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 第1页 《灵山塔》作者:唐平【完结+番外】[仙侠魔幻] 本书简介: 嘉宁后来曾见过昙佑三次。一次出嫁时十里红妆,他在城墙相送;一次何太妃大寿,他献上手抄的佛经;最后一次则是她临终前,他恰在蜀中云游,她又问了他少时问过他的问题。他的答案依旧没有变。然而那天过后,他终于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佛陀。 楔子 京城这个地方,凡出了什么大事,照例是要下上几日雨的。 钦国公魏则青因贪污白银数十万两而满门抄斩那一日,京中便下了一场大雨。 那日的雨自天亮前便开始下,刚开始还不过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在牢里听着像是哪里的童谣一般令人好眠,而到午时,豆大的雨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落下,砸进地面,刑场上已经积起了淹没脚踝的雨水。 敬仁太后杨氏方进灵山寺礼佛没过多久,听闻消息后便匆匆又下了山。 马车一路疾驰,从山中秘密下去,由最偏僻的那道宫门进去,终于来到那天潢贵胄的天子面前。 阴冷潮湿的祠堂里,小公主躲在太后宽大的衣裳后,怯怯地看着里面矗立着的人影,唤了一声:「父皇……」 建文帝转过身,忽明忽暗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在低垂的眉眼处投下一层阴影。他先看了一眼自己亲封的「嘉宁公主」,復而缓缓抬起头,望向银丝满头的太后,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礼。 太后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是先嘆了一口气,才唤方长秋将嘉宁带去外面。 朱槿离开时,听见了建文帝的声音: 「母后带嘉宁来,是为了魏家那个孩子。」 笃定清晰,不含一丝迟疑。 太后的身形早已佝偻,此时尚需要仰一仰头,才能看清皇帝脸上的神色,然而那张脸依旧是平时威严的模样,神色未改,又令寻常人难以看出他对于此事的态度。 杨太后却明白他是不愿放过魏家的。 她道:「皇帝做事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哀家不敢求皇帝饶过魏氏一族,但求皇帝念着魏家几代人开国的功勋和贤妃的面上,留下佑冉一命。」 「斯人已逝,太后又何必搬出这些陈年旧事。」 皇帝脸上晦暗不明,神色难辨。 太后闻言不由得显出痛色,「既是斯人已逝,皇帝又何必将槿儿榆儿不管不顾弃于旁人?皇帝自己既然都对过去耿耿于怀,又何以谈及让他人放下心结?太祖当年受困,是魏家三代人率区区两百人解难,魏则青当年不过六岁,便失去了父兄。今日魏则青是犯了重罪,可是稚子何其无辜!皇帝想创造一个清平盛世没有错,只是这清平,便一定需要身边人的血来成全吗?」 「无辜?」建文帝的神色却逐渐凌厉,「他是魏家嫡子!他所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魏则青拿着救灾的银子花在他身上?单单就是他如今才华满溢的名头,不知是魏则青四处求了多少宝来献给那些所谓的名师们。他身上既然流着魏则青的血,又从何而来的无辜? 「太祖建朝之时,魏氏一族是满门忠烈,然而这忠烈的名头过盛,便已经有了功高盖主之迹。只因魏则青年幼,无人照看,太祖心慈,不曾动魏氏一分一毫,反倒对他多有嘉奖。若是当年趁着魏氏无人便除去魏则青一介,又何来今日魏氏之祸?」 「皇帝!」太后喝住他愈来愈阴沉的神色,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祖是信仁义道德,怜魏则青孤苦无依,父兄皆因自己而死,愧疚难当,却未曾想过今日的苦果。只是皇帝,魏则青有今天,难道与你真的半点关系也没有吗?」 此话一出,祠堂里顿时空气凝固,一片寂静。 片刻后,建文帝目光沉沉,「太后,您何以逼朕至此?」 「哀家知道皇帝顾虑着魏佑冉的身份,怕魏家旧部知晓魏氏尚有血脉存系藉以东山再起。只是皇帝,你也是看着魏佑冉长大的,最是了解他的品性。哀家年纪已经大了,怕也没有几年可活了……今日来找皇帝,只愿皇帝看在你与魏则青相逼的这几十年来牵连的一条条无辜之人的性命上,放过魏佑冉,哀家保证,这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魏则青。」 建文帝沉默下来,半晌才再度出声,显出一种疲惫与倦怠,「太后,您还是不明白——血海深仇,即使他活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太后略微垂目,「这是我的私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皇家恩典,他又怎可不受?」 许久,建文帝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手阖目道:「太后既然心意已决,便依太后吧。」 杨太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多谢皇帝。」 「只是,太后要明白,今日皇家屠了魏氏满门,他日魏佑冉若反,未必会有那一分心慈手软。」 杨太后转身将出,只道:「多谢皇帝提醒。哀家明白。」 魏佑冉被母亲抱在怀里。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奴婢和小厮的低语,没有父亲书房通明灯火炸开的响动,有的只是家族亲眷无言的默契与时时忍不住传出的啜泣。 魏则青坐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像一尊石像。 母亲迎着牢房唯一的亮光对他笑,像平常那般温柔的抚着他的脸颊,问他:「冉儿怕不怕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魏佑冉犹豫着,迟缓地开口:「书上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死何足惜?佑冉是将门之后,理应不惧。」 母亲则笑起来,像是很高兴一般,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将门之后……」 牢房里此时却无人看她一眼,魏则青依然岿然不动,不知是说给了谁听。 然而母亲不过片刻便停下来,又问:「那冉儿自己呢?若冉儿不是魏家子孙,冉儿还不是这世间的大丈夫,冉儿还是不惧吗?」 「母亲……」魏佑冉拉紧了母亲的已经脏污的衣摆,仰头去看她,「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吗?」 「不仅再也回不了家,冉儿再也不能吃你爱吃的清蒸鱼,再也玩不了喜欢的九连环,也没有机会再去见到更多的人、更多的景色。」 魏佑冉垂头,半晌又抬起来,扫过牢房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冉儿不怕,冉儿有父亲母亲,有弟弟妹妹,还有三叔四叔、堂姐堂兄,桃枝、春湘也在。冉儿和母亲在一起就不觉得害怕。」 桃枝怀里抱着沉睡的女孩,闻言看向年幼的小世子,眼中不由得泛起泪光,「世子……您才九岁啊……若是上天有眼,怎么能忍心让你们这些孩子死在那样的场面……」 魏夫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消逝了,贴紧魏佑冉的额头,阖目低声道:「佑冉,若有下辈子,别再来魏家,也别和皇族沾染上一分一毫的关系。下辈子,就做一个寻常人吧,不需要有大富大贵的身份地位,不需要学富五车的才华见地,就做一个游方的普通人,去踏过不一样的土地,见过不一样的人和事,听过不一样的风声,这就够了。」 「娘宁愿你从不曾出生在魏家,愿你只是一个见过山川河海,孑然一生、无牵无挂的寻常百姓。」 第一章 余恨 这几日的雨渐渐稀疏,天边隐隐有了放晴的趋势。 方长秋从外面走进来,禀告道:「太后娘娘,小公主醒了,现在正闹着要见您。」 杨太后眉目一弯,嘴上却悠悠道:「哀家岂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话里虽是责小公主不知礼数,落在对面人的耳朵里却未免透露了几分炫耀的嫌疑,他据说是世间难得的智者,又如何听不明白,只慈眉善目地笑:「太后娘娘是个有福气的人。」 太后舒心,放过了六根清净的老僧,吩咐道:「皇室的人迟早要长大,将她带去庭院,叫她自己玩吧。」 方长秋应了一声。 朱槿闹了好一阵,哭得脸蛋红红的,方嬷嬷却不松口。她赌气,索性出了门,一个人蹲在石阶下,谁也不理了。 地上潮湿,石板渗进雨水,一片深青的颜色。 没过多久,小公主等的无聊起来,不仅方嬷嬷没来,连长青长松竟也不来了。 她生气地踢过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落到了一片草丛前。 那处正好有着一队蚂蚁,被朱槿的石子吓着,偏离了航道,发现没有危险之后,又恢復了道路。 朱槿被这群蚂蚁吸引,暂时忘却了祖母现在不理自己的事,循着它们前进的路线走了一阵,不知怎么走到了一间破旧的禅房前。 禅房背面就能见到灵山塔巨大的塔身,前面的院子里则植了一株高大的菩提,周边生着稀稀落落的半人高的杂草,似乎很少有人踏足。 朱槿的身形被这些杂草遮掩,透过秋黄的草叶之间重重叠叠的间隙,看到了一个小沙弥。 他并不比朱槿大多少,穿着一件最普通的僧袍,默然地扫着地上的枯枝落叶。秋日的暖阳洒在他的身上,他小小的侧脸上却沉静得恍惚。 朱槿也恍惚起来,她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时她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因为受了母亲的罚,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扫着院子。 秋风从朱槿的身旁穿过,捲起小沙弥刚刚扫成一堆的落叶,也吹倒了掩盖着朱槿的杂草。 小沙弥终于注意到她,停下了动作,转头朝这里看来。 小姑娘穿着鲜艷的朱红华服,像是二月的红花,此时正出神地盯着他看。 他心有所悟一般,僵直了身上的血肉,直直对上她的视线,眼睛一眨不眨。 朱槿不明白这样的较劲,率先眨了眨眼,兴沖沖地奔到他跟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此时站在她面前,才觉得他不是记忆中的那道影子。小沙弥的眼睛里有分明的血丝,逼近那双漆黑的瞳仁,然而那张脸庞仍旧清隽好看。 她在心中细细描绘出他好看的眉眼,将其一点一点与她心中同样好看的另一张面庞比对,却未曾想,这样一张脸就在她心里默默记了一辈子,从小到大,从生到死,想忘都忘不了。 而她那时又并未想像得到,魏佑冉第一次见到她时百转千折的复杂与苦涩。 那两个彼此母亲口中的小小少年与小小少女,本应不必有这般寂静与淋漓的初见。 然而这样的初见,又不知铭刻在谁的心间,变成一副美丽残忍的壁画。 小沙弥没有回答她,好半晌过去,他垂下了头,破旧的小院又响起了「沙沙」的扫地声。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纵是娘亲早逝,爹爹又不曾疼惜,最后连同胞兄长也将她抛弃,然而好歹有一个疼爱她的祖母。如今看见一个感到无比亲切的小和尚,在他身上便不自觉地投下熟悉亲近之人的影子,可他不理会她,正如兄长离开时的不回头,她如何哭闹叫喊,唿唤他的名字,他竟然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连一个目光也不曾留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一瞬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眼眶里便已盛满了泪水,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要落不落的留在眼底。 小沙弥却是被她的反应吓到,罕见的表露出一点无措与茫然。 朱槿此刻却不为他的松动而高兴,只匆匆背过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直到风吹过脸颊整张脸都一样冷,想到祖母送给她的小玉佛,感觉高兴了,才又趾高气昂的转过身。 这回小沙弥没有在扫他的地了,如她所愿地看着她,唇瓣嗫嚅了几下,才用干涩的声音回復她:「昙佑。」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介绍自己。 「昙佑……」 朱槿口中轻轻念过一遍,似是疑惑,又走近他,把他扫把上的枝子掰断一截,在地上画了两个字。 昙佑看过去,却道:「是『昙花』的『昙』。」 朱槿看着他也掰过一截枝子,重新在地上写了一个字,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写出那个复杂的字边用遗憾惋惜的语气说:「昙花啊……我还没见过昙花呢。阿娘说昙花一现,只开过一小会儿就会枯萎。」 昙佑的手微微顿了顿,「你会长大……以后总有一天能看到。」 他的语气连自己都感到冰冷。 朱槿却站起来,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那我以后看见昙花也叫你一起来好不好?」 昙佑的脸色却凝固了,握着细枝的手也像是被一种大力阻碍压制,再也写不下去剩下的笔画。 朱槿见他停了动作想要转身去瞧他,昙佑却好似慌乱了,飞快地扔下了树枝,落荒而逃地跑进身后那间破旧的禅房,关上门,蹲在门后躲了起来。 一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快到朱槿都来不及反应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生气地也跑过去,把门拍的震天响,然而里面的人无动于衷。 身后的门板在剧烈的晃动,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可是出乎意料的,直到朱槿拍门的力气越来越小,那道破门仍旧岿然不动。 昙佑能想像得到朱槿会有多气恼,她起初拍门的力道甚至震的自己整个五脏六腑仿佛要翻滚着涌出胸口。 裹着血的雨水溅在他眼眶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家人的头颅落地,那是非常可怕的情景。但是他看完了,没有感到噁心,只是静默。而后大哭一场,成为一个新的人。 过了许久,他察觉到朱槿离开,心神微微松弛下来,不知怎的就这样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看见自己床前坐着一个人影。 「济惠师傅。」 他低声唤。 济惠点了油灯,将平日眯起的眉目睁大了去瞧他,「你今日见到了嘉宁,是否是如你从前想像的模样?」 昙佑没有出声。 济惠见他不回答,也不再逼,起身准备吹了灯放他休息,这时却听见背后传来他疲倦又颤抖的声音: 「济惠师傅,我没有从前了。」 济惠却道,「你还有将来。」 只是,魏佑冉不再有了。 他暗自接上了济惠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济惠走时昙佑仍坐在床头,他便不再吹灯。 昙佑下了床,拿出柜子里的纸笔,又随意拿出一卷经书,趴在油灯前开始抄书。 教导他的夫子从前对他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此后但有疑惑,他向来唤人铺开纸笔,写下一行行字迹。 只是今日,他越写越知道的是,不是所有疑惑都能在一遍遍重复的字迹中得出答案。 油灯就这样燃了一宿,昙佑看着灯火渐渐无力,而窗外的天色却因黎明的到来而明亮。 昙佑精疲力尽,搁笔趴在一页页字迹工整的佛经上。 灵山塔上传来洪亮的钟声,昙佑听着钟声,想起济惠同他念过的叩钟偈: 「……将此身心奉尘剎,是则名为报佛恩。」 第二章 桃夭 晨起雾霭瀰漫,灵山中青松滴露。朝阳尚未升起,寺中僧人却已都起了身,从井中打了水,预备晨钟敲响时的诵读。 如海昨日才敲过钟,今日起身时已经误了时辰,心中不由得暗暗犯了几句戒指向自己那离经叛道的师傅。用冷水胡乱抹了抹脸,他顿时睏倦全消,堪比敲钟时震耳欲聋使人警醒。 如海提灯匆匆赶路到寺门,刚松下一口气,没过多久便看见了一排排灯笼亮起,整齐地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进。 如海那口气又提了上来,连忙向前几步,迎向迎面而来的第一辆马车,恭恭敬敬地施了个佛礼。 马车在寺门前停下,如海看见车帘被拉起,一位雍容的夫人探出头,见了他微微一笑,「辛苦小师傅等候。」 如海不由得汗颜,口中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还请夫人下马随我入寺。」 那位夫人仍旧笑着,合掌道了声好,自己便率先下了马车,接着便是众人纷纷走下马车的动静。 队伍虽是看着浩荡,下来时却不过几位公子小姐和他们各自贴身的侍从。 如海领着他们前行,想起师傅说过的事,用余光好奇地向后瞧了瞧。 除却开头见过的夫人外,后面也有几位带着幂篱的姑娘,和两位看着颇为年轻的公子——其中一位身着浅青色衣裳,容颜如雪,如玉温良。 另一位虽也是容貌出众,但却不及那位公子一身难得的灵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于是如海就知道,浅青衣裳的那位,便是京中素有才名的定云侯世子赵泽兰了。 如海看的有些久了,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赵泽兰将视线转过来,对上如海的窥视,沖他颇为友善地笑了笑。 如海一慌,忙转回眼睛假装专注地给定云侯夫人带路。 青石板铺成一径小路,他将人带往住持济善的禅院,其余人便随着等候多时的师兄弟们前往各自安排好的住处。 如海的任务完成,松懈了神情,打着哈欠正准备从小门离去,不想背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小师傅!」 如海下意识地回头,又见到那张如琢如磨的好容颜,张开的嘴立马收了回去,装出那些住持长老般高深和蔼的样子,合掌施礼,「施主可还有什么困惑?」 赵泽兰微微一笑,「叨扰小师傅,我听闻灵山寺有一片桃林,正在人间芳菲落尽之时开的绚烂,因此想请小师傅带路。」 「啊?」如海这时装不下去了,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迟疑地开口,「桃花?可那是在灵山塔下啊……灵山塔与灵山寺还有一截远路要走呢……」 赵泽兰却似乎毫不在意,只道:「没关系。」 如海原本去睡回笼觉的打算破灭了,然而一路上也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 定云侯门第不算很高,但风评一向很好。 京华之中向来不乏惊才绝艷的年轻儿郎,却只有一个赵泽兰,是敬仁太皇太后临终时亲自为嘉宁公主挑选的夫婿。 灵山寺香火繁盛,如海熟练地带着他绕着小路。 不再是青石板铺地,这回则是塔上僧人下山时常走的山路,并不算好走,尤其是才响起晨钟的时候,迷雾冰滑,一般鲜少有人走。 如海此前一直和赵泽兰说着话,直到赵泽兰身旁的小厮滑了一脚,被赵泽兰扶住,才勐地意识到自己带错了路。 从灵山寺到灵山塔是有一条专门供香客走的大路的,又因为太皇太后常去灵山塔修缮过好几次,只是从灵山塔到桃林又是一段路,要经过诸多屏障,寺里僧人常走的便不是那条道路。 如海看着赵泽兰颇为愧疚,「不好意思,这条路不好走,再往前一些我便带你们拐大路。」 赵泽兰却问:「小师傅通常都是走这条路吗?」 如海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就答:「是,这条路与连着灵山塔后院,人更少,离桃林也更近一些。」 「那便继续走这一条吧。」 赵泽兰不知想起什么,嘴角竟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 如海摸了摸自己的光秃秃的脑袋,同赵泽兰身后脸色发苦的小厮对视一眼,都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赵泽兰意外的让人感到热忱温暖,问过如海的戒名,便一口一口「如海小师傅」叫的熟稔起来,最后还是如海受不了,让他直接叫自己的法名。 走到山上时,旭日已经东升,进入寺门的青墙,赵泽兰眼前的景色忽地明媚起来。 不远处就是巨大的灵山塔,塔下的青墙内桃林繁盛,一片一片的红云飘在灵山塔矗立的底端,相互掩映,构成璀璨夺目的春光。 青松焕然,菩提流芳,皆因着一片桃红而鲜活起来。 如海笑着,「其实你来的赶巧,这片桃林今年开的比去年晚些,早些天有不少香客绕了远路过来,不曾见到今年如此绚丽之景。」 赵泽兰沉浸在这片红云里,只觉得空中仿佛满是桃花浅淡悠远的香。 「我上回来这里,还是因为太皇太后仙逝。」 他忆及往昔,如海的笑微微淡了些,「我来的晚,辈分低,尚未见过几回太皇太后,却记得太皇太后逝去时,是嘉和元年春。」 赵泽兰微微顿了顿,应和道:「是,是今上登基的第一年。」 如海心里有了一点怨气,没有往后答话。 赵泽兰回身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叫他抢了先,「定云侯夫人今日来寺,只是为了祈福吗?」 赵泽兰答道:「公主今年重孝已除,肃王已经上奏中秋时回京,母亲想见一见何太妃。」 如海纠正他,「长公主。」 赵泽兰苦笑,「是。」 如海低声嘟囔,「不知道的还以为肃王才是嘉宁的胞兄呢……」 小厮在后听的清楚,眼观鼻鼻观心直觉倒霉。 他可算是知道世子为什么要偏偏找这个小和尚了——怎么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与嘉宁长公主熟识的僧侣呢? 当今的朝廷很少有人想得起来今上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自贤妃逝去,这一对兄妹一个由吴皇后抚养长大,一个在敬仁太后膝下,常年随太后在寺庙清修,远离京城,一年到头都难以听到她有什么消息。 直到前几年太皇太后仙逝,不少年轻的子弟才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嘉宁公主。 那时人们以为今上纵使与这个妹妹说不上亲密,却好歹会把她接回京城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养着。 然而并没有,今上那一年来过灵山寺,却根本连嘉宁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还是敬仁太后为公主打算好了后路,留下遗诏,公主改由何太妃抚养,与定云侯世子赵泽兰定下亲事。 肃王朱熙正是先帝的第三子,为何太妃之子。 嘉宁自幼受太皇太后抚养长大,自愿替太皇太后守了三年的重孝,今年八月,恰好是太皇太后逝去三年的忌日,也便到了嘉宁除服的日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除服之后,嘉宁的婚事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章 折花 「昙佑,真的不能去吗?」 女孩那身素白的锦缎沾了浓黑的墨点,落在旁人眼里异常刺眼,而自己却像是看不见一般丝毫不在意。 她的桌案正对着灵山塔的窗户,往外一望便是一片瀰漫芳香的桃红纷纭。 此刻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却不停,歪歪扭扭地写着字,双眼却乏味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语气希冀又哀求。 长青立在门口,用尽了力气憋住自己的笑声,偷偷望着蒲团上的僧人作何反应。 他手握念珠,木鱼的敲击声沉缓有序,也是一番全然未闻的模样,连那双澄明的眼都未曾睁开。 朱槿一番做派一心多用练的纯熟,身体的每个部位各干各的,是连昙明都再敬服不过的。只是昙佑偏偏喜欢拘着她带在身旁,不肯放了她天性的散漫。这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每昙明也总是爱莫能助。 朱槿见昙佑不理自己,对长青使了个眼色,长青无奈,刚想说点好话为自己的公主争取宽大处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先被昙佑打发:「长青,长松现在还未回来,恐怕是何太妃那边遇到了难处,你先去帮帮他吧。」 朱槿心底寒凉,果然听见长青抑制不住的欢欣透出言语,「是,奴婢这就去。」 朱槿看向她,长青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嘴角却要翘上天。 等长青几乎是连蹦带跳的逃离了房间,朱槿把眼睛收回来,转回头继续看着外面的红云。 「……没有人会喜欢一册册佛经的。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 朱槿忽地说。 木鱼的声音停了下来,昙佑嘆了口气,「太皇太后便喜欢佛。」 朱槿放了笔。 她的字实则很好,就算是一只手写下来也看着整齐。昙佑却走到她案边,看着这些纸摇了摇头,「下回再抄一遍吧。」 朱槿仰头看着他,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我不想抄了。」 昙佑道:「凡有所相,皆生虚妄。你佛经抄的最熟,却是最不懂佛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僧人。」 她回復。 「罢了,」昙佑放下书册,「今日你大约写不好了,师叔说寺里今日有客来访,桃林大约不会有人。」 他讲完,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添了一句,「别摘太多。」 朱槿听完他的话,眨了眨眼,却没动作,「昙佑,你可是刚把长青叫走了。」 昙佑沉默。 长青长松什么德性朱槿昙佑再清楚不过,明知道长松不知跑哪里去野了还把长青放出去,估计是没到傍晚都不会回来了。 嘉宁是不好一个人的,昙佑只好陪着她来桃林。 朱槿那身素白的衣裙未换下,还沾着墨水,随着她的动作荡漾摇曳,其实倒像水墨画上流动的江水。 朱槿幼时是喜欢鲜艷的。 也许现在也是。 昙佑手中提了一个篮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轻轻折下一枝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再回头把花朵摘下,准备酿桃花酒。 她跑的快,没一会儿便从这棵树下跑到那处树下,口中不忘催促他,「昙佑!快点!」 朱槿去折的那枝花柔韧,她折弯了里面的枝干,却不断,皮间生出汁水,黏在朱槿手上。 篮子有剪刀,是昙佑准备的,实在不忍桃花在她手上的折磨,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如海的声音却从一旁传来,「昙佑师叔?」 他回过头,见到如海身旁还跟着赵泽兰,不由得一怔。 赵泽兰见到他也有些意外,昙佑的容颜俊逸出尘,又似乎因为常年侍奉佛祖,神情是祥和沉静,在片片红雨中显得无比好看。 而两个人相见无言的一瞬,朱槿见昙佑停下,已经跑了过来,「昙佑!」 这下轮到如海变了脸色,「殿下怎么也在?」 朱槿听见如海的声音,有些不满,「我怎么不能来?」 她抬眼才看见如海身后的人,一身浅色春衫,长身玉立,见到她时眼底不由得露出几分惊喜,唇畔则浮起笑来。他这一笑却是与这四周繁花相映,春风拂面似的温柔浅淡。 如海介绍,「这是定云侯府的世子……」 「定云侯?」朱槿乍一听闻这个名词只觉得熟悉,随即忽然愣住,「……你是赵泽兰?」 赵泽兰注意着她的神情,却见她提起他的名字却只是完全像遇见了一个陌生人,隐去几分失意与落寞。 这场相见未免草率,昙佑下意识地皱了眉,觉得不妥,上前将篮子递还给朱槿,低声道:「先回去吧。」 朱槿仰头看见他的神情仍旧平静,双眸古井无波,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回神向赵泽兰点了点头致意,听话的走了。 空气有些凝重,沉默彷佛成为彼此的默契。 昙佑垂眸,长睫遮掩住眼底,向赵泽兰合掌,「今日是我疏忽,怠慢了世子殿下。」 如海听他如此慎重的道歉,也不觉歉疚,向赵泽兰解释道:「昙佑师叔是济惠长老的弟子,济惠长老圆寂后,改由他掌管灵山塔。」 赵泽兰道:「惊扰了殿下和昙佑师傅,是泽兰有错在先。」 赵泽兰初时意外于见到昙佑那般出众的样貌,此时回过神才想起昙佑的名讳赵泽兰是听过一些的,不多,但都是美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他不常像其他僧人一样去山下做法事或施粥,偶尔只是传出他身为济惠的最后一位弟子,佛法悟性颇为不错,喜爱清静。 太皇太后入灵山寺多年,最常与济惠论佛法。 而公主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自然也与应与济惠的弟子相识。 只是从没有人说过,昙佑的容颜会这样俊美。 朱槿没回自己的院子,在菩提下踢着地上的石子,等待着昙佑回来。 想起白日见到的赵泽兰,想起祖母临终时对何太妃的嘱託。 何太妃得抚养自己长大,安然风光地替祖母送自己出嫁。 祖母去世已经三年了,从最初的惶恐、害怕,以为自己的天都塌了下来,到如今她甚至淡忘了自己还是一朝公主,只在这座无人问津的灵山塔中过着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她几乎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会这样过了。 上一次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公主时,是嘉和元年。祖母去世时她茫然无措的哭泣,却又隐秘的想起,自己终于能见到自己最最亲近的兄长了。能见到与她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位亲人。 然而她见到了朱瑜,朱瑜却并未见她。 她曾在漫天的白幡中目送他离去,连他的面容都未看清,留下给她的,只有他下山时一如幼时般绝情冰冷的背影。于是那天,朱槿并没有像幼时那样哭闹哀求,她只是沉默地站在灵山塔,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灵山雾气瀰漫的山林。 她所谓的公主之尊像是一个笑话。 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有在寺院里长大的呢?除非是送去做姑子。 或许,朱瑜就是想送她去做姑子。 昙佑上了晚课才回,月亮已经悬上来了。 朱槿的衣裳单薄,眼里盛着月色。 昙佑脚步微顿,边走边道:「怎么不去找何太妃?」 朱槿抬眼,片刻后才道:「定云侯夫人在那里。」 昙佑默然片刻,叫朱槿进了禅房。 「昙明说工部近来正在招工,」昙佑点上灯,「今上应当是在准备动工重修公主府了。」 朱槿说:「我不想离开灵山了。」 昙佑声音低下来:「嘉宁,灵山不再有你的亲人了。或许此次肃王回京,何太妃会随他前往藩地。」 朱槿望着他的眼睛,却不说话,最后只用了无比轻柔的嗓音道:「昙佑。」 她只是叫他的名字,在阴影中触及百转千回的婉转绵延,透出一丝一缕的异样情愫,烛光下映出她仰起头的轮廓,然而昙佑没有应。 于是黑色的剪影渐渐垂落了头,化作桌案低伏的坟茔。 朱槿把自己闷在衣袖里,传出沉沉的音:「我知道的,你不会走……」 她沮丧的埋首,像个小孩子一般垂头丧气,只是那双眼眸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深沉灰暗下来,隐隐泛出水光,再悄然无声地消散。 朱槿没有待多久,仿佛找他来只是为了说明自己的态度。 她无声地走进夜色,身上却还是那件单薄的衣衫。 昙佑坐在原地,目送她离去,并未起身动作。 许久之后,才将几页写满佛经的宣纸取出。 朱槿的字是昙佑当初一笔一划教的,与他的字有几分相似,然而又有不同。朱槿的字迹更加上扬,每年给京城送去的佛经中,尤其是写给今上的,显得尤为生动。 昙佑把她的字收集在一个箱子里,将今日她的废稿放进去。 随后又一动不动,仿若一尊石像。 第四章 思凡 昙明从山下回来时带给朱槿一坛新开的酒肆中酿出的酒,以此为交换,朱槿取了去年的桃花酿给他。那个时间应当是早课,昙明特意趁着昙佑不在来的,然而刚打开酒壶,便见昙佑冷着一张脸走进来。 「师兄,寺院有戒律。」 昙明打开酒塞的手就这样顿在空中,转过头,与他大眼对小眼,最终败下阵来,又将酒塞放回。 朱槿心底好笑,视线漫无目的地飘荡,似乎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昙佑皱着眉,又看向她,「殿下,你又给他酒。」 朱槿闻言却丝毫没有悔意,「就算我不给,他也总有其他机会去弄到那些酒。昙佑,济惠师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你老是管他又能如何?」 昙佑看着她,轻声道:「殿下,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得去守那些规矩。」 昙明听见他的话,倒是主动认了错,「好了,这回是我的不是。下回喝酒,一定自己一个人悄悄喝,不叫任何人知晓。」 昙佑眉梢未平,正要再说,立马被昙明见缝插针地打断,「说起来,殿下有多久没下过山了?近来山寺下有个女道讲书,现今正热闹呢。」 「女道讲书?」朱槿闻言眨着眼睛看向他,好奇地问,「讲的什么书?」 昙明见她来了兴致,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说什么都讲,才子佳人、书生精怪、邻里乡间、帝王将相、天下大势……这些都讲呢。」 朱槿听完更加兴高采烈,转头就把目光投向昙佑。 昙佑垂眸不语,只听见昙明悠悠道:「看来师傅託付给你的还不止是这灵山塔啊……」 朱槿从前偷偷被昙明带着熘下山过,那时何太妃罕见的动了怒,罚朱槿进灵山塔抄完三百遍佛经,事后向昙佑提及,希冀他能多照看着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小公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何太妃与太皇太后、与济惠师傅一样,都是善良的人。 她喜欢昙佑的聪颖与冷静,望着他能把自己这点好的传染几分给嘉宁,只可惜他们的相处似乎并没有这般意料之中的好效果。 朱槿听闻昙佑去找过何太妃,心想着自己这回一定是出不了门了,这几天都躲在自己的房间恹恹地捣鼓着自己的桃花酿。 长青长松这时却推门进来,「殿下?」 寺内尚节俭,朱槿的酒窖只在深处点了一盏灯,闻言应了一声。 长青长松便顺着人声来到她身边,一左一右的立着,见她酿酒认真无比,不由得对视一眼。 朱槿见她们不说话,看了她们一眼,问:「什么事?」 长青便道:「您之前不是说想听山下那女道讲书吗?太妃娘娘同意了。」 朱槿手中的动作立即顿住,转头向她们确认:「……真的?」 长青长松皆道:「千真万确。」 下山自然是昙明带路,朱槿特意起了个大早,为了能在外面多玩一会。 然而去塔里找不到昙佑,就先跟着昙明到寺门等他。 寺门前停着一辆精緻的马车,车旁立着两个人影,看见来人,立马上前同朱槿问好:「殿下。」 那是赵泽兰。 朱槿虽长居寺庙,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子。 她知道何太妃为何今日允她下山玩了。 她没有立即回应,反而问身旁的昙明,「昙佑不来吗?」 昙明略微一顿,「他还有灵山塔要顾。」 朱槿便点点头,随着赵泽兰上了马车。 朱槿上了车便窝在一旁闭了眼睛,似是要把早起的觉补回来,好在赵家的马车平稳,也没人敢打扰她。 只是赵泽兰预先准备的一些京中逸闻派不上了用场。 小厮的脸色却不大好,似乎是有些不满。 灵山寺塔下布置着一个小小的集市,是借着灵山寺的香火而生。 这是朱槿从宫墙中出来第一次见到灵山塔的地方,也是在塔下生活的这么些年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路边的小贩叫唤的声音远远的就从马车外传了进来,朱槿睁开眼,掀了一点帘子,看见卖着小吃的摊位上升起的烟。 她常常见过灵山寺的香火,升起的烟是一缕一丝的,冷的,轻的。而街边的烟却是宽厚的,浓郁的。 而这么多年来,这样的烟又见过几回呢?以至于连这样平凡普通的事物,朱槿都忍不住想去多看两眼。 可朱槿不再去看,等马车停下后跟着昙明下去。 赵泽兰跟在最后,与朱槿隔了一段距离,只看见她并不回头的背影。 女道的讲书设在一间小酒馆,昙明戴了帽子,叫人看不出他是个和尚,朱槿赵泽兰的打扮也寻常,一行人并不算惹人注目。 昙明熟门熟路的找了位置坐下,朱槿坐在对面,目光只往酒馆中的小戏台上瞟。 那里也搁了一张桌子,一方小凳,一个高冠玉容的女道闲闲地坐在矮凳上喝茶。 朱槿轻声道:「好漂亮。」 昙明嘴角轻轻笑过,也只把目光投向戏台。 赵泽兰向店小二点了些茶点,想了想如海说过的话,又加了一壶酒。 女道早已经是今日的焦点,在一道道的目光下却从容不迫甚至显出几分妩媚的慵懒。 她犹自估摸着时间,待一盏茶饮尽,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像是学堂的夫子抱着戒尺、官员抱着象笏一般,将手中的拂尘斜斜地抱在怀中,悠然起身。 「今日,小道便给大家讲一个风月故事。」 那女道启唇,眼角眉梢便沾了笑意风情,盈盈一双目,就着拂尘与宽大的道袍,又一架好姿态,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化,唱了起来,「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她这唱词一出,赵泽兰却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人,看向朱槿与昙明二人。 昙明注意到他目光,原先自若的神色也随之察觉,有了一丝微妙的尴尬,显然知道这女道今日要讲的是什么。 二人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朱槿,而朱槿却不如他们所愿地因着唱词中的「灵山」二字完完全全的被吸引住了。 女道的唱词腔调却颇为地道,顿时引来一阵叫好,于是含了笑接着唱下去,转了角色,做佛门态,双手合十,又唱:「南无阿弥陀佛!」 朱槿见着女道又是一扬手中拂尘,身姿柔软的随着拉长的尾音走回矮凳,正要唱下一句,昙明却突然叫起她,「嘉宁,今日原来不讲书啊!不若我们过几天再下来看吧!」 朱槿看向他,「来都来了——而且这戏我也是没见过的……」 「情情爱爱的戏罢了,有何好听的?今日外头有皮影,我来的时候见着了,还不如去外面看皮影呢。」昙明又摆手道。 朱槿道:「我们今日来不就是看这女道讲书吗?那皮影万年不变,要么是《西游记》,要么是《杨家将》,我就算是没有天天听也都已经将故事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了——」 昙明还要再说什么,底下唱词又起,莺莺裊裊地传到朱槿耳朵里,「削髮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朱槿闻言一愣,看着眼前做出头疼模样的昙明,明白了他的意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她看看昙明,也向后看了看神色同样略显侷促的赵泽兰,却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是怕我听到这种『艷情』?」 女道声音婉转,又一次转了语调,「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伴着唱词,朱槿又看向戏台,见那女道又已经起了身,长袖翩翩地飞舞着,「你怕什么,昙明,你不是灵山中最不重这些清规戒律的吗?眼下昙佑又不在……」 她看得专注,似乎是津津有味,唱词已经往下,她却道:「咱们也算好运不是吗?你此前可听过这女道除了讲书,原来还会唱曲。何况是这般的曲……可不与你正投缘?」 「不如等这一折戏完了也结交一番?」 昙明听她坦然,却是一番苦笑,「可别,若是昙佑知晓,免不了我又被说教一番。」 朱槿也只是笑,却不答他的话,转头去看女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髮。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那一天的折子戏,赵泽兰末了为她解释:「这是南方一带的戏目,女道唱的一折名为《思凡》,如殿下所见,讲的正是比丘尼色空与僧人本无的情爱故事。」 朱槿微微掀开眼帘,状似散漫而不经意地看向他,「可惜那女道并未讲完那个故事,世子可知色空与本无的结局如何?」 赵泽兰面有愧色,顿了顿才道:「殿下,这戏的典故已经轶失,民间流传最广的便只有《思凡》与它的下一折《下山》,结局如何已经失了本貌……我所知道的一种,是二人叛佛,去了地狱受刑。」 朱槿的神情似乎显得有些低落,低声道了一句:「……是吗?」 赵泽兰看见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倦怠,随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又要休息,便准备嘱咐车夫慢行,刚探出身去,忽而听闻朱槿的声音从背后飘出来,轻轻的语调,空灵飘渺:「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地狱受罚吗?」 赵泽兰莫名地感到一阵紧张的心悸,口中艰涩:「我不知道……或许,是不该的。毕竟遁入空门并非是所有人的愿望,色空与本无或许註定是与佛祖有缘无份的。」 车内安静了片刻,朱槿忽地轻轻笑出声,「你的想法倒不寻常。」 她最后留下一声轻嘆,给赵泽兰留下了与桃林下灼灼的清淡截然不同的印象。 那日朱槿记住的是几句靡靡的唱词,而赵泽兰只记得了她最后的那一声嘆息。 第五章 障难 定云侯一家下山时,朱槿让长青取了几坛桃花酿送过去,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让长松去找何太妃取了库房钥匙,将太皇太后之前给她留下的不少物件中取了一些新奇别致的给定云侯夫人及几位小姐也送了过去。 送礼只是私下,定云侯夫人只道是何太妃的心意,并未细察各人收到的是何物。 赵泽兰打开锦盒见到几坛酒时,却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 弟弟赵兹华收到的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正要凑过来看看赵泽兰的是什么,却被他及时合上了盒子。 赵兹华不满,「兄长,你是太皇太后亲自定下的婚约,如今不知从太妃娘娘那里得了什么礼竟都不给弟弟看吗?」 赵泽兰将锦盒收好,只道:「此事尚远,太妃娘娘怎会厚此薄彼。不是多么大不了的礼物,不会比你那价值连城的白玉贵重几分。」 赵兹华见他全然不管自己正要上车的模样,愈发不满,「我又不是在乎这个……」 只是马车正要出发,定云侯夫人催促起来,赵兹华只好作罢也上了马车。 昙佑过早课之后瞧着塔里的佛经不少受了些潮,准备乘着今日天气尚好取出来晒晒。 朱槿照例过来塔阁中寻他,也不急着去抄经,自发的帮着他晒书。 长松今日陪她过来,见公主亲自帮忙也见怪不怪,自己反而在帮忙中躲起懒来。 昙佑回过头见她熟练地帮过他的忙,不由得叫住她,「嘉宁。」 朱槿不理他,只道:「手酸,今日晚点再抄经。」 昙佑知道劝不住她,只好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好早些结束。 正午太阳大了,昙佑及时叫朱槿收了手,进了塔阁,长松替两人端来了酸梅汤。 昙佑未碰,朱槿也只叫长松自己喝了那碗酸梅汤。 长松不免微嘆,这两人都是这般固执的脾气,竟也能放在一起十余年地长大。 昙佑一向喜爱清净,少与人接触,济惠才将灵山塔託付给他,叫他整日与寂寞的青灯古佛为伴。这般耐得住寂寞的人,在整个灵山寺中都少有,平日小辈的寺僧也就纷纷对这位师叔敬重疏远,除却必要,不会轻易上来打扰。也就昙明和如海师徒来的算勤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只是昙明并非一般寺僧,年少时便因为犯戒受过罚,虽是济惠弟子,寺中的小沙弥都得称一声「师叔」,却已经除名灵山寺,自己在山下盖了一间草堂居住。 可怜如海人住在灵山寺,却要山上山下的奔忙。 今日如海寺中有活儿,昙明又不知去了哪里游乐,几日未有消息,塔中便只有昙佑与朱槿他们在。 正午过后,朱槿还是依着之前的习惯去抄经。 她今日心平气和,写下的字迹清晰秀丽,笔锋上扬,抄了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似是想起了什么,问:「昙佑,你说地藏菩萨若不会为母广求香华,他的母亲难道真的就会前往地狱吗?」 昙佑嘴边喃喃的佛经停下了,看向朱槿,听见她质问:「为何都说佛陀慈悲,佛的世界里却仍有地狱这般专门惩治人的地方呢?」 「地狱是世间的恶集聚,并非是佛不宽恕,」昙佑重新敲起木鱼,一声一声,彷佛低沉得寂静,「地藏王菩萨甚至于佛陀都曾为其母说法,她的罪业不是不信佛,她的罪业是因为从不感恩,从不改错。」 昙佑道:「地狱道苦,并非是佛的惩戒,只是因果相报,这是恶人自己的选择。」 「果然是佛法悟性,我不及你的慧根,只知怨怪,恶行不改。」 朱槿双眸闪着水光,声音低落,几近咬牙切齿。 长松察觉到朱槿语气不对,不由得看向她。 空气诡异地沉默下来,朱槿再也无法忍受,起身时素白的衣带掀起一阵风,吹动了桌上的纸张,转眼已经出了佛塔的门扉。 一番变故来得突然,长松怔了片刻,才连忙跑出去。 不一会儿,木鱼又被敲起。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復遭网,以是等辈,吾当忧念,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復何虑,说是语时。」 朱槿以为昙佑的那番话是说她不知感恩,不会悔过,却不知道,昙佑提起那番话敲击着木鱼,要比平日更加沉重。 他敛下的双眸,映出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朱槿出来时觉得太阳刺目,眼前一片白光,世界都摇晃眩晕,却只顾向前,听不见长松在后面叫她的声音。 她胸腔中莫名的掀起一阵火,明知昙佑说的没错,却对他的慧根感到一种异样的、难以言喻的厌恶。 长松从后面追过来,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朱槿为何突然生气,只敢远远亦步亦趋地追赶着她的步伐。 朱槿原先只是步子迈的快,谁知越走竟然越快,到后一路跑了起来,一直跑到灵山塔下的那一片青松林间,停在了一座小土包前。 长松喘着气奔来,朱槿彷佛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脸色略白,髮丝也凌乱不少。 小土包前立着一块碑,笔迹遒劲。 这并非太皇太后的墓,这是方长秋的。 朱槿站在方长秋的墓前,长久却没有动作。 长松鼻尖有些发酸,只在一旁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她知道公主并非不想找太皇太后的墓,毕竟那才是她真正的亲人,只是皇陵离她那样遥远,她的公主之尊带给她的却只有长年累月地蜗居在这一方寺庙佛塔的资格,最终只能找到自请葬在灵山塔看着公主长大的方嬷嬷。 朱槿想到在山下听过的故事——正青春,守着观音古佛的小尼姑,她是否如她一般,在这古佛中寻到的并非乐趣,而只有长久无依的寂寞。 她像是地藏菩萨那位母亲,正是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的虚假门徒,或许将来就是要入地狱的。 只是不知道,她入地狱后,一心向佛的昙佑会不会同地藏菩萨一般为她广布慈悲,去找他敬爱的佛陀去地狱之门、无边苦海寻找自己的去处。 月皎皎地升上来,照在朱槿苍白的脸上,她嘴边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让长松害怕起来,怯怯的叫她:「殿下……回去吧……」 朱槿想,他一定不会的。毕竟,他连为了她离开灵山塔都做不到。 她入了夜才回到自己的房里,何太妃听闻她去了方长秋的墓前,特意来了房里看她。 何太妃是个面容和善的女人,一辈子都少有出头的时候,一心侍奉太皇太后,等先帝驾崩后便一直住进了灵山塔下随太皇太后长居佛寺。 朱槿在她面前不曾多任性过,她来教养她时已经十五岁,三年相处虽无法做到推心置腹地将她当作母亲,却心怀感激。 此时让她担心,朱槿也侷促,手心不自觉地揪住衣角道:「太妃娘娘。」 何太妃却并不计较,只是笑了笑,「嘉宁,你应当再嘴甜一些的。」 何太妃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 朱槿犹豫了片刻,依言走到她身侧坐下。 何太妃亲自替她挽了挽凌乱的髮丝,温声道:「你的父母虽不多言,却都是能言善辩之人。」 提及父母,朱槿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却很难找出他们的影子。 何太妃接着道:「不过太皇太后少时听闻也不算是会说话的人,或许你随了她。太皇太后是个有福的人,只愿嘉宁日后也会如此。」 朱槿低下头,「太妃娘娘……我没有祖母那样的好运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何太妃笑道:「嘉宁,有时候你所见到的并非就是全部。你一直要比很多人幸运,只是自己一直尚未发觉。」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片刻,旋即又抚过朱槿的脸颊,「或许等你日后真正长大,就会突然发觉,你的这段平静、枯燥、烦闷的少时生活,却是非常幸福的一段人生。」 「只是,我更希望你不会这样觉得。」 朱槿抿唇不语,似是难以理解。 何太妃不再纠结于此,转了一道话题,「你近日叫长青长松准备准备,你已经耽误得太久,待太皇太后忌日,我的使命也就该结束了大半了。」 朱槿抬头望她,有些欲言又止,迟疑地问:「我要离开灵山塔吗?」 「嘉宁,」何太妃道,「你要记住,无论处在什么境遇,你都是先帝亲封的嘉宁公主,是如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就算别人忘记你、否定你,也无法改变。你自己得永远记得,你是皇家最尊贵的女子。」 朱槿想像不出自己作为一个公主的样子,在灵山的十几年里,她从不知道一个真正的公主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除了那些名为「殿下」的称谓,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公主」还有任何特殊之地。 但是,她起码知道,「公主」是有特权的。 所以,她问:「太妃娘娘,昙佑可以随我下山吗?」 第六章 华彩 太皇太后逝于七月,正值朱槿及笄、新帝登基的那一年。 朱槿那年没有去看山寺中的桃花,只在上元节时登上了灵山塔最高层,在夜风中遥遥地望见过京城的一片静谧灯火。 太皇太后的病自年初便重起来,不断有大夫进进出出。而朱槿只有沉默地守在太皇太后病榻前,无言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 她这大半年几乎寸步不离,看着太皇太后的房间渐渐浮起清苦的药香、渐渐沾染上腐朽的霉味。 京中传来消息说想把太皇太后接回去疗养,最终却一次次被太皇太后拒绝。 七月时太皇太后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势,但是朱槿此刻还茫然,整日地恍惚。 太皇太后不经常醒,醒来时却一定要冲着嘉宁笑一笑,每一次的笑意,都让朱槿觉得似乎死亡离祖母并没有那么近。 那日朱槿守了大半宿,实在是累的睏倦,便趴在太皇太后的床沿睡着了,睡梦中本不安逸,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温柔的安抚,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奔去太皇太后的院子,乌泱泱的跪了一地的人。 方嬷嬷流着泪拦住她,只道:「殿下,太皇太后还未曾诏你进去。」 她愣住,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一闪身已经冲到紧闭的院门前,疯了一般拍着太皇太后的院门一声一声地叫着「祖母」。 她记得很多人都来拉住她,彷佛她和祖母分离的那样远,那一段时间的争执,漫长的就像是她再也见不到祖母。 实则不过多久,院门再次敞开,一个太监大声的宣着旨意,「请嘉宁长公主入内!」 朱槿再冲进去时无人阻拦。 太皇太后的房内生着浓郁的檀香,彷佛遮掩住了多日以来的苦药味,却刺鼻异常。 朱槿进去时才发现房内伫立着的人,是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和尚。 她只是瞧了他一眼就赶到太皇太后的榻前,却并未细想过从来不曾与昙佑有过交集的太皇太后,为何在临终前召见了他。 最后她与昙佑一同出去,京中来的人也只当昙佑与她交好,是随她一同进去。 昙佑在深黑的夜色里看见朱槿房门的灯火灭去,才准备转身离去,谁知刚刚转身,窗棂忽而被推开,昙佑的身形微微僵住。 「昙佑,」朱槿在背后叫他。 昙佑转过身,远远的相望。 朱槿的脸色已经平静,此时脸上甚至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垂眸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道歉是出于何她自己也并不分明,是为了下午自己的无名火,还是别的什么,朱槿自己也在有意的模煳起来,让自己将一切愧疚压下,从不去想昙佑多年以来独来独往的原因,让他十几载的努力功亏一篑,暴露在世人眼下。 昙佑隐约意识到了她这句道歉的深意,抬眼时双眸中却不含任何怨怪与责难,只在喉头滚出三个字:「没关系。」 朱槿应该为此感到庆幸的,只是莫名的,在接触到他平静的双眸时,朱槿却提不起任何一点欢喜。 她的愿望藉助了自己的公主之尊、皇家血脉,却并不知道,昙佑忘却她这一身骨血用了多么长久的时间,当他学会用那样平静的态度去对待她的血,又付出了什么。 七月,远在灵山寺清居的何太妃提出了带嘉宁长公主去皇陵祭拜太皇太后,随行而来的是太皇太后生前好友济惠大师的弟子昙佑。 金殿上群臣纷纷议论,后知后觉的想起世上还有一个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嘉宁长公主。 定云侯最先发声,提出帝王同样身为太皇太后嫡孙,理应一同祭拜。 朝堂忽地静默,几位大臣忍不住向上看去,见到一身明黄袍的少年帝王面上毫无波澜甚至于冷漠的神色,皆暗自投递眼色,不懂帝王到底是何态度。 许久,帝王忽而发问:「朕记得,嘉宁今年应是方过重孝。」 定云侯答道:「是。」 帝王于是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议起其他,像是把嘉宁的事忘却了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圣旨从宫墙穿过京华最热闹的街市,最终停在了灵山塔下。 灵山寺又一回热闹起来,如海临行前将一块玉佛还给了嘉宁,不好意思道:「殿下,这玉佛的裂隙我找遍了山上山下的工匠师傅也修不好了,师叔祖说玉佛有隙再如何修也不会圆满,让殿下或可再找一块好玉请人雕琢。最后,住持说不论何时,灵山寺永远愿意接待公主,为公主祈福。」 朱槿抿了抿唇,最终只是笑笑:「替我谢谢住持。」 如海道:「殿下,如海会守着您的酒窖不让师傅乱拿的。」 朱槿闻言不由得一乐,看着如海巴巴的仿佛要哭出来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是见不到了,灵山离京城又不远。」 如海苦笑着,知晓朱槿在灵山十几年,自己都并未下山过几回。 他送别朱槿,又对昙佑道:「师叔放心,灵山塔一切有我。您回来时一定还和今日一样。」 他知道无论如何昙佑终会回来,是以不如面对朱槿一般依依不捨。 昙佑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念珠,道:「多谢。」 京城繁华,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飞舞的吆喝与丝竹声不时传进朱槿的耳朵,快马拉着精緻华美的香车踏过平整的街道,扬尘几米。 聚贤楼雅间里,赵泽兰不由得探出身去看华贵的马车仪仗越过长街向宫墙行进。 对面的人薄唇淡笑,扬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热闹吗?」 赵泽兰闻言回过头,压下心头的喜悦,语调谨慎地回答道:「是。」 对面的人只着寻常服饰,白衣如练,玉冠环佩,全然不如平日漠然冷肃,展现出几分少年人的凉薄风流。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却是全然不同的气质神情。 「你与嘉宁的事太后那边没什么反应,皇祖母倒是看的很准,料定了不会有太大阻力。不过肃王回京时必定有一场风波,你多照看些你那个妹妹,定云侯府最好别牵扯进去。」 赵泽兰张了张唇,堵在喉头的话没有说出来,最后只道:「是。」 白衣人勾了勾唇,起身走了。 赵泽兰留在原地,心底那份淡淡的喜悦被冲散,反而覆上一层沉重的阴影。 朱槿再进宫墙,是吴太后设的宴。 吴太后年纪不大,不过四十上下,再加上保养得宜,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少,美丽雍容,却在眼角眉梢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威严。 见到朱槿的脸那一刻,吴太后的目光里飞快地滑过一丝晦暗。 朱槿并未注意,视线迅速扫过宴会各处,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见的人的身影,反而是昙佑悄然皱了眉。 何太妃面对太后一如往日在后宫时恭敬,口中回答着吴太后的寒暄。 吴太后身边的席位坐着一位女子,看着与朱槿年纪相仿,眉眼端庄大方,神情也颇为沉稳,见朱槿朝她看来便微笑着向她致意。 朱槿看着她那身华丽的真红大袖衫与头顶华贵的凤冠,明白了她的身份。 太后与何太妃叙完话,便把目光转向朱槿,先开了口:「嘉宁一向可好?」 朱槿看向她,一身素色华服,容颜却与从前记忆中模煳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回答的平平无奇:「劳太后娘娘挂怀,嘉宁一切都好。」 太后便笑着,似乎回忆起从前,「寺院清苦,你受苦了。想当年你随太皇太后离开时,还不过一个小小的孩子,一转眼便已经长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朱槿没想到她这样快就提起自己的婚事,心头不自觉地一颤。 好在吴太后并未多言,马上又转移了注意到一旁的昙佑身上,问:「想必这位便是济惠大师那位熟知佛法灵通的弟子昙佑师傅了。」 昙佑低眉敛目,合掌道:「太后娘娘谬赞。」 吴太后同昙佑随口说了几句佛经,便吩咐人布置起菜餚。 朱槿看着吴太后从容的笑意,宫灯映照下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记得她幼时有一段时间是恨着吴太后的,因为在母亲死后,是吴太后抢走了自己的哥哥。 只是今日再见,她忽而发觉自己的恨有多滑稽——他们甚至无法让自己面对那些华美时抬起头来。 面前无比精緻的菜餚,对面端庄温柔的女子,以至于她们同布菜宫人脸上如出一辙的虚幻笑容都在让自己局促不安。 曾经无比期望的回宫的愿望,在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居然华美的令她自卑起来。 她知道对面的女子正是她素未谋面的皇嫂,如今的皇后小吴氏。 吴皇后自然是太后的侄女,如今皇帝尚未及冠,太后在众人眼中看来,似乎便有着足够的话语权,吴皇后也就随之在后宫中地位非比寻常。 连吴太后自己似乎是这样想的。 本朝重祖宗法制,吸取歷代外戚干政之祸的教训,自太祖便不允许后宫中人谈及政事,只是皇帝即位时尚算年幼,吴太后便不得不时而垂帘,可惜随着朱瑜年纪渐长,朝中对她多有微词,吴太后只好回到后宫继续发光发热。 小吴皇后小字淑函,未嫁时便芳名远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传到灵山寺,如海和嘉宁还曾一起畅想过这位佳人最终会和哪位才子在一起。 那时赵泽兰同样才华横溢,也被拉出来比过,却被如海提了一嘴吴氏是国舅,定云侯府地位不够格,若是国公府,门第估计才能相当。如海说完立马又噤声,想起京中刚斩完了一家国公府没几年,接着两个人一致认为当年的状元郎程荻与她,家中又是两代宰相,希望最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只是没想到,一年过后,吴淑函却是听了吴家的安排做了太子妃,嫁给了嘉宁的哥哥。 第七章 莲心 菜餚布好,宴席却迟迟未开,朱槿心头那些道不明的情绪渐渐在冷风中化开,连吴太后都觉得有些不妥,在一旁同身边的宫人私语,不一会儿一个小宫女便循着太后的话出去打听。 然而比遣出去探听消息的宫女来得更快的,是一位身着玄色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宦官。 五官秀丽,嗓音清透,看着也并不大,却透露着一种稳重老成的气质。 吴太后看见他皱了眉,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沖他们行礼,宣布道:「今日陛下政务繁忙,恐怕来不及迎接公主,请太后、皇后与长公主及时开席,不用等候了。」 太后向他挥了挥手,太监立马告退,转身离去。 吴皇后看向朱槿,面上带了几分犹豫的关切,太后也紧随着笑着沖何太妃和朱槿道:「倒是让你们等久了,马上开席吧。」 朱槿谈不上开心,却也没有多表现出失落。 皇宫的精緻菜餚一碟碟摆上桌案,自然是灵山比不上的,也顾及她常年居住灵山塔,并不见多少荤腥。 朱槿没动多少,也不敢吃太多。 随后宫人引着她到新居的景元宫,除却长青长松以外,另外安排了一位长随和一位奉御负责平日宫中管理。 两位内侍样貌都不差,一位看着伶俐,一位看着沉静。 行过礼后,伶俐的内臣率先道:「殿下,我名唤修安,身边这位是修仁,我二人皆是内官监出身,从今日便负责殿下起居了。」 长青长松在朱槿背后偷偷对视一眼,都板着脸严阵以待。 朱槿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昙佑,问:「……他住哪里?」 修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浮起笑意,刚想开口,冷不防被人从后扯了一下衣角。 修仁上前,道:「殿下见谅,陛下听闻昙佑法师佛法高超,安排法师馆于普庆寺讲经于僧众。」 普庆寺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其实离宫中不算远,是前朝遗留,经太皇太后提议重修,现今已经是京中香火最盛的寺庙了。然而朱槿皱起眉头,对身后的长青长松道:「你们整理出一间厢房给他。」 昙佑闻言轻声提醒她:「嘉宁……这是陛下的旨意。」 朱槿恍若未闻,还未转过头,背后便传来「咚」地一声。朱槿的脸色冷下来,看着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上的修仁,冷声吐出两个字:「起来。」 修安见她动怒,忙劝道:「殿下,修仁也是奉旨行事,您是陛下的胞妹,陛下或许不会拿您怎么样,但是却会责罚我们这些奴才……奴才们虽命如草芥,却也不敢不为。」 朱槿眸光划过修安,并未理会,见修仁没有动作,又沉声重复了一遍:「起来。」 修仁不动作,虽是跪着,却形成一场无言的对峙。 朱槿没有想过她第一次受到逼迫,不是吴太后,而是从一个小太监身上。然而她从修仁身上看到的,又不仅仅是一个小太监,她发觉到了,修仁下跪时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方才传递帝王旨意的那个内侍极为相似,宦官的背后,是九五之尊的庇佑。 朱槿深吸一口气,对修安道:「你去找你们上头的人,上头的人做不了主就一直向上,告诉他们,昙佑和我一起长大,我在哪他就在哪。」 修安也是没有想到朱槿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地与他们不对付,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修仁,默默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宫门。 朱槿回头,见长青长松愣在原地,又道:「你们两个去安排昙佑的房间。」 她火气上来,也没管修安仍旧跪在地上,转身进了殿内。 夜半时朱槿仍旧没睡,尚未打开门便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细微交谈。 准确的说,只有修安一个人的声音。 他仿佛责备,「……你说你干嘛非得这般和公主对上,方才我去见少监,少监却道陛下早已歇息让我明日再去……谁不知道陛下每日多晚才睡下。」 「贵人们相互较劲,永远是宫人受罪。你既然没有崔少监那样好运,为何非得学他那般烂脾气。」 朱槿靠着门,却迟迟难以动作。 她很想冲出去,最好是直接冲进皇帝的书房,问他为什么不让昙佑随她一起,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去看她一眼,问他是否已经忘却了自己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一对龙凤胎,曾是先帝满心欢喜、朝臣满心期待的。 然而自陈贤妃逝去,一切都改变了。 朱槿不敢去。她没有把握能在皇帝手下保护昙佑,保护这两个小宦官,甚至保护自己。 她走出门,丢下一句话,「回去,明日我会亲自去找皇兄。」 朱槿没有去看两个宦官的惊愕,走出了宫门,来到景元宫外面的垂柳下。 修仁见她出宫有些犹豫着起身想要跟出去,却因为跪的太久踉跄着就要跌倒,修安连忙扶住他,低声道:「你就别管了……」 修安抬头看向一旁厢房未灭的灯火,扶着修仁回去。 垂柳种在湖边,朱槿本来想去看天上的月亮,后来觉得一直仰着脖子实在太累,换了水中的月亮看。 澄明的水面不出意外地走来一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朱槿道:「我从前在灵山塔不觉得抬起头看月亮累,而且月亮又大又亮。才回宫一天,就觉得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亮离自己更近,也更远。」 水中的月亮总是看起来更小。 昙佑也举目望去。 月亮弯钩,挂在水面上。 「水中月亮是破碎的,天上月你已经有了。」 山间之明月,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朱槿从来都不用去追逐月亮。 朱槿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说:「我明天会见到皇兄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倔强,固执。 那不是与佛有缘的人。 接回一个远离皇宫十几载的公主并不是一件小事,朱瑜也知道自己迟早也会见到朱槿,只是,他倒是很低估那个和尚对朱槿的影响力,本来他以为朱槿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去见他的。 不过他并不是很想在近期对朱槿的事多管。她最好是一路平平稳稳嫁去定云侯府,再如意和美的过完一生,这是太皇太后为她挑选的最好的路。 但若偏偏对那个和尚偏心至此,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朱瑜轻笑,对崔质漫不经心道:「你把修仁派到嘉宁身边恐怕得叫他吃些苦。」 崔质微微摇头,「长公主殿下不是个心狠的人。」 朱瑜放下了手上的章疏,似是而非地道了一句:「是么?」 「她来见我,也不过是为了昙佑的事。——真可怜。」 朱瑜那句真可怜,崔质有些不大明白,似乎是在嘆息长公主沉醉于一个佛门弟子,但是看朱瑜的神态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朱瑜没有让他继续多想,「让修仁只管服侍公主,给昙佑找一间离得近的宫殿住。朕也懒得和一个小姑娘对上。既然不听好意,别人再多劝也没用。」 朝中今日定下皇帝亲诣皇陵的行程,以往太皇太后忌辰只是在宫中素服祭拜,今年却是因公主之故前往皇陵,加之朱瑜尚未有子嗣,亲至虽逾礼却是皇帝孝心,因此也无人反对。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公主便会下降定云侯府。 而对这一个在佛寺长大的公主,朝廷也好奇于她的模样。 朱槿得到消息后只道一声「知道了」。 她已经准备好与朱瑜做对峙的准备,眼下朱瑜又一次避而不见,倒像是消磨了她的斗志,让她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虽然目的达到,却不觉得有丝毫得胜的喜悦,只有涌来的烦闷。 皇后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这件事,请了嘉宁与昙佑来坤宁宫。 嘉宁带了修安和长青,同皇后行过礼落座。对面还有两个座次,见到朱槿纷纷起身拜见。 皇后为她介绍:「这是昭仪郭氏、邵氏。」 修安见她迷茫,上前低声解释:「殿下,这两位昭仪是陛下登基后由朝廷所选的良家子,其父兄一位任职国子监丞,另一位则是礼部仪制司主事。」 两位后妃背景皆单薄异常,让朱槿心中些微嘆息。 昙佑在一旁同样听见了他的话,漆黑的眸中只映出七月太阳底下朱红的坤宁宫宫墙。 朱槿一直心不在焉,听着皇后说话彼此间一问一答。 而后皇后只道:「嘉宁初回京中尘嚣繁华之地,想来也颇为想念灵山风物,可惜我实不能在坤宁宫内修起一座灵山,只好派人打听,听说灵山下有一位颇有趣味的奇人,便自作主张将她请进宫来。」 她这样说,朱槿却有些疑惑,转头看去,施施然走来的却是她此前同昙明在山下见过的女道。 一身青衣道袍,娉娉裊裊地走来,面见皇后公主时却一如当日从容不迫,扬了扬手中拂尘,「小道莲心,见过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及两位昭仪娘娘。」 朱槿见了她,不由得想起那一日故事里的小尼姑。 此刻近看,又觉得她像极了月下乘着欢喜而去相会的小尼姑。 朱槿的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她,莲心心下疑惑,立马又想起这位公主的身世,眼神也有意无意地扫过她。 皇后见她感兴趣,便露了笑容,道:「莲心道长,今日可有何故事要讲。」 听到皇后唤她,莲心也回神,笑道:「禀皇后娘娘,小道今日要讲的故事是叙说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公之事,名曰《琴心记》。」 「今日是满座风流才女。喜听锦囊佳句。愿闻白雪新声。所说的乃是《相如琴心记》。听道家门始终。」她眉梢渐染神采,一如那日甩袖唱词。 宫中人物少见女道这般讲书唱戏,实则《琴心记》于时下颇为流行,只是莲心唱的新奇精彩,让众人不由得会心笑起。 昙佑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看向朱槿,她也一般被戏目吸引,没有看见昙佑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 第八章 秋水 皇后让莲心住在景元宫附近的一座偏殿,方便朱槿来往。 朱槿回去时露出的笑容终于隐隐有了昔日在灵山寺时那样开怀的影子,第二天就带着长松去找莲心。 临走时找过一回昙佑,他刚结束早课,对她道:「你带上修仁去吧。他近日伤势应该好些了,若是你一直放他清闲恐怕不好。」 朱槿也想起修仁,又有些不满:「我也不是讨厌他……那你不和我去吗?」 昙佑的目光沉寂,看向她,轻声道:「殿下,我并非是你的侍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他的语气虽轻,落到朱槿耳朵里却重如千斤。 朱槿的指尖按着门框,落在那里留下一道印痕。 而后一言不发的走了。 朱槿还是带上了修仁,长松性子比长青直率,又和如海玩到一起,对修仁颇有不满。 修仁面色如常,之前听到朱瑜传来的消息时也无半丝异色。 去找莲心时,女道人姿态散漫,正倚在凉亭里享受。诸多宫女围在她身边,一面给她扇风一面给她投果子,颇有京中纨绔之风。 宫女们口中还不住的问:「莲心,你快说呀,那窦娥的冤屈到底有没有洗刷,下一折究竟是怎样了?」 这一幕让朱槿忘却了早晨在昙佑那里受到的气,心下觉得好笑。 长松在背后清咳一声,一群宫女们转过头,见到朱槿脸上纷纷惊慌失色,哗啦啦的跪下一片。 莲心从簇拥中起身,上前拜见,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 朱槿装模作样,也不叫那群宫女起来,问莲心道:「道长为何不跪下谢罪?」 莲心道:「小道以为小道无罪。」 「小道一介布衣入宫,结识几个深宫的佳人,靠着一张嘴皮子说说事,佳人愿意与小道玩耍,小道何罪之有?」 朱槿脸色不变,眼角却微微弯了一点弧度,同长松对视一眼,长松立马会意:「没听见了道长说你们无罪吗?快起来吧。」 「谢长公主殿下。」 朱槿开开心心的将莲心拉走,女道被她牵着微微眯了眯眼,问:「公主是否在之前见过我?」 朱槿回头,「你怎么知道?」 莲心像是思索了一番,才悠悠吐出两个字:「感觉。」 「我此前专门去过山下听你的一折戏。」朱槿道。 莲心微微笑了,「公主听的哪一折戏?」 朱槿的目光飞快地在莲心的注视下躲闪了一瞬,神色似乎又无动于衷,道了那个答案: 「《思凡》。」 这个答案让莲心颇感意外,而不久后又转为笑意,慵懒的弧度又上扬一点,让人察觉到几分真心实意。 朱槿的欢乐不长,第二日传来旨意,请来女官为她讲述一系列在太皇太后忌辰时需要注意的礼节,也顺带让她准备八月的中秋宫宴。 朱槿幼时跟着方嬷嬷长大,自然不至于不知礼节,前来教习的女官对此当是满意的,比她预料的要出色不少,转念一想,毕竟是太皇太后亲自带着长大的小殿下。 只是琴棋画女红这些技能稍稍差了些,苏玉看着朱槿的作品心底微微摇了摇头,朱槿侧立在一旁,看着这位来自尚仪局一一翻过那些画卷与绣品,只在最后捡起那张飘落的宣纸时,居然露出了温和柔软的笑意。 「长公主殿下专注于一技之长,那也很好。」 苏玉最后评价道。 朱槿被她看的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隐隐有几分欢喜。 她的字向来是写给昙佑和捎回京城的,昙佑却很少夸过她,如此被正式的夸奖自己的字,还是第一次。 她想现在就告诉昙佑,又忽地想起她和昙佑还在赌气。 苏玉注意到她凝固的嘴角,问道:「长公主殿下,您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吗?」 朱槿微微一顿,却只是笑着沖她摇摇头,「苏女官入宫多久了?」 她提及入宫,苏玉的神色变幻了一下,但这样的变化太快,快的朱槿无法分辨其中的情绪。 苏玉道:「殿下,奴婢十六岁入的宫。那时奴婢还是一个小宫女。」 朱槿住了口,没有再问,苏玉也并不打算说下去,「今日便到这里吧,殿下,莲心道长应当刚从外面回来。」 朱槿和莲心交好,而宫里也稀罕这样一位新鲜人物,有时莲心的动向甚至比朱槿都更受人关注。 今日莲心去了邵昭仪处,朱槿向苏玉道过别后就准备去找她。 陪着她的是修仁。 尚未进殿,朱槿就看见莲心推开门,见了她露出笑,「莲心还正准备去找殿下呢,没想到殿下刚好来了。」 朱槿见她今日神色颇为飞扬,也不知道她在邵昭仪那里做了什么趣事,只是任她拉着进了内殿,又看了一眼一本正经的修仁,为难了一下还是沖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麻烦奉御在外殿歇息,我与殿下总有些女儿家的私话要说。」 修仁闻言犹疑着看向朱槿,朱槿也迷茫于莲心突然要说的「私话」,但还是依言对修仁点了点头。 莲心关了门,对着朱槿像是发现了她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般浮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她进了自己床榻边的柜子里,从柜子中搬出一个眼熟的锦盒放在朱槿面前。 「打开看看?」莲心诱哄道。 朱槿还真有几分记不清这个盒子,但脸上没有显出什么波澜,她亲手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两壶民间的酒。 莲心解释道:「你知道邵昭仪的父亲是仪制司主事吧?我告诉你啊,这仪制司主事除了给上头干些杂活外,还有教导驸马的事务呢。虽然只是一个名头,毕竟身份悬殊,但是好歹是接触皇亲国戚的人。」 莲心继续道:「看来你的驸马很上心你嘛,居然连你喜欢酿酒都知道。」她平生爱极这些风月故事,这时不由得莞尔,张口道:「远峰横黛。秋水长天。都映轩窗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这句是《琴心记》中的唱词,是第七折司马相如见卓文君那一折。 秋水盈盈,映出的东西再明白不过。 朱槿却迟迟没有动作,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酒。 莲心见她没有回音,这才后知后觉的隐隐反应过来,脱口道:「你不喜欢定云侯世子吗?」 朱槿合上那个锦盒,脑中却想起另一个身影,极为缓慢的向莲心摇了摇头,慢慢道:「赵泽兰……他很好,可是我对他只有朋友之义。」 莲心本来想说有朋友之义已经很好,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幸运,然而勐地想到什么,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若是面对另一个极为出色的叫人挑不出毛病的如意郎君投其所好而传来的心意,连一点欢喜都没有,那便不得不令人联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莲心似是感慨似是警告,双眸一改往日的懒散,此刻极为诚挚又认真的沖她道:「殿下,若你有一件极为喜爱之物,喜爱到甚至想将它放在心头,那你就得明白,有朝一日,那些不怀好意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就绝不会放过你的胸口这一致命之处,一旦那把尖锐的刀想插进你的心脏,首当其冲的就是你置于心口的喜爱之物。」 京华七月荷花开得尚好,赵泽兰出门时路过庭院里的池子,一片清荷在碧波下摇曳。 凉亭的人见到赵泽兰提裙跑过来,「兄长!看我的新裙子!」 赵含意说着在他面前转了个圈,丁香色芙蓉锦,绣着葫芦蝴蝶的纹样,仙鹤雀钗垂落流苏,女子蛾眉淡扫,清丽不失端庄。看服制,显然是为宫宴准备。 赵泽兰心下覆上一层隐忧,面上却含笑道:「很好看。」 赵含意便跟着道:「我也觉得!这是秦姐姐挑的样式。」 她口中的「秦姐姐」是定云侯夫人的侄女,是如今苏州知府嫡女,现下正在定云侯府小住。 秦妍平日都会跟在赵含意一起,今日去没见到,赵泽兰猜想她应当是在自己院子练舞。 苏州知府将秦妍送来京中自然有意让侯夫人为她相看一个好夫婿,宫宴献艺是个绝佳的机会,秦妍长于舞艺,若是得了青眼,自然有人打听。 秦妍原本是不愿意的,然而没过多久又反了口,此后便一直闭门练习。 他没多想,别过妹妹之后赶到公主府时崔质已经到了。 「劳崔少监等,」赵泽兰抱歉。 崔质见他来了向他行过礼,道了一句:「无碍。」 赵泽兰虽是监修公主府,然而崔质多次掌管宫殿修筑,是朱瑜特意派来辅佐的内臣。自然,二人都是同朱瑜交好的近臣,也有许多共同话题。 不过崔质并不爱说话,也知晓朱瑜打算,未曾与赵泽兰多聊。 「你与长公主殿下虽有婚约,却并非牢不可破。」崔质还是生出了提醒的心思。 赵泽兰听到他的话只淡淡笑开,「多谢崔少监提点。」 他是最先去过灵山的人,不是不清楚嘉宁身上的变数。 「崔少监可知此次肃王回京,一同带回的还有蒙古来使。」 崔质神色凝重,明白了他的意图,「但愿一切如你所愿。」 虽然京中传言肃王自幼待嘉宁亲密,但肃王终究不是嘉宁的一母同胞的兄长。 崔质服侍皇帝也有几年了,虽了解朱瑜的凉薄,却也从这凉薄之中看出一点真心。 只可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东西,只有嘉宁察觉不出。 第九章 忌辰 逢太皇太后忌辰,宫中照例要在两日前素衣斋食。 朱槿这一日也是素服,却在形制上作了大功夫,长公主礼服位同亲王妃,头戴九翟冠,青质绣翟,云霞凤文。 妆容是苏玉亲自为她化的,庄重肃穆,却十分美丽。 出去见到昙佑,僧人没什么变化,身着海青,垂着檀木制的念珠。 朱槿的气早就消了,此时见到他低眉敛目,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恍如昨日灵山塔下相伴的日日夜夜。 他的眼眸还是那般古井无波,在那间深宫厢房里念颂着虔诚的佛经。 朱槿在这一刻看他看得入了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疏忽了昙佑,再见时已经察觉,她与昙佑的遥远。 就像如今她身着华贵冠服,而那位灵山塔的小僧人,只能在众人簇拥之外,手持念珠,俯瞰红尘。 皇室之血在佛前如此长久,却依旧未曾浸润佛的半丝香火。 而昙佑身上总是带着菩提的浅淡香气,云雾一般,似有若无的缭绕在她鼻尖。 朱槿十五岁那年,祖母去世。 她在灵山大病了一场,迟迟未好。那段日子,她总是躺在床上看向窗外,青山佛塔,浓绿夏荫,即使冬日的雪吹遍灵山,四周茫茫,银装素裹,那些青松也如常青翠欲滴,不过为白雪所掩。 只是灵山塔下的那片桃林,不过花开一季,灼目鲜艷,却不久就凋零败落,碾入尘泥。 她想起幼时,最初见到昙佑时的模样,连自己都意外,那时的情景一直在她脑海中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说,她也不曾见过昙花,她要带昙佑一起看昙花。 昙佑坐在榻前,要给她讲故事,她病后一直不说话,昙佑就自己给她将故事,其实都是她幼时央着她讲过许多次的事,昙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听不腻,但是她的神色一天天憔悴下来了,他只是想到这件事,是他力所能及的尝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好在,嘉宁如同小时候一样还是愿意去听这些故事。 他讲完故事,朱槿总会开心一点,看起来好过一些。 朱槿开始说话,但是病情却不好转。 刚开头那段时间,她总是问:「昙佑,昙花是什么样子的?」 到了八月下旬,她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但是那一天,本该是她及笄的日子。 昙佑白天一整天都没有去找她,晚上月亮照进朱槿的床前。 昙佑来到她的房间,随之带来的是一个装着发笄的托盘。 那是朱槿认识昙佑以来所见过他最柔软的眼眸,那双极为好看的眸子不再是古井无波的淡漠与一视同仁的悲悯,盛着月色的清澈,又覆着云层的浅浅阴翳。 她看见那只簪子,做工勉强,却十分细緻,形状是一种花的模样。 白玉无瑕的花瓣,莲花般的花蕊之下,又由细长的花瓣托起。 她愣愣地问昙佑:「这就是昙花吗?」 昙佑没有答话,只是拿起托盘的木梳,走到她背后,轻柔的梳顺她的长髮。 朱槿看不见他的动作,但她知道他一定非常小心,因为他梳头时一点都没有弄痛她,比方嬷嬷给她梳头时还要舒服。 昙佑竹节般的手指穿过她的髮丝,将她散乱的头髮挽起。 朱槿甚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笑,让昙佑的动作微微慌乱了一下,他无奈的声音温柔无比的在头上想起:「殿下……」 朱槿不在动,并没有解释她的那声笑,然而昙佑绝对明白她在笑他一个没有头髮的人如何在一座寺庙中学会了为女子绾髮。 他们都安安静静的,朱槿看着面前的虚空,任凭昙佑拨弄着她的髮丝,感觉到他的手时不时穿进头髮,又不弄痛她,另一只手伸进托盘,在挽起的髮髻中先插入一支玉笄固定,口中不忘说出吉祥的祝词: 「令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初加发笄之后,便是髮簪。昙佑拿起那支昙花花簪,插在发间,又念道: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取出一支钗,再插入髮髻,昙佑这次念的温和缓慢: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手背上忽地滴落一滴滚烫的水珠。 朱槿是笑着转过头的,昙花的簪子仿佛在月华下吐纳芳香。 她眉眼俱是笑意,却是盈满了泪珠,在晶莹地闪烁。 她停在宫门前呆呆地伫立,直到苏尚仪唤她时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在宫人的指引下上了车驾。 帝王亲诣皇陵,勛旧大臣行礼,文武百官陪祀。仪仗声势浩大,朱槿的位置不前不后,看不见最前方的人。 发京时皇帝的车驾由左门出发,后妃辇轿由东安门出。朱槿特赐随皇帝驾,远远的缀在皇帝车驾后面。 陵祭日子时举行陵祭仪式,各陵遣官在贊礼官的引导下,由各陵祾恩殿右门纷纷进入。 深色衣冠的老成典仪在大殿唱道:「执事官各司其事。」 朱瑜在最前方随之就拜位。执事官捧香盒至香案,由礼赞官上过香,朱瑜再上香三次。 朱槿与皇后都在一旁等候。 朱瑜戴着通天冠,身穿绛纱袍。簪缨宝饰皆遵礼制成,隆重深黑,威仪自然。 透过侧面,朱槿终于见到了暌违十几载的兄长。 朱瑜面容俊美,眉目偏向旧日陈贤妃的一双秋水剪瞳之貌,薄唇却是完完全全承的先帝。让整副面容显得不怒自威。 朱槿与他一母同胞,看起来神似的五官一颦一笑却丝毫不像朱瑜那般令人下意识地恭敬慎重起来,反而让人感到淡然平易。这是一种诡异又微妙的感受。两幅完全不同的神态。 上香完毕,贊礼官和朱瑜回到原位,行四拜礼,众官随之四拜。 拜毕,行初献、亚献、终献三礼。 朱槿的拜礼慎重,做到了少见的心思澄明。 却因为她的认真,显出一种稚拙。正像她一年一年寄送到京中的佛经。 朱瑜的余光轻轻瞥过,无人发觉。 昙佑在皇陵之外,风吹草动,心念神往,轻声诵念: 「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 「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灵山塔下的桃花此时应该凋谢了。 朱槿回宫后,收到了不少拜帖。 修安将一大堆帖子分成了三部分,一张张放进三个托盘中,分别指出来给朱瑾解释:「殿下身为长公主,赴宴也需多想几分。这第一个托盘中,有沂国公程家、恭扬侯吕家、英国公徐家等勛贵簪缨,乃是公主应当常常联繫之人,当然,定云侯府亦在其列。只是公主注意,沂国公程家老国公现在任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三年前又有子嗣程荻进士及第,官居要职,殿下交游时一定要万般注意,不可不近,亦不可不远。」 长松听见他话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叫不能近也不能远?」 修安高深地看向朱槿,却见她似是无奈,却并非不懂的模样,便安心地对长松道:「照做就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接着继续往下,到了另一个托盘,「这里则包含了太常少卿言家,监察御史夏家,刑部侍郎邓家等科举出身的大人们,当今朝堂陛下广开言路,大量擢用科举士子,名头最盛的便是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方清平。」 修安说到这里,「不过同理,公主还是不要和这些人走的太近。何况这群酸书生也都不是讨喜的人。反正宫中众人都是不大喜欢他们的。」 到了最后一个托盘,「这里的人物希望公主多注意。」 修安指着其中的帖子,正色道:「这里装着的是卫所相关的大人,包括五军都督府、京卫指挥使司等。」 这个很容易理解。三个托盘讲完,修安却不动,再度开口:「虽说公主不久后便不再宫中了,但有些事修安还是觉得殿下理应注意。」 「陛下还有两年及冠,期间太后时而提出意见陛下也多数情况会採纳。太后、皇后均出身宋国公吴家,吴家虽是高门但族中并无人身居要职。相反,宫中势力,除却太后、皇后,更多的是依靠我们这等奴才。太祖最初设立十二监,我们的师傅虽被人诟病,但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地是为陛下办事。」 他说着飞快地看了一眼一旁静默的修仁,续道:「十二监之中,内官监与司礼监最为重要。司礼监暂且不提,他们常年在陛下服侍馆阁之间,殿下可以不必清楚。内官监如今的掌印太监乃是先帝留下的高公公,左少监李献,与殿下见过的右少监崔质。崔少监也是修仁的师傅,景元宫的宫人大部分正是他所挑选,此次也参与了公主府的翻修,想必过后便会继续往上升迁。」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陛下会将他调至司礼监还是会直接在内官监擢升。 这句话修安没有说出来。 一个公主,知道了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可不是修仁那个死脑筋。 第十章 出宫 修安讲完之后,朱槿想了一番,还是让修安把那些帖子先搁在一边。第二天去找莲心时,莲心也对这些颇为头大:「殿下,你就别为难小道我了,小道对这些向来都是从心而为。」 朱槿疑惑了一下,「你说你是从心,那为什么要来皇宫?这里的规矩可是最多的。」 莲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当然是因为我没来过!要知道这人世间那么多人,能有几个人能进一回皇宫啊。总得先进来看看,才能知道这宫墙之内究竟有何风景吧?」 朱槿看着她轻轻眨了眨眼,面前又突然放大了那张姣好的容颜。莲心笑眯眯地凑近她,道:「再说了,宫里的规矩也管不住我。殿下,你想试试出宫吗?不走正门的那种。」 她的轻言细语带着一种难以抵御的蛊惑。 朱槿的瞳孔微微放大,「可以吗?」 「当然,」莲心悠悠道,「公主不是不喜欢那些宴会吗?」 朱槿闻言显得有些窘迫,想说点什么,嘴唇开合,又有些说不出话。 莲心见她最后微微垂眸,说:「……我觉得不自在,他们都是在京城长大的。」 无论是赵泽兰还是吴皇后,甚至是一个宫女一个内侍,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礼仪典雅的。京城的规矩总是比她想的要多。 莲心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可是长公主殿下。」 朱槿揉了揉被莲心点痛的地方,「就是因为这个才规矩多呢。我要是个寻常百姓想来还没灵山的一堆清规戒律多。」 莲心抱了个杯子,贊同地说:「那倒是。我们道观规矩也很多,所以我才跟师傅说了要游歷,留了张字条就偷偷跑了。」 她怡然地喝了一口茶。 「偷……」朱槿本来要脱口的「偷跑」二字戛然而止,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尤其是莲心面向她似笑非笑地弯起了眼眸。 朱槿住了口。 她自己当然也偷跑过,害得昙佑受到济惠师傅的责难。 莲心满意地看她忍下去,说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寺庙里也有盂兰盆会,那时京中应当是很热闹的。我们就那一天出宫怎么样?」 见朱槿有些犹豫,莲心补了一句,「机会可就这一次,过几日我就出宫了。」 「你要出宫?」 莲心微微笑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也说了宫里规矩多嘛,我看也看过了,玩也玩够了,难道还要一辈子呆在宫里做女官吗?」 朱槿一时说不出话。 莲心这次没有再引她说话,反而将她推出门去,「好了,你去准备吧。要是去的话就来我院子里找我。」 朱槿离去时转过身,又问:「可以带上别人吗?」 莲心闻言想了一下,答道:「只能再带一个,人太多风险还是很大的。」 朱槿回到景元宫时,修仁正在院子里扫着地。 又是扫地。 朱槿走了过去。 修仁见她来便放了扫帚要行礼,朱槿平日并不喜欢让他们行礼,然而这次没有制止。修仁心里觉得有些不安,果然见他那长公主殿下又做出了一件他难以理解的事——朱槿拿起他的扫帚,也扫起了地上的尘土。 修仁不敢去夺她的扫帚,又是一跪,「殿下……」 朱槿却道:「修仁,你看我扫的好不好。」 她打扫的动作并不生疏,修仁慢慢抬眼,从宫内的土地望见宫墙与天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他眼中盛满疑惑与惶恐,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动摇起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朱槿替修仁收了尾,神清气爽地道。 修仁依旧跪在原地,但于他算不上难受,朱槿动作并不慢。 他只是不解。 这样的不解被压在沉静之下,竟然让他温顺伶俐的面容略显呆滞。 朱槿让他起来,修仁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犟。 他站起身,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这不是需要多说的场景。 朱槿说:「这很奇怪吗?修仁。我只是学会了扫地,兄长也会扫地。」 也许真是如此。修仁,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学会了一件普通的事。 修仁不确定她口中的「兄长」是谁。 她是嘉宁长公主,行七,她头顶上有血缘的没血缘的「兄长」有着一大堆。 修仁有些不敢再去想,再抬眼时,朱槿已经转过身,走向了偏殿。 偏殿静悄悄的,朱槿越往里面走,越觉得漆黑。她习惯着黑暗,就像在灵山的酒窖里一样,对她和昙佑来说,黑暗比白日还要令人安心。 行过外殿,木鱼声与诵经声也逐渐清晰。 朱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在一间敞开的房门前停下。 昙佑背对着她,面前有一尊小佛像,应当是之前居住在此的哪位宫妃留下的。 昙佑起先似乎没察觉到她,唇间不曾停顿片刻。直到时间稍长,昙佑的诵念毫无预兆的停下了。 朱槿微笑起来,边向前走边道:「怎么不继续了,昙佑师傅?」 她在昙佑身旁的蒲团上坐下,向面前的佛祖拜了三拜。 继而才听见昙佑道:「殿下,灵山塔还需要人照看。」 朱槿起身的动作僵了片刻,立马又恢復成平日的模样,假装没听见一般,询问他:「你中元节那天有事吗?」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昙佑却缓慢地道:「那日刑部侍郎邓大人托我诵经度亡。」 朱槿的脸色凝固,语气也不自觉地冷下来,「为什么偏偏找你。」 「邓大人与师傅有故交,才託了人来找我。」昙佑向她解释。 朱槿不该生气。她明明不应该是骄纵的。 她明知道自己擅自把昙佑带来京城,又把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她清楚地知道这里是皇宫,不是灵山塔。 然而要她离开昙佑吗?她不会的。她已经失去了祖母,昙佑也失去了济惠师傅,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儿,在灵山塔十几年的光阴中早就不可分割,彼此互为骨血。 朱槿不可以离开昙佑。她不会放开他。 她不知道自己再呆下去会怎么样。她害怕她又会对他生气。朱槿没再说话,逃跑似的奔出门外。 在佛寺,盂兰盆节是佛弟子目连为母解脱所传下来的法会。昙佑小的时候也曾在灵山寺帮过忙,而朱槿却不能下去,要随太皇太后在佛塔祈福度亡。后来长大,昙佑便很少再下过灵山塔,朱槿劝不动他,只好陪着他在灵山塔抄经。 灵山塔地势高,往下不仅可以看见灵山寺香火繁盛的法会,远远还能望见京城中通明的灯火,映照着青黑的天幕,染上一点亮色。 有一年京中还放了焰火,绚丽的色彩铺成碎片的光斑落在朱槿和昙佑面前的经文中。 昙佑比朱槿后抬起头,他心有所悟,闪过一丝瞬息消亡的犹豫。最终还是下意识的抬眼,见到了那样绚烂美丽的焰火争先恐后的在夜空中炸开,恰好就在佛塔那扇小窗的正中央,显得大而华丽。只是那样的瞬间绽放,而后在无声的消弭于漆黑。 然而那样明亮的华光,落到了朱槿乌黑的眼眸。像是琉璃透过阳光,印出浅浅的斑斓色彩。 昙佑总是在拒绝朱槿。 朱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逃避自己、拒绝自己,她以为昙佑应该是与自己一样的,他们是世间最了解彼此、最亲近彼此的人,他们是相依为命,任何人无法拆开、无法替代的人,他们应该是彼此最特别的人了。 可是昙佑所表现的模样,总是在拒绝她的靠近,总是让人怀疑他们如此亲密的事实。 昙佑总是留给她一个孤寂的影子。可是她从未想过要让昙佑一个人。 中元时朱槿託了病,叫修仁去给各个世家回帖,又叫修安去府库清点些物品去和修安送了礼。自己则叫长松长青在宫里守着,换了她们的衣服去找莲心。 莲心早已换了一身小太监的打扮,见她只身一人倒也不意外,「走吧。」 她与宫女们熟识,倒不缺人打掩护,加上又面生,异常顺利的到了宫门前。 宫门前是侍卫筛查,莲心举着朱槿的长公主令牌上前。 很快便有一个领头人一般的守卫下来,朱槿看了一眼,隐约觉得面熟。那将领眉清目秀,比起武将,更像是一个文臣。 赵兹华看见那块令牌,不由得惊讶,「长公主殿下的人?」 莲心见他反应这么大,心底有些犯嘀咕,面上却是一派坦然,「是,殿下刚回宫,对灵山寺也十分挂心,恰逢此时盂兰盆会,长松姑姑这才吩咐我们出宫寻些小玩意。」 赵兹华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莲心和朱槿都有些冒冷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然而赵兹华的下一句却道:「那不就是公差去宫外玩吗?在长公主殿下下面当差这样好啊……」 前一句是惊异,后一句则是十足十的羡艷。 莲心僵了僵嘴角,还是陪笑道:「是啊……殿下待下面的人都很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赵兹华笑道,「毕竟殿下刚回宫就传出来罚了宫中一个小太监跪了半宿,我还以为会很兇呢……」 莲心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偷偷向后瞟了一眼朱槿,朱槿一脸无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莲心这才意识到朱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黑的。 等赵兹华乐得差不多了,莲心才问:「请问大人,我们可以出宫了吗?」 赵兹华终于想起他还在拦着宫门,忙道:「自然,两位一路小心。」 第十一章 观音 赵含意去找秦妍同去京中游玩,一同作伴的还有恭扬侯府的三姑娘吕乐瑶。 吕乐瑶同赵含意玩的要好,今年将满十五,家中也在张罗着给她订下一门婚事。 几人在浮景楼上找了间雅间,底下杂耍艺人作着猴戏,也有踩高跷的、走钢丝的、吐火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赵含意道:「京中这些艺人倒也真厉害,好在我们提前订了楼,不然等今日得要去底下人挤人了。」 吕乐瑶推开窗往下观望,道:「一会儿还有游神赛会,不知此次的抬阁扮神的人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又怎么样,你可是要订婚的人了,」赵含意打趣她,「你向你父母亲打听过了吗?」 吕乐瑶闻言脸红起来,恼道:「我怎么好问?你看秦姐姐问不问她爹爹她的婚事。」 提到自己的婚事,秦妍也没作声,看着兴致并不高。 吕乐瑶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秦妍,只是苏州知府虽是地方官,但江南一带哪片地方不是富得流油,又加上定云侯这一层关系,吕乐瑶也不愿意同她交恶,便转了话头,「好了,反正现在未娶妻的世家子,谁也比不上赵哥哥了。但是赵哥哥我肯定是指望不了了。」 秦妍这时扫过她一眼,让吕乐瑶感到越发不舒服。 赵含意没发现这些,想到自己还有个未来的公主嫂嫂,担忧道:「说起来,长公主殿下回宫以来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也没见过她,不知是什么模样。」 秦妍微微笑了,不咸不淡地道:「在山寺长大的长公主吗?确实不知是什么样子。」 吕乐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笑起来,「长公主毕竟是跟着太皇太后长大的,肯定是喜爱清净的。我父亲上回从皇陵回来一直在说她与今上神似极了,想来定是很好看的。」 赵含意刚想附和,看见秦妍面色不佳,一时没说出口,恰好窗外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她便又将之抛诸脑后,「游神了游神了!」 她探出头,一眼便看见了抬起的观音娘娘,粉面含春,慈眉善目,异常好看。 朱槿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潮移动,直到莲心扮作的观音已经看不见,索性也不跟着游神的队伍要去看目连戏。 昙明在一旁,稀奇地看着队伍远离,看着朱槿颇为佩服,「殿下这交的朋友可真不一般。」 朱槿神色平淡,将手中把玩的棕编蝴蝶塞到昙明手里,自己掏了钱袋付了钱,并不理会他上一句话,「……你说昙佑的法事得什么时候结束?」 昙明道:「殿下,你既然担忧师弟会生气,又何必偷跑出宫呢。」 四周明亮的光落在朱槿的面容上,热闹的街市车水马龙,然而朱槿一路走马观花,在这样的欢庆时刻反倒觉得清冷。 她想起灵山塔上每年昏暗的青灯下透过窗,在黑暗的山林中遥望京城的时候。奇异的是,现在她真正走入尘烟市井之中,却并不觉得那时的遥望是令人难过的事了。 就像她从前很害怕也很厌恶昙佑的发怒,并非像现今这般遥远疏离,彷佛已经真的成为了心无杂念的佛。昙佑的怒火总是与他这个人一般,是沉默无声的,却又再明显不过。 他生气时便不会同她说话,但要抄的经文、写下的字迹又总是惹他皱眉,要他出声。 偏偏这个人在有时候异常固执,就像他认定朱槿有错,虽然最后总是忍不住气消败给朱槿,却从不主动服软。 然而朱槿同样是固执的,「难道我想出宫一趟都不行吗?」 他不愿意陪她,她就自己来。就像他乐意几年如一日的侍奉他的佛祖,她也能在灵山塔找到自己的乐子。 昙佑与邓濡杞叙话时,邓府守门的小厮便来通报如海上了门。 灵山寺的僧人在盂兰盆会来京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但知晓他在邓府的人并不多,朱槿那一日的口吻浮现在眼前,让他立即皱了眉。 今日他离宫时,可没有听说过朱槿要出宫。 如海见了他如同救星,马上把他拉到一旁,将朱槿来普庆寺的盂兰盆会遇见他们的事说了出来。说完见昙佑的眉头紧皱,担忧道:「师叔,殿下私自出宫会受罚吗?」 昙佑没有回答如海的问题,只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别再向人提起此事。」 他摸不清朱瑜的想法,此事可大可小,只能祈愿朱槿这次荒唐没有引人注目。 即便是七月十五这样在民间俗称「鬼节」的中元,也是老百姓们倾尽全力去欢笑的日子。只是欢笑之下,也有生计奔波的劳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京城都是如此,也就遑论他地了。尤其是那些边境苦寒之地,辛苦劳作终年,收成不见得好,还有那北边的游牧民族,每逢大雪便虎视眈眈。 朱槿第一次见到乞儿,竟然是在这样热闹非凡的场景。 面前的两个孩子看着不过十几岁,瘦骨伶仃,衣裳单薄破烂。蹲在人家放花灯的河对岸,在垂柳下的阴影里互相依偎。 年长的那个孩子倒是尚算稳定,乌黑的瞳仁紧紧盯着向他们二人走来的一男一女,原本死寂的眸子涌出几分希冀。 与他依偎着的另一个孩子看着更加年幼一些,身上盖着几块破布,紧闭着眼,浑身抖得像筛糠。 大一点的孩子只好将他尽力护在怀中,遮住一些凉风。 昙明见到此等状况面色凝重起来,对朱槿道:「得去找个大夫。」 朱槿便道:「你先去找大夫,我就在这里。」 昙明听她这样讲也不多犹豫,转身快步离开去找京中还在开着门的医馆。 那年长的孩子听见他们的对话,忙将弟弟轻轻放下,上前沖朱槿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他磕头磕的实在,也迅疾,脑袋在厚实的泥土上发出闷响,口中连连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朱槿都来不及反应,伸手将他扶起来,也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同他说话,只蹲下来牵起他的手,仰面安慰他道:「……你弟弟的病会好起来的。」 那双细嫩温热的手触及他冰凉的皮肤,就像是从前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烫的他想要躲闪又下意识的依恋。 朱槿听他说话带着口音,不像是京中的语调,便柔声问起来:「你们是从哪里来到这的?父母又在何处?」 那孩子闻言明显面色一黯,让朱槿隐约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只见他忍住了泛红的眼眶,恭恭敬敬的回覆她:「贵人,我们是由肃州来到这里的,父亲原本是屯田的农民,去年冬天天气太冷,那些蛮人混进城中夺了我家的余粮。我爹与他们争斗伤了腰,躺在床上几个月便没了。」 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娘不愿意继续在肃州,便想拉扯着我和弟弟来京中投奔亲戚。只是半途自己反而没熬过去……」 朱槿听见肃州,想起了三哥朱熙。 何太妃说他中秋会回京,彼时朱槿应当可以和他说说这些,总归能多注意些。转而想到的,确实自己那轻飘飘的同情,似乎还是太过苍白。 她看着这个孩子,隐隐想像着几个月前这个孩子也有着完整的家庭。然而那点微末的幸福,就在一场外族的侵入中轻易消逝。 她此刻莫名想到何太妃那时对她说过的话,自己是一个国家的公主。 而面前的孩子,也算是她的臣民。 但是她所能帮助他的,也不过是摸了摸他的头,轻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回答:「孟伯由,我弟弟叫孟仲平。」 朱槿便道:「你们可愿意随我入宫?」 原本显得沉稳的孩子听见她口中的「入宫」二字此时也不免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昙佑赶来时,正好看见朱槿温柔的摸着一个孩子的头,神情是少见的哀怜与悲伤。那种悲伤是浅淡的隐含在温柔之下,或许连朱槿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的变化。 仿若一尊慈爱的观音像。 是红尘间的观音,是世人眼中的观音。 灵山塔是远离尘烟的地方,她生于红尘中,也将归于红尘的罗网之下。只是在红尘之中,他不能让自己沉在网中。朱槿不知道,他并非只有自己。尽管会痛苦,但不能遗忘的自己。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她身旁,与她相隔三步。 「嘉宁,」昙佑道,「你不能带他们回宫。」 朱槿转过身,却目光警惕。 很尖锐的神色,却很有皇家的气质。她就像金殿上的帝王那样,冷眉冷眼,问:「为什么?」 昙佑道:「你想要整个景元宫为你陪葬吗?还是说,要让这个孩子变成另外一个修仁或者苏玉?」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朱槿此刻才忽然发觉,昙佑的敏锐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不曾主动接触修仁,更何况是苏玉,却只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之间窥见了那些深宫之下的不堪。 朱槿在心底由衷地升腾起强烈的火,如同灵山塔他向她解释地狱的存在那样。但这次,她忍了下来,「那你觉得,我该拿他们怎么办。」 昙佑道:「去找赵泽兰。」 朱槿听见他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冷硬的嘴角忽而一僵,竟是半晌未曾反应过来,乌黑的瞳仁像是尖针刺入一般紧缩了一瞬,最后变了一副神情,轻笑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可我不会去找他。」 她不可以欠赵家的人情。 她已经在皇陵同祖母道过歉,她不愿意耽搁赵泽兰。 第十二章 失火 她不愿意去找赵泽兰。 昙佑的眼眸飞速的略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然而很快便被他敛下。 他没有再说话。 海青下的手掌却已经紧攥成拳,似乎要让手中的念珠凹进血肉。他想倘若他再理智一点,再无情一点,可能会平静地反问嘉宁一句:「为什么?」 那应当是鲜血淋漓的一幕。 也太过卑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只是场面就此僵持,反而要轮到孟伯由出声:「我愿意入宫。」 他说的很痛快,但是紧接着又朝朱槿跪下,俯身道:「但求贵人开恩将我弟弟送入佛寺。」 昙佑看向朱槿,她如此轻而易举的动摇了。 「嘉宁,你是长公主。有时候,你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并且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昙佑看着伯由,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劫后余生的那个小小沙弥。 朱槿在很长的时间里并不知晓她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改变别人,只是,面前的孩子满面尘土,几乎要与每日被践踏的泥土融为一体,她又该如何残忍地剥夺一个孩子的可能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佛吊坠,递给了孟伯由。 「你拿着这个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叫他先寻处地方给你们居住。过些日子等你弟弟病好了,我再为你们找找人家。」 孟伯由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佛,「殿下大恩,伯由日后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朱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的报答,此前是我考虑不周,如果可以,我希望世界上为别人随意驱遣的人更少一些。」 她话音刚落,昙明带着大夫匆匆过来,朱槿连忙让出道路,转身留下背影,下意识地朝昙佑的方向走去,又在几步的距离下勐然想起,站定在原地。 孟伯由看着那处,心底却在想着朱槿方才的话,努力去思考那句话的含义,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话。 朱槿不去看昙佑,好在昙明送过大夫后马上过来,向两人道:「今日过节开着门的医馆着实不多,这大夫还是多亏了莲心姑娘。」 朱槿立马问:「你见到莲心了?」 昙明笑了笑,「见到了。她的游行差不多结束了,去换了衣服估计就来。」 朱槿这时果断得厉害,丢下一句「我去找她」,转身就跑得没影儿了。 昙明却没有去追,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而复杂。 「师兄,」昙佑还未走,昙明一向心思敏锐,今日却没有看出朱槿明显与他又吵起来,已经是反常,然而更反常的却是昙明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只说:「我没事。你去追殿下吧。她一个小姑娘,别出了意外才好。」 昙明自拜入济惠门下,是最为洒脱不拘之人。昙佑原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被凡尘所拘束。 只是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朱槿沿着原路去找莲心,她正在发着呆,等朱槿在她身边叫她,才忽地反应过来,向平常那样笑起来,「殿下玩的开心吗?」 朱槿说不上来开心不开心,只好道:「宫外很热闹。」 莲心点头,目光又落到面前随着流水缓缓飘远的河灯,「是啊,很热闹。但是也很寂寞。殿下应当是这样想的吧?」 朱槿陪着她坐下,忽而问起:「你为什么会出家?」 寻常女子终究要嫁人,成为尼姑女道之人并不常有,反而是皇室比较多。毕竟与皇室沾亲的人,都无法再寻常对待。 莲心垂下眼,「……殿下,我给你讲一桩我故乡的旧事吧。」 「我生在江南,那时江南有一户大姓,家中很是富裕,没几年竟还出了个进士在京中任职,于是那户人家越发显贵。自然,家中的几位姑娘也就被求亲者踏破了门槛。那大姓人家却看不上这些求亲的人,挑挑拣拣之时,恰逢京中传来消息,为这家姑娘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位四品大员的嫡次子,人却是风流无双,样貌才学一点不差。 「两家递了八字,那江南大户平白结了那么一门好亲事,自然恨不得立马把女儿送去。在本地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名婚事,却没想到,没过多久传来了对方公子逃婚未遂闹着去佛寺中做了和尚的消息,大户的女儿自幼捧着长大,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气的牙痒,也闹着退亲。甚至自己偷偷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京城。 「但是小辈胡闹,大人们向来不管。婚期不到一月时,大户的女儿如愿退了亲。却是因为那年钦国公因贪污惨遭灭门,大户在京的族兄牵连入狱,家中使尽了钱财打点关系,反而被扣了贿赂的罪名,连带着一族抄家。 「公主知道,一朝一夕的功夫能发生什么吗?那户大姓从那之后就此消失在江南了。本该是城中十户有七八户与之沾亲带故的一地之望族,就这样消失在了那处地界。」 莲心说完便起身,笑意盈盈地对朱槿道:「公主,我们回宫吧。」 回宫时莲心想起赵兹华令人胆战心惊的审查,毅然决定换个门走,通过的甚为顺利,一路直达景元宫。 景元宫外灯火通明,朱槿估摸着修仁和修安应当是回来了,也不知长青长松有没有稳住他们,不过就算知道,以修安的性子也不会报上去让整个景元宫受罚。 朱槿同莲心从偏门熘进去,大殿的大门却是敞开的。 宫灯的暖黄色光亮打在朱槿的脸上,朱槿却浑身冰凉。 殿内的主位坐着人,姿态闲适,手里拿着一卷她用来练字的佛经,景元宫熟悉的宫人朱槿一个也没看见,只有崔质那张清秀的面容朱槿尚存几分印象。 「回来了?」 那人轻笑着反问,语气轻飘到戏嚯。 朱槿白着脸,「皇兄……」 朱瑜站起身,脸上带笑,并未理会朱槿,对一旁的崔质道:「昔日灵帝崩而十常侍敢劫少帝及陈留王,今日看来你们宦者终归是没落了。不得主子宠爱也就罢了,还倒让一个宫外人劫了公主出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莲心闻言笑了一声,站在原地,也没有再多余地去跪这九五至尊。 朱槿自然明白朱瑜是要追责莲心,忙大声道:「是我自己要出宫!要罚也应该是一起罚!」 她的声音清亮,似乎是想让所有人都听清长公主的「自首」,但无人敢听。 朱瑜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默然地对上嘉宁的眼睛,冷的令人心惊。 「崔质,还不去捉拿贼人。」 崔质顿了一下,才復又拱手,「是。」 他带着两个侍卫,莲心没有反抗,颇为配合的由两人押走。 朱槿回头见莲心真的被押走,忙跪地在朱瑜面前,「皇兄,是我一时兴起逼着莲心陪我胡闹,要罚也该是我罚的更重。」 嘉宁俯下身姿,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眼前已经变得泥泞。不知是额头的冷汗顺着流入眼眶,还是盈满的泪珠。 「皇兄,此次是嘉宁任性了,嘉宁愿受惩罚,但求皇兄放过莲心……是嘉宁自己要出宫,才胁迫莲心道长和我私自出宫,是道长无奈……」 然而朱瑜却并未听进她的一句话,他只是缓缓走到朱槿面前,半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捏着朱槿的下颌,打断了她絮絮的话语,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 「嘉宁,」朱瑜的眼神冷淡,深黑的瞳孔仿若无边的夜色,只有周遭昏暗的火光倒映出的一点表层的光亮,「这十几年来,我未曾多照料你,竟让你有今日这等卑躬屈膝的姿态。今日为兄教你的第一堂课便是记住今日,永远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尤其是你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 他落在眼底淡淡地倦怠和厌烦袒露在朱槿面前。 朱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透这位少年帝王的情绪。 浑身都在发冷。 她呆在原地,听着帝王率先走出宫门,随后落下的宫人也纷纷动作,一刻也不敢多待地从朱槿面前经过。 崔质落在最后,递给她一块朴素的绢帕,轻声道:「殿下,自当珍重。」 深宫之中,向来如此。 最堂皇,最耀眼,最能吞噬人心。 朱瑜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他不再多言,恭恭敬敬地拜退。 身后响起小小的呜咽,就像孱弱的幼兽被丢弃在风雪中无力。 崔质看见昙佑踏进了宫门,胸前的念珠发出的响动不觉比平日要急。 两人见过礼,昙佑见到自己的神色自然并非欢欣,然而崔质却想起赵泽兰前几日给他瞧过的图纸,冷不丁地唤他:「昙佑法师。」 昙佑只好压住自己的脚步,听见崔质接着说:「景元宫白日送来过两只纸鸢,若是殿下这几日烦闷,不妨允她外出散散心。」 「崔质入宫不过几年,却也曾听闻旧时陈贤妃故去时,殿下常常在宫中放纸鸢,每每放的极高,却又把放着的线剪短,让它们飞到宫外。」崔质说到这里,语气之间又不觉露出怜悯般的柔软,缓声继续道:「只是,皇宫外同样是朱门。那些纸鸢,不过是落入了另一道红墙之内罢了。」 崔质的意思很模煳。 昙佑许久许久不曾再听见这些充满迷雾的话语,但是依旧极为敏锐的嗅到一点机锋。 他开口,问的却是:「崔少监,殿下的纸鸢是否也有没能飞出宫墙的?」 崔质怔了片刻,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僧人的眼睛向来清寂淡漠,只在眉梢不经意的弧度之间流露出一分不同寻常的情绪,那副不染尘埃的样貌,掩去不少年轻的盛气,然而只是这一分情绪,却将平日青灯下薰陶的古朴沖淡,照的他如同清贵自然的明珠。 「或许吧……」 崔质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第十三章 游丝 吴太后第二日一早便唤了朱槿到清宁宫慰问,何太妃同样在,看着朱槿红红的眼不由得忧形于色,「嘉宁受惊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朱槿看着何太妃的模样,刚想脱口为莲心求情,然而吴太后的话又紧跟着落下:「此事也怨皇后,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竟从宫外招了个刺客进来。」 朱槿看向太后怜爱的神情,见她再度启唇:「嘉宁想必一定是受苦了。哀家已经将皇后禁足一月,她宫中那个叫做『瑶弦』的贱婢也已经被处置了。还有那定云侯府的赵兹华,也被你皇兄卸了职。嘉宁不要怕,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朱槿口中的求情顿时堵在了嗓子里。 瑶弦是与莲心玩的最好的几个宫女之一了,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朱槿不用去想所谓的「处置」是什么意思——她最清楚不过。 脑海里是朱瑜对她说的那句「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 倘若她说出口,求太后放了莲心。 太后会有何反应呢? 朱槿攥紧了手心。 吴太后找朱槿自然是意料之中,听见朱槿没有动作,朱瑜才终究扯了一个笑,「看来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这倒是朱槿自己救了自己一把,否则定云侯那边自己可不好交代。 吴淑函被禁足,又被赐死了一个大宫女,朱瑜叫了高炜去挑几样东西送去坤宁宫以示安抚。 程荻恰好从外面走进来,神情尚算平静,对朱瑜行了见礼。 朱瑜怡然道:「子慎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程荻任职礼部,自新科中状元之后一向行事低调,少有私下求见朱瑜的时候。 他入也有几年了,昔日红衣猎猎走马观花的风流不復,沉淀许多,此时只是恭谨的问起:「臣闻长公主遇险,陛下罢免当日宿卫东华门的赵祺官职。」 朱瑜道:「子慎认为此事不妥?」 程荻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道:「不知长公主是如何遇险?」 朱瑜似笑非笑地弯起眸子,出口悠悠道:「长公主没有遇险。」 他本来没想多说,然而程荻毕竟是在几年前得了状元郎的人物,这么一想倒是对他这几年的明珠蒙尘泛起一丝可惜,因此抿了一口李献奉上的茶,出口道:「沂国公府世代承袭,今日之事若是换了沂国公府倒不算什么,换了赵兹华却是毁了他的仕途。子慎可是认为朕处罚过重?」 侯府本是高门,只是定云侯开国之时只封了袭五代,至赵泽兰刚好是最后一代。赵兹华没有爵位承袭,如今又因长公主之故没了官位,前程算是没指望了。 同为世族,程荻也想知道朱瑜究竟把定云侯摆在什么地位。 朱瑜继续道:「不过是一次罢免,赵兹华犯了大错的确是事实。只是今日你们看定云侯,和旧时钦国公看你们难道有何区别吗?」 听到「钦国公」的名号,程荻下意识地去瞧朱瑜的神色。 朝臣贪污并非钦国公这个个例,先帝血洗魏家时京中哪个世家不人人自危?但此后先帝都未再动他们,这几年朱瑜登基听的是太后指导,世家不减反增,又广开科举,那些寒门出生的举子坐上官位,其中不少贪的东西只多不少,朱瑜也不曾管过。 今日提起钦国公是什么意思? 程荻勐地想到了。 肃王回京就在八月,同来的还有鞑靼部的可汗养子阿必赤合一行人。 去年旱灾,粮食收成并不好,鞑靼时常入境扰民,然而除了京师西北的云州,抢得最厉害的就是肃王镇守的肃州边界。 云州地界邻近鞑靼,自然免不了要受罪,但肃州有亲王镇守还不算,也是瓦剌的粮仓。程荻只当瓦剌与鞑靼不和,如今对此事却不得不做另外一层想法。 世家就在朱瑜眼皮子底下,他不会一直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最需要开刀的地方,没办法不去流血。 朱槿从清宁宫回来之后,去了修仁和修安的院子。长青长松只是被送去苏玉那里找人重新学了一遍规矩,修仁和修安却是结结实实地受的是皮肉之苦,打了板子。 浅淡的腥气扑进朱槿的鼻尖,朱槿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院门。 里面很快有动作,推开门的是修仁。 他仅着单衣,面色苍白如纸。看见朱槿时神情中却很平静,连过去的一丝责备都没有了。 但他仍旧淡淡指出:「殿下不该来此,请尽快回去吧。」 修安躺在床上,听见他的话,一面惊讶一面又忍不住窝火:「殿下恕罪,修安不能起身同您见礼。难为您这时候倒想起奴才们来了。」 后半句倒是和着他平日油滑尖锐的调子,话里带刺,却是对着朱槿。 修仁呵斥住他,「修安。」 修安便不再说话。 朱槿侷促地站在门前,显现出几分尴尬。 修仁只好重新道:「殿下回去吧。」 没有送命,没有牵连到崔质。对修仁来说算得上是宽大处理了,起码意味着至少现在朱槿在陛下心中并非如传言般无足轻重。 朱槿却没走,将手中的瓷瓶递给修仁。 「对不起。」 她道了歉。 修仁顿了片刻,伸手接过瓷瓶,「殿下不用道歉。殿下是主,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您无需为我们这样的人道歉。殿下这话……不妥。」 他低垂着眸,让朱槿也沉默下来。 若是从前她会反驳的。并且义正言辞、言之凿凿。只是现今,她想到朱瑜、想到孟伯由,却莫名地无力去争辩。 她没有多留,很快便走了。 莲心被关进天牢,但是诏书还没有下达,朱槿得想办法。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莲心就以这样一个荒唐的方式死去。 可是能怎么做呢?太皇太后的母族没有受到优待,远在南京。何太妃唯一的倚仗只有肃王,可肃王正在赶回京师的路上。生母陈贤妃那时有一个好父亲,然而她的外祖父早年丧妻,只有一个独女,致仕之后便隐居一方,陈氏在钦国公抄家时便随之没落,也不敢说是皇亲。 这时长青却找到了她,道:「殿下,定云侯世子来访。」 朱槿在那一刻无法拒绝赵泽兰递过来的那双手。 就如同之后的每一次。 赵泽兰再见到朱槿,她已经与之前在灵山塔时不一样了。 他们的陛下向来很有手段,赵泽兰不由得再次感嘆。 「嘉宁长公主殿下。」 他向她见礼,朱槿的脑子也随之稍微清醒过来。 她与赵泽兰相识一场,除却那层束缚也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朋友,这时坦诚告诉了他实情,「赵泽兰,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她这样问他,朱瑜的话却像魔咒一样紧紧缠绕上来,于是她补了一句:「若是有我能做的,我也会尽力帮你。」 她说出这话时红了脸,但比脸更红的是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她知道自己如今除了长公主的名头一无所有。 但是赵泽兰并不是她预想的反应。 赵泽兰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泽兰并没有把握能救得了莲心姑娘。」 他默默递出一封信笺。朱槿伸手接过,拆开看完了全文,却忽然脱力。 赵泽兰对她道:「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无需自责。」 他的声音一如从前般坚定清朗,像是珠玉相击一般好听。 朱槿紧紧抓着那封信,或者说,那份来自大理寺的卷宗誊录与莲心的证词。 在许久之后,竟然慢慢平復了下来,对仍在地上的赵泽兰道:「我可以去天牢吗?」 赵泽兰轻声道:「陛下应当会同意的。」 终究还是把握在朱瑜手里。 朱槿轻轻扯了个笑,「皇兄……还真是费心思。」 就像朱槿之前不知道莲心的命如此不值钱会随着她的一次胡闹就丢去性命也一样,朱槿同样没有料到莲心的命又如此贵重,贵重到朱瑜自她入京以后便为她打造了一座断头台。 江南大姓。 竟然是当年的江南丝织第一商姚家。 是为钦国公府所牵连,查出走私海外货物大量贿赂钦国公及江南各官员的姚家。 朱槿去见了朱瑜。 朱瑜在谨身殿刚听完方清平拿钦国公举例阴阳程、徐几家座下门生查出虚报考课压榨民生,一面好笑这白髮书生是在钦国公覆灭之时才正儿八经的做了京官半点不惧提及他,一面又对着京师这一堆世家大族感到头疼。 他人在谨身殿自然是由司礼监侍奉,崔质恐怕此时还在宫外做着监工,盯着公主府建成。 朱槿今日不知从哪迸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豪迈,像酒鬼壮胆,「嘉宁见过皇兄,还请皇兄念及嘉宁与莲心相识一场,允我去狱中探望。」 竟然是为这个。 朱瑜早上才当着赵泽兰的面拟了诏书,下午嘉宁就找来了。 他轻哂,「嘉宁,皇祖母为你挑的这个驸马倒是忠心。」 朱槿被他无头无脑的一句话说的怔忪了一下,「我会还他人情的。」 朱瑜闻言却在顷刻间褪尽了情绪,许久才像是从喉间滚出一声模煳的、意味不清的笑,「是吗?但愿你真的还得起。」 连赵泽兰是谁、想做什么都分不清,她竟然还想着还他人情。 她倒是真的能还,却做不到。 第十四章 利用 朱槿得了朱瑜的许可,自然在天牢一路通畅,但是阴暗潮湿的牢房总是比不上庙堂之上的华美。 血腥气和臭味难以遮掩。 朱槿面色不好看,引路的狱卒也心里打着鼓,生怕一个不小心叫这金尊玉贵的公主给记上了。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朱槿虽然面色不好看,但也没出声,狱卒送到目的地,便给她留下了,自己离得远远的。 莲心换了囚服,长发垂着,只有容颜还一如既往的好看。 身上没有刑罚的痕迹,这让朱槿松了一口气。 只是莲心微微挑着眉眼,弧度微妙,「殿下怎么来了?」 朱槿像是没有发觉她的不同,问:「莲心,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你。」 莲心坐在牢房最里面的那张破草蓆上,并不动作,末了,轻轻对她道:「殿下,您什么都不用做。」 「您要是为我做了些什么,才容易误我的事。」莲心站起身,懒懒地拨开发丝,露出姣好的容颜,朝着牢门慢慢地走来,「殿下知道一个女子落魄时,一副好容颜可以带来什么吗?」 「烟花江南,最好风尘。许多尼姑庵,女道的道观处于郊野,然而仍有客人常来常往,这些人可不是来拜神的妇人。」 莲心笑眯眯地看向朱槿,「殿下不是知道了吗?莲心出生于江南姚家,后流落风尘,又经人介绍入了道观,做了扬州一位官员的外室,私自出逃,临走时还顺带毒死了那位朝廷命官,一路到了京师。」 朱槿低眉,对她说:「你很可怜……」 莲心的神色微微变了味,「也许吧。殿下,也许你已经是这世间十分幸运的人。但是谁也说不准,您会不会有我也觉得您可怜的那一天。」 她看向朱槿的神情,就像是一种怜悯。 「殿下,您回去吧。」她道,「放心,我不会死的。」 因为遇见朱槿,不过是一场利用。 除却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外,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她没有说出其他的话,彷佛是牢房的阴冷染上了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朱槿不明白。 「殿下,我们以后或许还有许多机会见面。但莲心最后作为殿下的朋友,还是希望对您说一句,您是皇家的长公主,最好还是多为自己打算一些,别被周围的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您是幸运的,有一条令人羡慕的道路摆在面前。」 倘若她更少了解嘉宁一些,或许她也会真心觉得嘉宁是此世极为幸运的人,也不必在听见她的一句可怜时感到讽刺。 「皇家,向来是冷血者的天堂。」 京师景江亭歷来是世家贵族们玩赏游乐的好去处,程荻自几日前同朱瑜提过一回赵兹华的事一直闷闷不乐,徐溶月和夫人作东,邀了不少人办了个游园会。 定云侯夫人商量着想把赵含意和秦妍都带上,也好好瞧一瞧还未娶妻的子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定云侯透露的意思很明确,赵含意和秦妍的心思也看的清清楚楚,两个姑娘的打算恐怕都要落空。 想到这里,定云侯夫人都忍不住嘆气。 一个心心念念着肃王,一个念着嘉宁长公主的驸马。 都是女儿家的闺中心思,倒很难去责备,但定云侯府如今的局势,还是得依照皇上的心意走,实在没法子叫她们如意。 帝王愿意下嫁公主,就是保着定云侯未来几年的荣耀与地位,但若是向肃王再送出一个女儿实在是不妥,而秦妍又是自己的亲侄女,她也不可能让她去做自家儿子的妾室,更不可能为了她葬送了整个定云侯府。 若是多见些其他的好孩子,总是有法子谈一谈的。 吕乐瑶这段时间已经定了亲事,只是对方却不是京中她熟悉的那些世家子弟,而是都指挥使佥事胡徇文的嫡子胡崇。 胡徇文早年是靠镇压乱匪起家,很得先帝重用,朱瑜在位几年也是一路升至三品大员,且手上还有实权。胡崇虽然是嫡次子,但是胡徇文长子再几年前已经过世,只留下一个夫人并无血脉,胡崇便成了胡徇文唯一的嫡子。 吕乐瑶见过几回胡崇,虽然比不上赵泽兰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但胜在俊朗不凡、气宇轩昂,很有武将风范,也便没有什么多说的,高高兴兴地待嫁。 她近来高兴,待人处事也温和,赴宴前夕庶妹吕乐萱不知从哪听来长公主这回也去,同她商议着也带上自己。 吕乐瑶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庶妹打的什么算盘。 嘉宁长公主很少赴宴,这还是她回宫之后头一回出门。与长公主殿下有关的,要么是冲着定云侯府,要么是冲着皇家。 自己这个庶妹一向心气高,若是从前定云侯二子还能在她考虑范围之内,现下赵兹华丢了官职,必定被她放弃了,这时候接近长公主,也就是皇上和肃王了。 皇上还有个吴氏的皇后,她不至于敢去和吴淑函对上,怕是想着肃王妃的美梦。 不过庶妹既然舍下面子找到她头上了,也不妨卖她个人情,往后如何总之还是看她自己的造化。 许是上天都给了机会,吕家的马车刚停下,后脚长公主的凤轿便跟着过来了。 恭扬侯夫人领着吕乐瑶和吕乐萱留在原地等候朱槿过来拜见。 长青长松陪在朱槿两侧,率先下了车,后才扶着朱槿下车。 朱槿今日穿着雪青色妆花缎宫绣衣,织金花凤,禁步明珠,是实打实的公主服饰,华美艷丽。朱瑜的容貌一向是贵女们私下津津乐道的,朱槿与之相似的五官却不同于朱瑜展现出的冷淡俊美,像是烟柳林间的一株紫兰,清扬美丽。 她显然是见着这一行等着自己的贵妇千金们,身旁从后面绕出一个朱墨玄衫的内臣,轻声提醒着朱槿。 朱槿便露出一个浅笑径直朝他们走来,不过那笑不达眼底,走得近了甚至能看出几分眉宇间的忧愁。 吕乐瑶是不知道她在忧愁什么,不过想来皇室的烦恼恐怕比自己也是多得多的。 好在自己不贪求,父母也都照顾,若是生成吕乐萱那般每日耗心耗力地给自己打算,实在是累得很。 「拜见嘉宁长公主。」 恭扬侯夫人先向她行了礼,吕乐瑶和吕乐萱跟着朝她拜见。 朱槿尚不习惯他们毕恭毕敬地姿态,却也照着苏玉何太妃和苏玉的嘱咐,沖她们道了一句「平身。」 恭扬侯夫人应当是很熟悉这些,也不觉得向小辈施礼有多不好意思,起身后便笑起来,「殿下若不弃,可与臣妇一同进去。」 朱槿既然还不清楚恭扬侯府,也应该不熟悉景江亭。恭扬侯夫人首先卖了个人情,朱槿也没有理由拒绝。 「那便多谢夫人了。」 「殿下折煞臣妇了。」 吕乐瑶明显感受到身旁的吕乐萱雀跃起来了,心里一面觉得吕乐萱吵的厌烦,一面却想的是,朱槿不愧是皇上的胞妹,与赵泽兰还是很相配的。 不过,今天秦妍据说也会来,不知道对上真的对上长公主了是不是还像那天一样勇敢。 吕乐瑶心情好了不少,笃定了秦妍今天不好过。 她不好过自己就好过许多。 一个地方官的嫡女而已,就敢对侯府摆脸色,也不想想秦家在江南摸爬滚打的时候,恭扬侯府便已经是京师根深蒂固的高门了。 朱槿虽是来了,却是何太妃替她作的主意,说她最近心情不好,要她出门散散心。 修安自伤好之后也恢復了平常的做派,然而也并非是对之前的事毫无芥蒂,朱槿能感受的出来。与之相比,原本看着冷淡的修仁反而在朱槿心里显得更加亲信。 不过,朱槿之前同昙佑说的也确实是真话,她并不讨厌修仁这样的人,反而对他更多几分喜爱。 毕竟,朱槿一直在与修仁这样的人相伴成长。 昙佑一身青衣,立在朱槿被簇拥的朱槿身后。 他本不欲出门,也是多亏了何太妃提及过昙佑这样久居深宫不妥当。 朱槿并不在意京中人对自己的评价,但昙佑听了何太妃的话却不能不为她考虑,朱槿自然乐得和他一同。她习惯他身上的菩提与香檀气息,哪怕离得远远的,但在身旁总是让她安心一些,不至于让自己孤身一人的感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本朝倡佛,自太皇太后杨氏诚心向佛奉为美谈,便繁盛于京。 恭扬侯夫人久闻济惠德名,头一回见到他的弟子,不成想是如此一个清俊的儿郎。 吕乐瑶见母亲神情的细微变化,也抬目看去,也为之微微愣神。 他先前垂首施礼还看不清形貌,离得近些才清晰的看出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姿,朗如明月,面目怀柔,逸世出尘。 若为勛贵簪缨,风流京华,想必也是一道佳景。 吕乐瑶不由得惋惜。 这时候她倒看得起吕乐萱了,她半点不为所动的模样,匆匆掠过一眼昙佑,便一直用余光偷偷观察着朱槿。 「长公主殿下瑰姿艷逸,仪静体闲,又精于佛法,备受宠爱,想来定云侯夫人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好儿媳。」 女子闲话家常,必然是提及婚姻嫁娶。朱槿与皇帝同岁,是为太皇太后守了重孝,恭扬侯夫人也就不拿她作孩子,张口便是婚事。 第十五章 画舫 朱槿只是僵了一瞬,立即恢復了常态,只回了一句:「夫人抬爱嘉宁了。」 她话里侷促,恭扬侯夫人只当她娴静,没有多听过这些话,想着自己还是唐突,便又说起其他:「殿下自谦,我府上几个姑娘倒都顽劣,若是有殿下一二分风采,怕是夫家会好找得多。」 她笑意温柔,自然而然地把吕乐瑶和吕乐萱引了出去。 朱槿便看向二人,两人都是花容月貌,但吕乐瑶通身自信华美的气态显然看出受着家族宠爱,吕乐萱则在她投来的一眼飞速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打扮也素一些,柳眉杏眼,像是个柔心弱骨的人物。 这哪里不好找夫家。 恭扬侯府的牌子摆在那里,两个姑娘又是姿容妍丽,朱槿心下微嘆,却也很想知道恭扬侯夫人想从自己这个万事都需要依赖皇上的公主身上得到什么。 景江亭轩榭楼台几经扩建,工巧精緻,临江还停着几艘华丽的画舫。 向守卫递过帖子后马上有人高唱,「嘉宁长公主到!」 朱槿十八年的生涯中少有这样高调的时刻,顿时园中众人纷纷一拥而上一口一个拜见,声音整齐中又夹杂着许多细小的差异,听得朱槿脑子嗡嗡响。 吕乐萱看着涌上来的众人烦躁的程度更甚,咬着下唇又随着嫡母和嫡姐离得远了些。 朱槿喊过平身,几道再明显不过的注视落到她身上,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修仁同长青长松换了位置,到了朱槿身边,替朱槿解释:「那是定云侯府三姑娘赵含意与表姑娘秦妍。」 夫人的聚会自然和小辈们不同,眼下只有秦妍,看向朱槿眼中的敌意实在明显。 戏本子里这种情节可不少,朱槿猜也猜得出来是赵泽兰的缘故。 昙佑倒是对秦妍的目光皱了眉,朱槿却道:「你不是同昙明有约吗?不然先过去吧?」 他只是无人在意的小角色,今日露过脸也就罢了,昙明约过他见面,昙佑是打算中途离席去找昙明的。 只是此刻,他犹豫着道:「赵泽兰今日应当也在,殿下多注意些。」 朱槿轻笑,「我好歹是个长公主。」 昙佑默了默。 「让修仁跟着你,晚了一起回宫。」朱槿道。 修仁犹疑片刻,应了一声,昙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转头时吕乐瑶带着吕乐萱朝朱槿重新走来,「殿下可想游湖?景江亭别的不说,江畔景致宜人,游湖会有不少乐趣。」 吕乐萱听到她这么说自然求之不得,也跟着道:「是啊,每次来景江亭坐画舫的人可多了。」 朱槿沖她们微笑,点头答应:「好啊。」 几人正说着,赵含意的声音也插了进来,「欸,殿下要去坐船吗?」 赵含意第一次见朱槿,见了面对她倒是有不少好感,便拉着秦妍凑了上来,她是未来驸马的妹妹,头一个冲上来旁人自然没话说。 她又行了一个简单的拜礼,「臣女赵含意,殿下要是游船不如也带上我们吧。」 朱槿原来是想避开秦妍的,只是眼下前脚刚答应吕乐瑶,再反口未免刻意,只好再次微笑点头,「那就一起吧。我头一回游船,还请你们多担待。」 性格也随和。 赵含意默默在心底给朱槿打了个勾,脸上的笑意更甚。 吕乐瑶目的达成,也勾了笑,挽着赵含意的手将朱槿身边的位置留给吕乐萱率先道:「殿下,我们先去为您找船。」 吕乐萱目的明确,自然紧紧跟着朱槿,这样一来秦妍就落了单。 她没赵含意那样天真单纯,明白了吕乐瑶是故意的。 朱槿很犹豫要不要与秦妍一道,还未开口秦妍便一个人转身,吕乐萱也同时对她开口:「长公主殿下……」 朱槿只好作罢,边走边看向她露出微笑。 「听闻长公主殿下自幼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吕乐萱道,「殿下是个极有佛缘的人呢。」 她的话音轻轻的,很符合她弱柳扶风的长相。 朱槿淡淡笑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侥倖抄过几卷书罢了。」 两人相携进到画舫,吕乐萱挑着话题聊,称不上一见如故,但朱槿能够理解。 就像有人天生契合,有的人却要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得到一点反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朱槿不介意去做一个好心人。 画舫牵着粗大的麻绳系在岸边,稍微动作就摇晃起来,吕乐萱这时候讨了个巧,自己先上了船,让朱槿搭着自己的手上来。 朱槿这下真心实意地沖她道了声谢,只是身后马上传来秦妍的冷笑,「恭扬侯的姑娘就这么上赶着给人为奴为婢吗?」 她心里有气,一面是冲着吕乐瑶,一面却是冲着朱槿。 吕乐萱是庶出,自小做惯了居于人下,但恭扬侯府后宅并没有那么多不知规矩的人,敢当着吕乐萱说她谄媚,此时涨红了脸,却碍于秦妍的身份不敢出声。 吕乐瑶心里骂了一句废物,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表姐,」赵含意回过神,出口替吕乐萱解围,「乐萱姐姐是好意。」 朱槿笑笑,也道:「本宫第一次上船,要多谢乐萱照顾。」 朱槿既然开口,秦妍便转了话头,「听闻长公主殿下与陛下一母同胞,生母是前陈贤妃,外祖是先帝太傅,十年阁臣,想必殿下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 秦妍的舞艺闻名江南,自小由家中寻名师教导,她真不信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名不见经传的公主有什么资格嫁给赵泽兰,而且公主出降,朱槿是君,赵泽兰是臣,她还得压赵泽兰一头。 长松性子急躁些,听不得这样的话,刚想出口又被长青拉住。 朱槿看向秦妍,脸上的神情颇为寡淡,「不知秦姑娘有何指教?」 秦妍闻言,道:「若是中秋宫宴上,臣女献艺赢了殿下,不知殿下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朱槿的神情在秦妍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便全然变了番模样,令身旁的吕乐萱都察觉到了一阵诡异——她的眉目舒展,一派,嘴角绽开笑意,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开心的模样。 可不应该。 秦妍此时没有说要求却偏偏要等中秋宴,朱槿如果答应下来就算是吃了暗亏。 她刚想提醒朱槿,朱槿却已经笑意盈盈的答应下来:「好。若是本宫能做的,本宫绝不推辞。」 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朱槿想,她正好不知如何跟定云侯及何太妃说。 秦妍的心思几乎是明面上摆着了。 秦妍也尚未反应过来朱槿为什么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难道她真的身怀绝技? 秦妍警惕地看着朱槿。 听朱槿的话像是全然不在乎赵泽兰一般。 吕乐瑶没想到会是这样。 可赵泽兰这人的的确确是翩翩公子,就算是自己,也未尝不曾起过半点心思。 听闻前几日还亲笔绘了花样,特意赶着盂兰盆节给景元宫送了两只纸鸢。 她正如此想着,画舫凭水飘荡,景江外的原野上忽的放飞了一只纸鸢。 朱槿自然也见到了那只纸鸢,举目望去,又是相似的模样。 她回过头问起赵含意,「你哥哥今日也来了吗?」 赵含意回道:「自然。今日的宴会是徐家哥哥为程家哥哥所设,不仅我大哥哥来了,二哥哥也来了。」 提及赵兹华,朱槿有些尴尬,赵含意来时分明被母亲耳提面命过,此时难得看见了别人脸上的情绪,忙挽回道:「殿下不必抱歉,这是二哥哥自己的错,二哥哥听闻自己放走贼人之后还和想亲自给殿下道歉呢。」 朱槿听了更加窘迫,吕乐瑶看不过去,道,「殿下,我们去甲板上看吧。秋日江面平静,没了顶上的阻碍很有秋高气爽的滋味。」 朱槿道好。 秦妍却没动,「我就不去了。」 又不是给自己放的。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样想,目光却又忍不住往外飘。 若是赵泽兰秉烛也愿意为她绘好图纸,亲自去准备纸张骨架,送去匠人处只为了制成两只风筝,她必定时时刻刻找时机放出去,怎么会像朱槿那般,又是害的兹华失了官职,又是全然不过问一分赵泽兰的事。 她不愿出去,自然也没人强求。 几人来到甲板,朱槿的髮丝被风吹起,遥遥地望着江面两旁。 这一段的江景未入市井,此岸是勛贵赏景的园子,彼岸又是一片原野青山,面向西北,正好隐约能看见灵山塔的影子。 她有些想念灵山塔下的那片桃花林,即使花败,她的酒窖还有一片桃林香气。 那只纸鸢在江对岸,那就一定不是赵泽兰放的了。 朱槿暗自松了一口气。 「殿下,对岸有人骑马放纸鸢呢。」吕乐萱在身边道。 朱槿顺着她的话看过去,果真是一行人,三五个人的模样。 然而朱槿的目光一深。 放纸鸢的那人骑着一匹枣红的马沖在最前,那披散的头髮,身上的服饰明显是外族打扮。 「还真是!我们下船看看吧!正好前面有停靠的地方。」 赵含意显得很兴奋。 吕乐瑶拉住她,「含意,殿下还没发话呢。」 她有时候也很佩服定云侯,竟然教出了赵兹华和赵含意两个人。 「啊,」赵含意听她这样讲,把目光转向朱槿,有些可怜兮兮地道,「可以吗?殿下?」 她这么说,朱槿也不好不应,只能点头答应。 第十六章 尘微 赵含意跳着下了船,几人循着纸鸢走过草地,拨开草丛,一匹枣红的骏马正远远地在一旁吃草,而纸鸢的线握在一个穿着卷草纹藏蓝袍的男人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他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像是一点也没发觉有人闯入。 朱槿走在最前面,长松沖他喊道:「方才是你骑马放纸鸢吗?」 那人转过身,竟然十分年轻,剑眉星目,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的铁剑,锋芒凌冽。 只是,毫无疑问,是蒙古人。 朱槿的眉头皱起来,对面的人却露了笑,说了一句话,是蒙古语。 朱槿听不懂,其他几人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正以为不能交流时,那人忽然走近了朱槿,直至她面前三步才停下。 长青长松下意识地挡在朱槿身前,戒备地看着他走近,「大胆!你想干什么?」 朱槿隐约觉得不对,只是这念头刚出,面前和身后同时传来声音。 身后喊的是:「大胆!何人在此乱闯!」 而身前,纸鸢的线忽而断裂,蒙古人高大的身影覆盖了她,对她用着流利的汉话道: 「汉人的公主,很高兴见到你。」 朱槿愣住。 很快赵含意惊讶的声音传来,「肃王殿下?!」 她没来得及思考面前人的用意,选择了向后转身,隔着一段距离,与马背上熟悉又陌生的人打了个照面,都从对方的神情上看出了惊愕。 只是朱熙的惊愕中夹杂着更多。 是那时朱槿没有完全懂的东西。 她实在是与朱瑜长得太像了。朱熙想。 像到即使几年不曾见过她,也无人不会认出她朱瑜的妹妹。 朱熙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昙佑到了普庆寺,立即有人引他去了昙明暂住的禅房。 昙明罕见地静坐在一旁,听见他推门的动静才有所动作,像是回过神一般,「噢,你来了,坐。」 昙佑默了默,坐到了他对面。 昙明继续道:「嘉宁带回的那两个孩子,住持给他们找了间禅房住着,也偶尔让他们干些杂活,不过小的还是救过来了,一直说想见救了他的贵人。如海回去了,他寺里还要做许多事,不好一直在外面。灵山塔……这是师傅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了,你若可以,还是早些回去……然后……然后还有,嘉宁的玉佛……」 昙明说着在身上翻找,掏出那个带裂痕的玉佛递给昙佑,「你转交给她吧。」 「师兄,」昙佑接过玉佛,却忍不住看向他,「你……」 为什么是这种交代后事的态度? 「嘉宁说莲心不会死。」昙佑道。 昙明顿了顿,「父亲说,希望我回去。」 昙佑怔住,「为什么……」 「师弟,」昙明道,「我当初是私自出家的。本朝规定,出家剃度需要徵得父母许可。」 「皇上下诏说姚家女劫掠嘉宁,父亲已经上了告罪书,说他当年动了恻隐之心帮过莲心出逃。很快就会下狱。」 昙明抬头,「听闻昨日早晨京兆府尹被鼓声惊醒,来人称自己才是姚家之女姚绻,特地千里迢迢跑来伸冤。」 昙明问昙佑,「你觉得,曾经和姚绻结亲不成的我,会如何?」 昙佑露出一点迷茫,昙明苦笑,「师弟,师傅说要你好好护着嘉宁。你……一定要好好护着她。」 他望向窗外,秋风渐起,吹动枝头一片枯落的树叶。 寒意渐起。 嘉宁公主是先帝膝下唯一一个自出生就取了封号的公主,有人说「嘉宁」是陈贤妃在孩子出生前取下的,陈贤妃生产时并不顺利,朱瑜出生后就有了难产的迹象,先帝为此才去拟了诏书,直接为朱槿赐了封号。 幸好,朱槿有惊无险的出生了。 那大概是钦国公灭门前后,少有的几件好事。 朱槿是有食邑的,并且在朱瑜登基之后升为长公主,食邑还增了不少。 在太皇太后膝下时,这些一向是由方长秋找人打理的,方姑姑去世后,也就一併转到了何太妃手上,但若是就这么草草将两个孩子送到庄子里,也不大好。 朱槿希望他们读一些书,学点什么技艺,日后不用再如此颠沛流离。 昙佑想了想,将不少财物给了智远方丈,他没有拒绝,却也为难道:「不知殿下将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作何打算?」 昙佑只道:「暂且劳烦方丈,两个孩子的安置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定下。」 他回来时路过京兆府,两头石狮子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前,登闻鼓也颇为平静,想起昙明的话,若是昨日早上敲鼓,怕是已经送去了皇帝手下。 修仁不知他与昙明聊了些什么,此时见他望向京兆府,问道:「昙佑法师?」 昙佑收回目光,「无事。我们回景江亭吧。」 和修仁来到景江亭外时,马车已经不剩下几辆了。 这不太寻常,按修仁的说法此时远远不及散场。而他们找不到朱槿的马车时,昙佑更加确定了景江亭中发生了什么事,朱槿有时候虽然闹性子,但却绝不会失信于人。 他和修仁准备去院子里面找人打听,恰好门内走出两三个年轻人。 最左侧的那个穿着竹青色,容颜清淡温文,正是许久不见的赵泽兰。 他眉宇间带着一分忧色,也是一眼认出昙佑,惊讶之余很快敛下所有情绪,同另外两位说了什么,抬步向这边走来。 身后另外两位也同样随之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中间的人穿沉香色,最右则是浅云白。 昙佑向三人躬身见礼,没等自己问出声赵泽兰倒先开口了:「昙佑法师,今日事急,殿下先由徐家兄长送回宫了,她留了长松,应当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昙佑道了一句「多谢」,只是神情仍旧称不上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浅云白衣的人看着他的模样,便含笑道:「在下徐家长子,字溶月,自幼听闻济惠大师佛法精深,却苦于大师不出世,只有有缘人才得以相见,今日见了他的弟子,也算有幸。」 中间的人也开口:「在下程姓,单名一个荻字。」 他们是京华之中的佼佼者,此番介绍本该是向多年不在京城的朱槿说的。 昙佑有几分意外。 程荻看着他,忽然道:「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本朝开国有四位国公,分别是钦国公魏氏、英国公徐氏、沂国公程氏以及初年便凋败的昌国公王氏,皆是世代承袭,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世家大族。 然而昌国公凋敝,子息断绝,旁支又不堪,几经贬黜早已退出京师。 钦国公在时凭藉魏则青一人支撑起了整个魏家,一时之间才名满溢,势力庞大,地位一度越过另外两家,几家子弟,程荻最年长,徐溶月其次,魏则青本就是魏家最幼,娶妻也晚,嫡长的魏佑冉小了徐溶月好几岁。 世族多交游,魏则青虽不亲近他们,却也不至于疏远。 程荻自然是见过魏佑冉。 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却已经素有聪颖的才名。 在程荻印象里,钦国公魏则青总是冷厉的,他自小父兄亡故,背起了整个钦国公府。听闻幼时也是机敏,被太祖皇帝看重,与时为太子的先帝一同读书识字,然而太祖皇帝只看到了魏则青之才,却没看见先帝与他多次不和。 魏则青是孤儿时便被太祖皇帝看重,也没有太多机会与程、徐两家联繫,后来得势,娶妻也是破败家族的庶女,只好在这位庶女有一个好友,后来因父亲多才得到赏识,被先帝看重,在后宫一路做到了贤妃。 也因此,魏佑冉还是孩提时,便与母亲常常进宫,传言陈贤妃与国公夫人还曾指腹为婚,若诞下公主,便许给小世子。 但生产之后,陈贤妃的身子便一直不好,钦国公与先帝却在那时闹得水火不容,魏佑冉又上了学堂,与公主一直未曾见过。 直到魏家满门被灭。 程荻那时年少,一度为那个小小的弟弟感到难过。 魏佑冉不似钦国公的凌厉冷漠,性子更像是母亲,聪颖之余,是温厚良善的可爱。 眼下看着昙佑的面容,像是他颈间沉檀的念珠,厚重,清苦,却抵不住凝香。 他还很年轻,自己金榜题名高中时,大约都还未及冠。程荻想。 昙佑沉默,没有回答他的话。 程荻紧跟着笑了一声,「抱歉,法师。我煳涂了。」 昙佑是济惠的弟子,与嘉宁长公主一同长大。他有再清楚不过的背景。 母亲也奉佛,许是庙会见过又忘记,许是……自己近来对世家之事思虑太多,今日竟突然想起了魏佑冉。 徐溶月暗自嘆气,替他解围:「子慎一向交游广泛,想来法师风采卓然,让他想起了哪位出众的好友了。」 「尘微毫末之人,不敢入公子法眼。」 昙佑垂下眼帘,轻声回道。 徐溶月闻言不免笑了,「若是寻常人也便罢了,法师既是济惠大师的弟子,自小与长公主一同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便是僧录司的大和尚来了也不敢低看你分毫。而入不入子慎的法眼,却又是他的事。」 他细细扫过昙佑的眉眼,缓声道:「其实不光子慎,我见了昙佑法师,不知为何也有了所谓的『一见如故』之感。不知我们是否也算是与佛有缘。」 第十七章 肃王 鸿胪寺与礼部连夜给阿必赤合安排了住处,朱熙紧接着风尘僕僕地进了宫。 朱瑜在书房由高炜伺候着茶水,一面翻书一面吃茶,神情淡然,姿态闲散,与底下跪着的朱熙满头的汗截然不同。 「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朱瑜闻言搁了书本,单手支颐,看着朱熙笑起来,「三哥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兄长迟来片刻,弟又何敢苛责?倒是嘉宁,前些日子才回宫,恐怕在宫外半点规矩也没学,竟然搅了哥哥和王子的雅兴,可该好好罚一罚。」 朱熙与朱瑜不过是有个相同的父亲,而朱槿与朱瑜却是一母同胞,朱瑜先对自己说兄弟,转后便说要罚嘉宁,朱熙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危险意味。 他可不敢与朱瑜论兄弟。 「是微臣有错在先,甘受责罚。」 朱熙是个聪明人。 朱瑜的笑意淡下来,他一直不太愿意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知道他们是聪明人之后,他就得考虑更多,需要知道聪明人的喜恶,揣度他们的想法,分辨他们聪明到何种程度。 他问高炜:「你觉得三哥有错吗?」 高纬是先帝一手提拔,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此刻只和蔼含笑道:「听闻此事是王子阿必赤合主动提及,肃王殿下迁就于他,事后也派了人进宫报信,虽有过错,却也怨不得他。」 朱瑜与一个宦官论及朱熙的过错,其实是下脸面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朱熙是何太妃之子,母族也算是书香门第,少时军功卓越,若非朱瑜争气,太子之位坐的稳稳噹噹,也未必不会争一争更多。 到底心中存着几分傲气,朱熙保持着请罪的姿态,未动分毫。 朱瑜状似思索,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又才再度开口:「你说的有理。不过三哥多年戍守边疆,劳苦功高,眼下又远送使节来京师,实属不易。不如暂且搁置过错,好好送过使节,我们再照功过论处。」 言下之意则是暂不追究了。 朱熙实打实地松了一口气。 没等那口气顺过去,朱瑜笑道:「都是家人,四哥千里而来,恰逢何太妃如今也进了宫,四哥不妨多去探望。」 肃王以往回京,何太妃总在灵山寺,朱熙只得在途中匆匆一叙。 朱瑜的意思,大约是给了颗糖。 朱熙年长,却未娶正妃,想必何太妃同朱瑜提过,再回封地时可能还得带上一个肃王妃了。 朱熙走后,朱瑜的神情彻底淡下来,示意高炜将茶盏撤下去,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事情又多了起来,朱瑜近来忙碌,今日本该休憩半日,却也被朱槿撞见蒙古使节这件事打搅,嘉宁倒是会给自己找事,前几日是莲心,这几日又是肃王和阿必赤合。 半点不让人省心。 高炜回到殿中,朱瑜倦怠地闭眸问:「皇后的禁足可解了?」 高炜忙答道:「回陛下,昨日刚解。今日上午郭、邵两位昭仪娘娘便去拜访了。」 朱瑜笑了一声,「她们两个亲近皇后倒比亲近朕多得多。」 高炜诺诺,却也犹豫着道:「毕竟,陛下不常去后宫,平日又威严……两位娘娘对您了解不深,难免心生畏惧。」 朱瑜没了声,想起的却是朱槿。 嘉宁幼时天天跟在自己身后,现今却也似乎与别人一样,对自己有了几分惧意,倒是之前骂了她一番,没几日闯进自己宫中的模样,一副英勇就义的赴死神情,却不乏勇气。 既然吴淑函那里有人,朱瑜也就不想做了恶人打扰她们。 他传了侍卫,准备去大牢做个善人。 莲心还关在原来的牢房,而所谓的真正的「姚绻」,关在她的对面。 朱瑜站在两间牢房中间,负手而立,两个姑娘都坐在最里面未动分毫。 莲心闭目养神,姚绻则一双眼睛灿若晨星,紧盯着他的动作。 朱瑜淡淡扫过两人。 他一挥手,身后立即有人明白他的意思,转身离去,没过多久带来了一个一身三品官袍的白髮老人。 莲心终于睁开眼,看了那老人一眼,正巧与老人向她看去的那一眼对上。 朱瑜问:「段大人,不知你可分得清谁才是真正的姚姑娘?」 段萍状似不经意地回过头,又看了看对面的姚绻,而后向朱瑜恭恭敬敬地拱手:「回陛下,臣无能。」 闻言朱瑜脸上惯常携带几分笑意渐渐从脸上隐去了。 「……如此,倒也不能怪段大人。」朱瑜再度开口,言语之间却丝毫没了温度,「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若是段大人记不清,朕便将段二公子请进来认认如何?听闻灵山寺的住持济善法师已经向僧录司递了文书,二公子还了俗,朕还未来得及同大人道贺。」 朱瑜满意地看见了段萍脸上倏忽间难看起来的神色。 「陛下,」段萍嗫嚅道,「坊间传言,姚姑娘的后腰上有一块胎记。」 这个「坊间」的意思有待解读。 普通姑娘家的身体特徵自然是除了亲近人以外少有人知,然而姚家昔年落魄时,家人四散,女眷更是不知流落到何处。段萍写的告罪书上也说了,几年前再听见姚绻的消息时,是在扬州最大的花楼之中,所谓的「坊间」,也就唿之欲出了。 朱瑜没说话,只是察觉到莲心的目光向自己投来,与在朱槿面前截然不同,那道目光冷的惊人,又像是尖锐的刀刃,仿佛要把朱瑜剜出一个洞来。 但谁都知道,这意味着她在紧张。 ——只需要褪下她那身破烂的囚服。 对面牢房传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自称「姚绻」的女子,挑着眉开口,「不知陛下为何会叫段大人过来指认我们,段大人不是自姚家败落后便与姚家毫不相干了吗?京师与江南相隔千里,我与段二公子的亲事也只是一幅幼时的画卷相连,段大人自然难以辨别。只是,难以辨别的情形之下,却听的是坊间之言识人未免太过轻率了些吧?」 段萍无言,最终不再说话。 朱瑜看向她,「你若是姚绻,为何要自投罗网?」 姚绻笑了笑,「我说了。我不愿意让人为我顶罪。」 「是吗?」朱瑜收了目光。 姚绻没回话,朱瑜也没指望着她会解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莲心,转身走出了牢房。 莲心看着他走开,绷直的身子才稍微松懈下来。 姚绻蹙眉,明白她在害怕。 若是莲心真的如她在京师所表现得那样洒脱,那很逼真,逼真到姚绻也差点被骗过去,姚绻想自己或许会放过她。可是她并不是真正的女道莲心,她此前的不堪是她永远无法放下的东西。 姚绻只是隔着面前空旷的牢房说了一句:「早些休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莲心没有答话,不知听没听进去。 肃王提前回京并被长公主撞破的消息很快传开,最后皇帝的命令下来,罚了朱槿三个月的俸薪,修安这段时间整天垮着脸,看着十分不满。朱槿倒无所谓,她的开支不多,也就省些银子托昙佑给普庆寺送去。 昙佑近来出入宫廷频繁,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京中奉佛的夫人小姐多的很,昙佑的长相实在出众,讨人喜欢,加上济惠的名头摆在那里,慕名而来请他的人不在少数。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是想借他与长公主搭上关系。 原以为肃王此次犯了大错,朱瑜应该会趁机狠狠打压一番,可结果是肃王不但没被罚,反而被委任了接待使节的任务。之后肃王回宫拜见何太妃,朱槿也去了,看着也不算是结下樑子的模样。 朱槿的邀约也越来越多了。 何太妃近来是最舒心的。 吴淑函自然明白何太妃的心思,中秋之前也借着各种名义办了大大小小的宴会,今天赏花,明天赏月,别的邀约拒了也就罢了,宫中的宴会,何太妃又在,朱槿却是没法推。 朱熙对自己的婚事漠不关心,但意外地配合,何太妃让来就来,让看就看,并很坦诚地委婉地挑剔。 比如,何太妃在一次宴会后会挑着些家世不错的又得体的姑娘的画像拿给留在她宫中的朱槿和朱熙看。 朱槿总是先说,大多数时候附和着何太妃的心意,每回「嗯嗯」地点着头。 就这样让何太妃心满意足地挑出自己喜欢的人选后,又一一拿给朱熙看。 朱熙倒看得认真,像公文一样地一一看过后打下自己的评语。 户部侍郎钱家的三姑娘,模样太艷,不喜欢; 太常寺卿刘家的二姑娘,性格太古板,不喜欢; 翰林学士孙家的大姑娘,体型太瘦小,不喜欢; …… 太妃娘娘是个好脾气、和善并且顾及儿子意愿的好母亲,默默卷了画卷,再举办下一场宴会。 朱槿无奈,等到一波世家小姐都见完以后,还是留下了几个朱熙口下留过情的几家小姐,朱槿都看过,上回见过的吕乐萱就在其中。 不过,赵含意的画像倒是一次也没出现在何太妃的宫中。 秦妍近来闭门苦练献艺的舞蹈,赵含意每次都拉上了吕乐瑶和吕乐萱一起来,几乎每回都到的最早,最先向小吴皇后和何太妃行礼。 吕乐萱就是这样入了何太妃的眼。 但赵含意在何太妃面前也是积极有礼,没道理不会单单注意了吕乐萱而没有注意到赵含意。 赵含意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何太妃对自己态度冷淡,还是找到了朱槿头上。 第十八章 旧枝 昙佑今日空暇,朱槿重拾从前的练字本领,照旧每日抽了空出来抄书。 在皇宫抄书,朱槿的选择也就不只是那几卷佛经了,修仁从前在崔质手底下,也由人专门教过识字,不仅带些佛经女戒,也会带些经史子集,不过朱槿更喜欢看些志怪传奇,那些经史子集抄过一遍就让昙佑整理起来。 这是灵山塔的旧习,昙佑原先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下意识地整理完了,而朱槿更是没有想到哪里不对,修安乐得少个活计,也叫修仁不用管。 赵含意来的不巧,正是朱槿的练字时段。 朱槿让修仁带她去了正殿,写完手中那个字后搁了笔。 昙佑拾起那张宣纸,道:「殿下近来的字形有所变化。但在我看来是进步。」 朱槿闻言凑到他面前,向自己的字看去,嘟囔道:「是吗?我觉得老是写不顺手。」 她的脑袋就在自己身前,长长的青丝落下几缕贴在自己的僧衣上。 昙佑收起宣纸,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道:「公主近来练习不多,自然手法生涩不少,多练习几日便好了。」 朱槿短促地笑了一声,脆生生的,又情绪难辨,落在昙佑耳中灼热滚烫。 朱槿道:「一起去?」 昙佑张口,又被朱槿打断,「这事又是定云侯又是肃王的,你不怕我做什么吗?」 「昙佑,你在担心什么?担心定云侯府觉得我们有私情吗?」 「嘉宁。」昙佑止住她,目光严厉,对上朱槿近乎挑衅的视线,转过头去,「走吧。」 朱槿却没动,等昙佑回头去看她,她又只是低垂着眼,与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样子判若两人,直到他看过来,又才抬脚走来,停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垂头丧气,用细若蚊蝇沖他道:「昙佑,对不起。」 昙佑的喉咙梗着,说不出半个字。 许久,他才艰涩地道出声:「嘉宁,我没有生气。」 朱槿道:「我知道。」 她仰头,「昙佑,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没有生过气了。」 「我很害怕,昙佑,你就像是灵山寺那些泥塑镀金的佛像,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隔岸观火,永远无喜无悲。无论他们的信徒如何哀恸,如何哭喊,如何奉献他们的一切,也永远得不到回应。」 昙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眼底的悲伤。 他一动也不动。 朱槿的手臂在仰头时抓着昙佑的宽大的衣袖,用着力气,似乎想把一动不动的他推倒,就像推倒任何一尊佛像,但她的力气不足以做到,随着寂静流逝的时间,和她华美柔软的衣袖一般垂落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她转身,走出门外。 赵含意喝了一盏茶,朱槿才走进来。 她忙起身拜见,「长公主殿下。」 身后的丫鬟将几个锦盒递给修安,赵含意道:「这是父母亲和兄长托我带给殿下的礼物。」 「替我谢谢侯爷和夫人,还有你兄长。」 朱槿让修安收好,见赵含意欲言又止,主动开了口:「你……是喜欢我三哥吗?」 「啪」的一声,清脆的茶杯跌落碎裂的声音。 赵含意无措地涨红了脸颊,慌忙地说着:「殿……殿下……」 她显得异常窘迫,甚至想低头去碰那些碎裂的瓷片,朱槿连忙拉住她让人进来收拾。 殿内是没法待了,朱槿嘆了口气,只留了长青,和赵含意一起出去。 她领着赵含意走到凉亭,路上的风吹散了几分她脸颊上的红晕,耳朵却仍旧发着烫。 「殿下……我……」她坐下来,比在何太妃面前还侷促。 朱槿打断她:「你为什么喜欢三哥?」 朱槿想了想,由衷觉得朱熙其实不算是个良配。 虽然二十多岁未娶妻纳妾是少有的品质,但那也是因为朱熙实则是个难伺候的人。 他能忍受他不满意的东西是一回事,而各种挑剔刻薄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朱槿跟着何太妃和朱熙打交道过好几次才发现的事,他不喜欢自己,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他就不喜欢自己。 朱槿送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会用。他只有在何太妃在时装模作样的从肃州带些边境的小玩意给她,却不会主动跟她说话,平时也会尽力避开和自己接触。 朱槿一开始还为此难过了好久,除了昙佑,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一个人。 那时她还会傻乎乎地向昙佑哭诉,问他朱熙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现在倒是有了一点头绪,因为她发现朱熙更不喜欢朱瑜。 赵含意听到这个问题时愣了好一会,思考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耳根的红慢慢变得浅淡,薄薄的一片红霞染上双颊。 她勾起一绺自己散落的长髮,垂眸看着虚空,嘴角却又不自觉地扬起。 「其实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或许于肃王殿下而言,他甚至都不会记得。」赵含意说到后半句话,显得有些低落,但马上又恢復了平时的模样,继续说:「幼时兄长在国子监读书,是同肃王殿下一起的。有一回京中下了大雪,我院子里开了一树的红梅,兄长那时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我想着兄长最喜欢朱红的花朵,便央侍女折了几枝红梅去找他。我看着那白皑皑的雪和手中朱红的梅花心里也觉得很高兴,一路小跑,还踩了家中的绿植走了捷径,将侍女甩在了后头。眼见着面前就是兄长的院子,却在下阶梯时摔倒在了地上。兄长一向不喜欢要人服侍,又加上快到他喝药的时候,人都忙着去了药房,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发现我。我摔得疼,身上都沾着雪,怀中的梅花也折了,花朵掉落进雪里,都是很难看的模样。然后,兄长的房门被打开,走出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替我拍了身上的雪,见我的手被冻得通红,又将手中的暖炉给我。」 朱槿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那个白衣人便是朱熙。朱槿六岁随太皇太后去了灵山,十年后才再见过朱熙,他似乎自长大后,便很少穿浅色。 赵含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肃王殿下后来还问我是什么人,但我一直哭,不敢告诉他我是这个府上的小姐,趁着有人叫他,便一边哭一边跑开了。」 「三哥知道你喜欢他吗?」朱槿犹豫着问。 赵含意嘴角的笑意一滞,微微垂下眼帘,「应当不知。三殿下受封早,去了肃州之后我便只能在年节的宫宴上见到他。」 朱槿留赵含意到了傍晚,秋天越来越近,眼见着天快黑下来,朱槿有些不放心,亲自送赵含意去了宫门。 宫门外等着一辆马车,小厮提着灯笼侍立在一旁,赵泽兰站在最前方,脸庞被灯火薰染出几分暖意。 他与昙佑彷佛两极,昙佑是在长明灯之下愈显萧索清冷的人。 赵泽兰见到朱槿,遥遥地对上她的目光,而后收回,恭谨地弯身,向她行礼。 朱槿颔首,看着赵含意上了马车。 赵泽兰却没有马上走,反而走到她面前,脸上露出笑,却稍显苦涩。 「今日劳烦殿下照看小妹,若是小妹同殿下说了多余的话,还请殿下不要在意。」 朱槿闻言抬目去看他,许久后才道:「……为什么?」 还没等赵泽兰回答,朱槿立马接了一句,「是因为皇兄?」 赵泽兰看着她道:「只是不应该。」 朱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愠怒,「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吗?就像你我在灵山下看的那场戏,赵泽兰,你不是也说本无与色空不该去地狱吗?」 「殿下,」赵泽兰道,「肃王并非是本无,而含意也不会是色空。我以为,殿下会清楚这一点的。」 他的眼眸是秋水般静,但却平和,满含情谊。 朱槿对他发不起脾气,「我也以为……你理解我,你知道我的意思。」 赵泽兰的笑容愈深,面对朱槿的坦然和直白,只剩下了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眸和脸上越发无奈的笑容,他说的极慢,极为艰涩,「我知道,我理解殿下,但是对不起,殿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殿下,我同你一样。我也会不甘心。」 他垂首,再拜她,没有再次抬头,匆匆背过身上了马车。 朱槿留在原地,有些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 什么叫「不甘心」? 他被赐婚难道是甘心的吗? 天空升上明月,景元宫外的池边,天上月与水中月遥遥相望。 朱瑜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高炜凑上前,问:「陛下可要准备歇息?今日太后提点了几句,说是您近来过于辛劳了。」 朱瑜闻言微微勾了一个笑,「太后毕竟是常年居于深宫。这书案上的白纸黑字,到底都是家国。」 吴淑函是可怜人,高炜年纪大,也算是看着他二人长大,虽然是吴太后的提点,但归根究底,不过是对皇后的恻隐之心。 可惜朱瑜对吴淑函的怜悯与自己总是背道而驰。 「大理寺的结果出来了吗?」朱瑜问。 高炜忙道:「您说不用查姚家的事,大理寺便把事交给了刑部的邓大人,说是姚绻当年曾经私下写过信给段二公子,后来段二公子也回了,陆陆续续写了不少。但段二公子说,那些信早已经轶失,他也分辨不出。」 朱瑜冷笑道:「方筹倒是一点也没遗传到老师。」 政事上高炜从不多言,这时也就没有回话,朱瑜继续道:「叫邓濡杞不用查了。」 他现在倒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姚绻和莲心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段家自己送上来,倒不愧是太祖时的太傅之家,当世大儒,只是在他眼里还是显得愚蠢。 第十九章 习礼 朱瑜去了一趟监牢,只是这次没有进去,派人单独将姚绻带了出来。 她的容颜鲜艷,像是初晨带着朝露的鲜花。 朱瑜屏退了人,只留下她和自己。 对她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准备将你们两个一同处死。秋后问斩。你觉得如何?」 朱瑜含笑,眼睛却没有弯起,打量着姚绻。 姚绻囚服下的拳头已经捏紧,定定地看着他,「陛下不在乎姚家?」 朱瑜的笑意不减,「我对僵死之虫都不在乎。」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主动出现在我面前?你有什么把握认为我会放过你们。」朱瑜再度开口,问了这几天于他来说最疑惑的问题。 「陛下相信段大人,却不能理解我吗?」姚绻笑起来,「陛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您一般凉薄。」 朱瑜闻言也没生气,修长的指节有规律地敲着桌面。 「……段萍帮过姚家吗?」 姚绻道:「段大人就像是先帝的一只小老鼠,明明胆怯不已,却偏偏要为了自己那瘪瘪的肚子越过猫儿,去粮仓偷米吃。先帝让他打洞,可他却一直惧怕门口的猫儿,即使最后洞穴通了,米也吃进肚子里了,还是战战兢兢,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便以为是当年那只猫儿来讨债了。」 她说完,又转过头,脸上带着笑意盈盈的讽刺,「陛下未免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得太多了。」 朱瑜道:「似乎是的。那么看在朕与你说过了这么多话的份所有的上,你若是将姚家商铺的所有的粮食铺子交到朕的手上,朕便给你们两人活下来的机会如何?」 姚绻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没,「陛下未免欺人太甚。」 她经年经营的铺子,是假手他人名义,不指望瞒住朱瑜,也不知道他查到了多少。 但眼下朱瑜开口就是她名下所有的粮食铺子,明着暗着的都不是一笔小数字。 她原本指望着朱瑜投鼠忌器,却没想到他这般无耻对自己狮子大开口地明抢。 「姚绻,你可要想清楚,你名下的铺子虽多,但多也有多的弊处,即便是有亲信管理,到时候你出了事,底下到底会有多少势力流失,」朱瑜看着她,「而且,我需要你进宫。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你的目的。」 姚绻抬目,警惕着盯着他,「进宫?」 朱瑜笑了笑,「你有把握吗?从民间女,成为皇后。」 阿必赤合在鸿胪寺安排的会同馆待了几天了,还叫人弄了只鸟儿过来,每天教那只鸟说话。他自己看着倒是半点不着急的样子,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都要急了。 以往的使节哪次不是风尘僕僕地就去了皇宫,偏偏前几年同北漠的各个部族关系稍微缓和了,这次的使节又算是可汗的半个王子,一堆贡品堆在会同馆,又要管人又要提心弔胆每天张望一下贡品和皇帝的态度。 阿必赤合没动作,塔齐只好以可汗的名义上书了道歉信,传书回北漠加了些筹码,同皇帝列了另一张礼单,私下里又去找了司礼监的太监黄豫。 等到北漠的回信,朱瑜终于下令召见使团。 召见之前,朱瑜赐使团朝服,礼部派来礼官教导接见礼仪,李献陪同训导。 礼部尚书吴英,是当今太后的族弟,一向谨小慎微,家中几个孩子也不争气,马上要致仕,便派了程荻接下了这份差事,预备将他当成下一任尚书培养。 程荻应下,心中却在想下一任尚书十有八九是方清平的门生。 他见过使团,因为景江江畔一事对阿必赤合印象颇深,「看着像是个京中的纨绔。听闻路上遇见过几个赌场,还偷偷离了驿站去玩博戏。」 次日程荻和李献碰头,李献路上偷偷传达了朱瑜的意思:「程大人,这阿必赤合是可汗养子,身份贵重,还请大人多加关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外国来使一向不熟悉本朝礼节,虽然有个习礼的程序,却也不严格,朱瑜的意思自然是要阿必赤合受点教训。 他回道:「臣知道了,多谢公公。」 李献是朱瑜封太子时吴太后亲自挑到东宫的一批人之一,这些年也算得意,虽然头上有个高炜,平起平坐的还有个更年轻的崔质,但在世家面前一向得脸,无人敢轻视。 除了崔质,李献对现状还算满意。而且宫里近来传言,崔质马上也要调去司礼监,但按黄豫的辈分,恐怕也越不过自己,还是只能做个少监。司礼监自朱瑜登基改了制度,便侍奉在馆阁,权力是渐渐大了,但时常被方清平一派指着鼻子骂,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没读过什么书,也就准备在内官监好好呆着了。 除了司礼监和御马监,十二监中还是内官监最舒服,也最容易赚钱。 可惜崔质之前把修安调到了长公主宫中,等他走了还是得把自己这个小徒孙拉回来。 到了地方,程荻一掀帘便看见了排头的阿必赤合。 他的体型不算庞大,然而极具力量感的身材还是让整个人威武异常。头髮编着辫子,由缀着翡翠的白银首饰固定,面容却出乎意外的清秀,只有头上一道盘踞额角的疤痕,让他显出兇恶的煞气。 阿必赤合将手放在另一边的肩头,沖他行了北漠的礼节。 身侧的塔齐和一众使团也随之弯腰。 程荻拱手,双方同时抬起头。 阿必赤合一只耳朵上穿着银环,露了出来。 他露笑,用北漠话说了一串什么,鸿胪寺的官员立马站出来对程荻道:「大人,王子说向您问安,希望这段时间能与您好好相处。」 程荻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露出鹰一般的凶光,饱含试探与打量。 程荻领悟到,这位北漠王子并不是个善人。 他的话让程荻确信他并非只是贪玩胡闹才会故意在京中逗留,他很清楚朱瑜会为此不高兴甚至动怒。 程荻道:「还望王子多指教。」 阿必赤合含笑,侧身迎他进来。 今日吴淑函等在金殿外,高炜便晓得是吴太后找过她了。 他刚吩咐下去将明华宫整理出来,回来看见吴皇后心里头也不好受,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问她:「皇后娘娘怎么不进去?」 吴淑函转身看见他,微微牵起嘴角笑起来,「高公公,陛下正在小憩。」 她身后的宫女换了个生面孔,应该是顶替了之前那个叫「瑶弦」的大宫女。 高炜便道:「陛下近来忙碌,娘娘不妨先回宫了再来。」 「原是这样打算的,」吴淑函道,「但陛下一向睡得浅,我就想着,应当是等不了多久的。」 若是直接回去,太后听闻了也不好交代。 高炜也理解她等在此处的考虑,一则是应付太后,二则今日她做的多一些,往后一段时间太后也不好找她。 但入秋的天气,日头落下后也渐渐凉下来,白日又热,吴淑函穿的不多,高炜有些怕她着了凉,道:「陛下此时应当醒了,我先进去通报。」 吴淑函含笑,「多谢高公公了。」 她目送高炜转身进入殿中,巍峨的宫殿在落日的晚霞中显得无比美丽,却又显得那样无言而悲戚。 世上的皇后,不外如是两种,一种是皇帝自己选的,一种是皇帝被迫选的。 吴家在京城早就没了实权,先帝娶吴太后是自己选的,却是碍于吴家当时的那份助力,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陈贤妃了。 吴淑函在立后时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她不知道如何评价姑姑的运气,她是幸运又不幸的。幸运的是,先帝只是架空了吴家的权利,而没有像对魏家那样不留情面;不幸的是,先帝在他的有生之年,找到了陈贤妃。而吴太后的一生,不仅没有自己的子嗣,还要抚养自己最痛恨的人的儿子长大成人。 吴淑函知道自己也谈不上多幸运。 她也在等那个「陈贤妃」,她想她不喜欢孩子,她也没那么喜欢朱瑜,她或许可以接受吴太后的人生,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比吴太后的运气更差一些,差到等每一个世家都和吴家一样,她的一切只能依靠朱瑜的态度,她的性命,会不会有一天成为碍眼的绊脚石。 金殿的大门伴着苍老的「吱呀」声打开,身旁的婢女提醒她,「娘娘,门开了。」 吴淑函应了一声,垂下眼,道:「我们进去吧。」 朱瑜在等着她。 她一直看不透朱瑜的想法。 但她已经尽力做到了自己认为的最好,即使不论家世门第,当世的女子之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她更适合做朱瑜的皇后。 朱瑜也看着她走进来,她身后的宫女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从中取出一碗鸽子汤。 吴淑函将鸽子汤奉上,朱瑜也自然接下,看了手中的汤一眼,含笑对吴淑函道:「皇后坐。」 吴淑函便也就笑着落座,「前些日子还要多谢陛下。」 朱瑜一口一口喝着汤,还是温热的,没宫里那些厨子做的那么精细复杂,但滋味很好。 他闻言便略一停顿,先回答了吴淑函,「本就是意外,母后罚你倒略显苛责。」 吴淑函不好附和朱瑜,也不好在朱瑜面前唱反调,只好坐在那里不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她眼睛瞥到朱瑜面前那本经书,犹豫着伸手取了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卷《金刚经》。经书是手抄的字迹,飘逸流畅,错落有致。 她看了许久,直到朱瑜喝完了那盏汤,状似不经意地道:「皇后也喜欢佛经?」 吴淑函回过神,一时分辨不清朱瑜的情绪。 若他喜欢佛经,吴淑函是真的看不出什么。 她挑着没法出错的话回了他,「这字很好。」 「是吗?」朱瑜又轻笑起来,目光落到她手中的经文中,「这是嘉宁写的。」 第二十章 不知 中秋宴会越来越近,之后紧接着就是皇帝诞辰,宫里的人渐渐忙得脚不着地,连修仁和修安都几次被叫回来帮忙,公主府的重修进度也缓慢下来。 近来赵泽兰有时在家,秦妍的练舞时间也短了下来,时常和赵含意一起去寻他。 赵兹华也待在家,赵泽兰有时应付不来赵含意的性子,便都由着赵兹华陪她闹一闹。 秦妍这时便跟着赵泽兰,同他说着话。 赵泽兰平日实则话并不多,只是默默听秦妍说。秋日院子里的荷花还没败完,赵泽兰喜欢荷花,常只是面有忧色地看着池塘的荷花。 「表兄,」秦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又落回他的脸庞,「你最近可是有什么烦恼?」 赵泽兰回神,看着她露出笑容,突然道:「没事,你在这边好好休息,我先去府衙了。」 他理了理衣衫,动作十分利落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留下秦妍一个人在原地张大眼睛看着他离开。 玉竹看她没了动作,不由得唤了一声:「小姐,人已经走了。」 秦妍脸上没有表情,但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也站起身,「去告诉含意我怕热,先回房了。」 秦家在江南白手起家,秦父寒窗苦读十余年才一举高中,得了苏州知府,秦妍才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让人看了笑话。 等到宫宴过后,她在京中名声大噪,求亲的人踏破定云侯府的门槛,那时赵泽兰与朱槿的婚事一定也就会作罢,赵泽兰迟早就会看见自己的。 宫中没了精力再去替何太妃办宴会相看未来的肃王妃,何太妃只好将此事搁置,等皇帝诞辰后再做打算。 她其实自己也高兴,朱瑜迟迟没有让朱熙回去,自己能和朱熙相处更多时日。 朱熙对何太妃很好,朱槿每每坐在殿中却不自在,便跟何太妃说是想去普庆寺上柱香。 何太妃因着之前的意外还有些犹豫,朱熙开口劝了几句才让何太妃松口,临走还嘱咐了一句:「也叫昙佑法师一起吧,你们在一起我也放心些。」 朱槿自然答应。 长青长松是不靠谱的,何太妃又不熟悉朱槿身边的其他人,只好又託了昙佑。 朱槿刚出宫门,叫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边,自己带了幂篱和昙佑走到了街道上。 她下意识地牵着昙佑的手下车,昙佑自己都有些发怔,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朱槿道:「我们走着去。」 昙佑不知为何,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是模煳含混地发出一声「嗯」。 她戴着幂篱,隔着白纱看不清表情,但昙佑仿佛就是透过那层薄纱,看见了朱槿的星眸微弯,像是从前在灵山塔下同太皇太后相伴时那样无忧无虑的样子。 朱槿拉着他,转身带着他在街市上旁若无人地走走停停。 昙佑穿着素色的衣服,但胸前的念珠和头顶的戒疤都在昭示着他身为僧人的身份。 一个面容俊秀的和尚,和一个衣着鲜艷的小姑娘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不免惹人注目。 昙佑一声不吭地接受着路人的目光。 面前的朱槿忽然停下脚步,昙佑想去看她,冷不防眼前便被一片白影所笼罩。 他意识到这是朱槿头上的那顶幂篱。 白纱垂落下来,一闪而过的日光朦胧眩晕,掩盖住了刺眼的光线,却又在四面八方的缝隙中与唿吸的空气一同包围着自己。 朱槿说:「太热了,你戴着。」 是的。 太热了,太闷了。 昙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从脸庞滑落,钻进檀木的念珠,没了踪迹。 从宫门到普济寺是京中极为热闹的一段路,朱槿上回来这里还是看莲心的游神。 黑夜的节庆张灯结彩,白日的寻常又是另一番模样。热闹喧嚣,但路边也同样不乏乞讨之人。 有人驰马疾行,从大街中央匆匆而过,路人只有慌张退避的份,连朱槿都差点被冲撞,昙佑忙手上用力拉她回来。 他心有余悸,不自觉将朱槿的手拉紧,紧到朱槿都有些生疼,低头一看手上已经泛起红痕。 朱槿用力地回握回去。 昙佑的身子一僵,手中力道放松下来,想要缩回手。 「昙佑,我怕走丢。」身旁传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没有人会知道。」 昙佑依旧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在发颤。 他们像寻常人一样在闹市中穿行,幂篱宽大,挡住了昙佑颈间的念珠,那些令人难堪的视线一下子减少许多。 朱槿的裙摆翩跹跳跃,向前走入喧嚣,昙佑随着她的步伐在人潮之间移动。 两只手紧紧牵连,手心渗出温热粘腻的汗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昙佑鼻尖涌入檀木的香气,混杂在闷热的幂篱之下。 不该这么做。 自己越界了。 昙佑的胸口在不断起伏,让他察觉到沉闷,与罪恶。 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嘉宁,可他放任嘉宁与自己亲近,他明明是最清楚的,嘉宁这么多年对自己的依赖,可他一直在逃避,就像今日,他心底仍旧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没关系,没人会知道。 他们本该是光明正大的夫妻。 ——倘若没有魏家那场灭门。 昙佑的眼前浮起血色,勐地甩开了朱槿的手。 他听见朱槿的步子停下了,她在透过幂篱看自己。 昙佑用另一只手扶着先前与自己相握的那只手,仿佛是那只手受了什么伤。 朱槿隐隐感到一丝不同寻常,在原地站了一会,小声地问:「怎么了?昙佑,普庆寺快到了……」 犹豫地、疑惑地、小心翼翼地。 于是,昙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双一贯古井无波的眸子缓缓闭上,在眼中泛起浪潮之前压抑下了所有。 她什么都不知道。 再更年少时,他曾无比痛恨她的无知;而现在,他对她的无知,居然更多的是感激。 「嘉宁,抱歉。」昙佑道,把头上的幂篱迅速取下递给了朱槿,看向长街对面的人影,又缓缓垂下眼睫,边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个带着裂隙的小玉佛,「这是上回去见师兄时取回的……我有些不适,剩下的路不能再同你一道了。」 朱槿怔怔地接过那块小玉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长身玉立的赵泽兰。 一身月白,安静地站在她的对面,甚至在她看过去时露出了无比温柔的笑容。 只是,也让人感到了无以復加的无奈和难过。 朱槿的喉咙忽然被梗住一般。 昙佑合十,对着赵泽兰一拜,赵泽兰犹豫了片刻,也对他颔首。 赵泽兰看见昙佑露出了微小的笑意,那个笑容与自己方才的笑有些相似,却又不同。 相似的是,他们都在悲伤,尽管赵泽兰并不明白昙佑这种悲伤从何而来; 不同的是,昙佑的眼里还有一种宽容、慈悲,甚至于欣慰。 就像是——赵泽兰在第一次见到太皇太后时她脸上的表情。 眼见着昙佑就要离开,朱槿慌忙回头唤他,「昙佑!」 她脸上惊惶无措,眼眶中闪烁着泪光,「你答应过济惠师傅的,我们彼此相伴相助,彼此相依相存。」 昙佑不禁又笑起来,笑的眼角似乎也泛起泪,「嘉宁,我也答应过太皇太后,会好好看着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欢欢喜喜地出嫁,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两个诺言的真正含义。 但他理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 他不会恨任何人,也不会恨自己。他也,只能这样活着。 这次他转身走的毫无犹豫,让朱槿又一次想起了萧索的秋风里,梧桐叶飘落在朱瑜的身上,小小的少年随着当时坤宁宫的一众宫人走出映秋殿的宫门。 走的那样决绝,走的那样残忍。 所有人都在抛下自己。连昙佑都是如此。 泪水溢出眼框,身旁递来一块锦帕。 朱槿没有回头,背着他自己擦干了泪水,转过身发现赵泽兰也背对着自己,出神地看着路边的一株垂柳。 朱槿平復了情绪,有些兇巴巴地道:「本宫讨厌你。」 赵泽兰闻言微微一愣,没一会儿又露出笑,一副老实人好欺负的模样,回道:「是,殿下。」 朱槿忍下眼泪,「赵泽兰,你对我太过宽厚了。」 「你这样的人,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相伴一生。」 「殿下,」赵泽兰脸上的笑意悄然逝去,「我说过的,我不甘心。」 他看见朱槿脸上的神情变化,也不急于去解释,只道:「殿下,就像是您对昙佑法师那般,泽兰对您亦是如此。」 「您不知道,在太皇太后的赐婚旨意下达到定云侯府时,我……」赵泽兰那双眼睛看着她,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变得含混,那双盛满秋水的眼眸仿佛流星划过,又湮没无声,最终寂静,他没有再说下去,抿起唇角,轻柔地浮起笑意,眸中水光粼粼,「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请求殿下,不要再说这种话,请求您……不要如此轻易地否定我的……倾慕之情。」 朱槿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说话,却只是沉默了片刻,道了一句:「对不起……」 赵泽兰的唿吸微滞,再开口时已经平復了情绪,「殿下不必抱歉。」 若是可以,他愿意心无芥蒂地对待昙佑;若是可以,他愿意满心欢喜地成全嘉宁。 是自己来的太迟,以为自己只要登高,便能离月亮近一点,却忘记了,月亮也并非一成不变地悬在天际。 「殿下,至少在婚期定下之前,我希望殿下能够稍稍看见我一点,可以吗?」 赵泽兰想,这是他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 第二十一章 悲田 闹市的喧嚣彷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朱槿的脑海中回想着赵泽兰方才的话语,涩意从耳膜穿过,直至舌尖。 朱槿别过眼去,像是从赵泽兰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令自己恐惧厌恶,甚至于同情的影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她道:「我要去普庆寺。」 赵泽兰的眼睫落下,唇角轻轻地带着弧度,像是乖顺无害的猫,「是,殿下。」 他们慢慢地走着,朱槿尽可能地将思绪拉回。 她得去见一见伯由和仲平,不能一直让他们待在普庆寺。 朱槿甚至希望他们能读书写字。 尽管自己对朝局了解有限,但先帝和朱瑜都大力支持科举以牵制勛贵的事朱槿还是十分清楚。 赵泽兰见她皱眉,一面走一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朱槿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子又想起当日昙佑说过的捷径,不过事到如今,伯由和仲平马上还得见到他,朱槿也不好对他搪塞,交代道:「之前……我出宫时遇见了两个孩子。」 她说到这里时显得不自在,显然是想起赵兹华的事。 朱瑜一直对外宣称是莲心掳走自己,朱槿不知道赵泽兰对此知道多少,但赵泽兰的反应很平淡,不知道是没有注意朱槿的「出宫」,还是对此事满不在乎。 朱槿琢磨不出他的态度,想了想还是遵从了本心,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她最近真是太爱道歉了。 赵泽兰为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感到诧异,然而很快便想明白了她的想法,「殿下,你是在为了兹华的事道歉吗?」 朱槿见他眉目仍旧带笑,也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赵泽兰紧接着道:「殿下,您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很多时候您不用太责备自己,花开花谢,生死缘灭,不过是浩浩千秋的沧海一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况且,此事也确实怪兹华,连殿下都认不出。殿下放心,兹华本也不喜欢做官。」 朱槿听到后面,想起那日赵兹华夸张的羡慕情态,盯着赵泽兰半晌,见他面色坦然,心底也不由得放松些许,「你的弟弟和妹妹似乎都不太像你。」 赵泽兰颔首,目光移向普庆寺门口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轻声道:「为人兄长,总要多思虑几分。」 他与朱瑜的接触并不多,大概也就是从太皇太后的赐婚之后,朱瑜才发现了自己一般。同样的长兄的身份,赵泽兰隐约感受到了他对朱槿的特殊,尽管很多时候他并没有那么认同朱瑜的做法,但他能够从那种同类的惺惺相惜中触到一点朱瑜的真实。 只不过,赵泽兰没有把握,朱瑜的这份特殊到底够不够让他在朱槿的面前退步。 而依照过去的这些年朱瑜的表现,赵泽兰不认为朱瑜能够做到寻常人眼中的关爱。 朱槿脸上的情绪淡了不少,赵泽兰转而问:「后来呢,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朱槿继续道:「两个孩子孤苦无依,我便将他们暂时安置到了普庆寺。」 赵泽兰闻言马上道:「若是殿下为难,这两个孩子……」 没有等赵泽兰说完,朱槿道:「到了。」 赵泽兰顿住,转瞬便已经瞭然,笑了笑,咽下剩余的话。 刚到寺中,便有眼尖的小沙弥看见了她脖子上那块镶着金线的玉佛,仿若是佛陀胸口前结痂的伤口。 小沙弥看了一眼背后的赵泽兰,走到朱槿面前,问:「殿下有何吩咐?」 朱槿道:「先带我去见智远方丈吧。」 小沙弥应声,带着两人向寺内走。 智远方丈的禅院清静,青石板铺成小径,院子里植了不少绿树,阳光洒落成斑驳光影。 院门大开着,传来妇人的声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朱槿与穿着蓝白衣衫的昙明撞了个正着。 昙明样貌舒朗,平日穿着破旧僧袍修修补补,曾经叫朱槿都看不下去,今日却一改着装,蓝白相间的锦缎,因为早先便逐出灵山寺,他也没有剪髮,此前随意用髮带拘束的长髮也束成高冠,一派京华公子的模样。 朱槿差点没认出他。 昙明却微微变了脸色,张口想道一句「嘉宁」,最后却是先沖她跪拜行礼,「草民参见嘉宁长公主。」 朱槿一愣,忘记了赐平身,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已经出了禅房。 朱槿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年纪颇大,颤颤巍巍地步出拜见,「臣妇前太僕寺卿段萍之妻齐氏,参见嘉宁长公主。」 我朝对佛门子弟宽仁,佛家相见皆依照佛门礼仪,无需大拜。 因此智远也只是双手合十躬身。 而昙明从前甚至不会讲这些礼节。 「殿下,」赵泽兰轻声唤她,让她回神。 段萍。 她听昙明讲过的,他俗家就是姓段。 昙佑前些日子才见过昙明,他居然没有给自己说过。 朱槿心底又升起气,压着声音道了一句,「平身。」 齐氏年迈,动作不便,又颤颤巍巍地要起身都显得艰难,昙明忙扶着她。 朱槿见她难过,又有些后悔方才声音是否太冷了些。 齐氏挨着昙明,脸上还挂着些泪痕,在满面沧桑的脸上像是顺着瓦片落下的雨滴,「既是殿下来访,臣妇便不多叨扰殿下和智远大师了。」 她拿起帕子抹了抹脸,又转身和智远相互合掌,做了辞别。 智远起身,还不忘道:「施主且宽心些,段大人一向积德行善,在哪里都会平安的。」 齐氏的泪水又落下来,「谢谢智远大师……谢谢智远大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昙明扶着她走出院门,临走时还是转回头道:「殿下,若是殿下无处安置伯由和仲平,可将他们暂且送往城西悲田院,段家在那里请了私塾先生教授些课程。」 朱槿看着他,却发不起脾气,只道:「我知道了。」 朱槿随智远进了禅房,智远亲自将茶水换下,给朱槿和赵泽兰都倒了新茶。 赵泽兰浅啜一口,便露出笑,「阳羡雪芽,倒是第一次喝普庆寺玉心泉水泡的茶,确实如徐家公子所说,回味甘香。」 灵山寺的名景是灵山塔,普庆寺的名景便是玉心泉。 朱槿听赵泽兰说起阳羡雪芽,有些诧异地喝了一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与自己宫中饮用的也不遑多让。 智远看见朱槿的面色,解释道:「阳羡雪芽是前几日僧录司左善世德能大师赠与的,德能一向与高公公要好,因此常能分些赏。」 朱槿自然知晓高炜,听说与高炜有关倒不觉得奇怪了,只是又问道:「高公公也信佛吗?」 智远笑了,答道:「殿下,京中勛贵及宫廷中人,少有不奉佛的。光是今年普庆寺的佛像就被塑了好几回金身,徐家还出资在京郊建了几座佛寺。」 朱槿平日没怎么花钱,却也知道修建一间寺庙不是一笔小数目。 云州、肃州的百姓被北漠人打劫,连米粮都难以留存,京中上好的阳羡雪芽却成为僧众日常饮用之物,那么多银子被拿去修建一座又一座寺庙。 朱槿忽而没了和智远谈话的心思,只道:「伯由和仲平如何?」 「殿下放心,都在寺中好好的,两个孩子聪明能干,时常也会主动帮忙做些活,寺里的人也都很喜欢他们。」智远说到此处,听见方才昙明的话,「若是殿下为难,其实将他们留在寺中也并无不可。至少吃穿都是不愁的。也无需殿下每每差人送些财物,我留了一部分,也给了两个孩子一些。」 朱槿脸色好看了些,道:「多谢智远方丈。」 智远道:「殿下不必客气,若非当年有太皇太后照拂,普庆寺也不会有今日。」 赵泽兰默默抿着茶,看见朱槿的脸色已经柔软下来,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晚些还需要回宫,不如现在就去看孩子们吧。」 「世子说的是,」智远对赵泽兰点点头,又看向朱槿,「殿下……」 「现在就走吧。」 孟伯由在厨房里帮工,一旁圆圆胖胖的小沙弥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小坨面团,把它捏成各种模样,捣鼓了半天,终于捏出一个满意的形状。 他把手里的小兔子形状的面团捧在孟伯由面前,问:「伯由,你看,我捏的好不好看!」 孟伯由道:「面团是用来吃的,你可以用泥巴捏。」 小沙弥闻言不乐意的皱眉,把兔子收了回去,自顾自地又捏起来,一面捏一面道:「可是泥巴多脏啊……面团才好玩呢……」 孟伯由没说话了,继续拿吹火筒吹着火。 小沙弥又忍不住问:「你的口音好多了,我一开始都听不太懂你讲话,我听师傅说你是肃州来的,肃州泥巴很多吗?仲平用泥巴捏怎么都比我捏的好看。」 孟伯由又道:「肃州都是沙。」 他说完便没有再理他,看火吹起来了就去了外面找做饭的僧人。 回到房间时孟仲平还躺在床上看着一卷破旧的《心经》。 封面被撕下来了,内页也被虫蛀出许多小洞和斑点,书页黄的发黑。 本该是要被烧掉的,但孟家兄弟给要过来了。 寺里僧人说藏经阁有好的可以给他们借,但仲平说想要一本自己的,孟伯由也就由着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不确定朱槿还记不记得他们了,但智远方丈说每隔段时间朱槿还是会派人送些钱来,想来应该总会记起他们的。 仲平当时昏迷着,醒来后自己也给他说了朱槿救了他们,伯由希望仲平还能见到朱槿。 第二十二章 泥土 院门外传来动静,仲平放下经书,抬眼便见到门被推开,一身锦绣罗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清白的面目上施淡淡铅华,一如他所想像的恩人贵客,高洁美丽的模样。 伯由惊讶的声音传来,「殿下?」 果然。 仲平想揭开被子起来,却被朱槿迅速按住,掌心传递的温暖,像极了他们流离失所时望见酒楼里漫着香气的饭菜。 朱槿道:「既然还没好全便好好躺着吧。」 言罢又看向伯由,问他:「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身后的智远先开口答了:「殿下,仲平年纪小,又一路颠簸,大夫说留下了病根,很难治好了。」 朱槿皱眉,仲平答道:「恩人放心,只是身子差些,并不是不能行动,是兄长小题大做。」 「为人兄长,自然思虑更多。」朱槿想起赵泽兰的话,原封不动的用上。 赵泽兰在一侧,听见她的话不由自主地扬了唇。 朱槿看向伯由,面有愧色,「这么久没来看你们,是我的不是。」 伯由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殿下救了我们的命,剩下的便都该由我们报答您,您放心,我现在会说一些官话了,也打听过可以去铺子里打工养活弟弟,若是殿下有什么吩咐,伯由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的话很坚定,连赵泽兰都不禁为之侧目,朱槿更是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至于其他的还是交给大人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朱槿说着,转过头拿起仲平手中的那捲经书,问:「你会识字?」 仲平摇头,「平日无事,是寺里的师兄给我念过,才慢慢会一点。」 朱槿想了一会,把书还给他,道:「能给我念一遍吗?」 仲平闻言脸色有些发红,那双眼睛迅速扫过一圈,吶吶道:「好……」 赵泽兰注意到他的动作,问朱槿:「殿下,需要我们去拿些吃的吗?」 智远也顺势道:「既然已经替殿下带到,贫僧也便先回佛堂了。」 「大师慢走,」朱槿同智远告别,又对赵泽兰道,「劳烦世子,让伯由带路吧。」 伯由闻言也就随之起身,等屋里人都走完了,只留下自己和仲平,朱槿语调温和,又不免带了一点揶揄的意味:「现在念给我听吧。」 她起初见到伯由便觉得他异常早慧,向来是身为长兄突逢变故而不得不担起照看弟弟的担子,一路颠沛流离缺衣少食,却仍难捱风雨,今日见到清醒着的仲平,却一眼又瞧着安静乖巧,似是天生性格,敏感早慧,一如幼时兄长再母亲训诫之下安安静静认打认罚的模样。 但也同他一样,会在这种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孩子气。 有关父母的事,朱槿已经遗忘了许多。 陈贤妃去世在映秋殿的某个春天,在那之前,朱槿和朱瑜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双。皇后无后,何太妃入宫比陈贤妃入宫早许多,也封过德妃,底下朱熙年长,也顺了他母妃的性子一直勤恳而不出挑,宫里最爱欺负朱槿的倒是一个嫔诞下的八公主。 先帝后宫多世家女,陈家祖上并无什么功绩,不过出过几个芝麻大的小官,直至陈贤妃的父亲,才终于靠科举金榜题名,入翰林院后先做谏官后为御史,再转入都察院,那时世家当道,陈父只能待在皇帝身边,做些得罪人的事,连带着陈贤妃虽有妃位,却也宛如一具空架子,并没有那么多人尊重。 那时除了皇帝的宠爱,无论前朝后宫,其实都少不了钦国公府的帮衬。 朱槿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钦国公府」这个名词。 她幼时甚至以为这个名字本就与自己无关。 可倘若真正无关,在灵山塔生活数年,为何祖母特意下令,所有人对钦国公之事都需三缄其口,尤其不许在朱槿面前提起。 所有人都觉得朱槿从前不大记事,灵山塔数年,她从未提起过父母兄长,更何况那与之关系复杂却又难解的钦国公府。 甚至,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朱槿记得很多。 在最初的那段岁月,朱槿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亡故之前在榻前的呢喃。 那时她一个人在母亲的床畔,而兄长和她唤作「父亲」的人都没有来。 母亲的泪从眼角流入鬓髮,同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液一起。她的脸色已经苍白的如同外头消融的冰雪,然而仍旧提着一口气,反过来向朱槿请求:「槿儿,你陪母亲说说话好吗?」 她勉强露出的笑容就像湖水上的薄冰,一戳就破。 朱槿只是哭,一面哭又一面拿手用力去擦,眼角和脸颊都擦得红红的。 陈贤妃很温柔对她道歉,说着对不起,也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与绸缎流着眼泪,说想见「阿窈」。 她问朱槿记不记得「阿窈姑姑」,说她曾经说要给朱槿打一把小金锁,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给朱槿;说她小时候也如朱槿一般调皮,又欺软怕硬,每每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要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说自己许久没有见过阿窈了,听说佑冉已经长大许多,要上学堂了,夫子们都夸他聪明。 母亲说着又落下泪,问朱槿:「可是为什么陛下不喜欢阿窈,也不喜欢阿窈的丈夫和孩子呢?」 那是朱槿记忆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母亲口中听见「阿窈」这个名字。 等到兄长和父亲一同来到映秋殿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 后来有一阵,朱槿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仍旧受八公主的欺负,但兄长和母亲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所以朱槿很喜欢宫宴,因为宫中开宴会时,八公主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就算会,也只是拿她寻开心,不会做的太过分。 而且,她听见过,年节的宴会上,在映秋殿外给她宫灯玩的那位钦国公夫人,被她的丈夫无奈又温柔地唤作:「阿窈」。 而她总会在转身时抹去眼角的湿润,小声同丈夫说:「则青……我们早点把她接回府好吗?佑冉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映秋殿的大宫女说:「殿下长大些,离了宫,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殿下的驸马是娘娘亲自看着长大的,一定会对殿下很好很好。」 那时,她对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印象,就是「魏佑冉」这三个字。 可惜,直到太皇太后接她离开,她也没有等到魏佑冉待她的「很好很好」。 朱瑜小时候的名字是「榆」,榆木平常,高大,坚硬,而「槿」矮小,美丽,坚忍。 朱瑜从小是个好哥哥,八公主欺负自己时总要趁着朱瑜不在,但是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就算偶尔被八公主欺负了,朱瑜也会后面找机会替妹妹报復回来。 而后母亲会训他,罚他,他也总是不改,只是一言不发地受罚。 然而每次罚得重些,自己又先不忍心,唤他起来吃饭,这时朱瑜又总会露出一点开心的痕迹。这样的痕迹还太稚嫩,就如仲平此时未出口的羞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他轻轻地松一口气,对着朱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心经》的经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孩子的声音是清透的,因为短小,《心经》是朱槿最熟悉的一本经文。 昙佑小时候念经,也最常念这一本。 与之相反的是,仲平念的经文全是用的佛门子弟常念的读音,经文本身念的极为标准和正确,而昙佑小时候却时常出错,因为经文中一些寻常字的读音,并非是日常所读的音。 这更说明了仲平其实并不识字。 然而他读的流利顺畅,其聪颖不言而喻。 朱槿问:「你想读书吗?」 「读书?」 仲平听到这两个字时瞳孔微微放大了,似乎是太过惊讶的模样。 「你看书,就没想过要读书吗?」朱槿也惊讶了,问他。 仲平微微红了脸,解释道:「我读经书是因为……兄长想让我在寺中……而且,读书很贵……兄长,会很难过……」 「所……所以,」仲平低头看着那些发黄书页上的文字,「没有想过这些……兄长希望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做个简单朴素的僧人,很好……毕竟我没办法做很多事。」 朱槿沉默下来。 「但如果是殿下希望的,」仲平摩挲着书页,抬起头,「我可以为了殿下读书。」 朱槿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你不需要为了谁读书,也不用担心会不会给兄长造成负担,你也知道,我好歹算个公主,于我来说,你们的花销并不会影响我分毫。所以,我也只是想问你,想呆在寺庙做个僧人,还是愿意读书识字,将来做个私塾先生也好,科举为官也好,都随你们。你兄长说的有道理,但我也会问问伯由,我希望你们两个读书,只是觉得你们应该读书。」 仲平没了回应。 朱槿以为她今日不会等到回应了,然而过了一会,仲平道:「殿下,我想读书。我想做官,做一个大官,我不喜欢面团捏的兔子,我想要回到肃州找父亲给我捏的泥巴兔子。」 他的眼睛清澈,水色波澜。 第二十三章 使节 朱槿回宫前还是去了一趟悲田院,昙明立在门前,似乎正等着她来。 赵泽兰看见他也知道他与朱槿有话说,先进了悲田院内。 朱槿心底有气,却又不知道气在哪里。 昙明的样子,她也看在眼里,他没有什么地方做错,朱槿没有一点责怪他的理由。 他只是离开了灵山寺,离开了昙佑,再次回到了凡尘,去做回了他的贵公子。 可是,朱槿更没有资格谈论这个。 她生气,只是因为,她从没有想过昙明会离开,他那样喜欢灵山塔的生活,即使逐出寺也没有离开,但是最后昙明还是违背本心地离开了。 比起其他,她更痛恨的分明是自己的无能。 朱槿少见的露出几分冰雪般的冷冽:「你与莲心究竟有何关系?」 与朱槿来说,昙明必须亲口承认,她才能够相信。他们几人的关系一向是如此,然而当昙明亲口承认一切之后,朱槿也不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对待昙明。 身为莲心的友人,身为一个女子。 昙明只是道:「抱歉,嘉宁。」 「我明白了,」朱槿脸上没有表情。 昙明犹豫了一瞬,还是道:「嘉宁,你身份特殊,在宫中行走,还是多加小心。京师之中,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繁华安然。」 朱瑜对段家的处罚留下了足够的余地,至于姚家旧案也似乎并没有多做追查的打算,这却不得不让昙明警惕起来。 父亲当年之事他如今悉知,若是先帝在时,必定是保段家而杀姚家,但父亲没有想错,今上在这一事的主张上,并不似先帝那般坚决之态。 「那你呢?」朱槿反问他,「你准备如何?就一辈子照顾你母亲什么都不做吗?」 昙明明白朱槿的质问,若如此,他与过去躲在灵山寺的那些年也并无不同。 他道:「我会尽力,做我能做的事。」 朱槿同昙明进入悲田院,赵泽兰正在门廊内和一位棉布衣裳的另一位公子交谈。 天光落到院子里,几个小孩正在院中跳房子。 京中悲田院有好几所,如前代的传统,是收容接济的场所。 昙明道:「我想你不会只想要救伯由和仲平两个孩子,不如从这里开始。悲田院自太祖时期便重置了,那时各世家都出了钱筹办,但时间长了,世家敛财享乐成风,悲田院便一直无人在意,院中人也有想要救济民生之人,可惜大多蹉跎半生无果。师傅在世时自己也时常接济他们,可惜我和昙佑都并非是能够攒下财物的人,一直以来不过是杯水车薪。父亲入狱之后,我母亲一心求佛,想为父亲积德行善,在寺中挥霍了大量家财,我提议过悲田院一事,母亲也才同意为这些孩子们请个先生教书,每月从段家支出些前供悲田院使用。」 朱槿看着玩闹的孩子,道:「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昙明笑道:「殿下能出钱自然很好,毕竟段家供不了我母亲挥霍太久。家中也是一贯奢靡成风,我也无能为力,但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悲田院重新成为皇室扶持的机构,到时便无需殿下出钱出力,自有许多人愿意抢着替殿下做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朱槿微怔,昙明又道:「当然,嘉宁,我说过了,你的身份特殊,万事一定要多小心。」 昙明没有再说下去,对着赵泽兰对面的人挥手道:「希言!」 陈希言与赵泽兰对视一眼,都朝着昙明走来。 陈希言做书生打扮,谈话间俊秀仪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草民陈氏希言,参见嘉宁长公主。」 京中话分不清陈与程的发音,导致朱槿先想到的是沂国公府,她刚想开口,对面人却好似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陈』,是陈思敏的陈。」 朱槿的眼睛忽然睁大。 召见使团之日是钦天监所择好的良辰吉日,别的不说,艷阳高照,日头直逼盛夏。 几日之间,京城中四处结彩以迎来使。 清晨时朝廷和塔齐都忙得不可开交,阿必赤合则是一副半梦半醒模样,被从官安排着,说什么做什么。 直到进龙亭前听着仪仗队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他被震得一激灵,直觉是交界战场上听见的军鼓。 一派仪式繁琐,阿必赤合在殿下遥望朱瑜那身贵重冕服,露出的五官显然与多日前所见的那人惊人相似。 联想到程荻带着一众使团去天界寺里对他百般挑剔的举动,又觉得颇有趣味。 他也不知这个汉人皇帝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个胞妹,光是那副相似到极致的样貌,就足够令人遐想二人之间的关系了。 要么极好,要么极差。阿必赤合不认为朱瑜会超出他所预料的两种。 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却拥有一个如此相似的血亲,若是换作自己,想必一定会杀了对方让自己成为唯一。即使只是一个公主。 无论是极好还是极差,都对自己有利就是了。 阿必赤合着朱瑜先前亲赐的朝服,在殿中的香案东侧站定,将国书递交给来人,让他改了印章,又看着朱瑜走到了香案前上了几道香,奏了几回乐,自己跟着那些汉人官员拜了几回头,才总算有礼官唱着礼毕。 交接过国书,又是一番朝见。 终于到了皇帝赐宴,阿必赤合从安排的休息处到谨身殿赴宴。 殿内已经是一派欢声笑语的模样,先前那些看似板正的官员们与同僚们谈天论地,让阿必赤合都觉得好笑。 塔齐摇摇头,对阿必赤合叮嘱:「要么能和汉人达成互市,要么等回了北漠,你要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毕竟你只是大汗的养子。」 阿必赤合像是没听见一般,面色不改地坐上了自己的位置。 他坐西侧,对面便是诸位亲王,如今在京的亲王大多与朱瑜一脉隔得远,然而跟先帝亲自封下的肃王不同,其他与朱瑜隔得近的,也不免在荒山野岭吃点苦头。 朱熙的位置不远,阿必赤合笑了,拿起酒席上的金杯对朱熙举杯。 朱熙面色不善,没成想这无赖没见他回应,便一直举着,直到席间的谈笑声越来越淡,快听不见了,朱熙察觉不好,忙举杯喝了。 阿必赤合满意地放下杯子,殿内谈笑都变成了窃窃私语。 朱熙觉得阿必赤合是个大麻烦,只想把他推到朱瑜身边,但是阿必赤合明显不愿意如他的意,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简直像是为朱瑜添了一个把柄。 他烦躁起来,想站起身出去走走,等到朱瑜有动静了再回来。 只是刚站起来,不远处一袭明黄的挺拔身影便已经走来,朱熙立马顺势将动作转成拜见的姿势,其他人也随之起身参拜。 朱瑜的目光从朱熙身上划过,落到从善如流的阿必赤合身上。 他动作流畅,感官敏锐,明明是标准的典雅礼仪,偏偏被他做的行云流水,豪放肆意。 朱瑜抬步坐上主位,道了平身。 因为是宴请使臣,没有安排女眷,但方才看过北漠递来的国书,想也不想都知道阿必赤合得在京中带上一阵了。 饶是早有准备,朱瑜依旧抱怨着北漠的不识趣。 明抢和暗抢的区别罢了,给点蝇头小利就觉得朱瑜年轻好打发。 宴会开席,朱瑜擎杯,面向阿必赤合:「王子携国书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日可要好好犒劳一次。」 阿必赤合笑声厚重,「承蒙陛下恩惠,来京一路多亏有肃王殿下照拂,只望陛下见到我国结交的诚意,互市通商,友好往来。」 他特意提了肃王,朱熙连忙撩袍,却被朱瑜示意过的高炜亲自扶起,听见朱瑜面色如常地道:「王子豪气云天,不愧为草原儿女,三哥也的确辛苦,可惜安然送王子归京也的确是三哥身为宗室王臣的职责所在,王子不必太过介怀。」 虽与朱熙谈不上有什么手足之情,朱瑜也并不是傻子,在阿必赤合面前肯定是要维护朱熙的。东宫坐了十年,皇帝做了三年,朱熙的表现称的上一句乖顺,又镇着西北边关,朱瑜目前并不打算对他动大刀。 朱熙闻言松了一口气,还不忘对高炜道:「多谢高公公。」 高炜并未因亲王的一句道谢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如平常那般慈善和蔼的模样。 有脑子的臣子已经知道了朱瑜的态度。 阿必赤合只是笑笑,朱瑜微微敛下眸光,嘴角牵起笑来,道:「不过便是职责,也该有所奖惩。王子不必替肃王忧心。既然王子觉得与肃王亲近,不妨由肃王来念念大汗递交的国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有人递上礼部送来的捲轴,朱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朱瑜,却见他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水,神色专注,仿佛与世隔绝。 朝臣们看着朱熙,他只好接过捲轴,照着上面的字迹念出声: 「致陛下大德:臣等钦仰圣心如照世之杯,使臣心中豁然光明……」 看着文官们一个个浮夸矫作的恭维之语,朱熙都有些怀疑朱瑜让他念这个有没有存了故意作弄他的心思。他脸色忽黯,又提起神继续道:「臣国中部落闻兹德音,惟知欢舞感戴,今特遣使叩遏皇帝大德,藉此机会表与国通好相依之情,约为友盟,互市通商,迎贵朝公主入国。臣等无以为报,惟仰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远大,永永无极。」 第二十四章 余烬 这日经筵,方清平问起朱瑜对北漠的态度。 朱瑜转着杯沿,思索道:「阿必赤合只是养子,北漠自分裂后瓦剌与鞑靼便一直水火不容,近年北漠人抢粮频繁,不仅是我国,远些的汗国也被抢了个遍,此时鞑靼派阿必赤合过来谈互市,不过是形势所迫,看中原的粮食更多罢了。」 他笑了一声,「国书阿谀,倒是十分可见翻译的礼官的忠心,阿必赤合带来的贡品也繁多,在朝廷看来,大概会觉得鞑靼忠心称臣,转头便把他们前几个月还在侵扰边境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方清平道:「但,便如陛下所言,鞑靼肯来使是碍于北漠形式,迟早会开战,也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同鞑靼交换马匹牛羊,也并不影响陛下的打算。」 朱瑜此时看向替他换下茶水的黄豫,「若是你,你更想带着船队出海访倭,还是与车队出使北漠?」 黄豫的手一抖,茶水撒了些出来,他大惊失色,忙跪下来:「陛下恕罪!」 方清平扫过他一眼,叱道:「阉寺之臣。」 朱瑜却只是淡淡笑着,亲自扶起黄豫,「无妨,你先出去吧。」 黄豫诺诺,转身走出殿内。 「老师于这些内臣还是太过苛责了不是吗?今日若换了吕家徐家,甚至于夏家,也不过是没了茶水可洒罢了。」朱瑜抖抖茶杯上的水渍,漫不经心地道。 监察御史夏孑,乃是方清平的半个学生,同样是科举上来的,年纪有三四十,做事倒是勤劳实干,可惜为人太过拘束胆小,平日跟在方筹身后,其余一概不问。 方清平是当世寒门科举的典范,当时先帝立内阁,把他拉进阁中,花了那样多的精力扶持各位举子,如今朝中稍微有些头脸的,其实哪个也都能称的上是方清平的学生。夏孑能走上今日的位置还是沾了不少方筹的光。 方清平实则也看不上夏孑,但到底早年吃过世族当道的亏,该拉一把的还是要拉一把,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科举出身的举子在朝中站稳脚跟,问题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只是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有才又有德之人,毕竟还是少数。 方清平知晓朱瑜有自己的打算,也便没有反驳他的话,又问起另一件关心的事:「若是国子监重开,不妨也趁机从民间挑一些孩子进去。」 是了,还有国子监重开这件事。 国子监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以往几代国子监的生员名额都被各地世族把控,成为与皇子王公们培养感情的机会,虽有各地举荐名额但形同虚设,方清平这几年一直想打破国子监的这种生员模式,那日使臣宴会,阿必赤合说想学一些汉文知识,去国子监上课,还指名程荻任课,方清平就知道机会来了。 世族把控国子监倒并非是国子监的问题,而是地方推举学生的问题,今年监生入学名额早就满了,只要朱瑜一声令下,临时多招一批寒门,这批学生就能由方清平全权负责。 这寒门的先河一开,便如当今的朝堂,世族有世族牵连,寒门也有寒门的亲故。 中原的土地,哪里都是人情。 只是世族的人情牢固,寒门的人情则需要自己去挣。 然而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世族是皇族。而皇族,不喜欢被这样牢固的亲缘网束缚。 长松从何太妃宫中回来,见到修安正同人一起搬着一个大花盆朝明华宫的方向走。 她住了脚,叫了他一声。 修安见到她,同对面的小宦官抱了歉,小跑到长松面前,笑着露出虎牙。 「长松姑姑,您这是刚从太妃娘娘那里回来呢?」 「关你什么事,」长松皱着眉回他,又问:「你不在景元宫跑这里来做什么?」 修安又是讪讪的笑笑,说:「姑姑,我正好今日休息,师傅便叫我来帮他做些杂事,这不刚出来碰上熟人,顺手帮衬一把。」 长松听了没追究什么杂事,看着明华宫进进出出的人,只疑惑道:「明华宫不是没人住吗?近来是怎么回事?」 修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这我不知道,但是这是高公公亲自下令打扫的。宫里都传这里要有一位新主子了。」 长松听他这么讲,又把目光落回他身上,「我要回去了。」 修安忙道:「姑姑先回去吧,我一会儿便回。」 他都这样讲了,长松也就没再说什么,一个人朝景元宫走去。 今日尚服局的范女官找上门,让朱槿来试中秋宫宴的礼服。 长松进门时朱槿上身杏色对襟衫,下裙黛绿,绣着宝相纹与白面兰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长松瞧了一眼,在长青身边站定,悄悄同她咬耳朵:「怎么颜色这么素净?」 朱槿幼时的衣裳颜色鲜艷,单是朱红色便有大半个箱子,自太皇太后仙逝才慢慢地穿起了素色,进宫之后何太妃也为她置办了不少鲜艷颜色衣服,以至于长松现在都不习惯朱槿的素色了。 长青回她:「中宫一定是大红,殿下自己选了这套,兴许是不想在宫宴上太过打眼吧。」 长松一想也是,又对长青道:「我方才在明华宫外见到修安了。「 「明华宫?他去那里做什么?」 长松道:「帮忙打杂,好像陛下叫人收拾明华宫呢。修仁哪里去了?他们一个两个的最近都老是不见。」 长青想了想,道:「其实修仁还好啦,尚服局也给昙佑师傅送了一套新衣,修仁被殿下叫去昙佑那里了。他师傅不是那个什么崔少监吗?感觉没怎么管过他,修安倒是最近经常被叫走。我听椿儿说他来头也不小,是李献公公的徒孙。」 长松撇撇嘴,「管他哪个公公的徒孙,总归不是殿下的人。」 长青立马叫停她,「别再说这种话了。回宫这么久了还不长记性,他们这些内臣背后是谁还不明白吗?」 长松没答话,朱槿叫到长青的名字,长青拍拍她的肩,转身去送范女官。 长松一直比不上长青受方嬷嬷器重,只是她们二人与公主在灵山相伴多年,对公主的忠心却是旁人都比不上的。她们与嘉宁自然是主僕,可也是嘉宁最好的朋友。 太皇太后与方嬷嬷离开后,朱槿身边的人里,只有长青与自己是一心为了公主的。 至于朱瑜。 倘若他真的有半分对公主的兄妹之义,又怎么会十余年任她在灵山不管不顾? 嘉和元年,新帝登基,就连先皇驾崩,朱槿都不曾见过朱瑜一面,太皇太后仙逝也并无人同她说过她的皇兄要将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带回身边。 这么多年,朱槿向京城送回过多少卷佛经,又到底等回了什么?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值,又怎么能想到朱槿心中的失落与失望。 朱槿换回了自己平常穿的衣服,修仁也从昙佑房里回来。 朱槿向后探头,没见着昙佑,回过头向修仁打听:「昙佑呢?」 试了回衣服连宫殿都不进了。 修仁道:「法师被何太妃派来的人请走了,好像说要他去一趟僧录司,也好在中秋宴上谨慎些。」 朱槿「噢」了一声,看向修仁手中的信封,问道:「定云侯府来的信?」 修仁点头,神色略显无奈,「殿下,您与世子虽有婚约,但私下交往过多传出去还是不大好听的。」 朱槿好笑,「我在佛寺住了好几年,其实也很享受做姑子的日子。不如你同崔质说说,让他向陛下提议将我还将我送回灵山也不是不行。」 修仁被她的话吓到,又要跪下,被朱槿眼疾手快地扶住,「开个玩笑。」 朱槿接过他手中的信封,自己转到一边拆开信。 修仁目光向地面,并不偷看,只是在一旁轻声道:「殿下,近来是多事之秋,殿下这些玩笑还是少说为妙。」 「我知道的,修仁。何太妃同我说过,鞑靼想要一个和亲的公主。」 朱槿看着纸面上的翩若游龙的字迹,又随手将信放入一旁的烛火之上,火舌瞬间卷着纸面烧起来,灰黑色的烬余化作尘埃飞在空中。 修仁听见声响,惊讶地抬起头。 朱槿眉眼含笑,看见他的神情甚至显出几分不解与无辜之色,道:「怎么了?修仁,你说的,私下交往对我的声誉有影响。我毁尸灭迹,你也不说出去,这件事就是我们的秘密。」 在宫中多年,修仁看见朱槿方才的动作无异于看见了一个幼童稚子在真正地「毁尸灭迹」。 但私心里,他相信朱槿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笑意仍旧是温暖明亮的,就连她口中的「秘密」,也更像是孩子般的口吻,与自己达成的一个简单又郑重的约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朱槿拍拍手上的灰尘,伸手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缓缓道:「你说我现在去找皇兄会不会吃闭门羹?」 修仁一怔,反应过来朱槿说了什么之后立马道:「不会的!这个时辰陛下经筵应当刚刚结束,之后陛下通常会在文华殿多坐一会儿,殿下去看他,陛下应当会高兴的。」 朱槿听到后半句有些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我听宫女们说,你们内臣是最能明白皇兄心意的一批人。」 修仁看着她的目光,原本的告罪到嘴边却转了另一番话:「殿下,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能完全猜透别人心意的人,内臣们也只是按照我们的所见所感与常理,做出我们觉得正确的事而已。」 第二十五章 助教 朱槿去了昙佑房里想找几卷拿得出手的字,最好是经史子集,那种朱子注释过的儒家经典最好。 然而宫里毕竟不是灵山塔,她知道昙佑一直有几个收着她的字的箱子,按着自己的标准分门别类地给她整理过,眼下却找不到昙佑将它们放在了何处。 偏殿够大,只是昙佑平日里除了小佛堂和睡觉的那间房间,也没有在其他地方留下什么痕迹。 朱槿在他屋子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他床下面找出一个小箱子,虽然在床下,但没多少灰尘,看得出来主人经常打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朱槿将它拖出来时还觉得有些沉,底下还有硬物碰撞的声响,不太像是装了她的字的箱子。 但是到底要打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朱槿将箱子转过来,才发现这上面居然有一把小铁锁。 朱槿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锁,起身走到昙佑屋子里的书架上,摸出几本书翻开,最终在一本《华严经》里找出了那把片状的钥匙,对上了钥匙孔。 她看着书页,随手将自己头顶一支钗子取下来代替钥匙夹在书里放了回去。 回到那个箱子前,朱槿莫名地有些犹豫起来,握着钥匙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感受,昙佑在灵山便是随了济惠的简朴,屋里坦荡得称的上一句「家徒四壁」,常年敞开门,小偷都没有惦记的。 她幼时喜欢在他院子里玩耍,渐渐的也成了他屋子里的常客,却不知道昙佑的箱子除了书与字也有装着其他东西的。 是些杂物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朱槿想,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那种犹豫与探究的欲望在拉扯,伴着「咔擦」一声,锁开了。 朱槿的好奇心就要得到满足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嘉宁。」 朱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铁锁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转过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昙佑,一唿一吸,转念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便朝他道:「我在找之前写的字。」 昙佑的眉头轻轻皱着,闻言无奈地嘆了口气,「你的字不在那里。」 他将地上的锁捡起来,又问她:「你要找哪篇?」 朱槿见他过来,站起身给他让了让,道:「最好是一些儒家经典,那篇字好要哪篇。」 昙佑将箱子放回去,想了想,道:「那就《论语》吧。随我来。」 朱槿有些恋恋不捨地看着他把箱子推回去,直到昙佑叫她,朱槿才跟着他走出去,发现昙佑把字都放在了她平时练字的书房隔壁。 昙佑没几下便找出了那捲《论语》,递给她时没忘记数落,「平日自己从来不管,现今有了用处却连字在哪里都不知道。」 倒不是责怪,更多是无奈。 朱槿翻了翻,嘴上也不忘敷衍一下地答道:「现在不就知道了。」 昙佑又是无奈,见她翻完,又笑起来:「那我先走啦!」 她提裙就要走,昙佑颔首,目送她拉着长松走远。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忽而深沉地掀起潮波,昙佑僧衣下的双手颤抖着,整个人像是沉在湖水里一般窒息。 只差一点。 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将不復存在。 他那时就想过这一天。 可这一天差点真正到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去逃避。 景元宫离文华殿不远,朱槿没麻烦别人,和长松走着去。 她走的快,觉得刚才在昙佑房里浪费了太多时间,长松紧紧跟着她,额上有些冒汗。 「殿下,你怎么会突然想去拜见陛下呢?」 朱槿回她:「郭昭仪不是说了嘛,皇后娘娘在皇兄那里看到过我的字。」 也不是不喜欢嘛。 朱槿想到这里腹诽着。 长松闻言却不怎么开心的模样,「殿下……」 朱槿看她的模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好了好了,也不只是这样,我还有打算,反正去看看也不会掉两块肉。」 长松听她这么讲了也就不说什么了,随着朱槿一路到了文华殿,发现门口守着一个宦官。 黄豫饶是没怎么见过朱槿,看着那张脸也明白过来了,忙起身见礼。 「见过嘉宁长公主。」 朱槿摆手,问他:「皇兄呢?」 「回殿下,陛下在里面正同方大人议事。」黄豫常在馆阁之间服侍,没怎么见过朱槿,却也知道朱槿并没有几回主动见过朱瑜。 上一回她找朱瑜还是因为刚回宫时崔质那个小徒弟。 皇宫的消息内臣是最清楚的,也知道朱槿是为了灵山寺那个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僧人。 若非皇帝那边压下来了,被方清平指着骂的人又要多几个。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事。 黄豫想了一圈,想不到朱槿最近有什么事要拜託皇帝的,而且她身边的宫女拿着的,好像是几卷字吧? 但朱瑜与方清平说话,断没有叫别人来打搅的说法,黄豫还是道:「殿下若是想找陛下,不妨先去后殿休息一会儿,待议事完,我再叫殿下。」 朱槿笑眯眯的,道:「不用麻烦公公了,我在这里等就好。」 她来这里就是趁方清平在,怎么会等方清平走得没影了才过来见朱瑜呢? 朱槿高兴,黄豫却有些难做。 让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一直等在殿外可不好交代。 黄豫嘆气,道:「殿下,我去向陛下通报一声。」 朱槿喜出望外,自然向他道谢:「那就多谢公公了。」 黄豫笑的勉强,转身推开门进去,又被方清平瞟了一眼。 朱瑜问:「什么事?」 黄豫于是忙走到他身边道:「长公主来了,在殿外等了有一会儿了。」 朱瑜闻言没遮掩他的讶异,方清平注意到他的神情,主动道:「既然长公主来了,老臣便先告退了。」 他自朱瑜是太子时便在他身边替他讲学,对朱瑜也算有些了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月满则亏,他少时狠狠学过这个道理。 教养方筹时第一个教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朱瑜没说话,起身出了殿门,果然看见朱槿在外面等着。 见到自己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然而目光往后一瞟,立马露出一个端庄娴静的笑容。 朱瑜悄然间挑起了眉,看着朱槿与方清平相互拜见过一番。 紧接着朱槿将长松手里的书卷递上,温声道:「皇兄看看,这是我今日新写的字。」 朱瑜淡笑着翻开,倒不是往日那些千奇百怪的梵文译字,换了整篇之乎者也,显然是有针对性的。 方清平多看了朱槿一眼,见兄妹两人有了话,正要打算退下,朱槿却忽然道:「听闻方大人旧时也喜欢书法,与当时几位名家也有交游,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能请得方大人的指点?」 这话向来是对自己的字有些自信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方清平这些年在京中,甚少听过朱槿的消息,闻言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朱瑜。 朱瑜状似认真,没有回他半分视线。 方清平只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婉言拒绝:「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谈不上交游,臣出身微末,白髮书生,于书法一道并无建树,若是殿下为着一手好字,老臣帮不了殿下。」 虽是推辞,但自己也确实对书法一途上没什么天分。 笔墨纸砚,实则都是金贵之物,何况名家临帖,摹写,方家早年落魄,并没那么多闲钱去专门学字,能做到整齐都已经很好。 朱槿却不放过他,仍道:「书法一途也不过是求个好看,便是乡野村夫也有自己的美丑之分,方大人既是当世儒生典范,又何谈帮不了我。」 方清平不知道朱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来说,她与自己应当没什么交集,今日却突然抓着自己不放到底是作何打算。 朱瑜身为帝王,理应制止她与自己有所牵扯。 可他又看了一眼朱瑜,朱瑜只是合了纸本,淡淡地笑着。 方清平开始觉得不快。 他吐出一口气,对着朱瑜道了一声:「陛下……」 朱瑜扫他一眼,将纸本递过去。 方清平翻开,颜渊篇的字文落入眼底,配的有朱子的注释。字迹利落深刻,显然是多年打磨。 只是看着看着,方清平却从中看出几分熟悉。 原本不该多想,但朱槿并非是普通的一个公主。 当世儒生典范,这个词只怕轮不上他。 方清平只是一个走上高位的臣子,真正做到入世而致力于成为圣贤之人的儒生,还要追溯到魏氏灭门之时自尽于涉水的南溪居士。 南溪沉水的原因众说纷纭,不仅是文坛震惊,朝中也议论纷纷。 因为南溪在世时,曾是钦国公府的座上宾,甚至是小世子的先生。 那时沉水,世人都道是南溪为人简朴,爱惜民众,因发觉钦国公贪污一事自愧于百姓,是以以死明志。人人都说,钦国公府害死了他,令他晚节不保,只能如此谢罪。 南溪的精通文墨,好书画,一手好字自成一派,集多位先贤之长。 而在朱槿的字里,方清平居然看出一两分南溪的遗风。 即便是钦国公府已经不在了,但那时经歷过的人都明白,朱槿与魏佑冉那道心照不宣的婚约。 「方大人,」朱槿道,「既是鞑靼的王子想去国子监见识一番,不如由我来担任王子的习字先生如何?」 第二十六章 瑾瑜 「这怎么能行!」方清平立马吹着鬍子大声道,「自古以来便没有国子监来过女先生的道理!」 他合上纸本,「老臣为官十几载,便是在国子监的女弟子都不曾见过,何况一个女先生?莫说是殿下,便是太皇太后在此,老臣也不会开了这个先例。」 朱槿皱眉,原看方清平看着她的字时心平气和,也不曾说过她读书写字,写的又是圣人经典,以为阻力不至于会如此大,却不曾想人翻脸起来倒是如此之快。 她道:「昔日『书圣』王右军幼时也是卫夫人所授课,怎么换了今朝只因国子监从未有过女先生便不许女子为师了。方大人这般说法,本宫实在无法苟同。」 朱槿鲜少用上「本宫」二字,觉得太凌厉,与人交游时并不想让他们过于在乎自己长公主的身份。 方清平闻言更是一震,差点就要指着她骂了,「王右军开蒙时的教字先生,怎可与国子监的授课师长相提并论?卫夫人饶是书法大家,可曾听说过她去过太学教书?殿下一没有卫夫人那般笔力,二未有教学之经验,三不曾博览群书寒窗苦读十余载,难道只因投身于皇家,天潢贵胄,便可以在天下儒生景仰之地为所欲为吗?」 他语气严厉,情绪激动,朱瑜在一旁听着,显然明白了他这是带上了半生对世族的埋怨。 朱槿见他这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朱瑜却替她挡了回去,淡声道了一句: 「方清平。」 他在责难。 尽管语气平淡,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朱瑜已经生气了。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方清平和黄豫都不约而同跪下来,额上渗出冷汗。 「陛下恕罪……」 方清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皇家与其他的世家到底是不同的,他可以恨世家,但刻在骨子里的「忠君」二字却是万万不能违背的。这是世道太平的前提,是儒生们倾尽全力不能抛弃的信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朱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嘉宁是皇室,国子监既是儒生景仰之地,若是有她在,岂不是更会激励生员学业?既然你觉得嘉宁的资格不够做先生,不如退一步,在王子离京前,由她作为助教教习。」 他说完,紧接着又笑起来,问:「还是说,方大人觉得,这个同我一母同胞相隔不过几刻出生的孪生妹妹,不能作为皇室的代表?」 方清平道:「老臣不敢——」 朱槿意外地看着他。 朱瑜扫过她一眼,脸上失去了表情,抬步走出文华门。 黄豫连忙跟过去。 朱槿犹豫着,也跟了过去。 朱瑜的辇车就停在宫门,朱槿看他就要上车离开,忙又加快脚步,叫了一声:「兄长!」 朱瑜要上车的动作微微顿住,一瞬间有了片刻分神,立马又将所有思绪掩下,转身看着朱槿跑过来。 相似的面孔,天差地别的神情。 朱瑜又想到了这一点。 待她气喘吁吁地走近,朱瑜才开口:「你方才叫我什么?」 朱槿看他阴沉着脸,旋即反应过来,手心揪着裙摆,重新道了一句:「皇兄。」 「嘉宁,你并不是小孩子了。」朱瑜盯着她,发冷的视线,让朱槿想起了莲心被押走的那日,「今日你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明日也有可能是牵萝补屋的庶人女子,甚至于国破家亡的阶下之囚。你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千万人盯着的,明白吗?每一个亡国之君生前享乐之时,都会相信那个结局并不会那样快到来。」 朱槿不知道自己的事原来还能和亡国的君主相提并论,然而看见朱瑜的神色,朱槿又莫名地有些明白了什么。 「兄……」她下意识地想脱口,转而立马改口,「皇兄,我明白了。」 被朱瑜这么说并非是好的体验。 然而朱槿在这时奇异地觉得,自己与朱瑜离得更近。 只是,还是很难过。 她一直都明白,自陈贤妃离世之后,朱瑜成为皇后膝下嫡子,他就不再是过去那棵为一株槿树遮风挡雨的榆树,而是歷经雕琢而出的美玉。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可是,自己就必须也成为一块美玉吗? 难道她的兄长从榆树变成了美玉,自己就也要由「槿」化为「瑾」吗? 她只是不明白。 世间人明明从来便有不一样的区分,就像从前女子一定要温婉,柔情似水一般,最好还要无才多德,一心为了他人奉献一切,现今女子却要多才多艺,冰雪聪明,最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样样不落下,为人还需刚强些,说不定明日,标准又要换了一个,要女子个个美若天仙,又精明能干,样样不许输了男子,要一副这世间的大丈夫做派,连绣花都是折辱了自己。 朱槿不想去做那块美玉。 她做一株槿树,也并非不经歷风吹雨打,槿树有槿树的难,瑾瑜有瑾瑜的苦。 比起璞玉浑金的珍贵,她更想要自由自在地开花。 中秋宴会来的那样早,又那样迟。 朱瑜向来都是姗姗来迟的,朱槿却来的很早。 她近来常常去找过几回郭昭仪,这次与郭昭仪也是一前一后进来。 朱瑜后宫中没什么人,除却吴家风风光光塞进来的小吴皇后,也就郭、邵两位昭仪,是从人山人海的选秀中被朱瑜相中脱颖而出的。一开始也有不少朝臣想借这个途径探探朱瑜的各个口风,然而不成想,她们自进宫后,先是年纪尚幼,后来又是政务繁忙,一直不曾掀起什么浪花,反而同吴皇后越发要好,视天子为洪水勐兽,见了朱瑜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避如蛇蝎。 后宫妇人,到底只见眼前方寸,自来不管朝堂之上,她们的存在又是何种意义。 太子十五岁登基,还是先帝病重时亲自娶的太子妃,吴太后一手操办,方清平还为此上摺子弹劾过她。立后时吴家也是门楣风光,一个皇后,一个太后,全是吴家女,可没过几日,选秀指令一下,空荡荡的后宫便又突然多出两个昭仪娘娘,俱是小门小户出生,还要靠皇帝赏官才能留在京中。 究竟是打吴家的脸,还是以免后宫其他人威胁到小吴皇后的地位,没人知道。 清楚摆在眼前的,只是小吴皇后之父、吴太后的亲弟弟去世后,吴家子弟除了没几年就要致仕的礼部尚书,只剩下了一堆衔着虚职而根本游离于朝廷之外的公孤之官。 先帝起世族的日子便不如当初那般好过,钦国公一死,世族们政治上更是胆战惊心,并不如方清平、方筹一脉的寒门那样求功心切,但凡事不关己,便一定是听着宫中中贵指点,遵天子心意做事。 这些年风平浪静,似乎也叫他们明白了这个出路,银子仍旧在收,吃穿用度力求不负来过一趟人间,只是分享的人更加宽广,不仅接济家族子弟,也必定要留一份给中贵,留一份给佛寺。 京中寺庙,大大小小有数十座,哪家背后都得有个撑腰的,有些是皇家,有些是世族,还有些是那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像普庆寺这种大寺庙甚至能与其他世家争地,也离不开这一层层的上贡。 朱槿身份地位特殊是真的,今上孪生妹妹,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和何太妃与肃王又有一层关系,再加上与京中诸多寺庙的联繫,与定云侯府近在眼前的姻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像方清平一派的科举一门,理应与朱槿离得远些,然而太皇太后是当年亲自拒绝为母族加官的人,一直以来都是寒门歌颂的贤良典范,定云侯也是世家末流,还是借着太皇太后那道赐婚与赵泽兰的美名才与徐家程家有了一点来往。 而且,文华殿的消息不过几日便已经传遍了京师。 徐溶月私下寻过程荻,一面笑一面又叫他定要好好与朱槿打好关系,往后一定要介绍他与朱槿认识。 大家都觉得这下朱槿应当铁定是支持世家一脉的了,便是朱瑜用来安抚世家的态度也无所谓,只要不再是钦国公府那样的惨烈,便是如吴家那般领着一点食禄过下去也无妨。 徐家与程家皆是标标准准的簪缨世族,徐家是开国时先祖戎马半生挣来的地位,比是比不上魏家当年还有一回牺牲几代的救驾之功,但赫赫军功摆在那里,可算成了今天京师里一棵不可撼动的大树。 况且徐家如今文武皆沾,本是将门,后来军权一代代地被皇室收回去,也就转而走了文官的路,徐溶月便是文官,弟弟则在都督府任职。 程家比徐家低调得多,因着文臣的名头要求子孙不许在外传出丑事,除却陈贤妃在时,对贤妃之父的陈思敏有几分看不惯之外,对方家的态度都要比后来的徐家温和。 甚至方清平再次高中回京之时,程父还想过拉拢他。 今日朱槿与郭昭仪同行,想来自然是因着国子监一事与郭父打过交道。 徐溶月眸光一闪,却落到了被忽略的昙佑身上。 他与程荻亲近,转头看见程荻与自己一样,注意力也在昙佑身上。 只不过与自己不同,他轻轻蹙起的眉梢下是更为久远的恍惚视线。 大抵像程荻这般正经的文士都是敏感念旧的人物,徐溶月看他就像是从前听他写的流水落花的诗词一般,心头既是真心实意地钦佩,却也觉得这倒不是什么好事。 诗词文章做的好的人,都是怀才不遇的迁客,但程荻出生高门,风花雪月的雅致有余,却如方家门生私下评价的那般,沉郁奇崛不足。 徐溶月文武都不算好,但胜在为官并非作文章,至多上个摺子写写八股,做事不曾出过大的纰漏,又长于交游,在官场也算如鱼得水,比之程荻只好不差。 程荻还有个身在内阁的父亲,徐溶月却是自个在文官路上摸爬滚打,便是有家族照拂,那也是凭自己的审时度势加以利用。 第二十七章 故人 看见程荻如此,徐溶月在心里打着算盘,拍拍程荻的肩膀,道:「既然在意,何不去看看?」 程荻犹自摇了摇头,看向徐溶月,「我知道你想拉拢长公主,但牵扯无辜之人终究不妥。」 徐溶月一笑,「你去查过了?」 「济善大师与母亲有些交情罢了。」程荻轻道。 徐溶月转回目光,「可他不愿来京城,这是为什么呢?程荻,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这么大个活人,与长公主朝夕相处,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在里面,却不愿意来京师?」 「他是济惠弟子,太皇太后眼前长大的人。」 徐溶月淡笑着,眼中映出酒水里月色荡漾的景色,清雅隽秀的容色流光溢彩地闪烁着一道道暗芒。 不论是情深意重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身为长公主身边最亲近的男子,他又如何能完全放手任朱槿只身来到皇城。 宫宴一向以勛贵为主,何太妃与吴太后一同过来,底下便立马蹦出几位吴氏的子弟前来问安。吴太后面对着这些家中小辈,笑的雍容,但眼角并未放松,说了几句便要他们退下。 何太妃则是拉着朱槿嘱咐几句,末了又低声叫朱槿替她好好瞧瞧宴会上那些世家小姐,那个人品模样都好,瞧着适合朱熙的。 朱槿只得无奈应下,转头对着昙佑做了个小动作示意他过来。 昙佑眨了眨眼,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听见她低声同自己道:「你替我看看这宴会上有哪些女子三哥能娶。」 「……」 昙佑道:「殿下,我是佛门弟子。」 「所以才叫你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嘛,反正在你眼里都是施主,」朱槿挑眉,扫过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大家闺秀,低声回覆:「谁叫你脑子比我灵光。」 昙佑还真的从未觉得朱槿是脑子不灵光的人,听见朱槿又道:「你说这赵含意和吕乐萱,谁比较适合做肃王妃。」 「殿下觉得,肃王更喜欢谁?」昙佑忽然问。 朱槿闻言顿了顿,思索了片刻,「我觉得他谁也不喜欢。」 「殿下若是想帮赵小姐,前几日应当就该约肃王与赵小姐见面了。」 朱槿沉默片刻,「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对含意有所亏欠。」 她说完,留下一声极轻的嘆息。 阿必赤合同塔齐是崔质接引的,在宫道上阿必赤合便一路悠然地哼着歌儿,北漠的调子,惹得路过的宫女频频侧目。 崔质目不斜视,只管将人送到,到宫门口时,正好碰上皇帝的车驾。 阿必赤合上前行礼,笑着看向朱瑜,「皇帝陛下,真巧。」 朱瑜自然也笑,「王子,更深露重,在宫中可要小心行走。」 文绉绉的汉话,他也不管阿必赤合听不听得懂。 阿必赤合神色不改,仍旧笑眯眯的,额上的刀疤在灯火辉映下越发狰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满座汉人衣冠,就像是中原最喜好的华美牡丹,美丽的不可方物,只有阿必赤合一身蛮人做派,大刺刺的走进宴席又大刺刺地坐下,看着朱瑜含笑的脸又大刺刺的起身随众人拜见,在一道一道的探究目光中不动如山,安之若素。 朱槿也不由得朝他看去,对上恰好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坦然的侵略意味,像是饿狼见了猎物死咬不放的模样。 一个目光,一道伤疤,太过夺人眼球,也太过危险兇恶。 朱槿身子微僵,一声声道贺中秋团圆的吉祥话中如坠冰窖。 朱瑜举杯敬月,众臣随之附和。 朱槿收回的眼神迅捷又惶恐,拿起酒盏时却又变得沉着端庄。 昙佑见过许多次朱槿勉强自己的模样,尽管在灵山塔的几年,朱槿从未将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皇室血脉,但一国公主之尊,她却也不会辱没这个身份。 不够位高权重,但可以亲和娴静。 在各种传闻之外,众人见到朱槿的印象就是如此。 昙佑的座次在几位僧录司的大和尚之下,左善世德能和颜悦色地主动朝他搭话,「小友可是济惠大师门下弟子?」 昙佑收回神思,恭敬地回道:「是,佛弟子昙佑见过诸位大德。」 德能微笑,略显遗憾地道:「本来也有邀请过济善住持,可他称寺中事务繁杂,便没有过来。」 提及济善师叔,昙佑神色微微黯淡。 德能没有漏掉他无意识之间的变化,道:「昙佑师随殿下入宫这般久,可曾想过往后如何修行?」 昙佑垂首,只道:「请大德开示。」 德能闻言露出满意的神色,「老衲也听闻济惠大师曾将灵山塔託付于你,但我佛门修行,单单只靠灵山塔那浩如烟海的佛经却还不够。佛曰人间八苦,诸行无常,我等看破红尘的出家众,却也不可不渡人渡己,经人间苦,方能磨砺心性,修成正果。」 昙佑回:「大德有理。」 点到为止,德能察觉到昙佑情绪有了些微波动,已经明白他心中动摇,继而道:「昙佑师若不弃,老衲每隔半月都会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吃吃茶,济惠大师圆寂之后,老衲也时常想起他底下的两个弟子,只是近来又听闻你师兄已经还俗,老衲出世也有几十余载,昙佑师若有疑惑,也可与老衲几个探讨一二。」 听见昙佑片刻之后的回应,德能心底也算松了一口气,又笑着专心于自己的席位,开始享受宫中专备的素斋。 朱槿本来注意着昙佑那边的动静,边上忽然坐上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袭水色罗裙,看见她投来的视线像是被刺了一下一般,怯怯地道:「七姐姐……」 这一声「姐姐」,才让朱槿从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熟悉。 「七姐姐对我没有印象也是应当的,」眼前的人强笑道,「我行十,小字阿鸾。我六岁时,您送过吟香殿一对金铃,据说是从前皇祖母送您的,母妃让我从小戴到大。」 她说着,抬起手露出腕间的金铃。 朱槿看着发出清脆响声的金铃,倒是想起她来了。 「你是寿康?」 朱鸾闻言用力点点头,又缩着身子道:「七姐姐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那对金铃是朱槿幼时心爱之物,她上灵山塔的第一年的生辰礼,祖母命人专门去找的江南工匠打造的。朱鸾的母亲原是宫中女官,生下朱鸾后也慢慢失了恩宠,朱鸾六岁时生过一场重病,恰逢八公主感染时疾,皇帝用药也不断,太医们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去管她们母女。朱鸾的母亲没办法,求人偷偷去给灵山寺递了信。 太皇太后才趁朱鸾生辰以她的名义送了一对金铃到宫中。 朱槿起初是不愿意的,哭着问祖母她的库房里有那么多东西为何非得要这对金铃。 但太皇太后只是道:「嘉宁,有的东西你再喜爱,它也不过是一件死物,但于别人,则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朱槿记得,那一年,八公主没能撑过去,但朱鸾活了下来。 朱槿看着朱鸾那张稚嫩的脸庞,忽而有些能理解那些何太妃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自己时那样柔软的情绪,她轻声问朱鸾,「你今年该有十五了吧。」 就像何太妃问她那样。 见朱槿想起自己,朱鸾才舒了一口气,闻言微微笑着回她:「是,等冬月就及笄了。」 明明是她问起的话,可在说出口后,她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凝滞。 及笄的公主,盛大的宫宴,北漠的来使。 她飞快地看向高台之上与阿必赤合对饮的朱瑜,何太妃的嘱咐还在耳边:「这次鞑靼提出互市都算是小事,可竟还要一个公主,想必是笃定如今朝廷国库空虚,不会轻易同鞑靼开战。好在你祖母早早地替你商量了婚事,否则单凭你与陛下是孪生兄妹这一点便定不会叫他们轻易放过你。」 若是自己因为和赵泽兰有一门亲事而逃脱和亲的危险,那么这个要求最有可能的是顺延到另一位公主身上还是取消呢? 显而易见。 至少现在,朱瑜是在为继续这个要求做打算,而非重议。 朱鸾生母在建文帝驾崩后半月便已经亡故,这三年除了吟香殿的嬷嬷便只有小吴皇后时不时照看着她,然而她的婚事,却是吴淑函不能轻易决定下来的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吴太后和朱瑜又懒得去管,这次中秋,吟香殿的嬷嬷很是费了心思,将朱鸾打扮的漂漂亮亮,可惜在场就算原本有些心思的子弟,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求娶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朱槿的一颗心沉到谷底,却依然微笑着,对朱鸾道:「『锡鸾和铃,昭其声也。』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朱鸾的脸微微红起来,像是沾染了天边的霞色。 朱槿现今有些明白了为何何太妃与莲心都说过她很幸运。 比起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身不由己、流离失所,自己那段和平无忧到无聊地步的少女时代,该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生活。 高贵如朱鸾,却被当作两国谈判的筹码,平凡如孟家,只是因为一次劫掠便家破人亡。 第二十八章 中秋 钟鼓响起的时候,朱槿想起了与秦妍的那个约定。 定云侯府一家坐在吴英下首,在朱槿斜对面,她用目光搜寻着秦妍的身影,发现并不在场,大约是已经与教坊司的艺人们在后台准备。 定云侯夫人出生江南,仪容秀美,姿态端庄,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依然年轻漂亮。 赵泽兰与她气质相似,仿若兰竹,香草君子般的姿态。 母子二人皆是敏锐,察觉到朱槿的目光,定云侯夫人含笑对她颔首。 朱槿怔忪片刻,也遥遥回应,后转回目光,心底不自觉地有一点心虚。 宫中歌舞高雅有余,却并不得庸人喜爱,否则民间那些歌楼艺坊也不会如此热闹了。 秦妍一身朱柿色长裙,观察着台上的舞乐。 玉竹也顺着目光看过去,笑道:「照我看,教坊司的这些伶官们一个也不如小姐。」 秦妍皱起眉头,玉竹连忙拍拍自己嘴巴,「呸呸,玉竹煳涂了,这是说的什么话,小姐是苏州知府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和他们这些伶人们相提并论呢。」 秦妍眉头未松,低声对玉竹道:「近日我倒与教坊司演练的时候倒发觉一番怪事。」 玉竹疑惑,「什么怪事?」 「平日与我演舞的女官们,与教坊司其他诸位女子似乎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玉竹有了个猜测,安慰道:「小姐想多了,教坊司既然是宫中贵人掌管的地方,总要有着区分的,总不能好的坏的一个待遇。」 秦妍听她这么讲心神安定不少,没有再说话,在脑子里又排了一遍献艺的动作。 虽说并非是纯然为了才名上去献艺,但听闻嘉宁根本没有准备中秋宴的时候,秦妍还是觉得不爽,她什么都不做,不是白白让自己跳舞给她看了吗? 秦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独自在一边熟悉舞步。 没一会儿,太监高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请苏州知府秦谦之女秦妍献艺!」 秦妍理了理衣衫,从面前的花枝上折下一朵金黄色的月季含在嘴里。 第一声琵琶乐音响起时,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甩出一道金色流云般的水袖—— 秦妍的身姿已经翩然而至中央,含着花的美人仰头望月,皎洁月色中旋转成一条瑰丽的云霞。 那条橙红色的绫罗仿若在众人眼前飘飞而过,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秦妍面色带笑,娇艷的容颜迎着月光,在鲜花的映衬之下宛若飞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高扬起一条腿,旋即落下,掀起翻飞的衣裙,整个人便如她口中那朵盛开得鲜妍艷丽的花。 柔软的身段宛如她手中长绫,不断地在众人眼中落下翩飞轻盈的倩影。 连朱槿都看入了迷。 秦妍起舞的时候就是月下飞仙一般的人物,弱柳扶风的身段却又那样有力又灵动,唇边的自信笑意从未淡去,高傲得如同一只绚丽的孔雀。 在今夜整个宴会上独一无二的孔雀。 朱槿笃定着。 一舞终了。 秦妍在转身动作间隙间看了朱槿一眼,将口中鲜花掷了出去,那朵万众瞩目的月季就这样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朱槿飞来。 朱槿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不约而同的片刻静寂后,对面的塔齐站起身来,向皇帝拱手:「多谢陛下款待,让我等今日大开眼界!」 所有人都笑起来,朱瑜看向献艺后盈盈下拜的秦妍,道:「秦卿有如此之女,该赏。」 秦妍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下,那张明艷动人的脸却欢欣起来,苦尽甘来般的激动神情,跪倒在地:「臣女谢陛下!」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朱瑜道。 定云侯夫人看见她的神情也不由得心中喜悦,然而下一刻,喜悦却在顷刻之间变成了惶恐—— 「臣女先前与嘉宁长公主有一个约定,若臣女今日跳的好,长公主便会答应臣女一个要求。」 「嘉宁,是这样吗?」 朱瑜将视线转向朱槿。 朱槿对上他的视线,半晌后扭过头,轻声应了一句:「嗯。」 伴着「啪」地一声酒杯落地的脆响,赵泽兰已经起身匆匆走出席位,跪在大殿上请罪:「启禀陛下!表妹年少无知,胆敢以献艺为由冒犯长公主,臣身为兄长管教不严,愿代妹受罚。」 秦妍回过头,赵泽兰直直地跪在台上,与她又相隔甚远,但从那句字字铿锵的声音中,秦妍几乎能想像得到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朱瑜半晌没说话,但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场上气氛的不一般。 阿必赤合此时也好似来了兴趣,目光悠悠地在场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嘉宁脸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她远山青黛般的秀眉拧着,同样看着赵泽兰,脸上还有着残余的意外,似乎全然未曾想到赵泽兰会做出这般举动。 他心底一哂,挑着眉开口:「世子殿下这话可说得不对,令妹既有如此出色的舞艺,不过是与长公主殿下玩闹,你情我愿地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哪里谈得上冒犯呢。」 朱瑜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向他投来,阿必赤合对上他的视线,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瞬。 他感知到了,杀意。 野兽的直觉一向是敏锐的,这是鞑靼人都信奉的真理,阿必赤合相信自己的直觉。 显然,朱槿的婚事对朱瑜并不如朱瑜自己表现的那般无足轻重。 他希望朱槿走上那条安稳的人生。 也希望,自己不必要做到在她眼前亲手杀了陪伴她长大的那个人。 无论是那个人真的被朱槿真心地喜欢与依恋,还是从头至尾那个人只是代替了自己。 若是真的让秦妍打破了这桩亲事,定云侯府在京中又如何能抬得起头?到那时,她又该怎么面对赵泽兰……定云侯夫人紧紧攥着手帕,一双眼睛死盯着场上,似乎要绞尽脑汁地琢磨出一个对策出来。 定云侯伸手握紧她的手,低声道:「还有陛下……」 朱瑜面色不改,转而向朱槿看去。 「嘉宁,是这样吗?」 朱槿却好似没有听见朱瑜的问话,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酒水中荡漾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朱鸾忙低声叫她:「七姐姐……」 朱槿回神,对上朱瑜不豫的视线,片刻后又别开眼,道:「我确实答应过她。」 阿必赤合笑了,对赵泽兰道:「世子可听见了,既是女儿家的两厢情愿,想必皇上也应不会再追究一个两个好斗气的小姑娘吧?」 众人屏息凝神地观察着朱瑜此刻的反应,他却只淡淡收回视线,道:「世子起来吧。」 赵泽兰还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还是依言起身,隐隐向朱槿看了过来。 朱槿却垂眸,看不见赵泽兰的反应。 「你与嘉宁的约定可比不上朕的奖赏。嘉宁能给你的,朕也可以给你,嘉宁做不到的,或许朕却可以做到,你说呢?秦小姐。」 道理是这个道理,朱瑜的笑意却带着凉意,让秦妍感到一丝莫名的畏惧。 「臣女……」 她刚说两个字,就被朱瑜打断,「秦小姐,不急于一时。」 朱瑜道:「既然是与帝王提要求,这能求的可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否则若是求了朕给不了的东西,让朕丢了面子,倒要叫后来人笑话朕了。」 秦妍这时飞快地看了一眼朱瑜,嗫嚅道:「臣女不敢。」 朱瑜低眸浅笑,又问:「你与嘉宁是如何约定的?」 秦妍道:「臣女献艺于殿前,若是拔得头筹,便是赢了殿下,殿下答应臣女一个能够做到的要求。」 「如此,」朱瑜点头,「可惜嘉宁同皇后一般,平日喜好文墨,于歌舞却是一窍不通。」 乍然被提起,吴淑函只笑着带过:「倒是,嘉宁的字一向很好。」 秦妍没有说话。 朱瑜便道:「朕记得,兖州姚家的女儿倒是歌不错,既然已经见过了舞,不若再听听中原的名曲,待夜宴将歇,再论功行赏,王子以为如何?」 阿必赤合笑了一声,「载歌载舞,赏心悦目,那自然好。」 他笑的开朗,底下却有了不少私语声。 兖州姚家。 提及这四个字,毫无意外,指的是那个商贾之家。 南北二姚,一个是借太祖时期海运兴盛而起家,以丝织瓷器为主,另一个则是前朝却是靠着茶马贸易,长途行商。但自太祖建朝,与北漠民族的关系便一直紧张,茶马贸易风险大,又易遭人诟病,兖州姚家在此前一直是颓势。只是近几年大力发展商帮,四处经营着钱庄当铺,不知不觉间又有了起色。 何况朝中人人皆道,内阁首辅方清平独子方筹,倡「经世致用」、「工商皆本」,一向对兖州姚家多有褒扬之意。 伴着一声高唱,另外一人从容走上高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髮……」 白衣红裙的女子抱着琵琶紧跟而上,丝竹声起。 而后又是一众打扮各异的伶人上了台,一批明显异于中原扮相。 朱鸾由那声唱词便被吸引,一面轻声惊嘆道:「是《汉宫秋》……」 第二十九章 所求 《汉宫秋》流行已久,只是建文帝不喜这个剧目。昭君出塞的故事,既有画师的小人面孔,也有汉帝的懦弱无能,以及外族的兇狠可怖,这样的剧目于皇宫来说太过尖锐,也没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把这齣戏搬在皇帝眼前。 朱槿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位白裙的歌女,一颦一笑皆是惑人的风情。熟悉的歌喉依旧婉转动人,她走上台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是莲心。 「秋木萋萋兮叶萎黄,明月澹澹兮晚露凉,」 引文与下句皆出自周源源、黄新德主演黄梅戏清唱剧《汉宫秋》 歌声起落,莲心站定,看向一旁的昭君,继续唱道:「长门十载兮心无望,青娥素女兮守空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声如瀑布急转而下,泄露出无边的悲凉孤寂。 昭君抬目接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既然已经上了宫宴,那人们也就免不了又要私下议论几分,场上气氛如鼓乐之声,一时之间高涨。 秦妍的舞乐是高雅的艺术,而戏剧却是民间世俗气,但即使是青瓦红墙的宫禁之处,也并非所有人都是爱好风雅,出尘逸世的高士,反而无论寒门还是世族,对这些民间戏剧却都是藏着掖着的喜好。 况且今日,剧目既是天子支持,众人也就没了顾忌,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互相一笑。 方筹更是不知从何处摇着一把摺扇,看得津津有味,丝毫不加掩饰。 方清平嫌恶地看着他这般作态,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声冷哼。 秦妍回到赵家席位,脸色却很难看。 定云侯夫人终究于心不忍,低声吩咐侍女,叫赵含意与赵兹华回去后多注意些秦妍的情绪。 比起她那惊鸿般的一支舞,浮光掠影地留下了一个美人衔花的影子,昭君盪气迴肠的悽美故事,却随着清亮幽怨的歌声深入人心。 朱瑜悠悠问起阿必赤合,「不知王子觉得,此剧如何?」 阿必赤合眯起眼睛,「陛下,臣受教。」 他如何评中原的这齣经典故事?歌颂王昭君的勇敢与牺牲,还是歌颂匈奴的威武兇恶? 朱瑜的态度太模煳了。 阿必赤合不得不反思,他今日敢放这齣戏给自己和塔齐看,却又带了一个未有婚约的公主过来,到底是想要答应和亲还是彻底与他们撕破脸面。 一折戏落幕,方筹最先回神,起身「啪啪」地鼓起掌。 徐溶月看着他动作,迳自饮下一杯酒。 徐夫人见他动作,轻声问:「相公便由着方家那厮吗?」 方、徐两家一向水火不容,方清平为人刚直,朝堂之上便敢毫无顾忌地指着人骂,方筹又是那副性子,暗里阴阳怪气,方家父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对徐溶月来说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溶月余光盯着台上尚未退下的「昭君」与歌女,「他是在帮皇上,而皇上是在帮赵家,既然是帮赵家,便于徐家有利。」 他道完又皱起眉,「赵泽兰太过优柔寡断了。」 朱瑜顺势看向方筹,「方卿看来对此剧十分满意。」 方筹道:「美人如花固然赏心悦目,然而帝王见民之所见,闻民之所闻,乃国之幸事。臣为陛下开心。」 方清平又是一声冷哼,只差把「油腔滑调」四个字写在脸上。 方氏父子算不得和睦,但保持着微妙的同盟关系。 否则,方筹此时应该会成为徐氏、程氏的一员大将。 朱瑜嘴角的弧度却不曾再扬起分毫,问道:「依照方卿的意思,是《汉宫秋》更胜一筹了。」 方筹便不再言语,底下却又涌出几位大臣,附和道:「昭君之美,美在千秋啊。」 朱瑜抬手,待人声过去,瞥向一旁的吴淑函,问:「皇后以为呢?」 吴淑函看他一眼,温声道:「妾以为,二人一歌一舞,各有千秋,若陛下一定要论个高下未免叫人难为。」 「说的有理,」朱瑜道,「那便请二人都上来一同受赏如何?」 高炜同底下诸位大臣们皆道:「皇上英明!」 小太监快步走到秦妍面前,想请秦妍下来,秦妍却自己走下席位,对着朱瑜道:「陛下,秦妍自愧不如,不敢受赏。」 姚绻和莲心站立在一旁,瞧见她的神色,姚绻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开口道: 「秦姑娘面色不好,可是受了风?」 秦妍看了她一眼,咬着牙点头:「是有些不适。」 朱瑜还未回答她此前的问题,听见二人谈话,道:「既是身体不适,便先去歇息吧。」 秋月不知不觉地从枝头飞上头顶,高高地悬挂着。 见到没穿道袍的莲心,灿如明珠,朱槿却感觉不到欢喜。 姚绻得了价值连城的赏赐,朱瑜甚至将今年的贡品赐了不少给她。然而这些当时令人羡艷的珍宝,与几日后姚家冤屈公布、姚绻被封为淑妃的消息相比,又算不了什么了。 曲终人散之后,各家大臣都要出宫回家,再过一回自己的团圆。 程荻与徐溶月相约了聚贤楼,走时见昙佑一身月华清冷,逡巡片刻,还是上前:「昙佑法师若无事的话,可愿同我们在聚贤楼小聚?」 朱槿一散席便不见了踪影,她今日后头喝了许多酒,昙佑不太放心,正想去寻她,被程荻拦住,只好暂时收了视线,「抱歉,我便不去了。」 他眉头轻皱,投下几分急切的躁郁,连理由都未曾找一个。 程荻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竟然不由得显出愠色,「昙佑法师,你也知道吧?你如今不该离殿下太近。」 「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何不愿入京,」程荻道,「我观长公主并非是看重家世门第之人,你同殿下一起长大,自然比我更清楚,但既然你当初未曾想过还俗,如今就更不应该任殿下如此与你亲近!」 程荻这般严厉的样子,连徐溶月都甚少见过,昙佑被他的话一震,像是一把利刃割开血肉般的痛。 程荻也像是未曾想到自己说出口的语气有这么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有些发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我……」昙佑刚想开口,长青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问他:「法师,你见到殿下了吗?我们到处找不见她,修仁修安从景元宫回来也说没看见。」 昙佑的眉在那一瞬无所顾忌的皱下来,「你们先四处找找,若是子时还未找到就让修安修仁去找何太妃和崔少监。」 面上的急切与担忧不加掩饰,昙佑转身对程荻道:「多谢程公子提醒,我……明白。」 自己会离开的。 但无论离开与否,他答应过济惠和太皇太后,无论何时何地,他终会守着嘉宁叫她平平安安的长大。 花月摇晃,寒凉的秋意透过吹来的风席捲了朱槿全身。 她好似从这寒意中清醒了几分,抬头看去,恰好见到了那块写着「映秋殿」的匾额。 月色如霜雪般洒下来,将眼前的一切照的清晰透亮,却又将那肆意生长的杂草染上几分凄清寂寥。 她向前踏了一步,地上柔软的青苔好似幼时在母亲的床榻般柔软。 再睁眼,这座铺满月光的荒废宫殿仿佛静静的注视着自己,在这里独自等候许久。 朱槿去摸了摸颈间的小玉佛,将手放在了映秋殿满是灰尘的宫门上。 宫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一声声哀吟。 朱槿的裙子被杂草划出几道痕迹,站在映秋殿前的院子里,面前红漆的木门破旧,窗纸也被风吹出裂痕,在冷风中瑟瑟飘摇。 昏沉的脑子无比清晰地记忆起了在映秋殿的那些日子。 兄长早慧知事,但往往被母亲责罚,很小很小的时候,朱槿还有「父亲」这个概念。 父亲会带玩具和点心给自己和兄长,父亲的手很大,力气也很大,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兄长和自己举起来。 兄长喜欢缠着父亲要他举高,但是朱槿不喜欢,她觉得害怕。 于是每次就缩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兄长和父亲高大的影子。 后来父亲就消失了。 每次见到他时,母亲都说,要叫他「父皇」。 兄长也要这么叫,他是听话的乖孩子,宫里人说嘉宁公主和六皇子是整个皇宫最听话的一对兄妹了。但兄长那时不开心,朱槿知道他不喜欢叫「父皇」,知道他还想要「父亲」的举高高。 兄长上学堂之后,朱槿还是很喜欢黏着他,因为那时无论是「父亲」和「父皇」,都不太经常来映秋殿了,但是八公主总是过来。 兄长上学堂有时会见到父皇,八公主不敢再他面前欺负自己,她怕兄长向父皇告状。 但是兄长其实没有向父皇告过状,朱槿想了想,觉得如果换做「父亲」,兄长说不定才会告状。 每次知道八公主欺负自己之后,兄长便会吓唬八公主,八公主每次见了他都很害怕他,所以总是在各位娘娘面前犯错。 但是每次八公主一犯错,母亲就会罚兄长。 朱槿总是哭,觉得母亲更喜欢八公主,不喜欢兄长和自己,不然为什么每次都要给八公主撑腰。 但是母亲总是不理会自己,还说自己要是多为兄长求情一句,就多罚兄长一个时辰。 朱槿后来才学聪明,每次母亲罚兄长时,自己就也要去陪兄长一起受罚,这样母亲罚的时间就会短些。 有时候罚的轻,就是扫扫地,兄长一声不吭地拿着扫帚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扫成一堆,等朱槿出来陪他,他才露出笑,也不让朱槿干活,任她到处玩叶子看蚂蚁。也有罚得很重的时候,八公主有回掉进池塘里,发了几天的烧,她的母亲便找到映秋殿来了,说八公主在梦里一直念着兄长的名字,叫兄长放过她。 那天闹得很大,连父皇都来了,父皇责骂了八公主的母亲说她自己没看好孩子,现今她生病了也不管,却跑到这里来闹。 八公主的母亲哭着跑过来,也哭着跑了回去。 但那一日,兄长依旧受了罚,母亲说,要他跪在殿门口,直到他认错为止。 朱槿像以前一样陪他,但没过多久便受不住了,困得睡了过去,到后半夜还被冷醒了一回,身上披着兄长的外衣,兄长却仍旧跪在原处,外面下起雨,溅起的水花染上他的衣摆。 兄长叫自己回去,朱槿偷偷熘进殿内拿了桌子上的伞和两床被子出来,把伞撑在后面,一人一床被子继续跪着。 但朱槿忘了当时兄长究竟跪了多久,她后来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殿内,宫女太监围成一圈,兄长在自己床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那时候,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母亲说自己病了好久,八公主好起来了自己还在睡。 朱槿很难过,因为八公主好起来了但是自己却生病了,兄长还跪了那么久。 她觉得吃了一个大亏。 这下八公主不仅欺负了自己,还欺负了兄长,前面她母亲还说她病的快死了,眼下自己还生着病呢她又好起来了,一定是想着活过来继续欺负自己和兄长。简直太过分了。 朱槿越想越难过,越来越想哭,于是汹涌的泪水遍宛如长河波涛滚滚而来,异常有力,异常健康,惊掉了太医的下巴。 那时候她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都是心有所求的。 就像八公主想要欺负自己,自己想要兄长不被八公主欺负。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不知道昙佑心里求的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第三十章 所遇 昙佑走在宫道上。 长青给了他一盏宫灯,路过的宫女太监们看见他,仿佛都知晓他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昙佑法师」。 他匆匆而过,循着空旷的长廊一路渐行渐远。 路上遇见的宫女太监们越来越少,精緻的八角宫灯放出荧荧的亮光,昙佑忽然住了脚。 夜风吹起他新做的僧衣,挟着念珠的沉檀香钻进鼻腔,竟让昙佑忍不住咳嗽起来。 长青长松是方嬷嬷带上灵山的,然而昙佑理应比长青长松更熟悉这座皇宫,也远比她们注视了嘉宁更为长久的时间。 他以为,朱槿应该和自己一样,那些关于这座四方城记忆就像是指尖漏去的沙子,越来越模煳不清,越来越遥不可及。但或许,朱槿也同他一样,从那个觥筹交错的筵宴上退出,越过一道道重叠的宫墙,旧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水般上涌,一砖一瓦都未曾忘却。 在血水流土地上的泥水之前,昙佑还能够分清,雨是清澈的,血是鲜红的,是和院中鲜艷热烈的花朵一个颜色。 他许多次随父母入宫,想去见一见那个爱着鲜艷朱色的小公主,见一见这座宫墙之内,那个从小便与他密不可分的小姑娘。 陈贤妃有孕的那段日子,是钦国公夫人最常进宫的时候。 春日传出的消息,熬过一个苦夏,朱槿和朱瑜才等来了出世。而那个春夏,陪陈贤妃最久的却是她的阿窈。 映秋殿偏僻,国公府的马车总是要辘辘地走上好一段时间。 或许也正因为偏僻,每每到了春日,映秋殿便是花团锦簇的热闹模样,等到夏天,深绿色的藤蔓绵延在廊架上,浓荫蔽日,阳光从一片片翠绿的细叶间隙间洒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斑。 魏佑冉那时候总是模模煳煳地想,若是贤妃娘娘肚子里的小宝宝长大一些了,自己也可以在国公府建这样一个廊架,种满各式各样的鲜花,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钦国公府也可以像映秋殿那样奼紫嫣红,夏天到了就是一片绿树成荫的清凉,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到秋天带她去江南吃新鲜的草鱼,冬天到了再回京城看第一场落雪。 毕竟父亲说了,自己不需要出众,甚至不需要为官,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陪她做她喜欢的事。 只是,就像朱槿没有等到那个很好很好的魏佑冉,魏佑冉总是在那扇紧闭的宫门前望而却步,始终没有再踏进映秋殿一步,去真正与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公主见面。 朱槿喜欢鲜艷的东西,自己却极其念旧。 有过失去的人,总会在这点上相似。 他知道的,这么多年了,朱槿心里依旧念着那个逝去的「兄长」,念着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念到固执。他和朱槿一样,死守着被冰封的记忆,不断把自己变冷,让自己也要成为一块冰,坚硬到自己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 他应该要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明白、知晓朱槿一个人的时候,想要去到什么地方。 在朱槿眼里,他们是灵山塔相依为命的花与蝶,而在昙佑眼里,他们更像是鱼与水。水离开了鱼还是水,可鱼离开了水却活不下去。朱槿从来就不需要自己,一直一直以来,昙佑远比朱槿需要自己那般需要着朱槿。 她是他至亲至疏的命门。 在无数个相隔咫尺的瞬间,他耳畔响起的,却是不同时间,母亲一遍遍重复过的话语。 待走到那扇无比熟悉的、敞开了的宫门前,他终于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如约再次出现在这座改柯易叶的宫殿,与贤妃的孩子重逢。 朱瑜的视线宛如离弦之箭,一触即发,瞬间已经作出了状似兽类受到威胁时的攻击性。 这是无数次刀间舔血之中养成的敏锐与警惕。 于年少的皇帝来讲,是好的品质。 他坐在殿前的阶梯上,膝头枕着朱槿埋在他明黄华服下的脑袋,看清来人后眯起了眼睛。 朱槿蜷缩着身子,在他初初长成的修长身形中找了舒服的位置睡得无比安稳静谧,全然不似平日见到朱瑜时那般紧张戒备。 就像小兽缩回母亲的怀抱那样,昙佑的神色就这般柔软下来的同时却又感到一丝迷惘。 他想,他终究给不了朱槿这样的安心。 这世间只有朱瑜,与她一母同胞,身上流动着相同的血。即使是十几年的遥遥相望,所有长眼睛的人还是能够从他们一般无二的美丽面容中,看见他们极致亲密的血缘关系,如同天幕的日月,永远为彼此而亮,相依相伴,亲密无间,永远不会再进一步,也永远不会退一步。 这是昙佑第一次见朱瑜。 但比起他第一次见到朱槿的那一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至少,朱槿安然无恙,也会一直安然无恙。 这很好了。 昙佑节俭朴素十几载,从来不是贪得无厌之人。 他露出一个尽可能平和温厚的微笑,朱瑜却只是用那平静到冷酷的声音问: 「昙佑法师,你怎么敢来这里?」 一个「敢」字,已经交代了许多。昙佑或许应该感恩他。 但不知为何,这般直白粗暴地撕开那层纸煳的窗,给他带来的感受远比不上他看见朱槿发现那个红木盒子时的诚惶诚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昙佑:「我来找殿下。」 朱瑜闻言,倏忽之间弯了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景元宫的宫人们是都死了吗?竟然敢劳烦昙佑法师深夜来这里寻人?」 昙佑抬起那双澄明的眼睛,道:「毕竟找我要比找陛下容易些。」 明明是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的话语,朱瑜却感觉到无比的不爽,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继而道:「可今日在此处,朕可是宁愿看见太皇太后,都不愿看见你。」 昙佑垂眼,看向朱槿安然的侧脸,如同这世间所有稚子幼童那般干净纯澈的神情。 他问:「陛下要送殿下回去吗?」 这大约也算作一种试探,只是昙佑或许对此有一个比较确认的预料,而也不得不承认,在朱槿面前,自己能够为此找到一点被需要的价值。而朱瑜至少此时没有完全剥夺这个资格。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勾唇,似笑非笑地对他道:「既然昙佑法师来了,怎么能让你白跑那么远的路呢?」 话是说得尖言尖语,然他拱手相让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许多。 他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从容不迫地游走于各个势力之间,夹缝中所处的地位,就不可能是个无风之地,凉薄冷酷,漠不关心或许是真实的事实,然而对嘉宁,已经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特殊与关照。 临走的时候,朱瑜将那件明黄色的外袍搭在手臂,充满恶劣意味地再度笑起来,「魏佑冉,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昙佑的动作停了停,朱瑜继续道:「你知道,先帝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昙佑回头,看见他轻轻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指,压在唇边,对他满含恶意地微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朱槿被风吹醒,身上披着昙佑那件新做的僧衣,睡眼朦胧地望向天边,月亮已经斜下去了。 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昙佑轻声问:「太冷了?」 朱槿听到他的声音,垂下脑袋,埋在他肩头,重新闭上了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昙佑道:「马上就回宫了。」 朱槿又「嗯」了一声,之后便没了声息,正当昙佑以为她再度睡着的时候,朱槿忽然道:「昙佑,你上回这么背我好像还是小时候,我上灵山塔崴了脚的时候。」 昙佑微笑起来,声音无奈:「殿下长大了。」 「……别用这种语气,」朱槿不满,闷声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昙佑没了声音,只是背着她慢慢地穿过宫道。 朱槿搂着他,唿吸逐渐平缓,昙佑的肩头却渐渐濡湿一片。 他的身体微僵,脚步顿了顿,过后又继续慢慢地走。 朱槿问:「昙佑,我可不可以不嫁人,或者,你可不可以不做和尚……」 「我听到过的,济惠师傅的衣钵根本没有传给你,他说你本该就是与佛无缘的俗人。」朱槿道,「我不明白,昙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这样狠心地旁观,这样狠心地看着我挣扎,一面对我好,一面又疏远我,把我向外推,交给那些我根本就不熟悉不认识的人!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不知道赵泽兰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对自己情根深种,为什么他能够对自己说出那句「不要轻易否定他的倾慕之情」,她如果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那自己呢?她这么十几年和昙佑相伴的点点滴滴,她交付出去的信任与情感,她的倾慕之情呢?谁来给她这样的尊重? 这不公平。 「昙佑,这不公平……」 她不想做出塞的昭君,不想做山寺里的小尼姑,也不想要昙佑下地狱。 只要昙佑从佛陀的身边离开,只要他蓄起长发,任他是农民还是商贾,她都愿意放弃自己的公主身份远走高飞,重新开始。 他们的字写的很好,可以去卖字,昙佑能读很多书,又聪明,可以做教书先生,甚至做名震天下的隐士,而自己最会酿酒,等一壶一壶地卖出去,攒些钱可以开一家酒肆。 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做过什么公主,这些年的食禄她几乎不曾动过,可以完完整整的交还给朝廷。 昙佑还在走,夜风再也传不来谁的声音,像是静水中落下一块小石子,无声的泛起涟漪,转瞬又消弭无痕。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他想,他所遇见的,于自己来说太过奢侈。 第三十一章 所得 景元宫的灯火终于逐渐歇下。 她今日喝了许多酒,必定要口渴,昙佑倒了一杯水,轻拍了拍朱槿,柔声道:「嘉宁,水。」 朱槿模模煳煳地点了点头,身子却没有动作。 昙佑只好坐在榻边,扶起她的身子,将水送到她唇畔,见她咽下,又再将她放平,掖好被角,准备起身离去,蓦地被一股拉力拽住。 他的喉头动了动,转过头,对上她盛满月光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率先别开眼,回到她的榻前,蹲下来,温声问:「还想要什么?」 他凑近之后,还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浓郁酒香,比她酒窖里的桃花酿要浓烈得多。 朱槿的目光从抓着他的那截衣摆,转向他的脸庞。 昙佑是很好看的人,水月观音一般,不染纤尘的清与冷。 那双眼睛,最好看,也最无神。 始终像是一潭浓黑的云雾,平静的死水,半点起伏都难以见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朱槿相信人的眼睛,赵泽兰的眼睛也是一潭水,却是水光潋滟,临去秋波。 她也想从昙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是直到自己的眼睛干涩,她窥不破那团浓雾。 她愣愣地盯着他,抓着昙佑衣服的手逐渐松下来,却转而覆上他的面颊。 没有真正的触碰,只是浅浅的隔着那样微小的距离。 掌心能够感知到他刻意放缓的唿吸,感知到他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动,像是芦苇和羽毛轻轻划过,泛起浅浅的痒意。 昙佑的眼睛被挡住,寂然无声的室内,被逐渐升起的雏鸟初生般的细微的呜咽声淹没。 残月迷离地放出光,落满一地霜华。 朱槿的手忽然像是被滚烫的开水灼伤一般缩了回去,见到了她所梦寐以求的、泛着波澜与水光的、柔软的双眸。 沉渊下的浪涛打破那个一触即溃的幻境,他眼中翻涌着的情绪,宛如星火燎原一般烈烈焚烧。 昙佑看清了朱槿的神色,那般惊讶、不解,甚至于那一瞬间的惧意。 像一柄利刃,刺进血肉的伤口,翻卷出鲜血干涸过的红肉,再添一道丑陋的疤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济惠与朱槿说得对,自己不是与佛有缘的人,自己只是一个被蛛网捆缚的飞虫,一个被因缘诳惑的凡夫俗子,一个阴差阳错之下至死不可言明真名姓的鬼魂。 他压着眉宇,念珠如铃铎,如锒铛,如灵山塔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暮鼓晨钟那般剧烈地响动起来,震耳欲聋。 朱槿的手腕被他紧紧捉住,冰凉的唇贴上朱槿的唇角,在那一刻,又重新变得柔软缠绵,仿佛被朱槿的温热感染。 朱槿的眼睛轻轻闪了闪,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翼般轻轻扇动。 他的泪滴落到朱槿脸上,睁开眼睛时,昙佑却像先前的自己一般,捂住了她的双眼,喉咙发哽:「别看……」 朱槿安静下来,等待着他平復好情绪。 只是脸颊发着热,脸上泪痕被烫干。 她试着伸出手,轻轻拥住昙佑,小心翼翼的力道。 昙佑的身子再度一僵,朱槿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也顿了顿。 方才的脸红霎时间变成一个笑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昙佑将手放下,也移开眼,又变成一尊泥塑的佛像。 朱槿唤他的名字:「昙佑。」 她的动作在收紧,仿佛在慢慢试探,昙佑握住她的手,缓慢又艰涩地道:「不可以……殿下,我们……不可以……」 朱槿一愣。 片刻静默后,朱槿收回了双手。 她的面容在残月下映照出超乎寻常的冰冷,像万古不化的坚硬寒冰,将视线转向一边,口中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出去。」 昙佑默了默,将落在地上的杯盏捡起,放回在了桌子上。 没一会儿,室内已经一片冷意。 朱槿慢慢蜷缩起身子,抓着那床华贵的被子,指节泛白,眼泪来势汹汹,半点也压抑不住,洇湿了光滑的丝绸被面。 她的呜咽无数次撕裂胸口,想要破茧变成肆意的嚎啕,然而一次一次被该死的理智限制,最终变成一声声沉闷的声嘶力竭,呕哑难闻,难听到让朱槿自己都觉得诧异。 直至月亮消弭,昙佑跪坐在窗前,等待着新一日的曙光。 胸口沉闷,几近窒息,空荡荡地留下鲜血淋漓的血洞,他一次次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场雨,混着红花的雨,一朵朵绽放,代替心脏,包裹全身。 这十几年,他究竟在如何生活。 活在佛陀的庇护里,还是活在仇人的影子里。 他从不知道,他的存在是经过建文帝的允许的,而朱瑜的话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建文帝一直都知道自己。甚至,知道他的女儿一天一天地在自己眼前长大。 十几年的煎熬,千百个日夜的忏悔与罪恶,无数次放弃想要自我了结的企图,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苦,挣扎,身为一个人的情感,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什么呢? 他拼尽全力的接纳,长年缄默的压抑,血和泪地流淌。 最终失去了全部,得到了一件不可得的珍宝。 一件……年少时最想触及,又最不可触及的珍宝。 如果他们真的全然知晓,又该怎样看待朱槿对自己的依恋。 是……朱瑜的代替品吗? 昙佑忽然很想笑,也就真的笑出来了,想起的是朱槿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她在朱瑜膝头安睡的神情,她眼底流露出的一瞬间的惧意,以及那个……她闭上眼的吻。 眼泪落下。 窗外一片阴沉,带着寒意露水潮湿地黏在衣衫上,布料变得湿冷和沉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不生法相,无所住。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若众生皆苦,自己不做凡人,善护念,度苦厄,等到真正将过往的一场劫数放下,会不会好过一些? 若弟子真正虔诚,佛祖慈悲,可否赐他一道菩提之心? 济惠说,等自己真正放下,才能成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一切所求是贪,一切所遇是缘,一切所得是空。 有所遇,所以有所得,有所求,所以有所遇。 若四大皆空,因而要六根清净。 是自己犯了忌讳,怨不得旁人。 昙佑终于又笑起来,泪水依旧淌过冰冷的脸颊。 那个笑容空洞,难看得不像话。 缘起性空,他与朱槿有缘,与皇家有缘,同样也与佛有缘。 他所遇过佛,便不信佛不度自己。 自己要活下去,活到见过四海,见过众生,见过一切以后,安然寂灭,不枉一世的那一日。 阴沉的天色里,朱槿与昙佑都抱病在卧,等待阳光降临。 而金殿之上,朱瑜皱眉喝完一碗药,看着秋闱考官递上来的摺子,掩唇咳嗽了几声。 高炜问他:「陛下可要再添件毯子?」 朱瑜头也没抬,对高炜摆摆手。 又问:「景元宫那边如何?」 高炜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据太医说,长公主着了凉,外加有些心血虚,好好修养几日便好。」 朱瑜便「嗯」了一声。 高炜继而道:「当年姚家之事……」 朱瑜道:「当年姚家之事,是都察院查的。」 他看向最后署名上的姓氏,眸光微动。 自己的亲外祖,陈思敏当年就在都察院任职,他查到什么,交给建文帝,建文帝再将罪名公布,将姚家抄家。 朱瑜对建文帝留下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再清楚不过,若非如此,吴太后又何至于像今日这番头疼不已。 说是寄养在皇后膝下,过为嫡子,稳固后位。 却最终不过是为了朱瑜铺路罢了。 先皇知道朱瑜与朱槿的亲密,偏偏冷眼见皇后过继朱瑜,丢弃朱槿,便已经知道,她没有了半分摄政的可能。 建文帝人生的最后几年,便是在一日一日为朱瑜揽权呕心沥血的谋划中度过,只是看见朱瑜,又难免会想起明明相隔不远却好似天涯海角的女儿,想起陈贤妃。 对朱瑜来说,先帝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于太子来说,他是一个好父皇。 尽管册立太子之后,朱瑜每日与建文帝的相处显得如此冷漠,可每每坐在旧日他坐过的位置,想起他最后形销骨立的憔悴,朱瑜发现自己总归是恨不起他来。 而对陈家,朱瑜没有想过。 他的计划没有陈氏,甚至自陈贤妃死后,他从未见过自己那个外祖。 而建文帝对陈氏,警戒与宽容皆有。 这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态度,一种复杂的心情。 陈氏留下的卷宗是两份,清晰明了。但朱瑜不知道,哪一份才是陈氏的「真」。 姚家一案的真相,并非是姚家贿赂官员塞的真金白银,而是那个陪着魏家在牢狱之中砍了头的庶女桃枝。 她放走了一个人。 甚至,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那个人。 朱瑜觉得有趣。 人心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个活人,在世上一天,便有无数种可能,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合常理。譬如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杀人的快感,一连杀了整个村子,譬如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见到一朵花开,突然忏悔自己的罪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朱瑜想知道,被那一桩旧事捆缚的他们,究竟是否都会走到朱瑜预想的那个终点。 第三十二章 玉佛 吕乐瑶的婚期初步定在了明年春,近来天气转凉,连阴了几天见不到太阳。 听说中秋过后,宫里几位贵人都受了凉,连皇上也没有倖免,吕乐瑶已经穿上了新制的秋衣,高高兴兴地从院子里跑过来。 吕夫人最近忙着打理府中帐务,此时正同任管家说着话。她替吕乐瑶划了几家京中的铺子和宅院做嫁妆,也要仔细挑挑等万寿节献给皇帝的礼物,想到这里,吕夫人又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像是还遗漏了什么一样,直到吕乐瑶和吕乐萱双双走到她跟前请安,吕夫人才忽而想起朱槿与朱瑜是一胎出生的孪生兄妹,万寿节不单单是朱瑜的诞辰,也是朱槿的诞辰。 朱瑜的礼早早地就备下了好几份,给朱槿的礼却要再好好打算。 吕夫人略有头疼,见到吕乐萱更是算不上开心,她那个母亲小门小户出身,做个妾室也没带嫁妆,平日便是吃穿都靠着恭扬侯府,一个女儿偏偏又心气高,一心想鲤鱼跃龙门,奔着肃王妃的美梦,最后嫁妆还得靠侯府出。 若是真的做了肃王妃,恭扬侯府出的嫁妆必定是不能太少的,便是比不过乐瑶,恐怕面子上也要做到足够体面丰厚。等那时吕夫人也就认了,只希望吕乐萱成了王妃也要多顾及些娘家。 偏偏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她母亲便急急沖自己张口铺子闭口田庄地要钱,实在是令人厌烦。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可不能让人家传出去自己待庶女刻薄,吕夫人含笑取下手腕上戴着的青玉镯套到吕乐萱的手上。 吕乐萱忙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想推回去,被吕夫人拉住手腕,嗔怪似的道:「收着,虽然是母亲戴了那么久的,成色却是好的。」 她都这么讲了,吕乐萱也便停了挣扎,吕夫人便继而道:「乐萱,丁姨娘近日同我说的那几处铺子,我忙活几日,这才替你置好了大半,只是这庄子的事倒一时不好处理,你也知道,这几年收成不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吕乐萱听的再明白不过,霎时神情便勉强起来,微微露出笑,敛眸道:「多谢母亲,我理解的,回头见了姨娘我便同她言明。」 她的模样一贯柔顺,可惜摸着玉镯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 吕夫人的视线轻轻从她的小动作上划过,也不追究,没看见一般,笑道:「你一向是懂事的。」 她转头看向一旁悄悄把玩着自己腰间崭新环佩的吕乐瑶,轻咳了两声唤回吕乐瑶的神魂,又才道:「今日任管家要出门採买,估摸着这京城的天过几日便要凉透下来了,你也带着妹妹去街上逛逛,添些穿的用的。」 吕乐瑶自然答应,笑嘻嘻地凑近吕夫人,道:「母亲今日可操劳了,既然今日都出了门,要不要女儿替您去普庆寺上柱香再回呀?」 毕竟是自己捧着长大的掌上明珠,这般小女儿作态,倒惹得吕夫人心里熨帖不少,点了点女儿额头,道:「你可不心诚,到时候别惹得佛祖要怪罪我这个老婆子了。再说现下普庆寺有什么好玩的,要过几日万寿节到了,寺中才热闹起来。」 「怪罪谁也不能怪罪您呀,照我看,这京中除了太皇太后可没人比您更诚心了,」吕乐瑶嚷着,又道,「再说了,热闹又怎么了?热闹是赵含意喜欢的,我又不喜欢人挤人。」 她说到这里,不免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她那个表姐中秋时不是被陛下治了一顿吗?估计正和她二哥一起忙着哄她表姐呢,哪有空和我一起出去。」 想到这里,吕夫人的笑意反而淡了不少,往旁边安安静静默立在一旁的吕乐萱看了一眼,道:「好了,你们俩快去快回,别误了任管家的事。」 京中繁华街市多,普庆寺门前门后的几条街道更是日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吕乐瑶与吕乐萱下了马车,上了鸣翠坊的二楼。 吕乐瑶喜欢金饰,吕乐萱心中明白自己不过作陪,也识趣地随她来到金饰柜檯。 自古黄金贵重,但再贵重却也要花钱来买,本朝建朝以来,商贾云集,不管是对内还是出海,都有着大批队伍载着各种商品买卖。得到的钱,除了买田置地,便是这些衣食住行。 那些不入流的商贾成天穿金带银不免落俗,好在吕乐萱容貌出众,又认准了鸣翠坊那些别出心裁的金玉首饰,一向只有富贵艷丽之色,而无半分俗气。 掌柜见到她们便迎了上来,笑的乐开了花,「呦!吕小姐,您可算来了!我这前几日收了一位老师傅打的金钗,模样可好看了,别人问过几次我可都没松口,只等着您来呢!」 笑话,寻常人家哪里有恭扬侯府的嫡姑娘出手大方,吕乐瑶也不是傻子,也明白这掌柜分明是在等自己的银子。 不过自己大方是一回事,却也不是个冤大头。金钗最易流俗,便是大方,吕乐瑶也要打心底里觉得银子花得值才是。 她面色淡淡,对掌柜道:「我可得先看看。」 掌柜堆着笑,忙不迭道:「自然,自然!您放心,这次保准您满意!」 她说着,往内堂走了几步,大声喊了一声:「杏子!把邹师傅打的那只钗拿来!」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便捧着盖着红锦的托盘走来了,掌柜掀开红绸,一对累丝嵌珠玉花蝴蝶簪便映在了吕乐瑶眼底。 她眼睛一亮,忍不住伸手将那簪子取了出来。 无论是饱满莹莹的明珠,还是剔透的玉质,都是上好的料子。何况那蝴蝶细緻入微的累丝,技艺尤为精湛,花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掌柜见她起了兴趣,更是喜笑颜开地介绍:「吕小姐,不瞒您说,您这回可真是来得巧了,若是几个月前我都不敢说,这几日去了几趟普庆寺亲自问过了,才敢和您打包票,这打金簪的邹师傅那可是早年在宫里做过事的!」 她说到这里,又凑近吕乐瑶,放低些声音,道:「……我可悄悄和您说,几个月前嘉宁长公主还专程去找过这位老师傅呢!」 房间就这么大点地方,吕乐萱听到几个熟悉的字眼,同吕乐瑶齐齐朝掌柜看过去。 掌柜解释道:「可真不是我胡说,咱们那位长公主自小有块傍身的玉佛,听邹师傅说是块上好的白玉,可惜佛肚被摔了道裂痕,这才找邹师傅用金补上。」 从鸣翠坊出来,吕乐瑶拿着那对金簪在脑袋上比划,对着侍女拿着的铜镜找合适的位置插上。 吕乐萱坐在另一边,轻轻捏着手帕,掩唇道:「姐姐,这玉佛开裂,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大吉利吧?你说殿下为何独独要那块玉佛呢?」 吕乐瑶瞟了她一眼,又继续摆弄着头顶,懒声回道:「殿下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天底下开裂的玉佛又不止这一个……既然是自小带的,八成是太皇太后送的了。要知道太皇太后仙逝,殿下可是守了三年的重孝。」 吕乐萱刚想说话,刚才还在好好的向前奔地马车却勐地停了下来,吕乐瑶身子一倾,差点撞着脑袋,反应过来后立即怒火中烧,掀开车帘,「谁敢在恭扬侯府跟前放肆!」 对面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一愣,吕乐瑶看清他的面容,也愣了一下。 吕乐萱探出头,瞧见那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马背上坐着一个玄色团领窄袖衫的男人,丰神俊朗,样貌堂堂,对着她们的马车拱手一拜,道:「抱歉,惊扰小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那熟悉的面目,不正是前几日才来过府上拜访的胡崇吗? 吕乐萱悠悠地转过眼,看见吕乐瑶脸上变幻莫测的奇异神色。 听见胡崇的告罪,吕乐瑶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崧显哥哥今日怎么在这里?」 胡崇颔首,道:「过几日万寿节,普庆寺庙会人多事杂,我便先来看看。」 「这样……」吕乐瑶状似思考,没一会儿又偷偷看向他的身影,轻轻问,「那……公事忙完了吗?」 再富贵骄傲的花儿,沾上露水也是惹人怜爱的。 她眼波流转的情态,自己恐怕都尚未知觉,却在旁人眼里是难以拒绝的娇艷。 胡崇迟疑片刻,看向身后同行的同僚,同僚立马会意,笑着拱起手来,向他告了辞。 吕乐瑶便也回过头,脸庞泛起桃云,对吕乐萱道:「妹妹,那我晚些再同你一道。」 胡崇下了马,来到她们的马车旁边,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细长,粗糙,留着厚茧,关节又是通红的,像是雪天被冻过一般。 可吕乐瑶搭上他的手下车时,触及他筋骨虬结的手背,却惊讶于他手掌的干燥和温暖。 吕乐瑶的侍女在一旁跟着,任管家也就没阻拦,叮嘱了侍女几句便由着他们远去。 吕乐萱看着两人,露出一点迷茫,眉头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任管家问:「二小姐,接下来怎么走?」 吕乐萱回过神,道了一句,「回府。」 马车重新动起来,往着普庆寺相反的方向走了。 吕乐萱想起肃王也有这么一双手,翠绿色的玉扳指戴在右手的拇指上,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到那翠玉,却看不见那只手。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有几分疲惫。 吕乐瑶一直是眼高于顶的人,就算是对赵含意,也不过是觉得赵含意的性子好玩,但从不和她交心。她是侯府嫡女,只需要坐在那里招招手,便会有大把的好东西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幼时倒真真切切地嫉妒过她,但年岁渐长,反而慢慢接受了这些。 今天看见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却忽然有点涩意。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将所有便宜都占光了。 第三十三章 后妃 朱槿的风寒渐渐好了,便想去给何太妃请个安,但是此前又要绕不过要先去一趟太后的清宁宫。 长青替她更衣梳洗,期间也谈起这些日子的一些新事儿。 「……要说您病的这几天,最大的事儿就是姚家那桩旧案被平反了。」 朱槿想到那日出宫,莲心坐在水边的模样。 「就算是平反,姚家到底也没有了。」朱槿轻轻道。 长青见她神色忧郁,便道:「总归比背着罪名好些——莲心道长被放出来了,还在宫里做了女官,殿下往后应当能经常见到她。」 「做女官?」朱槿回头,望向长青带笑的脸。 长青解释道:「听说莲心姑娘只是姚府的一个侍女,真正的姚家小姐还是那位宴上的昭君姑娘,多年前被收进教坊司,被路过的兖州商人看见,想办法找人把她救了出来,送到了刚巧失去了女儿的姚家,成了姚家养女。几日前姚家平反,皇上为了安抚姚家,封姚小姐做了淑妃。」 「这可是头一遭,陛下主动纳妃,而且一进宫就是四妃之一。」 长青说着,已经替朱槿绾好了发。 朱槿直觉朱瑜不应该只因为这个理由封妃,姚绻生的美丽,但那美丽是有锋芒的。 就算那日昭君的悲戚哀怨,低眉敛目,但朱槿仍旧能感觉到她与自己所见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包括朱槿自己。 刚踏出内殿的门,两个人迎面撞上从旁廊端着一碗药走过来的修仁。 隔着几尺距离,苦味直扑鼻间。 长青的身子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 朱槿的手在后头悄悄攥紧了长青的衣袖不让她退,强撑出一个笑容,没让眉头皱下来。 「殿下,您的风寒刚好,这药还是要再喝几日的。毕竟是陛下特意找了崔太医开的方子。」修仁笑意清浅,跟朱槿表情摆在一起实在是令人有些忍不住……长青的那声笑差点没绷住,在后面连咳了几声。 修仁看向朱槿身后,关切道:「长青姑姑也着凉了?」 长青忙止了笑,连声道:「没有没有……」 朱槿转过头,看向正前方的宫门,一脸正色,道:「本宫现下要去清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怕误了时辰,这碗药先给昙佑法师送去吧。我回来了再喝就是了。」 「这……」修仁故意看着药碗,做出一副犹豫为难的模样。 朱槿连忙道:「好了就这样,长青,我们先走!」 不过片刻,朱槿便拉着长青逃也似的奔出了宫门。 修仁看着两人消失在宫门的背影,不由得失笑。 转身,修安捏着鼻子凑过来,指了指他手上的药碗,「殿下又不喝?」 修仁道:「说是要给昙佑法师送过去。」 修安翻了个白眼,「昙佑法师都快成殿下的药罐子了,十回送药六七回都给了昙佑法师,剩下三四回不是叫长松到处端去各种冷宫就是偷偷被倒进花坛里,院子里那株山茶都快成苦味的了。也就中秋过后那一天发了热迷迷煳煳喝过几口,后面的药基本没碰过。若非崔太医布置了药膳,哪能好的那么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修仁却只笑笑,依言端着药走向昙佑的院子。 一直走出一条宫道,长青才喘着气叫她,「别跑了殿下,一会儿没被修仁抓去吃药该被苏尚仪抓去学规矩了。」 朱槿便停下来,再原地扶了扶宫墙,而后慢慢靠了上去,往着远处宫墙外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 长青不明白她笑什么,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有见惯了的蓝天。 朱槿说:「我忽然想起,从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央着宫女陪我放纸鸢。大约是母亲刚去世、皇后……不,太后娘娘带走兄长之后,因为我记得,我放纸鸢,是为了让兄长看见。从坤宁宫到国子监,再从国子监到东宫,我就在能走到的最近的宫墙后面,放高一只又一只纸鸢,希望它飞的再远再高些,可是等它真的飞的高高的,飞出无论到哪里都一模一样的宫墙,我却忽然觉得很孤独。但是最后,又总是剪断了那些风筝线。 「我那时在想,我自己都不愿在宫里呆着,又怎么能阻碍他们飞出去呢?」 朱槿望着蓝天,似乎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只纸鸢。 从坤宁宫到国子监,从国子监到东宫,那是相当远的一段路,然而朱槿放飞那些风筝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面前的一堵朱墙、方寸间的天空,与那一只属于自己的纸鸢。 她希望纸鸢自由,但是纸鸢自由了,自己却会很寂寞。 如果纸鸢能带走自己,那该多好啊。 眼眶再度发红,连唇边的微笑也染上苦涩的滋味。 长青静静地看着她。 「殿下,若是实在喜欢,为何不抓紧那只纸鸢呢?殿下的纸鸢,就算飞出了宫墙,又能去哪里呢?」 不过是再落到另一处高墙之内罢了。 比起其他,长青更希望朱槿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也希望,朱槿能够得偿所愿之后获得快乐。 两人还没到清宁宫,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便从内殿里传了出来。 朱槿的脚步微顿,里面匆匆走出一个捧着碎片的小太监,看见她时忙停下脚步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朱槿看着他手里的碎片,问:「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支支吾吾了半天,把头越压越低,也不敢去看自己。 朱槿无奈地挥了挥手,放他离去。 小太监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比先前走得更快,向外走远了。 进到殿内,吴太后坐在中间,吴淑函也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 屋内一切如常,只是每个人都显得那样安静。 朱槿向二人见礼,吴太后笑起来,对朱槿道:「嘉宁来了,风寒可好些了?」 朱槿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好了就好,」太后说着,似嗔似怨,「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可怜见的,病刚好呢就跑这么远过来请安,若是新进宫里的都是像你一般的好孩子,哀家也不用替皇后瞎操心了。」 这话含沙射影,近来新进宫又能碍得了太后的眼的,真是想来想去想不出第三个人。 朱槿没去接这话茬,低眸又见吴淑函站起身,「是儿臣无能。」 她垂下长睫,姣好的容颜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若未闻。 吴太后莫名的笑了一声,「好了,哀家累了,你们也下去吧。」 朱槿和吴皇后一同点头称是,起身离去。 坤宁宫和何太妃所在的宫殿并不同向,吴皇后神色淡淡,一路没有交谈的意思。 她不打算说话,朱槿也就没找她。 只是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背嵴挺直,朱槿却忽然想到街头走在细线之上的杂耍艺人,每一步都是不偏不倚,小心翼翼。 朱槿本该不明白一个姚绻进了宫,究竟会带来什么。 只是那根细线,落在朱槿眼底,似乎也捆缚住了胸口。 她有些难受。 等到何太妃宫中时,已经到了早膳的时间,见到朱槿来了,何太妃叫人填了两双碗筷,关了宫门要朱槿和长青一道吃。 长青连连摇头,「太妃娘娘,我就不吃了,叫人看见不好。」 何太妃道:「你不坐下,怕是嘉宁也吃不好了。」 朱槿顺势盯着长青。 长青架不住,败下阵来。 何太妃多年向佛,桌上都是些素斋。 朱槿和长青也吃得惯,想着正好晚点回去,躲一躲修仁。 何太妃不过几口便没再动筷子,笑眯眯地等二人吃得差不多了,又才过来叫人撤了饭食。送了茶水过来。 朱槿还未开口,何太妃倒是目光扫过她,先问:「中秋宴上……」 朱槿心一紧,何太妃继而道:「秦妍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槿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口气,斟酌半晌,道:「……太妃娘娘,秦小姐是一心倾慕赵泽兰的。」 何太妃闻言,唇畔的笑意却缓缓消失了,掏出手帕掩了掩唇,才在朱槿提着心地偷瞄下慢慢开口,道了一句:「那又如何?」 这四个字不太像是一向慈悲为怀的何太妃能够说出的话。 连长青都浮现一丝诧异。 朱槿没有答话。 何太妃继续道:「你不喜欢赵泽兰?可我明明见你当初还送了他两坛酒。」 朱槿道:「那是出于朋友之义——他是个好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何太妃瞭然,「也就是说,你觉得赵泽兰是个好人,但你不喜欢他。」 朱槿点头,刚想开口,何太妃却再次道:「那嘉宁,既然如此,秦妍喜欢赵泽兰,赵泽兰便一定要回应秦妍吗?」 朱槿噎住,半晌却还是慢慢道:「太妃娘娘,我不想嫁人。」 屋内静默片刻,何太妃落下一声嘆息,「嘉宁,你已经十八了。」 「你有时,会感到寂寞吗?那种,一个人的孤独感?」何太妃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我和太皇太后,以及你身边的人都那般无能,不能真正的让你自由。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地给你一个更大、更宽松的环境。可想要打破这个樊笼,仍然是很遥远的事。」 何太妃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微笑道:「你的母亲……陈贤妃——我想她不如你,可她也曾改变过哪怕一瞬的先帝的想法。」 「嘉宁,」何太妃轻轻抚着她的头,「我相信太皇太后的选择,赵泽兰会待你很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一直爱着什么,但你仍旧可以相信,赵泽兰可以成为你亲密的亲人,这并不一定是因为赵泽兰爱你,而是因为定云侯府需要你。」 「爱情是很短暂的,在长久的相依相伴之中,渐渐的,你会分不清你爱的那个人,是否依旧如从前那般爱你,但你们却容易彼此信任对方,深爱对方,关心对方,在我眼里,那是更接近亲情的一种感情。」 「所以,嘉宁,你当然可以爱着谁,可是嘉宁,不要依赖爱,不可以依赖爱,」何太妃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三十四章 女官 从何太妃宫中出来,朱槿顺势走向了后宫的方向。 六局二十四司,皆在后宫,由女官与女史组成。 莲心承了姚姓,一来便坐上了正五品的尚宫之位,只不过尚宫局权重,设置了两位尚宫,另一位田尚宫是当年吴太后做皇后时一手提拔,且也不单是尚宫局,除了尚仪局的苏玉是从宫女一步步走到尚仪之位,尚服局的范女官与御前的高炜沾亲带故,其他几位领头女官或多或少的要偏向于吴太后。 朱槿心中猜着莲心和姚淑妃在宫中可能并不好过。 不同于邵昭仪和郭昭仪,很显然,姚绻并不打算与吴皇后交好。 苏玉听闻女史说见到了嘉宁还有点恍惚,直到在宫门前见到一身白藤色的朱槿,才领着人匆匆过来迎接。 朱槿对苏玉印象极佳,进退得宜,温柔缄默,如山水明净,亦如月色轻柔。 她的身上有朱槿所羡慕的安静平和。 她极其自然地扶起苏玉,眼睛向四周来来往往的宫人不住地看,每个人神色匆匆,步履不停,忙忙碌碌地移动,忙忙碌碌地行礼。 她环视一圈,重新对苏玉道:「没来过,太妃娘娘说我既要去国子监做助教,便来六局多走动走动,学些东西。」 苏玉闻言惊讶,「臣是听闻过这件事……可是您不是找过郭大人吗?」 提到郭父,朱槿的脑海里一下子便想起郭父对着自己撑起的大大的笑脸。 「他啊……」朱槿拉长了语调。 倒不是因为别的,郭父对朱槿实在是太百依百顺,不论朱槿做什么都能在笑容之后扯出一番深意来,一口一个「皇恩浩荡」,朱槿实在是不太能受住。 但苏玉看见她的神色,倒也没有多说,「那臣带着殿下四处转转。」 朱槿点头,沖苏玉笑了笑。 宫正司六尚局虽然设在一处,但每日在六局中行走辗转还得花上些功夫,苏玉试探性地询问:「殿下想先去看哪里?」 不出所料,朱槿道:「先去尚宫局吧。」 苏玉叫走了女史,独自领着朱槿和长青去了尚宫局。 朱槿来的巧,没看见早晨清宁宫的热闹,倒是赶上了尚宫局剑拔弩张的时候。 莲心一身崭新的女官服饰,通身得体气质,倒全然沖淡了朱槿印象里那位慵懒妩媚的女道模样。 她觉得有几分陌生,随之而起的,也便余留下心头升起的淡淡的怅惘。 她们暂且停下步子,不约而同的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出声。 只听见里面另一位穿着与莲心相同形制的服饰的女官冷笑,「怎么?姚尚宫这才上任没几日便要公然包庇犯错女官以养亲信吗?」 朱槿这才发现莲心的身后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官,看服制,当是正七品的二十四典之一。 「田尚宫,既是内官监已经批下之物,一时不曾加印也是有过先例的,何以要以失职之罪将曹典记送去宫正司?」 四周也有几位女官女史,然而除了那个曹典记,却无人站在莲心旁边。 「何以送去宫正司?」田尚宫虽是解释,那张光鲜亮丽的脸上却浮起笑意来,「先例是有,但太祖皇帝当年亲口留下祖训,凡宫中上下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奏之,若尚宫不及奏,而朦胧发内官监。但依沈司记与曹典记自己所言,那日出入,分明是小李公公理应的轮值,非急非要,又为何不加印?」 若是其他人,兴许朱槿倒一时反应不过来,但田尚宫提到的「小李公公」,朱槿却有印象。 那是修安的师傅,李献的徒弟。 布置明华宫一事,高炜下过命令后,李献便将事情揽了起来,内官监是自己的地盘,而自先帝以来,十二监势力壮大,早已摆脱了六局制约,甚至从六局中侵夺了不少本该由六局所掌的权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便如尚宫局的物品出入,当然,这部分被李献紧紧抓在手里。 因此自先帝起,内官监的宫人出入物品不在尚宫局加印已成惯例,尤其是遇见与李献相关之人更是来去匆匆,问都不必问。 但这些事,又如何能作为辩护的证据宣之于口呢? 得罪李献,可比得罪田尚宫的后果还要严重得多。 女官六局若非吴氏两后,早该没落了,而十二监却是皇帝亲信,直接代表皇帝态度。 吴后再大,大不过皇权,何况今日的吴家早已今非昔比,无权无势,小辈们一个个争着祖上产业,甚至能抢到两位娘娘一脉,恐怕不过几年,就要彻底败落了。 莲心半晌没说话,朱槿看着她想做些什么,可刚踏出一步,便被苏玉拉住。 接着莲心道:「既如此,不如请内官监的公公们来当面解释?」 她不是傻瓜,田尚宫也不是。 宫中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女官虽是吴后庇护,却也是宫中行走之人,怎么会全然与内官监划清关系。 甚至比起崔质与李献,她们与李献、高炜的关系更加亲近。 姚绻是今上亲封的淑妃,莲心既然是她的人,内官监不至于会为难,但毕竟层层关系,便是要请皇帝撑腰,也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何况是内官监? 田尚宫微微笑着,目光扫过连头也不敢抬起的曹典记,落回到莲心身上,「放肆!区区琐事,如何敢轻易劳烦各位公公?」 莲心对上她的目光,「若贵人怪罪,由我一力承担。」 「啊……」田尚宫做出惊讶的模样,「想不到姚尚宫如此看重曹典记,若是真是如此,我倒真不可如此不讲理,做个不分青红皂白便追责旁人的恶人了——」 她转过身,喊了一声,「沈司记,劳烦你去内官监跑一趟,去请小李公公过来,就说,那位新上任的尚宫大人要请他过来对质呢,噢,小李公公时常煳涂,你可别忘了提醒他,是姓姚的尚宫大人请,可别找到我头上来。」 她话说的俏皮轻飘,沈司记顺着她笑着应了一声,由宫门处离开了。 于是田尚宫婷婷裊裊的走到莲心面前,双眸笑似月牙儿,轻轻道:「那么姚尚宫,要劳烦你,直到小李公公来这里之前,在宫门前跪上一小阵吧?毕竟这样,我也才好对内官监那些大人们好交代呀。」 莲心似乎也对着她笑了一下,道了声:「自然。」 之后便自己走到了尚宫局的宫门前跪下。 她做这些动作,一如当日她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对她们一句一句讲着民间话本与戏目的模样。 连笑意都未曾损耗半分。 然而再见,却又觉得那个身影如此遥远。 宫门前望向尚宫局,自然能看见朱槿。 莲心似乎是有些意想不到朱槿竟然在这里,却在她试图张口之前,对她摇了摇头。 田尚宫看着她乖乖出去,唇角的笑意变了另一种意味,转身回到曹典记面前,弯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捏起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看见了她泪痕交错的面颊,忍不住做出唏嘘的神情,黛眉微蹙,面有忧色,「可怜见的,曹典记平日可是再高洁娴静不过的女官了,今日吓坏了吧?」 曹典记闻言又簌簌地落下泪来。 「别怕,别怕,」田尚宫涂着丹蔻的那只手用帕子轻轻拭去曹典记脸上的泪,对她笑道,「待小李公公来了,证明他那一日却有急事,因而才叫你通融,待往后再加印补录,你便不会有这宗失职之罪了,那时你也依然是我们尚宫局的好姐妹,对么?」 朱槿看不下去,转身向来路走了。 长青和苏玉连忙跟着她走出去许久,才赶到她身旁。 朱槿看向苏玉:「为何我不能出面?」 苏玉道:「殿下,您还不知道吧?崔大人与我透过消息,待万寿节过后,您便要搬出景元宫去公主府居住了。」 朱槿闻言露出惊讶,苏玉继而道:「崔大人很少提点我们,但每次他的话,都是极为准确的。田尚宫本来便因为姚尚宫的突然到来而不满,再加上太后娘娘之故,不可能就如此轻易放过姚尚宫。她在宫中根基深厚,就算这次不敢明面上与殿下叫板,下次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弥补回去。您终究不会长留在宫中,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 苏玉说完,又微微垂眸,「况且,这是姚女官自己选的,不是吗?她本该留在明华宫做淑妃娘娘的近身女官的。」 朱槿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但是看见苏玉敛下的那双清透的眼睛,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福至心灵。 「苏尚仪,」朱槿道,「你也是皇后娘娘一派吧?」 苏玉的眼睛连连眨动,抬起头,仍旧带着山水般的轻柔。 「也许是,」苏玉道,「毕竟皇后娘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她既不像吴太后,也不像姚淑妃。 她是最合格的皇后,只是不是皇上喜欢的皇后,也没有那样幸运。 苏玉不知怎么,眼前洇出痕迹,「殿下,我会替您尽力照顾一些姚尚宫,可否也请您在以后,若有一个您力所能及的能帮到皇后娘娘的地方,也帮帮她呢?」 第三十五章 往生 秋意染上宫中的树梢,连日光也渐渐愈发无力,早早地踏入暮色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朱槿搁置了手中的湖笔。 纸本上的墨迹未干,现下朱槿自己看着这些字,也察觉出了与从前不一样的力度笔法。 照例抄的佛经,万寿节是他们两人的诞辰,朱槿每年送往京城的礼物都是何太妃和长青操办,中规中矩,只是每年送去手抄的经书,仿佛是一种较劲,后来也就成了惯例。 最初不过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朱瑜自己还活着。 但朱瑜向来不为所动。 说起来,朱槿似乎还没有收到过朱瑜的礼物。 大概,朱瑜每年诞辰想起自己也是不爽的吧? 敢和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同一天出生,这个人还全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偏偏要跑来跟前碍眼。 朱槿试着想像了一下朱瑜沉怒的模样,竟然笑出了声。 那阵银铃摇晃般的笑声短促,在安静的书房里转瞬即逝,余留下几分透着凉意的寂寞。 她与昙佑,似乎许久不曾见过了。 宫中的垂暮景色,尤其是真正到了秋日里的垂暮,总是带着些道不清的萧索与清冷。 朱槿看着庭中那株刚刚被风吹落下来的秋叶,像是早已干枯的蝉蜕一般,干枯地飘零。 那些金色的、黄色的、火红的叶子,连逝去都有着无数的方式。 有的在树上便早已零落,有的却是饱含湿润,落下变成沉重的雨滴。 朱槿眨了眨眼,回过神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沉浸在这样的秋意之中,在那种被包裹着的秋意之中,却也寻得一点苦涩的回甘。 她闭了窗,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迎面又吹起风,朱槿感觉到有些冷。 长青和修仁迎上来,朱槿扫过修仁,目光落回到长青身上,「让长青陪我出去走走吧。」 修仁欲言又止,看着她的神色,像是外头的秋风一般流露出萧索的意蕴,终归拱手,「是。」 她近来常常只叫长青长松伴在身侧,修仁与修安每日清闲,出了洒扫室内,似乎也无事可做。 几日前朱槿打听过尚宫局的后续,倒是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反转,因为来的人不仅是小李公公,还有崔质。 崔质叫来了宫正司的两位司正,在尚宫局罚了小李公公十杖,而后才对田尚宫道她悬断是非,偏听偏信,罚了她两个月俸禄。 崔质在宫中地位特殊,因为只有他全然是朱瑜的人。 他的态度,甚至比高炜的态度更能代表皇帝。 毕竟,高炜侍奉的是皇帝,而崔质侍奉的是朱瑜。 而整个皇城,没有人比崔质更难拉拢。 也许是冥冥註定,朱槿心中莫名感应,出了顺贞门,便在宫后苑的浮碧亭中见到了那个身影。 莲心背对着她,本来垂首望着亭下池水中游动的锦鲤,听见动静,才转身瞧见朱槿。 她脸上露出淡淡的讶异,却转瞬笑了,朝她见礼:「臣见过嘉宁长公主。」 朱槿挥手,示意长青留在原地,自己向前,走到亭中。 莲心道:「殿下再与我见面,属实不该的。」 朱槿垂下眸,并不答话。 莲心却仍旧慢慢解释给她:「于情,姚氏一族皆因殿下亲故而落魄,于理,我若是殿下,便不会淌这宫中任何一趟浑水,不仅如此,还要远离京城,远走高飞。」 查案的陈氏是朱槿的外祖,而降下罪名的更是朱姓。 桩桩件件,莲心在牢中便对她说过,等再见时,她们便不会是从前那般模样。 可是朱槿放不下,她有时还像个稚子。 总以为只要付出,就总会得到回报。 莲心嘆了一口气,重新扬起笑脸,「既然殿下得空,不妨陪我去一个地方。」 就像那时莲心带她出宫一样,朱槿什么也没问地跟着莲心走了。 长青原想跟上去,却也被朱槿叫停,只好看着她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们是向深宫走去的,太阳落下山,四周都只剩下黑暗的轮廓。 莲心走的路很偏僻,偏僻到一路上没有遇见过什么宫人,只有路过的几座小殿稀稀拉拉的点亮了一星半点的昏暗烛火。 夜风比秋风更凉,朱槿渐渐落后,等到莲心弯弯绕绕的穿过假山与花丛,在一处地方停下,远远对朱槿道了一声「到了」,朱槿又才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 四周昏暗,朱槿只能模模煳煳地看清眼前是一处枯井,这里大约是某处与映秋殿差不多的废弃冷宫。 莲心自然流畅地跪坐在了井边的草地上,在怀里摸索着什么东西,没一会儿,一道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朱槿与她的脸。 莲心抖了抖手上的东西,随之将其扔进枯井。 灰色的烬余漫着暗红色的火光扬起,又在黑暗的空中熄灭。 朱槿意识到,莲心在烧纸钱。 她将一支蜡烛立在井口,又把不知从哪藏的三柱香点燃后插在了井边的草地里,继续从旁边分了两沓纸钱,一沓给了朱槿,对她道:「麻烦殿下帮个忙——会念往生咒吗?」 《往生咒》是净土宗的经典,灵山寺一向提倡的是净禅双修,虽然每回送去京城的佛经中没有出现过往生咒,但朱槿最初实际上是抱着幼稚的恶意是给朱瑜写过这本经书的。 只是每次都被发现送回了而已。 朱槿点头。 一个是做了女官的道士,一个是佛寺长大的公主,双双在无人发现的冷宫中朝枯井中投落一张张烧着火舌的纸钱,念着往生咒,悼念着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女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待纸钱烧完,朱槿和莲心头上都沾着纸钱燃烧的灰烬。 朱槿问:「是为了瑶弦吗?」 莲心吹灭了烛火,眼瞳彷佛划过一道流星,一瞬明灭。 她懒懒地笑,道:「不知道。也许只是觉得,这座皇城中应该有很多人都该受一份纸钱。」 朱槿不说话了。 好半晌,莲心道:「瑶弦其实没有名字……只知道村里人都叫她爹『四癞子』,她是从小就被卖进宫的,原来一直做些粗活,直到皇后进宫,被她帮了一把,便一直留在了坤宁宫,今年春才升了大宫女,本来都要出宫了,还说吴皇后给她备了一份嫁妆,要她带出去找个好人家。」 「她是坤宁宫出来的,到时候求亲的人一定不少。」莲心双手撑在地上,眼睛看向天穹,中秋以后,月亮便不再圆了,越来越像是尖利的弯钩,「我那时明明告诉过她……告诉她要是出了事一定要咬死了不承认,皇后会保护她的。」 朱槿看着她:「莲心……」 莲心的脸上仿佛只有笑的模样,「殿下,你们与我们在很多地方终究是不一样的,有些事,于你们来说只是弹指之间,于其他人却是生死之劫。你们太难撼动了……」 所以,我有时不知道,魏家与姚家的执着是否真的有意义。 莲心看着朱槿,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殿下,恳求您,若有可以离开的机会,尽早离开吧。」 她才是朱瑜最大的软肋,魏绻不会放过她。 朱槿回宫已经很晚,修仁却没睡,在殿门前守着,见到朱槿才安了心。 「殿下回来了。」修仁跟着朱槿的脚步进殿,想替她打理,却见她头上沾着灰尘般的东西,风朝着修仁吹来,也吹起朱槿身上香烛的气味。 心头不知为何落寞。 修仁的步子放缓不少,朱槿这时回过头,「修仁,你先去睡吧,我洗漱后就睡觉了。」 修仁重新绽开笑,温厚的,柔软的,像是灵山上落雨后初生的苔藓,「我还不困,先替殿下打水吧。」 朱槿犹豫了片刻,想到长青毕竟疲惫,便道了声好。 修仁马上出去,长青看着他的背影,凑近了朱槿,轻轻道:「殿下……你觉不觉得,修仁有时候,简直和一位母亲差不多……」 朱槿抬起头,望向那道单薄的背影,「是吗?」 她没有问昙佑,却在换下衣裳时下意识地瞥见昙佑房间的灯火熄灭。 待修仁回来,朱槿叫住他,道:「万寿节那日,替我向赵家投个帖子吧。」 「赵家?」修仁看向朱槿。 朱槿忙道:「向赵三小姐。」 修仁这才道:「是。」 何太妃那日说该让昙佑回去了。 想必这几日昙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朱槿却没办法再拦着他。再多一分一毫,便是抛开朱瑜,何太妃也会出手。朱槿明白这些,也因此,抱有一丝一缕的难过与庆幸,自己不必在这些天强迫自己和昙佑见面。 她现在想起他时,都难以自抑。 爱恨兼或有之,然而另一种道不明的自厌与噁心感却萦绕于心,像是藤蔓编制的牢笼一般紧紧束缚着她。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几日甚至在刻意逃避他,但看着只有自己在这么挣扎,而昙佑只是终日跪在那间闭塞的小佛堂前敲敲打打时,朱槿又觉得很荒诞。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昙佑,他有时让自己难以理解,变得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 如果她难以理解的昙佑才是真正的昙佑,那么与她朝夕相伴,相依相存的那个小和尚,又是谁呢? 朱槿惊觉自己铭记于心的那张满是血丝的眼睛变得遥远而可怖,似乎梦中昙佑在菩提树下小小的影子最终长成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着血盆大口向她袭来。 「殿下……殿下!」 她一身冷汗地从浴桶中醒来,觉得脑袋发闷。 长青在门外喊着她的名字,「您好了吗?已经过了许久了……」 朱槿又才后知后觉的察觉水温渐渐凉了,撑起身子起身,边披了一件中衣边大声对门外道:「没事,就好了!」 可是那层单薄的衣料兴许是室中水汽洇湿,兴许是朱槿身上水迹未干,也或者是其他什么缘由,总之穿在身上觉得潮湿黏腻,并不舒服。 也像是噩梦留下的余韵。 第三十六章 山道 万佛节三日免了早朝,京城中秋方才歇下的灯火又迫不及待地重新燃烧起来,朱瑜偷了个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高炜进殿替他宽衣,李献也跟着走进来,盘子里端着一柄通透异常的翠绿玉如意,将嘴唇的弧度拉的大大的,阴柔的面貌显出细小的皱纹。 「芝兰为寿,鹤瘦松青,臣等贺陛下洪福齐天,凤引九雏!」 他高举托盘,一番言语说的激扬动情。 朱瑜正在宽衣,闻言面色淡淡地扫过那玉如意一眼,想的却还是作夜熬的太晚导致今早人都不大清醒了。 他抽着空,对李献道:「行了,下去吧。」 李献愕然抬头,欲言又止地与高炜对视一眼,默默抱着玉如意退了下去。 侍奉朱瑜洗漱过后,高炜又才道:「早晨皇后娘娘那边传过消息,说是宫中备了长寿面,想请陛下去一趟。」 朱瑜一口一口的喝着早膳的粥,想起之前吴淑函送来的那碗鸽子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叫她不用等了。」 高炜的神色有些为难,「可太后娘娘那边……」 朱瑜取了帕子擦嘴。 高炜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一声「是」。 朱瑜看向外边的日头,虽然已经高照,周围却盘踞着一团一团的浓云,灰色的阴影勾勒出各式各样的轮廓,悠闲地飘荡在太阳周围,逼近,遮挡,又移开。 天光时而倾泻,时而躲避。 朱瑜皱着眉头,隐约觉得有一丝烦躁。 「嘉宁此时到何处了?」朱瑜忽然问。 高炜看看天,回答道:「应当已经到灵山了。」 几辆马车在山底下稍作歇息,没一会儿,几位贵人上了车,便又向山上行去。 赵含意和朱槿在一辆马车上,反而是朱熙策马走在路边,与她们平行。 昙佑的马车落到后面,载着他的几个箱子。 赵含意一路倒是都想和朱熙多说几句话,然而再度掀开车帘,却依然笨拙地抛出一句干巴巴的:「三殿下累吗?」 朱熙微微抽了抽嘴角,眼神都未曾动一下,也干巴巴地回復她:「不累。」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只有马蹄踏着沙土向前的声音。 帘子放下,赵含意又抚上自己发烫的脸颊,独自在一旁偷偷笑。 这个反应让朱槿觉得不解。 要是换做自己,一定会发火的。别说笑了,朱槿会冷战到对方主动来找自己为止。 然而看了几次这样灿烂的笑容,朱槿却也似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日光又被阴云遮蔽,朱熙敲敲马车,朱槿探出头,听见他问:「这条路好像不大好走吧?」 朱槿向前看去,一径狭窄的山路出现在大道尽头,蜿蜒向上,山中短溪自高处飞流直下,激起的水花不断溅湿道路的泥巴与青草。青山深林,幽静之间不时传来几声遥远却清脆的鸟鸣。 朱熙怀疑地看过来,朱槿却从容地对车夫道:「就到这里吧。」 几人跳下车,昙佑从后面走上前,背着他的破包袱。 长松在一旁提醒,「昙佑法师,包袱放马车里吧,让车夫们之后走大道带上山就行了。」 朱槿瞥过来一眼,恰恰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第一反应却是转向其他地方,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昙佑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紧紧抓着捏成了拳,又缓缓的松开。 他对长松道:「无事,这一小段路而已。」 对灵山寺的僧人们来说,这确实是一小段路,通向灵山寺后山,每日僧人打柴挑水或是去周边村子做法事,总是喜欢走这里。 一路深林景致,在师傅们看来,也是一种修行。 昙佑最初从京城来灵山,也就是这条小路。 那时深秋,灵山却松柏长青,雨水洗涤,瓢泼的大雨落在自己的眼睛,红的绿的都在眼前,仿佛相融,世界都是这般红与绿的诡异的、煎熬的熔炉。 可现在,他眼中已经一如从前那般古井无波,淡泊得清汤寡水。 朱槿还是忍不住看他,可每次投来视线,又变成了互换地位的另一种逃避。 昙佑低下头,紧紧抓着胸前的念珠,默不作声地缀在后面。 朱槿道:「从这里上去,到半山腰就会有一座亭子供人歇息,我们在那处野炊,下午再去寺里。」 朱熙的脸色不大好看,看着朱槿,已经尽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那种「吃饱了撑的」的神色,然而朱槿依然从他眼里看到了这句话。 看吧,这就是戍守边疆、冷峻严肃的肃王殿下的真面目。 挑剔、精緻、暴躁、自私,甚至不通人情。 朱槿看向赵含意,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肃王殿下的不耐烦,双眸亮晶晶的,显得异常高兴。 「那我把给殿下的礼物带上,到亭子里再送给殿下。」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朱熙,想了想,准备等赵含意送了自己再去找一回朱槿。 朱槿有意让赵含意与朱熙留下空间,故意和长青长松在后面磨蹭,嘴上却说的是:「你们先走吧,我清点一下要用的东西。」 赵含意犹豫着,朱熙却利落地转过身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赵含意见他动作,忙不迭跟上。 朱槿回过头,整理着野炊的工具。 让赵含意和朱熙有这么一场经歷,朱槿实则并没有什么目的,赵含意说或不说,朱熙会如何回復、选择,其实都不再朱槿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是给了赵含意一个稍微公平的机会。抛开家世与形势,所能拥有的机会。 毕竟,就算告诉自己不去想,可那结局似乎也不用朱槿去考虑。 赵含意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幸运的,因为真正阻碍她的,其实并不是家世,而是更为单纯的东西。 面前覆下阴影,一只手伸过来替她动作娴熟地取过那些物什,清淡的檀香幽幽传来,朱槿愣了片刻,抬头去望他。 昙佑道:「嘉宁,我来吧。」 朱槿看着他的神情,忽然理解到了他的心情。 告别。 昙佑似乎是这个意思。 朱槿不由得笑了,辛辣的、微微勾起唇角、宛如朱瑜一般的,讽笑。 她甩开他的手,将那些东西一把抱在怀里,冷声道:「不用了。」 原来他这么天真,以为回到灵山塔,便已经摆脱了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昙佑被她的神情刺痛,留在原地目送她。 山林幽静,草木清香,与皇城里的萧瑟景象相比一点也不似秋天。 赵含意不由得心底轻松许多,抬眼望去,朱熙也看着四周景色,露出些许平和。 「三殿下这次回京,大约什么时候走?」 朱熙闻言看她一眼,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若是短的话十月之前就回去,长的话到明年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他笑了一声。 何时回去,自己说的又怎么能算呢?不论是肃州还是京城,他不都得看朱瑜的意思。 朱瑜想让他何时过来,他就得过来,想让他何时离开,他也不许逗留,甚至,想让自己就此不回去,回不去,他又能做什么呢? 「明年春,嘉宁应当也该嫁人了,」朱熙忽然道,「赵泽兰念了这么些年,似乎也没念到什么啊。」 中秋之前他就看出来了,朱槿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是他。 赵含意眼底迷茫,朱熙又对她笑了下,晃了赵含意的眼睛。 「你应该比赵泽兰小许多吧?我倒是和他有过几年交情,我们在国子监时做过同窗。那时朱瑜都还只是个小豆丁。」 赵含意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 朱熙后知后觉自己念出了那个名字,又是无奈,喃喃道:「还是没忍住……没办法,大家都偏心那两个小豆丁……」 他自顾自念着,看向来路,另一个小豆丁提着裙子哧熘哧熘地上来。 想笑一下,然而到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那种伪装起来的高傲虚伪的笑。 怨恨也总是忍不住。 几人碰头,再默默向上。 朱槿山寺长大,到底野惯了,走起这种小路也熟悉,昙佑自是不必提。 赵含意走的比较吃力,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姐,在他们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撑着自己走,冷不防面前伸出一只手,粗糙的属于男性的手。 赵含意仰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天雪里穿着一身月白的贵公子扶起她的时候。 只是朱熙的手不再似此前那般细腻,身上的衣物也变成了深色。 赵含意搭着他的手,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亭子。 朱熙在一旁的山溪边用石块堆砌出一个小灶台,朱槿忍不住道:「三哥,你好熟练。」 朱熙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她,在转回去前隐约让朱槿看到了一个白眼,「肃州多战事,我并非只是守在州牧听歌舞的废物。」 赵含意显得十分意外,「肃州还在打仗吗?」 朱熙道:「什么时候没打?前一代肃王便是撤回时死在马背上的。」 不过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估计早就被抓住错贬为庶人不知在哪里一根麻绳吊死了。 长青长松升起火,拿出炊具开始忙活。 赵含意在一边看着,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朱熙被朱槿塞了些香料,叫他看着情况洒洒。 他们忙活,朱槿却悄然退到远远在一边的昙佑身旁,不情不愿地扯了扯他的僧衣,道:「我们去取酒。」 第三十七章 遇险 昙佑在前面开路,朱槿在后头悠哉游哉地跟着。 他们也有几年不曾到这里来了,本就是当初一时兴起埋下两坛酒,现在要在这偌大的林子中找出当初那株矮小的山丁子,朱槿只能寄希望于昙佑的好记性。 昙佑的念珠又被伸出的树枝钩住,一边解开一边看着前路皱起眉。 朱槿看过去,指了一个方向,「走那边?」 昙佑回过头,问:「你记得?」 朱槿不确定,「好像是……」 昙佑轻嘆,却依旧向她指的方向走去。 他在前拨开胡乱伸出的树枝,朱槿看他手上被刺割开的小口子,有些自责道:「当时应该带把柴刀的……」 昙佑微楞,随即道:「没事。」 那山去找昙明的草屋时,朱槿崴了脚,才随处找了一株山丁子,将剩下的两坛酒埋下去,再被昙佑背上山。朱槿每年总会想起几次这两坛酒,然而次次说要取,次次又抛之脑后。 昙佑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面前一棵松树上的标记,总算露出笑,「快到了。」 朱槿也抬头看过去,却被昙佑的笑意晃了晃眼睛,鬼使神差一般地,她停在原地,和昙佑隔着几米的距离。 她盯着他的双眸,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昙佑,你那个盒子里装着什么?」 昙佑一顿,那双眼里的笑意不可遏制的迅速消失殆尽。 赵含意见朱熙一个人在亭间坐着,眼眸微微闪了闪,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朱熙看着远处的高树与流云,似乎没有注意到来人,直到赵含意在他身边坐下,才转过眼,看向她。 赵含意道:「我知道的。」 朱熙的目光露出一点迷惑,而赵含意继续道:「我知道殿下是兄长的同窗,也知道,殿下记得我,殿下……依然不喜欢我。」 朱熙的眼眸一深,亭间吹起风,雨滴随之落下,打在地面,朱熙隐约听见了那微弱的声音。 「殿下,我尽力过了。」赵含意露出笑,「您看,我还是来到了您的面前,这些年我努力去做一个好的女子,读书,学东西,可惜我很笨,学的不好。没能成为向皇后娘娘被许多人夸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朱熙看着她,无比认真地道:「对不起。」 雨水滑落,朱熙站起身,轻轻用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既然知道,今日为何要来?」 「殿下说,希望我能够得到一个真正的答案,不然也许会念上很久。」赵含意仰头,看见他垂下锋利的眉眼,「我想正式同殿下告别。」 朱熙不着痕迹地笑了,「嘉宁是这样的人,你不必学她。世间的事,没结果才是好,就算心心念念一辈子,有时也比撕开那层纱看见千疮百孔的真相来的好。」 「虚伪正是为此而存在。」 他话音刚落,落下的雨之中夹着一道破空声,朝自己的方向袭来。 朱熙侧身一躲,一支弩箭深深的扎进小亭的柱子里。 赵含意愣愣地转过身,身后一个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刚刚放下手中的弩。 朱熙则看向周围,渐渐向亭子逼近其他几人。 「你们是谁?」 射出弩箭的人笑了一声,「肃王殿下,对不住了。您放心,我们只是想绊住您一会儿。」 朱熙闻言,脸色却忽地煞白,雨幕之下,一道鸣镝声响起。 这大概是朱槿第一次如此真切深刻的感受过京中寒凉的秋雨。 昙佑肩头带着血迹,朱槿扶着他,衣衫也渐渐被他的鲜血染红。 昙佑带血的那只手里抓着一颗檀木念珠,另一只手却牵着朱槿不断向山上走。 身后传来一声一声的脚步,急切匆忙,声声好似阎罗王的倒数。 朱槿脸上尽是水渍,心头还停留在刺客向昙佑砍去的那一刀。 念珠断了,包袱也不知在路上被丢在了哪里,他带着她往深林走,又一路向上,往灵山寺走。 然而林间方向越来越难分辨,昙佑的左肩已经麻木,难以行动,脸上被刺刮开的口子却是火辣辣的疼。 刺客的目的是自己。 昙佑想,比起考虑他们从哪里来,他此时更应该做的,是先把朱槿藏起来。 自己既然上了山,他们就一定知道在灵山寺附近蹲守。 不能往寺里走。 朱槿看着他突然停下,也明白了什么,忽然道:「跟我来。」 她抓着他,雨水砸下来的冰冷,与身体的滚烫温度缠绕在一起。 昙佑随着她走向另一个方向,看着她伸手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睛却出奇地亮。 铁器相击的响动在两人耳朵里那般清晰,昙佑不知道朱槿有没有一个目的地,但他渐渐松懈了手掌的力度。 「这样不行,嘉宁。」他道。 朱槿更加大力地拖着他,昙佑有些踉跄,她也不停下,埋头朝着自己的路走,一声也不吭。 落叶踩在脚底,浸满雨水,湿阮得有些令人噁心。 「去哪了……」谈话声不太清晰的透过雨幕传来。 昙佑正要做些什么,朱槿却勐地滑落下去,落在一处遮掩身形的土坑里。 等昙佑也落下去,上头立马传来脚步声。 「这边有动静?」 「我听着好像是这边……」 「不成了……天色暗下来了,一会儿人都上来了就跑不掉了……」 「再找一会……就这么回去我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脚步声稍微远了一些,朱槿和昙佑却依旧没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和昙佑跑了多久,躲了多久,等天色暗下来,才敢拨开面前的草丛出去。 出去时踩空了那些落叶堆起来的土坑,差点跌下坡,昙佑及时拉了她一把。 朱槿浑身湿透,精緻的绣裙上满是腐烂的落叶与泥土。 雨水还在不断浇下来,朱槿强撑起身,昙佑看着她,道:「不要走了……」 朱槿回头,「这里不安全。」 昙佑道:「我送你回灵山寺。」 他想把朱槿拉过来,却勐地被朱槿甩开手,她盯着他,眼神兇恶地像是索命的厉鬼,「昙佑!你明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 「是我,所以不会伤你。」昙佑答。 朱槿冷笑一声,「你有什么把握?」 「我们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把握他们一定是沖你来的?就是因为他们砍了你一刀没砍死,继续向你砍而不是我?」 「天底下皇室的仇人还少吗!昙佑,我想我不需要向你介绍我的祖辈父兄杀了多少人、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毁了多少个家庭吧?」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也是我的仇人?所以你才这样报復我……」 雨雾濛濛,朱槿看不清昙佑的神色。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朱槿深吸一口气,再度拉起他的手,这次他很顺从,顺从得像一只木偶。 她软下声,「这附近应该有一个山洞,我以前见过,就算不说灵山寺附近守着人,要上灵山寺也并不会比我们一路走过来的路少,你走不动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一黑,要落在地上的脚忽然失去了力量,昙佑拉着她沾满落叶地顺着坡滚落下去。 草叶落叶划过衣物与露在外面的皮肉,昙佑用力抬起两只手护住朱槿。 她身子发着烫,唿吸都显得艰难。 昙佑的身子撞到一棵松树,最终停下来,爬起身,将朱槿放在自己背上,朝前方走去。 她说出「仇人」两个字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昙佑咬着牙,让自己努力去想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全是她方才厉声质问自己的模样。 但她又救了自己。 她是公主,是皇室,自己能做到的,她也都能做到,自己不能做到的,朱槿也能做到。于朱槿来说,他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还招人厌恶。 到底为什么要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他不再是她的未婚夫婿,那个与陈贤妃定下的婚约,在先帝眼里从未被承认,甚至在父亲心底,也不对此抱有任何期望。 就像自己无法拯救那个被丢弃在映秋殿的嘉宁一样,自己也无法拯救魏家。 如果真的有一天,朱槿发现了一切,她会怎么想?是可怜自己,觉得自己这般下贱的苟活在灵山,还是觉得……恐惧? 昙佑想起那天晚上她的眼。 倾盆的雨落下京城,往日繁华热闹的街市上终于寂静得只剩下雨声。 像马蹄踏上土地的嗒嗒声,不停歇,不休止。 蓝白衣裳的清俊公子,冒着这样的瓢泼大雨,骑着马飞驰在长街,向灵山塔的方向奔去。 聚贤楼内,程荻远望他的身影,眉宇间露出忧色。 徐溶月在一旁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屋外是昏黑连绵的雨幕,富丽堂皇的酒楼雅间内依旧灯火煌煌,酒水倒映的暖黄人影,如他名字一般好看。 玉质的皮囊。 徐溶月盯着那个人含笑的面目,粲然流光。 京城又下雨了。 是徐溶月不喜欢的天气。 胡徇文派兵去灵山,胡崇亲自带队,在灵山寺各处道路搜查,沿着后山小路一直往周围四散着搜。 他出来的急,金簪也随身带着,看见流着血的朱熙连忙叫大夫过来替他包扎。 赵含意在旁边,着急焦虑的模样。 胡崇道:「赵世子呢?」 赵含意道:「上山了,问我公主往哪个方向走后就跟着上山了。还有殿下的两位婢女,长青长松,那些刺客过来时我们就没看到她们!」 赵泽兰先他们出城,应当是一听见消息就过来了,他到底是文官,胡崇也不敢随意放他一个人找,又跟底下人嘱咐遇见赵泽兰就跟在他附近找。 第三十八章 秋雨 第二天凌晨时,嘉宁长公主遇刺的事已经传遍京城。 胡崇顺带收穫了一个摔断腿的准驸马。 稀奇。他头一回见一向光风霁月的赵泽兰狼狈成这个模样。 昨夜晚上雨停了一会儿,今早又开始下,这对胡崇来说无论是找刺客还是找公主都不是好事,雨下的这样大,灵山泥泞,甚至出现了一点滑坡的前兆。 赵泽兰找到了几颗檀木念珠,拿去给如海辨认过,是济惠大师生前送给昙佑的那串念珠。 珠子上有血腥气,渗进过血,不知道是昙佑的还是嘉宁的,但无论是谁,总是要快点找到他们。 如海给赵泽兰送药,赵泽兰包着一条腿,皱眉望向外面不断落下的雨。 他送上灵山寺时如海都没认出他,憔悴骯脏,满身泥泞与落叶,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就这么被人抬进来,腿上还在流血。 替他换衣梳洗,请人包扎处理过伤口,才露出那张好看的容颜。 如海也上山寻过几次,遇见了昙明,叫自己回来,多顾着寺里,留心别叫人混进来,便也只能在寺里等消息。 他心头也焦虑,这几日念经念的反而比往日更诚心。 但愿佛祖显灵,保佑嘉宁和师叔平平安安。 看到赵泽兰阴郁的神色,却又觉得不能就这么放任他,倒是很想开口安慰他几句。 「世子,您好好休息吧,您这副样子让殿下看见会令她愧疚的。」 佛家总是悟性高,一下子便能戳中关节。 赵泽兰不由得转过目光,对他露出苦笑,「如海师傅,您说的对。」 朱槿对自己最深厚的感情,不过是「愧疚」二字。 甚至,她自己都不得而知为何要愧疚。 赵泽兰并非是想让朱槿为这样的感情所裹挟,也不愿她因此而离自己越来越远。 可赵泽兰觉得很难过。 在何时何地,朱槿的选择始终不是自己。 与她相伴灵山十几载的不是自己,与她遇见危险共患难的不是自己,甚至,当年放出纸鸢,在宫墙内想外遥望的人,也不是自己。 就连那道婚约,也不过是他从另一个人身上继承的「遗物」。 因缘际会,阴错阳差。 他与朱槿的缘分,原来不过如此。 可是年少时捡到她的纸鸢,见到她的样貌,与她说话听见她的声音,为之颤动心扉的那些瞬间,于自己又是那般珍重。 「表哥!」 一道朱红的身影从门口冲过来。 朱红。 就算知道不是她,赵泽兰眼底那份落寞却依然淡了几分,只是,那张苍白的脸上的整个神情,也淡了下来。 如海吃惊地看着秦妍闯进来,目光落在赵泽兰脸上,隐隐有些气愤。 「既然世子家里有人来照顾,寺中事务繁杂,小僧先告退了。」 赵泽兰叫住他,「劳烦如海师傅,替我将表妹送下山吧。」 他没有看自己,秦妍道:「我不下去,我就算要下山,也要把你带走!这深山里的什么劳什子寺庙,眼下刚出了刺客,人来人往的吵吵嚷嚷,你怎么能一直呆在这里!表哥,先回府吧……叫姑姑替您去宫中请太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如海听她讲话心里冒起火,可又不能就这么发作,只好憋着气道:「是啊,灵山寺毕竟不是医馆,只有些平日僧众们山里采的草药,怕是不能为世子好好疗养。」 「我就在这里,等殿下消息。」 赵泽兰道,「你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先回府去,山寺人手忙碌,都在四处找人,我不需要人照顾。」 秦妍看向他,「你为了她已经摔了一条腿了!还要这么折腾自己干什么!表哥,京中长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朱槿根本就不喜欢你!就算你做的再多,再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是很明白吗?就如我那么多年对你的好,可曾换过你半点怜惜?」 她说到最后,眼底的泪再也遏制不住,奔流出去,还不等赵泽兰说出话,又转过身夺门而出。 如海说不出话来。 赵泽兰垂下眼,依旧看向窗外的雨。 如海默默收拾药碗,转身就要出门。 赵泽兰忽然问:「如海师傅,昙佑法师……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如海更是答不上来,「好」或「不好」……如海隐约觉得,在此时此刻,对赵泽兰说出口,都是一种伤害。 他没有回答,赵泽兰心底却明白,「如海师傅,劳烦你,有了殿下的消息后知会我一声。」 他说完,替自己盖上被子,似乎躺下睡了。 如海却在门口站了许久,才道:「嗯。」 朱槿做了一个梦。 是一个美梦。 她梦见陈贤妃还活着的时候,阿窈姑姑带着一个哥哥来映秋殿,那是钦国公府的小世子,聪颖机敏,对自己笑笑,给自己一个九连环,耐心地教自己解开。 她笨,解了几次也解不开,魏佑冉便问她:「想出宫去玩吗?」 朱槿眼睛一亮,对他高兴地说:「想!」 啊……原来他叫魏佑冉。 原来她记得他叫魏佑冉。 可小朱槿立马皱着眉,「可是兄长还在受罚……」 面前人却忽而笑道:「嘉宁,你又想起以前了,不要担心了,现在没有人会罚陛下。」 抬目望去,那人分明是青年人的模样,着月白的锦袍,言笑宴宴,眉目疏朗,染着月华的温柔清隽。 但这面目如此熟悉,熟悉到……朱槿一下子就想起了灵山塔里那株菩提树下那个小沙弥。 「你……」 她犹疑着,魏佑冉却拉起她,「走!我们坐船!荷塘里的鱼儿正是肥美的时候,我抓鱼,你採莲,回去叫母亲做清蒸鱼给我们吃!啊……要多抓几条,给贤妃娘娘送些,听母亲说贤妃娘娘幼时也喜欢吃鱼。」 朱槿愣愣的,跟着他採莲,抓鱼,又随他回江南那座小院,吃他做的清蒸鱼。 他们去很多地方,春夏秋冬,赏花,游船,吃鱼,看雪…… 朱槿觉得很快乐……也很不安。 她抓住魏佑冉,看见他疑惑地回首,望向自己。 朱槿道:「我想回灵山塔……我们回灵山塔看看好吗?」 魏佑冉顿了顿,那双眼迅速变化,低头看向他们相牵的双手,在抬眼时,变成了一潭死水。 朱槿迷茫起来,眼前的江南景色被鲜红的色淹没…… 魏佑冉……不,昙佑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坐在莲花筑成的宝座之上,像一尊佛像似的,做出悲悯难过的神情,充满哀怜,可那双眼始终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她被淹没,鲜红的……铁锈腥气淹没口鼻……朱槿喘不过气。 朱槿醒了。 微弱的火光照在四周黑暗的穴壁上,模煳着光与暗的界限。 朱槿的脑袋重如千斤,钝钝的疼痛。 身体还在发热,她的唇明明湿润,似乎被刻意润湿过,然而喉咙却是灼热干涸的,令她几乎难以发出声。 这时有道熟悉的影子走进,冰凉的手碰触了她的额头,像是突然含了一片薄荷那样清凉的宜人。 然而那只手很快离去,朱槿迷濛的听见他的声音,却分辨不清他讲了些什么。 最后他还是明白了她的痛楚,慢慢用一只手扶起她,清凉的水从唇畔滑入口腔,淹没干燥的喉管。 朱槿喝的很急切。 等那阵干涸的感觉过去,才稍稍恢復些神智。 「昙佑?」朱槿叫出他的名字。 而不是梦里的魏佑冉。 昙佑没有答话,听见朱槿继续问:「过去多久了?」 「大约一日有余。」他答。 「一天多了……」朱槿喃喃着重复了这句话,看向不远处将要熄灭的火光,「你的手……」 朱槿注意到昙佑下意识地将那只手往后藏了藏,却牵动了整个身子,道:「……暂时不太能动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伤势的情况,只说了自己的感觉。 朱槿不清楚这个「不太能动」,到底是什么程度。 然而从他躲闪的态度来看,情况应当不容乐观。 朱槿抿唇,山洞里没了谈话声。 而后,朱槿听见了雨滴声。 外面风雨未歇。 她隐约记起,「昙佑,你是不是不喜欢雨天。」 「没有。」很平静,昙佑立马回了。 朱槿把头转向正上方,她只穿了中衣,身上披着昙佑和自己烤干了的外袍。 听到昙佑的回答,朱槿也没有反驳,只是道:「你要靠近一些吗?我有些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昙佑微微一愣,半晌后起身,却没有将自己靠过来,而是用他那只还能动的手将朱槿慢慢移了过来,就连那一只手,朱槿也几次感觉到他在动作时那种突然的脱力,而用尽力气将人移到离火堆更近的地方后,他又将那只不住发颤的手缩回身后。 像个孩子一般笨拙地想要隐瞒。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朱槿没有再说话。 她有些愧疚刚才对他的谎言,好在火堆就要熄灭,朱槿不会更热多少。 昙佑坐在一旁,忽而道:「等火灭了,我就带你出去……」 过了好久,朱槿轻轻笑了,「昙佑,你知道吗?我们出去之后会面对很多人很多人……」 「一天一夜过去了,我们在这个山洞里,衣衫不整,孤男寡女地待了一天一夜……有多少人会把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 所以昙佑要在他们找到人之前,把自己送出去。 可是,朱槿对他道:「你真的还有力气吗?昙佑……你的手,真的还能安全的把我带出去吗?」 就算能,也来不及了。 洞内寂静,雨声中传来了兵甲相撞的响动,紧接着,人声在遥远的洞口传进来:「这里有个山洞!」 第三十九章 寻物 嘉和三年,嘉宁又生了一场重病。 秋雨带来一场一场寒意,朱槿的风寒却迟迟未好。 她上次中秋的病本就并未好全,经过灵山寺一劫,更是雪上加霜,缠绵病榻许久。 长青长松最终在山溪里被发现,只是被打昏,明明没有人伤亡,可是因为朱槿这场大病,案件被不断扩大,不断被提及,不断被调查。 后来,不知是谁起了这个头,京中人都在传,是钦国公的部下来向皇室了。 朱瑜将手里的奏摺砸在地上,唇角却勾起来,「原来如此。不等众卿主动,这几位游侠便已经畏罪自杀了,众卿,好大的官威啊……」 众人下跪,方筹慢了半拍,嘴上还不消停,「是陛下承天之祐,德披八方,贼人自知罪孽深重,这才自觉伏诛。」 朱瑜又是一声冷笑,底下的大臣们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浸湿官袍。 但最终,朱瑜什么都没说。 找回嘉宁与昙佑的第二天,刺客纷纷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吓到了不少百姓,而这起案子的所有线索,就此中断。 身份各异,经歷各异,甚至素不相识的几位「游侠」,某一天突然混到一起,要去刺杀当朝长公主。 方筹自认才能平庸,就算是把大理寺这几位刺客的祖宗八代各种作奸犯科的卷宗拿出来,也找不出几个人有什么联繫,不如就当是几个脑子刚好坏到一起的人去做了一场成名的大事,查不出证据的案子,方筹不想浪费时间。 朱瑜也不是傻子,没必要抓着这件事不放。 方筹不是为难自己的人,但这件案子总是莫名让自己不大舒服。 倒不是因为刺客,而是因为朱瑜的态度。 虽然方筹认为朱瑜的逻辑没什么错,但他对这件案子的态度仍旧叫人奇怪。 ——他将昙佑软禁在灵山塔了。 尽管老头对昙佑与朱槿一事心存芥蒂,听说两人下雨在山洞里共度一夜私下说过几句礼教,但那也没有摆在明面上,昙佑同样是受害者,他不会在朝堂说起要让昙佑如何,无论怎样,那是形势所迫,无可指摘,若因此惩处昙佑,便是不仁不义之举。 偏偏方筹不是那么仁义道德的人,他准备拿这件事做些文章。 他想,也多亏了老头门生众多,儒教兴盛,所以别人大多数人都会讲这些仁义道德,不会有那么多人责怪朱槿与昙佑,否则自己的良心或许真的要狠狠痛一痛。 朱槿与赵泽兰的婚约本来是无足轻重的,然而时也势也,方筹倒是觉得在当下的局势之下,朱槿能够争取更有利的东西。 而这东西,保的是朝局。 方筹的良心真的在痛。 不可思议。 但毕竟,嘉宁现在还清醒不过来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呢。 方筹其实有点悲哀。 他走出金殿,看到霞光灿烂之下琉璃瓦折射出更加绚烂的景色,宏伟瑰丽,朱墙之外又是另一片繁华,便又不忍,不忍的是繁华之下的疮痍。 京城的雨停了,江南的雨却还没停。 今年似乎也不算是一个好年啊…… 否则……本该不必如此的。 修仁从廊外经过,修安正在同人到角落里讲话。 声音十分熟悉,修仁认得出是谁。 「好徒弟,这次真的不能再拖了……要是等你进了公主府,师傅再找你可就难了。」 修安应当是有些不耐烦,但是还是压着声对他道:「师傅,公主府的事还早着呢,殿下一向不喜欢我们,谁知道会不会把我们带出去,再说眼下景元宫现在里里外外都忙坏了,我若出去会惹人闲话的。」 「谁敢说你闲话!」小李公公道,「你师公罩着你你还怕他们?再说了景元宫不是还有那个修仁吗?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就对对城西那几个庄子的帐。」 修安道:「师傅,修仁已经几天没睡过好觉了,我也是。」 小李公公还要再说,背后传来一阵轻咳,回头一看,是正端着药的修仁。 修安也见到他,神色间有几分尴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修仁道:「小李公公,来景元宫近来忙碌,要打搅您和徒弟叙旧了。」 小李公公干笑,「不打搅不打搅,瞧我,都忘了到殿下吃药的时间了,只顾着看修安近来瘦了不少,叫他师公看见了又要心疼了。我这就走,不打扰他服侍殿下。」 他抬腿就走,低着头步子飞快,脸上的表情定是不痛快的。 修仁见他离开,回头时修安已经又变成了平时的模样,对他道:「走吧。」 修仁在原地,「你还是离他们远些好。」 修安的表情有些变了,转瞬又只是冷下脸,「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他们。」 静默之后,修安将药碗拿到自己手上,「你去休息吧,若殿下日后真有念着你的好,将我们带去公主府,我可就指望着你做我的下一把保护伞了。到那时,我自然离他们远些了。」 到内殿里,朱鸾看见药来了,忙从修安手里接过,道:「我来吧。」 修安便站在一旁,看着朱鸾一口一口地餵朱槿药。 她迷迷煳煳醒过,而后又迷迷煳煳睡下,此刻在梦里都被药苦的皱了眉头。 修安见状,将糖水呈上,道:「殿下。」 朱鸾这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地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修安没说话。 他可没法替朱槿原谅朱鸾,但他更没资格指责朱鸾。 修安只是欺软怕硬惯了,寿康公主在宫中什么处境大家都明白,今日换了其他人,修安可是连递糖水都不敢。 不过话说回来,其他人也不会亲自餵朱槿喝药。 餵完药后,朱鸾又怯怯道:「长青长松上次来说七姐姐身上不见了块玉佛,是太皇太后给七姐姐留下的……」 修安明白了她的意思,「十殿下,我们只是奴婢,您才是陛下的妹妹。」 换而言之,她要比她们更接近朱瑜。 朱鸾闻言却脸上苍白不少,她本就消瘦,这下更是显得人像一张纸片一般摇摇欲坠。 修安无奈,看来皇帝的亲妹妹也觉得皇帝很可怕。 他道:「听闻陛下最近总是留在明华宫,或许您可以在淑妃娘娘那里见到他。」 朱鸾的脸色这才恢復一点血色,对着修安道:「我……我明白了。」 淑妃娘娘是个跋扈张扬的人。 这是宫里人说的,可对朱鸾来说,面对她要比面对自己那个皇帝哥哥要容易得多。 所以,她先见了淑妃。 姚淑妃……短暂地掀起过宫中热议,只是没过多久长公主遇刺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遮挡了她的踪迹。 对姚绻来说,这不是件好事。 因为吴太后并不关心朱槿,她依然每天再找自己麻烦。 所以朱鸾见到姚绻时,除了她的美丽,也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烦躁。 公主和皇妃地位相同,在其他人眼里,朱鸾甚至要比姚绻还要尊贵一些,可朱鸾也很怕姚绻,所以当姚绻朝自己行礼时,朱鸾已经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意。 姚绻听完后轻轻挑眉,笑着对朱鸾道:「原来殿下找我是为了这个……」 她道:「这件事倒也不必麻烦陛下,我与大理寺的方大人是故交,不如写封手信交予方大人,让他替殿下找便好。」 朱鸾闻言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谢谢淑妃娘娘!」 「不过……」姚绻苦恼道,「我已经是宫妃,与外臣交往还是多有不便……」 朱鸾立马道:「淑妃娘娘放心,您只需写信即可,我可以替您带出去。」 对待快要及笄的公主宫里总是会宽容些,而且朱鸾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姚绻笑眯眯地道:「那好,我这就去写信。」 胡崇又到了灵山,沿着后山那条泥泞的路,却在山底下见到了段家那位还俗了的公子。 秋闱已过,他没来得及考取功名,段萍又因姚家案牵连入狱,没有追责段家已是天大的恩德,想像其他人那般靠荫庇做官可指望不上。 不过他还真不确定昙明会不会做官,毕竟他做了十几年的和尚。 啊,想起来了。 他也是济惠的弟子,与嘉宁长公主交情不浅。 胡崇上前,道:「段公子。」 昙明回过头,朝他行礼,「胡大人。」 胡崇掠过他那句「大人」,问:「段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昙明看着他笑笑,「故人旧物,多少有几分残念。如今他没法亲自来寻,便想替他来找找。」 胡崇明白了,这是在找昙佑的东西。 昙佑出事之后,名气反而忽然传开,连胡崇都听说了,他胸前一直带着的那串念珠,是太皇太后找了西天的沉檀香木叫人制成的这么一串念珠,特地赐予济惠,而后圆寂时传给昙佑的。 眼下却被贼人一刀斩断,念珠四散,也不知能找回来几颗。 到那棵做过标记的松树前,昙明停下脚步,与胡崇告别。 胡崇要去发现两人的山洞附近,看看能有什么线索。 临走前,昙明反过来安慰他,「大人,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若是无所踪迹,便不如当它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您说是吗?「 胡崇看着他,其实看不出他做僧人时的模样,面容秀雅,也许是因为家道中落,那道淡然的神色之下,流动着丝丝缕缕的情绪,就像他说出口的话,分明是对着自己说的,胡崇却觉得只是他想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太淡然,太轻飘,有些不像传闻的模样。 第四十章 旧痕 胡崇没有找到线索,但路上跌了一跤,跌进一个土坑,在满是落叶松针的土坑里摸出一块玉观音…… 吕乐瑶说起过,嘉宁长公主有一块玉佛。 他原以为是弥勒佛,没想到是观音娘娘。 他拍拍身上的泥,准备下山了。 方筹说的,随意找找便好,就算真的找不到也没关系,怪不到自己头上来。 他将玉观音交给方筹,方筹看也没看,托人将玉观音送去宫里。 朱鸾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第二天去了长青长松房里,长青不在,长松对她摇摇头,说这不是朱槿的玉佛,朱槿的玉佛是弥勒佛,肚子还用金线补过,是以前摔裂的旧痕。 这块玉观音虽然玉质也很好,但朱槿只要那块玉佛。 朱鸾有些失望,长松安慰她说没找到也没关系,朱槿更在乎性命。 谁都更在乎性命。 朱鸾沖她笑笑,没再说什么。 再次回到灵山塔,原本就空无一人的佛塔,除了那些珍贵的佛经,就只剩下暗前那盏孤冷的青灯。 昙佑一遍遍的念诵着经文。 听闻朱槿还未醒,听闻近来京中流言四起,听闻江南又发了洪水。 一切一切,昙佑念着经文,虔诚地诵读。 如海走进来,给他端来斋饭。 他偷偷将藏在身上的罐子交给他,「师叔,这是师傅昨夜送来的。」 昙佑看着那个完好的罐子,顿了片刻,将它接了过来。 如海看着他的脸,犹疑着问:「师叔……那个罐子里装着什么啊?」 「……是我故乡的一抔土。」 如海见他神色平静,也不疑有他,只道:「原来师叔也没有全然斩断尘缘啊……」 昙佑的筷子似乎又是一顿,如海没多在意,又聊起其他,「师叔,你手臂好些了吗?」 他左手拖得有些久了,大夫说可能会留下些毛病。 如海记得昙佑是左撇子,回灵山塔之后便没见他再写过字,想来是不大好,但师叔一向聪明勤奋,拿筷子时已经熟悉用右手。 昙佑放下筷子,对如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食不言。」 如海默然。 果然没有朱槿,没人能和昙佑师叔聊的下去。 如海默默嘆气,收拾东西准备出去。 崔质恰好过来,如海忙凑过去,「崔少监。」 崔质看过来,对守卫交代几句便叫他下去,对如海一礼。 如海问:「陛下可有说过这些守卫何时撤下?」 崔质略略一顿,对他摇摇头,「并未。」 如海面上浮现出焦虑,皱下眉头。 崔质道:「陛下既然只是将法师拘在塔中,暂时便不会伤法师性命,还请如海师傅宽心。」 「师傅也这样说,」如海嘟囔着,「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陛下不可能一直派人软禁他,然而接下来怎么做,却是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 没有人知道朱瑜究竟在想些什么。 崔质回到宫中,朱瑜也刚好从明华宫回来,他屏退众人,只叫了崔质服侍。 崔质进来,道:「如海法师藏了一个罐子带了进去。」 朱瑜眉间显现出几分阴沉,「知道了。」 接着他对崔质道:「你近日在内官监多待,今年江南收成不好,李献他们一定有动作,想在粮价上动手脚。」 崔质道了声「是」。 他交代完这些,静默半晌后道:「去景元宫。」 景元宫灯火稀落,除却朱槿的寝宫燃着灯,其余皆是一片黑暗。 本就是无人居住的宫殿,虽经常打扫,但还是少了人气。 朱瑜突然到访,修仁吓了一跳,正要去叫人,被朱瑜叫住,「不用管了。」 修仁看向崔质,崔质对他道:「下去吧。」 修仁看了一眼嘉宁的寝殿,道了声「是」。 崔质站在门口便不再动,朱瑜坐在朱槿榻边,伸手探了探朱槿的额头。 不如最初那几天发烫了,想来景元宫的人将她照料得很好。 依照太医诊断,烧退了便能慢慢好起来。 朱瑜缓缓收回手,低头看着她的脸。 简直像是照镜子一般的五官。 朱瑜不禁勾起嘴角,只是没多久,那个无声的笑容便又滑落下去。 朱槿皱起眉,像是做了噩梦。 朱瑜想起小时候朱槿陪他跪在映秋殿外得的那场重病。 她也是一直发烧,做着噩梦,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小小的一团缩在被窝里。 如今却长这么大了。 朱瑜想到什么似的,将她的手放进自己手里,伸出手指在她张开的手心里写着什么字。 朱槿的羽睫轻轻颤动,微微睁开眼,朦胧间看到一个人影。 他轻轻垂首,认真地在自己手上画写着那两个遥远的字。 「槿榆。」 「不是『怀瑾握瑜』,槿是槿,榆是榆。」 「槿儿不会写叫你兄长教你。」 「槿树会开漂亮的花哦,榆树?榆树可以长得很高很大,可以替槿遮风挡雨。」 朱槿恍惚起来,愣愣道:「兄长?」 朱瑜的指尖停在空中,最后缓缓放下,「嘉宁,好好睡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她见他起身,弯腰,额头传来柔软的触觉。 然后那个人消失,沉重的眼皮支撑不住,再次昏睡。 她好像又做了一个美梦。 梦见兄长还是从前的兄长。 朱瑜上早朝时,朱槿的烧已经全退了。 何太妃来看过她,朱槿问起了昙佑。 她隐约察觉到长青长松听到这句话时的状态不对,然而何太妃却只是笑着对她道:「昙佑回灵山塔了。」 朱槿闻言脸色又苍白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便恢復了平时的摸样,最终淡淡的「哦」了一声。 何太妃道:「你那日遇刺可把我们吓坏了,赵泽兰去找过你,还摔了一条腿,眼下正在府中养病,等你再好些了不妨去看看他。」 朱槿看向何太妃,她的容颜憔悴,眼底的那层淡淡的脂粉没遮住乌青。 她没再说话。 接下来长青又对她道了些这几日的事,说了刺客的事,也说了朱鸾来照顾她,修仁修安这段时间也守在寝宫寸步不离。 长松听她提起朱鸾,倒是想起了她送来的那块玉观音。 「殿下,这是寿康公主叫人替您找的,说是掉在您失踪的那个洞口附近。」 她拿出那块玉观音。 朱槿闻言讶异,「我的玉佛没丢,那日我去灵山前把它落在悲田院了。」 她接过那块玉观音,猜想着会不会是昙佑的东西。 上好的暖玉,入手温凉,雕琢精细。朱槿却渐渐皱起眉。 玉质如此相似,简直和自己那块弥勒像是同一块玉料上切开的。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连观音雕琢出的神态与自己那块弥勒都仿佛出于一人之手。 她将玉观音收好,准备改日找师傅看看。 这时修仁走进来,道:「殿下,崔少监来了。」 崔质来了没什么,崔质带着皇帝的消息来了,就不同了。 朱槿大病初癒,跪在地上,接下了入宫以来第一道朱瑜赐给自己的明黄色圣旨。 长青长松喜上眉梢地扶起她,凑在她身边道:「恭喜殿下开府!以后就可以随时出宫去了……」 朱槿还懵懵懂懂地没什么实感。 许是生病,骤然听见这个消息,朱槿却没能变得高兴,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 她没想过这么快就要从宫中搬出去。 明明不久前,自己还因私自出宫被朱瑜教训过。 不过这确实方便了她,伯由和仲平倒是可以直接安置在公主府了。 修仁和修安可以带去公主府,只是再想要见苏玉和莲心就难上许多了。 圣旨下来之后,长青轻点库房时发现一本新帐册,修安立马道:「那是我做的,万寿节时各家送给殿下的礼物。你们那几日养病,库房原来也不归我管,就做了本新的,应该没问题,姑姑要是有疑问可以去问问那日出入的宫人。」 帐目清晰仔细,比长青自己做的还好,她多看了修安几眼,道:「不用了。」 朱槿接过帐册翻了几眼,也朝修安看去,问:「你原先做过帐?」 修安道:「家里原来是一家酒楼的帐房先生,幼时多看过一些罢了。」 朱槿若有所思。 早朝要结束的时候,方筹跳了出来,「听闻嘉宁长公主已醒,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长公主殿下自小在佛寺中长大,娴静温良,是我朝之福。」 定云侯隐约意识到什么,闻言便皱下眉头。 方筹继续道:「昔日太皇太后临终之际留下遗嘱,令定云侯世子赵采与长公主殿下约为婚姻,可中秋寿宴,殿下于苏州知府秦大人独女多有包容,方筹不才,听闻秦小姐与世子青梅竹马,长公主之举,大有成全之意。」 他说出这句话,场上不少人齐齐变色。 朱瑜眼神冰冷,问:「方卿,这是何意?」 方筹道:「臣只是感嘆长公主殿下成人之美的大度,实乃我朝女子之典范。想必殿下见秦小姐,便想起灵山塔上与昙佑法师的十几载的相伴之谊。」 「殿下尚有成人之美,筹实在为自己羞愧,今日闻殿下吉人天相,这才不由得感嘆,太皇太后仙逝前或许不知这层因缘,今日臣等明知世子与秦小姐有如此机缘,得殿下怜悯,却还要强行遵诏,令殿下愧疚一世,于殿下这等慈悲之人,是否过于残忍呢?」 第四十一章 迁府 玉竹告诉自己消息时,秦妍正在荷花池边发呆。 她起初还不敢相信,急急忙忙奔去前厅,却听闻定云侯的书房爆发出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定云侯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怒火:「方氏竖子!奸猾鄙贱,今日实在是欺人太甚!」 赵泽兰坐在一边,看着父亲将桌案上的杯盏一扫而下,化作一堆碎瓷。 他没说话,甚至有几分出神。 定云侯忿然,指着窗外:「我念他父方清平寒窗十载,为人板正,虽与他政见不合,却终敬他三人品行,一介寒门走到宰辅之臣,方清平走了多少年?一个方筹,当年科举擦着边得了进士,后蒙父荫才有了今日大理寺之职,平日油嘴滑舌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今日竟然还敢拿市井里那些风言风语污人耳朵!」 「他方清平平日一口一个寒门不易,一个儿子也不过是膏粱子弟,与他所说的世家门阀,绮襦纨绔有何区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定云侯狠狠拂袖,骂完这些仍然余怒未消,忽然发觉赵泽兰一杯茶握在手里许久未动半分,人早已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定云侯觉得反常,盯他半晌,赵泽兰才回神。 「陛下不是没说什么吗?」赵泽兰放下茶盏,轻声道,「既然陛下都没说话,方筹说的再天花乱坠也毫无办法,若是陛下同意,那么……我们也同样毫无办法,不是吗?父亲。」 定云侯看上去颇为意外,「你……」 赵泽兰知道他什么意思,露出笑,「父亲不必担心,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定云侯府与殿下的婚约,本就是太皇太后的恩赐,若是皇家想要收回,也是无可厚非——也许方大人是对的,我……不想害殿下这一世都不快乐。」 灵山塔松林下,方长秋墓前半蹲着一个人影。 一袭白衣胜雪,未曾戴冠,只用了一根髮带将髮丝束在脑后。 崔质一身青黑常服伫立在一旁,看着那位天子用坟边的土压下纸钱。 他压完纸钱,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忽道:「其实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方嬷嬷几次。」 方长秋是太皇太后的人,朱瑜对她的印象还要留在陈贤妃活着的时候。 但她照顾朱槿到了十五岁,他想自己应当来一次,以朱槿兄长的身份来祭奠她一次。 秋风飘摇起他耳畔的髮丝,朱瑜对崔质招招手,转而向灵山塔走去。 塔下桃林尚有绿意,枝头结着小小的果子,但已经不多,再过阵时日应当就要落光。 朱瑜走过桃林,进了灵山塔。 昙佑在整理塔内的佛经。 朱瑜坐在了窗前那张桌案上,往外可见桃林。 昙佑放下佛经,朱瑜随手翻着书案上的佛经,恶劣地勾着笑,「法师的故乡在何处?乱葬岗?」 他看向昙佑,见昙佑半点反应也无,垂眸不语。 「朕真是好奇,」朱瑜伸出手,指节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你是以何种心态做到的?」 「倘若你恨她,你应该有很多办法让她消失,可你选择了最卑劣的一种方式。」 敲击声停下,朱瑜的语气平静。 昙佑道:「我答应过太皇太后和师傅,会照看她长大出嫁。」 「出嫁?」朱瑜道,「出嫁当然可以,只是恐怕要和祖母的安排有些出入了。」 太皇太后替嘉宁找的是赵泽兰,一来是定云侯府门第不高,却也足够尚公主,与世家和寒门都没有太大的利益牵扯,容易被容纳,二来则是,她看出了赵泽兰对嘉宁抱有情谊。 但朱瑜倒觉得,嘉宁若真的放不下这个永远也无法成为他驸马的人,嫁给赵泽兰这样的人甚至不如送她去和亲。既然如何都是痛苦,嘉宁面对赵泽兰时心中又多一层愧疚,不如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起码心中少了几分负担。 鞑靼不敢轻易伤嘉宁。 只要他们一日需要粮食,一日需要兵力,朱槿便不会像前朝那些公主一般受人欺辱。 但只身一人去国怀乡,进入鞑靼,这也就意味着,朱瑜要将朱槿当作了一颗棋子,一颗可能会成为弃子的棋子。 一旦鞑靼有变,最先动作的目标便是朱槿。 朝中上下都觉得朱瑜应当送一个公主过去,因为朱瑜需要这段时间的缓和期,不论开战与否。 程荻很敏锐,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一旦开战,就到了朱瑜对世家动手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宽容过世家,他只是在养蛊。 看着世家一点点从内部败落,留下的大头,则会成为养料。 程、徐两家就是那个风口浪尖的两家储备粮。 徐溶月只要稍微转转脑子,想清楚这件事,便会头一个倒戈方筹,支持和亲。 即使方家主战而徐程两家主和。 那是属于朱槿的另外一条谁都不会反对的道路。 昙佑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朱瑜。 「陛下,您不会如此。」 朱瑜也看着他,反问:「为何不会?」 他的脸上褪尽了情绪,「钦国公世子,你要知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利用嘉宁的婚事的,然而嘉宁和你看起来不愿意乖乖听从祖母的安排。我是朱槿的兄长,可那又如何?我是皇帝。是千千万百姓的皇帝。就算我不愿意,也总会有人逼我愿意。」 「你们真的以为皇宫很好待吗?真的以为我就愿意付出我这些年一切的努力也要为我亲爱的妹妹贡献一切吗?就算是你,魏佑冉,你又记得钦国公和你的母亲几分呢?」 昙佑的神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朱瑜脸上不免带了几分嘲意,「魏佑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般慈悲为怀,你该知晓皇家的情谊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能体会到这一点了。」 「你不是想不到,你只是无能,所以希望我做一个如你一般的兄长,但是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兄长。」他笃定道。 方筹的话让京中公主与和尚的流言愈发放肆,然而宫里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像最初几年谈论起钦国公府那样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朱槿全然不知。 朱瑜在这时撤离了灵山塔的守卫。 出宫那日天晴,朱槿到了公主府入眼即见精心,一花一木相映着错落有致的建筑,不似宫中华美寂寥,精緻美丽,云窗月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朱槿有些惊讶,「这些都是崔少监布置的吗?」 崔质道:「大部分是世子设计的,我只负责看顾工人修建。」 朱槿略一停顿,重新笑道:「辛苦少监,待会少监去找长青要一份赏银分给那些工人吧。」 崔质闻言有些意外,犹豫着道:「……之前竣工时定云侯府也给他们开了额外的赏银。」 朱槿微楞,还是道:「定云侯府是定云侯府,还是劳烦崔少监去一趟吧。」 「是。」崔质拱手。 何太妃本想给朱槿办个开府宴,却被朱槿婉拒,说是一切从简,何太妃拗不过她,便也就此作罢,末了还抱怨着:「本想借你的开府宴再让我瞧瞧那些世家小姐呢。你三哥今年若是还不成婚都要没人要了。」 朱槿道:「我瞧着您上次选的那几个都不错啊。」 何太妃嘆气,「是都不错,我还听闻你那时是和吕家那位庶出的小姐一起遇见的你三哥,她倒是样貌模样都好,瞧着脾气也温柔沉静,可惜你三哥又不喜欢。」 朱槿默默去取果盘的葡萄吃。 何太妃见她吃得多,索性叫人又拿了一盘给她,「甜吧?据说是西北那边种的,要是北漠能像西北那边亲近中原便好了。」 朱槿想到阿必赤合额上那道疤,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没有像何太妃说的那样大操大办,朱槿还是关起门来叫厨房多备了几道菜,叫长青他们一同吃饭。 修安起初别扭不愿意来,还是长青找过他,让他陪着修仁一起来了。 朱槿之前便叫人整理出一间别院,提前知会了昙明和陈希言,叫他们带上伯由和仲平。 长松去灵山取了几坛桃花酿,也存了几分心思想要请昙佑下山一趟,临走前却只带回了一份昙佑的礼物。 一盆昙花。 不过朱槿看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一盆昙花,因为那只是一棵幼苗。 长松道:「法师说这是之前叫济善住持帮忙留意的,是向一位云南来的商人要的种子。」 朱槿看着那盆幼小的花苗,听长青继续道:「昙花喜温湿,不耐霜冻,叫我们多注意,到明年春天就能开花了。」 「明年春天啊……」 朱槿喃喃。 开宴前陈希言总算坐着段家的马车来了。 修仁给他们开了门,陈希言抱歉:「今日课业重,其他孩子们留了堂,这才来晚了。」 朱槿笑着道了声「无妨」,看到伯由和仲平,叫修安和修仁先把人领去前厅,偷偷问起两人的课业。 「伯由勤奋努力,仲平机敏聪慧,两个人成绩都不错。」陈希言答道。 昙明落到后面,听到朱槿和陈希言讲话,道:「你幼时念书可最不愿意叫太皇太后问你课业。」 朱槿睨他一眼,「你懂什么,我问伯由和仲平是因为知道他们课业好才问,祖母那时问我是明知我课业不好还问。」 昙明笑了笑,「歪理。」 陈希言露出意外,「我以为殿下幼时应该课业很好呢。」 朱槿看向他,陈希言笑眯眯的,道:「二祖父说贤妃娘娘从前经常说殿下喜欢读书。」 「是吗?」朱槿露出一点落寞的笑意,「可能只是喜欢故事吧。」 第四十二章 自焚 朱槿喜欢那些盪气迴肠的故事,就像一个个美丽多彩的世界。 那些折子戏、志怪小说,一切一切的故事,都是与自己枯燥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即使自己身为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她也依然会羡慕那些主角们的特别,有的善良,有的勇敢,有的好,有的坏。 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朱槿很羡慕那些故事。 她不是卓文君,遇见不了世上那个唯一的司马相如;不是昭君,没有人拿自己的画像去欺骗皇帝;也不是色空,没有勇气与本无一同下地狱。 明月照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会觉得月亮很近也很远。 她分明触不到月亮,可是月光却能洒落她一身。 那些故事离她很远,又似乎很近。 她与卓文君一样,身边有一个才华满溢的翩翩公子,与昭君一样,有机会去做那个出塞的公主,也与色空一般,爱恋着一个小和尚。 朱槿想,或许很久以后,自己的故事也会流传下来,被另一个世界上的人钟爱。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可以容纳很多相似又不同的故事。 但只有在自己的故事里,她才是那个唯一的主人公。 朱槿希望自己喜欢自己的故事,等自己老了,回首往事,然后忽然发现,自己曾经有过很多很多令人难忘的过往,既有开心快乐,也有悲伤痛苦。 当她回首往事,想起这一天时,依然会觉得开心和痛苦。 然而生命走到尽头,她忽然想起赵泽兰的话。 他说: 「人的一生,也不过是浩浩千秋的沧海一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这一天只是她与她几十载人生里的每一天一样,十二个时辰,太阳东升西落,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写着自己的故事。 她举起酒盏,在属于自己的那座公主府中设下宴会,邀请了三五好友,笑着与他们一一碰杯,道:「新居荣福,禄寿全荣!」 她不知思念着哪位不归人,将自己亲手酿的花酿一饮而尽,嘴角笑意,眼中明亮,却分明落下泪来,对他们道:「祈愿我身边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求长命得长命,求富贵得富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她那般衷心地祈愿着那个人长命富贵,福寿绵绵。 佛祖啊,信女奉您千万日。 但您终究不愿渡我。 夜风从京城吹去灵山,朱槿醉眼朦胧,独自登上高阁,遥遥望去窗外群山之间亮着一星灯火的灵山塔。 若是再迟一刻闭眼,或许她就会看见,塔下不远处,属于昙佑的那间小禅房,同样燃起微末的火光。 烟尘缭绕,盘旋而上,缠绕在明月之上,为之覆上一道浓黑的飘带。 最先看见这场火的人是赵泽兰。 他是从那片桃林过来的,如海告诉过他,昙佑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菩提。 赵泽兰绕开灵山塔走到那株菩提下时,那座破旧的禅院里透过窗棂,燃着无比明亮的光。 他秋水般的眸子仿佛都被亮光烫到,错愕到似乎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 井水冰凉,从头顶浇下来,赵泽兰全身湿透,冷的在风里打颤,随后沖向了那间明亮灼热的禅房。 整间禅房朴素整洁,一张桌案,一架木床,一个柜子,此外再无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 昙佑倒在桌案上,床上还燃着放倒的油灯,火是从床上烧起来的,再从被子帘子逐渐蔓延四方,愈演愈烈,愈烧愈大。 赵泽兰闻到了刺鼻的油味儿,从墙根处传来。 他皱眉,在一阵一阵热浪扭曲的空间中走进昙佑,他的僧袍已经焦黑捲曲,因为失去意识而松开的手边放着一个瓷白的罐子。 赵泽兰用湿衣服捂着口鼻,又将外袍脱下来,搭在昙佑身上,同样遮掩住他的唿吸,直觉一般的拿起那个罐子,背着他冲出门。 那扇破旧但坚固的房门,朱槿当年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有将它拍烂,却在赵泽兰背出昙佑后的下一刻轰然倒塌,火光再也掩不住,亮堂堂的照亮了整个院子。 升上天空的浓烟变粗,从轻薄的飘带化作一条可怖的巨蟒,不断缠绕着天边那轮明月,最终将它绞杀吞没。 「佛弟子昙佑,幼失怙恃,幸承恩得入沙门,从鉴空禅师济惠门下。嘉和元年,敬仁太皇太后薨逝,余立誓言,自鬻于长公主嘉宁,生陨首,死结草,不足报滴水。余乃鄙贱,蜉蝣微命,名节隳落,不足恤分毫;然嘉宁长公主贞静良善、懿淑天资,清白贵重,今因余之卑贱,毁誉一旦。明月无暇而因云污辱,明珠流光而因尘蒙辉。余经年苟且,诚惶诚恐,当言不言,枉为懦仆,闻主復甦,幡然悔悟。余躯腌臜,今烈火焚烧、粉身碎骨,或可全高阁清白半分,感至心灵,遂行。罪民昙佑敬上。」 白纸黑字,歷歷可见。 这页字迹,在金銮殿前张贴了七日。 七日过后,流言不復。 那是朱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楚自己与昙佑的距离。 镜花水月,沤浮泡影。 轻轻一碰,便会破碎,只是破碎之后,依旧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那些伤痕啊,都只会藏在时间里,藏在那些早就不会再流出血的皮肉里,一遍一遍癒合如初,一遍一遍鲜血淋漓,这就是他们最初的模样,最后的模样。 会痛,但不会更痛。 赵泽兰将那个罐子交给她时,里面是一抔灰白的土。 土的下面,清清楚楚地刻着它的来歷。 那是昙佑的字迹。 昙佑右手的字迹。 明明差点真的被烈火焚身的人不是朱槿,可是朱槿却觉得,粉身碎骨的好像是自己。 朱瑜那天穿着一身白衣,来到了灵山寺。 赵泽兰向他行礼,掩上了四周的门窗。 朱槿像是丢了魂魄,坐在一边,手里抱着那个罐子,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朱瑜看了她许久,他没有朝朱槿走来,而是走向了昙佑的床榻。 朱槿终于有了动作,她呆呆地转过头看着朱瑜走近昙佑,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柄匕首,朱槿的瞳孔在那一刻迅速放大,紧接着一阵风一般地飞奔过去,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撞向了朱瑜。 匕首落地,一声脆响。 朱槿站在昙佑床前,厉声质问着朱瑜,「你要干什么?」 她面容苍白得如同白纸,仿若风一吹就要破碎。 朱瑜慢慢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冷眼瞧她,「满足他的愿望。」 朱槿道:「他的愿望已经完成了!没有人再说过那些话了!」 朱瑜冷笑,「朱槿,需要我提醒你你到底姓什么吗?」 朱槿忽地怔住。 这是朱瑜长大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朱槿。 她姓朱。 「若是你年纪小,记不清,为兄替你记;若是你怨恨他,却下不去手,为兄替你做。」朱瑜抓住她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为兄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嘉宁,被所有人宠着,关爱你,替你想好一切,给你足够广阔的空间与地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平平安安,千秋之后,人们记起你,都会说你美好娴静,恭俭淑良,你会成为祖母那样的人——我的……妹妹。」 朱槿惊愕地看向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般。 「只要今日放弃他。」朱瑜道,「只要你今日像从前一样,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在你的生命里寿终正寝,做到他理应做到的——为了你的清白去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朱槿勐地甩开他,力气很大,朱瑜没有防备,身形摇晃着向后趔趄了一下。 「我不需要!」她惊恐地沖他大叫。 就像是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对抗长辈一样对抗着自己。 朱瑜反而露出笑,他平时的笑太美丽和虚假,此刻自觉十足十的真心,露出来的笑却让朱槿感觉到阴沉和森冷。 朱瑜唤她:「妹妹。」 朱槿捂住耳朵,「别这么叫我!我根本就不想做你的妹妹!」 朱瑜笑容愈大,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妹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像别人看到的那么懵懂,你怕我,你从小就怕我,怕父皇,所以你只敢缩在母亲的怀里,但你又明白,我一直很爱你,所以母亲不在,就算你怕我,你也依然会回到我的怀里,就算你知道我会对欺负你的那些人下手,你还是会回到我的怀里,因为我会保护你,也只有我会保护你。」 朱槿抱着头缩成一团,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模煳了视线,想要听不见,想要看不见…… ——朱瑜是个可怕的鬼。 可他轻轻拥住她,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包裹在他的温度里。 他在她耳边道:「我很抱歉,妹妹。母亲死后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你随祖母去了灵山塔,让你一个人在佛寺待了那么多年,是我的错,可是妹妹,现在我是皇帝了,等不了多久,我会收拾好京城,会解决父皇给我留下的烂摊子,我现在回来了,我可以像从前一样保护你。流言也好,和亲也好,他们都不会伤到你半分。」 「就算父母不在了,祖母离开了,你还有我,妹妹,我才是你如今唯一的血亲,与你留着相同的血。你不想做的我来替你做,你不想听的我替你听,你做不出的选择,我也可以替你选。你当然可以做一株槿,自由自在地开花,那些风吹雨打,我都会替你扛。」 第四十三章 血缘 朱瑜漆黑的瞳仁宛如化不开的浓雾,朱槿在里面找出了自己的身影。 被黑暗包裹着的身影。 她瑟缩着身躯,扭过头去看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用那样惊异的目光。 她一时之间忘了哭泣,就这般看着他,双臂缓缓下落,转手攀着朱瑜的小臂,抓着他那身雪白的锦衣,力气越来越大,很快就让衣服起了褶子。 朱瑜微微蹙眉,眼睛却没从她身上离开。 「我还有你?」朱槿红着眼眶,问他,「兄长,你的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朱瑜的眼睛闪了闪,朱槿继续道:「父亲从前也说过爱我,爱母亲,可是他做了什么?是他疏远母亲,疏远我们;是他一心把外祖逼上都察院之位,令他骑虎难下;是他冷眼看着母亲去死,一步步逼死了钦国公和阿窈姑姑;也是他为了让吴家放松警惕令我们兄妹分离十余年!兄长,这才是皇帝。你十年不曾见我,因为我愚笨,天真,易受人利用,成为你的把柄,你根本就不敢认我。」 朱瑜就像一只蜗牛,而朱槿只能藏在朱瑜背后那个壳中,在他黏湿柔软的汁液里活成他的一块软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爱的不是「妹妹」,而是自己。 「血缘算什么?」 她问。 朱瑜皱着眉,像是看见了一面镜子,朱槿在对着他笑。 朱槿又问了一遍,「兄长,血缘算什么呢?」 「血缘只是你们强加给我的东西。」 「当年父皇伤的最多的人不就是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最爱的人』吗?如今换做你,你与他有何不同?难道是因为他是父而你是兄吗?」 「朱瑜,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的妹妹,你应该正视我。」 朱槿道:「我不是朱家、魏家、陈家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我,所以我会用一切我能做的努力,去护着我想护的人,是因为我想,我愿意,而不是我能不能。」 朱瑜仿佛听不懂她的意思,却松开了禁锢她的手。 「你太任性了,妹妹。」 太任性,太贪心,太固执。 她对自己也太不宽容。 朱瑜走了。 朱槿看着他离开,那个笑容仿佛逝去的焰火,眼睑垂落下来,水珠沾着睫毛。 她抱起自己的双膝,哭声渐大,从抽噎变成肆意地嚎啕。 她为什么要护着昙佑? 朱瑜待她不好,昙佑难道待她很好吗? 不听,不闻,不见。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年石沉大海般的情感为何得不到半丝回音的理由了。 她不是精卫,填不满那三百多条人命流出的血海。 再不认她这一身骨肉之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拥有的一切的前提,是来自于自己存在,作为一个孩子,女儿,妹妹,在至嘉宁,长公主。 同样是魏氏的仇人。 红尘是一张网,每个人被困在网中,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昙佑醒来时在灵山塔,如海守着他,告诉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赵泽兰救了他,流言消失,朱槿来看过他,然后,朱槿最近忙着国子监的助教,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看他。 昙佑听完,似乎没什么变化,如海以为他会多问几句嘉宁,甚至是他那个罐子,可是他张口问的却是:「我往后住在哪里?」 如海一怔,慢腾腾地回答他:「殿下说她不会再回灵山塔久住了,于是想住持提议叫你去她原先的住处寻一间空房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昙佑的长睫像是蝶翅一般轻轻扑闪两下,道:「如此,多谢殿下。」 嘉宁的状态很好。 好到修仁觉得诧异,并且不安。 自昙佑法师自焚甦醒之后,朱槿似乎就忽然开朗了许多,原来那些微弱的忧郁与纠结,仿佛都不復存在了,待人更加温和,笑容也更多,还会主动去和京中其他的小姐夫人们下帖子出去游玩。 她之前说过要去做助教,因为中秋和万寿节耽误许久,后来又是迁府和昙佑自焚,总算一切落定,依着前言去了。 因为是满足阿必赤合的提议,让他感受汉人文化,实际上国子监对此并不重视,简单粗暴的将阿必赤合作为一个插班生插进讲学的课程里罢了。 程荻原来就在国子监做学生,后来科举入翰林之后,也被夫子们拉出来为那时的监生们谈谈话,任职礼部也不乏有类似于教授使者的差事,虽未正式做过先生,倒也不算毫无经验。 阿必赤合上他的课程时,朱槿便在一旁观摩。 底下的生员,除了阿必赤合,也有几位见过面的小辈公子,不少还与程氏徐氏沾亲带故。 寒门也有,只是都坐在后方,平日也不说话,程荻难以对他们生出什么印象。 第一节课时,阿必赤合到的很早,占了最前排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 程荻与朱槿在宫门口便相遇,她身边带着一个眼熟的宦官,程荻认出他是崔质的徒弟。 小宦官提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朱槿满是无奈地对他道:「修仁,只要带上修安之前准备的那套纸笔就行了,用不上那么多东西的。」 修仁似乎是有些犹豫,迟疑地看着她,「可是殿下……」 朱槿打断他,「国子监会有备用的,而且我是长公主,又不是我巴结他们,是那些毛头小子们来巴结我才对。」 她的语气轻松,又透出一点少女的天真与娇憨,像是从小被呵护长大的掌上明珠。 但这与程荻之前见到她时的印象没有那么符合。 倘若是以为此前昙佑自焚一事……发生了这种事,嘉宁怎么回是这样的变化? 修仁似乎还在犹豫,但是看模样已经动摇不少。 这是朱槿看见自己,朝自己走了过来,修仁便没了犹豫的时间,忙放下另一个箱子,随她前来。 「程大人!」 程荻沖她行礼,「见过殿下。」 朱槿道:「今后还要请程大人指教一段时日,大人不必同我讲这些虚礼。」 程荻看了她一眼,朱槿笑靥如花,浅浅的印着淡妆,人面桃花,着一身朱红长裙,明艷的令人移不开眼。 程荻恭谨垂首,点头称是。 未进学堂,一只黄白色的小东西忽然从一旁扑了过来,修仁和朱槿都没来得及反应,转眼那小东西已经站在了程荻的肩头,两颊带着胭脂般的红色,冲着朱槿唱起曲来。 欢快的短促的歌声惹得秋风也温暖了不少。 一道男音从背后传过来:「阿图姆!」 朱槿原本轻松的神色不禁有些僵住。 程荻无奈地沖对面人行礼,「王子。」 阿必赤合吹了声口哨,小鸟从程荻肩头起飞,落到了阿必赤合手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去刮小鸟的羽毛。 「抱歉,殿下,阿图姆太活泼,看见美人就会飞过去,我管不住它。」阿必赤合用不大熟练的汉话说着,又补了一句,「毕竟我不是美人,吸引不了它。」 他指了指额头上的刀疤,露出一点点笑。 朱槿轻道:「没事。」 阿必赤合吹了声口哨,阿图姆飞上了房檐,他自己却对朱槿和程荻又行了个学生礼,转身回了学堂。 程荻见朱槿有些紧张,道:「……殿下,其实王子也并非那般兇恶。」 朱槿沖他微笑,「我没事,多谢程大人。」 确实如朱槿所言,生员们对朱槿这位长公主恭恭敬敬,大有讨好之意。 修仁渐渐放下心,在廊外站得笔直。 崔质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修仁。」 修仁转头,果然又见到了朱瑜。 「陛下,师傅。」 朱瑜神色冷淡,崔质沖自己点点头,把他拉远。 廊外便只剩下了朱瑜,透过窗子去看里面的情形。 他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意,与朱槿鲜艷的模样大不相同。 崔质道:「陛下几日没歇息了。江南欠收,北地流民,各位大人最近也不好过,偏偏都拿着银子去佛寺祈福,也不愿花在赈灾上。」 修仁没说话。 所以那些生员们才会对朱槿关怀备至,恭敬至极,企图皇室能够松松手。 江南虽然庄稼歉收,但苏州知府秦谦此前就在一直推广番薯苞米之类的域外粮食,朱瑜此前还令人做着吃过,眼下米粮歉收,但这些域外粮食都还能充飢,因此在江南并不能算灾情。 然而京中那些操纵粮价的人却对此认识不清。 这可是大忌。 也是朱瑜的机会。 他并未多做掩饰,不一会儿学堂便一刻比一刻紧张起来。 朱槿也因此注意到了朱瑜,直直地对上了朱瑜的目光。 他眼底还有淡青,眼神却依旧锐利,也不迴避,像是意识不到他给人带来的压力。 朱槿转头瞥了一眼认真讲课的程荻,起身绕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朱瑜的视线终于不再投向室内,随着朱槿的身影移动,黏在她身上。 朱槿唤他:「兄长。」 朱瑜的喉头微动,眼睛眨了一下,微不可闻地答了一声「嗯」。 朱槿便把他拉出迴廊,责备他道:「兄长你把学子们都吓到了。」 朱瑜听到这话又有些恢復了平常的模样,勾唇冷笑,「他们若只是被看着就会被吓到,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朱槿嘆气,「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在朝为官每日面对你吧?兄长,你总要允许其他与你不同的人的存在。」 朱槿如今的样子,就好像是从未与自己分离过。 朱瑜看着她,几乎要忘记她当日质问他「血缘算什么」的时候的样子了。 但这样的感觉并不差。 朱瑜是她的孪生兄长,他明白朱槿的想法。 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好的,埋没坏的,她在向世界妥协,但她也无法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她在无声地同自己做交换。 用「和解」,与自己交换。 第四十四章 青芜 「我还以为你只是把他当作一件陪伴你的玩具。」 朱瑜的声音很漠然。 朱槿却道:「玩具又如何?爱恋又如何?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东西,早就不是我的理智可以节制住的东西。」 朱瑜没再出声,正要转身离开,朱槿却又叫住他,「兄长。」 他挑眉望过来,朱槿道:「我收留了两个小孩……」 朱瑜接过话,「我知道。」 朱槿看过去,朱瑜解释道:「入悲田院也是要查户籍的,你送去的那两个孩子,被特意嘱咐过是『嘉宁长公主』照顾的,京兆尹不敢拖累,连夜办好了事,又顺带和我提过。」 他轻轻蹙眉,像是思索,过了一会儿,道:「朕记得……是肃州人口?」 「是,」朱槿道,「我想让他们来国子监读书。」 朱瑜没多说什么,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丢下两个字:「随你。」 孟伯由和仲平就这么入学了。 陈希言还有些不舍,「这下往后两个孩子出息时也不知能不能想起我……」 朱槿拍拍他,「春闱过后,你做了大官,他们便是想忘记你也忘不了了。」 陈希言闻言一笑,「殿下似乎对我很有信心啊……要知道春闱人才辈出,而后还有殿试,就算侥倖都过了,入了翰林做了官,在哪处蹉跎一生的可也不少。」 朱槿状似认真的端详他,慢悠悠地围着他走了一圈,似乎要将他从头到尾看个透,最后站定在原地,「我观陈公子之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陈希言被她假模假样的语气逗笑,下意识地伸手去揉她的头。 朱槿却被这个动作吓得忽然怔了一下,却没躲开,好半晌才道:「表哥。」 这是朱槿第一次对陈希言叫出这个称唿。 陈希言见她未来得及反应的模样,脸色愈发柔和,杂着一丝怜惜,「嘉宁,找个时间,我带你回陈家一次吧。」 朱槿给伯由和仲平备了新衣和文具,仲平身体似乎还是不大好,东西都被仲由抢去背着了。 朱槿找医师开了些补药,让修仁修安他们每天给仲平做些药膳,此外朱槿担心之余,却也爱莫能助。 仲平很听话,听话到朱槿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他想要的,什么是他不想要的。因为就算朱槿给他不想要的,他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受着。 但伯由不是这样,就像他第一次对朱槿说希望将弟弟留在寺庙一样,伯由会对朱槿说些不习惯的事。 甚至是觉得弟弟才能太过出众时的自卑,他也会明白地表现在脸上。 朱槿倒觉得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其实是很互补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足够亲近。亲近到两个人都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并不需要朱槿多说什么。 朱槿教习的是书法,毕竟是第一次做先生,还是好好准备了不少东西。 她名义上要教的主要是阿必赤合,私心里却又想要伯由和仲平学得好,因而打算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教。 助教的身份实际上给了朱槿更多方便,因为课程进度不一,所以书学博士是按自己的进度教习,而伯由和仲平一面听博士讲课,到了练习时间就由朱槿单独给他们再补一补基础知识。 没有人觉得阿必赤合是真的为了汉家文化知识而来国子监。 阿必赤合也真的不是。 所以刚开始几次朱槿的课,阿必赤合照例坐在最前方,但朱槿总是会往下跑,跑到学堂尾,在伯由和仲平附近,而后几次,阿必赤合便抢了靠尾的一个小少爷的位子,也坐在伯由和仲平旁边。 但是背后总有人盯着他。 阿必赤合头一次坐到后面时,朱槿看着他,倒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还是还感觉到她的紧张。但她带来的那两个小孩子,却很大胆,看自己时就像是被陷阱抓住的小狼崽见了来收猎物的猎人。 他下课后还托塔齐去打听,也明白了这样的视线为何而来,甚至于理解了朱槿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产生的那种紧张恐惧。 他却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他原以为朱槿是因为他的疤才害怕自己。 他在学堂出奇地安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除了不按时完成课业与时不时吹声口哨唤来阿图姆唱歌。 朱槿渐渐习惯了他坐在附近。 仲平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坐,敛目垂首,和身后那些寒门们并无两样,而随着时间过去,伯由却渐渐感到越来越吃力。 与之相应的,是仲平突飞勐进的成绩。 他比朱槿想像的甚至还要聪明,引起了各科先生的关注。 国子监许多授课的博士,除了那些经学家,有不少是方家的人。 朱槿乐于见他得到方清平的关注。 书学一途,是相比于算学、经学等科目里仲平最进步的最小的一科。 朱槿倒是很能理解。 世家子别的也就罢了,但书学这般写得多便能慢慢进步的一门,佼佼者倒不少。 书法博士讲了没几天,实际上该讲的也就讲得差不多了。 他这时便给朱槿卖了个好,「殿下作为助教,观摩学习几日,也可试试亲自讲些课给那些学子们。」 于是阿必赤合的座位又换到了前排。 这次仲平和伯由也换了前排。 朱槿讲课时与博士讲课不太一样。 她讲课会从最简单浅显的地方讲起,偶然间还会穿插些自己的亲身经歷,但说起那些经歷时,朱槿又会避无可避的提到昙佑。 她的字,毕竟是昙佑教的。 讲课既然都讲了,学子们的作业也就被转移到了朱槿手上。 这些人中,字写得最好的是徐家旁支的一位公子。 与朱槿应当差不多大,可能没几年就要去科考了。 因为是旁支,因而其人本来不该具有国子监的资格,但徐家高门,既有小辈脱颖而出,也就替他争取了一个恩典,算作一个恩生。这倒是算好的,有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学堂也并非没有。 大多与阿必赤合一般,作业不会教的,学堂也不来,空空占着名额,却在课时与人相聚花楼。 徐觅萧为人倒颇有几分徐溶月的影子。 他样貌模样不及徐溶月昳丽,但平易温和,为人圆滑,恰到好处的隐瞒着倨傲。 学堂的世家子大多和他交好。 平日对待朱槿恭敬,也喜欢找她点评新字。 阿必赤合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见过几次徐觅萧找她,也开始交作业,时不时拿着改了的作业去找朱槿。 但朱槿被他找的有些烦。 阿必赤合的汉语语调不太像京城的调子,反而是肃州口音,也不是真的来找她问字,不多时阿图姆便飞过来,在桌案上蹦蹦跳跳。 阿必赤合道:「殿下,阿图姆是我入京后在集市上买的。花了不少钱呢,我买不起,还是肃王帮忙掏钱才带回来。」 他前半句朱槿还能听下去,抬眼去看他追忆的神情,似乎是在想当时的场景,但神情有些奇怪…… 朱槿问:「如果那时三哥不在呢?」 阿必赤合笑了笑,却没说话,眼睛盯着朱槿。 朱槿却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含义。 他会抢。 朱槿的后嵴有些发凉。 阿必赤合转头去逗鸟,「阿——图——姆——」 阿图姆摇头晃脑,跟着学:「阿图姆!阿图姆!」 朱槿问:「阿图姆是什么意思?」 那应当是一句北漠话。 阿必赤合盯着她,用清晰标准的汉话答道:「美人。」 从国子监出来,朱槿一眼就看到了赵泽兰的身影。 他站在一株木槿花边,换下朝服,穿着红襟的白衣,腰间配玉带,玉佩落下鲜红的穗子,衣上纹并蒂莲,正在同相熟的内臣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只合上的槿花,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一派清明冷淡。 朱槿在原地没动,待内臣走过,赵泽兰嘴角的弧度垮下来,淡的如同清泉静水,也保持着那个姿态,手在无意识地轻抚那朵木槿。 随后他侧首,眼睛瞥见朱槿,微微一顿。 赵泽兰上前,行礼道:「殿下。」 朱槿摆手,翻找着自己应当说点什么,想来想去,却是一句故作轻松的调笑:「世子面对宫人都是笑意吟吟,怎么轮到本宫连个笑脸也没有了?」 赵泽兰闻言却道:「殿下恕罪,方才的笑脸不过是于人之礼,但面对殿下,泽兰倒宁不愿用这样的笑。」 他说完,朱槿的笑意也便消失了,只道:「是吗?」 赵泽兰喜欢真诚。 他与兄长不一样。 傍晚的风轻轻吹着,朱槿往前慢悠悠地走。 赵泽兰陪在她身侧,与她并肩,但腿脚的伤似乎还未好全,走路时会有一点跛脚的痕迹。 他比朱槿高半个头,身形看着清瘦,走到朱槿身边却将那些风全挡住身外。 朱槿微微仰头去看他,问:「世子今日怎么在这里?」 赵泽兰一顿,道:「想见殿下一面,恰巧今日下朝早,尚有空闲,便过来碰碰运气。」 因为想见你,所以过来了。 朱槿没想到赵泽兰会说出这种话。 赵泽兰看见她错愕的神情,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殿下,就是在这里。」 朱槿看着四周,熟悉的宫墙与天空,与国子监隔墙相望。 她讶然:「在这里?」 「对,」赵泽兰点头,眼角眉梢染上浅淡的笑意,「在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少年时的他,抱着一只破了洞的纸鸢,顺着找了过来,见到了看着宫墙外的天空的嘉宁公主。 第四十五章 流水 「我以为殿下看到当初送您的纸鸢,会记得起来一点点。」 赵泽兰这么说。 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春水般的柔软与无奈,覆着浅浅的阴翳,像是薄薄的一层水上浮萍,没有到悲伤的地步,但是仍就能察觉出几分难过与落寞。 朱槿试图回忆起那两只落在库房里吃灰的纸鸢。 她有些慌乱地向他解释:「对不起……我自呆在祖母身边后就不曾放过几回纸鸢了。」 赵泽兰送过来的纸鸢其实是很普通的两只纸鸢,没有其他的巧思会让纸鸢飞得更高什么的,只是很单纯的玩具,只是那上面的图案,似乎是赵泽兰亲自绘制的两只栩栩如生的燕子。 她记忆中放纸鸢的时期只有两段,一段是在幼时,朱瑜会陪着她一起,另一段则是朱瑜被带走后自己无人管教的时候。 赵泽兰遇见她时,是在后一段时间。 那时赵泽兰在国子监上学,少年人心性,家世门第不高,自己就是最后承爵的那位世子,世家瞧不上他,寒门更是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那时肃王是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同窗。 赵泽兰如今想来,大约肃王是带着几分同情与可怜才与自己交好,或许也有朱瑜的原因在里面。 朱熙厌恶朱瑜,因为朱瑜是被皇帝偏爱的。 而朱瑜眼高于顶,连程荻和徐溶月都要主动贴上去才能和他有一二分交流。 朱熙也就不喜欢程荻和徐溶月,反倒觉得什么都不沾的赵泽兰更讨人喜欢。 赵泽兰的课业并不突出,虽然喜欢诗词,但并不喜欢经典,成绩只能在中等。平日经学博士讲经,赵泽兰总会神游天外,被窗外吸引。 朱瑜入学之后,学堂里但凡有朱瑜在的地方,他就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唯一。 赵泽兰有一次书掉落到他脚边,若换了旁人,或许会帮他捡一捡,或者倨傲一些的,会无视他,但朱瑜看见了那本书,只是慢慢抬头,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赵泽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去捡书,因为朱瑜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 所以他去捡了,明明应该是不消多久的时间。 赵泽兰却觉得那很漫长。 漫长到他察觉到一丝耻辱,脸颊发烫,捡起那本书后飞也似的逃回自己的座位,心绪却依旧难以平復。 朱瑜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孩。 一个除了书法之类的课程之余基本见不到他的小孩。 但就是这个小孩,让十多岁的赵泽兰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看不上自己。 那种,被看人看在眼里之后的,看不上。 赵泽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像平常那样在课堂上开着小差,目光转向窗外,就见到了那只放飞的纸鸢。 飞的很高。 从那堵朱红的墙内飞出来,燕子的模样。 没一会儿,纸鸢的线忽地断掉,纸鸢却飞越高,被风吹远了,远到逃出了赵泽兰的视线。 恰巧这时,夫子道:「下课!」 那时,赵泽兰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去找那只纸鸢。 他几乎是凭藉本能一般急急忙忙奔出去,却在站在外廊之后看着外面空荡荡的天空突然清醒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那只纸鸢? 那只无拘无束的纸鸢。 最后依然只是回落到某个角落。 而自己找到了纸鸢,也并没有意义。 只是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意识到,每每再次与朱瑜在同一堂课时,他会期待着窗外的天空再次出现一只这般的纸鸢。 而真的,每每朱瑜来上课时,那只纸鸢都出现了。 就像是赵泽兰与它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一般。 太巧了不是吗?那只纸鸢每次都恰好出现在了赵泽兰的每一次期待之中。 赵泽兰的理智仿佛被封印了一般,从未想过那只纸鸢是为了朱瑜而来。 他莫名地坚信那是自己的奇遇。 所以,那日国子监下学,赵泽兰从学堂出来,看见那只挂在他出宫门必经之路上的那只燕子纸鸢时,他以一种抑制不住的急切与激动,朝着往日他所猜测的那个放出纸鸢的宫道上奔了过去。 甚至没有管那条宫道是通向宫廷的道路,也没有想过也许那个放纸鸢的人早已经离开了那里。 但也许上天是眷顾他,或者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他带着那只破纸鸢,来到那条宫道上,看见了放纸鸢的那个……小妹妹。 那是一个孩子。 与朱瑜一般大,并且长的一模一样的孩子。 那个孩子错愕的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赵泽兰呆滞住了,比她还错愕。 可他毕竟是十多岁的少年,在她身旁的大宫女要出声斥责之前,对她行了礼。 「定云侯世子赵采,参见嘉宁公主。」 朱槿躲在宫女背后,看着他,「你起来吧……」 她看见了赵泽兰手里的纸鸢,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道:「你是来还纸鸢的?不必了……这里不能随便出入的……会冲撞那些大人们。」 她长得与朱瑜多相似,用那副怯懦警惕的神情与赵泽兰说话时,赵泽兰就会觉得多诡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诡异之余,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只纸鸢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原来一切的巧合,只是「巧合」。 纸鸢的无拘无束,不是赵泽兰的无拘无束,而是嘉宁的。 他那时记得,这位小殿下是与钦国公府世子魏佑冉定下婚约的人。 可惜魏佑冉没有来过国子监读书,赵泽兰只在传闻中听过他的名号,什么「三岁开蒙识字,六岁属文作诗」、「当世第一儒南溪先生弟子」、「天生聪颖,善音律,喜文墨」等诸如此类的神童传言。 那时的钦国公府,是凌驾于徐程二家之上的一等高门。 赵泽兰自认那时不曾有过其他半点僭越的心思,只是不知出于何意,他没有丢弃那只纸鸢,带着它回到了定云侯府。 至于再后来,朱槿被太皇太后亲自带在身边,赵泽兰在年节的宫宴上见过她两次,第三年,则是魏氏一族灭门,太皇太后就此长居灵山塔的那一年。 此后赵泽兰便在做好自己的定云侯世子。 读书,科考,入仕。 鹿鸣宴上,赵泽兰与程荻徐溶月一同中举。 徐溶月是娶妻最早的一个,那时已经订了婚,不久便要举行婚礼,而程荻虽与吴淑函关系亲近,但却不曾传出任何要定亲的眉目,又是成绩最好的一位,是整场宴会上最受人关注的人。 赵泽兰已经习惯了不出挑,自肃王封王离京,也没什么好友,便独自坐在角落。 那一年灵山塔重修道路,太皇太后索性带着朱槿回了一趟京城,让她参与了一回祭祖。 只是那时太子受罚,被皇后关了禁闭,朱槿没有见到她的孪生兄长。 她长大了许多,也不像从前一般怯怯模样,来到鹿鸣宴眼睛四处打量,似乎对一切都抱有新鲜感。 她依然和朱瑜长得那般相像,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又越来越与朱瑜不同。 赵泽兰看了她很久,朱槿却并未在意到他。 反而是她身边那位跟着太皇太后大半生的方嬷嬷注意到了自己,赵泽兰连忙拱手,耳根子莫名地开始发烫。 好在方嬷嬷并未多追究,与太皇太后耳语几句,太皇太后看过他几眼,便没了下文。 太皇太后病重的前一年,召来了赵泽兰。 她慈眉善目,屏退了所有人,温和地问赵泽兰:「你喜欢嘉宁,对吗?」 赵泽兰那时的第一反应是——惊愕。 他愕然地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那双年迈但又透露出瞭然与智慧的雪亮的眼睛。 赵泽兰再度感到了羞耻。 却又与当初全然不同的羞耻。 这一次,太皇太后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被认可了。 但羞耻却来自于,被那种目光如炬的人看的清楚透彻,毫无遮掩余地的羞耻,与自己知道自己并非是能与嘉宁般配的人的羞耻。 他几乎抬不起头,紧咬着下唇,有一种莫名地要落下眼泪的冲动。 但太皇太后始终是温和的,慈悲的,就像是母亲供奉的佛像一般,宽厚包容。 她道:「你只需要告诉哀家,是或者不是。」 赵泽兰在这样有力但温和的话语下缓缓抬起头,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道:「……是。」 太皇太后便点点头,用更加温柔的目光看着他:「那么,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要对嘉宁好。她是个任性固执的孩子……但人并不坏,还很心软。希望你多担待。」 赐婚的旨意到了定云侯府,赵泽兰一度难以相信。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但那之后,各世家的送礼不断,徐溶月也开始慢慢与他交往,拉着他游玩,与程荻相熟,而朱瑜,却像是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赵泽兰依旧有一种直觉,觉得朱瑜依然不认同自己,但他也慢慢开始注意自己。 赵泽兰一度被他拉去微服私访过,不穿太子服冕、皇帝衣冠的时候,朱瑜总是喜欢一身雪白,有时去聚贤楼,有时去瓦肆,有时也去听书看戏,还一个人下过江南。 他仿佛把赵泽兰当成自己人,很多事不避着他,故意透露出许多明里暗里的消息,提醒他应该怎么做。 赵泽兰一点一点的学,更加刻苦,更加在意名声,更加想离一个很好的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比不上魏佑冉那般才华横溢,国公夫人与陈贤妃的深情厚谊,也没有能力将定云侯府变成下一个国公府。 甚至定云侯府的荣膺还要依靠嘉宁这个皇室血脉来维繫,他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让嘉宁对自己没有那么失望。 他会用能拥有的一切,对嘉宁很好。 第四十六章 舜华 赵泽兰伸手,露出那朵半闭上的槿花。 朱槿的视线落到那朵花上,木槿朝开暮落,赵泽兰手中的那朵花瓣处已经发蔫,无力的往下垂落。 赵泽兰道:「『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 』古人说木槿朝开暮落,红颜薄命,然而这短短一日的花期,却依然有一日的美丽。」 「殿下,我上次同您说过,人之一生,不过是浩浩千秋里的沧海一粟,以这般眼光去看,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这一朵朝开暮落的槿。但是就是在这般短暂的花期里,一朵槿存在,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赵泽兰道:「我希望您能够更加珍惜自己,就像您用心去珍视每一件您想要去爱护的东西一样。您的存在,于我或您自己,都是这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朱槿抬首去望他,脸庞滑落一滴泪,落到了那朵开败的槿花上。 赵泽兰伸出他的指尖,想要替朱槿抹去,但最终不曾落在她的脸颊,停在了半空中。 他笑了笑,放下手,将帕子递给朱槿。 「殿下,无论如何,我会愿意为您去做任何事。」 朱槿却道:「赵泽兰,你应该遇见更好的人。」 她再次说出这样的话,赵泽兰却明白,她在为自己难过。 「遇见殿下,是赵泽兰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爱与恨,都是令人沉溺的东西。 多少次假设过,不曾遇见,不曾相识,不曾相知,是否自己会变得更快乐。然而若真的可以选择不相遇,让那些憎与恨都消失,却也连人间那段最快乐的时间也就失去了。就像飢肠辘辘的人吃到东西时,无论是糟糠还是珍馐,都是那人觉得吃的最香的一顿饭,恨得越用力时,往往是经歷过那般独一无二的快乐过。 至少在朱槿看来,她无法后悔与任何一个人的相遇。 她曾那样真挚而热烈地喜欢过,就连喜欢本身,都是美丽的。 这样的美丽,足矣让她在痛苦中活下去。 「但是赵泽兰,你不能用你所定义的『幸福』来理解我的幸福。」朱槿接过他的帕子,抹过眼泪,对他道,「我要做的事,就是我觉得我能够做的最正确的事。」 尽管不聪明,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是,」赵泽兰垂下眼,「所以,我只是希望殿下也给自己多一点机会,不论何种境地,我愿意成为殿下的退路。即使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我都会试一试。也请殿下,能够留下更多余地,令泽兰不至于到最后依然要抱憾而去。」 朱槿道:「赵泽兰,在我眼中,你并不平庸。」 他是那般敏锐,即使不知内情,却也从蛛丝马迹之间,看出了朱槿与昙佑的不可及,又在朱槿刚刚做出决定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朱槿与阿必赤合的交往,是她觉得应该做的事。 就像她准备用和亲去报答这具身体的公主之尊,报答朱瑜的兄妹之情,也报答国朝百姓对朱氏王朝的供养。这是她觉得一个公主应该做的事。 她的私心已经毫无转圜之地,一切在她面前被揭开时,她最想要的,是这份「自由」。 不亏欠的自由。 但是赵泽兰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也是一种残忍。 对自己的,对他的,对每一个爱着朱槿的人的。 朱槿想,如果自己再无情一点就好了。 如果自己再无私一些就好了。 她不会去在意自己会嫁给谁,会有怎样的人生,她满心满眼只有那一份发自内心的「自由」与「大义」,她就不会为这份和亲的事业痛苦半分,这样,她所流传的故事便不是昭君出塞,而是文成公主。 这样,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幸福。 朱槿希望他们得到幸福。 就像赵泽兰在听见朱槿的那句话时,流露出的样子。 幸福的样子。 温柔美好到无以復加。 十月。 吴太后生了一场病,朱槿陪着何太妃去了清宁宫。 吴淑函正从宫里出来,遇见她们向何太妃行了晚辈礼,便带着人匆匆离开。 朱槿与她点头致意,进了清宁宫闻见了淡淡的药味,莲心站在一旁,而姚绻在吴太后榻前,手里端着药,正一口一口地餵着躺在床上的吴太后。 见到朱槿与何太妃,吴太后笑着缓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素心,快给太妃与长公主看座!」 姚绻暂且搁了碗,面对她们行礼,主动退到一旁站着。 她如今可称一声宠冠六宫,毕竟朱瑜不怎么来后宫,一旦来了却必定在明华宫。 后宫之中有的是见风使舵的人,就像当年映秋殿变成冷宫后,每日伴着朱槿的,也只是些看她可怜的老宫女。方嬷嬷当年给他们都安排了一个好归宿。 姚绻自己受宠,莲心又在尚宫局,再加上朱瑜的推波助澜,在宫中没了先前那般被动。 尤其是北边流民得到安置,李献手里的粮食卖不出去后,被几个徒弟讨着要债,小李公公投的钱最多,发现收不回来本时一改素日对李献的巴结讨好,几个胆子大不怕死的甚至去了莲心那里告了李献的状,莲心又转而交给淑妃,高炜求情,朱瑜便只打了李献二十板子逐出宫。 小李公公原先跑过几趟尚宫局,但却不是找田尚宫,找的是莲心。 田尚宫和莲心却都不待见他,他可算聪明一回,转头去了明华宫。 听闻田尚宫几日前来过清宁宫,转眼吴太后便病了。 朱瑜第一时间叫了太医看过,开了方子,过后匆匆去处理政务,吴皇后提过要来侍疾,太后却道她为人沉闷,不如新来的淑妃有生气,讨人喜欢,偏偏叫了姚绻过来。 眼下姚绻穿着素服,髮髻简单,一张面孔却依旧如出水芙蓉般妍丽。 她扫过何太妃和朱槿,便立马又低眉敛目,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吴太后像是没看见她一直站在那里一般,没一会儿便与何太妃有说有笑的谈了许久话,时不时还问起朱槿几句。 直到又有人进来问起传膳的话,吴太后才回过神一般,道:「哎呀,哀家都忘了淑妃陪着站了这么久。好孩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姚绻含着笑,「妾见太后娘娘高兴,倒觉得太后的病情好转许多,便不敢打扰。」 她眉目温顺,从容带笑。 吴太后道:「恐怕真是高兴些才好,否则人老了,身体多多少少出些问题,还要整日愁苦,怕是这病还未拖垮自己,自己便先拖垮自己了……哀家也是要托你尽心照顾,今日便也留在清宁宫罢?」 姚绻只是笑,答道:「是。」 何太妃这时便道:「既然太后要先用膳,我与嘉宁便先回了。」 她站起身打算离开,临走时吴太后又叫住她,「我看肃王今年也老大不小了,你近来一直张罗着他的婚事,可有何结果?」 何太妃回道:「倒是有几个人选,但不知那几位小姐可否愿嫁往肃州那等苦寒之地。」 吴太后状似漫不经心道:「若是鞑靼议和,肃州开了互市,可就不能算作苦寒之地了。」 何太妃未答,领着朱槿躬身出了清宁宫。 朱槿在她身后,一出宫门便听她道:「你去国子监这段时日,做女先生可做过瘾了?」 朱槿一愣,何太妃边走边回头看她,神色肃然:「我过段时间就去同你皇兄说说,托你的公主府办几场宴会,国子监不要再去了。」 朱槿张了张唇,目光触及到何太妃的脸,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嘉宁,多与赵泽兰和你皇兄走动走动,离阿必赤合远一些。……离灵山也远些。」 回了公主府,修安还在前厅没睡。 修仁见她看过去,解释道:「是悲田院的支出。」 朱槿之前把府里的帐目交给了修安,他看见朱槿每月捐给悲田院的支出后便一直在重算帐目。 此前朱槿的食邑一直是何太妃手里的人在管,开府之后才将全部转给朱槿,也幸得之前见过他那本帐册,便将这些交给了修安。 修安那时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古怪地看着朱槿:「殿下,您要让我理公主府的帐册?」 长松也随之道:「殿下,他是李献公公的徒孙……」 朱槿却道:「长松,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着他打下手。」 长松看着她的神色,便没再说话。 修安接过长青的帐本,草草掠过几眼,便神色复杂的看向朱槿:「殿下,您每个月要往悲田院送那么多钱?」 朱槿抿着唇,没有多解释,只是问:「不妥吗?」 修安见她认真,想了片刻,才道:「您的封地在蜀中居多,钱多粮少,若是一直这般撑着,也并非长久之计。」 「我与陈希言计划过与皇兄提起此事……」 朱槿的话还没完,修安便先嗤了一声,「殿下,如今国库入不敷出,管不了悲田院的。」 就算朱瑜不断想办法捅破世家的口袋,短短几年想顾得上悲田院这些地方,那也是不可能的。况且如今的世道,气候不好,除了灾荒,还有北边那些受战乱的流民,嘉宁支持着悲田院,流民知道悲田院有饭吃,只会越来越多。 这么一想,朱槿就算去和亲,其实也并不值当。 鞑靼并不是北漠唯一的民族,就算与鞑靼互市,也是他们更需要中原的粮草,若运气好,鞑靼遵守约定,一边通商,一边帮忙牵制瓦剌,甚至能吞併北漠,也不过十几年的和平。 但钦天监那边推测过,未来许多年冬天只会越来越冷,北漠苦寒,难保不会直接入关硬抢。 倘若运气不好,那就更糟糕了。 粮食本就是朝廷也争着要抢的东西,给北漠分出去一部分,还真说不准百姓的负担是轻了还是重了。何况鞑靼的汗王年事已高,底下几个儿子可并非是主张互市通商的主。 修安道:「殿下随太皇太后长大,应当与各家佛寺关系不错吧?」 都道世家内宦富贵,这京中的佛寺名誉盛大,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却又不知占了多少田地,每年还依然有大把大把的银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他这般说,朱槿也想起来在普庆寺喝过智远的那盏阳羡雪芽。 「佛家慈悲为怀,将悲田院交给朝廷,可不如交给寺庙啊。」 第四十七章 众生 秦妍又收到了一封秦谦的信。 外边吹着大风,玉竹闭了窗,搓了搓手走进来,问:「老爷又来信啦?」 秦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玉竹笑道:「老爷这是想您了。再过些日子天可就冷下来了,京城不如江南暖和,小姐,趁着第一场雪之前回去吧?」 她说着说着,语气却不受控地越来越低,「下雪了,路就不好走了,小姐。」 秦妍抬起头,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婢女,玉竹眼睛闪着泪光,却只是笑着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答案。 世上的事,并非只要努力便可以有结果。 有些人仅仅是一面之缘,便可以永结同心,有的人却穷极一生,等不来一个结局。 秦妍自江南长大,见到赵泽兰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好似江南的水一般柔和温文,不由得心中亲近。等到自己要议亲的年纪,想到自己往后的夫婿,便觉得理应是如赵泽兰一般的人。 她并非世人眼中的江南女子,如姑姑或过去的钦国公夫人那般温婉柔美,除了她的舞,她浑身再无其他可称的上一句「柔」的地方。据说嘉宁的生母,早先那位陈贤妃,幼时也曾客居过江南,便也如春水般动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许是因为这个,她有时也能够从朱槿身上,看出几分江南的影子。 但无论是赵泽兰还是朱槿,其实终究是京城的人。 有了修安提议,朱槿还是先去了一趟灵山寺。 她是去找济善的,却没成想,碰见了昙佑。 他自寺中出来,却披了一件玉色的袈裟,像是如海每每做法事回来时的模样。 他颈上没有再挂念珠,只在手上戴着一串持珠,依然染着檀香。 而持珠手上多出一块凸起的狰狞疤痕。不规则的皮肉虬结,聚集在手腕的持珠下方,像是一块噁心丑陋的赤色蜥蜴趴在腕下。那是一块烧伤的痕迹。 朱槿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却见昙佑盯着自己,也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朱槿鼻尖迅速涌起涩意,立马强压下去,对着他笑一笑,道:「昙佑法师。」 一声「法师」,似乎就是世俗与佛门最清白的界限。 昙佑的眸光漾起几许波澜,反而不似从前那般寂然,波光潋滟,暖如晨光,「嘉宁,过几日师叔会为我传衣。」 朱槿的唿吸一滞,急切地看向他。 传衣,意味着昙佑正式承济惠衣钵,接过他过去那身正红色的袈裟。那是济惠圆寂前一直所穿的祖衣,是从灵山寺最初的几位高僧中代代相传的衣钵。 朱槿此前敢对昙佑说让他还俗,济惠根本不曾传过他衣钵,也仅仅是因为,无论是昙明还是昙佑,他们都没有在济惠圆寂前,得到他传衣,因此他们都不能算作济惠的正教弟子。 但昙佑如今说,济善会为他传衣。 若非济惠生前嘱咐过,济善住持绝不会代他传衣。 济惠大师,他想到过今日吗? 朱槿想说什么,昙佑却望向远山,目光柔和,道:「嘉宁,你那一天来灵山塔吧。」 或许那是他再见嘉宁的最后几面了。 昙佑微微笑着,转过头,对上她明明泛起水光却分毫没有掉落泪珠的眼睛。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打算远行,但或许朱槿能够意识到这样的分别。 就像那场大火后,他们默契的没有在这段时间里提起彼此半句。 他们沉默,安静,接受了现实的命运,并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最终,朱槿笑着对他道:「好。」 昙佑想自己此时应该是笑着的,嘴角扬起,眼睛眯起来,试图用那种单纯的对待多年旧友那般的态度去对待嘉宁,温暖的,良善的,能够得到回音的态度。 他真诚并虔诚的仿佛不是佛陀而是嘉宁的信徒,对她道:「好,多谢殿下。」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转身要走,像流云一般飘走,仿佛是穿过指尖怎么也抓不住的风。 他错过她身侧,忽然听见朱槿问:「昙佑,你恨我吗?」 十八岁那一年,朱槿第一次问了昙佑,问他是否恨她。 他答没有。 那双眼眸流露出佛陀般的悲悯与哀怜。 朱槿知道他真的不。 但她更希望他是恨的。 朱槿与济善商议了悲田院的资助计划,由灵山寺牵头,最好的时机也就是昙佑的传衣礼。 朱槿这么提过以后,济善倒笑眯眯地道:「看来昙佑的传衣礼应当是灵山这些年来最热闹的时候了。」 朱槿也笑笑,下山之后同何太妃说了这件事。 虽说近来一度因为朱槿而对昙佑抱了一些偏见,但何太妃也是长居佛寺之人,自然清楚此举含义,到底也是看了三年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也只余留下无奈的心软。 「……这般也就罢了。」何太妃轻轻揉着她的头,闭着眼神情安然,「去同你皇兄说一次吧,既然已经利用了他的传衣,不妨将它做的再大些。」 朱瑜会帮她的。 无论是身为皇帝,还是身为朱槿的兄长。 红叶飘落,散入宫渠,随流水辗转各处。 其中一片迎着朱槿飞来,落入她眼中,好似一只翩飞的蝶。朱槿伸出手,红叶便如她所愿,乖巧地落到她手心,不偏不倚,然而等到她想收回手心,风却将那片红叶吹起。 朱槿慌乱之间想伸手去抓,却扑了空,红叶飞去身后,朱槿回过头,却见到一块熟悉的疤痕。 她愣住,想到昙佑手上那块烧伤。 莫名地想到,原来刀剑留下的疤,要比烧伤留下的疤好看上许多。 她抬眸,见到阿必赤合,神色却不似寻常无时无刻带着的几分戏嚯,反而错觉般地看出片刻怜惜。 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怜惜。 朱槿慢吞吞地开口:「王子。」 阿必赤合旋即回神,大步迈向朱槿,「殿下,您几日不曾来学堂了。」 朱槿盯着他半晌,「抱歉……」 阿必赤合笑起来,「说真的,您比那些博士更像是一个『老师』,而不是酸腐书生。」 他摊开手,耸耸肩。 忽而弯身下来,伸手在她脑后,头低低的凑近她,在她耳畔轻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多教我一些,毕竟您允许我坐在您附近,偷偷逗阿图姆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殿下在讨好我的错觉。原来不是,殿下如今似乎并不打算随我回北漠看看,倒是陛下经常叫寿康长公主来往国子监。」 朱鸾如羔羊般怯怯的脸在朱槿脑中浮现,阿必赤合已经起了身,面色如常地道:「殿下头上落了一片叶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朱槿白着脸,问:「鞑靼必须要和亲吗?」 「这是大汗的意思,」阿必赤合道,「大汗已经是鞑靼最想要争取和中原的议和的人了。」 「殿下,虽说不知您是否清楚,但是我想还是应该提醒您一句,大汗的意思,和亲的公主会成为大汗的新后,而非是我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王子——不过,照目前的形式,大汗活不了几年了,如果那时你的妹妹还有幸活着,也有可能成为更年轻的新汗的妃子。毕竟您这样的公主殿下,不仅娇美得如同沾着露水的鲜花,背后还代表着中原的支持。若是像您一般身为皇帝孪生胞妹,或许还无人敢动您分毫,可若换作汉人敷衍我们的谎言,我们便只能像这宫中那些摔碗碟瓶罐的娘娘们一般拿身边的东西泄泄愤了。」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有人幸运,有人不幸。但幸运或不幸,也分很多种。有人不幸,沉湖或一条白绫了结性命,到头来原来不过是因为他人的一次冷眼,有人不幸,却要在泥土里打滚,啃过树皮,与狗夺食,不过是想要多活一日。 朱槿与朱鸾实则都是这世间极为幸运之人。 她们出生在这天下最尊贵的家族之中,钟鸣鼎食,象箸玉杯,即使身在佛寺冷宫,却也要比那些不得不卖儿鬻女的贫苦人家生活的更好。 可若因此,让朱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真怯懦的妹妹被家人送往虎口,用一句她身为公主的职责便揭过她所要受的痛苦,是否也是残忍的? 在成为一个公主之前,她也不过仅仅是一个女孩。 若佛说众生平等,为何一定是要用苦难弥补她所受的供养? 明明除了苦难以外,理应有更多的选择,即便是歷经风雨的成长,也应该留有生的余地。 朱槿是朱鸾的余地。 「那么王子,你的立场呢?」 她仰头,看向阿必赤合。 阿必赤合默了默,「殿下,我只是大汗的养子,并没有存在自己立场的权力。若是你想问的是我的态度……抱歉,殿下,天气越来越冷,不仅仅是草原的牛羊被冻死饿死,草原的儿郎与姑娘们也要经过筛选。」 在天灾的面前,人是很渺小的。 朱槿没有像阿必赤合那般用尽全力地活过,阿必赤合对她们抱有的那一丝一毫的同情,已经是极限,他的立场却只能是北漠的同胞。 朱槿希望从他那分毫的同情中得到松口的空间,实在是他做不到的事。 就像他手下的士兵们去抢中原的粮食,他无法做到更多了。 孟氏兄弟对自己的恨,阿必赤合也能安然接受,但接受之外,他没资格让他的同胞眼见着牛羊一年比一年少的情况下,阻挡他们南下的意图。 对北漠来说,无论是鞑靼或瓦剌,都在面临着危机。 鞑靼的方式已经足够温和。 第四十八章 终舞 听到朱槿想要为悲田院筹资,朱瑜倒有几分意外。 「你救不了所有人。」朱瑜道。 两个肃州来的孩子还不够吗? 就算这次悲田院得到了钱,又能撑多久?这个世界本就是有人黑有人白,人人有人人要受的苦。 朱槿只道:「我也并非是想救下所有人,只是做一些我能做的事。」 「徒劳。」朱瑜抛下这两个字。 朱槿看着他,半晌才悠悠道:「谁不是在徒劳呢……」 生死轮迴,缘起缘灭。诞生不带来一物,死去也不带走一物。 活在世上,人人不过是求一个心安。 朱槿不愁吃穿,没有那么忙碌到为自己的生计劳劳碌碌,便只盼望着自己眼前的流民能再少一些,便是锦衣玉食,也心有慰藉。 朱瑜再次从政务中抬头,「你若真的藉此次昙佑传衣要决心从那群世家手里拿钱,可有想过自己的后果。还是说,你真的宁愿去和亲也不愿嫁赵泽兰?」 这次轮到朱槿不吭声了。 朱瑜的脸色沉下来,警告她:「我放过魏佑冉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别再逼我,妹妹。」 「我知道,」朱槿道,「兄长,若我不去和亲,去的人便会是朱鸾,对吗?」 「这与你无关。」 朱瑜将目光移回桌案,脸上不带一丝情绪。 朱槿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金殿。 刚出殿门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宦官,等在殿外的长松忙几步赶来,「你怎么走路的!」 那宦官忙跪下,「殿下恕罪!」 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朱槿定睛一看,是修安那个师傅。 他脸上带着两个鲜红的巴掌印,脑袋伏的低低的,还在不断向朱槿磕着头,虽然是没磕出响。 朱槿抬手,对长松道:「没事,让他走吧。」 长松撇撇嘴,「遇见殿下可算是你撞了大运了。」 小李公公闻言忙又勐磕几个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朱槿见他磕完头又利索地起身,掠过朱槿的裙子踉踉跄跄地朝着金殿奔去了。 转过头长松也不由得道:「明华宫这么不好混吗?」 朱槿笑了一下,「大概不是明华宫不好混。」 是清宁宫不好混。 长松没管,随朱槿走了。 程荻与徐溶月来了聚贤楼,身旁跟着徐觅萧。 徐溶月拍拍徐觅萧,徐觅萧立即对程荻鞠躬,捧上一卷文章道:「程家哥哥,能否为我看看这一篇文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程荻接过他的文章,徐溶月出了包间不知干什么去了。 徐觅萧字好是加分项,程荻看得快,发觉这篇文章的立意倒是与几日前吴英点过的几道春闱试题很契合。 程荻看了许久,翻完后徐觅萧立即道:「程家哥哥,您觉得这篇文章水平大约如何?」 程荻顿了顿,才道:「进士及第绰绰有余了。」 徐觅萧闻言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继而问道:「您看是否还有可改进的余地?」 程荻摇摇头,转而问:「这篇文章不太像你平日的风格。」 他最近常常与徐觅萧在国子监相见,也看过几回他的文章,眼前这篇文章显然比徐觅萧平日的风格更激越犀利。 徐觅萧笑了笑,道:「不过是此前也找过人提了些意见,照着修改罢了。」 程荻不语。 徐溶月不一会儿又走进来,亲自端着几个盘子,放到了桌案上,对徐觅萧先道:「试试?」 盘子里有着几个带皮的块状果实,里头是金黄的,冒着热气,似乎只是简单煮过。 徐觅萧看了一眼盘子,对他笑着摇头:「不了。堂兄,我与人还有约,先走了。」 徐溶月也没强求,道了声好,任他起身出去了。 他迳自取了一个盘中的果实,剥开皮往嘴里放。 程荻看着他动作,也疑惑地学着他的样子拿着一个吃。 当真是只有清水煮过,软糯又带甜味。 徐溶月问起他:「程家此前买了多少米?」 程荻答道:「没买多少,田庄收成不好,照着去年的量补了一些。」 徐溶月边吃边对他露出不满的样子,「真狡猾。若非我对你够了解,恐怕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大家都想要赚一笔,结果都亏的连家底都没了。」 程荻看他一眼,问:「这是什么?」 徐溶月对他笑起来,藏着几分狡黠,「番薯。」 「秦谦在江南大力推广这种作物,据说是此前海外来的商人传进来的,长得比稻米好,又管饱,江南减产,有人没钱买米就拿这东西充飢。」他解释道,放下手里那个番薯,拿起帕子擦擦手,露出遗憾可惜的神情,「可是京城的人不吃这东西。」 程荻没说话,默默将那个番薯吃光了。 徐溶月眼睛闪过幽光,道:「陛下对世家越来越苛刻了。」 「不过也是,若换作是我,国库空虚,也会想办法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徐溶月紧接着笑道,对程荻耸肩。 程荻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程荻说这话本就让徐溶月觉得好笑,见他以如此认真的神情对自己说着这话更加让徐溶月觉得好笑。他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子慎,最出众的那棵木,已经被摧掉了,却不是因为他贪,而是因为先帝不喜欢。」 他嘆气,「要说贪,谁贪得过宫里那群太监。还不是仗着天子喜爱……我们这群人啊,不过是借着祖辈的荫蔽才活得稍稍潇洒一点罢了。」 程荻略过这个话题,提起另外的事:「淑函最近在宫里很吃力。」 徐溶月漫不经心地垂着眼,晃着酒水,「早就同太后说过了,她就不适合做朱瑜的皇后。吴家自找的。」 吴淑函这种人适合做盛世的皇后。 还得是皇帝亲自选出来的那种。 「……姚绻的来歷有些蹊跷。」程荻补充道。 徐溶月却满不在乎,「朱瑜选的人,怎么可能不蹊跷。再怎么蹊跷,也与我们无关,吴家早就是过去式了。」 「吴英还在……」 徐溶月打断他,「吴英可和吴太后没什么关系。自己都快成破落户了还忙着争族兄弟的家产,照他那俩儿子的做法没几年就要败光。」 程荻又不说话,徐溶月看他脸色不大好,笑嘻嘻地道:「听闻昙佑法师的传衣礼,你托人去大昭寺求了菩提子做的念珠?」 程荻点头。 徐溶月道:「你对这位法师很有好感啊。」 程荻道:「程家诚心奉佛。」 公主府前站立着一个浅色衣裙的姑娘,朱槿下了马车,见她迎过来,不卑不亢地朝自己行礼,甚至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傲气,朱槿一下子确认了她是谁的侍女。 不出朱槿所料,她递上一张精美的信笺,道:「我家主人说她明日便要离京,希望殿下赏脸去十里亭送她一回。」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给朱槿回答的时间。 如秦妍一般,像是只会用下巴看人的白鹅。 她回了房才拆开信,发现秦妍的字颇为锋利漂亮。 整页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不来送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朱槿有几分想笑,也就真的笑出了声,「幼稚。」 比自己还幼稚。 京郊十里亭自古是送别之所。 朱槿令长青取了灵山酒窖的桃花酿,到十里亭时秦家的马车就在亭外,似乎只等着自己来。 她穿着一身青色长裙,盯着朱槿好半晌,定定地道:「你果然穿了朱色。」 我朝以朱色为贵,其实大家衣橱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套红衣,但朱槿身上的红色,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秦妍临走前忽而莫名这么觉得。 朱槿身上的红色,是浑然天成的。仿若二月的红花,就算红如火光,却依然感觉不到艷丽,而是另一种勃勃生机。红色并不会为她本人增减半分明媚或妖冶,因为她似乎理应穿着红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红衣是她的陪衬,而非她是红衣的陪衬。 但朱槿自己并不明白,只听见秦妍低声嘟囔着:「……你平日怎么不穿红色……狡猾。」 朱槿还没来得及反应,秦妍已经换了一副模样,高抬起下巴,对朱槿道:「你觉得我的舞怎么样?」 朱槿想起那日她对自己投下的那朵鲜花,「很厉害。」 「那么今日,我用自己的一支舞换你的一纸字,你答应不答应?」秦妍直直地看着她。 朱槿微微一愣,秦妍补充道:「内容你定就是,我不挑,就想看看长公主的墨宝究竟是什么模样,带回去留作纪念。」 毕竟,那是赵泽兰如此不顾一切去喜欢着的人。 秦妍压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站起身走到亭外。 沙土翩飞的尘光之间,秦妍轻快地动作,伴着唿啸的风声提起第一个动作。 她似乎全然随性而舞,想到什么动作便做什么动作,既有朱槿看在眼里便觉得必定经过苦练的有力腰肢起落,也有那种简单到连路边孩童都能轻松学会的舞步。旋转的时候如同青莲,而款款而动时又仿若柳条,秦妍对着天高云淡的京城深秋,舞着属于自己的痕迹。 青衣的裙摆在微风中摇曳,她在万物萧索的秋色里是唯一的绿意。 朱槿不由得看呆,双眸映出她轻盈跃动的影子,竟然觉得比那日中秋精心设计的衔花之舞还要美丽。 第四十九章 空谷 「你看过《西厢记》吗?」朱槿看着她额上细密的汗珠,给她倒了杯酒。 秦妍边喝便去瞧她,酒入口时才发觉不是水,呛得勐咳几下。 再抬头时气沖沖地看向她:「怎么是酒!」 朱槿「啊」了一声,疑惑地问道:「你们苏州不喝酒?」 「当然不!」秦妍急急忙忙地辩白,却见朱槿露出微微笑意,忽然之间明白了朱槿在故意逗她。 气恼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将心思放在赵泽兰身上太长久,都已经成了习惯,然而赵泽兰喜欢的那个人,自己却似乎一直不愿意去认认真真地去认识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天下之人,本应都配不上赵泽兰。 尽管她学的道理总是告诉自己赵泽兰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的一个。 从「明白」到「理解」,再到「践行」。 秦妍向前踏出了重要的一步。 她不愿意叫朱槿看出她心里的想法,最后只是「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回答:「没有。」 朱槿听她答完,挽着袖子取笔蘸墨,盯着她给自己准备的那页空白信纸,面上少见的滑过一丝犹豫与尴尬,一番挣扎,她在心底嘆气,边落笔边对秦妍道:「我听莲心唱过一小段……」 她的话就像是写到最后墨水干涩,笔迹凝滞的字,夹着一丝刚好让人察觉出来的羞涩。 随即朱槿很快调整好自己,伴着笔尖落在纸上,声音也随之而起: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迴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是秦妍在京城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 朱槿送她马车离去,回过头时远远地在路边旱柳树下瞧见一个人影。 怕秦妍发觉,赵泽兰过来后便叫马车回了府,眼下朱槿只好大发慈悲的将这个玉人捎上一程。 朱槿道:「秦妍离京,没有同你们说吗?」 赵泽兰道:「没有,她同母亲说想一个人走,只留了书信,分别给了含意和兹华。」 「没有给你的?」朱槿疑惑。 「没有,」赵泽兰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不骗殿下。」 朱槿没有再问,赵泽兰紧接着含笑道:「看到殿下与阿妍今日相处,我很高兴。她并非是个坏孩子。」 朱槿道:「我知道。」 「不过,」赵泽兰的笑意低落下来,「也有几分失落吧。」 「殿下与阿妍相处的这般毫无芥蒂的模样,和我每每见到昙佑法师的感受似乎截然不同,我不知应该自惭于殿下还是……应该为自己感到半分难过。」 「抱歉,殿下。」 赵泽兰微微垂下眼,视线从朱槿脸上移开,看向马车的一处地面。 马车内一时无言。 赵泽兰再抬起头时,已经平復好了心绪,想再要对朱槿笑一笑,身子却忽而一顿,迟迟未曾转身面对她。 ——朱槿抓住了他的衣摆。 那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未经过思考的情急之下所做出的动作。 但朱槿短暂的恍惚过后,并未收回,与昙佑身畔常年萦绕着的沉檀与香火混杂着的香气不同,赵泽兰身上的气息是温暖浅淡的。君子入世,香草佩玉。赵泽兰就是尘世中那一个浸润着香兰的美人君子。 朱槿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赵泽兰终于转身,看着她略显侷促的模样,露出无比温柔的浅笑。 朱槿松开手,马车也恰巧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她低敛着眸,似乎没有亲自送他的打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赵泽兰道:「多谢,殿下。」 身旁的位置空了,马车再次前行,但赵泽兰的余温仍旧留在那里。 他曾多少次盼望着自己的回音呢,哪怕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一个方才那般微小的动作。 朱槿应该明白的。 她也曾经像赵泽兰那般,无比渴望着那一个施捨般的回应。 与自己不同的是,朱槿没办法像赵泽兰那般,永远等待着下一个机会。 赵泽兰对自己的感情会在这样一遍遍等待与压抑中消失吗?如果赵泽兰对自己的感情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等到那时,朱槿与昙佑又会变成何种模样? 朱槿还可以想像下去吗?想像着,一个在你过去十几载陪着你长大的人就此消失在你的生命里,想像着自己会淡忘他,变得与如今的自己全然不同的模样,想像着自己在大漠的对面,变成一具争权夺利的工具,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数人死去,无数人相残,何太妃会为自己难过的…… 到那时,自己还是朱槿吗? 祖母…… 您救下魏佑冉时,可曾想过今日他之于我的残忍呢…… 您定下与定云侯府的亲事时,又可曾想过于赵泽兰的残忍呢? 为了昙佑的传衣之礼,何太妃带着朱槿提前到了灵山。 崔质代替朱瑜前来观礼,不少大臣闻风而动,也纷纷来到了灵山。 昔日济惠圆寂之后,留下的舍利便被灵山藏入灵山塔中,济善是代替师弟为弟子传衣,是以并未将地点选在灵山寺,最后选在灵山塔下。 这是昙佑获得新生,也一日日长大的地方。 同样是,守着朱槿长大的地方。 晨钟敲响时,灵山塔下已经一切准备就绪。 深秋的京城昼短夜长,晨钟敲响,天光却还迟迟不愿出来。 但寺中青灯点点,垂着灯笼的马车也徐徐沿着山道抵达寺门。 如海这次没睡过头,一早便提着灯笼去了山门等待。 朱槿长跪在镜前,让长青给自己梳妆。 镜中的自己一身朱红华服,乌云般的髮丝高高的挽起来,翠羽明珠,霞明玉映,满目华美。 她不由得想起几月之前,自己还曾为了这些华美而微妙地自卑过。 然而如今换了自己珠钗耀目,却又觉得如此稀松平常。 她是公主,随便一件绣裙便已经是寻常人出嫁时都难以达到的精美华丽,今日容光熠熠,光彩夺目的一副打扮,便是出现在任何一处喜堂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长青替朱槿带上最后一只红珊瑚的耳坠,朱槿看向窗外朦朦的天色,起身走出门外。 昙佑站在院子里,穿着崭新的青色僧衣,回头望她,一双寒潭般的眸子仿佛也被她照亮,隐约映出她的影子。 那道流星般一闪而逝的亮光太过迷人,在脑海中与昔日朱槿趴在灵山塔高高的窗台上遥望京城烟火,眼中流光溢彩的绚丽火光重叠在一起。 他幼时也偏爱过这样绚丽的色彩。 上元灯会,钦国公府总是一片欢声笑语,等小孩子们闹得累了,魏佑冉才会在不断闪耀的亮光中,看见阿娘在父亲怀里落下的泪光。 那时,魏佑冉便知道,阿娘在想朱槿。 自贤妃逝去,映秋殿便一日比一日冷清了。 她总是说,想要早日将朱槿带出宫,魏氏一族都住在钦国公府,有很多很多小孩子可以陪朱槿玩耍,朱槿一定会喜欢的。 他闭上眼,总是想起映秋殿那扇紧闭的宫门。 他每一次就停在那扇宫门前,却没有一次进去见见她。 若是相见,她会不会喜欢钦国公府?若是相见,她会不会想要和自己一起玩?若是相见……她会不会在听见自己说出还无法带她出宫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太皇太后去世后,朱槿总是说朱瑜把自己丢在佛寺不管不顾,但每年送往皇宫的佛经,她却从未过问。 她其实并不喜欢皇宫。 昙佑也是。 赵泽兰很好。 即便没有了那个想要带她出宫的魏佑冉,赵泽兰依旧会为朱槿做到魏佑冉曾经想要带朱槿做过的一切,无论是九连环,清蒸鱼,江南游。赵泽兰都会为她一一做到,甚至比魏佑冉做得更好。因为比起那个九岁便已经夭折的「魏佑冉」,赵泽兰会更加体贴朱槿自己的心意。 而能够长大成人的昙佑,已经失去了那个能够理所当然地伴在她身侧的资格。 也,并不应该。 昙佑眸中的亮光瞬间便已经湮灭。 朱槿心底的那抹亮光似乎也就随之湮灭掉了。 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向前,便是佛陀的地狱。 她不能拉着昙佑去那里。 早上的露水如此寒凉,朱槿觉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露水浸湿,变得阴冷沉重。 她的嘴角扬起,用尽全力的对他道贺:「恭喜,昙佑禅师。」 昙佑沖她笑,背后的青松与桃林是吸足露水的浓绿,青翠欲滴。 星星点点的火光流萤一般闪烁着前行,昙佑目光显得那样渺远和洞察。 「嘉宁,不要害怕变化。你会变得更好,更加幸福。就算没有我,你依然会拥有更多。而我说过,我会守着你长大,不论何时。」 朱槿看向他,看向那尊慈悲的泥塑佛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魏佑冉,」她念出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恶咒一般令昙佑身形摇晃起来,「你凭什么愿意守着我长大……魏氏一族,三百多条性命,就连你的性命,都是违背你的意愿强行被留下的,你怎么敢这般轻而易举地放下,安心入这沙门做你的佛陀?」 「殿下,世上之事,并无被迫一说,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昙佑垂眸,「就像我选择放下,选择活着。」 世人千万种,即使是最贫苦的人,也有着选择生和死的权力。 只是他们离死亡永远要比富人更近。 所以选择生,便意味着这世上有比死更加有在意的东西值得他们如此辛苦地活着。 从那场血雨中来到灵山塔的时候,昙佑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并非全然被迫,他想要去看看世间的那些山川湖海,不一样的景色。 他不选择恨,而是选择爱。 恨会痛苦,爱也会痛苦。 可他仍旧觉得,人活在世上,爱总比恨要重要。 第五十章 传衣 天边泛白,众人已经在桃林中准备就绪。 朱槿的座次只在何太妃之下,崔质站在她身旁,背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装圣旨的匣子。 徐溶月今日没有和程荻一道,身旁跟着他的夫人,淡扫蛾眉,清雅绝尘。 程荻独自与小厮走来,半途在桃林口遇见了赵泽兰,便转而和他一同坐下了。 朱槿注意到他们,赵泽兰也恰巧向她看过来。 视线短暂交错,朱槿先错开眼。 济善住持在同身边的何太妃说着话,时时提起佛陀的名号,朱槿默默发着呆,然而没过多久一只桃脸的黄白鸟儿拖着它长长的尾羽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到朱槿肩头,脑袋轻轻蹭着她的面颊,像是撒娇,又像是安抚。 朱槿轻轻叫:「阿图姆。」 阿图姆跟着尖声叫唤:「阿图姆!」 声音与一侧传来的人声重叠,阿图姆再度扇起翅膀,高高飞起来,在桃林上空盘旋,却不落下。 众人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纷纷扭头去看,阿必赤合此时的神色显得十分兇恶。 但鸟儿高飞,无可奈何,阿必赤合只能唤人取来鸟食,诱它下来。 好在阿图姆贪吃,不一会儿便飞了下来,被人戴上了链子。 徐夫人也忍俊不禁。 阿必赤合没再理会阿图姆,转而向何太妃和嘉宁一礼,坐到了一旁。 邓濡杞与昙明也来了,身边还有陈希言,带着伯由和仲平。 吕乐萱和吕乐瑶也没错过这次机会,朱槿在一处角落看见了她们。 好像这不是昙佑的传衣,而只是一场如同中秋的盛宴。 然而时间一到,僧人们排成两列,安静的转动着手中念珠。 所有人的谈笑,都不约而同的静止了。 就像是脱离尘世之后来到那个无所谓悲喜的极乐世界。 昙佑自桃林的另一端走来。 一身浅青僧衣,就像是茂林深绿中的一只浅色的飞鸟。 孑然。 朱槿在看他走来时的第一眼,心里浮现出这个词来。 昙佑比自己要更渴望自由。 朱槿忽然明白了这个事实。 不背负鲜血,不背负爱恨,他成为佛,远比做人要轻松得多。 他一步步走向济善,一步步走向济惠遗留下的那件鲜红的袈裟。 每走一步,昙佑的脑海中便似乎浮起一个个光鲜亮丽、五彩斑斓的梦境,梦里有父母姊妹,有京城的焰火,也有一株盛开的昙花。 母亲对自己说,等贤妃娘娘的孩子出世,便一定要自己好好对待她,要像母亲对待贤妃那样珍重她,父亲在一旁露出无奈的笑,但那抹笑意之下,既带着释然,也有不易察觉的担忧; 京城的焰火升上夜空,年幼的魏佑冉与灵山塔下趴在窗边一同遥望着夜幕之上热烈绽放的火树银花; 年少的公主一点一点长大,每一岁的模样都铭刻在昙佑的心里,十五岁的及笄之礼,本该是魏佑冉带她出宫时的日子,然而最后,昙佑只能给缠绵病榻的她做一支昙花花簪…… 他最后似乎还是没能亲自和她一起等着昙花的花开,在走向那件袈裟之前,昙佑最后试着想像了一遍昙花从幼苗到花开时的模样,昙花凋谢的时候,昙佑就从梦里走向了现实。 从桃林走到塔下的路程,原来竟有那样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自己在回顾前半生之余,还能想像到朱槿看见花开时的模样。 那时陪在她身边的人,或许会变成长青长松,修仁修安,或者是赵泽兰。 他并不是朱槿那个唯一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只是她长久以来感化不了的一块顽石。 他走到济善面前,接过那身鲜艷的袈裟,红的刺目。 像是二月的红花,像是女子的嫁衣,也像是那年雨中晕染的血水。 济善亲自替他整理衣衫,为他系好袈裟。 昙佑面前的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清晰的呈现出来,抹除了其他旁生的任何一条枝节。 他会成为一位高僧,一位真正的佛陀。 那那路,并非是尘网相交,而是全然与红尘并行,他与红尘短暂相交,最终要与红尘背道而驰,奔向极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他着鲜红袈裟,对济善躬身大拜,最后的余光落在朱槿身上。 她鲜红的裙裾轻轻随风起舞,眼神极淡,看向这里,又像是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所见众生,自寻烦恼,爱恨无依,痴怨难解,但若不贪求,不执妄,无念,亦就无忧。 昙佑为爱恨的枷锁裹挟了太久太久,久到即使忘却自己是魏佑冉,却依然不忘记自己要爱护嘉宁,恨着嘉宁。 最初再秋黄的枯草叶间见到嘉宁之时,他恨过的。 而发现嘉宁只是一个孩童,一个天真美好的稚子时,他未尝不为自己的恨意反思,反思过后,却又一遍一遍的想起她一身鲜红衣裳,美丽活泼的模样。 他愈发恨她。 恨她天真,恨她美好,恨她比自己所有的想像都更普通、更鲜活、更加生机勃勃。 恨她全然不知自己如此恨她。 他本该爱她,就像那时他恨她那般爱她。 可如今,无论是爱或恨,对他来说都太沉重,对朱槿更是毫无意义。 他无需做魏佑冉。 那才是济惠在那天夜里,真正想对他说出的话。 昙佑侧身,再对灵山塔大拜,余光中已经空无一物。 传衣礼结束后,便到了众人在灵山寺游玩赏松的时候。 济善开口:「今江南歉收,北地苦寒,流民多聚于京城,有不少为城中悲田院容纳,一度为嘉宁长公主一力承担开支,为之医治施粥,我寺惭愧慈悲,忘却最基本的一颗利他之心,以我为先,愿将至今所有积蓄赠予悲田院,往后灵山寺中香火,五成分于悲田院。」 此话一出,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普庆寺京中香火最盛,智远只好开口:「普庆寺也愿分出五成香火。」 他一开口,其余寺庙也就纷纷允诺让出三成四成香火救济悲田院的流民孤儿。 徐溶月没想到昙佑的传衣礼还有这重,灵山寺上上下下瞒得滴水不漏,一点消息也没透露出来。 他脸上没表情,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嘉宁。 京中尚佛成风,徐家是出资捐香火捐的最多的一家。徐溶月倒也读过不少佛经,与许多寺僧有往来,佛家的慈悲,一向力求度众生迷途心境,而非身体衣食。 济善不会主动提出以财物救济悲田院。 原来除了朱瑜,朱槿也想要看看世家的口袋啊。 寺中香火几乎都出自于世家,今日虽是佛寺之名出钱,花的还不是他们的银子。 徐溶月淡笑着,倒衷心希望朱槿最好不要掺和到这种事上。 捐的香火钱,出去了也就出去了,但真的想要从他们口袋里掏钱,换了朱瑜可也要从长计议。 毕竟,就算兵权在朱瑜手上,边关还有同为朱姓的几个王爷,魏氏徐氏几代将门,各地武官多少要给些薄面。 昙佑伫立在一旁,风从手心吹过,耳畔听见了微风的轻喃。 正要散去之时,黄豫一骑快马奔上山道,自桃林小路跑过来,鬓髮全湿,豆大的汗珠凑从额头滚落,高声急道:「边关急报!鞑靼侵占云州一城,陛下请各位大人速速进宫!」 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阿必赤合随众人起身,却被胡崇扣下,黄豫在他身旁,道:「抱歉,王子,陛下令胡大人亲自送您回去。」 阿必赤合眼中滑过一丝阴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解开阿图姆的链子,阿图姆扇着翅膀朝朱槿飞去。 胡崇一时没反应过来,情急之下手上用力,阿必赤合疼的「嘶」了一口气。 黄豫看向飞到朱槿肩头的阿图姆,朱槿也向他们这边看过来,见到胡崇的动作悄然皱了眉。 黄豫转回头,并未叱责胡崇,只是冷冷扫过阿必赤合,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却看不出笑,转身做出「请」的动作,「劳烦王子随我们来。」 一队被甲执锐的士兵排成两列,让开了道路。 阿必赤合对朱槿道:「殿下,阿图姆便暂时托你照看了。若是您不愿意要它了,不要放它,去找程荻大人。」 阿图姆的脑袋亲昵的蹭着朱槿的头髮,朱槿犹豫片刻,对着他点一点头。 阿必赤合便笑一下,露出牙,髮丝上的宝石链子勾住衣服,扯着头髮看着生疼。 众人都走之后,何太妃看着朱槿,轻道:「我去山门等你。」 寺里僧人打扫残留之物,昙佑目光深深,看着她,并无喜悦。 鞑靼占城,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战事就在这一念之间。 朱瑜会怎么做,听从谁都是未知的。 在如此局势面前,朱槿的命途也就是未知的。 但朱槿似乎意识不到这样的危险,她对昙佑招招手,二人一同走到一旁。 朱槿道:「我本想送你念珠,但之前修安说程荻找人去了西南大昭寺求了菩提子送你,就换了一件礼物。」 昙佑看长青走近,朱槿背过身接过她手中托盘上的东西,转过头时,面前被一片白纱覆盖。 透着白纱,朱槿成为一道模煳的鲜红色的身影。 她送了他一顶幂篱。 昙佑不由得愣住。 朱槿道:「你日后出行,若有像玄奘那般西行的志向,便可以用它防风沙,纱是可以卸下的,带上纱时,可以罩住你的身形,大约是我的私心,只是希望你带上这顶幂篱,便不会觉得自己一定是昙佑,或者……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你可以在这顶幂篱之下,做所有想要做的事。昙佑不能做,魏佑冉做不到的所有。 第五十一章 和亲 边关急报,群臣收到消息之后便立马换了朝服去了金殿。 赵泽兰也不例外,他官位并不高,上殿之后便落在末尾。定云侯在程、徐二人附近,离朱瑜更近,眼睛忍不住往他脸上看,虽是急召群臣,朱瑜却面沉如水,并不见急色,硬要说于平日有何不同,大概也只有嘴角那几分略显嘲讽的笑容消失许久,但反而更叫人看的舒心。 云州被占一城,这样大的事情瞒不了人,在来的路上不少大臣便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 众人站定,朱瑜叫高炜又念过一遍云州传来的军情。 高炜年事已高,嗓音却仍旧尖利,此时念着飞书的声音仿佛刺破耳膜一般穿云裂石,叫人难以忽略,又难以辨明。 众人张着耳朵,一个一个不禁微微前倾,努力辨认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等高炜念完,声音却还在金殿上迴荡,久久难以平息。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朱瑜微微掀起眼帘,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也没有出声的打算。 方清平与沂国公离他最近,此时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疾首蹙额的模样。 沉默是短暂的,在朱瑜那道轻飘飘的目光之下更是不能长久。 胡徇文站出来举着笏板忿然道:「鞑靼简直荒唐!从未听闻过哪里一面与人讲和一面又攻城掠地的!难道就不怕我们恼羞成怒送回使团的人头吗?」 此话一出徐溶月倒是在底下勾了个唇。 程荻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徐溶月在笑胡徇文。但那样轻浮的笑,令程荻不得不提起半丝胆战心惊。他笑胡徇文,是笑他的恼,笑他的怒,但他能够如此轻易的笑出来,朝廷却无法如此轻易地恼羞成怒。 胡徇文是镇压匪患出身,即便在朝多年,也无可奈何地带着一丝匪气。 朱熙闻言果然站出来道:「云王也说了,袭城的人是鞑靼的大王子达图,大汗已经下令与达图断绝关系,在和议订立之前把云州一城还给我们。」 胡徇文被驳多少显现出一些不开心,况且身为武将,看着朱熙这般宽容的态度反而更加让自己觉得不满。 他没再说杀了使团的话,只道:「那依肃王殿下之见,鞑靼夺我一城,我们还要对其感恩戴德?」 朱熙住了口,然后接过话头的人是方清平。 他与沂国公站的最靠前,沂国公没有表示,方清平却是一脸肃然:「自然不会。但和议一事事关两国邦交,陛下大可以藉此就互市一事重谈条件,让鞑靼让利与我。若是只因这等小事开战,未免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赵泽兰皱着眉,想开口,身旁却有人先忍不住,「方大人一向爱惜民生,今日这话倒不像是你所言,何谓小?何谓大?难道一城人的命在你那里只是衡量的工具吗?」 竟然是邓濡杞。 方清平不悦地看向他,邓濡杞也是科举来的士子,但与方家不算太亲近,方清平为京官之前邓濡杞便已经入了翰林,可惜为人太过清净,崇佛,与济惠颇有交情。方清平自小读圣贤书一心入世,与他这样的人也聊不下去。 否则可能就像现在这般忍不住针锋相对起来。 他的仁慈在方清平此时看来显得幼稚而不合时宜。 只有一个河清海晏的世道,才能够谈及一条性命的可贵。 而自己身为内阁首辅,少帝之师,再清楚不过国库如今能有多少银子,多少粮食够朝廷为了一座城而同鞑靼决裂。 扪心自问,方清平也并不是主和,只是在朱瑜准备好一切之前,总是需要一些人去做出牺牲。 但方清平知道,没必要再费时费力的去同邓濡杞讲道理了,今日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都不会想在这个档口与鞑靼开战。 尽管他们知道鞑靼可汗虽主张互市,却也未尝愿意真的归还那一座城。 沂国公道:「鞑靼夜袭云州只是为了抢粮罢了,并未传出大肆烧杀,百姓纷纷出城避难,叫云王加以安置便是。」 赵泽兰凝眉,邓濡杞还要再说,但被人抢先,「年年休养生息,年年又流民不断,想开战?如何能战?」 说话的人是户部侍郎钱通。 邓濡杞闻言一顿,没有再上前。 场上又是沉默,却又和先前不同。 朱瑜冷脸坐在高处,未置一词。 底下的朝臣都在偷偷交换眼神,面面相觑,似是等待,也像是催促。 没人愿意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第一个人还是会出现—— 「臣以为应立即趁此机会与鞑靼签订和议,争取最大有利条件,至于和亲人选,臣举嘉宁长公主。」 「不可!」听见「嘉宁」二字,赵泽兰勐的看向说话的人,却是本来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人。 朱熙转过头回望他,赵泽兰转而拜向帝王,「嘉宁长公主身上已有婚约,如何能再充当和亲人选?」 朱熙道:「家国面前,如何能儿女私情?当下适龄的公主,嘉宁与陛下最为亲近,悲田院一事后得百姓爱戴,聪慧识体,只有她去鞑靼,才能让可汗信任我朝。」 徐溶月也略感意外,然而片刻过后也立马道:「臣也以为,嘉宁长公主最为合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方筹见他站出来,走出一步,「臣附议。」 方与徐达成一致,朝中紧随着起起伏伏地响起一声声「臣附议」。 赵泽兰几乎被这样的声浪淹没,喉咙像是炭火灼烧一般被尖锐的痛楚包裹,艰难发出声音,却只能听见一声声其他朝臣的话语,所有人都没有朝他看过一眼,当他是一个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像是回到了遇见朱瑜的那一天,所有人将他看在眼里,但没有人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的唿声不会被听见,他的不平永远被忽略。 但所有人都理应知道他。 他们只是故意不听他不看他。 因为比起家国,比起朝廷,比起帝王,比起许多人的自己的利益,无论是一座城,一个公主,还是一个赵泽兰,他们都是那么无力、孱弱、无足轻重。 没有人会去问问他们,他们愿不愿意。 因为无论愿不愿意,他们只能顺从。 赵泽兰痛恨这样。 朱瑜还是没有敲定下来,但今日的朝议不消多时便会传遍京城。 朱熙下朝换下朝服,去了何太妃宫中请安。 何太妃正在做早课,一声一声敲着木鱼,朱熙没有打扰,默默在一旁等着。 太妃念的经文朱熙听不太懂,但反倒让朱熙觉得平静。 他在何太妃面前,神色安然地等待。 就像小时候一样。 何太妃一次一次告诉自己不出挑,要稳重,所有脏活累活都要主动揽下来,他一向听母亲的话,因为何太妃自己一向便是如此。 他再讨厌脏,再讨厌累,再讨厌朱瑜,讨厌做那个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人,他都忍受下来了。习武,上战场,守边关,与母亲分离,他的赫赫军功都是自己在边关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却依然败给建文帝的偏心,从朱瑜降生的那一刻起,其他皇子就已经失去了那个竞争的资格。 仅仅是因为那是陈贤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所以在别的皇子努力去争夺建文帝的欢心时,这个名为他们的「父亲」的男人,却只会默默记下那些试图讨好自己的儿子,再找机会亲自将他们的势力剷除,为唯一的那个「朱瑜」开路。 就连朱熙,保住他的王位与兵权的东西都并不是他自小以来流下的血与汗,不是他在边关摸爬滚打的步步功劳,也不是他的才能抱负,而是因为他的母亲。 何太妃,她曾经是唯一一个向陈贤妃伸出过援手的后妃。 「啪」的一声脆响。 朱熙跪下身,额头贴在地面,余光里的地板上,伴随着那声巴掌落在他脸上的,还有四散零落在地上跃动的菩提念珠。 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断发着烫,朱熙重新抬起头,脸上被打的那一片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一片。 何太妃神色从未有过这般凌厉的模样。 便是在昔日建文帝后宫中,最得宠的八公主之母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兇狠之色。 但朱熙竟然觉得,此时的何太妃很好。 连她打在自己脸上那个巴掌,也觉得很有力,比他手底下那些新兵们还要有力。 这样的何太妃,似乎到了肃州也会被许多许多人爱戴。 何太妃盯着他寒星般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是谁让你说要嘉宁去和亲的?」 朱熙也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道:「母亲,没有人。是我自己要说的。」 何太妃看着他,朱熙已然长大,从小时候那只需要母亲关怀的幼鸟长成了一只矫健的雄鹰,翅膀硬了,飞的也高,还有能力去抓猎物吸食他们的血肉了。 他看管边境一个州府,手握兵权,还有着最接近帝王的血统。 他尊贵,挑剔,天潢贵胄。 他如今有能力穿最舒适的锦缎,有能力叫底下的将领替他在沙场厮杀,甚至有能力获得世家支持,那些不满意朱瑜的人一旦有机会倒戈,头一个考虑的就是这个少年离京封王,在边境手握重兵的肃王殿下。 许多人会拥护他,无论成败,朱熙是如今最有能力颠覆朱瑜的皇位的人。 更何况他还是对付北漠的一柄利刃。 朱瑜会留下他。 谁能逼他支持朱槿去和亲?谁敢逼他支持朱槿去和亲? 何太妃再清楚不过,他厌恶朱瑜,同样厌恶朱槿。 「你要知道,朱槿是你的妹妹!」 那时的情形,但凡他开口,以此事要求鞑靼取消和亲,鞑靼未必不会答应,世家就算支持和亲也要多掂量着朱槿的地位,但朱熙呢?他明知如此,却反而要朱槿去和亲? 朱熙看着母亲发火,扬起笑,「母亲,你看陛下不也还没答应吗?若说妹妹,嘉宁是我妹妹,寿康也是我妹妹。可是母亲,嘉宁只是朱瑜的妹妹啊。您可从来没生过她,从您肚子里出生的,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我哪来的什么妹妹?」 「朱熙!」何太妃怒道,「你如何敢说出这种话?」 「……母亲,您太偏心了。」 朱熙眼里流出哀伤,看着何太妃,湿漉漉的一双眼,沖的何太妃忽然浑身冰凉。 第五十二章 外祖 阿必赤合软禁了许多天,京中人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云州一事,鞑靼再次传书过来,与朝廷商议。 那日朝议的消息传开,人人路过那座赵泽兰监修的公主府,都不由得朝里面望两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但公主府里却无一不默契的谁也没提起这件事。 朱槿每日和长青长松四处玩耍,无论是景江亭还是聚贤楼都成了朱槿此时的乐园。 似乎因为北漠的事,这些地方许久不曾来人,朱槿便和长青长松把之前没试过的事都试了一遍。 她照例每日去皇宫坐坐,有时去找朱瑜,有时接孟伯由和孟仲平上下学,有时也去后宫找何太妃。 不过何太妃最近也心情不大好,连朱熙的婚事也不管了,朱槿来的也就没那么勤快了。 她在路上碰见过许多人,在朱瑜那里见到方清平,在国子监见到徐觅萧,在何太妃宫中遇见朱熙。 她像平常那样与他们问好,但他们无一都或多或少地压着眉,也装作平常那般向她问好。 朱槿回到公主府,辅导伯由与仲平的字,遇见其他的题,只好搬来原本打算闭门读书的陈希言。 时间长了,陈希言也有些受不住,无奈道:「我的好殿下,即便是我,也是需要温习一些功课准备明年的春闱的。」 仲平近来的问题愈来愈刁钻了,陈希言白日去悲田院上课,晚了还要来公主府四处查典籍,生怕误人子弟,反而落下不少自己的功课。 但下一刻陈希言却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件事来,笑眯眯道:「不过陈家还有一个读书读魔怔了的老头,正好在家没事做,不如你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看他?」 朱槿怔了片刻,半晌才道:「……好啊。」 陈家的族谱往上数十代,除却陈思敏以外最多不过是七品小官,但代代有人做官,在京郊的地界还算是不错。 陈希言的祖父在走的父辈们的老路,承的是本地的小官,陈思敏比他这个二哥晚了将近十年入仕,靠的是科举,以及鹿鸣宴上一鸣惊人的陈贤妃。 陈希言道:「那可是鹿鸣宴!你母亲那时刚从江南回来,还带着伙伴,两个人便偷偷做了举子打扮去跟着赴宴了,这也就罢了,偏偏人家鹿鸣宴作诗,你母亲跟着掺和进去了,当场便作了一首好事,还被编进那年的鹿鸣诗集子,冠的名字是陈敏思,后来皇上看见这首诗,一查,当年没有一个叫陈敏思的举子,只有一个陈思敏,便叫了你祖父去殿上问话。那是家中都炸开锅了,一个个都当犯了欺君之罪,正在商量是逃跑还是先自尽于祖先呢。结果皇上听了,不仅不生气,反叫你母亲上了殿,不久之后便封了你母亲入宫。」 朱槿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渊源,不禁问道:「那母亲呢?她当时……愿意吗?」 陈希言也意外于她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片刻又笑了,「或许也有不愿意的念头,但也或许是愿意的。」 因为她见到建文帝时,要比那次鹿鸣宴要早。 那时她还并不知晓建文帝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只当他是一个年长自己几岁,俊美温和的翩翩公子。在江南那阵濛濛的烟雨之中,他曾递给她与阿窈一把纸伞。 陈贤妃那时从未想过,一个帝王会如此对待自己始终如一的礼遇与尊重。 她从未想过他会是帝王。 但在那座金殿之上看见他熟悉的脸庞,却又那般理所当然。 她答应入宫时其实从未想过他的后宫究竟是何模样,只是因为她其实没有那般远大的理想,像阿窈那般想要遍歷天下,登界游方的理想,她喜欢家人,喜欢情爱。 而她也知道,有的事无法改变,她会让自己活得更加开心。 可惜她选择了建文帝,而阿窈偏偏选择了钦国公。 而她那时只知道,建文帝与钦国公相伴的少年光阴,以为是自己同阿窈那般惺惺相惜相依相存的情深意重,并不知道,建文帝与钦国公在一次一次的相处中逐渐磨成宿敌。 她和阿窈,最后都并未得到幸福。 但若有重来的机会摆在她二人面前,她们会后悔吗?大概就像朱槿遇见昙佑那般,那些情与爱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陈贤妃不会后悔朱槿与朱瑜的出生,阿窈也不会后悔曾经陪伴魏则青走过的那一段人生。 陈家的祖宅在京郊迁宁县,陈希言带这人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车才到,但朱槿掀开车帘,看着那栋残破冷清的宅子,不太像是经常住人的模样。 陈希言进去领出一个老管家,手里拿着些吃用东西,看到朱槿面露疑惑,解释道:「这座宅子自我祖父死后便没住了,二祖父在山上修了一座新宅,他膝下没有其他儿女,父亲也没有入仕的打算,便随他住在山上也方便照顾他。」 他手上提着东西,便对朱槿努努嘴,道:「那是单叔。」 单叔约莫三四十岁,闻言只是提着东西对着朱槿拱手,「殿下。」 他留着半长的鬍鬚,眼睛眯起来,看着十分稳重和和蔼。 而不论是与陈希言还是与朱槿,都更像一位长辈。 朱槿不由得笑起来,道了一声「单叔好」。 陈希言也笑起来,虽然明白朱槿不是讲求这些上下尊卑的人,真正看见朱槿对待单叔时的敬重时还是会觉得由衷地开心。 几人回到马车,又继续赶了一阵路。 这回山路并不好走,马车颠簸起来,朱槿看着外面的山林与坡道,如今的时节林子都是光秃秃的,落叶遍地,看着颇有几分萧索。 陈希言看到她的动作道:「难受吗?马上就快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他说的不假,马车没过多久便拐进另一条小道,刚好只余留下一辆小马车的空隙,这条路上像是经过修整,一路平稳。 马车停在一片湖水边上,湖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木制栈道,用粗麻绳绑着一叶渔舟。 一座小小的木制宅院就坐落在旁边,篱笆围成一圈,里面有几亩菜田,两只母鸡带着一堆黄黄的小鸡仔在田地边走动。另一边的簸箕里晒着不少草药,一位灰色布衣的白髮老人正在翻动草药,脚边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灰狗摇着尾巴转过身跑了两步,转而发现朱槿这个陌生人而留在了原地,冲着陈希言叫了两声。 老人听见动作回头,眼中见到那一抹鲜亮的色彩。 他两鬓已经斑白,但面孔并不似背影那般苍老,一道道皱纹之下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陈希言推开篱笆矮门,对着老人喊道:「二祖父!」 朱槿落在后面,隔着篱笆与老人相望。 他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慈祥而宽容,并且带着独属于「家人」的温度。 朱槿不由得扬起笑,嘴角牵起时却品尝到了咸涩。 她看见老人对她也笑起来,唤她的名字:「槿儿,过来。」 朱槿几乎是扑进了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怀里,在这个佝偻身躯的老人身上,找到了一份真正属于家人的温暖与安心。 朱槿如此轻易地在他身上看见了被自己一直掩埋起来的母亲的身影。 她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母亲呢?朱槿记事得那样早。 傍晚时朱槿整理好了床铺,仲平仍在陈思敏的书房,伯由在帮着陈希言砍柴,长青长松则去了屋里打扫,朱槿看见陈思敏坐在外头择菜,便坐到了他身边帮忙。 她没择过菜,只能看着陈思敏的动作,掰下两头将豆荚边上的丝拉下来。 陈思敏脚边的那只小狗被惊醒,摇着尾巴试探着凑到朱槿的裙边,见朱槿没有其他意图,渐渐也与她亲近起来。 陈思敏道:「那是希言父亲上回下山带回来的,才三四个月大。」 朱槿摸摸它的头,想起来阿必赤合放在她那里的阿图姆。 她把它留在了公主府叫修仁照顾着,并没有带上来。 平心而论,那也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时常让朱槿的心情好上不少。 就是照顾起来有些麻烦。 但想到阿必赤合,朱槿还是忍不住黯然几分。 陈思敏看着她,道:「你和你母亲更像一些。」 他脸上流露出笑意,「嘉和元年新帝登基的时候,我进过一回京城,住在一位朋友家中,远远见过一回榆儿,你们俩长得很像,但他就是更像先帝。」 一样的五官,流露出的是全然不同的神态。 所以朱瑜与她那般被鲜明的区分开来。 陈思敏继而道:「我不曾与榆儿见过,大约明白榆儿兴许并不需要这份多余的牵挂,他心里也只乐意牵挂你一个人。这也就足够了。——毕竟我也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榆儿。」 他说起这话时语气很低。 朱槿不知该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神情。 怀念,哀伤,憎恶……似乎都有。 陈思敏道:「因为我恨过先帝。」 他有着很多理由可以恨他。陈思敏想,他这半生再也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以至于到如今,还残余着不平与怨憎,让他没有那样大的决心去坦然接受由先帝亲手教出来的自己的亲外孙。 第五十三章 请求 陈思敏说到这里,恰巧陈希言父亲提着锄头从篱笆外走进来,陈思敏回头望望,对朱槿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若说真的曾有过陌生的路人误入这座桃花源一般与世隔绝的院子,朱槿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过,这一处如此温暖踏实的小院主人,曾经是先帝身边一手提拔的都察院之主。 而朱槿在这座小院里与陈家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仿佛都能够让自己全然忘却一切外界的纷扰。就像在灵山塔时那样,甚至比灵山塔还要令人安心。 伯由每日帮着陈希言父子干干农活,手艺娴熟,仲平则时常进到陈思敏的书房,朱槿也进去过几回,翻开那些书本,不少被陈思敏做了批註,仲平容易看入迷。 尽管如此,朱槿心底还是笼着一层一触即破的薄纱,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陈思敏的外孙女。 她身上留着皇室的血。 而如今,也许是她偿还百姓供养作用最大的时刻。 朱槿在等。 等朱瑜那道圣旨。 她等到了崔质。 在陈思敏隐居的这座小院,崔质只身等在那座栈道上,清瘦挺拔的背影单薄,却时常承载着这世上一等一的大事。 他此次受朱瑜的命令来到这里,对着陈思敏恭敬一礼,紧接着,只有一句话:「殿下,陛下想要见您。」 朱槿顿了顿,目光瞥向陈思敏。 朱瑜从未来过这里。 可崔质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毫无防备,毫无预兆,朱槿有一种被窥伺的不适感。 她先回了先前在住的院子,整理了一些必要的东西,站在窗前,见崔质的身影还立在湖畔。 她隐隐有些烦躁。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块小玉佛。 陈思敏在这时候敲门,朱槿起身去开,他看见朱槿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玉佛,忽然一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朱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外祖?怎么了?」 陈思敏道:「阿窈那孩子还是将这块玉佛给了你吗?」 听到「阿窈」两个字时,朱槿也是一愣。 京城上空浓云密布,隐隐传来雷声。 朱槿随崔质坐在马车上,换了一身公主常服,心底却也仿佛伴着雷声一声声沉闷地鼓动。 她长身玉立,一步步踏过金銮殿前的长阶,阴沉的天色没能照亮半分空旷的大殿,崔质送她到门口便不再动。 朱槿走进去,在一旁的偏殿方向传来朱瑜的声音:「过来,嘉宁。」 越过帷幕与屏风,朱瑜坐在华贵的椅子上,手执硃笔,一道一道在手中的摺子上画下批註。 他的模样,显然是一个成熟的帝王。 即便他与朱槿一般大的年纪,甚至尚未及冠。 朱槿走到他身旁,并未得到任何制止的反应。 朱瑜甚至未曾抬头看她一眼。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里,一眼便能见到「和亲」、「鞑靼」、「云州」等字眼。 朱槿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朱瑜搁笔,抬眼去看她。 「陈思敏那里可让你觉得舒服?」 朱槿道:「比宫中舒服。」 朱瑜冷笑一声,转眼间又恢復了朱槿最初见到他时的冷厉,「我们需要与鞑靼议和。」 朱槿没说话。 「若是寿康过去,你会如何?」 朱槿盯他半晌,「兄长以为我会如何?」 听到这个打算,朱槿其实是意外的,甚至朱瑜自己也是意外的。 朱槿再次跑到了他无法直接看见的地方,朱瑜却没能像从前那般对她再次视而不见。 和亲。 他要将与自己一张脸的孪生妹妹送到鞑靼,给那个行将就木的可汗做妃子,并且依靠她换来一份开战的理由。 那么换成一个不是同一张脸的妹妹呢? 换成一个胆小怯懦像一只绵羊一样的妹妹。 她甚至不敢靠近自己。 但朱瑜对上朱槿的视线,许久之后,沉声道:「出去。」 朱槿沉着脸从金銮殿出来,天空浓黑的乌云遮掩着电光,雷声再次轰响,仿佛在头顶炸开,暴雨落下。 宫人为她撑起伞,她却走得极快。 伞面追不住她,她只是一味往前走,风雨迎面扑来,淋湿了鬓角的髮丝,紧紧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一路走到太极殿,她忽然顿住脚步,看见殿门前跪着一个人。 蓝白的锦袍被暴雨淋湿,一旁的小太监为他撑着伞,却仍然挡不住那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只好劝道:「世子,您已经连着这么多天跪在这里了,若是陛下想见您早便见了,陛下如今不愿见您,您就算每日都跪在这里又有何用呢?」 赵泽兰看向前方,背嵴像是一株寒松,手上高举着一卷犀轴绫锦,只是用他惯常的温和语气固执道:「陛下一日不见我,就证明还有我转圜的余地,我便继续跪一日,直到陛下亲口告诉我——太皇太后从前亲赐的赐婚懿旨已经不再生效,要送臣的未婚妻子嘉宁长公主去鞑靼和亲。」 朱槿迟迟没有动作,赵泽兰身边的小太监却已经发现了她,忙向她行礼:「长公主殿下!」 透过珠帘般的雨幕,赵泽兰回首望去,目光中带着几分慌乱与挣扎。 朱槿却承接不了他的目光,转身逃也似的奔出宫门。 赵泽兰瞥见她凌乱的髮丝与被雨水打湿的衣裙,不由得站起来问小太监要过雨伞,踉跄了一下才冲出去追赶她。 朱槿只跑到宫墙下那处进出皇宫的宫道上,赵泽兰替她撑起伞,轻轻将她带进伞内,语气竟然带了几分恳求,「殿下,我送您回府。」 朱槿抬眼去看他,即便风雨吹打狼狈,却也依旧从长年累月的习惯里保持着翩翩的风度与姿态,赵泽兰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是一个芝兰玉树的温润君子。他是祖母亲自替自己挑出的如意郎君,沉默温柔,全心全意地付出。 「赵泽兰,」朱槿叫出他的名字,通红的眼里没有泪,「离我远一点。」 她推开他。 赵泽兰不知为何,没有再去追。 许是她的眼眸注视着他,说出那句话时的神色,太过坚定和通透。 他看着她离去,眼前的雨点如同断线的珠子零落四散,不断翻滚。 宫墙之上,徐溶月撑着天青色的伞,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此刻孤身一人,四周朦胧,站在雨中,像是一位冷酷的谪仙。 朱槿落汤鸡似的回到公主府将修仁和修安吓了一跳,两人急急忙忙去吩咐沐浴和姜汤,忙活好一阵,才将朱槿安顿下来。 下了大雨,长青长松一时半会没有下来,偌大的公主府显得寂然冷清。 庭中景色美丽,意趣生动,多半出于赵泽兰的手中。 朱槿身上盖着被子,手里抱着一盏热汤,呆呆地看着外面。 没一会儿修仁和修安走了进来,替她换了手中的那碗汤与桌上的茶水。 朱槿便又转头看向他们,问:「之前寿康找来的那块玉观音呢?」 修安闻言抬头,皱眉道:「那块玉观音殿下不是常随身带着吗?」 朱槿道:「我今日翻了一遍,没有找到。」 修安道:「我和修仁今日刚打扫过,并未见到那块玉观音?会不会是落在陈家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朱槿摇头,「在陈家时吃穿都是陈家准备好的,不会落在那里。」 她皱眉忽然想起什么,「修安……你师傅他从前有没有手脚不干净过?」 提起他师傅,修安的脸色下意识地不好看起来,但立马又想到朱槿之前的话,问道:「殿下之前遇见过我师傅?他撞到您了?」 朱槿见到他的神色,已然明白了什么。 朱槿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褪尽了色彩的纸片,一时有些迟疑,问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朱槿却僵硬地摇摇头,否认,「不。不要紧……」 前尘旧事,虽则真实地发生过,却也已经隔了太久,像是发霉变质的吃食,早已经脱离了食物的范畴。 这大概是昙佑教会自己的东西。 如同济惠那串零落的念珠。 灵山寺上方经雨洗,山中的青松越发苍翠,赵泽兰等到天色深下来,才等到昙佑从山下回来。 他的名气早在自焚时便已经传开,后又经如此盛大的传衣礼,各种各样的法事也便接踵而至,而他则一改往日闭门不出的态度,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每日里各种事情繁杂,见的人也多种多样,京郊京城地四处奔忙。 昙佑风尘僕僕地走进禅院,身上的僧衣下摆还沾着泥水,只是换了一件崭新袈裟,替赵泽兰与自己倒了盏茶。 赵泽兰入口,是纯然的苦涩。 低头看去,茶水中居然是银杏的树叶。 他一时苦涩得说不出话。 昙佑也喝过一口,察觉到不对,露出一两分歉意,「抱歉,我自己制的,可能不是很好喝。」 赵泽兰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半晌只能从喉头挤出两个艰涩的字眼:「嘉宁……」 茶水洒出一点落在昙佑烧伤的那处疤痕上。 赵泽兰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道:「您是她青梅竹马长大的人,是这世上的高僧智者,我想请求您,帮帮殿下……」 赵泽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灵山寺找他,只是莫名地,赵泽兰每每见到昙佑,都会有一种微妙的复杂,这样的情感,甚至能够与嘉宁拨开片缕,他在昙佑面前,仿佛始终会涌现片刻自卑与无力。 他分明比昙佑还年长几岁,却不自觉地会以为昙佑才是那个年长的人。 也许这就是佛陀的智慧。 这就是佛性。 不贪求,不圆满,无所求,无所苦。 第五十四章 有缘 云州被占家园的百姓成了流民,绝大多数涌向的是云州州府,云王算是朱瑜远了几代的一位皇叔,听见京城的动向要自己收容流民,顿时苦不堪言。 云州边境多风沙,实在是没什么长得好的庄稼,每年都要从四处进粮,这都是朱瑜也明白的事,眼下被占一城,流民无数,又带不回半颗粮食,云州如何能收容? 他也是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这段日子四处到本地世家求爷爷告奶奶,又不敢把灾民关在城外任他们自生自灭,万一激起民愤来个人一纸告到京城自己这王爷恐怕也没几年可当了。 刚刚将流民放进城,云王几通飞书便发向京城。 谁知收到的回信,却是各大世家内部开出天价的粮食。 朱槿这日进宫时意料之外的又见到了小李公公。 她本来没打算去找他,但莲心与几个明华宫的宫女亲自押着他守在了朱槿出入宫门的必经之路上,显然是在等她。 朱槿看向她,莲心公事公办地对朱槿行礼,道:「臣奉淑妃娘娘之命在此等候殿下。」 其实按照道理,莲心是尚宫局的女官,尚宫则是协助皇后掌管后宫的人,姚绻身为淑妃不当有调令尚宫的权力。 但莲心的存在是刻意的一种模煳。 田尚宫过去光明正大的为吴家做事,对上对下却也是讲的是人情而非职责,今日换作莲心,一来便是打上一个姚淑妃的人的标籤,田尚宫与人一同打压她,也就无人会觉得莲心身为尚宫有协助皇后的职责,而姚淑妃令她做事,也无人会觉得姚淑妃逾矩,甚至更多人会觉得这是合理的。 因为在皇宫中,很少人在讲「职责」,更多人讲的是「人情」。 莲心与姚家关系如此亲近,「尚宫」的身份远远被「姚氏」的身份所掩盖。 这是两种身份的模煳界限。使得尚宫局理所当然的分裂开,一面面向吴氏,一面面向淑妃。 但吴淑函近来闭门许久,似乎已经全然放弃了对抗,剩下吴太后变着法地想要打压淑妃,却终究伤不了淑妃的要害半分,反倒被自己娘家几个小辈狠狠拖了后腿,这段时间收拾那几个谋着吴淑函父亲家产的侄子便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田尚宫在尚宫局狐假虎威惯了,虽然六局之中大多要与她交好,留个「好姐妹」的面子,但一只高傲惯了的孔雀,就算有再多的好姐妹,眼中看见的却依然只有自己美丽的羽毛,视野之外,谁知道谁的心思呢? 淑妃在宫中受宠,李献被赶出宫,后宫之中除了高炜,便剩下崔质是离皇帝最亲近的人。 崔质可不比李献,难打交道,偏偏又是朱瑜的红人。明里暗里投奔淑妃的人并不少。 朱槿许久没见过苏玉,不知她过的如何,但时常又尚仪局的消息传出,并未听闻发生过什么大事,想来应当过得还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她此前答应过朱槿会帮着些莲心,但依照她的行事,必定也不会明着与田尚宫作对。 不过此刻也并不适宜朱槿打听,小李公公一见到朱槿便沖她磕起头,这回真撞在了地上,脑袋磕出响。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我手脚不干净,脏了您的东西……但是您能不能看在修安的份上救救我……」 他说着在自己脸上勐地扇了几个耳光,一张脸瞬间红肿起来了。 别说是朱槿,长青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由得皱起眉来。 莲心冷声道:「李德,娘娘带你过来是叫你向长公主赔罪的,可不是让你借着殿下仁慈心软便想逃了责罚的。毕竟你现在还是明华宫的人。」 听到这话,李德突然身躯一震,慢慢停下动作,颓然倒在一边。 朱槿看着他,刚想开口,莲心道:「让殿下受惊了,殿下此前可是遇见这厮,遗失了一块玉观音?」 朱槿闭上嘴,点了点头。 莲心便继续道:「这人前几日托採买女官拿着许多东西去换银子了,正巧被我看见,抓了出来,发现他拿出去换财物的那些东西都是这些天各处宫里丢失的东西。唯独您的那块玉观音,淑妃娘娘看了爱不释手,又去各处问过都没有这么一件好物,逼着这人几天,才知道是您的东西。」 朱槿听完,看向莲心空荡荡的手,莲心终于露出微笑,道:「那玉观音尚在明华宫。」 朱槿有些了悟。 莲心道:「淑妃娘娘请您去明华宫一叙。」 明华宫内诸多草木已经凋零,只有宫门那两株山茶还带着绿意,然而早先开放的红山茶此刻也失去了存在的痕迹。 朱槿的视线略微惋惜地从那两株山茶上掠过,想起这座明华宫那时还是李献找人安置的,李德与修安应当都对这些布置颇为熟悉。 引路的宫女将她带到姚绻休憩的殿落门口便停下了脚步。 朱槿对她颔首,见殿内似乎没有其他人,将长青也留在了外面。 京中的日光其实并不强烈,照在身上仿佛没有温度,然而那样的光芒透过纸做的窗子,照在窗边人的身上,恰巧逆光映出她的轮廓,比走近时见到的那张明亮的面容柔和许多。 姚绻穿着浅色的宫装,手里原本拿着什么,见到她过来,便收拢了掌心,与朱槿互相见礼。 她的容颜是朱槿所见人之中最为鲜艷昳丽的,尽管是一身浅色,依旧如出水芙蓉般的天然艷丽。 姚绻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的白玉观音。 「这是殿下的吧?」 姚绻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朱槿,清晰地映出她片刻的迟疑。 朱槿最终含煳的应了一声,伸手接过那块仍旧带着温度的玉观音,抬眼又见姚绻含笑道:「从前在兖州时听闻过殿下有块珍重的裂隙玉佛,却没听闻过殿下原来还有一块完好的玉观音。」 朱槿顿了片刻,看向她时不由得带了几分警惕,「淑妃娘娘想说什么?」 姚绻神色未改,「只是想,观音一般是男子所戴,殿下可要保管好这玉观音,若叫旁人见到,谁能保证不会叫人误会呢?」 「多谢淑妃娘娘关心,我知道了。」朱槿垂下眼,将观音收回在手心,对姚绻淡声道:「府中还有事,嘉宁便先退下了。」 显然是不高兴的模样。 不过姚绻没多管,看着她离开后嘴边的笑容才渐渐放下。 那不是属于朱槿的东西。 似乎它的主人也不是原先姚绻猜测的朱瑜。 如果不是朱瑜,那会是谁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方筹说,那块玉是在灵山后山那片朱槿遇险的林子里找到的,而昙佑剃度那一年,正好是魏家出事的那一年……还有那副字…… 尽管当世南溪先生的字迹未必全然消失,可随他学得那般一模一样的写字习惯却是无论如何想都太过巧合…… 姚绻就算化成灰也记得那样的字。 她站在阳光里,面容却因逆光显得如此阴沉。 手指陷入掌心,掐出疼痛的感觉,姚绻才能感觉到身上的血在温热地流动。 吴太后的病在全好之前,又给姚绻布置了一项差事:让她去灵山寺为自己抄经。 斋沐过后,姚绻便带着几个身边的宫女素衣上了灵山塔。 如海从灵山塔下来,半途遇见了一位带着幂篱的青衣女子。 长风吹动白色的纱幔,女子的面容在白纱的掩映下时隐时现,如海匆匆一瞥,见到了她的一小半张脸,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在白纱再次遮蔽在眼前时,如海忽而意识到这种熟悉源自于何处——那小半张脸,竟然让昙佑幻觉般的将她认成了昙佑。 但再次定睛一看,眼前的女子显然不是昙佑,她主动拨开掩面的白纱,露出白皙美丽的脸,看着又似乎与昙佑并无太多相似的地方。 只有鼻子与唇角在方才那样的角度,如海并没有仔细看的一眼,才稍微有一点与昙佑相像的痕迹。 如海忙向她合掌,默默在心里道了声罪过。 青衣女子也向他合掌,问道:「敢问小师傅,我近日时常觉得迷障入心,难以开解,久闻灵山昙佑法师的名号,今日恰巧来此,想知道有没有机会与法师见上一面好与我解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昙佑近来讲经备受赞誉,确实是声名鹊起,有不少访客慕名前来。 如海看着她,为难道:「法师最近很忙,若想见他得看缘分了。」 她来的着实不巧,若是赵泽兰来灵山寺之前,想见昙佑递上帖子,昙佑总有空出来的时间去见见那些想要单独解惑的香客,但眼下昙佑便是真的寺也鲜少回了,如海都并不一定能联繫的上他,又谈何访客呢? 女子闻言倒是一副早就有所预料的模样,并没有表现出半分失望,只是淡淡道:「这样啊,多谢小师傅。」 如海向她告辞,走了没多远,又忍不住转过头,恰巧遇见她放下白纱,遮掩住眉眼,在白纱全然遮住她整张脸脸前,如海又看见了与昙佑神似的那一小半张脸。 如海莫名的想,也许她今日真的能遇见昙佑呢? 毕竟让如海错认了两次的人,也许是真的与昙佑有缘呢? 第五十五章 初雪 昙佑从山下上来,预备等明天一早去求见何太妃。 他一身玉袈裟飘摇如竹叶,总算在下午众人去吃斋饭的时候赶回了灵山塔,却见塔下桃林间立着一个青衫女子。 他见过她,是那时中秋宫宴上的姚家小姐,如今应当是朱瑜的妃子。 姚绻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眉眼、鼻子,与唇瓣…… 她的目光显然有些奇怪,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到另一个遥远的人。 昙佑刚想要开口,却被姚绻的话打断:「法师,想来我们有缘。今日是我最后逗留在灵山的一日了。」 她盈盈带笑,昙佑顿了顿,合掌鞠躬,「淑妃娘娘。」 姚绻道:「我单名一个绻字,我母亲为我取的,说『昔余与子,缱绻东朝』,绻,就是不离散的意思。」 昙佑的身子僵住,血液仿佛凝固,墨色的瞳仁遽然震动。 他曾听过这句话。 绻,是不离散的意思。 姚绻说自己单名一个绻字,却并未说自己姓姚。 姚家当年曾被掳走过一个庶女,流落到京城,被魏绻的母亲带回了魏府,便帮忙与姚家联繫,她的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嫡姐怀着身孕,亲自从江南赶来,要带她回去,但那位姚姑娘并没有随她回去,最终跟在魏绻身边做了一位侍女。 那是属于桃枝的过往。 昙佑已经快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但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守在魏家。 守在连昙佑都没能相伴的血路上。 而她又似乎瞒着所有人做下了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姚绻,看着他,忽然缓缓提起裙摆,双膝压在泥土里,虔诚而庄重地面对昙佑拜下。 「绻儿这一拜,并非是为当年桃枝弃魏姚而保我。魏绻要谢昔年母亲遇人不淑,携我归魏家,钦国公与夫人的收留之谊、亲戚之情,了却我母亲的桑梓之结。」她重新抬起头,慢慢拍去裙摆上的尘土,眼神却渐渐变冷,「但昙佑法师,倘若你真的是那位才华出众的兄长,我宁不识君。」 钦国公世子魏佑冉,便仅仅是一个孩童,却又得了多少人的歆羡神往? 可魏绻今日见他,一身僧衣,两袖清风,孑然好似林中雀。 昔日万众瞩目的明珠,活成如今这般摸样,这么多年在全族的仇人眼下苟活,甚至与朱槿牵扯不清?他如何对得起钦国公?又如何对得起她以女子之身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如何对得起当日桃枝所受的万般自责与选择? 姚家被抄家时,莲心与她流落到教坊司,因缘巧合之下魏绻再次到了兖州,在姚老太爷手下歷尽艰辛才做到今日,暗中还要时不时派人去护着莲心,使人赎她出坊间进了道观,可莲心与眼前之人竟然是一般模样,她无数次想过若是当年桃枝想方设法掉包回姚家的人是魏佑冉而非自己,倘若活下来的是如此聪明的表兄魏佑冉,他一定会做的比自己更好,也更轻松。 然而看到昙佑默然无声地模样。 她从未如此痛恨过他。 她过去如何想念过、愧疚过,现在便无比痛恨他。 印象中那个冠盖满京华的表兄,是如何在血海深仇之下出了家做了一个和尚?忍耐,顺从,像一只被主人家打得半死最后给根骨头就驯服的狗。 她看不起他。 昙佑也似乎明白她的想法。 但说不出话来。 她是正确的。 只是简单的蛛丝马迹就能推测出全貌,她的一切理解都是正确的。 魏佑冉已经死了。 眼前的昙佑只是皇室怜悯的一条自私自利的狗。 朱瑜随时可以拿下他的性命,他毫无抵抗的打算,也没有抵抗的权利。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完成太皇太后和济惠要他立下的誓言,然后才是他自己所想要的唯一的一件事:活下去。 抛开所有一切,只是想要活下去。 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什么都不需要,孑然孤单地活下去。 他那样自私。 但那是自己的权力。 「淑妃娘娘,若是有一天您累了,是可以休息的。」 这是昙佑唯一要送给魏绻的话。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想,这是在这个世道里,他们都要学会的道理。 无论是他与朱槿,还是昙明与莲心,亦或者魏绻和朱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若一个人只有一个唯一的执念,那是危险的,一旦那道执念被动摇,他们就可能走向崩塌,而执念愈深,则又会变成另一种毁灭。 人的欲望可以有很多,也可以有很少。 七情六慾并非是罪,而淡薄寡情也或许并非是错,昙佑无法再去拥有那些七情六慾,因为一旦放任自己落进尘网,他对朱槿的感情会随之涌来的痛苦将他淹没,他根本无法在有「情」的状态下生存。 赵泽兰换下朝服从暖阁中走出来时,一点凉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鼻尖,却瞬间便化掉,仿佛一个错觉,但下一秒,那样的冰凉又贴了上来,这次落在他的脸颊上,一片片接连化开,留下凉意。 赵泽兰抬眼,天空中飘着飞雪,一片片飞蛾扑火般落在大地上融化,不断消散,又不断下落。 像是朝开暮落了两季的槿花。 纵使渺小,但却繁多不弃。 朱红的宫墙没过多久便覆上浅浅一层白雪,那些调零的枯枝被掩盖,仿佛换上纯洁无暇的新衣,坤宁宫的小宫女们从外面跑进来,兴奋地道:「娘娘!外面下雪了!」 吴淑函的视线从窗外转进来,微微地笑着,「是啊,今年的初雪来了。」 苏玉站在一旁,看向她,眼里有几分不忍。 她从坤宁宫回到尚仪局,从宫后苑取道,却见莲心坐在亭间,倚着头坐在栏杆上,看的苏玉这个尚仪局女官怔忪了片刻。 莲心回头看见是她倒也不躲,「苏尚仪。」 苏玉仍旧向她一礼,「姚尚宫不回去休息吗?」 莲心没回答她,视线重新落回水池。 池塘和其他地方不同,雪花落下便被吞噬,并不能堆积起来。 她对苏玉道:「苏尚仪,我没看过几次雪呢。再让我多看看吧。」 苏玉不语,也没有走,站在原地看着她。 半晌后,莲心终于再度开口:「苏尚仪,之前多谢你了。」 苏玉别过脸,淡声道:「你不必谢我。」 她不需要莲心的谢谢,她是为了自己的目的。 莲心道:「陛下和先帝不一样,皇后也和吴太后不一样。」 而姚绻更加并非是那个陈贤妃。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苏玉脸上的神情微微变化,莲心又道:「我记得苏尚仪也快到出宫的年龄了吧?」 苏玉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我并未打算出宫。」 她与父母早就失去了联繫,在宫外并无牵挂。 莲心却道:「苏尚仪,宫外的世界虽然一片狼藉,但依然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你幼时便入了宫廷,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想要出宫去看一看吗?」 苏玉沉默地看向她。 莲心应当是知道自己的立场的。 她是皇后的人。也只会向着吴淑函。 她不会是在以这样蹩脚的理由来支开自己。 苏玉道:「我会考虑的。」 这是说她听进去了。 莲心露出笑,看着苏玉向她告别。 朱槿看过许多次京城的雪,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在京中看见落雪的街市。 外头偶尔会路过卖炭的老翁,朱槿每每遇见,都会买下一些。 这些碳都是他们自家烧的,比不得公主府的碳火好,但朱槿倒也没那么不习惯。 灵山上倡导苦修,昙佑禅房里的碳火便总是这般多烟,朱槿叫人把窗户打开,不知觉间外面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她愣了片刻,任修仁和长松去捣鼓炭火,自己走出了房门,看着外面的天地。 京城鲜少有这样大的初雪。 灵山上比京中冷许多,往年也不曾有这样大的雪,这才是第一场雪而已。 但这般的雪却又如此美丽,短短一日便已经将雪白的毯子铺向各处。 长青从外头的院子走进来,髮丝上还有几片未融化的雪花,等走到自己身边,那几片雪花也就无影无踪了。 她手里拿着一张精美的纸笺,递给了朱槿。 封面绘着忍冬的纹样,熟悉的字迹出乎意料地令朱槿想起他的模样。 连她自己都后知后觉的有些惊讶于自己想起他清隽模样的迅速与清晰。 纸笺上写着一首诗: 「雪满前庭月色闲,主人留客未能还。 预愁明日相思处,匹马千山与万山。」 这是唐人的一首诗,是说与友人的不舍,朱槿看了这笺诗许久,最后颇为无奈的笑了起来。 她原以为,雨中一别之后,赵泽兰不会再待她如旧。 他待自己太宽容,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朱槿再也不会遇见第二个像赵泽兰那般的人。 朱槿敛下眸,那几分笑意渐渐隐没。 赵泽兰遇见的那个人怎么会偏偏是自己呢…… 雪色照的夜里的灯火都亮堂堂的,被守卫看守许久的官邸中,总算迎来了访客。 打头的自然是换上深色冬衣的崔质,其后则是一身雪白衣袍的青年男子。 胡崇并未得到通知,看见来人连忙向行礼。 既是深夜,又未穿常服,胡崇不敢随意道出朱瑜的身份。 身后的兵士看见他的反应,明白来了大人物,也纷纷动作。 朱瑜扫过胡崇,并未多言,径直走进了门内。 崔质落在他身后,对着众人道:「夜深雪重,谨言慎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第五十六章 梅霜 阿必赤合与塔齐自然被单独关在一间房内,朱瑜走到他房前,他屋里的灯火还没有熄灭。 暖黄的火光照亮桌案,阿必赤合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刻刀雕着一块木头。 桌案的一只脚下垫着书本,再看阿必赤合手里小到出奇的木块,朱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阿必赤合没看见似的,对着朱瑜挑眉,慢腾腾地起身,「陛下。」 朱瑜道:「朝廷不会和亲。」 阿必赤合笑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外面的雪,你看见了。」朱瑜缓缓撩袍坐下,「北漠的雪不会下的多大,但天气却会冷许多。」 听到这话,阿必赤合的神色才凝重下来,道:「送一个和亲公主是对你们有利,鞑靼并不会因此得到多少。」 和亲只是为了安大汗与牧民们的心,一旦鞑靼出事,就算中原再不守信,鞑靼除了捏住那个公主的性命,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 他看向朱瑜,道:「草原并非你们中原人想的那般不堪,我们的兄弟姐妹都是淳朴而豪迈的,大汗是睿智可亲的……」 「可那不是我的妹妹们的家。」朱瑜打断他的话。 阿必赤合微微一愣,眸中划过一丝惊讶,接着道:「可你真的觉得,这座京城就是她们的家吗?」 朱瑜道:「至少她们的根在这里。」 阿必赤合不说话了。 「中原人。」 阿必赤合恶狠狠地道了这几个字,却并未再说和亲一事,转而道:「云州三城。」 朱瑜的眼神又冷下来,「一城不让。」 阿必赤合闻言跳起来,刻刀对准朱瑜,「你别欺人太甚。」 朱瑜看着他,「云州一城,和议之前便要收回。」 阿必赤合与他对视,可朱瑜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此时杀了朱瑜,中原立马会推上一个朱熙,而自己连走出这座院子都做不到。 朱瑜很清楚,阿必赤合也很清楚。 他渐渐放下刻刀。 「这样下去,鞑靼与你们总会开战的。」 朱瑜勾了勾唇,「就算送一个和亲公主也是会战的。唇齿尚且相争,你我之争,与寒门与世家之争也别无二致。」 天下之争,永无止息。 朱瑜并不畏惧。 只是就算是战,也要循百姓之心。 他会尽全力做好一个皇帝,同时,也去做那个兄长。 许久,阿必赤合道:「我明白了。」 世界上谈不拢的事情太多了。 阿必赤合的当务之急并不在中原,王子夺城,他需要先回北漠稳定局势。 而如朱瑜所说,这个冬天不会好过,他们需要中原。 刻刀被阿必赤合收回,他扭头,重新坐下,拿起桌上那个木雕,依稀能够看出人形,但阿必赤合的刀几下落在那木偶脸上,力气出奇的大,像是泄愤一般三下两下往人偶脸上划,木屑「嚓嚓」的落下来,人偶的脸便被划得平平整整。 朱瑜站起身,想要走出去,却被他叫住:「我要再见嘉宁一面。」 朱瑜冷笑瞧他,「你?凭什么?」 阿必赤合也冷笑,「你这个兄长当的好像你那妹妹很是信任你一样。」 朱瑜拂袖出了门。 但阿必赤合却还在后面喊他:「差点忘了,给我块木头!我要你们中原最好的木头!」 声音震得站在门外的胡崇有些目瞪口呆。 朱瑜心底骂了句粗话。 回宫的时候朱瑜想进暖阁换身衣服,刚准备进门,外头吵吵嚷嚷起来,宫女太监们的声音叽叽喳喳的,朱瑜皱了眉头,隐约听见了皇后的名号。 宫女太监们举着火把四散奔跑,全然不顾宫中禁令,崔质意识到事情不好,叫住了最近的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看到是他忙不迭跑过来,「崔少监!」 天色深黑,小太监走近后才见到崔质身边还立着一个人,看到那张脸,小太监的脸登时比周遭白的发亮的雪还要苍白,腿一软便跪倒在了朱瑜面前,「陛下恕罪!」 朱瑜的眉宇间涌现出几分烦躁,崔质问他:「发生了何事?」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抬头,眼珠飞快地觑了一眼朱瑜,答道:「是……是皇后娘娘失踪了……」 朱瑜闻言一愣,而后夺过小太监的火把奔向后宫的方向。 崔质落在了原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太监,道:「去唤周大人,说宫中出了刺客,让他带一队人去找刺客。」 崔质口中的「周大人」是今日在宫门守卫当值的周威,小太监回过神,应了一声后忙向另一边跑去。 朱瑜大概知道吴淑函会往哪个方向去。 吴淑函嫁进东宫的第一夜,就对朱瑜说过一句话:「陛下,我并不喜欢你。」 她说,她会做好皇后。但朱瑜得记住,她不并喜欢做皇后。 朱瑜也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人,吴淑函一向得体大方,但小时候也有胆怯的模样。 朱瑜年岁不大的时候,程荻已经在国子监上了好几年的学了,那时吴淑函的父亲刚过世一年,小姑娘还是素衣,便是一直躲在程荻的身后,有意无意的避开旁边人的探问。 是吴太后一步一步将她带在身边管教,让她从程荻的身后出来,站在台上,成为全京城各家争着抢着要娶的女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可是这样服管教的女子,在新婚的那一夜,哭着对朱瑜道:「我想遇见一个真正我喜欢、也喜欢我的男子……」 那是吴淑函最后一次在朱瑜面前哭。 她是心思极为敏感细腻之人,自吴家衰落过后,徐溶月对她的态度明面上是一如既往的亲厚,可眼底那几分倨傲却时不时刺痛了吴淑函,连带着连程荻也不再多见过了。 不过吴淑函的太子妃也并不能当多久,没几年做了皇后,也就很难再见到他们。 宫中园林多红梅,白雪相映,在冬日是绮丽绚烂的景象。 可白梅却少,因即便如玉如雪,终究不宜这座煌煌宫城。 吴淑函躺在雪地里,穿着皇后的真红衣衫,面上落着片片白梅花瓣。 四周出奇的静,雪花落在朱瑜的耳边,似乎听见唯一的轻响。 吴淑函沉睡着,眼睫上的不知是雪花还是梅花。 朱瑜轻轻走近,蹲下身拍拍她的肩。 「淑函,回宫了。」 他道。 吴淑函的长睫轻轻颤动,而后轻轻睁开了眼。 她的神情像是梦中迷惘,朦胧的唤他:「太子殿下……」 朱瑜抿唇,扶起吴淑函将她放在背上。 她身上都是冷的,不知在雪里躺了多久,说完那句话后便开始发起呆,顺从的配合着朱瑜的动作,趴在他的肩头一言不发。她身上的雪花抖落在四处,钻进朱瑜的脖子,湿了里面的衣领。 吴淑函闷闷道:「我不想要回宫。」 「可我若不回宫,我可以去哪里呢?」 朱瑜微微一愣,缓声道:「去做自己想做的。找自己喜欢做的。若有困难,实在难过,便回来。在梅林里过安安静静的过完一生,也可以。」 「……朱瑜,」吴淑函道,「若我走了,你会孤单吗?」 朱瑜笑起来,「你走了,还有姚绻。」 吴淑函道:「我不明白你……你为何要将姚绻留在这里。」 「我在等她讨债。——淑函,别再问了。」 吴淑函乖乖地不再说话。 朱瑜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坤宁宫。 他们回到坤宁宫时,吴淑函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坤宁宫的人都出去找人了,只有零星几个小宫女在换灯。 他们并未见过皇后这般小女孩的姿态,也不知道平日俯瞰众生的朱瑜也会如此温情的对待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还是皇后。 他们一向是相敬如宾的帝后,不会是比翼连枝的夫妻。 小宫女见到朱瑜将吴淑函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也连忙过去帮忙,叫了几个人去通知崔质,也去照朱瑜的吩咐去准备了热水。 不久后崔质带着太医来了,朱瑜才退了出去。 他身上的衣裳一直没换,还是那身雪白,染着浅淡的冷梅香。 崔质道:「陛下要去换件衣服吗?」 朱瑜点了下头,才察觉身上被一路雪花沾得潮湿阴冷。 他借了坤宁宫的一间暖阁,崔质守在外面,问他:「陛下打算何时送娘娘出宫?」 朱瑜没有马上回答,不知思索还是什么,半晌后才道:「大概快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崔质问:「陛下今日要留下吗?」 「不了。」 这次朱瑜答的很快。 初冬下了那么大的雪,没几日变又消融无踪,朱槿进宫时又遇见了赵泽兰。 这次她身边跟着崔质,赵泽兰看了他一眼,互相见过礼,笑着问起:「殿下与崔少监这是准备去哪里?可否带上泽兰?今日正好空闲。」 崔质犹豫地看向朱槿,似乎是要她做决定。 赵泽兰也慢慢将目光移向她,眸中水色荡漾,竟然极为好看。 朱槿对上他的目光,迟迟没有说话。 崔质候在一旁,心下轻嘆。 这时出去找食的阿图姆突然飞了过来,却没有向着朱槿,反而一头扑在了赵泽兰怀里。 「阿图姆!阿——图——姆——」 赵泽兰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这是一直跟在阿必赤合身边的那只鸟,他眸中划过一抹坚定的光,干脆利落的垂首跪了下来,「请殿下许臣随行!」 第五十七章 和议 在朱瑜看来,尽管赵泽兰各方面都很平庸,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 他可以将朱槿放在自己之上,所以朱瑜并不介意勉强将他当作自己人。 而这个「自己人」的范围,其实并不包括方清平和方筹,更不包括徐程二家。 方清平是他的老师,是他扳倒世家的工具,但却不是他的自己人。他心中寒门排第一,黎民排第二,第三才是君主,至于君主是否一定是朱瑜,却又要另当别论了。 到底帝王多疑独断,他准备放走阿必赤合一事,并不打算与别人商议。 而依据宫外的局势,或许朱瑜也并不需要与他们商量。 朱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令赵泽兰跟在身后,由崔质领着带去了一处小宫殿。 阿必赤合手里把玩着一个小物件,阿图姆这时终于想起这位才是自己的主人,从赵泽兰身上起飞,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阿必赤合手里的木雕头顶,被阿必赤合一手拍开。 小黄鸟被拍懵,片刻之后又立即委委屈屈地扇着翅膀飞起来,便飞嘴里还便叽叽喳喳地叫:「坏!坏!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看样子气得不轻。 阿必赤合看着它作妖,嗤了一声,而后才起身,抬眼看向朱槿,也转而看见了赵泽兰。 这位准驸马几乎是警惕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一闭上眼他就要将嘉宁掳走一样。 阿必赤合气的想笑。 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木雕递到朱槿手里,道:「送你,附赠一只讨人厌的黄鸟。」 赵泽兰随崔质在一旁候着,这才发觉阿必赤合与朱槿相处居然出乎意料地友善。 朱槿接过那个木雕小人,雕的居然是朱鸾和自己。 他的丹青技术显然不够格,远不及赵泽兰苦练出的燕子纸鸢。 嗯……雕刻技术其实也不大好,朱槿被他没处理好的木刺刺了一下。 应该有小刺扎进手心了,但朱槿笑了起来,对阿必赤合郑重地道:「谢谢。」 阿必赤合的肤色偏黑,身形高大,站在他身边的朱槿便显得那般娇小,让他只能低头弯腰,才能将她虚虚抱了个满怀。 朱槿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却也没躲开。 这是个半点不沾其他情感的怀抱,阿必赤合的捲髮髮辫落在朱槿的肩头,银白的发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朱槿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时,阿必赤合却已经退回了原地,露出牙对她笑了笑。 他额上的伤疤并未遮掩,依然看着狰狞可怖,可兇恶的狼也有柔软温暖的皮毛。 阿必赤合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疤上,道:「这道疤挺不好看的吧?哎呀,往前数个几年我还在大漠上给部落的贵族放羊呢,那时候没法在意脸上破相啊,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见到那么多阿图姆,否则说什么都要把这长脸保护好了。」 朱槿没因为他的插科打诨开心,反而笑容落寞了不少,「……鞑靼也不好待吧?我听说现在大王子被赶出部落,盘踞在云州边境,王庭里几个王子打得不可开交。」 阿必赤合哼了一声,「他们以为我此次必死无疑,我回去能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朱槿问:「你与皇兄是如何打算的?」 阿必赤合倒没有向她隐瞒的意思,道:「你皇兄说,不和亲,不割地,尽力祝我争夺汗位,私下同我订立了一份和议,附加条件是此时会牵制瓦剌,等过后鞑靼的情况稳定下来,要一同去剿灭瓦剌各部。当然愿意投降的瓦剌人都归鞑靼。」 朱槿点头,又看向飞累了停在一处枝头的阿图姆,「不把阿图姆带走吗?」 「不了,」阿必赤合道,「北漠是风沙与雄鹰的天下,它在那里活不下去。」 他看向一旁频频向着这边望的赵泽兰,悠悠道:「你可以给它改个名字,若是往后不愿意养了,替它找个好人家。程大人应当很喜欢它,说不定见我把它赠给你而非他,或许还会因此郁闷一阵。」 朱槿嘟囔着:「你与程荻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很熟啊……」 阿必赤合忽然语气郑重下来,「长公主殿下,我并不太了解你们汉人朝廷内部的事,你的好兄长也在故意搅乱我的视线,但我想,从你们京中暴涨暴跌的粮价也能看出这世道并不太平,若有一日……你们可以试着找程荻。他是个正在迷途的年轻人,或许需要有人去为他指出一条令他自己不会后悔的道路。然后,小心徐家。」 「我要走了,公主殿下,」阿必赤合看看天空,「再晚一点天黑时有人得骂我了。」 朱槿的眸子也闪闪发亮,最后只是又道:「我明白了,谢谢。」 此后一别,也许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朱槿与阿必赤合分明相交不深,却在此刻也不由得察觉到一丝怅惘。 阿必赤合对着崔质喊了一声,崔质走近,对他拱手,又领着朱槿出宫。 赵泽兰跟在朱槿身边,道:「还有机会再见的,殿下。」 朱槿这一年,要告别的人并不只有阿必赤合。 也许以赵泽兰的身份,说出这话并不合适。 但朱槿明白,他只是想为自己做点什么。 她对赵泽兰笑一笑,想说的话到嘴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忽然有人叫住自己,朱槿回过头,瞧见了一身劲装的朱熙。 说是不在意,朱熙毕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哥哥。 朱槿其实许久没有正常与他好好说上过一句话了。 她知道何太妃打过他一巴掌,知道因为自己闹得他们母子不和,但是他在朝中最先提及让自己去和亲,朱槿也不知道去怎么形容那样的感受。 刺痛,大约还是有的。 但朱槿又明白,自己不被朱熙喜欢,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即便是亲人。 朱熙朝自己走来,朱槿深吸一口气,也唤他:「三哥。」 朱熙的脚步一顿,随即又几步走到她面前,对她道:「伸手。」 朱槿手上还拿着阿必赤合给她的木雕小人,只好一只手拿木雕,伸出另一只手到朱熙面前。 手里被塞了一个青色的玉镯。 「你的生辰礼,不过迟了许久……」朱熙道,「这是祁连山去年产出的一块玉,被当地的矿工献了上来,便替你作了这镯子。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要是镯子不喜欢,我那里还有些好玉料,便直接差人给你送来,你自己找人做便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三哥……」 朱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镯子,又看了看他。 朱熙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你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何还叫我哥哥?」 他的语气不耐,朱槿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道:「什么为什么……可是你就是我三哥啊……」 他是何太妃和建文帝的儿子。是朱槿的三哥。 对朱槿来说,仅此而已。 朱熙越发烦躁,忽而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放弃了向她解释,只道:「我回肃州了,你这段时间多去太妃那里陪陪她。我……罢了,总之,你过得好一些,也让她想开些。」 朱槿道:「你要回肃州了?」 过不了几月就是年节,何况还有选妃一事都尚未落定。 朱熙道:「还不是你那个孪生哥哥……反正年年年节都是一样的戏码,今年我呆在这里还会叫母亲厌烦,索性隔几年再回来。」 朱槿默了默,道:「三哥,多保重。」 朱熙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抬眼转向赵泽兰。 他脸上还有着未来得及收回的落寞,一时之间被他看了个完整。 赵泽兰无奈,「肃王殿下。」 他们过去曾经有过一段交好的时候,只是如今相见,却又早已不是年少书院里相互帮扶玩闹的同窗。 「赵泽兰,」朱熙道,「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你若尽力,便不需再多纠结。」 赵泽兰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些,反应过来后又才笑出来,道:「我明白的,多谢殿下。」 他明白。朱槿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事。而这样的意愿,并非是只要努力,便能获得的结果。只是这么多年的注视,想要放下,却不是一件轻易的事。自己需要一点时间。等待嘉宁,也等待自己。 崔质将两人送到宫门,赵泽兰像往常一样对朱槿道:「臣送殿下回府。」 朱槿看着他,「能劳烦你陪我走回去吗?」 赵泽兰微楞,「那能请殿下稍等我一会儿吗?」 朱槿点头,看着赵泽兰走向自己的马车,对车夫说了些话,又接过了什么东西。 没一会儿,赵泽兰重新走到朱槿身边,道:「殿下,冒犯了,请您伸出手。」 朱槿伸出一只手,赵泽兰无奈,轻轻牵起朱槿的另一只手,摊开她的掌心。 刚才扎进刺的地方落下一道细小的口子。 朱槿先前已经将木刺挑出来,赵泽兰手里拿着一小瓶药膏,握着朱槿的手轻轻抹上去。 他的掌心也细腻,与朱槿手掌的温度却不同,碰触到的位置让朱槿觉得有些发烫。 手心覆上药膏的地方有些刺痒,但赵泽兰的动作太轻柔,朱槿不敢动。 他低头垂眸,朱槿只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轻羽,掩盖住秋水般的眸子。 太阳快要落下去,天边红云霞光,一片瑰丽。 赵泽兰替她上完药,重新对朱槿笑起来,比天边的霞光还要温柔灿烂。 第五十八章 沉梦 赵泽兰替朱槿上好药,将药瓶收好,对朱槿道:「可以了,殿下。」 朱槿看他许久,起身走在了前面。 他们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可路人们总是留意到两人,时不时便传出几声低语,落到朱槿和赵泽兰耳朵里。朱槿有些恍惚,那些过路人此刻的低声笑意让朱槿觉得太过友善,与上次和另一个人走在这条街道上的态度截然不同。 街边的摊贩连声喊:「公子!给您夫人买只花簪吧!」 其实歪打正着,朱槿与赵泽兰本该就是这样的关系。 但他们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应声。 越临近公主府的巷子,街上的行人便越来越少。 只要占地够大,方圆几里倒没人敢随意出入。 然而这样安静无声的巷子,越发烘托得朱槿与赵泽兰的沉默太过突兀。 朱槿忽然放慢了脚步,瞥见不远处即将落下山的夕阳,霞光流转游弋,放出最辉煌灿烂的色彩。 「赵泽兰,如果我不曾在幼时放过那只纸鸢,你是不是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待我?」 赵泽兰看向她,朱槿也恰好将视线从霞光中转向自己,眼底一片清透的光。 他想了想,轻声道:「殿下,我不知道。若我不曾见到您的纸鸢,也许我还会有其他的机会见到您,但那时或许我这般身份,只能在传闻与人群中与您匆匆一瞥,又也许,我会有另外的机会走近您,那时我于您应当更多的是臣对君的忠与责……但我也想,尽管如此,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大概依然会忽然意识到在您面前与其他人面前不同寻常的心动。」 赵泽兰说到这里,面容好似耗尽了天边最后的余晖,清浅柔和地晕染出温柔的微光。 「殿下,您是鲜活的,美好的。」 您是充满爱的。 您的爱会让我渴望爱您。 赵泽兰的眼睛看着她,朱槿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慢慢地别开眼。 「赵泽兰,我想要相信你。」 背后没有传来回音,朱槿回望时,赵泽兰站在方才的位置,而自己已经领先他好几步。 他的神情因为错愕而显得有几分呆呆的,那双澄澈温柔的眼睛正在以不同寻常的速度荡漾起层层涟漪,如玉的脸庞上既有霞光也有光亮投落下的阴影,晦明交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赵泽兰艰涩的声音慢慢越过寂静的空气轻轻落在朱槿的耳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朱槿站在他的几步之外,慢慢地回望他,慢慢同他解释:「赵泽兰,我想要相信你,相信你的爱重,相信你的良善,相信你的温柔,相信你会是一个好驸马,相信我们会在后世都被人记住,做长命无绝衰的友人、亲人、爱人。」 足够了。 赵泽兰站在那里,任背后的夕阳西下、彩霞无迹,他的脸庞却熠熠生辉,莞然一笑。 他想,足够了。 经年挂念,相思入骨。 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来记住她,爱恋她,在朱墙内外,在山寺桃林,在熙攘的闹市街头与拥挤的人群之间,原来这样长久而珍重的倾慕,所求的也不过只是她的一句「相信」。而仅仅是这样的两个字,却已经让赵泽兰的所有渴望、不甘,与痛苦,都得到了慰藉,得到了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报。 那两个字,却是朱槿一生的信任。 那也许是朱槿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笑容。 赵泽兰脸上的,满足的、温柔的,仿佛穷尽一生的美好与爱慕的笑容,全心全意,满怀开心的纯粹的欢喜。 那样高兴的笑意,却流下了眼泪。 赵泽兰对她道:「殿下,谢谢您。」 「不论殿下今日所言是出于对臣的怜悯,或是真的对臣有过哪怕分毫的喜欢,臣都想要竭尽一切换取您的信任,泽兰愿意成为您友人、亲人、爱人。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但同时,臣立誓,无论何时何地,殿下都有后悔的余地。」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赵泽兰爱重朱槿,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朱槿。 他的爱并非是禁锢与牢笼,他希望用尽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将这份珍重的爱变成世界最柔软的丝绸,不会伤害朱槿分毫。 他会竭尽全力,去减小这份爱的伤害。 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沉梦。 赵泽兰希望自己可以再也醒不过来,但是他得做好醒来的准备。 这是一场恩赐。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他们所真心爱恋的爱人,而赵泽兰所得到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黄粱梦境。 朱槿没想到没过多久,陈希言在金榜题名之前,先在京城扬名了一次。 京兆府的登闻鼓再次被敲响。 陈希言以白身走上金殿,在天光未明的早朝上,带来了一份万人血书。 「草民陈氏希言,代京师悲田院三百八十七人、京兆府举子三十六名、荆州举子一百六十九名、江州举子一百四十五人、扬州举子两百零三人……」 他每念一个地方,身旁各位大臣的脸色便沉一分,连徐溶月的眸子都不由得渐渐深黑。 凝墨般的眼睛划过陈希言,转头正视前方,当作没听见。 沂国公面色更不好看,他从前便不喜欢陈思敏,眼下又来了个陈氏小辈,敢白身面圣,在金殿上号称万人请命,要拒绝和亲割地,与北漠开战。 然而那干涸的血迹之书寸寸展开,瀰漫出一丝腥气盪在大殿上,陈希言字字铿锵,目不斜视,念道:「……北漠夷狄猖獗,袭扰边境,侵占城池,我朝立朝近百年,收復故土,立官民,筑长城,四海之内,罔不臣服,何以让国土与夷狄,违帝王先祖基业?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臣等万余人代天下万民请命不和亲、不割地,战于边境,收復城池,救生民于涂炭,復汉官之威仪。」 「黄口小儿,你们说得倒容易……」 边上不知是哪位大臣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 方清平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态度。 陈希言拜下:「国民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以草民为首,愿效班超、终军,投笔从戎,请受长缨。」 这下众人皆是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连脸上的惊讶神情都是如出一辙。 程荻之外的另一位礼部侍郎是方清平的门生刘铭圣,年纪已经不惑,是今年秋闱地评卷之一,也是他将陈希言的文章单独摘了出来送到了朱瑜手里,对待小辈一向多有照顾,连程荻都受过几回提点,闻言最先出声:「你可是今年京中秋闱的头名!沙场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看向朱瑜,出列一拜,「陛下!鞑靼犯我边境,确有其个中缘由,万民赤子之心也有其可贵,但还望陛下三思,此时兴起战事,恐逼鞑靼与瓦剌联手,与我朝并不利啊!」 定云侯也随即出列,「禀陛下,老臣以为,城池确要收復,和亲之事也不可取。嘉宁长公主仁善温婉,深得万民敬仰,若她因此和亲鞑靼,乃是寒了百姓的心啊!」 朱瑜坐在高处,状似沉思,并未发声。 胡徇文看着此时场面,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若天下像陈公子这般的人真的愿意赴沙场报国恩,也该给他们一条路。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北漠终究是因粮食气候而不得不南下,眼下鞑靼有求和之意,又是因内乱而先行犯境,何不趁此机会,助其平叛,既削弱鞑靼,又可趁此机会,反攻瓦剌。」 陈希言看向胡徇文,他斑白的双鬓仍旧染着几分凌厉的勇武。 再望向高台上的朱瑜,眼见着帝王总算露出一点笑意,问:「方阁老,程阁老,你们以为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方清平看见朱瑜的表情,沉吟道:「如胡大人所言,与北漠一战确实避无可避,就算只是提前准备也是必要的。」 沂国公则道:「准备战事先不谈,鞑靼动乱,就算由中原扶持了新汗,又如何保证这个新汗便必定愿意与中原友好呢?」 朝堂上再度沉静。 徐溶月看见程荻拿着笏板的手隐隐有着想要动作的趋势,压着眉去瞧他,而程荻却像是看不见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最后还是出列道:「臣以为,阿必赤合可为新汗。」 还不等英国公说话,沂国公便已经转头怒道:「说的什么胡话!你与阿必赤合相处多久?人心还隔肚皮呢,又怎敢替一个异族人担保!」 英国公也道:「程大人年少,自然不知人心险恶,阿必赤合再怎么样说着学汉学,也终究是异族,怎可随意信之?连肃王都不敢替他担保,谈何你呢?」 程荻刚想说话,徐溶月听到「肃王」一词,忽然察觉到不对,底下也有官员恰如其分地问起:「话说回来,怎么今日不见肃王殿下?」 「啊……」金碧辉煌的龙椅上,朱瑜的脸上露出浮夸的歉意,「朕忘记同你们说了,阿必赤合出逃,朕令肃王去追他,已经让他离京了。」 徐溶月错愕,望向朱瑜。 其他人更是一度呆滞。 朱瑜说了什么? 他说阿必赤合出逃?肃王去追人了? 第五十九章 饮鸩 回到英国公府,徐溶月立即吩咐:「给云王去信,粮食价格可以按去年的粮价收。」 英国公换下朝服匆匆赶至儿子身边,道:「这肃王不是一向与今上不和吗?如今这个时候,今上还敢放他回封地?」 徐溶月凝眉,「何太妃还在皇宫。肃王与今上再如何都已经不可信了。」 「溶月,别急,京城的钱粮都在我们手里,禁军是胡徇文把控,但哪家哪户没几个自家侍卫。最近的都督府赶路还要好几里地呢。」 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用强的把控京城。 徐溶月却看了父亲一眼,一字一句道:「世家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京中除了府卫还有方家、夏家。虎符在朱瑜手里,我们需要边境藩王的支持。」 「云王自顾不暇,肃王本应是最好的人……剩下的南边没什么兵权,北边又不成气候。阿必赤合不能活下来,一旦开战,朱瑜要对付的就是我们。」 英国公闻言面露忧色,「可之前……」 徐溶月的脸色阴沉下来。 阿必赤合与朱熙连夜出了京城。 难怪朱瑜说会派人来接应。 朱熙撑着剑从林子后面走回来,抹去脸上的血迹,阿必赤合脸色也不好看,长捲髮乱糟糟的,一点没了入京时的悠闲自在。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满。 朱瑜可没说过他放走阿必赤合的理由是「出逃」。 而拦路的人又显然不是官兵。 朱熙从一边的树干里取下那枚没有射偏了的弩箭,皱起了眉头。 阿必赤合也看过去,「野路子的造法。」 朱熙望着他道:「你对这个还有研究?」 阿必赤合嘿嘿一笑,「别这么警惕嘛,汉人的技艺我们总是要知晓一二的,否则怎么能叫交流呢。」 朱熙没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但打铁时加过东西,让材质更加坚硬锐利,这是军营的做法。」 阿必赤合不在意地往前走,「都敢私造兵器了,背后怎么可能没人撑腰。」 「这弩箭与灵山那日一模一样。」朱熙看向他,「动你的人必定是世家,而若是与此前灵山遇刺的人是同一伙,就必定是京城的大族。程家、徐家、吕家……必定有一家是派出刺客的人。」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也就是说,这几家之中,至少会有一家在豢养私兵。 京城并不安稳。 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朱瑜。 该死。 他们路上也不太平。 朱槿隔段日子会去普庆寺上香,这次赵泽兰说想要陪着她。 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来普庆寺接走伯由和仲平便是他陪着。 上回在宫里去和何太妃请安时也遇见了他,朱槿觉得最近和赵泽兰偶遇的机会似乎太多,然而赵泽兰只是笑眯眯地同她道:「想要遇见的时候自然会有很多机会遇见。」 朱槿自然无话可说,而何太妃见他们两个忽然亲近起来,倒散去不少忧色,慢慢一脸欣慰地同二人说起话。 这时候就轮到朱槿佩服起赵泽兰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某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类似的微妙心情,还是赵泽兰实在是真的很有讨长辈喜欢的能力,总之朱槿在亲切柔善的赵泽兰的衬托下,完全变成了一块只会喝茶的木头,只会直愣愣地抱着茶杯点头,反观何太妃与赵泽兰,则是宛如忘年之交一般论佛释禅、谈天论地,好不和谐。 朱熙真应该向赵泽兰好好取取经。 朱槿默默想着。 不过俗话说长兄为父,朱瑜对赵泽兰显然并不热络。由此可见,赵泽兰的驸马之路还是有进步空间的。 朱槿和赵泽兰的亲近在京中备受瞩目,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定云侯府却一时之间实打实地门庭若市。 赵泽兰说要陪着自己,公主府也就没有准备马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定云侯府的马车比公主府的马车看起来低调了不少,古朴简单,可坐上去却意外的舒适,一路平稳得令朱槿昏昏欲睡,她差点靠在赵泽兰肩头睡着,这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第二次坐这辆马车。 头一次还是在灵山。 朱槿回忆往昔,困意才消去不少,转眼想和赵泽兰说话,却见赵泽兰颇为失望的看向自己。 朱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点什么。 「殿下今日起的这么早,不如在路上小憩片刻,待会进寺院大约也没工夫休息。」 明明当初自己在马车上装睡的时候赵泽兰是不开心的。 朱槿有些感慨。 但赵泽兰低眸浅笑,显现出弯月般的眼眸。 到了普庆寺门前,停着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朱槿下了车,看见两辆马车同在一幕,不禁也觉得对比强烈。 转头看向赵泽兰,他的脸上似乎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羞赧,解释道:「那是徐家的马车。」 若说起程家,其实还是会有很多人想起十多年前惊鸿一瞥的白面儒生、天子近臣的陈思敏,总归官话分不清这两个字的发音,据说在别的地方的不一样的。但提起徐家,凡是京城乃至于京城周边各地的人,无一不最先想到的便是英国公府。 程氏清贵,并不喜张扬,虽免不了俗也是锦衣玉食地生活,但衣食住行总是讲求贵而不俗的内蕴与低调,是以虽有与徐家齐名的地位,却在世人眼里不如徐家有钱的张扬恣意。 徐家人丁要比程家兴旺,连旁支小辈都比一般的侯府要过的阔绰不少。 像徐溶月这样的嫡系子弟更是不会亏待自己。 赵泽兰一眼就认出这是徐溶月的马车。 紫檀木制的车厢,前面是两匹结实高大的纯色白马,甚至都脖子下都挂着金玲。空气中悠悠地传来薰香的味道,浅淡却清新长久。 朱槿没再多看,偏头对赵泽兰道:「我们进去吧。」 她没有提前同智远打招唿,穿着虽贵重但在普庆寺并不显眼。路上没有遇见熟悉的僧人,朱槿便随着人群与赵泽兰一起先去了大雄宝殿。 点了香在殿中的青铜香炉中,朱槿闭上眼一揖,拜了三拜。 她的动作娴雅大方,等出了门,才又回过头望向殿内。 赵泽兰顺着她的目光,瞥见了长明灯映照下,佛祖镀金过的塑像头顶上鲜艷的华盖被替换成了金光灿烂的金天盖,两边的璎珞幢幡悬挂在房梁木上,工艺精美,连刻字都显然是名家风范。 佛祖照旧眉目慈悲,但似乎比较之前厚重肃穆的布华盖显得更加亲切和善,平易近人。 大约是灿烂金光的影响力。 赵泽兰道:「应该是英国公夫人命人赠送的。」 这事在京中热议过一阵,英国公府一向对佛寺大方,尤其是在世道不好的时候,英国公夫人心慈,勤来佛寺讨教,抬手便捐上一大笔钱祈福作法。 然而今日这等金天盖外加两个璎珞幢幡实在是华美辉煌,灿烂夺目,令人移不开眼。便是在全国也是罕见的精美之作。 这才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朱槿走向智远禅院的路上还时不时听见了英国公的名号。 禅院门前,一个小沙弥正在庭中,他见过朱槿,忙迎了上来,「阿弥陀佛!殿下来了。」 禅房门内的人听见动静也不由得向外面看去,不多时,朱槿已经径直走近了禅房里,赵泽兰跟在她身边,发觉智远正在待客。 茶水氤氲雾气,清香透入鼻尖。 这次不用赵泽兰提醒,朱槿也知道智远的茶又换了一批。 她微微笑起来,和赵泽兰两人纷纷与徐溶月相互见过礼,才幽幽对智远道:「师傅这里的茶又换了,沁香扑鼻,可是蒙顶黄芽?」 智远略一颔首,看向徐溶月,「要多亏英国公割爱了,殿下与世子今日赶巧,刚好英国公将去年陛下赏赐的蒙顶黄芽拿了出来泡过这么一壶茶。」他起身让出座,躬身道:「殿下、世子请入座。」而后走出门,对着院里的小和尚吩咐道:「多添两份茶水来。」 赵泽兰闻言,坐在了徐溶月边上,倒是徐溶月先对着他笑笑,「殿下与泽兰今日一道过来,瞧着倒真是一道好风光,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似的。」 朱槿抬眼瞧着这边,却并未有什么说话的趋势。 赵泽兰只是垂眸,余光却看向朱槿,柔声道:「徐家兄长说笑了,我为烛火微光,殿下却如日月华耀,哪能如此相比呢?」 徐溶月淡笑着不再说话。 一场茶事,其实大多还是徐溶月和智远在谈天论地讨论佛法,赵泽兰偶尔也会插几句嘴,朱槿却索然无味,昏昏欲睡,也不知究竟自己为什么硬要呆在这里。 赵泽兰知道她没休息好,此时见她神情,再看看天边已经渐晚的天色,也就向智远告了辞。 回去的马车上,朱槿如赵泽兰所愿地将脑袋枕在他肩头睡着了,倒睡了不久时间,睁开眼时外面已经挂起了灯。 她起身,揉了揉眼睛,问起赵泽兰:「近来开始徵兵了吧?」 外头风大,赵泽兰从一旁的侍女手里接过一件浅色氅衣,再接朱槿下车时便顺势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回答道:「嗯,陛下将重点放在了附近的流民身上,鼓励他们入伍。」 初雪已经下过,后晴过几天,温度却没怎么升起来,眼下入夜,即便披了氅衣,朱槿还是能感受到凉意,喃喃道:「那士兵的冬衣得加紧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赵泽兰看向她,道:「陛下之前有过打算,殿下不必太忧心。况且陛下派了方大人去各家游说捐资,想来不久便会有结果。」 朱槿却微微嘆了一口气。 第六十章 雪光 嘉和三年冬月二十一日,隆冬大雪,云州流民十余人跪在嘉宁长公主府门前,求见今上。 朱槿一身朱衣,顶着大雪迈上金殿,高炜守在门前,见到她一礼,却道:「殿下,陛下此时正在同朝臣议事。」 朱槿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换了个问法:「敢问高公公,殿内是何人?」 高炜斟酌片刻,答道:「是沂国公与英国公。」 纸伞上的雪重,修仁的手稍微偏了偏,落下不少雪在地上。 不过地上也积过一层厚雪,此时多了几片雪花倒也全然看不出。 朱槿没有再等,转过身瞧见了接诏而来的方筹与胡徇文,倒是陈希言跟在胡徇文身后,让朱槿有几分意外。 几人向朱槿行礼,陈希言见到朱槿伞上的积雪,道:「殿下,天冷了,早些回去吧。」 朱槿迟疑片刻,对着他点点头。 方筹在一旁笑道:「倒是忘了,陈大人身份贵重,理应是位皇亲来着。」 陈希言自那日朝堂请愿过后留在了胡徇文所辖的中军都督府,做了一位参军,跟着胡徇文最近忙着清查军籍与流民入伍一事。 陈希言闻言只道:「方大人说笑,陈家如今除我以外皆是白身,不敢担『皇亲』一词。」 方筹轻笑着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冒犯之意。只是家父一向对陈老大人心怀崇敬,我又是任职大理寺,三法司的人都时常谈及陈大人当年公正无私,刚直不阿。」 陈希言淡淡笑着,拱了拱手没有答话。 朱槿直觉陈希言不高兴,向他看去,他对自己也只是一笑。 朱槿抿唇,向几人告辞,正要擦身过去,几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耳朵里听着那声响彻云霄的「报——」 一个劲装的小太监宛如离弦之箭地带着风雪奔上大殿,高声道:「云州捷报!肃王率军与鞑靼王子阿必赤合奇袭大王子达图,夺回云州城!鞑靼愿主动放弃和亲外加牛羊八十、战马十匹,与我朝和议!」 朱槿一愣,转而换了方向,朝着何太妃的永宁宫走去。 京中严寒,卖炭的老人这时也不出门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云州此时应当也是大雪纷飞的模样。 阿图姆冷的缩在暖炉边,确实如阿必赤合所言,这小傢伙在北漠确实应该很难活下去。 庭院里传来声响,却是一身风雪的赵泽兰走了进来。 何太妃忙叫人替他取下满是雪花的狐裘,朱槿缩在一旁看着众人在他身边忙活,又是递热茶又是递暖炉的,赵泽兰的脸被冻的越发如玉般白,进了门不一会儿又像是融化般染上层层红云。 他无奈地将眼眸弯起,坐到了朱槿边上,「太妃娘娘,没关系的。」 何太妃闻言露出不满,又看向怡然自得地吃着橘子的朱槿,道:「天冷还不多注意些,瞧嘉宁今年生了不知多少场寒病。」 朱槿幽幽地将手里的橘子掰了一半递给赵泽兰,听他小声朝自己道了谢,掰下一瓣橘子就往嘴里放。 朱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到他神情略有松动,不由得好笑。 「甜吗?」 赵泽兰苦笑着,「殿下……」 朱槿笑的更开心了。 何太妃见到两人互动,心里倒多了几分慰藉,嘴角也不由得扬起来。 赵泽兰默默吃完剩下的橘子,对着何太妃道:「今年边关风雪大,兹华如今在肃王殿下手下做事,我母亲计划着送些衣物给他,太妃娘娘要不要顺带也就给肃王殿下做一件衣裳一同捎过去?」 提及朱熙,何太妃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朱槿看见,扯了扯何太妃的袖子,露出腕间的青玉镯,道:「叫三哥也再寻些好玉料带过来,给太妃娘娘做个镯子。」 何太妃自然是明白朱槿的意思,默了默,对两人笑道:「好。」 西北风雪满山,铁马冰河,不论云州还是肃州,其实都是如此。 最初几年朱熙去边关时,何太妃一腔慈母心临行密密缝,朱熙也穿着那些衣裳穿了不少时日,只可惜后来战事越打越多,留存下的也就没几件了。而后封了王,何太妃也想着他倒不缺这些东西,送过去的信件与物品,十天半个月也等不到一回,渐渐的也就不再送。 她自小门第不高不低,大约与赵泽兰有几分相似的身世,起初见过赵含意,却又觉得与自己的差异那般大,父母从小训导自己忍耐顺从,便是在外头吃了苦,受了委屈,也不敢叫父母忧心,全然不似赵含意那般天真快乐,仿佛不知愁。 在后宫为妃也是遵着长辈教导,步步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又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她养成了这般生存的法则,也如她所愿地既不出挑也算不上冷落,走到今日也终于熬过了当年后宫的绝大多数人。 但朱熙,他原来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何太妃自小教导他忍耐,原来他不喜欢忍耐;她教育他不争不抢,原来他也想要被人看见;她教育他朱瑜和朱槿是他的弟弟妹妹,原来他并不喜欢他们。 他不喜欢父亲的偏心,不喜欢不公,也不喜欢何太妃这般忍耐和顺从地接受了这样的不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但他也知道,反抗意味着风险,而何太妃喜欢安稳。 她教育他要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地活着,可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给过他那般安稳生活的机会。如今朱熙是肃王,可成为肃王之前,他是一个被赶到边关上战场的少年人。 何太妃对赵泽兰道:「今日泽兰也住在宫里吧?陛下那边由我去说。」 朱槿近来在宫中小住,少见地各种撒泼手段都用上了,何太妃也就只好顺着她,倒是很可怜赵泽兰这边刚刚亲近起来每日跑的勤快到这里看看她。 今日风雪异常大,何太妃便不忍让他再回去。 赵泽兰往日都不会留的太久,今日却听到何太妃的话并未反对,反而对她道谢:「那就麻烦太妃娘娘了。」 朱槿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阿图姆。 何太妃起身去唤人找朱瑜,屋里剩下朱槿和赵泽兰两人。 朱槿问:「程大人走了吗?」 赵泽兰道:「我离宫时还未走,陛下叫了他议事。」 朱槿站起身,赵泽兰却忽然拉住她。 一瞬间的接触,朱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勐然意识到不对,抬眼向赵泽兰看过去,张了张唇。 赵泽兰只有那一瞬愣住,随即对上朱槿的目光,慢慢对她露出笑。 朱槿的话没有说出口。 那个更加温柔而落寞的笑,让朱槿垂下眸。 赵泽兰道:「殿下,再等等吧。等晚一点,我们再过去。」 朱槿道:「好。」 程荻与徐溶月从金殿上下来,迎面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徐溶月率先笑出声,「许久不见,昙佑法师。」 昙佑对二人合十手掌,躬身一拜。 他身后跟着崔质,程荻向他看过去,崔质也正好看过来,但视线短暂交错,崔质垂下眼,程荻转向昙佑。 「法师今日怎么进宫了?」 程荻轻声问。 昙佑答道:「皇后娘娘病中想要听禅,陛下特召我随侍。」 徐溶月的目光向程荻飘过来,程荻却注视着昙佑,并未回头看他。 他的神情在松动。 崔质适时地道:「陛下说近来娘娘常常念叨儿时与几位大人玩耍时的时光,两人大人若是有空,不妨也去坤宁宫看看。现在离宫门下钥的时间还早。」 「溶月……」 程荻回过头看向徐溶月,徐溶月却看向崔质,笑着打断他,「恐怕不巧,今日府中实在是有事,只能等下回再进宫探望娘娘了。皇后娘娘如今毕竟是一国之母,臣等两位外男与她非亲,终究不便。还望崔公公也代我向皇后娘娘劝说几句,她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程荻轻轻蹙起眉,并未说话。 徐溶月已经转身离去。 他一身月白锦衣,披着白狐裘,连头顶的伞都是青白的一片山水,越走越远时便仿佛被雪埋葬,让程荻看不清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到底走到了何处,想去追,却迈不开腿,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可崔质和昙佑还未走,在原地等他,问:「大人要与我们一同去吗?」 程荻抬眼去看他们,「法师与崔公公身上有要务,两位先去吧。」 他却并未说自己去不去。 然而崔质却也懂得,与昙佑一起同他告辞,转身离去。 朱槿与赵泽兰在宫后苑的亭中闲谈,程荻恰巧经过,瞧见了两人手里的那支白梅。 阿图姆忍着冻飞起来,落进程荻怀里,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朱槿抬眼看去,程荻只好走进亭中,「见过嘉宁长公主。」 朱槿笑起来,站起身将手中的白梅放到了他手里。 「大人这是去坤宁宫吧?也顺便代本宫向皇后娘娘问好。」 她说完,叫了一声阿图姆,阿图姆便听话的飞回到她手里的暖炉上面。 赵泽兰道:「皇后娘娘似乎病得很重,与殿下先前那场大病很像,坤宁宫上下都很紧张,程大人带上这支白梅,大约于她心中会有不少慰藉。」 程荻的手似乎微微地颤抖,声线却冷淡漠然,只道:「多谢殿下。」 他转身告辞。 赵泽兰转而问起朱槿,「殿下不去坤宁宫看看吗?」 这与他原来预料的情形并不相同,赵泽兰想要知道嘉宁的想法。他做不到毫不在意,但嘉宁的思虑却会更令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愧疚。 朱槿回过头,道:「我们并非是吴皇后的亲故,带不去那一份慰藉。」 赵泽兰想说话,但朱槿走到了他身边,对上他的眼睛。 「赵泽兰,那是过去。没关系的,那只是属于我的过去。」 第六十一章 圣人 坤宁宫出乎意料的冷清,据说是自吴皇后病后,朱瑜便将凤印交给了淑妃暂代,坤宁宫被交给了大宫女绫波,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当即召来所有宫人,有自己想走的便都自找门路走了。 皇后歷来都必须主动找朱瑜才能见到他,而朱瑜如今每每只剩下主动去找淑妃的时间。甚至一次生病就趁机夺了皇后的凤印,宫里的人见风使舵也好,墙头草也好,总归也都是些贫苦人家出身,想要过的好些并没有什么错。 至于有些惦念皇后恩情的但又在宫外有亲人要养活的,也都由绫波私底下劝了几句,托人找好了去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一来二去,坤宁宫便就此冷清下来。 吴太后为此事与朱瑜大闹一场,结局似乎不欢而散,恰巧吴英的几个儿子在京中闹事闹到姚家的铺子上,反而被姚家抓住证据告上了大理寺。 方筹亲自上了摺子告到朱瑜那里,朱瑜令都察院查过,证实吴家这几年在民间肆意妄为,下令将吴家兄弟打了板子关了大牢。 吴英老泪纵横地递上致仕的摺子,礼部尚书空了出来,果真换的是刘铭圣,新的礼部侍郎却还没选出来,许多事便都交给了程荻。 他堆了一堆公务,又被朱瑜召进宫中明里暗里说着粮价的事。沂国公瞒着程荻参与了云州的粮食,私底下买了一批上次徐溶月给他看的番薯,程荻今天才知道。但看徐溶月神色自若的模样,程荻不自觉地抿唇。 这下没回官署反而到了坤宁宫来,心头惴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 礼部人来人往,程荻会觉得烦闷,坤宁宫如此冷清,程荻又觉得悲凉。 吴太后原先住在这里时坤宁宫不冷清,却令人难以喘息,换了吴淑函,这座巍峨的宫殿换了一副平和的样貌,却依然显得无力与沉重。 紧闭着的朱红大门从里面忽然被推开,苏玉迎面出来,发间忽然从前落下一片雪花。 她见到庭中矗立着的人影,对方也看见了她,两人俱是片刻失神。 「苏……女官。」 程荻及时咽下脱口而出的话语,换了一个名称。 苏玉对他行礼,眼中映出他手里那只白梅花枝。 「程大人,皇后娘娘刚醒,您可以进去了。」 她的口吻与平时一般模样,却让程荻心里仿佛被仙人掌的尖刺扎伤。 细密的,动乱的。 苏玉要出去,于是放缓了唿吸想从他身侧走过去,程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直到她走过他身旁,他才垂下眸子,忽而道:「……阿玉。」 苏玉的脚步顿在了那里。 她离程荻很近了,冷梅的香气扑入鼻腔,她微微侧目,见到花枝上尚未消融的雪。 苏玉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程荻看向她,轻轻问:「我听说姚尚宫劝你出宫过……」 苏玉勐的看向他,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胳膊。 她眼中流露出厌恶,视线从程荻抓住她的那只手,移动到他俊逸的容颜。 「我说过我不喜欢被监视。」 「……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也只是想保护你。」 苏玉红了眼,「如果国公爷和世子您真的重视我,应当在那时好好待我阿娘。你们如何对我,我才能无从反抗。」 程荻松开了手,「对不起……」 苏玉的母亲曾经是程家的婢女,后来嫁了人生下苏玉,丈夫却没几年因为交不起地租被打死,才带着苏玉又回了京城做工。 她原是在国公夫人身边做事,程荻母亲怜悯她,便留着她继续在身边,苏玉那时年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怜悯,什么叫爱。程荻耳濡目染地听母亲提起过她们母女,对苏玉颇为宽厚,将她当作自己妹妹。 苏玉只觉得程荻对她好,便亲近他,却给自己和阿娘惹了祸事。 沂国公送她入宫,阿娘被赶出府。 她记得刚入宫那几年很苦,每个月的俸禄都给了阿娘生活,后来慢慢熟悉了,她处事得宜,学东西也快,得了女官的赏识,慢慢过的好些了,阿娘却生了重病,就要熬不下去了。 她找过程荻,托人带信给沂国公府,却没有丝毫回应。最后一面,还是刚成为太子妃的吴淑函撞见她一个人在暗地里哭,对她的姑母求了情,放她出了一回宫。 那之后,苏玉在宫中渐渐有了地位,沂国公却找上门来。 程荻出入宫中,初时偶然遇见她,往往能得她一个笑脸。那日她在国子监门前的宫道悄悄等他,流着泪求他救救自己的母亲,程荻才忽而意识到苏玉已经长大,那张美丽的面孔在宫中如梨花般纯洁无瑕,他一面安慰她,出了宫后其实叫过人去帮扶,只是吩咐落下去,人能做多少,程荻却没有再管。 他后来才知道,沂国公府其实没人听他的吩咐做事。 他像苏玉解释过,但苏玉只是冷着脸对他说不怪自己。 苏玉那时真正的长大,明白了自己与程荻的差距。 但是如今…… 程荻又一次怔住,想到徐溶月那张漫不经心的脸。 如今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苏玉从他身侧走过,冷梅的香气淡去,快步走出了坤宁宫。 许久,程荻走进宫里,绫波见到他,默默站关上了门,站在了珠帘外,吴淑函的寝宫里没有一丝风。 程荻没有见到其他人,不论是昙佑还是崔质。 吴淑函等在那里,也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她穿的单薄,颜色浅淡,对着自己缓缓道:「我差点以为您不会来了,程家哥哥。」 程荻看着她,问:「淑函,陛下打算做什么?」 他目光里流露出哀伤,也有警惕。 吴淑函却对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或许你等一等,就会知道。」 朱瑜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程荻手里的白梅花枝落在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雪花还在簌簌落下,徐溶月站在城楼上看着外面堆积得厚厚的雪,挥手下了命令。 宫中今年闹了两回刺客,迎来了第三回的真刀真枪。 宫女太监们争先恐后的跑起来,天色愈加昏暗下来,金銮殿和谨身殿都没有人时,徐溶月渐渐意识到不好。 尽管从云州一事过后,他就一直觉得危险。但他依然去做了,而沂国公和恭扬侯也依然跟着他去做了,甚至曾经老钦国公的那些旧部。 他们这些世家心里头都有一片血色的阴云笼罩着,尽管朱瑜这几年没有动静,他们也依然在恐惧,恐惧着魏则青当年的下场。 三百多条人命,摧毁起来是如此容易,刑场上血水流淌,换来的是每一个世家的人人自危。 那不止是对钦国公府的灭顶之灾,那是对世家的灭顶之灾。 走进坤宁宫,徐溶月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一个程荻在。 火把的亮光映照着徐溶月的轻甲,发出比雪色更加充满寒意的凛冽威光。 他一手握着腰间的剑柄,一手平放在一侧,脸上是肃杀的凝重。 他直直看向自己,缓缓开口:「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程荻没有动,徐溶月也就一直看着他,不再说话。 程荻还是白日那身衣袍,雪地里不过一个文质彬彬的贵公子。 徐溶月其实比他要矮上几分,但此时却展现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回应,坤宁宫外不断传来宫女太监们的尖叫,火光冲上天边,染红了漆黑的夜幕。 半晌,徐溶月忽而笑了,「程荻,有必要吗?」 他笑的尖锐而讽刺,完全失去了耐心,露出最真实的嘲弄讥诮,「你比赵泽兰还要优柔寡断得多,我真是搞不懂你。你生在这世间一等一的高门,出生便已经得到了其他人几辈子也得不到的一切。你到底在埋怨些什么?又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你是沂国公府的嫡长子啊。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样?」 他无聊的抵抗实在是令人失望,徐溶月念着几分最后的情分想要推他做出选择,却实在是忍受不了他的清高。 他想过「失手」杀了他。 他们同为嫡长子,年纪相仿,比其他任何人的友谊更长久,相处更亲近,可是徐溶月却无时无刻不在嘲弄他那副清高的嘴脸。 不止是他,沂国公府那一家子文人的清高做派都让他虚伪得作呕。 可沂国公不也做出选择了吗?尽管没什么用,但他也清楚,沂国公府与英国公府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那些寒门儒生口中肆意敛财的生民之害。 而程荻。 他圣人之道是他们所有人里学的最好的,甚至比朱瑜都好上许多,当年科考煳名誊录,判卷的时候方清平对他的文章大肆夸奖,钦点了状元,结果出来才发现他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他最痛恨的世家之流,被世家作笑谈了许久。 这么些年他圣人君子做的太久,却也并非不长眼睛,看不见他底下的弟妹旁支,连他从前喜欢的那个小婢女,若非送入宫中,此刻恐怕也过不了多好。 整个沂国公府,已经如此,他的衣食住行也都来自于国公府,难道真的就能与世家的腐败恶行脱离干系吗? 矫情。 徐溶月提剑,锋利的剑刃稳稳地落在程荻的面前,抵上他的咽喉。 冰冷,尖锐。 像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第六十二章 噩梦 剑锋抵上脖子,一点点划开皮肉,因为锋利,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程荻不躲不闪,对上徐溶月冰冷的视线。 徐溶月的动作缓慢,盯着他脖子上的口子,一点一点往下切。温热的血渐渐流了出来,随即被飘落的雪花沾上凉意,流进胸前的衣襟,程荻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疼痛也缓慢地从伤口蔓延开来。 四周的士兵们都是徐家亲信,很多人在疑虑,却并没有人敢出声。 徐溶月向下一直划到他的肩膀,顿住,而后剑锋再次向上,对准了他脖子的左侧,就要开始移动。 这次是平直地向右。 他似乎想要在程荻的脖子上划出一个十字。 在剑尖将要划到颈上跳动的动脉之前,程荻终于有所动作。 徐溶月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简直平稳地令人觉得冷酷。 程荻真的会死在他的剑下。 他的喉头动了动,血液流的愈发厉害,然而痛觉却在减轻。 徐溶月微微抬眼,懒懒地向他看去。 程荻道:「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徐溶月看着他,流露出不屑。 事到如今,程荻竟然还在问他为什么? 「自钦国公府一事过后,你真的觉得,世家在皇帝面前,还有收手的余地吗?」 即便是朱瑜愿意温和地接纳他们,寒门不允许,百姓也会不允许。既然已经出了一个满门抄斩地钦国公,有可能再去接纳另外一群比钦国公府敛财更多、威胁更大、作威作福且腐败过度的另一支势力吗? 徐溶月不是想流血,不是想走上这条路,但凡没有钦国公,但凡没有那一场血流遍地的斩首,但凡他们世家的每一个家族中的族人能够收敛,他们的锦衣玉食、奢靡生活能够削减半分,徐溶月何以走上这条路? 他若如程荻一般,有着那些圣人的妄想,世家便真正地会变成一个个钦国公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程荻的眼睫颤动着,最后缓缓落下。 徐溶月更是笑了一声。 像是在喉咙中滚出来的一声。 剑锋还没动,忽然被人打断。 「报!找到陛下踪迹了!」 徐溶月侧首,看向奔过来的小兵。 程荻睁开眼,见到剑尖忽而落在雪地,血迹洇出粉红,落在纯白的雪地,像是飘落的粉梅花瓣。 程荻的痛觉似乎被冰封,身体的温度在渐渐消失,脖子上的鲜血仍在汩汩地流出,胸前潮湿粘腻,鼻腔充斥着自己血液的铁锈味。 徐溶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不稳的身形,才转头去问,「在哪?」 程荻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了,他的眼睛似乎被黑夜侵蚀,只能在火光中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去看徐溶月重叠的影子。 耳畔仿佛是徐溶月的剑在嗡鸣。 嘈杂而尖利。 在嘈杂中,程荻辨别出徐溶月极端冷酷决绝的声音,以及那小兵的回答: 「回世子,陛下在宗祠。」 背后传来响声,厚重的雪地上砸下一个沉重的人影。 徐溶月转过身,看着程荻扑到在地上的模样。 一半的脸埋在雪里,苍白得如同纸片,然而神色平静安然,仿若沉睡。本就好看的容颜显现出一种脆弱的美丽。 他周围的雪被染的粉红,不断向外蔓延出枝条。 若是不管,任他被大雪淹没,倒也能完成徐溶月的「误杀」。 毕竟眼下情势危急。 但徐溶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时间不会流动一般。 手下的人终于等待不了,忍不住问起:「世子……程大人怎么办?」 徐溶月眨了眨眼,头也不抬地道:「留个人替他把脖子包扎一下,让血流的慢点,再去通知沂国公府的人。至于程大人的伤口,就说是我误伤了。」 什么误伤会如此平稳刻意?但沂国公府的人敢问吗? 徐溶月勾起冷笑,「其余人,随我去朱家的宗祠。」 成王败寇。既然已经是朝野之祸,何不祸到最后?世家赢,何愁找不出一个亲王推上皇位,世家输,不过是痛快一死。死在刀剑之下,可比死在刑场上绑着绳子任人宰割的好。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士兵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勐喝一声,兵甲相击,发出沉而响的锵的一声,却似排山倒海,重重的压在空中,震动着大雪。 百年之前,这天下是朱家从别人手里夺得的天下。 徐家、魏家、程家、吴家是朱氏王朝最初的功臣与高门。 魏氏一族三代人戎马倥偬,为朱家肝脑涂地,最后只留下满门妇孺孤儿,徐溶月的太爷那时便留下一份心思,盼望着自己家门兴旺,长宜子孙。 久而久之,却养成了徐家子弟的跋扈飞扬,但自最初的英国公死后,朱家的皇帝却始终放任着徐家的做派,大有盼着徐家门庭自己败落的模样,就如今日的吴家一样。 但徐家出了一个徐溶月。 徐溶月如此幸运。 他聪慧,机敏,却不出众,与朱瑜年纪相差的多,没有机会与这位天子朝夕相处。——最重要的是,他生得晚,小了魏则青一辈。 魏则青聪慧,机敏,而且出众,与尚是太子的建文帝朝夕相处。甚至他深爱的女子,与建文帝的深爱的女子又有着令他们最清楚不过的深情厚谊。 所以他死在了建文帝的手上。 然而没有他的死,也就没有徐溶月的今日。 这些年来,徐溶月经常翻找出魏则青当年的东西。 有史书上被抹去的记载他的只言片语,有国子监书院里未被查清的留下他字迹的书简,甚至是当年钦国公府抄家时留下的魏则青养了许久的一盆雨花石…… 徐溶月想,自己是应该感激这位每次见面都沉默无声的世伯的。 是魏家用他们一族的血,唤醒了徐溶月的梦。 他与程荻一出生便是拥有一切的人。 与在世间挣扎痛苦的芸芸众生不同,他们过着这世间最好的生活,拥有更多的机会、权力、金钱,乃至于自由。程荻想要君子济世,擅文章,弄笔墨,沂国公府便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买最珍贵的笔墨,而自己那时爱好广泛,喜欢交游各式各样的人物,不在国子监读书时,便山南水北的游玩,遇见过许多落魄的游侠,感兴趣的,求到他头上的,也不介意来一次雪中送炭,去各处的花楼,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戏码也常有,他风流多情,又样貌出众,招蜂引蝶甚至比花魁娘子们的速度还要惊人。 他对圣贤书、君子道不感兴趣,什么事都是看自己心情,想着如父辈一般,一辈子靠着荫蔽做个空架子官员,做个浪荡子也不错。世界很大,他并不缺少乐趣。 但魏则青一朝入狱,他看出程荻神色忧虑,与他偷偷去了刑场,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看完了全部。 明明,雨越下越大的时候,他们是想要离开的。 但是看着过去虽到中年依旧风华万般的钦国公一身囚服的安然跪在刑场,他从头至尾甚至不敢看他在京中出了名的深爱的夫人半分,反而是他的夫人紧紧抓住他的手,神色温柔静谧,仿佛还是从前在雕栏玉砌的庭院中同自己笑着招唿的模样。 他与程荻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们的血喷溅出来,流入雨水,将刑场变成一片血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那一晚,他们都没对彼此说过,但都知道,那一夜他们睡不安稳,闭上眼便是自己人头落地的模样。 徐溶月的这个噩梦,一直做到今天。 做到来到朱家祠堂的那一刻。 他抬眼,漆黑的眸中潜藏着翻涌的恐惧与战慄的激动,在见到朱瑜那道埋在阴暗之中的身影时,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他手里握着剑,指尖却忍不住触上刃锋,划出细小的丝线一般的伤口。 血渗出来,徐溶月全身心地感受着那道泛着痒意的伤口,痛觉蔓延,像雨丝投入静海般微小,但徐溶月敏感的察觉,疼痛到生出一种快意。 朱瑜站在祠堂内,转过身望着他,望着他们。 不再是戴着斗笠的游侠,铁甲金戈,手配弩箭,那是徐家训练有素的私兵。 徐溶月站在最前方,与姗姗来迟的英国公会和,将这座阴暗的宗祠包围起来。 英国公似乎不太敢靠近这里,一直在看向自己银甲红襟的儿子。 但徐溶月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死死的盯着自己,握着剑踏进雪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崔质此前一直在黑暗的阴影里,见到越来越靠近的徐溶月,才站了出来,挡在朱瑜身前,冷声道:「徐大人,这是何意?」 徐溶月越过他,看向崔质身后的朱瑜。 朱瑜也看着他,微微露出笑,「徐溶月,你想赢吗?」 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让身后的英国公脸色变得异常糟糕。 但徐溶月却不为所动,坚定地道:「陛下,我已经赢了。」 朱瑜再如何狡猾,如今也只是他剑尖所及。 「你进宫时便不疑惑,周威替你开了东门,为何自己却要去北门守着吗?」 徐溶月提起剑。 朱瑜继而笑道:「你以为是什么?觉得他在对你表忠心?认为你这等多疑之人只有换了自己的亲信才能相信他?」 厚雪堆积,一步艰难,徐溶月忍不住加快步伐。 身后的英国公却在朱瑜的三言两语之间慌了神色,将士们闻言色变,也慌忙就要冲来,而就在此时,背后却传来洪亮的声音: 「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那是本该被吕家引走去往京郊神策营的胡徇文的声音。 第六十三章 玉碎 身后兵刃相接的声音一瞬间响起,英国公破天荒的勐喝出一嗓子,倒令人终于记起他也曾是个将门之子,回忆起昔年战场上老英国公的勇勐无畏。 徐溶月提剑杀来,双眼渐红,崔质清明的眼里落进他的影子,却在他的剑刃砍来之前让开了身影。 「嗡」地一声脆鸣,宛如玉碎。 剑锋与剑锋相击,迸裂出一声声剑鸣,白刃寒光划过两人近在咫尺的脸。 徐溶月红着眼,那张如月色般清俊的容颜映照雪色寒光,絮语般在他耳畔说道:「陛下,你们朱家究竟是如何驯服魏氏如此替你们鞍前马后,即便尸山血海也阻拦不住一颗忠君之心?」 他的剑势凛冽,此刻完全脱去那身文人皮囊,露出武将的风骨,压下朱瑜的剑,一路向上滑向朱瑜的胸膛。 朱瑜使出巧劲剑走偏锋,身子一拐,挑开他向自己噼来的动作。 衣袖半截飘落空中,落进暗处消失不见。 徐溶月发狠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朱瑜提剑挡住,「朕给过你们机会。」 徐溶月好似听见了笑话一般,「陛下应当是给了子慎机会吧?如今沂国公是哪一方呢?在东门与觅萧缠斗,还是在南门与吕家狭路相逢?他们文臣忠君,这才是陛下的好狗,即便跟着别人吃了那么久的肉,也依旧改不了啃烂骨头的本性。」 好友的血肉是美味的,徐溶月已经品尝过了。 只可惜没能狠下心,将那一小块肉吞吃入腹,这辈子恐怕也就没有了机会。 有了徐家的谋逆,才能换的了程家的「忠心」。沂国公踩着徐家的尸体保住了国公府,当真是好算盘。 他挥剑的招式紧凑凌厉,也才发觉出朱瑜用剑娴熟,出招狠辣,并非是只会看摺子的羸弱天子。 朱家当年也是靠着南征北战才得以建朝,一个不慎便会在战场上尸骨无存。 只是当年,徐家魏家都是朱家生死相托的战友,是他难以失去的臂膀。 如今将领交锋主帅,一切都在走向最后的结局。 是一场新生,也是一场毁灭。 徐家过后,是程家,程家之后,还会有下一个方家。 总有一天,迎来的是朱家自己。 朱瑜从来不曾抱过丝毫千秋万代的梦。 一切只是随着时局在奔跑,滚动,他所觉得赵泽兰那个空空的脑袋里最令自己认同的,也就不过是他看待世界的视角足够大,浩浩千秋里的沧海一粟。 赵泽兰对自己最不满的一点也就是在这里。 正是因为他们都只是这一粟,才会恨过他的高傲与贬低。 但朱瑜是皇帝。 即便是一粟,他有着撼动沧海的可能,也更喜欢那些撼动沧海的可能。 就像徐溶月这样的人。 随着时间过去,徐溶月的攻势逐渐显得缓慢下来,似乎是有些体力不支,朱瑜身上有划痕,洇出血迹,腥味瀰漫在两人缠斗的空间。 朱瑜忽然放弃了格挡,任徐溶月的长剑想自己刺来,剑刃刺进血肉,朱瑜却迅速握紧剑柄用力把徐溶月的剑向外噼开,徐溶月脸色一变,看着长剑被朱瑜此前一直积蓄的力气一举挑开,虎口一麻,刺进朱瑜胸口的剑不受控制的脱离手中,伤口由一个血洞变成一道狰狞的裂痕,淋漓的血流淌出来,朱瑜手腕一转,剑锋落上自己的脖颈,透骨的凉意蔓延全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他下过苦功夫,将自己并不精通的武艺磨练到堪为一方将领的地步。 然而朱瑜睨着他,缓声道:「你输了。」 徐溶月以及许多人都忘记了,他被过继到吴皇后膝下,没多久便由建文帝力排众议立下太子之位,文韬武略,每一步都是建文帝亲手教出来的极致。 他的童年一个冷酷的父皇双手献上给自己的最痛苦的偏爱。 魏佑冉消失以后,太子殿下才是全京城最刻苦勤奋的天才。 徐溶月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跪在了雪地里,鬓髮散乱,脸上煳着干涸的血迹,微微仰起面容,看向朱瑜,笑的开怀。 「陛下,」他唤着,「您赢了吗?」 朱瑜不语,这时四周的动静也慢慢停了下来,茫茫的雪空中响起鸣镝的声音,胡徇文远远站在一旁,崔质重新上前,禀告:「陛下,尘埃落定。」 是的,尘埃落定。 朱瑜对上徐溶月的视线,「方清平说过,我不如先帝冷血决绝,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着陈家的血——你怎知道,我不愿给你们一条活路?」 徐溶月看向他,唇畔的笑意却变换了些微弧度,清浅似飞絮般柔和,「真的吗?您想过放我们一条生路?原来是我们太过迷途……」他说到此处,又不禁加大了这个笑容,漂亮的眼里仿佛藏着一柄尖刀刺向朱瑜,低声道:「您的生路,就像给魏家留下的那两个活口一样吗?成为一个僧?学会放下仇恨苟活下去?」 他歪了歪头,脖子擦着剑刃,流出血,神情逐渐显现出几分癫狂。 「天大的恩情啊,陛下,程荻会喜欢的。」 他幼时喜爱那个冰雪聪明的弟弟,魏佑冉比他父亲更亲切,更可爱,掩不住懵懂的稚气与美好。程荻喜欢这些。他所觉得美好的,单纯的,喜欢这些能够让他逃避现实的东西。 所以程荻是诚心奉佛的。 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只是都对佛心有所求。 而这样的所求,恰恰是人觉得自己越得不到,才越想借佛慈悲相度。 世家拼命掏钱,徐家花钱最厉害,也不过是恰恰因为,徐溶月越来越觉得难以拯救世家的命运。 可惜,他这人并没有慧根。 不愿意青灯古佛的皈依。 爱恨酒肉,徐溶月有着不输朱瑜的欲望。 这欲望不是昙佑的「生」,朱瑜的「权」,程荻的「圣」,这欲望只是欲望。是他想要接受世界的一切,接受他生而为人所拥有的一切的欲望,接受「徐溶月」这个人的欲望。 徐溶月只是想要做徐溶月。 他对朱瑜道:「陛下,是我赢了。」 白皙的脖子喷出鲜血,溅在朱瑜脸上。 徐溶月迎着他的剑,走向了自己的道路。 那是「徐溶月」的道路。 英国公唿号起来,长长的一声「溶月」,嘶哑得难以辨别,声音却像是一声最悲壮的哀歌,响彻天空。 朱槿那是问过朱瑜,她说,「血缘,算什么?」 有一个人曾经想对徐溶月说过,世家的血,寒门的血,那又如何呢?徐溶月只是徐溶月。 自己为何一定要背负着世家的使命,去为了这个身份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呢? 可是正因为是徐溶月,他才只能变成那副样子。 无论血缘决定了什么,又到底算是什么,徐溶月都是英国公府的天之骄子,是京华风流的少年郎,是天然倨傲、世故圆滑的徐溶月,只有徐溶月,才能真正决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从来不是被血缘束缚,只是被自己束缚。 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 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 血缘,对徐溶月来说,同样是完整的他的一部分。 他赢了。走到最后,他并不后悔。 是非对错,都是徐溶月而已。 并不需要探究的意义。 这场动乱平息,英国公府徐家、恭扬侯府吕家,以谋逆之罪,押往天牢等待处决。 只是,这一次,光明正大的放出了两个小辈,恭扬侯府吕乐瑶以胡家未婚妻的身份逃过一劫,而吕乐萱却在何太妃的斡旋之中,如愿成为了朱熙的侧妃,赶赴肃州。 众多世家牵连入罪,天牢人满为患。 而后新年,朱瑜宣布了朱槿与赵泽兰正式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四月廿十,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随即,礼部侍郎程荻提议,大赦天下,清查罪行。 连罪世家之中,英国公府英国公与英国公世子皆以自戕伏诛,其余人等有不少是连坐而罪,皆可清查罪名,有罪依律处罚,无罪自当释放。 方筹立马驳斥,但朱瑜却提程荻为都察院副都御史,三法司全数动员,清查牢狱,如有冤屈,一律释放。 那场宫变后,吴太后中风,就此瘫痪。 而吴皇后却于混乱中失去踪迹。 北漠战事吃紧,鞑靼王庭内乱,朱瑜又举行了一场捐资,程家捐的最多,剩下小世家也都战战兢兢的随之捐出多数家当,朱瑜趁机赚了一笔,暗里又叫来了方清平父子谈话。 方筹过去敛财也不少,本想矇混过关,却被方清平转手捐出大半私产,以儆效尤。 那些刚刚在为世家幸灾乐祸的寒门高官这下也慌忙捐资,并不知道往后等待着的陈希言主张的改革之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雪天过去,朱槿春日进了一趟宫试嫁衣。 田尚宫犯了错,被崔质打发去了皇陵,算是他去司礼监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莲心听闻她来,倒是主动找了过来,道:「苏尚仪二月便就要放出宫去了。」 朱槿闻言一怔,但又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道:「我到时候去送她。」 莲心便笑起来,道:「也好。」 这时姚淑妃宫中来人,莲心只好同朱槿告别,朱槿却临末时叫住她,「莲心!」 莲心回过头,看向她,露出一点疑惑。 朱槿张了张唇,想到那人的话,只是走过去,交给她一道平安符。 她沖她笑了笑,「望你平安。」 莲心低头看向平安符上的字迹,只是抬头对朱槿笑笑,「谢谢。」 灵山寺的平安符,也不知道对道姑到底有没有用。 第六十四章 大婚 很多时候,朱槿其实并不喜欢白天。 嘉宁长公主出嫁的那一日,京中许多人铭记了大半辈子,直到老了,还要同孙儿们说起那时的盛大景象。 那一日,便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日。 整个京城张灯结彩,主干街道被早早地挂满了红绸,漫天的铜钱洒落,宝马香车越过重重人群,慢悠悠地驶向公主府。 百姓们奔走相告,纷纷挤在路边,边上的楼宇也纷纷被包下,窗边不断探出头来,围观着这一场大喜事。 天还未亮时,朱槿便自觉醒了过来,将本该叫醒她的长青长松吓了一跳。 朱槿看向两人,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异常凝重。 长青看到她眼底的乌青,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了?」 朱槿看向她,那双眼睛似乎都要落下泪,张口却是一句:「长青……我好紧张。」 紧张到一夜没睡。 朱槿有点想哭,觉得头晕,明明昨天赵泽兰还在信里嘱咐自己多休息不要紧张的。 长青和长松对望一眼,却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一点笑意。 朱槿起来后,发觉整个皇宫此时也已经甦醒,宫人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赵泽兰此时应该在宗祠,朱槿随着新任的尚仪来到奉先殿拜见帝后。尽管说是帝后,但如今后位空悬,朱瑜一个人坐在那里,身边的椅子是空着的。 何太妃在一旁,身边的一个清瘦影子温柔的注视过来。 朱槿对上他的目光,看着他清明透彻的双眼,忽然觉得平静下来。 他好看的眉眼浸润过佛前的青烟,如他身上飘来一丝一缕的幽檀香气,飘渺如烟,遥远如月,然而就如他所说过的那样,他会守着自己。 就像月光终会洒落到自己的身上。 朱槿从来不必试图摘月。 在彼此的对望之中,他们默契的领悟了什么,那一份偏爱的月光,会永远落在自己身上。 朱槿想要对他笑一笑,然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何太妃急急忙忙叫人为她理装,「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朱槿环视过奉先殿的人,朱瑜见到她的眼泪,似乎也有些坐不住,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迟疑着要不要走下来。 何太妃笑着去摸朱槿的额头,「好孩子,往后要过的平安幸福,我也才有脸去见太皇太后。」 昙佑微微垂下眸,想起那个封闭的禅房里,太皇太后同自己说下的话。 那是昙佑第一次同太皇太后说话,而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是太皇太后的「对不起」。 奉先殿外传来动静,赵泽兰来了。 他与昙佑第一时间遥遥相望,半晌过后,赵泽兰对着昙佑,默然一礼。 朱槿上了辇车出宫,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宛如明珠般璀璨。 她今日是极为好看的,朱红似乎天生便适合她,在一片辉煌的红色之中,也没有夺去她的半分风采,反而因为鲜艷夺目,增添了另外的美丽。 昙佑站在城墙上,目送着公主下降的依仗驶出宫墙,融入进平民百姓的烟火人间之中。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朱瑜为了朱槿的出嫁做足了功夫,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京中或许近百年,不曾再有过这般盛大美丽的场面。 猎猎的风声吹起他的僧衣,拉扯着自己走向远方。 程荻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昙佑法师,您恨殿下吗?」 他接管了督察院,对昔年魏家一事所知更多,但沉重的过往压不住城墙的风,如今所能说出的,也只剩下这一句话。 昙佑没有回头,道:「不。」 他没有恨她的资格。 因为他没有爱她的资格。 他昨日去了灵山塔,山中桃花正盛,片片红雨落到他身上,就这样睡在桃林下,是从前与朱槿相伴数年都未曾做过的事。 他如愿地在履行与太皇太后的约定,也继承济惠的衣钵。 那些细微的刺痛,又如何被麻痹,被忽略,都已不再重要。 她的故事还在继续,而魏佑冉的故事早已註定。 如若这一生被捆缚,那么至少,让风将自己的一片灵魂带走,飘过世间的山川河海。 那一场大婚过后,昙佑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时间离开了灵山塔。 佛家有句有名的偈子是这样说的: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济惠对自己说过,若是他真的决定放下,便是他离开灵山塔的日子。 而这个日子,昙佑终于等到。 嘉和七年,瓦剌进犯,朱瑜正式宣布对瓦剌开战。 朱槿同赵泽兰成婚三年,决定同赵家人搬去蜀中。 朱瑜对此似乎有些不满,然而竟然最后也没有反对。蜀中不少地界是朱槿的封地,而赵家这些年也大有隐退之势,朱槿终究还是不喜欢京城,不如去蜀中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慢慢生活。 她同赵泽兰没有所出,起初定云侯夫妇为此暗里着急过,又不敢同两人说,还是赵泽兰主动找上父母劝了劝,又等到赵兹华私自在边关娶了亲,有了孩子,朱槿与赵泽兰却还是一如既往,于是也就彻底作罢,一家人陪着在蜀中游山玩水,也颇为逍遥。 蜀中地势险峻,消息闭塞,可是仍旧时常能听见不少过时的消息传进朱槿的耳朵。 有说起京中陈希言变法改革的,也有讨论边关战事输赢的,还有提及那举国上下尊崇的大师傅昙佑又去了什么地方游歷,产生了什么趣闻的。 朱槿时常作寻常人的打扮,与赵泽兰熘进茶馆里听说书唱戏。 一日听见一出唱词,是这般唱法: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赵泽兰下意识看向她,朱槿却低头笑了笑,「这词写的倒巧。」 嘉和十年,瓦剌大败,鞑靼一统北漠,与中原通商。赵兹华携妻儿回到蜀中,伯由去往肃州为官。 嘉和十二年,仲平进京赶考,朱槿和赵泽兰亲自送他,回到了京城小住。仲平一举高中,朱槿回灵山寺还愿,遇见了如海,故人相见,喜不自胜,听说了昙佑此时正在蜀中游歷的消息。 嘉和十三年,朱瑜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孩子,于姚淑妃膝下抚养。 嘉和十七年,何太妃借着吴太后大寿的名义给朱槿送信,埋怨朱槿几年不回京中探望。 赵泽兰替朱槿掖好被角,看着她喝完一盅药,又才犹豫着看向她,「回京路途遥远,一路颠簸,不如等殿下身子好些了再回?」 朱槿对他笑笑,牵起他的手,笑眯眯地道:「泽兰,这可是太妃娘娘想我了。」 她心里清楚,往后喝药的时间或许还有很长,可是想去见何太妃的机会,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见一回少一回的倒数。 赵泽兰听她这样讲,也只好无奈的笑。 那笑容总是让朱槿恍惚,好像回到了年少时赵泽兰在她身后追赶她,而她一心一意地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时的模样。 吴太后自然是出席不了宫宴,但各家的礼物还是要送的。 朱槿许久不来宫宴,齐聚一堂时看着年少时熟悉的面容都或多或少地变化,连朱瑜那副与她相仿的容貌都已经显现出不同。 赵含意夫家在京城,见了赵泽兰便扑到他怀里哭了出来,一度让朱槿和赵含意那位腼腆的丈夫感到一阵心虚与愧疚。 仿佛都在怨怪自己让人家兄妹分离这么久。 俨然是忘记几个月前赵含意还在蜀中同她父亲和二哥钓鱼。 献礼环节百无聊赖,朱槿只顾着在何太妃身边同她讲些悄悄话。 讲蜀中的商人如何将蜀锦卖向各处,讲蜀中的菜如何又麻又辣,但吃久了反而便喜欢上了,也讲蜀中的趣闻,当地官员的小女儿如何美貌有才,结果却同人私奔跑了…… 何太妃倒也不嫌她烦,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进几句评价,反而不似原先奉佛时那般清心寡欲冷冷淡淡的样子。 直到崔质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易念出了朱槿多年未曾敢念出的名字,朱槿迟钝地向中间望去。 昙佑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他依旧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对着自己露出温和又包容的笑意。 而朱槿也平和地颔首,匆匆一眼,便没有了然后。 中惠元年,又是一年春。 赵泽兰去世在朱槿怀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就像是年少时母亲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同自己道歉的模样。 朱槿原本以为自己应当撑不过多久了,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再次等到了桃花绽放的季节。 尽管那时,朱槿已经缠绵病榻多时。 窗外那株桃树,是赵泽兰陪她亲手种下的,桃树下的花酿,朱槿喝过一回,觉得同灵山塔上的并不相似,但同样香甜。 她近来躺在床上没什么事做,起初念着赵泽兰,来来回回想过那么多次点点滴滴,想起他的温柔包容,想起他替自己描眉梳头,想起他陪着自己走过这漫长的后半生。 他做到了。 他是自己的友人、亲人、爱人,他们是国朝中人人羡艷的佳话与伉俪。赵泽兰花了半生陪伴自己,让朱槿如同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平安快乐。 唯一的败笔,不过是他没有做到陪朱槿走完最后这几个月。 朱槿在想念赵泽兰的时候,几乎已经回顾完了自己的后半生。 而再次想到的,便是那如同梦一般遥远虚幻的十八年。 十八岁的朱槿曾经以为,即使世事如何变幻,沧海桑田如何轮转,终会有一个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总共也才不过见过他们寥寥几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几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血脉相连的兄长,仿佛在幼时的离别便已经註定了结局;青梅竹马的小和尚,更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 但这样的后半生,似乎也并不算糟糕。 她的眼皮沉重,看着窗外那株春桃也似乎谢了春光,隐约飘过一片青色的衣角。 如同一个梦。 究竟有没有赶上她的最后一面,昙佑也已经分不清。 但那时他看见她阖上双眼,安然的仿佛只是沉睡,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身影。 魏佑冉,你恨她吗? 昙佑想,他恨过的。 只是,抵不过珍爱。 番外:昙花恋蝶 昙佑送来的那盆昙花第一次开花时是在赵泽兰与嘉宁成的一个夏夜。 彼时朱槿刚刚打算休息,忽然间闻见一阵幽香,看见窗子下那盆昙花正在慢慢舒展,吐露芳华。 月光下的花朵洒满辉光,美丽的令人心折。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莹蓝色的蝶,翩翩地扇动着翅膀,落在洁白无暇的花朵上。 纤长的花瓣重重叠叠,仿佛为那只轻巧的蝶搭出一个温床。 朱槿在月夜中看着那一花一蝶静静相拥,忽而觉得天地寂静,万物静止,每一寸的光阴都流淌的愈发缓慢。 世人常道蝶恋花,是否也会有一朵花深深地爱恋着一只蝶呢? 若是只开放数刻的昙花,爱恋上一只如此美丽的蝶,是否也会用尽全力燃尽生命的焰火,只为多争一分一毫的相守——因为这份爱恋,而捨不得枯萎呢? 「魏家兄长!」面前的小女孩一身朱红色的罗裙,雪白的面颊上因为激动显现出几分粉红,高兴地沖自己跑了过来,一头扑进自己的怀里,仰面道:「开了开了!昙花开了!」 魏佑冉伸手扶住她蹦蹦跳跳的身子,回头向母亲看去。 钦国公夫人眼里带笑,温声准许:「去吧。」 而陈贤妃也带着朱榆慢慢走了过来,朱榆见了魏佑冉,照例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越过他,随着陈贤妃走到钦国公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朱槿拉住他的手,就要带着他去庭院里。 他们沿着迴廊走进映秋殿的后苑,宫灯明亮,月光落满她的发梢,魏佑冉闻见了凉风里传递过来的昙花幽香。 还未走到那盆昙花面前,朱槿忽然停下了脚步,魏佑冉刚想出声,朱槿转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让开身子,指了指那盆昙花。 隔着一段距离,魏佑冉见到了一只美丽的蓝蝶落在花上,轻轻翕动着翅膀,仿若沉睡时轻缓的唿吸。 他有些记不清那时为何与母亲说要买一盆昙花送给嘉宁,然而至少现在,魏佑冉看着她小小的侧脸,知道了她很喜欢也很珍重这盆昙花。 他微笑起来。 魏佑冉隐隐察觉得到陛下父子对自己那点似有若无的敌意,这样的敌意在他每每来到映秋殿与朱槿玩耍时总是达到了高峰。 但是朱槿倒是与自己很亲近,陈贤妃和母亲也很默契地忽略了陛下父子的不满。 九岁的时候,钦国公借生病之由,辞去了官职。 朱槿兄妹第一回随他们的父亲出宫,来到了钦国公府。 说是探望臣子,然而魏则青并不见多少病容,建文帝怡然的神情,也更像是带着儿子女儿出来郊游一般的模样。 母亲叫自己带着朱槿和朱瑜去玩。 魏佑冉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院的花架鞦韆下,朱槿见到那个鞦韆便移不开眼,兴沖沖地奔了过去,盪起来玩。 推鞦韆的任务则被朱榆抢去,然而没多久朱槿却将他赶走,要自己盪起来。 朱榆只好回到花架下,坐在了魏佑冉身边。 桌子上摆着几卷书,魏佑冉正在读其中一本。 朱榆看了一眼,是几则游记。 「你要外出游学?」朱榆忍不住问。 魏佑冉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讶异于他会主动找自己搭话,不过嘴上还是回答他说:「我母亲近来常常在看这些,父亲似乎打算带她出门游歷。我那时会留在京城。」 朱榆最初还流露出几分惊讶,越听到后面,则换了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道:「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捨得离开我妹妹一天。眼下钦国公府没了官职,还不得忙着赶紧考个功名……」 话里是丝毫不客气地恶意揣摩。 魏佑冉笑笑,只解释了后半句:「我并不打算入仕。」 朱槿玩累了,在身后叫他们,朱榆先转过头,朱榆看着朱槿,朱槿满是笑意的眼睛却是对着魏佑冉,朱榆这才忽而意识到,魏佑冉一直在看着嘉宁。 钦国公夫妇抛下魏佑冉前去云游,魏佑冉进宫的频率却是更高,因为陈贤妃总是念叨着他,阿窈每月一封的信也总是寄往映秋殿,大有将魏佑冉託付给陈贤妃照料的意思。 魏佑冉十多岁时也转入到了国子监读起书来。 朱榆和朱槿渐渐长大,也开始有了少年少女的模样。 朱榆和魏佑冉同在国子监,像是重现了建文帝与钦国公的少年时代,但又似乎不同。 原因是挂着「少年英才」光环的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闲云野鹤、清心寡欲。 魏佑冉君子六艺没有一个差的,然而他不愿出头,每每测试时总能找来一个嘉宁,与她在一旁玩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朱榆起先还存了几分与他比较的心思,后来比较的心思依然有,只是内容从各种各样的诗书礼乐换成了谁能更早找到熘进来的朱槿。 他们三个日渐在国子监出了名,也不乏有觉得他们有趣的人,还参与过他们的小聚会。 朱榆记得最清楚的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程荻与英国公府世子徐溶月。 程荻年长,每每见到他们总是有一副长兄的包容与关爱模样,魏佑冉应当挺喜欢他,时常与他借书,但朱榆倒是更喜欢徐溶月,因为他年长却没有半分兄长的架子,为人风趣,但是又极会待人处事。 而问起朱槿,朱槿便想了想,道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赵泽兰。 朱榆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想起这个人来,过后才问起:「是与三哥交好的那个?」 朱槿点头。 朱榆和魏佑冉对视一眼,纷纷陷入沉思。 国子监从前是不招女学生的,然而建文帝宠爱嘉宁,这么久没有管,也就是摆明了纵容嘉宁随意进出国子监。 好在朱槿算是听话,除却每次比试时拉着朱榆和魏佑冉熘走,不仅不扰乱课堂秩序,还有时会问夫子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且朱槿十分聪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需要委婉地说。一众夫子倒是十分喜爱她。 朱槿如今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女,虽然还黏着他们两位兄长,朱榆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例如,居然会有越过魏佑冉与她所谓的「婚约」,与自己这个形影不离的孪生哥哥给朱槿写下情诗偷偷放进朱槿的书里的。 他们在诗里只写了对朱槿的倾慕之意并不要求回应,还算稍微有点自知之明。 唯一没有自知之明的,大概只有那个捞什子定云侯世子。 朱榆并没有经营政治势力,有一些自发想要押宝的大臣找过自己,还被朱榆挡的七七八八,建文帝其实是有私心想要立朱榆做太子,然而陈贤妃并不想要如此。 如今太子迟迟未立,三皇子朱熙是最有威望与势力的人选。 朱榆现在倒是很想使点手段,可惜朝中无人,转头发现不见了魏佑冉。 哦对,这位钦国公世子原本才是那个最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如今也变得有自知之明的多了,近来总是远远望着朱槿和赵泽兰说话,并不黏着她了。 朱榆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他。 魏佑冉原先在发呆,视线里映入朱榆的脸的时候下意识地恍惚了一下,过后才迟迟反应过来,拱手一揖,「六殿下。」 想也知道这是把他认成嘉宁了。 朱榆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嘲讽他,反而不耐烦地对他道:「你近来是怎么了?」 魏佑冉明显顿了一下,才慢慢望着窗外,道:「我只是在想,我与七殿下的婚约只是母亲们的希望,却并非是殿下的意思,她如今年岁渐长,是否会觉得这一段婚约是一份违背了她意愿的束缚……」 朱榆愣了一下,过后才反应过来魏佑冉在说些什么。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 朱槿专心致志地解着九连环,赵泽兰画完一张丹青,将画卷捲起,才到她身边坐下。 「殿下,」他含笑道,「看您解这一个九连环解了好几日了。」 朱槿手里的动作一顿,微微抬首,看他一眼,半晌,默默把九连环放下在一边,露出些微懊恼的神色,「泽兰,你年长我许多,可知道一个人忽然开始躲着你是什么意思?」 赵泽兰略微一顿,有一点窘迫地道:「殿下……不瞒您说,我没什么朋友……」 朱槿闻言露出讶异的神色,「你怎么会没有朋友?三哥不算吗?」 赵泽兰笑道:「或许三殿下只是怜悯我。我的家世毕竟不算好,所认识到的东西与殿下不一样,其实并不能和三殿下谈论许多事……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殿下不是我能交往的人。」 最初只不过是帮过她捡起落下的书本,他常常见到朱槿被众星捧月一般被钦国公世子与她的兄长拱卫在中间,并未妄想过今日能够与她这般平常交谈。 可是朱槿紧接着道:「怎么会?世子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见到世子时,便不由得觉得与你好似相逢多时,大抵是前世有缘也说不定。」 赵泽兰慢慢抬头,看向她,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将话题转回来:「是有人最近在躲着殿下吗?」 朱槿不知为何顿了片刻,「或许是吧……只是觉得,近来与他相处的时间似乎少了许多。」 赵泽兰默默盯着她的表情,片刻之后,后知后觉地心有所悟:「……殿下所说的那个人,是很亲近的人吗?」 朱槿点了点头。 随后空气似乎寂静片刻,赵泽兰重新笑着向她开口:「若殿下不愿意与他疏远,为何不亲自去找他,说清楚你的感受呢?」 朱槿如梦初醒一般。 七月幽昙花再次开放时,朱槿的生辰也就快要到了。 这次朱槿说想要出宫,建文帝想了想,叫人陪着她去了灵山看晚萤。 太皇太后正好长居灵山塔下,便託了她照料一番小辈。 只是朱榆近来似乎很忙,头一次拒绝了陪朱槿出去。 接她去灵山的人就变成了魏佑冉。 朱槿的红裙鲜艷,绣着金色的祥云纹样,金冠玉颜,灿如明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刚出宫门便见映秋殿宫门外的那株池边柳树下等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雪白的衣襟外是碧青色的外衫,两襟携着白玉,下绣云鹤。 朱槿走近他身边,仰面看进他垂下的几缕碎发下一双点漆般深黑的眸,而那眼里,映照出一抹艷色。 大约是许久不见的缘故,乍然见到那熟悉的面容,两人都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最后还是魏佑冉率先伸出手,温声道:「殿下,我们走吧。」 还是那般清朗的声音,像珠玉落盘,像泉水击石。 朱槿忽然想起,兄长说过,魏佑冉不想要入仕。 如果不入仕,不做官,那魏佑冉以后会干什么呢? 朱槿垂下眼睫,望着面前白皙如玉的手,缓慢地搭了上去。 魏佑冉的手温凉,然而包裹起自己的手,浅淡的凉意聚集起来,似乎又变得温暖起来。 那株垂柳春日里最喜欢飘絮,如今的时节早已看不见飞絮,可朱槿仰头去望他,却觉得空中柳絮纷飞,闪烁着她的眼,将魏佑冉的身影模煳下来。 「怎么了?」 魏佑冉见她愣神,问她。 朱槿却摇摇头,道:「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佑冉哥哥似乎离我很远。」 魏佑冉没有说话,而朱槿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已经转过头去,看向了路的前方,也就看不见魏佑冉此时的神情。 马车徐徐驶出皇宫,越过重重朱红色的高墙,阳光下光辉灿烂的青色琉璃瓦被他们抛在身后,朱槿掀起车帘,路边繁华街市人潮如织,不少百姓认出这是钦国公府的马车,纷纷伸直了脑袋观望,想要去见一见这位冠盖满京华的翩翩少年郎。 喧嚣过后,又见青山。 出了京城,便往灵山处去,山寺佛塔掩映在林中,朱槿似乎已经将先前的事忘却,像往常一般叫着他的名字给他指着外面的风景。 太皇太后的居所在灵山塔下,辞别灵山寺的济善住持,魏佑冉便同朱槿朝着山上走。 山寺不好行车,引路的小僧人名唤如海,年岁不大,像是与朱槿相仿,一双眼睛不断偷瞄着两人。 朱槿好笑,与魏佑冉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点明。 到了太皇太后住处,一张小几,一头是素衣的银髮老人,一头是鲜红袈裟的老僧,齐齐抬头望向来人。 朱槿与魏佑冉站在门口,一眼就明白了对面人的身份。 「济惠大师。」 朱槿有模有样的合掌拜见,魏佑冉却只在她身边,拱手做了个揖。 济惠眯着眼,笑呵呵地道朝朱槿笑了笑,转而将目光落到魏佑冉身上,慢慢道了一句:「这位是钦国公府的小世子?」 太皇太后忙唤两人到跟前来,道:「是,佑冉长大了。」 济惠接着道:「世子像是个有佛缘的人。」 魏佑冉抬眸,却道:「佛祖慈悲,普渡众生,倒不见无缘之人。」 济惠摆首笑了笑,「也是。」 夜间清凉,塔下桃林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萤火。 走近萤火之间,抬头又见星辰万千,魏佑冉脱去青衫,一身雪白月光,指了指远处京城方向,朱槿顺着他所指处望去,人间灯火辉煌,一如近处萤火,远方星辰。 「微身奉日月,飘若萤之光。」 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朱槿笑着接上后半句,将目光转到他身上,见到他眉目带笑,却像是有话想说。 只是片刻后,魏佑冉只是一声轻笑。 像是湮没,也像是无奈。 朱槿莫名的有些难过,但紧接着,魏佑冉伸手,在她发间别了什么。 朱槿往头上去触碰他方才碰过的地方,摸到一根簪子。 「嘉宁,」魏佑冉道,「你就快要及笄了。」 他顿了顿,继而道:「我们做了很多年兄妹、友人、亲人,我想你如今的年纪,或许还难以知晓何意为……倾慕之情……」 他启齿,耳尖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粉红,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清晰。 朱槿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但你要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中,有情人是特别的。」他说着,轻轻碰了下那只昙花簪子,「他是你没有血缘却极致亲密,与你携手相伴一生的人。他可以是你自己所选择的,喜欢的的人。」 「佑冉哥哥呢?」朱槿忽然打断他,问。 魏佑冉还未说话,朱槿又轻声道:「对佑冉哥哥来说,嘉宁是妹妹、是友人还是你未来的妻子?若是相伴一生,你会因为一个更好的女子而将嘉宁放弃吗?」 「魏家兄长最近躲着我,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倾慕之人?」 否则,她为何会直觉般的感到难过呢? 朱槿垂下头,不想让魏佑冉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然而过了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额头传来温凉的触感,却出乎意料地柔软。 「嘉宁,我一直在注视你。」 「我只是更害怕你不喜欢我,亦或者,仅仅只是喜欢我。」 魏佑冉微笑着,对上朱槿的眸子,笑弯了眼。 流萤飞过她的身侧,那种不安终于散去,化作一点一点的萤火飞远。 番外:江南春 允昭从外面回家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可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她一定是知道了那件事。 果然,她的衣物都还未换下,从大门进来后便直奔父亲书房,没一会儿,书房里便传出父亲震怒的声音:「允昭!这么多年真是把你惯坏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 允昭没一会儿便红着眼睛跑了出来。 她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不知是因为被父亲训斥的厉害,还是因为自己一定要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觉得委屈。 然而其实仔细想想,其实从对方的角度来看,或许此时对方也正同她一样,受了父亲责罚,但身为男子,应当没那么容易哭。 允昭大抵也慢慢想到了这一层,被子里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招来侍女换下床铺,自己坐上桌子取出一张信纸,提笔写下娟秀的小字: 「三月初春,允昭白。明臻足下:」 允昭写完这一行,心里却莫名平静不少。她头一回同陌生人写信,原本想直接骂他个狗血淋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试探一番这封信到底能不能送到他手上。 「今日出游,江南春光融融,不知京城是否依旧春寒?」 这大约是一句寒暄,允昭喜欢江南,今日好春光,本该是允昭高兴的一日。也不知京城有没有这么好的春光,允昭听人说京中风光是与江南风光不同的。 「兴之所至,然途中闻足下欠安,万般悬念,故败兴而归。」 写到这里,允昭忍不住冷哼。可不是「败兴而归」吗?本来是趁着春光去游玩,结果在镜湖边遇见了李家小姐,自己还未找她的晦气,反倒被她阴阳怪气地冲撞过来,话里话外都是讥笑,她才知道自己那个远在京城定下婚事的未婚夫为了逃亲去寺庙出了家想要做和尚,中途还被抓了回来。 然而接下来怎么写呢?允昭咬着笔头,思索接下来应该写点什么,过了不久,嘴角不由得扬起笑意,写道:「归家问父,方知足下无恙,头无恙,发无恙,惜足下之忧愁亦无恙。悲之!戚之!」 「允昭未曾预料给足下带来如此烦忧,竟使足下六大皆空,誓愿遁入空门,答报佛祖,允昭之过,惭愧益甚。」允昭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真诚善良,自顾自嘆了一口气,继续写道:「然足下也不必太过忧虑。古人云:一哭二闹三上吊。足下如今才一『闹』,便有如此成效,恐怕日后以死相逼,自是结果出众,离允昭又远了一步。还望足下重振旗鼓,多吃多睡,积攒气力,日后行事,方有惊无险,得能偿失。」 「另,还望足下行风险之举措时吸取教训,谨慎出逃,爱惜名誉,足下虽不拘小节,然既摆脱允昭纠缠未果,也当虑及他人名誉。允昭自认俗世凡人,觅爱追欢,与佛道无缘,还需昂首立身,清白于世。不宣。允昭再拜。」 写完这些,允昭将信纸折好,觉得心情居然奇异的舒畅不少。 不过她心情舒畅了,却没想过那位段二公子的心情舒不舒畅。 段明臻收到信时险些被气笑,当场就要挨着家法的伤去写回信。 信还是段明劼替他取来的,读了之后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样,看着自己弟弟秃着一块头皮,捂着臀就从床上弹起来去找纸笔,倚着门道:「我看这位江南的小姑娘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啊。」 段明臻因为想去做和尚一事挨过一顿家法,刚想坐下写字,又勐地跳起来,将凳子移开,就这么站着躬身写了起来,听到大哥的话,冷笑道:「有趣?再有趣她也是在骂我,我还真就不受这个气!」 他挥毫泼墨,一套动作倒是说不出的豪情万丈。 段明劼摇摇头,「这事本就是你有错在先,丢脸都丢到江南去了,也不怪人家姑娘家家千里送信来责备你几句。」 段明臻闻言嘟囔着,「我想去做和尚又不止是因为她……关她什么事。」 「你心里如何想,别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段明劼道,「在他人看来,不就是你为了抗拒婚事而想要出家吗?传出去世人还不知怎么看你那未婚妻,把未婚夫逼得宁愿出家也不愿娶她。」 他说道此处,看着段明臻像是有了几分反省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消停些吧弟弟,你该庆幸遇见了的是这个叫允昭的姑娘,若此事换了一个人,恐怕因此自缢也不为过。这个世道,你都无法拒绝父母的安排,又如何叫一个弱女子去承受那些流言蜚语、长辈威压呢?」 段明劼从门边离开,窗外飘进一朵海棠,正好落在他的回信上。 允昭收到回信时已经是四月初了,彼时灵歆拿着那封信过来时,允昭都差点忘记了这档子事。 展开信封,还未见到字迹,先从缝隙中落下一朵干枯的海棠花。 允昭将干花从地上拾起,闻见了一缕花香。 展开信纸,开头几句龙飞凤舞: 「十七日,明臻白。允昭足下: 今日卧床,逢卿问候,不胜感激!故今特提笔答谢。」 允昭看到这里忍不住偷笑,联繫起字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人收到信时如何张牙舞爪、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允昭觉得心情更加舒畅了。 「京中桃李争春,万物復甦,但因余院内唯海棠易得,因手伴一朵棠花以赠春光。」 这一句倒是尚算礼貌,然而下一句便让允昭有些牙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概因足下『一哭二闹三上吊』之计策恣意、毒辣,无从道理,但也实有成效。」 允昭倒还想看看他会怎么回嘴,接下来却又变了一副模样,连字迹都清晰隽秀不少。 「然,足下或与余有所误解,余虽确有了却凡尘之意,但不因婚嫁,不为逃脱,实乃因得遇大师相助,个性空明,不染尘垢,心嚮往之。」 这是什么意思?向自己解释他想要遁入空门不是因为逃婚?允昭撇撇嘴,继续往下看。 「至于流言一事,确是余思虑不周,惭之,愧之。今得卿千里锦书,言语尖刻,语气辛辣,先有愤慨,细细思量,亦作理解。但余之性情粗陋为真,婚约一事为家中长辈擅自做主,未有余地,实为不妥。江南与京城相距甚远,你我性情亦非良配,还望足下海涵,凡有机会,自当竭力推拒。足下爱好红尘,人间烟火亦当自由体悟,不必为此婚事束缚。不一,明臻白。」 允昭看罢,倒也说不上生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朵干枯的海棠花。 过了许久,到底还是唤来灵歆去借纸笔。 「四月初三,允昭白。明臻足下: 海棠春欲放,馨香盈满书。彼时春好,心如火烧,辜负春光,为余之过,足下携春寄尺素,当谢欢欣。先前气愤,多有不敬,望足下海涵。出家一事你我所见不一,至此不提。婚约亦非余所期许,余之所愿,得无价宝,求有情郎。君既无意,余亦无情。但希君珍重,再勿伤及无辜,若有力所能及之处,自当襄助。另,江南立夏,渔舟唱晚,作于舟中,字迹潦草,愿君勿怪。允昭拜上。」 信中夹了一片荷叶的一角,绿色的汁水有些洇入纸张。 明臻猜想是那人信手撕下,眼前浮现的却是唐人诗句中「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景象。 他望向面前平如镜面的景江,不知江南的水与京城的水有何不一样。 他这般问了,允昭家中从商,去过北边几处,便想给他说道说道。可惜想了半天,似乎难以描述出那种不同,只好提笔道:「于我而言,江南的水是动的,而京城的水是静的。」 收到回信,明臻看着这一句话皱了眉,便提笔辩驳起来。 这一辩驳,倒开了两边的话匣子,信件一来一往,竟然停不下来。 后来想起时,心里也觉得好笑。 本来是一件双方都不挂心的小事,却在一日一日的期待中变成习惯。 明臻有时也会写他与济惠大师的交谈,把自己的见解写进去,允昭对部分极为认同,而另一部分又有自己的见解,明臻起初不解,看了后面的字,倒也能领会一二分她的想法。 明臻不喜欢当今圣贤当道的科举,父亲在朝为官,又有大哥继承家业,便随了自己的性子整日不务正业,生平好酒,所交酒友不少,但提出如允昭一般见解的人却没有过,婚约一事,明臻虽未在信中言明,但私下里还是稍稍实践过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家中母亲比他更会这些招数,实在无从招架。 段明劼对他二人的事知晓一二,甚至知道明臻将那些信件妥善地放在一个匣子里,有时又会拿出重读,眉飞色舞,时而欢欣,时而皱眉,颇为有趣。 一日见他再次试图劝说父母未果,在院中唉声嘆气,不由得道:「若实在无法,为何不顺了这桩婚事,你二人既互通尺素那么久,想来也并非无话可说。听闻姚家允昭在江南芳名远扬,出了名的聪明活泼,姿容妍丽,若是朝夕相伴,未尝就是一对怨偶。」 「这怎么能行!」段明臻闻言下意识地否决,看向段明劼,却见他笑意从容,倒有了几分不言而喻的意思。 等到京中下雪时,段明臻的回信迟迟未到,直到雪中梅花开得艷丽,那封信才姗姗来迟。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看见允昭熟悉的字迹才安心下来,然而看到后面,人却愣住了。信里说她近日随姑姑到京中探亲,因而信件是中途所作,话里提到她听自己提过常在灵山下那片竹林酒馆喝酒,便想要去看看。 她只说想要去看看。然而段明臻却想的是,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或许是,可以不靠信件交谈的一次。 段明臻早已将她当作好友,不做夫妻,但好友之间见一面似乎也是应当的。 他犹豫着写下回信,最终还是没能写出见一面的话。 然而写完之后,忽然意识到,这封信不知该寄往何处。 他茫然着,心底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阿丑此时进屋禀报导:「二公子!方才济惠大师托人说想邀您去竹林游玩呢!」 竹林? 段明臻转头看向他,鬼使神差地将那封信放进怀中,道:「去回復他我换了衣裳便去!」 阿丑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不会这么巧的。段明臻想。 然而进到酒馆,段明臻还是忍不住四处观望,济惠不免笑道:「你今日心中不平静。可是发生了什么?」 段明臻看向济惠,却没有说话。 济惠也不强求,反倒笑了一声,「少年人啊,少年人。今日便喝酒吃茶吧。」 酒过三巡,段明臻心底那抹期望也就渐渐平息下来。 这座小酒馆不大,段明臻轻易便能看过一圈。并不觉得在场哪一位女子与她相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若是相顾不相识,他们便註定有缘无份,似乎连带着那几份书信的山高水长,也似清风掠过,不过尔尔。但段明臻更想要相信的是,也许他们是另一种有缘无份,就像他们的婚约是双方无意,这一场近在咫尺也没有那么多人间的巧合,只是不曾期待的寻常一日。 若是真的相见,段明臻也许是能够凭藉着他的感觉认出她的。 他莫名地相信。 所以,当底下的声音传来,「小二,可否来一盏江南春?」 段明臻一下子便对上她的眼神,看见了那个女子。 奇异的是,那么多年后,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一身道袍的她,他却已经认不出她了。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