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见我多妩媚》 第1章 初见就逼婚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闻蝉和四婶在去会稽的马车上。 漫山雪雾风霜,深一道素白,浅一道暗黄。天地界线飘虚,寥寥一队车马,顶着铅色垂云,在山路上蜿蜒,行路艰难。 “还有一日就到会稽了。之前给你大姑父去了信,他的人在山下的驿站等我们,”马车上,戴着抹额、着兔绒深衣的年长妇人,给对面少女整理好衣袖,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雪下得太大了,没法在中途停,只好抄近路走,希望一路平安吧……冷不冷?” 对坐的少女十四岁大小,窄袖绕襟深衣,跽坐在茱萸纹金丝绒氆毯上。乌发低垂,一根比翼玉簪束着,发尾坠腰,绯红色的碧玺石耳坠,在车马的晃动着摇曳。雪天亮色,流在少女玉莹莹的肌肤上。 她的骨相很美,长眉秀目,眼瞳黑亮,小嘴嫣红。细抿而笑,稚嫩而秀丽,宛若花之初绽,一种独特的风情流转。 便是年长妇人,都看得恍神,感慨上天厚爱自己这个侄女—— 父亲是曲周侯,母亲是宣平长公主。大兄是侯世子,二姊是宁王妃,自己也有舞阳翁主的封号。 这个得天独厚的小翁主闻蝉,是曲周侯家最小的女孩儿。自出生后,便颇得闻家人宠爱。 就像此时,小翁主明明是离家出走,韩氏也收到曲周侯的手书,请她代为看管小女儿。 闻蝉听四婶这么说,黑而大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那么一圈。明明是端庄的闺秀模样,眼中,却带了那么一抹狡黠灵动。她趴在窗上,掀开厚帘,想要看外面的世界。被韩氏瞪一眼后,闻蝉声音娇软而绵,小女孩儿的撒娇般,“四婶,我不怕冷。” 韩氏将她拉入怀中,手抚着小女孩儿细软的乌发,“小蝉,听四婶说,等到了会稽,见了你大姑姑,你就听四婶的话,乖乖回家去。你父母在家,等你等得多着急啊。” “话不能这样说,大姑姑生了重病,我父母也很挂念。我是代他们走一趟的。” 闻蝉的大姑姑闻容,嫁人后,随夫君居住汝阴。多年除节假日的正常走动,少与娘家兄妹见面。 闻蝉尚记得幼时,大姑姑来家中做客,温婉矜持,世家作风。少人时,会偷偷把她抱在怀中,哄着她叫“姑姑”。她叫一声“姑姑”,闻容就给她一颗绵糖。 姑姑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额发上,她趴在姑姑怀中,揉着惺忪睡眼,慢慢地睡着。 在闻蝉眼中,那个哄着她说话睡觉的妇人,清晰得宛如昨日。 近日,从父母那里,听到大姑姑病重的消息,闻蝉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的那个人。 同时,她还抱有一点儿自己的小心思: 先独个儿带着侍女,到雒阳找四叔。在四叔那里,被四婶领走,一起上会稽这边。离会稽越近,离她的那个目标,便越近—— 少女趴在窗口,扒着厚帘看窗外雪景。韩氏给自己倒一杯茶,笑眯眯看着她,突然慢悠悠地说道,“哦,只是为了看你大姑姑,不是为了躲人?我听说,三月三的时候,丞相府上大郎,在你放纸鸢时,送了玉佩给你?” 闻蝉镇定道,“不知道。我没有听说此事啊。这以讹传讹,也太假了些。” 韩氏微微笑,低头吹着细白茶沫,不再提此事了。 小蝉生得美,气场也有些怪,自小便容易招惹一些桃花。虽然自己觉得丞相家大郎的身份,和小蝉也算般配。然少女有自己的想法,她父母都不在意,韩氏虽然好奇,却也不多问了。 只此行漫漫,自己的子女未曾跟随,身边只有一个闻蝉。韩氏难免,会多与闻蝉聊两句。 马车悠悠缓缓地行着,闻蝉渐有些困顿,下巴磕在矮几上,一下一下。突然,马车剧烈地晃了一下,少女身形不受控制地随惯性往车门的方向倒去。 韩氏惊叫一声“小蝉”,见闻蝉眼疾手快地扶住扶手,止住了摔出去的势头。 而马车外,已经乱了。 有武器磕碰的声音,高昂混乱的男人吼声,伴随着侍卫们“你们是何人,快快让开”的质疑声,韩氏与闻蝉对视一眼,心中咯噔,明白此行失算:她们约莫是遇到劫匪了。 果然,在有此猜测后,车外就有几个男人在乱糟糟中,吼叫道,“管你们是谁?!要从茅山过,留下买路钱!兄弟们,他们马车这么多,咱们抢过来自己用!” “你们敢!我们府上是……” “呸!” 大打出手。 闻蝉扶着扶手,侧耳倾听车外动静。韩氏紧紧抓住她的手,因发慌而用力。 流年不利,旱涝泛滥,这几年,劫匪山贼也比往常多很多。本是下雪天行路难,韩氏想着马上就到了姑姐夫的地盘,走小路赶一赶也没什么。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居然遇到了劫匪!这可怎么办? 车外在打斗声后,几道匆匆的脚步声往这辆马车边过来,侍女在外敲了敲车门,“女君,翁主,我们怎么办?” 韩氏唇还在发抖,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小侄女已经定定神,开了口,“青竹在么?” 青竹,是舞阳翁主闻蝉的贴身侍女之一。 立即有一个清晰女声答,“婢子在。” “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哪怕把几辆马车都送给他们呢,”闻蝉不把对方当回事,一点也不怕,“放我们走就行。跟他们说我们的身份,除非他们敢造反!” “唯。”主子一点都不紧张,还这么镇定地发话,让人心也定了下来。下人们有了主心骨,缓一缓,便要去与那些劫匪交接。 韩氏先是被劫匪的到来惊,再是被小侄女的豪放惊到——“慢慢慢!别告诉他们我们的身份,”闻蝉到底是个小孩子,不晓得财不外露的道理,他们的身份太高,那些劫匪忌惮还好,可还有一种可能,匪贼无法无天,起了歹意,恐怕就不好了。沉吟片刻,韩氏吩咐,“就说,我们是一家富商的妻女,赶着回去与家人团聚。车上货物都可以给他们,留我们性命便可。” 后来想想,还不如照闻蝉所说,一开始就点名身份呢。 闻蝉与韩氏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青竹的声音最为沉静,“你们的头领是谁?我有话跟你们商量。” 一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声从高处传来,“小娘子口气不小。有话跟我们说就行了,你管我们头领是谁?” 听声音很年轻,闻蝉怔了一怔,掀开帘子一角,想看高处的那个少年。雪珠子飞洒,她很好奇,然手才碰到帘子,就被韩氏打了一下。韩氏警告看她,示意她不要露头。 青竹似愣了一下,才继续交谈。四处乱哄哄的,交流却还算顺利。听到对方答应只要把东西送出去、就放行放人,车中的两人松了口气。多怕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然此时看,对方并未灭绝人性。 不过那个少年声又道,“放你们走可以。但你们得所有人下车,让我确保车上什么都没有藏。” “……不行,我们女君……”青竹努力争取。 对方轻蔑一笑,又刺啦一声过,车内听到青竹急促的呼吸。好一会儿,才听到那少年懒洋洋的后话,“都下车。” 与此,已经没有商量余地了。韩氏稳稳神,拉着闻蝉的手,安慰她,“他们只是要搜车,怕我们事后告官。别反抗,没什么的。” 叮一声! 一把匕首破了车壁,那锋刃,差点刺着车中二人。两人面色煞白,有一瞬僵着不敢动。 片刻后,车门打开,闻蝉与韩氏,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寒风凛冽,大雪扑面。少女款款下了马车,湖兰色深衣浅裾,脖颈微曲。她扶着侍女的手骨,纤洁,细长,根根如玉笋般,玲珑可亲。 一片雪花落在眼睫上,她伸出手,擦去眼睫上沾着的水雾。抬头的瞬间,香腮胜雪,云鬓玉容。长长的裙裾托着少女婀娜的腰身,皑皑之飞雪,面容之娇妍,让围观劫匪窒息。 同时,闻蝉看到,坐在凸起山石上,短褐少年垂在面颊上的发丝有些卷曲,他眉眼浓郁,低着眼眼底幽黑。在看到她后,他手里玩着的匕首停了停,眉目扬起来,定定看着她。 高高的山石上,慵懒漫坐的小郎君,所有劫匪中,就他,让人觉得不一样。 闻蝉立在人前,清清亮亮。目中的骄矜,也让人觉得很不一样。 少年忽而起身,雪簌簌落,他从高处跳了下来。一纵六七丈,吓了闻蝉一跳。 他直直走向她。 看他站到她面前,转着手中匕首,“我改主意了。不劫财,劫色。” 啊?! 闻蝉看他笑容更开,俯身,面容在她僵硬的清澈眼瞳中放大—— “我叫李信。小娘子嫁我吧。” 第2章 你叫知了知了? 飞雪长衣,丽眉连娟。因为少年的突然凑近和口出狂言,闻蝉的眼眸瞠大,满满的惊愕与不可置信。她的眼睛清澈纯美,星光璀璨,就是蓦然大睁时,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看起来不觉得她是生气,倒像是娇嗔一般。 李信再逼近一步。 闻蝉白着脸后退,在她后面下车的妇人搂住少女的肩,将小女孩儿护在身后。妇人看着少年的目光,几分仓皇与警惕,又努力镇静,与他细说,“这位小郎君,你若有困难……” 少年笑了,微卷发丝贴着面,随着呼吸和寒风扬落。他睫毛和眼睛生得漂亮,一笑起来,给平淡无奇的相貌增光不少。 闻蝉心想,这人也就眼睛能看了。 李信冲韩氏扬下巴,“知道我想杀她吗?” 侍女倒抽一口气。 他眼睛也不眨、就下这种命令,看来就是见惯生死的。韩氏攥着袖子的手握得紧,两股战战,几乎晕过去。她心中后悔再后悔,想她出身大族,出行时,夫君细细叮嘱让她小心,前面都无事,她放松警惕,没想到临了会稽,竟发生这种事。 闻蝉鼓起勇气,从四婶的背后抬起脸。她同样害怕,却看着少年,说,“你不要杀我四婶,我跟你们走。” “答应嫁我了?”他转着手中匕首,笑起来的那股戏谑和肆意,盯着她的眼神,都让闻蝉厌恶至极。 闻蝉目中骄矜之色收起,试探说,“……我可以考虑考虑吗?” 自称李信的少年偏头,“好,那你就慢慢考虑吧。” …… 一行人被这些劫匪领着七拐八拐,被押进了一个寨子里。这寨子埋在深山,又因下雪而被隐埋。如果不是这帮劫匪领着,寻常人都找不到这个地方。跟着韩氏和闻蝉的侍卫,真论起来,也不一定就不如这些劫匪厉害。然到底吃了下雪和不熟悉路的亏,哪怕跟着一个向导。现在,那向导也被领走了。 大雪天遇到这种肥羊,对劫匪们是个好消息。 被押的人憋屈而丧气,那帮贼人,却搬着马车上的好东西,说说笑笑——一人手里抱着一个滚圆玉器,从没见到过般惊喜,不愿撒手,“这富商家里,也太有钱了。” “是啊,咱们兄弟辛苦奔波,他们倒是富得流油。不劫他们劫谁?” “哈哈,给阿信找了老婆,阿信这次该高兴了吧?” “那可不是!没看到阿信见到那小娘子,眼睛都直了吗哈哈?说起来,那小娘子真他娘的好看啊。老子看啊,那皇帝的女儿,都不如她好看。” “以后就是咱们的人咯!” 旁人个个欢天喜地,被劫的人,却都惶惶然,又怒又恨。尤其是听到他们辱及自家翁主,恨不得啐一口,告诉他们这帮有眼无珠的痞子,舞阳翁主是何等身份,也是他们敢肖想的?然现在,大家—— 孤立无援。 但是没关系。 闻蝉安慰自己,四婶说,大姑父的人在驿站等着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如期到,大姑父应该会察觉的,定会派人来找他们。这些贼子,不过是乌合之众,哪里能与朝廷的兵马对抗呢? 所以,只要自己能撑过一两日,事情就会有转机。 到了这个鬼地方,闻蝉的侍女们都被关了起来,也无法见到四婶。坐在一个屋子里,门窗都被关死,闻蝉试着叩了叩,没有人回应。闻蝉望望屋中摆设,费力地搬过一个小几,踩上小几,试着去推那扇木窗。 她提着裙裾趴在窗上时,门被推开了,扭头,看到站立在门口的少年,还有三四个男人。 几人一路走来,正在说笑,“阿信,你小子运气不错,劫个色就劫个这么美的。”“难为咱们阿信开了窍!”“阿信放心,咱们肯定让你大喜之日风风光光……呃。” 推开门,几人看到以不雅姿势跪在窗栏口的少女。 几个人面色怪异——美人这般不讲究。 闻蝉小脸刷地染上绯红,却装作什么都没有般,将小腿从木框缘挪下,振振衣袂,从矮几上娉娉袅袅地走下来。丽人睁着明亮的水眸,好像他们的大惊小怪,是对她的亵渎一样。 李信玩味地看着佳人,佳人却不看他。 “哈哈,阿信,你跟小美人聊吧,兄弟们先走了。”诡异的沉默后,身后三人反应快,在少女故作无事后,及时关上门走了。出去后,兄弟间是怎么传闻蝉那个粗俗动作的,就不得而知了。 闻蝉忽视之前的窘然,跪坐在案几边,乌发如坠,目光低垂,裙裾下,露出素白的鞋袜。 李信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后,趺坐到少女对面。他盘腿而坐,很放松的坐姿,盯着她低低的发顶看。这样的小美人,垂着眼睫装矜持,面颊雪白染霞,胭脂一般动人。小巧的耳珠隐在乌发下,隐约能看到通红的耳垂。 李信手放置在案几上,撑着下巴,放肆地、无所顾忌地打量对面少女—— 闻蝉低着头,能感觉到少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是一动不敢动,唯恐刺激他。她在长安时,连丞相府上的郎君都不给好脸色,轻视、不喜、不睬,她愿意怎样都没关系。那些人一样看中她美色,但她是翁主,没有人敢欺负她。 可是现在……这个乡巴佬,知道翁主是什么吗? 闻蝉甚至觉得,恐怕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对方也因为没见识,而看不懂她是不能得罪的人。 那怎么办? 嫁他? 长安的大好儿郎们她一个都看不上,能看上这个乡巴佬才有鬼…… 胡思乱想之际,听到少年开口,“小娘子叫什么?” 闻蝉装死不应。 李信扬声,“来人,把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妇人的手砍了……” “闻蝉。”闻蝉飞快答少年的话。 抬目,隐晦地瞪他一眼。 李信继续欣赏她的美貌。看她明明怕他、还不得不装作不怕,也挺有意思的。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 李信拢了下眉,“文我知道。哪个蝉字?” 其实他连“闻”都错了。 少女朱唇翕动,“就是‘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里面的‘蝉’字。” 李信说,“听不懂。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简单点。” 闻蝉无言。 心中鄙夷:乡巴佬。 她再一次抬头,悄悄瞪他。少年倒是目色坦然,闻蝉心想,好厚的脸皮,说自己没读过书,就跟说没吃过饭一样,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似猜到她心中嫌恶,少年眸子冷下,锐意顿现。 闻蝉无法,怕惹恼了这贼人,只好叫了两声,“知了,知了。” 李信静默半晌。 扬眉,没听懂,“你说什么?” 闻蝉心中难堪,闭着眼,勉强再开口,“知了,知了。” 她被他逼得,手紧紧抓着袖口,握得指骨发白,受辱一般咬着贝齿,快速道,“就是‘知了知了’的那个蝉。” 李信手搓了搓案面:“……噗。” 什么倒霉父母,给女儿取这么个名字,还不如叫小妞二丫呢。 闻蝉被他笑得很生气,眸下微红,唇抿了抿。李信心中觉得她可爱,有些想跟她说话。但屋外的人喊了声“阿信”,他应一声后,站了起来。同样听到外面的催促,闻蝉松口气,睁开眼。一睁眼,就发现少年俯下身,面孔几乎贴着她的脸。闻蝉身子僵硬后倾—— “听好了。你嫁我,你们一行人带的所有东西,我一样不动,全都还给你作嫁妆,还送你那一堆谁谁谁离开。你不嫁,这些,可都是没有了。” 闻蝉说,“……你不是说让我考虑吗?” “我让你考虑一辈子了么?” 这人,痞起来真痞,冷起来又真冷。 闻蝉呆呆看着他凑近的面孔,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凄凄惶惶的可怜女孩儿。 门外的人再次喊一声,李信冷眉冷眼,“快说。说嫁我!” 闻蝉被他这样欺负,有些发恼,有些着急。他一副威胁她的样子,步步靠近,硬是不给闻蝉找借口的时间。催得少女靠着墙壁,咬牙说了实话——“东西都给你,人你也留着,反正我不嫁!” 李信没有被她惹怒,而是站起身来。 他上上下下地看她,不知何时,他手中出现了一块玉佩。闻蝉看他手中那块玉佩太眼熟,忙低头,就发现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见了。她瞪大眼,伸手想夺回。看他往后退开,笑容又凉又坏,晃得她眼晕,“定情信物。” 出了门,三四个人同伴等着少年。 众人的调-笑起哄下,少年的脸淡了下去,说,“这可真是麻烦。” “阿信你说什么?” 李信晃晃手中玉佩,“他们的身份,绝不是富商那么简单。” 第3章 要完 十来个人在寨中走,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四面雪白,松柏覆压,一行人,像是白绢上的几道墨点。 李信在这十来人里,年龄算是最小的一拨,只有十五岁。论相貌,论才学,都不出色。走在一群青年中年老年中,挺不打眼的。 他们走向一间屋子,槅扇外站着两个小郎聊天,看到他们进来,连忙拉开门。其中一位少年,缩着脖子,笑起来映着雪,煞是明朗。此少年眉清目秀,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颇称得上“惊艳”。看到众头头过来,他机灵地拉开门,给老大们问好。 有人看到讨喜的开门少年,咂一下舌,“李小郎,你这是弄啥咧?咱都是混混窝了,不兴你这拜天皇老子的架势啊。” 被称为李小郎的少年,大名李江。闻言嘿嘿一笑,少年赧然中,仍能说会道,隐晦地看一眼李信,“兄长别开我玩笑了,我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像阿信哥这样,跟你们一起商量大事,多威风啊。”停顿一下,“怎么说我和阿信哥,八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李信当着小透明,百无聊赖地跟在众兄弟间,莫名其妙被提一嗓子,他扯下嘴角,“那行了。威风到做了混混,咱老李家祖宗有灵的话,脸早被丢光了。” 李江及众人无言以对,听出了李信话里的嘲讽。 守门的李小郎看几人哈哈笑过,纷纷拍拍自己的肩,给自己无声安慰。人进了屋后,李江方才的笑收了回去,只看着李信,目光阴下去——虽说李信是个街头混混,但会稽郡中,又有几个像阿信这么厉害的混混呢?然他羡慕李信,李信自己却不在意。 同样姓李,同样年少,甚至同为混混,人和人的机遇,真是比不得。 而进了屋的众人,不再关心守门少年的小心事,关上门后,就继续说起绑回来的一行赶路富商妻女。 李信将自己从闻蝉那里顺来的玉佩,展示给几人看,“你们看这玉佩的成色,比我们以前见到的,要好很多。还刻着字,花纹似有某种规律。那自称富商家的妻女,不管是那女君,还是小娘子,气质都比我们以往见到的人好很多。恐怕真不是什么富商。” 玉佩被人传着看,上面刻着好几个字,但这个屋子的人,也就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此年代的平凡民众,根本没有识字的机会。众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茫然中,问道,“阿信,你知道这写的什么字吗?” “我认识‘舞阳’二字。其他字不认得。” 李信认得简单的字,但他常对人说的,直接就是不识字。 他让人去找红漆,又在玉佩传回手中时,刺啦一声,撕下袖上一块布条,用玉佩重重压上红漆,把红漆上烙出的刻痕,印在了撕下的布条上。众位围观下,看到李信已经在布条上印下了几个篆文大字,听他道,“阿南拿着这个布条,明天下山,找识字的人问一下,这玉佩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他语调清晰,逻辑分明,一屋子的人都听他说话,纷纷点头。 有不解的问,“那‘舞阳’又是什么意思?” 李信笑一下,“一个县名。” 众人继续疑惑讨论,不懂为什么要把一个县名刻玉佩上。 一人突想起,“对了,我从这些人手里,搜出好多竹简来。” 李信“嗯”一声,“那把有字的都带下山,让人看看写的是什么。” 陈朗是所有人里,书读的最多的一个青年了。原想考取功名,然父亲糊涂,迷上赌-博,输了家业。二老去后,家徒四壁,陈朗家中却还有一妻一女等着养活。陈朗走投无路,只好偶尔做做劫匪,接济接济自己的家室。在所有大老粗中,陈朗一直是军师型人物,此时便感叹,“之前阿木看到那行车马,非说咱们一个多月没遇上肥羊,想高兴高兴。没想到等来的,也许不是羊,而是狼。” 屋中众人交谈,呆头呆脑的阿木津津有味地听着各位兄长的吩咐。陈朗一批评他,阿木便不高兴道,“劫都劫了,阿信还找了老婆呢,你事后抱怨什么啊?” 李信靠墙,闻言漫不经心道,“是啊,劫了就劫了。会稽郡中又能有多大的人物呢,兄长不必忧心。” 一众愣头青中,陈朗就觉得李信稍有头脑。然听少年此心不在焉的话,陈朗摇头:未曾读过书的人,果然见识少很多,想事情也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怕,真不是好事啊。 他忧心忡忡问,“阿信你既然已经猜到咱们劫的人身份恐怕高,要不要装作故意,现在就放了他们啊?” 李信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屋子人的眼神:有的不服气,觉得既然抢了,就是该享受;有的心怯,怕惹来后患,他们也就是小混混而已;有的无动于衷,不觉得放了如何,也不觉得不放就如何。 李信心想,不清楚对手是谁,就自乱阵脚,倒是很可笑。 在一众人望着他时,少年坐姿挺直,“放是肯定要放的。但现在谈放人,为时尚早,且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招来后患。不如等阿南下山多打听打听,看城中近日可有哪位贵人上门。到时,再看能不能惹好了。” 陈朗仍然皱着眉。 李信看着这个总是过度担心的青年,声音抬高了些,自信之心,一径传给屋中众人,“兄长到底怕什么?咱们又没什么值得失去,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城中郡守、长吏等,都是多年打交道的熟人,做的小心些,火也烧不到我们身上。” 他这么一说,众人心神一放,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又开始说笑: “既然如此,阿信,让阿南下山打听情况时,多带几个弟兄,咱们拿劫来的东西换些铸币。” 李信否,微笑,“不行。这次劫来的东西不能碰,我要留给知知做嫁妆。” 脑中,自然想起当他推门进屋,那正在爬窗、又矜持走下来的貌美小娘子。 “知知是谁?” 李信笑而不语。 众人却纷纷挤眉弄眼,懂了。 陈朗更加忧愁了——“阿信,你明知道对方也许不好惹,还敢抢娶人家?” 李信天不怕地不怕,在陈朗眉头皱成川字时,他还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道,“敢啊。” 少年意气风发,无所顾忌。 陈朗安静如鸡。 要完。 一帮混混,一个比一个胆大,没法沟通了。 他真想赶紧下山逃命去!总觉得他们要玩完。 众人商量完要事,轻松很多,勾肩搭背出了屋子。好几个人追上去跟李信搭着肩,闲闲跟少年说话,“阿信,我家中没粮了,你那里有五铢钱,借借我?等下个月,我再还你?” “好啊,”李信答,“要多少?” “阿信,还记得我昨天跟张东的赌吗?我俩有点忘了。” “一对三。你不加把劲,就输了。” 在这群兄弟中,李信与谁都能说到一块去,他性格大方,不拘小节,于小处,又不揭人短,又公正。虽然这帮兄弟没定真正的老大是谁,但大部分人都隐隐把李信当作老大,即使李信从来不认。 这次劫车事件,是众人瞒着李信做的。想给李信一个惊喜,送一个大肥羊给李信。 李信最后才赶到。 赶到时,便坐在山石上,与从车上走下的少女打了照面。这一眼,让他改了主意,想求娶那少女。 等他们再说笑出来时,门口守着的李江,再次见识到了众人对李信的喜欢。心头,又升起强烈的情绪,焚得他眼底发红,嫉妒万分。 李信感觉到有人看自己,猛回头。李江忙收起面上的表情,对少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李信回过头去,李江才垂下眼,深深吸气,想着:我要怎么做,才能像李信那样,让一干人信服呢? 就算是土匪,就算是混混,他也想像李信这样人见人爱啊。 李信才不是人见人爱。 大雪下了一整天,闻蝉夜中沉睡,忽从梦中醒来,揉着眼睛坐起。被窗外雪光映着,少女身量单薄,着宽大素禅,长发披散如青缎,眉梢细软,眸子水润,又是肤白如玉,在暗中生光。娇弱中,带着一种难以明说的艳色。 一室清寒,有些冷。照进来的光又亮得让人睡不着。 闻蝉半睡半醒,抬起脸来,冷不丁看到一个黑影坐在床头,吓得一声尖叫,连连拥被后退。 少年只被她的尖叫声吓得肩膀动了下,“知知,别怕,是我。” “……!”谁是“知知”啊?! 为什么她只是睡一觉,就多了一个“知知”的小名?! 第4章 夜里一吻 闻蝉坐在床上,拥着被衾,茫茫然看着坐在床头的少年。暗光照着李信,他深邃的眉目在她适应夜光后,越来越清晰。 李信坦荡得理直气壮,闻蝉有种自己尖叫显得大惊小怪的感觉。 私心论,闻蝉并没有多么害怕李信。 她没有遇到过李信这种少年,但向她求爱的人,却是多了。闻蝉在经历过白日的心惊胆跳后,现在把李信当做向她求爱的少年郎,心中居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闻蝉心想:这个乡巴佬,到底看中我什么呢? 李信原本在看沉睡中的丽人,丽人醒后,仿若微弱幽光中,梨花静静初绽,空气中香气都浓郁了些。他心中□□,不自觉靠前,少女警惕后退。手指攒着被褥,眼珠子乱转,少女脸上肤色更加白了。李信心中生怜,想她是害怕吧? 是了。寻常小娘子,夜里被男的坐床头,都会害怕的。 李信把身上的坏人标签藏了藏,“怕什么?” 闻蝉愣了下,既然李信觉得她是害怕,并且还因为她害怕而心生怜意,闻蝉并不介意伪装下去。她反应快,立刻肩膀缩起,垂下头,秀长乌发披散在身,眼虚虚地向上撩,很有几分胆怯的意思。 一床大小,少女紧紧地贴墙缩在里面,提防着不怀好意的小郎君。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信沉浸在闻蝉的美丽中,说不出话。 她又清新,又艳丽,又楚楚可怜。 春水映梨花一样娇美。 大约就是他喜欢的那样温柔怜弱吧。 闻蝉看他眼睛渐渐亮起,盯着自己,像是狼盯着羊羔一般。她心中发毛,随便找了个话题,“我不叫‘知知’。” 李信一愕,看她咬唇说出这么几个字,就慌忙重新低下了头,怕他察觉般偷偷用余光看她。他真怕闻蝉被他半夜突袭给吓哭,他就算没见过,也大概猜得到她这样的小娘子,必然从没有被男人这样偷袭过。他要娶最漂亮的娘子,自然是为了疼她宠她,而不是吓坏她。如果她能心甘情愿地答应嫁自己,就最好了。 为了缓解闻蝉的“惊乱”,李信唇角噙笑,顺着她的话与她聊天——“你是不是一到夏天,就特别害怕?” 就算在照着李信喜欢的样子伪装,闻蝉仍然觉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害怕?” 鼻尖全是少女馥郁的体香,热流上袭又下涌,陌生的感觉,让李信全身僵硬。但他手撑木板而坐,仍维持着面上的轻松惬意,至少让闻蝉看不出他心中饿狼的那一面。毕竟这个少年郎还在努力装温柔的啊,“夏天到处是‘知了’。你不就叫‘知了’吗?一群声音喊你的名字,你不害怕?” 闻蝉瞪他。 他是在讽刺她的名字吧?他这个乡巴佬懂什么叫寓意么! 闻蝉怒:“胡说!” 从来没骂过人,她脸憋得通红,又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李信:“哈哈哈!” 少年弯下腰,肩膀颤抖,按在床上的手青筋大跳,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他笑成这个样子,跟羊癫疯似的,闻蝉看着好生气。恶向胆边生,也忘了他是歹徒,抓起枕头就砸向他,“滚!” 他一手就接住了少女怒冲冲扔过来的枕头,乐坏了的脸从枕头后冒出来,笑容里的邪气没掩藏住,“生气了?知知,这有什么好气的。知了们叫的,一个大活人反而叫不得?” 闻蝉头好疼。 血涌上脸,快被少年的无赖气死。原本还有点儿顾忌,现在乱七八糟的,不拘于什么东西,都往他身上砸,把他砸下床去,“我不叫‘知了’,也不叫‘知知’!” 李信被她砸得狠,不还手,只手忙脚乱地躲避,被褥飞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更清晰的香气,让他血液疯狂逆流。他不动声色地逗着她,“知知,知知,知知……” “滚滚滚!” 终于! 哐一声,床头油灯台被手边已经没有了可砸之物的少女抓过,看都没看,就扔向了李信。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身手好的少年,居然没有躲过迎面罩来的灯台。先是被一床被子闷在了地上,刚从里面挣出来,又一个硬实的灯砸中了他脑袋。 那声音响的。 李信坐在地上,只来得及掩住命门,却躲不过凶-器。他硬生生挨了这么一下,手捂住迅速红起来的额头,脸上笑容消失,眼底阴鸷之色抬起。 冷锐阴沉,寒气渗人。 他手一抹额头,黏腻潮湿,雪光照进床帐前,他看到手上的血。 额头被砸破了,李信心知肚明。 同时,闻蝉呆呆傻傻都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李信看不到,但是闻蝉清楚地看到血从头顶流下,向他眼睛流去。他原本笑嘻嘻的逗着她,可他现在的样子真可怕。 一脸的血,一身的寒。 本来他就长一张坏人脸,现在更像煞神了。 闻蝉心中咯噔,重新想起了白天初见时,少年坐在山石上那副睥睨天下的样子。 李信挥开快把他埋了的棉被,站起来,也不擦额上的血,就向床边走来。闻蝉被他的架势吓住,转身想逃。不过就这么一张床,李信堵在床外侧,一腿压上了床板,闻蝉能躲到哪里去? 女孩儿发出短促的一声尖叫。 她的嘴被人用手堵住。 李信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箍着她的小腹,就把床上想逃走的女孩儿,抓到了自己怀中。闻蝉被他的大力制住,后背靠上他的胸,瑟瑟发抖,眼珠乱转。一抬头,看到他满脸的血,瞬间被骇得泪眼婆娑。 李信无语。 她这么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吓哭了? 听到少女急促的呼吸声,李信心很硬,“现在知道怕了?刚才不是很横吗?还敢砸我?” 闻蝉被他手捂着嘴,呜呜咽咽地挣扎,大约是说类似求饶的话吧。 听李信说,“我出了血,你也得出点血,不然难消我心中之恨。” 闻蝉在他怀里挣得更厉害了,眼泪一滴滴溅落,豆大似的。那“出血”,太过刺激她。她肩膀被少年扳住,被迫面向了李信。看李信额上的血已经流到了眼睛上,顺着眼角往下滴。他还面无表情,一点点向她埋下头来。 闻蝉僵硬地等待着:这个大胆狂徒,是不是也要让她额头出血啊? 心中做着建设,闻蝉闭上了眼,长睫颤颤,梗着脖子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直到李信说,“睁开眼给我看着!不然我就杀了你阿母!” 李信口中的“你阿母”,就是闻蝉的四婶韩氏。反正自从闻蝉落到李信手中,韩氏就是李信用来威胁闻蝉的手段。 闻蝉心里恨他,可又不敢表现。心想男人会不会对柔弱的少女心软?她鼓着勇气做足一番心理建设后,颤巍巍地眨着长睫,睁开了眼,作胆怯状。睁开眼,对上李信凑近的面孔。 他离她好近,面孔几乎贴上他捂着她嘴的手。呼吸快要喷到她面上,灼热滚烫。这么近的距离,雪色寒光中,闻蝉看到他的眼睛,真的好黑。 子夜一样,吸魂夺魄。 他扬唇一笑。 笑得闻蝉眨着睫毛,心脏疾跳,快被吓死。 就见他俯身,靠的更近了……呼吸交错间,在闻蝉不敢相信的瞪视下,李信的唇,贴上他的手背。 他轻轻地吻上他自己的手背。 可是如果没有他的手背隔在中间,他就是直接亲上了她的嘴。 “……!” 血色,飞快地上涌。不知是怒还是羞,是恨还是恼,是震惊还是惊恐。总之,小美人的长发贴着凉透的面孔,满面飞霞,在被少年放开后,全身冒冷汗,仍然回不过神。 他在、在、在……调-戏她呢,还是亵-渎她呢? 她是该拼命打死这个狂狼之徒呢,还是庆幸他说的“出血”,只是这样而已? 看到闻蝉傻了一般,李信轻轻一笑,抬起她下巴,哄她一般,“傻。” 他站起来,神情正经了许多:“别怕。”垂眼看她一会儿,手放在她头顶,轻声,“你看我乱七八糟的,但你别害怕。我是坏人,但我不会伤害你。” 月光照在他身上。 少年身上有旁人没有的味道。 引人沉沦。 闻蝉一怔,没想到他有突然认真的时候。他静静的样子,看得她心慌…… 心慌中,看少年一挑眉,重新变得痞坏了,“有愿意嫁我了么?” 闻蝉一腔感动被喂狗,“……你走开!” 一脸血的李信笑得张扬可怕:“哈哈哈!” 他大笑着跳上窗,扬长而去。 心情愉快,想这个叫“文蝉”的小娘子,他要定了。 但他其实连人家的名字都没有弄清楚。 但其实山下的汝阴大户李家家主,即舞阳翁主的大姑父,李怀安,在与侄女失联后,已经发现了问题,与官府联络,准备上山寻人了。 第5章 叫你一声兄长,你别碰我 被抓走当俘虏是什么样的感觉? 应该是很害怕,提心吊胆的感觉。担心对方撕票,又担心对方所图甚大。然这种事,放到舞阳翁主闻蝉这里,她每天只有一样烦恼——如何拒绝李信,还不惹怒李信。 真的,所有的山匪坏人中,好像谁都忙得要命,只有李信,时不时来鼓励她一番,诱惑她一番,威胁她一番。 “知知,今天有没有想通啊?” ——不,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如此貌美,如此身份,她凭什么要委屈自己。 “知知,我知道你嫌弃我是山贼劫匪。但我真不是……好吧我和你保证,只要你嫁了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绝不会委屈你的,你放心。” ——不,她不放心。她不关心李信身份是什么,她就觉得只要是和李信扯上关系,无论如何,她都是委屈的。 “知知,饿了么?孤独么?想人陪伴么?想要你的侍女过来伺候你么?嫁给我,我就把人都还你。” ——哼,不稀罕!反正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她大姑父察觉。等她大姑父发现她出了事,这帮坏人等着被剿吧! “知知,粗茶淡饭,你是不是吃的味同嚼蜡?你这小脸瘦的,我看着真心疼啊。答应我,锦衣玉食,我全都还给你。” ——呸!不就是几顿饭么,能饿死谁啊?她是有气节的! 不……等等!吃饭? 闻蝉陡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做俘虏的日子,是和李信斗智斗勇的日子。李信太强势,闻蝉觉得李信的那些同伴们都被衬成了小透明,跟不存在似的。闻蝉一开始特别惶恐,后来发现李信的所有行为,都在意图讨她欢心后,她就放心开始跟他周旋了。 闻蝉的拒绝很温柔很体贴,说是拒绝,倒更像是欲迎还拒。李信乐得陪她玩。 少年从外头打探完情况回来,思索着这两天会稽郡安静得不同寻常,颇有山雨欲来之势。他回到这个被大风雪完美遮掩的寨子里,几个壮士从旮旯里窜了出来,跟在他后面。 因其中一少年眉清目秀,李信抬眼,多看了一眼。 见是与他同姓的李江。所有同伴,李信都叫得出名,更何况是容貌最为出色的少年。 壮士们愁苦地跟李信汇报,“阿信(哥),那个你专门吩咐过的小娘子,闹绝食呢。咱们送了两顿饭她都不吃,非要见她自己的人!咱们真让她见啊?” 一个叫阿木的壮硕少年苦着脸,“阿信,这个小美人,娇滴滴的,脾气还这么大。我觉得娶了是大麻烦……你真不怕啊?” 李信扬起眉。 眼前自然浮现出女孩儿秀丽的、刻意敛着的眉眼。 他忍不住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这叫什么麻烦?我就喜欢看她凶巴巴、想打我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阿木告状:“她拿你没办法,她可劲儿折腾我们啊!动不动拍门,动不动喊人……烦死了!” 李信乐:“这么识时务啊?我欣赏。” 阿木:“……” 李信前两天额头不知怎么受了伤,现在还包扎着。让阿木冒寒气的是,少年平凡的长相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邪,阴,厉。将他疏朗的眉眼一下子打开了……尤其是他笑起来,那种说不出的味道,更加吸引人,让人面红耳赤。 阿木狠推了李信一把,嫌弃道,“笑得真恶心……反正你快去应付你的小美人!你再这么关下去,咱们自己都快断粮了还得养别人,兄弟们都要闹意见啦!” 李江好脾气地笑道,“阿信哥娶媳妇,咱们委屈点没什么。” 阿木翻了个白眼。 又其他几人起哄。 李信跟大伙儿一通胡闹,才顺应民意去看闻蝉。 他走后,李江眺目而望,自言自语,“难怪能这么多人向着他……明明想要美人,还跟兄弟装模作样,这番心机,我真是不如他。” 他旁边突有一人低喝,“李江,你说什么?!” 李江骇了一跳,身上冒汗,猛回头,看到是文质彬彬的穷书生陈朗。陈朗一直不赞同众人这么胡闹,听闻闻蝉闹绝食,就过来劝李信。他没有劝动李信,不气馁,准备以后碰面继续劝。陈朗正长吁短叹时,就听到了李江的自言自语。 陈朗心中一寒。 李江看是他,心里松口气,并不怕这个书生,“我没说什么啊,就是觉得阿信哥运气好嘛。兄长,不会这都不能说吧?” 少年心大,恐非我类。 陈朗隐晦地看了他一眼,又怕自己是多心,便在少年天然无辜的表情中,转过了脸去,心中决定以后得多观察观察这个总是过度关注李信的少年。 而少年李信,这时候,正倚着木门,撕着一只鸡。他慢悠悠地撕鸡吃,目光,带着强烈暗示性,看着跽坐的端丽女孩儿。木窗仍然紧闭,屋子收拾得干净。因光线昏暗,桌上点着铜灯。女孩儿坐在案头灯下,姿势娴雅地给自己倒茶喝。烛光照着她雪嫩的脸蛋,玉莹莹一片。 但仔细看,她握着茶壶的手指微微发抖,明显被气得。 气她的少年还在夸张,一边吃一边啧啧,“多香的肉啊,刚煮了的,撒上盐,好吃得不得了。一共五只,回来就被抢光了。我心疼你,专给你留了一只……原来你不吃啊,真可惜。” 闻蝉手指颤抖,可仍然稳稳地倒茶给自己,眼皮都不抬一下。 到这时候,才能看出她翁主仪态的冰山一角来。 女孩儿表现出来的波澜不惊,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她高贵如雪山明月,将李信衬得土鸡瓦狗一样。 李信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盈盈问她,“真的不吃?”几步到了她跟前,吓了人一跳。他衣摆一飞,人就蹲了下来,那只油腻腻的手眼看着要掐住女孩儿下巴。 闻蝉平静的表情裂了,“住住住手!不许碰我!离我远一点!” 她的优雅不要了,跳起来,身子后倾,远离他的手。且因太惶恐,裙裾不方便,爬起来时,被自己绊住。眼看要强摔,见李信中途愕然一下后,又伸手要来扶她。闻蝉盯着他泛着油的手,满目绝望。 少年痞痞的面孔,在她眼前无限放大。那只咸猪手,快要碰到她了……突见少年手指一弹,他没有碰到她,她腰肢却像被气流扶了一把一样,姿势狼狈地摔坐在地。 李信笑倒,趴在案上,手捶木案,发出咚咚咚声。 他快被她笑死了! 闻蝉:“……” 不知该庆幸他终究没有碰她,还是庆幸他只是吓唬她而已。 这个人太讨厌了,每次吓唬她,都跟真的似的,她次次都被他吓掉半条命! 这种人怎么能嫁?嫁了她得短命啊!何况他也配不上高贵的她! 趴在案上的少年笑意浓浓。他笑起来眉眼灵飞,气息肆意,让人看得面红耳赤。 李信笑够了,下巴抵着案头,笑眯眯问闻蝉,“还敢不敢跟我闹绝食了?再绝下去,我现在就摸你一把。”他当然早看出来她对于他油手的嫌弃了。 闻蝉委屈哒哒地看他一眼,敢怒不敢反,“……兄长,你别碰我。我不闹了,这就吃饭。” 委曲求全地居然喊上“兄长”了,舞阳翁主也当得上能伸能缩了。 李信温柔款款,“乖。” 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在闻蝉惶恐的瞪大眼神中,李信顿一下,遗憾收回手,不想把她吓哭。 真是好玩儿。 他想到。 他心里虽知道她瞧不上他,却并未气馁。他想着,碰到一个如此貌美还戳他点的女孩儿不容易,娶了她,她要什么,他都给她。她就是瞧不上他身份,他都愿为她争一把……男人追女人,就得使尽浑身解数啊。 为了讨小美人欢心,李信又下了山。他去城中集市,想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逗小美人笑一笑。她看到他就皱眉,他倒是不生气,就是挺想她笑的。 从东市挑到西市,一上午的时间,都被浪费在了这些惟妙惟肖的小工艺上。想到闻蝉会如何开心,他就觉得钱花的很值。直到中午,还在跟一个老伯讨价还价时,有人从后拍了他肩一下,声音很着急,“阿信!出事了!” 李信回头,见是兄弟间负责联络消息的少年阿南。阿南恐为了寻他,跑遍了会稽。站在李信面前的小壮士,冬日凛寒,却出了一身汗,拉着李信就往回走,“不好了,我得到消息,官府的人上山,要剿匪!” “李郡守亲自出马……阿信,咱们可从来不跟官府对着干啊……那个小娘子看起来身份就是不一样,咱们惹到不能惹的人了。兄弟们眼看有难,怎么办?” 第6章 小美人跑了 李郡守,出自汝阴大户李家,目前是会稽郡最高的长官。 李信这帮人,现在说是山贼劫匪,其实也说不上。流年不好,百姓日子过得艰辛,很多人生计都很难。李信这些人,顶多算是混混之类的人物。 自来长在会稽,算是这边的地头蛇。便是李郡守初来此地任职时,都是拜了山头,手下互相见过面的。 李信等人一不杀人,二来常劫富救贫,再加上朝廷纷争让人沮丧,会稽郡这边的官员小吏们,和这帮混混关系一直挺不错。李郡守在会稽待了一年,从来没有过要赶尽杀绝的念头。 这也是这帮混混们明明在李信的分析下,看出闻蝉身份不一般,却依然敢囚禁对方的原因。 而现在! 李郡守却要剿匪! 还是亲自带兵上山! 日头下,怀里还抱着一堆泥人雕塑的少年,听到阿南焦急的汇报,唇角慵懒的笑意,渐渐收了。 “阿信,咱们快回山,救兄弟们吧!” “好,”大事当头,李信毫不含糊,纵起轻功,如烟尘浮掠,寻最近的方向赶路,边一叠声问阿南,“你看到官府上山了?那帮平时玩得好的小吏们,没有提前通知你官府的行动?” 李信轻功太好,阿南小跑着追,气喘吁吁,满心焦灼。 但是抬头,日光刺目,他看到李信少年平静的侧脸、金色的眉眼,仿若定海神针一样,阿南的心,又定了下去。兄弟中,陈朗虽是常有主意的,但最能丁人心的,反是年纪尚小的李信。 李信从没有慌张的时候。再大的难题,看一眼他的脸。他都不害怕,大家就都不害怕了。 阿南组织下语言,“就是有认识的小吏,吞吞吐吐,被我觉得不正常。追问下,我又亲眼看到他们调兵……现在,恐怕真的上山了!” “多少人马?是李郡守亲自指挥?只有这一拨人?他们可有带兵器?”李信问。 李信这么冷静,阿南更放心了,一一答了他的话。 两人行程很快,阿南看李信没说什么,就满心希望问,“阿信,咱们现在是不是要上山,布置战略,带兄弟们跟官府开战啊?”因为都是小混混,平时看官府也就是那个样,根本不觉得如何怕。只在一开始慌了下…… 李信侧头看他,很诧异的表情。 李信的诧异让阿南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我们这么匆匆上山,难道不是为了准备大打一场吗?” 李信说,“你脑子没病吧?跟官府打?等着真被剿匪啊?你这是要造反?阿南,平时没见你有这么宏伟的志向啊。我真是小看了你。你赶紧的,跟我说说你的计划。要是合情合理,我投奔你也成啊。” 阿南:“……” 他被李信的嘲讽话给说得面红耳赤。 造反? 他腿都被阿信吓软了啊! 阿南恼怒,“都是那个女的!我们这几个月什么都没干,就抓了个女的,李郡守就要剿匪……老子宰了那女的!” 李信向他侧目而视,阿南迷茫回视。半晌,少年笑,“你当我是死的?” 阿南愣了下,才想起来李信对闻蝉的过度关注。他一直在山下打探消息,对李信和闻蝉的纠葛了解得不清楚。待李信讽刺了他一句,脑子不好使的少年,才想起了这么一茬。 接着少年就纠结了:阿信还真的看上那女公子了啊?印象中是挺好看的,可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到底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官府打上门吧?!” “……着什么急。打不过,还跑不过么。咱们这不是就上山通知兄弟们藏起来,别傻了似的跟官府作对?” 阿南愣了下。 脚步稍缓,就被李姓少年甩了一大截。阿南很快追上去,他脑子不好,却觉得,阿信说的有些道理。这场祸事,倒是真躲起来,比对着干要好。 可真说起来,这场祸事,又是谁带来的呢? 这场祸事,却谁也不能怪到李信头上。 一开始的山道劫路,和李信无关。李信充其量,是后来知情后,才过去围观的。 李信真正感兴趣的,只有一个闻蝉。 恐怕这场劫道,真从头到尾按李信的思路走,真不一定能跟李郡守对上。现在倒是得罪了李郡守,众人才想到,那个身份高贵的女公子,恐怕和李郡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才让对他们向来睁只眼闭只眼的李郡守大怒,出手就是大招。 厅房中,众兄弟们得知了消息,和李信围在一起,蹲在地上,看李信画了沙图,听少年布置撤退方案,“……如此如此,我们这般离开就好。这里的东西都不要拿了,得给官府卖个好。那些抓的人,到时候趁乱放了就好。官府追的急的话,就拿他们当□□一用好了……我预计李郡守一行人,该很紧张咱们的人质才对。” 陈朗很欣慰,“阿信说的不错,咱们不能跟官府为敌,躲起来就好……” 李信咬着笔头,抬头,笑眯眯地看又准备说大道理的陈朗,“也不能完全躲,还是得打一打的。不然官府当我们是病猫,以后真没了活路了。来来来,咱们这样打……” 一众人全觉得有道理,听李信部署去了。 陈朗心塞:……他真是眼瞎,怎么会觉得阿信懂事内敛了呢?!明明还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张扬坏蛋啊! 有李信做主心骨,安排完后,跟官府抢时间,大家纷纷去忙了。乱糟糟中,李信突然想起一事,“知知还好吧?我去看看她。”抬步就要晃过去。 却见几个人脸色怪异。 李信挑眉,“怎么了?你们动她了?我走前怎么说的?” 几个脸色更慌。 看少年露出笑,牙齿森白,眼尾细长。笑眯眯的,却让人硬生生往后退一步,“动卧的人,别怪我和你们反目哦。” 少年强大而不羁,你不要触他逆鳞,永远只能顺着毛摸。你要是触他逆鳞,就要做好他报复的准备。 “是、是我……”人后,一个少年,低着头、红着眼站了出来,“阿信哥,我没有动那位女公子。我只是见她可怜,放走了她……” 李信很吃惊,好一会儿没说话。 一是吃惊跟他说话的人,是那个叫李江的少年。李江很有勇气,敢来面对他。 二是李江更有气魄,放走了闻蝉。 他李信都没做出来的事,被一个李江做了…… 李信低着眼,长睫覆着眼睛,沉思一般。 他静而不语,让人心慌。所有兄弟中,李信虽年少,却是武功最高的一位。这位武功的高,还和他们这些野路子出身不一样。据说李信的武功,是有高人指点过。如果李江因这么件事惹怒了李信,大伙儿得不偿失。 女人和兄弟,总是很难选择的。 原来觉得李信会选兄弟。 但现在看……李信被那个闻蝉小娘子,迷得不轻啊。 李江低着头认错,等李信的反应。他心中甚至有一种快感,想要看李信和这帮兄弟们决裂。 脑海中,不由浮现半个时辰前,自己看到的那张千娇百媚的面孔。 当时劫道,李江没有去。他只知道闻蝉很好看很好看,让薄情寡义的少年春心大动,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李江没想过,他偶尔经过,听到人叫唤,开门时,看到女孩儿那张抬起来的面孔,会有恍神的错觉。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的美艳。 她娇弱而清明,楚楚可怜地向他求助,恳求他放了她。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清艳中,带着一股只有男人能看出来的色气。让人产生冲动,让人想要□□。 闻蝉实在太好看。 无怪乎李信心动。 李江不敢动李信的女人,他心中,却在看到女孩儿的一瞬间,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人生短短一瞬,佳人去不再得。李信在闻蝉和兄弟间,到底会如何选择呢?哪怕只是一个罅隙的机会,李江都想趁机埋下去。日后,日后……总有发酵的时候。 却不想,在李江做出惶恐不安模样的时候,在众兄弟纷纷的劝说中,李信慢慢笑起来了。他很满意地摸了摸下巴,赞赏地拍了拍李江的肩,“你放她走了?你这个主意真不错。比我想的要好。反正都是要放她走的,你这样,很好很好。” 李江:“……” 被李信夸得莫名其妙。 听李信随口问他,“你放她多久了?她往哪个方向逃了?” 这是又要捉回来的意思吧? 李江懵懵地回答了李信。 李信很高兴地出去了。 看到少年没有生气,兄弟们重新轻松起来,忙着应付即将到来的官兵们。 但这时候的闻蝉,继逃离虎口后,正迎来她十四年来又一大生存危——所谓流年不利,不宜出行。 第7章 被李信吓哭 美人天生在某些方面有优势。 闻蝉更是其中翘首。 她被关起来后,辗转反侧,坐立不安,好容易找到一个突破口,在有人经过时,喊住了那个一脸沉思的俊美少年。 便是李江。 当是时,官府出兵剿匪的消息,已经经由别的途径传回了山寨。寨中一片大乱,众说纷纭,讨论着如何应对官府。 李江心事重重的时候,被隔着一扇门的闻蝉喊住。顺着声音去开门,看到女孩儿娇艳的长相时,他是真的生出了某些要不得的心思。 脑海里,定格了李信走在众人中,掩藏在相貌平平下,少年身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场。所有人,有意无意的,都会去参考李信的话。 凭什么呢?大家身份都一个样,年龄也相仿,凭什么李信,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土瓦掩饰不住珍珠的风采,也藏不住暗掩其中的狼子野心。李江望着少女的明眸雪肤,慢慢露出了一个轻慢的笑。 闻蝉带着一种审度的心情看这位少年郎君。在前有李信那般豺狼人物的衬托下,李江像森中小鹿一样干净清爽。也确实,这些天中,闻蝉遇到的所有贼子里,这名少年,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眉清目秀,笑容明朗。 也许是相貌出色的人天生互相有好感,闻蝉靠在门口,一眼看到这个少年时,就生出了亲近之心。 她低头,弄乱了耳边发丝,又在面上小掐了把,让自己狼狈些、憔悴些。总是在昏暗光线下,在到来少年的眼中,她已经是一个楚楚可怜的苍白女孩儿。 女孩儿脸色过白,形容脆弱,抬起眸子,乌黑清澈中,水光凝聚。她的眼睛真漂亮,像夜空下的湖水,幽黑的底子,澄澈的精神。 她弱弱看李江一眼,李江的心,再次为之一动。 见这个叫闻蝉的女公子,可怜而委屈地小声道,“郎君,你能帮帮我么?我不想一直被关在这里。没有吃没有穿,我受不了这种苦……” 实则她一点也不苦。 除了没人陪她说话,吃穿用度,也没人少了她。 李江自不会揭露这点。他怀着异样的心思,在女孩儿期盼的柔弱目光中,点下了那个沉重的头。并问,“我该如何帮你?” 闻蝉:“……” 很惊诧地看他。 似没想到李江会这么好说话。 原本的试探,看起来不像试探,倒是真有了可行性。 少女浑身冷凉的血液,在李江等着她回应的一瞬间,被点燃,热烈流淌了起来。她的眼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又激动,又怀疑。 闻蝉与李江勾肩搭背,互有利用心思下,李江竟真的引开了人,帮闻蝉逃出了寨子。李江没法帮闻蝉救出她的所有人来,他没有那种本事,不能在众人严格看押下放走闻蝉的四婶和仆从们。但是没关系,闻蝉自由了。 闻蝉也没有要求其他人和她一样被放出。她光是逃出这个寨子,就已经心惊胆战,唯恐还没出去时,迎面就走来李信。 好在,闻蝉运气不错,李江运气也不错。寨子里因为官府出兵的事人心惶惶,闻蝉又是李信吩咐过的“不要欺负她”,少人过来查看。路上偶有遇到人,都被李江机制化解。 李江把闻蝉送出了寨子,闻蝉卸下了手中玉镯给他,很郑重,“这位郎君,我不知你姓甚名谁,怕你也不肯说……若你日后有难,拿这枚镯子下山,去李郡守府上求助,或另有机缘。” 李江心中一动,直直地看着面前娇弱的女孩儿。 李郡守! 她知不知道,即将派兵来捉拿他们这帮山贼的官府人马,可能就是李郡守指派的呢?!她知不知道李郡守是会稽最大的官? 闻蝉不知道前者,但她当然知道后者。 她就是故意这么说,看李江反应的。少年握紧手镯、眸子骤缩的表态,让闻蝉很满意——她赌对了。这个少年,并非和李信一条心。 日头灼热,女孩儿笑得清雅骄矜。李江望着她艳艳的笑靥,风拂发丝,深衣掠弧。他心口滚烫,握紧被塞入怀中的玉镯,看女孩儿左右旁观一下,就匆匆提着裙裾跟他告别,往丛林深处去了。 李江遥望着女孩儿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却不想她得不得救的事。他满心都是她的动人风韵,和她塞给他的玉镯。 听说李信讨这位女公子的欢心,这位女公子却心硬如铁,始终不曾向李信屈服。 闻蝉恐怕从来没给过李信任何信物。 闻蝉却给了李江信物。 这区别对待,让自来备受冷落的李江少年,嘴角上翘,觉得她真是可爱,真会讨人欢心。他深吸口气,将玉镯贴身收好,把这当做自己的救命符,然后回身,往寨子深处走去。 他即将应对得知闻蝉失踪后、暴怒的众兄弟,还有……李信。 …… 闻蝉不关心李江放了她后,打算如何和贼子劫匪们交待。那是他们的事,她一个小女子,能凭过硬的心理素质,从李江那里钻了空子,当然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再被抓回去的机会! 逃! 逃! 逃! 逃得远远的,不管方向,不管目的,离那个寨子越远越好! 只有她逃得出去,自己这边的人,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虽然没见李信杀人,可是要说李信杀人,闻蝉也是信的。 那么个坏蛋,他什么干不出来啊? 只有她在这里争取到时间,四婶和青竹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天地浩渺,残雪不消,山路崎岖,闻蝉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匍匐,张皇无比。想她翁主身份,这一辈子的狼狈,大概都用在这个时候了。 地上的雪铺盖一层,又有丛木枝杈拦路,每一步远离,都走得艰难无比。闻蝉咬着那口气不肯松,竟真慢慢离寨子远了。一直没有人追来,虽然疑惑,却也到底松口气。 但是她送气太早了。 冬日雪后,循着本能逃,越走越远,常能看到动物的残肢躯干。闻蝉没有山林逃生的经验,她不知道这意味着野兽山狼的存在。她看到那些动物残躯,只觉得狰狞可怖,心里发毛,离得远一点。 她从天大亮,一直走到天色昏黄。 渐走渐偏,人迹也越来越少,前景慢慢变得荒芜。 站在原地,感觉到身后太过安静,有徐徐风过肩,吹着面颊。 同时,还有……近在耳后的粗重呼吸声。 吞咽声。 闻蝉停住了步子,她隐约听到了山谷间的嘶嚎声,背后灵一样跟在她身后。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少女额上渗了汗,不太敢走下去了。她心中给自己安慰,眼看天要黑了,看来下不了山,必须得找个地方夜宿。 闻蝉一回头,猛闭气,脸色惨白——她站在山路口,一侧是嶙峋崖壁,一侧是万丈深渊。而她回头一瞬,看到山头几处,出现了棕色皮毛的兽类。 发涩的视线里,映出一头大狼,带着三匹小狼,就站在山石几处,俯眼看着她。 “嗷——”领头狼仰脖子一声嗥叫,三匹小狼也一起仰头跟着嚎起来。 那叫声震颤,漫山遍野,山木跟着齐齐抖动。 绿眼森森,狼身子紧绷,充满渴望地盯着山道上的这个小女孩儿。 又清瘦,又羸弱。 虽不够塞牙缝,但是猎捕起来,也容易很多。 闻蝉根本不敢跟它们对抗,她视线胡乱往四周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趁手的工具。她看到一块山石后,有被雪埋了一半的树枝。闻蝉就一步步,往那里退过去。 头狼眼中闪现戏谑之色,看着她后退,抖抖一身毛,慢悠悠地跟着上前,然后陡然发力,呜呜一声,跳起来亮出爪子,向下抓去。闻蝉扭头就跑,又滚又爬,扑向那处山石。 有利爪纵跃,女孩儿扬起手中一把雪往后撒,又蜷着身子滚开。她在那短短一瞬间,清晰地感受到了耳后灼灼的呼吸。跌在地上,手心擦破了,闻蝉沉着脸,瞪大眼,握着手中树枝,与高处的头狼相对。 头狼飞扑向下,眼看就要窜起扑向闻蝉。 倏而,天边红霞尽头,一个少年影子晃了出来。他站在山头,抓了一把雪往下扔去。看上去没什么力道的雪,竟让半空中的头狼警惕退开。 闻蝉看呆了。 看少年从山头露出半张脸,神采张扬地跟她打个招呼,“知知!” “李信!”闻蝉惊叫。 心都凉了。 悲从中来,眼泪哗的一下,就砸了下去,越掉越多。 李信:“……” 她见到狼匹都没有被吓哭,见到他的脸,居然被吓哭了? 李信很不高兴地想:他有这么不招人待见么? 第8章 李朗心硬如顽石 有没有可能闻蝉不是被李信吓哭,而是遭遇危机、突有大侠拔刀相助、感动得落泪想要以身相许? 看一眼闻蝉悲观认命的脸色吧……绝对没有一点儿喜气和感激。 李信不能满意:小美人看到他,跟看到洪水猛兽一样强烈的反应,还是让他有些受伤的。 而闻蝉正震撼于无法逃脱的命运中。 女孩儿被野狼所惊,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高处的少年。还是第一次见面那样,他在高处,雪落山峰,白皑皑映着他幽黑的眸子。 他手长腿长,从上往下纵,玩味地笑一下,友好地打个招呼,闻蝉就能被他吓哭。 李信天生一张坏人脸,眉毛眼睛再英俊,人那么往前一站,挑挑眉,扯扯嘴,他周身那种不服于世、我自能狂的气质,就掩藏不住。 当然,他也没想遮掩。 他大大方方地、充满邪气地看着闻蝉掉眼泪。 闻蝉满脑子都是被李信重新抓回去后、李信如何把她大卸八块、先女干后杀的狰狞可怖场面…… 一头狼领着三小狼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呢,都没能让闻蝉的注意力,从李信身上挪开。 从这方面讲,李信不必自卑,他也挺成功的…… 李信从山头跃下来后,踩上蓬松雪地,落到了闻蝉身前。他蹲下身,目光从女孩儿的脸上、脖颈、长衣一一掠过,才放下心,确定她并没有受伤。 身后有狼嚎声,不甘示弱地吸引这自大少年的注意力。 李信不放在心上,而是捏起闻蝉的下巴,故意说,“看到我,有必要这样感动吗?都掉眼泪了,你也太容易感动了。我就算把你从狼口中救出,也没有想你以身相许为回报的意思啊。” 闻蝉心说:鬼才跟你以身相许! 她下巴被李信粗糙的指腹抬着,任由他打量,她心中,反而在惊惶之后,变得很平静。 她逃了一下午,腿软脚软,几次摔倒,身上肯定受了伤。然李信追得这么轻松,且是没有旁人插手,只他一人前来。想也知道。追一个小娘子,对李信来说,何等轻松。恐怕他心里,还有猫抓耗子的兴味感呢。 但闻蝉才不愿意当那只耗子,陪他玩! 她封号舞阳,她乃堂堂舞阳翁主。虎落平阳是很倒霉,可以放下身份跟一个觊觎她美色的郎君周旋,但她已经看出双方实力不对等,对方在引着她,就没必要自取其辱了吧。 她逃跑都能被李信发现并追上,难道现在说两句好话,对方就会信她? 闻蝉其实误会了。只有李信一人,只是因为其他人,都在忙着和官府人马捉迷藏而已。如果可能,李信还真挺想吓吓她呢。 闻蝉不管。 闻蝉眼睛还是湿漉漉的,脸上就已经挂上了独属于舞阳翁主的不容亵渎的神情,破罐子破摔般,“李信,你饶了我吧。” 李信青眉压眼,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看这个女孩儿,在一瞬间,就变得很不一样。如同第一次相见,她没有被他所惊时,所展现出来的那般自我风采——“我就是不想被你困在贼窝里一辈子!今天,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李信看她半天,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长睫垂下,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你不管你的阿母和仆从了?” 闻蝉冷笑,“我人都要死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姑父会为她报仇的!阿父阿母、四叔他们知道了,也会派兵踏平这里,鞭.尸一百遍!敢欺负她,所有人都赔命吧! 李信很惊讶看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种骨气。 舞阳翁主啊…… 他已经知道闻蝉是舞阳翁主。阿南在山下找识字的人,早就解读了闻蝉那块玉佩上的字。为了不让兄弟们惶惶,李信让阿南瞒了这个消息。 他这两日,常看着闻蝉。 舞阳翁主啊…… 翁主。 竟然是翁主。 离他们这样的人那么遥远。 在他们这样的人眼中,翁主的身份之高,和皇帝公主也差不多了。并不清楚他们那些大人物的划分区别,反正都是他们一辈子不可能碰触到的大人物。 好笑的是,他李信对一个小娘子一见钟情,钟情的对象,居然身份那么高。 真是麻烦啊。 李信心想。 可他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闻蝉除了漂亮温柔端庄之类的优点,哪里像个翁主样……她温温柔柔,委委屈屈,可怜兮兮,就是他所满意的那种听话女孩儿啊。 不惹麻烦,不找事,乖乖巧巧。偶有亮爪,也挠痒痒一样,无伤大雅。 李信最烦麻烦,可自他碰上闻蝉,麻烦就找上门了…… 现在,看着一脸刚烈、似乎他说个“不”字、她就要撞山而死的女孩儿,李信笑起来。 神色那样疏离、高高在上,可算有点“不与尔等同列”的高贵翁主样了……李信发现,他居然还是挺喜欢她的。 闻蝉就看这个少年眼瞳黑沉沉的,深渊一般望不到底,一看就是心机深沉的坏胚子。她怀着一腔大无畏精神,等着李信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就见李信笑了。 笑起来还是那么生动,那么……气场微妙。 李信蹲在她面前,怜爱无比的神情,让闻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少年声音清朗地和气道,“知知,你知道,我是很舍不得你的。” 闻蝉紧绷的脸色,微微舒缓。藏在袖中用力攥着的手,也在这一瞬间颤抖。 她心中的小人,浮现一个得意的神情来——男人迷恋女人。李信迷恋于她。 她赌赢了。 李信回头,看了看身后始终不肯离去的狼。狼真是聪明的动物,一直摇着尾巴、徘徊左右,寻找机会,不肯放弃这里的猎物。李信很诚恳地问闻蝉,“知知,我是愿意放你走的。你心不在我,我强留着你也没意思……但是我放你走,你敢走吗?” 顺着少年意味深长的眼神望过去,闻蝉脸色苍白地看到眼冒绿光的四只狼——它们居然还在等着她! 是看她好欺负,等着她落单么! 这山里的狼,都聪明成精了吧?! 闻蝉咬了下唇,眼中水光更浓了,快要晕成一片湖。星光落在湖心,碎光明耀,点点滴滴。她小声问李信,“你不好人做到底,帮我把狼赶走吗?” “傻,”少年慈爱地放开了她的下巴,怜惜地对她笑,“你不肯做我女人,我何必对一个心不在我的女人操心呢?我可是从不三心二意、拈花惹草的。” 闻蝉:“……” 三心二意、拈花惹草,是你这种用法吗?! 没文化! 乡巴佬! 想靠区区几只狼驯服她?她才不屈服于他! 闻蝉再赌—— 柔弱的垂头,自怜又刚强道,“那算了。我宁可死在狼口,也不跟你走。”李信没有扶她,她破了皮的手,扶着地,忍着痛,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余光,一直在看李信。 让她失望了,少年很淡定地蹲在地上看她艰难起身,根本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闻蝉一时真搞不懂他:就他这个心硬如铁的态度,还指望追女人?他能追上一根草不? 自来舞阳翁主因为貌美,因为身份,走到哪里,都是前簇后拥。不一定是她的仆从,还包括她的爱慕者。 李信爱慕她,她一点都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这个少年说放手就放手,连扶她一把的好心都没有? 她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不怜香惜玉的男人! 闻蝉站起身,望着李信。 李信欣赏她的眉毛半天,才同站起来。少女注视着他,身后便是群狼。她看着他,像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呢? 李信眨眨眼,“有缘再见?” 闻蝉:“……” 扭头就往相反方向走。 在她背后,看到她脸色小变的瞬间,李信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他被她逗得不得了,看她背影僵直、四只狼立刻兴奋地跟上她……李信吹个口哨,转头走上与之相反的方向。 一步。 两步。 三步。 ……虽然仪姿端庄,腰杆挺直,闻蝉却每一步都迈得甚为艰辛。她每走一步,就能感觉到跟着她的群狼的兴奋感。 狼群看她弱小,只跟着她。明明后面有个李信,它们却看都不看。寒风吹上发梢,每走出一步,都好像在往被群狼撕碎的命运走。 冷汗浮上后背。 后衫湿透。 心中有巨石压着,能看到上方山道跟随的野狼影子。在林木中,时隐时现。簌簌声中,却从不曾离开。 尖锐的牙齿、饥渴的眼神、矫健的身体、十足的耐性…… 而身后,除了少年一声嘹亮的口哨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李信始终不曾低头,向她认输。他高高兴兴地转头就走,放她一个弱女子去狼群中冒险…… 他刷新了闻蝉对于男女之情的认识。 原来男女之情,不仅有男人时时刻刻想对心上人发.春,还有李信这样干脆利索毫无涵养、随时能抛下女孩儿的。 前者让闻蝉不胜其烦。 后者让闻蝉咬牙切齿。 李信! 她记住他了!她记他一辈子! 在狼兴奋的嚎声中,少女再走不下去了。她停下了步子,垮下肩——她输了。 男女博弈,她输了。 女孩儿露出一个笑来:有意思。 “喂!”闻蝉回过头,冲后方背身的少年喊。 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震撼画面。 第9章 李信撩妹 山是雪色的,夕阳是红色的。 一边是陡高的山壁,一边是空落的悬崖。 少年走在其中。 雾从崖下升起,沉沉弥漫。 少年两手放在脑后,吹一声嘹亮的口哨。那口哨声没有惊动闻蝉,却惊动了山中的鸟群。尚未冬眠、未曾南去的鸟群,扑棱着翅膀,从绵延山谷中飞起。 密密麻麻。 他又哼起了小曲。 怡然自得。 步调悠缓闲然。 大片红色霞光蔓延追逐,从闻蝉的方向,从闻蝉身后远很多的方向,向李信追逐而去。 雾霭、霞光、鸟群,莽莽苍苍,竞相追逐。 无山不飞云,而无云不向他。 绚烂无比的晚霞,与山中丛雪遥遥相照。 都在追着李信。 从闻蝉的方向,看到的,便是层层叠叠的霞光下,少年何等耀眼。他走在金红色的万丈光华中,曲声清扬,山中精华都在追着他。 闻蝉被这一奇景看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烟霞中漫然而行的少年,生出一种迷茫恍惚感:被绚丽的日影天光簇拥的少年,简直不像人…… 李信哼着小曲,唇角挂着自得的笑。心里默数着数。 他预计闻蝉不会彻底与他反目,就这么一根筋地和狼群去相亲相爱。她那么惜命,在寨中尚和他虚与委蛇,逃了出来,又怎么愿意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前功尽弃呢? 他所讨好的少女,是他心目中温柔可爱娇俏乖巧的模样。但同时,她也识时务。李信还是喜欢。 他算着时间,想她什么时候会来……听到身后停顿很久后,少女密密追来的脚步声,还有她并不算久违的扭捏声音,“哎……李信……” 李信抬头,看到霞光如红纱,铺天盖地。他露出笑来:知知回来了。 在他遍出手段的等待后。 在之前有那样硬碰硬的争执后,处于弱势的女孩儿向少年屈服。闻蝉心中很尴尬,面上也不知该摆以什么样的神情。 走得仓促,步履杂乱。闻蝉跟上李信,正要装模作样一番,就见李信笑得微妙,吹一声口哨,欠嗖嗖地抬高声音道,“跟着我干什么?知知,你已经做好准备,跟我回去,当我的压寨媳妇了?” 闻蝉没有被李信的话中内容吓倒,倒差点被他突然高扬的声音吓得腿软摔倒——有人像他这么坏,故意在人走近时大声说话,吓人吗? 然舞阳翁主能伸能缩,也是奇人。 镇定一番后,她很诚恳地问,“你能送我下山么?” 李信无言。 侧头看她。 女孩儿因走动而长衣领口飞扬,腰带轻舞,娉娉袅袅。又面容秀美,仪姿甚好。她长睫又浓又翘,乌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又纯洁,又无辜。 但是她的脸皮真的挺厚的啊。 闻蝉求救求得理直气壮。 李信眉眼弯一下,也撩她撩得理直气壮,比闻蝉的态度更诚恳,“那你能嫁我吗?”在女孩儿一脸无语的表情中,他乐不可支,放肆大笑,“哈哈哈,你能嫁我,我就能‘亲自’送你下山。” 闻蝉无话可说。 看少年笑着,从她身边经过,继续沿着山路往下走。山路曲折,雪光映人,李信口中道,“真跟我走啊?跟着我,你回去就没清白了。” 闻蝉:“……” 李信:“咱们今晚就大婚!” 闻蝉:“……” 李信:“明年就生孩子!三年抱俩!” 闻蝉:“……” 红色霞雾在天边铺展,纱幔一样扬洒开,云雾层叠,照出大片大片的光华明耀。而山道间的少年侃得天花乱坠,说的乱七八糟,最后说够了,才扭过脸,逗趣般,问旁边一脸隐忍、坚强不屈的少女,“你觉得怎么样?” 闻蝉忍无可忍,声音清清婉婉,还是那个娇滴滴的样子,“我觉得,你能闭嘴吗?” 被堵话,李信哑然。 人给人的印象,特别奇怪。你觉得她什么样,她却未必那个样。你连她的真实映像都没有捕捉到,就为她倾倒。日后,待她清清楚楚地全部展示给你……李信会哭也说不定。 闻蝉做好了最坏打算,想要如何如何跟李信斗智斗勇。不过向来压着她的李信,好像突然学会了慈悲怜悯宽容一类的词。闻蝉一路战战兢兢,然李信嘴上说得那么坏,实际上,他并没有带闻蝉回去山寨。 有李信在,那几匹狼在外圈徘徊良久,到底寻不到下口的机会,恋恋不舍地离开。 天黑前,李信寻了山洞,生了火。他虽然一言不发,闻蝉却自觉跟上他,乖乖进了山洞。坐在山中,抱着双臂,偷偷看眼那个蹲在木柴前生火的少年,闻蝉心中产生了温暖:李信嘴巴坏,但人其实还挺好的。 这可真是美丽的误会。 少年胸有成章。 早就有放闻蝉走的打算。 反正对方是官府势力,李信并不想造反,他只能乖乖低头。然而李信一点都不想太太平平地放闻蝉走,他要从自己手中,放闻蝉走。他要闻蝉念着他的好,想到他,就心情复杂,就不能痛快舍去。 少年狂放。 敢与一切阻碍势力相抗。 身份、地位、才能,一切一切,在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面前,都不能阻拦他。他披荆斩棘,他忍辱负重,他心机深沉,他总有得到他想要之物的那一天。 天渐渐黑了,李信陪闻蝉在山洞里休憩,他寨中却起了大火,兄弟们齐心协力,对抗朝廷兵马。且战且退,很有章程地按照之前的策略逃跑,往生路上走。 心中有事,闻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一直不停地做噩梦。 即使在睡梦中,都隐约感觉到地表在震动。好像在山上的另一个方向,有人放火打仗一样。想要睁开眼,却又困顿地睁不开。 一晚上沉眠,却睡得仿佛比平时更累了。 直到闻蝉感觉到寒冷。 感觉到凉丝丝的空气扑面。 有光照在眼皮上。 闻蝉睁开眼。 她睁开眼,就被眼前景象刺激得浑身一哆嗦,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天还有些暗,日光就在天头的云幕后,微光淡淡,等着从山的那头一跃而出。 闻蝉两脚悬空,靠着李信,坐在悬崖口。对面山涧是一竖被冰封住的瀑布,下方云雾笼罩,隐约可见冰雪之地。闻蝉在睡梦中,靠坐在李信身边,头挨着他的肩,借他的力气,睡得很不安稳。而她一醒来,被扑面的冷风寒气一吹,再被脚下悬空刺激,差点摔下去。 闻蝉手忙脚乱地拽住身边的唯一依靠物——李信的胳膊。 哐。哐。哐。 她听到声音。 看过去,李信手中一柄开鞘的小刀。他同样悬空而坐,坐得挺直,目光专注地望着云深后的冰封瀑布。他手里转着的小刀,被他一次次抛出去,抛向山对面的瀑布,向着那层坚厚的冰雪。 刀锋刺入冰雪瀑布。 李信的力道太准了。才那么一碰,小刀又自动弹回了他手中。大约目测,两峰相隔将近十丈的距离。 他百无聊赖般的,闲得没事干般的,就把手里的小刀抛过来、扔过去。小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的眉眼沾上了早上清露。朦朦胧胧中,平凡无比的面貌都变得好看了几分。 然而山上风好大! 悬崖数十丈! 他就在闻蝉睡梦时,强迫带闻蝉坐在悬崖口,陪他扔小刀玩! 闻蝉刚醒来,一看到眼下的世界,头就开始晕。心理承受力差一些,恐怕当场就要被吓死。女孩儿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就见狰狞可怕的少年扭头,对她扬唇一笑。 那么意味不明的笑…… 笑得闻蝉忍不住就上手想掐死他算了! 他却在日光熹微间,一把握住了闻蝉的手,看着她,温柔无比,“知知,你醒了?一会儿,我就送你下山。” 闻蝉到口的“你是不是有病”被咽了下去,她看着少年的面孔,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回以羞赧一笑,温温软软地应了一声,“嗯。” 她低头看李信紧抓着自己的手一眼:……李信人这么好,想抓她的手,那就让他抓一会儿吧。 李信紧握着她的手,看她半天。不甚亮的光照下,他的眼睛如同镶进了全部夜色,深深若海,幽幽静静,从她的一眉一眼错过去。他看得这么仔细,好像要把她深深记入心中。他的目光火热直接,毫不回避,看的时间太长,闻蝉都有些不自然了,才听他说,“知知,我很喜欢你。” 闻蝉:“……” 你认识我几天啊,你就喜欢我?你有没有点内涵啊?有没有点素养啊? 少女矜持完美的干笑都快裂了。 恰在这时,两人听到马蹄声阵阵。 头没有完全回看过去,闻蝉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翁主!” “千万不要被那个坏人骗了!他是想诳你嫁他的!” “翁主,李郡守(您姑父)来了!” 第10章 写个婚约玩玩 前方是冰雪封冻的大瀑布,脚下悬空是万里之深的未知深渊。日光从云层溢出,闻蝉和李信一起回头,看到是侍从一行人。 粗略一扫,只有这些侍从们义愤填膺地徒步追来,而四婶、侍女他们……闻蝉心中一想,觉得如果侍从们都得救了,那四婶她们弱女子,大概也得救了。 莫非是姑父? 哈哈,李信完蛋了! 李信忽而起身,手箍着闻蝉的肩膀,将她纤弱的身子跟着一同提了起来。往前一步就是深渊,大风刮面,女孩儿摇摇欲坠,幸而被少年扯着。 李信坏笑,“哟,追来了啊。不过你们小心,靠得太近的话,你们翁主的安全就……” 他这么大胆,到这时候还不见棺材不掉泪。侍卫们投鼠忌器,眼看翁主还在那少年的手中,而自己这方没有万全准备,不敢逆着上前。小心去看翁主的脸色,翁主平平静静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对于侍从的斥骂,李信掏掏耳朵,当没听见,反低头去看闻蝉,“之前说到哪里了?对了,说我喜欢你。” 闻蝉佩服地看着李信。 真的。 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这就是。 只要她稍微给个眼色,侍卫就会扑上来撕碎李信。毕竟之前被擒,完全是不识路和意外的缘故。而只要想一想,都知道大姑父的朝廷兵马这时候,定然在和李信那些同伴们生死相搏。只待收拾了那帮贼人,朝廷兵马也会过来救自己。 李信绝无胜算。 而就这样,李信还脸色无异、笑嘻嘻地继续跟闻蝉讨论之前的“喜不喜欢”这个话题。 闻蝉看向李信的目光,充满了敬仰。 这敬仰让少年误会了。 他抓着女孩儿的手,想了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才认识三天,我就向你告白,有点太急了?但我是有理由的。” 闻蝉长睫毛颤了颤。 东边红霞染尽,有大轮圆日从云翳后升起。 少年的眼睛,在光芒下,织满清愁,“我向你告白,有三个理由——” “第一,我想让你知道,我从见到你第一眼,就深深被你折服。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美好的女孩儿,你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我无法忘掉。且越想,越喜欢。” “第二,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强盗。我从头到尾求娶你,但我并没有枉顾你的意志,强迫你,对不对?我想娶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我那强取豪夺的匪徒精神。” “第三,我想让你记住我。你这么漂亮,讨好你、爱慕你的儿郎必然很多。我如果不早早向你告白,恐怕你根本记不住我。而我要你深深记得,知道我喜欢你。” 闻蝉惊讶地听他这么认真地说喜欢她。 红霞在天边,少年比她高一点,却低着头。他一世能狂,无所畏惧。他看她的目光,专注而真挚。他诚实无比地向她告白,在即将到来的生死抉择前。 爱慕她的儿郎很多,站在她面前,坦坦荡荡地在初见第三天就向她告白的郎君,真的不多。 闻蝉咬下唇,“……你知道你很难逃脱吗?” “我知道。” “你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的生死就在一瞬间吗?” “你为什么要一声令下?难道你不在我手里吗?” 闻蝉一腔复杂的感动之情,瞬时喂了狗。 呵呵,是了。李信还抓着她肩膀呢。只要那边有异动,李信解决不了其他人,解决她还是很容易的。 什么大无畏的告白,只是她的幻觉罢了。 李信噗嗤乐了。在她莹白娇嫩的小脸上摸了一把,少年笑,“好啦,不逗你玩了。昨天说放你走,我不会言而无信。既然你的人都到了,说明你我此次缘分已尽,你走吧。” 少女的眼中,迸发出无比绚烂的亮光,“你说真的?!” 他真的肯放了她?不拿她当个威胁什么的? 李信真是好…… 李信说:“假的。” 闻蝉:“……”心里那个“好人”的称赞到一半,就咽了下去。舞阳翁主自小被教导容止淑雅,现在却特别想骂脏字。 世上有没有一个词,能精确形容出李信的混蛋呢?! 李信再次被逗笑,“真的,我放你走。” 闻蝉面无表情。 李信强调,“没骗你,这次是真的。”看女孩儿还死鱼眼得无表情,李信忍着胸腔中笑意,咳嗽一声,“我真的愿意放你走,但我又实在喜欢你。这可怎么办?所以我决定与你定个婚约,你这次可以走,但下次再见面,说明我们缘分未尽,你就要考虑嫁我的事情了。” 闻蝉吓呆了,“婚婚婚约?” 李信手里匕首抛起又下落,尖锐的刀锋看得人眼皮直抽、怕他手滑,“是啊,只要你跟我签了婚约,我就放你走。你要是不跟我签这个约定,今天就陪我做对亡命鸳鸯吧。” 李信一言出,四方惊。悬崖口盯着他们的侍从们又开始骚动,若不是看李信的手就放在翁主肩上,他们真就出手了…… 李信闲闲地看着闻蝉的反应,心中颇为得意。婚约嘛……他觉得闻蝉肯定不会签的。闻蝉要是愿意嫁他,愿意给他机会,早就给了。不过谈判嘛,本来就是要一开始狮子大开口,条件再慢慢往下降。 而他对闻蝉的要求,不过是…… 李信还没有想完,就见对面女孩儿笑了。 她笑起来,如清晨日光下的霜花,朦朦胧胧,有白微的光。阳光荡在她脸上,清澈的流光,细腻的薄雾,少女乌眸里漾着晶莹的光泽。 世间她最美。 少年胸中一汪热血,在她的笑容中,再次沸腾。 就听闻蝉轻松笑后,答应得很快,“不就是签个婚约吗?这有什么不敢的。” 李信:“……” 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他没记错的话,她是拼死都不想嫁他吧? 他没有失忆吧? 李信细细想来,想了一番后,笑,“莫非你是觉得,即便你签了这个字,你家人也不会把你嫁给我?” 闻蝉矜持而自得地一笑。 李信也笑了,“那就是我的事了,绝不怪到你身上。不过你当真敢和我定约定?” 闻蝉说,“敢啊。” 不过她说,“可惜没有竹简。” 李信抬手,刺啦一声,就在闻蝉嫌弃的目光中,把袖口撕了一块粗布下来。他蹲在一脚之外的悬崖边,把粗布平摊放在地上。 不远处侍卫们的反对声,更加强烈了。而既然有侍卫的反对,闻蝉便只作不情不愿状。 跟着李信蹲下去,再次推脱,“你不是不识字吗?” 少年答,“这点儿字,我还是认得的。” 闻蝉特别想问他你到底识的几个字,不过她忍住了,继续婉约道,“然而我们没有笔没有墨啊。” 就在她说话的同一时刻,李信食指放在唇边,张口咬破了手指。滴滴红血渗出,少年抬头,对闻蝉一笑。 闻蝉无话可说。 看他开始洋洋洒洒地就着他自己的血,开始手书。手指上那点血根本不够用,粗布质量不好,要把字印上去,又需要比平常多得多的血。少年的力气很大,指尖一撮,就渗出更多的血。更多的血,支撑着他写字。 清晨山间的风,拂过少年的眉目和黑发。 镀上一层金色。 他脸上断无疼痛之色,他的字,也像个样子。字体飞扬,疏朗开放,像漂浮在布上。他写的那几个字,都没有缺笔少划,他居然真的能写出字来。 闻蝉蹲在李信身边,山风将血腥味传向她。她怔怔然地看着李信,出神地看着他。 他好不一样。 甚至在他低头写字的这一刻,闻蝉的心,咚得跳了一下。 她觉得、她觉得……假以时日,李信一定不会只是个劫匪,他会成为很强大的人。到时候,他还会这么对她追着不放? 李信突然抬头,“写好了,签吧……”看女孩儿怔忡的神情,少年眯了眼,“爱上我了?” 闻蝉答,“爱上你放我走的好心啦。” 李信一愣,然后放声大笑,双肩颤抖,笑得差点滚下悬崖。 闻蝉心想:怎么不笑死你啊? 笑够了,她低头看他递过来的粗布上斑斑血迹。那血迹,伴着少年苍白的容颜……看得闻蝉心里不舒服。 她看了一会儿,李信以为她又不情愿,将指尖递过来,哄她道,“知知,不用你咬破手指头,用我的血就好。” 闻蝉静静地看他一瞬。 再次低下头去。 模糊的熹光中,她乌发垂耳,纤白的手指头,擦过少年指上的血。郑重无比的,在李信的大名旁,签上自己的名——“文婵。” 文也不对。 婵也不对。 然李信欢喜又眷恋地看着少女,一无所觉。 第11章 跳个崖玩玩 到现在这一步,盖因翁主从头到尾在扮可怜装无辜、连眼神都没有给自己等人,侍从们已经无话可说,乖乖站在山壁边等候。 闻蝉望去时,看到护卫长官给她一个眼色,示意朝廷兵马很快到达,翁主不必担心。 闻蝉撇过脸,倒真不担心这个。 她收回目光,看到少年捧起写在粗布上的的所谓婚约。少年金色染就的的眉目,意气风发,充满了蓬勃之气,闻蝉却看得不甚舒服,还心事不宁。 李信将誓约重读一遍,重点落在最后的“李信”和“文婵”名字上。他写的字摇头摆尾,浮着一层雾一样;而闻蝉的字娟秀文气,婉婉约约,让人想到朝露。 李信心爱地摸了摸血字:知知的脸长得好;写的字也好;她哪哪都好。 确保无误,又放下心中猜忌,李信将粗布上的婚约一撕为二,交给怔愣的女孩儿一份,自己留一份。他最后将文字细细欣赏一遍后,珍重无比地叠起粗布,收到怀中衣襟里。 李信对闻蝉眨眨眼,“那么,就此别过?” 闻蝉站着不动。 李信低头,脸几乎挨上她雪白的面孔,闻蝉的脸被他的热气拂上,迅速红了。少年就开始玩笑,“脸这么红,舍不得我?” 呸!厚脸皮! 也许她有点舍不得,但是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就舍得了! 闻蝉偏头看他一眼,见他落落拓拓地站着,对自己咧嘴笑。他少年身形,却已经肩宽腿长,逆着光站在红日下。也许是平凡的脸看不清了,他显得多了好多风采。 闻蝉又看了他一眼,才攥紧手中被强塞过来的婚约书,磨磨蹭蹭地往自己的侍从那里走去。而李信站在她背后,大大方方地目送她离开,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 闻蝉扭头,想跟他说什么,例如我是骗你的之类,然李信迅速接她的口,“哦哦哦,回头这么快,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知知,我懂你的心!” 闻蝉:“……”她心里呸一声:你懂个屁! 女孩儿扭头就走,腰带却被身后人拽了一下,拽得她差点摔倒。她回头怒瞪他,与他拽了半天腰带,看得身后侍从神情微妙。 身后少年一声轻笑,乐不可支。 忽然,她听到了重叠在一起的马蹄声。震声如雷,轰轰在耳。当即抬头看去,见到一大批朝廷官兵打扮的人士策马而来。 若有所觉一样,闻蝉仰起脸,看到山间各处,丛木后,山石后,在一刹那间,窜出了无数兵马。掩藏在山间的朝廷儿郎后,在领头人一声令下后,铠甲摩擦兵器横出,一个个儿郎们,举起了手中的□□,对准了闻蝉身后的方向——悬崖的方向——李信的方向。 黑色锋头如电,直接而锐利。看过去,黑压压一排人,遮住了阳光,而目标,只有一个人。 “李李李李……”闻蝉心口重重跳起,飞快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少年还站在原地,一脚之外就是悬崖深渊。他悠悠闲闲地站着,面对一瞬间的场景变化,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倒是闻蝉扭头看他,让他挑了下眉。 闻蝉咬着唇看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该不该救李信一命呢? 虽然李信强掳她,可到后来,他也没做什么……还这么喜欢她,这么被她哄骗而不自知。 纠结中,见李信对她眨眨眼,笑意满满,温情款款,“知知,不要结巴。我变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身前众人欲拿他问罪,支支锋头锐寒。无数人等着取走他的性命,他老闲自在,就望着舞阳翁主一个人。 闻蝉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不等她开口,身后,已经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下令了,“射——!” 刹那间,千万支箭,在天边密织成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向着李信。 “翁主!”脚步声在后,熟悉的女声紧跟,余光有青绿色衣影,少女被好不容易逃脱的侍女青竹扶住。 都出来了。 姑父的人到了,取李信的性命。 自己的人也到了,青竹扶住了她。 青竹还担忧她害怕,又恨李信可恶。啐一口,扶着翁主,就要往人群后走,“翁主,那狂徒实在可恶……咱们去后面歇一歇,刀剑无眼,莫伤了您。” 闻蝉不动,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说,“我看一看。” “这也有什么好看的……呀!”青竹震惊无比地叫出来。 是很好看的。 在万道箭影相迫下,李信眼睛都只盯着闻蝉一个人。在少女并不退避的回视下,少年偏头,轻微一笑。 他往后退去。 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中,他脚踩空,身后倾,向悬崖下坠去。 闻蝉不自觉往前追了一步。 箭光冲向半空,少年后退着踩下悬崖。然后,他身子灵活矫健,在半空中一旋,避开了大半未曾改变方向的密雨般的箭支,往斜下方冲撞而去。 有敏锐的射手,箭支仍直直飞向堕身半空的少年。 李信手中匕首往上一抛,身子曲起成圆,两手劈开刺向他的箭支。低头仰头间,匕首掉落,少年张口,用嘴叼住了冰冷的匕首。 长发被锋利的刀口划落,从少年幽黑的眼前掠下。 而他身子伸张开,一纵之下,冲着那冰雪封着的瀑布。口中叼着的匕首,角度刁钻无比地向着天地间白雾茫茫上的垂直白练。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他口中的匕首撞上雪壁,苍白的脸,与冷冰擦过。 咚得撞了上去。 有骇然的侍女,心口悬着,在看到少年撞上去的一瞬,几乎抑制不住地惊叫了出来。 而不可置信的是,当匕首刺刺划过、当少年身子撞过去时,那冰坚瀑布,哐哐哐不断,裂痕一道道向四周划开。 哗! 有巨大的水流喷薄而出。 绚烂天色中,水压极大,在裂缝和匕首的双重压迫下,水流哗哗哗向下飞溅。气势磅礴,水声哗哗,一汽水雾,向外弥漫。 水光中,瀑布前,有七色彩虹凝聚。 而少年出色的身手,顺水向下,跃入了裂开的瀑布中,顺水向下,很快入了云深雾绕间。他回头,对着崖口哑然无声的一众人,挑衅一笑。 阳光和水光打在他身上,彩虹的斑斓映在他眼中。 他轻松自如,跳入瀑布间。回头时那潇洒肆意的笑容,映入闻蝉的心尖。 她看呆了。 变戏法……这就是变戏法啊。眼睁睁的,李信从十面埋伏下,鱼儿一样地逃走了。 而围堵的众人往前一追,站在悬崖边往下看,只看到水流哗哗,下方白雾缭绕,那强大无比的少年郎,早已寻不到踪迹。 众人郁卒无言。 “翁主,李信那厮实在猖狂,万不能让他活……”护卫长深叹口气,回头欲和翁主细说,就先被翁主亮晶晶的眼睛闪了一瞎。 闻蝉眼睛亮亮的,唇角带着赞叹般的笑。她和众人一道站在悬崖口往下看,与众人忧心忡忡的神情不一样,闻蝉眼里写满了“好厉害”“好崇拜”“好羡慕”“好迷恋”的字眼。 众人:“……” 青竹咳一声,提醒,“翁主……” 闻蝉手里攥着婚书,在众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下,应了一声后,目光还恋恋不舍地望着白云深处的瀑布,自言自语宽慰道,“……然而,他还是配不上我的。” ……所以说,翁主您刚才心动得想以身相许,幸而及时醒悟?您有没有原则啊! ……等心情平静后,闻蝉才能想明白,一切都是迷惑人的手段。恰恰李信迷惑的对象,是她而已。 他早早拉她坐在悬崖边,一下一下地用匕首去刺对面山上的瀑布。他必然已经确信再一刀,厚冰就会出现裂痕。所以,他才闲闲地坐下来,引她说话,跟她耍心眼。 就像她身后野狼追逐,回头的刹那光景,看到的万千飞霞追逐于少年一样。 李信算准了角度,算准了方位,就等着闻蝉的惊艳回望。 ……马车中,女孩儿低下头,闷闷一笑,指甲轻轻擦过那粗布婚书,心想:李信真了不起。 她又乐观想:不过他迷恋我,我还是比他厉害的。 山路不稳,马车摇晃,对面再加上四婶审度的目光,女孩儿有些坐立不安,掀开帘子,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姑父。 姑父李怀安,是会稽郡郡守。文士打扮,书生气概,却亲自带队,把一干匪贼打得落花流水,解救了闻蝉与四婶。 而他们即将下山入会稽郡,与闻蝉的姑姑闻蓉相会。 闻蝉一想到自己的小心思,本开始平静的心脏,又狂跳了起来—— 她就要见到他了! 她定能让他娶她! 第12章 还有二表哥? 雪粉漫扬天地,青山如墨,车中垂帘,晃动中,韩氏心中颇为自责。若非她一开始急着赶路从而上山走了小路,他们就不会遇上那些匪贼了。而如果遇不上那些匪贼,之后闻蝉就不会被欺负了。 没错,这次突发事件中,在众人眼中,最受苦的那个,就是舞阳翁主闻蝉了。 年纪尚小,活泼乖巧,初初跑去探望姑姑,一腔好心,却遭遇了这般事件。而明眼人都记得,当日大雪中,那为首的匪贼少年逆风而来,信誓旦旦地宣称,“小娘子嫁我吧。” 等再次见到翁主,就已经到了大批兵马追迫那少年跳崖的时候…… 整整三天,十四岁的女孩儿被关起来,与那可恶少年之间发生了什么,众人一无所知。即使是想问,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韩氏此时,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撩车帘往外看的少女,满心想着—— 小蝉是否被那恶人欺辱了? 一介翁主,被恶人掳走三天,传出去,大伯一家得急疯吧? 还有小蝉的名声,小蝉心里承受的创伤,小蝉有没有被威胁过什么…… 尤其是回来的时候,小蝉手里多了一份婚约!差点吓晕韩氏。幸亏后来得知那婚约无效,韩氏才勉强镇定。 然现在……小蝉也不跟他们这些亲人说说那些天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闲闲地旁听了姑父对匪贼们的宽松处理手段后,还能没心没肺地看风景。殊不知她四婶心中的煎熬。 摇晃马车中,韩氏望着闻蝉的目光,愈发愧疚了:小蝉定是不想众人担忧,才表现出无关紧要的样子来。小蝉真是好孩子。 闻蝉当然是好孩子。 姑父李怀安分析利弊,说为了会稽郡的安稳,对那些地痞混混们,只能驱,不能杀。闻蝉旁听了一下,并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她可是直接受害者! 她都没有怂恿姑父杀了李信! 闻蝉认为,她对李信,已经仁至义尽了。李信应该感动感激感谢……如果他跳崖后没死的话。不过他肯定没死,就他当时那胸有成竹的样儿…… 什么婚约啊……乡巴佬慢慢做梦去吧,她在会稽住段日子,就会回长安。她身边定要千万护卫相随相候,她再不会遇到李信了! 一想到摆脱了李信的镇日压迫,闻蝉在很少的心情复杂后,总体上还是觉得很高兴很得意很欣慰。 下午的时候,车队进了会稽郡。又小半个时辰,郡守府上大门开启,闻蝉下了马车,在众侍女嬷嬷的领路下,抬头,看到府门上锈迹斑斑的牌匾。 “女君、翁主,这边走。”有府上的嬷嬷欠身行礼过,过来领翁主入府。 李怀安作为会稽郡守,又是闻蝉的大姑父,他迎侄女下山后,先行一步,吩咐府上众人好生招待远来贵客,便去处理那帮匪贼的后续事件了。 那些匪贼,除了李信,闻蝉也不认识别的谁。而就是李信,姑父既然不准备杀,那闻蝉觉得他狠吃些苦,她非常之开心! 此事揭过一段。 一路跟随入府,先跟四婶一起去拜了府上老县君。老县君年长,留了四婶韩氏说话,闻蝉被领去和府上的年轻孩子们见面。 刚出了门,先见面的,是一着绿罗衣的年少女孩儿,容貌娇娇俏俏,打量人的眼神有些害羞,匆匆与闻蝉见了礼。 “表姐。”女孩儿小声道。 有侍女青竹在耳边提醒,闻蝉才知道,这位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公子,正是她姑姑闻蓉膝下的女孩儿,李伊宁。 李家大房这一脉,走的走,散的散,到现在,竟只留下了李伊宁这么一个孩子。 世事也实在让人唏嘘。 闻蝉站在廊口发呆半天,嗯一声后,受了表妹的礼,目光才转向李伊宁身后的其他人。 李家二房、李家宗室,各家女孩儿、儿郎们,听闻舞阳翁主亲临驾到,都被家中长辈要求过来见礼。李家老宅偏居江南,新朝开后族中后辈不曾渡江北上,去长安为官。大约四五代的时间,李家的后辈们,没有去过长安,没有见识过长安的风华人物。 而现在,大伯母娘家的女孩儿,舞阳翁主,从长安前来府上拜会,李家少年们听说后,都颇为新奇。 李伊宁娓娓介绍—— “表姐,我在家中排名四,你叫我‘伊宁’或‘四妹’都可以。” “表姐,这位是我三哥,李晔。三哥学问好,常教我读书的。” “这位是五郎,李昭。五郎还在玩的年龄,不过挺乖的。” “这是……” “那是……” 李家的孩子们挺多,闻蝉听李伊宁介绍,一一相见,谁也记不住。 然她在李家少年们眼中,却宛如明珠一样夺目耀眼。 日光浮照下的少女十四岁大小,素绢绕襟深衣,长眉秀目,站姿如竹如玉。只看一眼,便恍觉流丽夺目,一整个院子的精华,都到了她一人身上。 这是一个骨相美、皮相更美的少女。 舞阳翁主闻蝉的到来,让院中众多二郎们满目惊艳,女郎们自惭形秽。各人神色几变,心思难言。纵李家在会稽是名门望族,但家中长辈多年的打压,让这些少年们,面对长安来的舞阳翁主,充满了自愧不如感。 闻蝉呼吸着新鲜空气,淡定地接受众人的拜礼。 看吧。 这才是她应该享受的正常待遇! 锦衣玉食,前簇后拥。伸一伸手,抬一抬眼,就一众人俯首。她在长安时被人讨好,现在到了会稽,一样被人捧着。李信那种野路子,怎么会懂她的矜傲清贵? 李信就不要耽误她了。 闻蝉愤愤不平地在心里,怨了李信一排。 而李信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转了一圈,闻蝉洗去了在李信那里饱受的狼狈困窘,恢复了翁主的高贵架子,心情很不错。她才想起来自己到会稽的明面理由,“姑姑呢?带我去见姑姑吧!” 李伊宁知道这位是舞阳翁主,就算大家是亲戚,也不能得罪。她作为大房待字闺中的唯一女孩儿,肩负着拉拢长安曲周侯与会稽李家关系的重任,从头到尾察言观色,讨好这位翁主表姐。 目前看来,闻蝉大概并不难相处? 李伊宁松了口气后,就听闻蝉问起自己的阿母。之前侃侃而谈介绍族中兄妹给翁主的小女孩儿,在这一瞬间,眸子里染上了忧郁,强笑一声,“阿母一早盼着表姐来,一直等着呢。我带表姐过去吧。” “好啊!”闻蝉很期待,很好奇。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姑姑了。姑父写信说姑姑病重,可是到底病重到什么程度呢? 穿廊绕山,冬日园中清寂,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地在侍女的领路下,往大房的后宅行去。湖上封了一层冰,亭子四角也有飞霜凝上。 黄昏余晖撒向天地,金红色的光芒照耀清冷的园林几许温暖。万物将歇,众鸟归睡。寂静园中,一行人,离长廊后的屋舍越来越近…… 上了长廊,风从去向过来,听到前方的骚动声—— “快去找郎中!” “女君又魔怔了!” 已经离屋舍很近的闻蝉和李伊宁一惊,再顾不上欣赏园中风景,提起裙裾,一前一后地往那处侍从进出的方向跑去。 “嬷嬷,我阿母怎么样了?”看到一个嬷嬷站在门口,李伊宁上前便问。 嘴角纹痕很深的嬷嬷不动声色地给翁主请安后,才叹气,“……女君又犯了傻,不停喊‘二郎’,跟以前一样……” “这可怎么办?”李伊宁的眼圈红了。 独闻蝉不知情,奇怪问,“什么‘二郎’?” 李伊宁回头,看向一无所知的表姐,眼圈更红了,“是我二哥呀。” 闻蝉算了算。 李家有这么号人吗? 她再算了算,还是不能从方才看到的一众儿郎里扒拉出这么一个人来…… 直到李伊宁解释,“说起来,如果他还活着,表姐你也该喊他一声‘二表哥’呢。” “啊?!” “说来话长……” …… 数里之外的茅山下寒冰湖水中,冰封的湖面上突然间,裂缝嚓嚓嚓,细线向四面划拉开来,一个大洞破开。 水花四溅,眉目染着冰霜的少年郎君,从雪白水雾中跃起,破水而出。 清清瘦瘦的小郎君,青眉俊目,湿漉漉的,仰起脸。 正是之前跳下悬崖的李信。 少年擦了擦眼睫上挂着的霜雪,露出一个痞极了的笑来。他撮手唇边,吹起一个嘹亮的口哨。 幽森金粉山林,漫山遍野,荡如潮来,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哨声! 第13章 与我一战 李信擦把脸上的水,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大概是水雾冰淞的加成效果,他的美貌值提高了不少。如果某人在此,必然惊讶。谷底四面青山,湖上寒冰被破开后,分成了一块块,李信绕开这些冰往岸上走。光线本就不亮,头顶互有暗影当头罩下。 时机直面,当机立断! 李信反应已是很快,但沉重衣物拖着他,那网罩又是从上往下兜,他只来得及抬起手,却并没有拦住被罩住的命运。四个方向,出现了朝廷的兵马。一队身材结实的卫士,兜着网罩,从几个方向,向站在水里的李信围去。 “自尽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留你一个全尸。” 李信侧身,看到是个身材高大、面孔刚硬的中年男人。 少年手抓着网纱,不急不缓地笑一声,“常长史,你为了杀我找内应,和你瞧不上眼的小混混合作,李郡守知道吗?”说话间,寒光一现,网罩上匕首划过,少年向上纵起。 围着他的人吃惊之下,网罩略松了松。但那网纱质地坚硬,并没有被划破。李信重新被压打下去,数人这才回神,心里后怕。李信也很惊讶,却并不慌乱,与网缠着的手向外一推一抓,离他近的小兵,一个被击中胸口倒下,一个被拉入冰水里灌了几大口水,冻得嘴角颤抖。 被李信称呼“常长史”的男人,没想到李信还敢突围,幸好绳索没有被他割开。常长史连眼神都不想给这个小子,淡声,“李信是这帮混混的头领,拿了他,生死勿论,郡守大大有赏。” 一语掷下,数百人直冲李信而去。 纱网里的李信站在水里,又被网兜着,目光凛冽,盯着向他冲来的众人。猛一提气,手中匕首再次划向那罩着他的网纱。同时,有人从后撞开,少年反手按住那人的头,一拧之下往外推去,当即听一声水花,噗通,那人落了水。 少年武力高强,对方千军万马,从四面围捕向他。黑压压的,蝗虫一样席卷向少年。李信即使被困在网罩里,一次次地试探突破,他的身手因环境而迟钝很多,却仍然与对方周旋。 出手迅疾,不留情面。 血融入湖水里,鲜红色晕染开来。 常长史远远负手站着围看,看前方大规模的杀伤。他眼睛也不眨,反而淡淡刺激李信,“知道你明明跳了崖,又从水下选了别的方向,为什么我们还能找到你吗?多亏你的哨声传递给你的同伙,而你的同伙把你的下落告知了我们。不光我们希望你落马,你的同伙也有人希望你落马。李信,你是众叛亲离啊。” 他说话间,少年正近身与身前数人搏杀。所有人围着他一个人,众星捧月一样,却和众星捧月的意义完全不同。空气已经被血腥味染浓,目前没有死人,但双方杀红了眼,谁也不在乎死人。 人扑来,李信用身上的绳子相缠相绞,水花四溅! 常长史不把少年放在眼中,“李信,背叛何如?!” 水声、兵器声、血肉碰撞声,混在一起,让他的话显得不甚清晰。 大风卷起,反手匕首从一人脖颈过,血色照着少年深邃的眼和矫健的身,“背叛就背叛,不如何!” 话音未了,亮色光芒从他手里飞出,嘣的一声,很细微的声音,只见到那光照亮了少年英锐的眼睛。绳索脱落,网罩松开,李信将扯在手上、身上的绳子拽拉下来,对着四周之人,寒气森森地笑了一声。 大势可成! 常长史淡定的面色,终于有些变了。看着李信的目光抖一下:他在会稽为长史,见多了街头混混们。无赖成不了大事,但李信有勇有谋,却是其中异类。这些年,真让官府焦头烂额。好容易等到新任郡守上任,郡守想了想,居然也决定不管…… 难道任由这帮恶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蔑视王法?! “杀!拿下李信!”他吼道。 天上,开始陆陆续续下起了雪,伴着官吏的嘶9吼声。 同时,还有少年张狂笑声:“那就与我一战!” 在众人惊怕的目光下,少年拔地而起,往常长史的方向踏水而走。然常长史不过是个文官,哪里能和李信这等武功高手相抗? 常长史往后退了两步,“射!射箭!” 天上黑云重重,纷纷扬扬的雪粒下,黑色的箭矢从暗处飞出,笔直地向着众围下的李信。李信不得不在半空中侧了身狼狈躲开,这一躲,又重新落入了包围中。 “杀啊!”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怒吼道。 李信抬头,前方、身后、左侧、右边,千军万马。他站在中间,雪粒扬撒,手里只有一把染红了手的匕首,与数百对着他的弓刀对抗。 而他漠着脸,锐着眼,路且阻,逆向上! 天之将晚,雪之将大,洋洋洒洒,飞向这片往无人烟的谷底。 山峰耸立如剑,人势浩大如鼓。 天地间,厮杀不绝。 万千人流涌向李信,不断有人说起内应,聊起背叛,怂恿他投降,劝他只是进牢房而已。然李信无动于衷,只凭一把匕首,与大部队站在一起。 漫天的雪和湖上的血混在一起,常长史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那颜色苍白、却英勇不屈的少年,耳边,再次响起临行前李郡守告诫的话—— “当今世道,灾患不绝。百姓各寻生路,这些混混不曾奴役平民,不曾杀人放火,我等就不必赶尽杀绝。总得让人活下去吧。你杀了他们,反倒会逼反更多的人……” 以前的郡守无作为。 现任的郡守,依然采取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政策。 然常长史不能理解。 他至今不能理解。 却是在看到少年染尽鲜血的漆黑眼眸时,那其中的寒意,冰封千里……他开始明白,如果不用人头来堆,他杀不了李信。 不过一个街头混混……不过一个街头混混…… 墨黑天色下,云压着云,大雪如沙雾飞扬,浩浩荡荡,雪白色飘落在天地间,飘落在静谧的青山间,飘落在谷底厮杀的人头顶。 浩瀚的大雪。 千军万马间的逆流勇进。 无止无休。 就在一片空茫茫中,山头响起海潮般卷来的声音——“阿信!” 李信抬起眼,看到四面,出现了他熟悉的那些同伴们:向他招着手,从高处跳下,迎向这片厮杀地—— “阿信,没事吧?” “咱们来了!” “让这帮老狗们见鬼去吧!” 乱七八糟的说话声,各不相同的面孔,却一个个站了出来,并没有四散而逃。 这、这是要造反?! 在对方铁青的面色下,李信并没有把战场交出去,他一身血、一身水,脸色苍白,眸子却明亮异常。四面皆敌,敌外皆友人。少年静静地抬着脸,看四面围来的同伴。 他一人当关,瞳眸幽静,看了半晌,又想了半晌。 风雪飘在少年的眉目上。 他慢慢扭过脸,向脸色铁青的常长史,露出一个古怪讥诮的笑来——“李郡守恐怕不想闹成现在的局面吧?” 常长史脸色微变。 少年随口道,“那今日之局,算我一人头上吧。生死由命,咱们划下个章程来……事后,我不与李郡守相告,你放过我的兄弟。常长史,可敢与我一战?” 常长史面色青白交加,看着这个嚣张的、放肆的、满不在乎的少年。 时局不稳,官逼民反,有能人揭竿。 然李信……没有揭。 雪下得更大了,狂风怒号,谷底对峙双方,尽数沉默着,气氛压抑。 …… 雪覆盖会稽郡城。 从数里外的茅山,到翁主下榻的李郡守府上。 白茫茫一片,幽夜宁静,高宅清冷。 舞阳翁主在李家女公子婉婉的讲故事声中,沉入了梦乡。她在睡梦中,翻个身,到了李伊宁讲述的那个故事里—— 李家曾有二郎,乃姑姑闻蓉的长子。 幼年丢失,多年无踪。 闻蓉落了心病,李家凄凄冷冷,李家二郎,却生死不明。 “你该叫他一声‘二表哥’。” 二表哥? 闻蝉在梦里,看到了少年的身影。她追着那位二表哥,想找回他。找到了他,就能治好姑姑的心病了。 “二表哥?”她在雾蒙蒙中喃喃自语。 前方亮白,少年沉入黑暗中的清薄背影,现在了她面前。 天地几多苍茫,少年回过头来,眼睛清明,笑意不明,有说不出的勾人味道,“……表妹?” ……李信! 闻蝉被吓得往后一退。 从梦里跌了出来。 惊醒——她为什么做个梦,他都要阴魂不散,成为她的噩梦呢? 第14章 我要跳大神找表哥? 黑云压天,大雪苍苍浩浩,谷底拉开阵势,卫士和年轻儿郎们分拨而站,喝声如雷。划开的空地中对阵的,是常长史选的十名武功好手,对面贼匪们的代表,则只有李信一人。 少年自大无比,在经历了之前的厮杀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又再次给自己接下重担,要以一己之力,化解双方的矛盾。官府那边同意了,李信这边赶来助阵的兄弟们,心里却不是滋味,嚷着自己也可以上阵,李信不必一人勉强。 看这些乌合之众争论不休,常长史心里鄙弃:蛮子,不知天高地厚。 然常长史不敢小瞧李信。 李信怕一堆兄弟全关进牢里,但常长史同样也怕——郡守交代他办差,结果他把人给办得造反了,回头他得上郡守通缉名单。 所以,李信提出这个解决方案,常长史在维护了官府的自尊后,点头同意了。 但李信的同伴们,自责于李信为他们一众人、去和官府卫士搏斗,大约并不理解少年的真正用意。 常长史看他们吵,心想:李信是这帮混混的老大,为了服众,为了凝聚人心,定会隐晦地把自己做的牺牲相告…… 结果他听到少年随口道,“别扯我后腿。” 常长史:“……” 李信看到常长史的表情,一本正经道,“长史为何这么深情地看着我?是不是想上场跟我打,却不好意思说?长史太害羞了,何至于此呢?” 常长史:“……” 害羞你妹! 李信一人与十人,一一对决。他之前又是跳崖又是打架的,外里内里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但少年自有章程,无论休息时如何慵懒,一面对对手,就眼神锐利、身子紧绷、头脑敏疾,那神采奕奕的样子,似随时可以背上炸药包去轰碉堡。 每赢一场,他的那帮同伙就大声喝彩:“阿信厉害!” “阿信,干他娘的!” “打他,别怂!” 官府这边的士气则低落很多,打得很憋屈。本来啊,卫士小吏们,都是平凡百姓出身。接触刀枪,是平时长官训练有素的结果。他们讲的是团体战、配合战,单打独斗,对手还是武功高手,一般人真应付不来。 况且,李信这帮混混,是会稽郡的地头蛇。多年来,除了常长史这种嫉恶如仇的异类,大部分小官小吏和他们交往频繁,关系都挺不错。从头到尾,大家一直打得挺尴尬的。 小混混们每为李信喝彩一声,官府这边派出的卫士,头就矮一分。 等李信连打九场,眼看即要大获全胜,官府这边最后一位上场的,却空席着。少年在场中站了半天,等了半天,看官府那头有卫士一脸焦急地跟常长史汇报,他掏了掏耳朵,懒懒问,“人呢人呢?” 常长史刚听手下一脸为难,言之前安排好的卫士,非说李信曾接济过他家,再加上本来也打不过李信,死活不肯上。常长史已经气饱了、倒不如何气了,他沉默半天,抬头看场中那嚣张的少年,叹口气后,慢慢说道,“不打了。今日,算你们赢。” 他目光,若有若无地往匪贼们中间一个位置望了下,停顿一瞬。 李信笑眯眯地看着常长史,并没有受激去回望。心理战术嘛……常长史故意暗示他同伙中有内应,李信也知道,但他当然不会相信常长史会好心提点自己。常长史往人中看,多半是为了引起他的猜忌。 李信不上当。 常长史很失望。 打斗就此结束,众混混们一愣后,齐齐欢呼。 纷纷跑向李信,嘘寒问暖。 李信却不笑,还盯着常长史看。常长史知道他的意思,倒有些佩服他,便给了他承诺,“既然已经说好,你赢了,那你便带着你的兄弟们走吧,我等不加阻拦。不过只此一次,下次见面,可不留情面了。” 少年笑了。 他手中亮光一掠,收好了寒酸的匕首。少年向常长史拱手行了一礼,不复之前嬉皮笑脸的样子,郑重的模样,挺像那么回事,让常长史别扭的心情,舒服了些。 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空中一只雄鹰飞过,和暗下的天幕几乎融为一起。 李信已经领着他的同伴们,大大方方地走了,越走越远中,能听到少年人之间的说笑中。那苍鹰在空,常长史仰头看着,某个瞬间,竟将李信身影与那高空飞过的鹰重叠。 少年能狂。 非池中之物啊。 而这仅仅是一切的开端。 次日,李信与众人在山中议事,提议大家离开会稽另谋生路,让刚刚和官府兵马对了一场、还小胜的众人错愕不已。众粗人里唯一的书生陈朗很激动李信居然有此觉悟,“不错,不能再在会稽待下去了!你们以为劫持翁主的事情这么容易过吗?” 李信随口替陈朗补充,“我估计会稽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找各种借口,打压咱们。把咱们当通缉犯,贴到公告上,人人喊打。” 他这么说,名唤阿木的少年就很愧疚地低头,“……怪我。如果不是我一开始,非背着阿信,要劫那马车,惹上什么翁主,咱们也不会被逼得背井离乡。” 李信随口道,“我不也和你狼狈为奸了?”谁让他确实看上知知了呢。明知道不是什么好路,还是走了下去。 陈朗抽嘴角:狼狈为奸……这话说的真难听。 阿南倒是火气旺盛,重重往山石上一拍,顿时石头崩裂,众人齐齐看他。少年面孔坚毅,眼睛里跳着火焰,“阿信,你怎么这样怕事?得罪官府又怎样?咱们直接杀出去,占了会稽当大王,谁能奈何咱们!” 阿南这话,实在很符合大家的口味—— “对啊阿信,干嘛总怕什么通缉?咱们难道是吓大的吗?” “徐州广怀村郑宏郑山王不就聚拢一批人,反了朝廷,现在占山为王,在徐州混得风生水起?老皇帝天天炼丹当神仙,不都根本没管过吗?” “阿信,咱们可以去投奔郑山王!呸,鬼朝廷,反了就反了!” 一说起徐州那边现在乱糟糟的情况,原本对官府还有些敬畏的混混们,生起了豪心壮志。 陈朗:“……” 他小小一个书生,听这帮山大王要造反,两股战战,快要被吓死。 少年李江站在众人中,听他们讨论反朝廷的事,眼皮跳了跳。他摸摸怀中闻蝉曾给他的玉佩,暗自想着,是否该去跟常长史告密呢?说不定,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这一刻啊。 他想:我做梦都想飞黄腾达。 李信很正经的声音,把李江从美梦里唤醒——“好样的!就是要反朝廷,咱们也得摸摸底。就去郑山王那里吧,你们趁机看看,造反的话,谁给武器?要不要雄厚的资产供应?需不需要跟当地的士族们通气?多学学经验。” 众人:“……” 为什么觉得李信在说反话?为什么觉得李信瞧不上什么造反? 在李信的分析下,一众人,纷纷被劝服,打算离开会稽。大伙合计去投奔郑山王,连书生陈朗为了妻儿,都打算离开这边,和众人一起去闯。然一回头,李信说,“我不走。” 阿木:“……你为什么不走?” 李信笑眯眯,“帮各位兄长积累造反资本,照应后路。” 众:“……说实话好么?” “我家知知还在会稽等着我啊。” 众人惊倒——“……你到这时候还肖想那什么翁主啊?!” “阿信,你牛!为了追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李信满不在乎地应了夸奖。 到最后,仍然因为一些原因,有不到十个兄弟准备留下来。阿南一心跟着李信混,打算留下。再其他的,还有个眉清目秀的李江,让李信多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混混们这边商量着未来出路,郡守府中,舞阳翁主闻蝉,也正面临着大难题。 在癔症过后,姑姑闻蓉终于清醒了过来。天亮时分,闻蝉听说姑姑想见她,就很开心地出了门。 紧接着的一个时辰,她木然地接受姑姑的洗脑—— “小蝉,你小时候,和你二表哥差点定亲,你知道么?” “……!” “如果不是三哥(你阿父)说太小不合适,你和二郎,现在就是未婚夫妻了。” “……” “所以,你和你二表哥是很有缘分的。他命不好,就该多沾沾你的光才是。” “……” “小蝉,你帮姑姑一个忙,让跳大神的大师们借你做个法事,请神招魂,找找你二表哥吧!” “……!” 堂堂翁主,居然要为了找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去相信那一套迷信说法,让一群神叨叨的巫师安排她做法?! 第15章 失踪的表哥 天空深蓝,冷风吹廊,院中景致冷清。冬日下的薄雾中,舞阳翁主站在廊子口观景观得认真。 离她不远的灌木丛边,李家四娘子李伊宁探头缩脑,时不时小心地往翁主的方向看一眼,一脸忧色,一脸有话想说,可就是怕惹翁主不高兴,不敢过来。 闻蝉看她都看得累,她也猜得到李伊宁想说什么。 不过想劝她从了姑姑的意愿,去跳大神请表哥罢了。 但是跳大神? 闻蝉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误会了,没有见识过世上的能人,姑姑说不定请来的是哪位隐居深山的神秘巫师,真有些本事。她怀着敬畏之心,在姑姑身边嬷嬷的带领下,去瞧了所谓巫师后,就绝望了。 一群巧舌如簧的异族骗子。 领头的,居然还是个一脸精明相的汉人! 这么一支不靠谱队伍,姑姑还磨着她去当笑话,算什么呢。 实话说,闻蝉有些失望。 她很少见到大姑姑闻蓉。 她对大姑姑不多的印象,来源于幼时那会哄着她睡觉的妇人。她对大姑姑的想法,一直是温和,雅致,世家风范。大姑姑如何能不世家风范呢?虽说那时闻家刚发迹,但姑姑嫁人的李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啊。 姑姑在李家那么多年,如果没有风范,如何当好一家主母? 然而事实不是那样的。 姑姑病重,不管事。姑父忙碌,很少沾家。府上一应事务,皆是二房在管。四婶看了看府上状况,也只能叹气摇头。扶不上的阿斗,帮都没处下手。 这也便算了。个人有缘法,不能强求。然再不能强求,姑姑也不能在李家,搞迷信那一套吧?还把骗子巫师养到了家里? 姑父他们,都没有人劝一劝吗? “翁主在想跳大神的事吗?”冷不丁,身后不紧不慢走过来一个声音。 闻蝉回头,见侍女们纷纷屈膝请安,看去时,乃是李家三郎,李晔。李家人相貌不能说漂亮,但都是有气质的。这位三郎也就比闻蝉大一两岁,面容温润,走来就说了话提醒他,家教甚好。 不像李信……总是吓她。 三郎是二房的长子。 闻蝉偏了偏头,客气又疏离,“三表哥。” 三郎喊她“翁主”,是对她身份的尊重。闻蝉叫一声“三表哥”,也是全了三郎的面子。大家客客气气,往来交流会方便很多。 李晔站到了她旁边,藏住心中的惊艳,目光从少女的面上移开。女孩儿是块璞玉,十分的清艳,带着对男人独有的诱惑之色。她无知无觉,却不知男儿心里每一次见到她时的惊涛骇浪。 也就是身份高罢了…… 李晔心中淡想:否则,为了抢她,多少儿郎们得打破头。红颜祸水啊。 身份又高,长相又好。基本每个有条件的郎君,见到闻蝉,都会起一些心思。除非是圣人。 李晔压下去了心里一瞬间乱糟糟的想法,与闻蝉一起看风景,“翁主,你若是为跳大神的事烦恼,我建议你,还是答应了伯母好。” 闻蝉蹙眉。 少年清澈的眼睛,倒映着院中凋零的草木。寒风过,又是一年冬至。在少女的疑惑中,他缓缓的,淡淡的,说道,“堂哥是伯母的心病,也是李家的心病。伯母已经疯了,李家也快要疯了……互相怪罪,互相仇恨。再演绎下去,简直要家破人亡。”余光看到闻蝉惊讶的目光,李晔笑得略苦涩,“觉得很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啊。” 李晔陷入回忆中。 那位堂哥,幼年时就已丢失。李晔与他年纪相仿,然过了这么多年,印象也早已模糊。 他只记得一个公认的陈述说法,大伯父一家去汝南任职时,因家中幼子年纪太小不适合长途劳顿,便把幼子留在了老家会稽。之后某一日,大母(祖母)临时起了兴致,领一家老小,去郊外踏春。中途,熙熙攘攘中,便把大伯父一家留下的幼子遗失了。 出事后,大伯母连夜回来会稽,与大母怒吵,与李家众人争论。李家又托关系,去求郡中校尉派兵找人。伯母为此与伯父闹了意气,一直留在会稽找人,不肯回去汝南,回去伯父的身边。 伯母怀着那微渺的希望,在人海茫茫中,期待找回丢失的小子。 直到她再次怀孕。 不得不去汝南,留在伯父身边。 之后近十年,李家一直在找那个孩子,伯母也在找。时日久了,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然如果放弃,便等于承认那个孩子已经在乱世中死了。伯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虽然谁都心知肚明。 再到六郎夭折,再次摧毁伯母的意志,她终于病倒,浑浑噩噩。近十年的心病缠着她,让她混沌中,连刚夭折的幺子也不太记得,只记得一个“二郎”。 伯父回来会稽,当了郡守,何尝不是为了帮伯母治病呢?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他们站在茫茫人海中,站在漫天大雾中,哀声呼唤着曾经的二郎。一重重人过,一层层景衰,大雾归去又复来。默然静立,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回头,然浓浓的夜色中,故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李晔有些可怜伯母。却也深深记得这么多年,一直被压在那个孩子的阴影下,喘不过气—— “小子驽钝!如果二郎还在,定早早有了出息,万不像你们这样不知所谓!” “二郎自幼聪明,学什么都快,李家的希望本在他身上,谁知造化弄人,哎。” “要是二郎在……” “要是二郎还活着……” 李家一众儿郎们,头顶总是压着一个所谓“二郎”,激励着他们。传言那位丢失的幼子,三岁就能背不少书、习不少字,走丢前,他已经是李家公认的神童了。 人见人爱。 人见人夸。 李晔常想着:也许那位堂哥,并没有长辈口中说的那么聪明。长辈可惜他,不过是遗憾曾经的错误。错误不能再犯,却也无法挽回。也许那位堂哥长大,也泯然众人,不比自己强多少。 也许…… 也许…… “三表哥?”闻蝉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目中闪了闪,回过了神,颇为不好意思地冲闻蝉笑了笑,觉得失礼。 闻蝉看他半天,想了一会儿,大度地原谅了他的走神。 她想,这就是李家的心病吧? 为了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孩子,伯母病了,李晔看起来,病得也不轻。 她想着这些事。 李晔以为还不能说服她,就又玩笑般地加一句,“翁主实在不用多虑。其实,我们家能用到的人,都被伯母拉去跳过大神。你慢慢的,就习惯了。” 闻蝉:“……” 李晔看她表情,笑了,“是真的。”补充,“已经嫁出去的大姊跳过,我跳过,四妹跳过,连五郎也跳过。就是伯父,也被伯母撺掇着跳过大神。府上上上下下,都被伯母折腾了个遍。想想有这么多人陪着你,有没有好受点?” 闻蝉快惊呆了:“……” 她长在长安,自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大约怕她多想,父母从不在她跟前说姑姑一家的事。她到现在,才知道姑姑病得有多严重,不觉忧心。 却也不想做出悲春伤秋状。 闻蝉偏头笑问,“那老县君(你家祖母)跳过没?” 她一笑,当真是满园冬意中的唯一暖色,明明亮亮,酥酥软软,让人一径过电般,醉到心坎中去。 李晔心跳快两拍,勉强定了定神。他想逗她开心,便道,“都跳过,可惜你没有早来两年,不然就能看到大母跳大神的盛况了。” 闻蝉果然被逗笑。 笑得李晔跟着心中快活,盼着她的美丽多多停留。 但闻蝉转念一想,侧头看到还躲着她的灌木丛后的李伊宁,便下定了决心,回去找姑母,说愿意跳大神去。同时,她还要往长安去信,央求阿母进宫,求陛下派几名侍医,过来给姑姑诊诊。 闻蝉怀着满腔心愿,打算回去找正在吃药的姑姑。但她反身走了一半,想起一事,又扭过脸来,问李晔,“三表哥,那你们都是怎么找的二表哥啊?是拿的信物还是什么?” 李晔怔了下,猜测闻蝉是想帮忙,然而……少年眸子躲闪了一下,“这个,翁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 闻蝉侧立而望,徐风吹拂她的面颊,和她清亮的眸子,星辰一样熠熠夺目。 李晔败下阵下,走向她,很小声地说道,“是这样。堂哥的后腰间,有火焰样的胎记。”少年看着女孩儿,唇角噙笑,调侃道,“你就算知道,也没什么用啊,不是吗?” 闻蝉:“……” 是的,知道了也没用。 她总不能见到一个郎君,就让人脱衣服,看人家的后腰吧。人家要以为她是女色.鬼了。 除非她和男人那什么,才能在床上脱了人家衣服,去看人家后腰。 脱男人衣服……看男人后腰…… 闻蝉脸微热,心跳了两下,面上却作若无其事状,转身淡定离开。让身后的李晔,也分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听懂。 第16章 转角遇李信 跳大神乏善可陈。 大早上,她就被带着面具的巫师们领去了大后院,被一众人围在中间。尚没有弄清楚什么意思,巫师就手举火把,开始围着她转了。咣的一声响锣,闻蝉吓了一跳,围着她的巫师们就开始手舞足蹈地跳了。 阳光照在地上,映得每张面具狰狞可怖。 高殿外摆置了炉鼎,烟雾缭绕,徐徐升上高空。而就在缈缈烟霞中,少女听着四面八方的歌声,曲调奇怪,声音也怪,听得她头都要炸了。 这些巫师们真是不消停,不光在后院唱跳,还要跑前院去,把李家的每个角落跑了个遍。李家是会稽本地的老牌名门,本朝开前,就已存在。这么百年下来,李家占地之广之大,一听说要跑遍,闻蝉脸就黑了。 闻蝉跑得要吐血了。 不光是跑,还要被围观。 常有窃窃私语的笑声,在中间间隙时被她听到。然闻蝉无动于衷,淡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硬是熬了下去。 折腾了一上午后,中午时,闻蝉去姑姑院子里用膳。在窗口,一从花木后,看到妇人低垂的姣好面容,闻蝉晃了一下神。 日光斜垂,坐在窗下的女郎云鬓松挽,纤长的手放在手中一本书上,低头看得出神。她端端坐在那处,深衣婉婉,气质淑雅,谁见都要赞一声好风采。 这正是大姑姑闻蓉。 翁主到来的架势从来不小。闻蝉刚到门口,环佩相撞、侍从簇拥,就被屋中的妇人听到了声音。隔着窗,闻蓉抬起苍白的面孔,对这个侄女和善一笑,招她进屋。 闻蝉见她今日竟能起了床,看眉眼间的□□,精神也很不错。想来今天,姑姑好些了? 然才刚被闻蓉招到她身边坐下,就见闻蓉拉着她的手,亲切和气地问,“小蝉,今天跳大神时,大师和神灵沟通,你有见到你二表哥吗?” 闻蝉:“……” 闻蓉见她不应,有些着急,一张清秀明丽的面孔,对着女孩儿精致的容颜,又追问,“那你听到你二表哥的声音了吗?” 闻蝉:“……” 旁边嬷嬷咳嗽了一声,提醒女君注意,莫吓坏了小翁主。 闻蝉猜得不错,闻蓉今日,精神确实比往常好,至少她没有恍惚,能正常跟人沟通。闻蝉没有带来她想听到的消息,她略有失望,却也没有崩溃,“看来这个法子不成啊。” “……姑姑,你真的相信请大神有用?”闻蝉想了下,提醒她姑姑道,“我听人家说,跳大神招魂,都是招死人的。招来活的,那都是妖物啊。” 她说的很委婉,其实闻蝉心里想的是,那就是骗子。 闻蓉觉得闻蝉说的很对。 她紧握住闻蝉的手,眼睛发亮,很开心道,“小蝉,你这么觉得是么?!” “……是啊。” “你果然与你二表哥有缘……先前都没有人提醒我这个的。你说的很对,我想的狭隘了。” 闻蝉干笑两声:没人提醒,是怕你发痴犯傻吧? 精神抖擞的闻蓉,在思索片刻后,又生起了新的想法,“既然跳大神没用,那咱们去请仙下凡问路吧。” 闻蝉:“……” “小蝉,你和你二表哥这样有缘。这法事,还得你来。” 闻蝉:“……” “对了对了,天竺不是传来什么教吗?好像是什么佛的……小蝉,你跟姑姑一起去庙里捐些香火钱,让那什么佛保佑你二表哥平平安安!”闻蓉说道,扭头问一边嬷嬷,“拿我的名帖,去支些钱币来。” 闻蝉:“……姑姑,你认真的么?” 闻蓉有了新的动力,已经不理会这个做客的侄女了。她兴奋地拉着嬷嬷的手,商量去寺庙、去道观,去各种能让她挥霍钱财的地方。她觉得跳大神没用了,但她觉得还有很多其他法子,她要继续奋斗在装神弄鬼的第一战线上。 她很焦虑。 她迫切地想找回丢失的二子。 她的生命显得很枯燥,她没有旁的事可做,她心里,只剩下这一件事了。 可怜可悲,无非是父母心罢了。 闻蝉转向窗口,吐了口郁气。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姑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除非真的找到二表哥,姑姑的病就不会好。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人了。很早以前都没有找到,现在到哪里去找呢?而且,所有人的心,心里其实都有个猜测——幼年走丢,未能找回,李家二郎,恐怕早就不在了。 当夜,闻蝉回房,侍女在前提了灯,照亮前行的幽沉路径。下午翁主和闻蓉的谈心,侍女青竹也听到了。此时便侧头去看翁主在幽暗中清雅如许的面孔,问,“翁主真的要和李夫人去拜佛?” 青竹说的动听,闻蓉哪里是准备拜佛呢,闻蓉是打算去寺庙撒钱。 闻蝉想到姑姑狂热的样子,笑了一下,然后摇头,“不去。”其实照顾姑姑的人很多,她在不在,也不打紧。即使她在……反正姑姑也只记得一个虚无缥缈的表哥而已。 青竹向她投去疑问眼神。 闻蝉突地向她眨了眨眼,语气变得很活泼了,“青竹,莫非咱们在李家呆的久了,你真觉得咱们是在这里做客,没有旁的事了?” 青竹微愣,提着灯的手晃了下。看旁边突而娇羞起来的女孩儿,她明白了。 然青竹还是有顾虑,“……翁主,你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男婚女嫁,阴阳和谐,本就是人之常情,”舞阳翁主振振有词,推了青竹的腰一把,“让你们去打听消息,有没有打听到啊?别等我大姊来抓我回家了,你们还没探听到消息!” 青竹眸中闪出了笑意,“婢子回去帮您问问,已经好几天了,想来护卫那边该有消息的。” 闻蝉这才满意点头。 而晚上入睡前,闻蝉终于从青竹那里,得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青竹跪坐在翁主身后,帮翁主梳发,余光里,看到竹简上的字样。 青竹不识字,此年代,寻常百姓,都是没资格习字的。然即使她不识字,只扫一眼,她也大略知道,最上面的那几个字,必然是“江照白”。 江家三郎江照白。 翁主追那人,从长安,一路追到会稽来。 江家郎君自是风采卓然,才让她家翁主十分欢喜。翁主自来会稽,便吩咐护卫出去打探江郎的消息,问江郎是否真的在会稽,日常都做些什么,人情往来如何……女儿家慕少艾,大都如此吧。 接下来几日,闻蝉都不再去管姑姑一家的事,李伊宁叫她去玩,她也不去。她把心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人上。 护卫说,江三郎在会稽西城边,盖了竹屋,似是去当讲席了。闻蝉搞不懂他在干什么,但起码她知道,每天傍晚的某个时刻,江三郎都会出来打一壶酒,经过一个巷子。 正是闻蝉与他“偶遇”的好机缘。 …… 计划了三两天后,闻蝉觉得寻到了最合适的机会。她特意梳妆打扮,明明已是美人,却硬是细细点妆,出府时,明丽大方,门卫看傻了眼,心脏狂跳。 青竹小声提醒,“翁主,江三郎似乎对容貌并不关注……”不然您也不至于大老远地追过来。 闻蝉羞涩一笑,“当然,江三郎自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他品性高雅,当是芝兰玉树,非一般人所能比。” 青竹:“……” 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算了,翁主高兴就好。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了某道巷口。闻蝉娉娉袅袅地下了车,接过青竹提前为她准备的一包糕点,进了巷子里。 侍从们都守在巷外,舞阳翁主则在少人经过的巷中徘徊。 手中提着糕点,当做是自己买来的;一会儿江郎经过时,便可惊喜地与他打招呼,与他“他乡遇故交”。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 闻蝉走入巷中,捂捂疾跳的心脏,有些迫不及待。 夕阳余光照入巷子,照在女孩儿纤长的身影上。她忽而有所感,一回头,看到巷头,走进来一位宽袍缓带的紫衣郎君。 那郎君逆着光,容貌看不清。但他身形颀长,玉带长绦,行走间沉静的步调、手中提着的酒,都宣示着他的身份。 日影葳蕤,岁月幽静,他慢慢走近,在夕阳余晖中发着光,有独特的韵味。 初冬的巷子里,少女低下头,余光看到他袍边翻滚的金色云海纹饰,渐渐放大,扑卷而来,这一切让她感到一种紧张的窒息感。 定定神,闻蝉摆出自己最好的仪姿,向他走去。 她不知道,在同一时间,一少年郎爬上墙头,意外而惊喜地看到了她。 李信坐在墙头,笑眯眯地迎接这天降的缘分。 第17章 他与我同行 日暮西陲,巷子深处幽幽静静。那些闲杂人等,早在一开始,就被翁主的侍从们客气地请了出去,改走旁的路。为了不让人怀疑,连侍从他们也赶得远远的。 闻蝉以为,这条清幽的、深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巷子,现在,只有自己和向自己走来的江三郎。 她心怀激荡,一目不敢错,盯着对面在日影移动中、渐渐清晰的郎君。 他缓缓地走来,风拂长身,袍袖若飞。他有清远如山的眉、宁静若湖的眼,他鼻子挺直,唇瓣红润。他看人时,总带着审度思量的神情,让人觉得有些严肃;可是他笑起来,眉目婉起,又有冬日阳光一样的熏暖灿然,无有烦恼。 江家三郎江照白,是江家最出色的儿郎,也是长安出众儿郎中的其中翘首。他策马走在长安玄武大街上,行事奔放的女儿们,都纷纷跑出去围观,丢花丢果给他。多少家的女儿,盼着江三郎回首,去聘了她们。 君子如兰,行事却算不得温润若水。他在长安时,曾任廷尉,银印青绶,掌朝廷刑狱审判之事。纨绔子弟们只听到他大名,就腿软。 他像是高傲的鹤,玉羽临霞,渊渚在下。让人凝望不住。 几个月前,江家因事遭厌,举家迁往岭南。江照白的廷尉官职也未能保住。闻蝉听说江三郎并没有跟家人去岭南,而是沿途,留在了会稽……当夜,闻蝉翻着自家的家族谱,总算想起,姑姑嫁的李家,似乎就是会稽名门。 她觉得,这是她的机会。 十步…… 九步…… 五步…… 三步…… 江照白的面容,在少女澄澈的眼中,越来越清晰。她心脏咚咚跳,她计划了好久今天的“重逢”,她容貌最美,仪态最端,她要扬起自己最好看的笑容,要露出最适合的讶然表情,问他一声,“江三郎?” 青年俊秀的脸孔,已经在一步距离了。 闻蝉故作一个无意的抬头,露出嘴角几分吃惊的笑,想向他打个招呼。她才刚露出微笑,青年袍袖从平行的一步外擦过,走过了她。 擦肩而过…… 秀雅无比的青年,眉目蹙而深邃,低着眼若有所思,他都没有看到闻蝉,就与闻蝉擦肩而过……江三郎真是与众不同,如此大美人立在过道上,他都没有看见。 闻蝉僵硬了。 听到耳边渐渐远去的脚步,寻思是否立刻回头,拦他一拦,继续作惊讶状与他寒暄? 闻蝉当机立断,扭过身。然她刚扭过头,就被头顶一个声音吓一跳。那声音,与她打招呼,“知知!” 闻蝉僵硬一如前。 天地失色,少女抬起脸,看到墙头上坐得随意的少年,李信。少年招手,低下来的眼中倒映着女孩儿干净的面孔,只有她一个。他笑起来,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勾人味道,“知知,这么长的巷子,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大的缘分,你感动吗?” 闻蝉:“……” 是不是天下男儿,全是瞎子? 江照白眼中,看不到她,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走;而李信眼中,又没有江照白,只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巷子里。 她见天和这些古怪的郎君们打交道! 李信见她只顾傻傻地仰脸看他,却不说话,呆呆的样子真有趣。他笑问,“看我看呆了?没必要这么热情啊。” 闻蝉哪里热情呢?她看到李信惊呆了,一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来,二是她原本欢喜的与江照白相逢的美好画面,因为多出来一个人,被打破了,三是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李信了,他正应该被官府追杀,他不该有时间来烦她的。 然人已经来了。 闻蝉现在没最开始那么怕他了,说,“看你看呆了,是没见过这么……” 李信打断她的话,“知知,好好说话。你要知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把你怎么样,你都是没办法的。” 闻蝉:“……”余光看到另一头渐行渐远的青年,连回头观望的意思都没有,不知在想什么,这么大的动静,他也没听到;而再再远的巷尾,护卫倒是在,可是他们赶过来,好像没有李信动手快? 少女于是说,“我没见过你这么独特的人。” 李信满意一笑。 少年少女一坐在墙头,一站在巷中,都在猜着对方的想法。过一会儿,闻蝉抬高声音,假惺惺地试探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呢?我听说官府贴了通告抓你,你不怕吗?”心里寻思着她的护卫呢?为什么听到她高声说话,还不赶来? 李信随口道,“通告你建议的?知道的这么清楚?”他想了下,又不在意,“这世上,我不情愿,还没有拿得住我的。” 闻蝉佩服这种狂傲之徒:“总有人把你绳之以法的。” 李信:“……” 这边,李信考虑着与闻蝉多待一会儿,闻蝉思量着如何摆脱李信的纠缠,然另一头,突响起一道少年的声音,“阿信!你快出来!咱们还有要事,你莫非忘了?” 是跟随李信的少年阿南的声音。 李信轻功高,几下就窜入了巷子里。阿南爬上一棵树,坐树上半天,就看李信光顾着欣赏心上人,完全把他们之前说好的事忘到了脑后。阿南心里郁闷:舞阳翁主真是扫把星。出门办个事,随便走一走,都能让阿信遇上。 殊不知,闻蝉也觉得他们是扫把星,晦气。 阿南在巷外喊李信的声音很高,闻蝉估计另一头自己的护卫,肯定听到了。她马上就要摆脱李信了!她很高兴,看少年皱了下眉,就掩饰心中欢喜,故意问他,“你有要事忙啊?” 李信一脸严肃,“对啊,准备晚上去抢你当压寨娘子。知知,做好准备。” 闻蝉惊惧地往后大大退一步。 墙头的少年捶墙大笑。 “翁主!”身后脚步声乱糟糟,护卫们终于赶来了。护在闻蝉身前,警惕墙头笑得羊癫疯似的少年。 有了护卫,闻蝉就有了底气。然她才要下令捉拿李信,就见少年在墙头上站了起来,冲远方吹了声唿哨回应后,对她道,“好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先送你回府吧。” 闻蝉权衡了一下,看李信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知双方打起来,能不能拿下他。他既然已经决定走了,大家又能分开了,闻蝉还是愿意的。 闻蝉清傲地“嗯”一声,扭头,就往自己巷尾停着的马车走去。这时候,她早忘记了江三郎,她只想摆脱李信。 然她扶着侍女的手,上了马车,才坐下,帘子就掀开,李信噙着笑的眼,明晃晃地映在他眼前。而车外都乱了,“李信你干什么?!”“休得冒犯翁主!” 闻蝉死鱼眼看李信。 李信露出一口白牙,“说好送你回府,你上马车,我自然也上马车啊。” 他话音一落,少女突得身子倾前,清香袭来,让他贴着车壁本能让道,不知她要干什么。闻蝉掀开帘子,从开着的车门,在所有人的惊呼中,跳下了车。 回头,对上车上少年惊愕的表情,闻蝉扬下巴,“我不坐马车了!我走着回府!” 李信:“……” 为了不与他同车而行,又不想在街上大动干戈,舞阳翁主决定走路回去,意志力挺强大的。 李信愣了下后,摸摸下巴,同样跳下了马车。他看着前面女孩儿的背影,露出了更为欣赏、更为兴味的目光。 知知……真是每见一面,都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啊…… 闻蝉不愿与李信同行,她宁可走着回去。侍女们跟后劝说,她却理也不理,快步走向了大街,又拐入巷子里。一开始心浮气躁,厌烦今日的倒霉,然走了一会儿,心情就平静下来了。 侍从们从来都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的,怕翁主嫌他们碍事。 现在依然如故。 闻蝉走在两面高墙相夹的巷中,风声徐徐,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回头看看,除了后面不远处的侍从,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曲折无尽头,巷子很深,翁主有点儿胆怯了。她开始疑惑,“李信呢?”怎么只有自己一个人? 莫非他知道她不高兴,已经走了? 可是他走了……巷子就她一个人,她又不好意思喊侍从走近一点……空荡荡的,好心慌。 踌躇中,听到头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不走了?知知,你们大户人家,走路都像你这样,走一步,停三步?” 少女又惊又骇又喜,抬起头看: 上方夜空浩瀚,月色濛濛,一轮硕大在后。人间烟火阑珊,变得遥远,偶听到两声狗吠。风吹着少年黑色的影子,李信蹲在墙上,一脸促狭,又很认真地看着她。因有月光映照,冷色光影中,闻蝉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好看了一点。 自始至终,他都在。 第18章 我和他不是朋友 明月清风,闻蝉走在清宁的巷子里。侍从们不知道翁主的心思,只照原来那样,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跟随。舞阳翁主像是独自一人在走深巷一样。不过她已经不需要那些没有眼力劲的侍从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李信就在上方,陪着她一起走。 他有时候在墙上走,有时候跳到树上,有时候又站在别人家的屋瓦上。 夜间轻微的声音,沙沙沙。闻蝉忍不住去想象,那个狂妄无比、自大无比的少年,这时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头顶上方呢,还是已经走快了几步,无聊地蹲着等自己。 雾色茫重,风从正面吹来,冬夜本来就凉,然此时此刻,这番冷凉中,闻蝉品出了几分“相依相许”的味道。她不觉露出笑容来,心中快活。 头顶就有声音问她,“笑什么?” 闻蝉:“……” 李信一开口,就把她从想象的美好中打回了现实。对啦,与她同行的人是李信,李信还打着她的主意呢,她有什么好开心的。 闻蝉的脸就垮了下去。 头顶少年问,“你又悲什么?” 闻蝉觉得自己成了他眼中的笑话了,不想理他,快步往前几步。又听到熟悉的沙沙声,李信定还是不着急地跟着她。老实说,有个看似了不起的少年陪着她走夜路,确实觉得安全好多。 很快出了小巷,入了夜市的街。她从灯火中穿越,市集热闹,和长安的夜市别有不同。小贩在叫卖,妇人在讨价,老人背着手指指点点……闻蝉走得慢了一些,眼花缭乱,她一一看过去。 身边也没有人吭气打扰,很长一段时间,闻蝉都忘了还有李信跟着她。 她挤出了夜市,整整衣襟,留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身后移开,重新走入了巷子里时,耳边仍能听到一墙之外的喧哗声。李信陡然说,“知知,你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闻蝉正心情愉快,于是“啊”了一声。 头顶的少年很惊讶,“你不累么?像你这样的小娘子,走这么多路,一般都会累的啊。”他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如果知知累了,走不动了……不就给他提供机会了吗? 结果李信冷眼看着,闻蝉看夜市看得很开心,走路也走得不知疲倦,根本没有累的意思。 闻蝉眼珠一转,就知道李信打的什么主意了。实在她天天被打主意,打得她已经很有经验了。心里嗤一声,闻蝉不理他。 李信对她冷淡的态度一无所觉,“看来你走了不少地方?”才这么有精力。 闻蝉叹口气,觉得再不吭声,李信能一直说下去。她摸摸仰得酸楚的脖子,心情复杂又充满向往地叹口气,“并没有啊。我阿父说,黄沙弥漫、马革裹尸的塞北,绿水萦回、青山环绕的大妍厢,还有阳光明媚、异域风情的川西……世上漂亮的地方有很多,但我是女儿家,我一辈子都走不到那些地方去。” 李信低下头,看着巷子里走着的少女,他说,“为什么你一辈子都去不了?”停顿一下,“你想去,随时可以去。” 闻蝉心想你懂什么,她阿父阿母已经很疼她了,但现在战乱连年,她最好乖乖待长安,哪里都不要去。 李信说,“我带你去。” 闻蝉再次抬头看他:“……” 他说,“知知,你开心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我随时听候你差遣。” 闻蝉:“……!” 她停住了步子,很吃惊、很震撼地仰脖子,去看墙上蹲下来看她的少年。 开心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争取什么?想去哪里,李信随时能带她走? 少女心中涌起异动,她从小长到大,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李信狂妄,他的话不能信。可是他描述的那个世界,又让人心动。 李信眸中染笑,俯低身子,一伸手,就把呆愣中的少女,拉上了墙头。 “啊!”闻蝉惊叫一声,无知无觉、身形轻盈,被少年一拽就拽了上去。 他不光拽她上墙,他还站了起来。 身后侍从们看到了这边的动静,看到翁主被那个少年欺负,连忙赶过来,斥责李信放开翁主。 闻蝉现在已经恨极了那些侍从的没有眼力劲,从来到得不及时,从来不能在李信欺负她的前一刻,准确看出来。总是她被李信拽上墙,站的不稳,衣袂被风吹着,站得摇摇欲晃。 而李信还那么混蛋,他一把她拽上去,就站了起来不管她了。 他要松开手,轻松地侧了下身。 要放开的手,被闻蝉一把紧紧抓住。 少女站得不稳,往前扑去,一下子扑入了少年混着青草阳光.气息的怀抱。她被李信身上的骨骼撞到,扑面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可是她都不敢放手,紧紧拽住他,抱住他,怕他把她扔下去。 混蛋李信! 她就不该信他! 一放松,她就被欺负! 李信倒是愣了下,没料到闻蝉怕成这个样。怀里的女孩儿大力抱住他,掐着他的手,抬起来的脸,又是惊恐,又是哀求,苍白无比,泪光在眼中打转。 好像他要怎么了她似的…… 李信觉得真冤枉,然而盈香满怀,像是夜花静静绽放,在她抱住他的那一刻,李信身子确确实实地僵硬了一下,血液冻结,大脑空白。 “李李李信……”闻蝉哆嗦着。 大脑空白的少年,看眼委屈可怜、敢怒不敢言的女孩儿,他还是不自在,还是僵硬,还是不知所措。但是他从来就不表现出来,在闻蝉眼中的李信,嘴角露出痞笑,托住她的腰身,让她一点点转过身去,站在墙头,看四方世界。 迷雾浓浓,清风四面。 余光,看到少年的下巴。 腰被他滚烫的手托着。 李信才十五岁吧? 他还没有完全长大,他个子才比她高一点。他未来会比她高很多……但是他已经有青色胡茬了,男儿郎正在长大……他从后抱着她,她的发丝被他贴着…… 满面灯火,在眼前点亮。 灯火是金色的,身后的少年,指给她看——“你看,你想要看什么,去哪里,我都可以带给你。” …… 那晚,闻蝉印象深刻。 满脑子,都是人间灯火热烈绚丽的景象。火树银花不夜天,那么的明亮,如一条亘古宽广的长河,通向四面八方,宁静而悠久,浩瀚如星辰。人人熙熙攘攘,在这片灯火中穿梭。 而她,高高站在墙头,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 背后是李信……她似乎不用怕被他摔下去。 心跳如雷。 乱七八糟。 慌慌的。 沉沉的。 有些不知所措。 闻蝉低下眼,接下来一路,却再不肯和李信说话了。而因为有前车之鉴,侍从们再不敢远远跟着,现在紧随翁主身后,提防着墙上走着的那个少年。闻蝉没吭气,此路幽长,她竟真的闷头走了下去,回到郡守府。 这恐怕,真的是她一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了。 进了郡守府大门,也没有回头看,没有跟李信打招呼,直接进去。 而李信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很快的,闻蝉坐在屋中,喝了盏茶,听侍从报道,“……那个叫阿南的一直跟着咱们,翁主进府后,他就把李信硬拽走了。翁主,要不要派人跟去看看,看他们到底做什么?” 闻蝉抬眼,“我管他做什么?!我很闲吗?!” “……”翁主哪来这么大火气啊? 少女跽坐靠窗,突听外面几声遥遥猫叫,不由去看。侍女青竹过来,跪坐于翁主身畔,笑着答,“是李家四娘子养了只猫,取名‘雪团’,给府上女君解闷的。现在大概是猫跑到咱们院子里来了,四娘子过来捉猫。翁主要去看看吗?” 闻蝉说,“我晚上走了那么长的路,你还要我走出去?” 青竹低头一笑,不说话了。 然她不说话,闻蝉又寂寞了,问,“姑姑今天病还不好吗?” 青竹询问似的看眼身后其他几个侍女,得到答案后回答翁主,“又糊涂了,所以四娘子才找了只猫……”看眼翁主,突发奇想,“对了翁主,你与李信交好的话,不如请他帮忙啊。他不是会稽郡里有名的地头蛇吗,三教五流,好像都沾边。府上二郎失踪多年,就是在会稽这边。请他这样的人帮助,找到了二郎,府上女君的病,不就好了吗?” 闻蝉:“……” 她捧着茶盏的手发抖,震惊地看青竹,“我为什么要请李信帮忙?!我和他什么关系?!你不要污蔑我!” 青竹奇怪她反应怎么这么大,“翁主和他,不是朋友吗?”今晚聊得挺好的啊。 闻蝉:“……” 才不是朋友! 她和李信势不两立! 第19章 干掉李信 闻蝉一晚上没有睡好。 清晨,院中朝露去后,诸景潮湿。李伊宁抱着猫过来,给翁主表姐认个脸时,门敞开,见舞阳翁主跪坐于席上毡罽,裙裾平整,露出其下雪袜。少女手撑着额头,手肘置于方案上,看起来烦恼多多。 而翁主身前,站着四五个护卫样子的男人。 李伊宁只探头瞧了一眼,看到闻蝉表姐在和她的护卫们说话,便没有再脱鞋进屋,打扰表姐。她坐在屋外檐下,抱着雪团似的小猫玩,猫懒洋洋的,眼睛都半眯,小小一围,十分漂亮,引得翁主身边的侍女们都过来和小猫玩。 而屋中,闻蝉正在打量自己的护卫,“你们武功好么?” 护卫们互相看看,为首的答,“属下等人早前曾在君侯麾下任职,跟随君侯南征北战。待君侯歇下来,见我等无处可去,才收留了我等。” 他口中的“君侯”,指的自然是闻蝉的父亲,曲周侯。大楚尚公主一例,向来是男凭女贵。但闻家不是这样的。闻家如今在长安望族中占有一席之力,靠的是闻家三子,闻蝉的父亲,闻平。闻平是先因战功被封曲周侯,才聘了长公主。大楚名门世家,有养私兵的传统。跟着闻蝉来会稽的这些护卫,其实就是闻家的私兵。 翁主问他们武功好不好,大家做不来自夸,只能委婉告诉翁主,自家的本事。 闻蝉却不以为然,“那当天我被李信掳走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有什么大作为。” 她这么一说,众人就脸红了。以为翁主终于想起来要秋后算账了,却忍不住为自己辩一辩,“那天大雪,急着赶路,属下等不识路,再加上那帮匪贼跳出的太意外,又人多势众……” 闻蝉摆了摆手,不跟他们计较这个。她只抬起脸,很认真地问,“你们的武功,能对付得了李信吗?能帮我干掉李信吗?” 众人略迷茫:“……” 闻蝉却没有开玩笑,她很严肃。 做了一晚上噩梦,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李信得除。 她还有一张假的、无效的婚约,被捏在李信手里。这个隐患,必须除掉。 李信太过无拘束,还很明显地看上她。而双方身份差那么多,闻蝉根本不可能给他机会。但是不给的话,又怕他做出什么她承受不了的事来…… 还有江三郎江照白。闻蝉出来一趟不容易,过几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大姊和她夫君宁王进京面圣,顺道会路过会稽。大姊肯定会把她带回去的。如果不能在过年前得到江三郎承诺,闻蝉基本就不可能再有机会打动江三郎了。闻蝉如果日日疲于应对李信,她怎么追江三郎啊? 所以,必须干掉李信! 官府干不掉,她干! “翁主,是要李信死吗?” 闻蝉好奇,“你们杀得了他啊?” 护卫:“……大概,可能……不太能……” 闻蝉白一眼,“那还问我什么?!你们拿下他,想办法把他赶出会稽,派人看着他,在我走之前,不许他见到我。这样就行了。” 护卫点头,好的,没问题。 然而翁主经过绑票事件后,对他们真的很不信任,“真的能拿下李信?” “他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年龄又小。估计就是跟哪个跑江湖的学过两三招,但一个小混混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制住他,绰绰有余。” 闻蝉还是不放心,沉思片刻后做了决定,“这两天,不出门了,你们好好练武功,我让青竹派人监督你们。” 众护卫:“……” 闻蝉又敲了敲窗子,推开窗棂,问屋外坐着与猫玩耍的李家四娘子,“伊宁,你府上有没有阵法之类的书简?我有急用。” 李伊宁惊讶了一下,她父亲是文官,平时真不碰这些。想了想,“三哥上次从常长史那里借过几本,我读书时见到过,我帮表姐去借吧。” 闻蝉笑着道了好,回头示意自家护卫,跟上李伊宁,拿阵法去。 众护卫:“……” 翁主这是多不信任他们的水平啊?不就一个小混混吗?这阵势,和昔日君侯上战场打仗前的准备也差不多了啊。 闻蝉回答他们,“李信那厮多狡诈,心眼多,不可掉以轻心。” 余下几日,闻蝉日日在府上,空闲了就去探望姑母,也认识了李伊宁抱来的那只叫“雪团”的猫。闻蓉病得昏昏沉沉,这只小猫倒让她很喜欢。有时候披星载月回去院子,会看到侍女们,还在监督护卫们练武。 闻蝉压下心里的一点点惭愧,大慰他们的用功。 ……虽然李信待她还可以,但是她时间不多,她没空天天跟他装可怜装委屈,能一次性解决了他最好。 时间慢慢到了十一月上旬,再没有下过雪。此地本就不易下雪,也不知为什么初来会稽时,会碰上那么大的雪。 护卫们已经把阵法练得融会贯通,闻蝉被憋了小半个月,终于敢出门玩耍了。这半个月,她日日关注江三郎的行为,却怕给江三郎惹麻烦,不敢去找人。即使现在出了府,也是为了钓李信,而不是与江三郎私会。 闻蝉鼓励自己:等解决了李信,我就可以一心与江三郎“重逢”了。 闻蝉领着步步紧跟的护卫们,把会稽好玩的地方,逛了好几天。她不知道李信在哪里,几天里心不在焉,一直等着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的李信。 然李信像失踪了一样,没有消息。 坐在酒舍里,闻蝉忧虑几天后,心中雀跃:莫非李信终于知难而退,不再缠着她了?他终于认清现实,不着迷于她的美貌了? 真是、真是……如此不看重美貌的好儿郎,日后必有大作为! 祝李信离她远远的,去成就一番和她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大事业! 舞阳翁主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愉快下了楼,思量是回府好,还是直接去城西寻江照白好。她走到舍门口,冷不丁一扫,看到了楼下正打酒的两位少年郎君。 其中一个清瘦小郎君,手肘撑着柜台与掌柜闲话,衣袄上绒毛飞絮露出,破了大洞也没有去补。一身脏陋,就那样大方方地站着,侧脸有那么股子张扬的味道。 青竹啊一声,手被翁主用力握住,赶紧闭嘴。闻蝉侧目,扭头就走。护卫紧随。 身后却传来少年声音,“知知,好久不见。” 闻蝉当做没听到。 一柄小刀从后快速飞来,擦过力道极锐。幸有紧随护卫立刻去挡那刀,旁的护卫拉了翁主一把,没有伤到闻蝉。闻蝉僵立原地半晌后,扭过脸,忍着怒意,去看柜台边的少年,“你想杀了我?!” 李信安慰她,“没有啊,我算准了力道,不会伤到你。谁让你的人没眼力,去拦了呢。不然你可以试试看。” 闻蝉不想跟他试这个,她就看着那个脸色有些憔悴、笑容却星辰一样烂烂的少年。又看到他旁边跟着的同样衣着破烂的少年阿南……阿南对上翁主的目光,撇撇嘴,摊手,“你们聊,我先走了。”他提起掌柜给打好的酒,冲李信点了点头,就出门走了。 现在,就剩下李信了。 李信闲闲地靠着柜台,“知知,有没有想我啊?” 闻蝉扬唇,“我们出去谈。” 李信对她尚显温和的脸色愣了下,没料到这次见面她脾气这么好,不过美人扭脸就往外走,少年扶了下衣袍下受伤的手臂后,呲了呲嘴,欣然跟去。 知知对他和颜悦色,自然是李信最希望看到的。 他慢悠悠的,跟上闻蝉一行人,跟着他们进了一个狭窄的小巷。 李信依然漫不经心,眼睛只绕过那些无关人等,盯着走在中间的闻蝉看。闻蝉回头看他,他便回以一笑,女孩儿的目光却躲闪了开,没与他对视。 某一刻,一个护卫,低头跟闻蝉说了句话,闻蝉点点头,青竹等侍女跟着她,往旁侧一个方向退开。护卫们行走的阵型开始变化…… 敏锐的观察能力,让李信淡然的神情突变。 横刀从侧飞来,少年跃空而起,向后倾退。在半空躲开杀招,少年郎君一步跳上了墙头,冷眼看着下方已经变阵的布局。 舞阳翁主在远远的、冷眼旁观的看着他。她还是那么美,站在人后,长身玉立,聚集了天地间的秀逸气韵。 眼下,却是一个杀局。 少年的眸子,盯着那女孩儿,慢慢的,变寒了。他开始呼吸困难,喉咙像是被卡住一样。手臂上的伤口,并没有好全的内伤,一瞬间,好像全都爆发了。 洪水一样滔滔而至,将他淹没。 天空阴冷,一片雪花,落在了李信的眉梢上。 却比不上心头的凉意。 第20章 你莫要胡来 巷子两边高墙林立,天空又阴又冷,护卫们摆好阵势、做好准备,手中刀枪对着墙上站立的少年郎君。 护卫中的头领看着李信,他对李信感情复杂,一时想到这人劫持翁主,一时又想到那晚少年与翁主相伴同行的场景。高个男人闪烁了一下神情,劝道,“李信,认输吧。你在这里讨不得好处,不如投降,少的纷争。” 李信一言不发,从墙上跳下,落入阵中。他这么果决的姿态、凌厉的身手,让众人惊了一跳,一度时间以为他有很多成算。围着李信的圈子收缩,向他招呼而去。 闻蝉盯得也一阵紧张,手心里出了汗。 然似乎并没有意外。 十数名护卫与李信缠斗,用的又是专门演练过的阵法,一人挤出,另一人立刻顶替。阵型变幻万千,少年气势凶猛,埋头四冲,但刀枪总是能及时堵住他的出路,让他无法。 护卫们水流一样起伏,少年在其中奋勇欲出,皱着眉。 他目光盯着闻蝉,并不凶恶,却自带一股威慑力。一人独自缠于众人间,仍一步步走向闻蝉,哪怕刀剑无眼,遍身是伤。 刀光剑影,雪花簌簌飘落,与李信的平凡面孔相交映,形成一种偏冷感的阴郁感。 少年面孔苍白,好几次脚步趔趄。被众护卫围得步步后退,用手臂去挡,袄上飞絮乱撒,与空中雪粒交融一处。 “翁主,李信似乎被制住了……”青竹握着舞阳翁主的手发着抖,哆哆嗦嗦地说道。 “嗯,我知道。”闻蝉的声音同样紧绷,发抖。 她最害怕,最担忧。 怕这么多护卫,仍拿不住李信。 如果李信占上风,倒霉的,就是她,只有她。李信不会在乎别人,他只会找她一人麻烦。 索性,护卫们总算没让她一次次失望。 闻蝉与青竹交握的手松了松,嘴角带上了略轻松的笑:成了。只消李信远远离开,不要再和她产生龃龉就行。 但很快,闻蝉的眉又蹙了起来。 少年被一众人包围,拼杀中,他处于下方,可他身上气势太凶太厉,眸子里神情太狠。他一人周旋其中,却好像有使不完的□□一样,不认输,不疲惫。猎豹一样,隐忍,凶狠,等待暴起。 他盯着每一次阵法变化的机会,随时打算冲出去。 可是他又不是铁人。 在他不肯认输的时候,更多的刀剑招呼到他身上。哪怕他眉头也不皱,除了脸色白一点、动作都没有迟缓一分,可是闻蝉,眼睁睁地看到他身上有了红色血迹…… 他穿着青黑色短褐。 闻蝉看到了他微粗一圈的手臂上的血,透过衣袍,渗了出来。 而其他地方,血越来越多…… 闻蝉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想到他坐在山石上肆意的笑,想到他走在夕阳中、万千红霞相逐身后……最后定格到那天晚上,他与她站在墙上,风吹来,在灯火影海里,她看到少年线条软和的下巴。 ……这是在干什么呢?! 少女忍不住了,开口,“李信,你走吧!你离我远远的,我就不为难你!” 打斗中,少年一个鹞子翻落,踢开一横刺,反手与一人格挡,抬起头,看向最前方的女孩儿。他用平静至极的眼神看着闻蝉,看得女孩儿往后退了一步,声音才紧跟而上,“……为难我?莫非从头到尾,你都在和我虚与委蛇?你从不曾对我有一分真心?!” 闻蝉被他那种眼神吓住,好像被一条藏在潮冷中的阴鸷毒蛇盯上,四肢百骸都僵得不敢动。 李信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眼神看她……他现在看她的样子,像是要杀了她一样! 李信现在,一定恨极了她吧? 应该的。闻蝉想,大家不是同一道上的,他就不应该对她抱有好感。他越讨厌她,跟她打交道的可能性越小。 他就该走得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胜券在握,祛除了脑海里那点柔软,闻蝉镇定下来,很无情地回答李信,“我当然对你从来没有真心了!我从头到尾都在逗着你玩!你以为你对我说两句好话,就配得上我了?我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 腰被一人从后踢中,少年侧身拧开。在听到女孩儿话语后,他瞳眸骤缩。 没把他当回事…… 逗他玩…… 在闻蝉想象中,李信该颓然认输了。 然事实上,李信倒不曾被闻蝉的冷酷无情打击死,他抽空中,只是冷静问了一声,“这么说,你实际上恨我恨不得我死?” 他全心全意地讨好她。 怕她在山寨中害怕,常日守着她,逗她,讲笑话给她;她跟他支吾,他也给她时间考虑;她总是小白兔一样容易被他吓住,他就尽量见到她,笑得春风细雨般温柔…… 他做了很多。 她也温温软软地应了,会被他逗笑,也会拿话挤兑他,还会紧紧抱着他不放手,与他写了承诺。 却大约都是做戏吧。 护卫保护的后方,少女一扬下巴,痛快说道,“不错!” 说完话,她就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因为她看到李信,居然笑了。 闻蝉:“……” 她看到他的笑容,在冷气压中骤然起来。充满着邪气,慵懒,意味深长。 那种坏坏的、诱惑的、让人有力无处使的味道,再次在少年身上出现了。 场中之象突变。 刚才还被侍卫们压着打的李信,好像突然间气势陡拔,武功大涨。回手一招展臂长勾,切中身后人的脖颈,放倒后,踏步踩上,又纵向斜对方发愣的护卫。速度快了,武功高了,气场也变了……一瞬间,他好像伸了个懒腰,全身的部位都舒展放松开,大展身手。 与之前判若两人。 闻蝉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切:莫莫莫非,她刺激到了李信?才让李信忽然间这么有爆发力? 一眨眼的时候,打斗场上,少年就变得游刃有余。他武功之精妙,让数名护卫都渐渐开始困不住他。他只在一开始弱了下,熟悉对手后,很快重新占了上风。他竟徒手,与拿着武器的护卫开打。他不再是被压着的那个,反而因为他目标明确地朝着向前的方向去,如一把尖刀无情捅出,让惜命的护卫们受到了牵制。 而少年充满玩味的眸光,盯上了人后的闻蝉。 闻蝉有些手足无措,快一次次被李信的可怕吓哭:他的武功有这么高吗?他怎么总这么厉害? 与李信的眼睛一对视,大脑空白一下,闻蝉登时觉得不妥。到底之前,李信是在故意诈她说实话,才选择憋屈地被护卫们压着打;还是说他一开始没有破阵,后来在打斗中,才慢慢破了阵? 不管是哪个可能性,李信的可怕,再次昭现! 雪下大了。 风卷着雪,打个旋儿,从巷口啸来,呼声若有实质。 众人打个寒战。 “翁主……”青竹等侍女也慌了。 而舞阳翁主更是果决。 几乎是凭着一股直觉般的危机感,闻蝉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巷子深处跑去。她在这几步距离,听到身后哐当不绝的声响,雪花纷扬,鹅毛一样包卷着她。裙裾绊了一下,身后有风紧迫相追,听到侍女惊呼“翁主”声。 腰肢被身后的滚烫一把握住。 脖颈也被绕住。 身子被人后倾箍住,脚下一轻,竟轻飘飘的雪花一样,被身后少年一把提了起来。 眼前视线突变,向上飘去。眨眼的距离,闻蝉就离开了地面,脚下再次踩到实处时,熟悉的无法站稳的感觉再次席卷她……少女被勒得喉咙疼,猛一阵咳嗽,泪眼婆娑,侧头,看到扶着她腰的一身血的少年。 李信冲她一笑。 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 闻蝉开始发抖。 少年搂着少女站在墙上,女孩儿被风吹得摇摇欲晃,少年却站得很稳,很满不在乎。 “放开翁主!” “李信,你莫要胡来!” “……”闻蝉与李信面对面,禁不住颤抖。他又灼热、又冰冷的呼吸,喷在她面上。他眼睛噙笑看着她,他还这么轻松……他越这样,闻蝉越无措。 李信冲她邪气满满地一笑,打个响指,众人听到一声嘹亮的马鸣声,蹄声四溅,一匹马在巷子墙头的另一边越来越近。少年抱着少女,顺着墙一阵飞掠,在追随护卫眼中,只看到他二人往下俯冲,跳下了墙面,跳入了另一个巷中。 等暗道不妙的护卫们赶过去,天暗了,巷中清幽深静,雪花落在青砖石上,一片白,一片湿。这里路很长,却既没有李信的影子,也没看到闻蝉。 李信,又一次劫持了舞阳翁主。 而且,恐怕这一次,翁主在那样对付李信后,不会善终! 天昏地暗,众人欲哭无泪,顿觉天都塌了。 第21章 就是干 这一日快到傍晚时,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很短的时间,天地间染上霜白之色,雪又慢慢下小了。 官寺中,诸位官吏拢手站在檐下,忧心忡忡地讨论着天降大雪,连说今年才刚入冬,就下了好几场大雪,天气变化无常,实让人心头惶恐。 又说起徐州的平民造反事件,徐州州郡长官当着缩头乌龟,装聋作哑不管事,上报长安,陛下又忙着炼丹飞升当神仙,民间没有出大乱子,陛下不耐烦管。徐州情况不明,周围郡国遥遥观望。 再说起会稽这边,官吏们围着常长史,劝说长史撤下对那些混混们的追杀令。要是把会稽变成第二个徐州,大家老子小子全在这里,得玩脱啊。长史冷笑,训斥正是因为他们这种消极思想,才让混混们无法无天。 外头讨论得乱糟糟,屋中点上了灯烛,李怀安还在翻阅会稽的地理志等资料。 他是在看往年人流出入、统计情况。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一个记录一个记录地查观。书阁里堆满了竹简,中年男人捧着竹卷逐字对照,光线昏暗,有一瞬灯影摇晃,看到他鬓角的白发。 他在找当年的记录。 找那个或许无缘、或许已死的二子存在过的一丁点儿痕迹…… 看得时间长了,眼睛酸痛,放下书简,听到门外叩门声,笃笃笃,很急切。 李怀安靠着书架歇了会儿,把书简放回原处后,才叹口气去开门。想来又是那一帮大官小吏争论不休,吵到他面前评理来了。一个个全是老油条,各种试探……然开了门,却看到几位肩上落着雪、神色仓促的护卫。 对方见到他面,当即拱手致歉,又急切道,“府君,我们翁主被那李信拐走了!” 李怀安无语:“……” 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蝉? 她不是已经被自己带兵救了回来,回府陪她姑姑去了吗?再说那李信,常长史不是已经贴了通告,满郡城地去捉人了吗? 护卫见李郡守无言,知道他不信,忙急急说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那厮居然搞了匹马,掳走了我们翁主。下了雪,我等实在寻不到他的踪迹。恐他伤害我家翁主,求府君做主,找回我们翁主!” 李郡守的脸色,在护卫汇报事情经过时,一点点变严肃了,到最后,已经很凝重了——“简直胡闹!” “我都不想与那些混混硬碰硬,你们比我更了解会稽情况?郡守该让你们当啊!” “小蝉年纪小不懂事也罢了,你们也不知道拦着?!” 李郡守是身形矍瘦的文人,平时看上去和颜悦色,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提要求。旁人眼中,他实在是一个比较好相处的人。然此时发起怒来,颜色冷峻,一言一语,声音倒不高,却让众人羞愧低头。 到这时候,青竹等侍女才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听到李郡守对李信那些混混的评价,青竹脚一软,苍白着脸,差点要哭了。 雪停了。 一众人神色惶惶。 李怀安见他们这样当不得事,忍不住闭了闭眼,心中长叹口气。 小蝉来会稽,就是背着她父母偷来的。这些护卫侍女们要是拦得住她,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走到这一步了。小蝉是有些小聪明,可是自小锦衣玉食,她哪里懂世道的险恶、男人的危险。 一次就算了,居然还来两次…… 李怀安心里发寒。 这个娇生惯养的侄女实在是身份尊贵,如果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事,曲周侯撕了他们的心,恐怕都有了。更不提长公主的雷霆之怒。一个两个,全都不能得罪。 然而,李信那小郎君,活蹦乱跳这么多年,又是能得罪的吗? 小蝉真惹了他,等自己派兵找到人,黄花菜都要凉了……可是又非找不可。 虽然心中觉得已经晚了,李郡守还是召人吩咐,“……把城门关了,挨家挨户地搜查,就说有恶贼行凶,请诸君配合……” 天一点点黑了,雪也缓缓住了。风又寒又冷,天幕阴沉沉的,看得让人心头害怕。 让人忐忑不安。 闻蝉如今,正是这般情况。 李郡守猜对了,这时候才关城门,已经晚了。因为少年已经策马,早早带闻蝉出了城。一路越来越暗,冷风灌面扑来,年少女孩儿被抱坐在马面,马跑得极快,她被颠簸得头晕眼花,贴着马身的大腿肌肉,被磨破了皮。然身后便是少年滚烫的身体,低下眼,能看到他握着缰绳的修长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突出。 他的呼吸灼热。 他的肌肉紧绷。 在风中,一股子血腥之味在后面贴着她。 这个天色苍莽的夜晚,被少年骑着马掳走出城,闻蝉惶惑不安。 李信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闻蝉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不知道一路跑了多远,就是一直咬着牙,苦苦捱着,等不知道过了多久,骏马前身跳起,尘土溅起时,一声长嘶,止了步子。 李信翻身下马,缰绳一扔,他大约是判断了一下眼下情况,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还骑在马上的闻蝉:“……” 就这么丢下她不管了? 不怕她骑着马跑了? 闻蝉往四下一看,群山黑黝黝的,山路陡峭,空中无月。四野荒荒无尽头,山雾映着雪光,将少年的背影,照得极为修长。偶听到山间几声野兽磨牙嘶吼声。 闻蝉明白他为什么不怕她逃了。 有了上次被野狼追的经验,她清楚,就这种情况,人生地不熟,还是不知名的山上,逃走的活命机会,还没有跟着李信大。 闻蝉紧张地跳下了马,回头,与马匹长睫毛下的眼珠对视。她也不知道拿这匹马怎么办,然一扭头,李信都快走得没影了。女孩儿当机立断,放开了手中绳子,一瘸一拐地追少年去了。 “李……”才开了一个音,就被风呛住了。 少年的身影不见了。 闻蝉泪眼汪汪、一脸惊怕、不断咳嗽地紧跟其后。少年走得并不快,慢悠悠的,足以让她跟得上。 李信听到她不住的咳嗽声,回头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女孩儿才想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就见少年冷哼一声,撇过了脸,让她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李信寻了一个山洞,从外面搬了树枝进来,用火折子生火。他跪在地上张罗火苗,好容易让火生了起来,不至于被外面的风吹灭。抬起头,便看到闻蝉站在洞门口,长睫颤颤,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对上他的神情,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水光濛濛。 她又美丽,又可怜。 生得高贵无双,眼下脸上却因哭泣沾了污渍,用簪子束着的乌发也乱了,一绺垂在脸畔。鼻子也红,脸也红。皮肤娇嫩破皮,走路姿势别扭……她用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他,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无声地说着话,说着她的娇弱。 李信不动声色地欣赏她的美貌,欣赏她的心情变化。 实话说,生气嘛,有一点儿,但也并不强烈。 至少没有强烈到,让他想跟闻蝉反目的地步。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非常清楚闻蝉对自己的感受。他一心一意地讨好她,希望熨帖她的心,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却不料,闻蝉如此薄情,如此不领他的好意。 李信其实还有点儿惊讶:他以为的乖巧听话的女孩儿,一点点露出爪齿后,与他最开始的既定印象,那么不一样。 李信只在一开始怒了下,失望了下,很快就不生气,不失望了。他大脑转得快,出逃的一路,闻蝉惶惶不安时,他已经想通了,想明白了自己输在哪里。 输在他的身份上。 输在闻蝉是个俗人上。 “然我有一身本事,机会还多得很。冬夜雪,巷中刀,吾心不死,终将有成。” 李信淡然的、自信的,这般想着。 洞外刚停了雪,山中风又大,闻蝉站在那里,有些冷。被少年看不出神情的目光打量着,身子僵硬再僵硬。闻蝉冷得哆嗦,又怕得哆嗦,好一会儿,心一横:管他呢!我再这么站下去,就要冻死了。必须进去…… 她蜗牛一样磨进了山洞中,坐到了离李信最远的地方。抬起眼,看到少年直接果断、肆无忌惮的目光。与她眸子一对视,李信摸着下巴,凉凉道,“知知,地狱无门,这可是你选的。” 闻蝉:“……?” 下一瞬,她瞪大眼,见少年嘴角不自知地一弯,忽而跳起,眼中充满了邪恶神色,将她扑到了身下。 “你干什么?!”火影在山壁上晃动,少女被摁在身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被撞得眼前冒星光。 腰肢被手臂箍住,他挑着她的下巴,吹一声口哨,动作语言无不流氓,正欠嗖嗖的、言简意赅的,说,“干你。” 第22章 洞中天地 会稽郡城,城门已关。各处肆、置之类的场所,都被卫士们搜查一番。灯火成一条蜿蜒长龙,在城中穿梭。灯与雪相照,夜雾重重行行,卷起一层白霜。 千里之外,地域僻静。天地荒雪无边,洞中火光一星。 少年将少女压在身下,手笼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呼吸与她交错,俯身便要亲吻。闻蝉手忙脚乱、心头大慌,反应又前所未有的灵敏,在李信凑过来时,伸出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李信看着她:小娘子胆子挺大啊。 闻蝉使上自己最大的力气,手捂着他的嘴,还要努力挣脱他的控制。李信看她那么辛苦,简直想帮她对付自己得了。 哂然一笑,李信拉开她的手,压于闻蝉肩膀两边。他的手,与她抵扣住。两人别着气,他仍是邪气森然的、意味不明的,灼烫的呼吸喷在闻蝉扭开的耳根上。玉白的耳尖被染红,雪亮色的面孔也变得绯红。 长发凌乱,衣衫纠缠。 山壁上映着“霸王硬上弓”的经典戏码。 女孩儿寒毛直竖,求生的本能让她挣得很厉害。她几次都有跳起的架势,又被少年轻而易举地拽回去。他都没用什么力气,伸手一拽她,她整个人都埋入了他怀里。 温香暖玉。 少年们在搏斗,身体不可避免地碰触,坚硬与柔软,一次次的,又追又躲。天应该很冷的,身上却出了汗,十指相扣间,也渗了水。面颊通红,异样的感觉划上心头,让心脏疾跳、血液奔放逆流,喷在对方面上的呼吸,也变得滚烫。 李信与她逗弄着,戏弄于她,看她害怕。他就想让她怕,让她知道惹怒自己的后果。 淫、贼,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世上还有个词,叫“擦.枪走火”。 李信还是少年,十五岁大的小郎君。他有一腔旺盛蓬勃的精力与情感,比成熟的青年,更加炽热、强烈。他却并没有男人的欲.望。他对闻蝉的喜爱,始于她长得好看。他对她上心,始于她总躲着他,一会儿怕他,一会儿又敢反抗他。 少年时候的喜欢,很纯真、很干净、很热烈,却不夹杂目的性。李信喜欢闻蝉,就是想和她玩,想欺负她。 并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欺负”。他没有那种经历,也没有那种需求渴望。懵懂不解,常常觉得心头燥热,宣泄无解,却只是拉一拉女孩儿的手,就能得到满足。 然而此时,把女孩儿搂在怀里,看她在身下发抖。玉一样,雪一样,朦朦胧胧。乌黑长发撒在他臂弯间,水灵眸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李信的手指头,开始出汗。 他静静地看着她,寒夜中,某种本能开始苏醒。让他盯着她,全身血液颤抖,眼眸一点点变暗…… 得停下来。 李信想。 身上伏趴的少年静了这么一瞬,可是这一瞬,让闻蝉比之前更怕他。他的眼睛暗下去,看她的眼光,像是一头狼、饥渴难耐地求着上好五花肉……女孩儿与生俱来的本能,羞耻与惶恐同时袭来,让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呢? 对了,李信为什么欺负她? 因为她说对他没感情,说骗他。 心头极乱中,听到少年微哑的、有些忍耐的声音,“知知,你不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转移下他的注意力吧。 不然……望着身下骨架纤细的女孩儿,花一般地绽放。李信僵硬着,真有蹂-躏毁灭的冲动。心头茫然,少年握紧拳头,要很用力,才能克制住那种破坏欲。 说点什么? 闻蝉抬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很小声、很柔弱地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利用你的感情,你还相信我吗?” 李信嘴角弯了弯,“说说看。” 这是闻蝉很危险的时期。 她心知肚明。 如果她不能让李信打消念头,她就完了。 少年抬着她窄小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羽毛般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喷在对方面上。这么近的距离,闻蝉颤抖地,看到少年秀丽的眉眼。 一阵恍惚。 她心想,他眼睛真好看。 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闻蝉不习惯这个被压的姿势,好在他不动,让她能支支吾吾把话说完,“我其实……就是试探一下,你是否对我的喜爱很坚贞。我不是真的想抓你杀你赶你的。” 闻蝉勇敢仰视李信。她坚定的,都快把自己说服了——“事实证明,你是很坚贞的。” 李信面无表情。 闻蝉不知道他信不信,心情又忐忑又紧张。她小心地动了下肩,看到他眼睛更暗了,连忙僵着不敢乱动了。 李信带着粗茧的手,摸着她精致的面孔。他正经的不得了,“那你对感情坚贞吗?” 闻蝉没来得及回答,李信已经帮她回答了,“不坚贞。” 闻蝉:“……” 李信神情严肃,“非但不坚贞,还总想谋杀亲夫,毁掉婚约,好奔向自由的怀抱。” 闻蝉:“……” 李信在少女的心虚中,温柔地笑了一下,笑得闻蝉毛骨悚然。还要听他说,“你知道我原本对你做的什么打算吗?”停顿一下,颇有些故意的味道,“我会顾忌你的感受,在你点头后,才照我们约定的那样,娶你为妻。再之后,才与你生儿育女。” 娶娶娶娶娶?! 闻蝉满面苍白:……她不要! 她不要嫁他! 她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跟他撇清关系! 李信很强大,但是……她不喜欢他,也不要喜欢他。她是舞阳翁主,她的未来夫君,只能是江三郎那样才华高绝的人,绝不是李信这种无赖之徒! 李信看她那副心神不宁的鬼样子,就知道她又在心里骂自己了。扯下嘴角,少年一本正经地说,“但是你这么薄情寡义,实在让我伤心,我反悔了。” 闻蝉:“……?” 看他坏笑着把她抱在怀中,手指缠着她耳畔落下的发丝,跟她咬耳朵,“知知,咱们今晚,就成就好事吧?” 闻蝉迷茫不解。 少年想要亲她,她又去躲。李信也不强求,不去管那个了,膝盖压着她的腿,解放双手,就开始扯弄她的腰带。 “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 李信嘴角一勾,强行掰开她的双腿,扯得女孩儿吸气不住。他的力道真的大,闻蝉护着自己的胸,腰带、玉牌、衣裙,被他强硬撕扯开。 布料摩擦中,他将她压在身下,面孔凑向她的脖颈、胸口。 他来真的了么…… 闻蝉躲不开,眼中升起绝望感,掉了眼泪。在这片幽寂的天地间,她被一个人欺负。她百般挣扎,拖延时间,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红着眼,咬着唇。 那覆灭一般的命运,重砖一样,从墙头砸下来,砸到她身上。她的眼泪,落在少年手上。 少年手一抖。 犹如当头棒喝,大脑清醒过来。 他俯下眼。 看她潸然泪下。 如一把尖刀刺入心脏。 让他喘不上气。 李信僵冷着:他没想欺负她,他就想逗一逗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但是似乎玩过火了,真的吓着了知知。 她从来没哭成这样过……哪怕她想杀他,可是她那点本事,也杀不了他啊。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受到,又何必非要她受伤还他呢? 李信当即想算了吧,这种手段太狠绝,知知承受不住……他不能真的把她吓得崩溃。 他喜爱她,并不是仇视她啊。 李信一晚上,其实连亲她一下都没有。感情纯粹而干净,却非要表现出强取豪夺的样子。吓坏了人,自己又很无措,心乱不安。 少年的手抖着,有后退之势。他想寻个理由,却不料身下哭泣的女孩儿,忽然间看开一样,红着眼,抬起头,反握住他的手,“来吧!” 李信:“……”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来什么?” 身下女孩儿眼睛里还噙着泪,却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直接干脆。她的眼睛很亮,温婉起来真温婉,豁出去时,又是真放得下。闻蝉这个样子,让李信深深疑惑。 闻蝉却并不疑惑,“你非要这样来报复我是吧?你不是想睡我吗?睡吧!但你别强我,我骨架小、身体弱,受不了你的蹂.躏。我配合你,你慢慢来,别伤我。” 李信:“……” 少年沉默不语,闻蝉以为他在考虑怎么下手,她是骄傲的,她不愿把主动权给别人。就像李信挟持她,她就不喜欢他一样。少女心一狠,闭上眼,抬起手臂,将上方罩着她的李信,紧紧抱住了。 被拉得跌在她身上,李信的脸,一点点涨红了。 骑虎难下。尴尬无比。又……心动无比。 第23章 一夜过后 火光照在女孩儿的眼皮上,模模糊糊,感觉到昏暗的影子。还能感受到,少年贴着她面颊时灼烫的呼吸,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风呼呼在外。 拥抱中,身子在发抖,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很清澈,很干净。 他们这样年少,在离家千里外的山中兽洞里,命运被意外地牵扯到一起……很奇怪的感觉,进退为难。心脏跳得沉甸甸,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火苗荜拨一声,影子在山石上晃过,打断了这种长时间的沉默。 闻蝉感觉身上压着的少年惊醒了一般,松开了围着她的手臂,坐了起来。她睁开眼,茫茫然看过去。 一抬头,便看到少年赤.裸的、健硕的肌肉。 他跪坐于前,在解外袍袄子。衣袍半解,露出少年流水一样线条直畅的肌肤来。他背对着她,后背伤痕累累,露出的肌肤在火光中发出莹润的明黄色泽。精瘦又干练,像华丽舒展的缎子。 紧仄的空间,闻蝉的脸,刷的通红。她呆呆地看着少年的后背,喉口发干,听到自己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心跳。 他真、真……真好看! 少年身架修长,肌骨嶙峋料峭,从背影看很诱人。手臂上粗一圈,随便包扎着绷带。衣袍散开时,绷带上的血迹也照在了闻蝉眼中。 闻蝉看直了眼。 而他一回过头。 望着那张普通的脸……闻蝉心如止水。 衣袍隔空抛来,眼前一黑,带着少年体味的袄子,盖住了她的视线。闻蝉被罩得一懵,拉下李信扔在她脸上的衣服。她偷看他,被他揶揄的眼神捕捉。 李信淡然而超脱,“擦擦口水。” 她流口水?对着他的脸?开玩笑。闻蝉不动。她不光不动,还批判他,“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李信没反应。 闻蝉以为他连这么简单的四字词语都听不懂,心里诽谤他:乡巴佬,目不识丁! 李信站了起来,劲瘦的上身晃得闻蝉眼晕、心脏又开始狂跳。听李信笑道,“不逗你了。天晚了,你盖着我的衣服睡吧。” 啊? 闻蝉愣了下。 再愣一下,他的衣服裹在她衣衫外,确实让她感觉到暖意。但是她还没有搞清楚,“你不和我……” 未说完,看到李信的眼神,就后悔自己多话了。 他用眼神评价她:真饥渴。 闻蝉不甘示弱,用眼神骂他:孬种。 她以为李信看不懂她的眼神,她都不知道她眼睛会说话。反正李信脸色一变就要过来,闻蝉忙慌慌地低下头装无辜。一会儿,少年一声嗤笑后,站起来,晃悠悠的似乎要往洞外走。闻蝉“哎”了一声,一是担心他这个样子出去不太好,二是他丢下她走了,荒郊野外的,她可怎么办? 闻蝉跟在他后面,“你不穿衣服,去哪里?” 李信随口道:“遛.弯。”对她扯下嘴角,补充说明,“不知廉耻、伤风败俗地去遛.弯。你去不去?” 闻蝉:“……” 看少年的身影从洞中出去,雪光映照,他的背影又单薄,又秀颀。闻蝉站洞中,披着少年给她暖身的衣服。她又坐了下来,拢着膝盖,靠近火堆,捧着腮,露出一个笑后,才不甚舒服地睡了过去。 而夜半三更,少年出了山洞,赤着上身,抓住上方垂下的树枝干条,几步踩上,往上方跃去。幽黑的夜,白茫的雪,光着上身的少年。如果闻蝉在此,看到他轻松畅然的飞跃动作,就会明白,李信的武功,确实很高。 他在黑夜中闪电一般穿梭,爬上一棵树,手脚并用,往上窜得极快,几下就到了最高处。树梢在风中摇摇欲晃,雪簌簌落,李信坐在其上,随着一起晃,招摇又自在。 万籁俱寂,天地苍苍,万里雪埋。 少年高高地坐在山中树上,一览众山小。他坐得高,孤独而骄傲,在这片静谧的天地间,像一位隐秘的王者。 这位少年王者,现在,却震撼于方才的所观所感。 女孩儿明媚的面孔、洁白的肌肤……她像一捧落到他眼底的明耀的雪,夺走他的目光,也夺走他其他的感受。 柔软的布料裹着女孩儿莹白纤细的身体……一眼眼,在李信脑海中不断重复。 少年面红耳热,身子靠着树干,头枕着双手,眼睛明亮又幽暗,子夜一般。有些兴奋、有些懵懂,还很向往。陌生情愫在血液中流淌,属于男儿的本能在苏醒。某个部位胀胀的,他有些知道想要什么,又还是迷瞪。 李信跳起来,在枝上一踩,抓住垂绦轻轻一荡,就荡入了云海深处。他手放在口边,吹了一个悠长的唿哨,惊醒了山中走兽鸟群。 哨声响遍山野,风摇树晃雪飞花落,哗哗一派。 他再翻了个筋斗,血液中的激荡,让他放声大笑,哨声吹得更响。 在山洞中,闻蝉翁主才刚有朦胧睡意,就被山间清哨吵醒。她忍无可忍地双手捂耳,快崩溃了:她受够李信了!她真是受够李信了! 要甩了他! 必须甩开他! 然第二天睡醒,闻蝉醒来,看到李信蹲在边上看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少年兴致盎然的眼神,看得闻蝉心底发寒。难怪她一晚上跟鬼压床似的,噩梦不绝。 闻蝉一看到他精光的上身,就忍不住去看……他身材真好…… 李信坏笑,“你到底是喜欢我的衣服呢,还是喜欢我光着膀子?” 闻蝉:“……” 赶紧把披着的衣服甩给他,逃离他的魔爪。 由是匆匆洗漱一番,不得不跟着李信走。昨晚那匹马居然还在,李信牵着马带路,闻蝉在后头磨磨唧唧地想着逃跑理由。 根据昨晚情况来看,李信还是喜欢她。他喜欢她,就是她最大的依仗。闻蝉敬佩李信:她那么骗他,他都不气恼,到底是心性宽大,还是满不在乎呢? 这么厉害的人,看上自己,舞阳翁主诚惶诚恐,想跪求他放过。 闻蝉追几步,探他的口风,“你武功这么好,是不是有高人教过你啊?你以前,肯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 “你都说不为人知了,还问?” “你这么强,我很崇拜你啊,”闻蝉夸他,“我阿父亲选的护卫,都不是你的对手。” 李信说,“那是因为他们受到的训练,和武功关系不大。像这样的卫士,大多身体强壮,配合良好。如果事先不准备,很难攻破。但是习武就不一样了,讲的是个人水平。目的不一样,不能说我比他们强。” 闻蝉惊讶看他。牵着马走在山路上,少年虽然漫不经心,却居然很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她都没想到他会详细回答。让她想恭维他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闻蝉又说,“李信,你肯定不是普通的混混吧?寻常的,哪有你这么厉害?你的一身本事,不应该只是个混混啊。你就没什么想干的吗?” 李信用手挡阳光,懒洋洋的没骨头一样,“干什么?” “你武功好,可以当个卫士啊。有人推举的话,当武官也行啊。”闻蝉谆谆善诱,“你要是需要人举荐的话,我可以让我姑父帮你。不然你拜到我阿父门下,我阿父也能帮你。你老跟着我,算什么啊?” 其实翁主也能养门客,但闻蝉肯定不会告诉李信的。她以权势撼少年对她紧追不放的行为。 李信被逗笑,“当卫士?当门客?我?” 闻蝉看看他的样子,一手扶腰,一手牵马,眉眼间有天生的桀骜不屈……好吧,就他这副“天下我最大”的张狂劲儿,谁敢留他啊。 “那你可以从军建功业去嘛。” “从军?受气吗?不跟外人打,也不跟自己人打,去军营养一身膘子?这么轻松,我喜欢!”李信一脸正经。 闻蝉想挠他一脸:“……” 她恼羞成怒,“反正我的意思是你很强,你干什么不好啊。你干什么都会有出路的!我就希望看你第一眼,你是山匪;第二眼,你在官府手下来去自如;第三眼,你连我姑父也不放眼底了……每一次见到你,你都不一样,都更强大,更厉害!最后说不定能捞个将军来着!” 李信无声看她半天,手拖住她,将她拢于胸前,在女孩儿挣扎中,他问,“哟,知知是想当将军夫人?不早说?拐弯抹角的,亏我听得懂。” 闻蝉脸涨红:你听懂个屁! 他把她气的,都想爆粗口了。 却突然间,少年神色正经了些。日光下,他不看她,而是抬起头,眺望远方青山大雾,慢悠悠说,“知知,其实于我来说,那些都不是什么好出路。不过有一个事,出路却无比好,让我心动。我一直在犹豫。” 闻蝉哼一声,心想你居然还有愿想啊?别是搬块瓦砖当新房、娶个女贼生孩子吧? 李信说,“造反。” 闻蝉:“……” 第24章 知知不能卖 两人在山路上缓慢走着,闻蝉消化着自己听到的那两个字——造反?!他说的是造反吧?他怎么有勇气说啊! 闻蝉第一反应就是想去告发他! 然荒野茫茫,她身边只有一个一不高兴就冷笑的李信。 走过水洼,穿过林木,山野的秀丽与干枯同时呈现。听到人声,两人停步,见到下方山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山户背着篓子,篓中堆满薪柴,想是上山打柴。 闻蝉没见过人背柴,就好奇看了看。她安静的时候,李信也不说话。等过了片刻,李信乍然开口,“知知,你说我能干什么呢?仕途之路,被名门望族垄断。高高在上的人,瞧不起下方的人。士族们只希望百姓过得浑浑噩噩就行,争争土地就行,连识字,也不愿意腌臜之人玷污。” 闻蝉:“……” 扭头去看李信。 阳光浮在少年清俊的眉眼间,他淡然说话的时候,也许是太过专注,闻蝉在他眼中,看到清愁如织的目光……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了。 因为李信一声冷笑,打碎了闻蝉心目中那个忧愁少年的形象,“你说当武士?那也是给有地位的人当佣工使唤。像我们这类人,在你们眼中,只配干粗活,混口饭吃吧?瞧不起我们,不给我们机会……天生的自大啊。” 闻蝉想:哪有您老人家自大? “知知,大楚的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被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限。上方人士假同情地给出一条生路,却不愿意我们出头。不然你去算算,大楚自建国,有几个穷人,能走到你们上流社会去呢?” 闻蝉不动声色往离他远的、安全的地方退一退,怕这个少年嫉恶如仇起来,突然想起她也是他口里厌恶的人群,过来伤害她。 但李信没有。 在闻蝉将他定义为危险人物时,他又随意般的跟她说话了,“去打仗也不好。别看世道不好,将士其实无仗可打。蛮族人多年侵犯大楚边境,大楚只守不攻,热爱和亲。国内灾患多,官逼民反,百姓聚众起义,上面也不派人震慑,只靠地方郡国的兵力。长安盛世太平,哪知道地方和边疆,早就水深火热了。” 闻蝉走在李信后面,呆傻了一样,看着他的背影。 他在她眼中,一下子变得很高大。一个小混混,居然能这么了解时世,还说的头头是道……好多她都听不懂。 闻蝉小声,“那你也不能想着造反啊。” 阳光跳跃在少年的笑容里,他笑起来,因充满邪气,又好像在认真跟她分析,又好像在胡说八道,“其实造反也不好。一群乌合之众聚起来,凭着一腔激愤闹事,太乱。朝廷如果有心镇压的话,实在很容易。毕竟一群大字不识的混混山贼,起义兵器从哪里来?后方有没有雄厚的资金支持?又有没有完整明确的目的?到底是要自己占山当土皇帝呢,还是被招安被收买,一点钱财一点地位就能打发?” “什么都没想清楚,到后期,也不过是被人骗被人打杀的下场。” 闻蝉:“……” 她不是故意的,但是她心脏砰砰跳,明知道李信是坏人,可是又忍不住崇拜李信。造个反,他都能想这么多……她忍不住夸他,“但是是你的话,你肯定想得很清楚啊。其他人不成,你肯定成的。” 李信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 那种带着钩子的笑容,让闻蝉红了脸:她居然鼓励李信造反……她枉为舞阳翁主!阿父辛苦打下盛世江山,听到她的话,一定会打断她的腿的! 幸好李信没有被她蛊惑住。 他随意道,“可是造反干什么?大多数人一开始只是为了吃饱饭啊。最后造反的人眼一闭,要么招安了,要么死了。中间受苦的,却还是混沌迷糊的普通百姓。民心没有散到一定程度,谋生的法子还有很多,而造反成功,世道不改,不过另一个轮回罢了。” 闻蝉想:所以你到底造不造反?我该不该告发你? 李信回头看她静默不语,挑高眉,“你不说点什么?” 闻蝉羞愧:“……我没太听得懂。” 李信愣一下后,就忍俊不禁,笑得一脸坏蛋相,气得闻蝉想打他,被他跳开躲避。 两人竟这般一边说一边下山,李信开起口时,大开大合,头头是道,什么都能评价上一二三。闻蝉自觉才学不错,然和李信的眼界比,她就像草包一样。于是舞阳翁主乖乖闭嘴,不暴露自家的愚蠢。少年与他说话,她回以微笑,两人相处,竟难得的气氛不错。 没有昨天那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凶煞气。 山中雪消,少年大无畏地在前方开路,闻蝉跟在他身后。和他在一起,她不用担心别的危险,毕竟谁也不如他危险。她只用提防他一个人,她开始有心情去欣赏沿路风光。 湖水泠泠,碧绿深幽,清冷中带着寒气。雾气弥漫,那水面镜子一样,映着山清水秀。 两方山脉连绵,入冬了,也仍有点滴绿意点缀。时而一只孤鸟高飞,在万丈光澜中冲上青天,振云拍翅,羽翼青白。 下了山,山下不远,是一方田垄。一片片方块,有妇人壮士蹲在田地间查看土壤。不像春夏时充满绿意生机,这时候的田地略枯涩,单调。然那种静谧祥和的美,仍打动人心。 李信在田地前站半天。 突然回头,对闻蝉一笑,“饿了。” 闻蝉不吭气,她早饿了。 李信手托着下巴,看看他牵着的那匹耷拉着脑袋的马,再看看闻蝉。他又说了一声,“好饿啊。” 闻蝉全身汗毛竖起,警惕后退,“……你饿了,看我干什么?!李信我告诉你,人肉不能吃!” 少年嘴一翘,不看她了,又去看那匹马。闻蝉瞪他,发现没有威慑力后,她扑过去抱住马身,以身抢救,“马也不能吃!官府规定马匹贵重,你吃了要坐大牢!” 闻蝉生机勃勃,还有勇气推人,李信就笑不停。他不喜欢看她沉静雅致端方,她端了一早上,实在让他看得累。现在看她这样,李信就抱着手臂笑,“谁说我看你们,是要吃了?我只是在想,没有钱币,就没法吃饭。到底是卖了知知换钱呢,还是卖了老马换钱?” 闻蝉说:“……知知不能卖。” 她这样娇,让李信哈哈大笑,顺着田垄的方向,转头就走。有田地,自然有人家。有人家,就能解决他卖东西的爱好了。闻蝉牵着马,一时踟蹰,疑神疑鬼:他不会真的打算卖她吧? 不,他肯定舍不得! 他喜欢她! 闻蝉忐忑又自信地给自己打气,看眼身后的马,心想:马儿,卖了你是好事呢。毕竟李信这么混蛋,我是没办法才跟他,你要是有能力,有多远就跑多远吧。 如是,当李信真的寻到愿意买马的人家,把马卖出去后,闻蝉还有一种古怪的自豪感。李信在马和人之间,到底选了她……啊不对!他本就应该选她!她是活生生的人,她还那么讨他喜欢,他再混,也应该选她! 李信卖了马后,请女孩儿吃顿热食后,又去买了驴。驴比马、牛要便宜很多,舞阳翁主忍着嫌弃,居然还要学骑驴。 少年们骑着驴,一路慢悠悠,往北走。过山渡水,穿云走月,明华满目。在山上看过日出,也在野地里跟星星作伴,还近距离围观过野兽捕食。晃荡着,看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江南风光。 闻蝉仗着李信对自己的喜欢,越来越有勇气—— “李信,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去徐州,看看朋友。” “我不想去,我想回家。我姑父姑母肯定特别着急,肯定都在找我。你放我回去吧,你拐我有什么意思呢?” 李信充耳不闻。 闻蝉就更加努力地磨他,磨得李信心烦。他脾气其实挺大的,她总拿相同的问题烦他,李信冲她吼,吼得女孩儿面色惨白,却硬是在他的怒吼中存活下来,继续央求,“你放我走吧!” 李信:“……” 恨不得以头抢地! 一路磨蹭到了徐州边界,进了一个小村,闻蝉又开始每日一磨。夕阳余晖已散,暗夜初始,星光几点,村口老树桩前,少年一手叉腰,在嚣张之后,被她折腾得精疲力尽,“知知,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闻蝉眨着眼。 听到李信说,“我从来不是挟持你。我是带你看风景,带你玩!” “……” 她呆愣地看他。 看他面容温和了一瞬,看着她,“你不是想去很多地方吗?我跟你说过,你随时可走,我随时护行。” “知知,就是现在。” 闻蝉听得心中发抖,心神飘飘荡荡间,被脚下一个“尸体”一绊,摔倒了。 第25章 就那么回事吧 “你随时可走,我随时护行。” 星夜下,少年转过身,对着女孩儿有些嗔怨的眼睛,说了这么一句。 胳膊上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闻蝉想说那是因为天太冷了,但是她心里知道,是李信说的话太动听。 随时护行,那得多大的动力和能力啊。 闻蝉闷不吭声,一个字也没有回给等待的李信,她神色镇定,面容平婉,和平常一般无二。几让李信觉得她铁石心肠……他很快释然:知知当然铁石心肠了。就她对他做的那些事,说出去,哪家良心未泯的小娘子做得出来? 但是闻蝉只非常淡定地迈出步子,往前走了几步,李信没来得及提醒,她就被脚下藤丛缠着的一具“尸体”给绊倒了。 扑通一声身子往前。 摔得很彻底。 正黯然神伤于对方太无情的李信简直看呆了。 女孩儿坐在地上,面上沾了土渍,还没有回过神,呆呆地抬起水灵的眼睛,看眼绊倒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便看到和泥土一个颜色下,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尸体模样的人。 这处是村口角落,李信和闻蝉是绕过古树桩走,树桩旁有一堆野草,是村人事后用来烧火的。这个人,就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里的枯草堆下。闻蝉探头过去看,看到人满身血,脸也被血染得模糊一团,看不清脸。穿着倒是普通的大楚男儿风格,闻蝉去碰他的手,他的手又冷又硬,石头一样。 “这里有个人!”闻蝉去扒拉那人身上的草屑,想看清楚一些。 李信收了笑,走过来,蹲在旁边,探手摸了下这个人的脉搏。两人忙活的时候,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扭过头,看到是几个村民从村外来,路过他们,很惊讶。 …… 在众人的帮助下,闻蝉和李信救了这个一身血的路人,且借住在了一户久无人迹的民宅。李信其实还好,算正常救人。相比于他,闻蝉就显得太过热情,进进出出地张罗,很耐心地送水擦血,很期待地等着救的人醒过来。、 李信嫉妒地想:大约他受伤了,知知看都不看一眼,就会走过去。 天晚了,两个少年守在一间破窗漏风的屋子里,闻蝉跪在承载着陌生人的木板边,旁边放着一盆清水,她用帕子沾了水,小心翼翼地,给脸上血肉模糊的人擦脸。 一点点地擦干净。 看到是个高鼻深目薄唇的青年男人。 长得很英俊,最讨小女孩儿的欢心。 李信站在门边,望着这个男人,陷入沉思。结果他还没思索一会儿,闻蝉又捣鼓开了,“我要给他找点水喝,他嘴皮那么干……”走过李信身边,被李信一把拽了回去。 李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都快死了还喝水?这么大晚上的,你乖乖坐下。” “那你去给他找水啊。” “不去。” 闻蝉眼皮只轻轻一撩,瞟了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一眼,就坐回去了。闻蝉这么柔顺乖巧,让李信很惊讶。毕竟,基本上,她很少听他的话。都是他说什么,她故意跟他别着干。 今晚这么乖的闻蝉…… 李信高贵的头颅低下,不可一世的目光扫到木板上那青年俊秀的面孔,顿了一下,再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了。再看眼闻蝉,挺腰跽坐的女孩儿,面容干干净净的,在月光下,发着朦胧的玉白的光,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隐约可见。 她正看着她救的人发呆…… 李信嘴角一扯:她真是只关注人的脸啊。长得好看的她就看,不好看的她就不待见。想来自己在她心里,就是那种特别不想理的一类? 李信出了一会儿神,心情一言难尽。他开始怀疑,他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小娘子啊…… 被李信认为只看脸的闻蝉,现在坐在陌生男人身边,却是在发呆。她心里乱糟糟的,摔倒也没有打乱她的思绪。她一直在想李信跟她说的话。 李信并不完全是为了掳走她。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带她出去玩儿。因为她没走过很多地方,她非常向往。所以李信听进去了她以前说的话,就带她走了。 “你随时可走,我随时护行。” 好像又看到说这句话时,少年那种又不耐烦、又温柔的眼神。她在月光下看他,心脏火热,鼻子酸楚,觉得他那么不一样…… 思绪激荡之时,一个讨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你是不是就喜欢捡破烂儿?” 闻蝉抓着帕子胡乱擦的手一抖,转过脸,看到李信皱着眉蹲在她身边,盯着那昏迷不醒的人看。他本来就长得不像好人,这个样子,黑影一团,凶神恶煞,更像是欲行不轨的坏人。 闻蝉有点不敢看李信的眼睛,她满脑子都是他的情话,想不通,更怕他看出来。于是,女孩儿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陌生人擦脸,“他不是破烂儿,他是人。” 她那一脸深情样,恶心到了李信。 少年哼了一声,“他是破烂的人儿。” 闻蝉当做没听见。 一会儿,李信又说,“你爱他还是恨他?” “啊?” “人脸没毁,就你这擦法,都要被你擦得毁了。” 闻蝉红着脸收回了帕子,她坐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李信。她很费解地望着他,又哀求他道,“李信,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样啊?你放过我好不好?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啊。” 李信回答她这种问题,简直驾车就熟。他蹲在她边上,一边想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哄闻蝉,“你不了解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等你喜欢上我,你就了解我了。所以想要了解我,你就快快喜欢我吧。” 闻蝉目瞪口呆,被他一连串的话绕晕了。她蹙着细眉,抱怨一句,“你喜欢我,其实就是喜欢我的脸而已。” 李信眉梢抖了一下。 他不再想事情了,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着一脸愁苦的闻蝉。他冷笑,“那你刮花你的脸啊。” 闻蝉瞪向他。 李信从来不受她威胁,他总有理,“是,我承认我看上你,最开始是你的脸,但谁一见钟情,是从性格钟情的,你给我找个出来?找出来,我就放过你。” 闻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扭过脸,不肯再看他了。 李信扳回一城。 不过闻蝉也不算完全被李信压得喘不过气。两人开诚布公,李信承认他并不是非要困着她后,闻蝉就积极地去和会稽的人马联络了,想告知自己这边的情况,让他们来找自己。李信看到了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阻拦。闻蝉就更放心了。 因为救了一个伤得很重的男人,没办法拖着这么个人上路,两人就留在村子里,照顾这个伤患。一连数日,那昏迷伤患始终不曾醒来,却先迎来了村中某家娶新嫁娘。当晚村子十分热闹,在村中的空地,众人载歌载舞地庆祝,又一同灌醉新婚小夫妻,一杯杯地灌酒。 爆竹声、丝弦声、歌舞声,各种声音,混在肉香鱼肥的菜肴中,每个人都满面红光,连李信和闻蝉都被他们邀请去参加婚宴了。 当夜月朗星明,天如海蓝,无数陌生人在面前扭摆着身子,兴奋地跳着舞。有热心的,过来邀请害羞的少年少女。 闻蝉端坐在酒案前,被热闹过分的宴席,弄得手足无措。而李信,在一开始被灌了一大碗酒后,被人一邀,他就豪爽地放下陶碗,跳入了场中,与村人厮混玩闹去了。 “小郎君跳错了,哈哈哈,罚酒!” “好!”少年爽快,人一送来酒,他一饮而尽。 酒液清冽,映着少年星光一样明亮的眼睛,和冬日暖阳一样灿烂的笑容。 闻蝉坐在暗处,细嚼慢咽地咬着麻饼,眼睛盯着场中的李信看,心中啧啧:手脚不搭,韵感不足,跳得那么烂,还继续跳,脸皮真厚。 李信玩得那么开,闻蝉又开始担忧—— 他一碗接一碗地喝酒……他喝醉了,她怎么办啊……他那么笨,跳个舞都跳不好……她要不要教他……可她是翁主,她从不在人前跳舞给别人看的……但是李信又被罚酒了,他步子都开始晃了…… 实在是太笨了! 闻蝉吃饭吃得味同嚼蜡,纠结着是否该起身,做点不应该是她身份做的事。 同一时间,同一村子,那个被他们救了的“尸体”,睁开了眼,活动着躺得僵硬的身体,蹒跚着从屋中摸出来。他顺着声音走来这片村中空地,并一眼,看到角落中,最为明艳的那个年轻女孩儿。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收到了舞阳翁主的信件后,诸位卫士结集人马,配上长刀、骑上大马,训练有素地出行,前去接应翁主。 第26章 信哥醉酒 李信长得不起眼,可就是闻蝉都得承认,他的眼睛长得好看。眼尾飞,形状好,睫毛浓。他平时看人时,就像钩子一样吊着人……他现在看人,水洗过一样的黑亮眸子,那似撩非撩的味道,让小娘子们纷纷面红耳赤,心跳极快。 想到,这位小郎君,细看起来,也挺好看啊。 敬酒敬得更勤了。 舞也跳得更乱了。 而闻蝉坐在角落里,简直看呆了。 她肯定不是嫉妒。 她就是觉得,他不是追自己追得很起劲么,怎么一转眼,眼光下降这么多啊?这不是凭白把她和其他娘子们放到一块儿比了么……李信这是在侮辱她! 舞阳翁主重重地把一碗酒水磕在桌案上。 让身边,一直在偷偷打量她、琢磨着献殷勤的年轻小伙子们,骇了一跳。看去,小美人面颊白中透红,眉目秀雅,鼓着腮帮子,唇瓣水红。她就是生气,都生得这么漂亮,一点儿也不难看。 “小娘子,你真的不下场跳舞吗?”村中长得最英俊的郎君,被众人推搡着,过来勾搭小美人了。 舞阳翁主将酒碗一摔,站了起来,指着场中喝酒喝得有点头晕、在休息的李信——“我找他跳!” 失望的年轻儿郎们,在心里暗骂: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牛粪李小郎:“……” 莫名其妙,那个矜持着不肯来玩的知知就突然想开了,站起来,直冲着他过来。 身后还跟着想争取一把的村中儿郎们,“小娘子不再想想?他不会跳我们的舞,你也不会跳。你们两个在一起,只会更乱啊。” 她不会跳? 笑话。 闻蝉也不多言,手抬起成莲花状,举过半肩,手指纤长,形状半屈,乃是此舞的起手之势。美目轻轻那样一流转,两手微转,身边围着的郎君们,便被迷晕了。 少女步伐轻盈,与李信的笨手笨脚完全不同。曲声还在耳畔,她脚一点,便能点中重心。腰肢纤细柔软,踩着乐声旋转。兰衣乌发交旋,衣裾若飞,如夜花绽放,暗香流动。 闻蝉几下就转到了李信身边,手一搭,就虚虚搭上了少年的手腕。站在李信身边,她回眸,冲自己身后的郎君们、李信身后的娘子们,挑下眉,颇有挑衅意味。 众人眼神变来变去,最失望的当属村中长得最好的郎君:看来这位小美人口味独特,不爱俏,就爱丑。 当然李信不丑。不过一般人和闻蝉站在一起,都会被衬托得很丑。 这些村民也实在有趣,最好看的郎君不管用了,一个长得巨丑的小伙子,竟推开众人,红着脸走到了最前方,冲舞阳翁主不好意思地道,“小娘子,我舞也跳得好。咱们对跳好不好?” 闻蝉:“……” 这位从众人中杀出来的小伙子,非常肥胖,一身膘,走过来大地都仿佛在震动。他还方脸厚唇,眼如铜铃,右脸像是被火烧伤过,留了很长很狰狞的一道肉疤。他一笑,全身肌肉都在抖动,所有人都要打颤。 闻蝉的手发抖。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时,一直静默着当木头人、看舞阳翁主大杀四方的李信,终于动了。他也没大动作,就是伸手,揽住了女孩儿的腰肢,把她彻底搂到了自己怀里。少年冲四方懒散而笑,眉眼间的那股狂妄挑衅,比闻蝉之前的要凶煞的多。 这一看,就是惯常斗凶的主儿。 众人不愿惹事,叹口气,不情不愿地退散。 留闻蝉窝在一身酒味的少年怀中,僵硬窘迫。人一走,她就要推开李信。却被少年抓住手腕,耳后贴着少年似灼热醉人的酒气,“用完我挡追慕者,就不管我了?” 闻蝉周身都是他的气息,酒气,混着少年身上阳光般清爽的味道。她觉得他只比她高一点,可是他抱着她,她就快埋进他怀里了。 女孩儿心脏狂跳,被他抓着的手出了汗,乌发下,脸蛋也一点点红了。 李信喝了酒,逗起闻蝉来,更加随心所欲。馥郁芳香在他怀里,那香气,让他骨头半酥,鼻尖一点点凑过去,想要闻一闻。他轻声,“知知……” 闻蝉忽的抬手,挡住他凑过来的脸。她仰着头,很坚定地转移话题,“我教你跳舞吧。” 李信兴致被她打断,脸沉了下。他看着她,他并不想跳舞。 但是和她在一起,她抓着自己的手,干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他愿意为她去死。 十五岁的少年,在醉酒后,混混沌沌间,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年少时的感情简单直接,不把生死放在眼里,总是可以任意挥霍。 闻蝉看到李信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唇角就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好啊。” 依然是鼓乐声,少年少女手碰在一起,颤抖着拉住了。 一左一右,一轻盈一笨拙,一腰肢柔软一手长腿长。月光在手上跳跃,曲声在周围重复。 风凉夜冷,多少相识的男女天各一边,久望成思;又多少因缘际会的男女在此相会,眉目四对。 李信和闻蝉在清风中跳舞,在村民围观中跳舞。少年于此太笨,常挡了女孩儿的路,坏了她的节奏。闻蝉倒不生气,就是翘着唇,露出嘲笑的眼神来。 她在教李笨蛋学舞中找回了自信心与优越感,乐此不疲。 她彩蝶一样,踩着乐声,在他的身侧旋转。 今夕何夕,月笼青天,飞星成河,纤云弄巧。踩在月光里,光波树影荡在身上。时日这样悠长,而年少芬芳,又这般幸运。 在众人热闹场外,挨着一间民宅,借树掩藏自己的陌生青年,静默而专注地凝望着那与少年一起翩跹起舞的女孩儿。 长得那么美,舞跳的那么优雅。笑得也好看,看着哪哪也好。 整个村子的人都土鸡瓦狗一样乏味,只有这个女孩儿,像明珠一样耀眼夺目。即使身处这么普通的环境,她的光华,都无法掩盖住。陌生男人倒不是故意看她,而是这么多的人里,只有她值得看。 男人看的时间过长,突有一瞬,感觉到那与女孩儿搭着手的少年肩膀滞了一下,扭头往这个方向看来。他一愣,反应很快,忙闪回了树影后。怕被人发现,男人想了想,重新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醒来的那个屋子。 而歌舞升平的明月清辉下,闻蝉踹了李信一脚,“你又错了!你挡我路干什么?” 喝酒喝得半醉的少年回过神,伸手摸摸女孩儿被他撞痛的鼻子,道歉也道的心不在焉,“疼不疼……” 他思索着,刚才,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这边? 是知知引来的人?那是会稽来的官府人士,还是单纯被知知的美貌吸引过来的? 李信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混沌,想的不太清楚。又被闻蝉拉扯抱怨,再加上那道视线消失了,他也就不想了。反正他一路上,其实私下解决了很多觊觎知知美貌的男人。再来的话,也随手解决就行了。 等到次日,婚宴早已结束,闻蝉睡醒洗漱后,习惯性地去看她救的那个男人。这一看,却见到床板上躺着的那个男人睁开了眼,原本在发呆,看到她进来后,男人愣了一下,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闻蝉无动于衷,很习惯男人的惊艳眼神。 男人却怕吓住了这个文弱的少女,收回过分目光,对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觉得躺在床板上颇没有风度,他撑着受伤的手臂,艰难地坐了起来。 男人满是伤痕的脸,费劲的、痛苦的,对闻蝉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友好的笑。 闻蝉:“……” 本来就一脸伤,笑起来,更可怕了。 男人长得挺英俊的,鼻子高挺,长眉深目。即使笑起来牵动伤处,显得可怖,但长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可怖外,还能看出男子汉气概来。闻蝉和他打招呼,“你醒啦?” 男人点头,觉得她有些冷漠,和昨晚那个眯眼笑的温柔小娘子判若两人。 其实闻蝉对男人大都冷淡,“你怎么不说话?你伤了喉咙,还是不会说话?” 男人迟疑了一下,发出“啊”的声音,指手画脚一番,说明自己不会说话。 闻蝉点头,“真可怜。” 是啊,真可怜。 男人心中想。 却也不可怜。 能被一个好心的女孩儿救,已经是我这一路上,最大的幸运了。没想到村里最好看的小娘子,就是救自己的人。脸美,心灵更美。中原的女孩儿,自有独特的魅力。 等李信打着哈欠、垂耷着眼皮晃过来,例行公事一般准备给救的那个人诊脉时,院子里,就看到闻蝉闲闲站在一边,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握着扫帚,在勤快地扫院子。闻蝉跟那男人说了什么,两人手来回比划,女孩儿竟被逗得笑出声。 李信:“……” 酒一下子就醒了。 第1章 .0.9 李信无声无息地摸到男人身后,拍向对方的肩膀。对方身子一僵,握着扫帚的手一紧,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少年一个刁钻的招式,把他绊倒在了地上。 “李信!”等到男人被少年绊倒,痛得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闻蝉才慢半拍地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皱下眉,快步下了台阶,去扶男人起来。抬头,隐晦瞪了一眼若有所思般的少年。 李信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地中心。天地中心居然被瞪了,这还了得——“你因为他瞪我?” 闻蝉:“……你看错了。”少年一脸平静,闻蝉自觉知道什么时候他不能惹——他越是表现得温和平淡如春水,内里就越是刀光剑影风吹雪。闻蝉忍气吞声地加了一句,“我就是见到你高兴,看了你一眼。” 李信瞥她一眼,知道她又在心里骂他了。啧一声,伸手,就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闻蝉没躲开,这次,是真的怒瞪他了。李信这才满意地笑着放了手。 男人站了起来,疑惑又沉默地看着他们两个的拉扯。李信忽而脚尖一转,看过去,好奇般问,“方才不好意思,得罪了兄长。兄长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么会一身血地倒在村口呢?小弟认识些朋友,兄长如果有难处,但说无妨,说不定小弟能帮上些忙。” 那男人面容沉静,摇了摇头后,与少年对视一眼。少年站在闻蝉身边,看起来站的很随意,却是一个可攻可守的角度。如果男人要暴起的话,少年的出手反击绝对是最方便的。再加上刚才的试探……男人心想,这个少年郎君的武功,应该是非常好的。对他自己,也是非常自信的。 中原,总有这么些卧虎藏龙之辈,掩藏在民间。 听李信问人名,闻蝉说,“他不会说话,但是他叫离石,和朋友走散了,又被仇家追杀。不过没关系,离石大哥已经甩掉人了,不会连累到我们。” 李信对她说的内容倒没质疑,闻蝉说话的态度却逗得他微笑,“他不会说话,你会说话?” 闻蝉:“……” 被他怼得莫名其妙。 但是舞阳翁主也不是好惹的。面对少年的挑衅,她口齿伶俐地回应,“人家倒是想跟你解释人家叫什么,但你不识字,人家写出来,你也不见得认识。我是怕你尴尬,好心帮忙。” 李信:“……” 他被闻蝉堵得说不出话。 半天,少年咬牙,露出了一个森森的笑容,“离石?!这两个字,我恰好认识。” 闻蝉往男人身后挪了一步,觉得李信真可怕,撸着袖子感觉要打她似的。 而她这个没良心的行为,把李信气个半死。他倒是怕这个陌生男人有企图,想保护她。闻蝉却觉得他更危险,躲陌生人身后去了…… 李信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闻蝉最知道他武功好了!他连她的护卫们的阵法都能破了……闻蝉抓着陌生男人的手臂,急促道,“李信你别过来!” 被她抓在前面用来当肉盾的男人,竟当真尽责地横起扫帚,一脸警惕地看着冷笑的少年郎君。男人神情肃穆,身高比少年要高半个头,肩膀宽厚。他一座山似的挡在前面,让女孩儿充满了安全感。 李信看到这里,眯了眼。 他当然可以立刻动手,把不懂事的知知抓回来自己身边。可是李信心机深沉,从来不信人间有什么巧合。在没有摸清楚对方底细前,李信从来不在外人那里暴露自己的底细。 就像之前,在没有得到闻蝉明确的答案前,李信宁可在巷道中,慢腾腾和闻蝉的侍从们拆招。 他吃亏于年少,但很多东西,和年龄又没关系。 少年郎忽而笑了。 笑得男人握着扫帚的手青筋抖动,脸颊抽缩,全身绷得硬石头一样。 看少年望着他,以打量思忖一样的目光,“兄长叫‘离石’?这个名字倒有些意思,也不知是不是我读书少,没听过‘离’这个姓……兄长的名,不似中原风格啊。” 男人目中浮现怔忡之色,防备松了些。而就趁着这个机会,李信脚步一滑,身子一跃一转。他跳舞不行,从人头顶跳倒是灵活得很。李信几下就落到了男人身后,拽出了闻蝉。 李信对闻蝉露出笑,对她轻佻地吹一声口哨,“知知,我想做什么,就不用我强调了吧?” 闻蝉:“……”您还是强调吧!谁知道您老人家,是要先女干后杀,还是先杀后女干啊? 闻蝉一步步后退。 他一步步上前。 男人回过神,看到漂亮的女孩儿被少年抓在怀里,一下子急了,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啊”声,冲跑过来要赶走李信。 李信不理会身后扫帚舞动起来带动的尘土飞扬,他随意走着,偏偏背后长了眼一眼能躲开对方。他正忙着威胁闻蝉,“选他还是选我,说!” 闻蝉想要威武不屈来着。反正李信从来都是吓唬她,没有真正伤过她什么的。但是后面有个男人在追,李信拽着她一阵疾走,晃得闻蝉头晕眼花,几步就受不了了。 心里暗骂:没有人性。 舞阳翁主向来能屈能伸,口上即刻甜蜜蜜地哄他,“选你选你选你。” 李信这才得意地放开了她。他正要再说什么,院外篱笆墙外,一个老翁的声音喊他,“阿信,我家那头牛早上起来就不肯去地里。你过来帮我看看啊。” 李信应了一声,回头,对闻蝉吩咐,“……提防着点,有事找我。” 闻蝉胡乱点下头。 李信看她无有烦恼地睁着乌灵水眸、似乎还盼着他离开的娇俏样子,长叹口气,老头子一样有点儿忧愁,“连谁是坏人都分不清,真是傻。” 闻蝉很坚定地回答他,“我能分得清啊,坏人就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信:“……” 他手指着她,眼睛眯起来,脾气就要爆发,无奈篱笆院外的老翁又喊了李信一声,而闻蝉又机灵地躲到了男人身后。李信讥诮地对她笑一下,做个“你也就这怂样”的眼神,转身走了。 李信一走,闻蝉回过头,就对一脸茫然、沉思着这一对年少男女关系的陌生男人,离石,说道,“看到了吧?他就是这么欺负我的。离石大哥,咱们想办法离开他吧。” 离石:“……” 离石沉着眼,想到少年刚才那似威胁他的话——“兄长叫‘离石’?这个名字倒有些意思,不似中原风格啊。” 离石忐忑不安地想着:莫非李信发现什么了?可是怎么可能?这里是江南,离……这么远。这里的人都应该没接触过才对。他已经能掩藏的都掩藏了,李信不过一个少年郎,能看出什么呢? 离石便抱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留在村子里养伤了。李信和闻蝉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但离石有点判断不出他们两人的关系。少年少女在一起,互相牵制,又有点互相斗嘴,但关系似乎也称不上差。他从闻蝉口中知道,他们并不是村子里人。那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闻蝉被李信惹急时,提起李信,会骂一声,“他是绑架我的土匪!”而对她自己,闻蝉从来不说。 从李信身上,闻蝉已经学会,翁主身份,有时候不必强调。 离石认为,闻蝉和李信中,最难缠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李信了。李信似乎对他有敌意,他能感觉到。他留在村子里养伤,指手画脚地跟闻蝉聊天,李信大约也是很不情愿,很想赶走他的…… 李信定会在闻蝉耳边,不停地说他的坏话。也会时不时威胁他一番,要他离开这里。 但事实上,他想象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 甚至,离石以为自己的伤是闻蝉处理的,从闻蝉口中,却得知是李信帮的忙。 少年狂得不得了,也不把功劳宣之于口。他整天坐得高高的,要么坐在房顶,要么躺在草垛上。他脸上总有漫不经心的表情,总是在思量什么。但是他也不说,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冷漠地坐在高处,腿大开半屈,双手搭在膝上。这种随意放肆的坐姿,闻蝉见一次,就诽谤一次。但在离石眼中,却觉得少年孤傲得像雪山峰顶的苍松。 尤其是慢慢相处,少年的行事风格,更让离石不敢把他当做小人物。可是,他好像,又真的只是小人物来着? 说来也奇怪,就李信那个狂得快上天、一不高兴就阴笑的样子,在村中人缘居然很不错。好多人有麻烦,都喜欢来请李信帮一把。而李信居然也不拒绝…… 闻蝉觉得真玄妙:李信实在不像是热血少年啊。 她心想,她真是很不了解李信……不过她转念就不想了:她何必去了解李信?她只盼着找自己的人快点来,让她远离李信。 她总觉得,跟李信在一起时间越久,她的判断力越容易失误。越容易受李信影响,越容易觉得他真好…… 而他当然是不好的! 他必须不好! 某晚,月黑风高,除了天比往日更暗一些,和平常也没什么区别。离石是个哑巴,一整晚都在屋子里不知干什么。李信半夜被人敲门,被一位壮士请去村另一头给羊接生。 傍晚的时候,闻蝉去村口问信函,顺便被村长一家留了吃饭。天黑后,她告别热心的一家人,慢腾腾回借住的民宅。 清冷的寒夜,村人晚上少活动,都窝在家中早早睡了。僻静的小径上,只有着素色深衣的女公子一人行路。 她走得有点儿慌。 天黑乎乎的,薄雾从地面向上飘摇。风在空中怒吼,从耳后往前扑,像一层层的海浪波纹。 忽然间一抬头,隐约看到寒冷刀光,有数道人影在眼前一掠而过。 闻蝉僵立原地,汗毛倒竖。 当她停下来时,忽听到沙沙沙和风声混在一起的脚步声。而眼前漆黑的天地间,又是只有她一个人了。月亮被薄薄的云遮住,风好像更大了些,心中存着的犹疑阴影,也沉甸甸地拉着她往下坠。 闻蝉只静了那么一下,又尽量平静地往前走,走她原本要走的方向。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没有发现周围的异常一样,可她心里,已经在拼命催自己了:快些!走得再快些! 千万不要回头看! 当做什么也没发现,安分地当一个路人好了! 风声还在耳边呼呼吹着,也许是人的感官在受惊后悔变得无限灵敏。这条短短的村中小径,低处的水洼,摇晃的叶间,女孩儿都隐约能看到匆匆掠过的黑衣人的影子。 他们从房顶屋檐上跑过,他们矫健的身影,照在地上清亮的水洼中。风吹叶落,伴随着黑衣人在树与树之间的跳跃。 闻蝉的心越跳越快。 她不动声色地走着自己的路。 在漫长的夜路中,拐了好几道弯,她终于在路的尽头,看到了自己借住的院落民宅的偏影。闻蝉心中大松口气,她已经到了篱笆外,她再顾不上别的,拾起裙裾,就长长吸口气,往院中一个房舍跑去,口中高声喊道,“李信救命!” 在危急时刻,舞阳翁主强忍心中胆寒,在看到希望时,第一个呼救的,便是李信。 她知道李信有一身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高武艺! 她不知道李信能不能打过村中这些摸来的黑衣人,但是他起码是可以保护得了她的吧! 而且李信一定会保护她的! 闻蝉偏偏没有算到,李信不在。她傍晚时去村口后,不到半刻,少年也离开了,至今未归。 闻蝉不知道,但跑进院子里、跑向少年的房舍——手扶门板时,无意中一扫,看到了幽暗漆色的窗子。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里面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坏了! 电光火石之间,自她突然开口喊破,身后一直紧跟的黑衣人现出了身形,一个人举起一把砍刀,就向背对着他、靠在门框上发抖的少女砍去。闻蝉在这时候,爆发出强烈的、灵敏的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先知感应!她从墙上照着的影像,看到身后纵来的一个扭曲身影。女孩儿当机立断,身子一矮,就往地上摔滚而去。 她胡乱的一招,扑倒在泥土地上,一身狼狈,刀片寒光从她头顶飞过,阴影重重。碎发被刀割下,慢悠悠羽毛一般落地,她竟是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那个杀招! 薄云散开,月亮又看得见了,照着霜白色的大地,还有渐围渐多、在村子各处现身的黑衣人们。 风吹起,闻蝉坐在地上,撑着地面的手被石子擦过,硌得生疼。她无暇在意那些小事,她只仰着苍白的面孔,睁着眼睛,惊慌不定地看那想杀她的黑衣黑面罩的男人愣了一下后,再次握紧刀,向她挥来。 少女的冰雪眸子被侧来的刀锋照亮,刀光浮在她过白的面颊上—— 闻蝉只是一个柔弱少女,不通武艺,她躲开一次是运气,实力让她躲不开第二次。 眼见刀就向她挥来,闻蝉脸白如雪,焦急想着: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要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在李信手里都能活过来,居然要莫名其妙死在这个小旮旯里吗? 可是她不会武功啊!她身体反应不够快得让她躲开啊!她甚至都没有那种机变的智慧! 闻蝉不觉想:要是我是李信就好了。又有武功,人又聪明…… 她惶惶然间,突有一道亮光从旁飞来,斩向那道横向少女的刀。手上突然传来一个扶持她的力气,将她向上拽。闻蝉被人一拉,那人抱着她踩着墙上了半空,踩上屋顶草垛,又飞快拧身,几把飞刀刺的一声从他袖口破出,飞向不知何时包围了院子的陌生黑衣人们! 有学艺不精的黑衣人中招坠地! 在月光温和的光辉下,院中景致变得清晰了很多,能看到黑衣人错落间,一个个全都现出了身形。而被救的少女站在屋顶片瓦上,衣飞发扬,她抬头,对上离石关怀的视线。 高大的男人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又认真地观察了她白净的面孔上,除了受惊的神色,并没有别的损伤。确定她无事后,男人往前一跨,就把少女纤纤的影子挡到了身后。他沉冷而立,气势巍峨,慢慢抽出腰间的刀,刀锋指向那些围过来的人。 而闻蝉脑子里乱糟糟的,紧张到极点,在这时候,她居然还能接着之前的想法,想下去—— 如果我是李信就好了…… 哎,我不用是李信,我也得救了! 算了,我一点都不想当李信。 他那么丑。 第1章 .0.9 这处无人居住的村中小院落,在离石被救后的某晚,出现了一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专程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骤然袭击,取人性命。 看过去,这群人,大概有一二十人。每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窄袖束口黑袍,头戴斗笠,口罩面纱。他们训练有素,行动敏捷狠厉,并擅长团战,在一举没有杀掉闻蝉后,不言不语,重新向这方世界杀过来。 这是一群有组织的刺客! 闻蝉看明白了。 在她看明白的瞬间,离石抱着她,一边挥刀与敌人搏斗,一边始终不给后背留活口。他落到了地上,刺客转向杀向他。他大手扣在少女手腕上,把她往外一推! 动作很明显! 他是要闻蝉走! 闻蝉心里发苦,眼前看到离石周旋于密雨般的众人间,一刀劈断一人的手臂,血沫飞溅。那人抱着手臂噗通倒地,却有更多的同伴踩过他的身体,电光一样向离石掠来! 见血! 杀人! 闻蝉看得头晕,这已经不是她能应付的场面了。离石要她走,是要救她的性命。可是这帮黑衣人从哪里窜来的?为什么要杀他们? 李信惹来的? 他就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哪有这么大的能量啊…… 那是她吗? 没错,如果有人要杀她的话,阵势可能会有这么大。可是为什么要杀她?她就是一个普通的翁主而已啊,她也没得罪过谁啊。最容易惹到敌人的,是她的其他那些家人,比如她阿父阿母,大兄二姊……实在没必要找上她啊! 那是离石? 离石的身份……确实……模糊…… 闻蝉大脑混乱,又有灵感起起伏伏,转瞬间就想了这么多。但越是多,越是没有头绪。眼前的杀戮场不是她能干涉的,少女咬下唇,转身就往院外跑,去搬救兵! 见她要逃,有刺客侧目分神,毫不留情地起刀,追杀向趔趔趄趄往外跑的女孩儿。离石从包围圈中强冲而出,英俊的面孔上染了鲜血,看上去颇为狰狞。他身形一拔,横抢过去,手里刀向上一送,挡住了那人。 “喝!”离石一声大吼,目呲欲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势,杀向这些刺客! 月亮又隐到了云后,脚下踩着婆娑的影子。跌跌撞撞,闻蝉终于跑出了危险圈。 她站在岔道口上,定定神,随意选中一个方向——当机之法,是找到李信! 李信很厉害! 如果他和离石大哥合作的话,就算拿不下黑衣人,应当也能全身而退。 可是她不知道李信去了哪里! 闻蝉边飞快地跑,边扬高声音叫道,“李信,李信!”她盼望着李信总在理她不远的地方,风声能向李信传去她的求救声…… 但是她才喊了两声,步子就停住了,身体僵硬而颤抖,眼眸大睁,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千军万马——一群提着斧头啊、刀啊、枪啊的人,头上有裹巾的,有戴笠帽的,穿着短袖长襦,或跣足,或穿草鞋麻鞋,乃是大楚普通劳作百姓的风格。但他们用一块布挡着脸,只露出凶光煞煞的眼睛! 这群人红着眼,带着兴奋的、仇恨的、报复的目光,如蝗虫过境一样,冲进了这个和谐的小村里—— “杀!杀了这村里的人,村子就是咱们的了!” “粮食钱财女人全都抢走!” “抢女人!哈哈,干死她们!” 反、反、反贼……造、造反…… 惊惶未定。 闻蝉脑子里闪现出了这几个大字。她印象深刻,因为前几天,她还和李信讨论过造反的事,最后无果而终。李信说过徐州是那帮反贼的大本营,他们现在已经在徐州边界的小村落了…… 莫非这些贼人下山烧杀抢掠,正好被她撞上了?! 没时间多想,闻蝉一咬牙,前方就是扑过来的蝗虫人物。她快快转过身,就往身后另一条路上跑,也不敢再喊“李信”了。她身形瘦弱,又隔得远,对方人数众多,所以她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对方,对方却没看到她。 但是如果她喊出声,对方一定会发现她! 闻蝉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了:她长得太漂亮。面对这些疯狂的男人,她根本不敢直面。 闻蝉往相反的方向跑。 但跑着,先前那种冷风追逐的阴森感觉,再次袭向她!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可是闻蝉无比相信自己的本能!她不敢再往前跑了,身后大批人马紧追,扫荡村子,已经听到男人女人的吼声哭声了! 两头眼见就要相撞,闻蝉咬着牙,看到旁边一家民宅边堆着一重草垛。顾不上别的,她直接跑过去,躲到了草堆后。 而在她躲避后的刹那,从草堆后探出头,看到黑天浓雾,一个黑衣刺客破刀而出,那黑衣刺客出现在了闻蝉的视线中,目光一凝,就要往她藏身的地方前来。闻蝉捂住疾跳的心脏,往草垛后缩。 但那黑衣刺客并没有过来! 他被眼前哗啦啦扑过来的反贼们围攻了! 双方人马战到了一处! 一者武功高,一者人数多! 原来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一时间,刀光电影、血肉横飞,老人和孩子的哭声,妇人的尖叫声,青年男人的狂吼声,在这方天地,乱糟糟的,全都混在了一起。 天边,亮起熊熊的火光,扑天罩地,将小村映得红彤彤一片。 …… 村中暴乱时,李信便与关心自家羊羔的民宅主人一起出了矮棚。听到外边动静,刚出羊棚,迎面就是一个冲上来的贼人。身后驼着背的老伯一声惊叫,眼看一把枪斜刺里挥向走在前面的少年。不想少年还没有看见,身体就先做出了本能反应。 少年身子半侧,一手反顺着手臂向肩头攀,抓住那把刺向他的长枪。而就着长枪的力道跳起一个后倾的半弧,反手在目瞪口呆的对方脖子上一切,就把人放倒了。 但这并不值得高兴! 这仅仅是不平静的一夜的开始! 李信在处理掉那个人时,心不在焉的神情就收了起来,眉宇间神色变得凝重,他转身,护住身后颤巍巍的老伯和他几个小子,说,“躲到屋里去,从里面拴住门。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 他们站在院子里,已经看到有一伙人冲进了村子里。并且已经有几个人,从一株矮脖子树后跳出,看到这边的少年轻松制住了同伴。惊讶后,这几个人冷笑着,挥着各种趁手武器,往这边赶来。 这个晚上的杀戮,是从羊的咩咩咩惨叫声开始的。 李信扫一眼这些乌合之众的穿着,再与他们一交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又一群想效法郑天王、或者已经投奔了郑天王的匪徒们! 徐州这边因为有了郑天王的前车之鉴,不知多少山匪贼子都动了心。而徐州的最高官员,太守和校尉,一文一武,偏偏在忙着争权夺利,谁也不肯分出神,管一下这帮贼子。反正如今灾患连年,天高皇帝远,陛下都不管事,徐州的这些官员,也只想着抓住手中的那点儿权利。 同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都认为,这些反贼,不成气候。只要朝廷随时滕出空抽出手,都能灭了对方。 东打打,西敲敲,对这个地大物博的国家来说,这帮背后无靠山的贼人,确实成不了多大气候。缺头脑,缺机运,缺命数。而这些都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不见郑天王现在都蛰伏起来了吗? 但眼下,这些反贼,惹到了李信面前! 一窝蜂一样,密密麻麻。 李信看得略为心惊:这么多人,莫非一个亭里的人,都要反了? 少年第一时间,心就往下沉:坏了!知知! 他在村南,借住的民宅在村北! 知知傍晚时出行!她现在在哪里?! 在这庞大的危机面前,她一个弱女子,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如果还没有回去,那到底是在路上,还是仍待在村长的家中?这些反贼有没有碰见她?! 若是在他们住的院子里,那也一样不安全——那个叫离石的人,李信压根不信他! “闪开!”少年怒吼,与这帮缠着他不放的反贼们周转。时间于他来说十分宝贵,他迫切需要返回去找闻蝉、救闻蝉。 “抓住他!杀了他!他打伤了咱们好多兄弟!”反贼们一身血性,毫不畏惧,把少年当做村中人,前仆后继地来拦他。 李信眸子越来越寒,手下招式也越来越凌厉。他在人山人海的逆流中向上冲,就像无数次面对生死一样。 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一点也不一样! 他幼时师从宗师,学了一身好武艺;他寒冬酷暑地磨炼自己,学生存该学的所有窍门;他在为人爽快,朋友众多,随时振臂一呼,就有一伙同伴跟随;他虽然不读书不识字,但头脑清晰,多有机变,又有一腔坚韧不拔之气,世间许多危机,他都能耐心地去化解。 可是这次不一样! 知知…… 他不知道闻蝉在哪里! 他能确保自身周全,他无法确保闻蝉无恙!她娇小俏皮,她容貌惊艳,她惶惶地站在一群虎视眈眈的恶贼中间……而他可否能救得了她! 啪! 又一具具身体,被少年切倒。 村民们、贼子们,全都冲在一起混乱。而李信要不停地沿着这条逆流的河水,向上走,往上冲!哪怕听到耳边村民的惨叫声,他都不能每个都救了! 冬之寒,夏之炎。 夏之凛凛飘雪,冬之寂寂长夜。 漫长无比,煎熬无比。要杀掉多少人,打晕多少人,才能找到心爱的女孩儿,才能把她护在身边呢? 他纵是学了一身武艺,可为什么最需要的时候,却帮不了他呢? “噗!” 迎胸一脚,从高空往下,踹向精疲力尽、眼尾赤红的少年。 李信被骤然降来的冲力击中,往后摔去。他在半空中反应快速地调整了姿势,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往下处走,退大几步后,在地上站稳了脚。 抬起脸来,面容阴沉沉的少年,擦了把从鼻子里流下来的血,看向落地与他对峙的黑衣人。 黑衣人同样凝重无比,高声冲李信吼了几句话。 李信:“……” 没听懂。 一群五大三粗、称不上会武功的反贼中,出现了一个会武功、且武功很不错的人。再看对方的穿着打扮,少年几乎已经肯定:村里现在除了那些反贼,还有第二拨人! 目的不明的第二拨人! 少年心中一沉,愈发感觉到了此地不宜久留的危机感。 黑衣人影又冲他吼了几句后,李信依然没听懂,但已经自觉关闭了耳朵,懒得听了。血腥味扑鼻,他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堆中一扫,脚尖一点,一把趁手的武器落到了手里。 李信一言不发,一往无前地冲向黑衣人! …… 半刻后,村头明月相照,树斜人倒。李信面对吓破了胆的村长,救了他们一家,却得知闻蝉已经走了。 失望,担心。 李信转身就走。 临走前只是起意般问,“报了官府了吧?” 抱着妻儿掉眼泪的村长茫然抬头:“……啊?” 李信:“……”他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托一个后生出村,找官寺,报官府!” 村长这才从惧怕中找回神志,连连点头去办正事。 …… 院子里,血腥杀戮味浓重,比别的地方更加厉害,将夜雾压得看不见。 一众黑衣人围着离石,让男人举着滴血的手,喘着粗气,沉默不语。 离石一直没有等到李信,也无法确认闻蝉的安危,且在黑衣人突袭的时候,有另一波人数庞大的贼子进了村,烧杀抢掠。 离石心中焦虑。李信和闻蝉救了他!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以为他已经甩掉了这些人,没想到对方居然又找到了他…… 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他要救人!救这个村子!救李信和闻蝉! …… 两方人马就在闻蝉面前交手,双方各有利弊,闻蝉心脏砰砰跳,连动弹都不敢。她苍白着脸,跪坐在高耸的草垛后,暗自祈祷他们快些走!不要有人发现自己! 然只在突然间,一个人重重地摔倒在闻蝉旁边的草垛上。沉重的身体把草堆往下重重一压。被敌人摔到此地的人捂着腰惨叫,忽感觉到什么,往旁边一看。 便看到秀美如仙的少女。 闻蝉跳起来,转身便跑! “小娘子哪里走!”这个人才被敌人重摔,就重新有了力气,狰狞着表情,张牙舞爪,嘿嘿笑着追闻蝉。 女子的力气、奔跑速度,全都不如男儿。就算闻蝉身体健康,但她从小娇生惯养,她的抵抗力,更加远远不如。 才跑出几步,手腕就被身后的男人握住了,把她往后拖。 闻蝉当即拔下头上的发簪,乌浓长发飞散而下,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头簪子,刺向身后的人——这个簪子,闻蝉其实是为李信准备的。 如果李信真的欺负了她,她绝不让他好过。 而现在、现在……“放开我!” 男人反应很快,女孩儿力气又小,簪子只在男人厚重如熊掌的手上划过一道,反手,簪子就落到了男人手中。惊讶于这个少女的机智,无奈她太弱,男人沉了脸,冷笑着,“敢跟老子动手?再动一下试试……” 两手一围,便要过来把闻蝉横抱起来! 闻蝉尖叫:“救命!” 一道光如闪电,从她眼前划过。身子一轻后又被甩下,闻蝉摔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泥土尘埃满满,抬起脸,看到之前欺负她的男人,僵直地倒在地上。 ……再动一下试试! 有人于是再动了一下,他死了。 眉心破了个洞,鲜血缓缓地从那里流出来。 他躺倒在地,双目圆睁,还保留着之前的淫-邪,死不瞑目。他怕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死得如此意外,如此戏剧。 在黑暗中,在高一声低一声的杀伐求饶声中,在满空的鲜血满天的层云遮月中,闻蝉觉得世界变得好安静。 像一首悠缓的曲声。像悠久无尽的长河。像秋天的清晨霜雾。还像人死后的雪落无声。 闻蝉回过头,看到一身血、一身霜的少年,向她走过来。 他从杀戮堆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脚下便是倒下的人,要么晕了,要么死了。只有他一个人,煞神一样站在修罗场中。衣衫褴褛,破洞破鞋,嘴角也有血。 可是他眼睛那么好看。 他走到她面前,在一地“尸体”中,蹲下了身,把她抱在怀里,抱在他那充满了血腥味的怀抱里。 闻蝉坐在地上,被少年单薄的怀抱护住。他的怀抱温暖,但是他在发抖,她也在发抖。耳边的哭声喊声一会儿遥远,一会儿近在耳畔,女孩儿大脑空白,轻声问,“你杀了他们?” 李信很平静地说:“谁碰你,老子就杀谁。” “我很怕……” “知知,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你有什么怕的呢?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他还是一贯的狂放,声音里,却充满了疲惫。他那颗强韧无比的心,在此刻,坚定,却也焦灼吧? 闻蝉眨着眼,从他的肩上,看到云层上跳跃而出的明月。薄云悠悠地散开,再一次的,清辉普照,血流成河。在那银白色的月光下,少女的泪,夺眶而出。她在月光下的面容,眼神,全是对着李信一个人的。 闻蝉散着长发,巴掌大的苍白面孔上,睫毛卷翘向上,乌黑湿润的眼睛里,波光潋滟,万千湖水被狂风卷起,汇成瀑布,越凝越高。那里面有一汪浓烈的情感,需要倾诉。 她颤抖着,看着李信,开口,“李信,我……” 这是闻蝉最感动的时候。 李信想。 她是要说些动听的话了吧?终于被他感化了么?她是否情绪激荡下,当即要“以身相许”呢? 不枉费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 李信安静地看着她,很认真,很执着。他轻声,“你要说什么?” 耳边喧哗全都远去,只看到漫长的岑寂中,流着泪的少女。 闻蝉说,“李信,我……” 哐! 一把刀横飞而来,少年歪头躲开。 砰! 又一声巨响。 那把飞来的大刀转了几圈,掉在土地上,一个黑衣人被从远远踹过来,重重摔倒在地,被撞得人事不省。而一个高个男人,带着一身煞气,从浓黑的夜雾哭吵声中走出来。他胡乱背着一把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向沉着脸的少年,和他拥抱着的、泪眼婆娑的女孩儿。 月朗星稀,踩过一地尸体,脸上沾了些血迹的英俊男人看到两个少年,眼睛腾地亮了。他蹲过来,指手画脚一阵,“啊啊啊……!” 闻蝉眼泪挂在睫毛上,愣愣地看着他,“离石大哥?你还好么……” 李信:“……” 何为煞风景? 此谓煞风景。 少年阴沉着脸,看那两人开始旁若无人地高兴叙旧。而他多想把知知的肩膀转到自己这边——他不关心这里的杀戮,不在乎离石的问题,他就想知道: 知知,你先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一激动就要以身相许了? 说啊! 第1章 .0.9 因为离石的到来,李信这里加了一大助力。李信早猜离石会武功,但闻蝉是今晚才知道,这个肩宽腰健、身材挺拔的男人,也会武功。她这辈子见过武功最好的,就是李信了。也许是她见识少,但是离石加入李信后,两人合力,好像之前的狼狈一下子就被扫空了。 一青年,一少年,此前从未合作过。然在这个深夜,他们提着趁手的武器,背靠着背,将唯一的女孩儿闻蝉护在中间,不让一点血迹见到闻蝉雪白的裙裾上。 少女披散着浓长垂直膝盖的长发,眸子又清又润,带着哭泣后的紧张之色,看着两个同伴大杀四方。 周围乱哄哄的人流还是那么多,有逃跑的村中百姓,有追杀来的山匪,还有杀人不眨眼的黑衣刺客。李信和离石两人合力,以他们为中心,划出了一个圆圈,冲击着人潮。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把逃亡的村人尽量往圈中集中。少年和青年在打杀,闻蝉也是在愣了一会儿后,就帮忙招呼人进来。 他们的小圈,如无尽银河中荡开的一圈涟漪。风雨招摇,摇摇晃晃,却始终咬着牙,不曾溃散。 长夜无比漫长,人无比疲惫,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官兵来了!官寺来人了!”黑暗中,从远方,陡然传来高而哑的一声吼,传达过来。 骚动的村民,一下子开始变得激动: “官府来人了?太好了!” “阿翁咱们得救了!” “惠儿,惠儿,你在哪里?!” 炸开了锅一样,所有人都动作一滞,被这个消息惊到。 而李信和离石,几乎是同时,脸色微微一变。李信看向身边刀滴着血、一脸憔悴的高大男人,心想:我不想见官府,是因为我被通缉,又拐了知知的原因;你倒是惊慌哪门子劲儿? 离石同样惊疑看向少年。 两个人目光一对,达到了共识:走! 而闻蝉和他们显然不是一挂的。 她身为翁主,她天生对官寺之类的充满好感。现在同伴们纷纷精疲力尽也受了伤,眼见绝望之际,官寺的人,终于姗姗来迟!少女大松口气,往前一步,便要招手,“我们在这……唔!” 身后一只手,把她的嘴捂住。另一只沾着血的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将她往身后一搂,就把她拖入了后者的怀中!少女撞上少年的胸口,嘴还被他捂住,挣扎着对他瞪眼。 耳边是李信痞痞的笑,“嘘!别喊!” 闻蝉:“……” 土匪啊这是! 李信的土匪性质,关键时候,亘古长存啊! 闻蝉忙眨眼睛,向一边的高鼻深目男人求助:救救我! 离石目光躲闪了一下,不敢与女孩儿明亮的眼睛对视,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的一地尸体,研究着人体奇妙的构造。 周围一派混乱,有贼人们躲藏寻后路,也有村民们一窝蜂去找官府人马,只有他们几个,在人流中形成鲜明的异类。李信手臂搂过闻蝉的小身子骨,嘲笑她的挣扎,“乖,知知。咱们也走吧。” 他再次把她往后面一带,力气非常大。 闻蝉:“……” 放放放手! 他手搂的地方偏上,他挨到她胸了啊! 他完全没感觉到么! 女孩儿身子骨纤瘦柔弱,被少年大咧咧地往后一环,整个手臂穿搂过她的胸前。她才发育没多久的、小小半团的乳,便被少年的手臂,隔着冬衫,紧紧地箍上了。 比起羞耻,先到来的是疼痛!红红一点的晕尖,稍微一碰就疼得很,闻蝉的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疼得她一抽气! 宰了李信的心都有! 然李信一无所知。 不光没体谅到闻蝉的痛苦,还和离石里应外合,带着一脸泪光的少女跳入了浓黑夜雾中,纵轻功,以最快、最轻妙的身形,离开了这个村子。 …… 附近只有一座矮山头,三人上了山。离石在前开路,李信挟持着怀里捂着嘴的闻蝉跟在后。青年和少年好像都特别习惯野外生活,几下观察地形,就找到了合适的过夜山洞。 等进了洞,李信手一痛,嘶了一声后甩手,而闻蝉立刻跳出了他的怀抱。在李信眼中,闻蝉的动作,一直和慢动作没区别。但是这一次,闻蝉分外的灵敏,借他松懈时,狠狠一咬,咬中他的手掌心。少年吃痛,而闻蝉飞快地跳了好远。 充满仇恨地瞪着他。 少女长发一直散着,凌乱的碎发贴着面颊,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面颊上也染了一层绯色。她痛恨无比地瞪着李信,在少年挑眉时,高声,“你离我远一点!” 李信:“……” 他看出闻蝉是真的生气了。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眸子湿润无比。视线再往下,沿着她秀长的脖颈,看到她剧烈起伏的胸……呼吸一样一跳一跳,像白色的软玉,像小小的峰……少年的目光,停顿在那里。 闻蝉伸手抱胸,挡了他黑亮的眸子,也挡住了少年那渐渐变得奇怪、变得微痴的目光。狠狠剜他一眼后,闻蝉脸憋得通红,嘴角颤抖也没吭出一个字来,不再理会他们两个男的,自觉寻了最里面的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抱臂坐下,头埋入了膝盖间。 借着月光,少年看了眼自己被她咬的手心。一排齐齐的小牙齿,看起来分外可爱。把刚才一瞬间升起的杂念抛弃,他心想,知知牙口真好。 不过,就因为他捂了她的嘴,不许她喊官府人,她便这么生气?他故意挑衅她的时候,她好像都没有现在这么气恼啊…… 李信啧了一声,甩了甩手,不反省自己,却想女人可真是麻烦。他惯常的自大不羁,他从不跟别人认错。这世上,从来都是他欺负人,还没有别人欺负他的。 然而……想到今晚的事,少年眸子里无所谓的神情,收了起来。 黑衣刺客、反心大动的贼子、官吏,还有无辜的村民。 一条线,无数条线,串在一起,奔向不同的结果。 而他李信,在其中起到的那么点儿微薄作用,对整个时间发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影响。 护不住想护的人。 做不到想做的事。 李信回头,看了眼缩着身子、扭过脸的少女,再转眼,看到尽职尽责在给山洞附近撒驱兽粉的离石……在洪水一样的事件长河中,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何等不甘心! …… 黑暗中,闻蝉睡了,离石也睡在洞外守着。而李信盘腿而坐,靠着山壁,始终不曾入眠。他听到男人的呼噜声后,起了身,无声无息地出了山洞、绕过男人身边,纵入了黑夜中。 少年小郎君站在山口丛木后,看到山下方蜿蜒的火海。 那是之前□□村子的方向。 那里现在燃着火,在黑夜中流成粗长的一片,灯火阑珊,却焦灼不安。 李信长久地看着村子的方向,想着一些事。他在脑海中,将晚上发生的事,反反复复地拆开再重组,演算无数种可能性。 他在想着: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的命运,绝不受别人的安排。我绝不受意外的牵制。】 【我要救的人,要改变的事,全由我自己来。我绝不寄希望于机缘巧合!】 …… 少年有大志向,在此夜寥寥中初露头角。而山洞中,那睡梦中也蹙着眉的少女,即使跟着李信睡了不少次山洞,依然无法习惯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 闻蝉被噩梦缠身,难以入眠。 梦到小团的乳微微地刺痛。 她保留着这个无法宣之于众的秘密,在梦里,辗转反侧,还是那样的不舒服。 梦里又出现了少年邪气森森的坏人面孔。 蹲在她面前,强行把她搂在怀里。她叫着不要,他却不听,扯她的腰带,碰她微丰微耸的地方,手伸了进去…… 噩梦带来阴风阵阵,少女被卷进狂风骤雨中,呼吸艰难,但就是无法醒来。 …… 闻蝉终是被梦吓醒。 醒了后,心脏狂跳,出了一脊背的汗,湿发贴着脸。 清和的月光照在眼皮上,听到寂静深夜中男人的呼噜声,少女拍下胸口:幸好只是梦。李信要是…… 等等! 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她的坐姿不对! 少女屈腿而坐,手却有“小案”托着。她并不是入睡前的姿势,而是趴在“小案”上,睡得昏沉。 而这“小案”……闻蝉颤巍巍、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到月光照在李信面上。他冷而狂的面孔,经月色中和,微微低下,竟多了许多温柔之意。 李信低头看着她。 闻蝉是趴在他膝盖上睡的。 而他,这么晚了,仍然睁着眼,眸子清明,毫无睡意,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被噩梦惊醒后,他就低头看她。 男人的呼噜声在外,属于离石的。暗光中,低头的少年,和仰头的少女对视。 李信说,“我看你睡得不舒服,就给你换了个姿势。” 他很平声静气。 闻蝉:“……哦。” 她呆呆地看着他,因为李信表现得太平静,又因为噩梦照进了现实,她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傻乎乎地仰脸,看着平静至极的少年李信。因为他太淡定,影响得她都忘了躲开——她怎么能趴在他腿上睡呢! 四目相对。 明月相照,一束光照在他们身前的方寸之地上。闻蝉看李信又在发呆,便茫茫然然问他,“你为什么不睡?你在想什么?” 李信没有回答她前一个问题。 但是幽暗中,他低下深邃若海、亮如子夜的眼睛,突然的,跟闻蝉说了这么一句,“知知,我是想把我拥有的所有,都给你的。” 闻蝉猝不及防,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有些吃惊。她呆傻地仰脸看他,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李信专注地看着闻蝉。静谧中,闻到她身上的幽香,让他又忍不住沉迷。他是愿意把他的所有,都给她的。他尚年少,对喜欢的理解,就是我有什么,便都分享给你。不求回报,不求交换。就是你哪里不高兴,不满意,告诉我,我帮你实现,我帮你解决。 他捧着一颗真挚的心,送到她面前! 闻蝉手足无措,面色平静,低下了眼。还不知道怎么打消他危险的念头时,就听他笑了一下,颇为光棍,“但是我什么都没有。” 闻蝉不乱想了,她低下眼睛,安静地看着李信放在膝盖上修长的手。这样的话,从李信口中说出,竟让人觉得酸涩。好像他天生该拥有一切似的。 但她当然知道李信什么都没有了。 他有一身本事,但是他不服管教。他走的路,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去靠近的路。她不想走近他的世界,她甚至都不想了解李信的世界。 李信对她很好。 但是……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闻蝉对未来夫君的期望,一直是江三郎那样子的。生得相貌堂堂,才学教养无比好,身份地位名望全都有。那是在长安也赫赫有名的郎君,那是让长安诸女趋之若鹜的好儿郎。 李信拿什么去比? 闻蝉要嫁最好的夫君,做最无忧的翁主。她的期望,只有江三郎能带给她。 李信不行。 李信喜欢她。但是闻蝉最喜欢的,始终是她自己。 听着李信真诚的自我剖析,闻蝉不由心中发涩。 女孩儿的眸子,在寒夜中变得温柔。她心中叹气想,喜欢她的儿郎,真是走到哪,都这么多。李信的情话很好听,她差一点就心动了。不过还是没有动得太厉害……容她想个婉转的说辞,劝李信放弃自己吧。 闻蝉刚要开口,就见李信慢悠悠地自己开口了,“不过没关系,我迟早会拥有一切的。” 闻蝉抬起眼,唇角翕了翕,却没发出声。 她想说的安慰话,在李信的强大自信下,变得干枯单调。 同时,心脏剧震,心中另一种感情涌了上来,让她怔怔看他。 心跳很快,像要从心脏中跳出来一样呼之欲出。少女目不转睛,盯着这个相貌平凡至极的少年。 李信长得太普通了。 扔到人群里,她绝对找不出来。 可是他又太不普通了。 扔到人群里,她肯定能认出他。 闻蝉没有见过这样自知又自信的郎君。李信的不一样,在深夜中,在闻蝉的那颗铁石心肠上,钻了一个洞。其中情意,汩汩成溪流,在无知无觉中,缓缓流淌。 一定有什么会发生的吧。 李信伸手,握住闻蝉的手腕,重新笑起来,那股让人面红耳赤的蛊惑味道,又再次出现了。他拍拍女孩儿的脸,笑一声,非常的相信自己,“知知,我下定决心了。造反这条路,真的可以走。” “……!”闻蝉感伤不下去了,猛瞪大眼,不可置信看他。 造造造反?! 是什么刺激了李土匪,让犹豫不决的他,突然决定一道黑走到底了?! 自然是权势,地位,利益了。 知知不是他救的。 其实是官府救的。 若非最后赶到的官府人,李信想,两相夹击,他是没办法既保护村民,又保护知知的。他只能护其一,而这个结果,只能证明他的无能,他并不满意。 少年无法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满意的范围内,并为此生起了挫败心。而他从不气馁,从不自我怀疑。他转个方向,坚定地选择了一条曲折的小路,走了上去。 “不行!”闻蝉脱口而出,“你玩火*!你这样的话,我肯定到官府告发你!” 李信哼了声,挑高长眉,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痞子的无畏精神又暴露了——“告啊!我怕你告发?你大可以满大街满天下地宣传去!”嗤一声,青黑眼尾斜飞,睥睨并瞧不起她,“你也得有那本事。你有吗?” 闻蝉快要被他的自大气死了,跳起来,死死瞪李信。如果她能掐死他,她就掐死他!如果她能和他同归于尽,她就和他同归于尽! 少年伸个懒腰,还有脸笑,“行了,你睡吧。我出去看看,官府的人走了没。” 他气势强大地走过,闻蝉木然地给他让了位,可是她哪里还睡得着! ……李信真是个搅屎棍啊! 就这样,各怀心事,一夜过去。 次日,几个人都醒的很早。李信是只睡了一小会儿,一晚上不知道在折腾什么;闻蝉的一头浓密乌发已经用簪子重新梳了起来,也就着山中清泉水洗漱了,却还是没精打采;离石反倒是他们中最有精神的。天亮了,李信带着一身寒霜从外面回来。给他们带来了些山果裹腹后,少年随口跟他们说,官府的人已经退了,大家安全了。 闻蝉冷哼一声:安全?她本来就很安全!跟着他,她才不安全! 他这个……狂热的造反份子! 李信没理一早上寒着张脸、摆明写着“我不高兴快哄我”的闻蝉,而是很好奇、热心地和离石搭话,“离石大哥,昨晚真是多谢你相助。不然我和知知,真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闻蝉重重一哼:是你!只有你不知道怎么办! 李信依然没理她的闹脾气。 离石沉默而不安地看眼闻蝉,对李信不自然地笑了笑。他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年,心中警觉,知道自己经过昨晚,露出了很多马脚。李信恐怕看出来了,开始试探他了。他该怎么编…… 李信挑着眉,“离石大哥是蛮族人吧?” 离石猛地抬起头,周身戾气暴增,眼中现出锐色,盯住少年! 李信一脸漫不经心,仍是噙着一脸笑意,脸上一点儿惧色也没有。 “什么?!”姓李的混蛋实在太自我,闻蝉等着人哄,人一早上没理她。她打算死扛来着,一句话不说,就等着跟李信讨论造反的事!她在如愿前,先听了一耳朵“蛮族人”。 闻蝉坐不住了,站起来,坚定地站到了李信身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对面的高个男人。 在这一瞬间,双方便划出了阵营。 离石眸子骤缩,身畔的拳头握紧,死死咬住腮帮。 而闻蝉在认真地打量他:是了,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离石身上异族人的特征,其实并不算太明显。他一身楚国人的穿着打扮,人又不说话,长相也能理解为硬朗的英俊范儿。但是李信一挑破,再看离石的话,便觉得,确实有些像…… 李信对他们的紧张无所感一般,仍然笑着跟离石聊天,“兄长莫紧张。我们昨晚同生共死,即便你是异族人,仍是我和知知的朋友。知知,对不对?” 知知不想理他。 可是离石看着她,目中含着期待之色。 闻蝉憋了半天,冲离石露出一个笑,“是的,离石大哥。” 女孩儿鬓若鸦羽,眉睫乌浓,在灰头土脸的两个男子中,她清新得简直不像是逃亡。少女水润清莹的目光带着鼓励之色,离石面上,也挂上了笑,身子不紧绷了。而李信扭过了脸,漫不经心地想:原来知知的薄情,不是只针对他一个啊。她面上对离石笑,人却紧紧跟在自己身边。 离石被骗得很彻底。 少年扯下嘴角:漂亮的小娘子会骗人,指的就是闻蝉。 但他当然会保护闻蝉了。 李信仍在热情洋溢地笑,“那么兄长也不是哑巴了吧?我昨晚隐约听到黑衣刺客喊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当时没留意,后来想一想,应该就是蛮族语言。” “五,回,啊!”在闻蝉瞪大的目光中,离石艰难地吐出了几个汉字。 闻蝉茫然,“你在说什么?” 离石鼻上渗了汗,正要手忙脚乱地比划,李信随口道,“他说他会说话。” 闻蝉:“……” 离石同样惊讶,没想到天天跟他用手势交流的闻蝉,听不懂他的楚国话,而从来不跟他用手语交流的李信,在他辛苦地吐出几个字后,居然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少年狂有狂的资本。 当是如此。 在李信的和颜悦色中,离石磕磕绊绊给了他们一个故事—— 这位高个异族男人的真名,叫郝连离石。大父(祖父)病重离逝,他阿父是大父最喜欢的小子,跟一帮兄弟争家产。那些叔叔伯伯们,为了威胁郝连离石的父亲,一同□□,要拿郝连离石的命,去逼迫自己的兄弟放弃争家产。郝连离石一直被追杀,一路逃到了这里。本来已经甩开了那些黑衣刺客,没想到那些刺客仍然找到了他。 青年站在日光照耀的山洞外延角落里,讲的磕磕绊绊。他低着头,略微不安地看向闻蝉,向两人道歉。 闻蝉倒没说话,她在出神。 她就是看李信和郝连离石交流,总感觉到一种古怪的不协调部分,织成一片网,密不透风。但是这张大网上,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又半天想不起来。 只听李信理解又同情般地点头,“原来如此,兄长也是不得已。” 郝连离石摇了摇头,叹口气。 两人唏嘘一阵。 闻蝉盯着李信,看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的阴影。少年一边随口说话,一边在想什么。忽然间,闻蝉看到少年在郝连离石说话时,嘴角诡异地一弯,露出懒懒的笑。在闻蝉看到的一瞬间,李信就出了手。 少年一掌拍出,在对方毫不设防的近距离下,成排山倒海之势,拍向郝连离石!郝连离石伸臂去挡,却仍被出其不意的少年打了个措手不及,将他往后甩去。 闻蝉缩眸:对!就是这种不对劲! 她认识的李信,是狂放骄傲的。他会坦然地和人说话,他并非对人爱答不理,但他绝不会热情地跟人交流! 李信从来我行我素自由潇洒,他本性里,就没有热情的因素。李信的人生,绝没有春风般温暖这种优秀品质! 每每和颜悦色,每每细细认真地听你说话……都表示他在盘算着什么,计划着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他不动声色,情绪少露,有时候甚至漫不经心中,你就被他算计了去。 砰! 离石被少年一掌打得,撞到了对面山石上。山中石头泥土哗哗往下掉,男人抬头,沉着眼。灰头土脸中,他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去看那转瞬间就换了张脸的李信。男人胸口沉闷,吐了口血后,喘着粗气,高声说了句蛮族话。 李信微笑,“我没听懂,但我大致猜一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对你动手吧?多简单。你大概忘了,我大楚和蛮族交战多年。你一个蛮族人,逃亡也就罢了,能一路从北荒逃到江南来……我不信。你说你别无目的,我傻吗?” 郝连离石瞪着这个少年,藏在衣袖中渗着血滴子的手再次用力握紧,他怒吼了一句。 闻蝉紧张地问李信,“他说什么?” 李信说,“听不懂,打了再说。” 闻蝉:“……” 少年身子一纵,成一道极快的残影,便掠向了咳嗽不住的青年男人。 昨晚还并肩而战的两个人,在这方狭窄的世界中,大打出手。头顶的石头哗哗哗往下掉,闻蝉忙贴着石壁站住,踮着脚尖,看他们两人一路打出了山洞。她咬着唇,观望战事。 她觉得离石不是坏人。 也许也没有什么坏心。 但是李信说得对。 虽然总是不认同李信,但是在这件事上,闻蝉拥护大楚皇室,她坚定不移地站在李信这一边。 而她揪着心脏观看,青年受了伤,功夫却没花哨,招式一板一眼,偏硬;少年向前迈了几步,身形就灵活很多,气势放得非常开,潜龙游水一样,睥睨无双,让人看得畅快淋漓。闻蝉不懂武功,但就是她都能看出来,李信占于上风。 直到,叮的一声,一把刺从不知名的地方飞过来,甩向李信。少年眼睛一寒,本已一手切到了离石脖颈,那把刺飞来,离石当即抬手劈来,少年无法,只能翻身后退,回到闻蝉身边,一把拽过少女的腰,抱她上了高处,脚踩上山石和树枝,躲开那把飞刺。 十数黑衣人,从林中跃出! …… 同一时间,徐州此地镇子所属的官寺,忙碌着处理昨晚的暴民事件时,迎来了一行身份高贵的客人。高官亲自迎出,看到一众着护卫服饰的儿郎们,各个精武不凡。护卫们出示了腰牌,证明自己身份。高官激动得发抖,肃然起敬——这种长安来的大人物!居然来了徐州边界!何等何能啊! 为首者,取出一张绢布画像,言简意赅,“舞阳翁主和这个少年郎在一起,我们不小心跟丢了他们。我等得报,翁主最后应该出现在这附近,你派人查一查。”他自然不会明说翁主是被劫走的了。 高官手颤颤地捧着贵重无比的绢画,看到了笔触细腻的画像中的少年男女。 一眉目宛然,一普通如众。 有前来跟官寺登记昨晚事情的村中村长从旁经过,不小心看到了画像,惊道,“我认得他们!他们昨晚还在的!” 一众护卫齐齐看去,“带路!” “郎君这边请……” 第1章 .0.9 从辰光密林中窜出的黑衣人们,一上来,便站在郝连离石那方,与李信摆开了阵势。有强势一人,大刀金马而出,手中砍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眼的白光,向少年和少女的方向挥去。 数人一众包围而来。郝连离石怔了一下后,发出一声怒吼,同样加入战局,而当是时,李信已经将闻蝉丢到了一边,与这几个黑衣人战了好几回合。 闻蝉贴着山壁往后站,避免被刀风扫到。凛冽杀气重,她观察着这些冒出来的黑衣人,他们与昨晚那些黑衣人很像,像是一路的;可是又不是一路,因为今天这几个过来的人,明显是站在郝连离石那一方,跟她与李信为敌的。 闻蝉有些糊涂,暂时没看明白。 而未等她看明白,打斗就已经快速地结束了。少年侧身而立,与郝连离石对面。高大男人回头,用很严厉的语气,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似是斥责身后的人。而哐哐哐,随着男人的几句训斥,那些各个武艺高强的黑衣人,卸刀跪下,忠诚不二地对郝连离石磕头。 青年脸色稍悸,然回头面对少年少女时,神色又重新变得难以言说。他个子那么高,挡着前方的阳光,手扶着胸,对少年嘀咕了几句,弯下腰,行个礼。见他们不说话,郝连离石叹口气,又开始用生硬的大楚官话解释了…… 闻蝉一直不吭气,此时却心中一惊:这郝连离石行的礼,是蛮族皇室的礼。 她上上下下打量这位与他们相处了几日的男人,想从他身上寻到一点儿皇室应有的贵气。然而她仔细看半天,盖因对方经过昨夜恶战与今日的大战,身上又是血又是泥,脸也脏兮兮的,还混着一股说不清的男人汗味……闻蝉实在看不出什么,放弃了从他身上找贵气的打算。 她心中忧虑:蛮族皇室啊。 跑到江南啊,肯定别有目的啊。 这些蛮族人不同寻常,她能看出来的问题,李信也能看出来。她就怕自己点破了对方的身份,对方狗急跳墙,而李信又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万一打起来,就李信一个,再加上她这个拖油瓶,肯定得输。 她还在担忧李信的脾气,李信就飒然一笑,收了身上那股寒气,“兄长若要走,我自然也拦不住。” 闻蝉:“……” 她茫然抬头:郝连离石什么时候说他要走了? 郝连离石与她一样茫然,看着李信。但李信似笑非笑的眼神,让郝连离石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因为身份缘故,男人习惯了别人对自己听令,倒很少去揣摩别人的想法。他现在,却揣摩了一把李信的意思——一群蛮族人深入江南,李信是自知不敌,他们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否则引来大楚官吏…… 郝连离石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向闻蝉看去一眼。闻蝉还是那副婉约纯然的模样,站在一边,似什么都没看懂。郝连离石啊了几声,跟闻蝉指手画脚。 闻蝉蹙眉,才要说话,就听李信懒洋洋道,“她脑子笨,听不懂。有话你跟我说,我来作译。” 郝连离石:“……” 闻蝉:“……”你脑子才笨! 李信扭头看闻蝉,对她挑眉一笑,“他刚才说抱歉,但他还是喜欢你的。” 闻蝉:“……” 郝连离石大惊,忙又冲着闻蝉连摆手,硬邦邦地吐了几个简单的字。 李信语调慢悠悠,“他说让你别听我胡说,他对你敬仰的很,万万没有放肆戏弄的心。” 郝连离石一脸崩溃。 闻蝉咬唇,低下头,忍着笑。明明她应该装模作样安慰郝连离石一番,毕竟就算不是一路,在此时,大家也不要为敌才好。然而现在,她只想低着头忍住笑意,太服气李信了——郝连大哥明显是有话跟她说,李信偏偏不给机会,大咧咧地戳在这里,如此不懂眼色,充当着通事一职。他随便糊弄几句,郝连离石就快被他气吐血了。 郝连离石也是看着李信,良久无语。他是服气这个少年郎了,比自己年龄小一圈,却这么有心机。 李信是大楚人氏,自然提防自己这等异族了。 李信又明显喜欢闻蝉,自然也不喜欢自己和闻蝉多说话了…… 郝连离石看眼那好生生站在少年身畔的女孩儿,目中有黯色。他最终,跟两人说了几句半生不熟的话,返过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往下山的路走去了。昨夜那些黑衣人,是来杀他的;今日这些人,又是救他的。 明显,蛮族的内斗,也不简单。 闻蝉站李信落后一步的距离,和他一同看着山道上,身影慢慢被林子掩去的一众人。和郝连离石相处不过几日,以这般结果收尾。甚至连放他走,是好是坏,心里都很难判断。闻蝉心中怅然,叹口气,“离石大哥走得这么匆忙……” 李信随意接口,“定是他急着回去学大楚话,好下次浑水摸鱼容易点。” 闻蝉:……有道理。省的下次跟人交流,再被你这样的无赖搅和。 她再张口。 李信腰杆笔直,望着山下的方向。目中若有所思,说话时,却跟她心里蛔虫似的,不回头都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管他是不是因为争家产逃来大楚的,能有这么多人追杀和保护,都说明他身份重要。放他回去,也许会搅和一些事,未必坏。” 闻蝉顿一下,心里忍不住,再冒出对李信的崇拜来。 她欲再张口。 李信又不等她开口就答了她,“但你和他不一样。你死心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回了头,对闻蝉露出威胁似的笑容来。这个笑容意味深长,角度太厉,斩钉截铁。 闻蝉默默咽下去了多余的话,在少年逼迫过来时,往后退,并苦中作乐地想:求爱求得跟她有杀父之仇似的,李信也是独一份。 …… 闻蝉其实并不苦。 因为很快,李信就带她下了山,并且去了镇上。他大发慈悲,舍得花钱币,给狼狈的二人换下行头。闻蝉心中一直琢磨着如何把郝连离石的行踪告给官府。不管有用没用,她得给官寺写封书函,告知他们监督这个身份可能有问题的青年。 对于换行装、梳洗什么的,闻蝉倒是不太在意。她自然是家境殷实人家长大的舞阳翁主,但闻蝉性情其实颇能忍。她享得了锦衣玉食,也受得了粗茶淡饭。 李信说换衣什么的,闻蝉眼珠一转,就想趁机与他分开,给官寺去信。 李信目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闻蝉强作镇定。但李信也没啰嗦,哗啦啦,给了她一袋子五铢币,嘱咐她,“别想跑。我在前面的茶肆等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你跑了……我就杀了茶肆的人。” “你不会。” “你试试呗。” 少年丝毫不担心她会跑,转身把钱袋扔给她,就潇洒混入了人群。 闻蝉嗤一声,心骂卑鄙,可她又确实不知道李信会怎么做。他要真的大杀四方,那就是她害的了。闻蝉心中愁苦,隐隐有所觉:莫非她再也摆脱不了李信了? ……这也太惨了吧? 不! 不能认输! 她还是要勇于自救的! 一炷香后,闻蝉联系了官寺,也换了新衣,施施然然地进了一家茶肆,目中在人群中扫一眼,寻找李信。一眼扫过去,没看到。 闻蝉怔了怔:……不是吧?她单知道李信长得泯然众人,可他居然泯然众人到这个地步?她扫一圈,都没扫到他? 舞阳翁主定定神,再用心地扫了一圈。 闻蝉迥然无语。 她还是没在这不大的茶肆中找到李信。 闻蝉对李信的认知再清晰了一分,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失望,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丑到这个地步啊……不对比都不知道……” 她听到头顶一声轻轻的笑声。 忒熟悉。 身子一僵,少女缓缓抬起头,看到了横梁上悬坐着的少年。他也换了身干净的短褐,把自己収整了一番。少年眉目明朗,也不知道在上面坐了多久,此时听到她的自言自语,被她给逗乐了。 闻蝉:……没事你坐那么高做什么? 满茶肆的有你这么奇怪的人吗? 然李信天生就喜欢坐得高啊,又不是第一次了。 看少女脸色青白交加,李信取笑她的多情,从梁上站起身,跳了下来。他身形舒展修长,骤然的落地动作,惊了周围人一片,却没有惊扰茶肆中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那昌平翁主又惊又喜,见郎君立于黑魆墙下,芭蕉点点,默然垂泪道:冤家,奴想煞你也……” 飘着茶香的静谧小肆中,只听到这郎朗不绝的说书声。 寒冬腊月,那故事真矫情,听得闻蝉打了个哆嗦。她诧异地扭过头,看了眼帘子后的说书人:这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还编排翁主?这世上哪有什么昌平翁主?莫非是诋毁他们皇室? 闻蝉就要走过去,袖子却被少年两指一勾,就轻易地被扯走了,“来来来,知知。听听这段书,这位太公故事讲得好,你没见一整个茶肆的都在听么?你也听听吧。” 闻蝉被李信强迫地拉着坐到了一个小案后,立刻有机灵的粗服婢女提壶来倒水。四顾一望,此间有无数方案方榻,坐着一众或男或女,有低声说笑者,有闲闲品茶者,却都身子前倾,有一番听故事的姿势。 闻蝉好奇地听了一会儿这个离奇的故事——前朝有自小娇宠的昌平翁主,某日出门玩,被人贩子拐卖。有郎朗少侠救了她。那少侠要为国建功立业,二人一同到了战场……回到长安,两人感情甚笃,少侠才知翁主身份……翁主家人不同意,翁主与少侠私奔……少侠跳崖,翁主大恸,怒斥前来劝说的父母,也要跳崖…… 闻蝉听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什么乌里八糟的? 翁主怎么出个门,还能被人贩子拐了?难道人人都像李信那么武功高强? 还一跑跑到了边关……少侠立了战功……战功有这么好立啊? 还要私奔…… 为什么翁主要和一个没身份的人私奔? 又为什么还要跳崖……死都死了,干嘛还要浪费自己的生命…… 闻蝉听得频频蹙眉,却发现茶肆中的男女们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所吸引,随着说书人的讲述,时而扼腕,时而垂泪,都听得十分认真。闻蝉再看旁边的李信,少年低着头,金色阳光照在他眉目间,颇为清秀。 长睫覆着眼,他手中把玩着铜酒樽,良久无言。 察觉少女一言难尽的凝视,他抬头,冲她眨个眼,还挺俏皮。 闻蝉绷着脸,颇为警惕地小声与他说,“你找我来,就是让我听这种故事?我告诉你,我不信这种胡说八道。你想通过这种故事,劝我跟你私奔,你死心吧!” 李信:“……” 私奔?他愣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闻蝉误会了什么。 闻蝉还在补充,“你要是死了,也别想我跳崖找你!” 李信看她,“你不为我殉情?” “对!” “总有一天你会的。” “哎你这人……” 少年嘴角挑起坏笑,打断她,“你不跟我私奔?” “对!”闻蝉紧张着,更是斩钉截铁地表明自己的决心,绝不给他一点机会。 李信嘴角一弯,依然那么正儿八经,“总有一天你会的。” 闻蝉看他如此漫不经心,自己无法说服他,颇有些郁闷。她有隐隐感觉,自己不能和李信待时间太长。他这个人,太容易蛊惑别人为他生为他死了。闻蝉毫不气馁,苦口婆心劝他,“李信,你怎么能相信这种故事呢?那说书人,都是瞎说的呀。你被他骗了,世上没有这样的……” 李信懒洋洋抬眼皮,“我被骗了?” “对啊。” “翁主不会嫁给身份不明的人?” “对!” “我之前给他交了钱,他保证真爱能打动任何人。” “你太傻了!” 闻蝉惊异满满地看李信:咦咦咦,莫非在李土匪强硬的行事作风下,其实他有颗又傻又白又甜的粉红心?李信面无表情,猛地站起来。闻蝉看他气势不对,忙跟着起身,“你干什么?” 少年说,“我从不被别人骗。有人胆敢骗我,我这就去杀了那说书小老儿。” “……!”闻蝉被他说杀就杀的风格吓一跳,紧紧拉住少年的袖子不肯放。 李信力气大,拖着女孩儿往外走,闻蝉简直快哭了。 旁边有上茶的婢女端着茶盘,看他二人在楼上拉拉扯扯,不觉蹙眉,“这位郎君、娘子,你二人拉扯不清,若要谈情,莫影响旁的客人好么?” 李信脸色如常,神情坦荡,倒把婢女给看的不好意思。 他从不知羞耻为何物。 闻蝉翁主脸却被说得红,她忙拽着李信坐下。 重新跪坐,少年这才满意地在她下巴上一撩,“真爱不能打动任何人?” 闻蝉嘴角浮起一个僵笑,“真爱无敌,是我狭隘了。” “那老太公说的故事,不是骗我的吧?” “……不是。”你都要杀人了!当然不能是骗你的了。 闻蝉心中憋屈。 李信看她如此,心中早乐得打滚,但怕闻蝉看出他在哄她,硬是装着不露声色,忍笑忍得颇为辛苦。 他哪里是来听说书的?他通常只是从这些故事里,挖掘自己想知道的一些讯息而已。譬如政事、国事等,时而都会夹杂在这些故事中。虽有不少错误,但有价值的东西也不少。像他这样目不识丁的平民,买不起竹简,看不得书,见不得讲席,想习到些东西,哪有那些贵人们那样容易? 闻蝉竟以为他在听人讲述如何谈情说爱…… 但闻蝉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啊。 她眼中的李信,颇为玩物丧志。她被李信堵一段后,不肯被他压一头。半天后,闻蝉又忍不住咬着唇,转过脸,问那个又在听故事听得十分专注的李小郎,语气里含着揶揄之意,“李信,你讨好我的手段,该不是从这些故事里学的吧?” 李信随口答,“是啊。” 闻蝉看他,“……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不,”李信抬起脸,眉目淡淡,身子却前倾。闻蝉被他凑来的脸骇住,往后退。少年的脸,停在离她呼吸一寸的距离,羽毛般的呼吸灼热无比,拂在她细腻的面上。她的瞳眸中,映出他的面孔。听着他,一字一句,冷笑般道,“不,你还是低估我了。” 这样近的距离…… 呼吸交错…… 少年的眉眼明晰,睫毛浓黑,唇角笑意残留冷然弧度。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漆黑而幽邃,吸尽浓夜一般。看得久了,便容易深陷其中。他看人的时间越久,就越像是专注地等着你一个人。 他让你忘记语言,而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都在说着他的特别魅力。那种勇往无畏、悍然不悔,千万人中,也没这么一个。 快要被他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在某一瞬间,心神投入了他眼中,恍惚失神。有人吸引人,不靠脸。世上是不是有一种人,明明那么平凡的长相,可就是让人无法忽视? 女孩儿袖中的手发抖…… 全部逆流血液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李信心脏也狂跳,若无其事般地站了起来,在案上留了一些钱,转身往外走了。闻蝉待他走后,才卸了全身的力般,伏趴在案上。她面红耳赤,好像还能感受到他方才凑得很近的样子…… 摸了摸狂跳的心脏,闻蝉半天没起来。 而李信站在茶肆门口,一边噙着笑,等闻蝉出来,一边看到街尽头,一众官吏中熟悉的人影。他眯了眼:那是闻蝉的护卫,他和他们交过好几次手。 这么快就找来了啊。 31|1.0.9 数名官吏卫士沿街巡逻,另有护卫随其后。市盈罗绮,商贩叫卖不绝,这些壮士们的目光,只匆匆扫过去,寻找他们真正寻的人。 日暮西陲,红色的晚霞,把天空照得一片绚烂,霞光如织。李信站在茶肆口,手搭在眼前,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他们从远走近。他后知后觉地想着,该是知知回去的时候了。然而,他却总还是想再跟知知多呆一段时间…… 看到有卫士目光往这边看来,茶肆门口的少年郎,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退,缩入阴影角落里,给出行的客人让位。闻蝉从里出来,恰与他随意的后退步子相撞,鼻子撞上了他后背。 后背被女孩儿的柔软一顶,李信脊骨僵了那么一下。愕然回头,他看到闻蝉捂住鼻子,脸孔酡红,眼底水润,怒道,“你这个……” 光从李信的身后照过来,照在女孩干净的面孔上。她的脸那么白,鼻子红通通的,脸上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能看到一层细白的、粉红的的绒毛。 闻蝉永远是那么的漂亮。 少年心中颤一下,拉住她的手,笑眯眯打断了她的话,“跟我来。” 当即不带她出门,而是强迫性地拽闻蝉去了茶肆后门,翻了过去,并将闻蝉抱过去。闻蝉稀里糊涂被他拽着一通疾走,根本没发觉自己的护卫们即将找到她。 李信真是熟悉这些镇上的结构布置,领着闻蝉走几个小巷,绕几个弯,就领她上了热闹的集市。闻蝉没来得及质问他,少年已经大方地掏出钱袋子,倒出里面所有钱币,开始给她大采购了。 “阿公,拿这个!”李信手一甩,几枚币子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落到了猝不及防抬头的老伯,而他身子一探,就取了一串刚烤好的肉给了身后的闻蝉。 闻蝉满腔怒意,在他大方地给她零嘴儿时,就不好意思发作了。 李信带着她一路逛,边玩边买边吃。他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一边逗闻蝉开心,一边还寻思着不让那些人找上他们。于是带闻蝉逛一会儿,就会绕到另一条街上去。 “知知,这个兔子喜欢吗?” “这个扔给你玩儿。” “这个也拿上吧。” 只走了不一会儿,两人怀里就抱满了小物件。吃的耍的,李信不拘一格,觉得闻蝉会喜欢的,全都买下。而他眼光独到,他看上的,闻蝉也确实喜欢。 闻蝉倒不知道他在躲人,就是奇怪李信好大方。当然,他平时也没短了她吃穿,但李小郎现今这土豪作风,就和把余力全给她似的……闻蝉被他弄得惶恐不安。 少年又给她买了一个好玩的会发光的镯子,怀里都抱不住了。闻蝉淡定不下去了,把怀中小玩意儿先存在小摊那里,悄悄把某暴发户拽到角落里,忧心忡忡问,“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或者快玩完了?不然干嘛对我这样?” 李信眼一眯,不答她,反问,“我要是真有事,你打算怎么办?” 闻蝉低头琢磨了一下,她不为难,就怕他为难起来收拾她——“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一看她这个样子,李信便再没有兴趣了,直接说,“算了。” 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冷淡。 闻蝉悄悄看他一眼,心里顿下,再顿下。想到,自己这样子,是不是也太无情了点?毕竟李信虽然是混蛋,可他给她吃给她穿给她玩,她实在没必要每次都惹得李小郎心里不舒服啊。 而且李信最悲哀的在于,他那么喜欢她。 这样一想,闻蝉又有点同情他了。 李信回头不住看身后的护卫们有没有追过来,而闻蝉到了之前的小摊前,看到小摊子上摆着的五颜六色的零碎小东西,有了些想法。她捏捏自己手里的钱袋子,袅袅地走了过去。 总之,李信一回头,看到闻蝉已经站在了一个小摊贩前,在挑东西。他本来就是为了给闻蝉买东西的,所以就没有当回事儿。而不料,等他走过去,闻蝉突然扭头,手中一扬一摊,将一块玉佩一样的东西晃了李信满眼。 “好看吧?”女孩儿娇娇悄悄地问他。 李信只扫了一眼,目光就落到了闻蝉的面上,轻笑,“好看。” 少年直接的目光□□裸,别的小娘子可能看不懂,闻蝉却非常清楚——他说的是她好看。闻蝉心里微甜,有细微的波光滑过星海。她却一脸镇定,当做没听懂,只夸自己手中的玉佩,“喏,送你的!” 她手里工字型的扁长玉佩,又晃了一下。这个玉佩,是上下两块长方柱组成,中间有凹进去的小孔,用线扣穿过。它的形状,和一般的玉佩不太一样。 “……”李信怔了一下。 闻蝉很满意他吃惊的表情,又打量了一下自己挑选的玉佩。这些小摊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呢?她很辛苦地挑,才能挑出一块色泽如此莹润的玉佩来。李信震惊得半天没说话,闻蝉就洋洋得意地炫耀开了,“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吧?这已经是这里面所有东西里,最有价值的啦。你看它的颜色,玉色洁白,莹润光亮,素清无纹……” 她眼尾扫一眼李信,虽然没说,但意思很明白:你看我多厉害! 知知骄矜的小表情,李信心里爱极了。少年忍笑忍得很辛苦,摸着下巴,看着她那个想嘚瑟、又很矜持的小样儿,慢吞吞道,“我惊讶,难道不是因为你脸皮这么厚,拿我的钱币,买东西给我,还要我感恩戴德?”他笑容好奇,“我原来是为了你会挑玉佩而敬佩傻了吗?” 闻蝉:“……” 被噎住。 她的小得意还没外放完呢,就被李信打回去了。她张口想跟他辩驳,你不是说今天的钱币全归我花吗?但是那样太小家子气,舞阳翁主做不出来。于是她做了个不“小家子气”的事——在少年心情甚好地要接过她送的玉佩时,她手往回一抽,将玉佩夺了回来,“不送你了!” 李信咂舌。 他还怕她? 抓住她的手,便要拿回那玉佩。闻蝉奋力抵制着他,往后逃。可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闻蝉道,“你再这样我喊人了!喊非礼了!” 李信不紧不慢,“你试试啊。” 他总这样笃定,好像她真怕了他似的。 闻蝉心一横,就叫,“有人非礼了!” 身边人:“……” 闻蝉:“……” 众目看着,却没人动。闻蝉两只手腕在和李信争斗,就听旁边那卖东西的小贩陪着笑脸商量,“二位,你们若要拉扯,能不挡着摊子吗?小本生意,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拉拉扯扯! 今天已经有两个人,评价她和李信拉拉扯扯了! 闻蝉双肩颤抖,有一腔憋屈情怀无处发泄。她正要一通发泄时,忽而从大街的后方,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翁主!” 一时没有听出这声音,却在另一道紧随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喊“翁主”后,闻蝉扭过头,看到了数丈远之外的人马——她认出了官吏的穿着。也看到了自己的护卫们。还看到深一脚浅一脚,远远吊在护卫身后,红着眼眶的青竹。 不光是青竹,还有其他一些侍女。 为了寻她,来了这么多人?! 闻蝉心中一震,待要回应时,细软一把的腰肢被人一带,脚下一轻,她被旁边的少年抱了起来,几下轻盈地踩着竹竿,上了高处。景致飞速后退,再次飞檐走壁。 李信又带着她远离她的人! “翁主!”身后的人追了过来。 闻蝉奋力抽李信钳制自己的手臂,“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身后是紧紧相追的人,因为这次准备充足,人数众多,而街上又正是人流拥挤的时候,李信还带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肯配合的闻蝉,很难甩开身后的人。 而为了不立刻被人追上,李信连跟闻蝉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后遗症就是,他怀里的小娘子,挣扎得前所未有的凶猛。她归心似箭,她一见到熟悉的人,便立刻想回去。甚至,见李信带着她一路拐,总怕后面的护卫再也追不上。闻蝉侧过头,一口咬上少年的脖颈。 李信颈间肌肉一紧,从墙头跌了下去!幸而他手臂力气没松,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没有把闻蝉甩出去。 而重新站起来的李信,脖子留着渗人的血,对怀里白着脸的女孩儿吼,“你干什么?!” 闻蝉被他吼得脸苍白,却比他吼得声音还大,“你放开我!” “老子还有事没做!” “我不管我要走!” “闭嘴!” “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再咬你了!” “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别以为我怕你打我!” 两个人一顿吵。 李信轻功极好,速度很快。但带着一个不配合的人,当然不可能像之前那么轻松了。在会稽的时候,他挟持闻蝉,闻蝉还不敢反抗他。结果现在,闻蝉简直是蹬鼻子上脸……李信快被她气死了! 一直吵个不停。 一个比一个吼得声音大。 轻功本该缥缈无踪,如风无痕。而这两人中气十足的吵架,每个街上经过的路人,茫茫然做着自己的事,突然听到头顶少年男女的互骂声,一抬头,就看到一阵烟似的飘了过去。 烟雾无形,却热闹得跟集市似的。 而因为他们两个吵不停,护卫们追踪行踪,也追得特别顺利…… 吵骂很累,轻功也没办法一直不换气。等过了一道巷尾,李信先看到酒肆外缰绳尚未牵住的一匹马。他当即做了决定,一提气,就领着闻蝉上了马,夹紧马肚扬长而去。随手把之前买的叮叮咣咣一堆小玩意,丢了一地,客人还没进酒肆,就迷惘地失去了自己的马。尘土中,那少年的声音还残留着尾音,“兄长先拿这些押着,马借我一用,回头给你送回来……” 李信驾着马,带着闻蝉,一径出了城门。城门那边得到了上司的命令,着急要封城门时,马鸣声不绝于耳,一声长嘶,少年拉紧缰绳,马扬起四蹄,以破竹之势,冲出了城门。 到这个时候,闻蝉才反应过来李信方才借马时,丢了什么东西——“那是给我买的!是我的!你就那么扔了!” 李信不用轻功了,只需要辨别方向,他也拥有了无限精力跟闻蝉怼——“那也是我给你的。丢了就丢了。” “那你怎么不把玉佩扔出去?玉佩呢?你还给我!” “呵呵。” 话题又回到了最开始。 闻蝉摆明了要惹李信生气。她心里想他越生气越好,把她从马上扔下去,丢在半路上最好!她看到了自己的护卫,也看到了眼眶通红的青竹。之前没有希望,闻蝉便一直忍着。现在自己的人就在附近,闻蝉就是想要回去! 她将无理取闹发挥到了最高境界。 还被少年搂抱在马前,就扭转过身子,从他袖口抢她的玉佩。 李信驭马能力也了得,闻蝉都这样了,他仍然稳稳驾着马,没给闻蝉占到便宜。闻蝉看没办法从他身上下手,毕竟他武功高,躲避的功夫她都反应不过来。闻蝉眼尾往上一飘,身子又前倾,去抢马的缰绳了。 李信夹着马肚要马快跑,而闻蝉就拽紧缰绳往后撤,不许马跑。 可怜的马被他们两个争夺,头都开始晕了。如果会说话的话,这匹马一定要哭:你们商量好了再欺负我好么? “知知,别闹了!”李信忽然手臂一抬,将她整个人紧紧箍在了怀里。闻蝉的两臂都被他困住,当真再动不了。而少年的手将缰绳用力一拽,马溅起四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稳稳地停了下来。 停在了一处断壁前。 听到脚下轰轰如雷的水声。 水汽扑面而来。 闻蝉仰脸去看。 看到空中铺染的晚霞,也看到了脚下劈开一般横贯苍穹、穿越林海的宏大水流。 晚霞在天边绚烂铺陈,霞光漫天遍地,纱雾一样飞扬。颜色越来越浓,光也越来越广。少年们共骑一匹马,凭借少年高超的策马水平,险险将马停在一处天然断壁前。 而断壁下,一边有林海浓密,一边是金色的滔滔不绝的大水,被云海拖着。 视线变得豁然,太阳余光也变得绚丽。 而两个少年与一匹马,在广袤无垠的霞海中,渺小得像一根银针,一根落入大海中的银针。 闻蝉被自然景光所震撼,连李信什么时候下了马、连护卫们什么时候追了上来,也不知道。她震慑于自然的壮美中——她置身于红紫相间的万里霞光下,听着水花拍石的巨大声音。那水气势奔放张扬,从一匹匹烈马,从林木的尽头跑出,无拘无束地到了这里。 这样好看…… “弓箭手准备!”身后护卫不同寻常的说话声,终于唤醒了闻蝉。 闻蝉回到现实中,看到马下李信望着她、噙着笑的目光,也看到身后不远,排了一大片弓箭手,借着山石、树木草丛掩藏,冰冷的箭头,指着这个方向——自然不是她,是李信了。 闻蝉想,是了,对付李信这种武功高手,跟他硬拼是下下策。乱箭射死他,才是最妥当的。 闻蝉眸子闪了一下,低头,去看李信。她看到少年满不在乎的面容下,脖颈上的伤口,鲜血凝着。那是她刚刚咬的。她跟李信闹了一路,李信根本不理她,只吵不动手,一直到方才。到方才,他领她看到了最美丽的风光。 闻蝉问,“你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带我看这个吗?你知道这个风景很美?” 李信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了。”他抹把脖子上的血,暗想知知真是下得了口,口上只笑眯眯答,“我说了带你出来玩,说了带你看风景。说了你没去过的,没看过的,我都让你看。知知,满意吗?” 闻蝉说,“特别满意!” 李信怔了一下后,看着她非常认真的眉眼,便禁不住笑了。心中软成一片:她这么诚实,真是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李信往前走了一步,勾勾手。闻蝉侧身,身子低伏,看他欠嗖嗖问,“那你觉得嫁我怎么样?” 闻蝉:“……” 又又又逼婚了! “翁主,快回来!”身后护卫长叫道,“千万别被李信那厮骗了!” 李信和闻蝉一起回头,看到身后排排冷冰冰的箭头。李信偏了下头,扬眉看闻蝉,语气若有诱惑,“知知,你还想再杀我吗?” 闻蝉反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李信愣下,似明白她什么意思了,笑容冷淡下去,“当然!” 闻蝉说,“那我也当然还想再杀你了!” 她深吸口气,下了马。李信站一边,静静看着她,并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闻蝉反身走向自己的护卫,李信也没有拦。红霞在天边绚丽得如同一桩盛世悲剧,水声拍岸,而容貌甚美的少女,没有良心般的,走向属于她的位子。 李信看着她的背景,冷漠地想:我能做的,都做了。如果知知的铁石心肠到这个地步,我都打不破。那我以后也不可能再打破了。 翁主一步步走过来,李信从头到尾没有拦,让翁主如愿回到了安全的地方。等闻蝉安全了,护卫中便要下令放箭,而闻蝉站在一个护卫身边,忽然抢过了对方手中的弓箭。回身,提箭,闻蝉手中的箭,直指李信。 她箭对着他,高傲地说,“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如果你逃不掉,我就下令放箭射杀你了!” 李信微怔,继而眸中光华一闪,有了亮色:她还是心软了。 从一步也不让,到给了十个数的时间。不过……李信衡量了一下,觉得以这样的距离,即使他们放箭,自己也能躲得过。他倒想试试闻蝉的心到哪一步。 于是他不动。 “十、九、八……”闻蝉开始数数了。 李信打个哈欠,抱着胸,大刺刺站着,等着她的箭。 闻蝉手指越来越僵,看李信讨厌的脸,就知道这个狂徒,又在试探了。他以为她不会杀他?自大!做梦!我闻蝉什么儿郎没见过?!比他长得好比他性格好的多得是!满大街多如狗!她从不留心! “六、五、四……”闻蝉咬牙切齿,看李信的目光,像看仇人一样。 她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舞阳翁主就是有魄力,当即加快数数,“三二一!” 嘣! 手指一屈一弹,带着恨意,举着的弓箭,刷的射了出去。闻蝉目不转睛地盯着,然箭枝才射出一尺外,就意外地失了力道,砸到了地上。还幸亏闻蝉躲了下,不然铜箭就砸到她脚上了。 “哈哈哈!”李信爆发出惊天动地般的笑声。 他翻身上了马,对这个结果满意得不得了。吹一声口哨,马听到他的口哨声,扬蹄致意。而他扭头,对铁青着脸的小娘子眨下眼。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恶心得闻蝉快吐了——“知知,你是在放水吗?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心里是有我的。好吧,我等你。唔……小娘子脸皮薄,我也不为难你,你下次主动来找我,我就当你向我示爱了。” “我心里才没有你!”闻蝉叫道,并气得全身都要发颤,“我不会去找你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信冷笑一声,也不与她多说,骑着马,大大方方的,扭头就走。而舞阳翁主站原地,护卫们为难地站后面。闻蝉扭头,问身后人,“为什么你们不射箭?!没看到他都要走了吗?!” “……翁主您不是放水,意思是不让我们射箭吗?”护卫长小心翼翼说,他是很识时务的啊。 “我没有放水!”闻蝉快被他们气疯了,“我就是手抖!我就是不小心!” 众人连连点头,但谁都不信。闻蝉看他们这个样子,更是怨念不已。 ……李信! 她真是烦透他了! 还下次见面?! 滚蛋! 永不相见! 她嫁猪都不嫁他! …… 闻蝉带着一腔怒意,终于随自己的护卫们回到了会稽。她回到李府时,还没有从李信带给她的打击中回过神,显得精神恹恹。回去后,见了一圈子人,却发现有人无比忙碌。 原是她的四婶韩氏,见她平安归来,一颗上下不停跳的心,归了原处后,决定回雒阳去了。 闻蝉去院子时,正见四婶指挥仆从们搬运行装。四婶问她回不回家,闻蝉连连摇头。又好奇问,“四婶为什么要走?是四叔要您回去吗?” 自闻蝉来到会稽,多灾多难,估计是与会稽反冲,反正是都没怎么陪过四婶。 韩氏微微一笑,以一种微妙的语气说,“倒不是你四叔急着找我,而是……小蝉,其实婶婶建议你跟我一块儿走。” “为什么?” “因为,你二姊,与宁王回京过年。我得了你阿母的信,你二姊他们的车队,恐怕会经过会稽。你现在不跟婶婶走,到时候,就落到你二姊手中了啊。” “什么?!我二姊?!”闻蝉尖叫。 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她二姊…… 蓦然明白:为什么四婶急着走了。 因为她二姊要来了啊! 闻蝉当即也有跟四婶屁滚尿流逃回长安的冲动,但是她坚强地忍住了——她不甘心!她连江三郎都没有见过几面!见天跟李信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打交道!这样就回去的话,下次想逃出来,再不可能了啊! 32|1.0.9 世人有言,长姊若母。 在闻蝉这里,她阿母还健在,二姊也并不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但他们家,哪里是长姊若母呢,分明是“二姊比母狠”。 曲周侯家的二娘闻姝,正是闻蝉的二姊。自小,阿父阿母阿兄,都十分疼爱闻蝉这个幼小的女儿。据说长公主生了小女儿后,身体便坏了,再不能受孕。闻蝉是家中最小、最得宠的孩子。 闻姝则是家中最严厉的姊姊。 她没有出嫁前,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来查小妹妹的功课。并且觉得妹妹自胎里娇弱,她便乐于训着妹妹去练一些武功架子。闻蝉现在活蹦乱跳,身体这样好,跟李信折腾那么久,在野地里过那么多次夜,也没病没灾,与她二姊的打小磨炼分不开。 闻姝是清冷而自持的人物。 她绝顶聪明,跟母亲学文,跟父亲学武,两者都可拿得出手。她的强悍,不逊色于长安的一众出众儿郎们。也就是她后来嫁人了,随宁王常年待在宁国,淡出了长安贵人的圈子,才渐渐被人淡忘。 但是别人能淡忘闻姝,闻蝉作为亲妹妹,可是一点都不敢淡忘的啊! 四婶一提起“你二姊”,闻蝉的小脸就白了,腿差点软了。 院子冬景清冷,仆从们进进出出搬运行装,韩氏站在门廊下和侄女说话。看小侄女娇俏小脸上尽是吓坏了的表情,韩氏心中好笑,宽慰闻蝉,“其实你也不用这样怕。说不定你二姊嫁了人后,修身养性,温柔和善了很多呢?” 闻蝉:“……”您觉得她温柔和善了,那您为什么急着走呢?您不就是怕我那凶残的二姊,过来“委婉”提醒您,不该带我来会稽吗? 韩氏又安慰闻蝉几句,闻蝉与四婶说,“前年她回京过年的时候,当着我阿母的面,还敢罚我写字。我阿母都不吭气呢!我去给她交功课时,看到她坐在窗口看书,我二姊夫跪在院子里的青砖上啊。” 韩氏:“……” 闻蝉心有戚戚,“我二姊夫是公子啊!她也敢!” 韩氏:“……” 闻蝉继续说二姊坏话,“我二姊夫身娇体弱!她也狠得下心!” 韩氏滞半天,也只找出一句回复:“……郎君不能用‘身娇体弱’来形容,你二姊知道你用错词,又得打你了。” 闻蝉悲从中来,颤抖着拉住四婶的手,忧心忡忡,“你看她连她夫君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把我放在眼里?我预计她见到我后,又要折磨我了!” 韩氏干笑两声,与闻蝉唏嘘了半天。两人有这么个共同的凶残亲人,不觉凑一起讨论了一番。说起闻蝉的父母,看起来也不是多么冷厉,生的大郎也正常,怎么二女儿就这么奇怪?两人得到的结论是,大概闻姝不是闻家的孩子,是被抱错了,也未可知。 而闻蝉也没有多和四婶交流讨论她的二姊如何如何。因为第二日,韩氏就告别了李家众人,坐上了马车,坚定地返回雒阳去了。比她原本预计的归程,又提前了三日……闻蝉猜,大约是因为她们昨天回忆了下闻姝的后遗症。 四婶被她二姊吓跑了! 闻蝉只能给自己鼓气:小蝉,不要怕你二姊!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是被她打手板的年龄了!你如花似玉的一张小脸蛋,她难道还舍得再扇你吗? 最关键的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闻姝今年是要进京过年的,那两人迟早会碰上。闻姝想收拾妹妹,又岂在意那一时半刻呢? 况且!闻蝉来会稽,是有正当理由的! 她是为了追男人! 难道闻姝要耽误她嫁人吗? 要是二姊阻止她嫁人,她就可以理直气壮跟阿父告状,让阿父为她做主了…… 清晨,青竹为坐在窗前发呆的翁主续上一杯热茶。她才屈膝跪坐,舞阳翁主终于恢复了精神气,吩咐她,“咱们出门找江三郎吧!” 青竹对翁主的决定,并不意外。二娘子要经过会稽的话,翁主肯定要找些合适的理由,堵住二娘子的嘴。目前,翁主在会稽多灾多难,日子属于“虚度光阴”。但如果在二娘子来之前,翁主和江三郎的关系稍微好一些,能向二娘子证明她不是“胡玩”,那二娘子不就无话可说了吗? 然青竹又很怀疑:翁主真的能和江三郎交好吗? 江三郎在长安时,是有名的“不近女色”啊。 闻蝉已经不理会那些了,急忙催青竹去取关于护卫们收集的江三郎的情报。她要临时抱佛脚,期望在二姊来之前,起码有一件事能做出来。到时候,就可以骄傲地跟二姊说,她不是胡闹不是玩,她是很正经的! 舞阳翁主挑灯夜读,决定攻略江三郎这座难山。 日头垂垂落矣,会稽一切景致陷入了一种柔和的昏暗中。临州徐州局面混乱,会稽郡却并不受影响。黄昏的街头吹着徐徐凉风,因天冷,街上行人并不多。人人匆匆赶路,巡逻小吏们也并不查得很严。 一两面高墙夹击的长巷中,歪脖子树上稀稀拉拉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落,再几许风,叶子就要落光了。而墙头,有个少年郎,并不掩饰踪迹地慵懒坐着,手往下一扔,就是一个粗布包袱。 巷里墙下,还站着三四个混混。 李信将包袱扔下去,阿南随手接过,打开一看,都是从徐州带来的特产、小吃之类的。少年的脸色才好了一些,哼了哼,“算阿信你还有良心!你当时一走了之,我们还以为你要带翁主私奔去了!” 李信哈哈笑。 阿南将包袱重的吃食给旁边的同伴们分开。 李信看到圈子外,站着个容貌秀气的小郎君。定睛一看,乃是多日不见的李江。众人围到一起抢食,李江却并没有过去。李江看着那些同伴,眼中神情很奇怪。 “阿信,”没等他琢磨出什么味道,李江抬头,又是无害的笑,“你去徐州,是给咱们想到生路了?会稽郡都在通缉我们,再找不到活计,大伙儿都要饿死了。” 李信不当责任,漫不经心,“饿死怪我?” 他这种嘲讽的嘴脸,让李江套近乎的面容一僵。而没有等李江想到说什么,一众分食完的同伙们,推开了气势较弱的他,喊李信,“会稽如今戒严,查得狠。要不咱们还是去徐州,投奔兄弟们吧?” 李信挑眉,跳下了墙。他声音平静而轻,跟同伴们说了几个字。阿南脸色从兴奋,变得凝重了,“……做私盐生意?跟官府对着干?哇,我喜欢这个!” 众所周知,盐、铁,自古以来,受朝廷所把持。而每每有能偷摸着从官府那里抢到点私盐生意的,要么被通缉杀死了,要么就发了一大笔横财,过上了想要的日子。 而这帮无所事事的混混小贼们,以前就在会稽郡中挑些能干的活儿。李信走后,他们一度失了主心骨。以为李信要为了一个小娘子洗心革面,抛弃他们这些同伴。没想到阿信又回来了! 有阿信当老大的日子,就好像背后永远有一座巍峨的大山依靠,大家心里都觉得安全又踏实。 “但是咱们之前没干过这个……” 李信狂妄道,“你们以为我去徐州干什么?我联系了一些路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一众无法无天的混混,就在这个小巷中,决定了做私盐生意的事。这当然是与官府对着干,不过大家都是这边的地头蛇,真放开手脚了,躲官府的路子,当然各有各的本事。 李江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围在圈子里。众兄弟被李信的思路蛊惑,听少年侃侃而谈如何挣大钱。大家的眼睛越来越亮,随着李信抛出的信息,都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李江同样眼睛发亮,用心地听着李信的说辞。 不过他想的,与其他人想的不一样。 其他人真正想要发财。 李江却是想如何用心记下这些话,回头悄悄寻个没人知道的时候,去找曹长史,把这些人的计划报给官府! 曹长史一直想要擒拿李信入狱,但李信武功高,非常不好拿。然李信又重情,这么些兄弟,全是李信的把柄…… 李江怀中滚烫。 一是牢牢记得曹长史许诺过他,如果他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把这些恶人绳之以法,李郡守一定会大大称誉他!而一介郡守的称誉,足以让李江从一个人人瞧不起的混混,洗白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 二是他怀里藏着一枚手镯,是舞阳翁主曾经送给他的。舞阳翁主说他一朝有难,可拿此信物求情。李江一直没有用这个人情,但这个人情,是他最后的□□。 李江不想自己只是一个被官府通缉的混混。 不想成或败,依赖的都是李信。 与官府合作,也许是他命盘重新轮转的开始……人生于世,为什么有的人生而高贵,有的人却命如草芥呢?为什么有的人狂傲无比,还有一众人信任,而有的人小心谨慎,却总是不如人呢? 李江想:我就是想要打败李信! 肖想翁主? 凭他也配! 我自然不像他那样不切实际,我一步步往上爬。而我怀中,藏着翁主的手镯!李信却未必有! 李信自是不知有人嫉恨他到如此地步,不过以他的脾气,就是知道,也多半不在意。他那颗高高昂起的孔雀脑袋,根本不去看他瞧不上的人。和众同伴们说好了接下来的行事,李信便和阿南勾搭着背,出了巷子。 李信问阿南,“我走了这么久,会稽没发生点什么好玩的?” 阿南随口说了几样,最后笑道,“……对了,城西那位先生,现在天天授学。好些苦人家的孩子都去他那里听课了,我听说那人讲的很好,千字文都教了大半了。反正又没代价,这几天啊,如果不是冬天,恐怕去的人更多。” 李信皱眉,想了下他说的是谁。 阿南翻个白眼,提醒,“就是人家刚来,你就说人家是贵人的那个!”阿南怀疑,“阿信你莫不是猜错了?真的贵人,哪里是教书给穷人?” 李信说,“不是贵人,哪里有本事教书?” 阿南一想也对。自古以来,竹简极为贵重,民间也不许私人授课。学问、知识,只流传在贵族社会间。那些人高高在上,瞧不起普通百姓;且觉得百姓愚昧,根本不想让百姓认字。 读书对普通民众来说,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无论是竹简还是绢布,皆不属于他们。那像是贵人们披在身上的华丽袍子,就是脏了破了,也只会烧掉,而不会捐赠给穷人。贵人们学识出众,口若锦绣,百姓们只能羡慕地仰望而已。 然今,出了个奇葩——有位贵族郎君,在会稽城西搭了竹屋,竟放低身段,来教普通百姓认字。 “好像叫江照白,”看李信目中生了兴趣,阿南绞尽脑汁在浆糊脑袋里翻找记忆,“我也去城西听过一次,是挺俊一阿郎,我听他的仆人喊他‘三郎’来着。” 李信摩挲着下巴,有了想法,“有趣。等我闲了,也去听听他授课。” 心想,去会一会这世上的能人,顺便多认识几个字,总是有好处。 ……起码,知知没法话里话外、冷嘲热讽地挤兑他。 想到知知,李信想起一物,从怀里珍惜无比地取出一枚用布捂好的玉佩——闻蝉当时那样得意,她送他的玉佩,到底好在哪里? 寒风中,与阿南分开后,李信回过头,望了眼郡守府所在的位置。他抱着这块玉佩,走街串巷,发挥自己对地势的熟悉。一晚上与城中官吏们捉迷藏,一晚上找认得玉佩的人物。 李信回来会稽了! 当晚,会稽郡中与少年明里暗里打过交道的,都得知了少年回来的消息。 官府人员们严正以待,随时准备与那少年一战;躲在各种黑暗角落里的痞子混混们跑了出来,摩拳擦掌,阿信回来了,属于他们的风光日子,又即将回来了! 在会稽这边的官府和地痞中间,彼此知根知底,无人不识得李信。 而曹长史晚上刚搂上美娇娘,就被脸色发白的下属喊了起来——“长史,那李信又回来了。我们害得他的同伴们远走他乡,他会不会是有了依仗,回来找我们报复啊?” 李信劫持舞阳翁主出走徐州的事,他们一众官吏并不得知。毕竟李郡守肯定不会跟他们说,我的侄女被人劫走了。之前会稽搜索人时,官吏们就茫茫然不知道李郡守要找谁。现在李信回来了,他们依旧茫茫然不知道李信为什么回来。 曹长史穿好衣服出了门,差点一口唾沫喷死这些下属:“你是官,他是贼!你怕他作甚?!我们在通缉他!你知道通缉是什么意思吗?!去,再把他画像往街上多贴贴!鼓励百姓去认人!” 被长官喷了一脸水的下属惭愧后退,要走时,被曹长史喊住。 站在门口,屋中一道昏明的光从门缝中泻出来。屋中有暖光美人,屋外只有寒风,和吓破了胆的下属。曹长史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这个下属半天,终于做出了沉重的决定,“把你的剑拿过来,本官今晚要抱剑睡。” 下属:“……您怕李信刺杀您啊?” 这个没眼色的小吏,被曹长史一脚踹到了屁股上,踢出了府宅。 大半夜,屋中紧紧抱着被子的美娘子,听到门吱呀一声。她欢欢喜喜地抬起脸,笑脸还没有完全绽放,就看到曹长史紧紧抱着剑,皱着眉,似是打算与他怀中的剑成亲去。美娘子抛个媚眼,娇滴滴喊他,“郎君,妾等你良久了……” 曹长史很正经地问,“你能接受我和这把剑,一同跟你恩爱吗?” 这位可怜的娘子,当场,脸上的笑,便皲裂了。 ……而被他们当做头号大敌的李小郎李信,正蹲在黑魆魆的街巷中,听一个手颤巍巍捧着玉佩看的老伯念叨,“……这种玉佩,叫做玉司南佩。听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民间很少找到。” “司南佩?” “不错,指向司南,辟邪压胜,正是玉司南佩。” 夜色浓浓、灯火阑珊,李信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想了又想后,心中充满了快活:知知送他司南佩,是什么意思呢?司南司南,她是想让他的心,一直司南向她吗? 口是心非的小娘子……知知真好玩儿。 李信却是真的自作多情了。 他想着闻蝉,闻蝉却在紧张地想着江三郎。日升日落,天黑又天亮,清晨的院子里侍女们进进出出,热闹无比。闻蝉与侍女们纠结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梳洗妥善。她乌发用细丝带在腰间挽住,着一身杏红色绣兰的绕襟深衣。宽袖紧身,衣衫几经缠绕,层叠纷扬,勾勒出她纤细一把的腰身。 而小娘子眸亮色妍,连日日看着她的侍女们都看呆了。 如此完美装扮,江三郎总得惊艳一把吧? 在李府门口,闻蝉踌躇满志,扶着青竹的手,弯下腰,正要上马车时。身后府宅,如瘟疫感染一般,爆发出了一阵骚乱。有婢女脚步急促地从府门中小跑出来,冲正要上马车去与梦中情郎相会的舞阳翁主焦灼道,“翁主,我们夫人,她又疯了啊!您快去看看吧!” 姑姑吗? 看这个婢女也说不清,闻蝉当即忘了去见江三郎的事,立马下马车,回身,与侍女们匆匆回府。她进去走了不到一会儿,便与对面斜刺里穿过来的一个小娘子撞了满怀。 小娘子是李伊宁,眼眶通红,抓着表姐的手发抖,未语泪先流。 闻蝉厉声打断她的黏黏糊糊,“哭什么?!姑姑这些天不是都说好了么?为什么又突然发病了?发的什么病?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再随便哭去!” 李伊宁被闻蝉喊得一哽,却更想哭了,“雪团儿丢了!” 谁? 闻蝉茫然。 青竹咳嗽一声,往前走两步,跟翁主耳语提醒,“就那只猫。” “我抱了雪团儿给阿母养,她很喜欢雪团儿,病情好像也稳定了。我们都很开心。但是今天早上起来,找不到雪团儿……我阿母就……我要去找雪团儿!” 李伊宁说着,挣脱了闻蝉的手,就往府门外跑去。身后一众侍女们追随,大家都很辛苦。 闻蝉一知半解,也来不及多问,看到府上乱糟糟的全都往一个方向跑,也顾不上别的,赶紧去看。她走得飞快,身后侍女们也紧紧跟随。过一道长廊,交错的廊口,有人也是往大房那边的院子去。 湖水上飘着一层浮绿和尘埃,女孩儿如一阵风似的,那么穿了过去。 “翁主……”有少年面上的笑才挂起来,就僵硬地一直那么挂着了。 因为闻蝉压根没看到他,没听到他,人就擦肩过去了。 “三哥?”尚年幼的李家五郎,李昭,抬起头,睁着迷瞪的眼睛,看温雅如玉的兄长,“三哥,你喜欢那个翁主表姐?” 廊上穿着厚重雪白貂皮的李家三郎,李晔,摸了摸幼弟的头,笑叹口气,“别乱攀亲戚。那种长安来的大人物,哪里稀罕你喊‘表姐’。人家是你四姊的表姐,却不是你的……”看幼弟茫茫然没有听懂,李晔也不再提这茬了,只望着翁主的背影,和大房那边的院落,“大房的气运,却当真不够好啊。” 而李家众人如今默认的,都是大房在这一辈,迟早要败。偌大家产,都是二房那边的。 …… “姑姑!”闻蝉进了院子,便一声惊呼! 她瞠大美目,竟看到一个瘦弱的人影,高高站在房上屋檐间。风吹得那人身子摇摇欲晃,而那人,居然丝毫不怕,下面一众人又哭又喊,瓦片间的妇人,却淡定地、摇晃地,在屋檐间行走。 远远看到日光下屋上瓦片间的剪影,正是闻蝉的大姑姑闻蓉! 闻蓉已经瘦的脱形,又苍白,又恍惚。她在晃动着走着,自己都把持不住力度和方向,似随时被冷风刮下去。然左边垂在袖中的手,往外一点,像是牵着一个人。实际上,她牵的只是空气。 熹微晨光中,闻蓉在屋檐上跌跌撞撞地走,嘴角上挂着迷离的温柔笑容,“阿郎,阿母带你去玩儿。阿母再不离开你了……阿母牵着你的手,谁来都不放开。” “姑姑!”屋下方,传来少女的叫声。 闻蓉垂着眼皮,看到女孩儿娇美的容颜。那女孩儿多么漂亮,面貌真是眼熟。她怔了一会儿,神色更温了,与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二郎,你看,阿母给你找到媳妇儿啦。我三哥的女儿,好看得不得了……等你长大了,我就给我三哥去信,让她嫁你。” “二郎……”她倏而转个身,弯下腰去抱身边那一团空气。抱了个空,跌坐在瓦上的闻蓉愣一下,脸色微变,“二郎……你怎么了……阿母找不到你……” 下面一众人心惊胆战,在翁主的吩咐下,有去搬运梯子的,有小心翼翼爬上房檐,想要接应闻蓉的。但闻蓉一看到有人来,脸上便露出紧张警惕的神情,她搂着手中的空气往后退,厉声,“你们要干什么?!谁也别想把二郎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许!” “夫人,夫人,”她的侍女们,踩着梯子,绷着嗓子,小心翼翼地唤她,“您不要雪团儿了吗?四娘子去找您的雪团儿了,二郎和雪团儿在一起玩儿。夫人您快下来,婢子带您去找他们好不好?” 这样的谎言,日复一日地说着。 闻蓉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就像她有时候神志昏昏,有时候又很清醒一样。 现在,闻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片瓦在她脚下哐当落了地,甩了粉碎。她如若无觉,一步步往后退,“别过来!我家二郎明明就在我身边,你们骗我!” “姑姑……”闻蝉心惊肉跳,看闻蓉往旁边跌跌撞撞地又躲又退,弄得一众人投鼠忌器,怕刺激了这位夫人,谁都不敢再动了。闻蝉看闻蓉退的方向,离自己这边倒是很近。便一边由着那边劝说闻蓉,一边自己过去,小声吩咐侍从,“你们把梯子架在下面,别让我姑姑看见了。我哄她下来,然后……” “二郎!”头顶的妇人,口中传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喊声,闻蝉心头一抖,被那凄厉嘶声划过。 她仰起头,看到闻蓉神色怔忡,脚下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如她心中那道死胡同一样。而天地布满大雾,长夜总是比白天多得多。闻蓉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就那么直接往前跨了一步…… …… 李郡守听到府上诸人的汇报,当即策马,从官寺中快马加鞭赶回府上。他一路匆匆赶路,进院子,过假山,入了最后一道月洞门,走在曲折小径上,旁边梅花鲜红欲滴血,正烂烂盛放。 他目呲欲裂地抬头,看到妻子衣袂飘飞,一脚踏空。刹那间,他整个心变得空荡荡的,痛得撕心裂肺——“阿蓉!” 妇人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一众人扑过去,想要接住她。但之前一直不敢动怕刺激,现在动,又实在太晚了。 李郡守眼前黑一瞬。 再次有光的时候,他看到廊下,有少女往外只挪了一步,张开双臂,稳稳抱住了跌下去的妻子。再紧接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倒在地的少女妇人被一并包围了起来。 …… 晕过去之前,闻蝉正苦涩地想着:大概我与江三郎犯冲。 每当我做好准备去见他,意外总是从天而降。 上次是李信,这次是姑姑。 ……照这样下去,我还能有活着见到江三郎的那一天吗? 33|1.0.9 府上的郡守夫人又病倒了。虽然自她回来,众人已经习惯。但这次的混乱,仍然给李家添上了许多消败沉寂。李伊宁与兄妹们去给大母(祖母)请安时,老县君泪流纵横,连连道,“造孽啊。” 是啊,造孽。 那个丢掉的孩子的阴影,笼罩了李家。互相怨怼,互相不原谅。旁人家阖家欢乐,他们家,却始终连笑声都很少。在李怀安夫妻在汝阴居住的那些年,是李家最太平的日子。闻蓉有了女儿,又有了小子。过了这么多年,在丈夫和孩子的帮助下,她也慢慢走出了旧日的阴影。那些年,逢年过节时,一家人团聚,也都多了说话和解的意思。 上天却从来没打算就此放过闻蓉。 意识清醒的时候,闻蓉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她渐渐地去接受大家的说法,忘掉那个孩子,所以老天不高兴,才借此惩罚她呢? 她的幺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这沉重打击,再次将她推向深渊。 她重回了那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众鬼啼哭,血雾不散,她在黑夜中彷徨,听到无数声“阿母”的呼唤,每次回过头,却谁也看不见,谁都不知道。 她丢了一个儿子,又死了一个儿子。 这是她的罪。 母亲做的如此失责,是她害死了他们吧? 整日浑噩,整日寻找。她站在浑浊的夜雾间,穿过茫茫人海,踉跄前行,不断地呼唤着。心心血泪,声声如泣,一个母亲,到底要如何,才能回去丢失的岁月,找回她的小阿郎——“二郎!” …… “这是灶房那边给表姐熬的药粥,表姐趁热喝了吧。”冬日上午,日照昏沉,屋门大开,有层层寒气扑入房中,又与屋中烧着的火炉相中和,气温温和。在门外脱了鞋,只穿袜子在一层雪绒色的毡罽上走来走去,舒适轻盈,并不觉得寒冷。 舞阳翁主因为昨日猝不及防地救了她姑姑,两个人一起摔了。她姑姑被她护着没事,她却遭了罪,当场疼晕;再次疼醒,是因为医工给她正骨的原因。她的腿脚受了伤,脚脖子当天便肿起一大块,对于常年无病无灾的闻蝉来说,可算晴天霹雳。 一众仆从在得知翁主受伤后,更是如临大敌,恍觉天都塌了——翁主被人劫持的时候,尚且活蹦乱跳、连点儿心理阴影都没有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结果翁主就坐在家里,当着他们的面,祸从天降,被砸伤了。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各派人士,自翁主受伤后,就一批批轮流过来慰问,各类补品,流水席一样地送过来。恐怕闻蝉吃到明年去,也吃不完。 是为了救姑姑嘛,闻蝉倒不觉得如何受委屈,她就是难过自己的腿脚受伤。最让她伤心的,是医工们从膝盖开始,给她细细包扎。她的脚肿了小球大,医工给她包了个大球。且她受伤后腿脚不能弯曲,起身后,坐的时候,只能把两腿伸直了坐,一点儿含糊都不行。 这种坐法,称为“踞”,是极端无礼数的一种坐法。莫说贵人们的教养,就是普通民众家,谁这么踞坐在家,被别人看到了,都要认为你这个人莫非是瞧不起人,这样羞辱他人? 然闻蝉腿脚就是暂时不能动,得休养几日,等肿块下去了,才能下地活动。 她不觉想到她想要去见的江三郎——闻蝉忧郁想到,是不是等她二姊人都到了会稽,她连江三郎的面都见不上呢? 二姊见她没事干都折腾出一堆事来,又要打她了吧……舞阳翁主心有点儿痛。 闻蝉在家中踞坐,侍女们忙碌照顾她,然闻蝉自己浑身不自在。听闻有人拜访,能拒的她都拒了,只说头疼要休息,不见客。唯一见的,就是姑姑家的女儿,李伊宁了。 隔着一张方案,对面跪坐的女孩儿着青白色的半臂襦,发尖垂梢,抬起的眸子,仍能看到哭红了的痕迹。 闻蝉将药粥推到一边,先问李伊宁,“姑姑现在清醒了吗?” 她一提,女孩儿眼中又湿了,“不太好。一直说浑话,医工们都没办法。我大母在吼骂,我阿父把自己关书房里不出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蝉静一瞬,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 她想说姑姑总会清醒过来的,不要急,慢慢来。但是自她来李家,闻蓉就一直在反复。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反倒是这样更容易折磨人。李家是名门望族,不会抛弃这样的媳妇,换到普通人家……不说抛弃,恐怕都养不起她姑姑这样的吧。 最值得安慰的,该是姑姑都这个样子了,姑父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仍然没有放弃吗? 她姑父不怎么说话,平时也不常见到人,盖因太忙了吧。但闻蝉昏迷的那日,她接住姑姑时,分明听到人声外,近乎声嘶力竭的喊“阿蓉”的男声。她模模糊糊地回头,看到一个手脚僵硬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口…… 闻蝉眨了眨眼,怕引起李伊宁的难过,就生硬地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猫找到了吗?”见李伊宁摇头,她很奇怪,“找不到的话,你抱养一只长得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吗?” 李伊宁摇头,“医工说了,我阿母这样的状况,再容不得什么欺骗糊弄了。要是随便抱一只猫回来,不是雪团儿,见到我阿母的反应不对,我阿母病情恐怕会更重。可是我问了府上的人,大家都没注意到雪团儿的踪迹。倒是有几个眼尖的,在半夜时,看到一只猫跳上了墙……想是出了府。这更是大海捞针一样,想找更难。” “真是没想到,姑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喜欢雪团儿。能帮姑姑转移下注意力,雪团儿也算立大功了。等找到它,定要犒劳犒劳它。”闻蝉充满乐观地说道。 李伊宁静静地看着她的表姐。 年少的表姐眨眼睛,没听懂她的眼神暗示。 李伊宁于是道,“我阿母喜欢雪团儿,是因为我听说,我二哥还在的时候,就养过一只猫,白毛,蓝眼睛,和雪团儿一模一样。后来我二哥丢了,那只猫也丢了。” 闻蝉:“……” “所以我阿母,不过是移情而已。她始终想找的,还是我二哥。” 闻蝉:“……” 聊了这么多,李伊宁看到青竹等几个侍女在屋外徘徊了。表姐身边的这些侍女,都是长公主专门为闻蝉调-教出来的,礼数大方得体,走出去,寻常人家没人能看出她们只是侍女。舞阳翁主和表妹在屋中说话时,她们并不在屋中打扰,而是在院子里忙自己的事。眼看时间差不多了,翁主该休息了,青竹也不进来说话,就是在帘子外走来走去。人影晃晃映在竹帘上,日光葳蕤相照,李伊宁很快明白这是表姐的侍女们,在提醒自己该走了。 李伊宁便起身告退,却是转个身,出门前,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怅怅然看着日头的方向,喃喃自语般,“表姐,你说我二哥还活着么?当年那么小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颠沛流离,就算活着,也大概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们真的还能找回他吗?如果找到了,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也怨恨我们家当年抛弃他呢?” “单凭一个腰间胎记,我们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闻蝉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弄个假的,糊弄住你阿母,不就好了吗?! 但她念头才过舌尖,就把自己的话重新吞了回去。她想到了李家三郎李晔的话,她想到李家的人,在这一件事上,大概都魔怔了,都快疯了。如果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找一个假的,何必呢? 况且李伊宁也说,姑姑闻蓉的状态,再经不起欺骗了。如果是一个演技高超的人,能骗住她还好。如果骗不住,那估计能直接害死闻蓉了。 而算算年龄,这么多年下来,那个走失的孩子,也就十五六岁。 而一个普通的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何能骗过闻蓉和李家呢? 闻蝉沉默下去。 她沉默下去,李家更是因此而沉疴,死气沉沉。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下去,闻蝉不能走动,天天坐在屋中翻书,青竹这些侍女,却快被李家的凄凉气氛给憋疯了。 尤其是全家都在想办法找一只叫“雪团儿”的猫,为了能让闻蓉好一些。毕竟自从从屋檐上跳下来那日起,闻蓉就再没好过。本就消瘦的身体,更快地衰败下去,让人提心吊胆。 就连闻蝉这边的侍从,都被派出去,满大街地找一只猫了。 这些天,会稽郡中的一大奇景,就是所有白毛蓝眼睛的猫,都快被抓光绝种了。猫变得身价贵重不少,俱是李家人作出的业绩。 青竹跟翁主请了假,出府陪府上的一位娘子采买货物。实则,青竹主要是受不了李家的气氛,出来透透气的。坐着牛车,娘子壮士们拿着单子去进货,青竹无聊地站在牛车边等候。 她忽然看见街道角落口,就三四个衣着破烂的地痞们蹲在地上玩石子,说笑声特别放的开。 青竹蹙眉,看了眼牛车边站着的卫士,觉得自己这边很安全,但仍警惕地往卫士们的方向站了站,远离那些地痞。然因为这个道口,聚众人最多的,就那几个小痞子,他们又没规矩,说话嘻嘻哈哈,声音很大。青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且他们中有的人回头,看到貌美女郎站牛车边,就吹了声好长的口哨,一伙儿笑得东倒西歪。 青竹学习自家翁主的气度:忍!不要跟这种人计较。翁主连李信那伙人都能忍下去,她还忍不了几个小地痞吗……啊!李信! 青竹突然间灵感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想到了那个跟自家翁主交情不一般的李信! 算起来,舞阳翁主都算是被李信劫了两次了。她们这些侍女,对李信,是又爱又怕。怕得是他随意起来,连翁主都敢劫持;爱的是他和旁的坏人不一样,就算带走翁主,翁主在他身边,比在她们身边时还生气勃勃。 很难用恶人来定义李信。 也很难去仇视李信。 青竹这会儿,缓个神儿后想到:翁主回来了,李信是不是也回来了呢?那位小郎君处于三教九流中,低层次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他应该认识不少吧?偶尔听翁主说过,在一个地方,很多时候,地头蛇们藏着的势力,比官寺能管辖到的还要大。 李信当然是地头蛇了。 而且青竹觉得,李家小郎君,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地头蛇。就冲他那种狂傲劲儿……要是没点本事,在气死人之前,早被人打死了。 那李信如果回来的话,又是有名的地头蛇的话,托他找雪团儿,找李家二郎,是不是比借助官府的势力,更方便强大些呢? 思路这样一打开,青竹心中便疾跳两下。李家二郎是生是死、能不能找到另说,她现在最希望找到那只猫,好让郡守夫人好起来,也能间接让自家翁主好起来。 日头下,众混混们一起嘻哈玩闹,有人余光看到街口停着的牛车那个方向,那位小娘子向自己这边走来了。众人讶然,你推我我推你,拿那个小娘子取笑——“哟,小娘子看上谁了?”“这也太豪放了哈哈。”“肯定是见老子英俊潇洒……”“滚!” 他们说话中,夹着各种粗话脏话野话,越走得近,听得越清楚。青竹走过去时,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腿都要吓软了,当即有扭头就逃的冲动。她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僵硬地走过去。 青竹小声如猫叫,“请问你们认识李信吗?” 她那声小猫似的说话声,正常人都听不到吧。青竹脸颊滚烫,羞愧于自己的胆小。为了自家翁主,她决定声音大点,再说得清楚些。然而她还没做好准备,一伙人,全都齐刷刷地回去,钉子一样的锐利目光,看着她。 青竹:“……” 翁主,救命! 这些人好可怕! 您居然能淡定地和他们打交道那么久,还一点阴影都没有! 您不愧是翁主! 这伙地痞们一起回头看青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在青竹快要落荒而逃前,一个壮士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哦,你找信哥啊……” 青竹打量他一眼:虽然脏兮兮的,全身散发着古怪的臭味。但是一张脸,怎么看都二十有几了吧?叫李信“信哥”?没问题吧?没认错人吧? 青竹重复一遍,“就是李信。” “对啊,就是信哥啊,”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神情不像最开始那么轻-佻了,虽然说话语气还是带着那股让人不舒服的轻慢味道,“看来小娘子认识信哥啊。你找信哥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转达。” 青竹心中一讶一喜,正要说出自己的请求,后面传来买菜婆子的叫唤声,“青竹,咱们要回去了!快点!” 身后人急催着,青竹没时间多说,就道了一句,“让李信帮找雪团儿。” 身后人再叫,青竹转身就往牛车的方向赶过去了。 一众地痞们茫茫然—— “找雪团儿?那是谁?信哥认识一个叫雪团儿的娘子?我怎么不知道?” “呀,信哥真是长大了。自今年入冬,这艳福不浅啊。不知道这个雪团儿,比信哥家的那个什么翁主怎么样?” “什么意思啊你?我就希望信哥能征服那个翁主!到时候也算给咱们扬眉吐气了哈哈。” “不是说什么英雄什么少年么?阿信就是这样的!” “滚!你才入伙,就跟着喊‘阿信’?咱们这圈,辈分很重要,叫‘信哥’!” “哦哦哦,地痞流氓们也有圈儿哈哈哈……” 一众人嘻嘻哈哈哈间,话题已经转了十八路。而等他们想起找李信时,却惊,“坏了!忘了问那小娘子是谁了。阿信又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跑过去帮忙。” 不过他们这些人,和官吏不是一道,但想探查什么消息的话,自然也有他们的渠道。 …… 晚间下了雪。 会稽今年的雪,尤其下的多。浩浩荡荡,天地间白茫无尽。在暗色的天幕下,雪落在屋檐上、树枝上,蓬蓬松松,寂白无痕。黑色的天与雪白的地遥遥相望,彼此沉寂,而人间万户的千盏灯火渐次或明或暗,夜更加幽长。 天已经很晚了。 侍女们都已经去睡了。 关着窗,一盏铜灯边,女孩儿纤细的一道影子,映照在白亮色的窗纸上。 而屋中,就着灯火,舞阳翁主穿着家居宽松软袍,乌黑长发中的一绺调皮地贴着面颊。她依然是踞坐的姿势,膝盖以下却铺了一层毯子。万籁俱寂,雪落无声,闻蝉并没有入睡,而是坐在窗前,提腕握笔,在竹简上练小字。 每写几个字,她就要揉一揉眼睛。 没办法,深夜用功至此,盖是因为担忧她二姊来了。 闻蝉已经很认真地想过了,就她与江三郎犯冲的体质,恐怕等她见到江三郎的那天,她二姊早来了。而在这之前,为了不挨闻姝的揍,闻蝉得用功练一练自己的本事。 闻姝对闻蝉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妹妹被家人宠坏了,文不成武不就,哪方面都让闻姝非常不满意。 其实闻蝉被姊姊虐待得快要哭了:就让她当一个无忧无虑的翁主不好么?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啊?她二姊要她文能辩倒群臣,武能上马打仗,这种高难度的事情,闻蝉从来就做不到啊! 然可怜的妹妹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心酸地临时抱佛脚了。 质量上不能取胜,数量上也是可以的吧? 心绪不宁,手下一抖,又写坏了一个字。斑驳竹简上一道黑晕,看得闻蝉皱眉,一阵心烦。 抓起竹简,开了窗,闻蝉就把它扔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而她将竹简扔后,又从案前摆着的厚厚一摞竹简中取了一份,准备重写。而就是这会儿功夫,耳边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 窗外雪花簌簌地落着,世界寂静,却并没有竹简落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闻蝉好奇那竹简落到了哪里,又再次推开了窗,挪了挪身,探身往窗外看。这一看,让她手脚当场发麻,心口如锤落,重重一震—— 她看到窗口雪地上,站着一个衣着单薄的褐衣少年。少年在窗下立如苍松,携风带雪。压着眉的神情,嘴角的随意,在阴影与亮光相重下,让人心悸。他手里稳稳地拿着她扔出去的竹简,低头扫一扫,抬起目,笑盈盈看向探身的粉衣女孩儿。 闻蝉手撑在窗棂上,瘦瘦弱弱的,脸色却红润,眸子也黑亮。看到他,女孩儿扣着窗子的手抖一下,震惊无比。却偏着头,半天没想到喊一声,或者关上窗。 夜半无人,雪花飘洒。闻蝉看着站在雪地上的潇洒少年郎。他站那里不动,眉目、肩头被雪沾染,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风度。 不知道为什么,闻蝉见到李信,居然只是惊讶,却一点都不意外——她已经自暴自弃,认为自己身边的人全是饭桶,拦不住李信了。 她的人拦不住李信,那么李郡守府上,对李信来说,当然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阿父常说,“侠以武犯禁”。以前闻蝉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见到李信后,她就懂了——要是练武的都像李信这样厉害,到哪里都是来去自如,那也太可怕了。 静夜中,隔着一道窗,闻蝉慢慢挑起眉,语气一点都不好,“你来干什么?” 李信与她同时开口,“你答应嫁我了?” 两人异口同声。 特别的有默契。 然后紧接着,两人又同时沉默。 闻蝉呸他,“谁要嫁你,少自作多情!” 李信费解,“你我来,不是因为你想通,决定嫁我了?” 再次异口同声。 闻蝉:“……” 李信:“……” 两人又要开口,看到对方同样要开口的样子,又闭嘴。而一个人闭嘴,两人却都闭了嘴,无人吭气。 寒夜中,纷雪中,少年少女隔窗而望。静静的,不知谁先噗嗤一声,两人俱都笑起来。 闻蝉边笑,边悲伤地想:我居然和李信心有灵犀,也不和江三郎有缘分……我真是太倒霉了。 34|1.0.9 落雪时分,李信站在外面实在太傻了。隔着一道窗跟闻蝉说话,让他觉得非常不喜欢。于是少年往前走一步,将手中竹简往窗木边一扣,手在窗上一撑,人就灵活地翻了进来。 他以唯我独尊的姿态进了少女闺房,闻蝉寻思了一番双方武力的差距,只能无语凝噎地看强盗闯入自己的领域。她想喊侍从来着,李信对她阴阴一笑,闻蝉就闭嘴了。 她对李信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有时候胆大,有时候又很胆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闻蝉觉得自己都这样温软了,李信看着她,还对她特别的不满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问她,“嗯?不是接受我的求娶吗?不接受你找我过来干什么?” 闻蝉又不忍他了,反驳道,“我没找你!” 李信嗤一声,不信她。他目光往屋中扫一圈,女孩儿布置精巧的闺房他第一次瞧见,颇为新奇。但是没新奇多少,他就注意到闻蝉盖着毯子的腿,是伸直放着的。 李信惊讶:就知知装模作样的这股子劲儿,她就算自己一个人待屋里,无聊地上房揭瓦去,恐怕也不会踞坐吧? 李信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就要揭毯子去看她的腿。然闻蝉当然不肯让他看了,她就警惕着他呢。手里竹筒卷着,少年一过来,闻蝉就用竹筒打他,“不要碰我!” 李信笑她,“你除了这句,还有别的实际点的吗?” 而闻蝉在他手里,当然是反抗不了两回合的。两个少年打在一起,李信不知道碰了她哪里,闻蝉一声哎哟、眼泪汪汪,便被少年搂住腰肢一把,强行地拽开了她盖着的毯子,还有空教训她——少年抬头,对她森然一笑,“知知,我不是对人温柔的人,但我对你恰恰温柔,你就该知道我什么意思了。” 他笑得她肝胆一颤,小心肝砰砰直跳,不是感动的,是吓的。她想求他残忍冷酷无情,不要对她温柔什么的了,她也并不想知道他什么意思啊。 闻蝉还没有把念头想完,少年身上就倏地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寒厉之气。 他猛地站起来,像站在一个暴风雪的中央,四周气流砰砰砰全都被震碎了。 闻蝉骇然看他突然如她期望那样的变得残忍冷酷无情……然而好可怕……他眼尾细长上吊,阴沉下去的时候,非常得不好惹。他只用这种森冷的眼神看人一眼,没人能无动于衷吧? 李信阴沉沉,整个人处于爆发边缘,“谁做的?谁欺负的你?!我才几日不在,你就这样了?” 闻蝉:“……” 她她她她是怎样了啊? 顺着他低垂的视线,闻蝉看到李信的目光,落在她包着纱布、粗了十圈的脚踝上。少年非常的暴戾焦躁,原来是因为她的缘故。 因为她受了伤,所以他突然间就改了笑嘻嘻的嘴脸,变得很生气。 窗子还开着,一束寒梅招摇,被厚雪压弯了枝。雪花落得纷然,却也没规矩。有雪粒从窗外洒进来,就如闻蝉的心间,也在这一瞬间,染上了一片雪花,带给她冬日的柔软温情。 闻蝉抿嘴,自得其乐。 李信要被她的无所谓态度给气疯了吧——“笑个屁!告诉老子,谁欺负的你!你堂堂一个翁主,被人打成这样,你好意思吗?你像个翁主的样子吗,你……” 闻蝉突然趴在桌上,双肩颤抖。 少年心头正怒,就见女孩儿伏趴下去了。他心里一顿,忙俯身去看伏在案头的女孩儿,想道:我是不是骂得太凶了?把知知骂哭了?算了,知知是女孩子,我要温柔一点…… 李信欲温柔,蹲在她面前正要酝酿一腔情意哄她。就见他以为的在哭的闻蝉,从双臂间抬起头,面颊绯红,眸子湿漉漉的。却不是因为哭泣,而是笑的。 闻蝉笑眯眯解释了自己之所以受伤的原因。 李信知道自己自作多情,顿时冷了脸,“你耍我?” 闻蝉心里一哼,想:不耍你耍谁?你见天折腾我,我这算轻的了。 但怕李信真的打她,闻蝉淡定地转移话题,问他,“你不是说你不会再找我了么?”她天天祈祷和他永不相见呢,“你怎么又来了?” 话题又回到了最开始。 李信说了青竹的事,疑问,“什么雪团儿?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要我帮什么?”当是时,他正与同伴们偷偷摸摸的,背着官府运私盐,忽有人喊什么“雪团儿”来找他,众人没被吓死。 闻蝉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间,明白青竹的想法了。其实……在青竹有这个想法之前,闻蝉早就想到李信了。但是她想和他一刀两断来着,他还说什么下次见面嫁娶什么的,闻蝉心里有些烦恼,只想远着他了。 她挺不想欠李信人情的。 闻蝉试探问,“如果我说没有什么事,你可以走了,你会走吗?” 李信冷笑,“你敢这么说么!” 他眼神跟刀子似的扎向她,尽管她貌美如花,却扛不住他飞刀似的狠劲。 李信一强势,闻蝉就快速地怂了下去。 她飞快说,“雪团儿是我姑姑养的猫,找了好久没找到。我姑姑现在就指着它回来了……想请你帮忙找一找好么?” 李信抱着手臂,用鼻子看她,“不好。” 闻蝉:“……” 她看着少年蹲在她旁边,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气得想挠他一脸:不是你让我说的吗?!你矫情个什么劲儿啊?! 滚滚滚! 李信不滚。李信还噗嗤乐了,眉眼也软和了些,“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 闻蝉打断他的话,非常坚决的、置地铿锵有力的——“不嫁!” 李信耐心的:“……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 闻蝉继续掷地有声——“不爱!” 李信:“……” 他服了她了! 少年上手,就掐住她脖颈,脸孔凑过去,对着她冰凉粉红的小脸,咬牙切齿,“你还让不让我说完?” 闻蝉反正是很有节操的,不肯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但是她说的那些答案,李信又真没打算问。他还不知道她啊,就她那个劲儿……少年带着粗茧的指腹,磨蹭着女孩儿娇软的脖颈肌肤,又忽然变得心软。他鼻息蹭了蹭她,“我还没想好要求,你先说是什么猫吧。” 李信抓着她脖颈的手,微微发抖。他离这么近,她姣好的面孔在他眼中愈发清晰;她身上的暖香一缕一缕地飘向他;她连睁大眼睛瞪人,都好看得像娇嗔一样。 闻蝉快速地看他两眼,垂下睫毛,挣了挣,从他怀中挣脱,往边上挪了挪。她垂着眼,明明发现少年专注的神情,却心慌意乱,不敢去看。 闻蝉有点儿恼自己,更恼李信。 她坐在窗口半天,不去拿竹简了,而是从压着的竹简下取出一叠绢布来。闻蝉坐得端正,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地在绢布上作画,“雪团儿就长这个样子,它的毛是白色的,摸上去特别软,很舒服,让你想把它蜷成一团窝怀里。但它尾巴梢有一点儿泛黄,尖尖的……” 李信费解看她洋洋洒洒地作画,“……你用绢布,给一只猫画像?!” 绢布,可是比竹简更为珍贵的啊。 就闻蝉画像的这块布,比李信身上的穿着都值钱多了。少年这一身下来吧,买不下一枚竹简;而把竹简卖了,又买不起闻蝉手下的一点儿布料。 闻蝉抬头看他,目光矜持,“所以你和我不会有未来的!你那么穷,我这么富有。我和你的观念就不一样,在一起肯定天天吵架。像你这种穷人呢,天天风餐露宿的……” 李信面无表情:“天天风餐露宿,然而我们穷人命硬,死不了,真是让你这种有钱人失望了。” 闻蝉:“……” 呸! 然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李信到底只是个少年郎君,功力没有修炼到家,无法对闻蝉的嫌弃挤兑视若无睹。越在乎一个人,就越容易计较。少年眼睫如蛾翅,覆住眼底神情,晃悠悠地问,“你瞧不上穷人?” 闻蝉低着头作画,漫不经心,“没啊,我只是瞧不上你。” 李信挑眉,手按在了闻蝉的肩上。闻蝉肩膀一颤,抬头,看到他的邪笑,快吓死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小女孩儿屁滚尿流往旁边躲,“别……” 李信看她还要躲,也不敢太玩得狠。毕竟看她腿受着伤,欺负她,他心里都不自在。于是只似笑非笑地在她鼻上点了点,轻而易举放过了她,心里想着以后补。 闻蝉终于去作画了。 李信蹲一边好无聊,看女孩儿如玉的侧脸,看她铺开绢布,画了一幅又一幅,盖因她怕他仍然认不出一只猫,就画了各种形态的猫,给他辨认。 李信想,如果他丢了,闻蝉不说很高兴,也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地找吧? 他活得还不如一只猫矜贵! 李小郎嫉妒得要命,心里生起一种等找到了、就掐死那只九命怪猫的冲动。 但他很快又不嫉妒了,因为看着闻蝉的侧脸,看着看着,他就出神了。闻蝉的长发很浓,又黑又软,因为是夜间入睡时候,便只用簪子斜插着,有缕缕碎发拂下,让李信好想去抚摸;她的脸型又小又娇,是鹅蛋型吧,坐姿很挺,像是骄傲的天鹅,高贵得没边儿,让李信仰视;她的眉毛如远山,她的眼睛若星辰,她的鼻头小而俏,她的唇珠嫣红一点…… 寂静的夜中,风雪在窗外纷扬,偶尔有飘到屋中,落在闻蝉的发丝上。李信慢慢伸出手,主动去为她磨砚,看她写字。他只为她身上的幽香,为她偶尔不经意间,垂落如云的长发会拂到他手上…… 李信为闻蝉“红袖添香”,这恐怕是这个性格桀骜不驯的少年,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的事吧。他默默地看着闻蝉,看着她的模样,心里,生起了一个念头……让他身心燥热,兴奋得眼睛亮起,又不安得身子僵硬。 闻蝉终于画完了自己能记住的所有“雪团儿”的样子,她抬起头,看到李信发着光的眼睛。他垂着眼皮,盯着她手中的画像。这个眼神……闻蝉小声说,“你不会抓到雪团儿后,准备吃它吧?” 冷不丁小美人抬头,说了这么句没头脑的话。 李信扬眉,疑问等解释。 闻蝉咬唇,美眸有一眼没一眼地往他身上扫,“我看你很饿的样子,眼睛都冒绿光了……你要吃饭?” 饿? 吃? 李信心上一宽,哈哈大笑。 他往后一仰,盘腿而坐,就坐在闻蝉正对面,干脆利落直接赤.裸的目光,盯着闻蝉。少年脸上的笑很肆意,意味浓烈,“知知,是这样。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找你要的雪团儿。” 闻蝉不动,看着他。 李信重复,“你亲我一下,雪团儿我也给你,你还要什么,我也给你。你什么要求都能提。” 闻蝉的眼睛,慢慢地瞠大。 窗外飞雪,遥远听到狗吠声,而她在这个时候,打个哆嗦,终于听明白李信在说什么了。 闻蝉偏头,用很新奇的眼神看李信:这是李氏索吻的套路吗? 李信居然很正经地跟她这么商量……很认真地要她提要求……她还以为他那么厉害,非要做什么,就非要逼她来着……而他这样,闻蝉居然不害怕。 闻蝉一开始认识李信的时候,怕死了李信。但她现在越来越不怕他,她觉得他就是纸老虎,戳一戳后,也就是吼一吼,吼一吼呢,除了可能震聋她的耳朵,好像也没有别的威力。 非要说虚情假意,倒是闻蝉自己比较多吧? 李信以诚待她,连想亲她,都还求她……女孩儿心中柔软,为他尊重她。她很感动,然后她说——“不。” 李信的脸就沉了下去。 闻蝉不动如山,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却紧张地想:看吧,尾巴露出来了吧?刚才还尊重我呢,我一拒绝,他就准备翻脸了。 准备翻脸的李小郎重重一拍桌子,豪气冲天,“你亲我一下,会稽郡中,我保证三教九流,全都让着你走。” 闻蝉:“……” 李信说,“雪团儿我翻遍全郡城,都给你找回来!雪团儿不回来,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猫生我生,猫死我死!” 闻蝉:“……” 李信拍桌子拍得震天响,再夸下海口,“之前逼你写的婚约全作废,不拿它威胁你!咱们从头开始!知知,我绝不胁迫欺负你!” 闻蝉:“……” 李信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闻蝉安静地仰脸,看着比她个子高一些的少年。他好激动,平凡的眉目,因为情绪起落,都生动了许多。他的眼睛亮得吓人,语气森寒,表情像在说着“老子杀了你”的话,口上却在说“我喜欢你”的话。 她被人这么喜欢…… 她被很多人喜欢……但是她被李信这么喜欢…… 李信手扣在桌上,不耐烦地看着对面的少女。他越看越心烦,开始冷笑着教训她,“知知,作为翁主,你有点儿魄力好不好?” 李信连向她索爱,都能冷笑着索……闻蝉反问,“我都说不行了啊,我怎么没魄力了?” 李信手一指她,“你为什么不肯亲我?不就是因为你心里没我吗?” 闻蝉虚心请教,“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李小郎嚣张无比地说道,“作为翁主,你就要有不为感情所束缚的想法。就要有那种即使亲了抱了,也无所谓的念头!就要有让男人为你生为你死,而你岿然不动的气魄!” 闻蝉:“……” 被他的强大逻辑说跪了。 她又咬着唇,湿着眼,在某一瞬间,突然觉得这个样子的李信好有趣儿。心里像是有根羽毛刷轻轻滑过,□□□□的,传到四肢百骸去。灯火下,雪光边,李信的面容,在她眼中变得清晰。 李信还在教训这个不懂事的闻蝉——“……你就要有即使亲了,也不用负责的觉悟!知知,你一个翁主,身份都这么高了,还讲什么不好意思和羞耻?讲什么伦理道德?就是睡了我,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的。” “你就是亲我一下,我能拿来威胁你还是怎么的?我就算想算账,怎么跟你算?你堂堂翁主,你不用对感情忠贞,你想跟谁玩就和谁玩……” “翁主就要有翻脸不认账的气魄!” 翁主就要有翻脸不认账的气魄吗? 闻蝉偏头看他,受教了。 他还有很多训词没说完,而对面睫毛颤颤、听着他讲歪理的闻蝉,突然身子倾前,嫣红的唇,贴在了少年的面颊上。 李信僵住了:“……” 他愣愣地坐着,一点儿反应都做不了。只感觉到女孩儿的唇,印在他面颊上,轻柔的瞬间。异常的温暖,异常的柔软,异常的芬芳。像一朵花开,像一片云落。她轻轻地挨着他的面颊,呼吸若有如无地贴着他脸颊。 少年少女的面孔紧紧挨着。 滚烫而灼热,炽烈而惶惑。 在这一刹那,李信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酥-麻滋味涌上心头,带给他强烈的刺激和快意。他只感受到面颊上的轻软,忘了世界,忘了言语。他像是服了奔向极乐世界的灵丹妙药,又像是有了临死之前的迷恋幻觉。 这种感觉,温柔又激烈,让他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间疯狂流跃,叫-嚣。他多么贪恋这样的感觉…… 闻蝉只轻轻在李信面颊上亲了一下,就退了回去。 她垂着眼皮,面颊酡红,眼底飞霞。她紧张地曲着手,手放在腿上发抖,打颤。她根本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凑上去亲他,可是她就是大脑一片空白,就那么做了……一定是魔怔了。 闻蝉惶恐地想:天天给李家做法、给姑姑驱邪的那法师是谁来着?明天去请他,让他也给自己驱驱邪吧。 她是疯了,才会亲李信的脸。 李信突地站起来。 气场强硬,碰到了桌案,一桌的书简哗啦啦全都掉到了地上。闻蝉抬头,懵懂而疑惑地看他。看李信皱着眉,眉间像是压着一座山。她突如其来的一吻,没有让他悸动,却反而让他一瞬间多了无数烦恼。 他站在倒了的桌案边,低头看她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闻蝉撅起嘴,有点儿不高兴:怎么啦?她都没发怒,他摆什么脸色啊?明明吃亏的是她来着……她还没有不开心,李信就先不开心,闻蝉也开始生气了。 李信又突然的再次蹲了下来。 哐! 重重一声。 闻蝉抖一下,看到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那匕首上锋利的光,照得闻蝉小脸煞白:他他他要杀她? 李信卸下匕首,拉过闻蝉的手,在她茫然中,少年十分慎重地把匕首交到少女手中,“这是我从小就不离身的东西,给你。” 闻蝉迷茫眨眼。 他又宽衣解带,在闻蝉快绿了的脸色中,把腰间挂着的各种小刀给她。衣服里衣服外,叮叮咣咣,一堆破烂玩意儿,是闻蝉平时走过去、看都不会看的东西。李信说,“这些是我保命用的,也给你。” 闻蝉:“……” 他摘下了脖颈上挂着的保护符,取下了绑腿里藏着的一把银针,拿出了怀里的迷药。他把身上值钱一点的、从她那里抢过去的玉佩放在地上,他还忽然拔下了簪子,把木簪也摆到了闻蝉面前。 夜雾深重,正是男子兽.性大发的危险时期。雪还在下,闻蝉被吓得以为他要非礼她了。 屁滚尿流想逃时,散了发的少年一伸手,就把行动不便的闻蝉堵了回去。他跪在她面前,与她平视,凑近她苍白的小脸,很诚恳地说,“知知,全都给你。这些给你,我的命也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也给你,你未来要求什么我还给你。我有的给你,我没有的抢给你,我抢不到的找给你。你再亲我一下吧!” 闻蝉:“……!” 她瞪大眼,看着眸子里倒映着她的李小郎。 李信非常诚恳、非常卑微地、非常严肃地,求她道,“知知,你再亲我一下吧……好么……你就再亲我一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不会败坏你的名声……” “知知,求你了……” 他捧着她的面颊,这样哀求她。 …… 当一个武力很高的少年,明明能强迫你的少年,不去强迫你,而是试图用言语说服你,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当一个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少年,在你面前低下头,说“你亲我一下吧”,说“翁主就要有翻脸不认账的气魄”,你要怎么办呢? 当少年时期,一个少年特别喜欢你,特别爱你,愿意把他的一切奉献给你,求你一回眸,你的心,真的冷硬如铁,不会动一下吗? …… 李信很讨厌。 李信很自大。 李信和她身份不相配。 李信普通的脸也不讨她喜欢。 李信身上毛病那么多,可是他的毛病中,又总有那么一点儿品质,让闻蝉眼中一亮。 在某一瞬间,闻蝉忽然想到,少年时期的李信,是最喜欢她时候的李信。如果她错过少年时的李信,再不会有一个李信,这样讨好她了。 然而她呢?她又喜欢什么呢? …… 大雪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变弱的趋势。李府被大雪覆埋,寂静的深夜中,李郡守待在书房中。十五盏青铜鸟兽灯,将屋中照得通亮。而李怀安坐在木案前,已经很久了。 三天前妻子昏迷,他就坐在了书房中。现在,他依然坐在书房中,熬得双眼通红。李怀安握着笔,在很凝重地对着竹简,写信件,写函告。他写得很慢,要想很久,才能落下下一笔字。 为了妻子能好起来,整个家,都在找一只叫“雪团儿”的猫。 李怀安却不在找那只猫,他深深知道,妻子的病魔,在于二郎的丢弃,在于二郎的生死不明。 曾经寻了很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后来他们又有了别的孩子,李怀安一度以为妻子放下了过去。到幼子夭折、妻子病重,李怀安才恍然察觉:过去的并没有过去,一直存在。它藏在浓浓大雾中,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会跳出来,打乱你过去所有的平静。 李怀安握着竹笔的手青筋颤颤:找人吧。全力寻找当年的那个孩子! 他要发动会稽郡能用到的所有势力,去找那个或者在、或者不在的孩子。而不论生死,他都必然找到一个活着的“二郎”,把他领到妻子面前! 哪怕找到的人是个乞丐,是个流氓,是个地痞无赖,他都要把人领回来,调-教好,让妻子看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 谁能带回那个孩子,谁就是他的恩人!他一辈子去报答! 李怀安的字,落在竹简上——“腰间有记,通告示之。挨户探访,有腰间记者,皆到官司领赏。再有口齿伶俐者,到吾面前领赏。吾亲见之,教之,无论真假。李氏二郎,必归!” 最后一“归”字,下笔极重,在竹简上划下一道深痕。 咣。 竹笔落地,对半裂。 雪静静落,而夜冷如霜,抖一抖,又是漫长的煎熬。 35|1.0.9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卿情复何似。] 天幕幽黑,照见荒荒雪景,形成一种宁静的蓝白色泽。天地是幽凉的白色,雪如絮如盐,覆盖着一切。深巷两边是高墙,一墙边种着疏疏朗朗的松柏,碧绿与纯白交覆,有风吹过,便有皓白飘飘向下。 雪粒子在大地上纷舞,像大地女神披着一层银白纱衣。她从天地尽头走来,迈着平静的步伐,缓缓而坚定地走入人间。 少年行在漫漫大雪中。 幽长的雪路上,寒冷的深夜中,巷道里,只有李信还未曾睡,还在走这条夜路。 夜间大雪,比平时更加冷。而少年又穿着单薄,该是更冷。 可是李信丝毫不觉得冷。 他双眸发亮,耳根通红,怀中那颗捂着的心脏砰砰砰不停跳,而他面上,时而露出笑来。是那种很害羞、又很得意的笑。他眼睫覆着雪雾,雪的冷气化成了点点水光,让少年的眼睛像被水洗了一样明亮。 他露出羞赧的笑。 这笑容,让他走深长的夜路,也变得格外兴奋。 李信怀抱中有一腔激动情意,从之前一个时辰到现在,他在闻蝉那里徘徊不肯走,他在雪地里周折往复,而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激荡。 有说不出的情感,流遍他的周身。让他想拥抱知知,想亲吻知知,想整夜整夜地陪在知知身边,再不要离开她半步。 他想化成她发上的簪子,可以每天被她插在发上;他想化为她手里捧着的竹简,让她垂头读书时,每日每夜地看到自己;他想化成妆镜,让她揽镜自顾;他想化成她天边的明月,千里相随相伴不舍不弃。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从来没有这样在过后的一个时辰内,越想越开怀,越想越羞涩,越想越想冲回去,再死皮赖脸地央求她!她轻轻碰了他脸颊一下,而一股热流,便从他的滚烫颊面开始,蔓延全身。 他的五感丧失,他的理智沉沦。他就此不复醒! 十五岁的李信贪恋着这种奇妙的感受,他如此敏感,他时时不能忘记。他感情炽烈,情绪激烈。也许他这一生,也只会在这个时候最渴望一个少女的感情。明明知道她凉薄,明明知道她和他云泥之别,可是他拼尽全力,也要去争一把。 闻蝉亲他一下,他愿意为她去死!无怨不悔! 她让他变得这么冲动,变得这样不计后果。他曾经计划,而他现今渴望,幻想。那样愉悦的快感,让李信觉得,这是他值得一生去追求的。 李信身份低微,然他内心骄傲。他对自己定位清醒,他明确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未来要怎样。 如果没有遇到闻蝉,他会成为山大王,会成为会稽的地下头领,会是这片地域的隐形王者!李信自我而强势,他从不为别人而活,他做什么,永远只凭自己高兴。 ……而现在,让他最高兴的,就是闻蝉了。 李信忽而一跃而起,动作如残影般向上斜掠,攀附树木,上了树,又在树上一弹,跳上了高高的墙上。他喜欢站在高处,他站在皓雪墙头,看着郡守府的方向,看那处灯火熹微。风吹来,雪满身,李信放声大笑,笑完后,眸子更加亮,伸出手,在半空中,圈出了一个小小的轮廓。 李信轻声道,“我一定要你!” 他算着自己留给闻蝉的东西,算着如何感动闻蝉。闻蝉的感情,需要他一步步算着来。然即便将这些都想一遍,胸臆中的燥热仍无法缓解。 李信身子忽然往后一仰,从墙上往下跌去。 他双手枕着后脑,摔躺在了雪地上。雪飞溅,雪灌撒,他整个人,被埋入了厚雪中一般。然即使是这种冷冽,仍无法让少年冷静。他满脑都是闻蝉,都是少女的一嗔一笑。他不用闭上眼,她都能自动跑到他脑子里来。 “女人啊……”李信嘿嘿笑两声,从地上跳起来,抖了抖一身雪。 三更半夜,少年阿南躲在陈朗之前的家里睡觉。有雪在外面簌簌飞,晚上早就关了窗子。虽然没有炭火,屋里仍然很冷,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居无定所的混混来说,有个住的地方就行了。 阿南酣睡。 酣睡中,突然打个哆嗦,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冷意。 阿南反应很快,立刻睁眼,躬身要动手反拿来人时,来人与他快速地交了几次手。看到少年带着一身雪粒子,蹲在木板外,阿南先是松口气,然后又快疯了,“阿信?!你半夜来找我干什么?还吭都不吭一声地蹲我床头,吓死我了!” 阿南揉着惺忪睡眼坐起。 屋子另一边,少年李江听到了深夜中阿南的说话声。他蹑手蹑脚地下床,靠在门后,看到是李信,眸子闪了一闪,没有进去。 李信根本不在乎那些。他就蹲在阿南床头,很严肃、很正经、很认真地跟阿南说,“我想女人了。” “……!”阿南的瞌睡,一下子被李信的神来一笔给震飞了。 他呆愣愣地看神色平静、满身飞雪的李小郎半天,突然揉着下巴,扫一眼李小郎的样子,乐不可支。儿郎之间,一谈起这种事,就特别容易拉近彼此的感情。 阿南半夜被李信吵醒的恼怒,一扫而空。他高兴地搂着少年单薄的肩头,怂恿道,“这么晚了……咱们去娼家听听小曲去?”他冲李信眨眼睛,神情暧.昧:男的嘛,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李信笑了。 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他现在满脑子想到的女儿家,只有一个叫闻蝉的小娘子。除非让他立刻能睡到闻蝉,不然他对别的,暂时还没有兴趣。很久以后,当少年李信长大,他会明白,一开始起点定得太高,那天下大部分女人,在他眼里,都会变成庸脂俗粉。 世上再没有一个在他少年时、就走入他世界的知知了。 李信扯阿南起来,“跟我出去,咱们打一架!” 阿南抱住木板哀嚎,“有病啊?!谁要跟你打啊?!不想去娼家,就给老子起开……阿信你放开老子!” 两个少年推着打着拽着,拖起地上的尘土,骂叫着,很快就到外面的雪地里野去了。阿南任劳任怨地去陪李小郎散去他一身火一样狂热的激.情。躲在门后偷听的李江,扯了扯嘴角,又回去睡了。 他有时候很茫然,好像自己拼尽全力想做的事,李信却全不在意。 他想成就一番大事业。 李信却在想女人。 ……李信心里,莫不是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他? 何等不甘心。 而在屋外,李信和阿南打斗中,忽然漫不经心般随口来了一句,“我觉得那个李江,总是偷偷摸摸地不合群,不知道在忙什么。你多注意下呗。” 阿南愕然了一下,看李信提过后就不再说了,挠挠头,随意答应了下来。心里想:李江?那个长得俊俏的小白脸?能出什么事儿啊。阿信真是想多了。不过阿信从来就东想西想想得特别多,也不管最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少年们在雪地中如此发散过剩的精力。 郡守府中,舞阳翁主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总是不停闪现李信洋洋得意的、狂傲不羁的、又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的脸。她又无数次回到之前的一个时辰,回到自己鬼迷心窍,觉得他特别好玩,就情不自禁去亲他脸的那一刻。 她疯了。 如果让她再回到那一刻,她一定要牢牢把持住,不为他所动。 但是这一个时辰,明明赶走了李信,明明夜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明明上了床入睡。可是不停地翻身,不停地心烦,而心跳,砰砰砰,在深夜中,跳得那么快,声音那么大。 她在狂跳的心跳声中,面颊绯红,埋入床褥间,强迫自己入睡。 “知知……”好像又听到少年在她耳边的坏笑声。 闻蝉突得坐起来,手碰到了床前矮几案上,一个东西,在夜中,摔下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少女散发下床,赤脚踩在席垫上,探身去捡摔掉在地上的玉佩。 少女捡起了一块玉佩,并玉佩下压着的一块粗布。 玉佩的样式有些眼熟,让闻蝉怔了怔。她拿着手中的东西,一瘸一拐地挪向窗子的方向。没有点烛火惊起外头守夜的侍从,她站在窗子边上,就着白窗外照进来的透亮雪光,去看手中的东西。 闻蝉认出了这块玉佩,是在徐州时,她在大街上挑东西,被李信抢去的那枚玉佩。再次见到熟悉的工型结构的玉佩,闻蝉怔了一怔,手握紧怀中东西:李信还留着这个啊。 应该是之前她腿脚不便,又再不肯亲他,李信抱她上床后,看她闭了眼后,放在她床头矮几案上的。 但是她又恍惚了一下,咬着唇:如果李信一直留着这个玉佩,那现在还给她是什么意思? 要和她一刀两断的意思? 她是该难过呢,还是该惊喜呢? 闻蝉分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低下头,去看李信留下来的粗布。她看到布上写着的字。飞扬无比的字体,顿笔处大概因为不会写,转笔转得很生硬吧。反正他那跟飞起来差不多的字体,和他这个人的感觉是一致的。闻蝉几乎能想象到他抓着她桌案上的狼毫,烦躁地写字的模样。 闻蝉忍不住嘴角一翘,去看他写什么。 他写的,是两行字—— “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闻蝉一怔,看眼手中玉佩,再次恍惚了一下。她当然和不通文墨的李信不一样,李信要走街串巷、费很大劲,才能弄明白闻蝉送的是一块玉司南佩。而闻蝉只低头看一眼,就知道自己送了什么出去。 不对,不是她送的,是他抢的。 她本来都不想送他了呢…… 闻蝉的心脏,看到这样两行字后,再次狂跳: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李信这话,是给她说的。 她送他司南佩,他为她司南。 闻蝉眼中瞬间有潮湿痕迹,水光溢出。胸臆中有酸涩发疼、又欢喜跃动的感情,那感情陌生无比,让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闻蝉强迫自己冷静,跟自己说:李信不过是在拿哄小女孩儿的手段,哄我罢了。 是的,闻蝉非常清楚儿郎们追慕她的手段。 她从小美到大,从小被喜欢到大。 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闻蝉都见识过。 所以她很少心动。 像李信。 他一次又一次的……闻蝉分明心里明白他是在讨她喜欢,可是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仍然会看呆。 闻蝉感动欢悦中,撇撇嘴角:赠我司南,为卿司南。写的这么俗这么白,恐怕李信把他肚子里那点儿可怜的文墨,全都用上了吧? 一想到李信绞尽脑汁想文绉绉一把、奈何肚里没墨水、抓着头一边烦得要命、一边还给她写信的样子,闻蝉就忍不住笑。 闻蝉眨一眨湿润的眼睛,将粗布扫一眼,结果看到那两行“赠我司南,为卿司南”的下面,还留着一行字——“记得还。” 闻蝉:“……” 记得还,当然是指让她记得还他压在她床头、给她做做样子的玉司南佩了。 李信就是用这玉佩,配合这两行字,来感动她的。感动完了,他还要要回去那玉佩……闻家小娘子的满腔感动,瞬间喂了狗。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在耍手段,她就是没想到他耍手段都这么不加掩饰! 哼! 李混蛋这样子都能追到小娘子的话,她就跟他姓! …… 次日清晨,青竹等侍女起床后过来,服侍翁主洗漱。进屋时,青竹便揉着眼睛,说,“不晓得为什么,昨晚好像睡得很深,今早差点起晚了。” 她和碧玺等几个侍女,从小就陪着翁主。主仆间关系非常好,由是一些闲话家常,青竹也会跟闻蝉聊两句。 闻蝉没吭气,坐在火炉边,瞥青竹一眼,心想:被李混蛋点了穴道了吧?不然李混蛋昨晚那动静,你们不可能一声都没听到。算了算了,李信来无影去无踪,除非她展开天罗地网,否则很难捕捉到他。 闻蝉还想质问青竹怎么能让李信去找猫,如果不是青竹,李信昨天根本不会来。 她其实满腹心事……可是她坐在那里,一声都不想吭。 呆呆的,看着炭盆中的星火。 青竹指挥众侍女掀帘子、洒水,自然也闻到屋中烧东西的味道了。青竹探身一看,见一夜过后,炭盆中的火已经很微弱了,而在这火上,翁主扔了一块粗布样子的东西,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烧。 粗布? 青竹疑惑,翁主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下等人才会有的东西? 闻蝉接了青竹递来的早茶,抿一口,轻描淡写般解释,“是李信的东西,我不想要,烧了最好。” 她烧的,就是昨天的“赠我司南,为卿司南”。她也想烧玉佩来着,但明显这点儿火星,玉佩一压,还没烧着,火就灭了。 青竹心里更疑惑了:怎么又是李信啊? 但是看闻蝉云淡风轻的样子,青竹作为熟悉翁主的侍女,自然明白翁主那股子劲儿又上来了。她不去多问,只道,“李信给翁主东西了?对了,他之前骗翁主签的那个婚约,虽然肯定做不得数,但为了防止留下后患,翁主也一起烧了吧。” 闻蝉:“……” 青竹转身去匣子里找那块写着婚约的布。同时她提醒翁主,“火这么小,您这种烧法,是怎么也烧不掉东西的。”青竹冲外头给笼中鹦哥儿喂食的一绿衣侍女喊,“柳叶,你帮翁主换一盆炭火来。” 门外竹帘下的侍女应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而屋中闻蝉:“……” 很快新的炭火盆端上来了,青竹也找到了之前的信物。侍女蹲在火边,用一根木竿,挑起之前那火盆里的布料,往新的盆中扔。闻蝉瞥一眼,心一抖:这盆新火,那火光照得…… 闻蝉探身,动作极快的,抢下了木竿上挑着的粗布。在青竹诧异抬眼时,她冷淡地扫一眼抢救下来的粗布。之前她烧了那么久,布烧了些边边角角,但李信那跋扈字体,竟一点儿都没损坏。 闻蝉眼不见心不烦,把所有东西,一径丢给青竹,“别烧了!烟这么大,呛死了。” “那婢子去外面烧……” 闻蝉恼羞成怒,“我是让你收起来,别烧了!” 青竹忍着笑,使眼色让侍女们收起火盆,自己抱了两块布,准备放进匣子里收起来。她出去的时候,听到闻蝉在她身后,很好奇地问她,“青竹,你平时听书吗?民间有那种翁主和普通人私奔的书,你们信吗?” 青竹诧异了一下,“没听过。翁主对这个感兴趣?那……”她看眼翁主行动不便的双腿,想了下问,“找班子进府来,说给翁主听?” 闻蝉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换青竹满腹疑问地下去。 青竹自然是不知道她家翁主和李小郎之间的恩恩怨怨了,她唯一能看出来的,也就是这两人不算是敌人。她都不知道,这两人都进展到亲脸的地步了。要是青竹知道的话,恐怕就不敢这么心大地留着李小郎的信物了……她留信物,也只是看出闻蝉自己根本没有烧尽的念头…… 舞阳翁主心口不一,口上说着不,心却满满地偏。 作为侍女,青竹早习惯翁主的作风,也很习惯顺着毛,让翁主满意。 之后几日,再没有多余的事情发生。舞阳翁主在养伤,闻蓉在昏迷不醒,李家众人在找猫,李郡守暗地里安排手下人探访民间。最为难的,该是官寺中这些得到李郡守嘱咐的人了。 至少曹长史听到李郡守的要求,脸都快裂了,“府君,这要怎么找人?我等总不能见个男子,就让人脱衣服,非要看人的腰吧?办案都没有这种强买强卖的道理啊。” 李郡守淡定道,“并不是每个男子都看啊。年龄锁定在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们,才是我们的重点。” 李郡守交给下属们这个难题,让曹长史头发都急白了。李郡守想找回小子的心情他理解,但是这么多年没找到,也不能来这么一招啊。其实也真的不好找,会稽郡中符合李郡守要求的郎君们恐怕多,但要后腰处有胎记的,恐怕就没一个了。 最大的难题,还是怎么说服人脱衣服……就是官府,也不能这样压迫百姓。 有小吏给曹长史出主意,“这个事儿吧,官寺不好明面来。不如和那些街头混混们问问,让他们帮忙办这个差事?毕竟他们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各种下三滥的点子,也好意思去做。” 曹长史的脸就僵了那么一瞬。 官寺这边,他是最厌恶会稽这伙儿地痞的。眼下,为了帮李郡守找小子,竟要和这些地痞无赖合作? 曹长史眼眸深处暗了暗,叹口气,忍辱负重般垮下肩头。那小吏还出昏主意,“之前长史不是一直和那个叫李江的私下联络吗?这次还找他……呃!” 看到曹长史静静地看着他,抖机灵的小吏闭了嘴,被曹长史在头上重重敲了一排——官寺大院,清晨,鸡飞狗跳,伴随着曹长史暴跳如雷的吼声,“找李江?!你是怕李信那伙子混蛋,不知道谁是内应,所以去通知李信吗?!我看你是李信送进来的内应吧?!气死我了!为官者,怎么有这么蠢笨的人!” 被打的小吏很委屈:长史您是投了卷子做了大官,我们就是普通百姓啊。您对我们要求太高了…… 到最后,曹长史也就是忍着恶心,捏着鼻子,让之前总和那帮混混们打交道的小吏们,去找那些混混。说起腰间胎记的事,说让他们帮忙找人。曹长史还保证,找到人了,通缉公告什么的立刻揭掉。 众地痞们倒不在意通缉不通缉,反正官寺通缉的人,早躲出去了。就一个李信待在会稽,官寺又没本事抓到人……然他们还是乐呵呵地摆足了姿调后,答应了曹长史的请求。 让官寺欠他们一份情,让李郡守欠他们一份情,以后在会稽这边,大家就更好混了啊。 有人说道,“跟信哥说一声吧!他这两天都没见到人,这么天大的好事,还需要信哥为大家筹谋一二。” 有人啐一口,“信哥一边忙着赚钱,一边在满大街抓猫呢。他哪有功夫理这个事儿?不就是找人嘛!有什么难的?!” …… 满大街的各有活动中,某一日,郡守府中,那只失踪良久的雪团儿,忽然重新现身。据闻那只猫,就站在闻蓉的床边。姿态高调地围着床走,喵喵叫着。闻蓉被猫叫声喊醒,一睁眼,便看到蓝眼睛重,那股子睥睨世人的味儿。 闻蓉泪流下来,当场就将猫抱入了怀中。 她一声大哭,终将她飞散的三魂七魄,回归了一二。 府上人人振奋,却交头接耳、百思不解:雪团儿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谁找回来的啊?莫不是天上神仙相助? 众姐妹们围在一起说事,已经能下地走路的闻蝉,坐在一边喝茶。她听大家说了半天,笑着开口,“我知道是谁送回来的。” 众女回头看她一眼,思量起舞阳翁主这两天足不出户、一直在养伤,今日才第一次出门,她哪里会知道谁送回的猫?看少女目中噙着若有若无的春意,众女心想,恐怕是翁主心情好,与她们玩闹。 娘子们笑着奉承了舞阳翁主一顿,又扭过脸,再次去讨论雪团儿是谁送回来的事了。 闻蝉:“……” 她真的知道是谁送回来的啊! 当听到雪团儿出现,而她让青竹收起来的那块写着“赠我司南,为卿司南”的粗布消失后,闻蝉就知道是谁送回来的啊。她唯一惊讶的,也只是李信居然悄无声息地送回猫,静悄悄地取走了玉佩和粗布,而没有跟她见面而已。 她一点都不奇怪他送回猫的事啊! 闻蝉哼一声,不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们了。她起身,沿着长廊,慢慢走。医工说,她刚刚能下地,每天还是要走动走动,活动筋骨的。 青竹见翁主闷闷不乐,有心想逗翁主开心。她认真地想:能让翁主开心的事,是什么呢? 青竹问,“翁主,您腿好了。那咱们要不要出门,去找江三郎呢?”她多嘴一句,“二娘子快来了。” 闻蝉:“……” 她犹犹豫豫,“去……”青竹扭头要吩咐身后侍从准备,青竹的话都吩咐了一半了,闻蝉那股支吾劲儿,才说完,“……吧?” 青竹:“……” 舞阳翁主说的是疑问句,“去吧?” 青竹眨着眼,看蹙着细眉的小娘子,诚恳问,“您是在问我,要不要去吗?”翁主您追男人,居然到了需要参考婢子我的意见的时候了吗? 闻蝉沉默了半晌,才给了青竹肯定答复,“去。” 为什么不去呢? 她来会稽,本来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啊。 要是达不成,她心不甘。 再次日,舞阳翁主一行人,再次琢磨着出行。 一路闻蝉心绪不宁,战战兢兢,出门前确认再确认,府上没有任何意外。一路上让侍从小心再小心,不会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块石头砸着她。她实在是觉得一提到见江三郎,她就变得灾难缠身。而她腿脚刚好,实在受不起再来那么一下了。 闻蝉还是想活着回家的! 这次一路上,让闻蝉非常意外,竟然没有出现任何出其不意的事情。 李府没人出事,街上盛世太平,连江三郎,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城西竹屋前讲学,没有出行。 也许这一次,是终于可以顺顺利利的,与江三郎见面呢? 到了城西口的梅树前。花开刹那,如火如荼。朗朗书声中,闻蝉下了马车,紧了紧绒袍,裙裾落地,面容往清风中探了一探,开始变得乐观。 而这种乐观,一直持续到,她在江三郎那里,见到了李信。 有的人,总是见不到面;而有的人,总是阴魂不散。 36|1.0.9 江照白在城西盖了间竹屋。 竹屋外,大古榕树下,摆着蒲团,三三两两的普通百姓们凑在一处,跽坐于木案前。多人共读一册竹筒,珍贵的笔墨不敢用,只用指头在沙地上点划练习。来人多是商贩走卒,农家弟子,人数并不算多。 树下,有一身着绛紫长袍的青年捧卷端坐。黄叶衰败,阳光从叶缝间筛落而下,点点光斑,如水波一样浮晃。那金色光影照在紫衣郎君的身上,衬得他骨如玉,容似雪。郎君垂目捧卷而授,声音如玉竹轻撞,宁静又舒缓。 竹庐前方,他即便是与众人一同跽坐,也如珠玉在侧,鹤立鸡群。 而此人,正是舞阳翁主寻找的那位江三郎。 巷头传来马车辚辚声,打断了此处幽静和谐的读书声。有数人回头,看向马车。那马车前后有众侍从守着,当车停下时,众人更是齐齐围到车门前,井井有序地恭候马车主人下车。 马车主人,是位容貌明丽的小娘子。 她抬起眼时,眉目间的灵韵,让观望的众人都禁不住心口一滞。这般的小美人,一般情况下,并不容易见到。况且不光是听课的人悄悄回头看,连那捧着竹卷的江三郎,都抬起眼皮,往这个方向撩了一眼。 虽然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重新将目光移开,但这短暂注视,仍然让下了马车、用手挡刺眼阳光的闻蝉惊喜了一把。 闻蝉扶着青竹的手,摆出自己最婀娜的步调,走向竹屋的方向。她心中美滋滋地惊喜着:今日定是到了我走运的时候。我不光出门没遇到意外,连和江三郎碰面,他都没有无视我,而是看了我一眼。 对啊,像闻蝉这种美貌,不引人来看一看的,简直等同于媚眼抛与了瞎子。闻蝉不期望用美好的品质吸引江三郎,她只想用脸,让他先看到自己…… 闻蝉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头顶一片叶子落下来,拂过了她眼前。闻蝉步子停顿了一下,绕开。 一片尘埃飞絮撒向她睫毛。闻蝉眼皮一跳,再往旁边躲开。 又往前方走了一步。 一颗石子,从上方砸下来,砸在了闻蝉的头发上。侍女们忙护住翁主,帮翁主整理仪容。 闻蝉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 一把鸟屎从天而降。 而有了警惕性的仆从们上前,解救翁主于危难之中。众人的关心询问声,甚至影响到了那边的朗朗读书声。又不少人回头来看,伴随窃窃私语;而这一次,江三郎再次抬头,看了闻蝉一眼。 闻蝉:“……” 她已经不知道俏郎君总抬眼看她称不称得上是惊喜,因为她顺着事故发生的方向,抬头去望,她看到了坐在榕树上的少年小郎君。那少年坐姿桀骜的,不用细看就让人虎躯一震!少年脸上没多余的表情,眉眼在烈烈炎日下已经彻底晕成了一团看不清,但他手里团着的一个黄草鸟巢,却让人看得十分清晰。 闻蝉抬起头,看到少年郎抓着手里那把鸟窝,上下掂量着,并用阴森森的眼神看着她。闻蝉怀疑她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当头给她兜下来! 何愁何怨啊?! 闻蝉瞪着树上坐着的李信。 李信回她以阴冷嘲讽的嘴脸。 闻蝉:“……” 在她自己尚没有弄清楚自己感情的时候,李信就已经帮她弄清楚了。闻蝉在地上站着,皱着眉;李信坐着的大树,正在江三郎头顶。闻蝉看江三郎,余光总能瞥见头顶那位抱着手臂冷笑的少年;而她看少年,余光又能看到表情温淡地讲着学业的青年。 ……似乎流年依旧不利。 闻蝉心跳加速,琢磨着:现在掉头就走,还来得及吗? “这位娘子,您是否先要个蒲团坐下呢?”闻蝉正踟蹰着,江三郎身边的一个小厮,怕她打扰到旁边听课的人,过来安排她坐下了。 闻蝉只好先坐下,而因为头顶那道刺着她一样的目光,少女压力很大。闻蝉懵懂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就回过味来了。闻蝉手抠着案面,咬着唇纠结想:李信之所以这么对她,大约是他看出来,她的目的,其实是江三郎? 闻蝉的目的,从来都只有江三郎一个人。 但是之前,李信从来不知道。 稍一想,闻蝉额上的冷汗便要冒下来了:一定是这样,李信必然看出来了。他那么一个人……他还喜欢她来着……世上每一个男子,看到喜欢的娘子对另一个男人上心,恐怕都会生气吧? 更何况是李信这种混蛋。对她好时真好,然挟持她时,那也是真的。 闻蝉放在案上的手发抖,心想:我该不会不光给自己惹了麻烦,还给江三郎惹了麻烦了吧?李信对我好,是因为他喜欢我,想央求我也喜欢他来着。但是他对江三郎…… 闻蝉往四方望去,寥寥数人,皆是前来听江照白传道解惑的普通人。而江三郎的仆从,就是几个小厮,还有一个在人中穿梭、给众人倒水的老妪。 再回想回想,江三郎曾任职廷尉,武功应该不错,然在他之前,却又没听说江家出过武官。也不知道江三郎就带三两个仆从的话,李信若与他发难,江三郎打不打得过? 而就在这种心思不属的情况下,闻蝉恍一抬头,发现树上坐着的那名少年,现在已经消失无踪了。她猛站起,往前跨一步,却又呆呆站了半天,心中涌上一丝慌乱之意。日头在天,空气燥冷,闻蝉站在风口,说不清这种感情到来的理由。她傻站半天,直到周围人不停看她,之前那名小厮又过来提醒了,闻蝉才坐下。 一堂课,想要从江照白这里学到些东西的百姓们认真听课。但闻蝉从头到尾在走神发呆。好不容易坚持到中场休憩,众人都三三两两地起来,闻蝉也一脸恍惚地起身,转过身,准备返身回去了。 她忧心忡忡,脑海里一直闪过李信那张脸。让她心虚得要命……深一脚浅一脚地转过身…… “翁主,留步。”身后传来一把温温凉凉的声音。 闻蝉讶然,转过身。她看到江照白宽袖长衫,木簪束发,眉目间并无笑意,清清淡淡地将竹简给身边小厮收好后,起身走向她。闻蝉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这曾经风华满京华的青年郎君站到她面前。她仰头看他高大的身形,颇诧异,“……你认得我?” 江照白眉目间神情清远,看她良久,拱手致意,并在她一脸微傻的吃惊中,笑了笑,“舞阳翁主,我怎会不认得?” 闻蝉心想:但上次我找你,你就把我当空气一样啊…… 她看着对面的男儿郎,半刻后,心中倏然忘掉了一切不愉快,升起了勇气和希望。 “算了!其他的有什么好想的!江三郎这种难追的男人,情感飘忽一些,让人难捉摸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最关键的是,虽然我今天倒霉了一点,但我毕竟让江三郎主动喊我了啊。” 闻蝉矜持高傲地回以江照白一笑。 江照白对她说,“翁主怎么会来这种偏僻的地方?” 闻蝉心说当然是为你了,面上却微笑,“我听说江三郎在这里传业,便想过来听听。我阿父常夸你才学好,让我大兄向你学习。我看过你写的宗卷……我觉得我也需要向你学习。听你讲授课业,我也受益良多。” 江照白陪她客套,“哦,翁主受到什么益了?” 闻蝉脸一僵,支吾一会儿,半天没回答出来。她根本就没听江照白讲些什么,她全程在思考李信的事。而且闻蝉心里明白,即使没有李信,她也不会认真去听江照白讲授的课业。她想追男人,她不是想当学生,给自己找个好老师。 小娘子的发窘,让江照白也意外了一把,没料到她的功课做得这么敷衍。江三郎默然半晌后,莞尔。他笑起来,让略严肃的面容,都宛然生动了好多。闻蝉心中一松一软,眼睛清亮而崇拜地看着他,心中愉悦。她觉得江照白真是美男子,他什么都不用做,敛目一笑,就能让人心里得到满足。 江三郎倒不为难闻蝉,他见闻蝉接不了他的话,就十分生硬地转了话题,说起他叫住闻蝉的最初目的,“我并不是质疑翁主来这边。只是翁主身份高贵,然这里大都是普通百姓。翁主容貌出色,又每次车驾劳顿,众仆环绕……大家唯恐冲撞了翁主,却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失了我在此落居的本意。” 闻蝉眨眨眼后,懂了——江三郎说的委婉,其实直白一点,人家是说,你这个人的存在就是错。 原来江照白之所以喊住她,之所以看她两次,并不是被她所吸引,而是觉得她耽误了他要做的事…… 她耽误了他…… 晴空若有霹雳,劈得闻蝉一个恍惚,差点站不稳。 然她在心上人面前,仍然稳稳地站着,保持完美礼仪,还对他笑了一下,温柔答应,“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江照白:“……”还有下次? 他挑眉,开始觉得闻家这小娘子,可真耐打磨,经□□。 说完要紧事,又有小厮呼唤,江照白拱个手,就要走。谁料他走了两步,发现闻蝉并没有离开,而是跟着他,走了两步。江照白疑惑回头,看闻蝉仰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江三郎,我觉得你一个人住这么荒僻的地方太不安全。我送你些卫士吧。” 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理由:送了江三郎卫士,有借有还,大家有了牵扯,双方一来一往,就熟悉了。而熟悉后,就是她征服江三郎的开始。 江三郎明显没猜出她的完美理由,反而往别的方向猜了。他看她半晌,“为什么送我卫士?莫不是你惹了麻烦,怕找到我头上,心里不安,所以送卫士来庇护我一二?” 闻蝉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差点被自己错乱的步子绊倒。 江三郎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番,更惊讶了,“我猜对了?”看到对面翁主快绿了的脸色,青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许久后,大胆再猜,“莫不是情债?” 闻蝉:“……” 无言以对。 在江照白面前,她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的错觉。这让她之前升起的那些与江三郎得以见面聊天的欣喜之情,打折了无数倍。这种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男人,让生活圈子简单纯粹的舞阳翁主,感觉到了一丝沉重的压力。 有些人,你与他的距离,越是相处,越是遥远。你初时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楚的。 江照白看着闻蝉,看她支支吾吾、神思不属。闻蝉撇过脸,与他应付一二,留下了护卫后,就匆匆告别。闻蝉告别后,上马车前,还带着一种期盼般的眼神,回头来看他。江照白站在原处,衣衫拂风,动也不动。少女撇撇嘴,又像是失望,又像是不屑。 而放下帘子,闻蝉留给江照白的最后影像,眸子乌灵,面颊粉白。她的长相美艳,其中又带一种天然的娇憨懵懂。她还是一张白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已经先行动了。 江照白心里叹口气。 长安到会稽,非一日之途。千里奔波,风霜满面。有几人有这般耐力呢?他其实知道闻蝉是什么意思,但是—— 小娘子。 这位娘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 李信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穿街走巷,行行绕绕,他周身散发出的一股戾气,让看到他的人,都自觉退避三舍。而他没有像平常喜欢的那样高高走在墙上、树上,他老老实实走在人群中的样子,凶神恶煞、满目厉寒。没有人敢和这种人打交道。 李信在想着方才在城西竹屋前,他漫不经心地坐在树上,听树下的青年讲书。少年手里玩着鸟窝,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听江三郎的传业。江三郎身上气质乃是贵族风范,但他的言行举止,并没有瞧不起他教授的那些学生弟子。有人提问题,他也耐心解答。江照白面上看着不觉得好说话,但他表现出来的,却当真很有耐心。 李信是会稽郡城的地头蛇,什么样的人,他都有打交道。江三郎这个有趣的人,让他觉得很有意思。李信等在这里,便是很想等江三郎停下课后,大家交流一二,做个朋友也好。 但没有那个时候。 不是江照白瞧不上人,不肯与他这个街头混混说话,而是李信先行离开了。 因为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小娘子——闻蝉。 少年走在街上,心中有火熊熊燃烧,烧上他的喉咙口腔,烧上他的眼睛头发。他全身都在冒烟,怒意让眸子变得血红,胀得脑仁跟着一起疼。他紧攥着手,手上青筋跳动,忽而过一棵槐树,少年一掌拍了上去。 树干被沉重一震,寥寥树叶哗哗哗摇落,砸了他一身。 尘土碎枝也埋了他一脸。 但这无法让李信冷静下来。 闻蝉……还有江照白…… 闻蝉是什么样一个人,李信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了。可是他又刚刚发现,他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喜欢江照白! 就闻蝉那个薄情的样、那个庸俗的样,她要不是看上了江三郎,她根本不可能去城西那种穷人居住的地方。当她下马车时,她的目光,直接就落在竹屋的主人身上。闻蝉必然是一开始就为了这个人来,才目标明确地向这个人走去! 李信恍恍惚惚想到了之前的片段。 某一次,他在城中意外与闻蝉相遇。那时她打扮得光艳明耀,让他跳到墙上看到时,满目惊艳。李信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巷子,似乎就是有另一个人在。当时李信没有留心,而现在一上了心,他一回顾,细枝末节,自然就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背着他们走远的青年郎君……背影萧肃,身形颀长…… 李信愤怒无比! 闻蝉欺骗他,竟欺骗到这个地步! 她不光是瞧不起他,她还另有心上之人! 愤怒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让李信想要当场回去,杀了江三郎!他就应该杀了江三郎,杀了江三郎,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李信根本在那里坐不下去,他就怕自己看闻蝉,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扑下去杀人。他尚没有到那种丧失理智的地步,但是现在,满脑海的,李信真的在计划如何杀掉那个人了…… 在愤怒的同时,少年又感觉到一股彻头彻尾的痛苦和恨意。 火灼烧他的心肺,也烫伤他的心肺。他全身都疼痛,从心口的方向,往四肢百骸流窜。那种痛,像带着刃的刀子一般割破他肌肉骨血,鲜血淋淋。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还亲他脸的女孩儿,今天,就用实际行动扇了他一个巴掌! 她一边与他虚与委蛇,一边喜欢别的男人! 闻蝉虚情假意,闻蝉不把他放在心里,闻蝉与他若即若离,闻蝉始终不曾真正对他投入感情……李信知道,全都知道!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她已经大胆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她玩弄他的感情! 她心中必然很得意,他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她不曾对他笑一下,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另一个人,却坚定地走向另一个人…… 他以为她对他哪怕有一点真心……闻蝉在他背后,在狠狠嘲笑他吧?! 他真恨她! 真想杀了江照白和闻蝉! …… 下了雪。 今年会稽,气候似不正常,总在下雪。官寺一方已经向朝廷申报,想提前预防雪灾等事宜。朝廷的批文至今不见一个字,李郡守不再等候,自行开了官库,随时准备接济百姓。 而混迹底层的混混地痞们,仍然想方设法在找一个后腰有胎记的年轻郎君。 阿南在满大街地找李信。 下大雪的晚上,他在一家酒肆外的木台前,找到了快冻成雪人的少年。天色黑沉,人迹稀疏,他几次经过那里,觉得眼熟,又没有放入心里。最后一次,阿南终于察觉,过去拍开了那人头上肩上的雪花。阿南才看到少年僵冷的面孔,和幽静漆黑的眼睛。 “阿信?”阿南快被他这种沉寂的眼神吓死。 李信过了一会儿,才冷漠地问,“有事?”因为在雪里很久没动,他说话有些费劲。 阿南滞了一下,探头去看少年的眼神。李信在雪地中的木台上独自坐了很久,身上全是雪,被雪埋了一半。但是他冰雪下的眼睛,虽然死气沉沉,却是属于活人的眼神。至少,当阿南开口时,李信回复了。 还会说话就好。 阿南坐在他旁边,也不知道李信怎么了,却先说自己找他的理由,“李郡守家以前丢了个儿郎你知道吧?现在他们想托我们找回那个郎君。大概十四五岁,后腰有很明显的火焰形胎记。总之找到了,对咱们是有好处的。” 李信不动如初。 阿南自言自语般的皱眉,“后腰的胎记……奇怪,阿信,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他开玩笑地搂住少年的肩,“阿信,你说那位贵人家的郎君,该不会是咱们里面的人吧?不然我怎么会觉得好像见到过?哈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好玩儿了。” 李信仍然没吭气。 阿南终于不耐烦了,在少年肩上捶一把,“你到底怎么了?” 李信根本不关心阿南说的什么胎记,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知知心里喜欢别的郎君。” 阿南:“……” 他侧头看着李信,看少年孤独地坐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在李信和舞阳翁主的纠缠故事中,阿南作为最早知道闻蝉身份的人,当然也是最早旁观这两人感情变化的人。阿南无数次佩服李信狂妄,也无数次心累于李信的见.色起意,但他也无数次地暗自祈祷,让阿信的情路顺利些。 虽然,阿信喜欢上一位翁主,注定他不会情路顺畅。 他不光得赢得翁主的心,他还得与无数比他更加强大的儿郎们竞争。 这条千难万险的路,李信走得毫不犹豫。却是只有这个下雪的夜晚,他坐在大雪寒风中,冷冰冰地跟阿南说,“她心里喜欢别的郎君。” 阿南问:“那你怎么办?你要放弃?” 李信冷笑。 阿南再问,“你……对了你知道翁主喜欢的那个谁是谁?” 李信再冷笑。 阿南看他幽黑的眼睛,快被他眼中那股子暴虐劲儿吓死了。阿南站起来,作为最熟悉阿信的一众兄弟中的一个,他失声,“阿信,别告诉我,你打算杀了那个人!” 李信抬头,与阿南的目光对视。他眼里的冰刀子,并不只是开玩笑。 在少年的担忧中,李信非常冷静地说,“我要不要杀这个人,取决于她到底喜欢他到什么程度。” 阿南:“……” 阿信疯了! 他为了一个女人疯了! 阿信虽然狂,以前可从来不为这种事就起杀心的!阿信要是这样的人,他们也不敢跟着他一起干啊! 阿南站在他旁边,看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他望着坐在台上的少年半天,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自怨自艾。” “……” 阿南费解地看他半天,才认清李信确实在难过。少年独自垂坐雪中,满心凄凉,默然承受。雪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上,结成了冰雾。而李信仍然不动。阿南傻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认命地坐了下来,陪李信一起发呆。就这样吧,兄弟间就是这样的。阿信已经有了决定,他连吃醋都吃得这么惊天动地,恐怕要走上一条不法之路。不过阿南本来就游走于戒律之外,他觉得阿信想杀人就杀吧。 大不了事后,他们再一起逃难呗。 两个少年,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阿南陪李信坐了一晚上,陪他发了一晚上的呆。这是自从李信和舞阳翁主扯上关系后,阿南第一次看到李信做出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为一个女人失魂落魄。但这只是开始,从此以后,他将无数次见证李信的疯狂。 少年不羁,总是用他一腔炽烈感情,哪怕爱,哪怕恨,去回报一切。 同时刻,在李信发傻的时候,闻蝉其实有感觉。 当晚,她让不少护卫守在院中,唯恐李信发疯硬闯,欺负了她。她不能预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正像她都不知道,李信对自己的感情,知道了多少。闻蝉有时候觉得李信聪明,但更多时候,李信在面对她的时候,于感情方面,被她戏耍。 当一个无比自信的少年,得知自己成为一个笑话的时候,他的嫉妒心,会让他做出什么样可怕的事呢? 闻蝉不敢想象。 她又害怕,心却又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她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当白天时,一抬头,看到树梢上的少年消失时,那一刻,闻蝉是感觉到心里空了一块的。 有些东西,她拒绝承认,一次又一次地否认。然心中的天平,却总是在寻找理由,去偏向那一头。 当晚,舞阳翁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彻夜睁眼到天亮,一时一刻不敢错过。但是李信没有来找她,没有质问她,也没有跟她算账。第二天早上停了雪,闻蝉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发呆。 算了,也许李信终于想开,终于认清两人地位不一样,终于被她的狠心伤到,想要放弃她了呢? 闻蝉让自己开心地这么想。 可是笑不起来。 当晚沉睡。 睡梦中,忽而感觉到什么,闻蝉睁开眼,看到一个黑影坐在床头。月光从外照入,少年不动声色地摸入她床帐内,面容森森,不知道看着她看了多久。坐在她床头支着下巴看她的少年,除了面上那种时不时闪现的幽冷眼神让人惊恐外,总体来说,他爬床的次数,让闻蝉都不那么惊讶了。 实在是次数太多了……而且他也没做过什么。 李信勾唇,“知知……” 闻蝉打个哆嗦,抓紧被衾后退,张口想叫,被他伸手捂住。闻蝉再次哆嗦一下,他的手好冷。 他邪气满满地笑,像在诱拐失足少女,“来,知知。别怕我,我不会杀……不会伤你。我只是来和你讨论一些事情,只是讨论,不会动手。” “第一个问题,”少年仍然在笑,他的笑,让她觉得恐怖,“你那天,为什么亲我脸?” 他提供给她两个选择,“是对兄长一样的喜爱,还是对父亲一样的喜爱呢?” 闻蝉:“……” 这什么问题啊?! 37|1.0.9 “是对兄长一样的喜爱,还是对父亲一样的喜爱呢?” 夜中纱帐,一床之隃,少年依然像个采花大盗一样坐在她床边,充当吓唬闻蝉的人。他冷得冰块一样的手捂着闻蝉的嘴,等阴测测地问完自己的所谓第一个问题后,就放下了手,示意她可以开始说话了。 闻蝉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子,低着头,扬着眼看李信。她心中战战兢兢,仍然不知道李信的想法到了哪一步。她觉得他大约看出她对江照白的心思了,可是她又不知道他看出了多少。 同时间,闻蝉又权衡利弊,觉得她这么个弱女子,对上李信,真是没什么胜算。加上她养的那一群饭桶……李信在她这里来去自如,外头的人睡得跟猪一样啊。如果她这个翁主被李信怎么了,他们恐怕除了自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舞阳翁主在李信身上,忧伤无比地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不能依靠旁人,只能自救。 她要是武功到飞天遁地的地步,她还用怕李信么? 人生难得一次,闻蝉懊恼于自己小时候,二姊逼她学武时,她只看不练,百般耍赖…… “知知?”看女孩儿垂着头默然不语,抱着被子哆哆嗦嗦,李信笑着追问了一句。他往前坐一步,闻蝉就警惕地往后躲一步。李信厌恶她对自己的躲闪,嗤之以鼻:躲什么?他要是真想怎么了她,就她那小身板,反抗得了?她也就仗着自己喜欢她,不会拿她怎么样罢了。 李信对闻蝉恨得牙痒痒:知知太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了! 闻蝉就是知道啊。 她适当示弱,真真假假,将李信哄得团团转,而她还一派天然纯澈,没受什么影响。比如现在,少年控制着自己一身狂风骤雨般的暴戾之心,闻蝉还能谨慎地抬起巴掌小脸,试探问他,“我如果说是父亲一样的喜爱,你能接受吗?” 李信眸子一沉,冰凉的手伸过来就要捞她。他的手碰到她的脖颈,女孩儿发着抖,立刻往旁边爬。 闻蝉斩钉截铁般改了口,“兄长!一定是兄长!” 李信这才满意收回了手。 他对闻蝉算是自暴自弃了,知知的没良心,总是一次次挑战他的下限。少年抹把脸,苦中作乐想:兄长就兄长吧,兄妹情还能往情人的方向走。他就不信他挖不了闻蝉的墙角了! 想到某个人,少年的脸再次沉了下去。 他面上倒没有带多少情绪,问闻蝉第二个问题,“如果你阿父和江三郎打架,你帮谁?” 闻蝉:“……” 李信好整以暇等着她的答案,闻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她又诧异,又老实答,“当然是我阿父了啊。” 李信便笑了。 他再问她,“江三郎长得好看,还是你阿父长得好看?” 闻蝉:“……” 她还真比较了一下,说,“江三郎好看。” 李信脸寒了下,却并没有比他一开始来时候带的一身冰碴子那么瘆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问,“江三郎好看,还是你好看?” 闻蝉:“……” 这都是些什么怪问题啊? 李信嘴角噙笑,哄她道,“知知,你好好答。答得好了,我就给你一个奖励。答得不好了,嘿嘿。” 闻蝉没有被他的奖励鼓励到,却被他的“嘿嘿”后无尽遐想空间吓到了。她怕黑,怕一个人带着,于是她也会怕各种狰狞可怕的想象。闻蝉快速认真回答,理直气壮,“当然是我比江三郎长得好看了!”说完,她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不像个高傲的翁主该有的样子,还反问李信,“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李信笑容便藏不住了,“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他坐在她旁边,心心眼眼都是她又娇又艳的样子。她仰着脸隐晦地白他,月光投帐照在她面上,乌发白面,女孩儿梨花映水一样。别说一个江三郎了,在这时候的李信眼中,全天下的人加在一起,都没有知知一个人好看。 她活泼有趣的样子,让他认栽,都不想再追问了。 李信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绷住那口气,继续让闻蝉琢磨不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让你在亲我一口,和为江三郎去死之间选择,你选哪一个?” 到这会儿,闻蝉眨眨眼,其实有点明白李信问她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口口声声不离江三郎,他果然是看出来了,并且吃醋了。他在通过问她的问题判断她的感情倾向……判断么? 她当然是喜欢江三郎的啊。只是他的问题,正要指着她感情动摇的那一面…… 闻蝉还要琢磨,眼看李信又要威胁她了,忙不情不愿地给了他答案,“……亲你一口。” “那你喜欢江三郎什么?他长得好看吗?” “当然不是了,”闻蝉横他,她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她很吃惊他怎么会以为她这么浅薄,“我和江三郎身份相配,他能文能武,还当过大官……反正很有本事。他还会更有本事的……”说到这里,怕李信又发怒,闻蝉补充一句,“当然,你也很有本事啦。” “哈哈哈!”少年没有发怒,反是纵声长笑。 笑得闻蝉都觉得他有病啊,这么大声,不怕她的护卫们听到声音赶过来?! 闻蝉噘着嘴角看李信,她目中带一份嗔怒,里面掺杂无数对他的抱怨。然在一来一往的问话中,李信已经消去了她的害怕,让她没一开始那么哆哆嗦嗦了。李信一直在努力消除她对他的恐慌,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闻蝉都已经不怎么觉得李信会伤害她了。 她不光觉得他不会伤害她,她都不怕他欺负她了。 李信放声笑,笑够了,痛痛快快地跳下床站起来,“好了知知,你睡吧。我问完了,走了。” “等等!”闻蝉跪在床上,看他要走,往前奔了两步。李信回头,扬眉问她。闻蝉想了片刻后,换个稍微委婉的说法,“你、你还要追着我不放吗?你看我都……强扭的瓜不甜……” 闻蝉又要劝李信放弃她了。 李信忽而俯下身,凑过来。他不笑的样子,眉目冷然,充满了侵犯感。闻蝉往后退,腰肢被他搂住。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小脸。他慢慢地凑近她,面容越压越近。女孩儿的腰肢被他扣住,柔软的上身往后弯。然再往后弯,仍有个限度。李信仍然一步步在逼近她。 他离她越来越近。 长眉压眼,近距离下,看到他眼睛像深渊一样,幽沉漆黑,望不到底。 从眼睛开始分割,下半张脸的李信,普通得,让人看第二眼的欲.望都没有。 但是他的眼睛紧盯着她,这种赤.裸.裸的、直接的、不加掩饰的目光,让闻蝉变得紧张。 少年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面上,她的呼吸,也在一寸之地,与他交缠。这片小小天地,月光被留在身后,少年压迫向少女,谁的心跳,不知道先开始狂跳。另一个人,被带动的,面红耳赤,心跳急速。 好热…… 他还在靠近…… 他的睫毛,快碰到她了…… 闻蝉身上僵得动也动不了,她想抬起手推开他。但她手指只是动了一动,眼睛瞪大看着他,却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她看着他凑近,面孔贴上了她。这样的肌肤碰触,让两个少年,都轻轻地抖了下。 闻蝉听到李信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喃一样的宣言,“知知,强扭的瓜甜不甜,一,被扭的瓜说了不算输;二,甜不甜在于瓜本身,不在于‘强扭’不‘强扭’。” 被扭的瓜呆若木鸡。 而少年站了起来。 周身那种压迫感骤然消失,闻蝉抬头,茫茫然看他。 她的心脏还在狂跳,他站在床头,却露出一个睥睨了然般的眼神。他笑话了她一眼,转过身,往窗口走去。少女跪坐在床上,保持着之前的样子,呆呆地看少年潇洒地跳窗而走。 人一走,闻蝉趴在床上,脸埋在枕间,手在床板上重重一捶,愤恨骂道,“讨厌!” 她还以为他要亲她! 她要尖叫要躲避要喊人来着! 结果什么都没有! 撩人撩一半就跑,李信太讨厌了! “翁主!”到这个时候,舞阳翁主那些姗姗来迟的护卫们才在院外扬声询问翁主的状况,“您没事吧?”他们好像听到少年的笑声,刚才过来时,隐约看到一道影子越过了墙。心里一沉,想:该不会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吧? 闻蝉烦死他们了,“没事!” 有事的时候她从来只能靠自己…… 院中值夜的护卫们被翁主火气洒了一身,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便打算告退。青竹等侍女也听到翁主的说话声,匆匆过来伺候时,听到翁主闷闷的声音,“给我一杯水。” “啊?”众人莫名其妙。 不过想想,翁主的声音,好像确实有点哑。 他们都不知道,舞阳翁主心中的小火被某少年点燃,天雷还没有勾到地火,就转身走了,而那烧起来的地火,还得借喝水,来一点点压惊。 毕竟,撩人撩一半,把人扔下就跑,是非常让人深恶痛绝的。 舞阳翁主那边,侍从侍女们一晚上在陪着闻蝉压惊。李信这边,飒飒然地坐在高楼屋檐上吹风,俯瞰着会稽郡城夜间的千楼万瓴。檐上视野开阔,万物笼罩着薄烟淡影,他的心情无比畅快。 黑夜中,少年坐在会稽最高处,想着闻蝉,便止不住发笑。 他常恼恨知知的没良心,凉薄。 这恐怕是第一次,他觉得知知没良心,不懂情,也挺好的。 她根本没有对江三郎情根深种,她完全凭着一腔浅浅的直觉,去喜欢郎君。她就是觉得身份差不多,地位差不多,又是个有本事的郎君,嫁给他自己会过得很好。所以闻蝉就去喜欢了。 她的喜欢那么浅,像一汪清水,李信伸手在水里搅一搅,都很容易搅干。 少年枕着手臂,往侧一趟,就睡到了斜向下走的瓦片屋檐间。天上星河翰翰,倒影在他眼中。他看着天上的星汉银河,星辰月光也在俯望着他。昨夜的雪,今天已经消融。屋檐上有一些残雪,也有一些凝成的水洼。水洼中,倒映着一个个星海。像一团团的迷雾,也像是一个个眼睛。宁静的深夜,少年一人高高躺在上方,享受独属于自己的快活。 夜风吹拂,月星在天。李信躺在高处,闭着眼,嘴角挂上钩子一般的笑。 他喜欢闻蝉的模样。 他更喜欢闻蝉走在人中间,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不为男人而迷恋,她不为谁而停留。她懵懵懂懂,走入这个绚烂的人间,旁人已经为她染上了一身污彩,她还是干干净净的。漂亮的女人会撒谎,会骗人。漂亮的女人不轻易为男人心动。漂亮的女人身上,还有说不出的勾人的味道。 这就是闻蝉。 李信就喜欢她这样,她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中,感情始终那么浅,始终那么薄。他就喜欢和她玩,就迷恋这种小娘子。 李信也不想杀江三郎了。 他受不了闻蝉欺骗他的感情,但是闻蝉这种骗,又在李信喜欢的范围内。江三郎恐怕都不知道闻蝉这么个小娘子,杀了实在无辜……不!李信忽而又坐起,盘起双腿,摸着下巴沉思。 江三郎不会不知道闻蝉的。 闻蝉那么好看,正常郎君,哪怕不喜欢,都会多看一眼。而闻蝉追慕江三郎,江三郎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么长时间的看下来,江三郎不会心动吗? 李信琢磨半晌,还是觉得江三郎这个人,得交手一二,探探底。 …… 傍晚的时候,江照白如往常般,去城中常去的酒肆打酒。回去时,会经过一道很幽长的巷子。江照白提着酒坛,穿着白衣,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墙头靠着树,则坐着一个少年郎。 李信正一本正经地低头看墙下经过的青年郎君,想:该怎么和江三郎不打不相识呢? 他往手边看两眼,腿往墙上某点一踢,一个土石就扑通扑通滚了下去。石头目标明确,直向着江三郎手中的酒坛子,一路狂奔而去。等墙下走路的江照白察觉躲避时,无妄之灾已经降临到了他头上。他低头,看自己空了的手,再看看破碎酒坛,洒了一地的酒水。 上方一个少年痞痞的声音传来,“抱歉,打了你的酒坛,我赔给你吧。” 江照白抬头,看到是一个少年。那少年伏趴在墙上,随意地跟他打个招呼。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口上说着赔酒,言语动作却全无那个意思。江照白沉默半晌,慢慢说,“不必了。” 算了,小乡僻野,又是一个混混样子的少年。他也不想计较了。 少年微微一笑,从头顶一跃而下。江照白要走的时候,路被他挡住了。少年看着他,嘴角勾起,语气怪怪的,“兄长莫走,我说过赔你酒的。” 江照白淡声,“我也说不用了。” 他容貌出众,气质温雅,口气却是淡淡的,有些疏离。 江照白往旁边挪,少年往旁边挪。 江照白再走,少年再挡。 他们两个一来一往,竟是半天,江照白都没有走出去。青年温淡的眸子神色变了,开始认真地打量这个小郎君。他在长安时做过廷尉,专掌刑罚,对这些三教九流的混混,也接触过一二。然一个混混,能这样步步挡着他的路,实在不简单。 莫非是政敌派来的? 江照白生了警惕心,道声“得罪”,当即抓向李信的肩膀。 而李信等着的,本就是这个机会。身子滑溜溜一闪,便绕到了江照白的身后。青年回头,看少年欠欠地吹声口哨,勾起小指头,冲他笑了笑。这种挑衅的风格,江照白倒不生气。他为人冷静,从不为别人的挑衅而肝火大盛。只是这个少年,恐怕并不简单。 一道深巷,青年和少年几下里,过了数十招。 李信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江照白的武功,心里撇了撇嘴,想到:不过如此嘛。 他幼时有宗师指导,武学天赋极好。小小年纪,纵横天下,已经少有人是他的敌手。李信就是在好奇,知知看上的郎君,到底好在哪里。现在看江照白武功非常普通,李信就失了兴趣,打算住手,与江三郎来个不打不相识。 他正要收手时,忽看到对面的青年招式一变,与他交手时,有个招式,让李信非常眼熟,以至于愣了一愣,让青年扣住了他的手腕。李信回过神,手腕一沉,与江照白另一手对招,一翻一起,身子斜刺往后跨,期间,一个与江照白方才所使、七分相似的招式,被他用了出来。在江照白愕然中,李信神龙摆尾一般,跃上了墙头。 李信蹲在墙上,俯下眼,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江照白。 两人就此收手,江照白沉默着,听到李信慵懒的指点声,“你刚才那一招啊,错手时机选的不够好。我已经往前让了一步,你该使出后面一招‘游门走’,而不是你用的那招‘鱼跃门’。” 江照白看他一会儿,慢慢道,“游门走?我不会这一招。这套武学,是在我少时,苍云先生在我家中做过一段时间门客。他为报答我父亲救济之情,便教了我一些武功。我只跟他学了不到一个月,没有学全苍云先生的武功,也不敢以他的学生自居。倒让小兄弟见笑了。” 李信笑容坏得很,“不敢以他的学生自居?你现在都把他名字点出来了,恐怕你很想以他的学生自居吧?” 江三郎看着墙上那少年,缓缓的,露出了笑。之前他身上那种客气疏离,在这会儿,消散了很多。多么可怜,闻蝉花了那么长时间,不曾让江三郎对她另眼相看。李信与江三郎真正相识第一面,就让江三郎站在巷口,冲着墙上那少年拱手致意,以又憋屈、又欣慰的复杂语言称呼一声,“……师兄。” 他年龄比那少年长将近一半吧,竟上赶着娶叫一声“师兄”,想来也是让江家三郎心情复杂。 李信嘿嘿笑,“好师弟。” 李信跳下了墙,得到了想要的满意结果,就此与江三郎交好。而在与江三郎正式通告姓名时,看着对方清清淡淡、胸有丘壑的样子,李信忽而心中升起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岁月千秋,知己难遇。 八百年彭祖,三千岁瑶母。 似江照白这般光风霁月之人,闻蝉那样庸俗的人,恐很难让他第一眼看中。而第一眼看不中,第二眼第三眼,则总是难上很多。 那么,如果李信与江照白成为朋友,成为知己,甚至称兄道弟,那么,秉持“朋友之妻不可戏”的江三郎,不就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对闻蝉动心的可能性呢? 李信挺欣赏江照白。 他想换个方式,达到破坏江照白与知知交好的任何可能性。 李信自在这边千般算计闻蝉的因缘,闻蝉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李信是个危险人物。她又觉得自己送出去的卫士,对李信来说,和没送一样。但是闻蝉又不能真的因为自己的原因,害了江三郎啊。 她多怕李信去找江三郎的麻烦! 青竹看她这样烦恼,便说,“翁主与江三郎直说啊。他那样的人,说不定有法子对付李信,省了翁主您的烦恼,”顿了顿,很奇怪看翁主,“翁主,这么好的与江三郎打交道的机会,您要放过么?您什么时候这样害羞了?” 害羞?! 闻蝉望侍女一眼,深觉得对方太天真。小翁主语气深沉道,“我不怕与江三郎打交道,我是怕我没命总与他打交道。” 每次当她想见江三郎时,总有意外会从天而降。大大小小,说不定哪一天,天降星陨,她就这样被砸死了。 青竹:“……” 不过在府上踱步良久,舞阳翁主再想了很久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决定出门了。她抱着乐观的心,自我催眠: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我和江三郎还是有缘分的,比如上次,他还留我说话来着……虽然有李信这个狂徒半路扯进来,但这已经是我和江三郎见面以来的最大进步了! 当时天初亮。 为了防止江照白再次说她前簇后拥、影响他教授学业,闻蝉早早在还没进巷子的时候,就下了马车,让自己的仆从们留在了巷子外。她振振衣袂,独自怀着忐忑的心,走这一段很长的路。 她有点怕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走路的感觉,便强迫自己去想待会儿如何与江三郎说起李信可能造成的威胁。 李信即使人不在这里,仍紧紧抓住了闻蝉的注意力。 闻蝉想了一路,做了一路心理建设,万万没想到,在最后一步告罄——她好不容易寻到了江三郎的竹庐外。在江三郎的这里,闻蝉不光见到了该见到的人,还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人。 晨光熹微,天未大亮,那些前来听江三郎传道解惑的学生们没有来,有个人,却早早就来了。 竹庐外的榕树下,一方木案,两张蒲团。着白衣的清雅如谪仙人的青年,与对面粗布衣裳的少年交谈甚欢,不时发出笑声。少年在闻蝉露面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日光跳跃在他阴险无比的脸上,他抬起脸,冲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闻蝉无言。 因为李信在谈话中的停顿,江三郎也注意到了有客来访。回头,看到微光清风中站立的美娘子,江照白面容顿了一顿。他有些头疼这位小娘子怎么又来了,却并不发作。他客气地跟李信介绍,“贤弟,你来,我与你介绍。这位娘子,乃是舞阳翁主。翁主,这位是……” 闻蝉:“……” 贤弟?! 她头晕了一晕,特别想掉头就走。 而在她无言以对的时候,那讨厌无比的少年郎君,还对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讨打无比,“不好意思,又是我。还是我。” 他的眼睛在问她:感觉到了我的恶意了没? 闻蝉哭丧着脸:感、感受到了! 这方正在交流感情,天下大同,阿南等街头混混们,还在帮忙找李家那位儿郎。少年李江前两日被李信叫去看私盐的事,因为一心想从中作文章,好卖与官府,李江积极对待此事,倒不知道李家二郎的事。 这日清晨,他忙完那边的事,回到这边。过一个街道,听到两三个地痞们在说李家二郎的事,“……阿南让咱们找那个后腰有胎记的郎君。谁知道那是李家二郎啊?这一下子找到了,升官发财,就好咯!” 李江躲在阴影角落里,听了半天后,脸色,慢慢阴冷了下去—— 后腰胎记! 李郡守家的郎君! 他竟不知道! 李信和阿南,竟瞒着他! 他们果然如他所想,不是什么好人! 38|1.0.9 李江在寒风中七绕八绕,中途有遇到人和他打招呼,问起阿信那边的事。眉目姣好的少年都噙着笑应了,不等人看出一点阴鸷的痕迹。他穿着厚厚的棉袄,东一道泥点西一条污痕,这是他的日常穿着。在晨风中过了官寺,看到穿着威武官服的小吏们在门□□接昨日事务。有小吏看到他,回头招呼他,他露出灿烂笑容。 “府君来了!”有不知谁喊了一声,门口一众小吏们立刻整理好了队形,迎接街尾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骑着马,悠缓地行在早晨的街道上。有小厮牵着马,有卫士前后照应。那便是李郡守,会稽郡中的新任长官。他的脸逆着光,在渐升起的日光下,回头看时只看到刺眼一团。但是那副威严威仪的样子,让躲在角落里的李江静静看着。 少年露出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来。 忽而抹把脸,扭过头,一溜烟跑开了。 李怀安下马时,若有感觉,顺着那道奇妙的牵线回头,只看到一个黑影少年跑开的影子。郡守关注一个少年,立即有机灵的小吏边牵马边解释,说那也是个混混。李怀安便不再看了,收回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皱眉成峦,盖因府上妻子的病情,没有得到一丝好转。 李郡守有些烦躁地问,“这么久了,还没有消息?” 下面的人心中想着:近十年没消息,怎么可能现在一两天就有消息? 众人齐齐沉默,如有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掉落的危机,让人心情沉重。 而少年李江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他们几个人住的院落,自陈朗离开这里、带着妻儿去徐州后,这里便成了他们几个人的歇脚处。李江跑进了院子里,惊起树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院中杂物堆得很多,此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李江心里知道。 他们都不在。这个时间,他们要么忙着去走鸡斗狗,要么去搞私盐生意,再要么……去满大街地找那位李家二郎了。 李江进了屋,将屋门从里头紧紧关上。逃离外头的逼仄环境,在这个布满蜘蛛网、墙上挂遍尘土的小屋里,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缓解。李江站在屋子一角,缓缓地脱去外袄。一件件,一层层,他将上身的衣物一点点褪去。 衣服扔在地上,他也不管。微冷的空气中,露出来的清瘦少年身体,被风一拂,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所有的上衫都丢在了地上,少年单薄光.裸的身体,暴露在了光亮中。 手脚修长,肌骨嶙峋。 后背布满了伤,大大小小,疤痕很多。一根秀长的脊骨从上向下,支撑起整个后背骨架。而在尾骨部分,后背近腰处,有道痕迹,比周围的伤痕,都要明显。 李江没有铜镜去看,也没有借水面去看。他无比熟悉自己的身体。 他脱去上衫,站在屋中,手伸到后腰处,指尖摸上了那道痕迹。沿着轮廓,勾勒出了一团火焰。 旁听到的话,历历在耳。火焰形胎记……整个会稽郡城,都在找一个后腰有火焰胎记的儿郎,千辛万苦。却没有人知道,少年李江的后腰处,这道胎记,伴随他从小到大。 少年垂着眼,手指抚摸着后腰的胎记,指节发抖,面上则露出茫然的、似是而非的表情。 李郡守……李家……会稽…… 他恍恍惚惚想着,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他竟是李家那个早早丢失的小郎君吗? 这些年,他跟着李信一伙人,到处跑,到处闯。他偶尔听说过会稽李家在找孩子,只听过一耳,却从来没认真听过。会稽李家,那是百年名门,和他这样的地痞流氓无赖,有什么关系呢? 李江从来不敢奢望自己和那样的大家族扯上关系,他人生最想做的事,也不过是赢了李信。在一众兄弟间,振臂一呼、众人跟随的那个人,他希望是李江,而不是李信。他跟着李信这么多年,他羡慕又嫉妒,他满心把李信当成自己的目标! 却突有一日,他得知,原来可以不是这样的。 李信……李信算什么呢? 和百年大家李家比起来,李信犹如蜉蝣一般渺小而卑微。 李江……李江他又本是李家那个郎君啊。 幼年走丢,失踪多年,生死无望。 那个孩子,独自在人间爬模打滚许多年,自己教自己成长,自己养活自己。该学的,他没有学过;不该学的,他学了一身。他无数次回想自己的幼年时期,也只记得被拐后暗无天日的生活。是李信领着他们逃了出去……此后他们便一径跟着李信混了。 所有人都信任跟随李信,李江独独不那样。他永远在不服气,永远在不肯认输。他将自己的心事掩埋得那么好,因为他连和李信分庭抗争的勇气都没有。他是否应该有比李信好得多的人生呢? 无数次去想象。 却没有一次想得到李家。 他是被抛弃的那个人,他从来不曾指望过不被舍弃的人生。人生艰难,他自幼就知道。而又假如,他其实不必知道呢?李家那样的人家,他大概只有在梦中,会留恋一二吧。也许他幼年时锦衣玉食,也许他本该成为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人生在中间出了个岔道口,拐了个弯。从此后,天南海北,再也不曾梦回故园。 少年呆立在屋中。 惶惶然,他想了好多。 他想,也许李郡守找的那个孩子,正是自己。是啊,当然是自己啊。这个胎记,又不会每个人都有。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将少年砸得晕头转向。 李江想要立刻冲去官寺,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却又同时想到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李郡守。如果自己是李家二郎的话,那李郡守,便是他的亲身父亲。他的父亲,是会稽郡中的郡守,高高在上,万人敬仰……而他,却是地沟里一个踢到哪、滚到哪的小流氓。 没学识,没才华,没有能和身份相配的一丁点儿东西。 倘若他真的是李家二郎……李家,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卑微的他吗? “阿江!你一个人大白天待屋里,还关门?跟娘们儿似的……”李江呆在屋中感伤踟蹰时,屋外传来少年大咧咧的喊声。阿南的喊声在外,随着喊声,人很快也到了门口,推开门。 李江心中一凛,收回自己一腔胡思乱想,抱起扔了一地的衣袄,往身上披。他想到:不行!不嫩让阿南知道自己可能是李家的儿郎!阿南和李信从来就关系好,同伴们去了徐州,阿南都跟着李信留了下来。自己从小和这帮人长在一起……不定什么时候,有人就知道自己后腰的胎记。阿南和李信定然知道!不然他们为什么没把找李家二郎的事情,告诉自己呢?他们一定是在提防他!李信诡计多端,难说不在打什么主意! 李江大脑冷了下来,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真正站到了李信等人的对立面——他们不许他认亲,他非要认!他不光要认,他还要送他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一个见面礼! 人的性情极端,也许天生,也许非天生。可当对某个人有了偏见,当某种习惯成为本能后,再也不会去改变了。 环境塑造一个人。 环境也毁掉一个人。 阿南满不在乎地推门而入,看到李江匆忙忙地穿衣服。在他眸子一闪后,少年回头,作惊喜状对他笑,“阿南哥,你回来了?这单生意成了吧?阿信没回来?” “阿信去找人聊天了。”阿南随口道,再望了遮遮掩掩的李江一眼。 在最开始进屋时,他看到了李江的后腰……而正是这一眼,模糊的记忆从大脑深处搜寻回来。他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那个胎记——果然是在他们里面人,其中一个的身上。他与阿信说时,阿信还无动于衷! 原来是李江! 原来兜兜转转,李江就是李家现在在找的那个孩子! 以阿南的脾气,横冲直撞,他当即就要问出来。却是即将开口时,脑子顿了那么一下。这个短暂的停顿,让他不得不怀疑:李江为什么不跟他们说?李江为什么要遮挡? 有了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李江还在想什么? 他陡然想起了那天下雪,阿信为他的小美人心情雀跃。阿信为小美人心情激荡时,还不忘提醒阿南,“李江大概有些问题。” 一语成谶。 阿南的心,沉了下去。 李江,到底在想什么?算什么?是真的只是近乡情怯、暂时不想问不想说呢,还是如阿信说的那样,包藏祸心?! 阿南一下子头开始疼,骂了句脏话,烦躁地跟李江说客套话,说得他十分想揍人一顿!他性子直来直往,与李信那种九曲十八转的弯弯肠子完全不同。李信天天想东想西,阿南就觉得他瞎想,事多。但是到了这种关键时候,阿南又无比希望李信在场! 阿信要是在的话,就知道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了! 不像他,傻站着看李江与他装模作样地客套,都不知道该不该发火。李江言笑晏晏,阿南却快把自己给憋死了…… 被阿南在心里念叨着的李信,还呆在城西竹庐前,与江三郎交谈甚欢。舞阳翁主木然坐在一边,时不时往那边的二人身上瞥一眼。少女心不在焉地看着小厮煮茶,在心里抱怨:江三郎和一个混混有什么好说的……江三郎也太不讲究了。 江三郎和一个混混聊那么开心,都不怎么跟她说话…… 再加上那个混混还是李信……这一切更让闻蝉心慌意乱了。 她特别不喜欢江三郎和李信交好,李信和谁交好她都心慌。可是这也不关她的事……闻蝉定定神,往他们那边挪了挪,想听两个男人在聊什么。她能否加入话题去—— 江照白声音沉静,“……贵族情形皆是如此。把持朝政,寒门子弟入门无望。千百年的上层社会,进出往来之人,皆是名门望族。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朝中官吏,也尽是名门子弟。时日已久,*丛生。像是一个蛀虫,已经从底子上开始摧毁这个国家……他们要么无动于衷,仍在日日享乐;要么拆东墙补西墙,解决不了问题根本。长此以往……” 李信随意接口,“长此以往,楚国必亡。非亡于蛮寇之手,而是亡于国内。楚国上下,君不君,臣不臣。皇帝忙着炼丹,大臣们忙着自己的家务事。而影响国运的大事,因层层懈怠,反被推后。端看与蛮人的战事,多年来,大楚一直被压着打。上面的人却除了加大赋税兵役,没有采取过任何有效措施。大家都想着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有的人,连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租了出去,懒得管。” 江照白赞同,“正是如此。早些年我多次上书于陛下,却被人认为妖言惑众,其心可诛。我离开朝堂后,沿着长江一路往南走,百姓贫苦,目不识丁,然心有抱负之人,却实在不少。但苦于上方打压,出头无门。我想凭自己之力,试一试别的法子。会稽曾是我姨父待过的地方,我路经此地,便留下来,想试试看。” 李信肃然起敬,“兄长高义!” 江照白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多少。 …… 闻蝉在旁边听得,眼皮直跳。一会儿看眼江三郎,一会儿看眼李信。 她有种错觉:好像这两个人,明天手拉着手出门,要去造反,都并不意外啊。 抨击朝政!言大楚无救了!亡国之日就在近期! 他们一个二十多的青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凑在一起,当真有揭竿而起的架势啊!李信一无所有,想造反随时走起;江三郎是有家业的人啊,却对这条黑道充满了渴望。更倒霉的是,他们旁边的这位旁听者舞阳翁主,还是大楚皇室得利的一面,也应该是拥护的一面。 闻蝉心里发苦,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并且也不想插了。她喜欢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喜欢的人物,和喜欢她的人物,全都热爱造反大业。他们让闻蝉怀疑自己是个灾星,为什么出趟门,连遇两个脑子有病的人…… 李信她就不喜欢。 而江三郎……闻蝉开始觉得,她是否喜欢不起呢? 对方的觉悟、思想,或许她还能想办法去提升自己,达到对方那样的境界。然立场这种问题……闻蝉咬唇,她好想去告发这两个人啊! 舞阳翁主纠结万分的时候,江三郎和李信气氛良好的沟通暂告了一段落。因天边鱼肚白露出,天色亮了,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贫家子弟,闻风前来听江三郎传授学业。江照白要担任先生一职,自是没法与李信接着说了。 两个人拱手分别时,依依不舍,颇为留恋。 闻蝉陪他们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围观。满心呵呵,无以言诉。 等到了这会儿,江照白才想起闻蝉般,问起她,“一会儿人来得多了,翁主还要留这里吗?” 闻蝉默了半天后,忧郁问道,“我连坐这里听课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她娇娇小小,自暴自弃般小可怜的语气,让人怜爱无比。 江照白愕了一下,莞尔一笑,“自然不是了。我的意思是,翁主若愿意留在这里,我着人备下蒲团。” 闻蝉仰头看了他一眼,再看眼旁边勾着眼的少年。她心情没有因为江三郎的话得到安慰,反而更加忧伤了:江三郎是很严肃一个人。笑起来是好看,但他很少笑。他就不对她笑……他现在却是和李信说过话后,对她笑了。 她定是沾了李信的光,才能让心上人爱屋及乌,吝啬一笑。 闻家小娘子被江三郎的冷酷无情打击得毫无自信心,宁可相信李信的魅力大,也不肯相信她是个值得喜爱的小娘子。而且她眸心干净透彻,乌黑分明,她的想法,在江照白这种明察秋毫的人眼中,几乎没有秘密可言。闻蝉在想什么,江照白一眼就能看出。 江照白更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舞阳翁主会这么想。他眉眼弯弯,笑意加深,觉得她真是小孩子,这么好玩儿。少女仰着脸跟他说话时,一绺发丝被风吹到前颊,那发丝凌乱而碎小,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帮她拂顺。 江照白宽大的袍袖动了动。 中间却又一手插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将闻蝉拽到了一边,还拉得女孩儿趔趄了一下,“江兄这边人来往这么多,恐冲撞了翁主。我这便送翁主出去。” 闻蝉:“……” 我并不想走啊混蛋! 江照白看李信半天,似疑惑,又似若有所思。他再次笑了一笑,点头应了。 于是闻蝉更加忧伤了,这种忧伤,以至于让她忘了自己和李信之间的仇视关系。被李信拽着往外走,闻蝉回头看江三郎,喃喃自语,“他为什么对李信笑?他为什么总对李信笑?难道李信比我长得好看?” 旁边有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也许是因为江三郎不像你一样,以貌取人。” “你才以貌取人!”闻蝉立刻回应,抬头去反驳。然后抬头,她晶亮的眼睛,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 李信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就骇得闻蝉安静无比。 少年阴测测的笑容,让少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得罪李信的次数。莫名心虚,有点害怕……但是闻蝉转眼想到她得罪李信次数其实挺多的,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了吗? 现在比起以前,不就是多了一个江三郎吗? 舞阳翁主坦坦荡荡,才不会为了博李信的好感,不敢承认自己喜欢谁! 李信抱胸,竖起食指,在她跟前晃了晃,“听我说话,还是听江照白讲课?”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因为闻蝉的人都在巷子外,李信欺负起她来,更加顺手了。 闻蝉咬唇,哼了一声后扭过脸,同时用余光,小小嗔他一眼。她心想:你都把我拐出来了,问我听谁说话?我倒是想听江照白说话啊,你倒是敢送我回去吗? 不醋死你! 逗得李信唇角弯起。 想要把她抱在怀里揉一揉。 可是又怕惊着了她……李信咳嗽一声,而闻蝉已经嫌弃一般、心虚一般地推开了他的手,往巷子里走去。旁人是前来竹庐这边,成群结队,三三两两。而今竹庐那边已经传来清晰的读书声,这边出去的巷子路,已经寥寥无人,就剩下走在其中的闻蝉,和站在巷口的李信了。 闻蝉气冲冲地走了一截后,越走越慢。因为身后没有听到脚步声,而独自一人的长路,永远让她彷徨无适从。 小娘子越走,脚步越沉重,越难以走下去。她鼓起勇气一个人走过深巷来看江三郎,但在走进来后,再走出去,那点积聚的勇气,就散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她心知肚明,她本来不用一个人啊。因为李信就在后面啊! 闻蝉扭过头,看到李信还站在巷口看着她,根本没有陪她走进来。 闻蝉眨着眼看李信。 李信故作无知地回应她的目光。 过半刻,闻蝉问,“你一个人走路,怕不怕?需不需要我陪你?” 李信:“……” 他看她一会儿,促狭一笑,竟没有借此挤兑她,可见少年此时心情之好。李信几步就跃了过来,跳上了墙头。他陪闻蝉走这段路,却依然是不走寻常路。而是她走巷道,他走墙头。但日光浮照,他与她同行。 闻蝉翘了翘嘴角,心中觉得快活。 这条漫长的小巷路,变得不那么无止无尽了。 头顶偶尔传来沙沙沙的声音,那是少年的脚步。偶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又是少年在等着她。这种有人陪伴同行的感觉,当真稀奇而喜欢。他不是她家里那些卫士,他是一个陌生少年,一个喜欢她的少年郎。 这个喜欢她的少年郎,忽然开口,“知知,以后你来巷子这边找江三郎,我每天来这边接你。这么长的路,你就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谁害怕了?! 闻蝉开口便要回击,然话在舌尖一顿,她颇为诧异地仰起脸,看高处那坐在墙上、无聊地看着她笑的少年。她心中突突,咬着唇,问他,“你觉得我每天会过来找江三郎?你不担心我找江三郎?你不是……” 不是喜欢我吗? 这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境界,是不是太高了些呢? 绿帽子李信大手一挥,豪放无比。他都戴绿帽子了,境界哪是闻蝉能够比拟的。少年一脸唏嘘,一脸正经,还带着沉痛无比、忍辱负重一样的语气,“知知,我是个胸怀宽广的男人。江三郎这样的人,只要你喜欢,你想交好就交好吧。我无所谓,你不必考虑我的想法。我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就行,我会陪你走这条路。每天看你一眼,我心里就满足了。我发现我之前太狭隘了,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喜欢她的全部,爱她的所有。哪怕她热爱勾三搭四,不停给我找别的男人来竞争呢?我不光不在意你和江三郎交好,我还会帮你出主意,教你如何才能追上男人啊。” “不必感谢我。我就是这般大无私、这般喜爱你的一个人。” 闻蝉目瞪口呆:“……” 她手扶着仰得酸痛的脖颈,用奇妙无比的眼神,去看那高高在上、长吁短叹的少年。某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李信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这是李信能说出的话?这是李信会有的觉悟?李信如果甘心当这种默默无声的人物,他何必总接二连三地和她扯呼? 他不可能因为现在和江三郎关系不错,就放心把她交出去啊!李信要是这么好打发,那她之前都在忙什么啊?她致力于和李信撇清关系,然而这关系,她反而越撇越撇不干净…… 闻蝉用怀疑又惊呆了的眼神,敬佩地仰望着头顶的少年。 少年坐墙头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之前一脸绷起来的深情模样,全部喂了狗。他戏谑无比地冲墙下少女眨眨眼,笑得止不住,“知知,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你是不是特别期盼我这么说?” 闻蝉死鱼眼瞪他。 而少年从墙上一跃而下,到她面前。他冷不丁地跳下来,让女孩儿往后退了一步,却仍然没退开少年的控制范围内。闻蝉仰着脸看他,发现李信好像长高了,她仰视他仰视的角度,让脖子更酸了…… 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两个多月了吧?李信长高了一些,而她完全没变化…… 闻蝉心里悲苦,觉得老天真是不公平。她日日锦衣玉食,个子毫无变化。他天天风餐露宿,个子窜得那么快……在她走神时,李信往前一步,伸手,捧着她的面。俯下身,摸着她微红的娇嫩面孔,少年眸中厉色褪去,闪出几抹柔意。 李信轻声,“傻知知。一堆男人喜欢你,我哪受得了。” 闻蝉望着他,在他轻柔的话语中,在他有粗茧的掌心中,她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她的面孔发烫,她的眼睛湿润,她的胸怀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这片刻错觉,让她听着李信的话,忽然就觉得,李信也挺好啊。 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为她轻声细语地说“一堆男人喜欢你,我哪受得了”。这样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错过便没有了。 闻蝉目光定定地看着李信。 风凉,日升,人稀。 少年少女站在深巷中凝望,深深不语,深深留恋。 时日正好,岁月无忧,少年正芳华,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是最好的时期。 …… 晚上,李信先去处理了私盐那边的事,将手头第一笔大单子搞定。他负着手,心不在焉地在街上晃。一会儿想知知白日的样子,一会儿想造反的资本积累的事情。街头倏地窜出一个黑影,跟上他,叫他一声,“阿信!” 李信侧过头,见是阿南。 阿南一脸烦恼,憋了一天快憋出病了,见到他,就倒吐苦水,“你知道吗?阿江……李江,他后腰有胎记!他就是李家二郎!李郡守一直在找的那个孩子!” 李信脚步停了一停。 心头在一瞬间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 他看阿南半天,漫不经心,“那很好啊。兄弟中有人飞上枝头成凤凰,从此飞黄腾达,风光无二。我们该高兴啊。” 39|1.0.9 两个少年在浓浓夜雾中穿梭。李信双手置于脑后,悠悠闲闲地踩着墙头土夯、泥砖,走得何等平稳;阿南跟在他后头,倒是摇摇晃晃,奈何要与他说话,不得不跟上来。 阿南烦躁无比,“他要飞黄腾达去,做兄弟的,我当然想为他高兴啊!但是他不打算把事情跟我们讲,你说这是为什么?他怕咱们搅黄了他的事?怕咱们影响了他的前途?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信嘴角噙起笑,以很正经的语气说道,“李郡守家的二郎,身份当然要干干净净地回去。总和一帮小混混们混,没得掉了身价。我要是李江啊,我有朝一日,突然发现我是人上人,那我之前交好的那些人,当然要全都杀掉,全都解决了最好。最好谁都不知道我以前做过地痞流氓。李家二郎比起一个居无定所的混混,何止好了上千倍呢?是个人就会心动。我不怕以前那些人起什么心思,来讹我吗?杀光好啦。” “滚滚滚!”阿南在后面,伸脚在少年屁股上一踹。他自己烦闷,阿信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快气死他了! 李信被从后踹一脚,哈哈大笑跳下了墙,拍拍屁股,又闲闲地继续走这段夜路了。安静的某一时刻,他的心沉寂下来,想到李江那即将得到的李家二郎的身份,心湖有涟漪颤颤,难说他一点感受都没有:他并不在意李江的新身份,但在某一瞬间,他是有羡慕李江的。 知知是舞阳翁主,李家是她姑父家,那即将回归的李江,就是她的表哥了。他们可以日日见面,日日相处。 有人唾手可得的机会呢,李信自己,却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得到。 然而少年也就是在某一刻心情复杂了些,很快又平静如初了: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李信从不气馁。 正如他从不自卑。 阿南也跳下墙来跟他了,“那你说,他要是始终不跟我们谈他是李家二郎的事,我们就一直装不知道吗?他要是为了讨好他的新家,卖了我们怎么办?” 李信冷漠说,“随他去。” 阿南愣了一下。 李信淡淡道,“兄弟间,合得来则合,另谋高就,我也祝福他攀得好彩头。大家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人家要走了,我们没什么好送的,就看人家看上了什么吧。你也别想太多,分分合合,就是这么会儿事。且我觉得,就算没有这桩事,李江也迟早要跟我们断开。” “……!” 李信漫不经心道,“上次在官寺门口看到他躲躲闪闪,他以为我没看到,我也就装没看到了。但他曾经叛过我们的事,他以为能瞒多久呢?本来想找个机会收拾他……不过人家要飞上高枝,那为了日后好见面,我也就当没这会儿事了。你也别说漏嘴了。” 阿南:“……!” 目瞪口呆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追上几步,“不是,你怎么这么无所谓?你怎么就知道他叛过?凭你在官寺门口见过他?” 李信偏头笑,“当然不是了。凭的是我晚上去拿住一个小吏,听他说梦话说漏了嘴。” 阿南对他简直无话可说了,他以为阿信天天忙着私盐和翁主的事,其他都不知道。结果阿信恐怕知道不少事,只是不计较罢了。阿南越想,越是心中不平:李江到底对他们有什么不满的?阿信曾欺负使唤过他?阿信性格大方潇洒,不拘小节,不斤斤计较……有这么个人做老大做领头人,不比他一个人瞎混混得好吗? 李信无所谓,阿南却心里始终有根刺,做不到无所谓。 他性格本就比李信更为直接,不肯迂回。他现在看李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阿信不想计较,阿南肚子里那股气,却怎么都顺不下去。少年吐了口唾沫,呸一声道,“不行!老子想起来就气不顺!那小子自以为是,你不跟他计较,他还以为自己聪明得了不起呢!老子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阿信你不管,我管!” 李信耸肩,随阿南去了。 李江在他眼中,就是任由人拿捏的那种。李江若真有本事,在他们中,不会始终是个看门看路的。这么多年,李江除了长得俊俏,偶尔会有些用,其他时候和旁人也没太大区别。 李信倒不担心阿南吃亏,他反倒怕阿南下重了手。看眼空中濛濛月色,少年嘿嘿戏谑道,“小心些。别欺负狠了。人家说不定是真的李家二郎,到时候找你报仇哦。” 一说起这个,阿南更是长吁短叹,“……我觉得李郡守那人不错啊。自他来到咱们会稽,安安分分的,也没说驱逐咱们什么的。要李江真是他家小子……这差距怎么这么大啊?” “谁知道呢。”李信随意应了声。 阿南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跟阿信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很快就把李江那会子事甩到了脑后去。他神情突然变得鬼祟暧-昧,用手肘从后拱了拱少年的后腰,声音拉长,“阿信啊……” 李信笑问,“怎么,你爱我?我可不接受。” “去!”阿南又踹他一脚,“我是说你那位小娘子啊……就是舞阳翁主啦,你们两个怎么样了?阿信,真的有可能吗?” 李信唇角挂着自信的笑,“当然。我打动不了她的铁石心?开玩笑。” 阿南唏嘘,心想:一介翁主,要是真的被阿信打动了。那翁主和混混……这比说书里说的还精彩啊。要不是知道阿信从来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也不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他简直以为阿信是听书听多了,才神志不正常地去追一个翁主。 阿南推他,“弟兄们都想看看你家那位小翁主呢?好认个脸,看是什么样的小娘子,让阿信你天天追着跑。你舍得不?” 他们这些人之间,正因为混乱,才有一些规矩。比如正主没介绍过的话,没人会多事去操心,怕惹了别人的嫌,最后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腥。 李信垂目细想:哦,会稽郡中的混混地痞们想见一见知知吗?其实也好,我既然有起东山之心,那就不可能一辈子窝在会稽。我总是要出去的。而知知,虽然她也不会常待在这边,但她总会在这里待短时间。 李信酸酸地想:她是为了江三郎…… 排除江三郎的影响因素,知知也实在不是一个肯安分待在府邸中的小娘子。她要在会稽便宜行事的话,这帮兄弟们暗地里照应她一二,也是很有必要的。 如是一想,李信便痛快应了,“舍得啊。那就见呗。” 阿信笑眯眯:阿信答应让人见他的宝贝疙瘩了?那不就是变相承认,以后他们可以改口叫“嫂子”了?阿信果然厉害! 他问,“但你不征求一下翁主的意思吗?小娘子都害羞什么的。而且人家身份那么高,咱们去见,人家生气了你不还得哄?” 李信嗤笑,“她害羞?” 知知也就是表面看着娇弱,但说害羞,她还真谈不上。 少年打个响指,就这么定了,“就这样子去看她!我偏偏不提醒她!省得她知道一群男人围观,还要梳妆打扮,弄得那么花枝招展。” “我就不提醒她!气死她!” 阿南:“……” 觉得阿信好幼稚……不过算了。 闻蝉自不知道一帮会稽郡中的混混们等着看她,她依然是对江三郎抱有那么些期待。她没有事的时候,都会去城西听江三郎授课。不过他讲授的,都是《千字文》一类启蒙的简单内容,于闻蝉来说,丝毫没有吸引力。况且她对江三郎抱有很大好感,他却始终彬彬有礼,甚至给闻蝉一种“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的印象。 江照白对闻蝉态度最好的时候,恐怕就是李信偶尔晃过来,他们二人交谈甚欢,而她厚着脸皮围观的时候。 江照白这个人,弄得闻蝉很无趣,又很不甘心。 比起他,李信要好玩很多。 每天走那条深长的巷子,无论李信之前在不在,这个时候,他一定在巷子里等她。虽然偶有路人经过,然李信风雨无阻。他陪她说话,陪她玩,还逗她,引她跳上墙。问她要不要爬树,问她想不想去某家酒肆屋檐上头坐一坐……他好像很忙,但是他一出现,就把她平静的生活搅得手忙脚乱。 而这手忙脚乱,又是从来没经历过的。 闻蝉渐渐开始期待每天的这个时候。 黄昏时候,落日垂垂。天边红霞弥漫,一批批如彩绢,在天空铺展开来。天尽头红紫光辉绚烂,横贯苍穹。身后是渐远的竹庐与读书声,闻蝉望了一眼,便走进了这条深巷。 走进来,她目光不抬,直视前方,走着自己的路。 忽而,头顶传来一声口哨。 闻蝉目中闪过光彩,抬起头嗔他,“李信你……” 她愕然闭了嘴,因为她看到趴在墙上的,并不是那个眉目微痞的坏笑少年。趴在墙头的,是一个陌生混混,脸脏兮兮的布满污渍,却好奇而期待地看着她。少年高高兴兴地看美人,美人抬了脸,乌发明眸,鲜妍生动。少年笑嘻嘻地冲她打个招呼,“嫂子!” 闻蝉蹙眉:“……” 突然冒出来一个混混模样的,让她有点儿胆怯。 而在不相识的人面前,闻蝉从不放任脾气任性,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这条巷子这么长……女孩儿心中一咯噔,想:遇上坏人了。我还能出去吗?我就知道李信不可靠…… 右侧,突然也传来一声口哨。闻蝉看去,见是右边墙内长出来的一棵大树上,坐着一个大咧咧的少年。那少年也是陌生模样,也冲她吹口哨,流里流气,笑哈哈招手,“翁主!” 闻蝉抬起头,目光往前看。 她看到一长条巷子,接二连三地从墙两边冒出来小孩子、少年们、青年们。他们混迹于社会底层,他们衣衫褴褛,他们有的是乞丐,有的是流氓,更多的是地痞。他们或站在墙上,或坐在墙上,或趴在一边的树上。他们用新奇又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长安来的舞阳翁主,见她如此多娇,见她唇角抿笑。 她听到一声声口哨。她每往前走一步,便有更多的人清晰地看到她,便有更频繁的口哨声让她听到。她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听到他们用口哨来传递消息,听他们你碰碰我、我推推你,纷纷交流着对她美貌的赞美,对李信眼光的信服。她听到巷子里细小的风声,从巷子的这一头,吹向另一头。她听到那风声如沙,郎君们哨声如歌。 终于,又一道口哨声,响起在所有声音的上方。纷纷有人去看,闻蝉也去看。她转过一道弯,她看到了屈腿坐在墙上的熟悉少年。他双腿晃着,手撑着泥墙,俯着眉眼,笑意满满地望着她。 红色的晚霞在天边,黄色的阳光晃在他面上。 在这条深长的巷子里,他坐在墙上,领着他的兄弟好友们,看着她走过,等着她走过。 闻蝉望着他,他口型带着坏笑,问:怕不怕? 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 闻蝉往前走。 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无数追随的目光。 她走在巷子中,也走在天地间的红霞中。她走在李信的凝视中,也走在众人的惊艳中。她颜姿甚好,仪容甚美。脖颈修长,步伐款款。她拂一拂耳边落下来的发丝,走过他们的凝视,像一只高贵的天鹅。 永远不低头,永远不卑微,永远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 闻蝉走在铺天盖地的口哨声中,走在郎君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中。巷子很深,要拐很多弯,她不慌不乱,走向李信指给她的前方。 她独自走过他的身边,她什么也不说。她的美,却无人不知。 李信坐在墙上,静静地看着闻蝉走过。他快速跳起来,跟随上她的步子。而身边的同伴们,早就迫不及待地跟随。大家平时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好容易有机会近距离围观,当然也不会错过了。 李信喜欢看她的这个样子。他站在街口巷道,看她袅袅娜娜地走过去。而那远方,就在她的前方。 “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那远方的方向,他愿意为她指路,为她披荆斩棘,日夜不寐。 李信在墙上,跟着闻蝉。 众混混们,也在墙头跟着闻蝉。 李信终于觉得不对劲了,看看两边一堆人,脸一黑,“你们都跟着干什么?” 众人嘻嘻哈哈,胡乱应付。这会儿,大伙儿忙着看小美人,谁理他高不高兴啊。 走过黄昏烂烂,走出深巷,青竹等人抱着白狐斗篷,在巷口的马车边上等待翁主。看到翁主走过来,便关心地过来披衣袍,请翁主上马车歇息。众女心疼翁主,心疼他们翁主为了追一个郎君,天天要跑这么远的路。 闻蝉却不上马车,斗篷穿好后,翘着唇说,“我不坐马车回去,我走着回去。” “啊?”青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远的路,翁主你要自己走着回?可是为什么啊?” 闻蝉往后一怒嘴,青竹仰头,过了一会儿,目中露出愕然之色。她先看到了李信,然后看到了和李信推推搡搡的众混混们。少年黑着脸和众人打成一团,却成为被围殴的对象。那群混混们,在他们身后,无法无天地斗殴,让舞阳翁主马车这边的侍从们,顿时紧张地持着腰间剑。过了好一会儿,看到他们没有打过来的意思,才茫然又疑惑地看向翁主。 闻蝉哼了哼,“李信带他那帮同伙们来看我,还叫我‘嫂子’!气死我了!我就非要把这条路走个遍,花枝招展地走一圈,让满城的混混们都看到。让李信嫉妒死!气死他最好!” 众仆从:“……” 觉得翁主好幼稚……不过算了。 就连青竹,都好气又好笑。却在好气好笑中,添上一抹隐隐不安的担忧:总觉得翁主和李信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些?都到了这种幼稚别气的一步了。翁主是不是…… 她很快又打消自己的那种危险想法,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怎么可能呢,哈哈!翁主这不是每天追江三郎追得挺勤的吗?翁主眼睛长在天上,怎么能看得上那个李信呢?大概也就是关系好一点的朋友吧。癞□□想吃天鹅肉,天鹅肉却看惯了癞□□,不会那么容易从天上掉下去的! …… 李信和众同伴们,为了闻蝉打得不可开交,热闹无比。闻蝉为了吸引战火,更是秉着一口气,把这条悠长的路,从天亮一直走到了天黑。回到李家府邸,就瘫倒下去,爬不起来了。 少年晚上,送过来药膏给她,很认真地问她,“你跟我别什么?” 闻蝉哼着,扭过脸不理他。她心里别着那声“嫂子”,不过她不打算让李信知道。不然他又要洋洋得意了。 一床之内,连棉被也不用盖,就这么坐着纯聊天,已经成为少年们的日常了。 没有邪念,连亲一下都没有。少年们的感情炽烈又干净,最让人不放心,又最让人放心。 而另一方,李江在黑夜里,摸出了住的地方,在院子堆柴的后方,翻出白天藏好的衣服。他换了身在成衣铺里买的干净衣服,虽还是简单,却也比之前好了。他又洗了把脸,束了发,才溜了出去。 等他走后,阿南从黑屋里出来,冷笑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 李江在黑夜中奔跑,怀着一腔激荡之情。他跑到了灯火通明的官寺,跟小吏说了话,就被领了进去。他在官寺中的会客厅等待,一会儿,曹长史过来,看到是他,问,“你后腰有胎记?是李家二郎?” 曹长史用疑问的眼神看他,如一根针扎进李江的心头。他不自觉地挺直胸脯,说,“是!我可以脱衣服,让你们验证的!” 曹长史脸色严肃,他基本没有笑的时候,上上下下地看李江时,那种目光,让李江颇为抬不起头。他心中觉得屈辱,觉得曹长史并不相信自己……可是,难道他是愿意这样子的吗?如果他一开始就长在李家…… 曹长史没有给李江多想的时候,而是随意挥了挥手,跟李江说,“不用验证了。我白日已经跟府君说了你的事,他答应留下来看看你。你跟我过来吧。” 府君? 府、府君? 就是李郡守吧? 李郡守现在就在官寺中?! 他、他的亲身父亲,几墙之隔,就在他身边吗? 李江呆若木鸡,完全傻了,苍白着脸,不知怎么办才好。曹长史走了几步,看身后少年没跟上来,回头皱着眉。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些混混,现在即使对李江身份有怀疑,他的口气仍然称不上好,“傻愣着干什么?跟上来!” 李江同手同脚地跟过去。 一路上,碰上不少小吏。值夜官吏们看到这样晚了,曹长史不光没回家,还领着一位少年郎君往后衙走,都不觉回头,张望那个少年郎君。而这一切,更让李江不安。他以前也来过官寺,但都是在门口转转。他从没深入官寺这么多……官寺于他这样的混混来说,该是那种一听腿就软的地步。 但李江拼命让自己镇定。 他挺直脊背,想着:我是李家二郎。我不是那个人人辱骂的混混了。 曹长史突然在前停下步子,李江也忙停下。少年好奇曹长史怎么了,去看时,听到一把清和的声音,“长史,这么晚了,还留在这里?真是辛苦了。你是要见大伯吗?” “三郎说笑了,”曹长史语气和善,“府君还在里头吧?” 对方应了一声,“我从家中来,大伯母让我给大伯捎些东西。东西已经送到,小子这便告辞,不打扰了。” 李江原本垂着眼,听到“府君”二字时,才控制不住地抬起眼去看。他看到灯火辉煌,长廊深苑中,站着一狐裘少年郎君。那郎君与他差不多年纪,眉目间清光奕奕,温润如芝兰玉树。他与自己一般年龄,说话却丝毫不露怯,就是脾气不好的曹长史,都给他几分面子。 李江定定地看着那位小郎君,恍觉他的眉眼,其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 那郎君察觉到有人的打量目光,侧头致意。李江目光一躲闪,便移开了目光。小郎君心中生疑,觉得少年有几分面善,但看曹长史站在一边根本没有介绍的意思,便也没多问。小郎君与曹长史告别后,就领着身后小厮,出去了官寺。 等人走后,曹长史又领着李江走了一段路。听到身后领着的少年轻声,“长史,方才那位郎君,是李家的……李家的郎君吗?” “哦,不错,”曹长史随意无比,“他名唤李晔,是李家三郎。如果你真是府君家的儿郎的话,那得叫他一声‘三弟’了。” 李江一腔忐忑不安的心,再往下落了落。茫茫然想到:李家三郎……还比他小一些。但言行举止间的风度,却远远不是他能比拟的。李家的郎君们,都是那个样子吧?同样是李家人,大家却差得那么远。 那他即便回去了,李郡守也是不愿意见他的吧? 曹长史走了几步,发现后面跟着的少年又停住了。他真是快被这个敏感的少年烦死了,这么点儿事,就不能干脆点?到底是不是李家二郎,得郡守看了才知道吧?郡守还没看完,你就在这里瞎操心什么啊? 他回头正要教训少年,见李江扬起了脸,露出天真无邪般的笑容,“长史,我现在不想去见我阿父了。我肯定我是李家二郎,但是见面前,我想送我阿父一份大礼。我阿父和你们,一定不知道,李信在搞私盐这样的生意吧?我愿意提供机会,让你们将会稽城的混混们一网打尽。” 他笑得全然无害,垂下眼,又很羞涩,“这算是我认回李家,送给我阿父的一份见面礼吧。” 曹长史:“……!” 40|1.0.9 李怀安在翻阅公文时,曹长史在外敲了敲门,进来告诉他,“……那位疑似二郎的小郎君已经走了,并没有看到他后腰处的胎记。他告诉了我等一个重要消息,李信大胆狂徒,竟敢打私盐的事。望府君定夺,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怀安在冰冷的官寺中等了大半晚上,都没有回去与病重的妻子聊聊天,便是为了看那少年。结果曹长史进来与他说,那少年逃得太快,跟身后有人追似的,拦都拦不住。李郡守将手中狼毫扔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默然许久后,慢腾腾道,“私盐吗?李信他们果然觑我脾气太好,竟胡闹至此。这次便依你之言,该对那帮小地痞们敲打敲打了。” 曹长史心中大喜:府君终于要有所作为了!终于要脚踏地痞,手撕流氓,把那帮混混们扔到天边去了!府君威武!府君…… 李郡守说,“但是别太过分。拿下那个叫李信的少年,大家都会老实很多的。” 曹长史狂热的心情,立马蔫了。他无精打采问起李江的事,“府君,那个叫李江的,您不再派人去查查?万一他后腰的胎记位置不对呢,万一他也不是您家二郎呢?您就认他回去吗?” 李怀安半晌无话。他面色平静,眼睛望着翘案上的铜灯。那星火微微,一如他心中感受。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李郡守才道,“快十年了……你以为,我真的在意一个小子么?真的想找到那个小子吗?” “……” “那个孩子丢失几年后,我还想着找到。后来时间太久,我早已不想了。若非内人病重,神志昏沉,我断不会回来会稽,妄图大海捞针,找一个丢失了十年的小子。所以,李江到底是不是那个孩子,我并没有那么在意。” “……” “世上哪来那么多后腰有胎记的少年呢?找到一个合适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是了最好;不是的话,如果他其他方面能让我满意,我也会让他变成‘是’。我找他回去,不是为了让他继承我李家家业,而是为了逗内人开心。就像养只小猫小狗一样。内人病好了,才算他真正立功了。” “……” “这些话你莫说出去。只在心里琢磨,找我想要的那样孩子便是。” “喏。” 过了会儿,曹长史离了官寺。再过一会儿,有仆从们提着灯笼,李郡守也从官寺的偏门出来,上了马。在一路蜿蜒的灯笼火光牵引下,李郡守一行人,缓缓地回去了李府。 李江从角落里走出来。他跟上李郡守的马,吊在那些人的后头。茫茫夜雾,在空气中弥漫。天比较冷,少年为了穿一身好衣裳,保暖的衣物全脱了,到这个时候,冻得鼻子通红,哆哆嗦嗦。 他却很兴奋! 他跟着李郡守,看他们离开官寺,一路走到了大官们住的巷子里,看他们下了马,立刻有府上小厮过来牵马。有仆从请李郡守入府,那些仆从行动井井有条,从始至终,李郡守都没有说一句话。 少年躲在墙角落里,靠着墙根边,眼中闪着激动的光! 李家百年望门,根系会稽。门口的石狮、大师题名的牌匾,每一样,都彰显着这个家族的声望。而他是李家二郎,他以后,也是要住到这里的!他的出行,也将一堆人围着转。他走个路,永远有人在前掌灯……他将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后腰处觉得滚烫,烧着他的肌肤。 少年握紧拳头,暗自跟自己说:我是李家二郎!我必须是李家二郎! 他这般行为,一径落入了跟在后头的阿南眼中。方才李江去官寺,他没有跟上;现在李江跟着李郡守的行踪,阿南倒跟上了。把李江的激动看在眼中,阿南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怀疑自己在做什么? 李江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少年郎君而已。顶多心胸狭窄,却也没造成什么大的危害。自己何必跟这么个小子算账呢?还不如就照阿信说的,看李江看上了什么,他们干脆就送给他好了。兄弟一场,计较来去,未免太伤感情。 一路上,跟李江从官寺到李郡守府上,再从郡守府,回到官寺那条路,阿南都在想找个问题。他即将要放弃了,扭头要走人时,看到走在前面的李江忽然快步走两步,跟一个人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韩大哥,好久不见!” 阿南随意听了这么一耳朵。 李江已经到了官寺附近。看到一个眼熟的官吏背着包袱,在牵一头毛驴。他现在看到这些官吏,就想到李郡守,就想到自己即将能得到的身份。所以即使是看到一个平常不怎么打交道的小吏,也迎上去打招呼,总觉得等日后对方发现自己真正身份时,会很惊讶。 被叫“韩大哥”的壮士回头,看到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郎君。他自是认得对方是这两天频频与官寺接触的人物,晚上在官寺的时候,还与这位小郎君打过照面。于是韩大哥回应了李江的热情,“好久不见!” “韩大哥这是去哪里?”李江看到对方又是毛驴又是包袱的,猜到对方要出远门,无非是随意客套一二。 “跟上面的告了家。我小弟一家在徐州,几个月都没消息。听说那边贼寇为患,世道很乱……我大父天天在家里念,这不,我要走一趟徐州,看看我小弟一家过得怎么样,”壮士拍了拍鼓囊囊的包袱,“我大母和阿母烙了些麻饼,怕他们挨饿,非要我给带过去。” 李江当然不耐烦听对方“哥哥弟弟”的琐事,他却从中捕捉到了“徐州”这个关键字眼。李江顿时想到,当初因为舞阳翁主的事,他们中间的好些弟兄为避风头,远走徐州,现在也没有消息捎回来,不知在那边过得如何。 李江想到自己即将要对李信等人采取的赶尽杀绝的手段……再想到自己即将得到的李家二郎的身份……如果到时有人多嘴,把话传过去,那些血性汉子以为自己算计了李信等人,回来找自己麻烦怎么办? 再有一层意思,锦衣夜行……那么不为人知,总觉得未免无趣。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瞒住的。 如果这个消息,从自己这边传过去,总比被人传得乱七八糟、让他们生疑好吧? 这样一想,李江面对这位壮士的笑容就真诚了好多,“韩大哥,你要去徐州?那能不能帮我带个消息……就是我成为李家二郎的事……想让大伙儿高兴高兴……但是先别让大伙儿回来,我想先稳定了这边局面,再让他们回来好了……” 李江与韩大哥勾搭着背,商量着这消息要怎么传,才能既让那伙人高兴,又不急着赶回来。 身后,已经打算走了的阿南脚步一晃,又停了下来。他扬起眉,回头,看眼身后那少年:徐州?传消息?不让人回来?李江这小子在搞什么鬼?不行,不能放过这小子,还是要知道这小子背着他们偷偷打什么主意。 阿南坚定了跟踪李江、给对方一个深刻教训的心。 这个时候,他还万万不知道,李江对阿信的嫉妒心,对回归身份的渴望,让他会心甘情愿卖了他们!李江会借助官府的力量,借官寺的人,将他们这些刚赚了点小钱的人一网打尽,肃清会稽的底层势力! 在这个时候,有人包藏祸心,有人情窦初开,也有人,正不紧不慢地靠近会稽。 几日后,在前往会稽的管道上,几辆牛车堵在了路中央,来来往往的不少车辆被挡住。赶车的壮士态度嚣张,一点都没有赶紧把车移开的意思。好些赶着回家的人们站在路口指指点点,那壮士还一脚踩着车,态度狂放道,“怎么了?老子车坏了,关你们什么事?爱走不走,老子才不管……” “你这人怎如此无赖!你挡着路,让别人怎么走?这是官道,又不是你家的路?” “就是!劝小子你赶快让路……” 他们争吵中,几辆古拙的马车,仆从相随,也慢慢停在了后方。众仆从下了车,前去看前方出了什么事,听到那挡路的壮士狂得没边的声音,“老子家的主君是山阳王!山阳王!你们这些乡巴佬知道是谁吗?这是我家主君的车!进长安给陛下送大礼的!你们谁敢动老子这车?!” 他这样一个态度,周围人更加气愤,但听到对方背后站着的靠山,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王侯将相,离他们这些普通人太过遥远。更何况,赶路的不少人,乃是商贾人家。商贾人家,地位最末,更是不敢得罪了这方大人物。 坏了牛车的壮士更加得意。也不急着叫旁边仆从们修车,他还要张口,准备训周围人几句。 熟料,再要开口时,一道长鞭如白虹一样飞过来。那长鞭气势极锐,在半空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壮士一回头,便被甩过来的长鞭抽中了脸。他一把捂住鲜血淋淋的脸,痛得嗷的一声大叫,倒在地上。壮士躺在地上打滚,口上骂骂咧咧,“谁敢打老子,老子揍……” 话没说完,啪!又是一到响鞭,抽在他脸上! 那鞭去势把握得极好,根本不碰他的身体,倒是把他的脸打得鼻青脸肿。 壮士又大叫,每叫一声,长鞭就甩他一道。鞭子破空抽打声,骇得周围人纷纷躲闪往后,噤若寒蝉。而那被打的汉子,也再不敢猖狂,唉哟唉哟叫着“大侠饶命”,之前那些显摆的话,再不敢说了。 鞭子不再抽打了。 倒在地上呻.吟的壮士,抬起鲜血模糊的一张脸,努力地睁开眼去看,看对方是谁,连山阳王的面子也不给! 他先看到雪白如霜的裙裾。 女士深衣,衣尾绣着丛兰。那兰花,顺着藤蔓,一径向上攀爬。到腰肢,到素手,到胸脯,再到一张冷艳无比的女郎面孔。 这位女郎,着月白色的兔毛深衣,腰间除了一枚压裙的玉佩,并无多余佩饰。而她乌发坠腰,面容似月。女郎的气质高渺似皓山明月,月笼寒烟,千山雪飘。她静静而立,身上有“万物杀尽”的清冷感。此时此刻,女郎手中拿着长鞭,觑着眼,低头看人的架势,宛如对方如泥土一样不值一提。 这女郎的容貌极冷极艳,众人眼中皆露出惊艳之色。 然惊艳,终归只是惊艳罢了。 悄悄看眼那女郎手中甩着的长鞭,长鞭末梢还在滴着血珠子。血珠子一滴滴溅在泥土中,像开了一路罂粟。再看女郎的贵族式穿着,与身后的众仆环绕……周围人暗中明白:那被打的山阳王家的走狗,恐怕惹上不好惹的人物了 果然,那打人的女郎开了口,冷冰冰,瘆人得很,“山阳王很了不起吗?不甘心的话,让他来找我讨说法!现在,把你的牛车移开,别挡路!” 言罢,女郎便返身,往身后的马车走去,众人纷纷让路。 女郎渐远,别打的汉子才被同伙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被打的壮士手捂着脸,又痛,又羞耻,还充满了惊骇。他忍着痛,压低声音怒问身边人,“那婆娘什么身份?连山阳王都……” “那好像是宁王妃……”有人小声地、不确认地说道。 汉子失声,目瞪口呆,再不敢多言:“……” 这时候,说什么秋后算账呢?他哭死的心都有了!哪里想到快年关了,这条路走的人少,自己作威作福过把瘾,居然就赶上了宁王的车队!这可怎么办?他的主君山阳王,可比不上那位啊! 大楚王侯的封号,单字为尊,双字次之。单凭山阳王两个字的封号,就远不如宁王啊! 这个汉子,彻底吓坏了。 而打他一顿、吓坏他的人,也确实是宁王妃闻姝。 闻姝提着鞭子,走向自己的马车。身边人早习惯了这位王妃强硬的作风,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取过长鞭,又递来长巾为她拭手。等尊贵的宁王妃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马车外。她根本不理会旁边犹豫着该不该跪下、等王妃踩背上车的小奴,自己在车辕上踩一下,就动作敏快地上了马车。从头到尾,衣衫也只扬起一道弯弧,丝毫无损她的优雅。 开了车门,闻姝入了车内。 一阵哗啦声,车中竹简掉地。众仆从在车外,听到王妃清冷的声音,“你在写什么?藏什么?给我看看。” 众人对望一眼,默默走开。听这声音,便知道王妃又欺负宁王去了……可怜的宁王。 马车中,车壁与车窗间,一点外室寒气也没有渗进来。闻姝的进出都是悄无声息,没有带来寒风,车中温暖如初。而被闻姝扣住手腕的,则是一弱冠青年。因在车中,青年长发并没有完全束起,仅仅是用簪子束起了一半。女郎强悍地将他压在车壁上,青丝贴着青年玉白的面孔,面如雪,发如漆。青年一脸病容,显得柔弱而可怜。 这正是陛下膝下的平陵公子,张染。张染封地平陵,封号宁。三年前娶妻,妻子正是曲周侯府上的二娘子,闻姝。 被妻子压制,张染面上露出无奈的笑,垂下纤浓的眼睫,咳嗽一声。 闻姝已经拿过他之前在她上车前在写的竹简,去翻看了。一看之后,闻姝面上浮现怒容。啪的一声,将竹简重重扣在案上。看到夫君肩膀抖了下,面色白了下。闻姝顿一下,反省自己太过强势,吓着了身子骨弱的夫君。 闻姝尽量放柔声音,“你跟小蝉写什么书信?告什么密?你以为你现在跟她通传消息,她就能躲过我的手心?” 青年微微笑,对妻子眨眨眼,声音清清如玉撞,“我是怕阿姝你打妹妹打得太狠,手疼。为夫是心疼你啊。” 闻姝:“……” 她冷笑一声,直接没收宁王的书简。边收拾,边说道,“不许跟她传书!不许告知任何人我们什么时候到会稽!我就是一点消息都不漏,我倒要看看,她从长安一路跑到会稽,是要乘风直上九万里么!” 车上放着火盆,供这对夫妻取暖。闻姝抓过竹简,就要往火盆中丢。 张染坐在她身后,喝口茶,幽幽道,“为夫写了三四天的手书,你不珍惜也罢了,还随手就烧了。为夫可真是命苦,写字写得手腕都酸了,身边人却全不领情啊……” 闻姝:“……” 她面颊抽了抽,犹豫一会儿,又伸出素白的手,从火盆中,把那烧了一小半的竹简抢救了出来。她快速地拍去竹简上的火星子,小心翼翼地翻开,看到有些字,已经被烧得一团黑。 青年视线掠过女郎的肩,看到她手中捧着的东西。又悠闲地酌一口茶,再叹气,“为夫的字啊,被烧没了……” “张染,你够了!”闻姝暴怒,猛地扭过头。她正要挽袖子收拾人,一看到夫君虚弱苍白的面孔,乌黑的眼睛似无语地看着她……那火气,又消了下去。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夫君半天,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实在夫君太娇弱,全身上下只有脸皮最厚。但就是那张脸,她也不能打啊…… 闻姝冷笑,“回去后,我帮你把字描回来!但你死了给小蝉传风报信的心思吧!” 张染微微而笑,他笑起来,眼眸微弯,本就温柔清和的气质,更为和煦了。他看妻子忍怒的样子,就忍不住再次挑衅她,“小蝉好歹是你妹妹,你如此辣手摧花。你连你妹妹都舍得下手,不知会如何对待为夫……” 闻姝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闻姝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辣手摧花?这倒是个好主意。等咱们到了长安,我就给夫君你相十七八个妾室,风风光光地娶回来。等榨干了你,那才是真正的辣手摧花呢。” 张染轻声笑,肩膀颤抖。 外头的意外已经协商完毕,马车悠悠缓缓的,重新开始启程。马车动起来,车中摇晃,青年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便要往下摔去,眼见就要冲着火盆而去。但他并没有摔倒,因为闻姝陡然坐过来,已经搂住了他,将半摔的青年,弯下腰,抱入了怀中。 青年白袍与青丝缠在一起,抬起眼,冲妻子眨眼一笑。他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闻姝被他刚才的动静差点吓死,他还笑眯眯地与她玩笑,“娶十七八个妾室,榨干我吗?阿姝你好狠的心啊……唔。” 他的玩笑没有说完,因为妻子倏而凑过来,贴上他雪般冰冷的面孔,亲上了他的嘴角。 女郎容颜似雪,俯身而亲,眼下肌肤上,快速地升起了红霞。她为夫君美色所惑,见他说话,就情不自禁地凑过去亲他。但是一碰之下,又觉得赧然,不好意思,有损自己在丈夫心中“威武不屈”的光辉形象。 闻姝心中遗憾无比,面上却一点都不敢表露出来。她只亲了青年一下,就欲起身往后退。却不料被她虚搂着的青年,手臂忽而一抬,就把她拉了下去。闻姝惊叫一声,眼前一旋,被青年压在了身下。 张染眼中噙笑望着她,望得冰雪般清冷的妻子,脸上的红霞,一路红到了脖颈中去。 闻姝结结巴巴,既想一把推开他,又怕伤了他。她恼怒万分,“你干什么?!” 张染手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又温柔无比地摸着她的脸,看妻子在他的抚摸中,面色渐渐便红。成亲这样久了,她都受不起他的撩拨,让他觉得非常有趣,“阿姝,你真笨。霸王硬上弓,不是你那么硬的。该这样……”他俯身,亲上了闻姝唇角。 撬开她的贝齿,给她火热一吻。 同时,手熟练的,开始解两人的衣衫。 青年与女郎面颊贴着面颊,长吻绵绵。女郎被他压抱在怀中,旁边便是火盆。缠绵亲吻,挑逗撩人,静无声音的,一种原始的激情被激引而出。空气中无比燥热,仿佛置身于一团浓烈大火中,今夕明夕皆被烧尽。男女痴缠中,闻姝努力冷静,“不行……张染你起来……被人听到声音不好……” 张染随意地扯开她的发簪,往外一丢道,“那你别叫那么大声就好了啊。” 闻姝双肩颤抖,绯红上脸,全身燥得慌。而她老脸通红,声音不由被气得拔高,“谁叫的声音大了?!” 张染静静望着她,“你现在就叫的声音很大。你声音再大点,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在白日宣.淫。来,声音再大一点,为夫给你喝彩。” 闻姝被他气得要死! 脑中那根冷静的弦,在张染持之以恒的刺激下,终于嘣的一声脆响,断了。 面容美艳的女郎翻身,长发散荡开,披散在二人身上。她红着眼,一把将丈夫推倒在地。她拽住他的领口衣物,几乎是动作粗鲁地去脱他的衣服,埋下头就咬上了他的脖颈,一路向下,亲上他的肩头。手中的指甲,掐进青年的肌肉中。指尖碰触,亲吻绵密,青年整个身体被推倒在地,脊背被咯得疼,这一切,却都比不上妻子带来的躁动感强烈。 青年身子一抖,喉中发出一声闷哼。手无意识地想抓住什么,被妻子握住。面前,皆是妻子俯下来的冰雪面孔,和眼中被他烧起来的熊熊火焰。 在熟悉无比的身体碰触中,汗水混着体香,一切的感官变得清晰。 车室中一团糜乱,马车颠簸得厉害。外间,却并无人知。 41|1.0.9 刚刚黎明的时候,李江躲在一处废弃仓库的后巷里,手心紧张得不停冒汗。这个地方比较隐秘,以前做过官寺的武器库,后来因为爆炸等原因被弃用。在多年后的现在,那帮跟着李信贩卖私盐赚大钱的人,就是在这里,和那些商贾平民们见面。他们在中间赚取二手利益,选的位置,和来往的时间,都颇为秘密。 但是李江知道他们约定的时间和场所。 他不光知道,他还已经告知了官寺。曹长史已经调遣兵马来这边,时间非常充裕。等官寺的人来后,再等这些暗地里的交易成型,官寺便可以直接抓人了! 李江躲在这里已经快小半个时辰,他躲在黑暗中,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时间一点点往后走…… 官寺的人,没有赶过来。而那些私盐贩子,也迟迟没有露面…… 李江手里捏着的汗渍近成一道小溪流,身子微弯,绷得非常紧。 他心中开始觉得不安。 而就在这种不安中,后背肩膀,被一只手,从后拍了拍。少年像炸毛的刺猬一样猛地缩肩,反手抓向肩膀上的手想摔过去。他没有抓住肩膀上手的主人,只是自己远远跳开,转过了身,警惕地看到身后那拍他肩的少年。 少年个子很高,抱着手臂看他,一脸嘲讽地看着他。 李江结巴一声,“阿南哥……” 阿南问,“你躲在这干什么?等着认这些人脸,让官寺的人来抓?” 李江脸色苍白了一下,却镇定地笑,装糊涂道,“阿南哥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阿南呵呵道,“你别等了。私盐今天的活动取消了。官寺的人就是赶过来,也什么都抓不到,白忙活一场。” 李江心中顿时重重跳了两下。在阿南出现的一刻,他早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阿南现在亲口证实,李江的心口沉下来。他明白:自己的行动暴露了。自己向官寺尽忠的行动,已经完了…… 他脑中乱七八糟,脱口而出,“信哥呢?” 阿南望着他,冷笑,“阿信当然也知道这会儿事。他说你想要,让我们送给你。刚才走的时候,他还跟我说算了。算了?!但是老子偏偏不想白白送你什么,老子又没有对不起你!”他往前跨一步,脸上之前的平静褪去了,变得凶狠而充满戾气,“老子就想问你,为什么?!老子盯着你多久了,你但凡中途有一点儿悔悟的意思,老子都像阿信说的那样,随你去闹了。可是你没有!一点都没有!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哪里对不住你了!” 李江被狼一样散发出暴虐气息的少年步步向后紧逼。 他心里头已经慌乱无比,面上肌肉紧绷,盯着阿南,“阿南哥,你冷静……” 冷静? 阿南呸一声,他等在这里,就是等李江能给他一个说法。他重感情,他重信义,他始终不肯相信兄弟中有人会背叛他们。阿信那么说的时候,阿南面上震惊,心里却始终抱有一点儿幻想。他想是阿信弄错了,想是阿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阿信…… 望着对面惊恐的少年,阿南抓住对方的肩头,深吸口气,让自己不要这么暴躁。他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跟李江好好说话,“你告诉我,我们哪里做的不够好,对不住你?这些年,咱们吃在一起长在一起,什么都一起干。你对兄弟们,真的一点情分都没有吗?为了那李家二郎……” “李家二郎?!”李江蓦地抬头,不再像之前那样目光游离躲闪。他直直地看进阿南的眼睛里,声音抬高,“你知道?!” 阿南呵呵道,“你真以为你背着我们认亲,我们一点提防都没有吗?阿江,你好歹也跟着咱们混了这么多年。你该知道,咱们眼线遍布会稽,你做什么,都逃不过咱们的眼睛啊……” 李家二郎。 这几个字,引爆了李江的情绪。 他失神了片刻,就冷笑道,“逃不过是么?你们说我背叛你们,你们又哪里没有瞒我了?李郡守找的那个孩子,后腰有胎记的事,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人跟我说过!李信他那么厉害,你们有什么事都跟他说,他不知道吗?他也见过我后腰的胎记,他记性还那么好!他就是知道!可是他见不得我好,他不让你们告诉我!” 阿南愣了下,“这关阿信什么事,他又不知道……” 李信那个时候,被闻蝉的绝情所伤。他整晚把自己埋在大雪里治疗心中创伤,他满脑子都是闻蝉如何如何。他哪里还有精力想李家二郎,想什么胎记? 那晚,阿南是和李信待在一起的。他最清楚李信的心灰意冷到什么程度。 李江未免把李信想的太过鬼神了些。 他顿觉事情到这一步,是因为李江误会的缘故。便耐心解释,“那段时间,大家都在忙着私盐的事。咱们关系最好的那帮兄弟不是去徐州了吗?会稽现在这帮混混们,和咱们到底没以前那么铁。消息传得没那么快……阿信也不知道……” “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李江抬着脸,冷冷道,“你们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可见就是故意的!” 阿南:“……” 有病啊?! 这怎么就说不明白了?! 他烦躁得要命,觉为这么点儿事闹得兄弟不睦实在不值。他那点儿可怜的智商,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说服李江,让李江相信,这只是巧合而已。然李江的眼神,在阿南低头的时候,闪过一道冷光。 李江手摸向腰间,一把药粉被他洒了出去。气流一瞬间,飞冲向对面皱眉低头的阿南。 阿南一下子被呛了一鼻子,一闻之下,便知是令神经麻痹的药末。他虽然对李江解释,但警惕心犹在。只吸了一口,就闭了气。而李江就在他晃神的这一片刻时间,反手拧过他的手臂,从他的手下逃脱。李江不光逃,还从怀里摸出匕首,狠狠插入阿南小腹。 阿南的身子往旁边平挪,两手盘住对方刺过来的匕首。匕首的冰冷感,提醒了他李江的狼子野心。他抬头去看李江,李江一刺不中,面上闪过一抹慌乱。但那少年很快就冷漠下去,一手握着匕首把柄与阿南争夺,另一手,又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阿南大怒,目呲欲裂,“李江!你哪来这么多药粉?!” 李江冷笑,并不答他。 阿南对他处处忍让,却换来少年的毫不留情。当此时,见李江丝毫没有悔改之心,阿南也不再留情,大喝一声,挥拳向李江的鼻目打过去。李江身子往后倾斜,以一个滑步躲开了阿南的暴拳。 两个少年就此缠斗在了一起。 在黎明时刻,薄雾弥漫的深巷中,人迹罕至,两个少年,把多年的怨愤不平发泄其中,打得难解难分。 每一拳,每一脚,都是这些年心里反复琢磨的不忿事—— 凭什么都听李信的? 凭什么李信那么狂,那么没脑子,那么鲁莽,还总能不败呢? 凭什么他做什么,都没人看得见,他们却都只看到李信? 凭什么他拼命想得到的东西,李信根本不在意呢? “李江,你回头来!”阿南暴喝,“咱们还是好兄弟!” “我绝不回头!”李江匕首挥去,像是挥去身上多年的枷锁一样。他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道,“我是李家二郎!我是李郡守的儿子!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错!” 他狠了心,一刀刀,想要就此杀掉阿南。 他心里想:是的,阿南得死。发生了这样的事,阿南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背叛,他当然得死。这个地方,自己恐怕待不下去了。现在就是不知道除了阿南,还有多少人知道自己背叛的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就阿南这种脾气,恐怕还想着挽回自己,阿南不会到处乱说……不,李信肯定知道! 阿南没有头脑,从来都是一根筋地跟着李信。李信卖了他,他都还会欢欢喜喜地数钱!如果阿南知道自己背叛,那李信也知道。是的,李信知道。从阿南刚才话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其实就能判断出来。 李信知道。 那么,李信也得死! 在自己成为李家二郎之前,会稽的这帮混混们仍有可用武之地。现在不能杀了他们,李郡守还等着他这个李家郎君的一份认亲大礼呢…… “阿江!”阿南的怒喝声,伴随着复杂的感情,如爆炸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李江一刀砍过去,他与阿南拼死搏斗。他盯着阿南的脖颈,盯着阿南的要害,他要拼尽全力去杀掉这个人! 但是某一瞬间,忽觉得腰腹沉痛,握着匕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阿南喘着粗气瞪着他,慢慢的,他们一起跪倒在了地上。李江看到阿南面上的鼻血,眼睛里流下来的血,脖子上也有血。他心想真好,再一刀,再只要一刀,他就能杀了阿南了。 但是他手挣了挣,觉得千斤重,觉得手臂抬不起来。 迟来的疼痛,扑袭向他。 他对上阿南发红的、哀伤的眼睛。 他低下头,看到匕首上流着的血。而匕首的一端,正被他和阿南的手一起握着,刺入了他自己的腹部。 阿南轻声,“你下的,是致幻药物,光闭气是没用的。我中了毒,你也中了。但是我……但是你……阿江,你从哪里偷的药呢?没有人告诉你怎么用吗?” 李江张口,却已经说不出话了。腰腹间大汩大汩流出的血,在剥夺着他的生命。他心中何等的不甘心,但是他周身的力气已经被抽没。他看到阿南眼睫上挂着的泪珠,他只觉得可笑。 少年缓缓的、不甘心的,摔倒在了地上。 他目光瞪大,看到天边升起的红日。却只是天边火红一团,他连最后的日出也看不到了。手还握着腰腹间的匕首,他用尽全力□□,一手血挥洒得到处都是。 他要死了吧? 李江这么想着。 在这一刻,走马观灯一样,一整个短暂的人生,让他看到。 可是没有小时候。 最初的记忆,只开始于李信带着他们这帮孩子,逃出那些人贩的手里。李信带着他们占山为王,带着他们天南海北地晃。走鸡斗狗,烧杀抢掠……每一步,都跟在李信身后。 他人生最初想成为的人,就是李信那样的。 但是他应该成为更好的人,他应该是李家二郎。 但是他又一点儿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不记得在李家大宅住过,不记得李家的人,不记得那里的一切。 心里永远有一种恐慌,想万一见到了李郡守,李郡守看了他的胎记,再问他几个问题,然后遗憾告诉他,说他并不是李家二郎呢?那时候,他要怎么办? 那晚上,在灯火辉煌中,他与那位李家三郎匆匆照面,这种足以窒息的惊恐感,便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他迫切地想要一些证明,他真的想成为李家二郎,真的想要那些似乎唾手可得的尊贵…… 他却要死了。 心里在愤愤不平的同时,又有一种轻松感。他是那么害怕,自己并不是李家二郎,自己空欢喜一场……每每有期待,每每得不到。 他的人生,真的,好像是笑话啊。 …… 清晨时分,李郡守府门前,舞阳翁主与自己的姑姑依依惜别。李家大夫人闻蓉,难得今日精神不错,抱着一只猫在院中溜达。散步时,看到小侄女要出门,就依依不舍地送出来了。在门口,闻蓉还亲切地拉着闻蝉的手不肯放,“小蝉,四娘说你天天找那位什么江三郎?你怎么这样呢?我都跟你阿父说好了,让你嫁到我们家来的。等你二表哥回头聘了你,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闻蝉笑盈盈,“是是是,您说得对。” 闻蓉目中噙笑,摸了摸小娘子乌黑细软的长发,回头吩咐侍女,“二郎呢,让他……”她一下子愣住了,神情开始变得恍惚,“二郎……他……我怎么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闻蝉心想,您当然不记得啦。您那位儿子,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但是眼见姑姑又要发痴,旁边侍女们惊慌错乱得要发疯,闻蝉往前一步,用力握住姑姑的手,把姑姑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边来,“姑姑,我才不想嫁我二表哥呢。他见天欺负我!” 闻蓉的注意力果然被“二表哥”吸引过来了。她现在每日神志,就是昏昏沉沉。以前清醒的时候还挺正常,现在清醒的时候,却总恍惚觉得二郎一直没离开她膝下,一直好好长在她身边。周围人不敢惊醒了她,让她回归到并没有所谓“二郎”的现实中来,所以一径小心翼翼地哄着闻蓉高兴。 现在,闻蓉犯痴之前,就被侄女的嗔怨吸引了。她笑问,“你二表哥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回头骂他去。” 闻蝉愕了下:从小到大,除了她那个母老虎一样的二姊,就没人敢欺负她。男儿郎,只有捧着她的时候,她要到哪里举例子给姑姑听呢……不,还有个人见天欺负她! 闻蝉告状道,“他总说我!跟我吵架!不光凶巴巴地训我,还撸起袖子要打我呢!” “那打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那是因为我机灵,”闻蝉自我怜爱道,“他还总骗我,看我担惊受怕他就特别高兴……他把我拉上墙,还推我下去,吓死我了……大字不识,心机还那么多,我走哪里都能碰到他……肯定天天追着我……逼我跟他做这个约定那个约定,谁耐心陪他玩啊。烦死他了!讨厌死他了!天天晃啊晃,长那么丑,还没有自知之明!” 青竹和碧玺等侍女听在一边:“……” 脑海中勾勒出一个鲜明的形象了。 几人对视一眼,知道翁主在说谁了。几个侍女忍着笑,听翁主胡诌。而青竹看翁主在日光下发着光一般眉眼宛宛的模样,更加担心了…… 闻蓉笑着听侄女说话。她目光怜惜地望着这个像小孩子一样又嗔又恼的小女孩儿,旁边嬷嬷给她披上大氅,小声提醒,“夫人,您在风里站得久了,咱们回去吧?” 闻蓉便笑着应了,回头跟嬷嬷说,“我还担心小蝉不喜欢她二表哥……现在看,她还挺喜欢的,那我就放心了……” 闻蝉:“……” 嬷嬷:“……” 闻蝉在众人的注视下,涨红了脸:您哪里看出我喜欢那混蛋来着?!你误会了! 嬷嬷则在想:翁主的口才,真是不错。自家夫人的想象能力,也很不错。李家二郎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这对姑侄,就聊得有鼻子有眼。 闻蝉期期艾艾,支支吾吾,不想周围人误会,“姑姑,我现在要去看江三郎来着……”她提醒姑姑,她真正喜欢的,是那位江三郎啊。 闻蓉哦一声,笑眯眯,“去吧。反正你还是要嫁进我们家门的,就趁现在年少,多玩一玩吧。” 言罢,吩咐舞阳翁主别玩得太久,便疲累地与身边侍从们返了身,回府上休息去了。留身后侄女在风中零落成泥…… 舞阳翁主能屈能伸,在姑母走后、在众人试探般的打量目光中,淡定地想到:我跟我姑姑计较什么呢?我姑姑精神恍惚,不正常到连她没小子都不记得了。难道她说我喜欢,我就喜欢了?我堂堂一介翁主,我当然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啦。就是江三郎嘛。 她骄矜无比地整理了仪容,往府外走去。 少女行走风流,腰肢无比纤细,端看一段背影,娉娉袅袅,其中风骚韵味,让人看了一眼又一眼。 但是不管看呆了多少人的眼珠子,都无法否认,翁主她走过了马车,她往巷子外走去了……众等着翁主上马车的仆从们在风中呆住了:翁主她忘了上马车了! 青竹在身后哎一声。 闻蝉疑惑回头,看到她们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表情,一会儿,就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因为姑姑的话心慌意乱,神情恍惚,恍惚到走过了马车,忘了上车了……但是舞阳翁主头高高扬起,骄傲无比,绝不承认自己会为一个小人物失神! 她声音脆脆地哼了一声,“都看着我干什么?我散散步不行吗?等出了巷子再上车。” 青竹噙着笑,“翁主您还是上车吧?前两天您走了大半个会稽,回来就扑下了。脚现在还疼着呢吧?这条巷子,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挺长的。我恐怕您走不动呢。” 闻蝉用鼻子哼她,“我就是在散步!我能走的很呢!” ……舞阳翁主坚定地走上了这条幽长无比的深巷。 走得心中泪流满面。 走得好想要掉头就爬上马车。 走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后悔。 这会儿,什么喜欢、什么讨厌,她都不记得了。她就希望来个善解人意的人,扶她坐上马车……她好想上马车来着,但是她是翁主啊!她清贵又矜持啊,她雍华又傲慢啊!她要给身边人树立榜样,树立“翁主永远是对的”的形象……青竹怎么还不来请她第二次呢? 等青竹请她三次,她就上马车了啊! 众侍女看向青竹的脸色。 青竹心里笑得要命,她最知道她家小翁主那股子劲儿了,就等着人哄呢。她心里笑得不行,面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以免让翁主误会她不尊重她。忍笑忍得非常辛苦,青竹说,“先走吧,我再去劝劝翁主……” 她心想:可别真累坏了她家好玩儿的小翁主啊。 “翁主……”青竹的声音追过去了。 闻蝉感动无比,扭头就要矜淡地回应一句“什么事”,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噗嗤笑意。 少年熟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脊背像过了电一样发麻,闻蝉突地抬起头往上看。她寻找得并不费劲,她在墙上,看到一个靠着歪脖子树、散散坐着的少年。李信眉眼浓密深邃,本是一脸坏蛋长相,这个时候,却因为她而笑得眉眼放开,多了很多明朗气息。 闻蝉瞪他,“你笑什么?我看起来像个笑话吗?” 她有八成可能,李信看到她方才的一长串故事了。他不光看到了,他还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来了。 这让闻蝉很生气——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出现在郡守府附近!不光夜里爬床,他是不是白天都敢了啊?那也就算了,他还笑话她!她这辈子,就没被人笑话过呢! 坐在墙上的少年收了笑,一脸严肃道,“我怎么会觉得你像笑话呢。知知,你想多了,”少女脸色稍缓,而他正经无比地说了下一句,“我就是觉得你可笑而已。” “……!”闻蝉双肩颤抖。 被他气得。 她可笑?! 闻蝉叫道,“人呢!来人!这里有个逃犯……唔!”李信从墙上扑下来,捂住了她的嘴。 李信笑道,“行了行了,你别叫了。我来是找你有事的。” 他一松开闻蝉的嘴,闻蝉就跳得离他十万八千里。并且在看到身后跟过来的青竹后,闻蝉跑过去,跳到了青竹身后,紧紧抓住青竹的手。在青竹无奈的表情中,女孩儿谨慎地看着对面靠墙站着的少年郎君,又看到了他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笑她孬种。 孬种在刚经历过姑姑的刺激后,正与他划清界限,“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有事别找我!” 李信说,“江三郎今天出城有事,不在竹庐那边。你就别去了,省得浪费时间。” 孬种心里快疯了:为什么你和江三郎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他有事会跟你说! 闻蝉口中道,“我去哪里,跟你没关系!你走吧,别跟着我了。” 李信说,“知知,想不想跟我去玩儿呢?带你玩点好玩的。” 闻蝉:“……” 她无语地看着李信,咬下唇,“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吗?你听不懂我让你走吗?你听人说话,只捡你高兴的听吗?你这样有意思吗?” 少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特别有意思!我跟你说话,不就是为了听你应和我吗?我是为了听你拒绝我?我有病吗?” 闻蝉面无表情:“你没病,我有病。” 她转身就要走,觉得跟李信浪费时间,是她最大的错误。 少年耸肩一笑,残影一般掠过了青竹这个木头人。在青竹惊骇的目光中,少年勾住了女孩儿的脖颈,把她往后搂——“好了,别生气了。是这样,我带你去钓鱼玩,想不想去?” 跟她咬耳朵,“脚不是疼吗?我带你用轻功走,你就不会在你的仆从面前丢脸啦。” 闻蝉心动,长睫毛颤颤的,让少年眼眸亮亮地看她,“钓鱼?” 李信吹个唿哨,“我知道一个冰很厚的湖。咱们去那里钓鱼,比天气暖和的时候有意思多了。还能教你砸冰玩,咱们砸个洞,趴在湖面上去钓鱼。这里本来没有那样的地方,也就今年天气特殊点。我才发现,就想带你去玩了。够意思吧?” 闻蝉跃跃欲试。 李信看她表情,就知道说动了她。再加把力气,就能拐走闻蝉了。 他搂着她正要再说,墙头的方向,忽然有人焦急喊他,“阿信!” 李信抬头,看到两三个少年站在墙上,跑得气喘吁吁,一身狼狈。他的眸子锐了些,也不顾闻蝉躲开他的怀抱,往旁边远远退开。来的少年们跟他着急说,“阿南那里出事了!”隐晦看一眼舞阳翁主,还有舞阳翁主身后的随从们,不敢多说,“你快跟我们去看看!” 李信当机立断,跟少年们跳上了墙。正打算走时,想起闻蝉,回头跟她说,“下次再带你去钓鱼。我先走了。” “……你告诉我在哪里钓鱼,我自己去玩好了。” 李信冷笑一声,不跟她说那个,只温柔道,“乖,听话,等我回来找你。” 闻蝉默了片刻,忍不住说,“说书人的故事里,一般说这种话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在墙上跳跃的少年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 ……这得多希望他再也回不来了,才说得出这么诅咒的话啊?! 42|1.0.9 少年们在风中奔跑,穿街过巷,拼尽力气,越来越快。 大风鼓起他们的衣袍,李信大声问,“阿南怎么了?” 有人的声音在风中飘荡着答他,“阿南杀了李江!官寺的人全都来了!他们在抓捕阿南!” “李江死了?!在哪里?” 少年们引路,往那方厮杀场赶去。而这短短的说话时间,李信步伐不停,脑海里刹那想到了很多。他知道李江有出卖消息给官寺,所以今天的私盐生意转移了地方;他也知道阿南去找李江的麻烦,临走前他说过让阿南差不多就行了;他还知道李江早些时候与官寺串通,现在有了机会,又想一跃而上去做人上人,去成为那李家二郎…… 然李江死了! 死于阿南之手! 无论是为了李江背后的身世之谜,还是为了私盐背后的利益划分,官吏们一旦得知这个消息,都会派人来捉拿阿南。甚至可能私盐的事更重要些……李信不知道李江的死、李家二郎的身份对官寺的人来说有多重要,但他知道私盐的事官府不会善罢甘休。 阿南有难! 想到这一层,少年跑得更快了。他不耐烦走巷子,那弯弯绕绕,不晓得耽误多少时间。他跳上了墙,攀上了树,再在树干上一踩,飞腾上一排排屋檐。清晨的巷子,李家的府邸,与官寺的距离并不远。金色日光照在薄雾上,照在黑麟色的屋檐上,尘烟飞扬,光澜五彩。而在那层层瓦片与夯土间,少年身影鬼魅,比风还要快些。 他跑在高处,他站在会稽郡城的高处,他一览众景,将城中布局看得十分清楚。这正是他无比熟悉的。郡城的一切格局,当李信站在房檐上时,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一幅巍峨雄伟的建筑图来。这幅建筑图,以李信为中心,向四周铺展开去,延伸开去。 “阿信!” “阿信!” “阿信!” 许多人在喊他。 在追寻于他。 而他跑得更加快了。 在风中,慢慢的,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也听到了巷子中的打斗声。少年站在墙上,顺着风中的气息,再不用人引路,往那条堆满人的巷子里奔去。越来越近,李信在高高的屋墙上跑跃,他看到了十来个卫士堵住了巷子,而被围的,正是阿南,还有几名来相助的混混。混混四处张望,抬起头,看到少年飞墙而来的残影,面上露出喜色—— “阿信!” 阿南空手与十来个挥着刀剑的卫士们搏斗。他之前已经跟这些人打了一会儿,脸上又是血又是污渍的,精神看上去颇为萎靡。他一个人,无法和许多倍于他的人数搏杀。再加上阿南脑子里,一直想着方才在他怀里死去的李江。他心里茫茫然,要让自己沉静下来,不要多想。但是他做不到。 他总是在想李江死前、瞪着眼、直直凝视太阳的苍白面孔。 那少年才十五六岁,和他们一样年少,却因为他的一个失误,死于他手中。李江不是他的敌人,相反,曾经是他的同伴……他连敌人都没杀过几个,却对自己同伴下了杀手! 阿南很辛苦地与这些渐渐包围他的卫士们拼杀。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定不能交代在这里,自己要逃出去,但是同时,他心中又生起一种心灰意冷感。这种心灰意冷,让他不觉想着:杀人偿命。我杀死了阿江,我被抓起来,也是活该! 阿南的精神这条弦,已经绷得非常紧了! 在他与前方一个卫士夺刀时,精神疲惫的时候,没有发觉背后悄悄绕过来了一个卫士。那卫士举起了手中大刀,扑向少年的后背,用力砍去。当刀劈向阿南后背的时候,身后凛冽的风声、与对危险本能的察觉,让阿南发现了身后的异动。但是前方的战斗拉着他,让他无法□□。 而就在那卫士挥着刀扑过去的一刹那,卫士背后,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劲风。那劲风扑袭得十分巧妙,将卫士腿软地跌向自己手里的刀。哐一声!卫士的脸与前方手里的刀撞在了一起。眼冒火星,卫士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和刀就被身后那扑来的人往一起一卷,丢出了战圈! 像扔污秽之物一样的手段! 手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卫士和刀被扔出了圈子,坐倒在地,才不可置信抬头去看。他依然没有看清楚,因为空中飞来了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们,轰的一下,可怜的被丢出去的卫士,被空中飞来的“大件”同伴砸中,被压到在了最下方。 一阵惨烈的杀猪般的叫声此起彼伏。 阿南被一只手往后抓住,趔趔趄趄向后摔,无数刀剑追随着他。而光影交错的短暂时间,一个黑色身影就闪到了他身前。黑影手里匕首一现,与那些打到眼前的刀光剑影挡了一手。火花飞溅,照亮少年冷锐的眉目!少年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不屑地笑一声,向前压去。而对方的阵势,竟因为他这突来的搅局,有了片刻凝滞。 “阿信!”阿南叫道,被护在身后,自然认出了前方保护他的少年,就是李信了。 李信与一众卫士们交了几手,迫得对方退后,他也退了一大步。日光渐烈,巷中薄雾散去,少年偏头,露出肃杀坚毅的侧脸。李信冷漠道,“走!这里交给我!” “不,不行!”阿南还有理智,当然知道这时候,不是他走的时候,“他们都是李江引来的,好像人很多,还没有来全。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不能走!” 两个少年背靠背而站,边说着,边与周围的卫士们杀了数招。他们在说话间,仍没有放弃警惕。除了他们两个,另有三四个拼杀如命的同伴,乃是当初跟着李信留在会稽的几个痞子。剩下没走的,还有些缩手缩脚、在外围帮忙的小混混们。那些混混顶多能骚扰一下战局,却无法对此造成巨大影响。他们对这场战斗做出的最大贡献,也就是在发现阿南有难时,叫人跑去找李信,让李信来帮忙。 就是这样一群人,与训练有素的卫士们对抗! 卫士为首者,冷笑一声,“找死!” 李信眼观八方,看到包围圈乃是以一种很精妙的阵势往里收缩,心里便恍然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是的,官寺的人本来收到李江的情报,来捉拿一批盐贩子。他们没有拿到想拿的人,李江却死了,阿南又没有走脱。那捉拿杀人凶手,正好用到了这些赶来的卫士们。 官寺拿人的心意坚决。 越是这样,越应该想尽办法把人送走! 阿南在李信来之前,浑浑噩噩,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李信来了后,精神领袖技压群雄,少年强势无比的战斗风格,激起阿南的血性。阿南吐口嘴里的血,望着越来越多的卫士们,恨恨想道:妈的!跟他们拼了!老子就是死这里也值了! 但是李信当然不会让他死! 李信再将他往外围推去,以一人之力,顶于少年身前。李信声音抬高,“阿南,走!” “阿信!” 一把刀砍向少年的腰,少年一脚踢开旁边碍手碍脚的人,身子腾空往后翻,躲开那把刀。但也并没有完全躲开,在后弯腰的时候,李信的双手一抬一合,扣住了那把砍向他的大刀。他喝一声,用力之下,从卫士手中夺过了刀。刀锋划破血肉,翻身落地后,少年脚步不停,往前踩踏而走,手里抢下的刀,横劈向周围一圈人。 光成圆弧,笼向四方。血腥味愈发浓烈。 李信回头,望了后头喘着粗气、红着眼的阿南一眼,“走!所有人都走!” 杀戮场中,阿南呆呆地看着李信。看少年埋身于杀伐中,看无数刀剑影子一样缠着他。李信不停地打,不停地杀,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但他说了话,他少有的几句话,是不停地在重复——“走”“走吧”“走得远远的”“这里留给我,谁也不要进来!” 少年立于血泊上,身上的森然杀气,让更多的人战栗。 他挺拔的身子,肃冷的眼神,手里的刀,都让人害怕。 而风吹来,一绺湿透了的发丝拂贴向少年的眼睛。他的眉毛深郁,睫毛浓长,眼睛漆黑。于狼一样可怕的戾气中,又透着平静的可靠感。 这世上,有兄弟恨不得你去死;也有兄弟为你两肋插刀。 阿南眼眶发红,看到李信置身于危险中,全身青筋被激得发抖。 “阿南哥?!” “信哥,怎么办?” 好些同伴纷纷开口问。 阿南擦了把脸,与李信在短暂中,交换了个眼神。他明白李信的意思,他也不能再等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甘与悔恨,粗声粗气地扮演一个逃兵,“都别给阿信添乱了!跟我走!” 是的,他得走! 不管别人先走不走,阿南得先走。 李江身份太特殊,阿南杀了他,阿南留在这里,只会很危险。 阿南武功又仅仅是小打小闹,他们这些混混里,除了阿信,所有人打架,都只会胡乱挥霍一身力气罢了。阿南留在这里帮不了李信,只会给李信添麻烦。 所以他得走!他得带着兄弟们一起走! 可是李信呢? 李信早说过“算了”“随他去吧”,他还开玩笑地说过“人家飞黄腾达了,小心报复哦”……阿南没有当回事,阿南误杀了李江!然后他在这一刻,看到了冲动之后的恶果! 这恶果,却是本来抽身在外的李信替他承受! 阿南恨不得冲回去! 可是为了不让李信的苦心付诸东流,他不能回去! 阿南咬着牙,在李信的强大与掩护下,领着一众兄弟们撤退。卫士们有要阻拦者,皆被李信拦了下来。李信往人前一站,站在一地血泊中,站在几具尸体中。少年傲然而立,看着潮水一般越来越多的人,冷静地屠杀开一条血路来。 阿南必须走。 甚至其他弟兄们可以或多或少地留下,但是阿南却必须离开这里!阿南与李江的死分不开关系,而谁又说不清,在官寺的名单中,李江的分量有多重,李家二郎的分量有多重。 李信不能让阿南留在这里等死! 他要把阿南送出去,哪怕自己入了虎口呢! 很快,当弟兄们一个个出去了,巷子里的这场打斗,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众卫士们围着李信的圈子,开始往一种极为罕见的阵法中靠拢。李信于此极为敏感,对方一变阵,他便意识到了不妥,要退出去。 少年往墙上踩去。 “喝!”墙头有卫士们跳了下来,将他打压向下。 李信忽然往旁侧转身翻旋,手里的刀,在身前挥出一大片残影。那残影,织就成一个光弧,刷刷刷,挡住了从墙头射下来的箭只。少年贴着墙,往另一个方向看去。他抬起头,看到墙上趴着的一具具大弓。 脚下散着无数箭只,而墙头,还有更多的箭在等着他。 官寺这次是有备而来! 这与上次山涧间的打斗完全不同。那时候曹长史带人,准备不够充足,最后甚至要靠比试来分胜负。而比试一则,于官寺来说,从来都是羞辱。之后,官寺的小吏们,把通缉公函贴满了大街小巷。此年代无纸,公函文书要么竹简,要么绢布。为了抓住这帮地痞混混们,郡城不知花了多少财力。 就这样,李信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会稽郡的街上晃。 而大部分看到他的小吏们,寻思着自己的本事不够,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了。 这一次,却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官寺的卫士们有备而来,专为了抓人!抓不住所有人,擒拿住一个李信,却是绰绰有余的! 巷子两边的高墙上,□□做着准备。墙下的卫士们,排好了阵。两相夹击,全冲着李信而去!少年眼眸冷寒,长啸一声,啸声高远响彻天地间。他身子往前一纵,纵入了战局中。 脚下血泊,面前人海。后退无路,少年一步步将战局向前推进。 有卫士在战局外围观,看到少年骁勇强悍的样子,目光眯起,劝说道,“李信,投降吧。” 李信说,“我从不投降!” “找死!”卫士冷笑。 阵势拉开,李信一人与数十人搏杀。肩上、腰际、腿侧,每增添一处伤,都耗损着他体内的元力。多少人都觉得少年在下一刻就应该倒地不起,可是李信握着粘着血的兵器,在逆流中往上游走去。 他强大无比,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的脚步。 他不知疲倦,他不肯认输,他冷着眼,只凭着手里随便捡来的武器,就在巷子这一头,把卫士们全都牵制在了此地。打的时间长了,李信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在这个时候,他不觉想着:阿南聪明一点的话,现在就应该马不停蹄地离开会稽郡。随便什么地方吧,先离开会稽,躲得远远的……要么再不要回来了,要么等风头过了再说。 他动作迟缓的功夫,一根长矛从旁挑破他早就破败的衣服,长矛刺入少年的腹部。 少年手握着那把长矛,浓眉压眼,低喝一声,将长矛拔了出来。他抓着长矛往外推,反手刺入那袭击他的卫士身体中…… “李信!”无止境的厮杀中,巷头,有个声音喊道。 李信看去,看到一排排卫士,举着盾牌和弓箭,站在那处。曹长史站在盾牌后方,他示意李信去看。李信看到数来个城中小混混们,被卫士们擒拿在了手中。少年咬住牙,眼眶发红,恨恨地盯着那些人。 曹长史心情复杂。他每每看到李信,都要心情复杂一下——“李信,你武功高强,你来去自如。我拿你没办法,但是你别忘了,会稽城中你的同伴们,可远不如你。你的行踪不好找,他们的行踪,对官寺来说,却太容易找了。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血泊里的少年,低着眼看曹长史。 他那种幽静沉寂如死水的目光,让年长他许多的曹长史禁不住心里发毛。明明已经躲在了盾牌后,曹长史还是觉得不安全,再往后退了退。可在少年没有感情的凝视中,曹长史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安全感。 李信看着他的眼神,让他觉得李信在说,“我拿所有卫士没办法,杀不光你们。你一个人,我要杀,却容易的很。是生是死,也全在你一念之间啊。” 这完全是李信说得出的威胁话! 这个狂妄无比的少年,根本不知收敛为何物,也从来就不跟官寺服软!这就是个让人为难的刺头!他早就说过,这种人,用人头去堆、去强杀,才是唯一的办法。但李郡守却说,拿那些混混们去威胁就可以了。真是可笑,那些小混混,怎么可能让李信…… 李信说,“你要我怎么办?” 曹长史:“……” 居然真的威胁成功了?! 李信居然在乎那些和他没什么利益关系的混混们的生命?! 曹长史用不一样的眼光来看李信,“我们的目的只在你一个人。你乖乖被擒,我们就放人。放心,他们的命没你值钱。我们抓你一个就够了。” 李信“嗯”一声,“放他们先走。” 曹长史一目不敢错地盯着少年,紧张无比地说道,“你先放下手里的刀!” 李信低头,看到自己鲜血淋淋的手里,果然抓着一把刀。这把刀,是之前从卫士们手里随便抢过来用的。而他本人,平时很少用这些武器。 “阿信!”被抓的混混们大声喊,“你快跑!回来给我们报仇!” 李信充耳不闻,往前走一步。 围着他的卫士们往后退,仍包围着他。 李信谁的话也不听,他只听他自己的话。万千刀剑指着他,他都看不见,他只看到自己想救的人,想做的事。他站在一地血中,站在或晕倒、或死去的“尸体”中,像是站在修罗场中。 李信满手鲜血,毫不善良。 他伸出手,伸出两只手。 匕首啪的掉地。 刀也哐的扔地。 腥风从巷头吹到巷尾,少年无所谓一般,轻轻松松的,把兵器扔在了脚下。 “抓住他!”在这一刹那,为防止途中生变,曹长史嘶哑着声音高声喊,手指向李信。一众卫士们,扑向站在他们中间的少年。 而在这一刻,少年扬唇,还露出嘲笑又轻蔑的笑容来。 …… “抓住他!” 夜里,闻蝉突然坐起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渗汗,还无法从刚才的噩梦中缓解出来。 她梦到了李信。 她梦到一条很紧仄的巷子里,一群卫士打扮的人围着李信,要杀李信。他们吼着让李信投降,李信杀了那么多人,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平整的地方。他在嘈杂中,在众人恐慌中,手上前,五指放开。玩笑一般的态度,少年手里的兵器,就扔了出去。 然后,便是蝗虫一样的人扑过去,将少年擒拿! 闻蝉坐于床帐中,平复着急促的心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李信,可是她一晚上做了许多噩梦,都是关于他的。有时候他在熊熊大火中漫不经心地走;有时候他在和一群人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还有的时候,就像方才一样,他于军前卸甲,认输投降。 每一个梦,李信都在走向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路。 闻蝉傻乎乎地在梦里看着,她追上去,她大声跟他说话……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梦里看不到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要和李信说什么,也不知道李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他、他那么厉害的人,说骂她就指着她鼻子骂,说欺负她能当场撸袖子。他这么一个人,应该不会出事吧? 闻蝉忐忑不安地想着。 她在寒夜中咬着唇,可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梦到李信,为什么要挂念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人。 …… 一连几日,闻蝉都没有见到李信。 她依然无所事事,于是去城西看江三郎。这一路走过的深巷,女孩儿每一次抬头,都没有再看到墙上或坐或站的少年。闻蝉想梦与现实相反,梦是假的,李信肯定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她稍微担心一下,他就能从不知道哪个旮旯里跳出来,吓她一跳,逗她“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啊”。 李信没有再陪她走巷子。 一夜之间,会稽郡城大小巷子里常混的那些地痞们,也都消失得差不多了。郡城真正有了入冬的样子,寒气森森,气氛压抑。 有时候,都觉得有李信陪着的日子,像一场梦。 闻蝉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么。他想起来就过来逗她玩,他很忙的时候就好几天见不到人。 而闻蝉当然也一直希望见不到他的人。 这一次,他消失了那么久。闻蝉想,大概是又去忙什么了吧?反正和她无关,她不要多想。 她的重心,该放到江三郎身上才对啊…… 傍晚授课结束,闻蝉心神不宁地起身要走,身后传来青年不急不慢的唤声,“翁主,留步。” 江、江、江照白的声音! 闻蝉僵着身子回过头,非常不敢相信地看向向她走来的宽袍青年。自她前来听课,江照白就没怎么单独和她说过话。她越是听他的课多,越是看出,江三郎一心扑在教授人识字读书大业上。江三郎丝毫没有和她谈情说爱的意思——或者说,他没有和任何人谈情的意思。 越是接触这个人,闻蝉越觉得自己无法打动这个人。 两人像不是一个世界的。 而在今天,江照白居然主动喊住了她! 闻蝉激动地等着江三郎走到她面前。虽然还在想李信消失的事,闻蝉心里却同时为江三郎而开怀着:我的梦中人终于跟我说话了啊! 江三郎走到她面前,客气问她,“翁主是否知道,贤弟这几日,为何不来寻我?我之前与他约定手谈茗饮,他明明已经答应了的。” 闻蝉茫然,有不好预感,“……你贤弟是谁?” 江照白诧异她居然不知道,“阿信啊。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闻蝉:“……” 她想:“我的梦中情郎,向我提问,问题是追我的那个郎君去哪里了。” 她又想:“阿信。叫得真亲热。我都没叫过……啊呸!我肯定不会叫得这么酸。但是你们两人的关系,未免也太好了吧!” 她还想:“我果然又想多了。江三郎从来不关心我,他要么关心他的学子,要么关心阿信……啊不,是李信!反正他眼里没有我。” 在江三郎的凝视中,闻蝉酸酸地说,“他一般会去哪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江三郎一愣,被女孩儿酸溜溜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他莞尔,向她拱手,“如果翁主有阿信的消息,还望告知我一声。” 闻蝉酸味冲天地哼了哼:呵呵呵你们真是相亲相爱啊。 她扭头就走,对江三郎真是失望再失望。而身后,夕阳下,身形颀长的青年望着少女窈窕的背影,叹口气,心想:我都这么费力了,闻家这位小翁主,到底有没有意识到阿信已经出事了呢? 闻蝉这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江照白是个心机深沉的人,闻蝉却一直把他当梦中情郎看。她的梦中情郎,绝不是一个总是在算计她的人。闻蝉没有因为江三郎的话多想,但是之后,在看姑姑时,她从姑父那里,发现了异常。 43|1.0.9 那日,闻蝉去姑姑房中,看望姑姑。她在门口时,便听到里面男子低低的说话声。但是守在门边的嬷嬷等人并没有阻拦,闻蝉于是畅通无阻地进屋。她走过屏扆后,看到姑父高大的身影跽坐于矮榻边,正俯着身,和卧于榻上的姑母说话。 屋中点着淡淡的檀香,盖因姑母前段日子信奉那新传入中原的佛教,以土地主的豪放风格捐了不少庙,也攒了不少香。近日她精神委顿,这些檀香正好点上安神。闻蝉走近些,看到姑姑浓黑散着的长发,还有白如纸的面孔,低垂青黑的眼睛,偶有手指动一下。 闻蓉在闭着眼假寐。 盖着一层毛毯,一只雪白的猫悠悠闲闲的,于毛毯上巡视自己的领土。 而李怀安正坐在榻边,于午间小憩的姑姑耳边,低声说着话。仔细听的话,会知道他不是在聊天,而是给妻子讲故事。李怀安将说书先生的本事也学了来,哄妻子午睡,“……说那林中郎君,发现了那大虎,便大吼一声……” 闻蓉问,“那打虎英雄俊吗?” 李怀安想了想,“应该挺俊吧。” 闻蓉说,“比我们二郎俊?” 李怀安:“……”他哪里知道所谓二郎的长相?不过结合一下妻子温雅秀丽的面容,再加上自己只是普通中上的脸,他觉得那小子还活着的话,得看他继承了谁的脸…… 闻蝉觉得姑父平时不说话,这时候为难的样子,倒也很好玩。她忍着笑意,正要上前打招呼。屋外传来几声通报,少女侧身,看到一个着官服的小吏进了来。李怀安察觉有人,已经起了身。那小吏过来,与李怀安低语,“……那李信……” 李信?! 闻蝉几乎以为自己耳疾,听错了。李信的大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侧目去看姑父,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小吏的声音却低了下去,让她怎么也听不到。李怀安听下属汇报事情时,发现小侄女正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女孩儿容貌漂亮,谁见都喜欢;她的眼睛也明亮,乌黑分明,充满期盼地看着人时,让人心生怜爱。 但是小侄女为什么要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 李怀安想半天,觉得自己明白了,“小蝉,你想你阿父了对么?” 闻蝉:“……啊?” 我为什么要想我阿父? 李怀安安慰她,“等你二姊来了,就能接你回长安见你阿父了。”他自觉幽默地加一句,“你一个人回去,我可是不放心的。万一再……” 万一再遇上李信那样的匪贼怎么办? 李怀安与闻蝉同时想到了这一句。闻蝉往前一步,殷切地盼着姑父说下去。但是她姑父怕她害怕,居然只笑了一下,就不说了。跟小侄女说了自己有事,就与来找他的小吏匆匆忙忙离去,让侄女陪她姑姑多说些话。 闻蓉对丈夫的忙碌已经见惯不惯,难得她精神萎靡,还能认得身边人。此时,她正于榻上坐起,招呼魂不守舍的闻蝉坐到自己身边,嫌弃道,“你姑父见天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给我听,不是天神下凡历劫,就是山有捕虎英雄。我就不爱听这种故事,还怕他自卑,得装着喜欢听。我还是喜欢跟小蝉说话,小蝉给姑姑讲讲故事吧。姑姑最喜欢听你说话啦。” 她也要说书吗? 闻蝉将被姑父身边小吏话中的“李信”吸引走的注意力,勉强拉了回来。坐于姑姑左右,问,“您想听我说什么?” 闻蓉嘴角噙笑,眸子温柔地看着她,“讲讲你和你二表哥相处的事情吧。我最喜欢听这种俊男美女相亲相爱的故事啦。” 闻蝉:“……”我去哪里变一个二表哥来,再与他相亲相爱,然后讲故事给您听啊? 闻蝉应付姑姑应付得很辛苦。她到底年少,而闻蓉只是在二郎一事上混沌,她于其他事情上颇为清醒。闻蝉这种没有情爱经验的小娘子,磕磕绊绊讲故事的话,很容易就能让闻蓉发现异常。闻蝉自己也知道,心中苦顿,都不知道去哪里编故事…… 她喜欢的江三郎,一直高如云间皓雪,端端正正,清清贵贵。她从来没得过他的另眼相看,也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她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而喜欢她的…… 闻蝉想,虽然我讨厌李信烦李信,但是我好像只能用他来给姑母举例子了。毕竟像他这种明明知道我不稀罕、还没有自知之明厚着脸皮追我的儿郎,独此一份,绝无分号啊。 闻蓉听得兴致盎然,不知小侄女后背已经出了层汗。 等到李伊宁前来看母亲,闻蝉才从姑姑的“魔爪”下解脱。出门的时候,被青竹扶着手,都觉得腿软,头晕目眩。 青竹担忧地望翁主一眼。 侍女们随翁主走上廊庑,静悄悄的。过了会儿,闻蝉缓过神后,问青竹,“方才你听到我姑父他们,说的是‘李信’吗?” 青竹:“……”她听到了,但是她越来越觉得翁主和那个混混走得过近了。于是她装糊涂,“婢子没听到。” 不料舞阳翁主于不该坚决的时候,非常坚定自我,“他说的就是‘李信’,我肯定没听错!李信怎么会和我姑父扯上关系?”她走在光影时明时暗的长廊里,光斑浮照在她的身上,清莹明媚。看得廊外那从垂花门另一头走来的郎君们眼睛近乎看直。 青竹看翁主蹙着眉,半天没放下这回儿事,只好无奈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官寺不是一直通缉他吗?说不定抓住了呢。” 闻蝉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青竹:“……”翁主不可置信的眼神,刺了她一脸。刺得她不忍睹卒。 闻蝉觉得李信怎么可能会官寺抓住?他都张扬得上天了,官寺也拿他没办法。怎么一会儿……闻蝉心中突突跳,“青竹,你记不记得,他走的那天,和我告别的时候,我跟他说,‘一般说这种话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你记得我说过这个吧?” 青竹:“啊。” 闻蝉不安地从侍女这里找安慰,“会不会是我咒得他被抓了?” 青竹:“……啊。” 她用微妙的眼神看着自家小翁主。 小翁主念念叨叨半天,越来越不安。然后吩咐下去,“让护卫们出府去探探情况,李信平时住在哪里啊?我要去看看他……不过也不着急。我也不是要专门去看他,我是怕我咒着了他,看他有没有事,安安心而已。” 她有了主意,快速在廊庑一头转了个弯,抄近路往自己住的院子方向去了。 侍女们急忙跟上,而青竹正又忧心忡忡,又被小娘子弄得好笑:您说您不着急,您这么跟欢快小麻雀一样飞回院子去干什么?您想找人就找呗,我们又不能拦着您,您犯得着给自己找什么“诅咒”的借口吗?您要是说个话有这么灵验的话,咱们那位迷恋成仙问道的皇帝,早把您接未央宫里住着去了。 众女陪同翁主回去院中,正于斜对面走上廊庑的众郎君们错了过去。郎君们遥遥望着舞阳翁主纤娜背影,连句话都没说上,心里抱憾。自这位翁主住到李家,成天往府外跑,一会儿一个事。在李家快两个月,翁主都没跟他们说过几句话。 李家三郎李晔拉着幼弟五郎,也站在众儿郎中,陪他们一起婉叹佳人无缘。他心中则想:舞阳翁主高傲无比,我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你们有什么遗憾的?人家恐怕根本看不上你们啊。 闻蝉回去后,护卫们打听出了李信平时住在哪里。闻蝉便抱着“我就看看我咒人有没有咒成功”的心态,出府上了马车,去那个破落的院子寻人了。她第一次找李信,心中突突突疾跳,一路上都无法平静。但她也注定失望,那处屋院现在已经人去楼空,根本无人居住。 李信不在那里,李信在郡城中的牢狱中。 入了狱门口,一条极窄的过道光线昏暗,两边墙壁上隔段距离,便点着火烛照明。脚步声从叠,穿着官服的李郡守来了这里,身后跟随着狱令官、郡决曹、令史等一众官寺吏员。 狱令官正领着一个老头子给郡守介绍,“这位令史,检验尸身已四十余年……” 李郡守不悦道,“说重点!” 狱令官忙推出令史,那令史颤巍巍跟郡守报告,“死去的那位郎君,名唤李江,年十六。腹部有伤口约一寸……” 李郡守不耐烦听这些,只问,“脸能看清吗?后腰有胎记吗?”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这个方面,给郡守肯定答复。这个,得郡守自己去看。李郡守想了想,也决定让令史带路,先去看看死去的少年李江。之前郡决曹已经吩咐过这少年的特殊,其他尸体令史忙碌后,都是认出身份后、草席一卷、丢出去处理。独独这个少年,将尸身处理得清洁些,静待郡守的到来。 到一间冰冷的房舍中,进去后便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气。其余人等等候在外,李郡守与令史进了房。令史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李郡守蹲下来,一手执烛,盯着少年苍白的睡颜,一寸寸地去看。 青眉秀目,少年长得非常干净。 容貌是很俊俏的那种,集合了李家和闻家的优良传统。如果让爱慕美颜的妻子看到,她定然非常高兴:自家的郎君长得非常俊。 但是他已经死了。 所以李怀安不能让闻蓉知道。 他又让令史给尸体翻身脱衣,去看少年的后腰。他手中的火烛举得极低,几乎要碰上少年那伤痕斑驳的后背,得令史小声提醒,才回过了神。李郡守举着烛台的手发抖,闭了目。 他看到了那处腰间胎记。 其实他只看脸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六七分猜测。再看到那胎记的时候,心中恨怒悔疚,铺天盖地一样袭向他,让他几乎崩溃。 这是二郎! 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自家的小子! 他走丢了十年的孩子! 那胎记,与他记忆中的方位颜色形状分毫不差。多少年午夜梦回,妻子一遍遍与他强调,他闭着眼,都能想起当年襁褓中,看到的那个胎记。他从来不强求,他认为一切都是命,他以为二郎早就死了,他从来不抱希望! 消极地找人,可有可无……一直到妻子的病情,严重到必须找到这个孩子的地步。 少年颜色苍苍,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在他离开自己的这么多年,他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活得多么艰辛,才有走到自己跟前的这一可能。而就这样,他仍无数次与这个孩子错过,他仍然不太在意……李怀安没想过自己真的能找到他!可是他更没想过,自己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沧海桑田,十年茫茫。 李郡守肩膀颤抖,垮下背去。他在一瞬间苍老,于一瞬间看到自己的无情。 “那天,他是想见我的吧……” 二郎拼了命想走近他!他这个父亲,却熟视无睹,看他挣扎,看他反身。 官寺的人赶到的那么迟,不能救了李江的性命。还让杀人凶手——“李信!” 李郡守目中现出仇恨之色。 他性格淡漠,他观望大局,他对会稽郡的大小混混们从来不赶尽杀绝。但是他的仁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李郡守猛地站起来,掉头就走。出了屋,看到等在外面的狱令官,喝问,“李信呢?!他被关在哪里?!” 李信被关在狱中深处,单独一处牢房,手脚铐着铁链。狱卒给他的态度,颇为特殊。少年已经受了好几日大刑,狱卒却不敢当真让他死去。上头的人,还等着从李信口中,问出私盐的事情呢。奈何少年骨头极硬,给出的信息全是不着四六,关键的字一个也没问出来。 这个时候,刚刚经受过一次大刑。狱卒们都离开去用膳了,留奄奄一息的少年于铁牢中苟延残喘。 李信靠着墙,坐在稻草堆上,仰着眼,看墙头高处的小窗口。那窗口透来的亮光,正是他多日来,唯一能用来判断时日的源头。一点儿光照在潮湿的劳中,尘土在空中飞舞。耳边听到狱卒与其他犯人的争吵声、哭骂声、求饶声,于此处牢房,少年只盘腿坐着。 他身上的狱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一道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他的面孔也极为惨白,唇角带血,但是他漆黑幽静的眼睛,始终让人无法将他和其他犯人一同看待。 李信的冷淡,让好些狱卒愤怒:都到了这一步,还狂什么狂? 于是打得更狠,刑罚更重。 这个时候,李信靠墙仰头,在一片混沌中,正盯着牢房的布置。他慢吞吞地想着,自己该如何解除这个危机,从这里出去。他思量着官寺对私盐之事的在意程度,想自己能说到哪一步,又希望外头的弟兄们机灵些,希望阿南已经离开了会稽,没有让官寺抓住…… 还有江三郎。江照白必然已经知道他出事,但是江照白于此并无势力,和李郡守也没有交情。江照白留在会稽,是以白身传道授业,给黎民百姓开蒙的。江三郎若想救他,大约只有知知那一条路了…… 再想知知。自己这么久不出现,她快高兴疯了吧?但是那么高兴的时候,她有没有担心自己哪怕一丝半点呢?她会不会有救自己的想法呢?他不需要她救,他只想她为自己担忧一下。只担忧一下就好了,他舍不得她太过忧愁。小娘子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正是他最想保护的样子。 他只希望她缓一缓,别等自己解除困境,她就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到那时候,他说不定又要杀人了…… 李信仍然一心一意地喜欢她,一心一意地,最想要她开开心心。无有烦恼。 很重的脚步声打断了李信的思绪。 他眼皮向上一撩,看到牢狱门打开,李郡守沉着脸走了进来。抓着从外头火盆里取出来的烙铁,在少年平静无比的仰视下,李郡守手里的烙铁,当头向少年身上砸去——“竖子狂徒!” 身后跟着的众小吏胆寒无比,闻到人肉和烙铁交触后烤焦的味道,再看少年更加苍白、渗着汗的脸。众人别目,几乎不忍看。 李郡守的发泄,让李信闷哼一声吼,饱受摧残的精神无法相抗,竟疼晕了过去。而看着倒下的少年,中年男人茫茫然,心中苦涩,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好半晌,李郡守冷静下来,才问狱令官,“他有交代私盐的事吗?” “说了一些,但真假难辨,”狱令官为难道,“重要的都没说出来。” “几天了?” “五天了。” 李郡守默然后,蹲下身,扔开手中烙铁,他低头去看昏睡过去的少年。他伸手拨开少年面上的发丝,看到他的一身血迹,也看到他普通庸俗的长相。非常英俊的眉眼,他父母却不会生,把这位小郎君的整个脸组合在一起,就是很平凡的相貌。 李郡守看着他,默想:五天了。李信竟没吐出什么来。这样重的刑,他还要保他的那伙同伴。这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啊……和他家的二郎,差不多大。 远没有他家二郎好看。 却又远比他家二郎有本事。 李郡守沉默着:他来到会稽为官,他当然从一开始,就听过、认识李信了。他还与李信打过许多次照面……而他在此之前,都从没见过他家二郎。李信是个狠角儿,这么一个人,如果不能用,如果不能用,杀了其实最好了…… 既然他始终不肯说,那么就…… “杀……”李郡守话又停住了。 他想到了李江,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 李信和他差不多大。都这么年少,都什么还没懂,就进入了大人的残酷人间磨砺。 李郡守放在少年面上、摸到他面上血疤的手微微发抖,他再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别过脸。 “郡守,您说……要杀了李信吗?”狱令官看郡守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便谨慎小心地探问郡守的意思。 良久后,听到李郡守沙哑的声音,“没什么,你们继续审吧。” 他的心很淡薄,除了少数家人,他很少关照别人。正是他的冷漠,害死了二郎。他不想再杀那个与二郎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了……至少,今天不想。 再说闻蝉,没有在护卫报说的院落里见到李信。她很不甘心,又在附近找了找,仍然没有线索。再让护卫去查,护卫说附近的地痞们都不见了,又说起几天前的早上在某个巷子有过打斗。但具体的情形,就不知道了…… 闻蝉很失望。 青竹摸摸翁主被冻得冰凉的小脸,问,“咱们回去吧?” 闻蝉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声,转身上了马车。马车悠悠缓缓地回去郡守府。闻蝉一路上不高兴,任青竹等侍女百般逗她,她都皱着眉,没有露出一点儿笑脸。闻蝉拉着青竹的手,很悲苦地丧着脸,“我觉得就是我咒坏了人,把他咒死了!” “……” “我做梦梦到他死了!”女孩儿哽咽,心里多日的痛苦,终于在这时候跟侍女倾泻,“梦到他身上全是血!他肯定是临死前跟我告别,他说不定还想跟我告白来着……他那么傻,都说不出口……” “……”青竹抽抽嘴角道,“您想多了……” 李信找不到,翁主很难过。她可以当自家翁主太善良吗?她可以不多想吗? 某个时候,青竹觉得李信这次失踪了非常好…… 但是闻蝉都快哭了。 闻蝉是很漂亮的小娘子,笑起来百花绽放,哭起来万木枯萎。她的一颦一笑,都容易牵动人心。此时她抽抽搭搭,肩膀发抖。少女低着脸,眼中湿漉漉的,晶莹泪水欲掉不掉。湖水流光溢彩,湖水却涟漪荡荡,渐有风起浪逐之势。青竹光看着,心都软了,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翁主耍着玩,只要她别真的哭了…… 闻蝉正要哭,马车突得停住。她头咚得一下撞上车壁,一下子撞傻了,眼眶中的眼泪,啪得砸下来。侍女们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安抚翁主。舞阳翁主愤怒地把众人一推,“起开!” 她气势嚣张地推门跳下马车! 之前一腔发泄不出去的愤懑情怀,正要趁机发泄。什么人,敢让她舞阳翁主撞了脑袋?把她撞傻了,谁赔得起?!她要跳下车,狠狠把对方骂一顿,就是小孩子,她都要让人吊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闻蝉嗔怒的一张小脸,对上拦住车的少年时,美眸瞠出,眨一眨,水雾连连。 阿南站在车前,紧张无比,不停地回头看箱巷子外头,怕被人发现。看到闻蝉下了车,他松口气,急急忙忙说自己的话,“翁主,我叫阿南,和阿信是……” “我认识你,”闻蝉打断他的话,“你老和李信混在一起。” 阿南怔愣一下,嘴角翕动两下,想意思性地笑一下,却笑不出来。他苦涩无比地给翁主跪下,“求您救救阿信吧!” 闻蝉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阿南说的断续,颠三倒四,信息量很大,“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阿江,却让阿信给我定罪。阿信让我走,可是我怎么能走?我在这里躲藏,希望能救出阿信……然后遇到江三郎……江三郎人很好……我怕被官吏发现,到处混躲。江三郎昨天见到我后,就收留了我。他派小厮去我们之前住的院子守着……然后我没办法,就来求翁主您了……” 他充满希望地恳求翁主,“阿信说您是长安来的大人物,您住在郡守府上,连郡守都对您客客气气!阿信还说您和李郡守是亲戚……您能不能出手,救阿信呢?只要您跟李郡守说一声,郡守肯定就放人了!您只要救了阿信,我做牛做马都行……” 闻蝉盯着他,半天未反应过来。阿南一下子说的话太多了,她要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南以为高傲地翁主不肯答应,求得更为殷切。让青竹等侍女都生气了,嫌他丢脸,要他快起来。 好久,阿南混沌无望中,才听到闻蝉娇娇的声音,“我不要你做牛做马。” 阿南一下子跌入谷底,眼前发黑,绝望无比! 然后他听到了翁主的下一句——“我要李信给我做牛做马!” 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抬起头,看到翁主美丽骄傲的容颜。她她她答应了?!她愿意出手救阿信?! 舞阳翁主撇了撇嘴,扭头上了马车,吩咐侍从,“去官寺。我去看看那个李信,被关到哪里了,死没死。”回头跟阿南嫌弃道,“他要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他丢出来喂狗啊。” 青竹在边上幽幽说,“您是又要咒他吗?” 闻蝉:“……” 乖乖闭嘴。 44|1.0.9 马车辚辚,很快到了官寺。先是侍女下车,接着闻蝉才下了车。她缓了缓精神,抬头看到官寺的牌匾与大门外两边的威武卫士们,移步往前走去。闻蝉倒没什么紧张的,之前不知李信去向,她才那么慌乱;现在已经知道了李信在哪,对救人来说,闻蝉觉得简单了很多。 不怕行事难,就怕连自己要怎么做都不知道。 舞阳翁主往府门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就被巷头刮来的一阵疾风所惊。黄昏下金乌压云,从远而近,一骑人马掀起尘土,闯入中众人视线。尘土纷扬,马声长嘶,马上骑士口里喊着话,唬得官寺门口的一众人连忙退让开。 骑士下了马。 几人急急向门外卫士递了牌传话,“让开,我等找郡守!夫人出了事!” 下马后的骑士急忙忙与卫士撕扯,忽听到身后一个惊讶的少女声音,“什么?我姑姑出了事?” 有人扭头,这才认出借住李府的舞阳翁主。翁主仪容甚佳,就站在台阶下。之前赶路着急,骑士们一心想着李郡守,竟没看到翁主。几名骑士连忙与翁主告罪,几人被小吏领进官寺去寻李郡守,另有几人在官寺门外,与闻蝉解释府上发生的事——“夫人情形危急,惊动了府上所有人。眼看情况不太好,老县君让我们来请郡守回府去看看……翁主,您也回去吗?” 来的几名骑士果真匆忙,只知道府上夫人出了事,再细致问,却说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自己就一知半解,更无法跟一脸不悦的翁主解释清楚。闻蝉从他们口中问不出情况,心中牵挂姑姑,当真心急如焚。 闻蝉抬头,再次看眼官寺的牌匾。 阿南说李信就在这里……但是她姑姑的情况已经危急到需要让人来请姑父回去了…… 她正想着时,看到府门口鱼贯而出一众人,簇着最前方行色匆匆的李郡守。李怀安因为出来得急,官服穿得都不甚平整。他行迹很赶,出来时看到闻蝉居然在外面,有些意外。但李郡守满心挂念妻子的情况,并没有问闻蝉为什么在这里,只道,“你回府吗?” 闻蝉:“……嗯。” 回的。 她再次看了官寺一眼。 要回的。 姑姑终究比李信更重要。既然已经知道李信在这里,有时间了再说吧。当务之急,还是回去看望姑姑的情况。 李郡守顾不上与侄女寒暄,骑上了小厮牵来的马,跟上众骑士,转个方向,出了巷子,往郡守府去了。而舞阳翁主的车队也没有耽误工夫,闻蝉没怎么犹豫就上了马车,跟随上姑父的踪迹。 她只来得及掀开帘子,望了望身后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庄重沉肃的官寺剪影。一墙之隔,马车悠悠前来,又急急远去。闻蝉与李信再次错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 还是姑姑更重要些。 闻蓉自然更重要,但闻蓉的情况并不好。 闻蝉回到府上的时候,风波已经平静,但府上气氛仍然很压抑。碧玺今日待在府上没有随翁主出行,等翁主回来后,她就在府门口迎接,悄声递给了翁主等人一个消息,“……据说是投毒自尽。” “……!”闻蝉大惊,抓着青竹的手用力,“为什么?” 碧玺说,“大约是夫人终于发现,李二郎并不存在吧。” 闻蝉赶去了姑姑院落。她先是看到站在廊下哭泣的李伊宁,并几位神色不安的小娘子。李三郎等郎君们安慰着他们,还有几位长辈,在吩咐进进出出的医工和侍女。小辈们也围着白发苍苍的老县君,老县君这样大的年纪,晚上拄着拐杖站在风中,清清冷冷。 院中万物杀尽,冬天的寒气让人心灰意懒。 没有人拦闻蝉,闻蝉站在灯火通明的屋门口,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屏扆后卧房的情形。 她看到姑父遵守医嘱,将姑姑抱到了方榻上。姑姑雪白的脸、紧闭的眼,还有一头散在姑父臂弯间的乌黑长发,定格在闻蝉的视线中。 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好像又回到了她来会稽的最开始。 最开始与姑姑的碰面,就是看到姑姑死寂的样子。之后,情况时好时坏,闻蝉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到后来,闻蓉误以为二郎长在身边,这段时间,是闻蓉精神最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唯恐让她察觉什么。 而闻蓉终有察觉真相的时候。 “到底是谁在姑姑跟前乱说话,让姑姑发现的?还有你们一堆人伺候着,姑姑投毒,你们竟都没看到吗?!”舞阳翁主出了气氛紧绷低迷的屋子,站在院中,抖着嗓音,质问院中的侍女们。 侍女嬷嬷们跪在地上垂泪,神情惶惶,不断地磕着头。如果夫人真的熬不过今夜,那她们这些人,也同样活不过今晚。 李伊宁含着泪,站到了闻蝉身后。她情绪已经近乎崩溃,却也没怪罪这些可怜的侍女,“是我的错。下午时阿母说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还让我抱走了雪团儿。那时候她看着雪团儿的眼神……我就应该觉得不对了。我都没有看出来,她们当然更看不出来了。” 终日陪在闻蓉身畔的嬷嬷老泪纵横,磕头磕得额头上肿了一片,“夫人是混着几种相克的香料一起用,还把老仆等都赶了出去。因为夫人身体不好,睡眠也不甚好,她想午睡时,老仆等都心中放松,没料到……等到觉得夫人睡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在外面喊不醒,才撞了门……” 嬷嬷的诉说,悔不当初。 而更早的时候呢? 更早的时候,是什么导致闻蓉有自尽的想法呢? 是上午的时候。 丈夫和探望她的小辈们都各自去忙碌各自的事情,闻蓉也下了地,在府上散散步。在侍女的回忆中,一早上,唯一可能唤醒夫人记忆的,是夫人听到了读书声,去看了众郎君们读书。 李家是大家,有宗学、族学,而李家的主宅中,更是为一众出色儿郎们聘请了有名望的先生们,督促他们读书。 那时候,几位郎君坐在四方亭中,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背书。 一水之隔,闻蓉就站在另一方的亭子里,看着他们。 湖水清冽,波光粼粼。她静静地看着,看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儿郎们与先生辩驳,与先生讨论学问。她一张张脸认过去,她始终想不起二郎的脸来。她蹙着眉,定定地望着。望的时间长了,想的时间久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二郎。 她想起来她去年刚死了幺子。 她想起来她膝下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大的没见过,小的也没留住。她这个母亲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 闻蓉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无人察觉,无人知道。她在清醒的时候,派出去了所有人,冷静地在屋中点上了好几样不能一起烧的熏香。她平静地躺在了床上,放下了帷帐,陷入昏睡中。 于闻蓉来说,现世痛苦太难承受。如果可以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未尝不可。 当晚,李宅彻夜不宁。 而在医工宣布此次已经成功救活闻蓉性命后,大部分人松了口气,疲惫袭上心头。李怀安出了屋子,站在门口,看到一张张沉默疲累的面孔:李家的每个人,因为闻蓉,备受折磨。 已经放了十年的事,又重新成为了心病。 李家家教甚严,子弟们做不来忤逆李郡守的事,但他们心头,已经很累了。如果妻子一直这么不停地折腾下去,李家迟早会放弃她的。李郡守于浓浓深夜中,有了这样清醒到让人心寒的认知。 同时,方才在屋中时,年长医工叹气的话,如一根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头——“主公,夫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非常脆弱,再经不起丝毫刺激。这种心魔,深入骨髓。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别无他法……夫人恐活不过一年。” 活不过一年! 这根刺,让李郡守浑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站在台阶上,看着院中寥寥进出的众人,觉得何等凄凉。 李怀安是很冷心冷肺的人。客客气气,谦谦君子,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真实的他,少情少欲,也不喜欢说话,平时总是默默地忙自己的事。他不喜欢对别人的事发表意见,也不喜欢把所有事揽到自己头上。在这个世上,李怀安就没有真正关心过几个人,许多人说他心善仁慈,说会稽有这样行事通达、不拘于形式的郡守是福气。但事实上,这“心善仁慈”的评价,终归到底,只是他性情凉薄、不愿把会稽的一切压在自己一人肩头的缘故。 而在李怀安真正关心的寥寥几人中,于他少年时便相互扶持的妻子,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少年夫妻,老来作伴。少时闻家将女儿嫁给他,李家因为政治方面的考虑,一直不肯北上,不让子弟们去长安致仕。这些年,李怀安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也于官海起起落落,只有闻蓉跟他一直在一起。 他们举案齐眉,他们生儿育女。李怀安连自己的孩子都是放任的管教风格,反倒是妻子严厉些。严厉些,也更上心些,也更容易钻入牛角尖,再也走不出来。 “夫人恐活不过一年。” 李怀安低着头,感觉到喉间一阵腥甜。 夜里,小辈们都回去睡觉了,侍女们战战兢兢地开始了陪夜,怕闻蓉在晚上再出什么事。而李郡守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后,就去了书房。众人只当他有事忙碌,再加上郡守也很少说话,由是并没有人过问郡守的行踪。 李怀安一晚上将自己困在书房中。 他熬了一晚上的夜,摊开竹简,狼毫抓在手里,墨汁浓郁。他闭着眼,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在想妻子的事,在想该怎么办。他绝不能让妻子这样消沉地走向死亡,他能给妻子的最大帮助,他能想出帮妻子撑过所谓一年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回二郎。 但是李怀安心知肚明,二郎已经死了。 之前十年,之前一段时间,会稽一直在找后腰有胎记的孩子。有找到那么几个,但领过来的小郎君,一个个蠢笨痴傻,根本不足以应付妻子。到底妻子只是于二郎一事上发痴,于其他事上,她家学渊博,想要瞒过她的眼睛,并不容易。 李怀安沉沉闭目锁眉,想:我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后腰有胎记、还足以骗过阿蓉的小郎君呢? 这世上大部分天纵奇才的少年们,都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出于世家。而长在外头的孩子,又因为眼界经历等种种缘故,年纪越大,和世家子弟的相差就越大。李怀安要找一个后腰有胎记的儿郎,已经很难;他还要那个小郎君足够有本事,足够哄住妻子……这便世间罕见了。 李江……李江……为什么他死的这么不是时候呢? 如果他还活着……李怀安又叹气,觉得以李江当日求见自己的心态,即便活着,认回李家,恐怕也是一个会让阿蓉失望的孩子。 但那又怎样呢? 起码是真的。 李江……李江…… 李怀安闭着眼,大脑空白,都想不起李江的脸来。他对这个可怜孩子实在不熟悉,为数不多的父爱,都在用烙铁砸李信的时候挥霍得差不多了……等等!李信! 李怀安脑海中,随着这个简单的人名,浮现出了一个少年清晰的形象。 少年于幽暗潮湿的草堆上坐着,平静地抬着幽黑的眼睛,看他的愤怒,看他的情绪失控,看他将火红烙铁砸下去。他一动不动,连多余的神情都懒得奉送。可以说他是心性坚定,但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呢? 因为不屑一顾,所以连表情都懒得浪费。 真是一个有趣的少年。 李怀安蓦地睁开眼,眸中迸发出光彩。他推开案头站起来,腰间玉环相撞,正是他不平静的心情—— 是了。 李信!李信! 年岁相当。李江十六,李信十五。正是差不多的年龄。 容貌普通。但是没关系,李家人也不全是脸长得多出众的人。李家人靠的是气质取胜,于容貌上,也就是普通偏上些。李信虽然脸普通,但眉眼轩昂……勉强算普通偏上吧。 论性格。李江懦弱自卑,李信狂放自信。李信于少时就和地痞们混迹于街巷,若没有本事,也不可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曹长史与李信的几次交手,李郡守恰恰知情。李郡守还是挺欣赏李信的。 最后论那个胎记。李信没有胎记……但是只要愿意,制造一个胎记出来,并不算难。 只要李信愿意配合! 只要李信发自肺腑地愿意配合,那个少年,便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成功! 那么,李信,到底会不会答应呢? 又是一日清晨,牢狱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好些牢门口,挤满了犯人,哭喊着叫狱卒,求情的,求食的,咒骂的,哭泣的,不一而论。而依然是最里间最深处的牢狱,李信独自占一牢,坐得颇为宽敞。 他盘腿而坐,身上的伤口未结痂,又有新的血流出。这些伤势非常严重,让他每有动作,都有刺骨痛意。靠墙而坐,少年甩甩手上的链子,与脚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撞击声,不绝于缕,和旁人的吵闹声不同,但听久了,也挺烦的。 他脸色更加苍白了,然于这种苍白中,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让慢悠悠提着桶晃到牢门外头的狱卒咧咧嘴,“李小郎,你又晃你那链子了?你无聊的话,也跟别人嚎两句啊。总折腾你那手链脚链,你以为你挣脱得了啊?” 少年微笑,“那可说不定啊。” 狱卒:“……” 如临大敌。 敢问会稽中的小吏们,哪个没听过李信大名?有几个不认识李信? 狱卒们谨慎地开了牢门,又检查了一遍铐着少年的链子,觉得他不可能挣脱,才放下了心。看他们谨慎忙活,少年噗嗤乐,“你们真把我当汪洋大盗啊?这么紧张我?” 几人呵呵,心想:不紧张你,紧张谁啊? 一个狱卒没好气地踢了踢木桶,问,“昨晚剩下的馊水,喝不喝?这就是今天的饭啊,不要就没了。” 李信漫不经心,“要啊。” 狱卒早知道他会要,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从桶中舀粥了。李信出身微末,从来不在意这些外物。别的人难以忍受的剩饭,到他这里,一点问题都没有。狱卒们其实很佩服他,到他这种状况,每天那么重的刑罚下来,还能不委顿不低迷,能用正常语气跟人说话……一般人真做不到。 李郡守过来这边时,正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李郡守就停了步子,没有走上前,而是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倒饭的狱卒看少年还在晃手上的链子,心有唏嘘地说道,“你也挺可怜的。放走了兄弟们,自己进来受罪。要不是你甘愿进来,我们也抓不到你。整天手链脚链地锁着你,看你看得真是太严了。” 李信说,“这有什么严的?你不是也说吗,我这样的人,还是看得紧一点比较好。其实我觉得你们真的很仁慈了,如果是我的话……要看一个重要犯人,我不会只用手链脚链锁着。我会把链子穿过他的琵琶骨,穿过他身上的骨头,让他每动一下,就痛不欲生。这样的话,直接避免了他越狱的可能性。而现在你们这样对我……” 少年笑意深深。 笑得别有用心,暗藏深意,让刚才检查过他链子的狱卒们,又开始紧张了。 于是几人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 李信哈哈哈被他们逗笑,笑得前仰后合。 狱卒无语,恨得踹他几脚,“……你心态可真是够好的。这么来回折腾我们,有意思吗?” 李信心想,当然有意思了。不断地诱敌,不断地真假难辨。等你们慢慢放松警惕,等你们慢慢觉得我不会越狱,而到那一天,就是我动手的时候了。真的,你们没有把链子穿进我的琵琶骨,就是你们最大的失误。你们让我能动,让我能思考,就是你们的失误。 李信随意地逗着几个狱卒玩,而这正是他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忽然,他抬起头,看向一个方向。狱卒们顺着少年的视线,回头看去,竟看到李郡守慢慢从幽黑中走了出来,众人连忙行礼。李郡守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隔着一扇牢门,李郡守与李信不远不近地望着。 李郡守看着这个少年:他方才听到了李信怎么逗狱卒们玩,他也猜出李信不安分。如果不马上杀了李信,这里恐怕关不住李信。少年有情有义,也有勇有谋,只要他想,说不定真有离开这里的一天。 李信,他啊,不是猛龙不过江。 李信看牢外的郡守,一直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打量自己。他扬扬眉,心念几转,噙着笑,“看郡守今日没有取烙铁,是不是说明不会纡尊降贵地来亲自惩罚我了?” 李怀安沉默半晌,道,“你猜我找你何事。” 李信拒绝,“不猜。” “为什么?” “没好处的事,老子从来不做。” 他这么挑衅的态度,李郡守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生气,还温温淡淡地解释道,“你猜对了,我便送你一个大好处。” 李信抬头,与李郡守四目相对。他察觉到了李郡守今日的不寻常态度,师出反常必有妖。少年大脑飞快地转着,将为数不多与李郡守打交道的几次经历翻来覆去地想。他很快有了猜测,“郡守要与我合作?” 李郡守再望他良久,缓缓的,点了头,“是。” …… 这个约定,从这个牢狱真正开始。 李郡守免去李信的罪,也承诺不追究私盐的事,放过李信的同伴。李郡守对李信的要求,便是来郡守府,扮演那个失踪了十年之久的李家二郎。换了身干净衣袍的少年,与中年男人坐于官寺的架阁库,听李郡守提要求—— “李家财产,与你无关。李家族谱,我也不会给你上。你进李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讨好阿蓉,你的母亲。你只要能让阿蓉相信你是二郎,我便给予你李家二郎应享有的一切权利。你出身低微,大字不识。你举止粗俗,毫无礼数。你与李家格格不入的一切,都要为了你的母亲一一改过来。你要让你母亲开心,让她喜欢你。我李家儿郎从不去长安入仕,你也一样。甚至在你母亲需要你陪伴的这些年,你不得像其他李家郎君一样离开会稽,寻找出仕的路子。” “你记得,你拥有的一切,都取决于你母亲喜不喜欢你。你但凡让她怀疑你不是李家二郎,我便会杀了你。除了你母亲,其他人怀疑你是不是二郎,你都无需在意。” “李家许你荣华,许你机遇。你只需要承担李家二郎应尽的孝心而已。等你母亲不再需要你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你如果有了想法,例如想要出仕之类,我也会写推荐信,助你一臂之力。” 李信冷静地听着这一切,问,“那请问您夫人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我是否一辈子绑定在你李家?” 李郡守看他一眼。 多少人羡慕李家风光,李信却不。 多少人渴望走进李家,李江连死前,都念念不忘认亲。而李信,居然担心被他们绑在李家。 多少人听说要冒充李家二郎,都会紧张,都会害怕,都会担心自己做不好。李信却不担心这个,他从不认为自己做不好,他只怕自己做的太好,被就此绑死。 少年能狂。 从不认为他们李家有什么了不起,也从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李家。 李郡守有些欣赏这个少年。 而对于少年的疑问,李怀安淡淡说道,“昨夜医工给阿蓉诊断,说她活不过一年。我对你的要求,只是让她能平安活过一年。如果她活得更久,更愉快……你的功劳,我自会好好报答。你做的越好,我给你的,便越多。” 李信挑眉后,垂目思索。 李怀安等着他的回复。 两人静坐了一个时辰,待腿都坐得酸麻了,李怀安才得到少年的答复,“好。一言为定。” 李怀安唇角扯了扯,看向少年,“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后腰胎记。你后腰并无胎记,我需要让医工帮你人工制造一个真正的胎记出来。因为那胎记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为了达成效果,你会遭些罪。我看你现在身上的状况,实在不好。你能受得起么?” 李信淡然道,“来吧。” 中年与少年,于此签订盟约,开始他们一生的互相牵绊与纠缠。 45|1.0.9 李信出了官寺的时候,已是夜间。他站在灯笼前方的空地上,身上的伤势让他步子停滞了一会儿。便是这片刻时分,一片潮湿冰凉落到了他眉毛上。少年抬起头来,在灰黑色的天幕间,捕捉到点点雪粉的踪迹。 下雪了。 “李信,走吧。”身后传来一个略微冷淡的男声。 李信回过神,余光看到了身后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会稽郡守李怀安。李怀安身后,还跟着令史、医工等人,连画工、铁匠之类的都有。昨天与李郡守相约了李家二郎的事,李郡守的动作很快,今日就安排好了帮他造假的人手。夜间,狱令官为李信开了牢门,便一脸感慨地看着这个少年被李郡守领走。末了,狱令官与同样心情复杂的郡决曹说道,“没想到李信运气这么好,竟是李家二郎。兜兜转转,府君栽到了自家二郎手里,也是缘分啊。” 他们对李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清楚。李郡守只是问了李江的胎记,看了后大怒,但多亏了他的少言少语,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明确说过,李江就是李家二郎。别说狱令官和郡决曹,就是之前负责寻找李家二郎之事的曹长史,都是对此一知半解。听说了李信是李家二郎的事情后,曹长史吓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这种心理阴影,恐怕短期内都无法缓解了。 李信居然是李家二郎。还是李郡守亲口承认的。 下午坐牢时,众狱卒小吏们,便有事没事到李信的铁牢门外晃一晃,想从少年脸上,看出哪里和李郡守长得像。 少年闭目而坐,一下午不吭气。众人也不敢像之前一样对他呼来喝去,只是聊天时反省自己有没有因公谋私,多多折腾李信。唯恐少年出了狱后,摇身一变成为李家二郎后,回来报复他们。 不过常和李信打交道的小吏们倒没有这种顾虑。事后算账这种事,别人可能会做,但李信不会做。除非仇深似海,少年很少把这些事放在心中。 只是,他怎么就是李家二郎了呢? 他到底哪里和李郡守像了呢? 扒拉来扒拉去,勉强能找到相似点的,大概也就是眉眼间的轮廓?李郡守淡着脸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倒是偶尔和李信对应的上。 李家二郎这个身份,李郡守真正扔到了李信头上。且为了不引起麻烦,李郡守从一开始,就对所有人宣称李信是李家二郎。这所有人,正是从官寺开始。而为了扮演好李家二郎的身份,李信要在后腰间,让医工给他补上胎记。 众人骑着马,一路回李信之前住的地方。李郡守没有安排李信的住处,李信自己提出要回去。李郡守猜他还要给他的同伙们一些交代,也就懒得管,随他去了。上了马,李信看到只有他与李郡守有资格骑了马,众医工铁匠们都跟在马后。他想了下,又下马,将马让给一大把年纪的一位医工。 医工连称不敢,悄悄去看李郡守的脸色。李郡守淡淡的,并不说什么,而少年态度又很坚定。老医工心头感激,他们这些人,在世家大族眼中,也是下等人士。从没有贵族们把他们放在眼里,而今,却有李信为他让了马。医工向少年拱了拱手,暗想待会儿用尽毕生所学,也要尽量让少年少受些苦。 李信牵着马,飒然地走在纷纷雪中。 马蹄声哒哒,到了这会儿,李郡守才淡淡道,“你日后就是李家二郎了,需改了你做混混时的毛病。你现在为一个医工让马,等回了李家,你见天见人跟你行礼,跟你请安,跟你求情。上马车要踩人背,你坐着他们站着……你这样心软,怎么做得好李家二郎?” 李信似笑非笑,回头仰视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一眼,“难道李家二郎是要学会草菅人命吗?李家二郎是要放弃自己之前的所有吗?李家二郎是世家子弟,但他出身微末,日后必然人尽皆知。自己都回避自己的身份,自己都不能坚守自己的本心。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有几人会真心结交?府君,我跟你直说吧,我就是回了李家,现在怎么行事,日后还是怎么行事;现在什么性情,日后还是性情。你用‘李家二郎’一个身份,无法让我为你改变所有。你若是想找一个乖乖听话的木偶傀儡,你实在不应该找到我头上。” “我对穷人天生抱有好感,我就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我的毛病还很多,有的会改,有的不会改,全看我自己怎么想。府君若是不满意,咱们现在就可以一拍两散,省的日后彼此看着不顺眼。” 医工等人听着这两位的对话,纷纷低着头,装聋作哑。郡守和李信话里的信息量,不是他们这种等级应该碰触的。 李郡守讶然地看眼牵马走在雪地上的少年。他还一瘸一拐呢,除了一身干净的衣袍,李郡守最知道他现在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就这样,还敢跟他叫板? 多少年,都没人跟李郡守这么叫过板了。 李怀安是李家长子,李家的家业,都扛在他肩上。宗族的人想在李家混个位子,都要看李怀安的脸色。便是族长,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有商有量。 在官寺,在李家,李怀安都是说一不二。他惯来不喜欢说话,旁人难测他的性情,也不敢妄加揣测,惹他不快。李怀安懒得跟人多说话,也不想解释别人对自己的误解,他默认了众人对自己的态度。这么些年下来,除了妻子,李信是少有的在他一开口、就能给他反驳回去的人。 李怀安心中莞尔,听了少年的话,也觉得不错。他面上却不给少年个笑脸,想来这个便宜小子也不稀罕。李怀安说,“叫我‘阿父’。你叫惯了‘府君’,回去后便不容易改口了。” 李信:“……” 他试着张了张嘴,回头面对李郡守那种冷漠无情的脸,还是叫不出口。 妈的。 少年抹了把脸,垮下肩,没料到自己还有这么个障碍等着跨。 而李怀安看李信吃瘪,唇角上扬了一分。他实在很喜欢挫一挫这个小郎君的气焰。 管教小郎君啊……李怀安心中感叹,他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怎么管教。当年真正的李家二郎,现在的四娘李伊宁,他都是直接交给族学去管的。他对孩子们放任自流,却有朝一日,为了让妻子高兴,还得撸起袖子,去管教一个不是他家郎君的小郎君。这郎君看起来还是有名的不服管教…… 李怀安叹口气,也只能这样认命。 他在马上开口,“闲着无事,二郎,我跟你讲一下李家的人口吧,让你认一认。” 李信无动于衷地牵着马,雪落了他一身。 李郡守再喊一声,“二郎!” 李信这才意识到“二郎”是在叫他:“……啊。”顿了顿,“不是,您家二郎,都没起个名吗?” 李怀安淡声,“因为大娘当年夭折的早,长辈们说是贵名压着、孩子受不住的缘故。到你的时候,便一直没起学名。原想请郡中名师为你取名,都递了名帖了,却不料你走丢了。族谱上至今只有‘二郎’,没有你的名字。” 李信挑了挑眉,李郡守话里话外说“你”啊“你”,分明是打算一开始就把他当“李家二郎”对待。也是,只有这样,大家才不容易露馅。虽然李信觉得,假的总是假的,总有暴露的一天…… 李怀安见他没意见,就开口,介绍起家族中的人来。他大约说了小一刻钟,才说完。说完的时候,众人已经进了一道巷子。再往里走一段,就是李信之前住的陈朗家了。李怀安对那些倒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二郎,把我刚才跟你介绍的,背一遍给我听。” 李信:“……” 他瞥了眼他那个等着看他笑话的便宜阿父,想了想,慢腾腾地开了口,“你是从前三辈开始说起的,李家的人口共……分为三系,会稽这边的是主家……” 他倒不是完全重复李郡守的话,却是把自己听到的大概意思,复述了一遍。 等少年说完的时候,踢了踢门口篱笆上的雪,示意李郡守,到地方了。 众人下马,李郡守看着开门的少年,心想:记性倒真是好。 他愈发觉得自己选李信没有错:记性这样好的少年,只要他愿意,学东西自然也快。经过自己的调.教,李信应该很容易应付妻子才对。 之前路上李郡守一直跟少年说话,对于他这种不太说话的人,已经破了天荒。引得一路人的令史不停去看李郡守,心想:难到是要养成父子天性?府君和他们就不怎么吭气,对他自己的“小子”,倒是还挺能说。 但是之后,李郡守倒是再没开口了。 因进了房门,少年褪衣,便是医工和铁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李郡守站在烧好的炭火边,负着手,看那少年一脸平静地脱去了上衫,上身赤.裸地被众人围着。到这时候,李郡守才真正看到李信身上的伤。前胸后背,这些天在牢狱中,被折磨得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道道鞭痕、爪痕,有的结疤、有的化脓;有的与之前的外衫粘黏在一起,少年脱衣时,带下了一层皮肉,留得血肉模糊。 少年脸色苍白,神色倒还好,任由一脸不忍的医工们指指点点,寻找下手的地方。 众人的重点放在他的后腰处。那里也是血肉凝着,让人下手很难。医工们说,“这些疤痕太碍事了,为了以假乱真,只能用火去把这块烧干净,把现在的皮肉全部换掉。然后我们用针把轮廓跳出来,用铁烙把痕迹清理干净,用小刀剜掉多余的肉……” 在人身上用火去烧! 就为了做出一个火焰型的胎记来。 而形状出来后,还要继续用火去烧,去撒些粉末,去改变这处肌肤的颜色。 因为李郡守要的是一个与真的也差不多的胎记,而不是一个别人随便碰碰、就能碰没的假胎记。他以最大的诚意,让李信去以假乱真。他就用最极致的手段、最诚恳的态度,为自己达到这一目的。 他要任何人看了这胎记,都无话可说,都没有疑问。 他不光是要瞒闻蓉,李家大大小小的人,他都想瞒过去。 这是李郡守的意思,李信一开始也同意了。 但是之前,李郡守只知道李信身上伤很多,他不知道李信的伤多到这个地步。他知道做胎记的话,李信会吃些苦。他不知道,还要用火不停地、反复地去烧。少年那里本来就全是伤,一骨一血一肉,尽在身上动刀。世间有几人能承受得住? 虽然不是自己真正的小子,李郡守也犹豫了下,问,“能让二郎先昏迷再动手吗?” 医工迟疑,“那样效果不佳。” 李郡守看李信,“……是否缓几日,等你身上的伤……” 李信笑,“别啊。等我身上的伤轻了,肉刚长出来,又要剜掉,那我得多疼啊。就这样吧,来吧。” 众人默然。 …… 雪纷纷扬扬地下,天地阒寂,荒无人烟。 在一间破落的屋中,众医工铁匠们围着一少年,将那从火中取出的刀具,尽数招待在少年身上。 少年赤着上身,腰裤也被扒下。他俯趴在木板床上,任千百倍痛苦加诸于身。他不愿意叫喊出来丢脸,嘴里塞了棉布,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不能闭眼,肌肉绷紧,不能晕过去。 额上渗了豆大的汗,腰上每被人动刀一次,他的肌肉就一阵痛缩。口里塞着的白色棉布,被他咬的,已经鲜血淋淋。而眼前仍然一阵一阵得发昏,恨不得就此死去。 “郎君,再忍忍……”医工的手哆嗦着。 李信想:屁话少说!快点弄完,老子都被你们折腾得快没命了。 “府君,您跟小郎君说说话吧。帮他转移下注意力。”又有人不忍心。 与此时相比,牢中那时候的刑罚,根本算不上什么。 一盆一盆的血,根本没人管。少年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众人额上冒汗,又不能让他死,又得顾着割他的血肉。 李郡守默了片刻,“那我再跟你说说李家的情况吧……” 李信咬着牙,心想:老子不想听你废话!你李家的情况,老子压根不想知道!老子都快死了,你还婆婆妈妈要老子记你那一堆事…… “……阿蓉娘家三哥膝下,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叫闻蝉。她出生时是夏日,那时候她父母之间的仇恨因她而解,陛下大悦,便赐了她舞阳翁主的封号,算一个念想吧。小蝉就是你之前大逆不道、屡次劫持的那个女孩儿。之前那些误会,你以后莫提了。她名唤‘蝉’,古书有不少于此道的寓意说法。索性闲来无事,我说给你听吧。” 李信抬头,看到窗外片片雪花。 他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与光影凌乱中,他好像看到那个娇娇俏俏、宜嗔宜喜的女孩儿。她在飞雪中,斜着眼看他。 李郡守的声音,还在耳边—— “蝉鸣蝉鸣,幽畅乎而。”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 “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李信忽而想到,闻蝉跟他介绍自己名字时,说的就是“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这一句。秋风袅袅,宫树万红,好像真有遍山遍野的蝉鸣声响起。 他至今不知道他以为的“文婵”,其实是“闻蝉”。他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弄清楚,但在这个遍体鳞伤、每时每刻都痛得想死的晚上,他一直在想她。 他想他不知道那些字怎么写,等他熬过去了,他也要去学一学。有关她的,他都想知道,都想学到。 知知…… 少年垂着眼,睫毛湿润,他眼前一团团的模糊,耳边声音时高时低。他要靠她给予的力量,才能让自己熬下去。 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间,就是站在了一片山间,他听到了无数的蝉鸣声。一整个夏日的蝉鸣,他立在山中,看风起,听声响,等着那遥远的小娘子…… 知知…… 少年手上、额上、颈上、后背上、腰间,青筋颤动,肌肉骤紧骤缩。他恍恍惚惚地盯着窗纸,看到外面清清扬扬的飞雪。飞雪漫天啊,折磨丝丝缕缕。 他觉得他好像于铺天盖地的雪粉中,看到了一位小娘子袅袅娜娜,于寒风大雪中,向他走过来。他趴在这处寒冷的地方,冰火两重天,无论是热,还是冷,他都在等着她走来…… …… 李府宅中,与醒后的闻蓉说了些话。闻蝉与表妹李伊宁走出屋子,站在长廊口,看到墨黑天地间下了大雪。 今年气候反常,南方竟有这么多的雪。 而一提起雪,闻蝉就很容易想到李信。她总是与他在大雪中相遇,相遇又结缘,往往复复。而想到他,她心口就莫名得揪了一下。 “表姐,去我那里,咱们煮叶品酒吧,”李伊宁站在闻蝉身后,看到天地间的大雪,兴致盎然道,“漫雪下煮叶品酒,也是人间一大乐事啊。” 闻蝉说,“不行。我忽然想起我欠人一个诅咒……” 李伊宁:“……” 她那位漂亮的表姐,看着漫漫大雪,煞有其事地说道,“品酒容易,解咒却难。我还是先解咒去吧。” 不等李伊宁回应,舞阳翁主就由侍女撑了伞,下了台阶,走入了风雪中。 等走出好远,侍女青竹才幽幽弱弱道,“想看李信就直说呗,您还绕这么一大圈儿……” 闻蝉斜眼乜她,嗔问,“哪个想看李信来着?” 青竹:“……”默了半晌,她叹气,“是婢子。” 闻蝉这才满意了。 青竹却还有迟疑,“天这么晚了,官寺都没有人了吧?咱们真要去?” 闻蝉很有经验道,“这你不懂了。正是晚上趁没人的时候,我凭着我翁主的身份,才能大摇大摆地把人提出来,因为没人敢惹我。而白天人多的时候,敢和我当面的人就多了……比如我姑父什么的。而现在,等我把人带走了,我姑父想再从我手里取人,就没有那么容易啦。” 青竹看着她:自家翁主没有作威作福过,却没想到翁主做坏事时,还挺有章程的…… 然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翁主出行,先去了官寺要人,官寺说人已经走了。于是一行车队,在众人欲说还休的复杂表情中,又驱车出了巷子,去往李信离去的方向。 隔了也就两天吧,闻蝉再次来到了李信居住的穷人扎堆的巷子里。这一次,她在巷口下了车,到了院门口,不见上次的荒芜凄清。舞阳翁主一行人,在院外,看到了屋中的昏昏灯火。 定然是李信! 闻蝉心中雀跃了一小把,然后又让自己淡定下来:哼,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李信怎么可能出事嘛。但我已经走到这里了,掉头回去让人笑话。不如我就意思意思地进去看看? 闻蝉觉得“意思意思”的主意很好,淡淡地吩咐了众仆从在外面候着,小翁主娇贵无比地推开了篱笆门,走向了灯火通明的屋子方向。 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李信?” 屋中一派沉寂。 趴在床上的少年,以为那声女声,是自己的幻听。他连动都没动一下,却发现医工们停了手。而他又听到了一声“李信”,少年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李郡守吃惊看他的目光。 李郡守用眼睛问李信:小蝉?你和小蝉什么关系?为什么小蝉会来这里? 李信表情空白着,他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费力地取了口中塞着的棉布,少年用布条擦去嘴角上的血迹,微微喘着气。 李郡守目光严厉:制住小蝉!别让小蝉进来!我不想让你冒充李家二郎的事,被小蝉知道。 小蝉毕竟只是个少不经事的小娘子,她知道了这件事,即使心向着李信,在日后相处中,也难保不露出痕迹来。 脸色纸白的少年,吃力地坐了起来。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心想:我也不想小蝉知道我冒充李家二郎的事。 假的总是假的。假的迟早有一天会暴露。我永远不相信“以假乱真”那一套说法。 那知知,我便不会把她拉进这件事中。 让我受万人唾弃就好,她不用为我费尽心机。我只想护她,只想她好好的。 李信轻声,“你们在屋里等着,别出去。我出门把她引走。”第一次,他想让闻蝉走,而不是想让她走近他。 世事总难两全,少年渐渐长大,渐渐卷入人间琐事。但是和最开始一样,他还是想她好。 他连喜欢她,都不忍强迫她。 爱也好,恨也罢。李信只想凭努力,走进她心中。 “李信!”拍门的声音大了些,女孩儿的声音总体还算平静。但平静中,已经有些着急了。 李信慢慢穿衣,掩去自己身上的伤。 医工们看到他后腰鲜血淋漓的惨状,不忍心地提醒道,“小郎君快些唤那位小娘子走吧。不然等血干了,又得重来一遍了……” 李信笑一下,“好。” 一门之隔,闻蝉瞪着面前的木门。她开始咬唇,思索里面到底怎么回事。会不会在里面的不是李信? 她又开始害怕,怕遇上歹人。要是是歹人的话,还是喊护卫他们来好了…… 但是闻蝉又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她觉得李信就在里面。 少女抬手,欲再敲最后一遍门。 木门声吱呀。 在她手向门叩下去时,门从里面打开了,少年从一室黑暗中走了出来。而少女猝不及防,力道不稳,随着敲门的动作,身子竟不自觉地往前一扑。 扑向从暗室中走出来的少年。 李信开门即迎来向他扑过来的大惊失措的女孩儿。 奈何他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真这么扑过来了,他只能随她一起倒下去。两个人一起摔进门里,与屋里的李郡守等人面面相觑。 少年反应很快。 当闻蝉“啊”一声时,他用了能用到的最大力气,手在门板上一拍,搂住少女的腰,借关门的巧劲,往旁边歪去。 这一歪,就歪到了台阶下。 在旁观者的眼中,便是闻蝉饿虎扑食一般扑倒了李信。李信搂了她腰把,但一下没有搂住。骨碌碌,少年少女抱着,一起从台阶上摔下去,倒在了雪地上。 李信的后背砸上泥土地面。 灼热撕疼的痛感,让他额上再出了汗。 他唇瓣苍白,微微抖动。神志昏沉,随意会晕过去。但是他不能…… 他护着闻蝉,自己躺倒在地,将她护在胸前,一点儿事都没有。大雪漫漫扬扬,撒在二人身上。闻蝉睁开眼,看进少年幽静黑暗如子夜的眼中。 他伸手,颤抖着指头,拂去她眼睫上的雪花。 他微微笑,“知知,你是很可以的。”他轻声,“见面就扑,我毕生难忘啊。” 46|1.0.9 雪粉在灰黑色的天地间飘飘扬扬,穿过幢幢巍峨楼宇,越过一排排道边林荫,走过甬道,飞过长巷,落在小院中躺在地上的少年少女身上。 闻蝉被李信护在胸口,她比他矮一些,头靠在他怀中。少年的怀抱很单薄,不宽阔,不雄厚,但是这样也依然安全。 连他们一起栽倒,都是他垫在下边。 闻蝉头靠着他,鼓起的小胸被撞得发疼。她泪眼汪汪,被灌了一鼻子他身上的味道,心脏砰砰砰疾跳不已。 少年伸手拂去抬起脸来的少女眼睫上的雪花,少女却好半晌没有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在他襟口蹭了蹭,俯靠着去闻。 李信从下方推开她蹭着他胸口的小脑袋,手往她脸上摸了一把。在女孩儿瞪视他时,少年笑容暧-昧得很,“闻什么闻?哪家小娘子像你这样,摔到郎君身上,不着急起来,还凑过去闻个不停?” 闻蝉心说我好像闻到血味了…… 她撞进他怀里的一刹那,伴随着剧烈的心跳,扑入鼻端的,就是少年身上浓烈无比的血腥味。这让她颇为怀疑,不觉想确认答案……结果就碰上李信挑逗般的笑容。 摔了一跤,闻蝉长发微凌,有些碎发散在耳边。李信嫌她压他,推她起来,眼里写着“你怎么这么重”的字样。 女孩儿身形窈窕,轻盈无比。怎么可能重?更何况对一个女孩儿来说,“重”这个字眼,实在是太可怕! 闻蝉被他推得坐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跟他伶牙俐齿地怼道,“我闻一闻怎么啦?不是你教我作翁主,就要想做什么做什么吗?不是你说翁主不必考虑矜持不矜持、名声不名声的问题吗?” 李信乐道:“……你真是听我的话啊。” 这个她记得倒清楚。 那他让她嫁他,怎么不见她往心里记去? 少年冷眼瞥她一眼,他怀疑闻蝉察觉他身上的问题了。而他当然不想她发现。哄住闻蝉的方式,也实在很简单——少年往前俯过去,掐住闻蝉的下巴。 在她瞪大眼后,他挑眉邪.笑,慢悠悠地凑近,“哟,不在乎名声?那我……”他的眼睛,盯着她粉红的唇、修长的颈,还有微微起伏的胸.脯看。 闻蝉的眼睛说:呸!滚! 她快速机智地爬起来,警惕地往外围跳开,双手护住身体,防止李信色心大作地来扑她。毕竟她长这么好看,毕竟李信这么迷恋他…… 少年笑倒在雪地中。他俯下腰按着地狂笑,半天没起来。 闻蝉心想:怎么不笑死你?! 她不知道,在那一刻,李信真的是弯下腰,直不起来。他撑着地表的手发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要用笑来掩饰被血呛住的咳嗽声。他的脸色也很难看,很吓人的那种。 这些,他都不想给闻蝉知道。 在闻蝉眼中,李信是狂笑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够了后,少年才晃悠悠地站起来,依然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轻狂样儿。而在李信那里,则是做够了准备,有了站起来的力气,才吃力地起身。 他的后腰处一片灼热滚烫,血肉和布料摩擦中,每一次呼吸,都剧痛千万倍。他往前走了两步,就感觉到外衫湿了。 被血浸湿的。 身子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发抖。每一次抬腿,都昏昏无力,眼前发黑,似要一头栽倒…… 李信却不让闻蝉知道,他哄着闻蝉走到了房后。他不想让李郡守的人,还有闻蝉的人,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他本想把她领出后院,哄骗她走。但是走到房后一墙边时,少年就没有了力气。 李信靠在墙上,一半是缓一缓力气,一半是不让被血染红的后衫被闻蝉看到。 闻蝉一概不知,她还用一种嫌弃又纡尊降贵的语气,跟李信讲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反正是江三郎和阿南要找你,我就没事干,随便看一看啦。” 李信心间像是落了一片柔软的雪花,他面上的表情却是恶狠狠的充满嘲讽味道,“这么大的雪,你闲着没事干,晃到我这里来了?你心虚不?” 闻蝉不心虚。她很有勇气地抬头,看着少年的眼睛,务必让他相信自己的诚心,“因为我就是这种助人为乐、心地善良的人啊。我连路上碰到野猫野狗,都怕饿着它们,会让人去喂食呢。你和野猫野狗也差不多啦。” 被骂是狗,李信不屑地笑一声,翻了她一白眼。 闻蝉:“……” 这个人真是好没良心!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虽然她也没救他,但是他听不出来她差点就救他了么!一点都不感激,还翻她白眼! 她还信誓旦旦跟阿南说救了李信,要李信“做牛做马”。李信这是一个尽职的“做牛做马”该有的态度吗?! 李信在闻蝉脸气红的时候,又踹了她一脚。在闻蝉怒瞪他时,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你怎么还不走?莫非一个人害怕,想我送你回去?知知,挺会欲迎还拒的嘛。” 他的语气轻.佻,很容易让人心里不舒服。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千人捧万人仰的翁主呢? 果然闻蝉愣了一下后,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她眼睫颤一下,眼睛缩一下,李信的心就跟着抖一下,嘴角颤抖就想脱口而出安抚的话——他见不得她难过。 可是风雪夜凉,靠在墙上的少年手指动了动,连抬起来都做不到。而女孩儿已经快速地转过了脸,不给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闻蝉肯定是委屈的。 她的好意没有被李信领去,还被李信催促着快走。从头到尾,他都透露出这么个意思来。闻蝉从小被人追到大,别的地方她可能迟钝,但是男儿郎对她什么态度,她一看就能知道。她现在就知道李信很想她走。 一开始就想她走,现在还是想她走。 闻蝉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手足无措,还觉得……丢脸。她期期艾艾了许久、忐忐忑忑了许久的心脏,巴巴地捧到他面前来,却被他随手丢于一旁。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少年时期,少女虔诚地捧着自己那试探的心,去碰一碰少年坚硬的壳。她不知道她在关心他,她也不知道他在护着她。和她相交的少年太强大,强大到她不觉得他会出什么事,强大到,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李信既然烦她,那她走就是了。 舞阳翁主冷着脸,在心里很气怒、很抑郁地这般想到。她不跟李信打招呼,掉头就往外走去。雪飞上她的裙裾,落上她的眉梢。她走在雪中,走在夜中,背脊挺得笔直。 骄矜又怨怼,于是转身就走。 而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李信慢慢地顺着墙,滑落下去。他跌坐在地上,头靠着曲起的膝盖,轻微地喘着气。他想,他现在这种坐姿,被闻蝉看到,又要被嫌弃没礼数了。 她是教养好,可是她不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 李信坐在冰冷的雪地中,粘稠的血流不断,布料沾到肉里,一切都让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他连站起来走回屋子的力气都没有……他要在这里歇一歇,或者等李郡守等人出来,扶他进去。 少年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雪污地上。暗红的血湿了地面,幸而天很黑,看不甚分明。他静坐着,过了不知多久,突听到走过来的脚步声。 李信笑了笑,说,“快点,我起不来……”最后一个字没吐完,因为他抬起头,看到的并不是李郡守,而是去而复返的闻蝉。 李郡守等人正要出门,发现那已经出了院子的舞阳翁主居然再次回来,于是只好继续被堵在屋里头。 李信的头枕在膝间双臂上,正诧异满满地看着重新回来的女孩儿。 而女孩儿看他的眼神,同样疑虑满满,“你说什么?起不来?什么起不来?”她看向他。 李信眼睛沉沉,“关你什么事?你又回来干什么?果真怕得不敢出巷子?”他还以为她的护卫们,肯定在院门外等着。毕竟闻蝉除了追男人,就没有敢勇敢地走深巷的时候…… 闻蝉不跟他计较他恶劣的态度。她在他跟前蹲下身,在李信心忧她狗鼻子能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味时,他先被她带来的香味吸引了。 闻蝉带回了一个食盒,这么片刻时间,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搞回来的。这会儿,她正蹲在李信身边,手指纤纤地揭开了食盒,烟气冒出,端了一个香气扑鼻的小碗出来。 李信惊讶无比,歇了一会儿后,他又有了些力气。他颇为感动地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碗,心中充满了安慰,“知知,你送吃的给我?你真是好乖……”少年的话再次说了一半。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连汤都没有的空碗。 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抿着唇矜持笑的闻蝉。 闻蝉一副“赏赐给你了”的嘴脸,“我出了院子,发现刚才跟你说话那会儿功夫,外头巷子里有个老伯背了箱子来卖云吞。青竹给我拿了一碗,我觉得很好吃。你也可以尝尝。” 李信:“……” 他苦大仇深地看着她,明明痛得要命,还忍不住被她逗乐,“但你拿个空碗算是什么意思?” 闻蝉说,“我是女,你是男。我怎么可能拿我吃过的让你吃?我就是让你看一下,闻一下。你觉得香吧?那你自己去买吧!” 李信:“……” 他呵呵了两声,把碗往雪地中一丢,“老子没钱。” 闻蝉说,“我有。” 两枚五铢钱被她丢到了李信面前的空地上。 李信无语地看着她殷殷切切的发着光的大眼睛,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问,“你是不是就是要我站起来,要我走两步?” 闻蝉纠正他,“不是让你走两步,是让你从这里,走到巷子里去。” 李信:“……”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年手盖住脸,慢慢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他靠墙而坐,与之前那种肆意洒脱、邪气森森的笑容都不同,他此时的笑,又苍白,又虚弱。他的笑,让人心头发抖。 知知…… 她看出来了。 她那么费劲地折腾,是因为她觉得不对劲。她眼睛放在他身上,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味,她质疑他不耐烦的轻慢态度……她被他气走,又想了想,再次回来。 这么娇,又这么懂事。真是一个、一个让他心尖颤抖、喜欢得不得了的女孩儿。 闻蝉蹲在他身边,手试探性地搭上少年放在膝盖上的胳膊。他没有反抗,她的胆子就在他的默许中大了些。闻蝉看他的脸色,忧心忡忡问,“李信,你怎么了?你生了病吗?” 李信放下了盖住脸的手,看着她笑。 闻蝉问,“你饿吗?要不我还是给你买云吞去吧?” 李信闭上眼,轻声,“知知,我觉得我要死了……” 闻蝉骇了一跳,“怎么可能?!你不要胡说!” 李信真觉得他快痛死了,他全身发冷,他疼得牙关咬出了血。他再次没了力气,他声音很轻,像是呓语,要让闻蝉靠得很近,才能听到他说什么——“知知,我觉得我活不过明天了……你做点什么让我高兴的吧。我要是死了,你也会难过一下吧?不至于冷血无情的,让我抱憾终身吧?知知,我受不了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神志昏昏沉沉,只有不停地念着“知知”,才能找到一点儿力量,让他撑下去。他自言自语,他喃喃低语,他在护着那一点儿心志,不被打倒…… 闻蝉茫茫然然地看着李信。 李信在她跟前,一直足够强大。她从没见他这个样子过,她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李信怎么啦?受了伤?得了病?还说什么明天就死了? 他不会真的明天就死吧? 李信要她做点什么,她该做点什么?什么事,能让李信高兴一点? 闻蝉呆呆地想:李信最喜欢什么? 她顿住,再想:他最喜欢我。 闻蝉向那大雪纷然下的角落少年看去,他仰头靠着墙面,唇瓣已经白得看不清本来颜色了。她看他这个样子,心也跟着发疼,跟着着急…… 闻蝉咬下唇,蓦地凑了过去,向着他的唇瓣。 李信于一片冰寒中,感觉到唇上的柔软火热。他心头高高扬起,如果他还有力气,他必然会惊得跳起来。但是他没有力气,所以他只是睁开眼,眼睛发着亮光,看那与他唇贴着唇、满面绯红的少女。 少年少女的唇,轻轻地挨在一起。 闻蝉闭着眼,睫毛颤抖。她紧张无比,却觉得自己在亲一个“尸体”。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闻蝉想: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我都牺牲这么大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闻蝉颤巍巍地睁开眼,对上少年幽黑的眼睛。她眼睛又红又湿润,娇嫩的面孔与他紧贴着。少年们在大雪中,呆呆对望。 闻蝉出神地看着李信沾上飞雪的眼睛。她想:为什么明明是李信喜欢我,每次亲的时候,都是我主动?为什么我这么善良,看到他难受,就忍不住做出反应呢? 我真是欠了李信的。 唇贴着唇,闻蝉哆哆嗦嗦问,“可以了吧?你还难受吗?” 李信僵着身子,眼睛有些迷梦,声音里带着颤,“你说呢?” 他不阴不阳的话,让闻蝉听不懂。他其实有点抗拒的意思,但闻蝉以为是不够的意思。可怜她丰富的被追求多年的情感史,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忆了半天后,闻蝉问,“你是怪我没伸舌头?” 李信:“……” 眼前一黑,差点被闻蝉气死! 她连伸舌头都知道! 比他还知道的清楚! 她丰富的感情史,能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停的吧?!追求她的人,能从长安一路排到会稽,还能再绕三圈吧? 少年李信没有被后腰上的伤疼晕,就要先被闻蝉给气个半死了。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他有力气,如果他能动,他会任由闻蝉唇贴着他的唇,却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吗?如果他有力气,他会听到闻蝉挑衅般的“伸舌头”的话后,连收拾她的精神都没有吗? 李信就是一边被她单纯的思维给感动得要命,一边被她单纯的思维给气得要命。 但是下一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都没有了。 因为闻蝉发着抖,伸出了粉红色的小小舌尖,试探地触上了他的唇。而李信再被她激得一抖,唇张开,就让入了她的丁香小舌。温暖湿润的口腔,舌尖与舌尖碰上。 像过电一样,酥麻感从尾椎骨向四周扩散,传遍全身。 一瞬间,少年和少女的脸,全红到了脖子上去。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小心的,含上了对方的唇。细细慢慢,温温柔柔,唇齿相撞,磕磕绊绊,彼此的唾液,在温温的口腔中互相传递。 湿漉漉的、软软的、舌碰舌的绵绵亲吻。 闻蝉身子发软,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没了。她睫毛抖啊抖,专注地品尝这个吻。虽然是为了让李信好过一点,但到底是她的第一次。舞阳翁主想得很开,就算第一次因为善心给了不想给的人,她也要自我享受到。 李信的唇温润柔软,和他那带着刺的外表,感觉特别不一样。难以想象他那么难说话,那不是冷笑阴笑就是沉笑的一张嘴,亲起来的感觉,倒并不讨厌啊。 闻蝉没有跟郎君们亲过,她现在觉得亲的感觉真舒服。以后说不定可以找人试试…… 清夜飘雪,少年靠坐在墙头,少女跪在他身边。两人侧着脸,交换一个甜蜜到让人心口发颤发烫的吻。唇瓣齿间,甚至身体碰到的每个部位,都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让人飘飘然的感觉。 少年们非常敏感,身上起了一层战栗般的鸡皮疙瘩。颊畔的肌肤,因为靠近而发烫发热,热流蔓延。这一切的一切,甜蜜而润泽,都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密密的亲吻,长时间的不舍离开,剧烈无比的心跳……亲吻让少年们变得昏昏沉沉,忘乎所有,沉浸其中不复醒。 手碰在一起,都在抖。女孩儿靠近少年,再靠近他。他一动不动,像木头一样。但他也不是木头,她听到他狂跳的心跳声,比她还要厉害些。而于这种强烈激荡的刺激中,女孩儿矜持外表下,那颗豪放的心,便荡出来了。 大雪中,墙角里,闻蝉看到李信一双微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闻蝉忽然抬起手,便想摸上李信的脸。她想捧着他的脸,亲得更深一些…… “翁主!”遥遥的,传来青竹在夜雪中一道急促的呼声,“您在哪里?” 被外界动静一惊,闻蝉飞快地后退,放过了这个吻。她坐倒在地,气喘吁吁,用狼狈的姿势、潮湿的眼睛,看向红着眼的李信。 夜雪湿冷,他们沉默着,望着彼此,一眼一眼地看。半天,李信露出了坏蛋似的笑容来。 青竹再喊了一声,应该是闻蝉走的时间过长,让她担心了。闻蝉高声回了一声,便听到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闻蝉看着李信,看他张口要说话,而她咬下唇,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快速地跳起来,迫不及待地留了一句,“我改日再来看你。” 李信玩味地看着少女落荒而逃,而这一次,闻蝉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曾回来。李信心里发软,又激动无比。但他现在这状况,只能把激烈的情怀藏在心中去回味。 他不适合剧烈运动……但知知的小打小闹,又很难满足于他…… 少年啧了一声,靠着墙,嘿嘿嘿笑了起来。 真的,明天就死?他哪里甘心。他才亲了他最喜欢的女孩儿,他就是撑死,也要撑过这个时候。撑过了现在,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去和知知在一起了。 总是等李郡守等人于雪地中捡回李信的时候,发现少年跟之前虚弱憔悴的作风完全不同。他变得豪情万丈,精神振奋无比,再次受苦时,兴奋得跟要升天似的。 李郡守闲闲看着他,“小蝉给你吃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李信哈哈哈笑,引得医工眼皮直跳,“郎君小心!莫笑莫笑!牵动了伤势就不妥了!” 而当晚,舞阳翁主坐上马车后,捂住脸,哭丧着脸想:我牺牲这么大。李信要是不明天就死,我简直不甘心啊…… 同一辆马车,车外的灯笼影子一晃一晃地照着车中。青竹跪于一边,安静地看着舞阳翁主。面容姣好的女孩儿,跽坐于主位前,颊畔发丝乱乱地贴着酡红面孔。女孩儿红唇湿润,娇艳欲滴,还隐约有血迹…… 那是李信口中的血腥。 在青竹眼中,却像是李信咬破了闻蝉的唇,才带出来的血。 李信欺负了舞阳翁主,翁主还一副心烦意乱的小女儿情怀。 比闻蝉年长几岁的青竹,作为自小被教育看护好翁主的贴身侍女,她怎么会不知道,翁主鲜艳的红唇,代表着什么? 青竹严肃地想,不能任由翁主这么胡来下去了。她得跟翁主谈一谈。翁主喜欢谁不好,喜欢一个小地痞? 曲周侯和长公主知道了,肯定要怒斥翁主的。 而翁主的二姊,更是会打死翁主的。 翁主还是换个人喜欢吧。就算江三郎心如止水赛似和尚,李家不也有一大群郎君们,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谁不比李信好? 青竹斟酌字句,打算寻机会跟翁主详谈一番。 然而舞阳翁主没时间跟她谈。 她夜里回去后,就趴在案头,给长安去信。上次她跟阿母通信,要阿母帮姑姑找位侍医来。今天晚上旁观了李信重伤,虽然他没让她看到底伤势多重,但看他的脸色,好像也挺严重的……闻蝉想再请位侍医来。 之后一整夜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想着少年那又冰凉、又柔软的嘴唇。想得她心神不宁,恍恍惚惚。 而第二日起身后,舞阳翁主又出了门,想去看看李信。她还是担心他的伤势……难得的,她出门不是为了江三郎,而是李信。 但这一次,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 闻蝉刚出了府门,还没有走到马车边上,从巷子一头的方向,传来一个让她肝胆发颤的熟悉女声,“你这是去哪里?” 闻蝉扭头,看到晨曦中走来的人,双腿发软,差点跪下——“二二二二姊!” 47|1.0.9 从熹微晨光中走来一女郎,那女郎牵着马,衣着是翻领窄袖、背带革靴的胡风,又兼容貌出众,走来颇为飒飒生风。巷道口,就见她一人这么走来。闻蝉这样娇滴滴的长袖曲裾贵族小娘子,抓着侍女的手都在发抖了。 闻蝉伸长脖子往女郎身后看,失望地发现这位女郎真是一个人来的。 这就是她那位母老虎二姊闻姝啊……她怎么就一个人来了?姊夫怎么没有来啊……莫非是她凶残的本性露出来,二姊夫终于忍不了,要休弃她了么…… 闻蝉乖乖给二姊行礼,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 闻姝手中的马绳已经交出去了,一瞥妹妹那天真无辜的样子,心中就有气,“你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 闻蝉连忙道,“没有!”她怎么可能有勇气说她在编排二姊和二姊夫的事呢。 闻姝不理她,转向郡守门口赶过来恭迎她的守门小厮,倒是淡声开了口,与他们说了自己身份,要进府去。府外的动静,里面的主人翁自然早就知道了。听闻宁王妃驾到,虽然是她一个人来的,管事等人也亲自迎出来,开了正门,弯着腰一路请王妃进府。 闻蝉还站在府门外的马车边,犹犹豫豫地往巷子看了一眼:她想去看李信…… 府门那边传来一道冷厉的女声,“进来!” 闻蝉被吼得一哆嗦:“……” 青竹还在旁边催促她,“翁主,王妃喊你呢。快进去吧。” 闻蝉说:“她怎么那么凶?刚见面就吼我?我阿父阿母都……” 青竹平声静气地轻声道,“翁主,您再不进去,恐怕就不只是吼了……您也要面子,不是?”真等到宁王妃寒着脸出来提人,那舞阳翁主才是脸丢大了。 青竹一句话说的,闻蝉再顾不上想什么李信了,她整整衣袂,摆出最恭顺的姿态,追进了府中,“二姊,你等等我。” 宁王妃大驾光临,李府众长辈,就连还在病中的大夫人闻蓉,都过来见了她。闻姝颇有王妃风范,平平淡淡地解释了王府诸人还在后头,她性子比较急,所以先行一步。众人再看王妃的穿着打扮,纷纷好奇这是长安最新的时尚?崇尚胡风吗? 闻姝冷冷淡淡地寒暄了两句。 她倒是真不容易,今年好不容易想进京过个年,就赶上妹妹出逃这档子事,于是过来提人。不然,她也不必往会稽专程走一趟。而闻姝本人,又不擅长与人聊天,她往那里一戳,人见她的脸色,就不好意思说话。不像她那个妹妹…… 闻姝看去时,果看到闻蝉接过长辈们的话,去讨论胡人服饰了。闻蝉也是翁主,脸也长得美,但她身上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她也就软软的,很讨人喜欢…… 闻姝看着这个妹妹笑盈盈地与人说话,目中微微带了一点柔意。她焦躁了一路的心,在看到妹妹的面后,终是抚平了一点。 之前她还在路上时,接到这边的函件,说闻蝉怎么被劫了,差点吓得半死。她担惊受怕,整日整夜地想着妹妹那张脸,各种可能遇到的危险把她吓得快疯了。后来又有来函说没事了。闻姝听得莫名其妙,更是焦心了。 若不是她夫君体质弱、受不了长途跋涉,她早就一日千里,赶来会稽看妹妹了。 强忍了这么多天,眼睛看到妹妹——闻蝉还像是她离家时的样子,虽然高了些、漂亮了些,连少女婀娜多姿的身量都有了,但是神态间那种介乎于懵懂和骄傲的神情,仍然一点都没有变。 看到闻蝉还是这个样子,作为二姊,闻姝简直忧心:这分明还是个孩子啊!小蝉就是被家里宠得太过了,保护得太好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还敢离家出走……就小蝉这个天真的样儿,出门被人卖了,都傻乎乎的不知道呢。 小蝉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不。 只要她父母、大兄等人,对小蝉还是那个宠上天的态度,小蝉就不可能有长大的一天。 闻姝皱着眉:比如这次!就是因为他们太宠爱小蝉了,才能给小蝉无法无天的胆子!居然学会离家出走了!她怎么不振振翅膀,扶云直上九万里去呢! 等这边的话说得差不多了,闻姝跟闻蝉说,“姑母还病着,你不要打扰她了。你院子在哪?我们回去歇一歇。” 闻蝉抱着姑姑的手臂,挣扎了一下,“快晌午了,咱们留下用膳吧……” 闻姝静静地看着她,看得闻蝉心中胆怯,默默松了手,跟上二姊转身就走的步伐。她那刚刚清醒的姑姑闻蓉,还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小蝉你这是怎么了?你们姐妹好久不见,去叙叙旧也好啊。你二姊还能吃了你?” 闻蝉心想:姑姑你是嫁人嫁的早,你是不怎么见过我二姊。你要是和我二姊打过交道,你就知道我二姊她有多严肃了。你不看我四婶都早早走了么……说不是吓的,谁信啊? 闻蝉跟二姊往院子里走,一路上心神不安,好几次想转身就逃。实在是她二姊对别人还好,对她就尤其的凶…… 但是她再彳亍,时间不等她,她仍然跟着二姊回到了自己院子里。进了院子,闻姝就如同进了自己家一般自在。闻蝉怯懦地跟在她身后,还不敢多说什么。而闻姝喊过青竹,问了闻蝉住的房舍,就大步走过去了。 “娘子晌午要用膳吗?”青竹看到了自家翁主求助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脚跟沾在地上一样不动,没话找话般问。 闻姝说,“不用。我和小蝉有些话要说,你们都下去吧。” 闻蝉说,“二姊,青竹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女,自小跟着我的……” 闻姝瞥了她一眼,“你要是想自己的狼狈样被别人看到,我也无所谓啊。” 闻蝉心想:这是在威胁她吧? 她怎么这么胆小,见天被人威胁呢? 李信胁迫她就算了,她二姊也危言耸听。李信很可怕,她二姊更可怕。毕竟李信还没有一言不合,就打她来着。顶多吼两句…… 闻蝉这个人颇为识时务,一觉得对方强悍到她无法抗衡的地步,她就会乖乖认怂。现在看闻姝这样,小娘子只好转身,吩咐众侍女下去,关上门,留时间给她们姐妹聊天。 结果闻蝉这么乖,闻姝皱着的眉,在侍女一转身,就皱得更深了,“小蝉,你能不能有点骨气?!我一说你,你转个身就点头?!你身为翁主的气魄呢!谁一喊你,你就软软地答应?你这个样子,你不受苦,谁受苦呢?” 闻蝉:“……” 她眨眨眼,“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 “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我怎么教你的?抬头挺胸,别整天畏畏缩缩的!” 闻蝉无语了,“你又不是别人啊。你是我二姊,难道你说话,我还要反抗啊?”她心想我倒是想反抗的,但我打得过你吗?我的护卫们也不敢跟你动手,回头来,你还不是要打我?乖乖认输有什么不好的? 她很天真的一句话,没料到闻姝一怔,面色竟被她抚慰得好看了些。闻姝掠过此话题,“下次不要这样了。” 闻蝉面上正经,心中暗笑。她最知道她哪句话让二姊态度软了下来。她要再接再厉,争取让二姊不好意思对她发火…… 她想得很美,但闻姝下一刻就拍案板了,“再说你离家出走的事!你倒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你轻轻松松的一封留书,快把阿父阿母吓死了么?你知不知道大兄看到信,就想追出长安找你?你不光自己跑,还骗四婶跟你一起走!你倒是机灵,还知道投奔四叔去!你想气死我们么!你以为有四叔四婶在,自己就高枕无忧了吗?!你真能跑啊,长安到会稽八百里,你长了几条腿啊?!” 闻姝气场强大,坐在那里训妹妹,腰身挺直,目中明灿。火焰在她周身烧灼,她的寒气,让闻蝉默默往后退,不敢当面。 闻姝还没有说完,“你这样不孝!到底谁教你的?!” 闻蝉鼓起勇气,“……我留了书啊,我故意找四婶,就是为了不让你们担心啊。” “那你不会正面说!非要逃跑!” 闻蝉在二姊的凛冽气势中,气场颇为微弱。但是微弱中,她小脸煞白,仍然没有被打倒。她的那点儿勇气,居然还在,“我说了你们就不会让我走了啊。你们天天说外头乱,说我小,不让我离开长安。我的好姐妹们她们都出去玩过,就我没有……” 闻姝深吸口气,更是心累了。她沉着脸问,“所以你是为了玩才离家出走?你能不能成熟点?” “不不不,我是有正当事的。我是、是……”闻蝉在二姊的冷眼下,有一点儿结巴。主要也是因为她的正经事没怎么做,闻姝越看她,她越心虚。 闻姝已经站了起来,走向妹妹。她身量挺高,正好够她俯视才十四岁的妹妹,带给妹妹压力。她一步步走向妹妹,“你的正经事是什么?嗯?说不出个章程,看我不收拾你!” “我是为了找、找、找……”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闻蝉身后响起,带着笑意般好心提醒,“找男人?” 屋中闻姝并闻蝉一起怔住:“……” 闻蝉扭头,看到她身后的门开了,一玉冠长袍青年站在门口,眸里含笑。他身形有些瘦,俊秀的面孔也是让人一看,觉得他生着病。但是当他站在门口,笑看着闻蝉时,闻蝉眼睛就亮了,扑过去,“姊姊姊夫!” 少女紧抓住青年的袖子,躲到青年身后,小声,“二姊要打我……” 张染笑,“没事,别怕她。” 他笑着去看屋中那位女郎,而女郎被闻蝉这番见到“救命恩人”的表现一刺激,脸色更难看了。原本闻姝顾忌着妹妹长大了,不想打她了。没想到妹妹对她“寄予厚望”,她不打她一顿,简直说不过去…… 闻姝大步走过来,“你让开!小蝉,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你姊夫身后,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闻蝉自然不肯。 张染说,“阿姝,你别欺负小蝉了……” 闻姝脸如滴墨,阴沉着不应他,过来就欲拽出躲在宁王身后的妹妹。闻蝉与二姊躲着,反是中间的张染受了苦。他本来赶了路,身体就不适,被她们这对姐妹,吵得头都疼了。张染叹口气,他再不出手,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闻姝一手抓着宁王的胳膊,一手去拽宁王身后的闻蝉。闻蝉被二姊拖拽,紧张又害怕,扯着袖子往后。但是扯不动,她低头想咬二姊的手腕一口,迫二姊松手。闻姝一看她还敢咬人,更是生气,松开拽着张染的手…… 熟料就在她放开手这一档子,倒像是不小心往后推了一把,而她柔弱无比的夫君,就被她推倒了。哐的一声,摔倒向了木案与地砖。哗啦啦一案头书简,都砸向青年身上。 青年的脸色,当即就白了。 闻姝大惊:“夫君!”再顾不上教训妹妹,几步纵了过去,去扶被她挥倒的夫君。她看到张染的手碰到案头不知道哪里,居然被砸出了血,脸色变得格外慌乱。 闻蝉则连忙开门喊人。 闻姝正扶起张染,小心翼翼如面对贵重瓷器一般,“我不是有意推你的,你没事吧?” 张染手还流着血,却幽幽地看了闻姝一眼,叹口气。 闻姝:“……” 每当宁王流露出这个表情,她都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听到她夫君自怜自爱地长叹一声,“没事。自从为夫娶了你,就已经有被你动辄非打即骂的准备了。” 闻姝:“……” 什么叫“动辄非打即骂”?! 她什么时候打骂过他了? 他说的她像是悍妇一样!她只不过稍微用力了些,她只是松开了手,她没料到他脆弱到这个地步……闻姝忍气吞声,“下次不会这样了。” 闻蝉站门口,看到姊夫对她眨了下眼。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顿时笑了:姊夫真好!姊夫牺牲自己,可算是拦住她二姊了! 但是闻蝉的苦日子,也就此开始了。 宁王夫妻到来,李府扫榻以待。闻蝉的待遇一落千丈,之前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出门就出门。但自从她二姊来了,就把她拘在府里,罚她去写字了。闻蝉因为离家出走的事,被她二姊记在账上,天天写书简忏悔。 结果闻姝看了她的悔过书后,眉头蹙得更深了,“你这个字不行。怎么和我前年时看到你的字,没什么两样?你这两年就没练过字吗?给我练字去!” 闻蝉委委屈屈地接过她的竹简,看到上面清秀的字迹,心里苦顿。她字哪里不好啦?她又不是要当书法大家,她这个字,比李信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闻姝又问她,“前年让你学武,给你的穴位,你认全了没?我要检查的。你有没有好好练武?” 闻蝉含糊道,“练了练了。”她为什么要练武啊?她出行有侍从,她身份这么高,她有什么必要练武啊? 闻姝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妹妹又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了。闻姝叹口气,“把你离开长安后的行踪,找人来说给我听。我对一对,看你还惹了什么祸没。” 闻蝉苦哈哈地离开了闻姝的院子。她二姊喊人去对她的口供了,她二姊要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闻蝉想来自己做了什么,都满满的心虚。她怕她二姊越追问,越要罚她…… 闻姝对这个妹妹,当真管教得严。 连她们的姑姑,闻蓉看到了,都有些同情闻蝉,“阿姝这是自己当父亲,把小蝉当儿子养啊。” 李府诸人心有戚戚然,却谁也不敢多说。 闻蝉被关在房中练字,手腕上被拴了沙袋,沉重无比。她都多少年没这么练过字了,但闻姝说她的字软绵绵的没力度,要她重新练。府上现在地位最高的就是她二姊夫一家,她二姊夫正养着病呢,闻蝉怕吵了他,也不敢求助。于是,闻蝉再没离开过李府了…… 中午时候,青竹从外头回来,看到翁主坐在榻边,旁边堆着几卷书简。而翁主仰着头,看着窗外亮光发呆。青竹叹口气,跪坐在闻蝉身边,小声告诉翁主,说宁王妃都问了自己一些什么。 闻蝉喃喃道,“青竹,我好想李信……” 她以前没什么感觉。但是李信陪她玩了两天后,再被二姊高压打击,她就有点承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教她规规矩矩的,不光是像个贵女样子,更要像个翁主样子;只有李信教她怎么玩。 她还想跟他再爬墙、爬树、钓鱼…… 青竹被翁主的真情流露骇住,脸色都白了,压低声音,“您真喜欢上那个李信了?!” 闻蝉愣一下,“没有……”她停顿了一下,“……吧?” 青竹无话可说:翁主这又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啊? 但不管如何,她早想着跟翁主谈谈了。因为宁王妃的到来,翁主被关着。青竹以为翁主被关着关着就能忘了李信了,没想到翁主还记着。这就不得不说一说她了。 青竹神色很认真,耐心道,“翁主,您欢喜谁,也不能欢喜李信啊。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他就算对你好一点,但是世上对你好的郎君们,还有很多很多。会有很多郎君欢喜您……您不能自降身份,和一个小混混玩得好。” 闻蝉撇了撇嘴,心想:哼!我是翁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后她又猛然想起,这还是李信教她的。 青竹说,“想想江三郎。” 闻蝉无话。 青竹有些急了,“远的不说,就说您父母啊……当年,他们两个的事,翁主你也听过一些吧?就是地位差得远,那还是君侯和长公主的差距,都闹得差点出了人命。您总不能铤而走险啊?再说,您锦衣玉食惯了,出入都有仆从环绕。您和一个小混混……您是想拿身份压他呢,还是想他跟着伺候您呢?婚姻是大事,不能儿戏的。” 闻蝉说,“能有多大啊?我堂姐还有改嫁呢,我见过好多改嫁的娘子。人家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大楚风尚开放,女子几与男儿平起平坐,改嫁之风,也并不少见。 青竹说,“您难道还打算先嫁李信,觉得不行了,不合适了,再休了他,改嫁去?” 闻蝉:“……” 涨红了脸。 她卸下了手上挂着的沙袋,眼睫轻轻地颤一下,站了起来,“哎呀,我随便说的。你别想多了。我怎么可能嫁李信嘛!”她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亲吻,却又觉得心跳不已。 她有些心烦意乱,却说,“我喜欢的是江三郎那样的。” 青竹认同点头。 看翁主起身走向床榻。 闻蝉心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她趴在榻上,埋入床褥间,忽然开口,“李信要不是混混就好了。” 青竹:“……” 闻蝉睁着眼,扭头望着天边高云,“他要是有跟我差不多的地位、身份就好了。” 青竹:“……” 闻蝉眼睛亮晶晶,越说越兴奋,“他要是再长得好看点就好了。” 青竹:“……” 闻蝉坐了起来,兴致盎然,不断举例,“他对我好一点,别总是动不动就冷笑,就威胁我。别总那么狂,跟我低下头,好好听我的话。再有钱点,我想要什么都买给我。再认字,学识渊博,我说什么他都听得懂。再……” 青竹笑了:“您还是喜欢江三郎去吧。” 闻蝉:“……” 青竹笑眯眯:“您看您说的这些条件,江三郎样样有,李信样样没。是婢子想多了,翁主您果然还是喜欢江三郎这样的。” 闻蝉立刻蔫了。 恹恹地重新趴在了床褥间,不想起来了。 有时候,感情好奇怪。像她应该喜欢什么样的,她又不太想靠近了。而那不合理的,不为人接受的,她又总想给它找各种借口,想要去亲近。想着要是这般,要是那般,要是如我所想,便好了。 她心中有萌动的感情。 她隐约猜到了。 可是又不敢确定。 迟迟疑疑,犹犹豫豫。真是好麻烦,好复杂。要是感情像她二姊教她写字一样,好就是好,不好就不好。要是感情有明确的指标,让人一看就知道,那就好了。 闻蝉闭着眼,蜷缩在榻间,半晌没有起身,呼吸平缓。青竹怜她写字辛苦,也没有去喊她起来,而是拿了一床毯子,俯下身,轻轻地盖在翁主身上。 屋中静谧。 却是忽然间,开着的窗子口冒出了一个少女影子来。女孩儿趴在窗上,朝屋里喊,“表姐,表姐!” 闻蝉被惊醒,坐了起来,看到窗边站着李伊宁。李伊宁看到她瞌睡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又笑了笑,“表姐,出去玩吗?二表姐天天看着你,我想你无聊,才过来喊你。打扰到你了吗?” “没,”闻蝉揉了揉眼睛,她本来也没睡着,缓了缓身后,下榻起身,走向窗口,疑惑道,“你找我玩什么?” 李伊宁是很乖很温柔的小娘子。这样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好玩的? 李伊宁这次却是眯着眼笑,脸也微红,悄悄跟这位翁主表姐说,“表姐,我觉得我阿父找到我二哥了!” 闻蝉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伊宁口中的“二哥”,是李家那位走失多年的二郎。李伊宁当真兴奋得不得了,又百爪挠心,顾不得跟闻蝉解释,就拉她,“我二哥好像跟我阿父在书房!我阿父还不告诉我们!表姐,咱们偷偷去看看吧?” 李郡守是那种冷漠的父亲。 李伊宁有点不敢忤逆父亲,便想拉舞阳翁主作陪。 闻蝉稀里糊涂,什么都没有弄明白,但突然冒出来的“李家二郎”,也实在让她好奇。再加上她天天被关着写字,也写得很烦。既然李伊宁来找她,她没怎么犹豫,就痛快答应了。 两个小娘子偷偷摸摸去了郡守的书房外蹲守。 然她们过去的时候,发现门开着,远远看到两个人走出来。两个女孩儿惊吓无比,怕被发现,忙蹲到了灌木丛中。 李伊宁握着闻蝉的手激动得发抖,“表姐你看!跟我阿父站一起的那个郎君,是不是我二哥?!” 烈日灼灼,又反着光。闻蝉眯着眼看,也只看到书房外,一中年男子和一小郎君在说话。 日光是金灿色的,那郎君立在太阳下,背着她们,她只看到他挺拔无比的腰身。 艳阳天下,风吹长襟,少年手脚修长,站姿甚好。 闻蝉心想:二表哥?这位二表哥,光看背影,好像还挺好看的啊。 48|1.0.9 和李郡守在书房前说话的少年郎君,正是李信。李信知道背后不远的灌木丛里,有人在窥看他,但他一直没有转身。毕竟他既没有和闻蝉心有灵犀到这种地步,他又不知道闻蝉居然还觉得他的背影好看。他正跟着李郡守,二人边说,边往府外去。身旁,自有小厮跟随。 李郡守说话还是那个不冷不热的调调,“其他的也罢,进府后再说,幼年时发生过的事,我知道的就这些。但事情过去的太久,我很多都忘了,大部分还要你自己想象一番。再有一事……” 他说到这里,没音了。 倒不是那种沉吟似的语气,而是就此戛然而止,后面的话没跟上来。 一直旁听府君吩咐的小厮,奇怪地看一眼不说话的李郡守,疑问,“主公?”这个突然不说话,是什么个意思? 李信在旁边乐着笑,“府君一定是平时不说话,现在说这么多话,说的累了,要歇一歇。” 小厮:“……” 他去看,发现李郡守目中真带着一丝笑意,似默许了小郎君的猜测。李郡守不光默许,还用手中竹卷敲了敲少年的肩,“叫‘阿父’。” 李信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语气却正经认真,“叫什么叫啊?谁家刚认亲,就毫无罅隙地喊父喊母?那都是骗子,真心的才叫不出来。” 李郡守叹口气:李信总有理。 总有理,总能说出个道道来。想管教这个少年,李郡守多日以来,真是累得不行。他有时候想自己真是做错了,早知今日,还不如从李信最小的时候就把他捡回来养着,总比现在野大了,不好管教得好。 但他又想,李信最小的时候,自己的亲生小子,李江,那也活着啊。 如果那时候就找到李江的话,李江也不会死得这样无辜了…… 世间命数真是很难说清。 李郡守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把李信送出了府门口。他现在真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李信良多。他将“李家二郎”押在李信身上,望李信不要让他失望,平日自是巨细靡遗地教导。幸好李信虽然是混混出身,但颇有大局观,什么事该听什么事可以不听,心里都有数,至今没让李郡守生出“找错人了”的想法。两人互相磨合着,目前进展倒不错。 李郡守送那位背影好看的少年郎君离开院子后,李伊宁才和舞阳翁主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两个小娘子由侍女们拍着她们身上的草屑污尘之类,闻蝉终于有了机会问李伊宁,“到底什么‘二哥’啊?二表哥不是丢了很久了吗?怎么突然又说找到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李伊宁说,“我三哥说的啊。” “三表哥?” “嗯!” 李伊宁这才慢慢告诉闻蝉,有一次她想去她阿父书房翻书的时候,在外面廊子里遇到李三郎李晔。李晔叫住了这个堂妹,说李郡守在书房接待贵客,让李伊宁不要去打扰。李伊宁和这个三堂哥的关系尚不错,非逼着问,李三郎才笑了一下说,“……或许是在接见二哥吧。” 作为这一脉仅存的少数几位郎君之一,李三郎在李郡守回会稽时,也常被叫去听李郡守吩咐做事。他也已经十四五岁,已到了男儿十五束发的年龄。李家长辈们已经开始慢慢放手,教着李晔去做事了。 由是,当李郡守要认回李信时,旁的人还没告诉,先把李晔叫过去吩咐叮咛了。 李伊宁又缠着问,李三郎觉得她迟早要知道,便如此说了。李三郎那时候也没见过二郎,他被大伯母折腾了那么多年,也很好奇“天纵奇才”的李二郎是个什么样子。兄妹两个有了共同的秘密,就坐在廊子里,讨论了李二郎很长时间。 却不料,李伊宁这个平时害羞、关键时候大嘴巴的小娘子,把李二郎这件事,嚷得闻蝉都知道了。 这会儿,李伊宁和闻蝉走在小径上,兴奋不已。闻蝉专注地提着裙裾数脚下的砖,李伊宁就在一边瞎激动瞎开心,“表姐,你说我二哥到底什么样子啊?我阿父怎么还藏着掖着,到现在都不介绍给我们知道啊?我二哥这些年怎么过的啊?我二哥人怎么样啊,会接受我们吗?他凶不凶啊,会不会不喜欢我啊?” 她平时多温柔多娴静啊,这会儿竟然一副要和情郎私会的样子,紧张得不得了。 闻蝉奇怪看她,“该害怕的人,不应该是他吗?你瞎琢磨什么?再说他长在外头,肯定有些和李家格格不入。到时候头疼的是他,你别想了。” 李伊宁闻言更发愁了,揪了揪袖口,眉心轻蹙,“那更糟了。我听很多人说过,多年相认回家乡,一般情况下,那曾经走丢的孩子,胸中都有一腔不平愤懑,很仇恨曾经的家人。觉得是家人不当心,是家人的错,才害他流落了这么多年,受尽人间苦楚。你说我二哥要是恨我们一家子,这可怎么办啊?” 闻蝉:“……” 李伊宁还在愁,“而且外面寻回的孩子,看到家里优秀的同辈,一般都会产生嫉恨心态。他会觉得是对方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他很可能因为嫉妒心,变成一个小人啊……放到我们家,那他肯定嫉妒我三哥了。”小娘子一脸纠结,“他会不会恨我三哥?会不会……想害我三哥?会不会……” 李伊宁脸上写着“我三哥命真苦”的字眼。 闻蝉忍不住了,“你哪来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谁说给你听的?” 李伊宁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我阿母不是病着么,她喜欢听故事,我阿父讲的她又不喜欢,她就喜欢听这种家长里短、宅斗内斗的故事。我就跟府上的说书先生听了很多,说给我阿母听。” 闻蝉心想:难怪呢。 还宅斗内斗呢。 她漫不经心说,“别多想啦。你二哥要是成器,你们家长辈肯定管。他要是不成器,长辈放弃了他,他一辈子别想出头了。你当你的叔叔伯伯还有你阿父他们,都眼瞎啊?你二哥什么样的人,用得着你操心?” 李伊宁一想,也是啊。反正他们的学业什么的,从来都是长辈们抽查。似乎偶尔有接来会稽住的堂兄弟们,哪里有不好的话,很快就会再也见不到。他们都不操心这些事,但想来长辈们都盯着看呢。 但李伊宁关心的,只是她二哥会不会疼她而已。她兴致勃勃地问闻蝉,“表姐,你希望我二哥是什么样子啊?我就希望他长得高大英俊,疼我爱我,宠我怜我!” 李伊宁是发现,从头到尾,舞阳翁主都意兴阑珊,专心地低着头数砖,对她二哥并没有太多兴趣。她很好奇,小声问——“表姐你不是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吗?你不希望我二哥好看点儿?你刚才还说他背影好看的。” “好看有什么用,外强中干,又不能当饭吃。”闻蝉叹气。 李伊宁瞪大眼:她这位表姐,居然能有这种觉悟!她以前是不是太小瞧了这位表姐啊…… 闻蝉抬头,姣好的面容上,看出几分憔悴郁郁的神情来,“那要真是二表哥被找回来了,我只希望他一件事——带我脱离我二姊的魔爪。只要他敢跟我二姊斗,从我二姊手里救我一命,我才是千恩万谢,愿当牛做马。其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伊宁同情地看着闻蝉。 她方想起来,是啊,二哥来不来,表姐都被姊姊关起来读书,好像对表姐没什么影响。要是真想表姐敬仰,恐怕只有打败二表姐一条路……但是她那位二表姐那么凶,李伊宁平时都不敢过去呢。 李伊宁心中暗暗记下舞阳翁主对所谓表哥的希冀,想等她二哥真的回来了,说给二哥听。李伊宁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舞阳翁主在他们家的分量。新回来的二哥无权无势,想要在府上过得好,少不得依赖这位表姐呢。 但是李伊宁又想,如果因为翁主表姐,得罪了王妃表姐……好像日子会更苦。 小娘子垮下了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却说她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小娘子烦恼一些不着四六的事情时,李信也有他忙着的事。 他出了李府后,就出了城,远远看到城楼下,有牵着马的粗衣少年郎,和一锦衣玉带的青年郎君说话。夕阳下,少年郎面孔涨红,挠着头,左顾右盼,总有些不知所措感。那青年郎君,眉目温润,日光照耀,周身镀着清清郎朗的光,让人见之望忧。 再不远处的草地上,四五个仆役正牵着马喂草,等着自家郎君说完话。 某一时刻,满身不自在的少年郎转个头,看到昏光中走来的少年,目中大喜,大大松口气,招手呼唤,“阿信!” 青年郎君也回头去看。 这两位等着的两人,少年是阿南,青年是江照白。而走来的,自然是李信了。 江照白眯着眼去看,看那逆着光走来的少年,面容一团模糊,走路也慵懒随便。像是宝剑藏鞘,偶尔露一露锋利的剑锋,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完全展露。他走在风中,身体里有刀光剑影的暗流,然他越走越近,本人却一副痞子模样。 甚至在看到江照白的注视时,很不正经地吹了一声口哨。 江照白拱拱手,算致意。 阿南看到李信出现,两个少年拥抱了一下后,李信才跟他说,“李江事毕,为防止官府清算,你还是离开会稽,出去躲躲为好。你有想过去哪里吗?去徐州找陈朗他们?” 阿南嘿嘿笑了两声,“我想从军去。” 李信看旁边的江三郎。 江照白颔首,“阿信莫将军营想得一团糟。只要有位能干的将领带军,军营还是很好的磨炼地方。阿南可以去看看……我跟阿南荐了陇西那边。那边常年与蛮族打仗,虽说朝廷镇日说着不许打,但总有些摩擦。阿南性子急躁,或许可以在那里锻炼一二。” 李信想了想,觉得陇西也不错。如江照白所说,朝廷是朝廷,但将在外,总有些不从上令的时候。再说,更多的时候,那边是有仗无法打,只因朝廷不许。阿南这样,学一学什么叫忍,也挺好的。 江照白隐晦地看一眼李信:其实他也想借这话提醒李信,让李信知道什么叫“忍”。但李信显然没当回儿事。这次事情收尾,还是以好的一面收场,李信还得了大好处。少年本性张扬,没有从中吸取多少教训,也是正常的。 江照白听李信和阿南寒暄,并未插话多言。 他实际想结交的是李信,阿南则是顺带的。李信胸有乾坤,颇投他的缘。一个混混,能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江照白一直想引着李信,让李信成为更出色的人。但李信现在认回了李家,也很不错。李家百年世族,只是和皇室不对付,不愿让子弟去长安而已;在教导子弟这一面,李家是没什么问题的。 江照白最想改变李信的,则是他桀骜不羁的性子。倒是可以有自信,可以不把天下人放眼里,但李信的底蕴,还是太浅。 比如此次李江之死,如果李信不那么心不在焉,不那么随便,也许不会有牢狱之灾。 江照白其实能救出李信。 但他不救,就是想李信多想想,他为什么会有这场灾祸。 然而事不如他的愿。 李信还没来得及琢磨,就被李郡守提走了。江照白的一腔磨炼的好心,全付诸了东流。 江照白则要想,如何用下一个机会,教李信磨砺。他心怀千秋,忧国忧民,愿以蝼蚁之身,为风雨招摇中的大楚找出一条出路;李信恰恰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愿与李信成为挚友,互相扶望,共同实现心中大愿。他只想在那之前,让少年更成熟一些。 少年才十五岁……他连爱情都搞不定,还会去想别的吗? 而江照白自己,选择了这么一条路,爱恨情仇,则早已放弃了。 李信还在和阿南说私盐的事,说这个的时候,两人走远了些,避开江三郎。阿南忧心李信现在没法管私盐的事,后续不知道会如何。李信则向他保证,会稽城的弟兄们,他不会不管;贩卖私盐的事,暂时不能做了,且日后再想法子为好。 闲话半盏茶后,李信拱手,与昏昏落日中红着眼眶的阿南告别,“日吉时良,利行四方。阿南,保重!” 阿南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李信笑,“会啊。迟早的。” 他的笑,还是那样放得开,金光闪闪。阿南一看,便觉心安。他追随阿信,是阿信总给他安全的后盾。这次也一样。 大家迟早还会见面的。 阿南心中这样想,与两人点了头告别,翻身骑上了马。一声驾后,一人一骑奔出了几丈远。那马,在尘土中,带着少年,慢慢地离开了城墙下站立的二人视线。 李信平静地站着,盯着天地一线间,望了许久:短短几个月时间,自小与他玩得好的,全都走了。 大家自来在会稽潇洒过日,但几个月来,因为和舞阳翁主扯上关系,大家都要离开这里避难。而他自己,为了赎罪,则留在李府,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离开之日。 夕阳下少年的身形已经成了一个黑点,渐看不见了。 江照白侧头问李信,“后悔吗?” 李信挑眉,笑,“后悔?我从不后悔。” 江照白无言片刻,望着李信不说话。他从小端持到大,他从没见过李信这样的人物。他又笑了一声,想道:李家二郎么……唔,离大楚权力中心,又进了一步啊。 少年郎,真是充满了无限可能。 而江照白的十五岁,却只是听命于家里的安排,去为官,去相爱……现在想来,那般牵线木偶一样的生活,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故事一样。 青年郎君觉得好笑,摇了摇头。 两人一起往城中走去,说着闲话—— “江三郎,为何我在牢中时,你见死不救?是否该给我个说法?” “……唔,阿信你看出来了?” “当然没看出来,但从你救阿南时,就看出来了。江三郎,这可不是君子之交的风范啊。” “为兄倒是对不住了。那你说该如何补偿?” “跟我说一说知知在长安的事吧。” “……” “嗯?” “……我和舞阳翁主,当真不熟。你就是再问我,我也还是不知道。” 李信还在磨着他那些琐事,李府中,镇日被二姊逼着练字的舞阳翁主,则得到了侍女传话,说宁王妃找她,跟她聊聊天。边卸下手上沙袋,闻蝉边与青竹撇嘴,“跟我聊天?是训我吧?她还有跟我好好聊天的时候?哼!” 青竹帮翁主取来斗篷,不言不语。 她真是同情她家翁主,可她也没办法。 闻蝉磨磨蹭蹭了很久,又是洗漱又是换衣又是喝水,实在没理由磨蹭了,她才磨磨唧唧地出了门,往二姊那边去了。进了院子,被领到一间屋宅前。闻蝉还没进屋,就看到窗边坐着的闻姝。 闻姝永远是坐得那么笔直,手里捧卷,冷若冰霜。 仕女们的自小教导,坐姿都是要求腰肢挺直,姿态娴美。闻蝉自己就坐得很优雅,但她二姊与她不同——闻姝都快坐成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剑了。好像随时能起身,上马打仗似的。 “愣着干什么?进来!”闻蝉还在发呆,窗边坐着的低头看书的闻姝,就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 闻蝉只好委屈哒哒地脱鞋进屋,罗袜踩着一层毛绒绒的氆毯,坐到了闻姝对面。 闻姝放下了手中卷轴,抬头看眼闻蝉。小妹妹板着脸、撇着嘴,那对她不满意的态度,昭然若揭。闻姝不理她那个嗔怨的小表情,身子倾前,问她,“我问过了你的侍从们,你从长安一路跑到会稽,是为了追江三郎?” 闻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来了! 二姊又要开始跟她算账了。 闻姝居然没生气,还很疑惑地问她,“哪个江三郎?” 闻蝉也疑惑了,“你不是问过我的人了吗?长安有几个江三郎啊?就是江照白啊。” 她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了眼窗外,再看了眼屋中布置,最后又小心地看了眼屋外等着的侍女们。那副不安地样子,让闻姝皱眉,斥她,“你东看西看的干什么?!好好说话!” 闻蝉神经兮兮地跟她二姊说,“不瞒你说,二姊,我每次提到江三郎,每次想和江三郎发生点什么,身边总有意外发现,让我不得遂愿。我都习惯了……我就是看一看,这屋里的房梁会不会突然塌了,砸死我啊;外头有没有什么危急,能吓着我啊……” 闻姝:“……” 她对这个妹妹非常无语。 但是她胡说八道的时候,仰着小脸睫毛轻颤,眸子清清凉凉黑白分明,又是特别的明媚清艳。她这个妹妹长得太好,神经过敏的时候,举着粉红色的小指在她眼前晃啊晃,都让她心里发软——闻姝被她逗得不行,简直想一把把妹妹搂到怀里,亲一亲她,捏一捏她。 怎么这么好玩儿呢! 但是她不能。 所有人都宠闻蝉,她要是也宠,闻蝉就会愈发恃宠而骄,无法无天了。闻蝉这个妹妹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强她软,你软,她就强了。特别的抗压,但同时,也特别的会看人脸色。 但凡闻姝给她一个好脸,她就能笑嘻嘻地上房揭瓦了。 闻姝忍得很辛苦。 双肩颤抖,强忍着没凑过去,把可人爱的小妹妹搂怀里亲一口。 结果她双肩颤抖、唇角发抖的表情,在闻蝉眼中,看着就是快气疯了的样子。 闻蝉:“……” 缩缩肩膀,小心翼翼地往后挪。 心想我说什么了啊?我二姊怎么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只是说我和江三郎命里犯冲而已,我二姊干嘛那么生气?莫非我二姊和江三郎……女孩儿蓦地瞪大眼。 闻姝这次是真的被她气疯了。 “小蝉!”闻姝把竹简往案上一摔,吓得闻蝉小脸煞白,“你整天胡思乱想什么?!” 闻姝深吸口气,揉着头,努力把话题拉回来,“我离开长安多年,我倒是记得一个江三郎,但我忘了他名字叫什么。是不是叫江照白,已经不记得了。你跟我说说他……小蝉你别气我。你气急了我,我揍你时你又要哭。你知道我最烦你哭了!” 闻蝉心里哼一声。 口里则乖乖跟姐姐交代江三郎的背景。 谁知她的二姊,越听越惊讶,越听越坐不住。身子前倾,认真又迷茫,“当真是这个江三郎?他难道还没有娶程漪?怎么又跟你扯上关系了?” “程漪?谁啊?”闻蝉觉得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两姐妹大眼瞪小眼,迷惑了半晌。闻姝慢慢想到什么,脸寒了,冷笑,“好一个江三郎!他敢沾花惹草,哄骗你这样的小娘子!他敢骗我闻姝的妹妹嫁他!” 闻姝当即站起,怒发冲冠欲出门。 闻蝉茫然中,跟着二姊起身,又紧张地往外看。她牢记着她与江三郎命里犯冲的定律——每次要找江三郎,可能都会遇到各种意外。 门外,侍女们急急赶来,冲两位主子请了安后,说了来意,“主公说认回了二郎。请娘子们前去相认。” 正打算出门找江三郎算账的闻姝:“……” 早料到不可能平安出门的闻蝉好奇地想着:真认回来了啊?希望二表哥强悍一点,帮她从二姊的威压下逃脱……不然,她才不想认什么二表哥呢! 49|1.0.1 闻蝉和二姊相携去前厅,见那位刚认回来的二表哥。中途遇上李伊宁等其他小娘人。众人对了一下话后得知,那位新表哥已经拜见过了除大夫人闻蓉之外的其他长辈们。闻蓉太特殊,大家觉得把握好时机再见面比较好。而见过长辈后,他们这些同辈,也是需要见个面了。再穿廊过榭,众小娘子与李家小郎君们也碰了面。到这会儿,拉拉杂杂一大堆人,才算聚得差不离了。 等到了前厅,早有仆从等候在门口。仆从请安,迎众人进去。昏和亮的光影交错,木门悠长的咯吱声响,光线融合,大家先看到坐在主座上慢悠悠茗饮的李郡守。然后,站在李怀安身前,一道长手长脚的人影,一点点的,跃入了众人眼底。 背影清而瘦,这个年龄的小郎君,他身挺如竹,已算是很出色的了。 听到仆从说话声,背对的少年郎君转过了脸。 十五六岁大小的少年郎君,青色襜褕,眉目在亮光中,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完全转过了身,有浓郁的眉眼,噙着笑的嘴角。日影一团映在他身,将他照得几分慵懒散漫,光线呈现一种茫然空白感。然少年压眼看人时,从空荡荡的日光下走出来,眉目间迫性十足,色彩一下子变得鲜妍无比。 他的眼睛鼻子下巴,在光中看得有些模糊。当众人看他时,他深邃的眼睛,也在看着进来的人。 他看着——走进门槛的闻蝉。 四目相对。 闻蝉左脚绊右脚,踩着高高门槛,腿软往前摔去。 身后有一人很快抓住她手臂,将她提了回来,伴随着训斥声,“小蝉,好好走路!” 是宁王妃闻姝的声音。 闻蝉:“……” 她巨冤枉! 二姊单以为她连路都不好好走,才差点摔个狗吃屎。二姊却不知道,她是见到李信受到了惊吓啊——没错,站在正厅前方,似笑非笑等着她进去的人,化成灰她都认识,就是李信嘛! 那种邪气的笑容,那么普通的长相!独此一份! 这这这就是所谓的新表哥?二表哥? 书房的光线很暗,闻蝉看到,在不甚亮堂的光下,青砖光滑,书房中的摆设陈朴古典。少年立在书架前,背着手,站得像直插云霄的三尺锋剑。不过她才差点摔一跤,书房中的少年就笑了。他笑起来,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金光闪闪,还带着邪性,还带着不逊……像坏蛋的笑。 闻蝉被他一笑,脸就恼红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她就觉得李信在笑她。笑她见他如此激动,刚见面就摔倒。 其实众人也这么觉得的,心中颤颤——他们没看错吧?这位新来的郎君,居然敢笑舞阳翁主? 闻姝皱着眉,以毫不掩饰的不喜眼神,看着这位表弟:笑?!竟然刚见面还没认脸,就笑话她闻姝的小妹妹?这人以为他自己是谁? 再看少年那通身的不露怯的劲儿,好听点叫“自信”,难听点那就是“狂上天”了。而闻姝,向来最厌恶这种人了。丈夫养病不在,无人约束劝导她。她总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李信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而她这种冷冰冰的睥睨眼神,让李信也抬目,与她对视。刀光剑影,谁也不退一分。 李伊宁觉得这气氛好像不太对,怕这两人杠起来,连忙插话进来,怯怯跟人打招呼,“二哥!”说完,她仰着脸,有些讨好地看“陌生二哥”一眼。 “陌生二哥”转过了眼,冲她鼓励一笑。 让小女孩儿对未知命运产生了信心:新哥哥不难相处。 少年那么普通的样子,在一众锦衣玉食养大的郎君娘子中,又痞又懒,丝毫不介意几人审度的目光。要说他和李氏夫妻的相似处……勉强眉毛和眼睛,有几分影子吧。 不过长得好看的眉毛和眼睛,大都是有些相似的。 大房中待闺的小女儿李伊宁,扭捏半天后,问这个新哥哥:“二哥,你知道我吗?” 少年低头,“我是你二哥。但我不知道你,我走丢时,还没有你呢。” 他态度之和善,鼓励了李伊宁。李伊宁想起什么,回头想介绍舞阳翁主。一扭头,她发现闻蝉躲得老远,如古壁中的仙女,生疏高冷,飞天在际,和他们不在一个时代…… 李信若有实质的目光,看向一屋中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儿。他在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是那么的好看,一眉一眼都清婉动人。她干干净净,眼里没有人,心里只有她自己。 他挑挑眉:这是打算装不认识他? 李信的目光没有完全落到闻蝉身上,便被其他人引走了。李家二房有二子,李家三郎李晔,站大伯父身后,气质温雅,面白如玉。他之前已经见过李信,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又把李信引给其他人,众人纷纷见礼。而跟在亲哥身边,尚七八岁的李昭仰着脸,问这个新堂哥,“二哥,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李信掐着腰的手,指头搓了搓,“混混。” 众:“……” 从头到尾作背景板品茗品得很认真的李郡守一口茶含在口中,差点喷出来。他忙放下茶盏,往远放了放。抬头,与众人视线交流一下。大家眼里流露出的想法,和李怀安差不多:就算你以前真是混混,你都不知道掩饰一下啊? 没看懂他亲哥李晔给他使的眼色,五郎李昭继续一脸天真,“什么是混混?” 李信:“就是整日无事、偷鸡摸狗、人人喊打的人。” 众人:“……” 李昭茫然了一下,有些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问了,他犹豫一下,再问:“二哥你识字吗?” “不。” “你学过骑射吗?” “没。” “你……” 李信蹲下来,摸摸这个小弟弟的脑袋,一脸慈爱又诚恳,“我一个街头混混,没念过书,也不学你们的六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二哥我长得丑活得糙,不如你们精细,真是给李家丢脸了。为兄是李家的败类,我羞愧得不得了……能认祖归宗,我走了狗屎运啊。” 众:“……” 还能好好聊天么? 闻蝉咬着唇,看原本也跃跃欲试想试探李二郎的众位郎君们,现在脸色青青白白,勉强维持着镇定,便忍不住想笑。 李信如此坦荡不羁,说自己不读书不识字,跟说吃顿饭一样自然。李家郎君们就是不喜李信,到底教养好,学不来他那样。李信这么光棍,这么厚脸皮……谁都没话说了。 闻蝉心中有古怪自得:李信的混账,你们才初初见识呢,惊奇什么呀! 但是她还没有乐多久,有人忽然咳嗽一声,为了解围,来跟李信介绍躲在角落里这位小美人了,“二哥,这位是来家中做客的舞阳翁主。翁主是你的亲表妹,大伯母是她姑姑。方才介绍过的宁王妃,正是舞阳翁主的二姊。” 闻蝉猝不及防,被为了给弟弟解围的三郎李晔拉到了前面介绍。其实李晔也是没人介绍了,一圈子人都跟新来的二郎见了面打了招呼,就舞阳翁主一个人躲得那么远……但是翁主身份摆在那里,李晔又不能当她不存在。 李信笑了。 三郎李晔是个细心的人,他敏感发现这位二哥的笑,和之前面对他们的笑都不同。之前好像浮着一层雾,大家不熟,也不急着打破。但李信面对舞阳翁主的笑,就浓得压都压不住了,眼睛嘴角全在笑。这种浓烈的笑意,让他那么平凡的长相,都生动亮眼了很多。 灿然无比,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李信笑得意味深长,“舞阳翁主闻蝉啊……” 闻蝉抬起小脸,摆出一个生疏又恬静的笑,还带着几抹翁主该有的高贵姿态。她扬着下巴,施恩一样跟李信点个头,“二表哥。” 看她还真不想和他相认,不是故意在矫情。李信的脸沉了下:怎么,认识他,丢她脸了?她这么迫不及待地和他撇清关系?她是怕他威胁她什么的吗? 正巧这时,众郎君中有人好奇问李信,“二郎是真的一个字都不认识吗?那以前不会很不方便吗?日后跟我们一起读书,不知二郎跟得上吗?” 这就有点挑衅的味道了。 三郎李晔咳嗽一声,没有制止住,李信的眼睛已经看过去了。李信一边想着闻蝉,一边看着人群里某个不知道是李家哪一宗的郎君不怀好意的脸色,微微一笑,有了个主意,“其实我还是认得几个字的。” “哦?”众人好奇,一起围过来了。 一群郎君们又说着去竹成苑,那是平日郎君和娘子们读书的地方。大家催促李信,想看看李信到底认得几个字,水平到哪里。而李信这时候好说话的很,别人一激,他就点头应了。 众年轻儿郎们三三两两地出门。 连七八岁大的五郎李昭,都乐呵呵地跟在兄长们身后,去凑热闹了。 李晔叹口气,回头为难地看一直端坐品茗品个不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大伯父李怀安。李晔知道李家众郎君们想给新来的二郎下马威的心情,但是他觉得李信既然是他引着介绍的,那他应该站在李信这一方。可是他回头看李怀安,这位李二郎的亲身父亲,还在老闲自在地茗饮。 李晔想:大伯父不爱说话的习性,原来连对自己刚认回来的小子,都没什么改变啊。 都快被无视成一团空气了,刚才那么久的时间,也不见李郡守出面,为他小子解围。 而这会儿,看李晔看过来,李怀安放下手中杯盏,站了起来。李晔以为他也要去竹成苑围观,怕那伙子郎君欺负了李二郎,谁料李郡守说,“你们小孩子慢慢玩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晔无语地目送着大伯父离开,再一扭头,发现同样不耐烦得要走的人,还有个宁王妃。李伊宁想为她二哥鼓劲,便怂恿舞阳翁主和宁王妃一起去看。闻蝉还比较好说话,犹犹豫豫的,左摇右摆的。但宁王妃闻姝直接没兴趣地嗤了声,“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回去看看张染的药熬得怎么样了,不陪你们在这里胡闹了。” 转身就走。 李伊宁不敢去拦,只好抓着闻蝉的袖子央求闻蝉,“表姐,你帮帮忙吧?我二哥刚回来,那些兄长们肯定都要欺负他。你是翁主,你过去的话,替我二哥坐镇,他们就会收敛一些的。表姐,求求你了……” 闻蝉笑眯眯:“好啊!” 李伊宁:“……”她准备了一腔话,在闻蝉的痛快点头下,又咽了回去。 闻蝉其实也挺想去的——她特别好奇,特别想看李信笑话。而且她还觉得她不会看到李信笑话,反而会看到李信大战群雄…… 之前她二姊站在她旁边,眉头都快皱成山了,闻蝉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表现得过于积极雀跃,不然又要被她二姊说“轻浮”了。现在她二姊走了,李伊宁又央求她,闻蝉基本没犹豫,就快速点头了。 众小娘们也去竹成苑围观。 看如此,李晔只好也跟上去了。 事后闻蝉想着,要知道李信那么丢人的话,她还不如不去呢。 她们过去的时候,见到郎君们围在一间四面挂着竹帘的屋宇。帘子此时四面卷起,冷风过往,李信跪坐于一张几案前,手里拿着笔,在铺开的竹简上斟酌着要写字。 闻蝉想:哟,他那笔破字,还真敢献丑啊?他知不知道围着他的郎君们,就是七岁的李昭,写字都比他写得好啊? 李伊宁急得不行,觉得她二哥肯定是被逼迫的。她想求表姐用翁主的身份去为二哥解围,谁知她一眼没看住,她表姐闻蝉已经施施然地凑了过去,同样好奇地去看李信要写什么了。 闻蝉一点都不能体谅到李伊宁心疼兄长的心情。 她还盼不得李信出丑呢! 李信摆了半天架子,抬头,对凑在一边的闻蝉笑了一下,就低下头,笔沾上了竹简,去写字了。闻蝉被他那忽然抬眸一笑,给笑得心惊胆怯。她眼皮直跳,心神忽然变得不宁。她产生了一种必须阻止李信的强烈念头! 这种近乎直觉的念头,从小到大,无数次帮闻蝉躲过灾难。 闻蝉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 她脱口而出,“等等——” 然已经晚了! 李信已经写完字了。 然后包括闻蝉在内,周围的一圈人,全都沉默了。 李信不明所以,觉得这反应不对。他抬头去看,发现每个人的眼神,都特别的古怪,特别的沉静,特别的……一言难尽。同时,他们的眼神,若有若无的,撩向一边白着脸的闻蝉。 闻蝉紧盯着李信写的那两个字:文婵。 光这两个字出来,谁都知道李信要写的是什么了。 虽然一共两个字,他就错了两个字。 但是他估计确实是想写舞阳翁主闻蝉的大名来着。 闻蝉手心开始冒汗了,心里后悔得不行:完了。 李信要发现我骗他了…… 周围人都在试探地看着她,猜测她和李信的关系。大家子弟教养好,虽然心里有猜测,但口上谁也不说。他们这种猜测的目光,让闻蝉惊慌。但写完字后、定定看着她不说话的李信,更让闻蝉心慌。 李信轻声,“怎么都不说话?我写的不对吗?”顿一下,“每个字都不对吗?” 他跪坐于案前,双手合拢撑着下巴,一目不错地盯着闻蝉。 目中寒意,越来越浓。 他向来多思多想,聪明无比。他已经从周围人的反应中,看出闻蝉哄骗他的心了。恐怕他写的这两个字,根本不是她的名字。不然她不会看起来那么心虚,低着头都不敢看他;而周围人,更是不知道该看谁。 就连一心向着新哥哥的李伊宁,这会儿都眼神闪烁,恨不得躲出十八里去。 在这屋中的所有人,都心里暗悔懊恼,想自己怎么掺和进这桩事里了!这位李二郎,明显之前就和舞阳翁主认识。两人不光认识,恐怕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关系。不然李信这“写两字错两字”的卷子,真是解释不了了。 而他们都看到,李信周身锋锐起来的气场,与之前的闲适玩闹完全不同。他像尚方宝剑,平时藏在鞘中,某日拔鞘出剑,寒光凛冽,光华万丈。那寸寸寒意,向四周散发,映得每个人心中露怯,有一瞬间,竟不敢直视他。 这种气概……众人心惊:一个小混混?骗鬼呢? 李家的郎君们就是出身好,根本不知道李信在会稽的大名,大得李郡守初来会稽为官时,都听说了。 然这时候也不晚。 例如李家三郎李晔,就站在众人后,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李二郎,心想:这般人物,之前不可能泯然众人。也许他这位新来的二哥,身上有很多秘密,也说不定。 李晔决定暗地里让随从去查一查。 但现在的问题时,李信的锋寒暴露,直面四方。 闻蝉越沉默,他越是冰冷。 他慢慢地笑开。 说,“五弟,你帮我写一下翁主的大名吧。我好看看,我到底错在哪里。” 乖乖坐在一边的小豆包李昭猛然惊醒,他也觉得气氛不对,他三哥都躲得那么远,于是他也不说话。但是他尚不能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二哥觉得他最好拿捏,就让他写字。他开心地点下头,就凑过去,要给二哥写翁主表姐的大名…… 不料,闻蝉在这时候,往前一步,夺了李昭的笔,不让他写。在李信冷然的凝视中,闻蝉笑道,“哎呀,你们都凑着看什么?怎么都不说话?我和二表哥开玩笑呢。这是我们以前玩的把戏,你们不知道的!” 众人愕然。 去看坐着的李信脸色。 少年郎君还是那副平静无比的脸色,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闻蝉抓在手里的狼毫都在发抖,她站在李信身边,少年跽坐,正好能看到她抖啊抖的袖子。亏她面上还能笑盈盈,以翁主的高傲架子跟周围人摆下巴,“我以前跟二表哥见过面啊。那时候和二表哥玩的呢。我们两个开玩笑,你们看什么啊?关你们什么事啊?都散了吧散了吧。” 为了摆出翁主的架子,她还加了句,“以后二表哥由我罩着!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李伊宁:“……”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翁主表姐,心中情感一言难尽:虽然她一直希望表姐能用翁主身份帮二哥,但这种戏剧性的结果,实在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偏还有被翁主的美貌迷倒了的郎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表面上还真信了闻蝉这番鬼话。哈哈一笑,郎君与李信说,“原来是这样。原来二郎和翁主认识,二郎之前怎么也不说?” 李信平静无比地坐着。 闻蝉推一推他的肩,低头与他甜笑,“我当然认识二表哥啊。是吧,二表哥?” 她按在他肩上的手,藏在袖中,还在抖啊抖。李信挑高眉,看她垂下来的笑脸,外人看着她笑得那么甜蜜,但李信却看到了她的一脸僵硬和恳求。“二表哥”几个字,被她念得很重。她真是在求他了——求他不要发火!求他不要暴怒而起!求他不要当场揭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想把场面闹得不可收拾。 李信冷冷地看着闻蝉。 闻蝉眼中湿润,泪水都快砸下来了。 李信冷笑,心想:永远是这一招。需要他配合时,就故作姿态装可怜;不需要他配合时,就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躲着装不认识她。 她骗他! 她骗他很多次,但没有一次让他这么生气! 她给他写她名字“文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是他们刚认识没几天的时候。那时候她害怕他,怕他真逼着她履行还一纸婚约,所以给了他错误的名字。李信不跟她计较这个,他可以理解她对自己的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之后呢? 过了这么久! 就是一块冰,被他这么捂着,也该捂热了吧? 他就算没把闻蝉变成喜爱他的样子,他也起码让她把自己当朋友了吧?他们有那么好的时候,他陪她玩,逗她笑。她也找他帮忙,凑过来亲他……他一度以为,闻蝉是多么可人怜爱! 然后呢?这么长的时间!她从来没说过她名字真正叫什么。她一直让他误解,不解释。恐怕她离开会稽后,还要他千万里地去找人,却再也找不到——因为连名字都不对! 李信快被闻蝉气疯了! 气得肩膀颤抖,想要发火。 他在案上重重一拍,怒声,“你——” 他话没说完,因为闻蝉早防着他这一招。她就觉得李信会生气,会发火。李信脾气从来不掩饰,他就不知道看人脸色是什么意思。他一拍桌子,气势冲天,那股强大的震撼人心的破坏性,让几案当场裂了缝,而身边郎君们纷纷往后躲。 然而闻蝉非常敢于在老虎头上拔毛。 她眼睛瞪大,在他开口时,露出惊恐的眼神。几乎是扑过去,两手按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闻蝉口上道,“二表哥!二表哥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咱们之间有误会,二表哥你听我说!” 她说的很急,拖拽着李信就要走。 少年被她骤然一扑,再加上被她那使了吃奶劲的猛力一拽,没有完全好了的伤势撞上后头的案几。头哐一声,也撞了上去。翁主造成的破坏力这么骇然,翁主如此欺负这位新来的表哥,所有人都看呆了。 看得大家恋恋不舍,舍不得走…… 而被闻蝉拖在地上的李信脸黑如墨:“……” 他一把推开她捂着他嘴的手,正要吼,闻蝉又持之以恒地扑了过来,再次捂住他的嘴。她跪在她面前,身形狼狈,两手扑压在他嘴上,惊恐无比地吼道,“二表哥!” 她那声吼,比李信要出口的吼声还大! 吼得李信一愣,两耳一阵嗡嗡嗡耳鸣。 周围人也全都捂着耳朵往后躲,鸡飞狗跳,众人惊惧:这吼声……翁主是打算震聋新来的李二郎吗? 闻蝉吼得李信半天没回过神,就看她在他面前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耳边还嗡嗡嗡一片呢,就看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李信用眼睛骂她:操。 50|1.0.1 李信是黑着脸硬被闻蝉拽走的。竹成苑的郎君娘子们散开,却都不太愿意走,依依不舍地为那拉拉扯扯的二人送行。他们十分好奇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好意思上前,只能在心中抱憾。 郎君们又纷纷在心中羡慕:他们卯足了劲想和舞阳翁主多说两句话,博得舞阳翁主的好感;新来的李二郎还没说几个字呢,就能和舞阳翁主这么亲近。 实际上,被闻蝉紧张拽走的李信,心里正不停地骂着操。 他们基本可以说是两个人走吧。因为闻蝉明显是有话跟李信说,所以侍女们乖觉,都自觉落后很多,不打扰主子谈心。但是李信仍然对闻蝉这个态度很生气—— 她明显想跟他解释。可是看看她什么姿态! 走一条小径,都紧张兮兮,和他离的距离够塞一个大活人。每看到一个人影,就立刻去看,特别的故作姿态、做贼心虚。 她之前还对他说扑就扑! 开玩笑,他李信是这么容易被说推就推倒的人吗?要不是顾忌是她,他案几都能给她掀到她脸上去! 他现在在她面前,可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啊。闻蝉现在胆子肥啊,以前只会小猫似的在他跟前哼哼哼,现在都敢推他,都敢打断他说话了! 李信是强忍着心里的火,在闻蝉可怜兮兮的泪水攻势下,没有当场发作。但是她一路上表现出的与他不熟的矜贵范儿,又再次气了李信一下。 就是抱着这样的一腔火,李信等着闻蝉的说法。她说得不好,他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后悔! 等两人终于出了竹成苑,离那汪碧绿的湖水远了些,闻蝉对身后侍女吩咐走远些之类的话,就和李信,往一片偏僻的园林窜去。闻蝉知道这里少人来,她硬是把李信拽上了一道蜿蜒回廊间。一侧是粉墙,阳光从墙头斑驳照下;一侧是栏杆花木,冬日的花圃花簇几点,不成气候。 闻蝉松口气:果然这里没人。 她转个身,就要拉身后抱臂冷睨她的李信的手。但李信手抱着臂,闻蝉扑了个空,没拽到他的手。于是她顺势拽上他衣角,在李信的冷漠瞥视下,深吸口气,恶人先告状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不过是名字而已,你干嘛非要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李信:“……” 他简直被她的不要脸气笑。 这话她也说得出口!说得出口,刚才怎么不说?!非要没人了,才说? 真的,她要不是她自己,他就能当场撕了她了事! 李信气得多了,这会儿倒不至于暴怒了。他闲闲道,“怪我心眼小,爱计较?” 他的眼风如刀子,如冰箭,刷刷刷,刺向闻蝉。这种寒气,恐怕一般男儿郎当面,都要忍不住露怯。李信一副“随时可以打架”的模样,让闻蝉心里没底。他站得这么巍峨,低头睥睨着她……闻蝉总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 她心忧:他个子蹿这么快,总用下巴看她,那以后他们吵架,她会不会每次都在气势上输给他啊? 转眼闻蝉又想:呸!鬼才跟他吵架!她和他才没有关系,不要多想! 但是李信的“冷刀子”,闻蝉仍然有些扛不住了。李信话一说,她就觉得他要打她…… 闻蝉声音弱了下,“也不能完全怪你。但你要为我考虑啊。我是翁主嘛,我怎能和你、和你……” “和我这么一个混混纠缠不清,”李信笑一声,替她总结,“不和我纠缠不清,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抬手,欲指着她鼻子大骂。但闻蝉抖一下,以为他要打她。她心中害怕,觉得他五大三粗、长那么高,打她的话她哪里受得了?她心提到嗓子眼,都不敢喊人——凭她与李信斗智斗勇的经验来看,喊人也多半没用。李信该怎么收拾她还是怎么收拾她,她的护卫在李信眼里,和酒囊饭桶没什么区别。 闻蝉要在李信手下求生存,只能靠她的机智! 眼下闻蝉就非但不退,还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声音比他还要高,势要压过他的气势,“这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我都让你亲过了,我吃亏那么多,我什么都没说过。你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你有什么好不爽的?!” 李信:“……” 他指着闻蝉鼻子的手发抖,被她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震得愣了一下。 而他瞥她一眼,她就用委屈可怜柔弱之类的眼神斜她。 不光斜他,还撇嘴。 闻蝉心里也确实很无辜很难过地想着:不就是名字错了吗,有什么好计较的?他知不知道在她的圈子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啊?他起码叫出来还是对的呢。写的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大字不识几个,丢脸丢多了也应该习惯了才是。 而她呢?她最被动。 闻蝉其实非常不想和李信提那晚亲吻的事,她还希望他忘得一干二净。她心里窘迫,见到他又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她好几日没见到他,她乖乖在家里被二姊看着。有一部分原因是二姊凶残,但更多的原因,是她有点不太知道怎么面对李信。 她光是想到那天的亲吻,就面红耳赤。光是想到李信坐在大雪中看着她笑的样子,就心里发燥。 心中一下又一下地想,一会儿觉得我是帮他,没有感情,我不必不自在;一会儿又觉得我怎么那么傻,主动凑过去让他占便宜,他还动都不动得等着我伺候;再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 她忐忐忑忑了好几天,哪想到再和李信见面,两个人就又快吵上天去了! 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亲吻后尴尬困窘不自在的样子,李信想打她的心倒是真的。 站在李信面前的女孩儿,黑眸眨着,清清澈澈地仰望着他。她眼中又开始聚水光了,波光潋滟,流光溢彩……恐怕她自己也没发现,她站在少年身边,仰望着他,心里怕他打她,可是她行动上,又不是真的怕。 要是真的怕,就不敢离他这么近。 而听到她的话,看到她的泪水打转,李信头一阵疼。 他真是服了她了。 永远用这一招对付他!装可怜她还装得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觉得这招特别好用啊? 他会被她的泪水吓着? 李信铁石心肠,面对娇滴滴的、楚楚动人的小娘子,还讽刺她,“啧,你还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啊。人前恨不得不认识我,人后就转过身来认错。” 闻蝉不答,装作没听到他难听的讥讽。 李信垂着眼,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覆着眼。他站在从空木架子下透来的阳光里,整个人高高大大,不看脸的话,实在是很英俊的样子。闻蝉仰脸看着他,渐有些看呆了。 阳光的角度太好了,他的头发,他的肩膀、他的腰…… 李信忽然向她瞥过来一眼,闻蝉脸红地移开眼。 少年看她半天,忽而坏蛋般一笑,勾住她的肩膀。他笑着与她说,“算了,知知。我实话跟你说吧,省得你老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自己吃亏。那天你亲我的时候,我其实没有多爽。我都没力气,都动不了,就任你像小狗似的舔来舔去,还不好意思打击你的热情。你不知道我多煎熬。” “……你给我滚!”闻蝉大怒,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来! 他不享受? 骗鬼呢! 他以为她傻么?! 闻蝉挣扎欲逃出李信按着她肩膀的手,李信不放。两个人又扯又打,当然,主要是闻蝉气得要命,而李信逗着她玩。见她这副被踩了尾巴的暴跳样子,李信哈哈笑,先前的愤怒,真的有点被她融化了。 但是愤怒的人变成了闻蝉,她气得不得了。她摆脱不了李信,就扭头去咬他的手,让他放开自己。她还叫道,“你没享受到?你脸红了的!你心跳那么快!你以为我不知道?李信,你这个、你这个……你太讨厌了!” 李信笑,甩手不让她咬,“你就会说‘讨厌’?”说完,脸一板,冷了下来,看得闻蝉一愣一愣,“享受和爽是两回事。你也别以为什么事我都能无条件原谅你。你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我至今不知道。我认识了你两个多月了吧,朋友算得上了吧?你这样不义,这样欺骗我……” 他开始一条条数她的罪了。 开始很冷静地说她平时多么没有心了。 闻蝉烦死他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李信口口声声她没有良心,闻蝉从来不觉得。但他总这么说,总是……闻蝉也开始心虚。而她讨厌这种感觉。 乱七八糟的思绪下,让闻蝉恼道,“不就是没有爽到你吗?那你再亲我一下好了!别再跟我算那些账了!”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信俯眼看她,轻声,“再亲一下?你愿意?” 闻蝉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大约是亲多了,也觉得没什么。他不就是想那样么?又没人知道,李信又不会大嘴巴到处乱说。她牺牲牺牲自己,平息了李信的怒火,才是最关键的。 李信微微笑,贴着她被阳光照得粉红的耳际,声音轻得像呓语一样,“知知,你还真是人前装模作样,人后随随便便啊。” 闻蝉心想本来就是啊,人前我是翁主,当然要考虑形象了;人后反正就你一个人,要不是为了你、为了你…… 她没有想下去。 平静的思绪被打断。 因为身子突然被往后一推,力道很重。女孩儿被推得一趔趄,往后几步,撞到了身后空镂花纹的墙壁上。少年如影随形,只伸手在她脑后垫了一下,没让她撞到头。但闻蝉想:身子撞到了也很痛啊…… 她痛得眼泪又要开始了,然下巴被人一托,扬了起来,少年的气息,当即包围了她。 他亲上了她! 并在第一时间,舌尖在她双唇上一扫,在她心慌意乱时,灵活火热的舌尖就挑开了她的贝齿,进入了她的口腔! 他刚硬而强烈,如炮火般无畏进攻。女孩儿却柔弱弱弱,不停地往后躲,越往后,前方的势力越强悍! 闻蝉整个人被他包围在怀中,被他亲吻着! 像打仗一样! 她的舌尖被他又舔又吮,过电般的感觉袭向她。闻蝉简直震惊,脊背发麻,双腿发软。她当即便扛不住,没想到亲个嘴儿还能这样……她腿软往下滑,李信竟也不扶她,跟她一起滑了下去。 闻蝉是瘫坐在地,李信是蹲在她面前。 日照下,女孩儿仰着白净透着红霞的脸蛋,两颊皆被少年带着粗茧的手捧着,亲密拥吻。 李信太强势了,像火一样;而闻蝉太懵懂了,只像水。她傻傻地等在原地,站在云水间,只看到大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火以非常迅疾狂热的速度包围了她,她站在火中,退无可退。 只有涓涓细流,在燎原大火中坚强地生存着。 心跳不再是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焦灼,心中发痒,像是什么要喷薄而出。 闻蝉睁开眼,看到李信的眼睛,心口一滞,脸刷的一下,更红了。他深情而专注地凝望她,他眼睛只看着她一个,他来势汹汹,但是他真的喜欢她。百般挑.逗,眼尾轻扬,李信忘情的样子,让闻蝉……让她觉得他突然变好看了一点。 缠绵亲吻。 你追我赶。 一逃一迫。 然后逃的那方无路可逃,只能停了下来,仰头迎面燎原野火的洗礼。 大火岩浆当头浇灌而下,那灼热,让人整颗心都跟着烧起来。女孩儿抓着少年衣袖的手指,颤抖着,时松时紧。 从来没有这样子的亲吻,火热、强烈、汹涌。比起这个,她之前的那个,果然如李信所说,像过家家一样。 他说他没有爽到。 闻蝉不信。 但是当他亲她的时候,闻蝉信了。 她不信人间有这么强硬这么炽热的感情。可是李信亲她的时候,面颊与她相贴,呼吸与她纠缠。 日光那么烈,女孩儿靠坐在墙上,承受着他的亲吻,听着他的剧烈心跳声,任由自己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她的后背贴着墙,穿着冬衣,那镂空的花纹,仍带给她刺痛感。不是因为她太娇弱,而是少年压她压得太紧。 恍恍惚惚的,闻蝉升起一种朦胧的感觉:喜欢的浓度,像从生到死的瞬间,那样强烈。 她之前被无数人喜欢,被无数郎君们追逐。她享受着他们的爱慕,同时觉得烦不胜烦。有时候觉得他们不过是爱她家世,爱她容貌,他们不是真心喜欢她。就是李信,她也觉得李信只是喜欢她长得漂亮而已。 但是这个湿漉漉的、火热的吻,告诉闻蝉,如果只是喜欢她漂亮,喜欢不到这个程度。 原来,他这么喜欢她啊…… 永远在口上威胁她,也是想来就来就走就走。但是他表现的放荡中,那颗向着她的心,一直是在等着她的首肯,等着她点头…… 闻蝉呼吸急促,有些喘不过气。她想推开李信,她以为自己在推开,但是手抓着他的袖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沉浸于他带来的刺激中,心脏被越调越高。终于情难自禁,喉咙间发出一声小猫似的轻哼声…… 听在李信耳中,如一道闷雷炸开,噼里啪啦,闪着电光,点燃他整个人。 当即有不可控的血液在下腹流窜,他敏感地一下子就…… 李信猛地推开闻蝉。 少年们对望着,彼此的唇瓣还被吮得粉红水润,有些微肿。李信喘着粗气看她,看女孩儿长发有些乱,碎发贴着她的脸,她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涣散无比。她与他对望,两人的心跳俱是快得不正常。 午后阳光在两人中间映照入,班光点点,流光中尘土飞扬。依稀的,听到一墙之隔的人声。 忽然安静下来,听到了墙外侍女们小声的说话声,也听到了非常细微的风声…… 闻蝉坐在地上,看着蹲在她前方、脸也非常红的李信。她看着他,胡乱地想:他还真是长得丑啊……脸红都无法掩饰他的普通平凡…… 李信忽而勾唇,对她笑了一下。 闻蝉心口一颤,呼吸快了下:啊,一笑起来,就好看了……他这种坏蛋似的笑容,钩子一样,确实非常的勾人…… 李信对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闻蝉还坐在原地,静看着少年修长的背影在阳光下几蹿后消失。她坐着,看了许久。反正这里没有人在,没有人说她仪态不好,闻蝉双膝并拢屈起,两臂抱住双腿,弯下腰,将自己埋入自己的怀中。 她想着李信,想他热烈的吻,想他勾人的眼尾,还想他刚才走前对她笑…… 闻蝉低着头,也兀自露出笑来。 女孩儿一个人坐在无人的回廊中,自己开心自己的。她坐着轻轻笑给自己听,心中快活无比,轻松无比。她觉得被李信喜欢,这么好…… 二表哥…… 他真的是她二表哥吗? 闻蝉偷偷笑:李信真的是她二表哥的话,她觉得,自己即使每天被二姊闷在家里不许出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她二姊凶她,她的新二表哥,肯定会向着她的…… 别人她不敢打包票,但是新来的二表哥,肯定不会被二姊镇压住啊。 闻蝉对新来的二表哥,充满了向往与希冀。 …… 李信却也不完全顾着闻蝉,他的人生,也不是只有围着闻蝉打转。闻蝉还在小儿女情长地纠结来去,李信已经忙了很多事了。一边与李家诸位郎君们交手,一边见过各位长辈。有些世家大族的规矩他不懂,还会向府外的江三郎求指教一二。 最重要的,是他要见到闻蓉。 他名义上的母亲。 李郡守口中的“如果她不接受你,你存在就没有价值”的闻蓉。 冬日下午,闻蓉在自己的花圃中,照顾一片花地。虽然已经入冬,但南方比起北方总是温暖很多,往年也能生长不少鲜花。今年却是气候反常,反复下雪,花圃里养的很多花都死了。闻蓉蹲在花圃中亲自照料这些花,时不时叹口气。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这里的花长得很好啊。” 闻蓉答,“已经枯了很多了。” 少年笑,“气候不好,这是正常的。花开花落本来就常见,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不过如果你实在伤怀的话,可以把花交给我,我帮你料理一二。” 闻蓉侧过头,看到了蹲在她旁边的少年郎君。少年十五六岁,与她说着话,却蹙着眉,在看她的一方花圃。他神色凝重,好像真的在想如何救她的花。 闻蓉往稍远点的地方看了看,见仆人侍从们还在规规矩矩地站着,但这少年冒出来蹲在她旁边,出现的这么自然。除了她愣了下,倒没有太过惊讶。 他出现的方式、说的话……实在是太平静了些。平静得好似理所当然。 闻蓉疑惑:这位是谁? 少年笑了下,转头看她,“您觉得我是谁?” 闻蓉迟疑,“……客人?”就算做客,也做不到她这里来吧?李家对外界的说法,一直是她在养病啊。 少年笑而不语,又去看花了,随口道,“我看这两天又要下雪了,这花还是赶紧移植了好。留在这里,迟早是个死……” 闻蓉问,“你怎么知道要下雪?” 两人竟这么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话。 说了一会儿,闻蓉对李信升起了一些好感,觉得他懂得真是不少。放开了花圃一事,闻蓉起身,才想起来招呼这位少年郎君,“不知你是哪位来府上做客的,大约是不小心走到了这里来。下次可不要乱跑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李信不答反问,“夫人这里来往人很少?” 闻蓉怔了下,说,“嗯。我这里少人来。”除了她自己的四娘子,还有闻蝉,再算上她夫君,其实她的院子,来的人已经很少了,且越来越少。她知道大家都觉得她约莫疯了,人家不来,也是怕刺激她,没什么好说的。 李信漫不经心,“夫人不厌恶我吧?那我常来与夫人说话好了。” 闻蓉再次一愣:听少年这口气,似要在府上常住? 她更加糊涂了:她知道自己在养病,很多人事都不经她的手。但是如果有少年郎君借住家里的话,李怀安总会跟她说一声吧? 压下这些迷惑,闻蓉几次问少年是何方人士,都被李信三言两语地撇开了话题。闻蓉心中好笑,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既然他不说他是谁,她也懒得追问了。反正这是她的家,等少年走了,问仆人也一样。 两人在院子里边走边说话。 走过一棵大树时,忽听到一声猫叫,闻蓉心里一顿,看到从葱郁的枝叶间,露出一只通身雪白的猫来。那猫悠悠闲闲地站在枝木上,正在少年头顶。猫叫了一声,就往下扑去,向着李信。 闻蓉心里一紧,脱口而出,“小心……” 雪团儿对陌生人从来都很凶! 雪团儿就听她和女儿李伊宁的话,连常来看她的侄女闻蝉的话也不听! 雪团儿从天而降,该不会要挠陌生少年一脸吧? 这却坏了。少年是府上客人,她作为主人翁,没有招待也罢了,还让猫挠了人家…… 在闻蓉紧张中,却见雪团儿扑向少年。少年连动也没动,只抬起一只手往肩上钩了一下。那只猫就被他的手勾住了,他随手往下一甩,雪团儿机灵地扒着他的手,喵喵叫了两声,居然没有被甩开。 少年俯眼,浓黑眼睫在眼窝出现出一片阴影。他对抓着他手跟吊秋千似的小猫笑了笑,另一手伸过去,戳了戳雪团儿毛绒绒的一张脸,笑道,“哟,你还是这么不讲究啊……” 闻蓉在一边,看得呆住了。 少年的身形……少年与猫说话的样子…… 少年高挑的眉……闻蝉说她二表哥狂得不得了…… 闻蓉记忆混乱开来,喃喃道,“……二郎?” 少年居然“嗯”了一声,抬眼看她。 大脑顿时空白! 闻蓉白着脸,僵立原地,定定地望着这个抱着猫的小郎君。 51|1.0.1 李信与闻蓉坐在屋中说话。屋中烧着炭,窗户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关上了。侍女们进出地为二人倒茶,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不打扰他们。闻蓉坐在案边,静默不动,看对面的少年不太熟练地洗杯倒茶。 此年代,茗饮的规矩还只流传于世家大族中,外头也有茶肆,但讲究绝没有世家大族里的这样程序繁琐。李信从外头来,对他们这些毛病不太熟。但是他手指修长,指节圆润,做起这些来也没显得手忙脚乱。 少年该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 闻蓉沉默地想着。 她看到那只雪白的猫,从窗外爬进来,喵了两声后,见没人理,就跃到了桌案上,舒展着身子,悠悠闲闲地在案上走来走去。阳光照在猫身上,一团灿灿的白。 闻蓉仍一心一意地看着少年郎君。 到李信捧茶给她,对她笑了下,“做的不好,见笑了。” 闻蓉口上轻声“哪里”,接过了他手里的茶水。清冽的水在她手中晃,她却压根不低头看,只看着少年。闻蓉望着他,“这些年,你从来没想过回来吗?” 李信说,“我一直在外头,忙我自己的事。我不记得这里的一切了,直到李郡……他找到我。他说你很想念,是么?” 闻蓉笑了笑。 她气质娴雅,笑起来非常的温婉,像山脚下静谧的一汪清湖。没有溪水那样的清澈明亮,那是独属于未经人事的少女才有的天真烂漫;闻蓉已经不是少女了,她经历了太多,她想过太多。岁月让她癫狂,也让她在癫狂中疲惫并沉寂。 在闻蓉的凝望下,李信身子前倾,眼中映着她的影子。她发觉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分外的吸引人。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你的魂魄都容易被他吸走。李信说,“你一冬天都在忙着那些花?你喜欢养那些?” 闻蓉说,“不是。以前喜欢,现在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李信便笑了,露出的白牙,晃了闻蓉的眼。闻蓉死气沉沉,她住的地方也沉沉无生机。但李信坐在这里,笑起来的时候,就将春意带给了这片严寒之地。他说,“那我日后便过来陪你说话,陪你打发时间吧。” 闻蓉惊讶了一下,“这是不务正业。” 李信便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一样我想做的事都会做好,你不必忧心。你想做什么呢?我来陪你。” “我能做什么?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养好身体,出去走走转转。他们说你精神不好,我看着也是。整天待在这么小的天地,你没有闷死,已经很厉害了。” 闻蓉便又笑了。 守在门口的侍女,发现自李信到来,夫人已经笑过了好几次。 闻蓉垂着眼,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李信温和,“时日很长,我慢慢告诉你。”又问,“那你呢?” “我也慢慢告诉你吧。” 停顿了很久,闻蓉说,“你来了,是再也不走了么?” “这也说不准啊。您总不至于想把我绑在身边,走哪带哪吧?” 闻蓉便笑,“不至于,不至于。” 自始至终,少年与夫人,坐在窗边说话。他们对着话,听着对方的生活。气氛很好,闻蓉一直听着李信侃侃而谈。她没有如李郡守所想的那样充满戒备心,她也没有要求看李信后腰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胎记。她望着这个少年时,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就是二郎。 而这一切,有机缘巧合,也有李信故意引着的原因。 机缘巧合是闻蝉之前对自家二表哥的形容;李信刻意的,是那只猫,是他出现的时机,是说话的内容。 闻蓉的神志非常的脆弱,所以他不敢大意,不敢让她有一丝疑虑。他一直算着闻蓉的各种反应,如之前他还是混混时,想求闻蝉那颗心时,他算着如何让闻蝉喜欢他。 他尽最大本领,揣摩闻蓉的心态,揣摩李二郎应有的心态,让这场见面,变得平静,变得理所应当。 他于算计中,心中也怜惜闻蓉。 李江已经死了。 被阿南所杀。 李江心胸狭窄,也不是什么好人。李信确认,即使阿南不杀李江。李江再那么走下去,总有一日,李江也会死在他手中。 不论是左是右,李信和李江,在间接上,都是对立的。 他们都不无辜。 最无辜的,是苦苦等待的闻蓉。 闻蓉多么想念二郎,她见日地想。她想少年会长成什么样子;她也紧张,怕少年不想回来。好像李郡守觉得闻蓉会充满怀疑,实际上闻蓉并没有。她病入膏肓,而病入膏肓的人,抓住那一点,便不舍得放。 少年与妇人在下午说话,拉着手,温温和和地说话。说起这些年发生的事,也想问对方的生活,还要确认是不是会一直这样,再也不走了。一下午的时间,闻蓉问了好几遍“你还会走么”,李信从一开始的“说不准”,到后来的“不会”。她一遍遍问,他一遍遍确认。 忽有一瞬抬头,李信看到闻蓉眼中的泪。 他心头缩了一下,停顿了一下,起身坐到她旁边,问,“我想坐得离您近些,您不介意吧?” 闻蓉手指颤抖,被少年握住。她指尖冰凉,而他的手火热无比,有少年特有的血性。闻蓉鼻子发酸,几要忍不住落泪。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下午的日头煦煦,李怀安走进院子,先看到几位侍女坐在回廊下逗着猫。那只猫还是那么高傲不可一世的样子,侍女们都轻手轻脚地起来,跟郡守行礼,那猫只是哼了一声,就扭过了头。雪团儿又想跳上窗,进去看那对说话的人了。它没有跳上窗,因为再一次被机灵的侍女捉住尾巴,提了出来。 老嬷嬷跟主公请示道,“女君在与二郎说话。女君很喜欢二郎,二郎待女君也非常细心。风大了,二郎还让人给女君披衣,扶女君进屋说话。主公不必忧心。” 李郡守没有吭气,他惯来不怎么吭气,大家都习惯了。 他站在花圃边,模模糊糊的,已经看到了窗前的光影,看到了坐在光影中的妻子和少年。 多少年时光从中走过。 多少人留得一心凄凉。 而时光静静过,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等到;有些人,却越过千山万水,巧合地走到了这里。 茫茫大雾中,当从黑暗中走出来,又是多么的心生荒凉。 而现在,看到那说话的妻子和少年。又好像感觉到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在牵着两人。李郡守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就让这个错,错一辈子吧。他可以骗阿蓉一辈子,也望李信能骗阿蓉一辈子。 让他的妻子在梦中一直开怀下去,再不要醒。 任何想唤醒她的人,想让她回到残忍现实的人,他李怀安都会杀掉。 …… 李信几日在一边读书,一边与闻蓉说话。闻蓉的精神还是那么恍惚,一会儿记得闻蝉说什么二表哥,一时疑惑李信的出现缘故。这一年来,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数次幻想二郎在自己身边。而当二郎真的出现时,她有些分不清二郎到底是丈夫找回来的,还是从来没离开过自己。 李信一次次耐心地提醒她,他是走丢过的,他是再次回来的。 他帮她理顺思路,让她不至于精神混沌,某一时刻受到刺激,再次觉得二郎从来没出现过。 闻蓉现在需要李信,李信便片刻不得离开她。 他除了读书的时间,都去陪闻蓉说话了。 以至于也没时间找闻蝉。 闻蝉也在苦哈哈地一边整理自己乱七八糟的感情,一边被二姊逼着写字。她姑姑那边喜爱种花,而她在这里天天撕花——“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女孩儿颤巍巍地看着手指间撕得剩下一瓣的花,眼珠瞪大,“什么?!我不喜欢他?!不可能!重来!” 她又要去扯窗下摆着的那盆新送来的月季了。 青竹进来,看翁主这么破坏花花草草,红艳艳的花瓣撕了一地。青竹简直快疯,她深吸口气,问翁主,“您说的他,指的是‘李信’吧?其实您喜欢您二表哥的,大概因为您撕花时心神不宁,想到了江三郎啊等其他人,还觉得不甘心,所以最后结果成了‘不喜欢’。您肯定是喜欢的!您还是别撕花了!” 青竹现在也是脸热:她早些劝翁主不要跟李信交往过深。第二日,李信就摇身一变成了翁主的二表哥。她的话跟放屁一样……李信要是李家二郎,翁主愿意结交就结交,她真没什么意见了。 她最有意见的,是翁主闲的没事撕花玩! 既然喜欢,您就去找人呗!在这里坐着纠结什么啊! 孰料青竹自以为开解闻蝉的话,闻蝉听了后,非但没有茅塞顿开,脸色反而更凄苦了。她仰起瘦了一圈的脸,黑眸中都心酸得快落泪了,“可是我说的‘他’,并不是我二表哥。而是江三郎啊。” 青竹:“……” 所以翁主是撕花,得出了个“我不喜欢江三郎”的结论,震惊到了翁主自己?!翁主不敢相信?! 青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觉得闻蝉有病。 闻蝉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病。 她烦恼地叹口气,扔了手里的花,就往前趴到案上。她直挺挺地趴下去,身体碰到案角,又猛地哀嚎一声,尖叫声吓了满地捡花的青竹一跳。青竹抬头看,看闻蝉用手压着自己微微起伏的小胸-脯,泫然欲泣。 青竹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翁主在叫什么。 是门外的嬷嬷进来,了然于心,走过来,同时责怪闻蝉,“翁主,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别动静这么大吗?压坏了,以后就长不大了。” 青竹看嬷嬷叫人关了窗,扶闻蝉去床帐方向,忽而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红着脸咬着唇,和碧玺等侍女也跟过去看,心中欣慰:翁主发育比旁的小娘子晚一些,大约是幼时体质虚弱的缘故。都到十四岁多了,胸还那么小,看得伺候嬷嬷们着急得不得了。而也不知道最近受了什么刺激,好像自来了会稽,闻蝉那里就终于苏醒,开始长大了…… 帷帐放下,老嬷嬷与侍女们围着闻蝉,让闻蝉褪了衣,去看她乳白微翘的胸。女孩儿颜色姣好,肤色雪白,胸那里,也小团子一样挺起了很多。之前尖头被案头撞上,痛得发了红。现在她们去看,只觉得形状圆润弧线漂亮。一众女孩们看了,都有些口干舌燥、不忍直视感。 大家族中侍女们本来就是俯视女公子的。如青竹她们,只听着嬷嬷讲翁主日常的保养习惯,也没觉得多么不好意思。而闻蝉,她的身体从小到大就是被侍女们看惯的,她红脸是红自己长大了,并不是不好意思被看。 闻蝉还苦着脸跟嬷嬷抱怨,“我觉得这里沉甸甸地,走路都难受,碰一下就疼。” 嬷嬷说,“你以前不疼?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闻蝉支吾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呢?一个月前,被李信箍住胸的时候开始的啊。但是她怎么敢跟嬷嬷说? 嬷嬷看着她挺翘的胸,欣慰笑道,“没关系,这说明翁主长大了。再过几个月,就不会痛了。等明天过了及笄礼,再过上几年,翁主就可以许人了。” 闻蝉说,“我现在也能啊!” 嬷嬷笑一下,不说什么。她说的是破.身,和闻蝉天真的嫁人概念,完全不同。大世族家的娘子们,嫁人都不会太早。一般是十五。但养得好的女郎,即使是嫁人了,被身边嬷嬷看着,也不会叫她们太早破.身。虽然没有明确说法,但世族中经过多代研究,总觉得破.身太早,对女儿家不好。 像闻蝉的姐姐闻姝。 她十五岁嫁宁王。 到十七岁时,夫妻二人才真正同了房。 同了房后,又因为宁王身体不好,两人一直没要孩子。 外界不知道怎么传宁王妃呢,恐怕说宁王妃不能生、还霸着公子不放的说法,流传于民间。但闻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皇室也觉得有些道理。再兼宁王本身不在意,也就随外面说去了。 “小蝉,你在屋里干什么?”几个侍女正围着翁主说私.密话,互相逗笑。突听到门外一道女高声,闻蝉立刻一个哆嗦。之前她褪了外衫那么久,赤着半边肩头和侍女说了很多话也不觉得冷,而她二姊在外面吼一声,她胳膊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慌慌张张地穿好衣,出去见闻姝了。 闻姝白她一眼,都懒得说这个妹妹见到她跟老鼠见猫似的了。闻姝今日情绪还好,问了问闻蝉的功课后,虽不满意,却也没说什么。反是她犹豫了一下,跟闻蝉说,“我听说江三郎在城西教书,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想过去看看,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的吗?” 闻蝉敏感地觉得二姊是要对江三郎去登门问罪。 问那个江三郎为什么骗她这样的小娘子喜欢的事…… 江三郎啊。 江照白。 闻蝉想:我这几天天天在想这个人。可是我想的,恐怕和大家以为的不太一样。我天天在想这个人,可是我觉得我和他,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越来越不可能了。 每次心跳加速,都和江照白无关。 她也许没有弄清楚自己对李信的感觉,因为也没那么喜欢。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对江三郎,同样没那么喜欢。 二姊还要替她去问罪…… 闻蝉咬了下贝齿,很坚定地抬头,“我也要去城西,我也要去找江三郎。” 闻姝讶然了一下,她踟蹰着要妹妹对江三郎放下心,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把妹妹拐走了。但看妹妹一副想开了的样子,闻姝只能心里忧愁着,面上不作什么反应。 闻姝愈发厌恶江三郎了。 她知道一些江三郎的过去,正是知道,她才觉得江三郎不会和妹妹发生什么;而即使她不知道江三郎的过去,就她与江三郎打过的几次照面,对方是良人,却不适合她那个太单纯的、整天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妹妹。 姐妹二人出府时,天近黄昏,忽降大雪。正应了前两日李信对闻蓉说的话,这两日恐怕会有大雪。一路上马车辚辚,闻蝉坐在车上,心神恍惚。她掀开车帘一角,去看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她忽而想到李信好几次说,今年气候太反常了。 不知道李信在做什么…… 啊,不能叫“李信”了。得叫他“二表哥”。 可是她至今还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她二表哥。他要真是李家二郎的话,他和自己见过那么多次面,他明明知道自己讨厌他身份低,可他为什么一直不说他是李家二郎?他要是李家二郎,要是自己表哥的话,她就不会嫌他身份低了…… 然闻蝉转念一想:我不会嫌他身份低。我会嫌他长得丑。 而倘若他不丑了…… 我还会嫌他对我不够温柔,不够捧着我…… 闻蝉想到他,眼睛就亮晶晶地看着天地间的大雪。好像真有一个少年会从天而降一样……但是她还是觉得他不像二表哥。 闻蝉心里那么觉得,口上却谁也不说。李信在她这里留的把柄、疑点,其实挺多的。大家都觉得她傻乎乎,她只是觉得这样更好、更自在一些。比如李信在的话,起码她姑姑会好很多;李信还满足了李伊宁对亲哥哥的幻想;李信还让不怎么喜欢跟郎君们打交道的李郡守多次开口;李信还…… 反正他挺了不起的。 闻姝叹口气,“小蝉,你也莫多想了。江三郎应该不是那等坏心之人,他纵是有错,二姊会帮你教训他。你不要难过了。” 闻蝉回过神,“……我没有难过。” 闻姝没说话,显然不信。 闻蝉道,“我和江三郎,其实并不熟。因为我老觉得我和他犯冲,他又更喜欢别人……”比如李信,“我有点怕他克着我,还怕他品行有亏,”比如他居然能和想造反的李信聊得兴致盎然,“所以我其实不常见他的。” 闻姝听着更忧愁了:不常见,都喜欢。这要是常见,可该怎么办啊? 闻蝉:“……” 她笑嘻嘻地去拱二姊,窝入二姊怀中,“你真关心我……但你放心啦,我一点都不难过……” 闻蝉说自己不难过,闻姝不相信。但等他们到了城西,进了巷子于院中见到江三郎,闻蝉还是那个样子,宁王妃就有些将信将疑了。江三郎真真有意趣,下着大雪,他还让仆从收拾干净了院中的一方小几,坐在那里煮酒。闻姝等人过去时,远远便闻到了酒香。 她们看到青年秀雅的侧脸,看到他拿过火红的收集好的枫叶,去给那锅酒添料。 青年坐在雪中,宽袍长袖,抬头望向她们姐妹二人,不紧不慢地起身。闻蝉觉得这人真是好看,干什么都像流水一样不着急,赏心悦目。 闻姝寒着脸,与江照白互相点头致意。 双方坐下,拉杂了一些闲事。闻蝉一直坐在姊姊身后,用很明亮很澄静的眸子,看着江照白。江三郎该是很承受得住别人打量的人,但被一个小美人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还总共就三个人,他也不得不非常无奈地看向闻蝉,“翁主有话跟我说?” 闻蝉点头。 她看着他的专注目光,让江三郎察觉到了什么。他惯来是很聪明的人,闻蝉这种遍身通透的小娘子,对他来说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与平静至极的宁王妃说一声,宁王妃纡尊降贵愿为二人看着酒,江三郎就起身,取过了一旁小僮递来的伞,为闻蝉撑着,两人出了院子。 到这时候,天地阒黑,雪下得更大了。青年与少女并肩走在深巷中,彼此不说话。看到雪花飘落,如天地间悠远宁静的赞歌。而往后一看,他们走过的路,脚印很快被掩埋。 听到旁边青年的呼吸声。 闻蝉心想,也许我再也没有和他并肩的机会了。 她忽而停下步,不想走下去了。 她仰头,看那目光温润的青年。少女问他,“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吗?” 江照白没料到她说的这么坦率直接,愣了一下。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小娘子,握着伞柄的手紧了下,青年才说,“大概知道吧。” 他到这个时候,也没有笑一下。江照白并不怎么喜欢笑,他对闻蝉,就没什么笑脸。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长得不够漂亮?性格不讨你喜欢?还是你不喜欢主动的娘子?” 江照白不知道怎么说。 看闻蝉最后问他,“或者是因为程漪?” 江照白这才惊讶地看向她,语气有些古怪,“程漪……你知道?” 闻蝉说,“原来忘了。但我二姊提了一句,我想了起来长安有这么个人物。我记得程姐姐快要做定王妃了吧?不是我二姊说,我都不知道她和你还有过一段。你这么忘不了她啊?那她为什么还要做定王妃?” 江照白笑了下,“这你该问她,我不清楚。我和她早就没什么关系了,翁主,你不必把我想得那么卑鄙。” “可不是因为程漪,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 江照白满心纠结。看到她瞳心干净,容貌出众,干干净净地问他为什么。而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了。青年的面容,温和了些。他伸出手,放在女孩儿发上,轻轻地拂去她发上落的雪。 江照白轻声—— “不是你不好。只是你对我来说……实在太小了。” 小的不谙世事。 小的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照顾。 小的天真单纯,一点儿没有受浊世玷污。 我怎么忍心,将你拉入我的世界中呢? 江照白侧身,看到天上飘下来的雪,忽然随着闻蝉的话,想到了遥远的故人——程漪。 好些故人,都喜欢把他和程漪扯到一起。 但他和程漪,却早已同心陌路了。 他仍记得她仇恨望着他的眼神。 他仍记得她的声音——“江照白你等着!” 他等着。 一晃这么久。他们早就断得很干净了。 不是一路人,何必多想? 52|1.0.1 漫雪扬洒,大地被染成一张浩大无比的白宣。白宣广袤,一人一伞走在其中,也只是一点黑色墨点罢了。这个人长得好,也就是好看点的墨点而已。 江照白便是这么静静地独自执伞回院子。他往身后看,只片刻功夫,身后的脚印就被雪掩的差不多了。长巷里的夜光被雪照出一团幽静的暗蓝色,而在暗蓝色、雪白色交融的巷子远方,少女一步步走远。 她不要他的伞,独自迎着风雪,要一个人去巷外的马车上。 她说她要先回去了,等回去后再让马车来接她二姊。 少女问自己的心结,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懂。在江照白眼中,闻蝉还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她实在是太小了,小的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小的他总怕不小心就伤了她。 但是即使她这么小,她也在问清楚他的想法后,选择结束她的胡闹。 闻蝉的身影,在江照白回眼注视时,一点点远去。他并不知道她很害怕走这么长的一条路,他看她不回头,就以为她顶多是难过。江照白在看闻蝉时,某一瞬间,甚至觉得她远去的孑孓背影,和某个人相重了。 都那么决绝地离开他,平时多么柔弱,在最关键的时候,永远不回头。 程漪啊。 江照白垂下了眼,回过了身。他不再看闻蝉,而是往巷里面的院中走去。也许是闻蝉总在他耳边不停提“程漪”这个人,让江照白自己也想了很多。 其实他明面上离京一年,但江家退出长安世家势力的计划,却远不止一年了。皇帝昏庸,朝政上的事务,与江家的理念冲突越来越大。世家大族都是有脾气的,曾经多么忠心耿耿地辅佐大楚皇室,想要抛弃时,也退得很干净。 如今江家还留在长安的人,都是些上不上下不下的。而江家真正的顶梁柱们,全都退去了岭南。他们就如同现在会稽的李家一样,偏居一隅,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不想再和皇室牵扯上什么关系了。 还愿意来回奔波的人,出来游走的,就剩下江照白一个人了。 虽然天地广阔,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然无论他做什么,与程漪的距离,都越来越远了。 也许很多人暗地猜测过,但事实上,江照白和程漪的故事非常简单。她希望他留在长安为官,他却想为黎民苍生做点什么。两人追求的不一样,当即反目。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因他与程漪都是低调之人,长安里知道他们两人好过的人,都没几个。更不用提知道他二人分开的事了。 江照白对程漪的感觉,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然程漪对他的感觉,大约是反目成仇吧。 他还记得他们分开的时候,她恶狠狠砸到他面前的话,“你不是唾弃权力吗?不是厌恶这里的腐烂吗?那我告诉你,我就是待在这里,我也会赢你!” 她说,“江照白,你不选我,那我也不选你!我永远不选你!” 想来那都是多遥远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居然还清晰得恍如昨日。 江三郎微微笑,想道:也许是因为我的记性特别好吧。 这个时候,他已经回到了院中,看到了红泥小火炉,也看到了坐在旁边等着他的宁王妃。江三郎迟疑一下,走过去,收伞入座。在经过方才的事情后,大概是回想到了一些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事情,江照白的心情有些糟糕。 他坐下后,并不想再和这位王妃寒暄了。他心中甚至还在想,宁王妃,定王妃……这两位未来的妯娌,难怪互相认识了。 江照白先交代了闻蝉的离去,才直接问闻姝,“王妃是想问我程漪之事?” 闻蝉那么小,只可能从闻姝这里听说程漪的事。而闻姝虽然嫁人的早,但那时候大家有过接触,她知道程漪,并不奇怪。这位姊姊,是替妹妹兴师问罪来了啊…… 不料闻姝坐得笔直,冷冰冰地回答他,“不是。” 江照白愣了一下,抬头看闻姝。 闻姝和闻蝉相貌有几分相似,都是明艳型的美人。但这姊妹二人,差距非常大,绝不容易认错。闻蝉就是那被人娇养的小猫,闻姝,则凛冽如剑,连眉眼间,都带着英气。 闻姝坐得很直,看着江三郎,她说,“你之前在小蝉面前,分析江山大事,甚至流露出这个江山难救、有另起一炉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在小蝉面前说这个?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试探谁?!” 江照白讶了一下,认真地看眼这位王妃,然后沉默片刻,莞尔。 闻姝非常的关心妹妹,恨不得把妹妹每天做的事让人写成本书,供她查阅,并随时提问。她把闻蝉的侍女们侍从们问了个遍,当然知道闻蝉都做了些什么。妹妹傻乎乎的,她却不傻。江照白的心思,让她无法坐住了。 江照白问,“王妃怎么看出来我的心思的?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公子提点的?” 闻姝答,“我夫君随口跟我说的。” 江照白明白了,原来是宁王殿下。 他笑了笑,解释给闻姝听。他初初当着闻蝉的面,与李信说那些话,确实有试探闻蝉的意思。他想通过试探闻蝉,从而试探闻家的看法。但是很可惜,闻蝉什么都不懂,根本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他觉得这个女孩儿太干净了,眉目间朦朦胧胧左右纠结的小样儿又傻又可爱,他便不忍心再试她了。 反正他再试,她也听不懂,还可能得罪了李信。 少年李信不在意他略微试探闻蝉,但他要是对闻蝉存了利用之心,李信肯定不会坐得那么稳。 李信同样年少,性子未定。他比较聪明,听得懂江三郎的话。但他又因为年少,很容易冲动行事。江三郎不想试验少年的利爪有多狠。 一白身青年,一高贵王妃,二人坐在院中,于深夜大雪中随意聊着这些事,一直到马车回来,王妃告辞。 而在李家,闻蝉回去后,恹恹地直接洗漱后睡了。她想着江三郎对她的拒绝,想着他说自己太小的话,她却不懂自己哪里小了。喜欢过的人也许日后再不会相见,再不会喜欢了。十四五岁大的女孩儿心中怅然,揪成一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甚至还萌生了一腔后悔之意,是不是她不问清楚,她和江三郎,就还有可能呢…… 这一切,都是太烦了。 睡了不知道多久,闻蝉忽从梦中惊醒。并没有做什么噩梦,而是突然的就醒过来了。她起身,坐在床帐中发了半天呆,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闻蝉起身下了床,赤足踩过温暖的氆毯,在窗外雪光的映照下,走到了窗边。 她迟疑一下,推开了窗,看到窗外的腊梅。 雪簌簌下着,却已经小了很多。窗前的这棵腊梅,开得比之前更加浓艳了。万白之中一点红,就开在闻蝉的眼前。她被冷风一吹,心中惆怅被吹散了些,欢喜地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雪。 又探着窗,想去拂开梅树上的雪花。 万籁俱寂,万物俱眠,只她一人清醒。这般感觉,何等…… 夜雪凉寒中,忽然响起少年的声音,“做噩梦了?” 闻蝉于寂静中陡然被这个声音惊着,身子一抖,探身去够树的身子,差点从窗口栽下去。幸亏她学过舞,腰肢柔软,又紧紧抓住了窗子,才没有丢脸地摔出去。 然后熟悉的恶劣笑声响起,“这你都能摔倒?知知,你胆子越来越小了啊。” ……呸! 她胆子越来越小,都被他吓小的! 时不时在她悠悠闲闲的时候冒出来吓她一跳,她得因为他折多少寿啊! 闻蝉恨恨想到,然后趴在窗上左顾右盼,没看到李信的身影啊。她又惊悚转身,看自己后面那个黑漆漆的屋子,李信不会在她睡觉时藏在她屋里吧? 少年哈哈哈笑起来,被她逗乐了。 闻蝉此时已经冷静,听到笑声传来的方向,愣了一下后,转身跑向床帐。她匆匆披了厚厚的足以将中衣遮挡住的鹤氅,穿了鞋,蹑手蹑脚地开门,跑出了屋子。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惊动外头过夜的侍女们,跑出了屋子,往外多跑几步,然后转身仰头。 李信坐在她屋上的房檐上,正笑着看她。 他屈腿漫坐于房檐上的白雪中,散漫而潇洒。寒风猎猎,细雪飘飞,他于雪中坐了很久,发上、眉眼上、肩上,尽是一层雪。他坐在深夜高处,寂静而沉默,像王者一般,需要闻蝉仰头看他。 闻蝉仰着头看他,小声问他,“你大晚上不睡觉,坐这里干什么?” 少年漫不经心答,“心情不好,散散心。” 于是就散到她屋顶来了。 闻蝉发现,李信特别喜欢坐得高高的。他整天不是在树上,就是在墙上,再要不就是屋顶上。那里跟他家似的,他一点都不喜欢平地。当他心情好时,他心情不好时,他都喜欢坐在高处,睥睨四野。 他总坐得那么高,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闻蝉抿下嘴,又想起李信说他心情不好。 他心情不好,就坐在她屋顶房檐上了……他是多喜欢她啊,这时候都离她这么近。 女孩儿心里有丝甜,被江三郎拒绝的心,有点得到安慰了。并且她跃跃欲试,平常讨厌李信,但这个寂静无人的深夜,没人陪她说话,就李信一人清醒无比。闻蝉想让他跟自己说说话,也许说出来,她就心情好了呢? 没错,闻蝉也心情不好。 闻蝉仰着脖子跟李信说话,说了半天后,心里不高兴:李信真是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她都在雪地上仰脖子养半天了,他都没有起身挪挪屁股、拉她坐上去的意思。他是不是就喜欢她仰视她啊? 闻蝉往一排屋宇看去,看到自己房子边,两道墙之间的罅隙中有一快被雪埋了的梯子。她露出欢喜之意,跑向梯子,便要通过梯子上房顶。 李信:“……” 他真有些佩服闻蝉了。 不想让她上来、想要她乖乖睡觉去,她偏偏不。 李信担忧她能不能爬上梯子,半途会不会被吓着。他起身欲去看,他不知道闻蝉现在多勇敢。因为他就在旁边,闻蝉一点都不害怕。她觉得她要是摔下去了,李信肯定能拉住她。她豪情万丈地爬梯子,爬得顺利无比。李信心惊肉跳还没跳完呢,女孩儿已经从雪下冒出头来,露出她妍丽无比的小脸来。 眸子清亮,小脸粉白,长发胡乱用簪子一扎……她上了房顶,小心翼翼地踩过瓦片,往他这里走来,还笑嘻嘻的左顾右盼,“难怪你总喜欢往上面跑!这里风景真好,感觉好厉害,整个府都能看到了……” 李信觉得闻蝉真了不起。 她豪气起来,他都有点怵她了。 就她这从来没自己爬高过的娇贵身子,平常走路走平地、不小心的话都能把她自己摔一跤,她还敢自力更生地爬这么高?不光爬这么高,踩着高高低低的瓦片,踩着蓬松的雪,她还兴高采烈地欣赏起风景了? 她以为他是看风景啊? 别摔了她! 李信头皮发麻,赶紧起身,几步上前扶住闻蝉的手。正好她脚下一滑,有个摔倒意思,被少年当机立断一把拽住手腕往上拖送了一把。闻蝉还一无所觉,低头看看自己拖到地上的大氅,湿漉漉的,脏兮兮的。她皱下眉,“明天青竹又得追问我怎么把氅子踩脏了。” 李信笑,“你真厉害。” 闻蝉扭头看他,看他的笑容,颇为出自真心。但是他真心怎么真心得这么奇怪? 闻蝉迷糊,“我哪里厉害了?” 李信说,“爬梯子不厉害吗?爬房不厉害吗?东摇西摆地走房檐不厉害吗?知知,你可以的。” 闻蝉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 她说,“可是你在这里啊。” 李信愣了下,看着她全然信任的眼睛。她相信他不会摔了她,相信得这么简单。 李信心颤了一下,面上却笑,“武功不是万能的。你非要找死,我也救不过来。” 闻蝉踢他一脚,被他笑着躲开。 少年少女并肩,共同俯瞰这片墨白相间的天地。 李信静坐不语,闻蝉嫌弃地看眼他那随意的坐姿后,自己规规矩矩地正要坐下,听李信闲闲道,“你知道吧,你要在这上面跪坐的话,摔下去我也拦不住你?” 闻蝉说,“谁说我要跪坐了?我会不知道这个吗?!” 她连忙悄悄换了坐姿,不敢像李信那么屈腿而坐,而是双腿并膝,两手抱膝而坐。 李信心情仍不好,却在这一刹那,被她慌张的换坐姿、还要维持贵女风范的样子逗乐。他得忍着,才不笑出声,不然闻蝉又恼羞成怒……她恼羞成怒没关系,别一激动要打他,真把她自个儿给摔下去了。 这房檐是斜向下的,就闻蝉那娇弱样,摔是多么的正常。 少年少女并肩而坐,经方才闹的笑话后,半天无话。 闻蝉捧着腮帮欣赏高处的风景。她也被李信威胁着爬过墙,上过楼,但以这种闲适的心情看风景,就没有了。她此时觉得高处的风光很好,其实可以坐得更高些。在这里往下看,看天间落雪,看银装素裹,看那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房舍…… 李信沉默不语。 闻蝉看一会儿,就觉得寂寞冷清了。 李信不跟她说话,她就忍不住想跟他说话。她侧头看旁边少年冷漠的眉眼,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有种戾气缠身,让他显得尖锐无比,充满攻击性。当他不跟人玩笑的时候,他脸上写着“扰我者死”几个大字。 闻蝉心口一抖,有点怕他这个样子…… 李信扭过脸,问,“怎么了?” 他一跟她说话,眉眼下垂,专注地看着她。那种戾气就消失了。 闻蝉强迫自己忘了他刚才的样子,“我心情不好,你心情也不好,我们正好同病相怜,可以做个伴。” 李信“嗯”了声,大约觉得她没什么问题,又扭过脸去想自己的事情了。闻蝉却不甘寂寞,推推他,“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你在想什么?有我能帮忙的吗?你别瞧不起我,我能帮的忙可多了。” 李信说,“伤口疼,弯不下腰,动一下就痛,没法睡觉;你姑母的身体不好,精神也浑浑噩噩,我得想明天跟她说什么,做什么,怎么让她高兴点;会稽今年的雪下得太多了,看这样子,这场雪后,大概就有雪灾之患了。大部分流民会很快涌进会稽来,对官寺造成冲击。你姑父上折子给长安,那边一直没消息。我们猜皇帝炼丹炼得估计不想看折子了,朝中大臣各方势力各为其主,会稽这边的小事,很多人不放在心上。会稽得想办法收留这些流民,开仓救济。而且之后怎么接管,怎么让流民不闹事……都是很繁琐的事情。如果想接受这些流民的话,就得开始做准备了。” “我估计你姑父不想接受。开仓救难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只想让会稽平安,不想接受别的地方逃来的人。我和江三郎得想办法说服他,我得想出对策,让他相信即使这些流民进了城,也不会对现有社会制度造成阻碍……” 闻蝉听得目瞪口呆。 她侧头看他,有些茫茫然。 她觉得李信就是一个混混出身,他想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点…… 李信说了很多,然后问她,“我就是为这些心情不好。知知,你能为我做什么?” 闻蝉咬下唇,“你伤口疼得睡不着吗?什么伤啊?我给你上好的药吧。姑母的事,我也会逗她开心啊,她非常喜欢我的。还有雪灾、雪灾……如果你们要赈灾的话,我大概能帮着舀舀粥什么的吧?” 李信笑着揉了下她的发。 然后他问闻蝉,“你在心情不好什么?” 闻蝉有点不太好意思说了。人家心情不好的那么忧国忧民,她心情不好的,那么儿女情长,说出来忒丢人了……她心中同时惶恐,记得江三郎对她的评价,说她太小了。她之前没感觉,但是现在和李信在一起,她突然有点知道她哪里小了。 李信已经走了那么远,她还站在原地…… 她的人生,好像只有小儿女的心事。 她以为李信那么喜欢她,他的世界全是她,和她差不多。她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 闻蝉忽然觉得沮丧,低下了头。 少年低头看她,温柔道,“怎么了?有人说你了?知知,跟我说,我去揍他。” 闻蝉摇摇头,喃声,“我是真的太小了吗?” 李信怔了下,想了片刻,“你晚上见过江三郎了?”顿一下,“他明确拒绝你了?” 闻蝉呆呆看他:……这个他都能猜到啊?! 她更沮丧了。 她在李信眼里,是不是就和白纸差不多啊? 李信笑起来。 他伸手,就搂住她的肩,满不在乎地笑道,“慌什么啊,知知。你是比较小,却和江三郎说的不是一个方向。他那种人呢,喜欢的类型,和你完全不同。你拼死一辈子,都达不到他想要的境界,还会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你是要长大,但不必听江三郎的。” “你怎么从来都不懂呢?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你来来回回那么久,他都还是一声不吭、冷静旁观的,连纠结怅然都没有一下。他像是在占着你的喜欢,如果他但凡对你有一点感觉,他都不会这样。比如我喜欢谁,就捧着她,尊重她。但凡她有一点不情愿,我都不会为难。而对你所为无动于衷的人,才是你最不应该去上心的。” “还有啊,知知。你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糊里糊涂,黏黏糊糊。你总在左摇右摆,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从来没真真正正地笑过,也没真真正正地哭过。你骨子里好像总有一根骨头戳着你,让你干什么都缩手缩脚。你啊,要长大,也是这个方向。” “你长得这么漂亮,也该活得漂亮才对。” 闻蝉听呆了。 她侧头,问李信,“那我这么不好,你喜欢我什么?” 李信随意道,“你是珍珠啊。珍珠在大海中孕育而生,你充满光华,我为你心动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单纯可爱的女孩子,简单又不失活泼,活泼又自有骄傲。我为你心动,迷恋你迷恋得不得了,此生非你不可。” 闻蝉:“……” 他的话,她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且,明显李信不是真心。 因为他说着,他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 少年大笑着,松开她的肩膀,往后一躺,躺到了屋上残雪上。他白着脸,也忘了腰上的伤,看闻蝉被他气红的脸,笑个不停。 …… 次日,闻蝉就得了风寒。 闻姝在屋中伺候夫君喝药时,听说妹妹那边也熬了药,就让人去找青竹,问怎么回事。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张染卧在榻上喝药,无奈地欣赏妻子教训妹妹。 闻姝给闻蝉快气疯了,“你这一天到晚的到底在干什么?!我说你上房揭瓦,你还真揭给我看啊。刚走了一个江三郎,又来了一个李信。我说你怎么这么忙?你就不能给我安生些?” 闻蝉害怕地往后退。 被她二姊吓得小脸煞白,她还坚强地顶了一句,“我以前喜欢江三郎啊。” 闻姝毫不客气,“江三郎不适合你。” “那李……是我二表哥喜欢我来着。” “李信也不适合你!”闻姝斜眼看她,“他们都是那种心机深的人,你就不能喜欢个简单的?回回挑战高难度,你也太了不起了!我和你姊夫在说回长安的事,我看你也别晃了,跟我们走得了!” 闻蝉大惊,说,“二姊你误会了啊。我没有挑战高难度,是二表哥喜欢我,我没有喜欢他!” 闻姝哼笑一声,根本不信,她转身就走。 被妹妹拽住衣袖。 闻蝉在二姊的冷目下非常坚定地说,“真的!我二表哥说我是珍珠。说我充满光华,他为我心动。他见识少,他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单纯可爱的女孩子,简单又不失活泼,活泼又自有骄傲。他可狂热了,他为我心动,迷恋我迷恋得不得了,此生非我不可!” 闻姝:“……” 从头到尾在旁边的宁王张染一口药喷出来,咳嗽不已。 这对夫妻均被闻蝉的解说逗笑了。 53|1.0.1 自从这对姊妹碰面,成天的大吵小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明面上是闻姝怎么看闻蝉都不顺眼,百般挑剔,训斥妹妹。实则,她那位妹妹在姊姊的打压下坚韧无比,每次都一副吓死了的模样,却还敢勇敢反驳,然后又让她二姊更生气了…… 闻蝉现在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作为姊夫,张染笑得喷药,并咳嗽不已。他夫人明明也很想笑,然只是嘴角抽了抽,又忍了回去,还回头看他一眼。张染便作无辜样,又捧着自己那碗药,去慢腾腾地喝了。 他作旁观状。 闻姝便又开始教训妹妹了,手指头快戳到小娘子的脑门里,“这种话说出来,你知不知羞?!还有娘子满天下喊着别人喜欢你的?你做贼心虚吧?你的贵女仪态呢?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八道,小心着点儿!” 闻蝉便撅嘴了。 她很不高兴道,“就是二表哥喜欢我,我才没胡说。他那个人浅薄得不得了,就是喜欢……” “打住!”闻姝心累扶额,想要跟妹妹讲讲道理,“你已经快十五了,想要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反对。但是你挑男人的眼光,怎么都这么奇怪?你就非要选那种让你看不懂的男儿郎吗?你这点心机……还是我来给你选吧。” 闻蝉不情愿,“我就要自己选!我才不要你选!我又没喜欢二表哥,你这么大惊失色干嘛?而且我就算喜欢他,也没什么问题啊。他哪里配不上我了……” “他混混出身!”闻姝又开始生气了,话冷冰冰地砸下去,掷地有声,“他还掳走过你两次!白丁出身,不讲规矩,疯疯癫癫,这种街头混混的人物,哪里都配不上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真以为是凤凰?!该麻雀,还是麻雀!” 她话里毫不掩饰对李信的厌恶。 闻蝉怔怔看姊姊半晌,忽然明白了:姊姊既不喜欢江三郎,也不喜欢李信。姊姊知道她从长安到会稽发生的所有事。二姊愿意去找江三郎相谈,是在她眼中,江三郎即使现在没有长安时那么风光的地位了,但还是和他们处于同一阶层的,大家是一类人。但二姊也讨厌李信,二姊却从没去想跟李信谈一谈他对妹妹曾经做过的事。并非宽容,而是不屑。 那种身居高位、对身份远低于自己等人的蔑视。 觉得他什么也不懂,觉得他哪里也跟不上,根本不愿意和这种人平等地去谈什么。 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再是小人物了,而是成为了表兄弟,在闻姝眼中,那依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搞笑人物。 在闻姝眼中,李家认回这么个二郎,简直可笑,跟闹着玩似的。她大约觉得这位二郎的作用,就是那种逗姑姑闻蓉高兴的玩具。闻蓉高兴了,就多呆两天;闻蓉不高兴了,转身就可以丢出去了。 闻姝在李家也住了好几天了,她除了第一天见过李信后,之后再没主动与李信打过交道。李信这类阿猫阿狗,哪怕他曾经真的是李家二郎,因多年混混生活,也被闻姝瞧不起。 闻蝉莫名觉得不高兴。 她讨厌二姊这种明显的阶级歧视! 二姊用上位者的眼光看李信,觉得李信哪里都不好。但是李信特别的厉害! 闻蝉敢说,二姊跟李信当面,肯定不是李信的对手。二姊从来没跟二表哥打过交道,就从心底瞧不上李信。 凭什么?! 身份那么重要吗? 有身居高位,整日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的人;也有出身落魄,心有鸿鹄之志的人! 李信已经当了她二表哥了,在一般混混眼里,已经很厉害了吧?在别人眼中,既然飞上了枝头,那就赶紧抱住抬举他的贵人的大腿好了。放到别人身上,肯定战战兢兢怕再失去这一切。放到闻姝眼里,李信简直就应该见天跪舔姑父姑母二人。 但事实上不是! 闻蝉知道他不是! 他从没觉得他低人一等过,他还想着会稽雪灾之事,他还在忧心流民之事……如果他出身混混,都还在想这些。那他们这些出身尊贵的人,享着天下人的奉养,却只是任意评价他人,一点实事也不做…… 谁比谁高贵呢? 谁又是那个真正该被蔑视的人呢?! 李信迎合…… 他迎合谁呢? 他谁也不迎合,他只迎合他自己。他走在群山峻岭前,走在千疮百孔下,走在乱泥石流中。他坚定地选择一条路,并走下去。他有高贵的心,他比很多人都要耀眼。 他注定成为让人无法忽视、甚至让人仰视的存在! 闻蝉以前不懂这些,但经过江三郎,经过李信……她接触的这两个男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性格相差很多,但偏偏有共同点。他们都有赤子之心。江三郎哪怕不为官了,也还在想怎么救这个江山。李信哪怕出身低微,能拉一把的人,都愿意拉一把。 闻蝉渐渐明白,有些人的高贵品格,值得她去仰视,去学习……而她二姊! 闻蝉怒道,“你觉得二表哥是麻雀,他根本不在意你认为他是谁!他特别的了不起,你不认识他,你不配评价他!你总说我挑男人眼光不好,我觉得我特别好!你觉得他们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他们!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谓的看男人眼光是什么!” 闻姝愣一下,更恼怒了。 她从来腰杆挺直,训妹妹训得头头是道。妹妹态度这么恶劣地顶撞她,还从来没有过。妹妹从来都是娇娇软软的,对外界充满了惊吓,旁人稍微一吓,就脸白,就腿软。而从什么时候开始,闻蝉居然有勇气跟姊姊这么杠呢? 闻姝火气冲上脑门,理智在脑中啪啦啪啦的电光闪耀中,被烧得很快。她气急了地往旁边一指,“挑男人的眼光,比着你姊夫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疼爱夫人,从不生气!还身份地位皆高贵,让除他之外,无人能给你气受!” 闻蝉:“……” 低头喝药的张染抬起头:……我真是无辜……我就是观个架,我何德何能呢…… 闻蝉眼眸中的流光飞了一下,怼她二姊道,“那我姊夫好,也不是你选的啊。那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闻姝:“……” 她正要说话,见闻蝉往前一步,扬起下巴,继续乘胜追击,“而且天下有几个我二姊夫?我比着他找,我怎么找?天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人?难道我还要嫁给我二姊夫啊?那你就高兴了?” 闻姝被气笑,她也往前一步,气势仍压闻蝉一头,“你要是想嫁,我立马张罗让你嫁!也不要小妾,我正室之位让给你!你想么?!” 闻蝉:“……” 默默放下药碗的宁王殿下心想:这对姊妹吵架,还要扯上我。我真是无辜。 而终究,闻蝉气势不如她姊姊。两人观念不和,谁也说服不了谁。小娘子还得了风寒,被姊姊气得头都疼了。一扭身,就不想再跟姊姊说话,跑出去了。隔着一道门,听到外面纷杂的脚步声与侍女的呼唤声,都是去追舞阳翁主了…… 闻姝站在屋中,木然立着,半晌无言。回头,她看到丈夫打量她的眼神。 闻姝心中发苦,走向夫君,无力道,“小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真是说不得她了。”她忧心忡忡,“她独自出来跑一趟,不知道在外面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就以为是对的。以为我在害她。我真是担心她。” 张染笑了笑。 他本身倒不觉得小蝉有什么改变,他是一直觉得妻子管小蝉管得太严了。也幸而这对姊妹常年不见面,张染觉得没什么。 妻子坐在榻边生闷气,张染便漫不经心道,“我的病已经好差不多了,为了防止路上再出意外,这两天就动身去长安比较好。把小蝉带上……她总是要跟我们走的。” 闻姝迟疑一下:带走小蝉?小蝉在会稽玩得很好,恐怕并不想这么早回京吧? 离过年还有一段时日的…… 张染苍白的面孔上带了丝心不在焉般的笑,说,“小蝉和二表弟的关系,实在是好。我上次在假山边假寐时,还看到那两个孩子打闹。你要是看见了,又该多心了。而且恐怕你没当回事,你姑姑呢,她非常喜欢小蝉。她不喜欢你这样性格强硬的人,她就喜欢小蝉那样的。她不仅喜欢,她还总想撮合她家二郎与小蝉,屡次提起当年你阿父没有同意过的婚约……” 他说到这里,闻姝已经坚定地有了主意了,“带小蝉走!必须带小蝉走!” 一想到姑姑居然还想撮合妹妹和那个混混,闻姝就想死。她心想姑姑真是病糊涂了,这般不讲究。果然她二郎是她家小子,她疼爱无比;侄女就是外人家的,怎么样就无所谓了?想小蝉嫁过去?做什么梦呢! 张染叹气,看妻子这样,也不说什么了。 随意吧…… 被宁王妃瞧不上的李信,当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正在积极与李郡守沟通赈灾之事,他的热情,让李郡守被他烦得不得了,简直怕了他。李郡守以前是想起来就拉李信过来指导他一下,现在是能躲尽量躲。 某日晌午,李家三郎刚做完长辈交给他的一项任务,从外头赶回来,想去书房跟大伯父汇报。在大伯父的书房外,他被小厮请住,听到里面的交谈声,才知道大伯父又被二哥给堵那里去了。 李晔心口复杂又好笑:复杂的是,以前大伯父的书房这边,整日向伯父请教的小辈中,这一脉大约只有自己一人;而自二堂哥回来,两人三天两头在这里碰面,李晔见这位二哥都快见烦了,想来二堂哥对自己的观感也差不多。好笑的是,大伯父那么一个人,都能被二堂哥堵住…… 此时,少年郎坐在外厅炭火盆边烤手,听着里面两人的争吵声—— 李怀安说,“你能不能读书去?天下有那么多书等着你读,你能不能别总缠着我?” 李信坏笑,“您把印章什么的给我,我就不找您了。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连我都收留了,就多收留几个人呗。” 李怀安冷笑,“胡闹!我留了人,你养活?” 李信笑得露出大白牙,“我养啊!” 李郡守怔愣了一下,“那就给我一份详细的文书说明。我看看你打算怎么养。我可不会拿会稽郡中的大小百姓给你闹着玩,除非你的文书,能说服我。” 李信哀嚎,“别啊!我说给您听吧,别让我写字啊!您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的……” 咚咚咚几声,该是竹简敲到了少年身上。 李郡守声音严肃中,却还带着笑,“那就去认字!去读书!想干活还不想认字,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李晔留在外边,听那对父子说话。声音时大时小,时互怼,时讨论。李晔望着窗外的寒冷天地,渐渐地出了神:大伯父,是在培养二堂哥啊。原以为大伯父对谁都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想到大伯父对二堂哥却很不错。唔,毕竟是亲父子啊。 他那位二堂哥,也是了不起的人物…… 李晔垂下眼,想到小厮们跟他打听到的消息:如李信所说,李信以前就是混混。不光是混混,还是混混里的老大头。年纪那么小,能和会稽的地痞流氓们都打好关系,李信是有些本事。 “三郎,你那位堂哥,他还坐过牢呢,”小厮神秘兮兮地说,“坐过牢,出了牢,就成了你二堂哥了,嘿嘿嘿……” 李晔当时温和问,“你想说什么?” 小厮笑,“就是觉得巧合啊。咱们的人跟街上去问,谁都认识李信。听说李信当了李家二郎,他们有的惊讶,有的神色奇怪呢。小的再多塞了钱去问,不是说李家二郎腰上有胎记吗?那帮跟他一起长大的地痞们,居然都不知道呢。你说好笑不?” 李晔愣了下后,说,“一群小人物,大约也注意不到什么后腰。二堂哥既然被大伯父认回来,那胎记肯定是没问题的。除非……” 他眸子一凝,想到什么,却很快又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我想多了,大伯父不会那样做的。”世家大族的血脉,想要混淆,大伯父有那个胆子吗? 他定然是想多了。 再说,长辈们总说二郎天纵奇才,以前李晔觉得那只是激励他们奋进的说法。几个郎君们曾经灌醉过某位长辈,对方也承认,把二郎捧上神坛,只是为了把遗憾变成动力,让他们这些小辈们上进。 但是李信真的回来了。 也许他不识字,也许他这也没学过,那也不知道……但说天纵奇才,李晔却觉得,是有几分道理的。 二堂哥翻竹简的速度之快、学六艺的举一反三之能,在学堂那边,吓坏了一众郎君们。假以时日…… “三弟!”李晔正想着,听到一个高声招呼。 他起身,便看到少年郎从书房出来了,大大方方地跟他招呼一声。 两位堂兄弟在书房外厅擦肩而过,各走一方。 再说李信被李郡守挤兑着去读书,闻蝉不用读书,然她还要练字。生了两天风寒,歇了两天病好后,她又回归了练字生涯。主要是她二姊还要她去练武功,她一听,就赶紧摇头,抱着柱子死活不肯从。 她跟二姊据理力争,“我这样弱,这样一推就倒,练个武,会累死的。被累死了,二姊你就没有可人疼的妹妹了,那你该多伤心……我不忍心你伤心……” 闻姝被她可爱无比的歪理说服,恨铁不成钢,拿妹妹没办法,只好赶妹妹继续去练字去了。然闻蝉因为风寒歇了歇,歇出了一身懒骨头。她连字都不想练了,但是怕二姊追着她屁股打她,她只能惨兮兮地把自己关在屋中折腾。 李信来寻闻蝉时,正赶上这个时候。 侍女们守在外面,李信根本没从正门走。青竹等人还在回廊里坐着遛鸟呢,少年就轻手轻脚地从墙上跳到了她们头顶的廊檐上,再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闻蝉的房上。众女只看到残影过,去看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李信脚勾着房檐,倒挂下去,看到少女的窗子,居然紧闭着。 他挑挑眉,心想:是听说知知风寒了。但是不是说好了吗?病都好了,还关着窗捂汗啊? 他轻松地开了窗,跳进了屋中。在屋外侍女听到一声轻微的声音侧头来看时,窗子已经重新关上,和之前一点变化都没有。又是在李家地盘,又不用担心遭贼。众女以为自己多心,也没多想。 少年李信,却已经站在了屋中。 他刚跳进窗便唬了一跳,因看到女孩儿趴在案上睡得正香。 李信俯身,拂开女孩儿颊畔上的发丝,看到她粉红的脸蛋,墨色的眼睫。她侧伏在案上,睡得香甜。屋中又这么暖和,她的脸都睡得红彤彤的。肌肤娇嫩细腻,吹弹可破,凑过去,闻到香甜的气息,让人想要咬一口。 李信压住心头的异样,起身去看别的东西。他看到被闻蝉压在胳膊下的竹简好像不太对劲,便手一伸,以精妙的手法拉开她胳膊。闻蝉一点都没有被惊醒,李信却已经拿到了她这两天用功的东西——李信摊开竹简,看到上面惟妙惟肖的画像。 人物栩栩如生,风景如有亲临。 画的非常不错,每根线条都勾勒得非常细致…… 李信哗啦啦翻看个玩,嘴角翘了翘:这哪里是闻蝉看的书呢!分明是某位不知名人士画的图,被闻蝉拿来看了。 她二姊看着她读书练字,她把窗关得那么紧,还让侍女们都在外面守着,自己就躲在屋中看画像,看闲书……那位宁王妃,要是知道了,恐怕得气死。 李信却不生气。 他靠坐于案边,噙着笑看她都在看什么书。翻完了一卷子画,又觉得她这么傻。这么大咧咧地把画摊在这里,等她二姊真过来了,必然大怒…… 少年收了竹简,并提了她案上未干的狼毫,开始给闻蝉修饰竹简的外围。 写上《道德经》一类装模作样的字样。他的字也就那样了,徒有气势,却没什么功底。李信自己看了,也觉得恐怕瞒不过人。他咬了咬笔杆,又开始在“道德经”几个字下,画老子骑驴的画像…… 冬日室暖,一案相挨,少女睡得人事不省,少年坐在她身边,提着笔帮她“毁尸灭迹”……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闻蝉感觉到有灼热直接的目光盯着自己。胳膊和脸也枕得有点疼,她不舒服地动了动,想翻个身。然后就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不舒服的睡姿被人换了个位置。她靠上了一个怀抱,闻到了阳光的干爽味道…… 闻蝉刷地一下睁开了眼。 对上少年低下来的眼睛。 他坐在案边,将她揽在怀中。他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在给她调整睡姿。闻蝉醒过来的时候,少年干燥的手,正捧着她的脸,在轻轻揉着…… 两人四目相对。 李信先笑起来,眉眼飞扬,放得很开,“你睡的时候真可爱。” 闻蝉木呆又傻眼:她还没有适应一睁开眼,就是李信……她还在糊涂,二表哥为什么在这里? 然后她的二表哥,就开始夸她了,“你睡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特别的乖。长发给你自己压着了,你疼得皱眉,都不舍得睁开眼。呼吸那么轻,嘴巴小张,可好玩儿了……” 闻蝉还是傻乎乎的,都忘了推开他了。实在少年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没有乱七八糟的香料。阳光的气息干净而暖煦,闻着就舒服无比,让人昏昏欲睡。闻蝉刚迷糊着醒来,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还被他抱着,“你、你一直看我睡觉?你怎么不叫醒我?你不无聊啊?” 李信眼睛在笑,“不无聊啊。知知,看你睡觉,我能看一下午都不无聊。” 闻蝉眨眨眼。 他也眨眨眼。 他的眼睛漆黑,又深邃若海。眼睫压眼,一片浓黑。看得久了,吸魂摄魄,让人心跳跟着…… 闻蝉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李信被她挣扎开,也不恼。他今天心情实在是好,闻蝉怎么闹,他觉得自己都不会生气。李信笑眯眯地换个坐姿,“听说你在练字,我怕你太辛苦,就过来看看。” 练字?! 闻蝉迷瞪了一下,然后想起来——对了!她在练字! 少女心里一慌,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视线往案上一看,竹简乱堆,好像还是自己睡着前的样子,李信没有动。怕李信发现自己的秘密,闻蝉往案上一扑,便慌慌张张地捧着几宗竹卷到怀里。她非常警惕地看着李信,“对啊,我就是在好好练字!你做什么要打扰我!你快点走!” 李信看她紧张竹简,就知道她怕自己看到她在“不务正业”。少年快乐死了,还一本正经道,“我没有打扰你啊。我也是要读书的,听说你这里竹简很多,过来找几样。不介意吧?” 闻蝉打开他欲碰她怀里竹简的手,义正言辞道,“介意!我可介意了!你要读的书,是那种浅显易懂的,跟我的完全不一样!咱们起点不一样,你从我这里什么都不会学到的!你真是烦死了,快点走!我还要读书,还要练字呢!” 李信就看着她梗脖子、一脸骄傲地跟自己说她在读书练字! 他哈哈哈笑起来,伸手拽她,“知知啊……” 闻蝉嫌弃跳起来,还抱着她的卷宗,“别碰我!离我远点!我这么乖,这么懂事,我是要读书的!你快点走啊!” 她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字,还慌张地催李信赶紧离开。 李信被她笑得腰又开始疼了,龇龇牙,长手一伸,就把闻蝉搂了过来。闻蝉力量远不如他,再挣扎,都被她二表哥搂到了怀里。而他笑着与她咬耳朵,“你在看图画书,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帮你改了封皮呢,要不要感谢我?” “知知,咱俩谁跟谁呢。你瞒得过我?傻不傻啊你。做坏事想瞒我,还不如让我帮你擦屁股呢。” “……” 啪嗒。 少女惊的,怀里的竹简全都掉下去了。 她红着脸,耳边被少年滚烫的气息喷着。她正要嗔他“什么屁股,恶心不恶心你”,门哗啦一下就拉开了。刺眼的阳光从外照入,少年少女仰着头,便看到满脸寒霜的宁王妃。 而宁王妃不光看到散了一地的竹简上画的各种画像,还看到了少年大咧咧地勾搭着女孩儿的肩,女孩儿似嗔非嗔,抱怨地抓着少年的手。两个人在说什么话,忽抬头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闻姝同样愣了下。 她过来时,看到侍女们全在外面,门窗紧闭,就猜妹妹又在胡玩了。她过来抓人,却没料到李信也在…… 一道长鞭,便从宁王妃袖中飞出,打向前方少年。伴随王妃怒意—— “你果然混混出身,一点也不学好!不光带乱七八糟的画给小蝉看,还骗小蝉躲在屋里,不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凭你也配坐在这里!” 李信眸子一寒,看着直面而来的银鞭。他当即跳起,直迎而上。身后慢了半拍,才听到闻蝉的惊呼—— “李信,不要伤我二姊!” 54|1.0.1 宁王张染闻讯赶来时,宁王妃闻姝与李二郎李信已经从屋中打到了院子里。两人中,女郎用鞭,少年空手。那长鞭破空声,飞舞如同银蛇,吓得满院子的侍女战战兢兢,脸色仓皇。那鞭子,却无法奈何身手极好的少年郎君。李信在长鞭挥出的一个圈中周旋,还能与闻姝交上手。空手对长鞭,他其实已经赢了。 侍从们则是两边都是主子,不知道帮哪个。自家翁主都只知道站在回廊的栏杆后傻眼围观,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所以张染过来时,闻蝉就扑了过去,见到救命恩人一样求他,“姊夫,你快让他们停下来吧!”说是“他们”,其实指的是她二姊。只要她二姊的火气能压下去,李信更好对付。 闻蝉坚信自己永远有对付她二表哥的秘诀! 张染旁观战局,颜色苍白的贵公子与舞阳翁主站在一起,显得比少女还要弱几分。但他身上的气度,却不是闻蝉这种小娘子可以比拟的。至少闻蝉听着那鞭声,看着两人在场中缠斗的身影,便眼皮直跳;然她的二姊夫宁王,却只是冷淡无比地看着,眼也不眨一下。 张染以一种似感叹般的语气说,“小蝉莫怕。你二姊自小喜欢与人动武,偏偏她不能像你阿父一样上战场。她憋屈了这么多年,我又病弱,无法陪她练手。好容易碰到一个对手,你二姊见猎心喜,很正常。” 闻蝉眨眨眼,难以理解二姊憋屈什么。不就是不能打架吗?她就不喜欢打架。她一点点武功都不喜欢学,被二姊逼了这么多年,她也没学下什么。她从二姊夫口中,才知道她二姊喜欢打架喜欢到了这个程度…… 闻蝉问,“为什么我二姊想上战场,却上不了?因为她是女子吗?” 张染说,“不是。”顿一下,“因为她姓闻,因为她是宁王妃,”看闻蝉还是不理解,他笑一下,摸摸小妹妹的头。青年冷淡的眼中,掠起几分怜惜之意,“这里面弯弯道道太多。但愿小蝉你永远不会懂。” 闻蝉想了想,觉得自己果真不懂,便没追问了,继续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去看战场了。 宁王笑,小娘子这种豁达无比的心性,也不枉费他们所有人都疼宠她了。 张染看向打得火热的场中,忽然“咦”了一声。 闻蝉立刻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我二表哥要输了?”自看清二姊甩出长鞭,她总觉得李信要吃亏。 张染语气古怪说,“不是。是你这位二表哥的武功,实在很有章法,真不是野路子出身。恐怕有宗师级人物教过他,他才几岁,就有这般本事……你二姊不是他对手。” 闻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骄傲感,心想:姊夫说得对!我二表哥就是这么厉害!但他更厉害的,你们还没见识过呢!只有我知道! 但她转念又为她二姊担心起来…… 她真是忙,两边都是她的亲人,左手右手都是肉,疼完了左边疼右边。哪像她二姊夫呢,觉得自己拉不住架,干脆往栏杆上一靠,开始欣赏起战局来。而从头到尾,二姊夫看的,也只是她二姊一人而已…… 场中那打斗的二人,打了近百招,也能看出彼此的水平了。李信若放开了打,闻姝绝对奈何不了他。但他并没有放开,也许是顾忌着闻姝的身份,也许是为了闻蝉一开始的“不要伤我二姊”。闻姝心中怒火更胜,一是为自己竟无法教训这个小子,二是觉得对方不全力以对,是瞧不上自己。 她闻姝自小到大,还不需要这种“相让”! 一边将长鞭舞得赫赫生风,她一边质问李信,“我教妹妹写字,教她成才,你却是她的好哥哥,为什么阻拦?!” 李信答,“当然是觉得你教得不对了。” 闻姝冷笑,一鞭子挥向他,往前追击,口上不停,“我不对,于是你送乱七八糟的画本迷她心性?还教她关着门窗,在屋里不知道在教什么坏!你这种外面的人,自己不知道学了什么腌臜的东西,回来还教会我的妹妹!简直玩物丧志!” 她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个字。她被李信气得要命,可自小的教养,也让她骂不出几句真正难听的话来。 李信对她口口声声的“送画本”事件供认不韪。 他甚至抽空往廊下站着的闻蝉那里扫一眼,小娘子果然如他所料,在她二姊斥责他时,她害怕无比,想要张口解释。 李信心中一软,他怎么会让闻蝉说出真相呢? 闻蝉在她二姊面前,就跟耗子见猫似的,那么胆小。她二姊吼她一句,她都胆怯。她怕她二姊,心里不情愿她二姊逼她练字,可又不敢违抗。阳奉阴违,让李信替她顶了罪,她却又心中不安…… 闻蝉的柔软本心,让李信心跳。 他赶在闻蝉解释之前,漫不经心地开口,随口认了闻姝的指责,“你整日禁着妹妹不让她出门,从来没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吗?你知道她很喜欢玩,却被你们看得不敢放开手脚吗?你是一片好意,但知知已经贵为翁主,你还想她什么样?你们教她上进,我教她玩好了。学得好算什么本事,玩得好才更有前途。” 闻姝被李信的歪理气笑,“哪个是‘知知’?!你乱给人起什么小名?谁同意了?” 而李信已经厌烦了跟闻姝打斗。闻姝不是他的对手,又是女郎,李信一般不对女子动手。闻姝还是宁王妃,他要真打伤了她,那才是一堆麻烦事。可是他不摆脱掉闻姝,闻姝的长鞭又实在挥得好,让他也躲不了闲。 李信往四周一看,有了主意。 在闻姝长鞭舞成一道屏障时,少年急流勇退,往后几跨步。闻姝自然往前追,那少年缠身而来,诱了她一鞭。鞭打在土地上,起了一阵烟尘,让周围人呛得直咳嗽。而少年郎君已经游走到了她身后,闻姝立刻转身去拿他,他身子往上几纵斜掠,再诱她几鞭。 等闻姝察觉上当时,身边侍女们已经替她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她持鞭在眼,冷目去看,见李信已经退出了她围出的这个圈子,而是走到了场外。他不是随意走的,闻蝉瞪大了眼站一边,李信却拿住了张染。李信拽住张染,在青年肩上拍了几下,换青年不自禁的咳嗽,同时肩骨发麻,然除此之外并无不适。 但闻姝当然不会这么觉得! 她脸发白,抓着鞭子的手都在抖了,“你干什么?!放开我夫君!” 一鞭挥来,李信把张染往前一推,拿青年去挡。让闻姝不得不在半空中收了鞭子,还被内力往回冲了一下,心口微滞。 只是眨眼的功夫,李信喊一声,“知知!” 闻蝉本能的“哎”了一声回应,手腕就被李信握住了。 李信提着她,就跳上了房,并在众人没反应过来前,把身娇体盈的小娘子拽上了丛木后方的墙头。他站在墙上,冲院中的混乱露出挑衅一样的笑来,“二姊,你慢慢养伤。我和知知出去‘玩物丧志’去!” 众侍女惊呼,眼睁睁看着李二郎带着她家翁主往后一跳,就从墙头上消失了。急忙忙派侍从出去找人,找了半天,也没有追上那两人。 院中已经一派混乱了。 尘土飞扬,盖因之前二人的打斗。相争已停,宁王妃灰头盖脸,脸色难看地走向夫君,扶起张染,“你没事吧?” 张染淡淡看着她,“方才已出鞭,为什么半途收回去?” 闻姝说,“我怎能向你挥鞭?” 张染道,“便是我又如何?想要赢,谁人不可牺牲?你妇人之仁,到底输李二郎一筹。恐怕当时你若拿小蝉去威胁他,他该动手还是会动。” 闻姝默了下,说,“我永远不会拿你去实验别人是否真心,也不会拿我的任何亲人去实验。你就是骂我‘妇人之仁’,我也还是这样了。张染你想要我变得冷血无情吗?为了赢一个小人物,让你去以身犯险吗?不说今天是李信,哪怕跟我争的人,上升到两国之间,我不牺牲你,也绝不牺牲你。” 张染沉默。 他看着闻姝。 这个闻家二娘子,从小就性格强硬。闻蝉受尽家中宠爱,但在闻姝幼时,闻家乌烟瘴气,长公主与曲周侯,正是斗得最厉害的那时候。那时候,几乎整个长安都知道,陛下的指婚不是结喜,而是结仇。闻姝自小的成长环境,便是父母跟仇人一样的环境。她大兄也小,和她一样,都是孤零零的。孤零零的长大,就养成了一身冷硬的脾气。 张染与闻姝成亲三年,闻姝也还是这个脾气。 她站在他面前,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地看着他。她一身是土,眼睛只专注地看着他。多少人说他迟早是个早逝的命,闻姝也毫不在意。她怀着一腔坚定无比的决心,为他调养身子。她自来喜欢打打杀杀,但在他面前,却收起所有爪牙,只为他细心地熬一碗药。她坚信有她在,他的身体就不会出问题,他迟早和她一起长命百岁。 而闻姝,却也依然有遗憾。遗憾她不能如她阿父一样上战场,遗憾她这个宁王妃,注定被关在一个宅院里…… 张染看着她,眼中的冷淡便消失了,微微露出笑意。他伸手牵住她的手,问,“李二郎伤你伤得重不重?” 闻姝看他不那么冷漠了,才松口气。他们这对夫妻,看似她强势。实则铁血无情的那个人,是宁王。也许是因为宁王自幼身体不好,见惯各种对他的不好预测,他对很多事,都看得格外淡。不光是淡,还是冷情。往难听的说,他“残忍无情”也够得上意思。幸好面对她,张染还是会软下心肠,关心她。 闻姝摇了摇头。 张染便笑得更温柔了,慢悠悠道,“哎,你我真是命苦,真是多灾多难。夫人得跟着我一起喝药养病了。” 闻姝心说李信下手不重,我只是一点内伤,根本够不上吃药的程度。结果她才要这么说,张染便幽怨地回头看她,“你嫌弃跟为夫一起喝药?” 闻姝无语片刻,说,“你不用这样威胁我,我会喝药的。” 张染便笑开了。 闻姝一心放在张染身上,妹妹已经被拐走,她心里气怒,却也暂时没办法。夫君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回自己院子。她走得快,她夫君走得慢,为了照顾她夫君,她也只能一步三挪地往前晃。她还不敢吭气,唯恐刺激了她夫君,让她夫君说出“你在嫌弃为夫走得慢么”这种话来。 张染低着头,看她小娘子一样挪步。青年青睫覆眼,掩住眼底浓浓笑意:他就喜欢看闻姝这个万事以他为先的样子。 过了半晌,闻姝忽然听张染心不在焉般的说了一句,“等这阵子我病养好了,我们生个孩子吧。” 闻姝愕了一下后,面孔微红。大白天的说这个,她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接话好,半天吭哧了一句,“这个有点早吧。” 张染笑盈盈,“你心如铁石,不在意子女。为夫却是在意得不得了。你还是给为夫留一个孩子吧。万一日后你抛夫弃子,为夫孤零零的,起码有个孩子陪着我。” 闻姝:“……” 她肩膀颤抖,被张染损她的话气得。她心里骂:你才“抛夫弃子”!你才“心如铁石”! 可她不善言辞,又怕自己说出来,张染用更奇怪的话来堵她。所以半天后,闻姝也只能认了。 同时心里又很生气:这些亲人,见天用她的脾气来压她!张染是这样,小蝉也是这样!小蝉要不是笃定她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怎么敢跟李信里通外合,这么容易就出去了? 等她回来再收拾她! 闻蝉真是冤枉。 李信想一出是一出,根本没跟她打过招呼。她怎么知道李信要掳她走?她要是知道了,她肯定……好吧,她就是知道了,她也肯定一声不会吭,乖乖往那里一站,等着她二表哥大展神通。 她就是被二姊憋得太厉害了,想要出门透透气! 二表哥愿意做坏人,闻蝉连抵抗一下都没有,特别配合地被她二表哥给带出府去了。 是时已天黑,万家灯火在长街上渐次亮起。 少年带着少女,在巷中、在街上,像风一样飞掠过去。 闻蝉什么都不用做,任由寒风吹面,心里一片清冽欢喜。她在他怀中打个哆嗦,李信问她,“冷不冷?” 闻蝉连忙摇头,就怕他一个转念,觉得她好麻烦,又把她给送回去。 李信看她半天,挑眉噗嗤乐笑。带着她翻进一家关了门的成衣铺,给她找出一件白面红底兜帽来。少年留了一整个钱袋子在铺中,又带着一脸紧张激动的闻蝉出去了。他又带着她穿街过巷,大咧咧地在一家小宅前敲门,找主人借用一个灯笼。 主人开了门,见少年少女站门口。女孩儿拢在雪白兜帽下,站在灯笼的影子里,仰望着他,眸子清明,颜色姣好。而小郎君比起他护在后面的小娘子,颜色就非常一般了。但小郎君虽然容貌一般,落落大方的样子,也颇为让人信任。 起码这样两个人借灯笼,不会是歹人。 主人将灯笼借给了他们,看少年道谢后,牵着少女便要走。主人忍不住吩咐一声,“小郎君,天晚了,没事的话快带你妹妹回家去吧。现在世道歹人多,你们两个莫遇到坏人。” 李信露出笑,“好!” 主人被少年郎君的笑晃了一脸,等人在巷子里已经看不见了,还没回过神来。看着一巷深长,府前的灯笼在风中晃动。主人面上也带了笑,关上了门:那郎君笑起来,可真是耀眼得很。 有李信在,哪里怕歹人欺负了他们两个? 会稽郡中的三教九流,全都和李信关系好。李信在一日,闻蝉在这边,就安全一日。 李信带闻蝉爬上了会稽城中最高的角楼,拉她坐上了高楼檐上,又是这么容易让人胆战心惊的方式。但闻蝉天天被李信拉着去爬房顶,都快爬出经验来了,现在坐上了最高处,小娘子满心雀跃,没有最开始那么惶惑不安了。 两个少年坐在角楼檐上,红色灯笼被放在一边。高处不胜寒,风变得比下面大很多,吹得闻蝉有些摇摇欲晃。闻蝉又开始露怯,看一眼旁边悠闲无比的李信,她挪过去,紧紧拽住李信的胳膊。 李信正在摆灯笼呢,被她拉得一抖。他咧咧嘴,“你是想把我推下去吧?” 闻蝉说,“你那么重,我推得动你吗?还没推动你,我就先掉下去了。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李信乐,“你当然不傻。你识时务得很!” 被闻蝉踢了一脚。 少年大笑,笑中,又牵动了腰上伤口,让他扯了扯嘴角。李信心想,这伤果然是太重了。李郡守都拿最好的药给他了,平时活蹦乱跳还没什么,但一到晚上,尤其是天冷一点,阴气重一点,他后腰就疼。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伤好…… 又忧心:我这腰伤该不会一辈子好不了了吧? 少年并肩坐在高处,看着天地浩大,看着月光清辉撒照大地,也看整片会稽郡中鳞次栉比的建筑们。 闻蝉好奇得睁大眼,先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是李家府宅。她口上不停,说那里灯火如何多,说那里建筑多么集中。李信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一脸骄傲自得地说完了,才告诉她,那个方向不是李家府宅,而是会稽一富商之宅。 闻蝉诧异:一个富商敢把房子修这么好,这规格不对吧…… 李信耸肩:朝廷要钱嘛,对商人的压制,已经越来越弱了。会稽名门李家都不在意有富商家中的规格和自己差不多,其他商人也都有样学样了。朝廷不给钱,李家得自己养活一整个会稽的百姓。但是近几年老天不给面子,百姓的田间收成非常的不好。那出钱的,就只能从商人身上想办法了。 他还说,不光会稽是这样,其他地方这种现象更严重。毕竟哪个郡国,正常一点的,都不太情愿变成第二个徐州。 李信侃侃而谈这些事,他以前就东逛西晃,对这些事知道得很多。认识了江三郎后,认回了李家后,他又能从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待这些事。 少年正在慢慢长大,思想也在一日日成熟。他坐在角楼高处,伸出手臂,将这些事随意说给闻蝉时,闻蝉侧头看他,觉得他就像王者一样强大。 闻蝉也喜欢听他说这些。 她是听不太懂,因为除了李信,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些。她跟四婶来会稽时,也都是以为所谓的“贼子多”只是夸张说法。直到自己被李信等山贼所劫,才知道为什么阿父总不许她出门。而她能和四婶平安地到会稽,真得感谢她们两个的好运气。 却也说不定,如果最后几日不是因为下雪的话,不是因为四婶急躁的话,她们都不会绕小路。而不绕山路,就不会碰上李信了…… 李信为闻蝉打开了一个她没听说过的世界,她仰望他,把他说的话当故事一样听,听得兴致盎然。 一轮濛濛月色当空,照着楼上双腿悬空、挨坐着的少年少女。 这一晚天地广浩,明月相照,少年们微弱如蝼蚁,浸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仅有身边一灯相伴。 闻蝉不舒服地动了动紧靠着少年的身子,蹙眉,“你什么东西顶着我?好难受。” 她觉得李信心情正非常好,不会说她。而她被腰后那一直顶着的物件又实在硌得不舒服,便伸手去摸那又粗又硬的东西。 李信被她的天真无邪笑得前仰后合,“你乱摸什么?你这胆子也真是大,敢在郎君的身上摸来摸去,就不怕摸着不该摸的东西?” 闻蝉已经想要去翻他袖子了。 闻言回头,对上少年的痞笑,疑惑问,“我不该摸到什么?”她撇撇嘴,质疑地看他一眼,“你这么穷,你身上能有什么宝贵东西,是我不能摸的?我才看不上呢。就是你一直顶着我,我不舒服。” 李信无语凝噎、一脸纠结地看着她:“……” 黄段子没法被人欣赏。 小娘子单纯傻缺一脸懵懂。 哪个都让他非常的无话可说。 而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也没什么特别想护住她那份“单蠢”心的想法。要是闻蝉什么都不知道,在别的郎君身上也这么摸,李信吐血的心都有了。 李信望着她那充满求知欲的飞扬杏眼,笑了,“你摸,你摸,你随便摸。” 闻蝉:“……” 他改口改得这么快,这么随便,闻蝉反而不敢摸了。 李信笑一声,不逗她玩了,主动从怀中掏出一竹卷来,“喏,就是这个。” 闻蝉诧异满满,“你出来,还带着竹简?!”她用全新的景仰眼神看李信,“你这么用功,真让我惭愧。” 李信听出了她话里的挤兑讽刺之意,全不当回事,还凶她,“你当然应该愧疚。来,知知,帮我看看这个字写得对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闻蝉就着灯笼看一眼他指着的竹简上的字,对他的文盲程度颇为服气,“你少写了三个撇啊!” 李信说,“难怪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呢。” 他又神通广大的,从怀里掏出了笔墨,开始改字了。 闻蝉木然地看着他。 而他写了半天,估计又被难住了,干脆把笔往她手里一放,说,“我念你写。” 闻蝉扫一眼他已经写了的东西,骇了一跳:他这份书,写的是救灾事宜,非常详细。虽然他的字缺胳膊少腿还很不美观,但逻辑思路非常的清晰。闻蝉捧着这么一份竹简,就好像捧着昔日她阿父的奏折一样。 一重大山压下来,她手都开始抖了,“……我写,合适吗?” 责任重大,她担当不起啊。 李信却以为她是不情愿帮他,便又威胁又哄,“你二姊不是让你练字吗?我好不容易带你来玩,回头她又数落咱们。你就把这当练字,回头,又玩了,字也写好了。你二姊多佩服我啊!就愿意让我带你出来了!” 闻蝉:“……呸!” 李信真是想多了。她二姊永远不会同意的。 但是李信这个目不识丁的人,把这么个重担交到自己手里,闻蝉还是心里感动又高兴。毕竟她从来就没被人托付重任过,她耍着笔,开始听李信说话,“近期流民纷多,于城外徘徊,建议官寺主动疏通。否则时日长久……” 事后,传遍于会稽官员高层的“告府君书”,便诞生于此夜。 此夜绵长,少年们并肩俯瞰万里河山。 次日天亮,冬日清晨暖煦清寒,少年们还了灯笼,才回去府中。 之后五日,雪灾爆发,流民暴动欲进城,许多百姓受伤。李信便再寻不到踪迹,而是和官寺的人,一同去料理那些事了。 他没有再来找闻蝉玩。 闻蝉却于一晚,被叫去二姊那里。二姊吩咐她,“阿父阿母来了信,我们明日动身回京。” 回京的日子,已经无法再推了。闻蝉连反驳的借口都没有,只能应下。 明天么…… 55|1.0.9 宁王妃一家与舞阳翁主要回长安的事,决定做的非常突然。闻姝姊妹去跟府上长辈说时,其他人反应还好,倒是她们的姑姑闻蓉最吃惊,最舍不得。闻蓉特别想闻蝉能留下来,干脆留在会稽过年好了。 但被闻姝拒绝。 这个妹妹呢,离家出走小半年,过年还要留在别人家,像什么样儿? 闻姝看妹妹又有点摇摆的意思了,就说她,“你想想你这趟离家出走,多少人为你担心。你一点交代都不想给大家?这种事,你拖得越久,大家越生气,越伤心。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那随便你留下来好了。” 闻蝉吃惊无比地看姊姊,“你还能以退为进,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应该见我不听话,就揍我一顿吗?姊姊你变了,你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像我二姊夫了!” 闻姝:“……” 她好不容易被夫君劝的能接受现实了点,她的妹妹又皮痒了。 闻姝开始卷袖子掏鞭子,“你再废话,我当真揍你一顿!” 她要去抓妹妹,闻蝉已经灵敏地跑开了。跑出了屋子,站在竹帘后,还得意地望了她一眼。闻蝉笑眯眯说,“二姊你不要生气,我会跟你回家的。我去告诉我二表哥一声!” 她说着,人就跑远了。 闻姝沉默在原地,心里气恼。 她总觉得自从有李信给闻蝉撑腰,闻蝉见她就没那么怕了。不光不怕,还时不时挑衅她一下。反正总有她二表哥护着她…… 闻姝非常的不高兴,但想到妹妹回京,就可以摆脱所谓的“二表哥”,她又觉得眼下吃亏没什么了。现在小娘子野就野一点吧,等离开李信的视线范围,她还是那只任人捏揉的小猫,别想反抗。 然闻蝉离开二姊的视线,就没那么高兴了。 她站在府上深深浅浅的灯火影子里,抬起头,看到灰蒙蒙的天幕。天边暗黑,于黑中,又像是蒙着一层尘,阴冷潮湿。而在这样的天气下,李信必然不在府上。 流民已经进了城,李信已经说服了李郡守放人进城。又有其中疏通,怎么把这些流民安顿起来,会稽城的三教九流们,基本都出动了。之前这些人被官寺打压,出不了头,现在有李信领头,和官寺合作。李信作为其中和稀泥的部分,地位举重若轻。 据说,在靠近人流进出的两个城门的地方,都搭了灶,日日煮些粥,给需要的流民们。出资的,都是李家领头的会稽的大户人家。然虽然是免费领粥,规矩也很严。例如每人每天只能领一次之类的要求,天天有官吏们敲着锣监督提醒。一开始流民不服气,觉得会稽郡的规矩太麻烦。然刚闹事,就被官寺的人寻了出头人订了个靶子,此后进来的流民一个个都听话了很多。 外来的流民们很难相信,会稽郡中的大小乞丐、流氓、混混、地痞等各式底层人,在这个时候,居然没有趁机生事,而是和官寺选择站在了一边。 接济救援事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几日,听说官寺已经在商量着怎么吸收这批人流了。李信一直忙碌在第一战线,基本就没回来过。不光李信没回来过,李家能派出去的郎君小厮们,全都派出去忙这些事去了。 偌大的李宅,一夜间人迹稀少,变得清冷无比。 青竹陪着翁主站在冬夜雪廊下出了一会儿神后,说,“翁主,明日动身,今夜还要收拾行装。天这么冷,咱们也回去吧?” 闻蝉答非所问,“你说我要走的事,我表哥不知道吧?我要不要跟表哥说一声?” 青竹虚心求问,“您哪个表哥?我看不用了吧,您那么多表哥,跟这个说没跟那个说,人家还以为你瞧不上谁呢。” 闻蝉也不说话,用杏眼乜她。 灯影摇晃,青竹被闻蝉的眼神打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哦,是了。她家翁主能记得哪个表哥呢?自然是她二表哥了。其他表哥,她恐怕连人脸还没认全呢。 但青竹仍然说,“何必说呢?二郎那么忙,咱们不要打扰他了。等他忙完回来,府上人都会跟他说的。说不说也没什么意思,咱们总是要走的。” 闻蝉有了主意,“我偏要去打扰他!备车!” 青竹:……您都有主意了还问我意见?我说了几个“不”字您压根就没听进去…… 当即一阵忙碌。 舞阳翁主等人,上了马车往城西去。她到城西,也看到排得很长的队。然等她下车,装模作样在人中走一排后才发现,李信不在这里。闻蝉略微失望,她转身要走时,她的出色容貌已经引起了领粥流民们的一阵骚乱。而看到流民骚乱,一直警惕着的布粥人连忙过来看了。 这边帮忙的,正是李家几位郎君,看到舞阳翁主的面,都颇为惊讶又不解。 闻蝉只好跟他们说了自己要回长安之事。 众郎君们又莫名其妙,又心中激荡,目送翁主上了车,暗想道:谁说翁主高傲来着?大家彼此都不熟,叫一声“表哥”,实际关系还不知道得拐多少道弯。就这样,翁主要回家,还不辞辛劳地过来跟他们告别…… 舞阳翁主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小娘子。 这位天底下最善良的小娘子,正为一会儿见到李信后该怎么说,心中忐忑不安着。她心里有些乱,有些不舍,又知道自己必须走。而说是不舍,又如她二姊说的,她根本没理由一直留在会稽。 她可以厚着脸皮留下,但她为什么原因留下呢? 她找不到这个理由。 所以她必须走。 可是她又知道李信肯定不会认同她。 闻蝉沮丧地低着头:说不定她跟二表哥告别,二表哥一声冷笑,转头就走了…… 李信是在城南的城门口安排布施之事。不光是施食,还在给流民们分发衣物等必用品。郡中的医工们也都被请来这里候着,挨个为这些流民检查。以防有人进了郡城后,把奇怪的病也带入了会稽。会稽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还为此害了一城居民。 雪灾救济之事已经安排了好几日,到这会儿,基本已经没什么乱了。 李信正与曹长史等人站在城门边,看小吏们查这些进出的人有无路引。此时因战乱等种种原因,人口流动很大,想从中借机生事的人很多,不可不防。曹长史就亲自站这边,看官吏们查路引,随口跟身边跟着的李二郎解说几句。而那些没有路引的,则被小吏们领到另一边去,问清楚了详细身份后,则会被三教九流的人引走吸收。 李信正跟着曹长史说,“关城门时间,只留最后一刻钟。今日再进不了城的,就等明天再说吧。” 曹长史愣了一下,看他,“这么铁面无私?我还以为你同情这些人,会催着我们把关城门的时间延长。”城门基本是日落而关,最近为了这些流民,已经破例了很多。昨日李三郎跟曹长史过来学习,就建议关城门时间再晚一点。小郎君的同情心让曹长史很感动,但暗地里还是翻了好几个白眼。 李信说,“郡有郡法,官吏也是人,也需要休息。有话怎么说来着,砍柴不误什么工来着。” 曹长史无语地看这个白丁一眼,“……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信笑得露出白牙,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知道知道。” 他们正这边说着话,李信耳尖一动,听到后方施斋那里动静很大。他转头去看时,已经有小吏满头大汗地过来求指教了,“长史、二郎!舞阳翁主过来了,她说这些流民可怜,她非要亲自施粥……那边流民全都乱了,扑过去了!她再在这里待下去,累死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人啊……” 而谁敢累死舞阳翁主呢? 舞阳翁主! 又一个娇生惯养的主子来了…… 曹长史觉得眼前一黑,未来暗无天日:他这两天真是受够李家这些出身好的郎君娘子了……各种添乱,还不如不来呢…… 李信挑下眉,“长史,我去看看……” “快去快去!”曹长史巴不得有人能把这些祖宗们劝回去。这一个个锦衣玉食的少年们,又没有李信的本事,又要乱好心一把,到头来惹上麻烦,还得官寺去收拾。而当初李郡守不想接收这些流民,不正是怕不好管么…… 李信过去看的时候,闻蝉正和青竹等几个侍女,站在一锅熬好的稀粥前,笑盈盈地亲自上手,舀粥给流民们。闻蝉扮着亲民模样,实际上也有点被涌过来的流民吓着。她胆子本来就有点小,看到这么多人围着她,如果不是有青竹等侍女、还有护卫们给她撑面子,她早就掉头就跑了。 一边惊恐,一边同情着,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敲了两下。 在这么乱糟糟的时候,谁碰她一下,闻蝉都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肩膀被敲,闻蝉猛然回头,惊弓之势还未形成,便先看到了一脸痞痞笑意的李信。他笑起来还是那么不讲究,那么想要使坏的风格,但寒冬中,陌生人围着,乍一看到他,闻蝉便如看到阳光一般激荡满怀。 甚至所有委屈爆发,她喃喃喊一声“二表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之前还觉得自己可勇敢了,李信一来,闻蝉就变成了娇滴滴需要哄着的小娘子了。她丢下手中活让青竹等人忙着,便被李信提溜走了。女孩儿被又高又瘦的少年护着往外走,还翻出红通通的手腕给他看,委屈哒哒,“那汤勺好重,我手腕都举得疼……” 李信没想到她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之前跟他在徐州做平民百姓时,她不也活蹦乱跳,一点儿不适应都没有吗? 少年此时还不明白,当那么能适应环境的人,跟他说她不适应的时候,原因也许仅仅是一心向他,无话可说。 然此时,李信只是关心闻蝉怎么来这里了。他心里其实也很高兴,很开怀。小娘子大冬天的,摆脱了她二姊的管教,就算只是顺路,能顺路到他这里来……他何德何能啊! 李信拉闻蝉到了没有人站着的墙角,捧着她通红的手腕给她揉捏活血,同时问她,“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 闻蝉笑嘻嘻地应。 她还蛮喜欢李信对她嘘寒问暖的。 但是当李信问她“你来找我什么事吗”时,小娘子就弱弱卡壳,开始磕磕绊绊了。李信一挑眉:这是有大事瞒他哄他的节奏啊! 闻蝉支吾了半天,李信也没有主动搭话。他就把她压在墙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向外边人求助的可能。他一言不发,幽黑的眼睛俯视他,闻蝉简直被他身上“恶霸”的气势吓哭。她顾左右而言他,“你天天在这里忙,不怎么回府,你累不累啊?这些流民是不是不好管教啊……” 李信严肃喊她一声,“知知!” 闻蝉仰望他,打个颤。看他一手搭在她肩上,“好好说话!” 闻蝉:“……” 被他气势骇住,闻蝉一哆嗦,就说了实话,“我明天要跟我二姊回长安了不能在会稽待下去了因为我阿父阿母都给我来了信让我回去表哥我要回家去了你就是觉得要告诉你一声你没有生气吧。” 李信:“……” 闻蝉以为她说得太快,他没有听清。她心里还鄙视他反应慢,口上则放慢速度,“我明天要跟我二姊……” 李信说,“我聋子?要你再重复一遍?” 闻蝉的话被他堵了回去。 她都不敢回腔,因为仰头,便看到少年冷沉的眼神。夜色浓浓,周围有稀稀若若的火光照耀。那火光,照耀在少年脸上。他的姿容没有一分增加,他难看的脸色,倒是增加了不少。他的脸色黑得比夜还深,俯视着她,这个角度,闻蝉的气势已经弱得不是一两分了。 闻蝉咬着唇看他。 她一为难,一纠结,就想要咬唇。 她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袖子扯了扯,乖乖巧巧道,“你别生气嘛。”她是有点明白李信在不高兴什么,他不就喜欢她么,她要走了,他高兴才奇怪。李信脸色这么难看,让闻蝉有点不舍,有点难过,还有点开心。当然,她不敢让李信看到她开心的表情。她作出来的表情,是最听话的那种,“要不我让你抱一下,亲一下吧?你别生我气了。” 李信被她气笑。 亲一下? 抱一下? 她对付他,永远是这一招么? 没有良心的小娘子,觉得亲亲抱抱就能把两人关系撇清,她就能潇潇洒洒回她的长安去了。她真是做梦! 李信冷笑一声。 闻蝉心想:来了。 完了。 我哄不了他了。 我二表哥一声冷笑,转头就要走了……根本不会再理我了。 这已经是闻蝉能想到的李信程度最轻的发火了。 果然,如闻蝉所料,李信冷笑一声后,转身就拔腿往外走。闻蝉靠在墙上,心中酸楚,怔怔然看少年走开。她满心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她想留他求他,又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她只能靠在墙边,呆愣地看李信转身就走…… 然李信走了一半,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她。 闻蝉心口飞跳,眼眸亮起,几乎以为事情还有转机。比如她二表哥突然不那么桀骜自傲了,突然懂得怜香惜玉了,突然醒悟过来她也不容易了…… 李信把她上下鄙视地扫了个全后,欠欠道,“你胸那么小,有什么好抱的?谁稀罕?” 闻蝉:“……” 李信这才转身走了,彻底走出巷子,没有再回来了。留下闻蝉靠在巷中墙边呆若木鸡,被李信打击得半天回不过神。 她胸小?! 他是故意的吧?故意报复他吧?! 李信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行动上无法留住她,就言语上来攻击她吗?他是真觉得她胸小?呸呸呸,她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整天就盯着她的胸看,看就看了,还觉得小!而且她小怎么了?小是正常的!她还没发育完呢,他这个土包子懂什么! 闻蝉简直想扑过去问他,让他说清楚她怎么就小了。 她觉得自己没有打击了李信,自己反而被李信打击得两眼发黑。 ……他还不如一声冷笑,转头就走呢! 谁稀罕他留下一步攻击她啊! 青竹等女先在巷外看到李信沉着脸走了出来,她们去问时,他还爱答不理转头就走。几女心惊,看李信那笑起来阴沉的模样,总觉得李信把她家翁主大卸八块了。毕竟李信就长着一张坏人脸,想瘆人就瘆人,一点商量都不用……青竹几女进巷,果如她们所料,翁主正失魂落魄地在寒风中凌乱。 颜色苍白,凄凄楚楚。 “翁主!”青竹忙去扶闻蝉。 心里虽然觉得这么短的时间,李二郎就是欺负自家翁主,时间也不够。但是李二郎到底是给了翁主什么样的沉重打击,让翁主这般魂不守舍呢? 舞阳翁主自与李信分开后,将“一蹶不振”发挥到了极端。 回去后,一整晚侍女们在收拾行装,闻蝉则在想:我的胸哪里小了?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是抱过后自己感觉的吗?他怎么感觉的啊?难道他还抱过别的小娘子? 一想到李信用欺负她的手段去欺负别的小娘子,闻蝉心中瞬间涌起一阵腾腾腾杀气! 若李信得知如此,恐怕他也没那样郁闷了。 闻蝉是当真不开心。 第二日醒来,她已经不太计较李信对她胸小的排挤了,毕竟人家说的也是事实……但是她站在廊下一早上,不停地让侍女出去看,都没有等到李信回来。 “翁主,昨晚二郎就没有回府。府君传回来话,他们一道宿在官寺了。”侍女碧玺跑了一圈李府后,连大夫人闻蓉那里都问过了一遍,回来机灵地给翁主答复。 闻蝉愁眉苦脸,她以为她昨晚跟他说了自己今天要走,他今天怎么也会回来看她一眼的。他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她都要走了,他都不露面?还是说他昨天那样生气,到今天,他的脾气仍然没有和缓过来? 宁王妃夫妇安排了水路,早上时传话,让闻蝉过去。然闻蝉拖拖拉拉,叫了好几次,都没有过去。宁王夫妇便纡尊降贵,亲自来叫她了。但是闻蝉又在推脱了,“才早上,不急着走吧?咱们下午再走就行了……” 闻姝当场就要发怒,被夫君咳嗽一声制止,才勉强压下火气。 而到了下午的时候,闻蝉又说,“天这么热,姊夫中暑了怎么办?等日后下去了咱们再走吧?” 闻姝气笑,指着外头,“大冬天,你跟我说太阳能毒到哪里去?你姊夫的身体,还没弱到被晒一晒就中暑的地步!” 倒是宁王想了想后,问闻蝉,“小蝉莫非在等什么?” 闻蝉点头。 闻姝眼一眯,被宁王拉住不许说话。宁王脾气真的比他夫人好多了,根本没问闻蝉在等什么,而是吩咐小厮进来,说了几句话后,跟闻蝉说,“我和你二姊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晚上再开船,按照时辰来算,我恐怕一晚上没法好好休息了。我和你二姊现在就准备走,但是小蝉你不愿意的话,可以等日落后再动身。我和你二姊在下一处码头等你。” 他吩咐闻蝉的护卫,画了简单的图,告诉他们路标。张染只是在绢布上寥寥勾了几笔,到底次年代,绘画舆图是谋逆大罪。即便贵为公子,张染也是不方便绘图的。但即便这样,闻蝉已经对这个姊夫感激再感激了。 何况宁王不仅跟闻蝉说好了在下个码头碰面,还替闻蝉拉走了她那个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二姊。 宁王一行人,当真很快离了李府。 而闻蝉自己,也只剩下一下午时间。她让护卫出门去问,护卫回来说找不到李二郎。因为流民那里好像发生□□,李二郎出城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闻蝉仍不死心,仍然等了那么几个时辰。 她一开始满心高傲地想“只要李信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她后来想“他那么傲怎么可能跟我道歉,他人来了我就当他认错了”,再后来想“这个混蛋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喜欢我么,他的喜欢就这么浅一点吗”,到最后,闻蝉绝望地想“混蛋是不是不来了”。 混蛋果然没来。 而闻蝉的时间,已经无法再推了。侍女们催了好几次,闻蝉只能点头答应上路。来的时候是陆路,走的时候,却是水路。 跟李府人告别,半个时辰后,闻蝉已经上了船。行装之类的都被搬好,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船老大高喊一声“开船”,那木桨就在水中一拨,波光粼粼闪耀,在夕阳下金子一样。船开动了,离岸边码头越来越远…… 舞阳翁主的仆从们,大都是北方人,没有坐过船。第一次坐船,大家都稀奇地跑出去看。只有闻蝉闷闷不乐地呆在船舱里发呆。 侍女们进进出出好几遭,最后青竹进来,把竹帘掀开,笑盈盈劝她,“翁主不出去看看吗?两边青山绿水,欸乃船摇,特别好玩儿!” 闻蝉不吭气。 青竹与几个侍女对一眼后,无奈地再次出去。众女商量着怎么逗翁主高兴,忽然有人看到什么,指着岸边,“青竹姐!青竹姐你快看!” 青竹叫道:“翁主!翁主你快推开窗!你快看!” 闻蝉呆在船舱中,就已经听到了侍女们的咋呼声。她心中一动,探身去推窗。在她推开窗的一瞬,她听到了清越嘹亮的啸声,而啸声后,则是少年的歌声。 她探身去往码头看,看到码头稀稀拉拉的粗工在搬运货物,码头边有一高墙,水流拍壁,惊涛骇浪。少年站在墙上,身后有他的一些同伴们,而他踏歌不止,眼睛明亮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大船。 夕阳红光在水面铺展开,灿金中掺进了红霞。霞光万里,不及站在墙头的少年耀眼。夕阳走到哪里,他的歌声就到哪里。他的歌声,沿着大堤走,沿着江水流,沿着她的心,悠悠凉凉地划过。他的歌声,穿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穿越无数人声和水声,穿越时光,穿越距离,穿越她的耳膜。轰一声如春雷乍亮,在女孩儿耳边响起。 闻蝉趴在窗边,心跳如擂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跳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淡金色的风吹着少年的衣衫,他站在风中,连声音都洒着一层金子。这是会稽留给闻蝉最好的印象。闻蝉听到他高声而唱,曲声铺满整片天地—— “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 56|1.0.9 “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 那清亮的歌声在天地水阔间飘荡,在桨声水影中,由远而近地推荡而来。当第一句唱出来的时候,闻蝉从窗口探出身子,看到夕阳染红染金的江水;当他唱第二句时,闻蝉已经走出了船舱,她眺望那远方城墙上的郎君;当第三句飘过来时,余晖照在女孩儿眼中,忽有飞鸟拍空振翅而过,想要听清楚他在唱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夕阳中,着茶色绕襟深衣的女公子扶船而立。风吹着她的发丝与裙裾,那长可曳地的裙袍上挂着的玉佩,在少女急快的行走中,发出清越无比的相撞声音。闻蝉迫不及待地往前走,想要离码头近一些,想要听清楚李信在唱什么。 然江水吞没了他的歌声。她抬头,漫天红霞相逐,太阳落入了水中。水里一下子有了十几个太阳,但少年那为她送行的歌声,却已经听不见了。船越走得快,江上的风便也越大。而那风越大,离她的少年便越远。 已经需要眯着眼,才能隐约看到远去码头高墙上的郎君身影了。仅仅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但在闻蝉的心中,他还是那样放肆无比的姿势,他带着一脸挑.逗的笑,揣着一腔炽烈的感情,与他的兄弟们分开或相随,前来为她送行。 他为她高歌一曲,曲调悠扬曲词祝福。但他其实唱的并不好。 李信于音律方面颇没有天赋。舞也跳得不好,小曲也唱得乱七八糟。他这样的歌曲,放到正常人那里听,都要嗤笑出来。然少年满不在乎,唱得那么难听,还高高喊了出来。真的,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喊”,说是“吼”。他一点不在乎别人嫌弃不嫌弃,他就站得高高的,唱给闻蝉听。 他的歌声,在天地间荡着,远远近近。或清晰,或模糊。 闻蝉站在夕阳船前,在某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骇了身后跟来的侍女们一大跳。 那泪水豆大,一滴一滴,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她并没有想哭,可是在这一刹那,她忽然觉得无比的难过。她的心脏蜷缩紧揪,痛得一抽一抽。她尚不清楚原因,便看着黄昏中的晚霞江水暗自垂泪。 那歌声那么好,她却只想掉泪。 越觉得那歌声好听,她的眼泪便流的越多。 有时候规规整整的事,人反而不那么上心;而那些不应该的、出格的、来了又走的,却总是让人真的记到了心里。无数次为前者找理由推辞,比如江照白;而同时又无数次为后者找理由解释,比如李信。 带着自己也难以说清、难以理解的遗憾之情,舞阳翁主就此离开了会稽之地。 李信紧赶慢赶,踏歌相送。他到最后,能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 他无法像他还是做混混时那样,闻蝉要走,他死缠烂打地非要跟着一起走。他依然喜爱她,依然想要打动她。他却没办法丢下手中之事一走了之。终归到底,人活于世,不能只想着情爱,还有责任、立业等更重要的事将他羁绊。 然他总在找那个能最快与她见面的机会。 之后李信又忙了十余天。眼见离年关越来越近,涌进会稽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因相邻几州都不接受流民往来,据说因此还发生了几场暴.乱。作为唯一一个还在不断吸收流民的郡城,即使郡城中规矩繁多,流民们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嚣张了。然毕竟会稽只是一个郡,想要吸收,但也不能完全吸收。因为只要吸收,便肯定要为民生之类的考虑。到后期,会稽也已经停止了让流民进城的事宜,日日换来外头流民的谩骂。 国之不国,一郡能做到的唯有这些。到后来,关于流民的一切事务步上了正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李信等李家郎君们,也基本全都从中解放了出来,不像一开始那么忙了。 李信回府的时候,被闻蓉身边的侍女喊去用晚食。此时普通人家一日只有二餐,然贵族中,早已有了一日三餐的规矩。 李信洗漱一番后,打起精神,去面对他名义上的母亲。 少年性格张扬外放,十分善谈活泼。李信不想和人打好交道时,人对他的印象便只有“张狂桀骜不驯”之类的词;他若想跟人打好交道时,他的一切美德,都会凸显出来。少年的人缘一直非常不错,他来到李家二十来天,不光让一些对他不甚服气的李家郎君们对他改善看法,他最重要的成就,还是让闻蓉非常喜欢他。 也许闻蓉想象中的郎君,便一直是李信这样。永远有主意,永远站在高处操纵大局,永远不要她为他的事业操心。 他非常的优秀。 即使他总说自己不识字,和闻蓉说话时,也动不动就暴露自己粗俗的毛病,闻蓉依然很喜欢他。她带着一腔不安的心喜欢他,总怕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郎君,总怕他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自己,转身便又走了。 闻蓉不愿意李信离开自己一步,但有的时候,她又非常情愿李信离自己远一些。 比如—— “小蝉走了这么多天,你也不想她吗?” 李信听了母亲的话,于案前坐着用膳,低着头切肉,只笑不语。 明灭的灯火映在他眼皮上,阴影摇摇烁烁。闻蓉倾身,于此判断李信的想法。看他只笑不说话,闻蓉心中有了然之意,笑问,“小蝉那么漂亮,那么有趣,你喜欢吧?” 李信便答,“喜欢啊。” “喜欢你也不知道留她?” 李信抬头,冲他母亲咧嘴笑。他身子往后一靠,手往膝头一搭。这个散漫的坐姿,让旁边教导他贵族礼仪的嬷嬷再次开始皱眉。不过他母亲只是专注地望着他,并不介意他的慵懒。少年懒懒道,“我哪里留得住她。” 闻蓉在他的话中,听到了一丝赌气的意味。 她眉目噙笑,望着小郎君那随意无比的样子。 原来她家二郎纵是看起来再强悍,依然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爱慕一个小娘子,除了满心的欢喜外,也会有不开心,也会有赌气的时候。 闻蓉便道,“那你怎么不去长安找她呢?” 李信怔了一下,抬头看闻蓉,看她是否出于真心。 闻蓉确实出于真心,“她家在长安,你是男儿郎,我听你阿父说你习得一身了不起的武艺。你出门,并不用担心匪贼之类。你怎么不去长安找她呢?你不去找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见你呢?” 闻蓉说起这个,便忍不住为二郎出主意,“我嫁人了这么多年,也很想念几位兄长。你代我去长安拜访拜访他们。尤其是小蝉的父亲……阿信,我知道你喜爱小蝉,我也喜爱。你想娶小蝉,我也希望你订下。然小蝉备受她家中宠爱,不提她二姊,她父母恐没有那么好相与。我也很想出面为你定亲,然恐怕我三哥并不会应……不见到你人之前,不确定你和小蝉适合之前,我三哥再不会胡乱答应我什么的。” 她神色微有恍顿,想到了她在二郎幼时,去长安探望亲人,曾想为两个孩子定亲。她见到幼年时的闻蝉,一团雪似的剔透干净,心里便十分有亲近之念。 如果再早一点,她想和曲周侯家定亲,恐怕她三哥都随意应了。但在那时候,曲周侯和她的嫂嫂长公主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他三哥的心放到了子女身上,再也不会随便应下婚事。 闻蓉道,“阿信,你去长安。去见你舅舅他们。你帮我带信,也想办法赢得我三哥的喜欢。李家怎么说也是江南这边的大族,配闻家女儿并不算辱没了她。你身份没什么配不起的,你只要能让我三哥喜欢就好了。” 她与李二郎说话时,堂外有脚步声走来。再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一阵凉意,帘子一掀,清瘦如松的中年郎君漫步了进来。他一边进来,一边任由侍女们脱去身上落满了雪的斗篷。他本是眉头紧皱如山,进了满室暖融的屋子里,看到铜灯下说话的那对母子,目光就柔和了下来。 风雪夜归,回到温暖家中,看到妻子与小子伏案说话,其中温意,让他颇为高兴。 看到李郡守回来,闻蓉便吩咐侍女们再上一案,为她夫君布食。她条理清晰地做这些事,精神看起来非常好。李怀安看她一眼又一眼,心中期盼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让闻蓉一直像现在这样,精神正常,没有一点不适应。现在,她已经能慢慢重新接手一个主母该忙的事,并且恍惚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 这都是李信日日陪她说话、为她宽心的结果。 李怀安坐于食案边,问,“怎么我一来,你们便不说话了?” 闻蓉轻笑,正要将自己与李信说的话告诉李怀安,却见二郎跟她使了个眼色,不让她说。她很喜欢二郎主动与她亲近的这样小动作,便不再说话。却是李信笑眯眯地手肘撑着下巴,跟他这位父亲说话,“我方才在和母亲说,我想去长安一趟。” 李怀安挑眉,看他。他的眼睛在说:我记得我好像跟你说过,不让你离开你母亲身边来着?这么快就忘了? 李信说,“雪灾之患严重,很多流民这一年都无法过了。而明年开了春,更是考验他们生死的时候。长安那边迟迟不给消息,我恐怕陛下已完全放任此事,不予理会。我听说他信了什么狗屁道派……” 李怀安目光严厉地瞥他一眼:狗屁道派?你在骂陛下? 李信笑着改口,“我听说他日日沉迷炼丹,朝事已经基本不管了。那父亲你送上去的奏折,恐怕也在积压成灰,无人理会。然长安的许多大人物们,其实都握着咱们的命脉。我还是想去长安试一试,走动走动关系,看能不能拜访丞相、世家等人物,能不能把这边的情况告知他们。我想尽量说服他们,让他们为会稽出点财力……”少年停顿了一下,说,“虽说是郡国,然到底是在大楚治下。咱们总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来,朝廷那方什么都不出吧?” 李怀安淡声,“我李家,又不是养活不了会稽百姓。何必看长安脸色?”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底气了。 自楚国开朝,李家就从没北上过。一直呆在会稽,会稽一直在李家的地段。这么些年,李家早已习惯把会稽看成自己的所有物。会稽之外的,无论是战事还是其他,李家一概不理。这其实严重点说,都可以称上与朝廷对着干了。不过此年代的世家大族大都这样,有自己管制的百姓,有自己的私兵,家大业大,朝廷也不想得罪他们。 李信说,“但雪再下几场,咱们就养活不了百姓了。” 李怀安沉默不语。 李信看出他心动,便又分析了其中利弊。 闻蓉则自始至终坐在一边,听他父子二人商议这些政事,心里是何等喜悦。 “阿父阿母阿兄,你们在用膳,怎么不叫我?我一个人在屋里吃,多闷啊。”又有一道少女声从屋外传来,是四娘子李伊宁。她也是带着一身寒气进屋,看到她兄长也在,便高高兴兴地凑过去说话。 屋外风雪连天,屋中一家团聚。而多少年以来,这正是闻蓉最期盼的时刻。她希望时光就此停留,永远不要再发生什么改变。 她心里一边听李怀安父子说话,一边想着心事。想她家二郎有喜欢的小娘子了,那他们家说不定明年会更热闹。又想四娘子也慢慢大了,也要开始准备相看郎君的事了……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闻蓉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又好了些。 她真是喜欢这样的状态。 有人的生活过得充实无比,也有人浑浑噩噩。浑浑噩噩的那个人,正是被闻蓉念叨的小侄女闻蝉。她很快与二姊一家人汇合,继续走水路回长安。因为她二姊夫身子弱,为了照顾他,他们的船一直走得很慢。之前上路时大家就算好了到长安的时间,由此虽然船行的慢,大家也并不着急。 宁王夫妻最着急的,还是小妹妹闻蝉的状态。整日萎靡不振,躲在船舱中哪也不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别说宁王夫妻了,闻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不开心什么。她就是觉得不舒服,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哪怕青竹等女找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来逗她玩,她都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开始觉得这船走得真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长安……她想念阿父阿母了,想回到他们怀抱中,想要撒撒娇,也想把自己的烦恼跟他们说。 某一日,闻蝉坐在船舱中翻着竹简玩,青竹先打帘,露出神秘的笑,“翁主你猜是谁来了?” 青竹神秘的笑,取悦了仰起头看她的闻蝉。看到青竹面上的那种笑意,闻蝉心中蓦地一动:莫非是她二表哥来了?不然青竹干什么这样笑? 只是这个念头突然冲到大脑中,全身懒洋洋的血液,好像都一下子活跃过来了。她的心跳重新开始,她的头脑重新清晰,她不再觉得走一步都好累,说个话都费劲。她想到她二表哥要来看她,就满心的快活与想念! 是的,想念! 到这一刻,闻蝉才发现,她想念李信,想念她二表哥。 想念她二表哥带她爬树爬墙,想念她二表哥带她上房揭瓦。她还想念她二表哥坏坏的笑…… 舞阳翁主还没等青竹把话说完,就从船舱中跳起,一溜烟往外跑去,让人喊都喊不住。青竹忙丢下手中事,怕翁主莽撞,自己也追出去。闻蝉到了会客厅,一见外头嬷嬷侍女的进出,就知道有大人物来了。 她欢喜地挑帘进去,“二表……” 她话停住了。 她看到修如翠竹的背影,也看到流玉的侧脸。看到那人在她说话时,转过了脸看她。眉目清远,浩渺如青山绿水。鼻子挺直,唇瓣微扬。他站在厅子中央,郎朗若峰上雪。光照在他脸上,就像春意漫入冬雪无边,暗自生暖。 这种冷色调中的暖,让人无比眷念留念。 他要摆袖拱手,优雅若山倾的姿势,让一众伺候的侍女们都红了脸。 闻蝉却没有。 这个人非常的俊秀多姿,然她的二表哥,不会有这样的风采。 她二表哥那么普通的一张脸,永远不可能有这种让人心悸的美感。 这般一言一行都让人心动的雅致,于雅致中又带着疏离,只有江三郎拥有。 闻蝉垂下眼,与江照白回了个礼。这才看到她的二姊和二姊夫正站在旁边,大约在她进来之前,在和江照白说话。她的丢脸行为,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沉默半晌,倒是江照白先打断了这种僵硬与尴尬,“看来我的到来,让翁主失望了。” 闻蝉忙说没有,回头瞪一眼青竹:都怪你之前笑得那么恶心! 青竹:……我真是冤枉。我哪里料到翁主你变心变得这么快。明明以前听到江三郎到来就高兴,现在你也能无精打采。 闻蝉好奇问江三郎,“你不是在会稽,跟我二表哥忙雪灾的事吗?你怎么来找我们了啊?”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江三郎好像总跟李信在一起。是不是江三郎来了,说明她二表哥也不远了呢? 江三郎的回答,却让她失望了,“我没有忙雪灾的事,是阿信一直在忙。后来官寺插手后,我不方便跟过去,就更没有再管了。所以阿信忙碌,我却没什么事。我是听说宁王夫妻要回长安,便想顺个路,想与你们一道回京。我也好些年没回去长安了,想回长安看下我家的情况。也不知道宁王是否愿意让我搭个风?” 时代很乱,除非像李信那样艺高人胆大,再除非像闻蝉这样傻人有傻福,一般人都不怎么敢随意出行的。江照白也许是考虑着中途出行意外,便早早在这里等候,等宁王等人的船过来,想要依托宁王的关系回京。 闻姝姊妹都对此可有可无,便都去看宁王张染的脸色。张染笑了笑,脾气很好地应了,“江三郎客气了。你与孤同行,孤再开怀不过了。” 他平时跟闻姝姊妹说话时,一直都是“我”啊“我”的,这时候自称“孤”,就带着几分客气疏离了。但不管再怎么客气,江三郎投靠他,他都给足了面子。等他与妻子出去后,闻姝问他,“江三郎这个人心机深沉,专程等候在此,说不定有什么谋算。夫君你让他与我们同行,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张染道,“心机深沉有心机深沉的好处。再说江三郎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的人。看他只有几个仆役,确实不方便赶远路。不是谁都有小蝉那么缺心眼的本事。再说我什么也不求,又怕他算计什么呢?无妨。” 夫君提起妹妹,闻姝更加头疼了,“你方才看到小蝉那个样子了吧?跟被李信下过蛊似的,要不是江三郎在,我就揍她了。李信真是个祸害。” 张染随口道,“那得看小蝉自己的意思了。温柔的男人照顾她,强大的男人保护她。前者无法保护她,后者也可以照顾她。然前者的心好抓,后者的心难定。得看你妹妹的本事了。你别想太多了。” 可是他这么一说,闻姝反而想得更多了。 更让她气得牙痒的,是没过多久,到下一处码头,他们下船去休息。到当地官吏布置好的置去休息时,信吏送来了许多书简信件。宁王的信是最多的,然除此之外,闻蝉也收到了好几封给她的信,让她受宠若惊。她长这么大,除了阿父阿母,就没收到过别人的信件。尤其是现在跟姊夫一家上路,她阿父阿母写信,都是给她姊夫姊姊写,她就是信中顺带的部分。人家早不专门给她来信了。 闻蝉捧着信吏交给她的书简,心怀激荡得手都要发抖了。她随意问,“哪里的信啊?” 小吏答,“从会稽送来的。” 会稽…… 闻蝉怔了一下后,唇角翘了翘,眉目宛春。在众人的凝望中,她淡定无比地把竹简交给青竹去收到,“知道了,我回头再看。” 她继续与众人一起用膳,一贯的优雅清贵,骄傲不与人说。但一出了门,闻蝉就把青竹拉了过去。青竹懂她家翁主这个劲儿的意思,闻蝉一急切看她,她就把一卷竹简先递过去,闻蝉迫不及待地摊开。 入行第一眼,便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亲亲知知小心肝儿”。 闻蝉被恶心到了,手一抖,啪嗒,竹简掉了地。 她不可置信,“他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恶心?!”她一身鸡皮疙瘩都被他叫出来了。 青竹沉默地俯下身捡竹简。闻蝉满脸地嫌弃,然忍了忍,又重新把竹简拿了回来。 她满脑子都是“亲亲知知小心肝儿”,每想一次,都觉得受不了。她难以想象,这么恶心的称呼,李信怎么有勇气想出来,又怎么有勇气写出来。她红着脸,敲打竹简,小声骂,“坏胚子!” 一窗之隔,宁王夫妻已经看到了小娘子患得患失的这一幕。宁王妃心中的五味杂陈,难以言说。她看他夫君又要说什么,强硬无比地打断道,“莫要劝我!等回长安,我便要帮小蝉相看郎君!远水止不了近渴,我不信隔了这么大老远,他还能勾得我妹妹对他死心塌地!” 闻姝说到这里,颇为自得,“小蝉可是有名的薄情寡义啊!”小蝉长这么大,不知道拒绝了多少郎君,让多少郎君失魂落魄又伤心无比…… 张染奇怪妻子在骄傲什么,“这有什么可自豪的吗?” 闻姝:“……” 远水止不了近渴,但宁王妃没料到,远水还有亲自驾到的时候。 再某一日,船靠岸停泊休憩时,闻蝉还窝在船舱中忍着鸡皮疙瘩看她二表哥给她写的信,青竹又打起了帘子,露出神秘的笑,“翁主你猜是谁来了?” 闻蝉:“……” 她在船舱中,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她跽坐于案边,看到窗口,少年的影子一晃而过。少年很快出现在了门口,与她打招呼,“知知!” 闻蝉瞪大眼,握紧了手中竹简。 李信!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光是李信,她二姊一家,还有江照白,都一路过来看她。当然,也许是李信走得太快,让谁不满意了,不得不把所有人都牵制了过来。 少年大方地站在门口,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还跟闻蝉笑起来,“知知,我很想念你。” 闻蝉慢慢站起。 她还有点儿混沌,分不清虚构与现实。一群人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应。她看到李信,又激动,又紧张。他还用深邃的眼睛直接无比地看着她,让她手心更是出了一层汗。江风从外吹来,一心又冷又热。女孩儿大脑空白,呆呆地听着他说“我很想念你”。好半天,她才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振作。” 李信:“……” 众人:“……” 57|1.0.9 李信不只是一个人到来,同行的,还有李家三郎李晔。比起李信的不羁随意,宁王妃简直要爱上李三郎的进退有礼了。原是李家长辈们听了李信的怂恿后,觉得很不错,和长安那边走动走动关系,对会稽也没什么坏处。但是长辈们都端着架子,不想向长安低头。再说拜访世家大族的人,正好把机会给小辈们,让他们锻炼锻炼。所以挑来挑去后,干脆把重担交给了李二郎和李三郎。李家长辈们吩咐了他们一些事,派了大批人马并备下了礼物,留给他们在长安做交际用。 人先过来了,但重礼还在准备中,来得比较晚一点。 李信在逗完闻蝉后,郑重其事地收起一脸嬉笑表情,跟宁王妃问好,“表姐。” 宁王妃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不习惯。总觉得他装得像个样儿,心里不定怎么骂自己呢。 但李家的人已经过来了,旁边还有个温和的李晔,闻姝又不能把人赶下船去,心里堵得很。 而李信已经跟江三郎等人打过照面,众儿郎又围一起,去说船的事了。之前只有宁王妃人口简单的一家,再加上仆从们,即使后来又收留了江照白等人,一艘大船也勉强够用。现在李家的人也来了,船就不够了。于是再次上船的时候,一艘大船已经变成了两艘。 李信和船工们在捣鼓新鲜玩意,闻蝉非常想去围观,却被她二姊提着耳朵喊到了另一艘船上。船再上路后,小娘子便撇着嘴,听她二姊训了她一下午,中心思想就是“少和李信打交道”“没事少去他们那艘船上晃”“你实在无聊地话去把女红学一学、见天就没看过你扎绷子”。 宁王夫妻又留了闻蝉用晚膳,才让闻蝉离开。 一离开了二姊视线,闻蝉就跟旁边的青竹说,“咱们去那艘船上看看吧!” 兜帽罩着头的小娘子,面容被雪底照得更为白皙。江水流荡的光泽照在她晶莹清澈的眼睛里,那里满满的繁星灿灿,跃跃欲试。 青竹小声,“宁王妃不是不许你去找李二郎吗?” 闻蝉横她一眼,娇滴滴道,“我不是去找我二表哥啊,我是去找江三郎来着。” 青竹:“……” 她面上浮起惊叹般的神情:翁主钻这种空,真是钻得颇有心得啊。 盖是多年和宁王妃斗智斗勇的“小聪明”。 回去换了衣,闻蝉就又趁二姊照顾二姊夫喝药的时候,吩咐船老大停了船,踩着木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另一艘大船。她去船舱找人的时候,青竹提着灯笼为她照明,看翁主越走越远,就提醒一声,“李二郎的船舱不往这里走,翁主你走错了。” 舞阳翁主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找江三郎啊,又不是找我表哥。” 青竹笑道,“是‘二表哥’,不是‘表哥’。即使您心里觉得称得上您‘表哥’的,就这么一个,也不要落人口实。” 闻蝉:“……” 她们主仆过去船舱的时候,竟意外看到江三郎和李信在一起。青年与少年对坐,面对一盘棋具手谈。闻蝉站在李信身后,看到李信靠榻而坐坐得何等懒散,时不时往棋盘中丢一枚棋子。小娘子探身一看,楸木棋盘上黑白子交纵,李信已经被快江照白杀得片甲不留了,他还慢悠悠的一点都不着急。 闻蝉想了想,觉得她二表哥下棋正输的丢盔弃甲,而她也勉强对下棋有兴趣,不如帮帮她这可怜的二表哥? 闻蝉往李信旁边一坐,看李二郎垂目,手里玩着一把棋子,像在思量什么。她觉得他简直笨死了,正要出言指导,李信忽然开口,“江三郎,我要去更衣,你去不去?” 江照白看眼对面坐在少年身边的小娘子,若有所觉,便笑道,“好啊。” 闻蝉木然地看着她刚来,两个人转身就走了,把棋局丢给了她。她呆了片刻,决定不管他们,自己感兴趣地抓起李信所执的白字,去研究怎么对阵江三郎的“千军万马”了。 而外头,李信正和江照白商量,“三郎,你今日就别好好下棋了。一会儿进去,你不露马甲地输我几盘,你看可好?” 江照白挑眉,“你是想在翁主面前拔头?何必呢。阿信你棋艺本来就不比我差多少。刚才也只是胡乱下着玩,才看上去输得很惨。但是若你全力以赴,你我伯仲之间,谁赢谁输都说不定啊。” 李信嘿嘿笑,“但是我想一直赢,让知知崇拜我啊。三郎你知道的……算我欠你个人情?” 江三郎叹口气,被李信磨了半天,无奈答应。他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沉思:阿信什么都好,就是太耽于儿女情长了。如今倒是希望他快快赢得小翁主的欢心,莫再一颗心寄在小娘子身上,做什么都无法专心致志。 如李信与江三郎约定好的,两人再回去后,江三郎这棋局就一边倒,输的惨不忍睹,看得闻蝉目瞪口呆。连续三盘棋,她就看着李信非常的神勇,把江三郎的棋子杀得连连后退。江三郎居然输的这么惨,闻蝉都惊呆了。 他二表哥神勇得快成仙了…… 三盘棋后,江三郎就不再下了,说,“我有事寻宁王说,今天就不陪阿信你下了。改日再谈。” 李信领了江照白的情,起身热情地送他出舱,觉得江照白真是够意思。他笑两声,觉得总算寻到与知知独处的机会了。然他一回头,便看到闻蝉坐到了江三郎的位置上,执了黑子。 李信有不好预感,“你想干什么?” 闻蝉说,“二表哥,江三郎是故意输给你的。这容易让你生起膨胀欲.望,我不会看着你走向歧路的。二表哥,我跟你下几盘吧。” 李信沉默了片刻,声音都有些飘忽了,“你能看出江三郎是故意输我的?” 闻蝉仰起巴掌大的小脸,眼眸清朗,“看得出啊。” 李信挑眉,有了兴味。江三郎这个人想得多,输棋其实都输得不动声色。一般棋艺不佳的人、脑子慢一点的人,都看不出。而李信更看不出,闻蝉居然对下棋这么有天分。 他生了兴趣,便笑着陪小娘子玩两把。 玩了两把,两人居然一输一赢。李信对闻蝉的棋艺心里有了数,便推开棋子想找别的事。闻蝉却低着头,蹙着眉尖研究棋局,末了抬头严肃跟他说,“我觉得我下盘能赢,你再跟我下一盘吧。” 李信:“……” 一盘又一盘。 青竹等侍女在船舱外等候,只听到舱中落子的声音。她真是难以置信两个人居然安安分分的真的在下棋,没有玩别的花招。想那黑白子交错纵横,李二郎居然也染上了文人的一点儿爱好。 真是稀奇。 其实真没有。 李信真没有爱上下棋这门国粹,闻蝉再跟他说“咱们再来”的时候,少年以头砸桌,快被她弄疯了。他一点都不喜欢下棋,他就想跟闻蝉说说话、聊聊天、逗逗她,他为什么要陪她在这里下棋? 他真是后悔——他居然想凭下棋在闻蝉这里大展神威,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然“瞎子”还在认真摆棋局。她余光看到了李二郎的崩溃状况,还抬头做无知状,“二表哥你怎么了?案子要被你砸坏了。咱们还是下棋吧。” 她心里则笑得要命。 闻蝉于别的方面天真懵懂,但在男儿郎追她的手段上,她其实都或多或少的心里有数。比如她年纪这么小,却几乎能一眼看出李信喜爱她喜爱得不得了。并非她明察秋毫,而是手熟罢了…… 闻蝉会不知道李信这种搏她喜欢的手段吗?她在长安时,被多少儿郎竞相追逐啊。长安儿郎追她的手段,大都差不多。下棋就是其中重要一项。闻蝉自己都快成下棋高手了……李信喜欢她她知道,他追她追得这么自信,她就看不惯了。 挫一挫他的锐气,让大胆狂徒知道这招没用! 闻蝉专心一意地摆棋局,却见李信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笑了一声,“算了。” 闻蝉还没顾上惊讶,就见少年把案上的棋盘随手一扫,哗啦啦,棋子便散开了。他的手段还很精妙,这么随手一挥,居然没把一颗棋子撒落到地上,不用再麻烦一会儿收拾棋盘的仆从们去捡棋子。他往前一探,便抓住了闻蝉的手。手上微用力,就将女孩儿拉拽了过来。 闻蝉:“你干什么!” 多么熟悉的土匪作风! 再次在李信身上出现。 他山大王一样甩了棋,自己起身,还把不情愿的闻蝉也拖拽了过去。他拉着闻蝉走两步,手指在窗上一弹。少年搂住女孩儿的腰,就提起她,带着她从开着的窗口跳了出去。 外面黑夜如墨洒,江水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少年带着女孩儿往外跳,闻蝉直面便是奔腾冰寒的江水。 她心口猛地提起,害怕地叫一声,“李信!” 李信脚在船舱上往外凸出的檐上一勾,倒挂起来,没把闻蝉甩出去。而他身子一翻,就带闻蝉上了船舱上的屋顶上。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看到茫茫江涛波澜壮阔,在脚下呼啸着…… 闻蝉紧张地掐着他手臂,喘气连连。 李信脸黑,“我没把你扔出去,你老掐我干什么?”他甩了甩手臂,想甩开她,居然还没甩开。 闻蝉如影随形地紧跟着他,他能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声。夜晚伴着少女身上的芬芳,少年站得僵硬,还被她长长的指甲掐得胳膊一阵又痛又麻。 李信全身僵硬地想:妈的。 落到老子手里,老子迟早把她指甲给剪干净了。 真不知道这些贵族小娘子们,留那么长的指甲干什么。 掐他吗?! 闻蝉还在紧张无比地吸着气,催他,“快点下去!站这么高,很容易被我二姊他们开窗看到啊。”毕竟她偷偷过来玩的事,二姊肯定要生气的…… 李信被她掐得命都短了一截,烦得不得了,干脆提着她,再次带她在檐上一阵走穿。轻快地往下一纵,就飞跃到了船的木板上。两人到了船头,脚踩上了实地,闻蝉才放下了心。 她一放开手,李信就跳得离她老远。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能放下一个大活人。 李信对她横眉怒对,手指着她,点了半天。他手在虚空中对着她点半天,也没想出他能怎么收拾她。毕竟她现在已经不怕他了。而他只是凶巴巴地训她,闻蝉会不痛不痒;但他再凶一点,又怕吓着了她。她真是……少年扭过头,不看她了。 闻蝉仰头,看到天上的月亮和繁星。天空色泽清新,万里无云,月光皎洁,群星烘托。最美的便是星空了,千万里相逐成璀璨的银河,亮亮闪闪,在天上与他们对望。她赞美道,“星星真好看!” 李信冷笑。 闻蝉:“……” 她扭头,看到旁边少年冷沉的侧脸。她站在船头,于黑夜中看他。他抱臂而站,站姿笔直,宽肩窄腰。而少年的眉眼,于一切平凡中,显得幽静而轩昂。像是湍急的河流,永远奔流不止,流着让人心动的魅力…… 闻蝉想要走过去,靠近他,“二表哥,你那天送我时,唱的小曲,是什么啊?我都没听过,也没听全。你再唱一遍给我好不好?” 李信冷笑着说,“忘了。” 闻蝉鄙视他:幼稚! 她实在寂寞得不得了,心里像有羽毛在轻轻地划,让她心痒无比,让她想跟李信说话。她一点点地挨过去,仍在想着说话的问题。 却忽然间,看到原本淡着脸不看她的少年身子于一瞬间绷起,转眸看向她。他眼中寒锐的带着杀气的神情,让他从平凡中解脱,在刹那时间变得充满攻击性。被他这样带着攻击杀意的眼神看着,闻蝉全身僵住,大脑空白。 耳边还是哗哗哗流淌的江水声,闻蝉什么都来不及想,便见少年向她扑纵而来。 他扑向她,闻蝉好像听到衣料与空气摩擦的破风声,可见他的动作之快。李信几乎是撞过来,伸手便扣住女孩儿的肩膀,在她腰上一提,便把闻蝉提了起来。带着她一转,就将两人方位换了一下。 又一声噗,是厉物划破衣裳、刺进血肉的声音。 闻蝉整个人被抱住,被撞入少年的怀里。他很瘦,小娘子被他身上的骨头撞得疼痛。但她已经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抬头,看到少年一脸平静。在这种平静中,她无法窥视更多。但她被抱在他怀里,却闻到了血腥味。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腰,摸到了一手黏腻。 他的后腰…… 闻蝉叫一声,“表哥!” 她不敢看他的伤势,李信却一脸冷淡地随手把刺入后腰的东西拔下来往外侧一丢。那是已经染上了血的银钩,钩上闪着寒光,钩尾扯着坚韧的长绳。李信把银钩往外扔去,正好砸着一个欲爬上船的黑衣影子。那人影还没上船,便被砸了下去。 扑通落水。 然四面八方,都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各种声音也响起来—— “快来人!有敌袭船!” “保护公子!” “救命!我不识水性!” 黑暗的夜中,月亮被一片云挡住。在星光下,无数黑影从四方扑上了船,对船上的人进行残忍的屠杀。 那银钩原本欲刺中闻蝉的后背,而李信已来不及回手,只能以身替了闻蝉。让那银钩刺破了他的后腰——少年原本就没有好全的腰上伤,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腰上滚烫火热,牵扯着他的神经,让他脸色苍白,步子几乎趔趄了一下。 闻蝉扶他,“表哥!” 李信冷声,“跟着我!别说话!” 黑衣人从水里飞起,一道道银钩从水里抛出,勾住船板上船。他们看到了倒了一地的人中,船头的少年们还好好站着。毫不犹豫,几人向李信的方向杀来。而李信往前一步跨,拉得闻蝉跌跌撞撞的,快被他拽得摔倒。 李信步子顿了一下:不行。 他手里还有个知知。 他要是大杀四方的话,就顾不了知知了。 知知这么弱,没有他保护在侧的话,她肯定要受伤的。 少年那即将跨跃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带着一个娇弱的女孩儿,不得不靠在船头,与三面扑来的黑衣人周旋。腰上受了重伤,怀里还有个一点伤都不能受的小娘子,李信额头渗汗,脸色惨白,这恐怕他打得最艰难的一战了。 但这还没有完。 李信于杀戮中,忽然听到了细细流淌的水声,感受到了木板的空落。 他本能反应,带着闻蝉往上拔起,踩着桅杆再上几步,一挪数丈,落到了后方的船舱边。而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惊慌地发现,船开始漏水了…… 闻蝉在他怀中,声音发抖,“表哥,有人在下面凿船!” 李信反手匕首,挥开从后扑向他们的人。少年轻淡地“嗯”一声后,问她,“会水吗?” 闻蝉怕打扰到他,点了头后,又赶紧说,“会!” 可是大冬天的江水得多冷啊…… 李信笑了,“会水就好。” 他眼观四方,耳听八路,已经预示到此时情况不太好。因不光是这艘船上出了事,另一艘船的状况,似乎也不好。灯火通明,护卫们与这些黑水中飞上船的刺客们打斗,但更多的水,哗哗哗地在船木板上流着。 船在一点点往下陷…… 李信听到青竹等女的呼喊声,“翁主!翁主!” 他高高回吼一声,“别过来!翁主有我保护,你们快去护卫身边躲着,别到处跑!” 少年的声音传得很广,青竹已经听到了,那边侍女们不再赶过来,而是自己去求生。但是李信的声音,又暴露了他与闻蝉的位置。更多黑影从水里跳上来,杀向他。 月亮再次从云层中出来,船上已经一片混乱。血腥味浓重,走在船板上,水已经湿了鞋袜,冰冷无比。而很多人都听到了船底的震动,凿船还在深入,没有停止。 李信面色煞白,望一眼前方的杀戮场,再望一眼怀里白着脸的闻蝉。 闻蝉在这个时候反应突然变得很快,“你是想下水吗?” 李信迟疑了一下。 闻蝉说,“你下水吧!别管我了!你去救人吧,我没事的!” 他们说话时,李信还在应对冲上来的敌人。闻蝉的头被按在他怀中,为了不造成他的负担,她紧抱着他的腰,怕他还要分心照顾自己。可是虽然她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她仍然成为了李信的累赘。 如果不是她,李信早可以大杀四方,去救更多的人去了…… 闻蝉心中酸涩,忽而想到:为什么二姊每次逼我习武时,我不肯好好练呢?别说帮人了,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我成为了二表哥的负担…… 她忍下心中害怕,与李信乐观说道,“还有护卫啊,你把我藏在哪里,或者把我交给随便谁保护。你是不是要去杀那些凿船的人?你快去!你武功这么好,你能救更多的人……” 但是她心里又揪得喘不上气:李信受了伤!受了重伤!她摸到了他后腰上的伤势!那里一直在流血! 她好怕他…… 李信不为所动,闻蝉抱着他腰的手,却松了。在某一时刻,李信被三个人围住。闻蝉被他护在后面,他还拉着她的手腕。但是从斜侧方,又飞过来一把带着绳子的银钩,飞向两人握着的手。 闻蝉手一抖,松开了。李信旋身躲开钩子,那银钩划破了他的脸,血珠子流下。少年只是身子踩上绳子往后掠入了三人阵势中。匕首划一圈,收割稻草一样收割了一片人头。 他抬目,擦去脸上的血,看到闻蝉看他一眼后,居然不再往他跟前跑来,而是往护卫那边的方向跑去。 李信面色冷然地追上去,看到有黑衣人的手里刀砍向那女孩儿。他将手里匕首抛出打断刀落下的势头,闻蝉在往旁边躲的时候,李信已经迎上前,解决了那个人,重新把闻蝉护到了自己怀里。 闻蝉怔了下后,仰头叫道,“你放开我……” 李信不耐烦:“别闹!” 闻蝉在他怀里打个哆嗦,她低头,看到水比方才漫得更高了。她心中悲怆,说道,“表哥,你快下水吧!你再不下去,船就沉了……大家都要死了!真的,我跟着其他人就好。” 李信低头望她,半晌后说,“我不会把你交给别的男人保护的。” 闻蝉心中焦急,说,“我可以……” 李信冷声,“你不可以!我不信任何人会以性命护你!把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没有谁会比我更在意你的安危!” 闻蝉愣愣地看他。 看他满脸血,看他颜苍然,看他目寒冷。 看他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轻声,“知知,跟我走吗?” 她噙着泪水仰头看着他,听他说,“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从不从……郎我是山月飞鸿四海燕,且问娘子你走不走……后面的句子,是这样的。” “知知,跟我下水么?” …… 月亮照在水里,星星照在他的眼睛里。 满世界的杀伐,满天下的星光。 还有少女那声极轻的、被刀剑声掩埋住的回答—— “好。” 58|1.0.9 水下,数黑衣人围着两艘船底凿船,锤子木锥发出沉重的闷声。已经有数位护卫下了水,与水下的刺客缠斗。水上战斗激烈,水下也不比那轻松。刺客准备充足,有护卫下水后,他们已经准备了捕鱼的大网兜,几个人围着护卫们,在水里快速地蹬着腿左左右右,将护卫往一处缠。那张渔网越围越紧,数位黑衣人从四面水中游向中间。好几位护卫脸色已经涨红,口鼻吐出气泡。他们两腿蹬着想要往水面上游,好呼吸新鲜空气,补充自己越来越憋闷的胸肺。 而刺客们当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水流在众人之间穿梭,忽然从一个方向掷来了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水的冲击下飞投来的速度缓了很多,却仍割破了渔网的一角。而护卫们都是经过训练,渔网一角被割破,他们有了缓冲的机会,立刻与来人一起配合,几刀挥向四周的黑影子。 追逐着向上游,冲回水面上,向船上的人高喊,“公子,弃船快走!他们的人很多!” 还没说完,又再次被水下的人拉了回去。 而水下的战斗,迎来了新的少年。 冬日江水无比冰寒,刺人心骨。李信下了水后,就先让闻蝉藏好位置,才转身去解决护卫们的围困问题。他用匕首划破了那张大渔网,在解救护卫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刺客们的注意。四五个刺客向他游来,少年往水底扎去,身影灵活若游鱼。 李信自小在江南长大,鱼米之乡,他的水性非常好,可以在水下长时间不用呼吸。更何况他习武天分好,又有内力护体,将自身优势发挥得很大。但李信同样有劣势——他后腰上的伤,下了水后,伤势与水接触后,疼痛感向四肢扩散。那里的灼烫火热,让水下的少年行动迟缓了不少。 他忽视腰上的伤,去杀那些还在凿船的人。 而更多的刺客追逐着他。 在水下的世界中,血腥味混着江水扩散。黑幽幽的水中,月光的影子变得极为暗淡,浮动极为恍惚,而那散开的血影,给这方天地添上了不安地符号。 闻蝉发着抖。 不光是被冻得冷,还因为李信就在她十步内和刺客们杀斗。那大片大片的血顺着水流扑向她,她惊吓无比,却连动都不敢动。唯恐她稍微动作,便被刺客们发现了。 她躲在船下的不知道什么地方,黑乎乎一片,凿船声哪里都离她很近。分不清船的构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李信将她随手往这里一塞的时候,也亏得她身形娇小,换个高大些的小娘子,这么小的地方,都藏不住人。 闻蝉看到李信和护卫们一起与这些刺客相杀。 少年脚踩着水,起起伏伏,几下从她面前晃过,带动一片水泡,接着就是刺客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顺着水流往更远的方向飘去。 他非常的骁勇善战,在水中穿梭,在适应了自己的伤势时,动作比最开始沉稳了很多。一个又一个,刺客们被他轻易地解决。 是直接掐喉而死。 少年的匕首在最开始划渔网时,已经丢失。他又没时间去找新的武器,只能上手掐人咽喉。 闻蝉眼睁睁地看着李信在她面前杀人,他沉稳平静的脸,闻蝉看了无数次。而他杀人的样子,她也看到了不止一次。 李信平时是多么的张扬,笑起来何等肆意。可当他真正杀人时,反而是脸色平淡,毫无情绪的。 闻蝉想起幼年阿父跟她说过,“选士兵时,我最怕遇到两种人。一种胆怯如鼠,心善如佛,无论如何都不敢杀人;另一种,则是杀人如麻,无论杀多少人,心里都毫无负担。前者当不了兵,后者,我不敢用这样的人。” 闻蝉眼睛看着少年与人厮杀的身影,心想:毫无疑问,我二表哥就属于后面那一种。那种让我阿父无法信任的人。 而我阿父还跟我说,“你遇到这种人,也躲得远远的。你更驾驭不了他。” 闻蝉想,我也觉得我驾驭不了我二表哥。 我二表哥天生的枭雄,他做混混时,以后会变得了不起;他做李家二郎时,以后的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我仰视我二表哥。 但我也信任他。 我阿父不敢相信这样的人,我敢。 女孩儿看到少年被四五个刺客围住,有刺客从后勒住他脖颈,将他往水底下压。而其他的人则手持冷兵器,顺着水一径往下走。少年的腿在水下飞快地蹬着,他身体若螺旋一样转着,灵活地躲开脖颈上的勒捆手段。 长绳缠着他,某一刻他抬眼,闻蝉看到他的眼神:走。 闻蝉躲得很安全,而刺客们又被护卫和李信牵制,没有心思来找她,对付她。如果她现在就逃,也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水下的世界很幽黑,已经看不到光了。 天上的月亮再次被层云遮住,而这一次仰头,连星辰都看不到多少了。 江面上刮起了风,水下随着那阵越来越强的风,旋涡转着,也涌向他们。 闻蝉看到李信被众人拉缠着往下,他的面色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闻蝉想:我信他。我不能丢下我二表哥不管。 向来很胆小、连别人吼声大一点都要脸白的女孩儿,每每在最关键的一刻,身体里都有无限的勇气。闻姝说自己这个妹妹,骨子里有一根坚韧的筋,如何被摧残,在最内里的时候,那根筋都护着她,让她百折不挠。 抗打压力特别的强。 闻蝉往水下的另一个方向游去。 许多刺客都护卫和李信牵制住,没发现她。而当她蓦然游出来时,好几个眼尖的刺客都看到了她。看到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衣衫在水下分散若花开。如此繁复的穿着,身份显然不低。而这样的穿着同时会让她变得很累赘,刺客们只是扫了一眼,看到她鱼美人一样的曼妙身形,谁也没有当回事。只有一个刺客空下了手里活,向少女追去。 但李信在这一刻,爆发出强大的威力。那刺客才游过他的身边,他就伸腿往前划了两步,将人拖拽了过来。 耳边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江面上的风更加强烈。 李信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他被五个刺客一同压制。他拼力周转,勒着脖颈的手也越围越紧。少年手颤抖着,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的怀口。他从怀中抛出一包粉末。白色粉末散开,而几个刺客反应很快地后退,只留下勒着少年脖颈的那个。 毕竟不知这药粉成分,毕竟只是听命办事,刺客们都很惜命。 而勒住少年的那个,恐怕在刺杀中占了大头。即使是死,也要拖着少年一起。 刺客脸色狰狞,要勒死怀里的少年。然就在他用力的一刻,对面散开的刺客一凛,再次游了回来。刺客肩膀痛麻,感觉到有利物刺向肩头。那力道却很小,只是划破了他的衣服,尖头在他肩上抵了一下。也许出了血,但并不严重。 刺客阴沉着脸回头,看到小娘子美丽的面孔。 于鲜血中,于粗汉中,她的美在水中无声绽放,在刺客眼前绽放。散开的乌黑长发若泼墨,眉目皎然若画。水下已经变得黑沉,已经没有了一点月光。但她的脸上,却自然流荡着细腻的光泽。 这样的美人,乍然出现,任哪个男人一看,都要呆愣一下。 即便是她手里握着染血的匕首,即便她要杀他。 刺客在犹豫这会儿功夫的时候,手里少年已经一旋身翻了盘,在他胳膊上重力一砍,让他吃痛后退。少年这手段,比那女孩儿挥着匕首在他肩膀划一道的力气,要大很多,精妙很多。而那少年往前一游,反手在女孩儿手腕上一敲,就夺过了匕首。 李信身子再在水中一转,手臂在空中往后划了半圈,那再次迎上来的刺客,便木木然地流着血,身子往下沉去。 耳边再次响起沉重的闷雷声。 水下的旋涡,离他们越来越近。 李信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他苍白着脸去拉闻蝉的手,要带她一起游上去换气。但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向下劈来,就在两人中间。少年们的手没有碰触到,便被迫分开。而那道闪电过后,一个刺客从闻蝉的背后游了过来,一把箍住了女孩儿的脖颈,带着她往远方游去。 李信无奈,不得不蹬水上浮,游出水面换了口气。他感觉到脸上的湿意,不光是江水,还有雨点。 江涛奔涌,如夜龙翻身,在黑夜的江水中,掀起骇浪。 两艘大船已经漏了水,上方的护卫们在和刺客搏杀中,也放了许多小船下去,供主子们逃生。 李信再露出水面的时候,听到有侍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李二郎与我家翁主不见了!” 天边雷光乍亮,电闪雷鸣,无数次劈在水面上。 李信冻得全身打着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深吸口气,再次扎入水里。这一次,不再为两艘船上求生的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不是他和护卫们在水下和刺客纠缠,船漏的时刻,要比现在提前很多。当少年下一次屏住呼吸下水时,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他的少女。 为了闻蝉。 那刺客带着闻蝉往后游,身后追逐的少年身形非常快,在一片片打下来的大浪中穿梭。他像只黑色的大鱼,紧追人后,让人躲无可躲。 四方皆是巨浪,皆是时不时劈下来的闪电,刺客已经游了很远,离那两只大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刺客心中焦急而绝望,听不到那边的声音,只恐此次任务失败。任务成功了,也许他们还能活命;但失败了,为了防止泄露,即使回去,也是个死。 最可恨的是,这个少年,一直追着他、一直追着他…… 刺客眼中,闪出了穷途末路般的悲壮情绪。 他心一狠,看准一个方向,把怀里箍着的闻蝉往那处扑向他们的旋涡巨浪方向扔去。他的臂力很大,又是顺着风浪的方向,女孩儿一下子被他掷出很远,被迫往旋涡的方向吸过去。 刺客回头迎向身后相逐的少年。 李信的速度更快了,刺客想与他进行生死搏杀,他眼里却压根没有那个刺客。他只看到闻蝉被丢出去,她何等的弱,连杀个人都杀不了,更何况与大自然的力量抗衡? 刺客向他游来,李信手里的匕首往外轻轻一划,双腿蹬得极快,往前穿梭。 电光再次打入水中,照亮了刺客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李信已经不再理会他,他飞快地向前游。而越往前,他需要花费的力气越小。因为那水里的旋涡在飞卷着移动,在把周围的一切卷入它的中心。李信看到闻蝉已经闭上了眼,奄奄一息地被吸入旋涡中心…… 他无所畏惧,多少人惧怕的水上灾难,他迎面直上。 而再借着旋涡的力量往前一纵,李信的手终于碰上了闻蝉的衣袂。多亏她的衣物永远这么繁琐,条条带带很多,他才能伸出手抓到她。 李信将闻蝉搂抱入怀里。 他低下头,冰凉的唇挨上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渡气给她。 他抱着她的手在不停地抖,他的睫毛刮着她娇嫩的脸颊,他哆哆嗦嗦地拂开她面颊上贴绕的发丝。他恨不得将胸肺中的气息全部渡给她,恨不得她立刻能醒来。 他在心中央求上天:让她醒来!让她活着! 让我去下地狱!让我代她去死! 也许是他常年不知情为何物,做事任意自我,偶尔的深情流露,逗笑了上苍。在少年颤抖的渡气中,他怀里的少女,睁开了眼。 少年们唇贴着唇,在深水中凝望。 旋涡卷着他们,快速地往中心冲去。耳边都是巨响,分不清是打雷的声音,还是海浪的声音。 而他们看着彼此。 闻蝉恍惚地看着少年普普通通的脸,她随波逐流,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他们一起在随波逐流! 闻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境遇。她在被往旋涡里卷去,而李信抱着她!他一起被卷进去! 她眼睛里露出惶恐之色,伸手去推李信,想把他推出去。 但她的那点儿小猫力气,对李信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而当然一点用都没有。 浪已经太大了,旋涡的吸力已经太强了。李信自己游出去都已经很费力了,更不可能带着她一起。但他又万万不放开她的手,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少年才十五岁,他无数次在生生死死的边缘线上走过,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从来没遇到过喜欢的女郎,也根本没眷恋过谁。但是在今年,他碰到了那个人。他恨不得把所有一切都捧给她,他有什么,就给她什么;他没有什么,只要她喜欢,他去抢,也要给她抢回来。 水浪中,少年们对视。 游鱼在他们身边流水一样游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这些可怜的鱼儿,和他们一样,被旋涡往里卷去。生死不知道,明天不知道。有的,也只有这一时一刻罢了。 李信对闻蝉笑,他的眼睛跟她说话:别怕,跟着我。我们不会死的。 闻蝉心里已经觉得必死无疑。 她才十四岁,她都只在长安和会稽待过,她哪里都没玩过,哪里都没去过。她娇生惯养,她养尊处优,她出行都有无数侍从相随。她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干什么都有人哄着。她没有忧虑,人生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江三郎不喜欢我”“李信太喜欢我了我真的好烦”这样简单的心事。 她从没想过她还有经历生死考验的时候。 她才十四岁…… 这么些年来,阿母清冷的身影,阿父掩在威严下的疼爱,大兄的天天追着她问她喜欢什么,二姊的时时训斥教导……还有伯父叔叔姑姑大父大母……还有长安玩得好的好姊妹,丞相大郎非要送她玉佩……巍峨的未央宫,宽敞的长安街…… 一切一切,都在闻蝉脑海里闪过。 她在水中的闪电光影中,看到李信的面孔。 一切定格在少年望着她的眼神中。 闻蝉扑入李信怀中,紧紧抱住他。 少年抱着她,像是抱着自己一整个世界,抱着自己的所有。 能不能有明天,能不能活下来……是否怨身边的这个人,是否怪这个人把自己拉入深渊……那都要等以后了。 如果不是李信要下水,闻蝉不会被他蛊惑得跟随他。而她不跟随他,不去救他,她就不会被刺客挟持,被水流卷走。但如果不是闻蝉被卷走,李信要救她,李信又不会落入现在这样的境地。 他们被卷入水底旋涡中,在其中挣扎求生。而这种微弱的可能性,于他们来说又太遥远。 水声惊天动地,只有紧紧抱住身边的这个人。 李信抱着闻蝉,两人被往旋涡中卷了去…… 风暴骤起,遮天蔽日。星月无光,皆被乌云掩去。两个少年在水患中消失,刺客们和护卫们也死伤无数。船只漏水,被迫弃船。想宁王殿下这一生,恐怕也少有遇到这样狼狈的时刻。闻姝紧紧跟夫君站在一起,手里提着剑,杀掉每一个扑向他们的刺客。 她心里知道妹妹不见了,大雨倾头浇下来,然她一步也不能动。 她身边还有她的夫君,她走了,她不放心任何人能保护她的夫君不会受伤。而她夫君身体弱,一点点小伤,在别人身上无碍,于他却足以致命。 宁王妃杀着这些刺客,心里只悲怆地想:希望李信能保护好小蝉。希望那个混混不要让小蝉出事。 只要那个混混能保护好小蝉,她什么都不介意了,她什么都随便了! 没什么比小蝉的性命更重要! 没什么更值得她放弃她的亲人们! 大雨中,宁王夫妻的手紧紧握着,站在船上,望着刺客们。去往长安的路在水浪中、在大雾中,变得遥远而模糊。他们在异地相抗,欲从中搏出一条生路。 张染抬头,看到乌云罩着的天幕。 这场刺杀源于何由,已经不值得考虑。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予以报复,才能知道为何会遭来此祸。 此夜大雨。上半月星光灿烂,银月垂天。后半夜乌云密布,暗无天日。 越来越大的雨水往下浇灌,像天上的玉瓶倾倒,一盆水泼了下来一样。 于寒冷中,张染握紧妻子闻姝的手,平淡地说,“实在艰难的话,你便冲杀出去。不用管我。” 闻姝冷冷看他一眼,一剑刺开从后方向他们杀来的刺客。她冷声,“你闭嘴!” 张染要再开口说话,见妻子眸子一寒,往前抱住他扑向木板。木板渗了水,那水已经过了膝盖,寒冷刺骨。张染被往下一扑,整个人便埋入了水中,口鼻吐出大片气泡。而闻姝转手杀掉偷袭的刺客,又有反应过来的护卫在两边接手,她才拉起狼狈无比的夫君。 张染坐在水中,身上全是水,脸色雪白地看着眼里跳着火焰的女郎。 他的夫人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张染,我真是受够你了!你冷心冷肺,谁管你!你少在老娘杀人的时候,给老娘扯后腿!老娘护不了你一个弱鸡吗?!你瞧不起谁呢?!” 张染:“……” 他被闻姝一把提起来,被闻姝握住手腕,听闻姝冷冰冰道,“跟我走!少废话!你再多话的话,老娘杀了你,再陪你一起死!省得被你的冷言冷语给气死!” 张染欲开口,闻姝怒喝,“闭嘴!” 宁王妃强悍起来的架势,让周围护着他二人的护卫们都骇了一跳。众人往宁王身上看去,意思很明显:您不管管你夫人吗?这逃生,怎么也该以您为主吧? 张染眼一弯,示意自己爱莫能助,让护卫们听宁王妃的话就好。而宁王殿下他,则被妻子拽得趔趔趄趄,走过一地寒水、血腥和尸体,被妻子拉拽到安全的地方。 闻姝忽而扭头看他,砸下一句话,“我有个毛病,别的人没逃完前,我不会走的。你先上船吧,等所有人都逃走了,我再去找你。” 张染看着她,微微笑。在妻子的冷眸下,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轻声,“妇唱夫随。夫人不走,为夫当然也不走了。让大家先走吧,为夫相信夫人能保护好为夫。” 闻姝微迟疑。 这可是宁王啊……要是所有人都活着,就他死了。长安那边,得疯了吧……再无情的帝王,也不可能接受一船的下人都活着,自己的儿子却死了的结局。 所以张染若出事,这些人逃生,又根本没什么意义…… 可是若要她护着张染,陪他一起先走。闻姝的性格,又绝不情愿。 她心甘情愿地保护一切需要她庇护的人,她自小便是这样!即使嫁给张染,即使成了宁王妃,也绝不改变! 张染笑,“所以,夫人,一切看你了。” 闻姝抿下唇,心中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信任与托付。她心想,我绝不能让他失望。女郎转身,拉着夫君一起走上船头,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众人逃生…… 他们立在船上,立在大雨中,立在天地间。 雨水浑浊,大浪扑卷。 而一年又一年,冥冥中仿佛由天定。并肩而立的人,一直站在一起。 哪怕日月倾倒,沧海桑田。 此情不悔,此心不改。 59|1.0.9 黑魆魆的夜色,暴风雨已经停了。少年们被水在江水中不停冲荡,时而碰到礁石水草。闻蝉一点事都没有,那些都由始终紧紧抱着她的李信为她挡了去。而被卷入旋涡,又被丢出去,江水推着他们来回冲撞的速度非常快,根本不足以他们反应过来。 那水又冷,又厉。每一时每一刻,都要靠身边的这个人提醒,才有勇气对抗下去。 而上天终究是对他们仁慈的。 不知道在水里飘荡了多久,江潮缓了下去,不再汹涌奔放如烈马无疆。他们扑抱上一根被卷入水中的木头,在无边的黑夜中茫茫然地逐水而走。四面都是湍急的水流,当辛苦地爬上木头后,闻蝉发现李信抱着她的手即使松开了她,都还在发抖。 他之前抱得太用力了。 李信说,“没事。” 木头缠入了一片水草中,少年们趴在上面,望着浓浓深夜判断了半天,确认他们何等幸运,似乎被水冲到了浅岸边? 湿漉漉的两个少年便相携着爬下木头,踩上了陆地。到这一刻,被凉风一吹,之前那始终紧绷着的心,才松了口气。李信走下来的动作很迟缓,他脚步很慢,手摸上自己的腰肌,那里已经紧绷无比,此时连松懈都做不到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的腰,可真是多灾多难啊。一伤未好更添一伤。 “表哥?”闻蝉回头看他,奇怪他为什么走得比自己还慢。她又想起来她之前发现的少年腰上的上,担心地跑了回来扶住他。 李信不需要她扶。 他头痛,腰痛,全身力气都在流失,冷汗与热血混在一起麻醉他的神经。他走一步,都有眼前漆黑的感觉,必须要靠强大的精神支持着,才能走下去。李信想:我不能晕过去。荒郊野岭,我晕倒了,知知一个人怎么办?我得安顿好她啊。 江风再从后袭来,少年几乎被那风吹得倒下去。 闻蝉再叫一声,“二表哥!” 李信烦道,“喊什么喊?!快找找有没有什么歇脚的地方。”他把“再晚点,老子就撑不住了”的话咽回去。 闻蝉大约明白李信很难受,其实她也差不多。她没有受什么伤,但是她在江水里泡了大晚上,冰得双唇发紫;再穿着一身潮湿沉重的衣服在夜色中行走,她又冷又累,得靠李信在旁边支撑她,她才敢走下去。 她无比信任李信。 她觉得没有李信的话,自己肯定不敢走这样的路。 即使李信身受重伤,但是抓着他的手,闻蝉都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他们走了一会儿,便发现了一座破旧的龙王庙。该是出海前,百姓来这里祈祷。不过最近几年天气不好,百姓生活的也苦。龙王爷不给面子,这处地方就被荒废了。少年们走进门槛后,就被庙里带着湿气的尘土呛了一鼻子。 到了这里,李信咚一声就倒了下去。 闻蝉惊恐地去扶他。 跪在地上的少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缓了一会儿,李信挪了几步,观察了一下庙中布局。他靠坐在一根柱子前,翻了翻身上,火折子已经湿了水,怎么都点不着火了。而这种深夜,又在陌生地方,他再出去找柴火,李信真不确定能不能做到。 算了。 没火就没火吧。 熬过今晚,天就亮了。 李信开始脱衣服。 闻蝉吓了一跳,往后退两步,还被脚下扔着的烛台绊了一跤,“你干什么?!” 李信都没精神跟她逗趣了,斜她一眼,“衣服湿了,晾一晾。身上有伤,包扎一下。很难理解吗?” 闻蝉眨巴着眼睛看他,红着脸看他。 李信被她看半天,服气她了。少年挥挥手,指指自己身后的柱子,那里靠着墙,隔离出一段安全的角落。李信懒洋洋道,“你去后面,也把衣服脱了。这么湿着穿下去,你恐怕连今晚都熬不过去。你在我后面脱衣服,然后把衣服递给我,我用内力给你烘干。” 他说的其实很简洁,实在没力气多说废话了。 他时时刻刻的眼前发黑,时时刻刻的想晕倒过去。要不是旁边有个容易受到惊吓的闻蝉,他当真不管不顾了。 李信心里想:我要是这么突兀地倒下去了,知知就得哭鼻子了。她本来就害怕,我还不陪她,她更害怕了。我又何必让她因为这么点小事哭鼻子呢? 闻蝉抿了抿唇,她也确实全身被湿衣服贴着,很难受。虽然在这种地方脱衣服,总觉得不安全,怕有像他们一样的人闯进来看到。但是她再低头看眼靠着柱子宽衣解带的少年。少年的上衣已经脱了,健硕的肌肉露出来……闻蝉红着脸躲去他身后隔出来的角落里了。 闻蝉想:都这样了,二表哥肯定没心情偷看我脱衣服吧?他虽然是混蛋,但应该已经没调.戏我的力气了吧?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可以相信他不是小人吧? 小娘子躲在暗夜墙角,窸窸窣窣地脱衣服。 李信心不在焉地靠着柱子,把湿了水的袍子扔在地上,手摸到腰后,再次摸到黏腻和僵硬。他疼得神经麻痛,又歇了一会儿,才撕开布条给后腰胡乱包扎了一下。黑夜里,少年将衣服都脱了个干净,他剩下的那点儿内力准备帮闻蝉烘衣服。自己的衣服,则随便扔在地上,准备等自然晾干。而即使明早干不了,他也还得穿。 但脱了个干净后,想到还有个闻蝉,李信迟疑了一下,又把湿着的中单裤穿上了。他咧了咧嘴,心想:我要是真的什么也不穿,知知没有被别人吓着,得被我吓死了。 虽然我确实没精力对她做什么,但她娇滴滴的,还是算了吧。 少年平时对女孩儿千逗百哄,但在最关键的地方,他永远尊重她,不强迫她。 李信都折腾了很久了,伤势也包扎了,衣服也脱了去晾了,身后的墙角,却没了动静。要不是能听到女孩儿浅浅的呼吸声,李信还以为后面没人呢。李信手抬起,冲后头的方向弹了个响指。 闻蝉一惊。 李信问,“矜持什么劲儿?不就是让你脱个衣服吗,拖拖拉拉干什么?” 闻蝉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脚抽筋了,你等会儿!” 李信听她抽筋,便要起身去看。闻蝉的声音紧跟其后,“你别转头看!我一会儿就好了!” 李信嗤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果然过了会儿,女孩儿在身后推了推他的肩膀,无声无息地把衣物递给了他,一件又一件。之前在水里的时候,闻蝉就已经把身上重的东西全都丢掉了,类似玉佩环扣簪子这样的,一概没有。现在送到李信手里的女孩儿衣物,就是她身上穿着的了。 闻蝉声音很轻,带着颤音,“好了。” 李信手贴在她的衣物上,白色的热气向上飘去。他想到闻蝉如今正赤.裸.裸的,坐在自己一臂之外,嗓子有些发干。要花费很大力气,少年才能忍住不去乱想,让自己专心于她的衣物上。 她的衣上,带着她身上的香气…… 李信手抖着,面孔忽的涨红。 他全身僵硬,手指颤抖,把烘干的衣服,一件件丢去后头。少年将头埋入两腿间,剧烈地喘了好几口气。 然后李信又发现身后没动静了! 少年快被她弄疯了,吼道,“你又怎么了?” 闻蝉哽咽道,“我我我我手又抽筋了……” 李信:“……” 以头抢地。 后面的小娘子听到了他满腔的崩溃之情,居然还又给他补了一刀,“而而而而且,我不太会穿这些衣服……” 李信:“……” 沉默半天,他强忍着全身乱窜的无名火气,问她,“什么叫你不会穿衣服?以前跟我在徐州时,你的衣服不是自己穿的吗?” 闻蝉说,“那是你管人借的农人的衣服啊,有人教我怎么穿啊。我自己的衣服,我不太会穿。”她听出了李信声音里的怒火,还辩了一句,“平时我衣服,都是青竹她们伺候我穿的。而且你这个乡巴佬,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衣服,都特别繁琐华丽特别好看吗?好看的衣服,穿起来当然很麻烦了。我是翁主,我不自己动手穿衣,有什么奇怪的?” 李信呵呵笑,“那请问尊贵无比的翁主,我到哪里给你找青竹白竹绿竹去伺候你穿衣服?!” 闻蝉:“……”她小声驳他,“人家叫青竹,根本没有什么白竹绿竹……” 李信冷冰冰地打断她,“知知!” 闻蝉被他吼得吓住,不敢再开口反驳他了。 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闻蝉听到少年忍辱负重一样的颤抖声音,“知知……你该不会,还要我帮你穿衣服吧?” 闻蝉:“……!” 她忙打断李信的这个危险念头,“别别别!不用不用不用!表哥你坐着就好,我手不麻了,我很快就会穿了!你让我研究一下!” 她听到少年很轻的一声“嗯”,没听到他有转身的动静,闻蝉才提心吊胆地研究自己这身复杂的衣服该怎么穿。 她好容易穿上了大体,却还有几根带子不知道往哪里系。但又觉得再磨蹭下去,她还是不会穿。如今衣衫凌乱,也比不穿强吧。闻蝉起身,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黑夜无月,闻蝉看到少年头挨着膝盖,闭着眼,侧脸苍白。 他打着赤膊,穿着一条单裤。闻蝉不敢看他下.身,只盯着他上身流水一样的肌肉线条看了一会儿,又捂着狂跳的心脏移开目光。她勉强将注意力放到他后腰上凌乱扎着的布条上,心想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闻蝉眼珠又忍不住移到少年身上的流畅线条上……他的肌肉紧绷结实,又不是一块一块的,是习武人有的那种坚实,像她阿父一样……但他又不是她的阿父,她阿父不会让她看一眼,便心脏剧烈跳动,面红耳赤…… 闻蝉不敢多看,为让自己不丢脸,她去捡他随手扔在地上的衣服,去学着平时青竹伺候她时的样子,给他叠好。闻蝉从来没照顾过人,她连叠衣服都没做过。她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新奇无比地蹲在地上,研究怎么叠男儿郎的衣服…… 李信的疼痛缓了一会儿,睁开眼,看到女孩儿侧对着他蹲在地上,在叠他的衣服。 少年夜视能力极好,他能清晰地看到女孩儿垂着的纤长睫毛,温柔地覆着眼睛。她面容发着一团玉一样的莹莹光泽,肌肤吹弹可破。她面上露出专注又好奇的神情,跃跃欲试地伸出纤长白净的手,在他的衣服上捣鼓…… 李信心里生起一种怪异感。 她居然在叠他的衣服…… 黑暗中,闻蝉听到李信微微的笑意,“知知,你以后嫁人了,必然是贤妻良母。都会给人叠衣服了。” 闻蝉被他突然出声吓住,慌乱地侧头看他一眼。少年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她发现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惨白吓人了。闻蝉脸颊被他直接的目光看得滚烫,口上却道,“我本来就很好!不过我是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李信笑,“哦,我说错了,你还够不到贤妻良母的地步。” 闻蝉:“……” 心想:我怎么又不够格了?难道我未来的夫君不是你,我不给你叠衣服,我就不贤妻良母了啊?呸! 李信慢悠悠道,“我把衣服散着扔开,是让风吹一吹,明天干得快。你又给我叠起来,这衣服还干得了吗?你知道要靠风吹,衣服才能干吧?” 闻蝉被他气得脸红,“你别把我当傻子!我知道这个!但是你把衣服这么扔一地,多脏啊……” 李信讽刺她,“老子从小就这么脏到大的!看不惯,就别看!反正脏不到你。” 闻蝉心想你肯定要碰我的,谁说脏不到我?你这么脏……但是闻蝉又不敢说,她非常识时务,知道现在的李信,不是能纵容她的时候。他正心烦意乱,哪里会理解她的毛病。 闻蝉咬了咬唇,往庙中四下看了看,忽然有了主意。她跳起来,去搬来灯台、木头、凸出来的钉子……她将少年的衣服拍干净尘土,往高高的地方挂去,不让衣服挨到地。 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回头,去看李信。 李信正对着她笑。 少年笑意深切,浓郁无比。他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笑得闻蝉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 李信夸她,“知知还是很会做贤妻良母的。” 闻蝉矜持地“嗯”了一声,换来少年更深的笑意。他真觉得她可人爱,但是伤势牵制着他,又没法放声大笑。寒风从外吹来,李信打个颤。他问,“风这么来来去去的,老子都冻死了,知知你呢?” 他的意思是让她过来,两个人挨着就暖和些。 闻蝉不知道听懂没有,反正她说,“我不冷啊。” 李信:“……” 磨了磨牙,他实在不想起身去收拾她。李信再把话说得直白一点,“过来,让我抱着你睡。荒郊野外,抱着睡才缓和。你不要多想,咱们问心无愧就好。” 荒郊野外,一男赤着上身,抱着一女的,他还说“问心无愧”? 闻蝉心道:呸! 李信实在冻得受不了,但说了两次,闻蝉都不过来。他也不想再折腾了,靠着柱子,撑着僵硬的脊骨,琢磨着:我是该这么熬一熬呢,还是把湿衣服穿回来?到底哪个会更冷呢? 少年琢磨着的时候,感觉到一具温暖的少女身体,埋入了他怀中,抱住了他。 李信:“……!” 他惊讶地睁开眼,看到闻蝉跪在他身边,伸出手抱住他,整个人埋入他的怀抱中。他看她的时候,她正仰着脸,问他,“表哥,我抱着你,你还冷么?” 李信一时无言。 他望着她,望她乌黑的眼,望她雪白的脸,望她就这样紧紧地抱住他,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传给他。 他在刺骨寒风中冻得头疼,腰伤也在磨着他的寿命。他冷得全身发僵,但是他坐得笔直,又不肯跟闻蝉低头。他这样倔强坐着,他安置好了闻蝉,他不知道闻蝉会主动过来抱他。 明明他的语气那个样子,闻蝉该心里嫌弃他的。 她也肯定不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 但是她就跪在这里,就抱着他,温暖他的身体。 她还仰着脸问他“表哥你还冷吗”。 李信喉中一哽,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女孩儿干净纯粹,他在她身上猛猛跌了一跤。她这么乖巧,这么懂事,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他喜欢她……特别特别地喜欢她! 闻蝉茫然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心里难为情,心想是不是我太主动了,他又嫌弃了? 少年的手臂忽然横住女孩儿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提。换了个更舒服更包容的姿势,李信将闻蝉紧紧抱在怀里。闻蝉被闷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脏。他心跳那么快,那么剧烈,让她都跟着开始心跳加速。李信抱着她的手臂滚烫,坚硬如铁。她贴着他上身,被儿郎这么抱着,于舞阳翁主来说,是要鼓起莫大勇气的。 但闻蝉心甘情愿让他抱。 她还听到他轻声,“知知,让表哥抱你一晚上吧……别离开我,好么?” 他第一次在口上提,称呼自己是她的“表哥”。 闻蝉心里发抖,点了点头。她伸手,去摸他的后背。感觉到少年僵了一下,闻蝉以为他不喜欢被自己碰,看着他俯视自己的幽黑眼神,她结结巴巴解释一句,“我觉得你绷得太厉害,会不舒服的……我不能碰吗?” 李信说,“你不想发生什么的话,最好别乱碰我。” 闻蝉:“……?” 她隐隐约约明白点什么,脸刷地红了。重新扑入他怀中,这一次,却是一点都不敢乱动了。 听到少年坏笑,“哟,你还真懂一点呢。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闻蝉心想我就是不知道啊!但是你都笑成这样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啊! 她心里发觉自己似乎对男女之情,还是不够了解。暗忖回京后定要想办法多知道点,省得自己被二表哥拐了,还一无所觉…… 如是一晚,少年搂抱着少女睡了一晚,将这个难熬的夜晚熬了过去。但次日醒后,李信依然头痛欲裂,根本没觉得好一点。后腰处一贯的火热,他动一下,都能感觉到那处撕裂麻密一样的痛感。 李信苦笑:我再这么折腾下去,说不定还会把医工做好的胎记给弄没了。这样就太可笑了,我假扮李二郎的身份,不还得泄露出去啊? 闻蝉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头疼脸白的样子,不忍心道,“要不你歇着吧?我出去找路?” 李信说,“不行。” 她长得这么漂亮,他怎么敢放心她随便出去?知知还是不了解民间愁苦,以为每个人都善良的很。她自己身份高,没人敢得罪她。可是她现在没有了身份,她还长得那个样……世道这么乱,被随便哪个恶霸强掳了、欺负了,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闻蝉看他都这样了,还这么强势。心里不高兴,女孩儿鼓嘴,“你不要总这么不相信我好不好?我也很聪明的!当初我在你手里,不就活下来了吗?你不也没把我怎么样吗?” 李信说,“那是因为我不想把你怎么样!” 闻蝉哼了声,“那明明是因为你被我美色所惑,被我的机智忽悠住。我多少次忽悠你,你不都以为我真心的吗?” 李信面无表情抬头,“来来来,咱俩算一算你虚情假意的账。算一算,你当时有哪怕一刻对我真心?” 闻蝉:“……” 心虚地瞥了眼:一刻都没有。 她与李信相处的时时刻刻,都是在试探李信的底线。都是凭着他对自己的喜欢,吊着他。她能一直那么吊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喜欢她,让他觉得有点希望。而闻蝉能把虚情假意,演得特别真诚。 她真的跟李信虚情假意了很久。 当李信要跟她算前账……她哪里敢啊。 闻蝉只辩了一句,“我能忽悠你那么久,也能忽悠别人那么久啊。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信继续面无表情:“老子不想看到你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 闻蝉啐他:“关你什么事!” 但是在少年不看她的时候,她嘴角又翘了起来。即使身处劣势,即使李信身受重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她就是一点都不惶恐,都不担心。她总觉得她二表哥无所不能,有他在,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 而闻蝉这种想法,事实证明是正确的。 李信缓了半刻后,就有了精神跟她出了庙。 他们不知道这里哪里,李信说昨晚的刺客不知道什么来头,也没寻到宁王夫妻踪迹前,为防打草惊蛇,他们也暂时不要露身份。闻蝉点头,全听他的。而他带着她离开了这块地方,摸到了官道上。 中途又遇到了一家赶车的夫妻。那家妇人坐在牛车上,一眼又一眼地看闻蝉。 李信想片刻,就走上前,与这对夫妻换了衣服。对方欢欢喜喜地穿上了锦衣玉袍,而两个少年则穿上了粗服麻衣。这对夫妻还要把牛车送给他们,但李信想了想,也拒绝了。 身上的路引也湿了,丢了。他们身上能表示身份的东西,基本在落水的时候,为了防止沉下去,全都扔了。在这种不能证明身份的时候,一切显眼点的事,还是远离得好。 两人继续上路。 到晌午时刻,两人停下来,争执解决午膳的事。闻蝉腿疼,不想走了。李信却要她跟着他。 少年说得一本正经,“怕我离开你,你被人骗了抢了杀了。” 闻蝉不服气,“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我都跟你走了这么久了,我走不动了!” 李信不耐烦,“我背你。” 闻蝉摇头,“你腰上有伤,我不能让你背!”她劝李信,“真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不会有你口里说的什么觊觎我美貌的人的,哪里有这么巧啊。就算有,我也会用机智化解的……” 她话没说完,身后就响起一声流里流气的口哨,“哟,好漂亮的小娘子嘿嘿嘿。” 闻蝉:“……” 扭头一看,身后走来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全都眼睛发光地盯着她。那种饿狼扑食一样的目光…… 李信说:“去,用机智去化解!我看好你。” 闻蝉:“……” 60|1.0.9 闻蝉觉得,李信真是好用。她从没发现这么好用的人;她身边的护卫们要是都这么好用,她就不会整日对他们不抱希望了。 聪明的男人最好用。 李信三言两语就和这帮乞丐打好了交道,然后众人同行。再后来,他们干脆加入了进城的流民们的队伍。李信说要先进城看看情况,防止刺客们还没清扫干净,或还在找他们。李信打探到的消息说,他们已经进入了江陵的某个小县地段。回京的路程,已经走了一半了。 跟在流民部队中,看到也有男人拖家带口,身边跟着女眷,闻蝉除了长得漂亮,也显得没那么特立独行了。反正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李信,什么事都有她二表哥帮她打点好,她连话都不用多说两句。 但是江陵这边限制流民限制得很厉害,今天想进城的太多,李信他们没排上队。 到了黄昏关城门时,一群流民怨声载道,堵在堵门外想和官兵对抗。李信倒是带着闻蝉掉头就走,懒得多说。他现在跟李郡守学着官寺中的事,当然知道官寺对流民的警惕,说不让入城,基本就没可能了。一天下来,好几个带着女眷的本分男人都认识了众人中的这个沉稳少年。看到李信牵着他的妹妹转身便走,几户人家一思量,也悄悄跟上了。 女人们走在一起,男人们去找过夜的地方。一会儿,在几个女人的惊讶中,李信就先回来了,跟闻蝉说,“有家庙,现在还没人住,咱们过去。”顿一下,又对旁边眼巴巴的几个妇人道,“大家一起过去吧。” 有妇人看他年龄这么小,不信任他比自家男人找地方还找得快,就提出疑问。李信言简意赅,“刚才从官道来城门时,看到有人从那个方向来,睡眼惺忪,我估计那个方向有住的地方。上了树后看了看,天已经晚了,却没看到篝火,想来今晚还没人占那个庙。咱们快过去吧。” 众人还在犹豫,李信已经牵着闻蝉走了。 而几个男人回来,气喘吁吁地带着兴奋之情说有家破庙的时候,妇人们心里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人家小儿郎,早就看到了。 等他们一伙人过去的时候,看到庙中空地上已经生了火,闻蝉占了很角落的一个位置,笑盈盈地招呼他们。 有女疑问,“你表哥呢?” 闻蝉答,“我表哥说这个方位直面风,晚上睡觉会很冷。门板坏了,柴火也不够,他去想办法了。” 他们正说着话,少年已经提着几块木板进来,用他手里的几块木板试了下门的大小,拼在一起还算好用,就丢在了一边。李信看到他们,跟他们点个头,又回头跟闻蝉说,“我去找点吃的。” 闻蝉点头。 众人:“……” 这速度…… 几个比少年郎君年长一辈的汉子们脸涨得通红,觉得被那小孩子比得自己一点本事都没有,在自家婆娘这里很掉面子。于是几个壮士追上李信,“小郎君等等,我们与你一起……” 而再回来的时候,他们打了头野猪,齐心合力地一起去烤。男人们跟妇人们吹嘘着自己的功劳,洋洋得意。他们转头,看到李信坐在闻蝉身边,小郎君脸上那种微微笑意,让他们不太好意思,磕绊了一下,“……当然,李小兄弟也出了不少力……” 他们在烤食物,坐在角落里,闻蝉抓住靠着墙的少年那冰冷的手,担心地小声跟他说话,“你还好吗?” 李信沉默半天,摇了摇头。 闻蝉正要说话,听李信斜靠过来,在她耳边呼吸有些灼热急促,说的话却很冷静,“听着,知知。因为咱们白天的表现,他们都不敢小瞧咱们。晚上你躲在这里,放心睡。不要出去,他们顾忌着我,也不敢过来。” “那你……” “我实在捱不住了。知知,我先睡一会儿。” 少年说完,就闭上了眼,往她身上倒来。闻蝉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让他僵硬的身子砸到地面上。她抱着少年滚烫紧绷的身体,茫茫然坐着,心中又无比酸楚。 二表哥…… 二表哥早就受了重伤,他伤势没得到缓解。为了她,他都不能表现得弱势一点。他们就两个半打孩子,他要是弱一点,又没人敢保证那些流民的品行,敢保证那些流民不会来欺负自己。 像今晚这个庙里的人,也是顾忌李信,才留给了他们这个休息的空间,才不来打扰他们…… 而她二表哥! 她二表哥其实一天都没怎么开口说话。不认识他的流民们,都觉得少年孤僻阴沉,和他打交道都要小心翼翼。但闻蝉知道李信是故意表现出这样的。他身体实在是熬不住了,他抓着她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可是他又不能倒下去…… 他们如此的孤立无援! 闻蝉在凉夜中,小心地让少年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让他睡得舒服点。她擦把眼中的泪水,也忘了脏,也不想着洗漱什么的了。她就要在这一晚,在二表哥最无助的时候,保护好他……就像他保护她一样。 “小娘子,这是给你们两个的。”旁边有脚步声过来,闻蝉忙掩饰了脸上凄楚的神情,抬头笑着与递她猪肉的妇人道谢。 妇人看到女孩儿怀里抱着的少年身子,坐在一边,疑惑问,“你表哥不吃东西就睡了吗?” 闻蝉说,“他就这个毛病,天一黑就想睡,我也没办法。” 妇人没关注那么多,只想跟这个小娘子聊聊天,“你表哥真了不起。今天那么多事,他都做的那么好那么快。你这一路逃难,跟你表哥在一起,肯定没什么困难,干什么都特别顺吧?” 闻蝉怔了下,当真想了下,才轻声答,“……是啊。干什么都挺顺的。” 饿了就能找到食物;衣服不合适就能跟人换;天黑了就能找到住的地方……每一件事,都特别的顺。而她细细回想,发现这些当真不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而是李信一直在为他们铺路。他想得很多,事到临头,都有解决办法。 妇人笑嘻嘻看她,忽然神秘兮兮道,“小娘子,你和你表哥,是私奔吧?” 闻蝉:“……啊?!” “你看你的气度,跟咱们一点都不一样,一看就养尊处优。你表哥什么都不让你干……他不是你表哥吧?你是不是哪家闺秀,家里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跟一个随便长工什么的就私奔了啊?” 闻蝉死鱼眼看人:“他真的是我表哥。” 妇人不信:“你长那么俊,他那个样子……” 闻蝉冷眼,“长得普通怎么了?长得普通就不能是我表哥了吗?做我表哥,还要测试考验一番么?反正他就是我表哥!” 妇人被她突然发火给发得愣一下,闻蝉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娇滴滴地跟在李信身后,还以为她多么的害羞。现在小娘子抬头看人,那种冷然雍容的神态……妇人有点尴尬,“啊你表哥虽然长得一般,其实挺能干的。是我想多了,哈哈。” 这天也聊不下去了,妇人灰溜溜走了。 闻蝉也没心情吃饭了。把那人送来的猪蹄丢在一边,想等明天二表哥醒了,给二表哥吃吧。毕竟明天一醒来肯定没饭,她二表哥食量又远比她大,他又不嫌脏……随便吃吃就好了。 那边的聊天声时大时小,伴随着他们的笑声和粗俗的话。而角落这边,女孩儿抱着与她相依为命的表哥,低头,长指甲划过他的脸。 眉目轩昂,但其他就很不显眼了。如果不是他眼睛长得好,让人看十遍都注意不到。他脸上现在还多了一长条刀痕,从额头到鼻子,快划了半张脸了。 闻蝉无语:本来就长得丑了,再多这么一道划痕,不就更丑更吓人了么? 她心酸:为何李信长这么难看…… 和她差距这么大……他就是不长得像江三郎那样惊艳世人,像她姑父那样气质取胜也好啊。可看看李信的气质吧,全是属于坏人的气势……但凡他有点儿样子,她就可以、就可以…… 闻蝉怔在那里,垂着眼,大脑空白,却又不觉去想:我可以什么?我在想什么?在奢求什么? 李信非常的靠谱。 次日清晨,庙中歇的众人还没醒,李信没让闻蝉担心,就先睁开了眼。他手揉一下绷得很紧的后腰,又活动下酸楚的手臂,往四面看看。昏睡了一晚上,李信的脸色好看了一点。身体不适,但也没有让他丧失活动能力。 少年冷锐的目光打量四下,听到打呼噜声、磨牙声,看到空地中间的篝火、众人七扭八歪的睡姿,还有旁边地上丢着的一只猪蹄、抱着膝盖睡在一边的女孩儿,他放下了心。 一晚上记忆断档,醒来后四周并没有变化,李信吐了口气。 他去推闻蝉,蹲在旁边,哄她起来。女孩儿才睁开惺忪朦胧的睡颜,就听到少年在耳边轻轻的说话声。他要他们趁着大家还没醒,先离开这里。去城门那里排队,早一点好入城。 李信以为闻蝉会很听他的话。 这两天跟他在一起,她一直很乖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她当时不懂他的意思,但为了不给他找麻烦,她也不吭气。李信心中怜惜她,更想快点解决这桩事,还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但这一次,李信要闻蝉起来,两人快点走。闻蝉却抱着膝盖没有动,而是侧头,看着少年仍然苍白的面孔,还有他不自觉扶一下腰的手。闻蝉慢悠悠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帮我做这么多?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就再歇一歇好了,何必那么着急。” 李信愣了一下,以为她在使小性子,便仍哄她,“对你好你还不高兴?我不管你谁管你?快起来,别闹了。”他直接略过了后面的问题。 闻蝉头从膝盖上挪开。她曲着腿侧坐,平静无比地看着他。她用很怪异的眼神看他,砸下来一句话,“你对我这么好有什么用?我不会因为你对我好,就喜欢你,就嫁给你的。” 李信:“……” 他的眉毛,慢慢地扬起来了。 闻蝉看着熹微阳光在他眉目间跳跃,看他的表情,一点点上扬,心想:他要生气了。 李信从来就不是脾气多好、多么忍让她的人。 他哄她,是在他喜欢的情况下。 他跟她吼,就是在他不高兴的情况下。 他从不自己受委屈。 那就发火吧。最好气得不行,也不想走了,好好把他身上的伤养一养。 闻蝉再无情地补充一句,“你图什么?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死心吧。” 李信如闻蝉所料,果然长眉上挑,冷笑了一声。他冷冰冰地把话砸了回来,“那就别喜欢我!” 闻蝉:“……” 他的戾气外放,将她的气势一下子压得非常虚弱,只能仰望他高高在上的阴沉脸——“好啊,别因为我救了你你就喜欢我。那是感动,太廉价。你可以一次次感动,你却不会一次次喜爱谁。我只要你的心,不要感动。千万别因为感动就嫁我。” “谁稀罕你的感动之情?” 闻蝉:“……” 李信看她的眼神,那么冷绝,像看仇人一样。他伸出手,闻蝉以为他要打她。毕竟配着他那张坏人脸,他扇人耳光应该很顺手。但李信的手停在了半空,没有落下去。他拿闻蝉没办法,烦躁地起身,“你不想走,就先待在这里。我去城门那边看看。” 他起身,手却被闻蝉拽住。 闻蝉不光拽住,还往前扑来。 而小郎君腰正酸麻僵冷,他起身都很费劲。闻蝉一用力,李信忙转身,两相夹击,小娘子竟然把他扑倒在了地上。闻蝉趴在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领。 李信后背撞上稻草堆,伤口被撞,疼得脸白了一瞬。闻蝉却毫不领情,揪着他的衣领。她怕吵醒外头睡着的人,心里的气却无法发泄。这一切让她俯身,贴着他的耳,声音发抖,“我不要这样子!李信我不要你这样!你这样算什么,拿你的命换我的命吗?我领不起!” 李信:“……” 他想说“你先起来”,但闻蝉快速地把话砸下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你的考量是什么,我要进城,我要找官寺,我要给你治伤!你连我推你一下都能推倒,我不要再被你保护了!” “就算出去被那些刺客抓住,我也不怕了。我能想办法周旋,但我不能让你伤上加伤了。” 李信被她压在身下,半晌后道,“但你没信物……” “那就先给你治伤!”闻蝉说,“我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了,也没有钱币,你、你……”她怔愣了一下后,想到什么,猛地手探入李信的怀中去摸。 李信被她吓住,面红耳赤,隔着一层布料抓住她的手,“你乱翻什么?!” 闻蝉睁着楚楚可怜的眼神俯视他,“你身上肯定有贵重的东西能换钱……” 李信两手握拳,身子绷成一张弓:“我没有!别摸……你别乱摸!” 闻蝉说:“肯定有!我送你的司南佩呢?你肯定带在身上!” 李信脸黑,抓住她的手要揪起她,“那是我的东西!你别想拿去卖!” 闻蝉不管他的抗议。 李信脸沉了下来,捏着她的手腕用力,要起身。 但他才刚用力,闻蝉就一声痛叫,泪眼汪汪。把李信吓一跳,“我没……” 她一滴泪落在他面上。 少年们对望,看那泪水一滴滴往下掉。 李信长叹一口气,心里服了她了。 她无理取闹起来,在他身上上下地摸索,让少年僵硬地躺在地上。李信手抓着她的手也没什么用,她的坚决让他败退。少年被她摸得满脸通红,满身不自在,望着她的眼神颇为心酸,“行了你别摸了……先让我起来……我拿给你……” 他喘口气,脸到脖颈,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红色。 他突然害羞尴尬起来的样子,让闻蝉跟着他一起脸红了。 李信抗议无果,闻蝉在他非常不情愿的情况下,在进城后,把他身上的司南佩给当了换钱。而李信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掌柜说好,日后有钱了来换。然后闻蝉就拉着李信去毫不犹豫地住肆了,上好房舍,还给了小二一吊钱,让他去官寺那里打探情况。 李信无动于衷地看着闻蝉挥霍金银,跟土财主似的。 他现在还被闻蝉的突然强势弄得一懵,暂时还没想到如何治她这个说哭就哭的毛病,只能先由闻蝉压在他头顶作威作福。 两人要了两间房舍,闻蝉好好地梳洗一番,换上了在路上成衣铺买的新衣裳。这时候,小二给她买的药也送到了。她心想李信那么随意的风格,她一定要监督他用药。于是出了门,转个弯,闻蝉就敲了敲李信那边的房门。 好半天,听到李信不耐烦的声音,“进来!” 女孩儿矜贵无比地提着曳地长裙,关上门,过了屏风,看到盘腿坐在榻上的少年郎君。她对他一笑,“表哥你还没上药吧?我帮你上药。” 李信:“……”他说,“我随便养一养就好了,不用上药。” 闻蝉煞有其事地说,“那怎么行?我问了医工,人家一听你后腰疼,表情就特别奇怪。肯定很严重!医工还没来,但先给了我药。表哥你不要忌医。” 李信冷冰冰地无有回应。 闻蝉开始眨眼睛,泪水开始在眼眶中转…… 李信:“……” 他想问“你有病啊”?!这个你都要哭?! 但他只是心里酸楚地随意挥了挥手,随便她折腾了…… 少年非常随意地脱了上衣,看那边半天没动静。他扭头,看到闻蝉涨红了脸,小声,“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脱、脱……” 李信忽然心情就好了,笑眯眯,“哟,害羞了?” 闻蝉深吸一口气,不受他的挑.逗,镇定地指挥他趴在榻上,自己坐于榻边,拿着药粉想为他上药。先是用清水清洗伤口,她的手拂过他腰上狰狞无比的肌肤,感受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和紧绷。女孩儿的心中柔软带颤,他腰上的伤痕交错,非常的多。 她看到少年劲瘦的腰线,但连脸红都没来得及,先为那里的伤势所震。 这么多的血凝成痂,连布料都一起长进去了。他之前脱衣服时那么随便,闻蝉以为没多么疼。但现在看,他的血肉和衣服长到了一起,脱衣时带动了伤口,让血重新开始流…… 闻蝉捏着药瓶的手发抖,轻声安慰他,“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李信觉得她手抖得比他厉害多了。 他有点狼狈,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他身上的伤。他从小长这么大,受的伤多了去了,也就闻蝉会带着哭腔、手抖着给他上药…… 李信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弱势,他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任闻蝉在他腰上折腾。少年闭了眼,金色阳光照在他面上,让他显得平静无害。 闻蝉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她不敢乱看。因为何止是腰呢,他后背上的伤也很多。都结了痂,都长好了,但是看上去纵横交错,非常的可怖。闻蝉不觉想,他才比自己大一岁。自己在无病呻.吟的时候,他却要为活着去打拼…… 她觉得生活多么无聊,而生存对李信来说,就已经非常的艰难。 闻蝉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去,不溅到他身上的伤。她手里的药粉,轻轻地抖落在伤处。她专心地看着少年的腰迹,忽有一瞬,她动作停住。她看到他腰上隐约的火焰形状,那个疤变得很模糊,周围的肉,像是被割掉过似的…… 闻蝉茫然地看着他的后腰。 她想起李家二郎的后腰上是有火焰型胎记的。 李信就有……但是这个胎记……不对……胎记似乎不应该是这样…… 她只看了那么一眼,心里猛然有不对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细想,手上颤抖,手里的药瓶就摔了下去。药瓶掉到地上,发成清脆一声。 闻蝉被脆声惊醒,忙俯身去捡药瓶。 李信睁开眼,看着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去。他看着她,长睫覆着眼,眸色漆黑,非常平静地说,“你让我脱衣……给我上药……” 闻蝉蹲在地上,碰着药瓶的手一哆嗦。 听到李信的话,“这么多下来,你我之间的纠葛,已经不仅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了。” “你有想过,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闻蝉仰起脸,看到他乌色的眼睛。 一袭粗袍丢在地上,郎君趴在榻上,侧枕着手臂,那张带着疤痕的脸转向她,安静无比地问她。 不像以前那么强悍,不像以前那样逗着她……他就是在平淡无比地询问她。 他和她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闻蝉怔怔然地仰望他,清澈的眸子里,映出少年的面孔。他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没有威胁的架势,他只是在问她而已。 闻蝉心中升起了茫然感与冲动感,还十分的焦灼不安。李信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让她胸中情感成河,由溪流向大海汩汩流去,穿山过岭,绵延千里。那一直怀疑的感情,在他看着她问她的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看着他良久,睫毛像水沙一样轻盈流淌,眼里波光潋滟,向他淌去。 突而抬起手,捧住李信的面孔。 她凑过来。 在这一刹那,在阳光迷离的片刻时间,李信生出一种错觉,闻蝉捧着他的脸,他几乎以为她要亲上他…… 门口传来急促敲门声,“郎君、郎君!医工来了!” 61|1.0.9 医工与小二进来的时候,是舞阳翁主纡尊降贵亲自给他们两个开的门的。但他们还没感受到闻蝉的好心,就先迎接了榻上屈腿而坐少年的白眼,“这么着急干什么?火烧到你家了?多事!” 小二当面就被呛一句,颇为委屈。 医工则抚着山羊胡莫名其妙地想:让他来看病,看的该不会是这位郎君的肝火过旺吧? 闻蝉站在他们背后,藏起自己那脸上快忍不住的笑意,唯恐李信来堵她的话。他心情不爽快,她特别能理解。但他的伤势,也很严重啊。而且说不上为什么,看到李信因为她的事而烦躁,她心情还挺好的。即便李信白了她一眼,她也当做没看见,关上门出去,把地方和时间留给医工他们。 回到自己房舍内,女孩儿靠在门上,摸着胸口砰砰砰直跳的小心脏。她面颊绯红,唇角上翘,那浓烈无比的欢喜激荡之意,便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她思绪混乱,脑子里没有一根牵着的线,让她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一会儿是李信幽静望着她的眼睛,一会儿是他问她的话,一会儿是他倒在她怀中的样子,还有一会儿,少年劲瘦无比的腰线,在她脑中晃啊晃…… 当时没感觉,但现在觉得他腰线的线条真好,在数不清的伤痕下,那筋骨桀骜盘旋,像山又像水,让人、让人…… 闻蝉顿了一下,脑中的记忆,停留在他后腰上沉重无比的伤口上。那里全是伤,鲜血模糊,但在一团模糊中,那胎记……那胎记不太对…… 她没看到过别人的胎记,但是人身体上出生就带着的胎记,不应该是那个样子啊。那个样子,如果肉长出来了也许看不分明。但是现在看,总像是伪造出来的……李信说他是李家二郎,李家的长辈们都说他是李家二郎。她心里有疑虑,一直有那么点儿疑虑,但她没有说过,也没有去多想。 她姑父都承认了,长辈们都承认了,连她姑姑都接受了。 那李信就是她二表哥啊。 但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他是“假冒”的…… 闻蝉额上渗了汗,打断自己这个猜测——不,不会的。她一定是想多了。李信就是张狂,也没必要伪装李二郎的身份到李家来。他又不爱慕荣华富贵,他活得自由自在,李家对他应该没有吸引力…… 但是脑中另一个想法又在反驳她:怎么没有吸引力?李家两朝世家,进去便相当于一步登天,当真对一个小混混出身的人没有吸引力吗?李信他本来就是个混混,他想往上走没有别的路径。没看他还说出造反这样的狂话么。但他要是是李二郎就不一样了,一切追逐的东西,权力、地位、财富,全都唾手可得……李信当真不心动? 闻蝉全身发抖,自己想的出了一脑门子汗,心里惊疑万千。恨不得亲口去问李信,又恨不得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大家都没发现的事,她为什么要发现?她要是发现了,李信会怎么对付她? 他会杀她灭口吗? ……应该不会。 她不信他舍得杀她。但是、但是…… 听到隔壁门的开关声与医工说话声,闻蝉从自己的臆想中惊醒。她勉强说服自己:我只是随便猜一猜而已,我又没有证据。我可以悄悄询问医工胎记的事,也可以慢慢跟李信打听……在什么都没证明前,我还是当不知道好了。 反正她假作不知,一直装得炉火纯青。 闻蝉深吸口气,开了门,正好见医工在小二的陪伴下下楼。她走两步,想喊住医工问一问医学上关于胎记的事,另一道门口,少年的声音把她拉回去,“知知,过来!” 闻蝉侧身扭头,看到李信松松披着衣袄,站在门口对她勾手指头。 她定定地望着他半天,清亮的眼眸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才走过去,被李信拉进了门。 闻蝉跟在他身后,问他,“你的伤没事吧?医工怎么说的?是要每天上药吧?” 他“嗯嗯嗯”地随意应着,敷衍了闻蝉几句。然后大马阔刀地往榻上一坐。闻蝉蹙眉,他这坐姿太粗俗,让人不忍直视。闻蝉扭了脸,李信又把她的脸掰回来,与她双眼对望,“人走了,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小娘子迷茫地眨了眨眼。 李信说:“你和我什么关系的讨论。你刚才想怎么答来着,给我答一遍。” 闻蝉:“……” 李信惊奇地看着手中捧着的女孩儿的脸飞快地涨红了。 她推开他拽她的手,往旁边矜持一坐,半天没吭气。她要告诉李信,她刚才想亲他吗?刚才要是没有被人打断,她在他脸上亲一下,李信肯定就明白了。然后一切话一切事都由李信去说去做了,他多聪明啊。但是被打断了,闻蝉既亲不下去,也说不出口了。 她矜傲又心动,自满又虚心。她有时候想远离他,有时候又想向他靠拢。 她时而在心里埋汰李信,数落李信不如她意的地方。她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就越想越绝望,越想越不喜欢。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自己呢?她是翁主,李信以前是混混,现在是李二郎,哪个配她,都格外的高攀。闻蝉骄矜了十数年,眼界何等的高,统共看上的男儿郎,就江三郎一个。即便江三郎不搭理她,她未来的夫君,也不能比江三郎差得太远吧? 而李信,总让闻蝉觉得不甘心。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好的。 可是她不甘心着,心又不由自主地向着他,目光时不时地被他所牵引。 他二表哥活得那么精彩那么潇洒,还那么有抱负,有头脑。即便他现在不如意,龙游浅渊,他也有朝一日会变得很厉害。他也教她很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他也很有趣,他还对她特别好。他对别人总是很有气势,在她面前,又是纸老虎一个……闻蝉才十四五岁,她没见过多夺目的郎君。但她已经被他吸引。 可是她又猜不准李信的心。 她常年被无数男儿郎喜欢,每个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却看不清他二表哥,不但看不清,还永远被他甩在身后…… 闻蝉有些茫然。 在情爱到来的时候,到底是理智重要些,还是顺心而走重要些呢? 她一面警惕李信,一面又喜欢李信…… 是的。 舞阳翁主不得不低头承认,她喜欢他。 她是心动得迟钝了一点,但还没有到完全一无所觉的地步。她早觉得自己心动了,但又不肯承认。她希望他离自己远一点,又希望他时时刻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想跟他说话,想被他逗着玩,还想…… 李信敲了敲木案,不理解问句话,闻蝉吭哧个什么劲儿。闻蝉良久低头不语,少年的心已经秋风扫落叶,一片悲凉悲催。他心里自嘲,想着:是了,必然还是不情愿,不喜欢。她不是说了么,即使自己救他,她也不会喜欢他的。 但是知知又很善良,不忍心当面直说…… 李信啧一声,心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直说的?我还没被拒绝打击呢,她先因为拒绝心软了?不行,就是不喜欢,我也要问个清楚,问清楚到底到哪个程度了。不至于我和她一起做这么多事,她还无动于衷吧? 闻蝉抬头,正要开口。 李信看着她,“说‘兄妹关系’的话,你知道后果吧?” 闻蝉:“……” 他在威胁她不许说“兄妹关系”吗? 女孩儿惊呆了,心想:我第一次碰到连告白都要威胁心上人的。 我二表哥求我喜爱都求得这么清新脱俗,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我是他仇人呢…… 闻蝉在李信的冷眸逼视下,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紧张无比。她要再开口,门外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李信:“……” 闻蝉:“……” 门外又是之前那个小二,这次声音里却充满了讨好与谄媚:“郎君,官寺的人来了,请您与翁主回去呢。”提到“翁主”,门外小二的声音都带着颤音,但提到更后面的话,他整个声音都开始飘了,“说平陵公子与他夫人在等着你们。” 接着又是其他人的声音,“郎君,车马已经备好了。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让两位受委屈了。” 半晌后,等在门外的小吏等来了开门的人。他小心地抬眼看一眼,发现少年郎君脸黑如墨,一声不吭。小吏心里颤抖,心想:这位李二郎,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啊?我可要小心伺候。 李二郎身后,又跟着走出来一妙龄小娘子。小娘子貌美若明珠,只瞧一眼,便觉光华流目,与他们这般人不一样。众人心想:这位定是舞阳翁主了。舞阳翁主倒是与先前的黑脸少年不一样,唇角带着轻松的笑意,娇声去追前面的小郎君了,“表哥,表哥你等等我——” 舞阳翁主真是个和气的好伺候的人。 但出了肆门,真上路的时候,小吏把之前的印象全打乱了。闻蝉虽然不难伺候,但也肯定离小吏心中所想的“善解人意”差很远。有马车,有侍从,还有眼泪汪汪等候着的青竹等人,闻蝉翁主的架子,就摆了出来。而翁主架势一出来,他们这种没见过翁主的小地方小吏,就忙得焦头烂额了些。 反是小吏先前以为不好说话的李二郎,实则非常的好说话。李信脸色那么差,让人退避三舍的那种。但他一出门,问了平陵公子等人落榻的地方后,竟是思量了下,准备走着去。这可吓坏了一众小吏,忙说请他上马车。但李信看了看拉着车的两匹不太健硕的马,还是决定走着去。他连骑马都不要了…… 李二郎这般心善,让众人感动。那边的舞阳翁主也收敛了些,唯恐她摆架子摆的太厉害了,让她二表哥过来说她。某个方面讲,闻蝉也挺怕李信的…… 这一路上,李信与搭话的小吏们说话,才摸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这处官寺的人,并不知道所谓刺客的事。刺客一事,都是宁王的人亲自去办的。现在宁王等人借了江陵这边的一处宅院居住,县官捧着官帽相迎,大气不敢出,唯恐宁王治他一个大罪——毕竟刺客离他的管辖领域,也实在太近了点。 现在的情况,就是宁王等人到了这里,也在打听李二郎和舞阳翁主的情况。当肆中小二去官寺探问的时候,立刻被敏感的人察觉,报与了宁王,于是车马就过来了。 行了大概小半时辰的时间,便到了宁王现在借住的这片宅院。李信仰头看到红字黑底的门匾,扯了扯嘴角:还说是破落的无人居住的宅院呢。看这门匾庄重肃穆的……破落没看出,县官巴结宁王的心,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看那些人谄媚的嘴脸,李信率先进府。只是前后脚的功夫,坐在马车里的闻蝉等人也赶到了。 当闻蝉到府门口的时候,李信已经回院子洗漱一番,打算去见宁王等人了。他倒是不在意洗漱不洗漱,不过贵人的毛病……再加上宁王那个动不动病倒的身体,李信还是不刺激他们了。 李信在院中,碰到了跟管事说话的李家三郎,李晔。李晔清隽无比的身形,走起路来有点别扭,尽管忍着,旁人看不出来,但于李信这样目光敏锐的习武之人来说,却看出他这位三弟的大腿,恐怕受了伤。 李三郎回头,与李信打招呼,“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很担心你。” 少年郎君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看到李信出现,确实舒了口气。不过说话时,还是带着疏离客套的味道……毕竟他们虽说是堂兄弟,但两人也不太熟。李晔自己也很奇怪,李信能与江三郎都玩得好,却和他关系不冷不热。李晔一度怀疑是否是自己瞧不太上二哥的脾气,被二哥看出来了,于是二哥也瞧不上他? 李信向三郎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能与李家郎君们关系处的好了。 毕竟他是假的李二郎,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他不相信以假乱真这一套说法,但他如今就是在行这般事。李信能做到的,便是和李家儿郎们关系不远不近地吊着,等到身份揭穿的那天,大家本来也没多少感情,不存在受不受欺骗一说。 他最愧疚的,还是闻蓉与李伊宁……前者他耍着心机去讨好,让闻蓉开心;后者是主动凑过来,甩都甩不掉。 李信有时候也颇觉心酸:如果他那个名义上的四妹,对他冷淡一点;把她的热情,分上几分给知知。那世事就圆满了…… 然事实是,该热情的人不热情,不该热情的人偏偏缠着他不放。李信每听李伊宁喊一声“二哥”,心里都要叹口气。也亏他心性强大,否则这般日日夜夜的折磨,一般人真承受不住。 这也间接说明了李怀安找上他的正确性…… 李信走过李晔时,脚步突然顿了一下,甩出一个药瓶给李晔。李晔就看到一个什么东西飞入他怀里,知道他二哥武功比他好,李晔如临大敌,手忙脚乱地去接。那什么东西直接落入了他怀抱中,李晔看到是一个白底小瓶子。还怔愣时,就听到与他擦肩而过的李二郎,随口道,“擦伤药粉,你拿去玩吧。” 李晔:“……” 玩?! 他有些复杂地抬起头,看到二郎远去的背影。少年郎君背影清矍,秀颀若竹。那般意态风流,飒飒然间,让人定睛凝望。李晔心想:二哥是看出我受了伤,所以送我药?他不是对我很冷漠吗?他不是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吗? 也许李信“刀子嘴豆腐心”? 这么温柔的形容词,与李信挂上钩,李晔自己都抖了抖,甩掉一身鸡皮疙瘩。 李晔捧着药瓶,转个身,却被身后站着的舞阳翁主差点吓得跌倒。 李三郎正寻思着怎么跟翁主打个招呼,闻蝉就先盯着他手里的药瓶,问,“这个怎么这么眼熟?” 李晔定定神,说,“是二哥给我的。” 闻蝉:“……” 面无表情地看眼李三郎,冷笑一声,擦过他往前走了。 李三郎生就一颗玲珑心肠,看翁主那副表情,心里一顿:这药粉,该不会是翁主给他二哥的吧? 李晔无言半晌:他二哥随手就给了他……他可以理解二哥对他暗地里的关心之情……但是二哥没想过得罪翁主的后果吗? “三郎,你在笑什么?”一旁管事见这位三郎捧着药瓶,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唇角露出笑,这么半天了,一直没回过神。 李晔抹了下上翘的嘴角,把自己平时的温雅形象摆了出来,“没什么,我们接着说……” 李信过去时,宁王夫妻二人,正在厅中与江三郎说话。看到李二郎过来,侍女只是屈膝请安,并没有进去报一声,就打着帘子请二郎进去说话。厅中站着几个侍卫,在向宁王夫妻汇报刺客的事,“该杀的都杀了,逃出去的,属下派人也追回来杀了。属下惭愧,只抓住一个想要自尽的刺客回来。” 宁王淡声,“能不能答话?” 下属说,“那人才从鬼门关救回来,恐怕不能来回话。” 宁王凉凉道,“你们看着办吧。什么刑什么毒之类的,随便用。我只要他能说出个章程就行了。” 宁王妃闻姝在一边蹙了下眉,却并没有说什么。她夫君话里透出的凉薄残忍,让她有些不适应。但毕竟是她夫君,对方又是刺客,闻姝也没什么好说的。闻姝现在,正一边听夫君和江三郎说话,一边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妹妹回来。 侍卫迟疑着说,“就是对方的武功,有点江北的路子……” 江照白在李信进来的一刻,在侍卫们向宁王汇报情况的时候,他站了出来,走得很慢,却走到正前,打断了他们的话。江照白向宁王拱了拱手,非常欠意地把侍卫不太方便说的话说了出来,“江北的路子,又训练有素,殿下应该与我一样,心里都有了底。对方恐怕是程家军的死士。” 张染平静地看着江照白。 江三郎垂眼,“臣不敢瞒殿下。程家军的话……那对方冲的人,可能是臣。”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有几分微妙,“恐怕是程家五娘子的人。” 张染没听懂,“谁?” 闻姝倒是愣了一下后,从遥远的记忆中扒拉出一个人来,“程家五娘子,是程漪吗?” 江照白无言,算是默认。 这时候闻蝉也已经进来,她还没跟二姊夫等人打个招呼,就先听到了二姊的话。她愣一下,然后有些诡异的目光,就落到了江三郎身上:程漪?程漪不是他的旧情人吗?程漪派死士杀他?还杀到了宁王头上? 张染笑了一声,“很好。” 他语气发凉,平平淡淡,其中寒意,非一般人不能听出。 但站在这里的人,除了懵懂得还在生她二表哥把她给的药给了李三郎这件事的气的小娘子闻蝉,谁都听出了宁王话里的杀意。江照白匆忙抬眼,语气略急促,“殿下,其中定有误会。程漪即便要杀臣,也绝不敢对付殿下您。定是有人从中插了一脚,故意将罪名往程家军中扯……殿下不可中计。” “江三郎,误会不误会的,我根本不在意,”张染客客气气地说道,“你和程家五娘子的恩怨情仇,我也不放在心上。有人刺杀我,又不是第一次。我命多大啊,随便杀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 案边一套县官进献来的上好茶具,被他随手挥到了地上,啪一声脆响后,摔得粉碎。 众人沉默。 江照白更是听出了青年人话里的讥嘲味道。 宁王殿下确实不像是生气,但他就是不高兴,都是平平淡淡,彬彬有礼的。然而,听得懂他嘲讽什么的江照白,却出了一身汗。恰时,李信忽然上前,给了江照白当胸一拳。他出手之狠之快,让江三郎趔趄退后三步,唇角渗出了血。 闻蝉尖叫,“表哥!” 李信冷眼看着江照白,“你是明知道程漪要对付你,你无法对抗,才攀上宁王的车队吧?你却事先不告知,等事后出了事才开口。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在你眼里,根本不算事?” 江照白脸色苍白,被李信一拳打得胸口沉闷,他艰难地喘口气,说,“我只知道她不想我进京,我并不知道她想杀我到这个地步。我以为他们知道车队中有宁王,会有犹豫,谁知……是我的错。愿受殿下责罚。” 宁王默然片刻后,客气一笑,“孤不罚你。你能说出来,证明你也被算计其中。有江三郎陪孤一起入局,孤没什么生气的。” 此次争端,在闻蝉胆战心惊中,轻而易举地被解决。她第一次直面她二姊夫的阴晴不定,不过想到常年生病的人,大约都有点脾气,又觉得释然。李信打了江三郎一顿,让他卧床几日,听说江三郎回去还吐了血…… 在屋中看书时,青竹叮咛翁主,“您可不能见江三郎可怜,就去探病啊。宁王殿下的火还没发完呢……宁王妃专程让婢子跟翁主说一声,怕您招了火。” 闻蝉说,“我以为我二姊把我二姊夫压着一头。现在看,我二姊好像也挺怕我二姊夫的……”她唏嘘一声,“夫妻一事,真是很难说清呢。” 青竹抿唇一笑,觉得她家翁主还小,懂什么啊。 但她家萎靡不振的翁主很快起来,说,“我要去给二表哥送药!” 闻蝉心里怨李信随意把她给的药送给了李三郎,她还等着李信跟她道歉。但是李信一回来就去跟她二姊夫说话,去谈刺客的事了。忙了一天,她也没等到她二表哥过来。 舞阳翁主只好委屈自己走一趟,打算自己走到李二郎面前,让李二郎跟自己道歉! 她又是先白跑了一趟,李二郎不在住宅里,听说去湖边散步了。闻蝉心里诽谤他一个粗人居然还会散步,又跑去大湖边找人。夜幕暗沉,游廊曲曲绕绕,而这一次,闻蝉在游廊一头,看到了廊边坐在栏杆上对水发呆的郎君。 吩咐青竹等人等候,她拿着药瓶,便过去了。 站李信身后半天,闻蝉琢磨着怎么让他道歉,她听到李信的话,“你忙完了?” 闻蝉左右看看,发现他不是在跟空气说话,就是在跟自己说话。 二表哥主动跟她说话…… 闻蝉让自己不那么急迫,慢条斯理地准备摆摆架子,让李信等一等后,再回答他。她架子还没摆完,就先听到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傻子,你是哑了还是聋了?” 闻蝉:“……!” 一句话里,他是骂了她三遍吧?! 她气急败坏,“我没有!” 李信肩膀耸着,乐得不行。他手在栏杆上一撑,身子就转了过来。湖水清冽,他还是散散坐在栏杆上,现在直面闻蝉,语气却一本正经,“你忙完了,再没人打扰的话,我们说说之前没说完的话吧?” 他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闻蝉:“……” 他见她呆住,用敬仰无比的眼神看自己。她佩服他的持之以恒,佩服他到现在还记着这件事。李信心里却挺烦的,又换了个问法,“你还是一点都不想跟我好,一点都不想嫁我?” 李信不抱什么希望。 谁知道,他居然听到闻蝉扭扭捏捏道,“我……随便啦。” 李信抬头看她。 “随便”是几个意思来着? 62|1.0.9 夜中近湖,星光寥寥。水波在风中掀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而那水光,也起起落落,照拂在游廊栏杆边说话的一男一女身上。李信坐在栏杆上,以一种强势无比的态度,俯视着他面前低头踟蹰的闻蝉。 在她吭吭哧哧憋出来一个“随便”时,少年郎君的目光,就专注地、直接地,完全投落到她一人身上了。 李信忽而从栏杆上跳下来,搂起闻蝉的腰。女孩儿惊吓一下,身子一空一旋,就转了个弯,与李信所在的位置对调了一下——他将她高高抱到栏杆上坐着,而自己两手撑着两边扶栏,仰望她。 李信问,“‘随便’是什么意思?随便我喜欢不喜欢?随便我娶不娶?你都没有意见?你都全听我的?” 少年的眸子,在夜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他仰望着她,将她圈在自己的包围中。明明他处于下方,逼问她的时候,反而依然铿锵有力度,“知知,你是答应我了对吧?” 闻蝉被他抱在栏杆上,身后就是一片大湖,前方又是李信。她哪有他坐得那么随意那么稳,晃悠悠地抓着他手臂才能胆战心惊地坐稳。但是她一低头,看到李信的眼神,心中就涌上了欢喜自得之情。 他听懂了她的话,还这样重视她的话。他非常诚挚地问她什么意思,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他等着她的首肯,只要她点个头,他就会欢快激动无比。 他那么强。 但是他又那么喜欢她。 闻蝉觉得自己好厉害,觉得好得意。 但是被李信炽烈无比的眼神看久了,但是她又想矜持,但是她又记着他还没跟她道歉来着——闻蝉小下巴一扬,眼里写着“跪地求我”几个字,口中慢慢道,“你跟我道歉!你把你给了三表哥的药瓶给我拿回来,这笔账才一笔勾销。不然我才不理你!” 李信挑起眉,先是很诧异地愣了一下,然后想起她说的是什么后,又很玩味地笑了一声,“这笔账,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 闻蝉气得飞起柳眉,“哪里一笔勾销了?!你明明做错了,你还不承认?!” 李信站直身子,他一站直,就和坐在栏杆上的女孩儿平视了。他慢悠悠道,“你忘了你非要把我的司南佩当掉的事?你明明做错了,你还不承认?!” 他拿她的原话来堵她。 闻蝉:“……” 她简直呆住了。 他不是在向她示爱吗?不是在求她解释“随便”的意思吗?他不是有求于她吗? 那他为什么还敢跟她讨价还价?! 闻蝉撇嘴,“那个司南佩,你随便再拿回来不就行了。” 李信说,“我没钱。” 闻蝉不相信,“李家连你的钱都掏不起?” 李信说,“我不花他们的钱。我只用自己挣的钱。”他顿一下,“你随手一卖,我还不知道得多久才能赎回来。” 闻蝉怔愣:不花李家的钱,什么意思?莫非他果然不是…… 没有等她完全想明白,李信就将手搭在她肩上,把她的思绪拽了回来。她一回神,发现李信挨靠了过来。他又弯下腰,又来仰视她了,“知知,你‘随便’的意思,就是随便我怎么折腾,你没什么意见的意思吧?只要我能说服其他人,只要所有人都愿意你嫁我,你就无所谓?” 闻蝉没吭气,她被他眼睛里跳跃的火焰亮光吸引住。她的心脏跟着他眼里的火焰开始狂跳,她从没见过有人的眼睛温度这样高过。 李信很诚恳、很耐心地跟她说道,“知知,你放心。嫁给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现在什么优渥生活,我还给你,还给你更好的。” 闻蝉说,“但你那么穷……” “我会有钱的。名声,地位,权势,财富……你拥有的一切,我会带给你的。你等着看吧,不会很久。我们先定亲,然后你等我几年,我会打拼出一个天下给你的。”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人,自己的财富,自己的地位。你现在很好,以后还会更好!你要什么我都会带给你……” 李信眼睛里在发光,他说着说着,就站直了,开始用手给她比划,给她描述。少年自信而强势,又怀有一颗激荡之情。他说着那些未来怎样怎样的话,整个人都在发着光。夜这么凉,水这么冷,这里,就少年在发光。 闻蝉仰望他。她眼睛里噙着不好意思的笑意,听着李信跟她说大话。少年像火一样炽烈,将一腔情意全部点燃。他对他要做的事有一套规程,他跟她说,她也听不懂;但是他对她好的心,闻蝉却是听得懂的。 虽然意难平……可是李信好厉害! 虽然不甘心……可是她好喜欢看李信强大的样子! 李信一回头,便看到闻蝉的笑。她的笑很浅,又带着仰望之情,又带着女儿家的难为情,羞赧。她却乖乖地坐在这里,听他天南海北地胡说。 李信忽然静下来,不说了。 闻蝉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看李信突然又走回来,凑近她。他往前一步,就又将她完全包围在了怀中。闻蝉的鼻尖,闻到少年身上的气息,带着青草阳光的味道。因为没有受到过什么影响,因为没有动过心过,因为没有与别的女孩儿厮玩过,李信身上的味道,是完全的不加雕琢的儿郎的味道。 与女儿香相反的男儿气息。 每每他靠近,闻蝉就又喜欢,又不自在。 李信手扶起她的下巴,望着女孩儿绯红的面孔、灿然的眸子,笑一下,“知知,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知道我想娶你很麻烦,但这些困难交给我了。你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闻蝉在他挑她下巴时,心脏就砰地一声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得手心出了汗,都不太敢看李信的眼睛。但是她垂着眼,却发现李信撑在栏杆上的另一只手,在轻微地发抖。 闻蝉想:原来他也紧张。原来他也怕我不答应。 闻蝉仰起眼,免为其难地跟一句,“你想娶我不容易,我阿父阿母的关不好过。毕竟你什么都没有,还长得丑……” 李信沉默着看她,阴阴地笑。 闻蝉被他眼神吓着,赶紧把嫌弃他丑的话题转开,“你面对我,肯定自卑得不得了……” 李信说,“我从不自卑。” 闻蝉:“……” 她恼羞成怒,踢他一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她只说两句话,他就怼她两次! 李信把笑意压抑下去,给她一个“你说”的眼神。才见他眼中骄傲漂亮的像只小孔雀的女孩儿,梳理梳理她那一身绚烂无比夺人眼球的羽毛,纡尊降贵一般跟他说,“……我就喜欢坐享其成。反正我不会帮你的。你能不能娶到我,你自己看着办吧。毕竟我无所谓啦,反正……” 反正追她的人超级多。 但是在李信的注视下,闻蝉不敢说下去。她就“嗯嗯嗯”了几声略过去,给李信一个“你意会吧”的眼神。 李信的心在她的小眼神中,软成了一团。他心里恨不得把知知永远藏在他的羽翼下,不给别人看到。追慕她的男儿郎,大都只看到她的美色,看到她所能带到的利益。但李信从一开始,就不看重闻蝉身上附加的那些东西。 他就喜欢她! 李信俯身。 闻蝉脊背僵硬,清澈的眼眸中,映照着少年俯下来的身影。她觉得他是想亲她……脑海乍一下想到会稽时那个由她二表哥所主导的吻。狂热又强烈,将她淹没。她在火中颤栗,被逼得一步步往后撤退。那火势燎原…… 李信轻声,“你抖什么?” 闻蝉瞪着他,又想踢他了:“……”不想亲算了!还管她抖不抖! 李信哈哈哈笑,满眼揶揄。他终于弯下身,手摩挲着女孩儿的下巴,眼看着就要亲上了,闻蝉却忽然瞪大眼,把他用力往后一推。李信被她推得一趔趄,撞到一旁栏杆上。他咬了咬牙,脸黑黑的:简直不敢相信闻蝉还有这份捉弄他的胆子! 但他很快发现闻蝉为什么这么惶恐了。 她手忙脚乱地从栏杆上跳下来,明明自己推了李信一把。事到临头,她还敢抓住李信的胳膊,躲到李信身后半筹。同时,闻蝉结结巴巴地跟来人打招呼,“二二二二姊!” 李信抬头,看到闻姝站在他们几步外。 李信顿了顿:哦,闻姝武功很不错。自己又一心放在知知身上。闻姝悄无声息地绕过侍从们过来,自己没发现,也很能理解。 他眼看身后脸色苍白的闻蝉,叹口气:知知可真是胆小啊。 少年脸皮厚得多了,闻蝉快吓死了,他还能在闻姝的冰碴子一样的目光压力下,跟闻姝打了个招呼,“二姊,您怎么来这边了啊?” 李信想闻姝下一句,肯定是冷冰冰地把话砸回来,说“我怎么就不能来”“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要怎么拐我妹妹”之类的话。闻姝见他非常不顺眼,李信从第一天就有这个认知。他任劳任怨地替闻蝉扛起宁王妃的怒火,随便宁王妃怎么骂自己,知知受的教训少一点就行了。 谁知这一次,李信等着的怒火,却迟迟没有降下来。 他诧异地抬头。 看到闻姝的眼神,依然是冷冰冰的。冷冰冰中,却带着几分迟疑。而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闻姝竟然没有训斥他们伤风败俗。闻姝沉默了半天后,目光看向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小妹妹,“我之前看到你们在这里说话,觉得不值得为此让路,就过来了。我看到李……李二郎,”她语气尽量平和地说“李二郎”,让两个少年都快被她吓住了,毕竟之前她总是厌烦地称呼李信为“那个混混”,“看到李二郎在仰头跟小蝉你说话。你们的样子、实在是、实在是……” 宁王妃高贵惯了,此时的眉目间,忧虑和愤怒之情挣扎来去,估计把她自己快憋坏了。 闻蝉小声提供给她二姊词汇,“不检点?” 闻姝:“……” 她有时候真的佩服小妹妹在不该有勇气的时候,特别有勇气!要是以前,闻蝉这样,闻姝肯定要揍她!不过现在嘛…… 宁王妃的目光,踟蹰满满地在两个人之间绕,“我看李二郎在求你什么……他的样子,实在是……你的样子又……” 闻蝉被她二姊弄茫然了,“二姊你到底要说什么?” 闻姝心一横,问,“小蝉,你别骗我,你是不是怀孕了?” 李信:“……” 闻蝉:“……” 闻蝉结结巴巴问,“我我我怀孕?我怀谁的孩子?” 闻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李信身上。 李信:“……” 闻蝉:“……” 宁王妃疑惑看他二人,两个少年茫茫然的样子,让她松了口气。两天两夜,少年们待在一起。李信又是火气旺盛的年龄,小蝉又是傻乎乎被骗也不知道的年龄。这两人要是闹出点什么来,宁王妃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她又怕李信当真混混出身毫不讲究,只想哄骗她的妹妹。现在看到两个少年的模样——宁王妃惊疑了一小把,又看了李信一眼,对这个少年抱有了一点好感。 没想到李信居然没骗她妹妹做傻事。 两天两夜。 他们还真的没发生什么。 闻蝉磕磕绊绊解释,“二姊你真的误会啦……” 李信只是在求她嫁他而已啊!他并不是在希冀什么孩子啊!二姊是最近总想着生孩子的事,想疯了吧?这个误会,可真是大了! 当夜,不提游廊那边闹出来的乌龙事件,宁王正在屋中,与江照白说起刺客的事情。 江三郎白天被李信打了一拳,过来时,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十分的虚弱。他这会儿,正与宁王分析此事,“程家五娘子,是未来的定王妃的话。那死士,便与定王脱不了干系。但恕臣多嘴,臣与程家五娘子的关系,殿下也知道。她没有那种胆量刺杀殿下,况且这帮死士只要有一人落入我们手中,程家军就会被挖出来。臣怀疑还是有人推波助澜,或干脆找人冒充,把事情推到定王与程家五娘子身上。” 宁王淡淡嗯了一声,手扣着案木。 江照白望着这位公子半晌,轻声,“长安的皇位争夺,恐怕愈演愈烈了。殿下在此时进京,难免让人多想。怕夜长梦多,便想针对殿下。” 张染笑了笑,“哦,那个位子,他们还真是喜欢。” 江三郎心想:那您呢?您是否有心动?您如果不想搅局的话,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长安?您不是在试探什么吗? 张染看他一眼,“孤回京,是另有目的。跟你以为的不一样。” 江照白欠了欠身。 正此时,竹帘哗哗哗晃响,这边说话的二人,看到宁王妃寒着脸回来了。宁王妃回来后,就看到他二人在正堂谈政务,也没多理,直接转身去了侧房。宁王又与江照白说了些话,忽然异想天开,“此事一连把几个殿下全都扯了进来,会不会背后另有一只手在推动?希望我们几个先打一场,他坐收渔翁之利?” 江照白笑了,“您想的太复杂了。恕臣直言,几位殿下的才能……唔,不至于。” 张染被他逗笑了。 江照白恐怕是想说现在长安的几位公子,根本没什么才能搞出这么复杂的局面吧?但他又不好直说几个殿下“脑子不够好使”,便委婉了一点。张染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青年人又独自在堂中坐了一会儿——是,江照白说的不错。他父皇醉心炼丹,不理朝政。他的几位兄弟死活赖在长安不肯就藩,不就是摆明在肖想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么?但是狗咬狗,一嘴毛。偏偏谁也没本事压下去谁,还惹他父皇不高兴……长安那个乱的哟。 张染想了片刻后,才起身,跟收拾茶具的侍女们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都下去。他振振衣袂,悠悠闲闲地去侧房,看到他的夫人立在窗前,正望着院中侍卫们演练阵法。 张染站她身后,笑问,“在干什么?” 闻姝早察觉他谈完了事过来了,也不回头,仍看着窗外把枪舞得赫赫生风的护卫们,淡声,“我在想小蝉和李二郎的事。几天前刺客一事,我便在心里发誓,如果李二郎能救了我妹妹,我便不阻拦他追慕我妹妹了。刚才又在外边碰到他们两个,”她简单跟夫君描述了一番,“我言而有信,当然不会再阻拦他们。但总怕他们年龄小,不知轻重,闹出不该做的事情来。又怕回了京后,我阿父阿母不同意他们两个的事,小蝉哭鼻子去。” 张染笑了,“这个事儿,是李二郎的事。你是小蝉的姊姊,又不是她的母亲,想那么多干什么?我看小蝉挺好的。你妹妹呢,就是傻人有傻福,总能莫名其妙化险为夷,遇到对她好的人。你还是少想她吧。” 虽然夫君这么说,闻姝却仍然忧心忡忡。 张染跟着她一起看屋外头护卫的演练,忽然叹口气,说,“我还以为你站这里这么久不动,是也想下去打架呢。我还想着我对不住你,让你如此心痒,却无能为力。” 闻姝背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每次他夫君悠悠然、慢吞吞的语调一出,她就觉得他要搞事。 宁王妃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回头看他一脸抑郁寡欢,默了片刻。明知道他未必真心,她却还是把一颗冷硬心肠软下来,劝他,“夫君不要多想。我没有想跟他们去打架。”她绞尽脑汁地想,“几个粗人在外面打打杀杀,一身汗臭,我又是王妃,不会下去胡闹的。” 张染望着她,片刻后微笑,“我说的‘打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打架’。” 闻姝愕然。 她努力去理解夫君的话:不是这个打架,那是在说打仗?!呃,她确实挺想去打仗的。但是她身为宁王妃,又是闻家出身。她父亲都无仗可打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让夫君为她担心,她得…… 腰肢忽而被揽住,青年俯下身,亲上她嘴角。 闻姝:“……” 火热一吻结束,青年笑眯眯,“阿姝,你真是不解风情至极。为夫说的是这个‘打架’。” 闻姝脸爆红,半天后结巴道,“窗、窗……”窗外有人啊,“这样不好吧?” 张染挑起眉,眸子带着笑,突出手,将她横抱在怀中,走向内室。他这番举动,闻姝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全身僵硬无比。隔了半天,她才伸手,颤巍巍搂住夫君脖颈,看着他玉一般的侧脸。 闻姝望着她夫君半天,非常紧张地问,“我重不重?要不还是我自己走吧。” 张染说:“重死了。你快下去吧,压死为夫了。” 闻姝:“……” 脸涨红。 她就是客气一下! 他居然真的说她重! 帷帐放下,两人很快滚入了床帐中。而一到了这个地方,闻姝紧绷的一颗心,才稍微放松了些。张染不拘一格,她却在除床之外的任何地方,都特别的不适应。 闻姝将夫君压在身下,看他噙笑的眼睛。两人亲吻得气喘吁吁,闻姝忽而伸手,抚摸他的脸。她很郑重地问他,“我刚才进来时,听到你和江三郎的话了。长安那里很乱,几位公子都想登上那个位子。” 张染眸子半眯,手指缠着妻子柔软的乌发,随意地“嗯”了一声。 闻姝与他贴着耳,听他的心跳,“那你想登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吗?” 一帐昏暗中,张染睁开了眼。 他的妻子,非常专注地看着他。眼睛里只倒映着他一个人。闻姝在很真挚地问他,“夫君,你想要那个位子吗?毕竟江三郎说得对,我们原本不需要回京的。” 张染漫声,“想要如何,不想要如何?” “你想要的话,我就帮你,”闻姝说,“我去说服我阿父,让闻家站在你这边,帮你争那个位子。我能做什么,你也告诉我,我去帮你。” 张染看她片刻,“会很困难的。” “我只想你得到你想要的。” 张染沉默很久,夫妻二人在帐中宁王彼此。他们是夫妻,除非极度不信任,那是不需要隐瞒什么的。闻姝很喜欢他跟自己说实话,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想夺位。他要什么,在不危害她亲人的前提下,她都会帮他。 哪怕他要她的命呢…… 张染笑了,“不,我不要。” 闻姝愣一下,疑惑无比。 她要开口,张染却把她的头埋入自己怀中,轻声,“我不要那个位子。我另有所求。不是很困难,你也帮不了我什么……我们回长安,只是看一看他们几个现在闹成什么样子而已。不必担心,我不打算在长安常驻。过完年,咱们还是回平陵。那个位子对我并没有吸引力,你不要多想了。” 闻姝在他怀里抬头,问,“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张染似笑非笑,“一亩田,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闻姝:“……” 这种鬼话他也编的出来!身为平陵公子,怎么可能如此没追求?!他以为她三岁小孩般好哄么! …… 休养了几天,李信也赎回了他的玉佩。众人在江陵再无多余的事,便继续赶往长安。剩下的一路,平安十分,再没有遇到什么刺客的。赶了一段时间路,一行人到底赶在年前十余天的时候,到了长安城。 待要进城时,马车却被拦住了。 想说这是宁王殿下的马车,居然有人敢拦? 守门小吏支支吾吾,“是蛮族人来长安贺岁……所有人都要让路。” 李信嗤笑了一声,回头跟下了马车来观望的闻蝉说道,“咱们常年跟蛮族人打仗,陛下却很喜欢蛮族人嘛。” 他这话说的嘲讽,但又没有明说。反正小吏听他这话,听得脸红,好像一巴掌拍到自己脸上一样。众人敢怒不敢说,他们陛下都快把蛮族人捧成天人了。而天下百姓,大楚子民,又有几个高兴的? 闻蝉掐了李信一把。 李信黑脸回头,“怎么,我说错话了?” 闻蝉指着蛮族人的车队,声音打颤,“表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离石大哥?!” 李信顿一下,顺着闻蝉所指看过去——郝连离石,他们曾经在徐州时救的那个高个英武男人。 曾因为他,一个村子的人遭遇屠杀。 63|1.0.9 宁王车队的人,停在路边,专为进城的蛮族人车驾让路。 宁王夫妇没有下车去看,闻蝉却好奇地下车去围观对方的架势了。她虽然也常在长安见过这些蛮族人,但在长安城门口碰见,却是第一次。同样的新奇,于李信也是第一次。这对表兄妹,便与两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进城百姓们一样,去看那车驾了。 先是一队慢悠悠驶来的骆驼,两座高峰间,有戴着薄薄金纱的赤脚女郎坐于其上。女郎们颜姿姣好,有淡蓝色的眼睛、乌浓似墨的长发。她们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两边百姓。蛮族人一边与大楚打仗,一边与大楚交易,这番车驾并不罕见,然这些年轻的女孩儿们,却是第一次来长安。 整个车队中,也许只有这些女郎的到来是最单纯的。 而在她们开路后,后方才是蛮族人的主驾。阳光金灿灿的照在他们身上,闻蝉探过身,一眼就指认出了自己的老熟人。李信去看,果然看到一匹匹马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正骑马行在挺靠前的位置。 青年人还是那么不苟言笑,那么英武不凡。但与上次见面不同,此时他穿着胡服戴着胡帽,身边又前簇后拥不少汉子。距离感产生,与之前的那个郝连离石,看起来陌生得像两个人。 闻蝉却一眼认出来。 李信回头,给闻蝉一个想笑不想笑的眼神。 闻蝉:“……?”多热闹的进城车队啊你不看,你看我干什么? 李信在她眉心敲了一下,语气那个意味深长,“你对长得好看的男人,记忆力真是不错。” 闻蝉:“……” 她心想:醋了吧?谁让你不行呢?天下人都对长得好看的人记忆深,跟你不一样。 但是在李信的眼神下,闻蝉不太有底气地转了话题,“郝连大哥果然是蛮族人,现在看地位还不低呢……真不知道他们来长安想干什么。” 李信随口道,“他身份不低,看起来也是个王子什么的。我相信你以后会经常见到的,现在不必着急踮脚。” 闻蝉忙道:“我没有着急。” 李信便将胳膊压在她肩上,低下头露出阴森笑容,开始凶巴巴地道,“那就回马车里去!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而他虽然语气不好,但说的也是实话。蛮族人的车队在城门口耀武扬威一番,成功让无数围观百姓义愤难平。他们总算满意离去,侍女们也过来,请舞阳翁主进马车,继续赶路。 这段插曲至此差不多终结。 唯宁王的马车中,宁王妃啪得放下往外看的帘子,她力气这么大,让宁王捧着竹简的手抖了一抖,抬头奇怪地看她。 宁王妃咬牙切齿,“这帮蛮族人真可恨,竟敢让我们给他们让路!进我长安,跟回自个儿家似的熟悉。迟早要把他们全都赶回大漠去!” 宁王笑了下,“这话你可别在外头说。小心被监御史听到,治你一个大罪。” 闻姝沉默了良久,夫君不是外人,她不必瞒他什么。女郎便怔怔然看着复又低头看书的夫君半天,说,“其实有时候,我还真挺希望你去抢那个位子的。” 张染扬眉,示意她何解。 闻姝皱着眉,“我实在不喜现在大楚对蛮族百般忍让、朝廷毫无作为的现状。你的兄弟们,一个个不是想着登皇位,就是性格软绵绵的人人拿捏。想要争位子的找各种借口天天往长安跑,天天去陛下面前尽孝。时间长了,他们的理念,恐怕都被陛下那‘无为而治’感化得差不多了。我对他们,期待值一点都不高。眼下真怕他们得了位子,和现在并没区别。那大楚,迟早要……” 她又看着张染,“但你不一样。你心比较狠,又不为私利动摇。你要是坐在那个位子上,大楚现在的国运,说不定会改变一二。” 张染微笑,“你饶了我吧。我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操心劳力,不是早死的命是什么?” 闻姝不悦看他,不喜欢他说这种话。然张染偏头想了下,放下书卷,“这些话,是你阿父写信说与你的吗?你们也开始讨论那个位子的事了?看来我父皇,身体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宁王自有长安的情报网,但毕竟他常年在平陵,消息阻隔,许多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一知半解。但闻家就落户长安,曲周侯看到的东西,必然比他这位公子要多很多。宁王对闻姝一笑,很诚心地说,“真的,让你阿父别在我身上抱有希望了。我不争那个位子,这是真话。毕竟我了解自己的身体,你也说我心狠,那就应该知道我不会为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赔上自己的一条命去。” 闻姝喃声,“可是大楚风雨招摇,问题总会大爆发。这该怎么办?” 张染漫不经心,“国之将死,能人辈出。我又操什么心?” 他们夫妻二人说的话,放到外头,便是大逆不道。但关上门帘,张染不在意大楚走向什么路,闻姝却很在意。闻姝比她夫君更有忧国忧民的一颗心,即使她夫君才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公子,她只是他的王妃而已。 不提此事,车队进了城后,在大道上停下,兵分几路。宁王夫妻回京,自有属官小吏打扫好了府邸,迎接宁王夫妻。而他们在府上稍微缓口气,跟宫中递了牌子后,又会直接进未央宫去给几个贵人请安。东一个西一个,闻家这一派的人,排下来,得好几日后才有时间见面。 江照白也与他们告了别。 江家也是长安有名的名门,只不过现在举家搬去了岭南。虽则如此,长安仍有江家的旧宅,仍有少数族人落户长安。到了自家家门前,江照白自然要回家去了。 统共剩下的,就是舞阳翁主,并会稽李家的两位年少郎君。 舞阳翁主已经无心想其他的事,到了长安,到了她熟悉的地盘,她才归心似箭。想着家中等候的亲人,便禁不住时时催促车夫快一些。虽然知道她私自离京,阿父阿母肯定要生她的气。但是一切无损她想见阿父阿母的心。 小翁主从小到大,离家出走也就这么一回。 她自觉自己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只想回家,向阿父阿母哭诉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走上官寺的大道,又行了几程,一路人终于到了曲周侯府邸前,闻蝉先一马当先地跳下马车。等李信与李晔安排仆人搬运贵重礼品时,一回头,发现翁主的马车已经空了。舞阳翁主到了自己的家,熟门熟路,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先去找自己想见的人了。 李家两位小郎君则是恭恭敬敬地在管事的领引下,先去前厅见过曲周侯。 到前厅时,二人进去,竟看到一方竹木曲几后,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等着他们。进去时,锦绣为帷、四面卷起,中年人的身后壁画龙虎相争,屏风又以虎皮为材质。整个厅中一扫之下,摆设古拙浑厚,俱是玄重黑色。站在门口,便觉一阵虎将神威的军旅气势扑面而来。 李信扫一眼,便觉中年人身前的曲几雅致小巧,还有氆毯上的云纹,与厅中让人望之生畏的风格很不一样。 他低头思忖片刻,便了然:前厅布置是按照曲周侯的喜好来的。这方曲几和地上的氆毯,却是长公主的喜爱。 这对夫妻倒也有意思。 李三郎李晔正垂手持礼,恭敬地让仆人递上去卷云纹朱绘的漆函,交与上方的男主人公。少年郎君身体的每个部位都紧紧绷着,笑容进退有度中,又透着几分紧张。他都不敢正眼去看这位舅舅——厅中威严沉重的气势,将少年郎压得很低,他唯恐自己一言一行出了错,给李家丢了脸。 曲周侯少年时迎娶宣平长公主。这对夫妻少时感情却是有名的不好,君侯与长公主对着干,两人打架打得全长安都听说过。闻家只是一世家,曲周侯的侯爵之位,是此人自己挣来的;连娶的这个身为长公主的妻子,曲周侯也没有怕过。 李晔想到还在家时,长辈们让他跟二哥一起去长安交际。李晔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会稽的地盘。他兴奋不已,便去问父亲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他父亲对于他能代表李家去长安、肩负会稽使命一事,与有荣焉。但说到长安的人物,他父亲心有戚戚,纠结半晌后道,“拜完了闻家长辈后,就是你大伯母那一辈的人了。你的那些表舅舅们,现在常年待在长安的,就曲周侯一位。为父多年前倒是见过他,其人性格强势,说一不二。我儿能少招惹他,便是最好。” 李晔又向大伯父请教。 碰上他大伯父正好在吩咐李二郎出行的注意事件。说到曲周侯,李郡守比李二郎的父亲放得开多了,随意道,“他那个人不好打交道,你们随便吧。投不投他缘的,你们见机行事吧。” 说了等于没说。 而现在,他们正面对这位据说很不好说话的曲周侯。 面对这样一个人,李晔当真大气不敢出。 李信则好整以暇地在曲周侯看信时,打量着这位中年男子。 闻平人至中年,长襦峨冠,一身玄黑佩剑长袍。旁有青铜树灯,他洒脱坐于几前看书简,锁着长眉,颇有器宇轩昂之势。也许他少年时威武强悍,但人至中年,又有十数年的闲适生活,整个人的气质,已经温润儒雅了很多。 曲周侯抬了眼,与看着他的少年郎对视。少年对他咧嘴一笑,就拱手行礼。小郎君年少,笑起来意气风发;请安的礼数也不是那么规矩,但在他身上,就是有一种潇洒不羁的气度来。 李信响亮喊了一声,“舅舅!” 闻平将竹简放下,“既然明轩有托,你们便在府上住下吧。信中内容,事后闲了我们再详谈,”“明轩”是李郡守李怀安的字,闻平这样叫来,可见两人关系还是不错的,“倒是你……就是李家认回来的孩子?” 李信笑着应了一声是。 曲周侯对这个一点都不胆怯的小郎君很好奇——毕竟一个在外面长大的孩子,回来他们这种世家,都会露怯。曲周侯放下手中卷轴,问了李信不少问题。李信身后的李晔则松口气,曲周侯去问李信的话,对他则是粗略扫过,他也没有什么不快。毕竟一看到曲周侯那种眼神,文质彬彬的李三郎,就升起一种山中见虎的怯意。 “这么说,你以前是街头混混?都是干什么的?”闻平对李信的生平际遇很感兴趣。 李信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这位君侯舅舅。 毕竟在李家,他认回去的时候,有李郡守为他担保,为他引路。但在这里,全凭他自己。 “什么混混?你们在聊什么?”厅外黄昏余光下,走来众仆。 厚帘掀开,李信回头,先是看到光华满目。待适应了满眼的明光后,才看到众仆退了出来,走进来的,乃是一眉眼有些眼熟的中年女郎,并挽着她胳臂的舞阳翁主。 闻蝉已经换了身衣服,挽着母亲过来前厅。闻蝉的明艳,带着少女的娇憨可亲,距离感并不是那么远。她的母亲,宣平长公主,在嫁与曲周侯后,人也称她为“曲周长公主”,却是与人的距离感很强。若说闻蝉还有女孩儿的娇气天真,不那么像个皇室成员;长公主则满身的雍容华贵,只看她一眼,便觉得这样的人不是公主,也没人是公主了。 而等看过了美人,李家两位郎君,才看到后方,还跟着一比他们大一些的少年郎君。 少年郎君该是十□□岁,细长眉眼,唇红齿白,自带笑意。无论在哪里,也称得上“俏郎君”。但在他母亲和小妹妹的美艳光环下,少年郎君被衬得跟路人一样。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自家女郎的美丽出众,笑嘻嘻地站在母亲与妹妹身后,手上抓着一把扇子,跟李家两位郎君点头示意,态度非常友好。 这位,正是曲周侯世子,闻若,字扶明。年十九,未婚娶。 众人见了礼。 李三郎更是不想说话了:以前觉得翁主闻蝉有些高傲,现在看了这一家子人,除了侯世子闻扶明比较好说话外,一个比一个看起来难说话。也许在闻家这群人里,闻蝉才是最软最温柔的那一个。 他更佩服面对爱答不理的长公主和一字一坑的曲周侯,他二哥李信居然应对自如,并不露怯。 长公主正走向曲周侯,她看夫君在跟那个满身不羁之气的少年郎君说话,便随口问了句,“你便是阿蓉家的二郎?不错。” 李信估计她评价“不错”,就是随意那么一说,也没有什么意思。 但闻蝉跟着她母亲,看眼她那个二表哥,则拆台道,“阿母,他哪里不错啊?他混混出身呢,天天走鸡斗狗不学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长公主已经坐于了夫君身边,看眼她后面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女儿。长公主眉眼冷然,看向她女儿时,眼神却温柔怜爱了许多。长公主连斥责她的宝贝女儿,都斥责的那么和气,“小蝉不要胡说。英雄出少年,英雄不问出身。你干什么瞧不起混混?莫要短视。” 闻蝉撇撇嘴,看向她父亲。 她阿父也是对着别人就板脸,看到她时,唇角都带着微微笑意,与之前那个一身冷硬之气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他现在的形象,任谁都能看出他极宠爱这个女儿,“你也莫说小蝉。小蝉只是不懂事,小蝉与她二表哥,我听说其实相处的也不错?” 闻扶明立刻接话,“不错不错。李二郎很好,小蝉也很好。阿母你就不要说小蝉了。” 闻蝉就坐到她母亲怀里撒娇去了。 李信并李晔:“……” 难怪闻蝉总说她家里人除了她二姊,谁都宠着她。这女儿离家出走一趟,这夫妻二人就跟不知道似的,一唱一和,再加上世子,专说闻蝉的好去了。李三郎以前还觉得闻蝉娇气,但现在看,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闻蝉已经很不娇气了。 等安抚完了小女儿,夫妻二人才转向充当路人空气的李家两位郎君,“到了晚膳的时间,你们两个也过来吃吧。以后住在闻家,把这里当自己家一般,不必拘束。有需要便说,我们能帮的尽量帮。” 两位郎君忙点头,“喏。” 一晚宾主尽欢。 于李家两位郎君来说,则是又围观了一场闻家对闻蝉的狂烈宠爱。 回去时,李三郎与二郎说起席间所见,道,“难怪翁主像小孩子似的,怎么也长不大。有这样的家人,她是不可能长大的。”又笑,“她这样娇贵,也不知道谁能聘了她去。”斜眼便看他二哥。 李晔又不是瞎子,非但不是瞎子,还生有七窍玲珑心。李二郎与舞阳翁主之间的事,李晔心知肚明。 李信漫不经心答,“长不大又有什么关系?她自该被人千娇百宠,一辈子不用长大,才是最好的。” 李晔便笑而不语。 次日开始,两位郎君便开始了在长安的交际。曲周侯倒是没帮他们多少忙,侯世子却非常热心。两位郎君为了会稽雪灾之事奔波,知道陛下不理事,便想见到长安那些真正管事的丞相大夫之类。闻扶明整日闲闲无事,就当两个表弟是过来玩了,很有兴趣陪他们两个走一趟。 多亏这位侯世子的相助,两人带着不少礼物,在长安打开了交际面。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李信与李晔积极为会稽之事奔走,两个郎君本不相熟,在这个过程中,关系却近了很多。但对于李晔来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李信待侯世子,都比他亲近些。 李三郎百思不解,自己哪里惹二哥嫌,让他总跟自己控着一段距离? 李信忙碌的时候,闻蝉也不消停。 她的叔叔伯伯们不在长安,但闻家老宅在长安。闻家老宅中,关爱她的长辈也不少。听说她终于回长安了,各位长辈都要见她,都要对她嘘寒问暖。闻蝉作为小辈,就少不了去见人了。除此之外,还有她在长安玩得好的手帕交们,女郎们见了面,交流了彼此之间的热闹,笑闹中,一日日无忧无虑地过去。 有未央宫中,大人物们与蛮族人关系紧张地相抗衡。 也有长安大街上,胡人出行,带来西域的特产,带给长安百姓们新奇。 要见的人太多了,要参加的宴席太多了,闻蝉几乎忘记了李信。 然她当然无法忘掉——她在哪里,跟女郎们喝酒时,无聊地吃吃喝喝时,总忍不住去想,要是她表哥在,肯定不会无趣成这样子。 某晚回府用膳时分,闻家迎来了宁王夫妻。父母与二女儿多年未曾相见,双方倒是很想念的。不过曲周侯夫妻二人的感情,除了对小女儿外,都格外内敛;而闻姝又身为宁王妃,地位使然,性格使然,她也做不到像妹妹那样扑入母亲怀里撒娇。 她这一生,都没埋入她母亲怀里撒娇过。 两年未见,闻姝只是微微红了眼。 回头看到闻蝉漫不经心地在一边走神,闻姝皱了皱眉:这个妹妹啊…… 众人一同用膳。 厅外风吹灯笼,廊下火红一片。席间静谧,只仆从来往,闻姝忽想起一个人,问道,“李二郎不是住在这里吗?怎么不见他过来用膳?还有我大兄呢?” 长公主疑惑地看了眼女儿,心不在焉道,“李二郎来京,自是有事了。又什么时候非要跟我们一起用膳了?你大兄正陪着他们一起。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不过你问他做什么?” 闻姝的表情更吃惊了。 在母亲与父亲的注视下,她也没犹豫多久。闻姝本来就不是会藏着掖着的人,她看眼那边坐于案前还一脸没烦恼的妹妹,直接问母亲,“李二郎没有跟你们说过吗?他想求娶小蝉来着。” 她的夫君张染在旁边,被酒呛住了。他无奈的看眼妻子,没想到妻子这么不讲究。这种话都随便说出来。 而顶着众人一致探视目光的闻蝉呆了,好半天才说,“不不不关我的事。” 曲周侯沉默半晌,拍了拍妻子的手,淡声,“想求娶小蝉的人那么多,谁又记得住?李二郎有胆子,自己过来跟我说吧。” 闻姝低头:看父亲这架势,就知道李信的未来不好过。 夫君已经发了言,长公主就没对此事说什么。众人继续用膳,但过了一会儿,长公主就招来侍女问,“扶明怎么还不回来?他和李二郎到现在都不回来,你去问问他们忙什么。” 她直接忽略了李三郎。 过会儿,侍女脸色古怪地进来,隐晦看眼舞阳翁主。 闻蝉说,“看我干什么?别让我出去,我已经十五了,我也要听你们说什么!不许瞒着我!” 侍女看眼曲周侯夫妻无异议,便唇瓣翕动,轻声,“世子带两位郎君去娼坊喝花酒去了。” 众人:“……” 闻蝉:喝花酒?!什么是喝花酒,她好像也听说过来着……为什么他们表情都这么奇怪? 长公主一拍桌木,气势强冷。但阖室的厉害人物,个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也只吓住了闻蝉而已。而小女儿一受惊吓,长公主连语气都开始变得温柔了,当然喝出来的内容,却肯定不和气——“好一个小混混!小蝉说得对,一个混混能有什么作为?!我真是小看他了!这种人,活该流落街头!认他回来,简直丢脸!” 那么多喝花酒的,她就盯着李二郎一个人了。而当然,她问侍女世子去了哪里,也不是问世子,而是问李二郎。 闻蝉疑惑说,“我没说他没作为啊……而且不是大兄带他去的吗?而且喝花酒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我听说过。” 或许是哪个说书人的故事里随意讲了那么一句,被她听到了? 长公主生平第一次,对小女儿严厉了——“闭嘴!吃你的饭!少管闲事。” 闻蝉好委屈。 而当晚,等李二郎回来后,她就去找她那位正被父母嫌弃着的二表哥。她想通风报信一下,让表哥小心她阿父阿母。 64|1.0.9 曲周侯夫妻针对李二郎欲求娶小女儿闻蝉之事,长公主气了一阵后,把事情交给了夫君闻平。曲周侯则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个事儿看,自家女儿那个劲儿,他还是很了解的。曲周侯都不觉得女儿有懂事到知情知爱那个程度,所以连闻蝉的意见都没准备问。他以不变应万变——但凡李二郎到他跟前来说,他都会以一个“不行”拒绝掉。 闻蝉当然不知道她阿父的打算,她就觉得是大兄和二姊联合起来坑了二表哥。虽然暂时还没想起来“花酒”是什么,但大家的反应告诉她肯定不是好东西;而她二姊更是在不应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表哥都还没吭过气呢,就被捅到她父母跟前了。那等他回过神来,还有救么? 闻蝉跟自己说:我不是巴望他娶我,而是我大兄和二姊太坏了,我这么善良,当然要从中中和一下了。 侍女青竹等人提着灯,陪翁主走这段幽长的抄手廊。两边夜凉风吹,北方比南方要冷得多,走在空荡的廊子里,树影竹影浮动在众女儿的脚下,如水藻般蜿蜒流动。火红的灯影在两旁开道,灯与风相逐,火光一时明一时暗。 转了弯,碰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看到闻蝉,身体停顿了一下,就大步往前一跨,翻上了游廊,笑眯眯道,“小蝉,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去哪里逛?” 闻蝉杏眼斜乜他。 少年郎从黑乌乌的竹林中翻出来,本来步子一拐要走另一个方向,结果看到这边的翁主等人,就晃过来了。而他俯眼与闻蝉说话,眉目清雅,挑起时总带着几分风流味道。这长手长脚、俊秀多情的郎君,可不就是她的大兄闻若吗? 闻蝉说,“不关你的事,让开路!” 她欲绕开她大兄,她大兄居然仍往她前面一挡,随她倒退着走。闻扶明接连逗了小妹妹几句,妹妹都板着脸不吭气,他终于伸出手臂,把妹妹往怀里一勾,吓唬她道,“哦,我知道了。这个方向,你是要去客房找两位表弟吧?小蝉,这可不好。深更半夜你往郎君那里跑,被阿父阿母知道了,要说你的。” 闻蝉推他,“我才不怕被说!我都是翁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你让开啦。” 闻若作伤心状,“自你回来,就没跟阿兄怎么玩过。你莫不是见了表哥表弟,就忘了阿兄了吗?” 闻蝉看他良久,忽福至心灵,“阿兄,你是不是不想我去找表哥啊?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让我知道?” 闻若脸僵了僵:“……” 看他这样,闻蝉便知道自己猜的*不离十了。她扬下巴冲他哼了一声,便喊护卫,“来人,给我拦住他!”护卫们当即从两边不知名的角落里跳了出来,道声得罪,伸手去抓世子闻扶明。 闻若挑下眉,觉得闻蝉自去会稽一趟,人都懂世故了不少…… 世子叹口气,将手里扇子折入腰间,与几位过来拿他的护卫打起来。他回头一看,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闻蝉依然施施然地走远了。他心里苦笑一声,想道:表弟啊,兄长也只能帮你们拖延时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可得机灵点啊。 闻蝉和李三郎李晔也就是比路人熟一点的关系而已。在李信没有回李家的时候,她和李晔已经是最熟的了。但李信来了后,闻蝉心里的“表哥”,大部分时候,就剩下这么一位了。 实在是李信天天在她跟前晃…… 说去客房见两位表哥,她实则是让青竹等女带了点心去给李三郎,自己则独自去找李二郎。至少这样分的话,她也没完全不理三表哥,明天阿父阿母问的时候,她也有话说。 吩咐好侍女们,闻蝉就去敲那映着屋中烛火的木门了。 先是小郎君懒散的声音,“谁啊?” 闻蝉咳嗽了一声。 里头没动静。 她疑心自己声音太小他没听到,于是又咳嗽了一声。 闻蝉在屋门外接二连三地咳嗽好几声,屋中李信则快笑趴到案上了。他双肩颤抖,好一会儿没直起身来。觉她怎么这么逗,她摆着架子不肯说话,她多咳嗽几声,难道他就知道她是谁? 李信笑够了,才乐着去开门。 门打开,闻蝉仰头,看到她二表哥脸上藏不住的笑。他笑起来真的有些意味难明,又邪气又明朗,笑得她心里怪怪的,不知道他笑什么。李信把手随意往她肩上一搭,便要迎她进去,“知知……” 闻蝉把他搭在她肩头的手一推,往前走。李信怕伤着她,不得了不贴着门让路,迎进了这位十分趾高气扬的小翁主。他摸下巴,啧一声:怎么觉得知知这架势,有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当然要兴师问罪! 闻蝉不怎么通世俗,好多外头的印象,她都是听说书人讲的。虽然说书人讲的皇室人的世界,与她知道的相差甚远;但是民间风俗之类的,目前来看还是有点用的。她是对这些知道的模模糊糊,但她有脑子啊。 就她阿父阿母的奇怪表情,再加上刚才大兄想拦她,闻蝉就猜测,李信这里肯定有不好的东西不让她知道! 反正李信就是坏坯子,闻蝉很容易就接受了自己这个猜测。 她进了他屋门,就想找他瞒着自己什么。她板着一张脸,还准备一会儿李信抵死不认的话,她好诈他。但是在屋里转了一圈,闻蝉还没开始往旮旯里找呢,她就看到靠屏风的几案上摆着好些绢布。 闻蝉大惊失色:这么晚了,二表哥居然在屋里刻苦读书么?他原来这么用功吗? 可他不是一直嫌绢布太浪费钱财,顶多用竹简吗? 她二表哥那个粗俗的,要不是李家竹简多,闻蝉估计他连竹简都不想用——他太穷。 闻蝉伏到几案上拿着绢布去看,“表哥,你竟然在读书?你好厉害……” 李信走过来,看她那架势,就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哎,这个不能看——” 哪怕他武功盖世,也没有闻蝉手捧卷的速度快。 小郎君刚蹲在旁边去抓闻蝉的手腕,闻蝉反应很慢地往旁边绕了一下。她手一抖,手中绢布落了地。 绢布打开,上面笔法细腻,绝精绝巧,画着活色生香的图画人物。背景雅致无比,或在房中,或在露天,或在水池,有郎君娘子相抱相依之像。而无一例外,这些绢画中的男女,皆是赤条条,身上没有一块布料遮盖。他们摆着各种奇怪的姿势,与对方相缠。而画者功底十分不错,连男女面上的享受之色,都画的清楚无比。 李信:“……” 闻蝉:“……” 这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彼此沉默着,无语良久。 闻蝉抬头,悄悄望李信一眼。她面颊绯红,脸庞到脖颈,都觉得滚烫无比。明明是寒冬腊月,李信火气又旺,屋中炭火都烧得不多。然此时此刻,屋中热急了,热得闻蝉心跳加快,满身不自在。 她一知半解,但好歹还是有印象的。再是原本不懂,看了这样的画,她也觉得自己懂了。舞阳翁主刚长到十四五岁,但男女之间的事情,所知的非常偏门。她知道亲嘴儿伸舌头,不知道洞房什么意思;她知道两个男女这个姿势估计不是好事,她又不知道这个就是洞房;她还知道世上有春宫图这种东西,她又不知道花酒是什么。 盖因父母什么都不让她知道,而她自己偷偷摸索,总是糊里糊涂,一半一半。 现在,闻蝉僵坐着,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心跳声如雷,跳得她心慌意乱。女孩儿心里想:二表哥居然偷偷在屋里看这种淫.秽东西!他比她想象的,还不是好人! 她去看李信,李信面上倒是不露声色,但是细看之下,他的耳根也微红,眼中神情几分尴尬。 闻蝉颤着手指头,趁李信糊弄之前,捡起画像。身边教养嬷嬷总叮嘱她不让她看这种东西,但是她总是非常的好奇。面上做着贵女的自尊样,她眼皮下垂,忍不住往绢画上撩了好几眼。 每看一眼,心跳都要快几分。 多看几眼,手心里的汗多得,让她几乎抓不起绢画了。 闻蝉仰头,故意问李信,“这是什么?” 李信笑一下,“春.宫图,也叫‘避火图’。没看过?” 闻蝉:“……” 她的紧张害羞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敬佩的神情。表哥好有架势,好有勇气!他居然没骗她,居然跟她说了实话? 但是他说实话,她更加尴尬了。 闻蝉心中泪流满面:他还不如骗她这是一对男女闹着玩,在打架呢。她还可以装装天真无邪,把此事糊弄过去。然现在她要怎么糊弄?难道天真单纯地去问他“什么是春.宫图”吗? ……她真怕以她表哥那痞子风格,真的认真解释给她听。 闻蝉想:这一腔装模作样,我该如何演下去? 李信非常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春宫图,面上一本正经,撩她一眼后,语气却非常得促狭,“怎么,你真的不知道这种画?那你脸红什么?你就当自己看到两个人打架好啦。” 闻蝉:…… 好随便的应付态度! 少年背过身,去卷他的画了。闻蝉愤愤不平在背后盯着他看几眼,扑过去抓住他手中绢布的一头。在他疑问的眼神中,她愤懑难平地问,“这种不是好东西!你为什么要看这种画?你不学好!你怎么能这样?” 李信非常奇怪地看她一眼,“我身为男儿郎,看春.宫图这种绢画,是非常正常的。你大惊小怪干什么?我已经快十六了,自然对此非常的好奇。有这样的条件,我干嘛要浪费?” “那你是不是还要跟别的女郎做画里这种事?”闻蝉脸更红了。 这次却是气的。 她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生气的,但发现李信这样随意,本能的难以接受。原本面红耳赤,现在却有点想哭了。 李信看着她。 他原本不懂闻蝉在矫情什么,他以为他的难题,只是糊弄过去春.宫图而已。现在则发现不知这样。 少年非常的聪明。他没有问闻蝉,从她眼神变化中,就猜出了她的想法——她生气或质疑他找别的女郎玩。李信也才十五六,不太懂这期间的弯弯绕绕。但是于闻蝉红眼的这一刹那,福至心灵,他明白了她接受不了什么。 李信低头想:我得庆幸我虽然出身不好,但是没有玩过女人吗? 在闻蝉的紧盯下,李信说,“没有。但是不碰,看看画总行吧?” 他说的这么随意,都没有把这个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来讨论。只有李信这种随便的态度,才能抚慰闻蝉。他要是认真跟她讨论,她就得想他是不是了解得很清楚,是不是在蒙骗自己了……闻蝉很快反应过来,女人对他不重要,他不在乎这些。闻蝉望着少年在灯火下的侧脸半天,心慢慢平静下来了。 是了。 她这么漂亮。 她二表哥只喜欢她一个。 闻蝉有点别扭,开始觉得自己和他好像也没有亲密到需要讨论这个的时候。他还没娶到她呢,有没有那一天还说不定呢!她质问他质问的,好像她多在乎他似的……幸亏李信也不想跟她讨论这个,把话题略了过去。闻蝉一下子又骄傲了起来,跟他说,“但是看这种画,我嬷嬷说不好。” 李信笑了,“你去问世上有几个郎君不看?知知,正常的事,你别想太多。”他同时又好奇,“难道你们娘子们,对这种图一点都不感兴趣?真的从来都不看?我觉得虽然说你是女我是男,大家性别不一样,但是好奇心应该差不多吧?我看到这种画都是郎君们在偷偷看,小娘子们倒是看的不多。为什么啊?礼法于你们来说,非常的重要?” 他是真的疑惑不解。 闻蝉静静看着他,好半晌,才跟她二表哥说,“并不是。我们并不看重礼法。我又是翁主,你也说过,我于此更不需要在意。” 李信问,“那是什么原因让你们不看?画的太露骨了吗?但是春宫图,有明暗之分,我也未曾见过暗春宫被人传阅啊。” 闻蝉言简意赅,“我们不看,只是因为我们找不到而已。” 李信:“……”多么现实、多么诚实的理由! 李信噗嗤笑了,将手中的绢画往她怀里一塞,俯身试探般地问她,“那这个……你拿回去偷偷看?” 闻蝉眨眨眼,往木几上瞥了一眼。 她的二表哥非常会看她的眼色,忍痛割爱,又往她怀里塞了几幅画,却不全给她,“好了就这些了……剩下的我还要。” 闻蝉支吾,推辞道,“万一我阿父阿母看到……” 李信吹声口哨,“推到我身上!” 闻蝉激动地捧着一怀春宫图:表哥教她看春宫图!她阿父阿母知道了,估计打死表哥的心都有了!不,他们不会打死表哥的,表哥武功这么好! 闻蝉笑靥如花,又对他欢喜无比。她凑前身子,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表哥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女孩儿的芳香在脸上一碰即空,少年周身本就空着的灼热血液,在她碰他面颊的一刻沸腾燃烧起来。他突得伸手抱住闻蝉,将不明所以、还在暗自激荡的小娘子搂在怀里。 他低头看她,闻蝉心有所感。 待要逃时,脸颊被李信捧住。 少年的手微微发抖,带着粗茧的指头,在她娇嫩无比的面孔上摩挲。他的眼睛子夜一样灿亮,又有明火在其中点燃。他对她轻声说,“知知,我不碰别的女孩儿。我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你喜欢的话,从我这里偷偷拿。被人发现的话,就说是我教唆你的好了。我不在乎。” 闻蝉的腰肢被他搂着,冬衫很厚,可是她感觉到他手臂的烫度。 她有些羞赧,又有些被吸引。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眼,手中绢画丢在地上,手又松松揪住他的衣袖。她声音发抖,轻声问他,“那我怎么报答你好?” “你说呢?” 闻蝉仰头看他。 在他深深凝视下,她说,“你亲吧。” 话音一落,郎君的唇,便贴上了她的唇瓣。如花汁般被碾碎,女孩儿呜咽一声,声音就完全被吞了下去。脸颊贴着,都非常的烫,非常的灼热。闭上眼,眼前一片黑中,又浮现出了一大片白色。 濛濛的,细看之下,看到白腻的肌肤,看到方才在绢画上看到的郎君娘子赤着身子抱成一团的样子…… 有些害怕,又有些没那么害怕。 她抓着他的衣袖,任由狂风骤雨扑卷而下,将她淹没其中。她的气势非常的弱,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他吞噬掉。 表哥的睫毛,表哥的呼吸,表哥的嘴唇……还有表哥紧紧搂着她腰的手。 他们这样唇贴着唇亲吻! 他们的心脏都跳得这么快! 闻蝉在惶恐中,越来越被他牵着走。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嘴唇的味道……她那么不甘心,可是她又一次次向他低头,一次次在他对她好时,心软地把自己送到他怀里。 屋外,青竹等女已经给李三郎李晔送完了东西。翁主不在意,青竹却尽职尽责地客气对李晔,让三郎知道自家翁主的好意。她跟李三郎送了半天礼,李三郎真是一个识趣的人。青竹一边说“这是翁主的好意”,李晔那边就接话“多谢翁主,感激不尽”云云。等确定李三郎确实对翁主的区别对待没有怨愤之情,青竹才离开那边。 她让其他人去院外守着,提防哪位主子突然驾到,惊了自家翁主。 但是并没有人。 反是青竹觉得翁主进去的时候太长了,思忖片刻,去了李二郎屋门外。她听到里面女孩儿浅浅的呻.吟声,那声音不对,她的心跳一下子跳高,什么也管不了,剧烈地开始敲门,“翁主,翁主!” 屋中气氛正烈。 沉迷于与众不同的世界中,少年们难舍难分,有些分寸很难把握……呼吸变得非常困难,今夕何夕烧得脑子像浆糊一样。到少年的亲吻摧枯拉朽般将她压倒,闻蝉都没有反应过来。 李信渐渐动情。 猛将闻蝉往案上一推,她身子柔弱,他护着她后背,将她往后推在案上,手扣着她细白的手腕,亲吻得更加热情。 李信狂热的样子,吓到了闻蝉。 在此时,闻蝉听到了青竹的叫声。被李信拉走的神智一下子回归,闻蝉发觉了自己在和李信干什么。青竹已经在拍门了,少年长长的睫毛刷着她的脸颊,完全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闻蝉挣扎,她的挣扎,换来他更用力的搂抱。 她忽的贝齿一紧,往下咬去。 青竹贴着门,听到里头少年一声闷哼,之前那些奇怪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屋中再听不到声音,变得很安静,青竹一颗心七上八下,继续持之以恒地敲门。 屋中,闻蝉已经坐了起来,往外爬出一丈远,还不忘抱住丢在地上的绢画。她喘着气看李信,眉眼含春,而唇瓣,被他吮得水润鲜红,正如被碾碎的花瓣一样。 闻蝉盯着他,怕他像刚才那样压她。 她有点儿害怕刚才的李信。 李信抹把唇上的血迹,在看到闻蝉的眼神时,回过了神。他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吓住她了。好一会儿,少年屈腿,将身上反应挡住,睁开眼时,之前的强烈眼神已经不见了。他又变得又痞又坏,却不过来闹她,还对她吹了一声口哨,“别怕,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敲门声还在继续。 闻蝉应了一声后,才静下来。 她低着头,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襟,说,“那我走了。” 李信坐着,没有起来送她。闻蝉心慌意乱,也没有去想李信为什么不送她,她现在巴不得他离自己远一点。她走到门口时,却又听李信在身后喊了她一声。她回头,看坐在案边的少年手撑在几上,对她说,“知知,别害怕,以后不会这样了。在你嫁给我之前,我不会再碰你了。别怕我,好么?” 闻蝉:“……” 她呸他一声,“鬼才嫁你!” 转身推门出去。 李信则笑着看她,等女孩儿从眼前消失,他才剧烈喘口气,往后躺了下去。欲.望之情,让他难以纾解,却压根不敢让闻蝉知道。他总是吓唬她,但有些事,又想她不知道……她还是太小了。 李信忽然想到江三郎评价闻蝉太小了。 他现在有了同感。 但是估计他想的,和江三郎的原意,肯定不一样。 夜沉沉,正是活色生香的好时候…… 闻蝉一晚上睡得不太好,李信又闯入她梦里,把她折磨得精神萎顿。次日天亮,她坐在窗前,青竹等女给她梳发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晚找二表哥,是要干什么来着? 她又突然想起来,她知道花酒是什么意思了! 她脑中有听说过这个说法,但是昨天一时没想起来,她二表哥送她春.宫图,启发了她一晚上。在清晨时,闻蝉福至心灵,想起来喝花酒是什么意思了! 她也顺而知道他的春宫图是哪里来的了! 定是她大兄…… “讨厌!”闻蝉猛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可怜她都不会骂人,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字。 檐下突然倒挂下来一张脸。 闻蝉往后退两步,看到李信翻身下来。一窗之隔,他笑眯眯撑在窗上,满眼深情无比地邀请她,“今天有赛马,挺有意思的。带你去玩,去不去?”他笃定闻蝉摆摆架子后,就会跟他走。她还是很好说服的。 但是闻蝉冷冰冰地看着他。 看得李信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而闻蝉一声冷哼,当着他的面,就把窗子关上了。她关的力度那么大,差点拍到李信脸上,得多亏李信躲闪的动作快。窗子啪一声,隔断了少年凝望小美人的视线,还听到了小美人的冷笑声,“不去!你自己喝花酒去吧!” 李信:“……” 65|1.0.9 李信被闻蝉甩了一脸,小娘子连面都不给他见,他心情就有点烦躁了。他本来就不是对人多低声下气央求的人,他对闻蝉,已经算是使出他平生的好性子了。且花酒这事吧,他又说不清,再加上有小厮过来催促他,所以就想着先晾晾闻蝉,等过会儿她不这么生气了再说。 闻蝉则是等半天,想要等到李信跟她解释并道歉。她让青竹出门去看,青竹回来说,“二郎已经走了。” 闻蝉:“……” 她更加生气了,又催青竹去问李信去哪里了。小娘子此时还抱有对她二表哥的美好幻想,想她二表哥是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去想办法来哄她了,结果青竹让人跑了一来回后,苦着脸回答,“郎君们都出门了。” 闻蝉站起来,“他一定是又出门去玩了!我这么难过,他居然出门玩!”出门玩还不叫我! 当然最关键的最后一句话被她藏在了喉咙里,为防止青竹笑话她。 青竹瞥翁主一眼,心想:看起来您倒不是难过,而是不高兴,而是需要二郎回来哄你。可惜二郎榆木疙瘩,不明白您的小心思。 青竹想的不错,要说多生气,闻蝉也不至于。她还是了解她大兄的,一切都是她大兄唆使的!她二表哥穷死了,肯定舍不得掏钱去玩女人!只有她大兄扔五铢币跟扔土似的,随意就那么丢出去了。 而且玩女人,为什么要去外面玩?为什么不跟她玩? 二表哥就是被大兄给祸害的! 自然,有人主使,在闻蝉心中,李信也没多冤枉!他坏起来,她大兄还要甘拜下风呢。这就是两个会玩的人凑一起去了,才会这样臭味相投! 闻蝉拍下桌案,“走,我们也出门去!” 青竹虚心请教,“咱们去哪里?” 闻蝉说,“他去花天酒地,咱们也去!” 闺室雅丽沉静,众女围着翁主,为翁主快速梳洗装扮。出门的时候,闻蝉便着一身缃色华锦三绕曲裾深衣,外披白绒红底斗篷,梳着垂云髻。乌发如缎,额前垂戴翠绿玉珠相间的华胜。少女亭亭立在窗前,与窗外梅花树枝相照,眉目流转间,人比花娇。 她出了院门,出去时,碰到前来看她的大兄闻若。闻若寻思着昨晚惹小妹妹不开心了,于是让仆从抱了一大堆小巧精致的玩意儿,在大清早出了门,来跟妹妹赔礼。结果闻若在远远的曲径上就先看到了欲出门的妹妹。闻蝉仿若美玉流光,乍现身,闪了闻若满眼。 闻扶明都习惯妹妹的出色容貌了,一旦眼前被刺得回不过神,那一定是他妹妹来了。见到妹妹娇小的身影,郎君高兴地伸出手,想与她打个招呼。结果闻蝉乌眼一抬,也看到那边的大兄了。她跟青竹小声,“咱们走另一条路。” 闻若的笑脸僵硬了:“……” 他还没打招呼呢,还没走近呢,就眼睁睁看着众女的身影在院门前一拐,往另一个绕远路的方向走了。 他想:哟,还真生气了啊?但是表弟们看春宫,她有什么好生气的?跟她什么关系啊? 世子摸着下巴,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闻蝉去寻她在长安交好的女郎们“花天酒地”。女郎们都说要出门,不喝酒,却是要游园。闻蝉满心想自己要在外面海玩一天,听姊妹们这样说,便也欣然而往。众女们便一同相约坐上马车,去一同游园。 这一游,就游去了郊外大马场。 楚国因为和蛮族人常年打仗,为了训练马匹和士兵,大马场一直很热闹。朝廷只对马匹管理很严,但是贵族郎君娘子们来马场骑马,只要不损害马匹,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某方面说,对马匹的管制越来越随意,也说明了朝廷对战的消极态度。 等闻蝉稀里糊涂地跟着众人下车,脚踩到实地,便感觉到了地上轰轰的震动声,和并不遥远的群马嘶鸣。她惊了一下,随女郎们过去,疑惑问,“怎么来大马场了?我们要骑马吗?” 旁有女郎笑着解释,“有赛马的,你想去骑也可以。不过下面都在赌马呢,一群蛮夷人怪没劲儿的。听说他们在赌马,郎君们来看得也不少。我们与郎君们说话就好。” 舞阳翁主跟着女郎们,到了围栏后的休憩场所。果然见到一边万马奔腾、尘土飞扬,而另一边案头排排,瓜果皆依盘而列,许多郎君娘子们围在一起说话。她顿时明白了女郎们的心思,这可不就是交际会吗? 年轻男女们外出交际,又有同伴玩耍,又与喜欢的郎君们眉来眼去。女郎们围在一起,说的最多的,就是哪家郎君最俊俏,哪家郎君最出众。 闻蝉微有恍惚:想当年,她正是在类似的游会上,听说了江三郎的大名,才对江三郎一往情深。谁料才短短几个月,她和江三郎的缘分就走得差不多了。 舞阳翁主正悲春伤秋之时,忽听到耳边有娘子惊呼,声音都带着抖音,“那那那不是江三郎吗?!” 闻蝉:“……” 她也看过去,果然见到跟随仆从领路而来的红袍青年。一般红衣男儿穿来都压不住,青年却穿得挺拔温润。他缓缓走来,翻起的袖口隐约露出白色衬底,像水在一层层地流动般。青年风采如昔,又不苟言笑。闻蝉跽坐于案边,已经看到好些个主动的女郎走过去,与心中情郎攀谈了。 江照白就是到了长安,还是那个不重女色的人。多少美人儿往他跟前凑,他疏离又客气,目光却一直追逐着马场。 众女很快低声讨论: “江三郎又回长安来了啊,不知道他还走不走?希望他不要走了。” “自江三郎走后,长安的郎君们全都变得很没趣。” “可惜江三郎眼光甚高,也不知道欢喜什么样的人儿。” 闻蝉想他不用欢喜谁,你们都快把他挤死了。 她首次脱离出痴迷女郎的队列,从旁观者看,便觉得眼前景象十分有趣:多少女儿家飞一样扑向江照白,江照白躲着唯恐不及,沉着脸拱手再拱手。就这样,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没见少。毕竟这里是长安,能站在这里的女郎们,哪个家中地位都不低,江照白得罪谁都不好。 也许他本人并不是多么冷漠的人,但就是怕极了这些女郎们,才不得不不苟言笑。 毕竟他面对李信,可是笑了不止一两次…… 闻蝉心中酸酸地想到。 被女儿们围在中间的江三郎,确实苦不堪言。在会稽还好,没人认识他,他除了待在竹庐,就是出城去办事,少和女郎们打交道。这般清净的日子过久了,又回到被包围的长安,他颇为不适应。 他已经尽量冷着脸客气了,一般的女郎们看他这么冷淡,也只是寥寥几句话说后就走开了;但仍有一位公主,与他说话。那是位公主,他又不好发怒。 他的气势又没有强到让生人勿近的地步,再加上众人看他,不光是为他本人,还为他身后的江家……江三郎在长安的贵女圈中,一直是非常热门的夫君人选。 江照白眼眸在人群中一梭,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他顿时有了主意,可以避开身边喋喋不休的公主了。青年拱拱手,笑道,“殿下,我与人有约,那人已经等着在下了。” 他大步往远方角落里闲闲地吃果肉的闻蝉走去。 闻蝉:“……” 众人的视线,全都落到了她身上。 闻蝉还没有反应过来,江三郎已经到了她对面,笑道,“让翁主久等了。” 闻蝉既莫名其妙又受宠若惊:江三郎居然用她来躲女眷!她何德何能啊! 但是看眼那边虎视眈眈、目中快要喷火的某公主,闻蝉还是想拒绝:她只是一个小小翁主,她还是不要招惹某公主了……这位某公主,性格骄横跋扈,是陛下的第不知道多少女。闻蝉与她也常见面,但两人性格不合,打交道并不多。 江三郎又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没必要为了江三郎得罪一个脾气不好的公主啊…… 眼看闻蝉要拒绝,江照白身子往前一探,用只有临近人才能听到的低声量说道,“阿信现在就在大马场跟人赛马,我带你去看!” 闻蝉:“……” 她一时想说,“关我什么事?我才不想看。” 一时又想伤心,“你果然是为我二表哥来的!” 千言万语,到口上,闻蝉说,“我自己也能看。” 江三郎笑着,低头为她削果皮,唇轻轻翕动了两下,“翁主,我身边有一堆麻烦的人,你身边也有一堆麻烦的人。我们何不在一起,好挡一挡呢?” 闻蝉默然无语。 她为什么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就不想出去了呢?当然是为了挡外头如狼似虎的郎君们啊。她就是坐得不显眼一点,希望不要被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江三郎的桃花运很多,闻蝉也不少。 小娘子与江三郎温和的目光凝视许久,伸手与他拍了掌,被他拉起来。 闻蝉心想:万万没想到,我终于有机会和江三郎近距离接触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而看到舞阳翁主和江三郎相携着去看赛马,众女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没听说过江三郎与舞阳翁主有什么关系啊?却有消息灵通的已笑道,“你们忘了前几个月,翁主去了哪里,江三郎又是从哪里回来的?” 众女恍然,然后唏嘘:没想到竟是他们两个。 然一看之下,郎才女貌,相携而走。二人金童玉女般相配,也没谁不如谁,众女除了扼腕,也只有心不甘而已。就连之前那个公主,也踟蹰了一下。一个翁主不算什么,但闻蝉母亲是公主的姑姑,那姑姑还是嫡长公主。没什么必要的话,谁也不想跟长公主一家弄成仇人。毕竟父皇不管事,公主的婚姻,还得靠宫里的夫人们。要是长公主又跟夫人们说了什么话,公主的婚姻受阻,简直是必然的。 江三郎已经领闻蝉去围栏边看赛马了。 到了前方,也有不少郎君女郎们站在这里看赛马。但是与后方的莺莺燕燕们不一样,站在这边的,都是对赛马有些兴趣。看到江照白二人,大家只是愣了一下,注意力却还在马场上。 江照白和闻蝉其实也没那么熟,两人就是搭个伴。到了这里,虽然两人并肩而立,江三郎已经陷入了沉思,闻蝉也不理他,去看赛马了。如果她二表哥在旁边,她还有话说;但是对江三郎,闻蝉总有一种跟他多说句话自己会倒霉的错觉。 她手扶着栏杆,想从尘土灰灰的马场众寻找熟悉的身影。而很快,她果然看到了—— 少年骑在马上,身子与身下健硕奔跑的马几乎平成了一条线。阳光在他身上打晃,圈圈光影中,许多人骑着马在前截道,他和身下的马,像是从阳光中飞跃出来的一样。场中鼓声阵阵,喝声起伏,而小郎君矫健无比的身形,赢得了场中场外众人的关注。 他骑马的样子,冷静对敌的样子,就是甩马鞭的样子,都英武极了! 闻蝉看入神了,她就从没看过她二表哥这么好看过! 女孩儿不自觉身子往前走了一步,被旁边察觉的江照白拉了一把。江照白说,“不要往前走,小心伤了你。”闻蝉嗯嗯嗯地胡乱答他,青年偏头,看到女孩儿眼眸专注的样子,忽然间,便有了与她交谈的兴趣,“你懂这个?喜欢看?” 闻蝉说,“对啊!挺喜欢的!”她二表哥好厉害…… 女孩儿对心上人的喜爱,从一开始,就是从崇拜开始的。她觉得这个人很强很好,在她所仰望的领域中发着光。她心里的情花开了一大片,目光追随着他,觉得他像个英雄。又盼望他这个英雄,只为自己一个人。 江照白显然没有情爱那根筋,他看闻蝉眼睛发亮,以为她与自己所想相同,竟生出了知己之感。江三郎与闻蝉欣然感慨道,“蛮族人来我大楚国度,就是为炫耀挑衅而来的。宫廷那边如何应对暂且不提,但他们显然在民间,也想让我大楚百姓对他们生起畏惧之心。今天的赛马中,他们就不停地赢,不停地挑衅。幸而我大楚儿郎们不是孬种,在场中与他们相斗。赢钱是小,夺回面子才是真的。” 闻蝉:“……” 听了江三郎解说,她才意识到为什么马场中会这么多蛮族人。她刚才都没注意到…… 江照白望着前方,“阿信的马术真不错,有他下场,今日的比赛,该是我大楚赢面比较大。” 闻蝉说:“……赢了比赛,能有很多钱啊?” 江三郎以为她不知道规则,就与她解释,与她说每场赢了会分到多少钱币云云。而耐心听他说完后,闻蝉就肯定说道,“那我表哥下场,就是为了钱了!” 江照白愕然:“……” 然后莞尔,“是了,我倒忘了阿信缺钱的事了。”他出身极好,从来没缺过钱财交际,他是真没想到李信会缺钱。但是又算了算阿信几日来的行程,觉得阿信赚的钱早就够他花用了。那更多的钱,该是别的用处了。 江照白垂目,开始想李信打算把钱花在哪个地方了。 江照白又不理她了,闻蝉也不在意,她心花怒放地去看李信在场中大展神威。但是她能发现郎君的厉害,旁边自然也有人发现。有许多女郎们便在讨论——“那连闯三道环的郎君,是哪里人?真是好生俊俏!” “郎君为我大楚而出战,胸怀磊落,好生了不起!快去问问郎君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有知道的便答,“是李二郎。会稽李家的二郎,李信。” 众女便“哦”一声后,继续热烈讨论李二郎如何如何英武不凡了。闻蝉忍不住插嘴道,“他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好。” 众女便驳她,“你知道什么?李二郎风采卓人,一般人难比。” 闻蝉心里忍不住道:你们觉得他好,那是你们没见过他。等你们见过他了,就知道他多混蛋了…… 看眼旁边琅琅如玉的青年郎君,再看看场中挥汗如雨、满身尘土的骑马少年,闻蝉撇嘴: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样大。看看人家江三郎,多么的如松如玉;再看看她表哥,脏的跟从土里长出来似的。人家江三郎清清爽爽;她表哥尘土满面,汗流浃背。 啧啧。 没修养。 粗俗。 她刚才还觉得表哥真好看,现在有人一夸她表哥,她心里就开始反着说话了。把李信嫌弃来嫌弃去,觉得所有看中李二郎的人都没眼光,就她最有眼光! 但是随着李信在场中连连夺冠,场下女郎们更是将他吹捧得如神人一般。仿佛等李二郎一下场,她们就要扑过去跟他交际去了。闻蝉心里快堵死了,又插一句话说,“他长得可平凡了……” 终于有女想起来了,看她一眼,诧异满满,“听说李二郎与翁主是表亲?既是一家人,翁主何必总说人家不好呢?” 又有女道,“郎君英俊,不在相貌。翁主你年纪小,你还不懂。” 闻蝉:“……” 她简直快被这些一个个专心凝望她二表哥的女郎们气死了!那是她的表哥,又不是她们的!她都没激动,她们瞎激动什么?! 闻蝉快要忍不住把李信丑化无数倍,好叫身边这些没见识的女郎们知道,她表哥到底有多丑!特别特别的貌不惊人,特别特别的不是好人,跟她们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丑的表哥,根本不值得她们欣赏! 舞阳翁主就要开口说了,她都要说第一个字后,后面有人道,“程漪,你也来了?” “程漪”这个名字最近如雷贯耳,耳熟得很,闻蝉几乎是一激灵,便回头去看。同时,她发觉身边的江三郎身子僵了僵,却并没有回头,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马场中的比赛。 程漪曾经也是贵女圈中的风流人物,不过这几年,她已经不怎么出来玩了。 贵女圈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与程漪差不多大的,都嫁了人,要么在长安,要么远离长安。大家彼此之间的关系被拉得无限远,认识程漪的人,已经实在不多了。 闻蝉就不认识。 她也许偶尔见过这个人,也许偶尔听过这个人。但她对程家五娘子的全部印象,都是听她二姊的解说后,与江三郎绑在一起的。但是闻蝉又知道,程漪不出意外,就是未来的定王妃。两人的聘礼彩礼都已经开始准备交换了,说不好,等下一次见面,就是在定王的婚宴上了。 闻蝉扭头去看程漪是谁。 身材高挑的女郎挥下仆役,与几女说话。她相貌姣好,眉目清清淡淡,若月下清霜,与人隔着一段朦朦胧胧的距离。女郎是极美极雅的,梳着高髻,步履间仿若踏着云雾。她款款走来,与闻蝉的二姊看着差不多大。 她跟人说话时,态度还是比较娴静优雅的。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转了过来,与窥探她的闻蝉撞上。 女郎的目光如火如电,闻蝉与她对视了半天,就移开了。一看之下,她就知道,这是一个与她气场不和的女郎,没必要结交。闻蝉扭过脸,继续专心去看赛马了。但是她想看,有人却不让她好好看。 闻蝉的目光移到赛马场上,耳边听到女郎温温凉凉的声音,“五娘见过翁主。” 闻蝉无奈地转过身,看到程漪已经站到了她身边。程漪也不是诚心请安,大家都是出来玩的,她又是长安城中大家心知肚明的未来定王妃,差不多就行了,闻蝉哪里受她的礼? 程漪的目光又越过了闻蝉,看向闻蝉身边的那个人。她唇角带了一抹很淡的讽刺的笑,说,“江三郎也回京了吗?倒是多年不见了。” 知道程漪和江三郎那点儿过往的人很少,连闻姝都只是作宁王妃的时候,不留意知道的。现在程漪这样跟江照白打招呼,身边女郎也都只是好奇,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江照白手扶着栏杆,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他就是不想与程漪打招呼,才连面都不肯见。谁知程漪不肯放过他,仍然过来了。他心想,倒是连累翁主了。 江三郎心中无奈,面上却不表现。他转了身,以一副很生疏诧异的样子,向程漪拱了拱手,笑道,“程娘子吗?倒是没料到程娘子还记得在下。”他表现的,就好像跟一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说话一样。 程漪看着他,“江三郎名满长安,郎君不记得我,我却是记得江三郎的。长安的女儿们,有几个会忘了江三郎的风采呢。” 闻蝉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你们这对曾经旧情人,好会演啊……表现得好像你们不认识似的。 但是她没记错的话,就是十几天前,他们还在江陵的时候,被程漪的人追杀过吧?据江三郎所说,程漪想杀的人是他吧? 他们两人的关系,好奇怪啊。 程漪正淡淡看着他们,主要目光放在江照白身上。离她很近的闻蝉,在一瞬间,看到这位娘子复杂的眼神,然而只是一闪而过。明面上,闻蝉只听到程漪凉凉的声音,“江三郎心怀天下,不该回长安。” 江照白淡声,“我回不回长安,与娘子无甚关系。” 程漪点了点头,目光又放到了闻蝉身上,漫不经心道,“你与翁主情投意合了么?倒是真难得。我真是没想到……最后博得他欢心的,竟是你啊。” 闻蝉被程漪表面温和、内含刀霜的眼睛看着,这一次,她眼里的复杂,已经连掩饰都不曾了。闻蝉倒不退让,程漪用这种隐隐仇恨的眼神看她,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架子。程漪算什么?闻蝉连解释都不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江照白自然看出了两个娘子之间的眼神交锋,头疼地走上前,挡住两人,想把闻蝉摘出去。 他想,程漪厌恶的人是他,莫把闻蝉扯进来纠缠了。 这个时候,闻蝉还有空想:看吧,我又要开始倒霉了。被程漪缠上……每次我和江三郎有一点关系,就都要不顺。我果然和江三郎命里犯冲。 几人正各展神通时,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知知。” 闻蝉忽然回头,看到围栏外的马场中,一场赛事已经结束,少年郎君把马交给旁边的小厮,大步向她这边走来。他笑得闪闪发光,笑得闻蝉的心,一下子就明媚了。她都快忘了他昨天花酒的事,看着他在跃动的阳光下,向她走来。 就像是大英雄一样。 解救她现在被夹在中间的两难处境。 66|1.0.9 在这场被牵连的情感厮杀中,闻蝉侧过身,看到马场中向她走来的少年郎君。他走在光华流离的日光下,手里提着一个钱袋。遥远的还没有看清他面孔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他的身形。永远的那么蓬勃,永远的那么刚强,他向她走来,很快在能看清脸的时候,众人都看到了小郎君面上的笑。 那种有些坏、坏得非常撩人的笑容。 非常的容易让人心跳跟着变得剧烈。 肆无忌惮,无拘无束。他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但女郎们似乎天生就被这种突破规则的郎君所吸引。 众女都在看着,李信一声高亮啸声,身后被马夫安抚的骏马扬蹄长啸。赌马赛事已经结束,小厮们开始打扫马场,今天输得很丢脸的蛮族汉子们聚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着他们的话,并时不时用凶狠不甘的眼神看那腰杆挺拔的年少郎君。他们忽然听到唿哨声,听到天地间动人清亮的啸声,齐齐去看。 那啸声又清又高,流转天地间。不光他们听得心神激荡,连长安的郎君娘子们都听住了。 马场的后方,来了一群比较低调的蛮族客人。年轻高贵的王子殿下没有指责自己这方的输赢,而是站在栅栏的进入口,转过视线,看到了那少年郎君,还有郎君奔向的女孩儿。 尊贵王子面上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神情,但很快,那惊喜之情,变得有些沉重了。 而在蛮族客人的注视下,李信已经到了围栏边。他手攀在栏杆上,与栏杆后方的舞阳翁主面面相对。他甩了甩手里的钱袋子,抛给栏杆另一方的闻蝉,“接着!” 闻蝉反应哪有她表哥那么快。 她还沉浸在他虽然没有韵律、气势却何其惹人的清啸声中,他手里一个不明物品就飞向她来了。闻蝉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去接,那沉甸甸的钱袋子正好落入她怀里。她表哥提钱袋子跟提着空气一样轻轻松松,轻松得都让人很难注意到钱袋的存在。结果钱袋落入闻蝉怀中,那么重,猝不及防,压得女孩儿腿软,差点跪下去。 闻蝉坚强地没有跪下去,没有出丑。 因为她表哥在跟她随手扔东西的时候,就手撑着栏杆,从马场翻到了围观场中。在小娘子腿软欲倒的时候,他一手搂住她的肩,将她不动声色地提了一把,另一手又接过了钱袋子,笑眯眯,“喏,都给你花。今天赢的钱,反正也不是咱们本来的,你想买什么,咱就买什么!” 惊疑不定、失魂落魄的众女郎:……这两人还真是对表兄妹啊!而且恐怕与舞阳翁主的描述相差甚远,他二人的关系特别的不错! 因为她们看到在李信与翁主说话时,翁主还隐晦的,瞪了李信一眼。那眼波光潋滟,娇嗔之意无人不知。 大家望着少年郎君的侧脸,看他与小娘子说话。他身上有放荡纵意的气魄,那种让人心动的气魄,在日光下,闪了好些娘子的心。她们想,舞阳翁主真是眼瞎啊,看郎君英俊,怎能只看脸呢? 怕是小郎君就算不如他旁边的江三郎出色,比起长安的很多郎君,已经很厉害了。起码今日的赛马,世家子弟为了面子都不下场,只是让自家门客仆从侍卫之类的下场去。有人觉得李二郎混在这堆人里,失了面子,很没有世家子弟的风度;却也有人觉得李二郎勇气可嘉,少年风采,一声清啸声,就把长安城里的大小郎君们全都打败了。 李信转头看向江三郎与程漪。 闻蝉开始紧张,怕他在马场中看到了她与程漪的不对付,来替她报仇。说实话,这有点小题大做。然李信天生的无法无天,闻蝉就怕他招惹上人。但是李信只是随意看了程漪一眼,目光就转向了江三郎,“三郎,我与知知还有事,我们先走了,你不介意吧?” 江照白松口气,立刻说不介意,让李信领走了闻蝉。江照白最怕把闻蝉牵扯进来,李信出面带走人,还没有闹得不可开交,江三郎已经感激无比了。 程漪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小郎君领走小翁主。旁人也许都没发现,但在少年随意扫她的一眼中,她感觉到了千重巨山扑压的威慑感。她脸色苍白了一瞬,咬破了舌尖,才没有被强大气势压得往后一退。 她心中惊骇,又看着江三郎温润的侧脸与少年笔直的背影,静静地想到:舞阳翁主真是幸运…… 在她才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与她一般大的表哥这般护着她。 而自己呢? 程漪看眼江三郎,心里冷笑:他从来就没护过我。他只有他的家国天下,我在他眼里,恐怕和路人的分量差不多! 我曾与他相好,他却低调到死,明面上都不露声色,都不让人知道。可是现在,他喜欢上舞阳翁主,他就与舞阳翁主那般亲昵地去看赛马。他从未这样对我好过!我以为他没有心,但也许他只是对我没心而已…… 闻蝉被李信一径带走,而李信身上的那种和他们都不一样的气度,让他们走了很远后,女郎们才纷纷扼腕。有些心动的女郎,却已经着家仆,去打听李家二郎来长安做什么,是否有婚配什么的…… 坐在围栏后百无聊赖的李家三郎李晔,作为一团容易被人忽视的空气,他到这会儿才站起来,愕然看着他二哥把闻蝉领走,却把他给忘了。他们经世子介绍,与世子的朋友们来马场玩,李三郎负责口若悬河、勾心斗角,陪几位郎君聊天;他二哥则下马场去给蛮族人找不自在去了。李晔是觉得二哥纯属闲得慌,蛮族人想大闹马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二哥义正言辞一番为国争荣的话,说的郎君们热血沸腾,李三郎也只好默默咽下去对此事的不当一回儿事的话语。结果现在李三郎还与客人们周旋着呢,他二哥就走了。 李晔有点儿生气:这般重色轻弟,是不是过分了啊? 但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厮被他二哥派过来,与他解释道歉,还说了下次替换他。恰恰马赛已经结束,陪伴的几位郎君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和李三郎笑道,“我认识丞相家的郎君,丞相家大郎对骑马很感兴趣,但他阿父跟太尉别气,总不让他骑。二郎骑术这样好的话,明天我约个时间,大家出来玩?” 李晔心里快速地血液沸腾了:丞相家的郎君!正好能借丞相大郎的口,跟丞相对上话! 今年会稽雪灾还能应付,就怕明年再紧接着旱涝水灾……长安这边什么都不给的话,会稽应付起来实在困难。 还得靠他二哥用武艺征服去! 李晔快速地陪起笑脸,与郎君们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起来。比起他二哥的长刀直入很少迂回,他还是喜欢这种绵里藏针的方式。 当这会儿,李信已经带着闻蝉,去马场另一头的小树林中去了。出马场有两条道,他们显然走得是一条荒僻的路。四方都是松柏树,在冬日也青翠如春,绿意盎然。闻蝉跟在李信身后,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肩,“哎,你刚才怎么没发火,没跟程漪对上呢?我还以为你会打她呢?” 李信随口道,“我不对付女人。” 闻蝉挑高眉,“哟,你瞧不起女人啊?” 李信回头,对她轻佻一笑,学着她那副挑衅的说话口吻,“哟,舍得不给我摆黑脸,舍得跟我说话了?” 闻蝉:“……” 立刻想起来李信如何混蛋! 她停了步子,不跟他走了,还板起了脸,“花酒!解释!道歉!” 李信:“……” 他真是嘴贱,拿什么转移话题不好,拿这个转移话题呢。他认真地想,他重新把话题转回去,跟闻蝉讨论他是不是瞧不起女人,不知道还行不行? 当然不行。 闻蝉见他半天没吭气,重重哼了他一鼻子,扭头就往树林外走,不跟他玩了。李信追上去,“你哼什么哼,惯得你毛病越来越多了……” 反正李信说什么,闻蝉就不理。舞阳翁主平时软绵绵的,但是偶尔跟人怼起来,还真挺麻烦的。李信心想造孽,长腿一跨,手勾住女孩儿的肩,把她压在了一棵树上,堵住了她的路。 李信比他们初见时,已经长高了好些。他高高瘦瘦,把娇弱的小娘子往树上一压,两手堵住她的路。这般强硬的姿势,但他现在做来,居然对闻蝉一点影响力都没有了。 闻蝉还敢仰着头,继续不露声色地瞪他。 李信:“……” 他长叹一口气,烦躁无比地笑,“好了好了,我败给你了。我错了,别不理我好不好?” 闻蝉纡尊降贵地开了口,“那你跟我发誓你以后再不去喝花酒!” 李信说:“我不能跟你发誓,因为我还是要去的。总有些事,在各种坊间会谈得比较方便。知知,我又不是天皇老子,非要社会规则顺着我的意走。在我足以影响一切前,我还得照着规则走。全天下的郎君都这样,你非要我与众不同,这般孤立,坏大于好。” 闻蝉愣了愣。 她没听过人这么认真地跟她解释过这些事。 平时她有疑问,但是又不方便她知道的,大家都糊弄她,随意就把她瞒过去。李信这么诚恳地跟她解释他不能听她的话,不能不去喝花酒,闻蝉心里非但不怪他,还比以前更喜欢了他一分。 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想着情情爱爱,但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她也想多懂些东西,她也想不是每次李信和江三郎他们说话时、她都要后知后觉才能听明白,她也想下次有人跟她忧国忧民当知己时、她不会尴尬得才发现别人的招数。 她就喜欢李信不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骗她。 所有人都当她是小孩子,只有她表哥,把她当大人一样。 闻蝉想了想李信的话,于是降低标准,“那你不能跟那些女人做、做……做不好的事。” 李信逗她,“哎呀这可说不好,我要顺大流……” 闻蝉瞪大眼,急道,“你会得花柳病的!” 李信:“……” 闻蝉拉住他的手,眸光澄澈地看着他,“真的,我不骗你。听说娼妓都不干净,虽然她们流落风尘也很可怜,但是你跟她们玩,你会得花柳病的……”她看李信被噎住的样子,以为他不知道,就很详细地跟他解释何为花柳病。 李信手扶着闻蝉的肩,声音开始飘,“……那些绢画,你还真是仔细看了啊……”居然一开口就咒他。他都有点分不清闻蝉是吃醋,还是单纯地怕他得花柳病了…… 他赶紧跟闻蝉保证自己不会碰女人,他都不想跟她开玩笑了,就怕她拉着他继续说这个话题。但是显然这个话题揭过去后,闻蝉仍然对他喝花酒一事耿耿于怀,“可是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谁带你去的!你都摸不清长安的街坊,你怎么可能找得到……我一定不放过带你做坏事的这个人!” 李信随意道,“没人带,我自己去的。好了你别多想了。” 闻蝉看他:没人带?明明是她大兄带他去的。他们一家人都知道了呢,只有大兄和李家两位表哥不知道他们已经知晓事情。明明把事情推到她大兄头上,她就不会总拿他说事了。她知道这个道理,表哥必然也知道。但是表哥一口咬定是自己去的,就是不肯供出来大兄。 闻蝉心动,她愈发觉得自己一点点喜欢的这位郎君,身上有美好的品质等着她挖掘。 做坏事不对,但做完坏事后为了减刑供出同伙来,更让人不齿。 哪怕她表哥是个混混,他也依然讲义气。 闻蝉心中情意似涓涓细流,她初初对一个郎君这样喜欢,看着他发着光一般的魂魄,便觉得他那张貌不惊人的脸,也变得好看了很多。他清清瘦瘦的,低头跟她说话。他蹙眉的时候,眉眼距离极近,浓黑一片,轩昂无比……闻蝉伸出手臂,在猝不及防下,搂住了李信的腰。 她扑入李信的怀里,觉得少年身子好像僵硬了一下。 闻蝉疑惑抬头看他。 看他烦躁低头,“你干什么?!” 闻蝉结巴,“我没干什么啊。” 她就是抱了他一下啊……不能抱吗?他不是总想抱她吗?干什么她才挨到他,他身体就这么僵,好像她洪水猛兽一样? 李信看着她,心中那带着羞赧之意的磅礴感情,在看着女孩儿干净的眼睛时,他真是说不出口。他怎么能告诉闻蝉,她一抱她,他就有点受不了呢?就想压她,就想亲她,就想对她做不好的事…… 闻蝉从春宫画中学会了科普知识,李信则从中开发出了少年人的欲.望。 他脸黑心硬,可是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又小心无比地捧着她,不好意思跟她说。她是他目前来说最珍贵的宝藏,他守着她,一点儿都不想她受到玷污。 其实主要还是闻蝉太小了……李信又不好意思……少年郎君初初动情,总是不太好意思,总是心脏已经狂跳体温已经骤高,可是面对无知无觉的心爱小娘子时,他又装模作样,装得自己大将之风什么都不在意,装得自己总比她沉稳。 闻蝉只看到李信看她的眼神复杂,他眼神慢慢开始变化。变得更加黑,变得更加暗,变得充满暗示性。 闻蝉的心脏就跟着他一起狂跳了。 看他俯下来,手摩挲着她的下巴。他的指间粗茧,磨得她有点儿痒,又酥酥的,东不着西不落。年少娘子的脸颊绯红,睫毛颤抖,像是蛾翅纤纤,振翅欲飞。她眼眸羞涩地看着他,看他耳根也慢慢红了。看他弯下腰来…… 李信是要亲她吧。 这一定是一个想亲她的动作。 闻蝉害羞地等着,她有点怕,有点犹豫,但是又不太想反抗。她虽然觉得表哥的亲吻每次都狂热得让她有点受不了,但是她刚看了好多春宫图……她忍着一腔怯意羞意,躲在被窝里,偷偷找出夜明珠来自己悄悄看画。才过了一晚上,她还没有看多少,但是好像已经明白了好多…… 李信手在她下巴上碰了碰,忽然站直身子,移开了手。 闻蝉茫然看他。 看表哥眼神恢复清明,对她道歉般地一笑,“差点忘了,我说过不碰你的。” 闻蝉:“……” 不! 你还是碰吧! 我挺想你亲我的……你就别在乎昨晚的保证了好么! 但是对于骄傲又矜持的舞阳翁主来说,这种话她说不出来。她的心都快飞出来了,又堵在了嗓子眼里。上不上下不下,闻蝉恨不得扑倒李信,自己亲过去……然而她是翁主,然而是他喜欢她的,然而她还有点放不开。 闻蝉想哭鼻子。她不知道当她纠结时,李信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揶揄笑意。李信要再逗引她说话,忽然之间听到了树林里另一道慢慢走来的脚步声。他对闻蝉嘘一声,就拉着闻蝉,在树林里绕了几下,轻易地绕出了对方的必经路。 而少年们躲在树后,往声源处一看,见边走边说话的男女,竟然是江三郎与程漪。 闻蝉诧异满满:他们两个! 江三郎声音温温淡淡,“程家军派死士刺杀我的事,宁王殿下已经知道了。你背后是定王,还有只你不知道的手在推着这件事。宁王回京,定会让人彻查此事。你恐怕给定王惹了麻烦,或者这也许正是定王的意思……无论你们到底是什么想法,我能做的,也只是提醒你一句。” 程漪说,“宁王?我怎么敢杀他?我要对付的,从来都只是你而已。” 江照白淡声,“但是有人想借你之手,招惹宁王。反正你好自为之吧。” 程漪停了步子。 她抬头看他冷淡的侧脸,冷声,“江三郎你还真是有情有义!我派人杀你,不想你进京,你还愿意跟我说这些事,让我做好准备。你对你的旧情人,都这么好吗?你对你的新情人,也这么照顾吗?” 江三郎看她一眼,“我和翁主没什么关系,你和我之间的事,不要引到她身上。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些,但你紧跟着我,我又能说什么呢?” 他提醒说,“你还是少与我见面吧。毕竟你是要做定王妃的人,不要被有心人发现你我的关系。” 他们已经停下来,已经不走了。树叶哗哗哗在头顶吹动,四面风声,空气冷冽。程漪站得端正,笑得嘲讽,“你我的关系?你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你抛弃我的关系而已!” 江照白望着她,沉默良久。她是很美丽的女郎,高贵清耀,自来如是。但她现在看他的样子,又充满恨意,称不上什么冷静。江照白默了片刻后,才说,“原来你一直觉得是我抛弃了你。”他停顿了一下,“程漪,我没有抛弃你,我们只是理念不合,好聚好散而已。” 程漪说,“你差点就娶我!当然是你抛弃我!” 她又说,“理念不合?好啊,我就要入局,来跟你搅一搅。我走我的路,你寻你的道。且看盛世太平,是如我意,还是如你意!” 江照白皱着眉看她。 她忽而往前一步,抓住他手腕,将他往身后树上迫。江三郎恍神的片刻,被她大力压到树上。看她踮起脚,眼中有疯狂之意,凑过来的样子何等决然。江照白猛地伸出手,捂住她靠过来的口鼻。 他说,“不要这样。” 怀里的女郎瑟瑟发抖,她的一腔崩溃之情,在他温和的声音中,溃不成军。她多想他,多眷恋这个怀抱……但是三年了。他还在长安时,就与她形同陌路。他后来走了,也没跟她告别。他是没有心的人,轻松地抛下过去,只有她放不下。 程漪猛地拉下他的手,带着哭腔冲他喊,“我还没有嫁人!你也没有娶舞阳翁主!我为什么不能亲你?!” 江照白低头看她。 程漪又猛地推开他,带着泪水的眼,此时又有寒冰浮现,“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望他明玉般的面孔半天,她终是拿他没办法。每看他一眼,心中又酸涩一分。她心中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绝不手软,以后绝不跟他低头。他不选她,她也永远仇视他,永远不选择他! 自有男人爱她如初! 都和他江照白没有关系! 程漪掉头就走,她走了几步,听到后方江三郎的声音,“你是为了报复我,才要嫁定王的?” 程漪没吭气。 江三郎淡声,“拿自己的身体,换你想要的地位,好用来制衡我。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觉得,我会为此心软,还是为此感动?” “你闭嘴!”程漪怒而转头大喊一声。她发着抖,看那靠在树上的玉面郎君,他带着怜悯又劝慰的目光看她,隐隐的,还有丝不屑。他瞧不起她这样做,瞧不起她的行事风格……程漪头好晕,觉得眼前一片黑一片白。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好像他从来都瞧不上她。 好像她永远不配跟他并肩而立似的。 他就永远保持着他那份忧国忧民的恶心嘴脸,而她也自有让他后悔莫及的时候! …… 在程漪与江照白决裂争吵的时候,李信就冲闻蝉招了招手,不动声色地带她用轻功纵出了那片树林。大约明白那两人在吵什么,却和两个少年没有关系。李信更是不希望闻蝉受到程漪的影响,变成那种偏激的女郎,于是便带着闻蝉悄悄走了。 少年领小娘子去逛街。 拿马场上赢的钱,给她买些好玩的。 闻蝉从来不缺钱,不过她自己一个人逛街,当然没有表哥陪她玩有趣了。何况她表哥本身就是非常好玩的人,与他在一起,平时一倍的乐趣,都能增加到十倍。闻蝉很快忘记了在小树林里旁听的惊心动魄感情撕裂的故事,专心致志地跟她表哥玩耍了。 后面有人高声叫了一声。 两个少年没有在意。 又喊了一声。 是用蛮族语,喊着同一个意思。 少年们扭头,看到人群中,高兴无比地向两人挤过来的高个蛮族青年。那青年人口里着急地喊着一个词,看两个蹲在地上看鱼的少年都很茫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方没听懂。青年忙换了大楚的官话,重复道,“舞阳翁主!” “阿信,小蝉!是我啊!”青年人的大楚官话,比几个月前有了大进步。 此人正是从马场上,一路追着两个少年过来的蛮族人的王子殿下,郝连离石。 王子身后,还跟随着数来个随从。其中一个随从看到闻蝉妍丽的面孔,被雷劈中一般惊呆了:她、她、她,与……长得实在好像!莫非是亲父女?! 67|1.0.9 跟随王子来长安贺岁的蛮族部从,每个人都有一定本事和地位。他们来长安,并不是抱着友好和平目的来的,而是挑衅,炫耀,试探。两国常年打仗,然而战线一直被拉在边关一线。蛮族人雄勇善战,很早就不满足于此了。他们想进入中原大地,也想要中原的丝绸、金银、美人。但是他们也知道大楚幅员辽阔,真想入侵,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今日大楚皇帝对他们和颜悦色、俯首帖耳,蛮族人就想试探这个程度到哪里。 带着血的长刀被他们挎在腰间,喝的羊血养在他们胸肺。他们是草原上的狼,对大楚虎视眈眈。而长安多少大人物都心知肚明,却仍奢望着和平抚慰。想着每年多送些美人,多给些赏赐,让蛮族人可以继续只在边关捣乱,不要把手伸进大楚国境内。 虽然现在看,对方早有些蠢蠢欲动的挑事心了。 在这次来长安的蛮族部队中,就有不少身强体壮的武士,来跟长安的武人比试。他们走之前就得了王的嘱咐,放心在大楚闹事,看看皇帝的忍耐度在哪里。 如今,李信和闻蝉面前,不仅有蛮族的王子郝连离石,还有跟着他的数来个武士随从。这几个武士随从个个膀大腰圆,寒冬腊月,他们穿的比街上大部分人都要少,个子也一个比一个高。当他们凶狠俯视他们时,李信和闻蝉都需要仰视他们。 但这些武士随从跟随王子出行,并不代表他们就是王子的人。 其中一个叫丘林脱里的武士,此时站在他们蛮族人的王子郝连离石身后,王子激动无比地操着不熟练的大楚语言跟两个少年说话,这个武士,就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年少女郎。脱里来长安已经好几天了,他在长安也见过了不少美人,尤其是贵族女郎们,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气质娴雅,和他们那里的女人完全不同。蛮族人虽然口上笑话大楚的女人全都是菟丝草,可心里全都痒痒的,只觉得人家千好万好,要是能抱一个回去就好了。 然在无数女郎中,面前这位女郎,仍然最出众,如明珠般耀眼。她的美丽像繁盛时节的春景,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引人仰望。清水芙蓉也很美,但比起这位女郎,却显得太淡了。女郎站在他们面前,眸子漆黑,面容婉婉,她抿唇一笑,便让人血液乍然沸腾,心驰神往,恨不得拜倒于她脚下。 但丘林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女郎看,却不是为对方的美丽所惊艳。而是他眼里看到的这位女郎,与他记忆中的一张脸相重叠。当女郎静静站立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能看出四五分那个人的影子来。而当她笑起来、或蹙眉时,当她表情生动起来,与那个人,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 她的美艳面孔也无法压下去这种让人惊骇的相似感! 脱里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在蛮族部群中武功非常出色,便被选拔.出来陪王子出行。但在蛮族时,他的上属不是王子,而是阿斯兰左大都尉。蛮族上有王,下有左右王,左右王下,又分为左右谷蠡王。而谷蠡王再下,则有“万骑”二十四长。蛮族以左为尊,左大都尉,正是二十四长之一。 丘林脱里就是从左大都尉的骑下选出来的。 脱里现在看着这位女郎,觉得她和自己的上属,阿斯兰左大都尉,长得实在太像了。 脱里已经跟随左大都尉十年之久,从大都尉微末时期,他就跟随在侧。这么多年,左大都尉不以真面目见人,出行时,总是带着一张狰狞面具。据大都尉说,他年轻的时候不经事,脸上被人毁了,后来怕吓着人,索性就带上面具了。 但是脱里见过阿斯兰左大都尉卸下面具后的脸。除了狰狞可怖的伤口外,那张脸上的模样神情,这些年,丘林脱里一直知道。 女郎的脸,与那张脸重合了。 脱里心中震撼无比:怎么回事?难道这位女郎,竟是左大都尉的亲生女儿吗?大都尉说他孤儿出身,没有亲人。那眼前女郎与他长得这样相似,除了亲父女,还能有什么关系? 可是左大都尉怎么会在长安有个女儿?!而且为什么大都尉从来没提过? 脱里突然变得有些兴奋:如果一个汉人的女郎,一个长安里的贵族女郎,竟是他们蛮族人的骨血!哈哈,想到长安皇帝的表情,就觉得十分精彩! 在丘林脱里目不转睛盯着闻蝉看的时候,蛮族人的王子殿下,正费劲地想和两个少年沟通。郝连离石看到闻蝉,心里最是开怀又忐忑,结结巴巴道,“刚才大马场就看见你们了,没想到真是你们!运气太好了!” 闻蝉惊讶:“郝连大哥你现在说话好熟练!” 青年在女孩儿面前,耳根红到了脖颈,连连摆了摆手,十分的不好意思。 李信在一边闲闲道,“运气当然好啦。兄台都来到长安了,运气哪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呢。” 郝连离石与闻蝉:“……” 都觉得他话里带着讽刺的意味。 他是在挤兑蛮族人的狼子野心吧? 郝连离石的脸色黯了下去,“我没有恶意。我并不想伤害你们。以前不告诉你们真相,是怕连累到了你们。”他充满希冀的、恳求原谅的眼神,看向闻蝉。 他高大威猛,不苟言笑。他还是蛮族王子,他现在看着舞阳翁主的目光,却充满战兢不安,似乎唯恐她怪罪自己。 闻蝉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自然看出来郝连离石对她的好感,也许是因为当时在徐州村落中,他遇难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吧。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还生的这么美。郝连离石便总是怕伤着她,总是怕她不喜欢他,怕她怨恼他。 但是闻蝉又不是真的单纯到没脑子。 郝连离石对她再抱有好感,他也是蛮族人啊! 自己是大楚子民,自己和郝连离石,是不可能成为什么朋友的。 她站在表哥身边,揪住表哥的袖子,把话语权交给李信。而看她如此表态,郝连离石心中酸楚,顿时明白闻蝉不可能像在不知道他身份时那样,与他言笑晏晏了。李信往前走一步,挡住了郝连离石身后一道探视的目光。 那正是脱里。 脱里见到这个少年气势陡放,挡住了他的视线,随意瞥过来一眼,不屑冷笑。这个小郎君在他眼里和鸡崽一样弱小,自己一只手就能捏死,根本不值得自己投放多余目光。 李信警告,丘林脱里却挑衅地往前一步,操着生疏的大楚语言,问那个女郎,“喂,你是翁主?你长得挺好看嘛,不如咱们去喝喝酒?!你们长安的酒就跟水一样没味,我请你喝更烈的酒走?你父母是谁啊,真的是大楚人?我看你长得不像大楚人嘛……” 他这话说的可真放肆。 既然知道对方是舞阳翁主,还说出这般调.戏的话,丘林脱里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分明是不把大楚放在眼里,不把翁主的地位放在眼里! 郝连离石皱起眉。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见身前护着闻蝉的李信就笑了。李信说,“我妹妹不跟你们这些蛮子喝酒。老子跟你们喝怎么样?” 他说“老子”,也有挑衅之意,但是对于语言不熟悉、听话需要半听半猜的丘林脱里来说,根本没听出来。郝连离石倒是听出来了,但是他没有拦住这位手下大将——只听脱里轻蔑道,“你?跟你有什么好喝的!还是小美人嘿嘿嘿……” 李信冷笑,“找死!” 他一掌拍向脱里。丘林脱里感觉到寒风罩面,若有千钧之势压来。只这一掌,便看出少年的武艺修养。他当即不敢大意,步子左跨,双臂回挡,挡住了少年的攻势。他回以一旋腿,便与小郎君在大街上打了起来。 闻蝉惊叫:“表哥!” 眼前如有狂风过境,两个武功高手的对打,掀起了一阵风。闻蝉身子摇晃,后方一直紧跟着他们的侯府护卫,当即赶到,保护翁主。郝连离石本想伸手拽站不稳的闻蝉一把,冷厉寒光就往他手上砍来。他跃起抽手,躲过了对方的杀招,惊疑不定地看去:街上的护卫们,齐齐出剑出刀,将他们的翁主保护在了身后。 为首者冷然道,“休得在长安街上闹事!” 现在留在侯府的护卫,大多是曲周侯旧日南征北战时寻不到好出路的部下。曲周侯打仗时,他们是君侯部下骁勇善战的士兵;曲周侯收刀入鞘时,他们也跟着君侯,来长安做了闲散的护卫。他们武功不一定多好,但对君侯忠心可鉴,而旧年与蛮族的战斗中,让他们极为仇视这些蛮族人。 翁主有难,李二郎跟一个武将打在一起,这些护卫们也亮了爪牙。郝连离石又是还没来得及阻拦,他身后的其他蛮族武士,一个个热血上了脑,口里大叫一声,全都冲了出来。刀剑相撞,两方人马以李信和脱里为中心,大战起来。 原本平静的长安街上,变得一片混乱。百姓们露出惶恐神情,纷纷躲避;而有机灵的,赶紧去喊另一道街上正巡街的执金吾卫士们前来。执金吾领京师北军,掌京师的徼巡事宜。现在蛮族人和大楚子民打起来了,当然要找他们过来了! 而这个时候,郝连离石终于与闻蝉站在了一起。他一把拉住闻蝉的手腕,把她带出了战斗场中。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郝连离石更尴尬,他原本是想和闻蝉好好叙旧,万万没想到能闹成这个样子! 郝连离石怒吼道,“都停下来!别打了!” 那边没反应。 闻蝉:“……” 这个王子,当得真是没有啥威信力啊。带的武士想出手就出手,想打架就打架,几次三番,根本不听这个王子殿下的话。 闻蝉一边紧张着李信,一边斜眼看郝连离石。她看李信那方,丘林脱里比她表哥个子高,也比她表哥壮实,满身肌肉,一声大叫,地表也要抖三抖。闻蝉怕李信在丘林脱里手里吃亏。但她冷眼看着,她表哥身形灵活无比,速度又极快,脚尖在地上一踩,那蛮子伸手阻他,却给了李信落脚点。少年在蛮子身上踩了几下,就站上了蛮子的肩头。 李信两手扣住哇哇大叫着的蛮子头颅,挥手就是一拳——“想在长安闹事,恐怕你们没那个本事。” 对方猛甩他下去。 两人一阵角力。 他们两人的打斗,比周围的要惊险得多! 闻蝉看郝连离石,“郝连大哥,你真的不能让他们停下来么?” 她跟郝连离石说话,至今都甜甜地称呼对方为“郝连大哥”,好像完全不在乎双方立场不一样似的。若是李信在边上,就能看出这个小娘子的欺骗属性。但是郝连离石不知道,他一边感动闻蝉跟他说话,一边十分愧疚,“他们都是父王的部下,我说不动他们。” 看闻蝉面有失望之色,郝连离石安慰她,“没事的,他们都有分寸,阿信肯定不会有事的。”这帮人如果当真没分寸,父王也不可能让他们跟着自己来了。 闻蝉看他一眼,说:“我不是怕我表哥受伤,我是怕我表哥太厉害,不小心把你的人打死了。然后才是大麻烦。” 她忧心忡忡,当真对此担心无比。 郝连离石:“……” 往场中一扫,心中也兀自惊讶。李信的身手,比以前跟他打时,好像更好了?到底是少年天赋异禀,几个月的时间武功又提升了一大截,还是说当初跟他打时,并没有用全力? 如果是前者,这个对手太可怕。 如果是后者,这个对手……更可怕。 郝连离石眼睛一眯,眼看脱里在李信手里连连败退。他皱眉,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他往场中一走,便要下场周旋,忽听到外围的百姓们惊喜高喊,“执金吾的人来了!” 扭头一看,果然看到齐刷刷的大批军师,铠甲在日光下发着黑沉的光,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首领,直接让人在两边房上布弩,他们再打下去,那弩.箭就要敌我不分地射下来了。 两方人马在执金吾的调停中,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蛮族人和舞阳翁主的护卫们双方都基本受了伤,翁主的护卫们不说什么,那些蛮子,见到执金吾,则情绪激动地又喊又叫,一会儿官话,一会儿蛮族话,喊得执金吾的人头疼。但大概意思还是听明白了:要是不严惩对方,就告到皇帝陛下面前!让陛下评评理!舞阳翁主的人把他们打伤了,翁主那边要负责! 执金吾好生相劝,闻蝉又紧张地拉着她表哥、不让李信再挑战对方的怒火,终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执金吾态度友好地把趾高气扬的蛮族人请走,说官府会严查此事,定会给对方一个交代。 郝连离石走之前,眼神复杂地看眼身后的李信与闻蝉。他本好心与两人打招呼,却没想到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他心里苦涩地想:也许立场不同,大家当真不能再做朋友了。 徐州时并肩而战的场面,余生恐怕都不会再有了。 那个救了他的女郎,他没有回报对方,却反而给对方招了麻烦……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报了这救命之恩呢? 郝连离石贫瘠的大楚知识中,在他心里酸涩无比时,给他想出了一个词——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但是这以身相许,又该怎么许呢? 在闹事的蛮族人终于被请走后,大街上才重新恢复了生气。有执金吾在场维护秩序,百姓们纷纷小声指责,都在怨对方不作为。明明是长安境内,还让蛮族的人欺负到头上,实在太窝囊了! 执金吾的人很尴尬,低着头维护秩序,脸颊也*无比。他们当然看到蛮族人闹事很生气,但是官职在身,又哪里敢惹这帮蛮族人呢? 执金吾这次赶来的卫士头领让属下记录了一下这边发生的事,宽慰翁主说没事,李二郎闲的时候去京卫那里说一声就行了。执金吾的人,肯定是不可能把李二郎怎么着的。 等执金吾的人也走了,翁主的护卫们也重新尽责地隐到了跟女公子远一些、不打扰女公子的地方,闻蝉还望着那些蛮子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想。 她扭头跟李信说,“郝连大哥和那个一开始说话的人,都好关注我……” 李信似笑非笑看她。 闻蝉闭嘴。 李信手搭在肩上,笑眯眯问闻蝉,疑惑而不解,“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你看么?你有注意他们的眼神吗,来,跟我说说。” 闻蝉心想那一定是对我抱有好感了,一定是或多或少的喜欢我了。男儿郎看她的眼神嘛,统共就那么几个意思。猜也猜得到…… 但是仰头看李信,闻蝉心想我不能说我知道,不然表哥得以为我情爱经验多么丰富。他肯定又要挤兑我了……于是闻蝉天真烂漫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啊。他们一直盯着我看,莫不是我今天妆容有问题?或者他们眼睛坏了?表哥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啊?” 李信:“……” 笑着揉了揉她的发,不拆穿她的假装无知,李信一本正经道,“知知这么好看,妆容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多半是他们眼睛坏了。算了不管了,跟我们没关系。” 闻蝉认同。 经此一闹,两个少年也没有了再玩的兴致。李信若有所思地想着那个蛮族汉子为什么突然挑衅闻蝉,对方目光一直盯着闻蝉,那种震惊的眼神,李信认为自己不会看错。可是闻蝉有什么值得对方震惊的? 因为闻蝉长得好看?野蛮人没见过长这么好看的人,所以震惊?不应该吧? 那种眼神,跟郝连离石对闻蝉充满好感的眼神,分明是不一样的……丝丝恶意藏在其中……李信眼睫低垂,覆着眼睛,心想:是的,恶意。我不会看错的。 他在琢磨这些事时,突然听到周围气流涌动的声音,气流即将聚起喷发。李信怔了一下后,忽然想到身边走神着的闻蝉。他突得停下步子,让比他走得慢的闻蝉一头撞了上去。闻蝉捂住鼻子正要斥责他,见郎君身子一转,虚抱着她旋了半圈,将她放到了一间铺子的屋檐下。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少年的手,就捂在了她耳朵上。 而几乎是同一刻,闻蝉听到了低弱了很多倍的鞭炮声。 她愣愣看去,见街上前方,许多鞭炮噼里啪啦地爆炸,红色的纸、响动的声,飞得满天都是。好些人面上露出骂骂咧咧的表情来,被放鞭炮的小孩子嘲笑。而大人们去追赶,孩子们一通跑,鞭炮就闪着火星,响了一整条街。 闻蝉仰头,看到李信低下来、望着她的温柔黑眸。他的眼睛如海,刀光剑影藏在深深瀚海中,静静流淌。 他怕鞭炮声吓着她,在第一时间,就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街上多少女郎被恶作剧的鞭炮声吓得花容失色,闻蝉却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影响。她眨着眼睛,感受到李信贴着她耳朵的手的温度,闻着表哥身上的味道,看着他的眼睛。她感觉到自己在被呵护,被关怀。 就像每年过年放鞭炮时,她都惊怕地躲去阿母怀里。阿父一边笑话她,一边嘱咐下人放鞭炮远一点。但是每年这个时候,放鞭炮的人总是很多。闻蝉小时候心脾弱,她容易受到惊吓。而一害怕,就有她阿母抱她安慰她。 现在长大了。 阿父阿母都不在身边。 但是李信保护她。 等声音小了,李信才放下捂着闻蝉耳朵的手。他与她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又笑又闹的场景,漫不经心地说,“知知,要过年了。” 闻蝉还沉浸在方才表哥所给的温暖中,心有暖流熨帖,让她乖巧地跟着点头。 李信低头看她,“过年了,你是不是该想想送我什么礼物?” 闻蝉:“……表哥,没有人管人追着要礼物的。” 李信就揉了她的脸一把,嗤笑,“我怕我不提,你压根没想到。知知啊,你的没良心,我可不想再体会一番了。” 闻蝉心里骂他:你才没良心! 但是她又当真去想,该给表哥送什么礼物? 她想:我表哥需要什么呢? 闻蝉脚步停下,望着走在她前面的少年,心想:哦,我表哥需要钱。 …… 那日街上的闹事过了后,好多天,李信再没有和蛮族人碰上面。他更多的精力放到了给会稽争取财力的机会上,长安许多大官听了他们的话后,都心中有所动摇。李信与李晔游说长安大人物,已经让好些人松了口。而现在还没有松下口的关键人物,就是丞相了。 丞相觉得长安明年的事很多,很多钱币要送去边关,作与蛮族打仗的军费。会稽那些地方,就随便忍一忍好了。 李家两位郎君根本不信这种鬼话:朝廷连年压制着边关将领,不让他们打仗。现在却说给军费?其实就是不想给会稽掏钱罢了。 李信见丞相家郎君的渴望,更强烈了些。 他们约了好几次,终于约到了这位天天被他阿父关在家里的丞相大郎,吴明。吴明被丞相关了许久,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当即与朋友们出门玩耍。而郎君们,自然将有门无路的李家两位郎君引荐了过来。丞相大郎眉清目秀,看起来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好像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听到李家两位郎君的身份后,对他们很热情。 尤其是他们一伙人去赌场玩,李二郎帮吴明赢了好几把后,吴明看他的眼神,就更加亲切了。 李三郎与这种顽劣少年向来没共同语言,他全程维持着假笑,看堂哥和那个丞相家的郎君套近乎。堂哥向来能和这种乱七八糟的人玩到一起去,李晔以前瞧不起这些人,现在有他堂哥做例子,少年的心态改变了很多,但仍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大伙儿玩得很不错。 等黄昏时告别,吴明就被李信哄得,与他称兄道弟了。 李信以为这样就够了,慢慢借丞相大郎的口,说服丞相。他看出这位郎君没什么心府,大概被丞相给宠傻了,特别的好下手。但是他临别时,吴明还在和其他几个郎君喝酒,听说他要走,吴明就丢下手中活,前来送他。 李信受宠若惊:我的感染力什么时候这么强大了? 直到站在酒肆门口的枯树下,吴明红着脸,扭扭捏捏把一卷竹简递给李信,说,“二郎,这是我跟小蝉妹妹写的书函。你是她表哥,能帮我交给她吗?” 李信:“……” 看眼对方涨红脸的羞窘劲儿,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眯了眼,冷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帮你交书函?” 李二郎突然变得冷漠,丞相家的傻大郎很迷茫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说,“因为……你是她表哥?”看李信冷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对方笑得真可怕,于是加上一句讨好的话,“还因为……你我投缘?” 李信:“……” 68|1.0.9 太尉府宅中,程漪正站在日光葳蕤下,侍女在为她撑着伞挡光。她望着满园凛凛冬色,神色冷淡中,带着落落然。 她方才与定王张桐见过面,张桐正为政事所烦。听闻是太子与宁王两位殿下联手,对他施压。不光每日朝臣们扯皮的事要把宁王扯进去,就连现今最麻烦的接待蛮族使者的使命,也交到了定王手里。看着像是众位皇子谦虚,大臣们对定王寄予厚望,予以重任。实际上,和蛮族打交道最是麻烦,那帮人无法无天,定王张桐又是性情温谦之人。烫手山芋到他手里,他坐立不安。 大楚皇子成年后,除了太子,都要去郡国就藩为王。定王得陛下喜爱,得留长安,便常引得其他皇子嫉恨。这种给他下绊子的事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他头疼的是,宁王也牵扯其中。 朝局紧张,一触即发。宁王向来抽身其外,怎么如今对他这样打压? 定王张桐与程漪见面时,几次欲言又止,到程漪告别前,他才忍不住说了实话,“……四哥他在江陵遇刺,回京彻查此事。孤听了一些说法,是你要杀他?” 程漪当时无动于衷。 定王便叹气,“孤知道你们是为大业着想,但四哥他明显把这笔账算到孤头上了。程漪,你真是……算了。” 定王稍微提醒一两句,就揭过了此事。但程漪知道,这件事发酵后的余力还没有结束。宁王没有那样好打发,稍微一个不甚,被大夫们参上几本,定王就危险了。陛下是不理朝政,但是陛下最烦皇子们争权夺利,虽然他最喜爱定王,但总是难保…… 或许唯一庆幸的,该是定王性情柔善,即使觉得她自作主张,也没有落罪于她么? 她再次想到了当日大马场上,江照白对她说的话,“拿自己的身体,换你想要的地位,好用来制衡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觉得她可笑,他瞧不起她。 她格局小吗?他到底是在怜悯她,还是蔑视她? 程漪想的脸色发白,想的脑仁子疼。她想到江照白,就不自觉想到当日所见,见到江三郎和闻蝉相携而站……前方有脚步声过来,仆从们问安的声音,打断了程漪的思绪。 女郎抬起头,看到她父亲程太尉淡脸负手从府外进来。程太尉下了台阶,身后跟着数来个门客。门客皆是有本事有学识之人,跟在一身武人悍气的太尉身后,低声分析着朝政之事。 “父亲!”众人见到女郎从正堂侧门花园的方向走来,过来冲他们点了点头后,女郎殷殷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父亲身上。 程太尉便挥了挥手,示意客卿们下去。他继续走自己的路,问,“五娘有什么事吗?” 程漪跟上父亲的脚步,跟他走在游廊间。她知道父亲事务繁忙,便快快说了自己的事,“我只是不想输给江三郎,才派刺客拦他。我并没有用程家军的人刺杀宁王殿下的意思!父亲,如今宁王发难,大夫们纷纷指责我们程家军。您在朝上,也不好受吧?但我仍想不到您为什么要派人给那些刺客!”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程漪当然查出来那些刺客的来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程家与定王现在在一艘船上,程家做什么,不就相当于定王做什么吗?闹得定王与宁王产生龃龉,这样很妥当吗? 程太尉淡声,“当日派人,总要想着若是宁王真的死了这种打算。宁王在几位殿下中,论才学本事,最容易对定王殿下造成威胁。能够除掉就除掉,千人所指又如何?你太妇人之仁,跟一个江三郎闹气?呵。”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声“呵”,已经表明了他对女儿的轻视态度。小情小爱,在程太尉这里,可笑的就如闹着玩一样。江三郎是有大才之人,女儿昔日与他说亲,江程两家都分外支持。但江三郎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江三郎脑子里尽想些没用的东西。明明已经是廷尉了,程太尉昔日指点过他几次,但该郎君始终不上道。 当日程五娘与江三郎最好的时候,程太尉已经不喜江三郎了。他数次从中插手,终给江三郎点明了一条大道。后来这两个小孩子分开,程太尉心中暗中满意无比,怕江家反悔一般,快速地让女儿攀到了更好的路子。 程五娘是程家这一代女郎中,生得最好、才品最好的一个,跟着江三郎去受苦受难,太可惜了。程太尉为女儿找到了更好的出路,而江三郎……程太尉想到属下们跟他所报,那位昔日名满长安的二郎,竟然堕落得跑去教白丁们读书了。 如此自甘堕落,程太尉已经完全不把江三郎放到心上了。 但是程五娘子明显还在义愤难平。 程漪听闻父亲贬低江三郎,并无多余表情,她只说道,“但现在宁王没死,他与太子联手,对付之人首当其冲,就是程家。这两天……我听说廷议上,程家出了不少事,有好几位堂兄都下了狱。是宁王的手段吗?” 程太尉不放在心上,“不打紧,小打小闹。你老实跟着定王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他自然知道宁王对程家在朝为官者的打压,其中好几位有才之人,恐怕一生再没有入仕机会。但程太尉并不觉得可惜,宁王除非能拉下他,否则一切都只是小小报复。程家死士这次出师不利被宁王抓住了把柄,宁王发泄一二,程太尉也默认了。 大家彼此都有默认。 谁也拉不下谁。 几位殿下之间的角力,就是互相联合和打压的反复。现在看定王有些式微,但也难说。不到最后一刻,程太尉并不会气急败坏地行疯狂之举。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朝廷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位高权重,互相牵制。大家需要这个局面,即便是宁王,他也动不了这个局面。现在,就让宁王泄泻火吧。 程漪听了父亲的话,脑中若有灵感一闪而逝,砰然击中她,让她胸口一滞。她跟随父亲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游廊中发呆了片刻,后背出了一层汗。她又追上去,声音颤抖,“阿父,你总是不管定王……现在太子又与宁王联手……您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莫非你选择站的队,并不是定王,而是太子?” “那刺客,到底是您插手进来的,还是太子?!”程漪语气很快,但又飞快否决了自己,“不,不会。如果是太子,宁王怎么能和太子合作?太子也要杀他啊!” 程太尉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着身后的女郎。 他看着这个仪态万千的女郎。本来不想与女儿多说,但总怕这个冒进的女儿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沉默了半天,才道,“这天下皇子,谁又不想杀谁呢?” 程漪:“……!” 她身子一晃,靠上一旁的栏柱。她看父亲与她对视,沉着的面孔下,那颗庞大的野心,正在蠢蠢欲动。她父亲武人出身,身材魁梧英挺,像天一样顶着这个家的顶梁柱。然到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程漪才看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暗地里投靠太子,同时默认女儿投靠定王。 他脚踩两只船,他最想要的,只是未来皇位上的那个人,与他一条心而已! 或者,他还想要的更多…… 程漪出了一身冷汗。她目呲欲裂,想要了父亲想要的一些东西。她又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来。她靠着廊柱,只恳求般喃喃自语,“阿父……” 程太尉说,“好了,五娘。朝政上的事,你少操心。你还是多去陪陪定王吧,他这些天不好受。你现在最重要的事,也不过是让他跟你同心。你现在最应该忙碌的,是准备你们二人的定亲礼。其他的,跟你无关,你也别多想了。身为女儿家,你嫁个疼你的夫君就够了。” 程漪看着她父亲在游廊半边阳光影子里走远。 她闭了眼,心想:嫁人……让定王更喜欢自己……难道这就是她一生的宿命吗? 她就非要嫁给定王,才能得到想要的权力吗?她就非要成为定王妃,乃至未来的皇后,才能摆脱父亲的控制吗? 程漪长指甲掐进了手心,脑海里,再次冒出江照白的话——“拿自己的身体,换你想要的地位,好用来制衡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心想,你这种没有心的人,你懂什么?! 但是她又不自觉地想到江三郎和舞阳翁主站在一起的画面。 她这几天,总是想起那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想自己光是见到就这么一次,而背地里,江三郎不知道多喜欢那位翁主。而她每多想一次,心里对闻蝉就嫉恨一分。 为什么江三郎放弃自己,却选择闻蝉?! 因为闻蝉更傻更天真更好骗吗?! 程漪咬红了唇,心里发抖。她想我要为了权力去迎合定王,而江三郎却和闻蝉那么好……她又是愤怒,又是自悔,还带着一腔浓烈恨意。父亲的摆弄,定王的软弱,江三郎的无情……一切,都被她聚到了、放大到了闻蝉身上。 她真是厌恶这种天生什么都有、什么都唾手可得的人!她真想毁掉舞阳翁主! “舞阳翁主啊……”女郎轻声呢喃。 “舞阳翁主啊……”同一时刻,丘林脱里在大楚给他们安排的置中房舍里徘徊,下属乃颜低着头站一边,看丘林脱里已经在屋中转了好久。 丘林脱里脸上表情很精彩,时而猜疑,时而兴奋,时而嗜血。他自己想了半天后,忍不住想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乃颜分享自己的新秘密,“那个舞阳翁主,真正身份恐怕没她表面上那么高贵哈哈!我总觉得她是咱们阿斯兰左大都尉的亲女儿!算算年龄,她出生那会儿,左大都尉要是在大楚的话,那就没差了!” 乃颜沉默着听丘林脱里兴奋无比地指手画脚。他心里惊讶,激动之情却没有丘林脱里多。 阿斯兰左大都尉年轻时,是否在大楚待过呢?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跟随大都尉的时候,大都尉已经从了军,已经开始打仗了…… 乃颜还没有想完,就见脱里面上露出狠意,眼里却带着浓浓笑意,“不管阿斯兰左大都尉十五年前到底是不是身处大楚,这个舞阳翁主,咱们都要让她变成左大都尉的女儿!就凭这两人相似的脸,我不信谁看了,会觉得他们没关系!左大都尉定然也不会反对这个主意……打击大楚的好机会啊哈哈哈……” 他们蛮族人待在置中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在屋里笑得房梁都跟着你震动。外头办事的大楚官员都躲得极为远,不想招惹他们。尤其是大楚朝廷派来的译者们,一个比一个文弱,看到这些五大三粗的野蛮人,更是有多远躲多远。 没人专门去听他们在计划什么阴谋。 丘林脱里又走两步,然后招手让乃颜走近,“去查一查那个翁主的详细资料,要非常的细!任何疑点,都给她放大!” 他眼里冒着精明的光,“还有她母亲,那个什么公主!也要查!最好闹出个私生女,看他们怎么办……”他心里大笑,想昔日曲周侯还打仗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弟兄在其中栽了脑袋。那时候曲周侯还不是曲周侯,是个什么将军。大家天天在边关吃土石吃沙子,还对这个将军惧怕不已。 汉人有话怎么说来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大家杀不了位高权重的曲周侯,给他戴顶绿帽子,还是很容易的! 丘林脱里恶意满满地想着,他甚至摩拳擦掌,准备亲自下阵。那位什么公主地位太高他不常见,但是那个翁主,常出门,这见面的次数,可就多了。那个翁主一看就年纪小,一看就比谁都好骗。他就去扮个仰慕她的样子来,去求娶她。 丘林脱里简单的大脑恶起来,想的十分开心:想着娶了这位翁主,然后回到自己的地盘,就让阿斯兰左大都尉认女儿!然后他们就洋洋得意地跟大楚宣告去,质问去,嘲笑去……要是大楚皇帝想让他们闭嘴,让两三个城池出来,就更好了…… 乃颜一切听丘林脱里的指示。丘林脱里让他去打听曲周侯一家的详细资料,他点个头便要出门。出门前,犹疑一下,问丘林脱里,“那是不是派人回草原,把这件事跟左大都尉说一声?大都尉的亲口证词,好像更重要……” 脱里声音里带笑,“现在先不急。等咱们领回这个翁主,左大都尉自会知道。就算现在派人去说,等左大都尉知道了,得什么时候去了?耽误工夫!”他嘿嘿笑,“一个翁主,给左大都尉做女儿,左大都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他恐怕都高兴上天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左大都尉不想娶妻,但可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了……” 乃颜关上门出去,留脱里继续露出让人浑身发毛的恶心阴笑,去把他那个计划弄得更容易糊弄人一些…… 曲周侯一家并不知道自己被盯了上来,快到了过年的时候,府上在忙着布置过年事宜。大楚有喜宴风尚,隔三差五便有人请客摆宴,这种现象,到了年关尤甚。曲周侯夫妻基本上每天都要出门赴宴,有时候是某个大臣的宴,有时候是文人墨客的宴,有时候又是宫廷赏的宴;有时候是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有时候又是各赴各的宴。 蛮族人的到来,把长安弄得乌烟瘴气。但对于如今早已不参政、早已从朝中退出的曲周侯一家来说,除了偶尔在宴席上被恶心两下,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长公主如今更忧心的是,“小蝉已经十五了,该准备给她说亲了……” 曲周侯却说,“小蝉年龄还小,再留她两年再说。” 坐在刚从太傅府上回来的马车上,想到方才宴席上见到的诸位娘子郎君。太傅为了凑成一桩美谈,当场给一对娘子和郎君做媒,给两家结了秦晋之好。一时间,整个宴席上都在说自家女郎和郎君的亲事。自是有不少郎君拐弯抹角地求到曲周侯夫妻二人这边来,这对夫妻的脸色,当场就有些僵。 长公主不愿女儿早嫁,曲周侯更不愿女儿早嫁。 眼下天色黑漆漆的,车外昏暗的灯笼火光照进车厢内。说起女儿的婚事,曲周侯明显有些不悦。长公主侧目看他一眼,说,“两年前你便说等两年,现在你还说等两年。我恐怕再过两年,你还是想等两年。我也不愿小蝉早早嫁人,但再让你这么耽误下去,小蝉就找不到合适人家了。” 曲周侯冷笑说,“我的女儿,就是不嫁人,我也养得起!” 长公主说,“我看你巴不得她永远不嫁人,永远承欢你膝下。”她随意说道,“前面的两个,也没见你这么上心,你……” 却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住了口。 马车中的夫妻二人,已经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曲周侯才勉强说,“小蝉出生之前,我年少气盛,有些不懂事。我没有在阿若和阿姝身上操过心,你也一样……好像一转眼,他们两个就长大了。但我的孩子,好像就剩下小蝉一个了。自然对她千宠万宠,想把错过的,都在她身上找回来……” 长公主无言。 灯笼光影照在她面上。 她心中涩然,想到:难道我不是吗? 少年时太过自负,做错很多事。婚姻那时那样不顺,她对夫君又爱又恨。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大家都在看他们两个的笑话……却也一晃眼,过去了这么多年。 连小蝉都长大了。 长公主心中说:小蝉和阿若、阿姝他们都不一样。我一定要给小蝉最好的。我每个孩子都关爱,但是小蝉让我最牵挂,最想要她万事如意。 “阿父阿母!”夫妻二人默然无语中,听到车厢外有人扣了两下木窗。下一瞬,长公主开了窗、掀了帘子,便看到长子笑嘻嘻的面孔。闻扶明骑着大马走在马车边,悠悠闲闲的,还能低头跟他们两人说话,“阿父阿母,我听到你们在说给小蝉招亲?你们这也太偏心了吧?我都还没娶娘子呢,你们就直接去想小蝉了!” 世子的插科打诨,缓解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僵硬气氛。曲周侯斜睨他一眼,便绕过妻子,探臂随意地关上了窗,“你年龄不小了,想找媳妇,自己找去!” “阿母……” 长公主在丈夫关上窗后,把帘子也放下了,应和道,“你父亲说得对。” 闻扶明:“……” 他眼看父亲淡定地吩咐车夫快些赶马车,不得不骑马跟上去。他又舔着笑脸去和父母说话,逗他们两个笑…… 夜路幽长,灯火无尽。 而此时在灯火通明的厅外,李信已经绕了三圈了。他手里拿着一卷书函,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给闻蝉送过去。 丞相家的大郎特别的傻,特别的信任他,让李二郎压力非常大。 当日在酒肆下,吴明喝酒喝得满脸红通,还哥俩好地与少年勾肩搭背,求他把书信带给闻蝉。李信自然不愿意,吴明就问,“为什么啊?这是我爬了几百个台阶,去那个什么新盖的庙里求来的!不光有我的字,还有大师的批字呢!保佑小蝉妹妹平平安安……表哥你不愿意送,难道你不希望小蝉妹妹平安?” 李信将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拿下,他重手重脚,捏的吴明手腕骨头不停响、疼的大叫。李信阴森道,“谁是你‘表哥’?!” 吴明委屈地改正,“唯。你是大哥好了吧?我就是叫错了嘛,你干什么这么不高兴?” 李信说,“你堂堂丞相家的郎君,整日不学好,跑去爬什么山拜什么庙?那个什么佛什么菩萨,还不知道从哪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传过来的。无知百姓信就罢了,你也跑去信?你实在没事干了么?你……” 李信教训吴明教训得头头是道,让从旁牵马而来的李三郎李晔,看得眼皮直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堂哥也不过是见不得人家追慕舞阳翁主罢了。 李信向来随便纵意,他偶尔严肃正经一次,却无奈碰上了吴明这个纨绔子弟。吴明在被李二郎劈头盖脸地训一顿后,酒醒了一大半,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李信帮他送信。 李信确实收了他的书函,却说,“我不一定帮你送到。” 他的本意是他不一定帮吴明去送信,送不送,看他高兴。 但是吴明理解错了。 吴明点着头,颇为理解认同,“小蝉妹妹向来不怎么搭理我,她不肯回应我给的信,我已经习惯了,没事的。” 李信:“……” 吴明还觉得李信人特别好,“二郎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比你们家的世子强多了。世子每次帮我忙,都得从我这里拐走不少东西。二郎你却什么都没要……真是好哥儿们!二郎你放心,会稽雪灾之事,我一定会跟我阿父说的!我阿父最疼我了,大不了我再被关两天嘛!你们是为了百姓着想,我会帮你们的!” 之后那个傻缺,就被丞相又关回了府上,再没有出来玩乐了。 但是又过了两天,丞相传来消息,愿意见李家两位郎君,听他们说一说会稽的事情了。 丞相松了口,丞相家大郎送给李信的这卷书简,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让李信多次在闻蝉院前徘徊,他一时想送,一时又不想送。他心里敬佩吴明,没想到吴明人这么傻,还傻人有傻福…… 李二郎突得洒脱一笑,心想,不就是送封书函吗?我李信难道还怕这个? 他大步进了闻蝉院中,去寻闻蝉。 侍女们正在准备晚膳,看到李信过来,便带他去找翁主。闻蝉在屋中看杂记,看得无聊时,听到院中说话声。她抬头,看到帘子卷起,少年郎君带着一身寒意进了来。 闻蝉睁大眼睛看他走过来,一捧卷轴扔到了她面前的案上。 李信抱胸而立,言简意赅,“有人给你送的信,你说怎么办吧?” 闻蝉茫然地眨了眨眼,看李信脸色淡淡,身后青竹又给她使眼色,意思是二郎心情不好。闻蝉还没有闹清楚事情缘故,什么信啊她都没听清楚。可是看李信的脸色,她那根识时务的筋冒出来,告诉她不要在这个时候直白地问。 那她该说什么? 闻蝉试探地开口,“表哥,你饿吗?你吃了么?你你要跟我一起用晚膳吗?” 李信:“……” 同时间,曲周侯夫妻已经回了府。长公主回去歇息,曲周侯想起女儿要许人家,总是万般不甘心。曲周侯想了想,便往闻蝉的院子这边来。 69|1.0.9 在李信的威压下,闻蝉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事情经过,才知道这书函是丞相家大郎给她的。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都没让李信知道几个月前,丞相家大郎还非要送她玉佩的事呢。吴明送几个字怎么啦?多正常。她要是不接受,那位郎君必然天天找她…… 闻蝉一脸不在意地把卷起的书简交给青竹去收拾。青竹还在闺舍中帮她整理书函信件,闻蝉已经起身,邀请李信一起去用晚膳。 李信眉毛挑得老高,看闻蝉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收这些东西收得多顺手了。舞阳翁主在长安这么多年,追慕她的郎君,何止两三个呢。 行在光线一半明一半暗的抄手廊中,院中小风吹拂,吹得少年往闻蝉面上看了好几眼。太阳落了山,西边红色晚霞铺开半张天。小娘子在金红色的光照下眯着眼,眼眸若含水,唇角也噙着微微笑意。 闻蝉跟李信走在这个长廊中,前后就听到他们两个错落的脚步声,伴着光影,静谧而悠缓。 熟料小娘子娴静恬美的样子刺激到了他,李信森森然说道,“第一次从郎君手里接过另一位爱慕你的郎君写给你的求爱书信,你很新鲜吧?” 闻蝉小小自得,瞥他一眼。她心中想到:乡巴佬,嫉妒了吧?叫你见天欺负我。我本来就招人喜欢,你不对我好一点,我才不理你呢! 她常常为自己身后一群群爱慕者烦恼又得意,但在李信面前,这种得意感,大过了烦恼。她很容易想明白李信在吃醋,他醋得这么酸,说明他很在乎她。闻蝉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她要是胆敢露出一点儿高兴的样子,李信肯定翻脸。 其实她早就露出来了。 闻蝉不知道她在表哥眼中破绽百出,她听了表哥酸溜溜的话,还信誓旦旦地伸出手指头来数,“没有很新鲜啊。我阿兄,我大堂哥,我二堂哥,我大伯母家的三个表哥,我二伯母家的……他们都帮我送过别人的礼物呢。我很熟悉。” 李信哼笑,眼眸扬起。 女郎走在前面,背影秀丽又娉袅。少年欣赏半天她的影子后,他伸手将她一勾,就将她勾了回来。少年俯下眼,阳光跳跃在他眼睛里。他眼睛里带着笑,他的半张脸,也笼罩在日光的阴影下。日光总是眷顾人,少年这般亲昵搂她,闻蝉伸手推半天没推开,又慌张张地去斜眼制止身后的侍女们跟过来。 闻蝉如此忙碌,当她的眼睛再转到李信脸上时。他的睫毛几乎刷上她的面孔,他眼睛里的光像星辰,像太阳,像一切发着光的东西。闻蝉被他的突然靠近给弄得心脏砰砰跳,就听李信无情绪地说,“跟老子装什么啊?知知,我对你太好,让你忘了老子是谁了?” 闻蝉嗔怨地看他。 她没忘,他是土匪他是山贼他是混混,他是曾经一切她害怕的坏人。但他还是她表哥。虽然这个表哥身份,至今让她心里存疑…… 李信每次收敛了眼里的轻佻,平静似水、面无表情的时候,都戾气满满,挺吓人的。他沉静的样子,总给人一种随时就暴起的错觉。有人的静,并不能带给人安全,只让人惶恐。 闻蝉其实也挺怕他这个样子的……虽然她心里隐隐觉得李信就是纸老虎,但是纸老虎三个字,有两个字是“老虎”啊。她这么一个对他充满吸引力的人,激怒他简直太容易了。 舞阳翁主的情感经验,时丰富时不丰富……她的半吊子水平,让她的发挥非常的不稳定。 此时,小娘子被自己表哥搂着,脸色几变后,装鸵鸟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信便噙着痞痞的笑意,笑得露出了白牙,“长安像你这么大的小娘子,其实会经常收到郎君们送的礼物吧?我很好奇,你们都把那些信啊什么的怎么处理?” 闻蝉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很高兴地说,“表哥,你放心!我跟她们那些随意回应人的娘子们都不一样。” 李信望着她的笑容,就带了几分真意。 然后他听到闻蝉的下一句,“不管谁送我信件,我都从来不看的。” 李信:“……” 李信被闻蝉的“无情”勾起了某个回忆,他想了一下后,再跟闻蝉横眉竖眼:“谁的信你都不看?我在会稽时给你写的信,你也一封都没看?” 闻蝉:“……” 李信的唇,几乎贴上她。他浓郁无比的眉眼,灼热的呼吸……少年的专注纤毫毕现,让她看得手心出汗,让她心里像有羽毛轻轻划过。闻蝉看到少年嘴角上翘,露出一抹坏笑。他意味深长道——“心肝儿亲亲宝贝知知?” 闻蝉:“……”脸涨红! 猛推他! 他喊得比那时候更恶心了!鸡皮疙瘩全都出来了!好丢脸!好上不了台面! 李信哈哈大笑,笑得心情愉快眉飞色舞。他笑起来,阳光就在他身上浮动。他站在半个太阳影圈里,肆意无比地搂住女孩儿腰在原地转了一圈,觉得她真是个宝贝疙瘩。少年抱她到背阴的地方,亲昵地蹭她微红的脸颊,“我就知道你看了!” 黄昏余晖照耀的长廊,树影稀疏地映在地上,随着风吹,如涨潮退潮般起伏。而廊中搂着心爱女孩儿的少年郎君,他的体温滚烫似火烧,他的声音也带着抖音。就是闻蝉都能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的开怀——那一腔即将喷薄而出的激荡之情,让人心颤。 正这时,青竹已经收拾完了信件,追来这边。眼看李二郎又要欺负自家翁主,自家翁主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她心中焦急,往前赶了两步,叫道,“翁主!” 有人打断了少年之间碰碰燃烧起来的火花,从李信手里解救了闻蝉。在侍女过来后,闻蝉极快地在少年脚上踩了一脚。他皱眉吃痛时,她飞快往后退,躲出他的怀抱。闻蝉还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高声叫道:“表哥,都说我没摔倒了,没事的!你走快点儿!我都饿了!” 李信扶额忍着胸腔中的一波狂烈笑意,嘴抽两下。 知知翻脸无情的样子,每每让他叹为观止。 但是李信并没有就此给闻蝉难堪。 闻蝉则在心慌并心虚:他跟我说书函的事,但我只是看了,并没有收起来。表哥会因为我没有好好把他信件收着,而骂我吗? 一会儿便到了言堂用膳。侍女们布好了两张案,各样丰富食材一样接一样地往案上摆。闻蝉站在门口看了眼,两张矮案挨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她别别扭扭地觉得这样正好,回头便一本正经地请表哥与她一起用膳。 郎君与娘子分案而食,侍女们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不打扰两人的用膳。 闻蝉安静地低着头切肉,她能感觉到斜后方来自旁边的火热目光。快有实质感的目光让她后背出了汗,那目光分量感太沉重……闻蝉不抬头,都知道李信肯定在用直接而赤.裸的目光打量她。 他必然坐得不那么端正。 他礼节也肯定没她好。 他洒然无比的态度,让人面红耳赤。 但是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闻蝉就几次箸子碰到木碗发出了声音。李信噗嗤一乐,笑话她。闻蝉抬头,瞪了他一眼。结果她一看李信那种笑容,就十分看不下去地重新低了头。 造孽。 哪有人笑得这么跟钩子勾人似的。 李信手拄着下巴,开了口,“知知,我前两天看书,学到了‘东食西宿’这个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其实就是说人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这个词啊……” 闻蝉咳嗽一声,抬起了清澈的眼眸子。 李信以为她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便带着一脸鼓励的笑意看她,等她说自己不会跟其他郎君有过近关系之类的话。 然而闻蝉说,“那你知道‘食不言,寝不语’的意思吗?” 李信:“……” 他的脸黑了下去。 闻蝉说,“食不言寝不语的意思,就是……” 李信说:“闭嘴!” 闻蝉乖乖闭嘴,她也没弄清楚李信的“闭嘴”,是在解释那个词的意思,还是让她别说了。反正看李信沉下去的脸,闻蝉就知道不能再招惹他了,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刺激了表哥,表哥之后不会再起这个话头了。 李信低头吃饭。 闻蝉也低着头用膳。 大堂好安静,就他们两个,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很长的时间,这种静谧,都让人心里生出尴尬感。侍女们探身在门外瞧了好几眼,厨娘过来送膳时,她们都摸不准主意,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人进去打扰二人。 这种沉滞的静,也影响到了闻蝉。 闻蝉有点儿寂寞,她方才心虚,想堵住李信的话,让李信不要跟她说那个什么。但是李信不开口了,连食物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闻蝉又有点儿坐不住了。她心里很快后悔,心想我表哥说话拐弯抹角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不让他说话,好像有些过分了。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旁侧脸绷着的少年郎君。想了想后,闻蝉脸皮很厚地把自己的桌案移了过去,与李信并着。李信侧头奇怪看她,闻蝉对他仰脸笑,“表哥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我觉得你说的挺有意思的,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李信无言片刻后,被她仰脸殷切看他的带着星星一样的璀璨眸光所打动。他心中温软化水,禁不住笑起来,想伸手在她鼻尖上揩一揩,“知知,你真是……” 他话没有说完,耳根动了动,听到了气流破空的风声。即将碰到女孩儿面上的手指动了动,他都没来得及做别的,就往后一个潇洒地后空翻。少年灵敏过快的动作,让坐在案前的小娘子看直了眼。 闻蝉叫一声:“表哥你怎么了?” 她急急忙忙站起来,看到小郎君好端端地立在青铜灯树边。李信伸出手,手掌有一块石子。他咧了咧嘴,闻蝉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看到沉着脸走进来的中年男人。闻蝉愣愣地叫了一声,“阿父!” 曲周侯闻平盯着李信的眼神,十分的冷寒不留情面。他几乎把李信从里到外白了个遍,但是转向小女儿时,态度就和蔼多了,“小蝉还在用膳啊?” 闻蝉懵懂地点了点头,她张口要说话。她阿父已经以比她还要快的速度张了口,“二郎,让小蝉好好吃饭吧。你跟我过来,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要跟你说。” 闻平往前一跨,不由分手地手就搭在了少年的肩上。曲周侯动作快而敏,在闻蝉没反应过来前,就将小郎君提拽了出去。闻蝉傻傻地在空有自己一人的堂中站半天,才慢半拍地提步追了出去。 她到门口,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声音。拳风赫赫,衣料摩擦,还有擦过去的风声……分明是两个人打斗的声音!但是闻蝉出了门一看,她阿父正站在廊下,态度友好地与李二郎嘀嘀咕咕地说话。唯一看起来态度不那么友好的,大约是她阿父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少年控在自己身边。 一众侍女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好像之前听到的打斗声,只是闻蝉的错觉一样。 闻蝉:“……” 她阿父慈祥地让她进去吃饭,闻蝉踟蹰中,看她表哥似是而非地看了她一眼。闻蝉便说,“阿父,你真的没欺负我表哥吗?我不信你,我要我表哥开口说话!” 闻平看眼女儿,又威胁地看眼李信。他的眼神很好猜:小子,好好说。 李信便笑着跟闻蝉开了口,“知知,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你好好听着。” 闻蝉竖起耳朵听着:莫非表哥要跟她说阿父打他的事?! 李信说:“知知,随便你喜欢谁,你喜爱谁都行。但是你嫁人,千万别总想着地位身份权势等匹配的东西。你嫁给谁都行,就是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知道吗?” 曲周侯终于听不下去了,暴怒,“李二郎,我女儿的婚姻大事,用不着你开口!” 李信笑一声,“舅舅,我说的没错啊……” “你懂个屁……” 刚才没见到这两人打起来,但是现在,曲周侯已经不在女儿面前顾忌自己的形象。他被李信的狂妄气得牙痒,当即出手。舅甥二人你来我往,在夜空下飞掠而起,打得不可开交。闻蝉完全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但是那两人越打越远,她踮着脚,犹豫半天,也没敢派人去拦架…… 小娘子站在堂前,想着李信跟她说的话。她咬着唇难为情,脸颊酡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着,他干嘛要当着阿父的面,跟她说喜欢不喜欢的事啊…… 然事实证明李信把一晚上最想说的话在临走之前说出来的决策是很正确的。因为自那日之后,闻蝉就挺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李信了。以前很多时候都是李信找她,她偶尔也会找李信。现在李信不找她了,闻蝉找李信好几次,都扑了个空。 据说她阿父非常赏识李二郎,亲自带李二郎去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去认脸了。她阿父还给二表哥布置了很多功课,二表哥从早忙到晚,连睡个觉,都要被她阿父说“男子汉大丈夫,睡什么睡,起来继续”! 闻蝉知道她阿父对人向来严厉,但她不知道严厉到这个程度。 闻蝉坐在闺室中,听青竹回来报说“曲周侯带李二郎去校场了”。小娘子柳眉细蹙,手托着腮望着满园空落景致发呆。听到青竹这么说,她一点都不意外,长长叹了口气。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好像有无数烦恼一般。 在外头吩咐侍女们扫院子的碧玺听不下去了,从帘子前一晃,笑嘻嘻地与翁主说,“您想找李二郎,跟君侯说一声不就得了吗?君侯那么疼您!” 闻蝉说:“我看着很傻么?我要是去说一声,我阿父肯定对我表哥更狠了。” 众女便站在廊下一阵笑,笑而不语,也不给翁主胡出什么主意了。舞阳翁主坐在屋中发了半天呆,有侍女从外送来了帖子并口信,说某位娘子在某园中办了一个诗社,请了许多郎君娘子们去玩。舞阳翁主肯赏脸的话,欢迎无比。 索性闻蝉待在家中也无所事事,又见不到表哥的面。既然有人开了社,又在青竹等女的劝说下,闻蝉打起了精神,去出门参加这个诗社。 一个时辰后,在某园中,大半个长安城里知名的郎君娘子们,都在这里露了面。闻蝉甚至在这里看到了程漪,但是她和程漪不熟,放眼一看江三郎又不在。闻蝉想了想,只远远客气而矜持地与程漪点了点头,便去与自己平时玩得好的几个手帕交说话了。 程漪在闻蝉出现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位小娘子。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以往大家都在长安,碰面的机会却不多。怎么好像自从江三郎给她们搭了个线,自己就总能见到这位舞阳翁主呢? 程漪冷眼看着那边舞阳翁主混的圈子里的女郎,基本都是她那么大的小娘子。女郎们在一起说说笑笑,间或有郎君们过去攀交情,大都是冲着闻蝉。冬日寒风凛冽,百景皆杀,然对于这些没什么烦恼的小娘子来说,一切都显得很如意。 程漪看到闻蝉在金色光芒下的笑容,那样的温暖,让她心里跟扎了刺一样。 她低头看眼手中酒樽中清冽的酒,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把目光从闻蝉身上移开。她说服自己:那位翁主和自己不是一样的人,自己来宴上是为了结交一些有用之人,并不是为了嫉妒地看对方一眼。 闻蝉还在与姊妹们说话,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回头,看到是一位比她年龄大一些的女郎。女郎已经成亲,现在是某位子爵家中的夫人。这位夫人与闻蝉的二姊是好友,闻蝉小时候跟在她们两人身后,叫这位女郎一声“姊姊”。 女郎笑看闻蝉,说话声温温柔柔,“小蝉,你二姊呢?我听说她回长安了,天天盼着与她见面说话。听说今天的诗社也请了你二姊,她怎么不来?难道是嫁了宁王,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俗人了吗?” 闻蝉惊讶,她可不知道诗社有请她二姊。 闻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女郎又笑道,“我知道了,宁王殿下最近在廷议上风光得很,连太尉都要给他让路。定是他私下不想再那么张扬了,便不要你二姊出来应酬,对么?” 又有女郎跟着说道,“是呀,宁王殿下一回长安,好生风光。” 几个娘子交流表情,似笑非笑。 闻蝉现在看明白了,她们想从她这里,试探出她二姊夫的事情来;想从她这里探探口风,为她们自家的郎君们做些打算。闻蝉从小就跟身边的人在这方面斗智斗勇,大约是看她年纪小,天真单纯,所有人都总是不自觉地寻她拐弯抹角地问问题。 而闻蝉装聋作哑的作风,现今也已经非常熟练了,“我不知道啊。我二姊夫很风光吗?他做什么了?” “好几位大臣下了狱,你阿父没跟你说?” “我阿父又不上朝,他怎么知道?”闻蝉笑着拉拉对方的袖子,“好姊姊,告诉我吧。我二姊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跟我说,我都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消息就跟我说说吧!” 几位女郎被她缠得无法,也自知今日无法从舞阳翁主这里探出些口风,便可有可无的,把最近朝廷上发生的事大略跟闻蝉说了说。刀光剑影、兵不血刃的各种大事,从娘子们的口中徐徐道出。而娘子们对这些事,也都是左一句西一句听来的,她们本身不了解。有郎君们从旁路过,听她们说的漏洞百出,笑着摇摇头,便过来详细解说了。 又有郎君觉得之前那人解说的不对,也加入了过来。 众人热烈讨论。 闻蝉默默退了出来:……她既听不太懂,也一听就头疼。 诗社的氛围,一直到现在,都称得上和乐融融。但是就在闻蝉百无聊赖没有找到去路、郎君娘子们热烈讨论政事时,气氛突然之间,就静了一瞬。有仆从着急的声音从远而近传来,“客人留步!你们没有帖子,不能进来……” 众人回头,看到湖水长廊口,数来个蛮族人一脚踢开拦路人,张扬无比地走了进来。这种诗社,来往伺候的,都是些小厮侍女。蛮族人凶狠无比,一脚踹中人心窝,一路大摇大摆地进来,无人敢拦。 而就是现在,开社的娘子站了出来,面对蛮族人,笑得也十分勉强,“几位来这里,是有什么事么?” 带头的蛮族人,是丘林脱里。他目光往人群中一看,并不费劲,很容易就寻到了闻蝉的影子。闻蝉正在担忧今天出门不吉利,猛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目光锁定她。她抬头,对上了那个蛮族人带着恶意的目光。 那种目光带着狼猎捕食物一样的凶煞兴奋感,看着闻蝉,闻蝉觉得心口往下沉去,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但是她还没有细看,那道目光,就不露声色地从她身上移开了。空气重新通畅,天地重新静美,之前那种不加掩饰的凶恶目光,好像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而闻蝉再去看时,那个丘林脱里面对忐忑的诗社主人,居然哈哈一笑,把长刀往地方一放,操着不熟练的语言大方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要客气!都是开宴,我们又是大楚的客人,不会连进来玩一玩,都要什么帖子吧?难道没有帖子,就不能玩吗?” 众郎君和女郎们都不敢多说话。对方凶悍,听说长安的大人物们都在忍着他们。在场这帮人虽然对蛮族人厌恶无比,但都得了家中长辈的嘱咐,谁也不敢率先出头,把自己家族推向风口浪尖。 而在诡异的沉默中,诗社主人让了路,放这些蛮族人进来玩乐。 脱里等蛮族人,直接带着刀就进来了。 他们进来后,明显大家都没之前那么放得开,有些魂不守舍。闻蝉躲在其中,也觉得背后紧跟着自己的目光实在恶心,她招手过来吩咐了青竹两句,让青竹拿来自己的斗篷,准备寻个差不多的时间就离开这里。 脱里等蛮族汉子对大伙儿的厌恶压根不当回儿事。同伴们去找好玩的事务了,脱里则站在假山高处的亭子里,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下方与女郎们站在一起的舞阳翁主看。 他打听了舞阳翁主的一些事,毕竟对方是个翁主,直接地惹上去,踢到铁板,好像并不明智。 脱里啧啧:谁让这位翁主的父亲,是曲周侯呢? 曲周侯离开战场多年,但是现在听到这位昔日将军的大名,蛮族军士们还是有点腿软的。最重要的还是这位将军性格很强,如果在没有证据前,惹上他女儿。恐怕即使皇帝给面子,这位曲周侯也不给面子…… 但是脱里真的需要跟舞阳翁主近距离接触啊。 身后传来一个女郎清冷的声音,“怎么,客人瞧上我们大楚的舞阳翁主了?” 脱里回头,看到一个眉目秀逸的女郎与他一同站在亭子里。脱里皱了皱眉,他认得这位女郎。那个定王招待他们时,这个叫程漪的娘子,偶尔也见过他们几面。脱里计上心头,咧嘴笑,“舞阳翁主那个比花朵还长得好看,要是能把她娶回我们草原,可就是太好了!” 程漪唇角噙笑,轻声,“我也觉得。” 她的目光与丘林脱里对上,二人心照不宣的,同时去看下方湖水边蹲着看鱼儿的小娘子。 小娘子貌美如花,自有恶狼在后盯着她,张开血红大口,擦擦嘴边的口水,时刻准备伺机而动! 70|1.0.9 程漪和丘林脱里都在打着闻蝉的主意。丘林脱里在想什么,在程漪想来,大约也就那么几个意思了。舞阳翁主光“漂亮”一条,就够让男儿郎竞相追逐了。而且恐怕在郎君们眼中,舞阳翁主还不止好看。闻蝉有很好的出身,再加上她性格里那种合时宜的小娇气小脾气,会很容易引起人的怜爱吧? 程漪心里冷嘲。 她又想起了江照白对自己所为的评价——“拿自己的身体,换你想要的地位,好用来制衡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程漪心中狼狈,如被人当头浇了一身沸水。冬日严寒,热水滚烫,但她又何止是焦虑呢? 她不在意很多人的想法,但是她总是跟江照白较劲儿。江三郎的随意一句话,她到现在都忘不了。而她更忘不了,江三郎与闻蝉含笑说话的样子。那般风采,现在只对着闻蝉。是否程漪在他眼中是道不同不屑与之为伍的人,而天真一些的闻蝉在他眼中,反而是同类人? 程漪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她在发现丘林脱里盯着闻蝉的眼神时,心里就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想利用利用这个有点傻的舞阳翁主,她想随手把这个小娘子抛出去,好换回自己想要的利益。 脱里还在高处打量着闻蝉,寻思下去堵人。他听到程五娘子跟他声音极轻地说道,“你想追舞阳翁主恐怕不容易。她去的很多地方,你都没有门路。我很愿意看到蛮族与我大楚能百年好合,若客人喜欢,我会让人随时给客人传消息,帮客人和我们的翁主制造机会。” 百年好合? 脱里心里满不在意,口上也不把程漪的话当回事,“我们草原人追求女人,自有法子,不劳你操心!” 程漪嘴角噙笑,“但你并不是长安人。蛮族人在长安行事,还是有些限制的。不过如有我暗地里指路帮忙,就不一定了。” 丘林脱里看了旁边的那女郎一眼。在旁人眼中,两个人之间尚有距离,称不上在说什么私密的话。甚至程漪说话的声音还很轻,恐怕这里除了丘林脱里,其他看到的女郎和郎君们,不过在感激程漪帮他们绊住这个人,让他们能够躲开这些讨厌的蛮族人。 但是丘林脱里将程漪的话在脑子里转一圈,回过味儿来了。他嘿嘿直笑,他肯定不会觉得程五娘子真是善心,这么帮助他,值得他感激涕零。他心里猜这位娘子这么好心帮忙,大概是和舞阳翁主之间有些龃龉。恐怕这位程五娘子嫉妒人家舞阳翁主,排除异己,就想把舞阳翁主推去蛮族。 他们这些长安人啊,一个个内里坏得要命,表面上还那么正大光明,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丘林脱里并不在乎程五娘子的目的是什么,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说求娶舞阳翁主,也不过是为了给大楚一个难堪,给大楚、曲周侯脸上,狠狠扇一巴掌而已。无论舞阳翁主到底是不是左大都尉的私生女,丘林脱里都要她变成私生女! 脱里面上作出鲁莽感谢的样子,话说得很满,“那就谢谢你了!” 言罢,看下方假山旁的闻蝉似有离去之意,脱里也不再等候,从亭子里一跃而下。他的身手,惊了水边玩水的许多娘子们。这个粗俗无比的蛮族汉子穿着厚貂,皮肤黝黑,看着粗苯,动作却敏快无比。他在一众又惊又怕的目光中,几步到了闻蝉面前,拦住了闻蝉的路。 闻蝉红氅素裙,额前碧绿华胜流光溢彩,映着她那双点漆般的乌黑眼眸。她贵女装扮,十分的华丽清艳,而这种艳色不俗气,还偏偏给人干净剔透的感觉。在蛮族汉子不怀好意地前来拦路时,侍女们忙将翁主护在后方。闻蝉停下步子,看着前方的丘林脱里,扬起青眉。 她秀秀丽丽地站在那里,就是惊怕的样子,都让人在她面前心口重重一跌。 脱里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前走,不理会对方往后退的动作。他吹声口哨,说,“小娘子,咱们也是老熟人了。跟我一起去喝喝酒听听小曲怎么样?” 闻蝉说:“不去。我要回家了!” 脱里嫌挡着路的侍女们碍事,随手一提,就把人往一边扔去。闻蝉眼看他这么随意欺负她的侍女们——侍女们自小跟她一同娇生惯养,一个个娇弱无比,被蛮子毫不留情地扔撞到假山石头上,有的当场就流了血。 舞阳翁主冷了脸,“你干什么?!来人!” 身边郎君和女郎们都惊住了,万万想不到一个蛮子这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是长安,不是你们草原!” 脱里眼睛只盯着脸色煞白往后退的闻蝉,他眯着眼,可有可无地嗤笑一声。他说,“翁主,你不喜欢喝酒听曲的话,咱们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啊。哎你别老躲着我啊……” 闻蝉都不想跟他虚与委蛇,她冷若冰霜地拒绝他:“我什么都不想跟你一起干!我要回家了,让路!” 小娘子心脏砰砰跳,却一点儿也不畏惧地盯着这个蛮子。李信多少次教她,让她学会善用自己的身份。闻蝉在这个时候,想到自己身为舞阳翁主,这个蛮子,其实不敢拿她怎么样的。况且这里这么多人。 脱里舔舔牙,觉得她真麻烦,“那我送你回家!” 闻蝉一点都不想跟这个蛮子扯上关系。 她眼睛余光看到开社的那位娘子已经悄声吩咐侍女去外头找护卫们进来,闻蝉心里略安了一番,知道自己不会出事。但是看到满园子的郎君与娘子们,只知道在边上不停地指责这个不讲究的野蛮汉子,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真正拉她一把。 长安郎君们,文武都要学,就算他们武功没有盖世,在关键时候,总是有点用吧? 闻蝉眼睛望着这个仍然一叠声调.戏她的丘林脱里,她心里想:要是我表哥在这里就好了! 虽然她理解这里的郎君们明哲保身,他们也是知道她不会出事、所以并不值得出头,但是她仍然处于危险中。闻蝉常觉得李信粗俗,觉得李信不讲究,觉得李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规则束缚。但是当她遇难时,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如果我表哥在,他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丘林脱里欺负我,我表哥一定会打过去的!” 闻蝉无比地渴望李信,她渴望看到她表哥一言不发地直接出手。她觉得李二郎在这里的话,脱里胆敢对她这么放肆,李信哪里会管什么合不合适呢! 闻蝉担心李信闹出事,她更担心自己受怕时,无人站出来。 在这个时候,旁边插过来了一个少年郎君喘着气的高声,“蛮子,你休想欺负我小蝉妹妹!” 众人齐愕然。 顺着声音看去,见到太阳刺眼的光照下,一行人大摇大摆地推开碍事者,走了进来。小厮们个个穿得金光闪闪,趾高气扬地昂着头、斜着眼,面对挡路的众人一脸不耐烦。但回头面对他们的郎君时,他们又陪着一脸殷勤的笑,“郎君这边请……” 然后在狗腿子的身后,被人簇拥着走来的,竟是丞相家的大郎,吴明。 众郎君们抽了抽嘴角:丞相光风霁月万人景仰,怎么他家大郎这般狗仗人势,像是骤然暴富的乡下土包子…… 众娘子们躲着窃笑不已:吴大郎一如既往地脑子缺根筋,这纨绔子弟的形象深入的,像笑话似的。 吴明在丘林脱里不解的目光中,大咧咧让自己那些小厮们围住了蛮族汉子们。自己则跑到了闻蝉面前,以英雄盖世的风格,往闻蝉身前一站。他扬着下巴,跟这个蛮族人大声宣称,“你今天胆敢碰我小蝉妹妹一根手指头,除非……” 丘林脱里讽刺问,“除非什么?”就这些三脚猫功夫的小厮们,等着拦他?他一只手都能干倒一圈! 吴明得意地说道,“除非我死了!除非你从我身上跨过去!” 他一张手臂,闻蝉娇小的身子就被他完全护到了后面。所有人,都听到吴明在说话——“你杀了我啊!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你敢么你!” 吴明洋洋得意:“杀我啊!踩我啊!我告诉你我阿父是丞相!你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阿父会替我报仇的!你知道什么是丞相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阿父……” 丘林脱里目瞪口呆,第一次碰到如此清奇的傻子。 众人不忍卒听:这亲儿子给父亲上眼色上的……知道的心里明白丞相兢兢业业,养大这么个儿子,心里非常苦;不知道的还以为丞相多么的草菅人命,见天替儿子杀杀杀去了。 连闻蝉都忍着一腔笑意,觉得他真丢人。她在后面推他一把,“兄长,你别说了!” 但是就算丢人,在丞相家大郎这般破罐子破摔的作风下,丘林脱里一时还真没动手。丘林脱里得掂量掂量这个傻子,会不会做出更傻的事情来。他也不是不能动手、不敢杀人,但是后果,也得他觉得值得吧。丘林脱里现在就觉得即使杀了这个小子,护卫们也赶到了,闻蝉也依然和他无话可说……他完全在浪费时间。 而他刚想着自己在浪费时间,外头哗啦啦就来了一群护卫们。 更有熟悉的执金吾的人跟着过来了园子,“听说蛮族人又闹事了是么……” 吴明立刻扭头跟闻蝉邀功:“我让人找他们来的!” 闻蝉:“……你真聪明。” 最后,情势逼人,丘林脱里只冷冷瞥了那个搅局的吴明一眼,再对舞阳翁主看了半天,才被执金吾的人请走。但是他压根不怕,大楚的人不敢得罪他们。他还是大大方方地出行,日后还有无数跟舞阳翁主接触的机会。 等那些讨厌的蛮族走后,今日的玩乐,众人也早没有了心情。众人与脸色难看的开社女郎说了一声后,便纷纷告退。闻蝉也要走,后面却还跟着一个吴明。闻蝉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看着他笑,“兄长,刚才多谢你了。但我听说,你不是被你阿父关起来了吗?” “是啊!但是我阿父出门了,我就偷偷溜出来了。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找你了……那个,小蝉,你别叫我‘兄长’了行不?咱们关系明明能更近点啊……” 闻蝉寻思了一下,正正经经地问他,“是觉得我喊你‘兄长’,没名没分吗?莫非你要跟我认义兄义妹?那挺麻烦的,需要我阿父阿母和你阿父阿母知道。但是如果兄长你特别想当我义兄,我也是可以的啊。” 吴明:“……” 他喃喃自语,“你真是誓要把天下追慕者都捆绑成兄长啊。” 鬼知道舞阳翁主的兄长有多少个! 闻蝉没听清他沮丧的自言自语,“你说什么?” 吴明立刻揉把脸,心酸地接受了现状,“算了,兄长就兄长吧。” 起码他还能捞个“兄长”,多少郎君连这个“兄长”的名分都没有。 吴明又积极张罗人手,以怕她路上出事为理由,要送她回府去。闻蝉迟疑了下,也担心那些蛮子人没有走,还等着堵她。吴明跟前跟后地这么热情,她也就接受了。 接下来几日,闻蝉出门的时候,十有*都能遇上那个脱里。她厌恶至极,但对方不把她怎么样,她也不能把对方怎么样。脱里无时无刻不找机会骚扰她,让闻蝉有种吞了苍蝇的恶心感。她又不敢把这种事跟阿父阿母说,怕他们为了她,跟那些蛮族人对上。就陛下现在对蛮族的态度,他们稍微表现出一点不友好来,都够被人参一本。 闻蝉只想找李信诉委屈。她同样不敢把事情跟表哥说,因为她表哥横起来,后果可能是超乎她预料的。大楚子民,还是能离那些人多远,就多远吧。闻蝉只是想找李信说说话,然而她阿父把李二郎领走后,闻蝉根本找不到机会。 她只能郁郁待在家中,还是少出门为好。 像长安贵女们那些事,曲周侯都是不操心,也不去多管的。他现在最主要的活,还是敲打李二郎,看着李二郎,让李二郎没时间去和他的宝贝女儿厮混在一起。曲周侯采取的是阳谋,日日指导李家两位郎君如何与长安说得上话的贵人们周旋。当李二郎闲下来不用去交际的时候,曲周侯就把李二郎领到了校场上磨砺他。 李信越抗打压,曲周侯的手段就越激烈。 曲周侯多年不来校场,现在则每天都能在这里待到半夜。曲周侯去训练他的那个外甥,比以前带兵时更严厉十二万倍。李三郎看了一天后,汗毛倒竖,深觉自己不得罪曲周侯的决定,做得非常明智。 从日升到日落。 少年弯着腰,两手抵着膝盖喘着粗气。校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遥远的只有星星几点火光。少年扶着膝盖,额上的汗水一滴滴滴落。他一言不发,但身体的疲累,显而易见。但旁边树下坐着喝酒的中年男人,压根不理解少年郎君的疲惫。看少年停了下来,曲周侯大喝,“停下来干什么?!没吃饭么!继续打!” 周围是十来个武者。 几个武者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回头拱手,与君侯说道,“郎君与我们对打了一个时辰,实在太累了……” 曲周侯冷哼,武者们不忍心,他忍心的很。曲周侯起身,轻松晃过来,往少年屁股上一踹。他习武出身,又有多年行伍生涯,他的力道,可不是一般武者能比的。他一来,李信就感觉到了身后凛冽的风声。李信提着一口气翻身而起,身子在半空中旋了半个圈,手臂格挡,与曲周侯对了几招后,借着曲周侯踹过来的力道往后退。 李信一跃而出。他站在五丈之远,流着汗对他这个舅舅咧了咧嘴。 他舅舅冷血无情,“你以为你幼时苍云先生教过你几招武功,你就能在天下横着走了?这天下比你武功高强的,大有人在。你还差得远!” 李信抬头,擦把脸上的汗水,说,“我以后会超过我师父的。” 闻平丝毫不为他的追求而动容,“就你现在这两把刷子,劝你出门不要报‘苍云先生’的大名。我少年时也和他相交过,我实在不忍心他年纪一大把,还要为你的混账行为而深觉丢脸。” 舅甥二人多日混打,曲周侯早已摸清楚了李信的武功路子。李信幼年时机缘巧合,被云游四方的武学宗师苍云先生领进门,拜了师。后来苍云先生继续去云游四海,李信则在民间接济兄弟与穷人们。李信的底子非常不错,但在苍云先生走后,他就完全是靠自己摸着走了。在曲周侯眼里,漏洞百出。 李信又是不服输的人,身上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这种打而不倒的韧性,让曲周侯下黑手下得特别没有负担。 曲周侯每日里,都要对李信冷嘲热讽几句。 小郎君在舅舅的冷言冷语中,一点点地学着该学的东西。他自然知道曲周侯是为了他好,言语上摆他几道,李信并不在意。他从小被人骂多了,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李信听过就忘。但是天已经这么黑了,他手脚沉重无比没有力气,舅舅倒是喝了一天酒精神得很,还要踢他起来继续打,李二郎被踢得一趔趄。 李二郎边喘着气,边很疑惑地仰头问曲周侯,“舅舅,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就算你不许我和知知说话吧,这教训也该够了吧?” 李二郎对女儿的称呼,曲周侯已经懒得纠正。曲周侯说,“够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想要娶我的小蝉?做梦去!” 李信:“……” 一个惊天消息甩了他一脸。 他舔舔干裂的唇,都顾不上累了,直起身子。李二郎在脑中一串,就明白了事情缘由。他沉默了一会儿,虚心求问,“谁跟您说我要娶知知了?” 曲周侯:“……” 他一愣后,看着少年布满汗水的求问面孔,大脑嘣的一下,热血上涌,让他更为暴怒。曲周侯上前,一掌拍向小郎君。他的怒气排山倒海一样袭向李信——“敢做不敢当?!你倒是比我以为的还要孬种!就你这样子,别想……” “舅舅!”李信躲避他的招式,一退几次飞跃,退出了那么十来丈后。趁曲周侯还没有追上来,他竟然也不继续跑。李信实在没力气跟他舅舅折腾了,蹲在地上,抬头看曲周侯凶煞的模样。李信笑道,“我是想娶知知啊,但我没说我现在就要娶她。” 曲周侯:“……” 李信认真地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娶她也只是让她受委屈。所以我想等过两年再说……”他又洒然一笑,少年郎君的笑容总是充满感染力,让一掌拍向他的闻平,硬生生停手在他额前,听他往下说,“我没打算这么快跟你们说啊,你们怎么都知道了?” 曲周侯哼声,“过两年?你以为过两年,我还会留着小蝉等你来提亲?” 李信便大笑,笑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他两腿大开,手放在膝上,坐姿肆意得很,但对于曲周侯这种武人来说,并不觉得他如何粗俗。曲周侯只看到这个少年笑得自信而狡黠,“我刚来长安的时候,其实想提亲来着。还打算你们不同意,死缠烂打也要你们同意。不过后来我发现你和舅母压根就不想知知嫁人……不针对谁,你们就是疼她,想留着她。所以我不必着急提亲,也不怕你们把她许给别人啊。” 少年说,“舅舅,两三年的时候,我定会让你刮目相看,好迎娶表妹的!” 曲周侯“呵呵”两声。 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话说开了,他的自来熟精神,就飞快地感染向曲周侯了。曲周侯皱着眉,看这个小子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舅舅,我来跟你说,你看看,为了迎娶表妹,我打算这样这样……” 曲周侯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个小子想娶她女儿的计划。小子才十六吧,想要权,想要势。他要从江野上走路,也要从朝廷上下手。小郎君侃侃而谈,说打算如何如何获得权势地位,如何如何向他的目标进一步…… 但是曲周侯没听懂,他这个在野,是什么意思?他都李家二郎了,难道还打算走江湖那个路子? 曲周侯心里冷笑:小子狂妄!就让你得意吧,即使你得到了一切,你依然入不了我的眼。 但是与此同时,曲周侯又在心里欣赏李信。 曲周侯虽出身世家,但他的侯爵之位,完全是靠他一手打出来的。他少时忤逆家族,跑去打仗,他多少次和家族吵得无法无天。那时候,闻家都快把他扫地出门了,连在外行事,闻家都觉得认他很丢脸。 曲周侯毫无负担地说,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是闻家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甚至闻家都要受他恩惠,受他照料。 他欣赏从微末之地走出来的年少郎君,欣赏他们去朝着一个目标坚定无比地走下去。 曲周侯在路的尽头看着,他冷眼看着,看这个叫李信的少年郎君,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曲周侯将情绪掩饰得非常好,但他的夫人,却几乎是不掩饰对李信的厌烦。自从得知李信想娶闻蝉,长公主心里就不舒服至极。后来受了旁的郎君娘子定亲的刺激,再从丈夫那里知道李信与她女儿整日拉拉扯扯,长公主坐不住了。 长公主让人画了绢画,将长安里能瞧得上眼的郎君们都画了出来。她丈夫不急着让女儿出嫁,想多留女儿两年;长公主则是只要女儿开心就好,嫁不嫁人都凭女儿高兴。 现在,长公主就天天坐在家中看绢画,各色美郎君们任她挑。她挑得眼都花了,便让人喊闻蝉过来,问问闻蝉的意思。闻蝉因为总被人追缠的事,这两天正好在家中歇着。被叫去母亲那里,看了母亲让人给她的绢画,闻蝉手抖了抖。 小娘子咬唇,“您怎么跟选美似的……我不想嫁人啦。” 长公主端坐高位,身后大幅彩绘壁画照着她清冷的面孔,流彩辉煌。她喝口茶润润嗓子,“知道。不是让你现在就嫁,是看看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好跟阿母说一声。阿母帮你挑的时候,也容易些。” 闻蝉含糊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又不知道。还是算了吧……” 长公主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会不知道?我们小蝉喜欢地位相配的,相貌英俊的,文武双全的……”她一口气说了数来个条件,说的一边的娘子们都跟着忍俊不禁。 闻蝉被长公主取笑得红了脸,嗔阿母一眼,“那是以前!我现在标准不一样了……” 长公主放下茶盏,慢腾腾道,“那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她与女儿说话的语气还很和善,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是一个讽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他丑,他穷,他上不了台面,他什么都没有!但你对他死心塌地!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土挫土挫的?” 闻蝉:“……” 一瞬间就明白阿母在指桑骂谁了! 71|1.0.9 长公主只是这些年修身养性,对闻蝉又最为疼爱,所以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的,永远是温言可亲。但要真说她性情的话,其实是有些刻薄的。她的刻薄在早年间最为出名,而受她奚落最多的,就是曲周侯闻平了。 现在,长公主对李信的奚落,就把闻蝉说得哑口无言。闻蝉阿母刺起人来,乃是一边嫌弃一边吹捧。两个女儿分别继承她脾气的一部分:闻姝像她母亲,见不得人狂;闻蝉像她母亲,见不得人丑。而到了长公主这里,长公主逮着李信,就讽刺了个遍—— 他丑!他穷!他挫!他不识字!他也就对你好一点儿,就让你对他死心塌地!一句真爱,感天动地,不离不弃!一个出身混混的人,都能赢得一个翁主的爱!广大土挫男们,全都应该向李信学习!千万不要放弃!说不定某一天,就能碰到一个和闻蝉一样眼瞎的翁主呢! 长公主说了半天,她家小女儿闻蝉撅起了嘴,心里诽谤:您不知道他想娶我的时候,还说“英雄莫论出身”呢;您就是不想把我许他,才那么瞧不起人家。 况且二表哥并没有母亲口里说的那么差。 如果她表哥一点才华都没有,她阿父肯定管了两天就扔开不管了。人家虽然不识字,但是本事还是有的…… 长公主对李信的看不上,其实和闻蝉的二姊闻姝是一个性质的。她们都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出身,看不到李信身上的闪光点,只能看到李信脑门上写着“出身差”这几个大字。这几个字,让她们每每想到闻蝉和李信两个小孩子,头就疼得要命。而闻蝉跟闻姝还能辩解一二,她二姊性格比较直,她说得过了对方也不计较;但是阿母疼爱她疼爱得过分,她说得多了,长公主还得怀疑李信怎么给女儿灌*汤了。 再说有些程度强烈的话,闻蝉也说不出口。 她阿母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扪心自问,她喜欢的标准,还真不是二表哥那样的…… 她对二表哥有比旁人多一些的好感,这好感却不足以让她鼓起勇气,去与阿母的权威对抗。她死活说不出类似“我就是喜爱二表哥”“我除了二表哥谁都不爱”这样的话。因为她对感情还在懵懵懂懂的时期,太过强烈的感情是属于李信的,却不是属于闻蝉的。 闻蝉就没有对谁死心塌地过。 但是长公主又催着她问喜欢什么样的,闻蝉头好痛。脑子里一会儿是阿母灌输的感情观,一会儿又是李信多次给她传输的说法……小娘子夹在中间,左右摇摆,既不想得罪这个,又舍不得那个。 她只好忍气吞声,委委屈屈地躲了出去——闻蝉出门,去找她二姊散散心。 她到出门的时候,才想到二姊夫最近引领长安风云,二姊却门都不出。处于风口浪尖的人,背地里都是各有各的难处。闻蝉心中有些担忧,怕她二姊那边出了什么事,却硬是一字不吭地咽下去,不肯跟家人求助。 嗯……她一定是担心二姊的缘故。不然就二姊那母老虎的脾气,她才不去找骂呢! 她的忧心纯属想多了——宁王府邸平和如初,侍女侍从有些是跟随主人翁从平陵过来的,有些是未央宫中临时派出来的人手。然无论是哪方人,舞阳翁主上门后,一路便有侍女们领着她去找人。 仆从三三两两地在院中各忙各的事,看到翁主过来,低眼行礼让路。这处府邸平时也是空无人迹的,冬日寒杀,园中也没什么好风景可看。但也许是主人翁的气质的缘故,闻蝉总觉得二姊夫的府上,格外的安静。 既是自家姊妹,妹妹前来玩,宁王妃当然不会在正厅,像接待客人一样接见妹妹了。闻蝉过来后,侍女就直接领她去了后院,将她领到了王妃的住所外。侍女进去通报,让闻蝉在廊下稍等片刻。 闻蝉等了一会儿,侍女出来说,“王妃请翁主再稍等片刻。” 片刻又片刻,王妃半天不出来。 闻蝉心中忐忑,自我反省:我有哪里招惹二姊了吗?不然干嘛晾着我? 看到窗扇开着,闻蝉不安地过去,想以散步般的样子走过窗子,随意往里面瞥一瞥,看屋中发生了什么事。她想看清楚二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自己好有个心理准备。 结果小娘子站在窗子外,她看到了足以让她震撼的一幕—— 离窗比较近的地方放着一张木榻,青年闭眼沉睡于榻间。他侧卧而眠,头枕着左臂,右手则捧着一卷书简。卸了发簪,青年乌发散了一榻,浓华若绸缎。盖着锦被,在一室华光中,睡着的青年面容过白,略有病容。而丽人弯身于榻边,正小心翼翼地搂抱着他。 女郎的长发与榻上青年的相缠,而女郎既要小心翼翼地给郎君换睡姿,好让他枕着的左手臂不麻;又要把书简从他手中抽出来,期间不能有一点儿响动打扰到他。而女郎稍微抖一下,怀中的青年便会蹙眉,女郎就会半晌僵着不动,直到怀中人再次昏昏睡过去。 闻姝多年习武,身体素养极好。但就是这样,她照顾自家夫君时,小心再小心,还是累得满头大汗。 闻蝉呆呆站在窗前,窗前摆着几盆从宫中抱出来的花。花开得红艳热烈,却不如她眼睛所见带来的色彩强。她站在窗口,看她二姊平素那么强势的人、那么说一不二的人,竟在小心无比地迁就宁王。宁王身体弱,常年一脸病态,他便是熟睡都睡得不踏实。然那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身体不好,自有他妻子照顾他。 闻姝何等粗枝大叶、毫无耐心,恐怕她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用在她夫君身上了吧。 闻蝉站在窗边,第一次觉得那两人夫妻的感觉,给人好舒服。闻姝与张染同在一起时,与他们各自的行为都有细微不同。但他们两个在一起,是看着最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时候。 闻蝉凝视着屋中的二姊,觉得照顾二姊夫时候的姊姊,是姊姊最美的时候。 屋中十分静,只有闻姝在照顾自己夫君。因为宁王睡眠浅,闻姝怕吵醒他,都不肯让侍女们进屋。侍女们训练有素,闻姝仍觉得她们笨手笨脚,会惊了夫君。一切亲力亲为,闻姝只相信自己。宁王妃光安置好夫君换了最舒服的睡姿入睡、还没有把他惊醒,就花去了很长时间。她知道妹妹在外面等,但在她心中,现在自然夫君的事是最为重要的。等闻姝终于直起腰来,额上鼻尖都渗出了许多汗。她站得笔直,垂着眼,满意无比地看着容颜苍白的丈夫睡得安稳,这才吐出了胸中一口郁气,转身出门。 等到了屋外,关上房门,闻姝接过侍女们递来的帕子擦汗。闻姝一扭头,看到妹妹乌漆的眼眸稀奇无比地盯着她,像是第一天认识她般。 闻姝略有不自在,撇了撇脸。带着妹妹往另一房中走去,闻姝少言少语,不吭气。倒是闻蝉几步追上二姊,跟她解释自己在家中被母亲追着选喜欢的郎君的烦恼。闻蝉心中仍想着方才所见,侧头看了二姊一眼。 闻蝉非常感叹地开了口,“要是我嫁人,像二姊你这样就好啦。” “阿母要我选各方面都优秀的郎君,表哥又暗示我选喜欢的那个。他们说得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听谁的好,”十五岁的女孩儿趴在廊栏上,坐下来望着结了冰的湖水,她的烦恼总是这么简单,“我头疼!” 闻姝是极为信守承诺的人。她曾暗自发誓不再反对李二郎与妹妹的事,便绝不会在口头上扫兴。但她又不是真的觉得李二郎如何威武如何配得上她妹妹,所以她也说不出让闻蝉挑李信这样的话来。到头来,就是闻蝉说着她的小烦恼,闻姝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当木桩。 闻蝉又回头看了姊姊一眼,“二姊你最幸福了!你从来没为婚事烦心过。你直接就嫁人了,然后和二姊夫的感情也这么好。阿母总问我意见,表哥也太说话不算数了。他明明说过这种问题不用我开口的!” 她二姊嫁人嫁的特别顺利而简单。 闻蝉记得,幼时的某一天,忽然听说陛下指了婚,把闻家二娘子许给了某位公子。然后闻家就开始备嫁。备嫁了一年后,二姊就嫁给了刚封了王的公子,之后就跟着宁王离京去平陵了。 宁王在几位公子中并不受宠,又自幼多病。当时二姊嫁人时,多少人背地里叹气。闻蝉也很担心,去问二姊。二姊只是摸摸她的头,没说什么。 好几年过去,闻蝉长大了。她开始对情爱有了认知,她开始看到二姊夫与二姊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互相碰撞。无论外人怎么说,是配不上也好,是生不了孩子也好,那二人关上门,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闻蝉想:夫妻生活就是我二姊与我二姊夫这样吗?那嫁人的感觉,真是好! 闻姝习惯了妹妹的不着调,习惯了妹妹的碎碎念、胡说八道。平日听到闻蝉这么编排人,闻姝肯定要皱眉训斥她。但是也许今天闻姝心情好,也许是刚从夫君那里出来、让她不想发火。看到小妹妹趴在栏上那玉莹清秀的侧脸,闻姝甚至勾起唇,笑了一下。 闻姝坐在妹妹旁边,与妹妹一起去看景色。在闻蝉不解的目光中,她慢慢开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蝉你是这么看我的婚姻的么?” 闻蝉茫然。 看她二姊眼眸带笑。闻姝很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整个人打开了一样,让闻蝉瞠目。闻姝望着远方,轻声说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我在嫁你姊夫之前,我就暗地喜欢他很久了。” 闻蝉:“……!” 看到妹妹吃惊的样子,闻姝轻笑两声,笑意更加浓了。她从未打开过心房,从未与人说过自己少时的事情。她今日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妹妹,还是就是想跟人聊一聊。闻姝眼睫轻垂,如蝶翼般轻柔地覆着眼。她垂眼回忆的样子,让她身上多了几分温意。 闻姝说道:“大家都以为我嫁给他其实委屈了。我能文能武,如果生为男儿郎,未尝不能做出一番成就来。而就是身为女儿身,我也不输于人。我似乎和一个常年生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的不得圣宠的公子完全扯不上关系。大家都说,圣上为我二人指婚,只是在敲打闻家,平衡闻家当年过高的声誉而已。” “阿父是曲周侯,阿母是长公主。满长安放眼望去,我嫁给谁,陛下好像都不能放心。最后他权衡来去,就把我许给了张染。舅舅心中还对我愧疚,在我婚后,对我夫妻二人几多关怀,就怕伤了阿父与阿母的心。” “我嫁人是挺难的。但是当时,如果我心里不是情愿的话,总有很多法子避免那场指婚。毕竟……在指婚之前,又不是完全无迹可寻的。”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二姊夫。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他都不知道,”闻姝想到少时的女儿心事,笑意生动而活跃,“他自诩聪敏,可他丝毫不知我幼时便心里喜爱他。小蝉,你不知道当我得知可能嫁给他时,我心里快高兴疯了。我快高兴疯了,却不让人知道。” 闻蝉偏头看二姊。 闻姝感情远没有闻蝉丰富而细腻,她的感情就像死水一样平缓,偶尔翻起点涟漪都像个稀罕事似的。闻姝没有婉约多情的情意反复时期,她常年做的最多的,不过是跟着阿父习武。她感情又不波澜壮阔,人又不伶牙俐齿,当陛下为她与张染指婚时,那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让她惊喜。 都是皇家的孩子,自然在幼时,闻姝就是经常与张染见面的。闻姝天生不喜欢狂放无比的人,许是因为她父亲就是那样的人,与母亲多年的感情纠葛,带给了闻姝一些无可避免的伤害。闻姝自小喜欢的,便是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人。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张染时,那位小公子文静而清秀,完全讨她喜欢。 她是性格比较强势的人,喜欢就想得到。但是对于一个走两步就气喘、说句话就咳血的病公子来说,闻姝手足无措,根本不敢碰不敢动。张染于她像是精致的瓷器,她用心地捧着他。她心里听说那位公子在宫中并不得宠,便想方设法去照顾他,想让他过得好一些。但她又很快发现,那位小公子并不需要她的相助。 张染的性格,与他的外表完全不相符。 自小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多么的喜欢暗地里使坏,长大后,他那颗并不善良温软的心,也不让闻姝惊讶。 她默默地在背后看了他很多年,她对他的很多事都一清二楚。幼年时,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张染以误打误撞的方式得她喜欢。而后来,即使知道他并不像表面那样良善,闻姝也只觉得他是个聪明的人而已。 闻姝摸摸妹妹的长发,与她说,“那么,小蝉,你想过,如果我不是因为本就喜欢他的话,我还愿意嫁他吗?还愿意婚后照顾他,与他磨合吗?” 闻蝉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闻姝便把她搂抱入怀中,轻叹道,“小蝉,你年纪小一些,你不知道,你没出生的时候,阿父阿母吵得有多可怕。我和大兄相互依偎,阿父阿母却根本顾不上我们。我和大兄怕极了他们吵架,他们一吵,就是要动手的……咱们家啊,被阿父阿母拆来拆去。我和大兄就经常被接去大父(祖父)家,或者宫里去住。我们几乎没见过他们两个和平共处的时候。” “小时候一直觉得,如果我以后嫁人,我一定不接受指婚。我一直觉得阿父阿母那样……挺可怕的,”不想在背后多说父母之间的事,闻姝只含糊说了两句,“小蝉,你千娇百宠,万人疼爱。你自然是要嫁自己喜欢的,而不是去考虑地位身份什么的……” 闻姝没说完的话是,阿父阿母有机会改变,有机会重修旧好。但是闹到他们那个份上,世上有几人回得了头? 圣上指婚是把双刃刀,闻姝只庆幸自己的运气比较好。 闻蝉眨了眨眼睛,半懂半不懂。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不过提起姊夫,闻蝉又问,“我听人家说二姊夫最近插手朝事非常多,这样是不是不好啊?你不是说姊夫身体不好么,他这样劳神,没事吗?” 闻言眼中浮现一抹担忧之色,却很快被她掩饰,“那有什么办法?以牙还牙而已。再说,他现在所为,也不过是为了闻家而已。” “……?” “我想上战场。定王主和,太子主战。夫君他与太子合作,还是这个原因比较多吧。”闻姝只是随意说了两句,就不肯多说了。她和父母都不想妹妹想太多不该妹妹考虑的事情,闻蝉天真无比,都是他们所有人一起养出来的。 但是送走妹妹后,闻姝目间愁色,却并没有减少几分。她心想:陛下现在随便得很,炼丹已经炼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们这些人的角力,到了陛下那里,恐怕就是随手一打发的事情。 闻姝真担心…… “王妃,公子醒了。” 看看时辰,夫君有睡了一个时辰,闻姝略微满意,随侍女一同去寻夫君了。 而被二姊难得和颜悦色开解了一番的闻蝉,回去后,思量了许久。二姊那说得含糊不清的爱情故事她没有听到多少,但二姊对情爱的看法,倒是多多少少启发了闻蝉。闻蝉失眠了一晚上,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清晨醒来后,梳发时,她忽然有了所悟:下次阿母问她喜欢什么样郎君的时候,就算阿母对表哥再不喜欢,她也要替表哥辩白一句! “想什么呢?”一个声音闯进来。 闻蝉蓦地回过神,然后瞪大了眼,看到手肘撑着窗子的少年郎君。多日不见,小郎君瘦了黑了,他弯着腰靠在窗边跟她说话。他看着她,身上的那种疲累神情,闻蝉看得很清楚。 “表表表哥!” 李信嘿嘿一笑,眉目飞扬,“哎!” 屋中捧着各种女子饰物的青竹等女互相看一眼,也不用翁主吩咐,屈膝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李二郎行了个礼后,便纷纷出去了。侍女们乖觉,将屋子留给了闻蝉与李信。闻蝉眼睛撩李信一眼,他却只是靠在窗边看着她笑,并不跳进窗来。 闻蝉也不好意思催他进来,好像她多着急似的。 李信看她许久。 看得闻蝉迷瞪,在他专注的目光下,她开始觉得自己梳发梳了一半,是不是仪容不整?在她坐立不安的时候,她听到李信感叹般的声音,“好几日没见,你更好看了。” 闻蝉一愣后,抿唇矜持地笑:表哥夸她漂亮! 李信又说,“晚上做梦都梦见你……知知,我真是太想你了。” 闻蝉撇嘴,不信他,“你想我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回来的时候,都三更半夜了,”窗口趴着的少年笑着与她说,他那吊儿郎当的气质,那闪闪发光的笑容,在日光阴影下晃了闻蝉满脸。满眼就看到他发亮般的撩人笑容了,“三更半夜,知知,我哪里忍心那么晚还叫你起床呢。” 闻蝉哼一声! 李信看明白她的眼睛在说什么,嘿嘿笑,“以前你总不理我嘛,我就想吓唬吓唬你。现在我这么喜欢你,当然舍不得吓你了。” 闻蝉说,“你三句里两句说喜欢,说想我。但是你想念我的话,我怎么完全感受不到呢?我完全看不到你的心意啊?你晚上回来,怕打扰到我的话,往我窗边放一颗红豆我都知道你的意思啊。” 李信愕然:“红豆?为什么要放红豆?你想吃红豆粥?那放一颗怎么行?我明天给你送一麻袋来!” 闻蝉:“……” 她瞪大眼,美眸飞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信。世上有如此目不识丁的人,连她委婉暗示的话都听不懂!她难道要告诉李信,红豆是男女之间思念的那个意思么?是有着暧-昧挑逗的意思吗? 送红豆!哼,还说送她一麻袋! 滚滚滚! 鬼才要他的一麻袋红豆! 李信面色严肃地看着闻蝉,等闻蝉解释。 闻蝉骄哼他一鼻子,对他撇了撇小嘴,转身就走,不跟这个白丁一般见识。结果她扭头只走了一步,腰就被身后探过来的一只手臂搂住了。少年的手臂坚硬若铁,女孩儿贴着他,被烫得抖了下。李信一只手臂就搂住了她的腰,不光搂住,还把她提起来往后抱。而少年身子从窗外往前倾了倾,就从后把她搂入了怀里。 少年灼热的呼吸,带着浓浓的笑,喷在女孩儿玉白中透着粉红的耳尖上。 他抱着她笑个不停,“你不就是想说你想我么?这么拐弯抹角的话谁听得懂?还红豆呢!你怎么不问我要绿豆黄豆黑豆啊?” 闻蝉大窘,气得要命:“你你你又骗我!你明明知道红豆什么意思,还说你不知道!你太讨厌了!”李二郎总说他不识字,鬼知道他到底识得几个字啊! 她在他怀中挣扎,背后贴着的胸口,感受到小郎君根本不加掩饰的震动笑意。李信搂着她快要笑翻了,而他越笑得不停,闻蝉就越是恼怒。她气得半死,在他怀里一阵挪,却不知道碰到了他哪里,换来少年身子一僵,吃痛了一下。 闻蝉被吓住,不敢动了。 李信嘶一声,叹气,“没事,不是你弄的。就是你阿父挺狠的,欺负我年纪小啊。” 闻蝉立刻反驳说,“我阿父是在指点你!你少不识好人心了!” 李信不置可否,只沉默了一下,看看天色后,说,“好啦知知,我要走了。再不走,你阿父就发现了。我走之前,知知能让我抱一下吗?” “你现在就抱着我啊。” “面对面地抱,”少年蹭着她面颊,与她轻喃,“让我好好看看你。多看你两眼,我才能在你阿父手下有动力忍下去。” 闻蝉像是他的希望一样,带给他很多感觉。他的感情格外强烈,于是从她身上吸取到的力量,便也往往足够支撑他做很多事。 闻蝉默默地转身,与窗外少年对视。 她与他隔着窗对望。 看到他束起来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看到他的眉目专注凝视,看到他的鼻子嘴巴,也看到他修长的上半身……闻蝉再往前走了一步,默默地伸出手臂,主动搂抱住他的脖颈。 少年们依偎着拥抱。 丝丝情意如河流般,在流淌中无声涌起。那波涛,那涟漪,那星光璀璨,那沉沉剑影,都埋在河水中。那中间有万千般强烈的情感,有少年们紧挨着急促跳跃的心脏,有他们最热情无比的年华。 闻蝉在拥抱中,感受到李信的郑重。 直到他忽然笑了一声,说——“知知,你长大了。” 闻蝉惊喜地仰脸笑,“是么?” 这么多年,她真是很少从别人口中听到“长大”的评价。大家都说她小,都把她归于不懂事的一列。 李信一本正经地说:“当然长大了啊。你的胸大了。” 闻蝉:“……!” 猛涨红了脸,无情地推开李信,关上了窗,恨恨说道——“流氓!” 72|1.0.9 在拥抱中,感觉到她胸前的柔软鼓起。窗外少年笑声很大,调.戏闻蝉调.戏得驾轻就熟。李信郑重其事地这么一说,闻蝉就跟弹簧一样猛然弹开。她关窗关得极快,一窗子灰拍到了李信脸上。 李信抹把脸上的土,前仰后合,笑倒在地。 屋中闻蝉又羞又怒,觉得李信一如既往的讨厌! 亏她之前还好心,还想着在阿母面前帮他说说话。现在她彻底想通了,她就不值得心软!她表哥在逆境中都活得那么快意,都能随口调.戏她,有什么麻烦是他放在眼里的? 活该她阿母骂他! 骂得真不错! 闻蝉愤愤不平,听到窗外的笑声,整张脸热得像被煮熟后再蒸了一遍似的。她非常的赧然,非常的不好意思。而李信越笑,她越是感觉到这种难以说出来的羞意。闻蝉一股脑地回了里间,连帷帐也不放下,就趴到了床上,用枕头压住脑袋,好隔绝外头李信的笑声。 郎君面对小娘子时的那种轻佻,让闻蝉手足无措。 她趴在床上装了会儿鸵鸟,慢慢听不到外头的笑声了。想着李信走了,闻蝉才坐起来。经过被李信一气,闻蝉此时坐在床榻间,长发已经乱了,衣衫已经没那么整洁无皱了。她低下头,看自己的小胸-脯。她的身材慢慢显露出来,腰细腿长胸大。但是冬衫比较厚,她这么垂眼去看,只是看出浅浅的弧度来。 胸口沉甸甸的,女儿家长大的烦恼总是这样,之前有些疼,现在已经不疼了。她走路时,也慢慢适应了这种重量。 嬷嬷与侍女们比较关注她的身体,闻蝉自己并没有多在意。到李信今天开口,闻蝉才迟钝地感觉到胸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但是她又迟疑,伸手碰了碰:这么厚的冬衫呢,表哥那个混蛋,真的能感觉到什么吗? 她又好奇:男儿和女儿对身体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吧?表哥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信眼中的闻蝉,是对他越来越充满吸引力的女郎。 郎君对女郎天生带有的好奇与被吸引,正在李信身上发生。他开始从男孩子往男人的方向过渡,闻蝉的身体在发生变化,李信也一样。他对闻蝉抱有无比强烈的好感,那种感觉日日沉积在心口,让他辗转无数回,让他夜夜绕路到她房前。 他在她屋门外徘徊来去,他夜夜为她心动,又不敢去碰她。 闻蝉每每对他笑一下,他便一整日心情极好;闻蝉每每嗔他一眼,他就想要抱她逗她亲她。他对她的喜爱无比炽烈,且那种炽烈感,还在愈来愈深。李信被闻蝉所吸引,他一头栽入其中,充满信心地想要俘虏她的芳心。 李信多想能一直跟闻蝉在一起,能一直看到她这样宜嗔宜喜的样子。他心里着急,他想要快点变得厉害,变得能保护她。他要比她的家人更厉害,要比他们对她更好。他要娶她,要给她奉上他最诚挚的愿望! 李信并没有很快离开。 青竹等女站在院中忙自己的事,回头,看到李二郎靠坐在自家翁主的窗下墙边。少年沉静无比地坐着,闭着眼,脸上带着微微笑意。阳光跳跃的光影照在他身上,距离远了,将少年身形的挺拔秀逸放大无数倍。他垂头微笑的样子,嘴角斜斜上扬的弧度,那种心驰神往的邪气笑容,分外让人心动。 青竹看呆了眼,心想李二郎若再大一些,其实也是非常吸引女郎追逐的。 他好看的,从来就不是一张脸。 青竹转个身,却看到了一道影子站在她后面,吓了一跳,“君侯!” 曲周侯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大喊大叫吓着他屋里的宝贝女儿。曲周侯自看到少年傻笑笑得坐倒在地,就站在这边看了。闻平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那个小子,看那个傻小子自个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乐得不行。忽然少年耳朵动了动,听到了这边的声音。 李信跳跃而起,翻出了栏杆,他这时候的笑容又带上了阳光落拓的味道,“舅舅,您在等我吗?咱们今天去哪里?” 曲周侯并没有斥责他居然大清早就跑来闹自己的女儿,他对李信的不满,只会用行动来证明。眼看小伙子情蔻初开似的笑不停,闻平暗自决定今天加大给李信的训练,臭小子别想有时间招惹他女儿了。 不过有时候,曲周侯也真是佩服李信:这种怎么打都不屈服的精神,这种一瘸一拐都不肯认输的性格,他真是拿李二郎有点头疼了。 曲周侯想:怎么李二郎就不能识时务一点,远离他家小蝉呢? 他更加不想将女儿嫁给李信了:李信性格如此坚韧,如此强硬,小蝉在他眼里,恐怕如白纸一般简单。李信若是品行不好,做点儿坏事,小蝉压根发现不了,而且就是发现了,恐怕也拿李信完全没办法。毕竟李信混混出身,胡作非为的本事,谁说得清呢…… 总是曲周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打算先这么看着吧。 翌日下了雪。 天亮后,闻蝉被外面的雪光照得睡不着。侍女们进进出出地为她梳洗打扮,从外面进来的侍女,说天格外冷,不建议翁主出去玩儿。闻蝉一想到总是追着她不放的蛮族人丘林脱里,就恶心得也不想出门。天寒雪飘,她兴致上来,打算在家中开宴,请几个玩得好的女郎们来家中赏梅。 青竹听了翁主的话,就出去吩咐小厮们请人去了。 而碧玺开了窗,突然奇怪道,“咦,怎么有一颗红豆子?谁放的?” 闻蝉蜷着身子缩在榻上一角,等侍女们为她梳发。碧玺一开口,闻蝉就睁开了眼。她愣了一下后,赤着脚下了榻,踩在软和的绒毯上,乌浓如云的长发一顺到底,散了下来。少女披散着长发,赤脚到了窗口,果然如碧玺所说,窗子的细格子外的台面上,白雪蓬松中,放着一颗红豆。 下了一夜的雪,红豆还这样显眼,没有被雪盖住,让碧玺一开窗就看到了。 闻蝉怔怔然,忽抬步往门口走。侍女们惊呼让她穿袜穿鞋,闻蝉充耳不闻,她跑出了温暖的房子,站在屋外廊前的雪地上。冰凉的触觉从脚下向上蔓延,冻得她哆嗦了一眼。闻蝉抬头,鹅毛大的雪花飘飘洒洒,眼前一望无尽尽是白茫茫的世界。 那个为她送红豆的少年,却已经走了。 女孩儿站在飞雪中,任侍女们急忙忙为她撑伞披衣。雪花落在她脸颊上,落在她眼睫上。湿润润的,她又是心中欣喜,又是心里发涩。 她心里轻轻喊了他一声:表哥。 “翁主,”碧玺在窗下问,“红豆怎么办?” 闻蝉回过了神,“收起来。” 之后每天早上,起床变成了闻蝉非常期待的一件事。李信被她阿父看着没时间过来看她,闻蝉试了很多次,夜里不管她睡得多浅,她都感觉不到李信来过。有一次晚上做梦,梦到漆黑黑的帷帐中,少年似乎坐着看她。她想睁开眼,被他伸手在脸上拂了一下。他不知道在她身上点了什么,在梦里,闻蝉又昏沉沉地继续睡去了。 天亮时,总是见不到二表哥。但是窗前,每天都有一颗新的红豆放着。 闻蝉找了匣子,认真地将红豆一颗颗收起来。她望着匣子发呆,心中快活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李信那个粗野俗人,听懂了她的小小女儿情。她渴望有人送红豆给自己,他就每天送她。 被人如此看重的感觉,让闻蝉每日都心情愉悦无比。她怀着期待的心情,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李信送她红豆。而好像收到了红豆,一天才能顺利开始似的。 等她阿母再问她对男儿郎的喜欢程度,她再是不肯照阿母的意思去说。总是阿母嫌弃二表哥一句,闻蝉就认真解释一句。小娘子解释的时候非常诚恳,非常耐心,而她越是这样,长公主越是听不下去。解释到最后,长公主脸铁青无比,可就是死活不跟女儿发怒。长公主眼不见为净,挥手让小女儿自己去玩吧,不要来气她了。 一日日,便终于到了年底。除夕之夜,曲周侯府上的人,都进宫去参加宫宴。而对于借住他们家的两个李家小郎君,长公主也难得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他们两个少年没有亲人陪伴,孤零零地待在长安过年,也挺可怜的。曲周侯便安排两个李小郎去闻家过年,跟闻家的人一起守岁,也不显得那么孤独了。 李家两位郎君自然没什么异议。 曲周侯一家人便坐上了马车,前往未央宫。闻蝉跟着阿父阿母一起进宫,三人坐一辆车。闻蝉正在跟阿父说,“我给您做了很暖和的裤子,等回来了就送给您!”她又忧心地问曲周侯,“您今年腿疼了么?” 曲周侯年轻的时候征战南北,身上落了不少病根。平时阴风下雨时会腰疼腿疼,而每每到了冬天,是他腿最疼的时候。只是曲周侯性格强势,从来不表现出来,不让人知道罢了。 常常李信在场下与武士们打架,曲周侯永远闲闲地坐在边上喝酒。并不是他当真不想下场,而是没办法。 女儿如此关怀他,让曲周侯心中熨帖。闻平笑道,“没事,冬天不是快过去了么?” 闻蝉就说,“您腿疼,就少出门啊。我看您天天出去那什么的……” 她不好意思直说是折腾她表哥。 她这么说,长公主就不高兴了。长公主在边上哼了一声,逗闻蝉,“养你这么大,你眼里就想着给你阿父送礼物。我的呢?” 闻蝉立刻说也有阿母的礼物,回家了给。 少女又伸手讨要压岁红包。 小娘子的样子,逗笑了曲周侯夫妻。他二人都是性格又冷又硬的人,一手养大的女儿,却是又娇又软又弱,让两人喜欢得不得了。曲周侯还比较克制,长公主一看女儿仰着的巴掌小脸上,那双黑眸忽闪忽闪地盯着自己,就受不了了。长公主一把将女儿搂到了怀里,揉捏她,“小蝉,阿母拿你怎么办哟……” 他们正是三人一起进宫。长子闻若与他的朋友们同行,出门时辰到的时候,早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二女儿又早早嫁人,就是进宫也是随她夫君一起,不会跟娘家人一起走。夫妻二人膝下的,就剩下一个闻蝉了。他们自小疼她,愿为她铺好一切后路,愿小蝉即使嫁了人,她夫君只会比自己更疼女儿,更加舍不得让女儿受苦受累。 但是却有人,一直虎视眈眈,想要把闻蝉推向一个无底深渊。 73|1.0.9 除夕宫宴是宫中夫人们一起商量着办的,办得热闹无比。自陛下迷上寻仙问道后,夫人们热衷于互相比攀争男人的兴致,就消减了许多。未央宫这样大,统共也就她们几个主子。冷冷清清的,也就是除夕宫宴的时候,来的人格外多。 诸位公子公主君侯翁主们全都来了,就是今年来贺岁的蛮族王子一行人,也大咧咧地入了席,普天同庆。 银台金阙,如莲重开。火树银花,长天不夜。 灯火明耀,将宫中点亮如白昼。夜色很长,宫人们来来去去,穿梭于席间。歌舞升平中,诸人望眼欲穿,终于见到了他们那位已经好久没见到面的皇帝陛下。当穿着玄黑衣袍、戴着冕冠而来的陛下从辇上下来,丞相等人感动得快要哭了——幸而他们皇帝陛下没有在这种重要场合,弃了庄重冕服,去随便穿一件道袍、踩着草鞋出来。 朝中三公彼此望一眼,不管平时三人斗得多么厉害,在这个场合,都是一条心:臣好久没见到陛下了!臣甚是想念陛下!跪求陛下多露露面,莫总是待在道观里神经叨叨,把朝事推给他们几个! 但是他们想念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并不想念他们。 陛下虽然出了面,却从头到尾神色恹恹,坐于高位。玉冕后的他,看着各种歌舞,他的不耐烦之情,显而易见。 闻蝉随坐于阿母身边,仰起脸,在辉煌灿烂的灯火中,去看那位熟悉又陌生的皇帝舅舅。皇帝与她阿母,乃是亲兄妹的关系。同样年到中年,长公主端正高雅,引人景仰;而陛下却像是比自己的亲妹妹生生老了二十岁,神色憔悴,身宽体胖,冕旒后的脸看不清,只给人老态龙钟的印象。 闻蝉叹口气,也不再去看了。反正舅舅越来越混账,大家都没什么办法,她就更加是个旁观者了。 宁王与宁王妃在另一边,眼神冷淡地跟随几位兄长,一起去给父亲请安。他父亲的苍老,让他心里有所预感:父皇恐怕真的疯魔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也活不了多久了。 宫宴如预期那般进行,布置此宴的夫人们都满意无比。她们的放心却是有点早了——在一场舞乐结束,宫伎们弯着腰退场。鼓声中,在下一场开始之前,坐在蛮族王子郝连离石身后的武者丘林脱里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出了列。 众人微惊,无人主动开口说话,气氛有片刻僵凝。丞相等人更是神色凝重地看着脱里——多怕对方提出不合时宜的要求,而他们的陛下随意答应下来! 郝连离石竟没反应过来他会突然离席,用蛮族语喝了一声,然而丘林脱里故意装作没听见。 丘林脱里出了席位,站到了两方席间的中间空地上。他贪婪地看一眼地上氆毯上华丽精致的花纹,这些是他们草原上没有的。中原皇帝真是会享受,轻而易举就能坐拥一切。他们蛮族人明明骁勇善战,却无法入主中原,太不公平了。 当丘林脱里站到场中,以蛮族人的礼数给上方的陛下行礼后,丝竹管弦声停了。众人的视线都看着他,陛下的目光,也自然落到了他身上。皇帝陛下声音平平地问道,“蛮族使者,你有何贵干啊?” 他这声音冷冷淡淡的,丝毫不见得如日常表现出来的,对蛮族人那般喜爱。 陛下他并不喜欢邻国这个蛮人聚集的国家,他一力主和,也不过是不想所有事情前来打扰自己炼丹而已。陛下心心念念长生不老,他去海外寻仙,请道人来宫里住,还不远万里让天竺的佛教传进大楚。自然,陛下在发现佛教并没有道教那样炼丹长生的法子后,就把佛教弃如敝屣,专心去当道士了。 一切大事,在陛下眼中,都没有长生不老有吸引力。 一众皇家子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变得如此疯魔,但是陛下已经疯魔了这么多年,大家从束手无策,到放任不管了。 众人的期待,都在下一代陛下身上…… 丘林脱里一个蛮族人,他只觉得皇帝陛下对自己国家客客气气,他可不知道皇帝的客气,只是因为觉得他们是麻烦而已。他在向陛下行个礼后,就爽朗一笑,“陛下,举国大喜之日,小臣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陛下将您最疼爱的公主,嫁给我们王子,跟我们王子回草原去!” 陛下愣一下,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那边的公主们。公主们一惊后,个个花颜失色,脸色苍白,僵直着身子。陛下的女儿们一个个心里安慰自己,自己是父皇的亲女儿,父皇肯定不会把自己嫁出去;大楚还没有把真正的公主嫁去和亲的先例。一边的宗室女们,则是真的脸色大变:一般情况下说和亲,真正的公主不会出嫁,而出嫁的公主,就会从宗室女中选出来。 皇帝陛下这样的把蛮族人当成上宾对待,对方求什么,陛下就应允什么,就差割地给钱了。嫁个公主过去和亲,换几年两国安生日子,历代皇帝们做了不少次,而他们这位陛下,恐怕也愿意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换取和平! 闻蝉也是宗室女。她也算在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当丘林脱里高声在宫宴上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手里的箸子抖了一下,夹住的菜掉了下去。一边的长公主转头来看她,低声问,“怎么了?觉得冷?” 她不由女儿辩解,便让宫女们去拿斗篷给女儿。 长公主清清淡淡,丝毫没有把蛮族人的求亲,和自家的宝贝女儿联系到一起。她对这些蛮族人厌恶至极,皇兄的态度不代表她的态度。她对对方只有深切恨意,绝无可能把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他们。 而所谓和亲,自然跟她的女儿,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 倒是旁边的曲周侯,看眼席间那边蛮族人的脸色变化,若有所思:唔,这么一出戏,看来那位年轻的蛮族王子是不知情的。 郝连离石确实在之前毫不知情。 蛮族王子郝连离石脸上表情很精彩,他万万没想到丘林脱里会在这个时候,替他求亲。郝连离石心里不悦,觉得这个脱里实在越俎代庖!就算他们并不是自己的属下,事先不打招呼就在宫宴上闹出这样的事,他这个王子,还有丝毫威信吗? “闭嘴丘林脱里!”郝连离石起身,当着陛下的面,直接用大楚语言斥责这个属下,又向高位上的陛下致歉,“我蛮族此次来长安贺岁,向陛下献上数女为礼,我父王并没有和亲的意思。您的公主们如明珠般夺目,我绝不敢夺爱。” 郝连离石一席话,说的皇帝陛下依然面无表情,但下方坐着的宗室女们,纷纷舒了口气。郝连离石毕竟是王子,他当众斥责脱里,脱里自然是要听王子的话的。退下时,郝连离石不动声色地往皇室宗室女那边望了一眼。他一眼看到坐在长公主身边的年少女郎,他心有忐忑,唯恐闻蝉以为这是他的主意,从而对他有意见。 闻蝉在丘林脱里开口的时候,就心中紧张。郝连离石入席时看她的眼神,其实分外不明显,但对于紧张状态的闻蝉来说,就极为敏感了。闻蝉心中一缩,以为郝连离石真的想娶自己,她颤抖一下,往她阿母身后躲了躲。 郝连离石沉默着回了座位,无法忘记闻蝉躲他的那个眼神。她都垂着眼,不肯看他。曾经她救他性命,与他说说笑笑,跟他说李信如何如何不好。后来村中遇难,他又救她,又带她逃命。 过去了几个月。 李信不知为什么成为了闻蝉的表哥,闻蝉对郝连离石,却再没有当初的好感了。 当初闻蝉对郝连离石与李信的态度,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她谁都不信任,谁都警惕。谁对她好一点,她就偏向谁一点。 然而现在……然而现在…… 郝连离石心里苦顿,想到:她救我性命,我是否再还不了她的恩情了呢? 郝连离石以为闹剧到此为止,但是显然没有。即使他回了席,丘林脱里也并没有。郝连离石坐下后,便反应过来。他陡然要喝,还站在场中的丘林脱里却已经冲陛下谄媚一笑,坦坦荡荡说,“我们王子没那个意思,那我有那个意思。陛下,我看上你们的一个女郎了!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割爱啊?” 皇帝陛下对所有的和亲都抱着鼓励态度。他心里算了算,扔出去一个宗室女,能换来两国数年的和平,很划算。至于羞辱尊严之类的想法,这位迷恋升仙的皇帝陛下,早已抛弃那些多余的情感了。 他对丘林脱里的求亲很感兴趣,“使者看上哪位娘子了?” 众年轻女郎们再次紧张。那鼓乐声寥寥,鞭炮声也宁静下去。她们都在等着那位使者的话! 而丘林脱里先用蛮族语言说了一遍,才又用大楚自然看出四周的诡异气氛,官话高声答——“自然是舞阳翁主闻蝉了!我就想求娶翁主!” 陛下看向长公主身边坐着的小娘子。他打量着貌美的小娘子,女郎坐在宫殿中,姣好之色依然显然无比。他望许久后,微微笑了一下,“哦,小蝉么?确实挺合适的。” 一瞬间,气氛僵冷,无人说话。 如此喜庆的宫宴,在此时,达到了气氛最低点。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跽坐于母亲身畔的舞阳翁主身上。 74|1.0.9 自丘林脱里在一派寂静中,说出想求娶舞阳翁主的话之后,周围的空气像被冻结了一样。而就在皇帝陛下说出不错的话后,这种诡异的寂静感,到达了顶层。 听到宫殿四方涌动而来的寒风声,除夕之夜,满长安最尊贵的人坐在华丽无比的宫殿室内,却觉得和站在露天风野中也没什么区别。众人的视线,有的低着头自我麻痹;而有的,则不由自主地看向曲周侯一家的方向。 闻蝉的脸色平静无比,她端正地坐于母亲身边,垂着眉眼,温顺而恬静。仿佛对方说的人,不是她一样。其实在陛下赞同的前提上,她露出一点儿不情愿,都不太合适。 这位娘子在长安,是有名的美人。家中有郎君的人家,基本都从郎君口中听说过舞阳翁主。眼下这位翁主沉静坐着,颜若舜华,气质端芳。许多人心中在想:这个丘林脱里也真是厉害,一看就看上他们长安顶漂亮的小娘子啦。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舞阳翁主的母亲是宣平长公主;宣平长公主又是陛下的亲妹妹。这其中的账,还得他们自家去算个分明。 这时候,与闻蝉有关系的人,都脸色或深或浅地发生了些变化。包括侯世子闻若,宁王妃闻姝。而脸色最难看的,应该是曲周侯。他背脊绷实,刹那时间也忍不住,想要起身。 曲周侯被长公主的余光看了一眼。桌案下方,长公主的手搭在曲周侯手上,示意他莫要冲动。 同时,长公主都没有起身来,只在无人敢说话时,笑了一声。她像是闲话家常一般,随意说道,“小蝉今年只有十四岁。”实则闻蝉也快到十五岁了。 隔着无数模糊人脸与浮光照影,灯火影影绰绰,陛下与长公主的眼睛对视一瞬。这对兄妹,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看出了对方的底线在哪里。陛下沉默了一下后,微微笑,“哦,那倒是挺小的了。” 陛下问,“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改日再谈。今天的舞是已经跳完了吗?” 他轻轻松松地把话题从和亲之事上,扯到了除夕之宴的歌舞安排中。而夫人们也甚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陛下这样轻飘飘一问,鼓点声便重新响了起来。 丝竹声再起,一队男女舞者重新从殿外入了场。数来个男女登场,无视最前方的丘林脱里。为了不被堵于其中,脱里不得不让开路,脸色难看地站到了席面一边。他还想不识时务地把话题重新转到和亲一事上,但宫中负责宴会流程的夫人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狼子野心,自然不会再给脱里站出来说话的机会了。 宫宴的时间排得非常紧促。 又有郝连离石的呵斥,丘林脱里扼腕十分,然此次良好机会,已经失去了——因为长公主的打断。 他隐晦地看眼长公主殿下:没想到长公主居然还对大楚的皇帝有影响力。不是都说大楚皇帝痴迷成仙问道,很久不和皇室人说过话么? 他打量长公主的时候,感觉到一道森寒的目光锁住了他。丘林脱里看去,对上长公主身边的曲周侯闻平的目光。闻平的目光森冷地盯着他,丘林脱里很想回一个满不在乎的挑衅笑容,但在对方的这种冷眼下,他实则心口一突,觉得四体好像都被对方定住一样不敢动。 曲周侯…… 啪一声! 绚烂烟火飞上天空,五彩缤纷,璀璨无比。玉瓶倾倒,流水清光飞洒,在夜空银河中铺陈。 众人齐齐去望,更纷纷走出了宫殿。他们站在宫殿白玉台阶前,仰起头,看墨色空中绽放的烟火。烟火人间,渐次在众人目中点亮。星火光耀,鞭炮声、烟花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他们看到黑夜中无比夺目的烟火,那光泽远比暗藏算计的人间明耀。那样的亮,那样的黑与光的浮动中,新的一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来到人间。 宫中一角传来钟鸣声。声音雄厚浑浊,在绽放的烟花下敲了数声。新年钟声敲响在众人耳畔,其中气氛,让来贺岁的蛮族人士也跟着大楚子民屏住了呼吸。新年的意义于所有人都一样,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惨剧来。 便是之前面无表情的皇帝陛下,在与臣子们一起登上城楼看烟火的时候,嘴角都露出了一丝笑。 不过这丝笑,在三公过来请教“陛下是否登高,与宫外百姓同乐”时,消失了。皇帝他不想与民同乐,他对见未央宫外的普通百姓,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皇帝扭头,往身后自己的皇子们中间扫了一眼。随意就指出了一个人,“张桐,你今年代朕去吧。” 一边的太子殿下,脸顿时僵了僵。陛下直接越过他这位太子,让定王张桐出列。虽然他们都觉得以父皇如今的状况,恐怕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并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但耐不住身边大臣们总忍不住去想这会不会是皇帝的暗示……看到几位大公的脸色平静,然他们身后的臣子脸色微变,太子殿下深吸口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父皇,不如让染弟也随桐弟一起去吧?” 虽然之前太子算计宁王张染,但在长安城中,他们又联手一同对付定王。在太子心中,张染是自己一边的人。张染又不会长留长安,和那个死赖在长安不肯去郡国就藩的定王完全不同。 陛下扫了眼儿子中那个最是文质彬彬的青年,想:哦,张染,好像我把闻姝许给他来着。闻姝是我亲妹妹的女儿来着。 这样一想,勾起了他寥寥无几的多年前对长公主的愧疚之情。 陛下点了头。 这边争斗在不露声色中角逐,大臣们冷眼看着。 曲周侯冷笑一声,与身边长公主说,“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还在争,还在斗。蛮族人进京,好像对他们一点影响力都没有。” 长公主平平淡淡说,“何止对他们没影响,对我们也不会有影响。” 她一语双关,是说自己绝不会把闻蝉嫁去蛮族。然她的冷漠,却让曲周侯听出了贵人们醉生梦死不问国事的味道。曲周侯脸色不太难看,却又是想了想,忍了下去,没有给长公主摆脸色。他们夫妻多年,早年脾气都被对方磨得去了不少,不至于为这点儿事翻脸。 曲周侯看眼身后与公主们走在一起看烟火的女儿,他心里想:只怕那些蛮族人不肯死心,还会打小蝉的主意。我还是拜访丞相一趟,联络联络两家多年不走动的感情吧。 曲周侯沉沉想着,心里却难免有些寥落感。 他看着众人欢喜无比,全大楚最尊贵的人、最有地位的人们,全站在这里。但他们讨论的,只是自己华贵无比的生活,城外百姓们的生死,并不放在这些贵人们的眼中。 他早年一把□□走天下,将蛮子打得落花流水。然而现在,为了制约蛮子,却只能找丞相相助。 世事变迁,曲周侯一年年,愈发沉默少言了。 闻蝉也并不开心。 她非但不开心,她还有点儿害怕。那个丘林脱里对她的纠缠,让她意识到了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她又知道他们家,唯一能在皇帝舅舅面前有话语权的,乃是她的阿母长公主。然这份话语权,也只是靠着稀薄的血缘之情维系着的。闻蝉不想因为自己,让母亲与陛下闹得不愉快。 而闻家被陛下打压那么多年。 父亲已经多年不致仕,在长安城里就做个闲人。现在一些人忘记了她阿父早年的功劳,只听说曲周侯是长公主的驸马,便想着她阿父是靠她母亲才得到一个闲散君侯位置的。 那些都是胡说八道,闻蝉知道。 但是那些胡说八道,未尝不说明父亲已经远不如当年了呢? 她怕自己给家人遭来祸事,然而闻蝉又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且长公主已经知道了丘林脱里对她的求亲,那么闻蝉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就是这么一桩事罢了。闻蝉只能装作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样子,高兴地随姊妹们聊天,天真地去看烟花。 她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操心。因为只有这样,她阿母才放心。 在宫中守岁之后,过了子夜,众人才纷纷离开皇宫。离开那个喧哗的世界,重新窝回了父母身边,闻蝉闭着眼,安静乖巧地依偎着母亲。马车出行前,有小黄门过来递话,乃是宁王妃让人来传话——“阿父阿母放心,有我夫君在,绝不会让妹妹去和亲的。” 长公主淡声:“有我在,你们都操什么心?回去歇着吧,没事的。” 她心想,应该是没事的。就她阿兄那个万事不上心的脾气,别人以为他多在意蛮族人,他也不过是懒得搭理而已。阿兄把她夫君的打仗生涯搅和了,又把她家二娘嫁给了一个体弱多病谁都不看好的宁王……陛下心中亏欠她,她只要开口,陛下就不会拿闻蝉作交易。 事实也是差不多的。 行了一路,昏昏睡睡间,闻蝉被母亲柔和的声音吵醒。听说已经到了家门口了,她揉揉惺忪睡眼,跟着阿父阿母一起下车。下车后,她先是看到了一个高挺的少年身影,站在幽黑与明光中。府门前的红色大灯笼在风里摇晃,照得少年的影子在地上曲曲折折。闻蝉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看到了两个少年郎站在府门前。 她盯着其中那个对她坏笑的少年郎发呆:咦?我表哥这么平凡的脸,我是怎么在人群中,第一时间认出人的? 已经过了子夜,闻蝉在宫里玩了一晚上,有些困顿,思绪都跟着变得迟钝。她被侍女扶着进府,听身边人嘈杂地说话,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信看。她看到他英挺的侧身,看到他秀颀的背影,看到他的侧脸……心里忍不住开出花来。 之前丘林脱里对她的造次,在李信面前,闻蝉都忘记了。 李信飞快看她一眼。 少年郎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他悄悄瞥她的眼神很明显:别看了! 闻蝉仍然傻乎乎地看着他,没有反应过来李信对她的提示。直到她阿父阿母都发现了她的状态之外,李信快速拯救,闻蝉被青竹推了一把——“翁主,公主与君侯都送两位郎君压岁礼了。两位郎君也送了大家礼物,你的呢?” 闻蝉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李信。她直接的目光,看得李信表面平静,耳根却泛了红。 闻蝉开始不好意思:“我也有礼物啊……我明天再送好了。” 但是大家都看着她。 闻蝉即便难为情,也只好让青竹去取礼物,分发给众人。其他人倒还罢了,只有李信得到的礼物,是一个黑木大箱子……这么沉重的箱子,四个小厮一起抬起来,看得大家都一愣一愣的。 而打开了箱子,李信木然:一箱子五铢币。 金钱哗啦啦,众人的礼物都那样用心,只有李信的,是一箱子不必花什么功夫什么心思的钱币。 李信羞赧不下去了:“……” 有时候他真的很敬佩闻蝉。 75|1.0.9 闻蝉送了李信一匣木的钱币,五铢币在花灯的照耀下闪着铜光。而围观的一众人,简直惊呆了——在擅长送礼的贵族人眼中,万万想不到有人送礼,会送五铢币这种阿堵物。 阿堵阿堵,在贵族男女眼中,金钱这种东西简直不应该存在。他们常年往来需要送礼,自家养大的孩子,自然也是擅长送礼的。从来就没有一个女孩儿,在过年的时候送别人一箱子钱币做礼物。 曲周侯嘴角抽了抽,看了小女儿好几眼,扶额长叹,“小蝉啊,你真是……真是有趣。”可怜他憋了半天,也憋不出斥责女儿的话来。 比起他,长公主简直是分外不好意思。她平时有多瞧不上李信,这时候就对这个外甥有多抱歉。她是觉得李二郎的出身不够好,但是除夕之夜,也没有拿钱币给人添堵的道理啊。 长公主几乎是用生平最温和的语气与李信说话,“阿信莫跟小蝉计较。她小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了。小蝉,还不来给你表哥道歉?” 闻蝉鼓了鼓腮帮子,不高兴地说,“不喜欢还我好了啊。” 李信反应特别得快,他一开始还是看着一箱子钱,又是意料之外,又是呆若木鸡。而现在,他立刻准备收拾箱子里的钱币,冲闻蝉和善一笑,“知知费心了。我长这么大,从没收到过这么值钱的礼物。我会铭记于心,一辈子也不忘的。” 闻蝉对上他浓长眼睫下那忍俊不禁的笑容,他的笑总是带着一层暧1昧的意思。女孩儿之前都镇定十分的面色,在他的笑容中脸刷地红了。 她也觉得她费心了。 她也觉得李信就没收到过像她这么用心的礼物来。 但是李信一笑,他眉目似是而非的角度,总是带着轻1佻的弧度。 闻蝉开始不好意思。 一晚上的坏心情,都因为少年郎君的笑容而烟消云散。 那一匣木的钱币,终究也只是个玩笑话而已。李信送给闻蝉的礼物,是他亲手写的字。写的是一首《佳人赋》,以李信的水平,能写出这样游龙舞动般的潇洒字迹来,已经非常不容易。指不定为了能拿出这么一赋字来,李信苦练了多久。 李二郎苦练了起码一个月。李家三郎李晔是知道得最清楚的。还在会稽的时候,李信就在准备这个赋了。难为他出身不好,也一直不太适应他们名门贵族的生活,却一直在努力读书,努力练字。 而目前来说,能体现出李二郎读书的最出色的成就的,就是这篇百来字的《佳人赋》了。 然而归来的曲周侯一家人,显然都没有意识到李二郎写字的辛苦来。 曲周侯随意扫了一眼:唔,满纸胭粉气。男儿郎不写什么铿锵有力度点的,写个《佳人赋》,嗤。 长公主在心神不属的同时,有些同情这两个回来的李家郎君:除夕之夜,两个少年郎君没有待在闻家,而是选择回来。恐怕也是异乡异客的缘故吧。 世子闻若在心不在焉地笑问两个人在闻家过得怎么样,怎么没跟他们守岁,而是选择回来了。 两个少年郎君回来,是想着曲周侯一家并不会在宫中待多晚,应该还是会很快回府的。他们却没想到,回来的曲周侯一家人,都有些神思不属。 就连最好看出心情的舞阳翁主,此时在闹了钱币的笑话后,开心得也十分内敛。 李信敏感察觉到其中不对的气氛来。这种气氛,让他若有所觉:怎么?宫里出什么事了么? 李信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因为闻蝉很快告退,说要去休息了。曲周侯夫妇也并没有多消磨时间。在还能听到府外炮竹声的深夜,庭院因此变得几多寥落。 李信再目送李晔也离去,又在枫树下站了半天,沾了一身露水和鞭炮带来的尘灰后,他跳上了墙头,也很快回去歇息了。 然而闻蝉却一直念着李信。 当李信无法无天的时候,她嫌弃他。当他规规矩矩的时候,她又想念他。 闻蝉回到自己的房中,梳洗后睡去。耳边一直能听到外头的鞭炮声音,那鞭炮声时远时近,一时让她觉得置身漫天烟火中,一时又像是梦一样遥远。而在那漫天烟火中,火光灿然无比,又有一个少年的身影清晰存在。 她已经适应了那个少年的胆大妄为,然在她惶惑不安需要他的现在,他又不来找他。 闻蝉心想:我不能总想着那个丘林脱里求亲的事,因为我阿父阿母都不会让我去嫁的。但是我仍然不安,我在这个时候,需要我表哥。我需要他身上那种勇往直前从不后退的劲儿,我需要他身上的那股劲儿,好带给我自己安全感。 辗转反侧,思绪总是回到晚上宫殿求亲时的那一瞬。这场景伴着炮仗声,每每在她昏沉沉稍有睡意时,又将她从梦里拉回了现实。 闻蝉忽然坐起来,静静坐在床头。帷帐外的星火点点照进来,微弱的光,朦朦胧胧。女孩儿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炉中的火与香还很浓郁,混在空气中,香气有些发甜。侍女们呼吸声在外,舒缓平静。隔着屏风,又有舞阳翁主刻意压低声音,她们并没有听到闻蝉起夜的声音。 闻蝉摸到明天要穿的衣衫,一层棉布隔离,放在围炉上暖着。她梳了发,又换上了藕荷色的新衣。脖颈一圈白毛暖绒,祛了寒气。衣裳她也是在跟着李信流浪逃难时学会穿的,现在自己穿起来,已经很像个样子了。 临走前,闻蝉又顺走了一件兜帽斗篷。 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关上门,踏入了幽幽夜色中。刚出门时,突然有鞭炮声炸开,她吓得缩了下脖子。又被冷风当面一罩,寒间露重扑面而来,女孩儿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然她突然瞠大了眼睛,水眸灿然若星,她看着前方提着灯笼的少年郎君。她看到灯火濛濛的时刻,玉石台阶下方,蜿蜿蜒蜒的花园曲径前,数棵梅树粗粗拉拉。她所认识的那位容貌不起眼的郎君,正提着灯站在乌夜中。 深幽夜色围绕着他,他穿着玄色衣衫,窄袖束腰,蹬着云履。少年郎君风格简洁的衣着打扮,衬得他劲瘦身形,神采奕奕。 李二郎的身量……真是又英俊又潇洒。 郎君挑了下眉,看着她,没料到她会出门。他将灯笼提得高了些,照到闻蝉脚下的方寸之地。 而闻蝉靠在门上,惊喜无比地看着少年郎君。她没料到他会过来——她心有所动,抛弃了小女儿家的羞涩之意。她想去找他,即便他已经睡下了,闻蝉也想我就在外面走一圈也好。 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红艳热烈奔放,无拘无束,闻蝉想跟表哥一起去看梅花! 然后她才出了门,就在门口看到了提着灯笼的李信。 闻蝉愣了半天后,忽而微笑:我就知道我表哥是坏坯子,肯定是来看我的! 少女在除夕凉夜中,温软无比地笑了起来。溶溶月色下,烟雾寥寥,女孩儿靠着门微微噙笑,面色玉白。她生得明艳,一张脸在夜光下发着莹玉色的光。而笑起来就更美了,她的无双风华,让李信看着她,就为之心口重重一抖。 闻蝉咬着唇,偏头笑看他。她声音很轻,不想让屋中侍女们听到她说话。她问李信,“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一出门就撞上你了。表哥,你是来找我的么?” 换个郎君,也许就不好意思了,也许就会迂回一下,不肯直说了。 但是李信不是那种脸皮薄的人。 他看着她笑。李信提着灯笼,脸上这种挑逗般的笑容,明晃晃的扎眼。闻蝉笑起来漂亮又文静,他笑起来就让人心里揣了只小兔子般。他说,“明知故问!” 只停顿了一下,李信似怕闻蝉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似的,还又详细解说了一下,“这世上除了你,有谁值得我大半夜不睡觉,在门外来回徘徊呢?” 闻蝉心里的花啪嗒一声,无声无息地盛放,在清冷沉夜中散发幽香。欢喜之意如丝如缕,让她不自觉想向他靠近。闻蝉仰着脸,看少年郎走近。看他站到了她面前。她抬头,看到他俯低的幽黑眼睛。 闻蝉再次想到宫殿中丘林脱里对她的发难…… 她几乎忍不住觉得委屈,忍不住想向李信撒娇…… 但她也只是喃声问他,“那表哥,你会一辈子在我门外徘徊么?一辈子等我吗?” 李家郎君挑高长眉,他的眉挑起来,看着她时,就是一个睥睨后阴冷的神色了。李信呵呵笑道,“一辈子?你一辈子不给我开门吗?那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我会破窗直入的。” 闻蝉嗔恼他一眼,红着脸看他。 看得李信心动。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当他的手与她玉凉般的肌肤相触时,李信控制不住地手心收缩,手哆嗦了下。他心想:我真是喜欢知知。 他想她乖乖的,站在他能看到的地方,那他就情愿一直走向她。 李信的手发抖,他的颤抖,让闻蝉几分不自在,低下了眼睛。闻蝉低着头时,被李信半拥在怀中。李信轻声开口,“知知,这么晚了。” 闻蝉:“是啊。” 李信叹口气:“我本来打算看完你,就出门的。现在你醒着,这可怎么办?” 灯火阴影下,闻蝉抬起乌灵灵的眼睛望着他。她不吭气,但伸出手,手指坚定地拽了拽李信衣袖。 她拽他衣袖的小动作,让少年心中发软。 但李信一脸深沉:“大半夜的不睡觉,我带你出去海玩海晃,知知不会明天给我告状吧?” 闻蝉瞪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告过状!你说过那么多造反的话,我都从来没说过!你和江三郎抨击朝廷,我也从没跟他们说过!你欺负我那么多,你……” 闻蝉说得越来越激动,而李信听着听着,就哈哈哈笑起来。他笑起来,一把捂住她因为激动而声音渐高的小嘴。少年郎君将女孩儿往怀里一搂,带着她,就纵步向上,踩过灌丛草木,跃上了矮墙,又爬上了树。他们在树上站了一会儿,看到浓雾和火影在地面上渐次消散开来。少年一声长啸,声音清越。 他再带着闻蝉扑入夜雾中,扑入灯火的影子里。浮光掠影,重重叠叠。雾里观花,银蛇飞舞,满眼的明光铺陈!少年以很快的速度带着闻蝉穿墙走壁,女孩儿感觉到满面的风凉夜露。 她被李信抱着在深深巷中穿梭。 李信兴致一来,手里的提灯就扔到了闻蝉怀中。闻蝉接灯接的手忙脚乱,一低头一抬头,李信已经带她离开了巷子。 少年们在浓夜中穿梭。 他们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巷子,又深入了新一条的巷子。 鞭炮声这次声真的如海浪般,从四面涌来…… 闻蝉心脏砰砰砰急跳:她第一次在半夜三更的除夕之夜,从自己家门溜出来,跟李信穿街过巷! 月上柳梢头。 闻到烟火味道,清新夜色,女孩儿忐忑又兴奋! 他们像是偷偷私会的一对有情人似的! 灯山火海中,李信走得太快了,鬼影般不可捉摸。闻蝉被他带的晕晕沉沉,又忽然落了地。她什么都没有搞清楚时,听到李信问她,“宫里出事了?不开心吗?” 闻蝉晕头转向糊里糊涂,有人在耳边诱拐般地询问,她就傻乎乎开始,“嗯,是啊,不开心。那个蛮族人……” 闻蝉说了一半反应过来。 李信心里暗恼,没料到她这么警惕。 他深吸口气,走入巷中,回过头时,还对闻蝉自信无比地说,“心情不好也没关系。交给我,我会让你重新开心起来的。” 他哄她笑——“知知,看我变戏法给你!” 他走入了浓夜中。 而他果然从不辜负闻蝉对他的期待。 76|1.0.9 浓浓岑夜,李信走在前方。他走得很快,身形更是灵敏。少年跟闻蝉说声“变戏法”后,就松开了小娘子的手,跑到了前方。 本就快到了巷子尽头,李信一转个弯,就看不到影子了。 深夜中,烟火声音隔着好几道墙,闻蝉怔立原地,看着满满浓雾中,四野空荡,只余留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 又有一声烟花中耳边噼啪炸开。 巷子深长中,闻蝉哆嗦了一下。她鼓起勇气,快步去追李信方才走过的路。女孩儿的声音,在四面炮火声中,带着颤音,听起来格外的细弱——“表哥!” “表哥!” 闻蝉喊李信,去追随李信的脚步。她有些恼他丢下自己一个人,可她又无比相信他不会丢下自己一个人。那丝丝怕意,也仅仅是浮于表面而已。轻飘飘一层,很快被荡走。 而闻蝉喊“表哥”的声音,带着信任的撒娇之意。听在李信耳边,酥酥软软的。女孩儿甜腻的*汤让他四肢无力,灌进他体内,让他一颗心荡得高高的,脚下发虚,差点摔倒。 而闻蝉转个弯,终于看到深巷中不远处,少年郎君站在一灯火熹微的宅门前,与那主人说着什么话。 看到郎君秀拔无比的侧影,闻蝉松口气,跑向他。 但她跑过第一道宅门,突然亮起来的灯笼火光照在她身上,骇了她一大跳。少女仰起脸去看,宅门口挂着两个大灯笼,灯笼被风吹得哐当响。风吹灯摇,而那火光就招招落落,点在闻蝉身上。 照在她身上,让她全身红通通的。照在她眼中,让她眼睛流沙一般清润。 闻蝉看到木门开了一条缝,有主人家噙着笑看她。那主人对上少女清水洗过一样的眸子,心里感叹真是美人儿,手则一指,往深巷的方向走去。 闻蝉继续走路。 李信在前方,已经经过了方才的民宅。那间民宅的灯笼变黑了,而他又走向下一家。 闻蝉往前几步。 再有一家民宅的灯笼亮起来,照着闻蝉走过来的影子。 闻蝉怔怔立了片刻,感觉到眼中的潮热,面上的滚烫。她心中火热无比,情意只追随着前方那个摇摇走着的少年郎君。 他每走过一家民宅,宅前灯笼就会灭下去。 而闻蝉每经过一家民宅,红色灯笼又会重新亮起来。 李信走在一团一团、大片大片的黑暗中。 而闻蝉走在无比明耀的灯火微光中。她衣衫款款,乌发飞扬。她每走一步,都被笼罩在新亮起的灯笼影子里。 一个个灯笼,为她而亮。 而民宅的门口,有的站着带着善意笑容的主人,有的则并没有人。 李信速度很快,他走完了整个巷子,一转个身,人又看不见了。 前方依然黑漆漆的浓郁幽冷。 然而闻蝉再不害怕了,也再不难过了。 她每往前走一步,都有灯笼为她亮起。她始终走在灯火的影子中,始终被关注。她的二表哥走得那么快,也不在她身边跟着,可是她知道他始终在前方等着自己。 闻蝉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巷子,不知道李信怎么说的,而或许仅仅是因为除夕之夜,大部分民宅主人都愿意配合,愿意为一个漂亮的娘子照明。也或者民宅主人不在,李信就跳进人家院子,自己把灯笼往屋前一挂,看着闻蝉走过。 闻蝉走过灯火一个接一个的地方,她走了好几个巷子·。她又抬起头,忽而看见路走到了尽头,街坊已经到头了。闻蝉往墙头边角去看,果然看到李信蹲在墙上看着她。他看着她,问她,“怎么样?” 闻蝉仰着脸,眼睛里带着笑意。她故意反问,“什么怎么样?不知道你说什么。” 李信:“哟呵!不知道我说什么,那你笑什么?戏法好不好看?我对你好不好?” 闻蝉眼里的笑亮闪闪的:“你拉我上去,我就说你好。” 李信挑眉,觉得她真是胆大了。以前多嫌弃多害怕啊,现在敢跟着他爬墙上瓦了。李信伸出手来,闻蝉抓住他的手。李信手臂用力,就让女孩儿身子一轻。 他轻轻松松的,就把她拉到了墙上来站。 李信的风格永远那么大开大合,闻蝉被他拉得上了墙,他就只给一只手的平衡力度。闻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又很难平衡身子,差点一跌摔下去。 她要摔下去的时候,少年郎君忽然站了起来,手上一拉一拽,就把闻蝉抱了满怀。他发着抖,抱住了心爱的女孩儿,免了她摔下去,也让她心里发烫。 闻蝉被撞得胸口疼:“你干嘛这样?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不管我了!我摔下去怎么办?” 李信随口道:“你不会摔下去的。” 闻蝉抬脸看他:“我会摔下去的!” 李信搂紧她,抱紧她柔软无比的身子。他紧紧抱住她,便感觉到女孩儿身上的香气渗入自己的脾肺,让自己的骨头都跟着松散了。 他心里畅快无比,又焦躁无比。面对喜欢的女郎,时时刻刻想对她好,又时时刻刻想更近一步。他巴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全给她,把自己也给她。他觉得自己心甘情愿沉浸在闻蝉的温柔乡中。 可是闻蝉又很小。 很多时候,她都不明白他对她的渴望之情。 她纯然无比,一点儿尘埃也不沾,让他跟在身边实在焦急。焦急又无法……知知胆小,人又简单。他越是跟她亲,越是不忍心吓她。 李信声音里带着颤音,轻声:“知知,有时候我很想让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可你就是动也不动,你让我怎么办?” 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过来,抱一抱她了。 闻蝉眼睛里带笑:“那你就抱嘛,我又反抗不了。” 李信不屑答:“哪个要强迫你?老子要你心甘情愿地走过来!” 闻蝉心想:无所谓啊,反正你现在发火,我也不怕你。我现在就是最喜欢你。 李二郎强势起来她认怂,李二郎温柔起来,她也喜欢。 她好像,就觉得他怎么看起来,越来越好呢。 两个少年抱了一会儿,便松开了。少年手拉着手,走在墙上。闻蝉又不想总被李信牵着,她就哆哆嗦嗦地自己微微伸开手臂,自己控着自己走。李信艺高人胆大,那么窄的墙头,有的上面还附有冰坚青苔,李信就敢轻轻松松地绕过去。他几步走到了前方,转过身来等闻蝉。 闻蝉小心翼翼地踩着墙走。 走了几步,她就满头大汗。 可是心里又激荡无比! 豪情万丈上来,繁复衣饰都变成了累赘。闻蝉褪下斗篷,让李信拿着。又卸下了腰间层层缠绕的腰佩玉饰,给李信。 李信说:“你看我还有手么?” 闻蝉理直气壮:“你想想办法嘛!” 李信冷笑训她:“晚上出门,你当去参加宫宴么?穿这么繁琐,一层绕一层,有病么?” 那衣裳被侍女们收着,是明天穿的。明天大年初一,穿着自然很讲究了。裙裾曳地,沾了残物,闻蝉都能想到明日青竹质疑的眼神。 她也急得不行,李信还训她! 闻蝉撅起嘴,看着李信那不耐烦的样子。她二表哥从来就对她温柔不到一刻钟,便会原形毕现——温柔?!哟,那离李二郎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李信站在前面墙头已经等她半天了,她那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少年郎君看得清楚无比。李信说:“知知,有话你就直说!你又在心里骂我什么呢?” 闻蝉“哼”了他一鼻子! 李信:“……” 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收拾她:反了她了! 闻蝉被李信威胁着往后躲,看到李信修长灵活的身子,忽然之间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高兴地喊他——“表哥表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看你腰上什么都不挂,光秃秃的,多难看啊。你又不会摔倒,你把我的玉佩戴着嘛!我不就轻松了么?” 李信看眼她递给自己的玉佩香囊等物,脸黑了:“你让我挂女人的东西?” 闻蝉:“我自己戴这么多容易摔跤嘛。你又不会。我的玉佩又不能扔,万一被人捡走,那就麻烦了。表哥你只有两只手,但你还有一个腰啊!” 闻蝉再说:“你看你从来都不戴玉佩,多丢脸啊。你戴我的吧,适应适应!女孩儿的东西怎么了?可贵了!你这么穷,你可别弄坏弄丢了啊。” 李信低头,锁眉看着她扔过来的东西。闻蝉念念叨叨,怂恿他穿戴。李信满心的排斥,但他冷眼抬头去看闻蝉,闻蝉立刻摆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李信:“……哭什么哭?我让你跟出来了么?再哭就回去!” 闻蝉立刻眨掉眼睛里的水雾。本来就是用来让李信可怜她的,她也当真没这么多眼泪。李信黑着脸低头,长叹口气,去系腰上的玉佩。 闻蝉这会儿就不胆小了,看他系玉佩系得不对,就兴致盎然地走过来,亲手给他系:“是这样这样……你那样不对,不是你那么系的……” 李信生无可恋地任她折腾。想他活了十六年,赤条条一个汉子,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不知道躲了多少回,就没这么折腾过。 闻蝉折腾得他都不想发火了。 毕竟她一掉眼泪,他就心烦。而闻蝉真是奇怪,不知道怎么就能想哭就哭。李信太佩服她了。 李信腰上系了闻蝉的腰佩,手臂帮闻蝉拿着斗篷。两个少年又在墙上走了一段路,前面没有路了,两个人才跳下墙。 又走在灯火长河中。 在路的尽头,碰到一个寒夜里缩着身子躲风的乞丐。闻蝉都没看见,李信走过去时,站在乞丐面前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与乞丐说话。 闻蝉眼睁睁地看着她二表哥跟人说了几句话后,那乞丐就一脸激动地站了起来。两个人当场换了衣裳,乞丐穿上了少年身上的玄色衣袍,袍里内层是暖和的棉花。虽然少年身量瘦一些,小一些,又因为习武不怕冷,穿的衣服向来轻轻薄薄。但就是这样的衣服,已经足够乞丐挡风了。 乞丐泪流满面,又千恩万谢。少女和少女走开时,还听到乞丐在后头的喃声,“现在还有心肠这么好的小郎君……” 哪家贵族小郎君走过他身边时,会看到他呢?而即使看到了,又绝无一人能忍着臭醒味,愿意与一个乞丐换衣服穿。 李信少年则穿上了乞丐的破烂漏风的衣衫。不光破,不光脏,那衣服上,还飘着一股奇怪的味儿,闻得人皱眉,恶心无比。 李信一脸平静,看眼旁边脸上表情很奇怪的闻蝉,“嫌我恶心?嫌我脏?” 闻蝉摇头。 她轻声喃喃:“突然有一种感觉——长冠博带不如衣衫褴褛好看。” 李信听懂了她心里的柔软与敬仰,便笑了。但他伸手要来牵她,闻蝉又往后躲,不肯离他近一点。 闻蝉叫道:“表哥!表哥你别碰我!你这么脏,我会吐的!你碰我一下,我真的会吐的!” 李信心里好气好笑,不知该恼她贵族出身的小毛病,还是欣慰她如此诚实。 但过了一会儿,李信又与闻蝉一起爬上了房顶,看灯火阑珊的长安城。 他静静而坐,眼望远方。四通八达的路在他眼中渐次铺开,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少年孤傲地坐在高处,时不时听到鞭炮声,也时不时跟闻蝉说两句话。 闻蝉一眼又一眼地看他平静无比的侧脸。每次他静下来,都给闻蝉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那种危险感蠢蠢欲动,罂粟一样吸引人。 闻蝉想他这么多年,都是跟一帮混混流氓过年的。今年突然变成这样,肯定很不习惯。 闻蝉替李信心里疼。 李信突然觉得她安静下来了,回头便看到她脸上的忧愁色。李信愣一下,以为闻蝉又在悲春伤秋。他笑着哄她:“知知,过年了,苦哈哈地干什么?笑一个,想想明年的愿望啊。” 闻蝉乖乖道:“我没有明年的愿望啊。” 李信稀奇:“怎么会没有?人不都有对来年的期盼么?你怎么会没有?好好想想吧。” 闻蝉更惊奇了:“我不缺什么啊。难道我明年可以长得更漂亮些么?” 李信:“……” 是了,闻蝉什么都不缺,自然什么愿望都没有了。 他千辛万苦奋斗的东西,她生来就有。养尊处优,她永远没有真正担忧的时候。 所以她总是黏黏哒哒,迷迷糊糊,总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干什么。 李信微微笑,心想:其实她这样也很好。 闻蝉问他:“你有明年的愿望?” 李信漫不经心:“有啊。” “表哥,你告诉我好不好?”闻蝉特别的好奇。 她不停地催促李信,甚至忍着恶心坐得离他近一点。她好想知道别人的愿望都是什么样子的! 李信笑眯眯:“我明年的愿望,就是娶妻生子。娶个娘子,三年生俩!“ 闻蝉:“……” 喃喃:“……母猪啊……” 脸同时爆红! 77|1.0.9 少年们坐在房顶上,看着灯火成河,在整个城中穿梭蜿蜒,曲折无比。那灯火比寻常时多了很多,街上行人又少了很多。天上有月无星,银辉万丈,地上的灯火与鞭炮声遥遥相望。 闻蝉低着头,从脸颊到脖颈,浮现出一片赤红。女孩儿皮肤白皙,她脸稍微红点,便十分显眼。她手指摸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纹,眼睛又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藕荷色的衣衫下雪白一点,她清清静静地坐着,乌发如坠,面容绯红。 闻蝉顷刻间的满脸通红,让李信看得好笑。 李信回头,看着她调笑——“是不是母猪,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娶我的娘子,你脸红什么?” 闻蝉说:“那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信便笑个不停了。过会儿,他向她招招手,懒洋洋的手势,抬起时却分外有气势。他说:“知知,过来。” 闻蝉分外有原则,她坐得端正,人丝毫不动,“你身上味道那么臭,我才不过去!” 李信挑眉,好吧,山不来他去就。 少年两手握拳,手在瓦上一撑,便往女孩儿身边倾去。 闻蝉大惊失色,头顶阴影笼罩下来。她弯身欲躲,但反应太慢,逃走时,李信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轻松无比地把她拖了回来。 李信倒没有非逼着闻蝉要抱她,他完全是跟她玩,逗她。闻蝉越是怕他,李信就越是欺负她。 少年们一个躲一个追地玩闹半天,在不知名的某家屋顶上笑得嘻嘻哈哈。 而某一瞬,李信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闻蝉的面颊。手下肌肤娇嫩滑腻,让少年忍不住手指发抖,又摸了一把。 再摸了一把,手掌捧着小娘子的脸,便舍不得放开了。她的柔软细腻,每每让他流连不住。 闻蝉被他逗笑得脸更红了,面颊上有碎发拂动,也在李信的手心拂动。她细长青黑的发丝挠着他手心,羽毛一样轻轻划过,勾得李信心中发痒。 闻蝉垂着眼,蛾翼般浓黑的睫毛覆着眼睛。她唇角的笑有点儿难为情,让他的指尖温度升高。 片刻时间,李信和闻蝉都安静了下来。 风吹来,将半城的灯笼吹得哗啦啦。 气息缠绕交错,彼此呼吸在寒夜清风中,听得清晰无比。他们看着对方,目光开始游离,心跳开始加速,整个人都开始浑不自在。突然觉得对方长得更符合自己观感了…… 闻蝉想:我表哥虽然丑,但看久了,其实还挺耐看的。 李信呼吸有些急促,淡漠轻笑的眼神,慢慢地发生了变化。他看闻蝉半天,看看她的眼睛,再看看她的眉毛,最后盯着她的唇,不想移开目光了。 少年觉得燥热无比,吞了口唾沫。 闻蝉:“……” 她的脸被他捧起,眼睛抬高,看到少年清瘦的影子斜凑了过来。他所穿乞丐衣袍上面的那股味儿,就离闻蝉近了——闻蝉被吓得抖一下。 她惶恐无比,她惊慌错乱。她慌慌张张地闭上眼屏住呼吸,不敢闻他身上的味道。她光是想到李信要搂着她亲,就觉得恶心万分! 她不歧视乞丐,可是她受不了这种像是遍身爬满跳骚的感觉啊! 李信伏下-身,他的呼吸笼罩她。 闻蝉惊叫道:“表哥!你不是说在你娶我前,你都不会碰我了么?!你要出尔反尔么?那我再不相信你了!“ 其实闻蝉自己这么喊出来,她自己却不敢对李信抱有什么期望。李信混混出身,他不讲究起来,闻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闻蝉就是努力地反抗一下! 微弱地争取一下自己的利益! 结果,她能感觉到少年拂在自己面上的灼热呼吸。闻蝉等得全身僵硬,也没有等到他亲下来。数息之后,女孩儿颤巍巍地睁开眼。她的下巴还在少年手中,被少年捏着摩挲着,睁眼时,却看到他感慨般的眼神。 李信说:“我都忘了这茬了。好啦,我不会亲你的。别紧张了。“ 闻蝉:“……” 她“哦”了一声,在李信的手离开她面颊后,在李信伸个懒腰跳下房顶后,她瞪着他的背影。闻蝉有些失望地看着李信,她心里痒得简直快要憋不住。她多想吼李信耳朵:你不是自大狂放不羁么?你现在怎么这么听我的话? 小娘子心中有着自己都说不清的矛盾感觉。 她既怕李信靠近她,光想到他身上那衣袍她就受不了;她又怕李信不靠近她,连亲她,他都起码犹豫了两次,两次都没有亲下去。 闻蝉眼睛水灵,天生会说话。她幽怨无比地瞪着李信。 李信忽而扭头,仰着脸在下方张开手臂,他的眉峰在夜中锋芒锐利。李信对她吹口哨,“跳下来!我接着你!”他还笑眯眯,“又在心底诽谤我什么?知知,你再这样背后骂我,小心我把你留这里,自个儿走了!” 他就想她害怕,让她服个软。 但闻蝉眨着眼睛看他:“你要是舍得我吹冷风得风寒,一晚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走好啦。表哥你那么心狠,我又指望你什么呢?” 李信:“……” 被她怼得无言以对。 好半天,李信恶狠狠道:“你不过是仗着我对你好罢了!” 闻蝉:“你对我好有什么不对的么?你喜欢我,你不对我好,难道还打算对我坏么?你想求我喜欢,不应该对我好么?你有什么委屈的?” 李信愣一下后,便被她口中理直气壮的“你喜欢我“给击中。他无话可说,又被她逗得微笑起来。他笑得闻蝉脸红,而他张开手臂,将跳下来的小娘子一把抱入怀里。 李信笑眯眯,“我们知知说得对。我不对你好,又能对谁好呢?” 我们知知…… 女孩儿脸涨得通红。 这一次,闻蝉就光顾着刺激与忐忑交织的奇异感,忘了她表哥身上的味儿了。毕竟,在那股难闻的味道之外,闻蝉还能闻到好闻的混着阳光的少年肌肤的气味。暖融融的,像一团烈烈火焰,让她心安。 李信又引着她说话,逗她天南海北地聊。 闻蝉的十四岁与十五岁之间的这一年的除夕夜,是与李信一起度过的。她后半夜都与李信在一起,冒着可能被父母责罚的危险,跟少年郎君溜出去玩耍。她偷偷摸摸,跟李信做一些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 再往后,她似乎睡着了。 似乎二表哥与她说什么话,她没有听见,只昏昏睡去。好像二表哥笑一声后,俯下身,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再好像偶有一瞬醒来,闻蝉在模糊的意识中,发现表哥背着她。 闻蝉已经非常困倦了,她含糊搂紧他的脖颈,喃喃:“表哥……” 李信答:“嗯。” 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只是确定他在而已。 闻蝉趴在在他背上,昏昏睡去。 浩荡晨风从南刮到北,灯海从东走到西。孤寂小巷,万家明火。灰白半黑的天幕下,烟火照耀出十里红妆的幻影来。李信背她走在凉风中,再爬墙上房,送她回到房中休息。 第二日,大年初一,小雪飘落。从寒冬到暖春,新的一年从头算起。 曲周侯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时,没有与睡眼惺忪的女儿多说两句话,然在女儿出去跟同龄女郎玩乐时,曲周侯看到了李信腰上系的玉佩。 乃是一套玉环,环环相扣,玉石清润,环扣工巧。 因为李信从来没有系这些的习惯,他陡然开始学会系这些,曲周侯就多看了两眼。而看两眼后,他就看出乃是一块女式玉佩了。 女式的…… 曲周侯望眼女儿,这是闻蝉的玉佩,他认得出来。 闻蝉的玉佩,却系在李信腰间。想到这两个小孩子肯定背着他们在干什么,曲周侯额头被震得突突突直跳。曲周侯初初发现他的女儿,也许与他以为的不一样,也许真的和李二郎有点什么。 然而曲周侯都没有探知真相的心情——丘林脱里对闻蝉的求娶,如鲠在喉,让曲周侯始终别扭。 比起这个,李二郎的放浪形骸,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的一年,万物苏醒,百废待兴。多少隐秘的东西埋在雪下,等着发酵的那一天。李信好几日没有见过曲周侯,曲周侯早出晚归,似乎完全忘了对李信这个外甥的训练。 李信再见到曲周侯的时候,是在丞相家的府门外。 那日是年后的一天,朝廷尚未开印,丞相府前的门客络绎不绝,投递宗卷,想依附于丞相。李信与李晔从丞相府中出来,心情愉悦。李晔捧着丞相亲笔的竹简,更是激动无比。 他们从年前就开始因为会稽的事情求助长安大人物们,走了不少关系,送了不少礼。两个少年都十五六岁,却独当一面,互相扶持,在长安打开了一条线,为会稽所奔走。 而在今天,丞相终于给了他们回复。 会稽乃大楚要地,既有灾祸,长安不会坐视不管。丞相等三公相商量后,给会稽批了一笔粮食与钱财。不枉费李家两个儿郎,日日将会稽之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那边的情况现在有多糟。 当拿到了这封宝贵的宗卷后,两个儿郎心里的大石都落了地,变得轻松无比。他们说着如何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李家,如何回去就写书函。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府门前有高头大马过来。马声浩荡,气势如虹,惊得门外的文弱书生们脸色煞白。 闻平下了马,立刻有小厮过来牵绳。一旁与书生们讲解府上规矩讲得很累的管事,急忙殷勤地过来,请曲周侯进府。 看到李信与李晔后,闻平意外了一下。 李信:“舅舅!” 李晔也跟着李信问了好。 曲周侯淡淡点了点头,都没说什么,便与两人擦肩,登上丞相家大门。李信回头,看到曲周侯走得心事重重。 自从除夕回来后,曲周侯一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忧烦之色。 李信若有所思。 “二哥,我们回去吧?还得给会稽写书!“李晔在后道。 李信回过神后,把手里卷宗往三郎怀里一落,“你把这些带回去,我去处理点事儿。” 李晔都没来得及抗议,他二哥的人影就像一道残影一样从他眼前飘过。一晃眼,李晔连人都看不见了。 李晔:…… 武功高超,很了不起么? 真是欺负人。 李三郎叹口气,任劳任怨地捧着卷宗离去。李二郎却已经绕到了丞相府后门处。两三个守门的卫士,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李信选了个合适的角度,就跃上了墙头。 丞相府上地势曲折,李信却也不去前院偷听人说话。他在后院绕了半天,小心避开卫士们,晃晃悠悠。 日照头顶,昏昏沉沉。 吴明趴在案头上读书读得稀里糊涂,他眼神乱转,又昏昏欲睡。多少次想逃出屋门,门却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吴明心里悲愤,读书读得都睡了好几个囫囵,也出不了门。 他叫道:“谁放我出去啊!谁救救我啊!谁是我恩人啊!” 吴家大郎三天两头就来这么一嗓子,门外守着的卫士们都习惯了,根本无动于衷。 吴明也不指望他们,却谁知这一次嚎一嗓子后,他听到了来自上方的笑声。吴明抬头,看到窗外树上,坐着一个少年郎君。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郎君还大摇大摆地向他招了招手。 李信问:“你怎么又被关起来了?” 吴明泪眼汪汪:“我阿父说最近长安乱,怕我惹事,不让我出门!阿信你救我出去吧!” 李信漫不经心地套话,“长安有什么乱的?是那帮蛮族人还不肯走么?我看我舅舅刚才上门,是不是就跟你父亲在说这事?” 吴明没有心机,李信都还没开始怎么套话呢,他就大喇叭,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咦,你不知道啊?你舅舅找我阿父,是为了小蝉妹妹的事啊。那个蛮族野人在除夕的宫宴上求娶小蝉妹妹,虽然没有得逞,但对方好像并不死心。你舅舅为这事,在求我阿父呢。” 李信:“……”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慢慢冷漠下去了。 李家小郎君冷漠下来的样子,森然邪气,让趴在案上看书的吴明打了个哆嗦。 吴明被他的变脸吓着,就宽慰他,“你放心啦,小蝉妹妹肯定不会嫁过去的。那个蛮族人痴心妄想,有长公主在,陛下不会答应的。” 李信:“呵呵。” 吴明:“……” 你呵呵是几个意思来着? 78|1.0.9 原来曲周侯家从上到下心情郁郁,是踩到狗屎的缘故啊。 丘林脱里? 李信冷然想着这个人名:我都没有能在曲周侯夫妻间过了场面,你居然比我更狂?知知那么容易娶,那我是在逗笑么? 他同时心中升起了怒火。 让闻蝉不痛快的人,他心中也不痛快。好厉害的人,从他李信手里抢东西。他李信只有抢别人的时候,就没有被别人抢的时候! 但与其同时,怒火并没有烧去少年郎君的理智。 他非常冷静:舅舅舅母二人,都不会把知知嫁出去。一个借助与陛下的亲情来牵制,一个与朝中真正理事的大臣周旋,知知其实是安全的。 然李信心火很难平息! 他之前坐在树上轻松又慵懒地跟吴明说话,这会儿,手抓着枯枝往下一荡,过窗栏时手扶了一把,人就荡到了吴明房中的窗内,站在对他身手敬佩不已的吴明面前。 李信上下打量吴明半天,忽而道,“你想帮一把知知……就是你的小蝉妹妹么?” 吴明立刻点头:“想啊想啊!阿信你有办法?快说说!” 李信锁着眉说:“得借用一下你丞相长子的身份。” 吴明混不在意,还很高兴,“啊?那你随便用啊!阿信你人真好,我以前被人利用的时候,他们都是随便用,根本不给我打招呼。你还跟我说,真是好人!” “……”李信问,“不怕之后被你阿父再责罚?” 能够跟着李信做坏事,吴明心中十分激动。哪里还记得他父亲?少年大手一挥,豪爽之情甚至比李信还过,胸膛被他拍的十分用力,“不就是关起来嘛!关着关着就习惯了。”吴明只担心,“但是阿信你要做什么一定要带着我一起啊!你别丢下我自己行动啊!” 在正厅那边,丞相还在与曲周侯你来我往地边喝茶边过招。丞相还在推脱,“两国相交总会有些牺牲,郡侯你行伍出身应该比我更了解蛮族人的难缠。有时候个人利益,牺牲一二为国图谋,是正常的。” 曲周侯坐得大马金刀,闻言冷冷道,“蛮族人难缠,我大楚子民众志成城,也未必拿他们没办法。现在我们坐在长安城里醉生梦死,边关将士被拖累得缩手缩脚。男人们缩在后面,靠女人和亲,算什么本事?” 丞相尴尬一笑。他心里想:你倒是想打仗,然而陛下觉得你功高震主,不让你打。你再有雄心壮志,眼下也不过缩在长安一隅。连女儿和亲之事,你都怕长公主不顶事,求到我跟前来。你又横什么呢? 总之,在这些大人物眼中,舞阳翁主出嫁,是肯定不可能嫁的。就看曲周侯和他们磨到什么程度去了。 曲周侯闻平去丞相府上一趟,就心火乱窜一趟。他回到府上,气急败坏,恼得不得了。以他生平的性格,那就是对方不服输,打到对方认输为止。然而他现在坐在长安城,他非但不能打,他还得捏着鼻子跟所有人一起装斯文。 动手就能解决的事,大家非要坐下来慢慢磨。 曲周侯当真憋屈得很。 他妻子长公主对此倒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每个人都是你。只要小蝉没事就行了。” 曲周侯忍下自己的心火,沉默半晌。这些年,他真是越来越习惯这种有力无处使的状态了。早年觉得被束缚,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了。曲周侯淡声,“是,只要小蝉平安,我就无所谓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想狠狠揍那些蛮族人一顿的。 结果第二天,曲周侯就听说昨晚,丘林脱里被人揍了。 前一晚月黑风高,丘林脱里和他那帮蛮族兄弟又祸害了长安子民一天。晚上喝完了酒,打个酒嗝,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肆,回去置中休息。因为蛮族人在长安作威作福习惯了,长安人都躲着他们,丘林脱里独自走夜路,也根本不觉得会出什么事。 月亮被云掩着,光辉黯黯。丘林脱里走在两边高墙林立的巷子里,一摇三晃。他心里豪迈又惬意,还哼起了小曲,“山不转弯水不来喂……我不浇花美人不笑哟……” 唱得兴起,一个酒嗝上来,头顶罩下一片黑影,一个麻布罩住了他的脸。 少年从墙上一跃而下,速度极快,带起一阵残风。丘林脱里喝酒喝得麻木的脑袋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天黑了,又有恐怖的风声袭向他。 拳风不留情面地照着丘林脱里脸的方向,挥了上去。 这一拳气势如山似海,打得脱里退后好几步,疼痛让他酒醒了大半。 他怒道:“谁?!” 抬手要拿掉罩着自己的麻袋,看清对方是谁。但是高手过招,又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呢?丘林脱里根本来不及顾脸上的麻袋,他连四面铺卷而来的风声都听得不太清晰,但那风声,却如有实质般,一次次打在他身上。 李信是内功高手。 丘林脱里这样的蛮族人,走得却是外功路子。 简单点说,丘林脱里皮厚肉实,拳脚打在身上就跟闹着玩似的,无痛无痒。然而内功却是借着与他碰触的那面,丝丝缕缕地打进他的内脏。每一掌每一拳,都让脱里的气势矮一分。 墙头带着兴奋之色蹲着的吴明捂着嘴,看得目瞪口呆。他只看到李信气势滔天,将丘林脱里玩弄其中。那个蛮族人一开始还硬气得很,听音辨位地跟李信打。但李信的招数很快压得对方喘不过气,在吴明看来,李二郎将蛮族人压得狠狠的。 吴明简直想大声喝彩! 那气势如虹在天,如龙跃浅渊。多少人迂回无比,但在这个深夜巷中,李信将脱里打得生了怯意。 脱里一会儿蛮族语、一会儿大楚话地求饶,“英雄是哪位?饶了我吧!” 麻袋罩着脸,丘林脱里却已经不可能脱下来了。他被逼得靠在了墙上求饶,如果能看到对方,他或许还能和对方打。但这种内功高手……让他疼痛无比,简直想要跪地求饶。 而到这一刻,丘林脱里才听到了对方的嗤声。 声音很年轻。 将他压制到墙角的郎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卡住他的喉咙。只要对方轻轻一弹,他当场就会丧命。丘林脱里笃信对方不敢动手:这里是长安!长安的皇帝是孬种!自己要是死在长安了,大楚会付出沉重代价的!对方打他,还把他脸罩起来,便是这个原因了。 可虽然觉得对方不敢杀自己,当性命被捏在对方手里时,还是忍不住诚惶诚恐。他吓得两股战战,唯恐对方是个没有理智不将就的人。 他听到郎君因为平静而显得冷漠的声音——“你再敢求娶舞阳翁主,我让你死在长安城里。” 舞阳翁主? 丘林脱里愣一下后,猜到对方目的了。他被压在墙上,却一下子不害怕了。知道对方为了什么,他就有筹码了。他说,“壮士,你是曲周侯府上的卫士吗?曲周侯这些年,越活越孙子了么?为女儿求情,不敢来找我,还让个卫士来威胁我?” 少年并不生气。 丘林脱里听到对方声音里带着笑意,又重复了一遍,“你敢娶舞阳翁主,我就敢杀你。你等着吧。” 那声音里笑意浓浓,毫无杀意。可是作为长年打仗的人,在这一刻,分明感觉到了被山中虎狼盯着的感觉! 草木簌簌,少年郎君的笑意中,带着多少一往无前的杀气! 越是平静的人,动起手来越无征兆,越让人防不胜防。 脱里开始恐慌,“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你不怕我跟大楚皇帝告状么?你敢杀我,就等着亡命天涯被你们皇帝通缉吧!” 他想求对方多说两句,好判断对方到底是哪个路子。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李信威胁他一番,丘林脱里又不是闻蝉,让他耐心地一遍遍提醒。李信面对闻蝉,会一遍遍很耐心地说我生气了,我不高兴了,你不要惹我。但是面对丘林脱里,说一句就够了。 丘林脱里敢娶闻蝉,李信就敢杀他。 少年郎君有大无畏的精神,他知道丘林脱里不能杀,可是在他的底线面前,那些全都可以退让。 他终究是个心怀热血、冲动无比的十几岁少年。 李信可以冷静地想惩罚丘林脱里一顿,但丘林脱里超过他的冷静度后,李信并不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 丘林脱里还在说话,李信已经往后退了两步,跳上了墙面。他跟吴明使个眼色,就带着吴明走了。吴明虽然遗憾从头到尾,自己就做了个套麻袋的事;然而想到方才,李信把那个蛮族人快吓死了的样子,依然心中激荡! 等丘林脱里气急败坏地撕掉头上的麻袋后,月色清辉拂照万里,那个揍他揍得不留情面的人,却已经看不见了。脱里用蛮族话大骂几声,“我让你们皇帝收拾你!” 他自然而然地把事情算到了舞阳翁主头上,可是对方的威胁又让他疑神疑鬼。他真怕对方厉害十分,突然冒出来杀自己…… 第二天,丘林脱里被套着麻袋狠揍一顿、揍得下不了床的事,就传遍了长安大街南北。长安百姓刻薄,听到这个消息,在官府的追查下,全都笑呵呵地表示这事真不知情,那个蛮族人说不定是做梦被打了呢。 执金吾的人找上了曲周侯府上,然而曲周侯府上当真没有人参与此事。他们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结果,让脱里更加生气。 李信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自己单干这事,也成。不过露了痕迹后,很容易被扯到曲周侯府上。现在大家都觉得这是曲周侯的锅,可是他们又查不出来,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吴明比较废。 李信很确信,再查的话,就会查到丞相大朗头上了。丞相那个人喜欢和稀泥,比较狡猾,但是对他的大儿子,却是好得无话可说。执金吾的人如果真查到吴明头上,这件事,丞相便会干预,便会想办法压下去。 这就是李信所说的得借一借吴明的身份了。 李信野路子出身,不可能在朝廷上给脱里威胁。可是在野,谁又能管得了李信? 大早上,李信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满头大汗时,闻蝉进来院子了。侍女们在外,闻蝉紧跟擦汗的少年背后。 李信盘腿坐在院中竹榻上,闻蝉跪在他身边,以很兴奋的语气跟他说,“表哥,你知道么?有个蛮族人被打了!听说被揍得很厉害!我阿父还专门去看了呢。” 李信低着眼给她倒茶。 闻蝉说,“回来后,我阿父一说起来,就笑了。他那种眼神,特别的耐人寻味。你说我阿父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李信说,“那个帮你揍人的,对你挺好啊。” 闻蝉:“……“ 她立刻撇清关系,“谁啊这么大胆,居然敢揍蛮族人!不怕惹一身骚么?现在全长安的人都觉得那个人在为我出头,表哥你别多想啊。但我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说他怎么这么坏?!自己打人就算了,还落到我头上。大家都觉得我跟他有什么关系,蛮族人天天唧唧歪歪,烦死了。这种只求自己痛快的人,真是讨厌死了!” 为了哄李信开心,闻蝉把那个揍人的英雄贬得十二分差劲。 李信眼眸微扬,深深看向喋喋不休的女孩儿。 李信:“……” 闻蝉:“……” 一眼万言,眼神对视的片刻,世界都静了。 闻蝉忽然明白过来了。 她小声,“……你打的人?” 79|1.0.9 丘林脱里夜里被打的事,传得满城都在津津乐道。蛮族人十分愤怒,要求皇帝彻查此事,并多次建议去曲周侯府上详查。按照描述,对方是为舞阳翁主出的头,那么这事肯定和舞阳翁主无关了。曲周侯也不怕他们查,大有随便的意思。只是长公主很恼怒,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长公主与皇帝陛下怼了一番后,弄得皇帝陛下也很烦,给执金吾的人派了羽林军去,要求他们严查此事,好还曲周侯府上的清白。 因为这个事,舞阳翁主为了避嫌,称受到了惊吓,在家中休养,不再出门。长安城有名的美人被牵连得无法出门,不知道多少郎君背地里把蛮族人骂了个遍。 丘林脱里不信邪,又张扬无比地去曲周侯府上大闹。回去后他自诩武功好,自诩上一次被挑只是因为自己事先没有防备。脱里认为自己如果有了防备,那贼人就绝对不可能得逞。于是他严厉拒绝了下属乃颜关于请护卫来随行保护的建议,自己仍然大摇大摆地该去哪里去哪里。在当晚,路过一个长道时,头顶撒下一把石灰。他大怒时,再次被打了。 对方的话还是之前那个意思——“你找舞阳翁主的麻烦,我便找你的麻烦。你大可以试试,你在长安城的时候,哪里都躲不过我。” 丘林脱里再次不信邪,再次挑战极限。 于是多次蒙头被打。后来请了护卫,也没有顶上多大的作用。 丘林脱里被打怕了,整日疑神疑鬼。他对对方的神秘身份猜来猜去,也最终没有什么用。他确信对方肯定跟舞阳翁主有脱不了的关系,并渐渐怀疑对方是位高权重的人——不然怎么会他走哪里,对方都有办法找到他,暴打他呢? 长安的百姓们则是看笑话,看得乐死了。长安的执金吾等人天天黑着脸找那个影响蛮族人与大楚交情的狂徒,放到百姓眼里,就是——“这路英雄说不定就是执金吾的人,要不怎么那个野人走哪里,他都知道呢?” 一盆屎扣到了头上,还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执金吾的人快疯了。在丘林脱里找上门时,满府邸的人耐心地一遍遍解释,一遍遍说百姓们只是闲聊,他们并没有打人。 针对丘林脱里闹出的这种动静,蛮族人的王子郝连离石非常的火大。他来长安,一是为了躲避兄弟间争权夺利的那种争斗,二是也当真羡慕喜欢大楚文明发达的文化,想为蛮族人引进来。结果丘林脱里把一切弄得乌烟瘴气,让郝连离石连出门都能感受到长安百姓的白眼。 更何况丘林脱里对着的,还是舞阳翁主。 舞阳翁主对郝连离石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 据说蛮族王子与丘林脱里大吵了一顿,王子以不出席面作威胁,让丘林脱里退了步。但丘林脱里也有底线,他可以不去找舞阳翁主的麻烦,不再提什么求亲的事,但是那个打他的凶手,一定要抓起来严惩。对此,郝连离石也觉得对方扫了蛮族的面子,默认了丘林脱里的意图。 而丘林脱里依然被打。 满城风雨,聚焦在这位空长了一身膘子肉的蛮族大汉身上。 李信非常的忙碌。 有种跟丘林脱里对上的意思——丘林脱里不服输,就打到他服为止! 会稽的事已经忙完了,不需要李信去操心了。李家小郎君的一颗心,全扑到了跟丘林脱里捉迷藏的事情上。他有智谋,有武功,还有跟在他后头赶都赶不走的冤大头吴明帮忙,李信调.戏起蛮族人来,轻车就熟。 闻蝉则心惊胆战。 夜里寒风,天气凉飕飕的。闻蝉站在墙角藤蔓下走来走去,焦急地等人。她算着时辰,怎么算都觉得李二郎比往常回来的晚了。胆子比较小的舞阳翁主,想象力丰富。她开始自己吓自己,开始想表哥如何不小心被抓了,或者想那个脱里神武无比受了重伤…… 闻蝉扶着梯子,就想爬梯子出府。她急得都忘了还有正大光明出门这一条康庄大道,光记得她表哥总是爬墙来去,她直直地跟着说不定能碰上…… 小娘子刚攀着扶梯站到墙头,黑夜里一个矫健无比的身形就跳到了墙上。 如鹰隼翅膀拍案,贴着水面疾掠,突惊了一汪碧海。 闻蝉骇得身子后倾,梯子往后倒去。站到墙上的少年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突然出现一个梯子,梯子上还站着一个美娇娘。他反应迟了一下,伸出手臂去拉时,已经晚了一步。 闻蝉一声惊叫。 李信从墙上飞扑之下。他没拽住梯子,直接跳下墙,去抓闻蝉的手。 少年如风,借扶梯之力向下加快坠力,终是赶在女孩儿落地之前,拽住了她那飘飘然的袖子衣带。少年将少女搂入怀中,身子又旋了半圈。两个人跪抱着落地,后方,梯子劈头盖脸的,对着李信的后背砸了下来。 闻蝉的手发抖,眼睁睁看着梯子砸上少年的后背,她的脸也白了,“表哥!” 李信脸黑黑的。 他站起来,擦把嘴上的血迹,回头眼看塌了的梯子。李信长眉扬起,眼眸飞斜,一手扶着腰。他盯着还坐在地上的女孩儿,隐晦地看了某个地方一眼,手指指着她。少年一脸阴沉,手指发抖,分明是一个欲骂人的样子。 闻蝉泪眼汪汪地仰头看他,“我怕你出事,才爬上梯子想看你。表哥你会因为我关心你,要骂我么?” 李信:“……” 他一脚踢开碍眼的梯子,满脸暴躁道,“烦死了!把你的眼泪擦干净!少给老子来这套!” 闻蝉:“……” 她心里诽谤:老子老子,你才不是我老子呢!粗俗的人拉到哪里都换汤不换药! 她乖乖站起来,跟上李信。反正表哥不骂她了,她就当没有之前的小风波。小娘子关切无比地追着李信的步子,“表哥,你受伤了?你嘴角哪来的血?是不是那个脱里……” 李信停下步子,转头看她。他慢慢地让闻蝉看到自己的脸——少年郎君的面孔没有在一夜之间如闻蝉期待的那样,变得英俊不似凡人;然闻蝉在失望了一小下后,发现自己刚才果然没有眼花。小郎君的嘴角有血迹。 她一下子心就揪了起来。 然后听到李信好整以暇地感叹道:“我嘴角的伤,不是因为打架,而是因为你。你没发现你的额头上多了点什么东西吗?” 闻蝉无知无觉,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手血。 她惊恐万分:“……” 李信声音紧跟其后:“你看看你头上的华胜是不是全是血。”停顿一下,“我没有在丘林脱里那里受伤,倒被你头上的华胜给划破嘴角了。知知,你很厉害!” 闻蝉急急忙忙地卸下额发前的华胜,昏暗的光纤,华胜流光一转再一转,而她终于看到上面的血迹。 闻蝉脸涨红了。 她小声说,“对不住,我错了。” 李信冷哼一声,趾高气扬,不理会她。已经跟随李信走上檐廊的闻蝉想了想后,左右看看,发现侍女们依然远远吊在后面,并没有紧跟他们。廊檐下的灯笼十步一个,红光微微在摇晃,女孩儿忽然从后快走几步,扑上前,从后抱住郎君的腰。 李信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温香软玉从后扑过来,在黑暗中,少年的耳根腾地就红了。那红色,从耳根一径烧到了脖子里去。 李信笑问,“干什么?打了我,求我原谅?” 闻蝉:“不行吗?让你抱一抱,你不开心吗?” 李信哼了声,嘟囔道,“给看不给吃,有什么意思。” 他说得含糊,声音又低,闻蝉没听明白。她茫然问:“你说什么?” 李信摆了摆手,示意没什么。闻蝉还要追问,抱着郎君劲腰的手被拉住。李信手上的温度,烫了她一下。闻蝉面红耳赤,李信托着她的手,将她转了个方向。少年郎君靠在廊柱上,把小娘子换个方向,抱了满怀。 两个少年都是满脸通红。 李信比闻蝉要好一点,不过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每次抱一抱,碰到对方,异性肌肤相碰,那种颤栗感,深入骨髓,让少年们变得不再是自己。 每次都非常的不好意思。 却又非常的想靠近。 闻蝉仰头看李信,看到表哥眼中那种窘迫下的深深笑意。李信轻声说,“让我抱一会儿,就当你肉偿了。” 闻蝉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肉偿啊。” 李信:“……”他默了半天后,仍是忍不住笑。少年胸腔传来的震动,让闻蝉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丢脸了。而李信低着头,与她耳鬓厮磨,双唇一次次拂过她耳边的发丝,让闻蝉心慌意乱,一颗心起起伏伏,无处着落。她听到李信似笑非笑的声音,“什么‘肉偿’?我怎么没听懂?知知,你又从我这里偷什么画了么?你是不是比我看得还多?” 闻蝉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让我随便拿么?而且你那么忙,我那么闲。你没时间看,我有大把时间啊。” “哦,那你都看了些什么?”李信懒洋洋问,学舌道,“我这么忙,你那么闲。我没时间看画,你把你看得,给我解说解说呗。” 闻蝉:“……” “说啊!” 李信被闻蝉踹了一脚。 他当即揪住她,与她咬耳朵,“刚打了我,现在又踢我。你胆子够大啊!不行,我要打回来。” 拽住惊慌的女孩儿。 闻蝉不敢喊人,让人来围观她丢脸的行为,只好视死如归地闭眼等他打。然后李信说,“打屁股吧。” 闻蝉:“……!” 好粗俗! 她仰头对李信可怜兮兮地求情,眼中波光流转,楚楚动人地撩他一眼又一眼。李信怔了一下,看着她红润的唇峰,他低下头去,就被女孩儿跳起来,在脸上咬了一口。李信嘶一声后,往后仰,闻蝉则趁此摆脱他的钳制,几步跳得老远,警惕看他一眼后,转身沿着长廊跑远了。 李信大笑。 笑声放出,闻蝉躲得更厉害了。她生怕表哥不讲究起来,当真打她屁股。而李信在后面乐不可支,在闻蝉这里,就跟催命符一般。 这样的两个少年,在府上兀自玩乐。 丞相府,却被丘林脱里找上了门。旁观长安大事件许久的丞相,没想到火烧到自己家门上。他恭敬地送走蛮族使臣后,回头就变了脸。满院子提着扫帚追那个给自己惹了事的小兔崽子—— “你给我站住!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让你惹谁你就惹谁!” 吴明原本等着阿父放他出门,结果没等到阿父开门,却等到了阿父追杀。他哇哇叫着,满院子乱跑,不停喊救命。吴明喊声很大,丞相的续妻,续妻带来的一个郎君,并续妻与丞相生养的一儿一女全都出来围观。看到丞相一大把年纪,追着吴明满园子跑,一家人都唏嘘无比。 众人讨论:“阿母,兄长怎么又惹上父亲了?” 丞相夫人摇头不知,吴明是丞相原妻难产后生下来的小子,自小被丞相宠得不成样。长大后,吴明依然是个纨绔子弟;就是丞相操碎了心。像现在这番场景,在他们家,隔三差五就要演上一会。 这会儿,丞相追累了,吴明也跑累了。一父一子隔着假山大湖对望,并大声喊话。吴明叫道:“阿父你别追我了!我打人时,有没有报我的大名,我很小心不让那个蛮族人知道我是谁啊!都怪执金吾的人查得太紧了,才查到我来。我惹祸我认罚好啦,你不要总追我打啊!多丢脸!” 丞相隔空与他大喊道:“小兔崽子!我是怕你惹祸么?你不知道蛮族人势头现在厉害吗?你招惹了他们,被他们打死了,为父有办法吗?!谁教的你?我不信你做坏事还能瞒这么久,肯定有人给你出主意!说,是谁!” 吴明摇头,不肯说出李信大名。他心想李二郎寄人篱下,在曲周侯府上肯定没有在自己家那么自如。吴明决定自己背锅,反正当初他死抱着李信大腿不放时,说的就是出事自己顶。吴明很讲义气地拍胸脯:“识别十日,刮目相看!阿父我现在可聪明了!就是我自己做的,没人指使,你打死我吧!或者干脆把我绑到那帮野人跟前吧!” 丞相:“……” 他火冒三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是士别十日!你到底有没有在家好好给我读书?!” 吴明:“……” 他阿父的火气本来都快下去了,毕竟儿子仗义,丞相还是很欣慰的。结果转眼吴明又暴露了自己的短板,丞相读圣贤书长大,也想把儿子养成一个贤臣。眼看儿子越走越偏,丞相抓起扫帚,继续追打。 吴明继续嗷嗷嗷叫着逃跑:“母亲救命!阿弟救命!阿妹救命!阿兄我要死了!” 众人:“……” 丞相府被闹得鸡飞狗跳。 在鸡飞狗跳后,盖于自家儿子死活不肯供出另一个同伙,丞相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自动接过蛮族人这个烂摊子,跟对方周旋,说了一箩筐好话,送了不知多少礼,才把这事压了下去。 丘林脱里也安静了下来,几天里,他都没有再主动去招惹闻蝉,闹舞阳翁主。 大家都以为丘林脱里已经放下了那桩求娶的事,齐齐心里松口气。大楚皇帝还送了丘林脱里好几个美女,供对方消遣,只要不再盯着自家翁主好。然只有还在跟丘林脱里暗地里有所联络的程家五娘子程漪心知肚明:丘林脱里并不是放下了闻蝉,而是打算暂时蛰伏,以待后期的一击而中。毕竟,丘林脱里从她这里,套了不少舞阳翁主的行踪。 程漪漠然地想:闻蝉嫁去大草原,就和江三郎无关了。以江三郎那种凉薄心性,断不会为一个小娘子奔波那么久。 可她很奇怪,长安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全没有江三郎的影子。江三郎又在做什么呢? 侍女婉丝去让人查了后,来回娘子的话,“三郎在投名写折子,婢子借人看了他的折子,他似是想朝廷设立太学,请五经博士,专教人读书。三郎拟的名单,还给了寒门子弟三个名额。大家对他的提议不感兴趣,三郎正在到处碰壁呢。” 程漪默了片刻后,讽笑:“他还真把自己当教书匠了。世家都有私学,谁耐心建什么太学?给寒门子弟名额?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啊……一点都没有变。” 一点都没有变。 满长安的大人物们都忙着争权夺势。 都忙着瓜分这种利益。 江照白却逆着水流,走一条跟他们背道而驰的路子。理念不同,分道扬镳,本就理所当然。程漪一度觉得他的理念是疯人疯语,她不能理解他不想要权势,不能理解他的目光所在。 夜风中,程漪站在窗前,盯着浓浓深夜。离她与定王的定亲之日越来越近,她便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想到她与江三郎的过往。 侍女婉丝站在她身后,迟疑了一下说,“大家都对江三郎的提议不感兴趣,但是定王似乎有兴趣,定王召见江三郎,很有兴趣建那个什么太学。娘子,你说江三郎,会跟定王一道走吗?” 程漪愣住了:什么? 定王? 定王忙着蛮族人的事,还有空召见江照白? 婉丝忧心忡忡,她家娘子和江三郎的过去,总觉得危险。定王脾气温和,但是再脾气温和的人,知道自己的未婚妻与自己的谋士的过往,会不计较吗?婉丝又自我安慰道,“江三郎应该不会跟着定王的。他也知道娘子你……应该会避嫌的。” 程漪闭目,微微笑:“他才不会为我避嫌。他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眼里只有他的锦绣河山,根本看不到我。也许我只是他路上的灰尘,随便扫一扫就行了,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我耿耿于怀,他无动于衷。” “人啊,总是这么犯贱。” 总是越得不到的,越是放不下。 婉丝闭嘴,不再提江三郎的事情,徒惹娘子伤怀。她只满心祈祷,希望江三郎千万别和定王走一起,不然这三人之间的账,可就太乱了,乱得她胆战心惊,就怕出事。 转眼之间,在丞相一心压下蛮族闹事后,时间也到了上元节。陛下崇敬神仙,将“太一神”的祭祀活动放到这一天。天未亮的时候,曲周侯与长公主就出了府门进宫,与群臣同乐,陪陛下一起祭拜太一神,晚上再一同用宴。 蛮族人依然参加了这种节日活动。 大楚的神话传说色彩斑斓绚丽,充满传奇色彩。又因陛下寻仙问道的决心,这些神话传说故事变得非常完整,有逻辑性。蛮族一群野人在长安听这些传奇神话,再参加大楚人的祭祀。光过年这段时间,他们就旁观了好几起规模甚大的祭拜礼。 上元节在大楚是非常重要的节日,有资格进宫参宴的,没有旁的事,都来了。 曲周侯一家子都来了,只除了舞阳翁主闻蝉。 经过丘林脱里之事后,曲周侯这对夫妻终于意识到自己女儿不适合在这帮蛮族人面前晃。索性女儿这段日子也不爱出门,整日在家里玩,即便是和李二郎厮混,被李二郎带着学坏,夫妻二人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反正在自己府上,李信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来。待在府上,总比直面外面的野狼好。曲周侯夫妻把蛮族人和李二郎比来比去,不得不承认,李二郎还是能让他们放心的。 所以,当闻蝉早上支支吾吾地说上元节不想进宫时,夫妻二人很容易就点头同意了。 他们进宫参宴,闻蝉自己在府上跟侍女们玩耍。 李信不在府上。吴明被丞相打得下不了床,天天叫惨。李信哭笑不得,带着药去看那位可怜的丞相大郎去了。闻蝉倒没有多失望,反正表哥说,他晚上会回来。 晚上回来就好。 闻蝉坐在家中,指挥着侍女们布置院落。 到底是上元节,阿父阿母阿兄都进宫了,李三郎去与他的朋友们建交了,晚上府上,只有闻蝉与李信两个半大主子。闻蝉想李信从小穷惯了,到李家后也没过过什么像样的节日。怕二表哥在上元节时孤孤单单,想到他自己可悲的身世,闻蝉尽可能地把家中晚宴布置得喜庆一些。 晚上有花灯,二表哥说不定会硬拽着她出门看花灯。 闻蝉喜滋滋地想:那我是该一口拒绝呢,还是二口拒绝,还是半推半就地跟他走? 闻蝉是当真花了大力气,晚上李信回府的时候,在府门口站了半天。府中红艳艳的一片,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忘了曲周侯府的正确位置。等进了府后,看到满院子挂着的灯笼,还有各种喜艳的颜色,李信抽了抽嘴角。 他怀疑闻蝉是借着招待他的名,满足她自己的小欲.望:她想把家里布置成她喜欢的样子,但是她一直没找到理由。 现在长辈们不在家,闻蝉充当大人,可算过足了瘾。 当夜飘雪。 李信先在府门前站了半天,看了半天灯笼,又回去自己院中换衣服。他本没有这样爱干净的习惯,但是想到晚上就闻蝉和他在一起,他还是很想照顾闻蝉的审美的。等李信梳洗换衣后,出了门,雪粒子已经又落了一层。 黑衣窄袖的少年郎君行在幽幽夜色中。 他走在雪中,最后站在正堂前,看到堂门大开,灯火通明,侍女们进进出出地装扮此间。少年站在堂前,看到堂中在方榻上跽坐的素衣小娘子。她眉目宛然如画,细声细语地指挥着侍女布置。 正堂原是曲周侯的风格,布置得格外肃穆庄严。闻蝉坐在屋中布置,则将庄重色泽全都褪下,沉重物件全换成她喜欢的精巧小物。 李信站在风雪中,看着堂中端坐的女孩儿。忽有一瞬,他有恍惚之感:知知像是他的妻子,在布置他们的家。 而他这个夜归人站在门外,看到她为他点亮的一室灯火。 哪怕他并不喜欢她那种娇气的风格做派,站在堂前雪下,也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暖意。 闻蝉坐在温暖室内,忽然抬起头,与从雪中走出来、拾阶而上的沉默少年对望。 80|1.0.9 李信从风雪中走出,沿着台阶走向大堂,闻蝉从大堂中迎出来,笑逐颜开。她主动要迎他进去,这般温意款款的样子,李信就没从她身上看到过。想来她今日心情非常好,如数家珍地数给李信,“蛮族他们送来了舞女,舅舅送了许多来我们府上。表哥,一会儿就让你欣赏他们草原那边的舞蹈。就是她们的打扮比较……清爽,表哥你可别丢脸啊。” 李信问,“何谓丢脸?” 闻蝉扭捏道,“当初我们在未央宫第一次看到舞女时,好些郎君都流鼻血了……”她杏眼轻挑,飞向李信,给李信一个“你懂吧”的眼神。 阿父那时候说十几岁的小郎君没定性,初初看到这样穿着简单的女儿家把持不住,在所难免。闻蝉的大兄世子,当时想欣赏西域舞女,都花了很大一番功夫。大兄是很不正经的人,那种一言难尽的眼底笑意,闻蝉至今记忆如新。 李信一本正经道,“你放心,我肯定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去准备吧。” 他心想,知知刚才看起来还有点架势,一旦跟人说起话,又成了一个有点儿天真的小女孩了。 他再想,她果然不适合像旁的主母那样操持一切烦琐事务。知知又小又烂漫,压不住那些。 当闻蝉转悠回来,磕磕绊绊地让侍女帮李信换衣时,李信躲了一下。少年说,“我不兴你们这些毛病,不喜被人近身。我自己来。” 闻蝉愕了一下,看表哥转去屏风后去洗手。她心中想:李信不喜欢被人近身?他不是常被人近身吗?他天天跟长安那些郎君们走得那么近,玩得那么好。她凑过去给他系玉佩时,也没见他排斥啊。 闻蝉再看眼身后无辜的侍女们。 惊喜地想:莫非是表哥不喜欢被女儿家近身?他只能接受自己的靠近? 脑中想了下李信小郎君不近女色的清高模样……闻蝉寒到自己了。 等李信入座,连食具都亲力亲为的样子,闻蝉坐在他对面,终于迟钝地后知后觉:表哥是今天心情好,给她面子。人家真正不喜欢的是被人服侍,并不是被人近身。也不知道表哥今天抽了哪根筋,说话居然学会温柔地迂回了,而不是直来直往。 闻蝉忧伤地扒拉盘中彘肉:果然,什么郎君不好女色的好评,都是我想多了。 她为人乖觉,本有心好好与李信过一个上元节。既然看出李信不喜欢被人服侍,闻蝉便叫来青竹吩咐一声,让她们都退下去。帷帐飞卷,侍女离去,转眼间,灯火照耀的大堂中,就剩下李信与闻蝉二人了。 闻蝉抬头,看到帷帐飞扬的前方,李信大刺刺地手肘撑着桌案看她,给她一个不吝啬的笑容:做得好。 被李信用眼神夸奖,闻蝉瞬间又开心了。 她高兴地说,“表哥,我这就让舞女们上来。” 西域舞女们在舞阳翁主拍手后,穿着轻薄,从堂外走入暖和室内。西域那边的曲乐声与大楚风格完全不同,大楚乐声偏正,现在在两人耳边响起来的乐声,则是活泼妩媚,轻轻巧巧。 大概俗人李信第一次看到这种完全不同的风尚,看住了眼。 李信手中原本已经举起了酒樽,然在舞女们进来后,却迟迟不饮。他目光兴味地看着这些漂亮的女郎们——她们脖颈、手腕、脚踝,全都系着铃铛。每走一步,都发出沙沙沙的清越响声。 舞女的乌浓长发用白色鹳毛缠着,旋转起来时,发间若有白雾点点。而她们又有银珰耳坠,明眸皓齿,踩着舞步在大堂中间的空地上舞动时,少年的眸子,就一直盯着她们看。 看她们穿着如此清凉,只除了重要部位,手臂、腰肢、长腿,全都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女孩儿身上挂满了铃铛珠子,年轻的身体对郎君们充满吸引力,她们踩着乐声跳舞,沙沙沙的铃铛声络绎不绝,就像她们美丽面容上永远不藏起来的笑容一般。 热情无比,直爽无比。 眼波流转间,一波一波地勾着人。 只听那些错而不乱的银铃声,便知舞女们的舞实在跳得非常不错。 然对于大楚郎君来说,西域舞女们清凉的穿着,其实更吸引他们。 闻蝉恨得快把杯子捏碎了:她二表哥目不转睛地盯着女郎们看,她则狠狠地瞪着她二表哥。她都快把眼睛瞪出来了,李信还好整以暇、无动于衷。 少年手臂撑着下巴,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趣地看着新奇的歌舞表演。大楚女郎并不害羞,但比起西域舞女们,仍然多有不足。大楚的郎君们对于新鲜事物都抱有好奇心,李信一个少年郎君,自然也不免俗。 他还真的没让闻蝉丢脸。 没有流鼻血、没有面孔通红,根本没有尴尬窘迫得看不下去的样子。 但是李信这副淡定并兴致盎然的样子,更加让闻蝉生气! 闻蝉后知后觉。 她既有好玩的东西跟表哥分享的好心;也有不愿表哥看别的女人的嫉妒心。她的女儿心思初初露出端倪,她看到李信眼睛被别的女郎吸引住,就很不痛快。她心里冒着一把火,很是生气。 李信看歌舞看到一半,就听闻蝉拍了两下手,让跳舞的女郎们下去。 大堂后方还站着伴曲的伶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舞女们一起下去。 李信扬眉,看向隔着两道帷帐、忍着怒容的小娘子。闻蝉把帷帐摆置的这么齐整,李信倒是能看到她,她看李信,就很费劲了。看不到人,连吵架的气势都要弱一分。于是李信才挑个眉的时间,闻蝉就从对面帷帐后走出来了,到他旁边案前坐下。 闻蝉还是那副忍着气的样子。 李信心里快笑死了,面上却故作不知:“怎么了?好好的舞怎么不看了?谁给知知受委屈了?我可没流鼻血,没给你丢脸啊。” 少年郎君正儿八经,念念不忘她的“丢脸”评价。他心里挺烦她这么说他的,不过李信不跟她发火,他言传身教,总会让闻蝉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总会改了她那点儿贵族女郎特有的瞧不起人的性子。 李信心里想:得感谢舅舅他们把知知保护得太好。知知是一张白纸,还是很好教的。比外头那些用下巴看人、瞧不起士族以外人士的贵族人来说,知知已经非常亲民了。 闻蝉当然思想没高到李信那个高度去。 她就是很不高兴:“你是没流鼻血,可你还不如流鼻血呢!” 她宁可看她表哥害羞窘迫的样子,也不想看到他这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样儿。闻蝉想到,她二表哥本身应该是很玩得起的人,要不是她在,他恐怕真不把玩女人当成个事儿。 漂亮娘子在他眼里,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他拿得起也放得下。 他就是喜欢她,非常喜欢她,才去控着他的本性而已。 闻蝉有点儿得意:我表哥是为我在约束他自己!他这么喜欢我!……嗯,我还是很厉害的。 她再跟自己说:那我就一定要他一直这么喜欢我,更加喜欢我。 李信不就喜欢看那些舞女们?不就是跳舞么,不就是长得好看么,谁又不会,谁又不是呢? 舞阳翁主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自觉就是所有舞女们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在李信面前笑一下的效果好。她心里知道李信迷恋他,知道李信更多的目光,其实是跟着她走的。再说跳舞……闻蝉会的。她自小身子娇软,二姊让她去学武她没学,舞艺却跟着府上娘子们学了不少。贵族圈中的宴席,有时候也需要歌舞助兴,她们都多多少少会一些,闻蝉更是其中翘首。 不过闻蝉是舞阳翁主,她不轻易跳,不在外人跟前跳。然而她早些时候,就在李信跟前破了例。很多时候,第一次破了,之后就简单得很多。 闻蝉问李信,“你是喜欢她们不穿衣服呢,还是喜欢看她们跳舞?” 李信目中笑意浓浓,他很喜欢闻蝉取悦他的样子,也知道闻蝉所问为何。少年郎君很聪明,对感情的感知也非常的敏感。他笑眯眯地回答闻蝉——“喜欢她们跳舞。” 他要是说喜欢白花花的女孩儿*,闻蝉得气死过去,哈哈。 上元节嘛……李信还是想对闻蝉好一点儿,她不惹他,他就不会招惹她。 李信垂眼,掩住目中神情:女孩儿白花花的年轻的*嘛……是挺有冲击性。然他看到她们,想到的其实是闻蝉。他想要的是闻蝉,再美的女孩儿在他眼前晃,他也总想看到闻蝉的。 有句话怎么说呢,沧海水看多了,其他的小溪小洼算什么呢。 只是他想要闻蝉心甘情愿地脱衣让他看,恐怕还有的磨……任重道远啊。 少年闭目,长睫颤了颤。他想到女孩儿的胴.体,笑容变得有些邪气。知知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呢……光是想起来,他就想流鼻血了。 李信侧过头,掩饰自己红通了的脸。 李信的回答,同样取悦到了闻蝉。只是她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脸红成这个样子……闻蝉想了想,当做没看到。 听李信这么一说,闻蝉就开心地笑起来——“跳舞么?我也会。表哥,你起来,我教你跳。” 李信笑意浓浓,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闻蝉起来后拉他,他就顺势站了起来。他并不喜欢跳什么舞,对这些小家子气的西域舞也没什么兴趣。但是李信喜欢跟闻蝉在一起玩,她哪怕脑子有病要去跳崖呢,只要她说一声,李信都能去为她想办法。 李信笑嘻嘻地被闻蝉拉拽起来,跟着她跳舞。 屏风后的伶人们,在等待的煎熬后,终于再次寻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轻快乐声再次响起,闻蝉多么的于此有天赋,踩着点,原地旋转,她闭着眼回忆方才舞女们的肢体动作。女孩儿生得貌美,除了衣饰仍是大楚贵女的风格,她闭眼跳舞时,已经有了西域舞女的味道了。 除了她面上纯然无害的表情。 李信看着她:女孩儿在灯火下摇晃手臂,轻盈旋转。她身上没有系铃铛,面上也没有勾引男人的表情。她站在他几步距离外,灯光映在她玉白的面孔上,朦朦胧胧一片。她如此清凉纯净,像月光下的清霜,又像清晨的雾凇。 她不为郎君而跳舞,也不为吸引郎君的目光。 她在他面前曼舞转圈,不为人所动的模样,正是李信心动的。这种美丽在他面前绽放,让他血液逆流,让他大脑空白,让他六神无主…… 李信上前一步。 他不管了! 他想要抱她,想要搂她,想要亲她! 他这么喜欢她,喜欢得心都在发抖。看到她,就想要靠近…… 闻蝉同时往前一迈步。 两人同一时间向前。 旁侧就是案子。 而闻蝉闭着眼。 李信无法,只好勾住她的腰,把她往旁边一带。结果闻蝉的舞步还没结束,一脚就踩上了李信。闻蝉睁开了眼,与虚搂着她肩的李信面面相觑。闻蝉唇翕动了下,“表哥,你真笨。你步子乱了,要不是我躲得快,你就踩到我了。” 李信:“……” 他牙疼:到底谁踩着谁啊? 闻蝉很快笑起来,她笑得花开一样好看,哄李信道,“没关系,我教你跳。”在闻蝉眼中,李信小曲也唱的难听,跳舞也跳得不怎么样。她在他面前找回了自信,很有表现*。 李信被她的笑容一勾一撩,就随她去了。 之后,两人的步调,就总是不在一个世界了。 一会儿是闻蝉踩了李信,一会儿又是李信踩了闻蝉。且大堂中间过道的空间太小,对两个初初磨合的少年来说,实在不够用。闻蝉很快气呼呼,盯着李信看:没见过这么笨的人!跳个舞都能跳得这么乱七八糟,亏他自诩聪明!笨死了简直! 闻蝉没说话,可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啊。 李信黑了脸:都怪他定力不好,被她的笑容欺骗。他本来就不擅长此道,心也不在这个上面,闻蝉鄙视他,倒是鄙视得不错。 不过被闻蝉看扁,李信却是冷笑一声,很不痛快——不就是跳舞么?自有他擅长的! 他冲闻蝉勾一下手,“这种小打小闹的风格,不适合我。你过来,我教你剑舞。” 剑舞?! 闻蝉哆嗦了一下:会不会伤了她?她人小力气小,舞不动剑…… 李信说:“这里空间太小了,走,跟我去外面!” 他不由分说,就拽住闻蝉的手,到了堂外。 堂外大雪纷纷落落,夜色浓郁。少年卸下腰间佩剑,剑光脱鞘,宛如银瀑飞鸿。闻蝉看得定住,手腕被李信一拽,拽去了他胸前。他抱着她,往台下跳去,带着女孩儿,跳到了堂外白雪空地上。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握住女孩儿的手腕。他从后抱住她,抓住她颤抖的手,轻声在她耳边哄,“别怕,知知。我不会松手的,你不会打着自己的……” 闻蝉道:“可是刀剑无眼,我会受伤的……”她眼眸湿漉,“我二姊以前也教过我,她就半途放手了,我还被剑砸了……”她越说越不情愿,“我不想舞剑!” 李信说:“我刚才也不想跳舞,你非拉着我跳。现在不能反一下吗?我和你二姊又不一样。她会放手,我不会放的。” 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笑道,“知知,我的乐趣,就在于牵着你啊。我怎么可能放手?” 闻蝉仰脸看他,看雪粒飞上他的长眉秀目。他的眼睛那么好看,星辰在其中铺展。李信的乐趣,在于拉着她的手,带她一起走么?那确实跟她二姊不一样。她在少年这样认真的眸色中,渐渐相信,也许表哥真的不会放开手。 闻蝉支支吾吾道,“你千万别丢下我……我不敢一个人……” 李信“嗯”一声,“我也不喜欢你一个人。你要是坚强了,要我干什么呢?” 李信尚年少,但他已经慢慢心知肚明:他喜欢的女郎,要么胜过他,让他望而止步,心生敬仰;要么像知知这样,永远需要他,永远不会推开他。知知需要他照顾,而他心甘情愿去照顾她,保护她。他心甘情愿逗她笑,逗她玩,逗她开心。 长剑出鞘,少年带着少女在雪夜中飞舞。雪花飞在两人的眼角眉梢上,飞在他们手里的剑上。少年一直从后抱着女孩儿,带动她舞着沉重的剑。女孩儿对未知充满了好奇心,她轻灵无比,在少年的带舞下,手里的剑,也舞出了一段气势来。 雪夜中,堂灯外,少年们手拉着手,胸贴着背,安静地舞着剑。 曲周侯夫妻并世子从外回府,宫中宴席结束,他们回府,原本以为李二郎说不定带闻蝉出门看花灯了。归来时,满街花灯耀眼,世子还专程下车,为妹妹买了一盏回来。他们都没有想到,回到府中,并没有看到空荡荡的府邸。 而是李信带着闻蝉,在大堂温暖的灯火外,在漫天大雪中,舞着剑。少年们舞剑,一笔一划,气势并不够强,默契却十分不错。 雪无声无息地飘落,曲周侯夫妻站在光线暗的堂外树下,看着女儿仰头,对李二郎露出撒娇一样的笑容。李二郎伸手拂去她眼睫上沾着的雪花,闻蝉竟也没有躲。 堂中乐声变得很遥远,而暗夜中少年们的舞剑,则震撼到了归来的这对夫妻。 长公主静静看着他们,忽生出一种两人般配的感觉来。她对李二郎的敌意,在这场雪中舞剑中,竟悄无声息地消了下去。她突然觉得李二郎如果能一直这样疼爱小蝉,那么即使李二郎原本是个混混,以后娶小蝉,也未必不能接受。 她的小蝉,是她最重要的牵挂。其他孩子她都不怕,她只怕小蝉受苦。若有郎君深爱小蝉,对小蝉前所未有地疼宠,长公主觉得婚嫁就很相配。 曲周侯的感触,却并没有长公主那么深。他只是被震撼了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他对李二郎的排斥,本来就没有妻子深。李二郎在讨好他,在想办法求娶闻蝉。曲周侯且想多看两年,以确认李二郎是值得托付的。 他有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全都是自有主意的。只有小蝉柔弱、娇气,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孩儿。他自然为女儿多操份心。 长公主想要个疼爱女儿的女婿,曲周侯却想要个足以保护女儿的女婿。 世道渐乱,曲周侯心有忧虑。他对身份没有那么在意,但有身份的人容易在乱世中护住闻蝉;即便身份不那么高,一样有本事保护闻蝉……那曲周侯就还是愿意的。 比如丞相家的那位大郎,曲周侯自然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女儿,却是绝对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有时候爱情,对于婚姻来说,并不是独有条件。再喜欢,无作为,也不可靠。 李信自然知道曲周侯夫妻回府。 只是看闻蝉在兴致上,便没有出声打扰。 等到闻蝉发现父母在旁观时,脸刷的红了。她结结巴巴地问安,还以为父母会训斥表哥,她都准备替表哥求情了。谁知阿父阿母只是嘱咐他们两个别玩得太晚,就回去歇息了。 大兄闻若走过李二郎身边时,笑着拍了拍李信的肩,语气啧啧啧,“小子,不错啊。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没少招女孩子吧?” 李信:“……” 回头,看闻蝉好奇地盯着他。李二郎叹口气:世子真会给他挖坑。没少招女孩子……知知会怎么想? 闻蝉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她神通广大的表哥勾住了脖颈,“走,带你扎灯笼去!” 闻蝉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闻蝉又恢复了自己独自玩的生活。上元节一过,李信又被曲周侯叫走去忙事情了。李信本来没事,但被曲周侯安排了一堆事。闻蝉嘟起嘴,想一定是阿父见不得二表哥跟她在一起。 但是李信仍然抽空来陪她。 闻蝉觉得表哥挺厉害的,李信也不愿意闻蝉去跟曲周侯求情,他还挺喜欢被曲周侯教各种事务的。所以两个人竟跟偷情似的,几天都见不了面,几天都说不了几句话。 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开了春,李家两位郎君该准备回会稽的事了。 某一日,李信与长安众郎君们应酬。在酒肆窗口往外一看,看到闻蝉的马车。然他没有来得及惊喜,便敏感发觉闻蝉马车后,似有人跟踪。李信再没有心情吃酒,跟郎君们招呼一声,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他紧跟一路,在到一个园子马车停下的时候,眼看闻蝉进去。李信又跟着那跟踪之人多行了一会儿,发觉箭头,竟是指向程太尉府上。 李信记忆力惊人。 他站在太尉门前,在庞大的记忆网里搜寻,很快找出一个人来:程漪。程家五娘子。 关系弯弯绕绕,程太尉府上,唯一能和闻蝉扯出那么点儿关系的,恐怕就是程漪了。 少年扬眉,意兴阑珊地转身欲离开:跟踪知知?这是干什么?这些女郎们,都在搞什么玩意儿? 81|1.0.9 程漪行事还是非常迂回的,自己都不亲自出面。李信看了半天,也只看出跟踪的人是程家的死士。而那个死士在程府进出后,唯一露出陷的,也就是身上有股女儿香。李信是特意与他在街上撞了下,才确定这位死士方才回见的主人,应该是个娘子。 李信能想到的与闻蝉有那么点儿关系的程家娘子,也就是程五娘子程漪了。 程漪曾是江三郎的旧情人,江三郎又曾被闻蝉爱慕过。那么程漪派人跟踪闻蝉,大约是出于女儿家的不甘心、好奇、嫉妒等种种复杂感情?看闻蝉过得好,于是程五娘子心中不痛快? 李信无聊地龇了龇牙:这可真是有点儿没意思啊。 要是背后对付闻蝉的,是江三郎那种行事总有目的性的人物,李信还能重视下。但是程漪吧,算来算去好像她也真闹不出来什么大事,娘子们你来我往的小算计小争斗,李信不感兴趣。 他没有参和女儿家的事情,或者跟一个娘子计较来去的心情。 在李信浩瀚无边却也清晰无比的记忆大库中,小郎君也就是记住了这么件事。以后或许会翻出来,或许慢慢落满尘埃,那都是后面的事。起码现在,李信不把程漪看在眼里,不跟程家清算什么事。 他只打算提醒闻蝉一二。 闻蝉与女郎们去一个园子里放纸鸢玩。宫宴之后,打架之后,丘林脱里对她的求娶无疾而终。根本没有人提起来,蛮族人也像是失忆一样。丘林脱里再没有晃到闻蝉跟前来,闻蝉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自然开开心心地跟好姊妹们出门玩乐。 一直待到傍晚。 傍晚天暗,红霞铺天,万里皆是金红色的光芒,像纱雾一般又朦胧又好看。女郎们纷纷告辞离去,在园子门口与舞阳翁主分开。也不知道今天哪里不对劲,跟闻蝉同行的女郎们,回去时,却一个个都有郎君们来接。有的大大方方就介绍了这是自己已经订了亲的未来夫君,有的则在闻蝉乌黑眸子的打量下,羞涩一笑,与郎君转身便走了。 简直跟犯了冲似的。 每个人都有郎君陪伴。 把闻蝉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园子门口。 闻蝉原本没感觉,都被她们刺激出感觉了。女儿家到了十五岁,她们都要开始说亲了,或者已经说好了亲。大楚女郎们并不兴扭扭捏捏的行事风格,乃是含蓄的大方有度。拉着郎君在外面转一圈,就宣示了两人的亲密关系。 就闻蝉。 她过一两个也十五了……她的亲事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缩着呢。大家都不着急她出嫁,就她自己挺急的。 再加上娘子郎君们这么成双成对的出现在面子……闻蝉站在火烧似的浓烈云霞下,觉得自己真是孤独,连出门玩耍,都永远一个人进进出出。她独自在园子门外张望了半天,喃声,“我表哥……” “嗯?”一个声音从后方头顶传过来,回答了她的自言自语。 闻蝉猛然间回头,看到身后挨着竹门翠藤缠绕的白墙上,少年郎君散散坐着。他噙着笑俯眼看她,红色霞光映照在少年面上。背着光看不大清,就看少年长手长脚的个子,觉得他定然是位俏郎君。 闻蝉心里默默想:俏郎君……呵呵。 俏郎君从墙头跳下来,方位被他拿捏得很准,一跳就跳到了闻蝉面前。闻蝉没有被他吓倒,倒是表现出来惊喜的样子,“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她心跳怦怦然,霞色绯了面容,让她变得十分娇羞,“你是专程来接我的吗?” 李信正经得很,“当然是来接你的啊。别家小娘子都有人接,就我们知知在这里望眼欲穿等不到人来。我哪能让知知伤心呢?爬都得爬过来啊。” 闻蝉:“……” 仰头看他。 私心觉得自己方才惆怅的表情被李信看到了,他才说的这么一本正经、装模作样。果然,闻蝉抬头,从李信眼中看出了笑意。他嘴不笑,眼睛在笑。闻蝉立刻明白李信果然在逗自己了。 她哼一声,心想谁稀罕你接,转身便走。走了半截,没发现李信跟上来。闻蝉迟疑一下,顿住步子,矜持地侧身去看身后的人。然她才侧个身,就和身后的少年撞了满怀。 李信走路没有声音,撞痛了闻蝉的鼻子。小娘子登时眼泪汪汪。 而一看到她眼眸湿润的样子,李信就非常无辜地抢了她的话,“嗳,你突然停下来,撞到我了。要是把我撞伤了怎么办?就是翁主,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闻蝉:“……” 她木了片刻。 听到李信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哈笑声。 小郎君笑着在她脸上揉了一把,笑眯眯,“知知,知道我每次被你倒打一耙的心情了吗?” 闻蝉用余光去瞥,看到身后远远吊着的侍女们忍笑的表情。倒是青竹装得没事人一样,可她肩膀一直在抖啊。闻蝉鼓了鼓腮帮子,踹了李信一脚。李信笑着让她踢了一脚,供她发泄。 还听到闻蝉问:“难道你不高兴吗?我倒打一耙,你很生气?” 李信:“那也没有。”他噗嗤道,“好吧好吧,我斤斤计较了。知知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女孩儿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既然李信跟上来,闻蝉权衡了下,并不想跟李信共乘一车。一是李信不喜欢坐马车;二是她跟他在一起心跳不正常,总有点儿羞意。这种羞意,空间一密封,会让她更加不自在。两人便走上街头,打算慢悠悠地先晃着。 闻蝉问起李信为什么来找她,她依然觉得表哥没这么空闲。而李信就将程漪派人跟踪闻蝉的事大概说了遍,总结道,“……就是这么回儿事吧。不算大事,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下。自己处理,知道吧?” 在李信想来,她们小娘子之间,肯定有自己打交道的法子。李信就不掺和了。 闻蝉听到程漪派人跟踪自己的事,格外的不理解,“她为什么跟踪我?我和她又不熟,她和我二姊,都比跟我熟啊。我跟她玩的都不是一个圈子,都没说过几句话……表哥你没弄错吧?” 李信随口提点,“你们中间的纽带是江三郎。江三郎一个人,就足以她对你产生敌意了。” 闻蝉依旧茫然,因为她自己是断不会为了一个郎君,去打探另一个女郎的——“她以为我和江三郎有点什么吗?可是就算这是真的,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是都要嫁人了吗,她为什么还总关心江三郎的事?” 李信边走,边俯下眼。他看到闻蝉迷茫的样子,心里颇为愁苦地叹口气,“你连这个都想不通?”他心想,知知连这个思路都没有,这么平铺直叙的,嫉妒啊羡慕啊她都不能从这个思路去想问题……他的路,未免也太漫长了。 同样初经□□,少年们的差距,也太大了。 李信一点就通,自己就能弄明白。闻蝉就慢了很多,不光步子慢,走过的路还都是稀里糊涂的。 李信发愁地指点她,“这世上的人,寻寻觅觅,无非都在找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程五娘子自然也不例外。现在的事情很明显,她虽然许了定王,心里却依然放不下江三郎。她对江三郎,或者心怀不满,或者死不甘心,随便吧。总之这个人间,她觉得她寻觅的那个人,应该是江三郎。江三郎却和她一刀两断。她心里觉得你和江三郎有点事,怼上你,多正常。” 说完后,李信感叹道,“世上的男女,大都在兜兜转转找那个人。程五娘子就是运气太好,也运气太不好了而已。” 闻蝉听完他的感慨后,非常不服气地说,“谁说大家都在寻寻觅觅找那个人了?我就没寻觅,我也没兜转。我就是随便出门一趟,你就非要自己碰上来,赶都赶不走。你是我捡回来的,根本不是我找出来的。” 李信:“……” 他先说,“知知,良心呢?” 然后说,“我该感谢你举例子的那个人,是我?” 闻蝉红着脸摆了摆手,眼睫颤啊颤,其下眼眸带着笑,乌灵无比。李信看得心动,将她往怀里一勾。闻蝉吓一跳,瞪大眼睛。李信手臂拐了个弯,终究也只是搭在了她肩上,像个兄长一样与她逗笑,逗得闻蝉笑起来。 而她无有烦恼的笑容,正是李信最喜欢看到的样子。 说说笑笑的,便这样过去了。 李信没有把程五娘子的事放在心上,闻蝉同样没有。她是翁主,一般情况下,人想算计她,也很困难。她不觉得自己能和程漪有什么交集的地方,况且也没听说过千里防贼的事儿。闻蝉就打算等人找上门再说吧,而这一等,就是好久。就如李信与闻蝉猜测的那样,程漪就是跟踪了跟踪,后续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连当面挑衅闻蝉的事都没有过。 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好计较的? 李信是不跟女孩子动手,闻蝉是不跟地位以下的人主动招惹。两人都轻飘飘地把这件事扔到脑后了。 时间继续往后。 李信急出了一嘴泡。 他和李三郎李晔已经收到了来自会稽的回函,眼看也到了临别的时候。李信在长安城中大展神通,跟在曲周侯身后,他一点点想让曲周侯和长公主对自己改观,愿意把女儿许给自己。很多东西都是他算计过来的,比如在曲周侯面前的表现啊,跟曲周侯说话的语气啊。他心机很多,喜欢把人研究来研究去。闻蝉的日渐动心,都是李信自己撩出来的。少年狂放,不觉得自己打动不了曲周侯。 他实际上打动了曲周侯。 然曲周侯觉得他心眼多得跟蜂窝似的,太聪明了。曲周侯怕女儿跟着他,李二郎一朝变了心,一朝不再喜欢闻蝉了,女儿会很苦。李信这种说个话都喜欢不动声色算计的心,这种让你察觉不到的心思,曲周侯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 哪怕少年身上也有潇洒的行事做派,也有不管不顾的劲头,曲周侯仍然持观望态度。 曲周侯不着急,长公主也就是对李二郎不那么有敌意而已,自然更不会哭着喊着给李二郎和宝贝女儿牵线了。 李信挺烦的。 他口上跟曲周侯说不着急,大大方方说不觉得曲周侯会早早嫁女儿,甚至不求很快娶闻蝉。但他心里完全不那么想,他跟闻蝉说的话才是真的——新一年到了,他就想在新一年娶到闻蝉。 之前说什么先定亲,都是他哄闻蝉的话而已。毕竟闻蝉好哄啊。 可惜曲周侯夫妻不好哄。 李信咂咂舌,没事的时候,就在长安街上瞎转悠,琢磨着怎么抱得美人归的事。期间,他与江三郎也见过面。江照白现在对李信无话可说,江照白想着大楚的国运,李信就想着小美人。江三郎怀疑,不让李信娶到闻蝉,李信就不会把心思放到正事上。说实话,江照白对少年郎君的见色起意,有点儿失望。不过李家小郎君统共就起意了这么一个小美人,还没有勾到手,江三郎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信甚至去问江照白:“你当初是怎么让知知动的心?怎么能让她跟着你那么远?你对她做了什么?” 江照白正在琢磨离京的事,他写了办太学的折子,定王对这个感兴趣。但是江照白知道程漪这个人,程漪总跟他对着干,让他觉得定王并不是好选择。其他皇子……也是争权的争权,生病的生病。江照白已经决定先离京,找点别的事再说。听了李信百无聊赖的话后,江三郎轻笑,故意说道,“我什么也没做,我也和你的表妹不熟。你有什么事,不要问我。不过你要问她为什么找我,我倒是能给你答案。” “……?” 江照白笑:“长得好看。” “……”少年扬起眉头。 江照白看着他微笑,“翁主少不经事,不就是这么回儿事吗?阿信其实你长得也不错,不过翁主的眼光更高些……你若是有意,我倒是能想办法给你推荐一位神医。他老人家最擅长为人略微改变面容,让人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来。阿信你要为翁主去改头换面吗?” 李信哼笑:“敬谢不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虽然他就是一个流落草野的莽夫,可也并不会在自己身上乱折腾。李信本身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从不自卑,从不觉得自己不如人。想靠脸去征服闻蝉,李信不屑为之。 他心想他待她好,她总会点头的。 李信临走前,问起江三郎今后的打算。江照白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摇了摇头。两人笑说,“下一次见面,说不得是离京告别的时候了。” 江照白不想留长安,长安中皇帝昏庸年老,公子们个个想登位,他并不想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江照白也不想回会稽去,会稽实在太小了。江三郎看到了大楚摇摇欲倒的国运,心怀天下,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与李信说,想要游走天下,看能否为国找到好出路。 李信沉默了下,答,“……待我忙完我身上的一堆债,定会前去寻你。” 李信是走不了的。 会稽绊着他,闻蓉绊着他,闻蝉绊着他。江照白绝情断爱,身上一点情意都不留。李信做不到。少年心中火热,哪个都不想舍弃。这也让他,行事无法像江照白那样一心一意。 两人告别,尚不到中午。日头不高,李信站在长安大街的一个巷子里,想着自己身上的这些事。线头乱七八糟地缠着他,他站在巷中,锁眉想着解决方法。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咋咋呼呼的大呼小叫,“你你你!过来!把你身上那衣服卖给老子!老子给你钱币!” 李信没以为那声音是叫自己。 因他气势使然,戾气自带,沉默不语的时候,往往让人惊怕。李信都没想过有人会在自己阴沉无比的时候,有胆子来打扰他。闻蝉那么识时务,都从来不在他这个时候凑过来。 少年肩膀被拍了下,那声音好流气,“你这人聋了啊?老子跟你说话呢!看你这穷酸样,清高什么劲儿?不就是一件衣服么,给老子,老子……” 李信回头。 他压着眉,目光冷而沉。周身气息缩着,少年转身往后看去,他森寒的眼神,让身后人脸色发白,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双方才打了个照面。 李信先反应过来,颇为意外地扯了扯嘴角,“吴大郎?” 身后那带着四五个小厮作威作福嚣张无比要买人衣服的小郎君,可不就是多日不见的吴明吗?吴明刚从府上溜出来,还没玩两刻呢,就在巷子里碰到了李信。他想做个恶人样,摆摆自己的架子,结果遇上了更像恶人的李信——李信都没说话,就转过脸来,那一脸的坏人相,就吓到了纨绔子弟都纨绔得不成功的丞相家大郎吴明。 直到认出来李信,吴明才两眼泪汪汪地去认亲,“阿信,是你啊!我说前面小郎君的背影这么挺拔,正好和我配一身,原来是你啊!不过阿信,你怎么穿衣服还这么灰扑扑的?一点都不像个贵族郎君!” 李信不答他,先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是谁老子,嗯?” 吴明呃一声,闹了个大红脸。 但他脸皮很厚,没有尴尬到底。他看到李家小郎君,很快眼冒绿光,像见到亲人一样兴奋!吴明向李二郎扑过来,激动地抓着李信的手不肯放,“阿信,你跟我来,别说废话了!我在街上碰上那个丘林脱里,他跟人喝酒!我想整整他,谁让他欺负我小蝉妹妹!但是我怕我阿父再打我……所以我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我先换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去打人的时候,看到不对劲转身就跑,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哈哈哈!不过阿信你来了我就不用那么麻烦了……阿信你带上我,咱们一起去揍那个丘林脱里吧!” 李信心中一动,索性他也没事,也见那个脱里不顺眼。吴明这么一喊,就把李信喊走了。 两个少年在小厮的带领下,到了一个酒肆。从后门绕过去,吴明在李信的白眼中,抱着李信的大腿非要跟他一起走。李信怕惊动了房舍中的人,只好提着吴明,带他一起爬上了房顶。 酒肆依靠江水。丘林脱里选择跟人喝酒的这处地方,绿柳抽新,波光在侧,环境很不错。让李信意外的是,丘林脱里没有找人一起喝酒,而是自饮自酌。看到丘林脱里落单,吴明跃跃欲试想跳下去打人。李信耳尖一动,拽住了吴明,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 少年下面的房舍中,竹门打开,一个高个青年走了进来,向丘林脱里躬身行了一礼。两人巴拉巴拉说了几句话。 吴明一听他们在说话,心里就一声哀嚎! 蛮族语! 他们说的是蛮族语! 吴明和李信就算躲在这里偷听,也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吴明想喊李信别墨迹了,赶快动手,打完人两人快跑。结果他转头,看到李信掩映在阴影下宁静无比的面孔。李信垂着眉眼,眼睫完美掩住了他眼中的神情。但是吴明当然看得出,李信在认真听! 李信在听那两个蛮子说蛮族语! 吴明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阿信要是早懂蛮族语,早就折腾那个脱里了!阿信肯定是听不懂蛮族语的!那么阿信到底在听什么?! 两人智商不同,只把吴明急得满头大汗,抓耳挠腮。又怕影响到了李信偷听人说话,吴明秉着呼吸,快把自己憋晕过去了。 下方,说话的一主一仆,乃是丘林脱里和乃颜。丘林脱里让乃颜去查曲周侯一家的事,静等着结果。乃颜现在把结果拿出来了,“十五年前,长公主与曲周侯,恰好都在边关。如果舞阳翁主身份有问题,那就是那时候就出了事。” 丘林脱里激动无比地站起来:“定然是这样!十五年前,左大都尉还是个马贼!他好像就是在边关晃的!那个舞阳翁主,果真是……私生女吗?!” 他阴鸷地笑起来,“我这就去找那个舞阳翁主!哈哈哈!” 这么个大好消息,让丘林脱里兴奋至极! 82|9.0.1 丘林脱里在酒肆一间靠水房舍中来回踱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让他振奋不已。自除夕之夜后,因为舞阳翁主的事,他百般受挫。王子训斥他,大楚的人也敷衍他,他一直忍下去。忍下去,就是为了等待现在这个机会! 窗外渐渐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江水中,一圈圈小涟漪在水中摇晃。雨声沙沙,水流声潺潺,屋中听到丘林脱里颠三倒四的声音,“……舞阳翁主必然是我们大都尉的私生女!他们大楚人说女郎肖父,果然是不错的!你仔细看,舞阳翁主和她母亲相似的都不多,也就是都是美人儿,看起来才有点儿影子。但你要是见过左大都尉,你就知道绝对不会错的!” 乃颜沉默地听着丘林脱里的话。乃颜向丘林脱里说自己调查的结果,说十几年前,长公主曾和曲周侯待在边关。那时候左大都尉也没有发迹。他以一个小小马贼的身份,在边关晃荡。这样的两方人马,碰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乃颜没有见过那位戴面具的左大都尉,不知道阿斯兰左大都尉与舞阳翁主相似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丘林脱里如此笃定。 丘林脱里反反复复地强调“私生女”一词,分明是想给长公主一家身上泼脏水。不,或许也算不上什么脏水,也许是对的呢。如果舞阳翁主是阿斯兰左大都尉的亲生女儿,那跟着他们回大草原,才是应该的。 乃颜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他看到丘林脱里已经在思考如何跟人分享这件事,便提醒道,“如果舞阳翁主真的是阿斯兰左大都尉的女儿,阿斯兰左大都尉多年无妻无女,乍然得此女儿,未必不待她十分疼爱。我们这样算计他女儿,好么?” 脱里愣了下,没想到乃颜还有这样的奇怪念头。他看向乃颜,面上带了微微笑意,“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你就是一个武者而已。这些事我亲自来办,不需要兄弟你操手。你啊你,身为我蛮族鼎鼎有名的大武者,性格却如此优柔寡断,毫不干脆,你如何能更上一步呢?” 而提起左大都尉的意向,脱里更是不屑道,“左大都尉知道我们这样做,为什么要生气?难道他身为我蛮族的大都尉,会想要一个身体里流着大楚汉人血液的女儿?你别忘了,左大都尉的家人,可都是大楚人杀的!就算不把国恨摆眼前,还有家仇呢?左大都尉断不会想要这么一个女儿!” 然说着说着,他话里又带上了噙着恶意的笑——“唔,不过为了给大楚人添堵,左大都尉说不得真会养这个女儿。就看他怎么养了。” 左大都尉做马贼生意发家,后来又杀了多少人。这种两手沾满血的狠心之人,会关爱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汉人女儿?不可能! 脱里已经认定长公主和左大都尉之间有事,瞒着那位威风凛凛的曲周侯。再针对脱里的嘲弄,乃颜摆了摆手,无话辩驳。 青年站在阴影中,窗外泻进来的水光映着他英俊威武的身形。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丘林脱里说他优柔寡断,其实他自己没什么感觉。他既不同情即将被算计的舞阳翁主,也没有丘林脱里那种心思。只是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丘林脱里要他做什么,他也就听着就是了。 丘林脱里喃喃自语,“如果曲周侯知道他的妻子背着他偷情,那种性格强烈的人,该会被气死吧?如果整个大楚上层知道这件事……私生女,私生女。只要舞阳翁主活着,就一辈子摆脱不了这个污点。她母亲当然会护她,可她父亲却是那种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的人……这实在是太精彩了!私生女,私生女!她必须是私生女!” “这事不能去找长公主和曲周侯,他们两个都是经过事的,肯定会不露痕迹地把话引出去,我还容易打草惊蛇。对了,舞阳翁主!我这么久没有去找她,不就是为了给今天做准备吗?所有人都以为我认怂了,其实我并没有!大家都觉得我不会找舞阳翁主麻烦了,对我放松警惕。我就……嘿嘿。” “真是多谢那个程五娘子了……” 多亏程漪,丘林脱里对闻蝉的行程很清楚,很容易轻而易举地找到人,并诈取自己想要的证据! 私生女。 私生女。 水流潺潺,绵绵雨声中,酒肆中的丘林脱里,将这三个字眼,反反复复地念叨。其中隐藏的恶念,从心中无底深渊中盘旋而出,生根破土,再也无法掩饰下去。已经到了可以暴露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了不起的顾忌了。 丘林脱里亟不可待。 他迫不及待地出了酒肆,骑上高头大马,往一个方向奔去。小雨慢慢变大,来往人流都撑着各色木伞。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这个蛮族汉子一骑绝尘,惊起身后一片烟尘。 他骑着马,在茫茫雾气渲染的雨中渐渐看不见了背影。 酒肆中的乃颜,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了丘林脱里扔给他的烂摊子。他跟酒肆掌柜付了酒钱,又想要再打酒的时候,耳朵动了动,抬起头。乃颜觉得房顶上有瓦片响动的声音,他顿时惊醒,一跃而出酒肆,跳上了房顶。高大瘦削的蛮族青年站在酒肆上方的屋檐站了半天,将四周梭巡一圈,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痕迹。在酒肆掌柜战战兢兢的等待中,乃颜付了钱,戴上斗笠蓑衣,走入了雨帘中。 他也很快消失不见。 而等到连乃颜都走远了,酒肆旁边临水堆着的数十个竹篓下,两个少年郎君才冒出了头。 吴明一把扔掉头顶上的篓子,用手扇着风,扇去面上被憋出来的绯红颜色。他喘着气,心有戚戚然,“多亏阿信你反应得快,不然被那个蛮族人发现我们偷听,不知道会惹多少是非。” 李信正盯着两个蛮族人一前一后离去的方向沉思,烟雨迷离,雾气濛濛。他眼前大片大片的迷雾,却无损他清晰的思路。吴明在边上干扰他,李信随意接他的话道,“你害怕惹是非?” 吴明说,“这个不一样。后面跳上来的那个蛮族人啊,一身杀气。他站在那里,我都感觉到空气被割裂的声音。噗噗噗,冲着我来了……幸好他没发现我们两个。不然我们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李信哂笑,“你感知到的那种浓烈杀气,一般真正想杀人的,身上都不会有。那个蛮族人是提醒你快走,他不想杀你而已。” 吴明愕然:“那、那……蛮族人还真是好人。” 李信反问:“这就是好人?” 吴明呃了半天,也脸红于自己对好人的低要求了。李信长腿一跨,跃过了栏杆,他绕过江水,从桥头上另一个方向。吴明追过去,没话找话,“阿信你这么清楚杀气不杀气的,难道你杀过人?”他天马行空胡言乱语一惊一乍,“是不是你杀人就不给人感应到的机会?” 李信不理他这样的话,但吴明一直跟着他,像一百只苍蝇在嗡嗡嗡地飞。平时李信会与吴明玩耍一番,但是现在李信心事重重,根本没心思搭理吴明。他转身跟吴明说一声有事先走,不管吴明还要说什么,少年已经飞身跳上了墙,跳上了树,跳上了屋顶。在吴明头越抬越高的仰视中,少年矫健的身形在雨中穿梭、跳跃,如残影般,消失在了吴明的眼中。 吴明不知道李信要干什么,分明在那之前,还是好好的、嬉皮笑脸的。他脑中忽有灵感一闪:莫非阿信真听懂了那两个蛮族人说什么话,要去求证了?! 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 他立刻自己反驳了,“哈哈哈,阿信怎么可能听不懂?我都听不懂……一定是我想多了。” 丞相家大郎生而无忧,没什么雄心壮志,也没什么特别想法。他将对李信的怀疑抛之脑后,在小厮哈着腰跟过来时,郎君他又高兴地开始撒钱了,“走!咱们喝酒去!打架去!找小娘子玩去!老子多的是钱,别给老子省啊!” 声音渐远,雨水连绵。这片靠水的酒肆,在细雨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徒有雨酥如醉。 雨酥如醉,李信带着一脑袋莫名其妙的蛮族词语,去寻自己在长安城中新交的译者通事等郎君。有蛮族人来长安,自然有通事帮忙翻译两国语言。李家小郎君在长安,交了不少朋友。他的朋友中,就有在置中担任通事一职。年轻小郎君担任通事,大都是跟在老前辈后面打杂。但这些,对于现在的李信来说,也已经够用了。 他就想知道丘林脱里在计划什么。 李信与吴明埋伏在酒肆屋顶上,原本打算跟吴明胡玩,趁那个丘林脱里不当心的时候,下去揍人一顿。然这些,在他发现乃颜进来,在他听到一个词的时候,小心思就终止了。 他听到乃颜跟丘林脱里说了一个词。 这个词很耳熟。 李信从自己强大无比的记忆宝库中搜索一番,终于想到对方说的是什么了。 他们说的是“舞阳翁主”。 曾经在长安大街上与郝连离石重逢,李信带着闻蝉玩耍。那时候,郝连离石追在两个少年身后,青年心情激动又忐忑,声音带着颤,连追着他们喊了好多声。郝连离石对李二郎的感激轻轻带过,他独独用蛮族语叫了好几声“舞阳翁主”。 他一时兴奋,没想起来大楚的语言。 等到了近前,郝连离石才生硬无比地说出大楚话来。郝连离石对闻蝉的感情非常真挚,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即使之后得知救人的,是李信与闻蝉两个。然一遇到事,郝连离石就容易把闻蝉放在首位考虑。一是出于对于救命恩人的敬重,二是比起李信,闻蝉也确实更需要保护。 舞阳翁主。 当与闻蝉重逢后,郝连离石就记住了她的封号,用蛮族语言,在心里默念了好久。 因为当时郝连离石带来的印象太深,李信还与闻蝉开玩笑说郝连离石的大楚话进步了很多。当时隔一些日子,熟悉的字眼再次跳出来后,李信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在说“舞阳翁主”。 他停住了。 屏住呼吸,专心去听对方在谈什么。 如吴明所料,李信确实听不懂蛮族语言。然一个“舞阳翁主”的词,让他走进这段阴谋对话中。另一个“私生女”的词,因为反反复复被提,李信也记到了心里去。 其他的都没有听懂。 无所谓。 李信想,那两个蛮族人,定然是在说一些对知知不太好的事。我先去弄清楚我记住了的那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如果串联不出一个完整故事来,我直接去找知知好了。 我当然要弄清楚蛮族人在搞什么。 李信找了好几位朋友。下着雨,有的郎君还躲在府上清静。当看到浑身*的少年郎君时,主人吓了一跳,忙请他进来换衣躲雨。李二郎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他一路上牢牢记着那几个词,去问这位在朝中担任通事职务的郎君,那几个词是什么意思。 郎君给了他答案——“私生女……左大都尉……哦阿信你不知道,左大都尉是蛮族一个官职,地位还挺高的。咱们边关那边的战事,很多都是这位左大都尉带的兵……不过阿信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官职的?大家不会说这个吧?” 李信心口沉下去。 他面上带着轻松的笑,“闲着无聊,想学学蛮族人的语言,翻书看了这么几个词。一知半解,让你见笑了。” 对面郎君很吃惊,又很惊喜,“你看了几页书,就能读出来?阿信你莫不是语言方面的天才?你既有此志向,不如我改日找几本书,专教你学学蛮族的话?” 李信笑眯眯:“好啊,改日再说。但我现在有事要走了,告辞。” 对通事之务有莫大兴趣的郎君,在雨天里披着宽袍大衣,恋恋不舍地将少年郎君送了出去。李信对跟他讨论译事没有兴趣,他也只能遗憾满满。回过头时,郎君却当真去书阁中找了些书,准备改日登门拜访,给李二郎把书送过去。 李信在大雨中行走。 往往复复。 不需要多余的话了。 他大概编出了一个故事来。 舞阳翁主,私生女,左大都尉。 很容易想出一个故事来。 而即使他所编出的这个故事不完整,蛮族人的阴谋,却和这个也相差不远了。他们反反复复提起“舞阳翁主”,提起“私生女”,李信当然不会觉得他们就是随便说说,只是碰巧这两个词靠在一起,他其实误会了。 如果他误会了,那丘林脱里兴奋出去时的面上恶意,那也不会看错。 李信想:我绝对不能让他们说出来。 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成真。 什么私生女,什么左大都尉,也许真,也许假。那都是后面的事,现在的事是,那个丘林脱里那么着急地出去,他要干什么? 李信闭眼,雨水顺帖着他的眼睫往下淌水。少年郎君站在雨中,冰凉面上,神情平静无比。他想:哦,如果是我的话,刚得知这样的好消息。别人稳不住,闻蝉我是能稳住的。闻蝉少不经事,情绪易波动,她是最好的突破口。 从闻蝉这里,一定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那么,闻蝉在哪里呢? 一个翁主的去向,又在丘林脱里有先科的情况下,脱里绝对不会从正常途径得知闻蝉去了哪里。就连李信,就连现在淋着雨的李信,他都不知道闻蝉现在在哪里。他以为闻蝉要么在府上,要么出了门。 丘林脱里却直接出去找人。 那他是笃定闻蝉所在了。 那他是对闻蝉的去向心知肚明了。 李信睁开了眼,眸中带着森森寒意:我都不知道的事,他们却一清二楚。他们比我更关心知知在哪里……这样的狼子野心,我怎么可能留? 一条线索在他眼前铺展开来,而顺着这条线,扑过去,袭过去,他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李信跨出一步。 “阿信!阿信!”他听到郎君热情的呼唤声。 李信偏头,看到旁边街肆后,是一家酒肆。刚才与他分别的丞相家大郎吴明,正趴在窗上,惊喜无比地向他挥着手。雨滴滴答答,从檐上落下,浇了那郎君一脸一手。李信眯着眼仰头看,那吴明随便地甩了甩手,怕他看不见似的,整个人都快探出窗子、快要跳下来跟他一起站大雨里了。丞相家大郎高亮的吼声,整条街都快听到了——“阿信,你傻么?你站雨里发什么呆?你过来,咱们喝酒!” 李信看他一眼,微微露出笑。 吴明怔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雨中有雾的缘故,他觉得李信的笑容非常的淡,非常的冷,一点都不像平时那种呈现一股邪气的坏笑。而他听到李信说,“不喝酒了。我有事,先走了。” 李信转身就走。 在这一刻,吴明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预感。如同多少次他阿父要揍他,他心里有的那种慌乱感。吴明看李信转身要埋身大雨中,忙又追着喊了一句,“你要做什么?那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李信不理他,他再说,“你要实在事多,我改日请你喝酒也行啊。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这一次,少年郎君回了头。 年少郎君侧身而立,身形挺秀。他眉目隔着一段烟雨,与吴明对视。雾气蒸腾,水声漫漫,铺天盖地的雨纷纷落落。街上行人稀少,酒肆上旗帜恹恹,就这位年少的郎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间。 他唇动了动,跟吴明说了几个字。 吴明愣住,手中摇晃的酒盏,从窗口摔了下去。酒盏破碎,砸在下面的夯土上。鲜美酒液倾洒,杯盏碎成一片一片的玉片。小郎君有钱,连喝酒的杯子,都用得上好货色。听到四面八方的雨声,回过神的时候,吴明追出了酒肆。满天大雨,他却已经看不到李信去哪里了。 李信武功太好,飞天遁地不在话下。少年狂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束缚得了他……那现在,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吴明沉下眉,身后小厮追出来后,听到这位郎君难得正经的话,“我觉得要出事……你们几个去找找李二郎去哪里了,我回府等消息……但愿是我想多了。” 雨水哗哗哗,淋淋漓漓下个不停。 芙蓉园中,女郎们原本在吃茶闲玩。下了雨后,有的直接趁雨小回了府,有的则留下来,想等雨小再走。闻蝉与娘子们坐在亭中,眼看雨越下越大,天色又暗了下去,坐在这里的娘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闻蝉手扶着脸颊,垂目假寐。 她身体有些不适,清早出来时嗓子就有点儿不舒服。在雨中亭子里坐了半天,闻蝉头也开始疼了,身子同时觉得疲倦。再有一位娘子与她相别,青竹又为闻蝉披衣时,闻蝉睁开了眼。 闻蝉说,“不行,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我怕我生了病,更走不了了。趁现在我还有意识,咱们回家吧。” 青竹看看外头顺着飞檐瓦片浇灌不住的雨,忧心道,“这么大的雨……没事吗?” 另一旁宴请她们过来的女郎听闻笑道,“这是什么话?一点儿雨罢了,难道在园子里,走一会儿路,还能出什么事吗?翁主身体不适的话,就快些回去吧。我坐一会儿再走。” 几位女郎纷纷赞同。 闻蝉起了身,在青竹等女的扶持下,与亭中女郎们告了别。碧玺撑起大伞来,几女护着翁主走入了茫茫大雨中。 雨敲着伞面,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雨水带的空气也变得清晰,泥土芳香扑面,闻蝉却无心欣赏。走了几步,她脸色已经煞白。侍女们小心护着她沿湖出去,蜿蜿蜒蜒的小径,在闻蝉眼中变得曲折,变得很难走到尽头。 图有一瞬,前面有黑影挡了路。 闻蝉恍惚中,听到侍女们惊叫呵斥声。说着什么“大胆”“谁让你进来的”“再过来我们喊人了”,闻蝉勉强让自己精神集中。她忍着头痛,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了不知怎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丘林脱里。 这个蛮族人,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她。 他盯着她,笑容越来越奇怪。闻蝉的侍女们排斥并提防,但是侍卫们都留在园外。丘林脱里走过来,这几个年轻的女孩们,根本防不住他。他对闻蝉露出阴森的笑,“舞阳翁主啊……你知道你到底是谁么……嘿嘿……” 李信站在了芙蓉园外。 园外小厮们阻拦,他将怀中乱七八糟的玉佩香囊全扔了出去。对方却仍不让进,说要请帖。李信不跟他们啰嗦,直接打了进去。 芙蓉园开始乱了。 雨更大了。 李信擦把脸上的雨水,一招打退拦路的人。他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透过拦路的人,已经看到了什么…… 吴明回到了丞相府。他站在廊檐下,听着雨声,回想方才李信唇角动了动,那含糊的话。李信淡声——“也许我不会再回来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 83|9.0.1 女郎郎君们聚众玩耍时,一般都不会把护卫叫在身边碍眼。芙蓉园今日宴请的都是些女郎,跟郎君们都没什么关系,护卫们更不会待在身边了。按说没有请帖不会让进园子,这个丘林脱里,却不知道从哪里进来的。莫非是有人作内应,放他进来吗? 丘林脱里冒着雨,就来冒犯舞阳翁主。大部分侍女都尽忠职守地守着翁主,也有青竹给个眼色,有机灵的侍女已经跌跌撞撞跑开,去外头搬救兵去了。 丘林脱里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大楚对他们蛮族恭恭敬敬,几个护卫什么的……谁没有呢?再等到真正能拦住他的人赶过来,他这边的事却也已经能结束了。 现在,丘林脱里挡住舞阳翁主的路,将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越看,越笃定她不会是曲周侯的女儿。闻蝉若说和长公主的大轮廓还是相似的,她和曲周侯,又有哪里相似呢?她倒是和蛮族的左大都尉阿斯兰有七八成相似。女肖父,这才是不错的。 错过今天这个机会,舞阳翁主对他再生起了提防,他想要近身,就没这么容易了。脱里自然要把握好今日的机会,好好从闻蝉这里诈一诈。他拦着闻蝉的路不肯放人,还嘿嘿笑道,“翁主,我有些事想跟你说说,这边请吧?” 闻蝉身子不自在,看丘林脱里时一直有些精神不集中。然她看到了脱里的恶意,四下打量一番,觉得这里空荡荡的,除了一汪湖、一片连绵假山,都没有其他的风景。闻蝉是个识时务的人,面对强大对手,一旦她处于下方,且短期内无法翻盘时,她会选择暂时屈服、哄骗,她绝不会去跟人怼。 闻蝉想:我得闹出点什么动静来,把人引过来。 她忍着头疼,面上客气地与脱里点了点头,“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改日再与使者聊,可以吗?” 脱里笑着摇了摇手指,他当然不放行,“我要跟翁主说的,可是事关翁主身世的大秘密啊。怎么能改天?” 闻蝉耳边嗡嗡嗡的,精神又很恍惚。脱里跟她说“你身世有问题”,她都轻轻带过,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听进去。在脱里疑惑的目光中,这位高贵的翁主抬了抬下巴,摆出很无奈的姿势来,做了个手势,“这边请!” 她随手指的方向,是假山。 脱里眯了眼后,觉得闻蝉在自己手里翻不出什么花招,就跟着闻蝉上前。闻蝉身后大批侍女跟随,丘林脱里也不在意。他巴不得闻蝉的所有侍女都听到闻蝉不是曲周侯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呢!他巴不得这些侍女咬舌根,到处跟人去讲,让满大街都是闻蝉的闲话! 丘林脱里想多了。 大楚阶级分明,士农工商,士的地位最高,士族、贵族,都站在大楚的权力巅峰上。寒门子弟想走进这个圈子,根本连路都没有。整个社会的规则、框架,全由贵族们把持。江三郎想要改变这个局面,然他连个突破口都找不到。 动摇贵族的利益,相当于动摇国本。即使大楚现今风雨招摇,贵族们也不会让出既有利益来。在贵族的眼中,庶民就是庶民,一辈子登不上大雅之堂;仆人就是仆人,一辈子给自己下跪。 舞阳翁主的侍女们,自一出生,或自到来翁主的身边,整个人的命运都跟翁主栓到了一起。即使翁主日后恩赐他们出府,他们一生也是舞阳翁主的仆从。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翁主的错就是他们的错,翁主的罪就是他们的罪。甚至往往为了给贵族郎君女郎们脱罪,去顶罪的,往往是这些仆从。 这些侍女,根本不可能去外面到处说翁主的坏话。她们只会夸,不会质疑。 脱里想让侍女们反水,总得拿出点让她们心动的东西来。可惜脱里不会拿出来,而侍女们也是忠心耿耿地维护舞阳翁主。 丘林脱里与舞阳翁主到了假山上,眼看闻蝉一眼一眼地往外瞥,心知她在等救兵。脱里笑道,“翁主,你从来没觉得你出身有问题吗?你自小与你父亲……” 闻蝉没反应,青竹倒是一惊。 青竹喝道:“闭嘴!放肆!” 她紧张地去看闻蝉,闻蝉漫不经心地往后退,恐怕根本没有听脱里在说什么。 雨声哗哗,这处假山地势很窄,连伞都撑得很费劲。闻蝉心不在焉地往后退,侍女们的伞都护不到她头顶了。翁主湿了半边肩,而脱里往前一跨,想要抓闻蝉的手。 闻蝉将手往后背,不让他碰。她说,“别碰我。” 语气并不强烈。 闻蝉颜色苍白,看起来就娇娇弱弱的,不像是多么刚烈的人。丘林脱里哂笑,也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天上有电光乍亮,脱里的眼睛在电光中发出寒光。他一步步往前逼迫闻蝉,“十五年来,你从没有一刻怀疑吗?!让我告诉你吧,你根本就……” 噗通水声溅起。 “翁主!”侍女们高声嘶喊。 那溅起来的水,打了说得兴致盎然的丘林脱里狠狠一巴掌。他甚至愣了一下——他只是伸手去拉拽她,想用语言激她。这样的话,他之前一路上,反反复复在心里演练了无数回!他万万想不到闻蝉这样不按套路。 他说那么多,她无动于衷。 他总觉得她眼神飘虚,根本没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倒是跳湖跳得最为果敢! 闻蝉根本没有听这个讨厌的野人叽叽歪歪在她耳边说什么,她只想快点摆脱这个人。雨下得越来越大,护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闻蝉混沌无比的大脑中,能想到的最快引来人的办法,就是跳湖了。 她跳下水,既拖延了时间,又摆脱了丘林脱里。等到她被救上去,人都会来得差不多了,脱里想再跟她胡言乱语什么,都不会有机会了。 闻蝉隐隐约约听到脱里说什么身世,说什么父亲……可惜她实在不舒服,又急于摆脱脱里,根本没有用心去听他的话。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想着自己要如何摆脱这个人。 雨滴滴答答敲打在水面上,舞阳翁主被丘林脱里逼得跳下了湖。大湖平静无比,女孩儿一跃而下,连挣扎都没有,就沉了下去。侍女们怕得尖叫,有大声求救者,有着急地想自己跳下去救人者。 护卫们赶过来,还没有来得及跟丘林脱里杠上,就纷纷跳下水,先去救舞阳翁主了。 天阴冷无比,湖面广袤,翁主跳湖跳得无声无息。丘林脱里目瞪口呆,僵着身子站在假山边看赶来的护卫们忙活、下水找人,而他站半天后,就有两个护卫从水里一跃而出。其中一个怀里抱着憔悴闭眼的少女。 “翁主!”侍女们齐齐扑过去。 脱里全身置于冰雪中,他看到护卫们忙碌,非常的不甘心。难道这么好的机会,就错过了吗? 他大步往前,与几个护卫侍女发生冲突,他猝不及防地打乱护卫的阵势,冲向被放倒在平地上、众人围着的女孩儿,他大声道,“舞阳翁主,你给我睁开眼!你根本就不是曲周侯的……” 他身后的蛮族武者与闻蝉的护卫们发生冲突。 丘林脱里拳打脚踢,错步躲开几个护卫,到了舞阳翁主面前。他俯下身,一把揪起晕过去的少女的衣领,大声吼道,“你……” 他的肩,被人从后用指头点了点。 丘林脱里不理会,那只手就扣住了他的肩,掌下用力,将他往外侧掀翻。脱里被一股巧力扯住往后,趔趔趄趄地后退,不得不松开了女孩儿的衣领。重心不稳,他往后跌,却又在半空中一旋身,借着身后人手臂的力气翻起身。丘林脱里大喝一声,两掌相抵,推向肩上的手臂。 身后人不退反进,与他快速地对了几招。 丘林脱里在大雨中,看到少年平凡普通的面孔。与他对打的少年郎君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衣服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眼眸幽黑,神色平静。而于这种平静中,丘林脱里捕捉到无声无息的杀意。 有人的杀意,从来都不显山露水。显出来的是假的,当他真正想杀人时,往往不动声色。 “二郎!”青竹惊喜无比地认出了扑袭过来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方才翁主被救上岸,青竹无意中往一个方向一瞥,隐约觉得自己看到了李信的身影。可天光暗淡,她乍然一看,再定睛的时候,又找不到人了。以为自己眼花,却没想到李信真的来了。 跟着闻蝉久了,青竹明显被染上和闻蝉一样的脾气——许多事,只要李信在,她们本能地就松口气,就放下了心。 后来青竹知道,自己这口气,放松地太早了。 李信如黑鹰般扑向丘林脱里,这个蛮族人力气很大、武功很不错,但被全力爆发的李信缠住,被少年铺陈开来的强大气势所压,竟一步步往后退。李信的身形很快,招数不给脱里反抗的机会。一拳拳、一掌掌,打在脱里身上,招招式式都带着内劲。如有排山倒海般的火焰扑面而来,脱里被淹没其中,他奋身去抵抗,但在少年沉静无比的眼眸中,生起了害怕的情绪。 脱里觉得可笑:害怕?我怎么可能害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天边轰隆隆的发出震响,再有雷电划破天穹。 园中舞阳翁主的侍从们和丘林脱里带来的随从战到一处。而丘林脱里也和李信打得不可开交。 其他侍从们没有想杀掉谁。李信却是要杀掉脱里的。 电光照亮少年的眼睛。 脱里忽然想了起来,“是你!” 他终于认出了李信。 认出了当日与舞阳翁主初见面,那个与他打起来的貌不惊人的少年郎君。脱里当日并不觉得李信武功如何比自己高,再加上对方只是个少年,脱里在长安城里惹事惹多了。他根本没有记住李信——等到了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认出了李信是当日与闻蝉说笑的那个小郎君! 脱里全身战栗:不!不可能!当日见到的小郎君,明明和长安那些会武功的郎君们差不多!什么时候,这个少年变得这么厉害了! 脱里的唇角被打得破了血。他怒喝一声,抱身往前,想用蛮力制住李信。李信身法灵活,当脱里动起来时,少年就像鬼魂般在他身边飘走。且不光是字面上的飘,还陡然给脱里一击。 两人火力全开,打得满身是伤。 越打脱里越心惊,越惶恐:明明大家都受了伤,为什么这个小郎君就不知道停?就不知道住手?!他真的想要杀自己吗?! 李信真的想要杀脱里。 内力被打进脱里的身体里,多少年苦练的武功,在这一刻发挥出了真正的作用。李信是内功高手,内劲打出,全不要命般的打发,让他受内伤,可脱里只会比他更严重。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 而身边人,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势不两立。 侍女们在忙着照顾昏迷不醒的舞阳翁主,护卫们在与脱里的人对打。他们都不知道,李信与脱里,都到了性命相搏的地步! 再一道电光划破。 丘林脱里被一掌打得往后飞去,李信如影随形,根本不放过他。少年手扣住他的手臂,骨头咯咯响,分不清是谁的伤。雨水模糊了视线,水从额上上滴落,脱里换了口气。就在他身子轻侧的时候,李信再往前提了一大步。少年纵步如飞,手往脱里喉咙的方向掐去,脱里在大声地喘气时,眼睛瞪大如牛。 他棋差一步,被李信先抢到了杀机。 李信毫不浪费这个机会,直接掐住了丘林脱里的咽喉。 丘林脱里望着少年的眼睛,当那股熟悉的狠意从少年身上席卷向他时,他再次想了起来,“是你!” 是那个黑暗中的郎君。 是那个锦衣夜行,在暗夜里一次次戏弄他、追打他的郎君。 是那个说“你敢娶舞阳翁主,我就敢杀你。你等着吧”的郎君! 他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这几个人的影子在脱里的印象中重合,他们合而为一,成了这个叫李信的少年郎君! 杀他…… 李信是真的想杀他!并不是吓唬他,并不是开玩笑! 就如李信在夜里的笑声,“你等着吧”,“你试试看吧”。郎君的笑声那么轻,那么漫不经心,但他动起手来,却根本不是那个轻松得跟玩笑话似的的意思! 脱里全身发抖,如同行在山林中,被山林之王盯上。虎啸震山林,天地唯他强。密林荆棘,悬崖峭壁,那白虎追他跑了一整个山林。到最后,仍不放过他…… 李信手里一捏。 脱里的咽喉便被他捏破了。 脱里在最后一刻,爆发出力气,手里匕首刺向少年。李信只躲了致命处,为了能一举杀掉脱里,他根本没有去躲。当脱里在李信手里不甘心地倒地时,血液也溅到了李信的眼中。 脱里砰然倒地。 李信随手将对方插在自己肩头的匕首拔下扔掉,他俯身确认脱里已死后,根本看都不看那边的战局,转身便走了。 “……!”蛮族人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后,发出吼声,眼睛发红,恨不得扑上来跟李信同归于尽。 “李二郎!”青竹等侍女惶惑无比地去喊李信。她们眼睁睁看着李信杀掉了丘林脱里,就算只是侍女,因为自家翁主的关系,她们也知道大楚对蛮族的态度。李二郎杀了蛮族人,还是一个地位不低的蛮族人……侍女们满心惊恐。 她们一边抱着舞阳翁主,一边凄声呼喊李二郎。 李信重新走进了大雨中,根本没有回过头来。 他走得很快,一跃数丈,几个眨眼的瞬间,人已经被掩入了漫天大雨,消失不见了。 侍女们更多的心思放在闻蝉身上,也顾不上李家二郎。执金吾的人也不知道来的是不是时候,丘林脱里已经死了,他们来了;蛮族人还在跟翁主的护卫们拼命呢,他们来了。 战局交到了执金吾的手中,得到了缓解。 小半个时辰后,舞阳翁主依然没有离开芙蓉园。园中发生这样的事,所有人惊慌无比。执金吾的人更是传令,满城去搜捕李二郎。面对不安地掉眼泪的侍女们,执金吾的人安慰也安慰不到点上,“……说不定脱里没有死,还有救……” 但是丘林脱里要是死了,那就…… 青竹又忧又怕,心里再恼怒李二郎的鲁莽。她心知李信是为了给自家翁主报仇,可是为什么非要杀了丘林脱里?把对方打趴下不就好了吗? 她们并不知道丘林脱里的暗藏祸心,并不知道丘林脱里想要在今天爆出什么事来。她们只是翁主的仆从,她们举手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好。 幸运的是,舞阳翁主暂时被安置在芙蓉园中休憩。在下人们手足无措的时候,她睁开了眼,醒了过来。靠在青竹怀中,闻蝉虚弱无比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什么脱里呢?” 翁主一醒过来,大家都找到了主心骨。虽说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但是翁主就是翁主啊! 青竹赶紧一五一十地把翁主昏过去发生的事告诉了闻蝉。 闻蝉原本垂着眼,眼眸半睁不睁。醒来后没有看到丘林脱里,她其实放下了大半个心。然在青竹的叙述中,闻蝉那颗心,重新紧绷了起来。她睁开了眼,颤抖着用力握住青竹的手。两个女孩儿对视,眼眸中是一样的神情。青竹的声音抖啊抖,“……李二郎站在另一个方向,大概是看到那个蛮族人对翁主不敬了。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突然就冒出来打那个脱里了。他觉得翁主是被调.戏了……” 其实所有人都觉得舞阳翁主是被调.戏了。 只是李二郎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大而已。 青竹双唇哆嗦,想起方才园中那一幕,想到少年那个挺直的背影,就抖得更厉害了——“他杀了丘林脱里!” “执金吾的人已经到了!” “翁主,怎么办?杀人要偿命吗?是不是那个蛮族人,是不能死的?执金吾的人要抓李二郎,李二郎现在在哪里?他会没事吗?” 闻蝉的指甲,掐进了青竹的手心肉中。鲜血淋淋。 可是她们都没有感觉到。 闻蝉脸色发白,半湿半软的长发温顺地贴着面颊。她刚受了惊,姣好的面容变得几多消弱,连脸颊都好像瘦了一圈似的。她在青竹结结巴巴的讲述中,拼出了自己昏迷后的一整个故事来。这个故事让她惶恐,她脸色更加白了,再顾不上别的,女孩儿挣扎着便要下地。 她还发着烧,全身还没有力气。青竹万万不敢让她这么折腾,“有什么事您吩咐奴婢们去做!您快好好歇着!” 闻蝉喃声,“不行!我得去找表哥!不能这样……这样不行……” “执金吾的人,还有咱们的护卫们也去找了,”青竹宽慰她,“就算找到了也没关系,有长公主与君侯在,李二郎暂时不会出什么事的!您就算要救人,以后也有机会。不必急在这一时。” “不!你不懂!”闻蝉声音放大,带着哭腔,“你不了解他……你以为他是去躲避执金吾的人吗……他是还没有杀够人!他还要去杀人!” “今天的事情就是一个阴谋!那个丘林脱里调.戏我,可是他本来没有请帖,他本来都不应该被放进来的!他却进来了,背后一定有人帮他!我都能想到的事,我表哥怎么会想不到?” “我表哥性格冲动易怒,我以前就不敢告诉他我被那个谁求婚的事,就是怕他……他还没有杀够人!他还有想杀的人!他不过在和执金吾的人抢时间!” “你说他看到我被丘林脱里欺负了,那他肯定不会放过所有牵连此事的人!” 闻蝉眼眸潮湿,泪水从她清澈乌浓的眼眶中滚落。她心中凄艾,急切无比地哭道,“他会杀人的!他一定会为了我去杀人的!我不能让他这样……这里是长安……” 青竹松开了手。 闻蝉从床上跳下,一切都顾不上管,便跑了出去。她让人牵马,不顾所有人的阻拦,非要骑马出去。 雨已经下得非常大了。 天地茫茫间,雾气蒸腾。 一间铺坊外,程家五娘子撑着伞,与一位郎君说话。铺外停着马车,侍从们等候在侧。与程漪站在一起的青年郎君,乃是程漪的三哥程淮。程淮年轻英俊,在军营中历练。他和程漪的关系很不错,妹妹的铺子开张,他还专门来捧场。 雨下大了,程淮却有要事处理,程漪便出门送三哥。 “行了,五娘你快进去吧。” “那三哥当心。您也快回家吧,省得回头嫂子又寻我不是……” 二人的话忽然戛然而止。 电闪雷光,他们看到马车边,出现了一个少年郎君。 郎君静静看着看他们,往前走了一步。 程漪想到什么,脸色微变,“李二郎!你、你怎么在这里?!” 李信不言不语地上前。 程漪本能地后退。 程淮看出少年郎君来者不善,往前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 电光照出李信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看看程漪,又看看程淮。他扯扯嘴角——“程漪。别人有兄长,原来你也是有兄长的。但你看起来,却好像完全不知道兄长的作用一样。” 他往前一步步走来,气势骤冷,戾寒之气遮天蔽日——“我今天就让你永生难忘!” 84|9.0.1 大雨滂沱,长安被浇洗得肃冷无比。雨水打在地表上,水花溅开,声音震聋。执金吾的卫士们披着蓑衣,站在官寺前听将领布令。中尉丁旭面容冷峻,站在雨水冲刷下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全城搜捕李信,将他缉拿归案……” 后方的巷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中尉回头,看到从雨中,策马而出一女郎。行程很快,直冲着官寺前的这批卫士而来。女郎口中叫喊着,“郎君稍等片刻——” 等人到了近前,女郎淋着雨从马上跳下,丁旭才认出这位狼狈的在大雨中驾马而来的娘子,正是舞阳翁主闻蝉。舞阳翁主美色冠长安,郎君们都基本认识她。而中尉转眼一想,都知道这位女郎是为何事而来。 翁主前来,身后自然有无数卫士跟随。翁主护卫与执金吾卫士面面相对,站在雨水里,看着双方地位最高的两个人转身去巷角说话了。 排开众人,丁旭看着闻蝉。闻蝉面容虚弱而憔悴,唇瓣苍白,她面上都带着水,水流一股股,从她纤细浓密睫毛上往下淌。她乌发青衫,袍衫是贵女常穿的款式,现在湿漉漉地贴着身子,愈发显得她娇弱可怜。闻蝉面容美艳而柔弱,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眼下,舞阳翁主垂着眼,她站在这个小角落里,凄凄冷冷的样子,就让中尉丁旭的心软了一两分。虽然两人素日并无交情,丁旭看她咬着唇不说话,仍是好心问了一句,“翁主所为何来?” 闻蝉抬眼,湿润动人的眸子盯着丁旭。她的眼睛清亮无比,像湖水,像星辰,莹澈得让人头皮发麻。丁旭往后退了一步,听到这位翁主缓缓说道,“郎君,你知道,杀了那个丘林脱里的,是我二表哥。我二表哥并非无故杀人,都是有缘故的。” 丁旭提醒自己不要被这位翁主的美人计诱住。她放下身价亲自来找自己,形象也不收拾一二,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心软,同情她,偏向她吗?丁旭冷冷道,“李二郎杀人之事,已上升到两国邦交的程度,非执金吾所能决定。我只负责捉拿到他,他到底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得陛下说了算。” 闻蝉好声好气道:“我并没有让郎君你玩忽职守。我只想请郎君宽限我一个时辰,让我在执金吾的人到之前,先找到我二表哥。虽说此事棘手,但二表哥是为了我的缘故在奔走,我仍想把此事化大为小,影响不要太大。求郎君怜惜,给我二表哥一个时辰的时间。” 丁旭被她逗笑:“一个时辰?瞎子都能爬树了!我宽限你一个时辰,是等着让你二表哥离京逃走,把烂摊子丢给陛下吗?翁主,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想让我放他一马,不可能!” 闻蝉仰着巴掌脸看他,她眼睛忽闪忽闪的,闪得丁旭心口颤颤。 郎君心想:造孽。 这位翁主可真是知道她容貌的优势所在啊。 丁旭心跳如鼓擂,再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一步。 又听闻蝉温温柔柔的声音,“我二表哥不会逃走的。他是会稽李家二郎,便是他能走,李家也在。就是李家不放人,还有我闻家,我阿母,都在长安。我是想把案子化小,想劝说我二表哥,想他不走上最可怕的那条路……郎君你不必担心。若你无法交差,供出我即可。此事本就因我而起,就算真的要杀人偿命,找我便是。” 丁旭心说:杀人偿命?找你?开玩笑。你是舞阳翁主,你家那个身份高的……我是缺了心眼,才会把矛盾点转向你身上。 闻蝉还在说:“只是希望你们晚找到他一个时辰,并不会耽误你们执行公务的时间。我不会放走我二表哥的,请放心。” “一刻钟。” “半个时辰。” “成交。” 闻蝉走出巷子,她的护卫们跟随在后。浇落大雨中,听到身后执金吾咳嗽一声,淡淡道,“还有些细节没想到,你们与我去芙蓉园再侦查一二,不要放过一点儿痕迹。” “喏!”众卫士齐吼震天,即使心中疑惑怎么刚从芙蓉园出来就又要回去,却并无人反驳长官的话。 转到了另一个巷子,闻蝉身后的护卫才奇怪地小声问翁主,“翁主要这半个时辰的时间,是要做什么?若要救李二郎,只待他先被执金吾抓走就是。” 闻蝉摆了摆手,她头尚昏沉沉的,没心思开口再解释一遍。她心中忧虑,盖因她找执金吾拖延半个时辰的时间,并不是为了她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怕李信再杀人。 今天她遭遇的事情,即使还没有弄清楚,却可以想象,单丘林脱里一个跟她有矛盾的人,明眼人都不会放进园子来。他能进来,肯定有人在背后出力。 闻蝉就怕李信再去杀人。 她心里恼恨他冲动,怕他当真如自己想的那般去杀人。杀一个丘林脱里,也许大家还有办法给他脱罪。但他要是再去杀蛮族人……陛下真的会把他扔出去给蛮族人偿命的。 李信混混出身。 闻蝉痛恨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他连丘林脱里都不应该杀! 没见长安的郎君们,全都是躲着蛮族人走吗? 没有人敢得罪的人,李信敢得罪。没有人敢动的人,李信敢动。 为什么他、为什么他就总跟人不一样呢?! 闻蝉头晕眼花、手脚无力,她精神集中都很困难,却为了李信,还得出来,先于执金吾的人找上他。她得快点找到他,不然执金吾的人被斥责后,会有更大一批羽林军出动。那样结果更糟……可是谁又知道现在李信在哪里呢? 闻蝉手扶着墙,颤抖着支撑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走不动,却又心急如焚。她不得不假手护卫们,小声吩咐他们去蛮族人聚集的各肆各置中去找李信。如果找到李二郎,什么都不必考虑,一定要先将他绑回来。把他带回来,大家才能想办法为他脱罪。可他若是畏罪潜逃……他一辈子别想再进长安了!一辈子就当他的流寇去吧! “那翁主你……”翁主把人都派出去了,自己却站在墙角发抖。护卫们想到丘林脱里对翁主的不敬,便心生忧虑,不敢放任闻蝉一个人待着。 闻蝉说让他们去蛮族人那里找李信,自己则打算骑着马,在长安大街小巷中碰碰运气找人。她已经没空想那么多了,只有先于上面的人插手之前找到李信,一切才有可能。在李信面前,她只是生了病、只是手软脚软,又有什么关系呢? 闻蝉将护卫们派了出去——“一定要把我二表哥绑回来!” 待人走后,长街空荡荡的,雨水哗啦,从飞檐上落下如注。女孩儿靠在青堂瓦舍外的墙壁抗,眼看街上升起浓雾,雾气在雨中蔓延,将远方的景象完全罩住。闻蝉上了马,重新策行于长安街头。马蹄声哒哒,少女骑着马,四处寻找她的表哥。 这浓雾重重,时远时近,就好像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样。 拼尽全力为对方着想,拼尽全力走向对方,却是南辕北辙,却是一次次地错过。 漫天无尽的大雾横亘在两人身前,四野只听到淅沥沥的雨声。他们站在岸的两边,努力地向对方看去。心里想着,想这雨何时才能停,雾何时才会散。 雨不停,雾不散。 李信擦把脸上的水,一掌重重劈向挡在前方的程家三郎程淮。李信原本走向程漪,程漪骇得往后退,程家三郎往前一挡,挡住了李信盯着妹妹的锐寒目光。那种目光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冷,像山间野兽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样。他好整以暇,随时要扑过来,撕开猎物的咽喉,饮一口最新鲜的血液! 而在李信与程淮对打时,那些小厮们慌张无比,完全无法插手。他们慌了半天后,在程五娘子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开。小厮们一路逃跑,一路大喊着“杀人了”“救命啊”,去街外寻找帮助。 然大雨之日,雨水浓重,将他们的声音吞没。 小厮们趔趄着跑走寻人。 李信一个犹豫都不曾,又是一掌厉风,拍向程淮心口。程淮心中大惊,不料这位少年郎君武功如此之高。看他满身血污,看他身上受伤,本以为他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强势。当两人对打后,程淮被李信强大的气势逼得步步后退。 程淮心里涌起惊涛骇浪:这位郎君,怎么满身的杀意?!他当真敢杀自己?! 但他又怎么知道,走到了这一步,李信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眼看李二郎与自己三哥的打斗,程漪与侍女们白着脸靠着铺子墙壁,肩膀颤抖,心脏重重磕下去:她让小厮们去寻求帮助,一是当真想求救,二是想用那些小厮牵制李信。李信若不想放走任何一个人,不想消息传出去,就该去对付那些小厮,那自己三哥就得了喘息之机,就有了机会。李信一旦暴露他这个怕人知道的弱点,自己就能想出别的办法牵制李二郎。 然而没有。 李信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浪费给小厮们。 他一心一意,一招一式,全都是冲着程淮。程淮在程家也是资质很不错的郎君,在长安城里也是享有名望的。然在李信的手下,程淮竟是被压着打。李二郎如风似火,他周身气场散开,像千军万马中独行的王者。 独行侠要杀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取这个人的性命。时间对他没有意义,声音对他毫无作用——他就是要杀程淮! “娘子、娘子!”侍女婉丝眼看情形不太好,伸手去推自家那个光顾着发愣的五娘子,“趁李二郎与三郎对打时这个无暇他顾的机会,您快走吧!莫要他们的打斗波及了您,您再走不了了!” 程漪望着前方雨水冲刷中那与自己三哥打得难解难分的少年郎君,婉丝在她耳边说了好几遍让她走的话,程漪只是苦笑着摇头。她喃声:“我走不掉……” 婉丝心里着急,还要再劝:怎么会走不掉呢?! 程漪声音发抖:“你以为李二郎要对付的是我三哥吗?他的关注点,在我身上。谁都可以走,他不理会。但我要是动一下,他必然来杀我。若不是我三哥在,我就、就……” 婉丝面色惨白。 程漪心里同时为自己看出来的这个结论,而惊乱无比:怎会如此?!李信为什么这样放不过她?!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和丘林脱里的谋算了吗?可是那又怎样?他去对付脱里啊!对付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程五娘子习惯了长安贵人们不露声色的作风,习惯了大家互相试探的风格。她不知道李信会为了闻蝉找自己的麻烦,而且不是一般的找,还是那种一对上就是死招的路数! 两个郎君的打斗席卷了铺坊前的女郎们。她们都被骇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李信威武无比地大杀四方,哆哆嗦嗦地想要逃跑。可是她们才刚有这样的念头,场中李信的目光,就会扫过来。 于是她们明白:李二郎虽说与程三郎对打,但是如五娘子所说,李二郎自始至终,最关注的,都是程五娘子。 然而为什么呢?! 原因自然是李信虽知道程漪与丘林脱里有勾结,可是他不知道程漪派的谁做的这件事。他要她们清楚明白地露出痕迹来,要她们看清楚这种可怕的后果。要她们下次再有这种心思时,好好掂量是不是值得…… 程淮不是李信的对手。 他的气势在一开始就是被压着的。 那个从未打过交道的少年郎君英勇无比,在少年郎君的一步步推打中,程淮抵抗得非常辛苦。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少年,一招一式全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如海浪般层层拍过来,一浪又一浪,不知停歇。 李信也受了伤,打斗中,他的伤口都一直在汩汩流血。可他就如不知道一般,神勇无比,目标只是程淮! 这个人,真是拼死也要对付他啊! 程淮心里涌起骇然之意,不觉想道:五娘子是从哪里惹了这么个灾星回来? 噗——! 程淮被李信一掌打得正中胸口,那强悍内力从掌心渗入他五脏六腑,压得程淮眼前一黑,口里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他被打得往后退,从半空中往后跌落。眼睁睁看着李信毫不犹豫地就追过来,仍要再给他一掌。 这是要杀人的样子!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程淮从未有一刻距离死亡如此接近,他害怕地看着李二郎乘风而掠。少年郎君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程淮憔悴的样子无法取悦李二郎。李信手捏上程淮的手骨筋脉,噼里啪啦声不绝于缕。 “啊——!”程淮发出一声惨叫,疼得晕了过去。 他吐出血,血浸湿了胸前衣物。手骨被捏,筋脉被挑,而李信毫不满足,还要…… “李信,你放开我三哥!”程漪听到三哥的惨叫声,心口痛得如同杜鹃啼血。她全身发抖,又是恨,又是怕,她双眼潮湿,扑过来,一把搂住晕过去的三郎。李信一手还提着程家三郎的手腕,一只女郎漂亮的手拽住他,不许他再动。 李信面无表情。 他第一次与程漪认真地面对面看着。 程漪面容美丽,此时整张脸被雨打湿,妆容变得十分狼狈。她狼狈地趴伏在地上,紧紧抱住苍白的程三郎,她眼里写满了对李信的惊恐与恨怒。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很快流下了眼泪。 程漪在李信的印象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李信对她的印象就是长得挺漂亮,性格很高傲不讨喜,是属于自己懒得打交道的那种人。李信第一次看到这种娘子也会哭,也会流眼泪,也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么害怕的眼神来。 程漪怕他。 他在程漪眼中,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程漪哭得很可怜,哭得楚楚动人。难得她这种很少流泪的人,在李信面前,会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她又央求他放过她三哥,她又怕他转手来杀她。 李信漫不经心地想:哭吗?掉眼泪吗?我完全没感觉。 知知只是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只是骗我,只是在假哭,我都烦得不得了,都恨不得赶紧把她要求的事做完,让她别在我跟前掉眼泪了。但是程漪在我跟前哭,我竟然完全没感觉。 他低着眼睛,眼眸中清清冷冷的:我似乎,把自己拐进一个高处,再下不来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程漪恨道:“你要做什么,冲着我便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三哥?!” 李信很冷静,他心不在焉:“我没有对付你三哥,是他要冲上来保护你。我想杀的人,从来就只有你。他只是顺带的。” “你——!你为什么……” 李信凑近她,放开了程三郎的手腕,转捏住程漪的。他盯着她的面孔,他冷漠的表情,让程漪全身血液冻住,根本不觉得他会网开一面。程漪听到李信沉静说道——“我不杀女人。不对付女人。你该庆幸,你不是主谋。你不值得我为你破例。” 程漪发着抖。 看到他在她面前放大的面孔,听到他淡声——“程漪,你也有兄长。你兄长为你奋不顾身,甘愿死在我手中。” “你有兄长,别人也有兄长。” “当你对她下手时,你就没想过,她也有兄长,为她奋不顾身,来找你算账吗?!” 少年声音如喝,怒意砸向程漪。他捏着她的手腕,几乎把她的手骨捏碎。他的气势向她横冲直撞,程漪跪坐在地上,承受他的怒火。他一字一句,如含着雷霆之意,电闪雷鸣,他的声音火石般砸过来,砸得程漪彻底瘫倒。 闻蝉! 程漪说不出话来,胸脏被挤压得极痛。鲜血顺着她嘴角往下淌,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闻蝉……果然是闻蝉!闻蝉出事了么?所以李二郎这样恨自己?! 兄长…… 李信说,他是闻蝉的兄长?! 他不是闻蝉的表哥吗? 确实是兄长。 但是一个表哥,便会为表妹做到这个地步?! 程漪脑中乱哄哄的,在李信的对峙中,她连口都张不开。她不停地掉着眼泪,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他好可怕,她从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可怕的郎君…… 忽然一把刀从后砍向李信。 李信拔地而起,顺势旋身,手臂向上一档,手在半空中似随意一抓,就抵住了刀口。 程漪抬起泪眼,看到几个程家卫士已到,将李信包围其中,救了程漪一命。这些卫士,正是小厮们找回来的救兵。他们并没有回到程家,而是运气极好,在前方不远的一个酒肆中,碰到了几个不当职的护卫。护卫们见小厮们跑得慌慌张张,心有疑问,便上前拦住。而听说程三郎与程五娘被一条疯狗缠住,几个吃酒的卫士当即提刀,跟着小厮们冲了回来。 数人将李二郎包围其中,不用谁专门开口,几人配合有序地杀向李二郎。 这一次,李信的气势,没有先前那么强了。 他要杀的人,并不包括这些卫士。程三郎已经被他捏断了手骨,筋骨也被挑断,终其一生,都不能再习武了。他算是毁了程三郎的一生,并让程漪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要程漪深深记住今天的这一幕,要让程漪从心里怕自己。他要程漪再敢耍花招对付知知时,便要想到今天这一幕。 他要她怕自己!要她再不敢招惹知知! 但是李信不是神。 他再被这几个卫士围住,当真有些疲惫,有些力不从心。 他应付得很是消极,慢慢地往后退。少年郎君曾经千军万马中也岿然不动,而今只是几个卫士,他并不畏惧。他一边与他们对打,一边观察着四周地势,已经准备走人了。 双方正打得热火朝天时,一声清亮的马嘶从街头传来。 李信听到大雾中、大雾中,女孩儿的喊声——“表哥!” 他在一派厮杀中抬起染血的眸子,因为杀伐而尤带着寒意的眸子,直接地刺向那策马而来的女郎。女郎衣衫若飞,身子伏趴在马上。她从雨雾中冲出,冲向这边的打斗场中。她手里抓着缰绳,到了很近的距离,也不勒绳让马缓下来。 仍然是很快的速度,一往无前地直冲而来。 程家卫士们心想这又是哪里放出来的疯子! 众人连忙去躲马。 马上女郎再叫了一声:“表哥!” 李信于鲜血淋淋中,于茫茫薄雾中,窥到了女孩儿的容颜。 他心想:她泪水涟涟,脸色惨白,形容惨淡。可是她还是这么好看。 马上的闻蝉俯下身,向立在巷道中央的少年伸出手。她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李信果然没让她失望,在她御马而过时,手才伸出时,李信身子一跃,就搭上了她的手腕。 李信跃到了马上,坐到了闻蝉身后。 缰绳立刻由他掌控。 马一声长嘶,前蹄在空中高高落下,跑得比之前还要快。 大雨无尽,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共乘一骑,从他们面前跃了过去。马奔跑得何其快,只是追了两步,就被甩远了数十丈。而程家卫士们也没心思去追那两人一马,他们面前,还有哭泣的程五娘,并晕过去的程三郎…… 马蹄声在浓浓雾雨中穿梭。 雨水冰凉,然而闻蝉靠在少年清瘦的怀中,却感觉到了暖意。 总是觉得只要跟着他,一切都没关系。 但是他做了这样的事! 不光杀了丘林脱里!还杠上了程家! 大雨无穷无尽,天地如坠。不知马行到了哪里,李信从马上跳下,闻蝉跟着他跳下来。闻蝉很快发现他们站在城门前不远的地方,不光是离出城的地方很近,她还闻到了难闻的气味。 旁边是都厕…… 长安城中大小的污秽物,每次清扫过后,都会被堆到都厕中来。都厕离出城的地方近,比较好处理。现在两个少年,淋着雨,就站在离都厕不远的地方。 闻蝉仰脸看着李信。 她雨水满脸,瞪着他。想到这一整天的故事,女孩儿哆嗦着,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信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闻蝉叫道:“我恨你!我讨厌你!” 李信冷笑。 他冷声回她,气势尤压她一头,“恨我就离我远一点!讨厌我就去死!关我什么事?!” 闻蝉被他一吼。 愣了下后,女孩儿眼泪掉落,她忽然觉得崩溃,哇的大哭出声。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觉得无比绝望…… 在闻蝉大哭出声后,李信忽然上前。他将她往墙头重重一堆,手托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就亲上她的唇角。他堵住了她的哭声,啃咬着她,火热而忘情。 雨还在下着。 85|9.0.1 从天亮到天黑,从小雨到大雨。洪涛般,呼啸而来。那无情的碾压与摧毁,那震天的声势与浩劫,皆让雨中亲吻的两个少年发抖。 闻蝉靠在墙上。 李信用两手捧托着她的颊腮,指腹摩挲她嫩滑的肌肤,唇用力地亲吻着她。不知是因为好久没有亲吻,还是因为情绪激荡的缘故,两人的牙齿好几次咬到对方。满嘴的鲜血,满嘴的狂热。 李信的眼皮低垂,漆黑的眼睛盯着闻蝉。闻蝉被他提压着,抬起脸,看到他面上的水顺着睫毛,无声地滴落下来。 那到底是雨水呢,还是泪水呢? 闻蝉惘然地想:雨水吧?我表哥不会哭的。他有一颗万物无法摧残的铁石心,他不会被这么点儿事打倒。 但是他没有流泪的话,为什么他的眼睛发红呢? 闻蝉的全身每一个地方,那丝丝凉意,从心脏的地方往四周骨骸蔓延。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来,揪住少年的衣袖。她再伸出手臂来,去拥抱他。女孩儿拥抱着少年火热的身体,少年还没有长成男人,他才比她大一岁,可是他已经能为她做很多事了。 表哥没有男人那样的体魄与强悍,可是闻蝉拥抱着表哥,就觉得无比安心。 李信为她撑起一片天,她感动无比,难过无比,悲凉无比。 就像这无止无境的雨一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可以停,什么时候能够走到尽头。 雨声如海浪。好像在他们四周,全是铺天盖地的水。听到那雨声哗啦啦地灌下来,想那无法两全的世事。两个少年被堵在期间,进退维谷。 进退维谷,满心慌乱,然而这个亲吻,却又让彼此慢慢地平静下来。 李信的亲吻永远是这种风格,狂烈似火,摧枯拉朽。他每每把一腔火热的爱心借亲吻来传递给她,闻蝉每每迎面他浓烈的感情,被他浇洗得无地可躲。他太强势,把她压制得没有退路。他的吻是海上暴风雨,是平地电光闪,闻蝉只是海上的一艘船,电鸣下的一盏灯。 她无比的微小。 然他眷恋她。 他无比地眷恋她。 李信茫茫然地想:无论我做什么事,我都是喜爱你的。知知,你知道不知道呢? 闻蝉根本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可以可怕到什么程度。她根本不知道一旦脱里爆出她的身世来,她就再不是现在高高在上的翁主了。非但不是翁主,也许连贵女都不好做了。那私生女什么的,也许是李信胡猜的,也许是他猜错了吧。然而就算他没有□□成的肯定,就算他当时只有一成的怀疑,李信也不能让脱里的阴谋得逞。 要让一个阴谋胎死腹中,最妥当的办法,永远是杀了那个人。 李信是一定要杀了丘林脱里的。 当时丘林脱里逼着他,时间紧迫,他连找到人都那么难,他到哪里去找时间,谋划杀一个蛮族人呢?况且夜长梦多,李信不能安心。他怎么知道因为自己一个迟疑,多拖了片刻时间,脱里是不是已经把闻蝉推入地域了呢? 包藏祸心的核心人物是丘林脱里。 程漪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所以李信没必要杀她。他只要她再想算计知知时,想想今天这一幕。她想毁他保护的人,他就毁掉她关心的人。一样的道理,程五娘子那个看他如看恶鬼的眼神,已经说明了她见到他时的惊怕。 再有一个也许知道闻蝉身世的蛮族人,就是丘林脱里身边跟着的那个随从。李信不知道他叫乃颜,但是他知道丘林脱里很小心,这件事由乃颜查出来,那么知道的人应该也只有这么些。李信从芙蓉园出来时,也想去杀掉乃颜,解决后患。但走了一半的路,他又折了回来。 乃颜不能死。 乃颜死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结果了。 也许蛮族人本来没怀疑闻蝉的身世,都因为丘林脱里和乃颜相继死了,而去怀疑他们两人是不是触碰了什么关于舞阳翁主的秘密。 况且乃颜只是丘林脱里的随从,他没有那种去揭发闻蝉的心。李信受了伤,万一没有杀成乃颜,反而让乃颜逃脱。那反而会激起乃颜的怀疑来。 李信想来想去,反反复复地心里排查。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衡量来判断去,其他人可以事后解决,乃颜都可以事后试探……只有丘林脱里必须死。 丘林脱里必须死。 李信不是非杀脱里不可,而是“夜长梦多”这四个字,让他一点险都不敢冒。世事变迁,他李信最知道老天喜欢开玩笑的风格。他不在意其他的,但在他最喜爱闻蝉的时刻,在他最冲动的少年时期,在他血性最烈的时候,他为闻蝉做的,就是杀了脱里。 让秘密永远没有说出来的可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时冲动的保护欲吧。 李信混混出身,他能遇到闻蝉,已经烧了高香。他做山贼的时候,就巴巴地捧着她,不敢动她一下。他对她做过最混蛋的事,也就是劫了她。然那最开始也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是见色起意,舍不得放走她而已。 他们这种出身差的人,最知道明珠皓月般人物的光华与骄傲。 那些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关注的,只是跟他们平行的人而已。李信一个小混混,在贵人眼中,说打杀,眼睛都不眨。他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闻蝉却不一样了。 她一日为舞阳翁主,一生便不应该跌下云端。 身世一旦存疑,李信自然待她如初,可是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就连曲周侯与长公主……李信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不想给人留下那种可能性而已。 李信想好了。 他杀了丘林脱里,又得罪了程家,长安是万万不能待了,会稽也不能回去了。他给李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李怀安本来与他就只是交易的关系。他非但没有陪在闻蓉身边,还在长安闯了祸,李郡守是性情凉薄的人,不会为他兜罪的。李家不会再认他,不会再等他回去了。 他本来就是个混混,即使杀了人,李家及时摆脱与他的关系,明哲保身,也不会在其中受到什么折损。就说他假扮李二郎之类的话……可能除了闻蓉会很难过,其他人都不会在意。 然后他再去四处闯荡吧。他重新变成了小混混,却也不想一辈子就当个山大王。 他就想为了能见到闻蝉,能跟闻蝉走在一起。他也不想造反,可是他不那样的话,他一辈子,都走不向她了…… 李信红了眼,颤抖着,用他所有的心来亲这个女孩儿。他疼爱她无比,喜爱她无比。可是他要给她更好的,他不能连累她。他还想娶她,现在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他还没有离开她,却已经开始想念她。 李信喘着气,狠狠地加深这个吻。少年把他的一腔恨意,全都加注到这个吻中。他原先捧着女孩儿的面容忘情亲吻,渐渐却无法满足这般的浅尝辄止。他抱起她,提着她的腰,整个人都埋到她身上。 嗅着她甜美的气息,吮噬她柔软的唇舌。 他喉头滚动,不停地吞咽着。他心如刀割,但他表现出来的只是夺取。 想要夺走她的一切,想要她时时刻刻和自己在一起。 他感情炽烈非凡,满脑子都是闻蝉。 闻蝉开始不适,本就发着烧,再被李信这般强取豪夺般亲着,呼吸开始急促。她在李信肩上推了几把,也许是她力气太小,李信根本没有感觉到。他还在反复地亲着她,他的手放在她背后,抖得很厉害。闻蝉呼吸困难,身子发软往后倒,李信这才察觉她的不对劲。 李信松开了她,将她小心地搂抱到怀中。他低头看女孩儿红艳的面容,掠过她被亲得肿红的唇,李信终于察觉她发了烧。少年拧起眉,无言以对,只能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平息呼吸。 李信想:知知生病了。我不应该缠着她了。应该放她回家去。 但是他又想:她只是发了烧,她又不会死。她为什么不能多陪陪我呢?过了今天,我再见不到她了!她就应该多陪陪我啊! 闻蝉靠在李信胸口平复自己的呼吸。 少年身上全是雨水,靠在他怀里,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只是天黑了,没有月亮没有光,闻蝉看不清他哪里受了伤而已。闻蝉依偎着李信,她在一开始的痛恨恼怒后,变得茫茫然。 然这种茫茫然,在李信面前,又好像能全部交给他去。 听着少年急促无比的心跳,闻蝉想,我表哥一定是可靠的。 雨流如注,四面涛声。都厕难闻的味道好像都离他们远了,遥遥的,看到城楼上微弱的灯火。有三四小兵提着灯,在角楼上走来走去。这里离出城很近,而执金吾的人真好,到现在还没有来。闻蝉轻声问:“表哥,你杀了蛮族人,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李信淡淡道:“出京,去山野里躲两年。不必担心,我会有办法回来见你的。” 闻蝉:“……” 她猛地站直,推开李信两步远,瞪大眼睛看着他。 李信皱眉,生气她生了病,还敢跳来跳去如此活泼,不怕病情加重?他想招手让她过来,想再抱抱她,还想把内力缓缓地传进她心肺,护住她的心脉。 但是舞阳翁主就是这么的活力满满! 她瞪着眼睛看李信,满脸的不可置信,“去山野躲两年?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一点都不可靠!你要重新当你的山大王去吗?你不想读书了,不想识字了,不想学武了……你全都不要了?继续当你的白丁,当你那被人喊打喊杀的混混?” 李信挑眉。他又开始痞痞地笑了,漫不经心的笑,让人脸红心跳,“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混混惹你了?你这么瞧不起混混?” 闻蝉点头:“对,我就是瞧不起。” 李信:“……” 她说得这么干脆,把李信一时怼得都无话可说。他平时肯定要收拾她,不过他现在没有那种心情。他好不容易把祸乱压下去,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她,他又怕自己再见不到她,心里怜爱万分,哪里舍得说她呢? 闻蝉此人,就属于顺杆爬的。 她一介翁主,察言观色能力,却不比在乡野中讨生活的人差。 李信不吭气,闻蝉就有了无限勇气。 她方才还昏沉沉的,然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李信,她的思路好像就活过来了,能够让她清晰地思索了。闻蝉与李信站在雨中,大脑飞快地转动,想着:是了,表哥他带我到这里,离出城的地方这么近。别人晚上出不了城,我表哥当然想出就出了。他大概就是舍不得我,就是爱我爱得不得了,才忍着可能暴露的危险,跟我见面,跟我告别。 他这个傻子,他都不知道要不是我找执金吾托了关系,执金吾的人早跟他打到一起去了。到时候羽林军再出动,他就是神,他也别想逃出长安了。 而我也不会让他离开长安。 表哥是个厉害的人物。 在野时就强大,然如果给他助力,到我们贵族圈子里,他学的东西多了,见识开阔了,他只会成长得更快。我不管他是怎么到李家,怎么成为李二郎的,但是他好不容易得到走进权力顶峰的机会,绝不能再重新退回去。 我不是瞧不起混混。我只是瞧不起成为混混的表哥而已。 因为他明明可以不止这样。他明明比很多人都应该走得更远。 不能因为我,不能因为杀了一个蛮族人,就毁掉他的前程。 闻蝉再次恨: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莽撞,非要杀那个丘林脱里?你揍他一顿,或者威胁他一顿……你那么聪明,你怎么就想不出别的办法,就非要用最无解的办法来呢? 但是痛恨后,她又得想:没关系,不就是杀了一个蛮族人么。有我阿父在,有我阿母在,一定能兜过去的。我去求我阿父阿母,我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了还有我二姊夫,还有对我有好感的郝连大哥……我全去求一遍,哭哭闹闹,他们都会心软的。 只要我表哥不走。 只要我表哥不畏罪潜逃。 那么长安的大人物们,想要他活,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李信不知道闻蝉在琢磨这些事,他见她良久不语,心里也轻轻叹息。他走近她,再抱她一下,难得地温柔说,“知知,我走了。我不想被长安当做牺牲品,就只能走了。你好好的,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停顿一下,“给我三年时间,不要嫁别的郎君。等我回来,好么?” 闻蝉端正无比地看他,“不好。我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什么也没给我,我干什么要等你?听不懂你的话。” 李信愣一下后,手指点了点她眉心,无奈地笑一下。他叹口气,“你呀……” 总是不给他一句好话。 好像不给他一句好话,他就不会走一样。 李信不敢再看她清澈的眸子,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心就无法狠下来。他扭过脸,平息了好久,转过身,向着城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闻蝉还是靠着墙,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 李信走出了十步远,忽然听到身后女孩儿一声哽咽。他身子僵了一下,腿如灌了铅锤般,抬起来很困难。他再艰难地走了两步,又听到了身后女孩儿的惊叫声。 雨下得这么大。 她好端端地靠墙站着,只要等执金吾的人来了送她回去就好了。她无缘无故的,又哭又叫干什么?! 李信火大无比。 烦死她一面对自己,这种一而再再而三戏弄他的招数了。 但是闻蝉当真一哭一呻.吟,李小郎君仰头长叹,一步都挪不动了。 他黑着脸回头,脸沉的架势跟要揍人似的。少年郎君气势汹汹地问后面靠着墙的小娘子,喷火般道,“你又怎么了?!” “又”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闻蝉红着脸看他。 隔着雨帘,少年都看到她脸上那种尴尬与羞意。 他不耐烦地等了半天,听到闻蝉咬字清晰地轻声,“表哥,我来癸水了。” 李信:“什么?” 他没听懂。 闻蝉隐晦地白他。 心想莽夫,乡巴佬,糙汉子。你根本不懂我身为女儿家的一腔羞意!就知道吼我! 李信根本不知道她说的“癸水”是什么,闻蝉靠着墙,全身冰冷,双腿僵得不敢动。她也不知道事情会这么凑巧,也不知道是她的大幸运,还是大不幸了。但是她却知道,如果李信就这么走了,她也完了。 闻蝉忍着窘迫羞赧,声音更小了,“就是女郎每个月要来的那个。” 李信还是茫然。 闻蝉快要疯了。 她叫道:“就是来了后就长大了,可以成亲可以生孩子的那种!来了会肚子痛,会难受的那种!就是两腿间……” 李信:“等等等等……你别说了!”他涨红了脸,尴尬得不得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 闻蝉:“……” 李信:“……” 少年尴尬无比地对望着。 李信已经完全生不起气了,他从耳根红到了脖子,人站在不远方,飘飘虚虚的。他估计都忘了执金吾的事,就一心沉浸在尴尬与羞涩中了。好半晌,李信咳嗽一声,问,“那什么,你肚子疼吗?” 闻蝉点头。 “你能走动路了?” 闻蝉摇头。 李信看她半天,“……你是不是就想我送你回去?” 他聪敏地洞察到了闻蝉的目的。 闻蝉小娘子眨着无辜的杏眼看他,水灵灵的,清亮亮的。她这种天然纯真的无辜感,李信不知道见识了多少次。她一次次这么耍他骗他哄他,每每他流露出不满的苗头来,闻蝉就开始眼中噙泪地盯着他看了。 李信心想:造孽啊。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他就算知道她可能是骗他,可是她连“癸水”的理由都想出来了,她还说她肚子疼走不动,李信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年没有被甜言蜜语冲昏头回来,却被小小一个“癸水”打败。他想他应该先送闻蝉回家,再走不走的话,等之后再说吧。李信任劳任怨地回来,伸手又指了闻蝉半天,没有戳下去。他在她面前顿下,闻蝉非常乖巧地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颈,由她表哥背起了她。 雨还是不停。 少年背着心爱的女孩儿,送她回府去。 前路未必是他喜欢的那条,他不愿意被人待价而沽。他想回去也许是死路一条,知知太天真,事情哪有她想的那么简单?他不是李家二郎,单这么一条罪,便无人能保住他。 但是算了,还是先顾着知知吧。 他少年多情,只一次次为她低头而已。他也没办法,也不想这样,可是又控制不了自己。 李信送闻蝉回了家。 闻蝉并没有骗他。 她真的来了癸水,回到了曲周侯府,闻蝉就被早已等候的侍女们集体带回了院子去。闻蝉回头,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只能看到昏昏灯火下,站着低着眼睛的少年郎君。他一身污秽尘土鲜血,谁人一眼看去,都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李信孤独地站在灯火下。 直到曲周侯得到消息回来。 曲周侯见到李信时,只说了一句话,“执金吾的人在府外等着,不用我说什么了吧?” 李信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他听到曲周侯的话,“……听说你是为了小蝉杀人。李二郎,你太过桀骜,我都不做的事,你敢做。冲冠一怒为红颜吗?你不觉得可笑?”停顿一下,“我能救你就救,但救不了,你也别怪我。你给我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李信想: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长公主去陪女儿了,当听窗外的侍女回复说李二郎已经跟着执金吾的人走了,闻蝉便抓着母亲的手,殷切无比地看着她。长公主宽慰女儿道,“放心,阿母会尽力保他的。” 夜色深深,雨声不减。 闻蝉靠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她并不知道如果不是李信的话,她有可能失去现在的一切。她搂着母亲的脖子入睡,含含糊糊地恳求道,“你发誓救他……表哥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你要救他……” 长公主温柔地应了女儿,一遍遍地应她。她怜爱地抚摸女儿发烫的额头,哄女儿入睡。出门后,长公主与曲周侯会面,两人叹口气。面对沉沉夜色,想到蛮族人的步步紧逼,他们都不敢告诉闻蝉——李信不光杀了一个蛮族人,他还得罪了程家。 曲周侯并不想承认,但他心知肚明,长安的很多大世族,并不看重一个国家的利益。他们世家大族,修的是无为道,走的是顺应潮流那一路。蛮族人死了,他们的利益不动摇,李信生生死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再加进来一个程家,就不好说了。 闻蝉不应该让李信回来。 也许流落他乡,一辈子不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比现在随时可能去死的结局要好。 曲周侯夫妻并不乐观。然李信是为了闻蝉动怒杀人,他们为了女儿,都要想办法斡旋一二。 曲周侯忽然道,“如果明轩愿意来长安,也许有转机……” 明轩,是李郡守李怀安的字。 然李家的人,几乎不来长安的。 一个月的时间,一直分不出章程来。 直到李怀安来了长安,事情才有了转机。 李信入狱的第二天,李三郎李晔就向会稽去了信,向家族求助。李三郎本身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他自幼长在这种世家大族里,他明哲保身,他最知道世家大族在意的利益是什么。在李三郎看来,二哥得罪了两个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曲周侯和长公主都变得很被动,李家也许会放弃二哥,把二哥交出去平息怒火。 就连李信都没想到,李怀安会来。 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一生来长安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甚至在此之前,李怀安只来过两次长安。一次是娶闻蓉的时候,一次是在刚出仕的时候来过长安拜见陛下。之后李怀安再没有来过长安。李家的人不喜长安,从不让子弟留在长安为官,自己也不过来。 二月初,李怀安站在长安城门前,神色漠然地凝视着这个古城。 李信以为无人想他活,以为李郡守心性冷漠必然丢弃他这枚棋子。事情却和他以为的不一样。在李怀安踏上长安的这一刻,故事重新开始…… 86|9.0.1 二月初春,新华绽枝,正是郎君女郎们相伴踏青的好时候。往日总是与好姊妹们出门游玩的舞阳翁主,近期却并没有出门的心情。非但不出门,闻蝉还总是愁眉苦脸,哀哀怨怨。 清早天刚亮,空气中有枝叶被露水打湿的清新香气。鸟鸣啾啾中,曲周侯世子闻若踏入了妹妹的院落。当是时,闻蝉窗门大开,侍女们清扫檐廊下夜间洒落的树叶。闻若看到年少多娇的女郎跽坐于四面通风、帷帐飞扬的闺室内,正锁着眉凝思。 闻扶明笑嘻嘻地脱下木屐进入室内,“小蝉,不要发愁了。长安好些位大人物都应了你的恳求,尽力出手保表弟一命。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李信因杀人入狱,大半个月以来,闻蝉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了。 闻家做面子,帮李二郎给程家说和未果;又有吴明怂恿自己父亲丞相出面,给蛮族人那边求个情。蛮族王子郝连离石也私下见了闻蝉,两手为难后,还是应下闻蝉,会尽力保下李二郎的性命。 但是事情又远没有闻蝉以为的那么容易。 除了郝连离石,蛮族人都要叫嚣交出凶手。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出天牢,更天天在未央宫前叫着要给己方一个交代。皇帝陛下烦不胜烦,让执金吾的人赶紧弄出个章程来。执金吾的人最苦,两头都不敢得罪,恨不得说你们先吵出个输赢,我再办案吧? 再加上程家也主张杀李二郎为平蛮族人之怒。 程太尉为蛮族人出头,言说非常时期当以国家利益为重,两国友好邦交若因一个少年郎君前功尽弃,那李二郎就是千古罪人。李二郎要是识抬举,直接抹脖子了事最为正确,省得让一干人头疼。程太尉是朝廷三公之一,程家底蕴在长安又颇为深厚,闻家真拿它无法。况且李二郎也不是自家郎君,不值得闻家为此得罪程太尉。 程家口上冠冕堂皇,实际只是为了他家三郎出气。世家大族嘛,根本瞧不起蛮族人。李二郎伤了程家三郎的事情,在程家眼中,比李二郎杀了蛮族人更值得为此付出代价。一个有所作为的、长到二十来岁的郎君的培养,不知道倾注了家族多少心血。李二郎好风采,说毁就毁,程家人要他纳命,李信实在不冤。 拿不出让程家心动的利益,程家就不会放过李信。不能让蛮族人满意,蛮族人根本不肯离开长安。 就是这般情况下,闻若笑眯眯与妹妹说,“你别担心了,姑父来长安了。我就没见姑父来过长安,这还是第一次见面。阿父说李家跟皇室有仇怨,李家人轻易不会到殿前走动。会稽李家也是老牌世族,姑父都来长安了,你说若不是为了救表弟,他何必亲自来呢?” 姑父来了?! 闻蝉当真惊喜地站了起来。 李信出事,她最怕的,就是李家不闻不问。闻蝉自己父亲就是世家出身,从父亲身上,闻蝉最清楚世家对没有用的棋子是怎样的态度。她至今尤对表哥的身份存疑,但是她又不敢问。她只担心李家放弃李二郎。 毕竟别人救不救都是虚的,李二郎是李家的人。世家对上世家,事情才能有转折余地。 看到妹妹面上露出笑,闻若心里吃醋,觉得妹妹对表弟也太关心了。他故意说道,“你也别高兴太早,姑父来长安,不一定全是为了表弟呢。” “姑父一定是一心为二表哥的!”闻蝉斩钉截铁,不受大兄的影响,“你没见过姑父,你不知道姑父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有心救人的话,他根本不会大老远地跑一趟。” 李怀安来长安了。 为了救李家郎君的性命。 近期内,这倒成了长安贵族圈中的大新闻。李家百来年了,就没来过长安。有不知情的世家以为李家偏安一隅,是在江南做土皇帝;知道实情的,则了解李家不来长安,其实是在怨皇家。此年代世家大族的背景深厚,敢和皇帝陛下叫板,皇帝都不敢说什么。 李怀安来长安后,就去了程家见程太尉。两人关上门谈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李二郎依然在吃牢狱之苦,程太尉依然在朝上与丞相据理力争,要判李二郎死罪。 “李明轩来长安了。” 由狱吏引路,李怀安走下了幽黑的通道。天下牢狱的布置都差不多,通道紧窄无光,两边墙壁有火把照明。小吏提着灯笼躬身在前带路,每往前走几步,两边牢房中听到脚步声的犯人们就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大声呼喊着冤枉饶命之类的话。 李信坐在潮湿牢门后,穿着被打得破了好些处的狱服。周围的鬼哭狼嚎依然与他无关,少年闭目靠墙,清清淡淡。他如今的样子,让李怀安回忆起在会稽牢房中与少年相见的时候。李怀安莞尔,觉得李信真是多灾多难。 父子二人每每重逢,都跟牢狱之灾扯不开关系。 听到动静,李信睁开了眼。他眸子黑如子夜,神情静若深渊。少年沉静得不似他这般年纪郎君该有的样子,然一睁眼看到铁门外负手而立、高冠长袍的中年男人,他大大吃了一惊。 李信好半晌,才当着狱吏的面,声音涩涩地开了口,“……阿父,您怎么来长安了?” 听到李二郎喊“阿父”,小吏留下了灯笼,就乖觉地退下了,留给人家父子说话的机会——“一炷香的时间,望府君珍重。” 人走后,这处空间重新恢复了冷寂。李怀安打量着牢门后的李信,淡淡道,“怎么,以为我不会来长安?以为李家抛弃你这枚棋子了,不管你的死活了?” 李信不吭气。 李怀安说话,则永远是这个调调——“三郎给会稽去信,听闻了二郎你在长安的丰功伟绩,大家都敬佩不已。举荐我来长安,好好表彰二郎你一番。你给咱们李家长了脸啊,可喜可贺。长安新兴的世家还不清楚会稽李家是哪根葱,阿信你就为李家正了脸。为父我听了长安百姓的窃窃私语,受宠若惊啊。” 李信:“……” 他唇角噙笑,目中有了暖意。他笑道,“阿父你这般奚落我,我也受宠若惊。” 李怀安哼了一声。 李信心中却知道,李怀安口上说得难听,但若不是为了救他,又何必来此一趟。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李家是合作关系,大家各取所需。他没想到在自己遇难的时候,李怀安还会伸手拉他一把。毕竟李怀安的冷心冷肺,李信是知道的。 李怀安道,“那么阿信,你这次坐牢,又是为了哪个好兄弟啊?” 李信不介意他的连讽带刺,笑眯眯,“您早该知道了啊?是为了小蝉表妹。” 李怀安挑眉,看了李信半天。李信任由他看,面上挂着不在意的笑。少年洒然无比的样子,坐在牢狱中,也让人无法轻视。良久,李怀安才重复道:“小、蝉、表、妹!你倒是什么都想清楚了。以前阿南出事,你要为阿南顶罪,就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现在看风头不好,又想把小蝉摘出去。我记得你母亲说你倾慕小蝉,真没想到才隔了多久,你就当小蝉只是表妹了。” 李信淡声:“自然是表妹了。表妹被蛮族人欺辱,我作为兄长看不过眼,血气冲头,杀了那个蛮族人。哦,我还废了程三郎。没有别的缘故,就是身为兄长,看不得妹妹被欺负。” 李怀安说,“你这般说辞,当着我的面我没什么感触。但要是曲周侯在这里,你倒是能博他欢心了。” 李信不语。 他们都心知肚明,李信现在的状况,能少连累人就少连累人吧。李信是压根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和闻蝉之间有私情,他抱着必死之心,一口咬定只是表兄妹。他想在他死后,闻蝉所受到的他的影响,能最小化。他就愿意当个别人口中冲动无比的兄长,也要死守住闻蝉的秘密。 多少天来,程家的人与蛮族人,前前后后地来逼问他,用刑罚想让他屈服。他们一遍遍地问原因,李信仍然只有这种话。 他不会说出真相的。秘密的源头被他杀了,他自己就会守住这个秘密。即使是面对很大可能会救他性命的李怀安,李信也不会让李怀安知道自己杀人的真正原因。他怕夜长梦多,也怕人多口杂。别人的心他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 李怀安道,“很好。你就这么说吧。不管谁来,你就这句话。你不翻案,我就能救你出来。不过你在牢中,会吃些苦头。程家人不会放过你,你做好准备吧。” 李信说:“我准备好了。” 李怀安再道,“我尽力保你性命。其他的我也无法担保。倘若你能不死,就跟着我回会稽。你和小蝉之间,短期内,都不能再有关联,再见面了。等什么时候长安人将你忘得差不多了再说。” 李信“嗯”一声。 李怀安过来牢狱,只是见李信一面。他这个名义上的小子格外的有主意,生死全在一念间。李怀安唯恐自己不出现,李信不知道情况。外面的人想救人,李信自己却为了什么缘故选择死亡,那就前功尽弃了。 既然两人已经见过面,李怀安也不再说废话。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到了,他转个身,提起地上的灯笼,迈步便往外走。 铁牢后的李信忽然问,“您为什么要救我?我又不是真正的……真出了事,您自然有办法与我摘清关系。我所为不会连累到李家。” 李怀安沉默了半晌,轻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心肺,抛弃了李江?我能轻而易举地抛弃任何人?” 李信无言。李江的名字出现在李怀安口中,让两人俱沉默。 李怀安说,“李江的事,放到别的世家,绝不会隔了这么多年,都还在找他的。因为世道混乱,李家找不到这个孩子。我后来又因为阿蓉的缘故,求可能于有人假扮……但如果真找到了,李家是一定会认回来的。” “你出身混混,一身义气,愿意为别人两肋插刀,或生或死。可你同样因为出身的缘故,谁也不信任。你看似对人都掏心掏肺,其实你对谁心里都提防着。你的兄弟中有细作,你不意外。李江背叛了你,你不生气。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把自己压在别人身上。” “世道艰难,你一个小孩子,想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当然得心机深沉了。我看你谁都不相信,什么秘密都不跟人分享,你相信的,始终只有你自己。你常觉得我没有心,实际上,阿信,最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 李信怔住,如热水当头罩来。 他此前十来年,从来是他知道很多大道理,他跟人说教。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冷漠凉薄来。每个和李信相识的人,都感动于李信的少年意气,都不怕被李信在背后插刀。很多人信任李信,簇拥李信当老大;也有很多人不服气李信,百般跟他作对。 前者他护在羽翼下,后者他无情斩除。 李信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没有人说他不对。 但是李信自己知道,他跟谁相处,都是有所保留的。他说自己不识字,其实他认识些字;他从不跟人在拼武力的时候发挥自己的全力,永远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就连他杀丘林脱里,再废程家三郎,如果不是闻蝉拦着,他都能遁入山林,再寻出路。 少年独自行在一条道上。 此间千难,此间万苦,然此间风光,独属于他一人。他像是孤独的王者,披荆斩棘,走一条自己的路。他不和人分享,也不邀请人进来同行。他扮演着强大的人士,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因为不能信任吧。 因为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子,李信才能长成今天的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想保护闻蝉,他却从没想过被闻蝉保护。 他…… 李怀安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过犹不及,我看你是要走入歧路了……你不明白很多事,你不放心所有人。就连我救你,你都要问个清楚,否则你不安心。那我就给你个心安吧:我救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利益,也不是你以为的你母亲求我的缘故。而是我本来就不想抛弃你。你认为你是棋子,根本不融入李家来。你都不去查一查李家行事的风格——李家从来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已经没用了。” “因为,我们也曾经被抛弃过。被放弃的滋味谁都不好受。” “阿信,你好好想想吧。再跟我回会稽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为李家做点事,而不是只把自己当成客人,随时准备抽身走。世家重利益,世家也重视其他的东西。希望你还有机会了解这一切。” “世族人士守望相助,相辅相成。希望你还有机会看到这些你昔日没看到过的。” 少年还很年轻,他的许多行为,在大人物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达到心机深重让人看不出的地步,大人物们也懒得理他。只有出了事,出了大事,各种掩藏在深处的危险因素,才会暴露。 李信忽而醍醐灌顶——是否他照自己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会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人呢? 少年在摸爬中,在独自一人的成长中,总需要先行者拉他一把。他师父教他武功,李家又收养他。曲周侯教他与人战斗的经验,李怀安指出他性格缺点。就连吴明,都能教会他又傻又白又甜的好处……他闭着眼,一点点吸收这些。 广袤天宇,万里长空。雄鹰在天,终有冲天鸣翔之日! 李怀安来到长安的事,连这几日深居简出养病的宁王都听到了传闻。宁王府上,午间小憩后,宁王张染被榻前跪坐的女郎吓了一大跳。他抚了下疾跳的心脏,得女郎倾前身子为他拍背,他才缓口气。公子面色慢慢平和,起身下榻,并瞥了榻前那颜色浓艳的女郎一眼,“夫人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啊,大晌午的就来跪我?” 闻姝称不上跪。 她就是腰杆挺直了些,跪坐于方榻前,神色清冷而肃穆,拧着眉的样子,颇有愁苦之意。 张染张口就说她跪他。 可见是讽刺她了。 闻姝心里叹口气,知道是因为最近李二郎的事情,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张染在嘲讽她呢。见到长发垂腰的青年洒洒落落地去开窗,站在窗前,他苍白的面容映着院中景致,秀丽之姿相得益彰。 闻姝跟在他后面,吭哧了一下,“夫君,你知道李二郎如今怎样了吗?” 张染正思量下午做什么,闻言瞥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关心李二郎?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他要是死了,你的誓也不用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小蝉嫁给李二郎吗?李二郎一死,你就有名头为小蝉张罗新的夫君人选了。况且正值小蝉大悲之时,趁虚而入,正是博得她欢心的大好机会。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为李二郎求情,而是偷渡一杯毒酒,毒死那牢中的李二郎啊。” 闻姝:“……” 深深吸口气。 告诉自己不要被张染的刻薄气到。 她见张染说话说得一半就咳嗽,递了杯水过去。青年喝完了水,还又发表了一派论言。闻姝一声不吭,一直跟着张染。她心知夫君游离于皇室边缘,李二郎之事颇为棘手,夫君并不想沾手。闻姝脸皮薄,又做不出央求他的样子来,只能事事跟在夫君身后,希望张染那颗七窍玲珑心,能看出她想说的意思。 从卧房一路跟到书房,对张染嘘寒问暖好久,闻姝憋得颇为辛苦。 然平陵公子好是风采怡然,开始提笔作画。身边妻子在他周围来回走动,明明心烦气躁,又小心地不过来打扰他。张染面上不露声色,眸中噙笑,就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想,都忍了三天了吧?阿姝的耐性,也该到临界点了。 果真他这么一想,旁人人影一落,闻姝就坐在了他身边。闻姝手扣住青年的手腕,让他抬头与她对视。闻姝一脸严肃,“夫君,我待你如何?” 她想说我待你如此之好之顺从,我央求你保个人,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张染说,“不好。” 闻姝:“……你说什么?” 张染说:“我说你待我不好啊。” 他动了动手腕,示意闻姝去看。闻姝看自己还扣着他的手,被烫了一般缩回去。她听了她夫君许多长篇大论—— “动不动就捏我手腕,欺负我不习武。” “在我跟前走来走去,虽然没有脚步声影响,但是我知道你在身边,作画都不安心。” “一脸苦相地看着我。我是个病人,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我心情能好吗?我心情不好,病自然也好不起来了。” “啊看!你还瞪我!动不动就给我翻白眼,这是为妻之道吗?为夫就说你几句……站住!你往哪里去?我还说不得你了吗?” 闻姝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闻言怒道,“张染你少得寸进尺,别逼我!” 张染扬眉,想看他就是得寸进尺了,她能把他如何。 闻姝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不耐烦道,“我就是求你出手保一下李二郎的性命,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想别的办法。你啰啰嗦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天天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吗?” 张染心想有意思啊。看你这一忍再忍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他才要不紧不慢地顺毛,逗够了闻姝,就要再哄回来。他打算慢条斯理地跟闻姝解释,说眼下自己出面并没有什么用。只待李郡守那边有了进展,自己才好出手。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看到冷若冰霜、对他横眉竖眼的闻姝忽而一笑。 她笑容烂若玫瑰,让张染直接看呆了。 倒不是被她的美丽惊艳,而是闻姝几乎不笑。她突然笑,他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听闻姝笑了一声,“不过张染,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意走的。我怀孕了,你知道吗?” 张染:“……!”停顿一下,“你说什么?” 丈夫像是被雷劈了的表情,取悦到了闻姝。 87|9.0.1 宁王妃有孕的事,立刻去宫中请来侍医为王妃确诊。侍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平陵公子就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是宁王妃不耐烦,打发人出去,并在确定是怀孕后,让人去通知自己母家与宫中夫人。 张染坐于她身边,看侍医在收拾药箱等物。闻姝于榻前井井有条地吩咐侍女,面容红润平静,丝毫未见慌乱之感。闻姝还道,“先生难得出趟宫,也帮下我夫君问问诊吧?” 张染:“……” 侍医:“……” 侍医看眼宁王,迟疑着摸了把胡子,“臣擅长给妇人看病,公子就……” 闻姝遗憾:“哦。” 张染回过神后,道,“先生确定是有孕吗?会不会号脉号错了?这么浅怎么可能号出来呢?我看书中记载,月份一月者过浅,一般情况下很难看出来。先生要不要再请同袍来看看?” 侍医:“……” 闻姝:“……” 她带着古怪的眼神侧眼看她那位比她看起来更像病人的夫君,夫君坐于榻边,容颜清丽瘦弱,袍子宽宽大大,唯独眸子亮若寒星。万万想不到才请个侍医的时间,张染都把书房中有限的几本医书囫囵看了个遍,连月份浅不浅都知道了。 宁王如此不放心,侍医茫然片刻后就理解了:宁王夫妻二人成亲多年未有子嗣,王妃忽然怀孕宁王自然不安,这是正常的。 侍医带着怜惜与耐心,将宁王妃的脉象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张染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总是耐心记下了。 闻姝觉得很累,同时也觉得有趣。 她自小就认识张染,及笄后又嫁给了他。两人之间的生活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生死别离,张染在她眼中,从来是不管做什么,都心有成竹的样子。难得见他露出如此慌张惘然样,也不枉费她之前与他争吵时的火气了。 闻姝抚着尚平坦的小腹,耳边听着侍医跟宁王解释,说王妃身体如何如何健康、怀孕一点事都没有、活蹦乱跳一点问题都不用操心,怀孕的王妃都比公子你有战斗力,你实在不必担心……她唇角噙着笑,忽然就原谅了之前张染逗她时的坏心眼了。 她想到:不都说母凭子贵吗?我都没想到张染如此紧张。那求他救李家二郎的事,应该有眉目了。他若是还搪塞我,我带着孩子跑了,张染定然要疯。我是舍不得张染伤心,可有时候也想磨磨他那个古怪的脾气…… 闻姝垂下眼皮。 张染敏感地察觉她的疲累感,即刻起身,迎侍医去外面说话。他因为常年久病,性格颇为敏感。闻姝才露出疲态,他就能第一时间察觉。闻姝听他说,“夫人好好歇息。为夫去送送侍医,回来再与你说话。” 闻姝应了后,张染就带一屋子的下人出去了。屋中的香也被灭了,拉下帷帐,闻姝靠在榻边假寐了一会儿。侍女们在房外守着,连偶尔的说话声也没有,想是张染特意吩咐过不要打扰她。 闻姝放松下来,手再次摸上小腹。 她心中长长吐口气,多年郁气仿佛都缓解了一半:她与张染常年住在平陵,回长安的时候很少。然每次回来,宫中的夫人,张染的母亲,就会问他们夫妻的生活如何,问她有没有怀胎。女人之间说起私密话,往往无忌。夫人急切地想抱孙儿,闻姝颇为理解。没有怀孕,一直没有怀孕……夫人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热切,到后来的冷淡无比。 那种冷淡,和张染平时待人说话时一模一样。 虽说两人说好不着急,但又哪能真的不着急呢? 贵族生活和穷人不一样,穷人养不起妾室,贵族狎妓之风却向来盛行。张染乃是多病之身,夫人怕损了儿子精气,才从来不提纳妾之事。闻姝与张染平时说话,也常拿纳妾开玩笑……玩笑开多了,难说闻姝没有几分忧心呢? 她总觉得自己样样无趣,又跟郎君一样喜欢舞刀弄枪,跟她那神经纤细的夫君完全不同。她总觉得愧对张染…… 现在好了。 他们也有了孩子。 昏昏沉沉间,睡意时轻时重,不知道过了多久,闻姝骤然从梦中起来。她推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发现屋中仍然清清冷冷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前的痕迹。听到了细细弱弱的沙沙声,闻姝起身下榻,推开了窗。 下了小雨。 细雨如绵,泥香芬芳。 发现王妃睡醒了,侍女们进屋服侍。闻姝摆了摆手,自己随意整理了衣袂,问道,“夫君没有回来吗?” 侍女答:“夫人睡着后,公子进来看过夫人一次。之后公子出来,去书房坐着了。” 闻姝点点头,让侍女们准备些糕点,撑伞下檐,顺着悠悠转转的长廊一径往外边的院子去。她打算直接去书房看张染,给他带些吃的,再顺便问问李二郎的事情,他考虑得如何了。 宁王妃是个榆木疙瘩,没有多少情情爱爱的心。她脑子里整天是一堆事在转,只想着解决了这件事,还有下一桩事等着。她都没想过小小一个怀孕,能让张染失神那么久。所以当她站在书房外,听到张染与书童轻轻的说话声,才听住了。 书房中,张染正说着:“侍医说她怀了孕,我总觉得这么不真实。难道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书童好笑之余,又很稀奇,“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夫人与您感情向来好,怀了小孩,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宫中与曲周侯府都送来了贺礼,长公主和夫人都递了话说要见王妃。您觉得这像是假的吗?” 张染失笑:“我不是说那个,”停顿了一下,“我总觉得我不会有孩子。” 书童微愣。 房外闻姝示意侍从们退后,她自己走到了窗下。细格子窗木一条一条,光线隐隐的,身后是檐外的雨声潺潺,窗中是她那位夫君。闻姝站在窗口看,她脚步轻,又是习武之人,只要她愿意,张染是万万发现不了她的。闻姝就站在窗边看张染,看他面容秀美,如山似水。看他穿着素衣,幽幽静静地坐在屋中,像一团幽幽若若的白雾。 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真像个鬼魂似的。 张染说,“我身体不好,早已做好此生无子嗣的准备。多年来哄骗阿姝,就是怕她离开我。我母亲总是想抱孙儿,我却总觉得我没有子嗣缘。我少年时,脾气比现在更怪些。那时都不想娶妻……要不是我阿母又哭又求,再加上阿姝也是相识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幸好阿姝跟旁的娘子不一样,没有总缠着我。我少年时最讨厌人跟着我,觉得谁看我的眼神都有恶意。” 张染笑了笑,“还是阿姝好。” 闻姝站在窗外想:哦,你年少的时候确实比现在古怪得多。那时候你阴沉沉的,就是一个性格扭曲的人。不过常年生病的人,大多是你那个样子。再说我并不是不缠着你。我看了你那么多年,你不也不知道吗? 她又有点儿难过。自我怀疑地想:莫非我真的如此含蓄,我喜欢他那么久,成亲后相处机会更多,他都看不出我的心思? 窗中张染说:“我那时候还想,如果我早早死了,就与阿姝和离。反正她贵女出身,即使离了我,也能寻下更好的因缘,留下更好的……”他说着,似怔了怔,“但是我们有孩子了……”青年垂着目,低声,“你信不信呢,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早早死了,我也不放阿姝走。我非要逼着她跟我在一起,就算下地狱也……” 书童转向门的方向,惊恐请安,“夫人!” 张染坐于榻间的身子僵住了——闻姝?她来了? 他回头,看到他那位夫人果然站在门口,淡淡地让书童出去。张染神色更僵了。饶他平时总逗她,此时却觉得绝望覆顶:闻姝听到他的话了?他那些偏执的想法,她都听到了?会觉得他很可怕吗? 张染抿唇,垂下了眼。 传来木架移动的声音。 张染抬头,看到闻姝徒手提起木架屏风,将屏风摆到了方榻与书案之间。屏风的作用本就在于此,一间书房被隔开两半。张染看闻姝一个人就移动了屏风,比三四个浑身肌肉的汉子还厉害。他脸色更僵了僵,唇翕动了下,没有吭气。 闻姝又去关上了窗。 终于回头,理会自己的夫君。 她站在窗下欣赏了番张染的美貌,才走去榻边。闻姝悠悠然然道,“我怀个孕而已,万没想到你这么害羞。” 张染:“……” “之前在房室中你就浑身不自在,我看你可怜,就打发你去睡了一觉。结果我睡醒后来找你,发现你还在紧张。竟会拉着一个书童说个不停,还说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张染,这真不是你的作风。” 闻姝俯下身,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她与他面孔相对,呼吸相缠。她声音清清冷冷的,眸中又带着好奇之色,“有这么害羞吗?你怎么比我还担忧?” 张染无言。 他的所有行为,在闻姝眼中,就是“害羞”二字可解释了。而他竟然无法反驳。闻姝是他的妻子,与他朝夕相处这么久。他什么毛病,她恐怕比生养他的父母还要清楚。 宁王殿下害羞起来,都与别个儿不一样。 张染被闻姝抬起下巴,妻子这个调.戏般的手势,摩挲着他的下巴,他竟也半天没反应过来。感觉平时几多戏弄她,在这时候都还了回来。 张染咳嗽一声,“我……呃!……唔……” 他的唇,被妻子堵上了。 不光如此,闻姝手搭在他肩上一推,就将他推倒了。女郎压在他身上,吻着他。反反复复,缠缠绵绵。而到了这时候,宁王殿下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挪屏风,为什么关窗子……原是早想着这样。 书房中气温迅速升高。 闻姝向前追逐,端正无比的宁王在她手下,很快投降。青年的发冠被扔下了榻,长袍也被解开。一身凌乱,女郎带着凉意的手抚摸上他赤.裸的肌肤,就像火焰突然烧起来一样。 长发散如乌墨,密如幽帘。 郎君的喘息不定,喉间发出沙哑的哼声。身上的女郎往往豪放起来,宁王就是被压的命。张染不自在地撇头,被闻姝磨得浑身难受,脑中却还有一根弦绷着。他手推着她,努力挣扎开,微怒,“你干什么?” 闻姝平静地说:“□□。” 张染:“……” 然后噗嗤乐了。 他跟上她的节奏,跟她开黄腔,“哟,有本事。那你拿什么操?” 闻姝脸微红。然张染一直这个样子,她都习惯了。她光是看着身下的他,就心动无比。闻姝伸出手,往下走……张染脸色微变,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出了一层汗,看闻姝挑眉,似笑非笑——“夫君又怎么了?” 张染半晌才给出一个含糊的答案,“你怀了孕,侍医说不可……” 闻姝不以为然,“你担心你自己纵.欲过度,都比担心我怀孕后能不能同床更可信些。” 张染:“……瞧不起我?” 闻姝弯下身,亲他的嘴角。她贴上他的唇,一遍遍吮吸他的唇瓣。又在他呼吸不畅时,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舌头……榻间男女十指相扣,沉入一个似水似火的飘摇美梦中。梦中,张染听到闻姝温柔的声音,“夫君,就照你说的那样做吧。” 张染含糊:“……嗯?” “你要是死了,带我一起走吧。我和你一起下地狱!” “……!” 他没有应她,只是翻个身,将她压在了自己身下。 雨声滴滴答答,一对有情人交颈长眠。脱离宁王府,长安被春雨笼罩。街上行人稀少,却有一辆古朴马车在雨中穿行。马车到了宫门前,守卫的卫士来检查了牌子,又掀开帘子看了车内一眼,便放行了。 皇帝陛下现今住在温室殿中。温室殿位于未央宫偏北方向,殿中以椒涂壁,文绣再饰。屋中没有燃香,盖因殿柱乃是香柱,四季长香。火齐屏风后,鸿羽账内,陛下穿着家常宽袍,接见贵客。 黄门在外通报后,中年男人就进了殿中。脱鞋踩在毛织地毯上,中年男人向陛下行了礼。毕恭毕敬之礼数,无比的端庄正式。 陛下看向对面的中年人,李怀安。 陛下说,“李卿见外了。先祖建功立业,打下锦绣河山,多亏李家的相助。李家于江山有大功绩在,不必行这般大礼。” 陛下说不必行大礼,反正已经行完了。李怀安平静地坐于陛下对面,对陛下的话,只冷冷淡淡回了句,“臣不敢携功求报。” 陛下眸子顿时变得冷寒,总觉得李怀安这话有嘲讽之意。 携功求报…… 李家曾助大楚建国,求的便是能入主中原地段,在长安有大好前程。然长安又有长安的根基,昔日打下江山的□□入了长安后,封赏无数功臣,独独不给李家想要的回应。□□却仍不想丢开李家,又百般说辞,得以纳了李家一位女郎入宫。 后来那位女郎死于宫中,原因不为外人道哉。 当年助张家打江山的李家诸人,都或死于长安,或死于战场。或有巧合,或有阴谋,谁又说得清呢? 李家终是对皇室失望,偏安江南,再不提北上之事。当年先祖更是下了令,大楚皇室在一日,李家子弟绝不入长安为官,违者皆非李家子孙。 这一晃眼,已过去了近二百年。大楚皇室在风雨招摇的建国中,多次需要李家相助,李家都未曾施以援手。皇室对李家不满,李家对皇室不满。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谁都怪对方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多少年下来,李家和大楚皇室的恩怨没有了结过,倒是真的互不往来很久了。 眼下,李怀安去来了长安,还来未央宫中拜见皇帝。 陛下问:“爱卿所谓何事啊?” “求陛下饶臣家二郎一命。” “……哦,这还不是携功求报?” 李怀安笑了笑,“陛下开玩笑。皇室与李家的恩怨,岂是一个小孩子就能说得清的。” 皇帝:“……”这是还觉得张氏欠他们李家良多,一个李信的恩情,根本还不了啊。 皇帝冷笑。 冷笑之后,却也拿李怀安没办法。终归到底,还是张氏先祖时期,没有处理好这个官司,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麻烦。李家是会稽大族,多年来也没给朝廷惹过麻烦。皇帝再把人家的话冷冰冰打回去,也实在觉得脸疼。 可是李家这不恭不敬的应付态度,大楚皇室也颇为不满。 陛下说:“爱卿还是怪罪朕吗?李家子弟出色者众多,却没有一个来长安为官。如今大楚国运不盛,内忧外患,你们也不出头。你们不出头,世家们全不出头……这是在膈应谁呢?指着朕干什么呢?” 李怀安不应。 内忧外患,原来陛下也知道。知道却不在意,整天沉浸于成道问仙上。陛下都不在乎他的江山,指望别人在乎?李家是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去资助皇室了——什么都没换回来,还丢了不少东西。 李家只想管好会稽就行了。 君臣二人在殿中说话,陛下含讽带刺,斥责李家不忠,眼里只有一个李二郎。李怀安说陛下误会了,我们还是很忠君爱国的,我们不就没把会稽的事拿来烦您吗?您能安心炼丹,我们也有功劳啊。 世家世家! 皇室厌恶极了世家的权大! 但是又得依靠世家,不能得罪。至少现在,皇家没有得罪的资本…… 这对君臣口不对心,话不投机,倒是说了一个时辰。 殿中未曾商量出来结果,华灯初上,却有小黄门匆匆叩门,急切报道:“陛下,徐州郑山王那帮反贼,攻打会稽郡!会稽情况不好!有五位大臣等着见陛下,陛下您……” 会稽郡被反贼攻打…… 陛下冷眼看向面色微诧异的李怀安。他看了许久,才半信半疑地想,也许李怀安事先不知情。 李怀安对上陛下的目光,彬彬有礼地说,“臣希望带上二郎,尽快返回会稽。会稽地势重要,若是失守,反贼恐怕……” 陛下沉默半天,问,“这确实是一个巧合?你未曾与郑大王联谋骗朝廷?” 李怀安说:“我怎会拿会稽开玩笑?还请陛下三思,眼下会稽告危,实在等不得了……” 陛下良久不语。怎么这般巧合……李怀安希望带走李二郎,会稽后脚就出了事。如果不放李怀安与李二郎走,会稽情况又不知道会如何。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徐州了…… 陛下心中厌烦,觉得这些臣子们实在讨人嫌,整日算计自己。他好不容易接见李怀安一次,李怀安就拿反贼的事来烦他……这帮饭桶们有什么用,他还是多给太上老君烧柱香求求吧。对了道童们炼的丹,该能吃了吧…… 最后,陛下放李怀安回去,却随手就把应付李怀安的事,下放给了太子与定王。他原本想交给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定王去办,却突然想起这次杀蛮族人的事,好像和定王也有点关系,折子里乱七八糟写了一堆他也懒得看……干脆把太子也算上了。那两个兄弟互相监督,赶紧解决这件事最好。 李怀安出宫的时候,雨还在下着。 与陛下寥寥几语,他算是看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在乎什么江山,皇帝一心求道,只觉得江山成为了他的累赘。 大楚值大危之时,唯有期待下一位皇帝,来拯救这片千疮百孔的河山了。 傍晚时分,华灯高上,未央宫中陛下依然不见丞相等三公。丞相等人只好自己来讨论会稽之事,顺便叫上李怀安旁听。程太尉等人都不愿出兵,都言边关危急,希望李怀安自己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给朝廷找麻烦。李怀安不爱说话,听他们吵了半宿,到自己的时候,也不推脱——把李二郎平安放出来,他立刻回会稽,绝不麻烦朝廷。 但是放了李二郎,程太尉又不太情愿了。 扯皮一晚上,冒雨离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磨了一嘴水泡。 程太尉累了一晚上,回去府上还没休息,又听夫人说三郎的妻子要打五娘子,众人拦都拦不住,眼下跑祠堂去了。程太尉冷冷笑了一声,摆袖抬步,往祠堂的方向去。 程太尉去时,许多仆从们慌慌张张,不知该拦谁。 远远便听到女子的凄厉叫声——“你毁了你三哥!你怎么如此歹毒,你做了错事,为什么报应不在你身上,而是你三哥身上?他做错了什么?!他最大的错,就是有你这么个妹妹!” “程漪!你毁了你三哥一辈子,我和你势不两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程太尉皱眉,觉得这闹得实在不成样子。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回过头,看到身后堂外颜色苍白的程三郎程淮。 父子二人站在灯火通明处,隔着雨帘对望。 久久不语。 88|9.0.1 小雨将歇,风吹雨打,夜色沉沉。庭前梧桐树影阴阴冷冷,风拂来,窸窸窣窣低倒一大片。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后,听到祠堂中声音已经渐弱,该是仆从们劝住了二人。他们过去,踏步进祠堂们,便看到被人围着的两个人。 祠堂本就空荡阴森,尤其是在夜中。一盏灯烛微微地晃动,火光下,太尉夫人正在劝说程三郎的妻子,并为五女小心开脱。女郎伏在君姑(婆婆)怀中哭泣,一张脸已经梨花带水,凄凄惨惨。然她时不时剜向程五娘程漪的目光,却十足狠厉。 世家联姻,嫁过来的贵女出身都不低。林清河也是陇西有名大家出身的贵女,嫁来程家,与夫君齐眉举案才一年多,夫君的前程就被毁了。程三郎现在在军营历练,回京过年,短短几日,就被他那个五妹连累……程三郎武功被毁,筋脉被折,即使拿了上等药膏医治,日后也再不能习武了。 对于一个军人出身的人来说,不能上马不能打仗,余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三郎前半生的心都压在一个地方,以后却再也不能了。而这都是谁害的?! 她君姑劝她,“莫损胎伤身……孩儿是无辜的……” 林清河仍然气不过,厉目盯着那跪坐于前方几步远外的程漪,心里冷笑连连。程漪自己不知道在弄什么勾当,跟那个蛮族人不清不楚地纠缠。李二郎给的说辞是程五娘帮了蛮族人害舞阳翁主,在林清河看来,也*不离十。这种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的…… 李二郎是她的仇人!程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为在祠堂跪几天,就能得到原谅么! 程漪无动于衷地跪在那里,再次听到三嫂无法克制的骂声。她母亲有些不忍,然三嫂又怀着胎,自然向着三嫂了。而林清河气不过,骂到一半,走过来,要再箍掌,提起来的手腕被身后人拽住了。 她回头,看到丈夫金白憔悴的面容,立即泪水涟涟,“夫君……” 程三郎向她摇了摇头,低声,“此地有父亲在,你也莫闹了。” 众人这才看到太尉夫人已经把太尉请了过来,太尉正站在堂门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闹,目光闪烁似在想着什么。程漪仰头,看到父亲的身形,莫名有些畏惧。她仰着脸,唇动了动,无声地叫了一声“阿父”。 她再与程三郎对视,程三郎的目光让她觉得周身沉重,心里发抖。她跪下去流泪,给三哥磕头。三哥叹口气,拉着三嫂走了。那对夫妻一走,其他人自然也陆陆续续被太尉夫人打发离开。到最后,祠堂再次变得空荡,程漪长跪于地,余光看到门口的父亲,并没有离开。 她只想着她的三哥。 是她的错。 她不该与闻蝉对上,她不知道李信那么可怕,竟然采用这种让她一辈子都愧疚的手段……她惶惶然想:我日后,该如何面对三哥呢?他不会恨我吗?我再不是他幼年时疼爱的那个妹妹了吧? “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一想,你对程家,还有些什么用?”程太尉洞察人心,看女儿凄惶的样子,说话声音不冷不热,“你身上有了污点,定王妃是与你无缘了。你又毁了三郎,过两天族中会请人审判,程家也不饶你。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程漪跪着不语。 “舞阳翁主和那个蛮族人的纠缠,跟你有什么关系?让你去里面折腾?折腾出一个李二郎来?”程太尉冷笑,“我怀疑你是不是不想嫁定王,却找不到别的方法,才想出这种自污的手段来!” “不是的!”程漪万万不敢让父亲坐实自己这条罪,“我本也是为定王出力……定王主和,希望两国和平共处。我与定王站在一边,为定王分忧,自然希望那蛮族人能如愿娶了舞阳翁主。回草原后,大家有今日交情,边关能太平几年……” “一个随从,尚一介翁主?”程太尉稀奇地笑,“有那么大的作用?你是恨舞阳翁主吧?” 程漪只能跪着任由父亲责骂,不敢多辩。程太尉说她说得并不狠,然越不狠,程漪心越冷。这是要放弃她了么……她的作用,就是在定王那里拉个关系,没有了这条线,父亲觉得她无用,要放弃她了吗? 家族中被放弃的女郎也多,生活不至于多惨,但对于过惯被人前拥后簇的贵女来说,被放弃,非常的可怕。 程太尉再次洞察女儿的惶恐,冷然道,“我原来是把你想高了,高看了你。终归到底,你还是一个蠢货罢了。一个被嫉妒心蒙蔽的蠢货!你就是嫁给了定王,我看你不在程家后,原形毕露,也不会念着程家的好。既然现在你已经自污了,不能嫁了,那就不要嫁了。你这么蠢,这么不识大局,还敢让你三哥挡在你跟前……三天审判后,你就待在后院吃斋吧。别再出去给我惹祸了。” 程漪:“……” 程太尉甩袖而走。 程漪抬头,看到堂前无月,外头地上雨水被两边檐廊下的灯笼照得亮堂。程太尉身形魁梧高大,在她目中越来越远。她怔怔然看着,一滴泪,从干涩的眼角滴落。 放弃她了么? 因为行错一步,因为没有了作用,因为不能嫁定王了,父亲就觉得她活着是浪费吗? 也许还在心里想,为什么伤的不是她,而是程三郎吧? 明明是父子……父子…… 程漪心口涩涩,胸口钝痛,喉间发甜,低下头,吐出一口血来。 “娘子!”伺候在侧的侍女婉丝骇然,扶住程漪的手发着抖,冰凉无比。 程漪回了神,看向婉丝凄然的面孔。两女对视片刻,几乎都能想到一个女郎在无人问津的以后惨死的结局。婉丝哽咽道,“娘子,您去偷偷求求夫人吧?夫人定不忍心这般对你……” 程漪唇角微勾,露出自嘲的笑。 程太尉说的话,程夫人可从来没有质疑的余地。 她这次是真的错了。 父亲说得对,她真是蠢。被嫉妒蒙蔽了心,一心想着江三郎那对她与定王婚事的评价。江三郎瞧不起她,她也心灰意冷……然那时候的心灰意冷,和现在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江三郎从来就没看起过她。她最喜欢的人瞧不起她,让她心里痛恨无比。 程家没有人情味,要放弃她。这才是对她最重的打击。 程漪定下神,望着地上自己吐下的那口血看着。她想来想去,讽刺地发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帮她的,也许是她瞧不上的定王。她总是觉得定王性格软弱无能,若不是仗着陛下宠爱,怎么可能与太子分庭相争。父亲让她笼络定王,她一直不满。但是性格温和的人有温和的好处……起码在程漪众叛亲离的时候,不会落井下石。 她当日敢行险招,不也是觉得即使事发,定王也不会拿她怎样呢? 顶多是婚事没了。 而她本心,又不甘心,又不想嫁…… 次日,程五娘便带着侍女婉丝出了府。昔日她进出时,仆从们哪个不陪着笑脸。今日出门,管事却推三阻四,随便派个小厮来应付来。又说马车被人征用,不能给她。婉丝被气得脸煞白,偏对方还笑眯眯的作无辜样。 程漪望着他们,淡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今日脚踩泥沼,何曾没有再登封顶之时。这般捧高踩低,竟不怕我日后清算吗?” 对方愣一下后,这才收了一脸轻慢的态度,去安排马车。 行程却依然不顺。 途中过一道巷,与一辆马车堵在了路中。婉丝心里不顺,气恼地下去调解。程漪坐在车中,听婉丝的声音从高到低,从骄傲到温顺,“你们怎么驾的马车,这般不讲规矩……啊,郎君请。” 上了马车后,婉丝脸色古怪地与程漪说,“……竟是江三郎。” 程漪:“……!” 她猛地掀开车帘往外看,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与己方马车一丈之远外的那辆马车缓缓先行,自始至终,车帘都没有掀开。车窗紧闭,她知道车中坐着她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那个郎君,那郎君却根本不看她。 怕是更轻蔑她了。 程漪深吸口气,颤着手把帘子放下,故作无意地问偷偷觑她神情的侍女,“……他怎么在这里?没说去哪里吗?” “没说去哪里,但看方向,倒是蛮族人落居的那边置地。真是奇怪,江三郎去那里做什么?” 程漪再问,“你与他仆人说的话?” 婉丝笑道,“赶车的只是一个老仆,根本不省事。是江三郎下车与婢子说话的……娘子你方才若下车,就能看到江三郎了。” 程漪沉默半天后,涩然道,“他还是对谁都平易近人。” 除了对她。 程漪以为与江三郎的短暂巷道相遇,到此结束。之后她去拜见定王,忐忑很久,然定王并没有为难她。到院中坐下,张桐正在亲自煮茶。程漪跪下求情,定王叹口气,说了声,“真是鲁莽。便是为两国求和,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你与孤的婚事,恐怕无望了。你……” 程漪低着头,难得在心中感激对方脾气好,“漪不敢妄求。殿下不怪我自作主张,已是万幸。” 张桐沉吟,“你如今在家中定不好受……有机会的话,还是跟在孤身边做事。婚事再寻机会吧……你说呢?” 圣父光环普照,程漪点头称是。 张桐见她冷着脸心情郁郁的模样,心里叹口气,故意找些新鲜有趣的话题转移她注意力,“来的时候有见到江三郎吗?” 程漪一瞬间慌乱。 几乎以为定王知道了自己与江三郎的事情。 幸好她多年修身,面容不改。过了片刻,才觉得定王问起江三郎,应该还是之前折子的事。江三郎写了一道建太学的折子,满朝上下只有定王感兴趣。但是那折子很快没了下文,并不见江三郎来拜定王。 她不解地去看定王。 张桐面色肃然,并不见开玩笑的样子,“江三郎与孤打赌,他凭一人一舌,去游说蛮族人。他言来长安的蛮族使者并非一块铁板,他自愿入对方地盘,说服对方放过李二郎,不因李二郎而多生事端。孤敬佩他的勇气,说他若能平了蛮族之怒,孤便去保李二郎。” 程漪愕然:“他诈殿下?!” 张桐眼中噙笑:“无妨。江三郎身上有种风骨,与我平常见到的人都不太一样。孤也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程漪再问:“他与李二郎关系那般好?” 张桐笑了下,“说是李怀安找过他,两人相谈甚欢。” “……” 程漪默然陪坐,良久无言。 她望着院中风景,听到树叶哗哗,听百鸟啾啾,再见仆人进出。江三郎一介文人,就算会一点拳脚功夫,却要深入蛮族阵中,为那李二郎游说众方……她心中震撼,又更加觉得心冷。 她好像总是无法理解他。 她担心他被擒被杀被辱。 他一人当比千军万马,竟想舌战群儒…… 风骨么? 确实和一般的贵族郎君不一样。 定王一直关注着江三郎那边的动静,派了不少人去跟随。一下午饮茶的时间,院中的卫士进进出出,不停地向定王汇报那边的动静。卫士们往返数里,累得气喘吁吁,跑都跑累了好几匹。江三郎的消息,完整地传入院中定王的耳中,也打在程漪的心上,“……江三郎在置门口与两个蛮族汉子辩说,对方不肯说大楚话,三郎竟也会蛮族话!对方被吓了一跳,表情精彩极了……江三郎把三个人说得无话可说,对方要动手,他又言语相激,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不敢先动手……蛮族王子都被惊动了,赶了回去……” 树叶飘零,下方定王抚掌笑叹,畅快无比,“不愧是江三郎!如此大才之人,如此三寸不烂之舌,正该入我朝,建功立业才对!” 又露出遗憾的表情来。 程漪冷眼旁观,心想:呵。 很快,那天下午江三郎孤身入满足之地、说得对方无言以对的事,就传遍了长安。如果放在一个明君身上,肯定要接见下这位有才之人。但是大楚陛下不见人,丞相等人就算心里挠出了痒痒肉,也不能逼着把人领到陛下跟前去。 总是这些蛮族人本来就代表着各方利益,江三郎将他们挑拨开,连王子也被说服。蛮族人愿意接受大楚黄金丝绸农耕信息等等的道歉方式,不必李二郎拿命相陪了。江三郎说动了他们,让他们觉得一个丘林脱里,不值得大动干戈。 再有李怀安与陛下见面后,会稽之乱在后方如燃眉之急,陛下也早已不耐烦。 再再有宁王张染说动了太子说情,江三郎又请动了定王说情,连丞相都被他家大郎说得站在李二郎一方…… 一瞬间,长安风云巨变,各方威压,层层重力,都压在了程太尉头上。程太尉成了众矢之的,简直想不到一个李二郎而已,就如此杀不得了。其他那些压力都还好,关键是他一脚站在太子船上,一脚踩在定王船头,两边都问他,他颇为被动。再有会稽那边的战乱,李怀安也不说话,每天往他眼前一戳,丞相阴阳怪气地要他莫因小失大、因公徇私……程太尉心里恨恼,却只能松了口。 程太尉一松口,层层松口。 回府上时,又有人把程三郎那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说到他这里来。林清河的原话是——“李公跟程家对着干,李家还不在长安呢,就牵动得程家这么被动!李公为他家二郎,君舅(公爹)难道不想着自家三郎么?!长安是程家的主场,为什么让李家骑到头上来?李二郎该死!这样放过了他,以后谁把程家当回事?” 太尉夫人被气得说不出话,对这个牙尖嘴利的三儿媳无话可说。 程太尉倒是一脸漠然:他能走到今天,自然能忍得一时之辱。他只是没想到李家会为一个小子做到这个地步……一步棋倒了,后头也坚持不住了而已。 他是在朝上低了头,同意由李家赔偿蛮族人与己方,不动国库一块土。程家不稀罕李家让出的利,江南那点儿地方,还不放在程太尉眼中。程太尉只是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李二郎,把自己弄成众人排挤的对象而已。 但是李二郎么…… 他冷笑一声,招来一个随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叮嘱一番。程太尉冰寒的目光,刺得随从心中颤动。随从踟蹰,“天牢看守严密,恐不好动手。臣……“ 程太尉打断他:“此事成,你生;此事败,你死。都与程家无关。懂了吗?” 下属一咬牙,狠下了心:“……喏!” 天牢看守严密,但有背景在,想要动手,其实总是有办法的。再有生死压在头上,想不拼一把都不行。 李信坐在牢中,闭目打坐。多日以来,他在牢中受了不知道多少刑罚,都熬了下来。他又与别人不同,外头因为他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狱吏们看他的眼神,就分外探究。再者,李二郎和其他犯人哭哭闹闹的行为不一样,他每天审完后提回牢狱,都不吭气不闹腾,坐着打坐个没完。时日渐久,大家也都不怎么惹他,每天送饭时,对李二郎的态度也和气些。 这日傍晚,又是送饭的时候。 狱吏舀了一大碗粥给他,看着牢中那个消瘦得快不成形的少年人,叹气笑道:“郎君,你也吃点吧?虽说你锦衣玉食长大,吃不惯咱们牢狱的饭。但是吃了才有力气啊!你这总不吃饭,哪天被打死了,你才该后悔。” 李二郎睁开了眼,面无表情。他在牢中住的时候久了,人也瘦了一大圈。身上不知道多少伤口,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一而足。清瘦的少年严于律己,日日在牢中反省,也不跟人说话。但他这次纡尊降贵地开了口,“多谢小哥,我会吃的。” 小吏摇摇头走了。 小吏心想:真不愧是李郡守家的小子啊。李郡守来了几次牢狱,那种不喜说话的脾气,大家都看出来了。除了一开始可能是情绪激动,讽刺了李二郎半天。之后的探监,李怀安开口都开得非常少。 然后李信也不说话。 这两个父子,都快是用眼神来交流了。 过了半刻中,小吏来收碗,发现粥只被对方抿了一口。他又劝了几句,李信居然说“我在练辟谷”,弄得小吏脸色古怪。因为陛下信道,他们这些个百姓,对道教,大都抱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辟谷什么的,和陛下那炼丹,荒唐程度,好像也差不多吧?李二郎用陛下当挡箭牌,小吏无话可说。 李怀安说李信谁都不信,李信之后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本性并没有什么问题,正是这种谨慎,才能让他平安活到现在,活到等到李怀安出面救他的机会。也许他走得过了,应该适当地相信别人的能力……李信这次,便试探着去把砝码压在了自己这个父亲身上。 但他在牢中同样谨慎。 无论蛮族人还是程家人,都恨不得他死。长安更是程家人的地盘,想要他不露痕迹地死在刑讯中,总是有办法的。 李信一直提防着这个。 他把自己那无法无天的脾气收敛了不少,牢狱的狱头等人,还以为这个少年本性温和,杀人确实是冲动行为。每天各种刑罚后,大家简直同情他。这里不是会稽,没人知道李刺头的大名。还以为他锦衣玉食,还以为他就是真正的李二郎…… 李信也不怎么动牢中的饭菜,唯恐对方下毒。为了减少耗损,他只好每天少说话,少动作。牢中生涯,硬生生把一个能说爱笑的少年郎君,变成了一个连皱眉都觉得浪费体力的小郎君。他整天无表情,不吭气,别人还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的少年郎呢。 虽然也许是自己多心,但是李信还是坚持了自己这个做法。 晚上,他一贯的饿得睡不着。突然听到牢门外有了人声,他也不在意。一股烟从外吹了进来……李信凛然,自觉地闭气。他对这种小人物的作风非常熟悉,在觉得不对劲的第一时刻,就屏住呼吸,没有吸入多少气体。 外头有人轻叫他,“李二郎?李二郎?” 李信想:哦,陌生声音。没听过。 他仍然靠墙而坐,没有睁眼,作熟睡样。 外面停了一会儿,李信再听到另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声,“李二郎,别装睡了。舞阳翁主怕你在牢中吃的不好,央我们趁晚上点了香,给你送些食物来。已经买通了狱头了,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你快起来,别睡了!” 舞阳翁主?! 李信面色惨白中,忽然心口发抖,眉毛轻颤,便要睁开眼。 而牢外,阴森月光下,两个被程家派来打扮成小厮的死士冷然看着牢中李信。死士等着李信中计,等着在今夜杀了李二郎,并把罪往舞阳翁主身上一推! 只待李二郎一睁眼,刺目烟雾就会喷过去,让李二郎失明!失明下又意识不清,李二郎拿什么与他们斗?听说李二郎武艺好,他们便一点错都不想出! 程太尉说李二郎肯定对舞阳翁主有私情,没有一个表兄会像李二郎那般对舞阳翁主。拿舞阳翁主来诈……想少年坐牢这么久,舞阳翁主也没来看过。他定然是有些灰心,定然是想要见舞阳翁主的吧? 他们都不知道,这时候的曲周侯府上,闻蝉正在护卫的帮助下,与青竹、碧玺二女一起小心地翻墙,想要逃过阿父阿母的眼线,想要趁夜深人静,去牢中看望表哥。 她分外得想见李信,挂念李信。 她在月光下抬起头,仿佛看到少年那痞痞坐在墙头等她的坏蛋样子。 闻蝉心里发抖,出了一手又一手的汗,秉着呼吸,顺着梯子爬墙。因想到表哥心中激荡、不小心脚下踩空一拦,下方扶着梯子的护卫就一脸不忍睹卒——“您别激动!就是私奔也不能这么激动啊!” 况且您只是偷跑出家,又不是私奔。 89|9.0.1 牢中有月光从上方小窗照进来,照在靠墙少年的身上。程太尉派出的死士想要杀他,却仍不敢轻举妄动,又是用毒烟,又是言语试探的。他们知道了李信杀了丘林脱里,又重伤了程三郎。别人觉得李信是巧合,死士们却不敢小瞧李信。即使用了毒烟,也仍然要用舞阳翁主来试探。 李信坐在光与影中,当听到“舞阳翁主”四个字时,他的心明显重重一抖。那原本冰冷的血液忽然活跃了起来,激动地在他体内乱窜,烧得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控制不住地眼珠骤颤,控制不住地睫毛发抖。他几乎想要立刻睁开眼,看没有良心的闻蝉会带给自己什么。 然而睁眼前一瞬,李信忽然冷静下来:不,不会是知知。 知知纵有心送他东西,她家人都是知道此事轻重的。李信都咬定兄妹关系了,曲周侯又怎么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让闻蝉与他有交集呢?小娘子不可能送他东西,也不可能来看他。 李信依然闭着目,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判断,他要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又是沉默了很久,他听到牢外两人中的一人喃喃自语的声音:“莫非晚上菜里的毒他吃了?不是说几乎没动吗?” 另一人说:“就是吃了少量,刚才那烟,估计也弄晕他了。你是否太小心,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看得太重太了不起了?” 两人说着话,李信耳尖微动,听到了牢门锁链开合的声音。他继续屏息憋气,那两个扮成仆人的死士已经走向了墙头的少年,他们低头俯视研究这个一身伤的小郎君。一人在旁围观,另一个人蹲下来,伸手去捏少年的咽喉。 以最简单的方式杀了李信,再嫁祸给舞阳翁主。把这件案子搅得更加复杂,这都是程太尉的主意。 然男人去扣少年咽喉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抬起来,抓住了他的手。眨眼的时间,男人狠心向前,闭眼少年抓着他的手腕往前方折去。两人过了两招的时间,李信才来得及睁开眼。 他与对招的男人同时一跃而起,两人贴着面,男人看到少年睁眼后,那沉沉的眸子。 另一男人作为死士,在李信暴起的第一时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加入了战局。李信顿时与两人斗一处,他纵步如飞,狭小的牢房空间,这三人打起来,风声赫赫,尘土飞扬。两个死士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铁链碰撞的声音,看到李信往前扑跃,向着牢门的方向。 这是要越狱?! 两人大惊,忙追逐上前,招式更加狠厉,招招打向李信的死穴。 一牢之门已经无法阻拦三人,李信借着他们之前开了的牢门先出,在幽黑深长的通道中反身接了一掌。他对掌中,头不可避免地晕了一下,脸色难看,竟被打得一下子摔到了硬石墙壁上。 墙上的灯烛摇晃,跟少年一起摔了下去,砸了李信一头一脸。 追过来的死士脚步微顿,看到李信扶墙站起来,擦把嘴角的血。少年额头也被撞得是血,他擦血的手背上也是血。但是除了额头那里的血,其他地方的伤,跟两个死士并没有关系。 牢狱之灾,哪里有那么容易? 李信抬起头来,阴测测的、充满戾气的眸子,骇了死士一下。他们从没在一个少年郎身上看到过这般阴沉的、暴戾的眼神。 这个眼神,让两个死士僵住:李信在牢中天天被打,各种折磨,又没怎么吃饭,该说没什么力气。之前双方打起来时,他们就看到了少年外强中干的体质,想要一举杀了他。但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少年郎君,有这么可怕的眼神吗? 李信目光阴冷,喃喃自语,“我乖乖入狱,不想大闹。但凡刑罚上来,我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牢狱之灾之外,还想要我的命,就别怪我大闹诏狱了!” 他身后,突然冒出来举着火把的小吏。眼看到李信这个犯人从牢中跑了出来,他当即惊恐叫道,“来人啊!有人……呃!”李信转头扑向他,风声如撕,空间被极快拉近。这个小吏没有一丝反抗,就被李信抓过来,在后颈处切了一下。把软绵绵晕倒的小吏往旁边一丢,李信在小吏腰间一摸,就摸出了几把铜钥匙来。 两个死士追来,李信动作很快,他们都没注意到李信的小动作,眼前一花,双方又打到了一起。 一个小吏冒出来,更多的狱吏从四面八方追过来。李信当真无所顾忌了,见到小吏就打,并拿下对方腰间的钥匙。三个人在诏狱这样大闹,火烛纷纷亮起来,大批人马被调集追来。两个死士想杀李信的心更狠了:到这个关头,官寺的人一旦介入,问罪简直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必死!而必死前,杀了李信也不错! 李信与两个死士在人中穿梭,狱卒们把他们三个都当危险分子,一起对。李信处于下方,一个多日未进食、又满身伤的人,敌人一旦多了,他就扛不住了。 少年步步后退。 但若仔细看,发现他的每一步后退,都是有讲究的。然眼下也无人研究歌颂他的厉害之处。 混乱中,两边牢房中关着的犯人们从夜中纷纷醒来,看到闹哄哄的场面,敏感地嗅到不寻常的味道。两边犯人全都冲向了牢门,寻着可乘之机,拍着门大叫:“救命啊!”“放我们出去啊!”“我是无辜的!我没杀人!” 灯火如鬼影般重重密密,曲曲折折。狱吏们叫喊着扑向中间打得不可开交的三个人。李信往后跳跃,一名死士追上来,砍向李信脖颈时,被李信翻身挡臂。而他挡臂时,徒手碰到了死士里面穿着的铁甲。一手血后,哗啦啦,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往四面八方散去。 火光微弱,众人看到小郎君似笑非笑的眼神。 心里大叫:不好!他扔了什么出去?! 一大把钥匙毫不讲究地扔向了两边的牢房,牢中犯人们谁又傻呢?互相推攘,互相配合,与紧张跑过来的小吏们拉开战势。混乱中,只听到小吏们被淹在吼声中的怒吼——“你们疯了吗?!”“越狱是不想活了吗?!” 但是关在诏狱里的犯人哪个不是亡命之徒,哪个身上没几件命案?哪个又能被赎罪? 当机会摆在面前时,谁还管什么王法?! 第一间牢门大开后,更多的牢门纷纷开了。 狱卒们扑向这些犯人,犯人们大叫着与他们打。 李信蹲在高处的一座灯台上,看到两个死士被夹在无数人间,看到整座诏狱被他闹得无比混乱。乱成了一锅粥,乱得人人惶恐。在有人用惊惧的眼神看向他时,李信哈哈大笑。 他被关起来,内敛久了。 陡然站起来,陡然胡作非为,陡然气势一放,那种无法无天、那种铮铮反骨,都让人望之生畏! 还会更乱、更吵……总之是犯了罪,总之是死局,不妨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呢? 两个死士在与李信对视时,忽然生了一身寒气。他们看着对方子夜般发亮的眼睛,少年郎骨子里那种疯狂与无畏,那种敢想敢做的风格,让每个守规矩的人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又很惧怕。怕对方不走寻常路,怕对方拼死一搏,给所有人来个屠宰场。 而眼下,诏狱就有往这个方向发展的倾向…… 当诏狱乱成一片、众狱卒无法应付眼前境况,去寻找长官时,月明星稀的天幕下,骑马行往诏狱的女郎已经越来越近。转个弯,眼看再过一条巷子就可以到诏狱了,闻蝉心中雀跃,面上露出期待的神情。 听到身后哒哒马蹄声。 她心里疑惑这样晚了怎么还有人走夜路? 她御马给身后人让路,想让后面的人先行。从后过来的人马却迟迟没有越过她,闻蝉奇怪地抬头去看,看到一张熟悉的中年郎君的面孔。她磕绊了一下,露出乖巧的笑,“姑父!” 李怀安坐在马上,看着这个侄女。 侄女马前跟着护卫,想来安全没什么问题。闻蝉也看着姑父,李怀安和她这种偷偷摸摸跑出来的行为不一样,人家是光明正大地出行——骑着马,身后卫士仆从们跟随,规模看起来不小,灯火曲折地在身后蜿蜒。 闻蝉微笑:“姑父,真巧啊。” 李怀安淡淡道:“小蝉是去诏狱吗?” 闻蝉想了想,还是坚定地点了头。 李怀安刚才都没表情,这会儿却笑了,意味深长,“是啊,真巧。我也要去诏狱……既然如此,便同行吧。” 闻蝉:“……” 那个“真巧”被李郡守说得意有所指,闻蝉脸飞快地红了,觉得姑父看出了自己的醉翁之意。然姑父悠悠然然地策马行过她,不多提她那点儿小心思,闻蝉就当做不知道。闻蝉厚着脸皮,跟上姑父的队列。 再过一条街,身后听到了马声。 这次不是马了。 众人回头,看到马车停在巷口,青年郎君飒飒然,从车中出来。看到他们,郎君拱手,“李郡守、舞阳翁主……也是要去诏狱吗?真是巧。” 闻蝉死鱼眼:“……” 在姑父翘唇回应“真巧”的时候,她瞪了那个郎君一眼。多日未见江三郎,江照白刚露面,就是去诏狱。江三郎肯定是为她二表哥去的……闻蝉在心里算了算,扒拉来扒拉去,觉得二表哥今晚真忙,又得见姑父,又得见江三郎,后面还有个她。 她不高兴地撇嘴:这也太不巧了。 三方同行,已到了诏狱近前,看到前方无数灯火徘徊。卫士们守在门外,严正以待,像是出了大事一般。众人微惊,急急往前去。而诏狱外指挥的廷尉满头大汗,就怕还没有调来人,李二郎就带领犯人们越了狱,他的人头,明天就保不住了。 这时候,他心里骂了那两个给钱通融的死士不知道多少遍! 如果不是他们,李二郎怎么可能从牢里出来?!还振臂一呼,万人响应?!这么个活菩萨,那帮该死的狱卒们是怎么得出“李二郎沉默寡言,并不危险”的结论的? 一听狱卒报说李郡守来了,该廷尉几乎是痛哭流涕地滚过去,抱着李郡守的大腿就开始嚎:“求府君救命!” 再看到后面风度翩翩的江三郎,眼睛更亮,“求江三郎救命!” 闻蝉:“……” 求姑父救命,让她头皮发麻,觉得是不是表哥又闯了什么祸;求江三郎…… 闻蝉看眼旁边文质彬彬、风采怡人的江三郎,突然想起来,江照白以前在长安为官时,担任的就是廷尉一职,掌管诏狱。现任廷尉遇到了大麻烦,当前任廷尉溜达过来时,就本能地抱大腿求助…… 当对方磕磕绊绊哭着把他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后,李怀安挑眉,江三郎若有所思,而闻蝉,则带着一种惊叹敬仰的眼神,望向紧闭的诏狱大门。她已经听到了里头的吵闹声,听到了犯人们撞门的声音。站在姑父与江三郎身边,闻蝉并不害怕,她心里只对表哥佩服不已:走到哪儿,骚到哪儿。表哥连坐个牢,都这般与众不同。 李郡守在诏狱廷尉快哭疯了的时候,才安排自己身后的卫士去帮忙。江三郎曾为廷尉,他非常熟悉诏狱的构造布置,在现任廷尉还在哭啼啼等援助的时候,李郡守提供人手,他提供思路和方法,一同压下去内乱…… 这场诏狱内乱,花了一个时辰平息。现任廷尉与李郡守达成协议,廷尉不上报今晚之事,李郡守把事情恢复原状。当牢门开第一道的时候,江照白与李郡守就进去了。闻蝉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跟进去。里面一群亡命之徒,她要是进去,只有添乱的可能性…… 廷尉在外面小房中备了酒菜,诚惶诚恐地请舞阳翁主去歇息,等那边事情处理好了再说。 闻蝉凄凄凉凉地在室内桌前坐下,打了一会儿盹。某一瞬,感觉到眼前有人影,她骤然醒来,睁开眼,倒吓了前方欲坐下来的郎君一跳。闻蝉认出少年,揉了揉惺忪睡眼,含糊道,“三表哥,你也来了,真巧……” “真巧”两个字在她喉咙里过了一遍,冷水浇下来,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闻蝉眸子瞬时清亮,惊讶地看向风尘仆仆站在她面前的少年郎君。 李三郎李晔看到翁主这般震惊的眼神,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我受大伯所托,去城门那边办理出城事宜。车队已经等在城门口,良久不见伯父前来,就过来查看。我刚进来,就见表妹你在这里坐着。” 李晔解释了前因后果。 闻蝉语气微涩:“城门……为什么……你们要在今晚出城?那我、我二表哥……你们打算在今晚带他走?” 李晔沉默了一下,点头,“二哥的罪,伯父已经与长安达成了和解。未免夜长梦多,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再加上会稽的战事催得紧,我们打算今晚出行……表妹莫多心,我们已经与你阿父阿母辞过行了。” “那为什么独独我不知道?”闻蝉站起来,“是不是我今晚不是凑巧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就再见不到二表哥了?!你们瞒着我?全都瞒着我一个人?!” 女郎面容多娇,肤白如瓷玉,她娇娇小小地仰脸看着人,长睫如翅,乌黑眸中有水光闪烁。那水与黑色相融,如晶石般剔透。她红着眼的样子,难过的样子,让郎君心口一滞,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不要再伤怀。 李晔如被棒击,头皮发麻,手足无措。他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闻蝉。 是了,所有人都瞒着她。因为她年纪小,因为她不经事,怕她露出破绽。李二郎出的事,本就和她有关。曲周侯一家却是防得很严,绝不让女儿在这个关头与李二郎有一点关系。他们都是为了保护闻蝉,却不知道闻蝉很伤心。 门吱呀开了,冷风从外罩入。 闻蝉听到身后少年平静的声音,“怎么就叫瞒着你一个人了?你以为你神通广大,偷跑出来偷跑得这么顺利,没有舅舅舅母在背后的默许吗?不然就凭你,能走到哪里去?” 闻蝉身子一僵。 猛地回头,看到从外进来的少年郎。 李信。 他、他竟站在门口,穿的不是狱服,而是干干净净的锦衣。少年郎君收拾了一番,面容干净了很多。他额头上包着纱布,有红色渗出来。这是眼睛能看到的伤,其他的伤,就不知道在哪里了。李信眉目清明,站在门口,望着泫然欲泣的小娘子,露出笑来。 他笑起来,让闻蝉分外心动。 闻蝉往前两步:“表哥!” 她几乎要扑过去抱他。 但是身后有李三郎看着,李信的身后,又走进来了李郡守。闻蝉茫茫然,看姑父瞥了她一眼后,跟李晔说,“有两个死士要杀阿信,阿信不得已乱了诏狱。有我与江三郎压阵,那两个死士已经死了,今晚之事不会上报。江三郎与阿信说过话后,已经走了。你那边事情如何了?可以出城了吗?” 李晔忙向姑父保证已经打点好,出城没问题。 李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闻蝉,说,“你们先走,在城门等我。我说些话,随后就过去。” 李怀安转身出门,李三郎跟在大伯身后,回头,看了眼二哥与表妹。他看到堂哥眼中的专注之情,也看到表妹凄然的模样。李三郎叹气,知道短期内,二堂哥都不能再与他喜爱的表妹有一点关系了。 程家在看着,天家在看着,要避嫌的。 人走后,李信向闻蝉伸出手,“来,表哥带你去城楼上坐坐。” 闻蝉走向他,抓住他伸出的手。她扑入他怀中,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眼泪眨动,想为什么表哥每次都一身伤呢?他一身伤,还总怕吓着我,不敢告诉我,以为我不知道。 少年们在风中飞跃。 悬月在上,出城的车队已经在城门口相候,李信再次带着闻蝉爬墙上树。他带着她上了高处,离出城很近的方向了,两个少年坐在墙上。李信转身,与身边沉默的女孩儿对视。 风吹月明,墙上的少年们俯瞰长安天地。 闻蝉低着头,并不看他。 李信笑:“这是干什么?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怕我吗?我要走了,你不是该高兴吗?” 闻蝉仍然低着头。 李信便弯下腰,去逗她,“我是回会稽去了,又不是死了。知知,以后没人烦你了,你开不开心?” 她想逗闻蝉笑,但闻蝉并没有笑出声。 女孩儿抬起头,她视线也没有与李信对上。她望着夜间大雾,望着不知名的前方。她茫茫然然的,说,“表哥,我不讨厌你。我刚和你见面时,非常厌恶你,非常惧怕你。但我已经很久不知道怕你的感觉了。” “……” 女孩儿的泪水在眼中流转,她轻声:“表哥,我、我……我期待你。” 如月之升,如云之开,如天之阔,如海之荡。 她那一句“我期待你”,让李信心头重重发抖。热气涌上眼睛,他控制不住地去抱她,控制不住地想把整个性命给她。 活着算什么。 人生算什么。 他只想把一切都给她。一次次地奉献给她。 少年郎君掐住少女的下巴,迫她抬起了头。他亲吻着她,热情无比地亲吻她。吮吸着她唇上的泪,搂着她的手臂颤抖个不停。再没有这样的时刻,让他如此喜爱一个人。让星月缥缈,让万物褪尽,让他眼里只剩下这个女孩儿。 闻蝉被迫承受李信的索吻。 他一开始热烈,后来又转为柔情。缱绻之情,在唇间传递。少年们气喘吁吁,品尝到对方的甜美,也将自己专注无比的心交付出去。 亲了很长时间,直到他们都气喘吁吁。 李信手扣住闻蝉的后脑勺,在亲吻之后,与面颊酡红的女孩儿额头相抵。月光浮照,幽幽夜色渡上一种清淡的蓝色。月辉洒在两个少年身上,他们额抵着额,呼吸彼此缠绵。 额头相抵的动作,是多么难得的温情时刻。 是李信少有的温柔时候。 闻蝉说:“为什么亲我?你不是说成亲前不碰我吗?” 李信漫不经心:“你就当我放屁。” 闻蝉:“……” 她抿嘴,嫣然笑出来。 她轻轻喊他,声音甜软,像是撒娇一般:“表哥……” 她叫得李信抱她的手臂更紧了。 李信闭上眼。 桩桩件件,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他脑中乱窜。最后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压下去,脑海深处,他看到女孩儿干净无比的面容。她干干净净的,身上没一点污垢,他要让她一直这样。 李信睁开了眼,伸手抚摸闻蝉的面孔。他抬起眼,在额头相碰的时候,看进她眼睛深处:“知知,对不住。” 闻蝉不解。 听李信说:“我没法保护你。” 闻蝉:“……” 李信声音平静如河,淌淌奔向遥远的岁月与未来——“我没能最好地保护你。纵我心热如火,在你需要的时候,也没有护好你。所以我要离开。知知,迟早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我会保护你,会疼爱你,一如今日。” 他慢慢松开她,他的手在发抖。闻蝉低下头,看得很清楚。她又抬起头来。 面对面,少年与她对望。 忽然对她笑。 他痞坏的笑容,照亮闻蝉的眼睛。 然后他带着她,跳下了墙。少年对她吹声口哨,轻.佻无比。他转身,走入了浓浓黑夜中。 闻蝉望着他秀颀的背影,望着他挺拔的身形。 之前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抑制不住地落眼泪,情不自禁地捂住嘴,不让哭声羁绊了少年的脚步。她泪眼婆娑,在月光长夜中,看河流一样的未来那般遥远,而少年在她的视线中越走越远。 闻蝉哭泣着。 云翳散尽,银光斑驳照在前路上。树木的影子婆婆娑娑,在风中摇摇飘落。风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月光从四面八方照进来。站在空地上,像站在一片霜雪中。往前走两步,在那浅浅的月光清风中,能闻到花香的味道,闻到夜间雾水的味道。叶子落下来,已经有了嫩芽,伴随着不知名的花骨朵。初春的景象蓬蓬勃勃,而天黑沉沉的,风灰扑扑的。东西南北,南北东西,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她的少年。 她的少年……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她。 她的少年……他们分别。 她的少年……他们还会重逢。 90|9.0.1 初春城外,卉木萋萋。蛮族人的大队终于要离开长安,为了表示两国友好和平的交情态度,丞相亲自带着众官员在城外送别。蛮族人在长安待了两个来月,期间发生了很多纠纷,还死了一个随从。然他们走时,带了大批皇帝陛下赠送赏赐的珍品。就连丘林脱里的死,都让他们从会稽李家换来了无数的玛瑙碧玉等物。 大楚国内地大物博,此次来京没有让蛮族人意识到两国和平的好处,只让蛮族人变得更为贪婪,更想把战火烧到大楚国境内。蛮族人想要掠夺大楚,想要把一切富丽堂皇的大楚所有物,变成自己的。 蛮族人带着一腔不平心离开了。胡人回到草原后,会用三寸不烂之舌,跟他们的王极尽所能地描绘大楚的富贵。蛮族的王会心动,会想侵略大楚,会想用铁蹄征服这个已经有了二百年历史的国家。蛮族想要成为大楚之地的主人,只有成为主人,才能予索予求,无所顾忌。 随行的,除了大楚无数赠品外,还有一个活人——江三郎江照白。 在李信与丘林脱里一案中,蛮族人见识到了这个人丰富渊博的知识。江三郎不动武,便让他们发憷。当后来江三郎想离开大楚国境,四处游历时,蛮族王子郝连离石动了念,想要邀请江三郎去蛮族。在郝连离石看来,蛮族这样的游牧民族,比起中原来说分外的不开化。除了武力,他们和大楚无可比拟之处。郝连离石身为王子,心忧蛮族未来发展。他想邀请一个学识渊博的大楚人回蛮族,帮助自己的子民摆脱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他想要蛮族人生活得更好,就需要一个聪明的大楚人指导。 郝连离石在长安待了两个月,也意识到大楚等级阶级分隔极为严重,学问知识掌握在世家手中,而世家对国家,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归属感。世家归属于自己,他们的子弟不会为一个国家的未来去拼死拼活。郝连离石想发展蛮族人,从庶民中捉回一个大楚人,能教给蛮族人的不多。但从上层社会……世家根基深厚,他贸贸然,也不敢得罪。 郝连离石一直很羡慕大楚,心中很遗憾。这一切,在他听说江三郎想要游历四野的时候,有了转机。 江三郎正是世家出身,但他家族现在去岭南开荒,满长安无人管束他。他想去哪里,都无人会加以阻拦。 这位蛮族王子不安地待人去游说江三郎,江三郎在推拒两次后,怕直肠子的蛮族人真的会放弃,在第三次时,他欣然应允。 江三郎跟上蛮族人离京的队伍出了京,队伍浩浩荡荡,扬北而走。他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身后渐远的长安古城。身后城楼上众人站成黑点,相送的只有代表官员利益的丞相太尉等人,彩帜风吹浩然,并无欢喜之意,只有一腔凛冽寒意。 定王殿下也在其中,面容温润,欣喜于平安送走了蛮族人这尊大佛,以为自己招待有功,可换取两国几年短暂的和平。 江三郎握紧手中缰绳,心想:短短数年,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要铁蹄踏破蛮族草原,驱逐他们!这必然让这位仁慈的定王殿下失望。 相送女眷那里寥寥几人,程漪并不在其中。 闻蝉也没来。 前一晚,舞阳翁主来与他告别过,言说蛮族人离京,她就不送了。江照白自是知道闻蝉现在不方便出现在蛮族人面前,他更知道闻蝉因李信离去之事而心中郁郁,他还知道一切祸源不过在于程漪的嫉妒心……江三郎也不希望闻蝉来。 只是今日离别,往身后一望,空空荡荡的。似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江照白微微吐出胸中郁气,想到李信离京那晚,他与李信说的那些话。 那晚李信大闹诏狱,江三郎曾经任廷尉的那些年,就从来没见过李信这么难缠的犯人。好在李信要走了,好在现任廷尉终于解脱了。江照白是知道李信会当晚离开,才去与李信相别。 他原本想的是一牢门相隔的说话,最后却因李信的妄为,而演变成了两人对坐而谈。 想来也是好笑。 江照白于那晚,向李信道歉。他聪明十分,在李信闹出那般动静时,一根线牵着,自然知道程漪所为。程漪所为,想来总与他有些关系。李信原本出事,江三郎并不想奔走。他有心想让李信吃亏受挫,让逆境磨炼少年成长。但是有程漪一事,江照白便不能不去收拾后果了。 李信并不在意。 江三郎致歉,他随意摆手,示意无谓。少年郎身在牢狱,也并没有怪到江三郎头上。李信只是笑了笑,说,“我小瞧女人了。” 月光照在少年身上,清清泠泠。 而江三郎与他说了自己打算离开大楚去游历的计划后,李信愣了一下后,若有所思地摸下巴,“离开大楚……唔,你会去蛮族?” 江照白望着他,目光深幽。 李信思索片刻后,就拿定了主意。他忽而笑起来,爽朗无比,又带着几分求人的不好意思,“你既然游历的话,那就去蛮族吧。我想托你帮我查一个人。” “谁?” “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 李信表情正经:“别问我为什么要查他。我自有我不能说的苦衷……要是我能离开大楚去蛮族的话,我就亲自去了。”他心中还想,若我能去蛮族,我必然会想办法杀了这个人,给知知永绝后患。然现在我无法成行,又不能让江照白对知知的身世起疑心,便只能这么说了。 左大都尉阿斯兰…… 江照白想着这个人,思索阿信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人。就连他这样世家出身,不专门研究蛮族人,不学蛮族话,他都不知道这个人物的存在。阿信却知道……江三郎觉得有趣,看来与他在会稽相交的那个少年,也慢慢长大,慢慢有了他自己的思量与秘密了。 江照白欣然答应。他看出阿信非池中之物,他与阿信有一样的抱负。在少年还行在浅渊之时,能帮的,江照白都会帮。 甚至为了成行蛮族,江照白还故意让人放了话,让那位蛮族王子亲自来请他。 之后数年,江照白会待在蛮族。他以教授蛮族人为名,会一点点研究这个民族的弱点。数年后,当寻到合适的机会,他自然会离开蛮族重回大楚。而这数年,阿信回到会稽,又会长成什么样的人物呢? 江照白颇为期待两人重逢的那日。 李信回到会稽,首当其冲的,便是从徐州兵下的郑宏郑山王等反贼。李怀安当时为早点带走他,不要在长安多磨叽,特意给会稽露出破绽,吸引了郑山王这些贼子的注意力。李家早知道朝廷式微,不会派兵。李怀安在长安谈了一笔财,就匆匆回会稽。 在李怀安等人回到会稽前,李家针对山贼们,采取的方式是只守不攻的保守手段。李家有私兵,能在李怀安回来前,勉强保护住州郡的普通百姓。 然他们一回来,战略调整,李信主动请缨,要采取大开大合的豪放式打仗风格。 李怀安冷眼旁观:他不相信他在长安一番话,就能让李信醍醐灌顶突然醒悟,愿意为李家出生入死奉献一生。李信要是那么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感动地为你折腰,那李怀安也不用专门费劲地去长安救他性命了。回来会稽的路上,李信一路上都默默无言,不知在琢磨什么。回到会稽后,忽然变得生龙活虎,积极地去操纵这场战事…… 少年恐有大谋。 然只要不损害李家利益,只要李家得到好处,李怀安倒要看看李信打算怎么办。 李信既要打,又要慢条斯理地打,不建议一次性歼灭敌人。 李家大部分人不认同,不能理解。李信便四处游说,最后摆出了军令状,言一战败,则再不多言。李信背后又有李怀安的默许,李家当权的大人物们踟蹰商量了一晚上后,点了头。少年初出茅庐,一腔热血,一味打压只会适得其反。想要磨砺少年成长,他们这些长辈们,只能适当放权,让郎君们去拼去闯。 经过长安一行,李晔与李信的关系拉近了很多。李信还是那副样子,李晔却有点儿佩服他这个胆大妄为的二哥了。少年郎君中,以李三郎李晔为首的一些郎君,在李信采取主动攻略时,他们站到了李信一方。也有不认同李信而站成另一派的郎君们,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李信失败。 大家都想: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之前又没有打过仗,对郑山王这帮反贼们的攻打夸下海口,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李三郎想:虽然我也觉得二哥会输……不过二哥似乎总是喜欢兵行险招,出人意料,放手一搏。他连杀了蛮族人、重伤程家后,都能活着从诏狱中出来,仅仅是带了一身伤而已。二哥能从长安活着回来,现在这种仗,我倒觉得他也许能应对。 会稽之战在少年的意气风发中拉开阵势,这是李信在李家建议威望的第一步。一败则百败,一赢则万赢。 李信伤势还没有好,却一脸凝重地自写自画。他要研究出一份战略图来,他脑中清晰铺开一番攻略,然一到笔头,胸中没有几点笔墨的少年,就忍不住想叹气了。朝廷禁止百姓画舆图,他们画了图后,等所有人看过后,就会自行烧毁。李信画的图大家看得懂,他的字缺胳膊少腿,没有几个人看得懂。 一白天的时间,李信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地跟人解释自己打算怎么打这场仗,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李信摸着下巴,似笑非笑道,“……总之,我们也不能反击得太猛,恐怕吓着了他们。要把他们全都收拾了,就得徐徐图之。” 郑山王的部落中,有些李信的昔日同伴。而同时,郑山王的兵队,李信又很眼热。他想要在李家眼皮下,把这些收到自己掌中,自然是要徐徐图之了。毕竟一支庞大的反贼队伍,李信蓦然间想要收为己用,李家只会觉得他“狼子野心”。 李信沉思:我必须强大。 众人眼角抽搐,望着他浩浩然如龙飞凤舞一样让人看不懂的字迹,一起发着呆。 李三郎李晔掩面:……好不想承认这个目不识丁的少年郎君,居然是此战的主力啊。 会稽在与嚣张无比的郑山王打仗,与夜夜笙歌的长安城对比鲜明。长安无战事,舞阳翁主正准备再次离开这里。 这一次,倒不是偷偷离去,而是跟随二姊夫宁王一行人,去往平陵借住散心。 自二表哥李信走后,闻蝉一直闷闷不乐。她心情不好,整日把自己关在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曲周侯夫妻心中愧疚,看女儿不开心,他们更是揪心。曲周侯只是叹一声造化弄人,长公主则又怪到了李信头上——“我早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长安弄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后,潇潇洒洒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倒像是我们小蝉错了一样……都是李二郎的错!” 她一方面欣慰李信在丘林脱里欺辱女儿时反应那么大,一方面又恼怒李信不计后果,竟然要杀人。 她再不想考虑把女儿许给李二郎的可能性了——“他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内!这种动不动就热血冲头去杀人的人,幸好我没有真的把小蝉许给他。不然小蝉跟着他,迟早吃亏……这种冒冒失失冲动无比的人,你让我怎么相信他能对小蝉好?” 闻平说:“少年血性嘛。考虑不周,也是正常的。” 但是闻平又思索了下,“……不过会稽现在在打仗,李二郎也许情况不好?” 他们都不太看好李二郎了。李二郎的败笔就是“冲动”“任性”“不计后果”,这样的小子,哪家父母都不放心。长公主冷哼,直接跟侍女们吩咐,李二郎如果给翁主来信的话,一律交到自己手中。长公主打算视情况,看到底是直接烧掉信函好,还是看完再烧好。 一言以蔽之,她对李二郎是敬而远之了。 闻蝉心情难过,皆是李信闹的。曲周侯夫妻商量后,觉得自家女儿年纪还小,还没有定性,未必真的对李二郎情根深种。他们想不动声色地让女儿改变心意,改去喜欢别的条件好的、性格和善十分的郎君。年已经过完了,二女儿要随宁王回平陵去了,长公主与曲周侯便思索着,是不是可以让闻蝉跟着她二姊夫一家,见见世面,把心放一放,好忘了李二郎? 他们这般与闻蝉一说,原以为要耐心哄两句,闻蝉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谁知闻蝉只是呆了一下后,就点头答应了。闻蝉也不想待在长安,她也想出去走走。 花朝节的那天,长安的郎君女郎们踏青玩耍,闻蝉则上了宁王一行的车队,前往平陵。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子往后看。后头尘烟滚滚,城楼古拙,有两三只纸鸢高高飘在城楼上方。她定定望着城楼的方向,恍惚间想到那一日,是离开会稽的时候。她坐在船上,听到江边踏歌声。撩窗而观,只看到江边土墙头,少年为她唱曲送行。 她满心的欣悦与期待。 期待他变得更厉害,期待他更好,期待他更加喜欢自己,期待他…… 闻蝉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城楼,楼上站着守城士兵,二表哥不在那里。即使他还在长安,他也永远不会站到那样的军事要地去。 闻蝉想、她想…… 她想她也许再不会遇到一个唱歌送行的少年郎君了。 当她转过身后,身后空荡荡的。当她抬起头时,没有少年揶揄挑.逗地望着她笑…… “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从不从? 郎我是山月飞鸿四海燕,且问娘子你走不走?” 冬夜雪,春日花……曲声悠然,他伴着她走过了寥寥两季。他的歌声清朗于天地间,他又在雪中与她舞剑,他带她爬墙上瓦,带她坐在高高的长安城楼上,俯瞰着大片辉煌的灯火楼阁。 短短不到两季的时间,他已经带她看过了万千风光。 但是那都结束了。 她想他的歌声那么难听,可是他什么时候还会再唱给她听呢? 她听说会稽战火连连,她的书信恐怕永远送不到他手中了。 阿父阿母说短期内,他们都不能再见面了,省得程家抓住这点大书特书,把事情放大。那么这个短期,又到底是多久呢? 她想、她想…… 闻蝉垂下眼,握紧手心,心想:我再不要这样了。 我再不要表哥的事情再次发生,再不要这种无能为力的生活! 当女孩儿眼中泪水欲落未落时,坐在一边旁观她许久的青竹递过来一杯酒,“方才宁王妃使人来唤翁主去玩双陆,翁主去不去?” 闻蝉眨掉眼中泪意,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她就是再红眼圈,表哥也不知道,她也无法用眼泪去威胁表哥,那哭又有什么意思呢?还徒让亲人担心。闻蝉心知二姊让人叫她去玩是怕她胡思乱想,闻蝉是极为乖巧的小娘子,不愿怀着孕的二姊还要为她操心,便强作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换了辆马车后,闻蝉上了二姊夫与二姊的马车。已经到了春日,车中还烧着银炭。上车后,闻蝉一张雪白的脸,立刻被烤得晕红。她非常忧心地望着对她目中噙笑的二姊夫,“姊夫,你身体这样不好吗?天都热了,你还要烧炭?” 宁王:“……” 闻姝脸上微有尴尬之意,尽量淡定道,“哦,这个跟你二姊夫无关。是我怀胎后有些怕冷,才让烧的炭。” 闻蝉眨眨眼,“哦”了一声。 闻姝微恼,对她这个平淡的反应颇为在意——“你哦什么哦?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姊吗?你二姊夫烧炭,你还会关心一句。我烧炭,你问都不问一下?小蝉,你的教养呢?” 闻蝉:“……” 她茫然想:我我我我表现得太冷淡了?二姊的反应这么大? 她又受宠若惊:原来二姊这么在乎我吗?我平静一点,她都接受不了?她很在乎我关不关心她?! 闻蝉听到一声噗嗤乐笑。 她与闻姝一同看去,见面容秀雅、衣袍宽大的宁王张染靠着方榻,手肘放在案上。他对闻蝉眨眼轻笑,一手臂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从案下摸出一个木偶小人来。小人在案上哒哒哒地走了片刻,一路溜到了闻姝的方向。他手里的那个小人,指指闻姝,再指指自己。小人转了半天圈,插着腰晃了一会儿后,又啪一声倒地,四条小腿手舞足蹈地舞了半天,一副撒娇无赖的样子。 这么个木偶小人,被宁王耍在手中,居然颇为灵动。 闻姝:“……” 闻蝉:“……” 闻蝉想:二姊夫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二姊怀孕后脾气见长不能惹吗?好、好生动形象的描述方式哦。 闻姝眼看就要冲文弱无比的二姊夫发火,闻蝉还挺喜欢和气温柔的二姊夫的话,怕二姊又怒气冲冲,她忙扑过去,扑入闻姝怀中。女孩儿在女郎僵硬的发愣中,紧紧抱住女郎的腰,整个人埋入女郎怀中。 闻蝉声音娇软,“二姊你别生气了,我给你抱一抱……” 她这样,闻姝的一腔火气,竟无声无息地平息了下去。闻姝心中怜爱闻蝉,可是又不擅长言语,每每表现出来的,对妹妹总是很凶。妹妹总是怕她,总是不跟她亲。每次看到妹妹坐在阿母怀中撒娇,闻姝心里颇为羡慕。 她心中羡慕,却又不肯表现。 而也许是怀孕的缘故,让闻姝性格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她的怒火变得更为敏感,同时,对闻蝉的疼爱,也充满了母爱般无法抑制的冲动。当闻蝉扑入她怀中,与她撒娇时,望着妹妹莹莹如玉的面孔与星辰般清澄的眸子,闻姝的心化了。 她僵硬着手臂,搂住闻蝉的肩。女郎抚了抚怀中妹妹柔软的发丝,温温道,“小蝉你啊……” 声音里的暖意,让闻蝉热气涌上眼。 在二姊温暖的怀抱中,闻蝉无法控制自己的一腔委屈之意。她紧紧地抱着二姊,在二姊怀中无声哭泣,流着眼泪。在二表哥转身那一刹那,在她无法哭出声留他的片刻,闻蝉分外的委屈。她委屈了很久,不甘愿了很久。 她无数次想过与李信的结局,却没有一次是他弃她而去。 到他走的时候,闻蝉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但是所有人都那么关心她,闻蝉连哭,都不肆意。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二姊怀中,她才释放了自己的情绪。闻姝若有所觉,却并没有松开手臂,也没有开口去问。这就是闻姝的性格——她抱着闻蝉,任由妹妹在怀中流泪。 平陵之行,由此拉开序幕。 年年月月日日,闻蝉在二姊一家的羽翼下,在二姊夫的地盘,将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春去夏来,春日迟迟,夏日苦短。闻蝉在平陵居住下来,慢慢适应平陵的生活。同一片天幕,同一时刻,会稽的战争如李信所料,还在继续着。少年郎君在战事之余,被长辈们丢去读书习字。 夏日枯燥,天气炎热。白天黑夜,日转星移。少年郎君坐在书阁中,无人打扰的时候,他一遍遍地读书,摘抄字句,认真写字。他慢慢地写—— “蝉鸣蝉鸣,幽畅乎而。”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 “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蝉鸣蝉鸣。 漫山遍野的蝉鸣。 他初初不识字不读书,却在认识她后,在没有她陪伴的时候,在炎炎夏日旁的郎君都去避暑的时候,默背着与蝉有关的只言片语。诗赋中的蝉岁岁等待,日日积累,在下一年夏日时破空长鸣。而他心中的那只蝉,在埋入泥土的时候,他可以期待来日吗? 可以等待漫山遍野的呼唤吗? 少年郎君坐在窗前,低着头,不厌其烦地写着这些古人的只言片语。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又不知道自己的痴心妄想,能否传递过去…… 91|9.0.1 闻蝉的生辰在六月,她的十五岁,整整一年时间,都是跟随二姊夫一家,在平陵度过的。也许是在长安时父母有过交代,闻蝉在平陵居住时,她二姊经常给她相看各种容貌清秀、品行端正的郎君们。画工将郎君人像绘制成帛画,由宁王妃先挑。闻姝细细挑出自己看得上眼的,帛画便会传到闻蝉手中,让闻蝉挑是否愿意跟某个郎君见面。 二姊肚子日渐大起来,行动开始颇为不方便。然她为人果断坚定,每日挺着大肚子为闻蝉挑选合适相看的郎君,闻蝉就是不喜欢,也会因为愧疚而不敢拒绝。 但她就是不喜欢啊。 闻蝉并不想跟郎君们发展什么感情,对方往往见她第一眼,身份合适,容貌出色,便会生出好感来。而面对这些郎君们,闻蝉又要如何去心生好感呢? 当她遇到危险时,有谁会以性命相搏,求她平安呢? 闻蝉面对郎君时,态度消极无比。 闻姝恨怒无法,将帛画摔了屋中端坐的妹妹一身,劈头盖脸的。闻蝉从扔下来的帛画中躲出来时,鼓起勇气抬头,看到姊姊冰霜般的面孔。她打个哆嗦:二姊怀孕后,更加像母老虎了。 闻姝恨声:“你已经十五了!就算阿父阿母不急着把你嫁人,但是相看总是可以的吧?我十五岁都嫁人了!你看看你,还一团孩子气,什么都懵懵懂懂!根本不理解我的苦心……” 闻蝉小声:“我理解啊。我就是不喜欢嘛。”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容貌俊俏的,我给你找出来了,你不喜欢;你要容貌丑的,我也找出来了,你看没吓着你自己!再有性格坚定温和的,你犹犹豫豫。性格桀骜的,你又一直皱眉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闻姝养妹妹都快当成女儿来养了,恨得咬牙切齿,一不如意就来训她。但是她脾气暴躁,妹妹的娇弱中,又带有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谓精神。饶她说得口干舌燥,闻蝉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子。 闻姝喝口茶,继续问,“你是不是还想着李信?” 闻蝉:“呃……” “把他忘了吧!现在会稽那边打仗,朝廷不给兵马,私兵都是李家出。不光是会稽,朝廷还发通告让会稽郡守平定四方战乱。这不是开玩笑吗?这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你和李二郎在长安闹出了那么大的事,程家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们呢,你还想什么?姑父把李二郎带走,这背后的意思,你是装傻看不懂呢?说什么短期内不要接触。如果你想嫁他,那就应该是‘一辈子不要接触’了!会稽那边,姑母肯定要张罗二表弟的婚事了!” “而不管姑姑多喜欢你,长安一行后,你都不会成为李二郎婚事的考虑对象了!劝你死心,把心放在自己的婚事上!” 闻蝉撇嘴。 心想什么啊?当我三岁小孩好糊弄吗?程家厉害,李家也厉害啊。我只是嫁人,又不是杀人。表哥只是伤人,又不是要娶程家的娘子……根本没有二姊说的那么严重嘛。 不过是人言可畏。 长安人士原本当我和二表哥是兄妹情深。一旦我要嫁他,那长安那出事,背后的味道就会变了。 但是只要应付得当,日后这会成为一桩美谈而不是丑闻…… 闻姝看妹妹那个表情,就知道妹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深吸口气,有时候常觉得妹妹在该混沌的时候,特别的清醒。她还要再训,门口一声咳嗽,闻姝回头,看到她夫君站在门口。 宁王站在门口,不知道看她们姊妹二人吵架看了多久了。宁王中途出去溜了一圈,再过来的时候,发现妻子的火气更加旺盛了。他寻思再不打断,小姨子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要把妻子气出病了——毕竟闻姝现在是最不应该生气的时候。 张染笑着进屋,“府上医工来了,就等着阿姝你呢。阿姝你过去吧,小蝉这堆事,还是交给我来应付吧。” 闻姝迟疑了一下,面对夫君温润无比的面孔,还是选择相信他,点了点头。临走前,她交代,“小蝉脑子有些拧巴了。你务必给我把她的性子转回来。” 张染笑,“那可不是一日就能达到的,”他这个时候挺好说话的,“你身体不便,干脆把小蝉的事交给我来解决好了。我务必还你一个你喜欢的妹妹来。” 闻姝还是很相信张染的手段的。一个不受宠的公子,在皇宫那样的环境下平安长大,还能在成年后被封王。张染的手段,应该是足以对付她这个小妹妹的。 宁王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妻子,回头,看向仍坐在案后的小姨子。他走过来,弯下腰捡起之前被闻姝扔在地上的帛画,翻看了两三篇,张染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来。 张染抬头,发现闻蝉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小娘子的眼睛漆黑剔透,如曜石一般。即使她的眼神不善,然有美貌为她加成——闻蝉即使是含嗔带恼,都是漂亮得让人心动的小娘子。 张染将帛画收好,慢腾腾道,“别这么看着我。放心,小蝉。我和你二姊不一样。你二姊逼着你与郎君们见面,我却不会逼着你。你想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只要说出个道理就行了。” 闻蝉愣一下后,眼中的敌意弱下去了。她说:“姊夫,我不喜欢那些郎君们。我确实还忘不掉我二表哥,但我也不想忘掉。你跟我二姊说说吧?让她别给我乱点鸳鸯扯红线了。” 张染听她说了半天。 闻蝉最后疑问着看他一脸平静的样子,“姊夫,难道你也觉得我该忘掉二表哥么?” “不,”张染说,“喜爱不喜爱一个人,不光是为感情忠贞,它还更加复杂。如果想要一味迁就,其实是做不到的……嗯,时间很长,感情不仅是忠贞。我只是帮你想清楚这个问题而已。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闻蝉当即面上带了笑意,站起来,“多谢姊夫!姊夫你真是好人!” 张染微笑:我未必是好人。不过你是阿姝的妹妹,在你的问题上,我尽可能地帮你,自然是好人了。 当晚闻姝与妹妹用膳时,便发现妹妹的态度和善了很多。闻姝心中惊喜,虽不知道夫君跟妹妹说了什么,但看来是有成效的。她现在怀着胎,本来就非常不方便。现在可以放心把妹妹的事情交给夫君去处理,闻姝长长地松口气。 一家人用膳,气氛缓和了很多。 但闻姝很快想起来,瞪张染一眼,“即使你要忙小蝉的事,也得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咱们还是以前的规矩,从明天起,你绕着府邸小跑锻炼吧。” 闻蝉:“……” 原来二姊夫在家时这么丢人啊! 张染面色如常地跟妻子商量:“我还是上山采药吧,同样是锻炼。把小蝉带上,让她也锻炼锻炼。” 低头乖乖吃饭的闻蝉:“……” 她茫茫然看二姊欣然应允,心情悲怆:你们夫妻之间的乐趣,为什么要扯上我?我并不想每天去爬山…… 闻蝉并不想每天去爬山,但她还是要跟着二姊夫,每天爬山采药什么的。话说久病成医,跟二姊夫天天爬山,闻蝉才知道二姊夫对医药,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碰到什么药材,他都能头头是道地解说。没有人惹张染的时候,这位宁王殿下的脾气还算是很温和的。当他笑眯眯跟闻蝉介绍各种草药时,闻蝉对二姊夫放下了警惕心。 他们每天天亮去爬山,半天后日头毒晒时便会回府。时日渐长,闻蝉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好了很多。 跟二姊夫相识久了,会跟二姊夫说起自己的感情迷茫,也会听二姊夫说一些话。 两人在前方上山路,走在崎岖山道间,背上背着竹篓,时不时停下来采摘山药。身后不远处吊着护卫们,平时不会来打扰他们,只有遇到危险时,护卫才会上前护主。闻蝉边爬山,边与张染说道,“……难道过上几年,我就不能跟表哥在一起了吗?他们都笃定过一两年,我就会不再喜欢二表哥。而二表哥阅尽千帆,也不会再喜欢我了。现在他们都抱着这种想法……我偏偏要不如他们的意,让他们看看我还是很坚定的!” 张染漫不经心:“感情要靠你的坚定来撑吗?为了赌一口气?难怪你二姊说你幼稚,我看着也像。” 闻蝉说:“我二姊还希望我马上嫁人呢!你也觉得对吗?” 张染擦把额上的汗,轻笑,“你别跟我怼。这有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反对你和阿信。我觉得爱情很了不起,但你和阿信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他对你那么好,是因为你们正年少,都处于感情最炽烈的时候。阿信无所顾忌地为你杀人,真是少年意气。” 闻蝉彬彬有礼道:“少年时的感情也是感情。” “但是冲动不能当爱啊。小蝉,我不阻止你跟阿信再见面。我知道你现在很感动,感动于一个少年郎君对你这么好。但是这样稀薄的感情基础,不足以支撑年年岁岁。当下一次你与他见面时,我所理想的状态,并不是你去回报他少年时对你一腔浓烈的爱意,而是你去看一看,你是否还为这个人心动。当你再见阿信时,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附和,而是看一看,你和这个人之间,还存在不存在喜爱之情。” 闻蝉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当长者说的有道理的时候,她很能听进去。 小娘子喃声,“……你说得对。我得喜欢他,而不仅是用少时的情意去迁就彼此。” 她豁然想开,面上露出了笑。 等她抬起头时,发现张染已经快了她十来步。她追上去,又颇为苦恼,“我在长安时,每天很不开心。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表哥入狱而难过,这个缘故也算,但我还不高兴,因为……” “因为是你连累到的阿信?”张染七窍玲珑心,一点就了解。 闻蝉跟上姊夫的脚步。 听二姊夫漫漫然道,“对待感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长大点,成熟点,变得厉害点,”闻蝉思索着,“表哥一心为我,我很感动。但我想要的不只是这样……我也想不成为累赘,不总是拖后腿。” 张染诧异地扭头,看了闻蝉一眼。他似没想到,闻蝉还有这个心思。张染停顿一会儿后,表情有点儿悠,“你和你二姊,是很不一样的人。” “阿姝向来独立,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自己去抢去夺去争取。你呢……你则被家里万千宠爱,你想要什么,摘星星摘月亮,大家都想办法给你了。” 闻蝉若有所觉:“……所以其实姊夫,你一开始并不喜欢我?” 因为他与闻姝都是相对来说没有父母疼宠的人,对这种娇宠长大的小女孩儿,心里其实是有排斥的。只是张染心机深沉修养好,从来不表现出来而已。 张染眼中噙笑:“觉得你像个……唔,宠物一样。但是感情中,一个宠物算什么呢?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像你这样的娘子,大家常跟你们说的,便是男人要如何如何,才能配得上你们。什么家规啊,什么法则啊,什么才是良人,什么才是对你好的夫君……不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驯养吗?不是驯服男儿郎,而是驯服你们变成弱者,依靠男人。要求男儿强大,女儿无要求。似乎只要漂亮,就可以征服男人。” 闻蝉低下头,去琢磨二姊夫说的话。 她喃喃,“难道被宠爱,是不对的吗?” “不是啊,”张染淡淡道,“想要宠爱就得对等,而不是郎君对你千宠万宠,你只等着享受便是。男女有天生的不同,但在感情上,却没什么不同,都需要被疼爱和保护。这是一个互相的过程……试想,如果你二姊整天对我板着一张脸,不顾我身体不好,见不得别人脸色比我还难看的心情;我再因为总生病,脾气古怪,天天跟你二姊发火……那我们两个人,怎么过下去?迟早是一个分开和离的结局。” “其实我说的太多了。这个道理,小蝉你已经开始明白了,不是吗?” “是的。”闻蝉说。 他们已经爬上了山头,站在山峰凛冽处,往下看去,斜斜向下,一大片的绿意葱郁,铺陈成静止的画面。阳光照在二人身上,因为走路太多而心跳急速。青年与少年立在山头,吹着风,看那山间风光,看那遥远的都城。 张染静静地站着。 忽然听到身后的闻蝉说,“我发誓,不论我与表哥未来如何,我再不要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爱不了我想爱的人!” 张染侧过身,看到阳光在女孩儿面孔上映照出来的金色光影,她的眼睛明亮,有太阳在跳跃。她斩钉截铁,转头对他笑,“二姊夫,我要习武!我不要别人一打架,我就只能拖后腿了!” 张染笑:“好啊。” 他顿一下,狡黠般道,“你要是去习武,你二姊快乐疯了,就顾不上给你挑相看的郎君了。” 闻蝉笑盈盈,想到二姊的表情——“我也觉得是。” 张染望着这个无邪的女孩儿,笑起来无忧无虑,没有一点儿烦恼。 本该就是这样。 他心想,他终于说动了闻蝉。终于让闻蝉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又要干什么。而闻蝉终于去开始思考,她的人生,到底要怎么走。她爱的人,到底要如何靠近。 十来年,闻姝日日耳提面命,要妹妹去习武。闻蝉从来不觉得练武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从来不听二姊的话。 而当她在成长中,当她遇到她喜欢的那个少年,她终于意识到自我保护的重要性。不去依靠什么护卫,不去等着别人来救……她往前一步,站在山顶最高处,俯瞰云卷云舒,看天地浩大。 终有一日,被护在父母羽翼下的舞阳翁主,开始真正长大了。 那日回去后,闻蝉便跟闻姝说,想要学习一些简单的招式,好不至于一有坏人,自己就只能往后躲。闻姝颇为惊喜,没想到妹妹想通了。她都顾不上再跟妹妹选跟什么郎君见面了,她亲自下阵,要教妹妹习武。 这一举动,倒是吓到了宁王与舞阳翁主。就宁王妃这大腹便便的体格,还要上蹦下跳,不是开玩笑么? 最后的折中法子,乃是让府上护卫来教闻蝉习武,闻姝坐在旁边指点。闻蝉早已过了习武的最好年纪,但是闻姝并不以为然。闻蝉因为习舞,身体柔韧性非常好,下盘又很稳,她想学些招式,又不是为了上阵跟人打架;而是在面对歹人的时候,有自保的余力,好撑到有人前来相救。 在与妹妹多年斗智斗勇的经验中,闻姝早不指望妹妹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她对妹妹的要求,仅仅是稍微能撑一两个回合,勉强自保就行了。 日子便这样过去。 闻蝉在姊姊的耳提面命下接触庞大无比的武学体系,她依然不能成为足够悍然、万物不催的强者,然她正在进步。她思索自己的心,寻找前行的方向。她手中一柄长剑,已经舞得像个样子;当陪练护卫与她对打时,她起码能格挡一二,而不是扭头就跑。 她能拉开拉大长弓,射出箭去;她也能骑在马上玩弩…… 她再不要是以前那个娇娇弱弱、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儿了。 这年冬天,宁王妃平安生产,产下一女。 冬雪飘纷的时候,宁王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女儿软糯地睡在他的怀抱中,让这个性情一直有点古怪的公子,胳膊微微发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儿,当小孩儿在他怀中眨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 刹那间,少时无人问津的生活,母亲的凄苦,父皇的冷漠。长安兄弟间的勾心斗角,平陵百姓们的依附……从北到南,从西往东,徐风吹过,万点雪粒如撒,飞在园中。站在雪中的青年人热泪盈眶,忽感到一切磨难都不再辛苦,都是有意义的。 悠久岁月变得遥远,当他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低头看自己女儿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张染听了府上老人的话,没有立刻为女儿取大名,怕名字尊贵,女儿压不住。他给女儿取了“阿糯”的小名,闻姝觉得有点软,皱了下眉。然她看着夫君抱着襁褓,妹妹好奇趴在一边的样子……她目中露出温意,视线一会儿望着夫君和孩子,一会儿望着妹妹。 阿糯,这么软的名字。 但是闻姝又想:恐天下父母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去千宠百宠。口上说得再厉害,也忍不住把孩子宠得没边。似乎去疼爱自己的孩子,对父母来说,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样。 就像她妹妹闻蝉。 当年父母从边关回来,忽然抱回来一个小婴儿,她和大兄都多么吃惊。父母在边关待了一年,回来后性格大转,不光两人和好,还对新生的小女儿宠爱无比。 闻姝也想要个妹妹这样的女儿。又柔软又乖巧,还很聪明,还有点小性子,还会看人眼色……阿父阿母虽然那么宠小蝉,却是真的把小蝉教得非常不错,惹人喜欢。希望阿糯长大后,也能够像妹妹这样惹人怜爱。 这一年的冬天,宁王夫妻只给京中去了信,并没有回长安,闻蝉自然也没有走。当小女儿出生的消息传回长安后,无论是宫中还是曲周侯府,都送来了许多车的贺礼。 宁王府今年冬天,格外的温馨。主人家新添了女儿,欢喜无比;仆从们服侍时也面上带笑,感受到了主人翁的好心情。 除夕的时候,闻姝已经过了月子,能够下地走动。她安排着府上过年事宜,等忙得差不多时,去房中看到夫君在逗弄小女儿。父女二人待在屋中一下午,小女儿尚在睡觉,也不知道那个父亲是多好的耐心,竟然就这么坐了一下午也不烦躁。且看情形,若自己不来寻人,张染还能继续看女儿的睡颜看到天荒地老去。 闻姝好笑:“你不守岁了?对了,你看到小蝉了吗?” 张染答:“小蝉下午时跟我一起在这边,之后就走了。她小孩子家家坐不住,不知道又跑哪里玩去了。”不以为然道,“让人去找吧。” 闻姝想了想,忧心,“最近小蝉好安静……是不是我们都顾着阿糯,忽视了小蝉,让小蝉不开心了?还有侍女们都紧着阿糯这边,小蝉身边的侍女,会不会人手不够?” 张染:“……”他忍俊不禁地回头,似笑非笑,“我说你把小蝉当女儿养,你还真把她当女儿养啊?小蝉怎么会跟阿糯吃醋?这样吧,既然你放心不下,我跟你一起去找她吧。” 夫妻二人,抱起襁褓中的女儿,出了门。屋外大雪茫茫,天地阒寂。张染怀中抱着孩子,闻姝则自然地从侍女手中拿过伞,撑了起来。她细心地为夫君与女儿整理衣襟,不让风雪吹着他们。夫妻二人一撑伞、一抱孩儿,步下台阶,走入了飘扬大雪中。 他们在梅园中见到久寻不见的闻蝉。 闻蝉手中一柄寒光剑,着绯红裙衫,长裙曳地。她在漫雪中,在红梅影照下,红衣乌发,双眸闭垂,正在翩然起舞。大雪中,少女轻盈舞剑,闭目的专注模样,让一园子的梅花为之绽放。 她在雪中跳舞。 不为人所动的模样,自我自由不去讨好人的样子,乃是最让人心悸的。 夫妻三人站在雪梅中观望,闻姝忽然想起来,“……我记得阿母跟我说过,去年的上元节大雪,她与阿父从外回来,便看到小蝉在舞剑……是这样吗?” 张染淡声:“你记错了。你阿母说的,是还有个人陪着她。” 夫妻静默,望着雪中的红衣女郎。 飞雪围着她,落在她发上眉梢肩头,再在风中向上席卷,在黑色天穹中跳跃。飞雪穿山越岭,在天地间飘纷。它们浩浩荡荡,不知疲倦,不受羁绊。它们越过数不清的城池,攀爬过无数的山峰,路过多少的河川……它们飘荡着,轻轻盈盈,在会稽城郡中浩然落下。 少年郎君站在山头,沉目看着雪夜中静寂的城池。他拂过面上的雪花,望了许久,才道,“雪下得真及时。” 有这场雪在,从徐州来的匪贼们,这个年,恐怕不好过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年郎君回头,看到熟悉的面孔。李三郎笑道,“阿兄你还在这里?除夕之夜,不回家守岁么?伯母刚遇到我,就怕你忘了,专门让我来喊你。总不能为了打仗,年都不过了吧?” 少年笑了笑,“哦,不是为了打仗。只是下雪了,忽然想到一个人。” 想到一个总和他在雪中结缘的人。 千山万水,他站在山头,一时有去往长安看望她的冲动——哪怕只能在窗外悄悄看一眼,次日便要离开。 92|9.0.1 下雪后,围攻会稽的匪贼们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雪下得太大,会稽郡城过年气氛浓郁,城楼上驻守的将士们都换了一拨。匪贼们遇上大雪封路,进退皆变得极为不方便。郑山王过分相信自我,一心想趁李郡守不在的时候拿下会稽,要这个郡城变成第二个徐州——脱离朝廷,只听自己的话。然没想到李家数百年镇守会稽,底蕴深厚,他们打仗打了大半年,虽有得有失,但总体上仍让人憋屈。 然正因为也拿下了周边一些小城小村,郑山王的野心没有完全压下去。他依然壮志熊熊,觉得拿下会稽的大业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这伙人再努力一把就行。 周边雪山小村,郑山王的人不得不在这里驻扎。郑山王等老大享着暖和的炭火,但大部分手下,都只能哆哆嗦嗦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生火取暖。郑山王雄心壮志不可消,这帮弟兄们被寒冷所困,心里却有点儿憋屈。 这些野路子出身的弟兄们,聊着会稽—— “是李家带私兵跟咱们打!呸,明明跟以前说的不一样!大王说朝廷不给兵马,会稽很好攻。我看一点都不好攻!这都快一年了,要不是咱们后面有徐州,我看拿下会稽,可真悬。” “李家这么厉害?” “别长他人志气!咱们大王以前打下徐州的时候,不也这样吗?那帮贵族子弟就是一开始眼高于顶,拼持久性,他们哪里比得上咱们!” “听说打仗的,是李家那些小辈……一群小孩子也放出来打仗,不知道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 “听说‘李信’了吗?” 一人提起这个人,一屋子人,都有短暂的接不上话。火焰荜拨,照着他们的脸。而提起这个名字,众人心里不可抑制地涌上恐慌感。这半年来,大部分人都是跟李信带的兵在周旋。少年郎君那种冷厉之风、诡谲之势,带给了他们不少压力。几乎每队与李信碰上的,都损失惨重。 “听说那是混混出身啊……怎么就和李家混一起去了……” 众人嘟囔着,却也有几人眼色古怪。等同伙们睡下后,这几个人凑在一起,乃是昔日在会稽跟随李信的混混们。他们说着“阿信怎么成李家郎君了”“阿信这么厉害我咋觉得郑山王不是他对手呢”。 再有一人摆了摆手,“你们也别把阿信看得太重。郑山王不是还没败吗?” 另一人忍不住道,“但我怎么觉得以信哥那蔫坏的脾气,他在耍着大王玩?你们说他在图谋什么?我可不相信信哥无欲无求啊。” 几人讨论了一番,百思不解,便各自散去。却仍有几人听着同伴的话后,目色闪烁,有退去之意。大雪封山,肚中饥饿,郑山王一直鼓励他们加把劲,可是当对方是他们昔日跟随的少年时,他们仍然心里没底。 总觉得前途暗淡,看不到出路。 总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熬不到春天就要冻死了…… 趋利避害之本能,让这几个人连夜收拾包袱,偷偷摸摸地离开大部队,去投靠会稽。第二日,郑山王大怒,要派人去追杀,要杀了那几个人泄愤。被军师阻拦后,郑山王只好忍着火气,封锁了逃兵的事,好不引起众人的恐慌。 然世上有无法阻隔的墙。当有一人逃脱,便有更多人心里不安着,怀疑自己是不是站错队了…… 李信用他昔日的名望,在郑大王的匪贼队中,破开了一道口。 “他们昔日皆是我的同伴,本就有些高估我,觉得我无所不能。半年来,我特意在打仗中,把名号撒得到处都是,就是要他们知道对面的人是我,”面对有郎君质疑自己太过目中无人的作风,面对三堂会审,李信丝毫不惧,还看着被他说得张口结舌的郎君,笑了笑,“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到哪里都说什么‘李信在此’?这有什么意义?” 他笑起来,那股子坏蛋味道,让被推出来质疑的这位郎君愤愤不平地坐下去。 他们都想到:哦,混混出身。李二郎还真是不讲究,丝毫不掩饰他出身。本来李家这么大,除了本家,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李二郎是从混混里走出来的。换个其他认回来的郎君,还不得藏着掖着啊?就李二郎作风独特,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出身不好了。他还利用他的出身给郑山王挖坑…… 一长辈开口,“阿信继续说。” “匪贼造反,总是有点儿拼运气的意思,”营帐中,外头落雪纷纷,屋中郎君们围案而坐,看少年郎君坐于中庭,手指帛画中几处攻略地势。他并不在意之前受到的诘难,仍侃侃而谈,“徐州之前州郡官员太顾着自己,对郑山王来说太弱,郑山王低看了贵族势力。他身边的军师顶多也就是认识两个字的书生,书生不投卷,不入世家走一趟,便永远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世家中人人读书有学识有眼界,郑山王与他的谋士看不到的东西,在这边,想来在座都清楚的很。例如,郑山王等人,连雪灾前后事宜,到目前来看,都没有意识到会带给他们的严重性。” “不过也正是他们认识不到这种后果,才敢拼敢杀。我们这方畏手畏脚,倒也给了他们不少方便之处。” “我的意思是,过年了,大家的心都不在打仗上了。或许可采取拖字诀,只等雪下的大了,困住郑山王一伙人。他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就地取材。而这就地取材,就有些讲究了……” 围坐的青年人中年人面上带笑,饶有兴味地听着少年郎君分析两边对敌的阵势。少年郎君们与李二郎同辈,有的非常佩服李二郎出众又清晰的思维,愿意听从一二;有的则始终心中不服气,听得有些坐立不安。 无论如何,当李信跪坐于中堂分析局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尽数凝聚在他身上。 李信桀骜无羁,之前众人与他不熟,只听本家弟子说过。这大半年来,自李信从长安回来,当会稽守卫战开始的时候,李信以令同辈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速度快速在李家崭露头角,入了众人的眼中。他蓬勃向上,他是刀剑先锋,他满身光华。当他跳出来时,同辈中,已经无人能夺走他的光辉。 李家再没有这种敢想敢做、充满无畏的少年郎君了。 李家众长辈甚至开始思索:是不是应该把小辈们都放出去游历一二?小辈们规矩是好,但没有一个身上有李二郎这种引领群雄的气势。 这堂中灯火灼灼,映着少年英气的眉目。 李信正处在一个月一变样的少年时期,往往一个月没见就很容易陌生,更何况已经过了大半年。他个子如柳条般快速抽长,人也更瘦了。面颊收回去一些,棱角出现,眉目也变得更加轩昂。当他压着眉想事的时候,隐有刀光剑影之气势。 众人说着话,讨论开春后的战局怎么开。长辈们也不多插手,大有把战事当成让小辈们成长的磨炼石。不管这些少年郎君们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是要自己上战场还是里应外合,长辈们都颔首点头,让他们自己去想。这般一来,李信这种天生的聚光点,主意跟马蜂窝似的一个又一个,更容易吸引没有主意、或主意没有李信大的郎君们追随了。 他们这边讨论着,外头隔着厚毡帘,侍女们通报。众人出去一看,看到天上烟火烂烂,五色缤纷。细细想来,竟已到了上元节日。家中女君让侍女们前来请人,让李家郎君们回家过节,莫在这里消磨时间。 大夫人闻蓉身边的贴身侍女亲自来请李信,李信自然也是要回去的。众郎君们纷纷退散告别,侍女在帐外执灯等候李二郎。闻蓉身边的侍女皆是年轻小娘子,此女肤白貌美,站在残雪中,帐中一点柔光映着她姣好的面容。李二郎好久不出来,因天太冷,侍女不觉打个哆嗦,心里有些怨李二郎磨蹭。 她不安的时候,门帘一掀,披着大氅的少年郎君从屋中步出。在他出来的刹那时刻,身后帐中的灯火一瞬间熄灭。少年英俊的面孔,映着前方的雪与身后的火。他一身傲骨,身形挺拔,没什么太多想法地望一眼只顾着发呆的侍女,侍女立刻红了脸,掌灯跟上少年的脚步。 侍女努力跟上李二郎的步伐。李二郎走得并不快,足以让侍女跟上。他眉目低垂,眸子幽黑,踩着蓬松雪地,步伐稳重。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寂静相伴,侍女跟随李二郎,即使对方速度不快,但这眼看是要走回去的架势,却让侍女心中叫苦。 她是新训练出来的侍女,刚刚被派到大夫人闻蓉身边。只知道前来接李二郎是个好差事,并不知道李二郎居然想要走回去。 然郎君走在雪中,身形高大英挺,眸子清正,侧脸幽静。他默然不语时,也让侍女脸颊通红,忘了足下的不适。 侍女轻声,“郎君,女君出门前说半夜会下大雪,让奴备了伞。您要撑伞吗?” 李信随口道:“不用。” “方才您在帐中那么久,是换衣裳吗?怎么不叫奴婢进去伺候呢?女君知道婢子没有照顾好郎君,是要发怒的。” 李信心不在焉:“换衣服而已。只是见母亲时,她总觉得我冷。为了不被她念,我还是多穿点好。” “郎君真有孝心,”侍女抿唇一笑,少年郎君的回话,给了她鼓励,让她觉得李二郎似乎并不是嬷嬷口中说的那个“最好不要惹”“很难说话”的人,“对了,四娘回来没见您,还问了您……” 李信停下脚步,脸色冷淡地看着这个一路上喋喋不休的侍女。他不骑马不坐车,一路上走着回去,就是要趁着没人的时候,想点事。他要想一想打仗的事,要想一想郑山王会如何应对,要猜测对方的心思。结果这个侍女不停地跟他说话,他每每思路有个眉头,就被打断。 李信忍无可忍。 他的漫不经心换不来对方的若有所觉,当他停下来、没有表情地看着侍女时,侍女才终于察觉了自己的饶舌。 李信探过来的眼神,寒气渗人。他若方才还只是个有气势的小郎君,现在就像是山中兽王,睥睨天地,随时可以撕了让他看不惯的人。李信说,“母亲没教过你,少说话么?你好好地走你的路就是了,不要打扰我。” 他的眼神让侍女露怯,侍女几乎以为他要暴怒,但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继续走了。 侍女回过神,后背出了一衫汗。她再不敢多舌,只泪水在眼中打转,快步跟上李二郎的脚步。然终是有些不死心,在跟李信错开一步后,静静巷道中,侍女又有些心动。她忽然脚下一软,惊叫一声,往下摔去。 侍女无措地伸手想去拉李二郎的手,想借助他的力气站起来。 李信居然毫无反应。 他仍然走他的路,在发觉侍女摔倒后,隔两步路的距离,他才停下来看她。回过头,少年郎君低着头看这个泪水掉落的侍女。 侍女看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没有皱眉露出厌恶的表情。她仍幻想李二郎有同情心,脚崴了,她疼痛中,跟李二郎说话的声音便有些娇软,“二郎,我脚扭了,恐怕走不了路了。怎么办?” 李信看她半天。 忽然露出了笑。 他的笑容天生又痞又坏,正常时候就让人心动,当人心猿意马时,更是忍不住被他那种让人面红耳赤的笑容所蛊惑。 他蹲下来看她,笑眯眯,“你是不是想自荐枕席,被我睡?” 侍女脸爆红:“……” 李二郎反应这么快,这么容易看出她的心思,说话还说得这么粗俗不讲究,侍女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在世家中,像李二郎这样大的郎君中,房中有人是理所应当的。在郎君们成亲后,看未来二夫人的意思,是要把这些人打发还是留下。那都是后面的事,现在,闻蓉已经开始操心给自家郎君挑选合适的房中人了。 倒不是李二郎多清高,这不是他天天在外面打仗,几乎不沾家,闻蓉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么? 李二郎一年年长大,英俊得让人面红,更是府君膝下的唯一郎君。若是入了李二郎的房,即便不为前程,这样出色的郎君,又有几人不爱呢? 侍女坐在雪地上兀自脸红,李二郎那让她心动的笑,忽然冷了下去。他变脸速度太快,让侍女猝不及防。只见郎君站了起来,冷冷看着她,“我要的东西,不用别人送,自己会去取。我不要的,送到我面前,也就是一个死字。看在你是母亲侍女的份上,我不杀你。但下不为例,望你珍重。” 李二郎铁血无情,转身便走入了寒风中。 当晚回去,李二郎与父母妹妹共度佳节,宾主尽欢,气氛良好。闻蓉身体仍有些不妥当,很苍白,很瘦弱。但是自家郎君找回来,她的心情好了很多。医工曾说她活不过一年,现在看起来,闻蓉再多活一两年,也不是没可能。 闻蓉噙着笑让人不停给李二郎布食,又听李信说话逗她,忍不住发笑。 然开怀中,闻蓉也注意到李二郎是自己回来的。她心中疑惑,不知那派出去的侍女怎么没接到李二郎?等到宴席结束时,闻蓉才从嬷嬷口中得知了发生什么事,当即面上露出厌恶之情。 闻蓉哼了声,“一个小小侍女,在我没有安排的情况下,还敢去勾搭二郎?她也真敢想。” 嬷嬷笑道:“郎君大了,府上动心思的人便多了。这都是看女君您的意思了。” 闻蓉说,“那个侍女,打杀了吧!这种没有规矩的侍女,看来是养不熟的,也没必要再回去调.教了,”一个侍女的性命,并不放在闻蓉眼中。只是随后,闻蓉出神了一会儿,又把嬷嬷喊回来,“别杀了……给她一些钱财,放出府吧。” 嬷嬷惊讶:“女君?” 闻蓉道:“我方才寻思着,她这般得罪二郎,二郎都只是警告,看来并不想杀人。我儿向来聪慧,我能看出那侍女是想与他……,他自然也看得出。二郎这般心善,留她一命,我若随意打杀了,岂不辜负二郎的心意?还是放她出府吧。幸好只是刚刚调.教好,还没有用,不然我可不放心让人走。” 嬷嬷便笑:“二郎心善,女君也是一样的。” 闻蓉摇了摇头,怅然道,“我只是顾二郎的意思而已……我儿心里太有主意,连我这个母亲,都要猜他的心事。你说是不是他们长大了,都不喜欢跟阿母亲了?我总觉得我儿每日心事重重,可一到我跟前就逗我笑,什么也不跟我说。” “郎君是体贴女君啊。” 闻蓉坐了一会儿后,琢磨来琢磨去,下了决心,“我儿已经十六了,我也该给他张罗婚事了。该派人探一探二郎的口风,他喜欢什么样的,好让我有个准备……” 老嬷嬷笑着陪闻蓉说话,说道郎君恐怕心思不在婚事上,郎君整天在忙着打仗之事。闻蓉却觉得再忙也不能不成家啊,一定要从李二郎那里听到他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闻蓉膝下就这么一个小子,她家四娘子还一团孩子气没到选婿的时候,她就把一腔心全放到了李信身上。闻蓉性格本就有些执拗,一心要从李信这里探听口风,李信颇为无奈。他这个母亲,打不得说不得,得时时刻刻地供着。现在操心起他的婚事来,每天回府上歇息一二,闻蓉都会说起哪家哪家女郎如何好…… 李信但笑不语,闻蓉心思太露的时候,他干脆都不回家了。 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几乎是这桩事的翻版。李信一点点收服郑山王的队,在这两年多的时间中,他耐心充足,把郑山王一点点往后逼。还往往不把人逼到绝路上,总给对方希望,总让对方觉得似乎再往前一步,胜利可望。郑山王刚愎自用,等到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下的兵残的残,逃的逃,他已经无人可用。 山贼出身的郑山王望着自己手下的残兵弱将,泪流无比,高声大吼:“李信误我!” 他尚算清醒了过来,不再中李信的计。也方才得知,整天怂恿自己攻打对方的那个曾与李信相识的书生陈朗,竟真如谋士所说,不是什么好人物。当他兵败如山倒,陈朗看无法在他这里再诈东西后,甩袖而走,直接连夜奔逃,投去李二郎了。 郑山王无论李信再如何激,也不肯出兵了。他带着剩下的那点儿兵马隐回徐州山中,想要修整一二,待实力恢复了再出来。但郑山王也不肯就此放过会稽,三教九流,总有点儿自己的手段。他巧言令色,给海寇中留下了会稽的线索,又多方导路,让海寇把火烧到了会稽。 会稽郡守真有点儿烦。 总觉得自己在给朝廷擦屁股。 但是每每往长安投一眼,那边永远推脱,永远说没兵没将,将士们全在边关奋勇杀敌,不得随意调动。然而也没看见边关将士有取得什么胜利,如何在与蛮族的战斗中胜出来。 会稽的战争还在继续,只是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毕竟这里不靠海,李信是主动要拿他新得来的人手去养兵,以战养战,提升己方实力。那些曾经的山贼们到了李信手中,李家长辈们哭笑不得,才发现这竟是李二郎的目的。不过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倒是李家许多年轻郎君们,在知道李信混混出身后,又接管了那么多的兵,心情有些复杂。 私下里,因为新来的混乱队伍,再加上他们用心引导,有些话便传了回来。 当话传到李三郎李晔耳边时,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二郎似乎并不是我们家走丢的那个孩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他昔日的同伴,对方说漏了嘴,说真正有胎记的那个郎君,已经死了……” 李晔骇一跳。 类似的话,其实在李信刚来家中没多久的时候,他就托仆从打听出来了。那时候他心里充满了疑问,又觉得长辈不会错。过了这么久,当这种话再传出来后,李晔心里也半信半疑。 口头上,李三郎只道,“那你们去与叔叔伯伯们说吧。看他们信不信?” 传话的郎君叹气:“他们自是不信了。言说我等就是嫉妒李二郎,三郎,你说我们要嫉妒,也是嫉妒你。他一个混混出身的,有什么好嫉妒的?” 李三郎说:“长辈们都说他的身世没问题了,你们还要说什么?别烦我了,我还有事。” 他匆匆而走,并不想多参与这种八卦中。不管李信到底出身什么,他现在就是李二郎。李家说他是,他就是。真真假假,没必要深究。李三郎早早明白了这个道理,然那些宗室郎君们,至今仍然不懂。李三郎心中不屑,却也到底留下了一根刺。这根刺,让他沉默旁观,两不相帮。 他说有事,却也不算托词。他是真的有事。 大伯母见天忙着给李二郎寻合适的妻子人选,李二郎态度消极,让大伯母非常着急。大伯母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话,说李信一直不答应成婚,恐怕跟舞阳翁主闻蝉有点关系。长安那事过了两年多,大伯母没想到李二郎还不能忘情。 闻蓉急得嘴里都磨出了水泡,跑来找三郎说起这桩事,问起三郎此事缘故。 李晔想了很久,初听这种说法时他很吃惊,但是细细想来,好像也很正常。他慢慢说道,“……二堂哥,在长安的时候,确实非常喜欢翁主。” 闻蓉快要晕过去了,“事情都这样了,他怎么还想着小蝉啊……三郎,你得帮伯母……” 李晔应了,也上了心。他心想:二堂哥若一直无法对舞阳翁主忘情,大伯母就无法让他成亲。而忘掉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那个人成为常态,不再是心中的朱砂痣。 某天,李信在在军营中写字时,李三郎前来探望他。李三郎笑道,“二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珍贵礼物来了?” 他让出位子,身后,慢慢的,袅袅地走出来一年轻女郎。 李信失神,手中卷轴啪嗒落地。 但他又很快回神,出乎李三郎的预料,李信的脸沉如冰霜。少年郎君跽坐于案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低头羞涩的女郎,望着那与心爱之人有七分相似的容貌,心里产生了杀意。 93|9.0.1 李信怔怔然看着李晔从外头带回来的这个年少女孩儿。不知道李晔是辛苦找了多久,才找到这样相似的人。乍一看,连李信这样常常回想闻蝉的人,都会恍惚。 陌生的年轻女孩儿从李三郎身后走出来,不知是李三郎派人教过她,还是她本来就如此——她行来的每一步都迈得很小,走得又袅娜无比,风骚又风流。腰肢纤细,胸脯挺翘,穿的是夏日薄衫。而她肤白黑眸,莹莹然仰头看案后少年的时候,那眼中的怯意与故作镇定,和当初跟李信初见时的闻蝉,几乎是一模一样。 那般的貌美出众,那般的害怕胆怯,却又撑着不肯认输。就像小兔子非要装成老虎一般,能吓唬谁呢? 女孩儿低着头,睫毛颤抖,乌浓若鸦羽。她往前走了几步,轻轻伏了伏身。并没有称呼他,而是微微抬起头,用那双含情目,撩撩地扫过李二郎。 李信想:长相相似、连这抬头看他的眼神,都像了七八成…… 少年郎君沉默着。 他放在案下身侧的手,微微发抖。李信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青筋暴起,嶙峋盘桓。他眸子淬得如同冰霜般,刀剑无声地提起来,高高在上地审视着对面的人。他咬紧牙关,颊畔骤缩,克制自己暴怒的情绪。 李三郎敏感无比,当李信沉默不语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异样。心中暗道糟,他喊了一声,“二哥?” 站在三郎身边的女孩儿肩膀开始瑟瑟发抖,她觉得害怕。这么个危险人物,李三郎怎么能哄着她,说很好对付呢?李三郎说要她去李二郎身边做个替身,又粗粗教她了一些东西,要她不在李二郎跟前露怯。她还是怯的,不过心中也有暗喜。世道不好,一介女郎四处漂泊,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如果能攀上李家二郎,成为李二郎的侍妾,那她的余生就不必朝不保夕了。况且李二郎还没有暖床人,如果她是第一个…… 然而女孩儿一腔活跃的心思,在李二郎淬着毒一样阴鸷的目光中,沉了下去。她乌黑的眼睛慌张低下去,觉得李二郎像是高贵不屈的王者一样冷眼审度她,偏偏她又经不起审度。 就在这抬眼低眼的片刻时间,李信已经洞悉了她的心思。他隐忍的怒火消散了一些,心想:哦,还是不一样的。这个小娘子心思这么活泼,想要讨好依赖我。然而知知,却是从不把我当成依靠的。 我喜欢的知知,身上有那种不为旁人所动的纯真感。她不为任何人心动的样子,正是我最迷恋她的。 李信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儿。 跟他心爱的女孩儿长得这么像,且连神.韵都学会了七八成。 她得感谢我十五岁时经历挫折,性格已经沉稳了很多,不再一暴怒便想到杀人这个解决方式……她得感谢当她站在我面前时,我不再是少年冲动的时候。即使有怒,也不会出手杀人。 李信曾在长安遭遇极大的挫折。 那一次挫折,所有人都为他奔波,他那“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想法,第一次发生了改变。那个时候,他看了很多张面孔,也想了很多。夜夜日日,他坐在牢狱中,无数次分析自己的性格,想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少年冲动。 纵是有他不得不为的原因,但是李信得承认,他确实冲动了。 解决事情,不只有杀人一条路。他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事到临头,热血上头,他还是不管不顾了起来……而那不管不顾,也让他付出了代价。偏安一隅,无法北上。他连求娶心爱的女孩儿,都要再次重新争取。一切努力付之东流,他虽无悔,却也承认自己的失败。 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得感谢她遇到的不是十五岁时的李信。李晔也得感谢遇到的不是十五岁的李信……李晔侮辱了李信对闻蝉的感情,放在当年的李信身上,他就是不会下杀手,也会下场打人。但现在不会了。 李信本就是思虑重的人,在当年那桩事后,他一度沉默,学会了隐忍与内敛。 现在,李信看着这个害怕他怕得要命的女孩儿,与旁边神情有点儿尴尬的李三郎,他沉默了很久后,慢慢露出了笑。而他一笑出来,就感觉李三郎不那么紧张了。毕竟李三郎是见证过李信当年在长安闹出的那件事的,李三郎心底深处也有点儿怕这个胡来的二哥……且看李信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道,“我不要替代品,三弟用心了。但是还是把她送回去吧。” “……好,”李三郎沉吟片刻,失望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儿。他敏感地察觉到二哥还是对舞阳翁主放不下,心中忧虑,说道,“程家还在盯着你……你要是和翁主……说不定会坏了翁主的名声,还给我们家引来麻烦……” 李信点头,示意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当年才能走得那般绝情。 不知道为什么,李三郎对李二郎总是很难放心。性格清淡的人,总是对那种火爆脾气、热血上头的人无法放心。李三郎就是劝说李信,他也不觉得李信会听进去。他忧愁无比,想着自己无法完成伯母的嘱托了。李三郎叹口气,拱手正要带那女孩儿退下,他刚转个身,听到身后“且慢”的阻拦声。 李晔回过头,看到李信推开了长案,起身向他走过来。 李信看一眼那个女孩儿与帐中随从,众人意会后,忙带着人一起退下了。帐中只剩下这对堂兄弟后,李信低头沉思一刻后,淡淡跟李三郎说,“我要出远门一趟,十天的时间……不想被海寇那边察觉,也不想被长辈们察觉。想请三弟你顶替我十天,帮我瞒住消息。” 李晔大惊:“十天!” 这可不是一两日。 他心想这怎么行,这我如何瞒得住?打仗的主帅不在,我又能瞒多久呢?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有千言万语想拒绝。他一抬头,看到李信冷淡的表情,那拒绝的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李二郎分明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李晔就是咬牙,也得给李信争取出十天时间来……况且李信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说要出远门,说有事情,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李晔想:莫非是想出什么计策对付那些跟臭虫似的甩不走的海寇?二哥要去安排?怕泄露机密,不能提前跟人说? 李三郎开始想如何帮李信瞒过十天时间,口上随意问道,“那二哥你要去哪里?” 李信说:“长安。” 李晔:“……” 一瞬间瞳孔缩起,僵硬无比地看着李信。他在短时间内,望着少年幽黑的眸子,明白了李信并不是要去布置什么计策,李信只是要去长安,探望他心里喜爱得不得了的小娘子而已。李晔嘴上发苦,甚至觉得也许是他带来的这个女孩儿,刺激到了李信,让李信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要真是如此,李三郎简直想撞墙去…… 李信安慰他道,“这边打仗,我给舅舅去的很多信,都没得到回复。我想去长安请教舅舅一些军事,你知道他曾经做过将军的。” 李三郎面无表情地讽刺道:“我以为你常给长安去信,是写给舞阳翁主的。原来二哥还是有正事的。” 李信并没有答。 他自嘲地想:写给知知的信?她从来就没有回过我一封。会稽战乱,邮驿被朝廷封锁。我专门写了详细的通信联络方式,然而我偶尔还能收到舅舅的信件,却从没收到过知知的。旁敲侧击地问,那边永远是搪塞。 我心中焦虑,可我又走不掉。我被束缚在会稽,连想去长安一趟都没有时间。 且我也总怕知知并不想见我…… 我见识过她的无情,知道她伪善的面孔。也许她和我在一起时有感觉,但和别的郎君在一起时也有感觉。我无数次做梦,梦到知知跟我说“我不会等你”的话。我怕她真的不等我,也怕时光磨去了她那点儿稀薄的感情…… 确实是被刺激了。 李信常年被会稽战事羁绊,他根本没多少时间去想儿女情长。但是每每想起来,心中都疑虑又焦躁。当他看到与闻蝉相似的面孔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去长安走一趟! 会稽的战事无法放手,他只能给自己挤出来十天的时间。十天时间,往返长安与会稽,也许根本跟闻蝉说不了几句话。但是他只要看到她,哪怕看她一眼,能够从她嘴里问出来一句话,就可以了…… 两个少年在帐篷中,交接了此间事宜。李三郎不擅战,李家众郎君中,也没有李信这样对军事格外敏感的少年郎君。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李信悄无声息地接管郑山王的旧部,李家才睁只眼闭只眼。现在郑山王又给他们请来了海寇这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隐患。实则海寇威胁不到会稽——纵是朝廷下令除寇,会稽郡守推拒也能含糊过去。 然李信要接令。 他要用海寇来练兵。 很多时候,他都不在李家,也不在会稽。 现在他说走就走,把麻烦交到李三郎手中,李三郎真正诚惶诚恐。李晔从李信出帐篷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慌张,贵族郎君的修养让他硬着头皮上,但是心知自己的战略远不如李信,也只能采取中庸手段拖过去,盼望李信早些归来。 李信手段了得,这边一无察觉,他已经一骑轻尘踏上了北上的路。 他想要在两年后,再见一面他心爱的女孩儿。哪怕只是在她的窗下彻夜徘徊。 当李信北上的时候,宁王一家带着闻蝉,已经在北上的路走了一大半了。宫中夫人病重,想念公子与孙女,陛下难得仁慈下了明旨,要宁王一家携子入京,探望病重的母亲。 这两年多的时间,闻蝉一直跟着姊夫一家。 平陵附近偶有小战,听说是从会稽那边波及而来的。闻蝉心忧,多少次想要去往会稽,都被阻拦。世道混乱,贼寇频出,宁王妃根本不放心闻蝉独自出行。宁王妃担心再冒出来一个胆大妄为的李信,闻蝉不可能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躲过去。 平陵与长安还能通信,然而任何地方与会稽,信件往来都已经很不便了。闻蝉去过几次信,原想跟李二郎说自己的近况。然信被宁王妃检查后,怕她泄露一些东西被劫道的人知道,闻蝉只能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而就是这不痛不痒的话,她也没有收到只言片语的回复。 二姊夫安慰她,说那边战乱,可能根本没有收到过信。 闻蝉却忍不住想:如果收到了呢?那他为什么不回我?他不再喜欢我了吗?他变心了吗?少年时他待我的心,果然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吗? 有时候闻蝉会去想,觉得遇到李信,就像一场梦。也许世上从来就没有李信这个人,这么胆大妄为的人,可能正是因为不存在,才被她虚构出来。她心底,大概渴望一个无所不能的郎君,带她逃出这个用规矩打造的牢笼……梦醒了,李信就不见了。 闻蝉的心,在日渐期待中,也凉了下去。 二姊夫教了她很多道理,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思考了很多东西。她渐渐不去对李信抱有期待,而是学会审视自己。 人间四月,草长莺飞。闻蝉趴在摇晃马车的车窗上,望着没有一丝云的天:同一片天宇,她想她不要总挂念少时的倾慕。当她再与李信见面的时候,她也只想看看她还喜不喜欢他……谁也无法保证,少年时让她心动的那个郎君,在岁月磋磨中,磨去了身上的棱角。他长成了规规矩矩的贵族郎君,也失去了吸引闻蝉的点。 两年多的时间啊……谁能保证呢? 两年多的时间,二姊夫与二姊的小女儿,她的小外甥女阿糯,已经会说话、会笑、会走路。小孩子长得真是快,小小一团,逗得一家人欢喜无比。 而在长安那里,让阿父阿母头疼很多年的长子,闻姝与闻蝉的大兄,侯世子闻若,终于娶了妻。闻若娶了一位非常贤惠温柔的女郎,出身洛阳大户。闻若性格散漫风流,却在娶妻后,也收敛了很多。 程漪到底还是嫁给了定王,做了定王妃。当年长安那事,程家已经放弃了程漪。却不料程漪仍讨得定王的喜欢,嫁给了定王。当程漪被聘为王妃的时间,程家人的表情非常精彩。恐怕连程太尉都心有后悔,联络这个女儿的时候,都要想想对方是否嫉恨于自己。 陛下也生了重病。长安众公子之间的权,争得更厉害了,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就是老狐狸如程太尉,在这场无硝烟的战斗中,都踩了不少雷。 丞相家的大郎吴明,在当年旁观李信之事后,也成熟了很多。当他阿父再次教训他时,他也不再一味地去顶嘴。听说他已经被丞相提着,入了朝堂,从光禄勋属官做起,一步步往上爬。光禄勋主管宫廷警卫事务,但实际权力远比这大。朝廷候补属官皆在这里,历来皇帝的心腹势力,也全集中在这里。丞相为他家大郎铺路,呕心沥血,给吴明安排了最好的位置。丞相不指望他家大郎能做出什么成绩,只希望大郎在他去后,能有人可依、无人可欺罢了…… 一桩桩,一件件。 只言片语藏在书帛中,当闻蝉站在长安城门下,抬头仰望这座古城的时候,那些信件内容全都化成了清晰的画面,在她眼前浮光掠影般飞过去…… 古城依旧,长安繁华。闻蝉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当她再次踏足此地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十七岁了。 许多人离开,许多人改变,而她再次回来。 “姨母,我……那个谁问你还不走?”一辆马车后的帘子掀开,女童软糯的话传来。 女童下一刻就挨了打——宁王妃无语:“什么叫‘那个谁’?喊‘阿母’!你阿父怎么教你的?” 闻蝉眸子弯起,笑了一下。她在侍女青竹的服侍下,重新上了车。 闻蝉归心似箭,这一次,她却依然没有直接回到家。路过长安大街的时候,闻蝉忍不住好奇心,趴在窗口去看城中变化。而这一看,便被旧日相熟的人认出了她。舞阳翁主容貌出色,她一露出面,酒肆中看风景的女郎们就笑了——“舞阳翁主回来了。” 舞阳翁主回来长安了! 长安城中大街小巷,皆传遍了这个消息。相熟的郎君娘子们,听到了这个消息,纷纷前来酒肆相见。两年分离,纵是旧日只是点头之交,再次相会,也忍不住感慨世道变迁,度日如年……昔日娇美的女孩儿,在岁月中,变得更加夺目。她宜嗔宜喜,有极致的美,剔透晶莹,没有一点儿杂色。又明艳,又温婉…… 楼上女郎们开玩笑:“莫非翁主出门一趟,便不认我们了吗?翁主还不上来,自罚一杯酒?” 盛情难却,闻蝉不得不下车,与旧日闺友们寒暄。众女拉着闻蝉上了酒肆二层,与她倒酒,说起两年间发生的事。众女唏嘘无比,感叹闻蝉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她们问起长安外面的事,又说起是不是战乱连天,让长安的大人物们也这般头疼无措…… 马车中的宁王夫妻也十分意外,万没想到妹妹的人气居然这么好。回到长安,居然有这么多的女郎郎君们等候相邀…… 在车中等了片刻,仍然没等到楼上的罚酒结束。坐在车中的宁王妃有些不耐,喃喃:“怎么这么慢?小蝉有这么讨人喜欢?再讨人喜欢,喝杯酒也够了吧?” 张染抱着他的小女儿玩耍,他现在最新的乐趣,就是逗趣小女儿说话。一岁多的小娃儿,能说简单的字句,还往往词不达意。张染便乐此不疲地教女儿说更多的话,此时正在闻姝刚发过火后,张染教阿糯说“阿母”。阿糯与父亲玩得小脸通红,时而咯咯笑起来。闻姝的声音,在女儿的笑声中显得格外弱,却仍被宁王殿下听到了。 宁王殿下真乃一心两用,一边教女儿说话,一边还得安抚妻子。 听了闻姝不是滋味的抱怨后,他抬起头,与妻子对视一眼后,哀怨般叹口气:“小蝉跟你我不同。你我都是狗见嫌的样子,回长安一趟,也没人相迎。小蝉却活泼有趣,还伶牙俐齿,喜欢她的,与她玩得好的,自然多了。” 小阿糯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茫然无比地听着阿父嘴一张一合,说了那么长的话。她正在跟父亲学说话,父亲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她那小脑袋瓜,就卡住了。阿糯张大嘴,半天不知道学什么,记住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她颇为苦恼。好在她聪明,当父亲那么长的话说完后,她还真记住了一个词。 小女娃在父亲怀中跳,拍着手笑,含含糊糊地喊:“狗见嫌!狗见嫌!” 闻姝:“……” 张染:“……” 夫妻二人面容僵硬,意识到当着呀呀学舌的女儿面说话,真不是什么好事。 张染把女儿搂在怀里,哄道,“宝贝儿,忘了刚才的话吧。重新跟为父学,来……” 阿糯不理他,她阿父阿母不喜欢什么,她偏要喊什么,还觉得颇为有趣:“狗见嫌!狗见嫌!狗……” 闻姝简直快受不了了,咬牙切齿:“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语气严厉一点儿,还不是对着小女儿。女儿却被她的语气吓住,眼泪开始在眼中打转了。闻姝惊慌,忙要安抚,然女儿一撇脸,转身伸着小胳膊小腿抱住了父亲的手臂,呜呜咽咽地开始哭起来。 张染哄着女儿。 闻姝快要疯了:“张染,我头疼……” 马车中一派混乱,而闻蝉仍半天不回来。良久无法把女儿哄好,不论是喂奶还是逗笑,小阿糯意识到大人在讨好她后,就哭得更加歇斯底里颇有故意味道了。无奈之下,宁王夫妻只好先带女儿回家去。只留下了闻蝉的马车,让闻蝉与她的好友交流完感情后,自行回府。 楼下,大部队离去,连闻蝉带回来的礼物所放置的马车,都先行回去侯府。这里就剩下一辆马车,只等舞阳翁主叙旧结束后回去。 李信牵着马,淡着脸,从楼下走过。 他一身尘土,未曾整理。连日连夜地赶来,不知道跑累了多少匹马,才赶来长安。他满心激荡,满怀忐忑,他前去侯府拜见。他预想了无数可能性——闻蝉根本不在长安,不过是糟糕可能性中的其中一个。 君侯对他尚客气,说女儿与宁王一家在平陵,不日将赶回来。李二郎如果有心的话,可以在此等候。 李信摇了头,取回了一大摞竹简,盖是曲周侯没有送出去的回复他的信函。李信打算回去后慢慢学,思量舅舅教他的东西。他却是不能在长安停留了,会稽那边等不得,李三郎压不住场。他得回去。 一家酒肆前热闹无比,还有一辆马车。 李信平静地牵马走过去。 闻蝉站在楼上,忽然往下一瞥,似瞥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旧人的影子在其中,看着却也不那么像。她疑惑地喊了一声“表哥”,被周围的笑声盖住。她再往人群中看,疑心自己看错了。 94|9.0.1 当闻蝉站在楼上,看到楼下某个身影时,疑虑感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刷起。一开始只是一根针落入心房,发出叮的一声。闻蝉眼睁睁看着,满心房就那么一根针,显眼无比,实在无法忽视。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她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看他在万人中,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没。 心中仿若也起了潮水。那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席卷冲刷而来,让闻蝉怔愣少许,让闻蝉听不见周围的七嘴八舌。她猛地推开绕在身边的所有挡路人,冲下了楼。她冲下了楼,站在酒肆外,站在了人潮中。闻蝉再次喊一声“表哥”,但她没有在人海中找到刚才的那道影子。 消失得那么快,简直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再疑心是不是想多了。 毕竟人如潮水,她未必还能认得出他。 闻蝉怔立下方许久,咬起了唇。当她冷不丁冲下楼时,侍女们也跟着下来,此时围绕在她身边,小心问她,“翁主?怎么了?” 闻蝉往四方看一眼,看中了一客人牵过来的马。那马绳落到了肆中小二手中,客人已经进了酒肆中去买酒,小二正在拴马。闻蝉忽走过去,她第一次欺负普通人,还有点儿手生,但一把从一个成年男子手中夺过马缰,仍有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 阿姊教她的“扶推手”,居然还真能糊弄没学过武的人! 然而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闻蝉说声“抱歉”后便抢走了马。她动作利索地跳上马,追着自己先前认定的方向而去。她刚才看到的人也许不是李信,毕竟李信现在不应该在长安。但是不亲眼确认一下,闻蝉总是心中不信。 而过了这么些年,闻蝉已经无法忍受那种长期压抑的不甘与委屈! 闻蝉策马而走,后面小二起初震慑于她的美貌,当马被抢走后才慌了。小二简直想哭,觉得长安这里的贵族们越来越不讲究,就欺负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青竹等女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舞阳翁主收拾后脚。翁主一走,她们一头茫然无绪中,就先过来安抚小二,给小二赔礼,并拿了钱币来抵债。 小二吸吸鼻子,在一群年轻侍女的再三保证中,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当是时,闻蝉骑在马上,已经循着一个印象,策马绕进了一个窄巷中。巷中无人,她骑马在巷口,有些迟疑。她闭起眼,回想多年前与李信相处的细节。两三年前的事了,却仍然记得很清晰,恍如昨日。她记得李信最是喜欢走这种少人的巷子,最是喜欢高处,最不喜欢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她循着旧日的印象追来了这里,巷子曲曲折折,通向四方。而她却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他,他会走哪条路。 闻蝉叹口气,垮下肩,想自己也许真的想多了,想李信不可能在这里。她想…… 她御马转身,出巷的时候,看到巷口牵马而立的少年郎君。他问,“你是在找我吗?” 闻蝉傻傻地看着他。 看他立在夕阳影照中,阳光渡了他一身。他那般的高大,光照着脸,看不清楚面容和表情。他长大了,声音和以前听着也不太一样。但是她认得,他就是李信…… “表哥……”闻蝉喃声。 她握着缰绳的手冒出了汗,紧张得心口揣只兔子般砰砰跳。她情不自禁地下了马,松开马缰,走向巷口牵马的少年郎君。她一步步走近他,迎着光的方向,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闻蝉走入了李信三步之内。 女孩儿仰头看他。 她想要打量他,觉得他陌生又熟悉。她喉口发涩,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陌生的熟人打招呼。她心中寻思着,紧张感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李信忽然往前一步,两步相距,当他弯下腰时,闻蝉感觉到少年身上强烈的气息,他强大的存在感…… 她不自觉往后退,李信一把揪住她的腰肢。闻蝉一声惊叫,已经眼前一花脚下一空,她电光火石间,她被少年一把抛上了他的大马。闻蝉惊慌,身子平衡不好,几乎摔下去,然少年抓着她的手,从后贴了上来。 他也跳上了马。 李信手放在口中发出一声清亮哨声,两人身下的马登时回应一声长鸣,扬蹄往前奔跑而去。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大的变化! 不管隔了多久,闻蝉始终跟不上李信的速度。她还沉浸于重逢的万语千言无法说中,李信就把她抛上了马;她还茫茫然在马上平衡自己的身体时,李信就叫马跑了起来。这马速度还这么快……闻蝉吓得一声尖叫,往后缩,缩入了少年的怀中。 少年的怀抱也那么陌生…… 她又僵硬着往前爬躲远些。 腰肢被箍住,身后控马的少年一把将她拉了回去,与他胸腔相贴。闻蝉心口砰砰砰跳,全身僵硬无比,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她颤巍巍喊一声,“表、表、表哥……” 李信贴着她的耳朵,“知知……” 少年带着磁性的声音,让闻蝉周身如过了电般,升起了一层酥麻感。全身都变得不自在,耳根连着面颊、脖颈,一下子红透了。他的声音与她耳尖相贴,灼热的气息包围着她。那强悍无比的侵略感,让她颤栗无比。 闻蝉有些慌张。 李信贴耳与她轻言:“见面的话咱们就少说吧,我没时间跟你叙旧。我要立刻赶回去会稽,但是又想抱一抱你,所以就委屈你跟我走一程了。到城门外我会放下你,那里有守门卫士在,你的仆从们就可以很快赶过来。” “现在,就让我抱你一会儿吧,乖乖的别乱喊。” 闻蝉闭嘴,劲风拂面,她被身后的少年郎君紧紧抱着。 她都没有看清楚他现在什么样,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话。现在骑在马上风这么大,一开口风就灌入口中,闻蝉也没有李信的本事去跟他大声地喊话。她感受到少年贴着自己后背的精壮身体,体温比她高多了。他灼烧着她,浓烈无比,一如当年……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是承受。 可是她僵硬着,依然觉得他陌生。 尤其是跟以前不一样……觉得他气场变得更加强大,面对她的时候,又有一种想要吞噬的力度……女郎天生对郎君的侵占性抱有警惕心,纵然李信什么都没说,当他抓住她手腕抛她上马时,闻蝉就已经感觉到了。 她恐慌在于他不再是以前那样…… 然为了不扫兴,闻蝉只能装作一无所知。 李信在她耳边轻轻叹口气,他的叹气,让闻蝉感觉到了他的满足感。闻蝉不觉鼻子一酸,想他到长安一趟,竟是为了她吗? 是啊,满足。 能够近距离碰一碰自己心爱的、千思万想的女孩儿,李信就满足了。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面颊。但是手伸到半截又放弃了,他想他变了很多,闻蝉还不熟悉现在的他。他贸然如以前那般对她,闻蝉也许会笑脸相迎,但那不过是在消耗昔日她对他的情意而已…… 两三年的时间了,李信变了很多。闻蝉对他的印象,却还停留在那个少年时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郎君。 而他又何曾了解现在的她呢? 只是发现她更漂亮而已。 少年时就让他惊艳,现在,当他在楼下听她喊一声“表哥”时,仿若万雷炸在耳边,轰鸣万里,失聪良久。心心念念,千想万想,当闻蝉从记忆深处走出来时,李信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策马同行,少年坐在身后,眷恋无比、又强作淡定地搂着女孩儿纤细的腰肢。他忍着自己想要多摸几把的冲动,望着她玉白的侧脸,看她的长发在风中一次次拂向他,将她身上的清新香气也吹向身后的他…… 李信玩味地笑一声:知知知道他想睡她吗? 出了城,少年们共乘一骑,看霞光万里。 远处青山峦峦,夕阳在视线中铺陈如画,绚烂又瑰丽,盛大无比。他们骑马在风中,在城口,两人突然一起想到了当他们上一次共看夕阳时,看到霞光横贯苍穹,看到江水滔滔在金光中刘跃。那时的夕阳,那时的火红,那时的虔诚,分明与现在一模一样。 李信先跳下了马,又抱闻蝉下来。 当他们对立而望时,少年的个子,已经比闻蝉高出了一个头。女孩儿才到他肩头,要辛苦地仰脖子,才能望到他深邃而温柔的眸子。闻蝉眼中波光流转,璀璨无比的流光在其中跳跃,李信弯腰伸手,拂去她眼下的水渍。 李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别哭,知知。你好好在长安待着,我下次来看你。肯定比这次时间久。” 闻蝉点头。 李信赞许地看她一眼,又笑着摸她的头:“真乖。” 他叹口气,时日不多,根本没有说话的时间。他都没有时间打开他心爱女孩儿的心房,就又要走了。他逼着自己扭过头,骑到马上,不要去想身后看着他背影的闻蝉。只要他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她娇俏的样子,就忍不住再不想走了。 然马跑出了十来丈,李信还是忍不住回头,想看一看她。 他扭过头,挑高眉毛,不可置信地看到闻蝉已经转了身,往城门的方向走去了。她步履优雅如莲开,款款走去,吹花拂柳一般娇弱又好看,让郎君看得眼直又眼绿。可是再被她的美貌所慑,也掩饰不了闻蝉毫不留情、转身就走的冷漠。 李信被气笑,眼神复杂极了:……她还是一贯的没良心。 夕阳在上方,万里晴空。已经转身走向城门的闻蝉,心中想到:哪个要等你来看我?我早就发过誓,绝不再无能为力地看着一个人的背影走远。 我不会再在原地等着表哥走过来,等他穿越千难万险走向我了。 这一次,我要去会稽。 我要走向他,我要试试看—— 少年时的感情过了这么久,我心爱的少年啊,我又是否依旧倾慕他呢? 95|9.0.1 最近一直在下雨,像是住在潮冷的山穴中一样。长安大雨小雨连绵不绝,每日廷议时,关注此事的太常所中太史令等官员面色日渐严重,恐长安将有洪涝之祸。然春夏交际之时,正值多事之秋,他们的折子递上去也没人理会——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各位公子之间的权斗,到了最关键的时期。 公子之间隐分为两派,一派以嫡为尊,众人推崇太子;一派自称为贤,定王呈众星捧月之势。 下午时天色阴得便如同傍晚时分,宁王殿下坐马车从宫中出来,一路又由小厮撑着伞回了主屋。饶是小厮专心伺候,进屋的时候,宁王的肩头、衣袖仍沾了些水。他进入温暖室内,先听到里头掌着灯,有小孩子的咿呀学语声,面色先缓了一缓。 天色实在是暗,屋中堂内的十五盏花鸟青铜灯都被点亮了,妙龄女郎抱着年幼女童,从里间出来。女童趴在女郎怀中,正与母亲一起睁着眼睛看回来的父亲。不同的是闻姝眸色清冷中透着关怀,小女儿的目光则是欢喜中透着好奇。 闻姝看到夫君衣尾的泥泞,担忧问,“怎么了?你不是去宫中见父皇与母亲了么?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阿糯在她怀中跟着母亲学舌:“怎么了!父皇!母亲!” 张染被小女儿逗得忍俊不禁,连闻姝都嗔了怀里小人儿一眼。闻姝要把女儿给旁边的侍女抱出去,想关心下自己的夫君。结果她一有这个架势,机灵无比的小女儿就抱大树一样抱紧她,大声嚷,“不走!不走!”她还说:“要走你走!” 闻姝:“……” 她诧异满满:“谁教阿糯说的这个?” 侍女忍笑:“外头的那只鹦鹉。” 张染摆摆手,示意闻姝先哄小女儿,他一身狼狈,先进去换衣服了。闻姝只好抱着女儿坐在堂中方榻前,教训女儿,结果她说一句,阿糯学舌一句。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一旁侍女们忍笑忍得忒辛苦,还是屏风后的宁王殿下拯救了大家——“我是进宫看母亲了,母亲确实生了病,不过不严重。母亲与我私下说,父皇根本没有生病。我特意去试探父皇,在外面跪了半天,有思父之情压着,他不得不见了我……” 阿糯跟着学:“进宫!生病!阿父!咿咿呀呀……” 说着话,宁王已经从屏风后出来了。年轻公子已经换了身家常白色襜褕,走在灯火中,面容秀气,行动间清淡又偏弱。这真是雪堆似的人物,捧一捧就化了,闻姝平常都不敢碰他,他那位昏庸无比的父皇居然让他跪那么久?! 闻姝皱着眉,不太愉快地看着夫君走来。 面对妻子不赞同他在雨里跪那么久的眼神,张染直接忽视。他噙着笑坐在妻子身边,与妻子怀中的小女儿眨眨眼。一边与阿糯玩耍,他一边随意说了之后的事,“我见了父皇,他面色红润,比几年前显老,但真说重病,看着不是这个样子。我与父皇试探了半天,才探出他原是当腻了皇帝,想当个太上皇享几年福。” 闻姝惊奇得孩子都快抱不住了——“当皇帝很辛苦吗?他还会当腻?十来年了,我都没见他上朝过几次呢。这当皇帝与当太上皇,我觉得对咱们这位陛下来说,应该差不多吧?” 她这是讽刺皇帝无能呢。 然张染也不维护他父亲,反而轻笑,“当太上皇,就能想办法离开长安,去寻仙迹,登高问仙了。” 闻姝:“……” 她被张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话给弄得开始沉思,屋中一时静下来,反而她怀里的女儿在阿母膝上跳起来,不安分地呀呀说个不停——阿父阿母不停的对话让她看得目不暇接、精神错乱,但是仍然好有兴致地跟着学,“皇帝!上朝!太上次,仙……神仙老头子……” 张染:“……” 闻姝:“……” 张染咳嗽一声,继续转回自己的话题:“我看父皇的意思,是要开始让储君登基了。难怪下面的都开始暗斗了……阿姝,我寻思着,外舅(岳父)要站队,也就这几个月了。闻家想重回朝堂,重回战场,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太子么?”闻姝沉下眉。 是了,太子。 她父亲该站队了,闻家该做选择了。 只有太子殿下在对外一事上主战,需要闻家。而定王性情更软和些,他在蛮族一事上一直主和,又因为程漪是定王妃的缘故,曲周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占定王一边。 然而陛下又更喜欢定王些…… 张染淡声:“从古至今,每一代太子登位,不大都是忍出来的么?只要太子大事上不犯错,我父皇就不能无故贬斥他。阿姝,从龙之功呢,都是要赌一把的。”他闲闲地坐于一边,靠着妻子的肩,眸子似阖未阖。光照在青年身上,晕晕凉凉一片。 年轻公子脸上那种不上心至极的神情,每每多看一眼,总让闻姝心口发抖,不敢多想。 父母沉默着,小阿糯丝毫不能领会两人间的凝重氛围,反而拍手高兴道:“父皇,登基!阿姝……” 闻姝再忍不住了。 她把这个活宝女儿往夫君怀里一丢,扶着额道,“你快把这个宝贝疙瘩抱走吧,我头都被她叫炸了!你抱她回去睡觉吧,你们两个啊,都好好休息去……我帮你给我阿父写帖子去。” 张染笑起来,怀抱起活宝女儿,被妻子推了出去。侍女们连忙跟上宁王的步伐,去伺候那对父女。闻姝则在堂中定定神,才起身去书房,决定替张染给曲周侯写信。闻姝向来待张染极好,他有一点儿不适,她都极为关照。眼看方才他面有疲色,她心中怜惜,便哄他去睡觉。闻姝自己则到书房,去寻思着夫君的意思,好给她父亲带个话。 新旧交替之时,宁王早已摆明不占主,却也选择了站队。他是必须选,闻家也必须选——闻家被陛下冷落了这么多年,曲周侯无仗可打也有近二十年,想要重回朝堂,想要改变当前国势,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 闻姝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然又很快坚定下去:有什么好慌的呢?成王败寇而已。比起定王,他们当然要选太子。 然闻姝在写字时,又忍不住自我动摇起来:其实若非为了她的一家人,张染应该更喜欢选定王吧?定王有名的性情好,被教成谦谦君子一样的人物。张染选这么个队,比选性格多疑的太子殿下,无疑要好很多,舒服很多。毕竟打不打仗的,蛮族如何,张染也不在乎。 身为宁王,张染不忧国忧民,他连自己的事也不上心。当断则断,这种决定,宁王向来做得非常果决……如同当年封王时的周旋,如同选王妃时的淡漠。 张染性格中有大冷漠在:哪怕山河破败,沧海桑田,他都岿然不动,冷然无畏。 而今为了她,为了她父亲,他却不得不选一条更难走的路…… 闻姝叹口气,让自己不要多想了。 她在书房中耗费心神,为了琢磨张染的心思颇为辛苦。她难得耐心地去想张染选择太子的背后优劣点,在书函中斟酌着字眼。闻姝听着窗外沙沙沙的雨声,坐在书房中写了一下午的字。张染则喝了姜汤后,带着小女儿回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身体沉甸甸的,往身边一摸,宁王没发现女儿。张染睁开了眼,起身时身体沉重,侍女立刻上前,小声说,“您发了烧……婢子只好先把小娘子抱走了。” 张染沉默片刻:只是淋了个雨而已,他就又病了。 他心中升起无端的烦躁感,“阿姝……” “王妃下午没回来,”侍女道,“您既然醒了,先喝药,婢子去请王妃过来?” 张染下床,漠然拒绝了侍女,“我先去看看阿姝。” 他面色又淡又白,闻姝不在的时候,就懒得摆出温柔的模样来。侍女们伺候他多年,早已习惯宁王殿下阴沉不定的脾气,他不肯喝药,也没人敢劝。宁王殿下直接撑伞出门,去往书房。他在湿漉漉的雨后.庭院中走走歇歇,湿气让他周身忽冷忽热,思绪开始乱飞之前,总算到了书房。 摆手让人都下去,张染进了书房。他看到闻姝伏在案头闭目,长发乌黑浓长,靠着竹简的脸颊玉一样的白。她靠案而睡后,睫毛纤长,唇色水红,不知比平常的高傲模样,有多讨人喜欢。 张染坐在妻子身边,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才去小心拿她写好了的竹简看。看到妻子在信函中为他准备了不知多少好话,张染莞尔,伸手摸了摸她温热的面孔。他不在意与外舅的关系是冷冷淡淡的利益交际,妻子却怕他受了她父亲冷落,给说这样多的好话……就她那个榆木疙瘩,一下午想这些说辞,想得分外辛苦吧? 她默默在信里给说这么多的好话,也不当他的面说,不知道她不说的话,私下与父亲频频通信,换别的夫君,早怀疑她有二心了么? 她连对自己的夫君好都这么迂回。 张染心里又气恼又好笑,在她额头上伸指弹了下:阿姝啊,可真是木。 从小木到大。 连小时候喜欢他,都喜欢得那么木。若非他天生性格敏感十分,又哪里注意得到她……然他小时候注意到她,也不理她,还会故意戏弄她…… 那个年幼的女童,长成年少的女孩儿,再成为他的妻子……从头到尾,她都一贯地不说话。闻姝自小性格就比较孤,不喜说话,却还会用心去逗他说话。幼时被他戏弄,她只会抿着嘴一声不吭,既不掉眼泪,也不回去告状…… 张染咳嗽两声,捂住嘴,待他放下手时,看到了手上的血迹。 他才二十多,却已经开始咳血了。他都不敢让闻姝知道。 他沉沉望半天,良久不语:早逝之命么…… 张染的手微微发抖,慢慢握拳。书房没有点烛火,光线昏暗,而他坐在一团暗中,犹如鬼影般模糊不真实。 忽然听到闻姝睡梦中的喃喃自语:“……夫君……蛮族……战场……” 张染被妻子的呓语惊醒,贴近她的唇,才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张染面上的冷色被融化,将妻子抱入怀中,轻声说,“阿姝,你在梦里,也梦见我了么?” 他笑一下:“你可真是喜欢我啊。” 他再道:“放心吧。在我死之前,肯定给你们母女安排好出路。你不是一直念念不忘上战场么?你父亲都无法满足你的愿望,我却可以。” “阿姝,我要是死了……你别忘了我啊。” 他抱着沉睡的妻子,坐在一团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喃喃自语。幽静无比,清寒无方。窗外湖上有白鹤梳洗羽毛,它们在雨后湖中嬉戏,在夜色渐沉中整理羽翼。而屋中的青年,他的羽翼早就破败不堪,能熬这么多年,都要靠妻子的不离不弃…… 宁王的相约,曲周侯是应了的。 虽然朝局现在紧张,曲周侯一家的心情却不错,盖因离家两年多的小女儿终于回来了。长公主与曲周侯重新看到女儿,长公主开始掉眼泪,曲周侯开始红眼圈,但他们都没有思妹情切的长子闻若表现得夸张——侯世子为了贺妹妹归来之喜,都快把自己院子里的东西全搬去给妹妹了。 曲周侯一家对舞阳翁主的疼爱之情,让新妇蒲兰长了见识。 蒲兰出身洛阳大户蒲家,自幼也是父母宠爱,但嫁给曲周侯世子闻扶明后,她才对父母兄长宠爱幺女(幺妹)的程度,有了全新认知。 自闻蝉回来,曲周侯府的一切都围着她这个中心转。连每日用膳这种小事,都最先顾着闻蝉的口味来。闻蝉颇为不好意思,几次看到嫂子微.抽的眼神,脸就红了。按说闻蝉已经十七了,该嫁人了。在她回来之前,长公主与曲周侯还讨论过,斥了二娘的无为,竟没有在平陵给女儿选个好夫婿。然女儿一回来,两人便心软了,觉得还是让女儿就嫁在自己身边比较好,平陵实在太远了。 然闻蝉一个撇嘴,长公主说让她相看郎君的话,就停住了。长公主怜爱女儿才回来,不忍让女儿不开心,打算让女儿好好玩两天。 曲周侯的话,则永远是,“何必急呢?再留两年吧。小蝉不愁嫁的。” 闻蝉不愁嫁,可是长安最大出嫁的娘子,也不过二十岁。难道曲周侯真打算把女儿蹉跎到那么大去吗? 闻扶明给他阿父阿母出主意:“哎呀,翁主嘛,嫁人后就当招婿,让他们夫妻继续住咱们家好了……” 侯世子夫人蒲兰:“……” 她真是无话可说,真对小姑子出嫁的命运颇为担心。 然这些天曲周侯与宁王有约,长公主也因为一些事而频频出府,府上乖乖住着的,也就蒲兰与这位小姑子。小姑子容貌出色,难得的是不恃宠而骄。蒲兰原本与她说话小心翼翼,唯恐小姑子一个不高兴,搅得家宅不宁。然闻蝉性格极好,好说话中还带着那么点儿女孩儿独有的小性子,蒲兰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娇娇的小姑子。 某一日,蒲兰出门与女郎们相约摆社,出门前问起闻蝉,闻蝉却说另有约,不与她一同去。蒲兰一天在外,总是眼皮直跳、心神不宁,唯恐要出什么意外。她匆匆回府上去,正好撞见闻蝉让侍女们搬行装上马车,仆从在侧,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青竹看到被撞破,脸都白了,“翁主……” 舞阳翁主淡定无比,转头面对嫂子时,就摆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她一边吩咐侍女们继续收拾,一边将嫂子拉到墙角求情。早就听说了她这个嫂子性格温柔贤惠,闻蝉眼睛雾蒙蒙地看着她时,嫂子果然很快投降,“小蝉,你有什么直说就好了。拉着我掉眼泪,别人还以为我要欺负你?” 闻蝉说:“嫂子你听过说书么?” 蒲兰:“……没。” 闻蝉不认输:“我想去找我表哥,但我阿父阿母嫌他身份低,不肯答应。嫂子你看我都这样大啦,我都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她的脸微红,嗔嗔怨怨地看嫂子一眼,“我表哥对我可好了……” 蒲兰脸也红了:小姑子偷偷摸摸的,这是思春了啊。 她一下子就开始紧张,又有些难说的欣喜感。毕竟小姑子将这么重要的私情都说给她听,可不是真心将她当大嫂看么?闻蝉身量又小,人又长得娇娇弱弱的,当她细声细气红着脸扭扭捏捏说话时,蒲兰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开始紧张。 小娘子又一眼一眼地撩她,那种勾勾搭搭的眼神,看郎君时恐怕没几个扛得住,看女郎时,蒲兰也是心口发抖,很快就软了下去。何况闻蝉眼中还泪汪汪的,口上支吾着她与表哥的艰难…… 蒲兰也很艰难。 她艰难地问清楚了李信的一二三四个可说道的地方,才确认这不是闻蝉编出来的。蒲兰又被闻蝉拉着手哭哭啼啼良久,蒲兰终于受不住,答应她再派出些侍卫,护送闻蝉去会稽找她表哥。 闻蝉才笑了,扑入蒲兰怀中,“大嫂你真好!大嫂我真喜欢你。” 蒲兰身子僵硬了一下,才笑着搂住了小姑子。她心中愁苦:小娘子这么能撒娇,这么会撒娇,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啊? 连她都忍不住她那楚楚可怜的装腔作势,放了她走。还有郎君能抵抗的了小姑子吗? 在闻蝉心中,大嫂就像当年她第一次离家出走时找到的四婶一样。两人一样的被她磨一磨,就答应了她的请求。不过这一次,闻蝉只是自己出门,好心地没有把嫂子拐走。她要是把嫂子拐走了,回来又是一桩罪了…… 闻蝉机智地用自己的天真可人爱做武器,从府上逃了出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为了不被出府的阿父阿母过早知道并追过来,她吩咐连夜赶路,片刻也不能停。等出走了五日,眼看没有追上的可能性了,闻蝉才放下心。 数了数侍卫人数,比她上次去会稽时,多了整整一倍。 然这还没有完。 又过了几天,一队护卫们追了上来。闻蝉原本以为是阿父派人抓她回去,紧张无比。不料曲周侯只是派来了更多的亲卫保护女儿,还给女儿写了书信,教她如何如何走,又说给会稽去了信,让她到那里直接去李家。世道不好,战乱频出,曲周侯殚精竭虑,为女儿规划出了一条去会稽最不容易遇到匪贼的路。 马车这才真正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行途。 他们行的并不算快,因为有了父亲的支持,即使母亲还在家中生气,闻蝉也有了底气。她有时间就给母亲写信道歉,虽然母亲至今没回过她的信件,然闻蝉相信水滴穿石之道理。至少,父亲还是支持她的啊。父亲帮她选的这条路,确实一路上几乎没遇到匪贼。而就是遇到了,这么多的护卫们,也能应付得了。 离会稽越来越近,闻蝉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思念李信上。 当她从十四岁的小娘子,一夜之间突然长成十六岁的小娘子;当她在长安城中,与少年郎君再次见面时。她好多话都说不出,然少年时月夜下相别那一幕,在梦中,一点点重新拉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少年,他们终于重逢了。 闻蝉一直没看清楚李信长大后的相貌。 她那日满心激动又害羞,被李信抱在马上就是跑了一程。她站在夕阳中仰头看表哥,忽然有那么一瞬,觉得表哥英俊了很多。李信的相貌在那日后被闻蝉在心中勾画,与她记忆中的少年相对比相重合。 他有轩昂无比的长眉,有深邃多情的眸子。他的面颊消瘦,棱角分明。他的鼻子高挺,他的唇薄厚适中…… 闻蝉在心中,将李信描绘成了无比高大英武的样子。 她诧异又怀疑:我表哥这么好看么?莫非我的记忆美化了他? 她离会稽越近,便越想着李信。想着如何与李信见面,想着李信发现她来时该是多么惊喜。想着想着便笑起来,女孩儿托腮发呆,春意在眉眼中跳跃。青竹在一边心情复杂地旁观:好像看到翁主又活了过来一样。 他们算好了去到会稽的行程,算好了一路没有碰上几个匪贼,却没有算好时间。 等车队到会稽的时候,遇上阵雨。暴雨啪嗒啪嗒,把天地罩在浓浓雾气中。不光是下雨的缘故,会稽这边还封锁了进出城的路径。没有上锋的通知,守门将士不敢放任何人进城。舞阳翁主的车队在城外,护卫们去交涉了很久,才来告知翁主,原来曲周侯的信,到现在都没有送到会稽。 李郡守根本没有交代,守门卫士拿不到手令,便不放他们进城。 众人问翁主:“怎么办?” 闻蝉诧异:料到了所有,却没料到进城这么麻烦,她的翁主腰牌,都没什么用。 她派人与守门将士交涉,说请他们去李家请示,找一个认识她的人,大家就说得清楚了。谁料对方脑子死板,严格遵守上令,不肯通融。无奈之下,众人只好被关在城门外,另想办法。 已是傍晚时分,天下着大雨呢,闻蝉无奈吩咐,“在野外随便搭个帐篷过夜,明天再说吧。”这个时间了,也不能返回啊。 舞阳翁主亲力亲为,不顾仆从们的阻拦,与他们一起在城外搭起帐篷。忙活小半个时辰,闻蝉还在雨中踮脚摆弄帐篷,青竹在边上给她撑着伞。就是这样,闻蝉的身子也淋湿了一半。 忽然听到身后碧玺的惊喜声音:“翁主你看!那队人是往咱们这边过来的,莫不是他们终于想通了,认出咱们了?” 闻蝉扭头。 看到大雨滂沱中,十来个戴着斗笠蓑衣的人往这边走过来。护卫们警惕相待,不敢让他们走近。闻蝉望着其中一个影子,却定了神。她心中一动,说,“让他们过来。” 她看到穿着铠甲的郎君们走过来。 看到了郎君中间的那个高挑少年。 看他渐渐走出来,大雨在耳边冲刷,闻蝉怔怔地看他走出了队伍,走到了她面前。 闻蝉发呆不语。 少年郎君的磁性声音在雨中很模糊:“这么快就认不出我了?” 他卸下了斗笠,抬起头,对她笑,露出了他的面孔。 闻蝉一边出神一边失望:……哦。 原本还想着表哥离开这么久,变得多么的英武不凡。 但是现在看,他还是这么的普通,这么的灰扑扑啊……一看这相貌平平的长相,就知道是我表哥没错了。 96|9.0.1 暴雨哗啦啦,灌水一般声势浩大。青竹辛苦地在后方举着伞,身子已经摇摇欲晃。大风大雨下,翁主的衣衫被淋湿了很多,眼看青竹无法再坚持,碧玺便上前,要接过青竹的任务。 碧玺往前挪了一步,那把伞的伞柄,却已经被一只手骨突出、修长的郎君手握住了。 少年声音伴着雨的凉气,说,“我来。” 他往前走,代替了侍女手上的活计。郎君低下头,为闻蝉撑起伞来。而他的身子,还淋在雨中。李信却全然不在意一般,眸子专注无比地凝视着被他护在伞下的小娘子。雨很大,伞下的小娘子如他愿想的那般清新明耀。她湿着发,肤白眸亮,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仰着脸看他。 肩膀那般小而窄,脖颈修长,曲裾深衣绕出她纤细无比的腰肢来。 李信贪婪地看着她,他那对文字的领悟力,让他被女郎美貌震慑的时候,只能俗气地想到“清水芙蓉”“梨花带水”之类的词。然那些词,又哪里描述得了闻蝉的美。她出落得真好,真漂亮。不管她是什么年龄,他第一眼看到她,都被她深深吸引。 雨幕中,少年执伞,女郎独立。 静谧中,乃是很让人心动的画面。 哪怕那少年郎君此时一身污脏,像是刚从泥水里爬出来的一样。当他一心把伞撑给闻蝉中,身后跟着的众郎君们,也看住了。 人群中郎君们眼神各异:有的真心追慕李信,欢喜他与舞阳翁主重逢;有的则心中不平,见不得李二郎抱得美人归。 这些李家郎君都是刚从城外战场那边回来,闻蝉又是真的运气很好。会稽现在出入很不方便,为了不被有心人利用,城门封闭已经很久了。若非这些郎君今天意外回来,若非李信向来心事多……但凡李信没想着过来看一遭,闻蝉就得在郊外帐篷里躲一晚上雨了。 现在不用了,现在闻蝉只用跟李信深情对视就可以了。 闻蝉被李信那直接赤.裸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她睫毛抖啊抖,低下头,躲过少年身上那让她胆怯的气势。雨中,李信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瞳子幽暗,眸心清亮。在他恨不得把闻蝉有多少睫毛都看清楚的时候,郎君衣衫沾了水,他身上那漫不经心又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就传到了闻蝉这里。 侵略性。 是啊,以前的李信没有带给闻蝉这种感觉。 现在,闻蝉总共与李信见了两次面,之前长安那一次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而今再见李信,闻蝉确认自己不会弄错了。他对她,抱有很强烈的目的性。他想得到她的心,都快掩饰不住了。 而正是这种,让闻蝉分外不适应。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李信全身都淋着雨,闻蝉反应过来后,就要把伞推给他。她碰到他的手,被他灼烫的体温烫了一下。闻蝉手一抖,就反手被李信握住了。闻蝉的心开始砰砰跳,喊了一声,“表哥,我……” 李信淡声打断:“知道了,跟我来吧。” 闻蝉:“……?” 你知道什么了? 她茫茫然地被李信带着走,还想撒撒娇,说说自己一路多么不容易。还想看看李信是否惊喜。李信会问她从长安来会稽干什么,她就说看姑父姑母啊,她肯定不说看他。她要欣赏长大后的李信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喜欢看他着急。她要知道他还有多喜欢自己,她也要知道自己还是否为他心动…… 然李信直接省略了这个触景生情、情而不自禁的段子。 闻蝉撅起了嘴,不开心。 反正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李信带着走了。李信还是那般强势,他抓着闻蝉的手腕,不容她拒绝地到了马车的方向。旁边一众人围观着,闻蝉的仆从们暗叹翁主的不争气:李二郎刚走过来,还没说几句话呢,翁主就被李二郎哄走了。 马车是闻蝉的马车。但她被推上马车后,还是稀里糊涂的状态。 车门关闭后,隔着一道木板,她又听到李信跟人说话的声音,“我来赶车。” 这是要进城了。是啊,有李家郎君们指明身份,舞阳翁主终于能进城了。城门大开,马车辚辚,一辆辆终进了城中。闻蝉的贴身侍女刚才都顾着发愣,没有及时跟着闻蝉上马车。后来看李二郎那邪魅狷狂的一张脸,又泄了周身勇气,安慰自己李二郎无所不能,赶辆马车应该没问题。 确实没问题。李信长这么大,当他还不是李二郎的时候,他不知道赶过多少车。 闻蝉一开始扶着木案,很不相信他的实力。李信在外头赶车,她怕他手生、摔了她,然马车行得意外的稳。闻蝉放下心后,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她探头看到身后马车跟随,郎君们骑马跟在后侧方。车两边挂着灯笼,在哒哒哒的马蹄声中,灯笼映出昏昏的光泽来。 入了夜,几重街市在辘辘车行中走近又走远,在雨中,飘荡着一层鬼魅无比的薄雾。两边酒肆高楼关着门窗,偶有行人在檐下躲雨,稀稀疏疏。城中沉静,潮湿无比,依稀觉得比三年前的会稽郡冷清了很多。 盖是战乱的祸…… 车辇不紧不慢地行在会稽夜雨中。闻蝉关上了窗,她又推开了车门。车外的风雨扑面而来,她被打得往后跌坐在了榻上。李信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关上车门。” 闻蝉心想:你谁啊?一句好话不说,就知道吩咐我做这做那。我要的惊喜呢?我要的喜极而泣呢?还有我梦中的漂亮小郎君呢?李二郎你能给我一样吗?一样都没有,还要我听你的话,哼哼哼,做梦! 她被风雨打的,摔在榻上半天没起来。闻蝉拂开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往前看。她看到了坐在车上那腰杆挺直的少年郎君,郎君身上早被雨水淋透了,再多一些也无所谓。 她心中又温暖下来:夜雨无边,她心爱的郎君,亲自为她赶着马车。她喜欢他为她在深夜中赶马车,就只为她一个人。 李信专心致志地赶着拉车的马,心想翁主就是有钱,会稽现在全是牛车,都基本上没人用得起马车了,闻蝉倒是大毛笔,拉车的马全都让李信起了心思,也拉走训练打仗去。 李信正赶着车,身后忽一个人扑了过来。女孩儿的香气飘过来,当她手搭在他肩上的时候,李信的肩就僵住了。 且不光是手臂搭在他肩上,闻蝉还是从后趴搂着他。她的胸贴着他的薄衫,唇挨着他湿发后通红的耳际。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被这般气息包围,李信登时全身开始僵硬,血液开始逆流往下走,他手里握着的绳索,也把他手勒得青筋暴跳。 心脏快要跳出来般,少年郎君的全身心,就这么被俘虏了。李信要控制自己,提醒自己现在不能妄来,毕竟闻蝉又开始怕他了……他要是由着性子来,闻蝉又得躲远了。 忍了半天,李二郎简直闹不懂闻蝉到底是怕他,还是爱他。 他声音微哑:“干什么?乖乖坐着去,你不怕后面的人看到?” 闻蝉眸中噙着笑,观察到了表哥的情难自禁。她搂着他的肩,就感觉到了他肌肉的骤然收缩。她还以为李信淡定得很,她来不来,他完全没感觉呢。原来李信是有感觉的,闻蝉舒服了很多。 她贴着李信的耳朵,气息缠绵了半天。 李信几乎以为她要亲他的耳后。 结果闻蝉手指磨了半天后,磨得李信气血涌动、难以自控,她竟忽然收了手,乖乖往后一退。李信微愣,闻蝉已经关上了车门,乖乖坐车里去了,半晌没发出声音。 被撩得青筋颤颤的李信:“……” 他咬着腮帮子,气得简直想不管这马车,冲进去收拾闻蝉。但他忍了下来,忍下来后,又笑起来。李二郎啧啧两声,想闻蝉真是长大了,还会撩他了。他笑声传进车中时,闻蝉僵了僵:好像yin.贼的笑声啊。一听就不怀好意啊! 李信不知道怎么在心里编排她呢! 就他那个思想污秽肮脏的…… 闻蝉红着脸,趴到了榻上,按着自己砰砰跳的小心脏,良久没有缓过神来。 众人平安地回到了李府,闻蝉自然要去拜见府上长辈们。她从李信那里得知会稽这边与外界的消息大半都断了,恐怕她来,这里根本没人知道。孰料他们进府时,发现府上灯火通明,门外有香车宝马相候,原是府上在招待客人。李信也愣了一下,他好几天没回来,他也不知道李家在招待什么客人。 闻蝉先挑了后院她上次居住的院落,去换了身衣裳。她准备要仆从备晚膳时,前面来了消息,“府上在招待新来的校尉,许多人都来做客。听说翁主前来,那边也邀请翁主过去。” 闻蝉打听:“就我一个么?” 屋外回话的仆从答:“不是。府上郎君娘子们也去用膳。”怕翁主想得多,仆从多说了两句,“只是家常宴,来的都是熟人。翁主当用膳好了,没人会多问的。” 毕竟府上长辈们与郎君们都在宴上,单单把舞阳翁主拉下了,也不好。 闻蝉听到这么说就放下了一半心,家常宴就没太大关系了。传话的仆从下去后,闻蝉招了招手,让青竹过来。青竹附耳,闻蝉扭扭捏捏问,“你问一问我二表哥,我参宴时,坐哪里?是客人的位置还是……” 青竹了然:翁主这是变着法想跟李二郎坐得近一点呢。 她心中忧然:李二郎还没怎样呢,翁主就这么沉不住气。男女的对决中,这样可不好。 但她又不能反抗翁主,青竹出门,寻思着怎么把话传得好听一点,就又迎来了一个小厮。那小厮她认得,作为尽职尽责的侍女,青竹一路过来,早把城外时那牵着李二郎马的小厮认得很清楚了。这小厮是李二郎的人,莫非是替李信来传话的? 果真小厮说,“我家郎君让我来给翁主传句话,一会儿宴上,翁主跟着他就好。” 青竹回去回话了,闻蝉满意了。 再等了一会儿,李信专门来接闻蝉。表兄妹二人撑伞走在前面,闻蝉看旁边少年英气不凡,虽与她心中标准相差甚远,然李信也就这个样子了。闻蝉在心中感叹,果然是人要衣装啊。她问,“到底什么宴啊?一会儿说家常宴,一会儿你又要我跟着你。好神秘。” 李信答:“你专心吃饭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 闻蝉一头雾水,但是想来这是会稽这边的事,她初来乍到,弄不清楚也正常。 闻蝉便听话地跟着李信入席,进大堂后,先拜见了李家那些意外又惊喜的长辈们,再由长辈引着,与前来做客的客人见了面。听说这是来自长安的舞阳翁主,又谁不给点面子呢?至于翁主怎么跑会稽来了,他们全都当不知道了。 李家长辈中,最意外又惊喜的,当属闻蝉的亲姑姑闻蓉。闻蓉万万没想到闻蝉还有重来会稽的时候,再看一路走来,她家二郎一直跟着闻蝉,把闻蝉护得滴水不漏。闻蓉又喜又忧,她摸不清楚她家二郎的心思,但二郎的心还在闻蝉身上,端看他替闻蝉挡酒的架势就能看出来。 闻蓉寻思着:这可怎么办? 眼下这些想的却是多了,应付完晚上的这场宴是最关键的。作为当家主母,闻蓉很快回过神,重新邀众人入席。两边接着一排排方榻,有层层帷帐挡着,当众人入席后,一切便被朦胧挡住了。 席上有女郎、有郎君,当闻蝉被介绍着走了一圈后,大部分年轻郎君的眼神,就追着闻蝉走了。 即使闻蝉入了席,有帷帐挡着,也依然没挡住一道道火热的目光。 后有菜肴送上,再有舞女踏歌,闻蝉这边吸引到的男子目光,也仍有一些没退下去。 闻蝉已经好习惯了,她淡然无比地用膳。等用膳完后,百无聊赖中,还是能感觉到其中一道火热的目光。闻蝉抬头去看,隔着帷帐,看到对面有位俊俏郎君一直盯着她,她想了半天,想起这位郎君,是新来校尉家中的小郎,乃是不能得罪的。 闻蝉问旁边的某人:“你看到他一直盯我了吗?” 李信说:“你指的是哪个啊?” 闻蝉:“……” 她只看出了一道浓烈目光,但在她二表哥那里,却是多得数不清。他那语气玩味,倒听不出多少愤怒之意。 闻蝉瞥他一眼,轻声指给他听。李信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认出了那个郎君是谁。他意味不明地笑两声,看着那位郎君。李信的打量也是毫不掩饰的,质地若有实质,闻蝉是感受过的。但就在这种眼神下,那郎君还是痴痴地看着闻蝉。 李信呵了一声,手中杯盏放下,他往后一靠,手抬起。他还没做什么,旁边端坐的闻蝉忽然不小心地歪了下,抓住了他的手。 闻蝉紧张:“表哥,你别杀人!” 李信:“……” 他挑眉:“谁说我要杀人了?” 闻蝉不言语,眼睛隐晦地看一眼他的手,再眼看那边的郎君。那位郎君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突然间反应了过来,阴沉沉地移开了目光。闻蝉的目光却还在李信身上,心惊肉跳至今不能平静。 李信与她对视半天,忽然间明白了。 她怕当年长安的事情重演。 怕他像当年对付丘林脱里一般,一言不合就杀人。 李信根本没那个意思,他只是动了动手,身子往后靠了靠,闻蝉就反应过激了。歌曲声,舞女身上的铃铛声,郎君们谈话的声音,各种声音都在耳边,李信的世界,却静了下去,凉了下去。 他看着闻蝉,发现他们之间当真竖起了一面墙。那隔阂已生,当年的事成为了彼此心中的一根刺。方才在路上还亲昵地搂他的女郎,转个身,便会害怕他杀人。 李信却是早不像当年那么冲动了。 然而闻蝉不知道,也不相信。 李信叹口气,慢慢来吧。 他要一点点把当年信赖他、倾慕他的女孩儿重新找回来。 李信对闻蝉勾起嘴角笑,“放心,我不杀人。这里正举办宴会呢,我怎么可能翻案杀人?” 闻蝉心想那谁知道呢,你想动手时哪里在乎场合呢? 她心里懊恼,追慕者这种事,她是不应该跟李二郎分享的。跟谁分享都不能跟李信分享,他不受拘束,毫无顾忌,她是怕了他了。 然她一看李信那嘴角的笑容,就触了电般,松开了他的手。 之后宴会上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平平顺顺地结束。席散后有郎君想要打听舞阳翁主,却被李信冷眼看着,看得谁也没勇气说出口来。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李二郎在会稽的大名,但人的直觉都是无错的。 李信送闻蝉回去。 一路上,闻蝉眼睛一眼一眼地撩他,似有无数话要跟他说。毕竟两人好久没见,闻蝉觉得两人之间有了距离感,她想要打破这种距离。女郎随着年龄长大,越来越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闻蝉眼如水波,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一个郎君,郎君哪能承受得住呢? 还不酥得魂消魄散。 然李信面无表情,一点影响都不受似的。闻蝉勾勾搭搭地看他,他那侧脸冷漠的,好像完全不知道闻蝉想跟他说话的意思似的。 闻蝉很失望:李信越长越木了。没有以前那么机灵。 她同时开始胡思乱想,想自己对李信的魅力,难道是时有时无吗?风雨同行时明明感受到他的激荡心情,但这会儿,他又跟柳下惠似的无动于衷了。男大十八变,表哥越大,越心事难测了。 “那我回去了,明天见。”李信一径将闻蝉送到了她屋门前,闻蝉已经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有气无力地跟他道别,要关上门。 门板被一只手挡住。 李信说:“明天我要出城,见不成了。” 闻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试探道:“……见不成,就见不成呗?” 李信笑起来,笑得分外勾人,又分外明灿。身后侍女们还在呢,纷纷躲开,他直接搂住闻蝉的腰肢,将她从屋中提出来,压在门上。李信低头,手抬起她的下巴。他的眉毛眼中似都藏着浓浓坏笑,闻蝉呼吸屏住,看他头越来越低,羽毛般撩拨着她。 两人的唇将触未触,闻蝉秉着那口气,被憋得脸蛋、脖颈全都红了。 李信眼皮忽向上一掀,带着笑的眼睛对她对视。他压着她,年轻又劲瘦的少年身体岩浆般滚烫,烧得闻蝉腿发软。他的呼吸与她缠绵,越来越热。然后他严肃道:“等我回来再亲你。” 闻蝉:“……” 突有被耍了的感觉。 原本面对现在的李信紧张害怕得厉害,李信这么一耍她,她忽然就不恐慌了。还有恶向胆边生的意思。 她恼羞成怒,重重一推他。李信却箍着她的腰,把她拉近点,还感叹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想娶你,想三年生俩的话吗?” 闻蝉:“哼!” 李信被哼了一鼻子,也不生气。他老气横生地感慨又感慨,“以前还想着三年生俩,现在不知道五年能不能生一个。” 闻蝉:“……” 她被说得脸又开始红了。 且不再紧张,还抬脚,踹了他一脚,又在他腰腹上一手肘打了过去。 李信被打得一声闷哼,惊诧满满地退后。他目瞪口呆,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知知那两斤肉,那么点儿力气,他还不了解吗?她居然能打得他痛?她这两年干了什么?真是能耐了啊。 闻蝉说:“你生孩子关我什么事?不懂!别找我!” 啪。 撞了李信一鼻子灰。 李信:“……” 他笑了起来。 屋中靠在门上的闻蝉,一边红着脸,一边却在心里算了算李信的算术问题。三年生俩,五年生一个……他是在悲观,觉得他现在还娶不到她吗? 闻蝉又不去想了:管他呢!他当然娶不到她!就他现在对她的态度,她才不想嫁他!问都不问她一句,都不关心她一路上怕不怕,对她的到来根本没表现出意外之喜来,就光顾着撩她了…… 闻蝉撇嘴,脸还是红扑扑的,把自己扔到了榻上。她脑子里胡思乱想地想着李信,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甜蜜。到这个时候,她确信自己来会稽是来对了:不管喜不喜欢,都要试一试。 现在的感觉,还挺不错的嘛。 晚上,舞阳翁主的到来,并没有让李府大乱。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李信在逗完了闻蝉后,也不敢招惹得太过,恐她又开始远着他。他在门外笑了半天后,就回去了自己住的地方,开始写东西,思量接下来的事情步骤。明天他又要出城,去海寇那边。但他尽量早点回来,不能把闻蝉丢在这里……唔,闻蝉来了,那海寇那边的事,可以收一收了。毕竟那是朝廷的事,离会稽又不算近,不用太费心。还有练兵的事,得换个方式……再有那些収整的兵马,得寻思个妥帖方式去养…… 因为舞阳翁主的到来,李信手头的许多事都要重新考量了。然而无所谓,李信甘之如饴。她来会稽,他自然扫榻相迎。 同样的晚上,几位李家郎君在宴席散后,躲开李二郎的眼线,偷偷摸摸地出了府,到一个巷子里头的没人居住的破败小屋中。仆从把受伤的年轻人带了出来,而这个昔日曾为匪贼的年轻人,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李信根本就不是李家二郎!我们几个人里,腰上有胎记的那个人,明明是阿江!李信定是为了得到现在的地位,杀了阿江!他桃代李僵,入了你们李家,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怀疑吗?!” “真正的李二郎,应该是死去的李江!李信是杀人凶手!” 97|9.0.1 在暗夜中来不显眼的破屋审问人的几个李家郎君,并不是主家这一系。旁系子弟想得到重视,比主系要困难得多。他们从小也在这边读书长大,心中都有一番抱负,熬到头了,头上被主系那一脉的郎君们压着也就罢了,李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又算什么呢? 当他们费尽心机、拐弯抹角把这个叫罗木的青年人找出来时,当罗木义愤难平地说起李信并不是李二郎时,几个郎君心里都升起了欣悦感。一人急急问道,“你这般肯定他不是李二郎,可有什么凭证?” 罗木跟着李信他们天南地北地混时,被人亲昵地喊一声“阿木”。他呆头呆脑,当日看到马车便出主意劫了舞阳翁主的人,就是这个少年郎君。后来李信一力承担所有,说是自己劫的人,自己得罪的舞阳翁主。李信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在,但是他昔日对自己的同伴们,确实好得没话说。 官府的人盯上了李信,罗木就跟着众兄弟前往徐州投奔郑山王。郑山王的队伍弱肉强食,没有李信在,也没有人如昔日那般照顾罗木。就是一起出来的同伴,像陈朗、张东他们,都各自保全自己,即使照顾阿木也没有李信那般周全。罗木在郑山王的队伍中,很吃了些苦头,他捱了好久,才适应郑山王这边的队伍。越适应这边,罗木越怀念曾经跟着李信到处闯时、永远有人罩着的快活日子。 他渐渐对李信观感复杂。他崇拜李信,越是有郑山王的对比,他越能感受到李信那种想得多的好处。永远不必他去思考,李信已经把一切搞定。在崇拜的同时,罗木又恨李信。他当年不知道那是舞阳翁主,他只想劫财,虽对美人也有心动,但真正下手的那个人,是李信。罗木忽略了即使李信不在,他也会不放舞阳翁主走,他单觉得自己走到这一步,都是李信害的。 李信明明那么聪明。 如果他当年多为自己这些人考虑一二分,兄弟们就不会走到这个结局! 后来辗转间,李江托一个姓韩的去徐州看望小弟一家的官吏帮忙传口信,让罗木这些往年的同伙知道了李江是李家二郎的消息。他们听得稀里糊涂,又喜又忧,不知道自己是该回会稽看看,还是继续待在徐州。 陈朗建议大家待在徐州,说李江此人心性不好不可信,若会稽有什么消息,阿信也会通知大家。 阿信一直没有通知他们,然他们后来已经知道,李信成为了李家二郎,靠的就是腰间的胎记。而他们这些人,在提前就知道李江的话的时候,谁会想不到这是个桃代李僵之局呢?陈朗等几人有了好前程,跟着郑山王当什么军师去了,罗木等几人却仍是一介小喽啰,在得知李信在会稽过得风生水起时,心里只剩下了嫉妒和恨意——李信替代了李江,却又把他们这些兄弟当成了什么?指望他们给他隐瞒吗? 郑山王的队伍攻打会稽,李信依然在对立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好些从会稽出来的同伴动了心,跟着陈朗投靠了李信。然罗木等几个人没有,他们梗着一口气,再不信任李信。李信曾经抛弃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信任他?! 两年的战事,郑山王同样土匪出身,可是面对李信时,仍然败了。他们躲回徐州,日子过得远不如以前。跟随郑山王的人,郑山王非打即骂,把面对李信的惊恐发泄到自己的下属身上。吃不好,穿不暖,时时刻刻被打骂。 罗木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他逃了出来! 他也动了心,想来会稽投奔李信。 他没想到李家几位郎君,在开始怀疑李信身份的时候,就在暗中等着他这样的人自投罗网。罗木刚在会稽城外徘徊,就被人抓进了城中。李信不在会稽,他身在雷泽,两郡合力,与海寇相战。会稽这边的战后发展事宜,则是李晔领着不擅长打仗的年轻郎君们在管理。抓到罗木,对这几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郎君来说,轻松的很。 毕竟李三郎李晔采取两不相帮的态度,选择冷眼旁观。他们自然知道李三郎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却也自有主意。 罗木果然扛不住刑罚,在今晚,将一切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了。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审问自己的几个郎君。对方皆是面容俊秀、气质出众之人,都是李家的小辈,在自己说了实情后,应该就不会为难自己了吧? 罗木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其实在抓他之前,借由会稽城中那些不经打的混混口中,李家这几个郎君,已经猜的*不离十了。其中与罗木的话中有出入的,不过是在会稽混混的口里,李信是代阿南受的过。这些,罗木不知道,混混们也知道的一知半解。李家郎君拼凑出真相后,当然不会去跟两方喽啰分享信息了。初时得知李二郎身份有假,几人很兴奋,与李三郎商量,想怂恿李三郎去找李家长辈,揭穿李信的阴谋诡计! 然李三郎拒绝了。 李晔口口声声喊李信为“二哥”,对他们给出的证据也明明表现出几分犹疑来,却硬是不踏入他们的这个圈子。李晔只含含糊糊地应付着,让他们自己去找长辈说。这几个小伙子便去试探一位长辈的态度,那位在听了他们遮遮掩掩的说话后,勃然大怒——“你们从哪里听得这些混账话?!二郎认回家中,是怀安他亲自主持!他自己的小子,他自己会不认得么?!二郎在前方打仗,你们在后方拖后腿、背地中伤他,你们家长是谁?!叫来跟我说话!” 不光被叫了家长,还被关了禁闭。 出来后,几位郎君心灰意冷。从李晔到李家长辈,他们终于明白李家的态度了:他们都要保李二郎。根本没人在意真假。真正在意真假的,也许只有李二郎的亲身父母,李郡守夫妇。那两人都认准了的郎君,岂是他们能撼得动的? 他们也看出来,李家现在是需要李信,离不开李信。李信的军事才能,让李家舍不得他。真相如何,也就无所谓了。 几个郎君看清楚后,也不敢再明着跟李二郎作对。他们在发现罗木对李信的愤愤不平后,有了主意。罗木心中忐忑,不知这几个郎君要怎么对付自己时,看对方笑了一笑——“二郎现在还在会稽,明早才会离开会稽去雷泽。你去投靠他吧,他杀了李江,自己享了荣华富贵,却把你们忘得干净,你们心中无怨吗?” 罗木愣一下,他自然心里是有怨的。但是他又能拿阿信怎么办呢?阿信从来都那么厉害,想做什么都能做到,他永远只能仰望对方。 李家郎君看着这个不通透的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了——“眼下倒是有一个让你去给李江报仇的机会。事成后,金银美人尽可许。” 罗木心中一动,在对方近乎直白的话中,探出了那个意思——这几个郎君想对付李信,自己却不方便出手。他们借了罗木对李信的仇恨,想除掉李信。他们提供给了罗木一个机会和一个天大的好处…… 罗木热血上头,噗通跪下去:“郎君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几位郎君松口气:那就让罗木去跟李信折腾吧。省的他们自己跟李信对上。长辈们不相信他们,然李信如果自己露出马脚,自己出了意外,就怪不得他们了。 大家信服李三郎李晔这样真正出身高贵的郎君,然让他们听一个混混的话,凭什么呢? 第二日,李信出行会稽时,便在城外遇到了前来投奔他的罗木。昨天下着暴雨,到夜里才停了。罗木缩在城外等他们,大军出发时,他跑过来阻拦,大呼小叫,让李信亲自见了他。 看到玄衣少年走出来,罗木怔怔然,眼眶当即就红了。他在徐州待了三年啊,有三年的时候,没有见过李信了。即使在战场时,也只能远远看到少年英武不凡的样子。当他惶惶然地在城外大闹时,万没有想到李信真的来见他了。 三年不见,阿信的气势比以前要沉下来一些。他依然的神采飞扬,却不再漫天寻不到边了。 罗木声音发抖,情不自禁,“……阿信!”他哽咽一下,“兄弟们都来投奔你了,我先来,还有几个在后面……你还愿意收我们吗?” 李信打量着他。昨天大雨,罗木自称在城外过了一夜。但照李信看来,不像。不像是在暴雨里过了一宿的样子。 少年郎君眸子锐利,如电光般,把人从头看到尾,似在审度他。在这样的目光下,罗木全身僵硬,几乎连笑容都做不出来。直到他看到李信笑了,少年笑起来,总算不显得阴沉沉的,总算带着点儿少时桀骜不驯的影子了。李信走过去,在罗木肩上给了一拳。他道,“来吧。” 众人接受了罗木,及之后前来投奔的几位李信昔日兄弟。大队前往雷泽,与之前的战斗重新拉开序幕。到了雷泽后,李信也不去查罗木,直接给他分了队,下边该怎样就怎样。李信坐在帐篷中绘制舆图,外边有陈朗求见。 陈朗进来后,看到少年郎君沉稳绘图的英俊侧脸,晃了一下神。待对方停笔看来时,陈朗才说了自己的来意,“阿信,你怎么能随便就接收了阿木那几个人?” 李信漫不经心:“有什么问题?” “你昔日将我们送出会稽后,不问不管。并不是所有人都不计较……”陈朗说得委婉,不料少年猛地抬眼看他,鹰隼般寒冷的目光,看得他心口一滞,话几乎说不下去。 李信往后方一靠,转着手中狼毫,心不在焉地笑,还带着一股子诧异的味道,“不问不管?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谁的生身父母么,得把所有人的前程都安排妥当?难道我走到哪里,都必须记挂着我认识的所有人,全都拉一把?我不安排,就是我的不对,就对我怀恨在心?我小时候带领大家走南闯北,长大后,也非要把每个人的一生安排得妥妥当当,无忧无虑?我少时帮了人,还帮出了仇?” 他笑了之后,面容重新冷漠下去,“这世上除了一个人让我心甘情愿地去照顾,我对谁都没有必须照管的责任。” 陈朗不知他口中的那个谁是谁,却已经羞愧得面容通红:“……你都知道了?” 阿信知道罗木那几个人对他的不满了? 李信轻蔑笑:这有什么看不出的? 他名义上的父亲李怀安总说他谁都不信任,李信也在改自己这个毛病。但有时候想得多一点,看得多一点,确实没几个人值得他信任啊。 陈朗说:“你都知道阿木他们的心思,还收留他们?” 李信说:“虽然我不是圣父,却也不会在人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给人定罪。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我还是希望阿木他们是真心来投靠我的。” 有李信这样的话,陈朗便放下了心。他以为李信还像少年时那么不管不顾,疯狂任性。然而李信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少时那般做事决绝了。李信既然心里有了底,有了想法,那罗木几个人,在李信眼皮下,又能翻出什么账来呢? 陈朗走后,李信摸着下巴,沉思着:阿木在城外时,不像是淋了一夜雨的样子。身上虽然狼狈,但不是那种狼狈……他的到来,是有人安排吧?阿木从来就有点一根筋,虽然陈朗说他心思重了,但阿木能被安排过来,应该有一个让阿木信服的理由才对。 想利用罗木来对付自己的,可能是海寇的人,可能是雷泽心怀二意的人,也可能是李家的几个不服气自己的郎君。阿木出现在会稽,把事情想简单一点,那就和李家脱不了关系了。 什么样的理由,让阿木心甘情愿被利用呢? 李信转着心思,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哦,李江。 李信留在李家最大的破绽,也就是李江这个死去的真正的李二郎了。 李信手指扣着方案,思绪分散得很快。他心中知道要确认是不是李江这个隐患爆发了,只要派人去会稽的底层打听一番,看看昔日那几个对阿南的事一知半解的混混们还在不在,是不是被人带走了,或者被看起来了……如果是的话,那对方就是李家几个郎君,在这个时候,翻不起什么浪来;如果不是,那李信就得考虑阿木背后的人,到底来自雷泽,还是来自海寇了。 来自海寇最麻烦。 李信希望事情按照最简单的来,别弄得太复杂了。 李信打个响指,让外头的卫士进来。他在卫士耳边吩咐了几句,对方便连夜策马离开了雷泽,回去会稽打探消息去了。 之后十余天,李信一直待在雷泽。雷泽靠海,比会稽离海寇更近。两方合作,雷泽为主场,与这帮海寇们大战了一场。李信耐心地训练着手上这些杂兵,不急不慢,提升己方的实力。期间,阿木并没有给他闹出什么事来。他现在的层次,也不会一直盯着一个人看。李信更多的精力,在于训练自己的兵,并和雷泽的高官们周旋。 一场打仗,死伤无数。李信站在帐篷中,听着参将汇报我军伤亡。他沉默不语地听着死伤人数的汇报,有卫士求见,说是雷泽的校尉不满会稽的打仗方式,觉得他们太过自我,没有共事精神,要求和李信就军队分配重新讨论。 李信问:“讨论什么?” 卫士答:“他们觉得郎君你战斗太过小心翼翼,试探的小动作太多,给了海寇太多机会。有人愿立下军令状,想合并郎君带来的军士,去海寇窝中夜袭,擒拿对方主将!” 在对方硬着头皮说完后,李信居然笑了,学会了他阿父那种不冷不热的彬彬有礼态度,“郎君擒拿主将这个主意不错,我非常的支持。但是我军伤亡惨重,我需要整理一下,就不参与了。先请郎君用自己的兵,之后我整理得差不多了,再帮郎君突袭。” 对方派来的卫士滞了一下,抬头,看到对方是个年轻的小郎君。卫士心里恼怒:“李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双方合作,你还想藏私么?不派兵是什么意思?你不怕我家主公去跟你家长辈告状么?!” 李信嗤笑:“三岁小孩么,不给糖就告状?”他脸刷地冷下去,“我就是不出兵,又怎样?我会稽前来协助雷泽,并不是卖给了雷泽。瞧不上我,还要我拼死拼活吗?我带来的人就不是人了,活该被当尸体往前方填?我方要修整一方,等气力恢复了,校尉想清楚了,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如何合作。而不是一切指着我,你们不出力!” 当天李信就下令,让将士们原地待命修整。海寇之祸需从长计议,不能凭一时冲动。 得知消息后,雷泽的官员们大怒,“他一个小孩子,哪来的胆子这般忤逆我们?!” 有好说话的道,“哎,会稽也是来帮咱们的,咱们也别得寸进尺了……这样吧,李二郎在哪里?我前去与他分说。” 卫士瑟瑟缩缩,吭吭哧哧道:“李二郎下完令后,就牵着马离开军营,出城了……” 众人:“……” 这说不得的桀骜性格,李家怎么就把这么个煞星派过来了啊?身为小辈,没有打仗经验,不应该多向他们讨教吗?结果刚赢两场,尾巴就快翘上了天。用他一点兵,跟要了他的命似的,一毛不拔。 这么个刺头青,真让他们头疼啊! 当雷泽那边官员哭笑不得地跳脚大骂时,李信牵着马,行在火红夕阳下,行在江水流涛边,行在山路蜿蜒上。 青天白云在上,大鹰在头顶盘旋。少年沉默地牵马走在回程上,想着战场上牺牲的那些人。他这些年在外头打仗,从青涩中爬模往上,他手中没有兵,每一个兵,都是他从郑山王那里算过来的。后来李家承认了他的才能,才把调动私兵的权力给了他。 李信手里有任意调动兵士的权力,同时,他肩上也有了无数的性命责任。他担着这责任,小心翼翼地周旋,不多牺牲任何一个人。毕竟这些兵,都是他们自己的。朝廷不派人,上面不管事,双方之间还互相算计倾轧……只有战场上死去的那些人,才是最可怜的。 每一张面孔,每一滴血。战鼓咚咚,旌旗飘扬,长天不夜。这些倒下去的、消亡了的,夜夜梦回,全飘荡在少年郎君的心中。 李信心中疲累。 山河破灭,千疮百孔。然即使在这个关头,海寇都威胁到了己方,雷泽的官员还在算计,还想从李信这里占到便宜…… 这样的江山,这样的官员! 李信仰头,看天边落日,看火红落日中飞下来一只雄鹰。会稽城外的江河边,李信牵马而坐,看苍鹰在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声嘹喨振奋的叫声。他望了许久,看那苍鹰落下来,鹰眼与他对望。那大鹰胆子极大,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向这个面色淡漠的少年。 李信忽而翻身,腾空而起。苍鹰被惊住,拍着翅膀就振翅往高处飞。周边气流有微妙的改变,扇着翅膀时,雄鹰重新冲上云霄的角度一斜,被身后少年郎君扯住了翅膀。李信轻松地将这只胆大妄为的鹰抓在了手中,眼中露出了笑,“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 “大鹰啊,你说这大楚山河,从头烂到了底子里,也没什么挽救的可能性了……我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了,自寻出路呢?” 雄鹰在少年手里挣扎,发出凄惨的叫声,还几次拍着翅膀要去啄少年郎君。然它的喙被郎君一把合住,那郎君似笑非笑瞥它一眼,雄鹰不服输,愤然瞪着对方。鹰与少年对望了片刻,李信蓦然间有了主意,“等我训好了你,就把你送给知知玩吧。” 他心想,自己匆匆从人间地狱般的战场上回来,身上也没什么礼物送给知知。干脆训好这只鹰,去给知知玩吧。 他那无起伏的心湖,因想起年少的女孩儿,才有涟漪轻柔荡起。他心中涌起激情,只要一想到那个女孩儿,就摆脱了之前的死气沉沉,觉得周身充满了无限动力。李信抬头去看会稽郡城,这才牵着马、带着鹰,摇摇入了城。 天已经黑了,李信回了府上后,把鹰与马交给小厮,也没换身衣服,就翻过一堵又一堵的墙,去寻闻蝉。他想第一时间见到她!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再回去换衣服,再再回来找她呢!按李信的想法,这样的晚上,闻蝉应该在屋中看书。她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自娱自乐的时候,也就剩下竹简了。 少年翻过了墙,推开遮挡视线的桃树枝,轻轻松松地跳下了墙。 然他诧异的是,闻蝉并不在屋中,她就在院中,就站在一重重桃花红光下。 侍女们提着灯笼,排排站在廊下围观,李信来得悄无声息,又穿着一身黑衣,当他站在桃树下看人的时候,好些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众女专注地看着场中,看年轻漂亮的女郎挽起了长发,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正与年轻俊俏的护卫过招。 一男一女站在桃树下,过招得很慢。花瓣稀稀疏疏地飘落,落在两人的身上。年轻护卫面容温润,眸子清澈,正一板一眼地与翁主拆着招。他不太适应翁主不着急的风格,然并不敢误伤了翁主,只好随着翁主慢悠悠的节奏,给翁主当陪练。 李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忽然往他们的方向大步走去。 桃树花落纷纷,如重重雾影,飘飘洒洒,落在少年郎君鬼魅般飘过去的身形上…… 98|9.0.1 闻蝉正专心致志地与自己的护卫对招,她习武也就学了个架子,内功什么的都万万不可能这么快跟上。而李信又是内功高手,当他无声无息地掠过来时,没有杀气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吹,一片花落。 倒是跟她陪练的护卫最先察觉。 习武人天生对周围气流的变化敏感,年轻护卫猛然察觉到一股锁定自己的寒气,他往旁边一看,少年郎君的一掌就推送了过来。护卫身边便是翁主,不得不咬牙挺上去。年轻护卫被打得胸口闷沉,咽下了喉头血:“翁主小心!” 闻蝉走个神的功夫,两人的对招,就变成了三个人的对招。李信完全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先打了护卫一掌,忠心小护卫被他打得后退了两三步,他没有趁机相逐,而是手中招式向着闻蝉而来。 闻蝉登时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地凭本能去格挡李信。 有月下飞花、廊下青灯,少年郎君面沉似水、身形秀颀,他行走间翩若惊鸿,与面前人对上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韵律感,好看十分。然闻蝉根本来不及欣赏,她表哥跟得了羊癫疯似的,不光针对护卫,还针对她! 她那点儿武学皮毛,这会儿就用来应对李信了。 桃花纷纷落,李信突然袭过来,让无论是闻蝉还是护卫,都变得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且李信武功皆在他二人之上,就是一对二,也让两人身心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应敌。 就是李信很区别对待——与闻蝉对打的时候绵绵细雨如闹着玩;与护卫对招时电闪雷光如晴天霹雳。 旁侧廊下原本站着围观的侍女们都慌了,不知道李二郎从哪里冒出来的。院中其他护卫们也彳彳亍亍,不知该不该上前拉架:李二郎,可是翁主的情郎啊。这上去拉架,要是拉得不好,回头又得被怪罪……人家小情人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跑去拉架,说不得翁主自得其乐,怪他们多管闲事呢! 碧玺急道:“那也不能让他们打下去啊!李二郎要是伤了我们翁主怎么办?我们翁主身娇体弱,哪里对付得了李二郎那个蛮子嘛!” 青竹看她:“……你知道你这会儿说的话,场中的李二郎能听到吗?我听说武功高手都是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的。” 碧玺慌忙捂嘴:李二郎当然是武功高手了。而且她们都挺怵李二郎的。 侍女们看青竹在一边淡淡然很有主意的样子,不甘心地问:“那青竹姐你说怎么办?真让我们翁主被打吗?” 青竹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去找府上女君。” 众人这才急急忙忙去找救兵。 再说等他们过去时,李怀安夫妻正准备入睡。中年男人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中衣,靠在榻上翻宗卷等妻子。他夫人闻蓉倒不着急,还在外头案边坐着,与侍女们一同剪窗花。当外头灯火亮起、侍女们寻来时,闻蓉还真被惊了一跳。 尤其是侍女道:“李二郎与我们翁主打起来了!” 闻蓉惊得当即起身,她家小郎与她喜欢的侄女,现在双双是她心里的纠结点。这两个小孩子的事她还没有想清楚呢,一听到他们就先打起来了,闻蓉第一想法就是定是二郎欺负小蝉了! 定是二郎冲动得罪了小蝉,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然而就小蝉那么娇弱的样子,哪是二郎的对手?二郎别把侄女给气跑了! 闻蓉起身换衣,匆匆忙忙要赶去拉架。 外头那么大的动静,李怀安也从里间出来,看妻子要出门,他直接说,“有什么好去的?二郎既然敢动手,就是心里有本帐。你着什么急?别多管闲事了。” 闻蓉说:“那是我亲儿子,是我亲侄女!” 说完便出门了。 留李怀安站屋中,默然无语了半晌。 却说侍女们着急地去搬救兵,在闻蝉的院子里,三个人还在打得分不开来。李信简直是这对主仆的公敌,不分你我,把三人间的局势搅得一片混乱。一开始还好,后来闻蝉已经快应付不了李信了。 女孩儿气急败坏地跺脚:“表哥你干嘛打我?!” 李信冷笑一声。 闻蝉:“……” 闻蝉也生了气:“那你别怪我出招狠了!我可厉害了!” 李信挑眉,就想看她有多厉害。年轻女郎清清冷冷站在月光下,化指为剑,向他横来。她动作优雅灵活,仿佛跳舞一般轻盈漂亮。对面的郎君则一边拆着她的招,一边伸出二指,又往她腰下点去。眼看李信要搂住闻蝉的腰,又有被打出去的护卫重新回来,横插一脚,誓死保护闻蝉。而少年郎君原本与女郎的对招有点儿悠然,第三者一插手,他那股磅礴无比、锐寒无比的气势,又从身上散发出去了。 三个人不分你我,在树下对打,只让围观者看得眼花缭乱。 而李信终是技高一筹。他一人对上两人,一会儿快招一会儿慢招,一会儿冷漠无情一会儿耐心放水,旁人看得都快分裂了,他还能稳稳压住场。当李信踩着那根线,左右自如地倾斜时,谁都能看得出他对武学的掌握,已经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 比两年前更厉害了! 却不再像两年前那般放得出收不回。 在某个关键点,李信寻到了护卫的破绽,两掌相并,身子一个大甩尾往后,以一个刁钻的姿势掠到了护卫的斜后方。少年郎君抬手如电,对着年轻护卫切了下去。肌肉骤缩骤痛,护卫一声闷哼,被打得摔倒在了地上,吐出了血。而李信手中不停,飞快旋身,又抓住闻蝉的手摆了个身。他同样在她手上切了一下,就让她趔趄后退。 战局分开。 受伤的护卫被人扶下去疗伤,而场中空寂,闻蝉目中闪着怒火,瞪着十步外的郎君。 李信抱臂,嗤嗤一笑,“你就这点儿本事吗?” 闻蝉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给我道歉!不道歉你就滚!不要站我这里!” 李信的脸当即沉了下来:“你和年轻俊俏的郎君花前月下悠悠闲闲地眉来眼去,凭什么要我道歉?你道歉!”他扬起下巴,恩赐一般说,“你道歉我就原谅你!” 闻蝉气笑:“你自己长得丑就嫉妒别人比你好看?你心胸狭窄!” 李信沉眉往前走,卷起袖子的架势骇人十分,“你再说一遍!谁丑?谁心胸狭窄?” 闻蝉叫道:“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自尽!” 李信:“……”她这个强大的杀招,比少时只会结结巴巴求饶要厉害得多,他一时还真被她说得定住了。 周围人:“……” 自尽?! 因为这么点儿事自尽?!多可笑啊,一看就是笑话嘛。 但是一看李二郎还真被翁主给拿住了,众人佩服:……好吧,还是有傻子不把翁主的话当笑话听的。 两人站在场中大骂对方,李信态度嚣张,闻蝉也不枉多让。李信在市井中长大,不知道会多少骂人的脏话。然闻蝉来来去去就只有“讨厌”两个字,偏偏气势不输人。明明是很可笑的场面,周围人额角直抽,两个少年却气得跳起来,越说越生气。 闻蝉吼一声,李信也如此这般回她。两人还真不知道得吵到猴年马月去! 青竹催促:女君呢?女君呢?快请女君过来! 场中闻蝉气得已经骂不出更多的话了,她对李信怒目直视,恨李信不肯道歉,怨李信小肚鸡肠分不清前因后果。李二郎还趾高气扬等着她低头,他都十七岁的郎君了,看上去和十五岁时也没多大区别——一样的幼稚! 闻蝉气红了眼,叫道:“你大晚上来找我,就是为了打我骂我吗?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吗?!” 李信同样被她气红了眼。一想到她身边的护卫全是俊俏小白脸,他就心里不舒服。而她与小白脸见天见面也就算了,她慢悠悠地跟人在月下眉来眼去、刀来剑去。他都没有过!他都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没有良心! 他在战场上生生死死,他想挣份功名,想配得上她,想她不要跟着自己受委屈。她倒是在这里有年轻小白脸们陪着玩耍,自在得不得了。 李信本来就心情不好,本来就一肚子气,当他看到他喜欢的女孩儿将他最迷恋她的姿态在另一个郎君面前展露时,李信眼中潮热,心头简直涌上了委屈之感。 闻蝉吼他。 李信同样吼回去,火冒三丈——“我当然有话找你说了!第一,你这两年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做什么,我想听你说给我听;第二,我给你带了大鹰回来,训好了送给你,以后你传信给我就没那么困难了,我要问你喜欢不喜欢;第三,我倾慕你,和以前一样倾慕你,我想问你的心意。我想听你说话!” 李信吼道:“但是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了!” 闻蝉:“……” 她听着李信吼她,脸却刷地红下去了。之前满眼怒火腾腾腾,现在则是娇羞之意。她羞羞答答地红着脸,鼓着心脏,就听到他一通乱吼说“我倾慕你”了。女孩儿眨巴着眼睛,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对面郎君。她咬着唇,笑得几分不好意思,与他娇滴滴地对望。 李信:“……” 闻蝉突然脸红,闹得他的气势陡跟着弱了两分。 然闻蝉给李信的刺激还没完。她一边红着脸,一边结结巴巴,“哎呀,你、你说这个干什么?干、干嘛说倾慕我的话呀,让人怪难为情的。” 李信:“……” 突然间被她逗笑。 然后突然间一切火气都下去了。 他的绕指柔情被闻蝉羞答答地撩一眼,小火苗就簇簇簇往上直冒。闻蝉眨眼之间就开始走害羞路线了,让李信声音都跟着软了下去了。他不好意思再吼她了,就咳嗽一声,严肃道,“你是在学武吗?以后我来教你。看你练得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信瞥一眼那边的护卫群,没看到那个受伤的护卫。到这个时候,他也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李信心中寻思着过会儿给被自己拿来发泄战场上的火气的可怜护卫送点儿膏药,口上却还不认输,“你现在学的像个什么样子?连我一只手都打不过。” 闻蝉哼了一鼻子。 她走向李信,却不小心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眼看要摔倒,李信往前跨了三步,伸手扶住她。他刚想说她走个路都能摔倒,也不知道好好走路,孰料异变突生。当他干燥的大手扶住闻蝉的手腕时,闻蝉倏然反手一转,抓住了他的手腕。年轻的女郎与他贴近,却又错开脚步往一个古怪的角度让。 闻蝉的另一手按在了李信的后背上。 她骤然间用力。 李信一时没防她,竟砰地一声巨响,被闻蝉翻了个身,摔倒在了地上。 声音巨大,廊下的人光是听着都疼。 李二郎被摔得狠了,平躺在地上,半天没动。闻蝉原本洋洋得意地等着他,见他半天没动,也疑心自己摔坏了人。她忙俯身去看,对上少年郎君噙笑的目光。 李信一笑,那股子让人遍身无力使的坏蛋劲儿,就让闻蝉又开始脸热了。 李信躺在地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星光银河般璀璨,有桃花在夜空中纷纷然然地飘着,向他撒下来。那银星的光点在天空中连成一片片,光华如水般无私倾泻。好像听到不绝的啪嗒声,万千星光飞落,闻蝉向他俯下身来,他心跳如擂鼓,一声高过一声。 她有明丽的眉眼。 也有让他心动的气质。 当他从千里外赶回来,酣畅淋漓地在她这里发泄掉自己的一腔不忿时,蛮力散去,李信看着漂亮的小娘子,就只剩下笑了。 他往闻蝉身上看去。 又骤然间移开了眼,伸手指指自己的胸口。 闻蝉惘然,低头看自己的胸部。猛然发现因为之前的打斗,夏衫凌乱,衣襟宽松中,不知道哪里的带子没系好。当闻蝉俯身担忧看李信时,她胸前跳跃的鼓起小山丘,若隐若现,就快跳入李信的眼中了。 闻蝉脸腾地刷红。 心想幸好是表哥,而不是别的郎君。 表哥坏归坏,还会伸指头提醒她…… 闻蝉一晚上脸就不停地红了又白,白了再红。她慌慌张张地去系好衣襟上的带子,不露出窘态来。眼前忽有影子晃过,闻蝉跪在少年郎君的身体,她一抬头,手还抚着胸口,就看到郎君已经鲤鱼打滚一样跳将起来。 李信的耳根完全红了,抬步就走。 闻蝉又嗔又恼:“表哥!你去哪里?” 李信摆了摆手,跳上了墙。闻蝉又站起来追着他问了两遍,少年郎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墙外传过来,大声道——“没什么!我明天找你!我要去冲凉水澡!” 闻蝉问:“你为什么要冲凉水澡?你不是专门来找我的么,为什么要走?” 李信答:“我发烧了,冲冲澡去火气。” 闻蝉再问,李信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好几重,不能再答她了。闻蝉在原地站了半天,低头看看自己挺翘的胸脯,再想到方才李信看她时的那个眼神。她心跳猛快两下,倏忽间,当她仰头看天上的星光,当她追逐他跳墙而走的狼狈身形时,她明白了李信说的是什么。 闻蝉转个身,眼底有丝赧然的笑意。 她看到了院门口静静站着的女郎,愣了一下,收了笑容走过去,“姑姑,你怎么站这里?天多冷啊,你也不喊我?” 闻蓉微笑,看到年少女孩儿面上掩下去的女儿家的心事。她早来了,站在院门口,看两个少年横眉怒目地对吵,再看他们吵着吵着,突然开始谈情说爱起来。到闻蝉故意摔了李信以示威,最后到李信落荒而逃…… 少年人之间那种纯粹干净的感情,不受尘世玷污的感情,浓烈不浓烈看不出来,让人心驰神往、面红耳赤倒是有的。 闻蓉微恍神:原来是这样。 千秋同岁,星落花摇,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般。 闻蓉没有劝成架,倒是对闻蝉与李信之间的感情有了新的认知。少年们藏头藏脚,闻蓉稀里糊涂看不清楚,到今晚,她才终于看明白。她看到了闻蝉在李信那里,与在自己等人面前不一样的风采。她也看到了李信会跟闻蝉吼骂,情绪不像面对自己等人时总是藏着一部分。 没有一点儿遮掩。 完全地去展示。 生气就是生气,喜欢就是喜欢。他既生气又喜欢,她既喜欢又甜蜜。 当少年站在一起时,让对方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他们。而这样干净无比的感情,闻蓉又怎么舍得去破坏? 闻蓉与闻蝉说了些话,她依然没有从闻蝉这里探出来什么。如她所料,闻蝉一面对除了李信的人,就开始死气沉沉了。她生机勃勃的那一面,并不展示给她们。闻蓉在闻蝉这里坐了半个时辰,离去后,侍女们关心她的身体,问她要不要回去。闻蓉站在潇潇西风中,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去看看我儿。” 闻蓉身体不好,一般晚上很少出门。李信对她又孝顺得很,只要他在府上,基本每天都会到闻蓉那里报道,逗母亲开心。所以说起来,闻蓉还真没有半夜出门,去自家小子那里突查。 她一时还生了兴味,想会不会自己突来乍到,能看到李二郎与众不同的一面? 当长发湿漉着披散的少年郎君开了门,看到是母亲过来时,也惊讶了一下。然让闻蓉失望的是,她家二郎看到她来,也丝毫不紧张,让她进屋。她在二郎的屋中看半天,见他案上摆了许多竹简,案边有兵器架,架子上摆了不少兵器,寒气森森。 除此之外,屋子简单干净的,跟没有人要过夜般。 闻蓉看李信那架势,就知道他又要挑灯夜读了。 闻蓉坐在榻上,看到少年神采奕奕的清亮眸子,不赞同道,“你今晚刚从雷泽回来?不准备睡觉,还要熬夜看书简?书简什么时候不能看呢?” 李信笑一声:“没事。以前不读书,自己混干全靠运气。现在才知道古人有很多经验可供学习,我后来小辈,当然要虚心请教了。” 他与闻蓉方才在闻蝉那里相见时比,已经重新换了身衣服。李二郎一边跟母亲说着话,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有水滴到他眼皮上,他随手擦掉,然后把头发往旁边随便一扒拉。 闻蓉简直看不下去他的随意。 嗔道:“你真该娶个娘子,好好伺候你!看你这不讲究的,像什么样子?” 李信笑眯眯:“阿母你这话就说错了。我娶娘子,可不是让她来伺候我的。” 闻蓉心想:是啊,你想娶小蝉嘛。谁不知道呢?你要是能娶到小蝉,就看你刚才和她吼那架势,我都猜你不舍得她伺候你。 但是自家儿子活得这么糙,作为母亲,平时看不到也就罢了,亲眼看到,就瞅着李信湿着头发、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在屋中走来走去,闻蓉实在无视不下去了。她向李信招招手,“过来,阿母给你擦擦发。” 李信便拿了巾帕,坐在了木榻下方。他与闻蓉相靠着,好让母亲一低头,便能很顺手地碰到他的头发。 闻蓉用长巾包住了郎君那乌黑浓长的发,细细用双手摩挲着,又低声,“大晚上的,仗着年轻,洗什么冷水澡?生病了怎么办?下次再这样,冲热水也一样啊。” 李信怔一下后,也不脸红,还嘿嘿笑了两声,“阿母你都看到了?” 闻蓉伸手在他肩上打了两下。 李信除了在闻蝉那里会不好意思、会耳红外,他在别人面前,就脸皮颇厚,大大咧咧,一点儿没有害羞的意思。若不是闻蓉亲见,简直以为是两个人呢。 闻蓉低头,温柔地看着自家小子。 少年郎君笑的时候,颇为吸引人。他的笑容,天生就容易招惹未经事的小娘子。若闻蓉自己膝下的小娘子,碰到这样的郎君,总难免要疑心那郎君不怀好意,看着不像是可托付的良人。但闻蓉自己家的小子,她自然知道李二郎不是坏蛋了。 郎君已经一日日长大了。 面孔瘦了,有棱角了;肩膀宽了,胸膛厚实了;个子也窜得老高,她与儿子说话,总要仰视才行。 李二郎变得越来越像个男人,肩上担了不知道多少担子,他也没有在人跟前哭诉一两句。府上的长辈们提起李二郎,在说起他的桀骜难管教时,也会说起他的聪敏劲儿。都说李二郎只要不走上歧途,乃是李家这一辈中最出色的郎君。族长更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得李家这一辈的希望,就在李二郎身上。 这些李怀安没有跟闻蓉说过,盖是闻蓉自己听的。 她常年生病,而她在府上,每日最开心的,乃是一边为自家四娘子挑选夫婿,一边听众人变着花样提起李二郎。 李信越有本事,闻蓉便越开心,却也越担心。怕他刚极易折,怕他慧极必伤。李信走得太快,把所有人远远甩在后方。身为母亲,闻蓉已经越来越难猜到自家小子想要的是什么,整日思考的又是什么。但是当她坐在这里,她起码知道有一样东西,是李信非常想要的。 闻蓉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为李信擦着湿发。她手指摸过他又黑又硬的发尾,问他,“阿母替你跟长安提亲,让你娶小蝉好不好?” 李信愣了愣,转身想看闻蓉。闻蓉却搂着他的肩,不让他转身。李信只好笑了笑,“不用,程家的人盯着我呢。您就是去提亲,舅舅舅母也要犹豫。”他拍了拍母亲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宽慰道:“但我明天给您送几箱子钱币,您可以帮我备下聘礼了。” 闻蓉嗔他道:“为母还缺你那点儿钱?你总算的这么清干什么?”又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婚事,自己可以搞定么?不用我让你阿父去搭个关系?” “不用,我自己心里有数,”李信眯眼,“我迟早要回长安一趟,迟早要去边关……也许,也就是半年左右的时间。” 99|9.0.1 夜华如水,星光如碎。天上有着肉眼不可见的尘埃,漫天的星河铺陈其中,瑰丽壮阔。群星闪耀,红尘万丈。一边是远离尘嚣的星月,一边是静谧辽阔的大地。会稽郡城中李宅,依然是这间小屋,星华在外,映着屋中重重灯影。 李信已经由跪坐的姿势,改为了靠睡在闻蓉的膝上。闻蓉身体不佳,却偶有心情与小儿闲聊,李信自然是要满足她的。闻蓉靠榻而坐,姿势比之前放松舒适许多。她手抚着二郎散在她膝上的长发,又去抚摸二郎的面孔。 她心想:李家的郎君大都是气质温润的,容貌并不如何出色。我儿容貌也不出色,只是为何气质与大家族的传统差了那么多? 闻蓉轻声:“我儿,为母不是要你娶妻后,让你妻子来伺候你。是为母说错了,你别生为母的气。我是想要她来照顾你,我儿总是一个人,干什么都一个人,想什么也不跟人说,为母年纪大了,理解不了你,便想给你找个娘子,让她去照顾你,跟随你,理解你。” 李信说:“好。” 闻蓉低头看着他,郎君面容瘦削刚硬,透着一股戾气。她看着他,火光照着郎君的侧脸,她又通过他,好像在看别的什么一样。闻蓉忽然一笑,“我儿总是不愿待在一个地方。” 李信沉默了一下,说,“……我有些事,需要处理。等我处理完后,就会回来陪您……” 闻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下去。她轻声,“别说陪我这样的话。我儿志向远大,心不在会稽这样的片瓦之地,为母怎么会不知道呢?二郎,别听你阿父的,为母并不要你陪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会稽绊不住你的脚步,你阿父不行,我也不能。” “我愿你如天上苍鹰,无不可去之处,无不能达之想。我儿玲珑剔透,才华横溢,这一生,为母唯想你心想事成。” “你心里念着我就好了。你闲着的时候,偶尔转个身,回头看为母一眼便好了。为母哪里都不去,就待在会稽,等着你。等你衣锦还乡,等你……” 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渐渐听不见了。 李信翻个身,仰头去看,发现中年女郎靠着榻木,已经睡了过去。他身法灵活,在不惊动闻蓉的时候,就从她膝上翻身下地。年少郎君与垂目的憔悴女郎对望,他看到她鬓角的雪白色,也看到她唇角的笑纹。 李信握住她冰冷的手,感受她那微薄而缓慢的脉动。他心里难过,想他纵是如此看照她,她的身体,还是如医工所说,一日日衰败下去。她是靠着对他的那点儿牵挂,才撑着自己活下去。李信便是她的源泉,她无比地渴望他——然就是这般地离不开李信,这般地舍不得他,她仍然想他愿去哪里便去哪里。 李信心头复杂,又带点儿烦躁。 他生性狠厉,重情却不信任。在李江死后,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江过。李江咎由自取,李信乃是为他收拾后果。唯独闻蓉……每次与这位母亲对望,李信那点儿稀薄的愧疚就被勾起来。 他一遍遍问自己,当年的事能否能做到更好。 如果李江活下来,是不是更好些? 他想来并不会更好,李江的性情只会让闻蓉担心、操心、失望。 然而、然而……那终究是真正的李家二郎。李信纵是用性情缘故否认李江,但没发生的事,他又凭什么理所当然地下定义呢? 李信叹口气,低声对闻蓉说,“对不住。” 当深夜漏更打响后,李信开了门,让他那位父亲进屋。李怀安带了大氅来,包住妻子,抱她起来。李怀安与李信点了个头,懒得说什么,在屋中告别,抱着沉睡的妻子回自己的院落去。 李信站在屋前,看侍女点灯,看灯火蜿蜒而远。 寒夜露深,李怀安便抱着病弱的妻子走入浓浓深夜中,走入深沉大雾中。李信知晓妻子的病情,他自然也知晓。但这么些年了,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想的了。 李怀安对李信已经没什么要求了。他曾想李信让闻蓉多活一年,李信做到了,并远远超过了他的期许。但妻子的心病那么多年,底子已经坏了,再补也无济于事。他无话可说,无有所愿,冷冷淡淡的,抱着她,陪着她,能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吧。 深夜长河无边无际,万里山河皆在脚下。群星璀璨,生命如星光般,乃是一次次的轮回与重生。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垂垂离去,却又有新的星光穿越苍穹,从遥远的地方亮起。它们在夜空中闪耀,它们点点星火,连成一片,连成整片斑驳绚丽的人间。 星辰俯照大地,千万里皆同。 会稽陷入浓夜无声中,长安的城门外,有年轻的郎君从远归来。 城门已关,荒地野火燎燎。马车在城门口停下,青年郎君从车中下来。小厮劝他先休息休息,明日天亮后城门自会大开。郎君摇了摇头,要小厮与车夫去休憩,而他站在城门下,仰望着古老的城池。 长安城。 将近三年,在蛮族中几番周折几番算计,才重新踏上了故土。 江照白望着城门出神,又心想他带着满满的对蛮族人的了解归来,这千古繁华的长安城中,又有几个人愿意听他说一说,愿意去知晓一下蛮族的强悍呢?他从边关过来,从陇西过来,当他从蛮族草原回到中原大地时,其中经历了多少波折——这些,长安城中,是否有人愿意听一听呢? 江三郎曾经对长安城中掌权的所有人物失望。 时隔三年,当他再次回来,当他看到洪涝将至、百姓受苦,未央宫中依然夜夜笙歌达旦,世族只善良地随意吩咐一句;当他将自己所闻所见写成折子,却投送无门时,江三郎笑了笑:还是熟悉的长安,还是熟悉的傲慢。 蛮族人兵至边关,铁蹄高扬,时刻打算踏入大楚。然大楚的贵族们,依然不把这些放在眼中,依然觉得小小蛮族,焉能犯我? 江三郎无奈之下,只能先去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看看洪涝之祸,想办法先借用江家的势力解决这件事。而对蛮族人的了解,他想先写成书稿,之后再想办法,让上层大人物纡尊降贵地看一眼。 他离去长安已经三年,当他再回来的时候,长安城中有了新的谈资。他依然容貌出众、仪姿绝佳,却不像三年前那样备受追捧了。岁月无情,短短三年,长安就遗忘了江三郎。他回来得悄无声息,与走时万千女郎的伤心泪对比鲜明。没有人再追捧他,没有女郎再想办法与他碰面,江三郎成为了一个被封存的人物,即使他重新回来,长安也不为他展露欢颜。 然江照白终究不是无名小卒。 他在城郊营救被水困围住的百姓之事,还是被大人物们知道了。其他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在与太子争权夺利的定王殿下闲下来,看到这位郎君的身影,却颇为惊喜。他回到府邸后,与自己的王妃欣喜说起白日所听,“江三郎心系百姓,胸怀慈善。孤属下,正是缺少这样的人物。若能笼络到这种真正为天下黎民百姓们着想的人,我大楚焉能无救?” 他的王妃正是程漪。 三年时间中,程漪与程家的关系一直处于拔河状态中。程太傅一脚踏在太子的船上,一脚紧紧踩着定王的脚跟。他贪心十足,五娘因三年前的事对他态度冷淡,他却也当真能忍,年年送礼,年年相邀。定王殿下都为老丈人的一番苦心所动摇,程漪只一声冷笑。 程漪算是看透她的父亲了,当她有用时,便拉她一把。当她无用时,就弃她不用。 若非她阿父相阻,很早的时候,她就可以嫁给江照白了。她阿父让江照白离她而去,江照白解脱了,只有她放不下。三年前因为舞阳翁主的事,程漪跌倒了人生谷底。她在程家备受唾弃,连喝一碗汤,都要看人眼色。 程三郎是谁?他是程家一心培养的郎君。 程五娘又是谁?她是那个毁了程三郎前程、把自己前程、程家前程全都弄丢的人。 程漪几乎要死在程家。 幸而定王殿下心善,一直没有忘记她。他将她拉出了泥沼,还如约娶了她。一朝天一夕地,程家人脸色精彩,倒是程太尉神色如常,在女儿出嫁之日,摆出父慈女孝的一幕给定王看。定王安抚程漪,说到底是她的家人,她要有立足之地,娘家的支持离不开。小性子使一使就可以,莫要一直计较。 程漪低下头,垂下眼。 她与定王不一样。定王虚怀若谷,宽容仁和,对谁都不以恶意去揣测。她却斤斤计较,对往事万万不能忘。无论是江三郎,还是程家。当她打落门牙活血吞时,她仍然无法忘记。她无法忘记,她却也不能去计较——身为定王妃,许多事她都只能当不知道了。 当定王回来,笑着提起江三郎时,程漪站在窗下修剪花枝。手轻轻一抖,剪刀割破了她的手,她睫毛颤抖,看到手指血流如注。刹那间,已经离她遥远无比的少年时光飞至沓来,江三郎的影像清晰无比地照入记忆大海中。她在心中看着那俊秀端雅的郎君,看他孤立的背影,看他冷漠地离开……她心想,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江照白了。 “王妃,您怎这样不当心?!”手指被抓住,用力了一些,程漪被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她看到婉丝不赞同的着急目光,婉丝抓着她的手,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莫要让定王发现了她曾对一些私情无法忘怀的事。程漪点下头,她心中自然明白这些。 程漪看侍女们匆忙去寻纱布,再看定王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程漪问:“你要笼络江三郎?他似乎并不热衷于……嗯嗯。”有些话不能明白,定王明白就行了。 定王愣了下,万没想到王妃手被剪刀划伤,居然还在想着他的事。定王张桐心中生暖,笑道,“没事,你别管我的事了。江三郎是个人才,孤自然会想办法笼罩他的,夫人就不必多想了。” 江三郎回来的事,在贵族一流中,却也不止定王一人关注到了。程家也知道,但程家与江家在程漪和江照白的私情后,关系就越走越淡了。以至于江三郎人在长安,程家也不会多照应一分。程太尉没有将这个小人物放在心上,他如今正一心扑在太子与定王的角逐战中。定王那边势力良多,太子这边也让他无法忽视:宁王与闻家,都站在太子这一边。 且闻家恐怕把全家族的希望都压在了太子身上,让程太尉在太子这边的地位动摇。程太尉失笑,觉得闻家好歹也是世家,怎这般斤斤计较? 程家中,有人真正关注江三郎的行踪。当江照白回来后,消息就传到了程家三少夫人林清河那里。她夫君程三郎被会稽李二郎所毁,被程五娘所毁,她念念不忘。即使时隔三年,她夫君已经弃武从文,改为在朝上争一番出头之日。然夫君在程家的地位,已远远比不上往日。 程三郎去从了他不擅长的文,每日与人勾心斗角,回来后身心疲惫,还往往被人算计,被人嘲笑。程三郎心性宽厚不计较,他的夫人心中怜爱他,对害他的人,愤恨至今。 整个程家为了利益,既不动李家,也不动闻家,还去与程五娘重修旧好。程三少夫人看着他们那些虚伪的面孔,只觉得恶心无比。 也许因为太恨了,林清河一日日冷静下来,便不觉得李二郎会因为舞阳翁主被辱,就去杀人。因为她也派人去会稽打听李二郎的为人,李二郎非常的不服管教,乃是刺头之最,所有人都接受了李二郎的这个设定……只有林清河不接受。 所有人都说李二郎是冲动杀人,然女人的直觉,让林清河觉得其中必然有诈。 林清河执拗地想要找出那个真正的原因,即使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做无用功。然她出身陇西贵族,她想要做什么,并非一点儿人都使唤不了。 江三郎去了蛮族三年。林清河就派手下的人,来来往往地查三年前的事情,查了三年。最后查到了蛮族上。 林清河从陇西父亲那里得到书信,她父亲曾与丘林脱里交过手,言丘林脱里并不是好.色莽撞之人。林清河将这筒竹简收起来,反反复复地看。有父亲的话相佐,她越来越觉得当年丘林脱里的死并不是意外了。 一个不好色的人,去求娶长安最漂亮的舞阳翁主? 一个不莽撞的人,去突然间羞辱舞阳翁主? 他也许是知道了什么,被李二郎灭口了。 林清河就派人,深入蛮族,去查当年的那些蛮族人。蛮族毕竟不是大楚国境,林清河的人查得很费劲,至今没有消息。听到江三郎从蛮族归来,林清河心中一动,想托人求问问江三郎,问蛮族的情况。她的人深陷蛮族,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许江三郎知道呢? 长安城中风雨将至,人人算计,气氛阴沉。而回到会稽,闻蝉却丝毫不知道长安那边的状况。 李信从雷泽回来后,闻蝉惊喜地得知,他暂时会留在会稽,不回去雷泽了。李信说雷泽那边的海战还要等一等,他可以在会稽多呆两天,多陪陪闻蝉。他从第二日,闻蝉睁眼的那一刻,就出现在了闻蝉院中。 闻蝉睡眼惺忪地起来,梳洗时听说李二郎来了,便匆匆穿戴好出去。她没有在院中找到李二郎,茫然一下,得青竹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提醒,才在护卫居所那边见到李二郎。 李信带了药膏,正跟被他打上的护卫道歉。他还挽起袖子,要亲自给对方活血上药。小小护卫惊吓无比,连说不用。闻蝉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她二表哥将可怜的小护卫提在手中,笑道,“给你上个药而已,你躲什么?” 护卫憋红了脸,他刚来翁主这里没多久。有经验的护卫都知道李二郎没有架子,他却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人。 看到闻蝉过来,李信回头与她一笑,“带你训大鹰,去不去?” 闻蝉:“去去去!” 早忘了昨晚上与李信的争吵了。 之后几天,这对表兄妹便跑遍了会稽,寻找训练李信抓来的那只大鹰的办法。驯鹰人都说鹰要从刚出生时就开始训,现在这只鹰长这么大了,性子都养熟了,再训会难得多。于是李信与闻蝉又满天下地给这只鹰找配偶,然这只鹰还是舍不得放的。 他们出了城,找到会稽最好的训鹰人,来请教大鹰是否真的没有办法训了。 训还是可以训的,只不过要吃些苦头。 一听说要吃苦头,闻蝉就有点退缩了。李信却是眉头都不皱,“都是这样的,我亲自来。” 闻蝉说:“……你真残忍……” 李信答:“那你用爱来感化它,要是能感化得了,就你来训?” 闻蝉将鹰抱了一天后,手被啄红了也没有效果,只能把鹰重新交回到李信手中。李信性格刚烈,这只大鹰也是一样。这一人一鹰每天杠在一起,都从对方手里吃到了不少苦头。 碧海青天,会稽城外连接江河,江河前,又有一大片山丘草原。会稽最好的驯鹰人便建了木屋住在这里,他手下有许多鸟,南来北往地做生意,许多大户人家都从他这里买鸟。 这些天,李信和闻蝉,便每天都过来,在这边靠着驯鹰人的指点,来训练李信捉回来的这只大鹰。 草原斜斜向下,青黄之间,有弯曲的半圆弧形。驯鹰人带着无数鸟笼木箱在下方,草原间光色点点,多少只鸟被藏在其中。江水亘久流远,在日光下闪着白色光点。 小风吹拂,草香无尽。闻蝉与李信坐在高处的草原上,俯眼便能看到一重重起伏的草原和江河。风吹着女孩儿的发丝,她先跑下了草原,与驯鹰人说话。少年郎君安静无比地坐在原处,耐心地抚着奄奄一息的苍鹰翅膀,一遍遍地按照驯鹰人的指点将它放了又抓回来。 苍鹰在他手中发出恼恨凄厉的鸣叫声,少年郎君心如铁石。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做了一半,他不可能后退了。好在这几日熬下来,这只鹰已经熟悉了李信的风格作风。看到是他,而不是那个貌美好说话的小娘子,鹰在他手下就变得乖巧无比。 闻蝉跑回了李信身边,说,“表哥,驯鹰人说他一会儿要把所有的鸟放出去!那些鸟飞出去后还会回来,他说特别好看!” 李信:“嗯。” 闻蝉坐在他后方,想与表哥一起期待待会儿的盛状。她对驯鹰人口上所说的状况期待无比,但丘坡下方的驯鹰人还在一个个地与鸟对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鸟。她等得着急,往旁一看,却见郎君一点儿也不心急。 不,并不是不心急,而是根本就不在意。 李信的心并不在所谓盛况上,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下的鸟。他认真地准备好了肉食,不急不躁地喂养这只不听话的鹰。他的满心期望都放在鹰这里,外界的事,一点儿都不去想。 闻蝉从侧后方看着他的面孔。 阳光并不强烈,照在少年郎君的身上。他眉眼低垂幽静,全身全意地盯着他的大鹰。他一心一意的样子,漠然而沉静,让闻蝉盯着他,一丁点儿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风吹着,草香四野,再次吹向他们。 郎君看着手下大鹰,而身后的女郎又看着他。 闻蝉吸口气,她的心砰砰直跳,渐渐从下方移到了李信身上。她坐在侧后方,屈膝托腮,捧着腮帮看李信。她这般专注的凝视,都没有让李信察觉。闻蝉渐渐明白,当表哥专注一件事的时候,万物都不能动摇他的心。 他低着头训鹰的样子,最是让她心动。 她看了他许久。 忽然之间觉得他长得真好看。 闻蝉跪起来,从后方那么跪着,一点点向他挪过去。李信还低着头,而闻蝉搭着他的手臂,倾身靠前,情不自禁地亲上他的脸颊。 李信突然抬头。 骤然之间,青黄之上,万鸟齐飞。 第9章 .0.1 群鸟的阴影在天空中展开,它们从青黄色的草地上飞起,数以千计万计,将草与天的界限打破。翅膀拍击,鸟飞如震,顺着山丘的起伏向上,又再次腾空。有驯鹰人嘹亮的哨声做媒,数不清的鸟铺满了天空,乌鸦鸦,密麻麻。而它们的脚下,风依然吹拂,草仍旧苍绿,江河白茫沾染雾气,船只三三两两停泊。 漫天遍野,只剩下了万鸟齐飞。 李信抬起了头,他眼中映着无数鸟冲上云霄的震撼场面,感受到脸颊的柔软清凉。 他的心,在一刹那被揪起来,骤然大跳。他手下喂食的苍鹰,被那万鸟所引,狠狠啄了少年的手一口后,也拍着翅膀,叫声高亮地冲向了那群往天而走的鸟们。李信的手被鹰啄了口,却只是颤了颤,他都没顾上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大鹰会不会弃他而走,他第一时间就回头,往身边的女孩儿看去。 闻蝉手扒着少年郎君的手臂,看他那般认真,看他那般专注,看他那般好看。她再次感受到,峨冠博带比不上衣衫褴褛。即使表哥已经不是衣衫褴褛的那个郎君……她看得出了神,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凑过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李信回头看向她,闻蝉立刻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做了什么。 她的面颊瞬时红了,眼中湿润清澈,还透着羞赧。 她欢喜无比,又害羞无比。 李信蓦然转头看向她时,她觉得分外的不好意思。心中甚至还生起了懊恼:哎呀,我怎么就鬼迷心窍,觉得表哥好看了呢?怎么就亲他了呢?他都没有亲我!他都没有那种冲动,我偏偏有,好像我输给他似的。而且、而且……好不端庄、好不矜持啊。 闻蝉脸颊滚烫,李信越看她,她越不好意思。 李信眸色变黑,反手要抓她的手腕,将她扯抱过来。不料闻蝉突然跳起来,往反方向跑去。她带着少女的慌张与羞怯、甜蜜,在亲了李信后不敢面对他,呆呆想了一会儿后,竟是转身就跑。 李信:“……” 他心情愉快,也不去追她。闻蝉不光撼动了她自己,她还撼动了他。李信都没想过闻蝉还有情不自禁亲他的时候,虽然只是亲个脸蛋……少年眸中映着飞冲在天上的鸟群,笑容怎么也遮不住。 他也想变成一只大鸟,跟它们一起飞起来!快活之意无法掩饰,他高兴得都要飘起来了…… 身后的脚步声又跑回来了。 闻蝉气喘吁吁面颊绯红,她在李信惊讶的目光中,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表、表哥,我能再亲你一下么?” 李信:“……” 他身子两畔的手握拳,抑制住自己强烈的冲动。他故作镇定地笑,“能啊。” 闻蝉立刻跪下来,唇贴着他的面颊,再次亲了一下。 李信心中发抖,当她甜馨的气息贴过来,哪怕只是碰触他的脸,他就全身血液往脸上冒。他脸厚心黑,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不会再对一个亲吻那么期待。但是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 他不是十五岁的郎君了,他已经见过了数不清的美人,但是美人如烟如雾,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晃过去。而他走在灯火阑珊中,每次一回头,期望的,永远只有一个人。那让他放弃所有、让他热泪盈眶、让他永远想走近、永远想碰触的梦中女郎啊…… 美人算什么,金银算什么,权势算什么,前程又算什么。他少时就为她牺牲一次,当长大了,再次为她去做什么,也没觉得如何困难。 饶他手能摧金断玉,饶他让人退避三舍,在他心爱的女孩儿面前,他永远是初出茅庐的毛躁少年。 满心满意地期待她! 她亲他一下,他就恨不得为她生为她死! 少年一身热血,满腔心念,他就想要她一个…… 闻蝉抬起头,碰到李信火热的眸子。表哥的眸子已经开始烧火,他对她强烈的感情喷之欲出,而这种强烈的感情,又开始让闻蝉不好意思了。她再次跳起来,往下方跑去了。 李信:“……” 再次没有过上让他缓半刻的时间,李信心中激动,闻蝉已经再次跑回来了。她气喘吁吁,脸颊被烧得滚烫,她的眼睛亮得已经湿润无比了。闻蝉声音发抖,“表哥,我还想……” “知知,”李信说,“来。” 他一把扯过她,让她跌跌撞撞地跪坐在了他怀中。少年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捧着她冰凉的面颊。他唇贴着她,亲昵而温柔地亲吻上她。 这一刻,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群鸟在天上徘徊,又在驯养人的哨声中飞了回来。它们在天空中密密麻麻,一个个黑色点影让人震撼无比。简直像是一阵风吹过来,就将那些鸟又吹了回来。它们曾沿着山坡的弧度向下冲,往上冲。回来的时候,便是往下俯,向上走。 它们飞入青绿色的草原中,藏身于草下。于是万千鸟群倏忽间消失不见,天地间没有了拍打翅膀的声音。阒寂无比的人间,色彩斑斓。 失去同伴的苍鹰在天空中徘徊旋转,它如旁观者般,见证万鸟冲天,再看万鸟飞入草中。它高高在上,看到那对少年男女坐在草丘高处,亲密地拥吻。 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眼中映着鸟也映着对方。血液滚滚流淌,热流在骨骸中横冲直撞。一颗小小的心,在那胸腔中跳跃着想要飞出来。 这是一个带着怜惜的亲吻。 有些不熟练,有些莽撞,没那么炽烈,没那么不管不顾。 少年们试探着,碰触着,*着。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越来越烫。闻蝉的手一开始抓着李信的衣袍,被迫承受他的侵占。后来,她忍不住身子靠前,她手攀上他的肩膀,又抱住他的脖颈。她虔诚地闭着眼睛、秉着呼吸,做好了被他攻城略地的准备。表哥那么的强势,他每次亲她都像暴风雨冲刷般。 然这次不一样。 他没有那么的冲动,那么的无所顾忌。 他在引导着她,脸颊贴着她,睫毛碰到她。他捧着她面孔的手干燥而温暖,闻蝉闭着眼,有被他珍视珍惜的感觉。她心中不好意思,却也伸出舌尖与他相碰,她青涩又勇敢地回应他。少年扣着她后脑的手一紧,将她更深地压向自己,而闻蝉听到了他飞快跳跃的心跳声。 闻蝉心中笑起来,知道自己取悦到了李信。 她也期待他,也走近他。她已经不是十四岁时茫茫然举目无措只会哭泣等他回来的小女孩儿了…… 少年们颤抖着,将甜蜜的亲吻加深…… 李信恍惚地想,亲吻就和每晚做的梦一样美好。过了好久,鸟声已经平静下来,闻蝉才依偎在李信怀中。她被抱在少年郎君的怀里,闭着眼,倾听他急促的心跳声。她说不出来,她也心跳剧烈,但是她真的喜爱他。 闻蝉在少年的怀中,看到了自己懵懂徘徊的心意定了下来。 她心想:我试过了。表哥还是喜欢我,我还是喜欢表哥。 她再想:我不要别的了,别的都不行。我要嫁表哥,我想做他的妻子,想跟他一直在一起。我想他走到哪,我都能和他一起…… 年轻的女孩儿兜兜转转,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哪怕她依然对他有很多很多不满,可是她再没有不甘心,再不会觉得嫁给他是委屈了自己。如果她喜爱他,她就想要走向他。 闻蝉终于认定一个人后,便想要他成为自己最理想的夫君。 想要他学富五车,想要他沉稳大气,想要他…… 闻蝉回到府上后,关上房门,用尽自己前半生的文字功底,恭恭敬敬地给长安去信。表哥说会稽现在半封锁,慢慢的城门就会开了。外边送过来的信函不一定收到,但是从会稽送出的信函,外界应该是能收到的。 闻蝉便去给长安的父母写信,祈求他们把她许给表哥。 她觉得阿父阿母没有那么容易松口,她便决定每天写一封。阿父阿母看信函看多了,就会明白表哥的好,就会知晓自己坚定的信念。 对了,不光她要写信,表哥也要写。表哥想娶她,不就应该摆出最恭顺的态度吗? 闻蝉趴在床上,抑着心中欢快在床上滚了一圈。她咬着唇,羞羞答答地捧脸想:我要怎么让表哥答应写信呢?一定不能太露骨,让他觉得我着急嫁他,让他觉得我不够矜持。应该是他更喜欢我,他更想娶我才对…… 闻蝉的一腔女儿心事尚没有完全散发出来,她想与表哥分享的许多事都没有来得及,晴天一道霹雳先打了过来——李信又要去雷泽了。 当傍晚时,闻蝉坐在窗下逗弄八哥,碧玺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从外院跑回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我听女君身边的侍女姊姊说的!消息来得可突然了,似乎是雷泽那里的海寇忍不住上岸了……他们要李二郎天亮就动身走,女君在为二郎收拾行装呢!” 青竹道:“收拾行装?我们来的时候,二郎不是就去雷泽了吗?那时候也没见女君送行啊。” 闻蝉站了起来,脸色微白,“因为表哥这次要走好久。” 众女:“……” 她们看翁主在廊下窗前站了一会儿,低头似在思量什么。她睫毛轻颤,面容如雪,站在霜月下,灯火影子重重叠叠打在她身上。这世上,再难找比她们翁主更加好看的小娘子了。而闻蝉并没有站多久,就跑下了台阶,沿着廊檐跑开,往院外跑去。 碧玺茫茫然还没有反应过来,青竹已经快速地让侍女去拿披风给翁主,别冻着了翁主。 闻蝉一径去了李二郎的院落。她走得很快,走到院门口时,喘着气看院中一片混乱,仆从们来来去去地收拾东西,看到她就屈膝行礼,然顾不上招待她,又匆匆去忙主上交代的任务了。 李信站在屋门口,与李三郎说着话。 李信忽然扭头,看到了院门口安静看着他的闻蝉。他顿了一下,对目光转过去的李三郎说,“……就是这样。你到时候等我的消息,消息传过来,你就尽快动身,别管这边的事了。” 李晔还在犹豫。他觉得战功都是李信的,李信要在事后分他一碗羹,他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李信虽然重义气,肯放手,但他也不是傻子。他会不知道如果海寇之祸平定的话,朝廷会如何嘉赏么?李晔思索着二哥到底在算着什么,他还想推辞一番,慢慢试探二哥的真正意图……结果舞阳翁主来了,李信的心思明显飞到闻蝉那里去了。 李信看一眼李晔:还不走?不要这么没眼力劲儿。 李晔:…… 二郎重色轻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晔见惯不惯。以前是闻蝉,现在还是闻蝉。过了这么久,一直只有这么一个人。想到自己曾找回来的那个跟闻蝉相似的女孩儿,想到自己还心中抱有侥幸心态不舍得把那个女孩儿送走……看眼现在李信的态度,李三郎觉得没希望了,还是送走人吧。 没有女郎能动摇舞阳翁主在自己二哥心中的地位。 李晔自然也不行。 他带着一腔没有琢磨透李信心思的疑问,无奈地告了别,给舞阳翁主让出了位置。 李信面对李三郎时脸色平淡,跟李三郎说话时没有多少感情流露。随着他越长越大,随着他吸收的经验越来越多,李信跟众人交流时,已经越来越多的没有表情了。只有他表情淡漠,只有他摆出阴狠的一面,那些年长一些的人才会不那么看轻他的年龄,才会稍微认真地听他说话。李信厌烦一群人倚老卖老,他强调无数遍的事总有人犯。终归到底,不过是看他年少,看他好欺负罢了。 李信基本改去了少时做混混时的那一身混蛋脾气,不再这不服那也不服。他在成长的路上,越来越学会收敛自己的傲气,学会去倾听,学会去吸取教训。同时他也学会了不让人看出他在想什么,他越是显得高深莫测、越是面无表情,别人越会忌惮他。 不过少年郎君的一脸漠寒,在面对闻蝉时,就消失殆尽了。 他前一刻对李三郎言语淡淡,下一刻看到闻蝉时,就笑着对她招手。他脸上,重新有了意气风发的影子,“知知,过来。” 闻蝉随他进屋,看屋外仆从们依然在收拾东西。李信不太熟练地倒茶给她喝,她喝了一口。 凉茶。 闻蝉:“……” 李信尴尬:“嗳,我不常在这里,忘了茶都凉了。我重新给你烹一壶?” 他在逗着她说话,闻蝉却没有那个心情了。她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也不想去问他会不会烹茶,她乌黑的眼睛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我能去雷泽看你么?” 李信答:“明天天亮就走。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我尽量每场战事空闲的时候,回来看你。你最好不要去雷泽,我怕你碰到意外,怕我临时护不住你,也怕你过去,让我分心。” 闻蝉看他半天:“……好。” 她这么乖,李信又开始心里不好受了。 他没有遇到过向他撒娇的不懂事娘子,他在遇到闻蝉、在发现闻蝉不喜欢后,就没有流连过花柳之地。但是军营中都有军ji,大都是罪人之女发配过去的。别的娘子恃宠而骄,往往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李信看了不少,他想过闻蝉那样对待自己,觉得很烦;但她太乖的话,他还是觉得烦。 李信:“你……” 闻蝉撅起嘴,“你还说教我练武呢,你连我学了什么都没看完。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的水平是什么样。结果你就要走了,表哥,你真讨厌……” 李信笑了。 他起身过来,蹲在她面前,与坐在榻上的女郎仰视。他吩咐她道,“好好练武,我有时间回来,你练给我看。我不是送了你大鹰吗?你让它来跟我传信,这样比较快。就是每份竹筒你少写点字,别压坏了大鹰。” 闻蝉:“……” 压坏了大鹰…… 好像她有多少悄悄话想跟他说似的,他脸可真大! 闻蝉哼道:“你别压坏了大鹰才对!” 李信又细细叮嘱她很多事,闻蝉撇着嘴看他。她面上作不屑状,然而眼睛会说话,她眼中流露出的神色,对他十分舍不得,对他十分依恋。李信苦恼:这样不行啊。 知知这般想着他,她一个人待在会稽,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虽然她性子胆小,很少闯祸。但是李信实在不舍得让闻蝉太过牵挂自己……他做点什么,好让她不要总那么想着自己呢?毕竟想得越多,她越容易伤怀。 闻蝉心中正在琢磨:我要做一个大度的人。做一个支持表哥的人。我要让他看看我长大了,我不再小女儿情长,拿不起放不下的…… 她始终对当年李信对她“黏黏糊糊”的评价耿耿于怀。 李信忽然抬头,看她笑,“知知,你真好看。” 闻蝉:“……?” 她头皮发麻,警惕地身子后倾。李信笑起来这么的轻.佻,眼皮上撩,跟桃花在往她这里飞似的。他勾人的笑容,闻蝉虽觉得他莫名其妙,可心跳又控制不住地加速。 李信一脸正经道:“知知,你这么好看。我好想睡你啊。” 闻蝉:“……!” 猛地跳起来。 她受到很大惊吓般,推翻了前方案木,瞪大眼睛看着一脸流氓气的少年郎君。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他一脸正经、眸色漆黑,那种吸魂夺魄般的幽黑目光……闻蝉转身,扶门而逃。 身后传来少年郎君忍俊不禁的哈哈哈大笑声。 李信这一剂料,确实下得挺狠的。事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下得太狠了。因为第二日他出城的时候,等了不知道多久,等得他那个常年一脸淡泊的父亲都托人来问他怎么还不出发,李信都没有等到闻蝉的只言片语。 她自己不来也罢了,也不派侍女给他送点儿什么。 李信摸摸怀中抱了多少年的司南佩,一脸心酸地上了马。他心想他真是吓坏她了吧,恐怕一段时间内,闻蝉对他都要绕路走了。但同时,他心中又有失落感。 他连表达下自己的真实意愿,都能吓到闻蝉。 他只是小小的试探下,就试探出了她的胆小……李信抚摸下巴:他是不是该庆幸那天亲她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没有真正把自己的性子全露出来呢?不然恐怕那时候就惊着知知了。 李信叹气:我喜欢的娘子啊,她那么不经吓,恐怕根本承受不住我强烈的欲.望。我的追妻路漫漫,我何时才能打消她心中的防备,抱得美人归呢? 很快,李信就没有心思再去想闻蝉了。他们这边快马加鞭到了雷泽,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就投入了战场中。海寇分为两面夹击,李信回来的已经晚了,雷泽的水军们几乎要顶不住了。然而李信手下的那些兵并不是朝廷招募的正规兵,杂七杂八的不知道李二郎怎么凑出来的。造成的结果,就是那帮人只听李二郎的吩咐。然而李二郎人还在会稽,雷泽官员们每天都想骂街! 在他们不知道把李二郎骂了多少遍的时候,李二郎可算是来了。 李信进军营,便承受雷泽校尉的一通大骂。校尉拍着桌案,唾沫喷到少年郎君的脸上:“你还知道回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延误军机?!我直接让人把你拖出去斩了都是应该的!你……” 李二郎漠着脸,擦去被溅了一脸的唾沫。 众位雷泽官员打着官腔,拉那位脾气火爆的校尉。他们格外害怕李二郎和校尉吵起来,毕竟会稽只是前来协助他们的,朝廷那边都还在含糊着应付。校尉一顿发火,把李家得罪了,李二郎抽兵走了那可就糟了…… 没看李二郎脸色难看么! 大家跟李信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天了,谁不知道李信那副唯我独尊的狂性子呢?惹火了这个人,掀桌走人都是轻的! 谁料他们这般惶恐,李信深吸口气后,却并没有发怒,也没有跟校尉对喷。他淡声,“这次是我的错,我下去后就领军棍。但是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我,而是海寇接下来的战怎么打。我昨晚做了图,让大家来参详一下……” 他让卫士去军营外搬回来一车竹简。 校尉意外:“你赶路还绘制了图?”语气已经没之前那么冲了。 李信说:“我预料我来晚了,耽误了时机。海寇必然趁此机会,从东西两边走。你们看……” 雷泽之地海寇之祸的爆发,在这场指挥后,达到真正水深火热。接下来的两场大战,是朝廷与海寇最大的冲击战。两方军力最多都只愿出这么多,都在衡量利弊。拿下这场战争,雷泽之危可解。李信要的军功也有了。 拿不下,就是雷泽陷落,被海寇侵占的结果。而他们都知道,即使到了这个结果,朝廷也不会管的。 在战事准备前夕,被李家几个暗藏祸心的郎君安排进来的罗木,偷偷摸摸地与自己带来的几个同伴碰了头。大家小声交流,“李信正是最不能分心的时候。我们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了他,向李家几位郎君请功?!” 几人心动。 101|9.0.1 罗木与几个人在篝火冷光中讨论着杀李信的事。几个人说道,“李信杀了李江,占了李二郎的名。我们都知道——李信是我们的同伴,难道阿江就不是了吗?我们要给阿江报仇!”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鼓着劲。 其中一人忽冷笑。 罗木等人怒视他,那人带着笑的脸在火光下映得十分狰狞,“可笑不?不就是巴结李家郎君么,用得着扯一面正义大旗么?老子就是个混混出身,老子就不想着报仇……老子跟你们干,就是为了后头李家郎君信守成约,给老子个天大好处!鬼地方,老子再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魏老五!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 几人觉得大为丢脸,纷纷指责。 罗木吼一声,“别吵了!不管是为了啥,都是要对付李信不就行了么!咱们好好想想怎么做!” 几人开始讨论,众人一致觉得得等到李信落单的时候。李信武功高,一般人都耐不住他,但自己几个人曾经是兄弟嘛,李信这个人重兄弟义气,肯定不提防他们。他们要等到一个李信最放松的时候,才好对李信痛下杀手。事成后,提着李信的头颅去找李家郎君们,郎君们定会给他们安排个好的前程。 做混混做山贼做反贼,都没意思,都让人心里不得劲。如果巴上这些世家子弟,就好啦。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长大,难道不需要些混迹于市井的人帮他们做事吗?自己等人正是这样的合适人选啊。 众人讨论出了结果,听到巡逻的敲锣声。锣声越来越近,怕被人发现他们在合谋做恶,几人各自弓着身爬回床帐去睡。不一会儿,帐中就想着翻天的呼噜声。然罗木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 他想着魏老五的话,心中涩涩然。 阿江死了,阿南不见了。留在会稽的兄弟们也全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被李家郎君给控制了,因为双方一对词,他们就都会明白李江是如何死的,李信又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李家郎君们早从双方的说辞中,拼凑出了完整的真相。但是知道也没什么用,李信的地位他们依然无法撼动——只要长辈们认他,再多的证据也是枉然。李家郎君们就想李信干脆死了好了,他们也不想让罗木等人知道太多事,只要罗木肯做事就行了。 现在,长长深夜一夜一夜地晃过去,罗木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睡。他只以为所有人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唯独好好活着在会稽郡中呼风唤雨的那个人,只有李信。 从结果推导原因,难道不能证明李信的狼子野心么? 李信是杀了他们同伴的人! 大家那么多年的交情,一旦李信的前程被影响到,李信就会痛下杀手。阿江死了,阿南失踪了……说不得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了。如果他都不为阿江报仇,这世上还有人记得阿江吗? 罗木睡不着,在锣声远了后,又重新从帐中爬了出来,站在寒风中喘着粗气。 他握紧拳头,又茫然无比地在军营中转悠。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混沌地想着很多事。他不知道怎么走到了校场那些将士们住的帐篷方向。灯火都熄了,只有一屋火光照着。罗木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站在帐门外守着的,正好是昔日跟着陈朗的同伴。几人对他笑,又指指里头,示意他不要打扰。 李信在里头。 这么晚了,灯火还亮着…… 罗木涩声,“阿信每晚都熬到这么晚?” 几人唏嘘:“是啊,阿信每天睡得不到两个时辰,有时候才睡一个时辰。他天天焦虑,眼睛都熬得通红……但是一到外头,他就不让人看出来。原以为阿信成了李二郎,兄弟们能跟着享福了。谁知道阿信这么不容易呢。” “这些世家子弟嘛,哪是那么好认回去的。阿信要是没本事,要是不做出成绩,那些眼睛长在天上的世族长老,会放心阿信来带军?” 罗木说:“平时见阿信,他神采飞扬,站在那里跟几位将军们吵,还把人气得无话可说。没想到他背地里这么辛苦。” 大家嘿嘿笑:“当然辛苦了。阿木,谁天生是天才呢?阿信小时候领着咱们玩,现在领着李家郎君们玩,他要做老大,他要让人听他的,难道光凭打架厉害就行了?那皇帝老子咋不是武功宗师呢?” 几人只是闲闲聊了两句,也不敢大声说话。他们跟着陈朗远远投奔李信,一开始还想着借李信的名在这里作威作福。这么久下来,也看出来李信的辛苦。少年郎君整夜整夜地苦熬,以前总说自己不识字,现在帐中摆了一车一车的书简,不停地看。大家私下里讨论,阿信的学识早就一日千里了。 大伙儿都怜惜这个才十七岁就把自己熬成这个样的少年郎君,也真心重新被李信的个人魅力所折服。他们真心实意地重新认回李信这个老大,怕老大被他们的闲话打扰,说话声音都很小。下队人前来换岗后,他们便拉着罗木说要喝杯酒,被罗木拒绝。 罗木回到自己的帐中,爬上榻闭上眼。 他看到了阿信的辛苦,也回忆起了阿信曾经如何对他……然他依然想杀了阿信。 他终于清楚明晰地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是真的想为李江报仇。李江那小子小聪明太多,昔日就和他玩不到一起去。他那时候,整天是跟阿信混着玩的。他不是真的想为李江报仇,他只是为自己不甘心而已。 只要李信死了,就能取信于李家,他就能一飞冲天了。 他是为了他自己,并非他以为的大义。 少年在夜中抱紧身子发抖,意识到自己的卑鄙,可那又如何呢?他在夜中痛苦地流泪,白天训兵时,看到李信,仍然不减想杀他的心。 罗木等几人,却一直没寻到李信落单的机会,一直没找到杀掉李信的合适时机。 战端被挑起,战火燎原,他们很快投入水战中根本没心思再想着怎么除掉李信。因为双方都把所有火力集中在这里,海寇更是知道一旦雷泽攻下,他们的门路大开,以后可占的资源更多。朝廷那边只盯着北方的蛮族看,根本没心思管他们这些水上贼寇。雷泽官员的心思和海寇差不多,他们这边失守了,成为海寇的阶下囚,朝廷恐怕也就是名义上斥责海寇一番,根本不会派兵。 因为皇帝不把他们当回事,他们雷泽又没有大的世族,又没有跟长安的大人物交好。即使给长安送礼求救,求救来的结果,朝廷也只是派会稽协助他们而已。雷泽官员们简直绝望,然他们没想到会稽真的出兵来助了。会稽忙完反贼那些战事后,战场就转移到了雷泽——李二郎手中的杂兵,很快就前来雷泽,帮他们打这场仗。 雷泽的官员们一开始并没有想清楚,毕竟现在各国各郡都是只管自己,不会管别人。然时间久了他们才看明白,李信是在借这帮海寇,来训他自己手里的兵。他在以战养战,借用战争,用最快的速度,提高自己手中兵马的实力。这些兵可以算是李二郎的私兵,以后李信去哪里,他们都能跟着走。 而救他们,恐怕只是顺便的。 不过李信应该也是想守住雷泽的。雷泽一旦陷落,海寇们修整几年,目光就会开始放到物产丰富、靠近江海的会稽郡。守住雷泽,会稽就一直有缓气的机会。 这场战争,从夏天一直到秋天。战火熏天,燎燎成原。 雷泽的官员们撑着一口气,在李二郎的相助下,输了几次,赢了更多次。每天和李二郎吵,每天不停地吼来骂去。双方对战争的估计不一样,李二郎在战事拉锯战的时候想保留实力,在大战真正爆发后想狠狠攻入敌人腹部。而恰恰几乎每一次,年老将军们和他的想法都不一样。 在大家眼中,李二郎冒失冲动,光凭着一股热血就胡来蛮干,迟早会摔一个大跟头。大家天天摇着头念李信,等着看李信输,等着看李信的笑话。 而李信自然也输过。他一输,就去慰劳他的士兵们,就把自己重新埋到帐篷里去想。陈朗开始还想帮帮他,后来陈朗无奈地发现自己读的书已经远没有李信多,已经远远跟不上李信的思路了。 少年郎君身边需要一个出主意的军师型人才,少时陈朗能做到,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李信需要一个如他一般强大的人物与他并肩,陈朗现在却只能做他的下属。好在陈朗很快认清了自己的定位,在李信打仗时,帮他守固后方粮草。 然在将军们的眼中,李二郎大多数时候还是赢者。他那勃然无比的生机,从未被打垮过。他血里来刀里去,和士兵们同袍同衣,同食同歌。李信收复了他的士兵们,他能清楚喊出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死去,他都感同身受般地难过。 士兵们围在李信身边,把他当中心,把他当信仰。李信说什么便是什么,李信指哪里他们就打哪里。 少年郎君在战争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没有人能抑制住他成长的速度,没有人比他走得更快。他从一个小人物,很快长成庞然大物。他身边笼络着听信他的下属,每个人都十分的信赖他。有小人物想要中伤他,有人对他心怀怨气。 然自始至终,他们都得憋着。 憋不住,李信会教到他服为止。 他会失败,会遭遇挫折,然他很快就能调整好自己,很快就从悲痛中走出来,调动起大家的情绪,重新准备下一场战争的反攻。他多情又无情,他自信又凶悍。他能配合人,也能自己打自己的。 他走在自己的路上,强大地指给众人终点,并不看那些蝼蚁众生一时一刻。 而士气因为他,步上了一个蓬勃向上的正轨。 雷泽众将士们心情复杂,曾前来查看的某位李家长辈欣慰十分。李家长辈放心把战争的节奏交给李信,雷泽将军们想要打压李信,想给李信一些下马威,但他们一直没找到那个机会。甚至自己这边的士兵士气都被李二郎所带动…… 少年乃是一个让他们望其项背也无法超越的人物,假以时日,必然成为风云一方的大人物。 不……也许他现在已经是了。 在这场战争中,雷泽的将军们很快被李信收服,站到了他那一边。 秋日落霜时节,雷泽赢了关键性的一场大战。他们粉碎了海寇的大部分军力,活擒了海寇王秦风鸣。军营中欢呼无比,全都松下了一大口气。海寇王被擒,那些失了头领的海寇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众人从海里上了岸,带着一身血污,扛着刀搬着炮。当踏上熟悉的陆地后,全都兴奋得热泪盈眶。 “晚上开篝火大会!校尉有令,让兄弟们都放松放松!把那些军ji们全都带过来,让大伙儿开开胃,爽一把!”卫士们提着锣跑遍大军,将好消息纷纷告知。 一时间,刚从战火中下来、疲累不堪的人脸上全都挂上了笑。 李信尚在卫士的相助下核算人数,找死去人的尸体。他们都有入土为安的传统,哪怕人死了,李信也尽量想办法把人带回来。他这边带着人在军营里兢兢业业地干活,在一群尸体中辨认熟悉的面孔,那边就开始狂欢了。 话传到了这边,原本严正以待的兵将们,虽然没敢如隔壁般大呼小叫,脸上也全都带上了兴奋雀跃之色。 李信沉着脸:“篝火大会?战争还没结束,开什么宴会?” 传话的卫士一怔:“已经结束了啊。咱们已经大胜了啊。海寇王咱们都擒住了啊。” 李信还是默然不语。 卫士看他的样子,觉得他实在是想多了。几个月的战争让人身心俱惫,好不容易有放松的机会,卫士对李二郎挤挤眼睛调笑道,“李二郎,你别再杞人忧天了。我们校尉都说了,让领着你也去开开胃,玩一玩!李二郎你这个年纪,正是最热血的时候,没玩过女人哪里行……” 李信将手中活交给了手下人,亲自去见雷泽的校尉等人。 他一走,自己手下的兵也开始轻松地讨论着晚上的庆祝。李信也懒得管,直接去军营帐篷中找校尉。他沿路过去,每个人都手舞足蹈,气氛松快,仿佛他们已经彻底打败了海寇一样。校尉都舍得把军ji们拿出来赏他们了,这些好久没在女人身上纾解的士兵们,全都急不可耐地等着晚上的到来。 李信一路过去,一路荤话从耳过。 军营中将军们也在轻松笑着讨论如何处置海寇王秦风鸣,他们打算从秦风鸣这里下手,把海寇一个个击落。听到外头的欢呼声,将军们也自得无比,忽然厚毡帘被掀开,少年郎君阴着脸进来,嘲讽道,“庆祝什么?只是抓住了一个大头,就这般兴奋。焉不知这不是对方的一个计谋?” “什么计谋?海寇王都被我们活抓了!” “他还有个长子,”李信一脸平静,“我几次与他那个长子打交道,对方比他父亲更狡诈更悍勇,我们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懈。” 将军们愣一下后,承认李信说得有道理。但是命令已经传下来去了,朝令夕改,他们岂非脸上无光?怎么能李信一说,他们就听李信的?那到底谁才是主将呢?于是校尉恼羞成怒,粗声道,“海寇王被擒,海寇们四面逃散!就是海寇王长子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海寇全都集中起来,晾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攻过来!他们刚大败过!士气最低落!” 李信挑眉,笑道,“但是这也是我们最放松的时候。” “李二郎!你休要妖言惑众,胡言乱语!”校尉大怒,“这里我说的算!我让兄弟们爽一把,你自己要洁身自好管你自己去,管别人干什么?” 李信冷笑一声,摔帘而走。 回去后,众人就都知道李二郎再一次和雷泽将军们的意见不合。且李信想法不和,还不会光说不动。他直接下令,晚上要领一队人出去巡逻练兵。其他人也不能出这边的军营,去那边狂欢。众人怨声载道,可是主将跟他们的待遇一样,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夜幕沉沉,李二郎站在哨台上,与卫士们一起望着汪洋大海。江海在夜中如墨水涌动般,幽黑无边,起伏翻浪。他心事重重地看着夜中星火渐起,听到四面八方的将士说笑声。 他垂着眼,心中喃喃:眼下大仗已过,该是写信让李三郎过来的时候了…… 他在哨台上站了良久,思索良久,打算下去喊人出发时,忽听到清亮的鹰鸟声。 少年站住,回过身。 片刻的时候,站住他身后的卫士,看到少年郎君阴沉的面色很快消融,眼中带上了笑意。他们抬头,看到苍鹰在空中盘旋,拍着翅膀从高空中飞下来,而李信望着大鹰,目中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温柔?! 几人惊恐后退:李信还有“温柔”这种眼神?真可怕! 李信抬起手臂,那只空中盘旋的黑鹰就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利爪扣住少年郎君的手臂攀立,苍鹰犹记得这个郎君昔日驯它时多么麻木无情,若非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善解人意讨人喜欢,大鹰觉得自己才不会被这个人驯服。 所以落下时,大鹰毫不怜惜地抓破郎君的衣衫,利爪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几道。 李信啧啧,手抓着鹰喙摇了摇,笑道,“这么记仇?” 他熟练地卸下竹筒,借着昏昏灯火,去看竹筒中写了些什么。大鹰从他手臂大摇大摆地踱到他肩头,又报复般地再在少年的肩上抓了几道。它无意中看到郎君衣衫破了后露出的血迹,身子僵了一僵,还以为是自己抓破的。 大鹰怕极了这个少年郎君的戾气,它掩饰般地扒拉扒拉郎君被他撕开的衣衫碎步,遮住郎君肩上的伤口。它摆出此地无银的架势来,装模作样地叫了几声,站在李信的肩头,与李信一起去看信。 身后的卫士被这只鹰高傲的架势简直惊呆了:李二郎怎么驯的鹰啊?这鹰都快成妖了吧。 李信微笑:“不是我的功劳,是我家……表妹的功劳。” 他只驯服了这只鹰,之后都交给了她。大鹰与她处得非常不错,她常常写信告诉他,李信全都知道。 少年说起“表妹”来,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去。强势的郎君低下头,睫毛微颤,火光映着他脸上的表情。他刚硬无比的面孔,在灯火中,显得何等柔情缱绻。这般的温和怜意,与他平日鲜明无比的作风对比,实在让人震撼。 几人不觉想到:李二郎的表妹……哦哦哦,懂了。 那位表妹该是何等的风姿,才让李二郎化为绕指柔,连说话声音都轻下去呢? 风吹猎猎,海浪呼啸,一重重的松涛悠远而近。萧萧高台,少年郎君借着烛火微微,粗糙的指腹怜惜地抚摸着那斑斓竹简中的清丽字迹—— “表哥: 见信如晤。苦夏已过,秋月无边,冬雪将至。城门已开,农商渐通,百工开业。凉风有信,传我思意——君待何时归?“ 李信笑起来。 他笑起来,邪气中,又透着让人脸红耳赤的味道。 他飞一般跳下了高台,在浓夜中失去了踪迹。在带兵出行前,李信趴在帐中案前,咬着兔毫,与闻蝉回信道,“亲亲知知小心肝儿……” 秋日天凉,枫叶红了一大片。南方不比北方,北方这时候已经草木枯黄。在南边,秋日像是三季共存般,草木有些葱郁有些黄嫩,唯独没有万物皆杀的冬意。霜河渐冷,水一天比一天凉,空气潮湿,江风每日每日地徘徊。古木参天,三江七泽,金淡色的风从北吹到南。 日子无忧无虑,没有尽头般,好像要这样一直过到天老地荒去。 闻蝉收到父母的信件都不知道收了多少封了,却一直等不到李信回来。 当她再次收到表哥的信件,再次看到熟悉的“亲亲知知小心肝儿”时,闻蝉脸僵了僵。她放下竹简,摸摸自己的心口,还是无论过多少次,李信在信中喊得那么肉麻,她都有头皮紧麻的感觉。 大鹰抓着窗棂叫一声,吸引小娘子的注意力。 闻蝉偏头,笑看它,“你见到我表哥了么?” 大鹰叫一声。 闻蝉再问,“他受伤了么?” 大鹰心虚地转开眼,拍开翅膀捂住眼睛,扑腾两下后飞远了。 闻蝉:“……” 进来端茶点的青竹噗嗤乐:“这鹰莫非真的成精了?听得懂翁主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觉得它那么心虚呢?” 闻蝉手中还拿着大鹰传回来的竹简,脸颊因为李信的称呼红扑扑的,她喃喃自语,“我怎么知道?” 青竹问:“你们总是大鹰大鹰地叫,都不给起个名字么?” 闻蝉摇头,“我表哥就是喊大鹰啊。我以为这个就是名字?” 青竹:“……” 嘴角直抽。 主仆二人正在屋中说着闲话,突然间,碧玺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屋中,带得竹帘一阵晃。青竹皱着眉正要斥她惊了翁主,碧玺手扶在门上,喘着气跟翁主告状,“翁主,李二郎背着你养小情人!那小情人……”碧玺的眼神一言难尽,支吾道,“哎呀您见了就知道了!” 半刻钟后,主仆几人到了李二郎的院落中。侍女们为翁主搬来了方榻坐着,而闻蝉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下方抽抽啼啼的小娘子。 那女郎,与她容貌七分相似。 就连哭泣时——青竹小声,“您小时候就是这么哭的。” 闻蝉:“……” 李二郎……与她容貌相似的女郎……还有整整三年的分离…… 闻蝉抿起了嘴角,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102|9.0.1 三郎李晔见到了从雷泽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军校。李信怕寻常书函说不清楚,还专程让军校跑一趟,并带回了书信。军校复述长官命令,李晔看到信函果然是他二哥龙飞凤舞般洋洋洒洒的字迹,方确认果真是李信说的时候到了。 李二郎早就跟他说过,在海寇之战将要收尾的时候,让他带兵过去处理收尾事宜。李二郎说士兵疲惫,需要些新鲜血液,李三郎带些人手过来接应。李三郎质疑即使是收尾,那也是打仗。就算没有他,在二郎那里也不是问题吧?然他二哥当时忙着跟舞阳翁主道别,根本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质疑。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李三郎怎么想,都觉得二哥这是在给他分军功。 他一直没理解二哥这么做的用意——怜爱他? 李晔一身恶寒,当听到了赶回来的军校也这么说,三郎当即心情复杂。他出了一会儿神:二哥是真的在把属于自己的大好前程分他一半?二哥待他这么好……二哥自己身后还有一堆破事没处理完,他尚且旁观,二哥对他却掏心掏肺…… 李晔产生了难得的愧疚感。 他正愧疚着,贴身侍女几乎是飞一般从院外跑了进来,脚步声惊扰了李三郎与军校的谈话。李晔眉皱成山,不悦地看向进来的侍女。侍女也知道三郎在忙正事,每日会稽战后发展的大小事务长辈全交到他和几位郎君手里,三郎天天焦头烂额。然现在她要通报的事也很着急啊,“郎君,舞阳翁主派人,说让你过去一趟,她有话问你呢。” 李晔:“……” 他原本和舞阳翁主有些交情,但自从李二郎认回来后,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李晔已经自动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变得和舞阳翁主没什么交情了。但是他一听到“舞阳翁主”这几个字,就不禁心头一凛。 侍女望他一眼,“似乎是那个金瓶儿的事,被翁主发现了。” 李晔茫然了少许时间:“……” 金瓶儿,就是他当日给二哥找的与舞阳翁主面孔相似的少女。他还抱着侥幸心留了一段时间呢,但已经送走了啊。翁主怎么又知道了? 军校看三郎有事忙碌,又是翁主找,反正李二郎交代他的事他已经跟三郎禀报完了,当即拱手告辞。李三郎神色从容地送走军校,回头抓着侍女的手就急急问,“翁主怎么知道的?不是送那个瓶儿出城了么?这都能找到?翁主这醋吃的,是不是太远了点?” 侍女:“……” 她心想:您方才在军校那里装得那么淡定,婢还以为您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呢。 侍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晔当即换身衣袍出门,去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翁主亲自寻他,这样的事可实在不多见。他在自家院门口见到了翁主身边的几位侍女,最前方的那一位向他行礼行得不情不愿。且在李晔客气询问到底什么事的时候,那侍女撇过了脸,当做没听到。 恰是头顶一声鹰唳,从上到下疾驰。李三郎一抬头,便看到一个黑影当空罩下,仿若听到翅膀与气流摩擦的声音。那鹰疾来,长喙对着他,眼睛明锐……李晔心头一紧,慌忙躲开,躲得趔趄无比,但好歹躲过了鹰的利爪一抓。 一片混乱,李三郎听到那先前不理会他的侍女一声轻笑,叫一声,“大鹰,你乖一点,别伤人。” 听到她声音,李三郎这才隐约想起这位侍女的名字叫碧玺。舞阳翁主身边的侍女都是绿字辈,青竹碧玺常磬薄绿什么的…… 又是侍女的制止声,又是鹰叫声,李三郎狼狈地抹把脸,喃喃自语,“这养的,一个个,都是菩萨啊……” 谁都得罪不起。 当李晔在中途,听那位板着脸不理他的侍女在他即将走错路时提醒说是去二郎院子不是翁主院子时,李晔就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哥人不在,院子里的仆从平时也不出来招人,翁主待在那里,可不是有事么?他到了李二郎的院子,被碧玺领过去。他隔着葱葱绿绿的灌木,看到廊下女孩儿玉容雪颜。 身边侍女丛立,闻蝉坐在廊下榻上,盯着跪在下方的女孩儿,不紧不慢地审问她。她语调轻轻柔柔,也不急切,但她这般架势,早吓得金瓶儿魂飞魄散。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已经走了,他们又叫我回来伺候二郎……” “谁最开始领你过来的?让你回来的,是我表哥……是我二表哥身边的人吗?” 闻蝉伸手一指,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仆从,盖是李二郎院子里留着伺候的人。众人瑟瑟发抖,恳求地望着那个与翁主长得相似的面孔,望她心善,别随便指认自己。 金瓶儿哪里认得出?她统共就没在李二郎身边待过一日啊。 马车再把她接回来说让她伺候李二郎的时候,她心中何等惊喜,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她也知道自己与李二郎的心上人长得相似,李二郎或许是要拿她当替身……然她出身苦楚,做替身做得心甘情愿。何况李二郎那样的英武不凡…… 然这些,当她看到舞阳翁主时,就如一盆冰水当头倾下。 日光葳蕤,廊檐古拙,大鹰在空中一圈圈徘徊,金瓶儿怯生生抬眼,羡慕又自卑地看向那跽坐于方榻上的年少女孩儿。确实容貌相似,□□也都是娇娇弱弱的。金瓶儿初听自己与一介翁主相似,还存着心喜之意。然当她看到正主,却不敢这么想了——舞阳翁主美丽得如皓山清露,气质高渺出尘。 那是云间月,天上雪。 出入皆有仆从,往来前呼后拥。 而她只是地上的泥。 舞阳翁主精致无比,她顶多只是一个赝品。 金瓶儿跪在地上,又开始小声哭泣了。 闻蝉:“……” 她不禁转头问青竹,“难道我整天就是这么对你们的么?有事没事就被吓哭,掉眼泪?” 青竹宽慰她:“不是的。您只在有目的时才哭,哭都是骗人的,当不得真。” 身边侍女们全在忍笑,闻蝉哀怨地看她们一眼,这才看到碧玺领来了李三郎。她这位三表哥站在桦树后看她审人看了半天,到这会儿对上她含怒的目光,才走出去致歉。 金瓶儿眼泪如金豆子般滚落,红着眼睛眼睫颤抖,“郎君……” 那凄婉的娇声,听得李三郎头皮发麻。 他跟闻蝉解释,“早日二哥走的时候,几个月前,我已经将人送走了。定是府上有人起了坏心思,又把人接回来。我事情比较多比较忙,没注意到这种事。这事不劳翁主操心,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背后的人找出来给翁主赔罪。” 闻蝉哼一声,仍然冷若冰霜地看着他:“你给我二表哥找女人!还比着我找!你什么意思?我要跟姑父告状!” 李晔:“……翁主,别啊……” 闻蝉与李三郎一番扯呼,到最后,李三郎答应把背后主使找出来,亲自来给翁主磕头,并送不少礼物给翁主赔礼道歉,还要自关禁闭数月,不得再出门生事。针对金瓶儿,李三郎态度坚决,他一定会赶紧把这个女郎送走,保证一生都不出现在翁主眼皮下。 闻蝉脸色稍缓,却说,“别啊……把人留下吧。” 李三郎愕然,揣摩翁主心意,寻思也许是翁主见不得和她容貌相似的人遭遇太惨,“你是心善,怕我赶走她,让她受苦么?我会尽量帮她找个好人家的。” 闻蝉不高兴说:“你把人送走干什么?急着毁灭证据么?我还没相信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呢?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跟我二表哥合伙来骗我哄我?把人留下……青竹,把她带到咱们身边,别磕着碰着了。等二表哥回来,我要听他怎么说!” 其实她分别问金瓶儿和李三郎的话,两人的话大都对的上,心头也放下了心。不过男儿郎甜言蜜语,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完!她还要再试探李信到底知不知情! 李晔求了半天,闻蝉也没松口。日头渐暗,李三郎只好一头大汗、失魂落魄地回去。回头时,看眼那个快哭晕过去的脆弱女孩儿,他长叹口气,简直想捏死这个给自己惹了麻烦的女郎。然翁主就在后面盯着,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李二郎在前方给了他大好处,他回头就得罪了舞阳翁主,等见到二哥……李三郎简直没脸见他二哥啊! 带着被算计的心情,李晔办事效率极快。闻蝉下午在李信的院中审问金瓶儿,李晔晚上就把一位李家同宗的郎君带过来,给翁主赔礼道歉了。那郎君口口声声说只是好心想帮帮二堂哥,并非有什么坏心思。一个金瓶儿,也翻不出什么坏心眼嘛。又说那女郎如何如何可怜…… 最后看李三郎和翁主脸色都不对,才乖乖闭了嘴,带着一腔屈辱之心,磕头认错。他自罚禁闭,并隔日就托家人给翁主送来了赔罪之礼。 他这冒犯的不是李二郎,冒犯的是舞阳翁主。他把一个跟舞阳翁主长那么像的人找回来,换个脾气大点的贵女,直接就把人打杀了。在贵族圈中,任何跟他们长得像的非血缘的普通人,都属于一种耻辱。倒是舞阳翁主脾气好,只是把人关起来,没有立刻杀了。 此事已了,众人离去。闻蝉坐在窗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院外侍女们为她的鹰准备肉羹,神情落寞。她望着浓浓墨色染就的长夜,灯火在廊下相撞,一排排的光影,又小又暖。她趴在窗口,眸子清亮,觉得四周安静,显得好生凄凉。 她闭了眼,袖中的手指颤抖着。 闭上眼,好像都能看到那个金瓶儿与她那般相似的面孔。 她心里非常不舒服,毕竟她也出身贵族,身上也有长安贵女们的毛病。曲周侯家两个女郎,闻蝉与母亲还有点儿相似,与二姊却看不出多少相似来。而把目标放大一点,遍寻整个闻家与张家,把她堂的、表的姊姊妹妹们全都算上,也没谁跟她长得这么像过。 偏偏这么个人,就被会稽李家找到了,还送到了李二郎的身边。 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很多,他们一心讨好表哥,把相似容貌的女郎送给表哥,闻蝉可以理解。 然而她不清楚李信的态度。 李三郎为了取信她安慰她,言之凿凿,说李二郎绝对一眼都没有看,根本没有碰金瓶儿一根手指头,就把人送走了。但是闻蝉不太相信。 她对自己非常自信。 初初见到金瓶儿,她脸色发白。倒不是觉得这个女孩儿会威胁到自己,而是这个女孩儿与自己长得这么像,李信本身又这么喜欢她……那他要么特别恨一个赝品出现在他面前,要么就也动了心思。 闻蝉确信自己对李信的魅力。 他对她辗辗转转,求而不得。他那么喜欢她,然她也从来没对他多好过。闻蝉那么矜持骄傲,李信说一声“想睡你”,她都能脸色大变。那李信退而求其次,求一个不那么端着的女郎,似乎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三年时间啊…… 表哥心思又那么重,他要真动了心思,别人又怎么能看出来?他要真想金屋藏娇,别人又怎么拦得住? 闻蝉心中烦躁,一会儿恨一会儿恼,一会儿又难过。她把自己纠结了大晚上,然李信不在她面前,她怎么也不可能揪着人衣领吼“说!你到底有没有玩过女人”吧?她晚上写了很多骂李信的话,但是骂得太多了,竹简太厚,又会压坏她的大鹰…… 青竹从女君那里回来,跟府上女君简单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她回到屋中,搓着手暖和一二,想提醒翁主该梳洗睡觉了。不料她转个身,闻蝉便抱着大鹰楚楚可怜地趴在案上,“大鹰,我们私奔吧?我和你都是被表哥抛弃的小可怜儿……” 大鹰回她一声叫。 于是闻蝉更加悲苦了,“你也觉得他混蛋是么?大鹰,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替我骂他……” 青竹无语十分:她家翁主那股子劲儿,又开始了。 她又眸中温柔地看着女郎,觉得闻蝉可人怜爱。翁主这般的楚楚动人,抱着一只鹰嘤嘤嘤,她的心都要化了。李二郎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得软下来吧?她家翁主这么可人疼…… 青竹比闻蝉年长几岁,闻蝉和李信的感情,她从头到底看在眼中。大家族们培养侍女,是为了照顾主子,并不是让她们给主子提建议,修整主子的行事风格。青竹做侍女做得非常成功,她眼里只有闻蝉,不会干涉闻蝉任何事,闻蝉说什么就是什么。作为侍女,她只要努力去做闻蝉要求她做的事就好了。 然今晚她就不得不说了,“您到底伤心什么啊?李二郎的一颗心就挂在您身上,找女郎都找跟您相似的。这不正说明他对您情根深种么?况且李二郎那般聪明,他肯定不会还没跟您……嗯嗯,就胡来的。” 闻蝉更加伤心,“你觉得他一旦得到我,就会不稀罕我了?” 青竹闭嘴,当她什么都没说好了。 陷入情爱中的男女,往往患得患失,有限的清晰思维也被拉得混沌无比。闻蝉正处于这个阶段,见不到李信的面,让她每日胡思乱想,都没工夫出去玩耍了。她本是很自得其乐的一个人,不管李信在不在,她永远有事做,只是无聊一些而已。但自从出了这么一桩子事,闻蝉就不出门了。 舞阳翁主的美貌在会稽也出了名。 她不出门,帖子飞一般天天往她这里传。青竹为她整理帖子时,让识字的女郎一封封读给翁主听。女郎一连读了好几封“陈校尉长子敬儒”的信,闻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摆手让别读了。闻蝉说,“那个陈敬儒啊,每次见到我都一脸猴急色相,太恶心了……再不想见他了。” 日子见天这么地晃,却忽然间,闻蝉寻到了一个契机。李三郎要带兵去雷泽接应李二郎,闻蝉觉得不对劲,因为表哥跟他说过三郎不擅战事,怎么会让三郎去?李三郎之前才得罪了她,闻蝉使了小手段逼问他,李三郎这段时间面对闻蝉一直挺心虚的,就说了大战已经差不多收尾的话。 闻蝉当即眼睛就亮了,“战打完了么?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晔:“不要了吧……您千金之躯……” 闻蝉:“我要跟二表哥算金瓶儿的账!” 李晔:“……” “你不让我去,等表哥回来,我就告你的状!” 李晔心想就算让你去,以我二哥的脑子,你说个头他就能猜到尾,你就是不告状我二哥也能找到我这里来,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前面说了,李晔刚得罪过闻蝉,又刚承了李信的情。他心虚,他又愧疚。两相叠加,李三郎甚至帮闻蝉瞒过了李家长辈,偷偷带闻蝉离开了会稽。等他们都出了十里地,李家才发现丢了一个翁主,自然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李三郎和舞阳翁主将到雷泽。时间到这时候,才与海寇王被擒的一天对上。白日打了大胜仗,雷泽将士们上了岸后,晚上开始大宴相庆。歌舞升平,众人取乐,有稀稀落落的士兵被派出去站岗,大部分人,都喝得躺倒了。李二郎带了人出去巡逻,一开始雷泽几位将军还心慌慌,等喝高了,也把李二郎提醒的事放回了肚子里,觉得那么小概率的事情不可能出现…… 一整个军营,全都喝倒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尖锐的哨声响起,在高台上站岗的士兵们传来急报,“有人上了岸,不是我们的人——!” 话没说完,一只羽箭飞上来,直插士兵喉咙。只来得及喝了一口酒的士兵瞪直眼睛跌倒,身边同伴立刻警醒,“有敌来犯——” 箭矢接二连三,如雨一般密密麻麻。海寇们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从后方摸了上来。天黑沉沉的,月亮被浓密云层遮住,下方海浪拍岸,墨色水潮在箭雨中一*地掀起。那些近在耳边的嘶吼声,那些兵甲交战声……海水起伏声势浩大,尽被淹没其中。 清冷寒夜,海水涨潮,每一波动,都让停留在水上的船只摇晃。浪头越来越大,海外万物平息,海中已卷起了惊涛骇浪。两方将士们的交战,在海水中翻卷。无数的尸体被丢入水中,又无数人偷偷摸摸地从水里爬上来。 大片大片的血水在墨兰色的海水中侵染。 又大片大片的渔网在海中收割着将士们的性命。 “那些海寇打上来了!醒醒!都醒醒!” “将军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李二郎那些兵前来相助了,将军怎么办?” 海水将一切声音席卷,它一重又一重,血海无边,陈尸遍地。它如天地,冷漠地俯瞰着人类的战争。有人利用地理优势,借助它的力量击退对方。它浩浩然地翻滚,尽情地把海潮掀起一浪又一浪。人类的生死与它无关,但它今晚见证了几乎一整个军营的覆灭…… 海寇们大声嘲笑,“哈哈哈!让你们张狂!没料到老子们会上岸吧!” “妈的喝酒!你们还真有心情!交出我们老大!不然老子杀光你们!” 抵抗在有组织的敌人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大部分将士们都喝醉了,即使匆匆忙忙地喊醒,应付起这些熬了一整晚、就等着这个时候大杀四方的海寇们,变得十分艰辛。退后对战争永远不是最好的方式,然现在校尉扯着嗓子让人传令——“退!全都撤退!保留体力!” 海寇们哈哈哈大笑,白天受到的气在这时候突然得报,何等快意? 他们追上一个个抱头鼠窜、慌乱无比的士兵,毫不留情地红刀子进去,杀了一个,再追上下一个。 濛月无光,墨海无情,只有人类间的杀戮无止境地在此持续。 一面倒的情势,让人绝望无比,而忽然间,众人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沉寂。空气中流窜着诡异的气流,烟雾腾升,笼罩四方。月亮从云层破出,金白色的清辉浮照,军营中的一地血流被照得清晰无比,海寇们狰狞仇恨的面孔,也清晰无比。 他们看着月亮升起来。 又听到海浪怒卷声。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我们的船失火了!” 有爬上高台,看到海边停留的船只,连成一大片,火海在其中飞窜。大风狂吹,吹得火焰烧得更加猎猎。烟雾缭绕,火烧连船,在浓浓雾色中,一众小船包围了他们的船。 在船头,在烈烈火海前,雾气飘飘散散,他们看到少年迎风而立。 他如标杆般,站在船头,手上提着血淋淋的一个无名头颅,从潮雾中现出了身形。他身后,是一排排整装待发的士兵。他们一个个目光炯炯只待上岸,他们手中举着火把,为海寇船只的大火添一份力……少年郎君站在风中,大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起。 他立在那里,立在明月下,提起手里那滚烫的还在滴着血的头颅。少年郎君站姿秀挺如树,远远的看着游龙惊鸿般。 他面容黝黑,雾气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能感受到他体内的那股慵懒与嘲讽。他抬起手,在烈火燃烧中,将手中头颅展示给众人——海寇王长子的头颅。 往下滴着血水。 血溅入了海水中。 一滴一滴,时间流速变得格外缓慢。 他手中的头颅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满脸鲜血,无法想象在自己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候,被人从后当空劈下,头颅还被拧断。他死去前,仿若听到自己骨头被拧的嘎吱声。他无法现象朝廷中将士,也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物…… 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少年郎君散漫又阴冷的笑容。 而他的头颅被少年郎君提着,当少年郎君站在船上缓慢上岸前,他从旁边卫士手中拿过□□。弓成满月,头颅被串在箭上,郎君瞄准方位,手指轻勾,手中羽箭稳而快地射上了高台…… “啊啊啊!”看到人被截断的头颅,海寇们眼中通红,他们仇恨地看着那几只小船,高喊道,“射箭!射箭!别让他们上岸!” 他们又很快反应过来——“你们使诈!你们故意作萎靡不振样,等我们上岸好包围我们!好狡诈的心!” 节奏紧密的战鼓重新敲起,呐喊声重新有了动力,军营中将士们哈哈哈浑身舒畅,似找到了主心骨般,“接应李二郎上岸!包围海寇,别让他们逃了!” 李信站在风中,站在火前。他欣赏着众人面对他时惊恐十分的嘴脸,甩甩手,活动筋骨,少年郎君当风踏起,向上纵月般跳起。他身形如电如雾,再次如游龙惊鸿般惊艳了众人。然在海寇的眼中,只觉他如恶鬼般可怕。 月亮悬空,清风荡荡,少年郎君踩水而走,张狂大笑道,“儿郎们!随我上岸!” “喏——!”回声震天,与海浪叠加,气势排山倒海般扑向海寇们。 大战重新拉开序幕!热血滚滚,生死相拼! 103|9.0.1 南方海寇之患由来已久,大楚现在最大的异族敌患乃是蛮族。朝中有人主和有人主战,不一而说。当雷泽因海寇之乱向朝廷求助时,三公商量后,觉得海寇这种小患从来就没停过,不值一提。雷泽以前可以撑,现在当然也能撑,他们只随随便便打发临近的郡国去援助。朝廷都没有料到会稽真会派兵相助,然想到如果雷泽沦陷,会稽也不远了,大家便释然了。 长安众臣现在讨论的最新问题乃是今年黄河的洪涝之患。 朝中大臣们哀声怨气,直觉大楚国运不好,北方蛮族骚扰不断南方小祸不停,还时不时来个地龙醒山河崩,再搭配个雪灾洪涝……算下来,几乎没有一年是平平安安的!私下中,有人说这是天君降罪,皇帝昏庸无功,惹怒上天,该上罪己诏,好好治理国家。 然这些话,大家也只敢私下说一说。 好在近日上朝,洪涝之患终得到缓解。盖因江家向朝廷申请后,自愿出钱,在城南到城北的河道上修大桥,雇佣了不知道多少因水患而失去家园的贫苦百姓来做工。劳苦人民没有了房子钱财,然有江家的财力支持,他们仍可以用自己的劳动为家人换来少许遮风挡雨之所。 再有不止江家修桥,长安许多世家也插一脚,来建个阁楼修个园子什么的,需要大批民众。 如此独特的赈灾方式,让人耳目一新,都纷纷打听江三郎这个人—— “江家?唔,现在搬去岭南的那个江家?怎么突然跑长安来修桥了?” “他家三郎做的好事嘛。江三郎自己要出钱修桥,还走访了好几家旧交,说服那几家盖个园子修个路什么的。江家三郎说得天花乱坠,简直把这事说成万世之功了。他还要弄什么功德榜写上名字什么的……史记千秋,世家当然心动了。” 几位官员下朝,边走边讨论着最近的大事,形色轻松无比。大楚的官吏被世家高层垄断,即使门第没那么高的,背后也肯定站着一两个大家族扶持。说起江三郎之功,他们都能说上一段。很难说这些朝臣们,哪家家里就参与了这种可以留名青史的赈灾活动。 江三郎背靠世家家大业大不缺钱的关系网,没花朝廷一分钱,给朝廷解决了这么大的好事,谁不夸他两句呢? 尤其是听说此人有此大才,太子与定王身边的谋士都劝主公笼络这位人物。然江三郎刚从蛮族回来,听说他为蛮族的文化做出了不少贡献,还教会了那边人耕田,太子顿时没兴趣了。他将蛮族人视作仇人,江三郎所为,让他心中鄙夷,觉得羞耻。太子评价此人“巧言令色”,在请了江三郎两次没请动后,就不屑地再不肯出面了,徒留谋士们干着急。 朝中那些纷争,江三郎好像压根不在意似的。他忙着修桥的事,整日又待在江家旧宅写书简,对外界的口舌并不费心去打听。 某日黄昏,江家迎来了一位贵客。江家留下的仆从们,这些天已经习惯三郎时不时被长安的人前来拜访。他们看到马车停在巷口时,也并不放在心中。三郎已经说过留下帖子,重要的他亲自回,不重要的当没看见好了。 然这日天边余晖红霞千里,着黑袍、将脸都挡在风帽里的客人,却实在古怪得很。这位客人远远从巷口马车上下来,连仆从都不带。客人到门口时,从袖中递出一枚玉佩,声音刻意压低,“我寻三郎,有事相谈。” 仆人一看玉佩,立即认出这是江家旧物。他盯着藏在黑袍中的客人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只能脸色微变地进去通报。过一会儿,这位客人便被领进了江三郎的书房中。 江照白于书房中翻阅古籍,见到玉佩后垂目细想片刻,才让仆从去领人。黑袍客人到了门前,藏在袍中的一双眼,心不在焉地打量过遍地书籍。客人忽然间掀开挡着头颅的风帽,将面容露了出来。 带人前来的仆从不留意瞥了一眼后,心中大骇,忙又低下了头——这位女郎面容甚美,如光映入昏室,又有凌厉之意。 然他惊讶的并不是女郎的貌美,而是作为江家老宅留下来看守门户的仆人,他认得这位女郎——昔日的程家五娘子,如今的定王妃。这还不算,这位程娘子,还曾与自家三郎差点儿就谈婚论嫁了。 这么个人物,偷偷摸摸来他们家拜访江三郎……仆从关上门退下。 程漪神色冷淡地看着跪坐于书案后的青年郎君。他穿着宽松无比的白袍,眉目清润又透着疏离,周身若有泠泠白光。这么位郎君,姿势端正地坐于书案后看着她,黑眸带着探索之意。他神色称不上友好,但他的容貌气质,如玉生辉。 程漪面无表情地掀袍,在江三郎诧异的目光下,跪了下去。 江照白身子前倾,似有起身相扶之意。然他只是有那么个动作,很快就被自己的冷静所打断。他仍然坐着,淡淡看着她,问,“王妃跪我做什么?快快起身,莫让人看到,误会我如何羞辱王妃。” 程漪依然面无表情:“我前来向你赔罪,求你不要计较我曾经屡次对你的羞辱。并请你相助我夫君,站到我夫君这一边。” 她的夫君,自然是定王了。 江照白眸子微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程漪抬头,与他对望。她曾经看他的眼神复杂无比,又总是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缱绻,不甘不愿。她愤恨他对自己的不在意,又去计较他数次对自己的宽容是否有念旧情之意。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她和江三郎之间的纠缠,也许唯一让她于苦涩中带有慰意的,乃是与他有过情感的女郎,至今只有她一个。 而她现在又有求与他。 程漪说:“我夫君需要你的大才,你也需要我夫君在长安所能提供的助力。我知晓你有大志,心怀天下苍生,我夫君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三顾于你,你却不见。我想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抬目冷冷地看着他,“郎君不必顾忌于我,我不会成为你的干扰。” 江照白听她口中说到“郎君”时,口齿清楚无比。他微有恍神,看到她冷冷淡淡的样子。半晌,他说,“定王与太子相争……我不欲介入此事。你请我为定王做事,请错人了。” “我夫君没有请错人。长安世家子弟皆在自保,江山破败,无人在意。国起国灭,然唯世家不倒。一个大楚没有了,世家们还能扶持千百个大楚出来。他们并不把国家放在心上,我夫君日日焦虑,然并无太多的办法……你是我夫君见到的唯一和其他世家子弟都不一样的大才之人。他想请你出山,自然只会让你做你想做的事。若不是为了大楚,我夫君又怎么会去和太子争什么皇位?我夫君性情宽厚,心忧天下,即便身后诸人唾骂他以私夺公,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请郎君认真听我夫君一言,你不会失望的。” 江三郎看着程漪,淡声,“然我与你夫君理念不合。况且我不信你。” 程漪自嘲道:“是为了三年前我对付舞阳翁主的事,你又要念我格局小了?我承认,我当日陷害舞阳翁主,有私情缘故。然于公上,我是为的交好蛮族。我与你理念不合,然我并非只有私心之人。不管你怎么看我,我确实想的是若翁主能和亲,大楚与蛮族又有数年太平可求。倘若当日丘林脱里看上的是我,我也会点头的。” 江三郎望着她的眸子,看了半天。 这就是双方不一样的地方了。程漪性格偏激,她自小就受程家的教育——程家在对蛮族一事上主和,定王也主和。不管哪方面讲,程漪都是希望大楚和蛮族修成百年之好的。 但是江照白不这么认为。 大楚的子弟以为只要他们纡尊降贵,蛮族人就也会退一步,与大楚和平相处。他们不知道蛮族人的狼子野心,不知道对方磨刀霍霍,已经把目光从边关,越放越长远了…… 江照白心中忧虑,然他所言无人信服。江家心灰意冷退出政治舞台,他在朝廷上,连个可用之人都寻不到。连修个桥,靠的都是旧日关系。 若定王肯支持他……江照白眸子闪烁,玉白修长的手指扣着案面沉思。他心想不是都说定王性情柔和吗?定王主和一事先不说,定王若心在社稷上,倒真可以助他做不少事。 说不得他能改变定王求和的心思…… 就是无法改变也无妨,大不了事后再投向太子。 况且他还有一位小朋友深陷会稽战乱中。过了好些年,小朋友也该长大了,该磨砺出来了……如果他没有看错人的话,小朋友或有重回长安之日。到时候另谋生计也可。 程漪看江三郎深思不语,便知他已经心动了。她心中嘲讽,知道这位郎君就算曾与自己有私情,在大事上,也能屈能伸,丝毫不用旧日之情困住自己。她程漪在他心中,始终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黑袍客人离开了江家,上了留在巷尾的马车。而再过了整整一刻,马车才悠悠离开,车碾声在寒夜青砖上辘辘而过。 车中,婉丝为王妃递上茶水,看王妃神思恍惚,急声问,“难道江三郎拒绝王妃的合作了么?” 程漪回神:“没有,他答应了。约定了时间,他愿和夫君相谈,愿投入夫君麾下。” “太好了!”婉丝由衷高兴,几位公子都抢着江三郎,如今王妃为定王立此大功,定王自然心悦。王妃在定王心中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非其他女郎所能比。但是看王妃神情低落,她猜到了什么,握住王妃的手,无声提醒王妃忘记旧日情意。 程漪淡淡应了一声,头靠着窗,闭眼昏昏睡去。 她手心沁了一层汗,她离开书房的时候腿几乎都是软的。那屋中燃着熟悉的香,是他身上的……她头晕眼花,整个心神在看到他的时候都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她心中发涩,当她重见他的第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就这样吧。 她还是想知道他,看到他的。 依然恨他,却也……想站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她的少时爱情已经死去,她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这样了。 她再不会如少时那般,因为嫉妒便去拉下舞阳翁主……她的半生都差点被那件事所毁,她在泥沼中挣扎良久,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她有些怕了,怕……怕那个李二郎。 她时时刻刻记得大雨中,三哥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一幕。她夜夜做噩梦,夜夜不能眠。心口压着大石,李二郎摧毁她的信心。当少年那双冰冷不逊的眼睛与她对望时,她连报仇的心都生不起。 她怕了……怕再来一次…… 她对舞阳翁主敬而远之,只望此生不要再碰上那双眼睛的主人,李二郎。 程漪却不知道,江三郎正在与会稽去信。时隔三年,他再次试探往会稽去信,看看阿信是否还记得他们当年的约定,是否还依然有雄心壮志…… 李二郎依然在雷泽。 当晚他带兵突然绕回来,与大军里应外合,包围那些前来偷袭的海寇。他带的兵其实不多,顶多是个“空城计”。无奈海寇被他的气势吓破了胆,真以为他和雷泽的军士早有合谋。海寇们以为朝廷大军是故意示弱,引君入瓮,而李二郎带兵从外围住,将他们困在中间。一想到这是个早已布好的局,再加上连海寇王的长子都被李信杀了……他们的战意被打退,只想赶紧逃离。 雷泽意料之外地活捉了这批人。至此,海寇王的大部队已经被他们解决,剩下一些小鱼虾,只乘胜追击,慢慢磨下去就行了。 军士们意气大发,在军营中不管在哪里,都要讨论一番将领们的先见之明。将军们雄才大略,竟这样早有主意,不光耍了海寇,还耍了他们。只有这种出乎意料的打法,才能赢了那帮贼人。 将军威武! 雷泽的官员们听到处处高歌,脸都羞红了,不好意思出门。他们简直没勇气告诉大家真相,告诉大家根本不是什么合谋,完全是巧合。真正耍了大家一把的那个人是李二郎,他们只是顺势而导,在李二郎带兵回来后,反应没那么慢而已…… 将军们偷偷托人出去打听李二郎在做什么,拐弯抹角地想知道李二郎听到军营中这些歌颂的八卦会不会露出嘲讽的笑,会不会带着他那种轻蔑的笑,故意当着大伙儿面揭穿真相,毁掉大家心目中将军的高大形象? 回复的消息是李二郎在整兵,又跑去领着他的人出海打鱼去了。军营中传播的八卦也传到了那边,就连那边的兵士们也半信半疑,被说服是李二郎与雷泽将军们里应外合才灭了海寇一帮人。当某个小兵眉飞色舞说得起劲时,李二郎就站在后面听。李二郎基本把各版故事都听全了,但是让将军们欣慰的是,李二郎根本没有揭穿真相。 众人松口气后,又心情复杂。 李二郎……哎,这个小郎君,他们是真的服气了。 还以为他年轻气盛,必然见不得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走。没料到他这样宽容,听到不符合实情的事,也不去揭穿真相。李信拿得起放得下,平时与他们如何对吼,关键时候也能泯然一笑不掠于心……“日后李二郎再有什么话,老夫定要仔细听听。再不随意打发他了。” 众人纷纷称是,感激李二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啊! 连他们跟朝廷写请功折子,红着老脸让李二郎看,支支吾吾让李二郎配合大家,莫把他们贬得一无是处。李信看了折子,发现写折子的人非常有水平,不说是谁的功劳,就说雷泽和会稽齐心合力,才收拾了这些海寇们。李二郎的名字也被点在其中,但在乌泱泱一大堆名字中,李二郎的名字分外不起眼。一群名字,基本全是雷泽的嫡系官员…… 李二郎笑得意味深长,在对方老脸被笑得辣红后,大手一挥,“没事,就这么写吧!我觉得写得挺好的,回头我也抄一份,让我阿父他们也这么写!” “那、那多谢二郎了!”来人感激无比,觉得李二郎真是好人。李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是说根本不会揭他们的短,还会让李家配合他们,好让朝廷给嘉赏啊! 李二郎真是大好人! 之前他们觉得李二郎不像样子,一定是眼瞎了啊!这样的好郎君,人见人爱呀! 他们自是不知道李信在他们走后托着下巴,笑得非常满意:他是真的挺喜欢雷泽官员们这种争功行为。他本身还头疼自己功劳太大的话,长安的程家会警惕于他的一身本事,会打压他。程太尉可是三公之一,且军政一事,本就被程太尉抓在手中。李信确信程家必然一直盯着他,他在会稽干的大事越多,程家越把他拔得高。 然李信就想给对方树立一个“李二郎纨绔孤傲,性格冲动,好斗无才”之类的形象。 他要太厉害,怎么能娶到知知呢? 他要是像个莽夫一样只会打架不会别的,在他与闻蝉的婚事上,程家才不会太过干涉。 李信咬着牙,思索:就是跟舅舅舅母提亲,可真是磨死他了。舅舅那边还好说,三年来,他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就是舅母对他意见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松口…… 那些都是之后要解决的事情了。 李信现在给自己立了两个明确目标:第一,娶闻蝉;第二,去蛮族杀阿斯兰。 阿斯兰这个人物,涉及到闻蝉的身世。况且这个人本就是蛮族人,他身为大楚人士,杀掉他永除后患,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就是不知道阿斯兰的性情到底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会稽被封锁了三年,他从来就没收到过江三郎的任何信件。他也不知道江三郎是否还记得他托对方打听的事情…… 众郎君们又去海上解决了几个小的海寇喽啰,大获全胜地回来。众人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往军营而去。黄昏之金光照着他们这批郎君,李信闲闲走在前面,也不约束后头人的秩序。战已经打完了大头,他有心给手下放松时间。这会儿,后面的兵士就三三两两地相跟着,说说笑笑。 到军营前,李信原还是漫不经心,直到他骤然听到空中的鹰鸣声。 他抬头,逆着光眯眼去看,神情懒懒散散的,看到头顶上方,徘徊着一只毛羽丰厚的黑鹰。苍鹰在众人头顶旋转,叫声清越震耳。看到熟悉的伙伴,李信面上露出笑,吹声唿哨招鹰下来。然而那大鹰并不听他的话,唿哨声在天地间嘹亮无比,鹰却往相反的方向低空疾行而去…… 李信的目光追随过去,然后定睛。 他看到军营外围,停着数辆明显和周围粗犷风格很不搭的淑女马车。一批批货物被士兵们搬进营中,李三郎站在最前方指挥着仆从小心、莫要磕碰了什么。而年轻貌美的女郎扶着侍女的手,从车中下来。 她一下车,周围悄悄围观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怕惊扰到她。 而女郎被刺眼的光晃了眼,偏过了脸,立刻有识趣的侍女上前为她撑起伞……众男儿郎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娇贵的女公子啊,晒个太阳还要撑伞。然女公子长这么美,撑个伞又算什么呢? 闻蝉无所事事地看人把她的东西搬进军营中。 耳边忽然远远听到哨声。 她心中一动,就往那个方向去看,然后又听到了少年的爽朗招呼声——“知知!”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 闻蝉绷着脸,顺着声音去看。她心中想着自己绝不要露出一点儿欣喜的样子,金瓶儿的事还没有解决呢。李二郎这么混蛋,她定要冷冷他,非要他跪下给她认错才行…… 舞阳翁主看到一个“黑炭”从远几下跳跃,飞快地纵了过来。 “黑炭”高声与她打招呼,声音里浓浓的喜悦无法掩饰,“知知,你怎么来啦?!” 闻蝉:“……” 她几乎被一长条跳跃过来的黑色的什么东西给刺瞎了眼。 待人走近,万物都沉静下去了。 夕阳之光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闻蝉睁大眼也能看清周围景象。她看到跟着郎君的后方,有呼啦啦一大队不明所以的士兵们围观。军营那边,李三郎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众人观赏美人的好心情。 闻蝉从小被人看到大,她也不介意被人看。 直到一个人突然从远处蹦到了她眼前。 她仰头去看,看到少年郎君脸晒得格外黑,笑起来是很灿烂,但是这么黑,谁看得清他在笑啊?尤其是他笑起来哟,牙齿那么白,在一团黑炭中,闪闪发光。整个世界安静无比,好像只有这个郎君能让人看到。在这个彼此安静的天地间,闻蝉安静得仿若被雷劈了一样。 闻蝉:“……” 李信疑惑她反应为何这么呆滞,伸手疑惑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知知?不认得我了?” 闻蝉:“……” 刹那间,她什么都忘记了。不记得什么金瓶儿了,不想着要跟二表哥算账了。她单单是与高高大大的少年郎君对视着,就已经悲从中来。在这种悲凉中,那什么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郎,又算得了什么呢? 闻蝉深吸口气。 她告诉自己要坚强。 但是一开口,她的声音就带上了哽咽,“好黑好丑啊……” 李信:“……” 围观群众:“……” 世界再次安静了。 104|9.0.1 李晔受李信所托前来雷泽,却给李信带来了一个称不上好的消息。夜里,在营帐中,李信皱着眉听李晔磕磕绊绊地把金瓶儿的事说完。年轻的郎君揉着眉头,从头到尾脸色难看,更在李三郎讲完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李晔往后退了三步。 李信:“……” 停顿一下,他问:“躲什么?” 李三郎认真观察,发现二哥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才略微带点儿尴尬地说,“怕你发火揍人。”他的武学功课向来就那个样,可经不起他二哥的一顿打。 李信冷笑:“亏你知道。” 他眼眸静静地看着李晔,打量他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三郎,我后院失火,你可算是旁观了不短时间吧?你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我自不会消磨你,”他又不是真正的李二郎,他没工夫教人怎么做事,“但你可迟早要吃亏。我就提醒你这么一次……下次你再犯到我手里,我就直接动手了。” 李晔心里不知为什么,被他说得咯噔了下。 他有心转移话题,让李信的目光不要只盯着自己一个人,“把金瓶儿带回来的阿郎,我已经命人关起来了。你看你要不……” 李信漠然地低头折袖子,“不急,都是一桩事。等我腾出手,放到一起收拾。” 李晔没明白李二郎所谓的都是同一桩事是什么意思。 他再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在李信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他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对二哥的畏惧心态。他说起那个金瓶儿,“现在不好办的是,翁主把人带走了。未免夜长梦多,二哥还是想办法把人送走吧。” 闻蝉把金瓶儿留下来了? 李信托下巴,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不急。既然怎么都把人送不走,就干脆留下来吧。我突然想到这个人,也许日后会有点儿用。老天的意思谁都不知道,我还是备条后路比较好。” 之前是他见到金瓶儿后太生气了。 他心中恼恨,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冲去长安,去见真正让他喜欢的舞阳翁主闻蝉。 他见到金瓶儿的反应太大,第一反应盖过了所有冷静的思考。等他从长安归来,又被一堆事缠着。金瓶儿本来就不重要,他就把这个人忘了。他以为李晔把人送走了,就干脆提都没有提。现在人既然兜了一圈后又回来了,李信想,那就留下来吧。 他是想杀那个阿斯兰,好把闻蝉的身世秘密藏住。 但如果失败了,如果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也许这个金瓶儿能在中间起些什么积极的作用呢? 这样一想,李信便坐不住了。他打算去找闻蝉,从闻蝉那里把金瓶儿要回来。他要好好训练下这位娘子,即使日后用到此人的可能性太低,也不能在最开始掉以轻心。李信反省自己,就是为人太过傲慢,不把小人物看在眼里,才总是吃亏。 李三郎被打发后,李二郎又在帐篷中独自坐了一会儿。 他坐在冷清的帐篷中,翻来覆去地把所有事拆开了想个透,才站起来,准备出去寻闻蝉。然他起身后,又犹豫了一会儿,主要是想到傍晚时闻蝉见到他时的那个反应。 小娘子如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乌灵灵的眼眸中噙着泪花,努力想要坚强,然而还是忍不住哽咽……李信至今记忆犹新。 李信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我就丑成这样?让她看一眼就想哭? 大家都是男儿郎,整天风吹日晒,水里跑火里跳的。打仗中看中的是本事,又不是长相。就是正常的小白脸被拉到这里,隔上几个月,都得晒黑一圈。平时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还会互相攀比谁更黑,谁更有男人魅力。没有人说过李信丑,也没有人在意过他长什么样…… 就闻蝉。 李信觉得牙疼:他从来认识她,她对他就百般不满意! 男子汉大丈夫,比什么脸呢!他从开始就想让闻蝉看清楚,对她好的人,和她意气相投的人,才是她真正的良人。而不是她眼中的小白脸…… 眼看着他都掰正得差不多了,几个月不见,闻蝉的思想觉悟又回去了…… 不过,也许真的是因为他太不重视相貌了?他真的非常配不上她?他在军营中呆几个月,相貌已经退化到让她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李二郎在帐篷中想半天,四处张望,想照面铜镜来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但是帐篷中干干净净的,除了一捆又一捆的竹简,他没找到什么镜子来。李信再踟蹰了一会儿,打算先梳洗一番,换身像样点儿的衣服,再去见闻蝉。 不是都说人要衣装吗? 李信乐观地想:我也没那么差劲吧? 半个时辰后,李信到闻蝉那边的帐篷中报道。他进去后,发现闻蝉并没有梳洗睡觉的意思。她一点儿也不累,坐于矮案前,就着昏沉沉的灯火,在和侍女调制什么东西。翁主身边的侍女们都知道李二郎和自家翁主之间的关系,在青竹的提醒下,也都有意识地给两人提供独处的机会。当李二郎进来后,除了陪翁主在调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青竹外,侍女们都出去守着了。 李信坐于闻蝉身后,看她秀丽侧脸半天。他跟她说起金瓶儿的事,耐心十分,柔和万分,唯恐她接受不了。李信非常详细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又说起自己要把人带走的事。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目的,用一种闻蝉能接受的目的去解说。结果闻蝉根本没有如他想的那般生气,她低着头,专心致志于自己手边的事。对李信的话,闻蝉“嗯嗯嗯”,应得漫不经心。 李信只好转移话题。他搓了搓脸,让自己面容和善些,噙着笑问她,“你在调胭脂吗?看着挺有趣的。”小郎君一时心动,想到了“张敞画眉”“齐眉举案”之类的故事,有心想和闻蝉也来这么一段佳话…… 闻蝉没领悟到李二郎的绮思,她顶着榆木脑袋答,“不是。”她葱玉般的手指,沾上一点雪白稠状的药膏,侧过身,给身后的表哥看,“我在给你调一种药膏,我们叫‘雪肌膏’。就是每天涂抹,好让你的皮肤变白。” 李信:“……” 当闻蝉手指尖上的一点儿药膏几乎碰到他鼻端时,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逼迫自己表情正常地与闻蝉对视,面对小娘子晶莹剔透的眼睛。小娘子如此专心期待地望着他,李信几乎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但是李信是谁呢? 铁石心肠啊。 他硬咬牙拒绝了,“不要。你留着自己涂吧,我不用这种东西。” 闻蝉立刻泫然欲泣。 她乌黑的眼眸眨眼间变得潮湿,湿润得如雾中森林般。在李信头皮发麻时,闻蝉哽咽着说,“你不要自我放弃啊。” 李信以头抢地:“我放弃什么了?!” 闻蝉:“脸长这样,是生下来如此,已经没法改变了。我也不能强求,勉强觉得还行吧。但是你都已经这样了,你再不爱惜自己的脸,你可怎么办呢?” 李信抓狂:“我到底怎么样了啊?” 他待要吼她,就见她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她那种要哭不哭的表情,让李信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很累。李二郎深深吸一口气,他安慰自己:人的审美是无法改变的,我不能强求知知。然而我不强求她,她也不能强求我吧? 现在是怎样?觉得他太黑了,还要他抹审美药膏去变白? 多丢脸! 好端端的男儿郎,居然要跟小娘子一起,去涂脂抹粉! 诚然,世家郎君们追求一切新奇有趣的玩意,对自己的相貌也关注十分。在贵族圈中,男儿郎有猎奇心态的,有引领风潮意向的,也确实会涂脂抹粉戴花。那整日一张小白脸收拾的,不比小娘子应付。 但是那么娘的行为,李信怎么可能做呢? 他敬谢不敏,他敬而远之。他光是看着,就全身鸡皮疙瘩。 曾经在长安,与丞相家大郎吴明吃酒时,对方就神神秘秘地拿出药膏给他玩,被李信揍了一顿后消音。没想到李信躲过了吴明,没有躲过闻蝉。 室内灯火昏暗,青竹在一边低头把自己当透明人,闻蝉望着李信。小娘子恳求的眼神,看得李信心都要碎了。他渐觉得今晚不适合两人见面,他冷着心肠就要告辞拒绝。 结果李信起身,闻蝉在他身后幽幽道,“表哥,你知道么?我听说那个金瓶儿的事后,我很难过。” 李信:“……” 转身的英挺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一步都走不动。 他心情沉重,转身想再尝试解释。 闻蝉托着腮帮看他,“我又难过又生气。想着见到你的时候,一定要你给我跪下认错,我才原谅你。” 李信:“知知……” “但是现在我不要你跪下认错了。只要你配合我,每天抹我给你的药膏,把自己重新白回来,我给你下跪也行啊。” 李信一脸木然:“操!” 话又绕回来了。 看他又那个表情,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又要转身就走,闻蝉急了。他都不知道她鼓足勇气,才能正视他的脸好么?!他都黑成这个样子了,晚上熄了火,人估计都看不见了吧?人还瘦了好多……又黑又瘦啊! 闻蝉欣赏不来这种男人魅力。 她也不要求他多白,他像以前那样正常就行了啊。他以前那样子,她还能时不时从中找到点儿英气,找到点儿让自己心跳加速的男儿郎的魅力……然李信现在黑成这个样,她就看到一长条炭在自己跟前蹦跶。 李信转身就走,闻蝉跳起来,扑过去抓住他衣袖不让他走。她难得动作这么灵敏,然李信又记得她总是绊倒自己的毛病,根本就不敢走了,只能任由她抓着自己。闻蝉急声道,“你不是想从我这里带走金瓶儿么?你答应我收拾你自己的脸,我就把金瓶儿给你!” 李信:“……” 生无可恋。 他算是明白,自己不给个话,闻蝉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少年郎君一脸严肃地审度她,心想:只要我看顾好自己的脸,把自己白回来,你就把金瓶儿给我?你这到底是在意我,还是不在意我呢? 说在意他吧,金瓶儿的事她都可以说放就放;说不在意吧,她一介翁主,辛辛苦苦地坐在灯下给他调胭脂…… 闻蝉小声:“不是胭脂!是‘雪肌膏’。” 李信问她:“我用你的膏药,你把金瓶儿的事情放下。以后不准再提,不准再拿这件事烦我。以后吵架,不准拿它当我的软肋,一遍遍跟我吵!” 闻蝉怕他反悔般,连忙点头。有表哥在,金瓶儿玉瓶儿,她都可以放下! 她非常开心地说:“我不提!再不提金瓶儿的事了!我相信表哥,表哥你这么疼爱我,你不会欺负我的。之前我被猪油蒙了心,还怀疑你,是我不好。表哥你别生我气啦。表哥我们都忘掉这件事,以后谁提谁是小狗!” 李信有心要把金瓶儿的事揭过,有心不想闻蝉掺和关于她身世的事情太多。他只想亲自给她把这件事解决了,让她始终不知道最好。但是自家才刚松个口答应涂抹胭脂,她的好听话就不要钱般甜甜蜜蜜地说出来。 李信心里不高兴地想:我此前听到知知说过的所有好听话加起来,都没有现在这么态度明确! 她是爱我还是恨我呢? 李信认命般,大手一挥,“把你那胭脂拿过来。” 闻蝉再解释一句不是“胭脂”,但在李信的冷笑声中,她的勇气也就这么点儿了。闻蝉忙拉着李信去看案上的药膏,细心地告诉李信要如何涂用,每天什么时候涂最好。李信一脸不耐烦,嗯嗯嗯了半天,突然见闻蝉不说话了。 李信挑眉,疑问看她。 闻蝉下定决心:“我怕你不知道怎么用。不如今晚你在我这里洗面,我先教你涂一遍吧?” 她倒是不担心李信出尔反尔。她二表哥颇有气概,说一不二,不愿意的事死活不愿意;但只要他点头的事,他肯定会做到。闻蝉就是担心他态度这么敷衍,根本不用心研究她的药膏要怎么用。 李信颇为费解地看她一眼:不就是涂个胭脂吗?还能讲究个什么方法来? 但是李信大的方面都牺牲了,小的边边角角,他也无所谓了。少年郎君面无表情地点下头,就同意闻蝉的央求了。闻蝉立刻开心地让青竹去端木盆,要表哥洗脸什么的…… 等李信从闻蝉帐篷里出来,呼吸着夜间新鲜空气,颇有破罐子破摔、脱胎换骨的精神。 他连胭脂都涂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李二郎做不到的呢? 之后一段时间,李二郎的威名传遍江海两道。雷泽这边一直受海寇的骚扰,百来年就没停过。现在只是收拾了大头,小鱼小虾仍然遍布江河,他们也不可能全部收服了。李二郎原本叫李三郎过来,就是让李三郎做这个没有什么难度的收尾工作,好给李三郎混点儿军功用。按说这个交代清楚了,李二郎就可以回会稽了。 然也不知道李二郎最近吃了什么炮弹,带着自己的兵,天天出去四处找人收拾海寇们。海寇们都觉得这个人疯了,哪有把人赶尽杀绝的道理呢? 李二郎的名字往这边一摆,海寇们全都吓得躲了起来,只求这尊菩萨赶紧走。 雷泽的官员们倒是惊喜又高兴,没料到李二郎这么敬业,帮他们打理后续工作,都这么尽心尽力地每天出去搜寻。就是李二郎整天沉着张脸,也不知道为什么。 闻蝉知道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她逼他抹药膏嘛。他口上答应了,实际上也照做了,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李信心里不高兴,就出去欺负人去了。满道上整天提心吊胆躲着李二郎的海寇们,要是知道事情的起因只是一盒药膏,一定要哭着抢着来给翁主跪下,求翁主不要折腾李二郎,间接上也不要折腾他们了。 好多人都跑过来跟闻蝉打听,李二郎最近出了什么问题,其中以李三郎最积极。李晔胆战心惊,老疑心他二哥不满他。他又知道闻蝉和李信交好,想从闻蝉这里打听消息。 闻蝉当然什么都不会说了。 她性情温软,难得坚定一次逼着李信涂抹药膏,她要是说出真相,把李信的面子里子一起踩在脚下,李信得真跟她翻脸。 但是闻蝉也有点儿小忧伤,她千里迢迢地来雷泽看望二表哥,二表哥整天都不理她呢。 ……估计还在生气吧。 简直难以理解呢。 她都不生金瓶儿的气,他在瞎生气什么呢?小心眼。 某日又打了胜仗,将军们高兴十分,又要摆宴庆祝。但有了上次突发事件的经验,摆宴前,将军们专门问了李信的想法。李信没想法,众人就高高兴兴地玩耍了。军营中的将士们也是会玩,晚上办了篝火晚会,还说给翁主接风洗尘。 因为有尊贵的翁主在这里,那些军ji什么的都不敢带出来了。 众人吃喝玩乐,也能耍一晚上。将士们还有不少人要跟李二郎单挑,李信喝口酒,就爽快地下去跟众人玩了。少年郎君这般平易近人,这般果断,让大家玩得特别尽兴。因为大家都知道李信与闻蝉两人是表兄妹,所以安排座位的时候,闻蝉就坐在李信身边,得她表哥照顾。 虽然闻蝉身边有青竹照顾,李信也没搭上几把手,然闻蝉也不恼怒。她非常开心,非常乐于看到李二郎英姿勃发的样子。 她矜持地抿着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发亮的眼睛,却一直追随着场下表哥的身姿。少年郎君手脚修长,个子瘦高,起手落手间,又干脆,又有韵律美。无数人的关注目光都落在李信身上,闻蝉面颊绯红,心脏砰砰跳。 她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么英俊的郎君,是她表哥! 她表哥这么厉害,这么威武!他发着光,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到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她特别的崇拜他! 闻蝉光是坐在案前喝酒,就喝得自己心潮澎湃,激动无比。尤其是当李二郎汗流浃背地从场上回来,坐于她身边,看到她一直喝酒不动菜,他还随手给她布了菜。郎君在她肩上轻拍了下,“别喝那么多酒,小心醉了。” 闻蝉捧脸,明眸闪啊闪。她自我消化片刻后,乖乖放下酒,开始甜蜜蜜地吃菜。 席间将军们问李二郎是否婚配,问李二郎是否有情投意合的对象,他们踊跃无比积极无比,想给李二郎介绍自家的或亲戚间的小娘子。李二郎都笑着挡了回去,“我有心上人了,她在长安。” 众人都哦哦哦地点着头,遗憾万分。 闻蝉低着头吃菜,青竹在她耳边小声提醒,“翁主,菜都没了,你还吃什么吃?”她又好气又好笑,用身子挡住了别人探视翁主的目光,“您的礼仪呢?矜持!笑得都快被人看到啦。” 闻蝉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李信啊。她都不能抬头,因为知道自己一抬头,肯定要露馅。 她这会儿啊,多想扒着李二郎的胳膊,自豪地跟所有人说“这是我表哥”,“我的我的是我的”!她想让那些所有攀亲的人都省省心吧,表哥这么强大,但是表哥只喜欢她啊! 某个时间,一个与李信交谈的将军忽然收了声,转了个话题,“咦,李二郎,我眼睛出问题了么,我怎么觉得你白一点儿了呢?” 李信:“……” 这位将军一起个头,一群人全去看李信的脸了,然后纷纷点头“是白了”“我早就觉得李二郎白了不好意思说哈哈哈”“有么我怎么没看出来”。一众人不去看歌舞表演,都瞪大眼睛欣赏李二郎的脸。直到李信的脸沉下来,“我说……” 他忽听到旁边噗嗤一声笑。 李信无表情地转头,看到自家小表妹灿然含笑的眼睛。她捂着嘴,之前的那声充满欢喜的笑,乃是不由自主发出的。她当然开怀啊,因为这么多人夸表哥白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她的功劳啊! 闻蝉心中有一种自豪兴奋感。 然又被李信盯着,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激动。 于是,矜贵无比的闻蝉心情激荡,低下头当做之前根本没有乐得笑出声。她又喝了一杯酒,然后喝酒时把自己呛了一口,忙小幅度地自我补救。 青竹:“……” 李信:“……” 对怜人爱的小翁主简直无话可说了。 李信看她半天,也忍不住笑起来了。他伸手给她拍肩,忍俊不禁中,跟其他人说要送闻蝉回去。众人几乎被李二郎那个柔情款款的眼神给闪瞎,再看李信扶着面颊绯红的少女起来,又让翁主的侍女拿斗篷。李信随意用斗篷裹住了女孩儿,他站得很巧妙,挡住了其他人觊觎翁主美貌的目光。李二郎带着翁主出席,侍女们忙跟上。 到这时候,机灵一点的,已经反应过来,李二郎倾慕的那位女郎,九成可能就是舞阳翁主。 夜幕中,女孩儿走得似乎绊了一下,便被少年拉住了手。他以表兄之礼待她,心中却当她是心爱之人。女孩儿仰脸对他一笑,郎君低头,伸手拂去她斗篷上的尘埃。 他们在寒夜中走远。 同去同归,恍有岁月静和之美。 105|0.0.1 上午的时候,天有些阴。李信想去高地看看地势气候,研究下海寇可能会有的反击战。半道上碰到在侍卫牵领下玩水捡贝壳的舞阳翁主,李信站在不远处,旁观了半天。看潮水一阵阵起落,几个女孩儿蹲在地上玩耍,而闻蝉走到哪里,年轻俊俏的护卫们就跟到哪里。 他的心上人不把俊俏护卫当男人看,这是贵族女郎的通病。然而李信当啊! 李信暗地里嫉妒了半天后,走过去,故作随意地问了问闻蝉的日程,再随便提了提自己的日程。闻蝉琢磨着似乎不会给表哥添乱,再在表哥的邀请下,她就痛快被李信领走了。当然,侍女们和护卫们也尽职尽责地跟上。不过他们远远吊在后头,不去打扰翁主与李二郎。 李信带着闻蝉爬坑坑洼洼的高地,山林陡峭嶙峋,水击拍岸,不时听到下方水的哗哗声。在一重重绿林中行走,闻蝉被李信拽着手,却还努力从怀中掏东西给他,“表哥,你累不累?歇一歇吧?” 李信奇怪她体力怎么这样差了?他尤记得闻蝉以前跟他满会稽地晃悠时,一点儿都没有疲态。才短短几年,她连山路都爬不上了? 李信停下步子,想看看闻蝉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怀中被塞了一盒冰凉的东西,一看到熟悉的物件,李信脸刷地黑了。闻蝉犹自未觉,喜滋滋道,“表哥,你擦擦汗,涂涂药膏吧。” 李信:“……呵呵。” 原来她要歇息,不是因为她累了,而是要他涂什么药膏? 哦,这什么“雪肌膏”。如有可能,李信想要远远丢掉啊。 这大白天的,后面还有一堆吭吭哧哧爬山的侍女护卫跟着……李信脸黑黑的,“不涂!” 闻蝉:“表哥……” 李信:“烦死了!” 闻蝉:“白天太阳这么大,你走这么多的路,出了汗,要擦擦,再补补……” 李信:“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哪里有太阳!我哪里有出汗!你再说什么‘补妆’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闻蝉:“……” 少年郎君威胁她:“把你丢去山林里喂虎!”看她要张口说话,又欲盖弥彰般加了一句,“我心如铁石,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闻蝉没被纸老虎似的二表哥吓住,她凝视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看他神采如飞。她喜欢极了他这种充满棱角的男人气概,但是他脸变白了,确实是她的功劳啊。闻蝉勇敢地往前走,手中还端着李信砸过来的药膏。她心想表哥比较幼稚,我再哄一哄他肯定就屈服啦。 李二郎在闻蝉眼中十分的幼稚。 这句评价,若让整日与李信厮混的一干将士们听到,得被吓哭——辣手狠毒什么的,才该是李二郎应有的评价吧? “表哥……”山林中,女郎婉转如莺的喊声紧跟其后。 少年郎君自我询问:我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她带过来?她是不是不把我打造成小白脸不甘心? 是的,李信已经有这种认知了。 闻蝉以前没这个觉悟,她嫌弃他的面貌不类她的审美,她就爱温润儒雅那一挂。李信长得太像坏人,太过邪魅狷狂,闻蝉从来就对他的面孔免疫。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尝到把人美白的乐趣所在了……李信后悔早些时候在此事上的投降。 然而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其实要真对付闻蝉,李信还是有办法的。他冷寒起来,气势拔起来,十个闻蝉加起来,也要被他吓哭。但是他自是舍不得那般对付闻蝉,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让闻蝉不害怕他……而且怎么说呢。以前闻蝉从不缠他的。 闻蝉是很自得其乐的一个人。她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她不染尘埃,她自由自在、自我沉浸的样子,让李信最为心动。 总是他缠着她。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百般逗着她,把自己的优点在她面前放大,让她眼中看到他,让她的目光移向他跟着他走。 闻蝉以前从来没主动跟他怎样过。既有她习惯被人追捧的原因,也有她自身性格的缘故。他们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完全是李信的自我争取。 李信总患得患失,怕她不够喜欢他,怕她和他这么久还是不染红尘、还是可以说走就走……闻蝉好不容易有点儿追随他的样子,李信心中雀跃万分,小心哄着捧着,就怕不小心吓走了她。 现在李信耐心地引着闻蝉多来关心关心自己,她追着他要他涂什么胭脂,李信心里其实爽得很。 这对表兄妹在山林间一追一赶地玩耍,李信走得也不快,偶尔还要停下来等等闻蝉,拉她一把。他到最后也没涂她那个药膏,闻蝉正蹙着眉,想别的法子。李信目中噙笑,想看她又要怎样。 蓦然间,山地间响起马蹄声。李信走在前方一山石旁,耐心地等着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跳跃的女孩儿。马蹄声从闻蝉的身后响起,越来越近。闻蝉愕然回头去看,李信眸子骤缩——“急报!” 少年少女看到几匹马从下冲了上来,几名骑士跃马而下,跑向他们。 他们高喊道:“二郎!下面有军情!快快下山!” 闻蝉本能地追随着他们的目光,去看她身后几步外的表哥。李信身子绷如弦,闻蝉一下子察觉到他气势的骤冷骤锐。他像突然变了个人,之前带着一脸坏蛋笑等她,这会儿他眸子黑沉沉的,一望无底。 少年郎君身形高瘦,并不魁梧。他站在天地山林间,其实是没什么优势的。可他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眸子幽幽静静看着靠近的骑士的样子,所有人都心中发寒。 步子都不禁软了下,在他面前低下头颅去。 几个骑士疾步到李信身边,说了些话。隔着几步的距离,闻蝉大约听到他们说什么“海寇来袭”“军令如山”之类的字眼。 李信表情淡淡地听着,他眸子太静太黑,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在众人紧张焦急中,等的时间十分漫长,李信颔首,“好,下山。” 李信的目光看向闻蝉,声音平静,“今天就到这里,你先下山,我和他们边走边说。” 闻蝉惊愕看他,看他与她说话的态度如此公事公办。 李信待她,向来是就算十二万分的狠,他也要折一半后再折一半…… 闻蝉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她看着他身边包围着的数名骑士,咬下唇后,点下头。她和他尚有几步的距离,但闻蝉也不过去了,她转身就走……而就是这转身就走的片刻时间,身后骑士们也不给她! 身后冷风向她袭来。 同时间,李信身边围着的几名骑士也一起动手。 一名骑士纵向那下方的舞阳翁主,其余人皆不敢大意,包围着李二郎,便拉开阵势动起了手。虎腾龙翔,掌风声声震耳。 李信怒喝一声:“罗木!” 最先动手的骑士,正是罗木。其余人去围攻李二郎,他则直接向舞阳翁主动手。听到身后少年的厉喝声,他也丝毫不滞,身形如电般攻向转过身去的那个年轻女郎。 就是今天! 就是这个时候! 再不能等下去了! 李信好不容易落单,不光落单,还带着舞阳翁主! 其他人他们都不知道,但是罗木知道——他知道,李信有多喜欢这位翁主! 罗木心中愤恨,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女孩儿,李信抛弃了他们,将他们推入了绝路!这位翁主是李信的牵绊,让李信从十五岁到十七岁,一直念念不忘。李信爱极了她,才不要他们,不要做匪贼。他为了她杀了李江,为了她装模作样地做什么李二郎…… 李信日日听着这位貌美翁主喊他“表哥”时,他心中毫无愧疚么?! 他没有一时一刻想到昔日陪伴他的同伴们么?! 李信的软肋就是这位翁主! 罗木心中知道,他们都不是李信的对手。李信少时武功就极好,过了这些年,他只会更好。他们打不过李信……但是只要有翁主在手中,想要杀掉李信,易如反掌! 事成后,李信伪造身份的事情呗揭穿,这些贵族女郎们,哪里会真的喜欢一个山里混混呢?翁主大概只会厌恶地看一眼李信的尸体,转身就走! 现在,只要拿下这位翁主就好! 罗木想得很完美,但当他的手碰到闻蝉肩头时,竟像是被滑了一下,手下触感瞬间消失。闻蝉肩膀一缩,身子一旋,她身形曼妙又轻盈,以极古怪的角度,绕开了他的擒拿。闻蝉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要拿她的陌生青年,她喘得很厉害,心中既有几分胆怯,又有一点儿兴奋。 除了表哥外,她第一次跟外人动手哎! 而且她还真的格挡住了! 罗木呼吸滞住,眨眼功夫已经知道自己的误区在哪里了。他以为舞阳翁主娇滴滴的不会武功,没料到翁主却会!不敢再大意,罗木再次欺上,招式狠辣地对上那位看着还是娇弱无比的翁主。 闻蝉头顿时大了,万般无奈,只好硬上。 她始终挺怕他们这些武人生死一瞬间的打架方式的,但是那边李信又被包围,一时间顾不上她,她只能自己先应对上了。 她咬着唇,硬是没喊出求救般的“表哥”两个字来。 然李信是格外靠谱的。他与几人周旋,那几人也就拦住了他很短的时间,罗木这里短时间没有得手,李信却已经脱困了。包围圈于李信若无物般,他几步纵了出来,向罗木身后打来。拳声赫赫带风,罗木不得不回身抵挡。 闻蝉这里也得到了喘气时间。 她身后远远吊着的护卫们,在这个时候,终于赶到了。翁主没有受一点儿伤,被李信拽住手臂护在了身后。少年唇抿成一条薄线,立姿如剑,冷眼看着罗木等人。闻蝉的护卫们上前来,就将李二郎与自家翁主护在身后。哐哐哐,刀剑出鞘,无情地对上对面的骑士们。 青竹等女遥远的微弱声音飘在山间,“翁主,您没事吧?” 闻蝉轻轻摇了下头。 想到青竹她们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皱眉想难道自己也要喊么,脸颊忽然被少年带着凉意的干燥大手捧住。闻蝉仰着面颊,与李信低下来的视线对视。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又抚摸她的手。他上上下下地看她,见她果然一点儿伤都没有受到后,才微微露出笑。 李信说:“知知,之前跟你说的,不是开玩笑。” 闻蝉:“……啊?” 他说什么来着? 李信重复一遍:“带着你的人,你们先下山。我这里有点事要处理,等我解决了,再去找你。” 闻蝉的目光看向护卫外围那帮脸色惨白的骑士们,猜到李信所谓的事情就是这个。她有点儿担忧他,想把护卫留给他。但是李信目光坚定无比地看着她,闻蝉只好点头了。她性情颇为乖巧,察觉李信有要事不想自己参与,便转身打算走了。 闻蝉吭哧了一下:“……那晚上我让人给你送菌菇汤喝,好么?” 李信:“好。” 闻蝉便笑了:“那什么时候给你送去?” 李信想了想:“戌时二刻。” 李信这么具体的时辰都给了她啦,闻蝉还担心什么呢? 她最后信任无比地看李信一眼,挥挥手,便带着自己的护卫们往山下去了。女郎身形娇瘦,行在崎岖山路上也不见狼狈,依然有扶花分柳之美。天色依然那么暗沉沉的,罗木等人站在后方,木愣愣地看着闻蝉就那么走了…… 罗木忽然高声大喊:“舞阳翁主!你被骗了!李信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李二郎,他……唔!”胸口被少年郎君重捶,少年形如风,一手擒住他的咽喉,将他推到树上。众人一起围上,打斗再次开始。 而远远听到声音的闻蝉背后僵了僵:“……” 罗木声音沙哑,被打得吐了血,却还高声喊,“真正的李二郎被他杀了,他……” 闻蝉脚步不顿,快步下了山。她身后跟着的护卫们神情略有慌张,听到了罗木挣扎着的喊声,也听到了李信掐住对方咽喉的狠意。身后打斗声不绝如缕,众护卫心慌,疑心他们碰上李家说不得的身世大秘密了…… 但是看翁主沉静的侧脸,他们只敢慌慌跟上,什么也不敢多说。 青竹等女在半路上跟了上来,也只看到翁主难看的脸色。但是护卫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让侍女们也不敢好奇地去求证。 他们下了山路,把身后的战斗远远甩开,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走到平地的第一时刻,天上有雨滴掉落,溅在闻蝉的额头上。女孩儿伸手摸了下额头,回头去看身后被密林掩住的山林。 天阴阴冷冷的,终于在他们下山的第一时刻,开始下雨了。 闻蝉脸色发白,唇瓣颤抖,她神色惶惶地看着身后山林。青竹不明所以,为翁主撑上早已准备好的伞后,问道,“要、要派人去接李二郎吗?” 她身边的一名护卫咳嗽了一声:什么李二郎啊?听那小兵刚才的话,再探李信的狠劲与杀意,那李二郎,说不得是假的呢。李信真是胆大妄为啊,连李家都敢骗,还敢骗自家翁主的感情…… 闻蝉心神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她看向神色各异的护卫们,开口,“刚才听到的话,谁也不许传出去。就是你们私下讨论,也不行。谁出了错,就等着被杖杀吧。” 护卫们:“……!” 立即明白了翁主的狠意和决心。 闻蝉性情柔和,被家人护得又有点儿软。她手下的人,她从来不大罚,顶多赶出去不用。而这一次,为了李信,她要杀人!众护卫明白了翁主的心思,心中凛然中,将那李信在心里的地位拔高了再拔高,暗暗提醒自己,日后绝不能得罪那位。 青竹等女跟着翁主回营,一头雾水地回到了休憩的帐篷中,伺候翁主坐立不安了一下午。翁主变得格外安静,一下午没有出帐子,就坐在里面发呆。她还忽然问起青竹,以前收集的关于李二郎的信件信物之类的还在不在。青竹茫茫然答“在的”,然而是在长安家中,并没有走到哪带到哪。翁主便若有所思,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下午雨一直潺潺地下着,闻蝉恍惚地听了一下午的雨声。 青竹出门问那几个护卫李二郎呢,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有翁主的警告下,他们谁也不肯说。 山下小雨,山上大雨。雨水如溪流般,哗啦啦浇下来。山下空气潮湿,山中已经被大雨包围。天气阴冷,大雨滂沱,少年与数来个青年对峙而立,时间变得无比缓慢。 李信神色淡淡的,将他们从头看到尾。 罗木冷笑着回望他,到这一刻,已经没法假装下去了。他们想夺李信的性命,已经被李信发现,难道还求什么好路子吗? 几个人大刺刺地看着李信,之前大家打得唇破血流,这会儿无畏地看着李信,挑衅无比:你要怎么办? 李信立在雨中,淡淡道,“我早料到你们对我不满,却还想着给你们个机会。我想在军营中给你们一个好前程,让你们忘了之前别人许的那点儿奢想。没想到最后还是我输了。你们没有被我感化,还是想要杀了我。” 罗木哈哈大笑:“你想不到今天吧?!你为了那个翁主,连兄弟都不要了!啊我说错了,说不定那个翁主还是你的一个脚踏板,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谁知道你为了爬到高处,能做出什么来呢?” 李信冷淡地看着对方虚张声势,张狂大笑。因为他表现得太冷漠,显得对方的一腔恨意格外尴尬。罗木渐笑不下去,他学不来李信的张狂劲儿,到最后只是个四不像。他狠狠地看着李信,道,“你不也是提防着我们吗?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们!” 李信:“你们有什么值得我信的么?” 如一巴掌拍在脸上,不止罗木恨怒,几人眼睛都红了,“李信!” “你果然从来不把兄弟们当回事!说杀就杀,说丢就丢!你可曾想过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李信微笑:“难道我小时候救了你们,就要负责你们一辈子吗?你们失了意,全都要回来找我,要我也不如意?” “李信!” 大雨哗哗哗如注,少年漠然地低头折袖子。对方还要与他言语相论,而他心中已经厌烦又疲惫。他随意将李江和阿南的往事解释了一遍,但对方怔了片刻后,并不相信他。他们认为这是他的托词,认为他是虚伪。他们表现得格外愤怒,似乎是要替自己的兄弟们报仇。然而李信心中明白,他们是被李家郎君许了好处,要杀掉他,好给李家郎君腾位子。 说得冠冕堂皇,到最后还不是为了利益吗? 况且……知知……他们在知知面前,叫破了他的真实身份! 李信的眼睛慢慢红了,他心中也有恨意,也有怨意。他从小仗义,遇到谁有危难,他都随手拉一把。他帮了这么多人,他从小拉扯了这么多人!到最后,他却要毁在他们手里么?! 他一遍遍地问:是否我欠了你们?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一桩桩一件件,我们一起来数一数!到底是谁对不住谁! 雨水顺着少年的眉眼向下流淌,他冰凉又苍白的面孔,在雨幕中阴沉无比。众人看着他低头缓慢而坚定地折好了袖子,看他下巴抬了起来,声音里没什么感情,“行了,别说了。就算你们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让你们下山的。” “划下个道吧。我李信就是如你们所说的狠心之人,一点意外我都不想发生。” “兄弟一场……我给你们的最大善意,就是之前能动手,却始终没动手。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但你们不要。我绝不给第二个机会!” “一个个来!咱们一笔笔算账!” “要么我死,要么你们死!” …… 慢慢的,山下雨也下大了。 军营中笼上了一层雾,那雾越来越浓,颜色越来越深。 闻蝉不知道在帐篷中坐了多久,青竹进来问她晚膳要不要立刻上来。闻蝉这才想起答应给表哥做菌菇汤,忙吩咐了下去。众女下去忙碌,闻蝉起身走到帘前,她出神地看着屋外雨,看着阴暗的天色。 天已经这样黑了么? 闻蝉问:“表哥回来了么?” “没有。一下午去问了三趟啦,二郎一直没回来。” 但是闻蝉的菌菇汤却先好了。 闻蝉想了想,让侍女们端着她的汤,撑伞出去,去李信那边。青竹劝了两句没劝动,也就不理了。她们一行人站在李二郎的帐篷外徘徊,有心惊胆战的校尉亲自过来,要翁主进去帐篷里等。闻蝉客气地把所有人送走后,继续撑着伞站在外头天地间等人。 她站在浓黑夜色中,亲自抱起那玩已经凉了的汤,听着雨声如帘。 而她不知道在浓浓深夜中站了多久,忽然间感受到什么。她往夜色深处看过去,看到一个黑影从远走来。 闻蝉心中涌上安定之喜,高高喊一声,“表哥!” 那个人没有应她。 闻蝉却几步上前,随着他走近,她果然看到李信湿漉漉的身影。她看到他狼狈无比的阴冷模样,心里惊了下:她看到他身上满是血,脸色苍白,衣衫也破了好多处。 他静静地看着她。 闻蝉拉起他冰凉无比的手,被他手的寒意冻得哆嗦了一下。然而她一点儿不害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进帐篷,莫要在雨里继续站下去了。有翁主的侍女们在,漆黑黑的帐篷中瞬间点上了火烛,闻蝉吩咐侍女们出去叫膳。 李信面无表情地立在帐篷正中央,目光追随着忙碌的闻蝉。 他一动不动,很快,脚下就被身上的雨湿了一大片。 闻蝉回头,看到他身上的血迹。她心里发抖,不知他哪里受了伤。她心中大恸,尽量让自己冷静,“脱衣。” 闻蝉到门口,招手让青竹过来,吩咐青竹去自己那边,取一些药膏来。她心里知道李信白天做的事恐怕不应该让人知道,连医工都不敢叫。幸好她翁主之身,往来出行,侍女们会准备很多东西。之前李信孩笑话她带一堆堆药膏做什么,这会儿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闻蝉站在帐篷门口,得意地回过头,要与李信说话。 她看到他,面孔一下子涨红了,忙扣下帘子对外头的人喊道,“谁也不许进来!” 而帐篷中,灯火下,闻蝉靠在帘子上,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看着李信——“你干嘛把衣服全都脱了!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106|0.0.1 火影重重,外头风雨声呼呼在耳,帐篷被敲打得叮叮咣咣一片声音。闻蝉反身,看到正中央站着的少年郎君。当她说“脱衣”的时候,她的意思是让他脱去上衫好给他上药。然而不知道李信怎么理解的,闻蝉就转个身的功夫,他现在就脱得全身精光,只剩下一条涤得雪白的衬裤了。 秋日帐内因为没有生火,和帐外的温度也差不多,李信居然完全没有感觉一般。他迅速地脱去了全部能脱的湿透了的衣衫,衣衫混着污血连带着水渍,被他扔在脚底。而他低着头,手已经放在了裤头上,大约是终于犹豫了一下,没有全部脱下。以至于闻蝉回头的时候,他还穿着一条裤子。 闻蝉靠着门,盯着少年秀长健美的年轻身体,目瞪口呆中,面颊通红中,又本能地被他所吸引。 他上身有很多伤痕,还有些新伤的痕迹,然而无损他那瘦削健硕的肌肉流线。少年的身形非常好,穿上衣裳时,让人觉得修长挺拔如标杆;脱去衣服后,漂亮的男性躯体轮廓,让人膜拜。 闻蝉不经意地顺着他小腹往下看,看到他雪白单裤中掩着的那物形状…… 她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地移开了眼。捂着狂跳的心口,女孩儿腿脚发软,双目飘虚,简直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放。 闻蝉简直想要夺门而逃! 她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敢往别处看,叫道,“别脱了!你为什么要把衣服全部脱掉!” 李信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他站正中央,默然看着她。他没有那种张扬嚣张的气势,像是一只鹰被折了翅膀般,从暴风雨中返回家中。他寻找舔舐伤口的地方,不料这地方被别人登堂入室,他失去了主场。 他沉默着,情绪又很低落。 他杀了自己的旧日兄弟们! 睁眼闭眼,眼前都一遍遍地浮现他们在血泊中倒地的身影。看到大雨冲刷着他们冰冷的尸体,李信为他们徒手挖了棺椁,埋了人。他又蹲在山头良久,看着小土丘,再次想到从小到大的经历…… 他从大雨中看到闻蝉,心中涌上一阵悲凉的思绪。那悲凉涌上心头,涩意铺陈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所为意义何在,他又想她已经知道了他不是李二郎,是不是就和罗木他们一样恨他厌恶他了。少年郎君心头梗塞,他脚步沉重,他觉得自己无法走到她面前去。 然而闻蝉来了。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她。 当她为他清瘦颀美的年轻*而红了脸时,他只沉静无比地盯着她,只怕她转身就也和别人一样走了。 李信说:“不是你让我脱的么?” 闻蝉声音都在发抖:“我是让你脱上衫给你上药,不是让你全部都脱了啊。” 李信重复她的话:“脱上衫给我上药?那对我来说没用。” 闻蝉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的关键部位,与他对视。她眼中神情还是那般的清澈见底,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说什么。这会儿,闻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在疑问:上药怎么就对你没用了?你已经成仙了?我们凡人的治疗手段已经不适合你了么? 李信心想:成仙?我哪是成仙。我是下地狱。 我连自己的昔日兄弟都能杀,来年日后,我必然要下地狱的。 李信望着闻蝉,再次说了一遍,“上药对我没用。” 他走向闻蝉,保持着只穿了一条单裤、赤着上身的样子。闻蝉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李信强势无比地走到了她面前。他动作充满震慑力度,闻蝉在他的强大气压下根本无法反抗。她满眼都是他好看无比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让她口干舌燥…… 少年一把将她捞入了怀中。 不是一般的捞,还是横抱的姿势。 闻蝉慌张无比地双手搂住他脖颈,好不让自己摔下去。她被他的突然动作吓得想尖叫,但是一想到她一叫,外头的仆从势必要全部冲进来保护她,然后她表哥赤着身子的身体,就被所有人看到了……闻蝉强忍着不喊出声,她乌黑的长发晃在少年臂弯间,脸挨着他光.裸灼热的胸口。 女孩儿大脑空白,全身发抖,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李信一把将她丢到了床榻间,闻蝉被身下的木板硌得眼泪汪汪,她有了支撑的地方,手撑着床板就要起来。结果李信一腿搭在床上,就向她俯下身。少年颀长无比的身体,将她重新压了回去。 他手扣着她下巴,唇便亲了上来。 不光亲她,他的手,也摸索着她纤细无比的腰线。 闻蝉被少年的气息所包围,所沉压。 她被埋于床榻间,承受少年火一般的追逐。 他热情无比地亲吻着她,唇舌舔舐着她。然而唇与唇的接触仍无法满足他,他从她的眉梢开始亲吻。细密如雨、滚烫似火的亲吻抚摸,从眉梢眼底一径向下。他吻着她湿润的眼睛,吻着她红透了的脸颊。他干燥的唇齿移到女孩儿白玉中一点红的耳后,咬住她的耳朵尖,唇齿衔住,舌尖在她的耳上舔吻。 轰一声。 如烟火在眼前绽放一样。 空气都变得着了火一般,闻蝉完全无法自主,当他的吻铺天盖地压向她时,她就已经一路丢盔弃甲了。当他咬上她的耳珠,衔着她耳下冰凉的明月珰,闻蝉心要跳出了嗓子眼。冰与火夹击着她,一阵战栗感从尾椎骨哆哆嗦嗦地移遍全身,骨头连着血液一块儿软下去了。 李信想自己取悦了她,于是更加狂热地撩拨她。 少年的热烈,让闻蝉喘息无比。 眼前只有他伏下来赤着身子的样子。 晕黄色的光照着他脊骨匀称的后背,脊骨微微凸起弯下去,形状好看又优美。他像猎食的山林之王一样,慵懒十分,又充满着爆发力。 这是一幅浓烈无比的展开画卷,势不可挡。 李信俯压着闻蝉,汗水低落在她的脸颊上。他不住地又亲又舔,在她躲避中,带给她玄妙无比的快感。 少年郎君是打着赤膊的,他热而燥的胸膛肌肤与她相挨。即使她仍衣衫完整,隔着薄衫,闻蝉仍能感觉到李信的冲动和野性。她心中涌起莫名的感觉,格外的新奇、刺激,中间又罩着一层纱布格挡。 彼此心脏狂跳,少年弯身亲着她。他眼眸幽黑,亲得无比忘情。他浓烈的感情,将她淹没其中,浮不上岸。 闻蝉压抑着不发出情难自禁的叫声。 她被少年郎君的热情撩得全身软如水,她声音带着颤,意识到了什么。闻蝉抓着他的手臂,躲避他连绵不绝的亲吻。他埋于她脖颈间,喘着粗气。闻蝉听到他狂跳的心声,也感觉到他脖颈大动脉的剧烈跳动。女孩儿躲避他的亲吻,心里又甜蜜又窘迫,又紧张又害怕,“不、不行……表哥……你冷静点儿……唔……” 李信不理会她。 将她压在身下,他近乎痴迷地将自己的一腔感受带给她。 他是疯了。 他发了疯一般地亲她。 他心中压抑无比,眼前一晃晃得想起血啊尸体啊之类的东西。只有他看着闻蝉,温暖柔软的感觉才能重新将他拉回现实。他紧扣着她,将她用力地往自己怀里带。他红着眼睛,觉得怎么都不够。他已经意乱情迷,无法控制自己靠近她的心。他一次次地亲吻她,一次次地挑.逗着她的感官。 想要横冲直撞…… 想要进去…… 想和她合二为一…… 闻蝉哆嗦着,她那点儿薄弱力量在李信这里根本不够看。他强悍无比地将她压在身下时,她还怕被外头人知道而不敢叫。当女孩儿感受到两腿间被抵着的火热时,少年正抓着她的手,埋于她颈间喘着粗气。 他也在发抖。 他也在努力地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要伤害她。 当少年雄壮无比的那物抵着女郎的腿弯时,在刹那时刻,李信侧过头。他与闻蝉眨着水光的眸子对上,记忆将他们同时拉回少时时光。 回到他们一起看春宫图的时候,回到他顶着她全家人的压力偷偷渡图给她的时候,回到她红着脸偷偷摸摸还他图册的时候。 年少的闻蝉在灯火暖融的屋中,靠着李信的肩头,听他说话,静静睡去; 李信夜夜在她窗下徘徊,忍不住的时候,他悄悄翻窗进屋; 闻蝉总梦到李信坐在她床边,坐在黑压压的帘帐内,整夜整夜地看着她。她被吓得睁开眼,结果帘帐微晃,根本没有人坐在那里; 李信领着闻蝉坐在屋檐上,爬上高树,站在城楼,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灯笼,领她走过漫长夜路; 他坐在墙上亲吻她,他红着眼睛说“我会保护你”“你等我”…… 山风呼啸,海水奔腾,千山万水从眼前涤荡而来。夜中账内,少年尚还激动无比地抵着女孩儿,但当他们心意相牵,过往历历在目时,那暖意,那温情,又足以让他冷静下来。 李信低下头,温柔地看着闻蝉。他怜爱地搂着她亲吻,他心中平静了下来。即使闻蝉一句话也没说,他却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她不在乎他是谁,李二郎什么的,她从来就没有在乎过……闻蝉的坚定,抚慰了李信心头血淋淋的伤势。 他手上的粗茧抚摸着她娇嫩的脸颊,李信轻声道,“我才认识了你多久啊?怎么就觉得已经爱你爱了一辈子了。” 闻蝉眼睛红了,她伸出手臂来抱他,将他揽在自己怀中。 在这一刻,她忽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什么李二郎,什么矜持,什么可望不可求,全都随风散吧。 她不在乎了! 如果表哥想要亲她,她就给他亲;如果他想要她的身体,她就给他;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了,李家不要他了,她就带他走;哪怕整个天地都不要他们,就是远走高飞,她也要和表哥在一起…… 女孩儿喃声,声音里夹着哽咽,“表哥……” 李信声音发烫,“知知,我有话跟你说,我、我……” 我喜欢你啊。 我爱你呀。 他想要这么说。 他性格总给人压力,太过柔软的话总是带着勾.引的味道。当他正儿八经想告白时,反而面颊红到了脖颈,吭哧半天说不出口…… 少年郎君正与女郎在床榻间痴缠,眼看这两个少年就要不管不顾地滚到一起去了,帐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青竹喊道,“翁主,药膏拿来了!婢子能进来么?” 清风从帐外吹进来,凉意兜头,李信与闻蝉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两个少年对望片刻后,青竹又在外头叫了一声。青竹不厌其烦地一直在外面说话,难保没有提醒闻蝉的意思。李信玩味地笑了一声,“你家青竹真关心你。难道老子日后洞房花烛,她都要站外头一遍遍地喊?” 李信被闻蝉踢了一脚。 他笑着放开了她,任由女孩儿红着脸从他身下爬起来,整理仪容。闻蝉深吸好几口气,拍拍自己的面颊,又重新梳了发。待她觉得差不多能糊弄青竹了后,才过去将帐子掀开了一小条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过了青竹端着的盘子。青竹就看到翁主的一双眼睛,就重新被挡在了外头。 青竹:“……” 心塞又着急。 闻蝉这次重新转头,发现床榻间坐着的少年郎君,总算是像点儿样子了。同样是转个身的功夫,李信已经换上了一条干净的武裤,挡住了下方喷薄而出的反应。他倒是依然没穿上衫,看到闻蝉过来,冲她一笑,就趴下去,由她来亲自上药了。 闻蝉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収整好自己的心猿意马。她坐于榻边,不去多看他筋骨好看的肩背,努力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的伤势上。 小半个时辰后,李信已经披着衣袍坐了起来。 闻蝉低着头跟他告别。 李信忽然问,“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闻蝉吃惊了一下。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由自主地去看他,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她想:你失败?你都从一个混混走到今天了,你又是打仗又是领兵的,还讨得我阿父喜欢。你以前大字不识,现在谁又敢说你读书少?你要是都算失败,这世上还有成功的男人么? 李信:“……” 他被她那个眼神逗笑了。 心情渐渐明朗。 他只是自嘲般地笑了下,“我总是喜欢保护弱小者,然而弱小者都不领我的情。” 闻蝉:“没有啊。肯定有人领情的。” 李信:“谁?你么?” 闻蝉:“……” 他当她是弱小者! 闻蝉气红了脸,心想自己这么善良地安慰他,他居然还调笑她。她气得又踹了他一脚,再不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出了帐子。身后传来李信的低笑声,他笑得不如之前那般爽朗肆意,然他还能笑出来,说明心情已经开始好了。 闻蝉心想:我的功劳呀。 我再次让我表哥从沮丧中、从自我怀疑中走出来了。 我真是厉害。 青竹等女在外头等候翁主,她们等得心急如焚,听到里头燥热的喘息声。青竹都快趴在帐子上了,热血冲上脸,好几次想要冲进去把翁主带出来。然而她这般忠心耿耿,在外头动静那么大,一会儿咳嗽一声,一会儿大声说句话,里面的人压根没听到她的提醒似的。 好容易碧玺她们把药膏拿过来了,青竹就开始急声催促。 但是就是这样,前前后后,青竹绝望地算了算时间,翁主在李二郎那里,都待了超过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什么做不了呢?! 尤其是翁主从屋中出来后,面颊红得不像样子,眉目含春,娇羞又甜美。翁主在前头肩膀都被雨淋湿了还全然无感、兀自低头发笑,青竹惊恐地发现翁主的发髻也不是她们出门时的样子,衣衫也凌乱得多…… 贵女圈中有些人风评并不好,颇为混乱。青竹从没想过这股子邪风,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刮到自家乖巧无比的翁主身上…… 青竹追上前,小声问闻蝉,“您要避孕汤吗?” 闻蝉:“……” 她惊愕万分地看着青竹,脚下差点被绊倒。 青竹看到她那个眼神,明显误会了闻蝉的意思,纠结了一会儿后,她语重心长地劝道,“即便您铁了心要嫁李二郎,这个时候就……那也不好啊。主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闻蝉脸红得不像样:“哎呀,我不会怀孕啦!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青竹思维发散:“为什么不会怀孕?您这么自信?难道李二郎他、他……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 闻蝉嗔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夺过伞,自己先走了。 青竹:“……” 若有所觉。 莫非李二郎根本没碰翁主? 她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了:先头里面动静那么大,她虽然疑心翁主出来后生龙活虎不像是落了红的样子,但是说不定翁主身体好嘛,人与人之间还不一样呢。然而她就是没想到李二郎没有碰翁主啊! 她回头,看到遥遥夜雨中、被落在后方的帐篷里的灯火。霎时间,青竹对李二郎肃然起敬:这么强大的自制力,简直是柳下惠啊。 在青竹编排李信的时候,李信正待在帐篷里,大咧咧地跨着长腿,赤脚踩着一方矮木。他吊儿郎当地坐着,望着矮木上的瓶瓶罐罐出神。闻蝉走前,把这些药膏都丢给了他,应该是让他以后自己上药的意思。 李信漫不经心地坐着,闭上眼,面上露出沉迷般的笑容。 再好看的笑,他都带着几分邪气。 李信在闻蝉的安慰下,才是真正的很快“生龙活虎”,从一腔悲愤低落的情绪中缓了回来。他不再对罗木等人的死耿耿于怀,他重新坚信自己不欠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应该把自己的人生挂到他名下。他只愿意担负一个人的人生,那个人,方才还在他身下被他亲吻…… 李信本性里还是很狂,性格还是很不掩饰的。 他坐不住了,跳了起来,几下就找出衣衫来随意穿上。掀开毡帘,少年身形飞快又轻灵,跃入了浓夜大雨中。他在黑暗中与风雨竞逐,幢幢魑魅魍魉般的幽幽火光被他快速地丢在后方。他干净的衣袍重新湿了雨,却无损他高超的轻功。 少年郎君锦衣夜行,在暗夜中,他如鹰隼般敏捷又锐利,无人可夺其锋。 他跳上了一个帐篷,帐篷里灯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帐篷外守着护卫,帐篷中有一道很厚很宽的屏风,把室内分成了内外两部分。内间睡着舞阳翁主,外间时侍女们值夜。李信在帐篷高处转了个方向,一点儿也没有惊动守夜的护卫们。他摸了下怀中,除了一直藏在怀里的司南佩外,还带了一包绷带出来。 李信快速地徒手在帐篷上方某个方向划了一道。水一样的线条流畅无比,外观根本看不出来。然少年身子向前一纵,骨头缩起,这么小的一条缝,他身子弯成常人难以想象的弧度,从缝隙中跳进了帐篷中。 护卫们察觉到某个方向的气流不对,去看时,也只觉得是一阵夜雨随风吹过。 李信蹑手蹑脚地从高处跳了下来,他从帷帐外一掠,再眨眼的功夫,人就坐在了帷帐内。少年郎君屈腿坐在床头,低下头,望着侧睡的年少女郎。他望着她的睡颜许久,心中涌起一阵阵欢喜之意。 他趴下去,伸手去摸她的脸。 他一点点蹭过去,寻找着角度,想在不惊动她的时候,把她抱入怀中…… 每当碰她一下,李信心中就有难以言说的激动喜悦之感。 他真是喜爱她! …… 闻蝉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飘荡的火中。 那火像有实体般,包围着她。她觉得有些烫,有些喘不过气,有些不舒服。但是那火一直不放开她,她怎么躲都无路可逃。 那火挤压着她,时而凶悍时而温柔。它带着她一会儿飘到半空中,一会儿把她扔到水里。 梦中折腾无比,但是又不舍得离开梦境。 那火亲热地与她纠缠,最后,带着焰火之色的岩浆喷出,浇得她身子发烫又颤栗。 …… 隔日醒来,闻蝉怔怔然坐在帐中发呆。青竹过来叫她起床时,发现翁主还在神思恍惚。青竹叹口气,带翁主去洗漱。侍女们为翁主梳发时,青竹忽然静了一下,说,“把那个‘雪肌膏’拿给我一下。” 闻蝉回神:“怎么了?” 她皱眉:“我不想用那个。” 青竹手扶着闻蝉的侧脸,转过她的脸,让她看铜镜中自己的脖颈。从耳根到颈弯,密密麻麻的红痕。若不拿什么挡一挡,任谁一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闻蝉涨红了脸。 青竹恨道:“下次……您让二郎小心些啊。这怎么出门见人?” 闻蝉不说话,伸手抚摸脖颈上的痕迹。她心头羞涩困窘时,又有点儿被吓到:怎么这么多?他、他真是……哎。 青竹帮翁主挑了身能最大程度挡住吻痕的深衣,又把翁主的长发放下,乌浓梳下,到尾部才用红丝带挽住。 一连两日,闻蝉都没有碰到李信,据说他又出去和海寇打仗去了。闻蝉心里松口气,她也不想在昨晚被他压后,第二天就故作无事地与他见面。闻蝉放松了两日,某日,她央求着护卫带她骑马玩去。闻蝉与护卫们边走边说,走到一个方向时,忽然看到少年正牵着一匹马站在帐篷外,和一个青年人说着话。 少年郎君那笔挺秀长的肩背,在日光下发着金光,让闻蝉一望定睛。 闻蝉看到他时,李信五感本就远强于她,他也看到她了。 闻蝉害羞了一下,踟蹰着是不是过去打个招呼。 结果李信扭脸看到她了,脸颊突然就红了。 李信跟那个青年说了什么后,骑上马,在校场中溜了小半圈后,掉头就走了。 闻蝉:“……” 她追两步:“喂!” 她好气又好笑,朝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劲瘦无比的背影喊:“表哥!你躲我干什么?!” 李信远远答她:“没什么!我发烧啦,过两天再找你玩!” 闻蝉莫名其妙:……他怎么老发烧? 他怎么这么虚? 再过两天,两人的重见,却是一起动身返回会稽。雷泽之行,至此结束。 107|0.0.1 会稽那边,李家长辈们不好意思插手舞阳翁主的事,只好由大夫人闻蓉来操心。闻蓉几乎是每天一封书信地来催闻蝉回去,来往信件繁多,路途需要耽误时间。为能及时所想,闻蝉用自己的大鹰给姑姑捎送过一回信。之后,双方的书信压力,就放在了那只大鹰身上。 大鹰每天任劳任怨地来往于会稽与雷泽,传送这对姑侄的书函。 大鹰每天都要飞来飞去,它第一次觉得有翅膀好辛苦…… 大鹰在闻蝉案头前翻滚装死,拍着翅膀发出凄惨无比的叫声,任由闻蝉再怎么喂食,死活不肯再送信了。 闻蝉稀奇得不行,她就没见过这么通灵的鹰。于是闻蝉每天细声细语地给大鹰梳理翅膀,甜甜蜜蜜地与它说话,说服它去传送信函。每次说服,都快蜕了一层皮了。 闻蝉不去找李信了,李信又耐不住寂寞,主动来找她。过来时,看到闻蝉轻声细语地跟案上那只装死的鹰对话,一会儿“我知道你很辛苦啦但是姑姑身体不好你要理解”,一会儿“真的不重的我只写了几个字不会累着你的”,再一会儿“回来给你肉糜吃想吃多少有多少”。 李信:“……” 他很嫉妒:闻蝉都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李信说:“你还跟它商量条件?反了它了。扔到锅里煮一煮它就知道该干什么了。” 闻蝉惊叫:“……大鹰!”倾身去扑,只扑了几片鹰毛。 那鹰在李信的刺激下,瞬间活了过来,叫声更加凄厉,振着翅膀便向李二郎斜冲过去。它势头极狠极快,势必要杀李二郎一个措手不及。鹰疾驰起来何等速度,闻蝉侧过身子,就看到一道黑色流线飞向她表哥。 大鹰的尖锐喙口对准李二郎的眼睛去。 李信的反应又是何其快。 那黑色流线条冲杀而来,他统共除了对闻蝉不设防外,连一只鹰他都是设防的。少年身子绕的无比快,往侧一跃便跳过了鹰攻杀的最近距离。然李信又不光是躲,他徒手上前,便从侧后方向那只鹰抓过去。 一人一鹰打成了一片。 落得满地鹰毛! 闻蝉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看到表哥和一只鹰也能打到一起去……当然,也打赢了。最后,李信拿手弹一弹肩上落的鹰毛,提着鹰的翅膀,便笑盈盈地领着可怜的大鹰出去,教它如何做“鹰”了。 李信真是闲下来了,他还有工夫折腾教训那只被闻蝉快宠上天的鹰了。李信这般折腾几日,大鹰在他手里又蜕了一层皮,瑟瑟发抖、奄奄一息。再看到闻蝉时,大鹰更加喜爱这位从不打骂它的小娘子了! 大鹰老老实实地继续去送信了…… 它的苦日子也没过几天,李信便已经处理好了雷泽这边的事情,跟李三郎完成了交管事宜,可以拔营回会稽了。李信把他拉扯的那些私兵都交到了李三郎手中,任李三郎去用,等雷泽的战事彻底结束,李三郎再把人领回来就行了。 李信先带着闻蝉回会稽去了。 闻蝉问他:“那你最近是不是不出远门了?” 李信:“不好说。” 闻蝉不高兴:“你又有什么事?!”她好不容易来会稽玩一趟,他就见天的不在。他老是东奔西跑,她专门跑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信将她往怀中一勾,搭着她的肩,与她挤眼睛,“我还要去长安跟舅舅舅母提亲啊。咱俩谁跟谁呀,你不着急么?” 闻蝉骄矜无比地红了耳尖:“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李信打个响指,拍案定板,“那就是我着急了!” 闻蝉笑起来。 彼时他们一人骑一马,于大部队一起行在返回会稽的路上。闻蝉本来坐马车,李信非逗她外边风光无限好。他一会儿撩她一下,闻蝉又是性格很软的人,很快就下了马车,也去骑马了。 少年们穿行密林,骑马行在满树枫红中; 少年们行在月亮高升的江河边,听到江流啸声无有尽头,岁月也无边无际; 少年们衣衫上沾着露水与苍耳、银杏等物的种子,站在横出来的山崖前,看日出日落,看烟云滚如海涛。 日光烂烂千万里,云卷云舒一刹那。云与光的影像在天上穿梭,蓝色铺得没有尽头,在远处与青山江河的边际相合。若时光加快,便可看得云层飞快地变动,日头也沿着万千年亘古不变的轨道移动着。 到了黄昏,天边红霞万里,蜿蜒在天际间。像织女将烟红色的细沙往人间一丢,整个天际,便都漫着这种瑰丽无边的色泽了。 霓霞奔泻,撞向大地,天便一点点黑了下去。有时候有月亮,月明星稀,月银悬空,清清冷冷。有时候没有月光,星辰光点洒在天幕上,银河舀了一盆又一盆,倾了一碗又一碗。天上星光照耀人间,光芒清亮如人的眼睛般。晚风吹拂,星月轮转,朝朝暮暮。它们穿越数十万年的时光让肉眼可见,它们在尘埃与江海之间流淌的曙光间被挡住,它们在天上谱写红尘长歌。 红尘长歌,少年携手相游。 当少年两手握在一起时,当他们十指相扣时,少年们额抵着额,上空的星光照耀着他们。长夜漫漫,仿若有万千烟火在心头绽放,而烧烬的烟灰又散入了寒夜中。睁开眼闭上眼,看到的都是对方噙着笑的眼睛。 李信知识全面,他于文采也许一般,对乱七八糟的事情却都能说上一说。不管他们走在哪里,见到什么,闻蝉问起什么来,李信都能随口给她解答。山的颜色丰富了一重又一重,他们不紧不慢地赶着路。 闻蝉望着身边不羁又热血的少年郎君,红尘如梭,肆意闯荡。他一日日长大,变化何等大!闻蝉看他时而侃侃而谈,时而静如山岳。每当看一眼他英气又沉默的侧脸,闻蝉就在心里更加崇拜了他一分。 觉得就是天南地北漫无目的地胡晃,有李信在,也是十分有趣的。 而终于,他们回到了会稽。 当晚便有家宴,主要是为李信庆功,闻蝉如其他人一样,只能称得上是参与者。李信才是家宴的主角,他站在那里,便有长辈与他说笑,带着赞同的笑容夸奖他。李二郎雷泽一行,不光平定祸乱,主要是为李家挣了面子,解决了会稽在未来可能会遭遇的海祸。 李信已经从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小混混,到了可以与李家长辈们谈条件的地步。 当他提出要给年轻一辈的郎君们增加课业、让大家重新学已经丢下来的礼仪时,席中有几位郎君面色青青白白十分精彩,几位长辈私下讨论后,竟轻松地答应了下来。 雷泽的官员们表功,会稽的官员们也要表功。而恰恰会稽有大世家,会稽的官员基本就是被李家所垄断。李家长辈们看到了李二郎的价值,并不介意随手推一把这个少年,将他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只要李二郎不是要带着举族投靠皇室去,李家已经没哪位能在大事件大决策中说得上话的长辈特别不满他了。 于是李二郎当真没有闲玩的心。 他刚从雷泽回来,就不给人喘气的时间,飞快地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里。还不是他一个人跳,他拉着所有年轻郎君们一起跳。空了一段时间的竹成苑重新为郎君们开了大门,因为战事而停歇很久的课业重新拉了回来。这一次不光请名望高的先生们来给郎君们讲书,还要郎君们勤练武学,以前那些骑射功夫不到家,要求练得更好。 教书事宜李二郎就不参与了,骑射这边……李家长辈们把训练儿郎们武学的重担,交到了武功非常不错的李信这里。 一是这件事乃是李信自己要求的,二是李信与他们同辈,又不是侍卫不敢与郎君来真刀真枪。李家偏安一隅,却已经看到天下颓势不可挡。长安乌烟瘴气,蛮族铁蹄随时南下,南方又有百姓隔三差五地造反……李家郎君们要在这股不可挡的逆流中找到自己的地位,武学得重新拉起来练了。 却也有几位郎君们听闻李信从雷泽活着回来时,面色惨如白纸。李信活着回来,就说明罗木他们的事已经败露了。大家都彼此相熟了这么多年,谁也不敢小瞧李信的本事。罗木事情败露,顺藤摸瓜,李信很大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几个私下算计他的事。几人慌慌张张,心头失望又懊恼,不知该怎么办。 然后有小厮过来请示,“二郎请郎君们去竹成苑。” 几位算计李二郎的年轻郎君们推辞、装病等手段都用过后,也只好去那里等着承受李二郎的报复了。 竹成苑有一处大堂,四面有帷帐飘飞,通风又清凉。已经从秋日快到了冬日的时候,几个郎君穿着袄衣,畏惧无比地看着还穿着单薄夏衫的李二郎。 李信坐在榻木上,身形修长又带慵意。他脚踩着小几,大喇喇地冲前来的几个郎君微笑。郎君们左右看看,发现来的就只有他们几个,再看看李信那种阴森笑容,顿时更加瑟瑟。 李信让仆人们拿药丸给他们,笑眯眯,“让人找的‘闭声丸’。顾名思义,是两个时辰内让几位兄弟开口说不了话……” 一郎君硬着头皮打断李信:“你、你要干什么?!你公报私仇,小心我向大伯告你一状!” 有一人起头,其他人纷纷鼓起勇气:“不错,你完全是狐假虎威!”“三郎不在,也容不得你这般肆意!”“你莫要得意!” 李信笑意加深:“哎呀,公报私仇?”他眼神森森然看着几人,“咱们有什么私仇呢?说的是你们找人伪证我不是李二郎的事吗?” 众人:“……!” 李信说:“证据拿上来啊。咱们当庭对峙啊。” 众人:证据都被你杀一半了!另一半露出来再被你杀? 再说,谁敢跟他当堂对峙?!谁不知道长辈们只向着他?!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就算他是假的,李家也巴不得他为李家做事呢! 李信嚣张地踩着小几,他腿上用力,木几就被踩断了。而少年郎君一站起来,气势就重新高他们一头,俯视着他们了。他还真是无法无天,“我就是公报私仇,你们去找人说啊。”“我不光公报私仇,还打算杀了你们去喂狗,拆了园子当柴烧。” 众人:“……” 李信呵呵笑:“所以我真要杀人,你们谁拦得住?这次只是给你们个教训,亏我为了顾及你们的面子,还拉扯着所有郎君们下场,估计被人骂死了。让你们闭上嘴,可不是为了杀你们让你们不能呼救,而是怕你们杀猪般的叫声吓着了你们自己。服不服药随意,我不强求。但是长辈们把这个活教到我手里,今天谁也别想挺着腰杆完好无伤地出门去。” 众人心里骂:你这个煞星! 他们无奈地开始与李二郎对打了。初时有几个人犹豫了下,怕李信有什么阴谋,拒绝服用那枚“闭声丸”。后来实在是如李信所说,叫声太凄凉可怕,惊着了无数路过的人马鸟潮。贵族长大的郎君们多顾面子啊,天天被揭短,这能忍? 所有人一闭眼一咬牙,红着脖梗子,把药丸吞下去了。 世界好不容易清净了。 当是时,朝廷新派到会稽的陈校尉正在兢兢业业地与李郡守等人磨合。校尉与郡守一武一文,平起平坐,共同治理这片地域。虽然名义上郡守官大,然谁让校尉掌着兵权呢?然这位新来的陈校尉并不敢不把郡守不放在眼中,他心里知道,自己的前任就是因为李郡守不喜,稍微使了几个手段,就被赶回京永无止境地述职去了。 这会儿没有科考之说,当官只凭举荐,且被世家把持。会稽就是李家的地盘,李郡守前些年在其他地方磨砺,调回来会稽后,就在一点点收权。到陈校尉到的时候,会稽上下,已经完全是李家的一言堂了。 在世家眼皮下当这个校尉,想要当的好,自然得配合李家的行事风格了。 幸好陈校尉颇为乖觉,自从来到会稽,十分配合李家。双方磨合这么久,彼此都挺满意的。 然陈校尉兢兢业业与李郡守商量重建会稽之事,商议如何修复在之前战争中毁掉的建筑云云,他并不知道他家郎君在他身后死命给他扯后腿。 陈敬儒来到了李家,并递了帖子后,进了李家大门。他身为陈校尉家的郎君,又接二连三地给李家递帖子前来求见,李家也不好意思总拒绝。陈敬儒在仆从的领路下,神清气爽地走在青苔小径上。 他皮肤偏白,眼下有些乌青,走路一步三慢,晃晃悠悠。父亲是武官,他却又文弱又风流。每当路上碰到年轻貌美的侍女小娘子,他都忍不住盯直了眼去看,然后又克制地收回目光当什么也没发生。 陈敬儒遥想着舞阳翁主。 吸溜下口水。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那位翁主了。 之前天天给递帖子,使劲了各种手段,浑身解数都快被掏空了,才失望地得知舞阳翁主已经离开了李家。再多的,他的人也打听不出来了。陈敬儒对舞阳翁主的上一次记忆,还停留在翁主来参加他们的菊花宴。整个席面,他殷勤地跟前跟后,结果翁主又半途走了。 陈敬儒毫不气馁。 美人嘛,总是有点儿脾气。 他从来玩过这么多女人,长得越好看,那小性子越大。但是一旦得了手后,不都哭着叫着趴在床上舍不得下来么? 有好些贵女们私下无聊,也会与他私通。贵族圈中外人看着风光,里头什么放浪形骸的事,男女们都做得出来。大家各取所需,谁也不连累谁。贵女们性格高傲,即使在床上玩得好,下了床,也不会非逼着他娶人家。 大家都这样。 而今会稽,来了位舞阳翁主。他一看那位翁主行走间的风流气韵,便知对方并非同道中人。然而对方实在长得太美,肤白腰细,款款如流云,即使不笑,眸子也有秋波流连。这般的美人,若是肯与他…… “噗通!”陈敬儒的遐想,被墙边传来的很大声音打断。 他吓了一跳,看到接二连三的郎君们从墙的另一边翻跳了过来,又一位青衫少年,跟随他们一起跳下来。他看到前面跳下来的郎君们穿着锦衣,气质文雅,应该是李家的郎君们。最后跳下来的那位,穿得灰扑扑的一身土,不知道在地上滚了多少圈呢。这位郎君看不到脸,端看他翻墙的那股熟练劲……跟府上护卫似的,衣衫还破了好几道。 陈敬儒哆哆嗦嗦地感叹:这李家的教养,如此奇葩?连一个护卫,都能追着主子们打? 那几个被打得倒在地上的郎君喘着气,却一声不吭。那个“护卫”又与他们几人打了一番后,所有人都□□倒后,倒在地上再不肯起来。那个青衫少年才拍了拍袖子上的土,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说。” 陈敬儒若有所思:啊,原来这位“护卫”,是在陪练?帮助练习李家郎君们的武功? 他顿时对李家的家教和涵养肃然起敬,甚至站这里,腿都有点儿被吓软了:这李家郎君们太会自虐了啊!为了练武,自己被打成这样都不吭气,还一瘸一拐地互相扶着走了……都不说罚一顿那个“护卫”…… 胸襟这么宽广,难怪李家是会稽第一世家呢! 他有点儿被吓住,心里突突跳着:李家这么正派,他对舞阳翁主抱有那种心思,该不会也被揍吧? 这么一想,在那个“护卫”走过来时,陈敬儒连忙収整自己的仪容,让自己变得正经无比。那个“护卫”低着头,一直在拍身上的土,只随意扫了一眼陈敬儒,就移开了目光。陈敬儒一心放在这个人身上,都没注意到身边领路的仆从,在看到这位郎君的正脸后,躬身欠了欠身行礼。 双方擦肩而过时,陈敬儒犹犹豫豫地夸了一句:“你武功真不错。” 李信:“……” 他挑眉:这自来熟的,你谁啊? 陈敬儒衷心邀请:“你要不要来我家当护院?给你双成于现在的报酬!” 一旁领路的管事瞪直了眼,心想这位眼瞎的陈家阿郎真敢说啊。他们家李二郎这种人物,跑去给当护院?他家二郎长得哪里像个护卫了?呃,就是二郎估计刚从外面回来,穿的衣服普通了点,身上土多了点,贵族郎君的气质少了点……但是哪家护卫有他家二郎这样的好武艺? 管事正要张口解释李信的身份,李信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他没心思留在这里跟人耍嘴皮子,他一眼看到对方,就先看出了对方的下盘不稳、气息虚浮,估计刚从女人肚皮上爬下来。这种人,李信怎么可能结交? 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的男人,天天声色犬马的男人,李信一句话都不想说。 他不在意对方怎么想自己,随意点个头,转个方向就要走。 然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过来了。青竹很快到了这边,看到李二郎在,她面色僵了一僵,却还是秉着翁主的吩咐,与这位陈家郎君笑了一笑,“翁主请您先去堂前坐一坐,她稍后便来。” 闻蝉不会来的。 她让这位郎君坐一坐,再待会儿,便会让青竹告诉对方说有其他事耽搁。闻蝉还会专门去赴另一个人的宴,把陈敬儒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给陈敬儒找点事,让这位郎君离自己远一点。 闻蝉也不会直接不给陈敬儒面子。 毕竟会稽的重建,需要陈敬儒的父亲。李家尚且和校尉交好,闻蝉在背后拖后腿,似乎不太好。索性闻蝉有丰富的拒绝郎君求爱的经验,她一个个换着来,总能换到她先离开,或者李家已经不需要这位校尉的时候。 闻蝉计划得很好。 青竹也熟练翁主的套路。 但谁能料到,青竹前来时,居然看到这位陈家阿郎,和李二郎“相谈甚欢”呢? 青竹脸色微白:这位郎君,你知道你眼前的是谁吗?你眼前这位,才是我们翁主的“原配”啊!你居然跟他说话…… 如她所料,果然李信在听到她提到“翁主”两个字时,脚下一顿,不打算转个弯走了。陈敬儒正在感谢这位侍女,喜滋滋地被对方领着往大堂去。他余光看到之前的那位“护卫”竟然没有走,而是跟在他后头,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的后背打量…… 陈敬儒:“……” 他转而释然:李家的规矩太让他不好意思了。他就一个客人,连护卫都要特意陪同他。李家太客气,太热情了…… 他与青竹小娘子说:“难怪翁主借住在李家。李家规矩这么大,我去个大堂而已,还要护卫跟着。翁主住在这样的人家,往来确实安全很多。”他一心一意地夸奖着闻蝉,希望能讨得对方的欢心。 青竹僵硬地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回头望一眼李二郎,心里突突跳,恨不得这位陈家郎君赶紧闭嘴,别刺激李二郎了! 到了大堂中,陈敬儒坐下后,无聊中,又去讨舞阳翁主的欢心。他和青竹说道:“之前见面的几次,我对翁主的风采念念不忘……咦,你这个护卫,怎么坐下来了?” 他转头,看到李信随意就坐在了他旁边,托着下巴,听他与侍女诉说对翁主的情意。 青竹真快哭了:“郎君,这位是李家二郎啊……你一直不知道吗?” 陈敬儒被震住了:“……” 但他转念就喜了:“莫非是翁主的亲表哥?表哥,那你能不能跟翁主传达下我的心意,我倾慕于她……” 青竹闭眼:“……” 完了。 108|0.0.1 大堂中,当李信脸色难看时,那个慢半拍的陈敬儒也发现了不对劲。陈敬儒悄然打量四方,见之前说破李信身份的青竹已经退了下去,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李信坐在陈敬儒旁边,面色阴沉,他手边的茶具是一点没动,周身的冷冽气场让陈敬儒有些畏缩。 他不敢再攀关系喊人“表哥”了,他怯怯叫了一声“李二郎”,对方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抬起来。李信勉强说了句“喝茶”,就自己去端茶具。李信的手指修长无比,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线条好看。他的手不光适合习武,也适合握笔杆。若有女郎在此,盯着他的手就能心悦好久。然这会儿,就是这么一双好看的手,才碰到茶具,往茶盘上一放。 啪。 很细微的声音。 陈敬儒眼睛抽-搐地竟看到茶壶下方出现了细纹。 然后他立刻想到初见时,这位李家二郎如何揍得自己的同辈郎君们哭叫不得。 陈敬儒慌慌张张地自己去抢过端茶事务,“不忙不忙,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恰这时,神出鬼没般的侍女重新回来了气氛剑拔弩张般的大堂。青竹谨慎无比地看眼李二郎的脸色,才屈膝行了一礼,抱歉地与陈敬儒说,“我家翁主被人邀出门了,实在抱歉,没能亲自接见郎君……” 陈敬儒还没反应呢,李信就冷笑了一声。 青竹:“……” 李信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陈敬儒莫名其妙,却看到了李二郎身上好像窜着火苗般,那火噌噌噌的让他根本不敢接近。他原本不高兴,不想走呢,但是李二郎这个煞星……陈敬儒心虚啊。 青竹倒是追着李信喊了声:“二郎!你去哪里?!我们翁主真的不在府上!” 看李信那杀气腾腾的架势,还不是对着陈敬儒,青竹是真的心慌了——她不会把差事办砸了吧?她回的话有什么问题吗?李二郎就是吃醋,也不是这种吃法吧?翁主都没来见陈家阿郎!陈家这个大傻子还被蒙在鼓里呢!李二郎他到底发的哪门子火啊! 看! 把茶具都震碎了! 陈敬儒十二万分的小心:“二郎这是怎么了?” 青竹心里着急,恨不得有□□术,丢开这位陈大傻子,追上去李二郎。她也不知道李信怎么了,但是以她的经验来看,李二郎的脾气坏,欺负了自家翁主怎么办?她有不好预感,她想冲出去追人,然而事实上,她只能在这里和陈敬儒先消磨时间!把这个陈家郎君打发走再说! 毕竟翁主不出面,她这个贴身侍女总得给点面子啊。 李信面无表情地走在园子中,一路往闻蝉的院落杀过去。 青竹太小看他的谋智了,太把他当傻子忽悠了。青竹能哄住陈敬儒,却哄不住李信。就青竹前后进出的几次,和话里所留的余地,李信就猜出了个*不离十。闻蝉对这种事应付自如,她恐怕根本就没有出去,却这样哄骗陈敬儒,吊着陈敬儒,只因为不好得罪。 且看陈敬儒那一脸傻瓜样,恐怕被闻蝉这样忽悠还不是一两次了。 李信生气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生气的是闻蝉从头到尾都没跟他提过这个事! 李信记忆力极好,当他不在意时,只觉得这个人眼熟;当他盯着这个人时,就想起了曾经在闻蝉初来乍到的家宴上,见过陈敬儒一次。那时候闻蝉还跟他提过,说对面那个人看她的眼神很讨厌。李信当时往后靠了靠,闻蝉就惊恐地拉住他的手,怕他杀人。 李信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实际上却根本没过去! 闻蝉依然不信任他! 依然觉得他会一言不合就杀人! 她对少时长安那件事记忆太深,那记忆成为了她心中的噩梦。李信在她心里,也变得冲动任性且不顾后果。她当年便恨李信为什么那么忍不住气,现在她不说了,但是她心里还是那么觉得的! 长安旧事成为闻蝉的噩梦! 她什么事都不敢再跟李信商量!唯恐激怒了李信! 李信全身发抖,气得不能自抑。他走过湖上长廊,跳上燕堂边的枫红高树。他身影极快如电,在红雾中穿梭。他爬上墙,又跳下屋檐。他穿过月洞门口植着的几株竹子。他手握成拳,重重打在竹上。 竹子晃动,颜色斑驳,映着少年通红的眼睛。过了很久后,前来视察的花农看到青色杆上有微微血迹在现。 “二郎,你不能进去!” “李二郎,你干什么?!谁给你的胆子闯这里!” “二郎留步!” 闻蝉的院中已经一片混乱,青竹说闻蝉出门了。然可笑的是,李信前来,这里的人流却很不少,哪里有出门的架势?! 他一言不发,硬往里闯。闻蝉的护卫们水平从来就和李信不在一条线上,曾经被少时的李信吊打,现在差距更远。当李信一门心思往里头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他! 而时间只是片刻! 门外候着的侍女们来来往往地忙碌,根本没意识到李信与护卫们的争执。李信一阵风似的越过她们,也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们为何都候在门外的异常。 李信一把推开了木门,怒气冲天,“闻蝉!你给我出来说清楚!闻……” 他愣在那里,看到雾中烟雾缭绕,水汽蒸腾,他要找的人,正赤身缩在半人高的木盆中。女孩儿长发湿漉,浑身光裸又雪白,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来的少年郎君。李信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短的时间——护卫们就反应了一下,侍女们没反应过来,闻蝉也没有反应过来。 隔着水雾,李信与闻蝉对望。 闻蝉也真是倒霉。 本来跟青竹说好,让青竹应付陈敬儒,她就出门了。结果她刚出个巷子,隔壁主簿家的几个小郎在巷子里玩,溅了闻蝉一身泥。闻蝉只好回来换衣,手臂与脖颈也溅了泥,她干脆让人跟青竹说了一声后,就回来洗浴。 她在屋中泡在水中宁神,侍女们还没来得及进屋,就先被李信抢在了头。 李信静静地看着坐在木盆中的年少女郎。她长发散在水上,如墨汁晕染般。肤色白嫩,眉眼清婉,她吃惊又震撼地看着他,皮肤上因为热气染了一层浅浅红色。她就像是水墨画般清新有韵味,哪哪都好看。尤其是……李信盯着闻蝉在水中半遮半掩的胸脯看。 如皑皑雪山般…… 闻蝉反应过来了,立刻惊恐地双臂挡住胸口,叫道,“你干什么?!” 侍女们终于在门口追上了李二郎的步子,她们也快疯了,“二郎!你快出来!” 闻蝉尴尬又羞耻,但是她的困窘还没完全发挥,就见门口站着的傻眼郎君鼻下渗出了红色血液。 汩汩如溪流般…… 李信还只盯着她看。 闻蝉叫道:“表哥!” 李信这才回过神,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也没看出他有没有脸红,在侍女们进来时,他转身掉头就走了。 李信来去如风,来的那么快,火气吓人,气势熏天,跟要拆墙似的;走得也那么迅速,侍女们就是进出个门槛的时间,就看到李二郎捂着鼻子走了。 众人:“……?” 到底怎么了? 闻蝉好气又好笑:“表哥!” 但是她表哥那么快地消失了,她的娇嗔声根本就没传递过去。 闻蝉脸颊绯红,一时因为自己被人看了而羞窘,一时又因为李信的孬种而觉得好玩。她将自己埋入水中,露出微笑。侍女们立刻七手八脚前来抢救她,“翁主你做什么?” 洗浴匆匆结束。 青竹回来,听说了这桩剧,低头悲痛道,“我的错。没料到二郎反应这么大。” 闻蝉由侍女们擦着发,问人道,“那表哥他现在在哪?” 青竹早派人去追了:“二郎回了院子,就没出来过啊。” 闻蝉忍着笑,垂下郁郁青色眼睫,覆住了眼。她想到李信当时的那个反应,简直比她反应还大。她被看了都没他反应快,他倒是一下子就流鼻血了……这得是、得是多、多经不住诱惑啊! 间接证明了她的魅力。 虽然还是有点恼他就那么冲进来看了她的身体,要是旁人闻蝉早就气疯了。但是李信的反应取悦了她……再说她早有点儿认命,自己的护卫,在表哥手里,确实过不了两招。更何况表哥还是突然过来,没给人反应时间…… 闻蝉修整了一番后,实在坐不住。听青竹说了外头发生的事,李信又迟迟不来找她认证,她还有点儿担心他流鼻血……闻蝉怕他害羞不肯就医,想了想失血嘛,就让人熬了红糖银耳粥,去找李信了。 闻蝉耽误了这么久的功夫,当她进门把粥放下后,看到李信鼻子上插着两块布躺在竹席上,就乐不可支。她咳嗽一声,耳根艳红,娇滴滴让侍女们把粥放下,“你鼻血还在流啊?我来看看你。” 李信没理她。 少年郎君躺在席上,头枕着双臂翘着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蝉想了想,挥手让人下去,自己坐在席边看他。李信的耳根还红着,鼻血还在流,她推了他一把,他都没给她让座。闻蝉只好跪坐于下方氆毯上,跟他解释,“陈敬儒的事情,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啊,而是我自己能解决啊。这么点儿小事,表哥你日理万机的,我何必麻烦你呢?” 李信一下子跳起坐了起来:“小事?我问了人了,我不在的时候,他天天想办法找你!还对你动了坏心思!你管这些都叫‘小事’?” 闻蝉讶了一下,没想到李信行动力这么迅速,她疑心他流着鼻血,也没可能到处跟人打听吧?应该是诈她? 闻蝉:“你胡说什么啊?我身份高贵,谁敢对我动不好的心思?” “陈敬儒追慕你!他对你不怀好意,我一无所知!” “这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你不要小题大做。” 李信起身找鞋子。 闻蝉:“你干什么?” 李信:“反正是小事,我这就出去找十七八个女郎排排坐!” 闻蝉气红了脸,跟着他起身,“你疯了?!你真是不可理喻,要不是因为你杀人……” “要不是我杀人!你永远不相信我!” 屋外的侍女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两人一声比一声大,一个比一个不服输。剑拔弩张,乒乒乓乓,侍女们缩着肩膀,听到瓷器被砸在地上碎掉的声音。闻蝉的声音比李信的气势压得很弱,然而她也根本没有后退一步。侍女们神色慌张,不知道怎么是好。 青竹欲带人冲进去:“翁主……” 闻蝉叫道:“出去!” 李信吼道:“出去!” 众人惶惶然被挡在外头。里面的暴风雨,又骤然沉静了下去。 屋中,闻蝉脸色难看地拽着李信的手腕。他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心病,他火石一样的目光盯着她,让她压力重重。他一步步逼向她,脸色如她一般气得白了。好半晌,闻蝉才道,“你本来就是不知道好歹,我有说错么?我已经拒绝了陈敬儒,你还要怎样?” 李信:“那你拒绝得可真熟练。” 闻蝉呼吸一滞:“……” 话题转一圈,转回去了。 这话就不好接了。 她要是谦虚说“还好”的话,不就是说自己习惯被人追,自己的追慕者满大街都是么?那表哥还不得被她气死?!可她要是装傻装天真说“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又是把李信当傻子看了…… 闻蝉道:“那你也看我的身体了!你还看得流鼻血了!我都没有说你乱闯我的地盘!我们扯平了!” 她梗着脖子:“你不要跟我吵这个了好不好?好烦!不能扯平么?!” 李信低头看她,目光几变。他幽静无比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高高提起来,开始慌乱。李信的目光直接而有穿透力,像要看到闻蝉心底似的……他终是“嗯”一声:“扯平了。” 闻蝉:“……?”他这么好说话? 李信忽然垮下了肩,气势弱下去了。他重新躺了下去,翻个身,背着她了。他似有些心灰意冷,说道,“随便吧。反正你什么都能应付得了,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把我玩得团团转。你不把男人放在眼中,谁你都能混过去。反正就我性格不好总坏你的事,没我的话,你自己就能把事情解决了……” 闻蝉:“……” 他手盖住脸,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弃与自暴自弃,“当年就这样,现在还这样。反正我只会杀人,你怕我也是正常的。反正你们是一个圈子,你们是一伙的,就我是流氓,是混混,只会找麻烦,不能解决问题。你们慢慢想办法吧,我走就是了。” 闻蝉怔住了。 少年郎君突然间变得灰心丧气,充满沮丧。他刚才还跟他吵,转眼间就失望地躺下去了。明明气势嚣张滔天,手叉腰的架势跟要揍她似的……结果他就这样了。 李信疲惫的话,让闻蝉心中骤痛,被重锤狠敲般,砸得七魂八魄全都散了。她呆呆看他背影半天,心中开始反省自己,开始认识到了自己对他的不信任。她咬了唇,心里想到,表哥那般聪明,他肯定是看出我的犹豫不自在了。我喜爱他,却不敢再信他……总想着他会杀人,总怕他再因为我去犯什么错。 那年长安月隐星落,大街小巷人迹罕然,她在大雨中找到他,被他压在墙上亲吻。 她望着他的背影走远,哭得难以自控。 她往前追,可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本来就没什么主意,本来人生就被人领着走,本来就一直靠别人…… 闻蝉在心里发誓:我再不让今天的事情发生,再不让我的爱人离开我我却无能为力…… 她心里那般眷恋他,却不相信他的能力…… 闻蝉低下头,看到少年郎君的寂寥背影。他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肩胛骨微凸,线条流畅又好看。他身材真是好,但是他好的,不光如此。闻蝉鼻子酸楚,伸出手,手指缠上李信散在席上的黑硬发丝。她不再恼他,心里又对他怜爱十分。纵他千错万错,他也是为了她。 闻蝉俯身过去,手拂开他面上的发,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李信闭着的眼睛,睫毛微微颤抖,握着的拳头动了下。 女孩儿再在他脸上亲了下后,倾过半个身子,呼吸与他鼻头碰着。闻蝉想再亲他,但是他那塞着鼻血的布条实在太影响她,让她想到他的困窘就想笑……闻蝉在他脸上亲了好久,看他脖颈上青筋颤动,看他喉头滚动,看他手也握了再握。 可他就是闭眼不理她。 闻蝉推他一把:“那我让你再看下我的胸?” 李信:“……” 闻蝉:“……” 半晌,李信哑声:“脱啊。” 闻蝉:“……” 她呃了一下:“那你要是再受刺激,这次不止流鼻血,直接看晕过去怎么办?” 李信:“……” 闻蝉一脸煞有其事:“你咚的一声倒在了床上,昏迷不醒。别人还以为我多狠毒,怎么着你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实在太差劲了。” 李信突然睁开了眼,锐寒的目光直接对上闻蝉恳求的眼睛。她的眼神有认错的意思,求他不要再跟她计较了。然李信的目光又野性十足,带着侵略的意思。闻蝉被他这种眼神一看,脸颊刷地红到了脖颈,往后缩一缩。看李信脸上忽然挂上坏蛋似的笑容,一把拽住闻蝉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闻蝉“啊”一声后,就被李信压在了身下。少年郎君放开了手脚,随手将鼻上插着的布条一扔,他可算是不再流鼻血了。他也顺她的意,两人心知肚明,不再计较之前的事。而李信冲她笑,“诚意呢?” 他直奔主题:“脱!” 闻蝉:“……” 李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回生二回熟。再说你胸那么小……” 闻蝉:“表哥!” 秋日午后,少年男女躺在席上玩耍,时而传来笑声,又时而呼吸急促。暖阳融融,少年将心爱的女郎压在身下,由她试探着亲他的脸。他翻个身,眯着眼,懒洋洋的任她亲。闻蝉像是发现好玩的事物一样,一下下地尝试着亲他。她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低头看他脸上跳跃的金色阳光,脸上细微绒毛都能看得十分清楚。阳光从窗棂间照入,少年男女对望半天,陷入对方的眼神中,又一起红了脸。 竹帘在风中轻撞,侍女们恭顺地等候在外,里头很久没有声音。她们坐在屋外檐下,看着阳光葳蕤,昏昏欲睡。 在众人眼中,李信与闻蝉大吵一架后,两人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闻蝉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愿意相信李信,把解决陈敬儒的事情交给了李二郎。李二郎并没有杀人,他只是将陈敬儒几个交好的女郎约到了一起,又使手段传错了消息,让陈敬儒去赴宴。三个女郎一台戏,更何况这还不只是三个,更何况陈敬儒交好的女郎,不乏贵族出身的。 陈家被搅得乱七八糟,陈校尉快把儿子腿打断后,还得求着哄着给自家小子求亲娶妻,偏偏对方还不情愿…… 闻蝉从女伴们那里听说了陈家热闹的事,也抱以感兴趣的笑容。然她心中知道这是李信的手段,她对李信慢慢放心。当年的事却又让她怀疑:如果李信不是冲动的人……李信好似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冲动,那么当年,他到底为什么非杀丘林脱里不可? 他杀人,仅是少年多情那么一个原因吗? 闻蝉心中产生了疑问,然李信又确实性格难驯,杀丘林脱里于他来说,并称不上什么反常。闻蝉从李信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心里只是渐对以前的事不再那么信而不疑了…… 在李信收拾陈敬儒的这几天,既然待在会稽,他就每天过去给闻蓉请安。闻蓉当着他的面总是温温柔柔不说什么,李信一走,闻蓉便道,“二郎脸色这么差,还强颜欢笑,这是怎么了?” 舞阳翁主那边发生的事,李家也不好主动探听。要是让翁主误会他们监视就不好了,所以跟随闻蓉的嬷嬷只是猜测道,“看上去像是大失血。” 闻蓉担忧:“我看着也像。二郎又跟人打架了?” 众人不知。 闻蓉陷入了沉思中。 她家二郎什么都好,就是总喜欢跟人打架,动不动就挂一身彩回来。闻蓉心里忧虑,以为二郎在外面不学好,被谁带坏了。托人出去打听,都是二郎如何扶持百姓,如何忧虑民生……闻蓉心情复杂:二郎这般忧国忧民,和他们这般不一样,倒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挺愧疚的。 后来二郎又主动请缨,跑去雷泽,帮雷泽官员对付海寇…… 要知道,最开始,会稽根本不情愿去搭把手的。 李信就算是为了训兵,他肯定也有驱除外患的心…… 闻蓉只好不说什么了。然而二郎好不容易回来了,瘦了一大圈,黑了一大圈不说,居然都开始失血了……如天下所有的母亲一般,母亲的心都非常柔软。闻蓉想支持儿子的雄心抱负,但也关心儿子的身体。 闻蓉说:“每天送红糖银耳粥给二郎吧。” 上天知道,李信天天喝闻蝉送的红糖水,都快喝吐了。 闻蓉这边的人也略有耳闻。她身边的侍女还笑道,“二郎总不听话,我看翁主让青竹姊姊给他送的糖水,他都倒掉了……恐怕女君你让人送,二郎也是应付过去,回头就倒了。” 闻蓉点头: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她很快有了解决办法,决定自己做膳食给二郎。她家二郎对她这般孝顺,她要是亲自做一顿膳,二郎肯定是要给面子的。 这般有了主意,闻蓉还有点儿小激动。她做人妇这么多年,她都没主动下过厨,连在旁边指挥人动手都没有过。如今闻蓉为儿子洗手作羹汤,还是第一次。她卯足了劲,要给自家二郎一个惊喜,因此瞒得很好。 连她夫君李郡守都被她瞒住了。 李郡守每日从官寺回来,只看到妻子气色不错,心中宽慰,并不知道妻子在忙什么。 闻蓉试了好几天,终于能做出一顿像样的膳食了。她蒸了红糖饼,怕李信嫌腻,还搭配了别的口味。又自己熬了粥,再在嬷嬷的指导下搭配了一些小菜。李信回到会稽后,基本就很少出门,天天待在竹成苑和一众郎君们斗智斗勇。 闻蓉很少去竹成苑。 甚至可说,她基本就没怎么去过。 上一次去的时候,她神志恍惚地去服毒自尽。之后,身边每个人都对那个地方有了阴影,不敢再让闻蓉接近。好在这一次没关系了,听说二郎只是在竹成苑中跟郎君们打架。嬷嬷也想让女君看点儿热闹的东西,血热一热,身体说不定就好了呢? 闻蓉却像是总跟那个地方犯冲似的。 她进了竹成苑,从侧门进去。侧门墙角种了许多竹子,成一片小林状。小风拂过,颜色深深浅浅。闻蓉等人进门后,就听见两个郎君坐在小竹林中说话—— “李信真不是个东西。明明就不是李二郎,还仗着李二郎的身份作威作福!” “就算我们知道他不是李二郎又有什么办法?没人信啊。难道你敢告诉大伯母去?” “算了……我可不敢说……” 闻蓉身子瘫软后退,她的脸色,如金纸般,血色褪去,仓皇尽现。 日头昏昏,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开始变黑,旋转…… 109|0.0.1 日头温而不烈,燕雀堂中有朗朗读书声。年纪小些的郎君,如以现今十岁上下的李五郎李昭领头,正摇头晃脑地跟着讲师先生读书。小小的十岁少年粉雕玉琢,明明脸上还一团孩子气,却偏做出正经谦恭的大人样子来。大人看他这样装模作样还不能笑,唯恐伤了李五郎的自尊心。 李五郎身边,坐着李二郎李信。李氏本家的孩子不算多,即使有李二郎牵头,稀稀疏疏,燕雀堂大部分郎君,还是从宗族中选过来的。李家请了德高望重的先生来讲学,每五日开一次大课。平时郎君们稀稀拉拉不过来,到这个时候,都来得很齐。 现今,就是先生在上方讲学,下方郎君们有的专注听讲,有的走神不知道走了哪里去。而老先生闭着眼背着手,沉醉于学问间,也不管学生们到底听是不听。 李五郎李昭虽然坐在前排,但是旁边有他二哥在,他却也没往日那般专注,时不时往二哥那里看一眼。 李信身上有明显区别于别的郎君的气场,混蛋中透着肆意潇洒。郎君洒然不羁,连坐姿都没有其他郎君们规整。但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特别吸引向来乖巧的孩子们。因为没有见到过,因为坏得很好玩很有趣,因为觉得他神通广大,前者如闻蝉,后者如李五郎,都会忍不住把目光投到少年郎君身上。 上面先生在讲课,李信大大方方地把竹简放案上,口里叼着一支笔,手中还提着笔,在洋洋洒洒地写字。 李昭一眼又一眼地瞥他,对二哥的胆子羡慕不已。先生就在他前面,离他不过一丈左右的距离,他都敢光明正大地做别的事,还一点都不脸红,一点都不紧张。显得一直替他担心的李五郎小题大做一样。 李信吐掉口中叼着的笔,手指头勾了勾,“来,写几个字,跟你三哥报个平安。” 李昭:“……” 过会儿,李信邪气森森的浓郁眉目瞥向他时,小郎君才恍然,“二哥你在跟我说话?” 李信:“你盯着我看了少说也半个时辰了,我眼瞎看不见吗?你老这么偷看我,不是想跟你三哥写信,就是爱上我了。” 李昭红着脸凑过去,他真以为二哥低着头什么都不知道呢。他以往的教育都是跟着亲哥哥三郎李晔的,李晔为人处世带点儿漠不关心的意思,把弟弟也教的跟人都有距离感。李昭整日小君子样,旁的孩子都不喜欢跟他玩,觉得他没意思。三哥一走,他就很无聊。 天下最会玩的其实就是李二郎李信了,但是李五郎又不太敢找李二郎。 现在李信主动勾他,李五郎压着雀跃的小心思,飞快地蹭过去,想给哥哥写信。他就是平常装得再懂事,也还是个小孩子。 李信跟五郎说,“来我跟你说这几个字念什么……” 李昭:“……”片刻后小声,“二哥我认得字。” 李信笑得李昭脸红了,“嗳,五郎真厉害。我像你这么大时,什么字都不认识。” 李五郎想起来他二哥所谓的混混生涯了。可怜他长到十岁了,他还没弄懂他二哥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传奇中只要出现混混作主角,必然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让李五郎觉得遍地是英雄,混混就是隐身于百姓青瓦间,不显山露水,实际上特别厉害……这也符合他二哥给他的印象。李信来李家之前的故事,李五郎都脑补出一个传奇故事来了。 见到真人,他蠢蠢欲动,总想请二哥讲讲他做混混时有多了不起…… 燕雀堂的郎君们各做各事、各读各书时,忽然听到脚步声,急促而纷然。众人齐齐看去,见李家大夫人闻蓉在头,一众仆从们跟随在后。闻蓉脸色煞白,进来得很急。她这般神态,让空气一时间变得微凝。 众人窃窃私语,又纷纷站起来。一边好奇于闻蓉怎么来这里了,一边打算向闻蓉请安。 闻蓉目光在他们中间一扫,看也不看其他人,直接走向李信的桌案前。 李五郎坐在二哥身边,恰恰能看到大伯母苍白无比的脸色。他小声打招呼,“伯母……” 闻蓉看着李信。 李信快速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他面上还带着先前戏耍李五郎的那种慵懒随意的笑,见到母亲,诧异后,他笑容加深。李二郎起身,“阿母,您怎么来……” “啪!” 一声脆响。 大堂阒寂。 连老先生都意识到不对劲,忙招手候在外头的书童去请人来。老先生叹口气,在众郎君惊得一起站起来时,默默地缩在人群中当空气。众郎君全都惶恐地站了起来,走过来了,“伯母,您怎么了?”“您怎么打二堂哥?”“二哥,你跟伯母闹了别扭么……” 闻蓉一巴掌,扇向的就是尚跪坐着的李信。 她用了很大力气,竟登时将李二郎的脸扇到了一边。且因为手上戴着珠链与扳指,划破了皮肤。当她一掌扇过去时,便带出了一手血。李信的脸,直接被划破了,突得渗出了血。 李五郎坐在一边,瑟瑟发抖,眼中快速地噙满了泪。纵他常自诩小大人、小君子,直面大人当场打人,他还是十分害怕。 脸被打红、并流了血的李信,看眼李五郎,道,“李槐,把五郎带走。” 当即有听了他话的三四个郎君过来,抱起了五郎,把小孩子哄走了。 李信深吸一口气,这才慢慢抬头,看向闻蓉。他保持着如之前一样的表情,看向神色苍然的闻蓉,看闻蓉神情不正常地盯着他。闻蓉见到少年脸上的一长条被划破的血痕,眼睛微缩,似上手要抚摸,却又想到什么,硬生生停在半截。 闻蓉的手发着抖。 她的脸色如冬日枯园般肃杀凄然。 李信:“母亲,有什么事……” “不要叫我‘母亲’!”闻蓉颤声打断他的话,她往日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她常年带病,声音里总是没有力度。可是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又尖又厉,划破了喉咙,带着沙哑破音,她疯了般喊道,“你根本就是假的!冒牌的!你不是二郎!” 堂中一众郎君们惶然,又有早就知道实情的几位郎君脸色微变,意识到了闻蓉恐怕听到了什么风声。 坏了…… 所有人头皮一瞬间紧了。 李信笑容不改,“母亲这话怎么说?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诋毁我吗?大可叫来与我对峙……” “对峙?”闻蓉眼中的泪,含在眼眶中,她听了笑话般,脸色变得更白了,“你多厉害,谁敢跟你对峙?!你连李家都能哄骗,把我也骗了……谁敢当着你面说?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她叫人绑了小竹林那几位郎君,逼问出了真相,她哪里料得到世上有这般滑稽之事? 天塌了下来,日月无光。闻蓉站在黑漆漆的世界中,满目凄风苦雨,雨打风吹。她看到无数灾难从天而降,她被砸得遍体鳞伤。一切仿若一场笑话般,她再次站在了分叉口,可是哪一条路、哪一条路……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走下去了! 从来没有希望般。 最先到来的永远是黑暗。 “你敢当着所有人面,说你就是李二郎么?!”闻蓉厉声喝问。 李信神色不变,静静看着她,“当然,我本就是……” “啪!” 再一巴掌打了过来。 李信垂下眼,握紧手中拳头,轻轻颤抖。他掩住身上即将爆发般的戾气重重,他不敢把自己面对旁人时的气势露出来给闻蓉看。他甚至第一时间不敢抬头,让闻蓉看到自己森寒冷杀的眼神…… 李信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饶某几个人一命,毕竟也是李家郎君,他不能说杀就杀。然而那几个郎君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把他做的最大的欺骗捅到了闻蓉这里。 闻蓉是最接受不了这种欺骗的。 年年月月,她有多喜欢他,她这时就有多恨他。 而李信能怎么做呢? 他只能先稳住闻蓉,其他的事后再补救。他绝不能松口,绝不能承认自己不是李二郎。闻蓉的心口被捅了刀子,他绝不能再这个时候再捅一刀。 即便闻蓉已经打了他两巴掌了。 李信从来没被人扇过脸。 他就是受最多苦的时候,旁人打的也是他的身体,不会有人想扇他巴掌。扇巴掌是折辱人,当众扇人更是不给人面子。而素不相识的人,谁会莫名其妙想折辱一个人,而不是直接送这个人去死呢? 就是李郡守李怀安。 他最恨李信的时候,也是铁烙直接砸下去,没想过扇李信一嘴巴。 李信慢慢抬起眼,望着闻蓉。 这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母子对望着。 闻蓉看着他,她在他面上寻找熟悉的影子。不像、不像……全部不像!没有一点儿像!她也常觉得自家二郎跟别的郎君不一样,但是二郎这般有本事,她心中只自豪,只操心他怎么能收敛收敛他那无法无天的脾气。她常忧心二郎这样的性子,该吃多少的苦…… 性子越是桀骜难管教,越是天下唯我,又越是本身便有本事的,在人生长路上,被打压的也是最厉害的。 在他长成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庞然大物前,他总是要经历过数不清的磨难。他要登临绝顶,就总会有被打入尘埃的时候。 她家二郎不就是这样么? 自幼就被父母抛弃,一个人在不知名的大人世界里爬摸打滚,还要养一群陌生孩子。好不容易认回李家,又是不识字,又是不通艺,被人好一番嘲笑。二郎就算喜欢一个女郎,都这般千难万险。明明是表妹,明明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二郎都能遭受牢狱之灾,差点自我放逐去! 长安之祸让闻蓉心惊胆战,她即使是从夫君转述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来,倘若当日闻蝉没有死命拉住李信,倘若自家夫君晚到几日,二郎恐怕就走上另一个歧路了…… 二郎又在会稽打仗,又去雷泽打仗。军功累累,死亡也无数次和他擦肩而过…… 闻蓉日日焦心,夜夜忧虑。她从没想过他不是自己的小子,她只觉得他这般能折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没有心思想别的,一个永远有目标的小子,永远不安分的小子,已经牵扯住了她的全部心力…… 然而、然而……他不是二郎…… 那几个宗亲郎君被逼问出真相,闻蓉立在秋末余风中,已经感觉到了冬日的寒冷。 李信不是李二郎,那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李信杀了她的亲儿子,那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李信抬头,看到闻蓉的眼睛。 这双眼睛噙着泪,又空寂无比。她的眸中神采一点点褪下去,像湖水快速地干枯一样。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痛恨、怜惜、迷惘、失望,各种情绪皆藏在一双眼中。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李信。 她从肩膀开始,从每一根发丝开始,全身都在抖。 有一根神经还牵着她,倘若这根神经一倒,她也是要倒下去的…… 闻蓉神色凄凉地看着李信。 这样的眼神,让李信心中剧痛,唇角翕动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闻蓉凄声道,“我见你受了伤,怕你好面子不肯告诉我,特意做了膳食来送给你。我还从来没过来看你读书,想给你个惊喜……确实是惊喜!天大的惊喜!你这样对我,这样寒我的心!” “伯母……”身边郎君们劝说,想把闻蓉先劝走。 闻蓉推开扶着她的一众郎君们。她凛然而立,她的一腔恨意,面对着所有人,“你们都知道是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假的对吧?就瞒着我一个是么?我就这么好骗对吗?” 众郎君们低着头,不敢刺激闻蓉。 整个大堂中只有女君的声音在凄然高喝,空空的,绕梁不绝。她的声音沙哑,她用尽了全身力气质问这些人。所有人,不管知道与否的,脸上仿若都被打了一巴掌般,不敢多说。 李信默默地看着闻蓉崩溃。 他眼神极好,看到跟随仆从手里提着的食盒。 那是闻蓉给他的……不,不是给他的。是给她真正的儿子的。 闻蓉喝问:“李信,你还敢说你是我的儿子吗?!” 李信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长发凌乱、衣衫沧桑的女君。 她的声音质问着他—— “诸天神佛在上,你敢发誓你是李二郎么?!” “苍天菩萨看着你,你敢发誓你没有和人联合来骗我?” 李信唇动了动。 闻蓉便笑起来,笑得绝望无比,笑得众人恐慌——“你发誓你是李二郎!你若不是我的儿子,就让你此生最爱的人永坠无间地狱,万世不得翻身!你敢发誓,我就信你!” 李信脸色瞬间苍白。 他听着闻蓉的话——“诸天神佛你尽管去欺骗,我也随便你去欺骗!但你胆敢发誓,胆敢继续撒谎,报应皆在你爱之人身上!你发誓啊?” 李信抿着唇。 闻蓉的一巴掌,再次打在他脸上。 鲜血淋淋,李二郎面被打偏,发丝散在脸颊上,隐隐看到红色液体在流淌,滴过他的下巴,往下溅落。 “你发誓啊!” 闻蓉喊道:“你给我说话,给我发誓啊!” 李信默然不语,白着脸,任由闻蓉诅咒在身,却是一声不吭。 闻蓉如行在地狱中……李信尚没有下地狱,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走在地狱路上,还无法回头。 她好像听到凄凉的、陌生的“阿母”唤声。 那声音包围着她。 陌生的郎君在黑暗里叫她,噙着泪等着她。 她心脏无比地疼痛,她每听到一声叫,人就死了一次般。她一遍又一遍地死去,在黑暗中哭得喘不过气来,“二郎!……二郎你在哪里……阿母对不住你……” 闻蓉猛地抽出旁边一位郎君腰间挂着的宝剑,剑尖直指李信。 众郎君惊住了:“伯母!”“伯母住手!”“伯母不可!” 燕雀堂气氛紧张,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李家长辈们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大惊,第一时间便让小厮快去官寺报告,不管李郡守在做什么,都要先回来。而府上,则立马请动了最近两年沉浸于吃斋念佛的老县君出面。老县君身为闻蓉的婆婆,又有诰命在身。老县君的话,总能稍微稳住已经要疯了的闻蓉吧? 闻蝉和侍女们走在院中长廊中,她听了消息后,就立刻出门,往竹成苑赶去。 “表姐!”闻蝉听到叫声。 她回过头,看到是李家四娘子李伊宁。 李伊宁跑过来,不理会身后侍女要她端庄的提醒声。她跑的满头大汗,脸颊绯红,然这绯红底下,却可见她苍白的脸色。她紧紧握住闻蝉的手,黑眸中闪着慌乱之色,“表姐,你听到消息了么?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什么叫我二哥不是我二哥?这怎么可能?” 闻蝉脸色只比她更白:“我听说姑姑要杀二表哥!” 李伊宁:“……!” 她茫然又震撼,不知道事情怎么急转直下走到了这一步。她糊涂无比,又惊恐十分,她年纪尚小,还不清楚这件事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但那一定是不好的!她最清楚阿母对二哥的疼爱!阿母对二哥抱有补偿之心,自二哥回来,连她都要靠边站给二哥让路的! 闻蝉已经没空安抚李伊宁,没心思跟这位表妹说清楚侍女前来传话时,她的心情如何。 去燕雀堂! 她要救表哥! 所有人都姓李,都是李家人。 没有人向着她二表哥,万夫所指下,只有她能救他! 众人转在李家大宅院中,全都赶向事发之地。在闻蝉与李伊宁一前一后跑进燕雀堂时,李郡守直接骑马进了家宅大门。他驾马而过,从守门小厮身边穿过去。雪白马蹄踩在青石板上,能够从正门中一跃而过让马匹兴奋无比,发出嘶鸣声。 李郡守沉着脸,策马一路到竹成苑。到实在无法再进一步的时候,他才拉缰落马,跑向燕雀堂。身后跟随的仆从小厮,早被他远远甩在了后方。 燕雀堂中,老县君已经赶来。然而就是老县君拄着拐杖,在众位李姓郎君中走向闻蓉……当看到闻蓉脸上的泪,她也心头骤痛,劝慰的话说得甚无底气。 闻蓉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边——“我丢了二郎十余年!我已经忘了他叫我‘阿母’的声音!我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却认贼作子!” “母亲,您也是母亲!二叔三叔……各种伯伯叔叔,堂伯父表阿爷们,你们没有孩子么?你们不知道我找了二郎多少年吗?!” “让一个假的来骗我……你们全都知道对不对?全都知道他不是真的是不是?在这个骗子被李怀安领回来的第一天,李怀安就已经跟你们报过底是不是?他肯定是让你们帮着一起来哄我……” “这个骗子好有本事……他对李家作用很大……你们全都舍不得他,想留他下来……那么我呢?我的二郎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谁不委屈呢?谁被辜负呢?你们让我死后,如何面对我家二郎?!” “你们不要再想什么利益了好不好,我的儿子已经丢了十来年了,是被这个骗子杀的……难道我杀不得他吗?难道他不该死么?” 闻蓉神情已经恍惚,她又哭又说,她手中的剑颤巍巍的,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郎君。周围一圈人,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张着嘴……闻蓉头疼非常,她的眼泪不停地落。 人生苦无出路,她如窒息般痛苦…… 老县君流了泪,抖着声音说道,“你杀了李信吧!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不该瞒你……” 闻蓉手里的剑,已经破了李信单薄的衣衫,一点点往里推进。 她用尽力气将剑刺入少年郎君的身体中。 看他跪在她面前,从始至终默然不语,眉目低垂。 闻蓉的泪水掉得更多,模糊了视线……她想到过去种种,想到李信每日如何逗她笑,如何与她说话。想到他陪伴她这么多年,对她百求百应…… 她的病医工们总束手无措,他翻山越岭请隐居名医来为她看病。她听说他跪在雨地里整整三天才打动神医,可他回来后又不跟她邀功。他永远这个样子,真正出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一个人承受; 她嫌喝药太苦,他又去想尽办法给她做药丸子。他被脾气不好的老神医动辄打骂,他脾气那么傲,都能谦虚接受; 他为她请女ji来家中弹唱; 他整夜整夜地守着重病的她…… 闻蓉泪眼婆娑,朦朦胧胧中,看到少年胸前衣裳渗出来的鲜红血液。她一点点地推进剑,他就默然承受。 他觉得对不住她,所以拿性命相偿么?! 李信、李信……这个……混蛋……这个…… “姑姑!不要杀我表哥!”少女的声音,忽然跃入闻蓉的耳中。 闻蓉手中一晃,便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从外围扑了过来。她跌坐在地,一把抱住颜色苍白的少年郎君,另一手,抓住闻蓉手中的剑头。女孩儿仰着脸,哽咽道,“姑姑,不要杀他……” “小蝉……”闻蓉手里的剑在摇,她喃喃道,“为什么要救他……” 他杀了你真正的表哥啊。 闻蓉心想。 李信是假的……那是不是闻蝉也是假的……是不是李伊宁也是假的……婆婆也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都是她的臆想。 她要疯了。 闻蓉还能这般想到。 “阿蓉!”身后再传来她夫君的声音,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闻蓉并没有回头,只怔怔然看着跪在地上抱住少年郎君的年轻女郎。她眼睫上挂着泪,忽然间闭了眼,人跌倒入后头夫君的怀中,昏迷了过去。 110|0.0.1 李家大夫人晕倒,受伤的李信被关了起来。闻蓉的状态非常不好,对李信充满了恨意。李家许多人都开始动摇,是否该杀了李信,好让闻蓉好受点。他们给出这样的建议,有讨好李怀安的意思。 这么多年,闻蓉病成这个样子,糊涂得不行。好多次众人觉得李怀安扛不住,要么纳妾,要么停妻续娶,李怀安都没有。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默然无语熬过来后,很多人都福至心灵,觉得李郡守是对原妻情深至此,便再不敢提纳妾或休妻的事了。 李怀安如今是李氏本家的真正掌权人,那些老一辈的长辈们权力下放,都放给了李怀安。大家同是李氏,谁不想巴结李怀安呢? 就是也有人觉得李怀安可怜。 无后啊。 李信不是他儿子的话,那李怀安想坐稳李家掌权人的位置,肯定得再有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只有李怀安的儿子有本事,李家才敢放心地交到他手中。之前李信就很好,很让长辈们欣慰。这些年,李怀安父子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少了哪一个,都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无奈闻蓉挑明了一切。 长辈们心里其实恨恼闻蓉,但是事情不明朗,他们也没说什么。 倒让想杀李信的风声盖过了一阵。 那天闻蓉晕倒后,李怀安就抱走妻子,请大夫来看了。闻蓉状态极为糟糕,良久不醒,李怀安就一直陪伴,从天黑到了天亮。 李信受伤,被关起来,众人还围在燕雀堂讨论这些事。 真正说得上话的长辈们心烦,一甩袖就走了。留下了不经事的年轻一辈人,其中好几位看到李信如今有被弃的意思,登时像活过来了一样。他们加入讨论争执中,诉说李信混淆血脉之错、欺骗之误。既然大夫人不喜欢,干脆杀了好了…… 其中,舞阳翁主与他们据理力争。 李信的生死没讨论出结果,舞阳翁主不理众意,只同意将李信关起来,不同意立刻杀了李信。 她说,“我姑父还没开口!我姑母神志不清!谁都知道我姑母有病,她在病中说的话怎么能当真?表哥的生死,都得我姑父空下来了有时间再说!” 李家几位郎君:“翁主,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是不是不好插手啊?” 闻蝉被说得一滞。 她确实没身份…… 她又不是李信的妻子,现在她连表妹这个身份都没了——然而闻蝉一锤定音,“现在真相没查明!他就还是我二表哥!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是来陷害他的?” 闻蝉往往柔柔弱弱,不与人发生太大的争执。当外人气势太强悍地站她面前时,她就觉得不自在,就有点儿害怕。她实在不像个翁主,没有当权人那种霸气。闻蝉以前常沮丧地想,如果她二姊是翁主,肯定能充分利用好这个身份。而翁主这个身份对闻蝉来说,除了能让她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一点用都没有…… 幸而她虽然无用,但在保护李信上,一步也不退时,李家郎君们也拿她没办法。 只好匆匆结束了争议,留第二日再议,等李郡守发话。 等出了燕雀堂,青竹扶住腿软的翁主,担忧地看翁主一眼。 闻蝉看着满园枯色,看落日熔融。渐落的日光照着她的脸,她面容依旧无瑕,手心和背心却都出了汗。 青竹宽慰她道,“您去求李郡守,说不得府君会饶二郎一命……” 闻蝉摇头:“我不敢把希望寄托于我姑父身上。我姑父总是不说话,他在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怕我姑姑病情太重的话,姑父会把恨意转移到表哥身上。” 青竹蹙眉,心想那怎么办?按她的意思,别管这桩事了。李二郎都不是李二郎了……自家翁主何必去救……就是把人救下来又能怎样……没名没分地跟着翁主,等回长安被君侯打断腿赶走吗? 闻蝉下定了决心:“青竹,我们要做好跟整个李家对抗的决心了……我要带表哥回长安去!” 青竹表情木然:“……” 闻蝉沉思:“我要给长安去信!唔,不能求我阿父阿母,我阿父态度不明,但我阿母肯定巴不得表哥出事。我得求我二姊夫……我二姊夫向来疼我,也从来就不在意表哥出身如何。反正他谁都不喜欢,谁都没差。以前表哥作混混时,我二姊快被他气疯了,我二姊夫都不生气……我求我二姊夫搭手,救我表哥一命,也许是可行的!” 青竹对自家翁主肃然起敬:为了救一个李信,翁主连宁王都想到了! 闻蝉回去立刻向长安请书,又把自己养了很久的大鹰放了出来。女郎抚摸着大鹰的翅膀,亲了一亲它,低声,“我表哥养了你那么久,你其实是知道他喜欢你的,对不对?大鹰,你飞快一点儿,我们一起救我表哥好不好?” 大鹰利爪抓在窗棂上,不屑地把头一偏。 闻蝉笑:“你救了表哥,我帮你拔他的毛,拔他的头发给你耍好不好?” 这只鹰真是给闻蝉给养得通灵了,闻言立刻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振奋。闻蝉将很细的竹筒绑在它脚上后,又细细叮咛一番,忧心忡忡地放飞了自己的鹰。虽然之前驯鹰人说已经帮他们驯过了这只鹰,传信不成问题。但闻蝉总怕大鹰迷路……飞不到长安去,反而耽误了她救人…… 同时间,她也通过邮驿给身在长安的宁王张染送信。 哪个快一点,就用哪个吧。 在闻蝉忙碌这些的时候,李信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之前闻蓉刺了他一剑,虽没有刺破心脏,却仍然让他大出血。整个李家,李信最愧疚的人,便是闻蓉了。他骗了她这么多年,即使有跟李郡守互相成就的关系在,随着他一日日与闻蓉之间感情加深,他便越来越不忍心去骗她。 他心性生来比较狠,在这种极大的压力下,也硬生生熬了下来。 但是最近,他真的有些熬不住了。 先是罗木他们的死,再是闻蓉的疯,一个接一个…… 李信在黑暗中转醒,吃力地坐起来靠着墙。他发现这是一间被弃用的祠堂,身后一排排全是牌位,幽森森的。李信靠在铜台前,随意地给自己处理了下伤口。他抬起头,看到银白的月光从上方小窗静静撒下来,照在他身前一寸方地上。 李信心想:真的有点熬不住了。 太累了。 一个个,无论他怎样对他们好,全都殊途同归。他纵是没有真正的掏心挖肺,但他做的这些,又哪点不是为人好呢? 他有点心灰意冷。 同时,依旧担忧闻蓉的病势。想她被他这般刺激,病情只会加重吧?他是否会害死她呢?如果她因他而死,他又该怎么办? 他被她打了三巴掌,掌掌对脸。换做旁的人,他早就暴起了。从没有人敢这么侮辱他……可是闻蓉不一样…… 李信想:我是否真的很失败? 什么都做不好。 谁也不喜欢我。 他将头埋于双腿间,在乌黑中咳嗽。他在这个时候想,如果有人在乎我,有人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锁头被开的声音。 李信立刻全身紧绷,抬起头。他进入戒备状态,然后又很快放松——因为门开后,他看到了少女婀娜纤细的身形。她戴着黑色斗篷,被侍女往手里塞了一个木盒。 还听到护卫的声音:“翁主快些吧。属下在这里守着,别被李家人发现了。” 闻蝉应了一声,心脏砰砰跳,紧张地进了这间旧祠堂后,关门转身,便对上李信苍白又无表情的脸。他脸颊带伤,是一道长疤。血痕已经干了,却并没有人为他处理伤口。 闻蝉心中庆幸:幸好我来了。 她欢喜叫他一声:“表哥!” 走过去,放下青竹给她的药箱,她查看李信现在的状态。 李信默了片刻后,道,“你来干什么?快点走,别被人看到了。” 闻蝉:“不会的……” 李信垂下眼,拒她于千里之外,“你让青竹什么竹的过来就行了,自己别来。你一个翁主,总跟我纠缠在一起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会连累你吗?不知道别人会说你闲话吗?” 闻蝉滞了一下,有点受伤。她以为自己亲自来,李信应该很感动。结果他刚开始面无表情,当他有了表情后,就开始怼她了。还说什么连累……不是他教她的么?她都是翁主了,她怕什么连累,怕什么闲话呢? 他的态度怎么这样…… 闻蝉:“你没想过我来看你吗?” 李信:“我就怕你来看我。” 闻蝉:“你!” 李信淡声:“别人踩我一脚,你也跟着踩一脚。别人推倒我,你也跟着推一把。别因为我而被人说什么,跟人抗什么。我心里知道你对我好就行了,我不需要你用行动来告诉我。” 闻蝉怔怔看着他。 别人踩他推他,她也去帮一把么? 他怜惜她,不想她跟人不一样,非要跟他站一边吗? 他心中这样怜她爱她,明月之下,苦顿之后,他只想她离他远远的。远走也好,旁观也好……只愿同甘,不想共苦。 这样的少年…… 这样的郎君…… 闻蝉心中涩涩,她在清冷又幽凉的薄雾般的月光下凝视她心爱的少年。她凑过去,手揽住他的脖颈,与他额头相对。她专注地看着李信的脸,看他脸上被姑姑打的巴掌印,看到通红中,有血长长划过。 他可真丑啊。 闻蝉想,原来还是有些英朗的。现在却这般狼狈……丑得不得了。 但是她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 越来越喜欢。 每时每刻都喜欢多一点。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一个像李信这样的少年,也不会再比喜欢他更喜欢别的人去了。 闻蝉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看他往后缩。她却不许,她一点都不嫌弃脏了,闻蝉轻声,“别说傻话,我才不会不管你的。喜欢一个人,就要一直不变,就要矢志不渝。你不这样想吗?” 闻蝉深情款款,李信却诧异了一下,为闻蝉的感情观。 他说:“我确实不这么想啊。一成不变的爱情,矢志不渝的爱情,我从来就不信,也从来没觉得多美好。随意一点,自在一点,何必把自己框入一个框子里不出来?” 闻蝉:“……” 心里诽谤你这个花心男! 我就知道你喜欢流连花丛中!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男人了!哦哦哦,你果然说实话了!你把我的一腔浓烈爱心全给搅没了! 闻蝉无甚表情,死鱼眼对他:“你要跟我在这里讨论你的爱情观吗?” 李信微笑,笑而不语了。 他看着闻蝉笑,心想:我确实不信什么爱情,也不会为你所谓的爱情做什么牺牲啊。你们这些贵女会为爱情感动,掉眼泪,我却不会。我从来就不把感情放在心上,从来没觉得谁离了谁就活不成……只是当我面对的人是你,我才变了个样子的。 我依然什么都不信,但是对你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闻蝉笑,又笑得闻蝉红了脸。 闻蝉低下头,从药箱中拿出食物与药膏给他。护卫在门外催了,闻蝉也不敢多呆,给李信说了尽量每天过来送食,又告诉他带来的药膏都是什么什么药,让他敷在身上。 李信扒拉着药膏。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扒拉了膏药半天,李信奇怪了一下,“你第一选择居然是给身上上药,而不是给我的脸上药?挺好的,我还怕你上药只顾着我的脸。” 闻蝉:“……” 李信:“……” 少年们一站一坐,静静对望。 闻蝉的似水明眸在说话:你的脸有什么精贵的,有什么值得保护的呢?你就这个样子,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的想法,和当初嫌郎君黑时殊途同归,只是一个接受不了,一个尚可接受……李信:“……” 他没好气道:“滚吧!” 闻蝉这才一笑,俯身在他脸上又亲了一下,娇声道,“表哥,我下次再来找你。” 闻蝉回去,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看了姑姑。姑姑居住的院子灯火彻夜长明,姑姑一直没有醒来。闻蝉与李伊宁说了几句话,两个女郎站在窗下,看到屋中跪坐着许多大夫,进进出出。李怀安脸色淡淡地坐于一边,很难看清楚他在想什么。 闻蝉低声:“我不想表哥死。” 李伊宁:“……我不知道……怎么弄成这样?” 两个女孩儿叹气。 后从屋中出来一个老嬷嬷,看到两个女郎,便好生安慰她们回去。老嬷嬷说等女君醒了,会通知她们的。为了不给人制造麻烦,闻蝉与李伊宁相携离去。李伊宁当晚更是睡在闻蝉这里,一宿无话。 次日傍晚,闻蓉终于醒了过来。 李伊宁立刻飞奔过去看望母亲,闻蝉也跟着去。她在姑姑屋子里待了半刻,看姑姑精神不振地与女儿说话,到碧玺在窗前晃了几晃后,闻蝉得到提醒,出了屋子。碧玺说府君去大堂了,有几位郎君还在吵着杀二郎的事。 闻蝉一听之下,立刻赶往大堂。 她腹中打了无数草稿,想着怎么以翁主之权势镇压他们的要求。她还想跟姑父讲讲亲情,不管怎样,起码把表哥留下来吧……但是这些都没有用上。 闻蝉过去的时候,大堂中原本吵得很厉害,在李怀安开口后,都静了下去。 李怀安淡声:“李信的身世问题,族中长辈们都知情。没有之前用人,人无用后就杀掉的道理。我先把人保下,有什么事,之后再私下跟我说。” 有几个郎君急了:“但是他不是真的李二郎,真的李二郎被他杀了……” 李怀安静静看着闹事的几个郎君,忽然想起来一般,“是你们几个私下嚼舌根,把话传去了阿蓉那里?” 几人一滞,忙摇头说不是。他们想说嚼舌根的几个郎君还被闻蓉绑走了,至今没有放回来呢。他们只是同情大夫人,不满李信抢了二郎该有的位置而已……却见李怀安挥了挥手,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就下了决定,“你们几个,”他手点了几个人,“去宗祠思过吧。什么时候审阿信,就什么时候审你们。你们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几人愕然:“……” 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火烧到自己身上。 其他郎君们看李怀安这样,都缩起脖子,不敢再出头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明显他们没有让李怀安满意啊。 谁料李怀安谁都没放过:“剩下的人,回去自家面壁。也想一想这两天发生的事,你们都起到了什么作用。嗯……一会儿让你们长辈过来这边领你们回去,我跟他们讨论一下你们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愁眉苦脸。这、这明明是李信惹的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大伯父就是生气,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打一顿吧?这是不是矫枉过正啊?然而他们也不敢当着李怀安的面说什么,只能搭着脑袋通知小厮回去找阿父阿爷说自己被扣下的事,丢脸地等长辈过来领他们回去。 李怀安出了大堂,依然神色淡漠,却看到侄女站在门外檐廊下对着他笑。不光对他笑,还屈膝向他行了一礼,亲切喊他一声,“姑父!” 李怀安与闻蝉一同站在屋廊下。 闻蝉轻声:“多谢您没有听信他们的话,要杀……他。”她有些别扭,不知道该称呼李信为什么,她一直“表哥”“表哥”的喊得很顺溜,但是在李怀安面前,总是觉得窘迫。闻蝉只好含含糊糊用“他”来代替了。 李怀安只说:“我没有救他,他本就无罪。李家小辈们,也该整治一番了。久居会稽太久,国泰民安,地位最高,倒真成了山大王,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孩子。” 闻蝉不语。 她不好对李家的郎君们发表意见。她和李家的郎君们本来就不熟,除了李信,她也就和李三郎李晔说过几句话。但是就是李晔,现在都身在雷泽,根本不知道李家现今正发生的事,不知道她姑姑的情况…… 即使闻蓉是她亲姑姑,然而闻蓉精神不正常,很多年前,闻蝉就知道的。 她心中怜惜姑姑,可是表哥他……闻蝉轻声,“他真的杀了我真正的二表哥吗?” 李怀安:“没有。” 闻蝉蓦地放下了心,然后她又问,“我姑姑会好起来吗?” 李怀安:“不知道。” 中年男人与妙龄女郎站在屋廊下,沉静地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入了夜,天气变得很冷,而他们两人很久没动,就保持着一前一后的站姿,看着乌黑浓郁的深夜。看深夜像是黑色的大兽,席卷整个世界。 又看到天地忽有霜至,银白扑面,气息冷清。 天地间在刹那时间变得银白,变得冻如冰雪。 李怀安静静道:“下霜了。” 闻蝉喃声:“冬天到了。” 女孩儿侧头,陡一瞬,看到男人耳鬓间的银白色。她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再次看了一眼,却当真看到他的双鬓已经白了。闻蝉心里发抖,开始明白姑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她顺着姑父的视线去看这个银色霜染的天地,夜色浓浓,她什么也不到。她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姑父在想什么。 姑父总是不喜欢说话,对谁都冷冷淡淡,也不喜欢说教。 如果是她二姊夫在这里的话,二姊夫会跟闻蝉说很多话,教她很多有用的东西。 但是李怀安不会。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埋心底。闻蝉只见过他对表哥露出好气好笑的表情,对姑姑和表妹态度温和……很多时候,姑父平静得根本不引人注意,只有每每到需要他决断什么的时候,众人才将他推出来。 闻蝉心中酸楚,想:姑父心里很难受,很苦吧? 他的世界,是谁都不理解、谁都走不进的世界……这么多年,姑父一直都一个人。 那晚之后,闻蓉醒过来,开始查李二郎的身世问题。她再不相信任何人,任何言辞,她要亲自去查这桩事。她的精神状态看着仍然让人担心,给她诊治的大夫们,面对李郡守时,不是叹气便是摇头。闻蓉向李郡守质问,向李郡守摔东西,大吼大叫。 李郡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妻子病情变得严重,大夫委婉劝他,李怀安没表现出什么悲痛的样子来。当妻子冲他怒喊问他为什么要欺骗时,他冷静地放开了一切,任闻蓉查探。 闻蓉要查什么就查什么,要看什么卷宗就看什么卷宗。 李怀安辛苦隐瞒了很多年的秘密,当再瞒不住时,他也没有挣扎,顺势选择了放手。他手里有很多资料,很多证据,李江的死他全程都有宗卷记录在册。闻蓉不信任他,非要自己去查,李怀安也随意了。 以前瞒得那么辛苦,现在查起来,因为本来就查过一遍,显得轻松十分。 闻蓉顺藤摸瓜,很快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她知道了李江为阿南所杀,也知道了李信为阿南顶罪。她托着疲惫的身体,出了门,前往当年那场打斗发生的巷子里。她不要李怀安跟随,也不再信李家的任何人。而闻蝉不放心,受李伊宁所托,跟随姑姑出来。幸而姑姑还是很放心她,知道她一个翁主,一个外人,李家的真相必然瞒着她。 冬日初雪的时候,闻蓉与闻蝉站在幽静的巷子深处。 李怀安提了灯,开了旧宗祠的门,蹲下身,与李信对望。他说,“两个选择。阿信,选哪个?” 111|0.0.1 空街甬道,闻氏姑侄二人站在巷口,怔怔相望。 巷外停着马车,巷中人士已经驱尽。卫士封锁了这道巷,有吏员拿着宗卷站在一侧,尽职尽责地翻阅竹简,并向两名女郎解说当时的情况—— “李江私下与官寺往来,出卖李信、阿南等一伙混混。李江与阿南发生口角,便在此地,两人动了手。” “女君看这里,”吏员蹲在墙角,指着土夯上颜色深的一道说,“这是当日李江留下的血迹。据我们所查,他被阿南所杀……” “当时在李江身上搜到致幻药物,李江与人打斗中,也中了毒。” “腰腹被匕首刺中,伤口约三寸长,两寸……” “李信与其他混混前来接应阿南,在此大战。李信与官寺为敌,被俘入狱。李信……” “别说了,”闻蓉轻声,她的声音太弱,除了扶着她的侄女闻蝉,汇报的吏员并没有听到。汇报声还在没有感情地继续,闻蓉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吼道,“别说了!” 女君带着哭腔的吼声,将众人镇住。众人面面相觑,看翁主向他们摆了摆手,于是欠欠身后,皆闭口不语了。 闻蓉跌倒在地,她跪在土墙边,手指颤颤地伸出,抚摸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颜色浓深的痕迹。她深深地凝望着,好似看到了当日的一幕,看到当日混战,看少年无望地摔倒在地。 那时天还没有亮,她的二郎连最后的日出也没有看到。 她浑浑噩噩地待在府上不知道做什么,而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的深巷中,少年却只能不甘地死去。他临死前,是否怨过她这个母亲?是否想念过她?他最后一刻时,想的是什么? 人常说临死前,一生都会被走马灯般走过。蟠螭灯星火耀耀,在李江短暂的一生中,可曾照耀出李家古宅来?可曾想起过他幼年时的片刻温情? 他命途多舛,一直不如别人。他在死前,是否想过认回李家呢? 如果他们母子见面,李江能不能认得出她? 那些想来都如隔世般……确切说,也实在是隔世了。草席一卷,枯坟一座,她家郎君,在这里静悄悄地死去……无人在意,无人关怀。 闻蓉落了泪,她扶着墙的手指发抖。她喃喃自语,“我儿……我儿……” 她已有些痴了,声音凄凉而悲怆。当她俯跪在地,贴墙而坐时,当她露出悲凉的神情——她不再是李家大夫人,她只是一个丢失了孩子、多年寻找无望的母亲。 她的一生草草,她家郎君也半生草草了事。而她就是回顾他那短暂的一生,她连他的相貌都不知道。人生如漫长一线的河中灯盏,顺水向下飘,飘远了,便再见不到了。月下流川,火照三途,往事再不可追起。 “我儿……我儿——!” 声声泣血,杜鹃力竭。冬日初雪落下,纷纷然,世界清白。 一个母亲的可怜呼唤声,让周围一众公事公办的吏员们动容。有的人眼眶跟着红了,有的人叹口气,感慨世道之无常。纵是尊贵至此,失去自己的孩子,闻蓉浑浑噩噩十年来,人不人疯不疯……她趴在地上大哭,雪落在她身上,万物被雪所盖,闻蓉的哭声已经沙哑无比。 闻蝉也红了眼睛,跟着落了泪。她对曾有一面之缘的表哥并无感觉,并且即使那位真正的表哥找回来,闻蝉也确信自己八成和他不会有什么纠葛。不是每个出身混混的人,都能吸引闻蝉。不是每个少年郎君,都拥有李信一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 她其实已经忘记了李江…… 李江面容俊俏,还在她落难时帮过她从李信手里逃脱。她为表感激,还送了玉镯给他……闻蝉再没有见过那玉镯,恐怕李江根本没有机会用到。 她都忘记了李江。毕竟面容秀气的郎君,闻蝉身边到处都是…… 还是李信告诉她的,让她想起了当日之事。 她昔日曾见过真正的表哥,曾对他感觉很亲切。但也就那样了……闻蝉始终对李江站在旁观的角度去看,然闻蓉作为亲生母亲,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 天下母亲,在这样的时刻,都是最为悲伤的。 闻蝉蹲下身,抱住全身发抖的姑姑。她仰起脸,雪花落在她干净清朗的眸中。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雪粒漫漫飞舞,宛如柳絮,没有边界。它踩着冬日清寒的脚步而来,它撒满天地间。气候阴沉,天色无光,南方的雪并不如北方那般大,隔着巷子,闻蝉已经听到有孩童大人们惊喜的叫声—— “下雪了!” “真的是雪啊!” 无论多少次,都一样的惊喜。 一墙之隔,有人欢喜落雪,有人悲伤失子。人间的悲欢喜怒壮烈无比,而雪粒子,仍然浩浩然地铺盖整片天地。天光暗暗,白雪纷扬,点点白雾坠在上空,又笼罩着会稽郡城。 灯中罩着的火烛已经熄灭,光黯了下去,但并没有漆黑。雪花照着天地,将人间映得玲珑纯白。 旧祠堂的门开着,门口廊下扔着灯笼,仆人们惊喜地看着天地间的飘雪。李怀安坐在门槛上,靠着门,侧头看着庭院中的雪。李信仍是那个随意的样子,两腿大开坐在屋中铜台前,手搭在膝上,嘴角挂着懒散笑意。 李怀安道,“两个选择。一,再演场戏,哄你母亲,你才是真正的李二郎,李江除了一个胎记,什么证据都没有。想要推翻,还是很容易的。二,就这样混下去,任你母亲折腾,等这桩事了,我送你去长安,举荐你入仕。” 李信:“选二。我已经不想陪你演戏了。我不忍心骗她了……她这个样子,不能再骗了。” 李怀安点点头,无话。 他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不管李信给哪个选择,他都无所谓了。李信说闻蓉经不起再被骗了,李怀安却觉得…… 李信低声:“……她连这次都熬不过去了?” 李怀安没有诧异,李信向来很聪明,举一反三。向来他给个反应,李信就能猜出结果来。闻蓉确实不行了……油尽灯枯,疯疯癫癫,医工们全都摇头。他肯放手让闻蓉去查所有事,不过是给她一个安抚。 这对并非亲生的父子,共看着外边的雪,良久无话。 好一会儿,李怀安有起身的动作,“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阿信你向来多思多想,习惯占主动权。我恐怕我不前来给你个说明,你心情不好下,再等不及又做出什么来……现在看来,你情绪倒还好,没我以为的那般偏激愤怒。” 雪花飞溅上少年的眉间,他笑了笑,“因为知知来看过我啊。” 李怀安顿了一顿,回头看他。 看少年面上露出轻松的笑,他脸颊上的伤已经结了疤,过两日就好了。现在却还有点儿痕迹,他一笑,面容便更加邪气了。然这种轻快的笑容,又让李信更像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我本来不希望她来。母亲打我一巴掌,我也难受得要死。我从来没被人这么侮辱过……不过知知来看我,我就想通了。” “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走近她。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存在,我就有无限动力,就能熬过所有苦难。如果她不在,如果没有她……我一定没有现在这样恢复得快,没有现在这样充满干劲。” 李怀安冷漠的眼中带上了一点儿笑意,让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进的感觉散了些。他旁观李信从半大小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小郎君;他看李信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又一次再一次地重新站起来……都是为了闻蝉。 李信常常冷血得不像个少年人。对谁的感情都有所保留,无法留人的时候该下手就下手。他少年风流,有一腔旺盛的义气与仁心,可谁若阻拦他,他也能杀尽所有。只有面对闻蝉时,李信才有个少年人的样子。会冲动,会生气,会难过,会不顾一切……若没有闻蝉,李信也许更冷漠,手段更狠,走得更快。但是李怀安想,还是现在这个不太成熟的、看到闻蝉会害羞的郎君,更让人放心些。 李怀安向李信点了点头,便弯身提起自己的灯笼,欲离开此地。 李信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忽问他,“我母亲那般伤心欲绝,您就从来没伤心过阿江的死吗?您一直很冷静,冷静的……不太像个父亲。” 李怀安无话半刻,后淡声,“那我该如何?陪她一起发疯,整个李家都为了一个人毁于一旦吗?她哭的时候我跟着哭,她想念的时候我跟着想念,她发疯的时候我也陪着疯吗?” 李信眼睫落下去,廊下灯火映着少年的眉眼,竟显得几分温情缱绻。 李怀安道:“我从来就没有去悲痛的权力。” 他漠然地离开了这片庭院,仆从们跟上府君,与他一道离开。李信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看着李怀安渐渐走远。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非常的不喜欢说教,非常的不喜欢管别人的事。李怀安对自己的子女,一直是采取放任自流的政策。他在子女上管得最多的,居然是李信。 因为李信总是不安分,总是意外频频,还总有自己的大道理……若让李信来折腾,整个李家都不够他玩的。 李怀安只能时时刻刻地看照这个小郎君,引导他走正途,教他去读哪几本书,不厌其烦地放权又收权……李信太能折腾了,李怀安若真放任不管,简直难以想象李信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已经三年了吧? 李信想。 三年来,他从没见过李怀安有放松的时候。李怀安一直是一个人扛着一切,处理会稽事务,商议族中大要,再关照妻子的病情。他忙完这个忙那个,他就没有真正开怀笑过。不高兴,也不难过。他就这么静静的,独自一人走着…… 闻蓉不能宽慰他。 李伊宁不能理解他。 就是李信,也只能帮他处理琐事而已。 他的精神,早就一个人了。是从……从二郎丢失,闻蓉渐渐不正常开始的吧? 李怀安依然没有讲大道理给李信,可是他的前半生,却已经教给了李信很多道理。李信闭上眼,雪从厅外卷入,寒意深深。李信忽然觉得很冷,忽然无比地想念闻蝉…… 他不禁想,我绝对不要变成第二个李怀安……绝不要哭无可哭,痛无可痛。绝不要没有目的般地活着,一直活在责任和义务中。 他觉得冷。 他想知知要是在,就好了…… 李信很快见到了闻蝉。 再过了一晚上,他依旧被关在旧祠堂,门却忽开,仆从们进来,伺候他梳洗换衣。李信挑了挑眉,换上玄黑色锦衣后,出门走了一程,便遇上了对面沿道而来的闻蝉。闻蝉看到他也很惊讶,没想到他被放了出来。女孩儿的眉眼间,立刻掩饰不住地涌起喜意,走向他。若非仆从们都在前前后后地跟着,闻蝉大约就挽住少年的手臂了。 李信问:“出什么事了?” 闻蝉脸色才重新黯了下去,“姑母……姑姑她……” 李信点头,宽袖之下,他握住了女孩儿的手。 闻蝉吓了一跳,少年郎君的手握住她时,她背后一身汗毛竖起,惊乱地想要跳开。但是她抬头看,李信面容英俊中,眸中神情忧心忡忡,似在想着什么。李信在思考,闻蝉便不好意思拿自己那点儿羞涩烦他了。 两人便这么一直过去了。 到了闻蓉所住的庭院,进去时,已经感觉到了满园的凄色,听到了隐约的啜泣声。气氛被压得很沉,每个人都神色惶惶。闻蝉十七岁的生涯中,都很少见到这种凄然的气氛。她站原地愣了半天,连呼吸都开始不自在。 李信握了一下她的手,“知知别怕。跟着我就好。” 李信与舞阳翁主过来,外头庭院已经一大片人头了。看到李信出面,众郎君面色各异,精彩十分。李信也不说什么,牵着闻蝉,在侍女打帘后,径自入了内,一路往寝屋去了。 到药香浓烈的屋子,到闻蝉已经快承受不住这种悲伤的气氛时,他们最后绕过了一道屏风,见到了闻蓉。 闻蓉奄奄一息地躺卧于榻上,李伊宁跪于一侧氆毯上,拉着母亲的手,无声地落泪。李怀安坐于妻子榻边,低头看着她青白憔悴的脸色。他常常没太多表情,可是这会儿,闻蝉去看时,去看到姑父脸上的难过之意。 “姑姑……”闻蝉先松开了被表哥握得满是汗的手,跪于了闻蓉榻下。尚没有如何,她已经红了眼睛。 闻蓉强笑,“你又哭什么?真傻……” 她的视线,怔怔向上,看到腰杆挺直的少年郎君。看到郎君面上的疤痕时,她眸子骤缩,有痛意在眼。她喃声,“阿信……” 李信默然地与她对望,然后过来,跪于她榻边。 他一言不发,闻蓉已经泪盈于睫,放在胸腹上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要伸手抚摸郎君被她打伤的面孔,还想问他痛不痛,可是她没有了力气。而再看到李信望着她温和的眼神时,闻蓉眼中落泪,却噙着笑点头。 她说:“阿信,你叫我一声母亲,我看顾你三年。你欺骗于我,却是一腔好意……我犯了糊涂,不该打你。纵你不是我亲生儿郎,你也细心待我,我实在……然你心性豁达,不要跟我一个病人计较了。” 李信:“我没怪过您。您打我是应该的,我一开始就不该……” 闻蓉怔怔道:“然没有你,谁许我三年的母子情深呢?那常日温情,又有几人给得了我呢?” 李信垂目不语。 闻蓉目光转向闻蝉,“小蝉……你喜爱你……阿信吗?他一直喜欢你,姑姑却从没见你说过喜欢他。你喜欢他的对吗?” 闻蝉泪眼婆娑地点头,她说不出话,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她看闻蓉说话这样吃力,心里已经有了不好预感……前日还与她说话的姑姑,今日就这样…… 闻蓉笑了,看向李信,“阿信,你始终不是我的二郎。那、那……明轩说,他从来就没给你上过族谱。我浑浑噩噩,连这种事都不记得……不然早就知道你们哄骗我了……你从来没上过族谱,从来不是我的二郎,那你也不要叫我‘母亲’。我去后,身后之财留给你……” 李信低声:“我不要您的钱。” “你总是不要我的钱,总是要跟我划分得很清,”闻蓉声音开始沙哑,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你一直不想跟李家牵扯太深,我还以为是你与世家格格不入的原因……原来是这样。” “我的身后财,分于你和四娘。四娘是娘子,年纪小,又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多分她一些。而你三年认我为母,我也要分些给你……不过你也许不在乎,你向来很有本事,什么会得不到呢……” “我去后,你就娶小蝉,好么?你既不是我的二郎,就不要为我守孝。你就是守,我也不领情……你娶小蝉吧,你已经想了这么久……你看小蝉也喜欢你,还等什么呢……”闻蓉声音微弱,“你去长安,见我三哥,就说这是我的遗愿……我见不到我三哥面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但我是他妹妹……你说,说我很想念他,说我求他,把他女儿许给你……你很厉害的,你告诉他……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少时与他说的婚约……我一直就想,就想聘了他最宝贝的女儿……” “姑姑!”闻蝉再忍不住,泪水如线断,她扑在姑姑怀中,“我阿父记得你!你别难过,我阿父心里有你的!他让我来会稽做客,他是知道你会疼我的啊……只是我阿父离不开长安,不然他一定会来见你的……他很想念你!他没有一日忘掉你!还有二伯、四叔……他们都很想你!” “我来会稽的时候,他们都关照过让我问候你……你还记得吗,他们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她哭得断断续续,一旁李伊宁也跟着哭。一室凄凉,闻蓉面上带泪,唇角微微露出笑。李信将闻蝉抱与怀中,安抚她。另一边李伊宁也哭得厉害,他拿过巾帕给她。李伊宁转头看他一看,叫一声“二哥”,也哭得抱住李信。 李信只好同时安抚她们两个。 闻蓉的目光,与李怀安对上。 她笑中带泪,向他颤巍巍伸手,“夫君……” 李怀安伸手,握住她冰凉发抖的手。她依然在他这里寻到避风港,依然得到安慰,泪眼模糊中,她看着中年男人微白的两鬓,痴痴唤一声,“夫君……” “嗯。”李怀安淡声应了。 闻蓉便笑:“你总是这样……不冷不热……难怪别人都说你没有人情味,做什么都不找你。你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谁理你呢?” 她开始发怔:“父亲母亲不理你,我也不理你,四娘也不理你……明轩,你都一个人……” “我对不住你……从我开始生病,你就一直照顾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再陪你了……你还对我这样好,我却一直不领情,一直看不到你……” 弥留之际,过往在她眼前纷至沓来。她神志很清醒,却又很恍惚。她看到这么多年,看他们少年夫妻……少年夫妻老来伴,看李怀安少时,也与她说“等我年纪大了,就换你来照顾我”……她没有照顾好他,却是他一直在任劳任怨地照顾她…… 不离不弃。 这么多年! 守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妻子……所有人都怕他的妻子发疯,可是他不能怕。他要是也怕了,谁还管闻蓉呢?闻蓉整日沉浸于丧子之痛中,李怀安只一脸麻木地听着。闻蓉总觉得他冷酷无情,说他一点都不心疼儿子。可是如果他心疼了,压倒闻蓉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倒了,那他们这个家,谁还能撑得住呢? 四娘子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母亲。没有母亲教养,她可怎么办? 老县君年纪也那么大了,最寄予希望的儿子,就是李怀安。他若是跟着妻子一起悲痛,他的母亲,他的家族,那些都怎么办? 李怀安日渐沉默。 他少时就不爱说话,那时候却还有些温情,偶尔兴致来了会与人玩笑。后来,世上就再没什么让他觉得值得笑的东西了……妻子开始病重,陪伴他的人倒下去,他只能扶起来,扶着她一起走。 她虽然与他是夫妻,但是他其实已经孤零零很多年了。 闻蓉哽咽:“夫君,我对不住你……” 要到弥留之时,她才能想到自己有多对不住李怀安。 因为她一个人,李家都陪着她一惊一乍。李怀安得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把闲话都赶在外面,不传入她耳中……而她呢,她呢……她心里只想着二郎…… “夫君,我错了……我光想着二郎孤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认识父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多害怕,多可怜……我想陪他,我想照顾他……我错了……” 李怀安道:“没事。你去照顾他吧。为夫为父,我都做不好。只有你能慰他的心。” 闻蓉在他怀中发抖,落泪如注。 李怀安目光望着虚空的方向,怀里抱着妻子,妻子的泪水湿了他胸前衣襟,他像没感觉一般。他望着不知名的地方良久,忽然轻声,“阿信,你跟你母亲说说,阿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 李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少年低低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他很聪明,很讨喜。长得很俊,就像、像您一样。眼睛跟您很像,不说话的时候,和您发呆的样子,更是一模一样。” “他嘴很巧,很会说。我们都很喜欢他……” 闻蓉心想,说谎。 她已经知道李江不是好孩子了。 李信还这么说…… 闻蓉听着,听着,渐渐出了神……烟雾缭绕,死气沉沉,随着少年郎君的讲述,她却好像真的看见一个秀气小郎君。那小郎君在光的尽头等着她,她辗转数年,得见他一面。 他对她伸出手,“阿母,我等您很久啦。” 闻蓉静静地看着。 她走上那条浓雾不散的路,她握住郎君的手。她与他面对面,看着他…… 所有人都不在乎他,都不喜欢他。可是她喜欢他,她最喜欢他。所有人都不要他,她想要的。 她一生糊涂,她却想……她想…… 李怀安怀中,妻子的呼吸已经消失。 中年男人怔坐许久,说,“她去了。” 讲述声戛然而止,时间有片刻凝滞。屋中屋外,皆是大恸之哭声。 一夜风吹,天地浩茫,大雪倾覆。 112|1.0.9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 李晔从雷泽赶回来,李府已经挂上了白幡。世家人多,闻蓉去世,葬礼办得热闹又安静。因为人多,喧哗之下,这种热闹中,又透着无比的萧索。李三郎站在堂前,看着灵前牌位,看人来人往,几乎难以想象今日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招魂之礼已过,伯父头上戴帻,穿上了雪白麻衣,跪坐于灵下。每有来人,则欠身招待。最恭恭敬敬守跪在灵堂中给母亲守丧的,是李四娘子李伊宁。李晔过去看她时,她眼睛已经哭红了。李晔叹口气,陪李伊宁坐了一会儿。等人走了一拨,他出去喊了别的几位娘子过来,稍微替换下李伊宁。 两人坐在后方,李晔迫李伊宁吃点东西。李晔也是匆匆回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先来了灵堂。他眸子望着纤弱的堂妹半晌,问起她来,“我走的时候,伯母精神尚好,也没听医工说她病情加重……怎么才短短一个月,她就去了?” 李伊宁眸子又渗出了水雾,也噙了一点儿恼恨之意。她将大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告诉这位三哥……李伊宁对三郎李晔观感还是很亲切的。她二哥走后,小弟弟又夭折后,家中就剩下了她一个女孩儿。那时候母亲开始病得昏昏沉沉,父亲就将她从汝阴送回会稽老家。那些年,都是李晔这几个兄长照顾她。到后来父亲的官也调回了会稽,李伊宁才重新承欢膝下。然这虽于膝下,却也欢得没多少…… 她哽咽道:“都是他们几个嚼舌根,害到了我母亲。还有我阿父跟我二哥……不,不是二哥,是阿信兄长骗我阿母……一起把我阿母给气死的!” 李晔面色古怪,“阿信兄长”?她这什么古怪称呼? 但是眼下也不是纠正李伊宁称呼的时候。 李晔怔怔然,想到了昔日那几位郎君先把话传到了这里,他却旁观以视。如果当初他的选择不是旁观,而是置身其中,斡旋于此,那这件事,让李信有了准备,让李家长辈心里有数,就不至于闹成今天这个样子来吧? 他心沉沉落了下去。 摸了摸四娘子的头,李晔出了这里,再次见到了大伯父李怀安。李晔站在堂下,看了伯父一会儿。伯父与他离去前,区别并不大,还是那副不高兴也不难过的样子。李伊宁在里面哭成那个样,李怀安在外,也并没有表现出多悲伤多脆弱的样子……然他怎会不难过呢?谁不知道,伯父对伯母情深万分,照顾一个不正常的病人都照顾那么多年…… 李晔先回自己家一趟。 他回去的一路上,碰上好些故交,纷纷与他面带问候笑意,寒暄良久。 李晔问身边小厮:“二哥……不,是阿信兄长在哪里?” 小厮十分机灵:“那位郎君与舞阳翁主在祠堂那边随人看护棺椁……” 李晔无话。现在他走一路,人人待他亲切,因为觉得伯父无子,伯父在李家的地位必然一泻千里,甚至李家的大部分家产,都会落到他们二房这里。所以旧日对二房客气以待的,到这个时候,全都跑过来巴结了。因为大家都无比认同伯父对伯母的深情,再加上大伯父性格又那个样子……谁都觉得他也不会过继个儿子过来。 早些年为了大伯母,伯父曾想过个女孩儿,谁想到那个孩子夭折,没有福气。乃至于李家小辈本家排名第一的,就是李二郎,前面并无兄长或姊姊。 现在李二郎这身份在闻蓉挑明后,让众人都有点意外,节奏也被打乱……于是那些抱大腿的,又重新抱回了李氏本家二房这里。 李晔沉默着回自家。 他换衣服的时候,又听亲弟弟五郎李昭,把当日闻蓉的“发病”又重新讲述了一番。 他母亲过来抱过小弟弟,不让李昭去外面胡说。隔着屏风,她与儿子感慨道,“大伯一家也是多舛,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李晔出来,看到屋中正中央摆着的金雕大鼎,皱了下眉,“伯母丧期,怎么用这样的东西?阿母快收了。” 他母亲讪讪道:“别人送来的……何必收呢……” 李晔:“等伯父闲下来,肯定要收拾这一辈郎君的。伯母算是被所有人一起推了一把,才逝去的。到时候小一辈郎君全被整治,你以为我逃得了么?现在还这样张扬……” 他母亲惊愕,蹙了眉。她将儿子的话细细想了一遍后,又很不解,“你不是在雷泽吗?整治小辈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还授意那几个混小子做什么了?” 李晔:“旁观之罪。” 他母亲:“……” 李晔淡声:“我才觉得不像个样子……等从雷泽回来后,我打算跟大伯请辞,去四方游学,待自己学有所成时再归来。偏居一隅,妄自尊大,实则不过井底之蛙……伯母之事,我也逃不了其中之责。出去多长长见识,也挺好的。” 他陷入沉思。 想到自己一众郎君原本在会稽住得很好,舞阳翁主到来后,将长安的风气带过来,许多郎君对舞阳翁主又羡又爱。长辈们总不让他们去长安,他们就都对长安抱有自卑又向往之感……托李信的服,李晔去过了长安,见识过了那个繁华无比的都城,又惊喜地发现原来李家即使在长安,也是有地位的。再后来,他又去了雷泽,与一群兵痞子打交道,每日都遭罪。 李晔无数次地沮丧,无数次地想,如果是二哥在,就必然不会像他这样手忙脚乱,还总被老兵们打击吧? 他再想到李信跟他说,“你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迟早要吃亏。” 是啊。 他这种态度,害死了大伯母……若他能早一点告知两方…… 李晔吐了口气,再次出了门,换母亲在家中对他前程干着急。李晔重新去了灵堂那边,轻声跟伯父说替换他,让伯父休息一会儿。李怀安也没有推脱,起身便走了。 院子人满为患,前来追悼的人何其多。李怀安没找到该去的地方,又怔怔然在院子里站了良久,后回去自己与发妻的屋子里。这里现在都没有人,人全被调去前堂忙了。正好,能让李怀安安静一会儿。 他坐在榻边,恍个神的功夫,似乎看到了闻蓉的音容笑貌。 看到她二八年华便嫁与他,再看她三十来岁就病势……他至今记得满室药香,妻子病重的时候,这种中药之苦的气息,常年伴随着他们。闻蓉常叫着心烦,喊头疼,不愿整日喝那么多苦药。 后来宁王夫妻来了。宁王从小就是个药罐子,病病弱弱的样子,大约让闻蓉找到了几分亲切感,闻蓉还挺喜欢亲近那位宁王的。 但是宁王夫妇都是冷血之人,对自己的姑姑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并没多喜欢。 闻姝是自小性格强硬,既见不得张狂如李信那样的人,也受不了脆弱如姑姑这样的人。就是她妹妹那种柔柔弱弱的样子,都见天被闻姝训,要妹妹立起来,别总是一副娇弱得不得了的样子。然闻蝉属于外柔内刚,表面多弱,本心就有多坚定……就这样都被闻姝不喜,闻蓉自然更不得她待见了。碍于亲情和病人的身份,闻姝不好教训自己的姑姑,只好远着。 而宁王,虽常年生病,可他并不喜欢跟病人打交道,也不喜欢被人提醒自己身子骨不好。这位公子因为常年卧床,性情颇为古怪。他彬彬有礼起来,与李怀安那种冷漠还很不一样,他总带着一股嘲弄的味道…… 所以闻蓉还是最喜欢闻蝉。 闻蝉最漂亮,最天真,最善良,又最无邪……她就是干净的璞玉,被保护得这么好,是所有人的功劳。她讨人喜欢,赤子之心让人动容。也不奇怪李信喜欢她,闻蓉也喜欢她…… 李怀安乱七八糟地想着跟妻子有关的人,有关的事。渐渐觉得疲惫,躺于榻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数日,行尸走肉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眨个眼醒个神的功夫,妻子都已经下葬了,进了李家宗祠。接下来,便是商量对李信的处理了。李家长辈们是想留下来这个少年郎君——一是认错了二郎,说出去像个笑话,让李家徒在世家中闹个大红脸,被人说三道四;二是李信的能力,有目共睹。众人曾经觉得李信能领李家走向一个新的蓬勃发展的未来,带李家走向鼎盛时期。他们有意让李信成为这一辈少年郎君中的领袖。 有些小辈郎君不服……各种原因下,把事情闹到了这一步。 小辈郎君们都被丢去关禁闭了,然从他们父母口中,还常能听到不和的声音。李家现在很为难。 族长说:“干脆认下李信吧。也没什么损失,还省得闹笑话。” 李怀安应该也这么认同,因为他必须有一个儿子。有一个中庸的儿子,怎么都不如有一个李信那样的来得好。 李怀安说:“现在不是我们认不认他的事,而是他还愿不愿意被我们认的问题。” 众人:“……” 长辈们沉默。 是啊,闻蓉闹了这么一出,把李信的身份当场叫破。就李信那个脾气……平时不是冷笑就是阴笑的,他在李家都被人弄成这样了,他怎么可能还愿意认在李家名下? 如果众人不知道李信为人,会觉得一个小混混,让你认在世家,你不知道讨了多少便宜,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但是李信不一样啊……世家身份对李信来说自然有好处,但这种好处,对于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郎君来说,并不是必要条件。 反而是李家小辈们让众长辈们头疼。觉得他们不堪大事,这一辈要是一个成才的都出不了……再过上百年,李家就得从世家中剔除出去了。 之后又有消息传过来,让李家众长辈更为摇摆不定——宁王托人送来一道旨意,举荐李信入光禄勋为官,具体如何,等李信到长安再说。 光禄勋主管宫廷警卫,朝廷属官又多从这里提拔向上……宁王给李信一个好的起点,众人相信,等李信到了长安,就是他重展雄图的开始。 光禄勋的官位很好……但如果李信要在长安为官的话,和李家的祖训又背道而驰了…… 众长辈们看着这道旨意,颇为头疼,干脆放弃,问李怀安的意思。李怀安出神了一下,说,“当年让他假扮二郎时,我许过他,等事成后,就举荐他入朝为官去,或者他想要什么都尽力给。现在宁王帮他办成了此事,好像我都没什么能许给他的了。” 众长辈:“……” 甩袖离开,任由李怀安去折腾了。 自妻子去世后,李怀安精神不振。他总想提起心神,把李家最小的这一辈郎君们重新整治一番,让他们吃些教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想把这些郎君们全都放出去游学,或当官去,或随便哪里折腾去……总会让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是李怀安提不起这口气,一直精神浑噩,整日嗜睡。 干什么都感受不到动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什么。 他干脆任由自己这般自我放逐了,反正他没儿子,李家事务会从他这里慢慢往别的人那里去转。过不了几年,他在李家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了……他是悲春伤秋,还是以酒度日,都没人再会来管了。 李家还想留下李信。 李怀安却觉得可能性不大。 李信该学的都学到了,他也不稀罕李家,还有小蝉帮他……有闻家在长安,再加上李家的本事,只要李信不是要造反,不是要跟程家拼个你死我活,这天下,也没什么值得那个少年忌惮的了。毕竟李信已成熟了很多,不会像他少时那般做什么都不计后果了…… 李怀安再次睡醒时,到了黄昏时刻。屋中静悄悄的,他以为没有人,正打算叫人进来,忽听到窗口传来一个声音,“您醒了?” 李怀安顿一下,听出了是李信的声音。 他收拾了一番自己,出了门,没看到少年的身影。小郎君再说了一句话,他才仰脖子,看到李信盘腿坐在屋檐瓦砾上,淡金色的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李怀安莞尔,少年还是这般洒脱。 李信垂头看了他一眼:“您衣带系错了。” 李怀安低头看:哦,睡得太久,出来得太急,果然错了。 他嘲弄一笑,妻子一走,他整个日子都过得糊里糊涂。 庭院里没人,都被他赶出去了。李怀安也不再自我折腾,而是坐在了门槛上,学着李信那般不讲究的样子,发起了呆。他再听到李信的话,“您这些日子总是在睡觉,我来找了您好几次,您都在睡……您莫不是病了?找医工看看?” 李怀安随口道:“心病吧。” 李信:“……” 李怀安:“我压了这么多年的心事,一下子全空了,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当然会出毛病了。现在先这样吧,等过段日子,如果还是这样,再找医工来看。你不知道,你母亲常年病着,以至于我见到那些医者就很厌烦,恨不得永不见他们。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病了,也并不想就医。” 李信没说话。 他这位父亲,实在是一个很理智很冷静的人。知道自己出了问题,还知道问题在哪里。李信原本担心闻蓉病逝后,李怀安会出什么事……现在看来果然出了事,好在他父亲这样的性格,应该能扛过去吧…… 李信胡思乱想时,听到李怀安低声,“我又梦到你母亲了。” 李信怔一下。 李怀安:“这两天一直做梦,一直梦到她。她变成了还没有生病的样子,在梦里很温柔。真是奇怪,那时候二郎应该在,但满世界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她和我一起读书,帮我研磨,还帮我整理卷宗。我和她说去出门踏青,她说好。我们并肩出门,然后她越走越快。我在后面喊她,她再没有回头。她没跟我说话,我却莫名的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真的走了。 离开了他。 他们夫妻将近二十年的感情,一夕结束。欢愉只存在短短几年,更多的是忍耐和责任。在她病后,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在长年累月的折磨中,慢慢消失。他却常妄想她能好起来,能看到他,能突然醒过神,这世上不是只有二郎,还有他这个夫君,与她的女儿。 她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只在梦里,她才回到了少年时的样子。 温婉明媚,再不能求。 李怀安用手盖住了脸。即使知道李信坐在屋檐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仍不想过多地露出自己的情绪。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把什么都压在心底,默默忍着,不去让别人担心。 李信说:“我要跟知知去长安了。我留在会稽这边的私兵,您不用管,我自己出钱养。我留下的东西,您看有用的,给其他郎君用。没用的,烧了或扔了都行。我都随意。” 李怀安说:“那我给你备些钱财吧。你母亲留给你的,再加上我给你的……别拒绝,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我们当初都说好了的。” 李信没拒绝。 他跳下了屋檐,身形飒飒落落,惊鸿般好看,落在了李怀安前方的廊下。他回过头,看那个靠着门槛而坐的中年男人。李信看他良久,忽然道,“我认您作义父吧?您看你还瞧得起我么?” 李怀安微愕,没想到李信会这么说。 他看着少年半天,少年脸上还带着伤疤,形容也没有多精神,大约与他一般憔悴。然李信看着他定然而望的样子,让李怀安感受到了一丝慰藉。李怀安微微笑,点了点头,“好啊。” 等李信将此事说与闻蝉的时候,他已经要上族谱了。 “表哥……” 虽然李信已经不是她表哥了,但是闻蝉已经习惯“表哥”“表哥”地叫他,反正也没人来指导她该怎么称呼。 李信:“没商量了,这是我的决定。” 闻蝉惊讶后,点了头,“你们真是父子情深……这样也挺好的。姑父好歹做你父亲做了这么多年,表妹也很喜欢你。你要是狠心走了,他们都要伤心。再加上姑父现在身体生了病,要是有你这个儿子在,你多烦烦他,他就不会总想着姑姑了……表哥,你真善良!” 李怀安心有死志。 闻蝉冰雪聪明,从李信给她描述的只言片语中就听了出来。姑母去了,她与李家的关系就淡了。恐再过上几年,两家就再不往来了。毕竟距离太远,毕竟唯一牵扯彼此的亲人已经不在了……然而闻蝉还挺喜欢自己这个姑父的,舍不得他把自己拖得一塌糊涂。 表哥那般厉害,肯定能让姑父从伤痛中重新走出来。 李信:“哦,不是善良,是为了利益考虑。李郡守身为长子,膝下却没儿子,他在李家的地位迟早旁落他人,他总是要抱回一个儿子的。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想续娶的样子。我估计就从宗亲里抱了……但是宗系郎君们那个样子,从这次你姑母的事情中就能看出来。他还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恐怕就是抱回儿子,也不想教养……而我也需要李家给予的助力。我不再是李二郎的身份后,又出了你姑母这样的事,李家就不好意思再使唤我做什么了。之后去了长安,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背靠李家这棵大树。李家会不断地给我提供钱财来助我……这是你姑父给我的许诺。既然是互惠双赢的事,我当然要促成此事了。” 闻蝉:“……” 这个人真是冷血无情。 明明是一番亲情,被他解读得这么充满铜臭味。 李信不想当个好人,不想别人念他的好,闻蝉也不说了。 不过看着表哥的脸,闻蝉又出了神:这道疤怎么一直消不下去?他没有抹药吗?他要是毁容了……我可怎么办啊? 闻蝉放下了心事后,看表哥无恙,念头就转去了奇怪的地方。她寻思自己要监督表哥,不能任由表哥自甘堕落下去,从明日开始,就要处理他的伤疤了。 最后结果皆大欢喜。 李怀安认了李信为义子,上了族谱,拜了宗庙。 闻蝉的大鹰飞回了闻蝉的身边,没有带来姊夫的只言片语,却是阿母催着她回长安的消息。会稽这边事情已了,闻蝉便与李信踏上了去长安的路。两人回头,看身后相送的李家众郎,一时间,心头均涌上复杂的情绪。 尤其是李信。 他在这里待了三年之久…… 他几乎快要把李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不过也无妨。 少年转过头,骑上了马。 烟尘过往,故人离去。众位长辈郎君尽在身后,他一点点抛下。李三郎神情复杂,拱手之时也红了眼。李四娘子拉着他的手喊“二哥”,更是舍不得放开…… 那片刻欢愉,那短短温意,都被留在了身后。红尘陌陌,生而漫长。以后他即使还回来这里,这里也已经没有了那个对他念念不忘、日叮夜嘱的人。他每往前一步,就总要抛下一些东西。每每想得到什么,就得牺牲点什么。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只是现在认识得更深刻了些。 闻蓉之死给他打击很大,恐怕这是李信从小长到现在,想得到什么,用尽所有力气,最后还是失败了的。在此之前,无论是闻蝉也好,还是战事也好,只要他想,哪怕披荆斩棘,哪怕在其他地方多去流点血,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连蛮族使臣都敢杀,他却留不下闻蓉的性命。 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对于性情强悍的李信来说,尤其的不容易接受。 更此后,他心中明白,自己奢望的那点儿亲情,也寥寥无几。闻蓉一心当他是自家郎君般来照顾他,这份母亲的深情,他此生再不会得到了。而李怀安,即使认他为义子,他也给不了他多少父亲的爱护…… 他这一路上,也许只剩下闻蝉了吧? 李信想:如果知知也不要我,也离开我,那我还不如死了。 闻蝉没有抛弃他,闻蝉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折磨他。他心情不好,一路沉默寡言,闻蝉总在想着如何给他养伤除疤。她给的药膏没什么作用后,闻蝉心中焦急,开始让侍女们熬药,每天逼着李信服用。 李信:“……” 夜间住宿,住在肆中,闻蝉端来了黑乎乎的一碗药,“医工们说你有心结,长此以往会造成很多问题……胸中淤血不散,你生病了可怎么办?还是喝药吧?” 李信说:“嗳,我不喜欢喝药的。” 但是他还是拿过碗,抿了一口。 少年随即皱了眉,喃声,“好苦……” 闻蝉紧张兮兮:“那怎么办?” 李信放下碗,抬目看她。女孩儿担忧地看着他,是真的担心他倒下去吧?李怀安心结不解,李信何尝不是呢?他常常心中冰凉,常常心头燥热……他疲累又厌烦,心事尽压于心。少时的张扬潇洒,李信却越来越做不出来那般不在乎的样子了……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 灯火重重,窗外枝叶映在窗上。外面起风,风声如潮来,哗哗一大片。李信看着闻蝉,看她明艳俏丽,看她如珠如华,看她一心一意地望着自己……李信手指动了动,哑声说,“没事。” “知知,来。” 李信拉下闻蝉,将她扣入自己怀中,缠绵无比地亲上了她。用她的甜蜜,来中和自己心中的伤痕累累。 知知…… 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他在漫山遍野的蝉声中,多么的眷恋她…… 113|1.0.9 长安城中的宁王府上,满园冬色,侍女们在扫昨日的落叶。寝殿中,年轻的宁王妃正与众侍女一起,堵着她的宝贝小女儿阿糯,给阿糯喂饭吃。 小孩子到了两岁,每日吃饭成了大问题,总是需要人哄着。阿糯已经会说“不要”了,每天宁王妃要她吃饭总是用尽全身解数,因这个小孩子,不管她说什么,都回答她“不要”。 现今,阿糯小胳膊小腿不高兴地摆在矮榻上,怀里抱着自己的布老虎。她头发稀疏柔软,眉目清秀,抿着小嘴,低头一心一意地玩自己的老虎。一群侍女们蹲在她身边小声哄,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一小碗蛋羹,还没下去一半。 闻姝有时候也很生气,觉得她女儿肯定和她妹妹特别有共同语言。一个个娇气的,拍拍翅膀,都能在天上飞一圈了。她坐在一边给自己倒茶,看侍女们那样辛苦,女儿扁着嘴就是不理。宁王妃闻姝道:“算了,别理她了。小孩子家家毛病这么多……饿上她两顿,她就知道吃了。” 侍女:“……” 这是亲母亲么? 侍女提醒:“看时辰,公子该回来了……” 闻姝捧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侍女戳中了她的软肋……她夫君回来,看到她这般虐待女儿,还不得跟她摆脸色? 宁王妃飞快做了决定,放下手中活计,亲自过来,接过侍女手里的蛋羹,吹了一吹,自己尝了一口后,才看向缩在榻上偷瞄她的小阿糯。闻姝摆出对付妹妹的架势,让自己的声音不吓到阿糯,“阿糯,来,吃一口。你老是不吃饭不行的……” 阿糯撇嘴别脸:“你叫我‘宝贝儿’。” 闻姝:“……” 阿糯低头玩自己粉红色的小手指头:“我阿父就叫我‘宝贝儿’,你就不叫。” 闻姝:“……” 阿糯委委屈屈可怜哒哒:“我不要你了,我要我阿父……” 闻姝微笑:“你知道你阿父身体不好吧?你知道你这什么毛病么,都是跟你阿父学的。小时候不好好吃饭,长大后就老生病。你看阿母一只手都能提起你阿父来,就是因为小时候好好吃饭啊。阿糯好好吃饭,也有力气抱起你阿父啦。” 阿糯问:“真的?” 闻姝信誓旦旦:“阿母能横抱你阿父从屋子的这一边走到另一头。” 阿糯眨着黑灵无比的眼睛,怀疑地看着闻姝。 闻姝要再忽悠,侍女忙在后面扯了她一下。再是面前的小女孩儿脸上忽然绽出笑容喊“阿父”,闻姝回头,看到青年公子沉着脸进了屋。她敏锐地看到青年人脸色难看,袖子都湿了一半,疑心外边并没有下雪啊。他袖子怎么湿了? 阿糯张开手臂要父亲抱,张染看到女儿,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就路过她们这块喂食的地儿,往寝殿内室去了。 阿糯摆出欲哭未哭的表情来,闻姝忙把她抱在怀里开始哄,“阿糯,再吃一口。吃完就像阿母一样有力气抱你阿父啦。阿糯,你看这是什么……”她从侍女那里拿过一只木雕小船,来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张染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闻姝全心全意地引着女儿的目光到自己这里,不让女儿发现父亲的反常,看到她父亲可怕的一面。又过了一刻钟,也许是阿糯终于饿了,闻姝好容易才把蛋羹喂完了。放下小阿糯被奶嬷嬷抱走去睡觉,闻姝去内室换一身累得湿透了的衣服,“夫君他又出门了?” 侍女答:“公子去书房了。” 闻姝看到张染之前换下的衣服,闻到衣上有一股浓郁的胭脂味,他那湿透了的袖子上,还有茶渍余香。她心中起了怀疑,招来伺候宁王的小厮,问起自己夫君今日的行程,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张染被太子玩了。 招ji去试探他,恐怕还试探出了张染的火气。张染脾气本来就有点怪…… 难怪宁王方才进来时,脸色那么难看呢。 闻姝吩咐医工煎药,等药好后,她亲自端着药,去书房寻张染去了。 书房中,青年郎君手撑着额头,脸色苍白无比。他闭着眼,面容冷冷白白,一声不语。忽的伸出手,将桌案上的杯盏全都挥到了地上。然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他仍不解气。 他喉间一阵腥甜涌上,猛低下头咳嗽,在袖上留下了嫣红血痕。 张染蹙了蹙眉,望着袖上的血痕出神。他不再想太子的事了,而开始想如何把这件衣服丢掉,如何瞒过闻姝自己袖子上的血痕。 窗口传来女郎不可思议的惊诧满满的声音:“太子……居然……把你气吐血了?” 张染侧过脸,看到窗子开了一道缝,闻姝站在那里,向他望了一眼。他怔了一下后,妻子不走正常路线,窗子已经全开了,她把手里的盘盏往前一递,放到了窗口小几上,自己折好袖子,手在窗台上一撑,人就轻盈无比地翻进了窗,还不忘重新把窗子关上。 张染:“……” 他反应非常得快,在闻姝走过来立于他身后,手在袖中暖和了一会儿才舍得摸上他额头的片刻时间,他已经做好了决断。不动声色地放下袖子,掩住袖间的血迹,张染决定把这锅,丢给太子背。 他在太子那边不动声色,一路上都言笑晏晏,没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心情。但是他回到自己的府上,在书房中就丢了一桌的绿釉瓷。碎片一块块地丢在地上,彰显这位公子的脾气。 闻姝将他搂于怀中,让他靠着自己,轻柔地按着他额上太阳穴,为他抚弄,好让他舒服一点儿。在妻子的宽慰中,张染手指间的颤抖、肩膀的僵硬,才慢慢放松了下来。那一晚莺歌燕舞的烦躁感,才从他这里排出去。 闻姝问:“太子又给你气受了?” 张染客气道:“他哪里会舍得给我气受。我是他最看重的弟弟,特别的爱戴支持他。他就算把大楚北地全插上程家的大旗,我也会举双手支持啊。” 闻姝:“……” 她夫君说话阴阳怪气,她反着来听,自然听出了张染嫌弃太子的意思。应该是程太尉说服了太子,让太子把北方的军队全移交了出去,闻家的人派了,程家的恐怕派的更多。太子在席间满意自己的英明,恐怕还要庆祝一番,找来了乐ji……没想到触到了张染的逆鳞。 张染微笑:“张术刚愎自用,自我膨胀,妄自尊大!自以为太尉私下投靠他,便是秘密武器,值得他百般珍藏。好像他和太尉昔日的师徒情深,比得过太尉与他女婿的感情似的。” 程太尉是东宫太傅,早年教过太子读书。 但程太尉有个女儿,程五娘子程漪,嫁的是定王,现在乃是定王妃。 太子单知道定王妃与娘家的关系不好,就觉得程太尉明面上是定王的人,实际上是自己的人。然而程太尉老奸巨猾,太子凭什么那么确信太尉是站在他那一边呢? 张染说:“蠢材!什么时候被太尉算走所有,他就高兴了。” 闻姝沉思不语。太子这个人……她与宁王留在长安已经半年了,那位太子经常能气到自己夫君。太子醉心于和定王争权,不知多少次无视张染所说的“你根本不用争”。太子非要下场,非要给定王脸色看。这半年来,看似太子在朝上占据主导地位,胜了不少;然定王却真正做了不少实事,乃百姓所望,连朝上的丞相都动摇了。 御使大夫是定王母家那一系的。 太尉站位不明确,左摇右摆。 但丞相却已经快被定王身边那能言善辩的江三郎给拉过去了…… 张染几乎每天看,每天被太子气一通。偏偏太子自我感觉良好,认为朝上的大臣们全都支持自己。听到丞相和江三郎见面相谈的消息,就让张染去使手段,把丞相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乌烟瘴气,朝廷因为太子和定王的夺利,朝臣们天天摇摆不定,不知道多好笑。 而他那位父皇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张染建议太子多去陛下那里转转,结果太子吃了五六次闭门羹后,就再不想去了。太子专心于北方战事,跃跃欲试,想要自己亲征…… 闻姝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他、他想亲征?他可是太子啊!” “程太尉建议的,”张染冷笑,“你阿父他们死活拦着不让太子轻举妄动,太尉就在一边煽风点火,说什么太子当道,万望所归,将士们大受鼓励,必然能打胜仗……程家军多少年没跟朝廷要军粮了?这是想打仗的意思么?太尉大义凛然说自己养自己的兵,这种鬼话太子也信!” “太尉把他卖了,他还以为太尉是好人!” “太尉现在多得意!” 闻姝皱起了眉。张染是不满意太子那刚愎自用、过度相信自己的性格,这种人还不管他们怎么说,一直多疑。大部分人的意见他不听,他就听少数人的意见。而太尉就是那少数人……闻姝听了张染的话,则更担心—— 她低声:“太尉狼子野心,要把大楚带到什么地方去?他又不要军粮,军队还占据北方边界有利地方……他和蛮族,莫不是一直有联系?” 张染手指叩着桌面:“唔……有意思。” 他回过头,看妻子脸色青白不定,想妻子是为曲周侯担心。张染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所以我把李信调来了光禄勋。你妹妹求情,我就干脆把李信塞进去……一个李信,应该能小小制约下程家的嚣张。” 想到李信,闻姝不觉得放心,头却更疼了,“李信?我怕他再在长安乱杀人。又给我们惹麻烦。” 张染笑意加深:“哦,我不怕。太尉一直想把光禄勋变成程家人的地盘,不停地往羽林期门中塞人。” 闻姝:“……” 所以他就把李信这个大杀器扔过去了? 张染看她一直低着头想这些事,有些不开心了。他知道闻家想上战场,闻姝也想上战场。但也不能全神贯注地想着政事,忘了他这个夫君的需求吧?张染向闻姝勾了勾手,示意她弯身下来。 闻姝疑惑地弯腰,凑到他脸前,看他要说什么。 张染说:“你跟阿糯说你一只手就能抱起我?” 闻姝讪讪,略微不自在,“你听到了啊。”张染进屋时脸色那么青,她还以为他根本没听到。 张染手撑着下巴,眼中带笑,向她张开手臂,“来,抱一个。” 闻姝:“……” 他还提要求:“要那种从屋里这头走到另一头的横抱姿势。” 闻姝脸被他调.戏得红了,这个时候,她既忘记了自己一早看到张染吐血时的忧虑,也忘记了她对朝政大事的担心。她起了身,在张染噙笑的目光中,转过了身,“我还有事,先……” 她没走动,因为青年伸手,勾着她的衣带。手指缠着她的衣带绕了几圈,在妻子的回视中,张染还笑,“抱一个呗。” 闻姝:“我哄阿糯吃饭时胡说的,你别闹了。” 张染只看着她笑,笑而不语。闻姝被他缠了半天,无奈地回过头。女郎定定望着靠坐在榻上的青年郎君,他玉冠已歪,长发散几绺在脸颊,清清溶溶,雍容无比。闻姝看得出了神,忽的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手还在他下巴上摩挲了一下。 张染愕然间,便被妻子压在了身下。唇角被亲了亲,听到妻子低声,“不能抱一抱,只能亲一个了……夫君,来……” 一室旖旎。 长安城中,宁王府发生的事,不过是太子与定王斗法的小小缩影。太子和定王斗得不可开交,气氛越来越紧张,往一个高处推去。而在这种人人警醒的古怪浪潮中,舞阳翁主的马车回到了长安城中。闻蝉激动无比地领着李信上门——会稽发生的事情,隔了一个月,长安这边已经知道了。 表哥已经不算表哥了。 她带李信回自己的家门,不知道阿父阿母还愿不愿意招待李信? 比起闻蝉,李信很沉默。他脸上的伤疤已经好了,话却还不多。他变得沉稳了很多,整日却不怎么说话。闻蝉疑心他还在想着姑母的事,心里焦急,想要他赶紧恢复过来——但是李信这一次,恢复得尤其慢。整日落落寡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闻蝉鼓足勇气领着表哥回自己家,做好了向阿父阿母解释的准备,也做好了阿母给表哥白眼的准备——熟料她回府时,阿父阿母都不在家。她大兄也不在,府上主人只有她大嫂蒲兰。 闻蝉心里欢呼一声,扑过去抱大嫂,“嫂嫂我好想你!” 蒲兰紧张无比地笑,手拉着夫家小妹妹,眼睛看着堂前那眉目轩昂的高瘦少年郎君。少年向她拱了拱手打招呼,除此之外神色漠然,看不出讨好来,倒觉得他眸色深深,子夜一般幽静,十分让人看不透。 这与君姑口里所说的“一个草莽出身的混混而已”完全不同啊…… 闻蝉提醒:“大嫂?你不请我表哥进去坐坐吗?” 蒲兰依然很紧张:“君姑出门吃宴了,不在府上。她临走前吩咐我,李郎君若来了,让我出些考题。等郎君过了关,才能在府上休息。” 闻蝉:“……?” 李信眼眸微扬:“君侯也吃宴去了?世子也吃宴去了?天天吃宴,吃了一个多月吧?为了我一个人,大家真是辛苦了。” 蒲兰笑得很尴尬。 闻蝉在李信说后,再看大嫂僵硬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她立即和大嫂分开,站到表哥那一边,不敢相信道,“我阿母这么不希望我表哥来么?!” 她阿父阿母阿兄都疼她疼得不得了,恐怕她掉两滴眼泪,几个人就心软放过了李信。于是长公主几个人干脆躲了出去,今天东家席,明天北家宴……总之天天不在府上,不让闻蝉有空去在他们面前掉眼泪。他们还把应付闻蝉与李信这个大难题,交给了新妇蒲兰。蒲兰第一次见到闻蝉这位传说中的表哥,看少年周身那与别的郎君都不一样的凌厉气息,摧金搓玉般铮铮作响。她有点明白长公主不喜什么了。 就看这位郎君这般聪明,还没见面都能猜出长公主在想什么……蒲兰要是长公主,她也不会很开心。 李信笑了一声,笑得很玩味,也笑得蒲兰更加窘迫。她往四周的护卫看,准备李信一有轻举妄动,就拿下这个人。李信却不动,反而客客气气道:“其实我已经不准备借住在府上了。不过我还是好奇地问一句,长公主让娘子怎样考究我?” 蒲兰出嫁前,是洛阳有名的才女。正因如此,长公主才把这样艰巨的得罪李信的任务交给她。蒲兰心里有苦难言,然为了讨好君姑,只能应下。她在小姑子不高兴的脸色中,还被小姑踢了一脚后,让人搬来了一车竹简,从上面拿过一竹筒翻开,念道,“某某书第某某页从某某列开始的第三个字是什么?” 李信:“……” 闻蝉:“……” 闻蝉与李信商量:“是‘善’字吧?一定是‘善’字了!” 李信不理闻蝉的提醒,“下一题。” 蒲兰往后翻:“易经从后往前第三页第……” 闻蝉绞尽脑汁地回想,李信转身就走,“行了,我一个都答不出来,不用问了。”他心里好笑,长公主也是费劲了心思,知道他不擅长什么,偏偏考他什么。 李信往府外走去。 闻蝉追上他,“表哥!你别生气……” 李信停住脚步,勾住女孩儿的肩。蒲兰在后,看到那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小声说话,女郎追上去的时候,还满脸迷惘,蹙着眉梢,十分的可怜可爱。然她被少年勾住肩,少年俯下身,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很快就笑了起来。年少的女郎笑容如水中花开般,又娇艳又清明,眉目间再没有烦恼了。 闻蝉停了步子,与李信告别,“表哥,那我明天找你!” 李信随意地向她挥了一挥手,就跳上屋脊,再跃了几步,人就不见了。 蒲兰:“……?” 她问闻蝉:“你们在说什么?” 闻蝉哼了她一鼻子:“不告诉你!省得你跟我阿母告状!”她吩咐自己的侍女往院子里搬东西,带着少女怀春般甜蜜的心事,开心地回自己院子去了。徒留她大嫂在原地,被她逗得哭笑不得。 蒲兰心里哀叹:难怪长公主把这个任务交给她呢。长公主自己不舍得委屈女儿,就让她来…… 不过李信那个少年当真受不了羞辱啊。 连考都不考,转头就走了。恐怕长公主他们早就预料到了。 点灯之时,长公主等人回府,心情愉快地与小女儿团聚。李信真是给闻蝉吃了定心丸,闻蝉窝在阿母怀中一晚上,也没有给自己的表哥求情。她阿母着急地问了她好几句,故意提起李信,闻蝉都只是顺着长公主的话走,始终没提要李信来她家住的意思。 待闻蝉回房去休息后,曲周侯与妻子对视一眼,眼中带笑,搓了搓手指。 世子闻若已经坐不住,很高兴地站了起来,“阿母给钱!我和阿父赌赢了!阿信肯定给小蝉说了什么,我就说他不稀罕我们家了,你还不信!” 长公主撇了撇嘴,让侍女下去给丈夫和儿子拿自己赌输了的钱。她口上却道,“不稀罕?他一个混混他有什么不稀罕的?我看是终于觉得自己卑微,不好意思上我们家了。” 闻若笑眯眯:“阿母,我跟你赌,阿信一年之内必有所成。你赌不赌?” 长公主:“……” 她起身就走,留身后两个男人哈哈大笑。 次日,闻蝉便出了门,去官寺寻找李信。昨日李信与她说他去江三郎那里取点儿东西,让她今天再找他,他给她拿点儿好玩的东西。李信现在跑光禄勋去了,闻蝉大清早,便去府衙寻他。 李信刚到新地方,才与府衙上的人说了两句话,尚没有完全熟悉新地方,他的小表妹就来看他了。索性第一日过来,都还没有见到长官,李信就干脆招呼闻蝉了。 少年把女郎带到后花园的廊下,让她坐在廊台上,自己蹲在旁边,从袖中取出牛皮卷给她看,“我托江三郎在长安买了宅子,离君侯府上也不甚远,不到两条街的距离……” 闻蝉:“表哥你好有钱!” 他们住的地方位于长安北第,皆是权贵所在。李信能在这里买到房宅…… 李信手搭在她膝上,示意她看图纸。 当此时,吴明正打着哈欠来换职。他现在还在光禄勋混着,清闲得不得了。有同僚前来他不着急,在府衙外看到舞阳翁主的马车,这位丞相家的大郎,一下子就睡醒了,兴奋无比,“小蝉回长安了?!怎么没人跟我说?!” 身边郎君道:“是这样的,翁主她来府衙,是为了……” 吴明斩钉截铁:“是爱我!她一定是喜爱我,才专程来看我!小蝉妹妹特别爱我!” 身边追不上吴明的短腿郎君:“呃……” 吴明飞一般跑到了后花园的长廊洞门口,喘着气,还炫耀般地跟身边小厮道:“她一定是爱我!” 然后他看到了坐在廊下的小娘子与少年…… 他声音这么大,打扰到了那对有情人。闻蝉皱着眉不满地看他,李信似笑非笑地看他。李信的笑容里充满了威胁的味道:“爱你?谁爱你?嗯?” 吴明:“……” 往后退了一步。 李信还看着他。 他小心翼翼:“……你?” 李信:“……” 114|1.0.9 丞相家傻儿子吴明的出现,对李信和闻蝉来说十分突兀,偏偏吴明自己没感觉到自己的多余。他看到闻蝉回来很开怀,见到李信更是感动无比。他至今记得两年多前的时候那日大雨,他在肆中喊李信吃酒,李信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少年站在雨中,被天地淹没。他的眼神幽凉又深邃,望着吴明。 他说“也许我不会再回来了”时,吴明手中的杯盏咣地落地,听到了什么在逝去的声音。 时光洪涛般滚滚而来,又寥寥远去。声势震耳,惊涛拍岸。他们立于岁月中间,眼看沧海桑田万千洪流,他们扶于桨上,奋力不被时光所沉没。三年的时光,吴明在光禄勋已经成长了很多。他也有独当一面的时候了,但当他再看到李信时,止不住泪流满面——李信似乎将他的少年时光挥手砍去,又亲自带了回来。 “阿信……”吴明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闻蝉:“……?” 李信嫌弃地推开这个非要跑过来插入自己和闻蝉之间的大个子,把自己的手臂从他怀里脱出来。他别过脸,真是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满眼泪花的样子。 吴明擦把鼻涕眼泪,开始高兴了。他早知道光禄寺中这两日要来一个新同僚,但也没太当回事。当年李信走后,他来这里也好好训过自己一段时间,但后来觉得没意思,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现在李信不光回来长安,还成为了他的同僚……吴明畅想着光辉的未来,不禁乐出了声。 众人:“……” 这大傻子,乐什么? 吴明说:“阿信,你不知道啊,羽林那边的郎君们个个眼睛长在天上,说自己武功天下第一。我早就说有人比他们厉害,但是无奈咱们期门里的郎君顶不住事。我以前不晓得为什么,现在知道了——都是在等你啊!阿信,他们还不服气你呢!说你不可能那么厉害!” 他期待无比:“你代表咱们期门,跟他们干一架吧!我和你一起去!” 李信:“我本来就不厉害,不服气就不服气。我不去。” 吴明着急:“那你就输人又输阵了啊!要被说孬种的!” 李信淡漠道:“输就输了。孬种就孬种。”他随手把吴明往边上一推,“这种事别找我。” 吴明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昔日那个打架斗殴特别积极的朋友突然间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像是不认识般看着李信,李信该是风采无双的,该是无法无天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子……沉敛默然,像海水般幽幽深深、包罗万象,却连波澜都不起伏一下。 闻蝉低下眼睛,握紧表哥给自己的牛皮卷。表哥心情依然不好,做什么都没心思。吴明看不出来,她是能看出来的。她心里焦急,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让李信满血复活。 李信倒是不耐烦跟吴明说这些了。吴明还在叽叽歪歪,他已经挥手示意对方走了。对方不肯走,还欲言又止。李信在他肩上拍一下,力道拿捏得很准。两年前他这个力道扣下去,吴明腿一软就得扑倒。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吴明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软柿子吴大郎了!李信一掌是拍不倒他的,起码要两掌! 吴明终是满心不甘地被李信赶了出去。而其他郎君与李信也不熟,再看翁主在这里,于是拖着不情愿的吴明一起出园子了。李信揉了揉额头,重新弯下身,将注意力转回到闻蝉这里。他问,“看得怎么样了?” 闻蝉正在担心他,心里急得快要上火。她先前担心他脸上的疤,骗他喝药。现在疤已经没了,她却真的开始忧愁他的身体。李信以前是太放了,但是他现在收得又有点狠了。闻蝉想着让他放松、让他开心,可是李信喜欢什么呢?她做什么能让他重展笑颜,能让他真正开怀? 他喜欢什么呢? 他喜欢她啊。 但是她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闻蝉发着呆,李信已经蹲下来重新跟她说话了。她是坐在廊台上的,李信个子高,便蹲在她身边仰望她。他还伸手拂去她面颊上旁落的发丝,他的指腹擦过她的脸,带着金色的余暖。 初冬阳光照着少年漆黑的眼睛。 闻蝉看他一会儿,露出自己与往日无别的态度来。她低下头继续看牛皮卷,撒娇般与他说,“挺好的啊。我记得这处宅子,以前是一位大夫的宅子。他现在不要了,卖给你吗?这院子看上去挺大的,但你一个人住,会不会空啊?你要仆从么?我帮你啊!” 李信沉吟一下:“人少一点,我不喜欢人太多。” 闻蝉点了头,心里已经开始想着帮李信的宅院添人了。她知道表哥不喜欢使唤人,也不把下人当下人看。但是他既然走进了这个阶级,就不可能再退回去,或者特立独行地非要跟整个贵族对着干。李信现在还没有那样的能力……闻蝉在寻思着去哪里买仆从给表哥了。 她又指着卷轴:“院子看上去挺空的,什么也没有,你不要添置什么吗?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我来想办法。” 李信说:“本来就是你想办法。” 闻蝉微怔忡。 看少年沉思了一下说,“我不要别的什么,你给我弄个练武场就行了,其他的随便你开心。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晚上有我睡觉的地方就行。” 闻蝉眨了眨眼,阳光从一片片廊领上刷下来,在女孩儿白皙的面颊上映出了一片绯红。她忽然开始不好意思,忽然开始眼神飘虚。女郎轻声喃喃,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干嘛、干嘛要我布置?” 李信奇怪地说:“以后你嫁给我,不是应该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么?你不布置谁布置?” 闻蝉面容更红了,突得站了起来。 她皮肤太白,这会儿,从耳根到脖颈,透着莹玉般的肌肤,那绯红色,掩都掩不住了。李信以为她要说“谁嫁给你啊”之类言不由衷的撒娇话语,结果女孩儿脸红得太厉害,连抓着牛皮卷的手都开始轻微颤抖。李信原本不害臊,不脸红,被她这样子弄得,他都开始陪着她一起害羞起来了…… 李信结巴了一下:“这、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被闻蝉抬脚尖踹了一脚。 女郎转身就从廊下往门的方向去了,她这般经不得说的样子,逗笑了李信。他坐在地上笑出声,觉得她这样好玩。她带动了他周身的热血,让他冷了好久的血液,重新开始沸腾。 少年坐在长廊地上笑不住,一会儿,他听到月洞门的方向,传来女郎喊“表哥”的声音。 李信手撑着廊台,身子倾前,眸中噙着未了笑意,望着门口的闻蝉。闻蝉脸颊还红着,一手扶在门上,一手抓着卷轴,叫道,“表哥,那你给我留门!不要我去你住的地方,连门都进不去!” 闻蝉这样喊着时,一串钥匙便从空中向她飞过来了。她伸出手,接过了从远处甩过来的一大串钥匙。阳光在两人之间隔开,太过刺眼,以至于看不清李信的脸。明晃晃的光芒中,只听到李信喊道,“都给你!你拿去吧!” 闻蝉:“你都给我了,你怎么回家?” 李信理直气壮:“翻墙呗。” 闻蝉抿唇一笑,这才真转身走了。 李信在寺中待到晚上,吃了寺中同僚为欢迎他备下的宴。都是一众青年少年郎君,都是家世显赫,谁也没瞧不起谁,谁也不探问谁的身世。有吴明吵吵嚷嚷,李信性格本身很大方。吃了两盅酒,李信便和郎君们称兄道弟。 到打更的时候,众人才醉醺醺地上马车回家。 李信把吴明送回去后,在夜中晃了一会儿。他也有些神志不清,又趴在城中河水那里洗了把脸,坐了一会儿。等再次站起来时,李信终于清醒了些。他抹把脸,回过头,看着浓浓长夜。他听到江水的声音,也看到灯光寥寥的夜景。少年郎君向上跃起,跳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棵古树。他在枝上一攀,借力荡向了另一棵树上。 他在夜里高处穿梭,极为隐秘。在长街大巷中巡夜的人,根本没看见少年的样子,还以为一只鸟从头顶飞过。顶多是诧异一下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有鸟留在北方过冬呢。 天上轻云渐渐收拢,月光越来越暗。打更声从一个巷中走过后,李信翻墙跃进了一个院子。他熟门熟路地在院中绕过仆从们,走到灯火明亮的屋前,在窗上叩了叩。屋中没有传出声音,李信便掀起窗,从外跳了进去,落入了室内。 江三郎坐在一堆竹简中看着他,见到李信过来,青年人抬手指了指,示意他入座。 中有几案,案上尽是竹简,一室墨香几乎要把江照白淹没。李信靠着小几坐下时,看到江三郎这边的情况,道,“你这样忙碌?看来定王待你不错啊。” 江三郎微微笑:“定王耳根子比较软,许多话,在他耳边多说一说,他总会给反应的。这点比太子好多了……起码你舅舅在太子耳边说十万句程太尉不可信的话,若非亲眼所见,太子都不会信的。” 李信耸肩,手敲着几案。他不是李二郎了,但江照白还不知道。李家那堆烂摊子自然不会四处宣扬,李信自己只简单跟江照白提了提。江照白诧异他有这般际遇,后笑了笑。江三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见李信,此时看少年懒洋洋的样子,点了点头,“昨日见到你,我还以为以阿信你的脾气,定要跟我争执我为何站在定王这一方,而不是与你舅舅他们合作。我还寻思了一些与你解释的话……没想到阿信你果然长大了,根本没有问我。倒让我忐忑了一晚,唯恐你我之间有了罅隙,不好弥补。今日得知你身上这几年发生的事,我便能明白了。” 李信没说话。 生气? 也没什么好气的。他少时就能理解不是所有人都非要跟他站一边,现在他更能理解这个道理了。况且江三郎始终是和他一边……太子也好,定王也好,都不是江照白真正辅佐的对象。江照白看的是整个天下,谁能将大楚带到顶峰,他就追随谁。 再说,何必让江三郎也去支持太子去? 定王,总是一条路啊。 两年前的李信,如果得知要跟程家人合作,肯定不同意。现在,他则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事情了……李信和程家之间的仇恨,应该是程家恨他多一点。他有什么恨程家的呢?他一个小孩子,在程家眼中根本不够看。敌人是丘林脱里那伙蛮族人啊……只要程漪不再闹乱子,程家就和解也…… 江照白说:“我怀疑程太尉与蛮族勾结,想把大楚卖给蛮族。” 李信一顿:哦。那就还是生死大仇人了。没法和解了。 李信偏头:“你确信?程太尉和蛮族交好也不奇怪,你不是跟我说他主和,其实和定王是站在一边吗?他要主和的话,常和蛮族人打交道,应该是正常的吧?” 江三郎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件事了。他在蛮族待着的时候,蛮族人常和大楚交换物品。双方的关系本就这样成谜,没什么奇怪的。他只是隐约觉得数量大了些。然而互通货物本就是大楚和蛮族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官方不同意,也不禁止。他拿这种没证据的事去揭发程太尉,只会被反咬一口而已。 江照白与李信对视一眼,都觉得可笑。 太子仇视蛮族,以为程太尉站在主站那一边,程太尉私下里其实一直在和定王沟通。定王是真正的主和,天天想着怎么让大楚和蛮族之间再无战争,江三郎却要把定王拉到打仗那一边…… 他们这些人兜兜转转,时而合作时而对峙,也很有趣。 但是起码江照白站在定王这边时,他要修的桥,要建的路,要造的国学,都开始步入正轨了。总是比跟着太子好…… 江照白正在跟李信解释长安现在的局面,看李信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你要是站太子那边的话,想去边关,还是有机会的。” 李信扬眉,说,“太尉不会同意我去的。” 江三郎目中有笑意:“极北之地、乌桓所居之处,也备受蛮族侵略之困扰。那里荒芜已久,太尉是不管的。你要是去,太尉巴不得你死在半途上。” 李信便笑了。 他低头沉思,既然有这么个地方,他就要想怎么麻痹程老狐狸了。他与江照白秉烛夜谈,两人认为其实不难。因为程家始终没把李信太当回事,就把他当小孩子。程家同辈郎君对李信如何,程太尉都不可能把李信放在同等地位看。这就给了李信很多机会……毕竟,程太尉不可能知道,李信针对他,并不是为私心。 为国为民,皆不在程太尉的预料内。 青年与少年说了半宿话,又在后半夜教给李信蛮族话如何说。到快天亮,李信告辞时,江三郎才把早准备好的一筒卷轴交给了李信。江照白斟酌着用词,“你托付我查的阿斯兰左大都尉,情报皆在这里了。昨天你来的时候太匆忙,我没找到,现在你拿回去看吧。” 李信低头,先打开卷轴确认了一番。 江照白看着他,半晌后平静道,“这上面是我这几年所听说的他的事迹。他戴着面具,自言脸上被火烧过,不愿吓人。我使了很多手段,都没见过他的脸。都说他原来马贼出身,在边境天天晃,也成了家。后来大楚当时的车骑将军,就是你舅舅,与蛮族在那里大战三日。阿斯兰的家人都被你舅舅的人杀尽,他的妻女皆亡,只留下他一个。他对大楚充满了仇恨,入了军,势要复仇。” 李信向江三郎拱了拱手,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就准备跳窗走了。 江三郎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道:“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回大楚的时候,遍寻当地的土著居民,寻找阿斯兰昔日的行踪,想找出他的破绽。我听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有位八旬哑巴跟我比划,说他曾听阿斯兰喊过他的妻子一声‘公主’。” 李信:“……!” 回头,冷眼看着江照白。 江三郎语气也很冷,一字一句,“阿信,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查什么?!你是在查皇室昔日的事迹吗?谁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要它重见天日?你知道那声‘公主’如果被人知道,未必是什么好事吗?” 李信默了片刻后说,“你想多了。我查的不是这个……那个哑巴……” “在当年大火中逃了生,其他人都死了,就剩下他一个。我已经把他带走了,不会有人再查到。” 李信嗯一声,再向江三郎告了别,这次是真走了。 他心事重重,整个人被江三郎口里那声“公主”给晃得头疼。他回去换了衣服,洗掉了一身酒气,才重新去光禄勋报道。今天终于见到了长官,又被领进宫中与当值的郎君换了班。接下来几日,李信便一直在熟悉自己的新环境。 夜里时,他每晚去江三郎那里学习蛮族话,从江三郎那里了解蛮族人的习性。江照白那里有很多理论常识,皆是从蛮族带回来的宝贵资料。太子很感兴趣,但是定王不感兴趣。如明珠夜投,江三郎对蛮族人的了解,在定王这里基本没什么用。好在李信来了,江三郎总算能给这些卷宗找出一个出路了。他们再没有提当晚对阿斯兰的讨论,所谓什么“公主”,也没人去查。 查是肯定查不到的。 大楚皇室不会把这种事昭告全天下。 只是李信总有个怀疑,知知她、她母亲,不就是公主么?他私下查过,当年那场大战时,长公主也确实在曲周侯的身边。李信唯一想不通的是,他那位舅舅性情强硬无比,少时就和长公主打架打得天翻地动……若长公主真的对不住他,以曲周侯的性子,不可能跟长公主和平这么多年啊? 十七年前,蛮族与大楚在边界有一场大战。大火连烧三日,将北地烧得寸土不留。 之后,闻平的将军职位就被卸了,他与长公主回到长安,开始近二十年的半隐居生活。 当年的那场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一个在大楚边界打转的蛮族马贼,会去蛮族投军,开始仇视大楚,势要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而在其中,长公主和曲周侯,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身份? 知知……到底是谁的孩子?! 李信有种预感,他想要替闻蝉瞒住的身世,恐怕瞒不住了。江三郎何等聪明,他在帮李信查阿斯兰过去事情的时候,肯定是有所怀疑的。李信相信江三郎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到处跟人去说,可万一江三郎不小心验证时,被谁发现了呢? 再或者……李信在寻当年的真相,焉知没有旁的人,也在寻当年的真相? 他必须得把留下的那个后手,往明面上放了。 李信想到了那个叫金瓶儿的年轻女郎,相貌与闻蝉那般相似,好吃好喝供了这么久,学点儿蛮族话,帮他一个忙,应该不难吧? 清晨与同僚换过班后,李信边琢磨着这些事,边回去了自己的新家。他到门口时,府门大开,无数侍从来来回回地搬东西,见到他也不认识。李信这个主人在边上看了半天,见他们搬石头搬土什么的……他迷茫地进了府,循着女流的方向去找人,果然在后花园那片地方,见到了闻蝉。 这处宅院以前也有人住,不过搬走很久了。照李信的眼光,觉得原主人的品味是很不错的,李信很满意。但是他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都被拆了,尘土滚滚,瓦屑成片成片地堆着……好在还有一条长廊没拆掉,闻蝉正坐在长廊中,吩咐青竹,让人把她直面的湖给填一半。她正拿着图纸,指指点点,告诉人她想要什么样的湖…… 李信靠在廊柱上看她。 看她靠着栏杆,细声细语地吩咐台下的人忙碌。仆从听不懂她的湖要怎么填,她就不厌其烦地解释。青竹在一边道,“您把二郎的家都给拆了,等二郎回来看到,会不会被您给气死啊?您悠着点,我觉得这湖挺好的……” 闻蝉说:“我不喜欢!对了对了,把那棵树移过来……”她抽空回答青竹的担忧,“放心啦,表哥不会生气的。我表哥都把钥匙给我了,当然是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啊。” 她心中激动无比!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能布置自己想要的世界!这是她的地盘!完全地属于她!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她想填湖就填湖,想移树就移树……这以后会是她的家!她将住在这里……她无比地期待…… 李信靠着廊柱,看她兴奋又忙碌。他心想,便是为她这种笑容,我也要为她把一切都给铲除了。 少年慢慢坐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她,然后闭上了眼。 久违的疲惫涌上来,闻蝉的笑容又让他放松。他靠着柱子闭眼沉睡,直到过来的仆人奇怪地看他,再等少许时光,闻蝉与青竹在仆从的领路下,看到了已经睡过去的少年郎君。 闻蝉蹲下身,看阳光在他身上打了个卷儿,一晃而去。时间悠缓而安静,少年少女一醒一睡,直面彼此。暖风徐徐,木叶簌簌,仿若花落,花又开。 115|1.0.9 李信睡醒后,睁开眼,先看到黑魆魆的四周。黑魆中一片宁静,只有自己身边放了一盏灯笼。灯笼光芒晕黄,在风中摇晃,似随时要被黑夜这头巨兽吞噬掉。在灯笼边,有少女抱膝坐在栏杆旁边,眸子清清莹莹地看着他,十分认真。 闻蝉不知道在风里坐了多久,这么晚了,她都还在这里,旁边就跟着一个青竹。见到李信醒来,闻蝉惊喜,“表哥,你醒了啊?” 她问:“你饿不饿?” 不等李信回头,闻蝉转头看青竹。青竹明白翁主的意思,再加上李二郎已经醒了,她也敢放心把翁主一个人丢在这里。青竹走出了廊子,带走了等在那里的几位侍女。侍女们走出了这块地儿,也带走了所有的声息人气。 李信发现自己身上被盖了一层毛毯,他推开来,揉了揉僵硬的手臂,脚踩到了地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下午,从天亮直接睡到了天黑,他肯定要不舒服的。李信对闻蝉说,“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是啊,有匠工说看到有郎君晕倒在廊子里,我过来看,原来是你睡着了,”闻蝉嗔他,“你真是的,怎么靠着柱子就睡了?我又不是把你睡觉的屋子都给拆了。我让人搬你,想把你搬回屋子去睡。但是又怕吵醒了你……”女郎倾身,手在他眼下轻轻一碰,指腹温温,“你看,你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这段时间肯定都没睡好啊?我怕吵醒你,让你又睡不着了,只好让你在这里随便应付了。” 李信叠好毯子放于一边,露出笑,“真是辛苦你了,照顾了我一下午。” 难怪他下午时觉睡得甚好,没有乱七八糟的梦来打扰。有闻蝉在身边,他哪里还需要什么梦来奢望呢? 闻蝉摆了摆手,矜持也矜持得没到点上,“我不辛苦,我早就发过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爱人,再不让他受伤。” 李信停了活动手骨的动作,抬了眼看她。他眼中的笑容展开,灯火的影子一会儿亮一会儿弱,照在他面上,更衬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味道了。他坏笑道,“爱人?你的爱人?” 他指望闻蝉害羞,然后逗一逗她。 不料闻蝉又出乎了他的意料,她总是时不时地迸发出勇气,让李信瞠目结舌。这会儿,闻蝉正坚定地抬头,看他,“是的,我的爱人。” 李信怔住。 少年少女坐在栏杆上,少年意态闲适,少女缱绻相望。万里星光如河,在天上璀璨耀眼。星海辽阔,幽幽静静,漫撒苍穹。它们从亿万年之外穿梭尘埃与空气,只为在这一刻发出光华,照耀天地间坐着的这对少年男女。 万语千言难以说尽,千情万语涌到心房。胸腔如灌了岩浆,那突然热起来的血,突然不再酸痛的*,突然移不开的眼睛……要如何诉说,如何与星辰说尽相思意呢?纵她就在面前,心中的爱意,也无法强说。 李信怔怔地看着闻蝉。 他动了一下,然后不留心,着力点没拿捏好,身子竟然失了力,歪斜向外。李信从长廊的这一头栏杆,直接摔了出去。 闻蝉:“……” 她着急站起来:“表哥?!” 她听到沉闷的噗通一声落水声,李信直接掉到了廊子下方的湖里。闻蝉慌慌张张地提起灯笼去找人,灯火映着微有波澜的湖水。大冬天的,水上结了薄薄的一层碎冰。这会儿,冰碴子碎成了片,浮在水面上,在火光中发着光。 然后一望看不到尽头的湖水,在天地尽头与黑魆天幕交接。 闻蝉提着灯笼趴在栏杆上,半天没找到人影。她急得快要掉下眼泪,又喊了一声,“表哥!” 伴随着她的喊声,少年郎君狼狈无比地从水里冒出了头。他抬起头,星火般的眸子看一眼闻蝉,然后移开了。李信闷不做声地从湖水里爬了出来,手攀住栏杆,上了岸,带出了一身水,湿漉漉的跟鬼影子似的。 闻蝉对他简直无语了。 她就说一声“爱人”,李信便这样激动——一激动,他的动作就这么大,直接摔湖水去了。 这幸好是摔湖水去了啊!闻蝉本来打算填了这片湖,把湖的形状改一改。现在她心有余悸,不想改什么湖了。掉到湖里,总比砸到实地上好啊。她要是把这里的水给填上了,下次李信再激动,摔下去,直接脸着地毁容了怎么办? 闻蝉好笑无比,看李信脸黑黑地爬上来,耳根通红。闻蝉忙把他之前叠好的毯子重新给他,示意他擦擦头发去换衣服……闻蝉:“表哥,你能不能行啊?” 李信摆了摆手。他在闻蝉这里丢脸都丢脸的次数多了,他少年时追她,就偶有丢人的笑话闹出来。像这种一激动给摔到湖里这种事,虽然是丢人事件中最丢人的一次。不过对象是闻蝉,李信也乐于逗她一笑了。 李信坐了下来,靠着柱子。闻蝉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拔下他发上的束冠,摸了摸少年发丝间的凉意。闻蝉推他的肩:“你怎么又坐下来了?你该回去换身衣服擦擦头发啊。” 这么湿漉漉的穿一身算什么? 李信仰头看着她:“没事,我再看一看你。时辰不早了,你马上就要走了。看一眼少一眼,我哪舍得把宝贵时间用来换衣服呢。” 闻蝉:“可是现在是冬天啊!你这样会生病的。” 李信:“我甘之如饴。” 闻蝉:“……” 她看少年郎君抱紧毯子,想他也是冷的。她用灯笼里的那点儿火影照着他,看他面色苍白,唇瓣发抖。他原本就精神不振,这会儿从湖里爬上来,更是冻出了一身毛病。可是李信任由她说,就是不肯回去。火光打在少年身上,难得的,将少年身上那股凌厉之气冲淡。他坐在这里,竟生出几分可怜的样子来。 李信还说他刚到新地方很忙,他平常也看不到她……李信硬是坐在这里,闻蝉怎么推他,他都不肯丢下她去换身衣服。 闻蝉想了想,心中对他又怜又爱,还万分舍不得,“我给你一些甜头,你就知足回去好么?” 李信眼皮耷拉,嘴硬无比,“那得看是什么甜头……”他的气息被淹没,被吞噬。 女孩儿俯下身,捧着他的脸,亲上了他的嘴角。她闭着眼,鼻尖与他的冰凉相碰,馨甜的呼吸贴着他冒着冷气的肌肤。她柔软的唇瓣与他碰撞,她亲吻着他,并加深这个吻。 李信:“……!” 他再次一激动,身子一晃。 然这次有闻蝉,李信不会像之前那样慌张丢人了。他这次是往廊子里头摔去的,且他还反应极快地抱住了女孩儿的腰,将她提入怀中,隔着一层毯子,紧贴着自己潮湿的衣襟。闻蝉再次听到咚的一声闷响,她睁开眼,天旋地转间,方位已经变了。 闻蝉:“……” 她懵懵地看着被她压在身下的郎君,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脸。她不解为什么就片刻时间,她已经从站着变成了趴着,而李信还被她压在身下。 李信后脑勺砸地,很是吃痛。但是看着闻蝉茫然的眼神,他更加着急,把她往下压向自己,含糊道,“别停下……再亲……” “表哥!” 闻蝉哭笑不得,却被李信手压着后背。她想起身,他的手贴着她脊背不让她走。他还用并不重的力道将她重新送往自己怀中,闻蝉不情不愿中,被李信半强迫性的,唇瓣重新贴上了他。 少年们在那一瞬,屏住了呼吸。 闻蝉俯下眼,看着身下的少年。 看他睫毛沾着水,眼睛黑而亮。他专注地凝视她,手摩挲着她的背部。他脸上有水,神情也有些憔悴。可他专心无比地望着她,唇瓣也无比的柔软。闻蝉手捧着他的脸,撬开他的牙齿,与他的舌根纠缠。 她缠绵无比、爱恋无比地亲吻他。 星河摇落,千里成风。银壶乍破,水银泻地。这一天一地的暖意,这熠熠生辉的星光。 星海倒影在少年们的眼睛里。 而少年们亲昵地交换着绵绵的吻,呼吸开始滚烫而急促。 闻蝉再次上身起来,换李信不满意地皱眉。闻蝉叫道:“你拿什么顶着我?” 李信去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玉佩来。闻蝉惊讶看到那是她少时送他的司南佩,这会儿被李信随意地丢了出去。他再摸了半天,什么玉符啊匕首啊铁环啊铜扣啊,叮叮咣咣往外铺了一路。 他估计掏的差不多了,还把她抱起来身子往旁边挪了挪,重新向少女扬起下巴。少女轻软乌黑的发尾缠在他指间,他恋恋不舍,声音沙哑,“这次没了。知知,再亲亲我。” 闻蝉:“……”他声音里的哑意,让她身子跟着发软。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在喉咙里滚了一圈,“那你亲完后就去换衣服,去洗漱,去睡觉。” “好。”李信迫不及待地用手将她往怀中按,声音发着抖,他发红的眼睛看着她,一目也不错。他不把自己的兽.欲释放出来,他却已经舍不得离开她了。他控制着自己不反扑,他知道一旦他开始主动,就不会再停止了。 黑夜向两人身边收缩,湖水清气影影绰绰,远方的狗吠声也忽远忽近。青竹她们即将回来,快要没有时间了。眼睛望着上方黑压压的瓦片和远方檐上的鸱吻,在女孩儿甜美的笑容中,少年郎君有了反应。身子燥热,半身麻痹又颤抖,连指尖都开始抖。 只要她在,他便难以自持。但是没关系,这么厚的冬衣,再加上毯子,闻蝉感觉得很模糊。 他稍微一糊弄,她就当真了。 然而他抱着她,只想她——“知知,再亲一下。” 他看着心爱的女孩儿,再一次向他俯下了脸。心脏在怦怦急跳,每一次的靠近与呼吸,都让彼此汗毛倒竖,颊畔绷紧。黑夜带给她无限勇气,也带给了他无数渴望…… 李信手在地上猛力捶了一下,心跳无法平静。他让自己像尸体一样躺着,像傻子一样等着她的亲吻。但是他心里想:妈的,真想马上就睡了你。 李信在心里想了一下:我得一点点地引导,一下子把欲.望完全暴露,知知会吓到。而且她骨架小,身子纤弱,我听说她小时候身体还不好……她恐怕承受不住。妈的,我真是想多了……老子连娶她都还没娶到…… 夜色四合,涛声遥远。星坠大地,银光千万。此夜长风漫漫,当闻蝉在侍女的陪伴下,坐在马车上抱膝恍神时,李信在自己那被闻蝉拆了大半的宅子里从东晃到西,再从西晃到北。车外的灯映着女孩儿的眼睛,闻蝉闭上眼,抱紧自己的身体;少年侧卧在榻上,弓着身子,埋于被褥间,气息滚烫,呼吸剧烈。 更晚的时候,侍女们睡了,闻蝉悄然披衣起身,推开窗子,凭几而坐,望着深夜,若有所思。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心想:我当时感觉没有错吧?表哥他确实、确实……反应很大。 两条街之隔的宅院里,李信心烦气躁地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衣裤,将弄脏了的丢开。他站在窗前凉风中,望着虚空,忽地哈哈哈笑起来。他意气飞扬般,将指放于唇间,发出清而嘹亮的长啸声。 瞬时,一整条街的狗吠声都被带动,各家宅院骂骂咧咧——“有病啊?!”“大晚上的,谁这么折腾,扰人清静?” 李信噙着笑,站在窗边,听着四面八方的狗叫声回应,也听着偶尔能听到的几声大骂。他心情终究有所畅快,虽没有以前那般风采,但也不再连笑容都要伪装一下了。 第二日,李信就采购了一番礼物,挨家挨户地登门拜访道歉,把自己这条巷上住着的达官贵人都拜了个遍。新来了邻居,众人都打听过这位乃是会稽李家的二郎,李二郎虽然扰了民,但第二日态度很好地来道歉。遇到脾气不好的主人翁,被喷了一脸唾沫,也能神色自如地擦把脸,继续致歉。 他这般作为,博得了邻居们的几番好感,客气地留下了他的礼物。 李信在长安慢慢开始站稳了脚。 然他对付自己的邻居们很轻松,夜间一声长啸,都能让他算计来与邻居们打交道的机会。他在闻蝉的母亲,宣平长公主那里,却吃了无数闭门羹。李信很想娶闻蝉,他那点儿贫瘠的文采,全都贡献给了长公主。每天绞尽脑汁地写帖子,斟酌用词,与这位难说话的长公主打交道,求对方点个头,把女儿许给他。李信在每天写帖子的同时,也在托人置办纳彩之礼。他承诺尽自己所能风光地娶舞阳翁主,但他就是把钱全撒出去,给闻蝉办个十里红妆,长公主也不稀罕。 比财比势,李信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李信以头抢地,他快被长公主这高贵冷艳的脾气给磨疯了。 他没告诉闻蝉这件事,他想娶她,总得靠自己的本事。他其实也有无数的手段对付长公主,但是长公主是他梦中情人的母亲,他连梦中情人都舍不得碰一根手指头,更加不敢在她母亲那里走什么歪门邪道了。 李信只好一天一张帖子地求见,即便他到长安一个月,帖子递了无数,和曲周侯与世子都说过话,却还是没见过长公主一次。 世子闻扶明非常同情他的遭遇:“我和我阿父是站在你这边的啦。但是我阿母那个人很难说话哦,比我二妹还难说话。不但难说话,还谁的面子都不给……想娶我妹妹,阿信你还需努力啊。” 其实闻蝉的心事,他们家谁不知道呢?不光曲周侯府上知道,连闻家、皇室都知道了。李信苦追闻蝉这么多年,有眼睛的,看一眼都知道怎么回事。闻蝉去闻家找姊妹玩时,天天被拿李信取笑。闻家的公婆都惊动了,问长公主和曲周侯的意思。这么多重压力下,长公主仍然憋着那口气没点头。 其实李信要是狠一点,根本不要和长公主他们提聘娶的事。就冲闻蝉的态度和风言风语,过上一段时间,长公主就会顶不住压力来问他,问他到底是不是要娶她的女儿,求他赶紧把她女儿娶过门了。毕竟闻蝉已经十七了,她和李信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嫁给谁了。只要李信敢拖,他肯定是能拖过长公主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不想把手段用在自己未来外姑(岳母)身上。 他宁可像苦行僧一样,每天可怜巴巴地求见。 事情得到转机,是在快过年的一次战斗演戏上。因为太子跃跃欲试想与蛮族开战,然身边谋士们不让他亲征。太子的兴致,便放在了操练将士上。长安城这边,负责宫廷护卫的羽林、期门中的郎君们都在其中。李信曾经与江三郎商量过,想过太尉那一关,得先走到太子的面前。当太子要看操演时,当程太尉也把目光投放到这里时,不正是李信出头的好机会么? 那日,宣平长公主例行地去闻家给君舅君姑(公婆)请安。她是长公主出身,平时根本不用去孝敬二老,每个月抽时间去闻家一趟,已经很给二老面子了。二老见到她,又开始拉着她拐弯抹角地问闻蝉与李二郎的婚事。 两人苦口婆心:“你啊,差不多就行了。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但是两个小孩子情投意合,李二郎又不是配不上小蝉,你总是不松口,有什么意思呢?” 宣平长公主不给面子地怼回去:“太有意思了。父母之命有时候也不是绝对的,我起码是为我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我又没有逼她嫁她不喜欢的,为难为难李二郎,算什么呢?” 二老:“……” 脸色微变,精彩无比。 双方坐在堂中,均感觉到沟通无能的失败感。冷风从外堂灌入,闻老声音苦闷,“长公主这话什么意思?是你说的,还是平儿说的?他倒是越活越倒退了,对我有不满,自己不来说,让你来说?” 长公主答:“君舅想多了。我夫君不知道我的意思。他有不满,不是这么多年轻易不上你们家门吗?我夫君脾气硬,有问题就当面给脸色,不会背后才说道的。” 闻老将茶盏往案上一扣,沉声冷笑,“长公主真有意思啊!若非当年我们的父母之命,你能不能进闻家,坐在这里说话,还得另说!” 长公主轻蔑道:“我当年要是知道你们是用逼婚手段,我才懒得搭理你们。” 闻老:“……!你!” 闻老夫人忙劝双方,“都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长公主看闻老被她气得不轻,也不敢太过分,把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给气出毛病来。有闻老夫人在中间周旋,长公主告了别,出了大堂。她在满廊阳光中眯了眯眼,想到了当年她与闻平的婚事。 她少时就痴爱他。 但她嫁给他后,才知道闻家二老是拿整个闻家的前程压在闻平身上,逼迫闻平娶她。闻平根本不想娶她,但是闻家当时在世家中的地位不稳,皇帝当时还有铲除开国功臣的意思……闻平几乎是被压着娶了长公主。 他们少时就吵得天翻地覆,奈何这是一段和离不了的婚姻。 直到又一次吵架,他负气去漠北,根本没跟她说一声。她去漠北找他,跟他商量两人和离的事情……她在滚滚狼烟中走向他时,又开始心生动摇。一边爱他,一边又恨他不体谅自己……长公主对闻平的怨意,转到了整个闻家。若非他们逼迫,她夫妻二人何至于跟仇人一般?若非成亲时机缘便不对,闻平未必不能与她齐眉举案…… 她一时想放过他,一时又不想放过。她心中痴爱他,他对她未尝没有感情。他只是受不了自己的婚姻如儿戏般被别人左右,他只是受不了自己这位妻子傲慢无比的脾气…… 他们能有今日和平共处的时候,当年牺牲了多少……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回府么?”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见长公主只是在发呆,便小声问。 长公主晃了一下神,从烟尘滚滚、火光灼烫的过去回到了现实。她改了主意,问,“夫君在哪里?天色不早了,我去寻他,之后再一起回府好了。” 长公主上了马车,去城北校场寻找曲周侯,等他一起回府用膳。她到校场的时候,又得知曲周侯有约,已经走了。长公主一时无趣,夫君不在这里,她也没心思在这里呆着。准备上马车时,她听到震天的将士吼声,震耳欲聋,连地面都被吼得晃动。 长公主:“……” 侍女看她的脸色,回答她,“殿下真的不去看看么?听说他们在排阵对练,李二郎也在里头呢!” 前来回公主话的曲周侯身边的卫士补充:“是的是的,李二郎很厉害!” 长公主生了兴趣,看里面吼得声音那么大,决定进去看看,“我且瞧瞧李二郎要丢脸丢到哪里去。” 而这场围观,对李信与闻蝉的婚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李二郎,提出了一个长公主无法拒绝的条件。 116|1.0.9 校场烟尘滚滚,正对阵的两方是羽林与期门。大家同属光禄勋,平时就摩擦不断。今日有太子考察之言在前,当两方对战时,全都卯足了劲想干翻对方。郎君们皆出身名门,各家有各家的关系网,这次的机会,谁也不想错过。 双方各有一旗,场中有近二十丈的高竿。若把旗插上去,胜负便分出来了。 战鼓咚咚咚,场中郎君们骑着大马,大喊着冲向对方。一时间,只听到场中兵器交接的声音,尘土太大,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但观台上,众人仍看得津津有味。乃至于长公主过来的时候,太子得人在耳边连提醒两声,才回过神,过来接待长公主,“姑姑,您过来找姑父么?他已经走了。” 长公主感兴趣地问:“我不找你姑父。我来看看我那个傻外甥。听说他在这里面?哪个是他来着?” 太子遥手往场中一指,先指出了两个从尘土中飞出来接着打的郎君。两个郎君灰头土脸,却追着对方不放。其中一个在某瞬间反手往灰尘中一刺,尖锐的马鸣声就震得围观者恨不得立刻捂住耳朵。太子晕了半天,也没指出谁是谁。 一旁插入一个声音:“李二郎还在跟陈五郎打,刚才他们两个被一匹马踩到脚下了。现在在那里!” 顺着方向看去,乌泱泱一片黄土,谁也没看清哪是哪。 长公主与说话的人打了声招呼:“太尉。” 程太尉点了点头,围观者中,太子和长公主都是外行,就他能真正看出来场中情况。长公主看热闹,太子只想看结果,程太尉却是认真地在看双方的实力。无论长公主提不提李信,程太尉的目光,都时不时从那个少年身上掠过。 李二郎李信。 毁了他家三郎的那个小孩子。 虽说过了三年,程太尉却一直没忘记。到他这个地位,他自然不可能降低身价下去跟李二郎掐架。但程家人一直在想方设法阻拦李信往上走,程太尉是知道的。他对李信也充满了疑问,默许程家试探这个小郎君。 场中李信与郎君搏杀,身形利落干脆,又有行云流水之势。他行动起落间,韵律感极好,渐渐开始有武学宗师之气派…… 程太尉眯了眯眼,想到昨日自家大郎与自己谈起过李信的问题。 程家人渗透光禄勋,想把宫廷护卫全换成程家的人。李信搅合了进来,不说换成程家人了,就是现在的期门,都被李信闹得乱哄哄,跟贼窝似的。程大郎评价这个李二郎,跟搅屎棍一样——“阿父,你说他怎么偏偏就跟咱们家过不去?他当年的事还没清算完呢,这怎么又冒出来跟我们对着干?” 程太尉是个想得多的人。 他想了想:“太子和定王都依靠我们家,可他们都不想我们家做大。李信背靠闻家和李家,被宁王丢进来搅局,不过是一枚棋子。闻家也算了,我没想到李家也插来一手……难道李家当年的从龙之功没被坑死,还想再来一回,重开山河?” 他一下子就想的深远了。 会稽李家有现在的地位,既有他们世家传承的因素,也有他们曾是开国功臣的缘故。 当年开国功臣现在完好存活的也没几个了,看看闻家被打压的……就李家及时抽身,抽身得很早,与长安的权力中心关系不深,才能保住这么多年的太平。莫非李怀安看长安局面乱了,重新动了心思? 程太尉嘱咐长子:“李二郎这个人不能不防。若有机会,杀了他也无妨。没机会的话,也要监督好他。现在我们不宜跟闻、李两家正式翻脸,然三郎的仇,不能不报。” 程大郎大笑道:“我知道。但是阿父,你还真把李二郎当个人物吗?他就是个冲动的混小子。我仔细看过他这些年做的事了。以前出身混混,就因为杀人入狱,被会稽郡守捡了去,才认了亲。后来他在长安闹出的事也不说了,如果不是李郡守,他能平安离开这里?再是会稽之战,雷泽之战……” “李二郎武功高强,擅长单打独斗,群斗恐怕也有几分战力。想来李家就是看中他这方面,才把他派去雷泽的。我过问过那边的海寇战事,又仔细阅读了他们的折子。李信在其中,不过是一个杀人工具而已。论智谋,论担当,他还不如之后的李三郎来得溢美词多。” “桩桩件件都能证明李二郎是个冲动易怒、做事不顾后果的混人。这种人,就像现在这样,瞎折腾,于大局上无损。” 程太尉颔首。 他位高权重,当然不会去分析李二郎这个人的生平。但是程家大郎分析了,程太尉姑且一听,也觉得大郎说得对。李信展露给大家的性格,一直是前后统一的。这么大的少年郎,程太尉除了看出他武功高,也没看出他别的优点来。程大郎都不将李信放在眼里,程太尉自然也不会了。 他都不屑于为难李信。 程家郎君们在下方跟李二郎折腾,然宁王把李二郎送进期门,程太尉反对都反对得很敷衍,属于意思一下。他得给宁王面子,也不能太过得罪曲周侯。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彼此知道就行了。 程太尉却仍提醒程大郎:“万事小心。李二郎未尝没有麻痹你的意思……说不得他胸有丘壑,懂得掩藏自己的实力,一直用表象来骗你。” 程大郎忍俊不禁,却仍笑着应是,心里实则不以为然。 程家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习惯,就走入了误区。不光是他们,很多人听过李信的生平,都不会把这个人太当回事,顶多觉得他运气好。在程家这些贵族郎君眼中,在满长安这些贵族郎君眼中,出身草莽的李二郎,从来没接受过正规的教育,能有什么真本事呢?再看看他做的事,除了打架,还是打架……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可是老谋深算的程太尉想来,总觉得不止这样。他习惯把人往坏处想,他心里预感不太好…… 程太尉沉思中,忽听到校场中暴雷般的吼声——“阿信!” 他们循声看去,见好些烈马被掀翻落地,灰头盖脸的吴明从土里爬出来,拿到了自己这方的旗帜。他拼杀出了包围圈,眼见便要接近那处高竿!这乃是期门郎君们选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其他郎君们拦住羽林那边的郎君,保送出了这么一位。然羽林那边的郎君也不好打发,期门争取了三息的时间。三息一过,骑马冲出来的被委以重任的吴明,重新被分出来的一对羽林郎君们围住了。 吴明手里拿着旗帜,看四面八方飞过来郎君,有直取他手中旗者,有向他身下马袭击的。他座下之马前腿一屈,被拉得跪倒,发出嘶鸣。吴明好歹不是当年的绣花枕头了,灵敏地往旁一翻,避过了被马踩死的可能。他在被众人攻击时,猛看到远方李二郎的身影。于一众剑拔弩张中,少年十分冷静,冷静得近乎冷漠。 想到一开始,长官吩咐战略,嘱咐他们如何和羽林对抗时,到李二郎那里。李二郎笑着说,“我不懂你们的战术,也没学过这个。但是如果要打架的话,要拼武力的话,找上我就行了。” 吴明当时心有疑问,多看了李信两眼。他不是说他不打架了吗?他怎么…… 但是少人像吴明这样了解李信的过去,当李信冲吴明眨眼睛时,吴明就闭嘴当做不了解李信的“诡计多端”了。郎君们觉得李信不堪大用,对李信的安排,就剩下了混战。吴明在被拉下马时,尘土飞扬中,看到了少年的侧影。他一瞬间无比地相信李信,叫道,“阿信!” 李信果然回头来看他了。 他这边的战局很紧张,争时争刻,众郎君们都在拼时间。然李信一回头,看到吴明被众人围攻,被拉下马,眸子一沉。转瞬的时间,李信就丢开了手边事,纵身跃起,飞掠向吴明的方向。 围观者旁观了李信的好武艺。 看他如飞鹞般冲入了吴明的方向,不理会身后郎君“李二郎你干什么”的怒吼。那匹马已经被掀翻,失了控,重新站起来后,就向地上被众郎君围攻的吴明身上踩去。吴明目中现出恐惧,已经看到了马的铁蹄,旁边忽而伸出来一只手拉住了他。 那马蹄踩下去,踩向李信的手臂。 “……!”看台上的太子等人,全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马发出尖刺的吼声,它踩中少年的手臂,少年却将身下的另一个人,如水一般滑滚了出去。但马腿被那少年划了一下,当即大痛。马发了疯,红了眼一通大吼,往四面的郎君冲过去。围在吴明身边想把旗帜夺下来的羽林郎君们见机不妙,忙往四面散开。 马追逐着他们。 而李信接过了吴明手中的旗帜,长身上竿。他身形如电如雾,眨眼间的时间,前一眼众人还在担心他的手臂,后一眼,旗帜已经插上了高处。少年郎君从上跳跃而下,翩若惊鸿般落了地。 “……呀!”跟随长公主的众侍女们心起起落落,一惊一乍,被李二郎这前后反转吓得脸色精彩无比。 而脸色精彩的,又何止他们呢? 场中发出震天的喊声——“李二郎好样的!”“我们赢了哈哈哈!” 程太尉眸子幽深地看着下方的庆祝,他看眼一旁的长公主。长公主面色如土,神情仓皇而迷惘,恐怕也被李二郎吓得不轻。程太尉想:看来这个李二郎,确实于武学上的天分极好。唔,这么一个人物,杀了实在可惜了…… 旁边传来一声喝彩声。 太子反应过来后,惊喜地拍栏杆,“这位郎君是谁?当真有本事!赏!大赏!” “叫他来问话!孤要给他升职!让他来东宫任职!当东宫的侍卫长!” 长公主在一边幽幽看了眼自己这位侄子:“殿下,他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会稽李家的二郎。” 太子愣一下后,脸色有些讪讪的。长公主一开始过来时,就问他李二郎,他随手一指……没想到到最后,他都没弄清楚李二郎是哪个。不过当太子的,脸皮当然得厚。太子又拉着亲姑姑一叠声地夸李二郎,并有问李二郎姻缘的意思,想给这位郎君指个婚…… 在长公主脸都要青了、忍无可忍的时候,程太尉一声笑,打断了太子的热情。 程太尉揶揄般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太子殿下不知道吗?李二郎,一直在追慕你表妹舞阳翁主。他现在叫长公主殿下一声‘舅母’,日后,可是要喊‘外姑’的。” 太子:“……” 他有些尴尬。 饶他平时性格说一不二、不喜欢人反驳自己,当他此次接二连三地闹出笑话,这位太子殿下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在很快,下方的将士解了他的围。手臂负伤的李二郎和吴家大郎一起过来谢赏,并拜见太子。 长公主远远看李信走近,他左手臂垂在身侧,旁边吴明一脸愧疚又紧张。吴明几次想拉李信的手臂,都被李信不耐烦地用另一只手推开。李信受不了吴明那副肉麻的样子,一个大男人,非要跟他扯来扯去…… 长公主望着李信,心想:李信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可惜现在手臂受伤,成了个残废。 她半欣慰,半嫌弃地想:哦,一个强大的残废。 李信上了高台,吴明在一边拱手与太子见礼。大楚不兴跪拜礼,男儿郎讲究跪天跪地跪父母,非正式场合,非祭天场合,即使面对陛下,他们也只是欠身,只是拱手,不会动不动就跪下。太子和颜悦色地嘉奖了两位郎君,重点奖赏李信。他问了李信的意思,看李信态度可有可无,便想把李信调到东宫去。 李信随口般应了。 他心知程太尉在一边看着他,便不敢做出显得自己太有远见的样子,惹这只老狐狸怀疑。 老狐狸没怀疑他,李二郎手臂都负伤、都成了半个残废了。少年郎君脸色苍白地过来与他们见面,连太子殿下都不好意思多说两句话,赶紧让李信下去就医。程太尉见这边没热闹看了,向太子告辞欲走。太子也觉得经过方才的比试,今日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玩的了,就驱散了众郎君,自己也走了。 吴明原本抢先扶着李二郎的手臂,当大人物一走,显出了长公主。吴明眼睛就亮了,他一把扔开了李信的手臂,几乎快扑过来,“殿下您怎么来了……”这位可能是他未来的外姑啊! 吴明心里喜滋滋地想:我定要好好巴结巴结我外姑。说不定我外姑一高兴,就把小蝉妹妹许给我了呢? 被吴明一把丢开的李信脸都绿了,受伤的手臂险些被推开得伤上加伤:“……” 长公主面对吴明的热情,无语了半天。她被吴明亲切地嘘寒问暖,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丞相家的这个宝贝疙瘩。好在李信在后方阴测测道,“吴明,你给我过来!我为谁受的伤?你转眼就忘?!你过来,我与长公主有话说。” 吴明不甘不愿,心想长公主是你舅母啊。你们想见面什么时候不能见?非要这个时候跟我抢? 他哪里知道他见到长公主的次数,恐怕都比李信多。李信是抓耳挠腮地想见长公主,然而长公主不见他。好容易有这个机会,李信怎么可能放弃? 长公主呃一声,看李信那手臂……血顺着手往下流,手臂无力地垂在那里,看他脸都疼得无血色了,居然还站在这里,要跟她说话? 长公主一时间,对李二郎这番不要命的精神也佩服十分,心软了一软:李信虽然是残废了。但他是一个强大又坚强的残废。 长公主难得的升起了对外甥的同情心,不忍看他这般硬抗。话到口边,长公主就显得冷冰冰不近人情了,“我没什么话跟你说。你赶紧找医工处理你那手臂吧,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李信心中一急。 神经疼痛让他脑仁一抽一抽,额前渗了汗。医工们就在身后等待,可他死活不肯转个头让他们包扎自己的手臂。他硬是忍着这种痛站在长公主这里,就是为了见长公主一面,跟长公主说话。毕竟他平时,根本见不到这位舅母……他这位舅母不喜欢他,李信心知肚明。 所有人都用一种惶恐担忧的眼神看着他的手臂,偏偏李二郎神志昏昏没领悟到长公主话里的关切意味。他只以为错过了这个机会,又再见不到长公主了。少年忍着痛意,往前一步,说了一个蛮族人才听得懂的词,“阿斯兰。” 长公主立刻扭头看他,目光如冰。 少年唇角发白:“舅母,我有话跟你说……” 长公主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透着审度。这种冷漠的审度中,若让平时的冷静少年来看,李信定能看出其中的几分恍惚与震撼来。但是现在李信眼前都开始一阵阵地发黑了,要靠着自己强大的神经,才能不倒下去。 吴明看得不忍心,想强迫李信下去处理伤口。 偏偏方才还同情李二郎的长公主,现在没有丝毫同情心。她心想:李信是一个虽然强大坚强,但很讨厌多事的残废。 既然李二郎硬撑着那口气也要跟她说话,她何必管他的手臂呢?让他尝一尝痛意也好。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转了身下楼,李信怔了片刻后,跟了上去。吴明在后面哎了半天,他还是被李二郎无情地丢下了。吴明郁闷半天,忙把医工赶过去追人。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跟着人家舅甥走…… 上了马车,长公主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马车摇晃,每动一下,李信的脸色就白一分。长公主到底还是不忍心,心想我是为我女儿着想,让侍女吩咐外面的马车赶车赶得稳一点,慢一点。医工们在后面步行跟随,侍女们也下面走。车中,李信说,“我当年在长安杀丘林脱里,不是因为他冒犯知知。” 长公主依然没表情。 “他冒犯知知,我即使动杀意,也不会选那个最不合适的机会。他让我动杀意的缘故,是他说,舞阳翁主是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的女儿,是您与蛮族人通jian所生。” 长公主面色如纸般,却依然没说什么。她既不慌张,也不难过,还不迷茫。她的神情告诉李信,她清楚李信说的是什么,她也认识阿斯兰。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李信也没有那样多的时间跟长公主细说,他说得太详细,恐怕自己先撑不住倒下去了。他低声,“我猜……我意识到有人肯定跟我一样,在查知知的身世……希望我只是多心……我向来想的比较乱……我原想亲自去杀了阿斯兰这个人,为知知解决后患。但如果这件事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想您身为知知的母亲,您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长公主漠声问:“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拿这个威胁我把小蝉嫁给你?不然就毁了她?” “自然不是!”李信猛抬眼,跪在了长公主面前。少年颜色憔悴,眸子却一派清宁,“我便是死一万次,我都不想毁她。我只是希望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怕自己不能护好她。您是长公主,您有很多人手可以拿来用。” 长公主打断他的话:“你希望我做什么?” “派人,去蛮族草原,看是否有人在查。截杀想查消息的人,或者直接杀了阿斯兰,”少年苍白的脸上,眼中神情冷漠十分,“即使您失败,我也会亲自动手。舅母,我今日这般拼命,就是想到太子身边,想当将军,想去漠北……我……” 长公主看着他,看他忍着巨大的痛苦,跟她说了这么长的话。看马车忽然一晃,少年摔倒,手臂碰到了地面。她尚没来得及说什么,李信已经痛晕了过去,留下那未说完的话。长公主沉默地看着他,听着外头侍女不安的致歉声。她吩咐医工上车来,处理李信的伤势。 长公主靠着车壁而坐,垂目看医工们诚惶诚恐地在她面前,为李信包扎伤势。医工们一开始怕惊扰了她,想把李二郎带出去。然长公主一声不吭,他们摸不准这位殿下的意思,只好忐忑地在她眼皮下为她外甥处理伤势。 长公主面上无波,心中则涌起了惊涛骇浪。 阿斯兰! 她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十七年前的漠北草原,十七年前的战争,十七年前的大火……那个青年人看着她的仇恨目光,她与夫君万死无望的状态……还有那个女郎……灰飞烟灭,早已消亡在了十七年前。一切离他们这么远,然恍惚间,时光如同洪荒大水,将过去碾碎成只言片语,又在某个时候重新将其卷上岸。 阿斯兰、阿斯兰…… 记忆是这般的清晰,让她心头大震,无法言语。她一时希望他死了最好,一时又不忍心他死了。她心中百般煎熬,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当年的后遗扯到女儿身上。 但是有人在查小蝉的身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晕过去的少年郎君,看他长发汗湿,看他面容瘦削。他是很果毅的郎君,凡事能自己处理绝不假借他人之手。当年长安之事就能看出来,现在李信却向她求助……他没有找曲周侯,没有找那位很欣赏他的舅舅,恐怕是怀疑曲周侯被蒙蔽多年,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吗? 李信猜测了最悲观的一种可能性,他最好的提醒对象,就是长公主。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闻蝉能平安活到现在,且日常无忧,多年受宠,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他做了最好的选择。 长公主闭目。 她心想,李信还是很冲动。 和当年一样。 一遇到小蝉的事,他就不能做到步步为营,静待良机。 他走的这步险棋……若她真的与阿斯兰通jian,她事后,肯定要想办法处死李信的……他还真是每次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一碰到她女儿的事,就开始这样不成熟…… 长公主想到前些日,她与曲周侯说起李信,心烦得不行。她那时候说,李信能力这么强,深不可测,心机深沉,他都不是李家二郎,还能让李家离不开他。这样的人物,小蝉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他若是真心欺负小蝉,十个小蝉也不够他玩的。 郎君太强悍,女郎太弱小。长公主对这门婚事,无论如何都不看好。 曲周侯那时候说,“且看他对小蝉如何。他在对小蝉的事上,若和面对别的事也一个态度……那我当真不敢把小蝉许给他,哪怕他能护好小蝉。但如果他还和当年一样,旁的事再冷静也没用,一遇到小蝉就开始不顾所有,那小蝉跟着他,我便放心了。” 长公主低眼看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忽然很想问他——“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已经不是那个做事不顾后果的小孩子了。当再一次面对小蝉的生死时,你还愿意为她死么?你已经从一个草莽,走到了今天这个地位,连太子都对你褒奖有加。你舍得如当年一样,放弃所有,为小蝉去死吗?” “我听说,他们形容你狠毒,说你不通情面,说你连昔日情分都说斩就斩,昔日兄弟说杀就杀。你在会稽之战、在雷泽之战时,一步步踩着血往上走。那个时候,你冷血,凉薄,阴鸷。他们都怕你,都忌惮你。那么对于小蝉,你又是什么样的呢?你若还抱有当年的心,还心怀炽烈只为小蝉,还愿意一次次地为她去死,我便把小蝉许给你。” ——阿信,你愿不愿意呢? 117|1.0.9 李信被声音吵醒。 走路的声音,小声说话的声音,外头木板被移动的声音。非常的细琐,然他习武出身嘛,外界一点儿声音,都容易唤起他的警惕心。 他睁开眼,先看到坐在窗下阳光中的美丽女郎,之后才迟钝地感觉到手臂的麻痛。他手稍微一动,也许是刚醒来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但痛感传向大脑时,不由闷哼了出声。 而这一声,就唤来了窗边说话的闻蝉与侍女们。 李信这屋空间很大,因为他刚住过来,他又本身没什么爱好,什么器物都没置办,平时只回来睡觉。李信醒来,就发现自己屋子里铺上了席子,席子上再铺上了一层毡罽。闻蝉在屋外脱了鞋,穿着袜子在屋中走来走去,轻飘飘的,不注意听,很难听到动静。 李信扯了扯嘴角:他就睡个觉的功夫,闻蝉就把他屋子大变样了。 然而一想到以后闻蝉就要在这里住,她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李信又没那么不自在了。 “表哥,你别动,”闻蝉坐于床榻边缘,示意青竹打开她带来的食盒,喷香的饭食味立刻冲向李信。李信肚子叫了一声,闻蝉本忧愁他的伤势,却被他逗笑,“你饿了啊?” 青竹手脚麻利地舀了碗八宝药粥,闻蝉接过后,犹豫一下,“你自己能喝么?要我喂你吗?” 李信寻思了一下,一只手不能动,另一只手还是可以的。然而闻蝉在这里,他为什么要那么身残志坚?李信果断说:“不能。你喂。” 闻蝉看着李信惨白惨白的脸色,更加忧郁了。她才短短一天没见到他,他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昨晚阿母回家后,晚筵时随口说起表哥因为夺旗受了伤,被马踩了手臂,闻蝉当时手里的箸子便直接掉了。还是阿母安慰她说表哥受伤并不严重,马蹄没踩到彻底,李二郎自我护卫了一下,没看起来那么厉害。 但就是那样,闻蝉也坐立不安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她便迫不及待赶来了。 忍着一腔酸意与涩感,问了医工情况……现在看李信连坐起来自己喝药都不能,闻蝉眼中的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眼眸清澈,乌黑分明,当眼眶中浸着一片水时,欲落不落,格外的让人心疼。 李信:“……” 他意识到自己起了反作用,他最怕闻蝉哭了。当即手肘在木榻上一撑,在女郎吃惊的瞪视下,他就坐了起来,并豪爽地拿过闻蝉手里的粥,一饮而尽。当李信狂饮完,向她要第二碗时,闻蝉还懵懵的。然后便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李信根本没他说的那么虚弱! 她恨得想打他,但是看他现在负伤的手包成了那个样子,又开始心痛。 闻蝉默不作声地望了李信一眼,既没掉眼泪也没生气。她轻声细语地让等在外头的医工进来,帮李二郎重新上药。李信犹豫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肿了,拆开布后肯定又鲜血淋淋的很可怕。闻蝉在这里……然而闻蝉神色如常地坐在一旁看着,医工都已经躬身进来了,李信也不好在外人的面前赶闻蝉走。 当医工上药时,闻蝉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到他拆开纱布后的整个胳膊,她瞳眸骤缩,心也跟着大恸。她也跟李信见识过杀人的场面,也看过死人的样子了。她表面那般柔弱,内心实则非常的坚强。但是那些惨状,与她看到李信受伤,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每次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样子,心就跟着难受。以前还好,都是皮外伤,内伤她也看不出来。这次他的整只手臂,都肿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医工口中的“情况挺乐观的”,没有完全被马踩碎手臂,也没有骨头断掉。当时的场景,她虽没有见过,可是能够想象……他总是受伤,不停的受伤…… 闻蝉低着头望着李信手臂出神半刻,医工已经帮少年郎君重新包扎了手臂,嘱咐他平时不要动,将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全。而即使好全,短期内也不要给手臂太大的压力,不要多去用这只手……这还是幸亏他伤势不重的结果。 李信低头随便应了,他从小到大什么伤都受过,早就练就了一身铁骨。只要不致命,他爬起来还是一条好汉。当时救吴明时,李信就算过了,确信自己能躲过那匹马的重力。若非程太尉在高台看着,他原可以一点伤都不受。但是李信有意给程太尉留下自己逞强的印象……只有他在程太尉眼中的印象足够差,当他要去极北之地时,程太尉才会不阻拦,才会看着他送死。 他必须弱。 必须是一个性格莽撞、仗着一身好武艺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君。 可是闻蝉难过,他又跟着不好受。 态度良好地送走了医工,青竹出去听医工的嘱咐并熬药,还知道翁主需要空间,领走了一屋子的仆从。屋中空了下来,李信对闻蝉柔声说,“别不舒服了。我手疼得厉害……你过来,让我抱一抱。” 闻蝉坐过来,搂住他的脖颈,埋入了他怀中。 她亲昵无比地抱着他,很快,李信脖颈处就湿了一片。 少年心脏蓦地一痛,完好的手握成了拳。闻蝉无声地搂着他哭泣,简直比刀割他的肉还痛。他几乎是立刻投降,立刻跟她小声解释自己受伤的缘故,再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说漏出去,并要她不要担心。他安慰了她很久,看她在怀中啜泣止住,才叹气般,亲亲她的额头,“你别哭了。我要是心痛而死,就是被你痛死的。有什么好哭的?” 闻蝉心想:我当然要哭。你实在太无情了,对自己太狠了。只要不是立刻就死的伤,你都能为了得到一些东西而去牺牲。你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会遭什么样的罪……如果我不哭一哭,我不让你心疼,你恐怕更加肆无忌惮。 她在与李信长久的相识中,越来越清楚李信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走得太快,一路风刀霜剑,全都无所顾忌。他就一点不惜命,一点不自怜……如果闻蝉不怜他,如果她不在后面拉一拉他,他会成为一个极可怕的枭雄。 闻蝉心酸地想,我表哥这样子,永远不可能是个大英雄的。 我得多哭一哭。 她果然哭得李信头疼。李信受不了她哭,她一哭,他就心慌,就觉得人生灰暗,就特别想死,就仇恨自己……他烦躁道:“别哭了!我手这么疼,你越哭,我越疼,你知不知道?” 闻蝉泪水瞬间止住,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手臂。 被她抱着半个肩的李信:“……” 他再次服气她了,这说不哭就能不哭……敢情一直耍他呢? 闻蝉看李信眼中冒火,心中也赧然。不过被表哥撞破,她也不怕。她抬头亲了亲他的眼睛,问,“表哥,我让你抱一抱,我亲一亲你,你好受点了么?” 李信心想你这点挠痒痒的亲哪够啊…… 然他低头看闻蝉眼中真切的担心,他又不想戏耍她了。少年温声:“你多笑一笑,开开心心的,无忧无虑的,我就好受些了。”看闻蝉怔住,他与她碰了碰嘴皮子,轻声,“你不知道么?我最爱看你没有烦恼,自我享受的样子。你不为别人动心,没什么忧虑的样子,我最喜欢看了。看到你笑,看到你什么都不烦,我手就没那么疼了。” 笑? 闻蝉眨眨眼:我要笑吗?我表哥都伤成这样了,我还能看着他的手无忧无虑地笑出来? 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这太考验我了。 闻蝉正烦恼如何让李信舒服点儿,青竹开了门进来。侍女无视自家翁主与少年郎君的亲昵拥抱在她进来后狼狈松开,青竹行了个礼,“翁主,郎君,长公主与闻家一众娘子们前来。马车都到了门口,她们前来看望郎君你。” 闻蝉如听天方夜谭:“我阿母亲自来看我表哥?我阿母不是很烦我表哥么?她不光自己来,还带了姊妹们来?” 这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李信大约猜出一点儿意思,唇角露出了笑。他起身,要梳洗正装一番。闻蝉也便算了,他见长公主和一众娘子们,总不能衣衫不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见面吧? 闻蝉也疑惑自己阿母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李二郎了。既然表哥要换衣洗漱,她就跟青竹出去,讨论这件事。侍女们给了很多猜测,闻蝉都不信。在一顿胡猜中,远远的,长公主已经带着众位女郎,摇摇地走过来了。 走在一堆碎瓦尘土间,行动间的风流都被掩了一二分。整个院子被闻蝉带来的人拆得不像样,几乎都没路可走了。宣平长公主都这个年纪了,她就没见过这么不像样子的院子。她走来,被土呛得直咳嗽。身后的年轻女郎们也是此起彼伏地跟着她咳嗽——这还是看到长公主的车辇,匠工们已经停了工的样子。 长公主如吞苍蝇。 偏偏她女儿没心没肺地站在尚干净的屋前空地上,冲她打招呼。 身后一众女郎们全都笑开了——“小蝉,你果然在这里!”“小蝉,让我们见见你那位二表哥呗。”“就是啊,大家都是亲戚,你总藏着掖着干什么啊?” 敢情这一众闻家小娘子们,全都是来看李二郎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 走到近前,众女郎瞬间将闻蝉包围住了,笑眯眯地取笑她。这些全是闻蝉的表姊表妹们,听李二郎大名都听了很久了。三年前李二郎来长安,她们见过面,但只看了一眼,没仔细看。今年李二郎再次来了,众女便知道李二郎是闻蝉的未婚夫婿了。表兄妹联姻,向来是一段佳话。更何况那位表兄出身传奇,追翁主追了这么多年……众女都好奇得不得了。 可惜李二郎没以前那么闲了,想见到他,还得排队。李二郎昨日在校场上的风采无双,过了一晚上,贵族们全都知道了。闻家女郎们正拦着家中兄长讲述李二郎如何如何的厉害,恰逢长公主过来,向闻老讨要一个神医给李二郎送去。长公主看到这群娘子们颜色娇妍,有的还对李二郎充满了憧憬,眼中神情掩都掩不住……长公主心中一动,就把闻家这些女郎全都带上了,大摇大摆地上门,前来探病。 长公主倒要看看,见到崇拜他的女郎,见到对他有好感的女郎,再见到容貌也各有风情、各有各的美的年少女郎们,李二郎能不能把持的住。他但凡露出色迷迷的样子,长公主就要重新考虑他和自己女儿的婚事了。 闻蝉自然不知道母亲的考量,不过表姊表妹们想见李信,也不是第一天了。她一直不肯,是怕惹李信不耐烦。表哥那么忙,整天连他自己的宅子都不怎么回……基本每天闻蝉来的时候李信不在,闻蝉走的时候李信还不在。李信哪有时间应付这些女郎呢? 不过来都来了,闻蝉也不矫情。长公主先进去后,闻蝉便与女郎们一起跟后进去。 李信已经换了身能见客的衣裳,左手臂包扎得很厚,然右手却没什么事。他眉目间英气勃发,面色虽有些憔悴,神采却极好。看到一众颜色鲜妍的女郎们,李信先是眼睛被闪了一圈,然后就定下神,向长公主见礼了。 闻蝉把身后女郎们介绍给李信:“表哥,这位是我大堂姐……” 大堂姐微笑:“表弟。” “这是我三堂姐。” “表弟。” “这是我大伯母家中排行二的表姐……” “表哥。” “……” 拉拉杂杂十来个女郎,闻蝉介绍得口干舌燥,李信与众女郎们一一见礼。李信目光扫过女郎们,他眼中慑人之光不存,只平淡地看一眼。众女郎们都很漂亮,花一般的年纪,家教也好。在外头围着闻蝉时笑嘻嘻的,见到李信,拘谨了几分,却也都大大方方、眸中噙笑地好奇看他。 李信欣赏美人的目光一扫而过,重新看回了长公主这里。 长公主满意地开口:“小蝉,你带着你的姊妹们出去玩会儿。我与你表哥有话说。” 闻蝉:“……” 她阿母都能和表哥有话说?!还不让她听? 闻蝉看李信,李信冲她笑。他那种带着钩子一样撩人的笑容啊……闻蝉的余光,看到一个表姐的脸红了。闻蝉冲他哼了一鼻子,转身领着姊妹们出门去了。女郎们的影子从门窗上越走越远,说笑声也渐渐听不清晰,长公主才和李信开始了交谈。 长公主淡声:“我昨夜与你舅舅商量过了。去漠北查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的事,都是你的猜测。你没证据,谁也不知道准不准。你舅舅说让府上一些护卫悄悄扮作商人,装作去漠北经商的样子,查询此事。你舅舅让我问你一声,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李信眸子颜色深了些。 曲周侯么……长公主这算是委婉告诉他,她和阿斯兰的关系没他想的那么龌龊,起码长公主的夫君是知情的?恐怕不止知情,当年之事还是参与了的。 李信低头想了片刻,又跟长公主补充了一些。他说得多,长公主早有准备,带来了曲周侯派过来的卫士,跟在一边低头记录。少年边想边说,给这队经商的人马填补漏洞。长公主端看他的样子,确实有些信服他的能力了。难怪自三年前,她夫君对这位少年郎的评价就很不错。三年来,李信更是常跟她夫君通信……她夫君基本上算是默许把小蝉许给李信了。独独长公主不松口。 不过现在,长公主也想松口了。 李信忽然抬头,凌厉凛然的眸子看着长公主,“能不能直接杀阿斯兰?!”他想问长公主,他杀这个人,长公主会不会反对。 隔了一夜,长公主已经不在乎对方的生死了,她用一种旁观的语气道,“他武艺高强,又是左大都尉,身边的人众多。就跟我们大楚的将军一样……哪是那么容易杀的?” “然要根除,还是杀了最好。” 长公主认同,然她心中也有迟疑。她不方便跟李信直说,只是李信想杀这个人的话,长公主也不会反对。不管当年恩怨如何,当阿斯兰当上蛮族的左大都尉,与他们大楚站到对立面时,哪怕当年再对不起他——大家立场不一样,该杀还是要杀。 李信垂头想着这些事。 听长公主忽然转了话题:“我愿意把小蝉许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信看着她。 长公主让侍女取来了一卷轴,摊开,里面斑斑驳驳皆是密密麻麻的小篆书。长公主将竹简推给李信看,“阿信,你别怪我对你狠心。我和你舅舅最疼小蝉,小蝉身世有问题你已经知道,小蝉还很柔弱……大郎和二娘都属于强势的人,我和你舅舅从不担心他们。我们最担心小蝉,怕她受委屈,怕她过得不好。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为父母的心。” 李信低头,看到了长公主罗列的条款。 耳边是长公主放软声音的话:“你若娶了小蝉,一辈子不能负她,也不能纳妾,不能伤害她。你越来越厉害,越来越超乎我们的想象……即使现在我们压你一头,日后也不知道怎样光景。我们只求你哪怕寻欢作乐,哪怕逢场作戏,你也别让小蝉知道,别让我女儿难过。你不是很聪明么?哪怕哄她骗她,你也要保证我女儿幸福开怀,一辈子都不受伤。” “你若是答应,就在下面按个手印吧。其实这契约书不合规矩,对你也没什么威慑力。只是我和你舅舅的一片心……想你知道你答应了什么。你日后若是让小蝉有丁点儿不开心,哪怕欺负她一点儿,就是王法对你没有约束力,我们也不饶你,必杀你至天涯海角。” 李信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些条款。一字一句,皆是长公主与曲周侯对待女儿的心意。 他心中又酸又涩,带点儿委屈,却又有些高兴。从没有人像曲周侯夫妻二人爱护女儿一样这么关怀过他,若是闻蓉还在,当他要签这样的书函时,他那位母亲必然大怒,必然不允女方这般瞧不上自家郎君。可是他们忌惮他,又好像很有道理。反正他在他们眼中,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怕他不长情,怕他三妻四妾,怕他突然厌了闻蝉…… 他们都不真心待他。永远试探他,警惕他。总觉得他不可信,他的能力让人信服的时候,也让人心里没底…… 可是他们真心待闻蝉,李信又很开心。 李信咬破手指,面无表情地在下方按下了血手印。他心想没关系,反正我做什么,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意,只要知知知道就好。只要知知知道我待她别无所求,对她毫无保留就好……只要她不提防我,不把我当坏人看就好…… 长公主看他签下字,心里又很愧疚,却硬着心肠看少年神色淡漠的样子。她也想相信李信,但是李信实在和别的郎君太不一样了。别的郎君起码能让人看出个影子来,就李信这个小郎君,谁也不知道他的未来能走到哪里。 当李信放下手中竹简,长公主忍不住追问出自己的疑虑,“你十五岁的时候,为小蝉杀人,为她去坐牢,还差点重新沦为草寇……若当年的事再重复一次,你没有别的选择,你还愿意为她把自己推向绝路吗?” 李信怔了一怔,抬起眉眼。 一室静谧中,他们忽听到了窗外的笑声。李信本就坐在窗边,当他听到笑声时,就随手开了窗。半个湖边的景象映入了长公主与少年郎君的眼中——屋中的二人看到湖水上结了一层薄冰,年少女郎们弯腰蹲在水面,不知哪里找了木枝去挑冰玩。 冰很薄,一挑就破了。水溅开,淋湿了谁的裙裾。谁尖叫一声,谁又大笑。更多的水溅出来,女郎们边跑边玩,互相推攘。 美丽的舞阳翁主站在湖边拆了半截的小亭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上,笑盈盈地看她们想打她而过不来。她穿着碧绿色的绢丝襦裙,站在水中央,清莹莹的眼睛映着光。女郎迎水而立,衣裙飘然,眉目婉婉,仿若水中仙子般好看。 当她笑起来,院中的花木都为之暗淡,冬日阳光也变得暖融融的。 这样的充满灵气,又细嫩明艳。 冬华寂然,阳光万里。 刹那时刻,多少过往扑面而来。那阳光一照千万时光,穿越时空,穿越岁月。将他带到过去,让他一遍遍地看到她。从初相识的山贼窝,到会稽,到徐州,到李家,再到长安……无数次的轮回,数不清的周转,其实都是一样的。 当她站在那里时,他毕生的想念,就是能够走近她。 李信隔窗看着她,目中柔软而眷恋,心中欢喜又酸涩。无论多少次,他都对她迷恋无比。在长公主也看女儿玩耍时,少年头靠着窗,声音不高不低地开了口。他说—— “我有野心,也有抱负。可是知知于我,凌驾于一切之上。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我,还有很多人害怕我,我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我。我需要迎合谁么?我这么骄傲,我谁也不屑于迎合。我还记得少时我为她去犯错,去求死。我永远记得那时候的心情,永远忘不掉那时候的爱。从那以后,我永远可以为她去犯错,去求死。“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之后死再多次也没那么可怕,没那么需要斟酌。他的少年时光,全都给了她一个人。 所有以后漫长的人生,那也是她的。 长公主心中发颤,垂了眼,再不质问什么了。 冬日这样短暂,又这样漫长。 少女们在水边嬉戏,少年在窗边爱慕着女郎。时日悠远而静谧。 闻蝉不知道母亲与表哥的对话,也不知道母亲同意了婚事,因为李信什么也没说。她依旧日日去看望李信,看他的伤刚好一点,就去东宫报道了。闻蝉每天变着花样让青竹他们做些补食,直吃得李信鼻血流个不停,冲她吼了一次后,她才消停些。 慢慢的,长安又下了几场雪,天越来越冷了。 又要过年了。 闻蝉这次非常有自觉,在李信没提醒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想送什么礼给李信了。闻蝉颇为苦恼,心想我总不能再次送钱吧?表哥现在好像不缺钱? 她有心试探李信,然李信重新忙起来后,拖着受伤的手臂上蹦下跳,闻蝉又找不到人影了。她郁闷之后,只好找自己的女伴们想主意。某日,女郎们在一间新建了二层楼的酒肆中请宴喝酒,闻蝉靠在窗边,忽然看到了下方李信的身影。 他与一众郎君们大打出手,当街闹得很乱。 众女全都探出了窗子,去看下方的打斗。 118|1.0.9 从外围看,李信这边的人,当街与执金吾的人起了冲突。执金吾也属于光禄勋,李信这边与过去同僚们喝酒,就来了这么一桩事。丞相家的大郎吴明什么时候怕过打架呢?更何况旁边有个人形打架机器啊——李信就是胳膊挂了彩,耍起狠来也比一般人有用。 满街就听到吴明嚣张的叫喊声了——“阿信,攻他下三路!跟他们讲什么义气啊!”“妈的,你们敢碰阿信的手!老子跟你们拼了!”“打啊,你打啊!你阿父还欠我家钱呢!你敢打我,我明天就拿着借条上你家催还钱!” 就听到吴明蹦跶来蹦跶去了。 众女郎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丞相家大郎的名声,百闻不如一见啊? 就是李二郎……众女蹙眉,窃窃私语,“李二郎怎么又在跟人打架啊?”“他怎么见天打架啊?” 李二郎是最近长安城中的一个风流人物,从他在校场上大展神威,再到他挂着彩还和太子身边的武士打了一个囫囵……大家都听说了少年郎君的风采,也都想要见识一番。 李二郎身上气势很强,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太阴沉,戾气太重。可是他一笑起来,那个勾人的味道,又挠得人心痒痒。他坏起来真坏,凶起来又让人难以靠近,而温柔起来…… 这般的少年郎君,比起一味的温润尔雅,实则更讨十几岁年少女郎们的欢心。然而无奈,她们都打听过了,李二郎是要聘他家表妹舞阳翁主的,这就没办法了。女郎们依然和舞阳翁主出来玩,不过碰上李二郎当街斗殴,却是第一次。 众女蹙了蹙眉,年纪成熟一些的开始想:少年郎君嚣张狂野,惹人喜欢。可是都要成亲了,还一点都不成熟,天天打架的,这像是能承担家业的郎君么?翁主嫁了他,这也太可怜了吧? 她们悄悄闭了讨论李二郎的嘴,去看翁主。见闻蝉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闷闷不乐,看不出什么高兴的影子来。女孩儿依然明媚得让人心动,可她下巴撑在双臂间,满目忧郁的样子,又惹人怜爱。 众女交换眼神,对李二郎的评价低了些。 闻蝉与众女伴坐在楼上,有气无力地趴在栏杆上看下面李信跟人打架。大家的议论声她都听到了,李信打一次架大家觉得新奇,每次碰到他他都在打架斗殴,不由就让人怀疑这位郎君的人品了。众女对李二郎指指点点,隐隐约约的,也同情上了闻蝉。不再如往日般,有意无意地跟闻蝉攀比,想知道她到底哪里得了李二郎的欢心。 闻蝉哪里不知道这个呢?她混迹于长安贵族圈这么多年,弯弯绕绕她都知道啊。 但她没跟她们的小心思一般见识,她专注地看着下面郎君的阴狠劲儿。看他打完了架,受伤的手臂出了血,吴明立刻大呼小喝地让人伺候。闻蝉看着李信,看他眉目间的厉狠之气一时半会儿都压不下去。郎君身边气压极低,也就缺根筋的吴明敢跟着,其他人都有些忌惮。 然而李信却不是真正的沉浸于跟人打斗的乐趣中。 闻蝉只消看一眼,便知道他并不高兴,并不享受。他的笑容隔着一团浓浓的雾,像在演戏给谁看似的;他身上的狠劲也不对,整个人阴阴郁郁的……他还是没那么开心。 闻蝉想,好像自姑母病逝后,二表哥就一直这个样子。每次见到她能开心一点,但也非常的表象化。 他少时总教训她。 现在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笑不是真正的笑,难过不是真正的难过,哭也不曾真正地去哭。他透着一股疲惫感,像是被尘世万物所压着,一点点往下压……闻蝉心中升起恐慌感,觉得李信依然没有从闻蓉的死中走出来。 她喜爱的少年风采世无双,眼下却在老去,却在凋零……她不想他身上的那些东西消失。 闻蝉沉静地看着李信发呆时,李信忽然抬头,目光毫不迂回地往她这个方向看来。少年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深深凝视着。 李信看到帷帐飞扬中少女的身影,看她静静地看着他。他心中不解她为何这般安静,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腰间被撞了一下。一个小孩子从街上正中央的驰道上被撞了过来,执金吾的人大骂出声。 长安大街乃是三条道,两边是吏民们走的,中间宽阔的驰道,乃是皇帝一家的专用道路。自然,现今皇权旁落,走驰道没以前规矩那么大。但就是贵族人士走驰道,都要考量一二。非紧要事务不上驰道,现今一个小孩子却敢在驰道上玩耍? 执金吾没直接打杀,还是看期门的郎君们在这里。 期门的人跟执金吾不对付,不管有没有理,先吵一顿。反正刚打了一架,再打一次也没关系。李信没有参与他们的对骂,他蹲下身,给脏兮兮的小孩子拍了拍身上的土。李信想了想,又把钱袋给了出来。在小孩子震撼一般的眼神中,他笑得分外明朗,还手放在唇间,做了个嘘的动作。 毕竟哪有贵族郎君这般对待一个庶民的? “阿信!走了!”那边吴明等人喊叫,李信应了一声,摸摸小孩子的头,再抬头对楼上已经站起来的闻蝉笑了笑,转身走了。 闻蝉发现,当李信看着小孩子时,他的眼神,就真诚了很多,笑容也亲切了很多。 少年郎君已经从街上打马走远,留下一串马蹄飞印。酒肆中又恢复了热闹,郎君女郎中重新把酒言欢。闻蝉走了两步,反应了过来。她表哥心里,还是认同那些贫苦的人。他有时候不方便出手,但是能帮的时候他都帮。 闻蝉想到当年长安城中的乞丐,想到当年李信跟乞丐换衣服,就怕乞丐冻死…… 闻蝉默默想:我表哥所向远大啊。他忧国忧民,非我般人所能比。 难怪李信总跟贵族中的异类江三郎玩到一处去,也能和不拘一格的吴明耍得好…… 闻蝉想:我是跟不上我表哥的思想境界的。但我既然明白了,就要努力跟上。他心怀天下,我总不能草菅人命吧?我也得做点什么,帮帮他。 闻蝉身上有所有贵女的通病,只是因为自小生活优渥,性情比较乖巧。她没有瞧不起平民百姓,但她也同样没觉得对方如何与自己平等。她不接触社会底层的人,身边所有人都不接触。高兴了给点钱,不高兴了打发走。那没什么的,满长安城的贵族都这样。你要是对一个平民好一点,还反而要被瞧不上,被说家中没规矩。 当闻蝉为了李信,往他的世界走一步时,她的心,也向他更靠了一步。 之后便是过年,祭天。 闻蝉身为舞阳翁主,每年过年期间的这些活动,她一个都不能拉下,都得跟着走一趟。进入了新一年的忙碌时期,每日跟着阿父阿母参加各种宴席。除夕的时候得在宫中,大年初一开始,又要拜访各位长辈。 她十分的忙,李信也同样。李信来长安满打满算两个月的时间,就从期门郎升到了东宫的侍卫长。连当初提拔他的宁王殿下都惊讶十分。既然到了东宫,那么太子有什么活动,李信都要跟着。 当蛮族使臣来大楚的时候,皇帝陛下他出来晃了一晃。当国无外使时,未央宫中、骊山上的各种庆典祭祖,皇帝都是不参加的。皇帝不参加,这些活动就落到了太子等一干公子身上。太子倒是有野心大包大揽,然他当然没那样的精力。就是他的死对头,他所讨厌的定王,在他特别忙的时候,都能从他这里顺走一些主持宴席的活计。 由此太子对定王更看不上眼,然而他身边的人都派了出来。皇子中唯一比较清闲的,是宁王。但太子看了看宁王,宁王那风吹就倒的身体……太子不敢给这位弟弟派太重的任务。这位弟弟要是累病了,他那位凶悍的王妃,还不得找太子拼命吗? 张术想起宁王妃,就心有戚戚然。闻家的女孩儿啊,也就小表妹闻蝉乖巧。闻姝从小到大,就是母老虎中的母老虎。比他那位姑母还厉害——姑母起码不会武。闻姝连武都会了,这世上,还有哪个郎君是她的对手吗? 从年前到年后,统共十来天的时间,闻蝉与李信都没怎么见过面。每次李信匆匆来见她,说个两句话的功夫,就又被叫走了。更多的时候,闻蝉梦见他坐在自己床边看自己。屋子黑漆漆的,她每次睁开眼,他都不在。 闻蝉心中茫然,不解他为何半夜三更都敢来看她,却不敢面对醒来的她?每次都只在她睡着后坐那里发呆? 李二郎的心思,太难琢磨了。 毕竟是年少的女孩子。 闻蝉即使少时便看过春宫图,即使多年来与李信玩得好。她也不知道当夜沉下去,她对李信的致命吸引力。李信根本就不敢在晚上看她,可是他又忍不住。全身血液逆流,身子发抖,想碰不敢碰。她恬静无害的睡颜,让他坐都坐不住。李信只敢望梅止渴罢了,只敢在心里偷偷想。每次想,就甜得发酸。 年过后,事务总算一日日越来越少了。 离府衙开印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太子累得脱了一层皮后,也大方地给身边郎君们许了假。年十五上元节那天,太子傍晚时出宫与谋士们谈来年对蛮族开战的可能性。太子虽然性格有些缺陷,却是真的想打仗。他不知道边界那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派出了不少将军去守境,可是也没听到什么好消息。 太子心中焦虑——要知道正是因为他开战的缘故,今年蛮族根本没派使臣来大楚。 更烦的是,他这边战事不顺,定王那边不停地抚慰蛮族人,称一切摩擦都是误会,与以前无异。 误会? 太子冷笑。 他在谋士府中走来走去,心里烦躁无比。他虽然现在是太子,可是朝中大臣们明显更喜欢性情温和的定王。更关键的是,他那位父皇也喜欢从不忤逆自己的定王。太子自觉自己的砝码越来越少,他需要一场胜仗,好来巩固自己的位子! 他父皇年前就说要退位,退到现在还没退下去!太子总觉得他父皇是不满自己,想把自己这个太子踢下去,却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太子手在图上重重一敲,恨道,“打!必须打!蛮族人那般目中无人,侵犯我大楚边界多年。我大楚难道没人了吗?今年他们要的东西,一个也不给!” 众臣惊住了:“您要动两国的贸易?!这、这可不行!会闹出大乱的!殿下您再忍一忍,他们只是小小侵犯我国边界。但你若停了贸易,那会引发大乱的。万万不可!” 太子一时热血上脸,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贸易非小事,官不咎民不报,要动这块的话,涉及到的利益分割太多。然而谋士们这个大惊失色的态度,更让他生气。他忍着胸中怒意:“孤听说边关有人做兵马生意!去年有人给孤送上来的战利品,出土地居然是徐州!徐州那么远,架子都能跑漠北去?!往大里说,这是叛国通敌之罪!” 程太尉的一个弟子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说,“话也不能这般说。徐州那边的乱臣贼子尚没解决,万一他们跟漠北的蛮族人勾结,互通有无,也是可能的。叛国通敌什么的,还是不要说啊。” 场中很多人脸色都不自在。 太子这罪定的太严重了。 叛国通敌? 要真这么算的话,第一个叛国通敌的人,那就是定王啊。 朝上谁不知道定王一直在积极与蛮族沟通,想让两国边关无事。朝中大臣的家属,也不乏跟蛮族人通话的。太子这一竿子打死一片人,就是大家现在站太子这一边,也肯定不满啊。通敌?都通这么多年了,您现在才说?那往上面追,当朝陛下还通敌呢,陛下的陛下还通敌呢!您不能这么说啊。 太子又说错话了。 连自己身边人都开始疑心太子这是要干什么。 话不投机,张术也知道自己话说得过了。旁边闻家一位郎君拼命咳嗽给他暗示,他只能忍着一肚子火,安抚了众位一番,说改日便聊,出了府。出府后,已是傍晚时分。太子坐上马车,经过街市时,看到满街的花灯。光华璀璨,流丽阑珊。 张术喃声:“到了上元节了啊……” 未央宫中的宴席,今夜乃是张桐主持的。他对这位庶弟的能力比较放心,一个宴席也累不死对方,因此并不急着回宫。太子心中苦闷,望着灯火出神。大楚满目疮痍,他看到了一处处已经爆发、或还没有爆发的危机…… 他想要救这个国家,然他连打一场仗,都做不了主。 他拼命往前走,身后人拼命拉着他。 这操蛋的太子之位……到底有什么用?! 张术的余光中,看到了马车外骑在马上的少年郎君。郎君的眉目映着灯火,有些漫不经心,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伺机而动的慵懒意味。他的英气,与方才满室的绵软气,在太子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子招手让李信到马车边,聊天般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孤错了?是否该攘外先安内?”徐州那边的反贼窝,再加上时不时来冒犯南边疆土的海寇……大楚就没有一个地方安生的。 李信随口说:“我倒是认同殿下的观点。不听话就打,打到服为止。” 太子笑了下,喃声,“孤想亲征,曲周侯却觉我只是小孩子意气,不会打仗,只会添乱。但是闻家的人也派了不少,孤也没见到什么胜仗啊?都是小打小闹罢了……”他沉默半晌,说,“大楚是无将可用。” 曲周侯打仗是厉害,但他早年南征北战留了病根子,已经适应不了战场了。 和他同辈的,要么现在就在战场上,要么如曲周侯一般,最好的年岁都被消磨掉了。说是老当益壮,到底今非昔比。年前某位五旬年龄的老将去了漠北,太子对他寄予厚望。然对方在草原中迷了路,只与左大都尉手下的一队小兵交手,头颅都被砍了。 李信摸了摸腰间剑:“殿下没想过极北之地吗?和乌桓他们联手,共击蛮族。” 乌桓? 太子若有所思,然后忽然看了李信一眼。他在某一瞬间,觉得李信留在东宫,实在是大材小用。李信之前在南边时,不就打仗吗?然而太子有些记不清了,他要回去让人查一查。 因此太子虽然心动,却并不多说此事。他看着一条街外的灯火重重,转了话题,“李二郎,你跟着孤忙这么久,也辛苦了。这样,从现在开始算,孤给你们放一天假,你们提前去换人吧。” 李信当时笑着应了,与一众郎君们一起感谢殿下的恩典。 太子殿下阴沉了一晚上的心,好了些,没好气地挥挥手,放他们这批郎君回去,换新一批的郎君顶上来。 太子殿下肯放假,李信自然是极为开心的。且他都想好了,即使殿下想不起来,他也与轮换自己的侍卫提前说好了,要早离开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上元节,他错过了大年,不能连上元节也错过。 过年后的节日很多,然而他能陪知知的日子并不多。 他总怕闻蝉忘了自己。 李信回府梳洗换衣后,抱着自己亲手做好的灯出门,走了两条街,去到曲周侯府上,敲上门。他忙得夜不能寐,还抽空做了一盏大灯。亲自刻木头,亲自糊绢纱,还亲自描画。他做了一盏十二美人灯,每一面上的美人皆是同一个人,嬉笑怒骂,宜嗔宜喜。里面的灯点起来,火光映着美人,轻轻一推,灯转起来,便像是美人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李信这种一到写字动笔就开始手残的人,他能画好这么十二幅图,之前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 成品连江三郎都赞叹无比,提出要跟他买。 李信自然不肯。 他脸厚心还黑,却怀着一腔羞涩的心意,抱着自己的花灯去找闻蝉。 他刚才路过时看到了,街上许多男女情人在相携逛街。江边还有放花灯的,在黑夜中顺着江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男女们蹲在江水边说笑,太子忧国忧民的时候,李信就一眼一眼地往那里看。 他也想跟知知逛灯市,也想跟知知放花灯……他的灯这么大,这么好看。他的灯放到水中,必然把其他的灯都比得看不见了。而他心中那许了的愿望,也定是第一个能上达天听的。 李信想得非常美好,可他敲了门,被客气领进曲周侯的府上后,却得知闻蝉不在。曲周侯夫妻不在,世子闻若夫妻也不在。曲周侯夫妻去宫中了,新婚世子夫妻二人去与民同乐了,而舞阳翁主——管事想了想,不太记得翁主跟自己告知去向,只含糊道,“大约哪位娘子邀请,翁主去逛灯市了吧?” 管事同情地看着李二郎怀里这么好看的灯:“要不您把灯放下,我让人出门找翁主去?” 李信脸黑如盖。 他有时候真恨闻蝉的好人缘。他不在,她永远不寂寞,永远有人陪,有人找。 她就想不起找他…… 她就不知道他也很想跟她在一起玩。就算他这段时间很忙,难道她就不想念他吗?就猜不到他会请假来找她吗?她一点都不在乎他…… 李信心灰意冷,把自己的灯留了下来,离开了。管事在后面嗳了好几声,他随意摆了摆手,并没有什么交代的话。李信想着算了,花街上这么多人,他到哪里找她去?就是找到又能怎样,她有一群同伴陪着,还能扔了同伴来找自己吗? 他还是回家睡觉算了。 回家路上,李信又遇到了一个乞丐。他跟乞丐说了几句话后,心思一转,又不想回家了。他摸摸腰间的钱袋子,心里默算了下数量,决定去贫民居住的西南边去看看。 李信到地方后,发现这里并不如自己想象的清冷。倒是没有灯,笑闹声却不小。很多人都从他身边跑去,往一个巷子里挤过去。李信随手拉住一个小孩子,指指那个堵塞的方向,“那是干什么?!” 小孩子兴奋大叫:“有漂亮的姊姊给钱扎灯点灯!做好一盏,给一吊钱啊!” 李信:“……”他算了算人数,心想谁啊这么财大气粗? 李信好奇地跟随众人去看。 他站在巷道口,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一长条巷子都被灯挤得没有地方,这些灯都是很大很亮的孔明灯。众人在侍女侍从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点着灯,领着钱。无数白色的灯火中央,是他心心念念的女郎。有平民站在她身边,她正低着头,提着笔在长布上写字。最后,那平民脏呼呼的手指在印上点了一下,在白长布上按好,开心地得了一吊钱。 无数灯火从脚下飞起来,升上半空。更多的灯笼在脚下等着,等待被点亮……空中密密麻麻的灯火蜿蜒成流光曲线,与星同辉,烂烂炫目。 闻蝉回过头,看向巷口的郎君,冲他招了招手。距离有些远,李信没吭气。 一盏孔明灯从他身边飞起来,他随手抓过,去看那布条。那布条上是他所熟悉的闻蝉字迹,“祝君平安。” 119|0.1.9 巷子里,地上全是空而亮的等待点火的灯笼,天上已经漫成了一弯弯银河。原本星光璀璨,今晚皆被灯火所掩。李信过来的时候飞上天的灯笼还不多,但当他站在巷口看着闻蝉发呆时,天上的灯已经非常多了。 他耳边听到很多乱糟糟的声音,帮忙扎灯点灯的吏民们仰着头欣赏他们的劳动成果,发出赞美般的感叹声音—— “真好看啊。”“是啊,女公子真是心善,用这种方式帮我们,还不让我们觉得不安。”“就是不知道李二郎是谁啊?”“对哇,这个李二郎是何许人物?” 李信站在巷头,听着他们说的话。他看着巷中间被灯笼和人群包围的年少女郎,清风拂着她的青丝,灯光的影子映在她面上,她婀娜无比,窈窕无比。立于人群中,多少人惊叹地盯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她习惯了旁人的打量,然每当李信目光炽烈如火地看着她时——闻蝉唇角抿笑,眼底的笑意,总带着几分羞涩与不好意思。 侍女们分散在四周,将灯笼分给大家。她们平时轻声细语,此时面对数倍于自己的粗鄙人士,也不得不喊出声才让人听到自己的话。侍卫们也在,他们一边发着灯笼,一边紧张地回头看闻蝉。唯恐哪个不长眼的,趁乱冒犯了翁主。 一盏盏灯笼升起来。 距离李信近的,李信随手扯过来,看布条上的寥寥字迹—— “祝君好”“君且一世平康”“愿君来年心想事成”“请君多餐”“想君万事如意”“报君娶得娇妻儿女绕膝”…… 各种各样的愿望,有让这位“君”多吃点饭的,有让他多长个儿的,有让他想什么就得到什么的……字迹是闻蝉的,但是所许的愿望,并不是闻蝉的。她只是让人来祝福这位李二郎,不拘什么好听的话。平民们不识字,她亲自来写,只要他们按下朱砂手印,承认这是他们的祝福就是。 短短一晚上,这条街,西南这片,传遍了李二郎的名。 众人都不认识李二郎是谁,但是都愿意说两句吉利话,好领得一贯钱。 李信抬头,看灯火万千,缓缓升腾。天上银黄色的光数也数不清,斑斑点点,漫漫若繁星一般。有些越升越高,灯火依然耀眼明亮。有的中途就着了火,悠悠地往地上落去。那银河一般的光,那倾泻一般的星…… 李信走向闻蝉。 脚下的灯笼很轻,他走过时,被少年身上的风带起,灯笼纷纷往两边散开。侍女们回头看到他,也让开了路。李信走过一地的白色灯笼,走向被灯笼围着的年轻女孩儿。她对他笑得矜持又明婉,李信却想将她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开她。 天上灯火如星海,地上灯笼如霜海。李信站到了闻蝉面前,不到一臂的距离,就是他心爱的女孩儿。 他看到她,一千一万个心都开始发颤,都开始想要跳出来。若非周围全是人,若非时机不合适,他想要一把搂着她亲吻! 他热泪盈眶! 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没有人这么了解过他! 他心系吏民,她便来发钱。他不愿无缘不顾地给钱,她又找出让人给自己干活的理由。他忙了那么久找不到她何等委屈,她让一个个陌生的人来祝福他……万语千言的话闻蝉一人说不尽,那就让所有人一起说。说给他。 祝君安康。 祝君大展雄图。 祝君好。 那混成烂漫江海的祝福词,如海浪般涌向李信。他在黑夜中抖落一身风尘,在黑夜中红着眼绷着脸。他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他觉得他如此地深爱着闻蝉。 他爱她娇俏。 爱她懂事不惹麻烦。 还爱她如自己爱她般爱着自己。 多少年的苦难,洪水滔滔漫天漫地。小时候吃不饱饭,被人贩子拐卖,被师父领进门。师父教他武艺,教他做人的道理,苦口婆心。日长夜短,夏短冬长,一年年,他一边习着武,一边养着和自己一样的孩子。乱世当道,想要活下去多么不容易。 被人打,被人骗,被人吐口水…… 见天地,见山河,见自己…… 在这个灯火明亮的夜晚,一切时光静止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有了意义。 似乎他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晚上,看到闻蝉为他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她仰头放灯的瞬间,她低头写祝福语的瞬间,李信爱她千万遍。 闻蝉看李信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眼睛亮若星火,已燎燎成原。火吞噬了她,她看得到他滂湃的感情汩汩扑向自己。少年红着眼绷着腮帮子看她,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忍耐,才不在她跟前丢脸地掉下眼泪。 闻蝉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她没想到会碰上李信。她原本只打算做完这些,抱一盏灯回去送给李信。她也想过表哥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后,一定会激动又兴奋。但是李信激动过了头,让闻蝉心中羞意无法抑制。 她在他的目光中,耳根红了。转过了脸,留给他半个侧影。女孩儿月牙般的脖颈对着他,声音轻柔地撒娇道,“表哥,你来帮我写吧。我写了这么多字,手好痛啊。” 李信伸手要碰她的手。 闻蝉把手往身后一别,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肯让他碰。 她看着灯笼,抱怨道,“他们都不识字,就我一个人写,好累。” 李信:“我来帮你写。” 侍女们立即给了李二郎狼毫,侍卫们把一群挤不过来的人分到了李二郎那里。众人不愿意,小娘子长得那么貌美,围着她是种享受。但是这位小郎君也就是普通小郎君,和女郎比差的好远。人都喜欢长得好看的,谁愿意被赶向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人那里去啊? 在闻蝉的美丽无双对比下,李信就是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少年郎君。 侍卫们赶这群吏民赶得很累,一眼一眼地往李二郎那里看。他们心想,李二郎不是向来很有魄力吗?这种场合不是一向是李二郎擅长应付的么?他不是总有办法振臂一呼就让万千人跟随吗?怎么这会儿,翁主都快被淹没了,也不见李二郎有点行动力? 李信蹲下来,捧起灯笼下挂着的布条,开始洋洋洒洒地写字。他的字还是那种龙飞在天的风格,潇洒无比,又带着力透布背的锐意在。若剑鸣蹡蹡,即将出鞘。他的字比起以前,好的不是一点半点。他那种力道与舒展性,是女孩儿秀气的字迹所比不了的。但他现在写字,龙飞在野时,也俯下身来,温柔眷恋。 他写:“祝卿一世无忧。”“愿卿永如琉璃,纯然无垢。”“还卿三千愿,愿愿祝卿好。”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卿情复何似?” “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当还没有人请他写字时,他已经放飞了好几盏灯笼。少年郎君行动这般快,身边领钱的人自然也能快一些拿到钱。众人犹豫了片刻,又在侍卫们的指引催促下,慢慢地聚到了李二郎身边,央求他写字。 闻蝉那里终于得到了解放。 她回头,看了眼被人围着的李二郎。看他坚毅清瘦的侧脸,看他秀挺的身姿……舞阳翁主拍了拍滚烫的脸颊,揉着手腕,抬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放的灯。她听李信嘱咐一个侍卫回去拿钱,他也准备大散财了。李信一到,在最开始的激荡过后,他就有条不紊地接过了这边的事。既然开始了,就不要像闻蝉那样小打小闹。李信决定把影响力扩大点,把这件事做到极致。 闻蝉得到了解放,闻蝉渐渐没事干了。她就站在灯笼中看着表哥,她伸出手比了下,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了。 女孩儿独自乐:难怪仰头跟他说话那么累,还越来越累。 她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她就喜欢李信身上那种鲜活劲儿,当他活过来时,当他不再那么死气沉沉时,她看他多少遍,都不会生厌。她就怕他老去,怕他死去,怕他变成庸庸碌碌的人。 闻蝉仰头看着天上铺满了的孔明灯。 越来越多的人潮被吸引到了这里。贫苦地方即使在上元节也没多少庆祝的活动,然随着长安上空升起来的灯笼,多少人让人去打听是谁在放灯。 未央宫中歌舞升平中,众人站了起来,看那燎燎如火的灯在天上升起来; 东宫冷冷清清,太子靠窗而眠,忽听外面喧哗,侧头便被灯火耀了眼; 定王府上怀了身孕并未出席宫中宴会的定王妃程漪,抬头看到了千里万里的灯海; 闻若夫妻抬起了头; 跟随定王身边的江三郎抬起了头…… 无数人望着这片震骇无比的灯中海洋,且在得到消息,知道是会稽李家的二郎与长公主家的舞阳翁主在救济贫苦百姓后,这群上流社会的贵族们沉默了。片刻后,长公主带头,大批物资钱财被发了出去。 与民同乐。 他们想到。 李家二郎。 他们若有所思。 长安城中的百姓,很多年无法忘怀那年上元节时的空中灯火。多少年山河破碎,多少年远走他乡。只有每当回想起长安夜空中的灯海,他们望着东方,望着那个古老的城池,心中升起无数向往与眷恋。不管长安城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山倒还是云塌,那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国都。 看那灯铺陈在天,看那灯照着无数人的眼睛。看无数长安百姓,被灯光耀了眼,也舍不得移开。 心怀赤意,永不能忘。 密密麻麻的灯笼全部放飞,在夜空中飞得越来越高,与星同辉。没有钱可领着,夜渐渐沉了,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还说着方才的盛景。长安城多少年能出这么一次盛景,值得他们说道数年了。 人走了,侍从侍女们去清扫巷子,收拾坏了的或点不起的灯。他们在巷子里忙活,李信与闻蝉坐到了巷口闻蝉的马车中。到了夜里这么冷,闻蝉打个哆嗦后,回车厢中摸了披风穿戴上,又爬出了车厢。她看到李信单腿搭在车上,坐姿肆意。闻蝉从后抱住李信的肩,冰凉的手伸到他脖颈中去冰他。 李信脖颈间的青筋骤缩了下,问,“现在能抱你了吗?” 闻蝉虚着眼看了下巷中忙碌的仆从,再看眼周围空无一人的地段。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腰肢就被少年往后伸手搂住。她的心跳起来,李信的力气好大,单手往后,就将她提了起来,反抱到了自己怀中。 闻蝉被抱得坐在了少年腿上,她抬起脸,李信俯下身,鼻尖与她碰了碰,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下。 闻蝉:“表哥……” “乖。手还痛吗?我帮你揉揉。”李信握住了她纤骨白皙的手腕,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舒服地让闻蝉想抱住他呻.吟。 闻蝉窝在李信怀中,看李信这般伺候着她,心中涌上说不清的甜蜜感。虽然李信草莽出身,但她知道李信没伺候过谁。他性格那个样子,就不是伺候人的料。谁敢让他伺候,他能把人踢翻。但是李信对她这么好,还帮她揉手腕…… 李信在她头上亲了亲:“谢谢你送我的灯。我也送了灯给你,放在你家中了。不如你的礼物好,你别嫌弃。” 闻蝉眸中噙笑:“礼物?什么礼物?谁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了?” 李信一怔。 闻蝉眼中带笑,白他一眼,娇滴滴地从他怀中挣脱,不给他抱了,“我又不知道你会来这里,我又不是故意做给你看,让你知道我如何贤惠的。这个才称不上是我送你的礼物呢。” 李信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外面总是很紧张,很怕他碰她。两人毕竟还不是夫妻,在家中时亲亲抱抱闻蝉若无其事,到外头她就不敢了。李信也不勉强她,她从他怀里跳出去不让他碰,他也不靠前了。少年领悟了她话中的意思后,心中一动,扬起了眼,“莫非你还有更好的礼物来送给我?” 闻蝉站在地上,笑盈盈地看着坐在马车赶车位置上的少年郎君。她低下头,从袖中取下一个香囊,又从香囊中取出了一块折叠好的粗布。看到那块布,再看到布上隐约透出来的血迹,李信心口重重疾跳,身子僵硬。他有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闻蝉施施然地把粗布展开,上面果然是李信所熟悉的血书。 李信抖着手把粗布接过来,闻蝉噗嗤乐了,笑话他又在她跟前丢脸。但李信已经无暇他想,他盯着这块布,盯着上面的“婚约”二字。 昔日他还是山贼混混的时候,曾逼着闻蝉写过一纸婚约。他心里其实并没有把那当回事,他纯粹是看闻蝉看自己如看洪水猛兽,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他有意让她记得自己,故意逼迫她写什么婚约。 他从没想过能拿婚约威胁得了闻蝉。 他也不想威胁她。 他就是想吓唬她。 但就那样,李信也没有吓唬成功……他的目光往下移,看到血迹已经黯淡后,闻蝉在他的名字旁边,所签的“文蝉”两个字。 刹那间,他便想到了闻蝉对自己的戏耍。他那般用心对她,也不伤害她,她表面怕得不得了,表面非常的顺从,非常的为难。但她抓住他不识字的缺陷,往死里踩他的脸。当他成为李二郎,第一次正式与闻蝉见面。当他在一众李家郎君们面前丢了脸,当他连她的名字都写错了时……那种愤怒,那种涩意,那种恨念,想来都如隔世般。 李信乐:“你还收着这个啊?”他从眼皮下撩闻蝉一眼,“我还以为你当初就扔了呢。” 闻蝉心虚地笑了笑。其实李信当初送过她很多东西,她去徐州玩时,他也买给她很多好玩的。但闻蝉那时候对他不上眼,对他带有欺骗性质。所以李信送她什么,她都一股脑丢给青竹去收拾。她又不想毁了,怕李信找她算账,徒留把柄……还是年前在雷泽的时候,那个被李信所杀的不知道哪个人叫破李信的身份,闻蝉才想起应该把李信送她的旧物整理一番。 她回来长安后,就让青竹把东西都找了回来,一件件妥善収整好了。 李信以为她多珍惜他送她的礼物,其实她真没有……她待李信的心,是最近一年才真正好起来的。以前懵懵懂懂,被他推着往前,走得不情不愿。十四岁的闻蝉,如李信所言一样黏黏答答,根本不想妥善保管他的心。 闻蝉没说话,李信盯着“文蝉”那两个字看。当时的婚约被撕成了两半,李信心里还是担心闻蝉,不想威胁她。所以当时交到闻蝉手中的那一半,是有她名字的那一半。他心里想要闻蝉放心,想告诉闻蝉自己不会用这个约束她。偏偏那时候闻蝉怕他怕得要命,根本不理解他的小心思。 李信抛媚眼抛给了睁眼瞎,他也没办法。总不好在事后,提醒闻蝉说自己当初待她如何用心吧? 现在就着灯火,李信看到女孩儿用墨汁划掉了那两个字,在下面重新工整地写上了“闻蝉”——她真正的名字。李信心中百感交集,指腹摸着那两个明显是新写上去的闻蝉名字,笑了一笑。 闻蝉问:“你的那份,还在吗?” 李信将半个粗布还给闻蝉,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那份。他一直贴身保存,这块布跟着他风风雨雨地走过。当李信摊出来时,上面的血迹都被磨得快看不见了。由此更可见李信真没有胁迫她履行婚约的意思……闻蝉怔了怔,少时的她看不出李信的心意,这会儿她看懂了。 她瞥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他那半块。她将李信从车上扯下来,将两块布拼在一起,便是一份意思看得一半分明一半近乎空白的婚约了。 夜中巷头,少年少女共低头,看着木板上的婚书。 半晌,闻蝉抬眼,悄悄与李信对了一眼。她委婉地问他:“表哥,你是不是很想娶我啊?” 李信:“……” 他很想娶她?这个话也没错啦。但是他尚且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就迫不及待……迫不及待也就算了,还矜持地暗示他想娶她…… 李信胸中郁气散开,瞬时觉得神清气爽。在这一刻,他忘掉了种种不如意,他突然开始笑,双肩颤抖,乐不可支。 闻蝉瞪他,瞪了半天,他笑得更加厉害。闻蝉脸都被他气红了,伸手在他手上掐。但是她掐不动,李信乐得更厉害了。他方才那么激动都还没脸红呢,现在笑得脸都红了。他整个人打开了一样,眉目轩轩,意气风流。他在笑得停都停不下来的时候,把恼羞成怒的闻蝉搂着肩膀搂入怀中。 闻蝉听到他胸腔中震动的笑意,听到他清晰无比地给了她回复:“是!” 闻蝉还是有点生气他被她逗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她叫道,“你再笑,我就不嫁你了!” 李信当即止笑。 闻蝉:“……” 稍微满意了点。 她垂着头,脚尖踢了踢他。李信低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她的脚尖,粉红一点,在裙裾下让人心痒。李信喉结滚了滚,听到她又说,“那你……” 李信多聪明啊。闻弦音而知雅意,闻蝉羞答答地半天说不出来,他一点都不为难她。闻蝉说的含糊,话还没说完,李信就斩钉截铁地接了口,“我明天就托媒人去府上提亲,能早娶就不晚娶。” 闻蝉满意了。 又娇娇道:“那我……” 李信一脸严肃地继续打断她的话:“你好好布置我们的府宅就好,置办家具什么的。其他的我来,决不让你多操一份心。” 闻蝉笑着冲他一仰脸,非常高兴李信能理解她的意思,开心她还没说完,他就能准确接好话。李信往巷子里瞥了一眼,仍然一脸正经,“你的仆从们还没收拾完。趁着这功夫,让我亲你一下吧?” 闻蝉想了想,眨着眼睛看李信。李信当即忍着笑,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搂入了怀中。 他心想,他怎么捡着这么个宝贝疙瘩呢,怎么疼都不够。 他低头,对着她就是一通热吻。 星光无边,长安城中灯火明耀,灿灿若白昼。灯笼往上飞腾,俯照长安城,也将更多的城池俯视在下。气候越往高,变化的越无常。云层舒卷,一片片云气飞过又掠去,给灯笼结了一层冰,再破碎。 万里星光。 蛮族大草原中,漆黑的天幕中,星光成河,却并没有什么上元节,也没什么看灯的传统。 一队骑兵站在高处,俯瞰着下方某处火光。这队蛮族的骑兵们,冷眼等着猎物上钩。指路人哆哆嗦嗦地操着大楚话:“就是他们……一直在打听乃颜和左大都尉您……” 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戴着面具,在星光下,看不清眼。 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是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 120|0.1.9 地势往下缓缓斜下,可见下方某帐篷处有寥寥篝火,隐约可见人影。而山丘上方,月明星稀下,一队蛮族骑兵严整待发。 领路的高马骑士,肩宽腰劲,一袭黑色棉袄长袍,身形在月影下被拖得修长无比。他戴着面具,旁人看不到他面容的时候,只能探查到他藏在青铜面具后阴鸷幽邃的眼睛。引路的向导哆哆嗦嗦,每看到他一眼,腿就软一分。当向导说完那方那对人马一直在找阿斯兰左大都尉时,阿斯兰哼了一声,向导吓得跪倒在地不住说着蛮族话磕头。 阿斯兰根本没理会那个说着蛮族话的汉人,而是望着山丘下的一队人,目中渐露出兴味之色。马蹄在地上踢了两下后,身后的骑士建议道,“大都尉,这里是右大都尉的地盘。右大都尉这些年和大楚打得火热,咱们在他们的地盘动手,会不会引起右大都尉的不满?” 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势力经营于漠北靠近大楚并州的地盘。而左大都尉阿斯兰的地盘,则在漠北靠近大楚幽州,东北直接乌桓极北之地。蛮族上有王,下有左右王,左右王下,又分为左右谷蠡王。而谷蠡王再下,则有“万骑”二十四长。大都尉便属于二十四长。蛮族以左为尊,左大都尉阿斯兰在族中的地位,高于右大都尉阿卜杜尔,两大都尉不和已久。 近年来,不光大楚这边战与和的呼声讨论不出结果,蛮族也一样。恰恰左大都尉阿斯兰噬杀,被以主和为主的右大都尉所排斥。在右大都尉心中,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在别的地盘上撒野。 没想到阿斯兰追逐一队汉人,已经越过了界,到了右大都尉阿卜杜尔的地盘上。按道理,他是该拜访一番的…… 阿斯兰却一声随意的笑就揭过了拜访这个环节:“我追我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恐右大都尉会出兵……” “那就来吧!”阿斯兰刺得一声抽出腰间大刺刀,血腥寒光在月色下让身后一众随从血液奋张。男人哈哈大笑:“来啊!谁来我杀谁!正好想收拾阿卜杜尔那个软虾了!” 他仰头,对着明月发出一声悠远长啸。身后一众人受他情绪所感染,皆开始跟着长啸,如狼之引。 乃颜是蛮族鼎鼎有名的大武者,丘林脱里死后,他继续跟随阿斯兰,得左大都尉一手提拔。青年沉默寡言,一生靠武力吃饭,丘林脱里之死,并没有唤起他足够的警惕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昔日长官的死是关于舞阳翁主的身世秘密,甚至丘林脱里让他传书于阿斯兰,说舞阳翁主的身世,也因为丘林脱里的死而中断。乃颜从不想把一个柔弱的女郎牵扯到两国战事上,他的信没有发出去,丘林脱里就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发。 乃颜跟在阿斯兰身边多年,非被阿斯兰的魅力所折服,而是只有阿斯兰将他当一名武者看待,并不让他上战场杀那些对乃颜来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兵。只因为阿斯兰尊重他,即使阿斯兰性格古怪,似乎不光仇视大楚,连蛮族人他也一样仇视……乃颜也不在意。 近日乃颜被一群来自中原的汉人军人追杀,千辛万苦之后与阿斯兰的队伍汇合。双方交战,又一路追杀到了这里…… 月夜下,清冷的光照在左大都尉长长的身影上。乃颜跟随着这位都尉往下冲去,然他忧心忡忡,只因至今还没弄明白那帮汉人军士怎么有胆子来蛮族追杀他…… 下方的篝火边上,汉人军士来自陇西,乃是长安程三夫人林清河父亲的部下。林父势力本在陇西,女儿写书让他帮忙查一桩旧事。林父以为这是程太尉的意思,以为程太尉在长安受多方钳制,不方便写书,才让林清河用家书的形式安排他做事。林父试探女儿,林清河也在信中含含糊糊地承认了。既然是程太尉的意思,林父便派出了军士深入蛮族,去查女儿所言的那件事。 这一行来蛮族的军士打扮成蛮族人的样子,小心翼翼隐瞒自身身份,近日来,渐渐探出了不寻常的地方。他们屏蔽了其他人后,将目标对准了乃颜。当时丘林脱里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乃颜。乃颜还是丘林脱里的好兄弟……无奈这个蛮族汉子武功高强,他们不小心露了马脚,狠下心追杀,反被对方与阿斯兰汇合后反杀回来。 现今,军士们就围着篝火而坐,疲惫之余,心事重重。 向导看气氛沉闷,便安慰他们,“郎君们不必忧虑,如今我们已到了右大都尉的地盘。众所周知,左大都尉与右大都尉不和已久,左大都尉不会来这里……” “再说此夜月明星稀,华光照千里,也并不适合偷袭……”他话没说完,就先听到了月夜下的长啸声。 众人面色大变,提刀起身,看到山丘上奔跑而下数十骑马人士。为首者青铜面具,挥着砍刀,悍勇无比,直冲而下。这股强大嚣张的气势,可不是已经追杀他们数日的左大都尉?! “阿斯兰!”军士咬牙切齿,恨不得啐对方骨血,握紧腰刀,大吼一声,“迎战!” 尘土滚滚,蛮族人擅马战,从高处而下,不到一会儿就包围了这队人。大楚军人还想与对方说什么,阿斯兰手中的刀就先挥了过来。寒光凛冽,吸尽月华。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从马上直压而来,那种带着铁锈味的杀意,让人忍不住避其锋芒。而阿斯兰一声大喝,更是贴身追来。 这个疯子! 众人凛然:阿斯兰这个不按常理来的疯子! 一场战斗无可避免,兵器交接,叮咣响不停。蛮族人有马,大楚军士没马;蛮族人从高冲下来,在阿斯兰的带领下气势滔天;大楚军士被追赶数日,精疲力竭,又因为不能完成主公的任务而忧心……两方对比,谁更占据优势,几乎是不言而论的事情。 阿斯兰一方大杀,嗷嗷嗷吼叫着,遮天蔽日,一步步将军士们稳稳镇压。阿斯兰杀得兴起,什么也不在乎。乃颜在一边吼道:“抓个活的!抓个活的!” 大楚军士满头大汗,心中骇然。众人已围成了一个圈,只因蛮族的高头大马围着他们四方而走,他们根本就逃不出去。为首者一咬牙,生了悲壮之意,吼道,“儿郎们听着!我们跟他们拼了!” 大楚军士皆知道逃出去无望,而他们在边关多年,谁又不知道左大都尉阿斯兰的凶名呢?右大都尉阿卜杜尔打赢仗会抓俘虏,到城中去卖汉人奴隶。阿斯兰从不收俘虏,他在战场上就把人杀光了,绝不留后患。 乃颜所喊的“抓活的”,只有两股战战的向导听得懂。然而两军交战,向导躲在篝火边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提醒。 双方再次交战,大楚军士人被杀的越来越少时,天边一层云挡住了月亮,天光暗暗。阿斯兰丝毫不受影响,依然与眼前军人打得不可开交,看不到对他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但他忽然听到了马蹄声,哒哒声踩着地表如轰雷。 月亮再次出现的时候,一队人从远而近杀了过来。 来人迅速与被单方屠杀的大楚军士结成一股,与阿斯兰的人对阵。被救的大楚军士心中迷茫,然他们听到对方吼,“别发愣,我乃闻家军,有腰牌为证!是自己人!先打退这帮蛮子再说!” 陇西军投靠程家,与并州的程家军交情匪浅。他们只听过闻家军的大名,从未与对方打过交道。且听说闻家与程家,一直面和心不合。然到了境外,大家都是大楚人士,也不兴谁是谁的势力了! 援兵一到,迸发出新的活力,竟打得阿斯兰的人一个晃神往后退。 大楚军人们骂着这帮蛮子,忽而听到字正腔圆的大楚话:“闻家军?闻平的部下?” 众大楚军士:“……” 他们顺着声音,看向那位骑在马上的面具男人。男人的面具上溅了血,在重新出来的月光下闪着寒意。他身材高大,坐在马上,忽然就停下来不杀了,而是俯视这些人。这帮大楚人骂了对方半天,根本没料到这声字正腔圆的大楚话,居然出自这位蛮族左大都尉口中…… 操! 这个蛮族人居然听得懂大楚话!不光听得懂,说的还和大楚人没什么差别! 那他们之前骂那么多,说那么多谁逃谁留谁前锋谁后锋的话,这个蛮族人全都听懂了?! 他听懂了还一声不吭,被骂“阉了他”都还面不改色,装听不懂的样子?! 要疯! 阿斯兰看他们光顾着发呆,不回答自己的话,手指敲了敲刀面,不耐烦地再次重复一遍,“闻平,知道吗?我记得他是闻家军的领军人吧?现在已经不是了吗?你们没听说过闻平?曾经的车骑将军,现在的曲周侯,你们长公主的驸马!这总该知道是谁了吧?不能你们在边关混,连自己的长官是谁都不认识?” 大楚闻家军:“……” 再次听了一耳朵字正腔圆的大楚话。 他们面色如土,简直想要吐血。 为什么君侯派他们出兵来蛮族探查的时候,没告诉他们这个左大都尉,听得懂大楚话,还说得这么好?听这位的意思,肯定和他们君侯昔日有过节……这能认么?必须不能! 军士一边打一边喊:“我们是程家军!程家军你听过么?!” 陇西军人士脚一软:“……”这脱口而出的瞎话啊……程太尉挖了你们家祖坟吗?! 阿斯兰笑了,非常肯定地说,“你们就是闻平的部下。你们的武功路数就是闻家那一派的,你们就是闻家军。” 众人:“……” 你这么笃定,那你之前问那么多是在干什么?! 众人想死。 双方在叫破对方身份后,听阿斯兰高声吼道,“抓个活的!把头颅给闻平带回去!就说我向他问好!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蛮族骑士人数被压,却在左大都尉的作表下一点也不退缩。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多少人从马上滚下来,多少马在场中发疯。阿斯兰一往无前,杀伐之气比一开始更加浓重。他在黑夜中屠杀大楚人,如野狼在狩猎般,身上有让人惊骇的爆发力。那双眼睛在寒夜中盯着他们,让大楚人人人自危,心中胆战,怕那不知从何方会飞来的刀席卷了他们的性命。 而他们也在拼尽全力中伤阿斯兰,所有人都知道阿斯兰死了危机就解了。但阿斯兰就像疯子一样不知疼痛,他腰腹带了伤,手臂被砍伤,肩上也被射了一箭。就这样,他都紧追不放! 月光时明时亮,照着草原中的杀戮…… 次日,右大都尉阿卜杜尔总算得知了昨晚在自己地盘所发生的杀戮。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阿斯兰追杀大楚人,大楚人后来又加入了一队,阿斯兰那方占了下方,不得不败走。大楚人逃脱,今天却又被阿斯兰继续追杀……阿斯兰左大都尉的脚步,已经穿越了大半个蛮族,从东北一直快要到西北了! 阿卜杜尔脸都绿了,“阿斯兰!” “大都尉,那位实在太可恶了!”手下随从们气愤不平,“到了您的地盘,都不过来拜见您,还在您的地方杀我们的客人……”陇西军人能进蛮族,自然有人相助。现在相助的这个人,正好是向来与大楚交好的右大都尉阿卜杜尔。 “您该重重警告他!” 阿卜杜尔在帐篷中走来走去,气得双肩颤抖。阿斯兰无视他,把他当空气一样!他吼道:“我要告上王庭!告他懈怠军机!不在漠北打仗,跑来我的地方杀人!他眼里还有我这个人吗?!” 他的谋士在后方苦苦劝说这些被杀意罩了眼的军人:“大都尉三思!那位不可以常理度之!他就是个疯子!谁都杀,谁都不放过!您即使告上王庭,对他也没约束力啊!不如看他有什么软肋……” 阿卜杜尔冷静下来,也觉得这么个疯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实在让自己头疼。他现在一力主张与大楚交和,自然不希望阿斯兰坏自己的事了。他忍下自己对阿斯兰的厌烦,听从谋士的话,想如何跟这位听不懂人话的同僚交流。 对方有什么软肋? 阿卜杜尔嘲讽地想:阿斯兰那条疯狗什么软肋都没有。他就喜欢杀人。蛮族人他杀,大楚人他更杀。自从他来蛮族后,杀性被释放,得王上嘉赏,奉命杀人,更加无法无天了。 阿卜杜尔倒是听说过阿斯兰没娶妻。他在帐篷中沉思,阿斯兰的妻女,在阿斯兰来蛮族之前就死了。反正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阿斯兰对那个女子看上过眼……这么个人,能有什么软肋? 阿卜杜尔一心求和,然阿斯兰根本不理会他派去的使者,依然在漠北与那队大楚军人你来我往地互杀。阿卜杜尔还无话可说,毕竟大楚军人跑到他的地盘上,告到王上那里,王上还要问他怎么会有大楚军人……阿卜杜尔干脆直接派兵镇压。 漠北这块彻底乱了。 一个个消息传回大楚,时间到了三月份。漠北左大都尉、右大都尉、陇西军、程家军、闻家军混战时,长安仍然一派太平,一点没有受到边关战事的影响。三月的某日,李信换岗在家,便拿来先来没写完的信继续写。他已经与曲周侯府上提了亲,但还要会稽李家的人出面。闻蝉好歹是翁主,成个亲,他一个少年郎君是不顶事的,必须有双方的长辈出面。 李家对这门婚事早就默认了。在李二郎认了李怀安做父亲时,李家的政策,就分成了会稽李家的,与长安李二郎的。会稽李家,某些时候,可以配合长安李二郎。 李家对外的说法,是故去的李家大夫人怜惜长子,不欲误了他的婚事。李大夫人去前只许李二郎守三个月的孝,孝期一过,李二郎便与舞阳翁主议亲。李家与李信商量过,听从李二郎的意见,不让翁主远嫁,直接就让李二郎和闻家小娘子在长安成亲,日后也定居长安。 天下纷争起,南北战事均是不断。会稽来信说南边的平民们又有几州造反,被当地州牧镇压,然恐怕时日渐长,会渐渐镇压不住。李家要开始思量如果战事起,会稽该如何自保了。李家留李二郎在长安,留李二郎这个变数走另一条路,便是要给会稽准备一条后路。万一会稽被战火吞没,尚有李二郎可指望…… 为此,李二郎欲成亲,李家不拘一格,随着李家二夫人并几位族中长辈来长安与闻家议亲,他们也送来了大批大批的聘礼。李信自己就准备了很多,李家又送了更多的。李氏百年长居会稽,地杰人灵,那点儿财物,根本不放在心上。 到长安这边纳彩的日子,便极为热闹。众人都听说,李二郎请了丞相夫人做媒作保,送到曲周侯府上的聘礼,从府中一路铺到了府外。 向来不苟言笑的长公主,与人交谈中,都带上了三分笑意。她最小的女儿与人说亲,还是自家表兄,亲上加亲,对方尚是这般给面子。十里聘妆铺陈,风光无比,让长公主对李二郎的那点儿看不上,几乎烟消云散了。 郎君疼不疼娘子,最先看他舍不舍得给女郎花钱。李二郎的家产,几乎都要赔在这桩婚事上了。听说李二郎在会稽一流养的兵,都被李二郎派去剿匪,揽更多的财……这些金银珠宝,长公主自然看不上。她也知道李信并不是真正的李二郎,李信能有今天的面子,全靠他自己争取。既然闻蝉已经说给了李信,长公主自然要为小夫妻着想。李信这些聘礼她是不要的,现在收了,日后等闻蝉嫁过去,长公主打算把聘礼放到嫁妆中,还给李二郎。 只消那个混小子疼她女儿便好。 翁主成亲,不是短短数月便能说好的。过了年的时候开始提亲,又等李家二夫人来京,双方长辈商议婚期,订好了在今年完婚。具体时日还未曾订下,只因翁主的婚事,少说也得准备半年。双方都得做准备…… 李信第一次知道贵族女郎,尤其是翁主,成亲这般麻烦。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力就可以做完,看到那繁复的流程后,不得不请李家相助。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一个人搞定……然他并不想委屈闻蝉,让她草草嫁了自己。 他一辈子就娶她这么一回,自然是竭尽所能的如何风光如何来。 李信又在与李怀安去信了,一边给李怀安出主意警惕南方的流民,一边说自己的婚事进展,询问李怀安是否有时间前来长安观礼。李怀安正在犹豫中,不想两次三番来长安。路途遥远,再加上会稽也离不开他。李怀安打算等两人成亲后,过年回会稽祭祖时再见也无妨…… 门外仆从告声打断李信的写书:“郎君!东宫来了消息,让您速速进宫!” 李信凝眉,吹了吹笔杆上的墨汁,起了身。他默想,东宫?北方漠北的战事,又有了新进展了么? 他心中对那位左大都尉实在好奇:什么样的人物,一人就把几方势力全都扯到一起,脱身也脱得这般费劲?他要是可怜的右大都尉,得被这位同僚气死不行…… 李信打马进了未央宫,卸剑进了承明殿后,众朝臣皆在,商议北方军事。左大都尉像狼狗一样见谁打谁,从极北一路打到了并州。就连朝中主和的定王,也实在想不出法子拉拢这位左大都尉了。他们现在商量的,是制止这战事,让阿斯兰回去幽州、极北那边,莫再多生事端。 太子正任命一位将军前往漠北,又分封其他几位将军,着合适的机会,等战争到最适合的时候,即刻去极北之地牵制阿斯兰。到后来,太子目光落到李信身上,说,“李二郎是我亲随,封为长史,一路护送韩卿入极北之旁墨盒之所在。” 这位韩卿,正是被派去极北的骑郎将,统领骑兵。 太子一路说来,字字铿锵,众人莫不应是。 等诸人离去,太子向李信看了一眼,李信便跟上太子的步伐,随太子去东宫。太子一路上沉默,并不多言,等到了东宫处事的宫殿,托人送上来一把刀,让李信看。 李信手摸上这把大刀,很快给了太子说法,“程家军的制刀。漠北收缴来的战利品吗?”他心思转得快,已经猜到曲周侯派去截杀阿斯兰的人,恐怕失利了。 太子嘴角扯了扯,捏了捏眉心,“是你舅舅让人送来的。你舅舅的人从漠北撤离,那片是非之地闻家军已经待不下去了。他给孤送来了这把刀,说是蛮族人骑士几乎每五人便有这么一把刀。漠北与并州相接,制刀者孤派人查了,在并州颇有名气。我大楚的刀在蛮族人的手里……这兵马生意,乃损我国气数,他们也胆子忒大!” 太子暴怒,将桌上竹简一扫落地,“孤明面上派你去极北,到时候你跟韩卿分路而走,别管什么左大都尉了。你直接入漠北,入并州,给孤查他们的兵马买卖。孤要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证据!” 李信看着太子,扬了扬眉后,问,“什么时候动身?” 火光映着青年的面容,摇曳不定,幽幽若若。思量良久后,太子的怒气压下去后,想了想后,忽然露出笑,“不急。极北那边还没谈好,孤在派人交涉。起码也等你新婚之后……若是这时候就派你走,孤那位小表妹该哭鼻子了。” 李信又与太子商量了一些其中要点,说去查查资料,便出了宫。他漫不经心地牵好马,准备回去时,耳边听到一声大吼,“李二郎!” 他转身,看到吴明怒气冲冲地从左侧杀了过来——“你要娶小蝉妹妹!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这个混蛋!枉我当你是好友,你却挖我墙角!” 121|0.1.9 吴明以最狼狈的姿势从马上滚下来,扑向李信。李信伸手拦了一把,把他推开一臂距离。李信看到郎君眼色血红,愤恨无比地瞪着他。吴明跑得满身大汗,从城外到城北到未央宫门前。他看到李信时,一拳头便挥了过去。他恨不得揍死李二郎!但是他打不过李二郎! 吴明委屈至极,眼中通红:“你为什么娶小蝉妹妹不告诉我!” 李信看他一眼:“……你哭了?” 吴明之前没哭,却要被他这么木然的表情给刺激哭了。心中一酸,他大吼一声,冲过去扑住李信的腰就要揍他。李信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他,胸口被闷闷打了一拳。然这只是开始,吴明脚下一扫劈向他,李信飞跃向后躲。吴明飞身往前,难得他一个纨绔小子,短短几年时间武艺就有突飞猛进的进展。纵是李信武功远高于吴明,但在少年郎君的一腔悲愤之情下,他也节节败退。 两个少年郎君拳风阵阵,纠缠在一起。宫卫见一时拦不开他两人,只好进去搬救兵,但也围住了他们。不过对于李信和吴明这种向来我最重要的性格来说,被人围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两人边打边对话—— 李信解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吴明:“我怎么会知道?!” “我经常跟你的小蝉妹妹在一起啊,经常在你跟前晃啊。” 吴明眼睛一热,泪水差点掉下来,“我以为你们兄妹情深!” 李信:“我送过她很多礼物啊,不是还请你参考过吗?” 吴明不服气:“老子也送过啊!她就是不收嘛!但老子脸厚,还是磨着她收了啊!” “那上元节的时候,我们放灯放得满长安都知道了,你不知道?” “妈的,老子出京省亲了!艹艹艹老子怎么知道?!” “三月份的时候我请丞相夫人做媒,帮我聘知知。” “老子在关禁闭!妈的因为我打断了一个堂兄的腿,回来就被关紧闭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信:“……” 他也实在没话说了。 他给过吴明很多提示,暗示明示全都有,然而吴明是睁眼瞎啊。好吧那他就说,他也说过很多次,无奈吴明他不光瞎,他还聋啊。李信这种心思聪敏、旁人一点就通的人,他理解不了吴明这种人怎么长大的。他以为自己给的提示够多了,吴明应该知道了。结果吴明完美避开了所有的正确答案,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李信羡慕地看吴明一眼。 吴明:“……?” 李信一本正经:“有时候挺嫉妒你这种笨蛋的,什么都不用想,肯定很轻松吧,活得很自在吧?我也想跟你一样做个笨蛋啊。” 吴明:“……!” 妈的这是往他心口插刀么?!李二郎这是讽刺他吧?肯定是讽刺他吧?他都抢了自己喜欢的女郎了,他居然还敢嘲讽自己?!往伤口上撒把盐再踩一踩?! 吴明先前没被李信气死,现在要被李信气疯了。他手指着对方,抖啊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滴豆大的泪流了下来。 李信:“……” 吴明:“……” 李信一脸不知道什么表情:“艹你哭了?” 吴明慌忙一抹泪,觉自己太丢脸。他吼一声,要提起自己的男儿气概时,周围刷刷刷围了一众身穿铠甲的宫廷宿卫军。宫门大开,司马大踏步从众人中走来,声音响彻如雷,“是何人在宫廷禁地大声喧哗?拿下!” 李信与吴明对视一眼,两人当即做了一样的决定。不等对方先下手,他二人背靠背而立,已经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冲杀出去。未央宫□□有七门司马,这位司马今日执岗,便碰上李信和吴明在宫前打架,还拉都拉不开。门下二百卫士齐出动,要拿下两个人问罪。 然李信和吴明也是滑头,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卫士一出,两人就选择了合作。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这两个少年郎就已经从包围圈中冲了出去,扬长而走。司马脸黑无比,威信被挑,大骂道,“追!给我把他们两个追回来!” 大半个长安城,就见司马下的卫士们追着两个少年郎,鸡飞狗跳了南北两个方向。跑的人潇洒无比,追的人累得跟死狗一样。多少人家都开了窗,笑嘻嘻地围观卫士们一趟又一趟地跑过。连街上路过的执金吾卫士,都大声为之喝彩,也不知道是为哪方叫好。 长安城中百姓爱看热闹,卫士追人他们也不害怕,还大方方地站街上围观,时不时误导一下,气得卫士们吐血。 众人在街上叫喊:“李二郎!吴大郎!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跑啊!司马回去就登门拜访!” 前方巷中一筐笸箩下,吴明的脸无赖般地露了出来,痞里痞气,“你告状去啊?反正我阿父关我又不是一两回。大不了再被关一次!”他豪气冲天,“老子的媳妇都被我阿父关跑了,老子还有什么可怕的?你去告状啊!老子怕你?!” 众卫士:? 什么叫媳妇都被关跑了? 不管了,反正看到吴明的踪迹,众人立刻冲上去围堵,渐将少年郎堵在墙角。卫士们呈半个圆,刀戈剑戟全指向被逼到角落里的吴明。眼下四下无路,吴明眼珠一转,想干脆认输得了。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上来!” 吴明极为配合,踩着箩筐往上一跳,根本就没看上方。他伸出手时,房顶屋檐上的少年伸出了一只手,把他拉了上去。李信轻松地将吴明拉上了房顶,踩着瓦砾,两个少年郎俯眼看着下方目瞪口呆的卫士。吴明哈哈大笑,李信在他肩上拍了下,“走!” “快追!” 少年们行得极快,如风一般。卫士们最终无力回天,只好放弃打算告状去。他们倒是能告吴明的状,去丞相府上就好了。可是他们怎么告李信的状?李家远在会稽呢,难道还写信大骂去?去曲周侯府上告?……觉得心里憋屈啊。 傍晚的时候,李信与吴明坐在江水边喝酒。吴明喝得醉醺醺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趴在李信肩上。李信推他一把,他便委屈十分,“你连我小蝉妹妹都抢走了,让我趴一会儿怎么了?” 李信:“你趴你趴。” 吴明抱着他的肩就开始大哭。 李信叹口气,给他扔一壶酒。少年望着天边绚烂红霞,懒洋洋地眯了眯眼,“到底有什么好哭的?男儿郎大丈夫行走四方,何必为一件小事哭哭啼啼?我纵给你万千提示,你领悟不到就是领悟不到。你还是认命吧。” 对李信这种插刀风格,吴明快要气死。但是他喝多了酒,既跟李信打了一架,又和宫廷宿卫军打了一架,已经没力气再打了。他挥挥手,差点掉到江水中,被李信捞了起来。 吴明红着眼,望着金波荡漾的江水和一望无尽的天穹,往后躺了下去,“我就想娶漂亮好看的娘子给我阿母看。我都没见过我阿母,我阿父说我阿母生前一直帮我存聘礼。她就觉我阿父不够俏,想给我聘最好的娘子做媳妇。我就觉得小蝉好,人那么好看,性格还乖巧。她要是进了我家门,肯定不会跟我阿母吵,肯定讨我阿母喜欢……可是你这个混蛋……” 现今的丞相夫人,乃是丞相的续妻,进门时就带了一个郎君嫁过来的,后来又与丞相生了一儿一女。丞相夫人对吴明其实还好,不过到底非生母。吴明一直颇为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他家里并不乱,兄弟姐妹之间都非常和睦。要他胡搅蛮缠,非搅得家宅不宁,他也做不到。他心里最深的愿望,就是能让自己的生母看到自己娶妻生子。 吴明怔怔地看着天空,又释然道,“其实小蝉嫁给你也好……你比我强多了,不会让小蝉受委屈……小蝉妹妹那么难搞,谁讨好她她都不放在心上,她肯嫁你,肯定非常喜欢你吧,”他一想又要哭了,连忙忍住,粗声粗气道,“阿信你要是亏待我小蝉妹妹,别怪我挖你墙角,拆你房子!” 李信莞尔,摇了摇酒壶,也有了几分醉意,漫不经心中又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霸气,“来啊。老子怕谁?” 半夜,李信将醉得睡死过去的吴明扔到了丞相府上,又在水滨边上洗了把脸。他清醒一会儿后,熟练地爬上树翻了墙,往江三郎府上去。江三郎府上灯火通明,院中夜寂无人。李信开窗跳进屋子时,江照白对着桌案上的沙盘,已经看了良久了。 少年郎君带来一室酒味,江三郎根本头都不抬,直奔主题,“白天的事我从定王殿下这里知道了。太子让你去墨盒,却只给你一个长史的官位作护卫用。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信坐于他对面,靠在榻上歇了歇,抹把脸后才答,“他想让我去并州,查大楚和蛮族的兵马交易是怎么回事。” 两人隔着烛火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数。江照白一直怀疑兵马生意和程太尉有关,然程太尉在朝上位高权重,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恐怕就是太子也不行。但太子要动刀……先走着看吧。这倒不是江三郎在意的,江照白指着沙盘上墨盒的地段,“这里,位置重要。阿信你办完太子给的差事后,我建议你不要立刻回京,而是依然去墨盒走一道。如果能留在墨盒……漠北的战役,你就能插上话了。” 李信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前来看看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并州那边并不开战,然幽州、极北都是战场。极北是乌桓所居之所,李信早和江三郎商量过,可以联合乌桓,共抗蛮族。太子将李信派出去,李信不要急着回京,而是看想办法能不能留在墨盒。李信年纪太轻,性格又狂妄,太子不会委予他重任,让他去打仗。但李信自己想打,太子不给机会,他决定自己制造机会。 青年与少年对坐一晚,商议李信出京之事。天将鱼肚白,李信告别时,江三郎答应他去定王那里再打探些资料,将墨盒的情况及时摸清楚给李信。江三郎待在定王这边确实挺方便的,性情温和之人也有性情温和的好处——起码这次阿斯兰左大都尉在漠北挑起的战事,在江三郎苦口婆心劝了很多遍后,定王那主和的思想,总算动摇了一点。 虽只有一点,江三郎已经欣慰。 天亮时,青年在窗边目视少年离开。他心想:现在就等阿信带回来的好消息了。只要程太尉那边有情况,定王好说服的机率又大一点。势必要让定王和程太尉分心。 朝中事务一直这样忙着,漠北的战役也时而严重,时而小打小闹。中间又传回了几次消息,但都不大。据说右大都尉阿卜杜尔联合其他几大长,将左大都尉一径打回去极北之地。草原上的战争无止无休,大楚能掺和的越来越少。而时日往后,转眼到了冬月,也到了李信与闻蝉成亲的日子。 大楚长安城的人忘记了漠北的战役,全心欢喜地投入了围观翁主大婚的喜事上。 会稽来了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与长安的人一道主持婚宴,虽然李二郎的父亲李怀安没有到,但李家二房的夫人与使君来了,也给足了李信面子。就连年前便离开会稽去四方游学的李三郎李晔,听闻了兄长的婚事,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长安。李晔不光自己来,还把在家中悲春伤秋的李四娘子李伊宁也带来了长安。 李伊宁住到了曲周侯府上,对高贵的长公主与强势的曲周侯都望而生畏,却对性格温雅贤淑的表嫂和向来与自己玩得好的闻蝉非常喜欢。闻蝉成亲前的几个月,李伊宁一直住在曲周侯府上陪伴这位表姐。同时,她与闻蝉一道伸着脖子,盼望李二郎的到来。一日日下来,李伊宁简直比闻蝉这个新嫁娘还要激动。 到了成亲那晚,李伊宁更是从白天就开始围着闻蝉说话,片刻也不舍得离。 婚者,昏也。 到黄昏时,这场婚宴才真正开始。 曲周侯府上黑红两色,庄严又肃穆。舞阳翁主成亲,就连向来不理事务的陛下,都派太子前来观礼。众娘子们在房中为闻蝉梳洗换衣,待闻蝉被拥着穿上新嫁衣时,云鬓花颜,玉容雪肤。女郎光华鲜妍,仿若月霜下的清河。她自己还没有如何,身边娘子们都红了脸。 大楚婚服以黑色相压,无比的郑重。从上衣到下裳,蔽膝、鞋履、大带皆是黑色。而又在衣的边襟处,缘以红色纹饰。当老姆再为新婚女郎披上黑色素纱罩衣时,婚服已成。 众女郎望着颜色明媚、璀璨若霞的新婚娘子,均看呆了眼。闻蝉平时就是颜色出众的娘子,然她也许是家教的缘故,总是显得天真懵懂,眸子干干净净。这般明媚的长相适合婚服,然她的气质,又压不住玄黑色。为了给翁主准备合适的婚服,身边的娘子们头疼无比。幸而现今多次实验后的效果非常得好,少女乌发如坠,发间步摇华胜一走一晃,眉目清婉中,又如三月桃花般绚烂。 闻蝉自己对着镜中的自己,都有些心动,扬唇露出笑。 一众女郎们围着翁主说话,陪翁主笑。并有侍女站在门外等候,当吉时已到的通声传来,侍女们奔走相告,“二郎来了!”“翁主,你夫君来啦。” 闻蝉脸颊被说得染了红霞,心跳如击鼓,不禁在女郎们的簇拥下站起来。听到珠帘声一阵晃,又在一大片的人簇拥下,郎军从外走来,带来了一阵小风。闻蝉看向向她走来的少年,一时半刻,竟不太敢认他。 郎君头戴爵弁,上玄下纁,衣摆宽大,走来时,看到他衣摆处的黑色缘边几乎在风中飞起来。郎君的新婚服饰有上天下地之寓意,与新嫁娘婚服的阴阳专一之寓意相对。两个人站在一处中,身边女郎们半晌不敢说话。 烛火映着郎君的脸,他眼中也倒映着烛火的熠熠光泽。 李信站在门口,望着里面颜色明艳的女郎发了一会儿呆。待身边人提醒,他才微微一笑,大踏步走进去。 闻蝉也一眼看到了向她走来的李信,她再次心跳如雷,定定地看着他。他眼中有笑意,看着她时,又有十分从容之姿,似在说“别怕,有我在”。 婚事由李信一手主导。 闻蝉气势柔弱,又爱说爱笑,身边娘子们敢取笑。但李二郎……平时就已经有那种雷厉风行之势,当他穿玄衣婚服时,面容冷峻,长眉压眼,不说不笑,双唇紧抿……当他从室外走来时,夹带风声雪雾,气势不可忤逆抵挡。 好在李信看到闻蝉,就笑了。 他一笑起来,那种周身冷厉的肃穆感,就轻了很多。他伸手过来握闻蝉的手,拉着闻蝉便往外走。待李二郎都走了半路,侍女们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找李二郎玩笑。然追出去,看到李信亲自扶闻蝉去拜别曲周侯夫妻,再登上了车,她们又不敢多说了。 天光晦暗,空中飘着小雪。 这乃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便被李信赶上,当是好兆头。 李信与曲周侯府上相距距离本来不远,然为了让闻蝉感受下十里红妆,婚车硬是在长安城中转了大半圈。全城的百姓都跑出来围观翁主的婚礼,既往新婚郎君的马上扔果实,也往翁主的婚车上扔花。见随行的护卫们并不阻拦,百姓们就一路跟着婚车走。 颜冠京华的舞阳翁主侧过脸,望着跟随车走的百姓们微笑。 雪光映着她姣好的面容,如山水般灵秀无比。她一眉一眼都是天地间最杰出的成品,她面颊如白玉般,明明清澈无比,又有艳光浮现。乌黑的眼眸、嫣红的唇瓣、颔首的微笑……雾中看花,一片朦胧,朦胧又干净美丽。 “舞阳翁主!” “翁主好生美艳!” 百姓们的跟随,只到了里外。再往里,他们便进不去了,只能仰长脖子看,或有人干脆爬了树去学给众人听。天飘着雪花,落落洒洒,却没人觉得寒冷。每个人都兴奋无比,都随着翁主的婚礼而欣喜。 李信的院落被闻蝉一通修葺,到十月才真正落好。李信平时不在,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多的人把院子围堵得水泄不通。翁主和李二郎的脸面都很大,能坐于正堂中围观两人婚事的,皆是权贵之人。像丞相家大郎吴明这种郎君,都是央求了李二郎很久,才在正堂中与他父亲能坐到一起,好围观婚宴的全过程。 大楚婚宴从头到尾都庄重十分。 曲乐声沉着而悠缓,围观众人皆着玄衣,以示对婚事的尊重态度。在司仪的引导下,李信与闻蝉行了交拜礼、对席礼、沃盥礼、共牢合卺之礼。之后两人于摆有酒樽牛羊的长案前跪坐而下,李信斟酒交与闻蝉后,两人各饮一半后交换饮尽。闻蝉将半葫恭敬无比地递还给李信,双葫相拼合,被红丝线缠紧,合卺礼便也成了。 再之后是解缨结发、执手相视,随着司仪喊一声“礼成”,众观者皆随着二人一同站了起来。 老姆擦把汗,松口气婚事没出问题。她跟着这对新婚小夫妻,在后头小声提醒两个人流程:“好了好了,接下来送女君去房中,郎君去前招待宾客便好。” 闻蝉一下也不笑,手心里全是汗。她早先从老姆口中就得知婚宴上的规矩十分多,寓意非常杂。时而是多子多孙,时而是象征夫妻美满。她也不见得信这个,只是总想最好的。怕自己紧张下出错,闻蝉全程如打仗般不苟言笑。李信回头冲她笑了好几次,闻蝉都一板一眼,没有被他逗引得轻松一点。 待她回了房,众女郎散去后,闻蝉揉了揉手腕,摸摸后颈,后背衣裳已经湿了一层了。 她问老姆:“接下来还有什么?” 老姆笑盈盈:“没有什么了。女君坐在这里等候郎君归来,之后便是洞房了。” 她原本想借“洞房”逗翁主松快点,然闻蝉如临大敌般,继续正襟危坐,让她也无奈十分。众女围在一起商量片刻后,问翁主要不要吃些东西,要不要洗漱换身衣服,闻蝉一概摇头。 跟随翁主的侍女们都看出了闻蝉是在紧张。闻蝉非常的紧张,但她们怎么都不能让闻蝉放松些。大家商量半晌后,决定退出屋子,将闻蝉一个人留在新房中,也许闻蝉会慢慢放松下来。 成个亲而已,李二郎大将之风从容淡定,自家翁主有什么好紧张的? 果真待人都散去后,又过了片刻时间,闻蝉才放松了下来。烛火微微,帷帐如沙,一层层在飞扬。窗子关着,却能听到外头的鼓乐欢笑声,闻蝉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她安静无比地坐于榻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盖是一直以来严守的贵女最端庄的坐姿。 她坐了这么多年,才第一次用这种最郑重的态度,在房中等候夫君归来。 纱帘飞舞,洋洋洒洒,映着火光,像起雾一般模糊。 闻蝉有些看不清重重帷帐后的世界,她眼前不是红色便是黑色。她坐在那里出神,出神又发呆。乌黑的眸子看着前方,思索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纱帐飞扬中,忽有一刻时间,隔着重重雾影,闻蝉看到了一个身影。 她坐直:“表哥……” 李信竟然真的站在一重又一重的帷帐后。 闻蝉兀自紧张着,李信就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他朝她走过来。 走过灯火的一排排光影,烛火照着他英俊硬朗的侧脸。 窗外飞雪簌簌变大,窗上照出郎君颀长的身影。 帷帐飞起来,一片片向着李信走来的方向飞开,为李信打来前路。 李信走过烛火与帷帐,一步步接近坐在最里面的闻蝉。 他走到她面前,撩开仍隔着两人的两三道纱帐,俯下身来。他弯下腰俯在她面前,在她仰头看他时,搂住她的脖颈,吻住了她。 122|0.1.9 帐中纱帘扬如撒,重重叠叠如雾如沙。李信走到最里处的卧榻前,撩起最后的帷帐,搂住闻蝉的脖颈,俯下身就去吻她。 他的衣摆碰到闻蝉手上的玉镯,温凉的玉镯又碰到了手腕。不知是被李信吻的,还是被手上的凉意刺的,当李信碰上女郎的唇时,闻蝉控制不住地耸起了肩。窄小圆润的肩微弓起,成凹形面对李信。婚衣贴身无比,当闻蝉耸起肩时,漂亮精致的锁骨便露了出来。 于是郎君垂着浓青色的长睫深眸,亲吻得更加动情。 他如此动情,如此沉迷,闻蝉的情绪禁不住被他所带动。她的心头麻麻酥酥的,生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如藤蔓般向上,将整个人高高捧起,如飘在云端般。郎君亲她时,这般情难自禁,这般意醉神迷,无疑是很取悦闻蝉的。 他的情动,让她觉得他无比的、深深的喜欢她。因为非常的喜欢她,才能每次亲她时,都那般有感觉。 闻蝉后颈被李信的手摩挲着,他轻轻地推着她脖颈往前,好让自己亲得更深些。闻蝉闭着眼,睫毛颤抖如黑蛾,刷着郎君的脸颊。她顺从地适应他的亲吻,任他索取,并投入其中,小幅度地回应他。 于是李信更加激动。 他贴着她脖颈的手在发抖。 空气燥热,帷帐那么多层实在是厚,烛火摇摇曳曳,将二人贴在一起的样子映在窗上。隐约听到很远处的宾客致酒声,也能听到窗外廊下侍女们小小的笑声,屋檐上猫走过的脚步声,树枝承受不住雪重咔擦被压断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却没有帐中两人的呼吸声、吮吸声、心跳声更为清晰。 李信亲了半晌,得闻蝉终忍不住推他。他压制住心头的燥热停下来,与她额抵着额,看她睁开水盈盈的眸子,眼中盛着清亮的湖水,湿漉漉的,又有一整片森林般的茂盛感。李信咽口唾沫,又在她被吮得红润的唇上碰了碰。却还嫌不够,他再亲了亲她鼻端。不过一会儿,他又想亲她的眼睛…… 闻蝉被他亲得发痒,笑起来,“表哥,你干嘛这样?你不出去招待宾客吗?你一直弯着腰不难受么?” 李信被她拽了拽袖子,就顺她意地坐下来。他大咧咧地在旁坐下,脸上神情还有些懒懒的。大手一提,将她提入怀中,又去嗅她缩起来的脖颈。李信与她说话时,声音也带着炽烈的温度,“叫‘夫君’。” 闻蝉被他又亲又摸又嗅,脸红无比。听到他这般说,闻蝉笑眯眯地应了,“夫君!” 李信:“……” 他抬眼撩了她一眼,闭上了眼睛。再看她一眼,又闭上了眼。反复好几次。 闻蝉:“……” 李信:“……” 闻蝉半羞半恼地推他:“你太丢人了!”她被抱着坐在他腿上,能明显感觉到李信身体的变化。她大为窘迫,虽早料到丢脸不是一两次的李信在新婚之夜还会再丢脸。但是她就叫了他一声“夫君”,他反应就这么大…… 她要从他怀中挣扎出去,不让他抱了。 李信忙哄着她。他耳根也红了,也非常不好意思。但是谁没有第一次呢?他抱着她亲,咬着她耳下的玉坠,连同她白玉般的耳朵一同含入口中。李信哄她道:“知知,让我亲一亲。亲一亲我再去招待宾客……对了你怕我喝酒么?” 闻蝉摇头。贵族女郎都会喝酒,时不时聚宴都能喝几盅。她自己喝酒就没问题,自然也不嫌弃李信。 李信将她转个身,将她放倒到了床上,又压下来。 两人的手松松搭着,手心汗涔涔一片。 烛火透过红纱照入帐内,当李信俯下身时,闻蝉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说一不二的强悍不拔之势,如刀如剑,劈山断岭。他眼睛微红,专注无比地凝视她。火光照着他刚毅的面孔,狭小的帐内,侵略感太重…… 李信的目光,从她脖颈往下。他抹把手上的汗,要去碰时,看闻蝉一眼。闻蝉也不知道是什么个反应,呆呆地看着他。于是他…… 门外忽来咚咚咚敲门声。 先是侍女的唤声:“郎君!韩卿将军传讯让您即刻去宫前汇合!韩卿将军战马兵刀已候多时,只待郎君你了!” 又有男的卫士声音紧跟:“郎君,战事紧急,突生变故。需即刻出行前往墨盒,将军正等着您!” 屋中,李信脸色微变,坐了起来。 闻蝉跟着他起身,看他脸色难看无比。还是闻蝉推了他的肩一把,李信才深深吸一口气,起身拉开门出去了。闻蝉在帐中坐了一会儿,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半晌不见李信回来,她抚平了被李信闹得凌乱无比的衣衫上的褶痕,出了门。 夜色很深,天边灰白,已经从小雪转为大雪。 闻蝉站在房舍门口,看到廊下侍女们惶惶看着廊下一方穿着战铠与李二郎低声说话的几位卫士。站在灯火一方地中,不光是李信在和他们说话,连太子殿下也在。几人均是神色凝重,院中有更多的卫士等候。 看到翁主出来,青竹等人忙奔到她身边嘘寒问暖。青竹脸色不太好看,望那个方向的李二郎一眼。她们看到李二郎仍着新郎服饰,身形挺拔如松入云,侧脸映着火光,幽幽凉凉中,又有不容置喙之强大气势。 其他侍女还在茫茫然,青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对李二郎十分不满,对闻蝉说,“新婚之夜,难道他真的要丢下翁主你……” 青竹话没说完,被闻蝉看了一眼。翁主的眼神带有斥责之意,她只好闭嘴。青竹心中疼惜自家翁主,然她家翁主只是靠着门,看那飞雪飘向那边的郎君,并没有多少失望惆怅之意。 前院那边宾客致欢声也听不到了。 想来变故声众人皆知。 过一会儿,那方廊下的少年,转头看这边一眼。太子张术随着李信的目光看过来,在李信肩上拍了下,无声地给他鼓励,便带着人先走了,将时间留给这对新婚夫妻。李信默然片刻后,走过来,侍女自动退开。 石阶下飞雪连天,廊檐下灯火微弱。 李信走了过来,站到了闻蝉面前。他一时抿着唇,有些难以面对她,好半晌才有勇气说,“墨盒战事吃紧,大将军被蛮族将士活捉,墨盒百姓起义,发生叛乱。消息已是十天前的了,韩将军刚得到消息,便要立刻前往墨盒。我、我自然……我实在……” 闻蝉对他露出笑:“表哥你去吧。我就喜欢看你威风凛凛的,你做你想做的事吧。” 李信看着他:“墨盒……我可能……知知……” 他可能要在墨盒留很长的时间……他真想带她一起走…… 闻蝉看他:“你不用跟我解释,跟我讲解。等你什么都安顿好了再找我,”看李信仍然脸色不妥,阴沉沉的,她道,“你不是一直说我凉薄,没良心吗?你就是走了,我也不会寂寞。表哥你放心吧。” 她连连安慰他好久,李信的脸色才缓下来。他往前一步,将她抱入怀中,低声,“我好舍不得你……” 闻蝉仍然脸上带笑:“婚礼仪式之后,本来该是洞房的。” 李信:“是啊。” 两人在落雪中对视,均被对方的眼神所吸引,又忍不住笑了。他们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闻蝉喃声:“那真是……可怜的表哥。” 李信回她眉间一吻:“可怜的知知。” 时间并没有给这对新婚夫妻留下多少叙旧的时间,李信很快进屋去收拾自己的行装。闻蝉自己不懂照顾人,时间还没让她学会如何照顾自己的夫君。她让侍女们进去帮忙,自己站在屋外廊下发呆。等李信再次出来时,少年郎君已经换下了那身玄红色婚服,着玄色皮革锦衣,英气无比。 他们在廊下告别,闻蝉看李信转过身,向院外走去。他走得坚定无比,走入黑沉沉的浓夜中,走入雪粒漫天中。廊下等候的卫士们纷纷跟上,常随李二郎的小厮也跑着去追。 再往前走,曲周侯夫妻、李家的人,还有众多达官贵人们,必将神情严肃地问李二郎发生了什么事。李信必然闭口不答,绕过他们,继续坚定地往外走…… 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羁绊他的脚步。 闻蝉看着雪,看到了天地幽凉寂静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孤独感。她猛地咬下唇,回过了神,反身回去房舍。青竹等女以为翁主想不开,忙紧跟回去,便发现翁主在褪下新婚嫁衣,她到处找衣服,“有方便出行的吗?备马给我!” “表姐……”李伊宁来到房舍,与出了门的女郎撞个满怀。 她来安慰闻蝉,却愕然地发现闻蝉不需要安慰。女郎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无比的束袖胡服,撞了一下后,仍往外走。青竹等女跟着翁主,大声叫着侍卫等人,让他们牵马来。府上规矩还没有整下,所有人随着翁主的意向而走。李伊宁看到闻蝉越过她走了,追过去后,又和一个从前院跑过来的郎君装个满怀。 那郎君戾气极重:“你谁啊!长不长眼?”转眼又去追走向马厩的女郎,“小蝉妹妹你要干什么,阿信……” “驾!——” 女郎翻身上马,马蹄前跳,一跃两丈,往这边的方向而来。少年郎君唯恐那马匹不长眼,忙把碍手碍脚的李伊宁拉到一边。李伊宁被他拉得一趔趄,脚又扭了。这边乱糟糟的又是扭脚又是走不开,闻蝉已经御马而过,如风般经过了他们身边。 她直接在府宅中骑马! 马到前院,惊了无数客人! 人仰马翻,舞阳翁主一身艳红,已从他们身边跃了过去。闻蝉骑着马,出了府宅,又一路行在高巷大雪中。身后侍卫们骑着马追逐她,她也无暇他顾。她骑马行在没有尽头的白雪黑夜中,咚咚咚的鼓声中,她已经听到了隔着一条街的士兵脚步声。 雪纷纷扬扬。 一边是深长的巷道,一边是宽阔的长安大道。 女郎在深巷中骑马赶路,少年郎君在大道上与诸君汇合,连夜出城。 两道平行的线,在黑夜大雪中不再交接。 闻蝉喘着气,握着马缰的手冰冷。她骑马绕了很多路,她在巷中飞奔,每隔断时间,便能看到巷外兵士们经过的身影。李信就在其中!她知道! 隔着一道墙,隔着一条街,她追逐着他! 表哥! 她在心里喊他。 夫君! 她在心中剧烈地呼唤他。 等我——等我——等我! 她跳下马,把腰间的林林总总的象征身份的挂饰往阻拦她登楼的守将怀中一扔,提起裙裾登上了城楼。她跑得气喘吁吁,发间的步摇和华胜都在跑动中落了。她跑在大雪中,她手扶着城楼,探身往前,终于看到长安城外,少年郎君在一众将士中的身影。 他让她觉得那么不显眼,又某一时刻,让她能一眼看到。 闻蝉攀着城墙的手颤抖着。 李信与韩卿骑在马上说话,忽然回头,往身后城墙看了一眼。他看向某个方向,目光明亮又深邃,恋恋不舍。 闻蝉站在城墙风雪中,终看到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他们排成列排成队在她眼下经过,那纷纷白雪中,闻蝉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看他在大雪中被淹没在众人中,看他的身影与浓夜融到一起,再也看不见。 这一刻,闻蝉眼眸湿润。 她在城楼上看着他,乌黑长发凌散拂面,眼眸在雪中清寒明朗。她久久不走,望着他远去。天地浩然,黑夜永寂,一道道的脚印蜿蜒向那遥远的地方。 闻蝉在皓雪城楼上看李信离开她,在这时候,她忽然有一种感觉。 这是她人生第二次看到李信离她而去,而她有这样的夫君,她在日后的人生中,还将无数次地目送他离去。但她并不悲伤,他只让她觉得高兴。她喜欢看李信意气风发的样子,喜欢看他蓬勃有生气、永远向着一个方向走的样子。她喜欢看他手中握剑,振臂一挥,永不疲惫。 有鹰在空中飞过,盘旋,发出鸣叫声,数里皆听。 乃是李信与闻蝉养的那只鹰。大约驯鹰人没看好,让大鹰飞了出来。它在寒风中拍翅,在大雪中疾驰。它在空中打个旋,如电般飞向闻蝉看不到的兵士方向。又在某一时刻,鹰鸣声重新归来,大鹰在空中飞翔,满空皆听振翅之声。 鹰击长空,抟飞千里。它破开云霄,千里又重归! 闻蝉仰头看着它在空中盘桓:大鹰是找我表哥去了的。它又回来,是我表哥让它回来的。 表哥心里想着我,他舍不得我。 女郎低下眼,止住眼中点点泪意。 天雪如帐,罩天罩地。少年无疆,望山而行。闻蝉低头,看到城楼墙角不知怎么生的一株碧绿小草,在这般季节还绿意盎然。她再次望向远方,在心中跟自己说—— 我的少年,永不老去。 123|0.1.9 李信走后,下了几场雨,又几场急雪,冬天到来的悄无声息。长安城中稀疏平常,短时期内也没有出影响力太大的事情。漠北的战争离长安百姓们何等遥远,少人关注那边战事。闻蝉是为了李信,才常去自己阿父那里听训话。 长公主心烦得不行,想着反正李信不在,干脆让自己已经出嫁的小女儿重新住回府上来,像以前那样住在自己身边。然闻蝉思索一晚上后,拒绝了长公主。她刚刚出嫁,又对李信抱有深切的爱意。即使李信不在,闻蝉对新婚生活也新奇得不得了。她到这么大,才真正离开父母身边,住在自己的府宅上,拥有的一切都属于自己。 闻蝉布置着自己的新家,时不时想起来添点什么,再改改院子。想到等李信回来的时候,他的家大变样,让他认不出来,闻蝉就有种恶作剧般的开怀感。闻蝉实在如自己所说,是个自得其乐的人。李信走后,她难受了两天后,就从中走了出来。闻蝉隐约从父亲那里听说表哥出远门不像表面上那样,他另有目的。深思熟虑后,闻蝉连信也不写了,给自己家养的大鹰减轻了负担。 使得最先忍不住写信回来的人,反而是不知道在哪里的李信。 闻蝉这边悠闲度日,最近最大的新鲜事,也就是她新婚之夜时,丞相家的吴大郎冒冒失失,害得她的表妹李伊宁崴了脚。吴明粗心大意,根本就没注意到这种事。李伊宁能与闻蝉玩到一起去,性格可见也不是多强势的。她觉得吴明跟脱了缰的疯狗一样,闻蝉要求吴明登门来道歉,李伊宁都连连摇头,眼中忍着惊骇的泪意,不敢再和那个凶悍的郎君碰面。 后来还是丞相得知他长子的丰功伟绩,提着吴明登门来道歉。吴明原本不服气,看到小娘子连路都走不了,只敢在屏风后怯生生地回话,难得的愣了一下。尤其是当着他的面,闻蝉先跟李伊宁道了歉。李伊宁自然不会跟闻蝉计较,连连摆手说没事。既有丞相在,又有闻蝉在,还有李信的威压像背后灵似的有意无意地压着,吴明道了歉,并同意他阿父的说法,送李伊宁回会稽去。 虽说世道混乱,战争四起,去往会稽也不一定安全。然李伊宁回家,自然是跟着自己的叔父婶婶等人一起回去。她又能不安全到哪里去?吴明陪同,不过是图个道歉的意思,李家人也同意了。 倒是丞相回去后分外得意,晚上与夫人夜聊时说起此事,仍忍不住吹嘘,“大郎天天跟李二郎那混小子混在一起,我看没学到李二郎的好,尽学着坏了。他怎么就不瞧瞧李二郎比他还小呢,都成家了!就他还到处晃!” 丞相夫人笑而不语,他们家谁不知道吴明看上的是舞阳翁主?也就吴明心大,半路杀来个李二郎,吴明神经粗得堪比撑着天地的不周山大柱,根本没发现闻蝉的心早移了。丞相眼中自家郎君永远最好,儿子被挖了墙角还傻乎乎的没感觉,但是丞相心疼啊。 几对儿女中,丞相踹的最多、骂的最多的就是吴明。但同时,他最疼的也是吴明了。前妻病逝,就留给他一个长子,丞相是变着花样地宠儿子,才宠出儿子这副样子来。 丞相现今得意:“我看了李明轩家的那个四娘子,养得十分标致,关键是性情好。咱们这样的家,也就不说她母亲病逝的事了……大郎不是总和李二郎玩得好吗?他要是娶了李二郎的妹妹,那三家皆欢喜啊。不错不错,让大郎送李四娘子回会稽,前后得两个月的时间吧?不信大郎不动心。” 于是在丞相的谋算下,吴明也和李家人一道出了京,长安彻底平静下来了。 期间,曲周侯派出去的人与阿斯兰短暂接触,没有拿下阿斯兰,反被阿斯兰引到沟里,重伤许多人。又兼到了冬日,在草原待不下去,闻家军不像陇西军、并州程家军那般方便得到补给,只能从中退了下来。 漠北的战争在蛮族王庭的干涉下也停了下来,左右大都尉握手言和,不得再开战。王庭让阿斯兰退回去幽州、极北之地,阿斯兰应了是,人却在漠北又消失了。右大都尉对这个同僚痛恨又无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与计较。 又到过年元日之时,长安城中祭天祭地,热闹祭祖时,再次发生了一件大事。 太子殿下因为祭奠先皇后时因事迟到了半刻时辰,在典礼过程中哀伤痛意不够深切,被陛下当场责备,说他“不忠不孝”,几乎是指着鼻子将太子骂了一顿。大楚治国虽不以孝为核心,然被说不孝,于一国储君来说,也是极大的罪过。 当即在场诸人脸色大变,怕大家那位陛下再说出更可怕的话来,例如要废太子之类的。 皇帝倒是有这么个意思,但是每回身边大臣们都拼命阻拦,说诸君之类不得说改就改。陛下将太子骂了一通后,拂袖便走了。太子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神色委顿。 当晚大病。 第二日太子便下了请罪书,和太子妃一同自禁于东宫反省,又每日去给陛下请安,这桩事才接过。 年刚开初,便因为朝局的变化,人人自危,长安城上空似也笼上了一层黑云。 开春的时候,因为太子之事,其他几位公子怕他们的父皇再降罪,皆夹着尾巴做人。宁王殿下闲下来,则陪着妻子去弯弯绕绕的城郊走了一趟。 风雨欲来,昨夜下了小雨,青石地砖至今湿漉漉的。闻姝与夫君张染皆是平民装束,手中拿着一卷羊皮图,行在曲折的小巷中。清晨小巷静谧无人,雾气飘飘渺渺,青年男女若走在云中一般。 青翠与云气交映,越走路径越是狭隘。张染拿着图卷,认真地看半晌后,指出一条路。 两人再走了有一刻钟,前后依然幽静无人烟。叶上雨水簌簌滴落,曲径窄小,且觉得越走越偏。 闻姝开始不信任张染了:“你有没有带错路?我怎么觉得这里已经走过了?还是李二郎给的图有问题?那小子又耍我们?” 过年的时候,李信给他们捎回了重礼。他送给自己新婚夫人什么礼物,宁王夫妻不知道。但李信居然给宁王夫妻也送了礼,还是一张类似藏宝图的羊皮卷。八卦风水之类十分复杂,下人们根本看不懂。 找个东西而已,还弄个八卦阵……李信这什么毛病?真藏了好东西?藏了好东西不给他家那位宝贝疙瘩看,给宁王妃看? 闻姝生了好奇心,决定拿着图卷亲自寻一寻,看李二郎神神秘秘所说的“见了便知”是什么意思。她临行前,张染得知后,也非要跟着她一起来。 现在两人在张染的指路下,已经迷路迷了大半天了。 闻姝不想怀疑自己夫君,她对张染的本事向来信服。但是现在两人已经走了一早上了,还在云深雾绕中走不出去……闻姝从张染手中夺过臧宝图研究半天,脸就黑了,“你走错了啊!一刻钟之前就走过了!” “是么?”张染凑过来与她一起看了半天后,欣慰道,“阿姝你看图比为夫准得多,为夫甚慰。” 闻姝:“……” 她看张染一眼,怀疑是自己心事重重一早上他看不过眼,才故意这么逗自己。然这种逗法于他来说太过伤本,他有必要这样吗? 看着夫君那消瘦的面孔,闻姝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自己低下头,亲自来带路。在闻姝的领路下,两人终来了一处院落。敲了敲门,良久才有一位小哥来开门,十分谨慎。这位小郎君打量着二人,“你们是?” 闻姝说:“李二郎让我们来的。你是?” 小郎君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给两人开了门,领着两人进去,“二郎早吩咐我们等着两位,小的一直等不到人,以为二郎忘记了这件事……” 李信出京出得太意外,很多事情都没安排完就走了。他年前才想起这桩事,给宁王妃去了信。宁王妃这会儿才来找,比李信预期的晚了起码一个月时间。闻姝拧着眉,不解李信到底弄什么乱七八糟的。 等她见识到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已经目瞪口呆,想不出别的话来了—— 听到脚步声,从屋中行出来一位年轻女郎。女郎身着藕荷色的衣裙,乌发如云,肤色白嫩。她从屋中走出来,好奇的黑色眸子看向宁王夫妻。她年轻又貌美,肩膀窄瘦,腰肢纤细,身段婀娜又苗条。当她站在院中时,一冬寒意,都要为之肃杀尽。 闻姝和张染:“……” 张染眸中染上了好奇般的笑意:“唔,你家还有个双胞胎妹妹?” “胡说八道!”闻姝冷着脸,“我后面就一个小蝉!小蝉哪来的双胞胎妹妹?” 她身上冷气散发,气势锐利,压得年轻女郎煞白着脸往后退,“你、你们是谁?!” 领路的郎君忙给双方介绍:“男君、女君听禀,这位娘子名叫金瓶儿,是二郎留下的。二郎说城中不方便,让人看见了不好,所以进京的时候就把我派来,伺候金瓶儿小娘子。唔,还有一个耳聋老姆陪娘子住,我就种些菜什么的,够我们三人吃就好。” 闻姝眸子闪了闪。 在这位郎君的诉说下,她心中涌起骇然之意,领略到了李信背后意思恐怕不浅。她不知道李信从哪里找的这个面容与自己妹妹像到了七八分的娘子,但李信把人扔这么远,还布下八卦阵什么的,必然说明此人的重要性。应该是妹妹那里有什么事,才让李信暗中布下了这么一个后手。 闻姝向来对李信不怎么喜欢。但是再不喜欢,她也知道李信与自己妹妹新婚燕尔,要真是想找一位小娘子供他玩乐,既不会再找一个闻蝉的复制品,也不可能让她知道。 他到底在想什么? 张染问:“李二郎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金瓶儿细声细语:“郎君说有人来找的话,就说明事情败露,要我们二人跟着来人走。” 张染夫妻对望一眼:事情败露?败露了什么? 他们并没有把此事与漠北的战事结束想到一起,无论如何,一般人也想不到闻家军去漠北的真正用意。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闻家军被迫从漠北战场退下,李信又悄悄离开墨盒前往漠北。李信知道闻家什么也没探出来,金瓶儿这枚棋子,以防万一,就不用再藏着了。 李信想过,陇西军进漠北必有缘故。他自然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但他少时吃过那么多次亏,也不敢再小瞧这世上任何人了。 他留下的后手,也就是万不得已,被养了这么久的金瓶儿,就得用一用了。 然李信也怕自己的信件被长安所劫,信中内容传到不该知道的人的耳边去。李信跟随韩卿一路去墨盒,一路上不知道遇到了程家人的多少次追杀。按说他是护送之人,结果他招来了这么多杀身之祸,也是可笑。 长安中,程家的人不敢对他下手。当李信离开长安,各路追杀紧追而至,誓要杀了他,好为程三郎报仇。 这些都是去往墨盒一路上发生的事,事情已经过去,长安也不知道。宁王夫妻同样不知,只能一知半解地先把人带回去。走出了这片地,夫妻二人才坐上马车。马车回京中,两人在车中讨论了一番关于金瓶儿的事情,说来说去,还是要回去后慢慢审问,才可能拼凑出真相来。 闻姝低着头皱着眉,眼皮一直跳,心头不安至极。 她听着张染与她分析李信的意图,听着听着就听不见声音了。抬头看一眼,见张染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闻姝疑惑回望,张染说,“娶了你,真是麻烦啊。” 闻姝低头反省。 张染说:“就你这个妹夫,上蹿下跳,最能折腾,跟一只猴子似的。他才娶小蝉多久,就给我找了活干。太子殿下都不敢这么使唤我!” “是我不好。”闻姝看他脸色憔悴,想来他身体又开始不适了。她心中骤痛,却不敢表现出担忧来,让他更加难受。她只好顺着张染的话意,认真自我反省,并殷勤无比地给夫君捏肩道歉。 闻姝心中想到:回去时,还是得再找更好的医工来常驻府上……之前那几个,恐怕不中用了。 两人各怀心思说笑了一路,很快就回到了府上。马车到府门前停下,宁王夫妻下了马车,带回来的金瓶儿与小厮两个人,就在马车前等着,又跟随二人准备入府。正是这个当头,他们听到一道女声,“二姊夫、二姊!” 闻姝眉心一跳:“……!” 扭过脸,看到一个女郎骑马从远行来。初春之日万物初醒,绿意勃勃,女郎打马从杏花林中走来,眸子也清如杏雨。她骑在马上,一位年轻护卫为她牵着马走来。女郎笑盈盈地与宁王府前的人打招呼,笑容有春日般的清新美。 闻姝手一推,金瓶儿猝不及防,被推到了她身边的张染怀中。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妹妹看到金瓶儿那张脸! 张染清瘦无比,正忍着一身疲意,莫名其妙被妻子从旁推来了一个娘子到身上。金瓶儿还是面对着他的,压过来,将他压得连连后退,差点被撞得吐出血来。 张染:“……” 走近来的闻蝉已经下了马,马缰交给了护卫,疑惑地看向她二姊夫怀中居然抱着几个年轻女郎。她正要问,她二姊已经淡定解释,“我给你二姊夫纳个小妾来玩。” 闻蝉:“……” 张染:“……” 可怜无辜的金瓶儿:“……” 金瓶儿都不敢动,因为手腕被宁王妃箍着,宁王妃那么大的力气不是她能抵抗的。她被推入郎君怀中,心中茫然又娇羞,小心地抬眼看一眼宁王殿下。一腔心猿意马刚起,就被宁王眼中似笑非笑的冷意吓得缩了回去。 闻蝉茫然无比,不知道她二姊和二姊夫是玩得哪一套。二姊居然要给二姊夫纳小妾?她想想自己,要她给表哥纳小妾……做梦!除非她死,她才不会主动给表哥找女人!就是表哥自己找也不行! 闻蝉不解自己二姊怎么这样贤惠,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待表哥太不贤惠。她又看了二姊夫怀中那女郎一眼,看二姊夫还珍重无比地抱着,连脸都不让自己看。这得多珍重啊……就是那女郎的身段好像挺眼熟,在哪里看过…… 闻姝沉着脸打断妹妹的沉思:“小蝉你过来有什么事?” 闻蝉又看了一眼这对奇葩夫妻,才缓缓答,“就是我开了个马场,想请二姊你过去帮我把把关……” 她犹犹豫豫,因为她二姊总嫌弃她不务正业。她也不知道自己开马场,在二姊这里算不算是正业。她就想请人练练马,大楚的马不如蛮族的马好,她也想做点什么…… 闻蝉准备了很多话要跟二姊解释自己的雄心壮志,结果她清清嗓子,刚说了开马场,还没解说呢,闻姝就轻而易举的点了头。闻姝自然是不愿意妹妹在这里待下去的,万一发现金瓶儿与她长得那般相似,妹妹伤了心怎么办?管妹妹要做什么呢,赶紧哄走才是。 闻姝说:“走,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的马场!” 闻蝉被她二姊不由分说地拉走。 身后传来青年的咳嗽声,虚弱又噙笑意,“阿姝……” 闻姝头皮紧麻,僵硬地转过身去看后方的张染。每当张染意味深长地叫她,她心里预感都不太好。而且她刚刚让张染背了锅,以她夫君那种爱计较的小性子,肯定饶不了她。果然,张染把身边的小厮给闻姝,“让他陪你一起去吧,路上说不定有空的话,能多说两句话,多打听两句有用的消息。” 小厮正是之前跟金瓶儿一起回来的这位。 闻蝉从二姊僵硬的肩膀后头露出脸,杏水眸子乌黑莹润,“他是谁?为什么要跟我二姊走?我和二姊两个人就够了啊。”她心想这位小厮看着这样瘦弱,我二姊武功又高强,难道还需要小厮保护? 张染说:“你二姊的姘头啊。” 闻蝉:“……什么?” 她僵硬无比地转头去看闻姝。 闻姝忍着气,在丈夫威胁般的笑容中,应了下来,“是的……我、我给自己找了个姘头。” 闻蝉:“……” 她那古怪的眼神更刺激到了闻姝。闻姝狠狠剜她一眼,又羞又恼道,“愣什么?!还不都是你的错?还不都是你夫君的错?你们夫妻的事,居然要我来兜着。你以为我愿意吗?发什么呆,跟上!” 闻蝉被二姊当头骂了一顿,被骂得她更加不知所措。半晌后,闻蝉只好扁着嘴小步跟上。好吧,二姊脾气差,她早就知道了,这没什么的。 但是关她夫君什么事? 想起来,李信已经一个月没给她来信了。怪想念的……难道是墨盒那边乱子很严重,写信都不方便吗? 李信一个月没给闻蝉写信,是因为一个月前,他就偷偷离开了墨盒,往漠北走了。他在草原上与一小股蛮族人交战,抢了对方十几匹烈马。之后李信牵着十几匹马,以马贩子的身份进了并州。他要把自己的好马卖给蛮族人,价格优渥,人又豪爽无比。十几匹马他一个人管,在并州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中也没被人夺去,可见他的本事。 李信卖了几匹马,挣了大钱后,又在市井间任意挥霍,很快与郡中的年轻纨绔子弟们打成了一片。李信天生就善于交际,又很会玩,并州的郎君们被他所吸引后,并州的大人物们就注意到了这个卖马的马贩。正好并州郡守给蛮族人准备的马还缺了好几匹,便过来问李信买马,打听李信的身世。 李信杜撰一排,反正是天南地北都走过,连长安城都卖过马。郡守不信,李信随手说出长安城中的几位人物,让郡守肃然起敬。李信道,“说起程太尉,我都给他家送过马。程太尉和善无比……” 郡守便笑,看着这个郎君侃大山。程太尉是他的背后上峰,并州是程家军的重要地盘,这位郎君知道吗?狐假虎威到程家军的地盘上,这郎君都没有打听清楚。不过也正是这样,他们才敢放心跟李信做生意。 白天李信与他们周旋。 晚上喝了酒,被人事不省地扶回了房。郡守还送了美人来陪这位郎君,但郎君一到屋中就又吐又睡的,让美人皱着眉一脸厌恶,最后哼一声离开了屋子。而屋中一静下来,床上睡得昏沉沉的李信,便睁开了清明无比的眼睛。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开了窗看看四周情况。换了身夜行衣,李信将床榻布置得像是有人沉睡的样子,从窗口溜了出去,跳上屋顶,跃入了沉夜中。他在深深夜幕中穿梭,熟门熟路。如几日之前般,寻找着郡守府上的秘密。 兵马生意……程太尉的把柄……这才是他来并州的真正意图! 李信在黑夜中跳跃,在从一棵树上跳向一堵墙时,与另一个黑衣人撞了面。他眸色预压,对方转过脸,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李信扬眉,黑暗中,看到这位男人脸上的银色面具。 李信笑:“兄弟,好巧。” 阿斯兰回以变了声的沙哑笑声:“小兄弟,好巧。” 字正腔圆的大楚话,让李信排除了对方是蛮族探子的可能性。 但是三更半夜,一身夜行衣,在并州郡守府上晃…… 李信心想:多生事端。要不要干脆杀了? 阿斯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伏在墙上的小郎君,面具下的眼眸深邃。他想:多生事端。要不要干脆杀了? 124|0.1.9 魆魆黑夜,李信与阿斯兰在墙头碰面。两人都在第一时间友好地跟对方打招呼,也在几乎同一时间意识到对方是个变数。想想并州与蛮族相挨,两方人士常年打交道。那此地的郡守府,也必然比旁的郡国夜间巡查的兵士多得多。能够躲过这么多人的耳目,在郡守府的晚上来去自如,对方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 两人在跟对方打过招呼后,均是第一时间就出手扣向对方。他们攻击兼防备的意识如此相似,在无声地对招时,当手扣住对方肩膀时,空中明月照在二人的脸上。两人无言,彼此眼中写着深深的诧异感——似没想到有人跟自己反应如此同步,还如此之快。 这更加强化了他们想要除掉对方的决心了。 墙头上,少年郎君与中年男人骤然缠打到一处,出手皆攻向对方的要害,不留情面。两人踩在墙头瓦片上,时不时被对方扫下去,再一个金钩倒挂晃悠一晃,人又重新弹跳了回来。如电如雾,招招死穴,黑云压了月明,墙上两人身影似消失一般。无论打与不打,两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引来巡夜兵士。 李信在与阿斯兰过上招后,心中就开始后悔了。这个男人武功不如他这般有规程,然常年厮杀的经验,让他武功其实高于李信。李信不动声色地与他相打,却是给自己选了个不太好的对象。在李信多年的打架经验中,已经少有人给他这种被压制的感觉了。然李信向来无畏,对方势头强盛,他只会追过去,必要更强一分。李信就没有被人压着打过,从来都是他压着人。 阿斯兰也在后悔。这个小郎君跟头狼狗似的咬着人不放,还不是那种疯狗,是有章有法的。极为冷静,极为克制,却又极为大开大合。水浪拍案,海水肆虐,仿若万涛扑面涌来,黑色波光粼粼耀人眼。这个小郎君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是个执拗倨傲的性子。打斗经验不如自己,却靠更上乘的武学并敢于逆流直上的气势与自己打得不分输赢。 月亮渐渐从云中重新出来,二人的影子映在墙面上。 当濛濛月色彻底从云后现身,夜间浓浓深雾已经分开了李信与阿斯兰。明月清光普照大地,若有月华神圣又纯美。两个人距离对方一丈的距离,李信蹲在墙上,阿斯兰手抓着砖瓦,重新爬了上来。 两人对视半天,研究着对方的尽量。 半刻后,李信露出轻松友好的痞笑,“兄弟,不好意思。刚才认错人了,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莫计较才好。” 阿斯兰同样权衡利弊,他要杀李信当然可以。但他要杀掉对面这个郎君,必然会花费很大的功夫。阿斯兰乃是夜探,夜探的意义当然是不想被人知道了。他为了杀一个陌生人,动静弄得那么大,那自己此行的意义是什么? 于是,在李信示好后,阿斯兰回以一本正经的礼貌笑容,“嗯,不打不相识。” 李信:“那咱们?” 阿斯兰领悟他的意思:“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郎君与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短暂地相碰了一下,达成了共识后,分别一左一右转过了身,跃向夜雾中,离对方越走越远。李信踩到一偏厢房顶,脚边雀替缓了一下他的步子。他若有所思,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方向。 那男人穿着夜行衣,身材修长又高大,长手长脚,行动间十分矫健,反应也格外快。他戴着罩着黑纱的斗篷,斗篷下,虽有纱罩笼着,银色的面具,以李信的眼力来说,却不可能看不到。 这种穿了夜行衣,戴了面罩,还要戴面具的风格,实在太诡异奇怪了点。 毕竟李信就是晚上出来溜达,他也没有专门打造个面具的习惯。 一个连出来夜探做坏事,都戴着面具的男人……到底是因为他怕今晚被人认出脸,还是他平时就怕被人认出脸?面具是他偶尔的风格使然,还是他一直这样呢? 李信脑中叮的一声,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已经走出了一大截,却又停下来,耐心地找回去,把那个念头从脑海深处重新扒拉出来。 唔,他印象中听过一个常年戴面具的男人……但这个人,会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么? 李信定了定神,把这个疑问修成待定状态,重新跳入了黑夜中。这一次继续探寻,李信却发现自己似乎走错方向了。连搜了几间房,都没有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且他越走,越能感觉到防卫的森严。 灯火越来越聚集,提着灯笼一趟趟在院中走来走去的将士越来越多。李信趴在房顶上看半天,见流水般的人潮,出入皆有人询问。他心中惊骇,几乎以为自己多日来的行迹暴露,对方发现自己动过他们的东西了。 但是可能吗? 李信自信无比,他碰过的东西,会让人发现痕迹吗?开玩笑。 李信伏在房上,将自己的呼吸方式跳到最微弱的程度。让即使将士们走过自己身下的房子,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很快发现这些将士虽然人数众多,但并不慌乱着急。他们有条不紊,只是在院中巡查,并不像是找人找东西的样子。 李信挑高眉,心中开始兴奋起来:难道那间灯火最亮的屋子,里面藏了什么宝贝,让他们这样紧张? 兴趣被勾引起,李信翻个身,躺在瓦砾间想半天,还是决定下去看看。哪有白来一趟的道理? 李信心中使计,想到那个跟自己跑入相反方向的男人。他心里哼了一声,想到我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难道会便宜你吗?这就让一群人过去陪你玩。李信倒挂而下,跃下了房。他轻手轻脚,端正站在房檐下的将士还没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忽然有只手搭在将士肩上拍了拍,将士汗毛竖起,猛地回头,便看到黑衣人挑衅般的眼神。他正要喊出来,被黑衣人一把捂住了口鼻,在颈上切了一刀,被拉入了阴影中。 月色辉光下,层层云片来来去去。靠着云的掩饰,李信轻而易举地放倒了数人。院中铺着清霜,某一时刻,有一打哈欠的将士抬头,眼睁睁看到身旁站着一个黑衣影子。那黑衣人抬手,似要对他下手,却被他无意中撞破。黑衣人似惊讶地眼睛眨了下,两人对视,小将士顿时被吓醒。 “喝!”长戈挥出。 那黑衣人却一跃数丈,还向他勾了勾手指头。 “有敌来犯!”将士立刻喊道,周围众人的目光全都追了过来,同时看到一个黑衣人的影子在眼皮下如鬼影般闪过。 众将士齐齐追了出去,院中大乱。李信引着这伙人绕了一圈,将他们成功引到外头后,心里算计他们回来还要段时间,不必着急。他算了算,想如果之前跟自己交手的那位兄台倒霉的话,说不定还真可能碰上这队被自己领出去的将士们。他们交手的功夫,就给李信留够了时间。李信重新回到这个院子,发现防卫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密集,让自己无力下手了。 李信这回,如愿地接近了自己先前就想靠近的那个灯火最多最明的屋子。他整个身体伏贴着冰凉的瓦片,小心翼翼地敲开一块来,目光凑了过去,从上方俯视向下,看屋中的动静。 屋子里像是刑房的布置。墙上挂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刑具,一个男人赤着上身被铁链锁在墙边,鲜血淋淋,周身俱是伤口。男人长发如枯草,奄奄一息地低着眼睛。屋中前方站着一些身材魁梧、明显就是士兵的人,但一面方案后,还站着几个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般人物。 原来是刑讯。 李信无兴趣地想到。 他起身便要走,忽然听到下方的文士开口说话,话中竟是蛮族话。李信目光一凛,重新贴身向下看。他从江照白那里学了蛮族话,他听懂了那个文士的话,那个文士是在说,“问你话呢!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你就是现在不吭气,再多捱两日,也未必还能扛得住!何必自讨苦吃!” 李信想:是在审问蛮族人么? 他们抓了个蛮族人? 李信沉思中,见那个蛮族人忽然抬眼,看似不动声色,不引身边人察觉,实则目光上抬,笔直地与他在上方的目光对视上。当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对方鲜血淋淋的面孔无表情,李信眸子微缩,合上了瓦片,隔绝了对方的凝视。 乃颜。 他认出了这个人。 李信和乃颜,只在四年前的长安见过一次面,还是和这次差不多的偷听状态。李信对乃颜印象不够深,但架不住他事后想杀掉知道闻蝉身份的所有人的渴望。他也想过对乃颜下手,然而他发现乃颜对闻蝉根本没有威胁力。乃颜根本没有主动诉说的欲.望,对丘林脱里的死因也不知情。李信着人打探后,后来乃颜回去蛮族,几经转手,又跟着左大都尉阿斯兰了。乃颜有无数次的机会把闻蝉的身世之谜说出来,但乃颜并没有说。 也许乃颜根本就不相信大楚的舞阳翁主身世成谜,也许乃颜觉得这件事随着丘林脱里的死而消失、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乃颜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他没有说。 阿斯兰肯定还是不知情的。 李信却也肯定是想既杀掉阿斯兰,也杀掉乃颜。不管他们都在想什么,李信想永绝后患。 李信隔绝了乃颜从下方仰望的目光,想到:正好,我还没杀你,你自己先成了俘虏,看来也活不成了。这么死了,正好省的我动手了。 李信不留情面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并不在乎这间屋子会发生什么事。很快之前被调走的将士重新回来,他们走一程后就发现被调虎离山,忙紧张兮兮地赶回来,却发现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抓来的蛮族汉子还在,从陇西来的几位先生,还在想方设法地质问乃颜,四年前长安一行的疑点。 乃颜根本不清楚他们要问的是什么,还被一番毒打。双方俱是精疲力尽,却仍然耗着。 李信离开院子后,觉得今晚不适合再晃下去。他有些意兴阑珊,打算转个弯回去继续装醉酒。不料转弯后,他又跟先前打架的那个黑衣人撞到了一起。李信心里骂声操,抬头,看到对方的眼神也在骂操蛋。 他不觉莞尔,看出了这位兄台同样烦自己烦的要命。好端端地出来夜探一下,就碰上一个难缠的对象,还一晚上就撞到了两回。谁不烦呢? 李信打量对方一眼,觉得自己今晚没收获,看对方两手空空神色厌烦的样子,恐怕也没有收获。 倒霉倒霉到一起去了,这也是一种缘分啊。 两个虚伪的人硬是挤出了一丝客套的笑,冲对方点了点头,要再次江湖不见。两人擦肩而过,像世上所有陌生人一般。李信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身子微侧,看向后方。 他说:“阿斯兰。” 对方没有动,然以李信的眼力,却明显看到对方的肩膀,在他叫出“阿斯兰”的时候,僵了一下。每个人被叫名字,都会本能地回应。然这位兄台又本能知道这不是回应的好时间,所以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应的冲动,只是肩膀僵了那么一下。 李信眸中染上了森森冷意。 果然! 他出掌如风,即刻拍向那背着自己的男人。男人身子侧旋,转身一掌来回他。双方掌气接触,气流涌动间,四面哗哗哗一大片,草木瓦片纷纷倒地。李信再往前冲一步,逆水行舟,永不后退。他伸手擒向阿斯兰的脖颈,阿斯兰身子在半空中稳定后,回以他同样的路数。 李信冷笑。 阿斯兰! 果然是他! 江三郎说左大都尉早年在大楚与蛮族的边界晃,做一个小小马贼。谁也不知道阿斯兰会不会说大楚话,但从没有人能明确证明,阿斯兰不会说。一个能在大楚浑水摸鱼的马贼,会说熟练正统的大楚话,也不奇怪。 还有乃颜的出现,还有这个人戴着面具。 江三郎指出阿斯兰脸上有伤,一直戴面具。 乃颜被擒,身为乃颜的上峰,再加上本身又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阿斯兰亲自打入并州,来救乃颜,简直太正常了。 就在方才擦肩那一刻,李信心有所感,便想试一试对方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他出人意料的一步棋,果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阿斯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郎君哪来的这么强大的杀气,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势。但是对方不依不饶地要杀他,他总不能不反手吧? 两人重新交手,且这次比上次动静要大得多。两人都是武功高手,打斗看似动静很大,却尽量不损伤周围一草一木,尽量不惊动人。李信仍想杀了阿斯兰,就算杀不了,重伤也好。于一切要物中,阿斯兰能死,对李信来说都是值得的。 阿斯兰却哪里有那么好对付? 他是权衡了李信不是自己的对手,被激起了噬杀心,才跟这个郎君打的。 两人过了近百招,到一处屋顶上,不知是谁脚下踩空,两个人竟一同掉了下去。瓦片乒乓被两人压倒向下,李信在半空中调换了姿势,并敏锐地看到了掉下来的这间屋子的状态。一间堆着柴火的屋子而已,只有一个小将守着。李信与阿斯兰从天而降,小将睁大了眼,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又懵懂的神情。 小将被吓得坐倒在地,就在阿斯兰身后。 李信面无表情地与那个小将对视了一眼,注意力重新被阿斯兰吸引走。 阿斯兰的大楚话仍然清晰无比:“这个地方倒好,正可作为你的埋骨之地。” 李信微笑:“谁的埋骨之地,也未可知。” 阿斯兰多年的经验,让他气息一凛。脖颈上架上了冰凉,他反身转开,一脚往后踢去。那个小将被他踢飞,倒在一堆木头上,又很快爬了起来。小将手里的刀对着他,血滴答答地往下滴。 阿斯兰随眼一瞥,看到自己的手臂被划破。若非自己警觉性高,那划破的手臂,就该变成被从后掏心了。 小将快速与李信站到了一队,两个郎君一左一右,均是对着阿斯兰。 阿斯兰眸中寒冰渐起,看看左右两个,权衡利弊。李信很难缠,那个小将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阿斯兰和李信就像是一个天秤的两边,你来我往,你高我低。原本胜负不分,但谁那里多一个人,胜负就差不多了。 阿斯兰啐一口唾沫,心知自己今晚是讨不得好了。 他也不生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这么多年,有什么是他没遇到过的? 他只是深深看着李信,哈哈哈露出大笑。他已有了退意,却大声笑着夸李信,“小兄弟,咱们不打不相识,这话说的不错。我记住你了!我纵横草原这么多年,难得碰到你这么有趣的对手。”反应快、思绪敏;之前不知道他是谁,能在很快的时间内,遛个弯的功夫而已,就立刻猜出来了。不光脑子好,还能打。不光能打,小郎君还非常的年轻。这么大年纪的小郎君,在阿斯兰眼中就跟小孩子一样。 阿斯兰多少年没被这种小孩子压着打了?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将成长为可怕的怪兽啊! 旁的蛮族人在此,必然会生杀心,想在少年郎君还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杀了这个后患。阿斯兰却不一样,他性格怪异,他仇视所有人。但反而是越强悍、越不服输、越有能力的人,他越佩服,越不会杀。对乃颜如是,他一个大都尉,会亲自下场去救乃颜;对李信也如是,他并不会在李信没有成长为庞然大物之前就下杀手。 “我叫阿斯兰,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不知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李信答:“李信。” 阿斯兰笑,点头表示记住了这个名字。李信和小将再次往前追,看阿斯兰手一抬,袖中突然有尖锐物推送而出。两人当空跳起去躲,待回过神,阿斯兰已经大笑着扬长而去,在黑夜中看不到影子了。 李信神色肃然,在房门口,看到四面八方提着灯笼往这边跑来的将士们。这边动静这么大,吸引将士并不奇怪。 “阿信……”李信凝目思量中,身后小将声音发抖着喊他。大批涌过来的将士,对这个小将好像没有意义一般。从一开始,小将眼中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李信,只有一个李信。 李信回过头。 他站在门口,他也丝毫不惧那些将士。他完全有能力在对方接近时走掉,把烂摊子丢到阿斯兰头上。他站在月光中,回头看房中一盏灯烛下的小将士。他回头的刹那,身形挺拔,青眉掠眼。少年郎君一贯这样,眉眼中神情漫不经心,于那漫不经心中,认真之色藏得很深,却直击人心。 笑容几分坏,眼神几分懒,却站得那么直,行事也那般果敢。 从不犹豫,从不悔恨,从不后退。 他走向一条旁人望尘莫及的路,从悬崖底一路往山顶攀爬。那最高处的风光独好,只配他一人享有。当他站在前方时,本身却就像是一座旁人难以翻越的大山,任何挫折也不能击倒他。他还像是王者一般,睥睨世人,冷然无畏。 小将热泪盈眶。 哆哆嗦嗦地卸下了头盔,一张脏兮兮的脸上,他眼睛无比的红,声音几度哽咽,“阿信!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信看着他。 李信微微露出笑,说,“阿南。” 往事再次浮现,将他们带回过去。那年阿南仍然跟着李信东奔西跑,李信让兄弟们去徐州避难,阿南也因为信任他而没有离开。阿南多次提醒他李江的怪异,阿南在巷口误杀李江。阿南被官府追杀,李信又在清晨的风中奔跑前来救阿南。 “阿信!阿信!” 少年们跑在风中追逐李信。 “阿信!阿信!” 少时的他们无比信赖李信。 “阿信!阿信!” 觉得无论什么时候,李信都不会抛弃他们。 即使杀了人,即使被官府通缉。李信仍然会跳出来拉他们一把。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又恨自己能力不足以追随他。 远走他乡啊……背井离乡啊…… 阿南跑过去,紧紧抱住李信。 李信微笑。 他经常被人背叛,经常帮助别人,却被人在后面反插一刀。他也杀了罗木了,也不再是事事听从李家的二郎了。但他再次见到阿南,当第一面,阿南丝毫不知道他与阿斯兰的过节,李信都想阿南未必还认得他,或者愿意认他……阿南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到了他这边。 原来他被人不停地背叛,同时也被人不停地信服。 李信拍了拍阿南的肩,“我先走了。这边你应付一下,咱们兄弟既然见了面,日后的机会还有很多。” 阿南眼眶通红,看着他不停点头。他哽咽地说不出话,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李信如鹞子般消失在了浓夜中。李信回头看他一眼,心里好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边的男人,总是这么哭哭啼啼的,拉着他死活不放。 吴明是这样,现在连阿南都成这样了……一个大男人,这般像什么样子呢? 李信面上嫌弃,心中却也熨帖。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被辜负,还有人记得他的好。并不是他每次帮人,都能帮出仇来。他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他也不求人理解。但如果有人理解,那是最好的。 当月明夜时,李信与阿南坐在山丘上说话。说他们这些年的际遇,说他们是怎么在这里重逢的。说阿南现在属于陇西军,但阿南已经坚定地要退出,要跟着李信走。说李信已经娶了妻,妻子就是舞阳翁主…… 少年们心神恍惚。时光一去不回,不复可追。多年之后,月华明耀,水银泻地。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她的夫君,还是爱最开始的那个人。 阿南往后靠睡在草地间:“舞阳翁主……你还真娶到她了啊……阿信,你太厉害了。这么多年……” 李信嗯一声:“这么多年,我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想娶她。我能走到今天,就是想得到她。” 阿南看他:“那你成了亲,还把人家丢在长安不管?” 李信漫声:“那有什么。我总会去接她的,等这边好了,就接她来我这里。” 郎君也有些困,睡在了草地上,头枕着手臂,脸上露出意醉神迷的慵懒笑意,“总会接她过来的。” 然而李信千算万算,有些事他永远算不到。他往往自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上天却总喜欢跟他开玩笑,一次次摧毁他,磨炼他。他的人生总比别人要艰难十分,苦难也要多些。 之后长安发生的大事件,一件接着一件。哪怕信使日追夜赶,信息传递依然很慢,李信对长安发生的变故永远后知后觉。闻蝉在大波动中并没有如往日那般随波逐流,而是顺势而起,离开了长安。 125|0.1.9 李信在并州查兵马生意的事,渐渐牵出了很多大人物来。不止程太尉,很多人,连他看了都心惊并心寒。大楚和蛮族在边关打仗,小磨小擦这么多年,大楚几乎就没胜过。以前总觉得是将士的缘故,现在则发现原因很多。连朝中许多能左右战事的大臣们都私下做兵马生意,把好的武器马匹都卖去蛮族,又给蛮族提供很多助力……战争如何取胜? 李信之前觉得程太尉太过自信,对太子和自己防备不够多。现在他到了并州才明白,程家没什么需要防备的。大半朝廷的人都不希望打仗,对蛮族侵犯边关重地都抱以无所谓的态度。即使太子想要打仗,也是打不起来的。 李信看了看,他搜集的这些东西如果曝光,必将引起朝局的震动。不知远在长安的太子殿下,是否有这种魄力。 他原本对陇西军出现在并州地界虽然略有疑问,但疑问也并不多。陇西大军本就和并州的程家军交好,陇西在蛮族吃了大亏,这大亏还是由疯子阿斯兰挑起的,程家军接应一二也无所谓。阿南之前就是听从李信和江照白的建议,去陇西从军。然他不过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将,交些银钱找些关系,脱离就脱离了。 阿南跟随后,李信从阿南口中得知了不少陇西军的故事,心中疑惑非但不减,反而加深。最让他不解的是,陇西军这般英武,与阿斯兰从陇西那边的边界,一直打到并州来了?他们是为什么打成这样的?仅仅因为阿斯兰荤素不忌? 但是阿斯兰他忌啊! 并州这边的边界根本不是他的主场,他为什么要从极北那里一路跑到这边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信坚信这个道理。 然他正准备着手探查陇西军因何与阿斯兰发生冲突时,江三郎给他来了信。江三郎在信中说道,朝廷已经有连续三日没收到来自墨盒的信函了。江三郎推断,韩卿并没有控制住墨盒的局势,墨盒反而更乱了。江三郎希望李信手边的事情差不多后,就去墨盒走一趟。 于私,太子虽没有给李信特权,然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李信打入墨盒,凭本事守住墨盒的话,能留在墨盒的可能性极大。李信便能由太子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护卫,晋级为左右一方战争的大将军。 于公,大楚绝不能沦为蛮族的后花园,任蛮族他们予取予求。一旦李信留在墨盒,那与蛮族的战事上,就占据了主导权。毕竟蛮族与大楚开战,大多时候战场都在极北、幽州一带,即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常驻的地段。李信守住墨盒,联合乌桓共抗蛮,胜利之日可期。 墨盒如今断了消息,江三郎凭自己敏锐的直觉,觉得那边出了事,便要李信走一趟。 李信在野,江三郎在朝。两人一外一里,又有江家特殊的消息传送方式,快马加鞭之下,李信收到江照白的信函时,也不过过了两日。 李信心头凛然,既然他于兵马之事上的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而墨盒又出了事。他便放下心中对陇西军出现在并州的疑问,赶往墨盒去看韩卿在那边出现了什么事,墨盒现今是什么样的状况。 然而阿斯兰…… 李信心中冷哼,他明明知道阿斯兰现在混迹人群,就在并州地段。他即使走了,又焉能放过阿斯兰? 李信招呼阿南,如是如是地吩咐一番,让阿南去并州以北、蛮族右大都尉阿卜杜尔的地段走一趟。蛮族左右两大都尉不和已久,之前才刚打过一场仗。后来有王庭插手,两人才不打了。但阿卜杜尔必然以为阿斯兰已经跟随大军离开自己的地盘了。阿卜杜尔要是知道阿斯兰还在并州晃悠,肯定要坐立不安,以为阿斯兰又要搅和什么。只要阿南去故意让人送个消息,不管真假,阿卜杜尔的人都会前来找阿斯兰。 右大都尉的人,也是恨不得左大都尉阿斯兰死的…… 李信自己动不了手,但仍要给阿斯兰找点事干,让他莫要太寂寞,从而想起什么事来了。 李信在并州待了一个多月,临去一天,将整理好的所有关于兵马生意的证据,通过邮驿传回了长安。总共这么多的东西,他能给的都给了。至于太子殿下能不能下得了决心动手,太子殿下会怎么做,李信就不关心了。与阿南分开,并说好汇合之时,李信策马离去,隐入市井中,并以极快的行程赶往墨盒。 在李信走后,阿斯兰确实还逗留在并州。并州郡守府的人自发现刺客后,警惕了很多。李信想偷东西是没什么大的影响,阿斯兰想偷个大活人出来,就麻烦的多。阿斯兰咂舌,看出郡守府上现在守得滴水不漏,都是那个叫李信的小兄弟做的。 他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坏的小兄弟了…… 然而乃颜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以阿斯兰的性格来说,是万万不可能丢下不管的。 阿斯兰就是疑惑:程家军不是向来跟阿卜杜尔那个家伙勾肩搭背,狼狈为jian吗?怎么会捉乃颜?他们难道还想跟自己开战?这距离有点远啊,程家军的后备力量不足,真敢跟自己开战?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也该问出乃颜的身份了……就这都不放人? 程家军什么时候这么有血性了? 阿斯兰眯眼,已经让自己的亲骑军日夜赶路,前往并州。阿卜杜尔那个胆小鬼不敢打仗,他来! 当阿斯兰在并州市集中转悠时,郡守府中,乃颜已经被放了下来。陇西军的将军赶了过来,礼对于他。乃颜换了身干净衣服后,在大堂中见了两鬓斑白的林将军。林将军与程太尉是连襟,程太尉的三郎媳妇,正是林将军的第六女。捉拿乃颜的事,从头到尾都是陇西军主力的。程家军帮了些忙,却并不知道林将军为什么要捉这个人。 陇西军终于从乃颜这里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话,事关重大,将士们做不了主,林将军亲自从陇西赶来,接见乃颜。 林将军与乃颜说话时,声音因为激动而哆嗦,“这位壮士,你确定当年丘林脱里死了,关于舞阳翁主的身份就无人问津了吗?” 乃颜淡漠看他一眼:“自然。我们大都尉从没关心过这种小事。”他顿了顿,“我们大都尉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不管舞阳翁主是谁,我们大都尉都不会关心。两国打仗是男人们的事,你们不用把一个小娘子扯进来。” “不不不,乃颜兄弟,那是你不了解,”林将军神情肃穆无比,“你们大都尉的这个女儿,在大楚,是我国长公主和曲周侯的女儿。她出生时还被陛下封为了翁主……如果这是真的,对于我们大楚来说,是奇耻大辱!我们绝不会容许一个外邦女子做我们的翁主!” 乃颜不耐烦,并颇为后悔自己说漏了嘴,“丘林脱里已经死了,我只知道他当年的意思。真假什么的,我给不了。你们内斗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林将军也觉得此事棘手。他自得知消息,便觉晴天霹雳轰于耳,被震得一整天精神恍惚。左大都尉阿斯兰!这可是一个煞星!他的女儿!长公主和曲周侯在长安,那也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 林将军在边关打仗这么多年,他见识了多少大楚的将士被蛮族杀死,多少马革裹尸……然而他们的翁主却是一个外邦女子,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将士们?! 林将军得知消息的第一刻,就想杀了那个女子,以绝后患。然他冷静下来,又知道这件事恐怕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他已经将消息给了并州军士,再把消息传回长安,想看程太尉的意思。程太尉身在朝局中,自己这边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影响。既然自己这方先查到消息,自然要传给程太尉知道。 同时,在并州这边,事关重大,并州郡守是程家军出身,他没有想到绝妙的主意前,只想先找到阿斯兰。这件事最开始如何,最终结果如何,都逃不开阿斯兰。得知阿卜杜尔派人前来并州寻找阿斯兰,郡守也派出人协助。程家军向来礼待蛮族人,他们不想跟阿斯兰的军队打,只想先稳住这个变数。 并州因为一桩秘闻,所有知道消息的人都被控制住了。 长安这边,未央宫中一宫青绿,太子于东宫中,刚刚收到李二郎从并州送来的大车竹简。 已到了春日,冰河裂碎,万物复苏。宫中绿树葱葱郁郁,在风中日光中摇晃,光线打照在东宫一殿的长矮方案上。光点斑斑驳驳,在绿意浓浓中,晃的人头脑昏沉。 太子殿下手撑着额头,翻阅着这些竹简。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扣着竹简的手指微微发白,青筋暴动。 殿外传来笑声。 一会儿,宫女在殿门帘外问,“殿下,今日是女儿节,您昨日答应与太子妃并小翁主出宫玩耍。太子妃问您还去吗?” 隔会儿,太子殿下的声音有些虚地传出,“孤有要事,以后有时候再去吧。” 宫殿外,得知了消息的太子妃与小翁主都有些失望。小女孩儿仰着脸不高兴地看母亲,扁起了嘴,“阿父总说话不算数。不像阿糯的父亲,她父亲就说话特别算数。阿糯想养猫,她父亲见了猫就咳嗽,身上就长红点,特别可怜。就那样,他答应让阿糯养猫,就还让阿糯养猫。我阿父就不行,说陪我出宫,他又不去了。” 小翁主口中的阿糯,是宁王家的女儿。小翁主年长阿糯几岁,这几年阿糯随父母进京后,小翁主就领着阿糯玩,两个小孩子的关系还挺好的。 太子妃伸手,在女儿头上敲了下,斥责,“什么她阿父?那是你五叔!” 小翁主哼了声,不甘不愿地改了口。 太子妃见女儿不开心,就温柔劝她,“你阿父有事情忙,你既然喜欢阿糯,不如我们出宫找阿糯玩?” 小翁主先是眸中一亮,然后更加失望了,“阿糯跟她父母出京了。”她越说越伤心,“阿糯前天跟我说,我五叔要在女儿节时带她去郊外爬山玩。他们要在外面过节,要看山看水看日出……他们一家子今天都不在家。” 小翁主瞪着太子妃。 太子妃呃一声,心想没见过这么宠女儿的,还勾起了自己女儿的伤心事。太子妃只好抱起女儿哄,说咱们也出京,咱们也爬山去。咱们不光爬山,咱们还去寺庙礼佛……她哄了半天,才将女儿哄高兴。 太子妃一行人离开了东宫,出宫后又出京。坐上马车后,太子妃担忧地看眼身后渐被抛远的未央宫宫殿,不知道夫君那里出了多大的事,竟连原先说好的事情现在也不成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太子张术在宫中,仍然对着竹简发呆。 李信给他送来了非常多的证据,李信这趟差事办得格外好。李信没有跟竹简一起回来,说去墨盒看一趟。张术没有在意李信不回来,光李信让他看的这些有关兵马生意的朝中大臣的名单,太子殿下就已经目呲欲裂了。 一大半的朝臣都在做损害国家利益的事! 难怪自己每次提出兵,他们都要拉着自己! 最可恨的是程太尉! 程太尉曾是他的太傅,教他读书教了很多年。他的治国理念,很多都出自程太尉。程太尉口口声声支持他,要驱除鞑虏。然而在并州!在并州!太子虽早就怀疑程太尉未必跟自己一条心,但他从没想到,程太尉居然牵头,将大半个朝堂上的臣子全牵去做兵马生意了! 这是觉得大楚迟早是蛮族的,迟早会没救吗? 才这么去巴结那帮蛮夷?! 张术无比的心口胆颤。 他从天亮坐到天黑,他看到了程太尉的可怕野心,看到了历历在目的名单。他多少次手发抖,多少次将竹简一挥掉地,却又无数次地重新捡起来。他恨得心脏脾肺肾剧痛,鲜血弥漫在口腔中,恨不得杀光这些人! 大楚的江山! 他的子民! 就是被这些蛀虫们害死的! 每年边关之祸,南蛮之祸,他们永远说没兵没钱。蛮族之祸多少年得不到解决,近年南边也出了事。大楚国土一点点丧失,他们仍然不在乎……是啊,他们何必在乎?那江山又不是他们的,子民也不是他们的。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只想着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就行! 那么百姓呢,那么大楚呢? 实在可恨! 张术僵硬着身子,坐在一室黑暗中。他仿若处身于孤零零的荒岛上,仿若是那失了国土丢了美人的西楚霸王。汉兵略地,满目疮痍,他手提长剑立在乌江畔。乌江水逝,虞姬已远。他趔趔趄趄,望着血流成河。八千子弟,慷慨悲歌……他进退两难,跪倒在地。 太子闭上眼,眼前是两条路。 一个是顺应他们,就这样吧。大楚不再是以前的大楚,却也还是大楚。屈服于蛮族,每年给上供些财物,长安依然歌舞升平。反正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剥削来源永远是平民们。像他们这些贵族,除了偶尔能感觉到那么一丝屈辱感,其他时候仍然尊贵。国土完不完整,等过上几代,也没人知道了。 第二个是解决他们。他顶着所有人的压力,把这些蛀虫一一拔掉。然而这是大楚多少年的积弊,他要一朝拔去,必然极其伤身。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他只能快速解决。这些人个个背靠大世家,他动了他们的势力,他父皇本来就不喜欢他……他这个太子的位置,恐怕就危险了。 张术很可能因为他非要插手兵马生意,而失去储君之位。 而如果他不管,他就还是太子。他父皇找不到理由废除他,他父皇已经越来越不耐烦待在这里。他父皇很快会熬不住而退位去,他到时当了皇帝,想做什么,会比现在顺遂的多。 太子双拳抖动,颊畔肌肉缩起。 道理都明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然他每每看一眼这些名单,每每想到自己辛苦治国,内里却被这些蛀虫们蚕食。他心中不甘,他无法原谅,无法忍受。大楚是他们张家的,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守护这个王朝。即使眼看它垂垂老矣,也想要力拔山兮,将之救回。 这只是一个选择。 一个是救了国家,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另一个是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亲眼看国家走向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太子殿下在宫中枯坐。 一殿之外,长安城中沉浸于女儿节的欢喜中。大楚的节日很多,几乎每个月,都有各种名头来祭拜。长安城中繁华无比,车水马龙,从日升到日落,在不宵禁的时候,没有哪一时刻,是不热闹的。 晚上,太子妃一行人回宫。 小翁主带了礼物给父亲,喋喋不休地在太子面前抱怨了许久。太子妃半天找不到女儿,听了宫女的话后,忙过来将女儿带走,不打扰太子处理公事。 太子妃亲抱着小女孩儿,在一室灯火中沿着长廊往外走。女郎不知道跟怀中女孩儿说了什么,小翁主被逗得咯咯直笑,搂着母亲亲了许多口。 太子麻木地看着他们。 一时想,为了她们,我不能冲动,不能失去眼下的一切。 一时又想,为了她们,我必须解决朝中蛀虫们。不然现在的一切,迟早会失去得更多。 太子的挣扎,无人理解。 他整日整夜地煎熬,每夜被噩梦惊醒,神志恍惚又憔悴。 于一日暴风雨中,太子与太子妃在殿中交谈。午夜后,太子妃离宫。太子坐于窗边,看着天边电闪雷鸣。看那雷鸣声中,妻子的身形被无限拉长,即使走在排排灯火中,仍然寥落又凄冷。张术听到嘈杂的很多声音,雨声,雷声,说话声。 张术看到很多的光。天上的电光一道又一道,劈向大地。雨大如注,浇灌四野。 他即使闭上眼,也能看到天边的亮光,能看到妻子方才凄然的眉目中坚定无比的神情—— 她跪在他面前,说,“殿下做自己想要的事吧。妾不能为君分忧,却至少不会成为殿下您的拖累。妾生死追随于殿下,殿下莫要因小失大。” “古来文死谏武死战,妾没有那般本事。妾只能向殿下保证,无论殿下走哪一步,无论旁人怎么说,妾必不离不弃。” 一介女子,尚有这般觉悟。 那些花着国家俸禄的大臣们,却在把大楚推向一个末路。 太子冷笑,凄凉无比。暴风雨中,窗外哗哗雨声如雷,他忽然睁开锐利的眼眸。眼中神情不再退缩,他起身抽剑,将桌案劈成两半。他于大雨中疯癫般大笑出声,冷声道,“孤必与你们不死不休!” 正是这日大雨之夜,太子政变开始,一举血洗大半个朝堂。整个朝堂震动,开始混乱恐慌。人人自危,将从此夜开始…… 大雨滂沱。 长安下着大雨,往北走,一些地段没有雨。到并州的时候,雨又一贯的大。 黑夜长雨,整片天地都被雨声包围。入了深夜,长街空荡无人,两边的房舍中,偶有火光映出。水洼深深浅浅,一个男人牵着马,从巷子一角拐了出来。男人穿戴斗笠,斗笠下还戴着面具。他走在大雨中,衣衫已被雨水淋湿,然他本人步履稳健,腰杆笔直,一点也没有狼狈之意。 忽一时刻,从两边房舍檐上窜出无数人马,有的在墙上,有的在屋檐上。这些人是蛮族人士的打断,间或有大楚军人的穿着。人人举着武器,从大雨中爬出来,将男人围在其中。 阿斯兰神色一点也不意外,他从身后抽出长刀,当街而立,他看着这些人,随时准备打起来。 突然前方幽兰光影处,传来马蹄声。等马近了,阿斯兰眯着眼,看到来人竟然是右大都尉阿卜杜尔。阿斯兰扯了扯嘴角,心想这并州,还真像是他们蛮族人的地盘一样,阿卜杜尔带着这么多蛮族将士,都能说来就来。比起这位右大都尉来,阿斯兰人见人打,简直跟过街老鼠似的。两人待遇差别实在太大了。 阿卜杜尔骑马停在前方,心中警惕,并不敢再靠近,唯恐真招了他这位同僚的眼。 阿卜杜尔在茫茫大雨中,冲前方的阿斯兰大吼,“阿斯兰,放下武器!我这次不是要找你打仗的,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送你一个大好处!你肯定要感谢我的!” 阿斯兰手中横刀根本不动。大好处?好消息? 这世上于他而言,就没有什么称得上好的消息。 阿斯兰在某一时刻,晃了晃神。 他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是撑着他的了。他一生最温软的时光,色泽最鲜明的时刻,也许都停留在了十八年前。 阿卜杜尔继续吼道:“我们找到你女儿了!” 阿斯兰:“……” “你还记得车骑将军闻平吗?是他带走你女儿的!你妻女没有全死,至少你女儿是活着的!你放下武器,跟我走,我这就带你去找证据,去找说法!” 126|0.1.9 朝局动荡,多少人被打乱了计划,在其中受到了影响。大半个朝臣都有问题,却都有世家支持。世家虽然不是一块铁板,所有人都不是同一股利益绳上的。然而非常可惜,这次太子动了几乎所有世家的利益,除了闻家这少数世家幸免于难,其他几大世家皆拧成了一股,与太子对抗。 太子将矛头对准了程太尉,程太尉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在朝中说一不二的局面被打破。反过来,太子也到了众叛亲离、真正孤家寡人那一步了。 张染行在重重宫殿剪影下的阴影中,绿荫宫瓦的影子在日光下发着光。随着他在幽长的长廊中快步行走,那一重重的斑点如潮浪般涌来,打向他冷凝的面孔。环佩声相撞,他走得极快,在绿浓浓的□□中穿梭。 身后宫女内侍们追赶的颇为辛苦。 “殿下……” 张染不顾阻拦,猛地踏过一道宫殿的门,往内走去。他在空旷的殿堂中一路往后去,因为步子迈得急,甚至还差点被平滑的青石砖绊倒。张染很快到了内殿,看到了坐于案头抬头惊讶看他的太子张术。 张术摆手示意宫人们出去,张染几步奔到了他面前,俯下身,几乎是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张染怒得双眼都红了:“我才离开几天!你就干出了这样的事!你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糊弄吗?谁还敢给你收尾?!” 张染平时温温和和,偶尔发怒时说话阴阳怪气。他对太子向来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中带着疏离。太子心知这位弟弟因为身体不好,从而脾气乖僻。由此宁王对他冷嘲热讽时,张术从来不介意。 然这还是第一次,张染直接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怒。面对张术时,不再是对待主公殿下那般的恭敬态度,而是如兄弟打架般,恨不得揍他一顿。 张术被张染提着衣领时,还有空想:难得把张染逼出真火来了。 自从朝中龙虎之争愈演愈烈,宁王站到了太子这一边。被太子所保,宁王没有离京返回平陵过。这次宁王难得带妻女出京玩耍两天,回来后就发现长安天都变了。他的太子兄长执意扯出兵马生意这件大案,要处罚所有牵连此事的大臣。太子身边的谋士们纷纷离开,留太子一个人孤军奋战。才几天的时间,牢狱已经住满了大臣们。每日上朝,朝臣皆在和太子据理力争。听闻丞相称病不上朝,太尉成了众矢之的,御史大夫左右摇摆,干脆也称病了。 长安血流成河! 太子在逼迫世家!世家同时也在逼太子! 宁王回来后,长安早就变了天。他几乎看着太子从一手好牌,眨眼间就到了一手烂牌的程度。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如果太子非要做这种众叛亲离的事,势必要做出牺牲。那他一开始站队太子,不就站错了吗?! 张染恨声:“你猜不出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太子淡声:“孤早先就猜到了。” “那你就把你身边的所有人往火坑里推吗?!你就算要动这件大事,不会事先与我等商量吗?你总是只听你自己一个人的话!从不考虑我等的意见,我等的前程!”张染一拳打过去,打在太子脸上,“我们这么辛苦跟随你,就是为了让你这般胡闹吗?” 刚愎自用! 从来只听自己的,不理会旁人意见! 从来都考虑自己,不考虑其他人!过分相信自己,那其他人呢?跟随他的人,活该被他坑死吗?! 太子被一拳打倒,倒在地上。他流了鼻血,被张染打得有点发懵。但张染这一下,也激起了他连日来的火气。他一直强忍着,一直努力告诉自己克制,然而、然而……张术腾地一跃而起,拳头如风般挥去,将向来羸弱的宁王打倒在地。他将对方压在身下,揪着青年的衣领吼道,“听你的?!明哲保身吗?!你们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我要打仗,没兵没将!我要制止边关的兵马买卖,你们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就是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我大楚哪来的来日?” “张染!你也不看看!李二郎给我拿回来的证据!你知道现在边关乱成了什么样子了吗?你知道他们都投靠蛮族,我大楚都要换姓了吗?!” “墨盒叛乱?!怎么叛的?南方战祸?!怎么祸的?官逼民反!”张术声音渐渐高昂,夹带激愤之意,“官逼民反啊!因为我们不顾百姓们的死活,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而你们!依然觉得来日方长!” 张染漠着脸:“即使要动手,也该事先商议。” “孤正是知道你们永远不会同意!”张术吼,眼眶也红了,“你看蛮族与我大楚在边关生事了多少年?当年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张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觉我处事太过自我,太无所顾忌。孤告诉你!我是有顾忌的!只是我的顾忌,和你不一样!” 张染微怔。 “你向来冷静得很。谁坐拥天下你都不关心,大楚成为什么样子你也不在乎,”看到张染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太子低笑,“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从来没掩饰过你的脾气啊。你就是为闻家铺路而已……张染,你虽然加入我和定王的相争中,可你从来就不知道我们到底争的是什么。” “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你不明白我们想让大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你只知道我不得朝臣的喜欢,质疑我为何从不听他们的意见。你还很羡慕定王那般得臣民爱戴……所以你才不理解我现在的所为!”太子松开了宁王的衣襟,缓缓站了起来。宁王沉默许久后,跟随他站起。 张染:“我需要理解吗?” “你不需要吗?!” 两人仇恨般的对视。 这对兄弟,平时很难有这种对视的时候。 良久,张染平声,“你们不就是在争皇位吗?而你现在要输了,恐要将皇位送给定王了。我算是跟错了你,被你害了。” 张术冷笑。 第一次,张染这么平静地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 太子站得笔直。他选择这条路,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后果。自己这位弟弟的漠然无情,自己绝对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对张染也很愧疚,知道自己带张染走了一条张染肯定不愿意走的路。他对旁的人还好,散了就散了。然张染是他弟弟,一直帮着他。当初他和定王斗得那么厉害,如果不是张染在那个时候站队,自己不一定…… 太子正要开口,宁王已经先开了口。宁王用复杂的眼神看一眼这位兄长,道,“怎么做?” 太子:“……” 张染声音漠冷:“我已经被你拉到了这条船上,想下船也得付出一些代价。既然闻家都支持你,我只能跟上了。我会继续帮你,继续站在你这边。我不理解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你需要用到我的,吩咐就是了。只是兄长,如果你倒台了,莫怪我弃你而去。” 太子微笑点头,他从就没觉得张染这种脾气,会对自己生死跟随。张染在这个时候还跟他站在一起,没有转去投靠定王,他就已经很欣慰了。 张染瞥他一眼,冷静下来后,与太子面对面,反而无话可说。他转身就出了宫殿,只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留在光线阴暗殿堂中的青年。他脚步停顿一下,某一瞬,感觉到了太子的倦意与苍老。 太子立在玄重色内殿中,尘土飞扬下,他袍袖宽大,眼眸幽深,看着虚空中的尘埃晃神。他一动不动,一直那般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大厦会将倾,瓦片会碎屑纷飞。墙塌了,楼倒了,而张术必然还站在那里。 金光阳光从顶罩入,隔着一排排窗子,张染离开宫殿,走在廊檐下。他一步步地走前,侧着头,每一眼,都看到窗扇后的青年。那青年微笑着看他,让张染心中骤然大恸。 隔着一排排窗,张染听到太子说话,“五弟,若你有能力,请尽力护佑这个王朝。只有你这般性情,才能佑护我大楚……这是为兄最后求你的了。” 张染从窗下走过,窗纹映在他面上。一时亮一时暗,而他默然无语。 他原先以为自己了解太子,现在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位兄长有抱负,有想守护的。定王也一样,定王只是和太子的理念不和……然而他们都和自己的理念不和。 张染就从不操心谁做皇帝,大楚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也没清楚两位兄长真正在争的是什么…… 张染立于白玉扶栏前,望着一座座宫殿出神。在这一时刻,他有所感应,觉得自己会见证些什么……他想他和妻子,和闻家,和太子,和定王,他和他们都不是一类人。然而那又怎么样?漠不关心的人才有能力帮他们做他们做不到的人。往往没感情,比有感情的人做起事来,更加完美。 他不理解太子,他始终觉得太子是蠢货,硬生生将自己作到了今天这一步。 但是大楚需要蠢货,他也依然会帮助太子。 很多人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太子身边,然宁王与闻家始终不弃。正是有这几人的势力在,于兵马生意一事上,太子才能立于主场之位。在宁王的安排下,太子快刀斩乱麻,先对并州程家军出手,向太尉问罪。 太子要停了所有的兵马生意,更在宁王的建议下,既然已经开了头,就把锋刃对准程太尉一人,莫要牵连太多了。 世家依然不罢不休。 程太尉却被逼得没有立场。 在五日的大朝小会不断后,在死了不少人后,程太尉于一日早朝后卸冠下跪,亲自撸下了并州郡守等几位要职,换上了旁的人。程太尉轻描淡写,将一切错事推到了并州手下,自己只担个“管教不严”的罪。太子胸中憋着口气,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动不了程太尉。程家在长安势力有多广,他这次才看明白。太尉不能动,动了反扑更加严重。 太子只能任太尉认罪。 朝会散后,太尉仍然跪于甬道路上自省。他将在这里跪一个时辰,作为兵马一案的终结。朝中很多大臣倒了,并州程家军的好几个要职也倒了。太子要求重新制定御律,严禁贩卖兵马。之后还有些细枝末节双方需要谈,程太尉的认罪,起码将大处结束了。 太子伤筋动骨,这帮大臣们也不如何光鲜。世家的回击还在之后,太子正严正以待地等着…… 许多朝臣从跪着的太尉身边走过。 大楚不兴跪拜。平时上朝,都基本没有需要下跪的礼数。然程太尉身居高位,竟然要在众目睽睽下跪一个时辰。众大臣从他身旁经过时,对着太尉指指点点,小声评价。程太尉不愧是太尉,这么多人看着他,对他面露各种神情,他也能面不改色。可以见得,即使被唾骂,程太尉也不会变什么脸色。 能走到他这一步,取舍之间,程太尉想得比旁人要深远多了。 定王张桐与江照白也路过程太尉身边。定王在程太尉身边留了两步,面露古怪复杂之意,却又透着几分不忍。定王要跟程太尉说话,旁边江照白低声,“殿下,太尉戴罪之身。您若好言相谈,反招了旁人的眼。” 张桐便随江照白一同离去,走了段路程,张桐道,“兵马生意向来有之。太子殿下在这个时候动手,伤及己身,实在是……” 江三郎随口道:“他们损的都是百姓们的利益。太子也是为国为民。殿下您莫太过心慈,您还没看明白吗?程太尉在并州、在长安的势力,都比你以为的要雄厚得多。太子不过试探了程太尉一下,太尉不过脱个冠而已……殿下您想想,太尉若是针对于您,您能撑得住吗?” 旁的人这般与太子等皇子说话,皇子必然震怒。然他们这位定王殿下不一样,定王殿下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江照白说话说得不客气,张桐非但不生气,还真低头反思去了。 张桐蹙着眉。 江照白再说:“等过两日,我将李二郎写的证据给您抄一份,你看看并州、陇西都在做些什么,就不会同情程太尉了。蛮族犯我边关,已经不可阻挡了。程太尉虽是您的外舅,您可不能太过相信他。您是想大楚和蛮族和平相处,程太尉却是想干脆把大楚卖给蛮族。” 张桐低声斥道:“我知道你与程太尉不和,然你这般中伤他,也不妥吧?” 江照白微微一笑,不跟定王殿下辩了,“您再看看就是了。” “看什么?” “太子殿下眼下看似胜了,然太尉是那般好对付的么?您且等着看,您眼中为民请命的太尉会如何对付太子殿下。我倒不是挑拨您与太尉的关系,只是让您提防着他便是。” “太尉与太子是师生关系,太尉与您是外舅关系。对太尉来说,谁又比谁的关系近呢?端看有没有用,听不听他的话就是了。” 张桐自然是不信江照白的话的,并心中好笑。江照白隔三差五说起程太尉,评价一直是不太好。张桐原本疑惑,后来找人探知,得知江照白曾经差点娶了自己的妻子时,才知道若非程太尉阻拦……张桐心中别扭了两日,然他素来心性宽和,又从不见定王妃与江三郎私下有什么交情,江三郎也一直坦率无比,才没有将心事拿来疑神疑鬼。然张桐终于理解为何江照白不喜程太尉了。 只是江三郎的口才实在了得。 江照白并不是逮着机会就踩程太尉,小事他从来不说,每次说的时候,必然是程太尉与定王的原则有了冲突。 例如这次……定王口中斥责江三郎,实际上边关的兵马生意,比他以为的要严重得多。当他第一次得知时,也是心中惊骇。太子殿下拿大臣们下手,定王想到自己,若是他在太子那个位置上,他也会那么做……这帮大臣们,确实太过分了。 定王垂眸,想到:江三郎说太尉必将报复太子。不知太尉会如何做? 太子有闻家保护,世家想要动手,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程太尉跪了一个时辰后,上马车回府。马车中,程大郎为父亲揉着膝盖骨,面上冷寒,有愤恨之意。程太尉瞥他一眼,反而安慰他道,“不过是跪了一跪,没什么的。程家没有伤筋动骨,为父也算跪的值。” “张术那厮竟如此侮辱父亲你!我程家定不饶他!”程大郎恨声。 程太尉闭了目,并不接程大郎那般口。侮辱么?确实挺侮辱的。他自然会报复回去,给太子吃些苦头。程家在长安扎根多年,势力庞大,又背靠并州的军队。哪是太子这种小娃娃动得了的?不自量力——既然太子扶不起来,换人就是了。 虽然觉得定王性格太软,容易被江三郎那种货色蛊惑。然性格软,也有性格软的好处…… 想除掉太子,得先动闻家。 程太尉手扣着扶板,慢慢想着:动闻家吗?闻家皆是军人出身啊。要动闻家,双方就要打起来…… 程太尉摸着胡须喃喃自语:“我一贯是不想动粗,不想打仗的……” 程大郎理解他父亲,若是程太尉想打仗,在并州那边的军队,又何必跟蛮族的右大都尉打交道?程太尉并不想跟蛮族打仗,并试图结束一切战争…… 程太尉与程家大郎回去了府中,接到了来自并州的急报。同时程三郎家的三夫人也等候在外,程太尉让人叫她进来。三夫人林清河急急跟程太尉欠身行礼,就赶紧开口,“尊嫜(公公),我父亲说他的信函给您了……” 程太尉抬了下手,示意她不要说了。 林清河紧张地看着程太尉阅信,心中实在不安。她偷偷让自己的父亲去查当年丘林脱里一事的疑案,并没有跟两位程老说过。她想查出真相,想一个个去报仇。之前一直好好的,父亲并没有提出不对劲的地方。却是这一次,父亲来信说消息太过重要,他已经越过她,直接写书给程太尉了。 林清河并不知道父亲在边关查出了什么,但是林清河知道君舅清楚了自己不相信他们,应该会震怒……林家娘子在家中目下无尘,嫁到长安程家后,家中她最怕的,就是程太尉。 林清河忐忑不安地等着程太尉的审判。 却是太尉并没有发怒,而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完信函后,交与了程大郎。程大郎一目十行,慢慢露出了惊喜之意,听程太尉笑道,“这可真是瞌睡递了枕头过来……闻家女蛮夷出身,一个外邦女子,我倒看闻家要如何解释,太子要如何兜住。太子那般仇视蛮族人,他自己的表妹却是蛮族人……呵呵……” 林清河:“父亲……” 程太尉打断她:“你先闭门反省去。虽然你这次自作主张,却给了我们一个好消息。” 林清河疑惑。 程大郎看了这位弟妹一看,看父亲并不反对,于是一五一十地把陇西林将军的信件内容告诉了林清河。林清河渐渐欣喜:“我就知道!他们隐瞒真相,害了我夫君。那闻家……” 程太尉说:“这是我们的事,你不必操心了。” “我想为夫君报仇……” “报仇?”程太尉好笑,“政事一瞬万变,岂是你的小儿女情长说得清的?莫来捣乱。来人,将她关起来。” 林清河愕然,愕然后又愤怒。从程太尉和程大郎这里,她看出那两人所谓的报复,肯定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他们是为了换取更高更好的利益,他们并不像自己这般仇视那些人……她夫君的牺牲,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林清河心中发冷,为这一家子的没有情谊。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在君舅跟前,连话都说不上!为他人做嫁衣!何等可笑! 程大郎在林清河被拉下后,挽了袖子,激动无比地跟父亲说,“那我们现在就叫破这件事……” 程太尉笑容加深:“不急。先计划一下,找到更多的证据。闻平那厮,对他小女儿如何,我是最清楚的了。我们先斩后奏,才能让他说不出话……对了,你去查查那个闻家幺女,到底是谁的女儿。林郎疑心是阿斯兰和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呵呵,我是不信的。让我们的人去查,这背后,肯定还有一个被忽略的人……” “通知人手,在并州稳住阿斯兰。让阿斯兰主动来长安,来认回他的女儿。这般奇耻大辱,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记住!让阿斯兰亲自来确认这件事!对阿斯兰礼待再礼待!我们送他女儿回去,想来他会高兴得很……” 程家的人,在程太尉的示意下,悄悄开始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安排。 某日暴雨之夜,在并州某处将军的府宅中,众大楚人士,恭恭敬敬地将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请来了府上。 他们一开始通过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向阿斯兰示好,说找到了阿斯兰的女儿。后来阿斯兰的骑军队到来,阿卜杜尔便被挤了出去。阿斯兰根本不想和阿卜杜尔分享自己的事情,阿卜杜尔纵是万分好奇,在这位凶残同僚的眼皮下,也只能灰溜溜退回了自己的地盘。阿卜杜尔天天望眼欲穿,想知道阿斯兰和这帮大楚军人谈得怎么样了…… 大楚军人也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阿斯兰只说了一句:“证据。” 就把一切事交给他们去忙了。 之后阿斯兰住在并州某府上,却沉默寡言,对此事再没有说话。 直到此夜,长安城中送来了所有该有的证据,众人才将阿斯兰请来。将军当面,恭恭敬敬地向那位不知道什么表情的面具男人揭示当年被刻意掩饰住的真相…… 同一时刻,雨水哗哗作响,天地间只听到雨声。 闻蝉坐于屋中,向青竹讨教女红。她想给自己的新婚表哥做双鞋,然她的秀气女红又不够用,便向青竹询问。一室灯火温温,一众年轻侍女们围着翁主,说笑着陪她玩耍…… 忽然间,哐哐哐,府宅大门被重重拍响。 有人在府门外吼:“开门!我奉太尉之命,前来捉拿蛮夷之女入狱!我有太尉符节为证!开门!” 众侍卫通报。 众侍女面色大变,苍白无比。 于一众惶惑中,闻蝉站了起来。 127|0.1.9 侍卫冒着雨出去看后,说外面的人是北军中的屯骑校尉所带领的军队。长安的兵士分为南北两部分——南军基本是宫廷宿卫军,北军一部分是执金吾,另一部分则是北军的主力军队,由五校尉所统。今晚前来李府中喊着要缉拿闻蝉的,便是五校尉所统军队中的屯骑校尉一支。 太尉在朝廷中,历来对军队有最高指挥权。更何况现今皇权旁落,皇帝根本不理朝政,长安的军队,更是一心听从太尉的安排了。只年前李信在南军中待的那段时间,宁王趁机换了南军的一班人马,没有让太尉完全控制宫廷。然长安的军队,大体上还是太尉所领。 今晚雨夜叩门的屯骑校尉,自称拿了太尉的符节,要捉拿闻蝉这个所谓的蛮夷之女。 侍卫们小心去前方打探情况,后院屋宅中,侍女们围着翁主转,又慌又茫然,“什么蛮夷之女?他们是不是弄混了?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捉拿翁主您!”舞阳翁主可是皇亲贵胄,这帮军士竟这样大胆?! 侍卫长一身淋着水,落汤鸡一样站在屋外檐廊的下方。雨太大了,从外飘进来,他不停地伸手擦脸上的水。 隔着一道帘子,侍卫长跟屋中的翁主汇报情况,“属下去问了。外面那帮叩门的,就是说您混淆了什么血统,他们要拿您下牢狱拷问。属下让人隔着府门跟他们说话,好稳住他们。但恐怕也稳不住多久……翁主,眼下情况不明,您万万不能落入他们手中。不如我们从后院小门中出去,属下等拼死护送您离开。” 侍卫长条理分明的一段话,听得青竹连连点头。 闻蝉却并没有被说动,她想了下,问道,“外面有多少人?” 侍卫长咽口唾沫,苦涩道,“数不清。一整条巷子被排的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估计一个营的人都来了。” 闻蝉心中一惊,走了两圈。她父亲曾是将军,她虽然小时候不习武,也耳濡目染,从父亲那里听了很多故事。一个营的军队啊,少说也三四百人了。太尉调了这么多人来自己这里……这可不是小数目啊,必然会惊动人,然太尉仍然这么做了…… 望着众女慌乱的面孔,闻蝉心中也一时茫然,举目无措。她不觉地想:程太尉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说我是蛮夷之女?为什么要拿我问罪?还这般有恃无恐?他们不知道我是翁主么,不知道我阿父阿母都在长安吗?他们…… 冷静。 闻蝉闭上眼,这般告诉自己。 她忽然一瞬间,想起李信曾经跟她说的话。他说:“当你看不透别人想什么时,就不要去想了。对方如果急切,他们肯定急需你知情。你不着急,他们反而要着急。你不如等等看——进攻永远比守卫来说是最好的防备。尤其是第一面接触。” 李信擅长打仗,擅长进攻,擅长跟人玩心理战术。当他闲聊时,会与闻蝉说很多…… 咚! 她心头疾跳,骤然睁开眼。大雨瓢泼中,又有侍卫冲来了屋外,“翁主!他们在撞门了!” 咚——! 话声未落,又一声撞门声响起。后院与前院隔着那么长的距离,然屋中这帮娘子们听来,都觉那破门声近得仿若就在耳畔。有些胆子小的,更是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吓得跌坐在地,捂着嘴啜泣。 一个人啜泣,更多的人跟着啜泣。屋中弥漫着悲观又沉闷的气氛,众女纷纷慌了。 “哭什么?!”闻蝉叫道,“我还在这里,还不到你们哭的时候!” 她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掀开了帘子,与惊讶的侍卫长对面。女郎刷的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剑,雪亮的剑锋在雷光中闪着寒光。闻蝉抽出长剑,直指身后屋中哭泣的侍女们,声音清晰而坚决,“谁再哭,堕我之名,我先一剑杀了她!” 屋中青竹和碧玺等几女,领会过来翁主的意思,立刻斥责众女,制止了她们的哭声。 咚—— “报!长官,啊不翁主,”又有年轻侍卫从院外跑了过来,想向侍卫长禀告,过来时才看到翁主就在侍卫长身边,忙换了称呼。他声音里的焦急不加掩饰,“门要被撞破了!” 侍卫长心急:“翁主,您快跟属下走吧。郎君临行前,嘱咐我们……” “不管我表哥临行前嘱咐过你们什么,当我还是女君的时候,你们就得听我的命令!”闻蝉打断他的话,众侍卫少见翁主这般有主意的时候,都不由愣了一愣。他们见翁主往前走,裙裾拖到了长阶上,风中雨水飘上她的衣衫,而她望着雨水凝视。 闻蝉不由分说地提着剑沿着长廊往外走:“我不能走。他们要拿的人是我,我走了,这里就溃不成军了。” 她在长廊中行走,风雨如吞龙般随行两边。它们从外飘入,溅在女郎的眉眼上。她衣着繁华,长裙在雨中拖成了一道。手中的剑,天边的雷,映着她秀丽无比的眉眼。依然是那般的明艳动人,明艳中,有说不出的让人惊艳的韵味,更有风雨无催的强硬。 她提着剑往前,众郎君跟随在后。 翁主一心要往外走,侍卫郎君们跟随着劝说,“败就败了,留得青山在……” 闻蝉回头打断他们:“这是我的家!是我表哥留给我的!我不能让他回来,看到他的心血被付诸东流!” “……”众郎怔忡。 “你们派一队人从后院小门那里突围,我在前院帮你们争取时间。太尉敢派人来这里拿人,必然是着人绊住了我阿父阿母他们。你们托人去送信,其他人都跟着我走。我一介翁主,虽不如公主之贵,却还不由人说拿就拿!” “今日,也许要跟他们打一仗了。” “女君……”前行中,另一对人马跟了过来,抹把脸上的水。这些人是李信留下来的,从会稽调过来,是李信的私兵。他们身上有军人的血腥戾气在,平时怕吓着翁主,得李二郎吩咐,不要去后院打扰翁主。现在府中出了事,他们原本打算与要冲入府的卫士们大干一场。不料听到消息说翁主来到前院了,便匆匆过来接应。 这些人也想劝翁主离开:“咱们在前面挡住他们,女君从后门走……” 闻蝉说:“我知道你们的主意,不过是拿命为我搏路而已。你们是我夫君麾下,是要随他打仗的,而不是为我无辜牺牲。”她看着满天大雨,出了一会儿神。她其实向来无视地位远低于她的人的性命的,从认识李信开始,她才渐渐把他们的命也当做性命…… 闻蝉说:“我表哥说,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就进攻。我站在这里,我不走,所有人就都还有机会活命。派人出去突围,比带着我突围更方便。既然我已经派了人,不如我留在这里,起码让他们顾忌一二,不敢下杀手。” “女君、女君……”众人深深望着闻蝉,良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吸着腮帮子,无比的激动,热泪盈眶。李二郎在意他们,他们知道。他们从没想过翁主这般身份的人,也能平易近人……众郎君心中热血汩汩流动,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翁主知遇之恩,“属下定不让人冒犯翁主。” 闻蝉不言不语。 她依然知道这不过是言语激励。不管是她父亲,还是她夫君,面对兵士时,都会采取这种激励人心的手段。她心中其实愧疚,她其实觉得自己利用了这些人对自己的忠心。她越是态度温和,他们越会为自己去拼死……闻蝉咬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拖住撞门那些人!留自己的人前来接应! 闻蝉高声:“郎君们,你们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夫君的人。今日我府中有大难,你们且随我杀出去!好留有一线生机!” “喏!” “唯!” 郎君们站在雨中,与舞阳翁主一道站在大雨中。他们在风雨中擦着手中冰刃,他们跟随闻蝉走向前府门的方向。每往前一步,撞门声、府外的怒吼声,都震动着脚下之路。他们跟着闻蝉,站在府门前,迎接接下来一场大战! 雨如注倒,倾泻万里。 府门在撞击中,终于砰地倒地。门后,一大批穿戴铠甲的军士,与门前的众府上护卫们迎视。大门倒地,尘土飞扬。然尘土刚扬起来,又被湿润的雨水压了下来。 屯骑校尉看到了府宅中众郎君护着的闻蝉,他高举手中符节,大吼道,“闻氏女!太尉已经查得,你根本就不配是什么翁主!你不过一介蛮夷之女,你父亲乃是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你这个蛮夷之女,你欺君之罪、罪大恶极!你若有脸,便当场自刎于此,我方留你府中人性命!” 蛮夷之女?! 府中众人神色不动。 从他们拍门时,这个词就被叫喊了。到现在,大家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撼,到听得麻木了。再有翁主有令,众人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对方军士仍然叫阵大骂,这边的人,却握紧了手中武器。 闻蝉抬了手:“放箭!” 砰砰砰!一支支箭从高处射下来,向府门□□去。无数的箭枝如密雨般,直指军队前方的屯骑校尉。校尉差点被迎胸的一支箭射中,心惊肉跳地往后跳开。 隔着无数雨帘,隔着数不清的人头,舞阳翁主的轻笑声如在耳畔,“不管你们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我现在还是翁主。你们闯入私宅,闯入我的家。我拿下你们,并没有什么罪!” 校尉咬牙,没想到这个小女子没有被自己手中令牌吓到。他不敢再说话,唯恐自己成为箭靶子。他抬起手臂,身后的军士们大吼着,冲向了前方的王府侍卫们。兵戈交战,双方混战一处。 门前大战,双方人马打得根本看不清楚。 校尉不停地吼:“擒下舞阳翁主!擒拿住她!” 闻蝉微笑:“你不是说我不是翁主吗?” 校尉狼狈无比。 一个小兵大叫一声,提着枪冲向被护在后方的闻蝉。他手中的枪对准闻蝉,冲扑过去,想要擒贼擒王。闻蝉一个躲闪,再反手握住那小兵手中的枪,她身子旋开,手腕灵活一扭,枪便转了方向,往来的方向挥去。 眼尖的校尉看呆了:舞阳翁主还会武?! 他叫道:“你果然是蛮夷之女!劝你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跟我们走……” 闻蝉在打斗中,看己方势力处于弱势,被一面倒地压下。她心中焦急,眼看对方校尉在冷笑,便抬高声音说话,让自己的声音被所有人都能听到—— “我夫君前往边关,为太子做事。你们趁他不在时,来府宅针对于我,是为不义;我身有封号,我是翁主,你们没有拿到陛下的圣旨,就想要我认罪,把我指认为蛮族人,是为不忠;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你们一帮男人对我下手,还要调集军队来,是为不仁。你们这般不忠不仁不义,有何颜面立在这里?!” 打斗有一瞬间迟缓。 “你!”校尉怒红了眼,看自己这边的军士们被闻蝉三言两语压住。他意识到这个小女子没那么好对付,太尉说要她认罪,现在看只能让她先死了。他一把夺过旁边一人手中的□□,长箭对准远处的翁主。 嘣一声。 长箭脱手,直飞向闻蝉。 屯骑校尉在军中被称为“神射手”,他先前不屑于跟一个小女子动手。然这个小女子这般能说会道,绝不能留了! 那支长箭穿梭众人,向人群后的闻蝉飞去。 闻蝉往旁侧躲闪,那箭却仍像长了眼睛般跟随着她! “翁主!”众人吼道,一个个扑过去想救翁主,却被对方的人拦住。 闻蝉跌坐在地,眼见箭支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口一阵发冷,看那支箭…… 在一众嘈杂的声音中,有一声极轻极脆的嘣声响起。 另一支箭从旁侧飞了过来,准确无比地射向了之前那支箭的箭杆。后面的箭气势汹汹,力道又稳又快,在眨眼的时间,就让之前那支几乎要射杀闻蝉的箭枝偏了方向。 大雨中,所有人听到了一个冷厉的女声——“谁敢动我阿妹,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一只冰冷的匕首,在屯骑校尉毫无反应时,从后抵上了他的脖颈。 众人齐齐看去,见府门后,白衣女郎从外步入。 闻蝉惊喜叫道:“二姊!” 闻姝挟持着屯骑校尉,一步步走入府宅中。她走在雨中,衣裳湿水,面容雪白而寒气森森。她身后只跟随着一个低着头的女郎,便敢这般进来府宅。众人皆被她周身的强大气势所惊,纷纷为她让路。 雨飘落。 某一瞬间,跟随闻姝的女郎被雨弄湿了眼睛。她揉眼睛的时候,抬起了头。众人齐齐深吸一口气,看到了这位女郎的面孔——与他们要捉拿的舞阳翁主,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般相似! 屯骑校尉顿时生了不妙预感。 他吼道:“杀了她!” 闻姝抵着他脖颈的匕首就深了一分,声音更高,“谁敢?!” 雨如灌,声如磬。 宁王妃站得笔直,温柔地望向自己身后缓缓站起来的美丽妹妹。 128|1.0.9 李府大宅,新雨冲刷。漫天漫地若玉瓶倾倒,银河洒落。电闪耀目,雷鸣震耳。听着天地间,皆是哗啦啦的水声。人需要很大声地说话,才能压过雨声,才能让人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在府门前围堵着厮杀的双方人士,在宁王妃闻姝从外进来后,打斗稍缓。军士们一遍遍地擦去脸上的水,眯着眼,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帘,去看檐台下站着的宁王妃。 她并不高大,衣着也十分简单。她匆匆忙忙地从外赶来,先一箭射偏了先前屯骑校尉的箭,再三两下就挟持了这位校尉。校尉被一个小女子拿下,他现在被冰寒的匕首抵着,自觉丢脸无比。而他身后挟持他的闻姝,却是脸色淡淡,只有看向自己身后闻蝉的时候,才略有温度。 她端端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了。 这位可是宁王妃……她的独自出现,让人不觉疑惑,前来李府救人,到底是她本人的意思,还是宁王殿下的意思?若是她本人的意思,但她到底是王妃啊。可若是宁王的意思,怎么不见王府的人马? 闻姝身后只跟着一个娇弱无比的金瓶儿。且金瓶儿喘着气,脸色煞白,抬目看到鲜血淋淋时,就苍白着唇,露出快要晕过去的表情。金瓶儿没吓晕过去,是因为闻姝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金瓶儿抖着嘴角,又低下头去了。她裙裾上全是泥点,衣衫也有几处皱褶。想来闻姝一路将她弄来,没少折腾这位小娘子。 屯骑军的军士们面面相觑,手中持盾持枪,然在宁王妃的冷目下,颇有忌惮。 闻蝉从地上站起来,眸子只随意瞥了眼金瓶儿,便落在了闻姝身上。年轻漂亮的女郎即使嫁了人,即使淋了雨,依然是之前那个干净清透的女孩儿模样。她跑到闻姝身后,抿着的嘴角松开了,往下扁去。 她伸手扯住闻姝的衣袖,蹙着柳叶眉梢,委屈抱怨道,“二姊,他们欺负我!” 闻姝:“……” 扭头看妹妹这个样子。 她厉声:“好好说话!” 闻蝉被她呵斥,肩膀抖了抖,更委屈了。 然闻姝下句话说道:“谁欺负你,阿姊帮你打回去。” 闻蝉嘴角才露出笑,若不是情势不允许,她简直想要扑入闻姝怀中撒娇去。闻姝看妹妹站在她身后,笑容依然清朗明润无比,心中便觉有云飘来,驱散了黑暗。她喜爱妹妹的明澈晶莹,也想要保留住妹妹的纯心。不管世上出什么事,她都只想将自己的亲人好好地护在羽翼之后。 为此,在所不惜。 就在这一瞬间,闻姝手中拿下的屯骑校尉忽然手肘往后顶去。他撞开闻姝的挟持,匕首的寒光往身后摔去。校尉缩身往旁边一滚,一个手风就切向傻着眼的金瓶儿。女郎腰腹被他重重一顶,吃痛后退。然他在地上一滚扑向金瓶儿下杀手时,闻姝反应不及,要再强上,几步的距离与校尉纠缠,时间追不上。 校尉的手已经要碰到跌倒在地的金瓶儿的脖颈了,又一道风声袭向他的手。他待要不管,那尖锐之物划破了他的手腕,闻姝向金瓶儿厉喝,“到我身后来!” 叮! 尖锐之物掉地,校尉恶狠狠地甩着手扭头,看到舞阳翁主乌黑如云的长发披散下来。 地上的簪子染了血,掉下去,摔成了几股。 而女郎容颜明艳,长发如墨。她情急之下抛来簪子,散开发后,衬得容颜更加夺目。 雨夜中,宛如朝阳初生,众星拱月。 闻蝉的美,没有任何攻击力,她站在男人面前时,像水一般柔和又清莹。 风雨中,闻蝉抬目的刹那,让人惊艳无比。 校尉晃过神后,咬着腮帮子想:艹,这外邦女子,长得还真他妈的好看。怪不得这么多年,就从来没人怀疑过她的身份呢。 校尉吼道:“停下来干什么?!杀!全都杀了!” 闻姝高声:“你跟宁王府对着干?” 她追上校尉,与对方动手。听到校尉张狂的笑声:“你不过是那个蛮夷之女的从犯,和宁王有什么关系?” 校尉一声吼,喊醒了自己的人士。众人想到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可能再往后退。当即吼叫着,重新扑了过去。闻蝉这边的人马,被士气突涨的人,再次压制了一下。然宁王妃都亲自下场跟校尉对打,众人纷纷受到鼓励,也起了豪情之心—— 宁王妃在这里,舞阳翁主也在这里。 这两尊尊贵无比的人物都陪着他们,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拼杀更近一层,叫骂声,兵器撞击声,时间往后推进。一方奋力往前,一方将人往外推。他们像是在洪水中搏击,奋力划桨,只为上岸。然屯骑军的人马众多,李家府宅的人终究是少数。即使拿人命去填,也被一点点往后压着。 闻姝重新退回到了闻蝉身边,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她和愤怒瞪着她的屯骑校尉对视。 屯骑校尉目光很明显: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闻姝冷笑。 她头也不回,吩咐身边一直在哆哆嗦嗦的金瓶儿,“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扯开嗓子,说一句蛮族话!” 金瓶儿:“……” 闻姝怒喝:“说!” 照她说的话做,她就保金瓶儿的性命。金瓶儿不照她的计划走,她现在就杀了金瓶儿! 金瓶儿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她求助地看向一边的舞阳翁主,闻蝉平静地看着她。金瓶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的面孔。最开始是李三郎李晔,后来是质问她的舞阳翁主闻蝉,再是李信,再是闻姝,再是宁王张染……他们所有人,都看着她。 他们如星光般在她脑海里一一闪过,又碎去——金瓶儿最后看到少年郎君冷硬的侧脸。 比起那些贵族,他对她,其实是最为尊重的。 然李二郎也是最厉害、最心狠、最不容拒绝的那一个。 他在她记忆中,转过脸来看她。几分漫不经心,几分唯我独尊。他看闻蝉的眼神充满笑意,金瓶儿觉得他眼中有星光,灿烂又夺目。但他看着与闻蝉面容相似的自己时,就很平淡了。 李信对女人不在乎,对美貌没太大感觉。他心动的,只有他少时为之生为之死的那一个人。只要不是那个人,其他美人,他都觉得无所谓,都不会可惜。 李信说:“留你在我身边待着,是让你必要时,救知知一命。你可以选择现在就走,或者留下来。留下来,你就得听我的。你胆敢违抗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势必让你生不如死。” 金瓶儿双睫颤抖,在他面前跪下来不停磕头。她当然想要留下来,世道混乱,军阀交战,山贼叛乱,她一个弱女子,她再不想颠沛流离,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了。 李信说:“不会杀你的。你听我的话,我就保你的命。” 李信说:“金瓶儿,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 金瓶儿在雨声中发抖,振聋发聩,全是李信的声音。每次想逃的时候,好像都能看到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听到了他太多的传奇故事,她性格懦弱,她真的不敢反抗他。李信,闻姝,张染……所有人的面孔汇聚在一起,盯着她。 诸天万象,万千,都盯着她。 金瓶儿颤抖着睁开眼,大声的,用蛮族话喊道,“我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都不要打了!” 泪水,从她眼中落下…… 这是第一次,当她开口说话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听她的声音。金瓶儿鼓起勇气,她听到周围只剩下浇灌一样倾洒的雨水声音,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下雨一般。无数张面孔扭头看着她,惊疑,迷惘,深思……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蛮族话。 屯骑校尉看着那个年轻的被宁王妃推出来的女郎,甩甩手腕,踢开眼前挡着视线发愣的一个小兵。 众人还在发愣,他又拿起了弓,五箭齐射,每一支都对着金瓶儿!他是程太尉的心腹,他知道程太尉不想看到什么样的发展。例如眼前这个碍眼的金瓶儿,能够让闻蝉脱罪,杀了就好了。 闻姝早在金瓶儿开口的一刹那,心中舒口气的时候,就在提防着这个校尉了。对方明显为程太尉做事,与战斗中什么都不知情的兵士们并不一样。军士们好蛊惑,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对自己的行动产生怀疑,从而停手给这边喘息时间。屯骑校尉却不会!他一开始,就想治闻蝉的罪,就不想给闻蝉平反的机会! 五箭齐发,飞过众人头顶,一支支飞向金瓶儿。 闻姝脚在柱上一踏,取过□□,跃空而起。无人反应过来,她的□□已在斜雨中挥了出去。雨水狠狠砸下来,连续五声嘭声,五支箭羽纷纷撞上了闻姝手中的枪杆上。她手中的黑枪,映着她肃杀的眉眼。当她落在地上再抬头时,屯骑校尉心中开始发寒。 这个女郎! 这个宁王妃…… 他心中起了烦躁之感,想下杀手,却几次三番被闻姝搅局。即使没有宁王的军队来,他也觉得今天恐怕不够吉利……正乱糟糟想着这些,一片寂静中,忽然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整齐脚步声,伴着兵器摩擦声。 校尉脸色大变。 已经被撞开的门外,爬进来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兵,拼尽全力冲校尉喊了最后一句话——“巷子里全是宁王的兵马!长官,我们被包围了!” 校尉脸色寒气,抬目看向闻姝。 闻姝眼中难得带了笑意。 程太尉行事太过快,若非李信给她留下了金瓶儿,让她一直关注着闻蝉这边,她还真不可能这么快地赶过来。她能最快赶来,府上的兵马却要集合,门外又被程太尉的人围住,没那么容易出来。 闻姝只好在张染的不赞同中,与他吵了一架,带着金瓶儿先走了。 她对自己的夫君抱有信心,自己先来牵制这些人,给她夫君争取时间。她夫君冷心冷肺,如果不是她在这里的话,他未必能赶得这么及时。多年夫妻,闻姝太了解不过张染了。 她抱着手臂,倚在柱上,神色淡淡地看着前方——看整齐的军士从外包围而上,看校尉脸色难看地重整军队,看她夫君衣衫若雪,从外步入府宅大门。 她擦把脸上溅上的血,平静无比地看他在雨帘中,被众将士簇拥着走来…… 妹妹这边的危机,在宁王到来的这一刻,便真正解了。接下来,不过是收尾的工作。由此虽然宁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闻姝仍然有功夫欣赏他的美貌。她觉得他真好看,无比的讨自己欢心。 他文文弱弱地站在一众人高马大的魁梧将士中,是最为得她喜欢的。 屯骑校尉不停地回头看,想等着自己的救援军队。毕竟眼下这个情况,程太尉也想过,会让人来接应…… 此时两道巷子之外,曲周侯的府外也被包围了。 马车被堵在路中,长水校尉领着军士,与曲周侯府上的人在巷中打仗。曲周侯亲自出来,与这些人动刀剑。世子闻若也留妻子在府中看家,自己披上了战袍,与巷子里的将士们打杀。马车中坐着宣平长公主,帘子掀开,她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些人。 女儿的人突围来通报,府外被军士包围,他夫妻二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长公主声音发冷:“好大的胆子!你们竟敢拦我的车驾!” 长水校尉骑在高头大马上,高声喊道,“长公主勿怪!我等是得太尉符节相传,在长安城中练兵。为不伤及无辜,各方人士应自动回避。君侯等人位高权重,尊贵无比,下官唯恐伤了几位,只想请几人在府中好好坐着。等我们练完了,便会挨家挨户地通知各位贵人。现在请几位退回去吧。” 长公主被气笑。 这般冠冕堂皇的话! 闻若在厮杀中,退回到了长公主的车驾前。雨声太大,他几乎是吼出声,才能让母亲听到,“他们的人太多了!阿母,我们根本出不去!” 长公主道:“你们打你们的,别管我了。我亲自驾车,前往未央宫。” “阿母!” “扶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是长公主。”长公主目光垂下,看向身上溅了无数血液的长子。她温柔了目光,伸出手,拂去长子俊秀面孔上的血痕。她眼睫浓黑,对长子露出慈爱的目光来,让闻若有些不自在。长公主说,“扶明,听我说。” “……阿母……” “你阿父早年征战,身上有旧伤。我们不敢教你教得太好,恐遭了我那位早年疑神疑鬼的兄长的忌讳。幸好你与阿姝一样,自省颇多,不让我们担心。我要你现在跟在你阿父身边,保护好他。没人敢伤我,但你们就不一定了……扶明,不要出事。” “……喏,”闻若唇颤抖了一下,眸光紧缩,盯着车驾上翩然出来的母亲,“那您……您也小心……” 长公主嗯一声,抬头,看向前方分不开的两军。车驾上的马夫车夫等人,早就被这些人杀了。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把车辕上趴着的尸体踹了下去,在吼声中,她握住了缰绳。 “驾——!”她喊道。 双马并蹄,甩甩鬃毛上的雨滴,抬起了前蹄,往前奔去。 “让开!让开!” “拦住她!拦住她!” “莫伤了殿下!我看谁敢碰殿下!” 巷中乱起,长水校尉目中寒冰骤起,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驾马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则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无所顾忌。她的目光穿梭无数人潮,穿越高墙高树,望向西南方的未央宫。那宫阙如莲花宝座,团团展开。那宫阙,等着她前去叩门,等着她进宫去…… 她要进宫! 要她那位多年不理事的兄长来救自己女儿的性命! 她一身素缟,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她全身冰冷,雨水将自己冻得发抖。她要在未央宫外大声哭泣,她要去拍门,要喊“阿兄救我”。她要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要自己成为那位深居幽宫、孤家寡人的陛下的妹妹!她要时光轮回,要当她跪在他面前哭泣时,重新勾起他的兄妹之情! 当她无家可归时,她能够依恋他。 当她女儿被害时,她能够求助他。 宫门一重又一重,雨淋一遍又一遍。长夜渐深,灯火遥遥。长公主跳下马车,飞奔着跑向灯火阑珊的未央宫门外。她身后还在不断地打仗,还有无数人喊着“长公主”,叫着“殿下”。她扑向未央宫的宫门,在守卫惊诧的目光中,喊道,“我要进宫!我要见我阿兄——!” “阿兄——!” 长公主拍打着宫门。 夜已经很深了,未央宫宫门落锁,阒寂如夜间大兽。 宫中夫人们被惊醒,却不知该不该管宫门外的哭泣声。良久良久,长公主扑倒在宫门前,宫门忽然大开,无数黄门提着灯笼,蜿蜿蜒蜒数里之外。站在最前方的黄门,在远方将士们的兵火照耀下,扶起衣衫沾满泥泞的长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宫……” 长公主抬起脸,目光湿润。 多少年了…… 她那位兄长…… 她那位早就绝情断爱的兄长,还能为她重开宫门……她感谢他未曾在这个时候抛弃自己。 远远的,长水校尉吐了口唾沫,懊恼地招来手下的人,“去告诉太尉,我们失败了。长公主已经进宫,陛下……”他口中苦涩,“咱们那位常年不管事的皇帝陛下,为了他妹妹,居然还是开了宫门……请太尉做好准备吧。” 长巷幽深,彻夜之战。 还有一方人士,在定王府整装待发。 定王夫妻在夜间被惊醒,王妃隔着幢幢帘子,看到门外灯火雨水下的江三郎身影。定王起身后,与江三郎一同登上了王府中最高的楼阙。江照白指给定王,让定王看四方蜿蜒如火龙的战事。 定王张桐手扣着栏杆,指节发白,“太尉竟能调动这么多的兵……” 江照白平静道,“今晚战事胜负难说。我料想曲周侯等人没那般好打退,但您也要做足准备。太尉能调这么多的兵,若有朝一日,他手中之兵对准您,到时候您再警惕,就晚了。” 定王久久看着长夜。 他发怒道:“太尉想干什么?!我这便调兵去……” “请殿下再等等。太子已与太尉反目,您再于这个时候去助了太子,您让太尉怎么想?您还没有能力与太尉为敌,今夜之战,我们只消让兵士做好准备。如果天亮时仍然没有人压下战事,您再出手比较好。” 江照白宽慰定王:“太尉只是太尉,现在他还没有反心,您莫要火上添油,激起他的反心。他现在不敢剑指未央宫,我们且看宫中陛下,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出面……” 说这样的话时,江三郎自己都不确信。 长夜漫漫,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在想什么…… 未央宫温室殿中,皇帝陛下披着衣,接见了狼狈无比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很久没这么近地看过她这位兄长了,灯火中,兄长盘腿而坐,面容委顿,略有虚胖。他神色疲惫地看着她,看她跽坐于他对面的方垫上。 帷帐飞起,陛下淡声,“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揉着额头:“太尉给朕的说法,小蝉是阿斯兰和一个什么公主的女儿来着?” 长公主:“……” 皇帝撩眼皮看她。 长公主说:“您就当她是我和左大都尉阿斯兰通jian生的女儿吧。” 皇帝:“……” 被这个妹妹逗笑。 他说:“哦,恕你无罪,我不追究。恕与这件事有关的其他人的罪,都由你来担吧。你说说看,朕还挺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瞒过朕,给小蝉讨了这个舞阳翁主的封号……” 长公主目色微恍:“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雨越下越大,天幕暗暗。 长安城中气氛僵凝,离长安城千里之外的并州府宅中,阿斯兰懒洋洋地手臂撑下巴,看证据一件件摆在自己面前—— “十八年前,中山国被覆,中山国公主与她的马夫去往幽州躲避长安的人。” “是时,宣平长公主与当时的车骑将军,已经在幽州待了一年之久。” “蛮族与大楚开战,长公主离开时,遇上蛮族兵马。她还遇到了昔日曾在长安城中见过的中山国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 阿斯兰撑头听着,抬起眼,仿佛看到那位长公主坐于自己对面,将旧日伤疤重新撕开来。 他听了一个悠长的故事。 最后他们问他:“……中山国公主死后,您也离开大楚,去往蛮族。您不知道您女儿被救了出来,长公主收留了您的女儿。现在证据已经在这里了,您要动身,立刻跟我们去长安,接回您的女儿吗?” 沉默了一晚上的阿斯兰,在他们紧张中,抬头,面具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去长安?不,我不去。我不会认回什么女儿的……这么多年来,你们以为我在乎吗?” “……!” 阿斯兰一句话,便将一切努力打翻。 129|1.0.9 满室灯火,映着窗下的雨光华流连。雨淅沥不绝,耳畔时有春雷阵阵。蛮族与大楚的军马分立府院,目不斜视,彼此不跟对方交流。此时的室内,大楚与蛮族的交涉,也到了一个瓶颈处,双方半晌无话——众人给出证据,指证给阿斯兰当年之事,便是要阿斯兰有所作为,例如去长安认回女儿什么的。熟料阿斯兰轻飘飘一句“我在乎吗”就给打回去了。 阿斯兰懒洋洋地坐着,漫不经心。晴天霹雳的爆料对他像是一个过往故事般,他从头到尾确实没表现过很在意以前事情的样子来。 负责谈判的中郎令一慌,急道,“您对大楚仇视,不就因为当年中山国公主被烧死吗?如今我们告诉你……” “与我何干呢?!”阿斯兰似不耐烦,他笑了两声,从这笑声中,众人听出他往日的阴鸷狠绝来,“我本来就是蛮族人,我不喜欢你们大楚不是应该的吗?你们连我昔日曾为中山国公主的马夫都能找出踪迹来,可你们怎么就猜不到我最想做的,不过是踩着那位公主往上爬呢?” “我绝不屈居人下!”男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当他站起来时,带给屋中跽坐的诸人难言的压制感,“我绝不会认一个大楚的人作女儿!”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阿斯兰看着像是儿女情长的人吗?”阿斯兰抱臂,冷笑,他居高临下俯视众规规矩矩坐着的人,扣着手臂的手指动了动,几位大楚文官脸色就微变,似乎以为他要动手。 中郎令张口结舌:“那是您女儿啊!您就不想认回您的女儿吗?我们万事俱备,只欠您……” 阿斯兰嘿嘿笑。 中郎令被他笑得面孔涨红,闭了嘴。他心里开始绝望,甚至恨上了那位右大都尉阿卜杜尔:都是这位右大都尉提起左大都尉,就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左大都尉如何如何忘不掉他昔日的妻女。再加上阿斯兰性格不羁,对大楚又很仇视,众人总觉得认女儿这种给大楚打脸的事,他会很乐意做。 他们都失策了。 他们没想过阿斯兰不情愿。 而左大都尉不情愿,他们试图与蛮族交好,又不能绑着对方去长安。 众人满头大汗:太尉交给己方的任务眼看要失败了,得想想如何向太尉请罪…… 众人不由得打量阿斯兰,想看看事情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斯兰立在氆毯中央,今日戴的是青铜面具。面具上的兽类张牙舞爪,映着火光狰狞而可怕,就像是阿斯兰给人的印象一般。 屋中几乎全是大楚的人,然阿斯兰旋身往门外走的时候,他们因有令在身,纷纷避让。阿斯兰走到门口,停了一停后,重新回头,瞥一眼屋子中乌泱泱的人,“真够无聊的。你们大楚人的花花肠子,我不关心。下次再拿这种小事烦我,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他甩门扬长而去。 屋中一片死寂。 阿斯兰行在大雨中。 他带来的骑兵们看到大都尉已经出来,纷纷跟上。他们铁甲哐哐,在雨中撞击发出脆响。骑兵们跟着阿斯兰走出了这家宅院,出了大门,又拐了一个巷子,到巷角的时候,阿斯兰忽然停了下来。 他手撑着墙壁,面具下,吐出了一口血。 连贯的,更多的积血被吐出。 压制了那么久……从坐在屋中就开始煎熬,从他们的一言一语就开始热血上涌,从……他一直忍到了现在! “大都尉!”被阿斯兰换出来的乃颜从男人微弓的背脊处看到不寻常,心里一惊,忙过去扶人,想看看大都尉怎么了。 乃颜才过去,一巴掌就随意一挥,扇向他面孔。 阿斯兰的身手了得,他就是一掌挥出去,也让毫无准备的乃颜往后退了三四步。不仅脸颊滚烫*,胸口也一阵沉闷。青年口鼻耳目渗了血,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乃颜低下头,一声不吭。 阿斯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杀了你,是等着你戴罪立功。你敢把我的过往随口搬给大楚人!” “现在,给我滚!” 乃颜沉默着,单膝跪下,手撑在地上。他郑重地向左大都尉行礼感谢,然他的大都尉只是冷笑着看他。乃颜行完礼后,也不擦去脸上的雨水,他转过身,走入夜雨幽深处。 其余骑士仍然在等着。 得阿斯兰怒吼:“都滚!别在我眼前妨碍我!”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忤逆大都尉,只好转身离开。 阿斯兰靠着墙,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离去,终于将空间留给了他。他们不知道,当他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他气血翻涌,周身忽冷忽热,在这一瞬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耳边好像忽然响起昔日女子清冷中透着关切的声音:“你不是大楚人,自小学的也是你们蛮族人的武功。你现在要学大楚武功,经脉都得从头打……身负两套不同的武功,现今无事,日后武功精进,比旁的习武人更容易走火入魔。这可如何是好?” 那时他回答:“我不会走火入魔。我要保护殿下您,绝不会给自己走火入魔的机会。” 于是便听到女郎的笑声,似不在意他的保护。 阿斯兰靠着墙,喘着粗气。 他瞪直眼,盯着从上溅下来的雨水看。雨水打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耳边响起女子的声音,而多少年,他都不记得这个声音了……他瘫坐在地,发抖的手,费劲地把面具从脸上揭下来。 走火入魔啊。 他没法在那一瞬间杀掉乃颜。又不想在下属面前露出疲态,只好将他们赶走。 而他坐在雨地中,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青铜面具被扔到了地上。 雨水清亮。 打在男人的面孔上。 一大半被火烧,一小半完好。 被火烧的那大半张脸,疤痕坑坑洼洼,形状诡异,如鬼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完好的另一小半,却是清秀,俊俏,光洁无比,若神祇般。他的血从唇角渗出来,被随意一抹。在这半张脸上,非但不显得狼狈,反有妖冶之美感。 他的面孔实在是很好的。 非常的俊秀,非常的吸引人,非常的让人见之忘俗。 阿斯兰常年戴面具,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一是不想为妻女毁掉的半张脸被别人指点,二是不想完好秀丽的半张脸吸引别人的目光。他好的,不好的,他讨人喜欢的,他着人厌恶的,都不想再交给别人评价了。 阿斯兰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自己的面具,冷绷着脸。男人就这么一张如鬼般的面孔,他在黑夜长巷中行走。 他本来的面孔非常的好看。如果他不好看,或者他没有漂亮精致到一定程度,当年被俘送到大楚国境的他,根本到不了中山国公主面前。他少年时那般俊俏,却那般命苦。被送到市集上任人买卖,再由中山国买走。再辗转转手了好几次,他先是做公主殿下的脚凳,后成为了公主殿下的马夫。从此以后,他只为公主驾车,才不再如之前那般受苦。 雨打在阿斯兰身上,每一滴好像都有重量。 他想她的面孔在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他却记得自己最后抱着她的骨骸,在烈火余晖交织的长河边大哭时的痛苦绝望。 太黑了,也太冷了。雨水滴滴答答,将男人的脊骨往下压。他咬紧牙关,咬的牙龈出血,也不肯弯下脊骨半分。他生有反骨,谁也不服……他生平,也就为那么一个人折过腰。 他想中山国覆灭后,她也要被问罪问斩。他带她连夜逃出去,他们一路逃到大楚边界,他求她跟他去蛮族。从此以后换他来照顾她,他很能干,他就算不能干,他也会努力去学去做。他在异国待了那么多年,他连大楚都适应了。他不可能在自己的国家活不下去…… 雨如墨啊,抬起头,看不到边界。墨汁瓢泼,整个天地都向着雨中的男人压下来。 他再次回想到最后,他们与宣平长公主夫妻见面。长公主斥骂中山国公主叛国通敌,他与闻平打起来。后来再遇到蛮族兵马,他们被困。他不得已听从闻平的指挥,去搬运救兵。等他回来的时候,中山国公主以身诱敌,投身火窟。长公主夫妻大摇大摆地离去,他的妻女却…… 雨如人心中的恨意,绵绵不绝,铺天盖地。 他想到自己趴在地上大哭,想到自己扑过去……他想她是不是从来就不想跟自己走,她是不是一直不情不愿……他多么的卑微,多么的可悲。他费尽全力走向她,当中山国被灭时,他心存侥幸! 心存侥幸啊! 他以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公主了! 他多么的如意! 他打动了她,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他雄心勃勃,想即使是做马贼,也能成为最厉害的那个,不会委屈了他的公主…… 事后很多年。 他总是在梦里见到她。 梦到她站在火中,怀中抱着襁褓。火舌飞上她的裙裾,她在火中抱着孩子奔跑。山野间全是缉拿他们的人马,包括大楚人,包括蛮族人。大楚与蛮族在开战,大楚的皇帝要拿她问罪。她抱着女婴在火中越跑越快…… 他在梦中一遍遍地跟随她,大声跟她说话,求她不要去。大楚不承认她是公主了!大楚皇室不要她了!她为什么不跟他走,为什么还要救长公主夫妻?! “啊!”一家宅子的门打开,主人撑伞欲出门,被门前路过的中年男人可怖的面容吓住,跌坐在地。 那张脸、那张脸…… 阿斯兰身子发抖,他再次跪下来吐血。眼眶中涌上热意,他绷着脸,颊畔颤抖,反而显得更加可怕了。他再次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在大雨中。 多少年、多少年了…… 阿斯兰想过,也许她从来就没真正想跟他离开过,也许即使她跟他走后,也依然会落落寡欢……她为救长公主夫妻而死,是她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她不愿意他去找上长公主夫妻的麻烦…… 可是他依旧仇恨。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还那么小,他的女儿连名字都没有。午夜梦回多少次,他做了多少噩梦。每一次,他都救不了自己的爱人。他尚能记得她的相貌,可是他根本记不住自己女儿的脸…… 行尸走肉一般。 他去往蛮族军中,一年年,不动声色地除掉当日出兵的所有人。他再与大楚打仗,杀掉当日开战的大楚所有人。他现在唯一剩下的仇敌,就是长公主夫妻了。他不问不管,他根本不想跟那对夫妻碰面…… 大义凛然,大义凛然啊! 他们都有自己的志向,自己的抱负,自己的想法。只有他,只想保护自己的妻女,却也没有成功。时隔多年,即使杀了他们,他仍然不解恨。他怪罪他们,更怪的是自己。 想自己如果不是蛮族人就好了,想自己如果不是个马贼就好了……身份啊,地位啊,财势啊。那些东西多么的重要。 他想护住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一个马贼能做得了什么?只有位高权重,只有爬得更高……可他又是蛮族人! 阿斯兰在雨中长笑出声,笑得凄厉。 他倒在地上,看雨冲刷之下,覆上自己全身。他躺在水洼中,在一片漆黑又晶亮的世界中,不断地任由往事折磨自己。他眼睛看着虚空,耳朵不知道听着什么。头痛欲裂,似乎整个天地的雨都在这里集中了,满世界的悲凉都让他承受了。星火微微,雨点冰凉,再次想到方才中郎令的话—— “舞阳翁主闻蝉,今年十八,容颜明艳。她与曲周侯夫妻生得并不太像,其实是像您吧?您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您的女儿。” 阿斯兰边吐血,边笑。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他是蛮族人,他连她母亲都带不走,他能带走她吗?昔日疤痕太重,他自我怀疑并否认。他原本多么的狂傲,原本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他觉得,他觉得那即使是他女儿,她也不会认他的……她瞧不起他这个蛮族人吧?就如他昔日妻子决绝地走向火海中一样。 宁可赴死,也不与他同行。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啊。翁主与您分离多年,自然对您生疏。然只要您好好地疼爱她,父女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但是她离开了大楚,她就不是舞阳翁主了。 阿斯兰心知肚明,这些人打的主意啊,恐怕是用他来对付长公主夫妻的。他心中想,打得好,打得妙!就该杀了他们夫妻! 但是如果那是他女儿,他女儿真的活着……如果他真的看她女儿第一面,就能认出来她与自己相似的面孔……那么,她现今的所有,都是长公主夫妻给予的。什么父母啊,什么名字啊,什么封号啊……全是依赖那对夫妻。 如果这些都没有了,他可怜的女儿,要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她与她母亲像不像,不知道她是坚强,还是柔弱。可是如果她掉一滴泪,如果她露出一丁点儿迷茫的表情,他都会心痛。 他不想她失去一切。 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了,他小心又谨慎,他没有做好准备…… 阿斯兰从雨里爬起来,没有再走,而是靠着墙坐下,出神地去看雨帘,看黑夜。 他女儿吗…… 他心中发抖,一遍遍地跟自己确认。 他在黑暗中独行太久了,他杀人也杀己。每一次多杀一个人,就在心里再杀自己一遍。他如此悍勇,其实也在赴死。他多希望自己能早点死,早点去追她们母女二人。他想保护她们,想她们不要再如在尘世般这样受苦……然而他女儿没死…… 阿斯兰微微露出笑。 黑暗中,仿有光照入。 那个女儿啊……她就像是他的光、他的希望一样,他真想、真恨不得立刻去看她,去陪她……他再不会重复当年的错误了,再不会让她如她母亲那般夹在两国中间为难……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女孩儿好。他想自己这么凶巴巴的,还杀了那么多大楚人,她会不会害怕他。 他的女儿已经十八岁了…… 他也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然而对待妻子,和对待女儿,肯定是不一样的…… 次日天晴,蛮族人暂住的府宅中,众人忙碌中,见左大都尉阿斯兰神清气爽地从府外回来。依旧面具覆脸,却已经换了身衣服,干净又清爽。阿斯兰打个响指,众人畏惧他,也就乃颜过来附耳。 阿斯兰说:“别让人知道,我去一趟长安……” 不等他说完,乃颜低声打断,“您不能去长安!今早收到消息,墨盒的叛乱被解决了。墨盒新来了个领头的,比之前那几任都有本事。三言两语就蛊惑乌桓人和大楚联合,趁您不在,破了蛮族好几处城池。大王震怒,连夜传令给您。但您不在那里!大家不敢告诉大王,只好偷偷把信传到这边来……算起来这已经是五天前的消息了!不知道墨盒现在怎么样了!” 阿斯兰:“……” 他诧异:“墨盒那么乱的地方,叛乱都能被解决?新来的领头是是谁?查出什么资料了没?大楚居然还有能打仗的人?” 战事一起,阿斯兰的心思就放到了正事上,皱起了眉。他一边与乃颜谈论战事,一边往屋中走去,抬手示意更多的人跟着自己进屋。面对阿斯兰的问题,乃颜很羞愧很迷茫,“我们留在墨盒的细作都被挑出来杀了,人头还给送回咱们那里示威了……那领头的不知道是谁,将军明明是韩卿,但我们已经悄悄杀了韩卿啊。按说墨盒现在已经没首领了……也没劫下来过长安的消息……没听说墨盒有新首领上任啊……” 阿斯兰长眉扬起。 一听之下,他便生了兴趣。 他马上生涯这么多年,最高兴的就是棋逢对手。摸不清套路的敌人他才最喜欢,最想挫挫对方的气焰。想他阿斯兰打仗这么多年,多少天才人物死于他手中。他倒要看看这个能坚持多久…… 阿斯兰吩咐:“立刻出发回去墨盒!阿卜杜尔他这里的烂摊子,咱们不给他收拾了!等着他自己头疼去吧!” 阿卜杜尔卖了他,跟大楚谈判,还让他去长安认什么翁主……阿斯兰呵呵笑,他现在拒绝了,骑上马就走了。剩下的事,自然够阿卜杜尔喝一茶壶了!让这个傻子算计自己……自己岂是阿卜杜尔能算计的? 蛮族骑兵们一早得到消息,就做好立刻回墨盒的准备了。他们的大都尉杀性极重,哪有仗打,就去哪里。如今自己的地盘中出了事,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左大都尉怎么可能忍得了?必然会杀回去! 众人摩拳擦掌,血液急窜,准备回去大干一场! 众人忙碌着返回墨盒的事,阿斯兰走一半,忽然想到一张面孔——那晚与自己撞了一次又一次的少年郎君。 他心中起疑,心想这般人物,怎么在并州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而且再没碰上过? “大都尉?”乃颜看他停住不走,询问道。 阿斯兰回过神,低声吩咐乃颜,“你又不会打仗,就不用跟着我们走了。我现在交给你一个新任务——大楚那帮混人不知道搞什么,我不相信他们的话,不会上他们的当。你亲自去长安一趟,调查那位舞阳翁主,到底是不是我女儿。如果是的话,你也别轻举妄动。你好好躲在背光处,保护好她。一旦有人对她不好,你就出手。然后偷偷递消息给我……越多越好。我要知道我女儿的一切消息!每天吃几顿饭每顿吃什么,这种细节我都要知道。” 乃颜应了。 阿斯兰走远两步,又折了回来,“你再试试能不能打入内部去。当个贴身护卫什么的保护我女儿……” 乃颜:“……一个翁主,身边人都是筛选过的。我怎么当得上贴身护卫?” 阿斯兰鄙夷看他一眼,没想到有人笨成这样,这都要他教。然他兴致勃勃,对方又可能是他女儿,连带他看乃颜目光都温和了一些,唯恐乃颜冒犯他女儿。他搭住青年的肩,与他嘀嘀咕咕,“你这样这样……再这样这样……” 有骑兵从外过来,看到他们二人凑在一起说话,问道,“左大都尉,时辰差不多了,还不走吗?” 左大都尉冷眼看他,吓得他摔下台阶去。而左大都尉正义凛然——“别吵。我与乃颜商议军事,你们都滚远点别打扰。” “……是!”应声齐响如雷,吓住了又来说服阿斯兰认回女儿的大楚一众人。 130|1.0.9 并州的阿斯兰离开去前往墨盒,即将与李信会面。长安城中,关于舞阳翁主的身世该如何处理,尚没有定论。皇帝陛下答应的,只是不杀闻蝉而已。 长公主与曲周侯夫妻,面对程太尉这些人,可以咬紧牙关,不肯说出闻蝉的真实身份。但在皇帝陛下面前,她既然求助于皇兄保住她女儿的性命,自然要如实相告。闻蝉的母亲,是昔日的中山国公主,因为家兄谋反而被牵连,举家被覆;闻蝉的父亲,是当今的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纵他昔年只是一个小小马夫、马贼,现在也是对大楚有威胁的蛮族一把利刃。 拥有这样的父母,不管是哪一方,闻蝉都应该是死罪。 长公主自然不愿意如此。她在夜间叩门,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便是不想女儿出一点儿事。灯火光华暗淡,十五盏青铜灯也只点亮了十盏,帷帐低垂,皇帝的目光在流转的晕光中有些看不太清。 长公主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虽然中山国公主谋反当杀,然她为救我与夫君而死,功过相抵,该恕无罪。阿斯兰虽然是我大楚的敌人,但是小蝉从未与他见过一面。小蝉自幼得我和夫君悉心教导,万没有让她有一丁点儿大逆不道之想。阿兄你知道我家小蝉的……她亲身父亲的所为,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小蝉是我大楚人,不会和蛮族扯上关系的。” 皇帝微微笑了笑,笑得些许轻蔑。 长公主心中咯噔。 她这位皇兄,在痴迷求道成仙之前,乃是一位多疑的皇帝。多疑的皇帝有个毛病,是不放过任何疑点。长公主是寻思着皇兄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他没有那么在乎那些事情了,自己才敢求过来。然皇帝的政治嗅觉敏感度还和昔年一样,小蝉…… 皇帝摆了摆手:“不必紧张。” 他说的有点儿伤心:“明面上,朕说过不怪罪你了,不会杀小蝉了。你怎么这样不信我呢?” 长公主垂目:“……” 皇帝看着这位妹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早年他为了皇权稳固,杀了多少宗亲。姓张的都被他快杀光了,没杀的也机灵地跑去郡国不敢回来。还有开国功勋、位高权重的大臣……他能杀的都杀了。以至于某一刻忽然回头,发现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皇后死了,最疼爱的儿子女儿都死了。喜欢的姑母也死了,疼他的父亲和他反目为仇。报应来的太快,他倒下的也很快。 寻仙问道方能慰他心安……那皇权,又不能万万年,又不能起死回生。他要来又有什么用啊? 皇帝收回了心中对过往的追忆,在妹妹紧张的等待中,他淡声,“小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你们的事情朕懒得过问了,交给宗正去管吧。” 宗正,主管皇家宗室事务。闻蝉的复杂身份,自然也该他们管。 长公主微蹙眉,皇帝的宣判没有让她得到她最喜欢的结果。然看皇帝面露疲态,明显对他们的事情不感兴趣,她也不敢再烦对方了。唯恐她多求两句,陛下连这点特权都不给她了。 长公主身退。 次日,舞阳翁主之事转交于宗正。宗正卿诚惶诚恐,把朝中三公的府上一天之中拜了十二遍,想求指教。然为避嫌,三公皆不出来回应。就是对舞阳翁主定罪最积极的程太尉,他也不是志在给一个女郎定罪。到底给闻蝉定罪,还是给金瓶儿定罪,他并不在乎。他真正想要的,是想借闻蝉,削闻家之势,夺太子之风。 金瓶儿的出现,不过是让人把全部注意力,从闻蝉身上移开。或许这个女郎,还能帮闻蝉脱罪…… 程太尉的目的正在达到。 程太尉用舞阳翁主身份作假之事发难。虽然他因为大肆调遣军队入京,被太子大罚。然他领了罚后,反手就借这件事,对闻家和太子步步紧逼。在这件事上,闻家心虚不占理,又于战事上输程家一头。程家牵头,世家反扑。 太子抵挡得很辛苦。 一时之间,满长安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舞阳翁主身份的猜测。有说舞阳翁主是异邦女子的,也有说真正的异邦女子是正在牢狱中的叫金瓶儿什么的女郎,不知道的莫要胡说。两方流言,谁也说服不了谁。曲周侯夫妻大怒,着人压下这种流言蜚语。然又有程家为首的世家在背后撑着,宗正卿的理事速度还那么慢……太子不得不步步后退,向程太尉低头。 表面是舞阳翁主的身份定夺,内里,还是双方势力的角逐。 程太尉手中的权……实在是太大了。 相传在并州军中,在长安四周好几处扎营军中,有只认程太尉的手书、不认虎符一说。此事尚未经过认证,然无论是太子,还是定王,都不敢在羽翼未丰的现在去确认此事。 这一个月,长公主心情非常低落。她很难过,不是难过于夫君日日与程家斗法的疲惫,而是痛心自己即使贵为长公主,也不能完全护好女儿。她生了病,以至于闻蝉登府来见她好几次,她都避而不见。 曲周侯接见了幼女,安慰她道,“你母亲是见了你便伤心,觉得自己无能。宗正卿审你的事,她见了你后,既怕你不向她求助,又怕你向她求助她却无能为力。索性便不见了。” 闻蝉低头应了声。 闻平望着坐于右侧方榻后的年轻女儿。 她今日着米白色的深衣,领口、袖口一圈金桔色,绣有兰芝。乌发轻挽,一只缃红飞凤状长笄固住长发。发尾垂至腰下,发间再无发饰,只余耳下的金银双环耳坠,在她说话时轻微晃动,流光一转转地映着她的面容。 闻蝉生得非常美。 她嫁了人,却还像做女儿时一般,眉目婉婉,颊畔生香。与人说话时,一颦一笑,女郎皆是秀丽无双。然她此时的美,让闻平觉得心疼。 她那个夫君……闻平皱眉,提起她那个夫君,他就来气! 长安城中乱成了一片,自己的妻子也遭受不明不白的冤屈,闻蝉那个好夫君干了些什么?什么忙都没帮上,还不如没成亲呢! 这个婚成的,让曲周侯开始不满意了。 闻平生气道:“……你何必装扮这般简朴?难道我和你母亲护不住你吗?你连漂亮的衣服、好看的首饰都不敢碰了?” 闻蝉抬头,对曲周侯讶然一笑。她说:“不是啊。今日的妆容是青竹挑的,我又没选什么。难道我这样不好看吗?” 曲周侯:“……挺好看的。” 闻蝉便笑起来了。 阳光从堂外照入,照在她面上。她笑起来,耳边的金坠一晃一晃的,映得她满眼流光璀璨。她笑容如暖阳般温煦,又像山中无人知晓的湖水般清澈见底。分外的干净,分外的不染尘埃,分外的让人心动。 曲周侯心里好受了些。至少虽然他们都很难过,闻蝉自己却不难过。他的女儿啊,还是很坚强的。事发第一时间,得知了一切真相后,闻蝉并没有被击倒。她倒是怕他们难过,她从未有一丝怀疑过曲周侯夫妻对她的感情。她先行来见他们,慰他们之心。 小蝉、小蝉真的……特别的好。 闻蝉与父亲说了大约一个时辰的话,看堂外小厮探头探脑,大约有事想寻曲周侯,却因为舞阳翁主尚在,而不方便进来。闻蝉寻思阿父有事忙碌,便起身准备告别了,让青竹带礼物上来,“……送给我阿母,说我给她的。要她别太难过了,我很好,没什么的。” 曲周侯嗯了一声。 见女儿侧身时顿了一下,似无意般,仰起头来笑得天真,“对了阿父,你也莫跟我夫君写信,说我的事,好么?我不想让他担心。表哥他一面对我的事情就开始不冷静,我怕他若在危难中,听得这个消息,会出不好的事来……” 闻蝉蹙着眉,细声说。她从未怀疑过阿父阿母、阿兄阿姊对自己的感情,她提着礼物,一一上门拜访,请他们不要担心。同样的,她也从未怀疑过李信对自己的感情。曲周侯夫妻确实将她教的很好,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卑,什么叫自惭形愧。她确信一个人喜欢她,她便相信一个人。 况且金瓶儿替她受罪……都是李信的安排。 曲周侯好气又好笑,挑高眉,“闹了半天,原来你专程走一趟,是为了这件事。果然嫁了人,就向着外家了……行了,阿父心中有数。你表哥现在在哪我们都还不知道呢,谁有空管他?!” 这说的倒是真话。 李信离开并州后,就跟失踪了一样,没再跟长安联系过。 李信当然是不能联系了。他就顶着一个长史的名,墨盒的事情不归他管。他要想管,最好就是先斩后奏。闹到现在,就是长安不知他,他亦不知长安。彼此消息断着,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发生什么事。 曲周侯这么回答闻蝉后,闻蝉不理会她阿父那无奈的神情,欠身行礼,再次转身。却是这一次,走到门口时,闻蝉微侧身,看向站在堂中目送她离去的曲周侯。她父亲高大而威武,早年受了伤,后来一直没法上战场。然不管她父亲打不打仗,在闻蝉心中,她都十分敬仰他。 而现在,堂中的男人两鬓微白,因她的事情日夜操劳,让她十分愧疚。 闻蝉轻声:“阿父。” “嗯?” 她很认真地说:“我只有你和母亲两个父母。我是大楚人,我不会成为蛮族人,不会帮蛮族人,让你们丢脸的。” 闻平愣了一下,笑,“为父自然知道了。你生母……你生母都尚且心向我大楚。更何况你呢。小蝉不必这么说,为父知道你的。” 闻蝉这才离开。 她一路坐马车回府。 路上没有经过茶楼酒肆,盖因青竹专门吩咐过。不让马车经过,好不让闻蝉听到那些难听的猜测。平民们对讨论翁主的八卦也许有顾忌,但贵族郎君女郎们,肆无忌惮,就不在意会不会得罪闻蝉了。闻家被程家打压成这样,闻蝉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本来出身就好,谁怕闻蝉不高兴呢? 就是一个金瓶儿,贵族们也不屑于拿她来说事。 百姓们不知道真相,这些贵族们,谁和谁不是亲连着亲呢,谁又不知道谁家事呢? 闻蝉心想不必这样,我不会因为别人闲聊两句就伤怀,就哭泣。但她身边的每个人都觉得她会受伤,都小心翼翼地保护她,不愿她听到任何不好的话。闻蝉只好默认,作乖巧样,好让他们不要再担心自己了。 她却也时而恍神,心想如果我表哥在就好了。 我表哥要是在,他们都不敢这样说我。因为我表哥当着面便会打过去……我阿父阿母深陷权势旋涡中,被拿我的身份做文章。我心中委屈又憋屈,不愿意自己成为他们的软肋。然事实上,我就是他们的软肋。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无比的想念李信,却不知道李信在哪里。她有时候很怕自己不好,因为她不好,李信会拼命;可是她又很想他。 千里万里,共日共月。她的表哥,她的夫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身边呢? 闻蝉胡思乱想中,两条街已经走过,到了自己府门前。她下马车的时候,心神恍惚,没觉得异常。等她站在府门前,看到一排排黄门,与年老的宗正卿,并身上挂了无数彩的郎君,才反应过来。 闻蝉忙迎众人进去。 礼待宗正中郎君外,她问那个挂彩的人,“兄长,你不是在期门吗?怎么跑宗正来了?” 鼻青眼肿、胳膊上绑着绷带的吴明同时也崴了一条腿,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跳进来。闻蝉看着都替他担心,他居然没跳得摔倒。一提起这个事,吴明就一肚子气,“小蝉妹妹,你知道那几个老头子要给你定什么罪吗?他们说你身份不明,要拿下你翁主的封号呢。” 闻蝉微愣:“……怎么只是身份不明?不是说我生母叛国,生父……” 吴明扯了扯嘴角:“不是让那个金瓶儿担去了吗?宗正这帮人不敢查得太详细,你和金瓶儿那么像,我们的意思都是让金瓶儿顶罪……但这样宗正卿都不敢!说什么先撤了你翁主的封号,等查明真相了再说。” 两人对视一眼。 查明真相,就是看是他们这边的势力强,还是程家的势力强了。 闻蝉:“所以宗正卿过来,是撤我封号吗?可兄长你怎么伤成这样?” 吴明没好气:“跟他们打了一架。” 闻蝉:“……” 一看她往后退,眼神开始不对。吴明太委屈了,忙喊道,“小蝉妹妹,你别误会!我对你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啊!是李二郎不在,身为他好兄弟,我当然要照顾好你啊!宗正的人让你受委屈,我就是跟他们打了一架而已……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闻蝉问:“谁?” 吴明憋红了脸,开始吭吭哧哧地抓耳挠腮。他觉得自己明白闻蝉的顾忌——李信求娶闻蝉后很久,吴明终于寻到很多蛛丝马迹,想通了。其实李信追慕闻蝉,应该追得挺凶的。李信很多次打架,事后想想,不是吴明以为的兄妹情深,而是就是喜欢闻蝉,看不得闻蝉受委屈。 闻蝉心里应该也明白,不然也不会嫁给李信啊。 吴明心想:小蝉妹妹这么美,肯定看不上李二郎。她嫁李二郎,就是因为李二郎近水楼台,是她表哥,还为她打架。 自己也为小蝉妹妹打架,小蝉妹妹肯定觉得他现在还放不下她了…… 哎这要他怎么说呢…… 吴明听到女郎噗嗤一声笑,愕然抬头,看到闻蝉眼中的笑意,才知道她是逗他玩。闻蝉说:“好啦,兄长。你不要为难,也别为我打架了。不过是撤翁主封号嘛,没什么的。” 他们在月洞门口说话,任职宗正的郎君良久等不来闻蝉,便过来请她。 吴明心里有说不出的憋闷感,随着闻蝉一同过去。他站在旁侧全程围观,看那位宗正拿出了旨意,还是太子写的。在与程家的搏斗中,程太尉吃了小亏,闻家吃了大亏。太子认输后,只能写下这道旨意,让这件闹剧结束。 吴明心里又气又恨。 明明已经有一个金瓶儿了! 闻蝉的翁主封号都要被撤! 长安城中那些贵族郎君女郎,他不知道扑过去打了多少次架。他在家中大骂,喊着要拆了宗正府,差点被他阿父再次关起来。幸好他阿妹聪明,帮他从家里逃出来。他已经连续两天不敢回家了…… 吴明心里其实知道,即使自己父亲是丞相,然要明哲保身,在这件事中,最好不要说话。程太尉并没有完全挑明闻蝉的身份是假的,金瓶儿的出现他也默认了。程太尉给了闻家面子,闻家这个亏,就得吃下去……毕竟真相如何,难道程太尉还查不出来吗? 程太尉只是为了不把闻家逼到鱼死网破那个地步,默许他们用金瓶儿顶罪罢了…… 吴明却愤怒。他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眼睁睁看着他们要撤闻蝉的封号,却什么都做不了。 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帮不了想帮的人…… 吴明忽然想到三四年前,李信站在大雨中看着他,说“也许我不会再回来了”的那种眼神。阿信那时候全身是雨,站在雾气濛濛中,他的眼神坚定中,又透着死志……那时候吴明不理解,很多年,吴明都想不通李信为什么前一刻还那么冷静地与他告别,后一刻去杀蛮族使臣。 很多人都说李信是疯子。 但是这个时候,吴明忽然明白了李信那样做的原因。 保护不了一个人时,那种感觉……这种诛心一样的感觉……吴明低下头,握紧拳头,绷紧全身肌肉血液。 必须强大啊! 足够强大,才能再不承受今日这般的羞辱! 吴明克制自己不冲过去打断宗正卿与闻蝉的说话,他拼命告诉自己如果李二郎在这里,也肯定不会陡然冲出去打断仪式。打断也没什么用,李二郎、李二郎会、会…… 吴明想:如果李二郎处于我现在的处境,他会怎么做,才能帮助小蝉妹妹呢? “报!女君!我们男君来信了!男君在墨盒,大破蛮族一万军士,拿下了一处城池!”从外门到里门,传信的护卫高声大喊,声音越来越近,打破了这里的仪式。 闻蝉正让青竹去取代表自己翁主身份的册印等物,就先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茫然了一瞬:“什么?” 此时,另一道声音由卫士领着进来,一路通传——“李二郎大破蛮族!太子传令于宗正卿立刻回去,有事商议!” 铁血铠甲冲入府中大堂,排排而立,为首者尚带着一身风霜血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来人拱手,向宗正卿传了太子的命令。跟随在宗正卿忙的宗正一员吏惊愕:“但我们正在撤闻氏女翁主之……” 被宗正卿大声咳嗽打断。 宗正卿瞪了这个没眼力的下属一眼。太子之令,特意把“李二郎大破蛮族”拿出来说,不就是在说让他们停止现在的事吗?李二郎估计大胜,在墨盒那边占了很大的优势。千里传讯回长安,太子刚发出去撤去闻蝉翁主封号的命令,下一刻就收到了李二郎战胜的消息,自然喜出望外! 因闻蝉之事,太子被压一筹。 李二郎转手就重新给了他破出牢狱的机会! 他第一时间,就是追回之前的消息了! 李家府宅中,吴明目瞪口呆地看着宗正府上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蝉这边撤翁主的事情撤了一半,他们宗正的人就被太子喊回去了。众人目瞪口呆,被连续两个消息打得反应不过来。良久,人走空了,吴明挠挠自己受伤的手臂,“他们这撤封号,这么儿戏,到底还撤不撤了?” 闻蝉眼睛微红,低头笑,“八成是不撤了。” 儿戏吗? 他们这个圈子的事,向来很儿戏,端看谁更厉害,话语权就在谁手中。今天要杀你,明天就回捧你。皇权旁落,宗正的使命也没那么严格,全听上面的人怎么说。 李二郎大破蛮族。 消息传回了长安…… 闻蝉心想:我还是得了我表哥的庇护啊。他并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却依然能帮上我的忙。真好。 待吴明走后,闻蝉才托人去打听消息。她其实和众人一样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李信在墨盒做了什么。 闻蝉打听消息,众人都在打听消息。程家中,程太尉这般修养好的,都连摔了一整套器具。次日,程太尉称病不上朝。虽然第二日他仍然若无其事地与众臣子在朝上一起称赞李二郎,但他称病不上朝的那一天,仍给太子这一方的人提供了无数笑点。 太子带头,要正式将墨盒交给李二郎,让李二郎长留墨盒。在朝堂上,众大臣便商量着给李二郎官职的事。大家已经选择性遗忘李二郎妻子身份成谜的问题了。也没人敢在闻家面前,提问闻蝉的事该怎么处理。 众人扬眉吐气。 闻家人更是如此。 然乐极生悲。 当晚太子代表皇帝陛下,去一府上为一位老国公贺寿。因与谋士们商量了些关于李二郎的政事,回宫的时候便晚了些。 在路经一个巷子时,马蹄不知道踩了什么,众马狂惊,将太子从马车中甩了出去。侍卫们立刻来保护太子,月明星稀之刻,数不清的黑衣刺客从两边高墙上杀了出去,剑锋直指太子。 张术抬头,看到墙头杏花浓厚,纷纷扬扬地洒落。之后月光清辉照耀大地,而他的眼中,映出刺客们的身影…… 当夜,太子遇刺,大危。 众人皆惊,四顾迷惘——长安风云从闻蝉之事开始酝酿,于此刻,被推往了最高.潮。 131|1.0.9 夜深之时,定王张桐被叫醒,幕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立刻彻底惊醒,再无睡意。 一旁大腹便便的定王妃程漪被他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撑着不方便的身子起身,含糊问,“怎么了,这么晚……” 她陡一刻如被冰水浇顶。 因为张桐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陌生、震惊的眼神看她。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他的敌人一般。这种眼神覆着冰雪,冰雪下火苗簇簇燃烧。烧的是自己,也是旁人。夜半三更,帷帐生香,当同枕共眠的夫君醒后,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妻子时,任何一个妻子,都再睡不着了。 这种眼神只有一瞬。 张桐很快镇定了下去,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夜间风大露重,你莫起夜了。宫中出了些事,我连夜进宫去看看,你别担心。” 一刻钟后,定王与前来相候的江三郎一同驾车,离开了王府,前往灯火达旦的未央宫宫阙楼阁。府上的定王妃程漪也起了身,站在窗下,看着窗外的雾气弥漫。夏日天炎,到了夜间才得少许清凉。天幕中繁星排列,空气燥热沉闷中,偶听到几声蝉鸣。 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 程漪听到蝉鸣,脑海突然冒出来这么句前人所做的诗句。想到后她又心头剧跳,只觉此句颇为不祥。想要忘掉时,出去打听消息的侍女婉丝隔着窗子探身,贴唇于她耳畔边。婉丝声音颤抖:“王妃,大事不好了。太子遇刺,东宫震动!男君进宫,定是为这件事。” 太子遇刺! 程漪手中珠串落地,珠玉蹦跳,声音清脆。她有一瞬间眼前发黑,几乎站不住。她立刻就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也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夫君在枕榻边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程漪的心口揪成了一团,心烦气躁:难道是自己的父亲? 她心中震惊又惶恐,惶恐中还有几分冰凉的清醒。 重重感情压下来,她忽然捂紧了自己的肚子,额上渗了汗,扶着窗棂的手也开始出汗,整个人虚脱般站不住了。一阵又一阵的灭顶之痛向她涌来,程漪发着抖,听到婉丝惊恐的声音,“王妃,你还好吗?” 程漪颤声:“肚子痛……”恐怕要生了…… “要把定王喊回来吗?” “不、不要扰他!扶我回去,让府上早备好的……”程漪说的断断续续,并开始剧烈喘气、吸气。她痛得说不出来话,幸好众侍女围侧,扶着王妃一路往早备好的厢房走去…… 定王妃程漪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嫡子。然她只敢悄悄将生子的消息传给待在宫中的夫君,并不敢在太子危难的这个时候四处宣扬,招了别人的眼。定王连续三天待在宫中,根本没有回来。定王妃生子后,不敢宣扬。府上冷冷清清,得王妃之令,没有一个人胆敢露出一点儿喜悦的神情来。 甚至有人私下嚼舌头,说王妃这胎生得不好,克了太子…… 程漪下令将乱说话的人打死,自己却也因费神而大病,唯恐宫中真觉得是自己的儿子克了太子。 宫中消息封闭得很严,并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几位留京的皇子都进了宫,再没有出来。每日小朝上,丞相主张捉拿刺杀太子的人,也拿了几个人下手。事后想想,连太子都敢杀,这些人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们有胆量刺杀太子,还能提前掌握太子的行踪。此骇人惊闻之行为,古来都没出过几次! 何等荒唐! 一直和稀泥的丞相大怒,将矛头对准了程太尉。他觉得是程家联合诸家名门一起做了这件事,程太尉其心可诛。程太尉自然否认了,并也积极查询大逆不道的人。朝廷三公九卿,公也就三个,其中两个日日剑拔弩张,而就是这个时候,皇帝都不曾出面。众人实在对他们的陛下心灰意冷,不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定王住在宫中自己未封王束冠前的宫殿中,左边是东宫,右边是宁王随他母亲居住的属宫。每日清晨,定王前去东宫看望太子时,都能在红日前,看到宁王殿下清瘦无比的身体。这对兄弟因为立场不同,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这次同住宫中,也许是兔死狐悲之感,让他们之间僵硬的关系竟缓和了很多。 两人相伴前往东宫,彼此俱心情沉重。宁王一直不停地咳嗽,定王不由关心问,“五弟的身体还是不好吗?” “今年好像大不好了,”宁王答,“夜间睡不着,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早上起来时,也心悸不住,头脑晕沉。母亲请了御医来日日看着我,好像起色也不大。” 定王叹口气:“你多保重。” 张染微笑,随口道,“我没事。若是我真有什么不妥,反正皇位也是你的……” “五弟!”张桐厉声,“你何以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外间传闻我派人谋杀殿下,你也这么觉得吗?” 张染瞥眼看他,看这位兄长温润如玉,却在此时怒意浸染双眼。这位兄长的悲意与难过……宁王闪了闪目光。事后,他与幕僚们说,“此事应该和定王无关。他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幕僚们整日忧思忧虑,私下与自己的主公说话,也并不用掩饰,“太子殿下眼看是大不好了,殿下您得重新寻找靠山。看朝中程太尉的势力,再看咱们陛下那个态度,皇位恐怕是定王的。即使往日再多仇怨,不是杀父夺母之仇,殿下都该放下,好好交好定王。否则、否则……”自家主公是太子一脉,不知为太子做了多少事,得罪了定王那方多少次。若不交好,等定王上了位,难道还有活路吗? 宁王慢悠悠地吹着碗中黑乎乎的药汁,“唔”地应了一声。众谋士心中着急,却也无法再劝。宁王殿下性格之乖戾,和旁的殿下都不一样。这位殿下看上去无害,心中却极有主意,不是一般人说得动的。 这点倒是和太子挺像的……不过太子走的是正道,他们殿下,总有些偏…… 张染喝药时,想起来忽然问,“王府有传信进来吗?王妃这两日如何?” 早有侍女在一边答:“王妃让您好生在宫中照顾太子殿下。她得舞阳翁主邀请,带上娘子去翁主府上住了,让您莫担心。” 张染点了点头,放下了一些心。 现在这个时候,自己的王府不安全,曲周侯府上也不安全。倒是小蝉那里,因为李二郎的军功在,暂时没人敢动。阿姝自己无妨,不过要照顾阿糯,她自然是带着女儿去更安全的地方了…… 张染咳嗽着,又吐了血。他头一阵阵地发昏,眼前什么也看不到,耳边也听不到。等再次清醒时,见到自己母亲坐在床榻边垂泪。他已知自己的身体很不好了,心中尚想着幸而陪在自己身边的是母亲,若是阿姝在、若是阿姝在…… 张染的母亲王美人为他擦去额上冷汗,哽咽道,“你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张染轻声:“没事,我肯定能撑下去的……”起码要撑出一个结果来……他不能什么都还没看到,什么都没做,就撒手丢下自己的妻女。如果定王胜了,闻家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自己再走了,如何能保得住阿姝? 张染冷漠地想:我要么跟太子殿下同一天走,死也要死到他跟前,做足兄弟情深的样子,为堵住悠悠众口,程家、让定王只敢想方设法地补偿我,非但不敢动我的妻女,还会加倍照顾她们;要么就得撑到一切结束,再出手段,我亲自想办法给她们选一条出路…… 张染这样想,并没什么错。太子殿下三日来,昏昏沉沉,御医们束手无措,只能看着他的伤势一日比一日重。长安城开始宵禁,城外城中的京城宿卫军都调了过来,轮班巡查。朝中大臣人人恐慌,更有好几家世家子弟被牵连,直接问斩。程家除了程太尉,受影响的也不少……然程太尉依然老神自在,日日关怀太子殿下的伤势。 朝中民间传得风言风语,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定王殿下。定王与太子面不和,心更不和。太子出事,众人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定王。然他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前,无人敢把矛头指向定王。朝中还有传言,程太尉不过是代定王受过…… 当夜大雾,定王离开东宫,刚在自己宫殿中眯了不到一个时辰的眼,再次被叫起。宫中灯火曲折如龙,张桐衣衫不整地赶到东宫,竟在前殿看到一群道士摆着拂尘在宫殿游走,说定魂啊招魂啊之类听不懂的话。他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哪个坑蒙拐骗的巫师圈子里,就见青铜鼎烟雾缭绕,烟雾丝丝缕缕地飘荡在半空中,鼎后,他的父皇也着道士服,坐在蒲团上听道士们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道士们卖力十分,皇帝陛下打扮和他们一样,目光平静无比。看似认真,却又像是出神。众人皆不知道这位陛下在想什么。 定王无法批判他父皇把东宫弄得乌烟瘴气,他只请了安,就进后殿见太子了。 进了殿中,满殿皆是凄艾的啜泣声。定王披着厚氅,一路穿梭过他们身边,到了床榻边。太子妃抱起一儿一女,让出了位子。定王跪于榻边,握住自己这位兄长的手腕,提醒他自己到来。 定王此前得到的话,是太子已经不好了,要见他一面,他才急忙赶来。 眼下张桐跪在地上,身后是诸位皇子。太子排名第一,二皇子与四皇子不顶事,张桐排三,张染排五。如今张染与诸皇子跪在一起,诸位兄长一起照顾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而跪到最前方,握住太子手腕的这个人,居然是一直和太子不和的定王。 张桐看着病榻上眼窝深陷发青的兄长,看他眼睛努力地睁着,唇角不住地抖。太子妃让人用参吊着太子的命,太子撑这口气,撑得颇为辛苦。张桐何曾看到他这位兄长这么狼狈的样子?太子是一国储君,什么时候见他们,不都是又君又兄的做派? 太子微微转过脸,看向张桐,吃力道,“你来了……” 张桐眼中的泪几乎落下,“殿下……” “叫我阿兄吧,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过话了。”太子话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每一句都要想好久。他跟自己的身体做着斗争,拼命想再多点时间,再多说几句话。他对张桐露出笑,“一声‘殿下’,我们之间隔了多少东西啊。” 众位皇子眼圈纷纷红了。 “我知道不是你要杀我,”太子眼神微飘,喃喃自语,“你从小就脾气好,从小就别人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昔年宫中有宫女忤逆你,我说杀了,你还不忍心,偷偷放人出宫……你连一个下人都不舍得杀,我不相信你会要杀我这个兄长。” 定王声音哽咽:“我从不想杀你。你是我兄长,我从没有过杀你的念头……” 太子淡声:“你没有,别的人有。” 他猛地探身,反手抓住张桐的手。他用力极大,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突出来,为了这口气,他声音都大了,“你现在还对程太尉毫无提防?!你还觉得他是好人?!他也曾是我老师,你且看看他如何待我!你就笃定他不会对你下手吗?!三弟啊,你还不清醒吗?!与虎为谋,你还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吗?!” 定王大恸,说不出话。 他一遍遍被程太尉所打击。从李二郎之事开始,到太尉在城中练兵,再到这次的刺杀……太子的喝问在头顶,张桐跪坐下去,浑身冰冷,默然无话。 太子已经又失力,再次倒回了榻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窒息般。张桐看他唇在动,忍着悲痛之意,将耳凑到他发白的唇边,听到他磕磕绊绊地说,“你动不了太尉……你、你要忍……你放过李二郎……别动他……就让他在墨盒待着……你不会失望的……李二郎从没让孤失望过……你、你要想办法拉拢他……李二郎是人才……比其他人有用的多……三郎,这是阿兄唯一求你的。其他事都随你做主意了。你答应我吗?” 张桐眼睛赤红,哑声,“喏。” “三郎……你、你要好好的……为国为民,为千秋,为万世……你别被人蛊惑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么……那时候我母后还活着,我央求她,让我和你偷偷溜出宫。咱们在长安街上走,看杂耍啊,观夜火啊,还听人说书……五郎总是生病,咱们出去了好几次,他都赶不上……然后你背诵,我提笔,把外面说书的内容誊抄给五郎看……五郎还不喜欢看,把我和你冷嘲热讽了一顿……五郎从小就那个脾气,到现在还是这样……我们把他揍了一顿……到现在,我有时候,都很想揍他啊……” 张桐喃声:“……我也想揍他……可是他身体不好……” “……所以你要照顾他……别人都说我们皇家没亲情……有的话也是一瞬……可是我怎么,就记得那么多我们小时候的事呢……小时候多好啊……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骗人……小时候……”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张桐握着太子的手,也感受到了那渐渐逝去的生命。 他心神恍惚,恍觉人生是一场大梦。他和自己的兄长斗了这么多年,兄长临去时,却说了很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原来那些往事兄长曾经念念不忘,原来兄长将剑锋对着自己时,也会手抖。 二十来年,恍恍过去……下一个二十年,又是谁生,又是谁死呢…… 那些小时候的笑声,那些尖锐的语言,那些擦肩而过的马车,那些见到对方就烦躁的情绪……统统的消失了。 万千国事,人已了去。兄长死后,谁还会记得他?! 定王张桐漠声:“太子去了。” 话落,满殿大哭声。 定王如纸人般,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出宫殿。他站在前殿门口,看到道士们还在作法,他父皇还在冷漠地坐着。内殿的哭声传到这里,这一瞬间,张桐从父皇面上看出了沧桑痛意。 皇帝陛下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他。 张桐一身委顿,情绪低落。 陛下说:“皇位给你。你记得这是谁家天下,记得你兄长是怎么死的。” 张桐跪下,给他父皇磕了头。他听到耳边道士们的作法声越来越远,听到了甩衣袖的声音。他再次抬起头时,泪流满面,前殿已空,他父皇已经走了。张桐抬头,望着殿外的星辰。 星辰满空,银光时明时暗。沉夜清清静静,一边是人间的哭丧,一边是星光的流转。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星海无边。星星从古至今,穿越无数年轮,到达他们的眼底。星光铺天,地表清亮,一切皆是命数。 在万星俯照的此刻,太子过世。 太子的丧事办了一个月。一月后,皇帝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定王。朝中大呼新朝将至,人人感念圣上之心。定王张桐接过圣旨,转身时,程太尉带领百官拱手相贺。 程太尉笑道:“陛下,恭喜。” 定王心中若有刀锋,锋锋向着程太尉。看到程太尉,他便想起太子。那些已经成为过往,自己登基,朝中再无人能压制程太尉了。他看到旁边老态龙钟的御使大夫,再看眼笑容可掬、似乎一脸真切的丞相,便知道朝中的风向变了。程太尉彻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太子身死,程太尉是其中大功臣。程太尉还是自己这边的人,所有的人都看着,难道这位新朝陛下,能做什么寒人之心的事吗? 张桐微笑,一手冷、一手热地扶起了躬身的程太尉,轻声,“国丈多礼了。” 程太尉露出笑,满意张桐的改口。 时长一月,先皇终于做了太上皇,并在新皇登基后,就带着众道士们离了长安,要从终南山开始寻访仙迹。新皇给太上皇派了无数兵马保护,其余的也没什么的了。先皇有多荒唐,众人早已见识。众人早有准备太上皇离京是要寻找仙迹,对此也没有异议。 新皇成了太子被刺一事的利益受益者。太子遇刺一事,也处罚了几个带头之人,就随意结了案。人人像是都得了遗忘症,没人再去说先太子如何如何。 新皇登基,一系列事都要重新商议。按照程序,驻守外地的军队都要回京来,向新皇表忠心。程太尉在朝中提出此议时,得众臣复议。新皇却仁慈,说等元日时再召军进京。现今不过五月,战事吃紧,便不劳累诸将来回奔波了。 此时南方战役四起。 先皇辞位,民间震动。太子过世,定王得位。民间不知道演变了多少闲话,连郡国诸王都观望着,对新皇持诚惶诚恐的态度。诸王试探着问是否要进京,都被新皇用元日作借口推辞了。大家纷纷说新皇仁善,民间一些倭匪,却开始借机生事,揭竿起义。 以徐州的郑山王为首,郑山王一呼百应,南方大乱。 新皇焦头烂额要处理南方战事时,朝中大臣们正在对付闻家。闻家被得利益的程家打压,程太尉开始清算旧日之账。闻家在朝中,颇有过街老鼠的地位。程太尉将矛头也对上了宁王,言宁王与旧太子私下不知做了多少谋害新皇的事,新皇定要警惕。 程太尉网了无数莫须有的罪,都加到了宁王头上。 新皇在廷议上大怒,言宁王无罪。 私下里,程太尉劝说张桐,“陛下,您莫要太心软了。旧太子一行人,昔日如何针对你,你都忘了吗?” 张桐嘴里发苦,道,“让宁王回去平陵就好了……” 程太尉说:“宁王非池中之物,绝不能给他反扑的机会。” 张桐根本压制不住程太尉,他这个皇帝,当得颇为辛苦。若非江三郎还能帮他出谋划策,他真的不知道这个皇帝到底是谁在当。程太尉众人在朝上一日日抨击宁王,新皇却迟迟不肯下旨。程太尉等人愈加嚣张,某日朝会上,竟当着宁王的面,数落宁王数罪,要求宁王自己认下来。 宁王张染淡漠地听着。 对方臣子执笏而立,说的口若悬河,似乎宁王挖了他祖坟一般。 张染漠然而听,皇帝已经听得站了起来,斥责那位臣子胡言乱语。张染目光冷冰冰地看着对方,他这种阴鸷的眼神,看得对方往后退一步,咽口唾沫,“殿下、殿下你要干什么?莫非老臣说的不对,你还要上前动手不成?” 张染客气道:“我一步也不动,也不会对你动手。” “但我一样对付得了你们。” 天边炸雷轰响,电光照得殿中大亮。亮光在天边交织,乃是无雨之雷电。 “殿下!” “五弟——!” 众人惊叫声中,宁王抽了旁边侍卫腰间的长剑,果决地刎向自己的脖颈。鲜血漫流,映着他倨傲的、带着讽意的眼睛…… 雷电乍亮。 李家中,闻蝉姊妹在府上挑选粽叶。闻姝教妹妹怎么包粽子,说道,“马上到端午了,你姊夫最喜欢吃这种小粽子了。他……” 电光飞下来,弥漫四空,像是从天边扑入湖中。 闻姝忽然停了口,手上的玉镯无故从腕上脱落。 砰——! 响声清脆,绿玉碎开。 132|1.0.9 宁王殿下当堂自刎,剑上寒光震住周围一众大臣。多少大臣被这位殿下的决然骇得脸色大变,连原本神色如常的程太尉,在看到宁王殿下横剑于脖颈时,都忍不住神色微瞠,不由自主地往前了几步。 幸而能在御殿前护卫的宿卫军们反应都很快,血溅了出来,他们也及时上前夺过了剑,救了宁王一命。 皇帝陛下从席子上站起,赤红大带蔽膝撞开了身前方案,他几步到了倒在地上的宁王面前。他想到了之前的太子,不觉身子颤抖。好像看到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被这样逼死——一个个!全都不能幸免! 自己坐稳这个位置,难道必须要踩着他们的鲜血么?! 红色血丝瞬间漫上了这位年轻陛下的眼底。 陛下发抖的手抱住宁王,声音沙哑大喊,“侍医!侍医呢!让宫中侍医们都过来!谁不过来朕杀谁!” 他抓着青年冰凉的手,另一手重重压住对方大失血的脖颈。青年气息微弱地躺在他怀中,双眸微眯,明明呼吸已经很弱了,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皇帝陛下勉强露出安抚的笑,他比宁王张染本人还要紧张,不断地重复,“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朕不会让你出事的!” 程太尉等大臣一脸凝重,有大臣颤声,“何至于此?!”“宁王殿下实在是、实在是……” 若是闹出当殿逼死宁王的笑话来,他们这几个臣子,还如何有脸面待在朝堂上?!即使陛下不说,他们也会辞官退去。恐怕就连程太尉都要大受其害…… 此日朝会仓促中断。皇帝陛下没有心思跟众臣扯嘴皮子,直接上辇回后宫,命侍医前来救宁王殿下。 没有雨点,天边却炸雷无数。 长安城中多少黎民百姓仰起头,神色凝重地看天上的雷光。忽听“驾”声,打眼看去,街头出现了一位骑马女郎。女郎驭马,直走路中间皇亲国戚才敢走的大道。她驭马极快,天上雪亮电光刺下来的瞬间,她就骑着马,从街的另一头,跃过了这一头。 拐弯的时候撞上执金吾,几人差点与高马撞上。女郎驭马从他们头顶飞跃而过,马发出嘹亮振奋的嘶鸣声。四蹄飞溅,跑得更加快了。 闻姝骑着马,一路往未央宫赶去。 她行在电闪雷鸣中,握着马缰的手不住加力。上身伏在马上,却只想快,更快一些。她听不到四周的声音,眼睛只能看到前方。她脑海里不停地想起方才在妹妹家中得到的通报。 黄门哭丧着脸跪在她面前,她当时差点就踹下去了。 张染怎么会出事?! 他怎么会?! 他怎么敢?! 他…… “吁——!”宫门前,闻姝下了马。下马眼黑的刹那时间,她咽下去喉腔里的铁锈般血味。递了玉符腰牌之物,黄门早已等在宫门后相迎。宁王妃进宫,他们忙去牵了王妃的马,领王妃一路往后宫去。 闻姝进了宫,过了甬道,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听到她来,皇帝定定神,亲自出来。他才称呼一声“五弟妹”,他的五弟妹就寒着脸与他擦肩而过,往后方宫殿大步走去。其身上的凌厉之势,让皇帝都往后躲闪了一下。内侍正要呵斥,好脾气的皇帝陛下摆了摆手,示意宁王妃从来就这个样子,不要紧。 闻姝走入内殿时,再路过宁王的母亲王美人。她依然是脸如冰霜,走得飞快。带着一阵小风从抹泪的王美人身旁经过,空气好像都随着她的经过而结了一层冰。宫女们目瞪口呆,王美人倒是如皇帝一般,早习惯了自己儿媳妇的这个脾气——早年她也很生气,觉得闻姝眼中没有自己。不过闻姝对她儿子极为用心,又为宁王生儿育女…… 王美人忽然想起来,问道,“对了,阿姝进宫了,怎么没把阿糯带进来?” 宫女招来一路尾随、跑得喘着粗气的内侍,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答,“王妃将娘子交给舞阳翁主了,她说让舞阳翁主照顾娘子两天。等她闲下来了再说。” 王美人愕了一下:怎么就把阿糯交给小蝉了? 小蝉才多大?! 在王美人的眼中,闻姝的妹妹闻蝉,一直是个非常漂亮、性情柔软的小美人。从小到大,小美人一路美到大,被一众人宠得天真无邪。连嫁人都嫁得好,嫁给了她表哥,她表哥和她父母一样,可劲儿宠着她。就这样的小美人,不管活多大,看起来都年纪小,都不经事。 况且闻蝉也没有生养过。 阿糯又只有三岁……舞阳翁主能顾得来? 王美人心忧,简直想立刻命人出宫,把自己的孙女带回宫,自己亲自抚养。然她的命令才到口边,便想到如今一团乱麻的状态。所有人都一堆事务缠身,新皇刚立,百废待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这个时候,也许不那么重要的舞阳翁主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罢了,就让那个小娘子照顾他们家阿糯两天吧。 王美人担心自己的孙女时,闻姝一路沿着浓重草药的味,进入了内殿。日光从高窗外被隔离开,一小片一小片地照进来。她走过青石砖,阳光照着她难看的脸色。她走过越来越多的宫女内侍们,到了内殿中,见到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散发青年。 脖颈上围着一圈白布,隐露出几点血迹。 他精神委顿,手腕放在榻边,正由侍医摸着脉象。 女郎带进了屋外的气流,让青年咳嗽了两声,抬起黑眸看她。他露出苍白的笑,“阿姝……” 闻姝面无表情。 张染:“……” 他忙解释了一句:“我没事。” 侍医察觉宁王妃到来,忙起身要向宁王妃解释宁王的病情。脖颈上的伤幸亏阻拦及时,没伤到要害。但宁王本身大病小痛不断,身体机能越来越差。这才是耗损他寿命的致命处。身为侍医,他早就想跟宁王妃好好说说这件事了…… 宁王妃刷的抽出腰间佩剑,往前一步,手中剑气直指榻间躺卧的青年。 侍医:“……!” 侍医脸色惊骇道:“王妃、王妃您要做什么?” 您居然佩剑啊! 刚才进殿时居然没有人让您解剑、拦下您么?! 主要是她是女郎,又是宁王妃,没人想过她见自己重伤夫君的第一面,就是拿剑指着他。 侍医一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宁王妃手中的剑握得很稳,直对着青年的眉心。张染慢慢坐起来,闻姝手里的剑,就随着他起身而移动,一直直指他眉心要害之处。众人要吓疯,宁王殿下平静道,“你们都先出去,这是我的家务事。” 众人几乎是爬出去。宁王的家务事,实在是太可怕了! 人走后,关上了门,室内就留给了他们夫妻二人。 闻姝手里的剑往前送,她毫不留情面。剑尖碰上青年的额间时,被他伸手握住。女郎手里的剑实在锋利,郎君只一握,手心便渗了血。鲜血顺着剑身往下低落,他们夫妻二人望着对方,却谁也没把关注力放在宁王手里的血上。 张染吃力地抬头看她,露出虚弱得跟小白花似的笑,“阿姝,你这是做什么?” 闻姝的声音寒气森森:“你不是要寻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她把剑往前推一步:“听说你在朝殿上当殿自刎,何等有骨气!我闻姝生平最敬佩这种有血有肉有气节的郎君了!我夫君如此高义,我听了何等敬仰!你这般高尚,我闻姝又岂是哭哭啼啼拿不起放不下的小女子?!自然要成全夫君你的大义了!” 张染:“……我不是寻死,我只是……” 闻姝道:“只是给我们母女在你身死后,留一条后路吗?!你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该废物利用,让人永远不敢动我们母女吗?!夫君果然如我所想般深明大义,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成全了你。” 她的脸色更加雪白,眸子淬着冰一般。 她手里的剑被宁王握着,进退维谷。而她干脆反手扔了剑,傲然道,“张染,你听好了。你死了,我绝不会为你守节。我立刻会嫁别的男人,随便别人怎么对我口诛笔伐吧,我闻姝害怕别人的闲话吗?我的新夫君,再不会选你这样的病痨子!他最大的本事,绝不会是再让我伤心了!” 张染脸色沉下去,眼神一瞬间由温和变得阴鸷。 他道:“你敢!” 他果然阴晴不定,现在就如厉鬼般,“你胆敢嫁别的人!” 闻姝冷笑:“你都死了,一个死人,还能限制住我一个大活人吗?” 张染:“那阿糯呢?!” 闻姝微笑:“看心情吧。我不高兴的话,就把阿糯丢给你母亲去养。我要是高兴,就带着阿糯一起嫁了。反正阿糯那么小,等她长大了,也不会记得你。她有更好的父母,根本不会知道你是谁。你要是想死呢,希望尽快点,好给我腾路。我自己无所谓,主要是我不想阿糯还记得你。” 她道:“好歹是我女儿。我不希望她在幼年时留下伤痛,总记得你这个生父是怎么离开她的。” 张染被她气得说不出话,脸色煞白。 他又开始咳嗽,这次是真的捂着嘴,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了。他忍了这么久,从来没当着闻姝的面露出自己最严重的病情。但现在他已经做不得主了,他性格本来就不够磊落,胸怀不够宽广。旁的郎君身死后,会祝福妻女再嫁。他却不会。他只想闻姝是自己的,光想着她去和另一个男人……他就气得全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冒金光。 闻姝最了解他了。哪怕张染平时装得再光风霁月,他本心有多狭隘有多小,她最清楚不过了。她总是尽量照顾着他,但她踩他的痛处时,也比旁人厉害很多分。 例如现在,张染被闻姝气吐血,闻姝只是冷着脸看着。 在宁王抬头看她时,她还露出一丝不屑般的冷笑。 闻姝放够了狠话,说够了“你快去死吧”类似的话,转身就往殿外去。张染看她这般不留情面,心中恐惧被放大无数,唯恐她此去再不回来。他从榻上起身,拼尽自己全力,从后扑过去抱住她,“不要走!” 闻姝暴怒:“放手!” 张染从后抱住她,紧紧扣住她的腰。闻姝抬手,就要往他的手上劈下去。他的力气,哪能跟她对比?然她低眼看到他手上的血,就切不下去。他手上的血,是方才握剑时、吐血时染上的……她手抖着,心不够狠。 可她绷着腮帮,僵着身子,也不肯回身跟他和解。 张染喘着气,疲累无比。他扑过去抱住妻子,却几乎站都站不住了。他实在撑不住,干脆将下巴放在妻子的肩上,借她的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后来觉得这样还不行,他干脆将全身力气都依靠闻姝了。 闻姝差点被他压趴下,幸亏下盘稳,只趔趄了一下。 她被气笑:“你!” 他是真觉得她不会推开他啊!这般肆无忌惮! 张染与她轻声耳语,解释道,“阿姝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寻死。我故意站那个地方,自刎看似刎得很坚定,其实就在等侍卫救啊。我是要他们担这个差点逼死我的罪名……而且新朝初定,为了不误朝事,陛下必然会听从太尉等人的话,让我即刻返回平陵。我和你回平陵没关系,但是没有我相助,闻家就受罪了。我不能离开长安,不能去平陵。所以我只能这样采取这样的手段。” 闻姝渐渐冷静下来:“接着说。” “我其实还有一重考虑,闻家不能败。闻家要是倒下去,长安世家大半投靠程家,陛下就彻底制不住了。我虽然无所谓谁更厉害,可是程家当道的话,先太子实在去的太冤。我答应过先太子,尽量帮他守住这个国家……我只能想办法让闻家起来。” “南方战事四起,闻家军功累累,正是机会。不过程太尉忌惮闻家,他把持朝政时,必然不会外放闻家的人出去平定南方的战祸,唯恐多给了闻家军功。我就想让你去……你也是闻家人,又是女郎。男人天生觉得女人本事不如自己,如果是你拜为将军的话,程太尉的阻拦,就不会那么坚决了。” 闻姝很诧异:“我?” 她心中一动。 又沉默了一下:“我身份不合适。” 张染微笑,柔声哄她,“所以我提供给你啊。你夫君我现在这个样子,半死不活,程太尉绝不敢提议让我拖着这个身体前往平陵。我要是死在半道上,他就得给我陪葬了。我如愿留在长安,你出军的话,我留在后方的话,可以被当成你的软肋,当成拖住你的那只后腿。太尉会默认我留京,你去南方平战乱。” “阿姝,你不是一直想打仗吗?为夫都给你了,你高不高兴?” 闻姝:“不高兴。” 张染:“……?” 闻姝手扶住他,慢慢转过了身。她看着他,觉他实在太消瘦,面上眼窝深陷,颧骨微凸。他瘦成了这个样子,让她心中颇为酸楚。太子逝去的时候她不在跟前,然她觉得自己的夫君,才是最病弱的那个。 她扶着他,一路回到床榻边,俯下身。闻姝手挨过他脖颈上的一层绷带,张染尴尬地后缩。闻姝眼神不变,手指尖又摸向他眉心方才被剑点上的一点血痕上。她心中大悲大喜,面容却严肃如初。 闻姝轻声:“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 张染眸子骤缩,紧扣住她的手。 闻姝说:“你太凉薄了,太没有良心了,太不把一切感情放在眼中了。人家常说皇家的人都没有心,我纵观所有人,你才是最没有心的那个。该舍就舍,当断则断。你昔年教我杀李二郎时不必顾你的性命,我知道那是你的真心话,但是我也明确告诉过你,我做不到。我永远做不到拿你的,或我任何亲人的性命去换什么。” “我以为你改了,其实你一直没有改。你还是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考虑我。你生了病,不跟我说。你开始吐血,也宁可让先太子为你背锅。这些我都知道,”闻姝笑得微疲累,手指在他眉眼上拂过,她的笑容无奈又恍惚,让张染心慌,“我以为你总会告诉我,总会跟我商量,可是你依然没有。” “你对我好,一直在想办法给我找一条最好的路。谢谢你,我很感激你。但也就这样了。你的绝情,其实更让我恨你。” “张染,我不知道别人夫妻是怎么样相处,但你我不能这样。我很脆弱吗?我是菟丝草只能扒着你吗?我离开你就活不了了吗?没有。不是。离开你,没有你,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们闻家的女郎,从没有离开男人就六神无主那一说!” “那你是为什么,什么都自己做主,不跟我商量?觉得自己很伟大吗?张染,你很可笑。” 闻姝垂眼看他苍白面色,她冷冰冰说道,“我确实想打仗,但我也愿意留在你身边。这两者没有可比性,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我的家人更重要。但你既然做了这样的安排,还差点把自己折腾死,我也不扫你的兴了。我会去南方,会去平乱战祸,会去想办法给闻家喘气的机会。但是对于你……”闻姝顿了一顿,“等我回来,如果你还是这个样子。张染,我们过不下去的。我们还是和离好了。” 张染颤声:“和离?!你要跟我……那阿糯呢?” 闻姝冷着脸:“随你。你想要的话给你,不想要的话我带走。说人不说己,你教我妹妹处理感情教的很好,说两人要互相体谅并成全。但你自己做不到,我已经忍了你很多年了。我原以为我会一直忍下去,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忍不了。你自己决定吧。” 她起身要走,张染却扣着她的手不放。 她低下眼皮子看他。 看他双眼微红,似有泪意。郎君青丝散在手臂上,面容雪一样白。他不说话,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闻姝的心瞬间发软,她最见不得张染这个样子。她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强者,只喜欢保护弱小者。小时候就偷偷摸摸地跟着张染,长大后嫁他,照顾他还是照顾得很开心。她心甘情愿地想让他开心,她真心喜欢他…… 张染抬眼皮看她,双眼依然是红的。 闻姝心想:骗子。 又来这一招。 企图博取我的怜爱。 难道我每次都吃你这一招么? 她狠着心要推开他的手,听张染哑声喃喃,“阿姝……别离开我……”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张臂抱住她的腰。他坐着,将脸靠着站直身子的女郎腰腹上。他声音虚弱又坚定,“我改,真的我一定改……你别走……你不是菟丝草,你没有离开我就活不成……离不开的那个人是我。我不会死的,我再不会寻死了。我会吊着这口气等你,我等你回来……我会活到百岁,会和你白头偕老。我一定好好养病,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我现在待在长安,宫中有最好的侍医,我再不胡来了。阿姝、阿姝……唔!” 女郎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就亲了上来。 他没有力气,被她一手推倒到了床榻上。他躺在榻上,被迫地承受她的亲吻。女郎手捧着他的脸,长久地吻着榻间雪一般一碰就化的郎君。 “殿下……”一个小黄门领着一位侍医进来,看室中几乎一同倒在床上的二人瞬间分开。 小黄门脸热,咳嗽一声,正要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侍医,听到宁王妃淡漠的声音,“出去。” 宫人服从命令是天性,还没弄清楚原因,众人重新退下,关上了门。 闻姝望着双唇湿润的夫君半晌,在他微红的、噙笑的、了然一切的目光中,她说,“再亲一会儿。” 张染轻笑:“为夫愿意以色侍人,只求夫人清醒后记得,莫真与为夫和离。” 闻姝厚着脸皮不让张染看轻,重新亲上他,“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张染这一自伤之计,确实很成功。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微弱,程太尉对宁王殿下也无话可说。程太尉与张术、张桐两兄弟交手的最多,这两兄弟,一个一根筋,一个心太软。他就没见张染这种狠心成这样的……比起那两个兄弟,恐怕这种狠心的,才适合当皇帝。 程太尉由衷开始庆幸张染身体不好,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皇帝候选人之外。不然若当真圣上是这位,以这位对自己下手都不眨眼的绝情味儿,他们这帮老臣,都得兜着走了。因为忌惮宁王,当陛下封宁王妃为将军,让宁王妃去南方平定战乱时,再不符合规矩,程太尉一行人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反对了下。 宁王留在长安养伤,在王妃回来之前,都不可能再离开长安了。 闻姝披挂上阵那日,闻蝉于城楼上牵着阿糯一同相送。她姊夫病着动不了,阿父阿母阿兄又有旁的事忙,便让她前来送行。闻蝉站在楼上,看到楼下数千万人的军队整装待发,看到二姊回头,望着这边一眼。 “阿母!阿母!”阿糯挥着手,高兴地叫着。 她还分不清离别的含义,不知道母亲是要离开很久。她只看到威风凛凛的母亲,就先赞叹起来,惊喜起来。 闻蝉望着众人离开,看楼下升起滚滚烟尘。她不觉想到,多少次,自己便是在这里看着表哥离开。他意气风发的身形,至今深刻于她脑海中,让她念念不忘。似乎自己总是留守的那一方,永远默送着这个人转身,那个人离去。而她必须留守吗? 军队离京,长安依旧繁盛如昔日。 可是闻蝉想着李信,便觉长安城像座枯坟般,寂寥死寂,困着自己。 这么短短半年的时间,她目睹了无数悲剧发生。这个地方逼仄,让她烦闷。她看过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她也目睹过每一次极痛之下的悲意。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做,那么她呢? 她永远留在这里,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的故人吗? 不。 绝对不要。 闻蝉走下城楼,平静无比地进了宫,闲话一般,将阿糯交给了王美人。王美人早怕闻蝉照顾不好小孩子,心里一直想把孙女要回来,却不好意思。闻蝉这般乖巧,王美人笑逐颜开,抱着孙女就舍不得放手。 闻蝉出宫后,又于府上留下了几封书信,嘱咐了保金瓶儿性命等一干事。 然后她走出了府门。 门外备好了车马,护卫、侍女们已经做好准备,低头扶着翁主的手,请她上车。 长安城中,南北两分。北方宅院中各家忙碌,侍女们进进出出,主子们有在赏花,有在看书,有在与人商议事务;宫中皇帝陛下召见江三郎,和他定夺许多大事,并隐晦提起程太尉,看要如何压制;丞相正在吩咐他的长子,在期门中要好好做事,不要乱吃酒乱说话;街道上小贩叫卖吆喝,商家仰头让人搭旗帜…… 卖糕点的,买布匹的,走路的,坐车的,耍杂的,打擂的…… 长安像一幅铺开的绚丽如画,车水马龙,高楼大阁,人人向往。闻蝉放下帘子,离开这片天地。 133|1.0.9 乃颜比较倒霉。 他从并州南下,直往长安。中途遇上洪水泛滥、桥梁断裂,再遇上大演兵、道路封锁。不得不从凉州绕过去,又在凉州时碰到流民□□,乱石堵住了路不让人通行。州郡府君急得快哭了,乃颜也想哭。 好容易带着一身疲惫到了长安,尚未来得及望着长安城门喜极而泣,便又听说舞阳翁主已经悄悄离京了。 乃颜很坚强,没有被这个消息打败。 左大都尉要他收集自己女儿的消息,乃颜不能因为舞阳翁主已经不在长安,就放弃长安这条线啊。 他开始留在长安,暗自调查左大都尉女儿从小到大的事。 留长安第一夜,就发现自己被拒绝留宿。驿肆不留蛮族人居住,乃是双方因为安远将军在漠北与蛮族人开战,战争还打得比较大,不太是平常的小打小闹。大楚皇帝新登位,两国未来的关系如何尚未定下结果。这种敏感时期,蛮族人在长安,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 漠北开战……安远将军……怎么隐隐觉得耳熟呢? 说实话,乃颜听到“安远将军”,眼皮就直跳,预感不太好。 乃颜忙操着半吊子大楚话打听:“安远将军是哪位?” 驿肆中的小吏在他肉痛地给了两吊钱后,才答了他,“就是我们舞阳翁主的夫君嘛。听说是会稽李家出身,来头也不小。” 乃颜:“……” 先是震惊:舞阳翁主已经成亲了!左大都尉他知道吗?! 再是吓傻: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会稽李家的郎君们,他就记得一个人…… 一个四年前在长安杀了丘林脱里,还能平安离开长安的郎君! 会稽李二郎! 乃颜心中想骂脏话。 他至今想起来,都记得那个少年郎君飞扬跋扈的神情。人家常说少年风流,然而满长安的少年郎君绕一圈,也没法跟李二郎比肩啊。李二郎杀人时那种心狠手辣……他那时才几岁啊,就悍不畏死。 昔日李二郎坐在牢狱中,看着乃颜时眼神桀骜无比,如野狼一般死死盯着他。乃颜一直觉得对方不会放过自己,但是这么多年相安无事,他都要忘了这位少年郎君了……这位郎君居然跟舞阳翁主好上了?! 不光娶了左大都尉的女儿,还被封了安远将军,在漠北和左大都尉对峙。 乃颜头有点晕。 心里想:记得舞阳翁主好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吧?怎么嫁了个这么尊煞星啊?这也太不讲究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驿肆,在乞丐住的破旧道观中囫囵了一晚上。第二天,为了方便,乃颜换上了大楚人的打扮,还找上了一个长安本地人做向导,想寻找左大都尉女儿的踪迹。不过平民百姓估计也不太清楚贵族那边的事,乃颜正要操着他那生硬的大楚话跟对方解释舞阳翁主是谁,就听向导“啊”一声恍然大悟。 向导一脸唏嘘:“舞阳翁主,我知道啊!前段时间她一直被传是蛮族什么大将军的女儿,传得风风雨雨,有鼻子有眼。我们都等着听一个翁主怎么就是外邦女子了,不料消息又断了,没人传了。他们又说真正的外邦女子找到了,不是翁主……” 乃颜:“……” 蛮族没有大将军,只有大都尉。 他呼吸急促,一脸严肃,“快告诉我那个真正的外邦女子在哪儿!” 金瓶儿这时候借着曲周侯家和宁王府的关系,已经从牢狱中被摘了出来。程家已经达到了制衡闻家的目的,金瓶儿的生死,也没几个人真正在意。闻家用死囚代替了金瓶儿,把这个娘子领出牢狱后,又在对方的抽抽搭搭哀求中,答应送对方去闻家一亲戚那里做个侍女,保她在乱世中平安。 那亲戚是闻家五娘所嫁夫家,远在江陵。 金瓶儿已于三日前动身,乃颜忙披星载月、快马加鞭地追过去。 他追上去后,终于见到了金瓶儿。他细细探查这位比较懦弱的小娘子,他长得人高马大,面相怎么看都不像好人,金瓶儿对他颇为警惕。毕竟金瓶儿生得极好,她长到这么大,不知道碰到了多少觊觎她美色的男人。同行的只有两个侍卫模样的,金瓶儿也称不上主子,只要乃颜不动手,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 再花了三天功夫,乃颜证实了金瓶儿绝对不会是左大都尉的女儿。 左大都尉的女儿不能凭着金瓶儿会说蛮族话就认定,因为那女郎长在大楚,会不会蛮族话,肯定是个问题。金瓶儿撑不住乃颜的探听,被乃颜问出了缘故,又跟李二郎有关。 这个时候,乃颜已经非常累了。 他心里感叹着怎么什么都跟李二郎脱不了关系,又再次返回了长安。这一次,认真探听舞阳翁主的身世。他为了得知准确的消息,在长安北第晃悠了好久,又是当短工又是跟老媪勾搭的,总算在北第贵人们都要警惕他时,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舞阳翁主必然是左大都尉的女儿! 她不光是左大都尉的女儿,她的夫君还是左大都尉的敌人呢! 乃颜在长安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百姓们对安远将军的夸赞,对那个什么大都尉的鄙夷。在说书中,左大都尉跳梁小丑一样被安远将军甩了无数次,给大家提供了无数乐趣。从民间说书中,乃颜敏感嗅到长安对蛮族的风向可能有变——若是大楚如往常般对蛮族友好,怎么会允许百姓在民间编排蛮族的坏话? 这是个重要情报! 必须要告诉左大都尉! 乃颜尽职尽责地把舞阳翁主和情报一同写书,用他们的隐秘方式传给左大都尉。乃颜继续留在长安,一边探查舞阳翁主的过去,一边调查新皇对蛮族的态度。毕竟现在漠北的战事,就是左大都尉负责的。是战是和,直接关系到左大都尉。 左大都尉阿斯兰的回信很快到来,将乃颜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唾沫星子隔着竹简,都能飞到乃颜脸上。乃颜完全可以想象到大都尉写信时横眉怒目的表情。阿斯兰在信中咬牙切齿——你都查明我女儿是谁了!都知道她离开长安了!你还不快滚过去追上,留在长安干什么?!生崽么?! 乃颜很委屈。 他没有生崽啊,他是在关心两国战事啊。 他认真地看左大都尉的信,左大都尉通篇没提到过让他继续调查新皇的态度,或者有关任何战事方面的。他厚厚的竹简中,全篇是“我女儿如何如何”“我女儿那样那样”“我女儿一个不好我拿你是问”。 乃颜看明白了:不愧是左大都尉。左大都尉根本不在乎上面是战是和,他对大楚的仇视,都没以前那么深了。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宝贝女儿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距离舞阳翁主离京,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乃颜才追上去。 追上去的一路上,他恶补了一番阿斯兰教他的如何接近舞阳翁主的攻略。乃颜也是很英俊的郎君,眉眼深邃,带着异域男子的风格,长手长脚,平时很吸引人。阿斯兰教他英雄救美,别救到他女儿床上去就行了……乃颜很紧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舞阳翁主的身边。 他紧张中,一路上依旧倒霉。 黄河水患,河堤改路。舞阳翁主的车骑已经过去了,乃颜又一次被堵在后面。 舞阳翁主又走了,后方开始平民造反,乃颜再次地被堵住。 费劲赶到了翁主的前方,又听说翁主绕路去看望她四叔四婶,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 乃颜、乃颜……乃颜他病倒了。 不适应大楚的气候,水土不服,再加上运气不好,他病得人事不省。熬过了端午,才再次上路。 这个时候,再往前一段时间,漠北地区,阿斯兰已经返回到了极北之地,切割了李信和乌桓人的交涉,与大楚新封的这个将军对上了。阿斯兰尚且没收到乃颜的信,尚且不知道李信是谁。 李信在打了几仗后,在蛮族人这边,就被传成了神话。 “他身高两尺!” “力气特别大,吃饭用桶装,还血盆大口!” “还放话吃人!小的真的看到他们在烧锅煮肉啊!他们大楚不给钱,他们哪来的肉吃?吃的肯定是人肉!太可怕了!” “他还特别有病!追着咱们的军追了十里!硬是把人追上带走了!这这这耐性,是人干得出来的吗?” “大都尉,我们的人打听到,墨盒的郡守就是被那个李信杀的!李信把墨盒的官杀了个遍,杀的没人敢反对他了,才……” 阿斯兰一脚踹开自己这边被吓破了胆的废物们:“……” 对方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啊? 对方墨盒军营中,李信正与一众将军商量着对敌之策。他们在沙盘中圈圈点点,一人面如土色从外面回来,“蛮族左大都尉回来了……” 左大都尉阿斯兰,在这边就是个疯子。幽州、极北这里不知道吃了多少那个疯子的亏,营中众人听了来人的通报,一个个均是脸色煞白。李信抬目瞥他们一眼,淡定地扯了扯嘴角,“来得好!正要挫挫他的气势!” 众人心想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心中一个个不以为然,面上却作出认同状。 李信知道他们怎么想,也不跟他们打那个士气,他直接手在沙盘中圈了一处,插上小旗说,“明天我出征,试探他们一下。看阿斯兰是否回来了,若阿斯兰来了,他们士气必然大振。我们就得改变之前穷追猛打的策略了……” 将军们连连点头,有的迟疑道,“我们的士兵不够……照将军你说的话去征兵,百姓们都被蛮族打怕了,没人肯来。” 李信扬眉。他神采之昂,往往带给身边人无数激励。李信敲了敲长案,“那提高我们军中的待遇。务必要让百姓们看到当兵的前途,再让我们的文士多去民间宣传大破蛮虏这样的故事,激起他们的报国热血。” 他沉思:“我在会稽有一些亲兵,过段时间让他们过来。人数突然增加,找个合适的机会,趁阿斯兰没反应过来时,将阿斯兰一军!” “将军,咱们的粮草没了……” “嗯……容我想想,怎么去抢他们蛮族的。” “兵器也不够……” “等阿斯兰来给我们送!” 李信在军营中说着自己的计划,众人连连应是。众人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郎君,郎君眉眼锋利,若刀刃般寒气森然,侧脸又宁静无比。李信侃侃而谈时,带给他们的那种信服力,比以往任何一位将军都要多。李信好像永远成竹在胸一样,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挫折,什么叫失败。 很多时候,他们都沮丧时,都为战死的士兵伤怀时,看一眼李信,看他依然站得笔直,依然目光平静,依然大步往前走……大家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忍不住跟上他的步子。 人天生被强者所吸引,所折服。 李信像是一个开疆辟土的王者般,在漠北开辟着自己的国土。他坐在王座上,振臂一挥,便有成千上万人响应。 李信与阿斯兰交手了好几次。 双方各有胜负,然比众将们最开始所想的溃不成军好得多了。看到郎君眉头紧锁研究着战略图,众人好像看到启明灯一般,再次自信起来。他们心想:安远将军依然不着急,依然胸有成竹。他都不心慌,我们慌什么呢? 战事以这种程度往前推进着。 阿斯兰很快发现李信他们是奔着自己的军粮军草来的。阿斯兰挑眉,一开始简直怀疑自己的猜测:大楚国土那么大,富得流油,这个李信居然还要抢自己的粮草?他这么穷吗? 李信快穷死了。 朝廷什么都不给,程太尉渐渐的连丞相都压住了,更是巴不得李信打个败仗,哪里会痛快给钱给粮? 李信又那么骄傲,怎么可能向太尉低头? 就算太尉统领大楚最多的军队,李信也不向他认输。朝廷没指望,李信只能从蛮族人这里想办法了。以战养战嘛,他总会富起来的。 李信日日在想着如何从阿斯兰手里抢东西,某日突然收到情报。彼时正在用餐,众男儿郎坐在一起,一边抢饭,一边说着荤话。全都是血性男儿,为了打仗,不知道多久没见过美女了。男人们说得一个个哈喇子流着,畅想自己打完仗回去抱美人归。 李信也不制止他们,他这个将军年纪轻,硬是靠着一手强硬的手段压住众人。然不是打仗的时候,李信性格就潇洒得多,笑起来那个坏,玩起来那个放得开,军中这些粗人还都挺喜欢这位贵族郎君的。 私下纷纷感叹,没想到贵族郎君中,也有跟他们一样不那么讲究的。 李二郎什么都能和大家玩一起去,就是不跟他们一起对着女人流口水。每次众人谈起这个话题,他就意味深长地笑。然后众人起哄:“将军刚成了亲,不知道嫂子长得好看不?”“听说翁主是大美人,可惜我从来没去过长安,从来没见过啊。”“嘿嘿嘿,你就是去了长安也见不到。你以为人家翁主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让你看的啊?” 大伙又去闹阿南:“阿南,你不是见过舞阳翁主吗?到底多好看啊?” 阿南哈哈笑:“特别好看!反正阿信喜欢得不得了!警告你们啊,谁敢对咱们翁主露出那什么眼神,小心阿信揍你们!”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李二郎你认不认同这句话?” 李信手搭着食案,慢悠悠,“认同啊。” 众人正要起哄,听李信再道,“但是我的衣服不行。” “去!” 笑闹中,一军士从外奔来,将一卷竹简交给李信。 篝火中,众人还在东倒西歪地说笑,李信拿到竹简,低头扫了一眼,再扫了一眼,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食案间轻松的氛围被他打破,郎君食案前的碗落了地,砰地一声,惊动了周围数人。众人抬头,看到郎君神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竹简,他长身抿唇的样子,让众人心中没底,纷纷跟着站起来。 李信看他们一眼:“我们的战略,得改改了。” 众人心想:莫非是我们中间出了问题,让那个阿斯兰察觉到什么了? 大家一起心事重重地点头,饭也不想吃了,只想跟安远将军回去营帐,重新制定对敌计划。 气氛低迷中,李信忽然手撑着腰,仰头大笑,“哈哈哈!兄弟们,你们自己玩吧!老子媳妇要来了哈哈哈!” 众人:“……?” 李信狂笑:“我家知知来找我了哈哈哈……” 众人:“……” 大家齐齐怒了:“操!揍他!知不知道什么叫低调?” “李二郎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家翁主娇滴滴的,怎么可能来咱们这种地方找你?” 李信被众人围堵,眉眼噙笑,丝毫不介意与他们玩闹。他心中血液有一瞬间冰冷,冰冷之后,又是滚烫灼热。众人围打他,他把竹简贴身藏好,才与他们开揍,“来!划下个道,谁怕谁是孙子!” 星河千万,郎君以一敌百,却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振奋。 他将闻蝉写给他的字,在心里回味了一遍又一遍。她问他:“我来找你,好不好?” 这已经是五天前的书信了,现在才到他手中。 李信大笑,躺倒在地。 好! 怎么不好?! 他早想让她过来,早想接她来! 他就是怕她不愿意来这种地方,怕她不适应。但是她自己主动要来,他自然扫榻相迎。李信单拳难敌众,被揍倒在地,他眼中的灿烂星光,只让人嫉妒无比。他心中有个地方,熨帖无比。 那个地方让他满脸通红,让他血液冰冷又狂热,让他心跳跳得越来越快…… 他心中炽烈无比,望眼欲穿。 他多么想念她! 他要这边战事在一个阶段内尽快结束,好让闻蝉来的时候,这里平安无比!她不会受到一点战火的影响! 等到了第二日,长安城中最近发生的事,才传到了军营中。新皇登基,黄门即将亲至,宣告新皇的旨意。众将士们对着长安的方向唱了战歌,喝了酒,便是表示效忠新帝了。太上皇并没有过世,只是离开长安去寻仙问道。所以大家也不必办什么白事,戒酒戒荤什么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该打的仗,还是得打。 不过李信对战事的安排,更密集了一点。 他先收到了曲周侯的书信,终于得知了自己妻子在长安遭受的委屈。那一刹那,心痛如绞,恨不得以身代过。李信沉思了一晚上,将战略再次改了,并与自己的亲随商量后,带了一队人,离开了墨盒。 阿南被交代扮演好李信的角色,绝不能让人知道李信已经走了,更不能让阿斯兰知道。 阿斯兰过了几天后,才发觉对方的攻势又发生了改变。他心中起疑,却不知道李信又在搞什么。阿斯兰还真没遇到过这么能折腾的敌方将领,他给军中开了赏银,谁杀了李信,阿斯兰亲自找王上给那人封赏!封赏越来越高,却谁也没取到李信的首级! 这晚,阿斯兰在月明中,杀了敌人一小分队,正乘胜追击时,他收到了长安城中乃颜寄来的信件。 阿斯兰将“李信”这两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沉默良久,然后忍不住抚着羊皮卷大笑,“难怪难怪!” “好小子!” “原来就是他!” 原来李二郎,原来天天折腾自己的这个小郎君,原来在并州郡守府上和他撞了两次的小贼,就是舞阳翁主的新婚夫君。 阿斯兰捂着被李二郎差点刺中的心脏口,笑得手发抖:原来舞阳翁主就是他女儿,李信就是他女婿。这个女婿,实在是……阿斯兰大笑:“好!” 左大都尉站起来,与众人道,“咱们再去杀他们一回合!” 他倒要看看,自己这个女婿的本事,极限在哪里! 他的女婿已经走了。 李信不折腾阿斯兰了,转去间接折腾乃颜了。 乃颜依旧倒霉着。 病好了,他终于追上闻蝉的大部队了。实在是因为舞阳翁主的车队走得太慢了,又是访问亲戚,又是安抚百姓的。乃颜跟在后面,就看着舞阳翁主让人记这个查那个。关键是她的侍卫始终不离身,她的侍卫就是离身了,还有五大三粗的、闻蝉指挥不动的军士跟着她,一步不肯撤离。 军士是李信留下的。 闻蝉气恼了好久,气他们不听自己的话。她长这么大,下人们就没忤逆过她的意思。偏偏这些人……但是李信留下的人,闻蝉根本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乃颜跟上闻蝉后,近不得翁主的身,最大的成果,就是装了个乞丐,从翁主手里领了一块麻饼吃。但就是这麻饼他也没吃到口,因为跟着闻蝉的军士觉得乃颜不像是乞丐,当着闻蝉的面没说话,过后追上去,把乃颜揍了一顿。为了不暴露武功,乃颜默默忍受。 乃颜一瘸一拐、半条命都要丢了地继续跟着闻蝉。 某天,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舞阳翁主上了一座山,让当地向导介绍着这座山,山间忽然冒出一大群的山贼。山贼们围着他们,嚣张吆喝,“想从此山过,留下买路钱!” 众人大惊。 齐刷刷抽刀,围住中间的闻蝉。 青竹愕然:“咱们又遇到劫匪了?” 闻蝉不说话,抬眼,往山贼们身上看去。她忽然定住了目光,看向高处山石上洒然屈膝而坐的郎君。她看到青翠浓郁,风如海潮般涌来。而时光静谧如流水,坐在山石上的郎君,在一众长剑宽刀中,巍然不动地俯眼看着她。 他眉眼轩昂,带着懒意,冲她扬起钩子一样撩人的笑容。 时光好像在一瞬间轮回。 回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山中,人中,他坐在高高的山石上,不知道打量了她多久。 闻蝉的呼吸滞住,心脏开始狂跳。 远远吊在身后的乃颜开始激动,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好不容易碰到翁主遇贼了!自己一定要在打斗中救翁主!好摸到翁主身边! 他往前一步,几乎要冲下山去,看到舞阳翁主扬起了笑容,冲着山贼们笑得特别好看。她长身玉立,眼睛清澈而明亮,“表……” 她喊了一个字,红着脸,眉眼若春水,羞涩地走上前。山风中,女郎娇美如花开,裙裾微扬,硬生生改了口,“夫君!” 乃颜脚下一趔趄,差点被自己绊倒,从山上滚下去。 134|1.0.9 李信洒脱无比地坐在山石上,他带来的军士们穿得破破烂烂,乍一看还真像是没有正规衣着的山贼们。李信长奔千里来迎闻蝉,在山上等着她,便看她一行人磨磨唧唧地在山中行走。山雾如云衣般盘桓,重重叠叠的浓绿色被雾气遮掩又显出。而那山间的女郎,置身于高山长林中,像是一片粉白色的花瓣般,在绿色中穿越,渺小又动人。 她抬起露水般清莹莹的眸子看人,李信就忍不住心口狂跳。 闻蝉越来越美了。 她那极致的美色,撩得人全身发痒,如百爪挠心般。 这么个美人,还跑出来走来走去。现在世道多乱啊,她仗着自己那三脚猫功夫的侍卫,就敢这么胡来吗? 李信起了戏弄闻蝉的心,想吓吓她。 他让自己的人装作劫匪山贼的样子,就像自己第一次与闻蝉见面时那样。起码要给闻蝉一点教训,要让她知道外面多危险!没事时少出来晃! 众人整装待发,伏在山间跃跃欲试,跳出来吓唬那个女郎。结果李信自己掉了链子,他也跟大家一起看着山下越走越近的闻蝉。看着看着,他就看出神了,就任由人推了好几把,也不舍得吓闻蝉了。 他心里软下去,心想吓坏了我家知知怎么办? 李信不管内心如何柔软,面上向来是雷打不动的淡然。他坐在山石间,俯视着下方被人包围住的闻蝉一行人。众人只以为他另有计划,也不去管他了。不料闻蝉抬起头,充满惊喜地叫一声“夫君”,李信脸就绷不住,露出了笑意。 他眼睛明亮,霍的一下站起来。 郎君高声回应闻蝉:“卿卿!” 众人:“……” 闻蝉:“……” 郎君站在石头上,笑得露出白牙,几下间从白带般绕山的溪流上跳了下来。他大声喊“卿卿”的时候,闻蝉呆了片刻,恍惚觉得他在喊“亲亲”。时成婚夫妻,夫郎多称呼女郎小名,或“女君”,或“卿”。写信时深情一点,称呼“卿卿”。盖是文人墨客甜言蜜语的表达爱慕的方式,没想到李信居然厚着脸皮就能喊出来。闻蝉脸更红了,小小地瞪李信一眼——他又对她如叫心肝宝贝般的胡言乱语! 李信从石头上跳下来,正要与他心爱的妻子相认。一道黑影从马车中窜了出来,隐约看到黑色绸布一闪,笼子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啄开了。黑棕色羽毛的大鹰在半空中一盘旋,如闪电般一掠而走。它嘹亮叫着,冲向了李信。 众人目瞪口呆,且见大鹰疾电一样俯冲而下,李信后退,却没甩开扑向他的大鹰。闻蝉瞪大眼看着,李信眯眼,没好意思刚见面就折人家的翅膀,所以他手被狠狠啄了一口后,也只是笑着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子。郎君扯着大鹰的翅膀,拔了几根毛,把在他手中挣扎的鹰晃了晃,笑道,“呵,见我还是跟见仇人一样。” 他忽的松了手,大鹰可怜的翅膀在他手里晃悠悠地往下飘落几根毛,凄厉大叫着冲下去抢救自己的羽毛。李信随手抓过旁边军士腰间的剑,玉水飞流般,寒光倾泻而出。剑光无双,李信的气势更压剑三分。他将剑当做箭支用,往一个方向掷了过去。 被寒剑扑面的大鹰绿豆眼快要瞪成了斗鸡眼,吓得大叫。杀气冲来,本能占上风。大鹰飞快地扑腾着自己的翅膀躲剑,羽毛掉得更多了。然而那剑只是擦过它的小身子,继续往后飞过去了。 闻蝉往前跑两步,心疼无比,“表哥!” 李信怎么这么幼稚,一见面就欺负她养的鹰?! 大鹰几乎是哽咽着扑入闻蝉的怀中,瑟瑟发抖,翅膀捂着脸,都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李信了。李信是混蛋,以前欺负它不手软,现在还是这样。而就在这边变故的同时,众人身后的山壁下传来一声扑通巨响。 众人齐齐扭头,看到一个灰扑扑的青年被剑割破了衣袍,从山上滚了下来。尘土蒙蒙,山石滚在脚边。 李信抱臂看着这个人。 周围刷刷刷众兵器齐出,对准了滚落到地上翻身跃起的高大青年,“什么人?!” 乃颜:“……” 他灰头盖脸,目色沉沉地与李信对视一眼。他暗自提防这个自少年时期就剑走偏锋的郎君,没想到对方武功这么高,自己只是不小心动了下,都能被他听到动静,出剑试探。乃颜心中飞快转动,心想大都尉要自己去翁主身边,那翁主的夫君即使再难对付,自己也得硬着头皮上。 得叫李信对他有好感啊。 乃颜绞尽脑汁,觉得自己只见过李信一面。当年丘林脱里死时,乃颜作为一个小透明,没跟李二郎碰面。乃颜只记得前段时间,他被关在并州郡守府上时,李二郎似乎是在查什么,曾扒着瓦从上俯视了他一眼,然后就走了? 唔,李信大约不认识他。 旁边,闻蝉已经走到了李信身边,好奇地陪李信一同看那个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她怀里的大鹰再次记吃不记打,觉得小娘子娇弱的肩膀让它无法摆出威风来。大鹰试探地飞上李信肩膀,拿利爪扒拉了扒拉李信的衣服。李信笑着瞥它一眼,他手被抓了都没揍它,肩膀被扒几道伤,李信也不在乎。 于是大鹰趾高气扬地狐假虎威,站在李信肩上,居高临下睥睨着那个傻大个。 乃颜挤出一丝笑,正要开口套近乎,照阿斯兰教的那般,编出一段值得同情的身世来。李信先开了口:“蛮族人。” 乃颜:“……” 他神色僵硬了一下,瞬间警惕。心知李信正是所谓的安远将军,对蛮族人绝不友好。自己虽然打扮成大楚人的样子,但是高鼻深目,蛮族人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李信再道:“乃颜。” 乃颜:“……” 李信审度他半天:“阿斯兰派你来的?” 乃颜:“……” 李信再看了看他的样子:“找我家知知吗?” 乃颜:“……” 他、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己一句话没说,李信已经替他说完了。 乃颜忽然运气腾空而起,气势陡涨,大跃几步便要跳出包围圈。他武者出身,武功自是不弱,周围人不过是行军打仗出身的,论武功哪个比得上他?人群被冷气往后压去,李信迎身而上,跟着往上窜两步,拽住乃颜,将他拖回了原地。 两人打在一起,拳拳生风。 然也只有几招的功夫。 乃颜是带病出来的,不是李信对手。 砰! 他被打得飞出去,撞上马车壁,头磕得破了血,跌落在地。手撑着剑,青年挣扎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他旁边站着一位妙龄女郎,乃颜模模糊糊记得这是闻蝉的贴身侍女。这位侍女原本好端端站在马车旁,现在忽然一个血人倒在了她脚边,她吓得尖叫一声,跳起来。 乃颜抬头想对这个女郎示好,心想这可是翁主的侍女啊…… 青竹被他血淋淋的一张脸一吓,脸色煞白地晕了过去。 扑通倒地。 众女尖叫:“青竹姐!” 闻蝉:“……”她既担忧青竹,又颇觉自己的人在李信面前晕倒很丢脸,回头跟李信解释,“青竹水土不服,这两天生了病,吃什么都吐,胃口不好。她不是真的被吓晕的……” 水土不服?李信走过去,踢了踢乃颜,心想这位脸色菜青,八成也水土不服。李信笑得怪渗人的,抬手示意众人先把乃颜擒拿住再说。 一应事了,闻蝉自然明确李信是过来接她的了。众目睽睽,两人也没有机会说几句亲密的话,而且闻蝉打量李信,觉得他又开始往黑瘦黑瘦的方向发展了。李信吩咐着众人赶车的赶车、上马的上马,赶紧走过这段山路,不要在山中留宿。闻蝉有点失望他的冷硬风格,失望他除了最开始对她笑,后来就应付别的事去了。 闻蝉往马车上走,闷闷不乐地坐在车上。 李信吩咐好一众事后,扭头离开自己的军士队伍,往舞阳翁主的马车方向去。身后不长眼的问,“将军,咱们的马就在这里啊。你往哪里去?” 李信说:“我受了伤,去马车上坐一会儿。” 车中闻蝉听了,忙推窗子掀开帘,想看李信哪里受了伤。她这般焦急,众人也同样疑惑,“你哪里受伤了?” 李信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手晃了晃:“被鹰啄的!” 众人:“……” 闻蝉噗嗤一声笑。 恰时自己的车门被拉开,郎君黑压压的身影跃入了她视线中。她刚要抬头嘲笑他的厚脸皮,下巴便被郎君托住,被亲了上来。门板关上,帘子窗子都拉下,众人只觉光线一闪,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车中,李信在女郎猝不及防下,将闻蝉压到了身下。他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搂着她的腰,整个人扑压上去,使劲地将她往怀中带,疯狂地亲着她。他已经很久没亲她了,方才她站自己身边,身上那香气,就如丝如缕地往他骨髓里窜。 窜得李信全身冒火! 李信压着脸不敢看她明媚的面孔,就怕自己露出丑态来。 而一入了车厢内,李信便忘情地亲着她。 手箍着她的腰,不断地将她越抱越紧,想要往自己的体内压去。李信觉得她的腰好细,又是穿着夏衫,轻薄无比,隔着衣衫好像都能感觉到她娇嫩腻滑的肌肤一样。李信食髓知味,仍觉得亲得不够,手从她下巴上移开,摸上她的脖颈,再抚上她的脸颊,拔开她脸颊上的乱发。 “唔……” 闻蝉的舌尖被李信叼住又吸又吮,喘气也喘不过来。李信动情无比地亲她,她腰被他搂的疼,舌根也被他搅得疼。呼吸跟不上,状态跟不上,她眼睛湿漉漉的,开始小幅度地挣扎,推李信。 火热的亲吻无法满足李信。 闻蝉却已经要哭了。 李信喘着气松开她,看着她嫣红的唇,喉结动了动。李信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再亲了亲她额头,好平息自己乱了的心。闻蝉在他怀中发抖,李信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便一边不厌其烦地搂着她亲她的眉眼、脖颈,一边低声,“我知道你身世的问题,也知道长安发生的事了。” 闻蝉撅着的嘴角微顿,撩眼皮看他,轻声,“表哥……” 李信将她抱到自己怀中,“没事,以后我罩你。知知受委屈了。” 闻蝉哽咽一下。她原本不委屈,在长安时也偶尔想一下如果我表哥在如何如何。但一当着李信的面,李信一安慰她,她的委屈就一汩汩地冒出来了。有人疼她,怜她,她在最亲近的人跟前,才会露出嗔意来。闻蝉果然忘了李信的狼性,伸出手臂搂住他脖颈,开始甜蜜撒娇,“我好讨厌他们啊,他们欺负我……” 李信说:“等我回京的时候,替你打回去。” 闻蝉白他:“才不要。你别惹事。” 李信不置可否,又想了想,问闻蝉,“阿斯兰……你怎么想?你想见他吗?” 闻蝉眼睛清亮地迷惘着。 李信低头与她咬耳朵:“你要想见,我就带你去见。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闻蝉踟蹰着摇了摇头。 李信看到她目中的疑虑和茫然,知道她还没想明白,便也不逼她,等她慢慢想好了。而乃颜……李信眯眼,他自然有法子对付。 当夜下了山,住在驿站中。闻蝉第一次与李信同房,坐在床榻边不停地收拾东西,心烦意乱。青竹已经醒过来了,看她这般心神不宁,便安慰她,“这么紧张?要不让男君住外头,婢子晚上陪您睡?” 闻蝉低头看着自己叠了一遍又一遍的衣服,抿嘴,“随你啦。” 青竹道:“您当然没问题啦。反正李二郎回来看到婢子,也只会收拾婢子,不会动您。” 闻蝉被她逗笑。 青竹看她笑了,才放下心,搂了搂闻蝉,“翁主,您都成亲了,总不能一直跟男君分房睡啊。殿下天天翻李二郎白眼,不就是嫌他走得太早,没让您圆房吗?现在好不容易……嗯,您知道吧?” 闻蝉依然紧张:“那你把我阿母给我的避火图给我找出来,我再翻翻……”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门被推开,李信淡着脸进来了。青竹挺怵李信的,应该说大部分人都怵李信。看到李信进来,青竹递给闻蝉一个“振作”的眼神,向男君行了个礼,关上门出去了。 烛火晃动,照着郎君英气无比的面孔。 闻蝉又开始莫名紧张。 她低下头,察觉李信走到了几步外,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他找书简,喝水,洗漱。好久,声音没有了。感受到火热的目光重量,闻蝉抬头,看到李信站在床榻边盯着她,目有星火。闻蝉鼓起勇气:“你你你……我先给你上药吧。” 李信:“我没受伤。” “你看你黑了,我带了好多药膏……还有大鹰抓你肩头,肯定也有血痕……你看你这么瘦,肯定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比以前肯定弱了很多……啊!你干什么?!” 忽然之间,闻蝉被李信横抱了起来。他强势无比的动作,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颈,好让自己身体平衡。 李信抱了她一下,将她重新放坐在了榻上。 闻蝉:“……?” 李信再倾身,将她横抱在手臂间。 抱着她往上拖了拖,郎君闭目。 闻蝉茫然无比地窝在郎君的臂弯间,看着他的面孔在火影帷帐下,多么的吸引她。 李信闭眼掂了掂她。他连抱她两回,掂了半天,比较了又比较。李信睁开眼,黑压压的眼睫扫着闻蝉的脸容,一本正经道,“觉得我没以前有力气了?我觉得还好啊。” 闻蝉睁大眼,这才明白李信是拿抱她来感受了。 她心中疾跳。 怎么说呢,夫君……到底和表哥不一样啊。夫君还抱她,还用这种抱她的方式,还掂她…… 闻蝉捂脸,害羞地笑,小声,“因为我比较轻。” 李信望着她面颊绯红的羞涩样子,被她勾得心痒无比。他露出笑,觉得她不紧张了,便慢慢凑过去,又开始亲她。 135|1.0.9 室中烛火微微,只点了一盏灯,并不如何明亮。蝉鸣阵阵,风浪如潮。四面八方皆漆黑,只余此屋留着灯。 天上有繁星,星辰密密成网。星光太亮,让人觉得触手可及。 碧玺在屋外坐着发呆,听到里面隐约的声音,她脸颊滚烫,手搭在耳上。她却又不敢捂耳朵,将声音完全隔绝。唯恐翁主有事唤她,她却没听到。碧玺看到青竹领着侍女提灯,从院门口一晃而过。 “青竹姐,你去干什么?要不你守着门,我代你去吧?”碧玺叫道。 “翁主吩咐我给那个乃颜加点餐。你要去么?” 碧玺想到白天时那个蛮族男人,缩回了脑袋。她不想去,蛮族臭男人,她非常嫌弃。她心中又敬佩青竹,白天刚被吓晕,晚上还有勇气去见人。小娘子叹口气,继续去听那时断时续的蝉声了,心想:难怪青竹姐得翁主重用呢。 檐下的侍女们望着窗上摇曳的火光发着呆,又看到郎君映在窗上的颀长影子。过会儿,四面帷帐放了下来,连那影子也看不到了。声音,却仍然断断续续。 到底是外出而居,闻蝉早已习惯环境的简陋。她从未对烛火有过什么样的要求,只有此时,当她被李信抱着亲,亲得喘不过气时,亲得仿佛也能听到他狂烈的心跳时,闻蝉昏昏沉沉地想,灯火太暗了。 她浆糊般的大脑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好笑的念头:都怪这烛火太暗了,我才如此混沌。 心中蜜儿一样甜,闻蝉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李信抬起头,望着她。 郎君还是抱着她的姿势,他个子太高,跟她低头也会累。很多时候,李信都是蹲在闻蝉脚下,仰头跟她说话。现在他不是蹲着的了,他是双臂横抱着她,亲吻着她。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李信手臂如铁般坚固,也没有颤一下,将闻蝉甩出去。 闻蝉不太好意思看李信的脸,眼皮垂下,睫毛浓浓。李信抱着的女孩儿长发已经乱了,深衣上的腰带也被扯开了。她皮肤格外的白,玉石般莹润。唇瓣嫣红,脖颈修长……李信又咽了口唾沫,目光更加暗了。闻蝉腿在他臂弯间踢了踢。她骤然怕自己太重,累着了他。 李信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娇羞突然冒出来,他只知道她不高兴被自己抱着了。李信清醒时,向来很尊重闻蝉。他觉得自己快不清醒了,然而还是尽量顾着她。李信松开手臂,将女郎放下了地。 闻蝉立刻跑到了床边,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上上下下的,揣着一只兔子般疾跳。她忽然看到自己在榻上摊开的一包裹东西,觉得有了可转移的话题。女郎唇角翘起,开心地把自己的宝贝展示给郎君,“表哥你看,这些都是我带给你的!” “这半个香囊是我做的,”闻蝉脸颊绯红,“但做了一半我想起来,你好像不用香囊,就没接着做了。” 李信走到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与她一起低头去看。他想起来了,“成亲时新嫁娘不是要送郎君自己亲手做的女红吗?我怎么没见着?你的呢?” 闻蝉愣一下,仰起头,傻傻地看他,“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李信轻笑,看她黑乌乌的眼珠子盯着自己,心虚之下还如此明亮。她这般惹人怜爱,他忍不住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一口,闻蝉于是脸更红了。李信才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你没做完的女红,对不对?” 做个香囊做了快一年都没做完……闻蝉真是……不过李信也不在意就是了。 闻蝉怕他嘲笑自己懒惰,忙抱着一双棉布鞋履给他,“这也是我做的!做了好久!从织布开始就是我亲自来的!你整天非打即杀,你的鞋子也坏的快。我专门……” 李信耸耸鼻子:“怎么还有饭香味儿?” “我带了粽叶和糯米啊。端午节时我跟人买了好些粽子,自己又做了一些。想带过来给你吃……” “还有这个……这个……” 闻蝉如数家珍,将自己包袱里的东西展示给李信。她低着头,葱玉般的手指头一一说明。这些都是她亲自收拾的,对于一个从来没自己亲力亲为、以前连李信送她的礼物都是青竹代收的翁主来说,这是多大的进步啊。 闻蝉恐怕一辈子都没为旁人做过这么多的事。 李信看着闻蝉,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侧脸,他想他的心被填充得发胀。暖意往四肢骨骸中流窜而去,一汩又一汩,不绝于缕。他心中爱她,爱她千好万好,最爱她也对他好。 李信在闻蝉面前蹲下来,手搭在她膝上。闻蝉垂目看身前这个认真无比的郎君,听到他说,“边关日子很苦,风沙很多。战争随时爆发,平民们粗俗又无礼数。这里和长安不一样,你不会有朋友的,不会有任何一个女郎能与你玩得好。你尊贵无比,适合在长安生活,而不是在风雨招摇的边关待着。” 闻蝉撅起了嘴。这是瞧不起她吗? 她气哼哼道:“我会适应的,你少瞧不起人了。” 李信又笑:“但我从未怀疑过你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别人不跟你玩,你自己就能玩得很好。知知,你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流连。所以你在长安如何,在这里还会如何。” 闻蝉的脸色好看了些。 “边关其实也有好玩的。草原遍地,牛羊成群。辽阔大草原上,常能看到千百匹马奔跑而过,声势如雷。没有战事的时候,市集开放自由。现在禁止买卖兵马,两国之间的小玩意互通得也很多。偶尔有胆大的蛮族人偷渡到我们这边来,我有心情了,就把他抓起来审问。审问也很好玩,听他们编故事,你肚子里快笑死了,脸上还得装出沉思的样子来……” 闻蝉眨着眼睛,身子不自觉地倾前。 李信给她描绘出了一个绚丽繁华的市井生活。和长安不一样,和会稽不一样,却也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墨盒画卷在他口中展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许比长安还要热闹些,也许跟每个地方都不一样。 李信道:“我带你去草原上骑马,带你悄悄去他们蛮族的边界抢东西。再过两个月,墨盒的老人讲,会有星光烂烂如霞,赤白色,流光一样在天上铺陈,曲折,逶迤,像是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样从天空中划过。古书称是烛龙,也有叫长庚的……到时候如果有幸碰见了,我带你去山顶看。” 闻蝉心驰神往。 李信口才非常的好,他作混混时就能说会道。后来读了很多书,知道的多了,说故事就说的更加好听了。闻蝉开始向往李信描绘的天地……她再身子倾前,眨巴着眼睛指望他继续说。 “……你从外面带给我很多东西,又送钱又送粮的,我没什么好的给你,只有这些风光,带你一一走过了。你少时不就想去塞外,想去草原,想下江南么?把这当成一个开始好了。” 闻蝉怔一下,没想到自己十四岁时说的话,他现在都还记得。 她抿唇笑一下,叫一声“表哥”。万语千言,也无法说尽她对李信的喜爱。 李信忽然间转了话题:“……这些我都能给你,都情愿给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闻蝉瞪大眼睛:“你还要跟我谈条件?!” 李信被逗笑,唇角上扬,正儿八经地继续仰着头看她,“是啊,有条件。你今晚让我爽一把,我就什么都给你。” 闻蝉:“……” 洞房花烛啊……初夜啊……掀翻红帐啊……一切引人遐想的美好形容,在李信话中,又重新带给了她。 她脸开始热,身子开始僵硬,却在郎君专注的凝视中,紧张地点了点头,“好。” 李信霍的站了起来,差点撞上旁边的灯台。幸好他反应快,灯台一晃,就被他伸手扶住。闻蝉大惊,又被他的激动弄笑,嗔他一声,“表哥!” 李信耳根微红,自己也知道自己又丢人了。他说一声“等我”,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再一阵风似的回来。闻蝉全程茫茫然的,看李信搬回了很多东西,一堆堆地铺在被褥上。 剪子啊、药膏啊、纱布啊、酒壶啊、药粉啊…… 闻蝉:“……” 一脸木然。 看李信风一般惊了一众人,将与她一样茫然的下人们关在了外面。李信坐于闻蝉身边,将各种药瓶介绍给闻蝉,“这个是止痛……这个是止血……这个是润滑……” 闻蝉:“……” 在李信的严肃中,她干笑一声,往旁边挪了挪,“你准备的好充分……” 李信抬头,对她笑,“当然,我从见你第一面开始,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想娶你,想睡你。我想了这么多年,毕生所愿,怎能不做好准备?”他手放在膝上,看上去还是很有些外人面前肃冷的样子,“知知,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闻蝉笑得僵硬。 她有些被李信的气势压住,她没想到他这么……一下子气馁,闻蝉不动声色地想离开这片天地,手腕突然被李信抓住。 闻蝉:“表表哥,你别拉我呀……我就是去喝口水……” 李信露出坏笑,将她揽抱于怀中,酒壶被他拿在手中,就着给闻蝉灌酒,“喝这个……” 闻蝉:“你、你想灌醉我……” 李信含糊道:“乖,不灌醉你,你会痛……” 浑浊酒液往下倾倒,女郎被迫地窝在他怀中,仰着头喝酒。她唇儿水红,他倒得太急,酒从她唇角流下去。闻蝉不舒服,头一偏,不肯喝了。乱杂的长发散在颊畔上,玉白与绯红交映,长发又被水液打湿。闻蝉靠在李信怀中,身子半侧着搂他的腰,不舒服地哼了一声。酒液与长发顺着她的嘴角往下,往她天鹅一般修长弯曲的脖颈中流去……她侧着身,胸口微微起伏,上方肌肤白如团雪…… 李信眸子暗深,又将酒往她口中倒了,声音沙哑,“再喝一点……” 闻蝉摇头,不想喝了。 她不肯配合,李信便自己仰头,将一大口酒灌入口中。然后俯下身亲她的嘴,齿舌火热无比地顶开闻蝉的口,将酒往她口中渡去。不光有香醇的酒味,还有女郎口中的馨香。李信身体里好像有一千一万只蚂蚁在爬,su痒无比。他探她的口舌,又顺着两人唇边流下的酒液,一路往下亲。 眸子里两簇火苗在跳,燎燎成原。 他刺一声,撕开了她的衣衫,双唇贴上她因为他大力而弹跳的胸口山丘上…… …… 郎君的轻哄声,女郎的哽咽声,还有床榻的吱呀摇晃。 一个不停地进,一个不住地缩。郎君口中没个正经,越往后越着急,各种荤话都往外蹦,心肝儿,宝贝儿,哪一个听来,都让人面红耳赤。血流了一床,不但是她,也包括他。那些纱布绷带药膏剪刀,真是派上了用处。准备倒是齐的很,含一口药粉,喂到女郎口中,郎君细心地帮她缓解疼痛。 李信喘着气:“再吃一口……还疼么……” 闻蝉哭泣:“你光让我吃药有什么用……你出去啦……” 李信自然不肯,将她抱在怀中一阵揉搓着,温香软玉引得他头脑昏胀,只记得追逐她。闻蝉肌骨清凉,身体极为柔软,李信将她赤身抱在怀中时才察觉……春,宫图中那些普通人难以达到的姿势,闻蝉都可以,毕竟她常年习舞。李信心中兴奋,却并不敢在这个时候分心。 他连第一关都闯不过去。 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闻蝉受不了,他更加焦躁,只能不停地喝酒,再不停地喂她吃药。 李信揉着她的腰肢,触手腻滑,越摸越心动。他一会儿便受不住,反应更强烈,闻蝉于是更痛苦。两人在床上憋着气,亲吻着。李信吻掉闻蝉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手推着她的腰,“知知……再忍……” 闻蝉委屈:“你为什么不忍……” 李信笑:“老子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你才答应我什么……” …… 一晚上混乱。 酒液洒了一床,血也污了床铺。喘息声,求饶声,你追我赶,听得屋外人面面相觑,耳红脸热。碧玺等女在外头听到翁主凄惨的求饶声,不知屋中女郎挣扎着想往床下爬,就被抓着脚踝拖了回去。 闻蝉惊恐无比,觉得黑夜中灯火熄后,李信变得很陌生,像是疯子一样。 他对她有强烈的好感,也有让人害怕的渴望。他强忍数年,为此一夜。失败了一次不成,郎君极为有耐心,非要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实在太喜欢了,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情话。情话缓解闻蝉的难受,也让闻蝉认识到一个比她想象中更爱她的李信。 他太迷恋她了。 上下求索,遍求不得。求不得,于是更加想得到。 他披荆斩棘,他踏过尸体。他从少年草莽,成为今日的一国将军。他吃过多少苦,绕过多少弯,当他压在闻蝉身上,当他将她从上到下地亲一遍时,那燥热,那烦闷,那憋屈,才能得到缓和。 “知知……再来一次……” “知知……” “知知……” …… 蝉声阵阵,从前半夜到后半夜。室中的被褥,也从床榻上,转移到了冰凉的地面上。 月光照在室中,映照在被裹在褥间的女郎的肌肤上。那种柔光,那披着一层圣衣般的华美,让郎君跪在她脚边,膜拜般望着她。 闻蝉。 李信抚着怀中女郎的面颊,她昏睡了过去,他掐着她的腰,将她再次顶醒。闻蝉面上挂着泪珠,硬生生痛醒。她待要挣扎,仰头看到月华照在李信面上。拂着他的脸,映着他的眼。那刹那的精致,让她看住了眼。 从未觉得她爱的郎君这般好看。 李信在寒月清辉中吻她,“蝉……古来便被寄予美好的期许,代表美好的事物……小蝉,你阿父阿母都极为疼你……我也会的……以后换我疼你……” 闻蝉拥住他的背脊,擦去他额上的细密汗水。 …… 晚上昏昏沉沉,时时刻刻都煎熬无比。 到了后半夜,李信没了力气,才放闻蝉睡去。这个时候,水和血,伴着一室的旖旎气味,都弄得床没法睡了。李信又下床,拿清水给两人清理了身体,抱了一床新被褥回来。 这些闻蝉都没有记忆了,她从未喝过那么多的酒。她被李信灌了半夜,整个人糊里糊涂,一切感官都变得轻飘飘。她记得自己大约是跟李信胡来了很多,李信一咬她的耳朵,一再跟她低声说话,她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最后受罪的又成了她。 她但凡一哭,但凡拒绝,李信便指责她“不讲信用”。 闻蝉迷惘着再次屈服于他,心想:是么?我答应了?我承诺了?我怎么这么傻? 哭了一晚上,也闹了一晚上,才这般那般地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闻蝉腰酸背痛。帷帐中看不出什么,帐外日头已高。她用手遮着眼,迷茫了片刻,转头,看到阳光中坐着的郎君。她全身被车碾过一样痛,手指都动不了。他却还能神清气爽地坐在案前,衣装一新,翻看手中竹简。 李信微侧头,阳光照得他唇角的笑,闪了闻蝉满眼。闻蝉捂住眼睛,听到他笑问,“醒了?” 闻蝉哼一声,不想理他。她说,“我还要睡!” “那就睡吧,”李信答,“我煮了粥,一会儿喝完再睡。” 闻蝉忍不住,腾地从床上坐起。隔着几重帘子,她掩饰住自己的腰酸,气势汹汹道,“你知道熬粥,昨晚就不会对我好一点么?!” “我已经对你好了。” 闻蝉酸溜溜道:“是啊,反正你爽了。” 李信淡声:“谁告诉你我爽了?” 闻蝉:“……!”这这这都没爽?! 她瞪大眼,看着床帐外坐在窗下的郎君。李信放下手中竹简,慢条斯理地折袖子。阳光在他手上跳跃,她看到他修长的手。李信手骨好看,骨节分明,指头细长。看着他这双手,闻蝉就想到昨晚他如何待自己…… 闻蝉红了脸,用被子抱紧身体。她有点怕李信走过来,怕他再兽\\欲大发。她不敢跟李信讨论昨夜的事,怕他意犹未尽,她却经不起他的折腾。闻蝉僵硬地转了话题,作天真烂漫状,“表哥,你在看什么书?” 她心想:还是关心关心表哥的事吧。随便他看什么呢,只要不让两人回想起昨晚就好了。 李信微笑:“春,宫,图。” 闻蝉一脸呆滞:“……” 她的天真烂漫装不下去了,木着脸看李信放下书简,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他掀开床帐,一把将试图躲闪的闻蝉抱在怀里。闻蝉对他露出惊怕的眼神,李信不禁哈哈大笑。 闻蝉愣一下,反应过来,“你骗我?!” 李信伸手捏她的鼻子,晃了晃,声音里也噙着笑意,“傻子。屋里人都换了两批了,我有时间看春,宫,图,为什么不知道看你更好呢?” 闻蝉被他在怀中一通揉。 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笑,也听出了他的好心情。李信心情颇为舒坦,将闻蝉抱在怀里,手便伸进被褥中,帮她揉腰。李信问她,“还难受吗?” 闻蝉委屈哒哒地点头,转头抱住李信的腰蹭,“你别这样了……” 李信点头,郑重其事,“好。” …… 事后证明,即便是李信,男人在床上做的保证,也无法算数。他尽量帮她上药,尽量不碰她。可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闻蝉就得忍着羞意与窘迫帮他纾解。李信和闻蝉已经很多年没看春.宫.图了,现在又把旧物从箱底翻了出来。 闻蝉一路精神不振,夜里可劲儿折腾,白天在补眠。有时候白天也得劳作…… 她尚适应不了李信的无限精力,哪怕他已经折了又折。 李信一路上将闻蝉抱来抱去,从屋中抱到马车上,再从马车上抱回屋子里。闻蝉初时不好意思,不肯让他抱。但她实在撑不住,再加上李信一直跟她洗脑两人是夫妻了、做什么都没关系,久而久之,闻蝉的脸皮也被李信修炼了上来。 他将她往大氅中一搂,闻蝉闭着眼,就随便他了。 两人到墨盒的时候,天下暴雨,闻蝉依旧在车中睡着。李信抱着她,马车停下后,外面有人报,“男君,咱们的车马被蛮族人堵住了!那个什么左大都尉,叫着让你出去!” 李信将闻蝉往车中放好,下了车,站在大雨中,面色沉沉。 他侧头,阴气森森地问:“绕了路到我们的地盘上吗……他要干什么?!” “阿斯兰……大都尉……要跟您比试,”传话的小兵一遍遍地擦着脸上的雨水,“他带了不少人马,咱们根本过不去……他要跟您比试,连比三场,您只要赢一场,他就让路……不然……蛮族人的铁蹄,就在墨盒城下了……” 李信心中一动,扭头看身后的马车。 闻蝉正在车中睡着。 李信忽然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升起:阿斯兰……该不会是来看知知的吧? 他忍着笑:若真是这样……这位大都尉要失望了……知知,在睡觉啊……左大都尉就是再英勇,他们家知知也是不知道的…… 136|1.0.9 阿斯兰半生戎马,李信离开墨盒的事,一开始能瞒住他,后来又怎么可能让他毫无察觉呢?李信走前,曾委托阿南等人假装自己,也下达了很多命令,要瞒住自己离开这件事。阿南等人的行事风格和李信差距太远,战事上又往往意外频频,阿斯兰察觉到不对劲,并没花多长时间。 那晚夜色明朗,于圆月之下,阿斯兰第一次发现逃走的小子并非李信。 李信怎么可能逃呢?就是二十来人,也必然给他玩个大摆尾啊。 “李信那小子恐怕受了重伤,或者神志昏迷,再或者墨盒出了什么事他没有话语权了,”属下兴奋地给阿斯兰建议,目光炯炯,手握拳往下重重一划,“这个时候,咱们就应该乘胜追击!拿下墨盒!墨盒地势险要,连同我蛮族与乌桓之地。一个墨盒,就能让大楚多很多缓气的机会……” 阿斯兰望着明月,久而不语。 他不理会属下的意见,反而坐在山丘间,坐在草原上,从怀中摸出了他的长笛,开始吹小曲了。 缠绵婉转,与月相照。 骑兵们叹口气,仰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男人,无话可说。他们的大都尉是个心思难测的人,有时候无情,有时候又多情。谁也不知阿斯兰为什么在从并州回来后,性格大变。他们只知道现在的打仗,阿斯兰已经没有以往那种一人当关的悍匪之气了。 变得……儿女情长了很多。 就比如现在,他不想着打仗,居然跑去吹笛子了。 晚风吹着山丘高处,也吹着这个高大威武的男人的情怀。 当他将笛子藏于怀中时,便好像想到昔年的中山国公主一般。 那时他尚是刚回到草原上的意气飞扬的少年,他忐忑又羞涩,将自己做的笛子送给他的公主。他跟在她后面,追着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邀请她。他时而沮丧,时而充满干劲。他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在霞光漫天的黄昏,在星如龙行的夜晚,他追赶着她,唱曲给她,示爱于她,大胆又羞赧地追慕于她。 当她回过头,当她停下步子,当她在明月下为他伴舞时,他只想跪于她脚下膜拜。 那、那如清月般高贵的仙子一样的女郎啊…… 已经逝去了多少年。 阿斯兰心痛如碎,这么多年,连想都不敢去想一下。 直到他得知他女儿还活着。 她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该死的曲周侯夫妻,从来就瞧不上他,他们连他女儿还活着都不肯告诉他。他们厌恶他是蛮族人,厌恶他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他们带走了他的女儿,让他半生浑噩…… 阿斯兰漠着脸。 心中冷笑:带走了我的女儿,难道我女儿就不爱我了么?难道父女血缘,一点用都没有吗? 他心中饱含戾气,心想你们怕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若非他们夫妻劝走了他的妻子,他妻子怎么会死?他们不是烦他不是大楚人么,他本来就不是!他就投奔蛮族去,就去打仗去。他原本不杀大楚人,但从那天开始,他就杀给那对夫妻看! 他只爱他的妻女!除此之外他谁都不爱! 他想要他的女儿回来……没关系,他要慢慢筹谋。 阿斯兰非常的冷静。 他能在这么乱的地方待这么多年,地位不倒,自有他的本事。他不会伤害他的女儿,但他想要女儿知道他,爱他……阿斯兰想要自己的女孩儿喊他一声“阿父”,不管是大楚话还是蛮族话,这都不过分吧? 他曾经愿意为了中山国公主付出一切! 而今他愿意为自己的女儿付出一切! 只要她认他,只要她展颜一笑! 阿斯兰在月明之下吹着长笛,闭着眼,遥想他心中勾勒出的女孩儿—— 那是一个皮肤雪白、面容姣好,在月亮下笑容无垢的美丽女孩儿。 乃颜是个废物。他统共交给乃颜这么点儿事,乃颜现在还行踪成谜了。乃颜唯一对阿斯兰来说有点用的,就是时不时传给左大都尉一些关于舞阳翁主的小道消息。比如闻蝉脾气很好,比如闻蝉身边从来没有一刻没有人过,比如闻蝉颇受长公主夫妻的疼宠,比如闻蝉与她的夫君乃是少年夫妻……阿斯兰就是为了知道关于自己女儿只言片语的消息,才没有把乃颜那个废物召回来。 他心浮气躁,也不去派更多的人关照他女儿了。 闻蝉是大楚的翁主,夫君还是李信那种人。李信年纪比较小,但阿斯兰通过自己和李信打的几次交道,都能看出李信不是好打发的人。李信几次与他碰面,现在想来,反应都有点奇怪……比如并州那晚。 李信猜出他是谁后,第一反应就是不动声色地下杀手。 李信是知道他是谁的。 阿斯兰沉思着,心中更加烦躁。有李信在中间挡着,又有乃颜那种废物无法作为,阿斯兰烦的不行,不知道怎样才能近距离接触他的女儿! 然后机会来了。 阿斯兰发现李信离开墨盒,又配合乃颜那边的消息,阿斯兰猜李信去接他女儿了。阿斯兰对这个郎君满意了一点,还知道主动去接他女儿,这小子不错。但阿斯兰同时跃跃欲试——他也想见他女儿! 他心情忐忑,不知闻蝉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也不敢贸然相见,于是趁着李信不在,举兵到墨盒城下。阿斯兰带兵潜入大楚国境,凭着流利的大楚话骗得无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按照对地势的熟悉,提前在一处通往墨盒的地方等待李信。 连等三日,天降暴雨,终等来了悠缓行来的一辆辆马车。 阿斯兰出去叫阵,叫阵前整理仪装,拿着早已备好的铜镜左照照,右看看。然而他除了把青铜面具换成更讨女郎喜欢的银质面具外,对镜又有什么值得照的呢? 阿斯兰风骚的换衣整容作风,让一干骑兵眼角抽\搐、心中大惊。左大都尉不就是找李信的麻烦吗?居然还要打扮自己?!就是打扮了,出去被雨一淋,不就又落汤鸡一样吗?左大都尉这突然降低了的才能水平,莫不是、莫不是……众人心中凛然,互相看看:莫不是李信那厮给大都尉下了毒,下了蛊? 好在阿斯兰只是在自己的属下面前骚包了一会儿,他出去踩马叫阵、拦路横枪时,还是大家心目中威风凛凛的左大都尉。 阿斯兰身材高大,如一道黑色的影子般,站在大路中间。他挑着□□,在大雨中声动天地,浑厚高嘹,“李信!你出来!不敢跟我比试吗?只要你赢一场,我就放行。我敬你是英雄,你可不要自己降低自己的身价吧?你……” 前方众车后,褐衣郎君悄无声息地步出。 若非阿斯兰武功高强,若非阿斯兰早知道李信的本事,第一时间,他还真没发现李信。 李信束着长发,衣衫玄褐色,衣襟、领口、袖口,却都有暗色纹饰流金。锦衣风格极为低调,行来有坠瓦之势。郎君抬目一眼,瞳眸暗黑子夜般静幽,看人时,中有金戈铁马之激撞。 众郎君跟在李信身后,默不作声地与蛮族骑兵们对阵。雨下得淋淋漓漓,阿斯兰打量对面郎君,更加肯定李信身后的某车中,必然坐着他的女儿了。李信若不是出来见他女儿,就李信平时那灰扑扑的穿衣风格,能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般英俊,这般神采,这般锦衣华袖,必然是郎为悦己者容…… 咳咳。 阿斯兰挑剔地打量着李信,皱眉:怎么这般丑? 乃颜说他女儿“宛如天女下凡”,这么丑的凡人,如何配得上他女儿?! 他又想:算了算了,丑也就罢了,人的脸是天生没法改的。世上少有他女儿那般好看的…… 他嫌弃地将审视的目光从郎君面上移开,心塞地想我考量考量他的武艺吧。最重要的是,我英武不凡的身姿,若英雄般横空出世的形象,得被宝贝女儿看到啊……他心里想李信是闻蝉的夫君,乃颜又说这对小夫妻感情颇好。那他与李信对打,不管闻蝉知不知道自己这个亲身父亲,为了关心她自己的夫君,闻蝉肯定会探出头来看吧? 就算他女儿颇为害羞,不肯出来,那掀帘子看,也行吧? 一看之下,女儿就是眼角余光扫,也应该能扫到自己吧? 阿斯兰心中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颇为不错。 雨下得更大了,平地上起了一层薄雾。人的面容在雨中看得颇为模糊,时不待人。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阿斯兰不顾众人的劝阻,往前大跨一步,枪往地上一撑,朗声宣战,“李信,你是来应战的吗?三场比试,但凡你赢一场,就算你赢!” 李信也在看着阿斯兰。阿斯兰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探寻阿斯兰到底来干什么。 看阿斯兰如此风骚的反应,目光还时不时往他身后的马车上撩,李信心知肚明,确信自己的猜测*不离十了。 他心里快笑死了:这个傻大个以为知知醒着么?还想在知知面前表现?做梦去吧! 李信微微笑了笑,问,“你骑兵到了墨盒城下?只要我赢一场,你就退兵?” 阿斯兰:“当然!” “大都尉,这算盘可不好。你们来的不过数人,这里是我大楚国境,我于一刻前已经求了援。想将你们留在此地,不难吧……一物换一物,这个要求不做准。” “你待如何?” “归还俘虏。” 两人商量细节,李信不急不躁,阿斯兰明知道这个小子非奸即诈,心里骂他千百遍,还得主动往李信的圈子里跳。 “好!”商议出了结果,李信将袖子一折,摆好了架势,宛如山河阵开般的气势,让对面一众人凝了脸色,“谁都不要上场!就我与大都尉两人!” 众人精神一振,两方军士都往后退开,将大空间留给两人。 两人也没有甩什么花架子,对上阵后,直接向对方冲杀而去,招招毫不迂回含糊。双方看李信面色沉静,阿斯兰招式雄浑如劈山河,几招就逼得李信往后飞跃。众目紧紧盯着李信,看李信是否有后招。一方庆幸,一方失望,觉得李信武功也很好,但在左大都尉阿斯兰这里,似乎不够看? 早年开始,从会稽开始就跟随李信的几名军士,现在被派来保护翁主。他们站在队列中,看到李信的武功,心中都有疑惑。感觉李二郎的武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啊……应该比这样子厉害啊……但是李二郎看上去又很认真,两军交战时,他又不可能还保存余力吧?不是自己的印象出了错,就一定是李二郎的武功退步了。 想到少年天才也有沦为平庸的可能性,几人心中一痛。 旁边的人奇怪问:“什么表情?你们牙疼?” 几人连摇头。 他们不知道李信的心思。不知道李信正在心情颇好地想:好买卖啊。我随便赢一场就行了,何必跟阿斯兰打得那么厉害?何必让人看出我的真实水平?暴露的越彻底,打仗时越容易被人看出底线在哪里,这是极为危险的。阿斯兰这么幼稚,难道我也跟他一样吗?别说知知根本不知道我在打架了,就是知道,我的节奏是怎样,还是怎样。 哪像这个阿斯兰……啧啧。不知道骚什么骚! 闻蝉睡梦中,听到模模糊糊的喝彩声。声音大如雷轰,密密一片。她喃喃道,“表哥,别吵我……” 但是吵闹声一点都没有停。 闻蝉懵懂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趴在车上的坐榻边,身上被披着一件鹤氅。鹤氅温暖,几乎盖住了她的整张脸。闻蝉揉了揉眼,发现马车不摇晃,李信也不在。她坐了起来,听到先前梦里的吵声还有越来越大的架势。 闻蝉起了疑惑,敲了敲车壁。青竹的声音果然就在车外:“翁主,您醒了?” 闻蝉问:“怎么了?我怎么听到军士们喊阵的声音?” 青竹撑伞站在车外,虽然李二郎说翁主睡着,但作为严于自省的侍女,青竹还是下车过来翁主这边候着了。此时听到翁主问,她也已经胆战心惊地旁观前方的打斗很久了,“蛮族左大都尉好有本事,摸到了咱们的地盘上,还拦住了我们的车。二郎说雨下这么大,援兵也来不及,就决定自己去应付一下。那位左大都尉说要与咱们男君比试三场,只要郎君胜一场,他就放行。现在已经快比完了……” 左大都尉? 闻蝉心口重跳,扶在车壁上的手指微抖了下。 托之前程太尉在长安掀起的风暴,他们这些亲近之人都知道,左大都尉是舞阳翁主真正的父亲。 闻蝉眼睫颤颤,眼眸微阖:虽然早做好准备,自己来边关的话,很大可能碰上这、这个人。因为听说墨盒是重要军事险地,左大都尉一直和自己的夫君在争抢这块地盘。她来找夫君,很可能碰上阿斯兰左大都尉……然而,闻蝉心中并不想。 她默念着我是大楚人,我阿父阿母都在长安,我绝不会认一个蛮族人做父亲。 默想片刻,心情平静下来,才想到李信与对方的赌约。闻蝉掀开帘子,便慌张地探头去看,“三场比试,胜一场就行?那现在我们胜了吗?我表哥有没有受伤?” 身后一个声音尊敬又生硬地响起来:“李二郎武功大开大合颇有开山之势,虽然连败了两场,但是游刃有余,想来第三场不会输了。” 陪在翁主车下的人士齐齐扭头,看到后方被军士押着的乃颜。雨大雾大,乃颜以为那边主仆都在看自己,想了想,送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闻蝉根本没回头,仍紧张地望着前方,甚至想要下马车。青竹接到了乃颜抛来的那个笑容,莫名其妙了一下,红着脸扭过了头,心想这个蛮族人真……有感恩心?因为她送了他几顿饭,他就对她感恩地笑? 好……蛮族人真奇怪呀。 闻蝉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信翩若惊鸿的身形。众人跟翁主解释之前的两场比试,大楚人都说李二郎很厉害,但阿斯兰更胜一筹,这才让李二郎输了。乃颜嗤笑,大有所有人都是草包的意思。众人怒,齐怼乃颜,然而翁主不许。翁主她就要听乃颜夸她夫君,因为乃颜说“一个个都懂个屁,李二郎明显有余力而不发,谁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闻蝉被说得脸红,心花怒放,如同乃颜夸的是她一般。 她就喜欢听人说李信好,而且她也真心觉得表哥这么厉害,打架怎么可能输呢? 如果输了,那一定是对方使诈,一定是所有人都眼瞎! 再说闻蝉趴在车窗上伸长脖子往前看,她捧着脸,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夫君水平很高啊。大雾弥漫,雨水湿眼,郎君的背影如蛟龙般,每个动作都颇为韵味。距离有点远,脸看不清,闻蝉安心地欣赏李信的背影…… 她满眼都看到李信,况且不是她自夸,她就是保持理智之心,也觉得表哥好厉害。看!把那个黑乎乎看不清的大个子压得步步后退! 闻蝉疑惑,嗔自己这边的人一眼,“你们一点都不靠谱。谁说我夫君的武功不如那个大都尉了?我好歹也学了两天武,我表哥这架势,明明很厉害啊。你们懂不懂啊?之前说我夫君不行,哄谁呢?你们还不如蛮族人靠谱呢。”她指的蛮族人,是指那个一直在夸李信的乃颜。 众人无语,怎么跟翁主解释呢,怎么告诉翁主之前两场确实不行,到现在李二郎突然跟变了个人一样能打呢?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说,闻蝉也万万不信。在闻蝉的注目下,前方传来欢呼声,李信横刀于跪在地上的阿斯兰肩上,赢得了这场比试。那边说什么,闻蝉也听不到,就听到自己这边声音挺高兴的。看到李信的身影往车边走来,闻蝉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帘子。 李信心不在焉地回去车中,刚上了车,便迎来女郎的拥抱。他被温香满怀相送,侧脸还被亲了一下,自然心中熨帖。李信抬手将闻蝉抱入怀中,抱起她坐于自己腿上。对上女郎明亮的充满信任与崇拜的眼睛,李信心中一转,忍着笑,“你看到了?” “嗯嗯嗯!”闻蝉说,“夫君你好厉害!我就说你打架没输过,他们非说你输了。你怎么可能输呢?” 李信心想我当然会输,不过在你眼里我千好万好,输了也和赢没区别。 他颇为喜欢闻蝉对自己的信任,却也问她,“你就看到第三次比试了?” 闻蝉点头。 李信心里哈哈大笑,心想完了完了,阿斯兰运气真不好啊。阿斯兰充满干劲地打前两场,反而是受挫的第三场被看到了。李信糊弄了前两场,随便打了打。他的挫样没被闻蝉看到,他一威风起来,就被闻蝉看到了。 于是闻蝉更敬佩他了。 李信垂着眼,玩着闻蝉的手,问,“你没看到跟我打的人长什么样子?” 闻蝉:“……” 以她对李信的熟悉,她觉得李信话里那似笑非笑的味道,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意思。李信蔫坏蔫坏的,坑人从来不手软……闻蝉警觉了两分,然觉得除了对方是阿斯兰,是她并不想认的亲身父亲外,也没什么特殊的啊。 闻蝉道:“雨下那么大,雾也起的大,我都看不清……你们打得太快了,我只能看到夫君你。我必须看到对方什么样子吗?” 李信笑了下,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雨一开始没这么大,我刚打的时候,雾都还没完全起来。看的话,挺清楚的。可惜你在睡觉,没看到。” 闻蝉茫茫然地应了一声,不解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李信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就再次笑得不行,笑阿斯兰真是倒霉。女孩儿文文静静地坐在他怀中,马车摇晃中,她仰脸看他,肤色白莹,眸子乌黑。李信抚着她的面孔,慢慢的,手就往下了,摸向她的脖颈,再伸入了她的领口,罩上她的胸。 闻蝉:“……” 她看李信低着眼神色漠漠的样子,愕然无比。她的胸被郎君的手掐住,那种感觉过电般,让她身子瞬间就麻了。她脸涨红,却没想到李信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坐着。 道路不平,车晃来晃去,她感受到了李信顶着自己的那物勃然之势。 然李信面色一点都不看出来。 他……他一本正经地耍着流氓啊…… 闻蝉身子要起来:“表哥,你变了……”以前耍流氓还会不好意思,现在他真是一点都不…… 李信嫌弃地抬头看眼她那个惶恐的表情,回味着手中的触感,评价道,“胸真小。” 闻蝉:“……” 涨红了脸,肩膀发抖,“那你在干什么!” 她推他就要起来,不想跟他玩了。李信抬手将她按于怀中,三下五除二地手指一划,解下她的腰带。在闻蝉不知道该什么反应中,他亲闻蝉的脖颈,微笑,“你说我干什么?胸这么小,夫君帮你揉一揉啊。” “表哥……” “哼,别叫我‘表哥’。一到这个时候就喊表哥,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喊表哥也没用。” “车、车……” “别怕。有表哥在。” 闻蝉心想:谁说不让我喊表哥来着? 她没空多在心里骂他了,李信禽.兽起来,她疲于应付。很快头脑昏昏,在他的亲吮中,她身子蜷缩,被郎君的手拂过,便轻轻颤抖。她若花开般在他身下,缱绻呻,吟……身子软成水,在他怀中啜泣,却不得不攀住他的肩。怕声音发出来,又只能借亲吻来压抑。而她娇声若猫叫,只让人更加控制不住力道。 空气越来越燥热,又有花香沁鼻。 压抑又紧张,旖旎再缠绵,一身香汗。 此时的边关因为阿斯兰的让步,暂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事。朝中新皇登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程太尉对现在的情形很满意,他决定锦上添花。大楚和蛮族的关系他认为该给双方一个交代,程太尉与陛下说,他愿意去并州,愿意与右大都尉交涉。程太尉和右大都尉的交情已经很多年了,他想通过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和蛮族的王联络上。他希望联姻重新开始,两国重修于好。 太尉亲自前往并州,一心为国,陛下自然首肯。 太尉出行之日,陛下虽不能出宫相送,皇后却代表陛下,将自己的父亲一路送出了长安城。即便下着雨,皇后相送十里,阵势极大。 137|1.0.9 下着雨,到了城门外又过一里,车驾停了下来。女官婉丝扶车中的皇后下车,另有侍女撑起了伞。程漪脚踩到平地上,一眼望到浩浩荡荡的将士,帛带缡结,旌旗在雨中贴着杆,不够飞扬,然将士们林立两列,任雨迷了眼也不动一下,何等昂然又庄重。 平地飞了雾,万里笼罩其中。程漪看到一个男人策马往自己这边过来,一片雨,一网雾,他的形象在某一刻让她觉得陌生。等哒哒哒的马蹄声走近了,得婉丝提醒,程漪才重新认出下了马的中年男人,是她的父亲。 程太尉拱手作揖:“皇后殿下。” 程漪:“父亲莫多礼。” 父女拱手礼让了一番,不知程太尉作何感觉,程漪心中有些意气难书的郁郁感。这些年,她嫁给定王后,初时很厌自己父亲这边人。然为了在定王的后宫中站稳脚,她又不得不依附程家。父女二人之间距离时远时近,程漪每每看到自己的父亲,想到的都是他又有事要利用我了……然而她父亲恐怕没她这样的感觉。程太尉已经修炼成人精了,这种长吁短叹式的矫情劲儿,他早就没有了。 太尉出京,新帝未曾相送,却派了皇后来,给了程太尉很大的面子。又想到自己一力促成的事即将达成,程太傅抚着胡须,与女儿边走边说,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笑意,“难为殿下一路送出长安,请回去吧。照顾好陛下,于我已是大慰了。” 程漪称是。知道这位父亲还在说客气话。 自新帝登基,程太尉一直意气风发,神采高昂。先帝在时,有丞相、御史大夫两人压着他,虽皇帝十来年不理政事,太尉手握军权,在朝堂中也仍然难以压下那两人。程太尉一点点筹谋,从投太子到投定王。他一直在判断,在找最合适的机会更上一步。丞相是只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一看到风头不对就躲了出去,御史大夫又向来无为,再加上重重事情推就……程家让了一些利,却也如愿得了从龙之功,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放在先帝时期,从龙之功要不要得,程太尉还要考量一番。毕竟先帝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皇帝,后来再怎么一心求仙也掩饰不住他骨子里的残酷无情。然定王不一样,也许是缺什么,便喜欢什么。定王脾气温厚,颇得先帝喜欢。定王成了新皇,程太尉也不觉得这位性格仁厚的新帝会朝自己动手。 现今朝堂之上,丞相都不太与程太尉对着干,其他人更是仰太尉之鼻息了。 程太尉目光落到山雨相连的远方,一会儿是江北,一会儿是并州。程家起自江北,现在的军队却都在并州,不过就是为了解决蛮族之患罢了。先太子总想打仗,程太尉私心里,只觉得能讲和最好。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国中祸乱丛生,先举大国之力去对付外患,不怕国中出事,拆掉西墙补东墙吗? 蛮族两大都尉负责战事,左大都尉是个煞星、疯子,听不懂人话,沟通不了,只能把目光放到右大都尉身上。程太尉在边关花了很大的力气,花了数来年功夫与蛮族右大都尉阿卜杜尔交好,哪里是为了打仗?他当初选并州军,都是因为并州与右大都尉的地盘相接啊。 太尉并非非要杀了先太子,实在是先太子和自己的政见理念相差太远。若那位殿下登上皇位,恐怕太尉多年心血全都付之一旦了。心血没了也罢,恐怕程家也要遭殃。一位政见不合的殿下做皇帝,尚不如一个从不问政事的皇帝更让人心安。 程太尉在并州的所有盘算,在此一行。成者,两国重新联姻。败者……太尉沉着脸,他绝不允许败! 程太尉兴致起来了,也与女儿多说了两句,“等两国重新正式建交,送位宗亲过去和亲,起码十数年,边关是无战事了。这和亲,是咱们大楚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怎么能说改就改呢?还非要打仗……百姓已经过的够苦了,我看再打下去,民间起义的更多。倒不如咱们先把蛮族人安抚下去,回头再招安,把那些起义的百姓也抚平。” 他语气不屑地冷笑了两声:“宁王妃还去收复失地,企图用兵力震慑这帮反贼……多费力气。这些百姓,大字不识,文墨不通,一群乌合之众,是最好解决的。只要招安,随便给他们一点官做,他们就巴巴地来长安了。他们不过是要名要钱,给他们就是了。等他们享两天贵族生活,就再不会有心想回去造反了。而来到官场……呵,我们的朝堂之论,岂是他们这种白丁听得懂的?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收服这些人。为父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非要打仗,劳财伤命?” 程漪是程家教养大的,她的理念都是程家灌输的。她自然认同父亲,然她冷着脸,并没有多说话。 太尉叹口气,仍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一心为国,企望河海清宴。其心昭昭,日月可鉴,天地皆知!然陛下身边总有些小人,诋毁于我,言我一心为私,让陛下与我离心,”他停顿了一下,“为父希望你在陛下身边,多说说话,让陛下明白为父的拳拳之心。” 程漪说:“自然。” 他们心知肚明,两人口中的那个小人,是江三郎江照白。程太尉实在不理解江三郎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又不当官,算什么意思?他倒是有心跟江三郎过过招,不过蛮族之事更重要。程太尉便不费心了,在他想来,不管是江三郎,还是李二郎,都是小朋友。小朋友在下面打打闹闹,他总不好撸着袖子亲自下场吧?太尉只好希冀于陛下莫被小人蒙了心智,只好庆幸自己女儿还是皇后。 两人说了一番话,颇有些无言以对。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了,天色已经不早,程太尉便真的欲告别了。临行前,他又忽然想起,“对了,我记得上次你母亲进宫回来后,跟我说你在头疼小公子的教养启蒙之事?” 他口中的小公子,自然是程漪的儿子。 程漪面色微暗地点了点头,她幼子因她生育时受了惊吓,出生后便身体羸弱,时时生病。后宫诸女不得不防,程漪为这个儿子心疲力竭,才在母亲进宫时抱怨了两句。 程太尉思忖片刻:“你不信任宫中人的话,便向陛下请书,让程家派人进宫照顾小公子吧。” 程家自然不会害小公子,然而……程漪眯了眼,看着她父亲。她父亲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也看不出来,程漪却疑心她父亲是想借她儿子的事,好把手伸入皇帝的后宫中。程太尉从来不曾真正信任过她这个女儿……怕她与程家离心,程太尉干脆派更多的程家人到她身边来。 明为公子,实则监视他们。或者说……监视陛下。 程家人在侧,日后小公子长大,说不得也一心向程家……程太尉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从这一代,算到下一代去了。他倒是真觉得程家能屹立不倒呢! 程漪心中冷笑,厌恶她再次被她父亲所利用。然她又确实需要人手……程漪面无表情地说了好字,侧过脸,再不想跟程太尉叙旧了。 程太尉:“……” 太尉转头看一眼女儿,心中叹气,知道她又开始计较得失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转不过弯。这个女儿呢,太尉也是才发现她脾气很拧,轴得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程漪对程家的抛弃还是心中不满。太尉能做的都做了,已经不知道怎么让这个女儿满意了。 话不投机,双方干脆各走大道。 程漪回去宫中时,换了衣服,方才面对父亲时的阴郁之心才缓解了一二。虽然宫中也有诸女争斗,但比起前堂的那些,她更加游刃有余。她问了陛下在温室殿中,已经四个时辰没歇息了。程漪让人做了膳食,亲自端去温室殿让陛下歇一歇。 新皇为了表示对皇后的信任,他在温室殿中与诸臣私下商谈政务时,从不让人拦皇后。陛下信任皇后,背后的意思就是信任程家。由此皇后沿着檐廊一路走过去,从后殿进入了殿内,只有宫人欠身行礼,并无人阻拦。到了殿中,程漪只让一宫女跟着,帮忙提食盒。前殿在谈政事,本来殿中就没人,程漪也不会让更多的人进来。 帐壁后人影恍惚,有青年玉磬般的声音响起时,程漪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原来是江三郎。 方才她父亲还损了江三郎一排。 江三郎说的话,让程漪那步即将迈出的脚步,却僵得迈不出去——“太尉已经离京,夺太尉之势,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陛下莫要再犹豫了。” 夺太尉之势?! 他们要干什么?! 良久,陛下温温的声音传入程漪耳中,带着叹息,“朕实在不忍心……然也确实被太尉逼得无路可走了。爱卿不上朝,不知道朝上大半声音,都是跟着太尉走的。每次听到他们高谈阔论,朕都在想那日,他们在殿中逼我五弟死时,也是这般。” 江三郎补充:“还有先太子殿下。” 陛下沉默了一会儿,道,“不错。” 江三郎再说:“长安的军队基本都在太尉手中。若一朝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再次道:“不错。” 静了好一会儿,他问,“和蛮族兵刃相见……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江三郎安抚这位举棋不定的皇帝陛下,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的自己都有些烦了,“陛下先不用急着这件事,先看看李二郎能把墨盒变成什么样子。我先前与陛下说的蛮族吞并我大楚之心,并非子虚乌有。李二郎打仗是好手,陛下可再看看。先太子留给陛下的人,陛下莫要浪费了。” 陛下“嗯”了一声,仍然在踟蹰。 江三郎心中无表情。他辅佐这位殿下登基,辅佐得很累。性格好的人,就总是黏黏糊糊地犹豫。对谁都不忍心……为帝者,这般心软,如何坐稳这位子?然正是这种性格讨先帝喜欢,先帝才把皇位给这位……可惜了先太子。 江三郎心中不耐烦,看不得这么好的养精蓄锐的机会被这位陛下给踟蹰过去。他身子前倾,目光专注地望着殿下,给了主意,“光禄勋中选出的宫廷宿卫军,分为期门和羽林。期门皆是勋贵子弟出身,羽林则更多是战死将军、家中无人的孤儿出身。陛下就是不打算用这些人对付太尉,也要提防太尉先于我们动手。起码陛下手中该有能指挥得动的人……臣建议从羽林入手。羽林的人最好换,多招些孤儿,多换上更听服陛下说话的人。至于期门……”江三郎沉思,“丞相家的长子便在期门,陛下要用期门,丞相为了他家长子和压下太尉之势,必然会全力支持。” “再有先帝时,宁王曾借李二郎的缘故,在期门中换了一批人。如今期门中有些人,尚是宁王的旧部……宁王殿下他……”江三郎顿了顿,想到那位殿下,便想到自己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殿中自刎之惨烈。他面色有些古怪,对这位殿下的心狠颇为忌惮。 但是李二郎走前,明确说过只要是为了闻家好,宁王是值得信任的。其他事情指望不上宁王,但削弱程家的事,宁王肯定和他们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宁王殿下不冷不热,态度成谜,但他妻子都上战场杀敌了,他又怎么可能是主和一派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江三郎颇有决断道:“陛下不放心其他人,将期门和羽林,交给宁王便是了。左右宁王殿下现在在京中养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该让他做些事,出来走走。”江三郎心想的是以宁王殿下的心硬凉薄态度,他要是做事,恐怕比陛下你有主意得多。所有人事也能以最快的程度往前推进……总比陛下你坐在这里日日犹豫来得好。 皇帝陛下愕然,抬头看江三郎,“你要朕把这些交给宁王?那你呢?朕以为……”他以为江照白给出了这样的主意,肯定是要从中分一杯羹。一般出主意者,也是揽事者。江照白却为了让他安心,表示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程太尉,干脆一点都不插手宫廷宿卫军了? 江照白心中所求,非皇帝陛下所想。 他笑了笑:“臣是文臣,非武臣。” 比起亲自下阵,他更喜欢在后面出主意。况且……如果程太尉回京,宁王的身份能挡得住程太尉,他就不一定了。江三郎是为国为民,但并不会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方去。 君臣二人商量着对付程太尉的手段,陛下还是持温和态度,江照白语气和善,话中却隐约有铿锵之杀意。江照白对程太尉有杀意,陛下听得出来,暗自默许;帐壁后的皇后程漪也听了出来,面色煞白。 他们、他们在……密谋杀她父亲?! 她慌张地往后退去,碰到了身后提着食盒的宫女。哐当一声,食盒落地,宫女吓得跪倒。帐壁摇晃,那边君臣二人的说话声,听不到了。一片寂静中,程漪苍白着脸等待。片刻后,她看到了青年巍峨清隽的身形。 江照白从帐壁后走了出来,手中提着剑,剑锋对上了她。 看到是她,他也诧异了一下,面色一时变得十分奇怪。 程漪脸色惨白,跌坐在地。她听到了不该听的……她身子发着抖,却倔强地与江照白的眸子对视。她看着他幽黑的眼睛,看他手里的剑对着自己。进殿是不能佩剑的,为防惊了陛下……皇帝陛下却特许江三郎佩剑。而如今,这剑,对上的就是程漪。 程漪抿着唇看他,不服输地仰着脸看他。 看他是否对她下得去手……她心中乱茫茫一片,觉得自己听到了这些话,一定会被杀……江三郎要杀她么?! 她夫君是否也默许?! 江照白垂眼看着这个受到惊吓的女郎,看到她的脸一片纸白。她明明很害怕,眸子却瞪着自己,一点都不移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江照白眸中神情温和了一下,将剑移开了。 帐壁后传来陛下声音:“三郎,是谁在那里?” 江照白对程漪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收了剑,说,“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该是皇后派人提醒陛下用膳的。” 他再不看程漪,走了出来,衣袍款款。陛下沉默良久,说了声“把她关起来看着”,也并没有要杀人。江三郎再夸声“陛下仁慈”,陛下开始抱怨宫中也不安全……君臣两人继续讨论,程漪出了一身冷汗,趔趄着爬起来,知道自己从鬼门圈走了一遭。 她咬唇,回头望了眼帐壁上映着的那对君臣身影。 他们仍在讨论政事,似乎对这边的事漠不关心……其实,是留她一命吧? 程漪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宫殿。只觉得四海茫茫,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要杀她父亲啊……还让她听到了……她、她…… 长安之阴雨,暂时没有影响到边关。边关下了场暴雨后,烈日炎炎,夏日到来得极快。李信和闻蝉回到墨盒后,闻蝉便去收拾行李,布置两人的府邸。闻蝉的新婚夫君是个不拘一格的豪爽人,他在一个地方住,什么都不准备,一张床榻就够用了。有时候床榻都不需要,李二郎随遇而安啊。 以至于闻蝉到府邸的时候,发现屋中的器具陈设,仍然是之前将军的风格。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铺床时,青竹从竹席下翻出了几盒胭脂,而李信一无所知啊……李信在这里住了半年了,他都没觉得自己的床板硌得慌。而床只是一小部分,反正闻蝉在屋中转一圈,没有发现她表哥留宿在此的蛛丝马迹,倒是看出不少前主人居住的痕迹来了…… 李信就跟过客一样。 闻蝉皱眉,她不喜欢这种过客般的感觉,总让她心中不安。好像李信随时打算走,随时会抛下这一切。这种感觉太糟了。 闻蝉开始将精力用来布置新家,李信则一心扑去了他离开后积累下来的一堆事务上。李信腾空还放了乃颜,让乃颜回去问问阿斯兰,阿斯兰到底想做什么。乃颜不太想离去,他都能想得到,自己一无所得地回去,恐怕得被大都尉揍了。然李信又不留他,没有李信的首肯,乃颜根本去不了闻蝉的身边…… 乃颜很忧伤,他都与闻蝉的贴身侍女青竹勾搭了那么久,青竹也没有心软,没有提出来让他与翁主见一面。他明明照大都尉说的那般去讨女郎欢心了,然青竹除了茫然,就是脸红,根本不提翁主……莫不是他方法用错了? 还没等乃颜想明白,李信就把他踢回去了。 李信抱臂:“你留在这里除了浪费粮食,有什么用?快滚!” “……我是蛮族人啊,”乃颜说,“你不抓我做俘虏吗?不怕我把你这里的军情泄露给左大都尉吗?” 李信一脸坏笑:“说去!” 乃颜又开始疑神疑鬼李信使诈了……他再问:“你不怕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李信沉思:“你要是不回来,就说明我之前的猜测错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乃颜:“……” 原来他只是李信用来试探阿斯兰的工具而已。 乃颜提一口气,只好先离开。从他离开的这一天开始,他担任起了送信的职务。他的上峰,左大都尉阿斯兰,嘴里对李信骂骂咧咧,却好像一点都不仇视李信。阿斯兰开始通过乃颜与李信对话,乃颜一身摧金断玉般高强的武功,在这里最大的用途,就是给两人传讯。 一个多月的时间,乃颜都快把阿斯兰的要求背出来了。 阿斯兰要求见闻蝉。 李信拒绝。 阿斯兰提出条件要求见闻蝉。 李信再拒绝。 阿斯兰低声下气各种给好处要求见闻蝉。 李信仍然拒绝。 私心里,李信并不愿意闻蝉和阿斯兰打交道,见面。闻蝉极为心软,然她又是大楚封的翁主。她若是对自己的亲身父亲有了感情,她该何去何从?李信想过中山国公主的死因,他觉得中山国公主的死,正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头那关。 才会跟着一个蛮族人到了边关,却被长公主一斥,便低下了头。 中山国公主调开了自己的夫君,送走了自己的女儿,自己又为引走蛮族追兵,替长公主夫妻去死……她心有身为公主之大义,决绝赴死,让阿斯兰半生孑然,痛苦不堪。 而今知知……李信绝不会让知知走上她母亲那条道路。 所以他绝不会让她认一个蛮族人作父亲。 李信曾想杀了阿斯兰,解决一切后患。但是当看到阿斯兰千里迢迢来找闻蝉,当他在大雨中跟李信对打时,当他有无数次机会吞并墨盒却不用时……李信下不去手。他虽心狠,然他同时又有热血尚在。他会杀左大都尉阿斯兰,他却不会对一个父亲下手。 闻蝉自己也是明白的,墨盒这边经常打仗,经常听到蛮族军队的铁蹄到了城下,闻蝉却从没想去看一眼。她也不想辜负长安的父母,不想辜负自己这么多年受到的教诲……直到阿斯兰亲自前来,在夜中与李信见面。 阿斯兰低声:“我不要求她认我,我只想见她一面。” “我不在乎我是谁,所以你想要我手里的权,手中的城池,我全部可以给你。背叛我的国家,我并没有负担。” “我已经痛苦了很多年了……仇恨什么都没有带给我,杀人也不能满足我……” “求你让我见见她吧。我不去主动认她,我只要她喜欢我就好。你放心,我绝不会跟她说我是她父亲的……我就、就以陌生人的身份,偶尔能看一看她就好。我不会去误了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会害她?” “你让我见她,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都给你。” “……求你!” 138|1.0.9 闻蝉与一众侍女冷着脸回来屋子,侍女们跟在闻蝉身后,小声劝说着什么。进到屋中时,说话声仍不断,忽然冷不丁闻到蔬果香味。她顺着青竹的视线去看,看到靠古木架的矮案上摆着许多绿油油的滚圆大瓜。李信坐在案后,已经切开了一个瓜,在挖着吃。红润鲜实的果液十分诱人,瓜果香一下子吸引了闻蝉这边所有女郎的注意力。 闻蝉先看到了绿瓜,然后看到了李信。李信竟然在家中坐着!她沉着的脸上僵硬的表情缓了下来,瞬间变得如往日般温柔似水。 闻蝉惊喜:“蓝皮蜜里!” 李信:“……”目光放到自己手中的瓜肉上,他笑得有些奇怪,“你说这个?这不是西瓜吗?” 他特意找了西瓜来慰劳自己媳妇,西瓜在大楚是个稀罕物,反正李信没见过。他想办法从蛮族那里搞了一车瓜后,搬回来分给众将士,自己也分到了几个。李信想让闻蝉尝尝新鲜果实,然后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闻蝉是贵族出身啊。就算旁人没见识过西瓜,长安出身的贵族女郎,怎么可能不知道西瓜呢? 他就是好笑,贵族之间真是风雅。西瓜因为传自西域,所以称呼为西瓜。就他们贵族事多,还称之“蓝皮蜜里”。反正他这个粗人听到这么个词,是不知道闻蝉说的是什么的。 闻蝉已经走了过来,帮自家的侍女要了几个瓜去吃。她也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案上的这些个绿瓜。她之前是真没见识过没在冰里浸过的西瓜,西瓜在长安也是稀罕物,闻蝉从来没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瓜。 女郎弯下腰想去看。 她的腰肢被屈腿而坐的李信搂住,拉拽了下去。闻蝉被他拉得跌坐在侧,手扶着李信的膝盖,才刚刚坐稳。她瞪他一眼,一勺果肉便被递到了她唇边,塞了她满口。 清香凉意在唇间肆意,躁动的心脏也眨眼间被抚平。屋中清爽凉快,夫君相伴,还有夫君亲自喂给她西瓜吃。闻蝉眸子里浮现笑意,先前那点儿不愉快,彻底被抚顺了下去。她也伸出手来,接过案上小勺,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喂给李信吃。 李信惬意地享受闻蝉磕磕绊绊不熟练的伺候。 手指动了动,郎君的眼睛也因愉悦而眯起来,身子往后架子上靠去。他虽然不指望闻蝉如别人家的娘子那般服侍夫君,然闻蝉偶尔亲力亲为,他也得到了被取悦的满足感。 李信开怀后,估摸了一下闻蝉能吃的饭量。他大手一挥,只给两人留下了一个瓜,案上其他的西瓜,全都让侍女们拿去分着吃了。青竹等女笑嘻嘻地欠身谢二郎大度,眉开眼笑地抱走了瓜。然虽然拿走了瓜,青竹等女也没有离开。侍女们在屋中做着准备,忙碌着,想伺候男君与女君。 闻蝉低着头吃李信分给她的那点儿瓜,根本没有留意到侍女们。 李信默不作声地看着青竹等女,心中顿了顿。他心想:贵族人的毛病啊。成婚之前,闻蝉与他做什么亲密的事,都避着侍女们。因为婚前种种,礼法上总是不合适的。李信当时没察觉,因为他以为本来就不该被那些人走哪跟到哪。 结果李信与闻蝉成亲后,他走了半年后,闻蝉来到他身边,他才发现,青竹等女是除了他们二人的私密事,一般情况下是不回避的。贵族女郎习惯了事事靠人服侍,李信也不是要闻蝉不让人伺候……而是他就坐在这里,她都更宁愿使唤别人。 譬如青竹,整日跟在闻蝉身边。就是旁的人不在,她也在。 李信算了算,自己每天和闻蝉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青竹跟闻蝉在一起的时间多…… 他心里嫉妒了一把。 嫉妒心与不喜心相结合,李信跟闻蝉说,“少吃点,小心吃多了晚上肚子痛。” 他伸出手,手扣住闻蝉的肩。 闻蝉依依不舍,被李信扣入怀中。被迫转个脸,她的唇被李信舔了一下,吮吸亲吻住了。女郎完全非自愿,莫名其妙被他索吻,手中的西瓜掉到了地上,红色汁液流了一地,也弄脏了裙子。女郎支支吾吾地想躲开,然郎君不让,只亲得更为投入。 闻蝉:“……” 她瞪大眼,不明白他话里劝她少吃,怎么转个头就来亲她了? 她哪里有故意诱惑他吗? 没有啊。 大概她干什么在他眼里都讨他喜欢吧。 闻蝉在心中自夸了一把,被李信亲得呼吸不畅。 青竹扭个头吩咐侍女们端盆的功夫,回过头来,就发现男君和女君已经亲上了。 青竹:“……” 脸红着红着,就习惯了。 在李二郎眼中,世上的女人,大概分为闻蝉和别的女人。他对别的女人是同一套对待方式,对闻蝉又是另一套对待方式。反正这边的女郎们按说也不少,跟李二郎打过交道的也多。青竹随翁主来墨盒前,曾得府中老姆提醒,要她注意李二郎身边的女人。 到底郎君出行在外半年之久,他们家翁主不懂这些,不知道男人常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她们这些随侍的人就该多上心些。 尤其对方还是李二郎这种人…… 然青竹看着看着,发现好像也没必要操心。不是说李二郎对旁的女人就不假辞色,就端正无比,就非常的有君子之风……而是他看待别的女人,和看待他自己的妻子,是完全不同的标准与作风。 旁的女人该怎样就怎样,他自己的妻子,就捧在手里吹口气都怕娘子冷了…… 等夫妻二人亲够了,等闻蝉挣扎着从李信的亲吻中摆脱,屋中已经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闻蝉靠在郎君怀中逼迫自己忽略李信顶着自己的那物之灼热,她心中恐慌,就怕再亲下去,李信又把她往床上带。 她真的受不了…… 闻蝉发现侍女们已经走了,抬起头,疑惑地看李信。 李信手指摩挲着她的发丝,缠啊缠,问她,“以后我在的时候,你能别叫这么多人进来服侍吗?你要做什么,我伺候你啊。” 闻蝉顿一顿,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李信。她极为机灵,李信说得含糊,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并不喜欢被人伺候……出身乡野草莽,应该是很反感被人伺候的吧?闻蝉心中暗骂自己忘了这茬,居然还要李信特意指出来她才意识到。 闻蝉立刻小狗腿一般扒着他的手臂点头:“以后再不让她们在你面前晃了!” 李信笑了下,笑得几分羞涩。他很少对别人提要求,他对别人也没什么要求。他以为他永远对别人没要求,然后他发现这是需要排除掉闻蝉的。他对闻蝉的要求就很多,总希望闻蝉跟自己在一边……李信将闻蝉抱起坐在自己怀中,无视闻蝉那个窘然不自在的躲闪眼神。她柔软的身体压着他的热.硬,便带给他丝丝畅意。 李信怀抱着佳人,低头再留恋地亲亲她鼻子,问,“刚才进屋时,你在不高兴什么?”他听到青竹等女跟闻蝉说“算了”“和那些野蛮人没什么好计较的”之类的话。 提起这个,闻蝉撅起了嘴,很不开心。 她跟李信告状:“你的手下都太粗鲁了!他们家的娘子也一样!所有人都一个样子!” 李信挑眉,听他家娘子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闻蝉无非在说她和这边的人相处不到一起去,比如她们都不识字,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踏青赏花设宴作诗的风俗,这边的女人全不会。天天就跟闻蝉说给郎君找女人,生孩子……闻蝉今天还被灌输了一耳朵的三妻四妾的道理,都快气炸了。 这个时代,三妻四妾确实多存于贵族之间,毕竟寻常百姓是没能力纳妾的。然而在闻蝉这个出身的周围,也没几个是三妻四妾的。因为她身边的女郎,地位都很高。贵族之间的联姻,为了不伤感情,娶妾都是要在妻子一方生下长子,且妻子不介意的情况下才可以。而闻蝉的母亲,姊姊,闻家、张家的表姐堂姐表妹堂妹们,更是大部分都一夫一妻,无妾。 其他贵族怎么玩她不管,反正她家里没这种传统。 李信心里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以为然,然他喜欢听闻蝉跟他说话,喜欢待在闻蝉身边。他低下头,看到她裙裾下的粉红绣鞋。女郎在他耳边说着话,他看着她的鞋子在素色裙衫下鲜明无比。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响起了昨夜,想到了她的哭泣声,也想到她的脚被握在自己手中把玩时的感觉。 履上足如雪,不着鸦头袜。 李信吞了口唾沫,伸出手,快速地脱了闻蝉的鞋袜。他摸上女郎小巧玲珑的玉足,曲线优美,清秀纤瘦,落在他手中。被郎君托着,白嫩脚趾上染着的红色丹蔻接连,如一簇簇花瓣。红与白交映,如此的可爱。 李信看直了眼,爱不释手。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去,想亲一亲她的玉指。 闻蝉:“……” 一脚踹到李信脸上,逼得他后仰,她慌乱从他怀里钻了起来。 她一脚穿着鞋,一脚赤着,踩在地上,一边高一边低。闻蝉面颊红如霞,万分羞恼地瞪着被她踹开的李信。她都没想到她专心跟他说话,他走神到她的脚上去了! 他看她脚的眼神,太可怕了! 闻蝉恼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到底认不认同男人三妻四妾?!” 李信手捂住被她踹中的脸,又不好发火。他仍然盯着她缩回去的裙裾,遥想下方的美景。他心中燥热,脑海里全是闻蝉。女郎跟他说话,他随口就漫不经心答了:“认同啊。” 闻蝉:“……!” 李信:“……” 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要糟糕,自己说了错话。就算他心里真不在意,也不能让闻蝉知道。 李信忙补救:“我认不认同都没关系,那是别人家的事。反正我只喜欢你一个。” 闻蝉脸色好看了些。 李信动了歪心思,邪火窜上来,便散不下去了。看到她面容重新温和,郎君提议,“我帮你染丹蔻吧?” 闻蝉白他一眼。 她娇声:“不想染丹蔻。我还要出门,不陪你了。” 她弯腰找自己的鞋袜,李信跳起来,抱住她不肯放她走。两人闹腾了半天,灯案上的器具被推倒,女郎被抱到案上。闻蝉的裙衫都被解开了,李信的手在她衣衫内揉掐,女郎如水如花,在他怀中软下去。李信的粗重喘息声若带着火,手摸着她肌肤细嫩的大腿内侧,只想将她揉到自己怀中去。 忽听到闻蝉细微的啜泣声。 这个时候,他经常能听到她的哭声。一开始也不以为然,直到她滚烫的泪水落到他唇边。 李信抬头看她,眸子压着火,“哭什么?” 闻蝉眼中隐含惊怕地望着他,泪水如珠挂在面颊上。她低着头:“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你娶我之前,说会好好疼我,比我阿父阿母更疼我。可是我到墨盒这么久,你一直想跟我做那桩事。我不愿意,你还要哄着我诱着我。但是我很不舒服啊,我很疼啊。我明明……明明受了伤,很难受,你都不理。就是想要睡我……” 李信默然无语。 如冷水覆顶。 他半天道:“给你涂了药……” 闻蝉哽咽:“那也扛不住你每天都不停……” 李信的手从她怀中移开,闻蝉仍能感觉到他的灼烫,然他并没有更进一步了。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眼睫上沾着的水花被郎君擦掉。李信性情极为能忍,当做了一个决定时,便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他明明极为想要她,忍得眼中出了红血丝,却硬是将压着她的身体移开了。 李信手揉了下肩骨,对她笑得没有丝毫情.欲味,甚至有几分少年的味道。他说:“好啦,别哭了。来,帮我活动下筋骨!” 闻蝉:“……” 禽.兽啊! 她都哭成这样了他还能做得下去! 哽咽声更大,抱住案头不肯走,任他拽着她的腰她也不肯屈服。她抱案而哭:“我不要!” 李信原本心头燥热,看到她这样,瞬间被她逗笑。他拔萝卜一般把他漂亮的夫人往自己怀里拔,还得忍着不大笑出来,“知知,你想什么呢!我就是让你帮我踩踩背而已!” 闻蝉将信将疑地被李信抱到了床上,放下了帷帐。 他竟是真的规规矩矩的,趴在床上,让她替他踩一踩背。闻蝉尚犹疑他的用意,李信垂下眼,叹口气,“我自小就一身伤,小时候没有得到好好处理,脊骨经常疼。你看我的肩,看我的腰……帮我放松下筋骨吧,省的我出去找人打架,还容易伤上添伤。” 闻蝉立即心软了。 李信身上的伤痕疤痕确实很多。郎君脱了衣衫趴在床上,筋骨如嶙峋山脉般起伏,优雅又野性十足。他身材极好,身量修长,骨肉舒展蜿蜒,如山如河般,极为漂亮。然这样好看的筋骨上,却尽是大大小小的伤。闻蝉一时想到自己的父亲,年纪大了,身上早年受的伤全都回报了回来,经常整夜整夜地疼得睡不着……她心中惶恐,多怕李信日后与她父亲一样伤痕累累,一生受苦。 闻蝉暗自下决定要从现在开始帮表哥好好调养身体,管他怎么给她冷脸呢。 现在,她咬了咬唇:“我我我踩么?”还从没听说过女郎踩在郎君身上呢,闻蝉紧张又结巴,鼓起勇气道,“我踩坏了你怎么办?“ 李信被逗笑:“你能踩坏我?别高估自己。” 闻蝉闭眼,当真踩了上去。赤脚踩在他后背上,手扶着床幔,感觉好生奇怪……李信没反应,闻蝉睁开了眼,这才慢慢变得不紧张。她按照李信要求的去踩他僵硬的脊骨部分,看到他身上的伤,闻蝉便忍不住问,“表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已经很厉害了啊。 他还在墨盒干什么呢? 他想要地位,想要权势,想要金钱,想要娶她。他都已经得到了啊,他还想要什么呢?他还能走到哪里去呢?闻蝉隐隐察觉,李信与她阿父所图不一样。她阿父只想平定蛮族,然她表哥,好像想要的更多…… 野心勃勃。 李信闭着眼,没有回答闻蝉的问题。他起了另一个话题:“过两天,陪我去乌桓。我与乌桓王商议合作之事,你也跟我去极北玩两天吧。” 闻蝉以为李信怕她一个人留在墨盒危险,又想到可以去新的地方,便极为欣喜地被李信转了话题:“好啊!” 闻蝉并不知道,李信是在安排她与蛮族的左大都尉阿斯兰见面。闻蝉都不知道,李信带回来的这一车西瓜,是从阿斯兰那里得来的。阿斯兰觉得大楚人没机会吃到西瓜,就给他女儿送了一大车。还唯恐被人知道,跟李信玩了一出你抢我逃的戏码。 李信不要阿斯兰手里的城池和权势,他不屑于拿对方的女儿胁迫对方。阿斯兰用了一车西瓜,从李信这里换来了与他女儿相见的机会。李信和乌桓王已经谈判好,打算带兵去极北,与乌桓王立盟约。阿斯兰不在意李信的盟约是用来针对蛮族的,他满心只有唯一的爱女。 李信不许他带兵,不许他暴露蛮族人的身份,不许他在闻蝉面前叫破身份……阿斯兰都低声下气地答应了。 两人对此谈了一众条件,皆是让阿斯兰见女儿一面,后续如何,且看闻蝉的态度。 时至八月,闻蝉跟随李信出发,前往极北乌桓之落居。到极北之地后,李信将闻蝉安顿好,便去忙与乌桓王的联盟之事了。乌桓王与大楚订立盟约,更多的其实是和李信定。李信被乌桓王邀请去他们的古山上祭拜山神,同时签订共伐蛮族的盟约。 这般大好机会,李信自然泄露给了阿斯兰。 阿斯兰只带着乃颜一个人,悄悄换了打扮,潜入了乌桓极北之地。李信先前说这边的市集极为热闹,自己之前建议过闻蝉多去市集上逛逛。闻蝉素来极为认同李信的话,李信说的,她都会加以考虑。李信帮阿斯兰帮到这一步,能不能讨得闻蝉喜欢,就看阿斯兰自己了。 阿斯兰自是满口答应:开玩笑!他这般本事,还讨不得一个女郎欢心?多少年轻女人追在他后面要给他做媳妇啊! 但临头一脚,当与乃颜一起站在市集中时,阿斯兰又露了怯——这个,追女人,和讨女儿欢心,还是不一样的。 阿斯兰摸了摸面上的银白面具,眼神更阴沉了。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毁了容,无法坦坦荡荡地出现在女儿面前。他戴着面具,凭着威风身段,能吸引年轻女孩儿的目光;他摘了面具,面上的伤疤,只会吓死年轻女孩儿。 阿斯兰咳嗽一声,问乃颜,“确定她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乃颜严肃点头。 他被左大都尉一通责骂,榆木疙瘩的脑袋被大都尉开了无数窍,才于昨晚去翁主歇下的府上偷听,听到青竹让侍女们准备翁主今日出行的服饰。极北这里这样人来人往,李信将市集说了一遍又一遍,闻蝉自然是要见识一番的。 阿斯兰摸着下巴,手肘打一下后方的青年人,“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我女儿喜欢什么来着?” 乃颜:“……” 阿斯兰恨不得一脚踹飞他:“废物!” 下属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儿,做事不知道变通,不会举一反三,左大都尉只好亲自劳作。他在市集中逛一圈,观察了一番别的年轻女郎都在买什么。最后,他从一个胡商那里用熟练的蛮族话沟通,原价买了一串占风铎。占风铎遇风而响,玉片子相撞,声音沙沙,极为讨女孩儿的欢心。 便是这个蹲在地上与人交谈的功夫,像是冥冥中有某种感应般,他在某一刻时,突然抬起头,看向一个方向。 他看到了年轻的女郎与三两个侍女走在一起,往这边行来。遥遥的有侍卫跟在后方,但并不容易让人察觉。那女郎行来款款,弱柳扶风般娇美,每一步都如同行在莲花上般好看。她没有在乌桓这里作大楚人的打扮,而是如这里的女郎一般窄袖胡衣装束。 额上的眉心坠与耳下的金玉珰,映着女郎白皙的皮肤。 女郎这般好看,吸引市集上大部分人的眼光。她盈盈一笑间,桃腮杏眼眉眼横秋,又羞涩,又温柔。如此美人……山水万物远远不及。 阿斯兰看呆了眼,手中的占风铎落地。 清脆的铃铛声引来目光。 闻蝉看到带着银质面具的男人,隔着面具,对方那灼热的目光,都让她升起古怪的感觉。她别了眼,又忍不住再看。青竹别开了两人的目光,说,“那人好生浪荡,只盯着翁主看……”她突然停顿了一下,迟疑道,“那不是乃颜吗?” 乃颜怎么在这里? 乃颜若无其事,傻子一般站着。 被站起来的阿斯兰从后隐晦地踹了一脚,被踹了出去。乃颜反应过来,忙给双方介绍,“翁主……好久不见。这位是……是我的好友,叫、叫……阿卜杜尔。” 阿斯兰:“……” 闻蝉:“……”觉得这名字好耳熟……她夫君是不是跟她提起过呢…… 此时乌桓族的古山上,李信站在山间,望着山下沉思。想着这个时候,阿斯兰应该跟闻蝉见了面……出神时,骤然看到山下起火,他眸子一下子缩起…… 139|1.0.9 闻蝉傍晚时出的门,在此之前,阿斯兰和乃颜在市集中已经晃了很久。闻蝉出来是为逛夜市,无奈被乃颜和阿斯兰两个人赘上。乃颜还好说,存在感比较低。在闻蝉眼中,另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天生就带给她一种压迫感。而且,这个人见她第一面,就把从地上捡起来的占风铎送给她。 什么意思啊? 阿斯兰心痛:……闺女儿,那不是我随手捡的,那是我专门买来给你耍着玩的。 阿斯兰跟上这么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如木偶般呆滞僵硬。他时不时看闻蝉一眼,看一眼,恍神一阵子后,又开始兀自发笑。他笑得无声无息,根本没让闻蝉发觉。但是他那种炽烈如火的眼神,让闻蝉如坐针毡。 阿斯兰这是第一次真正见到闻蝉。 之前他强迫乃颜绘过图给他,然乃颜根本画不出闻蝉风采的十分之一。 阿斯兰见闻蝉第一面,便一见如故。他忍不住把这个年轻干净的女孩儿,与自己多年前的发妻相比。闻蝉相貌是他与妻子的结合,有中原人的样子,仔细看,也有西域风情。然因为阿斯兰本身相貌偏秀气,这种西域风在闻蝉身上并不容易被发现。不过闻蝉一旦穿上胡服,也不像一般大楚女郎那样哪里都不对劲,由此可见得她本身也有这边人的特色。 阿斯兰在心中惊叹:太好看了! 我女儿真是太漂亮了! 他太想知道关于闻蝉的一切了,想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知道她高兴什么不高兴什么,想知道她的小脾气,想看到她掩在矜贵面皮下的真实性格。他脑中再一次生起想把女儿打包带走的想法,可又怕自己的狂放吓坏了她。 心涩于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第一次知道她就已经长这么大,且还嫁人了,她的所有成长,自己都没有参与过。为人父母,他难道会不如曲周侯那对夫妻吗?生来不是翁主的女儿,难道就会不高兴认他这个父亲么? 可是那对夫妻剥夺了他这种权利。 他们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认为他一个蛮族人只会侮辱闻蝉,认为他不配知道自己女儿的任何事…… 阿斯兰在心里恨得将那对夫妻再杀一千一万遍,可当他看到自己女儿浅浅的笑容时,他的心又发软,又觉得没关系。小娘子长得这么好,没有受过一点苦,任何国仇家恨都和她无关……其实也挺好的。 虽然他在心中不服气,可他也接受现在的女儿。 阿斯兰接受闻蝉,却不代表闻蝉接受他。闻蝉觉得这个人太奇怪了,对她太热情了。她看街上有俘虏被卖,让人去掏个钱救人,这个陌生人都能露出赞赏的表情来,还用字正腔圆的大楚话夸她心善。阿斯兰快把闻蝉捧成神仙中人了,闻蝉面红耳赤,极为尴尬。 她从小到大,除了李信,就没人这么不要钱似的夸过她。 她在旁人眼中最大的优点就是相貌,李信能从她的美貌中,看出她别的品质来,并对她一通夸赞。闻蝉心悦于李信眼中的自己特别好,也喜欢被人夸她除了美貌的东西。但不表示随便一个路人这么夸她,她也心动啊…… 闻蝉想:他不会看上我了吧?我我我嫁人了呀。 傍晚时分,天染烂霞,被阿斯兰紧盯着,闻蝉都不想再走下去了。她越走越心情沉重,越走越觉得对方喜欢她。被对方请着吃完一串肉后,闻蝉委婉道别,“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乃颜:“哦好。” 阿斯兰:“别啊我送你吧。” 两人同时开口。 阿斯兰恼恨地瞪一眼这个给自己拖后腿的下属,看到对方恍然大悟般的微僵眼神。可怜乃颜都二十来岁了,他都不知道跟女郎告别后,还有送女郎回家这一招可以继续跟女郎拉近关系。乃颜以为告别就告别了,没想到大都尉这么有套路……在阿斯兰的对比下,乃颜也不禁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被女孩子追,是有原因的。 闻蝉对阿斯兰矜持一笑:“不必了,有些不太方便。改天吧。” 闻蝉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留阿斯兰遗憾回味。乃颜无所事事地站半天,看左大都尉还在沉思,不禁提醒他该走了。阿斯兰道:“我女儿这么说,肯定是我吓到她了。但我女儿教养好,不好意思直说,所以说自己先回去了。她肯定没有回去,肯定还要逛一逛。没事,咱们也逛一逛,到时候我想办法来个偶遇。” 乃颜:“……” 阿斯兰伸个懒腰站起来,嘿嘿笑:“小娘子是害羞了啊。这追女儿,和追女人,还真是不一样啊。” 他在面具下沉沉笑,红霞映着做工精致的银具。他这般的高大,肩宽腿长,站在人来人往中,让多少女郎心动回眸。然他低着头,似沉浸在记忆中一样。他漫不经心地在街上晃,闻蝉总是让他时不时想到当年的中山国公主。 他想那位公主殿下与他第一次对上目光时的眼神,想那位殿下去马厩中偷偷找他,想她靠在他肩上昏昏睡一夜……最后都定格在他跪于夕阳长河边抱着骨骸大哭。时光凝固了一切,让他心死如碎。时光却也未曾抛弃他,在多年后,他又重新活了过来…… 冥想中,五感也在观察着四方。忽然渐渐开始发现不对,阿斯兰停了步子,乃颜跟着他停下来。两人都是武者,眼看四方耳听八方,同时发现了周围的不妥。数不清的人低着头走动,士兵们开始变得多起来,热闹的集市灯火半天没亮起来,大声吵嚷声哭泣声传来…… 阿斯兰与乃颜跃上房顶,看到从东方开始生起了大火。那里是乌桓王庭所在的地方,火烧半边天,连这边居民所都能看得到。在他们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士兵们从四方涌进来,一言不发,开始杀戮。 “啊!”一个站在街头好奇看来往路人的商人被杀。 “救命!”一个没逃出去的妇女抱着自己的幼子被杀。 火烧了起来,所有的街道都被火光映亮。阿斯兰与乃颜在浓夜大火中穿梭,他们飞檐走壁,看到无论是哪里,都是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杀害。这些士兵们像突然发了疯,在寻找发泄的口。这里共两个城门,东城门被士兵们占领。阿斯兰两人去了西城门,发现这边人如潮水,百姓们迫不及待地试图从这里逃出城去。 官吏们守着城门,将军们大声吆喝。他们一边试图让百姓们出城,一边迎战城中叛乱的士兵们。 阿斯兰砸拳:“乌桓有人叛了!”有人趁着乌桓王不在的时候,开始了这场一看就知道精心准备的叛乱。 显而易见的事。 阿斯兰忽然想到尚在城中的闻蝉,他脸上面具被火光照得狰狞。他起身往后飞去,房子也被点燃,他不得不跳下房,在一道道巷子里穿梭,寻找熟悉的身影。乃颜自然跟着他,目的一样。人流挤着哭着出城,而他们两个往回跑。 “杀!” “杀了所有人!” “放火!” “谁也不放过!” 火把蜿蜒成长龙,在城池中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亮起来。叛兵们拿着武器,见人就杀,见到金银就抢,见到女人就玩。他们狠毒无比,在主上的命令下,严恪职守,力图让极北这里变作一座空城。 闻蝉与侍女们在护卫的保护下,也在巷中奔跑。 哪里都是逃亡的人,都是乌泱泱一片。叛兵们从各种地方冒出来,杀一切可以杀的人。闻蝉这边即使护卫们会武功,要保护这么多受惊的女郎,也颇为辛苦。尤其是闻蝉是李信的家眷,李信是来与乌桓王结盟的外族。那么追过来杀闻蝉的人,自然最多了。 护卫们再多,也扛不住被无数的人潮淹没。 哪里都是火,连他们的宅子都被烧了。 闻蝉与青竹跑过一个巷子,迎面便是扑上来的刀戟。刀的杀伐之气向年轻的女郎们冲过来,闻蝉拽着青竹在地上一滚躲开。那刀又向她砍过来,她吃力地过了几招。对方冷笑,浑不把她放在眼中,闻蝉听到从后一声咚,眼前的人被劈晕了。 她瘫坐在地,被前来的护卫伸手拉起来。周围都是哭声求饶声,护卫不得不大声吼道:“全都是人,全都是士兵!到处都是火!属下去找路了,只有西城门现在还没关!咱们从西城门出去!” 闻蝉绝望:“这边是东城门!离西城门好远!” 护卫冷杀果决:“走!” 阿斯兰与乃颜全身是血,在倒下去的尸体、和更多逃跑的人海中寻着人。阿斯兰目呲欲裂,看到这么多惨烈死去的年轻女孩儿,他变得全身发抖,血液冰凉。多怕看到一具自己女儿的尸身…… 空中无月,星光灿灿。 他转身杀掉一个拦路的人,对方的血扑了他一身,被他躲开。他抬头看天上的星辰,他在心中说,“女儿,等我!” “等我!” “一定要等我啊!” 逃亡中,越来越多的护卫被人流隔断,离翁主越来越远。闻蝉冷着面,在四面热潮中去寻找那逃生的地方。跟着她的侍女们,掉队的很多,很多都被人冲刷寻不到,也有被叛兵们杀了的。大火中,女郎衣衫如白雪,从死亡的魔爪中飞过去。 她眼前是求救的人和杀戮的人,她心中一遍遍念着那些丢掉的侍女们。 煎熬无比! 可是她不能一个个找回来! 又拐过一道巷,张狂的叛军士兵大喊一声扑来,将闻蝉压倒在地。士兵嘿嘿露出阴笑,手在女郎脖颈上一搓,摸到一手腻滑。男人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美人儿,拧着眉头都惹人怜爱。他在女郎瞪大的幽黑眸子里,看到自己最后的倒影,然后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背后,青竹举着一块大石头砸下去,将人砸得头破血流。青竹面色惨白,那石头十来斤,也不知道她怎么搬得起来的。然而搬起来砸死了人,石头落地时又轧住了她的脚,让她嘶了一声。闻蝉从士兵身下爬出来,手抱起石头想要推开来。 远处火光重重,两个护卫往这边退,更多的杀戮往这边移开。 护卫们喊:“翁主,快走!” 青竹哭道:“翁主,别管我了,快走!” 闻蝉咬着唇,不肯走。她抱着石头的手渗了血,可是她身边只剩下青竹了。她推不开石头,就是推开了青竹也走不动了。青竹流着泪,看翁主死活不肯放弃,便也过来帮闻蝉移石头。 “谁都别想逃!”乌桓士兵们越围越多,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石头终于搬开,闻蝉扶起青竹,她们和被迫逼过来的护卫们一起,看士兵们将他们包围。正是危机一旦时,墙头跳下来两个血淋淋的人。这两人冲入了包围圈,便开始大肆杀人。武功高手在这种人堆起来的杀戮中,优势也并不明显。更何况对方也有武功高手呢? 乌桓的武功高手们,追了阿斯兰和乃颜一路!誓要杀了二人! 然阿斯兰和乃颜突围而来,确实解了闻蝉这边的危机。 阿斯兰与乃颜被一众人围住,阿斯兰抬手将乃颜往后一推,推向了闻蝉一方。他身前还有无数围堵的人,而他扭头,对乃颜等几个护卫用乌桓人听不懂的大楚话吼道,“这里交给我,带着翁主走!” 闻蝉愣愣地看着他。 看无数刀剑挥向他。 青竹被乃颜背起来,其他两个护卫又不由分说地拉拽着闻蝉,从身后的庙中破开洞,往再后面的街上逃去。阿斯兰回头,看到这些人,对年少的女郎露出温柔的笑,虽然她看不到。身前的人越围越多,往他身后的闻蝉追去。 而他哈哈一笑,一人当关,将这些人挡在这条巷中,“有我在,谁也别想走!” 他武功了得,一个人就能和这么多的人周旋。前面的人被他越杀越多,后方却有弯了的钩子向他后腰上挥来。男人身子旋开,半空中又有刀砍下。刀中小腹,男人身体在空中一僵,身后极轻微的声音走过,肩膀也被弯钩扯住。 阿斯兰被扯到地上,对方吼声如震,冲向他。 他在血泊中抬头,数来个刀剑从前方刺入他的胸腹。他看到空中的星光,时光在一刹那间停住。 格外的幽静。 他心想:我女儿啊…… ……我要保护她。 他咬着牙,手随便抓过手边的什么东西,面对着这些人马。 幽凉的星空下,隔着数道巷子,追杀声已经远了,援救的士兵们越来越多。闻蝉忽然停了下来,感觉时光在此时凝住。 声音消失,万籁俱寂。 她抬头看到星空,忽然心悸。 在这刹那时间,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生父是蛮族左大都尉,名叫阿斯兰。他们说阿斯兰杀起人来很可怕,让她不要去见这个人。阿斯兰,脸上戴着面具…… 闻蝉扭头,看向身后的火光。 她喃声:“……阿父……” 那无缘无故的喜欢,那让人难以捉摸的热烈……那从天而降的身影,那面具…… 她心想:你是我阿父吗? 泪水无征兆滴落,落在地上所踩的水洼中。水洼清亮倒映天上的繁星,绚烂繁星沉静地望着倒在墙头、胸腹被剑所伤的奄奄一息男人身上。阿斯兰低着头,慢慢丢开了脸上的面具。 怀里的占风铎掉了地,发出沙沙沙的铃声,十分好听。 他沾了血的手吃力无比地捡起来铃铛。他的手哆嗦,占风铎再次落在地上。更清越的铃声中,男人喘着气,回望星空。 140|1.0.9 阿斯兰躺靠在已经裂了缝的半墙边上,空气中有火灼灼而烧的热气。他的腰腹前插着四五根枪剑之物,身边倒着一堆尸体。多少人前来围攻他,他给闻蝉开了一条路,自己与这些人耗着。武功盖世,也难掩强弩之末。最后一个人,再次将手中的刀往男人身上刺入三分。而阿斯兰抬手,锁住他的喉咙取了他性命。 所有人都总算死了,阿斯兰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他沾着血的手努力地想拿回自己的占风铎,那是他送给闻蝉的见面礼,虽然她没有收。阿斯兰心中想,她把我当登徒子,她必然不会收的。我原本想着还有下次见面,还有再送她占风铎的机会……然而我在她心中,就只是一个登徒子罢了。 “你难道不是登徒子吗?”沙沙铃声中,若有女声淡淡响起在耳。 阿斯兰沉默地抬起头,往那幻觉一般的声音源头看去。 他看到满天星光,如银河般辽阔。星海在某一瞬间发生曲折,从北斗星宫的位置,有极亮的星放大,聚起,白光如昼。它们汇聚成一道长瀑,在天河间发生曲折,转弯。它们将北方天边照耀,余晖如扫帚般,环绕过整个星宫。 何等的壮美。 阿斯兰在星光汇集扭曲时,看到美丽的女郎从繁星中走出。衣袂飘飘若仙,她从天边走下来,走在身后烂烂变化的星河中。环佩相撞,长梳高鬓,女郎如天边月般不可捉摸,却在某一时刻从天上向他走过来。 都是幻觉啊。 阿斯兰在心中嘲笑自己。 然而他仍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痴痴地伸出手,轻喃:“殿下……” 他的公主殿下啊。 会骂他登徒子的公主殿下。 他好多年好多年,都不去想她了。因为每想一次,便心如刀绞。每想一次,便觉人生绝望。他不敢去奢望……他说:“殿下……您是来接我走的吗?” 他死后,不用下地狱,可以跟她一起走吗? 男人颤抖着向前伸出的血手,被一只玉凉的手握住了。这般肌肤的温润感,让阿斯兰恍惚中,回到现实。现实中天上星光依然在诡异地发生变化,从星光中走来、蹲在他身前的女郎,不是他以为的妻子,而是他的女儿。 乃颜与两个护卫持着刀,警惕地看着四方,并把少数追来这边的叛军杀死。他们护着舞阳翁主从火的另一头重新跑了回来,青竹靠在墙边,苍白着脸,望着她的翁主蹲在地上,发着抖般握住那个蛮族男人向前伸出来的手。 闻蝉跪在地上看着这个男人,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她紧紧抓着这个失神男人伸出的手,乌黑的眼眸中布满悲伤。 银色面具扔在地上,她看到了阿斯兰的面孔。 一半被火烧,坑坑洼洼,疤痕可怖,曼延了大半张面孔。只有一小半完好,一小半没被火烧,也没被血污。星辰很亮,光辉映在男人脸上。在那让人惊惧的毁容下,他俊秀无比的容颜,让闻蝉泪湿双眸。 是他! 一定是他! 她单看一眼,就知道他一定是她的生父! 她的美貌遗传自她的生身父母,他们都长得无比出色,然她从未照面。在极北乌桓城破之时,在星海流转之时,她于墙边见到了阿斯兰。而闻蝉握住他的手,张开口。泪水让她的声音哽咽,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阿斯兰看到是闻蝉回来了。 他的精神仍然恍惚着,忘了这个时候多么的危险。他看着她年少的哀伤的眸子,心中只涌起难以言说的欣喜感。就好像丢掉的东西重新回来了,绝望重新变成了希望,人生再次有了继续的意义。 得知她是谁,也才过去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却漫长的,像是走完了一辈子。 因为想着她,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想的次数太多了,感觉把一辈子的情都想尽了。 闻蝉握着阿斯兰的手,阿斯兰仰头看着她。 这一瞬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冥冥中,他们都感觉到了。 父与女的天性。 阿斯兰忽然觉得闻蝉知道他是谁了。 她认出他了。 寂寂风声中,男人湿了眼眶,说不出口的压抑感情让他想要长哭一场。 阿斯兰一目不错地望着这个女郎,他的手,摸上她的脸。她滚烫的泪水打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全然无觉。阿斯兰专注地凝望着闻蝉,痴声道:“我很多时候想起你,想你应该是很好看的孩子……就像你母亲一样……” 闻蝉泪水如注。 他们身后,有叛军重新摸了过来。乃颜和两个护卫渐渐撑不住,偏引来更多的人。几人忍不住往翁主这边的方向看过来,希望翁主快走,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阿斯兰的神志慢慢回来了。他看到了哭泣的闻蝉,也看到了四方从高处跳跃下来扑向乃颜他们的士兵们。然那些,都比不上他的女儿重要。阿斯兰微笑一下,他脸上的狰狞伤疤,好像也无法让他显得更可怕了。一个人温柔,那就是温柔啊。他吃力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闻蝉哽咽着:“我叫小蝉……” “小蝉……”阿斯兰喃喃重复了一遍,笑容更加温柔了,“真好的名字……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一个蛮族人,准确地说出闻蝉名字的真正来源。他是蛮族人啊……他对大楚的文字如此熟知,比李信尚且熟悉……李信在闻蝉第一次说自己的名字时就弄错了,因此被闻蝉耍了很久。然阿斯兰,他第一面就准确地说出她阿父阿母给她取的名字的美好祝福…… 闻蝉哭得更厉害了,她甚至再身子前倾,抱住他。 在女郎的拥抱中,阿斯兰满足了。 他总算知道她叫什么了。 别人跟他说她叫闻蝉,他都只想从她这里听到。他女儿真是乖巧又心软,知道他与她的养父养母有仇,只告诉他她叫小蝉,不告诉他她叫闻蝉。 他女儿真好……他初初窥到女儿柔软心肠的冰山一角,他多想靠的更近一点……然而……然而…… 阿斯兰想把占风铎给她,他没有力气,也说不出话了。像是刚刚萌生了希望,然多年的耿耿于怀,却又在她告诉自己她叫“小蝉”时,烟消云散。阿斯兰不再恨了,不再仇视一切了。他的心结得解,他的愤愤不平被抚平。 小蝉真好…… 阿斯兰闭上了眼。 遥遥的,仿佛听到女郎的哭叫声——“阿父!” 然那遥远的,像是上辈子,像是下辈子。反正不是这一辈子了。 “翁主!快走吧!”从火圈退回来的护卫高声道。 他们看一眼身前中了数刀剑、在女郎怀里闭上眼的男人,狠下心道:“他死了,没救了!翁主快离开这里吧!” 护卫们顶不住了,闻蝉也看到了。她收敛住自己心中切切的哀伤,吩咐道:“我们带他一起走!” 青竹微惊,看到远方杀过来的众士兵。 众人皆惊。 乃颜抿了抿唇角。 护卫再劝:“他已经没救了……若是带上他,我们都出不去……” “那你们都走吧!”闻蝉突然发怒,她爆发一般大吼道,“留我跟我阿父在这里!你们不救他我救!你们都走吧,我和我阿父一起!” 众人:“……” 闻蝉很少发火。 她向来温温柔柔,说话轻言细语。她脾气非常的好,没有位高之贵女常有的那种清傲看不起人的毛病。她向来那么好说话,向来不苛刻自己身边的人……当她趔趔趄趄地非要把气息微弱的男人背起来,当她坚定无比地站起来,当她流着泪对所有人大吼中,众人都有些惊住。 争吵中,乃颜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阿斯兰从女郎清瘦的肩膀边接过,将男人身上的刀剑拔.出来,撕了几块布随便一绑。闻蝉泪眼婆娑地看到乃颜将阿斯兰背到了背上,乃颜的大楚话仍然很生硬别扭,不像阿斯兰那般流利。他说:“左大都尉是我上峰,我要救他。你们怕的话都走,我保护大都尉和翁主。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把翁主平安送出城。” 众人:“不敢不敢……” 一护卫背上青竹,另一护卫开路,几个人重新踏上了逃出城的路。这一次,比之前要艰苦的多。然他们是翁主的人,哪里敢抛下翁主自己走?不说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翁主是天,生死都要为翁主。就算他们抛下翁主逃出去了,等见到李二郎,还是一个死字。 不难想象李二郎到时候没有看到自己的妻子、却看到他们还活着时候的表情。 六个人在火线中躲躲逃逃,其中一个相当于尸体,另一个柔弱女子不能走路。他们皆是老弱病残之户,再碰上叛军,连闻蝉这个受人保护的翁主,都从地上的尸体中抓了一把刀来用。 原先不过一刻钟的路,他们很久走不出去。 叛军们对城中人大屠杀,任何活着的人都不放过。就是死人,也要上前刺两刀才心安。满城都是倒在血中的无辜百姓,让人不忍之下别目。闻蝉他们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拨人,几个人多少次有机会冲出去,却再次被逼了回来。他们躲在墙角,躲在墙倒了的民居中,躲在火焰后方。 “翁主……不行了……” 离城门还很遥远,然他们已经被叛军盯上。闻蝉站在瓦砾前,看到四方包围过来的士兵们。她握紧手中的刀,不光雪白的裙裾被染了血,连自己的脸上都沾了很多血液。 今晚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心头麻木的,连感觉都没有了。 士兵们围上来,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一战了。 闻蝉回头,看眼身后的人,阿斯兰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青竹煞白着脸哀伤回望翁主,另外三个人不管伤势重否,都自觉站了出来。几人心中皆有必死之默契,望着四方人马。 就在这一片刻时间,异变突生。 天上星光彻底发生了变化。 天边北斗星宫处呈现泛绿色,亮起一大片,将光线完全改变。 所有人,不管是闻蝉这边的,还是叛军那边的。双方对峙的人,都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星海。碧绿色星成流线型,从北斗星宫中飞跃而出。曲线漫漫,如繁星铺聚,颜色却变幻诡谲。 时而泛绿,时而幽白。 它在天上拖出一道长线,逶迤曲折,浩大如斗。时而成线型,时而成圈状。从天的这一头,漫到了天的另一头。漫漫天空的颜色都被渲染,静黑中是绿光烂烂。它约有四丈般长,又有四丈般大。它如龙蛇飞舞般,时明时暗。 烛龙长庚。 闻蝉想到李信跟她说过的。 李信说极北之地逢年七八月,偶尔烛龙过空,引以为奇。他说烛龙不多见,到时候遇到了会带她一起上山去看……而今夜叛军攻城之日,闻蝉抬头,看到了天上的烛龙星飞。 她不光看到了烛龙将天边染得绿光幽微,且在绿白相变的星空下,原本空无一人的墙头,站着一个郎君。在泛绿色星辉闪耀时,在所有人被大自然的变化而折服时,郎君无声无息地站上了墙头。 闻蝉傻傻地仰头看着他。 看他如神祇般,从天而降。 看他伸出一只手,往下做了个手势,墙头上出现了更多的士兵。装备精良,一拥而下,收割着叛军的性命。跟着李信的人很多,现在听到打斗声,比之前声势更大,然可以想象援兵已至。 李信跳下墙头。 绿光仍在他背后招摇。 闻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滴泪还噙在眼中。她看他威风凛凛,看他出其不意地出现。而他出现,就好像所有人都得救了一般。惶恐、害怕、茫然,一切负面情绪都远离闻蝉。闻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看李信从长庚星中走出,看他冷着脸在一地尸体中向她走来。 他站到她面前,伸出手擦她的脸。没擦干净,因为他手上也有血。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刻,李信莞尔勾唇,冷肃杀神的形象瞬间瓦解。他将闻蝉抱入怀中,抱得很紧,手臂颤抖:“别怕,我来了。” 他心中明明也很害怕,却仍安抚她。 “表哥!”闻蝉忍着的泪掉落,扑入他怀中大哭。 李信笑:“莫哭莫哭,夫君又没来晚。” 闻蝉见到李信便委屈万分,想抱着他大哭。然她还有理智,想起来阿斯兰。她忙将李信拉到阿斯兰面前,祈求般地看着自己夫君。李信倒没露出意外的表情,他看到乃颜大杀四方时,就心有猜测。 在女郎的紧张中,李信蹲下身,探了探阿斯兰的脉象。又在妻子忐忑的目光中,他满不在乎:“放心啦。有我在,谁会死?” 闻蝉破涕为笑。 她无比地相信他。 总觉得表哥无所不能,只要表哥在,一切都没有问题。 …… 当夜长庚跃空,长达一刻。 亏得长庚星让叛军们恍神刹那,李信和乌桓王带回来的兵,从山上杀了回来。一部分人留在城门口护着百姓们出城,一部分人跟着李信一起入了城,开始对叛军们进行反杀。 乌桓王实在倒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人瞬间老了十岁。 李信帮他去平叛内乱,但是李信不相信乌桓王所说“这是意外”的解释。双方扯皮,一边打仗,一边谈条件。闻蝉照顾重伤昏迷的阿斯兰几日,对方受伤太重,一直没醒来。 某日,闻蝉看完阿斯兰回来,听说李信也在。她推开门,看到窗下,郎君正拧着眉看书简,提着狼毫似是批注。 她站在门口看他,觉得李信真是英俊。 闻蝉走进屋中。 141|0.0.9 人是很奇怪的。 闻蝉坐在窗下靠后方的席上,漫不经心地收拾散了一地的宗卷,并时不时撩起眼皮看窗边仍在写字的李信。看他拧眉如山,看他腰杆笔直,再看他侧脸洒着一层极淡的金色。 她越看他越喜欢,越看他越觉得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难看。 真是好奇怪,她以前怎么总觉得李信长得不好呢?其实还可以啊。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李信的? 大约是从觉得他还可以、甚至好看的时候吧。 人和人的相处,容貌是先决条件,再往后,又不能徒有美貌了。倘若没有精神世界的沟通与相融,倘若两人的性情实在不投缘,就算对方长得再好看,那也是没法在一起的。反之,哪怕他相貌平平,他身上闪闪发光的其他地方吸引她,闻蝉也愿意跟着他。 男君写字声中,闻蝉在他背后低头笑,有时候觉得自己才是不配李信的那一个。 她有如此美貌,然她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李信却有如此才华,他的才华与识不识字没关系。这样的郎君,闻蝉少年时就觉得他会走得很远。现在他果然如是…… 李信问:“你一个人坐着瞎笑什么?” 闻蝉情难自禁道:“觉得你特别好啊。” 她放下手中事务,看着他的侧脸看得无比心动。小娘子向来心事浅浅若溪流,少有大起大伏的时候。而今她望着自己夫君金色的侧脸,总觉得自己有一腔难以言说的爱意要诉之于口,要说给他听。 表哥多么的厉害啊! 闻蝉在心中赞叹。 他在乌桓城烛龙夜从天而降时好迷人,他笑着把我阿父背起来的时候好强悍!他…… 闻蝉在心中说一千一万句夸赞的话,在口上,就是觉得他特别特别的好。唯恐一腔情意无法让李信完全感知,闻蝉由跽坐的姿势改为跪着,她膝行着爬向李信。闻蝉跪行到李信身边,伸手臂眷恋般搂住他脖颈。她还仰高脸,在李信脸颊上亲昵地亲了一下。 闻蝉感情太纯粹了,有情无欲。她亲李信,总是在他脸上亲。碰一碰他的脸,就觉得表哥一定感受到了她对他无与伦比的崇拜之情。 李信轻笑了一声。 他这声笑,有种一言难尽的古怪感。 闻蝉却一时太激动,没有察觉。她从后抱着李信脖颈,脸颊与他蹭了蹭。蹭得自己舒服无比,闻蝉才抱怨般道:“你好忙啊。整天打仗打仗的,我都见不到你几次面。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还在写东西。乌桓王怎么那么可恶,自己的事情做不好,还来麻烦你?” 李信说:“嗳,其实没那么忙啦。” 闻蝉不信:“那我都盯着你写东西写半个时辰了。你在写什么?” 闻蝉自己对打仗之类的国事不感兴趣,李信却是从来不隐瞒她。他对待闻蝉的方式是错的,哪有军机要事随便给自己妻子看的?李信却给。他性格中有强大的潇洒自信一面,他愿意如何对闻蝉就如何对待,才不管世人怎么评说。 闻蝉问起来,李信便大大方方把自己在写的竹简往闻蝉的方向一推,示意她看。 闻蝉凑身一看。 闻蝉:“……” 她简直要石化了。 女郎不禁瞪大眼,不自觉地松开了搂抱着郎君的手臂。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捧着书简到面前看。往前后翻了翻,闻蝉眼角微抽,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错的是李信这个混蛋啊! 刹那间,闻蝉明白了自己亲他时他那个古怪的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说“其实没那么忙啦”。因为李信坐在这里,是在给春.宫图做注解!他拿的是一卷画工非常精致的图卷,图中男女赤身*、姿势羞人,详细到连图中男人的那物和女人的□□都看得十分清晰的地步。 而李信一本正经地坐在屋中看春.宫图。 他不光专注地翻看,他还在批注!还对一卷画圈圈点点,标注着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这个姿势不太好那个姿势值得学习。再有闻蝉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闻蝉脸庞瞬间滚烫。 避之唯恐不及般丢掉了手中书简,心口疾跳,而她往后退,就先退入了李信的怀中。 李信大笑。 笑她如此经不住逗! 李信故意问:“刚才不是说觉得我特别的好么?现在还觉得我特别好不?” “你你你……”闻蝉面颊似火,却骂不出什么来。她少年时不懂这档子事,被李信诱惑着拿春宫图相送,还一副勾肩搭背的样子。而今她已经懂了,却不甚喜欢。然李信很喜欢……喜欢到挑空研究的地步。 闻蝉望着李信的眼神很复杂,很怅然。 她想问他那种事有那么好么?值得他军事繁忙之余,好容易有空闲时间,他也要拿出学习的精神来这么认真地研究?而李信一认真起来,闻蝉头皮发麻——谁不怕啊。 她表哥那说一不二的脾气,持之以恒狩猎似的耐心,拿出来研究春.宫图……肯定会有结果的啊。 而这一定会用到她身上。 闻蝉哭丧着脸,搂着李信的胳膊蹭着。她觉得不舒服,觉得他好强势,觉得他的那物好大,觉得他撞得自己难受……每次都很痛,每次的欢愉都那么少。她想……在心中算了算,自从自己上次哭后,李信就很久没碰她了。哪怕他再情难自禁时,也忍功吓人。他以前能忍,现在怎么不能呢?闻蝉撒娇道:“表哥,能不能不要啊?” 李信手抬起她的下巴,笑着低下头,给了她一个湿润的亲吻。 长吻之后,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而灼热。闻蝉眼中湿漉漉的看着李信,看得李信心痒无比。他们的脸颊均红烫无比,李信手在闻蝉下巴上摸了摸,轻声:“你啊……你难道就……就不理解……” “理解什么?” “理解男人好色,”李信看她一眼,耳根微红。他几乎不跟闻蝉灌输这种知识,第一次说来,也十分尴尬,还瞪了她一眼。闻蝉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得李信将她抱起来,搂坐在他怀中。他又亲了她一会儿,亲得激情满满,箍着她腰肢的手开始用力,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怀中。呼吸粗重中,李信还有空把话说完:“理解一下我想睡你的心。” “表哥……” 李信手捧着闻蝉的脸,他望她的眼神深情又无奈,低声跟她说:“你非得要我承认我技术不好吗?” 他脸上露出懊恼无比的表情来。 对于李信这种无比自信的人来说,什么事是他搞不定的呢?他却偏偏搞不定闻蝉。他在闻蝉这里受挫次数太多了,修炼得脸皮极厚。他以为不就这档子事么,自己愉快中有些不太舒服,闻蝉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后来他才发现她是不舒服中有点愉快,与他完全反着来。 床.事不和.谐,对于初为人夫的李信来说是巨大打击。 他出身不好,三教九流都混过,按说对这种事应该很熟练才对。然而事实却与此相反,幸好李二郎向来勇于承认错误,他绝不会觉得后悔,但他会去修正错误。像如此下苦力的春宫注解图,就是李信的研究结果…… 闻蝉看着李信露出这般懊恼的眼神来,怔了一怔后,不禁噗嗤乐了。 她想了想,笑道:“好吧。” 能看到李信跟她认错,能看到李信承认自己技术不好,她已经很了不起了呀。李信会跟别人认错,多稀奇啊。他可一贯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放劲儿,要他承认自己不对,千难万难。 闻蝉跃跃欲试,她也想知道李信进步了没有。 闻蝉用眼神问他。 她的眼睛会说话,李信轻笑着揉她的腰,“当然进步了啊。晚上定让你如登极乐。” 闻蝉呸他一声,陪着他在房中笑闹。李信闹她闹得厉害,他发誓绝不碰她,却要她脱衣,要看看她。闻蝉羞赧无比,又紧张万分。她很少有白日清醒时、能自我做主时陪李信胡来的时候。李信蹭着她,蹭得闻蝉身子软如水。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煮熟了,李信火热无比的情意,让她几乎把持不住。 闻蝉嗔恼:“你不应该很忙么?不应该有很多事找你吗?你不要打胜仗啦,不要看你的将士了,也不要想着边关受苦的百姓了?你干嘛总缠着我啊!” 李信嬉皮笑脸的表情一收,他表情一收,便肃冷漠寒无比,这般戾气重重,看得闻蝉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他变脸如此之快。李信跪于闻蝉面前,很一本正经地说道:“重要,却跟你一比,都不甚重要。” 闻蝉眨眨眼。 李信说:“我人生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娶到你。为了娶到你,不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西南北乱闯一通,我就势必要走到贵族圈中,成为让人忌惮的存在。我野心勃勃,也热爱天下,怜悯受苦的百姓。我想要解救他们,想跟老天争一争,想试试我能带给他们什么,能不能做的更多些……” 李信望着闻蝉。 他倾身将她搂抱入怀中,亲她的发,柔声:“这就是我的抱负。我妄图以微粒之光与大势相投或相抗,想做点什么,好改变现状。但我其实非常的自私,我最热爱的,一直是你。任何人任何事妄图跟你相提并论,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斩杀。” 闻蝉出神地凝望他。 李信微笑:“说起来可笑,你就像我的执念一样。我这个人容易剑走偏锋,容易走歧途……全靠你给我支撑。所以知知,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光是存在,就能给我无限动力。” 闻蝉:“……” 她替他脸热并小声抱怨:“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说服我脱衣服吗?” 李信哈哈大笑,心里爱她爱得不得了,又搂着她亲个不停。他真是时时刻刻多喜欢她一分,难得他这般甜言蜜语,放到别的女郎身上早就晕头转向了。就知知……总有一种抽离在外的纯真。这份纯真,让她往往能看清楚很多东西。 李信受不了了,知道闻蝉也不过是死撑。她被他都亲成这样了,碰一碰怎么了?李信算着自己没有碰过她的时日,觉得差不多了。他干脆开始帮她解腰带,气得闻蝉骂他。 小夫妻还在嬉闹着,两人听到门外的通报声:“将军,乌桓王找你去谈事。” 屋中的李信与闻蝉:“……” 李信手握成拳,在案头狠狠一砸,砸得案木裂了缝。闻蝉瞪大眼,看他额上青筋颤颤,几次忍不住说出骂人的话。 李信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心头的躁动与烦闷。他这般难受,看得闻蝉心中一软,想说…… 闻蝉没来得及说出挽留的话,李信已平静了下来。男君慢慢整理衣襟,从女郎的柔如春水中退了出来。他又帮她整理衣襟,恋恋不舍地目光在她脸上流离许久,才起身准备出去。闻蝉看他起身,突然问他:“夫君,你晚上回来么?” 李信非常单纯地回答她:“晚上会回来用膳的。” 闻蝉“哦”了一声,不吭气了。 李信多希望她能留他一句啊,他磨蹭半天,就等着她能留一句。结果闻蝉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走到门边,李信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闻蝉一眼,甩门扬长而去。屋中的闻蝉被李信瞪得好生委屈:“……” 她却也不会多想此事了。 李信走后很长一会儿,闻蝉低着头独自坐在屋中,没让侍女们进来。她仍沉浸在李信方才带给她的欢愉取悦中,沉浸于李信的甜言蜜语中。李信对待别人,应该是很少说这么好听的话的。他性格锋锐,锐气越来越明显,怕他的人越来越多。而闻蝉与他少年时相交,又是他的妻子。李信也有感情,也并非别人口中的冷面罗刹那样的人物。而他的感情,就寄托在闻蝉身上…… 闻蝉拾起被李信扔在案上也不收拾的春宫图,她翻看着。一边看,一边想,我是不是对表哥太不好了? 他比我成熟很多,总是顾着我,帮着我。我却连床.事都不能让他爽到……闻蝉反省自己对李信的不经心,又爱他连自己救阿斯兰也偷偷帮自己而不跟她扯大义。为回报李信,闻蝉决定对他更好一些。 她看着春.宫图上各式女郎,各种不同的人物和情景。在送李信出门的时候,心中就有了绝妙的主意…… 清风徐徐,阳光变得弱了几分。 闻蝉起身,走到窗前。她透过窗看外面天地,黄昏已至,天边红霞如霓,天光却并不暗淡。天没有暗下去,东方弥漫着一片白光亮色,如纱般渲染天空,就好像黎明一般。而这正是墨盒的黄昏时分。 天不黑,光不灭,如白昼般。 这便是极为有名的墨盒白夜,墨盒被称为不夜城,也是来源于此。 闻蝉站在不夜城中,望着这片天地,久久凝神不语。 此时的蛮族王庭之地,大楚使臣跟随着他们的程太尉,已经与王上表达了和平意愿。双方达成共识,蛮族王庭大开口索要了不少奇珍异宝,程太尉都心痛无比地答应了。蛮族王庭满足了,便同意双方和解。 他们已经谈了一个月,今日便是签订盟约的日子。 程太尉摆着漫不经心的姿态,等着王上前来。王上却并未前来,而是召程太尉过去,给他甩过来一份文书:“大楚太尉,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面跟我族签盟约,一面跟乌桓商量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吗?这是什么意思?” 程太尉寒着脸,看到文书所记载的李信在墨盒所做的事。 共抗蛮族? 他心中冷笑,暗恼当年没早早杀了李信,才让李信给自己这般扯后腿。 他下了决定后,抬起头,对王庭勉强一笑:“王上放心,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142|0.0.9 程太尉的构思建设受阻,且在最后一道关给他出了问题。他沉着脸出了王宫,回到给使臣住的驿肆时,看到蛮族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在院前焦急走来走去。发现程太尉回来,阿卜杜尔非常急切地走过来,先质问程太尉:“为什么你们的安远将军会帮乌桓王平定内乱?!为什么你们大楚要跟乌桓合作?!程太尉,你事先可从来不曾跟我提过啊!” 程太尉面无表情,看得阿卜杜尔心虚无比。半晌,程太尉说:“乌桓国内乱,我可从未听说。右大都尉做事,不也从未跟我提过吗?” 程太尉心中恼怒万分,恨不得将这些坏事的人全都绑起来打一顿。 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小算计——他家大郎笑言李信不足为惧,在墨盒迟早自取灭亡,谁让李信是先太子一派呢。而蛮族的右大都尉阿卜杜尔一边跟程太尉谈着两国和解的事,一边转头在乌桓国埋下了钉子,预防乌桓国和大楚合作。某种程度上,不正说明阿卜杜尔对大楚并不信任吗?! 程太尉一时间心冷万分。 他为两国边关之事奔波十数年,不知多少人不能理解他。他不过是不想大开战,不想把战局扩大。结果这些蠢货们、这些蠢货们——兀自让李信在墨盒茁壮起来! 程太尉一言不发,甩袖快步进屋。 阿卜杜尔略微心虚,知道乌桓国之内乱必然引起了程太尉对自己的猜忌。他自己这种作为,两面派什么的,是不太好听……但是阿卜杜尔转念一想,重新理直气壮起来:两面派怎么了?乌桓国与自己的领地不相邻怎么了?乌桓国可是与左大都尉阿斯兰的领地相邻啊!阿斯兰那货会管乌桓国跟不跟大楚结盟吗? 阿斯兰肯定不会啦。 那么他阿卜杜尔手伸长一点,理所当然嘛!除了阿斯兰会觉得他多管闲事,关程太尉什么事?程太尉才是应该内疚的那个——大楚的安远将军跟乌桓国结盟,程太尉可从来没说过啊! 阿卜杜尔跟进去,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指责大楚毁约。 程太尉气得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沉着眼,深思自己确实不知道李信在墨盒搞什么。当今皇帝是好人,好人却未必当得了好皇帝。譬如面对边关诸将,皇帝都不召见,还要他们各自为政。李信各自为政起来,就跑去跟乌桓国结盟了。而且是李信自己结盟,都没带上大楚玩……虽然这件事上升到国事是很严肃很郑重的一件事,偏偏李信没有上报。 朝廷不知。 长安不知。 程太尉……自然也不知。 想到李信,程太尉面色更加难看。他让自己沉住气,听阿卜杜尔巴拉巴拉讲了不少乌桓国的事。乌桓国是大楚、蛮族的邻国,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蛮族也并没有大意。阿卜杜尔早早留了人在乌桓,怂恿乌桓王的兄弟与乌桓王生罅隙。当乌桓王离开国都去和大楚将军结盟时,便是叛乱的开始……蛮族自然是不愿意旁边的那两个国家结盟的,阿卜杜尔虽绕过了阿斯兰行此招,然程太尉想了想:以他对那位左大都尉的了解,那位都尉恐怕根本不会做这种事。所以这事必须得阿卜杜尔来。 现今事情败露,阿卜杜尔留在乌桓的钉子都被摘了出来。阿卜杜尔很久没收到来自乌桓的消息时,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一般这种情况下,就说明钉子已经凶多吉少。 阿卜杜尔顿时满腔火意,前来冲程太尉抱怨。 程太尉想了片刻,慢慢道:“大都尉放心。既然是我大楚出了问题……我自然责无旁贷,会亲自处置好这件事,给大家一个交代。请大都尉转告王上,让王上务必放心。两国结盟之事,大楚心意至诚,绝不会反悔。我这便启程返回长安,为王上解决我大楚内部的这个隐患。” 阿卜杜尔微笑:“哦,是安远将军吗?” 程太尉颔首。 阿卜杜尔心中微松,笑意加深:大楚新封的那位安远将军,是他们蛮族心头的一根刺。那根刺直指着他们,虎视眈眈,让蛮族坐立不安。王上悄悄嘱咐过他,大楚规矩繁多,这种将军,还是交给他们大楚人自己对付便好。 结盟么……国家这般厉害,铁蹄威风,谁愿意跟大楚结盟呢? 不过让大楚多挖些东西来,总是好的。 阿卜杜尔迫不及待问:“太尉准备如何对付那位安远将军?能够把他从墨盒撤走吗?听说你们大楚现在内乱丛生,你们可以把他派去平定内乱嘛。既然你我两国要结盟,这种危险角色,就不要放到边关来了。” 程太尉嗯了一声,却并没跟这个蛮族人参详。他内心也是瞧不起这些蛮夷的,与他们合作,却也未必把他们和自己放到一个平台上。 把李信从墨盒撤走? 哪有阿卜杜尔说的那般容易! 李二郎是先太子一派的人…… 朝中有曾经自刎以明志的宁王在,程太尉已经不想触宁王这个霉头了。他也是要名的……为了对付一个小卒,再来一次宁王在廷议时自刎一事,他这个太尉也当到头了。绝不能对李二郎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再治罪召回了…… 再者,皇帝陛下心性仁厚。先太子一脉的人,皇帝陛下都留了人活口,又怎么可能事后跟李二郎清算? 李二郎身上贴着先太子这个标签,就让程太尉投鼠忌器,不敢再大动作了。 程太尉在屋中来回踱步,时不时眉头紧皱,又时不时松懈开。 他最后一次停下步子时,终于生了一个狠毒的主意——既然无罪,那就给他安罪。既然不能用,那就除掉! 只有李二郎从墨盒挪开,只有李二郎死了,一切就会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发展了! 程太尉当即坐于书案后,开始快笔写书。他一边说自己即将回京之事,让朝中安排;一边又向皇帝陛下称赞李二郎在边关之功,说起李二郎与乌桓王的合约,提议皇帝陛下给李二郎封侯封爵,亲派臣子去墨盒嘉赏李二郎。提意见者,当拿主意者。程太尉顺便提了朝中几个大臣的名字,皆是自己的心腹。 吹了吹竹简上的笔墨,程太尉出门,让人快马加鞭往长安送信。以他对皇帝陛下的了解,皇帝陛下自然会照自己写的这般去嘉赏李二郎。 程太尉冷笑两声,又去写第二封信了。这第二封书函,是给自己的旧日部属,曾经的江北程家军,现今的并州程家军。他让部下择日准备出行,绕过幽州前往极北,要便衣行事,以防被人发现。知道李二郎武功盖世,程家大郎多次派人拦杀李二郎。虽没有成功,却也有了经验。程太尉吩咐要大批人马,并且指出李二郎的弱点所在。 程太尉之前从未亲自拿主意对付李二郎,因为李二郎在他眼中,始终是小辈,小朋友。跟小朋友撕破脸,实在太难看了。 然现在不一样了。这个小朋友已经成长为了足以让程太尉平视的存在,他连两国战事都能加以影响。阿卜杜尔只想撤走这个人,程太尉却知道有这个人在,自己的谋算总是不会成功。他亲自出主意,亲自布置军队,让人诛杀李二郎! 这支军队要与朝中派去墨盒的人合作,将一举杀掉李二郎,让事态发展重新有利于程太尉! 写完这封若有铿锵兵马相召的书函,程太尉到窗前,招下信鸽,将竹筒绑于信鸽腿上。他拍了拍信鸽的翅膀,放它飞上天空。 信鸽冲上天空,雪白的身影在云雾间飞一般地梭走。时隐时现,穿云吐雾。天最高的地方,层层白云扑卷,一浪又一浪地堆积。在人间看不到的地方,阳光照在层云间,金红相间,雾气缭缭。太阳落下去,堆积在一处的云层上的光芒也暗下去。一路往南,再偏向东去。光影越来越暗,暗色中,又有圣金色的月光交替升起。 一道黑色的影子在云雾间飞过,一头扎入云中,恍无痕迹。在某个时刻,鹰声清亮,月光清辉洒在黑鹰身上,将它的翅膀边缘镀上柔光。月色随着鹰身旋转,随着鹰声从上一路向下。 天地间再一声嘹亮鹰鸣,大鹰从高空俯冲而下,扑向山间行路的年轻郎君。 李信捂了下脸,挡住大鹰那尖锐的鹰爪:“行了行了,你叫得我耳朵疼。” 黑鹰落在李信肩上,爪子又在他肩上抓了两把。大鹰发泄完了怨气,才雄纠纠气昂昂地跟着自家主人一同上山。李信一身灰白武袍,身形颀长,行在黑夜山路上,真有翩翩郎君的风采。 月光照着前方山路,李信则跟随大鹰的指示,去山上与自己的妻子相汇。 他傍晚从乌桓王那里回自己府邸的时候,就得知闻蝉不在。落落寡欢地用了一顿独自一人的晚膳,李信从总在窗台上蹦来蹦去的大鹰脚上找到了闻蝉留给他的信。她说自己给李信准备了惊喜,让李信上山找她。 李信对自己养的这只鹰哭笑不得:是不是他没有注意的话,它就不会积极地来给他传信? 他和它到底多大仇啊…… 李信对闻蝉所谓的惊喜倒没有抱太大期待,他主要是在半路上遇到了下山的护卫一行人。护卫们说闻蝉要他们下山,把她一个人留山顶。李信一听之下,神色凛然。知知那般胆小,一个人待在山上,得多害怕? 他得快些上山。 期待被忧心比下去,李信一路轻功飞驰。总扒着他肩上的大鹰也威风十分,在天上盘旋来去,时不时就飞得没影了,再时不时飞低来嘲笑李信。 李信和这只鹰呀,几乎是打着上山的。 鹰毛掉了一路,李信露在外面的肌肤也被挠了个遍,抓痕历历。这一人一鹰打起来,上山的路居然变得短了很多。 李信一把揪住鹰的翅膀,警告它:“再这样,回去就把你熬了煮汤喝!” 鹰在他手中挣扎,冲他凄厉吼叫,可惜对李信来说不痛不痒。 便是站在山顶教训大鹰的功夫,月亮从云后爬了出来。明月悬于正空,濛濛一片皎白。夜间有雾气飞升,再有风声吹于身侧。山中风景不必多提,自是到处是青绿海洋。卉木萋萋,月亮触手可及。人立于山风月明下,隐隐有置身仙境之惑。 月光大亮。 “夫君!”笑盈盈的呼唤声,随着月光一同到来。 李信转头去看,见高月自云初的瞬间,闻蝉也从后方树丛中走出来。衣袂飞扬,女郎眉目清新,宛然若梦。她对他笑,李信怔了一怔,心神微松。他手背冷不丁被鹰喙啄了一口,嘶一声甩手后,鹰已经脱离了他的桎梏,骄傲无比地重新飞上了天。鹰拍翅膀,飞入云翳中,转瞬消失不见。 李信这才有空跟闻蝉说话:“来这里干什么?山大风冷的。” 闻蝉笑眯眯地走过来,伸手来拉李信往一个方向走,她说:“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两人到闻蝉事先安排好的树林中,山风不再如方才那般呼啸得厉害。李信惊讶地发现这片树林挡着的小天地间,铺了茵褥,烧着炉火,火上用叶子在煮着酒。坐在酒边,香味沁鼻。茵褥上摆满了酒菜,杯具准备的两人份。另茵褥旁有四口大黑匣,李信被闻蝉拉着坐下时,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觉得沉甸甸的,也不知道闻蝉放了些什么。 闻蝉跪于他身边,倒酒给他。 李信一饮而尽后,手里玩着酒爵:“好酒。” 山间明月,月下二人对饮。这便是闻蝉给他准备的惊喜? 说实话……李信觉得,不怎么样。 他所有的手段都是用来撩闻蝉的,如果不需要撩,这些外物对他来说并无触动。 然闻蝉好不容易送他份礼物,李信想着自己不能寒闻蝉的心吧?他笑着将她搂入怀:“美酒佳人相伴,山月清风相佐,不错不错。” 闻蝉把他搂着自己腰的手移开,又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十来个小长条形竹简。她害羞地望了李信一眼后,将这些长条形竹简往李信跟前一推,示意李信看。 李信被她推开,被推得很不高兴。他晚上被她折腾这么一出,连抱一下她都不肯。他心里有气,手平稳地放于膝上,不动如山:“不看。” 闻蝉:“……?” 李信:“天太黑,看不清。” 闻蝉无奈,只好收起自己的竹简,亲自说给李信:“这上面呢,写的是初入军营的小士兵、深居香闺的大家闺秀、仗剑走江湖的侠女、作风放荡的舞女……” 她一口气说了十来个。 李信:“……” 他呼吸一下子粗重,声音绷起,不由往前倾身:“什么意思?” 闻蝉将竹简推给他:“你选一个。” 李信看她良久,闻蝉心中紧张激动,如鼓之擂,多害怕李信再次不配合她。然这次李信配合了,他伸手从竹简中挑出一个递给闻蝉。指腹从她手心划过,指尾轻轻勾了勾。闻蝉被他调.戏,手心一缩,看到他随手选的,是“初入军营的小士兵”。 闻蝉起身,终于开了自己那四口宝贝大黑匣的其中一个。李信抬眼瞥了瞥,看到皆是各式衣物,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种环状等他也看得不甚分明的东西。李信心中有猜测,却也有几分茫然。他于期待又迷茫的状态中,看闻蝉抱起一身铠甲,对他展颜一笑,绕去了树后。 闻蝉再从树后出来时,先前的女衫已经换掉,穿上了一身士兵铠甲装。因为事先准备的不太充足,虽然选了最小号的衣服,她穿着还是有些大,显得很滑稽。身形纤瘦的女郎眨眼间,就变得像个难辨雌雄的少年郎。她托了托自己头上戴着的战盔,看向坐在地上手规规矩矩放于膝上的郎君,拱手大声道:“将军!” “少年郎”眉目清秀,傻乎乎的。 李信:“……” 目色沉沉,不言不语。 他默不作声,闻蝉当真心里没底。她给自己鼓劲,勇敢地对上李信的眼睛。对上片刻,又重新气馁,于是再次鼓起勇气……李信淡声:“你这身打扮干什么?” “男人不是都好色么?木头美人不是都无趣吗?”闻蝉心中委屈他的无动于衷,扁了扁嘴,“你说你好色,但我不是木头美人啊。我不能让你娶尽天下美人供你玩乐,便想自己来……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算啦。” 她转身要去树林后重新换回自己的衣服。 身后贴上了一个身体。 这么快的速度,闻蝉当真被吓一跳。 更吓一跳的,是她手腕被握住,身子被转身一推,推到了树干上。李信俯下身,狂热无比地吻上她。闻蝉嘤.咛一声,反被他低声教训:“刚进军营的小士兵,敢跟将军这么撒娇?胆子真大!” 啪! 臀部被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闻蝉满脸涨红,被压住吻得更深了。 143|0.0.9 “将军,我初入军营,不懂规矩,求您莫要大发雷霆……” “我未曾发雷霆,然你也说一说,为何女扮男装?” “奴家家中上有七十老父,下无幼弟,乃是被迫征军……” “如此说来,倒是本将军的错了?” “嗯啊。”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 …… 两人低声说笑,亲吮的声音不绝于缕。喘息声极为急迫,战铠脱去扔在地上,撞出哐的声音,却无法掩饰因吮吸而带来的唾液交.融声。明月在天,光辉清皎,白色如霜。杂乱的衣衫丢弃在身边,又因山风之冷,男女依偎得难解难分。 说着搅着蜜汁般的甜话情话,肆意调.笑着。面颊绯红,烧得全身发抖。山野这般空旷,时有鸟鸣声阵阵,置身其中,有诡异禁.忌之感。心口跳得好像不属于自己般,却要硬着头皮陪对方玩下去。 闻蝉脸烧得不行,连脚趾都蜷缩起来,紧张无比。而她一看上压在身上的郎君眼睛,被他眸中的笑意和亮色所吸引,就不自主地被他拉过腿还于他腰间。她不自主地被他拥被他压,却沉迷于他眼底的愉悦之色。 李信挑.逗着她,燥热的唇齿从眉眼一路蜿蜒向下游走。他膜拜于她的身体,而她又被他眼中的笑容所取悦。闻蝉想到他应该是非常高兴的,当她将脸贴于他胸膛时,果然听到他剧烈无比的心跳声。 李信不容她拒绝,将她拽入自己怀中:“知知,来。” 闻蝉抬头吻他,贴上他的唇。李信诧异了一下,似没想到她还有这般时候。重新滑出去后,女郎的乌黑长发披散于他的臂弯间。李信跪坐着,竟是半晌未动,由闻蝉非常辛苦地仰着头与他亲吻。 女郎玉白色的面颊,清丽无双的颜色,还有闭上眼后乌浓颤翘的睫毛。月光浮照,山岗清明,天地笼着一层幽幽明色。他们肢体相缠,呼吸相逐,发丝在风中牵连在一处。怀里的女郎吻得用心又专注,时间长了又忍不住往下倒去。她倒于郎君的手臂间,被抱了满怀。 两人脸挨着脸,身子紧紧相贴。热腾腾的气息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 闻蝉回味着这个绵长的吻,她睁开眼,看到自己颊畔的发拂在李信面上,就伸出手,将他面上贴着的发丝拂下去。与李信过亮如狼的目光对视,闻蝉羞涩一笑。她张唇要说什么,被李信手一推,便推了下去。 而他俯身上来。 迫不及待。 箭在弦上。 李信如在闻蝉身上弹琴一般,将她迷得七魂八窍全都从身体中脱出去。琴弦紧绷,那只手便反复抚弄。轻拢慢捻抹复挑,十八般武艺皆使了出来。时如雷鸣轰轰,时如小雨切切,而又有那观音坐莲、凤凰点头、猛虎下山之势,将琴笼于月下。 …… 感觉非常的奇妙。 承受着暴风雨一般的袭击,那风雨又慢了下去,改为淋漓细雨。鼓足勇气睁开一眼后,发现他又把她拉于了雪地上。他们亲密地拥坐于冰雪间,觉得环境那般冷,只能竭尽所能地向对方靠去。不用对方做什么,便只想埋于他怀中,不肯离去。 冰缓缓的消融了,竟是一把火烧了过来。 由渐烫到滚烫,到要承受不了。 这一次到了油锅中,身体一碰就崩,一摸便要尖叫。如此的煎熬,而那热油从头顶浇灌而下,灼烫中也带来诡异的丝丝凉意。似乎已经能够承受这般热意,热中也感受到了几分入骨髓的温凉。 那火不断地烧着,烧着烧着,被甩去了海中。 汪洋大海波涛汹涌,电光与雷声一次次劈向海水,任浪潮翻涌。在漆黑的夜中,那飘在海上的船只离自己千远万远。海底好像有巨型大兽拉扯着她,奋力地想向船只游过去,身子却被一次次拉于水底。呼吸不畅,心跳狂烈,那怪兽缠着她一路往下。 好不容易爬上了船,船只在海中辨不得方向,招摇中让人急得满头大汗。孰料一回头,之前海底那怪兽也跟着上了船。刚刚露出惊骇的神情,还离了水底的怪兽便扑了过来,触角从脚往上攀爬,一路往紧绷颤抖的腿根去…… 摧枯拉朽,一个大浪打下来,小船重新分崩离析。 …… 热浆浇灌而下,身子被烫得一个哆嗦。哆嗦后觉得冷,于是更深地埋于郎君的怀中。她发着抖,抱着她跪坐于地的郎君也在发抖。他的感受无比的好,颤着手将她紧紧拥于怀,擦去她绯面上的汗。 李信怕她乍热乍冷地冻着,于是一边抱着她,一边伸手去摸不知道被丢在哪里的衣服。他身子有往后退的架势,闻蝉便无知无觉般地重新跟了过来,继续往他怀中躲得极为严实。李信垂头看她,闻蝉闭着眼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让他无声地笑了笑。他抓过了自己的武袍,给她裹住,怜爱地再亲一亲她的发顶。 李信格外喜欢闻蝉依赖自己的样子。他这么厉害,她为什么不依靠他呢? 闻蝉轻声哼:“表哥……” 她这次的体验非常的好,一点也不痛,还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书画中的人总是这般迷恋此事。她投身于那个言语说不得的神奇世界中,被李信这样又那样。李信如他们一直所认为的那般,无所不能。当他认真起来去研究春.宫图,真是没什么人招架得住他。 闻蝉在李信怀中笑,又咬着唇,心脏还在疾跳。她忍不住再喊了一声“表哥”,声音小猫似的软。而她本人娇小无比地窝于李信怀中,也像是一只餍足的小猫。 女郎声音婉转又喑哑,纯真不知欲的人沾染上欲,最为让人心动。 李信一瞬间就重新起了反应。 置于闻蝉身体中,闻蝉僵了僵后,呜咽一声抱紧他,哀叹于自己可怜的命运。以她和表哥相处的经验来看,他必然要将她这般这般,再那般那般。然后她又得又哭又叫又哀求,各种手段使尽,最后也得昏昏沉沉。 李信笑了一下,在她肩上推了推:“起来。” 闻蝉惊讶地抬眼看他。 李信面上的笑容充满邪气,他心情极好,说道:“天冷,快穿上衣服。”在她脸上摸一把,暗示道:“剩下的,咱们回去再说。” 闻蝉听懂了。 他从她体内退出去,那片刻分离的时候,两人的身体相摩擦,灼烧酥.麻感再起。李信的手扣于闻蝉的腕上,几乎是刹那时刻,两人同时感受到那种感觉。李信身子僵了一僵,额角青筋微跳。闻蝉看他肩膀颤了一下,差点要控制不住地重新撞进来。 闻蝉心跳又开始狂跳。 然而李信忍住了。 他慢慢地出去,看到闻蝉傻乎乎地睁着湿润的眼睛看着他那物,不觉顿了一顿,羞涩与自豪之意同时到来。他和闻蝉一样,也是刚成亲不久。两人刚做夫妻没多久,总是有点害羞。但闻蝉那般干净,李信再不好意思,也得厚着脸皮下手,不然他们还不知道能纯洁地磨到什么时候去。 闻蝉看他时,他又很自豪。他是知道男郎像他这般是很了不起的,有心向闻蝉炫耀。但是还得忍住……李信总不能跟闻蝉讨论别的郎君的大小和持久,□□?万一闻蝉生了好奇心,他就要疯了。 不过眼下身子燥热,看到闻蝉的目光,在两人的凝视中,那物更加……闻蝉露出惊恐后退的样子来,被李信一把抓住搂于怀中。闻蝉摇着头拒绝,李信摸着她的手,哄她:“不进去了……你用手……帮帮我……” 闻蝉哭丧着脸:“你自己不行吗?” 李信:“你在这里啊,知知。” 他以为闻蝉要拒绝很久,但其实并没有多久。闻蝉只拒绝了一回,自己想了半天后,就在李信的牵引下,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汗渍一手,碰到时又那般舒服。李信低头看着闻蝉的反应,看她睁开了眼,心中大喜,哑着声音指引她如何如何。 再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次胡闹才结束。 李信起身去穿衣,并担忧地问坐在地上的闻蝉她能不能自己穿衣。闻蝉点点头,顾不上什么仪态,就囫囵穿好了衣服。李信刚穿好了中单裤,开了她的大匣子似要翻找衣服。他还没有找到更厚的给闻蝉穿的衣物,先看到了木箱里的各种奇怪东西。比如大大小小的药瓶,比如锁链,比如玉环……李信拿起玉环研究,若有所思,唇角勾起邪笑的弧度。 闻蝉丝毫没察觉自己的心思完全被李信所掌握了,她只想离开山顶。谁知她一站起来,腿窝一哆嗦,便往下软去。闻蝉尖叫一声,往下摔去时,被李信抱住。然去势没有挡住,李信抱着闻蝉,沿着斜斜的山坡往下滚去。 松涛滚滚,绿意浓卷。 郎君抱着女郎在山坡上一径向下,极为快。李信将闻蝉整个人抱于怀中,她一点事都没有,他赤着的上身却被一路的青草石子灌木割碾着。 有不知名的花树间停歇的鸟群被惊起,拍着翅膀振翅飞起来。群鸟黑压压地向着月亮的方向飞起,挡住了月色。李信和闻蝉终于缓住了往下滚去的趋势,要起来时,鸟雀惊飞的花树上一大簇红花落了下来,飞向二人。 艳艳飞花与绯红,铺天盖地,在月光下飞扬又落下。两人被埋于红花间,罩了一头一脸。 闻蝉先爬起来。 她坐于李信身上,之前被李信保护得太好,一点事都没有,只混沌地旋转。这会儿手忙脚乱地从花堆中爬起来,顾不上抖落自己身上的花,就紧张害怕地去撩下方的花,想把李信挖出来:“表哥,你有没有事?” 李信漫声:“这能有什么事?” 还没看到他的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闻蝉破涕为笑,不害怕了。 她低头看身下的男郎,拂去他面上的花。她手指从他下巴往上拂去,先看到他唇角上的笑意。一片叶子落在他唇上,而他唇上还沾着鲜润的唇脂,乃是闻蝉的。闻蝉手贴着他的唇角,怔怔地看着月光流下来,郎君唇上的这份笑意恍人心神。 他被埋于花间,眼眸看不见,脸只露出一个上翘的嘴角。红色浸染,何等的妖冶。郎君坏坏的笑,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而李信正处于这般懵懂的年龄界线上,让他一时像男人一样沉稳,一时又有大男孩一样的笑容。 这是最让闻蝉心动的了。 她心中爱极了她的少年,以前属于很多人,现在独属于她。李信身上永不老去的少年身影,曾经走向所有人,现在只走向她。她爱她的少年,想要他永不枯萎,永远像少年般鲜活。 李信拂开脸上的花,担心闻蝉半天不吭气,该不会又掉眼泪了。他急忙撑着手肘欲坐起,下巴被捏住,人重新被推了回去。李信惊愕万分,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被闻蝉推下去的这一天。他眼睛上盖的花没有掠去,闻蝉已经俯下身,亲上了他的嘴角。 视线被阻隔,看不见,唇上的感觉会无限的放大。 李信兴奋无比,全心全意地投入这个吻。 …… 这次又磨蹭了半个时辰之久,闻蝉和李信已经离开了山顶。李信站在山头看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处溪流,便带闻蝉先去清理身体。两人滚了一路,身上的尘埃倒还好,主要是里面得清洗一下。坐于悠悠小溪边,闻蝉先被李信侍弄得极好,很快整理完了自己。她的衣衫上当然沾满了草屑和泥土,打算回去再说。闻蝉迫不及待地要李信脱衣服,她也想帮他洗一洗,看一看刚才他有没有受伤。 李信笑着脱了上衣,趴于女郎怀中。 借着郎朗月色,看到郎君背上并没有多出来什么伤,闻蝉才放下心,开始拿浸了水的巾帕给他擦后背。李信背上凸起的肩胛骨与凹下去的脊骨呈一个倒三角,线条无比的流畅。清水泼上去,水珠顺着脊骨的方向向下流去。 明月下,他修长的身材在她怀中,发着光般好看。 闻蝉看得移不开眼,几乎忘了手中事。 李信这些日子没有打什么危险的架,背上的伤就全是旧伤。后背上从肩胛骨往下,伤痕深深浅浅,而最深的,应该是他后腰处的伤。明明已经过了很久,那道火烧烙印仍很明显。 闻蝉冰凉的手指摸上去,李信肌肉绷了下。 闻蝉第一次认真看他后腰上的这道伤。她知道李信不是真正的李二郎,期间过程听得一知半解,但每次与李信上.床,很快就被他弄晕过去。这还是闻蝉第一次清醒地看到他后腰上的伤。闻蝉摸了摸,轻声问:“疤痕这么重,当初你怎么弄上去的?” 李信心不在焉:“用烙铁烧的。” “……当时很疼吧?” 李信笑了笑,没说什么。 闻蝉怔怔看着,脑中忽然想起来一个片段。她想到了当年大雪中,李信奄奄一息地靠在墙上,她凑过去亲他。而更早的时候,他开门迎接她,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那个时候……她脱口而出:“那天我在!对不对?” 李信笑而不语。 闻蝉忽的弯下腰抱他,心脏难耐地抽痛。她那天在的!那时候一墙之隔,他在门内受着多重的伤!他靠在墙上看她时苍白的面孔……闻蝉心如刀割,当时毫无感觉,事后想起来只恨自己为何不对他更好一些。 他抱着什么样的决心,才非要走那一步呢? 为什么人不能一开始就知道会不会爱这个人呢?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喜爱李信,会嫁给李信。她当年,就会对他更好更好些。而不是总让他受罪,总是不给他好脸色…… 他常年伤痕累累,有多少伤都是因为她呢! 闻蝉低声:“表哥……我想跟你说很多话,想说我特别的喜欢你。可是又觉得什么话说出来,都不能表达我的心意。我太喜欢你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信默了下,说:“我今晚很爽。” 闻蝉愕然,没想到他话题突然就转了。 李信在她怀中翻个身,抬头冲她撩眼皮:“以后还像今晚这样对我吗?你那个什么侠女、舞女,以后还有吗?” 闻蝉噗嗤一笑:“有!” 李信吹个口哨:“那就行了。” 他坐起来,又去亲她,声音缠绵:“知知……我求的,就是这样而已。” 月朗星稀,年华如水,天地静谧。 李信背着闻蝉下山,与背上明明困顿、却硬撑着跟他聊天的闻蝉说笑。 山下宅中,阿斯兰睁开了眼,醒了过来。 144|0.0.9 青竹等侍女等了一整夜,到后半夜的时候,靠坐在檐下打盹快睡着时,等回了男君女君。她们看到清泠泠的月光银辉铺成的小径上,李二郎抱着女郎,从府外进来。他的头顶上方,那只自由飞出去的苍鹰旋了一圈后,也跟着飞了回来。 一切都是静无声息的。 李信怀中抱着厚实鹤氅,大氅将年轻的女郎包得格外严实。回来的一路上,李信已经由背着闻蝉,变成了抱着闻蝉的姿势。李信动作又轻又快,压根没让睡过去的闻蝉察觉。她对他来说实在很娇弱,抱在怀里,跟抱着一只冬眠的小猫差不多。 李信抱着闻蝉一径回了房,青竹等女想跟进去,被吃了一鼻子门灰。知道李信不喜欢她们伺候,青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在檐下,过一会儿李信出来,跟她们说“去睡吧”,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虽离开,心里却依旧挂念着翁主。等听到那边说烛火熄灭了,大家才放下心来。 闻蝉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才悠悠起来。 她用午膳的时候,被坐在一边整理衣物的青竹说起昨晚的事。闻蝉低着头吃饭,默不作声,唇角却露出笑来。青竹便知道这是翁主和李二郎之间的秘密了,叹口气,不说什么了。青竹又顿了顿后,跟翁主闲聊一样地说起来:“那个,咱们救回来的那个……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他醒了。” 闻蝉纤浓的黑睫颤抖了一下,手中箸子啪的一声掉地。她怔然不语,心中自是踟蹰万分。 当情深爆发的一刹那,她可以在燎燎大火中返身回去找阿斯兰,并握紧他的手,非要救他一命。她哭着喊他一声“阿父”,那片刻时间,丝毫不觉得别扭、不觉得难以接受。 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他却可以为救她而死,她怎么会连一声“阿父”都舍不得给他呢? 但那是情深之时。 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闻蝉没有那般浓烈的感情了。她既希望阿斯兰醒来,又怕阿斯兰醒来。她的父母在长安,她又该怎么面对身在蛮族的这个父亲呢?她喊这个父亲一声“阿父”,长安的父亲会不会失望伤怀?她离开长安的时候,明明答应说自己绝不会认亲的,要阿父放心。而今她却冲动之下将人带了回来…… 青竹小声:“不如跟李二郎说,让男君帮您把这个人打发了吧?” 她自来跟着翁主,翁主拧一下眉,她都知道翁主在烦什么。 闻蝉舀了口甜粥喝,蹙着眉,摇了摇头。 青竹想了想,又问:“那您有问过男君,他是什么态度吗?”毕竟两国交战啊,阿斯兰还是敌国将领,和男君在战场上对上不是一两次。 闻蝉:“他没什么态度啊,他在等我给态度。我要救这个人的话,他就救了。我要是想赶走这个人的话,他也照做。他把问题丢给我了……”闻蝉低着头,她一点点长大的过程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她自己拿主意。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大家都帮她拿好了主意,她只要乖乖照做就好。 闻蝉曾经对自己拿主意的事情非常激动又期待。每每李信吩咐她做个什么事,她都有独当一面的紧张感。 然这一次……闻蝉想到,总是拿主意的人,实在是非常辛苦的。你做对了,理所当然;主意错了,所有人都会来埋怨你。 而她夫君,她表哥,李信从来都是那个拿主意的人。也难怪不喜欢他的人那样多,与他作对的人数也数不尽。 闻蝉没心情用膳了:“先过去看看……看看他再说吧。” 午后时分,午睡的时间被闻蝉拿来排练。熬过了一个时辰后,她领着侍女们,硬着头皮去了阿斯兰所住的院子。闻蝉想无论如何,先过去看看再说。她因为心中不安,去的非常悄无声息,没让人通报。进了院子,还想在门外磨一会儿,先听到了屋中说话的声音。 说的是蛮族语,众女茫茫然,谁都没听懂。然语气中火冒三丈的斥责味道,来自那个阿斯兰。至少闻蝉是听出来了。 屋中,阿斯兰昨夜才醒来,今天就已经坐起来了。他靠坐在枕上,身前榻边站着笔直如杆的青年乃颜。阿斯兰正中气虚弱地训着乃颜:“你没毛病么?!天天在我这里打转,不知道帮我找个面具来?万一我女儿不经意来看我,被我的脸吓着了怎么办?” 乃颜:“……” 乃颜说:“没有啊。她都来看您好几次啦。” 阿斯兰愣了下,更加恼火,拍着榻木:“那为什么她现在不在?肯定是被我吓住了!我的面具呢?我的占风铎呢?你一个都没带回来?” 乃颜低头。想说本来带了的,然那晚天边泛绿烛龙到来时,李二郎从天而降。李信出了大风头,亲自来背阿斯兰。李信看到乃颜还兢兢业业地拿着面具啊铃铛什么的,随手就扔了,并且冷冷看了乃颜一眼,蛮族话标准得乃颜简直想给他跪下:“关键时候还只记得儿女情长,没死在这里算你命大。” 但是人在屋檐下,乃颜想到李信的脾气,再比较了比较大都尉的脾气。他默默咽下了实情,觉得还是不告诉大都尉的好。大都尉刚刚醒来,身体虚弱,万一没有在当日战场中死,反而现在被李二郎给气死了,这就不妥了…… 阿斯兰继续骂乃颜:“那你这些天,有没有打听点我女儿的事?” 乃颜解释:“属下一直在照顾您。他们都是大楚人,对您没好感,根本不过来。属下怕他们下毒,怕李二郎趁此机会害了您,就……” 阿斯兰费解万分:“我不是吩咐过你很多次,要你跟着我女儿吗?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媳妇还是我老母亲?还是你指望我夸一夸你?” 乃颜闭嘴。 屋中的骂声不停歇,虽是蛮族话,屋外的人听不懂。但是听那声音,肯定是骂人啊! 闻蝉也听不懂,况且听她那个生父那般厉害地骂人,她听得肩膀颤抖,生了怯意,不太想进屋了。闻蝉觉得这个男人太凶了,自己恐怕应付不来,还是等她夫君回来再说吧。她转身正打算离开,屋中骂声陡然停住了,男人的说话声瞬间转换成了清晰无比的大楚话:“谁?!” 声音若藏金玉,金玉碰撞,火星簇簇,又快又厉。 青竹皱着眉,先进去了。她对阿斯兰还是不满居多,如不是因为这个人,翁主何必这样左右为难?再一看屋中站着的傻大个,正是被喷的无话可说的乃颜。青竹有些同情这个蛮族汉子,就说道:“你干什么这样骂人?这是我们男君的府邸,是我们大楚的国境。你说话客气点儿!” 阿斯兰目光只随意从青竹面上扫过,他根本没记住这是个谁。他目光继续往后走,看到踏过门槛的深衣女郎,僵了僵。女郎从门外进来,身边跟着许多随侍侍女。侍女们个个颜色姣好,青春正当。然一团花团锦簇中,被围在中间的女郎,依然烂烂若霞。 闻蝉乌黑的眼睛带着微窘迫的笑意看来时,阿斯兰觉得整个心脏仿若攒于她手中。她轻声问“您醒啦”的时候,阿斯兰眼中就只看到她了。他口干舌燥,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开始僵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半天不知道怎么说话。 小蝉! 是他女儿! 他忽然开始紧张,第一反应是伸手捂住脸,头埋下,让闻蝉惊诧了一下。 屋中的父亲突然捂脸埋下头,闻蝉以为他又病了。原本还有些尴尬,这次是真急了,两三步奔了过去,伸手去攀上他的手臂,慌张地让侍女们去喊医工来。她虽然和这个人不太熟,虽然李信跟她保证阿斯兰皮厚肉糙只要扛过第一晚后面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骤然看到这个人捂着脸倒下,闻蝉当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闻蝉死活拉不开他的手,声音焦急:“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您听得懂我说话吗?我、我叫我夫君来……” 屋外站着的侍女们早在这个时候去让人找李二郎了。阿斯兰醒了,还与翁主见面了!这般大的事情,李二郎早说过要通知他的! 阿斯兰声音在手掌中,闷闷的。他手挡着脸半天不让闻蝉看,乃颜在边上看了半天,眼角微抽,心中却也有点儿酸楚。翁主恐怕想不到她那个父亲是怕吓着她,翁主想不到阿斯兰有多在乎她。她还徘徊在要不要认这个父亲的地步,阿斯兰却很早就在想如何让她好,如何让她更好些。 乃颜沉默地看着,并不吭气。他虽然少言少语,但大都尉训了他这么多次,他已经明白很多时候,阿斯兰都不想他插手。 果然闻蝉的焦急声音,带给阿斯兰愉悦的享受。他手臂被女郎攀着,眼角余光看到她的裙裾,顿觉她十分的柔弱。唯恐自己轻轻一碰她就倒了,他倒是忘了自己正是重伤时候。阿斯兰心中飘飘然,被女儿这般关心,他简直乐得想仰天大笑。然一有笑意,胸腔就开始痛。阿斯兰咳嗽一声,也不敢让女儿太担心——“你对脸长得不俊的郎君,有什么要求吗?” 闻蝉愕然。 没想到她在关心阿斯兰的伤势,阿斯兰居然问她喜不喜欢丑的男人? 闻蝉茫茫然:“还、还好吧。你没见过我夫君吗?我夫君就长得很一般啊。” 阿斯兰十分激荡,心想对! 他在一瞬间和女儿生起了心有灵犀的感觉!他也觉得李信长得非常一般! 也就是中等偏上的姿色,大多还是气质让人注意。李二郎的脸,也就是普普通通中,大概有点英气硬朗吧。一群小女郎天天眼冒桃花觉得好风采,但是李二郎迷人的,恐怕根本不是他的脸吧?李二郎倒是杀人时最有风采,但是杀人时的李二郎,有谁敢去接近么? 阿斯兰得到了安慰,李信那个样子女儿都能接受,那自己,应该也能接受吧? 阿斯兰有了勇气,继续委婉问:“不光是普通啊。如果你夫君脸上带伤疤,毁了容,你还喜爱他吗?” 闻蝉:“……” 她松开了攀着阿斯兰的手,看向窗口。她看到李信就站在窗边,脸色沉沉地盯着屋中低头捂脸的男人看。李信武功好,人站在窗外,居然都没让屋里正怀着忐忑心试探女儿的阿斯兰发现。乃颜倒是发现了,然他咳嗽一声提醒大都尉,被大都尉冷冷地咳了回去。 李信扬眉,心想好问题。他也在等着闻蝉怎么回答。 闻蝉:“……” 心想幼稚! 李信站在窗下,看到闻蝉对他嫌弃地撇了撇嘴。他作势要进屋,闻蝉猛给他使眼色,差点跳起来。他再对闻蝉扬起疑问的表情,闻蝉飞快地摇了摇头,手在唇边作个嘘声,眼睛眨巴着求他。这对少年夫妻隔着窗子眉来眼去,屋中有眼睛的人瞪大眼,左看右看,也没看懂他们在交流什么。 阿斯兰只觉得闻蝉不开口,还放开了他的手臂,十分担忧又沮丧。他疑心闻蝉果然受不了脸上带疤的男人,乃颜都是骗他的。他心生绝望,倒不怪罪女儿,毕竟女儿长得那么好看,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又有什么错呢?他还是…… 阿斯兰听到闻蝉小声:“您又不是我夫君啊。” 阿斯兰怔了怔,从她声音中听到了笑意。他放下手,将自己的脸暴露于闻蝉眼皮下。闻蝉眼中带着微赧然的笑意,却并没有躲闪。她的眼睛多么干净,倒影着他那张狰狞无比的面孔。这样的丑态映于她的美丽中,阿斯兰发着呆,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神采便有回归的样子。 他开始发觉李信就站在窗下望着这里,然他根本不在乎。 他只看着闻蝉笑,笑了后,神情变得正经又严肃。他对闻蝉说:“如果我现在不是身受重伤,如果我不是无法动弹,我现在会跪在你脚下,请求你接受我的效忠。” 闻蝉望着他,被他眼中的亮光所吸引。她好像向来喜欢这样有神采的男人,男人认真的样子,她都会为之欣赏。 闻蝉静静地看着他。 看阿斯兰平声静气:“不要觉得我是蛮族人,我就会与你为敌。不会的,我的剑锋,永远不会指向你。你不要把我当蛮族人,因为我再不会为他们做事了。不要有所顾忌,我会说流利的大楚话,打扮一下,没人认得出我是不是蛮族人。不放心的话,下毒什么的都可以。” “在你母亲之后,我没有过妻子,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你不必担心我的个人问题会带给你麻烦。我有很多牛羊,很多钱财……以前没怎么在意,等我好了会想办法找出来给你。我有什么都给你,我一时想不到的,你可以提醒我。” “随便称呼我什么都可以。我不需要你承认什么,不会想改变你什么。让我留在你身边就好。” 一室阒寂,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阿斯兰。 李信离开了窗下。 他走在庭院中,走在夏去秋来中,心神已经飘离了这边。依旧是和乌桓王的合作问题,是当今最重要的。极北失了阿斯兰一员大将,近期都没有再骚扰李信。李信留得空闲时间,自然要好好发展下墨盒。同时,他与乌桓王的合作关系,也上报给了朝廷。 程太尉回到了朝中。 争执了两个月,朝廷将李信从安远将军,提到了镇北将军。乃是从三品中将军,一跃至二品四镇将军。十月的时候,旨意下来,长安黄门并官吏动身,前来墨盒封官封赏,并代替新皇考察边关之地。 十月下旬,长安来人到达墨盒,李信举全城之人相迎。 枫红一点,翁主出席。当夜宴席宾主尽欢。 次日宣旨封赏。 秋冬之日夜雾将浓,一地纷杂落叶从外铺到官寺。艳红之色中,夜晚军火排排,宣旨的黄门身后跟着两位将军。李信在前方大堂相候,两位将军握了握手中剑柄,与身边诸人交换了眼色,默不作声。 145|0.0.9 长安来人,墨盒这边的官员自要出列奉陪。几日以来,太守跟随长安大官们介绍墨盒风情,校尉等人与李信一起,接待这几位将军。宴席摆了三日,今晚该说是最后一大宴。 两位将军一姓陈一姓韩,坐于席间,观看场中舞乐表演,时不时拿起酒樽,与前来敬酒的墨盒这边的官吏们碰两碰。墨盒官员们陪着笑脸,将长安大官当成菩萨一般供着,并想打听长安那边的事。更重要的是,墨盒这边物土贫瘠,还时有丧命之险。自愿来墨盒的有之,但很多当地官员如果有能重回北方官场的机会,并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啊。 众人向两位在座将军打听官场变迁,新皇旨意。 两位将军往主位那边扫一眼,看李二郎神色淡淡,笑着与身边人寒暄。他们这是第一次与李二郎见面,出行的任务也是封赏李二郎,稳住李二郎。得知李二郎出身会稽李家,即便看他不到弱冠之龄,却仍不敢小看他。灯火辉辉,李二郎挺拔坐于案前,神色既慵懒又随意,与人举杯喝酒时又十分的豪迈……两位将军互相看了眼,向李二郎敬酒。 李信微笑相应。 凉气起来,喝完几轮后,场中诸人皆有些醉意。舞女退下,鼓乐声渐悄。有小兵从阴暗甬道上快跑而来,俯身在陈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将军点头后,又与韩将军耳语片刻。酒宴喧哗哄吵,却于一时静下来。抓住这次机会,陈将军与李二郎笑说:“李二郎年纪轻轻,便被封为镇北将军。我二人昔日在战场上不知道厮杀多少年,才能换得这样的机会。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李信笑一下,玩了一把手中酒樽,说“不敢”,再喝了一盅酒。 “好!” 两边喝得大醉的郎君们高声大喝。 声震如雷鸣,激狂之意,让韩将军紧张之下,手握着酒樽,差点捏碎露怯。幸好那些将士们只是热闹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喝彩后又三三两两地去拼酒了。李信向两位将军抱歉一笑,两位将军纷纷摇头,心头却疾跳阵阵。 两位将军又夸李信。 李信心中颇为厌烦,随口道:“没什么。换谁在我这个位子上,也能做到。” 陈将军笑:“听说李二郎少年能狂,嚣张傲慢。今日得见,听二郎一袭话,果见得二郎颇有不臣之心。” 为他跪身于案前倒酒的侍女手一抖,酒坛落地碎开,酒液溅出。侍女苍白着脸低头致歉,场中却陡一瞬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位说话的将军。 李信沉了眸子,眸中有警告之笑意:“我有不臣之心?” 风雨皆在他眉目间跳跃,似对方说一句不妥,那暴动将起! 陈将军一时被这位郎君的气场所压,僵着身子说不出话。身旁的韩将军比他更沉稳些,也不受李信气场的压制。韩将军身子前倾,声音高扬起,好让宴中人皆能听到自己喊出来的话——“李二郎不必谦虚。你得这样功绩,乃是因为与乌桓王结盟抗蛮,陛下特此嘉赏。然我们出京时,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李二郎早就与乌桓王有联系,却过了两月才上报朝廷。朝中有大臣怀疑李二郎早与乌桓王私通,行的并不是光明磊落之结盟,而是暗通款曲之叛国。” “放屁!狗屁不通!胡言乱语!” “你胡说什么!” 场子被掀翻,数名方才眼睛还盯着舞女们流口水的将士们推翻了案头,踩在了案木上。酒碗一摔,菜肴落地。一地狼狈中,哐哐哐,从长安跟随而来的众将士们往前一步,寒目瞪视对方。 韩将军高声:“放肆!你们想以下犯上么?!” 李信不动如山,淡淡看着气氛僵冷的现场。 那位陈将军口干舌燥,到此一步,也豁出去了,往前一站,高声大喝——“我们奉圣上之命,来墨盒查李二郎叛国之事。现今已寻到证据,要缉拿尔等逆贼!我等奉圣上之意,有先斩后奏之权!” 李信冷声:“证据呢?” 两位将军答:“证据已押往驿肆,快马加鞭送去长安。李二郎你想脱罪,万没有那般简单。你若当场自刎……” 李信笑:“好。” 众人哗然,哪里想得到李信竟然会归顺? 他们看李信突然站起来,正要阻拦,就见李信冷目一凝,一脚踢翻了案木,往下方纵去。他武功高强,向两位将军纵去时,已经先声下令——“拿下他们!” “嚯!” 双方兵马即刻间对上。 李信原有擒贼先擒王之意,直接往两位将军身前杀去。不料这两位将军对他早有警惕之心,他翻案之时,两位将军已经往后退去,而他们身边的将士们提剑上前,与李信交杀。众人从四面扑杀,而先前醉酒之人大多是墨盒的将士们,一时之间便是精神都有所不同。 席间不得带兵器,自古有之。 墨盒的将士们手中无兵器,而这些长安来的军士们身上却藏着不少让人难以搜出的兵器,如匕首小刀之类。他们大声向墨盒的将士们杀去,向身上没有武器的李信杀去。李信一瞬间面对数十人的杀阵,各类兵器挑向他。他蹬蹬蹬踩开,往地上救急一滚,手随手抓起地上酒坛破碎后的碎片,反手一挥。 一人血溅。 “酒坛碎片!酒坛碎片!”李信的行为,提醒了这边喝得半醉的墨盒将士们。而也有人喝得酩酊大醉,任身边人都打了起来,有人大声叫唤、大力推打也醒不来。无声无息间,昏睡着的人就被诛杀了。 “放肆!”李信在地上滚一圈,踩上人头踏柱而起,看到己方人士被人这般杀掉,目呲欲裂。 韩将军与陈将军冷声:“杀!墨盒所有人与李二郎勾结,叛我大楚,其罪当诛!这是圣上之令,谁敢违抗?!” “什么?”众墨盒将士恐慌,原本抱有侥幸之心,现在一下子酒醒了,“陛下要杀我们?为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叛国了?” “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乌桓结盟之事,李将军早就上书朝廷了啊。是不是你们没有收到?” 七嘴八舌,一边问自己,一边问对方。 对方不答。 李信厉声打断他们的质疑:“闭嘴!先杀出去再说!” 两位将军漠声:“敢动手,你们就是叛军。” 李信不屑一笑,踢开身边围着他的人,撒手挥出去一刃,飞向那两位多嘴的人。场中此时已乱,众人被激发了血性,皆是红了眼。李信最先动手,一人与数十人相缠。后墨盒中人咬了牙,怀着忐忑惊恐之心,随他们的将军一起动手。 想杀了这些人,应该可以向朝廷解释的吧? “将军!南营着火!” “将军,北门被围!” “将军,他们开始大肆屠杀了!” 一个个消息传进来,墨盒的将士们看着对方脸上的笑意,心中生寒。他们这哪里是逼李二郎认罪?这是要逼整个墨盒一起陪葬的架势啊?先前席上什么好听的话,不过是说着麻痹他们的!真的动起手来,他们是屠杀! 众人暴怒——“我们为大楚守边关,抗敌蛮!长安便是这样残害忠良么?!” “我们从未叛国!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要杀尽忠良吗?!” 这个时候,墨盒已经乱了,到处都起了火,战事从四面向中间席卷。让人心寒的是,这并非是他们所熟悉的蛮族人开始攻城,而是就站在城中!他们自己人的冰刃,对上了他们自己! “杀!兄弟们,杀出去!” 韩将军冷眼看着乱起来的宴席,往后悄悄退两步。他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士兵手中拿出弓箭,往天上放去响箭,想要示以动手的暗号。 突突! 连射两箭! 忽然前方被人围着的李信将身边一干人掀翻,踩着人头腾空而起,竟以凌厉破空之势,往飞向高空的响箭抓去。 韩将军大怒,能够在搜身时藏下这两箭,已经极为不容易!若是箭被毁,他们再无发信号之物了!顿时大喝:“拦住他!都拦住他!”众人喊着扑向李信,叠罗汉一般纷纷跳起来想将李二郎抓回地面。李信身子在半空中弓起,旋身之时又刷刷刷几脚再踩在人头上借力追箭。 “别让他踩人头!”将军嘶声力竭。 士兵们纷纷甩头甩脑,想把李信晃下去,却哪有那般简单?而且这里并不是只有李信一个人,自有墨盒数将士们相助,并不断有更多的将士们从外赶来。在众人的相抗与配合中,李信空手抓住了箭柄。箭柄在他手心擦过,去势极强,硬是被李信抓在了手中。 满园结霜,枯树寥寥,一片冰凉之色中,空有鹰鸣飞过。夜如泼墨,望上难寻。李信跪在屋顶,眼看还有一箭飞出去。 他大声道:“大鹰!” 当空即有鹰鸣回应,苍翅破空而来,如电如雾,飞驰走去。在肉眼几乎辨认不出的飞势中,那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鹰,一拍翅膀飞向了那支响箭。在即将鸣响之时,响箭被叼在了鹰口中。 李信大笑:“好样的!” “杀了那只畜生!” 两位将军暴怒,并冷笑回李信:“你以为响箭不鸣,兵马就不动吗?如果我们这里太久没消息,城中兵马仍然会出手!” 朝中某位位高权重之人针对李信布下来的杀局,与平时那般小打小闹完全不同。一招之后还有余招,招招致命,根本不给李信缓气之力。然这个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李信心急如焚,随手一气将手中箭向下方挥去。 下方人仰马翻地躲避。 大鹰在他头顶飞旋。 而李信站在屋顶上,看到了四方燃燃升起的大火。他喊道——“起狼烟!” 起狼烟,将这些人当做敌蛮杀去! 两位将军道:“谁敢起狼烟?!你们这些叛国之徒好大胆子……” 李信当他们的话是放屁,他心想要先离开这里,要发布一系列命令,才好与这些敌人对阵。 场中墨盒将领十余人,跟随李信杀出去的,只有区区五人。李信带着人从官寺出来,阿南从火中跑出来。李信抓住他喝问:“府上怎么样?” 阿南神色仓皇,稍微镇定一下:“我让人集中攻势在南门,好让百姓们出城!但是他们真的有杀尽这里所有人的意思……比当日乌桓国之难,严重数十倍。” 李信默不作声,转身就走。 阿南犹豫了下,追上他:“阿信,翁主在南门!” 李信脸僵了一下,飞快转头看他,目光寒冷。 阿南道:“我自是第一时间就送她出城,可是她不肯,她那个蛮族父亲也向着她,她说什么就什么。府邸着了火,有现在还看不出来历的兵马冲入。我们抵抗未果,只能退出。我们到南门时,南门也有对方的人守着不许出城。城中四方皆有兵马相围,我心急如焚……翁主说她留在南门,尽力帮我们争取时间……” “我不是说如果出事,让你第一时间送她走么?!”李信一把揪住阿南的衣领,手发着抖。 阿南怒声:“那你也看看你娶的是什么女人!我怎么知道她平时那么听话这个时候就不听话呢!她要等你!你自己去跟她说!” 这边正吵着,又有从巷战中奔跑而出的小兵扑过来:“将军!西北方的兵士还没有动手,我们已经包围他们了!” 李信道:“……走!” 李信对墨盒有很多部署,却每项部署,针对的都是蛮族的来袭。蛮族人长相与大楚人不一样,每日进出城都有严密排查。李信确信绝不可能让蛮族人在城中揪起大批人马来制造混乱。尤其是阿斯兰归顺……阿斯兰归顺,极北这片地,几乎便没有蛮族人的侵扰了。阿斯兰尚琢磨着如何与蛮族王庭交代,阿斯兰不想把自己的军队留给蛮族,他还在觊觎他的昔日军队。阿斯兰重伤后渐渐康复,想的便是这桩事。阿斯兰为李信争取了发展墨盒的时间。 李信千防万防,没有防过墨盒不是从外攻破,而是从内攻起的! 他气血翻涌,他一路奔驰,看到多少百姓求饶,看到多少军人对羸弱妇孺下手。 如同阿南所说,这是昔日乌桓王国事情的重演。 可怕的,昔日尚有他救援,今日又有谁来救墨盒呢? “阿斯兰!阿斯兰在哪里?!”李信喝问,“乌桓王呢?派出一小队轻骑兵士出城,向乌桓王求助!” “喏!” 李信开始发布一系列的命令,边走边说。他脑中有根弦绷着,他的妻子尚没有出城。他没时间赶过去了,他只能通过不停的命令来为百姓争取时间。命令极快,多少人被他如数派出去。一时间一路静谧,只听到李信一人的说话声。 他说的格外快,一句赶一句,一句改一句,跟随的人自然听令。 争时夺刻! 到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抱有希望,都会本能地向有主意的人靠拢。 他们在城中将自己的兵马集中起来,与敌方厮杀。长安来的兵马并不多,胜的是出奇制胜。李信一时间,竟让战局重新向偏向自己的方向靠拢。然众人刚刚松口气,新的情报便来了——“将军,城四方突然袭来数万兵马,撞门进城,我们被包围了!” 众人大惊:“为什么外面会来兵马?!谁的军?!” “难道朝廷真的要杀我们?!” 李信皱眉:数万人……哪来的这么多人?! 天有繁星如碎,银河幽幽流转。他突然想起来——“阿南!让知知出城!不能再等了!” 阿南苦笑:我若是能说动,早说动了。 李信转身,往城南的方向杀去,众人跟随。 146|0.0.9 夜空皓星烂烂,月亮被重云遮挡。星星点点的光华浮照山丘丛林,数骑轻兵从墨盒突破而出。阿斯兰带着这穿越敌人封锁的一队人,往极北赶去。他的昔日军队停留在北上方的地域,再骑马一个时辰,就能赶到。他将召集自己的军队南下,好解墨盒之围。 然离开大楚境地,后方夜火越来越远,上了山丘,阿斯兰忽的拉住了马缰。一声长吁,马前蹄扬起,口吐着白雾,停在了山丘最高处。身后数名大楚军人惊骇的发现,他们面前的山坡下,尽是密密麻麻的大批军队。 众人互相对视一下,心中皆有数:是蛮族人的军队! 阿斯兰不就是蛮族左大都尉吗?这里不就是阿斯兰的地盘吗? 但是阿斯兰看到下方排列整齐的军队,却显得几分诧异。他高声用蛮族话喊:“大胆!你们是谁部下,敢拦我?!” 对方人数千,将这一队欲前行的轻骑隔断。一个首领在众人的簇拥下站了出来,大声回话:“左大都尉!我们是右大都尉阿卜杜尔的部下!王上听说您与大楚人勾结在一起,不敢相信。我们大都尉向王上请命,亲自来问你!问你是不是背叛了我们国家?!” 阿斯兰不动声色。 望着这些人,他瞬间醒悟过来。 蛮族王庭自然会对他有怀疑,毕竟几个月来,他一直待在墨盒。但是战事没有停,他有跟李信做戏过……他们知道他叛离蛮族,时间是不是不太对劲啊?况且阿卜杜尔人在并州那边,中间尚隔着一个幽州,怎么敢把兵带到自己的地盘中来?就是来了,这拦袭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墨盒被围,长安将军下杀手,求援路被断……一系列联系在一起,阿斯兰突有所悟,猛地回头看身后被火焰淹没的城池——右大都尉阿卜杜尔跟大楚的某位位高权重的人一定有勾结!他们有勾结,一切才会算的这么清楚! 阿斯兰不了解他们大楚上层圈子的人互相关系是怎样的,但是他之前在并州待过,又在并州听说了自己女儿还活着的消息……阿斯兰不认识别的大楚上层人,他只从自己的经历这里,听说过一个大楚太尉! 恶人永远是恶人。他在上一个事件中没扮演正面角色,在下一个事件中,很大可能还是个反面角色! 程太尉啊……别的阿斯兰不清楚,但是大楚三公中,太尉手握兵权,权力似乎非常大啊。 阿斯兰握紧手中缰绳,心情沉重:李二郎知道对付他的人是谁吗?照现在来看,恐怕就是知道了,也没办法啊! “大都尉,怎么办?”身后心急的大楚军人见对方这么多的人,连阿斯兰的面子都不给,心中焦灼万分。他们提马追上前,问起阿斯兰。 下方的兵马与山丘上的一队人相对,那位负责前来拦路的首领洋洋得意,口出威胁之语:“左大都尉!劝你识相点!不要跟我们动手!你现在乖乖跟我们走,我们大都尉在王上面前会对你美言两句……” 阿斯兰冷笑:“你们出现在这个路上,断了我的兵马。恐怕是因为我的兵马,你们大都尉接管不了吧?” 如一个巴掌覆面,对方神情狼狈,仍撑着:“你背叛王庭,该当何罪?!” 阿斯兰不跟他废话了,短短几瞬时间,居高临下,他已经将对方的兵马布置看在了眼中。他现在急需时间,打个手势,身后的十数人就跟上阿斯兰,骑马跃入了这片战场。阿斯兰身子低伏于马上,飞马踩入他们的军队中。 他下令:“杀出去!” “喏!” 对方起先慌乱,然后冷笑,也往后传消息。阿卜杜尔带人来阻阿斯兰,得贵人指点,包围圈一层又一层。阿斯兰出了这个,还有另一个……只要将阿斯兰拖死在这里!绝不能让阿斯兰回援墨盒! …… 同样的事情,在通往乌桓的路上也在发生。 一骑轻兵与装备精良的大批军队遇上,双方对峙,不过一刹时间,就杀向了对方。星光灿烂,天地光华流转,夜雾弥漫中,血腥味、兵戈碰击声,散于天地间。 “我们顶不住了!” “撤吧!” “不能撤!墨盒之危尚未解除,我们不能离开!” 对方挡住了通往乌桓的路,不光拦北上的路,也拦南下的路。长夜漫漫,他们将路从中断开。墨盒正直危机存亡之一刻,极北乌桓之地,尚未知晓这边的变故,也没人会让他们知晓。 这边的军队没有阿斯兰作将领,大打折扣。十来人与对方数千人对敌,很快死伤得只剩下一个小兵。小兵看到对方追来,心生怯意。自己一人实在无法突破这段路,他骑马转过头,没命地往墨盒的方向逃去。 身后的大批军马追上来,烟尘飞起,高声吆喝:“追!” …… 呈现一个环状包围圈,各方大楚军队从四面向中间已成了一座火城的墨盒包围。这么多人的军马,从并州和长安前来,化整为零,扮作普通人已经很久。终于到了今夜,长安来的将军带人在城中开杀戒,并州的军马就从四方围过去。这么大批的军队调动,想要瞒住朝廷,实为不容易。出主意的这位大臣想了很多办法瞒住这个消息,在朝廷上引开众人的关注力,私下做出这般的决定。 此夜幽长。 长安城歌舞升平,高官大臣们在忙碌为陛下选妃之事。听说因为选妃之故,程太尉又得罪了皇后,双方闹僵。虽则如此,众人不得不叹程太尉之高义。明明女儿就是皇后,他还要选妃?这般心,一般人可做不来。 没有人阻拦程太尉。因为前段时间面对封赏墨盒李二郎的事,程太尉不赞同封赏,闻家的人则希望封赏。双方在朝中吵了很久,皇帝听从了闻家的意见。在众人眼中,太尉吃了暗亏,之后太尉提出选妃之事,众人自然要给程家一个面子。 夜夜漫漫。 江照白推开窗,望着天边的北斗星宫沉思。夜如墨星如眼,他在寒夜中于屋中踱步,他想朝中太尉之行有些诡异,然没有证据,他又不知道太尉在打什么样的主意……他望着北方墨盒方向,久久凝神,希望自己只是习惯性的想多了。 宫中长乐未央。 皇后程漪坐于宫殿中,接见完程家的娘子们。皇帝宽慰她不要跟太尉计较,说皇帝选妃只是一个流程。皇后之尊不会受其影响。程漪心情烦躁,在宫殿来回走来走去。她要如何跟皇帝说,她觉得自己的父亲根本不会真正在乎什么选妃呢?她前些日子回程家,听自己的三嫂说了些奇怪的话……她觉得父亲会针对墨盒做些什么安排!她甚至想跟江三郎传信! 然而这只是怀疑……江三郎瞧不起她,江三郎与自己的父亲不是一派人。自己为什么要说? 一切皆是猜测。 事情实际发生在墨盒。 那些人全不知道。 包围墨盒的军队成一个环形圈,越收越紧。他们各执其事,严谨遵守自己收到的命令,不让墨盒中任何一个人逃脱!杀空墨盒! 一丝消息都不要泄露出去! 只有让墨盒变成一座空城,今晚之变故,才永远不会传出去!否则但凡走漏一点消息,太尉如何他们不知,今晚的这批军队,都是一个死罪!便是为了自己,也绝不能让一个人出城! …… “将军,北方失火!” “将军,没有突袭出去,乌桓前路被断,只逃回来一个小兵!” “将军!百姓们出不了城!出去就被人杀掉,敌人就守在城门!” 各方不祥的消息,纸片一样飞向李信。其他几位将军校尉成了摆设,全跟着李信走。他们爬上墨盒最高的角楼,看到了四方狼烟,狼烟下军队中星火密密点点,蜿蜒折向此城。狼烟之援,何时才能到…… 墨盒如火焰的中心般,将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 李信发布一系列命令,敌方飞快地下令,他再快速地紧随。双方将领的博弈,一者是先知,一者是临机应变。李信后知无觉,最大的本事,就是堵住城门,让外面的军队进不来。但是撞门还在持续,往城墙上泼的火油,却迟早有不应求的时候! 李信站在风中,望着四面火光。 他看出来了,对方想把墨盒的人杀尽,谁也不要出去。 对方怕墨盒的消息走漏…… “将军,南门要顶不住了!” 李信跳下角楼,数了阿南等一队人,说:“其他人听从徐将军的命令在这里与他们周旋,等我回来。阿南等人跟着我去南门,破开一条出城的路!” “喏!” 闻蝉在南门。 先前响箭被李信夺下,信号没有发出去。只有墨盒中的人乱了,城外尚未乱。那个时候,他们一心奔去南门,想专攻一个门,放百姓出城。阿斯兰也走了,把乃颜留给了闻蝉。他交代乃颜照顾好他女儿,就带了一队人出了城。 之后李信又安排一队人从这个门出城。 闻蝉一度有着信心,想守住这个门,危机必解。 直到在一刻钟前,前往乌桓的小兵逃了回来。敌方兵马到了城下,逃出去的百姓被他们沿路杀了。出去了数百人,竟无一人完好活着! “浇火油!不要让他们近城门!” “把门堵上!人呢,没有人了么!” 有人用飞索进城,用石头砸下去一些人,却总有人上了城墙。乃颜与闻蝉的护卫们保护着闻蝉这些女郎,到后来,护卫们也前去当做将士用,侍女们被当普通百姓们前去帮忙。闻蝉身边的人,只剩下乃颜一个。 乃颜跳上城墙看了情势,对闻蝉不由分说道:“出不去了!这里时间拖得越久,出去的可能性越低!翁主我们不能再等了,即刻出城!” 说着话,他挥手锁喉,将墙上飞扑下来的一个士兵杀掉。一道血线在空中飞开,闻蝉满眼都是惨死的人。 闻蝉苍白着脸,心中仍镇痛于出城的百姓们也被杀死这个消息。她难以理解对方竟这样的丧心病狂! 之前很多人劝她走,乃颜一言不发地杀着人,一直没有开口。乃颜不说话,闻蝉便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乃颜武功这么厉害,是她阿父留下来给她的。乃颜不吭气,就说明现在的情况乃颜还应付得来。所以闻蝉顶着众人的劝说,前后奔波,一直在帮忙给受伤的将士们包扎。百姓们也重要,但大战当面,将士的数量更加重要……她不得不狠心选择更需要的人去救。 然现在,就连乃颜都开了口! 乃颜也顶不住了! 闻蝉回头,看向身后战火冲天。她心中惶惑,咬着唇道:“我不走……我夫君在城中,我要等他。” “翁主!” “我夫君不会败的!我等他……他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一切的!……就算他败了,墨盒城破了,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乃颜张嘴还要劝说,看到女郎柔婉却坚定的眼神。他一时因为大楚话说的不太流利,错过了再次劝说的机会。翁主转身再冲入人堆中去救人,乃颜只能提着剑跟在后面。 就是这般危机四伏之际,闻蝉蹲在地上给一个小兵止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喜高喊:“李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将军,我们怎么办?” 于墨盒大部分人来说,李二郎都不陌生。李二郎除掉了无能的官兵,一手接管了墨盒,将墨盒从蛮族人手里夺了回来。之后李二郎就一直待在墨盒,虽然不是太守,百姓们却都习惯性地提起李二郎…… 闻蝉骤然回头,看到将士们一身血污,从后方火圈走了过来。李信走在最前方,神色漠冷无比。 闻蝉心中惊喜,立刻奔过去:“夫君!” 她跑过去抓住李信的手,看到李信似乎没有受伤,心中才稍微安定。她心中羞愧万分,跟李信说这边的情况:“我不该让他们出城,我没想到城外还有人堵着……对不住……夫君我错了……” 李信听着她说这边的情况,一边守城的将领也过来,对翁主的话进行补充。 李信听完了,对闻蝉说:“辛苦你了。” 闻蝉微笑:“没事,我该做的。不过你不要像他们一样总喊着让我出城,我就是想出,也是出不去的啊……” 李信淡声:“出得去。” 闻蝉:“……” 李信似一个拥抱的姿势,搂了她一下。他的手从她胸口轻轻拂过,闻蝉身子一僵,脸爆红,觉得他这样不太好……但是下一刻,闻蝉瞪大眼,不敢相信地瞪着李信。 因为李信的手从她胸口拂过,明里是一个调.戏她的手势,实际上是点了她的穴! 闻蝉无法动弹! 她叫道:“你干什么?!” 李信:“出城。” “我出不去!” 李信刷刷刷两下,将闻蝉的护卫和侍女们都点了回来,包括乃颜。他给了乃颜一张城外的图,又交代护卫们如何应对之后的事情。而面对闻蝉时,李信仍然面容肃冷:“去求援!敌人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今晚之事,我对你的要求,就是有人能把消息传出去。” “知知,拜托你了。” 闻蝉望着他,尖叫:“我不走!你让人求援传信,谁都能去!为什么是我?表哥,我要留下来……” 她喊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信低头,凑近她。 他贴上她细嫩的面颊,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闻蝉抬头,眼中水雾连连。 他从来就没亲过她的脸…… 李信帮她整理乱了的发丝与衣袂,声音温柔,还带着一丝笑意:“你知道我爱你吧?” 他说得那般温柔,动作却强硬无比。李信将闻蝉往身后的乃颜身上一推,命令道:“出城!” “是!” “表哥!”闻蝉叫道。 李信头也不回地走入火海中,众将士紧跟其后。 雾气在火中被吹散,闻蝉不能动弹,被身边人塞上了马车。身边人挤人,她渐渐看不到李信,泪水不断,女郎哭叫道:“你敢抛弃我!” “你走了我绝不原谅你!” “表哥你回来……” 他没有回来…… 风吹散她的喊声,那个郎君走得头悍然无畏,一步不停。火光照着狼狈惨白的面色,车帘放下,连视线都被挡住。而闻蝉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身边的青竹带着哭腔安慰她,碧玺也不停地宽慰着她。车帘忽然被一阵风掀起,让人打个哆嗦。 闻蝉怔怔然,看他消失在她泪眼婆娑中。 而她想着他低头微笑的样子,想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我爱你吧”。 【你知道我爱你吧?】 【是的,我知道。】 147|0.0.9 月缺月又圆,星明再星暗。离开墨盒之路凶险万分,城外有成千上万的兵马埋伏,等着他们上钩。护卫们和乃颜即使拿着李信给的舆图,仍要面对杀出来的士兵们。他们奋勇杀敌,在血泊中开出一条路,护送女郎们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不停的杀与被杀,过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缓缓停了下去。 马车已经被护卫们驾着往另一个方向逃,闻蝉与侍女们下了车,跟随乃颜走上另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路。下马车的一瞬,闻蝉的穴道解开,能够动了。她回望身后星月铺就的幽黑路径。那里套着一个枷锁般,拖着她。 闻蝉望着身后的路,望着通往墨盒的路…… “翁主,您、您真的还要再回去吗?”青竹扶着闻蝉的手确认问,“大家好不容易杀出来的……” 闻蝉回望着战火消去的路径,想到了很多事。 想到自己的身世,出生时被生母托付给养父母;想到长安阑珊的灯火,想到大兄时不时给她送礼物,想到二姊严肃训她的样子;想到府邸中人们流水般的进进出出……长安夜景,火如游龙……她想到自己无数次离开长安的那一日。 闻蝉再想到了李信。 想到少年时与他相遇,他那般的狂妄;他们一路从会稽到徐州到长安地晃荡,他在墙上站着放肆地笑,他坐在墙边等着她亲吻,他与她在飞雪中舞剑,他在城楼下转身远去……再是会稽姑母出事之夜,她去祠堂看他,他想她不要去管他。 李信从来就没有变过。 不管什么时候,他对待她,一直是只求同甘,绝不共苦。每次他出事,他都将她推开。他走上一条绝路,走上孤独的血泊成河的路。每一次,都将他心爱的人留在安全的地方。当他深陷苦楚,陷身幽冷,他只愿爱人远走天涯,永不回头。他宁愿自己被抛下,他非常乐意自己被抛下…… “翁主?”青竹再次轻声呼唤闻蝉。 闻蝉眨去眼中的泪意,回过头,不再看身后那条路了。她望着前方未知的未来,迈步向前,走了过去,“不回头。我们继续走……墨盒发生的一切,一定要让世人知道。” 她心中泪落如注。 呼吸如窒。 可是她对自己说:“我不能辜负他。” 他好不容易为她开出的这条路,为了开出这条路,他在墨盒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他受着怎么样的心理折磨……她不能辜负他。 月亮隐去,星光暗淡,天幕如空荡荡的深蓝色纱布,再无半点点缀。美丽的女郎踏上长途,勇敢的郎君在后方奋勇杀敌。一切如命运指引般静谧。 长夜一时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在闻蝉离开后半个时辰,李信与城中将士们总算劈开了一条出城的路,总算开了一道城门。对方在城中大肆厮杀,无所顾忌地杀着所有人,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李信目呲欲裂,心中大恸。城门打出一条路后,李信安排几位将军在城中作战,他领着大部分人马出了城。 而果如他所料,一旦他出城,大批地方军马被他所牵制,跟随过来追杀。 在敌方那里,百姓们很重要,李信等人更重要。只有李信将敌人引出城,墨盒中的百姓才有缓气之息。只有城中的杀局不那般严密,留在城中的将士们才有可能破开一条出城的路……李信想着,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如果一个都逃不出去,也没办法。 他在墨盒扛了两个时辰,完全没有用,一点援兵都没有等到。 李信想不能再依靠别人了,他得自己来。 他带着人,利用对方不熟悉地形的缺点,领着他们在山路上转,想办法狙击对方。夜变得格外长,身边的人不停地死去,跟随的人越来越少。走在山林间,隔着密密重重的树影,都能听到对方的兵器刺过草木的声音…… 他们上了雪山。 李信和阿南等寥寥数人骑马立于山巅之上,没有月亮的天色下,他们俯瞰着山中穿梭着的影子。雪山常年大雪,无路可夺时,居高临下,已经是他们最后一道关了。李信的目光,从身后的几十人身上一一掠过。每个人的战铠上都鲜血斑驳,脸上被污血覆盖。多少人眼中露出悲愤之情,握着刀戟的手在发抖。 “将军……” “阿信……” 李信打断他们的话,手在空中一划,明确无比地指向下方。他高声:“儿郎们,随我杀下去!” 声高震雪,热血沸腾。 一声即下,李信带头冲了下去。 “喏!” 回声响彻天际,数十人马随李信一路往下冲去。雪山巍峨,常年大雪覆盖,让其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天上无星无月,已经不知到了什么样的时辰。蜿蜒向下的覆雪山坡上,数十人马一冲而下,在一片白茫茫中成为一个个黑点。 众人高喊着:“冲啊!杀啊!” “跟他们拼了!” “绝不苟活!” 他们是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也离不开这里。拿自己的性命为城中人争取那不知道能不能争取到的时间,他们一步步往前,已经没有了退路。众人跟随着李信,看到李信坚毅冷漠的侧脸。马蹄重重地踩在雪地上,雪粒飞起,溅上郎君的眉眼。郎君身子低伏于马上,与地表几乎成一条平行线。他如同闪电般,袭击向下。而每每看到李信,众人总是习惯性地能从他身上得到力量。 他们的将军威武不屈,他们自然生死相随! 阿南全身的血都被点燃般,大声喊道:“杀了他们!兄弟们,我们就是死了,也要把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天上苍鹰飞过,鹰声如戾。 苍鹰跟随着这些雪地上的密密黑点,快速地拍着翅膀飞过,它在空中打个旋儿,再往下飞去,追上李信。大鹰追着李信的大马,听到李信喊道:“别跟着我,去看他们在前方有没有埋伏!” 黑鹰高叫一声,横过郎君眼前,如一道暗线般在空中划过,消失在了夜空下。 而众人的厮杀,被杀与反杀,还在继续…… 这时候的阿斯兰,仍在与阿卜杜尔的军队交战。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将他拦在那座山上。到了这个时候,阿斯兰与阿卜杜尔撕破了脸,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去自己的地盘,顶多把自己的军队带走。他已经不可能如自己和李信最先计划的那般,去麻痹蛮族王庭了…… “都给老子让开!”阿斯兰吼道。 他的马中箭,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持着长刀,一刀劈向对方的大盾。他力气奇大,将盾劈得往后直退。青铜盾面在地表上刺刺划过,在寒夜中闪出金色的火星来。阿斯兰逼着身前的人往后退,他杀红了眼,力气一道比一道压得重。 阿信…… 他心急如燎,已知时间在这里耽误得太久,他那个女婿,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儿,都在墨盒……全都在墨盒! 阿斯兰吼道:“让开!给我让开——都给我让开!” 声势震天,一人抵数十人。心乱如麻,又心恨如烈。 地表晃动,似乎整个天地都因为他的撞击而摇摇欲倒! 咣! 兵器相撞,数十人被压在地上,惊恐地瞪眼看着杀疯了的阿斯兰。阿斯兰黑发凌乱散开,脸上全是血。他肌肉绷实,提着长刀往前砍人,像是山中的野兽般凶狠。这个人是疯子,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儿。当他阴森无比的面孔对上蛮族时,身前阻拦的人慌张无比。 阿斯兰一步步往前后,前方的人一步步哆嗦着往后退。 军队中不停地传着:“快、快顶不住了!大都尉好了没?可以放左大都尉走了么?他再这么杀下去,我们的人就被他杀光了!” 后方的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同样带着恐慌的话音传回来:“时间差不多了,让他过去!等他回来,我们还要再拦一遭……没想到阿斯兰这么狠。这个人是变数,他自己的军队带不走多少人的,毕竟即使他是大都尉,他的兵马也要效忠王庭……等他反身回来,如果能杀掉他,就干脆杀了他好了。” 干脆杀了他好了…… 这破碎山河,这泱泱大国,为了杀掉一个人,使出这般多的力气。 长安的程府,程太尉端坐书房,望着沙盘中插着的旗帜,沉思着自己定下的计划。想这个时候,李信已经回天乏术,阿斯兰也已经得罪尽了阿卜杜尔。李信该死了,阿斯兰要是能死最好……他的大楚和蛮族之间结盟的计划,就可以没人干涉了。 他淡着脸,再往沙盘上一处高高隆起的代表墨盒的城池上插了一个旗帜。程太尉闭上眼想了想,起身离开书房,回房歇息。对他来说,为了实现一个十数年一直在安排的计划,牺牲一个人,牺牲一座城,都是应该的。 他不过随意手挥一挥,不过随意写两个字说几句话,便是大堆大堆的将士为他一个想法去送死。 而又有谁问过墨盒那些英勇赴死的将士们呢? 飞箭如雨,从天上弯了大半个弧,刺下来。李信等人身下的马已经尽数伤亡,敌人也死了很多。他们从远攻到近战,敌人却仍有机会远攻。李信回头,看向身后区区十来人,咬牙:“放火烧山!” “这是雪山,火恐怕不好烧起来……” 李信道:“那也要放火!不能给他们远攻的机会!” 整整一个时辰。 从最开始到火后,三个时辰的时间。己方的人越来越少,敌人也越来越少。 烧山后是近战,十来个精疲力竭的男人,扑过去与敌人厮杀。兵器撞击,招招皆是敌人的要害处。敌人震惊于他们的杀气,难以想象对方战了一整夜,从天黑到天亮,竟然还有精力如此? 李信不断地杀着人,他厉声追问:“我一心为大楚尽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墨盒的将士们含着血泪,声声逼问:“我尽忠大楚,守家卫国,难道这便是我的结局吗?” 李信大喝:“为什么?!” 众人吼道:“为什么?!” 敌人无言,同是将士,众人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军人,上方给出什么样的命令,他们就去做什么。他们眼神闪烁,不敢对上这些男儿郎的眼睛。他们被心中的良知逼问,羞愧万分,手中的刀戟几乎握不住。 战争何等惨烈。 从万人到千人到百人,最后到现在的十来人。 墨盒已经没救了。 他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天亮,雪粒飞下来,冰凉无比。 从十来人,最后到李信一人。 远远在高处看着的将军挥下手,李信身边的将士们退开,而从高处,一字排开,无数燃着火的箭往下掠去。箭支破空声密密如蚊声,从各个方面扑过来。李信纵是武功高强,面对这样的阵势,也无法挡住。 数箭过胸。 天上雪静静落着。 郎君跪下来,笔直地跪着,睁眼望着前方。 他一把拔掉胸前的箭,箭头上的火往外飞去,与空中飞过来的无数箭支交替。箭落在四周,四周燃起了火。置身火海,顶着天上飞雪,李信倒在了地上,不肯阖目。 “将军……”他听到有人说话。 但那应该不是叫他。 他的人都死尽了。 “将军”,敌方的人汇报道,“李二郎应该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去斩杀了他的头颅,向太尉复命吧。” 他们的将军沉默了下,说:“李二郎悍勇如此,不必辱他。他一人战到现在,我们也不必上去,给他最后一段时间吧。”众人站在山间等待着,等李信四方的火灭了。等火灭后,他们便会去检查尸体。 一只大鹰尖声鸣叫,从他们的头顶飞入火中。 众人微惊:“将军,那只鹰!” 将军默然,望着鹰飞入大火中。 鹰叫着,在火中落下来,站在郎君的肩上。它惶恐地在郎君肩上踩,用自己的利爪去扒他的衣服。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它的爪子锋利无比,随意扒拉两下,郎君的衣服就会被他撕破。 可是郎君没有如之前一样去扯它的翅膀。 李信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绿莹莹的玉佩。他满是鲜血的手,将玉佩系于大鹰的脖颈上。血抹上黑鹰的羽毛,脏秽难言,而李信轻声:“把它带回去……还给知知……” 司南玉佩。 “跟她说……对不住……我失约了……” 他想往火海后方看去,那后方并没有他想要见的人。她已经离开了,而他能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李信哆嗦着手,把玉佩给大鹰系好——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能不能得到回报,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有时候也怕我辜负了你。但是回头看到你时,就觉得格外欣喜。时间停在现在,我一直爱你,一直保护你,这就是永远了。】 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为了这个目标,他未敢有一日不鞭挞自己,不去奋力,好不辜负她。 如今,完璧归赵。 …… 大鹰冲上云霄,飞天跃云,在云海中穿梭。脖上的玉佩,碧绿无比,如一滴清亮的泪珠。它带着这块玉佩穿越山山水水,要将玉佩送入女郎的手中。 完璧归赵。 148|0.0.9 破云穿雾,苍穹低下来,一道黑影如光,在铅云中若隐若现。很长的距离,在苍鹰拍翅中刹那即至。雪粒纷纷扬扬,与高天青山相照,衬得万物变得更为辽阔,悠远。 天幕光线并不亮,雪光照着一行人的面孔,皆有些空白沉重感。 鹰声从高传来。 十来个人一同抬起头,随舞阳翁主闻蝉一起去看天上飞下来的黑鹰。他们在逃躲敌人的过程中,人数已经越来越少。兵分几路,活下来的不知道能有几个。眼下跟着闻蝉的侍女,只剩下青竹与碧玺。剩下的皆是乃颜等护卫。 大鹰胸前碧莹莹一滴,离闻蝉的视线越来越近。 闻蝉仰着脸,伸出手去。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掌心,收起了利爪,并没有去挠她。它叫一声后,眼睛里流露出迷茫又悲伤的眼神。在闻蝉为它抚弄羽毛时,鹰低下来头颅。闻蝉颤着手,从它脖颈上,将司南玉佩卸了下来。 穿越千山万水,山何陡峭,水何冰寒。这块工型的绿色玉佩,终于落在了闻蝉手中。 雪落在女郎的睫毛上,结雾结冰。 冰雪让她的眼睛有些疼,她的心脏开始骤缩。一切感官离她遥远,一切记忆又如同在昨日一般。 她握着这块冰冷的玉佩,仿若看到少年郎君昔年时的坏笑。光阴不停留,她却好像一回头,就还能看到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她吹口哨。 听他跟她说:“知知,喜欢么?” 看到他拿着玉佩爱不释手贴身收藏、当掉又赎回、数年不离身。 再看他那坏蛋似的笑容渐渐加深,柔情缱绻,揽着她说:“知知,来。” 他说:“我人生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娶到你。为了娶到你,不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西南北乱闯一通,我就势必要走到贵族圈中,成为让人忌惮的存在。我野心勃勃,也热爱天下,怜悯受苦的百姓。我想要解救他们,想跟老天争一争,想试试我能带给他们什么,能不能做的更多些……” “这就是我的抱负。我妄图以微粒之光与大势相投或相抗,想做点什么,好改变现状。但我其实非常的自私,我最热爱的,一直是你。任何人任何事妄图跟你相提并论,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斩杀。” 还有他最后说:“你知道我爱你吧?” 过往种种流光般,纷至沓来,又在风雪中烟消云散。闻蝉看到玉佩上的血迹,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将玉佩解下,让大鹰给自己带了回来。他完整地守护着自己的心,他走着一条无数人质疑的路,他在寂寂山林中如王者般开辟自己的王国……他足够富有,足够强大,从不为任何挫折低头。 他珍重无比地守着自己的爱。 从十五岁到十九岁…… 他全心全意、披荆斩棘地走向她……他这么的喜欢她……任何困难都不屈服,所有委屈默默咽下。他诚挚无比地喜欢着她,爱她如同爱他自己。在李信心中,她是最重要的,是他最想得到的。这样喜欢她的李信,又怎么可能把玉佩还给她呢? 闻蝉在心中哽咽:“完璧归赵么?” 她在心中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后飞雪遮掩着的大雾。她看着灰蒙蒙的天际,不觉去想:我的夫君……他死了吧? 他是否记挂她,是否舍不得。最后在想什么,又要说什么…… 闻蝉心痛如麻,握着玉佩的手用力。工型压入手心,因太用力,而让她手心渗了血珠。她立于风雪中,良久不动,只回望着身后的路。她想要大哭,想要不管不顾地跑回去。不管墨盒发生了什么,哪怕他已经死了,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从来都低估她对他的喜欢。 他觉得她不够爱他。 他总是说她没良心。 可是她想回去陪他啊。 哪怕李信真的死了,闻蝉想自己也愿意回去陪他。陪他一具枯骨,陪他坐看山河变迁。也许她的情感不如他炽烈,不如他浓重,她在乍然想到那个不好的结果时,也并没有被打击得晕倒过去。 然而绝望,灰暗,这些都是有的。 她无惊无惧,也不怕危险,不担忧自己过得好不好。李信不知道,她只想待在他身边而已…… “翁主,这玉佩……”青竹喃喃,脸色苍白地吞下去想要说的疑问。别的人跟在后面,没有看到翁主的表情。可是青竹就站在闻蝉身边,她看到闻蝉发抖的身体,看到她眼中强烈忍着的泪意。闻蝉手心出了血,却用力地抓着那块玉佩…… 青竹没见过这个玉佩,可是她读得懂闻蝉的表情。青竹想要说什么,然在闻蝉忍着巨大悲意,默然在心中落泪如滴血,也不在面上表现出来时,青竹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闻蝉回头,看着身后跟随着自己的人。她咬着牙,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任性地回去找李信。这些人好不容易跟自己杀出来,墨盒之屠城,尚无人知晓。她有义务走出去,让世人知道墨盒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人是应该被牺牲的。 这是闻蝉从李信身上学到的。 闻蝉想,他爱我,他也爱天下,也爱百姓。 然而我只爱他。 他想要的,我会帮他拿到,帮他做到……她也爱他,她也全心全意地去爱他。而总有一天,闻蝉想自己会有机会亲自告诉他。 闻蝉压抑着声音里的悲意,轻声:“没事,追兵还跟着我们,不能回头……我们……继续走……” 她将那沾了血的玉佩贴身收入怀中,又抱着送来消息的大鹰,在鹰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头的瞬间,大鹰感觉到头顶湿漉漉的,似乎下了雨,雨滴还很大。它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到女郎苍白的面孔。 闻蝉率先抱着鹰,往前方走去。她走得非常快,似乎怕自己一停留,便会忍不住往回走。 众人不知道翁主怎么了,只能快步跟上。 天地苍茫,闻蝉走向与李信相反的方向。她的爱人气息微弱,而她心恸如碎。每走一步,便离他越远一步。前路慢慢,身后路变得遥远。她一步步地远离他,对他的爱,却并不会减少一分。 闻蝉心中一直在哭:夫君,我喜爱你,你听得到么? 此时的雪山,一地尸体,箭火微弱。李信倒在地上,火光照着那方,看得并不真切。将军站在上方的山坡处,想让人去看看李信死了没。他抬手正要下令,身后的树林中有破空之箭飞来。 他们听到响箭声时,大震无比地回头看向身后的树林。 “响箭……在传信号?还是……”将军冷声,“还有人活着!还有在雪山里!” 他心中复杂:竟还有人没有死?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余光看到灰色的影子在树林里闪过。自己带的兵有几个人中了箭,箭来自四方,众人一时凝重,不知李二郎那方还有多少人掩身于山林中? 太尉的传话时,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墨盒人。李二郎要死,所有人都要死! 李二郎已经中箭,之后也不过是确认他到底有没有死。眼下更重要的事,是杀掉还在雪山中活着的那个人!将军犹豫了一下后,看看身后李二郎身前的小火,一狠心,招手带走自己的人深入山林中,去追那个藏在暗处骚扰他们的人。 天下着雪,雪山气候又极冷。那小火只寥寥少许,很快灭了。天地寂静,雪无声无息地盖在地上倒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尸体中。过了近一刻的时间,一个郎君在树林中飞荡,身影越来越近,又从树上滑下来,跑向李信。 来人与这些死去的人一般着装,脸上血污,战铠沉重。乃是阿南。 他喊一声“阿信”,泪水掉下来,将倒在血泊中的郎君抱于怀中。李信拔去了身上的箭,血流过多,颜色惨白。阿南抖着手伸到他鼻下,根本感觉不到李信的气息。阿南心中悲凉,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送入李信口中。阿南将李信咽喉一顶,让那枚药丸咽了下去。 他又不断地握住李信的手,强行打破对方的防护,将内力不要命般地传入李信身体中。 阿南用一种自损的方式,吃力无比地去护李信的心脉。他坐在雪地中,抱着郎君,心中难过得只想痛哭一场。他传着内力,又扯开李信的衣服,另一手在他胸前几个穴上按压,好让那枚药丸能够与内力一起起作用。 药丸并不是神丹妙药,只是习武人常服用的,帮助内力顺通堵塞血脉用的。阿南给李信服下这枚药,也不过是希望自己传去的内力,能够让李信的脉搏重新跳动。 他几乎是自残似的救着李信。 阿南满不在乎地坐在这里,不去想什么追兵了,他只想护住李信的心脉,想要救活李信。阿南哽咽道:“对不住,我做不到……你让我去会稽搬救兵,让我来解墨盒之困,让我报仇……我做不到……阿信,我跟你不一样啊……我没有你那么厉害的本事……” 他抱着幼年时便共同长大的郎君,边哭着,边把自己的性命透支给这位朋友。 阿南声音凄凉:“我知道,你是起了私心,想救我……你总是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表象下,心眼比谁都多。每个跟你好的,你都想救。阿信,阿信!你帮那么多人,你救那么多人……我来救你!” “我并没有什么本事,全靠你照拂。你让我去会稽,让我报仇……可是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报仇呢?我和你不一样啊!” “阿信!醒过来!你要报仇,自己来!” “还有翁主呢!你这么辛苦地娶到她,难道想要放弃么?” “阿信,醒过来!睁开眼!你想要什么,自己来拿!” 阿南喃喃自语般说着很多颠三倒四的话,他心中失望无比,痛恨无比,又带着丝丝恐慌。他并不恐慌那些被自己引走的敌人重新回来,他只怕这点内力,根本保不住李信的心脉。不知是他传去的内力真的起了作用,还是他不断的激励话语起了作用。某一瞬,阿南突然感觉到了手下护着的心脉跳动了一下。 而这一跳,让他热泪盈眶。 他几乎想要大笑:“阿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能救活你!” 阿南将李信从地上拖起来,将他拖离这片尸体中。他将李信身上的战铠全部丢在地上,伪装成一个尸体的样子来。阿南将李信背在背上,迎着漫天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树林中。 阿南背着李信,仍不停地将内力送出去。 他透支自己的性命去救李信,因为自身已经抱了死志了。树林山雪茫茫,眼前路常常难以分辨。阿南背着李信,跟背上的人说着话,希望对方能听得到自己说话,能从自己的话中吸收到些力量之类的。 他故意开玩笑一般跟李信算一笔账:“你看你活下来,比我活下来,要划算得多。墨盒已经完了,咱们都知道要复仇。可是我复仇,哪有你复仇来得快?你那般本事,我多少年才能追得上你?咱们死了这么多兄弟,兄弟们都在天上看着呢,都等着我们复仇呢!” “而且我无牵无挂,也没有成亲。你却有媳妇啊,你媳妇还那么好看。你娶她花了那么大功夫。你媳妇娇滴滴的,要是知道你死了,又该哭鼻子了。你不是最怕她哭了吗?你活下来,才能照顾她,才能跟她在一起啊。” “你少时救了我一命,我才多活了这么多年。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你再拿回去好了。” “阿信,我不敢去会稽!我不敢面对那些兄弟,不敢听他们问你!所以我回来了……我知道你要骂我软弱,骂我不够大丈夫……这些留给你来,好不好?” “阿信,你听得到吗……阿信……” 他背着郎君走在山路中,内力流失,让他开始周身寒冷。阿南护着李信的那点心脉,却又不知道这点心脉的跳动,是自己内力一直撑着的假象,还是李信确实还活着。他不敢去多想,不肯去考虑第一种现象,他只肯承认第二个结果。 阿南要自己乐观,要自己去想,想阿信一定活着。 山林深处,突然飞过来三支箭。空中有箭鸣声,在雪中梭过。 阿南将李信一把扔在地上,扑下去时,自己的后背中了箭。他将李信压在身下,箭破了棉衣,力道极稳,从后背一径穿到前胸。然而也就到前胸了……阿南混沌中,开怀地想:幸好,没有让阿信伤上加伤…… 林中的人,看到那两个郎君倒在地上,很久不动一下。 士兵走了出来,脚踢了踢地上交叠躺着的两个人。他拿手里的刀戳了戳上方的那个人,确定对方已经死了。士兵松口气,对着那个自己射中的人吐了口唾沫,骂道:“就是你让老子们在山里忙了半天吧?够晦气的。” 他手里的刀,要再翻一翻下面的那个郎君。他心想这可是李二郎啊,将军说其他人都还好,李二郎必须死。手里的刀即将再次刺入郎君胸口时,士兵听到接二连三飞上天空的响箭声音。他回过头,脸色大变,认出这个信号是说墨盒有人逃出去,将军要他们立刻出发去追人的意思。 士兵当即丢开了手下的事,提着刀背着箭,往集结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匆忙离开了这片地方,留下那两个郎君,奄奄一息地倒在冰冷天地间。 过了很久,天上的雪停了,天又重新暗了下来。 被阿南压在身上的李信,手指动了动。他极缓慢地推开身上的郎君,手扒着地上的雪,撑着全身的力气,一点点辛苦地往前方爬去。天光暗暗,他在雪地间吃力地爬着……又不知道多久,忽然感觉到火光。 李信抬起头,看到一个仙风道骨般的老人,提着灯,从山林中向自己走过去。 老人蹲在他面前,将灯笼点亮,照着李信的脸。 李信张张口,说不出话,混沌中,作出一个“师父”的口型来。 刹那间,时光仿若流转。似乎他还不过是一个在街上偷鸡摸狗被人追着打的小孩子,他倒在一个老人的脚下,那老人抱起他——“师父。” 雪停风住,天上星如银河,若有流水之声倾泻而下。 老人蹲下身,与郎君对视。 如同命运牵引般的一个轮回,这一夜星光大亮,流转如雨落,希望再次降临。 149|1.0.9 苍云先生是武学宗师,他昔年在长安时,上至曲周侯闻平那一辈,下到江家三郎江照白这一代,凡是习过武的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然苍云先生没有留在长安,没有为任何一个世家做过门客。他于长安停留很短时间,之后云游四海,再无踪迹可寻。 他是传说一般的人物,李信幼时曾跟在他身边几年。之后,李信也再没有见过他。每每听到苍云先生,也不过是别人故事中的一个传奇……李信记得苍云先生说过,说自己不会入世。 那短短数年时光,是李信与这位传说中人物的短暂交集。 李信孤儿出身,什么也没学过,为了活下去,他学的最多的,也不过是作奸犯科……直到遇到苍云先生,他的师父。 漆黑夜空,星辰散布在时浓时薄的尘埃中。天非常的清,如落入清水的墨滴般。那明亮的群星,点点斑斑,如清湖中的眼睛。千万年的时光,日转星移,沧海桑田,星光拖曳着白亮的尾巴落下苍穹。 李信趴在雪白的雪地上,他的身体冰冷,扒着雪的手混着血渍和污泥。他抬起一张空白的脸,星光与烛火一起映在郎君的眼睛中。他于死亡一线上挣扎,他被推入悬崖,又被自己的好友救上来……烛火照着雪地,李信表情依然空洞,沉静寥落。然他默不作声,又透出几分倔强来。 李信口上作出“师父”的口型,可他并说不出一句话。 苍云先生蹲在他面前,长久地凝视着李信。夜白如霜,星落如雨,这一刻,苍云先生在山中密林再见李信,一晃十五年时光在岁月长河中打个旋儿。 不同的时间线,却又是相似的相遇。四五岁时的贫弱小孩,与十九岁的轩昂郎君,有相同的不服输的眼睛。幽静,深沉,眸子深处透着狠劲。 绝不屈服。 永远不向命运低头。 无论多少次,苍云先生都为李信这样的眼神停步。他在这个孩子五岁时救下他,给他取名,教他习武,还带着他走南闯北……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就注定了他还将在少年十九岁的时候,再次救他一命。 苍云先生想得有些深远了,李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位老人终于露出笑,手遮住李信的眼睛,并顺手向下,点了郎君身上的穴道。苍云先生声音沧桑,沧桑又不衰老,漫声道:“阿信,为师路过墨盒,来看看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对时光的留恋:“你是为师一生唯一收入门下的徒弟,我对你,如师如父……” “为师云游天下,听说了你在墨盒。就如你幼年时与我约定的那般,你未曾有一日顶着我弟子的名号,既没有借我的势遍识群雄,也没有用我的名为非作歹……为师很欣慰。” “阿信,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怎么做事,还跟小时候一样呢?” 苍云先生寥寥说了几句只有他们师徒听得懂的感叹,李信无法回应他,他心中只觉得难过。流星在天上划过,苍云先生于一山尸体中,带走了李信。 山林无风,阿南的尸体在雪地上僵硬。苍云先生一路走过,整个山上,都是各位杀到最后一刻的年轻郎君的尸体。有的成了家,家中妻儿此时不知生死;有的尚未成亲,家中老父母白发染鬓。 苍云先生带着李信离开了这里,他救得了李信,然他救不了这里所有的郎君们。就像他只是福至心灵,意外来到墨盒一样。他听说自己养过几年的那个孩子长大了,娶了妻子。苍云先生原本只想静静看一眼,就飘然离开…… 苍云先生心中问李信:“这便是大楚。你幼时就非要入世,不肯跟着为师走……阿信,到了今天这一步,你可曾有丝毫后悔?” 他的徒弟无法回答他。 他的弟子气息奄奄,一身是伤,时刻游走于生死之间。阿南从死亡线上将李信拖回来,然落到苍云先生手中的李信,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李信身上的伤太多了。太多的箭伤刀伤,摧毁着这个郎君的性命。这个郎君,他从少时开始,就总是新伤添旧伤。身上留下了太多隐患,致使后来每添一处伤,身体就差一分。李信只有十九岁,胜在年轻,一切毛病零零总总,未曾大爆发。他又一贯喜欢隐忍,喜欢自己默默受着,所以无人知道他的底子已经伤了。 苍云先生为李信检查身体时,便不断叹息。李信不过是在用年轻来消耗自己的精力,那些隐患如果不得到好好调养,日后迟早会彻底杀掉这个郎君。便如这次,李信的伤势就十分凶险,数度在生死间挣扎。 李信性情坚忍向上,一直支撑着自己。但即便是这样,苍云先生带走他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头两个月,李信基本是昏睡中。浑浑噩噩,不知外界发生着什么,也没法去关心。等过了头两个月,李信清醒的日子才多了起来。 李信醒后第一时间,便想要离开。 他迫切想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更是满腔恨意,想要回去墨盒,想要为阿南,为无数死去的兄弟报仇。他还想找到闻蝉,想回到闻蝉的身边…… 苍云先生并未允许。 老人淡声:“我不想我今天救了你,明天就听说你再在哪里死去。” 天地君亲师,黄昏日落,山间不知尘世岁月,李信跪于苍云先生面前。李信说:“师父,你从来就不懂我要做什么。” 苍云先生沉默。他纵是给李信取过姓名,他也无法掌控这个孩子的想法。苍云先生自来出世,对大楚失望,也不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他一生痴迷于武学,醉心山水间。但他唯一的弟子,却野心勃勃,想要搅翻这片天地…… 苍云先生问:“你下山要干什么?” 李信漠声:“杀人。” 苍云先生:“……” 余晖打在郎君沉默的面孔上,李信跪在他面前,一个个算起来:“我要下山,查清楚墨盒屠城的真相。做了这件事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我还不放过大楚……” 他的声音淬满了冰霜,骤然抬目:“我点了狼烟!我用对待蛮族人的方式,对待那些屠城的人……整整一天,师父,整整十二个时辰!墨盒周围十城,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救援!” “我看着老人死在我面前,年轻人逃不出去……没有一个人饶恕他们,救他们!师父,您有话说得对,我早该认清楚,这样的国家,不值得我为它付出!” “我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师父,我必须下山!我不为别的,我为的是我自己!我要讨个说法,我要问一问大楚,问一问那高高坐在庙堂之上的皇帝——我李信可曾有一日对不起大楚过!为什么被说叛国的是我,为什么被屠的是墨盒!我要亲口去问他们,凭什么?!” “我不求师父你帮我,我只愿师父放我离去做我想要的事。师父你跟我说,侠以武犯禁,让我不要用自己的武功去欺负普通人。我没有去欺负普通人,可是那些人,也不能欺负我!” “谁得罪我,我都不放过!” 夕阳下,郎君声声如泣,裹着血泪。他受着委屈,他宁折不弯。千百摧毁,而万死不挠。李信从来就是很执拗的一个,他不肯放弃,他永远在寻找一个答案,给自己一个交代。 苍云先生听得动容,望着少年郎君沉痛却坚毅的面孔,良久后道:“再一个月,等你武功无大碍,为师给你一张调养的方子,你便下山自去吧。只望你万万记得保重自己。” 李信随口应了,而他低着头,漠着脸。苍云先生叹口气,知道这个弟子胸臆间饱含委屈与戾气,自己劝慰的话,李信恐怕根本就听不进去。李信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苍云先生也不再劝了。 李信耐着性子,积极配合苍云先生,又在苍云先生的身边留了一个月的时间。 期间总共三个月的时间,李信如人间蒸发般。他被苍云先生带走,苍云先生又不问世事,他们师徒二人,并不知道山下已经热闹成了什么样子。 李二郎的存在,一直很重要。那日将军去追杀墨盒逃出去的人,回来后,又拿着名册,一个个去对尸体。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惶恐地发现,李二郎的尸体不见了! 程太尉要除掉的最重要的人,正是李二郎李信啊!几位将领发了雷霆大怒,纷纷排查最后一个见过李二郎的人是谁。但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是没人肯承认的了。几位将领自然也不肯对此背负责任,大家怀着一种侥幸心态去回复朝中的太尉,告诉太尉说李二郎已死。 李二郎已死,还有一些人逃走。然而没关系,这些人自然会被追回来解决掉。 逃出去的最重要的一个应该还活着的人,是舞阳翁主闻蝉。将领们派出了一队又一队的人,去追杀闻蝉。同时,通往长安的路也被全线封锁,务必做到一旦有类似舞阳翁主的娘子进城,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跟着闻蝉的人越来越少,闻蝉根本回不去长安。 她在夜中偶尔休息时,抱着膝盖,发着抖哭泣。她时刻想着自己的夫君,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落入敌人的手中。她不能为自己的夫君拖后腿。 无人知道翁主夜里为什么而哭泣,他们只知道闻蝉日渐沉默,长日望着大鹰带回来的司南玉佩出神。逃亡的日子艰辛万分,乃颜和几个护卫们能护着闻蝉走下去,已经很了不起。他们实在不知道闻蝉在想什么。 便是青竹也不知道。 李信已经死了…… 闻蝉渐渐接受这个猜测,可是她咬紧牙关,不肯跟任何人谈起这个。每每山穷水尽,闻蝉也总是说:“我夫君会回来找我们的。” 然而她心底却知道李信不会来了。 人生路漫漫,她已经看不到前路在哪里。她无比地煎熬,她渐渐觉得恐惧。每次看到年轻的郎君,看到笑容灿烂些的郎君,她就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绝望包裹着她,摧枯拉朽,将她往悬崖边拉去。 闻蝉生性纯然,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离开,会让自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都变得没有意义一般。 李信生死未卜,阿斯兰被拖在蛮族走不开。回京的路,闻蝉走得十分辛苦。而这个时候的长安,李二郎的死亡,墨盒的消亡,也传遍了朝堂。 满朝震惊。 听程太尉说起李二郎叛国之事。程太尉说李二郎叛国,与乌桓国勾结,有灭大楚之心。并州军队前去劝服,未能擒住李二郎。并州军在墨盒与边关军士发生冲突,他们杀了那些乱臣贼子,收复了墨盒。如今并州军队驻守墨盒,墨盒再无叛军。 皇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程太尉下一句话,便说起大楚和蛮族两国结盟的事。 墨盒的事情程太尉已经处理了,皇帝又需要操什么心呢? 闻家最先震怒,万万无法接受李二郎叛国之事!闻家不肯接受这个理由,所谓的证据也无法说服他们。曲周侯更是直接问:“那我女儿在哪里?” 程太尉自然无话可答,也不屑答。闻家因为支持先太子的缘故,如今在朝上的势力早已式微,就是一个在外征战的宁王妃闻姝,在太尉眼中,也成不了大事。太尉不将闻家放在眼中,只全心全意地在朝上讨论两国结盟之事。 宣平大长公主得知墨盒之变,大怒下,提着剑全身发抖,便要冲出去—— “程氏老贼!我噬你骨血!” 曲周侯的妻子从昔日的长公主,到如今的大长公主。皇帝是她的侄儿,与她的关系并不如她和自己的兄长关系好。新帝登基,她听从丈夫的劝说,在长安行事格外低调。 然而此时! 她再也无法忍受! 她的女儿!她那般护着的女儿! 长公主脸色铁青,不管不顾地要出府,要去与程老贼算账。她奔走在院中,没有出门,先碰上了与丈夫一起进府来的宁王张染。 张染依然是那个清瘦羸弱的样子,半死不活地吊着命。医工们都对他不抱希望,然很难想象,到现在,张染仍然活着。不光活着,还能下地走动,亲自来长公主府上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怒声:“怎么,宁王殿下,你也要劝我忍么?!” 张染露出苍白的笑,说:“您且忍一忍。” “你……!” 张染平声道:“忍到我与君侯杀掉程太尉。” 长公主微惊,不觉去看站在张染身边的自己夫君。曲周侯神色淡淡,显然早已有了决策。长公主问:“什么时候杀他?” 张染漠然道:“现在就开始想办法调军。殿下放心,阿信和小蝉,是阿姝的亲人。阿姝生平最见不得自己的亲人受辱,我必不让她心寒。” 长安城的军队大权在程太尉手中,然闻家、宁王,都在渐渐想办法结集自己手中的军权,为杀掉程太尉做准备。同时,他们也派人,去寻找闻蝉…… “杀程贼!” “杀掉程贼!” “我必杀掉程贼!” 再无人将这句话挂在口中,但天地浩浩间,该动的人,都已经开始动了。 程太尉权势滔天,无人有心反对他,他的结盟计划,顺利进行。年底,皇帝陛下封了一位宗亲翁主作公主,去蛮族和亲,嫁给蛮族的王子。 派去和亲的队伍定好时,江三郎自告奋勇要前去墨盒送亲。 江三郎算是被程太尉排挤出长安的,皇帝陛下想嘱咐江三郎一些话,但程太尉在一边看着,皇帝陛下也无话可说。出京的前一夜,皇帝陛下好不容易寻到空隙,派自己的皇后去向江三郎问话,暗示江三郎去查墨盒屠城的事。 皇后程漪将虎符给江三郎,好让江三郎能够在程太尉的军队中,保全自己。江照白默然接受,无话吩咐。 程漪垂眼:“你保重自己。那日多谢你为我遮掩,我知道你是想借我试探我父亲。虽然你利用我……但我还是谢谢你没有杀我。” 灯火下,江三郎跪坐案前,淡声:“我当日是救你,因我与陛下都不想杀你。没有太多利用之心,你不必总把我想得那般功利。” 程漪骤然抬眼看他,目中亮光凝起。然她盯着江照白冷淡的面孔,眼中光芒又暗了下去。 江三郎静坐不语。 灯火拂于窗上,映着两人的身影。这般的宁静中,程漪觉得一阵寒冷,寒冷下困窘袭来,她再次感觉到两人之间遥远的距离。她忍不住再问:“我以为你会劝陛下一些话……” 江照白说:“我对陛下,已经无话可说。” 他已经厌烦了这种反复的游戏,已经不想再在陛下身上浪费时间。从得知李二郎死的那一刻,江三郎已经对新皇失望到心冷。他再不想多费口舌,再不想留在长安了。 去送亲,正是一个机会。 江三郎离开长安,送往和亲公主去墨盒。蛮族的王子将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和亲夫人,墨盒又将重新开始一段新启程。而江三郎离开长安,让他自己都意外的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故人,是舞阳翁主闻蝉。 150|1.0.9 风陵公主被送往墨盒和亲,江三郎同行送亲,蛮族的王子郝连离石将等候在墨盒迎亲。送亲队伍浩荡数千里,一路几乎不停留。大楚与蛮族双方交涉至此,到此重要一步,出行前,连陛下都忍不住吩咐江三郎——若能和,谁愿意战呢? 离京数日后,车队刚入幽州地段,在置中歇息。公主和亲极为重要,夜间驻守的兵士极多。晚上夜风凛冽,连连拍在窗纸上,窗内幢幢火光照出青年清俊瘦削的身形。人影与火光在风中摇荡,似要被吹起来般。 江照白独自坐在屋中窗下,面前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已厮杀至关键时候。 他手捻着一枚黑子,拧着眉,望着棋盘沉思。棋子声清脆无比,风与火流转光华,在他的眉峰上跳跃。而他静坐窗下,气质清雅。连门板骤然被人撞开、大风从外呼啸卷进,一众人惊骇出剑时,江照白抬头,丝毫未露出狼狈的样子。 屋外打斗声近到耳边,一个挽剑青年挡在门口,护着一个戴着兜帽的年轻女郎进来。江照白沉沉看着,看一众将士和小厮羞愧无比地跟进来,惶恐不安地请示:“郎君,非我等护主不利,实在是这个人……”他们愤愤不平的目光,往那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身上看去。 青年不动,被护的女郎掀开兜帽,露出清秀无比的面容。一路风尘仆仆,衣衫已经不那么精致,额前华胜晃荡间,女郎清如秀水的眸子盈盈看来。她面色净瓷,呈现有些疲态的白,然微微笑起来时,仿若夜间千树花开,让整个屋子烂烂生辉。 之前连贼人闯进屋都没被吓到的江三郎,在这个时候猛地推开棋盘。黑白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声如珠玉落盘,拂在郎君的衣摆上。江照白震惊无比地推开了棋盘,只着袜子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直直地盯着这个女郎:“你、你……” 闻蝉向他欠身行了一礼,婉婉说来:“多日未见,三郎安好?我说我夫君与三郎是故交,路过此地,想与三郎叙叙旧。然而他们不信,”她清雪般好看的眼睛转一圈,扫了一下周围的人,唇珠微咬,又抱歉地指了指门口的大个子青年,“他是跟随我的护卫。我的护卫护主心切,冒犯了三郎,三郎勿怪呀。” 江照白与她对视半晌,慢慢镇定下来,不再如一开始那般震惊了。他这才观察到闻蝉盯着自己的目光十分警惕,她身边那个护卫,江照白看起来几分眼熟,应该之前在哪里见过。但是江照白现在也没心情在一个男人身上花心思,他只看出了闻蝉的紧张——看出了闻蝉在观察自己,似乎自己稍微流露出一个不对劲的表情来,她就会采取行动。 或者杀,或者走。 江照白静了很久,长长地凝视着闻蝉。他那颗冷硬的铁石心肠,难得的在这个瞬间如被针扎了一般疼。他认识闻蝉这么多年,闻蝉一直是多么的天真单纯。她活得那般干净,通透得让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羡慕。她受尽宠爱,本也该一世都无忧无虑……可她如今风霜满面,深衣也不那么华美,眼神也不再那么懵懂。 是受了多少苦,才让舞阳翁主有了这样防备的眼神? 江照白又想起李信来。他与李信相交多年,少年时李信提起闻蝉,便总会若有若无地暗示江三郎离闻蝉远些。李信曾说自己想护好闻蝉,让闻蝉永远是他最开始认识时的那个样子。李信多么的喜欢闻蝉,他精心地保护闻蝉,他又怎么想得到,有朝一日,闻蝉会变成这个样子? 若李信看到闻蝉现在这种眼神,会疯了吧? 江三郎忽然眸子发热,见到闻蝉,他几乎落下泪去。他心情复杂,掩于袖中的手轻微地、不自觉地发着抖。这个他眼睁睁看着长大改变的女孩儿,她代表着他和李信丢失的美好。她多么的清透,站在原地,好像只要笑一笑,就能成为人执拗的追求。当闻蝉开始改变,就好像他们的少年时光,真的一去不回头了…… 江三郎怕刺激到闻蝉,也有太多的话想跟闻蝉说。他勉强笑了笑,说:“有朋自远方来,白不胜欣喜。” 闻蝉笑容浅浅,算是接受了江三郎的好感。她言笑晏晏地与江三郎寒暄,她身后的乃颜手中的剑丝毫没有放下。乃颜的意思,就是闻蝉的意思。闻蝉脾气柔又拧,向来能让男儿郎听从她的话,她唯一无法说服的,也不过是一个李信。 闻蝉根本进不了长安城。 她带着青竹、碧玺二女,并乃颜等几个护卫在外地徘徊,连城门都进不去。每个进出城门的人都会严格排查,闻蝉猜,那些人是在找自己。时日进了腊月,和亲队伍离开长安后,去往长安的封锁便没有那么紧了。但是闻蝉发现和亲队伍是一路往墨盒方向走的,她考虑片刻后,放弃了回京的打算,直接去追和亲队伍。 一方面想办法与长安的父母写信,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个和亲队伍要做什么。 后来她发现带队的人是江三郎……这个还是挺好认出的,江三郎风华无比,走到哪,都能聚光到哪儿。凡是他露脸过的地方,年轻女郎们都会津津有味地念叨他很久。闻蝉轻而易举察觉江三郎在和亲队伍中,又想到李信昔日与江三郎的交情,便想试一试。 她赌江三郎跟那些想害她与李信的人不一样,江三郎应该是站在他们这边……所幸,几日后,闻蝉终于放下心,知道自己赌对了。 和亲队伍继续前往墨盒,日追夜赶。闻蝉加入队伍中,江三郎根本没对人介绍她的身份。那位前去和亲的风陵公主听说队伍中来了一位比她还要美十分的女郎,特别好奇地想来见见,都未能如愿。风陵公主没见到那位貌美女郎几面,反而得知那位女郎整日和江三郎在一起,心里不由嘀咕了几句。 而在江三郎这边,他为消下去闻蝉对自己的防备心,将这几个月长安发生的事,如数家珍、详细地说给闻蝉。江三郎还答应帮闻蝉给曲周侯夫妻送信,让二老不要担心她。断断续续的,江三郎没有问起闻蝉这边发生的事,反倒把长安的事说了大概。他实在是很擅长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闻蝉对他不如一开始那般防备了,肯跟他说起墨盒发生的事。 江三郎问:“那阿信……” 闻蝉低着的眼上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我夫君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江三郎点头,他心思机敏,闻蝉不肯说出来,他却已经猜李信大约凶多吉少了。江三郎温声:“别怕……阿信没回来之前,你留在我这里,我会照顾你,不让阿信心寒。” 夜中寒窗下,这对昔日曾机缘巧合差点拉错红线的男女共坐案前,均低着头,为同一个人而伤怀。闻蝉眼睫上泪珠浓浓,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手上。她抬手抹去眼中的泪。之前她没有在外人面前哭一下,没有掉一滴泪。可是江照白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他突然这么温柔,还说起“阿信”这个已经变得很遥远的称呼,闻蝉的眼泪就不停地掉,擦也擦不干净。 她红着眼睛,低着头微弱地委屈着:“我都从来没叫过他‘阿信’……” 江照白侧过头,望着窗外烛火,几乎不敢看她这般样子。 他听到闻蝉说:“我不用你照顾我……我就想帮我夫君报仇……” 江三郎淡声:“我离京的时候,宁王和曲周侯已经在安排人,悄悄往长安调兵了。他们跟我关系不好,没找我商量,但这事我是能猜到的……报仇的事不用你去做。你知道程太尉陷害阿信的原因吗?是因为阿信挡了他的路!他想和蛮族结盟,阿信肯定会反对。而阿信现在位置越来越重要,程太尉不敢给阿信机会……阿信不在了,两国就能如愿结盟了。我不就是护送和亲公主去墨盒的吗?” 闻蝉肩膀发抖:“仅仅为了这个原因,他屠尽墨盒的人吗?!” 江三郎笑容有些冷,猛抬眼:“是啊,屠尽一城人……这就是我们的太尉啊!不知道我们的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对程太尉下手?” 皇帝陛下会不会对程太尉从防备的态度变成先下手为强,皇帝陛下到底在不在乎墨盒死去的无辜百姓……闻蝉不知道这些,闻蝉却发现江三郎手中有虎符,并且在不动声色地集中兵士。这些自然是江三郎有意让闻蝉发现,但发现后,闻蝉就惊骇地发现,江三郎的胆子,或许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他去送和亲公主! 皇帝把虎符给他,让他在关键时候保命!因为皇帝怕他遭遇和李信一样的事情,皇帝想保护他! 而江三郎直接用虎符调兵! 白日赶路时,青竹小声与闻蝉咬耳朵:“那些人说咱们郎君是反贼,叛国什么的。我看比起不臣之心,谁比得上江三郎啊?江三郎这种人,皇帝陛下都敢用。为什么不给我们郎君机会?” 闻蝉心想,因为江三郎会与程太尉虚与委蛇,我夫君却不会! 乃颜一直担心江三郎会利用闻蝉来做什么,在江三郎告诉他们已经给长安去信后,乃颜催闻蝉早早离开这里。闻蝉却反对他的话,她认为如果自己的夫君都相信江三郎,为什么自己要怀疑呢?闻蝉想跟着江三郎,想借江三郎的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的夫君。同时,她也想看看江三郎打算做什么。 在进入幽州没几日后,闻蝉与风陵公主无意间碰了面。同是皇家宗亲,既然已经见了面,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风陵公主年龄比闻蝉小一些,一路赶路之余,吃风饮尘,面上颇有几分愁苦。一路上跟随的人没有身份相同的,风陵公主很寂寞。当发现队伍中多了个舞阳翁主时,她只诧异了一下,就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朋友。 离故土越来越远,当再次踏上前往墨盒的路时,闻蝉日渐沉默。晚上,闻蝉站在廊下望着墨盒的方向出神,风陵公主也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露出忧郁的神色来。风陵公主喃喃问:“我远嫁他乡,此生恐怕再无回来的机会。其他倒也罢了,本是和亲,我也不敢求太多,只希望我那未来夫君,生得稍微俊俏些好了。” 闻蝉:“……” 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一眼风陵公主。 风陵公主煞有其事地微笑:“你不懂吗?既然要和一个陌生男人成亲,他有千百般的缺点,让我无法忍受……但只要他生得俊一些,每次惹我生气时,能让我好好瞧一眼——人长得俊俏,有什么不能原谅呢?这样子的话,我觉得我也有勇气过完一辈子了。” 闻蝉被她的话逗笑,心中郁气消散了些。风陵公主语气活泼,让闻蝉不禁跟着点头。 风陵公主得到认同,更开心了:“你也这么觉得?对了,我看你已经成亲了,你长这么美,你夫君一定非常俏吧?” 闻蝉怔了下,颤抖着垂下眼睛:“我夫君……我夫君他灰扑扑的,往人群里一扔,低着头,不仔细的话,还真找不出他来……” 风陵公主不相信:“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闻蝉轻声:“但我夫君他非常的、非常的……英俊。” 风迎面拂来,廊下铁马哗哗,两位说话女郎的衣裙也被风吹得起了皱褶。闻蝉的声音若化在风中,在幽黑天地间消失。风陵公主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湿润的哽咽之意,忍不住回头去看闻蝉掩在灯笼下的玉白面孔。风陵公主正要问,舞阳翁主的侍女青竹快步从外走了来,叫走了闻蝉——“翁主!江三郎说有客人找你!” 青竹眉眼间跳动着难以言说的喜色。 闻蝉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对自己眨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喜悦表情……闻蝉的心脏被人攒紧后突然松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无比快。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跑了过去。她从青竹身边跑过,跑向江三郎所在置的方向。青竹没喊住翁主,忙对另一个好奇地看着她们的和亲公主抱歉笑了一笑,去追闻蝉了。 闻蝉在风中奔跑,发间步摇晃落,鸦黑色青丝将散未散。裙裾长带飞扬,雪白如片云。她跑过一路上惊讶的将士,气喘吁吁地站到门口。被门槛绊一跤后,她手撑在门上,瞪大眼,看向屋中多出来的一个人。待看到那个人的背影,并没有和记忆中人重合时,闻蝉露出失望无比的眼神来。 双腿发软,想要跌坐。 眼睛发涩,想要大哭。 为什么不是李信?! 那个人转过头,肩膀瘦削,腰细腿长。他侧着身,露出银质面具……面具下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闻蝉呆片刻后,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跑过去:“阿阿父!” 阿斯兰! 这个风雪兼程赶来找她的男人,是阿斯兰! 被人一眼认出,阿斯兰哈哈哈露出豪爽的大笑来。他根本不理会身边江照白探寻的目光,热情地迎上前,张开手臂——“我可怜的宝贝儿,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杀了他……” 同一夜,风声赫赫,墨黑满城。进入会稽城前,一玄衣郎君骑着马在山地间飞驰,疾如雷电。千万里明月当空,马蹄踩过冰河雪水,风如刀子般刺在他脸上,而他抿着唇,眉目凉比霜箭。在转过一道山弯时,郎君忽然勒马,握紧了腰间剑。他看对面的大批队伍前,年轻郎君策马而来,高声大喊:“二哥!二哥!是我!” 坐在马上的李信直起腰,微失神地放下手中剑。 151|1.0.9 墨色长河在风中怒吼,无星无月的夜晚,山林松涛滚滚,拍荡仿若无尽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水流响彻在耳,山中景致有一层稀薄的霜色笼罩。那层淡霜色被风吹开,松林后方,骑马而出的墨衣郎君,与山道两边密密麻麻的人潮相遇。 士兵中骑马而出一个少年郎君,从一开始就大呼小叫般冲松林挥着手,不停地喊“二哥”“二哥”。 李信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才从林中御马而出。立刻有一小郎君骑着马出来,快快在他面前下了马。小郎君仰起脸,大约十二三岁,容貌气质青涩无比,黑如灵玉的眼睛盛满害羞与欣喜之意。他明明非常激动,却硬是跳下马,如一个小君子般规规矩矩跟李信重新打了招呼。 李信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李家五郎李昭从最开始的满心激荡,开始变得心中忐忑。他小心翼翼问:“二二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信沉思半晌后放弃:“不认识。你谁?” 李昭如遭晴天霹雳,不由自主地煞白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他陡然遭遇这么大的打击,人一下懵了。李五郎李昭欢欢喜喜地缠着自家三哥许久,才得到允许来与李信见面。这几年,李信去往长安,李家年轻的郎君们都被丢出会稽去游学。整个李家,就留下李五郎这般年纪小小的萝卜头。然而李昭虽然年纪小,却自视甚高,觉自己很有大人的样子,不屑于跟同龄孩子一起读书。李昭日日盼望的,便是三哥回来,或者二哥回来也好啊…… 李二郎在李家这一代郎君中,就像是一个传说般神奇。有几个人没听长辈提起李二郎的惊才绝艳呢? 然后这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墨盒吃了大亏…… 李信在苍云先生那里醒来后,便与长安和会稽联系。他给长安的江三郎去信,没有得到回复。给曲周侯夫妻写信,给自己的妻子闻蝉写信……他没有等到回复,就先来会稽领自己的私兵了。他的私兵一直在会稽周遭,协助宁王妃闻姝剿匪。李信与陈朗取得联系,谢绝了等候的建议,直接来会稽带兵。 会稽是李家的地盘,李二郎出事,不管长安那边反应如何,对李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李信要调自己的私兵,李家自然第一时间知道。李家知道后,派人在此必经之路等李信。李昭便是软磨硬泡之后,跟长辈求来了这个与李二郎会面的机会。李昭独独没想到,李信居然不认识他了…… 虽说他长大了,虽说他和二哥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但是李信不认识他…… 看李昭备受打击的样子,李信唇弯了下,打马从他身边经过。人走过,李昭反应过来自己被李信耍了,委屈地叫一声“二哥”,牵着马追去。他心中似懂非懂,对李信还会戏弄他的行为,有些受到慰藉。李昭亲哥哥李三郎李晔听闻消息回来后,担忧李信遭此难后会性格大变。李家重新审度李二郎……眼下看来,他们想多了。李信还是之前那个李信,并没有被世事压下脊骨后,就再抬不起头来。 李信对李昭的到来,心里感觉十分怪异。怎么说呢,他始终不习惯有人在后面给他多留一条后路……李信对李昭说:“多谢五弟你过来送行。不过我还有事,没时间与你聚一聚了。等我闲下来,再回来找你?” 李昭诧异看他一眼:“你连你父亲都不见吗?” 李信:“……” 愣了一下。 李昭低下头,提醒他:“二哥,大伯父也来了啊。” 随着李昭话音落下,前方大排士兵分列开,有几匹马纵上前来。等那几个骑士到了跟前,李信认出被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的男人着鹿皮大氅,氅裳在风中扬落。林子两边点点火光,照着男人寡淡冷然的面孔。旁边有俊秀郎君跟随,冲李信拱手笑了笑,乃是游学归来的李三郎李晔。 几年未见,李晔于去岁娶了妻,今年又做了父亲。初为人父的李三郎,周身多了许多成熟稳重的气韵。他下马向李二郎走来,敛目噙笑的样子,已经没多少少年时总想跟李信争一争的意气了。 李信目光却没多少落在李晔身上,他看到李晔跟着的那个男人后,脸色微变。李信跃下马,亲自过去牵马,请来人下马。他期期艾艾了半天,话刚到嗓子眼又被风呛了一口,结巴起来,再咳嗽了几声。在对方的冷眼下,因为太过意外,李信没说出什么热络的客气话来。 会稽郡守李怀安下了马,对李信凉声:“先听说了你身死,后听说你调兵。我思量你人手不够,所以过来给你送批军队。” 李信接过李晔递给他的李家私兵的名册,再次看眼双鬓染白的李怀安。他握着卷轴的手用力,心思涩涩地望向李怀安。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依然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李信向他看过来的这个眼神,他也无动于衷。 李晔咳嗽一声,将李信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们商量过你的事,大伯父说你现在缺人手、缺财力,李家想资助你……” 李信眸子骤缩,沉默不语地听着李晔侃侃而谈。李晔面带温敦笑意,李怀安漠然无话。李信心中一动,心想他这位父亲,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过。明明是担心自己,人都亲自过来了,却不冷不热地站一边,连话都交给了李晔说。 谈话中,李信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瞄”声,打破了夜风的凌厉之息。 他看到一只猫从李怀安的袖中钻出来,白猫海水一般深蓝清澈的眼睛扫了一圈周围人后,弓起身子,飞一般扑向了李信。李信反应极快,猫向他跳过来时,他伸手接住了这只猫。猫扒着他的手臂,攀着他的肩膀,又叫了两声后,伸出舌尖,在李信脸上轻舔了下。 李信声音苦涩如堵:“雪团儿……” 他收起手臂,抱紧这只白猫。 白猫温顺地伏在李信怀中,让他周身血液忽冷忽热。他被这只猫一下子带回当年,带回他的少年时期。那时候,他领着一帮兄弟,满会稽地找一只白猫。他爬上树,他蹲在墙角,他盯着会稽的白猫盯得都快眼瞎了。这只猫是李四娘子李伊宁养来给闻蓉解闷的,雪团儿丢后,闻蝉又拜托李信把猫找回来。 闻蝉并没多么喜欢这只猫,但是李信又哄又骗地把雪团儿送回李家后,雪团儿便十分亲近李信。 那时夕阳无限,他满大街地晃荡…… 那时闻蝉抬头紧张看他,唯恐他去唐突她…… 那时闻蝉郑重其事地把雪团儿的画像给李信时,李信嫉妒得想跟一只猫打架,想问闻蝉凭什么一只猫都比他得她的喜欢。她都没多喜欢那只猫,更可见她那时候有多不喜欢李信了……少年时光,时如逝水。江洪日夜奔涌,时光一去不返。 李信抱着这只猫,又好像看到闻蓉活了过来。闻蓉倚在门边抱着雪团儿看他,对他笑着说:“你小时候就养过一只猫……” 那些时光已经消逝。闻蓉死了,李信离开了会稽,如愿娶了闻蝉。雪团儿竟然没有被送走,而是被李怀安养着。 李怀安望一眼从自己袖中爬出来的猫,在李信看他时,微微笑了一下。他看猫的眼神充满温意:“它自己非要跟过来,挺麻烦的。” 李怀安只是过来看一眼李信。他终究有些不放心李信……李怀安没怎么用心教养过孩子,他在少年郎君身上花心力最多的,就是李信。他也唯恐李信变得偏激,或者一念之下走向歧途。李信一个人,就牵扯了他多少精力。养这么一个孩子,比养十个孩子都要累。 李怀安想,自己只要出现,李信挺聪明一孩子,应该明白李家的态度。他素来寡言,妻子去世后,更是不想说话了。他想李信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抱过雪团儿,告辞准备离去。李信看他背影片刻,追上去:“……我送送您吧。” 李怀安不置可否。 军士们留在山中等候,李信昔日的好友陈朗诚惶诚恐地跟李晔、李昭两位李家郎君打交道。李晔要将自己带来的私兵交给李信,自然要与陈朗这般那般地交代一番。李信则牵着马,跟随李怀安进城。他们这对父子,牵马走在崎岖山道上,又走在青石地砖上。 雾起雾又散,寂静若花之开败。曲径幽长,马蹄声达达,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夜光微弱,大风中,偶尔听到几声猫叫。 他们走着这段不长不短的夜路,天上絮絮飘了几片雪花。南方少雪,又不是灾患时节,每下次雪,都能让人大惊小怪半天。李信抬头,絮状白花落在他眉眼上。李怀安回头看这个站在雪中的郎君,心神有一瞬间恍惚。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那晚——李怀安骑在马上,李信走路跟随。李怀安一边走,一边跟李信淡漠地说着话。李信神情笃定地回应他,偶尔还会笑一下。 那样的意气风流。 雪花飘过薄云,渐渐下的大了,英武郎君仰头专注看雪。他的眼睛幽静又明亮,像是千万次地信笃,自己绝对不会错一样。 李怀安想:这世上谁不会犯错?但是李信那种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眼神,真是不管过多少次,都让他想帮那个小郎君一把啊…… 李怀安不再惜字如金了,他感兴趣地问:“你打算带兵去墨盒,干什么?程太尉陷害你,你打算怎么办?说说看,我帮你参详参详。” 李信沉浸于落雪的冰凉中,他于漫不经心的走路中,听到李怀安的问话后,随口道:“杀回去啊。霸占墨盒,然后占山为王。再之后积蓄力量,向程太尉出兵。所以你们得小心点,不要跟我走得太近了,省得朝廷再治你们一个‘叛贼同党’的罪名。” 李怀安:“……” 他莞尔,并没有被李信话里的寒气吓住:“哦,叛贼同党?李家最不缺少这种罪名了。” 李信目中噙了笑,他也这么觉得。李家向来跟朝廷不和,这才是他敢回会稽的原因……旁的名门可能要掂量掂量叛国的罪,李家恐怕是最不在意的那个了。李家没有从皇家那里得到公正的态度,于是李家也向来无视皇家。皇家压不住这些根基深厚的名门,李家择木而居,重新在大势前做出选择,显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家既然赞助过一个皇室起来,又焉能没底气再赞助第二个呢?当然,李信还未曾想的那般远…… 李信心中还是有些算计的,李家对他的态度他考虑过。他只是没想到李怀安支持他到这个地步,亲自来送他……李信快步走向李怀安前方,挡住了对方的路。他作大揖,向李怀安拜下去。郎君窄袖劲衣,身形修长。他弯身作揖时,郑重之情,任谁都看得到。 李怀安说:“我既送你兵,又送你钱。兵没了,钱却多的是。你什么时候没钱了,都能回来拿。就当我投资于你,等着你日后的报恩好了……不过私下来说,我又送兵,又送钱的,都等不来你叫一声‘阿父’?” 他开玩笑:“你母亲留给你的阴影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她走了,你连‘阿父’都叫不出来了,嗯?” 李信抬头,看到男人肃然的样子。他忽然笑起来,神采飞扬地叫了一声:“阿父!” 雪粒在天地间飞扬,在墨黑天幕间起起落落。它们洋洋洒洒,撒盐一样浩然。雪落在巷中对立的二人身上,在这二人沉静的笑意下,鹅雪纷纷然然,落得更为肆意。天地这般幽静,雪下得这么大。一如最开始,又与最开始也不尽相同。 中年男人与青年郎君之间,牵着一根线。 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李信在落雪之夜,心中千万般感情奔腾澎湃,一径涌上眼底。 他自幼孤苦伶仃,亲人一个也没有,还半生漂流,孑然一身。他努力地去找那些他没有的东西,最让他心动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他在海涛中飘荡,他得到又失去。他不断地去寻找,再不断地被推扯下去。 他为闻蝉差点自我放逐,几乎放弃这段感情;他在雷泽杀了罗凡,将自己的过去情谊碾断;闻蓉将剑刺入他胸肺,她原谅他,却至死不承认他……到最后一刻,爬过阿南的尸体,李信抬起空洞的眼睛,在繁星满天下,看到师父向他走来。 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构成了李信的生命。那么多的人,在李信人生中来来去去。他常日恍惚,怀疑自己是否什么也得不到。 他一无所有…… 他守着什么,便失去什么。他希冀什么,什么就毁掉。 李信从死人堆中爬出,与苍云先生告别。他带着一腔愤恨之意,他只想杀掉那些人。他极力压制自己的委屈和怨恼,他害怕自己的样子吓到自己的爱人……然后一切一切,当李信在下雪的晚上,与李怀安在巷中对视时,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雪穿越宇宙琼天,轻轻地覆向城池。 李信与李怀安在雪中击掌立誓,承诺永不相负。 次日天亮,李信与会稽诸人告别后,带着大批军队上了山路。他们披星载月,走上一条隐蔽小路。李信打算前去墨盒,打算搅毁程太尉在那里的算计。朝廷有负于他,李信绝不再次回头。他性情如是,从不给人第二个机会。 他决绝地走向这条道路,只想等自己占领墨盒,就去把闻蝉接回来。 李信不知道闻蝉正在墨盒。 墨盒也下了雪。 下雪的夜晚,天好像更清了些。闻蝉让人做了膳食,领着侍女在漫雪长廊中行走。清寒之夜,她站在屋外听里面的人说话,眼皮轻垂。屋中有阿斯兰和江三郎,还有风陵公主。屋中烧着炭火,风陵公主面孔绯红,却不是倾仰于江三郎的才华。 江三郎摊开战局图,给风陵公主解说。风陵公主被江三郎强硬的态度快要吓哭,连连摆手:“我只是一个和亲公主而已,你别给我这么重大的任务啊。细作岂是那般容易?我做不好的。你换别人吧……” 风陵公主哽咽:“……我就是嫁个人而已啊……”顶多是政治联姻,江三郎却要她去钳制蛮族王子,拖延时间!她若有那么大的本事,又怎么会被排挤来和亲? 闻蝉走进屋中:“我去。” 一室沉默后,骤惊。 阿斯兰脱口而出:“不行!” 江三郎望着从雪中走进来的貌美女郎,眸子闪一下,略微心动。 闻蝉低着眼睛,不看阿斯兰不赞同的眼神。她声音很轻:“我美貌若此……谁能比我更合适呢?” 152|1.0.9 大楚和蛮族结盟和亲,乃大楚太尉一手促成。然对于蛮族来说,他们日夜觊觎大楚国土,所谓和亲,又能有几分真意呢?大约是大楚送过去一个和亲公主,两国边界相安数年。数年后,蛮族还是要挥兵南下的。江三郎并不喜欢程太尉那种和亲方式,他也对皇帝陛下不抱希望。当他从皇帝手中“骗”到虎符后,到达墨盒,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和亲。 再是阿斯兰的到来,也加强了江照白的信念——阿斯兰从极北冲出包围,杀了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后,领着自己的兵马扬长而去。阿斯兰说,蛮族军队在墨盒城外十里之地结集,是否会借和亲之机会南下,实在不好说。 江照白在屋中负手踱步,他给长安写了奏折,报告墨盒之事。另专写了李二郎的事情,希望皇帝重新定夺程太尉的言行。但是墨盒这边,不管皇帝是什么样的意思,江照白都打算走那一条“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路子。他并非全然温润好说话,他性格中冒险激进的那部分,让他看到风陵公主时,就生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江三郎与阿斯兰一同看沙盘,并在绢布舆图上绘制重点。他说道:“蛮族大军就在墨盒北方,他们未必有南下的打算,但我不能不做这个准备。为了不让程太尉计谋得逞,蛮族这个军队,我们必须要动。然我手中的兵,再加上大都尉你带来的兵,尚无法应付周围的军队。最好的法子,就是在公主和亲之夜,我们先下手为强!” “让公主钳制住蛮族王子和他的兵士,把王子留在公主身边,不得出援。因为墨盒现在军士,大部分是程太尉留下的。我们圈子得从外往里收,不要打草惊蛇。待解决了那批虎视眈眈的蛮族军队,再收服墨盒中这部分军马……只有把蛮族王子困在墨盒城中,我们才有可能重新和蛮族谈条件。” 阿斯兰叛国叛得毫无压力,摸着下巴问:“公主如何能把蛮族王子留下?”他想了下,“郝连离石那家伙,我认得。他可不像是一个会醉卧美人乡的人啊。” 江三郎与阿斯兰意味深长的目光,一同落在了一边脸都快僵了的风陵公主身上。江三郎微笑:“那得看公主的魅力了。” 风陵公主掩袖抽泣,连连摆手拒绝时,她心中感觉到了江三郎的疯狂。这个人算是公然违抗陛下的旨意吧?他抗旨都抗的这么理所应当、大义凛然,丝毫不害怕圣上治罪。风陵公主快要吓死了,江三郎唇角还带着一丝笑,眸中神情温凉。这般做坏事都不带犹豫的郎君,风陵公主觉得自己应付不了…… 眼看江三郎就要逼迫公主了,舞阳翁主从外进来,说自己愿意行此事,打破了屋中的气氛。阿斯兰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否决。江照白却没说话,只看着闻蝉扬了眉,真的为她的话心动了。 阿斯兰大怒,气得脸涨红。他不能拿自己的女儿撒气,眼中欲喷出来的火,就盯着江照白看。江三郎沉默地看着他们父女二人争执,风陵公主手足无措,愣愣地看着闻蝉。 闻蝉笑了下,劝说阿斯兰:“没事的,阿父。我想过了,如果对方是郝连离石的话,我倒真的能应付过来。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动我……我会想办法给你们拖延,给你们争取出兵的时间。” 阿斯兰道:“那你一个人留在墨盒,也太危险了!既然风陵公主不同意,换个人好了!” 闻蝉看向江三郎:“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我想三郎会顾忌我的性命,早早回来救我的。” 阿斯兰绞尽脑汁想一切理由阻止闻蝉:“可你已经嫁过人了!你没想过你夫君么!” 他们二人争吵着,阿斯兰火冒三丈,咬着牙说话,唯恐声音大点吓着他宝贝女儿。他女儿倒是声音轻轻柔柔,然话里的决然之意,让阿斯兰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得不提起“李信”,让闻蝉怔了一下。眼看有希望,阿斯兰要再加把劲时,门外有小兵前来传情报。 小兵进来后,看到一室人,愣了一下后。在众人的凝视下,他快快说了自己探查的情况:“郎君,小的上山找寻当日墨盒屠城时死掉士兵的尸身。他们被埋在了雪山上,人数全都对的上。没有人幸存……我们在山上找到了李将军的佩剑,大约是那时候没被人发现。” 身后有人捧住红方盘,盘上盖着一方素白帕子,帕子下乃是李信当日与敌对杀时用的剑。 小兵感觉到屋中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凝重,心中不解何意,赶紧低着头把话快快说完:“这把剑应该交给李将军的家眷。那现在……?” 江照白说:“你把剑放下,先出去吧。” 屋中气氛不对劲,小兵不敢多看,忙和人将盖着素帕的方盘放在案上,退出了屋子。等他们走后,闻蝉上前,掀开帕子,她微微颤抖的手,捧起了剑鞘上也血迹斑斑的剑。剑已经洗过了,她低着眼睛,目光一寸寸从剑上看过。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一个女子看着她的背影,在一瞬间,都感觉到闻蝉身上爆发出的无限悲凉之意。 她的夫君被人证实已经死了……而她身为翁主,在没有除掉程太尉前,连长安都回不去。 闻蝉低着头,将剑深深地抱入怀中。她脸容白如玉瓷,目子清清泠泠。眼睫浓密,挡住了闻蝉眼中的所有神情。她依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如李信素日评价她,说她不为外人所心动……而李信又从来不是外人。 她的满腔悲怆之意,夜夜泣血之哀,又与何人说呢? 过了不到片刻时光,闻蝉重新抬起头,眼中神情与方才并无多少变化。她继续方才的话题:“阿父,相信我,我真的能够拖延时间。” 阿斯兰有些不敢看闻蝉这种清亮的眼神,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三郎开口道:“不必太过担心。你只要能拖一刻钟的时间就行了,我会尽量赶回来。” 他们都没有说太多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时间并不合适。有几个女郎,在证实夫君的死讯后,还能冷静地继续跟他们讨论之前的话题呢?闻蝉眼中无悲意,平静地和他们说话……他们却都承受不住这个女郎眼中的温度。 匆匆结束对话,下去安排要事。 他们看着闻蝉抱剑离开了屋子,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下来几日时光,阿斯兰与江三郎再次确认此行不会出任何问题,闻蝉不会有事。阿斯兰还软硬兼施,想让江三郎和蛮族把成亲日子推往过年以后。他还抱有劝说闻蝉的希望,江三郎却觉得夜长梦多,计划时期越长,暴露的可能性越大。江三郎不想冒险,阿斯兰不肯死心。 等江三郎也有松口的意思后,阿斯兰心情舒畅,想去找女儿邀功。他去找闻蝉,连风陵公主那里都逛了一遍,才得知闻蝉与乃颜等几个护卫出城去了雪山。闻蝉连侍女们都没带,就领着几个护卫……阿斯兰大惊失色,担心女儿碰到蛮族人,忙快马加鞭出城赶往雪山,去找闻蝉。 夕阳融金,晕黄光芒撒向白皑皑的山峰。尘土扬起,日光勾勒出女郎窈窕的背影。 山间一片斜向上的土地上,有一排排小土丘。土丘上随便搁一块木牌,划两道,就是死去士兵的墓碑了。程太尉要人杀掉墨盒的人,前来行事的将领事后,并没有阻止手下人给这些死去的士兵们立墓。只是因为识字的人基本没有,墓上不知道写什么,便一块块地留着无字碑。在一个个无字碑中,有方碑刻了几个字,是那日将军亲自为李二郎写的。 那将军不敢评价太多,只说李二郎不应该死后连块墓都没有。 深棕长毛大马在山头扬蹄长嘶,众人扭头去看,看到阿斯兰下马跃来。乃颜向阿斯兰打招呼,阿斯兰的目光穿越金灿灿的夕阳余晖,落在立于墓前的年轻女郎身上。闻蝉久久望着墓碑,连阿斯兰到来,也没让她的目光从上面离开。 阿斯兰对这样的情况有些窘迫。他叹口气,想到昔日妻子过世时,自己也是一般情况。闻蝉是他的女儿,他能从昔日苦顿中走出来,想来闻蝉也一样。只是跨出去那一步,阿斯兰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办…… 阿斯兰在身边转了两圈,想说点让闻蝉开心的事:“小蝉啊,马上过年了,你不给你长安的父母去信吗?” 闻蝉没说话。 阿斯兰忍着对那对夫妻的恶心,昧着良心给那两人说好话,企图勾起闻蝉美好的记忆来。他充满嫉妒道:“你那两个父母,对你好得不得了啊。听说你不回京,人留在墨盒。他们还在那个太尉的眼皮下给你捎过冬的衣物,真了不起。东西都送来了,堆在院子里呢!” 阿斯兰不肯认输:“为父虽然没他们两个有钱,可是也不差啊!为父也给你准备了元日礼物……” “小蝉,不要伤心了!就算阿信还活着,他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子啊……” 闻蝉轻声:“关心我的人好多……” 阿斯兰心喜于她的开口,忙应道:“是是是!你多惹人爱呀!” “墨盒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心情悲戚,你们都记挂着我,想方设法要我走出阴影,不要总想当日的事……阿父,我在这里站了一下午。这里的碑这么多,我没让人引路,我一个个去找他的墓。找到后,我又在这里一直站着……我开始想……我想……” “小蝉,你想什么?” “我想关心我的人这么多,怕我难过的人这么多。可是我表哥呢?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长埋在这里,他该多寂寞。” 阿斯兰无话可说:“……” 他心里眼里只有闻蝉,李信只是闻蝉的附带品。他顶多对李信的命运感慨,然而他又怎么可能如挂念闻蝉一样,去挂念李信?李信死了,阿斯兰只希望闻蝉不要沉浸于悲伤中。阿斯兰心里觉得世上没有一个郎君配得上闻蝉,一个李信走了,还有千万个李信……当然他又不是傻子,这样的话只会在心里想一想,并不会说出来。 闻蝉看着墓碑出神:“我记得他那天的样子,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我还留着他还给我的玉佩……阿父你听过一句诗么,还君明珠双泪垂。这些天我总在想,还君明珠双泪垂……他当时,该多难过。” 闻蝉红了眼睛:“他为那些人死了,他杀到最后一刻,他去守卫墨盒……现在江三郎要重整墨盒,想要复仇的人那么多。我夫君却已经成为其中最不重要的那一个环节了……我夫君不过成为了一个诱因,一个爆发点。然后再没有了……我想,他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千万年后,谁还记得他?” “万千人注定忘记他,墨盒也不会记得他。他是为了谁,才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人已逝,人已忘,人为谁?! “小蝉……” 闻蝉眼中潮湿,水光在她眼中流动。她忍着泣意,乌黑的眼睛发红,藏着无数悲哀,还有无数眷恋。金色阳光下,闻蝉长身玉立。她在心中审度李信的一生,她在心里想他的抱负,想他的爱意,想他肆无忌惮的笑容。 她开始恨! 开始绝望! 绝望将她笼罩,她想他多么孤独! 闻蝉盯着墓碑,天上有苍鹰飞过,缓缓拍翅落下。闻蝉侧过脸,不再去看那落在墓碑上的迷茫大鹰。她心碎至此,已经没有再多的话想说。在阿斯兰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闻蝉轻轻笑了一下。笑中带泪,有说不尽的凄凉——“没关系,我记得他。” 她在这一刹那,做了一个决定。 也许辜负了那些爱她的人,但她不想辜负李信。 闻蝉心中失望成绝望,国仇家恨她担于肩上,却始终不曾真正放在心头。她为他去实现他想做的事,可她也有自己的一腔爱意。她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她期望着李信,等待着李信。在漫长的时光中,她等得多么焦躁,她试探地迈出第一步,向他走过去。 现在,她要再往前走一步了…… 闻蝉转身离开雪山,没有对当日奇怪的言语再说什么。阿斯兰后来想过她那日言行古怪,试探了好几次,什么也没有试探出来。闻蝉那日下午的短暂凄然,像阿斯兰的一个幻觉一样。她恢复成了平日柔弱却坚定的小娘子形象,阿斯兰也看不出什么来。 时间依然没有拖到过年时候。 冬雪之时,蛮族王庭派王子郝连离石来了墨盒迎亲。 当晚大雪,闻蝉再次穿上了玄红相间的婚服,沉默地听着江三郎的嘱咐。她再一次摸到庄重的婚服,心中却无一点喜意。闻蝉安静地坐在室内,这个婚礼是属于旁人的,她只不过走一个流程而已。 郝连离石遵循大楚人成亲的仪式前来迎接新嫁娘。郝连离石高大又英俊,做新婚郎君,并不算辱没大楚的和亲公主。郝连离石原本当和亲是个任务,他想不到会碰到闻蝉! 珠帘响撞,众女退下。当郝连离石走进新房,看到闻蝉的面孔时,先是惊愕,然后露出欣喜期盼之意。他去握闻蝉的手时,自己的手开始出汗。 男人哆哆嗦嗦:“小小小……”他想喊一声“小蝉”,闻蝉面容却是冷漠无比。郝连离石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他心中不解的事情太多,这个时候,却不想思量。 遇到这个女郎,他心中何等惊喜! 这边红纱罩屋,同一时刻,墨盒城下,飞雪漫天中,李信带着兵马,抵达了城门口。一排排墨黑战袍军队,装备精良,跋涉千万里,到达此城。战士们随主将一起抬头,看雪花飒飒飘飞,万里云低如铅。 李信抬起眼皮,无甚表情地看眼城门。郎君眸中神色阴鸷,果决挥手,势比天高,振聋发聩:“儿郎们,听我号令——攻城!” 153|1.0.9 夜黑魆魆的,有雪簌簌地飘落。北方鹅毛大雪与南方的秀气颇为不同,这黑夜中洒落的雪粒,给墨盒郡守府上的紧张肃凝,添上了几分轻软舒意。外方舞阳翁主替嫁,此地江照白坐镇。他已经拿下了当地刚换上不到两个月的新郡守,郡守瑟瑟发抖地拱手站在廊檐下,看江三郎坐在屋中,有条不紊地安排攻打计划。 却从某一时刻起,计划的推进遭遇了阻碍。 城中不知怎么摸进了一队新来的士兵,与墨盒留守的程太尉麾下交战。这比江三郎的计划还要提前许多日,江照白不由被打乱了阵脚。那队陌生军队行动极为快,这边的人还没摸清楚是敌是友,人已经在深夜中杀出了一条路。对方行军诡异,东一脚西一头。然江照白翻开墨盒布防图观看时,心情沉重地发现对方于墨盒的城防极为熟悉。好似墨盒便是他的后花园一般…… 江照白不停地去堵对方捅出来的口,神色凝重,百般不得其解…… 他盯着布防图看,思量若自己是对方,想要占领墨盒,最先会摸去哪里……他心中一顿,当即惊出了一身汗,脱口而出:“来人!派兵严守郡守府!他们可能要从这里突破……” 房屋檐顶,黑色的影子隐隐绰绰。数不清的弯勾来自上方,甩了下来。短短不到一刻时间,无数黑衣军士借着弯勾之力,从府外翻了进来。他们不言不语地收整着郡守府留守的人,口里喊着“投降不杀”。江三郎当机立断,命令手下人投降。 他自己在屋中踱步,身边跟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将士不肯离开。 雪纷然而落,静谧无声。一团团、一簇簇,像是寒夜绽放的白花,悠然无比。灰暗的光影中,烛火照着雪,它在光中闪着银辉,冰冷又温和。在这黑与白交映的天地下,摸进来府中的士兵在通往江三郎所在房舍的通道上,忽然让了开来,往后排出了一条路。江三郎站在开着门的屋中看去,见到排排飞雪火光下,郎君玄黑窄袖,面容沉淡,从人中走了过来。 江照白愣了许久,有些恍惚地看着对方踏进了屋中。 郎君眉目间冷毅英朗之气不减,多了几分让人生畏的凌厉戾气。当他抬起眼睛看人时,眼底神情深不见底。他站在墨盒的初雪沉夜中,走进屋中时肩上的雪花融化,眉间的冷意却不消减。他负手站在江三郎面前,江三郎陡一瞬,怀疑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江三郎微微踟蹰:“阿信……” 这个人是李信。 但若非李信看他时神色稍微收敛,还偶尔能看出几分昔日少年的影子来,眼前这位周身遍布凛冽杀意的郎君,江三郎根本不敢相信。江照白尤记得上次在长安与李信相别时,李信眼底笑意还意气风发,蓬勃向上。然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李信,那气势沉沉压着,江三郎连说话都感觉气息不畅。 江三郎收整了下心情,让自己露出惊喜的笑来:“阿信,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李信问:“我刚才进府时,听到一些话,大约是舞阳翁主替嫁什么的。你什么意思呢?我怎么听不懂这话?” 李信说话声音淡淡,跟在江照白身边的两个将领脸色微变。江三郎却在做好准备后,并不畏惧,而是笑了笑:“阿信,你夫人现在就在墨盒。” “其实就是你猜测的那个意思。我要动蛮族军队,要动墨盒现在的兵马,你夫人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我已经与她约定好,我会尽快去援助她,只要她把时间拖过……” 江照白话没有说完,李信往前走了一步。他一言未发,迫人的气势就往前压了一步,手抬了起来。江照白虽然也习过武,但是如他常说的那般,他是文臣,轻易不动武。江三郎在李信的压力下几乎喘不上气,他身边跟着的将领中的一个反应了过来。那人往前跨一步,盯着李信抬起来的手大喝道:“你要干什么?!” 他话中的气势没有传出去,李信抬手时,他正要凑过来。在外人眼中,就像是他主动迎上去,让李信捏住了咽喉一样。李信看都不看,捏住那人咽喉,手往外随便一甩。噼里啪啦,那人被从门中甩了出去,扔到了冰雪覆盖的地面上。他没有被杀死,却一路撞到了不少东西。瘫倒在雪地上时,此人一动不动。有人大着胆子把他翻了个身,看到他口鼻处皆渗了血,人虽然没死,内伤却很严重。 江照白惊骇:“李信!你干什么?!” 李信眉目不抬,漠然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身边所有人讲,不要触我的底线,我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但我现在想,我连一次机会都不应该给。我信任别人,别人却不信任我。我和你相交多年,你却在我不在时,动我的妻子……我没有杀你,已经是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上了。” “你!” “江照白,这一推,你我数年交情不复存在,”李信仍然淡声,“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别人左猜右猜猜不准,你是一猜就准。你踩着我的底线走,还指望我什么呢?就这样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话,一步也不停,转身就往外走去。 江照白追两步:“那舞阳翁主……” “我亲自去!” “阿信,你听我说……” 李信不听。 他已经听了太多人的话了,一次次在人身上栽跟头,却还是一次次地信任人。其实无论江照白做什么,李信都不会那么生气。就算江照白去投靠程太尉,李信都会听他的解释,听他是不是有为难之处。在李信这里,只有闻蝉是不能动的。 他根本不相信江三郎的解释。 他要听,也要自己去问闻蝉。 他不再一次次把自己的真心丢出去,给他们践踏了。他们不珍惜,他也无所谓。他不会再去抱以希望,不会再等着什么。他心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闻蝉在其中最重要。他不信江三郎不知道。江三郎知道,却还敢利用他的妻子…… 李信心如刀割。 他漠然地想:不就是因为觉得我死了,就没人再保护我的知知了么?就随便利用知知了么? 所以我活着。 当我身陷地狱,当我痛苦难堪……只要有一线可能,我都要从泥沼中爬出来,重新回到她身边。 披着风雪,李信出了府邸,上马带领部下去追人。身后,江三郎怔在屋中许久,回过神后,算算时辰,心中暗道不妙,忙让人去寻舞阳翁主…… 这个时候,闻蝉着婚服,坐着车,在城中已经转悠了一段时间了。闻蝉没有第一时间去婚房,她提出要求,想上墨盒最高处的角楼去看看。郝连离石与她是旧交,还是个不清楚大楚婚事流程的蛮族人。郝连离石也不明白这个车为什么走得这么慢,闻蝉又为什么还能在中途停车去逛一逛。等到手下人来请示时,郝连离石驾马到车前,俯身看车中女郎秀美却清冷的面容。他看出她不太高兴,为了让她高兴点,她要下车,便下车吧。 闻蝉提着裙裾下马车,拒绝了青竹等女的陪伴。郝连离石亲自陪闻蝉登楼,并没有意会到身后青竹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之情。闻蝉何止是不带青竹呢,她连乃颜都不带。当然,在这么多的蛮族人队伍中,乃颜也不敢出现,恐怕被人认出来。阿斯兰为了帮女儿,主动带兵北上去对抗等候在那里的蛮族军队。临行前留下了乃颜,乃颜却被闻蝉三言两语给骗走。反正青竹找了乃颜一天,都没找到…… 她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可怜的乃颜被灌醉了酒,绑在了柴房中,还被人从后打晕了过去。闻蝉身边所有护卫都听她的话,就乃颜可能是个变数。临走时,闻蝉顺手把乃颜给解决了。 没有了乃颜,闻蝉与郝连离石顺利登上了角楼。寒风烈烈,大雪扬洒。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仿若渡了一层雾。他们站在楼头上,看到楼下的灯火,城中的火光。再远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了。 闻蝉静静看着深夜出神。 郝连离石站她身边:“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大楚?我也不知道,你们皇帝说的什么和亲的风陵公主,居然是你。”他神色间有些喜意:“如果早知道是你的话,我便不会那么抵抗了。肯定早早就来迎亲了……小蝉,我来晚了,你不生气吧?” 闻蝉:“我不生气。” 郝连离石又道:“你也别伤心了。你要是留恋大楚,以后我肯定想办法带你回来的。小蝉……” 闻蝉打断他小心翼翼的奉承般的话,伸手随意指向一个方向:“离石大哥,你看!” 郝连离石对闻蝉有很深的好感,闻蝉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去看。他第一时间没看见闻蝉指的那个方向有什么,但看一眼女郎清丽的侧脸,郝连离石觉得自己一定是看得不仔细。他心中惭愧,往前方栏杆处走得更近一些,努力地看去……闻蝉比他落后了一步,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袖中寒光露了出来。闻蝉握着匕首的手很稳,向着郝连离石的后背,刺下去! 清亮色夺人余光! 多年在生死间打摸的经验,让郝连离石即刻发现了闻蝉的动手。他的后背肌肉痛得骤然一缩,立刻缩背旋身而起,手抓向身后的那把匕首。他非常意外地发现闻蝉会武功,他震惊万分,既痛心于闻蝉突然对自己下杀手,又惊讶于昔日那个柔柔弱弱的女郎杀人时,面容居然如此平静。 闻蝉从后砍了他一刀,郝连离石去夺她手里的匕首。两人站在角楼上对了好几招,郝连离石的轻敌,让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拿下闻蝉。但他武功到底高于闻蝉,男儿郎的体力又不是女郎的弱质纤纤可比。郝连离石很快制住了闻蝉的手腕,他气得手哆嗦,几乎要用力捏碎闻蝉的手骨。 郝连离石抬头要质问时,看到闻蝉乌黑潮湿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雪花,红色纹饰在领口飞扬,眼睛的清澈干净,拧着眉吃痛的表情……这般的脆弱,有天生让男人怜惜的美。郝连离石心口一抖,松开了手。闻蝉反手一划,匕首从他手臂一路滑下去。血珠飞溅,她被郝连离石的大力往后推去,后背撞上石栏,差点痛晕过去。 手中的匕首咣当掉落。 郝连离石大声喊着什么,闻蝉没听懂。他又用大楚话说了一遍:“你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小蝉!” 闻蝉说:“你认识的小蝉,早已被你们逼死了。” 郝连离石:“……” 她充满深意的话,让他这个外邦人听得很费劲。他费解地看着她,不懂她明明好端端站着,为什么要说自己已经死了?!郝连离石心里有被欺骗的错觉,他对闻蝉向来很不错,他万万想不到闻蝉会这么对自己!他气得不行,胸中气血翻涌,手指着闻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揍人。 闻蝉冷然无表情。 郝连离石要再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密杂脚步声。十来个蛮族士兵上了角楼,着急地跟蛮族王子汇报:“不好了!我们发现墨盒被包围了,我们的人联系不到信号了!王子,墨盒肯定有事发生!” 说话中,他们看到了郝连离石的手在往下滴血,并看到背靠栏杆站着的新嫁娘。 几人当即大怒,到这个时候,七七八八都猜到了。郝连离石不敢想象地看向闻蝉:“你们大楚人要违约?!所以派你来刺杀我?!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他无法将眼前女郎,与记忆中的女郎合二为一——“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闻蝉终于开了口:“因为你是蛮族人。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却绝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大楚北方风雨招摇,朝中有太尉作威,关外有你们作恶。你们里通外合,至我大楚于水深火热。我们天生身份相对立,我对你下手,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郝连离石胸口一滞:“我、我以为你跟那些大楚人不一样……” 冰凉的雪覆在伤口上融化,他茫茫然地想:仅仅因为这样吗?立场不同,所以必须厮杀?就因为他是蛮族人?小蝉便用这样仇视的目光看他吗? 他身边的人大声道:“王子,别跟她废话了!杀了她,咱们再下去,跟他们大楚人拼了!” 郝连离石沉默着,看闻蝉的眼神很复杂。他迟迟不下命令,手下人对闻蝉横眉怒目。于这种时刻,闻蝉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却猜到了他们大约很恨自己。闻蝉说:“匕首上涂了毒,要想活命,你下去和墨盒的人重新交涉吧。” 郝连离石微惊,看向自己的胸口与手臂。这两处都被闻蝉的匕首划过!眼下留的血还是鲜红的,郝连离石一时分不清闻蝉是不是在骗他。 他心中犹豫,身边人又开始大吵。且他们看王子对这个大楚女郎下不去手,恶向胆边生,主动迎上前,要对闻蝉下杀手。闻蝉看出了他们的意图,身子往后再退。她美目瞠起,高声喊道:“谁敢碰我?!” 她翁主的气势难得一出,威压流向四方,竟震住了几个蠢蠢欲动的人。 闻蝉看向沉默着的郝连离石。她盯着这个身材高大的蛮族汉子看半天,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得十分轻柔,梨花照水一般,让周围怒盯着的男人们都惊艳了一下。闻蝉轻声问郝连离石:“离石大哥,我们相交一场,你就只记得我,不记得我表哥么?” 郝连离石愣了下,才想起来李信。他自然记得李信——郝连离石脸色有些不自在,他刻意遗忘李信,也不过是因为自觉李信与闻蝉昔日太亲密了些。如果闻蝉要嫁自己,郝连离石并不想提起李信……但如果闻蝉不嫁给自己…… 郝连离石怅然想到:她莫非想嫁的人一直是李信吗? 他声音涩涩:“你……” 闻蝉发丝被风吹乱:“不错,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我不是要嫁你,我根本不可能嫁你,因为我已经嫁人了。” “离石大哥,我表哥,就是我夫君。” “他是被你们逼死的。” 这是闻蝉丢给郝连离石的最后一句话。 郝连离石心头一颤,骤然抬目去看闻蝉,往前扑过去。那女郎轻轻笑着,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翻过栏杆,往楼下跳了下去。郝连离石猛力飞扑,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袂从自己手间滑了过去。他大吼道:“小蝉!” 闻蝉往黑暗中走一步。 她望着沉沉黑夜,看着浓夜中的飞雪出神。她往前跨一步,从高楼上跳了下去。果决而坚定,就像她无数次想的那般。 夜雪杂乱飞舞,她像是看到李信般。 她微微露出笑容,决绝而无畏。她心中说,夫君,我来陪你,你不会寂寞的。她心中想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是一个人。她心里对爱自己的人抱歉无数次,可她思来想去,她在夜间不停地流泪,她还是想去陪李信。 她喜爱他。 不忍他孤独。 不想他孤身。 这纵身一跃,闻蝉第一次做来,却像是已经做了无数遍一般熟悉。 风在她耳边嘶吼,气流流速变快。她望着这个漆黑的世界,告别这个浓黑的天地。她想她已经做完了能做的,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了。她可以无憾,可以去找李信。她不想再等,怕自己晚些时候,就再也不能见到他…… 女郎纵身飞跃跳下城墙,吓住了所有人。 远远的,却有一骑飞驰而来,破开浓夜,在寒雪中穿梭若光雾。 那声音大声喊——“知知!” 马飞上半空,高嘶长鸣。雪漫漫,李信纵身而起,踩着马背,借力向上再蹿高一丈。他伸出手臂去接抱楼上跳下来的女郎,全心全意地去接她。 他心脏狂跳,喉咙堵塞,声音震天——“知知,不要!” 154|1.0.9 素雪覆千里,漫空幽黑中飘着点点白色。雪粉萧萧素素,浩大无比,与黑夜相融。当闻蝉从角楼上一跃而下时,郝连离石扑过去没有抓住她。男人想要跟着跳下去抓她,被身后自己的下属们死命相拦。他们高声地用蛮族话吵着什么,郝连离石几乎是吼叫出来的。楼下送亲的车队仰起头,听到楼上吵架般的动静时,仰起头,惊恐地看着着庄重婚服的女郎跳了下来。 长发在风中散乱,衣袂如花一般飞舞。她的面孔如雪如瓷,闭眼如画。当闻蝉跳下来时,这种近乎震撼的美感,深深刻入每个人的眼中。 青竹惊恐大叫:“翁主!” 她跑过去,张开手臂好像要接住人一样。几个护卫跟着过来,惨白着脸,想搭把手腾空去接人。跟着闻蝉的人都心神如震,焦灼地想着该怎么办。而就是这般乱糟糟的时候,他们听到了马鸣声,许多马踩踏在积雪上咯吱的声音。 一个黑影从他们头顶飞起。 郎君少年英雄般,驾马奔来时就起了身,冲着上空飞纵而去。马受他之前的驾驭,力道未曾完全卸掉。力道过猛,马也长嘶一声,脚踢高扬,往半空中蹿高了一些。而已经腾空而起的李信落势稍停,马便送到了他脚下。他在马背上重重一踩,再往上飞跃一丈时,马吃痛摔下去。 李信动作潇洒又迅疾。下方泪眼婆娑的青竹等数人仰着头,只看到他如一只凌空振翅而来的黑色大鹰,如一道闪电般飞入了皓雪中。他纵入了气流混乱的中间,女郎从上空掉下来,他正好伸出手臂,接抱住了这个人。 人抱到怀中,李信手微沉。他并不与这股力道相抗,而是顺着力将重心往下移走。他抱住闻蝉,身子在半空中寻着贴墙的方向而坠。他带人靠近墙壁,落势又往下滑了一丈。他当机之断短暂又清晰,在几番于半空往下坠势减缓的急救动作后,外力已经被他卸去了七七八八,到了能够发挥轻功作用的时候。李信后背贴到了墙壁上,脚在墙壁一蹬,人轻飘飘的,抱着怀中的女郎,片云般悠缓地落了地。 李信抱着闻蝉,脚踩到地表积雪时,他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受伤,却因为过大压力,而在落地的一瞬间腿发软,跪了下去。他煞白着脸,整颗心脏被怀里人揪着。只有确定没事了,放下心后,那强绷着的心弦嘣一声断了,人也跟着倒了。 李信跪在地上,手小心地去碰怀里人的脸,轻声:“知知!” 闻蝉在他怀中睁开了眼。 她在半空中就感觉到了自己被熟悉的气息搂住,然她以为那是临死之前的幻觉。她听到了李信喊她的歇斯底里一样的声音,她闭着眼,在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他笑起来又邪气森森、又充满生气的模样。闻蝉心中怀着巨大悲意,只在落地后,再一次听到李信发着抖的唤声,面孔也被碰上时,她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眼睫上沾着雪水,闻蝉睁开眼,雪水下的黑眸如清莹莹的湖水。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眼中有雪花在落。她眼中倒映出心爱郎君的影子来,美眸渐渐瞠大,不敢相信。 李信眼睛发红,面颊紧绷。 他搂着她的手臂如铁一般坚固,又在轻微地抖动着。他看到她睁开眼,确认她无事后,就将她小心翼翼地更往怀中抱一分。当闻蝉紧紧贴在他胸脯上,当她听到他急促剧烈的心跳声,她知道李信有多害怕。李信哄着她:“知知,不怕不怕。我在这里。” 他心中有很多疑问,他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去替嫁,又怎么好端端地要从角楼上跳下来。然而那些都没关系,李信抱着闻蝉时,感受到她的体温与呼吸时,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他不断地小声哄着怀里的女郎,这是独属于他的女孩儿。他好端端地追着她,等着她,牵着她……他明明是山中大兽,却收起了利爪,怕伤到了她。 她哽咽一下,他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李信总是记得闻蝉很胆小,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她都会被吓到。这么胆小的她,怎么有勇气去跳楼?她该是有多难过呀? 李信想自己好好保护着的闻蝉,天真烂漫的闻蝉,干净又清透的闻蝉,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心情,遇到了什么样的难题,才会恨不能从楼上跳下去呢?她跳下去时,在想什么呢? 李信安慰着她,更像是安慰着自己。他发誓自己失而复得,绝不让今天的事情再次发生。 飞雪漫漫,郎君搂着女郎说话。脸贴着脸,冰凉的雪水覆着两人的面颊。 闻蝉在李信的安慰中,眼中缓缓凝聚起了潮湿的水雾。她之前与郝连离石对峙时那般决绝,她都觉得自己没有了感情,不会再哭了。可是看到李信发红的眼睛,听到他狂跳的心脏,再感受到他发着抖的手臂,数日来的委屈一涌而上,窜入眼底。 眼中瞬间变得潮湿,委屈被无数倍地放大。 又爱又恨,又恨又爱! 这难以言诉的感情,她忍着一腔悲凉,要如何说与他人听呢? 所以她不说。 她不跟别人说,只自己一个人受着。 但是见到李信,那就不一样…… 闻蝉有了反应,她伸出手臂搂住李信的脖颈。她手摸到了他的脖子,又去摸他的脸。当自己所熟悉的郎君平淡面孔没有改变,当他在呼吸,当他心脏在跳,闻蝉眼中的泪意更多了。雪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更湿润了。闻蝉抽泣着,呆呆叫一声:“表哥!” 李信对她笑:“嗯!” 闻蝉盯着他,忽然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全都埋入了他脖颈处,他冰凉的颈处,迅速沾上了湿漉和灼热,烫得他心口一阵阵地收缩。闻蝉哭得非常厉害,肩膀颤抖,胸脯急跳。她不要形象地在李信怀里大哭,哭得喘不上气,像个小孩子一样。高贵骄矜的舞阳翁主,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闻蝉长这么大,就没哭成这样过。 她哭得这般惨烈,李信眼睛通红,几乎要跟着掉泪,跟她一起哭起来了。李信深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闻蝉每次一哭,他就受不了。 他声音粗砂一样,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他拍她的肩:“好啦好啦,知知不要怕。我会来的嘛……你知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都会回来找你的啊。” 李信胡乱地说着很多话,安抚着怀里惨哭的女郎。她哭得太厉害,他渐渐开始哭笑不得,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眼泪。李信心里爱极了她,连她哭成这样都喜爱她。他隐隐觉得闻蝉是为自己才难过成这样。胸中的爱意让他跟着她一起难过,让他心疼她,又让他心中流过蜜一般甜。 他每每从闻蝉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觉得只要闻蝉爱他,其他人的情感,他也不是必须要啊。 “好啦,莫哭莫哭。你这么漂亮,哭成这样就不好看啦。” 黑夜漫雪中,青竹等人围着这对年轻夫妻。他们看到闻蝉窝在郎君怀里大哭,又看到李信小声跟闻蝉说话,他不知道低头贴着闻蝉的耳朵说了什么,闻蝉被他逗笑。她又哭又笑,泪眼朦胧地看他,几乎喘不上气,于是又扑入了李信怀里。李信再贴耳说话,于是闻蝉渐渐被他劝得不哭了。她整个人都埋入李信的怀里,李信小心地抱着她起来。 李信起来时,眼尖的青竹看到他抱着闻蝉的手腕上露出一截纱布,纱布上渗了血。青竹微怔,正要开口提醒。李信实在眼观四方,冲青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他硬生生地抱着闻蝉站起来,抱着她走出了人群。 人群又人群,将士站立两侧。李信目不斜视地从郝连离石等蛮族汉子的身边走过,那几个蛮族人想动手,无奈却已经被跟随李信而来的士兵们持着刀控制住了。郝连离石的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刀,架上刀的时候,他分明不悲愤,反而有一种解脱的痛快感。 郝连离石怔忡地看着李信抱着闻蝉经过自己身边。闻蝉在李信怀中轻盈又娇小,她如一只小猫般,被李信横抱。闻蝉的脸看不见,藏在李信怀里。众人只看到她乌黑的长发从李信的臂弯间散下去,青尾摇晃着。明月珰映着女郎瓷玉般的肌肤,随着郎君的走动而晃动。 闻蝉真是很好看的娘子,被抱在爱人怀里时露出来的侧脸,更是让人心动的好看。 郝连离石看着他们走远,看李信抱着闻蝉走入浓夜中。他看着李信的肩膀,察觉李信已经从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蓬勃少年郎君,变得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李信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年郎了,他长高了,肩膀宽了,面孔冷峻了。他走在夜雪中,高高瘦瘦的,能够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郝连离石恍惚中,好像一瞬间,就看到李信和闻蝉从少年时的样子,眨一眨眼,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们两个还是少年的时候,闻蝉分明不喜欢李信,李信却总缠着闻蝉。那个时候在徐州,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蛮族人,郝连离石觉得比起李信,闻蝉都更放心自己。后来他在长安重见那两人,那两人已经表哥表妹地称呼了。郝连离石不见李信怎么叫闻蝉“表妹”,倒是闻蝉喊“表哥”时,眼中的娇嗔撒娇之意,已经无法掩饰了。 闻蝉拽着李信的袖子说话,仰起来的眼中笑意微微。她又忽然转过脸不理会李信,李信于是又扒着她去引她说话,逗闻蝉去笑。 那是第二次,郝连离石就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了深深的羁绊,让他心中不知作何感觉。 然后就到了这次,第三次了。闻蝉穿上婚服,让郝连离石激动欣喜时,又得知她已经嫁给了李信。闻蝉不喜欢他,闻蝉喜欢李信,喜欢到愿意追随李信去死。闻蝉在雪中哭起来时,身边很多人情绪被她感染,眼里都噙着泪。 郝连离石木头一样看着他们走远。他挫败地发现自己像个外人一样,从头到尾地旁观。他见证了李信和闻蝉的情爱故事,他看着他们从少年情动走到生死不离的这一步……无人能插入他们之间。 爱到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深了。 想到闻蝉冷冰冰地说“小蝉被你们逼死了”的表情,郝连离石闭眼。他心头涌上深深的疲惫感,不知道自己一直想报恩,为什么报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李信抱着闻蝉走到半路上,江照白已经派人来接应他们了。李信依然不想理江三郎,但是闻蝉在他怀里,让他情绪平稳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听着江三郎说现在的情况,他直言自己要掌控墨盒。江照白知道李信的脾气,也就顺着了。 随着李信的到来,墨盒终于不缺人手了。 江三郎顶多就是个军师的角色,他不是将才。很多命令传下去,指望人像没有感情一样完美地执行,根本不可能。他不是将才,然而李信是啊。李信振臂一呼,万人响应。李信带兵出击,他爆发般的行动力、敏捷的逻辑思绪,都为他们打下墨盒,立下了悍马之功。江三郎本就不擅长此类,又在关键时候得罪了李信,李信大步在将士中走时,江三郎顺意退居了第二位。 阿斯兰次日浴血从北方战场退下来时,就愣神地发现自己许久不见的女婿回来了。女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墨盒,把之前太尉留下来的将士都关了起来。他就打算留着这些将士,将他们劝降,或直接大刑伺候,反正要这些人变成自己的人。墨盒郡守颤抖地问起江三郎这是什么意思,江照白心知李信是叛了朝廷,便只是随便应付着这些人。 郝连离石等蛮族人也被关起来了,不知道李信打算怎么办。阿斯兰对那个倒不在意,他比较在意的是李信回来后,就没让阿斯兰见过闻蝉。李信说闻蝉受了惊需要休养,阿斯兰跟李信气得要动手,对李信这种强硬的霸道作风,唾弃不已。 闻蝉倒是无所谓。 李信觉得她受了伤,她便养伤啊。 其他倒还好,李信回来,闻蝉满心开怀。李信有时间就坐在她旁边看她,她心里非常高兴李信缠着自己。只是有时候夜里睡着后,闻蝉会被噩梦惊醒。她在梦里梦见李信死了,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他。闻蝉在梦里无助地哭,被旁边的李信哄醒。 看着昏昏烛火下郎君憔悴的面孔,闻蝉揉着眼睛:“你还没睡着?” 李信漫不经心:“你睡了我就睡。” 然而即使闻蝉在他怀里再次被他哄睡,他抱着她,依然睁眼到天亮。 清晨时,闻蝉已经忘记了昨晚的梦。出了里间,中有屏风挡着,她与侍女们坐在阳光中,看青竹指挥侍女收拾冬衣。她们说话间,侍女的说话声忽然小了。闻蝉扭头,看到李信着中衣,脸沉沉的,青胡拉碴、若有所思般站她身后。 侍女们被李信难看的脸色吓住,不敢多看郎君,红着脸退出了屋子。 闻蝉起身:“夫君,你睡起来了?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吵醒你了么?” 李信低头盯着她看半天,忽然问:“眼睛疼吗?” 闻蝉茫然了一下,想到他是问自己昨晚哭的事。闻蝉心中甜蜜,怕他担心,忙摇头。她眨着眼,抱歉地看李信:“我昨晚吵到你,让你没睡好,对不住。” 她心中其实非常担忧李信的状态,自己只是被噩梦惊,李信却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他身上伤势严重,又头疼,整日精神不振。外人看起来觉得他冷冰冰,天天阴着脸似乎很难伺候。闻蝉却知他的身体非常的差,她忧心不已,只能…… 李信看她一会儿,走上前,将她抱起来。 闻蝉愕然抬头,看李信抱起了她,将她放在窗边软榻上。她被抱坐在榻上,李信在她面前跪下。她还不知如何,李信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就亲了上来。 闻蝉被亲得面红耳赤:“……” 心想他刚睡醒,还没漱口吧? 155|1.0.9 青竹在院中走来走去,满目忧虑。她后来干脆坐在长廊栏杆处发呆,望着身后房庑的方向皱着眉。身后传来沉重脚步声,青竹回头,看到是乃颜。乃颜看她在这里坐着,就了解了李信定然在屋中与翁主厮混,于是他的心情更沉重了。 看到翁主的贴身侍女坐这里,乃颜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跟她打个招呼。他亲切友好地点头跟对方示意,恰恰对方侧过了脸,盯着碧绿的湖水叹口气,没接受到乃颜友好的招呼。青竹叹了口气,乃颜竟也心情难过地同样跟着叹了口气。 青竹:“……你叹什么气?” 乃颜:“你呢?” 青竹:“我家男君这次回来后,变了很多,整日看着阴沉沉的。这倒也罢了,我主要担忧我们翁主。她失而复得,对我们男君十分珍重。然我们男君性格太强势,很多东西都不给我们翁主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翁主碰。他受伤很重,我们翁主都知道,可他不说,翁主就当作不知道。我们翁主明明担心他,还怕他不好受而不肯说……什么时候我们翁主这么委屈自己了呢?连挂念人都挂念得小心翼翼。我是替我们翁主委屈。” 乃颜认同地点头:“我们左大都尉也这么说,说李二郎把翁主看得太紧了,这样不好。” 青竹奇怪看他一眼:“所以大都尉要你来劝说李二郎,待我们翁主好一点,放心一点?” 乃颜非常羞愧地说:“不是。大都尉要我谎报军情,把李二郎哄骗走。我们大都尉好翻墙过来,带翁主出去玩儿。” 青竹:“……” 她叹为观止,对阿斯兰肃然起敬:做人父亲能做到这种地步,有这般觉悟,真是了不起!明明知道李二郎不好惹,阿斯兰自己不过来触霉头,把乃颜这个傻大个派出来试探军情…… 青竹问:“这样……不好吧?”李信发火,他们都受不起啊。 乃颜一脸严肃认真:“所以我刚去看了蛮族王子一趟,对方确实有话跟李二郎说。我找过来,领李二郎过去一趟。我是真的有事。” 青竹:“……” 她呆一会儿后,眸中噙了笑意。她没想到乃颜被阿斯兰坑了这么多次,居然还真的摸索出对付李二郎的方式了。还一脸郑重其事……就乃颜这样的表现,李信怎么可能觉得他是临时起意呢?青竹看着这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她胸臆中生了万丈豪情,觉得行行出状元,曲径通幽处……对方都这么努力,她岂能掉链子? 青竹说:“行吧,我带你进去一趟。不过我也有话跟郎君说。”就是把闻蝉不好意思说的话跟李信说了,譬如闻蝉很忧心李信的身体但是李信自己不肯在闻蝉面前露出脆弱一面之类的。女郎俏丽的眸子飞起来,横了乃颜一眼,笑盈盈一拜:“到时希望郎君帮我们翁主说说话呀。” 乃颜被她那一眼撩的,脸当场通红,快速垂下眼不敢看。以至于青竹转身走了一截,乃颜才同手同脚地跟上去。只是看着女郎弱柳拂风一样窈窕的腰肢,他时不时扫一眼,脸却更红了。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把自己想的满头大汗。青竹回头看了他几眼,只觉得这个人越来越没有眼色了……路都到头了也不知道转弯,瞧吧,撞上柱子了吧。 青竹对乃颜敬而远之,心中想这个人真是傻到没边了。 这个时候,东风满园,却并不凛冽肃杀。冬景凋零,落下来的阳光暖融融的,尘埃在空气中浮落。置身于阳光下,让人周身都生起一种懒洋洋的感觉。眯着眼,被身后小风抚着,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青竹与乃颜在院中走,他们心中挂念的闻蝉这时候正被自己的夫君抱坐在窗下榻上。她背靠着窗格子,手臂高高搂着李信。被李信抬起了下巴,奉送郎君深情无比的亲吻。不像是之前李信惯有的那种野火燎烧、轰轰烈烈的感觉,亲吮像风一样,轻柔又怜惜,若有若无地抚弄着闻蝉的心。 她一开始胡思乱想、神思不属,渐渐被亲得沉浸其中。 被爱人吻的感觉特别好,能够感觉到被他深爱的那种感觉。没有丝毫敷衍,只一心一意地喜爱她。这种感觉太美妙,像是春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闻蝉想,李信这么温柔地亲一个人,就是铁石心肠也得动心啊。何况她哪里铁石心肠了? 她喜爱李信这样,为此可以忍受李信其他的毛病。 郎君亲了她一会儿,唇舌离开时,闻蝉仍有点儿不舍。她不自觉地随着他唇的离开而去倾向他,依偎向了李信怀抱中。闻蝉听到李信愉悦的低笑声,笑声在耳,烧得她耳根微红。闻蝉睁开了眼,水盈盈的目光嗔怪地瞪向李信。李信又不自主地去亲她,他亲不够,从她眉眼间开始亲,在她唇齿间不停摩梭。 李信与闻蝉额贴着额,金色的阳光从身后掠入,浮照在两人面上。 闻蝉抱着李信,感觉无比的踏实。她颠沛这么久,日日想着李信。她鼻子酸楚,看到他就想要哭泣。她多么的依赖他,看不到他多么的心慌。现在他只要好好在自己身边,只要好好地活着,一点事儿都没有,闻蝉觉得就非常好了。 李信也是同样的感觉。 他满心燥热,清晨起来看不到闻蝉便心中充满暴戾。他希望闻蝉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每每想到她那时候从楼上跳下去的样子,就心中大恸。现在闻蝉窝在自己怀里,他心中熨帖无比。李信抚摸着怀中女郎的面孔,低头看她的眼睛,再次禁不住亲了亲。之后,李信说:“知知,我向你保证,以前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再不会发生了。所以你不要害怕。” 闻蝉仰脸,迷瞪着眼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信说:“知知,你这几天晚上睡不好,天天做噩梦,梦到我死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原因……” “不是……” “听我说完。知知,我想护住你的天真,把你保护得滴水不漏。可我没有做好,反而让你更担心我了。我一生努力向你走去,我意识到我太幼稚,很多事情都能出乎我的预料,让你也跟着我受伤。我刚愎自用,骄傲自大,瞧不起这个,不提防那个,最后自己损失惨重。自己跌了大跤不算,还苦了你跟着我受罪。我跟你阿父阿母许诺,让你比在他们身边时过得更好。我没有做到,只怪我自己没本事。” “但是以后不会再那样了。我跟你保证,但凡我有一口气在,都绝不丢下你。你别去做傻事,你等着我……哪怕别人都说我死了,你也别信。我这么喜欢你,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也要回来找你。” 闻蝉眼中潮润,她一言不发,更紧地搂抱住李信。 李信低头,在她额发上轻轻吻一下。他眼眶发红,布满红血丝,却也有湿意连连。李信喃声:“知知,别怪我没保护好你。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做人夫君。我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别对我失望。” 闻蝉轻声:“我不会对你失望的。”她只恨自己不能帮他而已。 李信蹲下身。他蹲在她面前,手放在闻蝉膝上。他仰着脸对她认真说道:“我们才成亲一年,聚少离多。我们连夫妻最开始的蜜里调油都没过几年,我们还没有孩子,你还没做母亲。我还从未跟你大吵过架,从来没有被你气得不想理你过……人家夫妻该有的阶段,我们全都没有。我也想有那样的生活,我想要妻子,想要儿女成双……想对你好,也想跟你吵嘴。” 他红着眼:“我李信一生不弱于他人,不承认别人有的我会没有。他们有的我都要,他们没有的我还要。我期待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再不会喜欢别人了,再不会像喜欢你一样去喜爱别的女郎了。我一生渴望你,和你在一起耗尽了我所有的感情。我再没有余力去爱别人了……” “别再做傻事了,知知。” “我知道别人怎么在你面前说我。要么说我配不上你,要么说你拿不下我。他们看着我们现在的生活,忧心着我们的未来。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跟你说李二郎不是良配,李二郎野心勃勃,等他得势了,等你年老色衰了,他就抛弃你了。知知,不会的。管他们去死?!他们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也不要怀疑我。” “我就想跟你耗一辈子。” 闻蝉坐在榻上,被李信说得泪水点点。她本来满心欢悦,却硬生生被李信说哭了。李信每次跟她认真保证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炽烈无比的感情。他少年意气已经越来越少了,鲁莽粗俗离他也越来越远了。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重新找回自己……闻蝉掉下眼泪,她知道李信过得多苦。 他求而不得。 他一世不服输。 铮铮铁骨不肯低头,这样的人,往往比别人多很多磨难。 闻蝉从欣赏他,到爱上他。她本心纯然,越是爱一个人,越是能看到他的脆弱。所以闻蝉什么也不说,从不要求李信什么,也不指望从李信这里得到什么保证。她心中想我表哥什么都有,我却只有美貌,真正配不上他的人是我。她没想要李信安慰自己,当李信明明已经伤痕累累,还反过来安慰她……闻蝉哽咽着,泪水掉个不停。 她抽泣着骂李信:“讨厌……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说服我下次不要跳楼么?干什么弄得这样……”她抽抽搭搭地推李信,泪水涟涟,“混蛋!你把我弄得这么感动,你手在乱摸什么?” 闻蝉一边在李信怀里哭,李信一边就把手伸到了她小衣里,摸上了她因哭泣而颤抖不住的玉峰。 闻蝉哭着哭着,简直被李信气笑。 李信在她怀里一阵摸,笑着将那块司南佩摸了出来。他看眼睛红红的妻子,笑得像个坏蛋:“我就知道你贴身藏着我的玉佩。现在,完璧归赵?”说罢,不由分说地从她怀中取出了玉佩,放入了自己怀中。闻蝉哭笑不得,踢他一脚。 两人看着对方,又撑不住傻傻笑起来。 李信抬起半个身子,手撑在榻边,眸子微深,“知知,能睡你么?” 闻蝉:“……” 他刚煽情了半天,这么快就过渡到这里来了?他把她的一腔感动,置身于何处?!还说爱她,爱她就爱得满脑子淫.秽思想吗?李信果然做什么都有目的,闻蝉觉得自己被他感动简直太傻了。 两人这边正闹着,门外传来叩门声。乃颜和青竹终于到了,乃颜如实打断了李信的满腔缱绻情意,让李信脸黑黑地离开了闻蝉身上。 李信还是比较明智的,虽然舍不得身下娇俏顽抗的小妻子,却还是起了身,出去洗漱换衣,准备出门。李信走后,闻蝉一人坐在榻上整理衣襟。她在榻上发呆了一会儿,想到李信跟自己方才的保证,再想到李信通红的眼睛。 她觉得他不是要哭,他是熬夜熬得快受不了了…… 李信根本就睡不着,还整天撑着没事人一样出门…… 闻蝉想他说给自己的畅想,说想跟她过一辈子,想跟她生儿育女,想和她有别人夫妻那样吵嘴的时候……闻蝉长睫颤了颤,心中做了决定,跳下榻,奔出去寻找李信。 李信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他问了乃颜一些话,已经打算跟乃颜出门。李信站在门口,低头折自己的袖子,面色冷淡无比。他听到从里屋奔来的脚步声,抬起头去看。他看到闻蝉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看到他还没出门,眼中露出了喜意。闻蝉跑到了他面前,拽着他的袖子,鼓起勇气:“表哥,我有话跟你说!刚才我没顾上说,你现在有时间……”她看到了乃颜,犹豫一下,“你要出门忙吗?” “不是,”李信随口道,“我挺闲的,乃颜过来叫我出门骑马而已,去不去都无所谓。” 他看乃颜一眼,意思很明确。 乃颜镇定地点头:李二郎瞎话脱口就来的风格,和他的上峰阿斯兰如出一辙。他适应了一个人,就能适应第二个人…… 乃颜出去,青竹也出去,屋中空间再次留给了李信与闻蝉夫妻。闻蝉虽觉有些不妥,但是她相信李信。再说她的勇气本来也就这么一点儿……闻蝉低着头:“夫君,我想跟你说。你有事不要不跟我说好不好?我知道你夜里睡不着,还知道你身上伤很多。可你不跟我讲,你只在不严重的时候来跟我说。我们不是夫妻么?你在别人面前顾着面子,在我跟前干嘛也那样?非要做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我明明就知道你有事啊。” 她拧着眉:“你不是想要跟我长长久久在一起么?你这个态度是错的。我希望你有麻烦跟我商量,问我意见。而不是为我安排好一切……我不稀罕那样。” 李信袖子从她手里脱出去。 闻蝉抬头,看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往门口走去。她心中失望地看着李信,看李信开了门,跟门外说了几句话。闻蝉心情低落,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只怔怔看着他背影发呆,就见他说了几句话后,关上门,重新向她走过来了。 闻蝉愣愣地看着李信。 李信走过来,抓住她的手,一径将她拉入了里间,再上了床,关窗放帷帐。 李信开始脱衣。 闻蝉:“……” 她脸都要绿了。 结结巴巴:“不、不、不好吧?”又要白日宣.淫?! 李信笑着将她亲一下,眉目扬起来:“想什么呢?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吗?来来来,我这就告诉你,让你看我身上的伤。”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药方给她:“我师父给我的,帮我调养身子。我没看过,以后就交给你看啦。” “知知,再看下我后腰。我腰疼得受不了……” 闻蝉眼中渐渐露出亮光,她笑着应了一声,俯下身殷勤地去帮自己的夫君脱衣服。她恐怕从来没脱李信衣服脱得这么积极过,李信笑个不停。两人缩在帷帐中一阵闹,床榻下扔着两双鞋,衣衫一件件被扔到地上。 帷帐上晃着阳光,帐中时有喘息声和笑声传出来。 时日正是悠闲静谧,岁月无忧。 墨盒随着李信的到来,渐过渡到了稳定时期。李信一手掌控墨盒,他回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去长安。然而长安此时已经风雨欲来,只因江照白先前将李信的死因,如数报给了圣上。圣上大震,对太尉的提防之心到了最高点。宁王与闻家步兵演练之事,圣上也报以支持之心。 长安城中布置着擒拿太尉的安排。 殊不知,未央宫中的线人,拿到了李二郎死因的证据。 线人将消息传回程家,程太尉再联系皇帝近日对自己的态度。程太尉比他们更多一份思量,因为联姻之事,他留兵在墨盒。但是已经接连数日,他没有收到墨盒的消息了。墨盒像是完全被封闭一样,让程太尉心中不安。 李二郎、圣上、江三郎……这些人的面孔在程太尉眼前一个个掠过去。 程大郎焦急问:“父亲,现在怎么办?” 程太尉睁开了眼,将手下棋盘一推。他站到窗下,望着遥远巍巍未央宫的方向,喃声:“我本不想如此,是你们欺人太甚,一步步逼我……陛下,老臣要对不住您了。” 他转声下令:“调兵!绝不能让人先于我们动手!” 他不想反,不想忤逆圣上……然圣上步步紧逼,他再不采取行动,恐怕程家就要折在这位新皇的手上了。为今之计,只能改朝换天,扶新帝登基! 他心中想到自己的女儿,皇后程漪。他心想皇后虽然万般不是,但现在起码是有用的……皇后有嫡子在侧,这于程家来说,是大好事啊。 风雨即变,长安将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156|1.0.9 李信站在很让人头疼的对立面上。前几天刚得到消息,说李二郎遇难的真正原因,已被圣上所洞察。圣上已经授意宁王调兵,有对付程太尉的意思。程太尉得此消息,自然想先一步动手。程太尉原想计划更周详些,元日过后,选一个合适的机会动手。然元日当晚,有快马从墨盒赶来,晕死在太尉府门口。 从墨盒来的线人救醒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此人给程太尉带来一个很关键的消息——李信并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重回了墨盒。回到墨盒的李信掌控了兵权,破了蛮族和大楚的和亲联盟。程太尉多年来的谋算,在最后功亏一篑。 程太尉脸色阴沉:功亏一篑也罢。他为太尉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不知道见过多少。让他心寒的是,长安城中并没有收到关于李二郎还活着的只言片语! 除非有人能瞒过程太尉的手眼通天,否则这只能说明,李二郎当真叛了朝廷了! 程太尉没有杀掉劲敌,竟真的把劲敌逼反了! 这个已经成长成为庞然大物的郎君,坐镇墨盒,剑指四方。当他目光抬起来往远方看时,他想要的到底是长安,还是要程太尉死呢?不用细想,程太尉都知道李二郎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长安城中还有闻家,还有曲周侯,有宁王……倘若和李二郎里通外合,那还有程家的活路么? 想到风刀霜剑,步步逼人。 程太尉已经没有多考虑的时间了,时间越往后推,于他越不利。甚至于他已经不用去想和蛮族的未来走向会如何了,当务之急,应该先保住程家!程太尉是臣,他只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从没想过自己去当天子。他始终是用臣子的眼光去看周遭,大楚于他是一个外物,他从没把大楚当过私有物过。如今他要下手,想到的法子,也仍然是杀了皇帝,让皇帝的幼子,自己的外孙登基——自己仍然是太尉,小皇帝仍然要听自己的话。 程太尉做了决定后,就开始在长安城中布兵了。首先,就是瞒过宁王等人…… 春雨细绵,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数日。 刚刚入春,皇帝在为开春农事祭祀回宫后,就得了风寒躺下了。到了晚上,宫中诸夫人回去各宫,只剩下皇后程漪还在伴着圣驾。夜雨淅沥,圣上不听劝阻,去观星台走了一圈后,回来精神更为不振。他坐于案前翻阅奏折,看到墨盒至此消息仍不通时,心情更为急躁。 程太尉收到了墨盒的消息,天子的探子也收到了。皇帝久坐案前,蛮族的兵马、南方的战事、还有墨盒的不受控制,全都浮于他心中。他一件件思忖,觉得最好解决的,大概是李二郎?朝中亏待李二郎,是太尉之过,与他这个天子并没有什么关系啊。天子也是受到程太尉的蒙蔽,难道江三郎到墨盒后,没有跟李二郎解释清楚吗? 皇帝至今以为与蛮族结盟失败,是李信重回墨盒的原因。 他想,李二郎与大楚皇室张家,拐七绕八,也算姻亲吧?不如让曲周侯去墨盒一趟,代为劝告?看看李二郎想怎样? 夜风夹着细雨,吹动宫殿中的帷帐飞落如沙,幢幢与殿中铜灯相照。年轻的帝国皇帝咳嗽两声后,提起笔,颤抖着手开始写折子。程漪端着浓稠的黑色药汁进来宫殿,跽坐于案前,望着皇帝写折子。她将药汁往前送一些,劝道:“陛下,先喝药,病好后再理这些事务吧。” 陛下抬头,看到发妻姣好清冷的面容。他心中感情复杂,原本心爱妻子,却因妻子父亲的原因,近一年来,他与妻子已经越走越远。更是在宫中住了诸夫人后,程漪已经很少来自己这边了。有时候他在宫里碰上程漪,她不冷不热地垂下眼行礼,眼眸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陛下叹口气,在寒夜中,忽然有了跟程漪说话的心情。他忧虑道:“不知道江三郎去墨盒,到底是什么情况。孤至今没收到他的消息。” 程漪说:“他在墨盒,总好于在长安。” 她的意思是江三郎大才,在墨盒能做出一番事业,也能解君之忧。然话落到陛下耳中,意思却成了长安将乱,江三郎与其在长安,倒不如去墨盒避祸。 皇帝端着手中这碗药,指尖一颤,心情一瞬间更为怪异了。 他轻声:“孤知道你先前与他好过……” 程漪骤然抬眼看他,她冷淡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了温度,虽然是冰到底的温度,这般尖锐的锋度,却不知道比她方才死气沉沉的样子,有多让皇帝怀念。程漪冷冰冰问:“陛下在猜忌我么?” 皇帝不言,将她送来的药汁一饮而尽。用帕子擦去唇边药汁,皇帝苦笑道:“孤一直在想,你当年若是跟了他,也许……” 程漪眸中一时间有些怅然,却转眼就回过了神,怒意染到了眼底:“那是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跟江三郎在一起,我为陛下生儿育女,跟着陛下这么些年。陛下猜忌我父亲,我何曾为他说过一句话?陛下眼下、眼下……” 她美眸蓦地瞠大,因看到陛下唇边渗出了血丝。 她的声音在看到皇帝耳鼻出乌血时,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处。皇帝茫然不知时,身体已经没有了力气。皇帝往下倒去,程漪忙伸手去抱他。她搂抱着他,抖着手去擦皇帝口鼻出的血迹,声音惶恐不安:“怎、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血?这药是我端来的,我、我亲自……阿父!” 脑海中出现一个中年男人冷淡审度她的目光。 程漪的心寒冷无比。 她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吃力地搂着皇帝陛下,张口便要喊人进来。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边咳血边颤声:“别、别喊人!他们进来,孤只会死得更快……” 程漪唇瓣颤抖,她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泪水涌到眼底,将心头的无力感向喉间催生而去。她知道皇帝说的是实话,如果父亲都能借自己的手去害皇帝,那么只要自己喊人,谁又能证明外面的人,不是父亲的人呢? 未央宫,原本是陛下的储宫!什么时候,竟被人趁虚而入至此! 程漪心中又悔又恨。她抿着唇:“我没有要杀你!” 皇帝笑了。他的力气越来越弱,让他看着妻子的面孔,都变得格外吃力。她美丽的面孔在他眼前晃,让他一阵阵糊涂。他常常看不清很多事,性格的软弱,又让他总被人牵着走。明明先太子已经给了他经验教训,父皇离京前也冷冰冰地提醒过他,他却仍然被程太尉利用……他想对付程太尉,决心却不够。左右踟蹰,到最后,仍让对方先他一步…… 多么可笑。 皇帝心中的挫败感浓烈,心中想问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要自己当皇帝呢?他连守成,都守不好…… 皇帝用力握住程漪的手:“阿漪,你不要骗我……你跟我说一声实话吧,你确实跟你父亲无关么?你不是要我死吗?你心里喜欢的,不是江三郎吗?” 程漪默然无语地看着怀中的男人。 她盯着他,盯着他期盼的目光。她心中想到父亲对自己的许诺,父亲要她杀了皇帝,要她拿到玉玺。以后尊她的儿子做皇帝,她就是皇太后。那时的条件不足以让她心动,程漪拒绝得很果断,甚至想去告诉皇帝自己父亲的狼子野心……然后父亲给她加了条件。父亲说如果皇帝死了,她就没有丈夫了,她对程家的使命,也结束了。如果她想要去找谁,那就去找谁好了…… 程漪死水一般的心湖,在那刹那活了过来。 她脑中第一想到的,便是江照白。 她爱江照白至深,随着年龄越大,她越是清楚。她开始后悔,开始绝望。她开始想自己年少时为什么那般倔强,为什么不肯去追江照白。为什么要说他走了自己绝不原谅,为什么要跟他置气……程漪这口气,从少年时堵到现在,这口气从来就没有顺下去过。 程漪深爱江照白。 可是江照白已经不喜欢她了。她嫁为人妻,夫君还是江三郎的主君。君臣有别,程漪每次看到江三郎,心就冷一分。皇帝纳夫人的痛苦,远没有江三郎的离开给她触动大……她常恨自己少年时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那时还对她有感情。如果她不是顾着自己贵女的出身,不是非要他低头,但凡她千里迢迢去找他,去跟他一条心,现在情况都会不一样。 当程太尉将江三郎的名字说出来时,才是程漪真正心动的开始。 她心有恶魔,在那一刻藤蔓般疯狂成长,成为参天大树,让她自己都没法控制。 程漪鬼迷心窍,开始犹豫。她一旦犹豫,太尉就不等她点头了…… 而现在,当她低下头,看到皇帝殷切的目光时,她心头,又浮上了浓烈的悲哀之意。她心知江三郎不会接受她,她让他不屑,她的手段于他就像笑话一般。他冷心冷肺,已经、已经……而皇帝陛下,又从来不忘记她。 程漪声音颤抖,违心道:“我是您这一边的。” “那好,”皇帝临死前,还是选择相信她一次,“孤告诉你玉玺藏着的位置……你拿着它出宫,出宫去找我五弟宁王……”他抓着程漪的手快要没力气了,而他紧盯着程漪的眼睛,用尽力气去喊:“你绝不能把玉玺交到你父亲手中!我大楚张氏,绝不能沦为程家的走狗!” 程漪泪水落在他脸上,她伸出手,为他盖住眼睛,轻声:“……喏。” 宫殿内整整半个时辰,皇后一直没有叫人进去。宫人贴着门口,只听到里面隐约的啜泣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宫人焦急无比,几次想要冲进去。他们心头急跳,就怕事情生变,自己等人都要惨死。正在心里乱猜时,大门打开,程漪走了出来。 程漪面上带挂着未凉的泪意,自小便跟随她身边的侍女婉丝过来帮她擦泪。婉丝忧心往程漪身后灯火通明处看:“殿下,那位……” 程漪面无表情:“陛下已经崩了。” 身边竖着耳朵听话的宫人眸中泛起喜意,差点拍手而歌:“太好了!” 看到程漪的脸色,众人忙敛下情绪,试探问皇后:“太尉要您找的玉玺……” 程漪点头,众人再喜。 当晚皇帝已去的消息被封锁,并没有传出宫去。太尉得到消息入宫,来女儿这里拿到了玉玺,又亲自去看了陛下,再去瞧了自己年幼的小外孙。太尉深感大慰之余,想要借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换了皇帝。好等第二天之后改朝换代,一举拿下那些反对自己的人。 程漪冷眼看着她父亲志得意满,藏于袖中的手,握紧了另一枚真正的传国玉玺。 她想到皇帝死前看着自己的眼神,再想到江三郎常日看她的那种眼神……她握着玉玺的手轻微发抖。 这漫漫幽夜,这瓢泼大雨,这数千白玉长阶,这说不尽道不明的悲意……过去的路看不清,未来的路,也多么的模糊。女郎晃着神走在这条路上,只觉悬崖随时就在脚下。 太尉开怀之时,对这个女儿自然也不加以提防了。程漪当晚与侍女婉丝换了行装,让婉丝换了自己,扮作皇后。程漪自己打扮成宫女的样子,拿了皇后的腰牌,悄悄出宫。婉丝对自己被发现的命运,抱着必死之心。她不知道程漪要做什么,只叮嘱程漪小心行事。 临行前,婉丝看程漪宫女的样子,出了下神:“如果一定要出宫,为什么不去找江三郎?您好不容易……” 程漪不说话。 袖中玉玺的冰冷提醒着她,就好像江三郎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一样。 他瞧不上她,说她格局小,说她不懂他……她才不会去他跟前讨嫌。她做错很多事,却仍想在他心里,留一点美好的印象。让他能记得她…… 程漪出了宫,去丞相府上拜访。她只在丞相府上见了丞相大郎吴明一面,将真正的玉玺交出去后,便匆匆离开。她不敢在这里多逗留,唯恐自己的父亲找到自己的踪迹。交出玉玺后,为了麻痹对方,程漪干脆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策马而走。 雨落成洪,天寒十里。 未央宫中游火成龙,程太尉眯起眼,一剑结束了婉丝的性命。他提着剑走出了皇后室内,抱走了被吓得大哭的小皇子。身后侍女的血流了一地,太尉嫌恶看一眼,吩咐人:“出宫捉人!把真正的玉玺拿回来!程漪竟敢跟我作对……拿下她!” “若殿下抵抗……” “拿到玉玺,就杀了她吧。” 淅淅沥沥,泼水一般覆灭天地间。万里墨黑无比,片云也无,夜色漫长无比。长安城中未央宫门大开,大批军队出宫,前去追拿一个人。墨盒中军队出府,李信在夜雨中骑马到了牢狱前。他下马入牢,去看那位被关押在这里十日的蛮族王子。 郝连离石坐在地牢中,抬头看他:“放了我,助我登上王位。大楚和蛮族的关系,就还有和解的机会。” 李信冷眼看他,扬起了眉。 157|1.0.9 牢外夜雨凉凉,上方小窗漏出一丝幽蓝色光线。郝连离石身上的枷锁已经卸了,李信盘腿坐于他对面。两人中间摆着一沙盘,沙盘上插着双方旗帜。两人专心致志地盯着沙盘,模拟还原着战场。沉默中时间缓慢向后推移,郝连离石暗暗心惊,在李信沉思时,不禁抬头看了李信一眼。 并非李信所模拟的战争手段太过高超,而是太过中庸。想要达到中庸的地步,要求此人的战事嗅觉何等高敏。 李信就是这种人,并且他的才华,想掩饰也掩饰不住。而在这种威慑对方的时期,李信更是压根不掩饰。郝连离石盯着李信阴影中的脸孔看,他在这张脸上寻找少年时李信毛躁激进的风格。然而已经没有了,十五岁的李信身上有的缺点,在这么多年的磨砺中,早已被他自己改掉了。当李信坐在郝连离石对面,他多么像一个强大的王者,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时隔多年,李信已经成长为可以和郝连离石这位王子谈判的大人物了。 谁又能想到这个郎君昔日在徐州,过得那般潦倒?追一个小娘子追得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也没让人高看一等…… 李信将一枚旗帜往一高处山丘上一插,剑锋般的长眉抬起来,其下幽黑冷冽的眼睛,对上青年人走神的眼睛。李信说:“我派兵跟你回蛮族,助你与你的兄弟们去□□,扶你登上王位。等你登上王位,你要保证蛮族十五年不犯我国境遇。十五年后,我们重新定制规则。” 李信算过了。 大楚命数将尽,从分崩离析到重振江河,起码需要五年时间。五年时间收整旧山河,还要五年时间休养生息,养民练兵,如此才敢和蛮族有一拼之力。那就干脆往上再加五年,好给自己一点余地。 郝连离石看着李信,不自觉地问:“我国和大楚如何,关你什么事?大楚不是已经不信你了么,你光管你的墨盒不就行了么?你管大楚以后干什么?” 他想到诸如黎民百姓受苦、李信不忍心,李信心怀大义、就算自己受委屈、也要为大楚将来做打算……他林林总总想到很多闻蝉曾经对李信的描述。他心中对郎君警惕,警惕又欣赏,让他不禁想知道李信在想什么。李信是否真的不忍百姓颠沛…… 李信已经不是郝连离石认识的那个少年郎君了,他少时就对人不够信任,现在更是三缄其口了。 李信冷冰冰地把话砸下去:“关你屁事?” 郝连离石:“……” 他也沉了脸。他见识到了李信的手段,自然也要为蛮族着想。他不知道李信打算怎么样,但他觉得以李信的手段,大楚未来能做主的人,未必没有李信一个位置。如果李信掌控着这个大国的命运,与蛮族开战……郝连离石根本不想给李信那么长时间去准备一场战争。 李信打的好算盘。现在大楚乱了,李信要去分一杯羹。李信放郝连离石回王庭去争王位,蛮族也要跟着乱。等安定下来,李信就有空对付北方的蛮族了。郝连离石信任少年时的李信,现在的李信,他却一点也不信任对方的承诺。 郝连离石说:“十五年太久,我只给你五年时间。” 李信没有生气,只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青年。郝连离石看到他眉目一扬,是要说话的意思。李信已经张口了,耳朵却动了动,听到了甬道里细碎的脚步声。郝连离石以为李信会暴怒,毕竟李信来跟人谈判,没有人经过他的允许,竟然来这里,任何位高权重的人都不能忍受。谁知李信非但没生气,还起了身,眉目间的神情,从严冬瞬间过渡到了初春。 李信开牢门出去,迎上去从甬道口转来的年轻女郎。他声音温柔又欢喜:“知知,你怎么来了?” 李信挡着视线,郝连离石只看到一个粉色的裙影。女郎身形婀娜窈窕,李信站在拐弯处,高瘦的身子完全把女郎罩入了怀中。郝连离石看到李信去搂那女郎的肩膀,再听到女郎清清如玉的说话声音,仿若冰石淬骨,他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是闻蝉。 小蝉…… 郝连离石脸色微惨白,低下了眼睛。他再次想到昔日的闻蝉,与那日跳下角楼的闻蝉……他手盖住了眼睛,不忍去看。 闻蝉从青竹手里接过食盒,递给李信:“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我怕误了你吃药的时间,就给你送过来了。” 李信脸微僵:“又喝药?” 闻蝉笑着安慰他:“还有膳食。我亲自做的,夫君你尝尝吧。” 李信难看的脸色稍霁。左右牢狱中光线不好,黑乎乎的,闻蝉身后又只跟着青竹等女。李信揽过闻蝉的腰,先在她脖颈处嗅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女郎甜润的唇脂。他品了半天,提意见道:“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下次换个。” 闻蝉裙裾下的脚伸出,小幅度地踹了他一脚。闻蝉故意说:“您喜欢吃唇脂啊?我这里有好多的,回去我让青竹过来送给夫君您。可别委屈了您!” 女郎乌黑分明的眼睛灵石一样清润,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又浓又亮。她睁大眼睛装模作样,李信低着头闷笑,默认了闻蝉对他的戏弄。 夫妻二人玩闹半天,李信接过了食盒,见闻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疑惑看她一眼,心想难道她还要盯着自己吃完药才肯走?闻蝉收到李信那个目光后,踟蹰了一会儿,踮脚探过他的肩,去看李信身后牢房中的青年。闻蝉支支吾吾道:“夫君,你什么时候能审完人啊?这么晚了,你什么时候回家?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么?” 李信怔了一瞬,想起来闻蝉有点怕黑。估计她不好意思跟人说,一路上有这么多人跟随,闻蝉却要一个人坐马车。李信想真是委屈她了…… 他笑着给自己的妻子拍去她肩上落了的雨滴,噙笑道:“那你去外堂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能结束,跟你一起回家去了。” 闻蝉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李信看着她的背影,心尖痒痒,多想把她抓过来亲一口。他多喜欢闻蝉简单的样子,他最喜欢闻蝉在自己跟前,无忧无虑只顾着吃吃喝喝玩玩的样子。他下定决心,闻蝉丢掉的东西,他非要给她重新养回来不可。他李信从不认输,从不觉得自己会输这么惨。 闻蝉等人走后,李信站在原地品一会儿,才重新回身面对郝连离石。 李信坐下,还要再跟对方扯皮。郝连离石已经先于他开了口:“十年吧。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也别扯了。我给你时间,你也别让我太为难。” 李信盯着他不语。 郝连离石笑,抬起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小蝉。” 郝连离石紧盯着李信的眼睛,然他并没有从对方眼睛中看到怀疑或暴戾的神色。郝连离石挫败地承认,李信太过自信,他无比地相信自己,也信任闻蝉。即使郝连离石话里有挑拨李信和闻蝉感情的意思,李信也没有生气,而是冷静地思考着。 这让郝连离石再次看到岁月带给李信的改变……若少年时的李信听人这般说,第一反应,应该是大打出手吧? 郝连离石淡去了那些心思,也觉得意兴阑珊。他淡淡道:“我欠小蝉一条命。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没办法用别的方式回报小蝉,就用这种方式偿还她吧。我的一条命,还是值十年的。以后,我就再不欠你们夫妻二人任何东西了。李二郎,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再见面,那不是李信死,就是郝连离石死。不然这两个强者,根本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某方面说,这也算是郝连离石对李信的美好祝福了。 李信脸上有了笑意,向对方拱手。 他顾念着闻蝉,郝连离石也没有多谈的意思,两人便寻思着改日再商议细节。李信离开牢狱,去寻等在外堂的闻蝉一起回家。同时,他心中充满阴鸷地想到:要跟郝连离石制定细节,还得用上江照白。闻蝉的解释,没有让李信对江照白的猜忌减少。他甚至觉得闻蝉能偷听到他们说话,都是江照白故意为之…… 江三郎这个人,辣手狠心兼而有之,必须用。如何用,李信却要再想一想了…… 江照白此人,实在让人太为难了。 同样想着这个人的,还有长安。长安夜凉,程漪正站在江家府邸门口。她在飘飞如织的墨黑色细雨中,看到府门口挂着摇晃的红色灯笼。她茫茫然地仰着头,盯着府门前的灯笼看。她只是为了引开自己父亲追自己的人,她并不是故意来这里。 程漪出宫时就想过,陛下现在只信宁王,想把玉玺交给宁王。然在自己父亲动兵时,宁王必然被事情耽误,很大可能不在王府。离程漪出宫方向最近的,就是丞相府了。为了办公方便,出了未央宫,不用走多远,就是丞相府邸。丞相已经失势,丞相家大郎却任期门郎,和宁王走得很近。程漪认得吴明,就将玉玺交给了对方。心思一宽松,她之后的时间,就是用来麻痹自己父亲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恍恍惚惚的,会来到江家…… 她抬头看着江家府门前挂着朱红色灯笼,想到这又是新的一年来了。她忽然间想到少年时,她与江照白在府门前,看到江家仆从点灯笼。她那时跟江三郎吵了嘴,看什么都不喜欢,便高谈阔论,把江家的灯笼说了一通,批判得一无是处。她回头,看到江照白立在她身后笑。 他眉目疏朗,笑容很淡,映着灯笼红光,程漪想到“火树银花”这样不合时宜的词。 她心口砰砰跳,顿时不怪灯笼了。想灯笼有万般不是,光是照着江三郎的笑容,就应该挂在这里…… 多少年过去了。 江家已经搬走了,只留下一座空宅子。元日过去,灯笼依然挂起来了,那灯下画一般好看的青年郎君,却已经不在了…… 府门打开,一个仆从看到门口站着的穿着黑斗篷的女郎,吃了一惊。定神看了看,他认出了来人:“程五……皇后殿下?”仆人激动又不安:“我家主人不在……您怎么出宫来了?” 程漪心想:程五,皇后殿下。她这一生,一点自己的身份都没有啊。 她敛下心神,随口道:“我随便走走。江家不是已经没人了么,我记得江三郎走时,把人都带走了……”说着,她顿了一下神,蓦然觉得那时候,江三郎就有了某种决断,然而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冷声问:“江家已经没人了么?!” 仆人被她一吓,往后退了退:“三郎把人都驱散了,江家现在就剩下我一个……” 程漪冷眼看他:“剩下你干什么?!” 仆人哆哆嗦嗦:“小奴幼时跟郎君学过字,三郎要我留下,时不时传长安的消息给他……” 一刻钟后,程漪坐在了书房,摊开了竹简,运笔如飞,开始写一封书函。她将陛下被害的前后经过如数写出,以皇后身份、故人身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请求江三郎拿回虎符,来长安护救。玉玺在宁王那里,虎符在江三郎那里。陛下为了对付程家,把自己手里的权分了个彻底……程漪想过,觉得宁王的准备时间根本不够。长安的兵马调动起来,宁王未必是程太尉的对手。如今,就指望江三郎能援救长安…… 她殷殷切切地写这封书函时,江府外火光照了一条街,已经开始撞门了。跟在她身后站着的仆从颜色惨白,惶恐不安地时不时抬头看门外。府门离书房还有段距离,可是撞门的震动声音,这边已经感知到了。 咣! 府门撞破! 程漪说:“前院门已经锁上了。他们想进来,还要些时间。不用急。” 仆从简直想给她跪下。 一边撞门,一边写书。争时夺刻,电光在天边游走,照亮女郎苍白的面孔。 再次一声巨大的咚声! 震动极大,仆从被那震声甩了出去,撞到书架上,墙上挂着的棋盘古琴噼里啪啦全砸在他身上。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程漪额上渗了血,将竹简从书案下拿出来。程漪将竹简给仆从,说:“从后门走,你快马去墨盒,务必把消息亲手交给你们三郎……长安危在旦夕,求他施救。” “殿下您、您不跟我一起走吗?” 程漪摇头:“我父亲要捉我问话,不会杀我的,放心。你走吧,我为你争取时间。” 她语气太淡然,仆从本来就没主意,自然听信了她的话。本就吓得魂飞魄散,仆从没命地去马厩牵了马,从后门逃出去。他骑着马在长安街上奔跑,在电光密雨中逃亡。渐渐的,他看到大批大批的军队开始调动。他更加害怕,骑马逃得更加快。他身上有昔日江三郎给他的令牌,要他有要事时可出城。城门在夜中开启,仆人回头,看到江家的方向,大火冲天。 他愣神地回望。 开门的小兵没好气地喝道:“看什么看?!” 仆人小声问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小兵随便说道:“江家私藏逃犯,方才长官带人去了。现在看那里大火,那个逃犯应该被烧死了吧。活该!” 仆从怔然久望,在小兵不耐烦地催促中,骑马出了城,将长安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这场大火,结束了程漪最后的性命。 不是如小兵猜测的那般被逼死,而是程漪自己选择死。她放火烧了书房,雨没有熄灭大火,火反而延伸到了整个江家。她将书房的门窗从内锁死,自己坐在书房中,看着燎原大火从身边起来。 她也不想烧江家旧宅,可是她更不能落在自己父亲手上。 她一生强硬,不和人低头。她在长安大势中起起伏伏,然她至死,都不向自己的父亲低头。 她性格如是,强了一辈子。 唯一后悔的,也不过是少年时没有向那个人低过头…… 火光寥寥,烧在骨肉上。她觉他不会来,她知道他永不会来。然她幻觉中,仿佛看到江照白的背影。她禁不住走向火海,万般痛楚加身。然哪怕有一丝走向他的可能,她都想试一试。哪怕,只是自己的幻觉呢? 火卷上衣袂、发丝。烈烈燃烧,门外是将士们的唾骂与吼声。他们说服着书房中的人,他们开始撞门。门开时,只看到火中的人影,被火完全吞没。女郎端坐,像是不知疼痛一样,一声都没有叫喊出来。 “三郎……”程漪跪在火中,痴痴望着墨盒的方向,“来世……来世……” 这千样恨,万种爱。这无所适从,这无处立身。她对不住这个,向往着那个……她该如何是好? 158|1.0.9 玉玺没有拿回来。 快天亮时,要换上朝的朝服,程太尉回到了府上。外面出了那么大的事,其他世家可能没反应过来,程家人却一晚上胆战心惊,唯恐太尉出事。太尉平安归来换衣,所有人心里的大石都松了一松。 程三郎程淮的妻子林清河因为之前被关了很久的禁闭,在程三郎的劝说下,她服了软被放出来。今夜太尉回书房去小寐,程夫人让林清河端了清茶,去给太尉解解乏。林清河提着灯,在侍女的陪伴下去了书房。书房门开着小半扇,幽火从门口透出来,微微弱弱。 林清河施施然去敲门,提醒君舅自己来了。她怕自己言行再出错惹太尉不快,又被关起来,因此低眉顺眼,秉着贵女特有的仪态,走得并不快。身后有脚步声杂乱地撞来,在她肩上撞了一下。林清河吃痛后,被撞到一边。前来的一身火焦味和血腥味混着的将士,根本没有时间看被撞的人一眼,急匆匆提着剑进了书房,去向程太尉汇报事情经过。 林清河站在门口,借着昏光,隐约听到那人跟太尉说了几个字。 大意是“皇后殿下伏罪而死”。 林清河心口骤跳,想到了程五娘的样子。 太尉开口:“伏罪?不,我了解程五。她那个脾气,是不可能伏罪的。” 来人惭愧低头,说了实话:“殿下*于江三郎的书房中。江家古宅被毁了小半,为了不引起其他世家的注意,属下连夜扑火。” 程太尉问:“玉玺没拿到?” 来人再次羞愧,觉得被一个女郎玩弄,很是丢人。更不安的是,他们现在还没弄清楚玉玺在谁手里,又不敢大规模地去搜…… 太尉淡声:“大约是要交给宁王吧。派兵出城拦驾,宁王出京替先皇祭拜,这两日即将归来……我倒要看看现在玉玺在谁身上。” 说话声小了些。 沉默笼罩书房。 太尉似出神了一会儿:“程五死了……在江三郎的书房么……唔,是她会做的事。”他冷漠地将这个女儿从自己心中丢弃的时候,心情复杂地想:江三郎?程五最终,还是栽到了这个人身上啊。这个人就是程五一生跨不过去的魔障,生也是他,死也是他。倘若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也罢,但可惜江三郎从少年开始就和他理念不和,且越来越不和…… 针对女儿的惨死,太尉敛了目:“可惜了。” 程五娘若不是一生被江三郎这个魔障所困,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结局上。若说后悔,程太尉最后悔的,便是在江三郎少年时没有除掉这个人,没有阻止这个人和女儿的相遇…… 太尉继续去与部下讨论早朝的事了。 林清河将送茶的活计交给侍女,自己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君舅的书房这边。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会冲过去质问君舅是不是没有心,是不是谁死都无所谓。林清河走在长夜的回廊间,廊上挂着的灯笼、檐角摇晃的铁马,那幽幽光芒,那清脆撞声,还有那飘飞的风雨声,那婆娑的树影……重重叠叠扑面而来,压向她。 她走在长廊中,背脊僵硬。她绷着脸,面前若有大火烧起,她看到了跪坐在火中的程漪。程漪抬着眉眼,火向她飞卷而去,她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出神。明明痛苦加深,眼中却透着欣慰期望……程漪期望着什么呢?是什么,让她连死都不怕? 林清河停了下来,怔怔然地看着,想着。 她喃声:“五娘……我素来厌恶你,素来与你不和……你害了你三哥一生,若非你被程家所护,我多少次想杀了你,让你赔你三哥……” “我也想杀李二郎,想杀舞阳翁主,还想杀了那些蛮族人……你们一起造就了你三哥的悲剧。他浑浑噩噩的,根本不适合朝堂……给他这样的未来,为什么当初不杀了他呢?” 她想到当日舞阳翁主身份的揭穿,不过是为了逼迫太子,挟持闻家。林清河为他人做了嫁衣,而她什么也没得到。 她更加痛恨:“我厌了你数年,我想我绝不原谅你……可是你居然死了。” 她默然,望着深夜,听着雨声。她低下眼睛,眼中忽然潮湿,有了泠泠泪意——“你说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整个程家,有谁怜惜你吗?连你父亲都要抛弃你,你死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只可惜你死得不是时候,身上的价值还没有被利用完……” 林清河忽地转身,看向身后的古宅大院。院落鳞次栉比,错落有序,在雨中呈现一种逼仄的阴森感。她忽然无比地痛恨这里,无比地厌恶程家这一切。这腐朽的世家,这利益至上的家族,为什么还不灭亡,还不僵化?! 她盯着深宅大院,眼泪如豆般滚滚落下。她觉得凄冷,觉得阴寒。她心中迸发出疯狂的想毁掉这一切的念头,她恨极了程家,她怨恼着太尉!如有可能,她想要结束这一切! 程五娘死了,为什么整个程家,不也去死呢? 然在日落西山前,程家仍是长安一座不可攀附的高山。 早朝廷议,众大臣听政,茫然又慌乱地看到一个黄门抱着一个两三岁的还在哭闹的小公子,跽坐在了上位。太尉出列起身,镇定地宣告昨晚三更时分,先皇因病而崩。先皇逝前,已经下旨封了大公子为新皇。新元开启,年号重制,群臣自该叩拜新帝。同时新帝年幼,先皇拜太尉摄政,辅佐新皇至及冠登基时。 朝堂上鸦雀无声。 年幼的小公子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一群人黑压压一片站着,皱着眉凝神。气氛太过僵硬古怪,小公子被吓哭了。小孩子的哭闹声,在朝堂上格外刺耳。众臣子仍默然不语,一时间,谁也没接受短短数年,他们这帮臣子,就从一朝臣,变成了三朝臣。 他们年纪还没老到辞官、告老还乡的地步,他们所辅佐的皇帝,就连续换了三批了。 三个不同的皇帝,面对的却是同一批熟悉的臣子。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登基之日太短,都没来得及把朝廷换成自己的人马,就又、又…… 太尉放眼看诸人:“诸卿若无疑问,那便拜……” 他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丞相出了列。程太尉眯眼,目光如寒冰般刺向这个老匹夫。丞相这个老狐狸,在朝上蛰伏了这么久,怕先皇卸了他的职位,天天在家养病什么都不管。这个时候,丞相却站了出来?!分明是跟太尉作对! 无人说话中,又一人站了出来。太尉看去,见是御使大夫。丞相与御史大夫站出来后,丞相府的臣子和御史大夫府的臣子,也都跟着长官站了出来。 众臣窃窃私语,看到三公分裂,两公反对太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奇景了? 自当年老皇帝十数年不理朝政开始,三公一起办公,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向来一条心。当年三公领着众臣子求皇帝理政,每天跪在前殿的白玉石阶上与皇帝据理力争,不吃饭不喝水,见到皇帝一面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那热泪盈眶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三公也早已不是一条心了。 太尉沉着眼与丞相、御史大夫二人对望。这两位同僚回视他,并不畏惧他的权势。 御史大夫开了口:“太尉不觉得皇帝换得太勤了点吗?好像闭上眼睡个觉,天下就换了新主人了。也不知道这新主人,是姓‘张’,还是姓‘程’。” 太尉嗤笑一声,没理会御史大夫的挑衅。他盯着丞相,看丞相并没有站出来的意思,于是望向后方那些还没有站队的臣子:“还有人反对新皇吗?” 接着又稀稀拉拉地站出来几人。其余人在太尉的压力下,权衡再权衡,头上渗了冷汗,暗恼自己今日怎么身体这么健康,不突然晕倒什么的?或者出门时怎么没好好看看黄历?这应该是积极上朝的时候么?早知道朝上会发生这种大事,挥着鞭子也得逃得远远的啊! 太尉连连冷笑两声,拍掌道:“好得很!看来你们都是要抗旨了?” 丞相抬了眼皮,看向太尉,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不是要抗旨。只是陛下去得太过蹊跷,老臣有些疑问,想问问太尉。” “丞相请讲。” “陛下既已崩,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是太尉坐镇,不见皇后殿下出来主事?” 太尉说:“陛下去后,皇后殿下太过悲痛,已于昨晚随陛下一起去了。” 朝上小声议论的说话声夹在一起,嗡嗡嗡的吵声有些大了。御使大夫的脸色更冷一分,太尉却神色淡定,压根不看众人质疑的目光。 丞相往前一步,再问:“陛下仁慈,又厚待兄弟,更不忍宁王以病重之身返回平陵。为何陛下病难时,不召宁王进宫伴驾,反而召太尉进宫?”丞相向身后一臣子点了头,那臣子出列出堂,很快又回来,带回来了一个小兵。小兵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丞相跟朝上诸人介绍道:“这个人,是昨晚看守东宫门的。我召他问了问,得知陛下昨晚根本没有召人进宫,太尉乃是拿着自己的腰牌,自己进的宫!” 丞相一笑:“泱泱未央宫,竟像是太尉家的后花园一样。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咱们陛下,也实在仁爱过了头。” 太尉冷声:“既然丞相怀疑我,质疑陛下的旨意。不如去陛下陵前,亲自问一问陛下?” 他话音一落,堂外当即有大批军队带刀而入,将群臣包围其中。这下,朝上气定神闲的人,都开始慌乱了。将士们腰上泛着寒光的刀,映着他们尚未老花眼的眸子。有人想向外闯去,对方哗啦剑出鞘,横在了人的脖颈上。 御史大夫厉声:“程老贼!你这是什么意思?拿不出证据,就要血溅朝堂,把反对你的人都杀光么?!你敢杀光么?!” 程太尉是不敢的。 看他扶持新帝登基,也不自己造反,就能看出他还是看重一个好听点的名声。凡事留一线,程太尉做事并不敢过分到底。 御史大夫这般说,程太尉无话反驳,只看着两个小将,将刀架在了丞相的脖颈上。看到丞相脸色微变,太尉才稍满意。程太尉笑问:“丞相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丞相说:“第一,上朝解兵,无人能佩戴兵器入朝,更无人能召集这么大一批军队,包围诸臣。第二,新帝要登堂,老臣等不敢反对,但观太尉的言行,疑点却不得不让我等慎重。还请新帝拿出玉玺与虎符,证明自己的身份吧。” 丞相的目光,望向座上那个懵懂不懂事的小孩子。小孩子被人这般看来,再次被吓哭。童言童语在朝堂上传开:“什么是玉玺虎符?我父皇没跟我说过!外祖父,杀了这个人吧!” 丞相怔然看着这个尚不明白什么是“杀”的小公子,余光看到了程太尉唇角轻微的笑意。程太尉笼络了新帝,大楚又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呢?丞相心中颓然,一时间泪如雨下。他再不置一词,愤然向前跨一步,迎上脖颈前的刀锋…… 眼看丞相即将当朝自刎,殿外传来一极淡的声音:“且等一等。” 众人齐齐回头。 新的一批军队,从外围将现在的人再包围一圈。这批军士身上沐浴杀伐血气,随着到来,浓腥之味扑面而来。众臣子中,眼尖的人,先认出了军士中走在最前方的年轻郎君吴明。吴明是丞相家的长子,昔年走鸡斗狗,长安的人,少有不认识他的。 当郎君改头换面,身披战铠、手持长剑,护着身后人走进朝堂时,许多人,都很难把他和当年的那个纨绔子弟看成同一个人。 看到军士将剑横在丞相脖颈前,吴明眸中带上了戾气,冷声:“我看谁敢碰我阿父!” 丞相看着长子平安回来,看到长子脸上的血迹,他泪眼婆娑,觉得一切都值了。丞相唇角颤颤,想喊一声“大郎”,声音哽在喉咙中,目光只欣慰地一遍遍从儿子脸上掠过,再掠回来。他千百遍确认长子无事,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把目光移向了吴明身后的青年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青年人身上。 一众将士血气浓郁,刀剑横挎。只此人清瘦而俊美,行走间,袍子宽大纷扬,沾着水雾,与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完全不同。他的脸上带着一贯的病弱,虚弱地从殿外进来时,袖子掩着口鼻,明确表现出了自己的厌恶感。俊秀青年人看向诸人,眼睛里吊着自己独有的漫不经心的嘲讽神色:“哟,太尉又开始胁持人了?” 程太尉:“……” 诸臣子:“……” 大家一起觉得牙疼。 丞相率先反应过来,带着诸人拱手相迎,激动无比:“宁王殿下!您总算回来了!”虽然宁王殿下说话还是这么的阴阳怪气,见谁讽刺谁,但是见到他回来,朝上有了人主事,大家都觉得亲切无比!哪怕被他多讥讽两句呢! 大楚张氏尚有人在长安!宁王出身天然自带的身份,让他一呼百应,多少人都愿意跟随他! 宁王张染一步步走进大堂中,语气奚落:“谁拿着玉玺,就听谁的话吗?太尉不知道玉玺在我这里吧?” 他手中握着玉玺,从清晨的辰光中走进昏暗的殿堂。落落湿意在外,青年人慢慢走近,跟随着他的兵士,也一点点向前推进。程太尉袖中的手微发抖,冷眼看着这个青年人平安归朝。他知道大势一去不回头,自己想在宁王回来之前操纵新帝登位,已经不可能了。 他想把事态控制在最小分寸上,无奈宁王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青年人与中年人在朝堂上对视,从这一刻起,战争一触即发! 就此开启了长安城长达一月的战争新纪元。 159|1.0.9 夜风清清,过竹穿帘,在素月下荡漾。屋中帷帐被风吹得将近飞起来,青铜鼎中烧着的香缕缕向上,当细风进来后,雾状香气便在半空中弥漫开来。炉香与微风相缠着,拂向靠睡在墙边案头的青年身上。 书案上摆着杂乱有序的卷轴,除了笔墨外,还扔着一把之前修剪花枝的交股屈环青铜剪刀。剪刀压着一张摊开的竹简,竹简上字迹淋漓,墨香浓郁。已经写了一大半的字,只余左上方处空白着未写成。 烛火与清风在青年面上浮荡,光澜一*流转。 沉睡中,江照白手撑着额头,头微下垂,眉目青黑。他容貌郎朗,昭昭若日月轮替,便是睡了,人依然蹙着眉,作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底青袍,江照白日思夜想的事情实在太多,让他的双眼下一片乌黑,可见也睡得不甚好。 他要思量跟李信重修关系。李信不信任他,他从中折中,愿屈居一个军师的位置。只出主意,采不采用,李信做主。他向李信坦诚自己的错误,其他事情不敢保证,只说吸取教训,下次若李信不在时,再遇到跟闻蝉有关的事,江三郎定先顾着闻蝉。 李信去送郝连离石回蛮族了,暂时还没有给江三郎回复。江三郎却又殚精竭虑,想李信已经叛了朝廷,日后该如何是好。世人讲究一个说法名目,李信光凭被朝廷冤枉这点,显然不足以成为他叛了的理由。江三郎要给李信想个好听的理由,还要想李信下一步要攻占哪里。江三郎把目光放在了幽州上,拿下了幽州,李信就有跟朝廷对抗的底气了。 大楚已经没救,江三郎不会再想回去。什么国家啊百姓啊,全都需要推翻重来。在旧的上面修修补补的可能性已经没了,江三郎将希望放到了李信身上,放到了未来上。他不想跟李信争抢什么,对功名利禄也不感兴趣。江三郎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恐怕世上少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在意被人理解与否。 江照白每日要想这么多事情,也难怪即使假寐也睡不安稳了。 忽然间,江照白感觉到屋外檐角铁马相撞,又听到了竹帘哗哗的声音。帷帐被风吹开,一个年轻女郎从外走了进来。他心神在骤然间被一只手猛力抓住,重重向下一捶。喉咙几乎哽住的空档间,女郎站在烛火中,静静看着他。 如月之升,如云之散。 飘飘渺渺,雾里看花一般不甚分明。 江三郎看着她——看到程漪低下眉目,对他伏身一拜,声音飘虚寥落:“三郎……” 江三郎皱着眉,疑心她怎么会来。他这般想的时候,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旦有了这种警觉,后背便被人用力一推般,他从哪里跌了出来。江照白骤然睁开眼,坐直身子。他看着方才程漪所站的位置,又去看竹帘,又去听铁马。过了半天,他才惊觉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奇怪,怎么会梦到程漪? 江照白自觉好笑,他与程漪已经多久没见过了。平时也没想过她,怎么单单忽然梦见她? “报——”正这般思量时,小将的到来,打破了江三郎对自身的审度。 江照白客气地请小将进屋,寒夜露重,小将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长安江家古宅看家的仆从。仆从看到自家郎君当面,舜华如昔,气质文雅,当即鼻子一酸,差点嚎哭出来。江三郎一脸凝重地问仆从前来何事——仆从是他留在长安的。仆从千里奔来寻他,自然是有要紧事务。 江三郎接过竹筒,他重新入座。一边听仆从絮絮叨叨说自己一路逃离有多不容易,一边开始看程漪写给他的求救书。江照白随口问:“你走后,皇后殿下呢?” 仆从茫茫然道:“江家着火了,他们说是抓犯人……之后我也被追杀,三郎,应该是程家的人吧?”他安慰自家郎君道,“皇后殿下既是程家的人,那就是被抓了,顶多问两句话,也无妨。” 江照白握着竹简的手轻微一顿,他抬目看向仆从,表情有瞬间空白。 有这么一段时间没有表情,握着竹简的手因用力而发白。他空白着脸的样子,与众人眼中的江照白,有短暂抽离。 仆从颤声:“三郎?!” 他瞪大眼,看到江三郎又低下头去看书函了。青年手随意往案上一置,正好放到了剪刃上。剪刃锋利,划破了江三郎的手心。可江照白低着头看竹简上的字,手无知无觉般。待仆从抖着一颗心提醒,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血流成注。 仆从慌张地去满屋子找纱布,帮自家郎君包扎。江照白却只是随意看了左手一眼,又重新去看完了竹简上的内容。 他的左手落着血,血迹要染到竹简上的字迹时,他手往旁边移了移。他右手捧着竹简,一字字掠过去,脑子开始思量程漪的这份书函有什么利用的价值。江照白一瞬间,就想到了他们急需长安传来的这封求助书!李信出兵无由头,但如果有了这份书,他们就能以“除佞臣”“清君侧”的名义,大举率兵入长安了! 原本连攻个幽州都束手束脚,找不到名头。现在一举打到长安,都畅通无阻! 江照白站起来,问小将:“李二郎何在?” 他问了后就想起来李信去送郝连离石归家了。李信性格拿得起放得下,豪爽无比。既然已经与郝连离石谈好条件,他便一点都不吝啬,不介意多给对方一些面子。阿斯兰既是蛮族人,对蛮族王庭也十分熟悉。他带着自己的亲信并李信送的兵马,护送郝连离石回蛮族王庭。阿斯兰将助郝连离石去尽快夺取王位,随时和李信联系。为了给郝连离石面子,李信自己率兵送人千里,闻蝉也跟着去了。 现在墨盒就留下江三郎……这个江照白早就知道,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突然间变傻了,还要问出来。 江三郎失笑,算了算时辰,便拿上竹简,准备亲自去一趟,迎接归来的李信。他起身的时候,竹简从手里脱落,哗啦摔了一地。小将多看了江照白一眼,几乎疑心今日所见的江三郎是被人冒充的,怎么这样糊涂? 江三郎拿起竹简,左手的痛意传来,右手也抖了一下。竹简再次掉下去,这次却落在案上。他俯身去拿竹简的时候,手放在小竹片上,半天没有动弹——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他的目光顺着往斜向下的左边移去。这原本的一封求助书,连成了两句话:“妾与君长诀,来世勿相逢。” 江照白眉目定在那几个字上:“……” 妾与君长诀,来世勿相逢。 心脏骤然大痛,几乎喘不上气,需要弯下腰,才能稍微缓解。江三郎漠然地想,他想程漪果然已经死了,目光却看着这几个字不动。 “勿相逢”,一个“勿”字,道尽了程漪对他的心意。 那个女郎倔强到死,最后悔的,大概就是他了吧。 室内静谧非常,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 江照白终于站直了身子,小将与仆从眼尖地看到他的右手也在轻微发抖。然两人识趣,谁也没多问。江照白去屏风后换了衣后,面色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他匆匆卷起竹简出门寻人,他有很多事要忙。之前小将与仆从看到的江照白的失态,像是他们的幻觉一般,再也没出现过了。 这个时候,明月当空,阿斯兰依依不舍地与他的爱女分别,跟随蛮族王子郝连离石的马队回蛮族。那里必然有一场硬仗等着他,阿斯兰真恨不得把女儿打包带走,然而不行。李信早与郝连离石寒暄完毕,又百无聊赖地等了闻蝉一刻钟。最后闻蝉鼻子红红地回来时,李信简直想翻个白眼。他心里骂阿斯兰婆婆妈妈,想自己以前跟闻蝉分开的时候,哪次像阿斯兰这样啰里啰嗦一大堆? 闻蝉本来没哭,都要被阿斯兰的离别情愁给说哭了。谁让阿斯兰一开口就开始追思过往,语气寂寥充满感伤——“小蝉啊,阿父这一生命苦。以前跟你母亲分开,现在又跟你分开。我这一辈子啊……” 李信在心里呵呵,看出了阿斯兰不过是在引着闻蝉心向他。这么幼稚的招惹女孩儿的手段,李信早就懒得用了! 回程路上,闻蝉坐在马车上伤心父亲的离开。马车在一个时刻停了下来,青竹掀开帘子去问,说是李二郎登高望远去了。主仆几人莫名其妙,闻蝉先跳下马车,不管别人怎么说,去追爬山丘的李信去了。 李信心里还在嫉妒闻蝉与阿斯兰絮絮叨叨半个时辰,回来后只顾着感伤,连自己跟她说话她都没理。现在李信去爬高山丘,闻蝉在后面跟着他,他又得意,又故意想招惹她。毕竟闻蝉一个女郎,上山丘哪有他那么快?他跟她一起,就总要等她一等。 李信对闻蝉又拉又拽又抱,两人才一起站到了山丘高处。李信盘腿坐下,望着远方幽州幢幢城池黑影出神。闻蝉欣赏了会儿风景后,就乖乖坐在了李信身边。李信盯着幽州的方向,想接下来就要打下那里。一方面壮志豪情,一方面也心有忧虑。 李信拧眉成山,叹口气。 闻蝉看他:“夫君,你在想什么?” 李信说:“没钱了……” 闻蝉立刻道:“我有钱啊!都给夫君你!” 李信被她逗笑了,揉揉她的头发。他才不会花闻蝉的钱呢,他作沉痛状,慢慢道:“为夫在想你跟着我,真是受苦了。好好一个翁主,现在都成叛贼了。我要是胜了还好,若是失败了,那就一败涂地。不听皇帝的话,反了朝廷……日后要是一败涂地,简直不敢想象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闻蝉对那个倒不以为然。山丘离月亮很近,风也很大。她挽着李信的手臂,靠着郎君胳膊,心不在焉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觉得以夫君你的本事,就是兵败了,也不会死。只要你和我能活下来就好啦。” 李信一脸唏嘘道:“光是活下来?那我又没有钱,又没有地位。到时候人人喊打,只能到街上当乞丐去躲避官府了。那样你也不怕,也跟着我?我可不信你能忍得了那种生活。” 闻蝉心想少瞧不起人了!她扳着手指头算自己的嫁妆,算来算去,觉得长安的阿父阿母、阿兄阿姊都给了她好多嫁妆;李信当时也送了她好多,本来她不好意思,打算成亲后悄悄还给李信,但是李信成亲当晚就走了,之后闻蝉一直没寻到机会,她夫君给她的,就真的成了她的了;再是自己新认的父亲阿斯兰,攒了大半辈子的财物都送给了闻蝉。闻蝉觉得自己这么有钱,李信就是穷了,她也不会啊! 闻蝉非常大方地跟李信分享自己的嫁妆:“我养你啊夫君!” 李信乐不可支地听她说话,心里爱她爱得不得了。她少年时那么嫌弃他,嫌他穷嫌他出身不好,嫌他这嫌他那。现在居然还肯养他,李信觉得自己真是值了。但李信故意不接闻蝉的话,非要跟闻蝉讨论两人作乞丐的日子。闻蝉闹不过他,果然跟着李信的想法走,真的跟李信一本正经地讨论了一番。 李信笑:“你还真是跟着我不离不弃啊?当乞丐,你拉的下脸么?!” 闻蝉说:“能啊!” 李信:“……” 他手指微动,看她玉莹莹的面容,心中情意不知如何诉说。山丘下一排排将士整装肃容,看着他们。李信低头,在草地上揪了几把草。他手指灵活,一堆草在他手中,几下就被他编出了一个草冠。他随手将草冠给闻蝉戴在头发上,欣赏了一下,觉得闻蝉怎么样都很好看。 闻蝉把草冠从头顶摘下来,把玩了一会儿,惊喜问:“表哥,你还会编这个啊?” 李信洋洋得意,眉眼飞扬,把她往怀里一带,“当然。我什么不会啊?这种小玩意,我以前一天能编几千个呢。” 闻蝉仰着脸,崇拜无比地看着李信。 李信大笑,非常心悦于闻蝉崇拜他的目光。他就喜欢闻蝉把他当英雄看,喜欢他的方方面面,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厉害得不得了。而李信本来就是很厉害的。李信心痒痒,搂着闻蝉,要跟她吹嘘一番自己昔日的风光。他才要开口,闻蝉已经高兴地开始算了:“那夫君,你要是真的兵败了,我的钱也被抢走了,那我们也没必要去当乞丐啊!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到时候你编我卖,生意肯定很不错啊!” 李信:“……” 他都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闻蝉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他心中颤抖,想到自己说的每句话,自己的每个担忧,闻蝉都在非常认真地考虑……他是逗她,她却真的在忧虑。 闻蝉误会了李信不言不语盯着她看的眼神:“怎么了?这样做生意不对吗?可是别人不都是这样做生意吗?”她心里没底,毕竟没过过穷日子…… 李信低声:“算了。” 闻蝉:“?” 李信扬眉笑:“老子不管了。” 闻蝉:“?” 李信一把将她拽入了怀中,将她压了下去,狂热无比地吻上她。他热烈地亲着她,手顺着她的腰线摸进去,将女郎的挣扎吞了下去。 山下,江三郎骑马而来,下马上山丘。他看到月下那对忽然倒下去的年轻夫妻,怔了一怔。醒悟过来后,立刻转过了身。 160|1.0.9 长安已被战争阴影笼罩,大批军队从四方调往长安。而长安城中,两方军马自那日早朝结束后,已经连战数日。程太尉与大楚皇室正式撕破脸皮,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程家别无退路。一边调动军马,一边就先在长安城内挑动起了战火。 长安城中的百姓最无辜,战争开始后,就吓得闭门不出。不管门外什么动静,再喊再闹,他们也听从朝廷的旨意,不敢出去。然就是这样,百姓们遭无妄之祸的,也不胜其数。 在战争前期,最左右摇摆的,便是长安城中的世家名门了。几大世家还没想好到底站在哪一方,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程太尉拉拢他们,宁王派兵从中劫持。宁王先笼络人,程家军一把火就烧了一条巷子。留在长安的世家无法独善其身,只能咬咬牙,煎熬无比地投入了这场战场。站在宁王和站在程家身后的,几乎是两两之数。他们加大了战争的规模,却也没有带来太实质性的东西。 眼下指望的,便是长安向四方诸侯所传的求助,指望四方诸侯前来救驾。 程太尉的军马皆在长安城的四方,他们对长安城,基本是从外围包进去的局面。宁王坐镇未央宫,手下的军以宫廷宿卫军为主,羽林郎、期门郎占了八成之数。这批军队的主场在以未央宫为中心的皇城内,占据守势,与程家军对抗。 一时一刻的时间在血泊中变得度日如年,每个人都焦急十分,期待援军到来。其中程家军天然占先机,只因并州军队便在北方,程太尉一声号令,便能南下。 “现在看来,应该已经南下了。”未央宫中宣室中,宁王坐于方榻上,看着前方所坐的以曲周侯闻平为首的众臣子。他们讨论起程太尉的军队,最担心的便是并州军和江北军,长安战火连烧数日,看程太尉不罢休的态度,并州和江北应该都已经反了。 曲周侯看向宁王:“当务之急,最妥善的方式,是你登基。” 张染淡声:“孤不登基。” 众臣低头思量曲周侯的话,多觉得曲周侯说的在理。程太尉原本扶持幼子当新帝,被宁王打断。先皇幼子在这个时候,再无登位的可能。如今幼子便被禁于宫中,除了宁王,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了。按照自古战争的流程、成王败寇的规律来讲,先皇已去,他们虽打着除佞贼的旗号,然天下无新帝。无新帝登基,长安便群龙无首,大楚天下便群龙无首。只有新皇登基,号令四方诸侯,才可有一呼百应的能力。 宁王殿下虽然手握玉玺,可他不登基不称皇,号令到诸侯那里,总得打个折扣。 再者,现在殿中所坐诸人,都是宁王一脉。向着宁王的大臣,投靠宁王的世家,还有自来跟随宁王的谋士幕僚们。众人跟随主君,自然希望主君登基为帝,他们的前程也更能得到保证。毕竟现今,放眼天下,哪里还有比宁王张染更加名正言顺的皇帝呢? 然而众人心塞的是,张染拒绝。不是那种欲迎还拒的拒绝,这位殿下是真的没有为帝的心思。 丞相语重心长道:“殿下……” 张染打断:“当今天下,北方蛮族生事,南方民众揭竿,再有海寇流民闹事。早些时候,太子被害;先帝登基又不过一载,就逝去了。大楚张氏的威望,在这些年中,到了此刻,已经降到了最低。即使孤登基,做的也不过是一个被诸侯牵制的傀儡而已。傀儡谁愿意做谁去做,孤不做。” 众人:“……” 宁王殿下的说话方式,一如既往的这么难听。众人牙疼之余,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张染歇了会儿,再说:“张氏几分天下,大楚如今封的诸侯中,人人口称效忠张氏。但长安危难关头,他们谁的兵马都到得那么慢。都在等着什么呢?自然是等着孤低头,加砝码,加好处。如此七请八请,三顾茅庐,他们才会姗姗来迟,赶来长安救驾。孤倒要看看,孤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说,这些诸侯,是不是都要反去称王,与大楚皇室决裂了?” “殿下!”谋士们胆战心惊。 众人皆是惊得站了起来。 只有曲周侯目色沉沉地看着这位青年殿下。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都在看出宁王一边守着长安,一边在摧毁大楚江山。程老贼只是放了一把火,宁王就干脆拿这把火烧了一座城……他在想什么?他姓张啊!他和两字王不一样,他封号宁,他是正宗的皇室嫡系,正统皇室血脉! 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有些……逼反诸侯的意思? 众人看着宁王,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位殿下,真是、真是……一个疯子啊。 他们心情复杂。 张染是冷漠凉薄的代名词,守江山守得像是毁一样。坐镇未央宫,眼观天下朝局。大楚姓不姓张,大楚还有多少年寿命,张染好像完全不关心一般。诚然,大楚如今风雨招摇,国势岌岌可危。从死去的太子到先帝,都在兢兢业业从自己的角度上救国。先太子的手段比较强硬,先帝的手段又太温和。然后到宁王这里,这手段,也残酷过了头了。 张染重复一遍:“所以,孤不登基。” “孤已向四方求援,他们爱来不来。现在诸卿的心思,不要想着外援了,还是想着如何打败程家军,保住长安。如果能够在并州军和江北军到来之前保住长安,除掉程氏,那时才有跟他们谈判摊牌的资格。” 众人心情依然复杂:“……唯。” 张染安静地看着这些臣子,垂下了眼。 闻家军在赶来。他听从曲周侯的话,也向身在墨盒的李信求助。还有现今身在南边刚打了胜仗的宁王妃闻姝,她手中也有大批军队。在张染看来,能求援的所有军队中,只有闻姝他相信会一得知长安有难,便会前来援救。就是李信他也不信,或许李信会因为闻蝉的缘故来长安……然李信经历这么多事,是否还会来,已经是一个未知数了。 众人建议张染登基。 除了张染口说的那个理由来,他不肯登基,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他为帝。 他做王时身体已经这样了,当皇帝,身体恐怕更糟。张染少时就权衡过,谁都能称帝,只有他不行。少时他为此激愤,怨恨自己体质,现在他早已淡然了。众臣讨论着针对程家的战事,张染起身出了殿。他行在宫殿长廊中,手扶着栏杆,漫看千树花开。 已到了春日,宫殿只寥寥几处开了花。太多人忙着打仗,连看花的心情都没了。 绵绵细雨中,黄门撑着伞,张染站在长廊中,透过窗户看到殿中争吵的大臣们。他们讨论声音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见,却不一而论,都是自以为地想给大楚找个出路来。看着他们在殿中争执,张染不觉想到了昔日的太子兄长。 张染那时候从窗外走过,看到殿中太子张术掩在阴影中的面容。金光阳光穿过一排排窗格子,光成流线形,尘埃在窗子内外飞扬。张染听到太子说,“五弟,若你有能力,请尽力护佑这个王朝。只有你这般性情,才能佑护我大楚……这是为兄最后求你的了。” 那个时候,张染没说话。 现在,张染想:我护大楚吗?兄长,我护大楚的方式,可能和你以为的不一样。希望你九泉之下看到了,可别说我负了你啊。 他心里再想:听说李信现在很厉害。皇室对不住他,没有给他平反。但如果他这次能来长安,看在小蝉的面上,我就送他一个大好处。端看李信到底是不是小人心肠,敢不敢来长安了…… 长安城中战火纷飞,幽州也如是。 李信的大军从墨盒出发,一鼓作气,攻入幽州,占领了周遭好几处城池。打到幽州蓟县门口,军队停了下来,与幽州军队交上手。幽州王与幽州郡守、校尉等人都在蓟县。李信攻打的太快,幽州王只来得及在蓟县集结兵马,对阵墨盒军队。双方在城下已经交战了三日,墨盒军队士气大振,蓟县守得非常辛苦。 城下军营中,李信正和江三郎对拿下蓟县之事发生质疑。 长安求援,江三郎给找了好名头,要李信一举进入长安。如果能够坐镇长安,对李信来说,是最好的结果。能不能占领长安,李信倒不在意。名声好不好听,李信也不在乎。但是江照白殚精竭虑想那么久为名声考虑,李信也没觉得有必要反对。他的大军南下,从墨盒开始打起,将四下城池一座座占领。终到了蓟县地域,疑问生起。 李信与江照白对着舆图争论。李信急于去长安,对幽州也就打算借个道。蓟县已被困数日,到了强弩之末。李信想干脆直接打下蓟县,活擒幽州王,继续南下好了。江照白对此不赞同,“幽州王经营幽州百年以上,势力极广。你到了幽州地段,非但不对他以礼相待,反而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攻城?幽州王现在相当于代表朝廷在讨伐你这个反贼,天下百姓都站在他那边……你这么打下去,就算有理,天下百姓也觉得你是无理取闹。你倒不如再等等。” 李信抱胸冷眼:“等什么?等他主动跟我开城投降?这和我打了他有什么区别吗?” 江照白微笑:“等他反了朝廷。” 李信:“……” 江照白说:“长安向四方求援,幽州离长安也不远。幽州王在此集兵与我们打仗,看样子不像是要回长安的意思。我看自先帝去后,这帮诸侯心思都开始转了。不管姓张的,还是不姓张的,心里有了自己的小九九。他们不想效忠张氏,反而想要自立为王了。我们不妨就等一等幽州王自立,一旦他自立,我们攻城,说法就好听多了。” 李信扬眉。等幽州王自立?这个,如果光等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但是没关系,李信可以给幽州王加把火。李信攻城不要那么势不可挡,给幽州王一些喘气余地,甚至让幽州王觉得李信也不是不可战胜。这时候,长安那边再催一催……只要幽州王有反心,催着催着,两边夹击着,幽州王就自立为政了。 一边听着两人争吵的陈朗这时候开口:“你们就确定幽州王真的有反心吗?如果他根本没有反心,一心向着朝廷,现在当真是把我们当匪贼在缴。你们的算盘不就落空了吗?” 江照白诧异说:“他没反心,现在不向长安求援?我们只围了三个城门,留着一个,不就是为了给他出路吗?他不逃,心思难道还不明显?” 李信沉着眼,没参与他们的讨论。他心烦气躁地在军营中走了一派,下了决议:“算了。明日攻城,拿下幽州王!” 江三郎一滞,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李信也不听。他还要再劝,李信冷声:“我没时间在幽州这里晃!除非你江三郎能让他明天就给我反,给我投降。不然我急着回长安,我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江三郎没说话。 李信与他真的很不一样。长安遇难,李信第一个想的就是曲周侯夫妻、宁王等旧知在长安,他要去救。哪怕在他遇难时,那些人并没帮上太多的忙…… 江照白想的大势,在李信眼里都不重要。李信要做什么,目标一直很明确。江照白曾经试过照自己的节奏走,然后他失去了李信对他的信任。江三郎知道自己不能再挑战李信的底线了,若自己再使些手段,恐怕和李信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而到了那时候,江三郎又去哪里再找一个主公效忠呢? 江三郎闭嘴,开始从李信的角度去想。他开始想如何能让幽州王明天就自立,或者明天就投降…… 军营外传来通报声,小兵进来后,交给李信一筒竹简。李信刚与江三郎吵一架后,吵得口干舌燥。他走到案边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卷开竹简开始看起来。看了几个字,郎君噗一声,口中喝下去的水喷了出来。 李信不光喷水,还自己把自己呛到了。他呛得自己满脸涨红,还手忙脚乱地拿袖子去擦竹简,唯恐水弄晕了墨迹。还没咳嗽完,李信又狂笑起来。他边笑边咳嗽,边擦水边看卷轴,然后笑得更加厉害了…… 江三郎思绪被打断,愕然回望拿着竹简、仰头叉腰大笑的郎君:“……” 陈朗吃惊:“阿信终于……疯了吗?!” 李信大笑:“我家知知怀孕了哈哈哈……!” 江照白恍神,陈朗愣了下后,露出了然的表情来。 两人齐齐拱手道贺:“那恭喜阿信你了!” 李信笑着笑着,将竹简收起来,吩咐:“这里你们应付,我晚上要回后方一趟。” 回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江照白明知故问:“你明天不攻城了?” 李信回头对他笑,在两人关系僵冷后,李信还是第一次对江三郎笑得这么有人情味,让江照白受宠若惊:“攻城哪有我老婆重要啊。我走了,多给你两天时间……三郎你努力策反幽州王吧哈哈哈!” 李信扬长而去。 夜奔十里,前去看望妻子。 161|1.0.9 银星当空,一骑轻尘。 李信策马行在起伏的草原上,穿越一片片的湖泊与密林。刚刚入了春,夜晚空气清而凉,一路骑马走在风中,闻到空气中飘荡的泥土香气。湖泊与天上的星辰相伴,在郎君疾如闪电的奔驰下,光辉流转照浮在他身上、面上。像是一只只晶亮的眼睛,在寒夜深情地凝视着他。 星空光芒忽亮忽暗,数量却繁多。除却星光点点外,天空呈现幽幽的暗红色,暗黄色,暗蓝色。 李信闯入了一片桃花林中。 此地气候有异,未到花期,桃花却大簇大簇地盛放。郎君闯进来,惊了桃林,大片大片的飞花在空中扬起,纷纷洒落若雨若雾。青山悠悠,绿水银池,花瓣肆意地飞洒,漫空银光都被罩上一层水雾般的红色。那般的明艳,那样的灼烈。 李信抬头,发现自己被周围密密的桃红色包围。他在一瞬间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艳,仰头凝望着天上飘浮着的落红。 李信腾空跃起,飞上枝头。他身下的马尚没有跟上他这么快的反应,继续闷着头往前奔跑。李信跳到了树上,伸手折了一大簇桃花。他在桃林中飞纵,尽可能地挑选着好看的花朵。郎君再飒飒然从桃树上跳下来时,正好重新落到了往前奔了十来丈的骏马身上。他将手里的桃花枝给骏马闻一闻,马扬着前蹄,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半空中又有苍鹰盘旋叫着,俯冲下来扑向李信。 李信大笑。 笑声在桃林传开,震荡得花落得更为飒飒了。 在寒夜疾行数里,李信终在后半夜赶回了后方女眷的住所。大军在前方压阵,闻蝉等女眷在后方慢悠悠地跟随,行得没有前方那样快。李信已经率军打到了蓟县城下,闻蝉尚留在幽州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停留。李信下马,捧着怀中的桃花,顶着一众仆从惊疑的目光,毫无压力地一径往自己的房舍寻去。 李信不在的时候,青竹等侍女会陪在屋中睡,睡于外间,以防翁主有事可传唤。但闻蝉与李信成亲后,因为李信不喜,这些女郎夜间就免了这项工作,自去睡个囫囵觉。今晚,青竹等女并没有睡在外间陪翁主,因早上发出信函时,诸女已经料到李二郎当晚会赶回来。当李信当真牵马回来时,诸女为翁主而欣喜,硬熬着守了大半夜的疲惫一扫而空,向李二郎欠身行礼后,各自回去睡觉了。 李信身法轻盈地进了屋,关上门,便往内室摸去。帷帐放下来,他站在床榻外,隐约看到帷帐内女郎影影绰绰侧睡着的身影。李信看了半天后,蹑手蹑脚去外头,先找到花瓶把怀里的花插好,好第二日给闻蝉欣赏。他插完花后,回到里间床榻前,掀开了帘子。 夜光低垂,照在床上。帷帐用月钩挂起来后,那泻银一般的温柔白光,便落在了闭目沉睡的女郎身上。 李信屈腿跪坐在了地上,手撑着床板。他倾身趴在床头,赞叹着自己妻子的美貌: 榻上女郎长发乌黑若云,披散于枕上。她侧身睡着,银光正好浮于面上,流水一样波动。闻蝉姿色秀丽,柳眉杏眼桃腮,睫毛浓长,唇瓣水红。其灼灼艳艳,比桃花还要好看。她这样明艳温婉,比少时又多了几分大气。 李信看着她,就满是欣喜,就觉得自己赶了一晚上的路,是应该的。 他又想去看她的小腹。盖着锦被,能看到闻蝉穿的薄薄蝉衣。李信将手伸入她的被衾中,去摸她的小腹。隔着一道薄衫,他抚摸她的小腹,只觉得那般平坦。李信心中惊叹,摸了又摸,觉得这么平,真的会怀孕? 他再算了算时间,心中自鸣得意。觉得自己真是厉害,统共也没跟闻蝉睡过几次,就让她怀孕了。 摸一摸也无法满足李信。 李信干脆头也埋过去,埋入黑乎乎的被窝中。他喘着气,手渗着汗,哆哆嗦嗦地去解闻蝉的里衣,想要亲自看一看。他还怕惊醒了闻蝉,自己埋入被衾中一通乱摸,碰着衣带,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李信浑身燥热,呼吸粗重,聚精会神地盯着黑暗中的目的地…… 被衾突然被一把掀开。 伴随着闻蝉充满困扰的软绵绵声音:“你在干什么?” 光一下子亮了起来,闻蝉被李信从睡梦中惊醒。她本来就和青竹猜李信晚上会回来,只不过等了前半夜也没等到,就睡去了。这一睡也睡得不甚踏实,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忽然间感觉被人动手动脚,腰腹被人掐了一把又一把。像是一把刷子一样来来回回地折腾,弄得她开始不自在。睁开眼,闻蝉没有给夜里的被突袭吓住——她现在已经习惯李信身上的气息。她单单被郎君偷偷摸摸地爬她被窝、解她衣衫的动作给弄得哭笑不得。 闻蝉垂下眼皮,与李信扬起来的眼睛对上。秀美的女郎心口软如春水,对他眨眨眼。 锦被被掀开,闻蝉上半身撑着坐起,凌乱的发贴在面上,脸颊酡红。她低头看手横在她胸口处的李信,他将她的衣服都堆到上面去了,耐心地要解开衣带看她的腰腹。然后他的作风又非常流.氓,无意中摸到她凝脂般娇嫩的肌肤,就忍不住摸了再摸。再碰到了她的胸口,就更舍不得移开手了…… 李信吹声口哨,脸皮非常厚。他冲她笑得露出白牙:“听说你怀孕了,我想看看。” 闻蝉说:“你收到信了?都不到两个月,你能看出什么?” 李信但笑不语。 他这种坏蛋似的笑容,在闻蝉眼中心照不宣。闻蝉被他笑得胸口微颤,面颊也飞红了。她的胸脯微跳,李信放在上面的手就感觉到了。他心中一动,看她一眼。 闻蝉小声:“我没勾.引你……” 李信笑得双肩颤抖。 闻蝉看他心情这样好,也禁不住跟他笑了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李信了,看到李信回来,没有冷着脸,冲她不停地笑啊笑,她的心就跟着飞起来。李信笑容中有少年一样的风采,有开怀无比的味道。就算充满邪气,也心醉神迷。闻蝉不跟他计较他半夜扯她的衣带了,她十分想念他,便伸手拉他上床:“夫君,你今晚不走吧?上来陪我睡吧。” 李信矜持了一下:“不好吧?我还没洗漱,还没换衣,还没……” 闻蝉说:“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李信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汗味,想了想应该没那么难以忍受。而且妻子这么漂亮,还眼巴巴地邀请他……他想自己就躺一躺吧,哄闻蝉睡着了再去清洗。毕竟时间很赶,他不想浪费时间。李信低头脱鞋袜,怕熏到她,连外衫也没脱,就上了床。 他不肯盖被子,只用被子把妻子包得严严实实。李信手搭在被子上,搂着闻蝉的肩,侧身面对着她。 两人对视。 李信又笑起来了。 闻蝉也跟着笑起来。她眼睛乌黑,水光流转,满是欢喜地望着李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信看,看微弱夜光下郎君的一眉一眼。她用心地将李信的容貌记到心里去,好在下一次很久不见面时,这会儿的片刻温情能够拿来回味,在心里一点点地重复。 李信抿唇。他心里有冲动,想什么都不管,就陪在闻蝉身边,守着她,看她肚子一点点大起来,陪着她一起生孩子,养孩子。他有野心,但他更喜欢闻蝉。他多少次想脱口而出说“要不我不走了”,但话到口边,他又说不出来。他不能把跟着自己的人全部丢开,别人将人生压在他身上,他不能说不管就不管。 李信便想等自己这些事都结束了,他就能陪着闻蝉,天南地北地走走玩玩了……为了这个目标,他要走得更快些才行! 李信低声问闻蝉:“孕吐了么?” 闻蝉心想他还知道这个啊,乖乖回答:“没有啊。”她老实跟李信说,是医工来例行给她诊脉时发现喜脉的,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怕李信忧心,闻蝉尽量一字一句地复述几位医者的话,想向李信说明自己很健康,孩子一点事都没有。 李信说:“我不担心孩子,我担心你。” 闻蝉:“……” 心口微颤,她往前挪啊挪,埋入李信的怀里。 静了半晌,闻蝉仰头看他:“我白天听老姆们说了,也见了其他将军家里生养过的女眷。她们都说怀孕后会变丑,变肿,就没以前那么好看了。表哥,如果我变不好看了,你还喜欢我么?你会嫌弃我吗?” 李信问:“那我现在躺在床上,一身汗味,衣服也没换,脸也没洗。你还喜欢我吗?” 闻蝉翘唇,唇瓣弧度上弯,十分的娇艳。 李信便低头,在她唇上吮了一下。他小心地抱着她,身子还尽量往外挪,怕压到她的肚子。李信轻声:“你喜欢我,我就喜欢你。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 夜中桃花在外间散发出幽香,李信的声音低低沉沉,缥缈若梦。这个梦十分美好,夫妻二人说着悄悄话,慢慢睡了过去。李信自己想等闻蝉睡后要去换衣,结果不知道是闻蝉整天给他送的那些瓶瓶罐罐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搂着闻蝉心里安宁的作用,李信竟也困得不行,跟着闻蝉一起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 两人竟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来。 睡醒后,李信又陪着闻蝉吃了午膳。到下午,他溜溜达达地陪闻蝉玩了一会儿。闻蝉催他半天,他也没有回去的意思。李信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拉回了一车医书。当李信郑重其事地坐在案头前开始看孕妇有关的医书时,众人再次对李二郎的决心敬崇不已。 少有人能像李信这样,每件事都不敷衍,想做什么就去研究什么。而且他天分好,往往成绩斐然。看了一下午医书,晚上医工来诊脉的时候,李信都能装模作样地和医工探讨一番妻子的孕相了。 闻蝉笑眯眯地看着李信:虽然夫君陪她的日子少,但是夫君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再过了一日,李信依然陪着闻蝉。前线捎来了江三郎的手书,江三郎居然真的挑拨成功,把幽州王挑拨得反了朝廷,自立独政了! 李信放声大笑,意气风发,自觉机会终于到了。 他一把将旁边的闻蝉搂起来抱了两圈:“太好了!知知,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你真是我的福星!” 当日,李信便重新回去前线。他与江照白喜滋滋地说了番闻蝉的近况,讨论了整整一个时辰。在江三郎被李信的“她现在吃的这么少是不是不太好”问题折磨得快疯掉时,李信终于意犹未尽地收整了心情,沉下脸,恢复了冷面形象,把心思放到了打仗上。 幽州王自立,李信也不再藏手段。大举攻城,一路南下!其中与同样南下的并州军狭路相逢,双方交锋,大战一场! 幽州王并不是第一个自立的,在他之前,已经有不少诸侯国杀了当地郡守太守,或直接策反了朝廷官员,自立亲政了。如今大楚没有皇帝,长安只有一个宁王。这些诸侯国的心思纷起,只短短一月间,大楚就四崩五裂。朝廷传唤,他们装聋作哑,兼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出兵勤王。 长安城的战事,也已经进行到了最后时期。 未央宫中甘泉宫外,红花染殿,艳艳烈烈。空荡荡的宫殿外,蹲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一会儿,随着黄门的引路,另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找了过来。女孩儿小名阿糯,大名张穗,是宁王殿下的幼女。她走过来,与男童一起蹲下,老气横秋般地教训:“弟弟,姊姊让你来找姊姊,你怎么不听姊姊的话?” 男童看她一眼:“我不想跟你玩了,你老赖皮。” 阿糯哼一声:“不是玩!我有要事!” 两个小萝卜头正要装模作样地辩解一番,旁边等候的黄门哭笑不得:“小娘子,小公子,咱们快些走吧?殿下吩咐老奴带你们两个出宫,眼看就没时间了啊!” 男童微惊:“为什么要出宫?我不去!这里是我家!” 他要生气,身旁蹲着的阿糯在他肩上重重一敲,将他打倒了。男孩被一掌拍到坐在地上,晕晕地看着女童站起来。老黄门忙把两个小孩子牵起来,身后两个黄门跟上来,一人抱一个,往出宫的方向小跑而去。 天上有烟火绽放,夜空被浸,绚烂似朝霞。 两个吵嘴的小孩子一起抬头,高兴道:“放烟花!好看!” 另一处宫殿,宁王抬头,与诸臣一起看着上空的烟火,淡声说:“攻打宫城的信号到了。诸卿,跟孤进宫殿吧。生死有命,诸卿也勿多想了。” 162|1.0.9 战火烧到了最后。长安半壁烟火燎燎,时局紧张,已经没有了可缓和的余地。连战一个月,双方的兵马都用到了最后,长安的天被火烧的红霞一般,又透着阴霾,多日不可见阳光。 张染与诸大臣跪坐于平日廷议的殿堂内,门窗紧闭,宫人惶惶跟随在侧。殿内燃着青铜树灯,炉中清香丝丝缕缕。听不到门外的声音,想象力却被无穷放大。胆小点的黄门们怯生生撩起眼皮,去看宁王殿下等人。 那些大人物们不动如山,围着宁王,端坐高位。对于常日伺候于宫廷中的这些宫人来说,这些大人物都是平时经常能见到的。依次是曲周侯,丞相,御史大夫……近日来,因为战争,未央宫成为这些人的主场。常能看到他们在此争论战事,吵得不可开交。然诸事已定,到了最后时分,他们只静静坐着,不言不语地等着最后的结局。 宁王垂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由一开始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到咚咚咚的撞门声隐隐约约传来。那鼓声、那兵器挥砍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张染淡漠道:“程家叛军开始闯宫门了。宫外分军没有抵抗住,战争要转移到宫内了。” 曲周侯跟着点头:“我们在宫内安排的大军,也能抵抗住一时一刻。” 御史大夫说:“军马不够,如果未央宫也失守,长安就彻底沦陷了。”而在座诸人,到时候不知会如何是好。 丞相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忧心忡忡,既记挂于战争的胜利,又牵挂于自己的长子安康。他家大郎吴明,任职期门郎,隶属于光禄勋,还是宫廷宿卫军的其中一部分。看起来很了不起,然丞相对自家大郎的期望,却从来都只是平平安安、吃喝不愁地过完一辈子就行了。他没指望吴明有大成就,但是他家大郎却偏偏跟宁王这些人混一起去了。 宁王啊、闻若啊、李信啊,这几个郎君,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吴明固然跟着他们开始学得不像个纨绔子弟了,开始有自己的一腔抱负了……然而当今乱世,丞相最怕自家大郎太有抱负,拦都拦不住。 思绪飘远,战争节奏依然紧促。 程太尉亲自坐镇指挥,再无退路的情况下,他不再藏私,能调动的兵全都调来了。宁王他们的军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过是在硬撑着。程家军却不一样,虽然长安四郊的兵马已经调光了,但是并州军、江北军还没有赶到。在程太尉预计中,这两支大军,是击垮宁王的最重要势力。 诸侯纷乱,程家军到达长安,不是今晚,便是明日。只要在勤王军马之前赶来,一两天的时间,程家便能收割长安的余孽们了。 夜火烧了半边天,长安的北城门和东城门方位,都有大军在作战。北城门那边是闻家的军队,由曲周侯家的长子闻扶明做将领指挥。这位郎君昔日也是长安城中能玩能闹的纨绔子,谁料当他穿上战袍手持□□时,其凛凛如剑之势,与他父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让人心惊。 闻若带领大军在城北作战,在一道道巷子里和程家军玩战术。他把对方耍得团团转时,手下的兵,数量也在一点点地减少。 “将军,顶不住了!”不住有人来报。 闻若身法凌厉,抹一把脸上血,一枪叉倒一个小兵。他嘶吼道:“继续顶!我们不能退!”退一步,压力就压到未央宫了。他们这边多顶片刻,多杀一个人,未央宫就多一份安全。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城东。 吴明与诸位同僚并肩作战,大吼着杀向敌人。对方密密麻麻,更有他们的昔日朋友在列。杀人杀得麻木,被一刀刀砍来,只要没有一刀毙命,就被长官扯拽着拉起来继续打仗。 不停地杀与反杀,鲜血的颜色让吴明已经无动于衷。他一整个月的成长,感觉比十年岁月带给他的经验还要多。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多想,也来不及想。但当皇后殿下跪于他脚边、将传国玉玺交到他手中时,那一瞬间,吴明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使命。 他必须要把玉玺交还给宁王殿下,他必须要护住点什么。 所以他腰杆笔直,他被刀劈被剑刺,他仍然站在这里。 “杀啊——!”吴明热血涌上头脸,一脚踢开一个临死前还扯着他的敌人,他踩上尸体堆成的小山上,拿过己方的大旗挥动,声震冲天,“莫让他们往前一步!” 然而占据人数优势的程家军,依然在把战场往前推进。 未央宫的宫门被三四根木柱从内堵上,士兵们在外撞门,撞得墙壁跟着一起震动。有聪明的想起来高长的宫墙,于是互相吆喝着,搭着梯子去爬墙。 宫墙上,有将士将滚烫的岩浆热水淋下去,爬墙的程家军人士被烫得凄厉大叫,从城墙上滚了下去。有人挥出长钩,顶着不断有人从上空摔下来的压力,继续往上爬。 热水、石头、弓箭,皆从上方落下来。抬头往上看,冒着滚滚热烟,火焰滚红,流水一样冲袭下来。爬城墙的人不住地因疼痛跳下去,又有更多的人扑上去。 “顶上!顶上!莫后退!”将领们高声喊着激励自己这边的人,抽空又举起□□,箭如密雨般从手中成半弧状飞了出去。 在有人爬上墙、越过宫门这道坎后,宫门内点战争拉开。里外交映,火照不夜天,不过小半个时辰,宫门在巨大的声音中被推倒。门重重砸下去的声音,交战的双方都被惊了一跳,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半刻,在一声不知来自哪里的“冲啊”的振奋激励声中,双方再次交战。 他们离未央宫最大、最前方的宫殿越来越近。一地霜白,银河在天上刺拉一声划开,万千星辰如河,熠熠生辉,飞落而下。宫殿前的银白地上,成包围圈,是再一重的包围。将士们爬上屋顶房檐,摆好手中弓箭,专心致志地等待叛军攻入此地,他们好给对方再一重打击。 宫殿中的大臣们,这一次,清晰地听到了殿外的战争声。战事就在一门之外的空地上发生,将士们临死前不甘的喊声,近得如同在耳边一样。甚至已经有叛军将领把目光放到了殿门上,他们调遣、指挥士兵们前来撞门。 当第一声“咚”的声音从外传入时,那震动声,让给宁王殿下倒茶的宫女手一抖,案上茶盏叮叮咣咣地摔到了地上。茶水淋湿了青年的衣袖,热茶烫了他的手一下。宫女发着抖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张染随意摆了摆手,他的乖戾脾气,没功夫在这个时候爆发。他认真地听着门外的声音,漠声道:“原来已经打到这里了。来得真快。” 一殿大臣沉默着没说话,脸色俱有些苍凉的惨白色。他们都是大楚的臣子,在选择宁王后,和程太尉站到了对立面上。可以想象如果他们被程太尉抓到,下场会如何凄惨。众人心中焦虑,他们等待的援军迟迟不到,而叛军已经打到了门口! 在这时候,众人皆流露出悲凉的恍惚神态,都不由自主地去想:大楚真的要完了么?长安真的保不住了么?那些诸侯们,竟没一个出兵勤王么?! 便是其他诸侯不肯勤王,那同是单字封号的诸王殿下呢?!竟也是一个都不来么?! 他们想要自立为王,不愿效忠于式微的大楚……江山旁落,山河不整,这是何等的悲哀。 曲周侯站了起来:“既然已经打到了这里,殿下与诸卿便不要留在这里了。这里交给我来应付,诸位从后殿离开,今后……各自保重吧。” 他站起来,说着决然之话。话中意思不言而喻,他决定出去,亲自与程家军拼杀。他用自己这条命,给在座诸人保出一条逃生的路来。长安要沦陷了,今后如何,端看各自的造化。 然而他站起来了,却见在场诸卿,竟是一个也不动,端坐如山。 曲周侯:“……” 他好气十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家中都没有妻子儿女么?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之前已与夫人、长子说好。长安若落入程老贼手中,我们各自为战,绝不苟活。我今日不出未央宫,大长公主殿下也绝不出府中一步。难道你们个个都跟我家情况一样?” 文死谏,武死战。闻平生来如是,绝不愿后退一步。他活了大半辈子,也许他妻子从来就没真正理解过他的想法。然当长安内乱起,他们家留在长安的人,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闻若的妻子早早领着幼子离京,愿给闻家留一条血脉。 闻姝带兵在千里之外,死生半数,也不值得说道。 闻蝉与她夫君在一起,生生死死都有李信操心,不用闻平再为她担心。 闻平想自家都安排好了,若要跟程家决一死战,闻家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了。他自觉有义务守住一条路,护送眼下这批人离开,却不料他们谁也不动。 御史大夫说:“老夫年纪大了,走也走不动,还不如老实呆着。” 丞相叹气:“我家大郎还在战场上,他不下来,我有什么值得逃的?” 最后诸人目光落在宁王殿下身上。 张染彬彬有礼道:“我相信阿姝会来的。” 曲周侯:“……” 正这时,他们听到了殿外的打斗声,似乎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像是有大批军队从外涌入,杀入现在的战场中。那打斗声加大,威力加强。 殿内的黄门吓得一哆嗦,坐倒在地。他们脸色惨白,不敢去猜这时候,到底是哪批军队赶来了。若是援军还好,然战争到现在,他们已经不抱希望,唯恐是程家军的援军到了…… 殿中诸人也一瞬间脸色凝重,坐不安稳。 一个胆子大些的黄门,趴去殿门口的缝隙处去看。他从外面照进来的一点火光中,看到果然涌入了大批队伍。血迹斑斑,士气极强。先是被吓得半天无法聚神后,战战兢兢地看半晌,此黄门突然惊异道:“殿下!殿下!是我们的援军到了!” 他话一落,殿中人除了过于淡漠的宁王殿下,全都站了起来。 “当真?!” 黄门再趴门上看半天,见这批加入战争的人,果然冲着程家军去杀,惊喜万分连连保证:“是真的!终于有援军来了!” 殿中沉闷的气氛,陡然间活了过来。 诸位大人物脸上,带上了笑意,不约而同地想到还是有人效忠大楚的。 宁王张染忽然问:“来的是谁?” 黄门眼睛快要瞪破了:“为首、为首……似乎是个女郎?!” 张染:“……!” 他震惊站起,茶渍浸湿的袖子拂过方案,下了台阶。他走向殿门的方向,声音微微带着抖音:“是阿姝!阿姝来了!” 阿姝?! 众人想半天:“宁王妃殿下的军马来了?!”他们于是更加放心,这是自己人来了!冲宁王妃和宁王之间的关系,他们不用担心对方漫天要价了。 张染颤声:“开殿门!” 黄门:“……” 劝道:“殿下,外面在打……” 张染冷声:“开殿门!莫要误导阿姝!” 如果不开殿门的话,闻姝心情始终焦虑。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她真正在乎关心的人在哪里。她的心无法安宁,她这般重情重义,如何在战争中取胜?! 宁王殿下拿定主意后,无人能劝说。 殿外来的军队,确实是闻姝的兵马。早在得到长安求援的第一时刻,闻姝就从南方战场中抽身,往长安赶来救援。她日赶夜赶,一刻不敢放松,就怕自己来晚了。 她天生擅长打架,打仗。战争酣畅淋漓,她投身其中,却一刻不敢忘记夫女。她在城外与江北大军交战后,更深知了朝廷的危机。 她思量以张染的心性,这个时候应该在未央宫中。她的军马闯入未央宫前来护驾,她与长安的军队一起合作,跟程家军战到一处。她也在人群中提着剑杀人,一边杀着人,一边抬头去找寻将领。她一路杀过去,抓住对方的衣领。 对面将领吼道:“你干什么?!有事事后再说,现在先解决……” 闻姝长身玉立,拦住他不许他走。她要问张染在哪里,她见不到张染,她始终不能放下心……闻姝张口,要说话。 银星在墨色夜空中流转,伴着尘埃,显得清透无比。璀璨无比的星辰照耀大地,这一刹那,似乎能听到星光划破长空的声音。 星光坠地,殿门大开。 闻姝蓦地回头,看到了从大殿中走出来的青年。 她定定看着他,目不转睛。有人趁她不备时来偷袭,被闻姝一剑挑开。她脸上染着血,看到了因为那俊美病弱青年的走出,场面一时失控。 程家军爆发,想要活捉宁王。 闻姝也号令己方兵马跟着爆起,她要护住那个人。 当她与那个人对视时,热泪盈眶,一年的时光,风一吹便走了。星光重新将他带回她的身边,如她夜夜祈祷的那般。 她提着剑,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张染。 战事还在继续,万物却没有了声音。 战火纷飞,尸体遍地。闻姝站到了张染面前,仰头看着他清俊消瘦的面孔。她喉间涩涩,想要说话,被哽住了。 张染失神一会儿,露出外人前从没有过的温柔笑容:“阿姝……” 他话没说完,因为女郎再往前走了一步,忽地伸手抱住了他。 两人在殿前拥抱,良久不言。 星海烂烂,万里皆同。 吴明一步步后退,喘着气,被堵在了墙根。他手被撕裂开,痛得连武器也拿不起来。敌人提着刀向他刺来,吴明面无表情。他擦去脸上的血水,看向天上的星群。 都死了…… 他也会死…… 吴明沉默地看着前方向自己挥来的大刀。刀划来泛着银光,刺亮的光映着他的眼睛。他静静地等待着,斜刺里却突有另一道光挑了过来。 一个郎君身如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旁边。他手中没有武器,一伸手就夺过了刺来的那把刀,贴身迎去,反手在空中划半个圈,想杀人的被自己的刀所杀。郎君伸手,将跪倒在地的吴明拉了起来。 带着他跃上去,踩过一个敌人的头顶,转手拂过那人的咽喉,又一个人被解决了。 郎君杀人的手段干脆又果决,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像是已经杀了千万遍。他站在吴明的身边,单枪匹马,瞬间就杀了数人,更把十来个人挡在了墙外。 千万兵马叫阵声铺天盖地,从城门一拥而入,杀向程家军的残留势力。 吴明怔怔地看着身前顶天立地的郎君。他站在星火下,气定神闲,侧脸照着火光,坚毅之色,与以前一模一样……吴明扑过去,抱住他激动大哭:“阿信!” 李信回头,眉目清明朗朗。 星光在李信的眼睛里荡漾,烛火摇摇飞向李信。李信并不在意对方人多势众,他研究着当下局势,却被身后扑过来的吴明一撞,手臂上的伤口被撞得撕裂开。 李信呲了一下牙,回头对吴明的眼泪露出嫌恶之色……一切宛如当年,故人归来,少年不老。 吴明抱着他嚎啕大哭。 163|1.0.9 战火将熄,宁王妃的军队、李信的军队,还有城外的闻家军悉数赶到,打破了程家军对长安的封锁。程太尉已无力回天,匆匆带了一些私兵出逃。援军刚刚赶去程家府邸,尚未动手时,便发现程家府邸从内生了大火。 大火连三日,将程家烧得一干二净,没有逃出去的程家子弟、仆从,皆被烧死在火中,什么也没有为长安援军留下。援军事后去探寻时,发现大火是从程三郎的内院烧起来的。屋中有程三郎夫妻打斗的痕迹,不知道最后一刻,那火源自哪里。 李信等人派兵去追逃出城的程太尉,对什么都烧掉了的程家破宅子,并没有太大兴趣。 战争告一段落,长安城开始清扫战场,百姓们终于敢上街头。发现没事后,上街的百姓才陆陆续续多了起来。然民众皆是小心翼翼,长安再无战前的风采可言。三月份的时候,未央宫内殿中,曲周侯一家人与宁王夫妇碰了面。多年波折,这里在座的大多人已一年多未见,再次相逢,心中何等慨叹。 众人听说了闻蝉怀孕,皆是围着闻家幺女走了一圈,嘘寒问暖,闻蝉再次成为他们的关注重心,闻蝉的丈夫李信再次被选择性地遗忘。 等寒暄结束,宁王夫妻说起战后离京的打算,李信夫妻并不意外,曲周侯夫妻却是第一次听说。大长公主惊诧地看向与病弱青年坐在一处的二女:“为何离京?张染是皇室正统血亲,这时候应该留在长安,重建长安才是。还有阿姝不是领着兵么,你不去打仗了?” 闻姝与张染看了一眼,闻姝代言:“我和夫君商议过了,大楚命数已尽,诸侯皆反,无人响应长安。他们已经不承认大楚的皇室,我夫君体弱多病,留在长安主持战争就已经很勉强了。他没法再劳心劳力了……而我,我虽然喜欢打仗,但经此一年,我幼年心愿已了,我还是更想陪着我夫君。” 张染补充:“我夫妻二人与李二郎谈过,得知他师父苍云先生曾于墨盒现身过,之后再次行踪不定。李二郎说他曾经身受重伤,一度垂死,都被苍云先生救了回来……我和阿姝便想,也许我不是无药可治。我们夫妻想带阿糯离开长安,去寻一寻那点儿生机。” 殿中其余人再未说话了。如大长公主这样的皇室嫡系,听子女说大楚气数已尽,心中自是悲戚。闻平握住她的手,给她无声安慰。大长公主再看眼面色平而冷的李信,更知道朝廷对李信造成的伤害……李信还愿意回来,大长公主也不会说别的了。 那么,长安怎么办呢?大楚四分五裂后,昔日的政治中心长安,该何去何从? 李信说:“我夫妻二人打算留在长安。” 闻若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笑道:“反正我们曲周侯府,也不会搬家,我们也留在长安。” 张染微笑,心中知道他们的想法。他这个正经的皇亲对大楚没有归属感,李信这个桀骜的人有别的心思,曲周侯父子更愿意平息战火。张染着人取来玉玺,交递给李信:“我知道虎符在你手中,现在把玉玺也交给你。大楚现今,虽然已经没什么人认玉玺和虎符了,但如果你想号令天下,有这两样东西在手,打着扶持旧朝的名号,总归比别人名正言顺些。” “我实在为大楚做不了什么了,若你能坐镇长安,剑指四方,结束四面的战祸……来日称帝,大楚皇室也承你的情了。” 现在正经的皇室,在长安的,就剩下张染了。先帝临死前将玉玺给他,张染的话,便一定程度代表这个国家的意思。他送李信一份大礼——逐鹿四野,群雄争逐,人人都绞尽脑汁想要一个好听的名头,好让天下归顺。而在所有的势力中,李信代替旧皇室收复山河,无疑是最得民心的一种情况。 众人望向李信。 李信沉默半晌。天下?皇帝?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么? 他最开始背叛朝廷,也不过是想着当一个王,领着一方土地便好。然他来到长安,就要开始与天下豪雄竞逐了么? 李信起身,没有接过玉玺:“过两日再说吧。” 众人微惊,没想到张染这么大的礼物,李信居然都要考虑一下。李信性格从来都不照他们的想法走,这位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寒暄结束,张染无奈地收回了玉玺。李信拱手后离去,闻蝉跟家人告别后,追了出去。 夫妻二人在巍峨宫殿外的长廊上行走。昔日李信从未进过未央宫一步,今朝未央宫的宫人都已被发放了出去,寥寥数人留宫。李信与闻蝉走在空荡荡的宫殿前,看春日初至,花卉蓁蓁。 闻蝉问李信:“表哥,你为什么不拿那个玉玺呢?你没有野心么?” 李信不答。 闻蝉锲而不舍:“那你是不想当皇帝么?” 李信还是不说。 闻蝉疑惑无比,百思不得其解。李信停下来,转头看她:“是因为你。” “……我?”闻蝉微怔,“我不让你当皇帝吗?” 她开始想是不是自己哪里连累到了李信,自己嫁给他,自己的身份成了他现在的阻碍?日后他若有登帝野心,自己这个曾经的大楚皇室女眷,会成为他的困扰吗? 李信见她想岔了,忙把她拉回来:“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单纯觉得,不想让你当皇后,你也不适合。” 闻蝉扬眉看着他:解释! 李信搂着她肩:“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日后若真走到那么一天,我说一不二的作风,也肯定和朝中那些大臣合不来。那我会怎么做呢?前面有个石子,我都要踢走,我根本不会被人牵着走,我只听自己的。你若是皇后呢,就要跟着我一起。硬仗打过了,还得跟他们打软仗。” 闻蝉说:“那没什么的。” 李信摇头:“我没做过皇帝,一时间没想太多。但就我现在想的,做皇帝要不要三宫六院,要不要后宫三千佳丽呢?肯定是要的。如果你要打破这个传统,你就要有别人不敢反驳你的底气。做了皇帝,势必要平衡各方势力,他们求不到我,便会去求你。我夫妻二人会被架空,整日面对着各种各样的麻烦……到底是政治重要,平衡重要,还是别的更重要。都需要衡量,太辛苦了。” 闻蝉低下眼睛,看李信蹲在她脚边,仰头看她,声音平静:“后宫是最消磨一个女人精力与青春的。我好生生护着的女孩儿,我不忍心把她放到火上去架着烤。我希望她永远天真,清透,明朗……” 闻蝉低声:“但你好生生护着的女孩儿,她也不忍心把你放到火上去架着烤。她希望你永远骄傲,不逊,强大……” 李信笑起来,眼睛清河一样,光波潋滟亮如日光。 他站起来,揉一揉闻蝉的发。他笑个不停:“说得真好听,为夫太爱你了!” 他重重在她脸上亲一下,声音很响。 闻蝉被他逗笑,乐不可支。 李信手搭在闻蝉肩上,吊儿郎当地打个响指:“反正就这么回儿事。你慢慢考虑吧,如果你觉得没问题,你自己承受得住,不会被人给磨去我喜欢你的地方……那我就去拿玉玺。不然你变成我讨厌的样子,我就不要你了哦。我可是很绝情的!” 闻蝉裙裾下鞋尖伸出来,小小踢了李信一脚。她才不信李信的胡说八道,她就不信他会抛弃她。她和李信一路走到现在,李信是她的少年时光,她也是李信的。一开始没那么爱,但后来整段岁月都被浸满了爱。从好奇般的喜欢,到深深地爱上。她相信自己不会再遇上更爱的人了,同时相信李信也一样。 李信再不可能如爱她一般,去爱别人了。 他走向她,已经用尽了他浓烈的感情。他余生,再不可能有爱她时那般深厚的情意留给别人了。 闻蝉说:“我想想吧。” 少年不要老去,初心不要改变。说起来很难,但总是要试一试的。她不希望李信改变,就像李信不希望她改变一样……天上有苍鹰唳声飞过,两人仰起头,去看那拍着翅膀飞入云翳间的大鹰。 大鹰穿云破雾,连行数十里,昼夜不停。它起起伏伏,在一团又一团的云雾中拍着翅膀。身上的黑羽如墨,它嘹亮地叫着,天上没有任何一只鸟飞得比它更高更远。它在空中盘旋,为脚下的军队们领着路。他们连行数日,一路追杀。 苍鹰顺风而驰,又从高空一跃而下。它从天穹上落下,从片片云层中浮现身形。它俯冲向下,冲向前方那个被将士们护在中心的仓皇老人。它尖锐的喙,对着那个老人的眼睛,快速去啄! 李信搭弓在后,箭紧跟着大鹰的行迹,成一条细密的流线,飞入阵仗中,飞向逃跑的程太尉。 墨色天空下,程太尉逃的狼狈,再没有昔日的风采。他一只眼被飞下来的鹰啄下,惨叫一声后,手捂住眼睛。血水从眼睛上流下,那只鹰高叫着,叼着什么东西,往回飞去。程太尉大痛,下一刻,便被李信飞来的箭射中了肩膀。 他发着抖,跪在地上,用完好的一只眼看向那个骑在马上的英挺郎君。他茫茫然看着那个郎君从夜雾中走出,英武不屈,多少次挫折依然没被打倒。那个郎君再次搭上弓,箭锋再次对上了他。 程太尉大叫:“李二郎!李二郎饶命,我、我……” 箭破风疾来,刺入了他的另一边肩头。箭上的力道极重,催的程太尉跟着那支箭一起倒地,往后被拖拽了几丈。他这才知道先前那支箭不是李信射不中,而是李信故意射不中! 他在折磨自己! 程太尉明白了,李信不可能饶了自己的。他的私兵跟李信追来的大军战到一起,程太尉再不敢多话,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不要命地往身后的方向跑去。李信再次搭弓,箭再次对上了程太尉。 砰!砰!砰! 连射三箭。 一箭射中程太尉的左腿,一箭射中右腿,还有一箭本对着对方心脏正后方,却被忠心的扑过去的手下挡住了。程太尉看也不敢看,他倒在地上,双腿无力,手攀着泥土往远方爬。发冠已在逃亡中丢了,衣上脸上全是泥点,银发斑斑,这个一力求生的程太尉,脱去了那些光鲜的外表,也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而已。 老人眼中流泪,不敢回头看李信,口里却还在哭饶:“放了我吧,我已经不能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了。我已经没兵了,我不可能再阻拦你了……” 李信说:“放了你,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如何瞑目?!” 李信箭搭于弦上,说:“我回长安,就是想问一问你,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为了你想要的利益,谁都能牺牲么?!” 程太尉爬不动了,李信的箭迟迟没有到来。他爬起来坐下,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郎君。程太尉忽然大笑起来:“那又怎样?!我不择手段么?我拳拳爱国之心,焉是你这种蝼蚁能理解的?你日后不会成为第二个我吗?” “你看着吧,今日你如何对我,日后就……” 他极尽谩骂之能事,想要激怒李信,想让李信愤恨不平。他自己死期已至,他也不要李信比他好过一二分!只言片语,若是能引得李信大怒悲愤,让他想起他多么的没本事,害了墨盒的人……程太尉高声:“墨盒的人,就是为你陪葬的!他们本来不该死,都是因为你死的!该愧疚的人,是你!” 李信没有生气,让程太尉失望了。 程太尉发现这个郎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随时能够热血冲头不管不顾的少年了。他句句戳着对方,对方竟然面不改色,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摇。李信的心,千锤百炼,坚韧无比。李信手指一松,手里的箭再次冲出,这一次,笔直地射中了程太尉的咽喉,将他拖到了地上。 李信收起箭,说:“该愧疚的人,不是我,从来就是你。” 程太尉睁大眼睛,死前余光,看到天上的鹰再次飞下来,冲着他的尸体而来。他死前,仿佛看到了无数人站在星空中,俯眼看着他。那么多不认识的将士,带着血,站在火海中,目呲欲裂地看着他。 还有先太子张术,先帝张桐,先皇后程漪……他们也站在那里,望着他。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死去的生命。 星光朗朗如洗,千万年时光在其中交替流转,一轮又一轮。这些人等着,看着——看他何时命丧,何时自掘坟墓! 程太尉死不瞑目,却也不需要瞑目了。苍鹰从空中飞下,收取了他的尸体。李信的大军包围了那些私兵,程太尉已死,私兵们茫茫然,在有第一个人带头后,其余人,纷纷丢弃了武器投降。 时日一径到了六月。 宁王夫妻已经离京,李信在外征战尚未归来。 烟雨蒙蒙,闻蝉站在未央宫最高的楼上,看着天地浩雨。青草芬芳,蜘蛛结网,仓庚喈喈,还没有到暴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天地起了薄雾,城中楼阙笼罩在水雾中,飘飘渺渺,如仙境般好看。 青竹为闻蝉撑着伞,小心照顾着女君已经隆起来的肚子。她小声指着城中楼池说话,语气活泼,逗引闻蝉笑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气喘吁吁地跟上来通报一声时,那人已经接替了青竹的工作,拿过了伞,亲自为闻蝉举着。青竹欠身后带领侍女们退下,闻蝉仰起头,看到李信的面孔。她目中笑意涌起,道:“你回来了?程太尉已经解决了么?” 李信“嗯”一声,伞罩住闻蝉,低声说她:“下着雨,跑出来干什么?” 闻蝉微笑:“知道夫君要回来了,所以出来迎接你啊。” 闻蝉说话这么甜,李信眼中也染上了笑,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肩。他在外征战时何等英勇威猛,一到闻蝉这里,听她说两句话,身上的硬骨头好像都软了下来。他懒洋洋地搭着妻子的肩,笑问:“等我干什么?小心跑来跑去,惊着了我儿子。” 闻蝉才几个月啊,李信就“我儿子”了。 闻蝉笑眯眯道:“等你回来,告诉你说我想好了啊。夫君你要做皇帝的话,我肯定陪着你。夫君不要小看我,我深思熟虑后,觉得我并不比你差。” 李信笑一声,没说闻蝉。闻蝉是真的深思熟虑了几个月才给他答复,作为枕边人,他对闻蝉不敷衍他的态度,格外的受用。他就没见过像自己媳妇这么好的女人,做什么都能戳中自己的软骨头。她就随便走一走,随便站一站,自己都感动得受不了。 李信豪情万丈,在妻子肩上一拍:“好!这大块大块的土地,为夫和你一起看!” 闻蝉心里想读了这么多书,说话还是这么糙…… 闻蝉伸手指着雨雾中的重重影子,依偎在李信怀里,问他:“你指的是这大好河山么?”她心里想看看你那形容词,再看看我的,表哥你羞愧不羞愧? 李信不羞愧。 李信兴致盎然,牵着闻蝉的手,指点给她看各处城池是哪里。他握着她的手,低头亲她的额发,郑重其事说:“知知,你指吧。你指哪里,我就打哪里。” 闻蝉定定望他。 好一会儿,她反手,握住他粗糙的指腹。她并他共看这江山如画,柔声改了他的词:“应该是夫君你打哪里,我就指哪里。” 他们共看这河山,这天地。 长安旧影退散,烟雾濛濛天地皓皓。从雨停到虹出,从红霞到夜星。万千年的山河,千万年的岁月,洪水散去,江涛再来。 星辰大亮,在少年夫妻的指间穿梭。 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启程。 共谱山河巍巍,红颜不老年。 164|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1 张染幼时,特别像一只小白兔。 皇室张家的相貌,都是清隽多秀型,修的都是皇家气概,威严慑人。只五公子张染,尚在母胎时便气弱无比。宫中的王美人生下这胎,担惊受怕不提,最伤心的便是儿子自出生,看起来就是个早夭命。皇帝那时候只看了一眼,听了侍医说“此子艰难”,便一甩袖离开,再不看儿子一眼。皇帝也怕处久了有感情,儿子到时候却去了,徒惹伤心。 偏偏王美人性格要强,舍不得幼子。皇帝今年痴迷炼丹,来后宫次数已愈来越少。王美人在宫中多年,深觉皇帝是个薄情人,日后自己膝下,恐怕就这么一个儿子相傍了。王美人硬是咬着牙,亲自拉扯着,把张染养大。幸运的是张染自来病弱,便是皇后、其他夫人见了,也熄了早年跟王美人斗气时的怒火,觉王美人实在可怜。宫中有皇后与其他夫人的照拂,侍医又是聚集了天下最有本事的医工,再加上王美人性强,竟真的把小公子养到能走能说话的年龄了。 曲周侯是宣平长公主的驸马,这对夫妻向来不和,斗得很厉害。未央宫作为宣平长公主的娘家,在那两夫妻打架之余,劝不了架,便会把那夫妻膝下的一子一女接到宫中小住。曲周侯府上的大公子闻若,和二娘子闻姝,自来在父母打架的阴影下相依为命,然这两人性格也不和,玩也玩不到一处去,关系颇为尴尬。一到了皇宫,两人齐齐舒口气,各去找玩伴,好不与对方绑在一起。 闻姝倒是经常来宫中,但她第一次见到张染,却已经到了五岁的时候。实在是那位小公子平时不怎么出门,天天养病,想见也见不了。 彼时闻姝与几位同来宫中玩耍的小娘子们在热烈讨论着时下小娘们的话题,大人听来幼稚可笑,这群小女孩儿,却说得兴奋不已。能来宫中玩耍的,都是与皇家联姻带亲的贵族女子,贵女们去和宫中夫人们说话,自己带来的小孩儿,就交给黄门领着出去玩了。 小黄门领着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孩儿,严肃警告她们:“那里是湖心亭,殿下吩咐娘子们年少,不要过去那边。” 闻姝跟人一起踮脚抬眼,手挡在眼前,看到了左廊过后,是一汪碧莹莹的清湖。夏日热风徐徐,湖心起了涟漪,泛起一圈圈水波。金灿灿的,又绿幽幽的,再有青柳垂落在湖上,飒飒随水往下流,再伴着落花纷纷……此景清幽静谧,让人感到丝丝凉意,于燥热中十分难得。 黄门却说不许她们去? 小娘子们撅起了小嘴:“以前又不是没有去过!为什么现在不让去?” 黄门苦不堪言,自然是怕这群小女孩儿玩闹中谁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以前跟着的人专盯着一个人看,当然能提防得过来。今次为让小娘子们尽情玩,黄门跟的非常少。这群小孩子跑起来跳起来比十个大人还能折腾,多少黄门都被气喘吁吁地甩到后面了。这真落了水,万一救不及时…… 黄门打个哆嗦的时候,听到一个小娘子清泠泠的声音:“那他怎么在那里?” 黄门先看了这个小娘子一样,认出是长公主膝下的二娘子闻姝。幼年的闻姝容颜清清秀秀,眉目间却已经有了天然的冷淡感。她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黑眸乌漆明亮,眼中倒映着一个小公子的身影。 小公子着白衣,远远看去若笼罩在光雾中的小小一团。周围也没有人跟着,他就静静坐在亭中看书。这边小娘子们热得满头大汗,看到那位小公子那样清幽,心中涌起不甘来。 黄门没来得及解释那是五公子,和你们不一样……一群小女孩儿就甩开了他,往湖心亭跑去了。 闻姝自然也在其中。 张染低头看书时,刹那时刻,头上的光线就被挡住了。他秀丽无比的眉目间掠起一股戾气,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抬起头,静静地看向进来亭子的人。闻姝立在女孩儿们中间看他,当他抬起头时,那一闪而过的戾气,让她心中陡然一警惕。 然那就像是她的错觉一样,这位小公子根本没有发火,只是用他漂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闯入者”。 为首的女孩儿自来熟般地笑嘻嘻道:“公子,你是哪位公子啊?怎么没见过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加上我们,大家一起玩好不好?” 张染说:“滚。” 众小娘子:“……” 脸慢慢涨红,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公子。她们出身高贵,在宫中来来去去地玩,连太子殿下都把她们当小妹妹,有空还会领着玩。结果却被一个小公子这般侮辱?! 远远跟上来的黄门一看,就知道坏了。他过来赔笑劝阻,对张染说:“五公子,这几个娘子,都是今日夫人们的客人,现在还陪着皇后殿下在赏花,”暗中提示这位小公子,最好不要惹这么多的人,“老奴领着公子去别的地方坐吧?” 张染声音清清淡淡的,慢条斯理地翻手中卷轴:“我先来的,我就要在这里。凭什么是我让路?” 黄门:“……” 张染抬眼看一圈姹紫嫣红花骨朵儿般娇艳的女孩儿们,再补一句:“就因为她们比我混账?” 众小孩儿气得发抖:“……” 这到底是谁?! 为什么说一句话,就骂她们两次?她们怎么得罪他了?好声好气地过来邀请他玩耍,他不光拒绝,还辱骂她们!有脸皮薄的小娘子,被这位小公子天生带讥诮的眼神看一眼,眼泪一下子流下。小娘子先后被辱哭了好几个,抹着眼泪,一转身哭着去喊阿母了…… 黄门:“……” 他头皮发麻,于五公子怼人的功底,深感敬佩。未央宫中的人都知道五公子因为身体不好,说话永远是那个气死人的调调。宫里夫人们怜他体弱,嘱咐王美人好生照看小公子。脾气怪一点,也好过无处发泄、积郁于胸……但是他们知道五公子这个样子,外人不知道啊。 黄门根本劝和不了,因那个为首的小娘子,被张染气得不行,手在他肩上重重推了一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难说话?!” 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家娇娇弱弱地养着,能有多大力气呢?平时跟人玩耍时也会推,也没见怎样。谁知这次,她只在那个小公子的肩上推了一把,那小公子就被她推倒了。不光推倒,头磕到了一边柱子上,霎时头破血流。 而这还没有完,头破了血的小公子,竟然爬不起来,被脚下的丢出去的竹简一绊,从铺向湖中的亭子台阶摔了下去,一径跌去了湖里。 连声“救命”的喊声都没有,人就沉到了湖里。 众人:“……!” 黄门眼皮直跳,扑过去台阶上大喊:“公子!公子!来人,公子落水了,快救人!” 只轻轻推人一把的小娘子脸色惨白,望着自己的手,再看向台阶一路往下淌着的血迹。她发着抖,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我我我杀人了么?” 一团混乱。 众小娘子齐齐被吓住,哭了起来。 闻姝不言不语地从她们身后走出,在黄门通红的眼中,这位小娘子利落无比地挽起了袖子裤腿,跳下了水。溅起一片白色浪花,她往湖心处游去,再沉下去找人。黄门原本担忧她添乱,看这个小娘子水性这么好,放下了半颗心,却还吊着半颗…… 等一刻钟后,一群小萝卜们,都跪在了王美人宫殿中。帷帐垂垂,王美人进去看望颜色苍白的小公子,要强无比的她,眼泪蓦地掉下来。闻姝*的,和众女孩儿一起跪在外面,大家都在小声啜泣,她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听里面的说话声…… 过一会儿,太子殿下、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并公主们全都过来看望五弟(兄)了…… 一个个小郎君小娘子从这些跪在外面的贵女面前走过,这些小娘子,就哽咽得更厉害了。 闻姝听到皇后忍怒的问声:“阿染,还能说话么?是谁把你吓成这样的?” 闻姝心想自己救他上来时,他分明是能说话的,还对她“嗤”了一声。然现在她竖长耳朵,也没听到那个小公子说一句话,让她也不禁开始跟着担心他是不是果然被撞出什么问题了。她瞎猜的时候,听到王美人的泣声:“殿下请为我家阿染做主!你看他现在呆呆傻傻的,多半是被吓到了……谁这么可恶,连皇子都敢欺负……” 自始至终,那个刚刚得知叫张染的小公子,都没有说一句话。 皇后殿下出来后,罚了她们一众孩子面壁思过,并去抄写书籍。闻姝一身水,滴滴答答地走了一路,皇后也没想起来她还救了人。皇后殿下没想起来正常,毕竟她日理万机,但是那个叫张染的小公子,居然就真的没提醒一下,没说一下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幸而闻姝心大。她想他应该被吓傻了,也忘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闻姝当真反省,自觉是自己一群人犯错在先。她们抢了张染的地盘,张染不高兴,跟她们起了争执。他后来没有吭气,估计是真的被吓得不知所措了。她还记得自己搂抱着那个小公子上岸时的情形,她记得他的手腕有多细……按说明明是自己的表哥,比自己还要大一点儿,瘦的却比她一个小女孩儿还要厉害。她居然都能把他抱上岸去…… 闻姝跪坐于殿中抄书,抄累了,揉着手腕时,便会想起那个小公子。他的眼睛黑得曜石一样,水洗后更加清透。睫毛浓长,带着上翘的卷。额上流着血,鲜血混着瓷玉般的肌肤,生着浮光。唇红齿白,看她的眼神,诡异十分…… 闻姝心想他生得可真好看,又好生柔弱。不知道他落水后怎么样了?她真怕当时自己等人的玩闹,给那位小公子带去太大的伤害…… 闻姝在宫中住了小半个月,半个月后,她父亲进宫,领她回家去。 日光葳蕤,闻姝被父亲牵着手,跟在身材挺拔高大的父亲身边,听父亲跟她说起家中小妹妹的近况。闻姝打断父亲问:“那个五表哥,他落水后没事吧?” 曲周侯拍了拍女儿的小肩膀,安慰她:“明天再让你母亲领着你去道歉。” 闻姝眼皮一跳:阿父的意思是,那个表哥,现在还在养病? 她心中更为愧疚,更觉得是自己的错了。 然次日长公主并没有领闻姝进宫去向王美人赔罪,因王美人先给他们去了信,说不必计较。大部分人已经忘了是闻姝把张染救上来的,王美人不知道,只以为是宫中侍卫救上来的儿子,闻姝只是搭了把手而已。她给曲周侯府上递话后,曲周侯夫妻也不知道自己女儿做了什么。 这对夫妻最开始安慰闻姝,是怕她害怕;后来发现二女儿根本不害怕时,这两位不太合格的父母,又将女儿训了一通,再次罚她去面壁。 闻姝性格从不跟人解释,再加上本就觉得是自己的错,她认罚认得很顺理成章。这样一来,有连续半年的时间,闻姝没有再去外面玩耍了。她在家中,稀奇地望着父母带回来的小妹妹…… 半年后,闻姝再一次碰到张染,是她央求父亲去骑马时。她在宫中小马场上跟人赛马,宫中许多喜欢马事的都过来押注围观。张染突然出现,就坐在太子身后,静默地盯着闻姝看。 闻姝在马上一回头,便看到了他。 像阳光下的一捧雪般,还是那么好看。 她手一抖,从马上摔了下去,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165|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2 马场上宝马健硕,尘烟滚滚,旌旗飘摇,鼓声点点。下场的大都是马术出众的大人们,郎君和女郎们骑马在场中小跑,神仙般洒脱的身段和风采,让才五岁的闻姝向往不已。 闻姝很少求人,但她在场外围栏外徘徊又徘徊,看父亲似乎也并没有别的事,心中发痒,便忍不住扑过去,仰脸小声央求父亲,说自己也想骑马。 她没发现当她跟父亲仰脸别扭地说话时,不远处来了一行人。一行黄门宫女紧张地拥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公子。张染还是往日那般病弱的模样,眼眸清而黑,抿着唇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听说宫中有马术表演,王美人就催促他出门活动活动,莫整日坐在宫中。张染走近了,听到这些吵闹声便头疼。他不适地蹙一下眉,胆战心惊的宫人们便柔声细语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而被当成一个瓷娃娃对待,张染的脸色更臭了。他别开脸,不想理会他们。 正这时,他听到了一把曾经听过的清澈中又透着羞涩的女童音:“阿父,我能不能也去骑马啊?” 张染顺着声音,看到了那个拽着中年男人衣摆的小女孩。小女孩只给他露了半张脸,着一身窄袖束腰胡服,小小年纪便站的这般挺拔,看着格外精神。她的侧脸上悬着阳光,浮光树影于她面上招摇。小女童非常的清秀漂亮,跟父亲说话时,脸却微微地红了。 张染盯着她半天,认出来这就是那天救自己的那个表妹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复杂了,觉得这个表妹有点傻……他当日为了收拾那伙惹到他的女童们,把这个表妹也算进去了。结果她就傻乎乎地真认罪了…… 张染还带着恶意,等着小女童被弄哭,再叫来家长找自己算账。结果到后来,什么也没有,张染被救一事,好像真的只剩下张染一个人记得了。 张染郁闷地失落着——直到他于此时,再次遇到了闻姝。 这时的曲周侯闻平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马赛,经不住被女儿央求,讶异十分地蹲下了身,与女儿平视。女儿眼睛乌黑,跟他说话的时候却几分闪烁,面颊酡红,且越来越红。 闻姝是在不好意思…… 闻平心生温柔怜惜之意。最近他和妻子回京后,因在边关所经之事,两人感情有了很大进步。他们给最小的女儿取名闻蝉,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履行父母的职责所在。等他们两人转过头来,却发现长子闻若,和二娘闻姝,已经有了自己的脾气性格,不那么依偎他们。 夫妻二人对两个孩子心中愧疚,但已经失去的岁月,无法再弥补。他们尽心地呵护着小女儿的成长,同时失落着失去了长子和二娘的孺慕之情。 闻姝连想骑个马,央求一下父亲都会脸红,可见平时真没怎么求过父亲。她战战兢兢,心中胆怯,又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想骑马,让父亲为难,是不应该的…… 闻平叹口气,揉着女儿的细发,尽量温声和她说话:“可以啊,父亲去跟人说一声,让你骑小马跑一圈儿。” 闻姝小声:“我想骑大马。” 闻平:“……” 他看了看女儿的小个子,再看了看那高头大马。他沉思着,终是在女儿恳切的目光下,痛下决心:“行!” 为了让女儿高兴,闻平还去问了有没有别家这么大的小女孩想骑马,大家一起玩。然其他家像他女儿这么大的小孩子,要么不敢骑马,要么只敢骑小马。就他女儿非要骑大马,没人敢陪同……闻平不知是什么心情,给女儿牵来了一匹比两个闻姝还要高的棕红色大马。 闻平还要教女儿骑马,他女儿就无师自通般地冲大马跑了过去。闻姝板着小脸,在马奴要来抱她上马时拒绝了。她要人拿来脚凳,自己踩着上了马蹬,然后手抓着马鬓与缰绳,自己灵活地坐上了马背上。 马在她那里不适地踩了踩蹄子,小女童便俯下身安慰抚摸。马的不安情绪很快消失,闻姝嘴角向上一翘,笑容很浅,便又重新绷起了小脸。她像模像样地骑着马在马场边缘走了两圈,然后盯着场中马赛,跃跃欲试。 宫中管马的官吏过来与曲周侯说话,赞叹不已:“虎父无犬子啊!君侯家的这位小娘子,真是了不起!君侯之前就教过她骑马?” 闻平很惭愧,想说并没有。他又很自豪,他女儿第一次骑马,就观察了那么久,不用人指导,自己就能骑着马小跑了……曲周侯笑:“小孩子家家的,经不得夸!” 场中喧闹,多少郎君都停下了赛马,侧头围观那位五岁大的小女孩儿。越来越多的人感兴趣地盯着自己看,闻姝的小脸就板得更紧了,腰杆挺得更直了。她小心地控着身下的马,虽然明知道自己刚刚会骑马就要去赛马有点勉强,但当有少年郎君御马行来,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跟大人们一起赛马时,闻姝心中激动,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小郎君忍着笑,领着闻姝小娘子往场中走去,跟她说赛马的各种细节。闻姝听到原来这么多规则,心底微咯噔,觉得自己应付不了。她撺着马缰的手心出了汗,小脸上神情更加淡然肃穆,让小郎君时时回头看她,以为这个小娘子是真的有勇无谋瞎大胆。 而就是这个时候,闻姝茫然地往场外围栏处去看。她想要央求父亲帮她,却不料曲周侯有事离开了,不在这里,不知道女儿被人怂恿去赛马了。闻姝一眼没看到父亲,心中焦急,她再在场外人扫了一圈,冷不丁看到了一个年幼的小公子。 依然清冷如山上皑皑冰雪,融融明月。 小公子端坐于太子身后的方案边,专注地看着场中的马赛。他眼眸幽黑,清清泠泠,感觉和周围的吵闹格格不入,就像是不属于这里一样。 当闻姝出神地看向他时,他淬了冰雪般地眸子竟往上一抬。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闻姝都有感觉,觉得他看到自己了,并且在和自己对视。 闻姝呆呆地看着他,她自身身处险境时,还不忘心悦地想真好!看来这位小表哥终于养好了身子,能出来走动了。 她对这个好看的小表哥露出一个打招呼般的笑容,却换来那个小表哥一扭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根本不看她。 闻姝:“……” 这位小哥哥这么难打交道,果然和大家说得一模一样。 小女童准备移开目光了,虽然小哥哥长得很精致很漂亮,然对她此时的险境,却没什么帮助。闻姝开始想要不要自己拉下脸,跟人说自己不敢赛马吧…… 她正要移开目光时,看到那位小公子伸手端了一杯小盏,小盏都要送到口边时,他忽然一失手,将小盏摔了下去。水泼了出来,却没有溅到他的身上。小公子白着脸没说话,却惊着了一边年长些的太子张术。张术想起幼弟体弱,立刻嘘寒问暖,并斥责黄门把小盏摆在了不对的位置上,才让弟弟受到了惊吓。 闻姝:“……” 她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个叫张染的小公子给她演了这么一出。她虽然还没到习武的年龄,却已经跟着闻家的叔叔伯伯们开始锻炼身子了。耳鸣目视都比同龄人好的闻姝,她清楚地看出张染是故意的。他故意那么做,然后抬了眼皮,若有若无地撩了她一眼。 刹那间,春水破寒冰,千山钟鼓鸣。 闻姝握紧了手中缰绳,想到了一个解决眼前困境的好主意。但她不确定这个主意是不是张染给她暗示的……她盯着那个小哥哥看,小哥哥却再没有抬头看她了。 “小娘子,前面就是咱们一队了……”耳边少年郎君的解说还在继续。 时不我待! 若继续拖下去,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呢?! 闻姝小小年纪,却非常的有决断。当她决定这么做时,就小心地放开了手中缰绳,两短腿夹马肚,趁机踹了一脚。不过她力气太小,大马依然跑得欢腾,完全没感觉到身上的小主人在踹它。闻姝没办法,只要硬着头皮,手用力地去揪马鬓…… 一声尖利长嘶,马前蹄扬起,闻姝把握时机,与此同时大喊:“阿兄救我!” 前面的骑马郎君一惊,扭头时便看到失控的高头大马。闻姝喊得非常及时,留给了他消化的时间。他立刻纵马过去,在小女孩从马上摔下去的时候,伸手拽了一把,同时自己飞跃马背上,跳过去压制那匹马。 闻姝本做好了从马上摔下去的打算,闭着眼蜷缩身子,回忆平时叔叔伯伯教自己的保护自身的做法。没想到那个郎君拉了她一把后,她只是摔到地上滚了几圈,身上扯了些尘土,人并没有太受伤。 场外的张染忽然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紧盯着场中落马的女孩儿,眼中露出几分不敢相信的神情来。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站起来,太子殿下以为五弟和自己一样关心场中出事,安慰他道:“没事的,五弟不要急。”吩咐人上马场去看,看那个摔下马的小娘子有没有事,再去查怎么回事…… 等闻平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乖乖坐在场外案边上手腕包着纱布的女儿。他听说了发生的事,急急赶回来,想要惩罚场中马奴,找出惹事的人来。谁知闻姝精神却很好,看到他还很开心。闻姝站起来跟父亲打招呼,虽然没有大笑,了解女儿的闻平却看出了女儿很高兴现在的事。 他心中质疑,去问闻姝,闻姝却含含糊糊不肯告诉他。 曲周侯很无奈,女儿不跟他亲,他也没办法。他觉女儿受了惊吓,便想带女儿出宫回家去。闻姝这时候又扭捏上了:“我还想看会儿赛马……” 曲周侯眉心一跳,没有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眼女儿。 他不再发表意见,就连赛马匆匆结束后,女儿找借口溜走,他也未置一词。闻姝偷偷跑出去,曲周侯慢悠悠地坐着整理了会儿衣襟,才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上去。他武功高强,又会隐藏自己,闻姝这个五岁大的小孩子,还真没发现自己已经被父亲尾随了。 闻姝站在一排排案头中间找人,神情迷茫。她方才明明记得人坐在这里,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小女童失望地垂下眼睛,转身丧气地准备回去。 她转个身,肩膀就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被人一撞,往后退了两步。熟悉的感觉,让闻姝撞人后,立刻伸手去扶人。她抓着对方纤细瘦弱的手腕,与那双眼睛对视。 闻姝眼睛霎时被点亮:“小哥哥,真的是你!” 张染:“……” 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不知道看到他有什么好兴奋的。 从没有人见到张染,流露出这般欣喜的目光来。她眼中的黯意瞬间消失,盯着他看,晶亮灿然。这样的目光,让张染微愕:怎么了?什么时候他能带给人这样大的喜悦? 脾气乖戾的小公子被闻姝打动了,当闻姝牵着他走开要跟他说话时,他居然好脾气地没有反驳,让身后跟着他的一干黄门目瞪口呆。 黄门干声:“小娘子,我们公子……” 闻姝不解回头:“怎么啦?我只是和他说会儿话,这也不行么?” 她漆黑的眼睛试探又犹豫地看向自己牵着的张染。张染温温柔柔地笑,梨花映水般清澈婉约,轻声:“行的。你们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众宫人:“……” 他们呆傻地看着小公子被那个小女孩哄走,居然还笑了。他们家这位难说话的小公子,非但没有对对方的寒暄表现出厌恶来,还对对方笑了一下……这位曲周侯府上的二娘子,真是了不起啊! 166|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3 闻平不远不近地跟着,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王美人那个见天生病的儿子围着小马场散步。夕阳余晖若撒金般照着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明明男童年纪更长些,主动带路的,反而是自己的女儿闻姝。 闻平不觉想:自己常常把女儿放到宫里住,莫非这个五公子,便是女儿在宫里结交的小伙伴? 闻姝倒没有觉得自己交到了一个知心小伙伴,张染那么个乖戾性子,得多喜欢受虐才觉得他知心呢?闻姝单纯挂念自己曾经救了的这个小哥哥身体好了没有,方才的提示,是给她的吧? 然而围着马场走了一圈,吃了几鼻子灰,又看一匹匹马被从马场中牵走。这里的人都要走光了,闻姝也没想到怎么开口询问。反而是张染先受不了了,甩开了她的手。 闻姝疑惑回头,看到这位五表哥面孔微红,鼻尖上渗出细细汗滴。他呼吸粗重而凌乱,明显是走累了。小公子瞪着她,非常的不满。 闻姝更惊讶了——这才走了几步啊,他就走不动了? 像闻家二娘子这样从小能跑能跳能爬树能骑马的,根本理解不了整日和药罐子打交道的人,身体差到了什么程度。 小孩子的想法也非常的简单,闻姝脱口而出:“你身体怎么这么差?这么点路都走不动了?你平时不出来玩么?” 张染脸涨红,袖中的手微微发抖。闻姝踩着他的软肋,踩的他几乎要炸毛。他气得不得了,心想你以为我不想出来玩?他这年连七岁都不到,性格正是最为敏感脆弱的阶段。没有弗袖就走,已经非常有涵养了。 张染高贵冷艳地嘲讽她:“我当然和你这样连骑个马都要摔下去的人不一样了。” 闻姝:“……” 脸微红。 她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刚才……是在提示我么?谢……” 张染更恼了:“我提示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叫你装可怜离场!” 闻姝心中不以为然:装可怜?那么娘的事,她才不做。 但她面上神情不变地继续把话完:“那也谢谢你哦。” 张染:“……” 他扭过脸,往旁走两步。他闷着头走自己的路,不跟闻姝说话了。闻姝愣了下,从来没遇见过性格这么别扭的人。她大兄性格大大咧咧,是那种在阿父阿母掀案吵架的时候,都能镇定抱起碗筷坐一边继续用膳的人。她从小跟她大兄一起长大,虽然对大兄那种潇洒的人生态度相膈应,但她以为男孩子都和她大兄差不多。 突然碰到一个心思比女孩子还要细腻敏感的小哥哥,闻姝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原地待了半天,见前面走路的小哥哥忽然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他眸子清而黑,静静看她。分明一句话也没说,闻姝却觉得他在等她跟上去。 闻姝笑起来。 她跑过去追上人:“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阿姝,你叫什么啊?” 张染小公子彬彬有礼道:“你叫我表哥或公子都行。”停顿一下,似解释,“我名字叫什么,不重要。反正也用不了几年……” 小公子语气中的怅然,是闻姝理解不了的。张染不过六七岁,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长久。王美人从小就让他有这个认知,也让他对生命充满了厌烦。 闻姝:“……” 她失望于没有问到张染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却送出去了。 两个小孩子再走一会儿,闻姝发现张染的脚步又慢了。她侧脸看他,他碍着面子不肯开口,面颊却又开始红了,呼吸开始乱了。闻姝体贴地放慢自己的脚步,让小哥哥跟上。她同时兴致盎然地有了主意:“要不我教你骑马吧?” 多骑马跑一跑,他身体肯定就没现在这么弱啦。 张染看她的眼神带着讥诮:“然后像你一样沦为笑点?我才不去丢人。”顿一下,他说,“你管好自己吧。” 闻姝:“……” 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刚才马场上的自己,很多人把自己当笑点看? 闻姝性情豁达大方,只出了一会儿神,就把这段揭了过去。她觉得笑点就笑点呗,反正敢骑马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两个小孩子在余晖下慢悠悠地围着马场绕圈子。闻姝跟张染说每句话,他回答都不动听。然而这两人性格又各有古怪之处。例如闻姝喜欢照顾比自己弱的人,更何况小哥哥长这么好看;再例如张染,他感激闻姝曾经救他一命而不挟恩要挟,又喜欢闻姝没有如别家小孩子一样跟他相处,要么总来烦他,再要么被他气走。 完全符合自己期待的小伙伴多么重要,谁也不想把对方气走。 所以最后算下来,等小黄门扬高声音,隔着半个围栏喊张染时,两个小朋友竟然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张染心中惊讶,冲小黄门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闻姝看他要走,便郑重其事再向他道谢了一次:“谢谢你在马场上帮我!” 张染对闻姝的识趣非常满意。他微微一笑:“回报你的救命之恩。我和你两不相欠了啊。” 两不相欠,才是他想要的。 闻姝往前怅然若失地追了一步,看到她眼前的小哥哥低头笑,颊畔轻鼓,肌肤胜雪。他笑得浅,眉目从她身上掠过,温凉柔软,有山水的灵动清越之美。金色夕阳浮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他眉目低下又扬起,转过了身。 他在漫天红霞中走远,远方等着的黄门们立刻过去围着他,拥着他回去。 小公子颜色甚好,已经一去不回头,闻姝仍呆呆站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倒影着他最后那个略有些羞涩的笑容。他长得那么好看,说话那么刻薄,但是那个害羞又愉悦的笑容,将他的缺点全都掩去,她看到他那颗温柔的心。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头顶一声叹气。 闻姝仰头,看到是自己父亲。她脸忽然红了,小声喃喃:“……阿父,怎么是你啊?” 闻平笑一声:“阿姝,你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我怎么看着,这话可以改一改,改成‘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啊?” 闻姝茫然地看他一眼,没有领会到父亲跟她开这个玩笑的意思。她才刚开始认字,大部分精力都被习武所吸引。她还没有学到诗经第一篇,而恐怕她就是学到,她也依然不会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小孩子懂不懂什么叫喜欢呢? 闻姝喜欢张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闻姝自己发觉呢? 时日无忧又无尽,大把大把的光阴等着挥霍。闻姝还没有长到有小女儿情愁的时候,她父亲在夕阳下抱起她笑,对她开玩笑,她也单纯觉得不好意思。她不好意思于自己被父亲抱起来,不好意思于自己被阿父发现去追一个人。 张染于她的意义,在她五岁大的时候,她是不明白的。 她只是天生喜欢照顾弱者,所以她很喜欢找张染玩。但是张染常年都在生病,身体在幼年时更是非常的弱。他基本没精力没时间去见闻姝,闻姝去王美人的宫殿很多次,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和王美人大眼瞪小眼。因为张染又生病了…… 在这个时期,闻姝于张染的意义,在于一个不嫌弃他的小伙伴。他很开心她能来,她不来也没什么。反正他冷冷清清,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一年的下半年,闻姝开始跟着父亲习武,家里又为她请了教她琴棋书画的女先生。闻姝性格好强,不弱于人,她即使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也逼着自己用心去学。很多时候,长公主都很生气,想把女先生送走,省的女儿整日虐待自己。 但是闻姝不肯。她做什么都专心致志的脾气,其实很难讨人喜欢。她不如大兄能插科打诨讨父母笑,也不如妹妹娇娇软软得人宠爱。她一板一眼,冷冰冰,木木然,让父母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从这时候开始,闻姝去未央宫的时间少了。因为她阿父在这一年,确定会留在长安,再不会去大漠打仗了。父母不再吵架,闻姝没必要被送去宫中小住。她还开始了学习各种新鲜事物,忙碌无比。 只有很少的机会,才会去未央宫的后宫阙中,去王美人宫中找张染玩。 而就是这很少的机会,都要被张染生病养病占去一大半时间。 她见到张染的机会寥寥无几,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常恹恹躺在床榻间咳嗽的小哥哥。 新一年到来,除夕去未央宫参宴。因家中小妹妹尚年幼,大兄又要和他的好朋友们去放烟火不肯来,曲周侯夫妻便带上了闻姝。觥筹交错,宴席华丽又盛大,独缺了皇帝的出席。 皇帝这时候已经非常沉迷于炼丹,大臣们围在一起叹气讨论着。宫女们进进出出,宫中夫人们坐于高位应付客人,小公子小公主们也落落大方地跟着太子殿下,代替自己的父皇向群臣敬酒。 闻姝在人群中穿梭,到了王美人的席前贺岁。王美人笑着给她抓了一把金瓜子,闻姝不走,问她:“夫人,五表哥怎么不来?” 王美人神色微黯,摸了摸她的头。 闻姝便懂了。 小娘子咬咬唇:“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挺想他的。” 王美人想着儿子的身体,心不在焉道:“等有时间了,我让他去找你。”闻姝是长公主家的二娘子,对王美人如今尴尬的宫中地位来讲,儿子和闻姝交好,她一直乐于制造机会。 闻姝得到了答案,却仍不走。她心里焦急,因为知道过几天,自己就要去二伯家中拜访,离开长安。父亲要送她去二伯那里学武,因为有什么什么名师将在二伯家逗留两个月,已经说好了的。 闻姝追问:“那上元节晚上,小哥哥出来玩么?” 王美人伤心地摇了摇头。 闻姝怔一下:“我阿母说,今年上元节宫里会很热闹。皇后殿下效仿民间,要在宫中开办灯会。我阿母都被请求送花灯的……这么热闹,小哥哥也不来么?” 王美人再次摇头,低声:“多谢二娘关心我们家小郎了。但他病着,出来了只会再伤风,还是在宫里呆着好了。” 闻姝失望地“哦”一声,闷闷不乐地坐回去了。 她心情低落,回到家中也仍不开心。她其实想着上元节的时候,别人看灯会,自己可以溜去王美人的宫殿中看张染。王美人平时总不让她见生病的儿郎,说怕过了病气。王美人为了儿子,依仗于皇后殿下,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长公主的女儿,这些都可以理解。 只是闻姝仍然不愉快。 她那个吊儿郎当的大兄闻若,终于在让二娘跟他去打架却被二娘接二连三地拒绝后,从闻姝这里问出了闻姝的心思。闻若挑眉,搂着二妹的肩,调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闻姝声音低弱:“我挺想他看花灯的……外面那么热闹,他一个人待宫里,多寂寞啊。” 闻若不以为然:“他出不去,那你把花灯搬到他宫殿里不就行了?” 闻姝呆了下后,眼睛突然亮了。她突然坐直,把兄长搭在肩上的胳膊甩了出去。闻若脸黑了下,听妹妹迟疑地看向他:“那你去叫上你的狐朋狗友,帮我把王美人宫殿里的宫人都引开。我武功还没好到能在他们眼皮下进宫殿的水平!” 闻若想拒绝。 手被妹妹抓住:“你帮我这次,我就帮你多打两次架!不然你下次被人揍,就别找我了!” 闻若:“……” 痛下决心,答应下来。 上元节那夜,遥遥听到天上烟火声,宫人的说笑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火光照着窗子,张染在宫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没有精神出门。 他心中对别人羡慕又嫉妒,却只能趴在窗口,还什么都看不到。眼不见心不烦,被褥蒙头,张染继续心烦意乱地睡去了。 迷迷瞪瞪不知睡了多久,被尿意憋醒。夜壶倒了后,忘了被拿回来。他懒得喊人,自己下了床,赤着脚开了里门,沿着冰凉的青砖往外走去。 月色洒在他赤足上。 他跟着月光往外走。 月光越来越亮,有火烧之烈。 小公子低头看了半天,慢慢抬起了头。 他站在宫殿门口,看到面前通往别处的长廊两边,挂满了各式灯笼。 宫殿重放,莲花盘开。火树银花的世界,如绚丽多姿的彩画,从他脚下开始,向外铺陈展开。 火光在地上浮动,头顶的灯笼打着转。灯火映着张染抬起的眼睛,他随着灯笼往外走,看到了攀在长梯上小心挂着灯笼的年幼女童。 她背着他,站的很高。武学不到家,根本不知道身后的小郎君,盯了她很久。她谨慎地挂着灯笼,心跳奇快,格外害怕长兄引走的黄门们很快回来。灯笼很难挂,形状奇怪造型很大的更难挂……闻姝仰着头,不知道自己的身影,也照在火光中。 明明之火,映在张染眼中。 167|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4 夜中飘来清风,吹得廊下的灯笼响彻不绝。照在地上的光就浮动了起来,如火潮般一波又一波袭来又荡走,却不焯烫,反而是飘着一层凉意的火。 灯笼飘了起来,打向女孩儿的脸。站在长梯上的闻姝立刻垫脚去抱住那和她整个人差不多高的硕大灯笼。她紧张地抱住这个灯笼,心里砰砰跳,想着这是自己好不容易才带过来的最大的,要是掉下去了,这么久的心血就白费了。 灯笼在风中往左边晃去,闻姝不自主地被灯笼带着偏了偏身子。她站在长梯上摇摇欲倒,追逐着灯笼的清黑眼眸中,倒映出一个幼年郎君消瘦的身形来。闻姝怔愣了一下,被余光所见惊住。两相交加,她护好了灯笼,自己身子控不住,一下子从长梯上摔了下去。 眼看下方是张臂要来抱她的张染,闻姝抿唇,心想张染那身子骨,接不住她,反而自己要摔伤吧?她压下心中的惶恐,硬是在快落地时屏着呼吸往旁侧跳跃了一下。张染抱了个空,他的手指只堪堪挨到女孩儿的衣裙角。闻姝噗通往前跌到了青石砖上,身子往外翻了一圈。那架势,简直像是从张染的手中扔出去的。 闻姝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凉澈的地砖。她对现状很满意,坐在地上半天动不了,还仰起脖颈儿,冲张染露出类似乖巧的眼神来。 张染脸色铁青地放下了手。 她宁可自己摔下去,也不接受他的帮助! 闻姝看他脸色不对劲,表情便更乖了。她心中比较茫然地想到:阿兄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用说,小表哥看到这廊子里的灯,就知道我待他好,会高兴吗?小哥哥可一点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啊。 榆木疙瘩闻姝,自来不理解张染那些千回百转难讨好的心事。 年幼的小公子俯视着闻姝,看到她手破了皮,还大咧咧无畏地拍拍手站起来。张染抿了下唇,忍气道:“跟我进来。” 闻姝犹豫抬头看头顶漂亮的灯海:“可我的灯笼还没挂完啊。” 张染微笑,和气无比:“那你继续挂吧,不打扰你的清静了。” 他转身便进殿,气势汹汹的。闻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背影发呆,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了。张染走一半,走到宫殿门口,又停了下来。他的后背似乎僵了一下,好像迟疑了片刻,重新反身冲着闻姝走回来了。 闻姝感动地看着他:小哥哥口里嫌弃,心地却很善良。不忍心辜负她的一腔心意…… 张染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闻姝:“……” 她“嗳”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要拦他。张染挣了一下,没挣开。一个五岁妹妹的力气都比他大……张染气得肩膀颤抖,恼羞成怒道:“放开!我要去如厕!” 闻姝:“……” 红着脸赶紧松手。 等张染回来,看到清冷的殿外那些小黄门依旧失踪,那个挂灯笼的小孩子已经不在了。廊下扔着几个灯笼,被踢到了殿外的灌木丛中,一时也看不清。张染在长廊里转了一圈,在背阴的地方连梯子都找到了,也没有看到闻姝在大冷天挂灯笼的身影。 他满意地笑了一下,心想闻姝还是有脑子的,虽然她不怎么用。当他回到自己的寝殿,看到拘谨地坐在方榻上的闻姝时,这种愉悦之情,到达了顶点。 张染和颜悦色地对闻姝笑了一下,闻姝坐立不安,受宠若惊,僵硬地回了一个浅笑。张染生病生久了,无师自通,他熟练无比地去寝殿外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抱着一个药匣子了。 张染冲她好脾气地招招手,闻姝走过去,跪坐于他身边,被张染要求摊开手心。闻姝眨了眨眼,明白张染的意思了。她不太好意思,她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没那么娇贵。她在家中时,连她阿父要给她上药,她都不好意思,红着脸不肯…… 闻姝收回手:“……不用了吧?” 张染立刻放下了药匣:“好的,你自求多福吧。对了我的宫人都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么?” 闻姝心虚。 看一眼小哥哥好看却虚伪的笑,她伸出了手心。张染瞥她一眼,心想你还跟我斗?他手抓着她摊开的手心,看到女孩儿手心中擦破了的皮,搭着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张染一切好心情都没有了,静静地给闻姝的掌心抹药。 闻姝努力寻找话题,想逗引张染开心点:“你看到外面挂的花灯了么?我一个人挂的!”到底是不到六岁的小孩子,她这么说时,语气里流露出雀跃自豪感,“你母亲说你病着不能去看花灯,我挂给你看。小哥哥,你看……” 她转过头,伸出另一只手往外指,没有指到廊口的灯笼。闻姝立刻跳起来,反手拽住张染的手,把他拉到了窗下,探身向外,再次骄傲地伸手去指:“你看你看!都是我挂的!” 闻姝为数不多的细腻心思,都剖给张染了。 张染配合地探身出窗,果然从这个方向斜斜往左边看,是能看到殿外廊下灯笼的光影的。闻姝挂的灯笼,误打误撞,恰恰能让张染不用出寝宫,坐在窗边就能看到。 廊下的灯在风中飘摇,哗哗作响,伴随铁马声阵阵。那一团团绚烂无比的火,腾地而升的光,映在两个孩童的眼底。 灯火有莲花状,有走禽状;有做成八面型的,也有走马样的……它们挂在廊下,摇晃又明亮,连成一片逶迤的小小灯海。不比皇后殿下的灯盏更好,也没有民间的灯会热闹。趴在窗下看灯的,只有张染和闻姝两个孩子。 这么的寂寞,这么的冷清,又这么的温馨。 这样的暖意,是张染从来没有从旁人身上感受到过的。从来身边只有唉声叹气,只有以泪浇面,只有怨天尤人,只有母亲坚忍却忧心的眼神…… 一个人病到了什么程度,才只能让人难过,不能让人有片刻温情呢? 一个人是不是死了,就能结束一切了? 才七岁的张染,这些问题,他却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他常常有轻生的想法,常常觉得要不就算了——张染轻声:“阿姝,你很喜欢我吧?” 闻姝毫不犹豫:“当然!” 张染费解问:“你天天来找我玩,我脾气不好,你不难过么?” 闻姝没敢说你确实脾气不怎么样但我无所谓:“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让你高兴点。”她拍张染的肩,给他鼓气,“表哥,你很好的!” 她眼里好看精致的小表哥,沉默着,没有再接话了。 张染的眼睛,沉入灯海底。 他手不自觉地握紧闻姝,闻姝刚上了药的手有些吃痛,转头去看张染。她看到他在明火中干净的面容,和专注的眼睛,他都没注意到她的侧头打量。张染一径去看灯,闻姝心里就吃了蜜般甜。 两人并肩靠在窗边,寂静中,闻姝忽然听到了从远而来的小跑脚步声,蜜杂无比。她听出了是黄门的声音,伴随着怒意和惊讶:“那几个小郎君真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今晚殿下办灯会,哪里会那么轻松放了他们!”“咦,咱们宫哪里有灯了?皇后殿下赐的么,什么时候?” 张染手里一空。 他身边的女孩儿如灵鹿般,轻盈无比地翻窗而出,跳远了去。他身子倾前,看到闻姝跳出了窗子,小身影在窗口一闪而过。闻姝对他摆了摆手,便从贴墙的地方跑开了。 黄门们回来了,闻姝就不敢在这里待了。 张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看她穿入黑夜中,轻灵十分。她充满了灵气,在寒夜中并不笑,但他已经感受到她的好心肠了。 谁说闻家二娘整天冷冰冰的呢,这不是挺惹人怜爱的么? 黄门们匆匆赶回来,只顾得上对廊下挂着的灯笼发表了一通疑问,就先进殿来看小公子有没有事。他们蹑手蹑脚地进来,发现原本应该入睡的小公子,居然坐在窗口,望着虚空温柔地笑。 众人打个哆嗦,颤巍巍地随着张染柔软的笑看去,夜火微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前人说宫里阴气重,常生病的人,容易被恶鬼缠上……小公子该不会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张染说:“把廊下的灯笼留着别摘。” 众人心情古怪地答应了。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张染重新上榻睡觉去了,给小公子掖好被角,他们继续茫然地出殿守着。 张染一夜好梦,梦中他和年幼的女童在灯海中走着,观灯看火…… 之后是闻姝离京。 张染再想到闻姝好久不来找他,他跟身边的宫人旁敲侧击半天后,打听出来闻家二娘子现在不在长安。曲周侯夫妻还在长安,闻家大郎和三娘都跟在父母身边,只有二娘不见了。 张染生气了半天,觉得长公主夫妻对自己的儿女一点都不公平。凭什么其他人他们都留着,就把二娘给送走了?二娘怎么就不得他们喜欢了? 长公主真是冤枉,她丈夫送女儿出京习武,她吃自己的侄子白眼吃了半年。长公主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张染,不过是跟皇后殿下一起去看望病中的五公子,这位小公子,对皇后殿下还和颜悦色,跟她说话就每句里都带着刺,把长公主气得半死,还不能跟他一个众所周知脾气怪的病弱小孩子计较! 长公主回去跟自己夫君抱怨:“你不是说二娘和他玩的好,让我多照顾照顾他么?这么不讨喜的孩子,二娘真的和他玩得好?” 曲周侯夫妻讨论了一番张染日常的行事,担忧地得出结论:自己的二女儿,恐怕有受虐的倾向……这可如何是好? 闻姝离开长安有半年之久。有武学大师云游四海,游至她二伯门边,被二伯奉为座上宾好生供着。闻家二郎激动地跟三郎写书炫耀,闻三郎,即曲周侯闻平也跟着心动了。曲周侯膝下三个孩子,小女儿实在年幼体弱,大郎又是个混账脾气,只有二娘痴迷武学。闻平即刻给自己二女儿找了好前途,把女儿打包送给二兄,让二兄照看女儿学武。 闻姝跟随那位大师学了一阵子武功,直到那位大师再次离开。 她又在二伯家小住了些日子,好消化自己的所学。等闻姝再次回到长安时,已经到了冬雪飘落的时节。 大半年的时间,张染几乎要把闻姝忘了。他又不知道曲周侯夫妻对儿女的打算,他读了闻家的家谱后,觉得曲周侯把女儿送走,等到及笄再接回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某日下雪时,旁的公子跟随太子去赏雪了,张染在暖室中坐着喝药。他已年到八岁多,已经有了小君子的气度。静坐高室,慢条斯理地吹着碗中药汁时,非常的优雅有韵味。 正是这个时候,黄门喜滋滋地通报,说闻二娘进宫来看公子您了! 张染在殿中接待闻姝,看她从外走来,肩上覆雪,眉目清凉。她看到他,眼中就露出欢喜之意,忍不住跨前一步,想和他说话。 张染看她半晌,惊得手中药碗差点摔地:“你涂了墨么,怎么黑成这样?你还从雪里出来……”他静静地放下药碗,同情说道:“阿姝,看看你身后雪,再看看你。你不羞愧么?” 闻姝:“……” 半年未见,张染说话还是熟悉的味道。 168|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5 闻姝回到长安城后,该学的功课依然没有落下。她又看着张染大大小小地病了半年,心里很不是滋味。既觉得自己很忙没空陪小哥哥解闷,又担心小哥哥的身体一直这么差,或越来越差。 人身体不好的话,怎么做能好起来呢? 闻姝她自己的经验,是喝药不如锻炼有用。 再一年开春,冰河融雪,草长莺飞。 张染九岁,闻姝七岁。 闻姝跟张染说起皇后殿下为太子殿下专门开设的骑射班,为了陪伴太子殿下一起上马弯弓,不仅宫中的各位公子可以去,皇室的宗亲亲眷、名门孩子们也可以去。 七岁的闻姝已经站姿笔直,面容似雪,亭亭如玉,有英姿勃发的架势。她在张染的寝殿氆毯上走来走去,兴致勃勃跟张染说起这个骑射班的时候,玉白小脸都在隐隐发着光。 张染噙笑看她,听懂了她的意思:“你想让我去?” 他自幼体弱,骑射之类的,根据侍医建议,他母亲就没让他碰过,索性他也没有男儿郎的热血之心,对此不感兴趣。 张染随口想拒绝。他为什么要去? 闻姝眼睛发亮:“我阿父也打算让我去!”曲周侯对这个女儿,几乎是当成儿郎来养的,“如果你去了,我们说不定能在一个班!可以一起待很长时间,不用每次我想见你一面,都要等好久。” 张染顿了下,用古怪的眼神看脸上一副理所应当神情的闻姝一眼。他知道闻姝喜欢黏着他,他就是没想到榆木疙瘩还能想出这么天才的黏人主意来。 张染拒绝的话在喉间转了一圈,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好呀。” 闻姝眸子更加亮了。 她不是多么活泼的女孩儿,即使心里非常高兴,表现出来的也就是只有一点开怀。她殷勤地过去给张染端药,陪他用膳时多吃了半碗,被张染摸头时没有皱眉拒绝。张染心细如发,就知道闻姝有多开心了。 无意间,她取悦着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闻姝这么天才的主意,张染都同意了,却在王美人那里受到了阻拦。王美人与幼子吵了一顿,几乎被儿子气哭。听张染说“我只有阿姝这么一个朋友”时,王美人更是心酸。 王美人有些怨闻姝多事。那小娘子天天冰着一张脸,不说不笑,儿子怎么能和这种娘子玩得好?儿子又不需要人保护,千娇百媚些的,不更惹人喜欢么? 王美人劝张染:“侍医说你不适合骑射的,非是阿母阻拦……” 张染恍一下神,说:“我这一辈子,就一次马都不能骑,一次弓都不能拉么?我和别的儿郎,就一点都比不得么?我非要一辈子药不离口,除此之外连出个宫,都不行么?” 王美人微滞。 再听张染说:“您打算把我一辈子圈养在这座宫殿中,护我一辈子么?离开您,我就寸步移不得了么?” 张染说话尖锐,一直有诛心的调调,连对他母亲也一样。但他说的有道理,王美人怔了怔后,觉得儿子长大了,不再是任由自己安排了。 从这一刻开始,她预见到了张染的不听话。儿子体弱,性情却一点也不柔弱。 张染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男儿郎开始走出宫廷了,他不再满足于一个宫中夫人提供给他的视角。他被关在牢笼中很多年,他总是要出去的。 孩子长大了,就不再是属于母亲一个人的了。 王美人日思夜忧之下去找来侍医,侍医也说不清张染养了这么多年身体后到底能不能骑射。如果可以,锻炼身体,确实比吃药,对一个人的身体更好些。 王美人做出了让步,到立夏的时候,她送张染出宫,看张染去了皇后殿下设的骑射班。王美人担心之下,去了皇后殿下宫中,希望皇后殿下能给自己一些定心丸。 皇后殿下这一年来,身体越来越差了。为此,皇帝陛下都在长乐宫中陪伴了很久。皇后殿下急于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想给太子殿下最好的班底。这个骑射班,便有她为太子殿下培养精英的意思。 王美人听说请的先生们都是谁后,放下了心,开始宽慰皇后殿下好好养病。她在宫廷中,依附于皇后殿下,乃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张染去骑射班的时候,闻姝就已经在里面待了小半年了。她是女孩子,还是骑射班中寥寥无几的几个女孩子中最厉害的,更能和功课第一的邓将军家的二郎邓烨打成平手。小小年纪,就已经升到了甲班,谁不怵她三分呢? 毕竟连她兄长闻扶明都还在乙班挣扎,每次看到这个二妹,都绕道而走,十分的无话可说。 张染过来第一天,因为太子张术的支持和闻姝的相罩,再加上他是公子,虽然在测试之后被先生分去了成绩最差的丁班,也没人敢嘲笑他。到底是第一次,众人都非常给面子。 之后却不是那般顺畅了。 虽然是来给太子陪练的,但这些郎君们无一不是名门出身,真要说畏惧皇室公子,倒也未必。他们顶多尊敬一下,该尽的礼数尽一下,然后个人有个人的脾气,给不给张染面子,就得另说了。 张染的骑射非常差。 他的底子很不好,教他武学的先生在看到他第一次从马上下来就吐血后,建议他放弃。骑射不适合张染,他只适合在温室中坐着,看别的郎君在太阳底下挥洒汗水。 张染咬着牙,不肯退出,继续坚持。他的成绩也没有得到改变,他每日都要被同班人围观一次。年幼的小娘子见他长得这样好看,觉得他武学差一些也没关系,纷纷鼓励他。年少的郎君们则撇着嘴,瞧不起这种连马都爬不上的人。 张染运气不好。他来了后一个月,先生就宣布要在各班间举办一次骑射比试,看看他们所学的程度。先生们去商量比试细则了,各班的郎君娘子们开始心急,想提高自己的实力。 在这个时候,实力无法提上去的张染,在丁班格外的显眼。 他练得更加用功,可惜…… 闻姝常常过来看张染,给他鼓劲。与此同时,同在甲班的其他郎君,也会过来看张染。闻姝性格说好听点是豁达,难听点是粗心,她就从来没自己理会到过张染的敏感心思。 小公子本来就功课差,闻姝还带一群人过来围观,张染面色难看,和闻姝冷嘲热讽了一番。 他性格倔起来,就是不肯退出,也不肯被当猴子一样让人围观。 向来很佩服闻姝的邓二郎邓烨看张染苍白着脸就把闻姝斥得脸也跟着苍白了,看不过去:“阿姝是担心你,你至于说话这么难听吗?阿姝跟个侍女似的照顾你,你一个郎君……” 闻姝:“别说了!” 张染同时道:“你心酸就让她也给你当侍女照顾你啊!” 邓烨气得脸红,瞪红了眼看这个秀丽无比的小公子。他看了半天,想跟对方打一架,都没找到可下手的地方。对方这身体,被他碰一下就得缺胳膊少腿吧?邓烨被闻姝拉走了,闻姝闷着头拽着他往外走,留下张染坐在地上,撇过脸无视他们。 先生叹气:“你这个孩子啊……” 太孤僻了。 张染闷不吭声,坐在地上捡自己的弓箭。他脸色白如雪,眼中神色阴鸷无比。原本丁班的郎君们还想劝他退出,不要连累本班和其他班比试时的成绩。他们看到张染坐在地上搭弓箭,孤零零的,非常的弱,又非常的要强……便谁也不敢去劝了。 张染自己就知道,自己是不适合在骑射班待着的,或者说他不适合锻炼身体加强体质什么的。他总共去了那里十天,就吐血了三次。他去了一个月,本来就瘦,现在更是风吹就倒。等昏迷被送回王美人宫殿的时候,侍医明确建议张染停止这种自残式的训练方式。 侍医说:“公子想体质增强,非一日之功。所谓骑射班的课业繁琐沉重,不适合公子您。公子想要加强体质的话,要慢慢来·,选个更基础的方式……” 张染不说话。 王美人加入劝说。 知道张染最近在想什么的伴读开口:“骑射班要举办一个比试,公子好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的。” 王美人无法,开始怨闻姝。她怨闻姝将自己的儿子带上这么一条路,她儿子性格之狠,自尊之强,是连她都要让步的。张染不可能退,王美人只能红了眼,求皇后殿下让侍医每日跟着张染一起去骑射班。 张染我行我素,在骑射班中风格与众不同,众人都习惯了。张染连太子都能怼回去,其他人哪里敢当面给他脸色看? 甲班的人再不来丁班看张染练习如何了,邓烨更是说出“日后我和他绝不同场”的话。张染身边冷清了,他的骑射功课也没有提高多少,至少是不足以应付半个月后的比试的。 丁班的人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默认了自己必然垫底的成绩。他们互相安慰,反正自己的水平就挺弱,张染拉一拉后腿,也拉不了多少。 闻姝练习完自己的课业之余,会偷偷去看张染练得怎么样了。看到有不长眼的想找张染麻烦,她都在背后不动声色地解决了。闻姝渐渐发现这种背后跟着张染的方式很不错,张染不知道她跟着,就不会对她摆脸色了。 她始终对这个小哥哥抱有好感,并且已经意识到张染现在的这个处境,是她带给他的。 他本来不想来,却心动于她说的两人能在一起玩而来了。结果两人所在的班成绩差那么多,别人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虽然不说话,眼神却很怪。张染最受不了别人看他的那种眼神了。他没有从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收获了别人满满的惊讶—— “世上居然有人走个路都要咳嗽?矫情吧?” “这位公子又晕倒了……他怎么天天晕?不是装的话,就太可怜了。” “他连马步都扎不了……” “他每回骑完马都要回先生那里休息,先生对他特别好……估计是怕他摔了。” 张染走入人群。他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别人的善意,反而得到了很多嫌弃、不解、敬而远之的目光。他没有能与自己交好的小伙伴一起玩,他的小伙伴离他却越来越远了。 他低着头,每日独自来去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当张染坐在夕阳中看远方,当张染白着脸晕过去时,他是否怨过闻姝?怨闻姝不该来到他的世界,怨她带他走入他本来并不了解的世界? 他约束自己,第一次进骑射班时随太子与人见礼。闻姝数过,张染那一天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他听人说话时,还会微笑。他谦谦小君子的作风,让人如沐春风。 那个时候,张染是对外人有所期待的吧?他想闻姝带给他的,一定是好的吧? 那些幻想已经被打破了,张染再不会信了。闻姝去王美人宫殿时,王美人都不再见她了。这位疼爱儿子的母亲,面对罪魁祸首,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闻姝默默地跟着张染。 她常为他心酸,常觉得对不起张染。她觉得自己错了,她却已经劝不动张染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天被愧疚所包围。愧疚的压力日日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她每多看张染一眼,就恨不得以身替之,或者能带他走。 从这个时候开始,闻姝学会了在背后跟随张染。之后很多年,从他们长成少年到成为夫妻,从他们第一次拥抱到第一次亲吻,她都习惯在背后偷看他。 跟着他,看着他。看他难过,看他冷漠,看他不说话。她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只在身后静静的陪着他。 闻姝以为张染必将恨她,所以才不理她。事实上倒并没有,张染只是觉得她不来找他,大概是认清了他的本质,终于不再喜欢和他玩了。 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多一个少一个,张染觉得也无所谓。 他让自己忘掉闻姝,沉浸于提高自己的骑射成绩上。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已经跟母亲说好,等这次比试结束,他就退出骑射班。王美人为了让儿子开心,还跟陛下跪了好几晚,让陛下答应,给儿子出宫出京的机会。 王美人喜滋滋引儿子开心:“你父皇答应你出宫离京了!你不是嫌未央宫太逼仄么,阿母让你出长安,去你舅舅舅母那里小住。你跟着他们散散心,交些新朋友,从头开始……你舅舅舅母都没见过你,很想你的。” 张染答应了。他已经厌烦了待在这里,重复现在的生活。 某一日,张染坐于先生的房中,借笔墨给人写信。 他的伴读突然一溜烟跑了过来,趴在窗上气喘吁吁喊他:“公子,您别写了!快去看看,闻二娘和邓二郎打起来了!我去,闻二娘一个人跟十七个郎君混打啊!先生都吓住了!” 张染惊骇,骤然抬目。 一个女孩子,跟十七个男孩子打架?! 伴读抹着额头上的汗:“闻扶明都拦不住他妹妹!我过来的时候,闻二娘正把邓二郎压在身下揍呢!闻扶明抓着我的手都在发抖,让我找您过去。他说他妹妹疯了,只有公子您能拦住她!” 张染:“……” 他漠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拦不住她,别找我。” 伴读急得不行,张染却又坐了回去,继续写信。伴读站了半天,看张染无动于衷,跺跺脚,打算回去继续看情况。他急匆匆要走时,张染忽然问他:“那个……那个谁,为什么要和那么多人打架?” 那个谁,自然是闻姝了。 伴读说:“因为您啊!” 张染握笔的手用力,看向窗外时,窗格子在日光中打在他的面孔上。眸如冰雪,冰雪罩黑夜。 伴读再说:“我似乎听说,是闻二娘路过,听邓二郎和甲班那些郎君大肆嘲笑您,说您丢郎君的脸,说您羸弱比鸡,说您……闻二娘冲过去,就揍邓二郎了。她和那十七个郎君下战书,要和他们打架。她要是赢了,他们就要过来跟您道歉。她要是输了,就一个个去给他们下跪……” 张染蓦地丢下了手中笔,冲出了屋子,往太阳下跑去。 夏日炎炎,他自清凉无汗,再热的屋子,对他来说也冰凉无比,没有一丝人气。等他跑出屋子时,等他站在岔路口听到来自四方的说话声,等他焦急地侧耳倾听,判断着闻姝在哪里跟人打架时……他心中的热血,汩汩流向四肢百骸,温暖他日渐僵硬的身体。 他心炽烈,只为一人。 169|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6 遍天的喧哗吵闹声,还有喝彩声,包围了中间的十来个人。张染跑过去时,好几次都没能挤进去看到人。还是眼尖的闻若站在树上看到了他,跳下来后帮他进去了包围圈。 众人实在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打起架来这么凶残!和一番十来个少年郎干架,她居然都威猛依旧! 闻姝多么的悍勇! 邓烨跟她一边打一边劝说,闻姝充耳不闻,勇往直前。邓烨气不过,一掌将闻姝掀翻。周围人已经一声惊呼,感叹邓家小阿郎居然连对小娘子都下得去手……孰料就在他们感慨的这当口,被推翻的闻姝一个鲤鱼打挺重新跃了起来,一拳就挥向邓烨的脸。邓烨连连往后退,眼冒金星,被闻姝打懵了。 “闻二娘,差不多就行了啊!你还真跟我们打啊!”邓烨叫嚷。 闻姝不理他,照打不误,一腿扫过去,绊倒一圈。身后的小郎君们吆喝一声,从三方扑过来往她压去。他们也顾不上脸皮,只想让闻姝认输求饶。一伙小郎君把一个女孩子压在身下揍,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闻姝就还是硬挺着。 她脸上挂彩,嘴角渗血,冷着眼看人。她努力地想挣扎爬起来,想继续和他们开打。她挨打的功夫,都够她求饶几百遍了。可是闻姝眼眸黑泠如玉,只是沉默坚忍地看着人,死不吭气。 邓烨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没毛病吧?!” 他训斥闻姝时,闻姝仰头,一口咬上他的手腕。咬势又锐又狠,一点情面也没留。邓烨凄艾惨叫一声,连忙甩手。闻姝扒着他的手不放,邓烨跳起来甩手时,就把身法轻盈的挂在手上的小女孩甩了出去。闻姝被摔到了地上,半天没爬起来。那声音之大,周围人不忍睹之。闻姝咬紧牙关,一时一刻也不休息,从地上跳起来,继续要往里冲。 身后忽然有一个小郎君向她扑了过来。 从后抱住了她的腰。 个子小小的女孩儿,一下子就被提抱了起来,脚离了地。 闻姝一僵,心里暗沉想难道他们要偷袭我?欺负自家身量小,要换流氓打法?那她还真没有什么法子……她本能动作是要把身后抱住她的人甩走,从他怀里挣脱。但是身后人一抱她,身上的药香味淡淡,再加上搂着她手臂的羸弱无力,她瞬间就知道这人是谁了。闻姝面孔僵硬,半天没敢挣扎,怕伤着来人。 张染从后抱住她腰,怕她混账起来还要冲回去继续跟人干架。一个小娘子打架打成这样,张染看得触目惊心。他把她抱离地面,担心她脚一旦踩到地就谁也说不动。张染难得的高声叫她:“好了好了,别打了!阿姝你冷静些!” 同时期,先生们在张染控制住闻姝的时候,也抓紧机会控制住了对面打得热血上脸、想再继续的少年郎们。 所有人都跟着劝:“不要打了!有什么误会说出来就好,不必打架啊!” 张染柔声低头劝闻姝,目光紧盯着她伤痕累累的小脸:“阿姝,别生气了……你这么小,跟他们打什么呢……” 闻姝不说话。 张染抱她抱得累,试着将她放到地上,她也没跑没逃。他放下心后,又试探般的去牵她的手。闻姝依然没有反抗,乖乖地任由张染拉住了手。闻姝的乖巧安慰到了张染,张染回头对她一笑。两人手心间汗涔涔的,也不知道是旁观的人流汗流的多,还是打架的人流汗流的多…… 另一群人围着那几个打架的小郎君们劝架。 张染牵着闻姝走过去,他们自动让出位置来。 在先生批判的目光下,邓烨等小郎君垂头丧气。他们看到张染牵闻姝走进来,面色几分怪异。既不好意思直面张染,因为他们之前就是说这位五公子的不是才被闻姝暴起而揍的;又不想直视闻姝,闻姝漂亮的一张小脸挂满了彩,细发凌乱,衣裙划破了好几道,很明显被他们揍得不轻。 这几个小郎君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下,呲呲牙:大家光想着闻家二娘被他们打得狠,他们也被闻二娘揍得很厉害啊!没人关心他们的伤势,就记着让他们道歉…… 邓烨低头:“抱歉。我不该说五公子不好,也不该跟闻二娘打架。我回去就写检讨,给闻二娘送疗伤药。” 其他小郎君在邓烨的带领下纷纷低头道歉。 闻姝面无表情。 她嘴角微肿,血红一片。张染去看她的脸色,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闻姝向来冷冰冰的,反应很木讷。张染在心里说她榆木疙瘩,但他这会儿却从榆木疙瘩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心中想:莫非阿姝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他换位思考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是不满意的。他肯定要想法子收拾这些人,让他们记住教训,再不敢招惹自己…… 张染微踟蹰:然而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和阿姝一样呢?自己向来自私自我,睚眦必报。但是阿姝豁达耿直,和自己并不一样啊。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主意给这些人吃些教训,便盯着这几个小郎君看,脑子里已经转了十来个收拾他们的主意。张染待要细细挑选一个不错的,去跟闻姝邀功,把闻姝劝回来,闻姝一把挣开了他牵着她的手。 张染惊愕回视。 闻姝还是那个冷然僵硬的表情,使巧力挣脱张染的手后,一扭身,就往人群外跑走了。她跑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也没人拦得住她。待闻姝跑出了圈子,张染才跟上她的反应,心猛地往上提了一把。 张染叫一声:“阿姝!” 闻姝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根本没理他。 张染咬牙,硬是凭着自己的吃力劲儿,追着她去了。 两人一路往后山腰的方向跑去,再有其他人不放心要跟出去看时,被闻家大郎闻若劝了回去。闻若说我二妹妹是木头脑袋,别人劝不了,只有五公子能说动她,大家就不要添乱了…… 闻若把人都劝走了。 他回头,目光诡异地往后山方向看去。他觉得,自己这位妹妹,面对张家五公子,反应实在是够奇怪的啊。自己身为她的亲兄长,自己被人说两句,被人打,怎么就不见她那么生气,那么积极帮自己打回去? 闻若坚决不承认自己的兄长魅力不够,他还做着让家中三妹妹把他当成天一样崇拜的美梦呢。他认为闻姝不理自己却理张染,和自己的个人风采无关,必然是阿姝和那位小公子之间有问题…… 闻若挑着眉头,心里越想越古怪了。 他比闻姝年长一岁,为人放荡随意,常年混迹于市井间,十足一个纨绔子弟的样子。他弯弯绕绕的念头不知道比闻姝多多少,此时,在闻姝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闻若觉得——他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该不会是对那位小公子有什么想法吧? 闻姝年纪这么小,就这么……闻若嘿嘿嘿笑了两声,想自己品味一会儿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 此时的后山丘,张染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看到闻姝背对着自己坐在山头。这么高个土丘丘,平时张染肯定是爬不上来的。但是担心闻姝想不通出什么事,他只能勉强自己跟上来。张染累得不行,看到闻姝背靠他的背影,心里还是羡慕了一下。 他多羡慕阿姝身体永远这么好啊,才跟人打过架,爬山都爬得一点不费劲儿。 张染整理一下仪容,才走过去,坐在闻姝身边。他侧头去看闻姝,她还是之前那副鼻肿眼青的样子,双腿分叉坐在高处,两手搭在膝盖上。小女孩儿眼睛盯着落日金辉处看去,一动不动。 闻姝现在的坐姿,对于贵女来说,是很不淑雅的。 张染当做没看见。 他摆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小心谨慎地跟闻姝搭话:“阿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以前误会你了,但你不要跟人打架啊……”他怕自己说的话像是训斥,让闻姝不舒服,连忙补充道,“你打架受伤,我很心疼你……” 张染就从没跟人说话这么刻意温柔过,这么揣摩对方的想法过。他平时说话的那个调调,无意之下都能把人气半死。他现在自然不想气死闻姝,就要去改自己平时说话的那个调调,每句话都要在心里斟酌一二,提醒自己不要把难听的话说出来膈应闻姝。 张染看闻姝不说话,想自己说了这么多,她总会不那么排斥自己了吧? 他手在她膝盖上碰了一下,闻姝没反应。他放下心后,手又搭上了她肩膀。闻姝依然没动。张染放下了心,正犹豫要不要搂一下她,再温情柔意地安慰一下她。张染心里有丝别扭,他想到了平时阿母安抚他情绪时,就喜欢搂着他肩,低头亲昵地跟他说话……他那么拧的脾气,虽然没法被王美人掰回去,却总是会听一听王美人的话。 闻姝大概也差不多吧。 但是搂抱闻姝……张染觉得有些尴尬。 他还没有想清楚,手碰到的女孩儿肩膀往下一垮。张染微惊,看到闻姝突然抱臂埋入了膝盖间。她的肩膀从他手碰处滑开,整个人埋入了自己的膝盖间。闻姝抱住自己,将脸罩入双膝间,突然大哭起来。 她哭得非常悲痛,声音很大。 像是一瞬间就崩溃了。 山上的鸟被惊飞,从树冠间飞出来。它们拍打着翅膀,围着坐在山丘上的两个小孩子。小男郎被小娘子惊天动地一样的哭声吓得手一抖,再顾不上东想西想,飞快俯身下去搂她。 张染焦急问:“阿姝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道歉不够?那、那我给你想办法!咱们打回来吧?要不把这几个人撵出长安?再不……杀了他们?” 张染之心狠手辣,从幼时就能窥得痕迹。 闻姝抱臂恸哭,哭得全身发抖,四肢发软,没有听到张染的话。她只知道张染抱着她在劝她,可他说了什么她听不到。大滴大滴如豆的泪珠从眼眶滚落,闻姝发着抖,哭得声嘶力竭。她从来就没大声哭过,从来就没情绪崩溃成这样过。 她实在太难过了。 实在太恨自己了。 她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她看到张染对自己笑,心里只更加痛苦。 张染越是劝她,她就越伤心。 闻姝哭得打嗝,在张染怀中抬起泪盈盈的眼睛时,哽咽道:“我对不住你……小哥哥,你别管我了,你走吧……” 张染说:“什么啊?” 闻姝哭道:“是我没用,我不好!你本来不想来这里,我非要你来,却让你这么不开心。他们不跟你玩,还说你,还嫌弃你,都是我不好。我就是把所有人都揍了,也不能让别人喜欢你……我对不住你,我辜负了你。我太自大了,我还说要保护你,可你根本不需要的,我也做不到……” 张染静了一下,说:“起码你为我打架……”他声音也开始艰涩。 闻姝更是哭得厉害,连连摇头:“那有什么用呢?不服气的还是不服气,不喜欢的也还是不喜欢……你不需要我,我只让你更为难……小哥哥,我不配要求你什么,不配做你的朋友……你不喜欢我是对的,我这么没用……” 张染肩膀微僵。 他低头看她,眼神有瞬间宁静无比。 他寂静无比地看着这个抱着她自己大哭的小女孩儿,他审视着她,从更全面的角度去认识她。她在夕阳下哭得狼狈的脸,她肿起来的嘴角……这个崩溃惨哭的女孩儿,每一滴泪,都是为了他。 张染自幼体虚,从未享受过和其他郎君一样的生活;自来自怨,把病痛带来的折磨加倍返还这个世界;他谁也不喜欢,他甚至会怨王美人为什么要坚持让他活下去,活着有什么意思;他讨厌别人看自己的所有目光,他也不喜欢被人照顾,他还烦跟任何人打交道…… 闻姝不过是他苦顿挣扎生涯中的一个过客。 千帆往来,万影飘过。他也从来没多喜欢她,从来没多觉得自己离不开她。她总会离开的……张染有无比清醒的自我认知,他认知到人生是过客,自己匆匆而来,也必然促促而走。他谁也留不住,所以他谁也不留。 闻姝不过是、不过是……稍微在他死灰般的生涯中,溅起了一丁点儿涟漪。 荡一荡就没了…… 可是闻姝居然这么想。居然因为他,而产生这么大的羞愧感。他何德何能? 张染怔怔看着她,眼眸幽黑,恍恍出神。神游天外好久,闻姝还在哭。张染垂下眼,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他想她哭得自己也开始难过了,他也想跟着落泪了……张染伸出手,搂住她肩膀,轻声:“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分?做的不好,就要离开我么?我觉得你做的挺好的啊。” 闻姝泪眼婆娑、忍着一汪泪意看他。 看张染笑得轻淡,似伤感,又似宽慰。他垂眸颤声:“阿姝,我不嫌弃你,你留下吧。” “阿姝,我是……我需要你的保护的。我这么弱,我需要你为我去打架,去维护我的。” 闻姝:“……” 张染低着头:“我……我确实不适合待在这里。我不参加比试了,不让大家为难了。阿姝,明天,”他抬头,笑了一下,“明天我就退出比试,以后也再不勉强自己了。” “阿姝,别哭了。我是需要你罩着我的。” 闻姝的泪意涌得更多,她在视线朦胧中,心中剧痛又剧颤。自私又薄情的张染,居然能为了她,做出这种让步来。她哽咽一声,忽的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张染。她抱着他抽泣不断,哭得张染的衣袍湿了一片又一片。 夕阳下,余晖在天边织就金纱。纱飞扬起来,天地悠久漫漫。 从成长的角度来说,这是张染第一次为闻姝做出让步。他第一次为她去审度自己的问题,去意识自己过分要强的缺点。他看不得她哭成这样,于是往后退了一步,为此让了步。第一步迈出后,之后便会更加习惯,更加容易屈服。 夕阳下,张染问闻姝:“阿姝,别离开我。我们做一辈子好友吧!” “嗯!” 闻姝一边哭,一边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习武,好好罩着你!” 张染浅笑,没有反驳。 闻姝更加努力地说:“我以后要做女将军,带兵打仗那种!谁欺负你,我就带兵打过去!” 闻姝与他畅想自己的未来,跟他谈自己的想法。她说起打仗,说起习武,眼睛就会发亮。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盖是因为自己想做的事。张染安静地看着她,看她难得侃侃而谈,看她难得这么神采飞扬。 闻姝说累了,又问起张染有什么想要的。她想张染对她这么好,如果他想要什么,她一定拼了命帮他拿到手。 张染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长命百岁,能看着你,看你做你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看你越走越高,越来越厉害。我只要能活着,看着这一切就好了。” 此时,张染对生命的愿望,依然不够强烈。他并不是迫切地想要长生,想要常伴。他光是看着闻姝一步步去拼命实现她的理想,就已经很满意了。他自己是没有的,他什么也不想要,要了也留不住。 闻姝看着他,倾身抱他,信誓旦旦地说:“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娶妻生子,儿女成群的!” 张染噗嗤被逗笑。他这么刻薄,会娶妻生子?才不会。他谁都不喜欢,他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过闻姝这么说——张染伸手,揉她的发,笑盈盈:“多谢表妹的祝福啦。” 青梅竹马,盖是如此。 次日,张染与闻姝一起去找先生,提出退出骑射班的想法。先生不同意,毕竟张染虽然武艺很差,但到底是个公子,这么退出去,言官还要说是他们把人逼走的。张染无所谓,但闻姝很怕为难别人,张染想了想,便决定留在班中,却不上场,只出出主意好了。 谁也没想到,丁班在最后的比试中,凭着张染出的主意,在排名赛中,竟然只落后于甲班。 名次出来后,众人对张染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张染成了香馍馍,被人不停过来恭维。张染那般高贵难说话,他看得起谁,会理会谁的讨好呢?谁也没有。最开心的便是闻姝了——她自己帮甲班拿到第一名的成绩,被人看不起的张染帮丁班拿到第二名的成绩。左右都让闻姝兴奋! 张染从从容容在赛后退出,众人怅然若失,深恨自己没早早与这位公子结识。 但之后张染也没给他们打交道的机会。 张染离开长安,去凤阳舅舅家了。闻姝得知后,送他出城长达十里,恋恋不舍。她自是舍不得刚与张染和好,对方就要走了。但是张染心情非常好,张染是第一次离京,闻姝便不敢表现出自己的不舍来。她送走了张染,回家后继续习武、读书,并尝试给张染写信…… 一晃两年,如是而过。 张染是很会自我享受并自我调养的一个人,他说让闻姝罩着他,只不过是给闻姝一个台阶。张染从来就没有委屈过自己,他各种手段使出,人别想从他这里落得什么好。不过张染性情凉薄,是他最大的问题。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即使很有手段,在众位渐渐长大的公子中,也是非常不显眼的那个。 闻姝为他的处境着急,张染自己却不在意。 他根本就不想为自己争点什么,什么欲.望也没有,他甚至都习惯了宫中自怨自艾般的养病生涯,都没什么对别的身体健康之人的嫉妒心了。闻姝为他担忧,只能自己想别的法子去……闻姝没有为张染做什么,张染自己便改变了主意。 一切改变,开始于张染十一岁那年。 皇后薨,宫野乱。长乐宫被封,王美人失势。 闻姝听到消息进宫时,张染正跪在枫红殿中,代母受罚。 170|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7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闻姝在灯火通明的殿外寒雪中等待,不过一墙之隔,她知道有个人跪在那里。她恨不得等同身受,但她只能忍。等她将张染搀回宫殿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张染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腿几乎废了。宫人们奉王美人之令前后张罗,闻姝也想看张染的腿,然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无所谓的年纪了。隔着一道屏风,闻姝坐在屏风外陪伴。她一时感觉到窗下的寒气,一时又只能听到自己煎熬无比的心跳声。 皇后逝后,皇帝陛下悲痛之下,大发雷霆,怒火波及整个后宫。向来与皇后交好的王美人等妃嫔受了重罚,皇帝斥王美人“侍主之心不恭”,恨不得将王美人逼死。王美人被关起来,张染替母受罚,在殿外跪了一下午,陛下才放他离开。 陛下何等绝情! 等宫人服侍好张染退下后,闻姝才入屏风后看人。她看到张染靠坐在长榻间,拥着雪色被褥,淡漠而坐,青丝用簪松挽,几缕贴面。殿中烧着冰炭,室内一团暖融,秀美少年面色苍白,若拥雪而坐。他这团松松拢着的雪,既让人震慑于他的容颜,又易让人生起怜惜之意。 少年张染依旧清瘦柔弱,却很久不表现出来了。闻姝冷不丁看到他这副样子,心口重重一悸,有让她心慌的口干舌燥感涌上。她疑心自己女性情感作祟,见不得人这般惹人怜,才会生起这种古怪的酥.麻感。 闻姝冷静下来后,坐于张染榻边。她几乎不敢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低着头看到他放在榻沿上的手。少年手指细长,骨肉有莹莹如玉般清透的色泽,他手微弓,弧线半折,还是好看。 闻姝盯着他的手发呆,看他的手忽然抬起来。闻姝被惊得往后折了下身,差点摔倒,手腕被张染一把抓住,免了她的窘态。张染奇怪看她:“你干什么?我和你说话,你没听见?” 闻姝羞愧地低下头。她被张染美色所惑,竟忘了他还受着伤……闻姝脸红得飞快,带着满满忏悔之意问他:“你腿没事吧?常人都不能在雪中跪那般久,何况是你呢。” 张染眼神古怪地应了一声“没事”,实则是怕闻姝担心,她进来第一面,他就笑着宽慰过她了。闻姝向来很照顾他,这还是第一次,他跟她说话,她居然没听进去,当着他的面就走神了。 阿姝怎么了? 张染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闻姝被他看得心虚,转移他的话:“对了你先前是要跟我说什么?” 张染微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皇后殿下一去,我父皇都快疯了……我和母亲在宫中的生活变得非常艰难。我母亲被打成了皇后那一派,皇后逝后,她非但没得到好处,反而成为了靶子。我在想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能再让母亲受委屈了。” 张染望向窗的方向,慢悠悠地叩着手指:“阿姝,子凭母贵,母凭子贵,自古相辅相成,是可以一试的。” 闻姝心神一跳,她在极短的一瞬间,捕捉到了张染的心思。为了他母亲,他也要去争一争功名。张染母子在宫中的处境现今这般不好,张染又病弱,指着王美人,王美人只会愈发艰辛。张染已经不是幼时无能为力的小公子了,他的兄弟都在争,只有他置身事外…… 闻姝心口疾跳,颤声:“难道你要去争……?!”她不敢说出来,伸手去指东宫的方向。 张染笑着摇了摇头,说“只是封王而已”,让闻姝放下了心。 闻姝希望张染过得好,又怕他受伤,当他这般冷静清醒时,她只为他开心。 封王是迟早的,然张染若是很久后再封王,他想护的人,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张染想提前封王,又不威胁到他的诸位兄弟,让他的兄弟对他产生提防,又得好好筹谋一番。 十一岁时,张染开始将目光放在了朝堂上。 他慢慢开始步入这个风云瞬变的地界,开始理政,开始办事,开始在天下人眼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皇帝不喜张染,一是这个儿子身体差,二是这个儿子在皇后逝去一事上表现不佳,三是这个儿子冷心冷肺,没有感情一般,为人处世太让人心寒。真要论起来,皇帝的诸位儿子中,性格最像他的,便是张染了。冷情绝爱,无欲无望。这种人心狠手辣,做什么都不会有太多犹豫,非常适合当帝王。 皇帝对自己的自厌,传到了对张染的厌恶上。皇帝更喜欢三子张桐,温厚老实,恭谨听话,自己说什么,张桐都会认真去揣摩。太子有自己的想法,那些幼稚的想法总在蠢蠢欲动,然太子又没有相配的能力去实现。张染倒是有能力,偏偏张染看不到天下的危机。 皇帝的这些公子们,每人继承一点皇帝的性情,各有千秋。随着年纪增长,他们步入朝堂,在朝野上展现自己,走入了群臣的眼中。公子们的长大让大楚走上了一个新的阶段,看起来生气勃勃,实际上依然危机四伏。 张染在其中,并不算太招眼的。 他只是渐渐没那么多的时间,整日无所事事地等着闻姝进宫来寻他玩耍了。他自己就走出了宫门,自己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张染忙于朝政,闻姝忙于功课,一晃便又是几年的时光。 闻姝从稚童幼女,长成了窈窕玉立的年少女郎。 眉眼开始长开,明艳无比的姿容,让人再无法将闻家二娘子当成每日只会喊打喊杀的假小子看了。 她学有所成,能文能武。跟着郎君们能上比武场玩一手,跟着女郎们能吟诗作赋,日日摆宴。 女郎长大后,贵女圈中的交际活动也向她们伸出了热情的橄榄枝。闻姝幼年时都不怎么参加贵女的社交,十三十四岁时,倒是经常被长公主骂着去参加各种宴席。斗诗,看花,赛马……贵女圈中的交际打开,闻姝的美名,也在长安传开。 她不光有姿色,更极为有才华。虽然此女性情冷了些,但冷艳的美,也有郎君们趋之若鹜地去欣赏。 闻家有女初长成,满长安的郎君们都开始心动,目光放到了这位少年女郎身上。 唯一的问题,是闻姝和五公子张染交好,时常能看到他二人在一起。然各位郎君让家中长辈去长公主那里旁敲侧击后,发现长公主并没有把女儿许给那位公子的意思。长公主淡淡说:“我家二娘只是和小五玩得好,情同兄妹,大家不要误会了。” 随着闻姝长大,总和她在一起的张染,确实是个问题。长公主心急,闻姝幼时和张染玩得好,他们就当女儿同情心泛滥,再加上张染那个怪脾气,得罪人得罪得太快,闻姝不可能忍得了。结果闻姝忍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和张染闹翻。长公主心慌,虽说张染是她侄子,但她侄子那么多,她岂会一个个都放在心上? 张染身体那么差,长公主纵是在二女儿成长中没多花多少心力,也不愿把娇艳的女儿许给一个病痨子。 长公主专程进宫,打探过王美人的想法。王美人倒是想张染娶闻姝的,闻姝出身那般好,自己的儿子又那么难说话。王美人自然觉得天下的女郎都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她儿子身体不好,是婚配中的头一条原罪。长公主还来问她,含义不言而喻。王美人又羞又恼,硬邦邦地答:“我儿性拧,不愿娶妻!” 长公主再试探:“他都十五六了……” 王美人更气了:“我儿性古怪,说他一生不娶,我也说不动他。” 长公主被王美人翻了一通白眼,出宫后也翻了个大白眼。她心想王美人那出身多么的低微,凭什么给自己摆脸子?她心里高兴张染的婚配和女儿无关,就不去计较王美人的态度,心悦无比地出了宫。 长公主回去,兴高采烈地与丈夫这般那般地学一通,曲周侯被逗得笑不住。曲周侯没想到妻子这般天真,男儿郎的话怎能当真,更何况是一个心性尚未定的男儿郎,再何况那个人还是本就孤僻的张染呢? 长公主计较出身,曲周侯已经习惯夫人的这个调调了。总归长公主性情高冷的底子里十足的烂漫,女儿的婚事如何,她到最后还是得低头。曲周侯对长子和二女都不担心,随他两个折腾。 左右闻姝才十四,她还没有想到婚嫁。 闻姝没有那个心,架不住身边的人总是提醒她。 冬岁的时候,闻姝与张染约好去看一场比试。长安城来了侠客,几位侠客比武,闻姝心向往之,想去一观。张染刚下朝来,带着一身寒霜来寻闻姝。两人在人挤人的看台下等很久,闻姝望着台上的两个人,叹气:“可惜我是女郎,不然我也上去了。” 张染说:“女郎怎么了?” 闻姝答:“他们会顾忌我的身份,不敢下重手。比武还想博个好听的名儿,心里想成就一段什么好姻缘,未免没趣儿。” 张染被耳边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吵得头疼,若不是陪闻姝,他一个人并不会来这种地方。他耐心听闻姝说话,随口回她:“那你扮男装啊。” 闻姝一怔,侧头看他。她喃声:“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她蹙了眉,左右看看身边的男儿郎,“可我到哪里找男儿服饰?跟人借吗?” 张染皱眉,想到漂亮的好友扮成少年郎,还穿着别的男儿郎的衣服。他想到这个,心里一阵难以忍受,不舒服的很。 闻姝返身便要出去找衣服,张染怕她大大咧咧,还真的要跟郎君借衣服,忙拦住了她。张染略一犹豫,说:“我车中还放着一身旧衣,你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穿?” 闻姝:“……”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了一下,低头胡乱点了点头。 张染心中放松,要揉一揉她的头,闻姝已经红脸低头从他肩膀下挤了出去,找马车换衣服去了。 闻姝在张染车中找到衣物,他常年泡在药罐中,衣服都带着药香。闻姝跪坐在车中,捧着张染的旧衣,怔怔出神。她心砰砰跳,穿上了他的衣服后,又整理了自己的发饰与妆容。当她扮成少年郎跳下马车,依然觉得哪里都不自在。 “阿姝!”远远有张染招手叫她。 她抬头,看到张染立在一屋檐下,身后跟着数位侍卫,少年怀里抱着一个粗竹筒。张染趁闻姝换衣的功夫,离开了比武现场。他实在受不了打打闹闹,他更不喜欢听人在他耳边吵。他出来透气,顺便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张染站在屋檐下,看到自己的马车中钻出来一个少年郎君打扮的人,便知道是闻姝,开口招呼她。 这么远的距离,张染相信闻姝的武功,能够听到自己不够高的声音。 闻姝果然飞快抬头看过来了。 当张染看到闻姝的扮相时,手微颤,眉目沉沉,久久怔了一下。他比她高,她就是穿他的旧衣,还是松松垮垮。袖子折了又折,腰线也收了再收。宽松的衣袍,遮掩住了闻姝鼓着的小胸脯,却挡不住她脸上的神采。 她看到他,眼中发出光,露出欢悦笑意,便要跑过来找他。 张染面色怪异地看着她,心中想:她穿我的衣服……怎么这么奇怪呢? 两人隔着人海对望,心中皆有些不自在。闻姝往前走,与张染对视的目光被阻拦。一个人窜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盯着张染的视线。闻姝的肩被人拍了一下,那人站在她面前哈哈大笑:“阿姝,果然是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啊,哈哈!对了那个五公子不在吧?” 闻姝脸冷下,看着站在她面前挡路的邓家二郎邓烨。两人自骑射班相识,打一架后,邓烨反而对她更加欣赏。这几年,两人也算好友,却自然无法跟闻姝与张染的感情比。邓烨非常不喜欢那位五公子,见到闻姝后,他高兴地过来打招呼,还要刺一下张染。 闻姝瞪他一眼,恼他挡了视线。推开他去看人,便看到张染走了过来。邓烨的脸微黑,不想看到这个人,随便行了礼就想溜走。张染根本不看邓烨,面色严肃地跟闻姝说:“朝中有事,我先走了,你慢慢玩。” 闻姝愣一下,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张染与邓烨擦肩而过,熟视无睹,气得邓烨脸色更差了。不过张染一走,邓烨就高兴地挤挤闻姝的胳膊,酸溜溜道:“人都看不见了,你还瞧什么啊?别看他了,他那么难说话,走了最好!阿姝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去比武啊!我和你一起啊!” 他跃跃欲试:“我倒想看看你这几年武功是不是又精进了。” 闻姝觉得他好烦,她一路沉着脸往人群里走,身后好像跟着十万只苍蝇嗡嗡嗡一样。她心中想要是张染平时能跟她说这么多话就好了,结果张染不说,这个邓二郎却废话好多。 邓二郎在追慕她,闻姝至今没发现。 等再过了两个月,邓烨依然天天有空往她家里跑找她。闻姝一无所觉,喜欢时就出去,不喜欢时就不去。某日邓烨约她去长安郊外打猎,闻姝兴致勃勃地换了衣,出门在庭院中遇到了吊儿郎当的大兄。 闻若喝得醉醺醺的,提着酒壶,一步三晃。这么浪荡子的形象,惹得闻姝皱眉躲开。 不妨擦肩时,闻若忽然故意地往她身上一倒,勾住她的肩。如果这不是她的兄长,这么登徒子的人,闻姝差点就一脚踹过去了。闻姝黑着脸,斥他:“干什么?!我出门有事,你别挡路!” 闻若笑嘻嘻:“阿姝,你莫不是换了个爱慕的对象?最近那个邓二郎,你和他玩的不错啊。” 闻姝说:“什么?” 闻若眯眼:“邓二郎快把咱们家门都踏破了,你就没发觉?你没发觉这个的话,难道没觉得阿母最近对你的态度非常和颜悦色?你要出门,她高高兴兴就答应了。往日你出门的时候,阿母可是会给你白眼的啊。” 闻姝漫不经心:“是么,我没发现。我不关心那个。” 反正她母亲对她翻白眼,又不是一两次。她又不是家中小妹妹,只能得父母的笑脸,根本看不到父母沉脸的样子。闻姝自小就看多了阿父阿母的变脸,长公主对她冷嘲热讽,她都可以淡然地视若不见。 闻若佩服妹妹粗心的程度。 他羡慕地看一眼闻姝,心想:我怎么就不像她这么傻呢?人傻一点多幸福啊。 闻若干脆挑明:“阿姝,你到了定亲的年龄了你知道么?阿母现在见天在给你挑郎君,不然你以为阿母天天出门参宴,只是为了吃吃喝喝?咱们家的门槛,这几个月不知道迎来了多少提亲的人家。阿母正在挑挑拣拣呢。” 闻姝怔住。 她兄长把大半个身子压在她肩上,让她辛苦地撑着他,她也不在意了。她扭脸看兄长,希望兄长多说些。 闻若伸出手指头给她举例,说她现今遇到的热门郎君有哪些,说长公主天天比较来去最喜欢谁。闻若最后总结:“……反正求娶阿妹你的人家特别多,证明你魅力还是很大的。其中呢,你要约的那个邓二郎,排名起码前五。阿姝你对人家无意的话,就不要总接人家递给你的橄榄枝了。” 闻姝垂下眼,眼睫纤浓,眸子静黑。 她喃声:“是啊,我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 闻若点头,心想妹妹可算开窍了。 闻姝沉默,脑中想到了一个人。 闻若伸手在她眼前晃,唤回她飘远的思绪。他还想调侃妹妹两句,看妹妹抬眼与他对视,非常疑惑地问:“如果我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如果我非常得人看好,得人喜欢。那为什么五哥哥不来求娶我?” 闻若:“……” 闻姝问:“难道他看不上我吗?” 闻若虚弱道:“也许是因为你们太熟了,他下不去手……” 闻姝认真道:“那我主动些?” 闻若:“……” 闻姝问:“可若是我主动,却发现他就是不欢喜我呢?我有听他说过他不愿娶妻的话。他不愿娶妻,自然也不愿娶我吧?阿兄,你说我怎么主动些比较好?” 闻若:“……噗。” 不用他的时候说“干什么”,用得到他的时候就喊“阿兄”,阿妹实在太势利了。 闻若被呛得咳嗽,趴在妹妹肩上又笑又喘。他是想提醒妹妹男女有别,他还有些弯弯肠子,想试探妹妹和张染是怎么回事。他没想到闻姝这般的耿直,这般的有胆量——刚接收到了自己可以嫁人的讯息,就想到了张染。 如此直接地表达着自己的疑问和不甘。 是啊,如果喜欢她的人那么多,那为什么偏偏张染不动心? 171|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8 雨水方过,东风解冻,再是春杏花开时节,公子张染被闻家大郎邀请至府上做客。 闻家三个孩子中,大郎闻若和二娘闻姝年纪仿佛,自幼一起长大,能说得到一块去的也多。幺女闻蝉与他二人年龄相差有些多,一兄一姊对家中小妹妹,大多是疼宠为多,少及谈心。自然,二人疼爱妹妹的方式不一样,起码闻姝让家中小妹妹又爱又怕,非常想绕着她走。对于闻若和闻姝来说,兄妹二人年龄相近,就算性情不和很少玩在一处,但有时候剖心之话,也只有自家兄妹能帮忙解决了。毕竟对于这两位非常独立的人来说,谁都不喜欢去跟父母剖析自己的心事。 如今闻若邀请张染上门,图的便是帮二妹解决她的小儿女情怀。 闻姝心中倾慕张染,这是闻若自幼就能隐约看出来的。张染是什么想法,闻若就猜不到了。闻姝自得知自己的心事时,便更为频繁地偷偷去瞧张染了。她没有开窍时就极为喜欢跟张染待在一起,开了窍后,多了小女儿心事,变本加厉地喜欢偷偷观察张染。 闻若混迹于长安街巷,张染混于朝堂之上。两人原本并无多少交集,然就是这般的“无交集”,都让闻若碰上了自己妹妹几次。闻若统共在酒肆中喝过几回酒,碰到了几次路过的张染,也同时碰到过几次路过的家妹。 闻姝武功高,如窃贼般跟在张染身后。张染与谋士们在肆中密室谈事,闻若便能看到妹妹扶栏站在高台上,彷徨来去,反反复复地盯着那扇窗看。一个个郎君从门中出来,闻姝依然专注地看着。张染人已经走了,片刻时间后,仍有郎君络绎从酒肆门口进出。闻姝站得累了,便趴在栏杆上靠坐。闻若去拍一拍妹妹的肩,问她观感如何。 闻若指的自然是张染都走了,其他的郎君难道闻姝就没有看得上的吗?家中提亲的那么多郎君,闻姝就没有瞧得上眼的? 闻姝说:“有话不适合说男郎,但改一改也挺适合。” 闻若好奇:“什么话?” 闻姝在风中高台上,朝阳如霞,光影在树影浮动的斑驳地表上如水般滑动。有风吹绿叶,声震哗哗如潮来。霞光万里,闻姝凝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目光却始终看着其中一个。她说:“出则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改一改后,便是世上的好郎君何其多,何其好。然而再好再多,也不是我挂念的那个人。 闻若:“……” 他望一眼妹妹,别开目光,再望了一眼。在极刹那的时间,他捕捉到闻姝心事的冰山一角。闻姝恋慕张染,闻若自来有所猜测。这般心事,即使痛快如闻姝,也免不得犹豫徘徊。 既爱于他,又怨于他。 希望他知道,又恐他知道。 她希望他来提亲,又怕他心中本无她。她若公然告了白,万一两人连多年好友都做不成了呢?闻姝不愿失去张染,有时候想着与其去追寻那个缥缈的结果,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闻若说:“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算了我帮你一把吧。” 闻姝不以为然,没把兄长的话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闻若请了张染来家中。 张染被闻若请来家中,说是商量事。但他人被请去了那位大郎的院中,室中棋盘茶具都已摆好,仆从候侧,却迟迟等不到闻若。张染心里奇怪,不觉猜测自己和闻若有什么交情可谈的,对方还要让他等? 张染没有等到闻若回来与他谈事,室中烧着暖香,先让张染闻着不适。他自来喝药,闻不得任何乱七八糟的香。闻若这室中的香,把张染逼出了屋子,在院中徘徊透气。张染于院中墙下透气时,听得一墙之隔外,有兄妹二人渐近的说话声。 他听出了闻姝的声音,另一个郎君,自然就是闻若了。 张染靠在墙上,也没有走开。他并没有多少君子的风范,不敢听墙角。听墙角对张染来说,毫无压力。更何况那两人话中,还提到了他—— 闻若和闻姝于散步中撞上,闻姝冷冰冰的,让闻若感叹一句,“二妹又瘦了。” 闻姝没理他的突然抽风,绕路便要走。 闻若却缠上她,一径把她往自己想要她去的地方拐。说起了张染,让闻姝面色好看了一点。闻若目光往墙下瞥一眼,侧身挡住痕迹,音量抬高:“你喜爱宫中那位五公子?” 闻姝:“……” 看他的眼神□□裸写着“你有毛病么”几个大字。 她一手将闻若挡开,恶他在自己耳边说话那么大声:“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问什么问?” 闻若:“这话不是跟你说的。” 闻姝:“啊?” 闻若再道:“你不露痕迹的话,五表哥不知道。但是你最近……他肯定是猜到了一点,是吧?我帮他弄清楚,不用感谢我了。” 闻姝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是吧’?为什么要感谢你?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闻若笑:“这话同样也不是跟你说的。” 闻姝:“……” 看他的眼神,如同看智障。 闻姝再不想跟闻若废话,一把推开这个烦人的家伙,不想跟他磨叽了。 她手劲大,闻若被推得肩疼,却抖着肩嘻笑:“你喜欢人家的话,怎么不追着看看?” 闻姝烦他多事,敷衍道:“正在追,正在追。” 闻若感兴趣问:“怎么追?要不要听兄长意见?” 闻姝本已提腿而走,厌烦兄长这么捉弄她。她性子直,自小没少被闻若拐弯抹角地利用。一旦发觉不对,自然毫不留情地走人。但是这一次,闻若在原地笑嘻嘻地揉着肩膀看妹妹走远,心想一墙之隔外的人应该知道了。不料闻姝又抬腿走了回来,在闻若愕然的目光中,闻姝虚心请教:“你有什么意见?” 这次轮到闻若呆了:“啊?” 闻姝认真道:“你不是说让我听你的意见吗?我欲追张染,却苦于无从下手。你的意见呢?你天天不学无术,放浪混账,应该有很多追慕异性的主意吧?” 闻若脸微僵:“……” 他被闻姝逼问,苦不堪言。 一墙之隔,张染靠着花墙,目中噙笑,听墙外那对兄妹的对话。他心知肚明闻若的几句话是对谁说的,看闻姝被兄长玩弄于手掌心,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怜闻姝性直,被闻若哄骗都完全不知情。然性直的人也有好处,比如现在,闻姝就在用武力逼迫闻若说如何追慕心上人,让闻若以头抢地,欲遁无路。 张染垂目轻笑。 墙边树上花纷落如雨,如阳光般洒了他一肩。 他听着那个娘子的话,唇角就忍不住带了笑。他不停地笑着,眉眼轻敛低垂,温柔十分。 原来闻姝喜爱的人是他吗? 他还想着……还想是邓烨来着…… 张染性子淡而凉,闻姝是他唯一挚友。他确实曾经想过,如果要绑着闻姝,干脆露痕迹,娶了她好了。可他很快又觉自己卑鄙,自己这般身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到时候让闻姝怎么办? 他想的最好结局,便是帮闻姝挑一个最宽宏大度的夫君。即使闻姝成亲后,也不要远离自己。张染非要介入闻姝的生活,她就算成亲,就算生子,他也要参与。他就要成为她一辈子无法割舍的好友,看她长大,帮她养孩子…… 在闻姝成亲后,张染也能时不时去她家中闲坐,去和她促膝而谈。他能邀请她去踏青,跟她出京去爬山。他看着她儿女绕膝,看她为人妻为人母……他只当她的好友。那样他哪天去了的话,她不至于失去的太多。 张染本性极为自私,然他自觉自己对闻姝,已十足宽容。 他从来就没有勾引过闻姝,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情,就是担忧日后带给她的伤害。他常觉得身体不好,常常昏迷,常常……但是若闻姝喜欢他的话…… 张染心口微跳,仿若有什么妄念要蹦出来一般。他要拼命控制,才不让自己被那个妄念所牵引。他心中又得意,又欣喜,又难过。得意于自己从未刻意勾她,闻姝却依然喜欢他;欣喜于她在为此为难;再难过于她居然喜欢自己这样的病弱之人…… 她日后,可怎么办是好? 张染洞悉了闻若的意思,便离开了闻家,没有给闻若留下只言片语。闻若被妹妹揍一顿,回去院中后,从仆从那里知道了结果,叹了一口气。他大约能猜到张染的想法,却也不知张染的意思是什么。 他既想着妹妹得偿所愿,又觉得张染退一步是对的。 张染依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反是有些避着闻姝的意思。闻姝察觉后,心中黯然,想他果然还是不喜她的。闻若看她这么来来去去地自我忧愁,都有些跟着她一起长吁短叹了。 一晃过了半年,到了中元节前夕。七夕节时,闻姝邀张染出门,有暗示他的意思。张染沉默了半天后,回复闻姝说他那日要忙政事,抽不出空陪她,改日再说。七夕节的暗示色彩太重,张染对闻姝十足仁善,不想给她希望。他都不敢与她当面说清楚,只派人传话。 闻姝自是失望的,静了很久后点头,托人回话说让他也别太忙,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过了半月,又于中元鬼节时,闻姝再次邀请张染出门玩。张染亦不忍一次次拒绝,也怕闻姝再不理他。他心中纠结万分,迟迟疑疑地答应了。闻姝欣喜无比,一个中元鬼节的阴森冷清味儿,被她品出了七夕佳节的怦然心动意。 闻姝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虽然还没找到正确方式,但她确实有追张染的想法。张染拒她几次,她只当他果真不喜欢自己。沮丧有之,却也是不肯轻易放弃。闻姝自觉自己不至于配不上张染,又不是和他无话可说,或许他只是没发现自己的好。再说张染只是有不娶妻之志,并没有看上哪家女郎啊…… 普通女郎能被张染气死,不被张染气死的女郎,□□过来的,也没几个了。闻姝屈指算了算,觉得自己的优势还是非常大的。 她惯来喜欢打打杀杀,出门喜着轻便的胡衣,好随时能跟人动手打架。但这半年来,闻姝斟酌一二后,忍痛把胡衣全都收了起来,裁了好几身漂亮的贵女深衣穿。她每次去见张染,必要精心装扮。 深衣贴腰,一径到脚,逶迤有度,十分的雍容华贵,又能衬出女郎窈窕婀娜的身形。于贵女圈中,颇得女郎欢喜。 张染次次看她穿的那般好看,额戴华胜,耳坠明月,玉佩环绕。他每和她见面一次,都要心情复杂地盯着看半天。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也没说出话去伤闻姝的心。而张染不表态,都算是一种变相的夸赞,闻姝更加自信自己的装扮得他意了。 张染是实在为难。他看出闻姝有倾一倾他的意思,他也确实倾了,但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有什么必要突然改变风格,变成一个优雅端庄的贵女呢? 中元节当日,张染在宫中静坐半天,仍在踟蹰着晚上要不要爽约。他都猜得到闻姝必然又是隆重打扮,企图用美貌来惑一惑他。他时而想去,时而不想去。他怕自己陷进去了,可是他不陷,她这陷得也太深了…… 张染想:我的多年好友,这么撩我,一次又一次……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他连要不要心动,都遮遮掩掩地头疼着…… 她这个撩人的都镇定自若,反是他这个被撩的人在纠结。 为什么他明明是被喜欢的那一个,操的心比她还要多? 王美人看出儿子最近心情不好,她同样心情不好。儿子总说不娶妻的话,她这个母亲听着实在着急。其实张染虽然体弱,但除了体弱、刻薄外全是优点,想嫁他的女郎,也还是很多的。王美人来儿子宫殿,看儿子坐在书案边盯着卷轴发呆。 她旁敲侧击再次说起娶妻的话题,张染被她惊醒,突然起身。王美人诧异看他,张染问:“什么时辰了?” 天边已泛黑,张染还在琢磨着毁约的事儿。从天亮想到天黑,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王美人说了一个时辰,想再说回某家女郎如何好的话题,张染礼貌道:“回来您再说吧。我和人有约,先出宫了。” 王美人气恼问:“你能和谁有约?!总不会是阿姝约你吧?” 张染看她一眼。 王美人更不高兴了,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她这个儿子,倒是见天跟闻家二娘子在一起,可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进展。闻家二娘既不得她的意,也不能入了儿子的眼,还总是约啊约的,何必这般浪费彼此的时间?! 张染若有空,不如去见见她相好的那些女郎们! 闻姝在宫阙外等人,时辰过了一刻,张染还没到。她也不生气,准备进宫找人的时候,张染终于带着三两侍卫出来了。灯火下,他看她果然又打扮得艳光四射,眼角抽了抽后,赔罪道:“我有些事忙,来晚了,抱歉。” 闻姝抿唇,柔声:“没事,兄长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张染:“……” 闻姝柔情蜜意般的说法方式,真让他不适。他再次看她一眼,她还对他扬唇笑了一下……张染再次感受到好友试图撩他的心情,他脸更僵了一下,顿片刻,在闻姝期待的眼神中,他勉强跟着笑了笑。 两人去街市间闲逛,闻姝说起新传入中原的佛教,于此日有放水灯的习俗。其他郡国还没有传开,长安这两年的水灯倒是热闹。中元节和盂兰盆节相结合,一道一佛,民间百姓照单全收,非常擅长接受新鲜事物。 街上这两年过中元节的人多了,有道教大兴的作用在里面。闻姝和张染一径在灯海中穿梭,张染诧异地发现,比起上元节时的热闹,这时候也丝毫不逊色了。 闻姝攀着郎君的手臂,指给张染看路边的灯:“前两日七夕节我过来看时……” 张染打断:“和谁?” 闻姝漫不经心:“我邀你你说忙不来,我又舍不得这节日,就自己一个人来了。这里的灯,和前两日时也差不了多少。虽然你错过了那个,但也没错过多少。今天来也一样的……” 张染低声:“七夕时……我是真的有事……” 他想解释一番,闻姝对他嘘一声,拉住他的手,拐进了一道墙后。两人贴墙而站,看到了一对熟人也在街上逛看灯盏。 是江家三郎江照白与程家五娘子程漪。 两人并肩于水边灯海中穿梭,程漪仰脸,目不暇接地看着各式灯影。火光照在她清丽面上,流丽无双。江照白站于一边等她,低着头跟她说话。程漪深衣长立,半晌未动。 闻姝看到江三郎勾了一下程漪的腰。 她心中诧异,因自己平日隐约知道这两人关系好,却不知道他们到了这般地步。闻姝和程漪算是同辈出色的女郎,多有打交道。她模模糊糊地知道程漪在和江三郎议亲,却只以为那是两家大人的意思,程漪和江照白倒没有多亲近。 因为那两人从未在人前表现得多亲密过。 但现在看……江三郎都勾了程漪的腰了,应该是喜欢程漪的吧? 闻姝倒没有刻意跟踪那二人的意思,只是那二人一路往她躲藏的方向来,让她看得更为真切。在一处水岸边,摆满了小摊,程漪和江照白停在一处摊前说话。他们递了一贯钱后,便从摊上拿到了竹竿,去钓水上飘着的河灯。 程漪热衷于此,面上笑意比平日要诚挚许多。她侧头跟江三郎说话,那位少年郎君,便走过来与她一起钓灯。 他们好不容易钓回了一盏灯,程漪珍重地捧着。怀中湿漉的灯照在她面上,她小心翼翼地擦去水渍。周围客人太多,没人再关心这两人。程漪低着头看灯,江照白忽然低头。 从闻姝和张染的角度看,他们清楚地看到江照白是在程漪面颊上亲了一下。 程漪微笑,没有抬头。 闻姝震惊于江照白竟然在这么多人的时候低头亲人,与她印象中端正典雅的风范完全不同。她第一次旁观别人的亲吻,第一次看到爱人是什么样子,便是这样的时候。她沉浸于所观,到张染将她拉走,她仍不停地回头看提着灯的那对少年男女。 闻姝回头看他们。 看灯火阑珊,程漪看江三郎的目光,其中深情,让她初窥情深之角。 闻姝心中羡慕那二人。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这已经是江三郎和程漪决裂的前夕了。这一年,是江照白和程漪关系亲密的最后阶段。这场水灯之节,将是他们过完的最后一个节日。之后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余生再无此日并肩看灯之光景。 灯节若云年年聚散,情人却会劳燕两飞,时不可追。 闻姝不知道日后那两人会分开,她现在只觉得那两人真好。她侧头看身边心不在焉的张染,也想拥有那两人那般亲密的感情。 中元节确实热闹,很快闻姝和张染又遇到了熟人。这一次是熟人碰见了他二人,热情地邀他们上酒肆去吃酒。张染是不碰酒的,但他看闻姝神思恍惚的样子,觉得让她静一静也好。 张染低声:“阿姝,冷静。” 闻姝茫然看他一眼:冷静什么? 张染便又不说话了,心中暗恼,想自己若知道江三郎会亲程漪,早就把闻姝拉走了。 不料那江三郎竟给了闻姝启发,让闻姝愈陷愈深了…… 张染烦恼地想:若是阿姝不光撩他了,还希冀于他能亲她一口,他可该怎么办? 这个多年好友……他到底要不要下手,他还没想好,她就已经突飞猛进要求多多了…… 172|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9 张染与闻姝被相识之人引去酒肆吃酒,到跟前时,才发现竟是一众贵族郎君女郎们在此相聚,包下了这家酒肆。席间诸人放眼看去,虽不至于到推心置腹般相熟境地,然平时也时常碰面或打交道,彼此都认识。 中元节之夜,一对对贵族男女在街上闲逛,遇到熟人后,就干脆来此一起吃酒。张染和闻姝坐于他们中间,并不显得显眼。比较显眼的是大家都喝酒,只有张染不碰。平时无人会劝张染喝酒,然今日有人喝得醉了,便囫囵着起身,笑嘻嘻地给公子敬酒。 张染静坐不动,未言未语。 席间一时气氛尴尬。 闻姝看那位郎君脸涨红,有些不忍,倾身倒酒,自己举爵向四方一敬:“五表哥身体不好,不能喝酒。我代他喝好了。” 张染皱眉:“阿姝……” 闻姝不理他,冷艳眸子垂下,拢袖送酒爵到唇边,轻松无比地送酒入肠。贵族男女都会喝酒,闻姝此举爽快,有人喝了一声彩。 气氛重新缓了下去,那位郎君看闻姝豪爽无比地一饮而尽,失了的面子勉强找回。他却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酒肆中酒又不是每种都会醉人,公子这一点也不碰,不知道失去了多少趣味儿。” 闻姝蹙眉,看他刺张染,自己就忍不住想反驳回去。谁料方才她没理张染,这一次张染也不理她,笑着接了一句,“所言甚是,那便拿酒给我吧。” 闻姝:“……” 她不赞同地看张染,然诸人都配合着张染,大家又没什么恶意,闻姝拦都拦不住。等她确认张染抿了酒后并无异常,仍能与人谈笑风生,心中大石才放了下去。闻姝暗自想:看来喝酒也没事,他身体没我想象的那么差。 闻姝印象中的张染,是风吹一吹就倒。然张染好歹养病也养了这么多年,没道理越养越差了。 他能喝,他只是不喜欢喝醉后失控的感觉。 然张染此段时间因为闻姝的事,心中积了不少事,颇为不畅,也需要喝酒解闷。而他既然能喝,闻姝就不拦他了。闻姝喝酒爽快,比郎君也不差什么。就算她冷着脸,来找她碰酒的人也不少。反是张染那副“敌我勿扰”的神色,让人不怎么找他拼酒。 肆中男女渐渐喝多,击箸而歌,狂声大笑。 有郎君喝得一步三晃,自己下场耍剑,引得喝彩连连;也有女郎起身,替了席上舞姬的活,自己舞了一番,也是惹人夸赞。 贵族男女们不在平民百姓面前表现什么,然自己圈子中,放浪形骸起来,是那些平民们无法想象的。闻姝坐在席间一杯杯地喝酒,她身边坐着的张染不胜酒力,两杯下肚,人就倒下去了。闻姝寂寞无比地一个人喝酒,眯着眼,看席间男女们玩闹。再到后期,诸人更加大胆,有情人依偎到一起,亲了起来。 闻姝:“……” 她撇开眼,继续喝自己的酒。她自己就是贵女出身,对圈子里的人事向来见惯不惯。仆从们都在肆外候着,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便会驱车归家去了。闻姝也是喝酒喝得兴起,旁边还有个醉酒的张染。最近张染有些躲着她,她和张染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少了很多。所以即使身边的人伏在案上酩酊大醉,闻姝也没有起身把人送回去的意思。 灯火昏昏暗下,舞姬乐工们起身放下竹帘,退了下去。丝竹管乐声没有停,只是为了不打扰这些贵族男女,乐声轻弱了许多。有人趴在案上大睡,有人酒液洒了地,有人仍在跟人喝酒。 闻姝支着手臂,侧过头,眯着眼晃手中的酒樽,看着睡在身边的少年郎君。 外头有人放烟火,小孩子欢呼声从街头跑过。烟火大亮,五色斑斓的光透过帘子照入了室内,明耀了闻姝的视线范围。光在身边郎君面上浮动,闻姝转着酒樽,看张染人事不省地枕案而眠。 其他郎君喝醉后多少会有些不雅,只张染安静无比。喝了两杯,人就无声无息地倒了,起初还吓到了闻姝。发现他只是喝醉了后,当真苦笑不得。闻姝靠案而观,看光流转在张染侧脸上,给他白皙无比的肌肤上染了各种鲜亮的颜色。 发冠微歪,碎发盖面。闻姝伸手拂开他脸颊上的青丝,好更方便去欣赏张染的睡颜。她也喝多了,却不至于神志不清。她看着他的面容,看着他在睡梦中也微蹙的眉梢,看他闭垂的眉眼在面上若青黑牦羽。此郎柔弱,睡梦中这般无害,驱尽了三千红尘。 却放出了闻姝心中魔念。 闻姝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染,脑海中忽然想到了方才街上水灯边,江照白低头那一亲;她扶住额头,又想到了席上有郎君搂着女郎轻啄……闻姝面无表情,心口却沉重一跳。 她盯着张染红润的唇,心想我为什么不行? 反正他又不会知道。 我即使亲了他,也不会伤及我们的感情。我不必忧心他因为接受不了而远离我……即使他有点感觉,应该也十分朦胧。说不得这番朦胧感觉,会让他觉得他心底深处是喜爱我的呢? 我如此喜爱张染,从幼时就总追着他,我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辛劳酬报呢? 他又不知道。 “他又不知道。”这种想法,催生了闻姝心中最激荡的念头。她坐直身子,先看四周众人都已喝醉、没人注意这里,便一点点向张染的方向挨去。她定定地望着他的唇,一寸寸挨近,心口剧烈无比的跳动,让她紧张得口干舌燥。 这比她第一次跟父亲去校场与人比武时还要紧张。 那时怕无法降服千军万马,现在只怕无法降服张染。 然她再紧张,也绝不后退一步。 闻姝手搭在了少年肌肤清凉的手腕上,她扣住了他的手腕,俯下身,看他的面容在自己眼皮下一点点放大。心中骇浪狂奔呼啸,她觉心脏要跳出来。她攥着他手腕的手开始出汗,她的鼻尖上也渗了汗,呼吸也跟着急促。一点点凑近,她终于碰上了他的唇。 双唇相贴的刹那,神魂好像被震得飞出去一般。 歌女在帘外唱着旖旎小曲,烟火砰然在空中绽放。那烟火寥寥,如烟似霞,最后化成青雾,消失于天地间。竹帘内的席中,有少年女郎哆哆嗦嗦地,去亲吻自己喜爱的男郎。 若溪水清缓,又若岩浆喷发。 闻姝大气不敢出,神魂俱荡好久后,呼吸仍然急促得让她几近喘不过气。她盯着面前的人,一寸不到的距离,她竟然离他这么近。他的呼吸喷在自己面上,凉凉若露,又羽毛般让自己酥.痒。她过了片刻后,才品味到他唇间的酒气。 很清淡,还有一丝酒的甜香。 闻姝温柔而眷恋地望他,她于此刻,完全确信自己对张染的喜爱之心。 只愿相随,誓死不离。 张染没有醒来。 不敢出声很久后,闻姝渐渐不那么慌张了。然双唇相贴,仅仅如此,却无法让她满足。她其实并不知道亲吻到底算怎么回事儿,只是混沌糊涂中,本能地想更近一步。福至心灵,她一刹那好像就知道了应该怎么更近一步。 闻姝颤抖着,去舔他的唇,舌尖碰上他的牙关。她羞窘又兴奋,激动地靠近再靠近,握着他手腕的力气便加大。闻姝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然她舌尖碰上他柔软的唇,就非常地想往里走。可是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要怎么进去。 他的唇就算没有抿紧,牙关没有咬紧,那也不是闻姝舔一下,就会松开啊。 闻姝的额上渗了汗,她有一腔倔强,做事总是不喜欢后退。她立于门口,才刚碰上张染的唇,就觉得亲吻不仅如此,一定有更噬魂的。不然何以别人都那么享受,只有她瞎紧张呢? 到底要如何才能撬开张染的唇齿? 她背脊僵直,另一手摸上郎君的颊畔,想让他张口。她握着他手腕的手慌张中力道太重,于她胡乱摸索时,闻姝听到一声闷哼。她惊恐无比地发现张染的眉梢蹙得更紧,青墨色的双眸微睁。她吓得三魂七魄几乎要破体而出,绝望害怕感涌上心头。 张染喃声:“你在干什么?” 他声音很轻,含糊无比。若非闻姝耳力好,几乎听不到他呓语般的声音。闻姝颤抖道:“亲、亲……” 张染低声:“亲我?” 闻姝惶恐无比,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只知道他睁开眼了,她的秘密要暴露了。张染会如何待她?他就算不恨她趁他虚弱时夺他清白,日后也必然再无今日对她之亲昵了。她自小追随的小哥哥,脾气坏,性格怪,不喜欢别人碰他。他知道她偷亲他,会气疯了吧?那她该怎么办?她如何挽回?她…… “唔!” 闻姝被推倒了,头碰到了案柱,疼痛无比,但那却不重要。因为张染在她绝望无比的时候,撑起了身子,推倒了她。闻姝被一推就倒,有心神大乱的原因。然张染轻笑一声,覆身而下,唇贴上她的唇,婉转碾磨,又哪里正常了? 他轻松地迫开了她的唇齿牙关,与她怯怯的舌根碰上,亲吻上她。 当他吮吸着她的唇时,一股颤栗感从尾椎向上攀爬。闻姝整个人开始浑浑噩噩,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人飘然若仙。唇瓣真正的碰撞,舌与舌的追逐,狂跳的心脏……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亲吻。 让人神魂颠倒、欲.仙。欲死。不知今朝,也不顾明夕。 只愿沉醉不复醒。 张染醉了。 当闻姝被放倒很久后,当她被喜欢的郎君拥着深吻,当他的手在她腰间摸索,闻姝飘荡的神魂飞了回来,终于确认了此事。他垂着眼亲她,舔.舐着她,吞咽她的唾液……他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神情,无一不表示张染是不清醒的。 闻姝眸中亮意乍起。 烟火再次在空中绽放,而此狭小的角落里,两人躺在竹席上,发抖着交换彼此的第一个吻。唇被咬破,舌尖吃痛,然食髓知味,不愿离开。长发乱下,光线昏昏,呼吸灼热凌乱中,那情,飘飘浮浮,在两人之间相抵。 闻姝翻身,将张染压到了身下。他浑然未觉,茫然地接受她强势的亲吻。 闻姝想反正他不知道,她就为所欲为些,也没关系。 后来闻姝想过,若她当日知道床笫之事,也许她睡了张染的可能性,都是很大的。 可惜她是女郎,她没有郎君那般强烈的欲.念。张染皱着眉,任她与他亲吻。可惜他神志昏昏,并无法清晰地把自己的感觉传递给闻姝。 呼吸滚烫而灼热,亲吻绵麻而悠长,不愿离开,不舍放弃。 过了半个时辰,听到打更声,又听到了仆从们在肆外的询问声,在屋中渐次有人含糊回应时,闻姝衣衫不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屈膝坐在冰凉竹席上,唇瓣嫣红似血。她抚着自己嘴角,低下头,似喜非喜地看着昏过去的张染。 闻姝心情复杂:连亲一下都晕过去,到底是因为他喝醉了,还是因为他身体太差的缘故? 但闻姝并没有再把张染喊醒,她已经吃到了甜头,唯恐再次被她惊醒的张染,神志已经恢复了。她心中甜蜜,低下头,再在欢喜之人的唇上亲了一下。她想但愿你明日醒来不要记得我唐突你之事,不然你肯定恼羞成怒,不理我了。 她心情愉快,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又帮张染整理,期间再忍不住盯着他发呆。张染的侍卫们在酒肆外徘徊,心中犹豫要不要进去把公子带出来。天晚了,他们早该回宫了。如今宫门已关,他们要如何回去,这都需要公子定夺。但是他们公子脾气古怪,他们又有点不太敢招惹公子…… 犹豫中,侍卫们抬眼,发现公子的大力士好友闻姝,将公子半背半抱地拖出了酒肆。几人松口气,心想幸好闻二娘子还是靠得住的。闻二娘子力气真大!公子跟着她,真是太让他们放心了! 闻姝将张染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淡然无比地对张染的侍卫道:“他喝醉了,既然宫门关了,就回我家中休憩一晚吧。” 几人点头,怕闻二娘子背他们公子累着了,过来要接过公子。闻姝却躲开了,咳嗽一声:“你们不用去宫门那边,跟王美人交代一声?” 侍卫:“……”说的也是……然而为什么觉得闻二娘子如此心虚,还有跟他们抢公子的意思? 算了,随便吧。反正闻二娘子是公子好友,曲周侯府又不是虎穴龙潭,公子去就去了。 把碍眼的侍卫打发走,闻姝欢喜无比地松了口气。她开怀地半背着张染,带他回自家府上。到了后半夜,街上人烟稀少,看到他们的也没几个人。她带着他走在深幽的巷中,树上合欢花纷纷然飘落两人身上。 长夜月明,平生眉展,仿若永远不到尽头般。 闻姝忍不住心中雀跃,背着一个郎君,她还轻快地跳了一下。她在巷中穿梭,即使无人分享,也知道自己从未有如今夜这般欣喜过! 如此这般,张染在曲周侯府上凑合了一晚。 次日,张染在闻家客房中醒来。他拥被而坐,迎来闻姝嘘寒问暖时,望她半天无话。闻姝看他不言不语,渐渐心惊,也沉默下去,不敢说话了。 张染过半晌,斟酌一二,才微笑了一下:“昨晚……” 闻姝腾地站起,粗声粗气地打断他的话:“邓邓二郎约我今日出门比武,时辰不早早了,我是专程等你醒来,说一声就走了。你你没事就也回去,好吧?” 张染说:“好是好,但你结巴什么?” 闻姝:“……” 闻姝被噎住,无话可答。她担心他问昨晚之事,掩袖遁走。跃窗而逃时,闻姝余光中,看到张染清清静静地坐在榻上,眉目间拢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她更不敢多看,逃得更快了。 她不知道被她丢在屋中的张染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本来想跟你谈婚事的……既然你这么躲着我,看来只是一时冲动,那就算了吧。” 他对醉酒之后发生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173|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10 闻姝与邓烨从道观一路纠缠到郊外马场。道观时碰见随母听道的邓烨,闻姝见礼后便想离开,被邓烨追出来问她为什么不接受邓家的提亲。长公主对提亲是心动的,然闻姝不动心。不动心,自然是因为不喜欢了。 偏偏邓二郎不服气,非要闻姝给说法。闻姝给了,他又不肯信。 两人一前一后到马场这边的后院客房,闻姝心烦意乱,已经琢磨着撸袖子打一架,来解决两人之间产生的美丽误会。邓二郎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嫁给他的好处,闻姝烦恼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束。深衣虽然漂亮华贵,缺点就是过于繁了,动手不方便。 他们说话到几乎打起来的时候,从院门的方向传来一把月凉般的男声:“阿姝不嫁你,当然是因为你不适合她了。” 吵架的一男一女齐齐回头,然后一怒一喜。 邓烨咬牙:“五公子!” 闻姝迎上去:“你怎么来啦?” 张染从竹篱外进来,病弱形象一如先前,看邓烨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子嘲讽凉薄味儿,同样差点把邓烨气得吐血。邓烨很喜欢闻姝这般爽快性子,他就是不待见闻姝身边总是绕着转的那位公子。张染一如既往地讨人厌……有张染这么个人物在,闻姝在婚嫁市场的评价值,应该是直线往下跌的。偏偏不断给自己好友拉后腿的这位公子,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邓烨替闻姝抱不平,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张染的拖累,闻姝会比现在讨人喜欢的多! 邓烨敷衍无比地给这位公子见了礼,没好气道:“我和阿姝说话,关你什么事?你追她都追到这里了么?你不过是她表哥,到底是什么关系,让你觉得你能干涉她和我之间的事?” 闻姝蹙眉,有些生气。她扶着张染进来,立马就想掉头就走。她不愿意让张染知道自己这破档子事儿…… 张染却是好容易寻到空隙时间,专程来找闻姝。碰到了邓烨,他就顺手为之解决一把——“我和阿姝的关系,肯定不是你希望的关系了。” 邓烨:“……” 闻姝:“……” 两人一起低头沉思,闻姝和张染到底是什么关系来着?邓烨希望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啊? 邓烨不想暴露出自己听不懂张染话的蠢笨来,他反驳道:“我求娶阿姝,又不是求娶你,你就不能让阿姝自己决定吗?” 闻姝想说我决定了啊,你不相信而已。 然论口舌,闻姝说不过邓烨,邓烨又是说不过张染了。张染从从容容的回话,就把邓烨气得脸色铁青。只听这位公子非常诧异地说:“你求娶阿姝,和求娶我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以为阿姝成亲后,我就会远离她么?别逗你自己了。婚姻大事非儿戏,我自然要好好考虑一番。我认为你不合适,你趁早另择良配吧。” 邓烨声音颤抖:“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绑着阿姝一辈子么?你就这么自私,一点不为她考虑?你这样做,让她如何嫁人?!” 张染说:“我没绑着她啊,我让她成亲。只是她成亲,我也得跟着一起。本来我可以不这么说的,但你我好歹相交一场我不忍你被欺骗……所以我这么说你听得懂吧?” 邓烨气得全身都开始抖了,握着拳的手骨骼嘎嘎响响,恨不得与张染打一架,同归于尽。 他听得懂,他太听得懂张染的话外之意了! 张染就是要把闻姝绑在他身边,闻姝嫁不嫁人,嫁给谁,都要经过张染过目,让张染满意。一般情况下,多年好友都有这样的优待,张染这样也不算过分。然邓烨认识张染不是一两年了,他清楚张染的险恶用心——经过张染选定的闻姝未来夫君,那个郎君能有什么用? 张染一个郎君,要干涉闻姝的夫妻生活。正常男人谁能接受?谁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三天两头和另一个男人来往?就算那个男人和自己的妻子清清白白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但是正常男人会相信么?会相信妻子的孩子是自己的,而不是那个男人的吗?! 所以张染要挑一个没有用的、影响不了他的、或者不敢招惹他的人娶闻姝。 那邓烨自然就非常不合适了。 张染这个人…… 邓烨非常想和他打一架,但是他又知道不能。不提对方美人灯一样吹吹就灭的身体状况,就提院门口站着的那几个标杆侍卫,再有和张染站在一起的闻姝,邓烨就没有动手机会。邓烨最生气的就是闻姝的态度——张染把话都说成这样了,明眼人都能听出他的恶意来,闻姝还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似乎她的婚姻,就是要张染点头的。 这对青梅竹马,还是自己玩吧,不要祸害别人了! 邓烨说不过张染,三言两语便被张染气得要吐血。血腥味都到了喉口,为不让张染看自己的笑话,他又硬生生咽了下去。邓烨不敢挑战张染这座高山了,临走前,恶狠狠地给闻姝放一句狠话:“就他这样的,阿姝你这辈子还能嫁出去么?!” 闻姝无动于衷,目送他离去,甚至松了一口气。 张染淡淡看邓烨背影,与闻姝评价道:“真是个神才,说几句话就能喘息加重、双腿颤抖,似得羊癫疯。” 邓烨:“……!” 踉跄两步,差点被张染气得再次扑地摔倒。 他为什么喘息加重、双腿颤抖?难道不是被张染气的吗?张染怎么就能理所应当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他邓烨是神才,那他张染算什么?! 邓烨被张染两句话气走,张染转身就往客房方向去,看来是要在这边住一晚。闻姝连忙跟上,并不把邓烨的被气走当回事。她的竹马说话向来是这个口气,只是最近一两年有所收敛,让人觉得公子脾气好了很多,闻姝也很久没听到张染这种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了…… 不过张染就这个调调,习惯了也没什么。 闻姝心喜于在此地碰到张染,更觉得张染是专程来找她的。自那晚她偷亲张染后,因为心虚,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闻姝倒是挺想张染的,但是他不递话,闻姝半天拉不下脸去找他。正在想借口时,他便来了……闻姝很开心。 闻姝随张染一同进了客房,张染落座,手揉了下僵硬的脖颈。 闻姝无所事事地在旁边站半天,见张染一脸疲色。她没事干的当头,恍然大悟地行过去,在他身后半个位置上坐下。闻姝手挨上张染肩头,张染一僵,她已经像模像样地开始帮他缓解脖颈处的不适了。 张染:“……” 他说:“你在干什么?很闲吗?我没有侍女,要你来?” 闻姝:“……” 张染的无差别言语攻击,并没有把闻姝排除在外。闻姝气得站起来,恼羞成怒:“那你要我做什么?!” 张染看她气恼,便笑着伸手拉她坐下:“跟我说会儿话。我们讨论下那天晚上你亲……” 闻姝惶恐万分,往后跳开,拂开张染拉她的手。张染眼皮微颤,好友的高超武艺,让他连她衣角都没碰上。他倾着身,方才还站在他身后的女郎,这会儿已经跳到了屋门口了。 张染:“……” 闻姝扶着门,警惕无比地看他:“那晚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我已经跟你说很多次了,你为什么要冤枉我?” 是的,两人就这个话题已经扯过好几轮。自那晚后两人没有正经见面说话,就是因为闻姝不想谈这个话题的缘故。以前是她追着张染,现在反过来,成张染追她了。闻姝心中欢喜他追着她走,可她又十分忧郁,因实在不喜欢这种情况是在那晚之后出现的。 他为什么就不能忘了,两人继续当一对暧、昧的好友呢?说不得她什么时候触动了他铁石心肠里藏着的柔软一角,就打动他,让他意识到她的美好,想求娶她了呢? 张染懒得跟闻姝扯了。若即若离是种暧昧的美,他也愿意陪闻姝玩。然闻姝武功太高,他连闻姝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她就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了。互相追逐是情趣,但若追逐两方相差太大,距离只会越追越远。 张染矜淡无比地不理会闻姝的插科打诨,把自己的意思说完了:“通常情况下,郎君亲了女郎,便应该对其负责。自然有人不介意此事,我却觉得需要问一问。我觉得负责是对的……” 一阵风过。 闻姝坐在了他身边。 闻姝望着他:“没错,你亲了我,你确实应该对我负责。” 张染心中感慨她的陡然灵光,低头笑了一下。 他那个有点挤兑意思的笑,让闻姝心中焦急,以为他只是试探自己,其实并不愿。她往他跟前坐近一分,不自觉地手放在了他膝盖上,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笑什么?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确实是亲过的。” 张染慢悠悠:“谁亲谁?” 闻姝已经打算讹上张染,自然忽略了自己最开始的心动,将脑海中的记忆转到了他意识不清反亲她的地方。她本是心虚,然越自我麻痹,越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贵女很少有处于弱势的,然对方是公子,闻姝觉得自己示弱,也没问题。 她斩钉截铁地肯定道:“你,确实是你!” 张染与她对视。 两人俱沉默着,半晌无言。 一直没说话,慢慢的,看对方的眼神有细微变化,空气开始有燥热感。好像突然回到了那个旖旎无比的晚上,两人望着彼此,亲吻着对方。分不清谁主动谁承受,外界的声音变得何其遥远,狭窄的空间,只剩下两人交换的呼吸,缠绵的吮吻…… 张染忽然别开了眼。 他耳根微红。 闻姝盯着他的耳朵出神,她骤然坐直身子,心口疾跳。她看他这副样子,于刹那间,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张染应该是有感觉的吧?不然他为什么躲开自己的眼神?他是记得那晚,还是喜欢自己呢? 张染轻声:“既然我果然亲了你,那我便娶你,可好?” 闻姝心不在焉:“……嗯。” 她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眼睛亮起:“嗯!” 张染红着脸,被逗笑了,抬目嗔笑瞥她一眼。 又是一阵沉默。 张染低头,看到闻姝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闻姝随他一起低头去看。女郎纤长的手指葱玉般,根根白净,骨节也好看。这双手放在男郎膝上,半晌不动,两人的呼吸,也跟着变得不自在了。 两人再次觉得有些热,有些想逃离这里。 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闻姝怔怔然想着。为什么以前就能和他说说笑笑,现在自己的手放在他膝盖上,都不敢动了?移开了,好像很刻意。不移开,觉得手搭在他膝上实在不妥……闻姝脸绯红,且越来越红。 应该说点什么吧。 两人同时这般想着。 张染说:“那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议亲比较好?早一点好么?” 闻姝说:“你能想办法早点娶我么,无所谓形式,反正我不想天天被我阿母翻白眼了。” 张染:“……” 闻姝:“……” 异口同声,却都回答了对方的难题。 闻姝的话显得很不矜持,她也无所谓,反正她如何,张染都是清楚的。她也确实忐忑,唯恐张染说娶她的话,只是一时被负罪感所影响。然她多年的好友,能有多少负罪感呢?闻姝一点都不抱过分希望。她只抱念头于夜长梦多,梦多生变,还是在张染没反悔之前,快快订下他嫁了吧。以他二人的关系,他娶了她后,肯定就不好意思再反悔了。 张染则在算计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也想早些娶闻姝,却是抱着一种悲观的想法。他本性还是无情,且无情中有对闻姝的愧疚、怜爱,不愿意连累她太久。他还在想着如果自己注定要早逝,那么早早娶了闻姝,还能多两年恩爱的日子。日后他去了,她依然年华正茂,能够再嫁…… 他喜欢她。 他确实忍耐不了,确实无法再把伸出去的那只脚,再抬回门槛内。 他想片刻欢愉,为什么自己不能有呢?他只奢求一点点。阿姝有大把时光,分给他一点点,也是可以的吧?他对不住她,然她不是喜欢他吗?短短数年婚姻,阿姝是拿得出来的吧? 张染此时并没有抱与闻姝白头偕老的念头。他只是无法压抑自己,意识到有自己在,她就不可能嫁给世人满意的夫君。那么她许他数年,他给她第二段婚姻的自由权,不再干涉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上天对他不公,稍微在婚事上补偿他一下,也是没问题的吧? 有张染的手段在,议亲没有出任何意外。 张染被封为了宁王,封地平陵。陛下为牵制闻家过强的势力,将曲周侯府上的二娘,许给了自家这位自幼体弱的五郎。婚书下放时,宫中王美人勉强中,也算是欣喜的,毕竟儿子终于愿意成亲。比起宫中的小小喜悦庆祝,闻家却一片悲戚沉默。 多少人认为是闻家的声势连累了闻姝,让她无法挑选一个良婿。闻家的人几乎不敢上长公主府上,只匆匆送了礼,自然也无法看到长公主难看的脸色了。长公主和自己的二女儿大吵一架,恨得将女儿赶出府,言称没见过她这般不听话的孩子。闻姝不甘示弱,母亲赶她走,她转身就走,气得长公主差点当场昏厥。 长公主逼着闻姝去退亲,只要闻姝不胡闹,长公主就是跪死在自己兄长门外,也要把这婚事给退了。 闻姝不肯。 她好不容易求的婚事,即使世人不看好,父母不喜欢,她也不会屈服。她心中那般的欢喜,她得偿所愿,能够嫁给自己从小就追逐的人。哪怕天下人再为她可惜,她也觉得是自己的运气好。 曲周侯府上闹得鸡犬吠鸣,像是又回到很久前长公主夫妻掐架的日子。然而这次,府上大闹,却是因为二娘的婚事。很多人都不理解闻姝的坚持,闻姝知道。就算她父亲和她大兄劝说她母亲,她也知道那两人并不理解她的固执。 喜欢一个人,多么努力地走向他。和世人的评价又有什么关系呢? 待嫁的这段日子,闻姝过得并不愉快。即使她心性坚强,也不喜欢别人看她的那种同情的眼神。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然她不喜。旁人又哪里知道? 让她心慰的是,张染知道她的压力。长公主府上拒绝张染的登门,张染却另有手段。当某日,闻姝坐在院中庭院里发呆,从妹妹闻蝉手中,接过张染送给她的礼物时,诧异满满。 闻姝坐在树下,树叶哗哗,如潮起潮落。花纷然飘落,她仰头,看着不到十岁的小妹妹。 站在花树间,十岁的闻蝉眉目秀丽,灼灼如华。她娇软玲珑,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与又凶又冷的二姊说话时,眨着眼睛,有一团天然无辜的孩子气。闻蝉说:“我在宫中时,二姊夫让我带东西给你。他还陪我玩来着,邀我去他宫殿中。二姊夫心地好,还喂我吃糕点。二姊,他这么好,阿父阿母为什么不喜欢你嫁他?” 闻姝:“……他心地好?他居然陪你玩?” 她望着可爱无比的小妹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主意。闻姝将妹妹一把拥入怀中,对着她亲了好几口,留妹妹在怀中害羞地闭眼。闻姝抱着妹妹,心想是啊,小蝉不正是最好的突破口吗? 每个人都对张染有误会,小蝉什么都不懂,大家把她护得太好,她根本就没有太多世人的偏见之情。况且阿父阿母对闻姝和闻若都很严厉,只待闻蝉怜爱疼宠。若有闻蝉做说客,阿母肯定舍不得生气吧? 闻姝从来就没见过阿母跟小蝉发过火,长公主夫妻把做父母的耐心,全都加倍补偿给了最小的女儿。 闻姝哄妹妹:“那你多去宫中走走,也在阿母那里替你二姊夫说说好话。你做得好,二姊就不打你了。” 闻蝉:“……” 她睁着乌灵漆如墨玉的眼睛,看着二姊。二姊脸色淡淡,眼底却透出一丝紧张。才十岁的闻蝉,心思纯粹通透,已经将她忐忑不安的二姊看得很清楚了。闻蝉笑着应了一声,看到二姊眼底有掩饰不住的喜意。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虽然二姊对她很凶,闻蝉却也见不得二姊难过的样子。 不到十岁的闻蝉,是非常好哄的。二姊夫温柔无比,把她当自家小孩子一般宠爱,这样的姊夫,她觉得挺好的啊。二姊夫对她都这么好,有什么都想着她,带她玩带她说话,还领着她出城玩……这些都是闻蝉的父母严厉制止的。 闻蝉没看到过“海”,第一次看到,就喜欢无比。 府中上下,若说最祝福二姊婚事的,那一定是闻蝉。毕竟闻蝉眼中看到的张染,和别人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人。张染心知闻家的弱点便是这个小女孩儿,他也自觉自己不会有孩子,便把这个女孩儿当女儿一般疼。时日长了,张染便也真觉得闻蝉的一团孩子气,是值得他照顾她的。 在小女儿的帮助下,长公主夫妻接受了二女儿的婚事,不再想着如何插手拒绝了。 闻姝于十五岁及笄后,当年桂花飘香时节,嫁给尚在长安的宁王殿下。他二人夫妻成婚后,便启程前往平陵。日后数十年,夫妻情深如旧,不负少年之约。 174|张染闻姝-青梅绕竹马(完) 长安乃大楚经济最繁荣的城池,白日街巷往来民众极多。熙熙攘攘,人流很多。张染负着手,侍卫远跟其后,他相当于一人在街上闲逛。俊美少年面上有丝丝笑意,若不了解他的人来看,定以为这位郎君多么的温润谦和。实际只是因为张染最近心情不错。 他跟他父皇斗智斗勇那么多年,他父皇那般厌他,到最后,还是给他提前封了王。张染如今不过十七八,就已经是单字王了。他不日将前往宁国平陵,在自己的封地中大展宏图,构建自己满意的郡国。再不用处处揣摩他父皇的心意,看他父皇的脸色了。 他还将于桂香时节迎娶自己的未婚妻,闻家二娘闻姝。公开说法,大家认为这是一场政治联姻。私下里,张染筹谋这桩婚事,也不是一两日。他与闻姝相识那么多年,但凡他有成亲的念头,女君都会选择闻姝。 左右皆是好消息,张染一吐心中郁气,连日来也不怎么阴阳怪气,与人说话何等和善。众人皆言宁王婚事一订,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若挑来拣去,非要说张染的烦恼,那便是他对自己身体的担忧了。 且随着良日渐近,他这种忧虑,愈发如影随形般缠着他。 张染和旁的健康郎君是不一样的,别人能做到的很多事,他都不行。旁的郎君能饮酒,他只能浅尝辄止;旁的郎君年少就开始好奇□□,他只能心如止水。当别的贵族郎君烦恼于到底是随自己心意那般纳妾,还是为了得到妻子家族的助力而与妻子举案齐眉时,在张染这里,永远只有一种选择。 他能成亲,愿意娶妻,王美人已经感激涕零,日日去烧香祷祝,哪里敢管张染其他的事呢? 张染身边都从来没有宫女敢引诱他……爬不爬得上这位公子的床另说,有没有运气不害了这位公子才是最重要的。 张染低着头在人群中走,忧虑无比地回忆起那晚与闻姝的亲吻。他是有记忆的,也是当真沉醉于此。同时他清晰地知道,闻姝却忘记了的,是他当时确实晕了过去。闻姝没有在意,因他当时醉了酒,她没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张染又尴尬又羞恼,却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体有更清醒的认知…… 他若是连……都承受不起,那……该怎么办? “嘿嘿嘿,这位郎君,本店小本生意,光顾看看吧?”张染走街上,从旁边铺子角落里突得窜出来一个又矮又黑的男人。男人个子极矮,拽着张染袖子,从自己袖中掏出什么东西给张染闻了一下,露出一脸猥.琐又“你我心知肚明”的笑容来。 他还想再兜售什么,一左一右飞出来两名身材高大魁梧的侍卫,扣住了他的肩,就要拿下。 张染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并让侍卫们下去。矮个男人哆哆嗦嗦地想逃走时,张染噙笑问:“你这是什么娼坊卖的东西吧?朝廷不是不许私下买卖么?你带我去看看,若我看的高兴了,就饶你一命。” 矮个男人胆怯地看眼这位少年郎君。眉目清雅,秀丽若青山绿水。脸颊瘦削略有病容,目光中带着揶揄的笑。这位郎君相貌极为出色,秀气却毫无女相,是能看出是一位郎君的。这位郎君衣着低调,看起来普通,然衣料一摸之下,就知道不是普通百姓穿的起来的。简而言之,这位少年郎君身份极高,是一般人惹不起的。 但是再惹不起的郎君,也对一些事有男人共有的好奇心。 矮个男人笑得更加猥.琐yin。荡了。他自觉猜出了张染的心思,搓搓手后,转身溜入巷子里,带张染去自己的铺中做生意。如张染所想的那般,引路的男人猥.琐,他开的铺子从里到外,也透着一股彼此心照不宣的□□。张染气定神闲,看这个男人钻入铺子中,给他连续取出不少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时,才扬了下眉。 男人问:“郎君你是要跟女郎玩呢,还是和男郎?后者滋味……呃!” 张染:“……” 做这行生意的,惯于看人脸色。男人从郎君那张微僵的脸上看出门道后,笑得露出黄牙:哦,这位郎君还没开窍呢,那必然是女郎了。 “那您是要金,抢不倒药呢,还是给女郎那处用的?” 张染:“……” 他的眼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他叹为观止。民众的智慧是无限的,玩乐的天赋是无穷的。只有他自来被母亲看得严,一点都不知道。他忧郁于自己体弱,新婚之夜未必能够立起来,就有人送上门,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了…… 有些尴尬,有些窘迫。他一边提醒自己外头这些东西必然没宫里干净,然他又是那般困窘的处境,他一步也没挪开,听着这个矮个男人,给他详细介绍各种催情之物。 半个时辰后,张染心满意足地买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宫门落钥前,回到了未央宫。 …… 九月时节,宁王婚事如期举行。 一应礼数与其他婚事无异。张染因提前封王,自然也提前在长安开了府。府宅也许未达到皇室公子们的要求,但迎娶一位新婚女君,却是够用了。王美人在宫中是那般小透明的身份,都使尽了手段,让皇帝给儿子下旨送贺礼相祝,自己更是亲自出了宫,坐上了父母的主位,等两位新婚夫妻向自己行礼。 另一边坐的是曲周侯夫妻。两人与女儿闹了大半年,婚宴上,却并未露出不喜之色来,算是给足了小夫妻面子。 婚事从天亮便开始准备,日暮昏昏时正式开始,等一应事务结束,张染回去新房时,已到了亥时三刻。 待姆妈领着侍女们屈膝行礼退出屋子,将空间留给新婚夫妻,张染和闻姝又是静默无比地坐了一刻钟。 红烛高燃,帷帐如沙。少年男女正襟危坐,望对方一眼。 闻姝咳嗽一声:“夫君,那我们便歇息吧?” 她郑重其事地改了称呼,让张染受用无比,笑着答应了。 张染算不算合格的良婿另说,闻姝却绝对称得上识趣的新婚女君。洗漱结束,上了榻后,张染尚在僵硬,尚在纠结,闻姝坐于他身边,低头便开始解衣带。 张染:“……” 闻姝是美人,美人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虽低着头,虽手指微颤,但毫不犹豫的作风,让他迅速脸上绯红,心脏狂跳,别开了眼。 闻姝问:“你不要吗?” 张染:“……要。” 他被推倒了。 闻姝同样紧张,淡着脸,俯视自己夫君半天,凑下来便亲上了他。唇瓣相碰时,过电一般的触感,让两人身子都僵了一下。然后那噬魂夺魄般的感觉,让人一点点沉入其中。曾经的那次,紧张之下不敢细细品味。而今次再不用胆怯,不用后退。 以后他们就是夫妻了。 独属于彼此的。 闻姝亲着张染,露出一个笑来。她沉浸片刻,便被张染翻身压下来。他喘息比她更重些,抚着她手腕的手,都在隐隐发抖。他眼睛骤亮,若有红血丝,呼吸喷在她面上,灼热颤抖。闻姝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她却并不怕他。 张染低头亲她,疯了般褪去她的衣衫。 他开始失控,闻姝迅速明白了出嫁前姆妈含含糊糊解释给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会儿一知半解,但现在,当张染压在她身上时,她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许多事都有朦朦胧胧的感觉,感觉加上本能,让张染变了一个人般,也让闻姝少有的羞涩。 像是站在山下,那山却是一座火山。火山喷发,岩浆哗哗如水流下,来势汹汹,向她呼啸而来。灼热滚烫烧上肌肤,肌肤快速染上了红色。那岩浆浓烈,逼着人一步步往后退,却退无可退。 发着抖,闭着眼,等待着。 火山岩浆却在一瞬间冻结,迟滞片刻。烧上肌肤的灼痛,也在刹那时间,覆上了寒冰。水滴落在身上,却和想象中的灼痛不一样,黏腻绵密如雨…… 闻姝瞪大眼,一把将晕倒过去的张染退开。床上大片红血,血腥味浓郁,却并不属于她。她的新婚夫君奄奄一息地躺倒在侧,闻姝颤抖着去碰他的鼻息。她白着脸喊他,衣衫不整地跳下了床。 门外守着的侍女们红着脸听老姆讲夫妻间羞涩的□□,门忽然被推开。她们看到面色嫣红又苍白的女君长发披散,赤脚站地,冲她们喊道:“医工!侍医!快,快去让他们过来!我夫君他、他……” 众人惶恐。 已于府门外登车准备回宫的王美人一个趔趄,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她煞白着脸返回儿子的府邸,与同样一脸凝重的曲周侯夫妻碰面。双方都没有心力再给对方白眼,一起心焦如焚,等待宁王醒来。 众人脑中胡乱地猜测着,长公主更是绝望地想这个侄子不会新婚第一天就死了吧……新房尚未让新婚夫妇睡一晚,就先置办成为了新婚郎君的病房。让众人放下心的,是侍医说男君无大碍,只因误食一些药物,排出来便好了。 双方一起疑惑是什么药物。 侍医低着头看自己的药匣:“应该是一些催~情药物。” 众人:“……” 眼神或直接,或隐晦地看向新婚女君宁王妃闻姝。闻姝愣了下后,脸色难看,红白交加,与众人一般精彩无疑。所有人中,最天真懵懂的,便是宁王妃那十岁的小妹妹闻蝉。宁王张染忽然晕倒,长公主夫妻过来探望,闻蝉自然也跟着父母一起来了。 看屋中气氛古怪,闻蝉却听不懂。她好奇得百爪挠心般,小声问:“什么是催情……嗳!” 她嘴被自己的大兄闻若一把捂住了。 闻若把小妹妹抱在怀中,被小妹妹咬了一口手腕后,还是如愿捂着妹妹的耳朵,把不高兴的女孩儿抱了出去。闻若心中感叹,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啊,看二妹这新婚第一天,多热闹啊……不过这种污,秽的事,还是不要让小妹妹知道好了。 婚宴于一片古怪的气氛中结束。 然这并不是结果。 次日宁王醒来后,与宁王妃大吵一架。新婚第二日,宁王夫妻就几乎把新盖好的府邸给掀了。众人听他们吵架,惶恐无比—— “你怎么能喊侍医来?!” “我若不喊侍医,你就等着横死吧!” “那本、本不是……你应该顾着我的面子!” “丢脸总比丢命好。”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双方都觉得对方有错。当晚,才成亲一日的宁王妃,便收拾包袱,离开府邸,回去了长公主府上。张染丢脸丢到极致,恼羞至极,偏偏闻姝一点都不给他面子。 贵族圈中对这两人的婚事好奇得不得了,整日津津乐道,猜测闻姝为何才新婚第二天,就搬回了自己家中?这得多大的矛盾,才让她一天都不能在新婚夫君府上住下去? 大家猜测并幸灾乐祸:“闻二娘不会成亲第二日,就要跟宁王和离吧?” 闻家二娘不管不顾地住到了自己父母家,且有常住的意思。她不理会外界的传言,让流言蜚语传得更肆无忌惮了。他们的婚姻生变惊动了皇室宗亲们,甚至有人特意去长公主府上,担忧问闻家二娘是不是真的要和离了。 旁人也许不敢跟一位公子殿下和离,然闻姝的母亲,是宣平长公主。闻姝是有这个条件的。 闻姝不见客,每日坐在家中,把小妹妹提过来,教导妹妹功课。她小妹妹闻蝉正开心于二姊嫁人,没时间再逼她读书了……谁想到二姊不过是去二姊夫家里转了一天,就重新回来了。 回来后的二姊变本加厉,将小妹妹管得如耗子般,苦不堪言。 某日,十岁的小娘子闻蝉趴在屋中啜泣了一顿后,还是哽咽着爬起来做好了功课,乖乖地去二姊院中请二姊看。闻蝉在二姊院外徘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前,便被闻姝的侍女们拦了下来。 年轻貌美的侍女们笑眯眯地蹲下来哄府上小翁主:“翁主今日就不用去了啊。你二姊夫来了,跟你二姊说话呢。你想想若是你二姊夫劝动了你二姊,你二姊跟二姊夫回去了,不就没人管你功课了么?” 侍女吹吹翁主湿漉漉眼中噙着的一汪泪水,声音都放软三分:“翁主别伤心啦。等会儿我们男君女君一起走了,就没人欺负你啦。” 闻蝉一脸忧郁,又怯怯道:“但是二姊让我这个时辰过来找她,我不过来,她就打断我的腿……我的腿怎么能被打断呢?” 侍女安慰她:“不会的!娘子就是在逗翁主你……” 闻蝉说:“反正被打断腿的又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不担心了……” 正争辩着,闻蝉脚下一空,被抱了起来。她仰头,看到抱起她的,是她大兄闻若。闻若一脸忍俊不禁的笑,亲了妹妹一口后,冲侍女们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闻若抱着妹妹走了:“小蝉,你是不信你二姊没空理你的话吗?那阿兄带你悄悄进你二姊院子里去看,你看到你二姊夫后,可别喊出来啊?别让人知道咱们是偷偷溜进去的……” 闻蝉被大兄诱走了。她被抱在兄长怀里,兄长抱着她,在闻姝院外徘徊良久,终选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闻若抱着闻蝉,跳上墙,三两下爬上了树。他把家里小妹妹拐来,便是好奇二妹家中的八卦,小妹妹就像他的护身符一样,他自然要带闻蝉一起走的。 两人藏在树叶浓密的大树间,闻蝉搂着大兄脖颈,扭过脸,透出稀稀疏疏的枝叶,看到了廊下跪着的年轻郎君。 她瞪大了眼,与大兄一起怔怔看着那位郎君,认出那便是她的二姊夫张染。 张染好久不登门,闻蝉这么小,也没人跟她说二姊的家事。闻蝉上一次见到张染,还是在二姊的婚宴上。再次见到张染,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二姊夫风采依旧,身为一个公子,居然就跪在了檐廊下。 炽烈炎日在后,紧闭屋门在前,张染跪的心平气和。 闻若:“……” 闻蝉:“……” 兄妹二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对家中二娘的狠劲,心有戚戚然。连张染那样的身份,来家中好几次都哄不走人,到最后还要给人下跪,闻姝是一种何等可怕的人类啊? 她简直不是人! 幼年闻蝉旁观二姊夫给二姊下跪,让她对那夫妻二人的关系有了新的认知,也树立了她略微奇葩的择夫观——若男郎都不舍得给她下跪,那她又凭什么跪他呢? 闻蝉的未来夫君,是一代伟岸君王,坐拥万里江山,万万人之上。她一生不曾跪于夫君一次,却让夫君无数次求她哄她,兴致来时也会跪她……于此时,也许初初可窥得缘由一角。 闻蝉被闻若抱走了,她终于放下心,相信大家所言。二姊的时间肯定用来教训二姊夫了,必然没工夫再管她的功课了。她终于可以出门玩,不必再受二姊的摧残。 时日悠悠,岁月流流。 张染丢尽了里子面子,还得捏着鼻子哄回妻子,然那又怎么样呢?他一次次在妻子身上栽跟头,一次次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一次次与妻子的心更靠近一些。他更爱她一分,便更离不开她一分。夫妻之间,本就如此。 当夜张染宿于闻家,次日如愿带走了宁王妃。再过一日,夫妻二人驱车离京,前往平陵。 再过上数年,二人生女张穗。 一家三人,远离长安,退出王朝更迭间的权力纠纷竞逐。一代郡王,将山河拱手相让。万千人唾骂,又万千人赞他大局观之清明。 到新帝登基时,再回长安之日,张染和闻姝早已没了昔年宁王宁王妃的头衔,怀中却抱着一个男童,乃是二人的幼子曦明。曦明跟随于公主李初身边,日后为新朝建功立业,重得封王,已是数十年之后之事。 天地洪荒,宇宙无极,星河烂烂。 传说退出,传奇登场,历史长河滚滚不息,大好英雄儿女隐在岁月中,诸事供后人评说。 175|李初的出生(上) 大楚四分五裂,各国郡王皆拥兵自立。皇室名存实亡,天下豪杰逐鹿中原,战争已持续近一年。李信从中原地区,向南北两个方向出兵。仅一年时间,大片中原土地就到了他掌中。 时值腊月,北方两大军阀结盟,向南下洛阳攻来,以解东部兖州之困。李信得知消息,从兖州东郡出兵折返洛阳,以保全司隶之属。敌军攻打洛阳,当是时,身怀六甲的闻蝉,正待在洛阳。 城战三日,闻蝉与李信留在洛阳的几位将军共同守城。时日往后推移,双方皆知援兵将至,攻来的军阀日夜担心李信大军回援,焦虑烦躁。有细作在城中传信,让军阀一方得知李信的妻子闻蝉便在城中。此消息至关重要,结盟的军阀二方下令必拿下闻蝉,借以胁迫李信退兵。 攻城之举进入最为疯狂的时候。 到晚上,雪粒浩浩荡荡于天地间飞洒。守城将士从城楼上退下,找上舞阳翁主,希望舞阳翁主连夜离开洛阳。 将军说:“此大雪之夜,之后数日雪不住,敌方为自我存亡,只会更加狂烈地攻城。探子得报,今夜他们便有大行动……他们下令专盯着女君您。既城中百姓已走,女君何不暂退呢?” 青竹在一边点头劝道:“二郎必会回援洛阳,女君行动不便,留在此处未必有用,且说不得会拖累二郎……不妨走之。” 闻蝉站在角楼上,看到天地大雪飞扬,雪粉飞上她的睫毛。睫毛下,她眸子清亮黑静。她点了头,让一干人心口大石落下,唯恐她非要坚持留在这里。 闻蝉身子一动,青竹便立刻来扶她。怀孕已九月,闻蝉大腹便便,光是走路,都已经十分不方便。她原本在长安,李信与她写信,遗憾她生产时,他不会在她身边。 闻蝉将李信的信函反复阅读几遍,字字句句,还有竹简上沾着的血迹……她能看出自己夫君是多么的遗憾。 他自来孤苦伶仃,连自己的父母是何许人都不知道。没有真正出众的家世,便是如今会稽、汝阴李家成为李信的后备助力,本心里,李信的亲人还是没有几个。若有可能,李信多想寸步不移地跟着闻蝉,看她从怀孕初起,到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然而他不能。 他身份很多,权力很大,责任也很大。 大楚嫡系皇室隐归,将复国的希望放在李信身上。会稽李家重新下场,参与这场惊世豪赌,给自己家族重新博一个未来。世家、军阀、豪强、郡王、山匪,再加上虎视眈眈的北方蛮族,随时想登陆的南方海寇……李信根本没有可能留在闻蝉身边。 从李信和闻蝉到长安开始,李信便四方征战。两人交流基本靠通信,闻蝉将自己身边的趣事说给他,将肚子一日日渐大的喜悦与忧心和他分享……然两人实际上,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 李信想念她和她腹中的孩儿,他自离开,从来就没有一日来等待自己第一个孩儿的出生。 闻蝉在长安辗转数日,随着身子渐重,她睡觉、起身、走路,都变得格外困难。她看李信的竹简看了好几日后,下定决心前来洛阳待产,好有机会见到李信。然战事频繁,也波及到了原本平安无事的洛阳。闻蝉身在洛阳,李信身在东郡。当李信从东郡出兵回返洛阳时,闻蝉从洛阳退出。 若闻蝉没有怀着身孕,她自然愿意随洛阳将士们一同守护城池。然现在她帮不上忙,还要人心惊胆战地顾着她。闻蝉自是不愿连累诸人,答应离开。 诸人收拾行李,将士给出出城路线。双方商议着闻蝉转去相对安全的地方,天地间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震动。闻蝉站在屋中晃了一下,被身后的乃颜扶住。他们一同往窗外看去,看到天边划破极亮的裂状寒光。 青竹震惊无比:“下雪天还会打雷?!” 此冬雷震震之象,让跟随在闻蝉身边的诸女脸色微白,只因此绝非吉兆。 闻蝉才被乃颜扶好,屋外脚步便匆匆而来:“女君,快快离开此地!城中有细作杀了北门守城将士,将敌军放进了城中!” 原方才那声极大的撼动地表的砰声,不是雷声,却是城门撞破声。 当是时,闻蝉等人也顾不上再慢条斯理地收拾行装,急忙忙带着女君转移阵地。行在黑夜巷道间,一位脸上脏污带血的将军提着剑前来接应,将闻蝉送上马车。其余一众侍女老姆们,跟随的并不是那般细致周到。 出了第一道防线,远离洛阳城门。青竹清点人数,发现陪产的老姆、产婆们都没有跟来,脸色微变。包括她在内,舞阳翁主身边跟随的侍女们皆年轻貌美,尚未出嫁。就凭她们,若女君路上出事,她们根本束手无措啊。 此时已出了城门,行在洛道上。敌军追来,将士在后断路。青竹陪坐在翁主身边,她坐立不安至极,几次欲下车。闻蝉摇了摇头:“没事,这个时候不能回头。不要让人回去……” 青竹只能自我安慰般地接受了翁主这个说法。马车辚辚,车中人东倒西歪,她与翁主一同坐在车中,握住闻蝉的手。 闻蝉闭着眼,似有浅寐之意。 马车摇晃得厉害,车外时有兵戈交战声。断路的侍卫们未曾让敌军追上他们,但他们出逃的也极为不顺。 又听到了天上的轰雷声,从梦中乍起。 闻蝉骤然睁开了眼:“青竹,到哪里了?” 青竹说:“尚在洛道上……” 她看到翁主抿了一下嘴,说:“两边都是乱树林乱山道么?我们转个弯,往树林里走,路越难走越好。只咱们这辆马车走,”顿了一下,“让将士们再拖出一刻钟的时间来,其余车队继续沿着洛道走。” 这是分兵之策。 为躲避追兵,常用此法。青竹很快掀开帘子嘱咐车外人,数人分散,翁主的这辆马车闯入了林中。歧路积雪,重重艰难,雪压高枝,簌簌落下。四野凄静,间有电光划破长穹。林中路越来越难走,闻蝉脸色惨白无比,弓起身子,向下弯去,青竹惶恐地扶住她。 她握住翁主的手,这一次,摸到了一手冷汗。 青竹颤声:“翁主!” 闻蝉被抱于她怀中,全身发着抖。她的指甲掐入青竹手心,待知道敌人没有追进树林时,女郎面上苍白之意似有柔化,终于说了出口:“青竹,我怕是……要生了……” “……!” “什么?!” 青竹猛抬头,尖叫出声。 在这里?! 在洛道上?! 在老姆、产婆、侍卫们全部都不在的时候?! 青竹打个哆嗦,眸子微缩。她在一众侍女中,已是最为冷静淡然的。跟随翁主,陪李二郎经历这么多大事,几经生死,几次辗转,她已经被锻炼得死人倒在脚边也能面不改色。然而,这不包括现在这个时候啊! 青竹抱着闻蝉,手立刻伸到下面。她从翁主的裙裾上摸到了鲜血,鲜血黏腻无比,粘在她手上。一时间,她脑中空白,格外混乱。关于妇人生产时的情况,平时老姆们为防万一,也偶尔跟她们这些未出嫁的侍女们讲过。然在那个时候,侍女们只是作为备用,要求做的是递递帕子端端水之类的事!帮助翁主生产,却不是她们要做的! 青竹手足无措…… 闻蝉在她怀中,忍着痛意道:“先让马车停下……我疼得很,别再撞了……” 是了,马车一直在赶路,躲避追兵。马车在林中横冲直撞,闻蝉这般的情况,如何受得了? 青竹立马喊着让马车停下,她出了车厢,看到跟随的,就一个车夫,十来个侍卫,两三个侍女。马车忽然停下来,青竹站在雪地中,看着这队人马,心中生起绝望之感。 乃颜快速跟上来,看到她脸色难看至极,问道:“怎么了?” 侍女们也从后面的车中钻出来,相扶过过来问青竹。 青竹颤声:“翁主要生了!” 侍女们的脸色瞬时变得与青竹一般,侍卫和车夫这些男郎的脸色,也是刹那慌张。他们说话时,牙关颤抖,声音哆哆嗦嗦:“现、现在?!” 青竹眼中的泪几乎落下来,像她这样的侍女都不知道怎么陪产,这些男郎们怎么可能知道?她心中打个跌,想到翁主还被留在车中,转身擦去眼中的泪意,便吩咐侍女们跟着她一起上车去陪翁主。 她转身时,乃颜拉住了她手腕。 高个汉子大楚话说得不甚好,看到她流泪,更是慌张。他低声:“别哭了,我、我回城,去找产婆、老姆……我一定会把她们带过来的!” 青竹说:“可是翁主说……” 乃颜转身,吩咐那些侍卫们几句话,便上马走了。青竹未完的话,散于风中。她睫毛沾着雪雾,看半天乃颜的背影,心中若有悸动生起。然她根本没时间多想,听到了车中翁主忍不住的呼痛声,神智回归,赶紧上了车。 …… “翁主,您别紧张……很、很痛么?” “老姆们说要准备什么来着?” “热水、还有剪刀!” 诸女茫茫然,荒田野地,她们要去哪里找水和剪刀? 而且翁主靠着榻,瘫倒在地,她们撕开了翁主的裙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边炸雷轰鸣,大雪皓然漫天。 闻蝉心神恍恍惚惚,一阵阵间断的痛意向她袭来。起初出城后,尚能忍受。到她跟青竹说自己不行了的时候,已是到了强弩之末。她想过,身边没有助她生产的人,只能靠自己。 她要靠自己生下自己的孩子。 然而…… 好痛啊…… 痛感让她颤抖,脑中神经都被冻住一般。她感觉到冰凉冷意从腿间爬蹿,还感受到体内热血的汩汩丧失。她张着嘴,想让侍女们冷静,可是开口时,发出的就是抖音。 她忍不住尖叫! 抱着肚子,好想撞墙而死! 她寻路无门,毫无经验。只觉得在这一*的疼痛中,自己快要死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疼过。她想要坚强,李信不在的时候她向来坚强。然而太痛了,呼吸间,她就已经泪流满面。 手扒着车厢中的氆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磨难般。 且痛意还在一次次攀升,一次次加强……雷光在天,分明看不到,却一瞬间,好像炸开在她眼前一样。天边灰暗,一片片电光交错。闻蝉奄奄一息地躺着,身子开始痉挛。 要承受多大的痛,多大的勇气,去为一个郎君生儿育女呢? 要如何,才能在四野无助的荒地间,平安生子,并活下来呢? 战火燎野,命比蜉蝣。她是这样的惶惑,这样的意志不坚…… “啊——!”她发出惨叫声。 “夫君——!”她禁不住开始喊。 她哭泣道:“表哥,你在哪里……” 为什么他不在呢?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炸雷在空,闪电如裂。皓雪千里,远隔尘嚣。 昏天暗地的恸哭惨叫中,车厢门被风雪吹开。闻蝉惶惶然抬眼,泪光氤氲视线,她好像看到一个人走过来。风雪如雾絮,飞向那个眉目英俊冷寒的郎君怀中。他尚着玄黑战袍,周身戾气凝重。他一步步走来,众人纷纷退让,看他脱下了战袍,上了马车。 那人……好像…… 她被抱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只要他抱她一下,她就好像不那么痛苦了。闻蝉喘口气,她听到了熟悉的郎君发号施令般的声音——“去拿酒,把我的刀洗一洗。” “二郎?” 李信低头,在怀中妻子的额上亲了一下。闻蝉被包入郎君的戎衣中,隔着血腥铁锈味,片刻时间,她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幻觉中,闻蝉含着眼泪,心想我夫君来了,我夫君与我一般害怕。但是现实中,她夫君表现出来的,还是那般淡定。似乎有他在,一切都不用担心一样——他将她捞入怀中,说:“我来。” 风雪渐悄,一切变得安静。而他将亲手为自己的妻子接生。 176|李初的出生(下) 那夜风暴雪骤,闻蝉徘徊于生死一线。 生子对女人来说往往困苦万分,尤其是在没有产婆、没有医工的情况下。何止是没有这些呢,除了凛冽的风雪,和夫君温暖的怀抱,什么也没有。 李信将自己的刀拔出,用酒洗了,又拿火烤了。条件不允许,跟前没有热水,连缓解疼痛的参片也没有。闻蝉在他怀中惨叫时,他脸上肌肉紧绷,心也跟着她痛到深渊里去。 他坚定地将她抱于怀中,分开她的腿,一手按压着她便便高肚,一手伸到下方去按摩。车厢门紧闭,因李信在的缘故,不光侍卫们环绕在外,连侍女都被赶下了车。到底是有些不便,那一汩汩流到李信手上的鲜血,他目眦欲裂,不想让第二人看到妻子的狼狈。 夜雪簌簌,冬雷滚滚。众人惶惶然站在雪地中,听着车厢中女郎的恸哭叫声,他们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乃颜也站在众人中——他半途上遇到李信,得知妻子生产,李信不顾江三郎的呼唤,把麾下兵马毫不犹豫地交给了江三郎,自己策马与乃颜先返回林中。一路上遇到追兵时,他们还顺手解决了一些蝼蚁。 对于江照白来说,他已经习惯李信随时因为闻蝉抛弃手中的繁琐事务了。两人相处时日已久,江三郎眼睁睁看着李信闻蝉从少年夫妻一路走到今天。他心情复杂,旧时常常感慨李二郎于情之一字上如此看不开,然他如今已能淡然接受李信的过于重情。 古来豪帝配强臣。没有任何一个强臣,是被帝王压制得庸碌无为的。 离开李信,江照白并非指挥不了这些兵马。他于淡然自若地指挥夺城时,仍分下心,想了想不知在哪里的李信和闻蝉…… 天地飘飘落雪,车中炭火驱不了多少寒气。林中夜雪如淞,闻蝉在李信怀中哭得喘不上气。夫君要帮她生产,她一开始赧然,想到要当着他的面露出女人最惨烈的现状来,人就一个劲往后缩。生产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少有男人能站在那里淡定旁观而不动容。生产将女人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声嘶力竭,痛哭流涕……闻蝉不愿意那样。她多想在李信面前表现自己完美无缺的一面。 但她很快就没有那种顾忌了。 痛意让她无法发泄,只是掐手心、放松呼吸,也无法缓解。她大哭又大叫,李信不断安慰着她。 “表哥,好痛……” 李信:“知知,放松、放松……我手都动不了了……” “你这个混蛋呜呜呜……” 李信亲她的额头,吻去她粉白面颊上湿润的泪痕。她长发已经湿了,贴在面孔上,唇瓣颤抖,哭泣不住。他不断地抚着她的肚子,按着她的后背。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医书,在这一刻全都想起来,把纸上谈兵的经验用在自己妻子身上。 他咬着牙关,非要帮自己的妻子度过这道难关不可! 李信向来聪颖,他的聪颖和读不读书没多大关系。他看什么、记什么,向来是掠过一遍,就基本不会再忘。当他跪在车厢中搂着闻蝉时,过往所读所见,竹简在脑海中摊开,一字一句,全都浮现。 闻蝉还在哭:“我再不要生孩子了!” 李信道:“好的。生完这次我们就再不要了。” 混混沌沌中,李信借助说话帮闻蝉缓解疼痛。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闻蝉也嚷骂了很多遍。闻蝉生子艰难,从入夜一直折磨到天亮。两人精疲力竭,孩子的头却都没冒出来。闻蝉几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大量的失血让她神志昏昏。 无数次的痛,无数次的昏沉,都让她觉得她离死不远了。 她惶惶然想着,李信如果恨她,在这个时候杀了她,是最轻松而不会引人猜忌的。 然而她夫君当然不恨她,相反他悦她如命。所以她的每一次痛,都忠诚无比地传递于李信,让李信无数次想为什么自己不会生孩子呢。要是他可以生就好了,就不用知知这样痛苦了。他贱命一条,从小到大,哪次不是刀山火海地闯。他为什么不能替了闻蝉去…… 李信一次次将闻蝉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他喊她清醒,跟她许诺无数东西。他还说起他们的少年时光,他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在没有药剂的情况下,让闻蝉保持清醒,不要晕过去。天亮时分,雪已经渐渐停了,天却更加冷了。车厢中的炭火几乎灭了,李信将闻蝉拥于怀中,哑声:“知知,再坚持一下……” 闻蝉闭着眼,似有感觉到潮热在面上。 她不知是自己在哭,还是李信在哭。她不知是被那热意灼烫,还是被痛感唤醒。她只觉得自己不能屈服,不能倒下去——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徘徊,她早就听老姆们说过很多遍了。 即使再艰难,她也不能被打倒。 她不能想象李信没有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为人桀骜难驯,因她而一次次回正途。若她不在、若她不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驯服李信,能让他不要走上歧路了。 她的夫君注定将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做英雄也好,做枭雄也好。她就望他能一直在自己身边…… 她喃声,想说“夫君莫哭”,然也不知道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说出来。她感觉到李信低下头亲她,他带给她力量,让她坚信自己可以熬下去……她开始试图转移注意力,想夫君比产婆更厉害,有他在自己不会有事;再想好久不见夫君,甚是想念,不知他有没有黑了瘦了;实在太痛了,让她都没有精力抬头看李信…… 当日巳时一刻,冬日终升,破云穿雾。红日从天边升起,普照大地,映在天地积雪上,将久违的温暖重新带回人间。 林中马车外站着的诸人,站了一晚上,冷得全身僵硬,侍女们更是披了大氅,快要熬不住。他们听着翁主的惨然哭喊声,那声音如刀,鲜血淋淋地一刀刀划在心脏上,让人心颤。他们忽然感觉到暖意,抬头去看,看干枯树杈间,红日冉冉高升。 林中雾散,清明雪住。光华万丈,日升无恙。 于此时,众人陡然听到车厢中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泣哭声。在这声哭中,阳光更加烂烂,林中最后一丝寒气,也被彻底驱除。 众人痴痴凝望片刻后,在那持续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中,回过了神,人人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翁主生了!” “太好了,太好了!” 如青竹者,更是心中一松,当场瘫坐在地。她捂着嘴,喜极而泣。过了很久,车厢门久久不开,他们才想起来问里面的李二郎——“是男是女?” …… 李信与闻蝉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儿。 刚刚出生后,便被父亲取名李初,小名时而被喊初初,时而被叫阿初,皆是无谓。 李初继承了闻蝉的貌美,世上大多数小孩子刚出生都如猴子一般丑,李初初时被父亲从羊水中抱出时,便已眉清目秀。喂了几天奶好生生养了几日,姆妈们搂着小娘子,纷纷夸赞小娘子日后必是倾城美人儿。 出落得这般惹人怜爱。 倾不倾城且另说,至少这个小娘子自生下来这一日开始,起码是能倾一倾她父亲的。她那初为人父的父亲搂着她从车厢中出来时,有青竹等人见证,李二郎笑起来的味道,太让人脸红心跳面热了。 李二郎多久没笑得那般畅快了。最近几年事情一件皆一件,他基本每日都阴沉着脸,少有开怀时刻。他在自己妻子面前最放松,最混蛋。他在刚出生的女儿面前,最像个好人了。 闻蝉昏睡了一日,醒来后已回到了洛阳。李信给江三郎下了死令,把麾下的将士们全都派出去守城并反击。李信自己如定海神针般坐镇洛阳,即使他不露面,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他光是存在,就让敌人畏惧不已。 洛阳反攻战进展顺利。 李信只于每晚时与众将士讨论一番进展与下一步事务,众人恭贺主公得子,李信大笑,不吝于大大封赏诸人。畅饮一宿,封赏无数,宾主尽欢。主公如此大度,谋士与将士皆死心塌地,愿为主公肝脑涂地。 其余时间,李信都陪着闻蝉,目不转睛地等着她醒来,要第一个确认她的平安。 闻蝉醒后,与李信逗弄了一番自己的女孩儿。她疲惫又酸软,哪里都不舒服。被抱于李信怀中,看夫君一本正经地抱着襁褓,闻蝉勉强露出笑。李信摸摸她的头,温柔道:“累了就先睡。等你醒来,我再教你怎么抱孩儿,喂孩儿奶……” 闻蝉:“……” 虚弱中,她还是敬佩了夫君一把:“你连这个都比我知道得快又多啊……” 她初为人母,她尚未学会怎么抱孩子。孩子窝于她臂弯间,她颤抖着大气不敢出,李信就已经能抱着孩子哄她不要哭了。也许是初为人母,多愁善感又敏感十分,闻蝉敬佩了李信一把,又感慨自己什么都比不上李信。 她只能安慰自己,幸亏李信生不了孩子。他要是都能生孩子的话,还要她干什么呢? 闻蝉力所不及,只清醒了一会儿,眼皮耷拉,困顿无比。李信便让她继续睡,什么都不要想,把亏损的精力补回来。李信一回来,接手了闻蝉身边的所有事。仆从们有了主心骨,忙碌着照顾翁主与小娘子。 生子于女子向来耗损严重,更何况李初的出生是早产,还得再算上头胎的难度,加上那晚什么都没有的简陋条件。到最后,医工说女郎体虚,要费心大补一番。医工心中慨叹闻蝉的可怜,见了李初后,诊断说小娘子健康无事。 然到底是个小娘子。 医工叹想,若是男郎就好了。 他见多了生子的艰难,世人又多重男强于爱女,往往头胎娘子,为生一个男郎,受的罪还得一遍又一遍。 李信是什么人呢,他一眼看出医工那怅然若失的表情。他唯恐闻蝉有恙对方又不说,在闻蝉面前李信不表现,出了门后,强逼着这位医工说他隐瞒了什么。医工被李信的翻脸无情吓得一哆嗦,连忙说了实话,言自己不过是忧心女郎的生产困难、世人不体谅而已。 李信冷言:“多事。” 门甩到老人家的鼻子上,让老人趔趔趄趄后退了好几步。也就李二郎行事有分寸,才没把医工给摔到地上去。医工是李二郎家的常备医工,陪着李信夫妻挺过风风雨雨。他这时候没有听懂李信对他“多事”的评价,不解李信那句“多事”是什么意思。待日后李信登基,再连续三年,膝下都只有一个李初的时候,医工才明白确实是他们多管闲事了。 自古帝君之强势,又岂是一般人能抵抗得了的? 现阶段自然没有日后诸多趣事,李信现在最常做的,不过是坐在闻蝉床边。妻子喝补药,他也喝。两人各有各的毛病,都要把亏损的东西补回来。 闻蝉起初自己喝药时觉得惆怅,待李信日日陪她一起喝,她也噗嗤乐起来。每每看到李信皱着眉坐在她旁边喝药,看他难看的脸色,她就笑得不行。尤其是他们夫妻二人都怕喝药,一个人觉得苦,两个人大家一起觉得苦。每天对着药长吁短叹时,旁边还有人陪着,甚是有趣。闻蝉问:“夫君,你的药苦不苦啊?” 李信:“苦极了。” 闻蝉娇滴滴:“我的也好苦哇。” 两人望过去,睫毛下的漆黑眸子对上,只一个瞬间,心意相通,彼此眼中露出笑意来。 李信手一伸,将闻蝉搂于怀中,亲上她的嘴,含糊道:“偷个香缓缓好了。” 缓了缓,再说起新出生的幼儿。李信跟闻蝉说起李初的种种趣事,再说给孩儿取了名的事。 闻蝉想了想:“李初?什么寓意啊?” 李信笑:“她出生的时候,太阳刚出来啊。我本想取名‘初阳’,但想日后封她初阳公主,所以名字就这样了。” 闻蝉撇了撇嘴角,心想你还没登帝呢,就厚脸皮地想着封公主了。而且封公主这封号格式也不对……果然是野路子出身,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肚子里比李信文墨要多,十分不屑李信的粗俗简单。 李信虎着脸吓唬她:“你又在心里怎么骂我呢?!大胆说出来啊。” 闻蝉哪里敢说。 将李信取名的水平诽谤一通后,闻蝉心中转一圈,就给自己孩儿想到了好听的寓意:“夫君我想到了!‘叶上初阳干宿雨’!取名‘阿初’也好,等我再生个郎君,给他取名叫‘宿雨’好啦。姊弟二人名字都有了出处!” 最重要的是提前在李信这个半文盲前取好了名字,不用再忍受他那过于直白的风格啦。 闻蝉洋洋得意,冲李信眨了眨眼。 屋中放着帷帐,光线缕缕浮动在女郎面孔上。她仰着脸讨巧的模样,脸上细白的绒毛都近乎看得一清二楚。眼睛还如清水般透彻干净,笑起来眼波流转,婉婉动人。 李信被妻子的美貌惊艳了一把,忍不住在她眉心亲了一下。他心池荡漾,却并没有迷失心魂。他甚至诧异了一把,非常的吃惊:“什么郎君?什么姊弟?你还要生?你不是说不想再给我生孩子了吗?” 闻蝉经历了那般痛,还愿意为李信生儿育女,李信是十足惊诧的。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没想到她还抱有这种想法。连老二的名字都这么早地定下了…… 闻蝉:“……”她愣了下,说,“那时候我太痛了,胡说了很多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她还是很希望儿女双全的啊! 闻蝉咬唇,充满期待地看李信一眼。况且她心中跃跃欲试,想看小时候的夫君,是什么样子……阿初很好,然阿初看起来相貌实在与她太像了。她心中喜爱李信,还是希望能有个如李信一般的孩儿。 李信扯扯嘴角,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你还想生?但我不想了。行了就这样吧,你莫要重男轻女,我觉得阿初就挺好的。你先把你身子养好了是正事。” 闻蝉哼了他一鼻子,没把李信的话放在心上。 后来她知道,不把夫君话放在心上,打脸好痛。有个说一不二的夫君,她家二郎能出生,在她与夫君的斗智斗勇过程中,是捧着一把心酸泪的…… 177|大臣眼中的帝后 帝后情甚笃,成婚五载,膝下唯女初阳。起初,天下方定,后宫不设,群臣始急,乃遣太常卿杨肃,问话光禄丞。光禄丞者,吴明也,昔年随帝逐鹿四野,乃帝信友。吴明曰:“后美色冠京华,既得之,无他顾。吾若为帝,必设高台藏之。帝悭吝也。”杨肃拂袖而厌:“子何自妄许类帝?尔若为帝,吾走也!” ——《太.祖本纪》 大楚覆灭三年后,李信收复中原旧土,于长安称帝,建立大魏王朝。旧年跟随李信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在李信为帝后,被大肆封官封爵。长安昔日廷议的殿堂,皇帝居住的未央宫,在多年废弃后,终迎来了新的主人。 李信本家会稽大族李氏百年期望得允,在李信登基后,搬至长安,望族势力,终于能在长安与一众名门们一见高下。本着互利原则,常年不入长安为官的李氏子弟们,纷纷入朝拥护新帝。 同理如岭南江家。新帝登基,江家重归长安。昔日江三郎,更是官拜丞相,金印紫绶。一时间,门庭若市,往来人者络绎不绝。江家多年隐忍,于此时得到了回报。 新帝还亲征漠北,与蛮族新王庭郝连离石、极北乌桓两国正式签订盟约,五年不犯对方国土。三国鼎立,为表结盟之信,昔辅佐新王郝连离石夺王位的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被遣往大魏。后世人以为,明为和解,实则监督。 李信称帝后,天下并不是战乱完全平息。他一边处理战事,一边派江三郎游说天下名门。早年拜官,要么名门出身,要么名门推荐。李信要从名门手里分一杯羹给全无地位的寒门学子,势必要给名门让出一些利益来。 建太学,设科举。从李信开始,大夏朝的官位,一部分靠名门的世袭,也留了一些位子给苦求无门的莘莘学子。 天下皆知,新帝李信出身不好,若论起利益来,总会习惯性地偏向于平民百姓。名门一开始警惕万分,唯恐这位新帝会成为世家大族的敌人。然而并没有。虽然夺了些世家望族的利益,但并没有过分到让人伤筋动骨。帝王心术于李信来说,玩得甚是深沉难测。 于是众人皆喜。 天下百姓与李信的距离比较远,不知道这位新皇帝的为人。大家只知道这位新帝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凶名在外,却又体恤麾下。在长安为官的大臣们,日日与这位新帝打交道,比世人更了解他们的陛下。 大魏是新朝,和腐朽旧朝大楚完全不一样。天子英明神武,当臣子的,便也轻松十分。在新帝的带领下,百废将兴,万事万物都在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唯独一件事,让朝中大臣们急白了头发—— 陛下他不设后宫。 未央宫三千宫室,新皇登基后,一年都过去了,仍然只有皇后入住。 只有皇后入住也罢,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初阳,并无嫡子! 且记录皇帝起居录的某位臣子因犯事而被腰斩,曾悄悄透露出皇帝之所以无子的一个秘密——李信他常年服用避孕药。 众大臣:“……” 他们无法把手伸进皇帝的后宫,犯人临死前的疯言疯语中伤他们爱戴无比的皇帝陛下,他们自然是一人一口唾沫骂死那个犯人,万万不敢相信如此无稽之谈!哪有皇帝不急着要嫡子的呢?就算他们皇帝陛下尚且年少,连壮年年龄都未到……但就算普通民众家,也没有男的不想要孩子的吧? 所以肯定还是广设后宫之事更为重要! 杨肃身为太常卿,掌宗庙礼仪之事。皇帝的后宫子嗣问题,便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年过四十,被拜为太常卿后,敢说未曾有一日不尽心为大魏国做事。他日日忧愁,连家中妻女都顾不得理会,每天最着急的事,便是皇帝无子! 陛下他膝下无郎君啊! 若是前朝,问题如此严重,杨肃早就去皇帝宫门外抱腿大哭去了。然而他们这位皇帝性格之强硬,绝不是他抱一抱大腿就能轻易说服的。帝王起居录杨肃是看不到的,但这帝王起居录怎么说也和太常有些关系。杨肃比别人听到的流言蜚语更多……他是真的怀疑陛下在与皇后的床事上避孕啊! 然而他难道能去问皇帝陛下吗? 陛下不一刀砍了他就算仁慈。 千万不要怀疑陛下。朝中臣子们皆有共知,他们若是不留意冒犯到对方的死穴,陛下真的会当堂拔剑,剑指诸臣!曾有臣子在廷议时厉声质疑皇帝得位不正,皇帝当场一剑杀之。血喷三殿,众臣抬头看坐于高堂上的帝王,颤栗得知,他们这位年少狠厉的新帝,是能做得出在廷议时杀人的事的。 众人心情复杂,日后史官所书,这必是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生难以洗脱的污点啊。然而他们陛下身上的污点多了去了,众人震惊着震惊着,也慢慢淡定了…… 胆小的缩了头,还有不胆小的,一心为国的,一如杨肃。 廷议时,群臣舌辨,李信于高位听之。眼看廷议即将结束,李信眼皮一跳,看到那位老当益壮的太常卿杨肃又有蠢蠢欲动的意思。他当机立断决定提前结束廷议,防止他们这位太常卿再说出他不爱听的话来。然而太常卿看着年纪大了,一到劝帝的时候,就生龙活虎、擅长把握时机。 李信才一个眼神不对,杨肃已经起身出列,再把皇帝子嗣问题拿出来说一说,并寻找盟友。杨肃言辞激烈,激慨昂扬,当真说服了无数大臣出来站队。倒是丞相江照白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未曾起身。 李信手拄下巴,一脸玩味地听着他们的老生常谈。杨肃说起子嗣兴旺时,慷慨激昂得快要哭出来。他恳切地看向陛下。陛下眉眼扬了下,静静地看着杨肃。李信这般认真听取的神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啊! 李信淡道:“豪帝强臣。自古从无一个帝王坐稳皇位,靠的是姻亲。朕以为众卿家之能,比后宫更为重要。” 杨肃见他今日还愿意谈这个话题,连忙趁热打铁,然李信的回话还是漫不经心:“子嗣不急,朕另有打算。再说朕尚且年轻,并不需要人来为朕分忧。爱卿多虑了。” 李信看着杨肃双鬓间的白发,心想对方这么大年纪还天天追自己屁股后面问子嗣,真是太不容易了。 李信又心想着与闻蝉约好的晚上出宫玩,一想到他爱妻的一颦一笑,他便禁不住走神。心中微笑,盼着廷议早早结束。因心里想着晚上的约定,李信心情大好,连听了杨肃这么不中听的话,他都没有发怒的迹象。 误让杨肃以为陛下今日好说话,于是再接再厉地劝说。 李信手扣着案面,眸子微眯,开始有些烦了:“朕乐意干这么多的活,朕不乐意被人分权,即使是朕的儿子。杨卿啊,”他笑的味道有点危险了,“累死朕,干卿何事啊?” 杨肃身上冒冷汗,扑通跪下,连说不敢。什么叫“累死朕”?!陛下说的太重啊!他连说绝无诅咒陛下之意。 李信身子往后一靠,慢悠悠地笑:“卿成为咒死开国君王之千古罪人,干朕何事?” 杨肃:“……陛下!” 他惶惶然,心想不至于啊不至于!他只是想建议陛下开后宫,他什么时候是要咒陛下了?! 廷议结束于杨肃声声泣血的表忠心中,散朝后李信走得毫不留情,根本没有跟他的大臣们再交流一番感情的意思。几个相好的臣子心有戚戚然,扶起杨肃,劝说太常卿不要总跟陛下对着干啊,一个说不好,陛下说不定就杀了您啊。 杨肃一脸乐观:“不会的。陛下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我一心为国,拳拳之心,陛下必然能够理解的!” 众臣:“……”您好天真啊! 杨肃自然也没有那么天真的,他乐观点在于他对李信的信任,相信李信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事情既然又说到了设后宫的问题,杨肃在皇城中喝茶歇了歇后,还是寻思着趁火打劫……啊不,是趁热打铁,再去劝劝皇帝陛下。君不见,方才皇帝陛下都没有生气,可见今日这个话题并没有触到皇帝的逆鳞。说不定他再劝一劝,陛下就心动了呢? 杨肃暗自思忖了一派后,整装待发重新前往未央宫,求见陛下。 他被小黄门敷衍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对方才为难地告知他陛下不在这里处理朝政。 杨肃抹把脸,淡定道:“哦,陛下在皇后殿下那里是吧?烦请帮臣向皇后殿下递个话,说臣有要事求见。” 杨肃是太常卿,黄门自然不得罪,一路领着他往长乐宫去。去的时候杨肃还在乐观想,帝后情笃,就算陛下他不在,后宫的问题,也可以跟皇后殿下说说自己的为难之处嘛。皇后殿下必然能够理解的……然而等他在长乐宫外等候半晌后,被遗憾告知,皇后殿下也不在。 几番周折,杨肃得出了结论:皇帝皇后他们又出宫微服私访了! “又!” 杨肃不甘心:“那初阳公主……” 黄门笑容恰到好处:“小殿下天一亮,就被那个蛮族仆射领走了。” 杨肃气得发抖:“就那个蛮族派来的使臣阿斯兰?!我要跟陛下上书,他怎能对蛮族人这般不提防!” 黄门低头受训,心中则不以为然。陛下若那么好说话,还是他们的陛下吗? 杨肃失魂落魄地出了宫,回去了自己府邸。他心烦意乱,连老妻和爱女过去请他用膳,他也没心情。等他下午时终于从皇帝皇后皆不在宫中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时,晃出书房,发现府上空荡荡的,家中妻儿皆不在。一问之下,原来他们出去各玩各的了。老妻更是带着爱女上街市闲逛玩耍去了…… 杨肃大气,恼怒他们都不带自己:“非年非节,有什么好逛的?!” 但是太常卿他无所事事,他去太常寺中逛了一圈后还是无所事事。他实在无聊,于是他也兴致缺缺地孤独一身,去街上逛了……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新帝不设宵禁,长安晚上极为热闹繁华。杨肃一个老人家在街上逛,起初赧然,逛着逛着,他竖长耳朵听着百姓的言语,和时不时从他们话中带出来的新朝新帝气象,不禁昂首挺胸,大有与有荣焉感。 盛世太平! 长安不夜! 这便是他们皇帝陛下的政绩啊! 杨肃几乎扒在人群中,喜滋滋地偷听着百姓们如何夸赞皇帝陛下。他心中的郁气被解,在人群中听得连连点头。听到人说皇帝嗜杀时,几乎撸起袖子要跟人打起来。 杨肃找到了自己逛街的乐趣。 他脸通红地挤在人群中,听人歌颂皇帝。听得如痴如醉时,左耳一阵风过,他忽然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还是我们知知最厉害啦。” 杨肃耳尖一动,他对皇帝陛下那调.笑般的话天生敏感!皇帝陛下那种似笑非笑、晃晃悠悠戏弄人的调子,他们这些大臣在朝会上,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啊!郎君声音何等悦人耳! 杨肃立刻扭头,随着声音追去,果然寻到了皇帝陛下。他热泪盈眶,看着散散人群中站着的青年男女—— 郎君肩宽腰瘦,身形挺拔巍峨如庭中玉树。他立于灯火重重下,前方是小贩不知道摆出的什么摊位,火光映在郎君侧脸上,勾出他英俊清明的侧脸轮廓。他的手搭在身边女郎肩上,笑着的样子,如同钩子般。 这般郎君,谁人不爱! 杨肃就看到周围有不少女郎红着脸偷觑了。 但是她们目光一看到郎君勾着肩的女郎后,就自卑地重新移开了眼。 皇后殿下她如皇帝一般,着普通人的衣装。缃色衣裙,木簪别发。如此简单的装束,也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形,和姣好如画的面容。皇后殿下她明丽又温婉,眸子清如湖水。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皮骨皆艳,少有女郎在她的丽容下,能不被对比的黯然失色。 杨肃承认皇后殿下是美人!但是世上美人何其多!皇帝陛下就不能把眼光放远些么? 杨肃立刻挤过去找他的皇帝陛下。 一路挤过去时,他听到李信气定神闲的声音:“老翁,这十个圈呢,都是我夫人套中的,我可一点忙都没有帮。你要是不信的话,你再给我夫人十个圈,我夫人必然能套中!我夫人心善,也不多要你的东西,把最开始的十个给我夫人就好啦。” 洋洋得意! 杨肃再次确认这就是他们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说起皇后殿下时那种洋洋得意的语气,完全掩饰不住啊。他分明是在淡定自若地跟人相谈,却还是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夸一番皇后殿下……杨肃简直太习惯陛下的这种作风了! 杨肃激动高喊:“陛陛……二郎!李二郎!” 人挤人,他挤不过去,只能高声喊。他热烈期盼着皇帝陛下武功出众,能把他从人堆中解救出去。 杨肃这么高亮的声音,许多人都听到了,那边玩耍的李信和闻蝉也听到了。两人一同往这个方向看来,惊讶地看到在人群中努力挥着手的老人家。李信定定看他一眼,飞快地扭过了脸。 李信不光扭过了脸,当作不认识杨肃,还低声跟闻蝉说了几句话。杨肃都能看到李信勾着闻蝉的腰,有把闻蝉推走的意思。 杨肃:“……” 皇帝陛下这般不想见他,这般绝情的样子,实在让他伤心! 好在皇后殿下没有皇帝陛下那么心狠。李信低头跟闻蝉说着玩笑话,反而被闻蝉劝走了。闻蝉自己袅袅娜娜地向杨肃走过来,看到了杨肃眼中的泪花。她抿唇微笑,周围人为她美色所惊,杨肃受到的拥挤,弱了几分。 杨肃气喘吁吁地挤到了皇后殿下身边:“多谢殿……多谢夫人搭救之恩。”他伸长脖子,往闻蝉身后看,往人挤人的中心看…… 闻蝉笑眯眯:“杨卿放心,我夫君没有走。他帮我拿圈子去了,跟我争取好玩儿的去了。” 杨肃脸微红,他求见皇帝陛下的心情,被皇后殿下这么一针见血地看出来了。 闻蝉眉目仍带着笑,好奇般地问:“杨卿追我夫君追到这里干什么?又要劝我夫君开后宫啦?” 杨肃:“……” 好吧,他的事情,皇后殿下也是知道的。估计陛下没少在皇后殿下那里骂他,不然皇后殿下何以用如此揶揄的话说他? 杨肃要跟皇后殿下阐述其事重要性,他才开个头,闻蝉就摆了手,漫不经心道:“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夫君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都说不动他,我哪里说得动?” 杨肃其实也这么认为的。所以他和大臣们从来不去求皇后殿下……有一个性格强势的皇帝陛下,他们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能撼动皇帝陛下的意志。 逗了杨肃一把后,闻蝉脸色一正,去了开玩笑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况且我夫君只有我一个女郎,我也觉得他无错。杨卿要是总想劝我夫君三妻四妾的话,我明日就请你家夫人来宫中,我们慢慢喝盏茶。十天半个月的,想来杨卿也不急?” 杨肃:“……” 善良的皇后殿下一定是被皇帝陛下带坏了! “知知!”两人正说着话,听到了李信的喊声,“过来!” 闻蝉应一声后,跟杨肃凑前,眨了眨眼,告别时小声说:“其实你要真这么关心我夫君的子嗣问题,我们倒是同一条战线的。有个秘密,我觉得你身为太常卿,知道了对你的政务有好处,还能帮帮我。” 杨肃同样轻声问:“何事?” 闻蝉咬了下唇;“我夫君啊,他不想要孩子的事,是真的。他每十日都服药……你还是关心关心这个问题吧。” 那边郎君再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闻蝉不跟呆若木鸡的杨肃多说话了,笑了笑,转身走了。 灯火在那对夫妻的背后若烟雾般寥寥,两人消失在杨肃眼中。车水马龙,杨肃怅然站在长街上,震惊地回味着皇后殿下告诉他的秘密,也失落于人海茫茫,寻不到那两人的踪迹了。 …… 太.祖时,时与后微服于民间。有朝中臣子数次于街坊间相见,翌日问于太.祖。太.祖曰:“非吾非吾,尔盲也。” ——《太.祖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