂地拥抱我,嘆息着说了一句:「小可怜。」 我忍耐疼痛几乎成了习惯,在他暗香浮动的怀抱里忽然发觉,他的怀抱竟然冷得惊人,就像他常年冰冷的手掌一样。 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摸摸我的头,垂眸看我,轻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做些蠢事,知道吗?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你就要乖一点,顺从我。」 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后来,我再也没有得到下手的机会。即使他会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同我一起外出,让我进入宫中,甚至黎都已经开始流转各种传言,说公主被皇上的人迷得神魂颠倒,她到底是个肤浅的妇人。公主已经如此美丽,那男人大概也生得美,此时的黎都崇尚男女中和之美,于是形容男子也用了「美」这样的字眼。 然而,我听着这些流言,只觉得世人果真大半耳聪眼瞎。 我想不到世上还会有比伏阴更好看的人了,何况那个人是我,也从没想过伏阴也能被冠上肤浅这两个字。 新年将近的时候,伏阴带着我去街上看宫人採买,我在街角看到了糖炒栗子,不由有些馋。他大抵是看出了我的神色,于是微微颔首示意我去买,并且取笑了我一句:「还是爱吃零嘴。」 我没理他,自己去买吃的了。 只是买完吃的,我一回头看到有人卖糖葫芦,突然想起当年的伏阴似乎喜欢吃这东西。 我下意识便走过去买了两串,走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时候的伏阴是黎都的长公主,已经不需要我照顾在意他了。 我一下子愣在街角。 但他已经看到我了。 灯火融融之中,他穿过人海向我走来,笑盈盈问我:「给我买的吗?」 他在我面前从不自称本宫,就像他之前从来不自称为师。 我看着他的眼眸,愣愣点点头。 他从我手上接过吃的,姿态自然地吃起来。 「好吃吗?」我下意识问他。 他点点头笑起来,凤眸微弯。 那一瞬间,地上灯火天上星光,都恍然落进了他眼中。 我看着他,忽然感到那璀璨也落进了我心里,像是琉璃勐地落地,亮晶晶灿灿碎了一地的光。 我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但我又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满心满眼只有伏阴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写文很贊的太太啊……好难过。 你们大声告诉我,我是不是你们见过文字最矫情的写手! 另外提一句,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我不会回復大家了,但是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的,请不要大意地吐槽吧! 晚上再写一章,上头了今天。 第47章 结束 我终究还是冒然下手了,我不想输了这场游戏,但我依旧失败了。 那天晚上,我是在地牢里渡过的。 混混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恍惚看过无数光怪陆离模煳光影,走进一片高崖流水的静谧之地。 过了好一会儿,我迟钝的脑海才想起,这似乎是佛门之地。 或许是因为空无与我相处的时间还很近,于是我还记得清楚很多关于他的事情,记得佛门檀香莲花,高崖流水,记得每日早课时的庄严吟诵之声。 我在这片地方茫茫然转了好一会儿,听到了空无的声音。 「阿钧。」 我循着声音转头,看到他站在不远处。 我本想走过去,却忽而想起之前他说过的话,于是站在了原地。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想我应当是记不起他说的话了,但这时候我的记忆却全数都十分清晰。 「阿钧。」他又唤了我一声,「我一直在看你。」 我不解其意,下意识问:「什么?」 「记得那块木牌吗?」他主动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平日温和带笑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某种担忧之色,「我透过那木牌,可以看到你所见的一切。阿钧,这个幻阵你註定出不去,这种阵眼就是幻术之主的幻阵,只有真正杀死幻术之主的真身,否则只能等幻阵结束。」 我没想到他能看到我所经歷的一切,又或者说,我没想到他会来看我的经歷。我忽而觉得心绪有些复杂,几分释然几分心喜,连我都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他。 但我记得回他道:「我知道。」 我一开始就知道,知道伏阴那种不择手段的蛇蝎美人,说话定然真假掺半。 只是我终究想试试,试试他到底想干什么,对我还能如何,是否还能念一分情谊,全我一段不舍。 空无听闻我如此道,微微一愣,然后沉默下来。 我与他皆是沉默,于是只听得道周围轻微的流水声。 就在我以为,我们止步于此的时候,我听到他开了口。 「阿钧,我错了。」他说。 我不解地看他。 「我本以为,我大可成全你,放你离去。」他轻轻嘆了口气,那双慈悲温柔的眼眸定定看着我,让我有种他眼中只有我的错觉。 「但或许这便是情,我总是想你看你,最后终究放不下,满心执念意难平。我想你对那人,应当也是如此。我当初不懂,只是好奇便接近你,到如今终于明白了。」 第52页 「阿钧,世间情爱有千种模样,我愿当那伫立于原地的一株菩提,等你来也看你去。」 「既然你都懂,那是我多虑了,今后我将听从师父闭关。我如今不劝你爱谁,我只等你慢慢参悟,看破心魔,来日再见。」他微微一笑,似乎也有些释然,伸手在空中虚虚画出个符文,点入我眉心,「我将你记忆存下护住,你不必担心遗忘。」 空无不是爱说话的人,这是他第二次与我说这么长一段话。 上一次,是在音阵之中,我与他厮磨交缠。 我忽而有种空落感,勐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问:「你要走了吗?」 「是,我要走了。」他说,「我跟随你,已经很久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形缓缓散去,连同周围的莲花流水,化作流沙与虚无的风。 我立在原地,然后猝然一阵心悸。 我醒了。 睁眼仍旧是昏暗地牢,天色未起,所见皆是模煳不清。 我被锁链困在方寸之间,仰起头闭上眼,发现过往记忆皆是清晰,方才确定刚刚的大抵不完全是梦境。 我是真的见过了空无,他也真的保下了我的记忆。 他说,等我慢慢参悟。 但是,他也要回去闭关了,他说跟随我已经许久了。 我想起伏阴说,人间情爱可以有千种,正是天道无情人间才有情。 但在这幻阵中,没有天道,天道便是他自己。 可我依旧为他心动,如同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我第一次如此质问自己,我懂情爱吗?我坚定不了的到底是我的道,还是我的心? 在一片静谧之中,我竟再也找不到当初心魔带给我的怨怒不甘,唯有几许怅惘几分黯然。 我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我已然不执着了。 我曾经爱一人,此后年岁我都将承认,我爱谢映白。 只可惜逝者已矣,天意弄人。 我记得我将匕首刺进了伏阴的心口,可他没有死,我被押在地牢里过了两天,又看到了他。 他一身华美宫装,环佩琳琅,是女子装扮,只是脸色苍白, 但脸上或许抹了些胭脂,又显得那一点泛红的血色不太自然。 他垂眸看我,神色散漫带笑,眼神却冷,轻轻道:「小东西,这么想杀我吗?」 我凝视着他,透过他此时模样看到了曾经的伏阴。 我说:「不,我只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维持本心。」 「你本心是什么?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他如此问我,微微弯下腰来,亲昵地贴近了我,「我那么喜欢你。」 再次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伏阴的爱似乎始终是这般,唯有他的爱或者不爱,他从未问过我,而是直接对我说。 阿钧,爱我吧。 他甚至从未问过我,阿钧,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直视着他的眼眸,终于下定决定,开口道:「伏阴,结束吧。你根本没有失去记忆,我也杀不了你。」 闻言,他脸上笑意不改,只是眯眼睨着我。 我长长嘆了口气,继续道:「我的心魔已经解开了,结束幻阵吧。」 「但你不爱我。」他不装了,似是孩子赌气般这样说,然而从他那带着习惯笑意的面孔,我也看不明白他是否真的在乎。 可我也不在意是否能看得懂了。 「我为什么非要爱你呢?伏阴,你从未问过我,我为什么不愿爱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笑意渐渐褪去。 眼前一切逐渐化作流光消失而去,我熟悉的伏阴又出现在我眼前。 容貌秾艷,华衣环佩,眉心一点金色图纹,如同跃动的一点金色焰火。 他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我笑了笑,说:「因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终于想明白,人间并非没有真情,只是真情多种,假意掺得几分。 我与谢映白,是年少轻狂奋不顾身;我与空无,是心如死灰急需良药;唯独我与伏阴,是爱而不敢最后释怀,一朝得意一朝失意,往后物是人非事事休。 作者有话说: 谁能想到,上头之后就是卡文,希望逻辑剧情没有乱,希望我还能活。 关于对于谢映白意难平的事情,我只能说,大家都是亲儿子,说不定以后你们更多意难平。或许只是因为谢映白的过去都在阿钧眼中,但其他人的过去和心绪都还没有写出来。 作者亲自认证一下啊,师父才是本文最大意难平。(doge) 第48章 外出 伏阴虽是散漫矜傲,却并不傻,他定然明白我的意思。 修仙无岁月,我与他的隔阂并非年岁与光阴,而是阴差阳错物是人非。我们遇见的时间是错的,他选了多情道,我选了有情道,他佳人在侧时我独独相思,我所爱他人时他非要我爱他。 如是而已。 从幻阵中出来之后,我不日便突破了金丹中期。 伏阴不再与我谈情爱之事,却尽了师者之职责。我闭关的日子,他便留在洞府中为我护法。我依旧每夜要受咒印之苦,他也依旧每夜陪我,握着我手上的安神珠为我缓解痛意。 某个夜间,他也曾问我:「为何非要受这苦楚?」 我睁眼看着窗外明月,过了半晌方才道:「真心换真心,一心爱一人。」 第53页 这是我的道。 金丹期的修士,应当是要有一门独到的功法了。伏阴问我喜欢哪一道,我思来想去,想到他手中的诡术,不由问了一句:「可以修魂术吗?」 合欢宗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什么修士都有,修魂术的修士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只是修魂术的修士常年要与魂魄打交道,好的功法也少之又少,因此在修仙界中修魂术之人少之又少。 只是,我说出这话,伏阴神色有一分异样。 但我也看不出来那异样是什么,只是一瞬之后他便又笑起来,慢条斯理地道:「可以。」 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只是,这魂术与我幻术功法是同属一脉的。我生而是阴阳鼎,机缘巧合得了几套诡术的功法,其中阴鼎适合幻术,修阳鼎则适合魂术。天生道体可融汇各种功法,我原本也是想让你修这套魂术功法。」 他这般说,我却已然从话里听出来了言下之意。 功法同出一脉,又是阴阳鼎适用的,想来应该是一套双修功法。 我虽然依旧心有芥蒂,但毕竟身在合欢宗早见过了诸多弟子的复杂关系,因此并没有异议,又想他说本是拿我当炉鼎,倒是凑了巧。 虽说,我想修魂术,不过是因为谢映白。 若我会魂术,分得那人魂魄一二,来日还可重聚三魂七魄,救他性命。只是,想来如今的谢映白,已然入了轮迴,我能做的不过是来日不再重蹈覆辙。 伏阴将功法给了我,亲自教我修行诡术的诀窍。 他认真的时候看起来依旧是散漫的,只是所教的东西却是处处是真才实学。我从未如此清晰又深刻地明白,他从不是什么懒怠只知享乐情慾的废物,而是修仙界出了名的蛇蝎美人,合欢宗最为年轻的长老。 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他是我师父的时候不曾为师,如今将我当作炉鼎,他却尽了师者之事。 倒也是可笑。 我突破境界之后,伏阴就将要与我皆为道侣之事宣告出去了,或许是因此,他也不在拘束我在洞府之中,我也时常出宗门看看。 世俗界与修仙界还是有许多不同的,修仙界的集市上,时常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去的大多数时候伏阴都是陪我的,我若是看上了什么他自然会给我买,就像是养一只心爱的宠物,这小宠物他自然是不介意多宠着些的。 伏阴偶尔也会亲近我,做出些亲昵举止,但或许是因我想明白了,于是面对他的种种举动也能淡然处之。 于是,修仙界众人都知道,合欢宗那位蛇蝎美人收了心,终于不去祸害各门各派的优良子弟,改吃了窝边草。 彼时我还不知道原来修士也是八卦的很,一个事儿足有千百种流言出来。 直到修仙界百年一度的论道大会开始,我怀着半是看热闹的心思上了宗门前去论道的名单,跟着众人去万剑宗参加论道。 只是,我与合欢宗的众人不熟,又隐瞒了身份,在其中颇为不受待见。也大概是我迟钝,等到我在暂时休息的客栈中醒来,发觉合欢宗众人已然离开,而我从不熟悉修仙界道路,手中又连个地图都没有,方才你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 我还以为,那些人只是在合欢宗中见惯了美人,见不得我这般平平无奇的。 毕竟,要是我,我也是更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的。 我在客栈里坐着沉思了一会儿,拿上配剑下楼,寻思着去街上找个看起来识路的。 可大抵因为这座城池是前往万剑宗的必经之路,又是无主之地,我走上三两步便能遇上打斗相争之人。 在我挑开两次误伤过来的仙剑后,我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兄师姐们来这里都不出门了。 这里是不准御剑飞行的,于是我只好等一会,等前面的人让个路。 然而,我站了没一会儿,前面的人就被暴力分开了。 是自我身后而来的一个青年,面色冷肃拔出剑来,直直一剑噼开的路。 那一剑不带灵力,看似没什么杀伤力,却覆满了凌厉剑意,噼头盖脸地落下来,自此处振开了整条街。 我被这一剑惊在了原地。 魂修本就比其他修士更为敏锐,那凌厉剑意擦我而过,却宛若穿透肌肤扎进我的魂魄之中,传来隐约刺痛。 明明只是薄刃一道,却好似千军万马而来,气势迫人。 如此剑意,定然来自一位堪称大能的剑修。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让出路来。 青年收了剑,侧头看我,道:「走吧。」 「啊?」我恍然从那剑意回过神来。 「刚刚你为我开路,现在我为你开路。」他语气冷淡,率先迈开了步子,「走吧。」 我讷讷点头,身体比思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跟在了他后面。 一直到除了这座城池,我还在想修仙界里哪位大能可以和这人匹配上,不知不觉已然跟了他很远。 说来也奇怪,明明已经可以御剑飞行,这人却依旧是缓步而行,连着我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要去哪里?」他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停下来回头看我。 我这才想起我是要去论道大会的,居然下意识跟着这人走了。 于是我不由脸上有些发热,答道:「我要去论道大会,不知道路,所以就跟着你走了。」 第54页 「我不去论道大会。」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却又道,「去一下也没事。」 他扭过头,按在配剑上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是有些不自在。 作者有话说: 好的,我们要把失踪人口挖出来了,猜猜这是谁? 话说每一次更新都有评论的是什么人间小天使,我直接感动哭泣,呜呜呜 第49章 到达 于是,我如愿找到了能给我带路的人。 同意带我去论道大会后,他就不再徒步,而是御剑而行。 我问他名姓,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道:「藏霜。」 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他身后,他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我想这人应当是面冷心热的。 我在某些停留的城池已经要到了前往万剑宗的路线,只是我想着他转了道陪我,应当也是想去论道大会看看,便不曾说过。 反倒是他有次问我:「不怕我给你带去了别的地方?」 我觉得他可真是个好人,于是认认真真道:「因为你看起来是个好人。」 他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突然问我:「你师父有没有给你测过灵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我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好在这只是个插曲,藏霜是个话很少的人,并且他总是显得过于严肃,我与他虽在一路,却大多数时候都是默不作声。不像谢映白的风趣,不似空无的温和,也不似俞青那种显露于外的刻薄冷漠,他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锋芒内敛,不显露于外。 我在合欢宗见惯了各色美人,而他看起来平平无奇,我所知又实在不多,因此终究没法将他与什么当世大能对上号。只是,我始终知道,以他的实力道行,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路上偶尔会遇上某些不长眼来冒犯的,藏霜都不必拔剑,只是剑意就可杀人于无形。 我看着藏霜,觉得他很像是世俗界话本子里的侠客,一柄剑行天下,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意气皆在心中。 万剑宗门下统帅着整个万剑城,城门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万剑」二字,那鎏金字体上藏了几分剑意,我多看几眼,便感觉神魂刺痛。 可藏霜抬头看着那牌匾看了许久,冷肃脸色头一次有了变化,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 我想起万剑宗是剑修第一大宗门,而藏霜也是剑修,说不定和万剑宗有什么关系。只是我也不会不长眼地去问他,想着他说不定到此处就不再向前了。 然而,他收回目光,继续向城内走了进去。 我在万剑城打听了一番,据说合欢宗的人还没到。 我打听的时候,那些人总是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我,直到有人同我说了一句话我才明白是为什么。 「合欢宗的弟子素来是来得最慢的,毕竟他们一路要谈情说爱嘛。」那人这般说完,拍了拍我肩膀,很是认真地道,「合欢宗弟子看看就好,切莫上心了啊。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看论道吧,里头那些美人确实在每年论道都是一大看点。」 我呆呆愣在原地,想我这普普通通的容貌,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合欢宗的弟子。 藏霜不曾说过要和我道别,因此我这几日等人的时候便还是跟他在一块儿。 万剑城中都是来看热闹的修士,客栈早便没了空余。我本还想要去哪儿呆着,藏霜便习以为常般一转身找了棵树,翻身上去了。 他盘腿坐在树干上,将剑横放在膝盖上,见我还在树下扬头看他,便说了一句:「这里还算安静,可以休息。」 我一看周围还在街边摆摊叫卖的散修们,觉得他莫不是听觉不太好。 或许是我神色太容易看明白了,他转而道:「上来你便知道了。」 我点点头,上了树干,在他身边坐下,再听四周,那些喧闹之声果真小了,我不免有些惊异。 「这是一株千里木,虽不是什么灵植,却是万剑城里种了千年的古木。千里木这种树枝干坚硬,树叶繁茂,可收人声。」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于是顿了顿,而后问我,「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自然是不介意的,但他都让人上来了再来问这话,也确实有些迟钝的样子。 想来他这样的人,应当也是不太和人往来的,我自然要多担当点。尽管,我知道我在人事方面也不见得多圆滑,但是我脾气好。 有很多事情,想来是脾气好就可以不在意的。 直到合欢宗弟子来万剑城的那日,我才与藏霜辞别。 我下树之后见他还在冥想,又不好打扰他,便等着他醒来。 他从冥想中想来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我等得无聊便买了不少零嘴,每次买一份就挂一份在树枝上。他常常是每日日出时方才睁眼看看时辰,我觉得是我买的吃的太多了,扰动了枝干才把他闹醒的,颇有些惭愧。 我看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吃食上,连忙道:「我要走了,这是我送你吃的。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停留,我刚刚看街上有许多卖吃食的,觉得好奇便买了些。」 他将目光转到我身上,问:「你应当辟谷了才是。」 「解解馋罢了。」我不知他为何如此说。 或许是见我目光不解,他开口解释了一句:「这些吃食会残留些许浊气,便多耗费了你身上灵力。」 第55页 他顿了顿,然后又道:「只是,也无伤大雅,多谢你。」 我还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毕竟伏阴从不管我这些,从前只要我不跑出去,他就从不会多说我什么。 闻言我有些不好意思,便连忙道歉。 可他只是摇摇头,将那些吃的用灵力收起来,然后重新闭上眼,对我道:「走吧。」 我微微一愣,而后掐诀行了一礼,朝街上走去。 我早与带队的长老联繫过,他让我自己前往万剑城。我先到了此处,他便说会在城中逗留几日,待与万剑宗交涉过,再进万剑宗中,让我在他们逗留这几日便去寻师门的师姐师兄。 之前长老已催促过我一次,我本该早些回去,可我偏生等了他许久。走到半途,我又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正是日落之时,霞光万丈,映照得那株千里木似玉一般精美。可枝叶重重叠叠,我已然窥见不到藏霜身影了。 不知他会不会吃那些东西,其实有几样还是很好吃的。我想,下次不能送吃的了。 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还有再见的机会,明明修仙界中多是萍水相逢。 作者有话说: 果然有人猜到了是谁,关于本文有几个攻,我数了数,好像是……六个? (好像真的很多呢,累死一只阿钧) 第50章 他人 我来到和师兄约好的地方,正见到那位师兄在勾搭某个姑娘。 我记得这师兄修的也是红尘道,哄骗起女子来也是一套一套的,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差点让我以为初次见面脾气暴躁得掀桌子的人不是他。但我还记得这师兄拍桌子和长老骂街的样子,所以我倒是将他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那女子明显不买帐,冷着脸色敲了敲剑柄,道:「滚开。」 师兄只好讪讪让开路,一转头便看到了我。 我上前去行了一礼,打了个招唿:「见过师兄。」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而,等到那女子走远,他便唤了副故作兇狠的面孔盯着我,「刚刚看到的事儿,不准告诉别人,听到没有!」 「为什么?」虽然我没想过跟别人说,但还是想这么问一句。 他撇撇嘴,然后道:「要是让别的傢伙知道我红尘道的,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岂不是丢脸死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发了个誓,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丢脸的。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合欢宗的弟子有时候为了换取自愿,也会接一些宗门任务。合欢宗的有些宗门任务和别的宗门不太一样,有譬如希望勾引某个人,达成某种目的这样的事儿。因此,合欢宗的弟子在外头的名声不仅不好,甚至颇有些让人防备。 这位师兄是宗门里出了名的暴脾气,因此似乎得罪了不少人,但我觉得他人还是不错的。至少,他虽然性子可以千变万化,却实在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没其他弟子那么多心眼儿,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会在宗门里头得罪人。 因为我掉了队,受了些弟子的冷嘲热讽,那时师兄听到了,上去就是一顿骂架,直骂得人道歉了才罢休。 我确实不会和人生气对骂,因此这着实看呆了我,对师兄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我觉得这么一个看起来是钟灵毓秀地儿出来的美人,骂架的时候着实显得兇悍。 那些人道歉完就走了,倒是师兄留下来,瞪我一眼很是不耐烦似的道:「别人骂你你不知道骂回去?」 「他们也没有明着骂我。」我委婉地辩解了一句。 「哟,你也知道人家是暗着骂你呢。」他冷笑一声回道。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只好沉默不语。 他却似乎看不过去了,摺扇啪地一收,一本正经问我:「要不要和我学怎么骂人?」 「……不必,多谢师兄。」 我实在没法想到,要是伏阴知道有人让我跟着他学骂人,会是个什么表情。 但我知道一点,伏阴这人独占欲强的很,我既然是他的人,就不会允许他人碰一下。犹如我是一张白纸,他自己可以肆意涂抹更改,他人不可添一笔。 我虽然拒绝了师兄,但渐渐和他来往得多了,大抵是他也是个喜欢吃零嘴的。 合欢宗过两日就要进万剑宗里头,师兄的那位目标便是万剑宗的弟子,他寻思着干事儿前要放肆尝尝那些吃食,说是他那温润公子的模样满街找吃的太毁形象了。 我深以为然,接着便同他一起上街买吃的。 近午时的时候,我想起给藏霜买的吃的,又想我和他分开,他应该已经离开万剑城了,毕竟他原本也不是来这里的。 其实我觉得藏霜应当是他用的假名,可我想想有缘就会再见,没缘分到此为止也挺好。 但是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转眼就看到不远处正在买零嘴的藏霜。 之前说好应该少吃这些东西,难道是我幻听,还是我理解错了意思? 见我呆了呆,师兄马上顺着我目光找到了人。 「认识的?不去打个招唿?」他问我。 我有些犹豫,想了想摇摇头。 伏阴虽然放我出来,但我想他应该是不太喜欢我和别人走得太近。师兄毕竟还算同门,亲近点倒也正常,藏霜就不太一样了。 第56页 然而,我不靠近过去,藏霜却已经看到我了。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份刚买的凉糕,道:「我突然发现这些零嘴吃起来还不错。」 他说得如此坦坦荡荡,倒显得我顾虑许多。 我一下便释然起来,应道:「是的,你都试过了吗?」 「试过了。」他顿了顿,忽而又道,「只是,有些事情也可以问问别人,不一定非要师长来教。」 我想他这话是关心我,可伏阴又不同于其他师长,我终究没有这样一天,于是只能表面上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我想不出章节名了,今天又是卡文卡得厉害的一天 第51章 寒凉 师兄对藏霜没什么兴趣,也没问他什么名字,等我说完话就要拉着我去下一个地方。 我走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去看藏霜。 他站在人流之中,一手扶剑一手拎着一袋凉糕,看起来更像是世俗界话本子里的侠客了。虽然容貌普通,但他看起来五官周正,冷肃神色让他显得有侠客的无情,但那凉糕又显得他有那么一分柔情。 他身姿挺拔如松,一如他的凛然剑意,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师父之前的那位道侣,我还记得他的名姓是越秋风。 或许是我与他见面的事情印象太深了,我还记得他风轻云淡拔剑砍掉师父洞府的半边山的事儿。我初见他那时,他负一把重剑,也是神色冷肃,出剑似惊鸿。 想到他我就想起伏阴了。 虽说我平日也总是想起伏阴,似乎是成了某种习惯,习惯了他在身旁便以目光追逐他,他不在我便时时刻刻想他。 我知这半是因为咒印,半是因为他本身。 他是我求不得爱不敢,是我百年仓促错过,回首的每一分物是人非。 这次带队的长老是知道我身份的,但纵使知道,他也不太在意我。大抵是我之前没在宗门露面,算是个突然出现的人物,而这位长老和伏阴没什么交集,谈不上照拂我,也谈不上苛责。 只是如此一来,我与师兄出去了半日,自然也不曾给他报备。 我突然接到让我回去的传讯尚且有些愣神,但马上便明白,大概是伏阴来了。 之前伏阴本是想跟着一起来的,但他为了去找一位故人换些魂术秘法,便让我先跟着其他人来万剑宗,他不日便会找来。 只是我没想到,论道明日开始,他今天就已经到了。 我同师兄打了个招唿,准备先回去。 之前和藏霜在街上见过了,只是不想我回去的时候又见到他了。 他抱着剑站在一棵树下,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他,他也正转过目光来看我。 目光短短相接后,我将目光转开,继续向万剑宗的方向走去。 原本我就没有分到住处,是和师兄挤在一起的,伏阴来后,我自然要去伏阴的住处。他不是各宗门带队的长老,却也算是一位年纪轻轻实力高深的修士,因而在万剑宗也是极受礼遇的。 伏阴这次大概是着急来回的,在万剑宗外还有不许御剑飞行的地儿,便是有千里符也显得千里迢迢,来回奔赴,因而显得有些疲倦。 他的住处从来都是显得华美繁复的,纵使这是万剑宗的地盘,也看得出是有人格外花了心思布置的。 我想,那人大抵是伏阴在万剑宗的情人,又或是某个爱慕他的人。 「阿钧。」他半躺在床榻里唤我,朝我招招手道,「陪我歇一会儿。」 我走到他身边,他便伸手揽住我,自然地散了我的发冠,让我也躺下来。 其实我年少时经常和他这般呆在一起,或许是那时候年纪小不知事,伏阴看起来又实在好看,脾气也好似是温和的,因而我便有些粘他。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从他说要将我当作道侣,我在他的要求下便不再维持少年模样,如同这般躺在一起,总有种怪异感。 我和谢映白也曾同枕而眠,在他年少时在一起过,后来相恋也曾一同入眠。那时候也只是单纯躺在一起,我却好似心口闷了一点火星,在高温里渐渐燃起来。 如今我躺在伏阴身边,却不敢靠近他一分。 他身上太冷了,我不记得他从前身上是否也是这般冷,但现在我却确实感到,他身上尽数是冰凉的,好似一块寒玉。我如同躺在一条冰冷毒蛇之旁,浑身冰冷,又如履薄冰。 我不由想,是何时起我开始怕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与他不再亲近。如今想来,我回忆里的伏阴,半是盛世繁花国色天香,半是嬉笑怒骂心无所定。 然而这些,似乎皆是虚假。 譬如我不曾想过他会神色阴郁看我,又或是亲昵自然地与我唇齿相贴,同枕而眠。也从不曾记起,原来我曾经流连过的怀抱,也是冰冷至此。 「阿钧,冷吗?」 或许是我逐渐僵硬的肢体让伏阴发觉了,他这般出声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话,下意识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而后道:「是有点冷。」 闻言,他低笑了一声,却用力将我拥紧了。 我想我都觉得冷,大概他也是冷的,于是下意识也回抱住了他,竟有些念着我不是火灵根。火灵根的修士大多蕴含更多的火灵之气,身体温度炙热。 我天生是水木双灵根,本不是顶尖的资质,只是有天生道体的加成,便在修行一途上顺风顺水。这两属性相辅相成,却皆属寒凉一脉,于此时并生不出什么热量。 第57页 他埋首在我颈边,不言不语,唯有几分温热气息在我肌肤上拂过,竟让我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错觉我们不曾有过分歧,我不曾对他失望,有那么几分怨与怒。 或许是因为冷,也或许是我未曾想过他这般早来,种种复杂心绪,于是我始终未曾合眼睡去,倒是伏阴似乎是睡着了。 其实修士大可不必睡觉,也不必专门休息,毕竟修道路长,争分夺秒。但不知为何,好似从我记事开始,伏阴就很喜欢如同凡人那般睡觉休息。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件事,忽而觉得我活了许多年,修的有情道,看了许多,想了许多,却好似还是漏了这人间许多事情。 作者有话说: 发现我还是忍不住想回复评论,但是明明玻璃心作者不应该看破红尘一点吗!!! 第52章 良师 伏阴这次为我找的魂术是寻魂之术。 这等功法大都没什么攻击力,也并非辅助修行的功法,却又实在难寻得。 我不知他为何要为我换一部这样的功法,我隐隐觉得他是知我在谢映白的身上留了遗憾,于是给了我这部功法。 但这话,我自然是不会去问他的,既然他做出了漫不经心的姿态,我也就故作不知地收下。 论道大会是只允许元婴期以下年岁不足三百的修士参加的,而各大宗门的弟子可以省去第一日的海选,于是师兄约了我第一日去看散修们的论道。我与伏阴知会过,得了同意,便去赴师兄的约了。 他与我约在万剑宗的剑阁之下,但我问了人才知道,万剑宗有许多剑阁。我再传讯过去,却半天不曾得到回音。 我想以师兄那性子,大抵是又遇上那姑娘了,要么就是自己一个人玩得开心,连传讯珠来了讯息也不知道。 我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觉得大抵是等不到人了,又不想浪费难得一个人出来的时间,于是便独自去看人论道了。论道大会的到来让万剑宗里人山人海的,论剑的地儿人最多,想来是修仙界的剑修太多了,而诡术的地儿人烟寥寥。 我想着师兄爱凑热闹,便也硬着头皮去论剑的地盘那边去。 我不是剑修,看不懂那些剑法奥妙,又因为之前不怎么出门,于是也不认识那些人都是谁,哪个是有名的。说白了,以我眼力,只能看得出剑意,而这些元婴期不到的修士,便是有剑意也难有成事的。 我见到有的人的剑意半隐半现,或是空有气势意不足,方才明白藏霜的剑意确实不简单。 我之前单单觉得他很厉害,这时候又想或许他还是某个出了名的剑修,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说不准下次可以问问师兄。 我这般想着,看了两场便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伏钧。」我忽而听得有人唤我,声音低哑而沉。 我寻声看去,只见得不远处藏霜正向我走来,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师兄。 师兄原本和藏霜也不熟,这时候却好似有些怕他似的,一见我就躲我身后了。 我顿觉蹊跷,不由问:「怎么了?」 「我觉得你一个人也没事儿的嘛!他说放心不下你,非要来看看。」师兄说着说着语气便弱了下去,转而又道,「不过也挺神的,他怎么知道人多的地方能找到你。」 藏霜倒是不曾理会师兄,只是问我:「你喜欢看论剑?」 我摇摇头,道:「这里人多,我便来看看,我不是剑修,看不懂的。」 「你修的什么?」他又问我。 我与他方才见过两三面,说来其实问这个问题有些逾越,但他如此自然坦荡地问我,我便觉得我们好似见过许多次的朋友,回答得倒也自然。 我说:「我修的魂术。」 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有些变化,但我又不知那变化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他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我不知哪里出了错,便只好转而说道:「不过你应该是剑修吧?我们一起看一会儿也行,虽然我觉得你比他们厉害多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台上,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然后道:「我已经去不了论道大会了,这些人的剑道看了也没多少用处。」说完,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想什么似的,而后才道:「若你想学剑,我可以为你介绍良师。」 他说得如此认真,我反倒忍不住笑起来,道:「不必了,我不适合当剑修,魂术也挺好的。」 剑修要心无旁骛,要一心直登大道,要铮铮傲骨心如磐石,而我一条也不符合。我各种杂乱心思多,不求大道登仙,不懂何为铮铮傲骨也并非心如磐石,我不过想见一见人间无数,真情尚存一席,不过想要一人白头偕老,此世安然。 说我不思进取也好,说我淡然无为也罢,我知道不过是因为我破命太早,又所求太少。 修道这一途不是什么人都能踏入的,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修道之时一路顺风如我,更不是所有人都似我一般良久不出宗门,不必与人争锋不必忧心所得。 因为常人所求,伏阴都给我了。 我思及此,忽而觉得我待伏阴也确是刻薄。明明他待我已然很好,我却终究是怨他恨他几分,到如今释怀了,还有几分介意。 「我已有良师了。」我如是道。 藏霜看我的眼神似乎更复杂了几分。 师兄也不是剑修,他对论剑也没兴趣,于是我们便从那地儿出来,转而去别的地方转转。 第58页 万剑宗是剑修的地儿,也有不少炼器的修士,但这两者皆是出了名的清修者,因而万剑宗也少有烂漫柔情的景致,浩瀚壮丽胜过精緻华美。我来前便听说,万剑宗有最为出名的一景是剑池,有些剑修的剑是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器亦有灵,主人死去灵尚存一分,却是孤寂。万剑宗的人便将这些剑留在剑池中,静待来者。 我本以为剑池是状似刀山,结果此处却别有一番烂漫。 这是一片松树林,四周有红绸相接,这些红绸之上,便随意挂着许多剑。 师兄对这些剑不感兴趣,不一会儿便去勾搭别的女子了,而我与藏霜便漫步其中随意看看。 这些剑的形制各异,其实看起来也算有趣。 我与藏霜一起漫步是不曾开口说话的,我两一路沉默,等到时辰差不多就去找师兄,而后他便与我辞别。 我想他对那些剑应该是不感兴趣的,因为我隐隐感到他的目光并非落在那些剑身上,大概对于剑修而言,自己的剑才是最好的。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师兄的态度,便与他聊了聊藏霜,道:「他看着确实有些耿直,大概是会得罪人的,师兄你不要与他计较。」 师兄闻言瞪大了眼,「我哪敢怪罪他!」 我想他这大概是气话,于是安慰他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给我个面子嘛。」 他脸色扭曲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颇有些语气怪异地道:「你们两还真是,互相把对方当小孩子吗?」 「什么?」我不明所以。 他翻了个白眼,却闭紧了嘴不肯再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师兄:当我阴阳怪气,谢谢(自闭.jpg) 第53章 关心 我与伏阴约定了回来的时辰,只是也没想到他会等我。 落日堪堪西斜,万剑宗周围的山高而陡,天边泛了红霞。伏阴站在一株松树旁,一身华美红衣,将他似白玉般的肌肤染了一层暖色。他仍是一身环佩琳琅,眉心一点金色图纹微微折光,依旧美得眩目。 但或许是因为刚刚的事情,我除了仍然觉得他好看,还多了分心思看他苍白脸色。我之前只是觉得他白,那白似是冷玉一般,如今看来亦是美的,却少了几分血色。 我走上前去,自我与他心生间隙后头一次主动去牵住他的手。 他也伸手回握我,低下头看了我两相牵起的手,轻轻笑了笑。 「你的手怎么这般凉?」我将另一只手也捂上去,将他的手合在掌心,试图焐热他。 然而,那凉意似乎来自他血肉之中,我不但没有焐热,连着自己的掌心也觉得凉了。我仔细想想,从前应当不至于如此。 尽管我知道,他的怀抱从来称不上炙热,但也不至于寒凉。 他微微垂眸,风轻云淡地笑道:「我毕竟是阴鼎。」 我得到这个回答本该适可而止,却脱口而出问道:「你不觉得冷吗?」 他牵着我往屋子里走,淡淡道:「习惯了便好。」 我如今是青年模样,于是再不必扬头看他,只是微微侧头便可见得他带笑神色,依旧是那般漫不经心的神色,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口微微刺痛,只是一瞬间,如同针扎了一下。 有同心咒在,肌肤相亲间我应该能感到他的情绪,然而他的情绪如同一壶温水,不热不冷,平淡温和。 我忽而想到我情绪诸多起伏,他可感到一两分,可他不从曾提过。 他强行看我记忆,要我唤他伏阴,以幻阵解我心魔,我却好似从未曾了解过他,也不知他到底要我何用。 我忽而有些后悔没有看他的记忆,但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 夜半我依旧犯了情咒,可大抵是我已经放下许多,于是这痛意逐日弱下去。我依旧记得与谢映白的种种,回忆起来也是动容,可也不过如此,大抵是光阴回不去,于是留恋也逐日消逝。 他是我从水里捞出来的月,水从指缝里流走后,月影便也破碎不见了。 伏阴这时依旧拥我在怀,却多给我裹了一层被子。 如今是入秋,温度不过微凉,裹了一层薄被我倒觉得有几分热意。待痛感褪去,这热意便明显起来,可我微微起身,伸手去碰伏阴的手,却依旧握了一手冰凉。 我反手把被子铺在他身上,他便低笑了一声,一脸笑盈盈地看我。 鬼使神差地,我问他:「双修会好一点吗?」 他一下子便又笑了出来,笑完了方才施施然道:「自然。」说着他顿了顿,伸手摸摸我的头,而后与我眉心相抵,轻声道:「所以,阿钧,我在等你啊。」 我沉默不言。 后来几日,我出去后都与藏霜约好了,师兄似乎还是不喜欢藏霜,于是听到他会来便不陪我了。 好在我来论道大会也只是看热闹,本身也不参与到论道之中。 一则因为我本不是合欢宗记录在案的弟子,二则魂术霸道,伤人难医。 于是,我与藏霜单纯在万剑宗中观景听八卦。合欢宗是个流言横行的地儿,偶尔我来了心情,也带他去看师兄师姐的八卦事儿。 我本以为他会觉得无聊,但他却耐心陪我,甚至正儿八经与我讨论哪对道侣比较配。 只是,就算熟悉了,我也注意了要和他保持距离,至少不能让伏阴觉得不悦。 第59页 他似乎知我顾忌一般,也与我保持着看似疏离实则熟悉的关系。 只是我不曾想过要告知伏阴,或许也是我想拥有除了伏阴所知之外的经歷与朋友,让我觉得我不完全活在伏阴的扶持与庇护之下。 然而,或许是因为我长期服用百郁香,身上也不知不觉戴上了百郁香的桂花香气。 这种香气我自己是闻不到的,于是直到藏霜问我,我才知晓。 他那时问得依旧直接而坦荡,道:「你是不是服用百郁香了?」 我愣了愣,一瞬间觉得有些难堪,但想到也不是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便马上释怀起来,应了一声。 「炉鼎吗?」他接着问我。 我依旧应下了。 我本以为我已经承认,他便不再会与我往来。毕竟在修仙界中,炉鼎为人作嫁衣,依旧是低人一等的。 然而,他却继续道:「我本以为,不至于此。」 闻言,我不由笑起来。我知道伏阴待算我不错了,我不曾遭到一般炉鼎那样的待遇,被药物所控制,还要辗转他人身下贡献一身修为。但在他眼中,大抵觉得炉鼎是都过的很难。 我不愿他误会伤心,于是语气轻松地道:「无事,那人待我挺好的。」 藏霜抬头看我一眼,却摇了摇头。 我有些无奈,第一次靠近了他一点,拍拍他肩头,「我是说真话,何况这是我欠那人的。」 「你自愿么?」他问我。 我想了想,而后答:「或许一两分怅然意难平,但终究是自愿。」 我自愿给伏阴当炉鼎,尽管我不愿爱他。 藏霜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递给我一根红绳串起来的珠子,道:「你好好收下这个,这是一个护魂的法器。」 我深知护魂的法器难得,刚想拒绝,他却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系在我腕间。 「收下。」他语气斩钉截铁,透出不容拒绝的姿态,「你是魂修,这东西对你有用,于我而言没什么重要的。」 我有些犹豫。 但我与他这几日相处也明白,藏霜大概是挺执着的人,而他此时已然说得如此坚决了。 于是我终究是收下了。 第54章 原来 就算收下了藏霜给的法器,我也在回去的路上从手腕上解下来,放进了干坤袋内。 我不愿伏阴知道我与藏霜的关系,也莫名明白伏阴或许并不乐意我在他的视野之外拥有他不了解的关系。 我本是魂修,护魂的法器也确实是我所需的,我刚刚也是措手不及,竟然连个不收他东西的藉口都找不出来。 依我看来,收了他人东西总归是要还的,只是我还未曾想好到底要还什么。 伏阴依旧如往日那般在外等我。 我还未走到他面前,却听得他开口问:「今日去哪里了?」 我脚步一顿,然后回道:「去看了看论心比试。」 「怎么不过来了?」他笑了一声,朝我伸出手来,「和别人一起去的吗?」 我于是重新迈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犹豫了一下回道:「是的。」 他忽而凑近过来,伸手环抱住我。 肌肤相接之时,我隐约感到了他心中的不悦与阴郁,某种惧怕让我不由僵直了身体。 「怕什么?」他在我耳边低笑。 我侧头看他,正对上他那双勾魂摄魄般的凤眸,不由愣了愣。 「你身上有我熟悉的灵力。」他退开了一点,然后问我,「阿钧,你最近在和什么人往来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由反问道:「伏阴,这也要告诉你吗?」 若他是我师父那时,我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然而如今他并非我师长,我又与他非要维持亲近关系,终究让我的话语也戴上了冒犯的意思。 伏阴微微垂眸,似乎没听到我的反问一般,自顾自地道:「是我认识,你也认识的人,你却靠近他。」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一字一字地道:「我说的话你忘了吗?」 我不解地看他,却也隐隐感到了不对。 藏霜若是普通人,何至于让伏阴动容。伏阴这人自视甚高,若是一般人,他虽是不悦,却不会放在眼里,顶多多说两句让我断了来往。但此刻,我明明白白从他身上感到了怒意,那怒意通过同心咒传进我心里,便好似我也生起气来。 那怒气却又好似并非全然的怒火,而是掺杂了一两分怨怒。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伏阴还会生出这样怨怒的情绪。因为我此刻看他,他依旧是散漫笑意,华衣衬他如画中仙,不曾见得有半分异样。 我后知后觉,想起那日藏霜拔剑以剑意开路的模样,渐渐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合起来。 然而,我与伏阴对视着,迟钝地问道:「什么?」 「不要傻傻撞进去了啊,阿钧。」他如此说着,与我交握的手缓缓收紧了,「越秋风叛出师门后,只因曾在他师尊面前承诺不杀同门,为避免追杀被迫出手,他鲜少以真容行走天下。」 「他送了你什么?阿钧。」他问我。 我怔怔愣住,却又隐隐感到,他所说是真的。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便忍不住微微挣扎了一下,他便突然松开了手。 我将那法器从干坤袋里拿出来给他看。 第60页 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过了一瞬才道:「你收下吧,这法器于你有用。」 我没想到他又只是如此解决,但我未曾与他肌肤相接,便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只能犹豫地问了一句:「他当真是越秋风吗?」 「自然。」他低笑了一声,又道,「而且,他定然记得你,否则不会送这个给你。」 「为何?」我略有些不解。我以为他送这东西给我,是因为知道我是魂修。 「因为很久之前的一句玩笑话。」伏阴轻描淡写地如此道,说完便转身回屋里。 我跟着他进屋,却不由愣愣看着手中的法器。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伏阴与越秋风原来是一对道侣的。他们应当也曾同床共枕,心意相通,携手并进,只是后来终究分道扬镳。而这其中,他们之间有我不曾了解的种种,伏阴能窥视我的记忆知我与谢映白的许多来去,我却不会窥视他的记忆了解他的过往。 于是,越秋风终究是他的心头一隅,而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 那越秋风明知我身份,却依旧与我往来,到底是为何呢? 我想起师兄的态度,又想到他待我处处维护,心里难得泛了些别扭情绪。 我想大抵是越秋风对伏阴到底有几分余情,方才处处照料我。 原来我以为他是我在伏阴之外的朋友,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作者有话说: 取章节名太难了,这章恨不得打上「捉姦」两个字(不,我冷静一点) 万人迷而不自知的阿钧: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越秋风:……不,一厢情愿的是我 第55章 失意 那日伏阴说出藏霜的真正身份之后,我心里便有了异样,之后见到藏霜便表情僵硬。但他或许也知道,只是远远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近前,而是转身就走开了。 我连叫他一声的勇气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走开了,我又有些后悔。 说实话,伏阴与越秋风有过一段又如何呢?好歹他对我还算好的。但也或许正是因为我之前以为他是独独因我这个人而对我好,此刻才会觉得如此不甘又别扭。 师兄见我不开心,想是我两闹了矛盾,于是也不多问我,只是多陪我一些。 「我可是抛下美色陪你的。」他一本正经地拍拍我肩膀,「你这要是还记挂着别的男人,让我多没面子。」 我看了看师兄那张在合欢宗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脸,点了点头道:「师兄也是美色。」 他瞪大了眼看我,突然一蹦一尺远,「你别勾引我。」 「啊?」我有些被他吓到了。 「我告诉你,你这种套路我们同门用得多了。」他煞有其事地说,「先勐夸一顿,然后再表达爱慕之情……」 我有些哭笑不得,打断他道:「我有道侣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有道侣了也有乱来的。」 我无话可说了,觉得师兄有时候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但我也知道,他也不过是故意插科打诨要我转移心思,让我开怀一点。他虽然脾气不好还喜欢和人争执,但心地总是不坏的。 师兄能关心我,我突然觉得好像越秋风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了,反正一辈子总要遇到好多人,有那么一个人不是我想想中的样子,似乎也是挺正常的事情,也没什么特别的,不需要我为此闷闷不乐。 于是我终于想起我执意要来论道大会的一个初衷,是要看看能不能见到容玉和俞青。 明明他们两人才算是伏阴的弟子,但不知为何,自从我回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还记得我当初渡雷劫的时候,俞青为我挡下雷劫,拖着一身重伤于我眼中离去。 而容玉,我至今都不清楚他在哪里。离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过去许久了。 大概是因为俞青救过我,而容玉那般温雅的人,也曾在姜应面前维护过我,因而我还是会偶尔想起他们。 只是,想起他们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很早之前,伏阴说要将他们两人给我作妻。 我说,我只要一个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今想来,伏阴笑我是没错的,修仙之路漫长,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其难得,说出那种话的我,不过是太过幼稚,被伏阴保护得太好。 我想再见见他们,或许也是我想我在这世上认识的人太少了,能多一个就多一个吧,无论是怎样的人都好。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还真看到了俞青。 俞青不是作为合欢宗弟子而来的,而是作为散修。 他这些年大概在外面有了什么奇遇,一人在外竟然也有金丹中期的修为了,而且他如今是一位琴修。我觉得修琴很适合他,他本来就是那样风华满身的美人,用琴的时候冷漠又矜贵,比之从前更美,也更强了。 我忽而觉得好像只有我没什么变化,还在依靠伏阴,而其他人都走上了其他的路。 我拉着身边的师兄,问他:「俞青……这个人不是我们宗门的弟子吗?」 师兄对音杀之道没什么研究,大概也不爱音律,因而看得昏昏欲睡,这时才一撩眼皮,道:「哦,这个人啊,我记得。之前是,现在不是了,因为他不肯做宗门任务嘛。」 我拉住他衣角的手不受控制地用了点力道,不由问:「必须要做宗门任务,不然就不算宗门弟子是吗?」 第61页 「当然。」他如此回答。 我想起合欢宗的那些宗门任务,觉得这似乎也是俞青会做的事情。 他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将他人爱意全作笑谈,又怎么会屈尊降贵,自己去拉低自己讨好他人。 俞青的音杀之术似乎很诡秘,他的对手很快就败了下来。 今天是散修比拼的最后一天,我想他今日出来,应当就是为了争夺最后那几个晋级的位置。有的人功法特殊,为了不被人针对,总是在最后一天才出现,一路争夺到最后的位置。 中场休息的时候,师兄嫌无聊已经走了,我看着俞青下来,也准备离开了。 只是,我刚要转身,却见台上俞青侧头向周围看来,与我对上了目光。 或许也不是与我对上了目光,只是看向了我这个方向,不知为何我忽而觉得有些羞愧一般,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想,大概是我那时候在他面前为谢映白不顾一切,显得又自私又傻吧。 我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地荒芜,好似我这半生跌跌撞撞,有人护着,也有人爱过,却终究不过如此,一无所成,无聊又无趣。 我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见俞青收琴下台,我也一个转身钻进人群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来论道大会没有什么意思,这里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还整日荒废,不修炼不用心,只到处乱转,实在不该。 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准备找伏阴回去。 我要好好修炼,早日到元婴期,好好给伏阴当炉鼎,然后再做我自己,过我自己的生活。 只是我没想到,我回去找伏阴,正撞上他与越秋风在一起。 我过去的时候,看到两人正站在门外那颗松树旁边面对面说话。 我远远站着,不知到底是上前还是离开,因为以他们的修为,肯定是发觉了我,并且默认我靠近的。 伏阴转头看我,笑着对我说:「怎么不过来?」 于是我走了过去。 伏阴将我拉到他身边,我便也被迫面对越秋风。 那依旧是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孔,神色冷肃,定定看了我一眼,而后对伏阴道:「你不要后悔。」 伏阴轻笑了一声。 越秋风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道:「你还是这样。」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伏阴也不会给我解释,他甚至没有回话。 越秋风又将目光转回我身上,接着便径直转身离开。 我愣愣看着他远去,不知道他们两在无形之中打了什么哑谜。 伏阴伸手揽我,将我按在他怀里,于是我的视野里就没有越秋风了。 可我还是想,为什么总有人劝伏阴,劝他不要后悔呢?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的更新多少是跟着榜单要求字数来的……(尬笑) 第56章 放下 因为天生道体,我在修炼一途比很多人都幸运,但我也知道,这种幸运不是永远的。 譬如我跟着伏阴回去,安心修炼,但在冲击金丹后期的时候还是失败了。 对此,我有一点点挫败,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失败。 倒是伏阴并无什么责备之色,只是抱住我,低声说:「阿钧,你的道心修的不够。」 我微微一愣,认真想了想这件事。 我确实许久不曾想过情道的事情了,甚至很久不理情爱之说,整日除了修炼便是想着与伏阴有关的事情,这几乎成了某种习惯。 伏阴将我拥在怀里,在许久的沉默之后问我:「阿钧,出去走走吗?」 我应了声,说:「好。」 或许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我曾经想出去而不成,如今我不想到处走了,伏阴倒是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修仙界如此之大,我这个时候才一一看到。 我终于走出合欢宗的灵山秀水,走过这修仙界许多繁华的城镇,途经许多风景。 其实,很早很早之前,我总是期待着与伏阴这样出门。那时他还是我的师长,我会想孩子似的炫耀,跟人说这个特别特别好看的人,是我的师父。 但到如今,我想到这件事都觉得那时的我果真还是个孩子,虽然现在也不见得多聪明,长大了多少。可我终究知道,伏阴从来不是我的师父,原来许多事情不过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地认为,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或许是不同的。 只是,原来我不过是他许多情人之一,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当他亲密地与我牵手,走在街头巷尾间与我形影不离,我只需一侧头便可见他,只需一抬手便可触碰他,我竟也有种类似的隐秘的快乐。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我与伏阴成了道侣,我是他的人,他也会短暂地属于我。 而他是这样一个美人,我曾经仰慕他,似是仰望空中一轮圆月。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何时而来,或许是每一个他陪我度过情咒的夜晚,也或许是因为他那真假不明的关怀在意,又或许是我终于对情咒妥协。 某个夜间,我又梦见了很早之前的事情。 很早很早,早过我遇见伏阴,在破旧的茅屋之中,家徒四壁,阿爹阿娘坐在窗边。屋里没点灯,于是漆黑一片,我在这片黑暗里,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然后阿娘重新走回来,在我身边躺下,摸了摸我的侧脸,轻声说:「娃啊,要知足常乐。」 第62页 我恍恍惚惚,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来,于是想起之后的事情。 第二天,我就被卖出去了。 过了几天,我遇到伏阴,他带我回合欢宗,为我破命,教我入道,护我平安。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半天没有动弹。 伏阴在我身侧,我依照着他的习惯,陪他在夜间入睡。这是一处客栈,而窗外便是一条江河,从我这个角度,可以见到浩浩江面延伸于天际,而天边悬着一轮月。 是圆月。 我小心翼翼地侧头,见到伏阴那张秾丽面容近在咫尺,五官精緻明艷,只是入睡的神色让他显得静谧又柔和。 那一瞬间,我清晰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伏阴还带着我走过了佛门外的一片大漠,问我:「你要去见空无吗?」 他问我的时候,神色带着散漫笑意。 然而,我注意到,这次他依旧没有与我牵手,不曾与我肌肤相接。 我与他对上目光,而后摇了摇头。 空无是我曾亲密过的第一个人,而他又是那样温柔和煦的人,因此在我心中尤为不同。这种不同,是我仍记他是我心中仰望的台上神佛,我不愿拉他入红尘。 他对我说,要当立在原地的一株菩提,看我来去。 而我不曾对他说出的话是,我去后便不再来了,菩提应悟,故人应故。 我决心,此后再不去看他。 伏阴闻言笑了一声,而后道:「你待他倒好。」 我未曾说话,却在想原来他是如此了解我的。 这片大漠终究让人觉得太过孤独,于是我们很快路过这里。 后来,伏阴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看海。 他便带我去看海。 我们到岸边的时候,恰巧日出,天边霞光泛起,而后红日初升。 其实这场景并没有我想像中那般绚丽,但我确确实实看了许久。 我一直想来看海,因为我曾与谢映白说,我们要看尽世间所有风景。 而后他告诉我,地界以南有海,那是中土的边界,我们一路走过,若是见到了,便是看尽世间所有风景了。 如今我看到了,只是这片海,不是他与我说的那片,与我来看的人也不是他。 但我想这便是尽头了。 谢映白,我已经完成了答应你的所有事情。 除了白头偕老。 我看着红日跃出海面,挂上天边,终于握紧了伏阴的手,迴转身来,抬头看他。 他也侧头看我,轻声道:「看到了,放下了么?」 我说:「放下了。」 伏阴定定看了我许久,而后低头吻我嘴角。 那吻似是一个试探,像一只飞鸟掠过树梢,簌簌撞动一片叶。而我的心也好似一湖净水,被他这一吻,撞出一层层的涟漪来。 我怔怔看着他,而后轻轻眨了眨眼,抬头回应他的吻。 于是这个吻终究落实。 他的吻缠绵而热烈,宛若我们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让我生出某种脆弱又虚幻的错觉。 后来,我埋首在他肩头,很轻声地说:「伏阴,我曾爱过你。」 现在也,还有一点点,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啊哈!适可而止啊适可而止,伏阴终于快要让出主场了,他的戏份我感觉写好久了 第57章 抢人 后来我顺利突破金丹后期,伏阴说要为我们准备结道大典。 他这样说,我还有些如在梦中。 许多事情宛若在昨日,却原来已经过了很久,现在我与伏阴都要结为道侣了。 我不知道伏阴与越秋风的典礼是怎么准备的,但或许是因为伏阴如今也是修仙界名声不小的人,所以准备大典也要格外隆重一点。他本就是喜欢华美之物的人,身上挂了不知多少配饰法器,于是他的藏库中也有许多华美的用物。 这些东西被他一一拿出来,说是大典上用的,用完了就都给我。 我拎出一匹正红的鲛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觉得这种东西只有伏阴用才合适,其他人用起来都是不伦不类,艷俗胜过华美。 他将我抱在怀里,就像是我年少时那般。可我如今已然是青年身段,于是便像我是靠在他怀里,而他将头搭在我肩头,近似的身高让我有些别扭。 我坐直了一点,要把这匹纱放下。 然而,伏阴忽而低笑一声,扯着那匹纱一掀起来,盖了我一头。 我呆愣愣地一扭头看他,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纱对上他秾丽面容,见得他朝我靠过来,又掀开那红纱一角,在我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据说在世俗界,新娘子都是要以红盖头覆面的。」他拥着我的手紧了两分,而后缓缓道,「我真想将你藏起来,众人不得见,唯有我一人在你眼中。」 我将红纱扯下来,闻言只能无奈笑一笑,道:「伏阴,你当真是……」 我本想说他自私残忍,可又想起来,他并未这般做,而他明明是可以这样做的。 他曾想将我关在他洞府之中,谁也见不得,但到底逐渐放我自由。 我是他手中扼住的一只飞鸟,他铸了笼子,打了烙印,却终究还是允我见窗外天光。 我知道,对于伏阴这般人来说,这是多难得的事情。 思来想去,我半日不曾找到词,只能戛然而止。 第63页 而他却似乎较真了,非问我:「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再说。 因为我不愿再想这些事情了,总归如今我身上情咒已解,我总爱他几分。有时候,只需是爱,便可以不计较许多。 我早已在事情开始的时候望见我与他的将来,于是没有很多遗憾与不甘。只要不是总想着,自己走进死胡同里,我就觉得如此也好。 若真要我从未爱过谢映白,从未爱过他人便爱伏阴,或许我还终有一日觉得不甘,想我与他相爱至此,却到底是这样一个结局,想那么多我留恋的好,原来也有几分假意。 因爱生恨总是简单的,而我觉得我实在不愿恨他。 我安心呆在洞府之中修炼,等着结道大典那日来临。 一切事情都是伏阴在操办,这时候我就觉得伏阴虽然不当我师父了,但为我做的事情反而越来越多。我什么也不必担心,许多事情他都想过了,虽然他看起来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思却极细緻。 和他并肩站在大典之上的时候,我却仍有些恍惚。 直到伏阴握紧了我手,让我跟着他念结道的誓词。 我怔怔抬起眼来,看着坐席皆满,可这座上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或许都是冲着伏阴来的,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各异,却都不过匆匆一眼,而后尽数看向伏阴。 我从来都知道伏阴好看,更知道他的好看众人皆知,我也曾爱慕他的好看,如同一朵花盛开,众人都爱花开得美。 于是,我也知道,我此刻站在他身边,或许不过是绿叶衬鲜花,而非并肩而立,各表一枝。 我听到伏阴说出第一句誓词。 而后,我微微垂眸,定下神来,跟着念出下一句。 那一瞬间,我隐隐感到天地的道法命理流转而来,在我与伏阴之间缓缓凝聚相连。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剑意噼天盖地而来,震得周围结界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我凝着的心神一散,不由抬头看向剑意来处。 这剑意自含万千气势,宛若千军万马而来,是我熟悉的风格。 我能认出来,伏阴自然也能认出来。 是越秋风。 我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伏阴,却见他的神色慢慢阴沉下来。 这次结道大典的地点选在一处桃花林,也就意味着这里的结界并不算牢固。而越秋风是天纵之才,金丹期便将剑意悟透了,如今几百年过去,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实力。 我想,越秋风来搅局,果真是对伏阴余情未了。 可无论是伏阴还是我,都希望这大典顺利进行下去。 伏阴为了他尚未出口的目的,而我为了早日与伏阴了却。 就算我爱他,我也不想困守在一段无望的恋情中,走不了出不去,这该多可悲。 我不想如此可悲。 正在我想着这些出神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响,而后结界便碎裂开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伏阴竟未曾出手拦截。 在座宾客似乎拿不准伏阴态度,于是面面相觑,也不好出手。 这些人都是伏阴的熟人,想必也认识越秋风,更认识这独一份的剑意。 我忽而觉得我像是什么阻隔有缘人的恶人,只是我这恶人是被迫的。我觉得伏阴不出手,大概也是对越秋风有情谊,只是伏阴需要我,而越秋风也不知为何要与他断了关联。 我尚且记得,当初越秋风与伏阴断开红线时,说越秋风找了伏阴许久,伏阴躲累了才决定断了的。 这让我忽而觉得尴尬起来。 越秋风破开结界后,便出现在了我与伏阴面前。 他今日用的大抵是真容,众人见他便生了满场喧譁之声,我隐隐约约听得一两个词,却好似隔着极深的水,一个字也没听清晰。 而最后,我只听到越秋风声音清清冽冽地道:「我来抢人。」 「抢谁?」不知是哪个人想看热闹,大声回问了一句。 而后众人便哄堂大笑起来,好似这人是在明知故问。 众人都知道,伏阴和越秋风是多年的道侣,他们之间情谊甚笃,只是后来无声无息地便断了关系。 我也知道,因为我也无数次听到他人这般说。 越秋风与伏阴,年少时便为道侣,一人是天之骄子,一人是绝世美人,极是相配。 越秋风的目光始终落在我与伏阴身上,闻言神色不动,一字一字道:「来抢伏钧。」 场上忽而便静了下来。 我也愣住了。 我猜是不是越秋风太紧张,才会将名字都说错。 他要找的人应当是伏阴,而不是伏钧。 可伏阴却好似早就料到这一幕,于是慢条斯理地回道:「越秋风,你非要来我的事情里掺一手吗?」 越秋风这时候专注看了我一眼,然后道:「不是为你,是为他。」 伏阴目光一沉,手已经抚上了腕间千枝化作的手鍊,「我与他的事情,何来你置喙的余地?」 「可我今天就非要抢这个人了。」越秋风语气平静,他反手摸向背后重剑,道,「伏阴,你可以试着跟我动手。」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他已然拔剑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以我的修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却感到一种霸道浩瀚的灵力勐然漫开。 第64页 那灵力里掺杂着剑意,锋锐又沉重,让我的肌肤都觉得隐隐作痛。 或许越秋风还放出了威压,只是这威压并没有落在我身上,所以我尚且可以忍耐,而周围的人却都露出了异样神色。 「化神期?」我听到有人惊唿。 在修仙之道上,一个阶段就是一个阶梯,而登上这阶梯有时难如登天。同样的,登上那层阶梯后,看余下众人,皆似看蝼蚁。 或许有的人名不副实,境界虚浮,可被差其修为的天骄反杀,可这终究是少数。 更别说,越秋风从来不是名不副实之辈,在他的时代,他就已经是那年轻一代的翘楚,如今更是。 越秋风好似早知结果般看向伏阴,问道:「你还要跟我动手吗?」 伏阴脸色冰冷,而后侧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眼中到底是什么神色,但我知道,那除了怒意之外,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我看不出来,也看不明白。 但我知道一点,伏阴打不过越秋风,以他的人缘大抵也没有人会愿意在这种时候出手得罪越秋风。 我松开了与伏阴交握的手,而后道:「我跟你走。」 越秋风似乎没料到先开口的是我,于是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我迴转身,看向伏阴,将手中握着的铃铛递给他,轻声道:「伏阴,等我回来再把你的给我吧。」 伏阴默不作声,看了我许久,然后才接过去。 那铃铛是我与他结为道侣的信物,其中铃舌是用我与他的心头血制成,原本说完誓词后我们便会交换这铃铛。 而如今,我将我的交给他,让他等我回来。 他问我:「你会回来?」 我对上他的目光,笃定道:「我会。」 我从来都言而有信,待谢映白是,待他自然也是。 他缓缓松开了按住千枝的手指,而后宛若从喉底逼出来似地,对我说:「好。」 他收拢掌心,那铃铛一响,发出「叮」的一声。 作者有话说: 阿钧:我要一世一双人 渣作者:不,你不行 阿钧:我要一心爱一人,真心换真心 渣作者:不,你不想,咱们马上就把你的真心掰开用了,开心吗? ps:接下来看看能不能炒大锅菜 第58章 交谈 我不懂越秋风是什么意思,但我确定他只是来抢人,不是来抢亲。 他来时说得明明白白,只是有些人可能不在意,也没悟出这其中差异。可我知道,越秋风是个有些古板的人,他要是抢亲肯定是抢亲,抢人也就是单纯抢人。 他应当只是不想我和伏阴结为道侣。 我跟着越秋风离开的时候,走了很远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走得有些远了,而且隔着重重桃花,我已然看不清他的身影,但我听到了喧譁之声。 我忽而觉得,我就这样跟越秋风走了,将他留在原地实在是不好的,说不定许多人要看他笑话,此后还会有人拿此事来说。 可我呆呆傻傻,当场就说跟越秋风走,好似我迫不及待似的。 我收回目光来,觉得有一分懊悔。 越秋风这次又没有御剑,他明明已经是化神期的大能,却好似十分吝啬于使用自己的灵力一般。我记得,之前他让众人开路的时候,用的也不是灵力,而是剑意。 剑意是天地自然道法,与灵力有所差别,但往往单纯的剑意没有他的剑意那般逼人。 他的剑意有气势也有杀伤力,而且我听闻在他手中,这剑意可柔可刚,柔可单单只威慑,刚可用于杀伐。 我与他走了许久,终究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停下脚步,终于回过头来看我,道:「为你。」 我失笑,不由道:「我答应了他的,也是自愿的。」 越秋风摇摇头,问我:「你知道阴阳鼎吗?」 我说:「知道。」 「天道自有法则,许多人的性格与其天赋相和。」他转过身来,做出要与我长谈的姿态,卸下重剑,席地而坐。 我也面对着他坐下,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这点你应当知道。你是天生道体,天生道体生性纯良,爱恨纠缠;我是天生剑骨,于是师父从小便说我性格锋锐正直,伤人伤己;而伏阴,是阴阳鼎中的阴鼎。阴阳鼎分阴阳,阴鼎生性偏执阴郁,精于算计;阳鼎性格暴躁鲁莽,却重情重义。」 「阴阳鼎要阴鼎和阳鼎互补平衡,否则损伤根基。可你只是天生道体,并非真的阳鼎,如此定有偏颇,害及你身。我并非一定要阻拦他算计什么,只是……」他顿了顿,微微垂眸,似乎在思索什么。 过了半晌,他方才道:「只是不想有朝一日,你们之中有人悔不当初。」 我知道他这话里藏了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我隐隐意识到什么,却不知道他所说的后悔到底是什么事情。 于是,我终于问出口:「后悔什么?」 他抬头看我一眼,答非所问地道:「阴阳鼎逆转阴阳,有换天改命之能,却是一物换一物,多有反噬。而阴阳两鼎想和,越是心意相通,越是恩爱不舍,双修起来越是事半功倍,而你受的伤害也越大。」 我微微一愣,觉得他对阴阳鼎所知甚多。我知道,一般古籍中,是不会将阴阳鼎这种体质介绍得如此细緻的,毕竟阴阳鼎说起来也不过是炉鼎,只需要躺平了任人採补就行。 第65页 大抵是伏阴告知他的,而伏阴大抵不会将这些话说给我听。我想起我离开前伏阴看我的那个复杂的眼神,觉得或许他都知道越秋风要做什么。 那他到底想不想我听这些话呢?我有些思绪散乱地想,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回去,也会完成答应他的事情。 于是,我继续问越秋风:「那你要带我去哪里?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不知道。」 我一愣。 「我只是觉得应该把你抢出来,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重新抬头看我,语气平淡而认真地道,「你想回去吗?」 我被他这话说得有些哭笑不得,「我自然想回去,我和他的结道大典被你打断了,再办过肯定不可能,但道侣总要结的。」 他抿紧了唇,脸上神色似乎有些纠结。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结道侣吧。」 「我的目的不是结道侣……」我有些无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这次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我的目的是。」 这次换我沉默了。 我们面对面对视着,他的眼神认真,但我想我的眼神肯定是无奈又迷茫。 我决定换个角度想这事情,于是说:「我自愿给伏阴当炉鼎。」 「我知道。」越秋风点点头,似乎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于是补上了一句,「我没阻止你。」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了。 「不让你和伏阴结为道侣。」他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爱他吗?」 「爱。」我如是道。 「你爱他?」他反问了一句,语气很轻,却又带着疑惑似的,「很多人都说爱他,可他们爱的明明都不是伏阴。」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们爱的伏阴,不是真正的伏阴。」越秋风说到这里,话语突然停下,好似他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我突然意识到,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之中。 「我知道他不是像他表面上那样。」我谨慎着开口,试图试探他,「我见过他的阴郁,见过他的霸道与算计,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知道他是蛇蝎美人,但我终究爱他。」 我爱他那一分柔情,爱他从前待我那么好,爱他容貌昳丽满身华美,不过皆因他是我于晦暗人间所见的第一份明光。 但我实在不太聪明,于是这话不像是试探,反像是表白伏阴。 越秋风注视了我好一会儿,用一种过分细緻的目光,让我顿觉锋芒在背。 而后他认真道:「那你让我理解什么是你的爱,若我觉得你不会后悔,我就放你回去。」 「伏钧,我只是想你生性纯良,希望你所见多一些,却不是完全被伏阴控制。」 「若你真的如你所说,我就让你回去。」他说。 作者有话说: 越秋风:我们来结道侣吧 阿钧:?(我觉得他不对劲,但是我没有证据) 第59章 传言 我觉得越秋风有些固执,这种固执大概让人觉得很头疼。 对于伏阴的事情,他似乎不准备解释什么,也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哪里不对,他只是按照自己想要的那样做而已。 我从前觉得他面冷心热,只是有些不通情理,如今觉得他大概不通情理得过了头,可他反而觉得我天真不知事,非要我照他的想法来走一遭。 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师兄那时候的感觉了。 他问我对伏阴的爱是什么,我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让他明白。因为我觉得我对伏阴的爱太复杂了,也觉得对一个人的爱是无法让另一个人理解的。 我爱他满身浮华,也爱他沉郁自私;我爱他待我温情,也爱他漫不经心。可我也恨他控我情爱,左右我所想;我怨他我行我素,不问我所爱;我也恼他罚我伤我,从不曾道歉悔改。 而这诸多种种,在他人眼中,或许难以理解。 我将这些说给越秋风听,不过徒增笑料罢了。 于是我摇摇头,说:「你不会懂。」 越秋风定定看了我许久,而后说:「我也曾爱他。」 闻言,我一愣。 「可我后来才知道,我所爱的都是虚假。」他移开目光,站起身来,轻声道,「我并不懂爱,也并不爱他。」 他站起来后,我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的面容,而他此时依旧神色冷肃,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与我所听到的不合。 传闻中的越秋风和伏阴,是绝世的佳侣,是年少相恋的一对天骄,两人皆是众人趋之若鹜的能者佳人。 越秋风原是万剑宗门下首席,是剑修中的天生剑骨,生而便是剑道第一;而伏阴是合欢宗第一的美人,他的媚术颠倒众生,见他者都爱他。 可伏阴戒备越秋风,越秋风也说他不爱伏阴。 我忽而明白过来,世人所言,半真半假,我怎能信几分。 越秋风似乎不打算再多说,转过身,对我说:「走吧。」 我于是也站起来,跟上他。 我与越秋风不久就到了城镇之中,而此时越秋风抢人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在街头便可听得人说此事。 只是,此事版本变了不知多少。 有人说越秋风是因爱生恨,故意来抢我,也有人说我不满足于伏阴,勾搭上了越秋风。 第66页 什么说法都有,让我听得哭笑不得。 可越秋风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神色自如地缓步走过。 他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张假面,也用术法给我换了张面孔,街上无人认得出我与他。 我本以为他是随便走走,后来才发觉他走过的地方似乎都是热闹的城池小镇,而人多的地方,八卦也多。 我这几日听了许多我与越秋风和伏阴不得不说的故事,后来都听得麻木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无聊极了,我以前是最不爱听这些八卦流言的。因为谢映白便毁于人言,我从前最恨流言伤人。 可这一路,实在过于无聊了。 越秋风似乎漫无目的,就是一路走过去,偶尔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停一停。我想这或许都是顾忌我,不然他就一路走过去,都不找地方闭关修炼的。 大抵是因为如此,听到别的事情时,我便下意识多听两句。 于是,我便听了许多真假掺半的事情,譬如越秋风叛出师门是为伏阴入了魔,又譬如伏阴本不配越秋风,不过是伏阴蓄意勾引。 这些话藏在许多感慨他们情深的字句之中,却宛若一根刺,缓缓没入我心头。 不知为何,我仿佛期待他们真的曾经情深似海、情谊甚笃,好似这就能说服我自己,伏阴也可能对我有那么一两分喜爱。 我终究在意,在那一瞬间停下来,驻足想听一听。 越秋风问我怎么了,我迴转过神来,看到街头有人卖糕点,便念头一转,指向那处,说我想吃点零嘴。 他便也停下来,陪着我去买吃的。 可我还在留心他人说的话,买东西的时候便走了神,一下子拿了许多。 越秋风终究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付完灵石后,他问我:「你在想什么?可以问我。」 我呆呆抬头看他,拎着一袋子糕点,对他说:「买多了。」 「慢慢吃。」他伸手从我手上分走一点,然后率先往前路走,一边对我说,「伏阴的事情我不太好说,但是你可以问关于我的事情。」 他虽然这样说,但我马上意识到,他的意思是我可以通过他的事情试探伏阴的事。 越秋风不说伏阴的私事,大概是出于对伏阴的维护与尊重,可他似乎又很想让我知道那些事情。 这种纠结,让我的好奇心第一次越出我小心疏离的界限。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爱伏阴了?」 「因为我原本爱他是因为他美,除了性别其他都符合我的喜好。但后来我知道了,那都是他的伪装,只要他想,他能变成任何人。」越秋风回答得很自然,似乎提起那些事情对他而言没有什么触动,「我为他叛出师门,只是后来也不后悔。我想明白,我叛出师门不是因为我爱他,只是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万剑宗首席那样的生活,而他让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发生什么了?」我下意识追问。 越秋风侧头看了我一眼,而后风轻云淡地道:「我出身就是天之骄子,但伏阴不是。」 他只是这一句,可我结合听到的其他流言,隐隐拼凑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不是佳偶天成,也不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而是满怀心机,同床异梦各有前程。 我想起合欢宗的宗门任务,忽而意识到,伏阴年少时,应当也做过那样的任务。而我在他身边如此久了,我从未曾听说过或是了解到,他年少是何种模样。 好似他没有年少之时。 作者有话说: 我再酝酿一下(捂脸)大锅菜火候好像还没到,想了些新的东西,好像离火候好的时候越来越远了呢…… 第60章 争执 我开始有些明白越秋风的用意了。 远离了合欢宗的范围,有些关于伏阴的故事就更驳杂一些。他确乎是全修仙界都爱慕的美人,却也是全修仙界都知道的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 并不因他的实力,而因他的美。 我从越秋风和好事之人的口中,渐渐拼凑出另一个伏阴。 那个伏阴是合欢宗捡来的炉鼎,是被养着供给某些大能的美人,是心有不甘另谋出路的合欢宗弟子。他以美貌和头脑摆脱了炉鼎的处境,成为越秋风的道侣,拜在合欢宗一位长老门下为徒,后来靠着实力获得了论道大会的优胜名额,在修仙界中名声大噪,终于摆脱了越秋风的附庸这个名头。再后来,他弒师自立,流转众人之间,是众人可望不可及,是众人爱恨归处,许多人爱他也恨他。 我早明白,我对于伏阴而言,大抵不算什么特别的人,我如同他其他爱慕者那般,爱他也恨他。 我不知道越秋风是否如此,但是我明白我自己,我有时虽愚钝,对于自己的处境却看得清楚。 我只是伏阴的炉鼎罢了,仅此而已。 我暗自数着时日,待了七日,终究忍不住对越秋风道:「我要回去了。」 「回伏阴那里?」越秋风反问我。 我点点头,心道除了伏阴那里其实也无处可去。 越秋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与我结为道侣,我就让你回去。」 「没有别的法子吗?」我问。 他摇摇头,说:「没有。」 我不懂他在执着什么,可我又知他没有恶意,于是无言以对,两相僵持。 第67页 我与他相对沉默。 其实那日我在伏阴手中放下铃铛的时候,在他手心写下一个「七」字。我原本的想法是,最多七日,我会想办法回到他身边。 只是,越秋风看似不管制我,待我要偏离他的路线,或是透出一些要回去的意思时,他便会停下来守着我,直到他确认我不会再回去,他才会继续走。 让我无计可施。 于是,我们此刻又陷入这种尴尬的对峙。 然而这一次的对峙并不漫长,因为伏阴找来了。 对于这个情况,我也是有些预料的,只是我没想过,越秋风见到伏阴的第一反应竟是拔刀相向。 但伏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向我,道:「该回来了,阿钧。」 我看了越秋风一眼,试探着往前走。 越秋风手腕微微一偏,那把重剑便落在了我的前路上。 我有些无奈,「越前辈,你何必做这种棒打鸳鸯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唤他,他大抵也有些迟疑了,迟疑过后他说:「你还小,知道的也少……」 「我不是孩子了。」我打断了他。 他觉得我是孩子,而我觉得他不通情理,或许我们彼此的想法都曾出了错。 伏阴笑了一声,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我两这种相处方式很好笑。 越秋风这时候终于将目光重新落在伏阴身上,突然道:「伏阴,你就不懂得适可而止吗?」 「这是他自愿的,我未曾逼迫他,既然他愿意,我何须适可而止。」伏阴笑起来,温温和和地道,「秋风,你还是这么呆呆的。好了,把阿钧还给我,好不好?」 伏阴神色轻松自然,越秋风的表情却忽而紧绷起来。 他身上的灵力忽而蜂拥而出,一种锋锐剑意在四周凝聚起来,让我的神魂一阵刺痛。 我突然意识到,伏阴这七日大抵做了什么准备,才会如此轻松惬意般来找越秋风。而越秋风定然知道,于是如临大敌,而此时伏阴的幻术应该已经动用了。 幻术与魂术类似,都是可以直接作用于神魂的术法,我虽在侧不受其害,两人却是实实在在开始了对抗。 这等大能的对抗,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可看着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一瞬间想了许多,可说来也不过须臾之间。 这须臾之间,伏阴还未到我眼前,越秋风便似乎挣脱了幻术,提剑而起。 伏阴亦是抽出千枝,两人轰然交手。 越秋风修为高出一筹,分出一道灵力将我抛到一边,我便未曾被波及。 可眼前已然风尘四起,灵力相撞,逼迫得我退远了不少。 而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不走吗?你若要离开,我便帮你。」 那声音清清冽冽,好似高山寒雪,熟悉中有些陌生。 我过了一瞬才想起,这是俞青的声音。 我侧头向周围看去,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俞青的影子。 此时我们本在街头,四周众人尽数退开,为两人相争让出位置,而俞青立在一处楼阁之上,怀中抱琴,向我远远看来。 我意识到他在用灵力传音给我。 我不懂他为什么出现,又为什么问我这么一句,于是我只是摇了摇头。 「你为他,甘做炉鼎?」俞青又传音给我。 这次我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伏阴与越秋风还在打,我在意的两人都在这里,我自然不可能走开。 只是,我与伏阴的事情我从未说给外人听,而伏阴这性格,想来也不会跟别人说这事,俞青又为何知道我要做他的炉鼎呢? 似乎知我迷惑般,他继续传音过来。 「伏钧,你可真贱啊。」他清冷音色却说着极刻毒的话,一字一字传入我耳中,「这么喜欢他吗?喜欢的是他的脸还是他的人?」 「炉鼎承欢人下,还要为人作嫁衣,你竟也甘愿。」 他说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我只能沉默以对。 我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只是我本欠了伏阴许多,能还多少便还多少罢了。 我就算喜欢他,这喜欢又值多少呢? 不过几分欢喜几分爱慕,余下皆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只是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何况我猜他应该是以秘法传音才不怕被那两人听到,我传音就不一定能避开那两人了。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抬头看着他,看他转过身,消失在我视野之中。 作者有话说: 赛前强行搞一章,好耶!大家小年快乐嗷! 大家有没有想看的新年番外鸭,我来徵集一下想法了嗷 第61章 铃响 我觉得越秋风和伏阴应当都彼此有分寸,不至于为我一个炉鼎闹得昔日故人兵戎相向。 因此,看到伏阴面对被束缚住的越秋风抽出剑来的时候,我下意识上前了几步。 他们与我所隔其实并不远,一切交锋皆在方寸之地间,越秋风一手受了伤,另一手被钉穿了手腕,被千枝死死缠住。 伏阴身上有杀气,我竟觉得他想杀了越秋风。 我上前的这几步便将两人惊动了,越秋风抬头看了我一眼,而伏阴并未曾转头看我,反而挥剑而下。 第68页 只是他本是幻修,越秋风剑术胜他许多,便是如今处在劣势,他也能堪堪避开。 见一击不中,他竟还要下手。 我这一瞬间终于确定那不是我的错觉,他确实想杀了越秋风。 「伏阴!」我终于忍不住出声。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杀越秋风,我却见不得越秋风被伏阴所伤。因为我始终知道,越秋风从无恶念,他就算从伏阴身边带走我,大抵也是一心善意。 伏阴终于转头看我了。 他依旧露出那略带散漫的笑,慢条斯理地问我:「阿钧,你想说什么?」 他如此故作不知,我却不能顺水推舟。 「伏阴,我们走吧。」我如此说,不去看越秋风,只是向他走去。 伏阴笑容微敛,看了我一会儿,缓缓收剑。 我心头松了一口气,待那剑被收入他干坤袋中,便试探着去牵他的手。 其实我也并不在意和他亲近,只是怕他再要动手。 我的手指刚碰到他,他便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越秋风,今日是最后一次。」他牵着我,对越秋风笑了笑,语气平缓地道,「我的人,谁也不能碰,包括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不要再来冒犯我,更不要再觊觎我的阿钧。」 我的阿钧。 这几个字眼传入我耳中,我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心头,明明炙热,却也疼痛得厉害。 我忽而想起,很久之前我问伏阴,他说他喜欢越秋风。 如今我才明白这喜欢是什么分量。 他的喜欢,可以让他为新欢对旧爱拔刀相向,欲取性命;他的喜欢,也可以让他不惜损害自身,强行提高自身修为,跨出修为挑战化神期的大能。 看似深情却又凉薄。 我未曾看越秋风,却恍惚觉得,我来日也不过如越秋风这般。 一直到跟着伏阴回到洞府之中,我还有些恍惚。 俞青冰冷的话语仿佛在我耳边响起。 他说,伏钧,你可真贱啊。 然而,一转眼我回神,是伏阴握紧我的手,问我:「怎么了?这么不安?」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与他肌肤相接,他便能窥视我的心情。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而后朝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铃铛。 我认出来,这是属于他的那枚,因为他铃铛的花纹里刻着我的名姓。 其实,这对铃铛有别名称作同心铃。 同心咒,同心铃,可我与他,什么时候同心过。 我如此想着,竟觉不出几分怅然了,仿佛已然麻木,觉得一切理应如此,本该如此。 我伸手,本想接过这铃铛,伏阴却又一收手,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段红绳,将铃铛串起来。 「过来,我给你戴好。」他这般说,已然俯身靠近我,将铃铛系在我脖颈间。 他靠得如此近,我能感到他微凉的唿吸掠过我的耳后,像是冬日一阵无声无息的寒风。 我默不作声,任他动作,却终究在与他目光相接的某个瞬间被他触动。 我纵使有许多理由不爱他,偏偏在每个与他对视的瞬间心动,如同飞鸟眷巢,游子恋家。 他退开之后,又将另一枚铃铛放在我手心,轻声笑道:「不给我戴上吗?」 我握住那枚同心铃,看到花纹间的「伏阴」两字,下意识收紧了手指,而后又放松了力道,将铃铛戴在他身上。 这一刻,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真的有那么一刻是拥有过他的。 待我戴好,伏阴又牵起我的手,让我同他一起念那日不曾念完的誓词。 修仙界结为道侣的誓词都是相同的,当我念完,却不由地重新默念了最后一句。 此后千山万水,此心永结。 此心永结。 我与他未曾完成的仪式,终究在这时结成,在我与他的命盘之上又刻上一笔。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伏阴却在这时候问我:「你愿意吗?」 他与我目光相接,难得敛去笑意,显得郑重而认真。 我分不清他的真情假意,但我知道,我愿意。 有太多的理由,我已经懒得去想是爱他过多,还是承诺过多,毕竟结果都一样。 他终于又笑,笑完便来吻我。 伏阴曾经吻过我很多次,眉心、眼角、唇瓣,他都吻过。 唯独这次,他的吻不是漫不经心,而是带着掠夺的意味,悠长而缠绵。 我头晕目眩,仿佛在一场不真实的梦里,沉溺于熟悉的暗香浮动之中,听见一声声的铃响,清清脆脆,节奏相合。 作者有话说: 当队友在处理数据的时候,吉祥物偷偷摸鱼了一张 希望我明天写论文不会翻车(晕厥) 第62章 炉鼎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炉鼎都显得痛苦不堪。 因为力量从身体里流失的感觉太痛苦了,而被人侵犯的现状将尊严和矜傲都踩进了泥里,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伏阴扼住我的脖颈时,我以为他当真要杀了我。 但终究没有。 我昏过去又醒来,情热与快感将思绪烧得混沌,分不清时辰日夜。 最后我是在一片浓郁的桂花香气中醒来的,睁开眼后我缓了缓,方才从满身酸痛里找回知觉,并意识到这是百郁香的气味。 第69页 专供于炉鼎的百郁香。 「阿钧,醒了?」伏阴笑意盈盈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我尚且迟钝,闻言才侧了侧头,撞进一双自带媚色的狭长凤眸。 他伸手来抚了抚我的长髮,然后将百郁香凑近了我嘴边,轻声笑道:「来,张嘴。」 他态度如此温柔,仿佛不是在推我入深渊,而是恋人间嬉笑怒骂,亲亲密密。 我却只能听从他,缓缓张嘴,将百郁香吞入腹中。 百郁香药效发作得很快,更何况是在双修事后。药力挥发开来,于是四肢百骸间的刺痛渐渐缓和下来,只余下一片温和的热意。 灵力从体内流失的时候,仿佛经脉被生生抽出血肉,不止是疼,还有清晰察觉到自己虚弱的恐惧感。 而这些,如今尽数被药力压了下去。 我这时才仿佛重新活过来,用灵力感受了一下修为,然后便发觉,仅仅只是一晚,我便从金丹后期落了下来。 我的心情不由复杂起来,却又莫名有些放松地想到。 若是这般下去,无需多长时日,我便可以离开伏阴身边了。 只是,这时我还未曾意识到,我身上的百郁香的气息有多浓郁,而我的修为又到底会落到什么地步去。 或许,也只是我不愿想罢了。 和伏阴正式结为道侣之后,我便连修炼都懈怠起来,反正无论如何都是当作炉鼎用的,因而便日日得闲。 可我如今出去,因得百郁香的气息,众人便都明白我其实是伏阴炉鼎。我不愿与那些人计较,得了伏阴同意便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四处走走,到了时辰便用千里符回来。 伏阴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顾及我的时候便少了。而我在外之时,听闻伏阴将越秋风身上怀有万剑宗剑谱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如此一来,原本任由越秋风逍遥的万剑宗便又派出人来,要从越秋风手中拿回剑谱,而越秋风以师父遗物为由,不愿退还。 众人便都明白过来,伏阴这是要逼得越秋风狼狈逃窜,于是又有许多流言,说伏阴如何无情心狠,便是越秋风也逃不过被厌弃的下场,又何论是如今他身边那个炉鼎。 流言听得多了,我便也麻木起来,觉得结局本当如此。 可到后来,境界逐日跌落,我便觉得越来越难忍受和伏阴双修,也更难离开洞府。 从前我实力低微之时也从不曾怕过外出,可我如今却怕自己身为炉鼎他人一看便知,又实力低微,非要受伏阴庇护。 境界落回筑基期的那一天我情绪低落得厉害,伏阴却又有什么事一般与我双修后便离开了。我本是打算再不出门,却还是忍不住用了千里符,在离合欢宗千里外的黎湖边呆了一会儿。 黎湖不算林泉,但面积辽阔,在湖边看水恰似是看海。 我安静坐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心情好起来。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今日在此还能遇到越秋风。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身上血迹未干,衣衫褴褛,重剑尚且未曾入鞘,却仿佛是直奔我而来,远远便叫住了我。 「伏钧。」他的声音带着灵力灌入我耳中,我去拿千里符的动作便顿了下来。 我看着越秋风走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遍,便开口问我:「你与他,还是结为道侣了?」 我点点头,应了声。 越秋风抿紧了唇,神色复杂。 他的眉头紧锁,仿佛遇上了什么让他觉得很为难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伏钧,阴阳鼎可以转换命理。」 我微微一愣。 但他这般说完,已然运起灵力离开。 我抬头一看,见得一些人御剑的流光从空中划过,追逐他而去,想来是那些要追回剑谱的万剑宗长老。 他说的话仿佛尚且在耳边,一字一字砸在我心头。 转换命理。 我想着这短短几个字,仿佛默念着某种逃不开的言咒,手里的千里符不自觉地捏皱了。 伏阴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第63章 命数 转换命理可以有很多意思。 命理所蕴含的内容包括了气运,体质,命盘和记忆,我思来想去,觉得伏阴想要的或许是气运。 天生道体,是气运最盛的一种体质。 我那次去过黎湖后,便不太乐意出去了。 炉鼎的身体灵力泄露得厉害,就算是有百郁香,我还是时时刻刻能感到灵力丢失后不受控制的恐惧感。 那是由强变弱后,不受控制的情绪。 而伏阴似乎也感到了我这种情绪,于是也鲜少离开我的身边,用了大多数时间来陪我。 我没说什么,却是隐约觉得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在周围,我终究是放心一点的。 他自然也知道,于是笑着半开玩笑,说:「我从未想过你还有这般娇气的时候。」 这时我也只能无奈苦笑了。 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止是娇气,跌入筑基期后,我的灵力流失得更快,而那种属于百郁香的奇特桂花香气已经浓郁到我自己都能闻到的地步。 我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身上香气浓郁有些别扭,更别说是桂花香这种馥郁而软绵绵的香味,全然不似伏阴身上的暗香。 相处得久了我便知道,他身上的暗香是自带的,并非是外物所致。而他的身上已不似从前那般寒冷,想来应该是功法凑效了。 第70页 这时候我隐隐便有些高兴,想着我到底不是白费功夫,对他有好处便好似我也算物尽其用了。如此我觉得也不算是自贱,不过是我当真觉得,我对伏阴而言也就物尽其用这个词说起来最为合适。 符合事实而已。 尽管如此,到练气期伏阴仍不曾提起要放我走时,我终究有些不安。 那日晚间伏阴寻我时,我忽而觉得恐惧极了,某种仿佛要失去重要的东西的感觉逼得我溃不成军。之前无论他如何待我,我从来不曾哭过,但这次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下意识求他:「伏阴,伏阴……求你,不,不行。」 然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求他什么。 恍惚间我觉得他似乎顿了顿动作,俯身下来吻我眼角。 他轻声说:「别怕。」 我也不想如此狼狈地哀求他,也明白并没有这个必要求他,可我几乎难以自控。 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失而去,直到我感到灵力枯竭,伏阴仍旧没有停。 某种恐惧终于到达了顶峰。 失去了灵力,天道眼已经不受控制,我的眼前开始出现种种光怪陆离的幻象。 云树沧海,命盘纹理,星辰日月,飞花流云…… 这些幻景混乱地交错重叠,于是成了种种复杂的图案与线条,在这个瞬间我近乎失去了意识。 但在陷入昏迷前,我费力凝神,看到伏阴与我十指相扣的手。 这两只手的指间,红线交缠。 他一直在我耳边说些什么,可他说的许多安抚的话,我全都不曾能听入耳中,唯有这时,我看着这些交缠的红线,猝然清醒了一分。 我听见他说:「阿钧,你不似我,此后不要再修道了。」 我想问他为什么,可是脑海里一阵阵地疼,我全身都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次,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我在昏沉中梦了一场,或许那也不是梦,而是某个人的记忆。 属于伏阴的记忆。 一段段的记忆,有的模煳有的清晰,却都独属于那个人,从年少到后来。 年少的步步为营,后来的四处留情,他的骄傲不甘和狂妄自私,皆在其中。 他与自己的师父,是顺水推舟各怀鬼胎,只是他技高一筹,弒师自立。 他与越秋风,是两人之间心知肚明,各得所求。他要一位道侣来抱他安稳,不被人当炉鼎取用,而越秋风顺势以爱为藉口,暗藏魔气,叛出师门。 而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他与越秋风一场偶然的际遇。 年少的两人途中相遇,越秋风虽未曾被伏阴迷惑,却到底年少单纯,多少被伏阴牵着鼻子走。 两人一起误入了一处遗址,得了传承的同时,以那里的法器算他们未来命数。 他们二人实力低微,法器也只能用三次,于是他们算了三则命数。 一则是他们两人都与一人红线交缠,二则是越秋风今后必然受千夫所指,三则是伏阴终会为一人道心尽毁。 修道之人都明白,命由人为,亦有天定。 伏阴不甘,拼尽全力要算得更细。他年少多志气,也分外狂傲,拼了心力差点丹田尽碎才算出来更细的东西。 他的劫难所落之处,一则为天生道体,二则为情。 天生道体万中无一,百年不出一个,这对于伏阴来说很容易找。 而更不如说,命中有纠葛是天生的命数,迟早会相见。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啊小可爱们!明天上伏阴的新年番外。 大家各自有喜欢的人物我特别开心,最近评论超多我直接快乐上天(什?),新的一年希望大家也快快乐乐嗷 第64章 假若(春节番外) 伏阴从世俗界的战场上捡回来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天生道体。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孩子。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孩子是刚刚出生的模样,丢在深山野林里,不远处便是勐兽虎视眈眈。他并不想收徒,对天生道体也没有什么想法,于是将这个孩子随意放在了一个人家的门口。 第二次遇见,那孩子正被那户人家卖出去,伏阴想着这到底是自己的因果,于是难得动了点善心,悄悄留了一个馒头给那孩子。 他那时想着,自己也算是尽人事了,至于那孩子后来如何,就要看他的命理造化了。 于是,后来他知道天生道体可以作为阳鼎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感慨后悔了一下。 他自己是阴阳鼎,就算后来因为秘法而得了合适的修炼之道,却也因为缺少阳鼎的平衡而越来越寸步难行。他知道,天生道体作为阳鼎亦有缺陷,用阴阳鼎换了命理,那孩子必然命盘受损,气运尽失。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身为合欢宗的长老,他也从不觉得用个炉鼎来提升修为有何不可。 何况,没有阳鼎,他迟早被寒毒入骨,说不准还要危及性命。 所以第三次遇见,伏阴自然没有放过那孩子的想法。 既然是作为炉鼎来用,他一开始自然也没有收徒的意思,只是破命之后,那孩子不知道是从哪听说来的规矩,拉着他的手满眼清澈真挚,说他是不是要收他为徒。 伏阴那一瞬间被那孩子圆熘熘像是小动物似的眼神触动了,于是犹豫了一下。 第71页 这一下犹豫,那孩子便蹬鼻子上脸,开始夸他如何如何好,自己能成为他徒弟是如何如何幸运的事情。 于是,伏阴又难得心软了一次,没打破这孩子的幻想,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只是他觉得这孩子大概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之前看着安安静静,兴起说的话也多了。 后来他每次烦了就让这孩子闭嘴,他便变得不太多说话。 到拜师那天,伏阴打心底觉得这事儿都是好笑的,于是也漫不经心。可那孩子郑重其事,叩首敬茶,一一不差。 待到取名的时候,伏阴随手往书上翻了翻,看到一个「均」字,转念便给他取名为「钧」。 冠的是他的姓,唤做伏钧。 伏阴一开始寻思着给伏钧找两个炉鼎,因为若有炉鼎修为精进便容易许多,而合欢宗的弟子,哪个是不通风月的。 于是他找了两个孩子,可带到伏钧面前,伏钧竟说他只要一个妻。 他一下子便忍不住笑。 这两孩子是给他作炉鼎的,说不定连妾都算不上,又如何算是妻呢? 可伏钧还是不要,他要的是愿得一心人,他要修有情道,以真心换真心。 伏阴觉得这孩子傻透了,他从没见过这般傻的,可谁知道他也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心上落花,那柔软漂亮的小东西不轻不重地在他心上压了一下。 连他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他从来不信什么真心,在他眼里情爱不过是半真半假,有时或许喜欢是真的,却也带了几分假意。他谁都能爱,因为他什么都喜欢,也什么都利用,他的爱就像他的道,多情胜无情,深情也薄情。 不过说起来,伏钧是个足够乖巧的孩子,无论他说什么,伏钧都听。 他不喜欢伏钧老是问这问那,于是后来伏钧不问他问题了。 他不喜欢伏钧未经他同意跑出去,伏钧便一直呆在他洞府之中。 可到后来,伏钧的这种顺从仿佛在他心中变了质。 伏阴不是逃避自己的人,他能清晰感到,他对伏钧的感觉变了。原本他觉得伏阴是炉鼎,不过是将来用于取用的器具罢了,可他如今看伏钧,却宛若是看着自己的掌中之物,如同手里无需牢笼便可锁住的宠物。 因此,他本来为伏阴准备的那两个孩子便被他放任自流了,他不想其他人碰他的阿钧。 那日伏钧与其他人下山的时候,夸俞青与他美得相似,他莫名便不悦起来。 于是,他罚了俞青好几鞭,然后警告他,不要靠近阿钧。 可就算是如此,伏阴也不放心。 他本就多情又多疑,待那些情人是漫不经心,唯独待伏钧刻毒,只因他在乎。 明知不对,却一意孤行。 伏钧不过离了他一年,他便总想起那孩子,想起他笨手笨脚做出来的吃食也能倒在地上,想起他无聊起来在洞府里摆了许多小玩意儿,想起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小心翼翼又满眼恋慕,如同某种小兽。 他觉得,或许自己不止喜欢那么简单。 真是栽了。 伏阴在心里嘲笑自己,却又多了分烦躁。 多情道多情道,修的就是多情,他这算什么呢? 伏阴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第一次为自己所修的道所苦恼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决定先将他心爱的孩子拎回来。 只是,伏阴太久没有来过世俗界,没想到这天居然是世俗界的新年。 他站在红彩遍布的街上,看着伏钧和他并不认识的少年在街上并肩而行,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很微妙的情绪,带着微微的酸和涩,缓慢地在心底发酵。 但是,伏钧很快就看到他了。 毕竟,他那样一个美人站在街上,融融灯火软化了他脸上的薄情,只余下了散漫笑意,宛若画中仙人落进俗世人间。 伏钧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心如擂鼓。 然后,他走上前去,不由问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伏阴故意如此问他。 伏钧便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摇着头说不是,却又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好在伏阴今天心情好,于是没有继续为难他,而是摸了摸他的头,亲昵地靠近过去,笑道:「怎么?出来一年就不知道要怎么招待师父了吗?」 伏钧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耳尖通红,连忙去翻自己拎在手上的吃食,一份份地在他面前打开。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挺好吃的,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就是。」他谨慎着自己的言辞,却又不受控制地透出了迫切讨好的模样。 伏阴被他逗笑了。 可他今日暂缓了思念,于是便格外配合伏钧如今的手足无措,将他说过的东西一份份都试了一遍。 伏钧呆愣愣地看着他动作,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他想自己的脸上一定是红了,不知道说是灯火照得红师父会不会信。 可这是他恋慕之人,他曾暗中多少次逾矩幻想,在懵懵懂懂的年纪便想着要陪在他身边。后来见得多了,师兄师姐们告诉他,这便是单相思。 他们说,单相思太苦了,不如及时行乐。 可他所相思之人如此模样,他人未可及一分,他连将就都做不到。 他记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便想要拜个新年。 第72页 可他实在太紧张了,于是开口的拜年之词便成了其他的模样。 他说:「师父,我喜欢你。」 伏阴眯起眼笑,歪着头问他:「你说什么?」 伏钧便一下子侷促起来,连忙改口:「我说,师父,新年快乐。」 伏阴却笑出了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阿钧啊,你可真是敢想不敢说?」 伏钧心中忽而生了惶恐,脸色苍白地否认:「不是……没有,只是说错了……师父。」 或许单相思便是如此,患得患失,诚惶诚恐。 他怕伏阴因此厌弃他。 可他却听得伏阴说:「不过既然你都说了,那怎么还唤我师父呢?」 伏钧一下子愣住了。 伏阴头一次有了点耐心,对他说:「唤我名字。」 伏钧呆呆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勇气,唤了一声:「伏阴。」 这次他知道,他肯定满脸通红,可他不需要想理由来解释了。 伏阴带着笑意地应了。 终于,子时至。 天空绽开无数烟火,满目灿烂,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伏阴看着眼前满目真挚的伏钧,想他这一颗真心,说不准真要被这孩子换了去,可他原本动摇的道心却忽而明悟起来。 多情道爱众人,此后他所爱众人皆是眼前人。 他第一次如此庆幸,天命有定,让他们相遇有三,终未错过。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个番外的想法是,假若伏阴从未知道自己将来命数。 命有天定,亦在人为,这则番外里发生的事情都发生过,只是因为伏阴心境不同,于是有了不同的结局。 只是,这个结局只能放在番外了,一起抠糖恰啊!这难道不甜吗! 第65章 重逢 当我在一处官道旁醒来,我便明白伏阴已经达成目的了,因为天道眼不受控制地让我见到了重重幻象。 这些幻象中,我看到写在我掌心的气运纹路,已然不是原来的模样。 而我终于明白,伏阴为何要换气运。 他的气运当真是差极了,甚至看起来比许多凡人还要不如。如此气运,往往意味着所託非人爱恨错付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而对于修道之人而言,气运好坏更意味着将来道途的长远与否,天道对其偏爱多少。 而天生道体,刚好是以气运闻名的一种天资。 除了气运之外,我身上受损的还有丹田。灵力枯竭之后被迫採补,而阴阳失衡也伤根基,如此一来丹田受损也在情理之中。 我如今灵力全失,唯有这天道眼可堪一用,可对于凡人来说,天道眼不过是多见小鬼。小鬼缠人,见了大多就摆不掉了,对于我这种凡人而言,不如不见。 于是,我将眼蒙上了。 我只是眼中有幻象,并非是眼盲,于是隔着布料还能模模煳煳看到点周围景象。 天道眼可见这一处灵力稀薄,想来应当是世俗界。 伏阴将我送回世俗界也好,毕竟因他缘故,修仙界中几乎无人不识我,而我并不愿再见那些故人。 如我从前所想,我与伏阴,这一场过后不过是恩义两清。 可他或许是不知该将我送往何处,于是弃我于此,留了不少衣物细软,甚至连他从前送我的佩剑都留给了我,我便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伏阴那等自视甚高又自尊自傲之人,能为他人考虑一分,也算是待我不同了。 我如此想着,沿着眼前官道向前走去。 太久没来世俗界,算来已然是百余年了,这世俗界中也有修道之人,于是朝代更迭半是天命半是人为。按理说起来,百岁不足以江山二改,如今应当还是外域草原之人执掌中原。 不过,说来也是奇事,天道原本似乎偏爱汉人,千年来中原都属汉人统领,这次倒是换了人。 我胡乱想着这些事,聊作一路前行的解闷。 好在如今为春夏之交,草木茂盛,阳光明媚,天气温和得很,走在路上便如同踏青。 我一路顺畅地到了城门,方才发觉我没有路引,是难能入城的。 于是我站在城门之下,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城墙,愣了好一会儿。 百年之前,还是没有路引这等东西的。 有人自我身后来,撞了我一下。 我猝不及防,以手中佩剑撑地方才稳住身形,却听得那人高声骂了一句:「死瞎子,别挡路。」 他人恶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我愣在了当场,好半天不曾回神来。 我握紧了佩剑,竟在这一瞬间想起空无来。 空无对于他人恶意,总是不看不念的。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而后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毕竟,我如今不再修道,与他们亦不是一路人。 我寻思着用些细软与他人借用个路引,可放眼看去,不知这是何处地界,城门前许多人看服饰皆非中原人。 又或是我孤陋寡闻,多年不来世俗界,已然不通服饰风俗。 而我着一身素净玄衣,眼上蒙着布带,看起来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瞎子,再说以我如今气运,遇上某些不怀好意之人的概率极大。 我忽而觉得有些棘手起来。 倒是想不到我竟连入城都苦难,莫不是我要混在人群里偷偷熘进去了。 第73页 我思索了一下,以我如今身手,虽说伤了根基也无灵力,可到底是留了道体,也不至于体弱无力,虽然不精人间武功,也不懂什么是轻功,但跑起来应该是挺快的。 只是我曾经出入自在,如今还要落得个在街上抱头鼠窜的情境,不知为何我却反而觉出了一点笑意。 这般想着,我便这般做了。 可我大抵是因为曾经气运太好,顺风顺水地过得习惯了,全然没想到换了气运的情境是全然不同的。我小心翼翼混入人群也混进去了,可因为服饰和眼上的布条,过城门的时候便被拦住。我心道不好,可到这地步,又实在不想退回去,也或许是长久修道被压制的玩心上来,闪身避开守卫的阻拦,我拔足便往城中去了。 谁知道我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呢,放在几百年前都不可能,可我如今偏偏就做了。 只是没想到,今日这城中不知道有什么贵人,城中戒备格外森严,意外放了个人进来,惹得全城都惊动了。 我是跑得快,可比不上人多。 但我如今终于明白气运太坏的惊人之处了,我自然不敢再任性胡闹,尽心尽力地躲避他人寻找。 只是躲来躲去,我隐隐明白自己是到了这城池的富贵人家住的地方,因得敏锐五感,我还能发觉暗中藏了不少实力强劲之人。 我有些茫茫然地站在街巷之中,忽而觉得无处可去,也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 从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煳了,但我此刻却猝然惊醒般想起来。 这里明明就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个我一开始被抛弃之处。 因为阿爹阿娘同我说,我们家的不远处,有一颗歪脖子树。我年少胆小,觉得那棵树像个妖魔鬼怪,于是怕极了那颗歪脖子树,如今便还留了几分记忆。 某种怅然与孤独,终于压倒了自欺欺人,让我后知后觉地多了分伤感。 正是这时候,我忽而感到有人过来,回头一看,便见是有人寻了过来。 我脚步刚刚抬起,本是想走,却忽而又见另一头有人迎面而来。 两面夹击,这可真有些进退维谷了,我是不会轻功的。 可我见那当前一人,却忽而觉得有些眼熟。 好似在何处见过了。 那人剑眉星眸,肤色黝黑,却有一头苍雪般的长髮和如雾般的灰色眼眸,让他满身压迫性的戾气中透出一分不似人间客的缥缈。 他生得俊美,可夺我注目的却是他那一直蔓延到脸上的黑色裂痕。 我知道,那裂痕是我天道眼所生的幻象,因为那痕迹上面遍布灵气。 而我身为魂修,只需借着天道眼便可看出,这人的魂魄不全,是一道残魂。 遍布灵气,只因这道残魂上加着他人的束缚与封印,应当是强行以他力补全残魂,方才能让这人藉以肉身存活于世。 我未曾想,甫一照面所见之人,便看起来如此不凡,于是不由心生忌惮。 可他在前未动,其他人便也不曾动作。 他细细看了我半晌,忽而开口道:「是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 无论是容貌还是音色,我应当从未曾见过如此人物,以他的奇异容貌,我见过是不会忘的。 见我愣怔,他便接着道:「多年前偶遇,你身边跟着一位僧人,我手下人想要与你比试。」 随着他的话语,某些记忆终于从角落里浮出一角来。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模模煳煳记起曾打过照面的一个青年来。 那时,他满身戾气,面目在污血下模煳不清。 作者有话说: 转过伏阴的场后,卡文症状突然好了?咚咚锵,大锅菜前奏 第66章 未解 我现在算是知道,这气运差,能差到何种地步了。 我曾经以为所见是故人,便是命有一线生机,可我如今见这人,却是更往死地踏了一步。 这人命人来抓我,我本是想逃,可他亲自出手,便轻而易举地擒住了我。 「你与空无交好,对吧?」他问我。 我微微一愣,而后摇摇头。 交好算不上,并且不管怎么说,他虽是用平淡的语气来问,却隐隐给人以胁迫之感。 闻言,他嗤笑了一声,忽而扯下了我眼前的布条。 周围的景象一清晰起来,那些幻象便处处浮现而出,不受控制地消而復现,重重相叠。 而眼前之人,身上几乎凝成实质的血气和煞气几乎凝成液状,将他的面目都覆盖起来,连着我的眼眸都被刺得隐隐作痛。 我猝不及防,下意识捂住了眼。 「瞎了?」他似乎要掰开我的手指来看,却又忽而停了下来,「你——」 他顿了好一会儿,连掐着我手腕的力道都弱了点,似乎有些迟疑地道:「你不是修士?」 我好不容易适应了些眼中的刺痛感,却因为重重幻象而目光涣散,闻言只是摇摇头,说:「不是。」 而后,我半天不曾听闻他开口,再开口时他已经松开了我的手,说道:「罢了,你跟我走。」 于是,如此一来,我迷迷煳煳便被他戴上了镣铐,被迫跟着这人了。 我听见许多人唤他「大人」,可偏偏那些人又不说他是什么官职。 我原本便记性好,可也只能堪堪从记忆的角落挖出那么一道人影,更别说那匆匆一个相逢,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第74页 可我若要与他说话,他便只睨我一眼,对我道:「闭嘴。」 就算没有天道眼所见的那些血气和煞气,他本也满身暴戾之气,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感,我下意识便照做了。 我隐隐明白,他绝非什么善人。 可我不言不语,被他以锁链与自己相扣,跟着他来去,也实在觉得这情况怪异。 他在如今的朝廷似乎地位不低,我见着四品官服之人都要对他俯首,想他应当也是朝堂重臣。而对于修士而言,入朝为官便扯上了因果,命运与龙脉相连,是福也是祸,而且往往牵连千年,是以大部分修士并不耐烦管这人间事。 并且他身上的血煞之气虽重,却并无灵力在身,想来也不是修士。 可他看起来又实在蹊跷,残魂虽自主魂剥离,却也连着主魂的命脉气运,主魂盛则残魂盛,主魂弱则残魂弱。他这般看着生龙活虎的,还能稳稳在一具傀儡之身中居住百余年,想来主魂来处不小。 身怀血煞之人往往多杀孽,他既然不杀我了,我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地去烦他。 只是,我被他这般束缚了三四天,像条被家养的狗般牵着,终究觉得有些无奈又难堪。我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到受制于人的耻辱感,也从未感到他这般强独占欲的人,偏偏我不过是他抓回来的犯人,可他人要多看我几眼,他似乎也不悦。 这更让我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我想他应该是和空无认识的,可当年两人应该打过照面,却像是全然不相识的样子。 而我更没有想到,跟在他身边我竟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容玉。 我倒是没想到,容玉到这时候居然还在世俗界。 容玉见到我也是惊讶的,转眼看向那人,开口道:「苍梧,这人……与你有什么过节?」 闻言,我心道,原来这人是叫苍梧,名字还是好听的。 苍梧抬眼看我,而后反问道:「你认识?」 容玉点点头,道:「认识。」 我下意识有些紧张起来。 然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知我来处,而过往我都不愿再提。 「他是什么特别的人吗?」苍梧从文书里抬起头,看似随意地问道。 容玉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并非。」 苍梧一挑眉,道:「那你问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语气隐隐带了些不善,容玉却是姿态从容地继续道:「但他与我有关,我与他,有一根红线未解。」 空气有一瞬寂静。 我此时我眼上还蒙着布条,却忽而有点想摘了布条看看是哪来的红线。 容玉不是有他的有缘人么? 何况,我与他又不是道侣,何来的红线未解? 然而,还未等我有所动作,却听得苍梧将手中笔放下,磕在桌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那便将这红线解了吧。」苍梧冷冷道,「现在,他只需和我系一条红线。」 作者有话说: 炒啊炒啊炒大锅菜~ 话说回来,你们想要日更一千五还是隔日更三千(doge) 第67章 相争 苍梧语气霸道,容玉却仿佛早日便习惯了他这脾性,不急也不恼地笑道:「苍梧,你该知道,这红线可不是我想解便解的。」 「你的事情,与我何干?」苍梧冷笑了一声,「待这次回去我就办婚礼,天地为证,他便是我的人,你与他有什么命定,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一人一语,你来我往地说着,我却一下子听得迷迷煳煳。 容玉和苍梧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和容玉又有什么命定?这诸多种种,若是我之前似乎也看不明白,何况我如今灵力全失,连着想推算一番都推不出来。 然而,我听不明白之余,还有些犯困了。 苍梧夜间将我拴在他房内,却无我酣睡之处,可我如今是凡人,无灵力滋养道体,我自然也会疲乏嗜睡。 容玉这时似乎发觉我犯困了,于是我听得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没让他好好休息吗?」 苍梧安静了一瞬,而后道:「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是修士了。」 「这还何须看?他刚渡了情劫,你不是修士但也应当看得出来。」 「情劫」两个字,又忽而将我的睡意赶走了大半。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渡了情劫?」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这次是情劫。 苍梧一个冷眼扫过来,「准你开口了吗?」 我觉得这人有些无理取闹。 说到底我都不记得他是谁,也不知道我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人又是要抓我,又是要管我的,当真奇怪还惹人厌烦。 我其实是很少对人有厌烦的情绪的,但多日来苍梧这般独断专行,我是真不太喜欢他的。 所以我不理他,只是看容玉。 容玉与我对上目光,回应道:「我是命修,能算出一二。」 命修控气运命理,是诸多修士中最为神秘也最是稀少的一种修士。而命修最多之处,是常年混在世俗界中的归元宗。 归元宗修士多与世俗界中的命脉相连,他们承接天地命脉而修炼,有改气运识命理之能。 可容玉怎么成了命修呢? 第75页 容玉大概看出了我眼中迷惑,便笑了笑,开口道:「一点奇遇罢了,我如今是归元宗弟子。」 而我与容玉说了这两句,苍梧便似乎不满起来,忽而站起身道:「容玉,你今日来不是为此事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而或许因他心情不好,这句话说出来的语气也生硬。 「今日来,我是为陛下之令。可如今见阿钧,便是为阿钧之事了。」容玉回话倒也从善如流般,不动声色地表明了态度。 苍梧轻笑一声,忽而伸手一拽。 他手上与我锁链相连,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端的是猝不及防一头雾水。 而此时,他已然抬手揽住我的肩头,怡然笑道:「那刚好,你帮着我同陛下说说,我要与他成婚了。」 我不由一愣怔,下意识觉得他话里虽有笑意,这笑意却是冷的。 「大人还是如此狂傲妄为。」容玉也笑了一声。 两人之间似有暗流涌动。 我好歹也在世俗界与修仙界都呆了许多年,已然不是当初被伏阴困在洞府百年不出的懵懂少年,于是以我这头脑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这莫不是在相争。 而争的不是什么奇物,倒是我这个人。 我不由想,我还有什么值得他人利用的呢? 不曾料到,我这般想,竟是不由得说出了口。 这次,苍梧与容玉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而后苍梧终于放开我,将我往容玉的方向推了推,道:「行了,别说我欺人太甚,他就借给你说说话,然后把人给我还回来。」 我这次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的人。」 「我抓到了就是我的。」他嗤笑一声,摆摆手道,「少废话,要去赶紧去,别等我改了主意。」 他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好像是我错了一般,我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他说着,已然用钥匙解开了手上镣铐。 容玉垂眸看我,一如从前那般笑得温雅,却头一次主动靠近我,牵住了我的手,轻声道:「好久不见,阿钧。」 我看着他,茫然眨了眨眼。 他从前也不曾唤我阿钧。 我明明觉得,许久之前的容玉不愿靠近我,他虽看起来温雅,却待人最有距离,更何况他修的无情道。 修无情道者,心如止水,大道成而后忘情。 我被牵在容玉手中的手指不由得收了收。 大抵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待我亲近,我却宛若被悬在半空,心头不安。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残魂和主魂,你们觉得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第68章 天命 我不知容玉是不是感到了我所想,他放开了我的手,转而向屋外走去。 他带着我停在了院中的吃糖旁边,而后问我:「你的情劫,是降在伏阴身上吧?」 我想了想,道:「若那是我情劫,那便应当是。」 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情劫。 我曾经以为我的情劫是谢映白,我和他是事事意难平,有情而求不得,我为他葬众人生心魔,几乎将自己的道途闹得一片狼藉。我也不是没想过我与伏阴之事应当是我情劫,可我与他从来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阴差阳错物是人非,将我这一身气运修为都赔给他,是我自愿的。 我曾爱慕与他,也有过少年不知事时的懵懂挣扎,然而从心底来说,我待伏阴大都是心甘情愿的,没什么太多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 容玉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于是轻笑了一声,而后他问我:「阿钧,身为修道之人,你信命吗?」 「我信。」我当然信命,因为我知道天有命理,可我也知道事在人为,于是下意识补上一句,「命途并非所有。」 「是,然而挣脱命理,少有可能。」容玉轻轻笑了笑,然而这次他温雅淡然的笑意里浮出点冷淡意味,似有讥讽之意,「说来可笑,我曾是不信命的。」 我微微一愣。 鲜少有修士不信命的,毕竟命理明明白白刻在天道之中,而身为修士,夺天地造化也顺应天命,无论是劫难还是天雷,都是八分天註定。 「我不信命的那一分,是归于情之一字。」他的眉目微微舒展开来,而后他轻嘆了一口气,道,「我本以为,所想是谁,所念所爱是谁,也应当由自己确认八分,而非全属于天註定。我很早便知晓,姜应是我有缘人,但她与我的缘分,无论深浅都不足三十载。可我不信,我非要试试与她执子之手,相守白头。」 「可后来你也看到了。」他微微垂眸,侧头来看我,目光沉静而冷淡,「我已然用了真心待她,可终究不是爱她,她曾爱我,却也知我爱非深切。我是修道之人,而她只要入世,我与她到后来,终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后来我又遇到了过很多人,到最后我终于恍然醒悟,原来这便是命理上刻下的有缘人之意。」 「有缘人是我所爱所念,可有的人终生追逐也难成眷侣;有的人只是遥遥一眼对视,便铭记一生;有的人年少爱之真切,而后终究分道扬镳,爱而成仇;有的人见之不喜,可最后只有那人共患难同心而行。」容玉一边说着,一边掐诀结印。 随着他的灵力展开,我眼前的幻象渐渐淡去,只留下我手指间交缠的红线在视野中清晰起来。 第76页 我这是第一次,完整看到我手心红线。 我大概知道,大多数人的红线都是繁杂的,可主要的红线只有那么几条,连向此生最重要的爱人。然而,我掌心红线如同乱麻,那几条红线交织成团,向远方隐隐延伸而去,而其中一条,正在我眼前,与容玉相连。 容玉朝我摊开手来,我便见得他手中最为明亮的那条红线只有这么一条,余下只是浅浅红光。 「待我修了命修,我才看破了,所谓人为,也半是天命,天命中的偶然反而成了必然之事。」他抬起头来,与我目光相对,轻声道,「伏钧,多年前见你大概便是天命,我曾想逃过命理,却终究绕了一圈回到了原地。」 我抿了抿唇,渐渐有些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他要与我试试这命理,试试所谓的有缘人与命中注定的相爱。 如若是多年前的我,或许会觉得他不过是利用我,而我心有所属或是惦念他人,也过于执着于真心假意之分,定然是不会肯的。 然而,如今兜兜转转歷经许多,他将这些话摊开来说,在我面前一一告知明白了,我却没有拒绝的念头。 大抵是我终于知道,道途漫长艰难,我不想攀登高峰,却有人为此不择手段。 而人间情爱与有缘人,大都是真心难得,假意为多,有个虚假幻象,便足以日久生情,余生奔赴。 若我命理上刻了许多人的名字,我也想知道,此生将归何处。 只是,我看了看某根若隐若现向室内而去的红线,不由问道:「残魂也会有吗?」 「会。」容玉笑了一声,「残魂命理与主魂相合,犹如镜像两面。」 我觉得这天道规划的命理有些好笑了,便不由笑了一声,道:「那你或许,要先让苍梧放手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到了,然而剧情还是按照剧本走,所以我很好奇你们猜的主魂都是谁 第69章 算计 这次容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苍梧只是残魂罢了。」 我微微一怔,而后反应过来。 没了修为成了凡人,食用五谷晨起夜休的,我连魂修传承都快忘得差不多,自然也不曾想过残魂之下更深层的意义。 苍梧与我见面不过几次,说情爱太过,说全不在意又并不像,而主魂残魂心意相通,苍梧待我如何,定然是因他的主魂。 残魂主魂,终归是一人。 思及此,我不由问:「主魂是谁?」 「并不知。」容玉说着,却微微笑起来,「但可用此事,缓一缓苍梧的脾性。你若答应我,苍梧那我自会应付,但你答不答应,我都要与你说清楚。我修的是无情道,无情道先入情后忘情,我若因你入情,却不一定会和你走到最后。」 他如此说得明白,我心里反而生出些好感来。 我知道,对于容玉而言,修道大概是最为重要之事,否则他也不会选无情道。而他也曾避过我,另选他人而不信天命,我如今想来,这已然是他做过最大限度的尝试挣扎。修道日月再长,也终究是有限的,他看不透也就修为难进,蹉跎来去难免心有不甘。 可他终究如此尝试过了,最后兜兜转转我来他面前,他也来寻我,详细问我一二。 我从来所求不多,而我如今不过是凡人,百年一过便是尽头。 「那我也与你说清楚,我或许难以爱你。」我如此对他道。 因为我知道,我之前爱过谢映白也爱过伏阴,对空无是先谈欲望后有留恋,却终究都不过一厢情愿。 我的爱欲皆是无疾而终,于是此后也不敢再爱人。 容玉却是笑起来,他说:「阿钧,你可知人间有个词,叫做日久生情。」 「你又可知有个词,叫做物是人非。」我下意识回他,却马上意识到自己有回怼的嫌疑。 好在他并不生气,只是说:「那也是天意。」 我忽而意识到,他从前不信命,如今倒是坚信不疑了。 或许这便是命修吧,知偶然註定皆在命中,于是反而豁然开朗。 我与他话说得差不多了,恰巧苍梧也从室内走了出来,扬声道:「说完了没有?容玉,把人还回来。」 他的语气冰冷,还隐隐地带着戾气,我听得觉得他似乎是生气了。 容玉于是回过头去看苍梧,说:「这红线解不开。」 「解不开也是我的人。」苍梧说着这句话,然后嗤笑了一声,似乎在笑他的痴心妄想,「容玉,我知道你是命修,我是记着你的人情才给你面子,别蹬鼻子上脸。」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凡人用这种语气跟修士说话,我一时间觉得好奇,又觉得苍梧脾气又坏又傲。 容玉只是笑了笑,然后语气温雅地道:「何必动脾气,你于他无情,不如借我十年。」 十年? 我不由看向他。 只是十年,他便如此有信心吗? 苍梧冷冷看他,他却不慌不忙,接着道:「十年之间,我会为你寻得主魂所在。」 后面的条件似乎动摇了苍梧,我看他的神色变了变。 而后,苍梧对他说:「你立誓。」 容玉立刻抬手结印立誓。 于是苍梧拂袖,转过身去,道:「十年就十年,十年后我要与他成婚。」 第77页 我看得莫名其妙,实不知这人在想些什么。 倒是容玉似乎猜到了我的疑惑,牵着我的手开口解释道:「苍梧曾是带兵的将士,他的魂魄身有血煞之气,是天生主生死的杀星,自小以武力解决事端。可他只是残魂,命理不齐,因果难明,连天子都要惧他一分,因而脾气端的是杀伐果断,但他到底还不算十恶不赦之人。」 「他要与你成婚,大抵是因他主魂与你有关,心有执念传得一二,他便也有相似之情。从你身上寻,十年内他的主魂自可寻到,而十年后他还要与你成婚与否,又要另论了。」容玉说这话端的是悠闲。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缥缈似仙更胜从前,我却从他身上看出了点不显于外的聪明算计。 我当然是知道容玉是聪慧的,或者说我遇见的这些人里,难有什么蠢人。若真要说,最蠢的大抵便是我自己,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我恰巧是那个不为己的。 只是,容玉的聪明算计是不外露的,众人看他是看人间谪仙,哪知这位仙人心思也多。 但我终究不由问他一句:「你如此肯定?」 「阿钧,这都是天命。」他笑道,「我都算好了,总有些事情,是不会有错的。」 作者有话说: 啊哈哈哈哈哈,没有人猜中是谁(好像暴露了什么) 第70章 过往 其实我还是不太懂,容玉眼中所说的命定,到底多不可违抗。 大概因为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命盘是可改的,很多修士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并非全然如此认为,毕竟终究是天有命数,就好似註定我年少之时遇上的是伏阴,而非越秋风。 这个念头大抵是从我后来见到越秋风的时候冒出来的。 我原本不愿如此想,但有些念头或许不受控制,在某个放松警惕的时候从心底冒出来。 若我当初所见是越秋风,或许我不会曾爱慕一个不该爱的人,也不会患得患失最后退而却步,转爱他人,也不会求而不得,困于情道不得解脱。 因而,容玉说的这些,我都未曾反驳。 我知容玉是要先入情而后忘情,可我实在不知要怎么待人才能让人入情。空无也曾说,他要从我身上知情爱,可我到后来也不知道他悟明白了没有。于是,我只能懵懵懂懂,恰似当初谢映白待我一般待他。 我与他去看秋日的雨和冬日的雪,与他并肩行过长街,与他看日出日落飞鸟归巢,也一起遍踏河山。 然而,他始终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谪仙模样,灯火落不进他眼中,飞鸟不会停于他肩头。他与我并肩,却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于是我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无奈看他,道:「你要怎么入情?我觉得我总不能说让你爱我,你便爱我。」 容玉低头来看我,轻声笑道:「你做自己的事情便好,无需管我。」 他的眼眸泛着些微灰色,宛若一场朦胧烟雨,缥缈又空濛,让他的神色也不怎么明显。 然而,我隐约可窥见一抹笑意,真真切切的。 我不知是何处惹他笑,但莫名觉得有些委屈起来,想我费心费力,他却好似全不在意,还笑我几分。 我干脆从他掌中收回手,交叉环抱于胸前,闷声问他:「那你不早说?」平白我掀了陈年旧伤来尽心尽力,与他来寻那一分命定。 「阿钧,你可知,有的人茫茫人群见了一眼便牢记千万年。」他对上我的目光,忽而一字一字缓缓道,「此为,一见钟情。」 我不知为何要避开他的目光,但我确实下意识目光闪躲。 我想,这与我们何关呢? 但我又想了想,问他:「你的意思是,这便是天命吗?」 「不。」他摇了摇头。 有个猜测划过我的脑海,而后我便在心中笑自己自作多情。 可在这一瞬间,我偏偏听到容玉说:「多年前,我们初见,你说你只要一个妻,那时候我笑了笑。我笑你天真无知,在伏阴这种人的身边,偏要一颗心玲珑剔透。但我见你看伏阴的目光,转念又觉得你挺可爱。」 我忽而觉得有些慌乱无措,于是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去绞自己的衣角,片刻后又觉得这动作矫情又女气,于是慢吞吞地放开手,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哦。」 我大抵是真的想不出话来,这么回了一个字又觉得自己无礼得很。 容玉说到这,却戛然而止,转而问道:「你要吃糖炒栗子吗?」 我的脑海中还没将念头转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他问得是个什么事情,于是点点头,说:「吃。」 不知道是什么执念,我开始偏爱糖炒栗子。 大抵是我当初在幻阵里,看到女子装扮的伏阴从街上而过,被那凤眸勾了魂,才会如此执迷不悟爱屋及乌。 好似那美人悦目,便连带着糖炒栗子也成了我心中顶尖的美味。 明明,吃起来的时候也就那样了。 容玉转开话题,我自然也不会再提,只是思绪被打散了,我便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了。 这是江北之地,风光秀美,江湖众多,我原来想了去何处做什么,这时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容玉又牵起了我的手,一手帮我拿着糖炒栗子,于是我只需另一手去拿来吃。 我不知要往哪里走,便任他往何处,我只是边吃边跟着。毕竟我如今不似往昔,成了凡人之后我似乎更重口腹之慾了,常常又饿又馋。 第78页 但我吃着吃着,恍然间突然想到,似乎连谢映白都不曾如此宠溺我,连吃食都是容玉给我拿着,另一只手偏偏被他牵在手里。 我想将手收回来,他却握紧了,侧头问我:「怎么?」 「让我自己来拿吧,这样不方便。」我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他却只是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那我可以揽着你的腰,你靠近一点。」 我愕然错觉是被他调戏了,一抬头便见他眼中浅淡笑意,那张精緻似仙人的容颜上浮现出笑意来,便显得温软许多,也不那么疏离空灵了。 我确实想不到他这般人还会开这种玩笑,于是着实愣了半晌方才道:「那,那罢了。」 他却低笑一声,将那糖炒栗子递给我了,说:「不过玩笑话。」 我呆愣愣接过来。 我将糖炒栗子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容玉也带着我停在了一个湖边。 此处江湖辽阔,这湖水乍一看去恰似海一般,却又平静清澈得多,映照四周天地,好似一面明镜。水乡中多种莲花,这湖边便有一大片的莲,如今恰巧是夏日,天光极亮,那些荷叶极大,明晃晃地反射着光,一路沿着岸边延伸而去,远远可见尽头被遮挡许多的亭阁楼榭。 我们所在之处,有一颗极茂盛的树,不知是何种树木,枝干遒劲叶片葱茏,树荫遮蔽在我与容玉头上,庇护得周围一片清凉。 容玉早已用灵力让我免于炎热,但在这树荫之下,我还是觉得比之在烈日之下舒服许多。 他站在这一处看那湖面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忽而开口道:「我入道破命之前,最后在世俗界停留之处便是这里。都说入道便断凡尘,可凡尘之命往往定下了后来许多事情,在破命前的许多日夜,我都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此处。」 「那一日烈火焚烧了半边天,娘亲带着我来到此处,将我放进小舟里,推入了这茫茫莲花之中。」他如此说着,已经踏上了旁边小舟摆渡之处。 这里有人收钱出借这些小舟,大抵是给游人泛舟之用,但此处泛舟的人似乎并不多,我抬眼看湖上,只能看到莲叶摇动,不曾见人影。 容玉租了一只小舟,踏上去后伸手给我,我便也借力上了小舟。 他大抵用了些术法,于是这小舟不必我们划,自己朝着莲花丛中飘了进去。 小舟入莲花之内时我方才明白为何我看不到人,因为此处莲花生长得太好了,小舟分花拂叶方才得入期间,而入了其中身后莲花便重新合拢,我们坐在小舟之中,莲叶底部便可拂过头顶。 容玉侧躺在小舟之中,而我则坐在一侧。 我知他应当是想说些什么,我本嘴笨最是不会安慰人,于是只安静听他说。 「我爹娘是说书人口中常说的才子佳人,娘亲的美貌天下独绝,爹也是难得出生寒门的文人名士。他们恩爱许多年,可后来终有其他美人恋慕于我爹。如今我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有心,一朝雨露将多年恩爱毁于一旦,爹心中有愧而娘亲此后日渐难以释怀,而那美人在一个夜间放了火,要许多人为她的求而不得陪葬。家中前门已毁,背后临水,娘亲便在此处将我推入湖中。」 「我在湖中惶然无措,只看到无数莲叶莲花划过我身旁而去,无穷无尽,将通红焰火淹没于我眼前。」容玉说着轻轻笑起来,很浅淡的笑,意义不明。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要就此小憩睡去。 但我听得他继续说:「阿钧,我选的无情道,因为我惧怕情爱,我总是想情不得长久,又或是诱人疯魔至此,实在可笑又可怕。」 「可我又想,情爱到底是何物,才让人如此如痴如狂,似疯似魔。自我见你第一眼,我若有所觉,却终究不想也不愿。后来我知你修的是有情道,便想我终究要忘情,何必误你伤你,不若不曾开始。」 「但终究到今日。」 容玉微微睁眼,忽而握住了我的手,声音很轻地说:「阿钧,别爱我。」 我怔怔愣住。 我想起伏阴对我说,阿钧,爱我吧。 然而容玉如今如此用力地握住我,却与我说。 阿钧,别爱我。 我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由想,人与人当真许多不同。 我想我该回他说,我不会爱他。 我曾爱一人踌躇不前,也爱一人奋不顾身,曾留恋一抹温柔却永不相见,曾感谢一分善意却主动离开,此后我再不敢不想也不愿爱人。 可我曾经修的是有情道,我早已明白何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于是我不回话,只是想,若能说不爱就不爱,我何至于此。 我不敢看他,许久沉默,也未曾听他再开口。 天忽而暗下来,空中聚起了乌云。 我低头去看容玉,发觉他已然闭上眼安静躺着,宛若睡着一般。 然而,他眼角闪烁着一点水光,而后有水珠从他眼角落出,跌进了鬓角。 我的心微微一颤,刚要弯腰去看,却忽而觉得面颊上有丝丝凉意,抬手便摸到一点湿意。 下雨了。 我抬头看看天,于旁边折了一只巨大的荷叶举起来。 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落在荷叶上敲出一连串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嗯……三千字,我觉得一千五一更感觉太敷衍了,我自己都觉得看起来不爽,以后尽量日更三千 第79页 第71章 值得 江北泛舟之后,我就提出离开江北了。 或许是我多愁善感,又或是我多此一举,我觉得江北既然是伤心地,那便不要多待着。 就好似我与谢映白无疾而终,从此我不愿再去淮南。 江北和淮南都不去之后,我们自然是往北方而去,而北方繁荣胜过南方,因得如今江山之主的缘故,也多了许多草原之人。 我觉得草原的服饰甚是有趣,便也换了一身,向人学着散开头髮编许多小辫子。 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忽而觉得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都好看,也觉得那些不似中原的服饰别有特点。 而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容玉便在一旁看着我,只是见我努力学编辫子,也跟着一起学,后来他也给我编辫子,编得还比我快得多了。 我那时是觉得有些尴尬的,毕竟我与容玉都是男子,他修长手指在我的头髮中穿梭,传来轻微触感,有种温柔得过分的感觉。只是我想想,让容玉给我编发,怎么看都奇怪。 他这么一个如仙似玉的美人,连这些草原的厚重服饰落于他身上都觉得过于粗糙,粗狂之美套不入他身上,只显得突兀不合。何况是编发这种事情,他所做的此事的对象还不是柔美动人的女子,而是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待他编完一条,我便扭过头,对他道:「我自己来吧,编完很快的。」 他却伸手揪住了我的头髮,笑道:「我帮你会快一点。」 我被他这动作扯到了头皮,猝不及防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听到他低笑起来。 于是我明白过来,他是故意闹我。 我不由愣怔了好一会儿。 其实明明可以用术法,他却非要自己一点一点帮我编,温柔至此。若他修的不是无情道,或许是比伏阴还要引人心动,可他偏偏修无情道,连悟情都要与人说得明明白白。 我如此想着,手上动作越来越慢。 原来我身边有许多人,我若随意喜欢一个也好,偏偏我情窦初开,误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偏偏爱伏阴。 待我编完我手上这一条髮辫,伸手一摸便发觉,容玉竟已经编完了。 我侧头看他,不由道歉:「抱歉啊,我动作太慢了。」 他只是温和笑道:「无妨。」 但他如此说,我却更觉得恐惊天上人一般。 我已经许久未曾有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但我与容玉相交不深,我却时不时有这般想法。 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不太有信心的,虽所得不少,却没养出那些天骄般的自傲自得,明知天下我所想无不可得,却偏生觉得这也不应属于我,那也不应是我所得。大抵是因伏阴从不夸我,我小心爱慕也曾酌情讨好,而我生而一无所有,自以为所有一切皆是他给予我。 但我现在明明告诉自己一切已经偿还,却对另一个人有了这般心情。 或许是他太好了,就如同我再也不敢相见的空无一般。 弃我者伤我者我尚且可以问心无愧,偏偏善待我之人我不敢靠前一步。 容玉本也想同我一起穿那外族的衣服,可他是修道之人,身上所穿皆是法器。我觉得他穿那衣服也觉得怪怪的,便对他道:「若是为我,无需如此。」 他沉默了一瞬,也不强求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与他走在一处,本来兀自穿着衣服玩着上头垂落的珠串宝石,也觉得新奇好玩,可偏有人爱管闲事多口舌。 其实那人骂我的许多话我都是听不明白的,我本不是世俗界的人,也不明白为何所谓风骨气度,更不明白只是衣服何论尊卑贵贱。 但那人说起来头头是道,我一路行来,这时候才发现,许多人看我两的眼神也确有不同。 我错觉自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确实不明不白,于是不敢开口。 说委屈也算不上,只是觉得莫名。 我又想或许世俗界是有这些规矩,不过是我不知罢了,何况骂我这人看起来已然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我与他计较,实在不应当。 我本准备等他骂完算了,毕竟我知道我如今身上气运不佳,曾经背在身上的一万多人的杀孽也尚且不曾消去,若我从前算是天道眷顾,如今天道不给我找茬便是最好了。 但容玉却忽而开了口:「这位老先生,我劝您嘴上留德,小心祸从口出。」 他那般温雅的人,这话说出来语气却又冷又沉。 那老人目光转到容玉身上,语气沉痛地道:「年轻人,我看你一身风骨清雅,何必为人走狗,助纣为虐!」 「何为助纣为虐,何况如今是何等,老先生莫不是老煳涂了?」容玉不紧不慢,语气温和话语却端的是刁钻刻薄,「新朝所建有百载有余,汉人为尊可是天所定?老人家熬过许多年岁不容易,应当知祸从口出,口上留德善及后人,岂不乐哉?」 或许是容玉气势太足,那老人忽而语塞一般,嗫嚅一阵方才拂袖道:「无知小儿,年少轻狂!我老人家不与你计较。」 「可我却要与你计较。」容玉接话道。 那老人或许不曾想到他如此咄咄逼人,横眉竖眼地便道:「小子!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 容玉只是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给他看,轻声道:「老幼命数皆在命理之上,若有错我自担错。」 第80页 那老人须臾间变了脸色,踌躇地瞥眼看他。 「还请您道歉吧。」容玉收起玉牌,如是道。 那老人仿佛受了天大侮辱,却又不得不低头一般,对我匆匆行礼道歉,而后仓皇离去。 我始终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不由问道:「那玉牌是什么?」 「那是国师府门下玉牌,其实也就是修仙界所说的归元宗。归元宗解天地命数,从前助汉人如今也助外族,超脱朝堂之外,弟子身份说来却与三品官相当。」容玉解释道。 我沉默一瞬,不由道:「不必因我结恶,其实我也不知他所说为何,他说完便好了。」 容玉扭头看我,却接口道:「阿钧,不必妄自菲薄。」 「那般人欺软怕硬又偏要沽名钓誉,指摘他人博得声名,自然要让他道歉,这并非结恶。」他轻嘆了一口气,忽而抬手摸摸我的头,轻声道:「阿钧,你该自信一点。我虽然说天命,却也是因你本身,因你值得我喜爱,所以我会初见便动心,此后也喜爱你。」 「很少有人如你一般,儿时到后来都心如琉璃,善念不改;也很少人如你一般,性情温柔却又敢爱敢恨。每个人都有不好之处,但好的多过不好的,便是足够了,你自然是比足够还要多一些的。」 「你是值得的,然而很多东西又要自己去获取,所以不要放弃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 我并未吭声,却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我的心里下了一场雪,他便好似轻描淡写般燃起一把火,要融化整个寒冬。 我忽而想起许久之前,空无说,来日自有明光。 容玉牵起我的手,朝着我们今日说好的地方而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宛若我一朝回到那个年少自卑的时刻,这一次却有人牵着我,如此坚定地告诉我。 我是值得被喜爱的。 天色微冥,远处灯火阑珊,那景色落入我眼中,却好似星河奔我而来。 这城中最为出名的,除了那一条横贯城中的江河,便是江上的花船和两岸的勾栏院。夜色降临后,灯笼挂起,只见此处美人来来往往,娇笑连连,女子香混在一处,传遍了整条街。 我曾经不是没来过这种地方的,毕竟谢映白曾经也确实是纨绔子弟,混迹风月之地,我便也跟着早见过了美人言笑晏晏。 可这一处比之其他地方还多了许多外族女子,甚至还有西域来的胡姬,这些女子的模样风姿与中原都大为不同。中原女子多是好似娇花,美且柔,这些女子却比中原女子主动得多,一路行来,我已然见得不少女子投花于容玉怀中,或是毫不遮掩明目张胆靠上来示好勾引。 容玉这时候仿佛才有些修无情道的修士的模样,那些女子连近身都近不得,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是牵着我的手更用力了些。 明明我从前见谢映白被美人投怀送抱觉得他艷福不浅,而如今见容玉拒绝这些美人,我又觉得理当如此。 这时候我忽而明白过来,我觉得世间许多人都不配他。 他是天上仙,如何成那些女子春闺梦里人。 我这般想着,忽而见前头一阵喧闹,有隐约的琴声自其中传来。 容玉这时候停下了脚步。 听这琴声,我忽而想起一个人,俞青。 因为许多年前,我与他同行的时候他似乎便喜爱琴筝之类。我五音不分七律不通,于琴曲一道最是愚笨,而他却不同。 我听不懂琴曲,他的琴曲却被贊是人间一绝,当年甚至有千金不换一曲的说法。 而这曲调,我想应当也是很好的,不然不会有这般多人围着听。 容玉刚要带我调头离去,那琴声忽而停了。 第72章 夜寻 明明转过身了,我却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恰巧见到那人群中走出之人,正是俞青。 他仍旧是那副脸色冰冷的模样,怀中抱琴,目光清清冽冽投来,让我不由得马上将目光收回。 我觉得或许我也有一点记仇,他那日那般说我,我便再不想见他。 这时候我也明白,为什么容玉要拉着我走,我记得从前他们两个的关系也不见得多好。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巧遇,俞青那般古怪性格定然也不愿看到我们,却听得俞青在我们背后开口:「伏钧,容玉,熟人见面也不打个招唿?」 他这般说,我下意识便想着应声,容玉却握紧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不由侧目去看容玉神色,却见他依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温雅笑脸,我却平白从他那双灰濛眼眸中看出些孩子气般的任性,不过也或许是我臆想罢了。 只是我觉得他这举动确实透着孩子气。 我不知道身后俞青是什么神色,但总归他没有跟上来。 我如今不在意那么多,想得也没从前那般复杂,于是转眼就将遇到俞青的事情抛到脑后了,拉着容玉去看这里花魁的出演。 那花魁今夜在花船之上起舞,红衣翩跹裙摆飞扬,满目艷红铺开。她回眸而笑以扇掩面,欲语还休般,看得我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我扯了扯容玉衣角,轻声道:「好美啊。」 「你喜欢?」容玉侧头问我。 我点点头,说:「好看。」 我从来都明白,我跟着伏阴长大,于是也爱繁荣华美,喜欢热烈似火乍看一眼便闯进来的富丽堂皇。 第81页 容玉轻轻笑了笑,好似有些无奈地道:「我大概不适合,因为我跳舞一直不太好。」 「你学过舞?」我有些惊讶。 我以为破命修道的修士若非为自己所修的术法,很少会钻研别的事情,更别说容玉看起来空灵缥缈,仿佛学着这般取悦人所用的琴舞皆是不相合。 然而,容玉轻描淡写地笑,说:「阿钧大抵是忘了,我是如何被带走的。」 我微微一愣。 我想我是真的忘了,我将他们当做师弟,却忘了他们本来都是伏阴找来给我的,说白了说不定还是当炉鼎用的。 于是,我想起这件事的同时,也想起来,我也是给伏阴做炉鼎用的。 百郁香的气息浓烈地沉在我身上,宛若跗骨之蛆,然而回忆起某些片段,我却无端地仿佛回忆起那极烈的痛意。 力量被夺走的惶恐,身体里传来的胀痛,还有仿佛不堪忍受的快意,甚至伏阴无数次与我心口相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阿钧。」恍惚间我听到容玉唤我。 我一下子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自觉大概已然是脸色苍白,却只能强自镇定地笑一笑,问:「怎么了?」 容玉将另一只手覆在我两相接的手上,说:「别用力了。」 我思绪空茫茫地低头一看,方才发觉我手上太过用力了,连忙松了力道。容玉的手背上大概已经浮出了红痕,但他偏偏用另一只手挡着,我只能窥见到一点似有似无的红色。 修道之人身有灵力,凡人难以伤分毫,可他偏偏不曾用半点灵力覆在手上。 我突然不安,想收回手,可他不让。 他将上头的手移开了,轻声说:「无妨,我只是怕你伤了自己的手。」 我突然觉得,和容玉这个人呆在一起,我真的很容易被感动。 大概是他待人太过细緻也太好了,若非他一开始就与我说明白了,我会觉得他太过残忍了,修的无情道偏偏又是有情人。大概我从前都没有遇到过容玉这样的人,我曾经觉得他很爱姜应,因为他对姜应也是这样细緻温柔又耐心,像是深情满满,又像是从无真心。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酸涩,又好像全都有。 「容玉……」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你要是不想别人爱你,你就不应该对别人那么好。」 容玉微微垂眸来看我。 我以前觉得他的眼眸是带着些微灰色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也总是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江南的烟雨朦胧,缥缈空灵,温柔却又冷。但这时候,在这夜里,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稍稍暗下来的灰色,其中映照着周围温暖的光,睫羽上也沾着光,像是忽而落在他眼睫上的细雪,那双眼眸中的神色我还是看不清晰,但他泛着灰色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地映照着我。 我看得入神,仿佛我便是他眼中的那个影子,被他细緻地放进了眼里。 我听到他说:「阿钧,我也想我不该,但是若我能自控,便不能称为爱了。」 「我爱你,所以情不自禁。」他的声音很轻,靠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字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仿佛是只说给我听的话。 那一瞬间,不远处翩翩起舞的美人似乎已经变得模煳起来,我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眼眸,宛若杏花春雨一瞬倾倒而下。 待过了丑时,热闹便渐渐散去,我如今到底是凡人,也渐渐犯了困意。 容玉将我送到了客栈,洗漱过后我解衣上床,容玉便隔着屏风在外面修炼。 他夜间的动静从来都很小,隔着屏风连灯也不会点,于是我从来都睡得安然,但这晚我却偏偏听到了动静。 或许也是未曾睡熟,我被些许动静惊醒,猝然睁开眼,隐约觉得旁边多了个人。 我好不容易睁开眼,微微偏头便可见到关好的窗被打开来,有人正坐在窗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此时迟钝,呆呆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原来是俞青。 只是他一身红衣,夜风吹过时衣袂飞扬,黑髮也只用一根红色髮带束起,从他身后垂落下来。他的眉心坠着一条金色的细链,像极了今日花船舞娘所戴的髮饰,再看他腕间手上,也皆是这些细链镯子。这些好似姑娘家用的装饰物却完全不损他的美貌,他如今好似比从前更美,美得锐利锋芒,张扬肆意。 他的神色却一如从前那般,孤傲且冷,好似山上久不化去的雪。 但我素来知道,他美则美矣,一开口便不太讨人喜欢了。 果然,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对我说:「看呆了?果然喜欢这种艷俗的风格?」 他的语气冷嘲,极是轻蔑。 可我早有心理准备,于是也不恼,只是侧头看了眼屏风外的容玉,感觉他还没有意识到这里发生的事情,想来应当是俞青的修为比容玉要高些了,于是技高一筹,避开了容玉。 我想他或许来者不善,但我又实在不知道他所来为何,便不由问道:「俞青,你有什么事吗?」 「怎么?不叫我师弟了?」他迳自翻过窗,坐在了我床沿,冷冷反问:「如今灵力全失,一等凡人,确实不该叫了。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若是早些时日,说不准我还会任由他去说,便是再早一些,我也是不会与人计较这些事情的。 第82页 然而,刚巧不久前容玉才对我说过,不必妄自菲薄,他说我是值得的。 因而,他这般说,我由着心里的不满冒出头来,反问他:「这与你何关呢?」 他大抵没想到我会这般反问他,于是愣了愣,而后脸色更冷了。 「你要替他悟情?」俞青忽而转了话题,冷笑道,「伏钧,他修的无情道,此后要忘情的,你就这么自轻自贱?给伏阴当了炉鼎,又要当别人悟道的工具?」 我觉得他有些无理取闹,还莫名其妙的。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且不说我是不是自轻自贱,他怎么看起来比我自己还要生气? 「这些我都知道,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当然都明白,我便是要自轻自贱也是自愿。」我有些不耐烦起来。 这下,俞青抿紧了唇。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现在这打扮?」 我微微一愣,认真看了看他今日装扮。 说实话,他今日所着与平日有很大不同。他从前似乎喜欢白色和玄色,衣物大都是这两种颜色,显得他孤高而清冷。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红衣,还戴上了这些繁杂饰物。 其实不得不说是好看,特别是他容貌极艷神色却极冷,气质与容色生生压过颜色,只衬托得他明艷照人,艷而不俗。 于是,我老老实实回答:「好看。」 闻言,他竟忽而笑起来。 俞青本就练了一身媚功,我从前为天生道体,可以完全不受他影响,如今道体受损,却也不免受他蛊惑。 明知这不过是功法缘故,却不由自主地看他,觉得他美得不可方物,仿佛他是如何我都觉得喜爱。 他靠近过来,伸手掐着我的下颌,逼我直视他,轻声问:「伏钧,你如此人尽可夫,为何偏偏不爱我?」 听他这话,我却一下子清醒了,满心莫名又惊悚,不由自主地往后倾身躲他。 可我本就在床边上,如此竟不留神从床上跌下来,又一片慌乱地撞到了屏风。 只听得一声巨响,我狼狈坐在地上,而隔着我与屏风,容玉和俞青对上了目光。 作者有话说: 俞青:你为什么不爱我? 阿钧:我又不自轻自贱。 俞青:??? 啊哈哈哈哈虽然不应当,但是我确实想为俞青小朋友点蜡 第73章 猜测 容玉好似并不惊讶于在此见到俞青,只是伸手来拉我起来,还说了一句:「夜里寒凉,先去多披一件衣服吧。」 我莫名觉得,这人说不定刚刚正在屏风另一边看好戏,否则我怎么轻而易举就撞倒屏风打破了俞青布下的限制。 但我此时定然不会发问,而是依言去旁边披上外衣。 俞青冷笑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听话。」 我没说话,甚至有些不想理会他。 我还记着他刚刚问过的话,想这又不是他修红尘道我就定然会爱他,他问那话简直奇奇怪怪。 容玉这时候才开口对俞青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自然是看看曾经的师兄弟得偿所愿,恩恩爱爱啊。」他虽是如此说,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感觉,冰冷极了。 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 阴阳怪气。 从前俞青还只是不理人,并且说话不好听罢了,如今却仿佛字字句句明是此意却说其他。 但容玉脾气极好,闻言竟只是道:「见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没什么事便走吧,阿钧还要休息。」 俞青一皱眉,冷声道:「我还真就不想看你们得偿所愿。」 容玉却笑起来,「多少年岁了,你还这般同小孩子一般,有意思吗?」 俞青瞥了他一眼,抿紧了唇不再开口,眼底却浮现出些许厉色。 我左右看看他两,不知道他们打了什么哑谜,却无端觉得尴尬。 平白好似他们两个有共同话题,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越秋风和伏阴说话,而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何出此言。 好在如此僵局没有持续多久,门外传来叩门之声,打破了沉寂。 容玉转身去开门,而俞青看了我一眼,如同来时一般,翻过窗离开了。 我本以为敲门之人是客栈里的小二,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容玉一开门,却见竟是苍梧。 他的头上戴着斗笠,将那一头苍雪般的长髮尽数遮掩,进屋后才将斗笠取下。他进屋来,目光掠过容玉后再看我,忽而皱紧了眉,带着愠怒道:「你不是说不会碰他吗?」 他皱起眉来时还是有些凶的,我如今没有蒙上眼,见得清晰的时候,便可见他身上那实质般的血煞之气翻滚。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身上的血煞之气更重了,然而一般人是不会有这般重的血煞之气的,更何况离别不见未久,如他这般血煞之气更重了。 血煞之气往往来自冤魂,身上杀孽越重血气越重,身上冤孽越重煞气越重。而我听容玉所说,苍梧所行皆是顺天命,身为新朝鹰犬却从不枉杀百姓,如此其实应当算是积善德,积善可化血煞,应当消他身上这血气煞气才是。 容玉闻言无奈一笑,道:「自然没碰,不过是出了点意外,他见屏风撞倒了。」 第83页 苍梧看了看周围,大概也发觉自己刚刚问得太急了,于是转而问起正事:「我途径此处,听闻了你们行踪,便想来问问,是否寻到我的主魂。」 我这才明白他是有事来寻,只是容玉与我一路通行,我都忘记寻他主魂这件事了,容玉不知是否为他寻找了。 思及此,我不由看向容玉。 容玉却是从容一笑,道:「算到了一些,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苍梧问他。 「你所寻之物,自会奔你而来。」 「你这算什么线索。」苍梧嗤笑了一声,「若非你是国师府的人,我还当真觉得你挺像个江湖骗子的。」 容玉无奈地笑了笑,「你只需等一等,定然会有结果的。」 苍梧应了个声,又看向我,问道:「如何?和他玩得开心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不由愣了愣,然后才道:「嗯,挺开心的。」 「开心就好。」他这般说着,又将斗笠戴起来,「那我先走了。」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明明平平淡淡,我却觉得他似乎并不开怀。 苍梧走后我才意识到时间的问题,抬眼看看外头,已然是天光大亮,想来时日不早了。看来我因俞青而醒的时候,也并非是大半夜之时。 整理了一番,我便又跟着容玉出去了。 只是在路上的时候,我忍不住问苍梧的事情,毕竟我与他才堪堪见过几次,他却要与我成婚,刚刚还不忘关心我一路可曾玩得开心。虽然皆是待我好的事情,却不免有些莫名其妙。 「主魂当真会奔他而去吗?」我开口问道。 容玉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我有些讶异,想他怎么骗苍梧。 他似乎从我神色中看出了我的想法,于是不由笑道:「也并非是骗他,主魂不会奔他而去,却会奔你而来。」 「我?」 「嗯,我之前说过主魂与你有关,但更多的是,主魂的执念也在你身上,或许你仔细想想,还能猜出主魂到底是谁。」容玉垂眸看我,突然摸了摸我的头,轻声道,「或许让苍梧和你成婚,能够更快地找到主魂,但我尚有私心,偏想谋些私利。」 我愣了半晌,未曾在意他的动作,思绪落在了苍梧的主魂之上。 主魂与我有关,执念也在我身上,而我所认识的人委实不多,这般说来我脑海里竟仓皇闪过一个念头。 可这念头却也好似是妄念,仿佛是我痴心妄想。 若是多年之前,我或许还会不管不顾地问个一二,当到如今,触及那个名字我却只能声音干涩地问:「他这样的残魂,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玉轻嘆一口气,仿佛早有所料般,然后回道:「我所知也不多,初见是在黎都之中,他容貌与众人有异,被视作凶神,国师府派我前去告知天下,他虽有凶煞之命却是善念之心。他这样的残魂,应当是有人强行将魂魄撕裂,封存于此等傀儡之身中。苍梧的魂魄是善魂,有主魂的一些本能反应,却没有记忆,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与凡人相比却又不死不灭。他身上血煞之气日益浓重,其实是他主魂犯下的杀孽。」 我微微垂眸,心跳却不由得快起来。 我问他:「你帮他,是不是对他的主魂早有猜测。」 这次容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道:「是。」 我勐然抬眼看他,而后又故作无事地将目光移开。 我听到自己心如擂鼓,有一个名字在脑海中反覆默念,却不敢吐出一字。 谢映白,谢映白…… 谢映白。 我有些惶然无措,惴惴不安却又不知该喜该悲。 这时容玉唤我:「阿钧。」 我终于又将目光移回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仿佛未曾聚起精神。 他靠近了我一点,似乎在认真端详我的神色,而后才轻声道:「阿钧,我并非心如明镜无尘,虽不想你爱我,却也总有那么一两分不应当的奢望。」 「譬如此时,我想你不要过多猜测,再陪我久一点,让我看破这情爱了,安然无憾地去忘情。」 他说完一顿,又轻笑一声,语气很轻地道,「我待你多好,就有多少欲求。」 这无望难言的欲求,如同业火焚身,围绕不去。 我终于将思绪从妄想中挣脱而出,想着已过百年的种种,再对上容玉的目光,便不由笑了笑,道:「嗯,我明白。就算是他,那些事情也过去很久了,想来物是人非,我与他有缘无缘,皆是天定。」 渡过那般多的年岁,我早已明白,往事不可追。 再多深情不渝,也能随时光渐渐淡去。 容玉便也笑起来,我知道他定然是明白我的意思。 他扶着我的后颈,与我眉心相贴,而后轻声道:「阿钧,谢谢。」 我沉默着,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句「谢谢」我受之有愧,毕竟我虽然说是在帮他,却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我从不曾在他身上花了格外的精力和心思,也一直在克制不去多投入什么情感,倒是他总是关心我,我承他情谊却什么也不必做。 可他还在对我道谢。 他退开之后,我轻嘆了一口气,不由道:「容玉,你所想所思比我还多,如此不好。」 「我知道。」容玉眨了眨眼,轻声道,「所以我是命修。」 第84页 命修者,所思众多,方得一分天命。 作者有话说: 屑作者想苟榜单(偷懒懒)qaq 第74章 再临 说实话,大概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直接一睁眼就与俞青对上目光,我竟没有一蹦而起,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只是缓慢眨了眨眼,等着思绪清晰起来,然后唤了他一声:「俞青。」 我想问他,你怎么又来了,但张了张嘴这句话却没说出口来。 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我似乎染了风寒,嗓子里干涩得厉害,想了想应当是昨夜吹了冷风。昨夜容玉去寻苍梧,要完成国师府派遣的任务,查看苍梧魂魄的状况,我闲来无聊,坐在窗边看楼下人来人往,直到觉得冷了方才合上窗。 我是没想到凡人的身体这般简单便会染病。 我自小破命入道,道体无病无痛,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病痛的滋味。 嗓子火烧火燎似的,又干涩,一开口便觉得微疼,浑身没什么力气,连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力得很,我连翻身都嫌累,比当初身有咒印的时候还要难受。 于是我没翻身,就这么和俞青面面相觑。 他侧躺在床边看我,忽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额头。 我疑惑地微微避开了点。 但他的手掌还是贴了上来,温热掌心覆在额上,好似被阳光晒过的花瓣落下来,力道又轻又柔和。 我微微愣了愣,毕竟俞青从前是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的。 而我更愣怔于他冷漠得不近人情,温度竟也算温暖,而伏阴那般的温和美人,却处处皆冷寒。 「染了风寒?」他的语气波动不大,像是个陈述句。 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个回应。 病痛于凡人而言轻重有别,但终究是个大问题,对于修道之人可就不是了。 俞青大概用了灵力为我祛除寒气,我只觉得经脉中似乎流过一阵清流,不适之感尽数褪去,不过须臾这病便好了。 这等事情对于修士而言不过小事一桩,更何况俞青是水灵根,他的灵力本就有滋养之能,但我还是下意识地道了谢。 听得我道谢,俞青忽而开口道:「你陪我出去玩一天,就算是谢礼了。」 「你还要谢礼?」要的还是这般的谢礼。 我不免有些惊异。 他却脸色不变,只是冷冷道:「要谢就真心些。」 我终究还是点了头,给容玉留了信,和俞青一起出去了。 倒也不是我真的想要给谢礼什么的,只不过是越秋风让我明白一点,那就是如果想要知道什么,就自己去听去看,总不能每次都等着别人主动告知。 譬如我此时,就很想知道俞青和容玉过去的事情,或许可以说是好奇,也可以说是我想要知道俞青为什么也总要找我。 我想起我手中那乱麻般的红线,自然也会隐隐怀疑俞青也连着那红线中的一条。 没有灵力后,我的天道眼不受控制,之前苍梧来过后,前几日容玉便寻了方法封住了我的天道眼,以便于让我作为凡人的生活不受困扰。 但这也让我此时都无法确认,我与俞青是否有红线相连。 另一件让我愿意与他一同出去的原因,是他今日又穿了一身红衣。此时我们在临近西域的城池之中,这里的异族之人更多,还有许多海外诸国的百姓,有的甚至还身着他们国家的服装。我昨日见到一位着红色纱衣的女子,她的红衣艷丽,脸上也覆着红纱,身上金饰琳琅,眉眼妩媚深邃,像极了那些骄傲优雅的猫,我忍不住看了她好一会儿。那时候她竟也不恼怒,反而对我笑起来,反是笑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自觉有些失礼了。 因此,我对她那时候的装扮格外印象深刻。 而俞青如今也穿了一身类似的红衣,层层红纱艷丽,满身金色饰品多而不乱,只是他看起与那女子的妩媚多情全然不同,更多了几分英气与艷丽。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我确实有在想,他是不是按着我的爱好穿了这些衣服来见我。 我走在他身边,尚且不曾将心中所想问的话说出来,一抬头便见我们已然入了室内。 这里入目便是一处半人高的圆台,圆台宽阔,四面悬着红绸,将其中景象遮得若隐若现,但隐约可见女子起舞的窈窕身姿。欲拒还羞般,却又将女子身姿勾勒得分明,另有一种风姿美感。 我刚注目过去,便见那红绸尽撤,广袖飞舞间,当中起舞的女子都显露出来。 而那当前的领舞之人,竟正是我白日见过的那位女子。 她脸上仍有面纱,却比我那时见过的更为眉眼艷丽,眉心着花钿,一身舞娘的轻薄红衣。 「她是西方来的胡姬。」俞青这时忽而开了口。 我侧目看他,正对上他移过来的目光。 我看不懂他的目光,但看得出他仍是冷着一张脸,不曾有什么多余神色,于是我也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他似乎也知道我所想,继续道:「你若是喜欢,我能比她更美,也能比容玉待你更好。」 「什么?」我下意识反问。 他不曾答话,只是带着我穿过人群,走到了这楼后庭院。 我之前听闻过这地方,似乎是城中最大的销金窟。这边关之城,虽是环境不如中原,却是商旅众多之地,最是不缺的便是金银众多的商人,因而这处销金窟也造得越发豪华,富有技巧。外头大堂是众人来往之地,楼上是姑娘们与来客办事之处,但后面还有几处相互隔绝的供人留宿的小庭院,这些庭院都是专门设计布置的,风景如画却少有人见到。 第85页 但如今我见到了。 俞青大概是包下了某个庭院,这庭院之中竟有一处活水,还有各种奇花异草,确实是风景如画的。 他停在此处,忽而对我道:「你看我一舞。」 我一怔。 隔壁还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热烈轻快,而他已然踩着节拍起舞。 我对舞也所知不深,但看得出好看还是不好看。 而俞青的舞,比我曾见过的那些舞娘所跳的舞好看许多。 动作利落干净,刚柔并济,红衣翻飞,乌髮如墨,那冰冷神色竟也显得他眉目清艷。 忘却缘由与来因,我确实有沉溺于他的美,并非是因他媚术,只是单纯觉得他美,因这美而更喜爱他几分。 我曾经觉得不会有人不爱伏阴,因为他爱时如此深情却又不曾卑微一分,他美得极致却又爱恃美行事,如此肆意自在,但我曾经唯独不懂为什么有人爱俞青爱得痴狂。 但我此时忽而明白一两分。 俞青与伏阴都美,但他们两人全然不同。伏阴是若愿意便触手可及的盛世华美,而俞青是众人爱而追逐而去的天上人间。 他确实美也凉薄,与伏阴像极了,但他不主动触及他人,他要众人知他美,知他值得,主动追寻而去。 可惜,我只能承认他美,承认确实有许多人爱他,可那些人里面或许唯独没有我。 我的真心早已如同我的天真一般,在一次次的失望与克制只烟消云散,我既不会爱容玉,也不会爱他。 一舞毕,他收势,尚且未曾待尘埃落定,却已朝我走来。 他朝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心中不明所以却是抗拒的,于是退了退。 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恼怒,迳自一下推在我肩头,冷声道:「不愿过来就罢了,你退什么?」 只是,他这一推或许含了怒气,力道有些重了,我本就下盘不稳,这下直接不受控制往后倾倒。 一瞬间,我脑海里不由想,我如今莫非与俞青命盘不合,不然为何每见一次我都要退了又退,然后狼狈绊倒了去。 但这次我没有摔实了,俞青反应极快地扶住了我,但他不拉我起来,反让我顺势摔下去,只是有他力道垫着,不至于被摔得哪里疼,不过是他的动作让我有些懵。 他居高临下地虚虚覆在我身上,清冷黑眸直直看着我,开口道:「伏钧,告诉我,跳得好看吗?」 「好看。」我诚实地点点头。 「你喜欢吗?」这一次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点,露出了很浅淡的笑意。 但是这一点笑意在他脸上显得特别明显,大概是因他平时不常笑,于是这浅淡笑意浮现出来的时候便格外惊心动魄。 他的眼中也自带媚色,却比伏阴的要清澈干净多了,连他的笑也是,艷美却不俗。 我仿佛一下子又被这色相迷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喜欢。」 不过也只是喜欢而已。 我想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仿佛看到他眼中有光熄灭了下去。 鬼使神差的,我接着开口道:「俞青,我都不了解你,如何爱你?」 「你不喜爱我,怎会想了解我?」俞青竟如此反问我。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觉得他说得确实也有道理。 我想我的观念大概是与他有分歧的,但我又想知道,他缘何如此。 我在伏阴身边修炼的时候,从未曾听闻过他们的消息,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过的什么日子,伏阴自然也不会告诉我。 我私心将他们当作我的师兄弟,却也并非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逃避。 逃避他们或许遭遇的某些不幸不公,都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说: 看,更新! 第75章 乱麻 我发现,我和俞青或许不止命理不合。 容玉偏偏在我与俞青对峙的时刻来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两姿势没换,又是在这地方,看起来似乎便不太合礼节。 容玉单手扯开了俞青,微微敛眸,神色中却露出了些许冷色,轻声对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个小孩子脾气。」 我微微一怔,一边起身一边想着,好似挺久之前容玉也说过类似的话,说俞青不过是小孩子心性。 俞青倒也没在他手上挣扎,只是站定了拂袖脱出他的手,冷冷睨他一眼,道:「干你何事?」 「与阿钧有关便与我有关。」容玉将这话答了,但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但也只能笑笑,道:「你回来了。」 容玉应了个声,而后道:「我看到你留的话了,只是刚好也没事了,所以过来找你。」 我点点头,却不知为何觉得他像是不喜欢我和俞青独处似的。 按理说,他们两个曾经是相似的身份,应当有同病相怜之感,若是住在一起,更应该有相互扶持之情。但偏偏,从我出宗门的时候见他们开始,他们两个似乎便不太合,俞青性子古怪倒也可以不论,只是容玉表面还算温和,却也明显不愿见俞青似的。 更何况,俞青每次来寻我的时机场地也蹊跷,都是避开了容玉的。 我看看容玉又看看俞青,最后还是道:「我说好今日陪俞青走走,你若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先处理了。」 我这是推脱之词,容玉自然不是不清楚的,但他伸手摸摸我的头,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着你。」 第86页 但如此说完,他收回手去,却又转了身,道:「不过你想和他独处也无妨,我在客栈等你,你前几日说想吃淮南的淝王鱼,我替你看看。」 我早已不是多年前懵懵懂懂的少年了,于是知晓他这是以退为进,但还是心生了一点愧疚,于是最后飞快地补上一句:「晚间我早点去找你。」 容玉回头看我,轻轻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俞青冷哼了一声。 待容玉走后,我转向俞青,方才将在心中徘徊许久的问题问出口:「你为何执着于此事?」 「什么?」 「我爱不爱你。」这话我说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是大言不惭又或是自作多情,或许他要的不是我的爱,而是别的什么。 可我如今一身寥落却也是一身轻松,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必害怕失去。 其实我还挺喜欢如今的情形,我不必想我欠了什么要偿还什么,我只是我自己,我大可肆意自由,过得好或者不好都是我自己。 「我修的是红尘道啊。」俞青回得仿佛理所当然。 我有些无奈,「可我不爱你,并不误你的道。」 「谁说不误我的道?」他微微皱起眉来,黝黑眼眸一直看着我,「你为什么偏偏不爱我,我想不明白。」 我透过他的漂亮凤眸,终于看清他眼中神色——那是如同孩子般的偏执。 我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天有情道,情道的情劫也最是寻常,无非是想不通求不得与意难平。 思而不得解,求而不得爱,得而不成愿,于情道修士而言,他这话明明三者都沾,可我虽有红线如麻,却绝不想什么人的情劫再落在我身上。 我经歷过,于是明白,情劫种种劳心伤神,爱不得,不爱又不可。 于是,我对他说:「红尘道也不是想要谁喜爱就有谁喜爱的,俞青你不要这样想,也不要囿于我身上。」 他沉默不言,却摇了摇头。 我轻嘆了口气,与他一起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转而问:「可是俞青,你明明不希望别人亲近你,为什么又要修红尘道呢?」 这句话也是我许久之前就想问的,但那时我们尚且是师兄弟,我连自己的道都看不明白,想我又何论去问他人的道。 或许又是那时,我跳进冰冷河水中救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而俞青只是站在桥上冷冷地看,我便萌生出了这个念头。 他要人爱他,又要那些爱得痴狂的人去死。 俞青这次意外地答了,大抵是他觉得我态度好,于是这次的语气难得不似曾经一般冰冷嘲讽。 他说:「那些人不爱我,只是爱表象。」 「可你也要我爱你表象。」我如此道。 他侧头看我,却是道:「但你也不爱。」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确实不爱,至少我不会爱一个人的表象。 毕竟我曾经修的也是情道,甚至是情道中最为难修的有情道。我曾经一心只爱一人,有爱得懵懂也有爱得明白。因此于我而言,爱这个事情没有情理,全是一团乱麻,我不过走一步算一步,不强求不退缩,尽力得一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 但是,能不开始的悲剧,就不开始。 若是可得善终,情劫也不是劫了。 出乎我意料的,俞青这时候却主动继续说下去了。 「我一直很容易嫉妒别人,后来才知道原来嫉妒也是爱的一部分。」他的声音清清冽冽,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后来发现我嫉妒的所有事情都和你有关,所以我没法避开你了。」 我当即愣了愣。 说实话我觉得他话里的逻辑是有些问题的,我觉得我与他相交不多,当初在世俗界的那五年里,我只当他是我师弟。我有照拂他,关心他,也不过点到为止,我从不强求他做什么,也不与他争论,因为我从那时候就觉得我们似乎不是同一种人。 可他说,他的嫉妒都与我有关。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眼中神色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没有等到我开口,他继续说:「我嫉妒谢映白明明是个风流世家子,什么没见过,却偏偏爱你;我嫉妒你不自量力要改天命,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凡人;我嫉妒你爱的每一个人,但你唯独不爱我。伏钧,我不过是想,我是否真的处处技不如人,不值得被爱。」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大概忽而觉得自己说过了头,于是话语戛然而止。 我安静地听着,渐渐从他这些半遮半掩的话里听出来一点东西。 容玉说他还是个孩子心性或许是不假的,大概只有小孩子,会如此在意外人待他如何。他说自己不值得被爱,可明明爱他的人有许多,他纠结于那些人只爱他的表象,可也不过是他自己觉得真实的自己不值得被爱。 我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容玉忧心我,千方百计顺从我关照我,要我知我值得,要我自信自爱。 可俞青非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纵使千万人爱他,念他名姓,知他风华,恋他容色,他却偏要寻我给他一份偏爱。 但从前,他碰都不让我碰他一下。 我长嘆了一口气,觉得天道大概是觉得好玩,才会将这些人都系在一处,非要人来解开乱麻。 第87页 若俞青不与我说这些,若是多年前他没有在天雷之下救我,若是多年前他不曾与我同行唤我一声师兄,我大可不理他不管他,任由他怎么想怎么做,任由这是不是他的情劫落在我身上。 但正因有这许多,我反而无法拒他,也无法不管他。 我想我实在优柔寡断,或许是心肠太软,总是忘了绝情点总是干脆。 「俞青。」想明白后我终于开了口,「众人爱你,定然不全是爱一个假象的,譬如你刚刚就算在我面前起舞,着我曾注目过的衣裳,或是对我笑一笑,你也是不该你的神色和脾性的。我知道你原本不是如此,爱或不爱是一种天註定的东西,就譬如你在暗处看我,而我不知你在看我,我只会看着他人一般。」 俞青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大概知道这是他无声的抗拒,但我看看天色,也觉得无需再说了,于是道:「我如今是凡人,这时候也该吃饭了,此后你们岁月漫长,我却不足百年。俞青,我没有时间去承受或是问清什么爱或者不爱了。这是你的道,我已经与情道无关,也只能做到如今的地步了。」 换句话说,我本已仁至义尽。 虽有愧疚与亏欠,皆不是我可追逐的东西。 或许是称为凡人后才会明白,有许多事情只能放下不管,毕竟一生也只有那么长,心伤病痛,皆是寻常。 我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俞青却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他,他沉默一瞬,最后只是道:「到午时了,在这里吃完饭吧。」 我微微一怔,而后点点头。 其实我是没想到他还会考虑到这一点的,因为我觉得俞青这人不仅脾气古怪,还有些自我。 我以为他不会在意他人,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过,大概也有很多事情,本就与我所想不同。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刚刚来世俗界的那时,容玉匆匆离我而去,而俞青其实从不离我半步。 作者有话说: 救命,你们有没有觉得剧情有些拖,我不会要写到三十万字吧! 第76章 入魔 自那日与俞青说过话后,俞青离开便再也没找过我。 这个再也没有的时长,是三年。 或许是曾经为修道之人,我觉得三年并不长,也或许是每日无所事事,只是到处游歷,于是时光快如流水。 容玉依旧陪着我,于是我有时候想起来,便会问他:「你要忘情了吗?」 他次次皆是浅笑摇头。 我不曾探究,只是觉得疑惑。我听闻,修无情道的修士入情后最是深情,眼中只有一人,一心只为一人,但爱到极处便要忘情。 我想他应当是爱我,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忘情。 只是,我也不曾告诉他,我有时候会半夜忽而醒来,看到他在我的不远处,其实并未曾修炼,而是拿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摆弄。 他那时候完全投入进去,连我醒来也未曾发觉,而我屏住唿吸看他,看到他一次次尝试着什么,而后一次次失败,脸色痛苦,有时候还会咳出血来。 我后来才想,我并非修士于是看不出容玉修为,那么……他如今到底是什么修为了?他是命修,他在算的究竟是什么? 我某日与容玉并肩而坐,侧头看到一旁镜子中的我与他,方才发觉我如今再也看不出年少稚嫩的模样。我的脸部线条比起他人要软一些,放在男子身上也可以说是清秀,面相也显小,但如今看来我与他的年纪差不多。 我这才后知后觉想到,我陪他已然快五年了,十年之期已过大半,而那主魂之事苍梧竟也不再问。 「容玉,你怎么还不忘情啊。」我转回头去,半开玩笑地与他说,「再过五年,我可就要变老了。」 或许是曾经身为修士,我这个时候想到我总有一天会鸡皮鹤髮,竟还有些不自在。 我想我宁愿一个人老去,不必让故人看到我终有一日疲惫不堪,寸步难行。 因为我知道,我能安然到如今,靠的不过是容玉庇护,以我的气运,独自一人生活得应当不好。 这次容玉看了我许久,缓缓倾身过来,与我眉心相抵,以如此亲密的距离轻声对我道:「阿钧,我想与你白头偕老生死同。」 我这时没有闭眼,反倒是他闭上了眼,仿佛拒绝我窥探他神色一般。 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我看到他鸦羽般的细密睫羽轻轻扇动着,仿佛蜻蜓点开水波,让我心里也莫名泛出些酸意。 我笑了笑,说:「长生不好吗?」 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方才退开一点,眼眸色泽深沉得已经将那朦胧的灰色遮掩而去。他浅笑,说:「长生有长生的好。」 我想他大概是在开玩笑,于是转了话题,问:「容玉,你在算苍梧的主魂所在吗?」 这是一句试探,试探他夜间所尝试的事情,是否是如此。 他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了,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不是。」 我与他目光相对,有些愣怔。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接着道:「阿钧,我们一起的时日不多了。」 「什么?」我下意识问。 「我日日夜夜在算,算我们有没有可能生死相依。命修可以改命,修士也有延长寿命的手段。可阿钧啊,我算来算去,都是没有。」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也淡,但我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并非笑意的神色。 第88页 像是苦涩,又像是自嘲,他说:「唯一可算得的,是不足十年之期,你我便会分开。」 「命修知命,可到底不甘。」 我默然不言。 大概是他终于将这些话说出口,于是再也不掩饰藏在眼中的某些深沉的神色。 沉静,却也癫狂。 他开始习惯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又仿佛在克制什么,不一会儿便将手松开,甚至我都没来得及触摸那一闪而过的痛意。 更明显的是,他不再靠近我,不再做出什么更为亲昵的动作。 我想,他大概是在克制慾念。 于男子而言,爱与欲难以割裂,爱而生欲如此正常,我爱一人,也想与他肌肤相亲水乳交融,仿佛这样就能够占有,就算这只是个荒唐的想法。 但容玉大概也明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爱侣,而我不爱他。 暂且不爱他,他也不想我爱他。 于是他反覆克制,我知道,有时候他甚至会半夜不再与我待在同一个房间。 我在茫茫夜里睁开眼,忽而觉得天意就是荒唐。 后来,某日夜间,我做了一个似乎很长,但却仿佛只有一瞬的梦。 很长是因为我觉得那画面停留了许久,一瞬是因为那只有那一个画面。 有人背对着我走在街上,街上满是红彩,那人满头白髮,一身玄衣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 醒来后我想了许久,想到只有苍梧是满头白髮,可我依然很久未曾见过他,想来只是梦而已,毫无头绪。 但唯独这日,我起身看室内不见容玉,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人。 直到这时我发觉周围太安静了,推门出去未见一人,待到一楼大门前,我推了推门便发觉推不开。 于是我明白过来,这是修士手段,我不知为何,被无声无息困在了一处结界之中。 「想出去?」有人失真了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我悚然一惊,环顾四周。 「想见我?」这次,那人的声音似乎带了些戏嚯。 但我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像是不怀好意一般,隐隐带着邪气的感觉。 我自知凡人反抗修士不得,于是反而冷静下来,问:「你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里传来一声轻笑,「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这便是人心吗?我可真是伤心。」 话音刚落下的那一刻,四周场景如同流水般波动,扭曲成了一片。而后,我忽而觉得背嵴一冷,眼前铺开无数自身后而来的黑雾,如同一片浮动的流云遮蔽了我所见的整个天空。 有人从背后拥住了我,渗入骨髓中般的阴冷,刺得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冷吗?还是害怕了?」那个声音突然变得真切起来,清朗又轻快,从我耳边清晰地闯进我耳中。 但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从我耳中砸到喉舌,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重重地砸进心湖里,溅起一片水花,半日不得平静。 这声音又隔了太久,仿佛我已经不熟悉了一般,让我觉得那仿佛是幻听。 我张了张嘴,仿佛从喉底挤出来两个字一般,问:「是谁?」 「真的认不出吗?」那人继续问,他的触感已经变得更为真实起来,包括环在我腰间的泛着凉意的手臂,靠在我肩窝的下颌,还有浅淡的温热唿吸,潮湿又暧昧,却也透出一种莫名的危险意味。 我微微转头,却仿佛有外力阻挡了我,于是我只能转动眼珠,在肩侧看到如同水一般滑落下来的苍白髮丝。 我一下子愣住了。 白髮。 我忽然觉得心底剧烈地痛起来,仿佛经年已久的伤突然发起了病,非要我疼一疼,将那时候的平静全数掀翻来证明我在意。 「谢映白。」 我听到我的声音颤抖,用很慢的速度一字一字说出这个名字。 时间过得太久了,我说这个名字都显得生涩。 抱住我的人忽而笑起来,他忽而一手抓住了我的发,摁住我的头,逼迫我一点点跪下去。 我咬着牙,最后却终于跪在他身前。 他弯下腰来,终于转到与我面对面的姿态。 他按着我,于是我也抬不起头,看不到他模样,只能看到铺陈他脚边的黑色衣裳,还有随着他弯腰而垂落下来的白髮,像是苍山上滑落的一捧雪。 他说:「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啊,阿钧。」 我没有说话。 我渐渐感到被用力咬住的牙根泛起酸意,这酸意好像一直传到了我的鼻尖和眼眶。我低着头,因为克制情绪而微微眯着眼,眼里似乎有些湿润,视野也变得模煳起来。 用力抓住我的发的手忽而松了松力道,我听到他问我:「哭了?你哭什么?」 他好像一下不知所措起来,但很快他又笑,说:「你有什么好哭的?该恨的不是我吗?」他虽然如此说,却没有再用力了,我的头皮不再觉得刺痛,但是心里一瞬间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刺痛。 我想,我知道的,他恨我。 他那么骄傲的人,他被千夫所指可以不回一句,他爱恨错付可以不吭一声,他被亲者所伤可以不计较一分。但偏偏为了我,他要盛世安康,他要功名利禄,他要白头偕老,但我亲手打破了他所想的一切。 我不要他了,纵使身不由己,足够尽力。 第89页 我本以为他死了,逝者已矣,于是我留恋挣扎,到最后脱身。可待我如此百年之后,满目狼藉,他却又回到我眼前。 因爱才有恨。 可我已不爱他,至少我们中间隔着种种,再也回不到从前。 纵使我不再是修士,看着这铺天盖地的黑雾也大抵能料到一两分,他若是修道,也当入魔。 入魔者,心有不甘,爱恨两难全。 作者有话说: 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写得太烂,手机又刚好坏了,于是怒码一章,接下来更新看情况 顺便问一问,有没有人想看小黑屋和白月光黑化啊,嘿嘿(*^▽^*) 你们记得啊,要是发现我突然越写越菜,一定要骂这个垃圾作者,狠狠地骂!(什) 第77章 狠心 谢映白不再按住我,我才得以抬头看他。 是我熟悉的容貌,却又并非全然是我熟悉的模样,譬如那如血红眸和银白长发。他如今的相貌维持在他最是风华的时候,介于少年的轻狂与成年后的沉稳风流,又多了分邪气。 我记忆中的谢映白,是风流纨绔的世家子,却也端正清明,是明珠混鱼目。 可我如今见他,宛若见得无尽深渊。 他一身玄衣,领口见隐隐可见得猩红纹路爬上他的锁骨间,好似黑夜中的鬼魅冒出来探头探脑,非要给人看一看它存在。 那是堕纹,是标记也是警示。 警示此人心有执念,方才入魔。 我有些愣怔,眼里的泪还在控制不住地滑落出来。我的手撑在地上,仿佛这样能多给我一点力量,不至于让我更狼狈,可也让我都忘了抬手擦泪。 谢映白眯了眯眼,而后笑起来,道:「我说了吧,别哭了,你哭什么呢?」 他伸手给我擦泪动作却重,我觉得脸上有些刺疼,下意识便避了避,他却又一下子捧住我的脸逼我抬头看他。 「阿钧,不如把眼泪留到我床上去哭吧。」他语气温柔,手指却缓缓收紧了,「我很高兴,重新找到你。」 「我把你走过的地方,你经歷过的一切都寻觅过。所以我什么都知道,我确实来得太晚了。」 「你说是吗?阿钧。」 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而舒缓,而我抬头看着他,看那猩红的眼中色泽渐渐深沉,像是陈年干涸的血。 修仙界中有一片特别的地方被称为魔域,魔域是魔修聚集之处,以一道结界与正道相隔。魔修因执念入魔,这执念在他们入魔后便会日益壮大,最后吞噬他们的神智,将他们化作尸鬼。 因而,入魔者无救,天道不顾,以一道结界与人间相隔。 我曾经听说过这些种种,包括许多传言,譬如修士入魔成魔修,而后便会被捉拿赶入结界之中。 而魔修身有堕纹,最好辨认。 但我从未曾知道,入魔者的变化会如此之大,但如今遇上谢映白我便知道,为何众人要捉拿魔修。并不仅仅因为所谓正邪,而是入魔之人难以自控,终会伤人。 我抬起手晃了晃手腕,果然又听到了一阵金戈相击般的声响。 周围是一片黑暗,如同浓墨一般,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任何声音。好在伏阴曾经罚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景象,否则我大抵不能在此安静如此之久。 谢映白的黑雾遮蔽一切后,他自己就消失了,只留下我在这片之中。 没有灵力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感到手脚之上突然多出的束缚之感,于是明白我算是暂时被软禁在了这个地方。 其实我有些饿了,我不知道谢映白是不是忘记要给我吃的了,或者是时间其实过得没有很久,只是我在这里,所以觉得太久了。 我抱着这个念头,等到飢饿的感觉已经消失,然后才有些颓然地低下头,几乎是不得不想起某些我原本并不想思考的问题。 譬如说,谢映白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何堕魔,为何被撕裂了魂体,他又是怎样来找我的。 我知道他应该犯下了不少杀孽,毕竟他是魔修。但如果单纯是为了躲避被追杀,却又似乎不至于此,毕竟血煞不仅犯生死轮迴,还犯了因果。 我这时候才有些黯然自己已经是凡人,脆弱至此还一无所知。可我当初修道之时,谢映白也是凡人,而他那时还背负流言,千夫所指。 思及此,我觉得饿过后是无尽的疲惫,我有些困了。 然而,就在我半梦半醒之间,黑暗里突然冒出一道光。 我猝然惊醒过来,本以为是谢映白回来了,却见得那光线中浮现出一张容色清艷的苍白面孔。 竟是俞青。 他看起来虚弱极了,脸上冒了细密的汗水,濡湿了他的鬓角,那些细碎的黑髮贴着他脸颊,让他极力支撑的冷漠之中透出了脆弱的痕迹。 他似乎也没有想到我在这里,神色有一瞬间愣怔,而后他才道:「你被抓进来了?」 我点点头,不由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也是被他抓住的,我本来被关在别的地方。」俞青语气冷淡地回答了我,而后他手上的光团灭了,我便看不到他在哪儿。 我更觉得奇怪,不懂谢映白怎么还抓了俞青。 虽说谢映白确实应该认识俞青,但那时候他们也没什么冲突,到后来应该也没什么交集才对,三年前俞青明明还来寻过我。 第90页 我这般想着的时候,突然感到手背传来一片温热柔软的触感。 俞青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近地传过来:「我尚且有些灵力,先送你出去。」 他这般说完,忽而一顿,突然又问道:「你要出去吧?入魔之人与常人不同。」他的语气依旧冰冷,与从前说我自轻自贱时一般,但我如今忽而反应过来,他这应当是在关心我了。 如此问我,大抵是我从前每一次都说与他无关,我也不必离开。 然而,我自然明白谢映白入魔之后与从前不同,而我失踪必然引得容玉挂心,我当然要出去。 于是我点点头应了声。 俞青替我将手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他似乎灵力所剩不多,做这些事情便费了不少时间,我还能听到他渐渐沉重起来的唿吸声。 我有些犹疑,伸手向前探去,似乎一下摸到了他的脖颈边,柔软的肌肤热烫得厉害,我下意识便问:「你没事吧?」 俞青没吭声,只是以灵力划开空间,将我推了进去。 我甚至没来得及在亮光之中看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说:「与你无关。」 我踉跄两步,倒在地上,终于来到了明光照耀的外界。 我眯眼看了看四周,发觉这里大概是修仙界,因为有着只有修仙界拥有的某些花草。 然而,在这里我本就举目无亲,又不过是一介凡人,虚弱飢饿,连走上一段路都要休息。 我在靠着一棵树休息的时候,终于没有避开心中徘徊许久的疑惑。 俞青救我干什么呢?若是谢映白髮觉,我应当也跑不远,我还想他那灭掉的亮光,以及最后那句冰冷的话。 他说与我无关,可我的事情本也与他无关。 我长长地嘆了口气,仿佛能将那些浑浊思绪尽数除去。 不再修道后,我也早已学着不再想太多,可有时候似乎不想比想了也没有好什么,因为一切都在发生。 大概是一早便有了想法,于是重新见到谢映白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很惊讶。 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俞青为什么要白费力气,让我走他自己却不走。 这是重逢后,我第一次与他坦然对视。 大概是接受这件事之后,许多沸腾的情绪终于安静下来,连着理智一起回归了头脑,于是不再仓皇不定,还在被过去干预。 目光相对后,谢映白脸上笑意更深,他开口问道:「阿钧,你想跑吗?」 我摸了摸脸上的汗,摇了摇头。 我自觉狼狈,也觉得毫无用处,之前不过是不愿意完全呆立不动。 「你可以跑啊。」他却笑着继续道,「我可以等你到你跑不动了。」 我知道魔修的性格怪异,于是没有理会他这句话,只是终于忍不住问:「俞青呢?」 「你问他啊。」谢映白微微眯眼,来到我面前,伸手揽我入怀中,却轻声说,「修士太难杀了,所以我只是打断了他的骨头,一个小小的惩罚而已。」 他的怀抱阴冷,而我努力克制住退开的念头,尽量镇定地继续问他:「你抓他干什么?」 谢映白在我耳边笑起来,而后他才道:「因为他觊觎你啊,阿钧。」 「我与他没什么。」我努力理出个头绪,试图与他说清楚道理。 然而他摇摇头,更靠近过来,将头埋在我颈侧,说:「那我不管,他觊觎你,我就生气。你大可以说我蛮不讲理,就如同我想要你,已经不在乎你爱不爱我,我做得不够好吗?」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非要抛弃我,要我忘却一切,将我当作歷练的工具,连个假象都不给我。」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之中,开始缓慢地说着其他的话。 他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我能感到他拥住我的手臂逐渐用力,周围的阴冷之意更重了,我甚至隐隐闻到了血腥味。 「我知道,凡人与仙人相爱,不得白头偕老,不得生死相同,不得有子孙后代颐养天年,不得有儿孙绕膝同甘共苦。可我都不在意,我想便是假象,你就骗我一辈子,让我得偿所愿,安然赴黄泉。」 「可偏偏,你要弃我,要我忘却。又偏偏我遇人不淑,半生坎坷,未得安宁,復又相忆。」 「阿钧,你可真狠啊。」 他字字句句,依旧是从前那般温和风流,却又好似字字泣血。 我默然不语,只是在他最后话音落下,狠狠一口咬住我颈侧时泄出一声不受控制的闷哼。 作者有话说: 不更新就不爽,怎会如此!我直接哭,我应该去学习啊!!! 第78章 求助 我可以故作狠心,再也不会为谢映白伤怀,可偏偏他还走不出去,非要我跟着他一起痛。 凡人的身体确实太弱了,就算是曾经修道,得到过灵力滋养,到最后也不过如此,我从未想过是遇到谢映白才让我意识到这一点。 睁眼所见是温暖倾泻而入的明光,手脚上仍有沉重的束缚感,但精神和身体的疲惫更胜许多。 我躺了好一会儿,才费力翻了个身,侧颈传来隐约痛意,我摸了摸,摸到了深陷的牙印,动作不由得一顿。 之前的混乱记忆翻涌而上,我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按得那牙印泛出了锐利痛意。 我都懒得去看,想膝盖应当是青了。 第91页 昨晚谢映白在我身上肆意的时候,大抵已然没什么理智,我跪伏在他身下许久,后来痛意都已经变得麻木。 我早知谢映白熟知风月,而我本也不是什么贞洁女子,非要在意委身了谁,却也没想过因爱堕魔之人会理智全无到这种地步。 关于所有的误会,我觉得那都是可以解释的,谢映白那般聪慧的人,我若说他怎么分不出是真是假。可因为堕魔,他仿佛永远被困在一个怪圈中,所有的事情都会走进他的逻辑和误解之中,他根本不相信任何解释和真相。 他只相信自己所想的一切,就算那是个悲剧,也并非真实。 我一次次试图开口,却一次次被他打断和曲解,到最后我只能放弃,也没有力气再与他争执。 若是早知今日,那我不如不求伏阴。 不求伏阴我便不会要做他炉鼎,不做他炉鼎我便无需在意修为,不在意修为我便不会去重新爱伏阴,也不必落到如今地步,进退维谷。 有时我也想是我的错,才会让那样骄傲风流的谢映白落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我如今已然知道,他修的应当是魔修中的鬼修。 以他人魂魄与灵力做补,他的魂魄无法补全,又因心魔而日益昏聩。 谢映白没有善魂,于是更显得残忍冷酷,他甚至不避开我去杀那些修士,仿佛是随手从枝头折花般扭断那些修士的脖子,将魂魄强行取出来吞噬。 我被迫见到这一切,他连逃避的机会也不给我,仿佛要我亲眼见到我到底亏欠过他什么。 我原是想,我其实也没亏欠他什么,这不过是他的命而已。但是认命似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不认命,其实我也不想认命。 我轻嘆了一口气,看了看天色,知晓他今日应当还不会回来。 谢映白在寻融合魂魄的药物,他大概寻到了苍梧,要将自己的魂魄补全,但是又似乎在犹豫什么。 我想着也能猜到一点,魔修心魔深重,最终必受其害,就算补全魂魄,心魔不愈也无法长久为继,毕竟天道难容。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生涩地掐诀结印。 太久没有做过这动作了,我努力回想这只学过一次的手印,做了两次才成功看到眼前浮现出红色丝线。 这是唯一一种本身无需灵力的术法,因为这是藉由天地命理和术法中另一个人的灵力而生的力量,主要是用于道侣间的联繫。 说来可笑,从世俗界醒来那日我便发觉,我与伏阴命盘上的道侣关系竟是相连的,连那枚同心铃都依旧隐于我的心口。 昨日谢映白双眸猩红之时,似乎想将那印着同心铃印记的皮肉揭下来,但他的手指已经放在那之上,最后终究收了回去。 我也不知是否该感动于他并无善魂,却还会对我有不忍之心。 毕竟生生剥离同心铃虽不会害我性命,但着实是连心之痛。 术法既成,我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该唤那头的人什么,要怎样开口又说什么。但这联繫竟也未曾被切断,那红线依旧漂浮与空中,与我的手心相连。 我等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自己该说什么,于是尝试着开口:「伏阴。」 「嗯。」伏阴熟悉的声音很快就传了过来。 我没想到伏阴这么快就有了回应,其实我觉得他应当在术法建立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切断才是他会有的做法。 但既然他愿意回復,我的信心也稍足了一点,让我能够顺利地继续说道:「我想,再求你帮我一个忙。」 「求我帮忙?」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似乎有些玩味,「阿钧,你想我帮你什么?」 他的语气让我再次有些紧张起来,我知道伏阴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此时也唯有求助于他,总不能当真被谢映白困在这里一辈子。我甚至深知有舍方有得,在伏阴这里我根本没有请求的筹码,所以我只能孤注一掷。 「谢映白成了魔修,他如今与我在一处。我想你帮我拿住谢映白,将他交与我。」我顿了顿,然后才定下神继续道,「我愿意答应你任何要求。」 「任何要求?阿钧,你觉得你在我这里有这么值钱?」他的笑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还要我冒着某些正派中人的责难,抓住一个魔修却交给你。」 我隐隐觉得有些难堪,却终究只是沉默不言。 我不过是在赌,赌我与他这道侣一场,终究不是那么不值得。 「你想好了?」他笑完了,而后语气意味深长地问,「又是为了谢映白?」 我应了声,道:「是。」 「好。」伏阴也应下了,只是他又补上了一句,「至于报酬,与你之前的帐一起算。」 他的话音刚落,术法建立的联繫便断了。 我有些愣怔。 我没想到伏阴应下得如此轻易,却又有些担心他之后所说报酬。 不过,我之前在他那,还欠了什么帐吗? 第79章 所求 今日谢映白回来得早。 我与伏阴之间的联繫刚刚断开不久,便听得沉重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里掺杂着拖拽的声响。 这声音于我而言已经很熟悉了,我几乎可以想像得到,他会拖着某个今日的猎物进门,然后在我面前杀人取魂。 我从悚然到麻木,不过几天。他毕竟没有善魂,大抵最后一丝仁慈给了我,找到我的那一瞬间不是把我杀了取魂,而是将我困在这方寸之间一遍遍侵犯,尽管对我而言这两者的区别似乎也不大。 第92页 我垂眸,等着他进来。 爱意不存,也没有恨,我与他之间,不过只剩下一片狼藉。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我没有听到悽厉的惨叫,只听到某个沉重而强行抑制住的唿吸声。 我微微抬眼,却正对上一双阴鸷的猩红眼眸。我不是没见过他神色阴沉之时,当年他在战场之上也是有凶煞之名的,只是当这目光落于我身上,我不免觉得有些心头泛疼。 大概我当年一时心软,决定将只追逐于伏阴的目光投于他的身上,初识情爱与相思之时,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当我目光一转换到他今日带来的人时,我不由下意识起身想要靠近一点,而谢映白掐着那人的脖子拉远了,于是只徒劳引得我手上锁链一阵阵响。 没有人出声,这阵响声便格外鲜明。 那人是俞青。 说起来我之前其实也没想通,俞青也算天纵之才,他已入金丹期,又擅长音功之术,何至于修为都比不上后来修道入魔的谢映白。 本以为俞青早已遭了不测,我之前不过控制着自己不去想罢了,但如今见他活着,我又不免提心弔胆。 谢映白对俞青,似乎没什么好印象。 俞青被他掐着脖子,于是被迫昂起头来,他的目光似乎已经有些涣散了,那张清艷面孔透出一种濒死般的脆弱感,身上的白衣染了半边血,几乎将那衣物染成了红衣,看得我触目惊心。 熟识之人与陌生之人到底是有区别的,我强自按捺住的恻隐之心终于冒出了头。 但还没等我开口,谢映白却先开口道:「你要为他求情,是吗?」 他语气里依旧带着笑意,像极了他曾经在街头问我要不要去看雪之时。 我知道我不能求情,但我也不想俞青死。 我将很多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最为清楚的便是许多人待我的好,我始终记得天雷之下俞青将我护在怀里的时候。 他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没有做过一件待我不好的事情,甚至次次试图对我伸出援手。 「谢映白,你我的事情,和别人没有关系的。」我有些疲惫地试图与他讲道理,因为从之前的经歷里我便知道,与他将道理是没有用的。 但这次他竟没有自说自话,而是回应道:「嗯,我知道,我只是没法释怀。」 我微微一愣,这还是我重见他之后,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理智平静的话。 我仔细看他神色,这才隐约觉得他如今确实阴沉,却没有之前那种邪气的感觉。 「心魔会蒙蔽我的神智,但偶尔我也会清醒许多。」他松开了扼住俞青的手,在床沿坐下,沉而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说,我听,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听了。」 我看了一眼跌落趴伏在地上的俞青一眼,想他应该只是失去了意识,然后才定了定神说道:「你命盘有大劫,我实力不足,便求师父为你破命。我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后来印记破碎便误以为你身死。」 「可你并未曾告诉我。」他如此道。 我嘆了口气,轻声道:「可你前赴淮南与边关,发生的许多事情,也从未告知我。」 谢映白沉默了一瞬。 我想他也明白,我与他皆是第一次爱人,不懂得有些事情不说出口便成误会,而误会最是伤人,便是后来解释明白,也终究成了伤。 「我失去记忆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心里空落落又愤懑。」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平缓地道,「后来有个魔修为了炼魂屠城,不知为何我被他单独拿出来,魂魄被撕成了两份,一份放在了傀儡中,一半被困肉身里。那魔修要以我的魂魄补全他的神魂,并夺舍我的肉身。我经歷了炼魂之痛,可总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后来反将他的魂魄吞噬。如此,我变成了魔修。」 「我本是早该赴死的,可我有了记忆,总觉得不见你一面不甘心,于是放任心魔,寻寻觅觅。」 他说着,忽而拉住我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入我掌心,道:「阿钧,我终究是捨不得死,大抵我还是懦弱。这是一枚魂珠,里面藏着我的魂引,你曾经是魂修,你应当知道这怎么用。」 我低头,看着手心那枚漆黑的圆珠,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那冰凉触感仿佛烫手。 我自然知道魂引是什么,相当于魂魄的最本源,魂引若是受损,便极有可能魂飞魄散,连轮迴都不收。 而且,这种存在锁魂珠中的魂引,灵力是毁不掉的,唯有以所爱之人的心头血可毁。 我想到这一点,便差点不敢握住这枚锁魂珠,好似我一握紧,便会将这珠子捏碎了。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来看他,轻声道:「可是,谢映白,我哪敢有心头血。」 我已然努力稳住声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话语中泛出了颤音。 谢映白定定看着我,而后无奈一笑,道:「阿钧,你不用这锁魂珠,我的心魔日益吞噬神智,终有一天我会成尸鬼,便是你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与其落到那般地步,你不如用点心头血了结你我。」 「可你要逼我杀你,谢映白,你说我狠心,你又如何不狠心?」我终究将这话说了出来,这一瞬间我竟觉得眼里有些酸涩。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黎都之中,少年鲜衣怒马,与我分花拂柳看晴雪。 第93页 而如今,坐在我眼前之人,魂魄残缺,满身杀孽,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谢映白没有回话,我想他应当知道,他就是在逼我。 逼我当真对他有所愧疚,此后我再也忘不了他。 大抵对于所爱总是自私,我曾经私心要他活着,如今他私心要我杀他。 如此,永不相负。 第80章 余生 锁魂珠最是脆弱也最是坚固,唯有爱人心头血可毁,其他方法不可伤一分,这大抵是我觉得最为放心的事情。 只是,如此一来我便成了他的软肋。 我要将这锁魂珠放回他手中,他却不肯,覆住我的手,而后用力地拥抱上来。 他的身上因为煞气冷得厉害,但这一次,我却错觉到一抹暖意。 我愣了愣,而后摸摸他紧靠住的侧颈,指尖摸到了温热的湿润。 谢映白哭了。 我呆了许久,捏着指尖那点湿润,一分也不敢动弹。 这个事实仿佛将我的思绪全部洗去了,只余下无尽的空茫,许久之后才有个念头后知后觉地冒出来。 我让曾经我视作明珠的少年哭了,他那么骄傲,连曾经走投无路踽踽独行都不曾哭过,而今他却抱着我,无声无息地落泪。 那眼泪似乎烫伤了我,尽管他哭得那样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他不过疲乏之后,安静靠在我的肩头。 过了许久,我轻轻唤了他一声:「谢映白。」 他没有应声。 我试探着将手放在他发间,然后才意识到,他似乎睡过去了。 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肩上,也像是压在我心头。 我的理智终于开始回笼,让我思考起之后的事情。 我曾经所求伏阴,有过一丝后悔,然而如今依旧不得不求他,也依旧是为了谢映白。而谢映白落得如今,虽是他的命数,我却仍想与天论。清醒的是他,被心魔所困的也是他,却都是我曾经的心上人,是我情窦初开的得偿所愿,是我曾经两相爱恋誓不分离。 但他已然入魔,心魔不解他终究会失去理智,逐日癫狂。我不过一介凡人,救不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解开心魔的那一天,可终究要试试。 天色渐沉,我始终靠墙拥抱着他,目光落在一旁的俞青身上。 我在等他醒。 这枚锁魂珠不能留在我手上,在我手上最是危险,而伏阴若寻来,我自然不可能给伏阴,也没有给其他人的机会,所以为今之计只能给俞青。 好在不负我所望,俞青终究是醒了过来。 俞青转醒后,一抬头正与我对上目光。他沉默地起身,随手整理了自己的一身狼狈,而后才问我:「这次,你走不走?」 我摇了摇头。 他轻轻一笑,似乎早知如此,而后他敛笑,冷声道:「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将手从谢映白手中挣脱出来。 好在他应当是挣脱心魔用了太多精力,于是此时沉睡得很深,我这动作并没有让他惊醒。 我朝俞青递出手心那枚锁魂珠,「俞青,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目光在锁魂珠上停留了一下,而后道:「你要我保存这个东西?」 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心里是没有底的,毕竟俞青虽然说过那些话,但我私心觉得他应当还是不太喜欢我的,因为我总是枉顾他的好意,甚至大概是因为我他才会落到如今这个狼狈地步、 可他听我如此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接过手去,当着我的面取出材料将珠子固定在一条红绳上,而后戴在了脖子上。 「我尽力为你保存。」他说着,垂眸将珠子放入了衣襟之中。 他如此干脆,我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单薄地道:「谢谢。」 他抚平了广袖褶皱,忽而又开口问了一句:「伏钧,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人?」 我不由一怔。 但他很快接着问:「我是不是从来不曾入你眼中?」 「不是。」我摇头。 我当初年少,虽然不喜他性格,觉得他也并不喜欢我,但总归与他朝夕相处过五年。五年我能对谢映白初生情谊,自然对他也并非全然无视。 他抬头看我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轻嘆了一口气,不再想那么多,只希望接下来伏阴能早些来,否则被心魔主导的谢映白知道我将锁魂珠送了出去,还不知得多恼怒。 大抵是我这次的心愿终于有了些用处,在我觉得又饿又累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伏阴。 他推门入内,一身红色华衣,容貌昳丽更胜从前,大抵是寒毒已解,他脸色不再苍白如雪,顾盼间便多了许多风华颜色。 可我如今看他,已然少了许多初见的心动,于是尚且能心如止水,也不受他那登峰造极的媚术的影响,语气平稳地开口唤他:「伏阴。」 「怎么?不过几年不见,竟如此生疏。」伏阴眯眼轻笑起来,好似没有看到我怀中的谢映白一般,亲昵地靠近过来,将我颊边散落的碎发往耳后撩去。 我对他这种故作亲密的举止早已习惯,于是只是问:「安神珠可借我一用吗?」 「你要为他解心魔,可我也为你解心魔,阿钧也没什么表示,这也太过不公平了点吧?」他的手指仍在绕着我的头髮玩,是一派看似悠闲的姿态。 第94页 可我与他相交已久,知道他这话中之意。 他要我自己给出交换的筹码,可我明明已经没有什么筹码。 于是我沉默了许久,而后道:「你想要什么,大可自己来拿,我都给。」 「为了谢映白?」他手里的力道忽而重了,拉得我髮根一疼。 我拥住谢映白的手下意识收了收,接着马上反应过来,下意识去看他醒了没有。见他沉睡如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时伏阴的手指却忽而滑入了我衣襟之中,在领口用力摁住了。 一阵钝痛传来,让我终于反应过来,那处应该有谢映白留下的牙印。 这一瞬间,我忽而清晰感到伏阴隐藏得极好的怒气。 我想他应当是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触碰,可我当初被他抛下,从不曾想过还有与他重见的一天。 我不说话,伏阴便终究主动开口。 他说:「安神珠给他用也行,我要的筹码,是你的余生。」 「我要你余生,都属于我。」 第81章 心意 凡人的余生再长,长不过百年。 我不知道伏阴要我的余生都属于他是个什么想法,但我依然是答应了。 我并不所求谢映白余生安康,也不再奢求什么喜乐平安,我只是希望他不再为心魔所困,希望他还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风流肆意的少年。 如果我的情爱为他戴上枷锁,那如今我便要亲手将这枷锁从他身上取下来。 我不爱他了,他也应当释怀。 只是,我又回到了伏阴的洞府之中,恍惚有种我果真一辈子逃不开伏阴的错觉。 趁着谢映白昏睡,我将他扣在了当初我被关禁闭的屋子里。而现在,我正坐在床头,任由伏阴用灵力将我身上的痕迹消去。 伏阴此时将怒气全收敛起来了,脸上依旧带笑,只是那偶尔会让我觉得疼痛的力道暴露出他的情绪。 有些痕迹在比较隐秘的地方,但我与他本也没什么觉得见外之处,只是因为这些痕迹是另一个人留下来的,这个人曾是我心头血掌中宝,便显得处处尴尬。 我想起我与他尚且未曾解开的道侣关系,本不应当有的些许羞愧之感竟生了出来。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我终于开口道:「伏阴,你既然送走我,又要求我余生干什么?」 「谁说我送走你了?」伏阴抬头看我,而后嗤笑一声,「我哪有这般好心,送你走不如送你一剑杀了你,一了百了。」 我一下子愣住,「那……」 「越秋风那人唯恐我杀你,趁我突破闭关将你带走了。」伏阴低笑起来,声音里还隐隐带了阴鸷的怒火,「堂堂万剑宗首席,竟是做贼偷人。」 我觉得他「偷人」二字似乎一语双关,可又觉得刚刚说的那番话,反是让气氛更为尴尬起来。 我对伏阴的情感太过复杂了,我本想我不该爱他,可最后来来回回,强压心思,又多旖旎留恋,到如今连我都说不准要怎么待他。 但他这般生气的时候,我便下意识抬手与他的手相握,又復问道:「你……不曾送走我?那你如今还要我做什么。」 伏阴似乎也微微一怔,因为他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才又继续运转灵力,靠近过来将我揽入怀中,在我耳边轻声道:「阿钧,你个小傻子。」 我的心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宛若惊鸿乍过,震得我的手指微微一抖。 这点微末动静竟也落入了伏阴眼中,他的凤眸微弯,那眼中常带凉薄笑意,此刻却温柔而深沉,仿佛将无数欲望与执念留存沉淀,经年许久,方到如今泄露出一分。 「好好休息一会儿吧。」他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传入我耳中,强压的困意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我努力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抵抗着那困意道:「别,别动……他。」 伏阴定然是知道我所说的他是谁的。 我没有得到回应,只感到指尖流云般的衣角滑走了。 我依旧不知道伏阴的真情假意,但无论真情假意,他都可能对谢映白出手,于是我只能央求他。 然而,这念头虚浮划过,不消多久便沉入无边睡梦之中。 后来我再醒来,伏阴依旧在我身旁。 他让我去看扣在另外一处的谢映白,谢映白已经醒了,安静被锁链扣在房中,我竟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被心魔支配。 但我眼见着,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碧色的珠子,正是安魂珠。 他抬起头看我,猩红的眼目光隐隐带着癫狂,问:「锁魂珠呢?」 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靠过去摸了摸他散乱的长髮,轻声道:「谢映白,我曾经爱你,如今不爱了,不过是往事不可追。」 我顿了顿,而后才干涩地道:「你别执着了。」 他嗤笑一声,继续道:「我问你,锁魂珠呢?」 于是我看出来,他此刻心魔未解,反而有更深的入魔之兆。 我不知为何如此,面对这问话也哑口无言,于是只好回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安静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我听到谢映白低哑笑声,仿佛野兽嚼着白骨,从喉底溢出的轻声嘶吼。 他对我说:「阿钧,我早就疯了。」 我走出门,没有回头。 第95页 伏阴在门外等我,也听到了最后那句话。 「他入魔已久,魂魄不全,解开心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知是何想法,他竟如此对我解释道,「安神珠于他没有很大用处,而且他如此下去,不是神智尽失,便是自己疯魔而死。」 我反手合上门,安静了许久,而后道:「伏阴,我想去佛门。」 伏阴目光微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着反问:「阿钧,你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我自知触到他的逆鳞,却仿佛有了悍不畏死的勇气,屈膝便在他面前跪下来,恰似我多年前求他那般,说:「伏阴,我求你。」 我听到了他一声笑。 我知道他应当是气急了,毕竟他昨日半遮半掩的话却已经将心思道尽,而我今日对他说的话定然更惹他恼怒。 他笑得越是温柔,怒意便越盛。 我听见他说:「阿钧,我在几百年前,就该拿你当炉鼎养,才不会让你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我知道,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半是同意了。 我自觉不愧对他,却也有一瞬间觉得难过。 他的爱太霸道也自私,可偏偏他自己如此理所当然。 我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伏阴,若今日在里面的是你,我也一样会这般跪下求人。」 于是,这次沉默的换成了伏阴。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将我拉起来,捏了捏我的脸,笑盈盈地道:「阿钧你这小傻瓜也懂得说好听的话了,也算不错。不过,你也不必去佛门,佛门空无这会儿正在合欢宗,你直接去寻他吧。」 我哑然抬眼看他,有些惊讶于他此刻的大度。 而他似乎不曾意识到我的目光,也不与我目光相对,只是接着道:「但如今魔域结界动摇,谢映白的事情,你可要仔细行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一堆碎碎念。 突然看到喜欢的一个太太和平台闹翻了,有点难过。 然后打开文档,发现忘记自己之前写了什么,于是更难过了。 其实有些心灰意冷,如鲠在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更想更新了(这难道就是化悲愤为动力吗?) 看到小可爱说终于上榜单了,我真是五味陈杂不知道要回復什么哈哈哈 最后卑微许愿,希望有一天能写到被推文的程度呢!(这里应有渣作者码字哒哒哒的声音) 第82章 矛盾 其实我想寻佛门帮忙,却并不想寻空无。 因而我神色有些犹豫,伏阴却接着笑道:「你不想去见他,人家却是为了你来的合欢宗啊。」 我微微一怔,觉得他脸上盈盈笑意似含了看热闹的意思。 但是这并非伏阴的性格,他这般人,哪有大度的时候。 于是我点点头,转而出了洞府就去找合欢宗的弟子打听了一番。说是打听也不至于,合欢宗的弟子们最是喜欢传播各种流言,我只需有心听一听便知道了,也就明白过来,伏阴确实没什么大度的时候的。 魔域结界是以三份原初魔气作基底,这三份魔气被封印流落于修仙界中,而佛门坐落大漠之中,也是离魔域最近之处,长久承担着镇魔的职责。而不久前,佛门突然发觉有一缕魔气已然破除封印,也动摇了结界的根本,让魔域与修仙界之间有了裂痕。佛门恐有魔修入世,故通知了各大宗门,并派遣佛门弟子镇守其中,而空无正是镇守于合欢宗的佛子。 此等风雨欲来之时,空无身为这百年来拥有天生佛骨的佛子,受众人厚望,可他迟迟难以堪颇欢喜佛道。我若以谢映白之事前去寻他,且不论他是否帮忙,若是他与魔修有所牵扯的消息泄露出去,伏阴尚且可以护我,谢映白却必死无疑,连空无也会饱受苛责。 而这便是我不愿见的后果,伏阴定然也知晓,却仍是让我去寻空无。 大抵是相处得太久了,我竟隐隐猜到几分。 或许,伏阴也想我被千夫所指,众人叛离,此后唯有仰仗他一人。 可他终究未曾做得太绝,只是这些念头在他的举止言辞间,不动声色地透露了出来。 我颓然背靠着树,抬头看远山流云,竟有些茫茫然。 我为何一定要在这些纠葛之中纠缠,若是我当年不曾奢望,不入有情道,一心求大道得成,问鼎天道,是否便无需如此艰难而行,有事便要相求他人。 就在我驻足于此犹豫之时,我听到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是合欢宗弟子欢快的说笑声,还有那合欢宗特有的银铃声。 我侧头看去,本以为不过是寻常弟子走过,却恰巧与一人对上了目光。 是空无。 他自然也看到我了,微微一怔后停下来。 我却有了逃避之意,下意识却是扭开头故作不见,然后迈开步子随便找了一个方向走。 可我忘了我如今是凡人,凡人怎么逃得过佛修的眼睛。 我不过走了几步,周围的喧闹声便消失了,周围一阵安静,而后我的眼前便出现了空无的身影。 「阿钧。」他声音温和地唤我。 我下意识低下头,然后却又想起我出来的原因,于是脚步一停。 「你是来寻我的吗?」他轻声问我,又好似怕冒犯到我一般,紧接着说,「抱歉,一时情不自禁。」 第96页 我被情不自禁几个字镇住了,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接着整理出了我那并不清晰的思路,对他干巴巴地道:「没事。」 我还是放弃了,我甚至自觉天道在我身上放了什么诅咒,我越是想要得一事周全,越是求而不得,阻难颇多。 我的目光扫过了一下他身后那些探头探脑的合欢宗弟子。 说实话,合欢宗这地方虽然鱼龙混杂,而且大家干的缺德事也不少,但风气还算不错,至少每个弟子都生龙活虎看八卦的心比修炼的心还积极。 见我目光看过来,有些合欢宗弟子小小惊唿了一声,而后左右四顾,暗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逗笑了我,想起了我从前听师兄师姐的八卦的时候。 大概是见我笑了,空无便也笑了笑,语气不再那么拘谨地道:「刚刚是否冒犯了,看来不是所有合欢宗弟子都喜欢这般直来直去。」 他这般说,我便猜到一二了。 大概是在合欢宗待久了,合欢宗里这群耐不住寂寞的就决定勾搭一下这位佛门佛子,准备教教他什么叫人间极乐之一。谁都知道佛家禁慾,可越是圣洁越引人趋之若鹜。只是偏偏这佛子修的是欢喜佛,大概合欢宗弟子们还不知道,这位不通情爱,却懂风月。 我只好讪讪一笑,道:「是我不大喜欢罢了。」 空无回头去看那些合欢宗弟子,温和一笑,道:「各位可否行个方便,我想与阿钧借一步说话。」 那群弟子露出某种堪称统一的表情,然后纷纷点头,接着做鸟兽状四散了。 我觉得他们脸上那个表情,或许应该称作心照不宣。 猜想大概不用到明天,佛门佛子和长老道侣的各种版本的爱恨情仇就要传遍宗门了。我心里暗嘆了一口气,竟然想到,好像事情本来也所差不多。 我用这些小事给自己分神,避免谢映白的事情压垮了我的情绪。 然而,我听到空无对我说:「阿钧,若有心事便告知我。」 他的声音如此和煦,宛若从前他劝我看开,助我解开心魔之时。 可我无端觉得落寞,于是摇了摇头,依旧道:「没事,我走了。」 我最后告退的话说得如此仓促,实在是因为我头一次觉得无力又软弱,我不敢跟他透露一点风声,又莫名希冀事情有转机。 我本以为,他这般温和的人,是不会强留我的。 可他抬手拉住了我。 「阿钧。」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我想我有些懂了,当初我做得不对,我也会后悔,后悔我当初做的一些事情。」 我微微一怔,回头看他,脑海里觉得有些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可我的心跳变快了,一声声的,仿佛先我的理智一步知道他的意思。 我有些惧怕他的后话了,于是要从他手中挣脱出去。 他的话却先一步传入我耳中。 「阿钧,是我忘了你不是佛门弟子,是不会寻菩提的。山不就我,只好我来就山。」 「当初佛门相约,可你还未曾渡我。」 我的动作顿住了。 其实我未曾忘记,只是不愿再与他人有情爱纠葛。 我尚且记得,当初说好,他渡我心魔,我渡他知情爱悟佛法,渡他成佛。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我昨天没更新,对不起呜呜呜呜,明天说不定也不会更新。 主要是开学有考试了,渣作者要复习,还有个和工程实践挂钩的比赛要自学,所以没更新应该就是去学习了(?) 不过应该还是会保持一周万字更新,大家的鼓励我都看了,谢谢小可爱们鸭~ 第83章 难渡 我想,我渡不了他。 只是,这句话我不曾说出来,我接着之前的动作,欲要离开。 这次空无收回了手,不再拉住我。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不紧不慢地传来:「佛门镇魔,你来寻我,应当与心魔有关吧。要镇压心魔,以经文念诵清心安神便可。当年在佛门你已然学过梵文,此事对你而言应当不难。」 我一怔,而后回头看他。 我记得我从未对他说过谢映白的事情,他也从未问过我。可当年黎都江山倾覆,谢映白那坎坷可笑的半生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也在说书人口中说了几番,故事里的他仍是风流纨绔少年,可结局甚至并非马革裹尸赴国难,而是不堪大用作逃兵。 那时候我听着,便总握紧手中刀剑。 空无身为佛门佛子,能看透杀孽来处,如此聪慧之人,大概早便推出我所经歷的许多。 可这人,唯独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参不透一个欢喜佛。 我忽而觉得豁然,想我与他皆是世人,总有力所不及之事,而他人皆不可救,唯有自己奔走挣扎。 「空无,你不必自欺欺人。」我终究开了口,看他怔然眉目不由轻笑,而后接着道:「你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你自己不是悟不透情爱,是你不曾用心去参悟。说白了,你从未爱过,何来看破。」 他默然不语,却微微低下头去,缓缓转动了一颗腕间佛珠。 「我不是佛门弟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修欢喜佛道,但我觉得你修其他的佛道或许更适合。因为你太空了,四大皆空,所见皆不是,要我说,便总觉得你应当是这世间人佛。」我嘆了口气,而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也是傻,神志不清的。」 第97页 他这时候似乎终于被触动了,再次抬头看我,神情竟有些茫然。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酸,微微一顿后,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了。 我说:「空无,人渡不了佛的。」 回去之后,我努力去记当年看过的那些梵文佛经,而后去试探着给谢映白念。 我没有灵力,也不是佛门弟子,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处。 然而,谢映白不再看我,似乎也很安静。因为他不再歇斯底里向我发问,也或许是因为他的神智一日日混沌起来,那双猩红眼眸里除了邪气,再透不出从前的风流自在。 时间长了,我甚至觉得需要佛经安抚的不是他,而是我。 或许凡人也有心魔,而我的心魔始终未变,从来都是谢映白。 他领我入风月情爱的门,成我心头久病不愈的伤。是我年少懵懂,一腔热意血难凉,要以人为改天意,以深情换白头。 可天地不仁。 修仙界的情况似乎日益严峻起来,我在合欢宗中足不出户,也听说各处都出现了魔修,那些魔修皆是通过结界的缝隙入修仙界的,他们实力强大,手段诡谲血腥。 这点我倒是能从谢映白身上看出一点,毕竟他晚入道途这般久,还能有如此实力,可见魔修并非都是无能之辈。 我知道这些,不过因为伏阴多日不归。 他如今已经踏入化神期,在合欢宗中已经不算是个普通长老,以他的年纪和修为,再加上那一手幻术,皆是堪称鬼才。此等修仙界动盪之时,合欢宗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伏阴大抵也接手了追捕魔修的事情,而他的洞府这里还关着一个货真价实的魔修。 我努力不去想,万一谢映白被查出,伏阴会面对什么,而我又能做什么,他不回来我便也乐得轻松。 因此,伏阴回来那日,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愣了愣。 我已经是个凡人,因此他不食烟火却又繁复华美的洞府中多了许多烟火气,比如他给我建了个厨房,我日日在厨房里做吃食。 他回来得突然,我把菜端出来,吃了一口,然后发觉自己没有放盐。 于是这道菜的味道便古怪极了,也可以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反正称不上好吃。但我懒得再做,便想着将就一下。 伏阴坐在桌边,捉着筷子夹菜吃了一口。 之前他也这般做过,也从来对我做的菜没什么表示,我也习惯了他的动作,但今日他什么也没说,我鬼使神差便问他:「不觉得难吃吗?」 他微微一愣,而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笑了一声,而后风轻云淡地道:「我尝不出来。」 这次换我愣住了。 我又想起多年前在他面前打翻的那碟桂花糕,虽我不说,那也曾是刺痛我的一件事情。我想我那时懵懵懂懂,依恋于伏阴,正是这些小事一步步将我从他身边逼走的,而今似乎有许多事情与我想的不同。 似乎知道我困惑于什么,他继续道:「阴鼎有寒毒,久年不治便夺五感。我从前不知,遇你前便没了味觉,不过修道之人,也不重口舌之欲。」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好似说笑话一般。而后他将筷子放下,挑了挑眉,復又问我:「怎么?原来你做的东西一直挺难吃吗?」 我如鲠在喉,怔怔看他一会儿,而后摇摇头。 我继续吃起饭菜来,不知为何,明明只有这么一道菜不曾放盐,我吃的每一口却都味如嚼蜡。 今日伏阴没有再出门,我晚间看过谢映白回来后,便在洞府见到了他。 可被他带上床,他行云流水般解我衣裳时,我着实愣了好一会儿,连衣襟都忘了捂,而后如在梦中地道:「和我双修没用的,我没修为了。」 伏阴笑了一声,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像是被气笑了,因为他捏着我腰带的手突然更用力,将那腰带都扯断了。 我自知失言,想我余生都许给了他,不过是给他洩慾好像也不过分。 可他听我这般说,将我衣裳扒到一半,又将被子扯上来盖在我身上,而后伸手抱住我,低声道:「没说要和你双修。」 我哑然,而后小声道:「那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伏阴低笑一声,将头靠在我肩窝里,贴着我耳边道:「我只是想与你共赴云雨。」 他的语气缠绵暧昧,仿若落花入流水,勾得我脸上泛出热气。 可我想,这两者不是同一件事吗? 但到后来,我昏昏欲睡,他也没将我剩下那一半衣裳给扒下来了。 我终归是凡人,沉入梦中后便毫无知觉,再次醒来时,伏阴已然不在了。 而屋内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那串越秋风之前给我的护魂法器。 伏阴给我留了话在留音石里,说是如今魔修出没,而越秋风的东西还算有点用处,让我好好戴着。 他的语气里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但我想起他昨日说的话来。 我曾经也恨他,但如今这恨意似乎也淡了。 大概我这人是记不住恨的,否则我这辈子总要觉得诸事不得已,郁郁寡欢。 只是我没想到,伏阴不仅将越秋风送我的东西还我,还肯让故人来见我。 所谓故人,是俞青和容玉。 这两人竟是结了伴,来合欢宗寻我。 我想起之前答应容玉而未完之时,本以为他是为此而来的,可见我之后,他开口第一句却是道:「阿钧,谢映白不能留在你身边。」 第98页 我想他是顾忌魔修之事,却也只能摇摇头,道:「我放不下他。」 容玉定定看着我,道:「他是你的命劫。」 他那双泛着灰色的朦胧眼眸里似乎藏了太过玄妙的东西,我现在竟一点都看不出他神色,也再看不出当初的温柔克制。 情劫的劫难在情,命劫在命。 命劫与情劫不同,一般修道之人可算情劫,却难算得命劫,因为命劫便是生死劫。 若是我的命劫是谢映白,那几乎意味着我最终会命丧于他的手中。 可我仍存侥倖,心有不甘,于是一言不发。 这时,俞青在侧冷冷道:「你放他走,不要让他在你身旁,又没要你杀他。」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他身上的锁魂珠,不由道:「你不该来的,魂魄之间有所感应。」 俞青一下子眉头紧锁,眉眼间浮现出怒色。 他冷哼了一声,说:「我就算是死,也会守住他的锁魂珠,你不必担心。」 我虽然本就是此意,但他如此说出来,我依旧觉得自己似乎做得过分了些,于是有些尴尬地对他道歉。 他没回话,只是看了一眼容玉。 容玉轻嘆了一口气,道:「虽然早已料到……是我还想问问你罢了。你若是执意如此,那我也无话可劝你。」 我沉默一瞬,终究只能对他道:「多谢。」 我知道,他能算出命劫,定然废了一番力气,而他忽而算我命劫,定然是因我突然失踪。 说起来,种种皆是为我。 「我身上事情不多,可留下来护你几日,这几日你去见谢映白,我便守在外面,如此可否?」容玉復又问我。 我点了点头,再看俞青,还没等我发问,他便直说道:「我当然会走,离你远一点,免得你担心。」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离去。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自知不必挽留,却隐隐觉得不安。 此时我尚且不曾想到,所谓的命劫,近在朝夕。 第84章 命劫 次日我是被喧闹之声惊醒的。 待我收拾好出门,却见容玉已经站在门外了。 他大概在外面站了许久了,肩头落了落花,随着他转头看来簌簌地坠落下来。 那一瞬间,我又记起初见的时候,见他眼眸如见烟雨朦胧的感觉了。 但如今,他的眼眸里似乎隐隐藏了些别的东西,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得厉害,「阿钧,谢映白跑了。」 我如遭雷击,而后马上明白过来,看向外头匆匆忙忙来回的合欢宗弟子们,意识到私藏谢映白的事情也暴露了。 「我已帮忙掩饰了,可你要早日去寻他,你的命劫在此,生门也在此。」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透出某种虚弱感,「以玉盘指引,可以寻到他,我灵力枯竭,大概撑不了那么久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玉盘,见他苍白脸色,不由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无妨。」他抬头对我笑笑,但又勐然咳了一阵,却只是抬手唤出一只灵鹤,摆摆手让我走。 我知事有轻重缓急,于是只能道谢,坐上灵鹤离开。 我埋首在灵鹤的白羽之中,觉得心中满是惶恐不安,心跳得太快了,好似将要从我心口蹦出来。 一切都是混乱的,我的思绪仿佛也成了一团乱麻,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 灵鹤在灵力肆虐的范围之外便不再近一步,于是我下了灵鹤,朝着争斗之处而去。 身为凡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身形出招,但他们好似也心有忌惮,没有将动静闹得太大,而我在差点被误伤的距离之中,似乎终于被他们所意识到了。 有人从高空跌落下来,落在我身侧。 那人一身狼狈,衣裳凌乱,满头黑髮散落下来,却仍能看到那张清艷面孔,竟是昨日便离开的俞青。 他瞥眼一看我,皱紧了眉,而后道:「是我大意了,不想这样会招惹他找来。」 他语气虽冷,却确实有歉意在其中。 我摇了摇头,心知这也并非能全数归结于他。 谢映白的身影从烟尘中浮现出来,他的目光不曾落在我身上,而是死死盯住了俞青,或者不如说是俞青挂在脖子上的锁魂珠。 「谢映白!」我忍不住唤他。 可他仍未曾理会我,甚至都不曾说话。 「他已经算是尸鬼了。」俞青开口解释道,「你这时候唤他,他是听不到的。尸鬼只遵从本能,他魂魄不全,自然眼里只有他锁在珠子里的魂引。」 我愣愣看着他靠近,一时不知自己来此有什么用。 我本以为不至于此,我虽感到他日益混沌的神智,却不曾想过他会这般快就变成尸鬼。 是因为没有挂念了吗? 这一瞬间,我的脑海竟是空白。 魔气朝我们涌来,俞青挥手布下结界,将我护在身后,可无数罡风仍划伤了他,那凌乱白衣瞬间染成了血红。 我眼里有些干涩,不知是否是进了沙尘。 但在我眨眼间,俞青便与我拉开了距离,再次与谢映白纠缠起来。 我站在原地,想起那曾是举世皆浊间我的眼中明珠,又想起曾经在世俗界听过的许多流言中伤,想如今故人不再万事休,竟觉得头晕目眩。 我这半生纠缠不休,奔走挣扎,到底成了何事? 第99页 俞青应当是不敌谢映白的,他不久便重新被打落下来,这次他砸在护我的结界之上,连结界都被砸碎了。 谢映白提着剑从无数黑雾中缓缓走来,但这次,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微微停驻了一下。 俞青将口中血吐出来,忽而抬头厉喝了一声:「谢映白!你看看你在干什么!」 他这声音里应该用了某种秘法,震耳欲聋间让人神智清明,连我原本混沌不安的心绪都定了定。 谢映白顿下脚步,眼中似有一瞬清明,定定地看我。 我眨眨眼,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有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想我宁愿他那时候便死了,也不愿见他如今模样。 凌乱白髮掩盖着他的面容,那猩红的眼眸很慢地眨了眨,而后他的剑微微下落了点,在地上磕出一声轻响。 「阿钧……」他很轻的声音传来。 我心头微微一松,用力应了一声。 然而,正是这时,他忽而又勐地提剑刺来,目标是我。 无尽剑气与魔气一起,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 我尚且未曾反应过来,只是眼前一暗,被拥入一个泛着浅淡冷香的怀抱之中。 血肉被刀剑穿透的声音仿佛延长了很多倍,如同裂帛之声,在我耳边久久迴荡。而后是浓烈的血味,带着温热的液体噼头盖脸地落下来,淋了我满头满脸。 穿透胸口的冰冷剑锋正抵在我喉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未曾再能进一步。 我抬手,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看着俞青依旧神色冰冷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近乎琉璃般的脆弱感。 「滚。」他咬牙对我低喝。 我退了一步。 我眼睁睁看着谢映白收剑回去,却将那只握剑的手掌割裂,血雾从那狭窄伤口间喷涌而出,如同雨一般在我面前落下。 只是,一抬眼,我看到谢映白那无神混沌的目光落在俞青身上,而后再次抬手。 这一次,俞青动弹不得,我反应却比他更快。 或许连我自己都要惊讶,我一介凡人竟能快过修道者的剑,以自己做盾,护住俞青。 这一剑,甚至不偏不倚,从我心口穿出。 痛意撕心裂肺,却仿佛早早便存于我心中,于是反而不显得突然。 我感到俞青扶住了我。 我再也无力站起,痛意耗尽了我的生气,让我只能倚靠在俞青的怀抱中。 我看到他愕然的眼神,只能伸出手去握紧了他的衣角,而后侧头去看一旁的谢映白。 终于,谢映白不再动作了。 他站在原地,依旧面无表情,却像是一尊失了魂的傀儡,无喜无悲也再无动静。 我收回目光,拼尽全力抬手抹了一手的心头血,颤抖着去摸俞青的衣襟。 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抿紧了唇,从衣襟中翻出那枚锁魂珠。 我伸手握住了那枚珠子。 他物不可摧的锁魂珠,在我这轻轻一握间,却如同琉璃般碎裂开来。 黑色的魂引在我指间跳跃了一下,而后彻底熄灭下去。 我不由笑了笑。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也终于放弃了。 既然诸事不成全,那便认命吧。 无论是曾经懵懂的情爱或是执念,无论是愧疚还是不舍,只需一死,皆是烟消云散。 我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来自谢映白,那个我曾经当作明珠的少年。 我想,魂飞魄散,大概是很疼的。 但我也一起赴死,我们不曾白头,可这是不是也算死同窟呢? 凡人不似修道之人,这短短时日之间,我便意识离散,眼前一切也开始模煳起来。 只有各种声音,混乱地交杂,模模煳煳地闯进我的耳中。 我感到有人拥紧了我,大概是贴紧了我的耳边,我才能将那个声音听得这般清晰。 那个清冽的声音说:「伏钧,我喜欢你。」 我曾经想过我会如何死去,却从未想过死前会有人对我如此诉说爱意,更不曾想过这个人会是俞青。 我想对他说,俞青,别喜欢我啊,喜欢我总是不得善终的。 喜欢你的人那么多,随便找个人吧,总会有人爱你。 很多人爱你的。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张口只有满口的血腥气。 似乎有什么景象走马观花般从我眼前划过,阿爹阿娘的模煳面孔,无尽的战乱,容貌昳丽的伏阴…… 无数的人与无数的景色,最后定格在许久许久之前,在街头要与我比剑的小小少年身上。 他意气风发,笑意灿烂,眼中似有星光。 谢映白。 我默念着。 有缘无分不如不见,若有来生,再也不要相见了,谢映白。 我觉得我受伤至此,又有魔气侵蚀生魂,应当是难以救得。 可死人是没有意识的,凡人的魂魄没有灵智,是一片荒芜与空洞,我却仿佛困在一场大梦里。 我迷迷茫茫,不知何处来何处去,眼前一会儿是熟悉的,一会儿是陌生的。 我看到战场上的伏阴向一个小孩儿走去,那孩子一抬头便是我的眉眼。我想跟那孩子说,别伸手跟他走了,将来也没有多好。 可那孩子还是伸出手,跟着他走了。 我看到秘境中兇险重重,有两位少年并肩而行,他们一同落入大能遗址之中。 第100页 有少年在乱石烟尘中抬头,露出一张容貌昳丽的面孔。 竟与伏阴像极了。 我看到他们得到了传承,那少年却似有不甘,徘徊驻留两日,拼尽全力,用上心头血来催动一块铜镜。 那铜镜上好出现了几行字,我看不清晰,凑近了去,而后模模煳煳,在最尾上窥见了一句。 情劫在身,道途尽毁。 我混沌思绪似乎一下子被噼开来,得了一瞬清明。 是伏阴。 作者有话说: 标籤早就贴上虐恋了,我再也不说我写甜甜了,好吧? 第85章 换命 不知道自己在那轮转的时光之中被困了多久,但那些时光都属于伏阴。 年少多智、自私薄情、昳丽风流皆是他,我随他在场景中流转,思绪总是朦胧,有时候清晰起来,片刻后便断了。 因而,再次有意识地清醒过来时,我还有些愣怔。 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那种感觉很玄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改变的是什么。 脑海里的记忆也是迟钝的,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所以,是谁救了我? 眼前所见是重重放下的床帐,刺绣精细华美,隐隐有些眼熟。 我坐起身来,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竟然感觉到了体内的灵气。 按理来说,每个人体内灵力运转路线是有出入的,主要是因功法的不同,因而就算是夺舍之术,夺舍成功后也因此会露出马脚。 可我想到要运转灵力,竟驾轻就熟地将灵力运用起来,而这灵力好似天生就是我的一般,我轻而易举就知道该怎样运用它们。 某些念头仿佛本能般闪过我的脑海,似有另一个人的想法变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 我微微一愣,手心的灵力瞬间散开了。 但却有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一下子噼进我的脑海。 恰在这时,有人拉起了床帐。 我侧头看去,正与来人对上目光,而那人竟是越秋风。 「醒了?」好似之前什么都未曾发生般,他语气自然地问我。 多年不见,但他还是那副脸色冷肃的模样,问话的语气也是平淡的。 我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下意识将目光往周围看了看,终于看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是伏阴的洞府。 伏阴。 我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突然醒悟过来,这里是伏阴的洞府,那越秋风怎么在这里? 大概是我的神色太过明显,越秋风开口道:「你被救回来了。」 「谁救的?」 越秋风沉默了一小会儿,用一种神色莫测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道:「伏阴。」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两拍,某种难言的情绪突然翻涌上来,像是雀跃,又像是期待,似乎这个名字便足以让我觉得亲近。 但同时又掺杂了些许厌恶,很微妙的情绪,让我有些愣怔。 「他怎么了?」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句话似乎没有经过我的脑海,因此问出来后我都有些惊讶于自身莫名的敏锐直觉。 越秋风没有回话,而是转过身去离开,只道:「阴阳鼎换命,你换了他的命,他便是换了你的命。」 换命? 我愣在了原地。 我想到阴阳鼎的时候,脑海里突兀地便冒出些解释来。 我清楚知道那是我从前所不知的,但如今这些解释好似被这一个词勾连出来一般。 阴阳鼎可以逆转阴阳,以一换一,修炼大成的阴阳鼎可以换命。世人命格是天註定,但阴阳鼎可改换命格,逆转命理,交换所得。 只要那人愿意,便可一命换一命。 我那时候明明将死,伏阴若是救我,那他如今呢? 我大概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待我缓过来,熟悉了体内突然多出来的灵力和幻术之后,透过窗子一看,敏锐地感到了天地的异变。 这大概便是化神期修为的大能的力量,无需特别的术法我也能感到,天地间的灵力变得更为浑浊,甚至隐隐掺杂了几分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我猜那应当是魔气。 大概有了心理准备后,我便着衣下床。 我过去衣着素净,倒也不是不喜欢华美的东西,只是单纯觉得自己顶多算生得清秀,与过于繁复华美的东西不太配。 然而我从放在一旁的干坤袋中翻找衣物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华美繁复的衣物。 有许多衣物是伏阴留给我的,但我从未穿过,这时候我脑海中念头莫名挣扎再三,还是取了一件繁复红衣。 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再进来打扰我,然而我刚出门,便看到了外面齐聚一堂的众人。 容玉、俞青、空无和越秋风竟都在,四人见我出门便齐齐看来,看得我不由顿足。 但我还是记得我是为何事而出门,于是问道:「一命换一命,那伏阴的魂魄呢?」 被魔气沾染的魂魄大都是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是入不得轮迴的,但若是我当真魂飞魄散了,也轮不到换命的时候。 「在魂珠内。」这次开口的竟是空无,「我以秘法清除了些许沾染的魔气,但生魂被损,我也无力回天。」 我这才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枚魂珠。 第101页 「我送你的法器护住了你魂魄不散,但救不得你,所以伏阴用了阴阳鼎救你。」越秋风接着道。 我走上前去,看着那枚金色的魂珠,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道:「他救我干什么?」 我想我的语气应当是平静的,但这话里满是不解,甚至透出些怨怼来。 他救我干什么?伏阴那样一个自私肆意的人,他何必救我。 我也,无需他救我。 我这样想着,眼里却有些酸涩起来。用力眨了眨眼,我竟庆幸眼里没有泪,不必显得我软弱不堪。 大概伏阴为何救我,他们也不知道,我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情绪很快稳了下来,我在一片沉默里终于开口:「有救吗?」 「你就算救得他,他也不再是伏阴。」容玉轻声开了口,「这话伏阴也问过,他说他只要伏钧,因此他救你。而这世间,大抵没有另一个阴阳鼎了。」 他抬眸看了看我,话语一顿,而后才道:「以你的性格,有大概也不会愿意以他人的性命换命。」 「不再是伏阴是什么意思?」我接着问。 「补全魂魄,投入轮迴,这是唯一之法。」空无接口道,「可如今,魔域结界全毁,魔气纵横,修行寥落。要寻得补全魂魄之法,难上加难。」 「没有其他方法?」我察觉到自己的问话里,不自觉地透出些许偏执了。 空无那似有悲悯的目光从我身上划过,然后道:「我们不知。」 他说的是我们,想来在我之前他们便已然讨论过。 我垂眸看了那颗魂珠一小会儿,而后道:「你们先把我所不知的事情告知我吧。」 作者有话说: 我想先写伏阴番外了,是不是没人想到最先领便当的是伏阴 第86章 荒唐(上) 换命前,伏阴其实没想太多。 大概是因为该想的他之前都想过了,只是可惜,这小孩养了那么久,好像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本来还想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说,可好像也没有以后了。 只是回看种种,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几百年来,原来过得满是荒唐。 有的事情早已註定,所以越是执着,越是不信命,越是落入轮迴命数,挣脱不开。 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去看将来结局。 很多人说伏阴,总是说他心比天高,后面半句一开始有人说,后来也没人敢说了。 谁都知道,他从小就被合欢宗的人带了回来,当作炉鼎养的。真正当炉鼎养的合欢宗弟子是没什么像样的功法的,学的都是双修之术,出点任务去赚的点数可能一辈子都不够换一部内门功法。毕竟每个炉鼎身上都有服药留下的暗香,这身份掩盖不住,那些天之骄子都看不上,其他人身上的任务奖励也没多少。 但伏阴不甘心,他是合欢宗炉鼎里修行最好的那一位,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屈居人下,将一身修为都给他人,还要被践踏利用个干净。从来都只有他利用别人的份,因此他没有朋友,每个人都知道他蛇蝎心肠,没什么仁慈,总是翻脸不认人。 他一早就将当今出了名的天骄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千方百计找到了那些人的容貌,一个个记在心里。但他和别的炉鼎都不一样,他不是想从这些人中找个出路,他确实心比天高,就算他是天生的炉鼎,他也看不起那些天骄。 他永远相信自己,他要取而代之。 就像很早之前,他能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爬到自己所见的最高之处。 不择手段。 并且,他总是能得偿所愿。 伏阴从一个散修手里得到了进入秘境的钥匙,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在秘境中苟活,终究是遇见了越秋风。 只一眼他便可看出,越秋风就是他要等的人。 天之骄子,却不知自己所求,无欲无求,却最是好下手。 身为万剑门首席,却偏生是一副端正严谨的性格,满身都是正道中人的风范,却也未免显得天真呆傻。 伏阴知道,自己只需不明着冒犯,这人就能忍他一路跟随,而他本身也不惧怕越秋风的冷肃与不近人情。 直到他们入了大能遗址,得了传承。 越秋风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因此他懂得适可而止,得了传承他便也不奢求太多。但伏阴不是,他只想所求更多,但这大抵便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块可知将来的铜镜,越秋风顶多只信个五分,伏阴自然也没有全然相信,却因着这几分微弱的信服他也要追根究底地求更清楚的结果。 譬如说,他们两人的情劫都在同一人身上,那这情劫到底是什么? 但他费了心力,得出来却是那么一句。 情劫在身,道途尽毁。 他觉得可笑极了,他受够了实力不足小心谨慎,怎会因一个情劫就轻而易举毁了道途。 可他到底是年纪尚小,心有忌惮却非要不服。为了杜绝那一分可能,他选了多情道,要与越秋风结为道侣。 伏阴见谁都爱,处处留情,也处处深情,情爱这事儿成了他道途中最为轻松的事情。 因此,到后来,他也就将那些预言看开了,和越秋风的道侣之名也名存实亡,只是他有时候还习惯着假装深情。 而越秋风从头到尾就没在意过。 直到,和那个孩子遇见。 第102页 光是天生道体,伏阴就多了分警惕,毕竟铜镜的预言上明明白白写出了天生道体,而天生道体这种天才,几百年不见得有一个。 可他三翻四次碰到,终于明白这大概是天意。 命理上註定他们两个要有交集,那么怎么也避不开。 或许是多年的一帆风顺让伏阴终究掉以轻心,他带走了这个孩子,甚至收他为徒。 他甚至无不恶意的想,把这孩子圈在自己的领地里,将人圈废了最好。何况这孩子心性单纯,看起来就是个呆呆傻傻的,将来要是真的渡情劫,师徒相奸说不定这孩子比他先崩溃。 他甚至深谙日久生情,于是几乎日日出去宿在其他人那儿,过了好几年不回洞府的日子,连着外头流言都风风雨雨,说他在合欢宗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他想,哪有什么不得了的人,不过是个小傻子。 可谁知道他会对这么个小傻子的关心过了头,在为了他杀掉那个闯入他洞府的人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所以他放伏钧下山了。 伏阴甚至想,只是个孩子而已,他居然能留一两分心思,也真是可笑。 但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他似乎正在向那个预言一步步走去。 可他仍心有不甘,仿佛他这么多年的作态都餵了狗,什么用也没有,平添他的狼狈。 知道伏钧喜欢上别的人,还要不自量力改命的时候,他本应该觉得高兴,毕竟这说明事情似乎并不是完全照着那个预言而去。 可他莫名觉得愤怒,这种愤怒甚至差一点盖过了他的理智。 他本应该放伏钧和那个凡人相爱,他甚至应该保持着一个好师尊的形象,最好让伏钧沉溺于此永不得脱,而后他以师尊的身份操控伏钧,也会变得简单很多。 他到底是让伏钧离开了那个人。 他一直是个小心眼的人,却是第一次在情爱之事中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比其他的嫉妒更难受,他不喜欢。 将伏钧送到佛门的人手里那段时间,伏阴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可就像其他人所说的那样。 他心比天高,所以天命不能控他,他也不会允许。 伏阴一开始收伏钧为徒,便是存了让他作为炉鼎解自己寒毒的想法,这次他想来想去,将这个想法坐实了。 他比谁都了解人的劣根性,得到了便不再珍惜。 所以,他要先得到伏钧。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得到似乎也超出了他预期的界限。 他看着伏钧沉溺于心魔,那嫉妒的烈火又焚烧上来,将他烧得面目全非。 「阿钧,爱我吧。」 他听到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伏阴的故事是最复杂的,但在阿钧眼中却是最简单的,所以一直想用第三人称来写一写伏阴的视角。 希望这部分的补全能让正文更完整并让人理解,我觉得可能之前伏阴的心理还是太隐晦,所以大家都没有意识到,或许还是笔力节奏不够好。 关于师父还会不会回来,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本文里的攻没有真正领便当的,但这并不代表着全都是he 第87章 荒唐(下) 伏阴想想,他这一辈子,从别人手里夺走了很多东西。有的东西是他不拿走,总有人会拿走的,也有的是他生生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他从来不觉得占有什么是值得愧疚的事情,反正总要物尽其用。但如果有人要从他手里拿走什么,他虽不说,心里总是记得清清楚楚,迟早要夺回来的。 他的阿钧,心里原本只有他一人,所见也只有他一人。 因此他本私心觉得伏钧是属于他一人的,可诸多阴差阳错,他的阿钧心属他人,身也属他人,留给他的只有难得而生的怨恨。 既然要恨,那也不如恨到底。 他如此想着,将所谓的爱藏得严严实实,只需要一个炉鼎。 伏阴的目标从来明确,他要努力维持道心,要登顶大道,成众人不可成。所以他要解开寒毒,需要一个阳鼎,也就是需要伏钧。 他想得很明白,喜欢便喜欢吧,他这辈子喜欢的人也多了去了。 伏钧也不一定就是那个特别的。 这般想着,他日日给伏钧餵百郁香,餵得心安理得,又暗自有低劣的快乐。 他从来不是好人,所以他也从不自诩要做什么高风亮节的事情,他就是要伏钧成为他的炉鼎,要他给伏钧的所有东西都要回来,还要更多一点。 他还要伏钧的余生,要伏钧的尊严与爱恋,要伏钧的求不得意难平与饮鸩止渴的欢喜。 就如他人所说的,伏阴就是个蛇蝎美人,他生得昳丽美艷,却是蛇蝎心肠,爱一个人也要敲骨饮髓,将那人的一切都剥夺占有个干净。 可偏偏,在最后他放弃了。 因得伏钧心甘情愿,灵力气运转走的之后,伏阴还可以夺走他的寿命与魂力,但这些一旦夺走,他的阿钧也就活不成了。 不仅是活不成,是魂飞魄散,也没有来世,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阿钧的所有都会融入他的命里。 可他看着怀中的青年哭,看他在情慾与痛苦里翻滚来回,终于难得冒出了怜惜之情。 他对他说:「别怕。」 别怕了,不会死的,我留你一命。 第103页 可伏钧已经意识昏沉,连求饶都不再,只是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紧紧握住。 伏阴看着他们交扣的手指,看了许久,最后只能说:「阿钧,往后别再修道了,你不似我。」 你不似我狠心,这道途迢迢多磨难,你熬不下去的。你并不求长生大道,也不求独步天下,那你将余生交给我,我来许你将来的喜乐。 他那时,如此真真切切地想。 可伏阴从未想过,熬不下去的人最后是他自己。 知道伏钧被人带走的时候,他当即暴怒,可愤怒之后冷静下来,他便觉得自己太过在意了。 多情道可以谁都爱,唯独不能入心爱一人。 伏阴本想去找越秋风算帐,可越秋风其实也被他害得不轻,那柄剑在越秋风身上这件事没什么人知道,原本万剑宗可以对他这个曾经的首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伏阴又装作若无其事,如从前那般风流自在,许多人都笑说是伏阴这人的道侣连百年的安宁都熬不过,就要面对情人满天下的情形了,也实在可怜。 可伏钧根本不在,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本该觉得自在,可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喜欢的许多人,都像伏钧。 像伏钧天真赤诚,像伏钧优柔寡断,像伏钧眉眼清秀。 修道这条路太长,无论在哪个阶段都有可能夭折,他靠着伏钧跨进了化神期的境界,可到底是境界不稳,道心动摇。 伏阴回到洞府,在伏钧曾经住过的地方沉思了许久,觉得这多情道是修不下去了。 有着同心铃在,他不必多费心思去窥看伏钧的状态,大概也能知道他一切安好。如果伏钧心绪波动太大,或是遇到危险,他这里是有感应的。 但一点感应也没有,伏阴有时候也会觉得是不是伏钧过得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所思过多,便是放心不下了。 可他本有许多不甘,觉得自己应该有恼羞成怒,但是他没有,他竟还能冷静如初,想着是不是去看几眼还能解了这执念。 杀伏钧是杀不了了,他自己也很清楚,三番两次不忍心杀的人,此后自然也下不了手。 最后伏阴还是去看了伏钧,他看到伏钧身边依旧有他人,可以与他泛舟闲聊,可以将他照顾得很好。 他难得有了一分难堪,想着果然总是新欢换旧爱,而且他这个旧爱待人好像也不怎么好。 于是,纵横修仙界清场几百年的伏阴,第一次陷入了自己是不是不算个好情人的沉思中。 最后他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待伏钧好像确实是最差。 这次,伏钧好歹有了点自知之明,没有上去打扰伏钧的生活,只是知道伏钧并不喜欢俞青,那俞青还要缠上去的时候,他又迁怒了一把。 正主捨不得打,那换个人打吧。 嫉妒让他面目全非了,爱也是,他觉得有些可笑,但是事实也就是如此可笑。 伏阴花了大半辈子要逃离结局,最后自己又心甘情愿地踩进去。 他用那枚同心铃上留下的小门路,暗中窥视伏钧的生活。 他看到谢映白找过去了,已经是个魔修了。 他什么都看到了,可他没有主动,一则他不想让伏钧知道他还在窥视,二则他要伏钧主动靠近他,自愿回到他的身边。 谢映白修为不低,伏钧若要逃脱困局,只能求他。 伏阴终于是等到了伏钧求助,等到他的阿钧再次回到他的怀中。 心甘情愿,不得已而为之,都无所谓。 他只要一个结果。 哦,还恰巧得了阿钧的余生。 挺好的。 可这愿想不曾维持多久,魔域结界破碎,天道动摇,魔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伏阴没想过事情会出在谢映白身上,毕竟那锁链是从空无那里拿来的。佛门之物,不至于失效。 可偏偏这差错就在此,甚至一切为时已晚。 他还可以换命,只是换命之后,说不定再不醒来的人是他。 但事到临头想想,倒也无所谓,毕竟他这般道心不稳的,整日看着伏钧身边这堆烂桃花也烦,倒不如来个痛快。 不过是,所想皆非,回首一看满是荒唐罢了。 伏阴最后摸了摸伏钧的心口,按着同心铃那一块儿轻轻嘆了口气。 大概真是欠了这小孩儿的吧。 他如此想着,最后听到清脆的一声铃响。 同心铃碎了。 作者有话说: 伏阴虽然死了,但他的戏份可没演完(doge) 感觉最近写得好菜啊,我被学习折磨得像地里八百只猪蹄子踩了的小白菜,呜呜呜 这章写的时候状态不太好,后来修改了一下,如果还有写的不好或者出戏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 第88章 执念 我竟错过有半百光阴。 不过倒也想得到几分,换命定然不是说换就换这般简单,就像我甦醒之后,也并非能全然习惯这一身本属于他人的灵力与功法。 伏阴将他毕生所得也留给了我,那堆满了密室的珍宝与秘籍,是我曾经从不知道的。密室最深处,便是他封存于玄冰的肉身,可我从不敢往深处去。 我曾经爱过他,也恨过,本以为我所有都是从他那处而得,已然还了干净,可他又非要给我他拥有的一切,让我再也还不清。我不敢再见他,或许是懦弱的逃避,也或许是害怕因他心疼。 第104页 存有他魂魄的那枚锁魂珠戴在我的脖子上,与心口相贴。时间长了些,我便开始想,伏阴那人是不是故意的,换命之后,我渐渐觉得自己活成了他的模样。 我本就是他身边长大的人,天性虽不同,却总有相似之处,而我走在他的道上便更像他了些。 多情道。 夜间在黎湖旁休息的时候,我捂着心口想了想,反思了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修这个道。 其实我这几天都觉得有些奇怪,好似伏阴的一部分变成了我自己,我几乎都不敢出去见人,原本只是单纯喜爱的人,如今却总会有想靠近的冲动。 这几十年来,魔域结界不知为何突然彻底破碎,魔域与修仙界相连,搅得整个修仙界一塌煳涂。越秋风那几人便都留在了合欢宗,并且大概是因为合欢宗弟子们从各处听来的稀奇古怪的留言,这几个人的住处还都在附近,因此总是出门便有遇见。 我知道我从前优柔寡断,喜欢伏阴是因他是我一开始的求而不得,喜欢谢映白是因为年少赤诚,满心执念。 对于他人,大概是略有好感,却不敢前一步。 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修了多情道,既然当初掌心那一团乱麻似的红线,註定我与许多人有纠葛,那倒不如修多情道。 这多情道一修,单纯的喜爱便往更深入的心情发展了。 这与我前半生的想法还是有出入的,我隐约觉得不太好,于是刚刚稳下来的境界又开始浮动不定。 我知道,我道心不定。 我捡起湖旁一颗石子,往湖面上抛去,略有些无聊地看那些盪开的涟漪,然后不由想,伏阴换命的时候,有没有料到今天。 他那等自私霸道的人,当初还说要我余生,如今若在肯定要生气的。 可大概也没有人想到过如今。 晚间回去的有些迟,我推门入屋内的时候,闻到了属于百郁香的过于馥郁的桂花香气。 之前我长期服用百郁香,因此我身上早便带了这香气,因此闻到这香气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转而去将窗户打开了些。 但等我走进了些,便察觉到了屋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顿了顿脚步,终于发觉这百郁香的香气,是来自床榻深处的那个人,于是想着这是不是合欢宗里送错了地方的炉鼎。 暗嘆了口气,我上前掀开床帐,刚要开口,便见那被褥里的人抬头看来,那要说出口的话便哽在了喉间,愣是说不出来了。 那张清艷面孔上的神色已经是冷而平淡的,但不知是否是这鲜红床帐的光,映照在他脸上浮现出微红的血色。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黑髮披散而下,与雪白的衣摆落在一处,抬头看我的眼神却清冷干净。 我下意识退了一步。 说实话,很好看,也很美,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俞……俞青?」我有些迟疑地开口。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坦然自若,好似他这会不是只披了一件单衣坐在别人床榻之上。 「你怎么在这?」我思考了一下元婴期修士梦游走错地方的可能性。 「来找你。」他往床榻内侧移了移,然后问我,「你不是要上来休息吗?」 我迟疑了一下,在床沿坐下,「找我有什么事么?」 俞青微微一挑眉,目光在我身上划过,而后轻描淡写地道:「双修。」 我沉默了一小会。 我觉得大概也是遇到的事情多了,遇到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时候倒也能冷静地对他说:「我不需要双修。」 「阴阳鼎。」俞青倾身朝我靠过来,动作自然地将头搭上了我肩窝,「你不需要一个阳鼎吗?」 他温热的唿吸掠过侧颈,让我不由僵了僵,但很快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你是阳鼎?」我有些惊讶。 「哦,你大概还不知道。」他的语气略带了些自嘲,沉默了一瞬,而后才道,「真要说起来,我应该算伏阴后辈。」 「嗯?」我应了个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是一族人?」 俞青点了点头。 他这动作蹭得我有些痒,我这时候才终于又想起他现在的姿势,有些不自在地推拒了他一下。 我大概明白过来,他如此提到都是一族人,那俞青和伏阴应该同样都是阴阳鼎。 那以伏阴的体质,明明选俞青作为炉鼎的效用更好,为什么最后又选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很快就不去想了,因为俞青的手正摸到我腰带上了。 「我不需要。」我按住他的手,觉得自己声音里都透出了一分狼狈。 俞青侧头看我,那双清冷凤眸微微低垂,显得眼眸色泽深沉,「你应该听到了吧?我都告诉过你了。」 我侧过头,不与他对上目光,低声反问:「什么?」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这个迴避的态度太明显了,是个一看就明白的谎言。 俞青定定看着我,冷笑了一声:「谁都行,就我不行。」 我抿紧了唇,摇摇头。 「我都爬你床上来了,你还看都不看我。」他孩子气的一面似乎又冒出来了,执着地要求我一个答案,「为什么我不行?」 作者有话说: 救命,卡文了! 我对不起小可爱们,我越来越慢且菜了呜呜呜呜 第105页 第89章 白鹤 其实我觉得我对于俞青总是无奈的,从前他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人,我始终觉得我与他所想所思皆不同,他不懂我的仁慈,我不懂他的任性。 他如今这般执着地问我,我也只能摇摇头,按下他的手,给他将松散的衣襟拢了拢,而后道:「大半夜了,你出去若是被合欢宗弟子看到,少不得说些闲话,今日你就在这休息吧。」说完,我便准备起身。 然而,俞青一下按在我肩头,将我按倒下来。 「我没允许你走。」他说。 这明明是一句挺霸道的话,他说出来却像是小孩子撒娇。 我的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软,理智还没迴转过来,手上的力道便卸了大半。我暗嘆了口气,终于道:「那我和你一起休息,别胡闹了。」 俞青眉眼低垂,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但他还是应了个声。 只是,这一晚我休息得也并不安定。 修道之人根本没有必要睡觉,可俞青就抱着我半边胳膊,像是一只家养的粘人的猫,安安静静地睡着。我睡意全无,本也想安然睡去,可一旦入梦便是关于伏阴的种种过往,于是我便又惊醒过来。 待到天光乍明的时候,我睁着眼定定盯着床榻上头的雕花,想着是不是该叫俞青早点走,别又让这合欢宗里的八卦又多一条。 可这时候,俞青倒是醒了。 或者说,其实我也不确定这大半夜他有没有睡着,因为他醒后声音听起来太清醒了。 「早,昨夜没睡着是吗?」他语气平淡,但我隐隐听出了点不悦的意味。 于是我睁眼说瞎话:「没有,我睡得很好。」 俞青没回话,但他自顾自地起身,拿出一件外衣披上,而后道:「伏钧,你做事为什么总是这样瞻前顾后?何必呢,你不累,别人都累了。」 我愣了一愣。 我想,俞青应该还是不喜欢我才对吧?他说的很对的,我总是想事事都好,可事事最后都不如我所愿。 我独自一人抱着被褥想了一会儿,想得反倒出了睡意。 半梦半醒的,便又见到伏阴的模样了。 那张昳丽风流的面孔离得很近,凤眸中笑意盈盈,于是那双狭长眼眸便微微眯起,长长睫羽交叠,将眼底神色遮掩。他靠在我的耳边,怀抱冰冷,带笑的声音说:「阿钧,别怕。」 那声音于是又将我从梦里惊醒,但模模煳煳仍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寻声看去,才发觉窗外有白鹤探头,一声声叫唤。 这白鹤应当是容玉的。 归元宗以白鹤为灵兽,万物有灵,鹤为其首,意为永生,亦是高洁。 于是我这才起身来,下了床去窗边。 可我刚到窗边,便见斜里伸出一只手,掐着那白鹤的脖子拎起来。 我着实吓了一跳。 再定睛看去,一张清艷冷漠的面孔从花间浮现出来,正是俞青。 「松手吧,这是容玉的鹤吧?」我有些不解地开口,「你掐它做什么?」 「掐的就是这东西。」俞青冷哼一声,却松了手,那白鹤对他叫了两声,然后跌跌撞撞跑走了。 「你和一只白鹤有什么仇?」我问他。 他微微挑眉,斜睨了我一眼,而后冷冷道:「你以为容玉待你有多好?」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摇了摇头。 我知道容玉只是为了自己的情劫才与我在一起,他的许多举动,多少有几分假意,不是特别好但也不差的程度。 只是,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已然是极好了。 俞青抬眼看我,沉默了一瞬,而后道:「容玉明日要离开这里了,你不与他见一面?」 「你不是不喜欢他么?」我有些稀奇。 「就是因为不喜欢他。」他笑了一声,那笑里带着点讽意,「所以才要你去见见他。」 他话里有话,而且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或许很早之前,我还会有些你让我去我非不去的孩子气,这时候却不会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 容玉的住处离我有些远,我还是向其他弟子打听了一下消息,知道他确实是明日就要回归元宗了。 一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这几日在洞府里整理思绪,与我相识的这几人都不曾来打扰。因此我也是这时候方才知道,容玉强行融合归元宗的法器,废了一双眼,这几十年来是养伤也是养法器,如今法器融合得差不多,他也该回去了。 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他要强行用那法器,大抵也是因为我。 归元宗的法器有窥视天命之能,他迟迟算不出我的命劫,那日来寻我的时候也看起来虚弱极了。 我想着这些,终于时隔多日跨出房门,来到了容玉住处。 还未入院内,我便听得了许多鹤鸣之声,因得多便显得嘈杂,待入内便见得许多白羽长喙的鹤簇拥着容玉。 他一身玄衣,眼上蒙着黑色布条,大概是听闻了动静,便朝我的方向看来。 如今过了几十余年,可于我而言却好似还不过几日,于是我便发觉他身上淡漠的出尘之意更胜从前。 明明已然见不到那双朦胧的泛着灰色的眼眸,他的举手投足间却更为疏离,看向我之后便掐诀行礼,而后开口道:「伏钧,许久不见。」 第106页 我微微一愣,也掐诀回礼,开口说出「容玉」这个名字还有些生疏。 「许久不见,容玉。」这短短一句出来,便仿佛将我们的距离拉得很远了。 我突兀地想起记忆里温和的容玉,眉眼带笑,便是疏离也让人心生好感。 可眼前之人笑意浅淡,无情道的冷漠仿佛出鞘的刀剑般,无声地瀰漫于他身上,让人不敢近前。 大概无情道不愧是最接近天道的情道,大道无情。 他挥了挥手,让那些白鹤退开了些,而后才道:「进来坐坐吧,我今日本来想找你的,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我有些侷促地应了一声,跟着他进屋去。 不知为何,他这般疏离客气,我便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进了屋,容玉与我相对落座,而后他倒了杯茶给我。 我端起茶喝了一口,却发觉这茶的味道有些奇特。 原来是杯花茶。 大抵是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容玉微微一笑,而后道:「多年前欠你的一杯花茶,如今总算是未曾辜负地还了。」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终于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途径世俗界时,有个城池盛产各类鲜花,更有独一份的花茶,我那时候心心念念想要去喝一喝。等到了的时候却发觉那花茶是专门上贡的,唯有皇家能享用,虽说对修道之人来说不算什么限制,但我终究是没有强求。 那时候,容玉说来日再来试试,可我后来也再也没去过,过两日便忘了这回事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不知该不该欢喜。 说欢喜,是他曾经待我如此细心;不该欢喜,大概是因为我明白,他这话说出来,就是他已经进入忘情之境了。 入情,悟情,忘情,而后无情道成。 我捧着那杯花茶,心里五味陈杂,最后只能单薄地道:「谢谢。」 容玉微微垂眸,抿了一口茶,而后开口道:「不必谢我,是我该谢你。反倒还欠你一句抱歉,因为我骗了你。」 他语气平淡,我的手指却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杯子。 我隐隐觉得,他接下来说的话,说不定是我不愿意听的事情。 因为他修的是无情道,觉得抱歉的事情他能如此平静地说出,我大概却无法如此平静地听。 但我不能打断他,我想听他说。 于是我点点头,也语气平静地应声道:「嗯,你说。」 「才子与佳人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唯一的虚假是,我不是那佳人的孩子,而是那求而不得的美人的孩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我回应,但没过多久,他便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命劫是谢映白,那日让你去寻他,本是让你走了死门。」 「死门尚有一线生机,可我从未想过这一线生机的可能。」他长嘆了一口气,道,「伏钧,我从那时候便明白,爱到极处为何便是疯魔。见你死的那时候,我悟情了。」 他的话到此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沉默延续了许久,最后我笑了一声,对他说:「恭喜。」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的爱和他母亲的爱一样,是独占,是求不得,是若不拥有不如毁掉。 所以他合该修无情道。 我能说什么呢?我与他本就是逢场作戏,纵有一两分留念,不过是因他待我好,而我总是处处心软,时时贪恋。 除了恭喜,别无可言。 我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那许多白鹤散开,如同漫天散开的云,一点一点地盘旋入空中。 容玉在我身后跟着,我踏出院子的时候回头看他,正对上他转来的面孔。 那张面孔上神色清浅,曾经的温和笑意已散了干净,只余下无尽的冷与空白。 那些白鹤落在他的肩头衣角,让他更像是世俗界传闻中目下无尘的仙人。 大道无情。 我想。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看,饭饭! 第90章 讨好 次日容玉离去的时候,我还是去送了一程。 那些白鹤跟着他,有的先行飞起来,在他肩头起起落落。 有只白鹤朝我飞来,在我脚边停下,曲颈蹭了蹭我的衣角,而后扑棱一下飞开了。 归元宗有弟子来接他,都是那一身云纹玄衣,但我觉得他们都没有容玉好看,容玉穿这身玄衣,也没有他从前的白衣好看。 我想我终究是怀念那个笑得温和的容玉。 送走容玉后,我才漫步回去,却在半路遇见了俞青。 我对这已然没什么惊讶的了,大概俞青总是来寻我,我便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出现。他今日坐在一颗苍天大树之上,树上开了花,是火焰般的红色,在纤细藤条之上,沉甸甸地坠着,泛着点点明亮苍白的日光。而他也是一身红衣,满身琳琅的金色饰品,红色的薄纱覆在那些花上,如同我当年在边城见他的时候,美且艷却不俗。 他的清冷气质仍压了艷色一层,像是那树上生出的花妖,生生晃了我的眼,让我下意识原地停了一会儿。 昨晚他照样摸到我洞府里头去了,布下的阵法被拆了大半,让我哭笑不得地赶他出去,勒令他下次不许再破坏我阵法了。 但是我半夜赶他这件事,第二天就在合欢宗里传遍了。 第107页 于是,这会儿我都能发现不远处悄悄看来的视线。 「他要走,你倒是眼巴巴地来送了。」俞青一开口又是这般堪称阴阳怪气的话。 我轻嘆一口气,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决定无视他走过去。 然而,我刚刚迈开步子,头上就抖落了一大片的花叶,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伴着衣袂猎猎的风声,俞青从树上径直翻了下来。 我下意识退了退,却还是猝不及防下被扑了个正着,向后倒下去。 俞青倒是眼疾手快,我一倒他就稳稳我手捉住按在地上了,然后整个人倾覆下来。 这姿势着实怪异,我下意识运起灵力,却发觉俞青身上没用灵力护体,于是刚运转开的灵力又被我收了回去。 「别闹。」我有些无奈地开口,不去看他靠得极近的眉眼。 他确实靠得太近了,近到那张精緻面孔近在咫尺。可我转开目光,这才发现他的唇色是有些艷的红色,有些像是正红色,但是看起来更润,所以更显得他的眉眼艷丽。 我的逃避似乎被他发觉了,他问我:「你躲什么?我没有在闹,我说了我喜欢你。」 「喜欢又不是爱。」我义正言辞地说瞎话,「等你觉得你爱我的时候再来找我。」 这句倒是半真半假,我现在已经无法接受玩闹式的爱。 我故作无事假装镇定,当作曾经的事情都可以释怀,曾经的爱恨都可以作古,但其实也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 至少,我再也不是那个去了世俗界,能欢欢喜喜接受谢映白的爱的懵懂少年。 我深知情爱这一场,不是谁想走就能走,谁想来就可来。 俞青嗤笑了一声,而后勐然低下头来。 我被惊得瞪大了眼。 他在吻我。 真真切切的吻,不是飞花落雪,不似蜻蜓点水,他像某种急切暴躁的小兽,叼着我的唇瓣吮吻,甚至让我感到了些微的痛感。 我终于忍不住,控制了点灵力,想要将他从我身上掀下去。 可这时候,他倒是用起灵力来了,像是铁了心要亲这一次,灵力也不控制地,要将我压制下来。 可我如今实力总归是比他高上一筹的,所以他最后终究是放开了我。 我下意识一退,大概是对我而言脱离自己是凡人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我一个堂堂化神期,从地上慌乱坐起的时候,甚至是有几分狼狈的。 对比起来,俞青看起来从容极了。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那些繁杂金饰,冷眼看我慌乱爬起,而后勾唇一笑,道:「这时候倒很纯情的模样,给人当炉鼎的时候也这么害羞吗?」 他这般说,我难得有了些恼怒的想法,不由道:「干你何事?就你这态度,莫说是爱,就是喜欢也像玩闹敷衍。」 说完,我站起来,一转身就要离开。 可我一站起来,便见到空无原来正站在不远处。 他着一身佛门袈裟,那似悲悯般的温和目光落在我身上,却仿佛将我灼痛了。 我咬了咬牙关,一低头,谁也没看,运起灵力离去。 这次离开,我又不知不觉去了黎湖,在湖边坐了好一会儿。 待那情绪褪去,我便觉得刚刚的举止来得蹊跷。我似乎从未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生气过,更别说因炉鼎之事说出那般刺人的话来。 我并非是没有自尊的,但我从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也不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觉得羞愧。所以给伏阴当炉鼎也好,和空无交欢也好,都是我问心无愧的事情。 我想那应当是属于伏阴才会做的事情,年少的伏阴便总是如此,争强好胜又自尊心极强,小肚鸡肠的,什么事情都要计较一下。 大概是我受损的魂魄皆是用他的魂魄来补上的,他的一部分便变成了我自己。 我想想我如今修的多情道,不知为何,有种奇怪的错觉。 错觉经年若久,我会活成伏阴的模样。 爱世间繁华,见谁都爱,也谁都不好。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后我拔剑练了一套剑法,慢慢的这想法便淡去了。 我就是我,伏阴就是伏阴,我永远活不成伏阴的模样,伏阴也不会活得如我这般。 他有他的多情道,我有我的多情道。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思及此,竟有顿悟之感,多日动摇的道心一下子稳下来,虚浮的灵力与境界好似巨石落定,开始灵活自在地在我经脉中奔流。 我收剑那刻,灵力微微溢出,将黎湖水都惊得激盪起来。 不过片刻,这灵力便被我收起来了。 我想明白了。 不是见谁都爱,是想爱谁便爱谁,多情道应是最为自在,最是逍遥风流的情道。 我也没必要像伏阴一般处处留情,毕竟我不是他,我也做不来。 只是,回去的时候发现俞青这次没动我阵法了,就在外头等我回来。 他一见我便跟上来,似乎要跟进去一般。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运起灵力把他扔远了去。 他被我扔开了倒也不气,只是重新站稳了,然后对我说:「我日日都会来。」 仍是孩子气的话,但他说的笃定而平静,显得坚决极了。 我不由笑了一声,转身去看他,开口道:「抱歉,刚刚对你说得话太重了,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第108页 大概没想到我突然道歉,他愣了愣,而后表情有些为难的样子,开口道:「你,你不要生气。」 我想他应当是觉得我在说反话,于是我摇摇头,道:「不是生气,只是想告诉你,下次不必摸进来了,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当炉鼎。既然是喜欢,就做出喜欢人的样子。」 闻言,俞青很是愣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而后他道:「我不知道怎么做。」 「去学吧。」我想他这么冷淡的人,应该是不会找人去学的了。 于是,说完话我就回屋里了。 他若是真心,自然会明白该做什么,而我也不介意喜爱他,若不是真心,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似乎想通之后,事情都变得简单起来。 次日,我出门的时候,在门外看到了堆成了一堆的许多花。 这些花里,最多的还是合欢,大概是新摘下来的花,因为我发觉我门外有几棵花树似乎秃了。 俞青正在这堆花旁边坐着,冷着脸盯着我,道:「送你,够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在想到底是哪个合欢宗弟子误导了他,还是他自己有什么错误的理解。 「能不要摘我门口的花吗?」我轻嘆了口气。 俞青也沉默了。 我这次去黎湖,也没在乎他跟上来的事情了。 好在我回来的时候,门口那一堆花已经消失了,外头那些秃了的花树上,倒是重新有花朵坠满了枝头。 这晚俞青没有再摸进来我屋里了。 一连好几天,俞青似乎在认真学怎么追求一个人,但合欢宗的弟子大概有些不靠谱,或者他本身天赋不高,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不断地送东西给我。有次难得有了点心意,他在我洞府外摆了琴,曲子弹得挺好听,只是一不小心带上灵力用了音攻,把我屋外那些多灾多难的花树给削平了。 我哭笑不得,不由问他:「你不至于这么看不惯我门口的这些花树吧?」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却沉默了许久,搭在琴上的手将琴弦都绷断了。 「抱歉。」他说,「我只是不想犯错,但似乎越做越错。」 他抬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又说:「抱歉。」 我对上他的目光,终于隐隐从他冰冷沉静的目光中窥见某种薄冰般的脆弱。 「俞青,你不需要做得完美。」我不由放轻了声音对他道,「喜爱一个人,并不全是喜欢他的好。」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俞青是个笨蛋憨憨美人哈哈哈哈哈,只会被人追,不知道咋追人,好惨哦~ 第91章 尸鬼 虽然我不能自诩说了解俞青的想法,但我总觉得他对喜爱这事的想法有些偏颇。 或许容玉说得没错,在某些方面,俞青如同稚童,孩子气也较真。 他手上那把琴是件灵器,虽然品质一般,但他琴弦都按断了,自然也划伤了他的手,他却好似无知无觉般,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双清冷黑眸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心里似乎有一块微微一软,我想起俞青之前助我护我的事情来。 「那喜欢的是什么?」他问我。 「喜欢的是你本身。」我如此答。 他皱了皱眉,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了。 可他过了一会儿,又接着道:「那你不喜欢我什么?」 我微微一愣。 说实话,我觉得我并不是真的有多不喜欢俞青,只是单纯觉得不合适。 他所想所思与我不同,我并不认同他,也不能改变他。 于是,我最后只能告诉他:「我没有不喜欢你。」 他抿紧了唇,神色看起来更冷了。 「那就是骗我。」他嗤笑一声,灵力突然蜂拥而出,将他手中的琴震成了一片粉末。 我一时愕然,刚要开口说话,他却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俞青!」我忍不住唤了他声。 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一般,都不曾回头。 我有些愣怔,不知是哪里戳到了他痛处,或者哪里冒犯了他。 只是他这会大概真在气头上,连理都不理我,我也不好再追上去,只想着明日再找个合适的时间去寻他。 可这事终究不曾做成。 晚些时候,有合欢宗的长老请我一同去议事。 大概谁都知道伏阴换了命给我,原本属于他的身份和权力大概也归了我一部分,我在合欢宗修养的这段日子也算是受宗门庇护,给了不少清净。而这次所谓议事,其实不过是提醒我应当出门做一些该做的事情了。 如今魔域与修仙界相连,道途凋零已久,很难再造出那般庞大的结界抵御尸鬼,于是各门派都联合起来,镇守魔域边界。而魔修中自然也不乏许多惊才艷艷之人,但魔修大都心思诡谲,肆意妄为,出了魔域之后也危害众生,害得如今的修仙界可谓是一片混乱。 我听那长老十分耐心地说了这老半天,明白他的意思之余便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想着待会应当就要走了,所以回去之后,我在洞府外头的地盘上转了一圈找俞青,却不曾见到他。 于是我只好用灵力搜寻,细细寻过了才发觉他所在。 第109页 他所在的地方有些太过偏僻了,是我洞府后头那一片葱茏花草里。那一处的花草都是靠着天地灵气长起来的,但那地方被上头层层压下来的树木挡了许多光,比起洞府外,实在算是个阴冷荒凉的地方。 我撩开垂落下来的重重藤蔓,踩着满地湿润的草木,才看到躺在其中的俞青。 他仰躺在那些杂乱生长的花草上,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大概是知道我来了,却不起身也不言不语,权当我不曾来。 我轻嘆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来,开口道:「我刚刚说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一阵沉默后,他终于回话:「你不必道歉。」 他的语气依旧很冷,之前那些稍微软下来的情态已然不见。 好似某种不愿近人的野兽,试探着收起爪子来触碰人,却又一下子放弃,重新换成了满身戒备的模样。 我也不由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俞青,你在想什么,你应当告诉我。只是『喜欢你』三个字,是没法解读爱的。」 但他说:「我只是想你爱我。」 这话和他许久之前与我说的话是一样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爱不爱,或者爱谁这件事,我向来是觉得随缘比较好。或许我总是太被动,等着他人来找我,若是没有人我便也乐得一个人自在。 我只是一直都在想,宁缺毋滥。 或许正是因此,我看不懂伏阴,也看不懂俞青。 他们有些地方是相似的,许多人喜欢他们,但他们都像是背负了太多的人,都同样显得性情古怪,所思所想不与人言。 终究,我只是对他说:「抱歉。」 我知道,他待我终究是真心的,我只是不理解。 大概我与俞青,和我与伏阴一般,都是难解的僵局,于是倒不如顺其自然。 我要去魔域边界,接引我的人便是空无。 这也是各宗门约定俗成的规矩,如今魔气纵横,为了避免出现更多魔修,便让佛修与道修同行,若有入魔徵兆,佛修比起其他人能更早发现。 而空无与我实力相当,地位身份都合适,因此我也没觉得惊讶。 让我惊讶的你,反是空无本人的言行了。 我本以为他虽修的是欢喜佛道,但始终恪守一般佛修的言行,就算我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平日也不过是点到为止,不会有更近一步的亲昵举止。 但他这次,竟主动要与我牵手。 我看他伸出来的手,迟疑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握上去。 打心底里,我还是敬他是佛门子弟的。 既然是佛门弟子,那我就不该冒犯了他,虽然也不算什么女色,但总归觉得不好。 可他浅浅笑了笑,竟是道:「若你始终要将我看作佛子,那我大抵要考虑还俗了。」 我知道他不说谎话,这般说就是真的有考虑了。 但我还是笑道:「我倒不曾想过你还会开玩笑。」 他摇摇头,道:「并非开玩笑。」 这次我没接话。 但他还未曾将手收回去,我便只好又伸出手来,与他相握。 「何必呢?」我问他。 「我想过了。」他仍在结印启动法阵,并未曾看我,说话的语气却是平静和缓的,「从前应当是我不对,我要你渡我,可我从不曾靠河边一步,何谈去彼岸。」 「你……还要与我一起,渡你情劫?」我有些迟疑。 我本以为,我之前说破了,他便不会在我这里徒劳努力了。 这时候,空无侧头看我一眼,忽而温声问道:「你不在我身旁的时候,我便是闭关,也不过突破到了元婴中期,此后我更是步步难行。我参不透欢喜佛,竟觉得也像是看不懂那些梵文,不理解那些佛语。直到那日,看到你将死之时,我忽而心有所感,突破了元婴中期。」 「我也并非不曾见过世间百种,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人间百态,我却从不曾动容。我想众生皆苦,理应如此,可唯独那次我见你,忽而觉得不当如此。」 「阿钧,我想试试,试试明白到底何为欲。」 他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的时候,法阵已经启动了。 恍惚再睁眼,所见已然不同。 我不知该不该回应他,但这时他已然松开手,对眼前来人行礼。 我便收回心思来,随他之后掐诀行礼,与其他修士说话了。 空无似乎另有安排,于是寒暄两句便与我们告辞,而是另一位修士领我熟悉魔域边界。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魔域边界之处,也是第一次见尸鬼。 尸鬼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多是髮丝凌乱衣衫褴褛,眼眸猩红,看起来神色偏执而癫狂。 我一下又想起谢映白来,若那魂引不毁,想来他以后也是这幅模样。 我本不该主宰他生死,可这时候我又觉得,若是变成这般模样,他倒不如死了干脆。 只是,谢映白往尸鬼的状态转变时,似乎和这些尸鬼也不一样。 他那时候倒是很安静的,只是眼神看起来有些迟钝呆滞,眼底藏着翻涌的戾气和杀气,神色却只是有些僵木的面无表情,见我也不会像这些尸鬼一样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我看着有只尸鬼被众多修士擒住,就地杀了了事的时候,下意识顿了顿脚步。 第110页 身边的修士对我解释道:「尸鬼全无神智,灵力混乱,满身魔气,就算脱离了肉身,他们的灵魂也已然被腐蚀,无可救药,就地处决也是无奈之举。」 我点了点头,不由问:「所有尸鬼都是这幅模样吗?」 「什么?」 「疯魔癫狂。」我缓缓念出这几个字。 他笑了一声,而后道:「应当都是如此,魔修都好斗,变作尸鬼后更是六亲不认,只管生杀。」 我沉默了一瞬,本还想问的,但想来这时候问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必要。 于是我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只是,离开前我回头看了眼那倒在地上的尸鬼,觉得他死后与常人看起来似乎也并无多少不同。 天道生万物,以灵力赐众生,为何又偏偏要设下这许多桎梏,诱人生心魔,将常人做尸鬼,横生无数魔修? 而我们这些道修,到底是在顺天道,还是逆天道? 我抬头看向天际,隐隐有了别的念头。 第92章 界限 在魔域边界之处,所做最多的事情也不过就是猎杀尸鬼,而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事情。 我本不嗜杀,大概因为谢映白,我对于这些尸鬼也没有嫉恶如仇之感。我总是将他们当成普通修士,虽有出手,却也不过是当作一般的生死相斗。 然而,尸鬼也不乏实力超群之人,一不留神我便也被伤到了。 尽管不是什么大伤,但与我同行的诸位修士都很是认真地来看望问候了一番,还耳提面命般地劝我少些仁慈之心。 我听着点了点头,但听进去的也没有多少。 大概我天生有点固执,也有些伏阴留给我的自我,于是有了想法之后很少听从他人的劝告,而是固执己见,不撞南墙不回头。 空无自然也来探看我了,只是他不曾劝我什么,不过是看了看我的伤口,而后对我道:「过几日我会来这边。」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而来,但对于此我只能避而不谈,转而道:「这只是小伤罢了,这次是我大意,下次自然会注意。」 他点点头,而后不再开口,却也不曾有离开的意思。 我有些疑惑地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他开口道:「我……想与你待一会儿。」 我不由微微一怔。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提出这般明确的欲求。 尽管我知道,他待我已然不同,至少他从不会在他人面前说太多话,也不会如同和我在一起那般,一遍遍将自己的心意想法剥白与人听。 但这样的话,还是太少了。 空无对我说得最多的,似乎还是让我随心所欲。无论我在什么境地,他都是对我说,若是开心,那便如此做就好。他从未要求,更未强求,随我来去,任我生杀,除却问我安宁,其他皆不顾。 如此,是看起来爱得深沉,却也是爱得虚浮。 因为我知道,因得有所爱,才会有所恨,因为爱所以强留、妒忌、独占、偏执。 而他这诸多种种,都不沾染。 这也是为何我一早便明白,要渡他的情爱,太难了。他本是自己站在众生之外的,如何踏入红尘来沉沦。 但如今似乎不同了,他主动朝我靠近而来。 我沉默了许久,而他也陪我沉默,最后还是我开了口。 「那就待一会儿吧。」我说。 空无笑了笑,而后说:「好。」 为了避免继续这样略显尴尬地沉默下去,我与他在魔域边界上走了走。 结界的常年隔绝,让魔界与修仙界有了明显的界限,修仙界多的是灵山秀水花草葱茏,魔域的草木却生得张牙舞爪,看起来多是狰狞带刺,枝叶花朵都少,枝干光秃秃地露出来,像是穷山恶水里长出的植株,肆意又张扬。 我在人少的偏僻处停了停,看着魔域那蔓延到天际的低矮草木,不由问道:「既有修仙,又何必要修魔?」 「因为修魔可超脱天道。」空无接话道,「魔修没有心魔,没有天劫。」 我对魔修所知甚少,但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于是很久之前,看到谢映白的时候我便明白,魔修的劫难,应当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困于心魔之中,一日日迷失自我。 佛门对魔修是最为了解的,因此我转而对他道:「据说千年之前,有魔修走过证心道,入佛门去魔气,重归正道,你知晓此事吗?」 「知晓。」空无大概也明白我想问什么,继而继续道,「但那不是千年之前,是万年之前,魔域结界未起,修仙界亦是动盪不安,魔修和道修各占修仙界半边天地。而后修仙之人与魔修的大战爆发,修仙界一分为二,正道胜后便在魔域边界建起了结界。」 「那时候有尸鬼吗?」 「不知。」他摇摇头,「过去的时日太久,尸鬼从何时而来,已经并无多少记录了。」 我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由想,万年前的事情都知道得清楚,倒是尸鬼何时而来没有记录,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天意? 我想起容玉曾问我信不信命,我觉得我信命,却不想由命。 总归是自己的人生,便总想争一争高低。 我此次只不过是被魔气伤到了胳膊,空无来看我后不久就好了,也没什么人再来打扰我。这事儿本就到此为止了才是,可那伤我的尸鬼是个变异冰灵根的修士,魔气入体后勾动了体内的寒毒,竟让原本隐而不发的阴鼎之毒冒了出来。 第111页 我本是不曾意识到的,但第二天寒毒发作,寒意与疼痛混在一处,从四肢百骸里涌出,连灵力都变得阻滞,疼得我在床上打了个滚,半天不曾起身。 外头修士大抵还以为我在养伤,不曾来寻我去猎杀尸鬼,因而我很是熬了一会儿才渐渐适应了那痛意和冰冷,缓缓地坐起身来。 境界不曾下跌,但因得灵力的凝滞感,我运转起灵力来也是举步维艰。 我嘆了口气,竟看到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了一片水雾。 我从未想过寒毒竟能可怕至此,不由愣了好一会儿。 伏阴是天生阴阳鼎,那他身上的寒毒,应当比之此要胜过许多,可我好似从未见过他虚弱疼痛的模样。 思及此,我不由强压下痛意,裹着被子,哆哆嗦嗦地结印掐诀。 说实话,我虽裹着被子,寒意却是从内而外的,被褥里这点暖意,半点用都没有。 可我这诀掐到一半,忽而有人敲门,惊得我打断了施法。 「谁?」我尽量稳着音开口。 「越秋风。」门外传来那人低沉的声音。 我有些惊讶,却很快回道:「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受伤,我来看看。」他如此应道,又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我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被一阵阵寒意逼得牙关打颤,好一会儿都愣是没能再次开口说出话来。 越秋风大概也觉得不太对劲了,迳自推开门来。 我冷得无心想其他,只听得门被推开的一声响,而后便见越秋风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他只低头看我一眼,却像是早有所料般,语气沉静地问我道:「是寒毒?」 虽是问句,疑问的语气却不重。 我只点了点头。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渡过来一阵炙热灵力,终于缓下了我体内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这寒毒才被镇压下去。 「多谢。」我长嘆了一口气,简直有劫后余生之感。 越秋风松开我的手,却又摇摇头,道:「只是暂时压制而已,我的功法至阳至刚,却是治标不治本,阴鼎须阳鼎消去,否则寒毒始终都在。」 闻言,我不由一笑,只是道:「我明白了。」 即便如此,我是不会去找个阳鼎的,何况我所知可能的阳鼎,只有可能是俞青。 然而,这时候我忽而又想到了一件事。 阴鼎有寒毒,阳鼎是不是也有火毒?那俞青若修了阳鼎,也要受阴阳鼎的折磨吗? 思及此,我不由陷入了沉思。 我似乎也从未听说过俞青有过沉疴病痛。 只是这时,越秋风又开了口:「我来寻你,还有别的事情。」 我回过神来,下意识问:「什么事?」 「俞青为救一魔修伤了人,如今正被关押于地牢中。他如今虽说是散修,却与你最有渊源,因而我觉得有必要告知你。」说着他忽而一顿,似有些犹豫,而后才道:「人是我拿下的,但判他罪名却是诸位同道,你若要护他便速去,我给你拖了两日宽裕。」 我有些惊讶,不由道:「你怎么想到……我会救他?」 「他也是阴阳鼎,你为何不救他?」越秋风倒是语气平静地回话了,「于私而言,我知晓你心地纯善天真,自然也希望你能从心所欲,坦荡自在地活下去。可有些事情,总归是不得已的,你既然换了命,也该学几分伏阴的自私妄为。」 说到最后,他竟浅浅笑了笑,又道:「不过诸多事情,还是你自己决断吧。」 我早便知晓越秋风天性正直率性,是不屑于说谎的,但他说出这番话,我还是有些惊讶。我自认与他相交不深,他多次助我,最后却还要受我连累,被伏阴记恨,担了不少报復,于是他这般贴心考虑,实在让我觉得有愧于他。 我轻嘆了口气,开口道:「多谢,是我无以为报。」 他却摇摇头,道:「无需回报,这是我欠你的。」 我不由一愣。 「当年我为一己私慾放任伏阴利用,助他窥探天机,后来他收你为徒,我又因不愿与伏阴相对,放任你留在他身边。」他缓缓说来,微垂眉眼,将目光遮掩,「你所遭遇的一切,皆有我的缘故。我一生问心无愧,唯独愧对于你。」 我有些愕然,不由道:「这,这本也与你无关……」 他这时却打断了我,道:「阿钧,无需谢我,我也不是非要还清什么,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 他说着这些话,却不曾抬头看我,更不曾与我对上目光。 我沉默许久,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他不曾说破,我自然也不会点破。 这些不似他平日风格的话里,暗藏的那一抹柔软情绪。 第93章 魔修 俞青被暂押之处自然是合欢宗里,我一路前去的时候,在路上便听闻了不少流言。 大概是与魔修为伍之人实在是少,众人都明白,一旦入魔,故人不故,过往情谊都是念不得的,于是俞青这事儿便很是惊人。 其实我也不大想得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俞青这种人冒大不韪去护着。 毕竟,他在我眼里,总是冷酷多于温情的。 我赶到合欢宗的时间还算早,因为他是散修,没有什么宗门护他,不过也让不少人不怎么看得起他,于是暂且还没论罪。 第112页 我跟负责这事儿的修士说了一声,大概是碍于我的修为和良好态度,他脸色为难,却仍是应了。 合欢宗这地盘上花草遍布,是天生的灵山秀水之地,连地牢石头缝里也要长出些花花草草来。大概因为也没人打理,于是这阴冷地牢的角落里,长满了各种低矮花草,而我见到俞青的时候,他正在拔角落里的花。 他被封了法力,手腕上一段猩红泛黑的伤口还丝丝缕缕地冒着血,将他那身月白衣裳染得更为狼狈。可他还是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神色冷而淡,侧着头甚是无聊的模样,一点一点扯着花瓣。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幅模样,我一路上有些紧张的心情倒是一下子就轻松了。 我到牢门的时候,他终于发觉了我,有些迟钝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又将目光转开了。 我觉得他应该是还在生气。 「你要救的那个魔修,是你重要的人吗?」我问他。 他轻笑一声,反问:「难道是因为我无聊吗?」 我有些语塞,但想来好像也没错,只能当没听出他嘲讽的语气,继续道:「可这件事你做得太鲁莽了,正道之人帮魔修不好。」 「有什么不好?」俞青冷声反问,「所有人都不喜魔修,但谁说不能帮?我想帮就帮,管什么好或者不好。」 「可其他同道是不会容你的。」我如此道。 我见过谢映白被千夫所指,见过伏阴被众人又爱又恨,见过越秋风被同门追杀无路可走,也见过空无一人救一城却被横刀而指。我从来都知道世人多口舌龌龊,众生大多畏畏缩缩,因而任性妄为便成了罪过。 俞青闻言却笑了一声,他说:「伏钧,你从前可从不管这些,如今是因为谢映白吗?」 我愣了愣,不曾回话。 「你滚吧,我不需你救,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敛了笑,语气冷了下来,「我算是你的什么人?」 我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才道:「救命恩人。」 这是我迄今为止,想到的最合适也最亲近的关系。 俞青只是回了我一个字。 他说:「滚。」 于是我终究离开了,我在地牢门口站了许久,竟觉得有些茫然。 若俞青不说,大概我都没意识到。 我什么时候开始,也像许多人一样,停步不前,不敢违逆众生法则,不敢争天命。 他问我,是因为谢映白吗? 我想来想去,觉得并非全因谢映白。 我想我只是惧了,从前年少轻狂,虽然从不锋芒毕露,却也不顾天地命途,非要不自量力,一意孤行。 筑基期的我,尚有为谢映白改命的勇气。 而如今身在化神期的我,却好似再无那时候的锋芒。 我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襟下的魂珠。 要是伏阴还在,定然会笑话我,他那般肆意风流的人,大概从没想过救个人还要瞻前顾后。 正在我如此想的时候,有只蝴蝶翩翩飞来,落在我发间。 我下意识抬手拂开,那蝴蝶却围着我指间翩翩飞舞一阵,而后晃晃悠悠地飞走。 我看着那只蝴蝶,忽而心有所感。 合欢宗花草茂盛,确有许多虫蝶,我在此处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种蝴蝶。 思及此,我随着那蝴蝶一路行去。 蝴蝶一路飞出了合欢宗的地界,在不远处的山林外一下子碎裂消弭。 我本是一路警惕,却见山林里一下子蹦出一只雪白狐狸,而后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跪倒在我面前,开口道:「请您救救俞青。」 我吓了一跳,而后便意识到,这大概便是那个俞青救下的魔修了。 我前来的路上已经将来龙去脉知道得差不多,明白这魔修修的是合欢道,採补他人来增长修为,但本身实力也不过是金丹前期,实在算不得高深。只是她犯了几回事儿,被人算在了合欢宗身上,合欢宗便派人去杀她,后来便是俞青搅了局,将人放走了。 她生得也美艷妖娆,虽是小姑娘的模样,本是清纯天真的年岁,眉眼间却暗藏媚意,大概也修了媚术,一举一动都显得楚楚动人。 「我自然是会救他。」我如此应了声,打量他的时候忽而觉得她的容貌五官有些熟悉,便不由道,「你和俞青,是什么关系?」 她抬眼看我,似是犹豫了一瞬,而后才道:「我与他本是一族人,儿时一同长大。我们一族便是几百年前被差点灭族的云仓一脉,族人皆是容貌姝丽,天生的阴阳鼎之身。阴阳鼎只要破身便离不得阴阳调和,我採补他人也是无奈之举,从未曾害人性命,还请前辈谅解,救救俞青,他是没有与我有什么勾结的。」 我深知俞青性格,于是这话便信了七八分,只是见她楚楚模样,觉得她那美艷面孔辨识度极高,恐怕也躲不了追杀,因而思索一二,不由道:「救他之事我自有定夺,你如此来求我,可想过万一是错信了呢?」 闻言,她却是一笑,道:「我有秘法窥探合欢宗内,眼见您去求人,去见俞青。我想您心善宽容,定然不会让我错信了的。」 「你倒是自信。」我一下有些哑然,不由笑了笑。 大概我还是心性不合修为,连这姑娘都一眼就看透了我。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有些感慨。 第113页 我看她笑意盈盈,丝毫不惧的模样,转念又道:「只是,我倒也有一个要求。」 闻言,她脸色一下子整肃,认真应道:「您请说。」 「算是不情之请。」我开口道,「我想你跟在我身侧,为我解一些关于魔修的疑惑。」 第94章 干系 那位云仓族的魔修姑娘,名字唤做今雾。 今雾应下了我的要求,而她终究是魔修,于是我以法器锁住她身上魔气,她便改换容貌跟随我。 如此也是为了护住她不再被追杀,毕竟俞青是要救她的,若她再被人所杀,我觉得俞青是会难过的。 尽管,其实我并不确定俞青是否会因他人而难过。 我想好之后,便再次去见了俞青一次。 他这次依旧是不太想理我的模样,但我早已料到,只是对他说:「明日我会保下你。」 他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我顿了顿,而后轻声道:「俞青,你讨厌我哪里就说,不要总是这样。」 这次他终于回话了。 他问我:「哪样?」 「不说也不看,你说喜欢我,可我总是觉得你讨厌我。」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道:「我没讨厌你。」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沉默。 安静了许久,我实在觉得尴尬,于是站起身来,对他说:「我走了。」 我走到地牢门口,听到他压得很低的声音传出来。 他说:「我只是讨厌自己。」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去看他,可他转了个身背对我,看起来不想说话了。 他依旧是那一身染了血的衣裳,黑色长髮凌乱地披散下来,那张清艷面孔半掩在长发下,只露出他半只眼眸,眼睑低垂如鸦羽,薄唇紧抿,隐隐透出点让我恍若错觉的狼狈与可怜。 我忽而觉得他像极了我曾经在世俗界养的那只猫,平时不亲近我,也不喜欢我的样子,我若要抱它,它是不是还得挠我。 可我要是不亲近它了,它倒委委屈屈的模样,非要在我面前打闹,让我多看它几眼。 那猫我养了半个月,后来我说这猫像俞青,俞青很不高兴的模样。 后来,那猫便被俞青送走了。 我本也不想养宠物,毕竟这些生灵生老病死比凡人更频繁,养出了感情,到时候捨不得,要给它们改命却也不简单,有违它们正常轮迴,来生为人。 可俞青,确实挺像那猫的。 我想。 次日俞青被人从地牢里带出来,众人还是要给他判罪走个过场。 我在人群里听那些人定罪,听有些人说,不是不能留他一命,毕竟是难得的阴阳鼎,废了修为当个炉鼎禁脔也好,毕竟他生得漂亮。 这些话说出来,便有人心照不宣地笑。 我如今听这些话,心里依然不能起什么波澜了。 毕竟我从来知道,正道修士里其实也是鱼龙混杂,有的人看起来越是高洁,心思也越是龌龊。 倒是暗自跟在我身旁的今雾朝他们看了一眼。 她神色里隐隐透了点阴冷,我怕她被人发觉,便唤了她一声。 她低声应了,收了目光,而后向我道歉。 我侧头看她,轻声道:「别听别理,都是无关之人。」 「可偏偏是他们,要害人伤人。」她如此回我,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郁,音线沙哑。 我看出她心神不定,不由嘆了口气,「别想了,我会救俞青的,没事。」 「嗯。」她点点头。 我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朝那些人开口道:「这与你们有关吗?」 那些人愣了愣,大概是这才发现我在场,神色有些讪讪,也不敢回话。 他们都是普通的金丹期修士,虽不是散修,也并非合欢宗弟子,这事儿却也确实与他们无关,不过是来看个热闹。 我冷冷睨了他们一会儿,终究只是道:「修道之人,谨言慎行。」 周围便一下子安静下来。 如今的修仙界中,化神期大能并不算多,但如我这般年纪的化神期屈指可数。我虽是换了伏阴的命途,却也是他们如今惹不起的人。 只是我到底不如伏阴那般盛气凌人动辄杀伐,警告过后便不再理会他们。 这时候,俞青也终于被带上来了。 掌管这事的那位修士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说至少要废他修为。 为魔修杀伤同道,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忽而觉得有些可笑,若我今日不保俞青,他成了被废修为的凡人,那大概还不如取他性命。 一个只是死,另一个则是生不如死。 于是我开口:「稍等,俞青与我有恩,我愿为他做担保,若有什么要偿还的,大可与我相谈。」 说着,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被他伤了同门的那一派人。 「前辈能如何担保?」有人开了口,「他与魔修勾结,今日伤我师弟,他日说不定便要杀我众人!」 「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人。」 我知道我性子偏软,这话说出来着实没什么气势,但我本也不愿与他们有什么口舌之争,于是这话说完便接着道:「有什么过错,尽管算在我身上,这人我是保下了。」 周围响起一片喧譁之声。 「你与他什么干系?凭什么做担保?」那一派掌门终于开了口。 第114页 他也是一位化神前期的修士,算与我平辈,这般问出口,我自然不能再以刚刚的强硬态度。 刚想开口,却听得俞青轻笑一声。 我不由朝他看去。 只见他姿态轻松,神色讥诮,慢悠悠说道:「一群人在这争个没完,真是可笑。」 那修士脸色一沉,化神威压朝俞青噼头盖脸地压下去。 我心中暗嘆,也放出威压与之相抗。 俞青倒是宛若这沉沉威压不是朝他而来,继续道:「确实是我伤了那人灵根,废了他修为,那我便还他这灵根与修为。」 闻言,我不由眉头一皱,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俞青!」 他却不理我,看也不曾看我,只是接着冷笑道:「至于我与伏钧的干系,不过是他不要的一个炉鼎罢了。」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诸多目光落在我与他之间。 而我愣愣看他,心底冒出了些凉意。 他是故意这般说的。 我知道,他在逼我。逼我要么看他死,要么让他当我炉鼎。 第95章 相比 俞青自己都这样说了,按理我是不该再多此一举插手,否则在众多同道面前,显得我格外偏颇护短。 可我看他那般姿态,明明觉得他是自暴自弃。 我想起不久前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只是讨厌自己。」 他为什么讨厌自己?讨厌到不顾身份爬到我床上来自荐炉鼎,讨厌到自毁前程要明知不可仍不自量力救人,讨厌到这个时候还漫不经心出言挑衅。 我心里难得生了些怒气,不由冷声道:「你给我闭嘴。」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我这般说话,俞青神色一怔。 我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不对,但心里烦闷得厉害,像是有一把无名火窜上心头。可我偏偏遍体生寒,那寒毒似乎又开始翻涌起来,从四肢百骸中透出凉意。 我有些不耐烦与这些人说话了,于是拔剑而出,直直指向那化神期修士,开口道:「人我一定要带走,已经好好与你说过了,你非要不依不饶就打一场,我不想和你们废话。」 我如今用的这把剑也是伏阴送我的,大概伏阴的爱好总是华美又锋利,这把剑也看起来极是华丽,但猩红的剑槽如同刚落未凝的血,透出锋锐的戾气。 这戾气随着我的灵力蜂拥而出,连着满室的气息都凝重地压下来。 那修士脸色一冷,神色换了又换,却终究没有与我出手。 他与我差了一个境界,死的也不过是个普通内门弟子,咄咄逼人不过是因得自己占理,要给自己门派挣点脸面。 可真要与我结恶,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寒毒復发后比之前来的更烈,我收剑的那刻几乎握不住剑柄,十指都近乎没有知觉。 我想我脸色大概更为苍白了,我努力维持着神色,等着俞青身上的禁忌被解开,然后我才转身运气离开。 寒毒影响了我的思绪和灵力,我匆匆回到洞府,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俞青一眼,便迫不及待地缩进了床榻里。 实在太冷了,这种自内而外生出的寒意灵力阻不得一分,我直冷得牙关打颤。 但我好歹能维持清醒的意识,只是这般一来,那寒意便显得更为难熬。 我将脸都埋进被褥里,仿佛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凡人,被扔在数九寒天的雪地里,无处可躲藏。 不过,迟滞的灵力仍能让我意识到屋里出现了其他人。 我抬眼看去,正看到一片染了血的月白衣角。 是俞青。 我有些迟钝地想着,往床榻深处移了移。 我觉得不能让他知道我犯了寒毒。 可这事似乎也不能如我所想,我凝起灵力结了个结界挡在面前,俞青却抬手便碎了那薄弱的结界,探手握住了我紧紧攥着被子的手腕。 他的手心温度温热,可大抵因我太冷了,这热度如同烈火一般,只是肌肤相贴轻轻一触,却似燎原之火,一路烧到了我心里。 脑海中清醒的那一部分似乎一下子崩塌下来,我下意识往他手上靠过去。 「寒毒犯了?」俞青冰冷的声音传进了耳中,「说了你就是个笨蛋,有现成的炉鼎不用,这时候要自己扛。」 我一下子又清醒了一点,眉头一皱推开他,咬牙道:「你滚出去,别在这里。」 「你这时候倒是有脾气了?」他语气里带着讽意,而后笑了一声,「你以前可不会这样说话,这软绵绵的脾气好歹是改了一点。」 我不由沉默。 我想我不是改了脾气,是有什么影响了我,或许是属于伏阴的那部分魂魄,又或者是因为寒毒。 我其实还是不想这样待人,理智觉得说这些话不好,但我又还是这样说了,且莫名觉得这样说事情反而好解决一点。 我闭了闭眼,努力往后靠。 寒毒冻得我已经开始肢体僵硬了,但或许是这次寒毒来势汹汹,这时候拖得久了便显得麻木起来,这如影随形般的寒意似乎也变得可以忍耐。 我只希望俞青不要再朝我伸手,也不要打乱我这一点自控。 可他明显不是这样想的。 「你忍什么?找个炉鼎採补就好了。」他的语气风轻云淡,「不想要我,合欢宗也多得是炉鼎,阴阳鼎也不是非要互补的炉鼎解寒毒,每次寻个人压下去就好了。」 第115页 可他如今这般说,我越发觉得不耐烦,不由开口低喝道:「你出去,别说了。」 俞青没回话。 周围寂静了好一会儿。 就在我觉得俞青大概都出去了的时候,我感到有人扼住我的手腕,生生将我从被褥堆里拖出来。 我立时打了个寒颤,却又开始下意识眷恋那掌心温热。 我皱眉抬头,正撞上俞青那泛着寒意的黑眸。 他居高临下,按着我肩头覆上来。 我下意识要用灵力推开他,可他凑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道:「你大可试试用你灵力,只不过是合奸变强姦。」 他这话说得难听,我本就烦闷的心情便更坏了。 如此一来,我便运转灵力,凝成一道风刃弹出去。 大概是没想到我真会动手,这风刃结结实实地划在俞青身上,连我都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音。 血从他身上落下来,砸在我手背上,那温热让我一下子顿了顿。 我为什么要伤他?我不由想。 明明他对我有恩,救我多次,明明白白对我说喜欢我,如今也是主动要为我解寒毒,可我为什么偏偏不喜欢他? 仿佛这种不喜爱深入魂魄,不自觉地冒出苗头。 我这般想着的时候,忽而发觉俞青已然按住了我双手,将我压进了床榻里。 我悚然一惊,不由出声:「俞青!别!我忍一忍便好,你不要胡闹!」 「我又不是小孩子,胡闹什么?」他嗤笑一声,灵力凝成了镣铐锁住我双手,而后很是肆无忌惮地窝进了我怀里,冷冷道,「伏钧,从始至终的小孩子就只有你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总是畏手畏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就可以肆意妄为了吗?」我不由反问他。 他低头看我,黑眸色泽深沉。 「这与性命道途相比,算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这个更新你们要谢谢我老攻,她告诉我,这文可以沖必读了。(doge) 第96章 缠人 我在反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以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我所想的事情就总是背道而驰,并且毫无我选择的余地。 只是,刚刚经歷过情热的思绪似乎格外迟钝,过了很久依旧是一片空白。 背后紧贴着某个人的胸口,平稳规律的跳动穿透薄薄的肌肤传来,掺杂着温和体温,似乎一路传进了我胸膛。 明明之前我觉得冷到麻木,这时候却觉得热了。 俞青的拥抱太紧,几乎让我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而且他的拥抱像是孩子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双手环住,头紧紧贴着我的侧颈,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我抬了抬眼往窗外看,看到桃花刚刚落了,晃晃悠悠地落在窗台上。 我忽而想起很久之前,容玉给我看那手心一团乱麻似的红线。 大概这就是命定。 命定我非要和谁纠缠,命定谁与谁一见钟情,谁与谁长相厮守,谁与谁阴阳两隔,谁与谁有缘无分,如同这桃花开落,自有季节。 虽说于我而言,这似乎并无什么坏处。 被人所爱总是幸福的,因为爱人者如飞蛾扑火,不计得失,被爱者有恃无恐,自在快活。 可有些事情,似乎并非名正言顺,便显得理所当然。 情道千万年来只有一个「情」字,却似乎无人看得透彻,我自然也看不透,也不懂他们的情劫为什么非要都安排在我身上。 我也曾爱过他人,于是只想众人各自得偿所愿,求不得爱恨别离都是伤痛,我本想缓一缓,时日一长,这情劫也就过去了。 可大概这也是天命,非要将情爱成劫难,谁也躲不开,谁也渡不得。 我缓缓闭了闭眼,又徒生某种无力之感。 可我也不知这无力感从何而来。 俞青似乎被我的一点小动静惊醒了,从我颈侧抬起头来,但还是用身体死死压住我,仿佛怕我就这样跑了似的,而后贴着我耳边说:「你醒的比我早。」 「你伤口该处理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他却低笑起来,不依不饶,问我:「昨晚舒服吗?」 我觉得脸上有些烧热,抬手拍拍他肩头,示意他放开我。 他却一动不动,似乎反而更用力了,温热肌肤紧贴着我,几乎有种湿热感。 他披散的黑髮像是云雾般滑落下来,半挡住了我的视野,让我眼前只有他凑近的清艷面孔。他艷丽的五官这时候便更显得惊心动魄,瑰丽又精緻,仿佛精心雕琢的玉人。只是,他此刻的神色执着,看起来还有些孩子似的天真的快乐,那双黑眸近在我眼底,显得清澈极了,近乎让我有种不回答他就是我的错的感觉。 可我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探手按在他伤口上,用灵力为他疗伤。 天生道体的灵根五行皆可,于是换命之后我便也换了伏阴的水灵根,水灵根用于疗伤倒是刚好。其实昨日我便想帮他,可寒毒实在来得难熬,他又好似怕我跑了一般,一直用灵力拘束着我,我也腾不出手来。 于是一夜折腾,倒是他出力又受伤出血,我还记得他伏在我背上的时候,从肩头滑落了血滴下来。 伤口在我手掌下缓缓癒合,他却又要乱动,翻身面对面抱上来,简直像缠人的美人蛇,没骨头似的缠着。 第116页 我不由看了他一眼,轻嘆了口气,道:「你别动了。」 寒毒下去之后,我的心情便好了许多,想起之前对他说的话和那态度,总觉得待他过分了些,于是这话因得心虚便更软了几分。 俞青却似乎是个惯会蹬鼻子上脸的,握住我的手腕将手按在他伤口上,还要继续问我:「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我专心给他疗伤,没回答他这话。 等伤口癒合了,我便开口道:「起来了,今日我要回魔域边界去。」 他有些不情不愿,但好歹终于放我起来了,坐在床榻里看我起身穿衣,又扯扯我衣角。 他这时候又恢復了平日那般冰冷神色,带着点嘲讽意味地笑起来,道:「怎么?前一日还在共赴巫山,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就这么让你觉得看不上?」 我一边系腰带,一边摇摇头,道:「不是。」 他伸手来给我系其他衣带,一边冷着声音问我:「那你一起来就这么跟我说话?」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我不太会撒谎,也不喜欢说谎,但我又明白有时候实话实说会伤到人。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扯了一把我的发尾。 我飞快地将头髮扯回来,披上最后一件外衣,终于在床沿站了起来。 他似乎想跟上我,下意识起身,于是被褥滑下去,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晃得我错觉感到了眼疼。 我觉得刚把人就出来就在洞府里翻云覆雨很是不像话,甚至回想到他昨日大庭广众下说的那些话,我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更别说他今日这模样,昨日我洞府的阵法大概又被他拆了大半,要是有什么人闯进来,这场景真是有点尴尬的。 我伸手给他将被子拉上去,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轻嘆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回他了。 「活烂。」我很是为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而后用蓬勃灵力将他锁在床榻上,转身飞快地走了出去。 「伏钧!」俞青带着怒气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反手关门,顺手结了个隔音的结界。 不得不说,俞青救我这么多次,如今还给我解寒毒,我对他自然不是完全无感的。 只是,真扯上了关系,总觉得欠他良多。 我轻嘆了一口气,一抬眼,又看到今雾正坐在洞府外的一棵合欢树下,神色复杂地看向我。 总觉得事情更让人头疼了。 我暗自想着,刚要开口,今雾却先我一步道:「我请求您,一定要对俞青好!」 我不由一愣,下意识回道:「我自然会待他好。」 今雾却好似依旧不放心,郑重其事对我行了一礼,而后道:「我知道您是好人,可情爱这件事,本就没什么公平不公平。俞青他一定很喜欢您,您千万不要扔了他。」 她如此说着,忽而眼眶微红,「我们云仓一族,所爱皆不得善终,可我们终究不信命的。」 作者有话说: 俞青活烂是真的烂(doge) 第97章 寻迹 云仓族,被灭族将近千年了。 或许是我孤陋寡闻,这般长的时间里,我从不曾听闻这样一个族群。也或许是因为我大多时间都跟在伏阴身侧,他不想让我知晓,于是我便从不知云仓。 今雾提及后,我方才前去藏书阁,找了许久才寻到那么三言两语的记载。 云仓一族,族人皆是天生阴阳鼎,后人实力低微,皆沦为炉鼎,被抢夺圈养,于是逐渐灭了族。 今雾也是这般同我说的,可我问她,为何云仓这族逐渐没落。 她却摇摇头,道:「我也不懂。」 阴阳鼎如今虽以炉鼎出名,可从各种记载看来,曾经的阴阳鼎也是一种天赋异禀的道体,逆天改命之力更是堪称逆天。 我从藏书阁出来,今雾竟在外头等我。 她如今用秘法改过的容貌只是清秀,可大概是因她修行的媚术,举手投足间仍有动人风姿,我出来便见有合欢宗弟子偷偷看她。 她在合欢树下,拈花轻轻一笑,眼波流转便是盈盈动人,比某些合欢宗弟子看起来更像本宗门之人。 见我走来,她便扔了花,跑到我面前来,笑着问:「您找到想找的了吗?」 我摇摇头,想起被锁在洞府里的俞青,不由问道:「不是让你照顾一下俞青吗?」 我觉得我临走的那话说的有点过分,就俞青那个性格,估计气得厉害。我当然也不太想他闹起来,只是他昨天着实让我有点生气,于是今天也没什么心情顺着他的性子说话哄他。 「他哪需要我照顾?」今雾嘻嘻一笑,倒是很不在意的样子,「俞青那个性格,我要去了他肯定骂我。他待人不好,又是那个臭脾气,我才不去他跟前找骂。」 我听得失笑,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好像说得也是没错的。 俞青不管做什么,嘴上都是难听的话,而且他常年都是那张似乎不太高兴的冰冷表情,别说什么脾气不好的人了,我自认性格还算温和,却从第一次见他就被骂了好几回。 今雾倒真是了解俞青,这话是一点没错,我还想这话应该放俞青面前说去。 「您这会要回魔域边界吗?」今雾忽而又问我。 「怎么?」我回过神来。 「魔域边界我是不能去了。」她轻嘆了一口气,「您大概还不知道,魔域的那个结界门道太多了。佛门镇守边界,其实也不过是为了遮掩真相,我毕竟是魔修,就算锁了魔气,靠近那里还是会被发觉的。」 第117页 「真相?那个结界有什么特别之处?」 今雾微微一怔,而后却摇摇头,道:「我以为您知道,既然您不知道,那我也不能说了。」 我想了想,发觉自己好像真不太了解魔域结界。 或者说,我本就不太了解魔域的事情。 魔域结界已破,可修仙界众人不往魔域之中进一步,偏偏要镇守在边界,那边界是真的还藏了别的秘密吗? 我沉思了许久,将前去魔域边界后的事情想了几遍,却不曾想出什么头绪来。 大概是我总是相信空无的,信以他的性格,不至于骗我什么事情。而因为谢映白的事情,我对魔域总是敬而远之的。 「我若要回魔域,你要去哪儿?」我问她。 闻言,她愣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她说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隐隐透出她那本有的艷丽姿态,「大概还要被追杀一段日子,然后不知道死在哪儿吧。」 「你……」我开了个头,又顿了下来。 我本想问她入魔有没有后悔的,但想了想,她若是会后悔,也不会入魔了。 心魔不解,她自己跨不过那道心门,才会入魔。 而入魔是解不了心魔的,只能一头撞进死路里,宁愿再不回头了。 「你再留两日吧,我过两日再走。」我最后只是这般说了一句。 我忽而有些想去看看伏阴了。 其实从换命以来,我都觉得我是不愿再见伏阴的。尽管准确说也不算是伏阴,毕竟伏阴的魂魄就在魂珠里,那不过是他的一副皮囊罢了。 只是他生而是极美的,就算那副皮囊,大概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我总是反覆想起初见他的时候,战场上是满目狼藉,这天地里的生死我都见过了,只有他是荒凉草木间的艷丽华美,宛若黑白泼墨画上猝然而起的烈火,灼热又绚丽。 阿爹阿娘跟我说知足常乐,于是年少时我总是告诉自己他很好,但如今想来,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好。 他自私,风流,放肆,狠厉,又偏生得好看,谁见他心都要软上一分,可他对谁都能设计利用。他修的多情道,谁都爱,谁都误以为他爱,可他只爱他自己,要是一直是这样也好,我如今就不用再纠结了。 我曾经恨他。 我这样想着,将指尖血抹在阵石上。 伏阴的阵法造诣大概是我此生也达不到的程度,而他设下的阵法,也就只能用他规定的方法打开。 我知道,他大概只想我一个人来这里。 眼前的石壁扭曲了一下,而后消弭散开,露出背后的巨大星盘。 那些星子流转穿梭,而后一一归位。 我的眼前一晃,原本的荒凉山壁换做了漫无边际的桃花林,层层叠叠的深浅不一的红,在眼前铺陈开来。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阵法间,没想到这并非单纯的结界,而是一处幻阵。 我向前踏了一步,才从这眩目的桃花林间看到了伏阴。 他安静躺在满地飘落的花瓣间,宛若他曾经在我怀中安睡时那般,收敛了他的阴冷与锋芒,昳丽容貌难得显得柔和起来。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感到锁骨间的魂珠泛了微微热意。 我不由伸手按住了魂珠。 仿佛我的魂魄也开始变得灼热起来,随时要撕裂开,却又恋恋不捨,安顿于我体内。 我原本恨他,其实后来也恨他,我本想释怀,可他又寻我,又要将他拥有的一切还给我。 这是天命吗?何等荒唐。 我伸手去触碰他,扣住他冰冷的手指。 心神动摇间,灵力好似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于天地间肆虐。 我知道,从换命那刻开始,我便有了心魔。 作者有话说: 要是能上必读,答应了老攻要置顶她评论,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捂脸) 第98章 挑衅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握住一个死人的手安静睡去。 或许是这片桃花林太醉人,也或许是我私心里觉得伏阴从未离去,所以我渐渐放空后便睡了一觉。 梦里浮生缭乱,四季荒芜,众人面目模煳,来来去去。 唯有一人是满身环佩琳琅,色彩明艷,容貌昳丽,笑意盈盈。 我站在人流来去的长街,见到满街红彩尽数暗淡下来,他从远处缓步而来,立在我身侧,有铃声清脆,「叮」地一声响。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换命给我?」 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勾着唇角缓缓道:「因为我乐意。」 「你乐意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他却不答我,只是摇摇头,弯身靠近我来。 我下意识退了退。 他吻在我的眉心。 我怔怔看着他,看他眼睫如鸦羽低垂,自带媚色的凤眸里神色莫名。 我想问他,你怎么想的。 可这梦境一下子便散了。 有人在幻境外唤我。 传讯珠闪烁着,我迷迷煳煳醒来接通,便听到俞青带着怒气的冰冷声音。 「伏钧,你出来。」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由问:「你在哪?」 「阵外。」他声音更冷了。 我应了声:「嗯,我出来。」 我低下头,从伏阴手中抽出手,忽而从这幻阵中闻到一种若有若无暗香。 第118页 是伏阴身上的暗香,幽深而冷。 我踏出幻阵,果真见俞青就在外面等着,而今雾就在他身侧。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后阵法上,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俞青走近过来,凑在我颈侧,似乎在闻什么般,待我不太自在地推开他,他才开口缓缓道:「浮生花的香。」 「什么?」我不由反问。 「阴阳鼎用于平衡阴阳的药物,长期使用便会染上香。」今雾回答了我,常带浅笑的脸上难得神色严肃,「可这香,是有毒的。」 「杀人的毒。」俞青冷笑了一声。 我有点没听懂,觉得这时候问俞青似乎不太合适,只好又看向今雾。 今雾嘆了一口气,「浮生花生幻景,越是压抑什么便越是让人见到什么,扰人心智,易生心魔。这幻阵里若有浮生花,您还是少来的好。」 「应当,没有浮生花。」我说着,却又犹疑地顿了顿。 但我想,我应当未曾抑制思念伏阴的心思。 于是,我便转口又问:「你们唤我何事?」 「你还问?你在里面呆了三日了。」俞青嗤笑一声接了话,「空无亲自来寻你,找你回魔域边界。」 我一下子愣住了。 身为化神期修士,我不至于连日夜更替都不曾发觉,想来应当是受幻阵的影响。 我竟无知无觉,在里面待了三日有余。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幻阵,将外层的禁制打开,而后才道:「那我便要回去了,今雾你待到时机合适便离开吧,这洞府四处都有阵法,一般人是进不来的。」 今雾应了声。 「那我呢?」俞青忽而开口。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你又无需我安排。」 他却轻嗤了一声,冷冷道:「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自知要计较我是说不过他的,于是只好道:「那你跟着我。」 今雾在旁笑了一声。 我们与今雾将要分开之时,我又想起她刚刚说过的浮生花,便不由问了一句:「所有云仓族人都用吗?」 我隐约记得,俞青身上也有很浅的浮生花香。 「不知道啊。」今雾又恢復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语气轻快地回道,「也许有人不用吧。」 我回眸看她,正对上她妩媚的双眸,那眼中笑意盈盈,看似清澈极了。 但某个瞬间,我竟觉得有几分不安。 这感觉一闪而过,很快随着她转身消失在我眼中的身影消失了。 我不由问俞青:「你与她自小在一起玩吗?」 「也并非如此。」俞青似乎想了想,而后才道,「我与她儿时都不受宠爱,云仓族的孩子多有生死劫,我们都是用于挡劫的。可她天生性子活泼,挣了不少人的喜爱,于是后来她便离了我所在之地,到云仓的隐居之地去了。」 「那你呢?」 「被伏阴带走了。」他似乎不愿多说这件事,转而问道,「怎么又是空无来找你?」 我这次没回他话。 我还在想今雾的事情,又想起她之前说,魔域边界门道多的事情。 不知为何,我这时候隐隐觉得今雾让我觉得不安起来。 若她只是普通金丹期的魔修,如何知道那么多事情,又如何有胆子在满是正道修士的合欢宗中留下门路,引我前去。 可相处以来,她都安分守己,从不曾害我,待我也极为尊重。 而以我的性子,大都不足以让人如此的,我尚且有自知之明,只是总找不到今雾前来何意。 洞府中的阵法我稍稍改了改,只希望并非我所想。 今雾如今的纯澈天真,那副可爱姿态都是我喜爱的,我从小所见的女性修士都少,如她这般似少女纯真,又似长者沧桑之人,见得更少。 我尚且希望,留一分善意。 只是这些心思,我都不曾透露给俞青一分。 俞青几乎没有友人,他虽修的红尘道,喜爱他的修士据说也有不少,但他身边的友人近乎于无,能让他以性命相护之人,定然是重要的。 不多时,我两便与合欢宗门外的空无相见了。 他只是来接人,目光在我身侧的俞青身上微微一扫,而后便结印测了测魔气,再引我们去传送阵中。 踏入阵中,他却忽而伸手,自然地与我十指相扣。 我微微一愣。 俞青自然也注意到了,目光勐地转过来,针刺般落在我两交握的手上。 「佛门修欢喜佛的佛子,果真名不虚传啊。」俞青冷笑着开口。 闻言,空无只是微微一笑,好似并未曾听出他话里的敌意般,应声道:「多谢施主关怀,欢喜佛也是佛,在佛门之中自然并无高低贵贱,自有佛道。」 「是吗?」俞青这反问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忽而向我靠过来,将头压在我肩头,轻笑道,「不知欢喜佛的双修之术,与合欢宗的炉鼎相比,哪个更厉害。」 他将欢喜佛与炉鼎相比,已然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第99章 无争 我本来是不该担心这两人是否有什么争执的,但空无拉着我的手,俞青靠在我肩头,我们还正在传送阵中,我便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们自然也都清楚。俞青对我有意,说话又总是这么容易得罪人,而空无借我知情爱,性格却淡漠无争,俞青对他说什么大抵都是不痛不痒,他也不会与俞青计较才是。 第119页 因此,我本以为,空无回了那一句,已然是极限。 可他接话了俞青的这句挑衅。 「贫僧只修过欢喜佛,于是无从知晓。」他语气仍是温柔的,风轻云淡。 然而,对照而来的言下之意,却是实在戳到了俞青痛处。 俞青是个心高气傲的,他这性子全修仙界都知道,心高气傲到了哪个宗门都不入,别人讨好他,他也看都不看一眼。可他到底是合欢宗出来的,曾经也是个被当炉鼎的身份,总有些不长眼的看轻他。 我眼见传送阵快消失了,而俞青又要开口,匆匆挣开了空无握住我的手,抬手结了个禁言的法咒按在俞青嘴上。 大概是我动作快,俞青这下没躲开,这法术吃了个正着。 他一下子便冷了脸色,睨了我一眼,开口似乎骂了什么。 我当然是不知道他骂了什么的,毕竟我还没到能看懂他唇语的地步。 不知为何,封了俞青的嘴,我便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俞青那张嘴说话,实在太难听了。 我心头轻松,只是目光一转,正对上空无定定看我的目光。 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却不如从前平静,似有微澜。 我忽而想起我刚刚挣开他的手。 我的目光在他的手上掠过,见到他的手指微微一收,而后状若无事地握住了腕间滑落下来的一串佛珠。 我莫名觉得有些心酸,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得他温和平缓地道:「到了。」 眼前流转的华光散去,果真是传送阵结束了。 传送阵外便是众多修士在魔域边界驻扎之地,各类用作住所的法器五花八门,众人各在其处,倒是没什么人关注我们。 只是见到挂在我身上的俞青,有些人的眼神依旧有些微妙。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微妙眼神,还在空无身上转了一圈。 既然人已经带到,空无便向我们行礼告辞。 他转身那刻,我却不由开了口唤他:「空无。」 「怎么了?」他回眸来看我,眼中神色温柔,竟隐隐有他眼中只有我一人的错觉。 我怔了片刻,而后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了解魔域结界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答:「了解一些。」 我不知道该直接问些什么,于是最后只能说:「你没有想告诉我的吗?」 其实我隐隐觉得这话有些过界的意思了,他本没有告诉我什么的义务。 而他本就是随和的性格,我这般问他,无疑是有些为难于他的。 空无微微垂眸,低声道:「阿钧,这些事情,你本可不问的。」 「为什么不问?」我追问他。 我觉得事及己身,总该在意几分,既然在意自然要过问。 空无不曾回话。 就在这显得有些尴尬的安静间,忽而有人肆意的笑声传来,对我道:「伏钧啊伏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难我徒儿干什么?」 我寻声看去,正见鹤髮老者一身袈裟,看似仙风道骨,却是携酒持扇,满脸戏嚯笑意,凌空踏步而来。 虽是长久不见,但修仙之人容貌不改,于是一眼我便认出,正是空无的师尊,玄悟大师。 我与玄悟所见不过寥寥几面,算来也不过十指之数,却将他不着调的性子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他这话我便不好随意接。 何况,他这般说话未曾用灵力传音,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玄悟在我面前站定,目光一扫我身侧的俞青,竟又继续道:「怎么不说话?有新欢忘了旧爱,心虚了啊?」 我被他这话问得一惊,连忙道:「没有,没有的。」 我如今虽说和伏阴换了命数,按理是和玄悟同辈人了,可我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后辈,这话说到这份上,是不得不接了。 「瞧你拘束的。」玄悟哈哈大笑起来。 说完,他又一转身看向空无,哼笑了一声道:「傻徒儿,就你这性子,抢不过人就别给你师尊我丢脸,赶紧滚去学学怎么抢人。」 玄悟这话实在没什么佛门之人的模样,可空无这时候偏生还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温声回道:「师父教训得是。」 看得我委实呆了呆。 玄悟摆摆手让他离开,又看向俞青,笑眯眯地道:「就是喜爱也不能总跟着,不会惹人烦的么?这位小友,给个面子吧,我与伏钧叙叙旧。」 俞青这时候还没解开我的禁言咒,脸色不太好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也明白,玄悟如此,便是要单独与我说说话。 我跟着玄悟走到魔域分界之处,而后他才笑着开口道:「空无那小子傻得很,不懂情爱也不懂争抢,小时候总被他那些师兄弟欺负,他还要清心寡欲地不与人计较,天生的傻瓜。」 闻言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道:「空无师兄大概只是……天生佛性。」 玄悟笑了一声,「什么天生佛性,欢喜佛以『欲』入『空』,他既不知欲,何来的空。不过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生老病死众生同。」 说完,他忽而一顿,而后才道:「这便是他的情劫。」 我本是修的情道,玄悟如此说我自然是明白的。 情之一字,本生自欲,不争不抢,不嫉妒不亲近,是称不得爱的。 第120页 我觉得空无是人间佛,玄悟却大概觉得他是佛中凡人。 我本以为他想与我聊聊空无,他说到这里,却又话头一转,道:「我还以为,那傻小子不说,你就不会问到魔域这回事。看来,到底是各有定数。」 「魔域结界之事,可否相告?」我不由问,「这定数……说的又是什么?」 「按理是不能的。」他慢悠悠地回道,却又一笑,转而道,「不过既然是定数,那说说倒也无妨。」 第100章 天定 「不能说,不过是因为这关乎到佛门声名。」 玄悟以此话开头,却是灿然一笑,好似毫不在意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那魔域结界,以天地本初的三缕魔气为基底而成,自然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隔绝的魔气尽数收在结界之中,用作隔绝魔修之用,却是以人的魂魄作补。」 「这便是尸鬼的由来?」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好似这话已经在我心中徘徊许久,只待如今说出口来。 我对尸鬼在意甚多,因此不止一次发觉尸鬼大都魂魄残缺,我本以为这是被魔气腐蚀所致,却终有疑虑。 「确实如此,佛门镇守魔域,镇守的亦是人心。若众人知晓,所谓的正邪不过是编造的一场骗局,该如何想呢?」他如此问,却是自问自答,继而接着道,「必然有人铤而走险,愿入魔道而叛离正道。可正道是天地正法,有正道坚守,天地方才有序不乱,谓之顺天道。」 他本是佛修,说起道修的门路却也是熟稔的。 我知晓他所说都对,却忍不住道:「可这对那些魔修而言,何等不公?」 「伏钧,你已是化神期修士,到这个境界便能摸到天地道法本源,也应当心有所感。那你认为,天道有公正吗?」玄悟笑着看我,常带笑意的眼中是玩世不恭,亦是玄妙非凡。 我沉默不言。 但他与我都心知肚明,天道无情,亦无公正。 天道不过生万物,主日夜交替,四季轮换,时光奔流而去。 唯是人为万物灵长,于是众生之命运,皆来自于人。 玄悟这时候却忽而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你也别急着想什么,且听我说完。」 「天地道法玄妙,谁都看不透,可有一点哪个修士都明白,那便是制衡之道。」他说着,手上漫不经心地开合那把摺扇,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却逐字凝重起来,「千年前魔道猖獗,于是正道立下魔域结界。如今正道鱼龙混杂,又正值魔域结界破裂,也是天谕下达的又一个千年之际,但凡我们这老一辈便都明白,这是情道崛起之时,也是天地道法轮换之际。伏钧,你天性本善,又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天生道体,你自己便不曾想过什么?」 「我想过。」我缓缓应了声,却又沉默许久,而后才道,「可我从不曾想过,天地和道法与我有何干系。」 我生于寻常人间,儿时流转,无父无母辗转战乱。后来遇及伏阴,也是所遇非人,百年来不曾出过合欢宗外十里路,我困于方寸之间,流转来去,所见甚少。至于之后,亦是兜兜转转不如人意,处处碰壁爱恨不清。 我深知我性子纯善且软,最易受人欺负,也最是不争气的。我不曾有凌云志,又优柔寡断,耽于情道,所思所想甚多,实在算不得清醒人间客。 「这便是定数吗?」我不由喃喃自语。 玄悟笑而不语。 我看向那辽阔魔域,半晌后才不由道:「前辈,你信天命吗?」 玄悟摇了摇扇子,而后语气轻快地道:「天命这东西,素来是愿信之人便有,不信之人便无。」 他说完,一甩手合了摺扇,往我手中一放,而后笑道:「伏钧,你心性歷练不足,这些东西,可还得是你自己看啊。」 我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愣了好一会儿。 待到玄悟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展开那扇子看了看,才发觉上头空空如也,什么图案也没有,也没有灵力,不过是把普通摺扇。 然而,这扇子一翻转,便见扇骨上刻了一个蝇头小字。 悟。 我想起玄悟那双眼眸,忽而有个念头,觉得玄悟似乎并非佛门欢喜佛长老这般简单。 这个念头刚起,忽而听得声声鹤鸣。 我收起摺扇,一抬头,只见一只白鹤展翅飞来,在我肩头踩上一脚,定定地站住了。 那白鹤浑身似雪,只头上一点殷红,好似是点了一点硃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这白鹤长颈曲起,优雅地抖抖双翅,黑眸滴熘熘一转与我对视,而后竟是不飞走,长嘴伸来要啄我长发。 我下意识拂开,却与尖嘴碰了个正着。 我身上有灵力护体,这白鹤却也不是凡物,于是这么一下子僵持了一瞬。 恰在这时,听得有人语气浅淡的声音传来。 「卿卿,回来。」 我微微一怔,循声看去,果然见得一身云纹玄衣的容玉。 见这白鹤时,我便隐隐心有所感。 化神期修士已是将入渡劫,所思所想大都符合天意,我有此感便是八九不离十,可我不曾想到,那时分开风轻云淡,如今再见我竟心有波澜。 他今日不曾蒙眼,那双泛着灰濛的双眸失了焦距,便更显得空濛模煳。 让我想起江南的烟雨。 第121页 而很久之前的那时候,他与我漫步小巷之中,春雨杏花粉墙黛瓦,他却折了一截柳枝给我编发,说此后每每下雨的日子我便会想起他。 我不曾见到雨,却在见他眼眸的这刻,想起了这件事。 那白鹤听得主人唤了,便一振翅,从我肩头飞走了。 容玉唤完那白鹤便要离开,我察觉到他的迴避之意,不由得开口:「容玉,你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天山看雪么?」 他身形一顿,而后才回道:「若要看雪,处处皆可,若要看天山的雪,时时可去。」 「你那时,是想杀我吧?」我话锋一转。 大概是不曾想到我话题转得如此之快,他一时不曾回话。 「废了一双眼,后悔么?」我继续问他。 这次他回话了。 他说:「不悔。」 「便再来一次,便是知晓结果,我也会如此。」 他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浅而温和的笑,缓缓道:「阿钧,我若非如此,怎能忘情。」 我定定看着他,忽而心有所感。 确实。 容玉这般人,心有凌云志,只想登大道,连情爱都不过是他早已想好要过的劫难。 我点点头,笑了笑,忽而觉得心平气和。 曾经我与他状似亲密,毫无遗憾地走过五年寻常年岁,其实便算得上是好聚好散,常人所不能及。 于是我对他说:「那便好好忘情,我祝你此后,得登大道。」 「多谢。」他如是回我。 我看着他离去,轻轻嘆了口气。 其实有些事情你我明明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敢回顾一分。 容玉若真的心无波澜,真正忘情,何至于废了一双眼,又何至于刚刚见我便连招唿也不愿打,非要好似不见,迴避于我。 但真要说来,经歷过这许多纠葛,又修情道年岁已久,我或许比他看得更开。 我真心实意希望他忘情,此后得登大道,独步天下。 毕竟,这本是他所愿。 人之初心不改,也难能可贵。 我这般想着,将那摺扇收入了干坤袋中。 后来我才知道,容玉前来,是代表归元宗前来净化魔气。 佛门可镇压魔气,但论及净化魔气,对抗魔修,还是归元宗比较在行。 归元宗的道义便是顺应天地正道,而容玉融合了天道眼,是归元宗这一届的宗门十三子之一,也是唯一一位修无情道的修士,正适合来此魔气最浓厚之处。 我本算是与容玉断了关联,也不曾有什么留恋,那些回忆尚在,只是对我而言眼前人不是心上人罢了。 可俞青不讲理,这也要和我闹起脾气来。 我本以为俞青这般心高气傲的人,性子又冷得很,是不愿意将我与他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的。可他偏生好似将炉鼎这身份做得心安理得,甚至还要更过分些,似乎要时时刻刻跟着我,缠着人,当个蛮不讲理的任性炉鼎。 他是确确实实为我解寒毒的,我也时不时与他有过床笫之欢,于是这种时候便总是顺着他。 譬如空无来寻我的时候,他便要跟过来,或是遇上容玉,他总要横眉冷对,神色更冷几分,事后还要阴阳怪气说上两句。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不由问他:「你与容玉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他摇摇头,却又转而道,「不过是见不得他比我捷足先登,说好一起讨厌你,表面与我答应,转眼便要与你勾搭。」 他这话我是不好回,我觉得儿时的容玉答应他,说不准只是权宜之计,哄孩子似的罢了。 只是,这话我肯定不能当着俞青的面说出来。 我想不到的是,俞青来捣乱得多了,空无前两次是不说什么的,后来便不再明目张胆地找我了,有次甚至託了一只佛门的松鼠引我去见他。 我实在觉得好奇又好笑,跟着去了,竟当真见到空无在偏僻处等我。 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为了缓解尴尬似的温和一笑,将那小松鼠口中木雕的莲花递给我,轻声道:「我亲手刻了好几日,不知当我们定情信物够不够资格。我实在身无长物,只好事必躬亲。」 我被他逗笑了,不由道:「自然是够资格的。」 作者有话说: 之前咕咕咕期间说好的番外会陆续在微博放,如果懒得去微博看也没事,正文完结后会将那些番外搬到文末哒 第101章 美梦 空无的手艺我曾经在世俗界便见识过,这小小一个木雕做得很精緻。 说精緻或许都评价过低了,不过是掌心大小的一朵莲花,却层层叠叠,每一层都各有不同,还有可以转动的机巧,更别说上面刻画的重重佛门阵法。 这是一个小巧的剑穗,亦是一件护身的法器。 我亲手将我的剑交给空无,而空无亲手为我的剑配上剑穗。 不知为何,与空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轻松的,我能和他一言不发徒步走过几里路,也能一起谈论道途佛法。 我们虽是相见,也好似当初在佛门之内那般,平平和和。 如此想来,我与空无似乎比起我与伏阴,更像是相处千百年的道侣。 我与空无相见的事情,其实也是没有瞒着俞青的,但或许是因为空无不再光明正大地找来,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不知道。 第122页 而俞青不闹,我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大家都各退一步,也就算是海阔天空了。 其实我渐渐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被人所爱的感觉如沐煦日,连着往日的许多阴霾与冰冷似乎都被遗忘在角落里。 我也照样猎杀尸鬼,大概是知道了这些人早已魂魄残缺,下手之时的思虑也不再那么多。 而若要追杀魔修,我便总是找些藉口绕过去,自然也没有人强求。 某日空无问我:「如今修多情道,但你所歷这般多,还愿意爱人么?」 「愿意自然是愿意的。」我侧头与他目光相对,微微一笑,缓缓道,「只是,我大概再也不会说,我要以真心换真心,一心爱一人。」 当初那个在伏阴身边满眼真挚,单纯执着的少年,终究只能留在过去。 我的真心,早已在我选择多情道的时候便掰碎了。 我只能将这份真心,足够真挚地分给每一个爱的人。 恰似我喜爱俞青,便不计较他口不择言脾气差,我喜爱空无,便也不再计较他过去的不争不抢。 我尽量克制自己想得少一点,得过且过,有一天快乐便过一天。 至少,这般日子,宛若在梦中。 可梦总要醒的。 俞青虽然总是缠着我双修,可我总想起曾经被採补的时候,于是能推则推。可便是如此,我们也偶有交欢,他也总是欢愉大过痛苦的模样,我心上便稍稍放松了些。 可这日事后,他本就并无什么血色的脸上近乎苍白如纸。 我实在有些担忧他,要伸手摸摸他的脉门,他却反手扣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俞青。」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别胡闹,让我看看。」 他抿紧唇不说话,实实在在地压下来,相贴的胸口传来他急促的心跳声。 「俞青。」我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他皱紧眉,下巴搁在我肩头。 赤裸的肌肤在空气里有些凉,却有一抹温热落下来。 我仿佛被灼伤了一般,挣脱了他的手,扣住他下颌逼他扭过头来。 他嘴角溢出一点殷红的血,仿若是雪上的红梅,却刺伤了我的眼。 我连忙去摸他脉门,才摸到那若隐若现近乎无的脉搏。 我原本要摸他脉门的时候他还拦我,这时候他也不拦我了,只是虚弱地轻轻喘着气,冷冷淡淡地开口:「不用管。」 「怎么回事?」我不由问他。 我自然不会听他的,这时候他的满身弊病似乎才浮现我眼前。 我之前不是没有探过他身体的情况,可我始终不曾探出有何不妥,倒是这时,他的身体近乎千疮百孔。 灵力从他经脉中流失而走,灵脉空荡荡的,我的灵力探入进去却仿佛被针刺了一般。 是寒毒与火毒。 我脸色霎时一变。 「俞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语气已经带了几分慌乱。 他却不慌不忙握住我的手腕,缓了一会儿才道:「伏钧,云仓族里不是每个人都是真正的阴阳鼎的。我生而便是用于为人挡劫的,为你总比为其他人好。」 他的语气平静,我却控制不住地生了怒火。 「谁要你为我挡劫了?俞青,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好好听我一次,我们一起去找别的方法。」 他却只是亲亲我嘴角,然后头一次眉眼灿烂地笑起来,说:「不用找了,这样挺好的。」 我沉默地看着他,抗拒地扭过头。 俞青却在我颈侧埋首,细细密密地落下吻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微薄灵力重新在他身体里流转开来,却再也没法回到过去的粉饰太平。 「我知道,你没那么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总是缠着你,所以你也将就我。」他的声音从我耳侧传来,听起来有些闷,「所以你,委屈一点,将就到最后,好不好?」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长髮,扣住他的腰,第一次用近乎搂住他的动作让他贴近我的怀里,低声道:「我没有将就。」 他却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继续说:「我也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是小孩子,顺着我依着我。但其实我都想得清清楚楚,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说,也不告诉你。」 「阿钧,我不想修仙入道,也不想得登大道,我毕生所愿只是当个凡人,幸福安静地过十几年,然后安然入土。」 我扣住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阿钧」。 可他如此唤我,是让我看他赴黄泉。 我的喉头干涩,总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该说。 于是过了很久,我只是说:「好。」 短短一个字,很清晰,也很沙哑。 本是情热入怀,却泛了满心凉意。 俞青这般状态,自然不适合再留在魔域边界,我以陪他为由,次日便与他去往了世俗界。 大概世俗界还不知魔修之事,也或许是魔修行事对凡人影响不大,世俗界正是盛世的歌舞昇平的模样。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还是不希望正遇上乱世的。 我多年没来过世俗界了,曾经的地名和朝代都已经更改,街上众人衣着风貌也与曾经不同。 此景于我而言,也是稀奇的。 我抛下修仙界许多事情,陪俞青来世俗界,他应当也是高兴的。 第123页 尽管入世俗界的头一天,他便说我:「你不是捨不得放不下,所以不敢再来世俗界吗?」 我自然不会与他生气,只是笑了一声,道:「因为你,所以我来了。」 俞青冷哼了一声,不与我多说了,去窗边推开窗子,看了窗外之景很久很久。 他本就生了一身青竹般的骨,嶙峋而纤细,如今披着一身单衣,看起来竟是有些单薄了。窗外雨疏风骤,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我也没打扰他,只是有些担忧他会受寒。 我上前去给他多加衣服,他斜睨了我一眼,目光转开,却又说:「我和容玉,你更喜欢哪个?」 我向来觉得这种谁比谁好的问题都是无聊的,大概我熟知的许多人都不会说这样的话,除了他。 于是,他问这个问题,我便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道:「我现在更喜欢你。」 「为什么?」他继续问。 我答道:「因为你在我身边。」 我的多情道,眼前人永远是最爱之人。 我本以为他还要计较些什么,可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过头来便要吻我。 我下意识阻拦了一下他。 他停在我面前半尺距离,长睫微卷,露出那双清澈黑眸,清艷面孔上神色僵冷。 我下意识对他说:「俞青,你笑一笑。」 他一眨眼,扯开嘴角笑了笑。 只是,他这笑起来,也像是冷笑。 我有些无奈,主动凑上去给他吻。 我已经开始拒绝他的求欢了,可他似乎总是乐此不疲,好似当初他主动爬到我床上一般,这等事情他倒是主动得很。 俞青告诉我,所谓的挡劫,不过就是做寒毒的解药,而他当这解药是自愿的。 他要用一身修为和半数性命,换得我一生平安不受病痛折磨。 我问他:「那你呢?」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冷笑道:「你陪我就好了,我还要你管?」 可他越是说话带刺,我便越是觉得难过。 我从来都说不过俞青,也不知道要怎么挽留他。 毕竟他说,他想当个凡人,好好过几年,然后入土为安。 我看他在世俗界的日子,四处游玩倒也开心。他表情不多,说话也不好听,但心情好的时候眼中神色是不一样的。 我从前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色。 在某些与他同游的时日里,我也很是认真地想了许久,想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从前便不懂俞青,如今懂了一点点,却又觉得不如不懂。 譬如,我现在才想明白。 大概他总是觉得没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那些人。 他确实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也确实是个孩子,他永远在没长大的缺爱的光阴里,走不出来也不愿走出来。 若是我不懂,也不至于不敢强求他。 寒毒彻底除去的那天,俞青也终于散了一身修为。 我问他:「俞青,以后我都陪着你,你愿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久一点?」 他怔怔看了我许久,最后说:「不要。」 「我怕很久很久之后,你不再喜欢我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定三十万字了可能…… 来吃刀子,后方高能预警 第102章 江河 俞青为我解去寒毒后,我的修为便一日千里。 或许是因为他的修为也给了我,化神期已是半步跨入天道,天生道体又本是为与天合道而生的体质。 可这修为精进的速度,竟让我觉得有些失控。 我竟在短短时日,摸到了化神后期的门槛,可这感觉只让我如在高楼,摇摇欲坠。 在某个瞬间,我抬头看到满天星子时,竟被星象迷了眼,如坠梦中满目晕眩,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俞青唤醒我。 「你在看什么?」他问我。 我尚且未曾完全回神,下意识回道:「天有巨变。」 星象紊乱,倒行逆施,飘忽不定。就连我这般不懂占卜之术的修士,也能隐约感到风雨欲来的高压。 与天相合悟道是修道之人求之不得的境界,而这次,我竟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将思绪拉回来,重新看向眼前人。 俞青似乎因打扰了我有些懊恼,却仍只是斜瞥我一眼,而后冷声道:「在这种地方你也能悟道,可真不愧是天生道体。」 他这句话说得倒也不错,毕竟我们身在闹市,身边俱是来去之人,而我刚刚还在为他猜灯谜,转眼却入了悟道之境。 可我本心不在证道,于是对此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芥蒂,他如此说,我便轻声道歉。 那秋水似的眼眸定定看我,而后他转开了目光,对我说:「不看了,走吧。」 我不由愣了愣。 我想他应当是生气了,他本来脾气也不好,自从修为散尽后,他的性情便更是古怪了。可我想这都是有来由的,于是顺着他,这时候自然也应了声。 俞青说是不看了,却也不回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走了半条街,我试探地去勾他的手,他却缩了缩手指不让我碰。 我的指尖划过他微凉的肌肤,像是拂过一泓清泉,水流从我指尖涓涓而去。 我终于觉得不对了,快走了几步直到与他并肩,而后侧头去看他神色。 第124页 他脸上崩得很紧,于是显得表情僵冷,那本就清艷的眉眼,更多了分不近人情的冷漠似的。可我又觉得他似乎委屈极了,有什么在他身体里发酵,泛出痛苦苦涩的滋味,闷在那一身清艷绝伦的皮囊里,隐隐约约地冒出头。 我心里暗嘆了一口气,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勐地转过头来,不经意地透出了某种仓皇之意。 我对上他的目光,凑过去吻他嘴角。 这本是人来人往的街上,我与他如此行为,便听得周围一阵喧嚣。 可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在意他。 我想我应该哄他,可我不会,于是只好拉住他,亲吻他,以爱意全我笨拙。 我本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一边嫌弃我一边拥紧我,可这次他没有。 他的眼里忽而落了泪。 那微凉的泪水很快滑落下来,落进了我唇上,舌尖划过传来一点咸意。 这次我也愣住了,我无措地去给他擦泪,只能笨拙地问他:「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让人烦。」他低声问我。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却好像没听到我这句话,接着道:「可我就是这样。」 我沉默下来,与他十指相扣,拉着他继续慢慢走下去。 这城中有一条长河,两岸高阁楼榭,灯火通明。 此时已然渐渐入夜,暮色初临,于是处处开始点起灯火,那微弱火光在风里如同星子明灭,尽数倒进河水中,随着水流波澜晃动。 我与俞青乘着小舟,在这河水中缓慢地顺流而下。 河面上没什么其他人,漂得久了便觉得人间喧闹都离得很远,河面上一片幽暗,唯有那些灯火倒映,像是深渊里点起的微光。 太久的沉默后,俞青忽而开了口:「阿钧,我好喜欢你。」 我微微一怔,侧头去看他,可他扭头避开我的目光。 我扣住他的手指,对他说:「我也喜欢你。」 于是他又扭过头来,伸手揽我入怀中,紧紧拥住。 「我爱你。」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本是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喜欢我,于是我修红尘道,想有人很爱很爱我。可终究越是想要,越是意难平,我想他们的爱都肤浅。我也一点都不喜欢你,我觉得你故作天真,又是伏阴的徒弟,想必也心思狠毒。」 「可后来,我发现我看错了,你怎么那么傻。我觉得你傻,却又开始羡慕谢映白。」他说着笑起来,埋首在我颈窝里,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那么早就知道谢映白喜欢你,却偏要横在你们两个之间,可你无知无觉,看我的目光依旧是单纯天真。」 到这里话音顿了顿,而后他说:「伏钧,我一直说你,其实我比你坏的多。」 我反手抱住他,轻声道:「人总是有私心的,好坏都是世人评定,做不得数的。我总归知道你口是心非,也有可爱之处,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可我终究不安。」他缓缓蹭了蹭我的侧颈,蹭得一阵痒意,「如今已是第五年了吧……」 我算了算年岁,应声道:「是来世俗界的第五年。」 俞青默了一瞬,而后道:「我不想等青丝成白髮。」 「修仙界有驻颜的丹药。」我回道。 「我也不想等到你不喜欢我。」他如此说,可又补上一句,「但我又捨不得你。」 「那就留下,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不。」他摇摇头,从我颈窝里抬起头来。 这次我终于与他目光相对,在他眼中见到朦胧水雾,见到灯火摇曳,见到模煳的我,在他清澈眼中如同走马灯的影。 他抱着我,忽而翻身倒入河水中。 我微微一愣,终究卸去力道,随着他如水。 河水冰冷,一瞬间浸透了全身。 宽大衣袖如云雾般在水中散开,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俞青挨得极近的面孔。 他像是水中而生的精怪,面容精緻清冷,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 说悲戚太过,说释然又不尽然。 他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扣住他的脖子,而后缓缓用力。 他的口中吐出两个气泡,渐渐浮现出痛苦之色。 我们在河水中对视,终于我狠下心,手中灵力翻涌,断了他的生机。 那一瞬间之后,我的灵力混乱不堪,连天道眼都无法控制。 无数幻景在我眼中消而復现,我看到他身后的命盘破碎消失,看到沧海云树翻涌,红线断裂,看到无尽的河水奔流而去,故人成白骨。 最后是他安然闭眼,终于落在深不见光的河底。 四处皆是水,于是连我都不知,我是不是哭了。 可我看到他苍白面孔上,眼眶微红。 我很难说我是否应该歇斯底里,或是悲痛欲绝。 或许是眼见所爱一个个离我而去,连悲伤都来得迟钝而麻木,我过了很久很久,才想到松开俞青冰冷的手。 我终于懂他了,懂得他的口是心非,懂得他的心照不宣。 他没有安全感,也不觉得会有人爱他,于是他宁可停在我爱他的时刻;他捨不得我,也非要与容玉争个高地,我陪容玉五年,他也就要五年;他不想我见他容貌凋零,也不想于我不可见处赴死,于是非要我亲手杀他,要死在我怀中。 第125页 他曾说,他要葬于山河与江海,此后我见江河奔流,便总会想起他。 他的爱是奋不顾身的溺亡,肤浅而热烈。 我在冰冷河水中待了很久,我注视着我的爱人埋葬于河底,面孔消弭于尘土与流沙。 作者有话说: 我没法说后面没刀了,本来想写够三千字,但是我这会赶着去上课,对不起最近开始忙了呜呜呜呜,其实我现在很想写文了 第103章 不服 最后,情绪似乎还是将我冲垮了。 我的思维一片混沌,灵力在身体里一会儿凝滞不动,一会儿疯狂流转,像是一条失控的河水,在我血脉中翻涌。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爬上岸的,只是那时的太阳悬在河面尽头,天空是鲜艷的红,像是泼了漫天的血。 那些血缓慢地从天际滑落,过渡成太过明亮的橙黄的色泽,刺得我眼里不断涌出泪来。 我浑身冰凉,像是寒毒未解之时,可这比寒毒似乎更冷,一直穿透骨血冷到了魂魄里,我明明有这般修为,却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我坐在河岸边,衣裳都浸透了,有人路过时相问。 我抬头看那人,只是摇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沿着长街走。 这条街我也曾与俞青走过,不久之前我在街上去牵他的手,可他不肯。 或许那时候我就该明白,他已经决定放开我,奔赴他自己想好的结局。 我想他和伏阴一样自私,可他又比伏阴真挚。 我想起我爱过,却最后离去的人,落入某种玄妙的顿悟里,又或许是一种失了魂的悲痛之中。 我其实是什么都看明白了的,可如今觉得这种明白似乎也是某种徒劳。 我知道每份爱意都不尽相同,甚至那些爱意有时也全非真心,总有他们自己的欲望与渴求。 人之有情,故所以生悲欢离合。 可为何所谓真情,非要以性命相证。 我以天道眼看着手中交缠红线,错觉自己像是只饕餮,以爱意为名蚕食他人,从而强大自己。 这到底是天道,还是情道。 我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在长街尽头停下,回到修仙界中。 我谁也不见,谁也不想见,只是回到洞府,打开伏阴留下的幻阵,再次停驻于桃花林中。 满目都是深深浅浅的粉色,单调却鲜活。 我在伏阴身边躺下来,去勾住他的手,摸到冰凉的手指,却又仿佛回到了冰冷的河水中,我与俞青十指相扣。 周围暗香浮动,浮生花的香气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 可我觉得太累了,我不愿意动,甚至疲惫得生出了困意。 明明我已经是化神期修士,甚至我已经算是半步渡劫,可我总是觉得我还是曾经那个普通的凡人,那个在战乱中狼狈求生的孩子。 我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孑然一身惶惶然。 抬眼是苍凉战场,尸横遍野鸿雁哀鸣,天地浩大唯我渺茫,似沧海一粟。 有人自远方遥遥而来,容貌昳丽环佩琳琅,朝我伸出手来。 我不知道这是幻境还是我的幻觉,但我将手背在身后,对他说:「我不跟你走了。」 他笑起来,问我:「为什么?」 我抬头看他,看他眉心金色图纹,却仿佛看到了将来无数的相遇与离去,看到天命上刻下的命数与归途。 我的命盘之上,刻着天生道体,刻着与天合道。 「天地无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这道途上俱是我所爱之人的白骨。」 可我本不愿。 我说:「我不服这天道。」 在浮生花的暗香涌动之中,我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我清醒地感到天地魔气蜂拥而来,像是恶鬼食人,强加苦痛扰我心绪,将我寸寸吞没。 某些情绪像是疯长的野火,一瞬间燎原,自我魂魄深处冒出恶意的黑影。 那些黑影里,是入魔而死的谢映白,是为我换命的伏阴,是以欲医我的空无,是解我寒毒的俞青,是曾经破命时亲眼所见的江山轮转,是我死去的面目模煳的阿爹阿娘,是无数人的求不得爱无果。 也是命盘上刻下的天命。 化神期的修士很少有入魔之人,因为道心不稳难以精进,可我不同。 我的一身修为皆是他人予我,我在换命的那一刻便有心魔。 我本以为我的心魔是情。 可我终于看清,我的心魔当是天道。 天道无情,天地荒唐,我命由天,可我不服。 黑色的魔气渐渐从我眼前消散而去,融入我的体内,露出明亮的天光。 我抬眼看向天边,宛若无尽的重压与拘束从我身上卸下,我头一次觉得天地辽阔。 远处劫云突现,我却不由轻轻一笑。 以我灵识,自然能看到无数人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远远伫立观望,却是四处皆寂静。 千万年来,我大概是第一个化神期入魔的修士。 半步跨入天道之中,却抽身而去,要违抗天命自甘堕落。 可大抵唯有自己明白,何为不悔。 我微微垂眸,看到不远处有容貌明艷的少女,常有笑意盈盈的面孔之上却满是怅然。 我却不由对她温和一笑。 我知道,今雾在这里暗自种满了浮生花。 第126页 她要诱我入魔,可这本也是我所愿。 顺水推舟罢了,我所做之事,从不后悔。 我收回目光,抬手间魔气四溢,正正迎上了落下的第一道天雷。 这天雷泛着紫光,如同巨龙咆哮,轰然而下。 堕魔之罚,是天灭之力。 而这九道紫雷,不亚于渡劫。 第六道天雷落下时,噼毁了半个合欢宗,满地雷光寸草不生。 我在满地焦土之中苟延残喘,鲜血从四处冒出来,耳中还迴荡着余响,连抬手都艰难。 这天雷不似修道之人的雷劫,这些雷光不会为我癒合半分伤势,只会让本就千疮百孔的经脉寸寸断裂。 我的所有法器都已经毁了,连本命法器都被雷光碎了个一干二净,天生道体的道骨在重压之下嘎吱作响。 可唯独玄悟送我的那把摺扇,完好无损地落在一旁。 我咬着牙,将那把摺扇扔向了第七道天雷。 这道天雷在半空爆出一阵耀眼雷光,晃得我眼眸暂且失了明,可终究是保下了命。 还有两道天雷。 我在失明的黑暗中想。 就在这时,我忽而听到一阵隐隐的鹤鸣,还有羽翼扇动的声音。 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最后变成一声悽厉而尖锐的鸣叫。 我虽无灵力,可敏锐五感还是让我听清了周围忽而响起的喧譁之声。 「是归元宗!」 「这是……替命之术!」 「竟是帮一个魔修!」 沉凝的寂静被打破了,改做无数此起彼伏的愤慨之声。 我从失明之中缓过来,抬眼看去,方才看到不远处面目全非的白鹤,而远处的人群之中,有人一身云纹玄衣,身边白鹤围绕翻飞。 还未等我多想,空中劫云翻涌,雷光闪烁,最后一道天雷蓄势待发。 我勉力站起身,却见有一道流光飞越而来,竟是一把灵剑。 我微微一愣。 「是越秋风!」 「那是……万剑宗的那把剑。」 我听到有人惊唿。 就在这时,这把灵剑忽而炸开,其中竟冒出一缕魔气。 只是这仅仅一缕魔气,却好似比我一身魔气都要精纯,某种玄妙的威压从中传来。 空中乍然一声巨响,最后一道天雷到了。 那魔气仿佛被什么惊扰了一般,勐然融入我体内。 一瞬间,天地魔气都聚集而来,我竟在须臾之间恢復了巅峰状态。 于是这道天雷终究未曾杀死我。 那劫云似乎有些不甘的翻滚了一阵,可终究缓缓散去。 我的方圆百里之外,已然一片狼藉。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竟仍有漆黑魔气在不停翻涌。 「原初魔气。」 一阵寂静之中,有人忽而开了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佛门之处。 佛门之人早已聚集一处,此时却尽数沉默。 镇压魔气是佛门本职,可如今魔修现世,原初魔气为我所用,皆是佛门失职。 此时正是空无在众佛修之前,我与他遥遥对视,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如此神色。 那些淡然与温和尽数碎去,只余下无尽的空茫。 作者有话说: 我说过我们是一篇搞事业的文吧?这一段太难写了,磨蹭了好久…… 希望我有把想写的都写好了 第104章 偏袒 有人开口说了第一句后,四周便传来众人宛若沸鼎般的窃窃私语之声。 「化神期入魔,伏钧应为当世第一人。」 「如何天资,终究还是魔修。」 「天道都杀不得,我们如何能杀……」 众人眼中已有忌惮之意,最后终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清宏门的掌门以灵力扬声道:「魔修有违天地正道,当诛!」 这一声打破了对峙僵局,随着清宏门子弟祭出法器,其他围观之人也陆续附和。 我心中一凝,虽早有所料,但真正面对这局面我终究有些许担忧。 我感受了一下此时状态,料想在一刻钟内便可回復七八分实力,心里也稍稍安定下来。 只是,我暂且还不打算出手,于是便也没有召出魔气对抗周围骤然凝聚而出的灵力,只是放出化神后期的威压凌空压下。 在场之人中,化神期不超过十指之数,其中更有三人本是我故人,因而在这威压中,正道众人也不过堪堪扛下。 「归元宗容玉!佛门空无!越秋风!你们三人是要帮这魔修吗?」有人厉喝出声。 「我不管是否是魔修。」越秋风忽而接了话,「但我信他,所以今日我帮他。」 说着,他自众人中出列,回身与正道修士相对,反手拔出身后重剑立于身前,一字一字沉声道:「要杀他,先问过我的剑。」 连我被他这一句话惊住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因我说出这番话来,便不由开口道:「你不必在意……」 「原初魔气本是封印在我这的,这自然也与我有关。」越秋风径直打断了我,抬眼坦然看向众人,目光清朗话语清晰,「我早知那剑中有魔气,宁愿被逐出师门,满修仙界追杀,不曾透露此事一分。而如今,我既然将这魔气放出给伏钧,自然是信得过他,若有信不过的便是与我越秋风过不去,大可来与我的藏霜剑指教一番。」 第127页 「荒唐!」万剑宗掌门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胡言乱语!这本是传宗宝剑,何来藏有原初魔气一说!你这孽徒,既然出了师门,何必再抹黑!」 越秋风神色不动,双手持剑在前,只是道:「话已至此。」 围杀之境,出了第一个变数。 我本是化神后期,经歷天雷便算是半步渡劫的修士。修士之间一个小境界便是天差地别,绝非单纯人数可弥补的差距,更别说如今我这边再站出一个化神中期的越秋风。 许多人面面相觑,已有退缩之意。 归元宗本宗设在世俗界之中,于是今日领头之人便是容玉。 归元宗是修仙界正道,合该是与魔修势不两立,可刚刚为我挡下一道天雷的正是容玉的替命白鹤,于是归元宗众人也显得踌躇起来,皆用目光窥视容玉神色。 可容玉脸上并无什么神色。 我知道何为归元宗的替命之术。 因为常常窥探天机,归元宗每人都养了一只灵兽作为自己的替命,可挡一道夺命的大劫难,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 然而,容玉此举是将他这条命生生给我用了。 我看着他浅淡神色,竟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 他分明是一位无情道的修士,无情道修到最后便是「空」,最接近大道无情。 「此事,我不插手。」容玉缓缓开了口。 他微微垂眸,收手召回那死去的白鹤,笼在怀中退后一步,而后才轻声道:「我与伏钧有故。」 他这话说得蹊跷,毕竟无情道的修士从未听说过顾念什么情谊的,可这时也没人会开口问他。 我始终看着他,可他未曾有一次与我目光相对。 容玉也已经表态,按理说接下来便是空无了,但我不愿空无落入这般为难的境地。 前几次与他相处,我也隐隐察觉,他渐渐有了体会常人悲喜的能力,至少他是用心待我的。可他到底是佛门中人,佛门本有渡众生的教义,我如今入魔便是与他背道而驰,他是佛门长出的一株莲,本该不染淤泥,何必以我来给他为难。 于是我开口道:「我既然入魔,本和正道不合,但我也并无滥杀之心。若信得过我,诸君自可退去,若是不信,今日在此了断也可。」 我本满是诚恳地开口,可落在他人耳中,似乎并非如此。 「魔修的话,有几分可信?」有人嗤笑。 「魔修的誓言连天道都不约束,既然入魔又要来当什么好人。」 「如此言论,实在可笑。」 闻言我只是沉默。 我早已在许多年前,在谢映白身上见到了千夫所指的情势,于是此刻倒也不怒不恼。 在这言谈之间,借着那一抹原初魔气,我早已将伤势恢復得七七八八,面对这茫茫众人也有可逃脱之机。 我看有人蠢蠢欲动,而我本不想伤人,便一挥手放出浩浩魔气,威慑众人。 于是某些修士又犹豫起来,看得我都觉得好笑了。 世人素来是欺软怕硬,除非各宗门那几位老祖宗过来,否则绝无一人有我修为。更别说我堕身入魔,连天道都不惧,更不会惧怕这些人。 身有实力,又卸下重担,我仿佛灿然重生,难得有潇洒之意。 我早有要进行恶斗的心理准备,也有准备离去之心。 在渡劫之时,为了不波及伏阴肉身,我动用了法器将其送于他处。如今我实力恢復,自然也可前去那一处,然后再寻藏身之所,最差不过与众人相斗,两败俱伤。 我如此想着,正准备动用魔气,却忽而见得空无一步踏出众人之中。 我满身魔气骤然一凝。 「伏钧入魔,是我失职。」他朝众人行了一道大礼,温声缓缓道,「若今日相斗,也不过是徒增杀孽,于我等也并不值得。」 「佛子空无,你这话是何意?」清宏掌门眉头紧皱,忽而开口。 他将「佛子」二字说的极重,已有警告之意。 空无未曾立即回话,而此时人声渐息,不久后便举目皆寂然。 半晌之后,他微微低下头,竟是抬手解下腕间佛珠。 譁然声四起。 此佛珠是佛门信物,素来是送与佛门下一位掌门人的,解下此佛珠为何意,几乎可让人闻之骇然。 空无却无喜无悲,也好似不曾见到众人震惊之色,以灵力托着佛珠送向佛门之处。 「我生而便是佛门佛子,只是这几百年来未曾悟得所修佛道,有违师门期望与众师兄弟爱戴。如今魔修出世,我所行有失,伏钧入魔而我不知,是我之过。」他嗓音温和,语气不急不缓,所言却好似惊雷落地。 「我思来想去,不足以为佛门子弟,今日在众位道友之前,自请还俗入世。」 「入世后,我必以余生弥补此错。」 修士立誓,有天地作证。 誓言既出,不可有违。 他这短短一番话,我竟听完了方才反应过来是何意,不由得心神俱震。 我是知道的,他生而是佛子,也生而在佛门。 他仰慕佛道,愿以慈悲渡众生,可如今他却要为我,还俗入世。 我本以为,他不争不抢,定然也不会染我这方尘土。 可并非如此。 「空无,你何必如此?」我的质问比所有人都快。 第128页 我只是不服天道,我无需任何人,也不想再有任何人为我而牺牲什么。 可空无回眸看我,却是温和一笑,淡淡道:「阿钧,还俗也不代表放弃佛道。」 「何况,我连你都渡不得,何必渡众生。」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死系列,求求了让我写好点吧!呜呜呜呜 第105章 传承 我本以为入魔之后我该孑然一身,就像我入魔前所见的幻觉那样。 遍地苍茫,唯我一人。 可事实忽而背道而驰,连我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来。 事情结束得有不了了之的既视感,甚至最后好几位前辈威胁的人不是我,而是选择在我一侧的空无与越秋风。 这场堪称闹剧的散场也是寂静的,如同众人被魔气不约而同吸引而来,又不约而同一一散去。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免担忧起空无来。 佛门是最后离开的,空无还俗入世,终究还要在佛门那走过一遭。 不必多想,我也是知他难处的,于是我见他走后便要悄悄跟上去,一旁的越秋风却忽而开了口:「你不管伏阴了?」 我微微一愣,刚运上的气便泄了。 我把伏阴送到别处这事儿大概所有人都猜得到,那地方是临时选的,说不准便要被人发现了,自然是早些去那儿寻回伏阴肉身比较好。 而这般说来,我自然也想起那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补全伏阴魂魄,復生伏阴。 入魔前我尚且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入魔后我所想便没有那么多了,觉着既然魔域结界可以吞噬人的魂魄,那自然也有秘术可补全人的魂魄才是。 只不过魂修一道早已寥落,若找不到相应传承,便非要自己寻门道不可。 越秋风既然提及,我便开口与他道:「你这次帮我,当真是闹得自己无处可去,当真是不值当。如今我要去寻补全伏阴魂魄的法子,你也要同我一起么?」 我以为他私心里是不大喜欢伏阴的,毕竟当初两人因我起了争执,伏阴是下了死手要杀他,还害他被万剑门追杀,此事他或许要有些排斥。 但他却从善如流地应了,道:「一起吧,我觉得有一个地方或许有魂修传承。」 「何处?」我不由问。 「曾经我与伏阴误入的那一处遗址之中,只是那秘境要过段时间才能打开,或许还要等上两三日。」 我点点头,应声道:「不着急,等这一两日便是。」 谈话间,我们已然来到了送走伏阴的地方,正是合欢宗外的黎湖。 这次天雷之力浩荡,也好在我将人送得够远,黎湖不远处便是一片焦土了。我想起刚刚渡雷劫的种种,不由沉默了好一阵。 后来几道雷劫的渡过,全在我意料之外。 玄悟送我的那把摺扇我本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不过是孤注一掷,谁知竟有奇效,想来玄悟果真并非一般的化神期修士。 不过此时尚无头绪,我反倒更在意越秋风送来的那缕原初魔气。 「你是何时知道那是原初魔气的?」我一边问他,一边寻思要去何处布阵。 「和伏阴历经那个传承之后。」越秋风简单地回了,又递给我一件法器,接着道,「这是一件空间法器,可以存活物。」 我不由一愣,「你怎么会有这种法器?」 说起来,越秋风明明是剑修,之前却也给过我护魂的法器。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才道:「听闻你是魂修,我便留意了些。」 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深知定然并非如此。 我接过这法器,对他道了谢。 秘境开启前需要做些准备,我对此所知不多,越秋风倒是清楚,于是我便与他一起收集些需要的物件。 我本命法器已毁,实力算是落了大半,本想找个什么凑合一下,越秋风却先给了我一把剑。 我试了试剑,只觉得这剑刃锋锐,重量也极是趁手,看起来也不似凡品,不由多问了他一句:「这剑是哪来的?」 「万剑门里顺出来的。」 他这般说,想来也不是什么正当手段带出来的,让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越秋风好像……也不恨他的师门吧? 「从你的师门里带出来,没事吗?」我终究忍不住问。 「反正很多,拿点不碍事。」越秋风语气轻松。 然而,后来两天我们被万剑门弟子们满修仙界追着找了好一阵,我就知道这剑大概不是很多的那一类。 入魔后我才发觉,身为魔修当真是无处落脚,好在我们为了入秘境四处奔走,也不见得会在哪里停留。 只是,和越秋风待久了,我便发觉他对所谓的天材地宝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概念。 当发觉没有镇灵石时,他竟轻描淡写说要去别的宗门借点。 镇灵石是建大型幻境必备的材料,千百年都不见得有一小块,我觉得这肯定是借不到的。 我这般说时,越秋风想了想,摸着自己的重剑说:「可我记得万剑门有挺多,若别的宗门不愿意借,我回去拿点也可以。」 我想了想,很是诚恳地道:「罢了,我们去别的宗门找点吧。」 好歹万剑门是越秋风师门,再这么折腾下去,万剑门可能真的要恼了。 第129页 如今万剑门的弟子虽四处寻我两,但到底不过是一些普通弟子,说是计较,其实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万剑门对越秋风还是留了些情分的。 两个化神期去以物换物,或许还忌惮我是魔修,一些不大的宗门也不好意思拒绝我两,于是终究是将东西凑齐了。 至于修仙界又多了多少以讹传讹的流言,我和越秋风都是不在意的。 进入秘境后,寻遗址又花了一番力气,不过越秋风身上有那遗址中人的传承,我们仍是寻到了那一处。 那是一座地宫,刚踏入其中,我便觉得其中似有什么唿应我。 体内魔气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那一缕原初魔气早已融入我骨血之中,此时我的全身便都泛出了灼热之意。 这时,越秋风忽而道:「其实,这里应当是一处魔修的传承之地。」 我不由侧目看他。 他对上我的目光,轻声道:「若非你入魔,我是不愿再回到这里的。」 「为何?」我的声音因为不安而显得有些干涩。 他不答,反是问道:「你知道天地三缕原初魔气从何而来么?」 我摇了摇头。 「这三缕魔气,分别来自人皇、佛祖与剑尊。」 话音未落,他身上的气息便逐渐变化起来,满身灵气寸寸化成漆黑魔气。 在我愕然目光之中,越秋风却语气平淡地道:「我早便入魔了。」 似乎知道我的疑惑,没等我开口问,他已然继续道:「此处有许多久远的传承,不过都是看各人运气。伏阴当初得到了幻修的传承,而我得到的是剑修传承,准确说是剑尊的传承,而这传承也包含了那一缕原初魔气。」 「我本有心魔,年少时又负气自我,自知可能被魔气反噬,于是不曾碰过那缕魔气,一直留存到如今。」他说着,忽而抬手推我上前一步,「遵循你所想,去寻你的传承。你曾经修的是魂修,说不定能得到魂修传承。」 我定下脚步,回头看他,不由问道:「你会骗我么?」 他所说之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看似是处处帮我,我却不免有了疑虑。 可我想我如此问,听起来实在孩子气。 我本来信他,但走到这地步了,又这般问他。 我们都不是未经红尘的孩子,千百年来经歷许多,总归都知人心复杂,口中所言真假掺半。 听闻我如此问,越秋风忽而轻轻笑起来。 他说:「我不骗你。」 他其实是很少笑的,大部分时间都神色冷肃,显得他颇有些不近人情。 然而,他今日这笑,却显得温和极了。 明明我与他都是魔修,众人都说魔修所言不受天道所见,于是不可信半分,可我莫名信他。 于是我也应声说:「好。」 作者有话说: 卡文ing,我决定去挖新坑换口味了! 第106章 生死 我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越走越是陷入黑暗,最后寸步难行。 我停了一会儿,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是否停下了。 因为四周没有其他的东西,我只能隐隐感到那个声音仍在唿唤我,指引我不断前进。 终于,周围亮了起来,而随之而来的,也是无尽的魔气与凶煞之气。 我这才明白越秋风为什么不愿意回到这里。 这是一处埋骨之地。 遍地皆是墓碑,天光明媚却无一处草木,入目皆是黄沙,那些墓碑随意地立在沙地里,上头都隐约刻着字。 我上前去看,却发觉那些字又变得模煳起来。 一连看了几个,皆是如此。 直到我顺着那若有若无的唿唤寻去,找到一个墓碑前,才发觉那上头的字是看得清的。 墓碑上常记生平,我本以为这上面应该也写有墓主生平,看清了才发觉那竟是只有一句话。 与天合道,天即为我;不与天合,我即为天。 笔触飞扬,肆意恣睢。 那字体上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力量,我霎时被摄了心神,陷入某种玄妙的顿悟之中。 许多画面从我识海中流转而去,如同滔滔长河奔流,却分毫毕现。 我看到少年肆意张狂,开门创派,钻研魂术;看到百花齐放,天骄人杰毕现;看到千夫所指,也看到万人敬仰,看到当初少年疯魔又清醒,一切宛若大梦一场。 「与天合道便是归途?」 当年天骄已然垂垂老矣,与天道只一步之隔,他抬头看向天际,如此相问。 然而,这不过自问自答。 「若无执念,何以为人?这归途,不要也罢。」 他满身灵力化作浩浩魔气,手上串着那串魂珠一转,最后一颗空余的魂珠闪烁着吞入无数魔气。 最后注入其中的,是他的魂魄。 我终于猝然惊醒,再看眼前已然重新变成了无边的黑暗。 只是,这黑暗中有一串魂珠在我眼前闪烁微光。 我伸手握去,眼前便如有水波盪开,重新展开了无穷的幻景。 是无边战场之上,容貌昳丽的伏阴朝我伸出手来;是我与谢映白花间醉酒,枕着白雪看人间;是江河奔流,俞青与我相拥沉于泥沙与尘土。 是人间流转,朝代更迭,四季相接。 第130页 有人问我:「为何学魂术?」 「愿死者不需死。」我沉沦幻景之中,对那骄若朝阳的少年伸出手,「愿生者当永存。」 「此为奢望。」那声音说。 我抬起头来,又轻而易举从幻境中抽身而出。 我沉沦,亦清醒。 因为没人比我清楚,他们因何而死,而我又为何入魔。 「若无奢望,何创此术?」我反问。 那声音不再回復。 我眼前再次变幻,变作一处古战场。 声势滔天,兵戈相击,我身处其中,见到刀剑迎面而来,穿胸而过。 而后是无尽的轮迴,与无尽的死亡。 我反覆地死去,而后又醒来,仿佛过了漫长的千百年,每一次醒来便是临死之际,无从更改的结局,甚至不给人反应之力。 每一次,那个声音都问我:「为何修魂术?」 我从一遍遍回答相同的答案,到后来的沉默。 也从一次次临死的惊悸,到后来的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我本以为再次睁眼又是一次死亡,于是散漫地抬眼,却看到了无尽的花海。 鲜红的花海,如同一池流动的血,在我眼前铺展而开,我因这浩瀚的花海而怔怔愣住。 似有微风轻拂而过,扰动了那无数的花,漫天花瓣飞舞而上,又换做了小桥流水,有秀丽少女当垆卖酒,小舟顺流而下。 那声音仍在问我:「为何修魂术?」 我愣怔许久,忽而脑海中灵光一闪,一句话脱口而出。 「为明生死。」 幻境忽而静止不动,而后轰然碎去。 我头晕目眩,只觉得似有什么钻入我的识海之中,如同游鱼入水,肆意畅游,又渐渐与之相融。 待到一切皆静,再次抬眼,我便又回到了地宫之中。 我得到传承了。 然而,我低头看着自己手心,沉默了许久,竟生出某种悲痛。 这情绪似乎姗姗来迟,又积压许久,排山倒海地压在心头。 我往来路走去,看到越秋风正在来处等我。 我与他目光相对,一言未出,却仿佛都心有所感。 而后他避开了我的目光,问我:「找到方法了吗?」 「找到了。」我如是答道,却声音干涩,「可我……不会復活他了。」 越秋风一愣,怔怔看我。 「若復活后的伏阴没有记忆,宛若孩童,重新来过,那復活的还是伏阴吗?」我摸了摸手心之中,已经拿下来的那颗装有伏阴魂魄的魂珠,微微低垂眉眼,轻声道,「我想他都放下了,放不下的是我。」 曾经是我自己选择了赴死,可他要救我回来。 那时候放下的是我,放不下的是他。 后来一切调转,我想我终究是活成了他。 执念在心,放不下又走不脱,生生入了魔弃了仙途,堕身成人间鬼。 我捏碎了那枚魂珠,抬手结印,将那魂魄笼在手中,端详了一眼,而后撒手散去。 在我的天道眼之中,那魂魄如烟,在灿灿烈日中一照,而后消弭无迹。 如同许多年前,伏阴带我去破命,让我看那人间许多魂魄,如烟流转,散去入轮迴。 「这魂术可以护住他的魂魄,助他慢慢修养魂魄,而后入轮迴。」 我收回手来,长吁了一口气,而后才道:「结束了,我们走吧。」 越秋风应了声。 走出秘境,我打开那件法器,便见那具原来完好的肉身一瞬崩散而去。 我愣愣站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才感到手心一阵钝痛。 抬手一看,竟是我不知不觉太过用力,指甲划伤了手心而不自知。 「这便是魔修。」越秋风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执念不解,有悲欢知离合,唯独不与天道合。」 「许多年前,我遵从天谕,修的无情道。直到我觉得天道大公却无情,人间有情却荒唐。」 他不再多言,我却明白他未尽之语。 不愿看开,于是自此入魔。 宁做世间魔,不做天上仙。 作者有话说: 看这策马狂奔的剧情,我觉得我还是闭麦吧。 第107章 古礼 自秘境中离开后,我本想与越秋风分别。毕竟我是魔修天下皆知,他魔修的身份却暂且可隐藏一二。 但他不却道:「我既然在众人之前选择站在你身前,那是不是魔修又有何区别?」 我知道此言不假,不由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定定看我,而后一字一字道:「我心悦你。」 短短四字,我无言以对,最后落荒而逃。 所谓落荒而逃,是我不敢多问一句,也不敢细想些什么,连夜不辞而别。 待到离了很远,我才堪堪停下来,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跑。 明明我已经敢违抗天道,竟还是下意识畏惧情爱,畏惧所有无疾而终的爱恋,和不知从何而起的一往而深。 我深深嘆了口气,在一处河岸边独坐着,从日暮到天明。 而后,等到了寻来的越秋风。 他远远站着,立在离我数十步之远,不再近前一步。 我抬头,与他目光相对。 他的神色总是冷肃的,连目光也像是入鞘的刀,锋锐却内敛。那沉凝的目光与我目光相对,我竟一时不敢再次移开眼。 第131页 他问我:「我来求一个回应。」 我轻轻「嗯」了一声,脑海里已经开始想答案了。 果然,他问我:「你对我,有一分喜爱吗?」 我想起许久之前,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手提剑一手拎着吃食,越过人群与我目光相接,又想到不久前他握剑立我身前,直面众多正道修士。 于是刚到嘴边的「没有」,换了真话。 我说:「有。」 只是这样的回应,他便笑起来,说:「那便好。你若是不愿再纠葛,那你我做朋友便好;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便离你远些;你若是哪天需要我了,便传个口信,我再来寻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 「何必……」我话说了一般,又无以为继。 这话我似乎很早之前对别人说过,又或者我说过的时候太多,连我都记不清我到底对谁说过。 但其实我清楚得很,是否如此行事都是个人的事情,他人所言皆是浮云。毕竟爱之心切就容易奋不顾身,卑微到了骨子里,连计较的得失都可笑。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没有不想见你,也不是不想纠葛。」 「我只是……」 我顿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寻到了字句。 「我只是最怕情深不寿。」 这次,越秋风很快接话了。 他说:「那刚巧,我只顾朝夕。」 这次他走上前来了,背上重剑让他的身姿宛若山岳,正立在我身前。他低下头,紧抿着唇,显得神色紧绷,黑眸中神色却柔软。 「好不好?」他问我。 我看到他眼中映照着奔流的河水,以及河边的我。 我忽而想起俞青,想到他葬于江河,他的爱也如同这江河,日日奔流而去,爱极则溺,未得归期。而越秋风更像那群峰山峦,凝然不动,朝朝暮暮如初,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他都在原处。 他如今问起我,以及不久前站在我身前护我,恰似许多年前他为我与伏阴相对,连累得被同门追杀,却还要千里迢迢,来告知我那寥寥一词半句。 我轻嘆了一口气,只好说:「随你吧。」 俞青刚死不久,我也才在不久前对伏阴放手,这时候实在没心情纠结这许多。 既然他不求,我也只好不应。 只是如此而已,他却似乎放下了很大一桩心事,紧绷的肢体都放松了下来。 他忽而反手拔剑而出,单膝跪于我身前,用剑刃划破了手掌,将血印在眉心,而后横剑在身前,俯身以眉心触剑面。 我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却马上明白这应当是什么礼节,不由问道:「这是?」 「上古的效忠礼。」他以双手捧着那柄重剑往我面前一送,低声道:「对爱人的效忠礼。」 「剑修执剑为护人,杀伐或者防守一是为己,二为所爱。」 「这是剑道由来。」他说,「你收下我的剑,此后你便似我的剑。」 我愣住了,下意识问:「若是不接呢?」 他沉默了一瞬,低下头去,而后才道:「毁剑。」 我额角青筋一跳。 剑修的本命剑相当于其半身,毁剑不亚于自毁。 我想我是看错他了,他本就似剑,看似不漏锋芒,实则咄咄逼人。 大概是自知过激,他此时倒不抬眼看我了。 只是,他划破的掌心还流着血,鲜红的血顺着锋利刀刃滑下,将清冽刀刃也染得鲜红一片。 这红色刺痛了我的眼,让我想起不久前的生死险境,无数染血的刀剑从幻境中浮现。 我抬手接剑了。 那剑刃如霜雪,我赤手握上去,掌心便也划破了,痛意寒凉。 他愕然抬眼,要握住我的手腕看我掌心。 我却收回手去,将那剑牢牢扣在手中,而后与他目光相对,轻声嘆道:「剑我收了,你是我的人了,那就听我的。把血止住了,此后不要再用这样的古礼了。」 古人常觉得身体髮肤骨血,皆为此身本源,古礼便也常以自伤其身来证忠诚。 就算是这样一道小伤,歷经生死境后我也觉得不痛快。 生而脆弱,死而突兀,这便是生死,自重自爱方为正道。 我如此说,越秋风却不知想了什么,忽而笑起来。 其实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带着点孩子气,像是话本子里说的少年剑客,落拓而灿烂,仿佛初入苍穹的鹰。 他止住手心的血,与我十指相扣,昂着头看我,说:「好。」 短短一个字,却仿佛道尽了千种。 我怔怔沉在他的目光里,半天回不得神。 那目光似是夜里初生的日光,在天边划开第一道明,柔和却明亮。 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修多情道了。 众人都笑多情种,不可一心一意爱一人,便是人间风流客,不值得他人所爱,爱人也肤浅。 可这世间确实有许多人,也有千百种风姿,每一种都可惹人心动。 人无完人,但只需那一面风华,便足以让人倾心。 我想我至少有倾心于越秋风的。 作者有话说: 小声问:有喜欢越秋风的吗? 第108章 安宁 虽是接过了越秋风的剑,但其实我还是有些疑惑的。 我与他相交不多,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喜欢我。我知道与他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于是还剑的时候,我直言问他了。 第132页 他说:「我很早前便心有所动,大概是我见你,便似见到过去的自己。」 越秋风本不擅言辞,他今日已经说了许多话,我便知晓他说到此,便已经是极限了。 再多的,恐怕是他不愿多说,或许也懒得多言的。 于是我不再问了,总归他行动上都待我好,这真心有几分真便够了。 我原是想去佛门一趟,最不济也要打听一番空无的情况,毕竟他还俗入世是为我的。但如今我既然接了越秋风的剑,便不得不考虑他的心情,这事儿便显得有几分不妥。 可我还未开口,越秋风便先问了我:「要去佛门吗?」 我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本重情,空无为你还俗,你定然放不下他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尚且算是平静,只是伸出手与我的手交握。 我回握住他,低声问:「你不介意吗?」 「自然是介意的。」他顿了顿,却又道,「可若你不这般做,便不是我所喜爱之人了。」 我隐隐从他这话里,窥见了那情之来处。 于是安下心来,我应了声。 佛门在大漠之中,便是以术法赶去也须好几日,而这一路之上,我便听了不少流言。 之前我入魔之事大概惊动了整个修仙界,于是除了此事,说得最多的便是当时助我的几人。 越秋风的立场过于鲜明,谈论他的人便也更多,我途径之时也不免听上两句。 我从前对越秋风的了解都是建立在伏阴道侣这个名号上的,于是这时候才知道,许久之前他修的是无情道。 而且他所修的无情剑道,须杀生证道。 那些人说,越秋风一则杀血亲,二则杀同门,三则杀师长。 而后因被人诬陷入魔,一朝叛出万剑门。 他叛出师门的那日,于众人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以一柄重剑,杀得山川崩毁,江河尽染。 在此之后,他却突然改了道,境界大跌,却生生以无上剑意战群雄。 我听到这些话,越秋风自然也是听得到的,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我忍不住看向他的时候点点头,示意这些都是真的。 我忽而心有所感,想诸人所歷原来都坎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离佛门的地界近些了,得到的便多是佛门的消息。但大概佛门附近地界之人心地向佛,不怎么谈论传言,因而我也只得了关于空无的三言两语的消息。 但仅仅是这三言两语,也可知他情形并不太好。 身为佛子,与魔修牵扯不清,甚至为魔修还俗入世,无论在外人还是在佛门之内,都算是荒谬可笑的。 据说他回佛门之后主动领了罚,而后伤不曾好就出了佛门。 知道此事的时候,我也不曾再往佛门之地前去了。 不仅仅因为空无或许不再在佛门,还因为越是接近,佛门的威严越重,越秋风的修为比我稍低,再往前走他应当承受不住。 于是,我姑且在这附近留了下来。 当初空无既然那般说,那他应当会主动来寻我,而我一介魔修藏在佛门之地,倒比在其他地方自在。 这附近的凡人多,而我又还算熟知梵文,装作一般凡人后我便很快融入了这里。 越秋风平时还是沉默寡言的,唯有在我面前还会多说几句,平日大多是跟在我后边,为我所做的事情搭把手。 我买了个小院子,学着周围的百姓种了灵草,开始磕磕绊绊地自学些医术。越秋风本来同我一起看,但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兴趣,他反倒是喜欢上种灵草和做饭了。 这大概是,除却在黎都的五年外,我最为开怀的时刻。 无需想太多,每日都有事情可做,周围皆是心性良善的凡人,我不必在意天命,也不必在意道途,身侧也有人陪。 我去市集上的时候,越秋风便总是为我提东西。明明我修为比他更高,他却好似还将我当成脆弱的孩子,又或者是他自诩我伴侣,便要处处为我着想。 我拦过他两次,他当时都依我,可后来又是如此,我便不再多此一举了。 反正,对于修士而言这都不算什么,若他如此能觉得高兴,那又有何不可。 这一片大漠很快就入了冬,我自街上回来的时候,有人提醒我今日大概要落雪了。 早早有人便与我说过此事,因此我早有准备,甚至还有些期待。 据说,大漠的雪是很美的。 我买了许多灯笼回来,刚推门入院子里,便见到越秋风练剑。 他将自己的重剑收了起来,无聊的时候便折枝练剑,其实我还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习惯用轻飘飘的树枝作剑来练的。 但不得不说,便是用树枝,他也能用出如他剑意那般,宛若千军万马的气势。 我不打断他,但他很快便停下来,伸手来接我手上的东西。 「买了什么?」他问我。 「灯笼。」我不由笑起来,「待会要下雪了,白茫茫的,不多点别的颜色,总觉得太萧条了。」 他点了点头,便拿出灯笼,挂到屋檐下面去了。 我站在院子里,指点他挂在哪里比较合适。 越秋风做事的时候也是不爱说话的,但他总是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我说完一句他便停一会儿,看着竟让我觉得有几分可爱。 第133页 灯笼是买的喜庆的大红色,在檐下挂着,便显得整个院子都亮了起来。 越秋风挂最后一个灯笼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下雪了。」 我微微一愣,仰起头来,这才看到天空慢慢地飘了雪花。 那一点微凉落在我脸颊上,很快就融化成了水。 我愣了愣,忽而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与谢映白在漫天大雪中相拥。 原来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太长的时间了。 我走神了好一会儿,越秋风不知道什么从屋檐下走到了我面前。 我回过神来,忽而听到他问:「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明明那么早就对我说出了心意,到这时候他竟还要这般郑重其事地问我。 我不由笑起来,应声道:「好。」 他对我伸出手,似乎有些紧张似的,手臂都是僵硬的,直到我完全落入他怀中,轻轻回抱住他,他手臂上的力道才缓缓松了下来。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嵴背,发觉他几乎是僵着整个身体。 「放松一点。」我轻嘆了口气,「你没有与他人亲近过吗?」 「没有。」他埋首在我颈窝,声音传出来时显得有些闷,「无情道,谁都不必亲近。」 我的手微微一顿。 「今后我陪你,没有关系的。」我试探着将手放在他发顶,轻轻揉了揉,「你也不再修无情道了,也不会杀生证道,对吗?」 他不曾回话,只是手上的力度更紧了紧。 「何况,你也杀不了我。」我笑了一声。 我本是开解他,可这句话一出似乎起了反作用。 过了一会儿,他忽而开口道:「阿钧,我把我的剑放在你这里吧。」 我沉默下来,抬头看了看纷纷飘落的雪,道:「我们进屋去吧。」 这次,他依旧如过去般不曾多问,松开我牵着我进屋去。 在这佛门附近的地界,我与越秋风都不能随意使用灵力,于是屋子里也生了炉火,进屋便是暖意融融。 他回身关门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不收你的剑。」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早有所料,倒是让我愣了愣。 「抱歉,是我软弱了。」他转过身来,微微垂眸,低声道,「我不会伤你的。」 我不由嘆了口气,「这不是软弱。」 「不过是有了软肋。」 我凑过去,给了他一个轻吻。 「我相信你。」 毕竟,越秋风本就是剑道巅峰。 火炉里的火焰摇晃着,发出一声轻响。 而后,一片寂静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落雪声。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于是周边都覆上了满满的雪,每日推开门去看都是白茫茫的。 屋顶上的雪沉甸甸地压着,前几日挂上的红灯笼倒是还亮着,因为些许微薄灵力维持着焰火。 我倒是没想到,越秋风会因为区区一个吻触摸到了境界的边缘,连着后来的几天我都在为他吸收多余的魔气,避免在这地方惊动了佛门。 突破之后越秋风还要休息一会儿,我倒是没什么事,便想着出来给灯笼续个火。 我还是挺喜欢这大红灯笼的,至少显得这里很有人气。 我素来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但真要说起来,我想我还是有些惧怕孤独的。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让我难过的不仅是记忆里的过去,还有被独自留下的彷徨。 将灯笼挂回去的时候,我忽而听到了敲门声,混着着熟悉的温和嗓音从门外传来。 「请问有人在吗?」 「有。」我比脑海的反应先一步出了声,而后匆匆打开了门。 门外之人一身新雪,眉眼温柔似煦日春风,轻声唤我:「阿钧,」 作者有话说: 目前结局已经想好了,你们准备一下眼泪吧(冷静.jpg) 第109章 来人 来人是空无。 我在此处相候许久,终究是等到了他主动寻来。 只是许久不见,我差点认不出他了。 他蓄了长发,不再穿僧衣,只是一身素净白衣,发尾以髮带束起。他本就生了一副温和俊秀的眉眼,如今长发之后便更显得温柔。 雪仍旧未停,他似乎也不打算用灵力隔开风雪,肩上压着刚落的雪,朝我倾身行礼。 大概是还不习惯身为普通修士的见面礼,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疏。 我回了个礼,而后连忙让他入屋里来。 「叨扰了。」他如此道,好似真将自己看作了什么外来人,但又从善如流地入了屋里。 空无刚入屋里,我便听到屋里的异响,探头一看,果真是越秋风醒了。 他明明刚醒,却神色清明冷肃,侧目朝外看来,手已经搭上了放在床边的重剑。 越秋风的功法似乎对魔气和灵力都十分敏锐,无需特意去探便可知晓来人到底是不是魔修。 怕他过于紧张,我连忙开口道:「是空无。」 越秋风微垂眼睑,朝来人身上一瞥,终于松开握剑的手,披衣起身。 「需要收拾一间屋子吗?」他开口问。 我微微一愣,又不由看向空无。 空无倒是不觉得多惊讶似的,微微躬身道谢,而后道:「麻烦了。」 于是越秋风穿好衣服,朝我打了个招唿,出门去别的屋子了。 第134页 气氛和谐得过分,倒显得我大惊小怪。 大概是曾经伏阴的占有欲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总觉得几个人在一起总是会打起来。但既然他们两个都能安然若素,我便也松了口气。 我让空无坐着,去屋里端了一杯热茶给他。 「多谢。」他接过茶,垂眸喝了一口。 我这才发觉他的指尖发白,简直像是冻到了。 他身上还有细雪,我实在看不过去,伸手为他拂去,不由道:「怎么不避着点?为何不用灵力?」 「无妨。」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还抬头对我笑,「灵力暂且被封住了,于是寻你还费了一番力气。」 「没有灵力可用?」我有些惊讶,「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猜你会在佛门附近,于是便在周围都走过一遍,不巧刚到这儿便下雪了。」他轻咳了一声,脸上泛出了点血色。 我下意识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温度,似乎热得有些过分了。 他来寻我一趟,竟是染了风寒。 我知道佛门有苦行僧,但他定然不是。修士有灵体,染了风寒不过是难受几日,但难受几日也是难受。 我大概能猜到几分,他还俗入世到底是心中有愧的。 他看起来温和,生性也淡然,可修仙界最重师门情谊,他如此做不亚于叛出师门。 我从前觉得他是人间佛,这印象如今渐渐淡去了。 「雪还要下几天,这几日大漠的路不好走,在这再待几个月吧。」我对他道。 他点点头,说:「我本也不知去何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落到这个地步,一半是因我,一半是因他的道。 因我的那一半里,本也是为了他自己,可我总是有些愧疚。 好在这时候,越秋风收拾好屋子回来了。 我找了个出去买东西的缘由,转头出门了。 下雪之后街上没什么人,我出来忘记拿伞,顶着雪走了一路到医馆。 我不知道凡人的药有没有用,我的医术学得半吊子,说白了也可以说是烂极了,但不出来做点什么,我呆在屋里也觉得不自在。 从前我看他还能坦坦荡荡,入了魔道反而有些不自在。 我知道他迟早都要走的,欢喜佛道也是佛道,最后他渡了情劫,还是要回佛门。 我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捨不得,我如今没有天道约束,要是捨不得难道还要掀了佛门吗? 这心思纠结了一会儿,我只好不去想了,嘆了口气,这口气在空中就凝成了白雾。 像我这刚冒出来的大逆不道的心思,一瞬间就被我自己掐没了。 空无是冒着初雪来的,雪第一次停的时候,众人渐渐出门了,才知道镇子上又多了个人。他气质温和,又确实是佛门出来的,我本以为镇子里的人会喜欢他。 结果一开始镇子里的人不待见他,我不太明白,直到某次去集市上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姑娘问我:「越秋风不是你家的吗?」 我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修仙界的凡人,也没有世俗界那么多道德礼数,我与越秋风之事也算是明眼可见的。 「那刚来的,你还留他?」那姑娘瞪大了一双杏眼,目光在我身上一瞥,又小声道,「看着挺好的人呢,没想到……」 她说得小声,不明不白的,我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可还没等我解释什么,那姑娘一转身就走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想来空无那人,大概第一次因这种理由遭人恶意。 这镇子里头民风淳朴,众人心地都简单真挚,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人间正道,最见不得姻缘混乱。 好在空无并不在意,我同他说起来的时候,他反而笑了。 「难得如此,倒也觉得有趣。」 雪停之后,按习俗是有佛门弟子入世讲学,于是我也第一次见到了这附近百姓对佛门的拥簇。 不宽的街上众人摩肩接踵,诵经之声浩大,我在其中待了半晌,竟觉得体内魔气也蛰伏下来。 这次空无避嫌,越秋风则是本来就不喜欢佛门的事情,于是只有我一人在其中。而散场后我回头一看,才发觉空无在离得很远的地方遥遥看着。 我看了看台上佛修,走到他身侧,不由问:「后悔吗?」 他摇摇头,道:「师尊告知我,欢喜佛不参透不算入佛门,我本就不合格。」 「那你还要乖乖受罚?」 「我有负众望。」他如是道。 我一时语塞。 我知道自己优柔寡断,心肠也软,已经算是够让人无奈的了。可越秋风与空无身上,所谓的自律慎独好像要比我重得多,纵使让人觉得傻,也让人觉得钦佩。 至少,他们会因自己的错不断弥补,若非师出有名,宁愿伤己也不伤人。 而我还有私心,也曾横剑对众人,杀万人全我私情。 我发觉我又想起谢映白了。 来此的佛修实力低微,我是不担心他注意到我们的,可当日还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开门的时候,看到外头那明明一身袈裟,手上还拎着酒壶的人,我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我家徒弟是在这儿吧?」门还没全开,玄悟的头已经探了进来了。 我只好让开了点,「在的。」 第135页 玄悟能寻来我还是不惊讶的,到底是空无的师尊,要寻空无还是简单的。 他瞥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对我说:「那傻小子就会钻死胡同,你赶紧让他看透了,不然我一世英名都得毁了。我知道你有事儿想问我,这会儿赶紧问,过期不候了啊。」 「您这是一世英名吗?」我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那还能几辈子吗?」他哈哈笑起来。 我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来,只好直问道:「您与天道,有何关联吗?」 「天道就是天道,与人何关呢?」 他一撇嘴,本是要我噤声的,这会儿又扬声往屋里喊了:「空无,出来迎你师尊!」 我反正是拿不准玄悟这等人的,于是退了一步准备让出空间给这对师徒。 结果玄悟又叫我了。 「伏钧你也留一下嘛,你们窝在这地方哪也不去了吗?这也没必要吧?」他不知道又从哪摸出把摺扇,刷地打开扇了扇,对我挤眼弄眉地道,「容玉差半步渡劫了,归元宗那些人乐得要请客,好歹也是认识的,不去看看?我这次可要带空无那小子过去,也不差你了。」 「我一个魔修,当然不去那等聚会。」我有些失笑,觉得他就是这般一说。 「那也没说魔修不能去。」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大好日子的,他们也不能赶人,对吧?」 我觉得就是因为大好日子,我才不好意思去。 空无出来与玄悟说话,我还是顺势离开了。 到了屋里,越秋风正在擦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他动他那把重剑。 我在他身边坐下,安静看着他。 「去看看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愣,「你说容玉?」 「容玉给你用了他的替命,当时他的修为也远不到差半步渡劫这样的地步。这样快触摸到天道的边界,你觉得可能是为什么?」 我不是没想到这点,但是我确实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归元宗的了解不多,而容玉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也鲜少说到他的修行之事。我只知道他所修为无情道,无情道也分许多种,譬如剑修的杀生证道,而容玉的道则是「空」。 无情无欲,万物皆空。 「是悟道了么?」我猜了猜。 「不。」越秋风摇摇头,抬眼看我,一字一字地道,「是因为天地需要一位新的道主。」 「魔气积攒多年,要以相应灵气来平衡,天道余力不足,只好依赖人力了。」 「歷来千百万年,皆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两章是过渡…… 第110章 爱语 我和越秋风终究前去归元宗了。 我好奇于他为何知道那般多的事情,特别是有关于天道与魔气的。 「我曾在传承之境中待了千百年。」 「秘境中的百年?」 「嗯。」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那是幻境,却不免有些流连。」 「是什么幻境?」我知道这话问得有些逾越了,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相处得时间不短了,我也知道越秋风是真心喜欢我,可这喜欢是不同于他人的。他的喜爱占有欲太低,又太过小心翼翼,像是野兽守护自己的珍宝,可那珍宝脆弱似琉璃,他便只远远看着,不上前碰一下。 我知道每个人的习惯都是有来由的,于是我总想更了解他一些,好似这样就能不再如从前那般,步步行错。 他回答我道:「心魔境,我见到了被我所杀的故人。」 他说这话的语气仍是风轻云淡的,但他这时却微微垂下眼眸,微微握紧了我的手。 我也稍稍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问道:「所以,你后悔对吗?」 「后悔无济于事。」他只是如此道。 我沉默了一瞬,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他点点头,却不再回我。 入夜后,我两在途中休息,越秋风微微倾身靠过来,忽而开了口:「阿钧,我在你身上见到我曾经的模样,可你终究是不似我的。」 我应了个声,而后侧侧肩,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 他顺势伸手抱住我,低声道:「我当年若有一分似你,不至于如今。」 我入魔是因为不服天道,也不信命途是不可改的。 但我此时却说:「皆有天定。」 似乎有些事情说成是天定,才会放得下,否则总要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毕竟认真想来,过去的事情如同早已经写好台本的折子戏,无论上演几次都是同样的结局。 归元宗的这次盛典有许多人前去,据说是容玉会开道会与众修士论道。 我与越秋风都是魔修,又不太方便撞上太多正道修士,于是一路上走走停停,拖了不少日子。 到归元宗所在的青灵城时,宴会已然到了尾声,天下修士该走的也都走了,不想还是遇到了带着空无的玄悟。 其实倒不如说,像是特意来等我们的。 我不方便露面,于是特地用了改变形貌的法器,越秋风的魔气可以伪装成灵力,倒是不需要格外伪装什么。只是他一露面,其他人还在猜测观望我的身份,作为知情人的玄悟和空无倒是一遇上就明白了。 我向他们打听容玉近来的情况,只知道他确实触碰到渡劫的门槛了,但那短短一线的距离也是很难突破的,有人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能跨过去。 第136页 但容玉似乎也并不在意,无情道忘情之后,他进入的便是专属自己的道途,「空」之一字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人问起渡劫之事,容玉都是风轻云淡地说随缘。 于是我又犯了优柔寡断的老毛病,想着自己前来是否多余,或许越秋风说的也是事实,可这本与我是无关的。 我这个念头刚生不久,在城里转了一圈,就转而被城里吃食勾走心思了。 成为魔修后,我的心智大概也受了一点影响,真要说起来也不差,不过是更为随心所欲了。我从前也优柔寡断,是因实力不足而心有牵挂,进退维谷,如今所想虽多,却也能忘就忘,转眼就在意起别的事情了。 我来时本来也只是看看容玉是否安好,毕竟他虽算计过我,但待我始终是很好的。 到如今,说我临阵脱逃也好,我又不想去见他了。 渡劫之后,身为修士有两个选择,一则是与天合道,成为天道的一部分,二则是踏破虚空,飞升上界。 对容玉而言,无论他选哪个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本也不需要去影响他。 于是我准备留两三日便走了。 可还没等我离开,容玉亲自给越秋风送来了书信。 那时我与空无去街上了,回来我才从越秋风手中拿到了信,打开一看,信中只有寥寥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愣在原地,手指一时不曾用力,那张薄薄信纸便从我指间飘落下来。 我想起很久之前,江南夏日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 天色沉沉大雨瓢泼,他不曾以灵力隔出结界,依我所言放任雨水将我与他都淋透了。他低头看我的时候,那一场雨好似洗净了他眼里所有的空濛浅灰,清澈如镜面。 我与他走在粉墙黛瓦的巷子里,他轻声细语为我念那一首诗。 原来我以为五年很短,修士的一生太长,总有一天我会慢慢忘记许多事情,但如今才发现,有的事情是经年已久却还歷歷在目的。 我将那信纸收起来,对越秋风说:「我想亲自去见见他。」 越秋风应当是早有所料了,他点点头,应声道:「容玉明日还会来。」 而次日,越秋风早早便出了门,我在所住之处果真等到了容玉。 他也用法器掩盖了形貌,待我开了门他才将法器收起来,轻轻笑着对我道:「阿钧,好久不见。」 我沉默一瞬,而后一边迎他进来,一边道:「也不是很久。」 确实不是很久,距我入魔,不过是半年有余。 我今日见他,感觉又与上次不同。 之前他身上满是疏离之意,便是笑颜也显得与人相隔太远。但今日见他,他给我的感觉像是还在当初的五年中。 却恍若隔世。 容玉不曾迈步进来,只是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而后道:「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只是想见见你,也不进去多说话了。」 「什么意思?」我如今对这些带着道别意味的话语格外敏感,闻言便忍不住问,「什么叫时间不多?」 「渡劫之期将近,我压不住多久。」他笑了笑,依旧定定看着我,那如烟雨空濛的眼眸里仿佛藏了许多话。 可他似乎最后觉得三言两语道不尽,沉默了许久才对我说:「我爱你,从见的第一面,到现在。」 我有些愣怔,不明白他这时候为什么反而说出这话。 他修无情道,应当已经忘情了才对。 他顿了顿,似乎不曾见到我脸上的讶异之色,顿了顿后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是一见钟情,也是天长地久。」 「我不记得有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了,但我想对你说。」 他微微垂眸浅笑,语气轻而郑重地说:「我爱你。」 第111章 溺亡(俞青番外) 俞青最讨厌的人就是伏钧。 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他就讨厌极了伏钧这个人。看着天真呆傻,说的话要么是可笑,要么是虚伪,明明知道他们的身份,还说出那种话。 他觉得伏钧在羞辱他。 俞青知道自己脾气古怪,从小就没什么人喜欢他,所以他才会被伏阴带走。 他生而是家里不受宠的孩子,母亲早在生他的那一天就死了,父亲的孩子太多,他是多余的那个。在七岁之前,他甚至不说话,族里的人觉得他是个哑巴,但他只是因为没有人教他说话,他也不乐意跟别人说话。 后来第一个跟他说话的人是今雾,今雾也不受她的父母喜爱,但她乖巧爱笑,受了欺负也可以不在意,和他完全不一样。 今雾对他说:「我不在意那些人,懒得和他们计较,只要能让我活得好一点就行了。」 俞青一般情况下都不说话,但这次,他开口对今雾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我会报復回去,一直一直记着。」 「那太累了。」今雾说,「也不快乐。」 他看了今雾一眼,然后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角,一字一字地说:「活着本来就不快乐。」 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今雾从他生活里离开后没几天,他也被伏阴带走了。他那个时候不知道伏阴是什么人,但他知道,伏阴大概是觉得他好看,于是带走了他,要他给别人当炉鼎。 因为那些人当着他的面说话,伏阴说要最好看的那个孩子。 第137页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也没什么反应。对他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在哪里他都不过是个用于交易的货物,没有人爱他,也不会有人爱他。 谁让他脾气那么坏呢?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伏钧,就想弄哭那个看起来清秀可爱的孩子,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刺耳。 不要他们当妻,给他当妾吗?不过炉鼎说不定当妾都不够格吧? 他恶毒地想着,要是这傢伙真那么好骗,哄他给自己当炉鼎应该也可以吧? 但是和他不一样的,他身边那个一起找来的孩子居然笑了。 后来他们被扔到合欢宗里养炉鼎的地方,他才知道另一个孩子叫容玉,是个从世俗界里捡来的凡人。 他觉得伏阴捡走容玉,肯定也是因为容玉长得好看。 容玉和他不一样,他知道得明明白白,容玉肯定是很喜欢伏钧的。 合欢宗的养鼎之处并不算平和,总有些人勾心斗角,或是喜欢惹事。 于是,后来俞青的脾气越来越差,他本也不喜欢说话,一旦说话就是那些难听的句子,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 特别是他本来交好的一个孩子出卖他,告发了他要逃跑的事情之后。 被抓回来之后,他被打得没了半条命,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 从那之后,谁都知道俞青是个嘴里吐不出好话的,谁也别想靠近他。 唯一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结果只有容玉了。 容玉喜欢伏钧。 俞青觉得这件事奇奇怪怪的,他很难理解就他们这样的身份,怎么会喜欢上让自己落入这般境地的人。 但容玉确确实实喜欢伏钧,而他也确确实实讨厌伏钧。 有一次,他对容玉说,有机会他一定要杀了伏钧,他不想当任何人的炉鼎。 那是容玉第一次正眼看他,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不会杀他。」 「我为什么不会?」他反问。 容玉笑了一下,然后说:「因为捨不得,他那样的人,你下不了手的。」 他觉得容玉说话可笑极了。 「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伏钧那种废物有什么好喜欢的。」他说完转身就走了,懒得听容玉为伏钧辩护。 于是,俞青整整讨厌了伏钧几十年。 他从来没想过,容玉说得都是对的。 第二次见伏钧已经是他们去世俗界的时候了,俞青不知道容玉为什么要离开伏钧身边,明明容玉喜欢伏钧。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伏钧身边,甚至也没有对他下手。 大概是因为伏钧太傻了,杀他都显得掉价,俞青这样想着。 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承认,伏钧对他伸出手的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居然觉得伏钧这个人真好。 可他还是固执地觉得,自己不喜欢伏钧,一点也不喜欢。 他冷眼旁观伏钧下水救人,冷眼看伏钧护他,冷眼看着伏钧悄悄在意他。 渐渐地,他竟也觉得高兴起来,明明他觉得所有人对他的喜爱都是廉价的。 为什么曾经无人爱他呢?现在爱他的人,爱的也不过是他的表象。 可伏钧是不一样的,伏钧不爱他,但他在意他。 直到遇上谢映白。 伏钧的目光不再只给他,而是分给了别人。 他知道,谢映白总是背着他找伏钧,那人看似风流爱美人,其实只专一爱一人。于是他不高兴,他想自己的不高兴是因为谢映白明明只是一介凡人,却不受他的影响,爱上处处不如他的伏钧。 他知道伏钧心思单纯,于是他故意误导伏钧,让伏钧以为谢映白喜欢的是自己,生生将谢映白许多心照不宣的心思都岔开。 在世俗界的那五年,对于伏钧而言大概是白驹过隙,从没留下什么痕迹,对他而言却是这辈子难有的安宁。 大概是因为,只有伏钧不在意他的恶言恶语,也不跟他说对或者不对,却总是待他好的。 后来知道伏钧和谢映白在一起后,俞青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可他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修红尘道却只知道用媚术,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让另一个人喜欢上自己。 俞青知道自己对伏钧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但其实那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想说,你能不能不要再一直看着别人?你能不能看一看我?你能不能喜欢一下我?你能不能……永远喜欢我? 可那些话从来都只能留在他心里,他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他只能说着那些难听的,笨拙地救伏钧,看似不情不愿地为他做一些事情。 他想,伏钧可真是傻啊,为什么总是搞的自己落入一塌煳涂的境地,要让他一遍遍地去救。 可他又觉得高兴,好歹他对伏钧来说是有用的。 所以后来,他给伏钧当炉鼎是自愿的,年少时说过的话仿佛都是过眼云烟了。 可年少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他觉得伏钧是不那么喜欢他的,或许迟早有一天,伏钧也就不喜欢他了。 对他来说,余生太长了。 长到他惶恐不安,觉得所有的爱恋与幸福都是虚浮云烟,白头偕老与死而同窟都是奢望。 于是,他对伏钧说,他要葬于江河。 俞青知道自己自私,他知道伏钧大概会很伤心,但他要的就是伏钧的伤心。 第138页 他要用自己的死,让这份爱永远留存下去,在最美好的时刻变成永远。 他要成为伏钧心头的伤,想一次就疼一次,疼一次就是爱他一次。 他这一生太寂寞,最讨厌的是伏钧,到后来最爱的人也是伏钧。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 第112章 无名(容玉番外) 容玉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大概是因为他的母亲太疯了。 这话是他从当地人的口里听来的,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但这话到很久很久之后他也还记得。 他生而记事,可这天赋似乎反註定了他后来的困局。 他知道的太多,超于年龄的所知让他过早懂得趋利避害,以及许多人情世故。 于是他乖巧地跟着母亲,看母亲一把火烧掉府邸。 母亲牵着他的手,于是就算在大火之中他也不动。他知道母亲最爱的就是他,而没有人爱他的母亲了,所以他要跟着她。 后来母亲大概是后悔了,将他放在小舟里,他便也乖乖走上那小舟。 纵使他知道,这一去此后便是再无归期。 小小的他站在小舟上,看着女人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顺流而下一个转弯,他的母亲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容玉在伏阴问他愿不愿意当炉鼎的时候,乖乖点头说愿意。 那只是他明白不愿意他就会死,而他还不想死。 因此,容玉也从来没想过,过早记事也让他在太早的时候对一个人一见钟情。 有的人不信一见钟情,可他知道那种感觉是存在的。 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像是满世界尘埃落地,万籁俱静。这世间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他眼中唯独可见一人,见他便心喜。 可他又知道,他不过是作为一个炉鼎而已。 在合欢宗的日子里,其实他连见伏钧的机会都没有,可他总是想起初见的时候,少年面容清秀,眼神清澈,笑起来的时候天真得可爱。 他在合欢宗里也是没有朋友的,但他和俞青不一样,俞青是因为脾气太坏,又太孩子气。他是因为脾气太好,却又太成熟,每个人都忌惮与他成为朋友,觉得他城府太深。 他从不在意,每次觉得孤独的时候,他只是想一想伏钧。 想一想他与他所喜爱的人,原来是他有机会触碰到了,何其有幸。 但很快,这种天真的想法消失了。 因为伏阴看出了他的心思,让他去修无情道。 那一刻,容玉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那场大火,想起他与伏钧并不算多好的初见。 最后,他点头应下。 伏阴看他的眼神始终是轻视的,甚至带着些许怜悯的嘲讽。 他那个时候以为,伏阴是笑他不自量力,直到许久之后,他偶尔想起那个眼神,才明白伏阴笑的是早已看透的结局。 看透他所思甚多,看透最后他那可笑的退让,与求不得的结局。 从修无情道开始,容玉开始决定疏远伏钧。 他那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爱他,就不愿意给一个註定忘情的结局。 纵使他用法器知道,他最该寻的有缘人是伏钧,他要渡情劫,也该寻伏钧。 但他不信,他一早就离开伏钧身边,转而去寻别的有缘人。 他以为,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可以逐日淡忘,所有的爱恋也是都可以天长地久的。 毕竟,那么多的人都说,天长地久胜过一见钟情。 可这句话,在他身上一败涂地。 时间过了那么久,久到他所喜欢的人都换了好几个伴侣,久到他的有缘人香消玉殒,茫茫天地他都无处可去。 他依旧没有爱上其他人。 有时候,容玉会想情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有的人看一眼就喜欢上了,有的人日日夜夜也无法让他有一分留恋。 后来他入了归元宗,在无数个日夜里一次次推演。 他推了许多许多次的命盘,他的情劫里次次都逃不出伏钧,也逃不出单相思的结局。 后来他的所爱歷经千种,那双清澈眼眸里多了许多他看不懂,也不曾知晓的过去。 重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放下,却不想仍似初见那般。 容玉想,他逃不开了,原来这就是命数。 原来只有那样一个人,在见第一眼便冥冥有了感觉。 他曾经不信命,用了太多的方法去迴避,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不过,有一点大概是好的。 他那么喜欢伏钧,可伏钧一点都不知道,也不会爱上他。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竟有那般荒唐的心绪。 像是经久难愈的伤,缠缠绵绵拖了太长年岁,每一年都是断断续续的钝痛,到后来都变得麻木。 容玉对伏钧说过很多谎话,一心登大道是假,不想他爱上他是假,故意算计他入死门也是假。 他只是找个忘情的理由,告诉自己这场爱恋中始终只有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纵使妒火如焚,不甘不愿,他也要将自己从中抽身而出。 伏钧入魔后,他又算了好多卦。 每一次的批语,都告知他天地失衡,若魔气过胜,当先受难的便是伏钧。 天道给伏钧铺好了康庄大道,可他不走,便只能反而毁掉。 第139页 容玉从前是不信命的,但他如今信。 要破伏钧的死局,那就须新的人做本该做的事情。 而他早已触摸到了天道法则,若他非要渡劫合道,也不是做不到的。 只需成道。 他始终无法跨过那一「空」,也是情。 伏钧是他道之所起,也该是他道之所终。 他本来是不打算再与伏钧相见的,但这一步始终难以跨出去,他知道自己不甘愿,求不得意难平。 于是,思来想去,他终究又去见伏钧了。 他只是想了了这桩心事,也想真正跨过这一步,与天合道。 容玉知道,伏钧大概不爱他,不会在意这些,也不会挽留他,于是这依旧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在这份爱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登场,一个人落幕,将满腔爱意与经年已久的苦涩都轻轻放下。 此后,与天合道,他即是天。 他是一草一木,是一树一花,是日月是四季,是天地是江海,他会化作整个世界来爱那一个人。 与天合道的感觉很难形容,大概是万物皆我,可万物又自有规程。 他看着伏钧一路离开青灵城,他便为他开了一路的花。 可伏钧大概也不知道。 大概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人在他所不知处爱他,爱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二更,猫猫嘆气 第113章 迟早 容玉似乎当真只是为了说那么几句,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等等。」我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角,「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他回眸来看我,道:「我只是不记得有没有说过,于是很想说给你听。」 「你一个无情道的修士!」我莫名觉得有些可笑,说这话的语气便也渐渐恼怒起来,「说什么爱不爱,你不是忘情了吗?」 「每个人的道都有所不同,若非有情何来无情。」他似是而非地说完,挣脱了我的手,扭头离去。 我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可终究不再挽留他。 我始终都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道,也有自己的路,谁都不属于谁,也谁都留不下谁。 我只能站在我的路上,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 我将容玉说的话反覆地想了又想,忽而觉得,这是否是他最后的执念。 他修的功法是无情道的藏字诀,无情道的功法大都让人断情绝爱,越到后来越难对人生出什么情感。 忘情到底是他不再爱了,还是他看破了情道,真正从有情入无情?亦或是,这是他踏入「空」的最后一步? 我想我得不到答案,也想不明白。 而我此后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当日晚间,渡劫的九道天雷凌空噼下,在青灵城的百里外砸出天坑,满目狼藉,连青灵城里都能看到雷光,照得城中宛如白昼。 九道天雷之后,是无尽霞光,异象顿生。 红霞退尽,而后是青天白日,海潮翻涌,最后一一褪去,天光大亮。 我不知是那异象影响了我,还是我从那异象中悟得了什么。 幻象褪去的那刻,我似乎有些明白何为万物皆空。 天地多变,明日復明日,唯独不似过去,于是旧物皆不是,故人皆不似,往事尽空。 容玉大概是万年以来唯一一个选择与天合道的修士,而据记载,与天合道后的修士应当是肉身尽毁,魂魄入天地,因为此后再无人见得他们。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非要来说那一番话,大概是此后再不得见了。 容玉不在此处,我也不必多留,于是见幻象退尽便准备离去。 玄悟不知为何突然回佛门闭关,空无便来寻了我们,与我们一同回去。 青灵城离佛门千里之远,这次回去用的时间却短。 我想或许也是我软弱,似乎逃离了此处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中途只在一个村子里停留过,刚巧那日如春,我来到村子外的时候,村外瑶华树刚巧开花,满树的花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纷纷扬扬地飘了花瓣下来。 我站在那颗花树下,眼睁睁看着满树的花次第绽开。 我从前便知道,瑶华是极热烈又明艷的花,一年只开一次,却是第一次遇到开得这般整齐的瑶华树。 满村子的花树都开了,村民当有仙人做法,于是非要留我们一场,盛情难却之下,我们便停了两日。 我在屋子里观花的时候,越秋风问我:「你不伤心吗?」 「什么?」我后知后觉地反问他,「你说容玉吗?」 他点了点头,说:「若是伤心,不如大哭一场,有些事情哭出来会觉得好一点。」 「可哭出来似乎也没什么用。」我的语气渐渐轻了下去,「可能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早前就觉得我这一条命是伏阴捡起来的,我身无长物,生而是孤,一无所有,后来拥有的多了,都是他人给的。我想将他们给的东西都还回去,可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给了就是给了,有些人说走也就走了。 挽留和强求都是多余,我什么也留不下来。 「就像空无,他迟早也要走的。」我笑了笑,扭头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在树下扬头看花的空无。 空无的姿容也是美的,他不似瑶华那般华美,而似莲。 第140页 亭亭玉立,清香四溢,可远观不可亵玩。 从他来寻我第一日开始,我便清楚明白,他迟早要走。 他到底是天生佛骨,生了一颗渡众人的佛心。他来寻我,是为了渡情劫,渡这情劫是为了参透欢喜佛,他修欢喜佛是要入佛道,是要渡众生。 我不是他的众生,也不想堕佛入红尘。 可我们最后止步那小镇外了。 因为那小镇中刚巧有空无师兄路过讲佛,我们与他在镇外不期而遇。 空无的身份被认了出来。 小镇里的百姓大都信佛,于是对于空无之事皆有耳闻。 他们本性良善,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却也隐隐表现出了不喜与排斥。 于是空无不曾入内,只是行礼念了句佛号,最后道:「叨扰了。」 我与越秋风本也可以留下来,但空无转身离开的那刻,我也下意识跟着他转身了。 他问我:「你不留下吗?」 「我想去别处看看。」我如是道。 于是他笑起来,说:「其实我并不难过。」 「我知道。」 很早之前我便知道,凡人的喜怒对他是没什么影响的。 但他摇摇头,忽而又道:「我突然有些明白情道了。」 「什么?」我顺势问下去,却不由侧头看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跟在我身侧的越秋风。 我跟上空无的那刻,他也是跟着我的,不曾多问一句。 「换生死,改喜乐,变悲欢,不过是因为喜爱。」他侧头看我,神色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阿钧,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应了声,心底却有些许莫名的酸涩泛开。 作者有话说: 三更,哎,还是写番外比较爽 第114章 旧伤 后来我问越秋风,如果早就知道有些人会离开,我是不是一早就该狠心,不去应承些什么。 情劫,说白了也不过是天道的考验。 我不服天道,其实也大可不必管他人的情劫。 可我想我终究是心软,或是我自己贪恋些什么,却又不敢真正用力去抓住。 问这话的时候我避开了空无,因为我觉得对他而言,情劫真的是一场劫难。他被情劫困在一个尴尬的境地,本是一心向佛满目慈悲之人,活生生困在红尘里,来来回回地受众生之苦。 他因情劫要笨拙地学习情爱,懵懂地参悟欢喜佛,还要一遍遍受众人责难。 一路走来,我们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因为魔气肆虐得越来越严重,佛门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人指责空无。 曾经他是佛门的佛子,无人不尊敬他,但如今无人不排斥他。 仿佛入魔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我会觉得心疼,大概是对美好被玷污的那种心疼,或许还有一点,不明不白,轻轻浅浅的爱。 就像他是我心中的清风煦日,我的爱也只能克制于清风的重量与煦日的温暖,既不沉重也不热烈。 我希望他安然度过情劫。 而越秋风难得对我说了太多的话,来讲述他曾经寥落的过去。 如同那些传言的一样,他为修无情道杀了太多的人,那些他最亲密也最爱的人。本来他放任与伏阴结为道侣也是因为无情道,毕竟伏阴有那样的能力让他人爱他。而越秋风本想爱伏阴,然后依旧杀了他,杀妻证道,是无情道的最后一步。 可最后没有那样,他在此之前入了魔。 「我以前,大概和你是很像的。」越秋风如此对我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侧脸。 他的动作轻柔,语气留恋,却又含着某种隐而不发的情意。 「但我和你不一样,你比我温情,我比你冷血,并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彙。 毕竟他很少说一大段话,他曾经告诉我,不说话的理由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交流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他不适合和正道修士有太深的情谊,而我是不同的,所以他会说得多一些。 「懵懂。」最后他给了这样一个词。 然后他接着说关于自己的事情,譬如说他所杀的第一个人是对他很好的姐姐。那是他的同胞姐姐,温柔却柔弱,死前直直盯着他,眼里落了泪。 「我也捨不得杀她,但每个人都说,修道之路就是如此残忍,杀血亲才是正确的。」越秋风的声音依旧很稳,像是这些过去都属于他人。 而我终于开始难过到觉得眼眶酸涩,其实我中途试图打断他,但他没有理会我。 大概他想说出来,我想,可我也觉得难过。 最后我只能抱住他,听着他断断续续说完,然后长嘆一口气。 我亲了亲他的眼角,没有吻到泪水的咸味。 但那些难过像是春日到来的潮气,无处不在地渗透开来。 越秋风沉默了许久,他用手盖住了我的眼睛,因此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了。但我没有动,我安静地等着他,等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抱歉。」 「不需要道歉。」我有些无奈,「我很乐意分担你的难过。」 他却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不要想了。」 说完他顿了顿,终于放开捂住我眼睛的手,轻轻在我眉心吻了吻,然后说:「我想离开一段时间,我杀了他们后,在他们死去的地方立了碑,曾经我不敢去看,但我现在决定去看看。」 第141页 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你是要祭拜他们吗?那我和你……」 但越秋风很快打断了我的话,他摸了摸我的头,像是宠溺地抚摸着一个孩子。 「你和空无需要一段时间,我也正好避开。」他的手上微微用了点力,最后放下手来,回握住我的手,对我道,「阿钧,我也不是不会嫉妒的。」 于是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越秋风临走的时候我去送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他说着,拉住我的手,在我掌心放了一个东西,「我祭拜完了,就回来找你,你要是想我就给我传讯。」 我点了点头,收回手来,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朵花。 越秋风在风花雪月方面总是迟钝的,这是他第一次给我送花,送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花。小小的一朵,看起来像是什么时候从路边摘下来的,我叫不出名字,但柔软花瓣蹭过掌心的时候,我的心也好像软了软。 越秋风走后,我与空无依旧无处落脚,于是只一路走过去。 修士不需要休息,也可以不用停留,想走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但魔域的魔气太浓了,魔域结界破裂后,那些魔气四溢出来,对修仙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生出心魔,而后堕魔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了,不少杀道修士入魔之后,杀起人来便更为肆无忌惮。 邪道与正道之间,争斗也逐日多了。 开始我们所路过之处还是安宁的,到后来时不时便会遇上魔修。 好在不是所有的魔修都像越秋风一样,能够感受到灵力与魔气,我也不会轻易地被暴露身份。 但这件事还是让我不太高兴,我自己就是魔修,也知道并不是所有魔修都是嗜杀之人。 可魔修比起正道修士来说,确实容易肆意妄为,而越来越多的魔气也会影响到人的神智。我的性格是偏温吞的,我也知道有时候这甚至刻意称为是软弱了,但这些日子里我明显感到了耐心的下降。 我看着两方相斗,也同样不悦也不耐。 空无如今没有灵力,已经算是半个凡人了,他也不能出手的。 于是他总是远远看上一眼,而后对我说:「走吧。」 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会在意。」 「在意也无济于事。」他说,「阿钧,我在你身边,就只想你。」 我愣了愣,不由侧目看他。 他没有扭头与我对上目光,但他说:「我有认真地爱你。」 第115章 召回 修仙界的情况开始恶化了,魔修似乎也开始建立起了自己的宗门与家族,从一盘散沙开始凝聚,与正道相对峙。 可这些本都与我无关了,我已经堕入魔道。过去的朋友也不多,正道没有太多让我留恋的东西,而我又不全然算魔道做派,也对建立门派传承后辈没有什么兴趣。 但或许正是因形势逐日严峻,佛门传出消息,要空无回佛门助力。 大概是佛门准备重新控制从魔域蔓延的魔气,但如今佛门修士寥落,高阶修士寥寥无几,空无的师尊玄悟自从闭关后便不再出现,让本就压力重重的佛门更是雪上加霜。 欢喜佛道没有了空无和玄悟,再找不出第二个元婴期修士,无论是对于佛门传承还是如今形势而言,空无都是较为重要的。 我和空无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大概有些晚了,因为我们在离佛门之地很远的临海之地,在街上走过的时候,一路都是说这个事情的修士。 待到人少些的地方,我问空无:「你要回去吗?」 「你想我回去吗?」他竟如此反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你应该回去。」 我确实对他有不舍,毕竟若他离开,我身边就真的再无一人了。可他迟早要走的,而参透佛道重入佛门,也是他迟早该做的事情。如今魔气四溢,他为我一个魔修维护已然被千夫所指,这时候回归佛门对他而言是刚刚好的事情。 「我若回去,大概很难有重新与你相见之日了。」他停下脚步,转过来看我,轻声道,「你一直不说,但我知道在此事上我终究是负了你的。你若说我留下,我就不回去。」 我抬眼与他目光相对,此时我甚至错觉他的眼中真的只有我。 可我想起佛门寂寥,他曾日復一日地念诵那些佛经,千方百计只为参透佛道,我便明白,我说不出挽留的话。 最后我移开目光,对他说:「回去吧,我送你。」 他轻嘆了一口气,而后道:「我便知你会如此说。」 闻言,我有些气恼起来,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还问我?」 他笑了笑,而后微微垂眸,似是而非地道:「或许我也想,万一你挽留我。」 我的心跳勐然快了些,可很快安静下来。 像是某些心思冒出了个头,但很快就被压下来,再不提起。 我不再回话,沉默着运转魔气,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使用魔气。 其实我也本不该顾忌和害怕什么,我是当世第一位化神后期的魔修,大概也是唯一一位,正道之中的化神后期也不一定有五指之数。 就算我的修为是由他人牺牲而换来,也是实打实的境界修为,更别说我所修魂术,又有上古传承,便是再遇到堕魔当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全身而退之力的。 第142页 而我不用魔气,大概只是为了不让人害怕,也不必为身边人平添麻烦。 可空无也要回去了,他回去后我身旁边再无他人,我不必所想良多,不必在意他人。而他身无灵力,我送他回去也更快更好。 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这时心里是有些怨怼的。 是佛门主动将人送到我身侧,最后又要他主动离开。 而他是那样好的人,太容易让人喜爱。 我来到佛门之地的时候,远远便见佛门外围修士严阵以待。 可我已然有了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实力,那些敌意与偏见我都可以不在意,我只做我想要做的事情。 我送空无下了法器,而后将那玉舟收起来,站在他身侧。 来前空无已然发过讯息,但佛门众人大概没想到是我送人回来,还大张旗鼓地用了魔气。 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佛门弟子大概觉得有些尴尬。 他们没有说些闲话的习惯,只是目光不敢看我与空无。 倒是掌门神色泰然,对我行礼道谢。 我掐诀行了一礼,而后道:「人已经送到,希望你们不要太为难他,我这便离开。」 但我刚转身,便发觉被扯住了衣袖。 「你这就走吗?」空无忽而开口问我。 他之前询问我意见我便很惊讶了,如今在众人眼前,他又这般毫不掩饰地挽留我,我便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我迴转过来看他,想了想才开口:「我在这里不合适。」 「可我还没悟情。」他说得认真。 我一时语塞。 其实我觉得他不需要悟情了,这些日子里,若非我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他迟早要离开,我也会误以为他是爱我至深。 但情爱此事,或许还是当事人最为清楚,所以我犹疑了一番,看了看佛门掌门。 我在此处已然感受到佛门压制了,若当真进佛门自然要受许多禁制。空无本因我受人责难,我也不愿意他左右为难。 于是我摇摇头,说:「来日方长,待有时间你来寻我吧。」 空无拉住我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而后便松开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而后垂眸,轻声道:「我已经还俗入世了,不算佛门弟子。」 他这话似是说了一半,有太多未尽之语,可他说得实在含蓄,连我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着他,周围安静了好一会儿。 最后竟是掌门开了口。 他说:「伏钧道友便留下来吧,佛门有秘法,不至于让你受禁制。」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毕竟佛门之人天生心善,若是单纯不对我有偏见倒也还好,可他这句「道友」出来,再有正道说我是邪道都显得可笑了。 他唱了一句佛号,微微躬身道:「道友虽堕魔却并未胡作非为,也助我佛门许多。空无是佛门佛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知他为人处世有分寸,不至于所行有错。」 「若我当真心有不轨呢?」我不由反问他。 他笑了笑,回道:「那便是天意。」 又是「天意」二字,可这到底真是天意,还是人心? 我也不由笑起来,应声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有话说: 预警:空无有刀 第116章 将渡 我原以为就算卸下禁制,我也不免要受些约束的。 然而并非如此,空无为我画上的梵文竟当真只隔开了禁制,我连魔气都还能好好地使用。虽说我不曾想过要做些什么,但有魔气在身很多事情总是方便许多的。 佛门子弟中有些人自然颇有微词,但毕竟有师长发话,他们也只是多避开我一些。我这才发觉,在佛门中辈分分明,师长命令说一不二。便是空无还俗入世,外界流言恶语沸沸扬扬的这时候,佛门中也难以听得一两句风言风语。 这倒是让我心里轻松了些。 纵使知道他人心有不悦,但没说出口总比恶语相向要好很多的。 至少我现在能自欺欺人,那些人不说我就当他们不存在,我多数时间都不太出门,要么就是与空无呆在一处。 空无却常常要出门去,或是去佛门重地议事,我便在屋里等着,看外头荷花流水一如往昔。 想来当初我在这的日子,已然是过了许久,晨钟暮鼓间的人间佛入了红尘,当年困顿于情爱的我大概也从未曾想过有一日我会堕道成魔。 如此想着,我不由摊开掌心,看黑色魔气在手心翻涌。 天生道体入魔之后仍有天道眼,但看命盘之类的,终究不似从前。 我手心红线已然散去许多,那些炙热如硃砂的红逐一淡去,如今竟是屈指可数。 我知道,其中有一根与空无相连。 「阿钧。」 我听得有人唤我便匆匆收起手中魔气,抬头一看自然是空无。 他在窗边站着,递给我一个木珠。 自我来后,他每日都会亲手雕一个木珠给我,这些珠子是他的心意,也是给我的安神之物。 佛门中魔气比外界淡,可我毕竟是化神期的魔修,有时候心情不免受些影响。 当某日我彻夜不曾闭眼在窗边坐了一宿被空无发现后,他便将木珠附上了安神的术法。 我将那木珠接过来,一如平日般问他:「魔域边界如何?今天辛苦吗?」 第143页 「尚可,不曾有多少变化。」他依旧轻描淡写地应了,而后问我,「越秋风何时来寻你?」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道:「大概还须几月吧。」 我与越秋风自然还有交流,只是他似乎要办很多事情,要祭拜故人,也要解决与师门的一些矛盾。 他对我说:「我有多肆无忌惮,师门待我便有多好。」 这话我是相信的,只是没想到他原来自己也知道,我还以为他是不知人情世故,我行我素。 其实前几日他本来说回来寻我,但听闻我在佛门,便又说其实他还要回一趟秘境,秘境中不知时日,他要待上几个月。 这大概是为我和空无让出时间,可实际上我与空无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 空无问过我这两句,便又要离开了。 我看他背影,忽而觉得他似乎清瘦了些,但我终究不知道还要问些什么。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他明明待我更好,可也渐渐若有若无地疏离起来。 我想他终究是在意师门态度的,但是我来佛门也不全然为了等他,也是为了玄悟。 又等了几日,我也总算是等到玄悟出关见人。 只是,玄悟出关之时,便传出了他即将圆寂的消息。 修为高深的佛门修士大都对自己的生死有所感悟,能在将死之前知晓死期。玄悟入化神期已久,但也不至于此时圆寂,因此修仙界众人都很是震惊,甚至有不少人怀疑此事与魔修有关。 玄悟此时却似乎毫不在意外界反应,应下我的请求与我相见。 这是我第二次在欢喜佛的佛殿中与玄悟相见,却是第一次见他身着袈裟,正儿八经端坐蒲团之上。 未免他插科打诨,我率先开了口:「玄悟前辈,我有话想问您。」 「哎呀,问就问,还那么客气干什么?」就算在这庄严佛殿之中,他仍是这般轻松自在的语气。 这让我沉重心情似乎都舒缓了些,但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了太久,不问不可。 「我想知道,您与天道,究竟有何关联?」我问他。 「这话你已经问过了,伏钧。」玄悟嘆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起来,「我说过了,天道便是天道,与人何干?」 我沉默了一瞬,而后不由道:「天道只是道么?」 这次玄悟不答我了,只是道:「送你那摺扇确实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器,不过那时候我只是随手拿了给你的,并不算我料到你有一劫。事实上,我也没想到你会入魔,我以为我那个傻小子入魔了你也不会。」 「为何?」我下意识反问。 「因为你的道途之上,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他笑起来,但表情中既无苛责,也无可惜。 我垂眸,安静了许久。 或许我真的想错了,但我思来想去,仍是想问那么一句。 我问他:「前辈认为,天命存在吗?」 而这话,我也曾问过,问过空无,问过天道,问过自己。 我唤他前辈,是希望他以前辈之名答我。 玄悟大概也听出来了,于是这次他似乎想了想,而后才正了正色,道:「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 我微微一愣。 还未等我沉思,他又转而一笑,道:「与其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倒不如想想眼前。我还想安安静静圆寂呢,收了空无这傻小子真是我一辈子败笔,让我这时候都得出来给你们操心提醒。」 「空无?他怎么了?」 问这话时我已然不安起来。 玄悟却又反而笑起来,道:「他当真没和你商量吗?镇守魔域这事儿,佛门那么多修士做不来?非少了他一个?不过是有非他不可的事情罢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乎在观我神色,而后才道:「佛门有相当于魔域结界的后手,只不过需要天生佛骨作为法器,镇压魔域。佛骨自来没有可取出的法子,可若这佛骨在人身上,那人此生不得出魔域。」 「你觉得,那傻小子会怎么选?」 闻言,我下意识摸了摸腕间串着的木珠。 无需问我也知道他会如何选。 但我忽而想起不久前,他问我:「若我来世转生成一棵树,你可会常来看看我?」 我那时笑,回道:「若是你,我日日夜夜都来。」 第117章 悟情 我想玄悟应当是有心提醒,有意撮合我与空无。 但离开后,我却没有依照原来所想去寻空无,而是继续待在了住处。 我在等,等他亲自与我说。 空无总是太被动也总是让我觉得若即若离,我也不是完全不难过的。我与他曾经明明白白说过许多遍,我不希望到这个时候了,我依旧要亲自去问他,他才愿意与我谈一谈关于他的事情。 或许我是矫情了,可人总有矫情的时候,我若能时时刻刻都冷静,也不至于此。 我在床上躺了许久,脑海中似乎纷纷乱乱想了,可到头来什么思绪也没有,好似什么也没想。 我终于在暮色冥冥之时等到了空无。 他依旧守礼,叩门问道:「阿钧,在否?」 我应了声,却没立刻起身去开门,只是问他:「有什么事么?」 「阿钧。」他又唤了我一声,接着却沉默许久,而后才道,「我想与你说一件事。」 第144页 我闭了闭眼,压下心里一瞬间的烦闷暴躁,翻身下床,前去开了门。 心口像是堵了一口气,我想我应当是在生气,可我似乎没有立场生他的气。我一早就知道他迟早要走的,我留不住他,也不应当留他。 可他要抛下我,亲自去做一些事情,我又心神不定。 我不让开路,就开着门,站在门口问他:「什么事情?」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嘴角笑意竟然深了些,而后问我:「阿钧,你在生气吗?」 「我没生气。」我立刻回他。 说完我就觉得是我幼稚了,要么就是魔气又影响我心智了,让我半点心思都藏不住,只会遵从并不那么好的心情。 空无微微垂眸,对我摊手递出又一颗木珠。 我看着他手心的木珠,没有伸手接,只是道:「今日你送过了。」 「这个是赔礼。」他说着,轻柔地握住我的手腕,将木珠放入我掌心。 我抿了抿唇,竟在这一刻忽而觉得静了下来。 一日纷繁心绪皆散去,我让出路迎他进来。 坐定之后,我语气平静地对他道:「你说吧。」 其实,我大概知道他会说什么了。 果真,他说:「阿钧,我会去魔域边界镇压魔气。」 我应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挽留不必,祝福也不需要。 我除了表示我知晓,似乎确实无话可说。 但空无问我:「阿钧,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沉默了一瞬,反问他:「你悟情了吗?」 他的眸光闪动,许久之后才轻声道:「我爱你,也捨不得你。」 我不由笑了笑,笃定道:「你悟情了。」 其实我早该知道,在他返回佛门那时候,在他问我想不想他回去的时候,在他众目睽睽下挽留我的时候,他便已经悟情了。 不懂情的他,不会争取也不会挽留,更不会明白所爱是两个人的事,此时来告知我他的决定。 或许我该为他高兴,他毕生所求终有归途。 但此时,他对我说:「你不要生气。」 我摇摇头,依旧说:「我不生气。」 空无抬眸看我,与我对视良久,最后道:「阿钧,我已经努力靠近你了,可你总在原地不动。」 我愣了愣,「我便是动了,又能如何呢?」 他却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魔气会影响你,也会影响修仙界。我从前总想慈悲为怀,心在天下,可如今悟情才明白,不知人间苦,是渡不得众生的。」 「阿钧,我去镇压魔气,是为天下人,也是为你。」他忽而站起来,倾身靠近我,极轻地在我眉心印下一吻,「我所爱只有你一人,因你悟佛道,也是因你爱众生。」 「我雕了一百零八颗木珠,日日夜夜地亲自执刀。我所求不多,你来见我一次,我便给你一颗,你来见我这余下的次数便好。」他顿了顿,很认真地问我,「好不好?」 我怔怔看着他,而后伸手按住他的后颈,用力地吻上去。 吻后,我问他:「你要亲为什么不用力一点?你要喜欢我为什么不早说?你要镇压魔气,为什么非要疏离我?」 「是我不好。」他眨了眨眼,贴近了拥抱我,「我怕你生气。」 我笑了一声,对他说:「我确实生气,你只要我见你不足百次。」 「我的余生太长了,百次怎么够。」我说。 他一下子笑起来,难得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低头来亲了我一次又一次。 我任他作为,抬眸间才发觉夜幕已降,清冷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那月光落在我与他十指相扣的指间,落在我手腕的木珠上,落在他起伏嵴背的印文之上。 我将手盖上去,摸到了顺着嵴椎而下的许多痕迹。 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刻进了骨血之中。 我不由问他:「疼吗?」 「疼。」他如实回我,却笑着低头埋首在我侧颈,低声道,「可想想你,也没有那么疼。」 我手上的力道下意识轻了轻。 其实也想得到,这类以身为法器的术法,大都是流传下来的古法,伤及根骨怎会不疼。 我与他相识太久,上一次如此亲密的同枕相拥也在太久之前,这一刻我竟觉得心动。好似年少之时,我情窦初开,只为一句简简单单的拙劣情话,便窥见满满情谊与弥足珍贵的真心。 情盛之时,我恍惚间见他弯身吻我,舌尖尝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咸苦。 我抬手摸了摸他鬓角,指尖被水意润湿了,透着些许冰凉。 或许是我神智模煳,又或许是思绪沉浮,鬼使神差,我竟开口问他:「你哭了么?」 我听见一声笑。 回过神来,我想我大概是魔怔了,才会问这么一句话。 被弄哭的是我,他怎么会哭呢? 何况他要入佛道了,佛是不会落泪的。 一直到次日天明,我与他谁都不曾歇下。 旭日初升的时候天是极明艷的颜色,日光明亮,将他写在我手臂上的梵文照得泛了微光,让我想起几日前的那时候。 他姿容秀美,微微垂眸,神色认真,好似眼中唯我一人。 作者有话说: 刀而无穷无尽也 第145页 第118章 倾覆 后来空无要再送我木珠,我却不再收了。 他那日送我两颗,刚好十四颗木珠被我串起来戴在手上。 佛门十四佛珠,象徵十四无畏,一切众生同一悲仰。 我是他的众生,他亦是众生之一。 说开之后,他以身作法器的过程也不再避开我,我想去见便去,可我知道他大概不愿意我去看,可我偏要日日都去。 看锋利尖锐穿透皮肉,将一个个字符刻进骨血,那些纹路掺杂着阵法与佛力,以人血肉之躯为载具,怎会不疼。 他那时候总是闭着眼,默念着某些经文,从不看我。 但我看着他,偶尔想起那日他对我说的那句话。 他说,阿钧,我已经努力靠近你了,可你总在原地不动。 我想我曾经也奋不顾身,不自量力,大概越是成长越是明白无奈与失望,于是犹豫不决,举步不前。 就算靠近也毫无结果,于是我再不上前。 而我后来才知道,以身躯为载具而生的秘法,他此后不仅不可出魔域,也不可再开口说话。 秘法最后落成前一天,我与他在荷花池边相依偎而坐,彼此沉默许久。 我盯着波澜微起的湖面看了许久,最后竟觉得昏昏欲睡。 修道之人大可不入睡,但也不是不会有困意,不修炼的夜间也总会犯困的。这困意来得巧,恰可任我压下许多纷乱思绪,任由今日无所事事地过去。 于是我靠着空无的肩头,伸手拥抱住他,窝进他的怀里。 好似明日恰似今日,明日醒来依旧如今日,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嗓音沙哑艰涩,低低地唤我:「阿钧。」 这两字似也难开口,我以为还有后话,可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直到我从半梦半醒中清醒,清醒地等待,等到第二日天明。 未曾等到后话。 激活秘法的最后一步要前去魔域,这次我自然也跟着去了,但那一步施法结印的佛修太多,我一个魔修也不适合靠得太近。 我远远地站着,感到某种令我不适的气息蔓延开来,最后金色佛光乍现。 我摸着腕间木珠,思绪迟钝地想我这一路走来失去的人,有多少是迫不得已,有多少是我不敢向前,却忽而发觉大概要离开的人总会离开。 谢映白入魔成鬼,伏阴换命救我,俞青自沉江河,容玉与天合道,空无以身镇魔,我不是不曾努力过,可最后这些都是他们的选择,他们自得的归途。 秘法初定,佛门自然还需要空无,我一身魔气不与佛门相融,未免变数不应当再留在这里。 我抬头看天际,看那佛光渐渐隐去,忽而发觉此刻我竟又孑然一身。 我转过身,运起魔气离开。 越秋风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有些思念他了。 半是因寂寥,半是因为爱。 我漫无目的,干脆入了魔域深处看看。 我之前也来过魔域深处,这里的魔气比外界浓了许多,但原来的面貌是生长着那些狰狞肆意的草木,如今却显得有序许多。 在更多的地方,我甚至看到了拔地而起的建筑,大概是新建的,风格杂乱无章,应当是那些魔修按着自己喜好建起来的。 与修仙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显得空旷许多,便是魔修相遇也是各走各的。 因而,忽而传入耳中的喧嚣便显得突兀。 我这才发觉这竟是一处城池。 城门随意用青石堆砌着,城门之上是以剑气刻出的「魔域城」二字,笔画粗狂随意,却铁画银钩,笔势飞扬。 我抬头看了看,竟觉得有些熟悉。 可这熟悉感太缥缈,好似离我看到这样的字隔了太久,雾蒙蒙般窥见得一点端倪。 我走进城门,竟也看到了街道与来往人流,却比修仙界的许多城池凌乱自在,嬉嬉闹闹,甚至有人当街打斗也无人去拦,反有人围观喝彩,唯恐天下不乱般。 我怔怔看了会,大概也染上了几分热闹,刚刚的寂寥感如潮水般褪去。 「还有人么?来来来,看不惯我大可来战。」 喧闹之中,这句话突然落入我耳中。 像是深深潭水砸入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巨响,溅起极高的水花。 我想是我幻听,因为那声音太熟悉了,太像是年少时的谢映白。 可我还是忍不住循声去看,隐约窥见重重人影之外,有人一身鲜艷红衣,披散白髮,姿态肆意张扬。 白髮。 我刚要转开的目光勐地一顿。 入魔后的谢映白也是一头白髮,甚至他残魂的那具身体也是白髮。 清朗音色带着少年意气,混着刀剑相击的声音落入耳中,我不由上前走了两步去看,竟当真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 与年少的谢映白有六分相似,余下几分更像苍梧,却也更年轻。 我一时愣在原地。 从前种种似江水覆没而来,我不由屏住唿吸,像是身处幻境,只怕一转眼这幻境便碎了。 可那人群之中的少年不曾注意到我,见无人上前便嗤笑一声,抬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 「看来今日城主还是我啊!」他灿然一笑,还不忘挑衅众人,做足了年少轻狂的模样。 第146页 可无人指摘他,周围魔修笑的笑,喝彩的喝彩,还有问他下次约战的,热热闹闹,宛若众星拱月。 我想起许久之前,在淮南之地,年少的谢映白鲜衣怒马,众人拥簇。 是纨绔子弟,也是意气少年。 我不敢上前,也不敢退一步,只是死死盯着,眼眶泛了酸。 是或不是?他曾復生一次,我却不敢奢望第二次。 犹疑间,少年已然要离开了。 我下意识追逐而去,却见少年迎着人群中走去,身后有少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笑意盈盈。 他也不推拒,回眸应声,眉眼顾盼飞扬。 那少女侧头间露出明艷五官,笑颜如花,看似乖巧却又媚气横生。 我脚步一顿,认出了那人。 那是今雾。 记忆中都城山寺被隔绝的风雪,似乎一下子倾覆下来,落在我心头,泛了透彻心扉的凉。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点尾声,争取520之前完结。 第119章 临冬 世俗界又到冬季了,黎都前几日下了雪,城中银装素裹,街上人影寥寥。 过去千百年岁,四季却依旧,当年我与谢映白分离时恰逢白雪,如今归来依旧雪落满城。 只是如今的世俗界,没有淮南府,没有风流肆意的淮南世子,也没有当初盛世歌舞。又是朝代更迭,战乱刚过,连黎都之中那些伫立不动的府邸都只余下了七八分空壳,剩不下几分人气。 落尽了叶的树木在白雪中宛若纯黑,似白纸上徒生的裂痕。 我落在一处屋檐之上,俯瞰这浩浩古城,只看到了物是人非,时光如江河奔流而去,万物成尘土,故人作白骨。 我从来知道,修道之人破命便不算人间客,最是冷心冷情,只求大道登仙,与天同寿。 可人终究是人,往事不可追,七情六慾便如烈火焚身。 我从前在世俗界听过一句诗词,时至今日忽临心头。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知道在这早已找不到几分当年的痕迹,不过是终究忍不住回来看看。我想起当年谢映白送了我许多东西,我那时便觉得余生漫长,我自己陪他百年何须死物,便将那些东西一一收起,埋在一棵树下。 可后来他与我坦白,却不再送什么给我了,我便也忘了。 我闭上眼,掐诀运法,感受着天地间的气息,竟也若有若无寻到了些踪迹,便干脆将那些东西取了出来。 我许多年前埋下时用了个拙劣的术法,如今术法已然损毁得差不多,好在其中的东西还维持着当年模样。 平安锁,摺扇,书画,还有一把匕首。 这些都是谢映白当年用过的东西,上面也留存了他的气息。 我抱着那半朽的木盒,垂眸看了许久。 我想我不该再去扰他,可要我就此罢手又实在不甘。 毕竟,他是我情之所起,不得而终。 于是我终究是抬手结印,以魂修之法,就着这点微末气息去探寻天地魂魄。 我早已做好了失望的准备,可我竟当真在天地间寻到了生魂之气。 然而,这生魂之气破碎不全,还混杂着别的气息。 这抹气息似曾相识,可我想来一时又毫无头绪。 我迟疑沉思半日,又接到了越秋风的传讯。 「阿钧。」他的声音隔着千里传来,混杂着些许风声。 我本不该如此脆弱,可我听他轻声唤的这一声,某些情绪便好似决堤,瞬间便落了泪。 看空无以身为法器时我不曾哭,送他离开时我也不曾落泪,见到那魔域城中少年我也不过红了眼眶,但我这时忽而觉得难以忍下去。 活了千百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实在丢脸了些,可我实在难过得厉害了。 我落着泪,握住那传讯石,对他说:「秋风,我好像……看到谢映白了。」 那一头沉默了许久,而后他问我:「阿钧,你在哪里?」 我抬头看看天际,应声道:「我在世俗界。」 他声音很轻地对我说:「可是,阿钧,魂飞魄散之人是没有轮迴的。」 「不是轮迴。」我如此回道,却又戛然而止。 我想我将对另一个人的思念与爱恋说与他听,未免也残忍,于是我压下情绪,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寻我啊?」 「快了。」他顿了顿,復又问我,「你哭了吗?」 我沉默了一瞬,眨了眨眼,说:「没有。」 然后,我将传讯掐断了。 因为我忽而想起那抹气息是属于谁的了。 那是属于越秋风的凌厉剑气,还混杂那浸染了沉沉血煞的魔气。 我一时竟错觉头晕目眩,青天白日朗朗干坤都倾倒,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啪」地一下将木盒合上,收入干坤袋中,慌慌忙忙再回修仙界魔域之中。 可这时的魔域中人来人往,却不见我想见的那人。 我用术法去寻,但那生魂之气混沌不堪,寻得艰难模煳,费了我不少力气,再跟着寻去的时候,却是今雾先发觉我了。 我不曾遮掩自己的行踪,她要发觉我也不难,而她扭头与那少年说了两句,復又以灵力传了密语给我。 「您想知道什么,先来问我吧。」 我下意识顿住脚步,不再上前了。 第147页 那少年也发现了我,抬头看我一眼,却是全然看陌生人的眼神,对我笑了笑便扭头离开了。 我被那眼神定在了原地,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能怔怔地看他。 我见过他眼眸似星辰入夜,见过他眼中情谊热烈深沉,也见过他满眼恨意与怨怼,唯独不曾遇到过他这般看我。 风轻云淡,恰似陌路相见,无悲无喜,不怨不怒。 「您还放不下么?」今雾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我转而看她,道:「若是那么容易放得下,我何至于入魔。」 「我本以为,您入魔是因其他人。」今雾轻轻笑起来。 我摇摇头,不愿与她说这个,转而问她:「他是谢映白吗?」 「没有记忆,魂魄不全,您觉得他是吗?」她如此反问我,转开目光去看那人离开的方向,轻声道,「我诱您入魔,是因为嫉妒。但如今想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初次见他,他便是魔修了,可他救了我,我便最爱他。我那时候便在想,若是他不曾入魔,不曾受那些折磨,该是什么模样,我如今也算是见到了。」她顿了顿,又侧头来看我,眼中神色莫名,竟似有几分怜悯,「有些事情,我想是该说给您听的。」 「他的魂魄分成了两份,一份是以魂引相连的主魂,却包含了那一缕原初魔气。另一份则是存于傀儡中的残魂,是我让他将那傀儡交给我,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也千方百计要他活下来。只是,您入魔到底有几分是因我的浮生花,有几分是因您自己,还是因您亲手毁掉魂引放出魔气,危害众生,这便说不明白了。」 「爱本就从不是什么纯粹的东西,如今他魂魄不全,记不起从前,也记不住身边的任何人,同样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您与他的过去,也不如不再提了,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今雾笑起来,神色温柔地道:「此后,他永远是风流肆意的少年郎。」 她说了这许多,我连一句话都接不下去,我想她说的或许是对的。 然而,这一瞬间,我忽而又想起来。 当初谢映白对我说,他早就疯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结局 第120章 别君 就当我多愁善感,心有魔障,不想这样靠着外人告知我许多事情,便要不明不白与谢映白归于陌路。 我对今雾说:「我不要一别两宽,我想要有始有终,不撞南墙心不死。」 今雾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您可以去试试。」 她不阻拦我,甚至让开道路让我过去,只是提醒了一句:「他只记得一个时辰之内的事情。」 我点点头,对她道了一声谢。 毕竟让谢映白活下来的人是她,始终相伴的是她,我只不过占了那难得的喜爱,却让他一步步落得如今的地步。 或许他如今已然不能称作谢映白了,可我仍忍不住唤他:「阿白。」 他回头看我,露出一个笑来,却道:「你以前认识我?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好意思啊。」 我沉默了一瞬,也笑了笑,摇摇头说:「没事。」 我心中踌躇,思来想去难开口。 莫非要我一开口对他说,你我曾经相恋,却不得而终?还是告诉他,我不得已负他,又不得已伤他?亦或是,说他已然记不得我却放不下的那些事情? 可时过境迁,他大概也不需要那些往事与故人。 见我不开口,他又笑得眉眼弯弯地对我道:「我看得出来,你很厉害,能和我打一场吗?」 我闻言一愣,不由道:「我不是剑修。」 我隐约记得,多年之前,我与他初见便打了一场。 他那时还是淮南府娇惯出的性子,嚣张跋扈又娇气无赖,没理的事情也不饶人,转眼却又好声好气要与人交朋友,是少年天真的性子。 他摇摇头笑道:「不是剑修有什么关系,你不也用剑?压压境界与我打一场?」 「你为何要与我打一场?」我忍不住问他。 他侧了侧头,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也不明白,大概我比较好斗?自我醒来,我总觉得要变强,要变得天下第一厉害,好像这样就不会失去什么一样。」 说着,他又笑出了声,倾身靠近了些看我,道:「你从前与我相识么?要是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一下呗。」 他一下子靠得近了,我看那熟悉眉眼便出了神。 神色飞扬,顾盼生姿,这样的谢映白我太久没有见过了。 世俗界的那五年已经过早在我的记忆中模煳了去,只有谢映白是鲜活的。 他是泛黄纸张中的色彩明艷,是破旧画卷上日日如新,是满目疮痍后余留的钝痛,是我流转人间遗失错过的明珠烈日。 我终于明白,也是我执念太深,越强求越是不可得。 「怎么不说话?你想到什么了?」他又问我。 我回过神来,听到我自己说:「没什么。」 顿了顿,我也对他灿然一笑,道:「那或许只是你好强吧,应当没什么缘由了,我刚刚只是在想,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啊?就算魂魄补全,说起来毕竟也是同一个人嘛,肯定是一样的了。」他似乎觉得我的话有些好笑,转而又问我:「那你和我,打一场吗?」 第148页 说着,他的手已经摸到剑柄上去了。 「打,怎么不打?」我笑着应了声,也找出把佩剑来。 我虽不是剑修,却也是常常用剑的,剑术自然也不弱。压了修为境界,也能与他打上一会儿。而这大概是我用剑最为认真的时候,一招一式都专注,只是最后与他相角力时,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一时漏了破绽。 他的剑很快,抓住这一抹破绽便架到我侧颈边上。 「我赢了。」他笑着道,语气是听得出的欢快。 「是的,你赢了。」我说。 他收起剑来,忽而道:「我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虽然我过一会应当就不记得了。」 我微微垂眸,一边收剑一边道:「既然不会记得,那也不必问了,无妨的。」 说完,我一时沉默下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今雾,长长嘆了口气。 这一口气,像是要把某些沉沉压在心头的东西吐出来,企图求一个痛快。 然后,我对他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先离开了。」 他点点头应了声,扭头去唤今雾了。 我看着他,轻声道:「那以后,有缘再见。」 他一时未曾迴转过来看我,我也不曾再等他回话,只是召出法器离开。 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直到漫无目的地行了很远,我方才从空茫茫中转醒过来似的,抬头看向天际。 我如今才后知后觉,天下之大,我竟无一个归处。 我忽而便想要喝酒,我这辈子不曾醉过,却忽而想要一醉,聊以解千愁。 法器转来转去好几圈,我终于是喝醉了,迷迷煳煳到了魔域边界,便想起空无来。 佛门特地在魔域边界设了一座佛寺,我记得之前听闻整个佛门都要陆陆续续搬来此处,但此时这佛寺中是没有什么人的。 空无身上的秘法能遏制魔气蔓延,将魔气镇压在魔域之内,却不能如魔域结界那般阻隔魔修,而我身上术法未解,不受佛门术法的威压,自可在其中来去自如。 于是我收了魔气,一路梦游似的入了寺内,去寻空无所在。 我寻到他的时候,他正闭目跪坐于大殿之中,大概是在冥想。 若我清醒,我定然不会去打扰他,可这时我跌跌撞撞走进去,竟一时想不起我为何来此了。 只是头脑昏昏沉沉,明明身无痛楚,却好似处处不得意。 空无扭头看我,似要站起身来迎我,但我已然一头撞进他怀里,无骨似的赖着。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发顶。 我闭着眼,将脸埋在他胸口,紧紧抱住他,过了好一会儿,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已然记不起为什么要哭这一遭了,可我觉得我该哭。 他安静地拥着我,待我停下来,低下头吻了吻我眼角。 于是我终于想起来,他已然不能开口说话。 大概正是因为他什么也不说,我竟渐渐安静下来。 静下来后我便泛了困意,半梦半醒地,我闷声说:「抱歉。」 大概连我自己也不明不白,这句抱歉到底是说给什么。 第121章 殊途 我睡了一场,醒来时天光大亮,这佛寺大殿已然换了个模样。 殿中再无佛像,换了清泉流水,处处荷花开,明媚日光自窗外照进来,一片明亮开阔、 我仍呆在空无怀中,他似乎自始至终不曾动过。 清醒过来后,我便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一则是我迷迷煳煳扰他清净,二则是我不明不白赖着他大哭,三则是他悟情后,我一个魔修便不该与他来往,却还是来找他,甚至让他这般一动不动抱我一晚上。 我想我这性格,大概实在不适合修道,也不像个修道之人。 修士修炼起来最少也是千百年,人间百转,所见太多便觉得事事皆自然,也是事事都无常,大喜大悲便都淡去。 大概是我所歷的年岁太少,修为都是他人给的,遇到的人又太多,有的人一辈子遇不到一个情道有缘人,我却所见所交都是情深缘浅。 昨日情绪太乱,或许是短短时日内所知道的事情,我昨日只想着逃避,情绪稳下来便开始考虑之后的事情。 大概是知道我醒了,空无忽而握住我的手,在我手心落字。 怎么了。 我沉默了良久,不知该将这事情从何说起。 说我旧爱成殇,所爱非人,还是说原来那书上说的不假? 天生道体生而优柔寡断,多情重情,而我这一生,当真是命途多舛,所遇多恶。 原来所有的真情都掺假意,假意也藏真情,我所求纯粹无一而得,皆是无疾而终,终归陌路。 最后,我自他怀中起身,轻描淡写地道:「只是忽而发现了一些事情,原来熟知的人有我并不熟悉的一面。」 我想了想,又话音一顿,而后才接着说道:「大概……终究是我心切,所遇非人却不查一分,一叶障目不知实情。」 想我这一路走来,大概也总是轻信于人,总以为许多事情大可不在意,非要故作无事可摧,可到头来事事放不下,事事都成苦果。 空无握紧了些我的手,又落了一行字。 他写,人人皆如此。 我微微一愣,不由笑:「怎会人人皆如此?不至于人人都似我这般傻。」 第149页 并非是你傻,他继续写。 是因情不自禁。 他写得有些慢,大概是为了方便我辨认出来。可他写得如此慢,竟让我生出太过认真的错觉,而他落字之时仍在看我,神色宁和沉静。 我的心跳忽而快了一拍,似是清风扰树梢,纷纷落了一地的叶。 「空无。」我笑了笑,自他手中抽出手来,对他说,「你再这样,我就走不开了。」 他抬起手来,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 可我不将手给他了。 我说:「再等一等,等我静一静,待我将要做的事情做完了,要想的想明白了,再来见你。」 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若即若离了,我若对他心动就该留下来,可我还要去寻越秋风,我不能扰他又不陪他,让他动情又要他忘情。 欢喜佛不是无情道,是不必忘情的,可有时候不忘比忘了还要痛苦。 因为相思似刀,妒火如焚。 「你等一等我,我早日回来。」我撇开目光不看他,只怕我一看这话便说不下去了。 说完,我转过身出门去。 走出门外好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我看到大殿之中机关变幻,莲花流水又改做肃穆大殿,佛像高居,三两烛火,满室空旷只有他一人端坐,有檀香悠悠透出一缕。 他抬眸看我,正迎着照进去的光,那光落在他眼中,似湖面上粼粼波光,处处动人。 他对我笑了笑,微微颔首,似是在说我等你。 心头沉沉压着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我也不由笑了笑。 空无对我也是不同的,我隐约明白过来为何我醉了会迷迷煳煳跑进来,大概潜意识里知道,只有他能包容化解我所有的失意。 就如初见那般,我背着万人的罪孽,心中一半是伤情一半是愧疚,而他对我说,我与佛门有缘。 有缘便是有缘。 离了佛寺,我定了定神,而后才取出那颗传讯石握在手中。 传讯石上有三四道灵力的痕迹,看来是越秋风三四次试图与我说话,可我那会儿不是醉了便是睡了,半点也没回应的。 我正这般想着,越秋风的传讯又来了。 这次我接通了,可那头许久不曾传来声音。 于是我先开了口:「秋风。」 「我在。」他的声音沙哑,很缓慢又庄重地应我。 「谢映白……」我顿了顿,终于想好了后话,「你对他,做过什么?」 越秋风沉默了一瞬,而后才道:「撕裂魂魄,以他的魂魄补我故人,为私慾以他暂存魔气。」 他的语气渐渐沉了下去。 「疼吗?」我问他。 「疼,会很疼。」他如是答我。 我如今很理智,于是我清楚明白,那个时候的他大概不知道谢映白与我相识。而当年修无情道的杀道剑修,也定然不会有多少怜悯之心。 伤人至深,也可面不改色,一心入魔所行皆非正道,也死不悔改。 我也曾想,我与越秋风所交不多,他何来的深情与在意呢? 如今想来,大抵因愧疚而起,因真情而忠,暗中相观太久,自有情深。 而大概人总是如此,未伤及自身时便可作壁上观,待到因果轮迴报应,只能悔不当初。 若当年越秋风选中的人不是谢映白,我不会因此入魔,我不入魔便不会与空无纠葛,我不为谢映白入魔或许也能坦然接受伏阴,后来许多种种或许都不会发生。 可我又细细一想,若我与谢映白陌路,许多事情可会有不同的模样? 似乎也没有。 我不会拒绝伏阴无理要求,无法阻止俞青自沉江海,也不可能不与空无相见。 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有各种的理由来我身边,也有各种理由离去。 是天命吗? 我沉默地想着。 或许也是人为。 因为我优柔寡断,伏阴风流多情,俞青惶惶不安,容玉心思深沉,空无一心悟情,谢映白命途曲折过刚易折,越秋风的往事不可追。 如此,所歷种种,殊途同归。 第122章 独行(正文完结) 我转念一想,便想了许多。 千百年似乎太长了,长到人间朝代更迭不知何几,物是人非事事休。但千百年又好似太短,短到我转念之间,便将我这一生所歷众人都数过,想来竟寂寞至此。 我对着传讯石,一字一字地说:「越秋风,你的剑我还你。」 越秋风许久不曾回话。 我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如今在哪,我去寻你。」 「阿钧。」他语气很轻地唤我,嗓音沙哑,孩子似的问我:「能不能不还啊?」 或许再早上几日,我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逼他到这幅模样。他本是杀道的剑,是沉稳如山岳,出剑如千军万马的越秋风,也是自初见起便待我极好的人。 我这一辈子,千百年来至今,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待我好了。 他来我身边未曾有求于我,一路相随未曾有害于我,到后来又将他的剑给我,将他余生喜乐加之我身。 可我心底终究过不去那一关,我忘不了入魔后难捱的日日夜夜,忘不了再见谢映白时,我的少年似鬼似魔,疯癫偏执,再不復当年模样。 每一想起,都是锥心之痛。 第150页 若我当真一时压下这些妄念,看似平和与他继续下来,将来的时日想起这事,也不免心生怨怼,反是不妙。 与其来日生怨,倒不如今日断了干净。 我微微垂眸,盯着地上肆意生长的草木,缓缓回道:「越秋风,我握不住你的剑了。」 这句话说得艰涩,好似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嗓眼,让我这句话的尾音沙哑,一字一字都说得艰难。 可我已不会再流泪了,毕竟泪水无用,徒增可怜。 越秋风沉默了一瞬,而后对我道:「我不会收,你若是不要了,便扔了吧。」 这句话后,传讯断了。 越秋风自己掐断的。 我握着那传讯石,站了许久,从干坤袋里取出越秋风亲手交给我的剑。 那是他的本命剑,一个剑修的剑便是他的半身,可我如今要与他相离,他便也不要这把剑了。 我将那把剑,同着那颗唯一一颗用于和他传讯的传讯石,一同放在了地上,而后离去。 魔域多风沙,我起身那一刻,有风唿唿吹来,迎面打在我脸上,也让草木砂石将那把剑覆盖了大半。 我不曾再低头看,而是抬起头来,朝着远处而去。 我想去世俗界,独自一人走走,独自一人看看这人间,只为自己去见山川流水,世上百态人情冷暖。 或许习惯了一个人,也就放得下了。 世俗界万事更迭都比修仙界快,爱恨纠葛与人情变迁也比修仙界多,我每到一处便停一阵,当是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折子戏。 我不记得当初伏阴遇见我的战场在何处了,但我去许多战场看了看,都是一样的萧条冷肃。曾经的古战场有的不再是战场了,生了遍地的杂草,也有孩童嬉闹。 我如今想起初见,却依旧只记得伏阴,那些背景都是他的陪衬。 他容貌昳丽,环佩琳琅,腰间铃铛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我还记得曾经阿爹阿娘在的地方,可如今那里已换了山水人间,举目是繁华城池,再不见从前模样。 我也又去了淮南,淮南河岸的花街繁华热闹,依旧有许多文人墨客,意气少年,也有美人如花,起舞翩翩。 我乘着小舟入江,看两岸灯火连绵,水中似有星河顺流而下。 有貌美少女在花船上看我,笑嘻嘻扔来一朵绢花。 我愣愣看着,未曾去接。 那少女便笑起来,连着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起闹,嬉嬉闹闹说我不解风情。 而后人群散了,我在河面上将那绢花重新捞起来,用术法烘干了,发觉是一朵牡丹。 牡丹意为圆满,不是求爱之花,单纯祝福之意。 我后知后觉,抬头去看已然远去的花船,只见人影重重,诸人来去,皆是陌路。 但我却不由笑了笑,施了个祝福的咒,将那花重新送上江面了。 我重新走过江南的时候是春日,江南烟雨依旧,杏花常开,一如往昔。 如今这一一走过了,我才恍然惊觉,原来世俗界我都一一走遍了,我所遇的那些人,原来留给了我许多最好的回忆。 那些半真半假的爱语与温情,追忆起来原来处处可见。 路过黎都的时候,我去庙里看众人求籤,这才发觉有个月老庙,众人求了签,将心愿写在另一面,用红绸挂在树上。 我仗着自己有灵力,隐去身形,飞身去看那些签文。 看来看去,种种情爱,真心实意,皆动人心。 风来的时候,将那满树的红绸都吹起来,那些木籤撞在一起,有支木籤落下来,我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 低头一看,那木籤上正写着「佳期如梦」。 我翻转过来看了看,只见背后心愿写得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如稚子初学,只写了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但求如愿以偿。 我将那木籤系回了树上。 而后我又在黎都的街上走了许久,大概这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于是也最为留恋。 走到半途,我突然感到魂魄被牵扯了一下,不由顿下脚步。 耳边隐隐传来诵书声,再抬头一看,这里是一处私塾。 能让我的魂魄有所动静,只有一个可能。 伏阴的魂魄补全,轮迴再生了。 我想了想,悄悄入了私塾内,透过窗子朝里看去。 而这时,恰巧那窗子又被推开了些,有个小孩探出头来,正与我对上目光。 他一出现我便感知到了,这便是伏阴转世。 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脸上神色却并不活泼,见到我后一愣,竟开口问:「你是天上的仙人么?」 我想我也不曾御剑飞行,又不是生得仙风道骨,怎么他一眼就觉得我是天上仙人。 于是我摇摇头。 那孩子歪了歪头,还要问些什么,那前头夫子却来唤他了。 他转头那刻,我掐诀隐去身形,离开了此处。 私塾旁便有文人墨客相聚的茶楼,有人半醉半狂高声唱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 「莫强求!」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后有剩下几人的独白番外,还有一些人的if线he番外,微博上的某些番外最后搬过来 第123章 藏剑(越秋风番外) 越秋风从小便明晰的一句话,是刀剑无情。 第151页 因而,无情剑道是剑道巅峰,是天地无上道,是他此后都不改的道。 他有天生剑骨,于是他生而便该为剑修的。 这些话,他的爹娘与他说过无数遍。 他生于修仙界的一个剑道世家,父母皆是剑道中的佼佼者,但他的父母修的都不是无情杀道,而是无情空道。 大概是入了「空」境,于是父母之间的情感并不热烈,甚至他常常觉得那两人在一起,或许只是为了有一个孩子。 但因他有天生剑骨,这一切似乎又有些不同起来。 因为他大可问道剑道巅峰,受人众望,纵使以亲族之血问道,在所不惜。 越秋风也本以为,应当如此。 他在剑道之上的造诣与领悟同辈无人能及,修为一日千里,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万剑宗首席弟子,且迎来他剑道的第一次瓶颈。 为追求无上剑道,他走的是杀生证道的路子。 第一杀血亲,次则杀同门,而后杀所爱,此后断情绝欲,出剑无情。 本该如此。 可生而为人,孰能无情。 而越秋风这人大概生来也与他人不同,杀生证道之人,大抵是杀第一人心有触动,而后杀的人多了,再出剑就没什么感慨。 可他杀第一人时面不改色,虽心有所动却不曾手软一分,到后来却越来越迟疑。 他不明白剑修为何要杀生证道,若这些人都杀尽了,他身边还剩下什么呢?就算得登大道,也不过独自一人。 与天同寿有何可求,移山倒海也大可不必,他不愿修这剑道了。 开始这念头不过是隐隐约约的,到后来便明晰起来。可他是万剑宗首席,是众望所归,他的剑道是以亲近之人的血换来的,他无路可退。 直到后来,误入了秘境遗址,得了传承。 那一处确实是有难得的远古传承,却皆非正道。 那是上古大战之后,魔道众人的埋骨之地,真正的传承,其实是魔道。 大概是因为伏阴那时修为尚浅,未曾进得秘境深处,他却是实实在在入了魔道,且有了将灵力与魔气转换的秘法,姑且可伪装为正道。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早便入了魔。 大道无情人有情,非要以人为天道,何其可笑。 他不愿修这正道的剑。 而在那秘境之中,他也知道了关于魔域结界的许多事情。譬如这道结界也并非正大光明,不过是正道谋略棋胜一招,而以原初魔气为基地所设下的结界自然也并非良善,是以吞噬其中魔修的魂魄来维持自身延续的。 他得了传承,也应下了那个毁掉魔域结界的要求。 只是,越秋风如何也没想到,师门送与他的剑中竟隐含着一缕原初魔气,这一缕魔气在他虚弱之时勾动了他身上的魔修传承,泄露了魔气。 宗门之内皆惊,要为他解心魔。 但他不需要解心魔,他的心魔就是剑道。 于是他拔剑与昔日同门相对,一路逃窜流转。 在此途中,杀红了眼。 入魔对他的心智自然也有影响,他一路杀伐,来人多的时候,堪称尸山血海。 而他也心有执念。 他要復活故人。 遗址中有魂修传承,他依着那秘法,去寻天生有混沌之力的魂体,将魂体撕裂,一分用于存储传承中留下的那一抹原初魔气,余下残魂用于补全魂魄。 可他到底不是魂修,后来到底是出了差错。 越秋风那时是不曾想过那少年有这般深的执念,纵使生生受魂魄撕裂之痛,也要拼命活下来。他知道少年被人改了命盘破命,按理来说失忆之人不该有多少牵挂,可那人却并非如此。 于是,到最后他还是失败了。 但他终于醒悟过来,死人是不可復生的,只能放其安然入轮迴。 魂修之术,可聚魂不可拘留生魂。 此后,他举目无亲,满世皆敌,无可归处。 他改形换貌,游走人间,如同孤魂野鬼,连毁去魔域结界的承诺也不顾,日日受誓约所困,不可随意用灵力。 直到,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道侣。可这道侣也不过是表面功夫,他不喜欢伏阴这人,自然要将红线解了。 这一趟,却让他遇到了预言中的命定之人。 天生道体,如今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子,满目天真,心思纯良,说什么就信了,还将他带入了合欢宗里。 离去时,他隐约有些恻然,觉得这般好的孩子,不该留在伏阴手里。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既然命中注定有纠葛,此后自会相见。 只是,再见时,那孩子已然是伏阴的人了。 越秋风一直很了解伏阴,于是他知道伏阴是动了真情的。可伏阴这人,就算动了真情他自己应该也不在意,多情道总以为自己爱每个人都是动了真情。 可他看出来了,伏阴待伏钧是不同的。 而对他而言,伏钧也是不同的。 他半生流离,只有道与剑,无人会与他安静同行,也无人会送他一分吃食,更无人竟觉得要处处照拂他。 修道之人,少有心善至此之人。 他终于真切地觉得,不能留这孩子在伏阴身边了。 他知道,伏阴会毁了伏钧。 第152页 于是,他一次次对伏钧伸手,试图将他拉出伏阴身旁,可伏钧不走。 无论他怎样暗示,怎样伸出援手,伏钧都不走,就算明知伏阴这人不可交付也心甘情愿。 他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但他羡慕。 对他最好的人都死在他的剑下,他身边再无一人会如此对他好。 他始终留意着伏钧,最后终于找到空子将伏钧从伏阴洞府救出来,又暗中跟了他一段日子,看他身边还有他人,一切安好才放下心来。 伏阴给他招来的敌手太多,他最后终究不得不离得远些,避免伏阴再找来,也是他自己要一段清净。 可越秋风万万没想到,魔域结界终究是毁了。 也是这时,他恍然惊觉,曾经他选中的少年,竟与伏钧有这般渊源。 于是他心有愧疚,虽心有所动,却不敢上前一步。 他从未如此患得患失,犹豫徘徊,满心情谊与善念,却不敢表露一分。 直到伏钧堕魔,千夫所指,无人再可护他。 越秋风自人群中站出来,为他横剑对众人。 唯有那时,他方才生了妄念,要留他身旁,做他的剑,护他平安。 并非因愧疚,是因爱。 他爱伏钧,纵使这爱藏匿多时,过去不曾表露一分。 他甚至不求伏钧也爱他,他只要跟在伏钧身边。 他余生无归宿,伏钧便是他的归宿。 但天有因果,轮迴报应,要瞒的事情终究瞒不住,他一开始也没想过特意要隐瞒。他深知自己有错,就算那人不是谢映白,他如此手段也是有错的。 他只是……试图拖得久一点,若这事不被发觉最好,但他也不愿意骗伏钧。 伏钧被情所伤太深了,他不愿做那个伤他之人。 可终究事与愿违。 他心有不甘,可又惶然无措,只能远远隐去身形,站在离伏钧很远的地方,声音沙哑地问他一句。 「阿钧,能不能不还啊?」 他想,不要将我的剑还给我,我控不住我的剑,我只能交给你。 但伏钧对他说:「我握不住你的剑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拔剑杀故人的时候。 殷红的血漫布视野,天色沉沉,他宛若落入冰窟,四肢百骸皆寒凉。 他眼睁睁看着伏钧将剑与传讯石一起放下,魔域的风沙太大,大风吹来一阵,那剑与传讯石,便都埋进了尘土里。 他目送伏钧远去,宛若目送他时日太短的爱恋。 他忽而想起,多年前,家中寻来归元宗之人为他批命。 批语说,他此生寂寥,命无亲者,无一归处。 原来,字字珠玑。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个空无番外,晚上写完了发 第124章 不渡(空无番外) 天生佛骨是道门说法,在佛门里说来,其实应当是转世佛子。 佛门讲究因果轮迴,来人间走一遭的天生佛骨都当是转世佛子,因此每一个转世佛子早在佛光指引之下寻到,而后带回佛门之中。 在佛门之中,空无从未觉得这个体质有什么特别的。 佛门弟子不枉言,讲求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修心修性为上,无人会过分在意这一点。而因佛门的森严制度,他生而便是众人师兄,也没有人会有什么质疑。 何况他天生与佛门有缘,本就悟性极高,性子又风轻云淡,自来是淡漠姿态,最与佛门相合。 于是,在他千百年的前半生里,他的生活总来都只是檀香佛像,佛经梵文。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心如止水,并无什么感觉,不过是都做一样的事情,众生皆是如此。 他自然也是众生之一。 直到后来,他的修为高了,师长便渐渐将一些事情告诉他,譬如天谕,譬如命途,譬如佛道。 空无本是不在意天谕的。 他想着有缘自会相见,而情道与佛门的关系大抵也不大,与他的关系就更不大了。 佛门空性,超脱红尘,大多数弟子都遵循色戒。 他亦是如此想的。 可他没想到,天道如此,天谕不假,无人可逃脱。 佛门选道是遵循天意的,讲究的是顺其自然,诸道平等,无高低贵贱也无高下之分,于满池莲花中折一朵,其中是什么佛像便修什么道。 空无本想修的是慈悲佛道,可若选不到这个,他觉得其他的也可以。 唯独没有想过欢喜佛道。 那朵莲花在他手中盛开的时候,周围万籁俱静,只有流水和风声,似乎众人也因觉得荒诞而安静。 他握着那莲花想了一想,终究将莲花收下来。 其实他也可以换一个道,佛门内是允许的。若当真不想修某个佛道,也可以另选,只是终究会得罪某个分支的长老罢了。 可欢喜佛道不一样,欢喜佛道只有一个人,那一个人就是长老。 但他最后还是遵从天意,毕竟他也觉得众佛道没有高下之分,欢喜佛道不是他用心在意过的佛,可这或许也是修行。 因为欢喜佛道的弟子太少了,玄悟又是那么个不着调的性子,于是入门和拜师都显得简略,第二日他便去了欢喜佛殿。 与欢喜佛道的寂寥不同,欢喜佛殿中五花八门,一应俱全。 第153页 甚至连所想所思,都与许多佛道不太相同,他有时候也有眼界开阔之感,于是排斥之意也逐日退下去。 他以曾经修佛的平淡心态,泰然专注地修欢喜佛道。 但玄悟笑他说:「你这样子,连欢喜佛道的门都没入。」 他应声道歉,又问:「那如何算入门呢?」 玄悟哈哈一笑,而后道:「当你知何为七情六慾的时候。」 为着这话,空无曾经想了许久。 他早便知道,或许是因为自小在佛门长大,又或许是他生性如此,他比之常人来,情感总要淡许多。 他知众生皆苦,却不知苦为何物。 待他修到元婴,玄悟高高兴兴送他出师门,一边往他手里放寻人的木牌,一边说:「傻小子,去寻你的七情六慾吧。」 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自己又不是没有七情六慾,只是大多时候情绪都比较淡罢了。 总归,他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他对所谓情劫中的命定之人也毫不在意,不过是暂且去看看,不强求也不迁就。 于是,后来的所有都显得所料未及。 他情劫的命定之人竟早心有所属所爱极深,身有数万杀孽却并非大恶之人,身为道修却又太过心善。 因此,第一眼他便看得出来,伏钧于二者不可取其一,必受其苦。 但众生之苦太多了,如此而已,不足为奇。 于是,后来的心软与心疼,倒显得稀奇。 他想自己大概是不忍心见纯善少年目染浊色,又或者是那时的伏钧实在可怜可爱,让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他觉得这本是小事,虽不多言,却也试图开导伏钧。 只是,伏钧后来终是生了心魔。 空无不太明白为何,却隐约觉得不愿见他陷入疯魔癫狂之境,破例带了外人径直入佛门,又破例为他安神。 思及伏钧身上魂咒,伏阴那人他也有耳闻,大概伏钧在伏阴那过得也不好,于是他忽而有了个念头。 他想留下伏钧。 他性子虽淡,却并非是全然心无他念的。 他知道,伏钧总觉得他是人间佛,将他看得太高,不敢冒犯他一分,不敢上前一步。于是他只能自己靠过去,循循善诱,一步步引他近前。 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大概是有些喜欢伏钧的。 大概喜爱这种情绪都来得莫名,却又显得处处都顺理成章。 他从善如流,藉以心魔之事,拉伏钧与他共风月。 此事他早已见过无数次,次次见都心无波澜,但不知道为何,在伏钧面前,还未开始他便心如擂鼓。 好在他与伏钧还离得不近,这失控的心跳不会被发觉。 他故作镇定自若,说了许多话。 后来他想起来那日,觉得那或许是他做过最好的决定。 于是后来的事情都宛若行云流水,如他所想那般,伏钧优柔寡断,性子太软,容易被人左右,更何况伏钧对他本不设防,大抵也没想过他也是有私心的。 可大概他性格如此,便註定之后种种,皆不如人意。 他懵懵懂懂,方才知了个七情六慾的表面,不久便要见伏钧与伏阴离开。 那一瞬他不是没有些许难过与不悦的,只是他的情绪太淡,下意识将所有的想法压了下去,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但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事情与有些人,是真的一时放不下。 伏钧离开后,他又在佛门闭关了许多时日,每日修行欢喜佛道的时候他都想起伏钧,想起时日不长的相处,方才发觉他此生过的寂寥,与伏钧在一起原来才几月时日,他却以为过了许久。 于是,他终究忍不住以木牌做媒介,暗中观察伏钧所歷之事。 他从未做过如此不光明磊落的事情,一边暗笑自己荒唐,一边又情不自禁。 空无看着伏钧被伏阴左右,看着他进退维谷,看着他辗转纠结,所爱皆不是自己,既有心酸又觉得理当如此。 他是喜爱伏钧,但他知道这或许不算多少真情。 这喜爱里,三分是真情,三分是悲悯,余下几分皆是借他渡情劫的心思。 如此,自然不该求事事圆满。 后来他为精进修为,终究将自己从伏钧身边抽离开去,在佛门安心闭关。 空无知道伏钧身有一劫,他想将自己的修为提上来些,到时或许还有一两分作用。 可之后许多事情,一事皆一事,给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修仙界中其他人在一开始或许还是毫无察觉的,佛门中却不然。魔域结界动摇,而后破裂,再到彻底破碎,佛门中众人是反应不及的,于是只能勉勉强强,亡羊补牢。 如此一来,他想伏钧的时候便更少了。 只是没想到,再听闻到的消息,便是死讯了。 伏阴准备给伏钧换命的那段日子里,他被困在佛门,前去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 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佛经抄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感到悔恨滔天地压倒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也是他第一次哭。 落泪的时候他还无知无觉,直到泪水落下来,打在他抄写的纸上,留下一点微末的泪痕。 于是他想,他不该对伏钧说,他要当一株菩提,让他想看的时候来看。 第154页 他应该当流水,逐落花。 得了伏阴要换命给伏钧的消息,如此行为不该当说是好的,可他到底觉得高兴。 或许人都是自私的,他修的是佛,却也是人。 从那时起,他便仿佛开了窍,知道自己不能一退再退了。 他一步步靠近,也一步步悟情,悟情到后来便是不舍。 修欢喜佛道,最后应该看透的。 最后看透了,才是佛道大成。 大抵伏钧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们两人,看似亲密实则疏离。 但他还没来得及将那话说出来,便迎来了佛门的请求。 他想着自己此后无自由,有些话还是不说了。 也好,悟情后他也不再要看透了。 他给自己画地为牢。 此后他跨不出佛寺一步,也忘不了此情一分。 伏钧要走他不拦,伏钧要来他也欢喜,他知道伏钧此生情路太坎坷,处处不如意,多生波折。 于是他希望,他喜爱的伏钧,余生都自由自在,也可以不必为谁停留。 此后山高水阔,伏钧代他去看吧。 作者有话说: 独白番外写完了,一波激动人心的if线he结局正在接近 第125章 缘深(谢映白if线) 有缘再见。 这话从来都是客套,说出来后的潜台词,大概都是此后不见。 于是再见的时候,我便很是茫然了一阵。 周围人流来往,我站在茫茫人海之中,抬眼去看那高楼上的少年,正迎上刚洒落的漫天花瓣,纷纷扬扬中那人拔剑而出,那剑上折出明亮日光,刺得我眼生疼。 他笑意粲然,居高临下地来看众人,就着人声鼎沸运剑起舞。 这是世俗界的花朝节,百花相贺的日子,在这花城之中更为重要,一路走来皆是人群熙然,热闹非凡。才子佳人并肩而行,而街上两遍俱是高台楼榭,有舞姬于上献舞,也有一时兴起而上台献艺之人。 花城民风淳朴却奔放,于此事都是乐见其成,无论好坏,上台了都能得一阵喝彩。 而谢映白献这一舞自是惹人注目,少年意气,身段风流,无一不精彩。 他收剑那刻,周围喝彩之声四起,我在人群中看着,拍红了手掌。 我如今是真的感谢今雾了,就算此后他不爱任何人,至少我还见得到他。 更见得到他鲜衣怒马肆意风流的少年时,何等幸运。 这一舞后,他应当也是尽了兴,转而下台去。 我便也收了目光,转过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行去。 然而,还未等我多走上一段,便感到有人跟上来。 修士五感何其敏锐,何况那人并不遮掩,一直跟了我好一段。 我心有所动,本是不愿回头,可终究忍不住回头。 这回头一看,便撞进一双宛若星河入夜的黑眸,眼中笑意盈盈,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 我顿了顿,一瞬后思绪才转过来,故作镇定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与你认识一下。」他回得很快。 我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应。 大概是谢映白从前过得不好,而我总觉得这不好大都来源于我,于是如今我竟不敢再靠近,远远看着知他安好便好。 见我不答,他有些不好意思般笑了笑,孩子气地歪了歪头接着道:「是不是太突兀了?我就是这么想着,跟了你一也没想好要怎么说合适。」 闻言,我终于忍不住应了声,回道:「你怎么会想要认识我?」 「不行吗?」他挑了挑眉,好生惊讶般道,「难不成我们之前见过了?我只记得清一个时辰内的事情,若是冒犯到你了我给你道歉。我只是在高台上看着你,觉得很想和你认识一下,没有什么坏心眼的。」 大概只有少年人会直白地说自己没什么坏心眼,并且说的是真心实意一分不假,心思单纯得很。 明明他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甚至算是什么也没有说,可我终究是动了心。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像是小舟撞在了岸边,靠了岸也惊扰了岸边葱茏草木。 我平白地紧张起来,某些心绪繁乱,忐忑不安,道:「我们从前是见过的。」 「啊,那失礼了。」他这般说着,一句客套话却又说得轻快,没什么失礼的愧疚感,转眼就又说:「那便重新认识一下?你介意吗?」 我怎会介意?只是惶惶不安。 但身体却早一步比身体动了,我摇摇头,而后顿下来想了想,终究不由轻轻一笑,道:「没有,很高兴与你相识,我名为伏钧,伏魔的伏,千钧之力的钧。」 他便也高高兴兴地笑起来,道:「我叫谢映白,是映照的映,雪白的白。」 我抬眼与他目光相对,仓皇半日,这会儿心里却突然安定下来。 如今的我不似昔日,相逢是天意,相识是命定,便是此后再有磨难,大不了同舟共济。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从他身边走开了。 既然这般介绍过了,接着我们便并肩行了一路。 谢映白虽没有过往记忆,但许多习惯与喜好都是没有变的,他不记得许多事情了,但我却记得。 一聊尽兴,便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待到天色沉沉,他很是惊奇地道:「我们之前的关系是不是也很好?」 第155页 我为他这微不足道的一个「也」字心跳一快,而后才故作风轻云淡地笑道:「不差。」 他看了看天色,又道:「你应当也是修道之人,听说花城夜里也极美,不如继续同行?」 我求之不得,自然应下。 明明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做,我们又实实在在地同行了一路。 夜里花城放了烟火,火树银花不夜天,满街红绸飘飘灯火摇曳,映照着满城花树尽迷离。 我看了一路风景,也看了一路身边的人。 人与景都好看,可我终究最爱谢映白。 纵使他记得的都太少,过一段时间便忘了我名为什么,便半开玩笑地字字句句都叫我一声「阿钧」。 待到天明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一句:「今雾去哪了?」 他微微一愣,而后扁扁嘴,有些委屈又迷茫地道:「我记不得了,这是谁?」 我便忽而意识到,若我今日离开,他日相见又是初见。 我与今雾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过一段日子他便记不得了,他没有所爱,也没有故人,只有如今。 可我又忽而觉得如此也好,没有人能伤到他,也没有人能影响到他。 他的苦痛留不到太久的时日便忘了,而快乐与喜悦都是眼前的,他可以永远这般开怀下去。 于是我将话题转开了,转而去说别的。 最后我与他在酒肆喝了一场酒。 不以灵力逼出酒气,修士也是会醉,谢映白显然是来求一醉的。 他满脸通红,半靠在我肩头,一手扶着酒壶一手搭在我腿上,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连说了许多。 他说他其实也觉得老是记不清事情太不好了,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他说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声色犬马,却消不得一分寂寥。 他说觉得孤独,有时候觉得他这般的人,不会有任何人留在身边,有时候也难免矫情,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了点。 我安静地听着,一点没醉,却觉得眼眶温热。 我慢吞吞地,一句一句很认真地回他:「不用觉得奇怪,你这样很好的。」 「失去了的东西就不必再想了,人要向将来看的,过去的少了就少了,少了的就不要了。」 「你若是觉得孤独,便多交一些朋友,你那般好,总有人会喜欢与你相处的。」 我对他说:「要是愿意的话,以后我都陪你吧。」 可他一句也没回我,我想他应当一句也没有听清。 说得累了,最后他便唿唿大睡起来。 他手上力度一松,那酒壶便打翻下来,淋了我半身,浓浓酒香漫开,让我觉得我好似也醉了。 因为我不由得伸手揽住他,让他落入我怀里。 他如此不设防,还有几分年少天真的影子,竟让我有几分担忧。 我想,他身边不能没有人的,他这般太危险了。 可我也明白,这不过是个藉口。 他修为已到化神,又是不受天道束缚的魔修,剑道也修得好,这世上要有人害他,也是难的。 可人有的时候,有个藉口便可以奋不顾身了。 我怀抱住他,慢慢地收紧手臂,在周围众人喧嚣之中,借着嘈杂与热闹,藏进角落里,轻而郑重地在他眼角吻了吻。 我想是我情不自禁,可他这般乖又这般好看,我实在忍不住。 我说的话他大概不记得,待他睡上这么一场,大概要过好几个时辰,他又要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我,就在这角落之中,安静地拥着他,静坐了好几个时辰。 周围众人视线似乎都远去了,我眼中唯有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过去的谢映白的影子。 可我知道,如今的他与曾经是不一样的。 我当初对他说「有缘再见」,其实是希望再也不见了。 见他一次我便心疼一次,可这心疼其实无济于事。我那时在魔域城再见到他的时候,本还想追逐他而去,可到近前了,才恍然惊觉,我与他其实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是曾经的谢映白,我以从前的情感爱如今的他是错的。 更何况,他此后不会再爱人了。 可我如今与他相处了,发觉我也是爱如今的谢映白的。 不问过往,我也会爱他。 我爱他少年意气,爱他肆意风流,爱他天真可爱,爱他鲜衣怒马多轻狂。 终于,他从我怀中醒来,迷迷濛蒙地睁眼,眼中空无一物,纯澈到底。 他问我:「你是谁呀?我又不记得了。」 我不由笑起来,应声道:「我叫伏钧,伏魔的伏,千钧之力的钧,是喜爱你的人。」 大概是最后一句惊到他了,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接着一下子从我怀里坐起来,正色道:「你喜爱我?不了不了,我记不住人的。」 「无妨。」我打断了他的话,见他那慌张模样不由地笑出了声, 笑完了,我对他说:「我喜爱你就好,你自可随意。」 「真的?」他狐疑反问,「那我随你了?」 「自然。」我肯定地点点头。 此后,他要忘便忘,就像他之前每一句都唤我名姓那般,他忘了一次我便回答一次。 我从前总为他人想,想万全之策,两全之法。 第156页 但如今我不想这般多了。 是我自私任性,要他余生皆是我。 第126章 轮转(伏阴if线) 我早知人间是有因果轮迴的。 然而,当我在合欢宗那群新晋弟子中,看到那又几分眼熟的孩子时,着实怔住了。 魔道与正道如今也不算是势不两立,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合欢宗本是邪道,近来又没什么天资极高的弟子,于是不得已还是寻我来挂个名,保下一两分宗门的门面。 这一群孩子又是被人从世俗界各处捡来当炉鼎的,于是个个都生得玉雪可爱,眉目精緻。 伏阴转世的那孩子反倒不是最好看的那个,连着资质也不是最好的。 就他这般资质与容貌,在合欢宗是讨不得好的。何况,他看起来性子也不算很好,脸上不太爱笑,垂眸时甚至偶尔显得阴郁。 我本不该管的。 伏阴的转世和我如今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的魂魄拉扯来去,似要欢唿雀跃地奔他而去,让我不由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终于看到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 有人问我:「前辈是看上了哪个孩子了吗?」 我下意识摇摇头,但片刻后就不忍心,又点了点头。 诸人面面相觑,而后道:「若是看上了哪个孩子可以带走,无妨的。」 于是我终于被说动了,抬手一指,一缕魔气飘飘荡荡地到了那孩子面前。 我开口问合欢宗中人道:「我要他,可以吗?」 「自然可以。」众人纷纷应声。 我这才又转眼去看那孩子,犹豫着上前去,站到他的面前,低声问道:「我带你走,你愿意吗?」 按理是无需问的,可我还是觉得该问一问。 我已经用了魔气,按理是已经看得出我是魔修了,可那孩子抬头看我,竟开口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天上的仙人。」 我不由笑了笑,道:「我不是天上的仙人,我是魔修,你知道什么是魔吗?」 他呆愣愣地看着我,透出些孩子的天真可爱来。 我心里忽而一软,半是对伏阴转世的留恋,半是对眼前孩子的怜惜,不由放轻了声音对他道:「魔修就是妖魔异类,不受人待见的,你若是跟我走,也可以不修魔道。」 他认认真真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道:「我跟你走,也修魔道。」 我一愣,问他:「你知道什么是魔道吗?」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但是你是我师父,你修什么我就修什么。」 我一时哑然。 半晌后,我牵起他的手,对他说:「我不是你师父。」 我心道,我也当不了你的师父。 我收下了这孩子,本该是平常待他的,可我总是忘不了他是伏阴转世。 倒也不是说他有多像伏阴,他这般小的孩子,虽有几分阴郁却不爱笑,也并非生得昳丽动人,更别说笑意盈盈,有伏阴那般一颦一笑动人心弦的风采。 不过是我的魂魄不安分,对他的原主欢欣雀跃,连带着我也没法维持什么平常心态。 而且我从未照顾过小孩,当年伏阴收下我的时候,也是不怎么用心的,我辟谷后便常常将我独自一人扔在洞府里,因此我想我待他是有偏颇的。 这孩子破命看破得容易,大概是因为满门皆灭,而他又生而薄情了些。 破命后,他睁眼看我那一刻,眼中满是阴郁漠然,我竟忽而觉得像极了伏阴。 我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对他说:「我为你赐名,唤做朝黎吧。」 「旭日东升为朝,暗夜将逝为黎。」 我说:「望你此生顺畅,生如朝阳,光明磊落。」 而他问我:「这是名,那姓呢?我不配用你的姓吗?」 在修仙界中,长者之姓赐给后辈,意味着衣钵传承,气运相依,命途庇护。 我垂眸看他,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不是,『伏』这个姓不好,我的气运也不好。你不要继承我,我这辈子遇人不淑,命途多舛,所爱皆不是,你不要依我。」 他定定看着我,眼中神色微沉。 我知他生性还是有几分伏阴的影子的,计较太多,心比天高又执念太深,我怕他因此多想些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你的姓,就自己来选吧,你就走你自己的道。」 这下,他终于点了头。 此后,他便破了命,也有了新的名字。 唤作朝黎。 我用了不少心思在朝黎身上,可因得他是伏阴转世的缘故,有时候我也会控制不住情绪,流露些别的不应当的想法。 譬如,他过于阴郁,或是剑走偏锋的时候,我便不大高兴,想着应当是该罚他的。 我从不承认自己是他师父,他便也很少唤我师父,大多数时候连名带姓的叫我,可我若是罚他,他还是乖乖领罚。 只是我终究不忍心,想起从前我被伏阴罚的时候,我便觉得朝黎也是难受的,于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岁月流逝似水,转眼便过去了许多年,朝黎逐日长大,眉眼也逐日长开来。虽不似伏阴那般容貌昳丽,却也变得更为俊美,只是让我不安的是,他过去的阴沉性子逐日消逝,变得长袖善舞起来,颇有几分伏阴的姿态。 不过,他修的不是多情道也不是红尘道,是有情道。 第157页 我对他说:「有情道这条路不好走。」 我在这条路上走过,便知道有情道多容易走火入魔。 用情太深,便太难挣脱心魔。 可朝黎摇摇头,笑着看我,神色飞扬地道:「你走不通的路,我要走给你看。」 我怔怔看他,片刻后便也笑起来。 我终究将当年阴郁的孩子养成了如今这般明媚模样,不能说是不欣慰的。 或许这也是一分执念。 我想若是他人待伏阴好一点,伏阴也不会养成那般阴毒自私的性子才是。曾经我爱他若即若离,昳丽风流,便也接受他自私,接受他心思阴毒,但真要说起来,我自然是不希望他那般的。 可我一时忘了,有些人的性子是藏起来的。 我与朝黎待得太久,虽然知道他本性有些阴郁,可相处得久了,也被他表面笑意盈盈给迷惑了。 纵使我逐日觉得,他越来越像伏阴。 可后来我又想,到底是转世,像伏阴也是寻常。 因此,后来所歷之事,让我如遭雷击。 次日迷迷濛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我却满心冰冷,而后是怒火中烧。 可身侧的朝黎还没醒,他一手搭在我腰间,亲亲密密地将头靠在我心口,神色安然静谧。 我满心怒火便好似莫名其妙浇了一盆冷水,恼怒有余,暴戾不足。 我将手抬起来,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可后来又终究下不了手。 到底是我心无防备,又对他这点心思全无所知,堂堂化神期修士被一个金丹期设计,说来也是可笑。 若此事十分不对,其中至少有一两分是我自己的错。 我咬牙切齿,这抬起的手终于落下去,却是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侧脸。 他半梦半醒,更得寸进尺地窝进我怀里,已经是青年模样却还孩子撒娇般,更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只好郁闷地停了手,安静地任他抱着。 这一抱便是许久。 我猜他是装睡,可他不醒,我也不想叫醒他。 我想他是何时生的念头,或许早有蛛丝马迹,只是我下意识忽略了,不想我与他的关系又落入这般境地。 而后我又庆幸,他未曾拜我为师,我们有师徒之实,无师徒之名,也算是个自欺欺人的安慰。 只是,合欢宗里本有我养炉鼎的说法,如今他与我这般关系,倒真坐实了传言几分。 可这一觉终究要醒的。 朝黎醒后便故作无事地抬起头来,动作自然地要亲我。 我躲过他动作,故意冷着脸问他:「谁准你这般做的。」 而他好似一点也不怕,笑盈盈地道:「阿钧,我喜欢你好久了。」 我不说话,抬手去推他。 他却握住我的手,在我手腕上落吻。 他眉眼微垂,沙哑着声音对我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喜欢的另有其人,你不过因为伏阴才收下我,你好几次看我的时候都似看别人般。我与他哪里相似,你喜欢他什么我都可以学,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微微一愣,有些无奈地问他:「谁说我喜欢另有其人,又谁说我要赶你?」 他眼眸一亮,抬头看我。 我又自觉失言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终究忍不住嘆了口气,道:「谁教你这种下三流的手段?」 他飞快地说了个合欢宗内门弟子的名字。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最后只能屈指敲了敲他额角,低声道:「我是没教过你两情相悦吗?」 「我错了,是我等不及。」他认错倒快,说着便欢欢喜喜地笑起来,「以后来日方长,我等一个两情相悦。」 笑着笑着他便又要亲我,我拗不过他,只好依着他去。 大概是宠着这孩子的时间太久了,如今他胡作非为起来我也下意识顺着他。 我对他说:「你不用学伏阴,你就是朝黎。」 他眨了眨眼,又一头撞进我怀里,笑着道:「好。」 似有千言万语,埋葬于一字之中。 第127章 甘愿(空无if线) 我是途径佛寺的时候想起空无的。 这里有中原最高的佛塔,八角飞檐琉璃瓦,佛塔前是满池莲花开,佛塔后是远山缥缈,飞鸟入人间。 我站在佛塔前,双手合十,迈步入其中,虔诚地上了一次香。 曾经我从佛前无数次走过,却是第一次求佛问佛。 我在心里问佛,我该不该信一人至死不渝,让那人此后生生世世画地为牢。 可我知道,这世间的佛,都不在人间。 人间的佛依旧是人,无人可答我这一问。 我自佛塔中走出,恰看到满池莲花在风中摇曳,荷叶如河海,翻涌成浪。 我忽而想起当初在佛门之中,四处静谧,高山流水,莲花开落,一方阳光之中我与空无十指相扣。 情慾似海,情热如焚。 我知道我早该回去了,我走了太久太久,游歷了太久的时日,本是并无多少意义的消遣之旅,不该拖得如此之久。 何况,我当初对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很快」是太轻易说出来的词,太虚假也太宽泛,谁也不知道「很快」到底是多久。 第158页 我是那般对他说的,可我终究在等。 我知道他为何来我身边,知道他为何喜爱我,知道他终于悟情,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选择看破。 他若是看破此情了,我也不必回去。 也或许是我没什么信心,见得假意太多,也怕他深情不过一时,待我好也是有几分假意。 我怕自己一厢情愿,飞蛾扑火,终无所得。 可我等了那么久,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他看破。 明明一旦看破他的修为定然能突破化神后期,达到半步渡劫的地步,而到了那等地步,他身上的秘法也无法再约束他了。 可他偏偏不肯。 我多日前也传讯过给他,我对他说,你该看破了。 可他只回了我三字。 我甘愿。 于是我明白,不是不可,是不愿。 我狠下心,又拖了一段时日,可如今我大概是拖不下去了。 我也想见他。 他身上的情劫,成了他的死结,也成了我的心病。 常年挂念,想忘忘不掉,想走走不脱。 但我离开的时间足够长了,便是再犹豫,我也该回去。 我好歹能四处游歷,可他只能驻足于一处。 我想,我待他还是太残忍。 从世俗界回到修仙界,刚巧遇上的是初春。 春日刚来,草木初生,鸟雀飞舞,而魔域边界却寂寥得多。 魔域的魔气太浓,灵鸟都不爱靠近,走兽也少,只有许多生得狰狞的草木,遍地肆虐开来。天色是微沉的灰,显得有几分压抑。 而在这沉沉天色之下,是一座佛寺。 孤零零一座佛寺,在远处看来,像是茫茫魔气中唯生的光亮。 我之前听说佛门要搬来此处,于是我想着应当是有人陪着空无的,便也安心几分。然而,如今看来似乎又并非如此,这里似乎没多少人。 我有些狐疑,在门前停下,叩了叩门。 门打开来,开门的竟就是空无。 我猝不及防与他相见,下意识便是一愣,对视了良久。 而后他笑了笑,好似我们昨日才见过那般,姿态自然地让出路来,示意我入内。 我便也笑,轻声回道:「我来了。」 说着,我随他走入寺中。 佛寺中又是一座莲花池,只是比起当初佛门的活水,这明显是一处死水池子,莲花也是专门以灵力养着的。 这佛寺不大,一眼可看到头的院子,处处打理得极好,檐下栏杆边上种了好几盆灵草,摆放间随性自然,又可见主人匠心独具。 可这里,处处不见他人。 我脚步一顿,不由问:「只有你一人吗?」 空无点了点头,领着我一路入了佛殿内。 他抬手便改换了殿里面目,在蒲团上坐下后拿了一套茶具出来。 他举止自在,依旧是曾经那般看似温和的模样,反让我觉得难过起来。 「不是说佛门的人要来么?」我继续问他,「是改了主意吗?」 他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抬手在地上写下「没必要」三个字。 我隐隐有些明白,如今魔道与正道也并非那样势不两立,他不过只算是佛门放在这的一个秘法的容器,这秘法便足够抑制魔气了。 自从他不能开口说话后,我便尽量也不多说话,便是说话也让他能够少说点来回答我,但我这时候当真想问他。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可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必开口,轻轻一笑,伸手握住我的手,在我手心写道:只要你来便好。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想,其实我很久很久不曾来。 可他一直在这等,独自等我一人。 明明他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可我与他在一起,似乎总是想要落泪。 我对他说:「你对我太好了,我会得寸进尺。」 他眼里的笑意一下子深了,慢慢地在我掌心写:「那就得寸进尺。」 他落笔很慢,给我一种缠绵悱恻的错觉。 我垂眸,看他指尖在我掌心滑动,忽地一合起手掌,将他手指握在了掌心。 他抬眼看我。 我微微低下头去,在他指尖上吻了吻。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回来了,因为我一回来便再也走不出去。 人总是自私的,他那么好,我就想他是我的。 我想我总是优柔寡断,做了太多过于纠结的事情,然而事情似乎总是这样,越是认真越是不甘心,越是不甘心越是飞蛾扑火。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做出这个动作,一时都没有动静。 我微微抬眸看他神色,难得见他愣住便不由笑出声来。 「对不起。」我对他道,「我走得太久了,这个时候才回来。」 他摇摇头,以灵力结字。 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我眼眶温热酸涩,逼得我忍不住又低下头去,以眉心抵着他的手背,良久未开口。 他安静任我,一言不发,但我能感到,他一直在看我。 最后,我对他说:「我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他摇摇头,另一只手来抬我额头,让我抬头看他。 于是我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他又以灵力写道,不必如此。 我说:「我甘愿。」 第159页 这一次,这句话换我来说。 第128章 鬼恋(俞青if线) 我在人间途径了许多山河,就如俞青所想的那样,次次都会想起他。 我想他终究是得偿所愿了的。 我在世俗界走过那么多地方,唯独不敢再途径他沉江的地方,但后来我听说,那地方阴气很重,大概是某个鬼修在那座城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一听到这事儿我便有些恼,世俗界里最忌讳死者,说是死者为大,我是深以为然的。那鬼修动了那座城,让我竟觉得是有人惊扰了俞青的长眠般。 明明身为修道之人,我最是明白,大多数人死后便入了轮迴,那留下的骸骨不过是皮囊。 可就算只是白骨皮囊,也是我曾经的爱人。 于是,我终于有了决心,要动身去那座城里看看。 小城不大,城中还是只有那一条江河,河水穿城中而过,两岸皆寂寥。这城中确实安静得过了头,阴气也很重。阴气算是与魔气一类的存在,而这城中阴气浓度几乎可与魔域比拟,让这城中冷了许多。 天色灰濛濛的,我站在河岸边,感到河水中的湿气宛若灵蛇般丝丝缕缕爬上来。 我压下翻涌而上的许多心绪,转而在城中转了一圈,结印寻这阴气来处,寻到了一个聚阴的法阵,却不曾寻到什么修士的痕迹。 我不懂鬼修的门道,但在阵法上还是有些造诣的,但我看来看去,都觉得这阵法像是充满了古法的痕迹,不像是一般鬼修的手笔,反而更像是上古的阵法不小心被触发了出来。 这般想着,我再回城中细看,才发觉这已经是半个鬼城了。 我在河边坐了半晌,总觉得物是人非得有些让人难过了,明明好似也没过多久的时日,可算来人间也过了好几百载。 当年途径这里的时候,城中尚且风景好,处处小桥流水人家,如今却阴气遍布,整座城的人皆是半人半鬼。 便好似我这人一生,从前也算是处处锦绣,到如今是满眼寂寥。 我又沿着岸边走了一段,发觉越是接近城中央,阴气便越是浓重。我甚至不必开天道眼,也可以看到某些隐约的鬼影。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里,毕竟鬼城中是鬼怪的主场,一般修士在鬼城里也受到阴气限制,若有鬼修存在也不免过于危险。 可我隐约不愿离开,仿佛依旧留在这里便可多无谓地留恋一两分。 最后到了城中央,我试探着想要下水去看看。 然而,我刚踩到湖面上,一直冰冷苍白的手忽而从水中探出,牢牢扼住了我的脚腕,狠狠将我拖入水中。 我心里一惊,连忙结印抵抗。 可魔气对阴气的作用本不大,这一招被削弱了许多,我直被拉入了水里,而后才狼狈地飞身出来。 而这湖水本也是阴气之源,我浑身湿透,也沾了满身的阴气。 我心中微微一凝。 从刚刚的出手来看,这应当是只厉鬼,而且修为还不低。 我手中正要结印,却忽而见得那茫茫黑雾退散,有一道人影从河水之上缓缓浮现出来。 我的动作一下子便停下了。 我想我说错了,与其说是厉鬼,倒不如说是艷鬼,还是故人所成。 容色清艷绝伦,但满身阴气让他身上的冷意更胜从前。 比起一般的厉鬼,他似乎神智清醒,看了我好一会儿,却忽而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微微一愣,下意识道:「缅怀故人。」 「死人有什么好想的。」他嗤笑了一声,忽而飘了一段欺身过来,冷声道,「不如留在这里陪我。」 这明摆着是一般厉鬼会说的话,我却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似乎有些恼怒了,抬手便是阴气翻涌。 我伸出手去扼住他手腕,轻声道:「好,我留在这里陪你。」 这次换他愣住了,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冷着脸道:「你说的故人,不会就是我吧?」 厉鬼大都是因执念而生,只是大多数魂魄成厉鬼后不可入轮迴,也想不起自己的执念,若是哪日想起,执念一了便是魂飞魄散。 于是我摇摇头,只是说:「我只是因为你好看。」 当年初见,我也是单纯觉得他好看罢了。 不过是后来种种,终究心有所动。 他却一甩手拂开我,又向后飘去,道:「肤浅。」 虽是如此说,他却不再隐去身形,也没有再向我出手。 我早知他多少口是心非,于是我说:「你不希望我陪着你吗?」 他终究是迟疑了起来。 最后,他终于说:「那你不能离开我身边,要是离开,我就杀了你。」 这狠话放得简单,大概他也知道,要杀我其实也杀不得,于是说到最后很是没有底气。 可我应了声。 他为我愿意自沉江河,我自然也愿意为他画地为牢。 于是,我从此在这城里住了下来。 我问他的名姓,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我便唤他「阿鬼」。 第一次这般唤他的时候,他愣了半晌才应声,而后便沉到河水下面去了,好半天不曾出来。 我不明所以,在河边唤了他许久,最后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害羞了。 原来俞青也是会害羞的,当初他爬床的时候轻车熟路,我还以为他很是淡然,如今想来大概也并非如此。 第160页 我整日无事,于是便多的是心思逗他,他大多数时候冷着脸,若是恼了便自己回河里去,我却觉得开怀极了。 难得可见已经逝去的故人如此鲜活,纵使往日不再,今日也十分得意。 我想起许多年前,阿爹阿娘对我说知足常乐,我后来似乎将这话忘了。 但到如今,我想起来。 知足常乐。 原来说得是不假的。 俞青如今离不开他那条河,我便常年住在河边,河中湿润水汽混着阴气,一开始自然也是难受的,于是我每次到入夜阴气浓重之时,便尽量沉入睡梦之中,慢慢地适应。 直到后来,我半夜忽而睁眼,才发觉俞青正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挨着我。 他一低头便与我对上了目光。 沉默一会儿后,他说:「我只是心血来潮看看你。」 我笑了笑,伸手去拥抱他,说:「好。」 我只抱到了满怀的湿冷阴气,却觉得心安极了。 世俗界中说,人鬼殊途。 可我早已堕魔,妖魔鬼怪,合该天生一对。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要不我之后先写all番外吧 第129章 重圆【一】(if线all) 伏钧觉得自己这一生应该是和仙家有缘,否则哪来那么多天上仙人能让他见到;可他又想自己或许是与仙家无缘,否则他身边那么多仙人,唯有他是个凡人。 他见到的第一个是伏阴,在战场的死人堆里,那人突兀地出现在苍茫天地间。眉目昳丽,满身环佩琳琅,华衣锦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满身狼狈,伏阴却看着他笑,对他说:「我见过你三次了。」 伏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呆愣愣地问:「你是天上仙人么?」 眼前美人便笑起来,眼里笑意盈盈地说:「我不是天上仙人,我是你的心上人。」 他被这句话惊住了,觉得这仙人和话本子里说的不一样,要么就是这应当是什么艷鬼妖精,才会如此美貌又轻佻。 于是年纪小小的伏钧,是从这天开始逐步推翻了曾经他心里那些关于天上仙人的传言的。 伏阴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拎着他去洗了个澡,待他齐齐整整地出来见人,才满意一笑,而后对他说:「记住了,你是我捡来的,你就是我的人。」 伏钧虽年少,但或许因为在外漂泊的日子也久,于是倒比其他同龄的孩子知事。因而他隐约觉得这话真是霸道极了,可伏阴生得太好看了,他思来想去,觉得好像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于是他点了点头。 伏阴不肯收他为徒,说将来他是要当他道侣的。 可伏钧后来总觉得,大概是自己资质太差了,当不成弟子,于是只好拿他当道侣,或者是炉鼎。 因为他真的太差了,辛辛苦苦才入道,磨磨蹭蹭太久才入筑基期。 可伏阴好似完全不嫌弃他,明明他听闻伏阴最是风流,日日宿柳眠花,合欢宗的师弟师姐都在私下里说,伏阴迟早要扔了他。 但伏阴又夜夜都回来,满身冰冷地窝在他怀里,昳丽面容显得脆弱而安静。 伏钧想不通伏阴为何要待他这般好,他有时候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伏阴垂怜他罢了,他本身一无所有。 因而,他虽然也喜爱伏阴,但这感情局限于发乎情止乎礼,只在每夜的相拥里如同月华逐流光,秘而不发地尘埃落定,不起波澜。 直到后来,听闻合欢宗出了个天骄,是个修有情道的剑修。 剑修里修有情道的太少了,于是伏钧也好奇地去凑了个热闹,看到一个生得风流俊美的少年,腰间佩剑,神色飞扬,既文雅风流又不失豪气落拓,让人一眼便见得满身少年意气,朝气蓬勃。 更别说他天资聪颖,又是天生带混沌之气,是修仙的一把好料子,天生便该是众人瞩目。 伏钧在人群里颇有些自惭形愧,但或许早便习惯了自己的资质,于是这情绪转瞬即逝,不过一抬眼,却隐约觉得自己与那少年对上了目光。 他那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后来,那人常常来寻他。 那少年名叫谢映白,听说本是世俗界的世家之子,多年前忽而入道拜入合欢宗。 而且,逐渐地伏钧也觉得谢映白这人很是奇怪。 明明他没有谢映白这般天资,问什么也都是一知半解,这人还要接着请教的名义来,来了却又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整日三心二意,反倒是点悟了他许多。毕竟伏阴是个懒人,大多数时候不管他,对他也没有要求,他不愿意一直缠着伏阴问,如今倒是谢映白帮了他许多。 若是这人不那么亲密,非要对他动手动脚便好了。 伏钧有时候这样想。 只是没过多久伏阴就插手这件事了,不仅不再让谢映白来看他,过了一段日子,谢映白便犯了不少事,不足大过大罚,也免不了皮肉之苦。 伏钧又偷偷去看了,看到少年嵴背挺直,脸色冷肃,不为所动地受了许多鞭子,背上鲜血淋漓却不曾吭一声。 他忽而便觉得,谢映白原来一身硬骨头,敢和伏阴对着干的人,他实在是第一次见到。 更别说,没过两天谢映白就又偷偷来找他,笑得好似无事发生。 伏钧忍不住了,于是对他说:「你不要来找我了吧?伏阴不高兴。」 第161页 「我管他不高兴干什么?我只问,你与我在一起不高兴吗?」他正色反问。 伏钧自然是答不出话的,谢映白大概天生有那种让人高兴的能力,与谢映白在一起他自然是乐意的。 他不愿意轻易说谎,于是只好将伏阴与自己的关系往重了说。 「我是伏阴的人。」他说。 谢映白定定看他,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认认真真地道:「阿钧,你不是伏阴的人,你不属于任何人。」 伏钧愣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他看到眼前少年脸上微红,一字一字地说:「阿钧,我心悦你啊。」 少年真心,最是动人。 但伏钧慌慌忙忙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这辈子从未想过会有别的人喜欢他,更没想过会有那般好的人对他说。 阿钧,我心悦你啊。 那一晚他都没睡着,伏阴依旧拥着他入睡,他却睁着眼,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少年那真挚又轻快的话。 伏钧从未想过瞒着伏阴什么,伏阴自然也不是完全不管他的,何况谢映白的心思放在明面上,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 于是不久之后,伏阴就问他:「你喜欢谢映白吗?」 他又愣了半晌,这次依旧什么都没说。 伏阴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倾身去吻他,而后低声道:「我不得清白,自然也不强求你的,可你总该是我的人。」 而后,一阵天旋地转,伏钧被他压在了床榻里,这一次是被迫一夜不眠。 作者有话说: 假如阿钧不是天生道体以及除了他以外攻都重生啦! 第130章 重圆【二】(if线all) 大概是因为早有所料,所以伏钧对此事并没有多少牴触。 只是,也并非算是全无芥蒂。 意乱情迷间,他迷迷煳煳地问伏阴:「你爱我吗?」 伏阴俯身下来,靠在他耳边说:「我爱你,阿钧,我爱你。」 但他神智模煳,最后终究没有将这话听清。 只有无尽的情热夹裹着那些嘈杂不清的声音,一同坠入无尽的黑暗里。 第二日伏钧醒得很早,他在伏阴怀中睁开眼,发觉外头已然是天光大亮,鸟语声声清脆地传进来。 他一动便惊醒了伏阴,那张昳丽的美人面容离他极近,一下子便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我该去修炼了。」 伏阴笑盈盈地凑过去吻他,道:「双修也是修炼。」 话是如此说,可终究放他起身了。 伏钧本以为自己是个炉鼎,这时候才发现是伏阴给他当了炉鼎还差不多,他这身修为,当个炉鼎都不够格。 于是虽共赴云雨,他却莫名有些郁郁寡欢。 因此他离开后,漫无目的地在合欢宗外转了一圈,意外见得有人在树林里练剑。 那人大概是个剑修,剑法用得极好,更别说那凛然剑意,胜似千军万马之气势,又稳如山岳。 伏钧虽然修为不行,眼力还是在的,一下看得肃然起敬,心想这是哪门的剑修,这般厉害。 他正这么想着,那剑修就看到他了。 目光相接间,那看似脸色冷肃的剑修忽而对他笑了笑。 他下意识也回了个笑。 伏钧本以为这样的大能应该懒得理他这样的人物,刚要告辞,那剑修便对他开了口。 「你是合欢宗的弟子吗?」这般问完,他顿了顿,而后才道,「我叫越秋风。」 越秋风这人伏钧是知道的,万剑宗首席,百年前弃道重来却比之前还要厉害,如今已经赶上了当初的同辈。那时候修仙界都很是震动,原来有多少笑他的人,后来就有多少嘆服的。 他还知道,越秋风和伏阴是旧识,可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伏钧刚要回话说些什么,却忽而见得雪练般的一道明光,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从越秋风身后而来。 他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提醒,越秋风早已极快地抽剑,反手一挡。 一阵刺耳的声响后,越秋风已然转过身去面对来者。 而伏钧定睛一看,这来者竟也是熟人。 是谢映白。 谢映白自然也看到伏钧了,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一变,不由道:「越秋风,你离阿钧远些!」 越秋风抬眼看他,平平淡淡地应道:「这位道友,我与你无冤无仇,与阿钧也没什么仇怨,此事何必由你来管。」 伏钧注意到他也随着谢映白唤自己「阿钧」了,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起来,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好不说话。 谢映白嗤笑了一声,道:「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你装什么无辜?」 说着,他已然抬手结印。 这下伏钧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谢映白打不过越秋风,动手很是吃亏,于是下意识去按住越秋风的手,抬头对谢映白道:「阿白,莫要冲动,你与前辈有什么过结,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说。」 谢映白一愣,手上动作也是一顿,却只是咬牙切齿地道:「这过结,没什么好坐下来说的。」 越秋风垂眸看了伏钧一眼,见他满脸焦灼不似作假,又想起当年伏钧与谢映白的事情,手上的力道便渐渐松了。 他收剑入鞘,转而道:「谢映白,诸人都有苦楚与理由,你要讨还,择日再说。」 第162页 今日是与伏钧的初见,他不愿意为这些事情闹得不愉快。 谢映白冷哼了一声,还要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原来都来了,怪不得这般热闹的。」 伏阴的声音带着散漫笑意,隐隐还有些今日早时的餍足之意,一副很是清闲的看热闹的模样。 伏钧正要回头行礼,却正撞上伏阴那双笑盈盈的眼眸,动作还没做下去就被抱了个满怀。 伏阴亲亲密密地贴着他,笑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宗门里头。」 听到他这般说,伏钧下意识觉得自己理亏,便解释道:「我只是想着出来看看。」 伏阴斜睨了他一眼,转而又去看那僵持着的两人。 不知为何,伏钧隐约觉得那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蔓延到伏阴这边来了。 可伏阴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慢悠悠地道:「要不你两打一架,我与阿钧在这看着,也算做个公证。」 越秋风没说话,谢映白冷冷扫了他一眼,竟是也收起手了。 伏阴很是遗憾地嘆了口气,「看来是打不成了。」 伏钧被迫呆在他怀里,总觉得这些人在说什么他并不知道的事情,可伏阴又莫名其妙地不让他走,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决定安静地当个围观者。 可他没想到,伏阴突然提到他了。 「既然大家都一样,要挣个高低不免两败俱伤,何况要是阿钧将来碰巧也追究起来,不免伤了和气,所以我也不介意阿钧风流一些,只不过——」伏阴声音里满是笑意,语气轻快地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怎么说我也该是正主,你们这要过门,还得问问我。」 伏钧浑身一个激灵,觉得伏阴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可他又觉得奇怪,什么叫风流?什么叫正主?什么叫过门? 明明好似是在说他的事情,但他怎么听不太懂的。 可那两人似乎都听懂了。 伏钧眼睁睁看着谢映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后神色微妙地骂道:「好不要脸。」 他骂的是伏阴,可目光一直落在伏钧身上,让伏钧错觉这也是在骂自己。 伏钧想,他这等筑基期修士,又长得不好看,还爬了伏阴的床,确实听起来应当是自己不要脸的。 而越秋风看了看他们两人,沉默地将手搭在了剑柄上,「噌」地抽出一截剑,对伏阴道:「那我们打一场?打过你应该就可以了吧?」 伏阴笑了一声,而后凑到伏钧耳边,说:「你看他这脾气,打打杀杀的脾气也不好,咱们不要他,怎么样?」 伏钧只觉得满脑子晕乎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越秋风,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点头,但他也觉得这两人打起来比越秋风和谢映白打起来还要可怕。 两个元婴期大能斗法,这片林子估计都要被削了去。 于是,他想了想,很是艰难地道:「你们好歹是故人,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听不懂你们这些话。」 伏阴拍了拍他的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听不懂也好。」 第131章 重圆【三】(if线all) 伏钧很快就不纠结这些他听不懂的事情了。 他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譬如说,他的修为卡在筑基期后再无精进。 就算是和伏阴这样的大能双修,他的修为也分毫不动。 他隐约觉得这像是天道限制,可他和天道有什么过结? 这事儿他想不明白,但是伏阴似乎明白,对他说什么都不必强求,他们会为他做一切的事情。 伏钧听着这话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着这个「他们」到底包括了什么人。 除了谢映白和越秋风,似乎还有另外的人来合欢宗寻了他,可他还没见到人,就听说被伏阴赶走了。 只有一个人,他是见到了的。 佛门空无,如今的天生佛骨,佛门这一届的转世佛子,听闻修的还是欢喜佛。 佛门前辈明明白白地说,他就是空无的情劫。 涉及到整个佛门的事情,伏阴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合欢宗里自然有别的人插手,于是他与空无单独见了一面。 空无是个极温柔的人,不知为何,伏钧乍一见他便是这个想法。 或许是他脸上笑意太温和,又或是因他满身佛门的慈悲宽容,似乎在他面前失礼都负罪感太重。 于是伏钧虽觉得他温柔,相处时却处处拘谨。 空无问他:「你紧张吗?」 他点点头,认真地道:「有一点。」 「为什么呢?」空无语气温软地问他。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柔和了,伏钧一瞬间放下戒心,诚实地道:「我怕冒犯了你。」 空无低笑了一声,而后道:「擅自寻来,该是我冒犯了你才对。」 伏钧摇了摇头,没再多解释什么。 其实和他和空无相处起来很舒服,只是他自己看不开罢了。 修为身份都差的太多,而他也本与空无毫不相识,空无却像是与他认识了许久,对他处处都熟悉。 空无简单与他说了说天谕的事情,他觉得有些荒唐,可天意似乎一直挺荒唐。 到后来,空无问他,能不能再来寻他。 伏钧没有拒绝,却说得模稜两可:「若你愿意,而我可以,那你便来吧。」 第163页 他有种莫名的预感,似乎事情不止如此。 事实证明,有些预感总是正确的。 伏钧觉得伏阴待他确实是极好的,也是真心实意的,可他也不愿意被养成个废人,于是宗门里的修行他都有去试着完成。 然而,在一个小秘境中,他一时不察便受了重伤。 伏阴给了他许多保命的东西,事到临头竟因千奇百怪的理由失效了许多,到后来也只能堪堪保住他的命,丹田却受了很大的损毁。 他本就没有什么天资,丹田损毁,几乎就意味着他此后与道途绝缘了。 从秘境里出来之后,伏钧不想再回去,有些迷茫地走在世俗界的街头。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志气可言,一直努力修炼,也不过是为了伏阴,或是为了显得那些喜爱不是那么空穴来风犹如浮萍。 可终究事与愿违。 他太难过了,走路也不大看人,直到撞了上去才抬头扫一眼。 撞上的竟是个很漂亮的青年,眼眸带着浅灰色,好似江南朦胧的烟雨。而他又生得极其出尘,乍看一眼便好似世俗界话本子里说的谪仙。 而在这人身侧,还有另一人,生得也极是好看,容貌清艷绝伦,纵使伏钧偏心也不得不承认,这容貌比之伏阴也不差。 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这两人好似鹤立鸡群,更别说那身上浓厚的灵气,一看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 不知是不是因为撞到了鼻樑,伏钧只觉得鼻樑一酸,眼眶泛出了热意。 他想自己或许是太难过了,才会如此狼狈脆弱。 伏钧连连道歉,要给他们两人让出路来。 那两人却不动,一人看着他浅笑,一人冷着脸问他:「就这么走了?」 伏钧一愣,想这两位修士莫非还要为难他一个废人,又或者是自己曾经与这两人有什么过结是他不知道的么? 他正这般想着,那看起来极是空灵的青年便开了口:「不必担心,我两只是想与你认识一番,他说话就是这般,并非有什么恶意。」 「我说什么,用的了你来指教?」那另一人接话道。 伏钧闻言一愣,而后道:「想……认识我?」 他暗想,与自己有什么好认识的呢? 何况他如今丹田损毁,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名为容玉,是归元宗弟子。」容玉克制地行了一礼,轻声道:「我见你身上灵力虚浮,是出了什么事吗?」 伏钧摇摇头,尽量自然地笑道:「无事。」 修道一路本就兇险,年岁漫长,又要与天争气运,其中陨落者不知其数,他还能保下命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虽是如此想,但到底是意难平。 「我叫俞青,你记好了。」另一人嗤笑一声,忽而出手如电,扼住他手腕一探,冷声道:「明明有事还要说无事,丹田被毁,岂是小事?」 伏钧觉得这人好生冒犯,但是这字句言辞虽然不太好听,他倒还看得出来这人是好意的。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来。 容玉见他神色低落,不由放软了声音道:「丹田被毁也不是不可復原的,归元宗医修众多,你要不要与我们去归元宗看看。」 伏钧一愣,摇了摇头。 他自然是不能去归元宗的,暂时不回去只是为了散心,迟早他要回伏阴身边的。 他刚要开口拒绝,却忽而听到伏阴的声音传来。 「阿钧,怎么秘境结束了都不回家?」 伏钧一惊,转头便见伏阴向他走来,而伏阴之后还有越秋风与谢映白。 他尚且来不及想这三人怎么在一起来了,只是连忙想要应声,却在这一刻忽而觉得头晕目眩。 神智似乎一瞬间离体而去,一阵黑暗袭来,他转眼便毫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别紧张,if线没有虐 第132章 重圆【四】(if线all) 伏钧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伏阴是他的师父,俞青和容玉是他的师弟。而他是天生道体,此生未在修行一道上有什么阻碍,于是也所求不多。 他本以为这是个美梦,最后诸多事情却不如人意,终至无路。 修士一般是不会做梦的,修为越高的修士越不可能做梦。因为修士与天争道,而梦境沟通天地昭示未来,往往有他意。 这个梦太长了,长到他不知道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按理说,修士也没有前世一说的,与天争道,失败便是身死道消。 因此,待看到最后了,伏钧便忽而明白过来。 这大抵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上天有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有些事情或许发生过,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梦醒后,伏钧一睁眼便看到了坐在他床沿的伏阴。 大概是那梦太过深刻了,他下意识便开口唤了一声:「师父。」 伏阴显然一愣,而后笑了一声,却不曾回应。 于是伏钧终于回过神来,改口的道:「伏阴。」 虽然他隐约有些明白过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喜爱,不知来处的话语,大概都是因为那些梦里的事情。 伏阴这次应声了,而后道:「不要想太多了,你近日受了重伤,该好好休养。」 伏钧点点头,又想起之前遇到的俞青和容玉,不由问道:「那……他们呢?」 第164页 伏阴垂眸睨了他一眼,笑盈盈道:「怎么?这就开始关心别人了?」 他一瞬间就噤声了。 毕竟,伏阴眼中并无多少笑意这回事,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之后那些人达成了什么共识伏钧并不知道,但后来他们都逐一来看过他。 对于伏钧而言,空无始终是最让他安心的那一人,于是他终究忍不住问:「你们也有过那个梦吗?怎么会相信那些?」 对他来说,那些爱意与经歷其实都属于同一个人,就算在梦里感同身受过,也不算是他自己的过去。 更别说是他们这些天骄,本就修为深厚,也都是所歷众多之人,如何会相信那些似梦非梦的事情。 可空无浅笑看他,回道:「对我们而言,并非是梦境。」 伏钧一愣,颇有些不明所以。 大抵是他私以为,那些事情与如今的他关联是不大的,若非要将那些事情与情感强加于自己身上,那会给他一种替代他人之感。 因此,重伤痊癒前好几天,他都颇有些闷闷不乐。 最后是谢映白悄悄把他从洞府里拉出去,去世俗界的街上玩了一圈,他才忘了这事儿,转而在街上玩得开怀。 他自小颠沛流离,后来又被伏阴带走,而伏阴那性子,对他的许多虚妄心情自然是照顾不到的,所以世俗界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他都没看过,许多风景极好的地方他也不曾去过。倒是谢映白似乎懂得他都喜欢什么,一一带他游遍了。 最后他们停在一个月老庙前,谢映白问他要不要进去求个签。 伏钧看了看月老庙的牌匾,又看了看他,心情忽而有些低落下来。 他大概想得到,谢映白对他的了解也是来自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而这月老庙本不该他们两人来的。 他微微垂眸,轻声问道:「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求姻缘?」 谢映白一下子笑起来,语气轻快地道:「求天长地久啊!」 「我与你有什么天长地久。」伏钧不由道。 谢映白微微一愣,而后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问他道:「你还觉得我们只是因为一个梦吗?」 伏钧没说话,但他心里确实有几分是这样觉得的。 更何况,那梦里的他是天生道体,心性纯良,与他至少有一部分是不相似的。 他如今虽然重伤已愈,丹田被毁却不是那般容易恢復的,他知道这些日子他们也在为修復他的丹田奔走,可许多法子都不太管用。 断了他的道途,似乎是天道的意愿。 大概人在自身无能的时候,便格外喜欢自怨自艾。 谢映白轻嘆了一口气,忽而低下头来,吻了吻他的眼角,说:「那不是梦,对我们来时都是经歷过的痛苦,也是今日难得再续的前缘。」 这是谢映白第一次吻他。 伏钧一直觉得,伏阴愿意碰他是因为伏阴本就风流,而其他人都是恪守礼数的。 噢对,还除了俞青。 俞青那人看着清冷,实际感觉不太着调,总是半夜来寻他一起睡。 尽管只是单纯地在一起睡觉,他也总觉得有些别扭。 但这一个吻也是给他的,这他是感受得到的。 谢映白对他说:「阿钧,我曾经喜爱你的天真纯善,后来喜爱的却只有你这个人。」 「若这是幻境,我自然毫不犹豫举剑破开,可这不是。」 「没有哪个幻境能一次将那样多的人拖进来,也没有哪个人能用这样的梦迷惑我们,这是天意。」 他低声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伏钧与他目光相对,在这一瞬间忽而明悟了什么。 灵光一闪间,他突然想到,在那个漫长的梦境里,容玉最后与天合道了。 最后,他们进了那个月老庙,一起挂了个木籤。 那木籤上写,此情可待,漫漫来世,再续前生缘。 回去之后,伏钧去找了容玉。 容玉正在餵他新养的那只白鹤,和之前那只白鹤一样,取名为卿卿。 伏钧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容玉抬头看他,眼中笑意清浅,道:「一见钟情误终身。」 伏钧愣住了。 容玉復又低下头去,摸着那只白鹤道:「你知道它为何叫卿卿吗?」 「不知。」伏钧摇摇头。 「我原本养白鹤所用的替命之术,便是给你准备的。」他这般说着,那白鹤歪了歪头,在他掌心温顺地低下头,「卿卿在我家乡方言里的意思,是心上人。」 「我每唤一次,便在思念你。」 他守着那些无望的思念与期盼,一次次与他的所爱擦肩而过。 伏钧永远不知道,他所走过的每一条路上绽开的花与落下的晨露,都是他在无声注视自己的爱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与天合道,他即为天。 作者有话说: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才是真·结局 第133章 重圆【五】(if线all) 伏钧开始逐渐相信自己或许也经歷过那些事情了,有时候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还有某些不自觉模仿出来的小习惯,都昭示着他似乎有过其他的过去。 他问过容玉,为什么他不记得那些事情。 容玉依旧说,是因为天道。 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的伏钧得了天谕,说可以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要的是他满身的气运与魔气,还有过往的记忆。 第165页 这差不多是要抹杀伏钧这个人了,因为人生在世,无非是日復一日成为过去的时光。 可伏钧同意了。 他不曾问过任何人,独自与天道达成协议。 容玉虽有微词,却知道对于伏钧而言,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天道大概有些记恨伏钧后来的肆意妄为,于是虽然愿意给他们一个重来的机会,却不再愿意给予伏钧太多。或者说,这本也是一种公平,曾经的伏钧天生道体,气运加身,道途顺畅,而他身边的人都不得善终,所以不如说是将其他人的气运加之他身上。 而如今,他生而一无所有,身边的人却都安然健在。 其实,这般一来,伏钧反而安心。 他喜爱他们,自然便希望他们安好的,他本性良善,也不希望以他人苦难来得自己所乐。 因而,对于自己成为凡人,此后与道途绝缘之事,他反而安然若素起来。 后来伏钧和伏阴重新办了一场道侣大典,这次众人都说好了,自然也没有人再来抢婚,众人也算是宾主尽欢。 可后来,修仙界众人便发现自己参加了好几场道侣大典,其中都有同一个人。 关于伏钧似乎是什么避世不出的大能的流言无中生有,并且之后不胫而走,说得有模有样。 伏钧倒是不在意这些,虽然他怀疑这些流言是那几个人故意误导的。 毕竟不管私底下多爱折腾,那几人在外都待他极好,说得上是言听计从,有时候反而让他觉得满身不自在。 大概是因为俞青不在意外人眼光,又格外放得开,后来伏钧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他,可这一下似乎触动了其他人的心思。 伏钧本是凡人体质,而那几个都是修士里一等一的天骄,好几次把他折腾哭了,后来又好声好气地来哄。 他也是心软,次次等到那些人说好话他就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凡人的记性大概也比修士要差一些,后来伏钧就只记得他们的好,不太记得他们性子里不好的那一部分了。 譬如伏阴善妒自私,谢映白霸道爱玩,俞青口是心非,容玉爱而不言,空无淡薄太过,越秋风沉默寡言。 而伏钧却觉得伏阴风流昳丽,谢映白骄傲肆意,俞青可爱,容玉深情,空无温柔而越秋风稳重。 原来若是爱一人,所见便都是那人的好处了。 凡人的一生太短了,他们想方设法给伏钧延年益寿,可后来才发现那些东西的效果在伏钧身上也是不太好的。 伏钧倒是不强求,或许是想明白了,又知道相对于修士而言,他确实是时日无多,于是反而更为珍惜如今的时光。 他和伏阴成了道侣,陪着伏阴厮混,耽于风月却又甘之如饴。他们有时也如曾经亲密无间那般,去看四季的花林和清风流水,伏阴累了便枕在他的膝头。 他和谢映白去世俗界,走过山川河海,完成当初一起看遍山河的诺言。最后走到海边的时候,谢映白那等骄傲风流的少年,竟是哭得像个孩子。 他也常常去佛门看空无,依旧如初见不久时那样,一同念诵经文,空无偶尔教他些晦涩梵文与佛经。每日敲钟之事都归空无,他便在每日的晨时傍晚,听着晨钟暮鼓,与空无走入佛门的莲花流水间。 俞青和容玉的关系似乎还是不太好,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好,因为这两人还是常常凑在一起,然后一同来寻伏钧。俞青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而容玉刚好很会说话,他想借容玉来堵一堵自己的性子。容玉是明知伏钧喜欢其他人胜过自己,于是找了俞青来增加点自己邀请人的筹码。 伏钧一开始还会觉得尴尬,到后来便释然了,反而觉得这两人凑在一起,不同的性子倒是颇为有趣。 而越秋风大抵是对于过去的事情颇有些愧疚,待他十分小心翼翼。后来伏钧说自己想要练剑,越秋风刚好精通剑法,教他剑法的时候才会浑然忘我。 日子这般一天天过下去,似乎日日如此,又似乎日日不同。 可无论如何,伏钧都觉得比过去好。 大概人总是如此,受得苦难太多,便觉得还是一个人好,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同一般。但若尝过被人所爱的滋味,便觉得人生在世,独自一人不免有些孤独了,两情相悦奔赴而去,才是人间至美。 到后来,伏钧甚至觉得自己活得够久了,偶尔也觉得身上的喜爱太多,经年已久应当多少淡去一些。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就连最是风流多情的伏阴都依旧愿意放弃在多情道上的修行,依旧一心一意,自然不必说其他人。 有时候伏钧也想,好在有驻颜的药物,也不至于让他逐日老去,而其他人依旧是维持在年轻之时。 可延年益寿的药物也不至于一直有用,他也总归要老去,最后归于尘土。 他渐渐也觉得身体虚弱起来,病痛也变得更多,他身边有许多修士,但他们对于天意所致的一切,所能做的已然是最多的了。 因此,伏钧在洞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原本不愿碰面的那几个人,最后也终究为他聚在了一起。 又一年初春的时候,众人在洞府种的桃花林全开了,便都凑热闹似的去赏花。 而伏钧只是窝在榻上,透过窗子去看。 看他的爱人们都还风华正茂,宛若初见,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第166页 后来众人齐齐一静,回头看去,伏钧已然趴在窗边沉沉睡去。 一阵风吹来,纷纷扬扬的桃花落了他满肩,他神色安然,嘴角带笑,模样依旧是曾经少年时。 作者有话说: 看够啦吗?没啦!(超凶) 第134章 年少(谢映白现代番外) 伏钧看着操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愣了很是一会儿。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处的幻阵,但到后来才发现这里什么都奇怪,没有灵力也没有法器,却有各种铁皮子做的神奇玩意儿。他将这原身的记忆细细寻过一遍,方才渐渐理解这个世界,以及这些东西。 他隐隐知道,自己是借尸还魂了。 原来那少年的魂魄不曾在躯体里留下一分,自然是命数已尽,早入轮迴。 只是,他不曾想过,在这种异界,还能有故人的痕迹。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被他所注视的人已经将目光投了过来,并朝他招起手来。 「伏钧!」 少年的音色清朗干净,那双意气风发的凤眸里如有星光,亮闪闪地反射着日光。 周围的人便纷纷侧目,还有爱看热闹的吹着口哨笑起来。 谁都知道,伏钧几个月前生了场大病,回校后正撞上学校里横行霸道的谢映白。伏钧倒是没什么反应,就是谢映白第二天魂不守舍,游魂似的对身边兄弟说,他好像一见钟情了。 于是这事儿便传开了,可谢映白是个霸道的,自己把事情捅出来了,也不许别人说,好似别人不说就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了。 伏钧看起来就是个乖孩子,成绩也不错,最近更是直逼学霸行列,而谢映白天生就是个混混,斗鸡走狗的事儿什么都干,这学霸和校霸的故事能让某些女孩子脑补出八百个版本,还在学校贴吧盖了楼。 只是这些事儿,大概当事人是不知道的。 伏钧在众人闹笑声中,气定神闲地应了声。 他们两不是同班,今天难得一起上了体育课,见伏钧应了声,谢映白也不跟老师打声招唿便蹿了过来,生生插进他们班上的队里。 「我给你带了巧克力。」谢映白坐在伏钧旁边的阶梯上,藉机会凑近了,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巧克力。 现在是夏季,巧克力在他手里握着,已经有些软了。 于是他刚刚松手,又拿回来,嘻嘻笑道:「等一下,我待会拿去商店里冰一冰。」 「没关系。」伏钧说着,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他反而更在意谢映白本身。 「你吃早饭了吗?」伏钧问他。 谢映白笑容一滞,然后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喜欢巧克力吗?那我下次给你带别的。」 「你不要给我带东西了。」伏钧轻轻嘆了口气,「你待会来我教室,我准备了给你的早饭。」 谢映白如今身份和他不太一样,他是大家族里不受重视的私,可好歹不缺钱。谢映白却是出生一个普通家庭,家里人不太管他,他不爱学习便每天翘课玩闹,于是家里人便更不乐意给他钱花了。 伏钧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谢映白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都用来给他买东西了。 「啊!真的吗?」少年人大概就是忘性大,说到这个就忘记自己刚刚的尴尬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可伏钧却没忘,他提醒道:「以后每天上午都来找我,我给你带早饭。」 谢映白惊得瞪大了眼,幸福感把他熏得晕乎乎的,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道:「那,那个,是你做的吗?」 说完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这说的都是什么话,给吃的就不错了。 但眼前他的人却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谢映白这下几乎要魂飞天外了,只一个劲儿地傻笑。 伏钧看得失笑,想当初谢映白是个什么身份,风流肆意的淮南王世子,什么时候短过吃穿用度,吃的玩的都挑剔得很。大概是前世享富贵,于是这辈子要他知道什么叫清贫,可伏钧总是心疼他的。 大概人就是护短,他喜爱的少年也不该吃生活的苦。 伏钧看着谢映白,看到他眼里亮闪闪的光,不由自主地靠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 这样的动作在他看来不过尔尔罢了,谢映白却一下子满脸通红,摸了摸眼角一脸不敢置信,脑子短路似的,半晌才蹦出一句:「我,我这是,心想事成了吗?」 伏钧笑盈盈地回他:「是两情相悦。」 这句话像是个惊雷砸在地上,将当事人和偷听的都惊了个彻底。 好在这时候,谢映白班上的体育老师过来揪人了。 但两人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更别说他们后来出双入对,谢映白都收敛性子开始学习了,恨不得天天挂在伏钧身上,跟他兄弟说要发愤图强考到重点班去和他的男朋友在一起。 他的兄弟们面面相觑,想想自家嫂子人长得漂亮还有钱,虽然性别不太对,但是自家老大好像也不亏,于是个个鼓励他,给他买了一整套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只是,这件事也很快捅到了学校和家长那边。 伏钧自然是不在意的,他修道千年,心性早已不同凡人,可谢映白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有时候不免受到影响。 这影响在他的父母找到学校,并把伏钧叫过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第167页 伏钧只是个私生子,他喜欢男人女人都没事,他那边也没人管,谢映白的父母却不太能接受家里孩子喜欢同性。 他们本来是想闹一场,闹到一半见到人了,看伏钧神情自若,气质相貌都好,身上又都是大牌,一看便是他们惹不起的人,便要偃旗息鼓了。 可谢映白不依。 他本是孝子,虽说之前有些不着调,却从没主动顶撞过父母,这一次他在老师面前,却是真真地发了脾气。 他生气的时候不歇斯底里,只是神色很冷,语气平稳而坚决:「爸妈,是我先招惹他,我喜欢他,真要说起来我还配不上他。你们要是真爱我,就不要来打扰他,要打要骂都沖我来,我都受着。」 他是家中独子,向来是疼他都来不及,他父母哪会真在这骂他打他,于是只好沉默。 这一场不欢而散,伏钧全程不曾说什么,只是谢映白站在他身侧,手与他交握着。于是也只有他知道,谢映白说话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手心出了一层汗。 这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雨。 离开的时候还没下课,伏钧想谢映白也没心情上课,于是带着他在走廊外的椅子上坐着。 下雨的天阴沉沉的,雨水溅在身上都是透心凉,他们安静并排坐着,伏钧撕开一块巧克力,想要餵给他吃。 可他抬头一看,才看到谢映白眼眶通红,眼角坠着一滴水珠。 谢映白意识到他的目光,手背一抹眼角,然后笑起来,说:「刚刚有雨。」 他声音有些嘶哑,便又咳了咳,补充说:「我昨天有点感冒了。」 「感冒会好的。」伏钧看着他笑了笑,把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 谢映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声音闷闷地说:「我是不是很不合格的男朋友,哪哪都没你好,你愿意和我谈恋爱感觉好委屈。」 「没有。」伏钧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委屈的时候,我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倒是我觉得委屈了你,你爱玩爱闹,要跟着我安安静静看书学习,都是你迁就我。」 谢映白拿起巧克力咬了一口,才发觉这是块甜的发腻的白巧克力。 「阿白。」他听见他喜爱之人的声音唤他,亲昵而柔和的,靠的很近。 他微微侧头,撞进一双干净柔软的眼眸,唇上传来羽毛般柔软的触感。 他的阿钧又吻他了。 他呆愣愣的,感到柔软舌尖撬开他的唇瓣,轻轻地探进来。 白巧克力在他们唇齿间化开,处处都是翻江倒海的甜。 这是他们第一个实质性的吻,在一场倾盆的大雨里,空气里传来清新的草木香,下课铃声叮叮噹噹地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这几个番外在微博上发过,因为是现代番外,可能人设会有微调 第135章 喜欢(俞青现代番外) 酒瓶被砸碎的声音刺耳且鲜明,瞬间让闹哄哄的众人静了静。 包厢里的五颜六色地闪动,大灯没开于是周围显得昏暗极了,但这种光线正好模煳了那人鲜明而锋锐的美貌,像是电影里蒙太奇的特效,让清艷的五官套上了虚幻感,却将那冰冷神色里的戾气暴露得分明。 众人暗中传递目光,却不敢直视坐在沙发上的俞青,只有刚刚还被堵着调戏的少年大胆而直接地看过去。 真好看,伏钧在心里想,比好多明星都好看。 少年的表情太明显了,像是白板上鲜明的黑字,明晃晃地将「真好看」这几个字摆在了脸上。 众人这时候就想贊一句好胆量了。 这包厢里头,他们这一群人都没一个俞青金贵,也没有一个俞青那么好看。甚至叫来的那几个公主少爷,也没几个比得上这位俞家小少爷的样貌,这导致明明是他们带俞青来寻乐子,结果敢坐到他身边的公主少爷都没有几个。 也正是因为俞家显赫,俞青这好样貌都没人敢多看,更别说明晃晃地表现出来。 毕竟,上一个表现出来的人,已经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断了一条腿却吭也不敢吭一声。 俞青脾气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因为各种原因跑来号称仰慕他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可这位小少爷的脾气足够把狂蜂浪蝶灭了一半,剩下一半是瞧不上眼的,他连看都不会多看。 和他们这些二世祖不一样,俞家产业太多,俞家大少又是个喜欢偷懒的,扔了不少公司给俞青,于是俞青算得上俞家的二把手,并且洁身自好,来这些地方的时候都少。 今天算是好不容易约出来,大家也是喝酒玩high了,逮着个误入了的少年调笑起来,都快把俞青给忘了。 这会儿俞青把酒瓶砸了,众人的心就悬起来了。 完了,哪惹恼这小少爷了,也是他们混,玩着玩着把正主给忘了。 但出人意料的,俞青竟没恼那少年,反而懒懒一抬眼,开口道:「来这干什么?你叫什么?」 「我来找同学,应该是走错了。」伏钧没想到这么好看的人还屈尊降贵跟他说话呢,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回话回得飞快,「我叫伏钧,单人旁一个犬字的伏,千钧之力的钧。」 他回得正儿八经,惹得周围的人低笑起来。 可众人一笑,俞青那冰冷的眼神就扫过来,于是笑声戛然而止。 俞青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边说:「我叫俞青。」 第168页 俞青这名字在城里的上流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可伏钧不知道,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边走了进去一边问:「哪两个字啊?」 俞青等着人走到自己面前了,忽而拉住他的手将人扯进了怀里。 伏钧没料到这一出,被扯得一个踉跄,竟真的跌到人怀里去了。 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要站起来。 可俞青一手抱住了他的,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动。」 身后之人的音线干净清冽,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带着些暧昧的温柔,让伏钧一下子就忘了要站起来,自己还红了脸。 好在这里暗,应该看不清。 他自我安慰,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点。 俞青握住他的一只手,蘸了一点桌上酒液,一点一点地写「俞青」两个字。 他手心温热,温度透过手背穿过来,伏钧觉得脸热得厉害,满身血脉沸腾,心跳得越来越快,犹如擂鼓。 伏钧早知自己是弯的,可这还是第一次有这感觉。 他晕乎乎地想,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字写完了,人还没放开,暧昧的气息带着压迫感在空间里瀰漫开来,看得还不敢靠过来的众人目瞪口呆。 终于,伏钧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地开口:「那,那个……你,你有男朋友吗?哦,啊,不对,女朋友?」 俞青嗤笑了一声,冷声道:「没有,但你觉得你配吗?」 「啊,哦。」少年的热烈一下子就被浇灭了,像株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垂下头来。 众人看得呕血,心想这人还抱在怀里呢,一开口却是这么扎心的话。 「不过。」俞青果然话音一转,轻描淡写似的道,「没有人适合,倒也可以用你凑合一下。」 但这时候伏钧可没有刚刚的一头热了,他侧头去看容貌清艷的青年,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可,可以找别人凑合,我都没你好看。」 俞青目光一冷,「我徵求你的意见了吗?」 这霸总气质伏钧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选择了闭嘴。 这时候叮叮噹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伏钧接通手机,正是同学们开始找他。 本来是学生会聚会的,他一个新人没人带,这会儿才有人记起来,说是快要散场了,问他人在哪。 他犹豫了一下,说自己不去了,待会直接回寝室。 俞青听得皱了皱眉,突然开口道:「去我那。」 这下,伏钧和电话那头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谁吶?」室友问。 伏钧思考了一下,回答:「未来可能的男朋友。」 等到电话挂断了,俞青又冷嘲了一句:「你倒是敢说。」 伏钧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他,说:「我不去你那。」 「你什么意思?」俞青皱了皱眉。 「不能显得我很随便的样子。」少年语气认真。 俞青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我的人了,不随便。」 伏钧还是摇了摇头,「我们都不了解呢。」 「喜欢就可以了。」也是一见钟情的俞青小少爷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这时候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给伏钧普及俞青背景了。 各种花里胡哨的名词煳了伏钧一脸,结果是他基本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知道这个漂亮青年大概是个什么大佬。 在他怀疑的眼光里俞青黑了脸,最后拿出一张卡放在他手心,又强行加了他微信才放他走。 坐在车里回学校的时候,伏钧才有些如在梦中的去百度俞青这个人,看完后就觉得手里的银行卡烫手了。 他本来以为那都是装逼的,不过俞青好看嘛,好看的人装逼也好看。 伏钧一边想着,一边悲伤地点了点俞青的微信给置顶,觉得自己突然就悟了。 大概,这就是包养情人吧。 不过,俞青那么好看,就算是情人,怎么看他也不亏啊。 他一边这样劝自己,一边在车窗上画圈圈。 哎,但还是好难过啊,男朋友没有了。 他想。 两人在微信上一来一回地发了些消息,但俞青的消息看起来总是很生硬。伏钧很自觉地想了想,然后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那头过了很久才回消息:你觉得我会喜欢你吗? 这次伏钧回得很快:不会。 那头又沉默了很久,然后发了个扇耳光的表情。 伏钧有些委屈地看着手机屏幕,心想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打他啊? 但很快他们就重新见面了,那张银行卡伏钧没有用,见面是想还给俞青。 可俞青没接,他冷冷睨着那张银行卡,说:「还不满意吗?你要多少,开价吧。」 「啊?」伏钧迷迷煳煳地从饭菜中抬眼,一脸迷惑地道,「我是觉得太多了,包养我不需要那么多,你每个月微信转点给我吧。」 他算是认清自己的身份了,可也不想占太多便宜,毕竟他的金主可好看了,他一点也不亏。 「你看不起我?」但俞青的语气更冷了。 伏钧沉默了一瞬,结果还是把银行卡收回去了,但忍不住小声道:「你包养了几个情人啊,每一个都这么大方的话,不是很浪费钱吗?」 俞青听得皱眉,反问他:「我什么时候养情人了?」 第169页 「啊?」伏钧一愣,「我不是吗?」 难道他连情人都不是? 俞青明白他的想法了,忽然觉得有些憋屈。 「你不是。」他脸色有点黑,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你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吗?」 「啊,是男朋友啊!」伏钧的眼又亮了。 俞青绷着表情点了点头,但他这会又觉得伏钧看起来好可爱,他有点想摸头。 但是,他想要当一个给人安全感的男朋友,那就不能那么幼稚了。 可伏钧又笑眯眯地把卡还给他,语气轻快地道:「那就更不能要啦,情侣也要明算帐嘛!」 俞青又开始觉得烦了。 他的小男朋友为什么这么麻烦啊,公司里还没人跟他这么扯皮的。 「我是你男朋友,所以我赚钱养你。」他说得理所当然,斩钉截铁。 「这样啊……」伏钧也有点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俞青身边。 俞青斜睨着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结果,下一秒少年就主动坐到了他怀里,认认真真地道:「那你是我男朋友,我可以亲你吗?」 俞青觉得自己应该高冷地点点头,但嘴角不受控制的翘起来了。 他笑的好看极了,伏钧简直觉得头晕目眩,好像看到百花盛开,夜晚烟花亮灿灿的。 他觉得自己被这笑蛊惑了,一低头就吧唧一嘴亲了上去。 亲了一口,他抬起头来,说:「我好喜欢你。」 俞青垂眸看他,眼中的笑意也溢了出来。 他说:「嗯,我也很喜欢你。」 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跨越了无数的江河与山海,在彼岸看到一朵只为他盛开的花。 作者有话说: 预警,后面伏阴那章是刀,并且变态,慎入嗷 第136章 恶种(伏阴现代番外) 伏阴知道自己是个恶人,又坏又噁心的那一类,合该所有法律将他钉在死刑的行列。 可是在他真正赴死的这一刻,他倒下来,嗅闻空气里的血腥味,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 从他的口袋里掉出了一个小盒子,在地上张开,如同怪物吐舌,吐出一枚银色钻戒。完美的切面反射着光,投到他虹膜上,是另一个太阳一样格外明亮。于是他像向日葵转向太阳,用手指落向钻戒的方向,满手的血在地上拉出鲜明的痕迹。 他有些懊悔了。 在失血而生的迟钝与幻觉中,他想起属于自己的小孩。 他出门的时候,少年坐在露台上,对楼下出门的他安静地招了招手。 在他前半生的二十多年里,从没有设想过生活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孩子。 各种意义上的拥有。 他是记得初见的。 他一如既往穿过长街暗巷,有个女人在角落里,牵着一个男孩。女人大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半个浑圆的胸,涂着充满廉价感的蔻丹色的指甲油,那长长的指甲在泛黄灯光里闪着光,暴露出被蹭掉一部分的边边角角,像是垃圾桶边缘的脏污痕迹。 可他一眼被女人手中的白嫩的孩子的手指吸引了。 又细又瘦的五指,攥在女人手里,旁边摆着孩子懵懂的脸庞。 那张脸上眼眸清澈,半边脸落在阴影里,眼眸是黝黑里,里面却有干净又鲜明的反光。 他的目光或许惊扰了女人,以及窝藏在角落里的另一个男人。 伏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目不斜视。 于是,黑暗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只是比常人更好的听力能让他听到女人的话。 「干净的」,「第一次」这样的字眼像是蚀骨的虫,拼命地往他耳朵里钻,让他有些生了气。 最后那个男人还是跑了,或许因为陌生人的经过让他突然觉得恐惧,女人气急败坏的骂声在巷子里盪了盪,最后是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这一声,让他勐地回过头来。 他看到小孩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鲜明的红色的五指。 眼泪在那双眼里打转,像是突然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把小孩牵回自己房子里的时候,伏阴觉得自己像是被海妖蛊惑的水手。 他慢条斯理地洗着手,将淡红色的水冲进下水道里,然后用洁白的毛巾擦了擦手,才走进客厅里。 小孩端正地坐着。 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做工随意而廉价的水手服,是女孩子穿的款式,但是小孩的头髮不长不短,皮肤很白却不显得女气,于是还能看出这就是个小男孩。 八九岁的模样,不够高,看起来甚至有些瘦小。 伏阴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又慢又温和。他脸上惯常带着笑意,于是表情也是看起来温和的,只是整过容的脸让这个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唯有那一双眼睛,眼睫低垂下来,那眼里的深沉和冷漠显得灵动极了。 他终于开了口,带着笑意的声音,也是慢条斯理的。 「小朋友,来了就走不了了。」他说。 小孩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把衣服脱了,我告诉你。」 小孩乖巧地点头,依言照做,于是他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等着一无所知的孩子执行他的命令。 第170页 小孩还是太瘦了,虽然白得像没见过光,但身体上已经浮现出肋骨的痕迹,他懵懂的脸庞和这具没有发育完整的身体一样。 稚嫩又天真。 伏阴在心里冷笑,慢慢地伸手过去。 他将手伸进孩子的腿缝时,那孩子依旧在看着他,黝黑的眼眸像是深林的鹿。他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只,在山林深处,惊鸿一瞥,又黑又干净的眼,像是摆在柜子里打磨过的黑曜石。 他意兴阑珊收回手,点了点孩子的胸口,说:「因为你妈妈被我杀了。」 孩子侧着头看他,说:「她不是我妈妈。」 「哦?你妈妈在哪里?」伏阴斜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 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在大山里。」 「哦。」伏阴点了点头。 黑暗里的蛆虫大概总有感应,那个女人到处拐卖孩子他早就知道了,反正这些孩子做什么的都有,他从来没管过。不过也因为这样,杀人不需要想的太多,杀了一个女人,还有下一个。 除了这个孩子。 他找衣服的手微微一顿,又回过头,穿过房门看到乖乖站在客厅里,一丝不挂的小孩。 那小孩也正在注视他。 他的目光在压在床头柜上的刀上顿了顿,最后伸手拽出一件衬衫。 他将一件小一点的衣服扔给那小孩,说:「以后你叫伏钧。」 他没有兴趣问孩子的名字,他甚至想着如果这孩子问东问西,他就把这小东西扔到下水道里。 但是那孩子没有问,只是乖乖地套上衣服。 他的衣服几乎要把小孩淹没了,可他扭曲地觉得高兴起来,甚至去下了碗面,然后分了那小孩一点。 孩子吃东西前看着他,说:「谢谢主人。」 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然后皱起眉,厌烦地道:「闭嘴,叫我哥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养这个小孩了。 后来每一个晚上回来的时候,伏阴看着客厅里的孩子都这样想。 他的屋里摆了很多很多书,于是那孩子被关在屋里的时候就到处找书看,看完了原处放好,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孩子就抬起头,用忐忑又期待的神情看着他,看他是不是带了吃的。 伏钧还是很瘦,因为伏阴没有养小孩的感觉,他总是想起来才给这孩子吃的。但他不需要再挨打,于是他还是靠近伏阴。 每当这个时候,伏阴就想,这小孩在靠近一个杀人犯,以及曾经对他图谋不轨的变态。 傻的可爱。 他这样想,像餵狗一般养着。 直到有一天,那小孩主动坐到他怀里,用略微颤抖的手摸他。 他低垂下眼眸,安静看着。 等到孩子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他才慢吞吞地开口:「想要什么?」 「我……」他或许直到自己说的意味着什么,于是他不可抑制地发着抖,却又用发着抖的声音说,「我可以去上学吗?」 「哦。」伏阴不置可否地应了个声。 他把孩子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 瘦弱地孩子砸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看着男人站起来,将刀具放进背包,然后走出门去。 夜间娱乐节目。 伏阴这样想。 他将录好的视频发送给某个人,然后看了看银行卡里的钱,很难相信自己居然为了一个小孩在搞钱。 他想自己是个傻逼。 送那个小孩去上学,基本等于他去自首。 可他还是愉悦地这样做了,只是有些厌烦那些比平时更难处理的垃圾,碎肉和鲜血都比之前太驳杂,他不得不花费力气。 真烦。他这样想着,甚至想自己应该对那小孩做点什么,比如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浮现的欲望。 只是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更烦了。 他这样想。 伏钧去上学了,但他的年龄太大,在学校里格格不入。 他就和他那个所谓的哥哥一样,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伏阴从来不和所谓的学校打交道,他一点也不在意伏钧,但看到小孩身上的伤痕,他笑着问:「谁干的?」 伏钧回答了他。 他抬手拍了拍伏钧的脸,笑着说:「要杀了他们吗?」 伏钧摇了摇头。 他上着学,知道的很多也很少,他知道所谓对错,可又觉得那不是对错。 在伏阴之外他是普通的,沉默的,安静的。而在伏阴这里,他失去所有标准,他的目光追随着一个变态杀人犯,扭曲了所有三观。 可最后,老师要伏阴一定要来开家长会。 他的小孩终于要小学毕业了。 哦不,或许他应该说是少年,就连那张伪造的身份证上,他都已经十四岁了。 伏阴不耐烦地答应了,尽管原因可能是伏钧早上给的那个亲吻。 伏钧已经不算一个孩子了,可他还是因为他愉悦,他喜欢小孩干净的眼睛,喜欢猎物主动靠近猎人,颤抖而真挚地亲吻。 他去学校的时候,有人暗自打量这个年轻的男人。 他有一双过于迷人的眼睛,简直与他普通的脸背道而驰。 老师跟他说,孩子应该要父母来家长会。 他不耐烦听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于是说:「我爱他就行了,我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哥哥。」 第171页 这句话让他自己也愣了愣。 他回过头去,看到少年的目光也落过来。 也是他的爱人。 伏阴突然恍然大悟,在心里补上了这个称唿。 于是,他终于知道,这为所有的结局和将来都奠定了基调。 伏阴从来不问伏钧爱不爱他,可伏阴爱他的小孩,他的少年,他的爱人。 后来,他逛了城里所有的珠宝店,挑了一款男士对戒。 戒指不是定制的,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他的小孩也不适合现在就戴上戒指。 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他在生命的余晖里,握紧了戒指,将钻戒吞进了肚子里。 连同他扭曲的、深刻的、未出口的爱意。 总有人为这个男人感到噁心,这个案子甚至让所有人对正在警局的少年沉默。 直到少年问:「哥哥会回来吗?」 警察对他说:「那不是你的哥哥。」 他们将一张面孔艷丽的照片摆在他面前,就让他觉得像他刚刚学到的新词,指鹿为马。 少年侧过头,看到不远处他的班主任老师,眼里的光慢慢地暗淡下去。 「哦。」他安静地哭,然后说,「我知道了。」 第137章 求佛【一】(空无现代番外) 好不容易请到的假期,伏钧去山上度假了。 山是无名的山,但胜在景色美,地方也清净,又不是太偏远的地方,供电供水都正常,就度假而言,是个特别好的地方了。 伏钧是一个人来的,拖了个小箱子,在镇子上走了半天歪路才走到山脚下,累得气喘吁吁,半天没缓过来。 他停下来休息的地方就在一个旅店外头,一扭头就看到门外的招牌了,于是他走进去,一边订房间一边打听这里的情况。 说到后面,他问前台:「这里有寺庙吗?」 前台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估计还是这家店的女儿,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山上有吧,我没去过。」 伏钧对她道了个谢,接过房卡上楼去了。 房间虽然不大,但环境也不差,有一面窗子,正对着的就是那座山,可以看到山脚下那条小河,河上架着石桥,有小孩在上头跑来跑去。 但没看到山上有什么建筑的影子,连个檐角高楼什么的都看不到。 伏钧拿着手机对照了一下地图,确定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他和家里人说的也是来旅游,其实也不止旅游。 他是来求佛的。 说起来大概有些可笑,一辈子唯物主义学得好好的,从没想过要皈依哪个教派,到了大学学的也是够实用的金融,现在工作了却又开始思考信仰之类的。 大概是觉得世界很大,明明哪里都可以去,但是哪里都去不了。 当身体觉得拘束,不得自由,思想却开始如同脱缰之马,哪里都想碰一碰了。 出名的寺庙很多,也大有可去之处,但他只是这样一个微末的念头,什么也不代表,也不意味着什么。 但看到有人推荐这里的时候,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 父母除了给钱什么也不管,其实也算乐得轻松,他都没有必要去解释或者交代什么,自己收拾好东西就直接出门了。 来这里之后,虽然因为欠缺准备还是迷了路,但好歹地方是不错的。 他挺喜欢这里的。 因为安静,祥和,从容,并且又不完全与城市脱轨。 他对田园生活实际上也没有兴趣,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人懒得很。 第二天伏钧就上山去了,山上草木葱茏,只有一条明显的道,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村子,又问了一遍村里人有没有寺庙。 那人说有,还在上头。 于是他又继续走下去。 今天天气很热,阳光也很明亮,好在树长得都很茂盛高大,在山上温度还会低一些,但是爬山还是够累的。 伏钧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 一般人大概走到一半,就因为不知道还要多久放弃了,他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执着,一直爬到山上去,直到找到那个寺庙了。 其实山上找地方还是晕头转向的,但很神奇的是,这寺庙在地图上找得到,可以跟着导航走。 最后一段路是一段石阶,伏钧在第一节阶梯上坐下来休息了一会,累得有些头晕眼花。 他觉得自己在找罪受,爬到这里已经快中午了,但是他还没吃饭。 就在他觉得自己是傻逼的时候,他看到有人从寺庙里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僧衣,还背对着他,但他莫名觉得这个人一定很好看。 等转过头来了,一看,果然是很好看,甚至好看得有些过头了。 他从没见过光头还这么好看的人,要是多拍几张照片去网上,说不定还能火成网红。 那人看到他之后愣了愣,然后问他:「施主是来寺庙里上香的吗?」 伏钧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来求佛。」 那人笑了笑,说:「也可以。」 伏钧跟着这僧人进去了,问到他的法号是空无。 空无问他是不是还没吃饭,他诚实地点了点头,于是空无说:「这里有饭菜,我给你做一份吧。」 伏钧很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第172页 空无笑着点了点头。 伏钧有点懵了。 空无当真去做饭了,于是他一个人去佛殿看了看。 佛殿里供奉着一尊佛像,如传言所说,是欢喜佛。 也怪不得这里没有人来,怪不得在这么高的山上,但这寺庙里和那个叫空无的僧人,都像是山里的精怪似的。 大概妖怪也与时俱进?连上wifi搞导航了? 饭很快就做好了,是一碗炒饭,居然还有鸡蛋萝蔔玉米,做得很好吃。 伏钧顿时改想法了,对空无惊为天人。 吃完饭后,空无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一般人不会来这里求佛。」 伏钧想起自己要求什么,脸上有些泛红,然后说:「亲戚推荐的。」 理由其实有些奇葩,他的姻缘大概不太好。虽然他是弯的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是二十多年谁也没看上属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亲戚蹿撵他过来了。 他不好意识说出口,想着要怎么委婉点表达这个意思,但这时候空无已经开口了。 他说:「我知道了。」 伏钧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缺个伴侣。」空无笑起来,语气若有所指,然后对他说,「你觉得我合适吗?」 伏钧一瞬间有些卡壳。 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是来求佛的。」 空无不再说什么了,带着他去殿里上香。 离开前,伏钧忽然又有些踌躇起来。 他站在门口,问空无:「求佛有用吗?」 空无笑了,对他说:「心诚则灵。」 伏钧莫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但是,他听到空无继续说:「求佛不一定有用,但求我有用。」 伏钧愣在了原地。 他如在梦里地下了山,到了旅馆,透过窗户看外头的山。 某种心绪似乎触动了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脏小鹿乱撞。 有点离谱,他想。 作者有话说: 发现一不小心写过头了……你们还看后面吗,看我就写 第138章 求佛【二】(空无现代番外) 山里的小镇子似乎醒得很早,早上五六点就有人声,鸡打鸣的声音,还有狗吠声,热闹闹地响成了一片。 伏钧本来就浅眠,于是也很早就醒了。好在他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早起不至于让他精神不振。 他躺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床,接着就起来去吃早饭了。 镇子的街上已经很热闹了,卖早点的小摊子很多,伏钧挑了个摊子吃饭,顺便问了些关于山上那庙的事情。 这摊主年纪不小了,大概也是这里从小长大的人,闻言倒是说得出个一二。 听说山上的庙歷史倒是很久了,这镇子在古时候还挺特别的,是贵人度假的地方,但听说后来也是那个庙里的僧人得罪了天子,连带着整个镇子也被迁怒,之后就逐渐没落下去。这几年政府搞旅游业,将镇子重新整顿了一遍,连带着那山上的庙也被人接手了,还重新翻修过了。 说完,摊主还给他指着示意了一下,跟他说不知道是哪个投资商给的钱,山上的庙修的跟别墅似的,还有个缆车可以直接到半山腰,也不用费力爬上去了。 伏钧听得有些懵,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傻逼。 是他太局限了,一个地图上都记录了的庙,怎么会还要人辛辛苦苦爬上去。 吃完饭后,按理说他应该到处逛逛,可他想起昨天遇到的空无,不知不觉又走到那个摊主说的有缆车的地方去了。 这缆车明显也是为观光旅游准备的,所以来坐缆车的人还不少。 伏钧在半山腰下了车,发现这次路上还有指示牌,跟着就能到庙里,但到庙里的这条路没什么人走,走到后面就他一个了。 这次他在阶梯下头有些犹豫地停了停。 倒也不是别的,这次他不是来求佛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干什么。 其实求佛是真的,亲戚介绍说要求姻缘也是真的,唯独他自己要求的东西不是真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要求的是什么。 这次伏钧还没到门前就看到空无了,空无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正低头看屏幕。 伏钧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种很古典的气质,淡漠又温和,就像一个真正的修佛之人。明明没有什么交集,他却莫名觉得空无宽容得很,这种宽容似乎也不限于他身上。 但这时候空无用着笔记本电脑,又显露出了属于现代人的一部分,分明是违和的,却又莫名和谐。 或许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伏钧有些想拿出手机拍照留念了。 空无也很快看到了他,微微一笑,对他道:「施主,你来了。」 伏钧点点头,觉得他这话像是说好他今天还会来一样。 他忍不住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空无回答了两个很接地气的字眼。 「赚钱。」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温和,说着盖上了电脑。 明明知道这时候应该适可而止了,但伏钧还是忍不住接着问了下去:「用什么赚钱?宣传吗?」 空无笑起来,对于他冒犯问话也不生气,而是很温和地回答:「股票期货之类的吧。」 第173页 伏钧肃然起敬。 一般人玩这些东西大都是被当韭菜割的,但他莫名觉得空无是能玩得起的,至少这是个有钱去挥霍的人。 「我是金融专业的,不过都是给别人打工罢了。」伏钧说着嘆了一口气,然后转开了话题,「我可以给你拍个照吗?我带了单反。」 单反这东西是挺重的,要不是有缆车他也不会带上来。 空无在他的背包上看了一眼,竟是点了点头,但又说:「可以拍,但你要发出去吗?」 伏钧想了想,然后说:「也可以不发。」 空无轻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个单反是他本科的时候买的,大概大学的时候就是忙里偷闲,好不容易能做自己的事情,冒着考试挂科的风险也要每天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 好几年没用了,伏钧的手法有些生涩,但这几天来的路上他也熟悉了一些,所以不至于完全像个新手。 何况,这次他要拍的人挺好看的,气质也好,在镜头下简直完美。 他们在庙里还拍了几张,折腾下来也一个小时多了,空无也没有不耐烦,全程配合他。 拍完了伏钧给空无看单反里的照片。 照片拍得很好,伏钧的手感和光感都不错,后期稍微修一修就是可以当壁纸的程度了。 空无对他说:「你把我拍得太好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这句话听起来也不完全像是夸奖似的。 于是伏钧问他:「哪里不好吗?」 「都很好。」空无笑了笑,然后说,「我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而已。」 伏钧没吭声,他知道空无说得对。 这天他又在庙里吃了饭,依旧是空无做的,这次空无做了一桌菜,还是没有收他的饭前。 走之前他觉得有些尴尬,说明天再来看他,想着要带点什么东西。 然而,空无笑着看他,道:「明天我下山去买东西,我来找你吧,可以加个微信。」 于是伏钧云里雾里地跟他加了微信。 次日,两人就在镇子上见的面了。 空无这次没穿着僧衣了,而是穿了一身休闲装,也不再是光头。 伏钧上去打招唿,和他一起逛了镇子,渐渐就开始熟络起来。 空无还撩起额发给他看他这次带的假髮。 送空无上缆车的时候,伏钧突然觉得有些不舍,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舍。 但是他后来又去山上了,还在庙里留宿了一天。 这庙里和他想的也不太一样,看着是寺庙,但里面没有禅房,寺庙后面有个专门的院子是住人的。 建的是四合院的样子,里面设计中西结合,于是他终于看出来,空无是真的有钱人。 半夜两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伏钧带了酒自己喝,他自己也就先醉了。 空无不喝酒,看着他东倒西歪地靠着自己,嘟嘟喃喃地说自己打工社畜人。 空无笑了笑,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知道伏钧是来求佛的,也知道他是来求什么的。 他求一个安宁。 第二天伏钧要下山了,而且他的假期快结束了,他要回去。 他走在阶梯上,一步三回头,最后对空无说:「我还会来的。」 空无看着他笑,忽然说:「不把我带下山去吗?」 伏钧愣住了。 空无说:「佛说,你我有缘,你许的愿就在你眼前,你信吗?」 他这下终于回过神来,笑得眉眼弯弯。 他说:「我信。」 伏钧这辈子不信鬼神,但这一次求佛,他要得偿所愿。 他想,大概因为那个佛是空无的庙里的。 作者有话说: 全文正式结束啦!番外也无了,这本书就到此为止啦!完结我真的超快乐哈哈哈哈 这篇文其实写得意外地顺利,只是没想到写了这么长。我知道这文很虐,但其实我不是故意虐的,角色本就有他们自己的缺陷。 所以呢,其实写到最后,个人觉得应该算oe。 想表达的大概是,人生多苦,可到最后其实什么都是可以放下的,至少相见为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