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之并蒂莲》 第1章 故人相见 月朗星稀下,长夜漫漫,但相对而坐的两人丝毫倦怠都没有。 他们对坐相视,沉默不语。一人一身墨绿色的长衫被水洗的有些粗糙。满头长发也只用一根枯莲簪轻轻挽起,眼里透着一点漫不经心,随和的不行。 但在他对面的少年却截然相反,他一袭艳红劲装垂地,三千青丝也用头冠高高束着,年轻的面容无处不透着少年人的轻狂朝气。看上去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 但诡异至极的是,他们的面容长得竟有八九分相似。 “……大概就是这样。” 李相夷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神色冷淡。他看着李莲花被碧茶之毒折磨的瘦弱脸庞,又回忆起刚刚得知的一切,内心愤怒不已。 云彼丘,肖紫衿,都是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好兄弟。可如今李莲花这副模样全是拜他们所赐! 还有那个,自己爱戴,尊敬,视为家人的师兄…… 真是……令人恶心。 李莲花仍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忍不住站起来,好凑近去看他,想仔细看看十年前的自己,“匪夷所思啊,你这真是。”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以这种方式看到那张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新奇的体验让李莲花静不下来。 直到李相夷幽怨地睁眼看他,嫌弃地推着李莲花让他重新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的局面可不像从前了,你最好还是不要乱跑,免得让百川院那群人惹麻烦。” 李相夷听完他这么一番话,又上下扫视着李莲花那身,在他眼里堪称破布的衣服,忽然道:“你真的……不怨吗?” “怨什么?”李莲花被问的一愣,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江湖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常事。我都已经放下了。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找到我师兄的尸首,好去和师傅团……” “单孤刀他就是个骗子!” 李相夷拍桌怒起,道,“还有那云彼丘……他明知碧茶之毒是这世上最烈的毒,还对你下手!几年的情谊都比不上一个女人的花言巧语,你难道……你难道就真的不恨!?” 李莲花被他吼的怔在原地,却浑然不在意后半句话,他抓着前面的重点,冷声问道:“你说我师兄是骗子,是何意?” “李相夷,你把话说清楚。” “……” 这回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半晌过去,李相夷站起身来,道:“我可以说,但我有条件。” “……什么?” “你不怨,不代表我不怨。”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道:“我听方多病说了,明日百川院会把找回来的少师剑公之于众。” 他一字一句道:“我要拿回来,那是李相夷的剑。” 李莲花哑然失笑,指着自己,道:“我是李莲花。那是李……” “可我是李相夷。” 他低头看着怔愣的李莲花,声音低沉:“我不知道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居然会让你……让我会放下一切。” “我要他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第二日一早,方多病就早早等在外面。见李莲花打着哈欠出来,便迎了上去,道:“你今日怎么醒的这么晚?” “啊。” 李莲花甩甩胳膊,慢慢走下楼梯,“昨日没睡好,咱们走吧。”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李相夷才姗姗来迟。他面上戴着一副铁面具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 方多病拉着李莲花走在前面,小声嘀咕道:“我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这个兄弟?” 李莲花拍拍他的肩,道:“小时候他不慎走丢,我也不好总提这伤心事嘛。现在找回来了还不好?” 他转头还不忘冲李相夷使眼色,“对吧,莲蓬?” 李相夷压着嗓音,淡淡地应了一声。 笛飞声慢慢地走在他们后面,吹了一声呼哨,引得李相夷转头看他。他问道:“昨日你说的,属实吗?” 李相夷放慢了速度,让自己的步伐与他持平,道:“笛盟主若是不信我,回去金鸳盟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角丽樵对你可谓是情根深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笛飞声转过眼眸,紧紧盯着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李相夷哼笑一声,“李莲花就是我,我就是李莲花。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我骗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哼。” 笛飞声不再说话,只是走快几步,赶上了前面两人。 四人很快走到了百川院门口,正巧赶上了大会开始。 人群拥挤,李相夷拉着李莲花走在最前面,看清了高台上的几人。此时更是心头火起,被李莲花死死攥住袖口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李莲花转头瞥了眼站在人群后方的笛飞声,拽着李相夷袖子把他往后拉。 乔婉娩走上台前,她望着少师,心中翻滚的酸涩久久不能平复。她眼眶略红,面上有些憔悴。踏步向前,道:“这么多年,能寻到相夷生前从不离手的少师,我们也十分慰藉。今日,望我武林中人,莫忘记惩恶扬善,天下太平的理想。” “不负相夷他心中所愿。” 她话音未落,台下便已响起阵阵私语声。李相夷恍然间记起,从前乔婉娩总会跟在自己身后。一同练剑,习武,打坐。她面上总有温和的笑,婉柔又舒心。 可如今是十年后的光景,从前佳人也寻觅不到半分记忆中的模样。 他又回忆起那些记忆碎片,那日她大婚,心中装下了另一个人。这才在心中叹了口气,不多做言语。 后世的他和阿娩,便是已经无缘了。 笛飞声忽然道:“我还以为,乔婉娩是你的女人。” 李莲花只是转头瞥了他一眼,道:“乔姑娘,她只属于她自己。” 李相夷无声地叹息着,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台上的肖紫衿身上。 高台之上,肖紫衿小心护着乔婉娩,又上前一步,朗声道:“肖某有幸,与诸位一起见证少师剑重见天日。” 话毕,便有人上台去掀开了红布。露出了展台上沉寂已久的少师。 李相夷双手抱胸没说话,李莲花微眯了下眼,同样沉默不语。 方多病兴奋地去拍李莲花,道:“快看!真的是少师!李相夷就是用它自创的相夷太剑,一战惊绝江湖的!” “听说为了博乔姑娘一笑,还在剑柄上系了丈许红绸,在扬州江山笑屋顶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引得万人空巷。” 方多病说这话时满眼都是对曾经李相夷的敬仰与向往。李莲花却毫不留情地哼了一声,道:“也只是少时心性,做事情太夸张了而已。” 李相夷在他背后闻言气愤,用剑柄狠捅了他腰间一下。李莲花被这一下打的猝不及防,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觉得那红绸系的太长了呢。” 李相夷被呛了一下,不满道:“系长点舞起来才好看,你懂什么。” “是啊。”笛飞声在旁边赞同地点点头,“竟这般招摇。” 他这句话又惹得李相夷不快,道:“少年心性,就是招摇些又如何?” 方多病不乐意起来,道:“就是,你俩什么态度啊?这可是你们俩无法觊觎的高度,我看你们纯属妒忌。”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夸赞了,但李相夷这次却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抱着剑没说话,转头继续去看少师。 “诸位若是想尽兴,可上台来比试一番。一炷香内,谁若是能摘得上方的红绸花,谁就有能一碰少师剑的资格。” 肖紫衿话音刚落,香便已经点燃了。方多病高声道:“必须是我!”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和人抢夺起那红绸花。 他们在剑台上打斗着,李莲花三人在台下却唠起嗑来。他问笛飞声:“这认识你这么久了,你背的这把刀叫什么呢?” 笛飞声淡淡道:“刀。” “刀。”李莲花重复了他这个字,诧异问他:“没有名字?” “刀就是刀,要什么名字。” “取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名字,”笛飞声转头过来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不是落入他人之手。” 李莲花不想与他争辩,便摇头无奈道:“你说了算。” 李相夷双眼紧盯着台上,还不忘过来插嘴:“你这么多年武功进步缓慢,没觉得是没给刀取名字的问题吗?” “什么?” “不论刀客剑客,武器都是最重要的,就如同伴侣一般。只有达到了人器合一的地步才能在武道上有所感悟,突破,甚至武术大成。” 李相夷回身过来,歪头看着他背后的那把刀,道:“你给它取个名字,说不定就能突破你那悲风白杨了呢。” 笛飞声看他,哼了一声,没说话。李莲花冲他笑笑,又问他:“那你现在用的这把剑取名字了吗?” “不过是充量之物,我没打算长用。”李相夷的眼睛紧紧盯着剑台,“我要的是少师,那才是李相夷的剑。”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场上又涌来数十人冲到看台上去摘红绸花,却都被飞身上去的李相夷一脚踹了下去。方多病看准时机,却还是被抢先一步。红绸飘落,眼看就要掉在红衣少年手里。 李莲花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笛飞声一掌推上台去的。 李相夷察觉到他跌了过来,便用剑柄再次挑起红绸花,转身去接他。方多病趁机跃起去抢,不慎撞上了他的肩膀,把人撞歪了几分。 李莲花扑在他怀里,李相夷却用剑身一卷,红绸花就这么被拽着落下,正巧掉在刚爬起来的李莲花手里。 方多病落地转头去看,才发现是李莲花不知何时飞了上来。他怀里还抱着红绸花,被李相夷扶起刚刚站稳。 “李莲花?你怎么上来了?” 李莲花闻言只能尴尬笑笑,偏过头狠狠瞪了台下的笛飞声一眼。头疼地叹了口气。 高台上的乔婉娩猛地坐起身来,双眸死死盯着李相夷看,那潇洒红衣的模样像极了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口中不禁喃喃道:“他……好像相夷……” 佛彼白石四人也跟着上前一步,肖紫衿心中大惊,面色阴沉无比。但还是朗声祝贺着李莲花摘得红绸,请他拔剑一试。 “……” 李莲花没说话,方多病却朝他开心,笑道:“李莲花,你踩了什么狗屎运啊。” 李莲花训他,“狗你个头啊。” 白江鹑在高台上道:“这位朋友,并非是四顾门的旧友。敢问尊姓大名啊?” “……哦,”李莲花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在下,姓李。” 纪汉佛与石水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乔婉娩瞪大了双眸,白江鹑喃喃道:“李?” “李什么?” 这个姓几乎牵动了高台上七人所有的精神,都在等着李莲花回答。 “莲……” 李相夷侧身把他挡住,也堵上了李莲花刚吐出半个字的嘴,“这是我家兄长,名为莲花。” “……哦哈哈,原来是李神医啊。久闻大名。”白江鹑出声打破了僵局,“那这位少侠是?” “我是他弟弟,李莲蓬。” 白江鹑细看了他们两眼,才道:“那今日试少师剑的机会,就落在李神医的身上了。” “呃,可是在下不太会使剑啊。”李莲花故作苦恼,话锋一转,又道:“我擅用医术,但舍弟擅长用剑。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吧。” “这……” 佛彼白石四人对视一眼,不作回答。反而是肖紫衿眯了眯眼,笑道:“虽说这绸花既是被李神医摘得,自然得李神医来试。但你若是不愿,我们也自不会强求。” “多谢肖大侠。” 李莲花朝他拱手一礼,转手把剑往李相夷怀里扔去,拉着方多病下了台。 李相夷伸手拔出剑来,朝烈日一指。人群中的笛飞声却悄然捏了块石头在手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正巧砸在雪白剑身上。 剑身猛地碎裂,破成几段砸在地上。 “?!!” 高台上的几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乔婉娩眼前一阵眩晕,险些背过气去。众人赶忙走下台,石水怒斥道:“你竟敢毁少师!” 方多病虽然被眼前一幕也吓的愣神,却也赶忙拦着他们,解释道:“这当中肯定有误会……” 他又转头对李相夷小声问道“这剑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相夷嗤笑几声,把剑柄扔下看台,道:“这剑是假的。”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惊呼,明显不信。白江鹑严肃问他:“你为什么说是假的?” 李相夷抬低头看他,没说话。 乔婉娩闻言只顾的匆忙捡起剑柄,定睛一看,确实是假的。她心神巨震,但仍然朗声道:“当年相夷和无忧剑客一战,剑柄上曾留下一处剑痕。这剑是假的,不是我寻回的少师。 乔婉娩闭了闭眼,声音发沉,“纪院长,剑被调包了。” 第2章 镯子 赏剑大会匆忙停止,众人赶去剑阁。李相夷跳下看台,伸手拉着李莲花就走。方多病见状又去拦他,问道:“你拉着他干什么去呀?” 李莲花只留下一句“我这弟弟就爱凑个热闹”,便被李相夷拉走了,方多病也只得追上去。 人群混乱起来,笛飞声便趁机离开了。 剑阁大厅中央摆放着剑台,上面曾放置的剑就是少师。但摆放在外的少师是假的,此刻剑台又空,众人便乱了阵脚,命人寻找起来。 最后却在剑台下发现了一个大洞。 那洞深不见底,有人猜测贼人便是从这里把少师盗走。李相夷却着急拿回配剑,干脆趁众人不注意,拉着李莲花跳入洞中。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就连方多病也只能惊呼一声。乔婉娩下意识伸手去抓那翻飞起来的红袍,飘带却顺着她的手滑下。 她收回手,怔愣地盯着手心看。随即也跟着跳了下去。肖紫衿在背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安的情绪蔓延开,也只能暗暗攥紧了手心。 众人纷纷落地,打起火折子沿着地道慢慢往前走着。走过一条岔路后,地道瞬间宽阔起来,地面甚至有苔藓长出,明显有些年头了。 李莲花愣了一下,在人群后面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相夷,小声道:“这是你挖的吧?” 李相夷挠挠头,“我记得我没挖这么长啊,大概也就到这吧。可能是贼人挖的。” 方多病忽然指着一个偏僻角落惊道:“那,那有双脚!” “李莲花,过来看!” 李莲花也不跟他贫了,匆忙挤到前面,蹲在尸体身侧仔细观察起来。他二指并拢放在尸体脖颈上,道:“死了,被当胸一剑所杀,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阿柔?” 乔婉娩不可置信地走上前两步,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婢女,惊呼一声。 云彼丘指着地上的两双脚印,道:“他们应当是相对而站,阿柔被刺一剑,贼人便逃了。” 李莲花转头看着那双脚印,心里若有所思。他站起往洞穴深处看去,道:“血液还没凝固,人是刚死的,凶手肯定还没跑远。” 几人继续前行,终于在转角处看到了亮光。抬头看去,才发现那石壁上有个巨大裂缝,阳光从裂缝里透到洞中,正巧打在了走在前头的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只戴了半副面具,他站在光下,侧脸转头往身后看去。 他的背影……当真像极了画像上的李相夷。 乔婉娩没来由的心里抽痛,佛彼白石四人怔愣在原地,肖紫衿面色阴暗,但也一言不发。 李相夷把这一切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地挡在他身后,轻轻推着人往前走,道:“想必这里就是出口吧。如果我没记错,外面就是普渡寺。” 石水严肃道:“贼人很可能会藏身寺庙,回去命所有刑探,严查普渡寺。我们先走。” 李相夷足尖轻点,下一刻便弯腰托着李莲花向裂缝飞去,还不忘喊上方多病。 “哎!你们等等我呀。” 方多病跟在他们身后往普渡寺走,不禁问道:“你们出来干嘛?不去找贼人吗?” “贼人很大可能就在寺庙里的僧人。”李莲花道:“你没发现地上那脚印,模样很像寺庙里僧人穿的草鞋吗?” “普渡寺半月前新来了一名僧人,时间这么巧,你不觉得有蹊跷?” 方多病被提醒了,当即道:“石院主他们还不知道呢,我去告诉他们,让刑探来搜!” 他话音刚落便运着轻功飞走了,留下欲言又止的李莲花和李相夷在原地。 李相夷扶额,“他一直都是这么风风火火的?” “你和他半斤八两,还有心思说别人?李门主。”李莲花瞥他一眼,“不是你说的吗,少年心性。” 李相夷怼了他胳膊一下,问道:“你从哪知道的,普渡寺半月前来的僧人?” “无了方丈说的。”李莲花催他,“行了快走吧,一会等百川院那帮人来了就难找了。” 李相夷道:“分头找吧,要快。” 他脚下提气,又要用轻功飞走。吓得李莲花赶紧扯着人胳膊给他拉回来了。李相夷纳闷回头看他,却迎面得了李莲花一句骂。 “你是真不怕被佛彼白石看到婆娑步啊?李门主。” 李莲花把他往反方向推了一把,恨铁不成钢道:“走着找!” 年轻人,真是不懂珍惜内力。 “呦,李施主来的正巧。百川院的乔女侠正在屋里饮茶,你也一起来吧。” 李莲花:…… 百川院的人来的这么快?? 他看着无了方丈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内心恨不得骂出声来,再叫上李相夷赶紧跑。 他面上讪笑几声,还是跟着他进了房。 一张茶桌,坐了三个人。 李莲花和乔婉娩对坐,无了方丈抬手倒了茶在二人跟前,“二位请吧。” 乔婉娩笑道:“原来方丈与李先生早相识。” “……” 李莲花瞥眼看了无了一眼,方丈却不卖他人情,冷哼一声,道:“相识早晚都没关系,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怕只怕重见之时,故人对面不相识。” 他话落,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乔婉娩一眼。 乔婉娩一愣,问道:“方丈何意?难道……李先生,我们以前见过?” “哦。”李莲花笑道:“那自是不曾。无了方丈呢,他讲经讲习惯了,爱谈这些。只是我这个人呢,只看好个人的选择。” 他四两拨千斤的把话引走,无了道:“前世因,今世果。躲不开的何不面对呀?” “呵呵,李施主应当有许多话想对乔女侠说才是,干嘛只对着老衲唠叨啊?”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绕过李莲花往门外走,还不忘交代几句:“讲经堂还等着老衲过去讲经呢,你们聊。” 乔婉娩抬头看他,开口问道:“李先生……”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开门声打断了。 李相夷搜完了寺里寺外还是找不到贼人,便只能过来找李莲花。谁知刚开门就看见他正和乔婉娩对坐,推门的手登时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李莲花却如同看到希望一般叫他,“莲蓬。” 他从蒲团上站起,走过去悄声问他,“找到了吗?” 李相夷摇摇头,转身在无了的蒲团上坐下。李莲花见乔婉娩一直盯着李相夷看,便开口唤她:“乔姑娘?乔姑娘?” 乔婉娩勉强回过神来,应了他一声。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发问,“李先生,这位是你……弟弟?但未曾听先生提起过。” “啊,这不是嘛。”李莲花道:“我们兄弟二人自小体弱多病,那时家里为了让莲蓬活命,这才把他送到寺庙里来求医,后来我们失了音讯。后来我游历到此,才和他联系上。” 他编起谎话来一套一套的,李相夷都险些被他唬住。他迎着乔婉娩的目光点了点头,又道:“乔姑娘,其实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李先生请讲。” 李相夷道:“幼时我曾在普渡寺结识一人,唤做慧源,我们二人关系匪浅,只是后来我随兄长离开,便与他断了联系。” 他不去看李莲花震惊的目光,继续道:“之后我听说他进了金鸳盟,改名狮魂。想请乔姑娘帮忙寻一寻。” “狮魂……” 乔婉娩暗自思索一番,道:“这事我定帮先生查清楚。” 李相夷冲她笑笑,“那就多谢乔姑娘了。” 李莲花被他一番话搞得头疼,便毫不客气地使唤起人来,“哎,这壶里没水了。你去帮我再添一壶。” 李相夷知道他心里有气,老老实实下地去接水了。长柄勺被他拿在手里,下意识地背在身后,食指在上面慢慢点着。 这是李相夷从小练剑的习惯,乔婉娩已经见过不知多次了,早已烂熟于心。 所以当她再次看见这个动作时,心里便猝然一惊,当即想站起。但碍于李莲花还在她对面坐着,只能强忍着冲动。可手里却死死攥着茶杯。 李莲花把一切尽收眼底,主动开口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道:“那寻找狮魂这件事就拜托乔姑娘了,我与莲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李相夷刚捧了满壶的茶水,转身就被李莲花拉着往门外走,险些一个站不稳摔了手里的茶壶。匆忙之下,他把壶往乔婉娩的方向抛去,下意识就要叫她,“阿——”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把人拖出门去,留下怔愣在原地的乔婉娩。 她望着两人匆忙离去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手里的茶壶。 他……刚刚是要叫阿娩吗…… “哎,你慢点。” 李莲花拽着他闷头往外跑,门廊拐弯的地方正巧撞上了方多病。他动作一顿,李相夷趁机把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李莲花正了正神色,问道:“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方多病焦急道:“不过乔女侠说在窗外看见个人影,于是便追了出去。可等我们赶到,她和人影都不见了,大家正四处找人呢。” 李莲花严肃道:“分头找,快。” 李相夷比他更快,话音将落便带着李莲花运起轻功飞出寺庙。方多病跟不上,只能在后面喊他,“李莲花!” 两道人影没入围墙,早已远去。 方多病只能叹气一声,转身离去。 寺外,李相夷已经顾不上李莲花了。他脚下生风,寻找的速度不敢停歇。很快又飞回百川院门口。李莲花原本在后面用婆娑步还能跟上,可到了百川院里不敢多用功,速度便慢了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相夷越跑越远。气的他在后面喊人:“李莲蓬!” 这称呼让李相夷顿了顿,总算舍得停下来等等他。李莲花跑到他跟前,伸手去拽他:“这在后面喊你那么多声都不停,像你这么找什么时候能找到。” 李相夷怒道:“阿娩她有喘症,出了事怎么办!” 李莲花被他气的想骂人:“你能不能小声点,这是百川院,小心被人认出来!” “现在整个百川院都在找人,贼人要是有点脑子又怎么可能往外跑。” 他拉着李相夷跑回剑阁,指着底下的洞穴道:“先从这找!” 李相夷不多言,径直拉着他跳了下去。 洞底漆黑,不透一丝光。李莲花脚下刚落地,就被激起来的灰呛的开始咳嗽。 李相夷屏住呼吸,点起火折子往四周看去。李莲花还没咳完,反而喘的更厉害了。 李相夷觉出些不对,转头看他:“你怎么……” 李莲花早就跑出不知多远,拿着一块布捂着口鼻,见他转头,便招了招手。 李相夷不明所以的过去,就看见他摊开手,手心里有一把灰。他道:“这是刚才地上的灰。” “咱们第一次下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也不是普通的灰,是香灰。” 李相夷怔愣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地面。香灰难找,可在地上顺着若有若无的痕迹也能看得出来。灰顺着地面延伸到另外一条不起眼的隧道。 李莲花拉着他往那隧道跑去,道:“就在这。” “咳咳——” 隧道深处,乔婉娩被反绑在地上,不断咳着。她面前站着个和尚打扮的男子,手里紧紧握着的正是被偷窃的少师。 “是……阿柔告诉你,香灰粉能引发我的喘症……你拿来对付我……” 乔婉娩抬头死死瞪着他:“她对你真是无话不说……咳咳——” “都是她逼我的!”那和尚狰狞道:“我说了,我不是不还少师,我只是想留它在我身边多待几日!” “……你……你害死了阿柔……”乔婉娩大喘着粗气,可空气里都是香灰粉的味道,每一次呼吸胸口内都闷痛不已,“还这般懦弱的为自己开脱……咳咳……” “够了!” 和尚一把拔出少师,怒吼道:“现在外面都是百川院的人,他们封锁了山头,把我困在这。我只能把你绑了,把你的一只手剁下来,看他们放不放我!” 他举剑慢慢逼近,乔婉娩瞪大了双眸却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师剑的寒光照过来,剑尖抵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不——” 千钧一发之际,红影飞过。那和尚身形一弯,被一脚踹飞出去。少师脱手,被来人接住。他落地顺手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和尚的喉咙。 “你也配碰少师?” 寒光一闪而逝,李相夷手持少师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和尚的喉咙,一脚把他踢进洞穴深处,撞在了石壁上。 和尚抽搐几下,最后不动了。 乔婉娩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日思夜想的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李相夷转头看她,“阿……” “乔姑娘!你没事吧?” 赶来的李莲花连忙开口挡住了李相夷的嘴。 他蹲下身开始解绳索,道:“你还好吗?” “……”乔婉娩张了张嘴,道:“李先生……为何在此……” 李莲花手上动作不停,道:“大家都在找你,只是我运气好罢了。功夫不济,只能带着莲蓬一起来,耽误了些时间。让乔姑娘受惊了。” 乔婉娩勉强一笑,“我去追那贼人……他却从袖中撒出一把香灰粉……引发了我的喘症……我不敌……反而被他抓住……李先生今日救命之恩……婉娩铭记于心……” 李相夷掂了掂手里的少师,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他趁两人说话的功夫赶紧把剑收回鞘中,他见绳索已解,于是道:“外面都在找……”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见乔婉娩抖着手挽起袖子,露出手上的一只翠玉镯子来回翻看着。那镯子越看越眼熟,李相夷怔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曾在哪见过。 “……” 他默不作声,慢慢后退了几步。 第3章 李相夷的质问 李莲花也想起了这镯子,但只是笑笑,道:“乔姑娘,看来你很珍视这个玉镯。” 乔婉娩运气一阵,勉强恢复了几分,“刚才被狠磕一下,我还怕磕坏了,还好没事……” “我们还是赶快出去吧……” 李莲花轻轻应了一声,扶着她站起来。慢慢地往出口走。 乔婉娩喘症犯的很厉害,李莲花一手扶着她,一手举着火折子照明。李相夷在他身后跟着,一路无话。 隧道很长,等到三人走过了不知第几个岔口,乔婉娩终于走不动了。李莲花便拉着她在路边歇下。她咳嗽的厉害,平日里温婉的面容都苍白无力。 李莲花下意识地叫她:“阿娩,你怎么样了?” 他说完这句才觉得不对起来,但乔婉娩已经转过头,双眸含泪地看着李莲花。 乔婉娩眼前似乎又浮现起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总爱穿一身红衣,张扬肆意。但总会笑着看她,从手心里拿糖出来哄人。 可明月已沉西海。 李相夷摇摇头,抬脚便往出口走。李莲花转头看他,却只见李相夷冲他做了几个口型。 你自己处理。 李相夷运气轻功飞走,只留洞中李莲花和乔婉娩两人。 “……相夷……” 乔婉娩喃喃着叫他,伸手试探着去抓李莲花的胳膊,“相夷你来了……” 李莲花不语,只是笑着看她。 乔婉娩摸到了实质的触感,心底更欢喜起来,她慢慢凑过去,满眼是欣喜:“你今天肯跟我说话了吗?” 李莲花面对着曾经相爱之人,到底还是有些眷恋。可也清楚,现在的李莲花绝无可能回到从前。 “……唉……” 李相夷是从剑阁的洞中飞上去的。百川院的人都被派出去找乔婉娩了,偌大的剑阁此时空无一人。 他环顾四周,内心开始思考起趁这个时候把少师拿走的可能性。半晌过去却自顾自摇了摇头,否决了这种想法。 李相夷开始在百川院里四处闲逛,遥想起当初四顾门还在时,这里便是门下最大的一处分院。即使多年过去,沧海桑田变幻不知几许,虽不能说完全没有改变,但和记忆中的也相差无几。 他那时候刚刚建立四顾门,诸多事宜都需要门主亲自跑下打点。以至于各大分院都留有李相夷一间房。日日打扫,以备不时之需。 李相夷抬手在门廊上慢慢滑动,待走到一处门扉前,指尖用力轻轻一推,门开了。露出记忆中古朴的小间。 他不常在百川院住,但东西还是偷偷留了一些的,藏在暗处,谁都没说过,无人知晓。 李相夷左看右看没人,闪身关门进屋。他爬上床头,伸手在里间摸索,抠下一个机关。墙壁上便应声弹出暗格,他一股脑的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全摆在床榻上。 有小儿玩物,有零嘴,更多的是暗器飞刀。 他来回翻看着这些东西,把已经坏掉的吃食扔回暗格。揣着暗器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门扉掩上,阳光再次撒在床榻上,好似无人来过。 李相夷拿完了东西也没心思留在这,脚下使力飞出百川院,拐弯去了普渡寺。 他从围墙上翻下时碰巧遇到抱着昏迷的乔婉娩回来的李莲花,便凑过去探了探乔婉娩的鼻息。手还没缩回来就被李莲花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 李莲花训他:“这人还没死呢,摸什么鼻息。” 李相夷转头瞪了他一眼,从鼻子里挤出哼声来,撇过头不再看他了。 乔婉娩幽幽转醒,口中仍然迷糊不清地喊着李相夷的名字。 李莲花有些怔愣地地看她,直到乔婉娩挣扎着睁开双眼,这才道:“乔姑娘?” 而乔婉娩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没说话。 李莲花又提高了声音喊她:“乔姑娘?你没事吧?” 李相夷斜着靠在柱子上,歪头看他,道:“气血不足,情绪上涌攻心。你那不是有药?” 李莲花这才想起,便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布袋,一边拆封口,一边道:“还是莲蓬提醒我了。我这里呢,刚好有些药,你可以先缓解一下。” 他手中布袋还没拆完,就被乔婉娩急匆匆的一把抢过去。她双手颤抖着摩挲着布袋上的花纹,眼中泪滴滚落,似是无法相信,抬头焦急地问李莲花:“这香囊……这香囊为何在你这里?!” “……” 李莲花先是“啊”了一声,开始转述起陈年往事:“这个香囊呢,是我在东海行医之时,偶然在海滩上捡到的。” 末了,他还特地去问乔婉娩:“你认得此物吗?” 乔婉娩眼皮微动,又是两滴泪珠滚落。捏着香囊的手不自觉的发抖,不甘心地问他:“你发现的……只有这香囊吗?” 李相夷本不想看这悲情一幕,转身欲走。可此时却顿住了身形,转身低头看着李莲花,忽然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些什么话来。 李莲花目光深远,似乎回忆起了从前。他语气不同往日的平和,带了几分沉重:“当时海面上死了很多的人,这个香囊,就是我在其中一个尸体上发现的。” “……”乔婉娩垂下眼眸,缓慢问道:“什么样子?” “你见到的人……什么样子?” “这个……记得不大清楚了。” 李莲花撇过头思索一番,甚至特地看了李相夷几眼,道:“那个人大约二十岁左右吧,左腕上带着一串佛珠串。” “……” 李相夷闻言默默地扯低衣袖,遮住了那串佛珠。 乔婉娩慢慢垂下了拉着李莲花胳膊的手,她不再流泪了,只是心如死灰般地低下头去。 李相夷见不得乔婉娩这副模样,便下意识想开口安慰她,抬头就被李莲花使了一记眼刀。安慰的话愣是在喉咙里拐了个弯,到底没出口。 李莲花道:“若这当真是乔姑娘旧人之物,那李某还是物归原主较好。” 他看见乔婉娩把香囊死死抱在怀里,肩膀不断颤抖耸动着。李莲花沉默不语,半晌过去,才拍拍衣袍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拉她:“乔姑娘,我们还是……” 他的手还没碰到乔婉娩,蓦然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三人抬头看去,只见肖紫衿运转轻功从天而降,他怒云满面,拔剑便冲李莲花攻来,可剑到一半就被同样赶来的方多病弹飞。 方多病冷声质问道:“肖大侠这是要做什么?” 肖紫衿用剑柄指向李莲花,“他试图对阿娩不轨,该他所受!若是阿娩有任何闪失,我要他的命!” 李相夷仍然保持着斜靠在凉亭柱上的姿势没动,他定定的看着肖紫衿,忽然觉得,对这个好兄弟,自己好似从来没看透,甚至了解他。 方多病持剑挡在李莲花跟前,怒道:“不问缘由,妄断是非就出手伤人,亏你还是四顾门的人!” “四顾门……” “四顾门已经散了十年了。” 李相夷抱臂接了肖紫衿的话。 他从暗处里走出来,手里紧紧握着少师剑,一字一句道:“对吗?肖大侠。” 四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李相夷身上。他丝毫不惧,反而走上前去。面具之下看不出神色,只能听见少年的声音冷的可怕:“当年金鸳盟与四顾门大战,双方皆惨败。金鸳盟人才死的死散的散,这十年来更是被武林中人联手剿杀,但仍然存活下来。” “可四顾门呢?” 李相夷冷笑道:“战死的同门尸骨未寒,四顾门便着急解散,连门主是死是活都不知。十年了,如今笛飞声重回金鸳盟,百川院倒还只会借着四顾门的名声当了个江湖刑堂。” 他越走越近,往日里眉眼弯弯的眸子在此刻都显的有些令人发怵,“真是可笑至极。” 夜空寂静的可怕。 肖紫衿曾经是见识过李相夷震怒的,他生气起来不会歇斯底里,不会拔剑怒斥。而是抱着剑歪头看人,往日里张扬肆意的模样也通通化作冷面阎罗,一口伶牙俐齿如尖刀刺骨般毫不留情的戳人伤口,伤人于无形。 没人能在李相夷震怒之下讨到好。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李莲花最先觉出不对来,一把上去拉着李相夷往回拽。一边拽他还一边道:“肖大侠见谅。我这弟弟自小嘴毒,又从小听四顾门的事迹长大,对曾经的李门主最是钦佩敬仰。出口话难听了些,我这给各位赔个不是。” 他嘴上说着,一手在李相夷腰间狠掐了一把软肉。 李相夷被这股剧痛激的面色几近扭曲,猝不及防的让李莲花钻了空子,硬是拉着他道了个歉。 “……他……”肖紫衿回过神来,哪见面前之人还有半分记忆里李相夷的模样。 他也只觉得自己刚刚被一个毛头小子下了面子,当即怒道:“这贼人我要一并带走!” 李莲花转头疯狂朝方多病使眼色,后者多少也是半个人精,立马开口道:“肖大侠未免太仗势欺人了吧?百川院好歹也给我天机堂三分薄面。你若是敢欺负我方多病的朋友,就别怪我撕破脸了。” 肖紫衿冷下面色,但也不说话了。 李莲花这时才又站出来,解释道:“肖大侠也别误会,我只是碰巧遇见了乔姑娘,被人挟持进了地道。只可惜我武功不才,没来得及去通知各位。匆忙之下才带着莲蓬进去救人。毕竟人命关天。我身为医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肖紫衿冷哼道:“还敢编造救美之词,你也配!” 他再次拔剑相向,却被猛地站起身来的乔婉娩出声阻止:“紫衿,住手!” 可她身体实在过于虚弱,胸腔内的钝痛如浪潮一般,话音刚落便已摇摇欲坠,勉强扶着柱子才没有倒下。肖紫衿见状赶忙收起剑,只来得及扔下一句“我不跟你们计较”。就带着乔婉娩离开了。 方多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吐槽道:“这肖紫衿什么毛病啊。” 李莲花恭维他,“天机堂少主果然威武啊。” 可他话锋一转,又道:“可你与当今大侠撕破脸,这还怎么进百川院啊?” 方多病哼了一声,“本少爷就是看不惯他仗势欺人的做派。” 他这头哼完肖紫衿,又转头目如灿光地看着李相夷,语气里充满赞赏,两三步冲到对方跟前,开怀地笑了,“我说你啊,居然这么会说话。之前算本少爷小瞧你了。你可以啊,堵的那肖紫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完又抱着胳膊,喜滋滋地看着李相夷,“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与我一样赞同师傅的人。本少爷今日开心,请你吃饭!” 李相夷:?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字眼,问道:“你师父?谁?” 方多病自然答道:“当然是天下第一,李相夷啊。” 李莲花在背后忍笑忍的辛苦,忍俊不禁道:“好了,这事先等会再说吧。我们先把少师送回去,余下的事再做打算。” 经他这么一提醒,方多病这才注意到李相夷手里的少师。他“哇”地喊了一声,又马上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之后,凑近了李相夷,小声道:“你拿回少师了啊,趁着没送回去呢,给我看看呗?” 李相夷招架不住他,朝李莲花寻求帮助。 但对方同样回了他几个口型,转身回坐在凉亭里了。 “……行,但是,我有话问你。” 李相夷问他:“你说你师傅是李相夷,可我怎么不记得他有收你这么个弟子啊?” 方多病抱着尔雅剑得意一笑,把当年事一五一十的讲了。还兴冲冲道:“我现在可与当年不一样了。看着吧,我一定会找到师傅的!” 李相夷难得沉默起来。 李莲花这时候也走过来了,拉过他悄声说话,道:“小宝根子确实不错,有潜质。” 李相夷震惊道:“你认真的?” “那当然了。”李莲花抬手点他胸膛,认真道:“李门主,一诺千金啊。” “可这是你答应……” “哎,你可别。”李莲花抬手打断他,“当时应下这话的可是李相夷。” 李相夷被他怼的哑口无言。 “喂!” 方多病在后面叫他们,“说完了吗!” “少师剑倒是给我看看啊!” 第4章 试探 少师寻回,一切终于暂且安定下来。李相夷与李莲花趁着夜色出寺庙回了趟莲花楼,对杯畅饮。 虽然稀里糊涂的被李莲花糊弄的多了个徒弟,李相夷到底还是对方多病很上心。 确实正如他所说,方多病不仅天赋出群,悟性也很好。剑招剑意一过便会,还能反推几招出来,和李相夷特意收敛的实力打个平手。 李相夷也曾在夜半时分和李莲花对饮之时,感慨一下自己当年第一次遇到方多病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病恹恹的孩子,整日坐在轮椅上闷闷不乐。手里耍着一把沉重的铁刀,练的不得章法。 自己给了他一把木剑,许下承诺:如果他能站起来,自己就收他这个徒弟。 “哈。”李相夷长叹一口气,“那时候他还叫单孤刀舅舅呢……” 李莲花恍然间听见了熟悉的名字,这回轮到自己问他了:“你之前不肯说师兄后来如何,现在拿到少师了,说吧。” 李相夷端酒的动作猛地顿住,又不说话了。 “还不说?” 李莲花叹了一口气,“那算了。” “你不问我?”李相夷诧异抬头看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李莲花晃着酒盏高举对月,面上尽是酒意薰出来的红晕,声音也似真似幻:“你不想说,就算我逼你又如何呢?”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 李相夷愣了片刻,笑了。他伸手和李莲花碰了个杯,郑重道:“一定会告诉你的。” 笛飞声在普渡寺待的无聊,也跟着下了山来寻他们。正巧碰见李相夷拆开一坛酒,便也跟着要了两杯。 酒过三巡,难免染上些许醉意。笛飞声拉着李相夷要举杯的胳膊,道:“打一架。” 这个时候的李相夷仍然是少年,醉酒之下竟也爽快应下他的要求。夜半的竹叶簌簌,只能依着月光勉强辨认。莲花楼前点了几盏灯,照亮了门前这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 李莲花嚷道:“注意分寸,别把我这莲花楼拆了啊。” 少师早已交给百川院了,李相夷手里拿着一把另外的剑。此时剑身出鞘,锋鸣之间寒光四射。剑尖指向两人中间放着的酒坛,道:“此战点到为止,谁最先打破酒坛,就算谁赢!” 笛飞声举起长刀,一语不发,脚下却猛然使力,刀光便冲着酒坛砍去。 李相夷比他更快,转起婆娑步,翻转着手腕挑起酒坛上的红绳,抛向空中。 酒坛自空中落下,两人已过了几十招。刀光剑影之间谁也不相让,明月沉西海的锋芒撞上悲风催八荒的沉重,一时不分伯仲。 这一幕仿佛重演了当年东海之战的一角,但此刻只有凌厉的战意,洒脱和争强好胜,没有血海深仇。酒坛早就丢到不知哪去了,定好的规则也被激起的战意冲散。 李莲花用手支着下巴慢慢抿着杯子里的酒,歪头看着他们打架。心底竟也生了几分想摸剑的痒意。 刎颈一直缠绕在他腕间,他抬手甩出,自月光下用手指摩挲着细长的剑身。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多病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笛飞声和李相夷仿若无人之境,打斗的激烈。李莲花背对着他坐在酒桌旁。 “喂!” 方多病跑过去叫李莲花,问道:“他们两个怎么打起来了?” 李莲花不动声色地收了刎颈,抬手把酒杯推给他。散漫道:“切磋而已。” “来,喝一杯。” 方多病见他们二人战斗并没有杀意显露,便不疑有他。在桌旁坐下,接了李莲花的杯子满饮一杯。和他闲聊起来:“你们不是要在普渡寺找人吗?怎么出来了?” “这不是也没什么事吗。”李莲花挥挥衣袖,拿着酒坛子给自己斟满一杯:“寺内禁止饮酒,出来喝两杯,明天再回去也不耽误什么。” 方多病不满道:“你们都出来居然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 他伸手抢过酒坛子来给自己倒酒。李莲花也不恼,知道他心里有气,便道:“只有我们出来了,阿飞是自己跟上来的。气大伤身啊方小宝。” “再者,你不是百川院的刑探吗,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自是当你还有事务要办,就没去打搅你。” 李莲花说完,弯腰从桌底又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到他跟前。见方多病面露疑色,他又道:“从山脚下集市里买的,点心,吃吧。” 方多病哼哼两声,抬手接过来。拆开包装塞了一块在嘴里。 李莲花见他那副高兴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深深觉得自己像在哄孩子一样。 方多病吃着点心看着那边两人的战斗,越看越心惊。笛飞声的内力被封,因此耍出来的都是剑招和刀法。这二人又都是当世的武学奇才,动作间奇快无比又利落迅速。 方多病自然是看不出来两人的剑招刀法。只觉得这场战斗畅快淋漓,每一招都让人感到震撼。 “方才那一剑!……居然能这么用……” 他不断惊叹,瞪大的双眸紧紧盯着二人。生怕自己错过一招一式。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逝,李相夷和笛飞声的战斗也接近尾声。 竟是平手。 “真是痛快!”笛飞声难得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我之前还以为此生没有机会能与你一战了。” 李相夷也很久没有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战斗了,刚激烈动完的身体热的要命,便随手解了外袍搭在胳膊上。 他也跟着笑了两声,重新坐回桌边。这才注意到看着自己一脸惊艳的方多病,“哎?你回来了啊。” 方多病猛地站起来,一把握住了李相夷的手,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兴奋和仰慕:“没想到你在武学上的造诣竟有如此高深,能不能教教我啊!” “……啊?”李相夷反应过来,笑着问他:“你这是要认我做师傅?你不是说李相夷才是你师傅吗?” “而且阿飞功力也不低啊,你怎么不去找他?” “我可不教。” “我又不用刀。” 两人的回答应和在一起,让李莲花都忍不笑出声来。 吵闹混合着笑声荡开,一夜热闹。 李莲花第二日是在普渡寺的客房里醒来的。 他有些腰酸背痛,脑袋浑浑噩噩的。还未散去的睡意和头疼笼罩在眼前,让人皱着眉头不安分的来回翻身。 李相夷蹲在他床边,默默地看着李莲花的动作。半晌过去,他伸手捏住了李莲花的鼻子。 呼吸不畅的感觉终于把李莲花从床榻上逼了起来。他有些恼怒的撑着胳膊坐起,揉着跳动的太阳穴,不耐烦道:“大早上的你闹什么啊李莲蓬,你不觉得扰人清梦是很不道德的吗。” 李相夷坐在他床榻边上,无聊至极的用手来回扒拉李莲花搭在衣架上的外袍,“已经快晌午了,你昨日喝了好多,一觉到现在。百川院那些人来找你好多回了,可都是我替你挡下来的。” 李相夷冷哼一声:“恩将仇报。” 李莲花有点宿醉头疼,不想搭理他。抬手把外袍从衣架上拉下来,披在身上。抬着胳膊慢慢地往身上套。 门口处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李相夷戴好面具跑去开门,是寺庙里的小沙弥。 “李施主,门外百川院的各位到访,有事找二位。来询问小李施主醒了没有。” 李相夷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回头看向李莲花。李莲花冲他点点头,他这才摆手道:“让他们进来吧。” 小沙弥点点头,走去了院外。 不多时。纪汉佛,云彼丘和白江鹑便走进门来,云彼丘手里还拿着个分量不轻的木盒。 纪汉佛冲他微微颔首:“李神医。” 他又瞥见一旁抱臂站着的李相夷,同样打了声招呼:“李少侠。” 李相夷冷然地点点头,没说话。 “是几位院主啊。” 李莲花开口打了声招呼,撑着胳膊想站起身来,但因脱力没成功。纪汉佛见他那副样子便开口劝他:“你身体虚弱,还是不要起来了。” “哎,这见笑了。”李莲花有些不好意思,苦笑几声。 云彼丘打开木盒,拿出了里面存放的少师剑,“昨日多亏李神医与李少侠,我们才能寻回少师。今日我们特地带来,好让两位一睹少师。” 他一边说着,伸手把少师递到了李莲花跟前,“请。” 李相夷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几人的动作。 李莲花愣了片刻,推拒道:“几位院主真是会开玩笑,这宝剑我哪有资格?” 云彼丘举着剑的手不为所动,“李神医言重了,上手试试,无碍的” “……” 李莲花眼神闪烁,没接也没说话。 “他不试,我来。” 李相夷突然出声,出手极快。云彼丘只得看清一道红影,手中少师便被抽走了。 三人讶异地看着他的动作,李相夷抬手拔出少师,顺手挽了几个剑花,笑道:“左右这少师回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云院主。” 他特地咬重了后面的三个字,双眸定定的看着云彼丘的脸,一字一句道:“不会不让吧?” “……”云彼丘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自是不可能。” “那就好。” 李相夷很快打断他的话,他把少师掂在手中,以双指摩挲着剑刃,慢慢朝剑尖划去,到了最后再轻轻一弹。 弹剑的动作流畅熟练,甚至剑身都发出一声锋鸣。云彼丘望着他瞳孔猛缩,纪汉佛与白江鹑也骇然对视一眼。 这是李相夷曾经擦完剑一直会做的小动作。 “原来声音是一样的啊。” 李相夷忽然感慨一句,抬手把剑重新插回剑鞘里,侧身往李莲花跟前递,问道:“你要不要试试?” 声音?什么意思? 纪汉佛赶忙问他,“李少侠,你说声音是一样的,是何意啊?” 李相夷自然道:“我曾有一位铸剑师朋友,和他争论过每把剑的锋鸣之声是否有何不同。从前我听的剑声不过普通佩剑,但今日难得目睹名剑少师一次,当然也要听听这锋鸣了。” “啊……”他心下了然,便不再多语。 李相夷伸到李莲花跟前的剑豪不动摇。李莲花看着面露难色,但眼下也不好推脱了。便伸手接了过来,“我可不会用剑啊……” 他双手郑重接过少师,颇为不熟练地掂了掂剑身,一手艰难地慢慢上挪,按到剑柄上,卯足了力气往外拔,但奈何身体瘦弱,一次两次也没能成功。雪白的剑身也只出鞘两三寸,便再难拔动半分了。 李莲花干笑两声,还是摁着剑柄,把剑身重新插回剑鞘。递回给云彼丘,“我觉得吧,我能摸摸剑身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还请几位院主收好。” 云彼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又转头去看抱臂站在一旁的李相夷,这才伸手收回少师,重新放入木匣中。 “是我们考虑不周了。”纪汉佛淡笑着打圆场,“这李神医的身体虚弱,的确是拿不动这把剑。” 李莲花点头应和着,“好剑。” 白江鹑却轻咳几声,道:“这个……李神医啊,在下一直有一个疑问啊。” “为何李神医的弟弟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闻言,李莲花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转头瞥了李相夷一眼。 他慢悠悠地撑着胳膊站起身来,一手搭在眸色瞬间冷然的李相夷肩膀上,状作无奈道:“我这弟弟呢,以前在寺庙里习过武,算是个江湖中人。朋友多,仇家也不少。这昨日赏剑大会毕竟是云集了各方人士。 他一个人也无所谓了,主要呢,是带着我。我身体也不好。这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回了老家也没法跟爹娘交代啊。” 李莲花这番话说的言辞恳切,无奈中包含了三分对家人的关切,任谁听了都得信上大半。李相夷内心好笑,若不是他知根知底,只怕也会被这毫无破绽的理由给骗了去。 第5章 花生粥 云彼丘探究的眼神始终在他二人身上流连,白江鹑听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干笑两声:“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云彼丘忽然道:“昨日事发突然,李神医与李少侠想必还未用过早膳吧。” 还未等两人反应,他便冲门外喊道:“云川。” 话音刚落,一侍从端着两杯白玉碗跨进屋内。云彼丘道:“这是我特意差人,从醉江楼买来的花生粥,用于早膳最合适不过。算的上是当地特色了。” 他目光如炬,“两位,尝尝?” “……” 李莲花脸色未变,只是道:“那李某……” 李相夷却拦在他的身前,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李莲花将要抬起来的胳膊,“抱歉,云院主。” 云彼丘看向李相夷,道:“李少侠这是何意?” 李相夷盯着他的眼睛回望过去,拱手道:“李某谢过云院主好意了,只是我们兄弟俩都对花生这类有些过敏之症,无福消受了。” 李莲花身中天下至毒碧茶,其他毒素自然无甚效用。吃几口倒也无妨。可他却不愿让李莲花去吃那碗花生粥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李相夷一人会花生过敏,云彼丘他们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呢? 果然,在他说完这番话后,那三人面色皆变,尤其是云彼丘。 “……过敏吗……” 云彼丘眼神深沉,语气也意味不明,“二位还真是和我曾经的一位故友很像呢……” 李相夷微不可察地笑了两声,道:“若云院主说的是花生过敏,我想这大概没有什么,毕竟天下人无数,花生过敏的人多如山海,何来相像一说呢。” 白江鹑挥手叫侍从退下。白玉碗与实木发出的碰撞声让云彼丘回了神。他面露犹豫,开口也是有些踌躇:“嗯……那个,李少侠。” “你说……如果有个人为了女人,就对他自己最敬重的朋友下毒。害他跌入了东海,尸骨无存。” “你说这个人……该不该死?” 李相夷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轻蔑笑意,语气也颇为夸张:“该死怎么能够,如果我要是被下毒的那个,就算是爬,我也要从东海爬回来,把这个人杀了。解我心头之恨。” “哦,不对,不能杀了。” 李相夷死死瞪着云彼丘有些瑟缩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我也要让他中一次相同的毒,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感觉。” “但你也说那是曾经了。”李莲花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死了的人,又如何会恨呢?” “我觉得吧,都忘记吧。” “……” 李相夷最烦他这副样子,甚至想不管不顾跟李莲花吵起来。但终究还是顾忌着有别人在场,只得愤然转身出门去,留下李莲花一个人。 李莲花笑笑:“抱歉了各位院长,我这个弟弟他脾性不太好,让各位见笑了。” 云彼丘喃喃道:“如何会忘呢……” 普渡寺外,肖紫衿焦急地来回走动。远远地见三人出来,便迫不及待冲上前问道:“怎么样?” 纪汉佛与白江鹑齐齐摇头,白江鹑叹道:“两个都试过了,根本不是。” 几人结伴往百川院走,乔婉娩却在木门后露出身影,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悲哀。 她敛起神色,转身去了李莲花的屋子,从袖中递出一封信来。那信封隐隐发黄,已经有些年头了,落款处正写着狮魂的名字。 “李先生之前拜托我查狮魂的下落。”乔婉娩道:“他曾在十年前寄过一封书信给我,是出自薛玉镇采莲庄。” 李莲花冲她道谢:“这人海茫茫,能得一些细微线索已是不易了。多谢乔姑娘。” “其实……今日我来,还有一事。” 乔婉娩垂下眉眼,低声道:“那个香囊……” 李莲花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哦,那个香囊啊。” 他很快从衣襟里扯出了香囊,抬手直接送到乔婉娩跟前,语气轻快:“这既然是乔姑娘旧友之物,那便还予乔姑娘吧。” “……” 乔婉娩看着香囊久久不语。直到李莲花开口唤她,乔婉娩这才抬头看去,半晌才慢慢接过。 “这是我亲手给他做的……”她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抚过柔软布料上的纹路,眼中泪珠滚落,打湿了香囊:“十年了……我守着这个念想守了十年……” “……罢了。” 她转身,抬手将香囊抛进火炉中。 火焰逐渐旺起,慢慢吞噬了香囊。李莲花内心复杂,却也未将心中所念说出口。 “这十年的等待,都结束了。” 乔婉娩的这句话似是放下,似是麻木。 她朝着李莲花微微欠身,转身离去。 迎面正巧碰上来寻人的方多病,乔婉娩也只是一语不发,慢慢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往门外走。 方多病看了她的背影一会,转头去找李莲花了,“这乔姑娘怎么也来了?” “……” 他见李莲花面色沉重,又不说话。心下起了玩笑的心思,冲人悄声道:“我可告诉你啊,人家乔姑娘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你可少打歪心思啊。”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方多病继续道:“我听院子里的小和尚说了,几位院主都来过了,云院主好像还拿了少师剑来呢。” 李莲花手上拆信,头也不抬:“昨天李莲蓬不是让你摸过了吗。怎么,还想试啊?” “多摸几次怎么了。”方多病朝他哼道:“对了,我看他气势汹汹的往莲花楼去了,你俩吵架了?” 李莲花愣了一下,“没有。” 方多病拿了桌上喝完的药碗,转身就走,“我可不管你俩。” “无了方丈说等你喝完了药去找他,快去吧。” ———————— “李相夷,你羞辱我!” 被暴怒的笛飞声掐着脖子抵在房柱上的时候,李莲花是万般无奈,“我说老笛啊,你这偷听人墙角可不是个好习惯。” 笛飞声震怒道:“当年我一直以为我险赢你半招是凭实力,结果你今天告诉我,胜之不武!” 李莲花闻言却收了那副笑脸,冷然道:“你是说这一切你都不知情?” “……有意思。” 他话音刚落,便瞥见敞开的房门外闪过一道银光,一柄剑呼啸着穿过门廊朝笛飞声猛地攻来。笛飞声被迫松开手,转身躲避。 剑刃擦着李莲花的耳朵死死钉在柱上,削落几根他鬓角边的几缕发丝。 李相夷大步流星的走入房间,狠瞪了一眼李莲花,抬手将剑拔了下来。 笛飞声沉声道:“你也知道他中毒了。” 李相夷轻轻地嗯了一声,转头看他,“那你可知,他怎么中的毒吗?” “光靠云彼丘一个人,他可没理由下这天下至毒。笛盟主,你那金鸳盟我看还是该整顿整顿了。” 李相夷收回剑站着,还不忘拉李莲花一把,抬手给他掸着衣领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别到时候摔在自己人手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多病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笛飞声与李相夷看似平和,实则剑拔弩张。李莲花站在一旁有些面色不虞,见他来了这才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哎,你来的正好。” 方多病不明就里的走过去,开口问道:“他俩怎么了?” “哎呀这你就别管了。”李莲花拉着他往外走,道:“咱们该启程了。” “哎?去哪?” 他往前走着,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抬手扬了扬。 “薛玉镇,采莲庄。” ———— 深夜,莲花楼。 方多病还在百川院处理后续事宜没有回来,笛飞声也不知跑到哪去了。李莲花见四下无人,便端了一坛子酒过来,放到李相夷跟前。 李相夷瞥他一眼,没说话。可只有李莲花知道,他生气了。 “行了,别斜眼看我了。”李莲花开了酒坛的红封,慢慢给他倒了一满碗的酒,“我知道你在气什么。” 李相夷冷笑两声:“你知道什么?” “知道那云彼丘给你下毒,知道他今日拿花生粥试探?” “从前我就说过,往日种种李莲花放的下,我李相夷可放不下。” 他越说越激动,见李莲花仍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桌怒道:“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怨?!” 李莲花沉默不语。 一点都不怨?那自是不可能。 但又能如何呢?杀回四顾门,重拾起李李相夷的身份,昭告整个武林,他李相夷没死,然后碧茶毒发身亡? 李莲花望着远处草地上撒泼打滚的狐狸精,淡淡道:“我了解你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可能是未来的一切?但这些我都不清楚。” “你肯定知道,十年前东海大战后我回到四顾门,看见的那些场景吧。” 李相夷冷哼一声。 李莲花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成立四顾门的初衷,是为了匡扶正义,让武林天下太平。” “但真的有真正的天下太平吗?” “四顾门和金鸳盟大战,死伤无数。不单单是武林众人,那些平民百姓更是惨遭横祸。我从前只觉得,只要我厉害了,我是天下第一,就一定能让天下太平。” 他的声音透着平和感,说的每一件事似乎只是闲谈而已。看似亲切近人的外表下却总有若即若离的疏离,冷漠。仿佛这天下都与他无关。 李相夷第一次这直观地看到李莲花这副模样。他听着李莲花说话,脑子里却在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曾经,李莲花还是李相夷的时候,他张狂热烈,桀骜不驯。眼眸与心脏无时无刻都是炽热的,独有少年人那一份真情。窣窣竹林下的少师剑影满是张扬轻狂,年轻气盛。 李相夷是这样的,李莲花为什么不是? 他几近混沌地思考着,耳边李莲花的说话声逐渐清晰起来,慢慢唤回了思绪。 “离开四顾门后,我发现我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所以我试着忘记过去种种,去接受新的生活,这些我以前从没体验过的生活。” 李莲花喝了一口酒,轻轻地笑了出来:“直到第五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慢慢地忘了江湖,忘了曾经那些恩怨。后来啊,我忙着好好生活,去享受我剩下的人生。” “……” 李相夷听他说完,半晌无话。 李莲花喝完一杯酒,听见他问自己:“你开心吗?” 李莲花一愣:“什么?” 李相夷不回答他的话,抬眼看他,却道:“我一直以为,把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是碧茶之毒。等毒解了,你就又能变回那个万人敬仰的天下第一,李相夷。” “但现在看又不是这么回事。”李相夷重新给他斟满酒,“你不愿回四顾门,不愿回到以前,我也不强求了。” 他又给自己面前的酒举起,“好吧,你说服我了。” “祝李莲花长命百岁。” 李莲花呆愣片刻,又低头看着看着面前的酒,忽然笑了。他也跟着举杯,碰了一下。 “也祝你长命百岁,永远都是天下第一。” 两人相视一笑,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李莲花抬头去倒,听见李相夷话锋一转,又道:“但他们犯下的错,还是得偿还。” “李莲花可以宽恕一切,李相夷不会。” 李莲花失笑,抬手在他脑门上扣了一下。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是又问道:“这关于师兄的一切,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李相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总归是要跑一趟采莲庄的,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有些事,有些真相。总得你自己去看。从别人嘴里听出来,反而更残酷。” 李相夷又笑笑,“当然,我生性凉薄,有时候不介意让你的生活残酷一下。” 李莲花知道他这是在阴阳自己说他的事,可也忍不住笑起来。李相夷瞪他,“笑什么?” 李莲花有些欣慰地和他碰了碰杯,“笑你成长了。” 第6章 拆了百川院盖新房 宿醉,头疼。 李莲花不是第一次喝醉了,但这么剧烈的头疼还是首例。他艰难地撑着胳膊想从床榻上爬起来,却不慎手臂脱力,重新摔回去。 他没力气再动,头疼的要命。只能断断续续的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和李相夷喝酒,谈心……然后呢? 李莲花仰躺在榻上,茫然地转头看看四周,却更惊心地发现,这不是他的房间。 正巧这时笛飞声推门进来。见他醒了,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李莲花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那副样子,问道:“大清早的,你怎么一副幸亏我没死的模样?” 笛飞声再次庆幸,甚至有感慨的看着他,让李莲花更毛骨悚然了。 “你终于醒了。” 李莲花恢复了点力气,艰难爬起来问他:“昨晚……发生什么了?” 笛飞声看他一眼,语气不明,道:“你不记得了?” 李莲花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仔细回忆着。可除了疼痛以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只得摇摇头。 笛飞声进屋,在桌边坐下。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全堆在桌上,道:“你昨晚和李相夷对饮,都喝醉了。” 他顿了顿,有些难以置信道:“李相夷拉着你要结拜,你扯着他,不让他往地上跪,还说……” 李莲花沉默片刻,还是问他:“说什么?” “你说衣服脏了得你洗,求他别跪。” “……” 昔日里巧舌如簧的李神医,头一次这么讨厌说话。尤其是笛飞声说完后还把头转了过去,憋笑憋的肩膀都在用力。 李莲花重新躺回去,只觉得世界真是如此魔幻。思考着把李相夷和笛飞声丢在原地,拉着莲花楼一日内赶去血域这辈子不回中原的可能性有多高。 尤其是笛飞声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我知你酒量好,千杯不醉。但真没想到,你醉酒居然……” 李莲花劈手扔了个枕头过去,甚至用上了扬州慢,照着笛飞声头扔的,结果被对方挡下。 李相夷推门进来,衣服乱糟糟的套在身上,发冠也歪了。他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底还有乌青,整个人脏的不行,和往日里的模样相去甚远。 似乎是没有睡醒一般,李相夷忽悠着脚步往床榻的方向走,走近了才看见被褥被拱起不大不小的一团。他眯着眼睛仔细盯了半晌,才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李莲花?” 李莲花把自己缩的更小了,不说话。 他听见李相夷沙哑着嗓子问自己:“昨天晚上……怎么了?为何我一早醒在树杈上?” 笛飞声在他身后,笑声几乎掩饰不住,“你拉着他要结拜,李莲花拦着你不让你跪。说衣服还要他来洗。后来又打起来了,因为你说要把莲花楼拆了重建,材料就去拆百川院的房子。” 李相夷迷茫地转头看他,似乎不能理解笛飞声在说什么。 “我回来啦——” 方多病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刚从集市上赶回来,推开莲花楼的大门,却一个人都没见到。他上了二楼,这才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三人。 李相夷背对着他,床榻上还躺着李莲花,笛飞声坐在桌旁忍不住笑。方多病满脸狐疑,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李相夷下意识转头看他,却忘了自己没戴面具。方多病冷不丁的对上他的脸,心里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日在百川院里看到的李相夷画像。 画像虽只有一个侧脸,但仍然能看出主人的意气风发,英姿俊朗。 但很不凑巧,李相夷如今宿醉刚醒,浑身朝气大打折扣不说,连衣裳都有些脏污。实在是难以和画像上联系在一起。 方多病也只是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来,之前他就觉得李莲花的侧脸也很像,可如今再看李莲蓬,这亲兄弟长得像也无可厚非吧? 方多病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也就没再深究。 不过他更好奇另一个事:“你们为什么都在我房间?” “……” 李莲花果断爬起来,“我去烧菜。” 方多病:? 李相夷跟在他身后,“我去买菜。” 方多病:?? 笛飞声抱着刀第一个冲出门去,“我去杀人。” 方多病:???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买什么菜啊莲蓬兄!我这才刚买回来啊!” 今日启程去采莲庄。楼里人多,路途又远。李莲花昨晚便决定去最近的集市采买物品,因此一早便拉着楼出发,上了官道。 李相夷刚收拾完自己一身狼狈,转头就去找前头赶车的李莲花。他脚下生风,一瞬便已坐到李莲花身旁。拔剑出来慢慢擦拭着。 李莲花一边赶马,跟他闲聊起来:“一会跟我一起去集市,帮我拿东西。” “给你当苦力?”李相夷专心擦剑,头也不抬,“好处呢?” 李莲花掏出自己惯用的忽悠人伎俩,“东西呢,是大家一起用的,这不也有你一份吗。” 李相夷淡淡地瞥他一眼,并不听他话。 “我这每日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跟个老妈子一样,帮我搬个东西怎么了?” 李相夷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现在扫地做饭的是方多病,劈柴是阿飞,我锄地浇菜,你就洗了个衣服。真要论起来,我干的活还比你多呢。” “什么叫就洗了个衣服,我洗衣服不累吗?”李莲花难得较真,和他争辩起来。车也不好好赶了,“你衣服最难洗。” 他们二人在前头吵闹着,方多病却忽然探出头来,手里还扬着不少卷宗,出声叫李莲花:“哎,别吵了,这是你要的东西。” 李莲花闻言转头看了过来,又冲李相夷白了一眼。把手里的鞭子往他怀里一扔,使唤人赶车,自己则回了楼里和方多病研究卷宗去了。 李相夷哑然失笑,但也打心底庆幸,李莲花如今还有几分精力和人拌几句嘴。更显得有了几分生气。 他不太会赶车,但方才看着李莲花的动作,心里也摸索的差不多了。李相夷慢慢晃悠着手里的鞭子,却魂游天外,出神去了。 碧茶之毒无药可解,凭借他如今大满贯的扬州慢内力能将其压制。可自己来到这此间世上便已是匪夷所思,更不知是否哪天会突然消失。不能全依赖扬州慢。 那便只能靠忘川花了。 可李相夷一想到后来那万分珍贵的救命稻草被李莲花献给了皇帝,便马上气不打一处来。可思索及此,他意识到这也是为了救方家,别无他选。 事实摆在眼前,李相夷无话可说。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罗摩鼎……已经被单孤刀得去了,那便只能从四枚天冰与母痋下手了。李相夷心下打定了注意,又开始想如何解决那所谓单孤刀的尸体。 “嫁衣杀人?” 李莲花翻看着卷宗,眉头轻皱着。 方多病把卷宗摊开放在桌子上。指着上面用朱砂红笔标注的一处地方,“十年里,采莲庄办了三件喜事,死了三位新娘。可诡异的是这中间隔了好几年,三位新娘死的时候,身上都穿着同一件嫁衣。” 方多病压低了声音,“传说这件嫁衣来历不明 ,怨气重重。每个穿上它的人最后都会遭遇不幸……” “嘶……太可怕了。” 李莲花感叹一声,又瞥了方多病一眼,“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声音压那么低干什么,吓唬我呢?” 方多病笑了两声,听见李莲花问他:“十年里死了三位新娘,就没找到原因吗?” “没有,都是溺毙。但现场都找不到其他人,每次都以意外结案了。”方多病转头,从地上包袱里翻出其他卷宗,一股脑的全堆在桌上,道:“这些是三起案子的详细记录。” 两人慢慢翻看起来,笛飞声就站在一旁看着。远方忽然传来一声鸟鸣,他转头朝外看,下一刻便窜出楼去,运起轻功朝密林飞奔。 “哎!”方多病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阿飞!你干什么去!” 李莲花手抓着他的衣袍下摆,把人重新拉回椅子上,“他可能是想出去透透气呗。哎你别管那么多了,快一起看,到了采莲庄有的忙了。” 他举起一叠卷宗,在方多病眼前晃了晃,“我方才看了,这最近一起杀人案就在前几日。亡者,是采莲庄少庄主郭祸的新婚妻子,威远镖局的独女。涉及江湖,百川院有权调查。” “今天先到附近城镇休息一下,我们明日再往薛玉镇走。” 这厢李莲花还等着他的回答,却不想方多病却抬头,狐疑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要我找这采莲庄的案子干什么?” 李莲花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忽悠道:“我呢,是想去找一个人,可以通过他找到我另一个好友。” “此人名唤狮魂,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十年前,采莲庄。” “十年前……”方多病低声喃喃,惊异道:“你这个朋友最后消失在十年前,采莲庄第一次发生命案也是在十年前。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啊?” “方大刑探果真敏锐。”李莲花面上真诚地恭维他,“所以采莲庄这还是得你走一趟。” 方多病不吃他这一套,冷哼道:“你少来,你就是想撺掇本少爷帮你找人,我才没那闲工夫呢。” 他斩钉截铁,“这好不容易有了笛飞声的线索,我必须得找到他!” 李莲花看他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好笑。他拿着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道:“那好吧。那待我找到了狮魂,顺便帮你问问笛飞声的下落。” “……?” 方多病狐疑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莲花表现得异常无辜:“因为这个狮魂就是金鸳盟的人啊。” 方多病闻言顿时气极,他拍桌怒起,狠瞪着李莲花:“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莲花只轻飘飘地回道:“所以你去不去嘛?” 方多病简直要被他这副样子气死了,但拿他始终没办法,只好大喊道:“不去!” 他这头气势汹汹的走了,不大一会儿又气势汹汹的回来,猛地摔了一小包东西,砸在李莲花怀里。 李莲花拿起来一看,是个药包。 “半夜咳的那么大声,吵死人了。”方多病语气依旧不好,“这是我买的止咳药材,自己熬!本少爷才不管。” 李莲花忍不住笑出来,又被方大少狠瞪了一眼。他赶忙收起笑意,问道:“你不是没钱了吗,这怎么买的药材啊?” 方多病却一改怒颜,眉开眼笑起来,“你的。” 李莲花:? “我的?”他重复了一遍,内心逐渐不安起来,沉声问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抽屉,柜子,还有床头。” 方多病掰着手指细数起来,“还有米缸底下也藏着一些,你的老婆本不都在这些地方吗。” 李莲花被狠狠震撼到了,他猛地站起来,却又听见方多病感叹道:“还有啊,我说你这个楼到底是怎么建的,居然在床下还有暗格。我从那挖出来不少呢,这暗格是你自己弄的吗?” 暗格?什么暗格? 李莲花还在怔愣着。行驶途中,不断颠簸着的莲花楼却猛地刹车顿住。他险些站不稳,扶住了墙壁才勉强保持身形。方多病压根没防备,向后栽倒过去,仰面倒在地上。 李相夷一脚踹开大门,从外面蹿回来。往一楼的卧房狂奔过去。不大会又跑回来,薅着方多病的领子把人从地上猛地拉起。 他面色臭的要命,阴冷中带着点颤抖的不可置信,哆嗦着声音问方多病:“暗格……你动了床下的暗格?” 方多病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对,对啊。” “都,都没了?” 方多病一头雾水,但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花没了。” “……你…呼…你……” 李相夷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抬手一拳砸在方多病脸上,“那是我的钱!” “方多病!!今天我打不死你我就不叫李相——李莲蓬!!!” 第7章 初到采莲庄 “无颜参见尊上。” 寂静山林中,一袭黑衣的男人单膝跪地,手持额上。冲笛飞声恭敬行礼。 笛飞声应下,问道:“你吹响信号唤我来此,是有何发现?” “是。”无颜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来,递给笛飞声,“先前照尊上的吩咐,我们已经将整个莲花楼纳入警戒范围,果然发现了不少万圣道和百川院的监视人手。” “百川院的人多数是云彼丘的,已经被我们清空了。但万圣道来人实在狡猾,在得知自己被发现后当场便服毒自尽,我们没有抓住。” 笛飞声冷笑一声,“还挺警惕。” 万圣道吗,还果真如李相夷所料。可若真如他所说,那角丽谯岂不是…… 他暗自思索着,又问道:“盟中还有多少可用人手?” “盟中如今大小事务全由角丽谯定夺,可用的人已不足百。而且尊上曾经留下来的旧部这段时间也多少被百川院发现,属下……” 无颜说话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笛飞声瞥他一眼,“什么?” 无颜这才坚定道:“属下斗胆认为,他们能被抓,里面也有角丽谯的手笔。” “……” 笛飞声未语,只是暗自握紧了怀里的刀。半晌才挥挥手让无颜下去。待他走后,又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翻看起来。 他蹙着眉头看完信封,又重新整理好,揣进怀里。这才转身离去,回了莲花楼。 莲花楼的行驶速度缓慢,也并不难找。笛飞声脚下生风,刚踏进门就看见三个人正坐在桌边喝茶,谈论着什么。 只不过,方多病的背影怎么看起来好像,胖了一点? 他绕过去,坐在空位上,低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头时却冷不丁的看见了方多病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肥了不止一圈的脸。 笛飞声先是被吓到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李莲花,却又眼尖地发现李相夷的嘴角居然也添了几道青痕。 “……” 笛飞声的眼睛在他俩身上来回转,“你们打架了?” 李相夷淡淡地抿了一口茶,动作不慎牵扯到嘴角的伤口,也没说出话来。李莲花瞥了他一眼,解释道:“没什么,就是方多病把他的老婆本偷出来花了,现在好了,欠债了。” “……啊?” 笛飞声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方多病,艰难出声问他:“天机山庄……已经沦落至此了吗?” ??几人一路上虽然磕磕绊绊,但总归也算是顺利地到了薛玉镇,行至采莲庄大门前。 采莲庄因莲远近闻名,郭庄主又尤好淡雅风月之事,因此整个大门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彩莲,门外小池中更是栽种了不少,花瓣色泽艳丽又不失清雅,实乃莲中仙品。连空气中都透着淡淡的莲香。 “嘶……奇怪……” 方多病奇道:“这采莲庄才死过人,按说这几天还在办丧事呢,看上去怎么完全不像啊。” 这确实奇也怪哉。李莲花暗自腹诽,七天丧期明明未到,府上合该挂满白绫,祭奠亡者。可眼前这大门金碧生辉,一点哀悼的意味都看不出来。 “这一看就有问题,还琢磨什么呢?”李相夷捅捅他后腰,拉着方多病就去敲门。 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满是诡异褶皱的老妇人的面孔。她一双浑浊的老眼胆怯地打量着几人,没敢先出声。 方多病举起百川院刑探的令牌,道:“百川院,查案。”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清了那刑探的牌子,脸上终于有所松懈。这才松开了紧抓大门的双手,微微侧身让开路,道:“进来吧……” 她颤颤巍巍地打开大门,在前头领路。笛飞声率先进去,李莲花却不着急走,在后头和方多病咬耳朵,“哎,你偷拿刑探的牌子,不是被石水要回去了吗。” “做大事不拘小节。” 方多病笑眯眯地看他,答非所问道:“这不重要。” 李莲花看他,方多病又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抬脚进了采莲庄的大门。 待他进了门,李相夷这才默默道:“偷拿的。” 李莲花点点头,“嗯,偷拿的。” 采莲庄果真不负莲的盛名,四方院落中水池占据了大部分地方,恰逢时节,池中莲花盛开,与荷叶相映。几人来的匆忙,没有递拜帖。可来往的下人如同没发现他们的存在一般,仍是各忙各的事。 整个院子静的可怕,只有洒扫声慢慢划拉着地。仆从皆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怠慢。 笛飞声环顾四周,声音中略带赞扬,“这采莲庄的仆人,倒是很有礼数啊。” 老妇人笑道:“采莲庄的规矩,未得老爷之令,不多言,不乱看。知礼数,不逾矩。老太婆姓姜,是这的管家。几位有什么事就跟老太婆说吧。” 李莲花盯着那满池色泽鲜艳的有些过分的莲花沉默片刻,又转过头来看那姜管家,道:“老人家,莲花呢有许多种颜色,我还从未见过采莲庄这种颜色。不知道是何品种啊?” “实不相瞒,我们老爷爱莲,精心研制了一套养莲秘诀。精心呵护,才养的出如此珍贵的彩莲。”姜管家面上浮起笑容,伸手指向水池,“老爷为这莲赐名为,流光玉婉。” 几人闲谈间,忽然听见从门廊深处传来阵阵哭喊声。方多病几步上前,便看见一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怒气满面,一婢女正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认错。 那中年男子气血上头,瞪着眼大骂道:“我说过多少次!莲是高贵之物,岂可用鸡毛,豆饼这等污浊肥料!” “给我狠狠的打,以后长长记性!” 他一声令下,身边两名小厮便低头上前,一人一边拽着婢女的胳膊往外拉。方多病快步上前,喝止了他们的动作。 那中年男子仍在气头上,见来者生人,沉声道:“你是何人?” 方多病一举令牌,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中年男子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们。 “采莲庄声名远扬,惩戒个丫鬟竟下这般狠手。”方多病一脸无辜的笑意,话里的意思却扎的人不太好:“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那中年男子确是个人精,当下便摆出一副和蔼的笑脸来,把几人迎进会客厅。李相夷知道后面的情形,没心思跟他们走。便随意找了个赏莲的理由离开了。 李莲花在他背后小声道:“别太张扬。” 李相夷回他一个笑,转身快步消失在拐角处。 采莲庄的案子,李相夷没兴趣。 能吸引他的,只有那所谓单孤刀的遗体。 李相夷轻功极好,两三步绕开庄内来回走动的下人。来到了狮魂笔记中提到的埋藏地点。他抬头看看树梢,脚下用力,整个人飞到顶端,站在树杈上眺望远方,整个采莲庄被他尽览无余。 等尸体被挖出来了,要怎么和李莲花说? 越临近这个时刻,李相夷心里就越止不住胡思乱想。 说你找了整整十年的师兄其实是个欺师灭祖的小人? 说你从小敬仰,当家人一般的师兄其实一直在暗中妒忌你,一直想要毁了你? 李相夷紧紧抿着唇,垂下眼眸,飞身离去。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顺着池塘小路去寻李莲花他们。他步伐轻快,没一会儿就看见远处笛飞声朝这边迎面走来,后面还回荡着方多病的怒吼。 李相夷探头看他,问道:“怎的又吵起来了?” 笛飞声抱剑冷哼一声,“我不过说了事实。” 李莲花在后面慢声哄了方多病几句,也拉着他走过来。四人并肩漫步走到一处盛开着莲花的池塘边,笛飞声冲池塘示意:“这就是三次发现尸体的地方。” 方多病低头细看几眼,道:“这里除了岸边草长湿滑,确实容易失足落水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蹊跷。” 他有些失落,“可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有点线索估计也早都没了。” “我看还有啊,怎就没线索了。”李相夷转头看着李莲花,笑道:“对吧?” 方多病奇道:“这怎么说?” 李莲花本想提点他两句,叫方多病自己悟出来,余光却瞥见笛飞声又要摇头感叹一句“无知”。 他怕再吵起来,便赶快开口道:“我们刚来就看出这里容易落水,那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的下人和老爷能不知道吗?” “你是说……”方多病摩挲着下巴,思索道:“这整个草地就有问题?可这不明摆着呢吗,不踩到草地怎么落水啊?” “那郭庄主能重金买的来寿山石。”李相夷指着不远处的漆黑石头,“不想着在这也放几块?” 李莲花却摇头否定了他的说辞,“他买这寿山石是为了修改格局风水,定然不能随便乱放。” 几人在庄内闲逛半晌,也没能讨论出来些什么。李相夷有意隐瞒,打着哈哈跟李莲花讨论案情。 李莲花不傻,当然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也不怪他,拉着几人去了薛玉镇上,随便找了一家酒楼,道:“就这家了。” 李相夷不解问他:“来这干嘛?你肚子饿了?” “你怎么就知道吃?”方多病跟着堵他一句。 李莲花却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来都来了,尝尝当地美食,品品风土人情嘛。说不定还会有新发现呢?” 他果断推着方多病往里进,“走!肚子都饿瘪了。” “茶馆酒肆之地,闲话最多。”笛飞声瞥他一眼,率先踏进门去。李莲花在他背后夸他,被方多病听个正着。 方多病不甘示弱地先他一步走进去,“切,谁不会啊。” 他们二人进了门去,李莲花在后面却笑起来,冲李相夷道:“李门主,知道了吗?” 从前李相夷在酒楼吃饭是不愿坐大厅的,一定要开一间最好的包间单独吃。一切的消息来源也都是手下去寻来给他看,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方法。 李相夷不满瞪他一眼,伸手拉他进去,“我这不也来了吗。” 李莲花进门环顾一周,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旁边还有一桌吃菜喝酒的,不过吃相不太雅观,一群人一边吃一边说话,唾沫星子横飞。 他一手按下方多病抬手叫小二的胳膊,一手去后面捞想要跑的李相夷,拉着二人坐在桌边,这才招手叫来小二,要了两个菜。 方多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满道:“不是饿了吗,为什么才点两个菜?” 李莲花头都不抬,从他手里拿过茶壶:“好歹是方大少自己赚的钱,不得省着点花吗。” 方多病抬眼瞪他,没在说话。 旁边那桌人不停在闲聊,忽然说到了采莲庄最近的命案上。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侧耳倾听着。 李莲花主动搭话起来,打着路过文人的身份跟他们打听起这事。那男人同他闲聊几句,得知几人要去采莲庄赏莲,便马上低起脸色,小声道:“你们赏莲没啥,但是我劝你们啊,最近还是别去了。那啊,刚死过人!” 他旁边另外一人也道:“这采莲庄啊,邪门的很!十年里娶一个新娘就死一个,说这里面没点什么事,谁信啊?据说啊,有恶灵作祟!” 李莲花状若惊恐,小声附和道:“这么吓人呢?” 他对面那男子却一脸不以为意:“什么恶灵作祟。我看啊,就是那采莲庄的庄主心眼不好,让老天惩罚他!” “就是!”同伴愤恨道:“庄里的下人个个不当人看,只要有谁不顺他的心,那是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听说这郭老爷的发妻也是被他活活给逼死的,真不是个东西。” 李莲花却疑问道:“既然如此,那十年前的许娘子为何还要嫁给他啊?” 那男子唉声:“这公子就有所不知了,听闻那许娘子是乐籍,这有人给她赎身,能享荣华富贵谁不乐意啊。” 李莲花偏过头来与几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捧起了茶杯慢慢喝着。他余光瞥见门外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身影,转头一看,却是上午刚见过的郭祸。 呦,说曹操,曹操到。 第8章 夜探嫁衣 那桌人正热火朝天地笑骂着郭庄主,当然也说到了他儿子身上。一句“他那老实巴交的儿子也快了吧”,引得满堂哄笑。 结果一人抬头,便看见郭祸臭着一张脸慢慢走过来。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赶紧叫同伴噤声,几人低头吃菜,不敢回头去看他。 李莲花抬手招呼人过来,郭祸见了他们脸色才好转一些,客套几句后便在桌边坐下。 一姑娘忽然端了几碟小菜过来放在桌上,柔声道:“对不起呀郭少主,刚才客人们说了难听的话您别介意。这些小菜就算我代他们道歉的。” 郭祸笑笑,“无妨。” “现在庄上一片乱,我就在这里请几位吃个便饭吧?” 李莲花下意识地拒绝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方多病却出言打断他:“一顿便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郭祸满脸懵地转头,李莲花抬眼瞪他。方多病权当没看见,张口报起菜名来,“来一份——” “松鼠鳜鱼,冰糖肘子,香菜牛肉,粉蒸排骨,香酥鸡翅,四喜丸子,油炸酥鱼,红烧炖猪蹄筋。还有一个清炖羊排。” 最后一字吐出,方多病慢慢地眨了眨一双铜铃大眼。十分期待地笑了笑。桌上四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方多病浑然不觉,还笑着挑了挑眉。 那姑娘愣了愣,好半天才干笑着应下,匆忙回了后厨。 李相夷在郭祸看不到的地方暗戳戳地比了个大拇指给他。 这个时候客人不是很多,菜很快便上好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了满满一桌子,那姑娘端着最后一盘菜过来,道:“不好意思各位,今日本店的香菜卖完了,给各位换了一份芹菜牛肉。” 方多病赶紧摆手说没事,便招呼着几人趁热吃。他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第一个下了嘴,吃的不亦乐乎。 饶是李相夷这种挑嘴的,此时也不得不佩服他这菜点的真好。几日赶路的日子,让几人吃了好几天的素。但李莲花吃惯了素菜,笛飞声又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就是苦了方多病和李相夷。 请客是郭祸主动提的,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多吃几口,不再提自己家里的那些事。 李相夷嘴里嚼着菜,收回了看向郭祸的目光。叫李莲花给自己夹菜,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吃那个。 最后李莲花忍无可忍:“你不会自己夹?” 李相夷举着碗异常无辜:“我够不到。” —————— 是夜,采莲庄。 李相夷坐在床榻上歪头看过去,瞥见正俯首桌案上的李莲花,他正低头写着明日要赠与郭庄主的诗。 李相夷闲的发慌,凑过去坐在他身旁,“你会写诗?” 李莲花头也不抬,笔下不停,“你不会?” “从前在四顾门里净处理事务了,哪有心思干这个。”李相夷挪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他慢慢躺下,“我又不是文人,写诗干嘛。” 李莲花操着一口训小孩的口气跟他说话,苦口婆心道:“这有空呢,就多读点书,肚子里有点墨水没坏处。”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只会识字一样。” 李相夷抬手去扒拉他的胳膊,看李莲花拿起那张写好了诗的纸慢慢吹着。墨迹未干,毛笔笔尖上滴落的墨水眼看就要砸在李莲花的袖口上,被眼疾手快的李相夷伸手挡开。 墨水在他葱白如玉的手指上慢慢滑下,李相夷才拽了条帕子轻轻擦拭着。他坐起来,一边擦一边探头去看李莲花写的诗。 结果越看越不对。 “……你这诗,挺有意思。” 李莲花拱手道:“谬赞了。” 李相夷忍不住笑出来。可笑着笑着,他又记起单孤刀尸首那事。心里又不免得揪起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跟李莲花说。 这头李莲花收好诗,转眼便见原来还笑嘻嘻的李相夷沉了脸色,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于是问道:“怎么不开心了?” 李相夷回过神来,看着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李莲花定定地看他,伸手拉住了李相夷的手腕,举到两人眼前,道:“你知道你有心事的时候,手会不停扯衣摆吗?” “是关于师兄吧?” 李莲花松手放开他的手腕,环抱着胸道:“你若是没想好,我不会逼你说。你呢,也不必纠结于我能不能接受,编造说辞。” “这遮遮掩掩的真相,其实大可不必。” “……” 李相夷忽然道:“好。” 他抬头来看着李莲花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 两人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响动,甚至隐约可见一道黑影。李相夷的手已经摁在了剑上,警惕地盯着窗口。 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过去开了窗户。 漆黑夜幕下,只有屋檐处的灯笼和月光能带来几分光亮。窗口处站着一人,她半边面容被惨白的月光晃的虚实不分,诡异的褶皱更是犹如攀爬在人脸上的虫子一般,惊的李莲花往后退了两步。 他身后却突然撞上一人,又把人吓了一跳。 李相夷不知何时窜了过来,正站在他身后。李莲花气的瞪他一眼,转头却看那窗外人影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姜管家。 李莲花试探着跟她打招呼,“姜婆婆,是你啊。” 姜管家却不理他,仍然是挥舞着手中艾叶枝杈,沾着左手碗中的水,不断往空中挥洒。 “……姜婆婆。”李莲花又叫了她一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姜管家终于肯抬头看他一眼,却哆嗦着嘴唇道:“有怨灵……有怨灵……” 李莲花看她不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便也没有深究。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不寻常的一幕,重新关上窗。 李相夷歪头问他,要不要趁夜出去找找线索。 李莲花揉着脖子摆手道:“这找了一天了也没什么发现,还不如早点睡呢。” “新娘的待嫁房间去了吗?” 他听见李相夷的这句话陡然顿住,心下明朗起来。白日里人多眼杂,确实不好去那。今晚这夜色浓重,不就正适合吗? 李莲花思索片刻,“也对,走,去找他俩。” 两人出了门,李莲花却在在拐角处被李相夷拉着往左走,往笛飞声的房间去。李莲花不解问他:“方多病的房间不是更近吗?” “等会他自己会来。”李相夷径直开了笛飞声的房门,把人往里推:“走吧。” 笛飞声正运起悲风白杨试图冲开经脉中的修罗草,门被推开了也不睁眼。李莲花走近他,在桌边坐下,道:“忙着呢?” 笛飞声收功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相夷过去拿着杯子给自己倒茶,随口道:“修罗草只有洗筋伐髓诀能解决,我劝笛大盟主还是消停点吧。” 他刚要去拿倒好的茶却被另一只手抢先,李莲花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被李相夷狠瞪了一眼也不恼,道:“你再倒一杯就是嘛,一杯茶而已,真小气。” 李相夷冷哼一声,不打算理他,“这庄内池塘底部有河道与外界相通,狮魂当年被追杀,应该是为了躲避追踪躲进河里,顺着河道进了采莲庄。” “若他真有什么意外闪失,可真说不准。” 笛飞声却道:“狮魂做事向来有记录在册的习惯,他人不在,能找到他的记事册也能找到单孤刀的尸首。” 李莲花慢慢抿着茶水,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俩打算去新娘的待嫁房间找找线索,你也一起来吧?” “查案与我无关。” 李相夷反驳他:“话可不能这么说。” “就是。”李莲花附和,“说不定这采莲庄的案子真的和狮魂有关呢。真相查出来了,这人也找到了,你也好早点拿到洗经诀,冲开这修罗草啊。” 笛飞声却嗤笑一声,对李莲花道:“我可不像你,就算没有洗经诀,我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内力尽失的废人。” “哼。” 李莲花给自己再续上一杯茶水,另一只手去抓李相夷的杯子,也给他倒上,“激将法对我没用。我倒觉得我现在过得也挺好。” 笛飞声接过他手里的茶壶给自己倒茶,“这一路上若是没有那个姓方的小子和李相夷护着你,怎么可能每次遇险都全身而退?” 李相夷瞥他一眼:“你不也是?” “我只是怕他死了,不能跟我比武。” 笛飞声搬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理由,继续喝茶。 “说到这个方多病啊。”李莲花放下杯子,难得严肃地看他,“老笛啊,我劝你一句。好歹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好友,就能不能稍微稍微的装一下?嗯?” 说到最后,李莲花的语气略带嫌弃,“成天和他为了一点小事打起来,这传出去了还要不要你笛盟主的面子了?” 李相夷噗嗤一下乐出来,又被李莲花瞪了一眼他不怕死地凑过去,问李莲花:“怎么?怕他知道你的身份?” 听见李相夷这么说,笛飞声便道:“怕麻烦,我替你杀了他。” 李莲花一口茶差点全喷在李相夷身上,他赶紧摆摆手,道:“一个不足挂齿的小辈而已,不至于吧。” 三人在屋里唠的正欢,李相夷转头瞄了眼门口,隐约间能看到片黑影正趴在门外偷听。他也不出声提醒,任由门外那人紧贴在门上,听他们说话。 方多病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准备出门散散心。却正巧在拐角处撞见李相夷拉着李莲花进了笛飞声的房门,他心下腹诽,于是待两人进了屋去,便整个人贴在门上企图偷听。 然而一个字都没听清。 方多病这头还在疑惑几人在说什么,自己只得听见什么“修罗”,“比武”,甚至隐约还听到了李相夷的名字。让他更好奇,忍不住伸手在门纸上捅洞出来,好听的更清一些。 一阵夜风忽然吹过,在方多病身后刮过来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下意识拔剑转头,却冷不丁的对上一具骷髅脸,顿时心下骇然,后背撞在了门上。 门扉传来响动,笛飞声厉喝一声:“什么人!” 他冲过去开门,只来得及看见远处一道黑影窜上房顶,身后紧追着方多病,二人的身形很快消失在房瓦上。 李相夷没动弹,他对上李莲花探究的目光,道:“是方多病。” “他一会就回来了,等着吧。” 这头方多病跟着那黑衣人落在莲花池旁,那人转过头来,是白日里见过的疯子郭坤。 “郭坤?” 方多病握紧了尔雅剑,戒备道:“你会武功。” 郭坤指着他大骂了两声孽障,脚下运起轻功便攻了过来,一掌向方多病猛地袭上,被他用剑柄反击,打在了手心处。郭坤惨叫着收回手,又很快飞身一脚踹向方多病。 方多病下意识抬手挡住这一击,却不曾想正好被对方借了力,使着轻功飞去了。夜色正浓,郭坤又一身黑衣,身形很快消失在远处,不见踪迹。 方多病追不上,但心中暗想,反正郭坤不会出采莲庄,料他也跑不了。 他回去笛飞声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三人都在悠哉饮茶。笛飞声干脆开口问他:“人呢?” 方多病见他们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没说他追不上,只是摆起了一副贵公子的散漫做派,道:“本公子累了,先放他一马。” 李莲花撇撇嘴,心下明了,没说话。 笛飞声低头喝茶,不想说话。 只有李相夷开口道:“是郭坤吧。” 他笃定的语气让方多病一愣,下意识问他:“你怎么知道?” “白日里见郭坤步伐稳健,不像是疯子能走出来的。”李莲花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刚才看他逃走的招式,像是已经失传的罗汉乾坤腿,也不难认出。” 李相夷伸手把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茶杯挡住,“少喝点,茶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 李莲花看他一眼,用袖子拂开李相夷的手,又给他和方多病倒了一杯,“晚上有的咱们忙活,喝点茶提提神。” “你也别急了方刑探,坐下喝喝茶,咱们慢慢讨论。” 方多病奇怪道:“忙活?忙活什么?” 李莲花慢悠悠道:“那郭乾说采莲庄里没人会武功,但他弟弟却会。郭乾也怕我们知道,于是用自己的内力想去抵住他的气息,结果把自己暴露了,是西南的八卦门一脉。” “他们会武功,还口口声声说与江湖无关。”李相夷接话道:“就是找借口不想让你查这几桩案子,明日肯定会找理由赶咱们走。” “哦!” 方多病明悟过来,“所以咱们要趁今晚夜探采莲庄!” 李莲花点点头,“行,还不算太笨。”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方多病在他身后不满大喊道:“我一直很聪明的好吧!” 李相夷又在方多病背后猛拍一下,叫他小点声。方多病被气到了,抱着剑不说话,迈步飞快地往前走,决心不搭理他们三个。 李莲花看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要去哪吗?” 前头还在健步如飞的方多病闻言顿时怔住,尴尬地卡在原地不动弹。被逗笑的李莲花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把人往反方向带,“去新娘的待嫁房间看看,那嫁衣我看是很可疑,有问题。” 他们二人渐行渐远,后面的笛飞声却凑近了李相夷,低声问道:“你知道单孤刀的尸体在哪吧。” 李相夷轻轻地点点头。 “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他?” 面对笛飞声的疑问,李相夷只是笑笑,还反问打趣他:“如果我现在去带他找到单孤刀的尸体,那你的洗经诀岂不就拿不到了?” 笛飞声看他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 李相夷终归还是收起了笑,看着不远处夜色中那一抹纯白的背影,眸中神色翻滚,道:“有些事,必须他亲自经历一遍。才算得上是真正放下。” “其实就现在来讲,若他愿意,我甚至可以现在杀上百川院和金鸳盟,提着云彼丘和单孤刀的头当成礼物给他。只要他开心。” “可即便我真的做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起码现在,单孤刀在他心里还是那个如亲人一般的师兄,他对云彼丘的恨也放下了,心中再无江湖。这样的李莲花,我还能对他再做些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李相夷顿了顿,脚步没停,他继续说:“所以我要等。” 笛飞声忽然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以后还会有让他挂心之事?” “这些都是以后了,笛盟主。”李相夷快走了两步,把他甩在身后。可片刻后又转过头来,道:“我知你不杀女人,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有些人该杀就得杀,别拖着。” 他说完,三两步便追上了前头两人。李莲花转头冲他笑笑,又回过身来朝笛飞声招手,叫他走快一些。 笛飞声琢磨着李相夷的用意,却也脚下生风似的,很快跟上。四人并肩走在夜晚的小路上,只余灯笼微弱的纸光透过,照亮了一点前方的路。 —————— “嗯……” “咳咳……那个……” “查案与我无关。” 笛飞声冷漠地撇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徒留三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四人商议好来夜探新娘的待嫁房间,可却在这嫁衣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李莲花提议试穿嫁衣,试图重演一遍案发经过。可这由谁来穿便成了难题。 李莲花沉默片刻,把目光放在了方多病身上。他伸手搭上方多病肩膀,劝慰道:“小宝啊,你看阿飞他不愿意,要不就委屈一下方大刑探?” 方多病不想穿嫁衣,情急之下径直伸手指向李相夷,道:“你为何不叫他去穿?” 李莲花顿了一下。 走到门口的笛飞声也陡然顿住,内心止不住地思索起来。 李相夷……穿嫁衣? 嘶,够刺激。 笛飞声果断转身,这个热闹他必须凑! 那头李相夷正幸灾乐祸呢,闻言他面上的笑容一僵,赶忙道:“那不如来猜拳吧,谁输了谁穿。” 反正李莲花会输。 李莲花不知他心中所想。他思索片刻,觉得很公平。于是朝笛飞声招手,把他也叫了过来。四个人围成一圈,各自出了手。 李相夷毫不犹豫的出了石头,身旁的笛飞声也与他相同。李莲花却在他对面轻轻地啊了一声。李相夷抬眼看过去,问道:“输了吧,快去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方多病颤颤巍巍的举起了和李莲花一模一样的剪子,尴尬地笑了笑,“这,这怎么算啊……” “简单。” 笛飞声抱着刀,理所当然道:“你俩再比一次就行了。” 于是李莲花拉着方多病又比了一次。这次不负李相夷重望,李莲花的剪刀惨败。 方多病笑眯眯地把他推到屏风后,忍不住笑道:“好了,愿赌服输,快换吧。” 李莲花磨磨蹭蹭的挨到屏风后,正对着衣架上展开的石榴裙嫁衣。他有些犯难地摸了摸繁琐的银饰,慢慢地往自己身上摸索着一点点穿。 方多病在外举着火折子百无聊赖地等着,笛飞声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等待着新娘着装。李相夷却侧头看向了窗外,他呆愣片刻,推门走了出去。 “哎?”方多病在他身后喊道:“你干什么去啊?” 李相夷只留下一句“随便看看”便风风火火出了门,只留他们二人在屋里干等着。 他循着月光来到了湖边的镜石旁,伸手慢慢摩挲着镜身。指节轻叩下,里头果然传来中空的闷响。 下一刻,剑吟铮铮,寒光乍泄。 李相夷拔剑出鞘,绕步来到镜石背后。他一剑劈砍下去,假山被掏了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洞天来。 李莲花一直在寻找的狮魂的记事册赫然摆在其中,上面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灰。李相夷沉默着拿走了记事册,重新把假山恢复原状。 夜风吹过,不留一丝痕迹,仿若无人来过。李相夷揣着这个秘密重新回了新娘的待嫁房间,没人知晓他做了什么。 李莲花费力的换好嫁衣,从屏风后慢慢走出。裙口窄的要命,他便只能别扭地迈着碎碎小步。李相夷推门进来时正巧和他打了照面。 “……” 笛飞声最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他不忍直视地别开眼,嘴角的笑几乎压不住,“算了,我还是去杀人。” 方多病笑的合不拢嘴,应和道:“哎,我陪你去。” 实在不能怪他们憋不住笑。只是李莲花现在这副样子……确实滑稽。 他本是生的一副芝兰玉树的俊俏模样,与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李相夷不同,宽衣袖袍和披散的长发更为他添了温润如玉的气质,端是一副谦谦公子。 李相夷是柄锋利的长剑,生着锐利,刀锋般的容貌。李莲花就是那触手生暖的美玉,圆润又剔透。 可如今这温润的容貌一面被惨白的月光照的阴影丛生,一面倒映着昏黄火光的影子,黄不黄白不白的脸上又愁容满面。李莲花终究是个男人,嫁衣穿在他身上被过大的骨架撑的有些不伦不类。 嫁衣的头饰掺杂了些塞外的风情,戴在出阁女子头上是正好,不过眼下它的穿戴者却是个男人。两边垂下的银链更放大了李莲花面上的无奈,这副情形实在是叫人好笑。 “唉……行了别笑了。” 李莲花白了他们一眼,抱怨道:“这裙子真是太小了,卡的我都走不了路。” “没事,我觉得挺好……哈哈哈哈……”方多病拼命掩饰着唇边的笑意,腰间却猝不及防被狠捅一下。他笑意卡在嘴边,眼角不由得抽搐着,捂着腰间软肉回头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李相夷收回剑鞘,正经道:“你好看,是嫁衣的问题,真的。” “我还是自己看看吧。”李莲花叹了一口气,转身四处转了转,却没在梳妆台上看见那面应该摆放的黄铜镜。他皱皱眉头,道:“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镜子啊?” 听此疑问,几人这才回过神来。方多病在房里四处寻找着,不由得惊异道:“真的没有。” “这可是新娘的待嫁房间啊。”李相夷随口道:“怎么可能没有镜子?” 笛飞声推开窗户,眼神瞥见了窗外池塘边耸立着的一块镜石,便回头招呼几人,“外面有。” 出去。李相夷没有去拦,反而一直在旁按兵不动。直到李莲花快要落入湖中,才飞身上前把人猛地拉起来。 李莲花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脖颈后撞上石头留下了伤痕,胳膊和身上各处都隐隐传来疼痛,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相夷单手把人抱在怀里,抬手探了李莲花的脉络。人没什么事,不过是被石头撞的有些愣神而已。笛飞声凑过来看他,道:“方多病去追那疯子了,你怎么摔成这样?” 李莲花晃晃悠悠的靠在李相夷身上站稳,抬手勉强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笛飞声抬眼瞥见了他脖颈后面的伤痕,扔金疮药的同时也不忘嘲讽他:“摔个跤都爬不起来,四顾门的脸都丢尽了。” 李相夷白他一眼,“这岸边草这么滑,换你摔了,你都爬不起来。” “再说了。这四顾门早就散了。”李莲花无所谓地摆摆手,“话说回来,我大概知道这些新娘都是怎么死的了。” 他们正说着,方多病从远处便押着郭坤赶了回来。郭坤后背上还绑着那副骷髅,他口中还在怪叫着,见了李莲花更是不断大喊道:“你这孽障!竟然在此!你跑不掉了!”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终于惊动了府上的人。郭乾带人匆匆赶到,却见郭坤被人用绳子绑着,顿时怒道:“二弟?!” 第9章 答应我,好好活着 李莲花身上的嫁衣还未脱去,自然也被看了个正着。郭乾瞪大了眼睛看他,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该我问你吧!” 方多病压在郭坤脖子上的剑未曾松动,他朗声道:“你们这郭二爷,为何半夜背着这骷髅头在我们房间装神弄鬼,还趁人不备出手偷袭。莫不是你们串通好的?” 他这一声质问让郭乾面色顿时阴沉下来。郭祸赶忙站出来打圆场,道:“方公子,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二叔绝不会伤人,采莲庄也不会对各位有什么加害之心啊!” 李莲花却忽然道:“郭庄主?” 郭乾抬头看他,李莲花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房屋,道:“对面这个屋子,听说是给远嫁的新娘待嫁用的。因为路途遥远,新娘都会提前住进来是吗?” 郭乾冷哼一声,“是又如何?我采莲庄向来如此。” “既是新娘的待嫁房间,又怎会没有镜子啊?” 李莲花不给郭乾喘息的机会,继续指着湖边的一排石头道:“还有这湖边的寿山石摆设,难道是因为风水?” 那郭乾一脸怒容地跟他解释,末了反问李莲花,“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莲花见他生气也无动于衷,只是淡淡道:“刚才我豁出小命,重演了三个新娘的死法。” 没说话。众人见李莲花重推了新娘整个落水的经过,从待嫁房间到镜石,再到落水。 “是二叔发疯吓到这些新娘,她们才……!” 郭祸大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被捆着的郭坤。郭乾暗自捏紧了袖子下的手,见郭坤还在发疯的大喊大叫,便怒声斥道:“孽障!这还如何能留你!” 他先是朝李莲花等人赔了个不是,又召了下人过来,要把郭坤押下去乱棍打死。方多病赶忙上前阻拦,道:“即便事由他起,也不能乱用私刑啊。犯事之人我会带回百川院定夺。” 已经东窗事发,郭乾只能愤恨应下,带人离去了。 回房间的路上,方多病不断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一路上都是他喋喋不休的怀疑,没人应和,他也不在意。只诉说着自己的猜测,最后啧啧嘴,笃定道:“肯定有问题!” “哎,你们听没听啊!” 李莲花神游天外刚刚回来,漫不经心地哄他,“在听呢在听呢。我只是刚刚在想事情。” “你不觉得,这个采莲庄的莲冢有问题吗?” 听见他的疑问,方多病不解道:“莲花?有什么问题?” “一般人就算再爱莲,到了郭庄主那个地步也有点过分了。”李相夷看着池塘里正盛开的莲花,轻声道:“在中原,就算再精湛的养莲秘术也不可能让莲花有如此大的改变。除非……” 笛飞声接话道:“除非是血域之术。” 李莲花忽然道:“哎,我记得金鸳盟之前也有过这种莲花吧。”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接话,方多病完全插不上嘴。他心里有气,又快走了两步,赌气道:“就你们学识渊博,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相夷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想什么呢。” “就是。”李莲花语气轻快,“方小宝,你可是今晚的大功臣。来,我做点宵夜犒劳犒劳你。” “啊?” 方多病面色一僵,下意识调转脚步想跑。李相夷手里用力,硬是把他拉回来,坏笑着迎上方多病怔愣的脸,“跑什么,吃一口又死不了。” “走吧!” “哎——李莲蓬!” 方多病坐立难安。 原因无他,正是李莲花宣布要给他做做顿宵夜。可他那厨艺谁都知道,是狐狸精闻了残渣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 李相夷伸手摁在方多病肩膀上,宽慰道:“怕什么,又吃不死人。” “又不是你们吃。”方多病嘟嘟囔囔。见躲也躲不过,他干脆也不反抗了。 人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掀开眼皮就看见李莲花笑盈盈地端了碗东西过来,放到桌案上。方多病坐直身子,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莲子羹里加辣椒?!” 听见方多病不可置信的话,李莲花只是掸了掸衣袍,语气里略微含笑:“这可是为我们方大刑探特意准备的麻辣枸杞莲子羹。莲池中心的莲子是又大又圆,不煮一碗尝尝怪可惜的。” “那郭乾视莲池如命,你还去摘他的莲子。”李相夷瞥他一眼,“胆子怪大的。” 李莲花回敬他一个微笑,“彼此彼此。” 这边方多病是万万不敢下口的。他忽然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笛飞声,于是心生一计,故作大方道:“阿飞!本少爷今日心情好,这碗汤,赏你了!” 笛飞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免了,留着你自己享用吧。” 李莲花又把碗往前推了推,人畜无害的冲方多病笑着。 方多病视死如归地拿起勺子,只浅浅刮了一勺清汤,颤抖着往嘴边送。温热黏腻的羹汤下口,却没有想象中的不堪。他苦着一张脸咂咂嘴,忽然觉得味道还不赖。 他又尝试着舀起一颗莲子,试探咬下一口。顿时唇齿生香,莲子颗粒饱满,异香阵阵。 方多病抬头奇怪地看了一眼李莲花,勺子不断搅动着羹汤,好奇道:“你加了什么进去啊?居然还挺好吃。” 勺子搅着搅着,挖出另一颗莲子来。方多病定睛一看,顿时惊奇道:“哎,这莲子心居然是腥红的!” 李莲花心下了然。 笛飞声忽然道:“是他没错。” 李莲花站起走到他跟前,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笛飞声面前,问道:“那他们可用此物?” “得看情况。” 方多病一脸迷茫,他扔下那碗莲子羹不管,赶忙追问道:“什么啊,你们在说什么?” 他凑前看去,却赫然发现那手帕中包的是一截人的指骨,“这手指骨哪来的?” 李莲花抬手把手帕扔在桌上,“我刚才挖莲蓬的时候,从池底淤泥里掏出来的。” 李相夷干脆利落地拿起桌上的长剑,推着李莲花往门口走,道:“这池子可很有看头,走吧。” 莲池外。 白日里的彩莲熠熠生辉,阳光下流光阵阵,不负盛名。 可到了无人观赏的夜晚,这等艳色则更加深沉。莲香沁人心脾,愈发浓郁,诱人不知不觉地往里走着,去探寻池底里那些隐秘的存在。 李莲花在池边站定,低头看着这满塘莲花。他常年受碧茶之困,平日里总是一副散漫,无精打采的模样。再好的样貌也要消减三分。 可到了夜里不同,他白衣里穿了件红袍子,更衬的肌肤如雪。歪着头,漫不经心打量着池塘的模样别有风情。 李相夷自然地挨近他,道:“池水这么深,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呢。” 他抬眼看向李莲花,一双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怀好意道:“谁下去看看呀?” 李莲花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在打什么心思,此时竟也起了玩意,福至心灵道:“那我去吧。” 偏偏来迟的方多病正巧听见这么一句,他当即道:“别了,你身体这么弱,这下去说不定就上不来了。” 他这番义正言辞地说完,扭头便理直气壮地指使笛飞声,“阿飞,你去!” 笛飞声冷眼一瞪,“查案与我无关。” 方多病跟他争辩几句,不消几刻便大打出手。李相夷倚在李莲花身上看好戏,时不时还笑出声来。 李莲花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忍不住出声呵斥道:“你们没事吧!能不能小点声!” 而就在他开口时,笛飞声已经一掌打在了方多病的胸膛上。可他此刻内力被封,掌法不过有招无实,对方多病一点作用都没有。 方多病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朝他得逞一笑,挥动剑柄挡开了他的手,一掌反击,把笛飞声打飞出去,落在池塘中。 笛飞声落池前还在气急败坏地大喊他的名字,“方多病!” 难得看到一向寡言少语,冷静自持的江湖高手笛盟主这么失态又狼狈的一面,李相夷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方多病的肩膀,夸他干得好。 方多病抱剑沾沾自喜,冷不丁却瞧见李莲花愁眉苦脸地看他,听见他道:“不是我说方小宝,你惹他干嘛呀?” 方多病当即不乐意起来,“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欺负他了是吗?” 他说这话时指着池塘一脸不可置信,活脱脱一副小媳妇被外人欺负的模样,水汪汪的大眼瞪的溜圆,惹人怜爱。李相夷又伸手去拍他,安慰道:“哪有啊,李莲花这是担心你日后被报复。” “报复?”方多病明显不信,“就他?” 李莲花不想吵架,于是干脆顺着话头继续道:“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和阿飞认识很多年了,他呢,什么人我最了解。有仇必报啊,我这也不是为了你好吗。” 方多病撇撇嘴,被哄好了。只嘟嘟囔囔地说我才不怕。 笛飞声落入池中扑腾几下,又很快潜入水底,挖出了一具尸骨。速度很快,拖着一副骷髅架子上岸也行动迅速。他把骷髅往栏杆上一扔,转头就看见方多病伸长了脖子往这瞄。 笛飞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怒气横生地指着方多病的鼻子放狠话,“我记你一次。” 方多病全然没当回事,只关心他刚打捞上来的这副骨头架子。 骷髅常年浸泡在水底淤泥里,骨头各处都积满了一层厚厚的苔泥。一朵色泽艳丽的莲花扎根在骷髅的眼眶里,根茎修长破出水面,在受尽人们目光的水面之上肆意盛放着。 谁又能知道,阴暗透不得一丝光的水底,是如此令人心生厌恶的一幕呢。 “尸香花冢。” 李莲花认出了这骷髅架子,“原来采莲庄独特的养莲之法竟然是这个。” 笛飞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接话道:“听过这秘术的人不少,但具体知道怎么做的,只有狮魂。这莲花养起来费时费力。那郭庄主在骗我们,狮魂绝不可能只在这里留两三日就走。” “看来,我们还得再回一趟后院了。” “月明之时,嫁衣之身。镜石旁,不见不散。” 李相夷把两张画合在一起,递给了李莲花。他慢慢念出上面的暗语,抬眼去看郭乾脸上堪称精彩的脸色。 笛飞声没了耐心,干脆抓着郭乾的肩膀把他压到门外的栏杆上,让他半个身子悬在水面上,冷声道:“我有无数种法子让人开口,你若不说,我就慢慢来。” 郭乾挣扎着起身,最终还是交代了一切真相。他仿制了狮魂的手法,把他也做成了花肥。这些年郭乾不断暗中派人,隔三差五的去乱葬岗上偷尸体,如此十年过去,莲池之下已经不知有多少尸骨,想找一个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笛飞声可不管这些,他冷眸扫过一群站在旁边畏畏缩缩的家丁,拔刀威胁道:“都给我下水!” 莲池被挖了个底朝天,无数具尸骨被摆在阳光之下暴晒,昔日池中熠熠生辉的采莲被粗暴的连根拔起,跌落在岸上,任人踩踏,无人在意。 郭乾见不得爱莲遭如此毒手,几次三番想要冲上去,却都被笛飞声压制着动弹不得。 “找到了!” 李莲花猛地转头看去,疾步走到跟前。笛飞声松手放开郭乾,去看那尸骨的右手。 尸骨的右手上多了一根指骨,这无疑是狮魂。 方多病知道他们在找这人,但眼下的情形也让他泄了气,道:“这么多年过去,想找什么肯定都烂在水里了吧。” “不会。” 笛飞声抱臂冷声道:“狮魂的宝囊是天山宝物,不腐不化,如果没在他身边,那肯定就在这采莲庄某处。” 他冷眼瞥向那些刚从水池里上来,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家丁。那些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赶忙道:“我,我们找,我们找……” 人群散去,方多病掏出绳子把郭乾五花大绑起来,打算把他和郭坤一同送去百川院受审。李莲花虽心系那记事册,但眼下送人更要紧,只能放弃在采莲庄苦等。打算驾驶着莲花楼上路。 可转头要走之际,李相夷却不知从哪窜出来,一把拉住了李莲花的衣袖。 他怀里抱着个布包,塞进李莲花怀里。见对方抬眼看自己,李相夷耸耸肩,顺势道:“我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你会感兴趣的。” 李莲花打开布包一瞧,却看见里头是一件与那石榴裙相同款式的深紫色嫁衣,旁边还有双婚鞋。 李莲花猛然抬头看他,李相夷也干脆,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正急切的指挥家丁往外搬家当的郭祸,道:“从他房里找到的。” 至此,案件的真相终于大白。 第10章 你骗我 郭祸最后关头垂死挣扎,甩手掷了一把剑。众人下意识地闪身躲开,却发现那剑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湖边的镜石被刺穿,尘土飞扬间,镜石里面却空无一物。 方多病去追郭祸了,李莲花杵在原地没动,他忽然转头去看李相夷,走到他跟前,伸手道:“东西,给我。” 李相夷只是定定看着他,道:“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 李莲花紧紧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好好活着。” 李相夷伸手,紧紧拉着他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好好活着。” 李相夷很少会在外面有这么出格的举动。 李莲花呆愣片刻,最后缓缓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他转头坦然迎上李相夷的目光,丝毫没在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李相夷看了他半晌,这才从怀里掏了那卷记事册出来,递到他跟前。 采莲庄南门,柳树下。 李莲花用铁锹把地面掘了个大坑出来,正午的阳光恍的人汗流浃背。他默不作声地用铁锹挖了半个时辰,直至铲到一块木板。 李莲花神色一怔,弯腰趴在地上用手疯狂扒着土。整个棺材暴露出来,十年光阴终于重见天日。 李相夷歪头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也许……就在某个地方,他的好师兄正看着呢? 那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会想,李相夷,你看啊,就算你天下第一,就算你曾经风光无限,可你还是败给我了。四顾门散了,百川院也不认你,你还能去哪呢? 李相夷这样想着,慢慢走到已经被挖出地下的棺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所谓单孤刀的尸体。 十年过去,可尸身仍旧不腐,狮魂仍然把笛飞声的命令谨记于心,用特制的药材把尸体保护的很好。 李莲花趴在棺材边暗自伤神,没有理会他。李相夷转身离去,临走时还拉了笛飞声一把,叫他回莲花楼。 笛飞声会意,闪身离开。 林风簌簌,刮起片片竹笑,纷乱了竹林间两人的发丝。 笛飞声背手而立,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花找到了单孤刀的尸首,这对于他来说明明是好事。既可以拿到洗经伐髓诀,又能重拾当年未能完成的一战之约。 可李相夷方才却道:“就算你找到了让他功力恢复的方法,李莲花若不愿与你比武,你又当如何?” “此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 “哦?” 李相夷抬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用方多病的身世威胁他吗?” 他也懒得去看笛飞声面上猛然顿住的神色,只是自顾自道:“你与他的比试,坦白说,我不关心,我只希望李莲花能好好活下去。笛盟主座下药魔乃当世奇人,我自然知道他有办法。可这办法能不能行得通……” “自然有我说话的份。” 笛飞声冷眼看他,“若我不答应呢?” 李相夷只抬手指了指自己,勾起唇角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说了,我在乎李莲花。有我在,便无人能伤他。” “当今世上,十年前无人能败我。十年后,亦是如此。” 十年前,我是天下第一。十年后,亦然。 这是天下第一的底气,少年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决绝。 笛飞声终究还是没回莲花楼。 他与李相夷分开后,便直接回了金鸳盟本营,唤了药魔过去。在寂静的主殿内,他屏退了所有手下,只留药魔一人。 “不知尊上有何指示?” 笛飞声沉默半晌,问道:“碧茶之毒,可有解法?” 药魔一愣,惊异道:“尊上所说,可是属下十年前所研制的碧茶?实不相瞒,那毒天下至纯,乃是属下在先人遗迹中发现的,照着方子上倾尽半生心血才研制出一帖来。” “至于这解药……先人药方实在高深,属下还未渗透药方……” 笛飞声捏紧了手,冷声道:“那可有压制之法?” 药魔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道:“碧茶至阴,侵入人体后会一步步蚕食内力和经脉。只有用两种以上的十年精纯内力慢慢调理身体,才能稳稳压制。若是两种内力能相呼相映,日积月累之下,或许能将毒素慢慢逼出。” 日积月累? 笛飞声皱着眉头,他可没耐心一直等着李莲花病好。 药魔早在笛飞声开口询问碧茶之毒时便已猜测出一二。毕竟碧茶之毒只有他一人能制,这十年来更是只角丽谯一人来要过一次,就是为了那李相夷而设。 药魔见他面色不虞,踌躇一阵,又道:“若是尊上想让此人在短时间内快速恢复,属下倒还有方法……” 笛飞声默不作声地听完他说,沉默片刻。 “可以。” 林荫簌簌,吹的来人衣袍翻飞。 李莲花手里拎着两壶酒,坐在漆木山墓前大口畅饮。他的动作粗暴,更像是为了宣泄快意。宣泄这数年来的悲伤和心结。 “师父,我找到师兄了。” 他盯着墓碑,释怀地笑道:“这些年,相夷好累啊。但现在我找到师兄了,我可以去陪你们了。” 李莲花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在采莲庄的见闻,全然没发现李相夷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单孤刀的尸体早已下葬在漆木山墓旁,此时右边还立着一座新坟,墓碑是空的。 李相夷心里知道,那是李莲花为自己设下的。他已经不打算继续活了。 “……” 李相夷沉默着走到他身后,伸手径直扯住了李莲花的袖子,挡住了他要灌酒的手,“李莲花。” 他低头对上李莲花的眼睛,抿了抿唇,神色意味不明。忽然道:“我也想喝。” 于是,从李莲花一人独饮,成了他们二人对饮。 酒液火辣,醉意很快上涌。李相夷内力深厚,无意之中抵消了酒劲。李莲花却很快醉倒,正呆呆坐着,低头看着那柄平日里缠在自己腕间的刎颈。 “李莲花。” 李相夷开口叫人,伸手捧上他的脸颊,把李莲花的头抬了起来,和自己对上视线,“你答应过我,好好活着。” 热烈的气息混杂着酒气喷洒在李莲花颈间,李相夷埋首于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你不准食言。” 李莲花脑袋发蒙,却还是下意识去哄他,“我会好好活着。” “我不信!” 李相夷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他伸手指着一旁的新坟,“你连墓地都给自己准备好了!还想骗我!” 李莲花哑口无言,只能干干巴巴道:“那是之前你没来的时候我挖的……” “不行,我不答应!”李相夷猛地抬起头,捧着李莲花的脸颊往自己跟前拉,一字一句道:“你还不知道师……单孤刀他都做了什么!你不能死!” 李莲花终于听见了一点感兴趣的东西,抬眼问道:“师兄到底何事?” 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相夷估计也不会说。 果不其然,李相夷支支吾吾半天,酒劲憋红了一张俏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莲花自然知道他有要事瞒着自己,当即冷着脸拍开了李相夷的手,道:“你现在若不说,我也不在乎了。” 说罢,他抬手掸掸衣袍,作势起身要走。 李相夷果然着了急,伸手要去拉他。可酒劲上头,他脚一歪,扯着李莲花的袖子便要往前栽倒。李莲花本就有了三分醉意,反应也比平日里慢了半拍。不慎和李相夷双双倒地,纯白与鲜红的衣摆交织着缠绕在一起,李相夷被狠磕了额头,正哎呦叫着爬起来。 他手往地上一撑,听见李莲花猛咳几声,用暗含怒气的声音喊他,“李相夷,起来!” 李相夷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撑在了对方的胸膛上,压的李莲花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他赶忙缩回了手,拍着衣袍踉跄站起,还不忘伸手去拉李莲花一把。 李莲花丝毫不客气,拽着他的胳膊力道很大,站起时还白了李相夷一眼,没好气道:“还天下第一啊李门主,站都站不稳。” 李相夷被呛的说不出话,反驳的话却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他转头看向莲花楼的方向,神情严肃起来:“有人来了。” 李莲花深受碧茶之困,感知力早已大不如前,自然也没发现什么。李相夷却仍处在鼎盛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刀剑出鞘交错的争鸣声隐隐传来,他也顾不得和李莲花拌嘴了,当即便拉着他飞身往回赶。 楼外,方多病正和笛飞声大打出手。 尔雅剑出鞘,寒光乍现。方多病武学天赋高,却仍然比不过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笛飞声,在打斗中渐渐落了下风。笛飞声没留手,一掌打在方多病背后,暗暗注入了一道罡气。 “呃——” 方多病被打的后退几步,后背正巧撞上姗姗来迟的李莲花。李相夷歪头去看笛飞声,听见他道:“我说了,方多病,我记你一次。” 方多病气急败坏地大骂他,笛飞声却充耳不闻,只对李莲花道:“我在他身体里下了一道罡气,若你想救他,就来找我。” 他话音刚落,便踏着轻功飞身而去。 “我早就说了,这个阿飞绝对不简单!” 方多病胸口剧痛,却还不忘跟李莲花告状:“你看看!他今天都敢对我动手了,明天就敢杀了你!你千万别——” 噗通—— 方多病半句话堵在嗓子眼里,还没说完便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在他身后,李相夷慢慢收回了手刀。伸手扶起了方多病,把他往楼里拖,李莲花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方多病被扔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狐狸精焦急地来回踱步,李相夷却丝毫不担心,伸手去揉它的狗头,慢悠悠道:“你要去找他吗?” 李莲花看他一眼,冲方多病抬了抬下巴,“这得看你呀,李门主。在下只剩了一成功力,可解不了这罡气。李门主内功深厚,解开一个小小的罡气不是手到擒来吗。” “哼。” 李相夷不吃他这一套,“我要你去找他。” “找他干嘛?”李莲花白他一眼,“笛飞声要和李相夷一决高下,关我李莲花什么事。他不是已经和你打过很多次了吗?” 李相夷自然道:“我没答应他啊。” 李莲花:? “你是怎么和笛飞声说的?” 李相夷“哦”了,一声,语气从善如流:“我说,我毕竟是和李莲花不一样的。你想要平日里的切磋我可以奉陪,但堂堂正正的一决高下我可不答应。毕竟这是你和李莲花的事,和我可没关系。” “……” 李莲花伸手指着自己,“他要和李相夷一较高下,关我……” 李相夷冷声打断他:“你就不是李相夷了吗?” “李莲花,我从没奢求过你要去报仇,你可以不恨云彼丘,可以不恨那些背信弃义之人。但你为什么偏偏只跟李相夷,跟我过不去?” 李相夷一字一句地质问他:“为什么非要和我划清界限?” “……” 李莲花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他是因为曾经名为李相夷的过去而感到难堪,所以才去否认,去逃避吗? “醒醒吧,李莲花。” 他听见李相夷的说话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掐着李莲花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上李相夷仿佛要看透一切的眼眸,“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接受我。” “李相夷过去从没做错过什么,从前是,今后亦如是。” 翌日,晌午。 今天是李莲花交出洗精伐髓诀的时候。 他与笛飞声约定好,在金鸳盟的一处门下汇合。待李莲花拖着步子慢悠悠赶到时,便正巧看见不远处的笛飞声背手而立。 李莲花走近他,这才发现笛飞声身旁竟还站着一老者。那人转头来看他,正是玉城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药魔。 药魔对着他做了一辑,“李门主。” 李莲花挑了挑眉,没来得及说话。倒是笛飞声先转头来看他,“你来了。” “啊。” 李莲花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要的东西。” 笛飞声的眼睛却丝毫没往那册子上落下,双眸紧盯着李莲花,道:“先不说这个。” “方多病的事,你打算的如何了?” 第11章 身世 李莲花抿抿唇,状若无事般地摆摆手,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我身边有谁吗?你那罡气想解就解,当然不在话下。” “……” 笛飞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行。” “跟我来。” 笛飞声在前头引路,带着他走入山谷,来到了一座木屋跟前。李莲花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与地上堆积如山的各种药材。苦涩的中药味顿时弥漫开,熏的李莲花咳嗽两声。 “笛盟主啊。”他用袖子扇了扇空气,道:“你这是把方圆百里的药铺都清空了吧。” 笛飞声抱着刀,冷漠道:“开始吧。” 李莲花叹了口气,不急不慢道:“这修炼此诀,需银针刺穴,药汁逼毒。” 他转头看向小屋里面的一张床榻,伸手指了指,“请吧,笛盟主。” 笛飞声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撩起衣摆,径直坐在床榻上。刀也被他放在一旁。 李莲花挑了挑眉,“这么信任我?” 笛飞声不为所动,语气里带着笃定:“你不是小人。” 李莲花怔愣片刻,哑然失笑。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竹罐和银针,朝笛飞声走了过去。 最后一根银针扎进去,看着药汁顺着针体慢慢流进笛飞声身体,被炼化。李莲花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叮嘱笛飞声要好好运功逼毒,自己却趁人不备打算开溜。李莲花轻手轻脚地往门外走,却在大门拐角处意外撞见了药魔。 药魔冲他拱手,“李门主。” 他挡在出口,意思不言而喻。 李莲花无奈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背后却冷不防地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你想去哪?” 回头看去,正是方才还在房里的笛飞声。 李莲花干笑两声,道:“哎,不是叫你好好运功逼毒吗,你怎么出来了?” 笛飞声冷笑一声,伸手去扣他的胳膊:“我若是再晚来一会儿,你又要跑是不是?” 李莲花被钳住手腕,迫不得已往回走。内心长叹一口气,看来今日,这笛飞声是要铁了心折腾自己了。 “喂。” 远处的山崖上,忽然传来一声真切的呼唤。 崖下三人抬头看去,见那站着一红衣少年,风姿绰约,墨发纷飞。他脚下踏风而来,几个呼吸之间轻巧便落在李莲花身旁。 他面上戴着一副遮了半张脸的面具,叫人看不清面容。药魔看他的背影却越发觉得熟悉,心中那个即将呼之欲出的名字却被李莲花的声音忽然打断。 “哎,莲蓬,你来了。” 药魔一愣,下一刻便听见笛飞声朝自己道:“你先下去吧。” 他领命退下,眼神却始终在那少年背影上没有离去。 这背影,真的像极了十年前,当初还年轻的李相夷。来金鸳盟定下五年合约时候的模样。 药魔心中暗想着,可又很快推翻。十年岁月蹉跎,不复曾经的李相夷正站在自己跟前,成了身中剧毒的李莲花。这少年的身影,恐怕也只是相似罢了。 毕竟那个曾经风光无限,少年肆意的李相夷,早就死在东海,永沉海底了。 面对李相夷的到来,笛飞声并不意外。 他提溜着李莲花的衣领,径直把人带到木屋后的山谷里,摁坐在一张石桌前。李相夷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一撩袍子下摆,也跟着坐下,和对面的李莲花大眼瞪小眼。 李莲花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李相夷回他的话,眼眸却看向笛飞声,道:“来看看笛盟主打算怎么解毒。” 笛飞声冷笑道:“本尊做事,自然不用你来操心。” 院中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炉鼎。此刻蒸蒸白气上涌。苦涩的药味带着股怪异的甜味蔓延开,笛飞声不为所动,李相夷仗着内功深厚干脆屏息。唯独李莲花止不住地抽鼻子。 药魔在鼎旁忙活半天,终于熄了火,端来三碗黑乎乎的药汁。李莲花一看那药汁头都大了,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药魔的语气颇为自豪:“尊上,这百药神露乃是属下用百种珍奇草药熬煮十余年的宝贝,寻常人喝一杯就见效。” 可他话锋一转,“可服用过多,便会经脉如烈,痛不欲生啊。” 这苦味冲的李莲花头昏脑涨的,下意识端了杯茶水到嘴边。笛飞声却忽然拦着他的手,冲那三杯药盏示意:“喝那个。” 李莲花拗不过他,只好犹豫着拿起一杯送到嘴边,视死如归地仰头灌下。 剧烈的苦味爆发出来,惹得李莲花差点干呕出来。李相夷适时地剥开一颗糖块,快准狠地塞进李莲花嘴里。 药魔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以他的伤势,一杯可能不管用啊。” 李莲艰难地把酸涩的苦味压下去,此时恨不得把药魔的嘴堵上。 笛飞声见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心情分外好起来,连声音里都透上了淡淡的愉悦:“继续。” 李莲花抿抿唇,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声。 李相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抓着李莲花的脉门,以扬州慢的内力慢慢催化着百药神露的功效。 百药神露不能说无用,只是笛飞声后来以悲风白杨催化药力,他的内力至刚,强行催化对经脉的伤害太大了,癖大于利。 但扬州慢中正绵长,正适合眼下的李莲花。 三杯百药神露下肚,药效也被李相夷催化的差不多了。李莲花浑身上下都透了一股淡粉出来,温度逐渐攀升,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呼……这药……” 他的头住不住地眩晕起来,看东西都有些模糊。身体里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却又没地方发作。让人多少有些烦躁。李莲花的手在桌上乱抓,打翻了茶杯,最后一把攥住了笛飞声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笛飞声被抓的怔了一下,但也很快不动。任由李莲花拉着,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传来,延入四肢百骸。烫的人心慌。 李相夷拉着他,把人重新按回石凳上,还不动生色地抽回了李莲花的手。三杯百药神露的功效太大,扬州慢催化后更甚。压制碧茶的确有用,但离解毒,还差的太远。 于是药魔又贡献一计策,灵蛇谷。 那蛇谷内的灵蛇全部都是灵药喂养而成,毒性与药性完美结合,与人换血,方可解毒。 可李相夷又哪里会真的让李莲花去被蛇咬? 药魔哆哆嗦嗦的站在山壁后面,看着笛飞声和李相夷两人大打出手,内心叫苦不迭。他制毒制药冠绝天下,但要论武功内力却不怎么样。面对这两名天下第一的锋势只得避让,躲在了山谷外面。 李莲花的碧茶被压制下去,浑身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他调动李相夷留下的三成扬州慢恢复了几分力气,便提剑而上,刎颈出鞘,一剑挑开了缠斗的二人。 “你又乱动!” 李相夷气急训道,后退几步,下意识抬手去扶他。李莲花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站在李相夷和笛飞声中间,隔开两人。 笛飞声手里紧握着长刀,冷然道:“李相夷,你什么意思?” “你不想让李莲花解毒?” 面对笛飞声的质问,李相夷只是笑笑,道:“若是这灵蛇有用也就罢了。可他体内的毒刚被压制下去,再加毒素只会重新激起碧茶。” 话毕,他冲底下的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灵蛇抬了抬下巴,“碧茶是天下第一奇毒,区区几味药材养成的灵蛇又怎会有用。笛盟主不妨去问问那药魔,看看我所言是真是假。” 笛飞声狐疑地看他,却真的召来药魔,将李相夷的话复述了一遍。 药魔沉默片刻,道:“尊上可还记得前日属下说的那些?” 以两种功力相辅相成,中和毒素,积年累月方可解毒。 笛飞声当然记得。 药魔摸索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属下回去连日深研,成了这部解毒功法。虽然不能一次解决,但若成年累月按照这上面的法子运转内力,一次次削弱碧茶,最后就能成功驱毒。” “……” 见笛飞声沉默不语又没有动作,李相夷眼疾手快,一个侧身便从药魔手里拿了那册子过来。挤到李莲花身边,笑嘻嘻道:“既然笛盟主不需要,那便给我吧。” 笛飞声冷声道:“修炼此法需要两种以上的精纯内力,你一人如何能用?” 李相夷翻开那册子看着,头也不抬道:“你不想用?” 笛飞声嗤笑一声,“本尊只想和他比试,能打就行,是死是活又有何关系。” 李莲花先前被百药神露的药效冲的头疼,现在又听见两人的争吵声,一个头简直两个大。他抬手捂住身旁李相夷要反驳回去的嘴,语气似恳求又幽怨:“闭嘴吧小祖宗。” 笛飞声冷道:“不用此法,我也能让李莲花与我一战。” 忘川花。 在笛飞声开口那一刻,李相夷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忘川有阴阳,阴草能瞬间让服用者爆发出极强的内力,但三天后必死无疑,剧毒无解。 阳草能中和阴草的毒性,有解百毒的功效。但放在李莲花身上,只有勉强六成的机会。 更何况最后也没吃成。 经扬州慢催化的百药神露功效够大,足以压制一段时间的碧茶。李相夷没有在说什么,只在一旁静静听着李莲花与笛飞声争执。 让李莲花恢复功力是一回事,他想不想打又是一回事。 于是笛飞声毫不犹豫,将他调查到的,方多病的真正身世抛出,果真让李莲花怔愣片刻,闭了嘴。 那是……师兄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更是他的朋友。 李莲花最后还是应下了。 在他答应下来后,李相夷便拉着李莲花迫不及待的要回家,生怕笛飞声再多说什么。 “单孤刀身死那日,他约了我手下三王在扬沙谷决战。” 可李相夷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李莲花在笛飞声开口那一刻便猛地顿住,冷眼回头看他。 笛飞声的声音浑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李莲花的耳中,“尸身的致命伤是剑伤,三王之中,唯一用剑的阎王寻命当时因犯错被我惩罚自缚右手。怎么可能出手伤你师兄?” “李相夷。” 这一声,是在叫谁呢? 李莲花只觉得脑中翁明不止,唇角处有什么东西流下,顺着脖颈滴落在衣襟上,炸开片片血梅。 “李相夷。” 这一声,是在叫李莲花。 李相夷低垂着眼眸看向他,嘴唇颤动着,曾经骄阳肆意的面容上在此刻诡异地平静下来。 于是李莲花听见他说,李相夷,你看清了吗? 方多病百无聊赖地蹲在莲花楼前,用一根狗尾巴草去逗狐狸精。止不住地叹气。 李莲花,阿飞,李莲蓬都不在,楼里一个人都没有。还是李莲花给自己留了信,叫他看家。 方多病恶狠狠地把狗尾巴草摔在地上,不禁怒从心起,人都去哪了! 他沮丧地直起腰,不经意地瞥向远处,却见一绿一红两道身影并肩而行,慢慢朝这边走。正是李莲花与李相夷。等离的近了,方多病欢快地迎上去,喊李莲花的名字。 “你们都去哪了?又把我一个人等在家。” 方多病语气颇为委屈,却不想李相夷突然出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往他身体里探那道笛飞声下的罡气。方多病作为习武之人,下意识把手往回抽。可李相夷比他高深多了,捏着他胳膊上的穴位就让方多病的力气泄了几分,任由自己动作。 “恭喜你。” 李相夷探了不大会儿,收回手,笑眯眯地看他,“命不久矣了。” 方多病僵住,不可置信地看他,“什么??” 回应他的是李莲花一拳捶在李相夷后背上。 李莲花训他:“你好好说话。” 李相夷撇撇嘴,这才把前因后果大致跟方多病讲了个大概,但却没讲笛飞声的身份讲清楚。方多病很快被气恼,对李莲花怒道:“早就跟你说过了,那阿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还不信!” 李莲花正苦思冥想着罡气的解法,没空计较方多病跟自己抱怨,漫不经心地嗯嗯几声,算是回应。 “哎,行了,又不是解不了。” 李相夷搭上方多病的肩膀,把他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他抬眼与李莲花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两人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道:“泊蓝人头。” 第12章 元宝山庄 “泊蓝人头?” 方多病怔了一会,“元宝山庄那个,传说能治百病,闻名天下的至宝?” “当然。”李相夷点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 他说完便转身往莲花楼里走,方多病赶紧跟上,道:“这是人家的至宝,与我们非亲非故的怎么可能会让出来?” 李莲花漫不经心道:“咱们只是去借用,又不是霸占着不还给人家,怕什么。” 三人进了楼,驾着马朝元宝山庄去。 莲花楼摇摇晃晃的,李相夷抱着剑站在窗口,望向远方的山林,神色晦暗不明。 “哎。” 李莲花站在他身后拍了拍李相夷的肩膀,道:“发什么呆?” 李相夷回头看他,慢慢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放在端坐在床榻,闭目运功的方多病身上,道:“你把扬……苏州快教给他了?” 李莲花嗯了一声,“他天赋异禀,不学怪可惜的。” “这功法我现在也用不了了,不如交给他,等以后他独自行走江湖还多份保障。” 可这话刚说完,李莲花便忽觉不对。 李相夷一字一句的声音慢慢传开:“等,以,后?” 李莲花的衣袖被他猛地抓在手里。李相夷面上不虞,神色阴沉,冷声道:“哪个以后?” 看着面前逐渐向自己逼近的李相夷,李莲花头都大了。但也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后退,打着哈哈道:“这……总有分别的一天啊,毕竟方小宝可是李门主亲口认下的弟子,这功法教给他没没什么不对,对吧?” 李相夷早就受够了他的满嘴胡扯,从李莲花嘴里蹦出来的字他一个都不信。 “李莲花,你最好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李莲花沉默片刻,微微侧头不去看他。李相夷见状,抬手狠掐他的下巴,逼迫李莲花和自己对上双眼。 见他沉默不语,李相夷心头怒火更盛。可到底是对李莲花心知肚明,心里再清楚不过。 于是李相夷松开了钳着李莲花的手,道:“等元宝山庄事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莲花抬手揉了揉酸痛的下巴,“什么?” 李相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会不明地笑了出来。 “到那时候,你会知道一切的。我保证。” 三人抵达元宝山庄的时机很巧,赶上了庄主金满堂广发招募令,请天下医者进庄为他诊治。 “你不跟我们去?” 方多病讶异地看着李相夷,“那你去干嘛,在城外看家吗?” “哎,看家是狐狸精的活。” 李相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只是去取一样东西,但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这段时间还烦请方少侠好好照顾我兄长了。” 方多病不疑有他,满口答应下来。李莲花却在他走后去问道,“你要去哪?” 李相夷歪头看他,“去一个地方,做一件……不,两件事。” “但何时回来这可就说不准了,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末了,李相夷顿了顿。他靠近李莲花,跟他悄声耳语道:“一会儿会有你的熟人来,小心为上。” 熟人? 李莲花转眸去看他,李相夷却闭口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了。” 少年的背影穿梭在人群中,很快淹没在市井里。李莲花沉默片刻,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可远处的方多病开始催促他了,李相夷也已经走远,没有时间再留给他了。 “来了来了,嚷嚷什么。” 李莲花慢悠悠地跟上方多病,一同进了元宝山庄。 远处的李相夷看着两人进了大门,也转身离去。他出了镇,一直走到树林里。脚下飞起婆娑步,踩着树冠朝南方去。 那是大熙之都,皇城所在。 是夜,无风无浪。 静谧皇城之下,只有巡逻的皇城司兵卒踏步的声音。其中一人不堪夜间困倦,打了个哈欠。却转眼一瞥,窥见墙角处的人影。 “什么人!” 他大喝一声,带着士兵朝那墙角冲去。挪开堆放的杂物,却是几只狸奴被惊扰跳起,朝他龇牙哈气。 那兵卒还在怔愣,身旁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他继续巡逻。 待那几队人马走远了,狸奴炸毛弓起的脊背才被一只修长的手慢慢抚下,抱在怀里。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少年,正屈着一条腿坐在墙角上。他手上不停安抚着受惊的狸猫,抬眸看向不远处屹立的皇宫。 极乐塔,数年前于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为先帝在位时建造,向上苍祈福,庇佑大熙。 但就算初建的目的有多纯粹,最后也避免不了成为埋葬过往秘闻的辛秘。 李相夷身法极快,一身红衣穿梭在高矮朱红宫墙之间。避开了巡逻的士卒,很快来到了那片废弃的花园。他循着记忆,找到了极乐塔的入口,摁动机关,开启了通往深邃塔底的路。 他纵身一跃,直直跳进塔内。机关在他身后合拢,重新关上大门。四周陷入平静,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李相夷在墙壁上借力缓缓下落。底下昏暗无光,他点燃了火折子,照亮了塔底。四周的金银玉器熠熠生辉,无数财宝散落在地。 而不远处的一张床榻,正侧卧着一具尸骨。 李相夷初来此地,只觉得脚步沉重不堪。火光渐渐向前,墙上的壁画吸引了他的目光。李相夷怔愣片刻,抬手拔剑,以剑气将壁画全部刮花,只留满墙杂乱无章的剑痕。 即便往后有人来此,也只会疑惑这满墙剑痕。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这横跨了数十年光景的惊世之秘。 过去的事,还是让他就此掩埋比较好。 剑归鞘,李相夷又转头看向那具尸骨。他思索着,按着辈分慢慢往回退,风阿卢怎么着也算的上是他家祖辈。就这么暴尸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塔底确实有些不大合适。 于情于理,李相夷多少觉得得入土为安。于是他在一堆金银细软中翻找着,终于挖出了一块金丝绣成的布匹。他将尸骨小心包好,背在背上。这才转头去看地上那个小小的,不怎么起眼的木盒。 李相夷弯腰拾起那盒子,指尖一抬,扣开了机关。一只足有他手指长的四翅黑蝉正静卧在里面,对外面的动静丝毫没有反应。 他的指腹在盒上摩挲片刻,忽然觉得就这么毁去母痋,着实有些浪费。 毕竟笛飞声那还有只虫子是个麻烦。虽然单孤刀那已经得了子痋,但母痋在自己手里,没有这关键,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李相夷打定了主意,又低头去看那沉睡的小虫子。他大着胆子抬手去摸,左右也不怕,反正自己的血能灭了它,最多被咬上一口。 那母痋触手微凉,透明的蝉翼竟还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李相夷略微有些提心吊胆,抱着十二分的小心,慢慢将母痋收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做完一切,他便慢慢向前走着,从塔底另外一个隐蔽的出口踏了出去。此时外头夜光已经消弭,远方天边上已然初见晨曦。李相夷见时间不多,没有再停留,转身便走。 若没有这母痋,李莲花也许就不会再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了吧。 李相夷思及至此,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雀跃来。他脚下婆娑步越踩越快,不过多时便已经出了皇宫,落到了城外的一处山崖底下。 他登上崖顶,借着晨曦的日光俯瞰整个皇城。真心觉得这是块好地方。于是便干脆在一旁的空地上刨了个坑,把风阿卢的尸骨葬在了底下。 “呼……” 土埋好了,李相夷又找了块较大的石头,拿剑在上头刻了几个字。他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刻一边道:“如今的大熙皇帝可是纯正的南胤血脉,这正巧阴差阳错的,了却了你们复国的愿望。您老就在这安生歇息吧,看看这南胤的国君一统天下。” 他这头念叨完了,手上也刻完了。便将那石碑往坟上放下。拍拍手上的灰,下了山崖。 晨光微熹,初生的第一缕朝霞透过树叶,打在碑上。阳光顺着剑痕刻出的字迹滑落,最后照在墓上,好似多年前的冤仇随风消散。 李相夷逍遥自在,李莲花这边可不那么太安生。 他们进了元宝山庄,本就没打算指望那金满堂能出借泊蓝人头,可这头话还没说完,那李相夷口中的“昔日故人”宗政明珠便带人闯了进来,强硬地要求金满堂把他俩赶出去。 好不容易是凭借天机山庄的名头留下来了,可这金满堂却在第二日早上不明不白的死了,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 李莲花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但纵然肚中有万般无奈,临到了喉头上也只得叹息一声,认命一般地继续查案。只想早点把案子破了,把泊蓝人头找出来,好解了方多病身上的罡气。 但还好在查案过程算得上顺利,公羊无门露出了马脚,被方多病生擒住。可李莲花这一口气刚松了一半,宗政明珠却又要跳出来捣乱。 李莲花此时恨不得扎死他。 “百川院又如何?规矩早该改改了” 宗政明珠架着泊蓝人头不肯让步,不屑道:“今天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监察司的厉害!” 他话音刚落便要往外闯。方多病抬手拦他,门外却忽然传来数声打闹。 只见来人一鞭挥开大门两旁的人,踏进门来怒喝:“谁敢动我百川院的人!” 李莲花抬眸望去,看见了石水领着数位百川院的弟子,气势汹汹的闯进来。宗政明珠一愣,扬昀春猛然出手,一剑击退他。把泊蓝人头抢在手中。 宗政明珠额角青筋暴起,怒声道“杨昀春!” 杨昀春不为所动,只对满堂监察司的人冷声道:“我以监察司副使的身份,令你们立即撤出元宝山庄。余下诸事皆交由百川院处理。诸位也与在下共事多年,也清楚监察司的立司原则,和御下的规矩。” 他这一席话当即引来了早对宗政明珠心怀不满的应和。石水也忍俊不禁,朗声道:“好。” 她从怀里拿了块木牌,扔给了方多病。 那是块代表着百川院正式弟子的身份象征。方多病捧在手心里,心中狂喜。他抬头看向石水,又听见她道:“以后你就正式是我们百川院的人了。好好拿着,可别被监察司欺负了去。” 她这话意有所指,方多病也当即转头看向宗政明珠,冲他翻了个白眼,拿着牌子挑衅地晃来晃去,“看见没有?我们百川院的事,你就少来掺和了。” 宗政明珠被气的不清,但眼下的情形也难以让他再有什么底气了。只得撂下狠话,便愤然离去。 是夜。 方多病在床榻上打坐,他怀中抱着泊蓝人头,慢慢驱着体内的罡气。李莲花在一旁看他,见真气略微有些外泄,又上手调正。 在他收回手后,方多病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先是不可思议地转了转胳膊,又试着运转体内真气。果真没了那股阻塞之感。不禁感叹道:“罡气没了果然神清气爽,这泊蓝人头当真厉害!” “不用谢我啊。” 李莲花却似乎没太大兴致,方多病变便自顾自地兴奋着。可他话锋又一转,道:“泊蓝人头至阴之寒虽然实属天下罕见,可却害死了这么多人。真不知道是救人还是害人。” “还是快收起来,明日早点给百川院送过去吧。” 方多病说着便过去捧起它,重新塞回了盒子里。收回手时却眸光一瞥,瞧见了盒子底下的一抹碧色。 他将那枚精致的剔透玉片拿在手里,递到李莲花跟前,“哎你看,这是什么?” 李莲花伸手接过,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沉声道:“金满堂如此看中泊蓝人头,却把这东西与它放在一起。肯定不简单。” 玉片晶莹剔透,下方有几个整齐的缺口,不似破损。上头雕刻着陌生的符号,李莲花细看之下却觉得有些熟悉,忽然回忆起了那日在一品坟见过的南胤文字。 “这像是南胤文。” 李莲花慢慢说出自己的猜测,“之前在一品坟我就见过。” 方多病挠挠头,“这我就不记得了。只知道南胤曾跟中原交好,还互有通婚。有宝物来到中原也很正常吧。” “……嗯……管他什么宝贝呢。” 李莲花懒得思考这些。他将玉片重新递回方多病,叫他收好。 今晚月朗星稀,是个好天气。 方多病兴致大起,拎着两壶佳酿便拉着李莲花上了屋顶,对月醉酒。 第13章 真相 “今晚月色真不错。” 方多病把酒壶递给他,问道:“你接下来想干嘛?” 李莲花抬眼看他,“你这两句话好像没什么关系。” 方多病不满瞪他一眼,嚷嚷道:“你少啰嗦。我就是要问你,本少爷罡气解了,刑探牌子也拿到了。接下来又没有什么事要忙。” “要不……你跟我一起闯荡江湖如何?” 方多病小心翼翼地去看他,试探道。 虽然方小宝瞪大一双狗狗眼的样子亮晶晶的,但李莲花仍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怎么样。” 如他所料,方多病果真惊异地叫起来:“为什么啊?” 他为了让李莲花回心转意,还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们二人搭档行走江湖的优点。甚至讲起了以后当上江湖大侠,功成身退,留下一世英名的梦想。 可李莲花从头到尾只是笑笑,一口接一口地灌酒。等方多病一脸憧憬地说完了,他淡淡道:“功成身退,那之后呢?” “之后?” 方多病自然道:“那就晒晒太阳,每天钓钓鱼。多好啊。” 李莲花笑了两声:“现在不是这样吗?钓鱼,晒太阳。不是已经过上这样的生活了,何必要等到以后呢。” 方多病急了,立马反驳道:“这怎么能一样呢?你最起码得去武林巅峰看一看,瞧一瞧才行。不然怎么能算活过这一世?” 巅峰……? 李莲花抬头,望向静谧的月光。眼底思绪翻涌,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眼前闪过,少年时的肆意骄阳,初创门派的意气风发,每一个都是李相夷,是过去的自己。 可李莲花已经不同了。 他低下头去,声音回归平寂:“那高处我去过,没什么意思。” 听李莲花这么说,方多病当即嗤笑出声,毫不客气道:“你就胡扯吧。我看你去过最高的地方,就是那灵山派的二层小楼。” “或者你想去什么地方。本少爷大发慈悲,能勉强陪你去看看。” “……” 李莲花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他。 方多病却以为他要答应了,便凑过去认真问道:“真有想去的地方?我陪你。” 李莲花抬手敲他脑壳,“我想去趟茅房,这就不劳烦方大少爷跟着我了。” 方多病被唬了一下,气的不想理他,便冷哼转头,独自喝着闷酒。 李莲花下了房顶,百无聊赖地往山庄里面走,随便找了间茅房。他从转角处慢慢走着,却冷不防看到一人鬼鬼祟祟,从存放泊蓝人头的房间里出来。手上还抱着木盒。 有人来偷泊蓝人头?! 李莲花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他见那人身披黑袍,衣间下摆却露出深色的绯红飞鱼服。当即便猜出来人身份。 好小子,得不到的就来偷是吧。 李莲花眼眸一转,瞥见一旁的屋舍里摆放着一件纯白衣袍,心下便有了主意。 通知石水和方多病肯定是来不及了。 李莲花随即披好衣袍,用一张薄纱挡住面部,拿起角落里的一根竹杖。出门的那一刻气势凌然,他重新卷起相夷太剑的威势,似从前的李相夷一般,直冲那贼人攻去。 宗政明珠感到背后的杀意席卷而来,下意识便抬剑格挡。可李莲花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竹杖翻转之间在他身上各处大穴猛烈击打,让宗政明珠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是谁!” 方多病见李莲花迟迟不归便下来寻他,不曾想刚靠近便听到了打斗声,立刻往这边赶。宗政明珠被李莲花一杖挑翻在地,踉跄着挣扎爬起,再次提剑朝他刺去。 方多病赶到时便看见这一幕。 月光之下,蒙面青年仅仅手持竹杖,身影虚晃,快到叫人看不真切,几招便将那宗政明珠击落在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宗政明珠意识到武功不敌,便只得踉跄逃走。 方多病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去,拔腿便追。李莲花见他离去,也不多做停留。立刻脱了那身衣裳,藏好竹杖,坐在庭院中间的石凳上装作昏昏欲睡。 李莲花长叹一口浊气,浑身放松下来。难得有些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舒坦。自碧茶如体,别说像今日这般动用相夷太剑,往日里碧茶发作,都少不了吃苦头。 像这样动用扬州慢,还不会毒发的惬意,他已经真的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呦。” 感受到肩头搭上的手,李莲花不等他出声便知来人,“回来了?” 李相夷心情颇好地撩起下摆坐在他旁边,把一样东西甩到他跟前。 李莲花转眸一看,正是他曾见过的玉片。方才和宗政明珠打斗一番,匆忙抢回装着泊蓝人头的盒子后又着急躲方多病,也没心思去细看。只来得及扫了一眼,确认东西还在。 现在看来,是宗政明珠只拿走了这冰片? 李相夷见他狐疑看过来,便解释道:“刚回来就撞上……那个叫什么?”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宗政明珠。” “对。” 李相夷扬起一张笑脸,道:“我从城外回来,正好撞上了,顺便把他打了一顿,把东西抢回来了。” 李莲花:? 公羊无门落网,恐多生事端,石水当即决定等到第二日便亲自把人押送回百川院。 李莲花倚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李相夷在远处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回过神来。 “嘿!” 李相夷见四下无人,干脆踩着婆娑步飞到他跟前,在李莲花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想什么呢?” 李莲花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在想昨晚那支木香。” 他曾在师兄的尸体上闻过一模一样的气味,这其中绝对有关系。 笛飞声的话不断萦绕在李莲花脑中,加上这支来源不明的木香,和当年东海之战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爆炸。 李莲花不得不相信,师兄的死,绝对不简单。能在金鸳盟和四顾门之间做手脚的,幕后黑手只会藏的更深。接下来的路程,只怕是会危险重重。 思及至此,他又去看李相夷,道:“把方小宝送回天机山庄吧。” 李相夷挑眉,问道:“为何?” 李莲花瞥了他一眼,“你也可以走。” 这小子,明知故问。 李相夷笑出声来,但过后却拒绝了他的提议,“他的身世隐瞒不住,这只是时间问题。” “这和他的身世有何关系?” 李相夷却没说话,而是转头朝四周看过去,确定没人了才凑过来。李莲花见他那副谨慎的模样,还以为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慎重地侧了侧头,对方语气沉重,在自己耳边道:“不告诉你。” 李莲花:…… 他当即一脚踹了过去,给李相夷的衣摆上留了个黑黢黢的脚印子。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从袖袍里掏出何晓凤给的信烟,作势就要往庭院里扔,被李相夷赶紧伸手拦下。 “晚上,晚上!回去再告诉你!” 李相夷撂下这一句,又把信烟抢过来,攥在手里,转身一溜烟跑没影了。 李莲花被他气的想笑。李相夷一走,方多病又溜到他跟前,兴冲冲地问他接下来想去哪。还拍着胸脯保证,去哪他都陪着。 “那我想去天机山庄,你去不去?” 方多病登时蔫了。 公羊无门被押送到马车上,百川院弟子护送着他走远了。 李相夷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又转眸去看方多病,果真见对方神色愣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公羊无门应当是点破了他的身世,叫方多病心中起疑了。 也好,毕竟以后面对单孤刀,也不必再给予他第二次打击。 元宝山庄事了,李莲花却并未觉得松了一口气。他脚步沉重的回了莲花楼,心中琐事纷乱,只能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李相夷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茶壶已经空了,不知道李莲花喝了多少。他暗自叹息一声,心情沉重的哪只有李莲花一个人呢? 他当初得知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是不可置信。 但事实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自己眼前,单孤刀没死,他还害死了师傅,苦心筹划了数十年,就为了毁掉李相夷。 毁掉这个,一心一意为了找他的师弟。 “别喝了。” 李相夷踏步进楼,伸手抢下了那盏茶壶。 李莲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相夷坐在他身旁,沉默片刻。正当他不知如何开口时,李莲花先他一步,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李相夷垂下眼眸,闷声开口道:“说你想知道的一切。” 开了这个头,李相夷接下来的话就顺溜多了。 他说,单孤刀没死。 他说,师傅是急火攻心,被单孤刀所杀。 他说,采莲庄那具尸体是假的。 他又说,单孤刀一直在嫉妒,甚至想毁了你。 而在李相夷开口说第一句时,李莲花便已经经受不住打击,沉寂多日的碧茶伴随一股鲜血上涌,让他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来。 李相夷没有停下,他手上死死把李莲花扣在怀里,运转扬州慢为他压制碧茶,一边在他耳边诉说,逼迫李莲花接受这些事实。 这是李莲花必须接受,也不得不面对的。 犹如一场凌迟。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泪珠滚落在地,和李莲花咳嗽的声音。李相夷慢慢停下了扬州慢的运行,但环抱着他的手臂并未松开。 李莲花沉默着,一滴泪流下,落在李相夷肩膀上,晕开了他咳嗽时带出的血迹。 “……李相夷。” 李莲花开口,哑声叫了他的名字。 李相夷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轻轻应下。 “李相夷。” “嗯。” “……李相夷。” “我在。” 在确定了每一声呼唤,都能得到回应后。李莲花抬手,慢慢回抱住了他。 怀里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背后是他千疮百孔的现在。 李莲花的手臂收紧,把自己埋在李相夷的怀里,不肯抬头。李相夷也不动弹,只是慢慢地按照药魔那册子上运转功法的法子,控制着扬州慢在他身体里周天游走。 但这种方法需要两人以上配合,李相夷不甘心地又继续了好几个周天,均以失败告终。 “别浪费你的内力了。” 李莲花的声音闷闷的,“没用。” “碧茶无药可解,我最后还是会……” 李相夷恶狠狠地威胁他,“再说话我拆了你这破楼!” 方多病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身上凌乱,灰头土脸不说,还有股鲜血味。 李相夷回想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方多病回了楼里,往嘴里灌茶,气急败坏道:“那金鸳盟可恨,半路劫走了公羊无门!” 毕竟那老头可是金鸳盟的人啊。 李相夷心底念叨一句,撩起衣摆坐在桌旁,听方多病声讨金鸳盟。他越说越激动,本就因打斗而略微松开的衣襟因他的动作,从里面露出一点红色的角出来。 方多病的气消了大半,听见李莲花说话,才抬眸看他。 “哎?” 方多病凑近一点,问道:“李莲花,你哭了?” “……” 李莲花被戳破,仍然面色不改。他指着那红角,道:“没什么,眼睛的老毛病罢了。这是什么?” 方多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脑袋,从衣襟里抽出那本烫金的喜帖,道:“这是石姐姐给我的,说是肖紫衿和乔女侠的婚宴请帖。” 李莲花的倒茶的动作猛地一顿,又很快把茶壶放下,漫不经心地应和着方多病。 婚宴…… 李相夷眸色阴沉下去,若他记的没错,那角丽谯便是在婚宴上对乔婉娩下毒,害得李莲花动用扬州慢,险些丧命。 哼,那女人。 李相夷冷笑一声,若是笛飞声不肯亲自动手杀他,那便他来吧。 方多病纳闷地看了一眼李相夷,道:“你的表情怎么这么恐怖?” 啊。 李相夷平静道:“没什么。” 方多病翻来覆去地看那本喜帖,招呼着李莲花,问他去不去。 他作为天机山庄的大少爷是一定要去的,可怕就怕在这一去碰上何晓凤。李莲花若是能跟着去了,还能帮他挡上一挡。 李莲花看着那烫金的红封面,思绪不住飘回到从前。四顾茶会上,还未战死的英雄豪杰举杯欢呼着,嚷嚷着要喝他和乔婉娩的喜酒。 那时候,那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我的阿娩,要做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方多病见李莲花走神,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李莲花?” 他干脆将喜帖递到李莲花跟前,问他,去吗? “去吧。” 李相夷开了口。 他伸手接过那本喜帖,打开扫了两眼又合上。扯开一抹笑容来,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去呢。” 第14章 婚宴 第二日清晨日出,三人驾驶着莲花楼走上官道,临近中午才晃晃悠悠的赶到了慕娩山庄的山脚下。 李莲花翻出在上次赏剑大会上戴的面具,与李相夷一同往山上走去。 “李大哥!” 山路上,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一道娇俏的粉色身影跑近,李莲花这才看清是换回了女装的苏小慵。 苏小慵见笑道:“真的是你呀。” 她往李莲花面上看去,又转头看了眼李相夷,不解道:“你俩为什么都戴着面具?” “啊,这个啊。” 李莲花拿出他惯用的唬人伎俩,面上带笑地忽悠道:“行走江湖仇家多啊,没办法。” 苏小慵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她从怀里抽出几张纸页来,塞到李莲花手里。道:“这是那元宝山庄里南胤文的意思。南胤的史料记载很少,我爷爷也是查了很久才有这些。” 李相夷凑近去看,道:“那请苏姑娘代我们兄弟二人谢过苏老前辈了。” 客套话说完,李相夷的注意力便都放在李莲花手里。 燃汝之躯……代表复仇与吞噬的燧弇标记,倒是与那极乐塔中的母痋有些许相似。 不过嘛…… 李相夷悄悄摸了摸腰封里的锦囊,那母痋正在自己这好好躺着呢。 时间不能都在这耗着,李莲花收了草纸在袖袍里,与苏小慵一同上了山庄。 苏小慵与乔婉娩相识,在庄中一路畅通无阻。乔婉娩听了声响,推门出来时便见少女娇笑着朝她招手。 李相夷眼尖,瞧见她面上还带着刚刚哭过的愁绪,不过此刻被妆容隐藏的很好。乔婉娩冲他与李莲花打了声招呼,“李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是乔姐姐大喜的日子,我们自然得来,沾沾喜气嘛。” 李莲花点头应和她的话,顺势递上了自己的备礼,笑道:“乔姑娘今日大婚,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是我与莲蓬一同采摘的草药,熬制的药糖。可缓解乔姑娘的喘症。” 李相夷从怀里掏出一根剑穗,也一同递到她跟前。乔婉娩对他太过熟识了,李相夷也不敢多说话,只道:“剑穗,送你。” 那剑穗做工精细,穗身上还绑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质蝴蝶,一看便是精品。 乔婉娩浅笑着收下了礼物。李莲花收回手,忽然道:“久闻山庄景色一绝,不知我们兄弟二人可否自行转一转?” 乔婉娩自然不会拒绝,“李先生请便,留小慵陪我说会话就好。” 李莲花朝她略微欠身,带着李相夷转身出了门。绕过庭院,径直走向自己曾经的住所。 即使多年过去,庄内景色仍旧未变。乔婉娩把这里保护的很好,李莲花望着绯花飘落,不禁回想起曾经与好友切磋,一同吃酒的往事。 李相夷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你前几日特地绕道,叫我去采的药材是要做药糖啊。” 李莲花回过神来,也不再睹物思人。走过拐角,他道:“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做多少。你那剑穗哪来的?钱不都被方多病花没了吗。” 李相夷哼笑了一声,“别太小看我,我又不止那一处有钱。” “剑穗是买来的,那块玉是我自己雕的。” “呦。”李莲花转头看他,“破费了吧。” 又买剑穗又买玉的。 李相夷摆摆手,满不在乎,“也没多少钱。” 反正那玉是从极乐塔里翻出来的,本来想着卖了换些银钱,给莲花楼那破烂不堪的窗户换换。 想到这,李相夷止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生活不易,剑神卖艺。 唉。 李莲花找借口出来,是为了去找那根十年前,在单孤刀尸身上发现的香。即使李相夷告诉了他一切,但若是不亲眼确认,李莲花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侥幸。 他和李相夷动作很快,拿了香就走。出门时却迎面撞上了另外一人。 “方多病?” 李莲花歪头看他,“你怎么在这。” 方多病看看他,再看看李相夷,狐疑道:“这是我舅舅,单孤刀的故居啊。我来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俩,鬼鬼祟祟的在我师父房门前干嘛呢?” 李相夷自然道:“这四顾门旧地,能来一趟机会可是难得。正巧趁着参加这次婚宴,转一转,看看李相夷生前故居,有问题吗?” 跟李莲花混久了,唬人的话他也是张嘴就来。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没否认,只道:“风景和其他地方也差不多,看完了赶紧走吧。” 方多病却抬手拦住了他们二人,“等等,李莲花你对这些江湖琐事不是一向不感兴趣吗?” 李相夷看他,无奈道:“是我感兴趣,他只是来陪我。” “真的?” 方多病皱眉看他俩,明显对这话的可信度起疑。道:“说为了单孤刀的遗愿寻找骸骨,李莲花你又认识销声匿迹十年的笛飞声。来参加婚宴,说顺路看四顾门故居的风景,结果又在这鬼鬼祟祟……” “哪有这么巧的事?” 李相夷:…… 李莲花:…… 真是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 见他们二人不语,方多病斩钉截铁道:“这里才是你俩的目的吧。” “到底……呃——” 李相夷收回手,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衣摆。 方多病被他点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怒目狠瞪着李相夷,急道:“李莲蓬你干什么!” “啊,没什么。” 李莲花接话道:“我和莲蓬要去找个朋友。” “你俩找人就找,定我干什么!” “这话说的。”李莲花一副为他好的样子,“我那朋友性格不好,我这不是怕你这么过去,你俩再大打出手吗。” 方多病快被这老狐狸气死了,他怒道:“什么!我看你就是嫌我烦!” “哎,我可没说这话。” 李莲花毫不犹豫地把方多病丢在原地,拉着李相夷就走,临走前还不忘跟他告别,“走了啊。” “李莲花!!你这老狐狸!!” 山庄里回荡着方多病的怒吼,而那老狐狸,早就带着小狐狸离去了。 “那就拜托苏老前辈了。” 那残香送到了苏小慵手上,李莲花还拿出了李相夷从宗政明珠那抢回来的冰片,一同交到了苏小慵手上,拜托她查一下南胤冰片与祭文的关系。 苏小慵利落收好两样东西,“放心吧李大哥,下山之后我就传信给我爷爷。” “那就多谢了。” 李莲花从袖袍里掏出剩下的一包药糖,递给苏小慵,“这个给你尝尝,改天到我楼里,我请你吃饭。” 苏小慵欢喜接过那包药糖,当着李莲花的面就拆开吃了一颗。她邀请李莲花在婚宴结束后多逗留几日,好一起观赏小青峰的风景。又着急给爷爷去信,便匆忙离去。 “喂。” 李莲花身后传来一道幽怨不满的声音,“我都没吃到。”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出息,家里又不是没有。” 李相夷从树后走出来,站到李莲花身旁。他看着苏小慵离去的背影,道:“你不信我?” 李莲花看他一眼,“这些又不是给我查的。” “我信你是一回事,其他人信不信又是一回事了。” 李相夷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他挑挑眉,转身就走,还不忘招呼李莲花,“走吧。” 李莲花叫他一声,“你去哪?” “回楼里好好休息,明日好参加婚宴啊。” 李相夷站在不远处回头看他,语气意味不明,“明天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第二日,锣鼓喧天,宾朋满座。 小青峰上人声鼎沸,都是各地豪杰,前来参加肖紫衿与乔婉娩的婚宴。肖紫衿一身华贵喜服,红光满面,正站在庭院里宴请宾客。 李莲花递了方多病给他的请帖,和李相夷一起进了会场。李相夷转头瞥了眼不远处,正和方多病耳语的何晓凤,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李莲花对面。 李莲花不解看他,结果下一刻就被苏小慵与何晓凤二人夹在中间来回拉扯。李相夷站在李莲花对面,冷眼旁观他被何晓凤与苏小慵拉扯,也不打算去帮忙。 哈,也有这老狐狸吃瘪的时候。 “新娘到——” 喧嚣的声响在这一刻瞬间静下,众人的视线全被新娘子吸引了过去。李莲花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底早已放下曾经的感情,只祝愿乔婉娩对自己好一点。 李相夷心中五味杂陈,万般思绪却也只化成一声叹息,蔓延在心房。 在幻境,赏剑大会上,他已然认清了曾经对她的忽视。自己不是阿娩的良配,他更愿让她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都沉浸在名为李相夷的过去中。 阿娩,祝愿你。 新郎新娘礼成,酒宴开始了。 李相夷跟着李莲花落座,看着肖紫衿挨桌敬酒。很快便到了他们桌前。 李相夷懒得跟肖紫衿费口舌,干脆不动弹。李莲花站起来跟他碰酒,恭贺肖紫衿大婚。 肖紫衿面上红晕蔓延,已成醉态,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阿娩写请帖的时候,特意嘱咐过,一定要请李神医来。我也很想感谢你。” “带来了相夷身故的确凿消息。” “我很庆幸啊……” 李相夷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神色。李莲花怕多生事端,便开口打断了肖紫衿的话,道:“肖大侠,今天与乔姑娘本是大喜之日。与已故之人毫不相干,应当尽……” “所以肖大侠的意思是,你很庆幸李相夷死了,对吗?” 李相夷压低声音,冷冷开口。 肖紫衿,乔婉娩与李相夷的关系,在座的哪一个不清楚。此前听肖紫衿醉酒之下口不择言,虽然觉得不妥,但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下发作。因此只一笑而过。 可李相夷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话一阵见血,甚至挑破了肖紫衿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声音虽然不大,但肖紫衿开口的那一刻大堂内便有些安静下来,更是把李相夷的话听了个真切。 方多病也忍无可忍,众目之下站起身来,道:“肖大侠这话有失坦荡了吧,什么叫庆幸呢?若是李相夷能活着回来,你又当如何?” “……” 场上宾客面面相觑,探究的目光落在肖紫衿身上,让他渐渐收了笑容。 何晓凤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让肖紫衿有了台阶下。李莲花慢慢坐下,宽大的袖袍不动声色地轻轻抽了李相夷的手臂一下。 李相夷冷笑一声,一杯酒都没喝,提剑就走。肖紫衿不好继续说什么,也只得继续朝其他客人敬酒,没去搭理他。 李莲花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干脆跟在李相夷身后,一起出了门。 武林中的酒宴和普通人家的到底不同,来客都是江湖儿郎,难免有些血气方刚,索性在场上设下擂台,拱他们比武发泄。 李相夷出来的时候,方多病已经上了擂台了。他剑招之间有些用力,带着明显的怨气。李相夷也不想去管,径直走到拐角处,站在了一人跟前。 正是多日不见的笛飞声。 后跟来的李莲花见状,便要传音给方多病。却不料李相夷转身看他,摇了摇头。 三人来到僻静处,笛飞声率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要带走正身处一百八十八牢中的下属,阎王寻命。 李莲花自然不干,笛飞声便要拿肖紫衿和在场其他宾客的姓名做要挟。 闻言,李相夷只是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李莲花的肩头,道:“笛盟主啊,就算我们不带你去,你那圣女也已经要对阿娩下手了。横竖都是我们吃亏,这活我可不干。” “你说角丽谯?” 笛飞声拧眉,这女人又要干嘛? 但他更关心另一点:“你怎么知道?” 李相夷摆摆手,道:“这你就不用问了。现在我们才是一条线上的,角丽谯早快把你那金鸳盟搬空了。你不去收拾她?” 笛飞声冷笑一声,“这好办。我去阻止角丽谯,你把人带给我。” 这是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笛飞声在盟中可用的人手已经不多,可角丽谯根深蒂固,一时半会还真难以对付她。阎王寻命倒是对笛飞声忠心耿耿,也没给他们添过什么麻烦。 李莲花从头到尾没说话,只看着李相夷和笛飞声定下了承诺。待笛飞声走了,他才去问李相夷。 “角丽谯要对阿娩动手。” 也多亏了肖紫衿喜欢排场,小青峰上的人手都聚集在酒席上,就算李相夷与李莲花全力施展婆娑步也不怕被人看到。 路上,李相夷解释了一切,包括待会将要发生什么。 “这件事笛飞声并不知情,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去阻止角丽谯。毕竟角丽谯对他可是情根深种,比我们去,还要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有用多了。” 李莲花应了一声,抬头看去,乔婉娩的新房便近在眼前了。 第15章 事发 林风簌簌,树杈被两道极快的身影踩过,压弯了枝头。李相夷与李莲花速度极快,好在新房距离会客厅也不算远,两人很快便到达了庭院外围。 不远处,苏小慵正朝这边慢慢走来。李相夷瞥了她一眼,回头冲李莲花做口型:“笛飞声到了吗?” 李莲花还没来得及作答,便听见庭院里一阵吵闹,伴随着长剑出鞘的蜂鸣。 两人面色一变,也顾不得被苏小慵发现了,拔腿便朝新房赶去。李莲花落地,抬头看见笛飞声侧对着他们,手里死死钳着正一脸不情不愿的角丽谯,地上则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乔婉娩则身着婚服,昏倒在台阶上。 “乔姐姐!” 赶来的苏小慵惊呼一声,立刻拔剑冲向对着庭院里站着的笛飞声与角丽谯。李相夷险些没拦住她,“你们是什么人!” 笛飞声看都不看,只是对李莲花道:“。乔婉娩没事,你最好记得我们的约定。” 角丽谯瞪过来的目光淬满了毒,被笛飞声强硬带走了。李相夷放开拦着苏小慵的手,三人一同赶过去查看乔婉娩的状况。 幸好人并无大碍,只是受击昏迷而已。安置好乔婉娩,苏小慵这才松了一口气,慌张问道:“刚才那些人是谁?” 李莲花正给乔婉娩把脉,李相夷抱剑站在一旁,随口答道:“金鸳盟。” “估计是想趁着今日各方英豪云集,想来对新娘动手,好挫一挫百川院。” 苏小慵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还好他们没得逞。” 但她又反应过来一件事,“唉李大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乔姐姐有危险的?” 李莲花把完了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没什么,只是吃完了喜酒出来散散心,正巧遇到他们的人鬼鬼祟祟,便一路跟了过来。” “苏姑娘,麻烦你在这里照顾好乔女侠了。我们去通知一下百川院的人。” 苏小慵应了下来,李相夷便和李莲花出了新房,一路朝着一百八十八牢的方向离去。 角丽谯被带走,最大的危机已经解决。笛飞声也如他们说好的一般,此时正站在约定好的地点等候。 相思梨花阵,是关押阎王寻命的牢狱。山崖下那些看似无害的梨花便是阵中最好的防御手段,树下无数精密机关驱使着整个大阵移动,以梨花树为阵眼,更以梨花树为刀刃。 “相思梨花阵,略有耳闻。” 笛飞声抬头看向来人,道:“解法。” 李相夷顺手折下一只梨花树枝,道:“借后天八卦起,阴阳颠倒而设。至于这生门和死门嘛……” 李莲花接话道:“死门在天乾,生门在地坤,开门在山艮。” 他话音刚落,笛飞声便跃进阵前,掏出一枚铜钱,甩手掷出探路。 李莲花见状挑了挑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相夷轻车熟路地运起轻功,和李莲花一前一后飞上阵旁边的山崖上。大阵被触动,迅速运作抗敌。笛飞声不慎被卷入其中。 “李相夷!你耍我!” 听见笛飞声的怒吼,李相夷特地站在山崖上,朝底下大喊问道:“你说的是哪个李相夷?” “笛盟主,若是你刚才不投石问路,这阵法也不会启动了。” 李莲花抬手把李相夷拉回来,声音里透着捉弄人成功的愉悦,“现在好了,生门变死门。” 看守天牢的门人一直坚守岗位,机关被启动后的第一时间也传信给了肖紫衿等人。不远处的方多病跑在最前头,后面跟着一身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肖紫衿。 李莲花与李相夷早已离开,留下笛飞声对上百川院。他武功高强,先是蓄力一掌破了阵法,又轮番对上佛彼白石,仍然不落下风。笛飞声今日也没有杀人的心思,索性在一掌击退肖紫衿后,脚下一踩,飞身上了山崖。潇洒离去。 临走前居然还不忘挑衅一番。 肖紫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百川院等人还想再追,却不曾料到新娘那边出了事。一名门生匆忙来报告,说乔婉娩昏迷不醒。众人大惊,连忙撤出阵外,朝小青峰上的新房过去。 李莲花与李相夷在暗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待众人走后也离开了。二人一路往会客厅走去,边走边闲聊。 “那冰中蝉只能扬州慢解,好狠的毒。” 李相夷说到此处,不禁感慨一声,“那角丽谯到底是有何种执念,非要把李相夷找出来。真是可怕。” 李莲花揉揉酸痛的脖颈,“还能是什么,笛飞声呗。也就他一个人不把他家好圣女当回事了。” “哈,怪不得最后栽在角丽谯手上。” 李相夷毫不客气地嘲笑两声,却见方多病从另一个方向上下来,满脸焦急神色。见了他们俩更是眼前一亮,“李莲花!李莲蓬!” 李莲花一见他那副样子,心底忽然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方多病跑近,急切道:“是乔女侠出事了!方才笛飞声突然来犯,他走了之后乔女侠遭人袭击,现在昏迷不醒。” “?” 二人面面相觑,李莲花确定在他把脉时没有探查到任何中毒迹象。角丽谯也确实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笛飞声带走了,那将要下给乔婉娩的冰中蝉也没发挥用处。 思及至此,两人皆是呼吸一窒,难道角丽谯又回来了?! 李相夷赶忙问道:“是中毒了?” 方多病摇了摇头,“找过了,没有中毒迹象。” 李莲花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他这口气刚松到嗓子眼里,便听见方多病继续说:“可我们在庭院里发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说想要解毒,就得需要扬州慢。” 李莲花:? 李相夷:?? 方多病一脸凝重,“难道是金鸳盟那药魔,新研制出来的毒吗。” “不是,你等会。”李莲花一头雾水,询问道:“这跟金鸳盟和药魔又有什么关系?” 方多病疑惑地看着他,理所当然道:“这笛飞声前脚刚大张旗鼓的闯阵,后面乔女侠就昏迷不醒了。还有一封信留下,这么巧的事,摆明了就是金鸳盟所为。” “再说那金鸳盟里会制毒的,不久那药魔一人吗?” “……” 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是这样? 李相夷无语凝涩,心底竟生出了一种想要为笛飞声辨明清白的冲动。 李莲花也是不禁扶额,宽慰道:“虽然昏迷不醒,但也不一定就是中毒啊。” 见方多病又要开口,李相夷赶忙接了下一句:“苏小慵的义兄是关河梦,人称乳燕神针。我和兄长去找苏姑娘,请她义兄出马,定能看出乔女侠是否中毒。” 方多病明显迟疑了,“来得及吗?” 李相夷把李莲花往他跟前一推,道:“关河梦和苏小慵一同来参加的婚宴,这时应该还没走。我脚程快,你先带莲花去给乔女侠看看,他也会医术。我去去就回。”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去了,留下方多病和李莲花大眼瞪小眼。 “行了,别瞪了,快走吧。” 如方多病所说,乔婉娩确实一直昏迷不醒。 虽然她身体里又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但那封从庭院里找出来的信,却让众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里。 修习武术的人虽然多多少少会探一些经脉,但真要论起医术来,还真差了十万八千里。怕的就是蛰伏之毒。 医师还未赶到,李相夷带着关河梦先来了。 在场之人皆听闻过乳燕神针的大名,自然也放心让他诊断。关河梦一路上听路过门生探讨此事,心态也越发凝重起来,把脉的过程谨慎无比。 “……” 良久,关河梦收回手,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乔婉娩松了一口气。 肖紫衿一颗心七上八下,见他这副架势,连话都要说不利索了,“关先生……婉娩她如何了?” 关河梦收了手,道:“没什么事,只是被人打昏了。让她静养片刻便好。” 听见乔婉娩平安无事,房内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那封从庭院里搜来的信封。 信封用红纸包着,乍看之下倒是很像喜帖。字迹娟秀,应是出自女子之手。细嗅之下还有股异香。 石水已经安排人下去查了,李莲花看了眼那封信,一语不发地拉着李相夷退到门外,悄声问道:“那信封是怎么回事?” 李相夷耸耸肩,道:“本应是角丽谯得手之后留在这里的,为了确定李相夷还活着。现在看来应该是被笛飞声带走的时候遗落的。” 事情已经平息,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本来好好的婚宴闹成这样,也没人再有什么闲情雅致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路上还遇见了方多病。可惜被他小姨盯的紧,不然也要闹着跟李莲花回莲花楼。 “方大少要成驸马爷了,哈哈。” 李相夷看着方多病离去的背影打趣一句,转头却看见李莲花新奇地看着自己。他摸摸下巴,开口道:“方多病,最后真的去当驸马了?” 李相夷笑着摇了摇头,“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 他话音刚落,林子远处便传来一声呼哨。李莲花警觉抬头望向四周,李相夷却没有动作。只留下一句他去去就回,便匆忙离开了。 李相夷要做的事,他一概懒得管。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危,毕竟是十年前全盛时期的天下第一,又有几人能伤他呢? 李莲花继续朝山下走,也不打算等李相夷。他又不是不知道莲花楼在哪。 今天这么一番闹腾下来,李莲花腰酸背痛。傍晚的山脚下很清静,景致也不错。他搬了个板凳坐在门旁,吹着夜风,手上撕开一点肉脯,扔着喂狐狸精。 自一品坟出来,莲花楼已经很久没这么安静过了。李莲花扔完了肉脯,拍了拍手。他抬手抻了个懒腰,打算去二楼看看新种的白菜长出来没有。 这头李相夷早已躲开了百川院的视线,再次来到了相思梨花阵之前。他轻松避开梨花树,到了大牢门口。 牢门紧锁着,牢门的钥匙被直接保管在佛彼白石手中。可李相夷并不打算去找钥匙。 他拔出长剑,干脆利落地将牢门砍了个口子出来。将里面已经傻掉的阎王寻命拎了出来。 阎王寻命都看呆了,也不敢动弹。开什么玩笑,这人先来放倒了三个守卫,砍了百川院的铁牢门。若不是有数十年的强大内功,天下几个人能做到。 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阎王寻命甚至惊心地想,这人是金鸳盟的?这武功,比之盟主也不在话下了。他被抓数年,不知道盟中现状,这一号人物也没见过。难道不是盟中的人,而是哪个仇家来取他性命了!? 李相夷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抬手抓着阎王寻命的肩膀就把人拎了出来。带着人穿过相思梨花阵,一路不停歇,来到了后山。 笛飞声早再次等候已久。此刻见李相夷来了,手里还带着他要的人,便迎了上去。 “盟!……盟主……” 阎王寻命见了笛飞声焦急喊起来。 李相夷松开手,任由笛飞声扯断他身上的锁链。他把剑抱在怀里,道:“笛盟主,我可是硬闯进去把人给你带出来的。这罪名就劳烦金鸳盟替我背几天了。百川院一会就得追过来,你还是快带着你的人走吧。” 笛飞声冷笑一声,“为了乔婉娩,你还真是拼命。” 毕竟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挟持乔婉娩,逼迫肖紫衿跟他换人。 哪想到这李相夷出来横插一脚。但既然能把人带出来,笛飞声倒也无所谓。 今天事就算这么了了。李相夷长舒一口气,一想到未来那么多路还要走,就止不住地头疼。 但光是阎王寻命被人劫走,就够让肖紫衿头疼一阵了,哈哈。 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朝山下慢慢走。山路没有照明,暗的有些让人看不真切。李相夷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昏暗下来。 该回去了。 李相夷加快了脚步,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心慌慌的感觉,像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第16章 震惊,我死去多年的白月光复活了?! 等李相夷打着哈欠回到莲花楼,抬眼看见正站在李莲花对面的乔婉娩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李莲花眼眶通红,泪痕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但他面上却是带笑的,想来应该是与乔婉娩解开了心结。他见李相夷回来,下意识抬眼看了过来。乔婉娩似乎也听到了背后的响动,正朝他这边回头。 李相夷心下一惊,面具早被他摘了,乔婉娩可能认不出十年后的李莲花,但他这可是实打实的,不能在这被认出来啊! 跑! 他打定主意,转身就要逃离这里。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乔婉娩早在李相夷回来的时候就觉察到他了。 “这位是……” 乔婉娩想的很简单,李相夷没有兄弟姊妹,这位可能是友人,或者是结伴而行的同伴。 但她还是太天真了。 李相夷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内心在转身与逃跑上纠结不已。李莲花叹了一口气,朗声道:“别躲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李相夷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还是接受了现状。他在乔婉娩探究的目光中慢慢转身,露出那张与乔婉娩记忆中的少年郎一模一样的脸庞。 李相夷踌躇着,开口叫她:“阿娩……” 乔婉娩:? 她原本因为解开心结而轻松起来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可能,崩塌的不只是心情。 李莲花再次叹了一口气,干脆走过去,把李相夷拉过来,两人站在一起,面庞竟有八分相似。外人乍看之下还会以为是哪家兄弟呢。 李莲花指着自己,“我是李相夷。” 乔婉娩愣愣地点头,“啊。” 又指着他旁边的少年,“这也是李相夷。” “啊?” 乔婉娩过去数十年的人生观彻底宣告崩塌。她不可置信地看看明显还是十年前,少年意气的李相夷。又看看他身旁这个,淡雅如水的李莲花。 最后还是迟疑片刻,抬脚走到了两人跟前。伸手,轻轻捏了一把李相夷的脸。 又软又温热。 乔婉娩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居然不是梦??!! 李相夷干脆展开双臂,在她跟前转了一圈,道:“我是真的李相夷。” 李莲花接他的话,“我也是真的李相夷。” 于是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三人对坐桌前,狐狸精爬在桌下。 李莲花与李相夷坐在一边,对面坐着仍然一脸凌乱的乔婉娩。二人一通费劲口舌的解释下来,让她勉强接受了现状。 李莲花倒了壶热茶推到乔婉娩跟前,“尝尝,我新买的。” 她手上拿起茶杯,还愣愣地看着面前二人,显然需要时间接受现状。李相夷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找来。 明明毒没下,李莲花和他也没动扬州慢。甚至面都没露几次。 他开口问道:“阿娩,你怎么找过来的?” 乔婉娩回过神来,道:“我看到药糖上系绳子的方法,也听到了角丽谯说的那些话。” 早在李莲花与李相夷赶到之前,角丽谯就来了。她带的人杀光了侍女,还把乔婉娩逼到院子里的角落,虽然没伤到分毫,角丽谯却告诉她,李相夷还活着。 可角丽谯话音刚落,笛飞声便从天而降,将她擒住。还回手一掌劈晕了乔婉娩。 再然后,便是她在卧房里醒来,对上肖紫衿焦急的面庞。 这一切种种,总能让她想到另一个人。乔婉娩思绪翻涌,刚刚醒来又头疼不已。在送走了肖紫衿后,想起了李莲花的话,便将那包药糖翻了出来。 也看到了绳结。 乔婉娩心头一热,立刻从小青峰上赶来了。 李相夷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沉思。 绳结确实是他的疏忽,但说到底这还不足以让乔婉娩有疑心能找过来。是角丽谯的那番话? 李相夷沉着脸思索良久,最后却无疾而终。乔婉娩身体刚醒来那会很虚弱,笛飞声那一掌下手不知轻重。服下的汤药也在这时候见了效,慢慢困倦起来。 于是她站起,向两人告了别。 心结解开,虽然身体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但心底那一块地方已然一片清明。浑身透着轻松。 走之前,李莲花告诉她,“李相夷已经成为过去了。阿娩,你要为自己而活。” 李相夷抱剑站在一旁,冲她点了点头。 乔婉娩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同记忆中那个桀骜少年郎的人。忽然笑了出来。 平日里温婉,甚至因为喘症而显得有些病弱的她,第一次在李相夷面前露出了释怀,又张扬肆意的笑。 “我会的。” 乔婉娩从来都不是只会倚靠别人的菟丝花。 她转身离去,月光洋洋铺下,为脚下的道路照出一片清明来。如同乔婉娩执剑的背影一般,坚韧,又顽强。 李相夷拍拍李莲花的肩膀,“回去吧,别在这傻站着了。” 李莲花轻轻应下,呼唤着不远处的狐狸精。它甩着尾巴颠颠跑了回来,钻回了自己窝里。 李相夷歪头去看,问道:“你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什么?” 他抬手指着狐狸精,“这名字乍一听挺让人误会的。” 李莲花走进屋里,一边关着窗户,道:“之前莲花楼还没建好的时候,我在渔村。每天都跟渔民一起出去打鱼回来做饭吃。” “狐狸精那时候又瘦又小,闻到烤鱼的味道跑到我这,在我脚边叫唤,想讨口饭吃。” 李莲花说着,哼笑一声,“我就心软给了那么一次,这小家伙就赖上我了。可不跟狐狸精一样吗。” 山脚下风大,李莲花关完了窗户,又去关门。可这门刚关到一半,门缝里突然伸进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门扉。 笛飞声冷眼看向李莲花,“关什么门。” 他跟进了自己家一样,刚进来便坐到桌旁。李莲花挑挑眉,也跟着他一起坐下。李相夷早有先见之明,已经占据了桌子的一边。 白日里被他救出的阎王寻命,此刻也倚靠着门扉,杵在门口。 李莲花抬手倒茶,道:“这么晚,笛盟主大驾光临是来做什么?” 李相夷手疾眼快地抢走了李莲花刚刚倒好的茶水,让笛飞声伸出去一半的手扑了个空。他干脆把手放在桌上,道:“你不是总说,是我金鸳盟杀了你师兄吗?” “上次在灵蛇谷,我说了你不信。这次我特地带人过来。” 阎王寻命道:“尊上让我来向李门主说明,十年前,我与炎帝白王还有四象青尊,收到了单孤刀的约战书,约我们扬沙谷一战。可当我们赶到时,单孤刀已经死了。” 李莲花瞬间捏紧了手上茶杯。 李相夷不是没与他说过这些,但真正听到这些曾经的真相,他还是止不住地内心抽痛。 单孤刀……他视做亲人一般的师兄,竟真恨他到这般地步。 阎王寻命说完,笛飞声便挥手叫他退下了。李相夷正巧一杯茶喝完,他放下茶杯,这才道:“现在信了吧。” 李莲花沉默着,仰头饮下一口茶。 笛飞声为他带来了关于单孤刀死亡的真相,李莲花礼尚往来,告诉了他南胤的秘辛。 “角丽谯是南胤人?” 笛飞声重复了一遍李莲花的话,沉思片刻,道:“当年你我东海之战,炸掉战船的雷火弹我已经查明,确实是一伙南胤人在江南霹雳堂买入的。可若角丽谯是南胤人……” 那这雷火弹自然也是她的手笔。 李莲花真诚地建议他,“笛盟主,你这家务事得料理干净呀。” 李相夷提醒道:“还有之前,一品坟里你拿走的木匣。” 笛飞声皱眉看他,“我是冲观音垂泪去的,要那木匣作甚。” “这谁知道。”李相夷耸耸肩,道:“金鸳盟里,你不要,谁还会去一品坟?” 笛飞声哪能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冷笑一声,角丽谯,真是好样的。 李相夷转头看他,“但是我劝你,最好现在别动她。” 笛飞声闻言,冷眼看向李相夷,“为何?” “角丽谯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发现了一切,她只当你最多会罚她擅自行动。” “你现在动手,或者关押,只会让角丽谯起疑心。毕竟她身后可有别人。不然你以为,当年她哪里有钱能买那么大数量的雷火。” 更何况,这个“别人”还需要角丽谯引出来呢。 方多病第二日破晓时才回来。 他一路走的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像是在躲什么人。直到蹑手蹑脚进了莲花楼,才猛呼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李莲花还没醒,在二楼卧房躺着。李相夷倒是有精神头,此刻坐在楼梯上,看着方多病那副跟做了贼一样的举动,不禁出声问道:“你在干嘛?” 方多病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原地蹦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他。见是李相夷,这才松了一口气,欲哭无泪道:“还不是我小姨,要抓我回天机山庄。” 他撩起衣摆坐下,给自己倒茶。壶里却是空的,一滴热水都没有。方多病只好放下茶壶,抬头去看李相夷,“李莲花呢?” “他还没起。” 方多病挑挑眉,“这个时辰了,还没起来?不像他啊。” 李莲花从前受碧茶之毒所困,身体差的离谱。半夜咳嗽,睡不着觉是常有的事。自李相夷到来之后才有所改变。碧茶被稳稳压制,李莲花这几日自然贪困,能睡个好觉了。 方多病起了坏心思,他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到了李莲花门前。李相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内透着淡淡的晨光,李莲花正蜷缩在床榻上,沉沉睡着。他这觉睡得不踏实,眉头轻轻皱着,侧躺在床榻里侧,弓着身子睡。 方多病探头往里看了两眼,正抬脚想往里走。后脖领子却被李相夷两指捏住。方多病想回头看他,却被人拎着领子给拽出门去。 临走前,李相夷还不忘把门轻轻掩上。 “哎!” 到了楼下,方多病才被放开。他脚下一趔趄,好悬没摔倒在地。方多病回头怒看李相夷,冷哼了一声。 李相夷抱剑,居高临下看他,“别吵他睡觉。” 方多病小声嘀咕道:“切。” 他拍拍衣摆,熟练地翻出炉子,点了火炭,将水壶放了上去。随口道:“今天我们去哪?” 李相夷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地应道:“等李莲花醒了再说。” “你小姨不逼你回家了?” 这句话属实是问到了方多病的致命处,他苦着一张脸,沮丧道:“她啊,还在抓我呢。这次能下山回来,我可是废了好大力气的。” “我才不要回去娶什么公主。” 说到这,方多病的眼神一亮,回头看李相夷,连声音里都透着雀跃,“我要去闯荡江湖,再和师傅一样,创立一个为江湖正义而生的门派,青史留名!” 李相夷看着他这幅样子愣了一下,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多病恼了,“你笑什么!” “哎,我可没笑你天真。” 李相夷摇摇头。 我只是在笑,你和我一样。 天真。 今日确实不能走,李莲花醒了也不行。 毕竟今日,是百川院广发告示,宣布要重建四顾门的大日子。 肖紫衿太过于急迫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曾经的李相夷强。要向天下人证明,更要向乔婉娩证明。 李相夷曾经和他交好,是因为他们当时拥有一样的抱负,对未来江湖的期望。可时过境迁,当年把酒言欢,对月舒展自己凌云壮志的少年早已磨灭,只剩今日,被名利冲昏头脑的四顾门主。 可正如李莲花所说的,四顾门早就不在了。 是啊,早就不在了。 李相夷推门走出去,烈日当空,他却只觉得心底冷意更盛。 那个一心为了江湖道义的四顾门,早就不在了。 第17章 挑拨离间 方多病中午跑去镇上,不到片刻又兴冲冲的跑回来,举着四顾门要重建的告示放在桌上,兴致高涨,硬要拉着李莲花与李相夷要一起去看看。 李相夷没心思去那虚与委蛇的大会,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你真的不去吗?” 方多病还是不甘心,“四顾门重振的大会,你不是说最崇拜李相夷吗?为什么不去?” 李相夷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你自己说的,我崇拜李相夷这个人,跟四顾门有什么关系。” “哎行了,你们去吧,我有其他的事做。” 方多病颇为失望地点了点头,转身拉着李莲花就冲到了人群前排,挤进了大会现场。 李相夷目送他们远去,转身和人群方向逆行,出了城外。 大会上,万圣道的人马会出现,和肖紫衿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的抢风头。那单孤刀的势力全仰仗万圣道,封磬也视他为主上,对他言听计从。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对方是南胤皇族血脉的前提上。 若是封磬知道,或者对单孤刀的血脉起了疑心呢? 李相夷的想法很简单,他要在城外,等大会开始,万圣道的人马出现的时候,截住封磬。 反正那业火母痋在自己手里,封磬不信他,还能不信母痋吗。毕竟只有萱公主的嫡传血脉才有能力掌控母痋。 甚至杀死母痋。 李相夷百无聊赖地靠在树杈上,从腰间锦囊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了那只一直未曾动弹过的小虫子。母痋仍然很安静,但触手温热,还活着。 李相夷把它放在手心,好奇南胤人都是怎么驱策母痋的。 口哨?咒术?还是草药? 母痋不为所动,甚至轻轻抖动了一下黑色蝉翼。 李相夷把母痋重新放回锦囊中,顺着城外的官道慢慢走。直到岔路口才停下。 来主城的路有很多,官道,小路数不胜数。可进城的大路只有一条官道,万圣道这次高调张扬,就是要和四顾门抢风头。也一定会从官道走。 也确实如李相夷所想,一队人马很快出现在他视野中。马车上的旗帜迎风飞舞,正是万圣道的标识。 李相夷收起剑,从树上跃下,轻盈落在路中间,挡住了车队。前面开路的万圣道门人连忙死死勒住缰绳,马嘶鸣几声,站在原地不动了。 门人气急败坏地大喊:“不要命了!” 李相夷闻言,也挥手扇了扇面前飞扬的沙尘。他一身白袍干净利落,半点黄土都没沾上,朗声道:“在下有要事,想求见封门主。” 那为首的门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他身旁的人拦下。 封磬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马车,搁着车队远远地朝这边看。他抬步向前,朝李相夷拱手,道:“不知阁下是谁,所为何事?” 李相夷见他出来,便转身,留给封磬一个背影。他没回答封磬的问题,只短短说了三个字。 “萱公主。” 封磬神色微变,眯着眼睛看了李相夷半晌。良久,他召来手下,命令人马在此等候。便跟着李相夷往林子深处去了。 到了树林深处,封磬站定,不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了。他冷声道:“你是谁?” 李相夷回头看他一眼,“我身上的血,应该比我是谁,更有说服力。” 他解下腰间锦囊,掏出了业火母痋。封磬虽然没亲眼见过,但祖辈留下来的古籍里有过记载,和李相夷手里那只一模一样。 他脸色大变,颤声道:“你是……你是萱公主的血脉……?不……不对……” 萱公主当年只生得一个后代,而只有嫡传的血脉才有能力命令她亲手炼制的业火母痋。可单孤刀不就是…… 封磬猛然一怔,单孤刀真的是吗? 不,不对,万一是眼前之人在骗他! 封磬面露杀意,拔出长剑,对准李相夷,厉声质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相夷看着他的剑,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吧,生于斯,毁于斯。母痋,只有炼制者血脉的人才能毁去。” 李相夷走进他,抬手在封磬的剑尖上轻轻划了一下,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放在母痋上面。然后笑着问他,“封门主,要不要赌一把?” 封磬拿着长剑的手开始颤抖。 敢赌吗?对方知道萱公主,知道业火母痋的弱点。万一……万一他真的是…… 可若真是这样,那单孤刀不就是冒牌货了吗? 封磬内心思绪混乱,李相夷瞥眼看他,冷声催促起来:“封门主,时间很宝贵的。” 封磬踌躇片刻,最后还是选择扔下长剑。 他不敢赌。 李相夷也不打算继续难为他,道:“我自然也不会让封门主为难。我也确实不会控制母痋。” 他见封磬猛地抬头,继续道:“万圣道传承多年控痋之术,封门主不如回去翻一翻,我当着你的面学。” “或者,你让那单孤刀也试试?” 李相夷似笑非笑道:“反正萱公主当年只有一条嫡传血脉,不是我,就是他。” 就目前的情况来讲,确实是李相夷的面占大一些。封磬能认单孤刀为主,也仅仅是那条南胤图腾的玉佩,和一道伤疤。 但玉佩可以给人,血脉却不能。 李相夷今日没打算就这么让封磬认自己,他要做的只是埋下一颗种子,怀疑的种子。 单孤刀终究是假货,这颗种子早晚有一天会长大,最后绞杀他。 想到这里,李相夷忍不住嗤笑一声。 单孤刀引以为傲的一切,势力,血脉,最后竟然都是他那个恨之入骨的师弟的。 封磬沉默片刻,最后道:“控痋之法在我教总坛,阁下可以稍等几天。” 他最后还是更信业火母痋。 李相夷收好母痋,应下了他的要求。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封磬抬头看他,双眼紧紧看着李相夷面具之下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 李相夷淡淡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你凭借单孤刀的玉佩认他为主,却没想过,玉佩可以赠人吗?封门主。” 是选择继续信任一个只有家传玉佩的主子,还是选择手持母痋,知晓所有过去秘辛的人? 话落,他脚下一点,飞身离去。 李相夷回到莲花楼时,方多病与李莲花还没回来。他长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茶喝。 茶水凉透了,苦涩无比。李相夷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门外竹林簌簌,离城镇又远,安静的可怕。 李相夷慢慢走出门外,抬手,接住了一片被风刮掉的竹叶。竹叶还是嫩绿,只是经受不住顶端吹起的风,便从竹竿上脱离,飘然落地。 落地的后果,无非是碾落成泥,永远归于尘土中。 李相夷心神一动,拔剑起舞。 这把剑出师无名,没有削铁如泥,没有华贵纹样。只有执剑者凌厉的身姿,行云流水的剑招,在竹林间起舞。 剑浪翻涌,刮起一阵旋风,吹落不知多少竹叶。李相夷手腕一转,竹叶随着方向的转变,全吹在竹竿上,强劲的内力刚柔并济,柔软的竹叶也如同刀刃一般,将竹竿刺出伤痕,最后轰然倒地。 李相夷的动作逐渐通透起来。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云隐山上,回到了那片水潭上。彼时师傅还在,与他过招。少师一剑挑起水花,穿破了师傅的酒壶。 自此,李相夷出师,入了尘世。 那时候,他说要赔师傅一个酒壶来着。 可酒壶已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师傅也走了。 水雾化成实质,滴落眼眶,砸在手上。李相夷停下动作,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四周落满了竹叶,纷乱间,李相夷看到了倚靠在竹子上,正看他的李莲花。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莲花嗯哼一声,“没多久。” “刚才那几剑,你武功又有精进。就是不知道老笛看到了,会不会拉着你比试。” 李相夷愣愣站在原地看他,又低下了头,像个认错的孩子,“我不想和他打。” 李莲花走近他,“那就不打。” 李相夷握紧了手里的剑,“我想师傅了。” 李莲花的脚步一顿,但还是继续往前走,“我们回云隐山,回去看师母。” “李莲花。” 李相夷抬头,眼泪止不住地掉,“师傅的酒壶,我们还没赔。” “赔,再买几坛酒,一起回去赔。” 李相夷闭了闭眼,声音嘶哑,“那……那…你说,师母还能认得出我们吗?” 李相夷其实一直在害怕。 他害怕将来发生的一切,害怕李莲花的未来会真的如幻境中所示那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也害怕自己的将来,会变成这样。 但他又在想,李莲花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李莲花喜欢钓鱼,喜欢晒太阳,种菜。他应该卸下所有枷锁之后,找一个清闲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一切。 而不是最后被逼着,重新再活成那个已经死在东海的李相夷。 他们,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可李莲花实在太熟悉他了,又哪能不知道李相夷心里在害怕什么。 于是李莲花伸手拉着他,一步一步朝莲花楼走过去,轻声哄他:“相夷,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你的未来不应该和李莲花一样。” “你会自己去赔师傅的酒壶,去和笛飞声对决,去看尽天下事。” “你可以是,但不应该是李莲花。” 李相夷被他拉着,重新坐回椅子上。 狐狸精在他脚边呜咽两声,两只前爪往他身上扑。李相夷去揉它的狗头,忽然道:“李莲花。” “嗯?” 李相夷抬头去看他,眼底满是怅然过后的决绝。 他将今日怎么遇到封磬,挑拨离间的事说了出来。李莲花诧异,但还是问道:“若是那封磬不信你怎么办?” 李相夷伸手接过他烧好的热水,道:“封磬能认单孤刀,凭借的只不过是那块南胤图腾的玉佩。而我身上,有比玉佩更能证明自己的东西。” “封磬效忠的从来都是南胤皇族,再者,我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他凭什么不认我?” 话音刚落,李相夷又严谨地补了一句:“也认你。” 封磬在最后得知真相时,可是活活气死的。 从这点就能看得出来,他跟着单孤刀,不过是为了对方身上那点根本不存在的血脉。 李相夷如今拿出了更有力的佐证,但凡那封磬有点脑子,都不会继续选择单孤刀。 毕竟一个心胸狭隘之辈,怎么能比拟的上,曾经的四顾门主呢。 李莲花是无所谓,只要不来打扰到他的生活便好。 他问道:“既然你已经得了业火母痋,那为何还要继续抢那冰片?” 李相夷道:“万圣道有控痋之术。” 在皇城,单孤刀用业火子痋控制了皇城司统领,为自己所用。母痋虽能号召天下万痋,但子痋应该是能自如行动。并且会听从控痋者。 虽然母痋在李相夷手里,可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罗摩鼎虽然到了他们手里,但只要没有天冰,这鼎也就形同虚设,起不了作用。 李莲花听他说完沉思片刻。忽然道:“那我们接下来,就是要等玉楼春的请柬了。” “……不,在这之前,还有些事要做。” 李相夷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却忽然听见窗外有鸟翅扑棱的声响。一只红雀从楼外飞入,落在了桌上。 它脚上还绑着一只信筒,李莲花拆开一看,是乔婉娩的字迹,约他明日去小青峰上,李相夷的衣冠冢前一叙。 李相夷眼眸一暗,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李莲花抬头看他,“要去赴约吗?” 从李相夷的反应来看,这绝对不简单。 李相夷冷笑一声,道:“去什么,又不是阿娩约的。” 好吧。李莲花从善如流地碾碎了那张字条,赶走了红雀。确实不简单。 第18章 刘如京 乔婉娩在李莲花那得知了李相夷的死讯后,便在小青峰后山,立了一处衣冠冢。 肖紫衿昨天在乔婉娩那吃了瘪,又在复兴大会上被万圣道气得够呛。是越想越不对,看那李莲花也越来越不顺眼。 他本来也怀疑过那李莲蓬,但这年纪对不上。 思来想去,干脆模仿着乔婉娩的笔迹,用李相夷的口吻约他在衣冠冢那里见面。 若是那李莲花来了,那必见分晓。 可惜肖紫衿算盘打的很好,他在后山站了一整天,腿都站麻了,仍然没等来李莲花。 难道是信没送到? 他心底起疑,却忽然瞧见不远处,乔婉娩朝这边走来。 “紫衿。” 肖紫衿赶忙迎上去,道:“婉娩,你怎么来了?” 乔婉娩这才淡淡道:“白大哥他们与你有事相商,可四顾门里找不到你。我便寻过来。” 她与肖紫衿应付几句,目送他回了四顾门,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底止不住地叹息。 李莲花今早给她传了封信,信上说他与李相夷已经驾着莲花楼已经离开小青峰了,昨夜收到了她的邀约,但方多病要赶着躲何晓凤,今早晨起便已经出发,为没能去赴约而道歉。 乔婉娩心里门清,她昨晚可没给李莲花去信。 再联想到今日肖紫衿一反常态地在衣冠冢跟前杵了一天,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十年已过,她对李相夷早已不复曾经,再见面也只当好友,只盼肖紫衿别再钻牛角尖,反而害了自己。 乔婉娩思索片刻,最后放弃了去劝慰肖紫衿的心思。如今再劝,怕他也只会当成对李相夷旧情未泯。 倒不如让他心思全放在四顾门的重建上,好早日做出一番功绩来。 迎着微风,莲花楼慢慢悠悠地行驶在官道上。 “方多病说的这个刘如京。咱们得去会会。” 李相夷擦剑的动作一顿,“刘如京?” 李莲花道:“方多病说他曾是单孤刀下属,四虎银枪之一。有关冰片的事,可能他会知道。” 李相夷沉默片刻,这刘如京对曾经李相夷领导的四顾门忠心耿耿,当年肖紫衿要解散四顾门时,也是他第一个,拖着重伤也要怒斥肖紫衿。 是真正称得上侠肝义胆之人。 可一想到刘如京捞起了失忆的笛飞声,还要把他卖出去配冥婚。李相夷就忍不住地想笑。 李莲花纳闷地看他,“你笑什么?” 李相夷笑的停不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甚至眼角都渗出几滴泪珠。他抬手擦掉泪花,语气里是隐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等找到刘如京,你就知道了。” 李莲花不明就里。 但李莲花很快风中凌乱了。 他们找到了刘如京曾经待过的地方,可那的小厮却说刘如京早不在这干了,反而去了河岸边上,开了一家鬼客栈,做起了死人生意。 等到李莲花等人赶到时,正遇到一男一女踉跄着从客栈里出来,一边跑一边咒骂刘瞎子。 “放开我!” 听见客栈里传来打斗声,三人不敢耽搁,进去一看,便只见一身潦草喜服的笛飞声从棺材里暴起,掐着刘如京的脖子把人抵在柱子上。 李莲花见此情形,终于明白了李相夷那时候为什么笑的那么厉害。 他走过去,自来熟地拍了一下笛飞声,好像很疑惑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怎么在这?” 笛飞声皱眉看他,“你认识我?” 李莲花指了指自己和李相夷,“我们都认识你。” 笛飞声看着他,面露茫然,“我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方多病问道:“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见笛飞声喃喃自语,又痛苦地低头呻吟。被他掐住脖子的刘如京见状冷笑一声,道:“鬼门关绕了一圈,自己都忘了是谁了。你可是老子从河里捞上来,出去配冥婚的鬼丈夫!” 李莲花劝他:“我们是你朋友。” “朋友?” 李相夷点点头,抬手勾住李莲花的脖子,往他跟前凑,补充道:“好朋友。” 笛飞声下意识反驳他,“不可能……” 他话音未落,无心槐迷香上涌,让笛飞声呜咽几声,最后摔在了地上,昏过去了。 刘如京被松开了脖子,得了喘气的空档,正歪在一旁咳嗽。李莲花蹲下身子去探笛飞声的脉搏,伤的并不重,但中了迷香,还需尽快医治。 李莲花去翻他的掌心,却在他左手手心里看到用木炭灰写着四个字:找李莲花。 还行,不算太傻。 他拍拍手,站起身来。李相夷已经和方多病跟刘如京搭上话了,谁料那刘如京以为他们是来寻仇的,一个好脸色不给。 方多病赶紧道:“我们是百川院的刑探,这次……” 他话还没说完,刘如京就面色一变。他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恶狠狠地冲着方多病的方向,骂了一声:“滚。” 方多病一愣,刘如京却已经绕过去往前走了。他赶紧抬手去拦,急切道:“刘前辈,我知道你曾是单孤刀麾下的分舵主。咱们也算是半个同僚啊。” 刘如京闻言却啐了他一口,“谁跟你是同僚,老子的同僚早就死光了。四顾门散的时候老子就当他们全死了!” “你!……” 李相夷打断方多病的反驳,“好了。” 李莲花看向刘如京,道:“刘前辈,走可以。但这人还活着就不能当尸体卖了。” “钱我们出了,这人我们也带走。” 刘如京转头朝着李莲花的方向,冷笑一声,“好你要不是百川院的人,一百两也就罢了。可你偏偏是百川院的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两。” “一千两?!!” 方多病惊叫一声,怒道:“你怎么不去抢?!” “这钱我才不给!” “给。” 方多病不可置信地看向李莲花,压低了声音,急迫道:“你花一千两赎他?!你明知道我……” 李莲花低声道:“抱歉,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与李莲花相处至今,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方多病纠结一阵,最后还是给了钱,把怀里所有的银票一股脑拍在刘如京手里,头也不回的把笛飞声拖回了莲花楼。 李莲花抬脚跟他出去,却没见李相夷跟过来。他回头去看,对方只是摆摆手,叫他们先走。 刘如京察觉到还有人站着不走,便回头朝着李相夷冷声道:“你怎么不走。” 李相夷抱着剑看他,在回想以前在四顾门里,关于刘如京的一切。 他是二门主的手下,见面也不多。仅有的几次印象里,他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但办事利索,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一根都不乱。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脏兮兮的粗衣麻布,头发也因为眼睛上的不便而疏于打理,只草草的系上绳子充当发冠。 李相夷去叫他,“刘如京。” 这次他没有压低声音,刘如京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呼唤像是横跨了数十年的光景,从已经成为废墟的四顾门传来。 李相夷上前一步,“刘如京。” “……门主……” 刘如京喃喃一声,突然面露狠色,抬手猛拍了一下手旁的柱子,那柱子里弹出一把长剑,刘如京顺势接住,用剑尖指着李相夷。 他呼吸不稳,大声喊道:“你是谁!” 是以前四顾门的老仇家吗?! 李相夷叹息一声,抬手扣住了刘如京的脉门。扬州慢翻涌,慢慢地往他经脉里输送。 扬州慢,是李相夷的独门心法。 刘如京瞪大了眼睛,手上微微颤抖,长剑落地。李相夷收回手,看着他不知所措地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哆哆嗦嗦地朝着李相夷的方向摸了过去。 李相夷接住他的双手,道:“刘如京。” 是温热,活人的触感。 李相夷还活着,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刘如京脚下一软,膝盖着地。眼泪夺眶而出,砸落在地上。他双手颤着回握住李相夷的手,痛哭出声,“门主……门主……您…您还活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怎么会死……” 十年来,刘如京一直抱着李相夷还没死的执念。东海大战时虽然瞎了一只眼,可还好在另一只能看东西。 四顾门散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所有人都说李相夷死了,叫他不要再找了。可刘如京不信。后来另一只眼睛也不好用了,为谋生计,去做了护院,又出来去捞尸体。 去捞尸体干什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因为已经接受了李相夷身死的事,想着给他捞个全尸吗? 刘如京不敢说,也不敢这么想。 江湖恩怨是非多,几乎每一具捞起来的尸体都带着刀剑。他每一把都要拔出来,听听剑的蜂鸣。刘如京在单孤刀手下做事,若是总往李相夷那跑,难免会给人留下话柄。 少师一剑破万钧,可刘如京却没见识过几次。 可唯一一次,李相夷在他面前拔剑,那声剑鸣,他便永远记在了心里。 数十年过去,还能对曾经四顾门如此忠心的,刘如京绝对可信。 李相夷不愿让这样的人,抱着遗憾死去。 刘如京收拾好情绪,摸索着从墙上扣开了一个暗格。 “当初二门主出事之前,我曾经发现,四虎银枪中的啸天虎越过我行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暗格里掏出一张写有南胤文字的纸。纸张已经泛黄,有些年岁了。 “二门主后来告诉我,南胤一直未曾亡过复国之心。有四个南胤富商带着一件南胤秘宝来到中原,想要危害中原百姓。” “这个就是其中一人的名字。传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 李相夷接过纸张,收了起来。打算一会回去拿给李莲花。 左右他也知晓那四个南胤后代都是谁,也不着急去找。相反,他们会主动找上来。 他向刘如京道了谢,走之前,刘如京叫住了他。 “门主,您,您还会回去四顾门吗?” 李相夷脚步一顿。他思索片刻,回头看向刘如京,只是笑道:“有空记得来莲花楼找我喝茶。” 李相夷回到莲花楼时,月已上中天。莲花楼给他留了门,方多病正在外头练剑。 他动作间带了点泄愤的味道,一招一式里都是怨气。李相夷歪头看了一会,忽然拔剑冲了上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架住了方多病的手。 “哎!……” 李相夷松开他,反手一剑刺了过去,逼得方多病架剑格挡,“别分心。” 相夷太剑的锋芒毕露,只三招便将方多病击落。尔雅脱手飞出去,被李相夷拽着剑穗给拉了回来,稳稳插在地上。 李相夷忽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像是徒弟多年大逆不道,自己重拳出击,好好教训了这个混小子。 好像,有点爽。 方多病被打趴在地上,却丝毫怒气都没有,只兴冲冲地爬起来,问李相夷,“刚才那一剑你是怎么出的?我都没看清楚!你再来一遍!” 李相夷笑着摇了摇头,“下次吧。” 他推开门走进去,正好瞧见笛飞声醒过来,面对李莲花的一套又一套忽悠正一脸呆滞。 “回来了?” 笛飞声转头看他,“他是谁?” 李莲花道:“我的同胞兄弟,李莲蓬。也是你的朋友。” 李相夷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你醒了。” 方多病也跟着进来了。李莲花正好继续介绍道:“这是方多病,你的同僚。” “我的同僚?” 笛飞声重复了一句,又颇为嫌弃地扫了眼方多病,道:“百川院的人什么时候武功这么差了。” “你说谁武功差呢!” 眼看着方多病当即炸毛,李相夷赶紧劝阻道:“好了好了,咱们先吃饭吧,我都饿了。吃完我这有消息要说。” 方多病这脾气说变就变,当即便对李相夷的消息感了兴趣,兴冲冲道:“什么消息?我也要听。” “没说不让你听,大少爷。” 李相夷无奈看他,“先吃饭好吗?” 第19章 我是李相夷 这顿饭当然不敢让李莲花去做。 碧茶多年的侵蚀早让他感官迟钝,味觉和嗅觉更甚。因此李相夷早有先见之明,端出了他在集市上买的菜。 李莲花对此不满,“这次可是新菜,又不是以前的。” 李相夷面带笑容地摁着他坐在椅子上,“先吃饭。” 笛飞声虽然失忆,但他的性子没变。见此情形便开口道:“我突然好奇,你做饭究竟有多难吃。” 难吃到能让其他人一致对外。 “吃你的去。”李莲花白了他一眼。 酒足饭饱后,李莲花把脏碗筷收好,放到木盆里开始刷碗。李相夷搬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从怀里掏出了刘如京给他的纸,递到李莲花面前。 李莲花低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李相夷便将刘如京的话重复了一遍。李莲花手上动作不停,盆里溅出的水花沾湿了李相夷衣摆,“四个人……先前那元宝山庄便是其中之一吧。” 李相夷点点头,掰着手指头数着:“据我所知,是金满堂,黄泉府主连泉,玉楼春,还有金鸳盟的四象青尊……你那是什么表情。” 李相夷皱眉看他。李莲花自打他开口那刻,面上就古怪至极。 李莲花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种……未卜先知的感觉?很奇妙。” “我能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最奇妙的事了。” 李相夷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道:“未卜先知还不好?总比你们一步一步去慢慢查来的快。” 李莲花懒得和他争辩,“好好好,都听李门主的。那我们现在去找谁?” 李相夷撑着下巴歪头看他,道:“不用找。人会自己送上门来。” 李莲花来了兴趣,碗都不刷了,满手泡沫的凑近问他,“谁啊?”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方多病的声音冷不丁地响在二人身后。 李莲花回头时用力过猛,带着盆里的脏水泼出去一点,不偏不倚地洒在了李相夷的鞋上。 “……” 三个人默默地低头看着李相夷那洁白鞋面上的水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最后还是李相夷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李莲花,后者却已经把头转回去,认认真真地洗碗。 方多病看看天看看地,忽然叫道:“哎呀狐狸精还没喂。” 他转身一溜烟跑了。李相夷被气笑了,“这浑小子。” “李莲花!不要当没看见,给我洗干净!” 第二日,天清气爽。 方多病在和笛飞声吵架。 原因说起来比较可笑,莲花楼人多,做饭的家伙什也就那几个,焖饭的锅就一口,再多也就那几碗。 原本光李莲花三人是勉强够吃的,也不需要在这方面多费心思。可笛飞声一来,负责焖饭的李莲花就要发愁了。本来打算多做点菜填肚子,可接连几个新菜都不是太成功。 这就导致没人肯吃菜,都往饭上盯。 笛飞声最毒,每次跟方多病抢饭时都能把对方气的骂人。骂着骂着便上升到动刀动枪。即使吵架的初衷只是一碗饭。 即便由头再普通,可架不住一个脾气爆,一个嘴巴毒。 李相夷看热闹不嫌事大,李莲花晾完衣服回来就看见他悠哉悠哉的倚靠着门廊,不远处的两人已经快要发展成动手了,怕殃及莲花楼,李莲花赶紧去拦。 “李莲花?你来的正好!” 方多病气急,指着笛飞声告状:“你说说他!居然讲本少爷武功烂的要死,你别拦着我,今天本少爷就要叫他开开眼!” 又来了。李莲花无语凝噎。 他眼睛不经意往旁边一瞥,却见远处走来个人影。那人身穿娇俏春装,手里拎着个大食盒。见李莲花看过来便笑着招手喊他。 “李大哥!” 李相夷闻声去看,果然见是苏小慵。 她来的目的也不为别的,单纯为李莲花。 方多病停了手,笛飞声便看准时机一把抢走了他的饭碗,上了二楼。苏小慵没见过他,好奇问道:“哎,李大哥,这是谁啊?” 李莲花面不改色地给笛飞声胡编了一个身份,说他是原是南海派的人,如今在百川院做事。算是糊弄过去了。 吃食很丰盛,李莲花一边帮她摆盘子,道:“苏姑娘,你来的正好。” 李莲花便挑拣着昨晚李相夷的话,把能说的跟她说了一遍。苏小慵听完,又看着那纸张上的南胤文字,道:“这写的是……金半山。” 果然和元宝山庄有关。 元宝山庄事了后,整个家族群龙无首。金满堂膝下无子,只有芷榆一个养女。她虽然只是金满堂从小养在庄里的药人,但也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处事之道。她知道自己不是经商这块料,也难以在这世道保住这满府的财富。便干脆刮了一大笔银子,遣散了大部分下人,等着金满堂守孝期一过,就离开这个地方。 而面对找上门来,询问她金家祖上的李莲花几人,芷榆自然是欢迎的。香灰还未燃尽,府里所有关于金半山的书籍记载便全搜罗了出来。 可潜入中原毕竟隶属南胤机密,书上也都是胡编乱造的发家史。芷榆绞尽脑汁,忽然想起来一个地方。 “这地方是金半山的故居,供奉着他的牌位。金满堂把这里列为金家禁地,不许别人进来。” 芷榆开了门上落的锁,推开了半山居的大门。 元宝山庄的事,李相夷没心思参与。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即将要举办的四顾茶会上。 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诚邀曾经的四顾门旧部来参加。李相夷坐在茶摊上,冷眼看着围着告示,兴高采烈地要去茶会的人群。 没有何璋啊…… 可肖紫衿没有觉察出李莲花的身份,李相夷还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要在茶会上动手。但防患于未然,李相夷还是跟着上山的人群,到了新建的四顾门前。 或许是为了要复合众人心中那个曾经的四顾门,大门的样式,甚至牌匾,门口的花丛都是按照李相夷记忆里的四顾门建造的。可人来人往,再也没有记忆里那些把酒言欢的面孔。 曾经的四顾门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江湖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常事,但真正见到的这一刻,李相夷心中还是不免的抽痛。 算了。 他暗自叹息一声,还是先搞正事吧。 但是要怎么确定,何璋真的来了呢? 李相夷的做法简单粗暴,绑架,问话。 四顾门今日热闹非凡,但也是因为这点,更能掩人耳目。他先是跟踪了一个肖紫衿身边的心腹,等待对方主动发现自己。那人果然警觉起来,引着他到了僻静处。 想要制服天下第一? 李相夷笑着,一掌劈晕了对方。好天真。 他寻了个麻袋,把这人的头绑起来。确保他不会看见自己后,李相夷一桶冷水照着他头上就浇了上去。 “……谁?……” 李相夷压低了声音,伸手捂住了这人的嘴,道:“我问你答,说实话,留你一条命。” 那人挣扎几下,下一刻就被李相夷卸了胳膊。肩胛处的猛烈剧痛让他张口想惨叫,于是下巴也被卸了。 “再不老实,就断你一条腿。” 他哆嗦了一会,猛烈点头。李相夷见他答应了,抬手把他的下巴按了回去。 “是肖紫衿吩咐的,在江湖上散播谣言?” “……是……” 李相夷挑挑眉,继续道:“今日的茶会,你们还想干什么?” 那人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呃——” 李相夷又把他下巴卸了,他站起身来,一脚踩在对方腿上,道:“一次。” 咔吧—— “呃——呃呃——” “卸了你的嘴,就是不想听你叫。”李相夷拍拍手,重新蹲下,继续问道:“你不用骗我,有些事我也知道,只是想听听你有没有撒谎。” 听听最近江湖上盛行的,关于李相夷逼死单孤刀的谣言。说今日的四顾茶会要是没点猫腻,李相夷都不信。 疼痛已经麻木,人也不叫了。李相夷按好了他的下巴,又一次问道:“知道何璋吗?” 那人微弱地点点头。 “何璋今日会来吧。” 他再次犹豫片刻,李相夷马上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微微用力。那人又赶紧点头,声音断断续续,“他……会来……” 问到了想要的东西,李相夷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掌敲晕了他。 等李相夷再出现在外头时,方多病也来了,离的老远就喊他,“李莲蓬!” “你也看到告示了?” 方多病跟他并排往茶会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气愤道:“四顾茶会是当年李相夷的私人茶局,肖紫衿办这茶会肯定没按什么好心思。” “李莲花他还不来,哼,本少爷倒要看看,这肖紫衿今日能说些什么。” 李相夷敷衍他两句,注意力放在茶会两侧的大门旁。门旁两侧虽有人守卫,但茶会开始时,何璋是从外面来的,他还有机会把人截下来。 东道主上了席面,茶会就此开始。 李相夷借口自己要上茅房,先行离去了。他暗自蹲守在去茶会的必经之路上,果真遇到了正要往茶会去的何璋。 “何前辈。” 李相夷溜到何璋身后,喊住他。何璋动作一顿,转头看去。 李相夷摘了面具,笑盈盈地在他身后站着。何璋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一副仿佛见了鬼了表情。 李相夷挑眉,笑道:“看到早该死的人又活过来,是不是很惊讶?” 下一刻,红衣掠过,李相夷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一掌劈晕了他。 看着倒地不醒的何璋,李相夷没有多做停留。扛起他,翻墙就跑,婆娑步用到极致,只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下了山,回到了莲花楼。 李莲花洗完菜回来,被他吓了一跳,“这谁啊?” 李相夷把人甩到地上,拍了拍肩膀上的灰。笑道:“四虎银枪,还记得吗?” “这人是四虎银枪之首,就是刘如京说失踪那个。” 何璋哪里是失踪,分明是暗中跟着单孤刀去了万圣道。今日还跟肖紫衿一起,作势要抹黑李相夷的名声。 李莲花倒是不在意这些,可李相夷不能忍。况且这人还是单孤刀的人,不套出点东西来都可惜。 趁着方多病还没回来,李相夷把何璋绑起来,放到了房里。同样的操作,一盆凉水泼了下去。何璋悠悠转醒,李相夷便蹲在他跟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鬼——” 李相夷捂住他的嘴,皱眉道:“喊什么,又不是死人了。” 何璋面露惊恐,这比死人了还恐怖啊!! 李相夷还活着是不假,但两个李相夷……不对,李莲花是李相夷,那这个长得和十年前的李相夷一模一样的人又是谁!!?? 李相夷站起来,往后靠在李莲花身上。两张近乎一样的面容挨在一块,犹如池塘中的并蒂莲一般。 他道:“你猜猜,我是谁?” 猜?这上哪猜去? 何璋想破了脑袋都猜不出来,只好试探着开口道:“李神医……” 李相夷打断他,冷声道:“行了何璋,别装了。单孤刀没死,对吧。” 见对方猛地抬头,李相夷继续道:“当年在扬沙谷,你拿一具假的尸首骗我,说是金鸳盟三王截杀,害得四顾门和金鸳盟大打出手,死伤无数……” 李相夷走到他面前,低头,冷眼看他。 “我那好师兄,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 何璋越听越心惊,开口时的声音颤抖无比,“你……你究竟是谁……?” “我?” 李相夷好笑地看着他,“我当然是李相夷了。” “……你是李相夷?……你是李相夷……你是李相夷……” 何璋又转头看李莲花,止不住地崩溃大喊,“那你又是谁??!” “……” 其实李莲花现在的心境杂乱无比。 身为曾经的同门,下属。李莲花对他半点都怨恨不起来。可再一想到单孤刀做局,这人也参与其中,挑起了两派对立。让五十八位兄弟战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何能分得清呢。 李莲花闭了闭眼,再睁眼,他轻声道:“我也是李相夷啊。” 第20章 漫山红 从何璋嘴里也确实问出了一些有用的情报。 譬如当年在扬沙谷,就是他把那具伪装成单孤刀的尸首拖进沙地里,还杀了几个不慎察觉到他的门生。 四顾门解散后,何璋便跟着假死的单孤刀去了万圣道,这几年也不再露面。外头也流传了他失踪,下落不明的流言。 而这次能出现在四顾茶会上,与肖紫衿一同作伪证污蔑李相夷,也是单孤刀的意思。 当然,肖紫衿并不知道单孤刀的存在,何璋只是按照他的意思,刻意接近肖紫衿,与其筹划了今天这么一出好戏。 万圣道的位置虽然人尽皆知,但明面上毕竟只有封磬作为门主。单孤刀在哪还真不好说。但要他说出单孤刀如今的下落,何璋却不肯开口。 甚至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李相夷眼疾手快卸了他的下巴,舌头虽然保住了,但喷溅出来的鲜血仍然溅落在他手上。 李莲花找了条帕子,把李相夷的手包裹在自己两掌之间,慢慢替他擦拭掉鲜血。 何璋看着面前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舌头半断,说话也不清晰。只是用手来回指着李莲花与李相夷,疯狂地笑着。 笑什么?不知道。也许是疯了。 李莲花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忽然眼前一黑,被李相夷遮住了双眼。 李相夷说,你别看。 紧接着是长剑出鞘的蜂鸣,没入血肉的闷响,最后是肉体倒地的声音。 何璋死不瞑目。 他与自己的主子一样,都对这位天下第一心存不满。单孤刀嫉妒,恨他的天赋。何璋嗤笑,对他平日里的行迹颇有微词。 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天下还不知几许。 于是李相夷跌落神坛的那一天,他们唏嘘,嘲弄,怜悯,甚至快意。 李莲花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羽轻扫李相夷的掌心,但他并没有收回手。 “我不在乎。” 李莲花说。 他缓慢地抬手握住李相夷,把他的手从自己眼前摘下,紧握在自己掌心里,放在心口上。 李相夷看他转过来,听见他重复着说,“我不在乎。” 可是李莲花,你若是真不在乎,那现在流泪的又是谁? 李相夷沉默着,他扔下长剑,用空出来的一只手给李莲花擦眼泪。然后张开怀抱,去抱李莲花。 “我知道,是李相夷在乎。” 李相夷是天下第一,可李莲花要长命百岁。 四顾茶会上乱作一团。 何璋没来,肖紫衿自然不能借题发挥,搬出污蔑李相夷的罪证。方多病极限发挥,舌战群儒,把几个收了钱的无赖怼到无地自容。 肖紫衿一边在心底暗骂何璋,还要跟方多病对线。简直一个头比两个大。最后连乔婉娩也闻讯赶来了,冷着脸斥责了一群故意来闹事的人。 说到底,她心底原本还是对肖紫衿抱有期望的。以为今日这茶会,就是要澄清最近江湖上污蔑李相夷的传闻。却不曾想他还藏了这一手。 可真是叫她开了眼。 茶会仓促结束,半点波澜都没掀起。倒是成了街坊四邻的茶余笑料。 方多病欢呼着凯旋归来,连背影都带着胜利的喜悦。回了莲花楼继续折腾他那些名家字画去了。 为了能得到漫山红的宴请,从而得到第二片天冰,方多病原本是打算把他收藏的字画全拿去镇上展示的。 可中途出了四顾茶会这趟乱子,字画展不得不耽误下来。 他回去翻开书画,正准备搬上镇子。鼻翼间却忽然闻到一阵古怪的血腥味。习武之人对这味道最是敏锐,方多病开始这里翻翻,那里看看,还绕着莲花楼找了好几圈。 李相夷从楼里出来,看他左一趟右一趟的跑,“你干嘛呢?” “我闻到了血腥味。”方多病耸耸鼻子,用手当扇子,在鼻子前扇了扇,道:“你闻到没?” 那何璋在楼里被他一剑捅了个对穿,尸体刚拖出去,味能不大吗。 李相夷面不改色,“我刚刚抓了只山鸡回来,可能是鸡血。” “哦……” 方多病也不再多疑,问道:“那李莲花呢?刚刚回来就没见他了。” “他方才身体不适,我扶他躺下了。” 跟李莲花混久了,这糊弄人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 李相夷这么想着,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有时候稍微扯扯谎,比你一本正经地去解释要好用的多。 方多病捧着一摞书卷往外走,不经意抬头时却看到了远处跑来的苏小慵。她步伐匆忙,手里还捏着一本红册子。 苏小慵跑到他跟前,把那册子一递,方多病这才看清,那竟是个烫金的请帖。书面正上方描摹着三个大字,漫山红。 李相夷倚靠在窗棂旁看着外面两人跑进屋里,这才转头看向歪倒在床榻上的李莲花。 李莲花抬眼看他,勉强压下碧茶的痛楚,身上却没力气了。 他朝李相夷伸手,“拉我一把。” 方才情绪波动,碧茶趁机在他体内翻涌。李相夷处理完何璋的尸体回来,刚擦完满地鲜血,方多病就回来了。 避免他看到李莲花毒发的模样再生事端,李相夷把李莲花扶到屋内,此刻听了外头的吵闹声才出来。 苏小慵见了李莲花便心生欢喜,但她定睛一看,李莲花面上净是一副虚弱之色,苍白的要命。 苏小慵急了,“李大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方多病转头看他,还以为是李莲花先前说的寒毒犯了。也跟着上前追问。李莲花摆着手说自己没事,又接过了漫山红的帖子,打开来看。 邀李莲花神医,方多病少侠,于九月十九日,赏一秋嫣红。 落款处写着玉楼春的大名。 “哎?不对啊。” 方多病道:“这上面怎么没有李莲蓬?” 李相夷抱着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可能是疏忽了吧。” 跟着请帖来的还有一个地址,是个驿站。李莲花合上请帖,算了算日子。明日便是请帖上的十九日了,时间紧迫。 方多病一大箱子的书画没了用处,他还要慢慢搬回去。苏小慵火急火燎的回了关河梦那,说要给李莲花找补药,明日一早去那驿站集合。 当天晚上很清静,很久没这么悠闲过了。 李莲花终于歇了尝试新菜的心思,做回了曾经的老菜。李相夷诓方多病说今晚有鸡肉吃,大少爷回来若是见不到,估计要闹。 李相夷只好半夜出门抓山鸡去,好在这附近有村落,猎户也多,不到片刻就提了一只山鸡回来。他嚷嚷着要李莲花做烧鸡吃。 李莲花摘了青菜,此刻刚洗完。他从楼里出来,转头便看到了乔婉娩。 他笑着朝她打招呼,“阿娩。” 李相夷听见动静从二楼探出头来,挥挥手,“阿娩!” 乔婉娩这次来,是想向李莲花道歉。 啊,还有李相夷。 她不知道江湖上最近盛传的流言从何处来,但从今天肖紫衿在茶会上的种种来看,里面应该少不了他的手笔。 “抱歉,我本不应该来见你们。” 乔婉娩内心很自责,如果她能和紫衿好好坐下来谈谈,说不定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但紫衿实在是听不见她说话。 李相夷也知道肖紫衿如今是个什么品行,便宽慰她道:“阿娩,你没做错任何事情。” “紫衿如今被名利冲昏了头,他的错不应由你来承担。。” 李莲花给她倒了一杯茶,“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你没必要再怪罪自己。” 乔婉娩闭眼摇了摇头,“若是我能坐下来好好和他谈谈,事情也许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可他对从前实在计较,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莲花笑笑,“那说明他在乎呀。” “总好过不解风情。” 李相夷闻言歪头瞪他,“我什么时候不解风情过?” 但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自己曾经对阿娩确实不上心,他那时候眼里只有四顾门和江湖,没有顾及到一直追在身后的乔婉娩。 想到这,李相夷蔫了,别开头去不去看两人。乔婉娩被他那副模样逗笑了,她笑道:“相夷没有不解风情。” 李相夷闻言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莲花,跟个得胜的花孔雀一样。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出息。” 原本低沉的氛围因这一个小插曲轻松起来。乔婉娩笑了两声,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糊味。她转头看向莲花楼,气味好像是从那传来的。 李相夷面色一变,抬手拍了一下李莲花,“你的鸡还在……” 李莲花已经冲回去了。 “……锅里。” 乔婉娩:? 李相夷看她那副担忧的样子,随意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菜糊了而已。” 这段时间,吃的糊菜多了去了。 乔婉娩从没见过李莲花这副模样,于是凑过去看了一眼。就看见他熟练地挽起袖子,弯腰熄了火,拿着铲子给锅里有些糊的炖鸡稍微翻了翻,动作迅速地盛了出来。 火大了,汤汁都烧干了。但鸡肉看着还行,应该能吃。 李莲花端着菜,抬头就看见两个人在窗前看他。 李相夷问,“菜还好吧?” 乔婉娩倒是没说话,但仍然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李莲花端着菜放在桌上,招呼着两人进来。李相夷从善如流地进了厨房,拿了三双筷子,递给乔婉娩一双,“还没吃过他做的菜吧,尝尝。” 乔婉娩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坐在桌边,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夹了一筷子鸡肉送进嘴里。 李莲花还是比较期待她的评价的。 可能是最后糊了的原因,鸡肉有点老了,还柴,带着点点糊味。但还是能吃出炖菜的香来,味道不赖。 乔婉娩点点头,笑道:“很好吃。” 李莲花松了一口气,放心地塞了一块肉到嘴里。 阿娩骗人。 第二日,天晴。 请帖上的驿站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驿站,李莲花等人走进去,有小厮便迎上来,李莲花把那本请帖展示出来,道:“赏花。” 小厮即刻明了,带着五人上了马车。 请帖上只写了李莲花与方多病,于是安排了他们二人一辆车。李相夷与笛飞声一辆,苏小慵因是女儿,便独自一辆。 马车上的迷香渐渐燃烧起来,李相夷知道但懒得告诉笛飞声。也不抵抗,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车夫叫了他们起来。恭敬道:“两位客人,我家主子只邀请了李神医与方少侠赴宴,还请两位留宿在这,待漫山红结束,我等自然会送几位回去。” 玉楼春给他们这些人安排的地方是个大型客栈,有吃有玩。他宴请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也不会怠慢了客人的朋友。 李相夷倒是无所谓,还安慰起着急的苏小慵。笛飞声见他那副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大事,便径直入了客栈。 李相夷早把漫山红上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李莲花,也不着急这会找过去。苏小慵平静下来,听信了李相夷的话,也迈步进了客栈。 客栈位于一处山崖底下,山峰高耸入云,料谁也不会想到漫山红竟在自己头顶。 倒是方便李相夷与笛飞声了。 再说李莲花这边,他与方多病到了宴席前,上了香山。遇见了同是来吃席的几位客人。他把李相夷的话记得很清楚,此时再看慕容腰,心里只觉得,唏嘘。 东方皓,玉楼春这等人死不足惜。可连累了慕容腰,再想想女宅里受困的姑娘们,李莲花便觉得今日这事他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至于法子吗…… 还未等李莲花细想,那侍卫长便带着一众侍卫走上前来,让客人们选香红。 李莲花听了李相夷的话,此刻好奇起来,方多病会选什么。可等对方打开瓷碗盖子,拿起个鸡爪时,李莲花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多病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闹剧过后,两人进了女宅。碧凰带着姑娘们开门迎客,带着几人往里走,玉楼春却忽然要提前见一见李莲花二人。 宴请他们二人来吃席的目的也很简单,玉楼春就是为了金满堂之死,或者说,为了那枚冰片。 玉楼春几番试探下来没见什么收获,便失了兴致。叫碧凰带两人去了漫山红的宴席。 第21章 玉楼春 漫山红不愧为其盛名,单单是宴席上奢华程度,便已经堪称一绝。 碧凰命人呈上的鱼汤,李莲花早就听李相夷说过。但鱼汤本身无害,只要在晚上防备一下西妃姑娘的口脂便好。 况且留给他能行动的时间只有今晚,可不能就这么睡过去。 方多病吗……就让他睡吧。 李莲花并不打算去阻止玉楼春的死亡,他要提前去找碧凰,要到那枚天冰。 而且,还要阻止女宅的姑娘们藏起那一笔数额巨大的金银财宝。 玉楼春死不足惜,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这些年来通过在暗地贩卖芙蓉膏为生意,自然有不少人知道他背后的财富。玉楼春一死,这些财富就会成为杯中之羹,谁都想捞上一手。 女宅的姑娘们就算有慕容腰护着,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喝过漫山红的酒,看过慕容腰的舞,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碧凰被玉楼春罚去跳整夜的舞,她看似逆来顺受,但李莲花知道,这是姑娘们计划的第一步。 今晚的宴席就这么结束了,在回去的路上,方多病悄悄摸过来,要李莲花今晚出来赏月。 赏月是假,李莲花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表面答应下来,但终究是得叫方多病失望了。回了厢房,西妃姑娘果真要以指代吻,就在她玉指要抚上李莲花手指的那一刻,她的手被突然抓住。 “李,李神医?” 西妃惊讶地看着他,李莲花只是沉默着,用指腹抹了一下她手上的口脂,口脂暗红,散发着甜香。 西妃心底慌乱一瞬,但还是平复下来,以为李莲花要同她进房去。便故意娇羞着抬眼看他,呼气如兰,“李神医这是……” “劳烦西妃姑娘,李某突然想起有要紧事,麻烦你带我去见一下玉楼春。” 西妃面上的笑容一僵,言语间也紧张了几分,强颜欢笑道:“时辰已经很晚了,主人此时也应该睡下。李神医要是有什么事,不妨今晚早生歇息……” 李莲花佯装疑惑地看她,道:“可过了今晚,玉楼春不就死了吗?” 他收回握着西妃的手,没去看她错愕的面庞。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继续道:“西妃姑娘也不必紧张,我不会阻止你们杀玉楼春。” 毕竟这是身处牢笼中的姑娘们,唯一能逃出去的办法。 西妃猛地转身回来看他,声音颤抖,但还是抱了几分侥幸,但还未开口,便听见李莲花说,带我去见见慕容腰吧。 “我知道,他和赤龙姑娘在一起。” 午夜,月上中天。 慕容腰和李莲花对坐。 赤龙已经催动蛇进了玉楼春的房里,姑娘们都聚集在门外,下一步便是要趁着宾客们沉睡,好登上藤梯,用她们日日夜夜磨炼出来的鬼王刀斩杀玉楼春。 可西妃却带着李莲花忽然出现,拦住了众人的脚步。 他与慕容腰进了里屋,大门紧闭着。李莲花倒是悠闲自在,没有半点看破了别人秘密,还被发现的紧迫感。 慕容腰坐在他对面,冷声道:“李神医,这是何意?” 李莲花道:“我对你们要杀玉楼春没有意见,我也不会插手。” 他放下茶杯,看向慕容腰的手臂,和他桌上放的一把匕首,意有所指道:“让别人发现尸体的方式有很多种,没必要为了这种事伤害自己。” 慕容腰猛地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握住他后腰上藏着的一把匕首。李莲花没去看他的小动作,只是站起来,走到慕容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无意插手你们,但提醒一句,人呢,杀了就杀了。他密室里的财宝最好别动。” “此等乱世,玉楼春一死,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里。你孤身一人,如何能护住她们?” 李莲花不想再多说,推门离去。 姑娘们见他大摇大摆的出来,又离去。衣摆在转角处一晃,便消失了。 慕容腰慢慢从房中走出,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李莲花离去的方向。 赤龙凑过来,拉住他,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颤抖,问道:“我们还能……” “能。” 慕容腰沉声道:“走。”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相信李莲花了。 第二日清晨,阳光大好。 李莲花站在庭院里伸懒腰,身后忽然传来了方多病的怒吼,“见色忘义!” 方多病气冲冲地走过来,站到他面前,“被美色耽误,居然忘了要和我赏月的大事!” 李莲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哪来的美色。昨日我睡外厅,西妃姑娘睡卧房。” “再说了,这舟车劳顿一天了,累点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李莲花敷衍地哄他,“行了方小宝,赶紧准备准备,上山吧。” 漫山红为期三天,第一日宴席,第二日登山望景。 玉楼春昨日特地说过,邀请宾客们晨起上山,观赏日出美景。 登山路上,方多病在后面和他悄声耳语,把昨夜清儿的遭遇说了一遍。 方多病少年热血,叫嚷着一定要拿那玉楼春回百川院。毕竟在大熙,拐卖妇女可是重罪。 李莲花却摇摇头,道:“你这法子行不通。” “为什么?” 面对方多病的追问,李莲花脚下登山不停,轻声道:“百川院是江湖刑堂,拐卖妇女这等罪责是朝廷,监察司的职责。就算玉楼春是江湖人,受百川院管辖,但他这罪难以定量,估计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你昨天也看到后边庭院里种植的那些阿芙蓉了吧,那些是制作芙蓉膏的原料,早被朝廷下令禁断。” 李莲花道:“朝廷不允许芙蓉膏流行,玉楼春却大片种植阿芙蓉。这说明什么?” 方多病听着,下意识接了一句,“他私下贩卖芙蓉膏?” “好,那我再问你,就算玉楼春被朝廷捉拿,以他的万贯家财和这些年以芙蓉膏积累的人脉,你能保证他一定会被定罪吗?” 李莲花的话,让方多病难得沉默下来。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如此。 天机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虽高,但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他所愿,向公正道义。 可即便如此…… 方多病仍然抬头问他,“……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任由这些姑娘在这受苦受难吗?” 李莲花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方小宝。” 他如同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 少年出尘入世,手拿利剑,誓要斩灭天下宵小。 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坠入东海,生死不明的下场。 “若是公道的代价,大的离谱,你还会选择救人吗?” 李莲花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他看着方多病,对方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思索了一会,良久,他听见方多病开口说话。 “如果每一次公道的代价都很大,那我都要选择袖手旁观吗?” 吹拂的山风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李莲花仍然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现在,他双眼含笑。 走在前头的几人见他们二人还杵在原地没动,在山腰上大声呼喊着。李莲花转身就走,宽大的斗篷展随风展开,糊了方多病一脸。 “行了方少侠,走吧。” 方多病拍下他飞扬的斗篷,连忙跟了上去,“李莲花,你还没回答我呢!” 半山腰上,陆剑池等人停下脚步在等他们。 施文绝看着山下风光,想吟诵几行诗来,可奈何他文采实在有限,思索了半天也只得赞叹几句美景。 他兴致颇高,招呼着身后几人到前面的亭子上去看,还没等答话,自己便已经跑到了亭子边上。 李莲花与方多病赶到时,走在众人前面的施文绝突然怪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从亭子里冲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在他身后的陆剑池伸手将他稳稳扶起来,不等众人询问,施文绝便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嘴唇,指着亭子的手不断颤抖,话都说不利索:“那……那那有……有……” 方多病绕过众人上前查看,却看见亭子里的长椅上放着一截断手。 亭内鲜血横流,血腥气却被山风吹散,没人闻到这气味。施文绝虽然是江湖中人,但他家世代造兵器,压根和杀人沾不上边,与普通人的胆量也无异了。 难怪他被吓得那么惨。 “怎么回事?” 几人上来查看,登时便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朝后退了几步。 李莲花却没多大感觉,他走进亭子里,蹲下仔细观察着,还从断手的大拇指上薅下来一枚玉扳指。 有人认出了那枚扳指,惊呼一声,“这,这不是玉楼春昨日戴过的吗!” 事关玉楼春,几人不敢耽搁,匆忙冲到山顶,却被玉楼春的贴身侍卫辛绝拦了下来。 辛绝原本还不信他们的说辞,但看到那枚玉扳指,他也暗暗揪心了一下。 藤梯一次性带不了太多人,于是辛绝召来了侍卫营的所有侍卫。把李莲花等人全部送上了玉楼春的住所。 “辛绝求见主人!” 辛绝在殿外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他看着那枚染血的玉扳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重。最后还是冲进了大殿,里面却空无一人,不见玉楼春的踪迹。 辛绝慌乱无比,连忙冲进玉楼春平日藏匿财物用的密室。屏风后,满堂的金银珠宝仍在,见此,他狠狠松了一口气。 李莲花侧目看了一眼慕容腰,这人听劝啊。那胳膊还在吗? 可惜慕容腰的斗篷挡的太严实,他觉察到了李莲花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 辛绝已经发动了所有侍卫搜山,还要盘查漫山红上的所有宾客。有人自然不愿,和辛绝吵了起来。 趁着他们吵架的功夫,方多病蹭到李莲花旁边,悄声道:“玉楼春死了,冰片怎么拿?” 李莲花露出浅笑,他可太清楚冰片在哪了。 可想拿冰片的,可不止他们。 李莲花侧头,在方多病耳边道:“冰片不着急,但是要看好李一辅。” “他有问题?” “很有问题。” 方多病纳闷地看着他,“你从哪看出来的?” 李莲花沉默一瞬,自然道:“昨天夜里,我撞见他急匆匆出了门,手里还拿着剑。你想想,来漫山红吃席作客的客人,半夜还拿着剑出去。多盯盯也不是坏事。” 方多病信以为真地点点头,便将注意力全放在李一辅身上。李莲花在他身后叹息一声,真累。 “不对啊,利器不都被辛绝他们收走了吗?李一辅哪来的剑?” 李莲花:。。 “那可能,我看错了吧。” 很快有侍卫来报,在山脚下发现一个行迹可疑的人,已经被侍卫围堵进了一处山洞里,等着辛绝过去。 李莲花等人赶到时,辛绝已经将人逮了出来,摘掉斗篷,正是昨天和方多病一起的侍女,清儿。 逼问之下,她说出了实情,但和玉楼春无关。只是想趁着大乱逃跑罢了。见清儿无辜,东方皓还记得昨天宴席上和方多病拌嘴的不快,便有意无意地把矛头往他身上引。 “这,你们看!” 众人还在互相指责之际,陆剑池却突然惊叫一声。 草丛里,半露出一张满是鲜血的人脸。正是昨日带他们上香山的侍卫长。辛绝马上拦住了清儿,冷声道:“侍卫长刀鞘中的钢刀不见了,肯定是你夺刀行凶!给我拿下!” 侍卫们应声而动,方多病立刻将清儿护在身后,道:“能将人分尸,凶手肯定拥有深厚的武功。你就算给清儿姑娘一把钢刀,她也砍不了人啊。” 清儿躲在他身后应和,“就是!” 李莲花也开口阻拦辛绝,道:“辛护卫,我有一点疑问啊。如果真是清儿姑娘行凶杀人,那她怎么上这个瞰云峰?这个转盘又这么重,难道她是用轻功飞上去的?” “当今世上,又有谁有这么绝顶的轻功啊?” 可等他话音刚落,众人身后的假山上忽然传来一阵破空声。一道玄黑人影踩着树叶落在地上,抬头和李莲花对上视线。 “……” 两人相顾无言,笛飞声看着李莲花,声音里透着愉悦:“总算找到你了。” “苏小慵嚷嚷着没完,我怕忍不住杀了她。还是找你比较好。” 慕容腰在李莲花身后,惊异地看他,开口问道:“你,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笛飞声理所当然道:“轻功啊。” “一座一座的找,费了点功夫。” 李莲花一对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没好气道:“你来的还真是时候啊。” 净会拆他的台。 第22章 自由 李莲花与方多病上了香山,没被邀请的李相夷与笛飞声则被安置在山脚下的客栈里。苏小慵担心李莲花,想方设法的要出去找人。 笛飞声受不了她每天叽叽喳喳的,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毅然决定离家出走。 这日子他是过不了一天了,他要去找李莲花。 李相夷不打算跟着笛飞声一起走,反正漫山红的一切细枝末节他都告诉李莲花了。只要看好李一辅,碧凰姑娘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笛飞声并不这么想。 他直接闯进李相夷的房间,站在门口喊他一起走。 “去哪?” 笛飞声背着刀倚靠在门旁,“去找李莲花。” 李相夷纳闷地看他一眼,“你自己去不就行了,找我干嘛。” 结果笛飞声以一种理所应当却被拒绝的疑惑语气问他,“你为什么不去?不怕李莲花那出什么意外?” 李相夷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能出什么……” ……不对。 他摆手的动作陡然顿住,细细回忆起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 婚宴上,他阻止了乔婉娩中毒,避免扬州慢被发现,可她还是找了过来,并且发现了李莲花的身份。 原本肖紫衿也是因为发现了乔婉娩体内残留的扬州慢内力,这才怀疑上李莲花。可这次什么把柄都没留下,肖紫衿却仍然伪造了那封信,想要试探李莲花。 即使李相夷的出现打破了原本李莲花的命运,但在所有事情的最后,原本的结局似乎并没有被改变的太大。 思及至此,李相夷的一颗心被紧紧揪了起来。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剑就往外走。 笛飞声眉峰轻挑,却也没说什么。两道身影踩着月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笛飞声找人的方法简单粗暴,一座山一座山的翻,慢慢找。李相夷却有些略微急躁,想要尽快见到李莲花,确保他没事。 可他也不知道香山的确切位置,只能与笛飞声分头寻找。婆娑步运转到极致,树杈,山崖,碎石,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成了加快速度的工具。 红影在山间掠过,直至东方破晓。 晨风吹过,一支响箭突然从远方呼啸而过,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笛飞声与李相夷对视一眼,朝响箭的方向追去。 他们赶到时,正是清儿被为难的时候。李相夷见到李莲花安然无恙便松了一口气,悬着半宿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笛飞声飞身下去,李相夷却并没有露面。而是转身去了瞰云峰,借着藤梯的绳子上到了玉楼春的寝居。 他来到藏宝的密室开始翻找起来,最终在墙角处的一只精致木盒里,找到了冰片。 若是李莲花不阻止女宅的姑娘们拿走这里的金银珠宝,这冰片也就不会到了碧凰手上。她最终也不会受李一辅的威胁,上吊自尽。 李相夷暗自叹息一声,收了这万恶之源,转身就走。顺着藤梯的绳子爬下了山峰,他不便在众人面前露面,于是趁着无人的时候,去了李莲花的厢房。 他昨晚在山间里奔波半夜,一身红衣又沾满了晨间的露水。此刻是又困又饿。 李相夷毫不客气地吃完了桌上的糕点,又去了屏风后面的浴池洗了个痛快。穿着中衣,浑身水汽地躺在李莲花的床榻上,卷着被褥沉沉睡去了。 左右今日没什么大事发生,冰片也在自己身上。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李莲花今日忙上忙下跑了一天,没落个闲暇时候。到了晚间,姑娘们感谢他今日搭救,自发地送来了一桌好菜。他不好拒绝,也确实是饿了,便拎着食盒回了自己房间,还叫上了清儿一起来吃。 结果到了房门口,李莲花在前头打开门扉,还没等人进去,他手一抖,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方多病被响亮的关门声吓了一跳,他探头去看李莲花,问道:“怎么了?” “……” 李莲花回头,把食盒塞给了身旁的笛飞声,道:“稍等。” 他把门开了一条小缝,闪身进去又快速合上门扉。 笛飞声看看手中食盒,又抬头看看透出一点光亮的门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好像……一直没看见李相夷。 李莲花要被气笑了。 桌子上的两碗糕点被吃了个精光,屏风后的换洗中衣也被穿跑了,床榻上乱作一团,他还从里面挖出来个罪魁祸首。 李相夷在门开的那一刻就醒了,一看是李莲花,翻了个身便又睡过去了。李莲花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一把掀开了李相夷的被窝。 身上蓦然一凉,李相夷不满转头,揉着眼睛在李莲花死死瞪着他的目光中坐起来,抻了个懒腰。 这一觉睡得踏实了,李相夷歪头看李莲花,声音里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回来了?” 李莲花看他那副样子就来火,他伸手掐住李相夷的脸颊往两边拉,咬牙切齿道:“吃我的点心,穿我的衣服,还睡我的床。李相夷,你可真会享受啊?” 他在外面累死累活的破案,这小子可倒好。 李相夷的眼角被他拉的渗出生理泪花,说话也是口齿不清:“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甩头挣开了李莲花的手,他献宝似的从枕边摸出那枚天冰,举到李莲花跟前,邀功道:“再说,我也是来帮忙的啊。” 第二枚天冰到手,李相夷叉腰,嬉笑地看着他,“怎么样?” 李莲花接过天冰,面色这才缓和一点。但还是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李相夷刚醒还有些犯懒,他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柔软的被褥,拉长了声音,“我饿了。” 一天就吃了几块糕点,这会早就消完了。饿的李相夷肚子咕咕响。 李莲花背对着他往外走,“没你的份。” 他说完便推门出去了。李相夷躺了一会儿,也翻身爬了起来。 他抖开昨天穿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露水,摸起来潮湿不已。李相夷在房间里翻了一会,找到了一套李莲花备着的外衣。 虽然是他一向不爱穿的宽袍大袖,但是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女宅姑娘们的住处离这里颇远,天色已暗,这时候出去走动李相夷也不怕被人看到。他扣好脸上半块面具,推门出去,转身进了方多病的房间。 屋里,饭桌边的三人正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着案子。听到开门声纷纷转头,方多病还纳闷是谁,等看清了来人后更糊涂了,不确定地问道:“李莲蓬?” 李相夷走近餐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方多病新奇地打量他,道:“你和阿飞一起来的吗?你这衣服谁的啊?” 李相夷见桌子上没有多余筷子供他用了,干脆伸手拿了李莲花去夹菜,也不嫌弃,反正也是自己。 “李莲花的啊。” 李莲花被抽走了筷子,闻言登时转头看他,气不打一处来,“你没自己衣服穿啊?” 李相夷找了个空碗给自己夹菜,“我的脏了,借你的穿穿,别小气嘛。” 清儿思绪烦闷,没胃口吃饭。此时她坐在方多病对面,歪着头看向李相夷,问道:“这位是?” 李莲花“啊”了一声,转头给她介绍,“这是我的同胞兄弟,李莲蓬。跟着阿飞一起来找我的。” “哦……” 清儿探究的兴致不高,烦闷地趴在桌旁。还在为白天里姑娘们那些话而感到郁躁。她闷了一会,忽然道:“江湖上都是这样的软骨头吗?” 方多病夹菜往嘴里塞,一边吃着,回答道:“有人临危不惧,就有人贪生怕死,这才是江湖。” 李相夷真是饿着了,听他们讨论案情也能吃的下去。直到笛飞声点破了尸身上刀法的破绽,三人扔下筷子就要去停尸房查看尸身情况。 李相夷停下筷子,擦了擦嘴,也跟着他们去凑热闹。 李莲花虽然知道凶手杀人的始末,但方多病不知道。他也乐的跟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上一课,便耐心地跟他讲清楚这刀法的个中区别。 线索引向了被关在柴房的辛绝,但李相夷没心思再跑一趟了。跟李莲花打了个招呼,他转身往瞰云峰下去。 李一辅今日倒是很老实,但姑娘们没有拿走玉楼春的财宝,也就没有拿走冰片。他只能上瞰云峰上找。 李相夷到的时候,李一辅正试图顺着藤梯往上爬。 “呦,忙着呢?” 李一辅神色一僵,在李相夷的注视下还是慢慢爬了下来。站在他对面拍了拍衣襟上的褶皱。 李一辅朝他拱手,面上带着浅笑,“李神医这么晚前来,有何贵干呀?” 李相夷一愣,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浅色的宽袍大袖,再加上夜晚昏暗,确实叫人能和李莲花看岔眼。 李相夷抱着胳膊,忽然问道:“是笛飞声叫你来的,还是角丽谯?” 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刻,李一辅猛地向前一甩衣袖,掷出几枚雷火弹。李相夷早有防备,长剑出鞘,剑风刮起一片尘土,将雷火弹卷到了山崖下。 李一辅一愣,哪来的剑? 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李相夷的动作在月色下快到让人看不真切。他一剑削了李一辅的袖子,把剩下的雷火弹也扔下山崖。逼的他后退几步,退到了悬崖边上。 李相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转动手中长剑,以剑柄猛击对方后颈,成功把李一辅打昏过去。 没了他这个威胁,碧凰姑娘应该也能平安无恙了吧。 李相夷看四下无人,干脆拖着李一辅下了山。他推开关押辛绝的柴房,把人扔了进去。倒是让柴房里正在问话的几人有些惊讶。 方多病皱眉看了李一辅一眼,问道:“你怎么把他抓回来了?” “这人在瞰云峰下鬼鬼祟祟的,我顺手就给抓回来了。” 李相夷脚下踢了踢他的腿,“等人醒过来问话吧。” 李莲花这边也问的差不多了,只等第二日,天一亮便可对峙。 他站起身来晃晃酸痛的脖子,对方多病道:“现在传信给百川院,让他们过来。” 夜已经很深了,李莲花慢慢地往房间走,后面还跟了个李相夷。 李相夷快走几步,跟他并肩而行。轻声道:“明日看好碧凰。” 李莲花道:“冰片在我们这,李一辅也被你打晕了。碧凰姑娘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还要看她?” 面对李莲花的疑问,李相夷沉默片刻。 良久,他开口道:“我有个猜测。” 见李莲花看过来,李相夷又摇了摇头,“但现在还不能证实。” 李相夷不想说,李莲花也不会问。 等到第二日,一切都好办多了。 李莲花带着方多病挖出了埋在木槿树下的玉楼春的尸体,展示在众人面前。赤龙姑娘的身份被揭穿,慌乱中,她下意识控制着毒蛇攻向了李莲花。 蛇却在半路被慕容腰抓住,甩下山崖。 至此,案件真相大白。 瞰云峰下亭子里的那截手臂是侍卫长的,那晚,慕容腰和姑娘们杀了玉楼春后,他独自躲在房里,想要斩下自己手臂充当诱饵。却因为李莲花的话而犹豫片刻。 而就是这片刻功夫,他被赶来的赤龙拦了下来,也正巧发现了在门外偷窥的侍卫长。 女宅的姑娘们认下了罪责,但方多病打心底里庆幸她们没有动玉楼春的财宝。不然等百川院一来,所有人都有可能因为这一笔钱财而遭到牢狱之灾。 但让方多病傻眼的是,清儿居然真的如她所说,是大熙朝当今圣上的嫡女。 杨昀春与监察司朝她跪拜行礼,迎回了失踪多日的公主。方多病回想起他与公主的婚约,下意识就想跑。 “方多病!” 清儿,或者说昭翎公主,直接喊出了他的大名。把他叫到一旁。方多病拼命朝李莲花使眼色,可李相夷看乐子不嫌事大,还要拉着李莲花一起看。 李莲花拗不过李相夷,只好朝方多病笑笑,表示他爱莫能助。 女宅的姑娘们全被昭翎保下了,可玉楼春这些年暗地里贩卖芙蓉膏的赃款还需要监察司去查,他手底下受剧毒控制的侍卫们则归百川院。 一切都如同原本的结局一般,但碧凰活了下来。这一次,她和姑娘们一起获得了自由。 昭翎被杨昀春护送着回了皇宫,这才放了方多病。李相夷瞥眼看他,见施文绝将他拉到一旁,也不再多管。 有些事瞒不住,也不能瞒。 第23章 这个掉马了,另一个还会远吗? 百川院最后在柴房发现了被捆成粽子的李一辅。他被临时锁在了吊桥旁边的机关转盘上,等着百川院处理完后事,再带他回一百八十八牢受审。 李莲花和方多病去找玉楼春的祠堂了,李相夷懒得跑那地道里一趟,于是去找了李一辅。百川院带来的人手有限,他有被铁链锁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也没人担心逃跑。 李一辅背对着李相夷,冷哼一声,还以为是李莲花来了,也不回头去看他。李相夷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便直接开口道:“是角丽谯叫你来拿冰片的吧。” 李莲花的声音多是懒洋洋的调子,总给人一种平淡如水,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感觉。可李相夷要更锋利,甚至轻浮一点。 二者之间的区别,一听便知。 李一辅猛地转头看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李相夷。这个人他没在漫山红上见过,难道也是来找李莲花的? 他问道:“你是谁?” 这身衣服……难道那晚打晕自己的不是李莲花? 李相夷甩了甩宽大的袖子,把剑抱在怀里,这个姿势并不适合宽袍大袖的衣衫,此刻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李相夷没回答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是角丽谯叫你来拿冰片的吧。” 李一辅缄口不语,李相夷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往他跟前走了两步。在李一辅耳边悄声道:“四枚天冰,角丽谯应该一片都还没拿到呢吧。” “你!……” 李一辅反应剧烈,但又被锁链困住身体,动弹不得。他心底慌乱至极,又对眼前这看不见真容的少年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 毕竟知道冰片秘密的只有盟中人,和万圣道那边。 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李一辅呼吸一顿,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这人很大可能是和李莲花一起的,难不成李莲花那些人已经知道天冰和罗摩鼎的存在了?! 李相夷见他那副模样就想笑。 他再次凑近李一辅的耳边,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请先生帮我带个话回去,告诉角圣女。想要天冰,就自己来抢吧。” 前提是,她打得过天下第一。 “如果……你有命回去的话。” 李相夷知道,这人回不去的,甚至他连山都下不去,就得死在这。 他话说完了,也不去理会李一辅面上堪称精彩的表情。转身扬长而去,打算去找李莲花。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从祠堂里出来了。 他径直走到映月亭前,和正从密道里往外走的李莲花打了个照面。李相夷忽然想起来,就是在这密道里,方多病无意触动了机关,让笛飞声觉察到了扬州慢内力。 他特地留意了跟在李莲花身后出来的方多病,果真在他眉眼间发现一抹愁绪。 先有铁甲门施文绝说的天外陨铁一事,后有笛飞声方才点破了扬州慢,方多病现在应该对李莲花已经心生疑虑了。 方多病拿了披肝沥胆的解毒药方去找石水了,李莲花本来想去李一辅那问话,但刚路走到一半,他就被李相夷拉着到了僻静处。 他见李相夷面色不是很好,便耐心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李相夷用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点着怀里的剑,问他,“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李莲花看他一眼,答非所问,“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今天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李相夷不想再瞒他,于是把石寿村后,方多病发现他身份,还与他断笛绝交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末了,李相夷抱臂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 李莲花沉默片刻,良久,他才道:“我不知道。” 方多病拿真心跟他交朋友,最忌讳欺骗。可两人开始,就一直在欺骗。 打心底里,李莲花不想骗方多病。可他已经和过去的李相夷告别,如今只剩李莲花。若是方多病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以现在这情形来看,那只怕等着方多病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在害怕什么?” 李莲花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李相夷定定地看着他,那双锋利的眼眸看透了一切,一字一句道:“李莲花,你在害怕。” 害怕方多病会对自己心目中的“李相夷”失望,也怕真的失去这个朋友。 李相夷的声音仿佛把他内心的一切思绪刨开,字字珠玑,“金鸳盟和南胤的事未了,你害怕会因为自己牵连到他,也害怕他知道曾经的李相夷如今活成了这个模样。” “但你有没有想过,李莲花。” “方多病是为了李相夷的一句承诺,才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又凭自己的努力进百川院。” “那你知不知道,他最后是为了你,亲手在石水面前扔了那代表百川院刑探身份的令牌的?” 人人都知道天机山庄方多病,儿时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直到后来才慢慢开始习武,从而进了百川院。 可谁又能知道,从轮椅上慢慢站起来,到习武,再到如今,他背后吃了多少苦,熬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又是什么支撑着他。 李莲花再清楚不过,是当年还是李相夷的自己,给了他一柄木剑,和一句承诺。 李相夷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与李莲花擦肩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小子拿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 “李莲花,有些事你瞒不住的。他什么时候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从祠堂里发现的账本里找到了十年前,玉楼春还没开设漫山红时邀请上女宅的两个人。 黄泉府主,四象青尊。 “可这个四象青尊,已经死在一百八十八牢里了。现在要找的话,也只能从这个黄泉府主身上找。” 颠簸不断的莲花楼内,李莲花抿了一口茶,慢慢说道。 黄泉府主数十年未曾出过消息,要查人,还需要专业人士出手。 因此在漫山红出发之前,李莲花就已经给苏小慵去了信,拜托她帮忙查一下黄泉府主上一次出现的地方。 苏小慵很快给他回了信,叫李莲花去城镇里等她。于是莲花楼再度上路,朝着最近的城镇驶去。 楼内三人慢悠悠唠着嗑,外面正赶马车的方多病却满心思虑。李莲花骗他不是一回两回了,施文绝和笛飞声的话又不断回响在他耳边,扰得人不得安宁。 趁着停车休整之际,方多病拿着一只酒壶找上了李莲花。 “来,庆祝一下,破了女宅这么大的案子。” 李莲花瞥了酒壶一眼,“拿我的酒来请我,这你可真会说。” 方多病不由分说地把酒壶塞到他手里,道:“那我就是想找你喝酒,聊天不行啊?” 李莲花接了酒壶,随口问他,“那聊什么呢?” “就聊你,为什么会扬州慢。” 方多病的语气忽然沉重起来,质问李莲花。 李莲花的动作顿了一下,但还是装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扬州慢,整天神神叨叨的。” 他拧开酒壶,慢悠悠喝了一口,又在旁边的树干上坐下。方多病不甘心地追问上去,道:“你别装糊涂了,就是你教我的那套内功心法!” 他下了最后通牒,站在李莲花跟前严肃道:“我告诉你,我方多病既往不咎的机会可不多,你想好了再回答!若是真有什么事瞒着我,最好今天都说出来!” 李莲花低头看着手里的酒壶,语气仍然没变,“上次在那个山洞里怎么说来着……” “你别再胡扯了行不行!” 方多病怒道:“哪来这么多巧合,你当编话本呢!” “……” 见李莲花低头不语,方多病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来。他继续道:“你会扬州慢,又和白衣大侠同时出现在元宝山庄。” “你……你该不会是……李相夷吧。” 最后一句,方多病的气势弱了下来。他无端生出几分期待来看着李莲花,探究,又害怕。 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莲花下意识想矢口否认,可脑中忽然闪过李相夷的声音。 “……那小子真心拿你当朋友……” “……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 李莲花放下酒壶,用胳膊撑着膝盖慢慢站起,和方多病平视。他 面上无波无澜,甚至带了几分诡异的释怀。 方多病看他这幅样子一愣,刚想开口,却听见李莲花问他,“若我真是李相夷,你当如何?” 这回轮到方多病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李莲花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打起精神,只是语气稍微凝重些,重复了一遍,“若我真是李相夷,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 我当如何? 方多病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迫切于知道李莲花的究竟是不是李相夷,但从没想过得知真相后,自己当如何。 “……” 短暂的沉默后,方多病开口,打断了僵局。 他将施文绝所说的天外陨铁一事告诉了李莲花,对方沉默片刻,说出了一段曾经的往事。 那时的李相夷年轻气盛,仗着自己天资卓越,又刚刚下山,便放下豪言,要用手中少师扫尽天下一切不平之事。他与单孤刀一同前往了长马刀贺家。 可待两人赶到时,贺家被灭满门,全家上下只剩一个孩子独活。 单孤刀听闻贺家有一块天外陨铁,但并没有在李相夷面前索要。那贺家老人临终前拜托他们将孩子送往洛阳。等到了洛阳,单孤刀找理由将李相夷支开,独自送孩子进城去,待他出来,两人才一同离开。 可直到李相夷到来,李莲花才知道,当年那个孩子并没有被安全送往他外祖家,而是在半路,就被单孤刀杀害,夺走了那块天外陨铁。 陨铁被单孤刀送往了铁甲门,铸造成了一块软甲,和一柄软剑。 软甲,如今在单孤刀的那具假尸身上。软剑,则被送给了李相夷,成了他十八岁生辰的贺礼。被李相夷赐名为…… “刎颈。” 李相夷倚靠在门旁,看着李莲花剖析一切,和方多病诉说着陈年往事。 方多病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李莲花抖袖出剑,那剑身幽蓝通透,与剑柄相接。他顺手挽了个剑花,弹在手中,目光沉重地看它。 “……我曾将这剑看做是师兄为数不多的,留给我的遗物。” “却从没想到,这竟然是单孤刀作恶的开始。” “……啊,啊……” 方多病愣愣地应和着。 他原本以为李莲花还要继续忽悠他,谁曾想这次这人居然来真的??!! 不是,李莲花,他,他他他…… 他真的是李相夷!!?? 方多病围着李莲花转了好几圈,仍旧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这居然是真的……” 我不会在做梦吧?! 方多病下手,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剧烈的疼痛瞬间让他清醒过来,直面事实真相。 我苦寻多年的师傅竟在我身边!? 李莲花原本还沉溺在往事的痛苦中,却看见方多病一边傻乐一边围着自己转,转够了还掐自己,掐完就愣那了,跟个傻孩子似的。 李莲花在他眼前挥挥手,不禁问道:“怎么了?” 方多病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李相夷忍着笑意,从方多病身后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聊什么呢?” 他猛地回过神,下意识转头看李相夷,却见对方走到李莲花跟前,问道:“你告诉他了?” 李莲花低低地应了一声。 方多病:?! 他颤抖着手指李相夷,连声音都打着哆嗦,不可置信道:“你……你,你知道?” 李相夷理所当然地点头,“知道啊。” 方多病懵了一会,转头跑回了莲花楼里,把还处在状况外的笛飞声扯了出来,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那,那阿飞也知道……?” 笛飞声:?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见李莲花盯着自己沉默了一会,又摆了摆手,道:“这个失忆了,不算。” 方多病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失忆前呢?!” 李相夷残忍的告诉了他真相,“这里除了你,都知道。” 除了你,都知道。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狠狠伤到了方多病脆弱的内心,连握着尔雅剑的手都不稳了。 但他下一刻忽然又开心起来,李莲花跟他说实话了,没骗他! 方小狗伤心的快,开心的也快。但高兴得不到片刻,他忽然凑近了李相夷,摸着下巴,探究地看他,道:“我记得李相夷没有弟弟吧,那你是谁?” 李相夷无语凝噎,这孩子的脑子转的可真够快的。 但李相夷决定要保持神秘,“这是秘密啊方小宝,先不告诉你。” 等哪天说出来吓死你,哈哈。 李莲花在方多病背后幸灾乐祸地想。 第24章 石寿 方多病自从知道李莲花的真实身份后非常兴奋,连吃饭都积极起来,还多吃了两口李莲花做的新菜。 他有事没事的就满楼喊李莲花,对方探出头应答后,他又笑眯眯地说自己没事。 有时候李莲花和李相夷坐在外面一起赶马,方多病都要凑过去,硬挤在李莲花旁边。把李相夷赶回楼里。 李莲花要去河边洗衣服,他要跟着。要去摘菜做饭,他要跟着。活脱脱一个小狗尾巴。 李莲花对此评价,孩子好不容易大了,又傻了。 笛飞声都看不下去方多病那副样子,然后是李相夷,但都拿他没辙。毕竟方多病从头到尾只围着李莲花一个人转,要烦也是李莲花烦。 李莲花倒觉得还好,起码做的新菜有人敢吃了。 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五天,到达了城镇之后。 苏小慵约他们在一家茶楼碰头,李莲花等人进了城,方多病才对李莲花的狂热才有所收敛。他们来的时间尚早,苏小慵还没到。便干脆点了几盘小菜,一边吃一边等。 方多病将元宝山庄那枚冰片从袖口里掏出来,透过阳光仔细观察着。 他还不知道这南胤和金鸳盟的关系,拿着冰片翻来覆去地看。李莲花给自己夹菜,顺便挑拣着李相夷于他说的那些,跟还不知内情的方多病与笛飞声讲。 方多病嘴角吃着小菜,含糊不清道:“那这冰片咱们只有一枚啊?玉楼春的……” “玉楼春的在这呢。” 李相夷从兜里掏出那块天冰,在方多病眼前挥了挥,道:“漫山红上你们忙着破案,这找冰片的活就得我去干啊。” 方多病这才松了一口气,女宅现在被百川院查封,连带着玉楼春那些财宝也被一并带走,还以为永远都拿不到了。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玉楼春寝殿里的藏宝密室啊。” 方多病嚼菜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相夷,“你,你怎么上瞰云峰的?” 李相夷奇怪地看着他,理所当然道:“顺着那个藤梯啊。用轻功飞上去。” 婆娑步名扬天下数十年,还真没有李相夷去不了的地方。 “……飞,上去。” 那瞰云峰一眼望不到头,光是看都觉得脖子酸。 方多病惊悚地看着李相夷,越来越觉得这人肯定有问题。 难道是李莲花年轻时候交的朋友?不能吧,这李莲蓬看着才多大啊。轻功如此绝顶之人,江湖上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方多病越想越离谱,最后把李相夷归结为可疑人物。他看着跟李莲花这么要好,说是李莲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可李莲花……不对,李相夷哪来的兄弟? 这人还整天戴着面具……一看就有问题。 李相夷自然不知道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方多病就对他的真实身份出了这么多揣测。他脑中不断回想着这次石寿村之行的一切细节,原本的结果里,似乎除了最后李莲花的身份暴露,和方多病不欢而散后,好像也没别的大事了。 啊,还有笛飞声无心槐毒发,被角丽谯带回去。 嗯,问题不大,笛飞声是该回去好好整顿整顿他那个如今只尊圣女的金鸳盟了。 “这苏小慵怎么还不到?” 方多病吃完了饭,闲不下来,朝着门口四下张望,“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查到……” 他话音未落,拐角处便传来一阵娇俏的女声,正是苏小慵拿着一卷羊皮纸,脚步欢快地从茶楼外走了进来。 “这天底下哪还有我苏小慵查不到的事?” 万人册苏文才唯一的孙女,自然是全家宠着的。老先生亲自出马,找来了一卷有些上了年头的羊皮地图,上面记载了一处名为石寿村的村庄大概位置。 苏小慵把羊皮纸递给李莲花,指着上面被圈住的一处地名,道:“我爷爷说了,黄泉府主连泉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这个石寿村。” “传说石寿村以出产能够增强内力的柔肠玉酿而闻名,当年很多武林中人慕名而去。” “爷爷打听过,听说黄泉府主曾经受过一次很严重的内伤,如果这个柔肠玉酿能够增强内力的话,他没道理不去。” 可苏小慵话锋又一转,道:“可这都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后来听闻那个村子附近的江水因为一次洪涝,把整个村子都给淹没了。图上还是这个位置。但能不能找到,我就不知道了。” 李莲花听完她的话,又细细看了一眼羊皮卷,这才慢慢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一趟。” 苏小慵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双手撑着桌子也要跟着站起来,欢喜道:“那我也……” 坐在她旁边的笛飞声眼疾手快,点住了她的穴,封住了她的行动,“不必了。” 苏小慵笑容一僵,转头怒瞪笛飞声,气的连声音都尖锐了几分,“你!……” 罪魁祸首点完了人就无动于衷了,还是李莲花开口去劝正怒火中烧的苏小慵,“苏姑娘,此行恐有危险,阿飞是担心你,才点了你的穴。” 笛飞声无情道:“我可没这么想。” 这回轮到李莲花瞪他了。 笛飞声站起来,直截了当道:“这一路上多个方少爷,已经够吵了。” 方多病气的站起来骂他,“你给我闭嘴!” 他顺势拿起尔雅剑,又匆忙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还不忘跟苏小慵说:“哎,这顿饭阿飞请了,你多吃点!” 苏小慵都要气笑了,这怎么吃?! 一转头,四个人都跑了。 她气的大喊,“方多病,李莲花!!给我回来!!” 舆图上的石寿村位置在菊花山一带,村子依山傍水,在一条长江旁边。 可等几人赶到时,长江早已改道,村子也不见了踪影。 李相夷提议从山林旁边绕路过去,先找到水源再说。毕竟村子被淹没,幸存下来的村民肯定也会依靠着水源重建村庄。 这山林北面有个名为八荒混元湖的湖泊,从湖泊下去就能到石寿村。 李相夷知晓路线,他方向感极好,便干脆带着三人一路向前,朝湖泊前行。 方多病似乎被新的案子吸引了注意力,又或者是新鲜劲过去,冷静下来了,没有来时那么粘着李莲花。 一块界石很快从茂盛的林叶中显露出来,界石上很干净,湖泊旁还有一座凉亭,很明显有人常来。 李莲花道:“这附近应该是有人的。我们顺着湖边找找吧。” 方多病与笛飞声应下,抬脚就走。李相夷默不作声地拉着李莲花,不知不觉走在了后面。他凑近李莲花耳旁,悄声道:“一会儿会有金鸳盟的人打过来。”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湖面,继续道:“不用与他们缠斗,让笛飞声和他们打。我会去救他,你拉着方多病直接跳湖。” “跳湖?” “湖里有暗道,直接通往旁边山壁后面,能进去石寿村。” 李莲花轻轻点头,应了下来。 远处,方多病看着湖面,朝后面大声道:“快过来看!” 走在后面的两人闻声走了过去,也看见了湖里那些奇怪的骷髅倒影。可还没等几人细细查看,一声鹰啸突然从高空传来,挥动着翅膀从李莲花耳边飞过。 李相夷转头,正是他刚才提及的金鸳盟等人。 双方很快打到一起,李莲花还记得李相夷说的话,只敷衍几招便硬拉着方多病跳了湖。笛飞声一掌强劲的内力扫过,瞬间掀飞了攻来的血婆。 雪公追随笛飞声多年,一眼便认出他的内功。开口便唤道:“尊上!” 这一声触动了笛飞声的记忆,无心槐在他的身体里翻滚,让人头昏目眩。 李相夷看准时机飞身而上,长剑出鞘,逼退了雪公,拉着还神志不清的笛飞声就跑,也跟着李莲花他们的脚步,往湖里跳。 李莲花与方多病先行一步,上岸也自然比李相夷他们早。此刻正蹲在岸上拧干自己的衣服。方多病年轻气盛,内功也足,根本不用费力去拧。 他见李莲花这副模样心里很不解,道:“李莲花,你怎么不用内力烘干衣服啊?” 李莲花拧完衣服拧头发,头都不回,“内力可是很珍贵的。衣服嘛,等一等也就干了。” 所剩不多的扬州慢,他可不想浪费在这。 方多病虽然不明白李莲花为什么不动用内力,可他也清楚,这段时间以来,李莲花的身体有多不好,这湿衣服贴一路,不等回去就得发烧,感风寒。 他干脆凑过去,把手掌贴在李莲花背后,嘟嘟囔囔道:“这有什么可省的。” 他语气略带埋怨,似乎忘记了昨日李莲花才表露过自己真实身份,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的事,“一时半会出不去,这里又生不了火。你身体这么不好,这冰凉的湿衣服贴着,又免不了风寒发烧。” 李莲花也没拒绝他传送过来的内力,闻言便有些好笑道:“方小宝,你忘了?我可是李相夷。” 方多病不为所动,自然地接了一句,“可李莲花会发烧啊。” 连绵不绝的扬州慢内力从掌心处传来,温暖又绵长,只烘干衣服也费不了方多病多少力气。他说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相夷拖着笛飞声从另一边游过来了,这时候正踩着河底的的石头往岸边走。 李相夷听见方多病说这么一句,当即回道:“对啊,李相夷天下第一那是他的事,李莲花可是会生病的。” 刚看见李相夷拖着笛飞声回来的方多病还有些庆幸他们没事,可冷不丁听到李相夷刚才那句话,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那可是李相夷!天下第一用自己给烘干衣服吗! 可方多病看着李莲花单薄到有些瘦弱的背影,又回想到在莲花楼的晚上,李莲花受不得凉,晚上一吹了冷风就会咳嗽,咳的半宿都睡不着。 算了,烘都烘了,李莲花不生病就行。 笛飞声被冷水一泡也逐渐清醒过来,被李相夷拖上岸时手脚还有些无力。他浑身湿透的坐在石头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悲风白杨的功力慢慢运转,笛飞声却突然一顿,面露痛苦。李相夷及时一掌拍在他后背,将体内外泄的无心槐重新逼回去,这才站起来抖抖衣襟。 半晌,笛飞声睁开眼,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向李莲花,语气中带着几分急迫,“金鸳盟,尊上,为何我一想起来就头疼?” “……啊,这个。” 李莲花挠挠鼻尖,一本正经道:“这个金鸳盟的人认识你,是因为你曾是他们的尊上。但是被属下背叛了,现在你已经改邪归正,和我们一起了。” 方多病在他身后暗搓搓白了一眼,李相夷咳了两声,道:“这外面的湖泊底和这里的相连接。往前走走吧,外面有金鸳盟的人,我们出不去。” 两人说着就往前走,后面的笛飞声却没动。 他皱眉看向李莲花,冷漠道:“你的话素来不可全信。” 笛飞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也不可不信。” 他说完也不等李莲花,自己径直走了。 这段相处的时间下来,他可算是看透了李莲花有多会忽悠人。 出了水潭往外走,又是一片树林,可地上的土路杂草稀疏,很明显是一条多年没人走过的路。 几人顺着这条路慢慢向前,在走上一个山坡后,往下看去,便见远处有几座房屋,房屋相邻紧密,看上去是个挺大的村落。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李相夷握紧了手里的剑,淡淡道:“下去吧,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顺着山坡往下,很快到了村子的大门处。可诡异就在此,看天色,这时间正是寻常农家该生火做饭的时候。 “可这村子里一点炊烟没有啊。” 方多病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捏紧了尔雅,戒备道:“连一个人都没有。” 破败,荒芜,毫无人烟,是这村落的全部。 噗通—— 几人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藤球滚落出来,停在台阶上。有个小孩不知从那窜出来,一把抓住了那球抱在怀里。 小孩这才发现村子里来了外人,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们。 第25章 真正的传承 方多病看见有人出现,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他慢慢上前,去叫那小孩,“哎,小……”” 方多病才往前走了几步,视线里突然闯进另一个衣衫破旧,骨瘦如柴的男人。那男人惊慌失措,看都没看他们,冲上前去抱起孩子就跑,甚至神经质地念叨着,“叫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 男人抱着孩子踉跄着跑回屋子,砰的一声关紧了大门,独留门外众人面面相觑, 不过至少知道这村子有人了。 几人继续往里深入,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客栈跟前。这里多年没人来过了,屋内似乎经历过打斗,桌椅板凳都有严重的损坏。大厅上方还绑了好些已经掉色的布条,挂了画满符号的木牌。 阴暗,布条和木牌,这间客栈就差把这里有鬼四个字写个牌子立起来了。 方多病挥了挥空气里的灰尘,不禁问道:“这里打过群架吗?” 大厅里没什么可看的,多数是杂乱无章的桌椅板凳碎屑,月光透过破洞的窗纸照进来,在黑暗中勉强能看清拐角处的楼梯。 几人慢慢上了楼,年久失修的地板每一步走动都会发出怪响。在空旷的黑暗中尤为明显。李相夷悄悄拽了拽李莲花的衣摆,冲他使眼色。 李莲花虽然不懂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朗声提议分头查看。笛飞声默不作声地大步向前,拐去了左边的长廊。方多病打着火折子去了右边,留下两人在原地没动。 李莲花问道:“你要干嘛?” 李相夷简略地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告诉了李莲花,和他自己的应对计划,“我去找暗道,和笛飞声去把无心槐解了。你和方多病先走。” 李莲花略微思索一番,也应下了。李相夷去另一个方向寻找暗道机关,他也没在原地待着,便走向了方多病去的右方。 两人在一处客房相遇,方多病正拿着一张残破的纸对着火光看着。李莲花走到他身旁,凑过去也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方多病将那纸递给李莲花,是封女子所写的遗书,桌子旁边还有上吊用的绳套,底下还有个被踢翻的板凳。 方多病绕着房间四处转了一圈,道:“没看见尸体啊。” 还未等李莲花回答他,远处忽然传来李相夷的声音,他朗声喊着方多病,叫他过去。 李莲花与方多病相视一眼,便朝着李相夷的方向走过去。等两人赶到时,才发觉笛飞声也来了。 李相夷侧身让开,他抬手指向屋檐与墙壁相接处,一块不起眼的木质结构,道:“你看这个,是不是机关?” 屋内光线太过昏暗,方多病眯起眼睛,点起火折子凑近看去。果真发现那是个暗门枢纽,他眼眸一亮,摸索着在墙壁四处,很快扣开了机关。 机关被启动,整面墙壁慢慢从中间旋转,最后露出一条一人宽的通道来。 李相夷估摸着时间,那石长老也应该快来了。为了不让那长老起疑心,索性提议他和笛飞声下去探路,让李莲花和方多病在这守着。 方多病问道:“在这守着干嘛?” 李莲花很快明白李相夷话里的意思,主动解围道:“刚才我们在外面看到村子里有人,说明这个村子还没有真正荒废。那就肯定有村长,或者管事的。” “我们这一路走过来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对方也肯定会找上我们吧。” 方多病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很快认同了这个安排。李相夷和笛飞声走进暗道,机关再次启动,墙壁慢慢合拢,又将暗门关上了。 也许真的应了李莲花的话,李相夷他们刚刚下去没多久,门口处便传来声响。方多病下意识挡在李莲花跟前,握紧了尔雅,却见来人是个年长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穿着朴素,但也比方才他们见到的那个孩子好的很多。她点着一盏灯笼,脚步瑟缩着,惶恐地看向李莲花与方多病。 见来者是人,两人都双双松了口气。李莲花拍拍方多病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那老妇人试探开口问道:“你们是谁啊?” 李莲花道:“住店。” 方多病回她,“走错了。” 两人说完借口都顿了一下,方多病选择乖乖闭嘴,把开口的机会留给李莲花。 毕竟他一张巧嘴,会忽悠人。 那老妇人愣了一下,又朝着四周紧张地看了看,这才一脸惊恐道:“这里面有鬼,我们都不敢进来。你们从哪来的啊?” 果真有鬼啊。 李莲花心底暗想着,面上和善的浅笑却没变过,他的声音缓慢又平和,很容易叫别人安心下来,“我们是看天色已经很晚了,本来想借宿一宿的,却没有想到这里面漆黑一片,实在是渗人的很。” 那老妇人赶紧道:“这里闹鬼,村子里的人都不敢过来。你们赶紧出来吧,我是村中的长老,来者都是客,你们要是饿了,困了,就到我家住一晚上。” 方多病警惕起来,转动眼眸去看李莲花。 李莲花不动声色地回看他一眼,这才笑道:“那我们就打搅了。” 另一边,李相夷与笛飞声走进了暗道。 暗道在一个拐角处后变得开阔起来,周围都是些半人高的坛子。墙上点燃着灯火,证明这里经常有人来。 笛飞声四处打量着,问道:“来这里干什么?” 李相夷吹灭了火折子,带着他走在了暗道的最边上,贴着墙壁慢慢朝前走,道:“来帮你恢复记忆啊。” 终于提起了笛飞声感兴趣的东西,他眉峰轻挑,道:“那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等你记起来你就知道了……不要走在中间,来这边走。” 那路中间有石长老设下的机关,李相夷可不想被那坛脏兮兮的痋虫水泼一身。 又走了几步,他示意笛飞声抬头看,暗道顶上用绳子系满了和客栈里一模一样的彩色布条和绳结。而就在路中间的位置上,一口不大不小的坛子被悬挂在那,底下的地板就是机关。 长剑出鞘,李相夷飞身而上,一剑砍断了绑着坛子的绳结。笛飞声伸手接住那坛子,拎在手里。 坛中冒着猩黄色浓稠的液体,中央还浸泡着一颗骷髅头。笛飞声紧皱着眉头,细看之下才发现里面还翻涌着细小的痋虫。 他嫌恶不已,把那坛子拿的离自己远了些,道:“这是什么?” 李相夷接过那坛子,道:“这算是……柔肠玉酿的真相。” 能增加内力的佳酿是假的,山青秀丽的村子是假的,民风淳朴的村民也是假的。 而埋藏在假象之下的,是一颗人头,和一只虫子。 李相夷循着记忆中的出口,与笛飞声出了暗道。两人继续向前,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的嘶吼声。 李相夷与笛飞声对视一眼,一个纵身飞上山壁,攀着石头。一个爬上树梢,躲在树丛中。 就在他们躲好,屏息凝神的下一刻,无数肤色苍白,嘶吼怪叫的人冲了出来,它们有的趴在地上,犹如动物一般嗅着方才两人站过的位置。 明明是人身,却无理智。 “嘶哈——” 李相夷皱眉看着怪物群中心的那个,只见它仰天长啸一声,所有怪物都聚了过来,它们奔跑着跃下山崖,朝着同一个方向不见了踪影。 看来那个方向就是村子。 李相夷暗暗记下,从石壁上跳了下来。笛飞声落地,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树叶,看着怪物远去的方向,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李相夷晃了晃手里的坛子,“中了人头煞的人。” 待那些怪物走光了,两人这才继续前进,很快来到了一条山崖裂缝前。李相夷打起火折子,火光很快照亮了裂缝里面的景象。 笛飞声跟他进去,李相夷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在前头引路,轻车熟路地拐到了里面的暗室。 李相夷转头朝他伸手,“给点血。” 笛飞声看他一眼,“你要干嘛?” “你不想恢复记忆了?笛盟主。” 李相夷仍然保持着伸手的动作,道:“时间不等人,快点吧。” 笛飞声也不再同他僵持,干脆利落地拔刀,抬手在刀锋上抹了一把。他的掌心被割破,鲜血流淌下来,染红了整个刀身。 李相夷接过长刀,四处转了转,终于在一张石桌旁发现了一谭小坑。坑内的水浑浊不堪,他将刀插进水里,不消片刻,就见数条黑色水蛭顺着刀身上的血液爬了上来。 李相夷捏下一条水蛭,放在了笛飞声的手背上。 水蛭扭了几下,很快吸附在他的太渊穴上。无心槐很快被引动,在笛飞声体内翻涌。他痛苦地低吼几声,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血管在他额角上凸起,笛飞声感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逐渐跳动,最终冲破了阻碍。 笛家堡,金鸳盟,东海之战,李相夷,李莲花。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一幕幕闪过眼前,最后定格在他出事的那天晚上。 那天角丽谯半夜秘密出了金鸳盟,他亲自跟上去查看,却看见她正和万圣道的封磬见面。 角丽谯果真背叛了他,背叛了金鸳盟。 笛飞声现身,他一掌击退封磬,又掐着角丽谯的脖子把她提起。但不知从哪出现一黑衣人,对方武功路数不高,内功却异常深厚。笛飞声与他一掌对上时,不慎被一阵浓厚的异香糊了满脸。 回忆到这开始断断续续,笛飞声只记得自己跳进了江里,拿着石头在手上写字……他写了什么? 李相夷见他并无大碍,干脆在这石室里转了起来。他在桌上找到了不少图纸和记事本,文字很像南胤文。 夜里静的可怕,只能听到笛飞声时不时的喘息与低吼。他正翻看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李相夷合上手里的书,猛然抬头看去。 难道是那怪物……不,金有道抓着李莲花回来了? 李相夷立刻丢下笛飞声,跑出去查看。左右这石室隐蔽,也不怕他出事。 可待李相夷跑出了石缝,才看清来人是谁。 竟是多日不见的封磬。 那封磬在他不远处站着,见李相夷出来,有些紧张地朝他看过来。他衣衫有些褶皱,发丝微乱,像是急赶过来的。 此刻见了李相夷,封磬的眼眸一亮,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李相夷开口问道:“封门主?” 封磬向前踏了一步,他脚下凌乱,步伐飘忽。离的近了,李相夷才看清他的脸色差的离谱,像是多日没有好好休息。 封磬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抖开递给了李相夷,开口时的声音竟颤抖不已:“主……不,李先生……” 封磬的手越发颤抖,“这是,我教控痋之法。” 李相夷虽然不解他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什么,但还是结果纸条看了一眼。他掏出母痋,照着上面记载的控痋方法试了一下。 用血液混合特制的草药汁,喂给母痋,便可操控。但前提是必须保证血是制痋之人的血脉。 封磬看着他的动作,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直到他亲眼看着,母痋展开透明的翅膀,围着李相夷飞了两圈。 封磬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全身血液在这一刻冲上了喉头,他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只是伸手胡乱地抹了一把,又愣愣地看着李相夷,竟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真的……哈哈哈……这居然是真的……” 母痋停在了李相夷伸出的手指上,与他一起看向已然疯癫的封磬。李相夷没有出声,看着封磬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道:“这能证明我的身份了?” 封磬深深地看着李相夷,突然跪了下来。 “风家第四代掌门人封磬,参见主上!” 封磬字字泣血,声音却铿锵有力,“从此以后,我风家与万圣道,皆听命于主上!” 第26章 他是谁 风家传承数代,自萱公主离世后便一直蛰伏,终于在十年前凭借玉佩迎回了那素未谋面的主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块南胤图腾的玉佩上,封磬自己也不例外。他等这一天太久,实在太久了。以至于只单单着眼于单孤刀一人身上,对他深信不疑。 单孤刀也不负南胤人的期望,他的野心在得到了风家的支持后日渐膨胀,于是他创立了万圣道,开启复国之路。 封磬对单孤刀从始至终都忠心不二。直至皇宫一战,李莲花的血液毁去了母痋。那六翼黑蝉消散成灰的那一刻,连带着他对单孤刀所有的忠诚,都消散云泥,最后活活气死。 只建立在血脉上的忠诚并不牢靠,但李相夷不这么觉得。 这样的忠诚,要看在谁的身上。 譬如现在,他证明了自己的血脉,得到的是封磬的跪拜和承认。李相夷长久地看着他,最后叹了一口气。 他走上前去,将人扶了起来,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封磬抿了抿唇,将这段时间的一切和盘托出。 自那日李相夷离开,他所说的一切都让封磬内心沉重。他瞒着单孤刀回到了风家已经废弃的本家祖宅,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羊皮卷记载的控痋之法。 南胤痋术众多,唯有业火母痋最为珍贵特殊。非上品痋师不可炼就,控痋之法也极其苛刻,唯有制痋之人的血脉混合特制的草药汁方可操控。 而混合过草药汁的血液,通常会呈现出紫褐色。反之则没有变化。 封磬一开始甚至怀着报复李相夷的心,他想,自己侍奉了这么多年的主上怎么能会是假的。可李相夷那日的话不断在耳边回想,甚至连梦里都是先祖在不停追问自己。 单孤刀真的是南胤皇族后代吗?玉佩真的是他的吗? 于是鬼使神差地,封磬按照记载的方法,私下做了一罐出来。他找机会拿到了单孤刀的血液,在深夜独处时,将两者混合。 那碗不管他如何搅拌,试了一次,两次,无数次的草药汁,最后呈现的都是鲜红色。 封磬看着那碗鲜红的血液沉默片刻,然后砸碎了房内的一切,半夜又跑出门去,跪在了先祖的祠堂里,磕了无数个头,最后活生生昏了过去。 等他认清现实后,已经是李莲花等人出发石寿村的第三日。 封磬不认识李相夷,但他曾听角丽谯偶然提起过。说李莲花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自称李莲花兄弟的人。 他心底忽然有种冲动,于是光带着两名心腹出了万圣道,找到了石寿村来。可封磬只在村里发现了李莲花与方多病,四处搜寻之下,才发现了来到天坑裂缝中带笛飞声解毒的李相夷。 自从万圣道的分坛出来,到找到李相夷,封磬已经不眠不休整整四日。此刻终于确定了李相夷的身份,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落了地。 精神稍微松懈下来,困意,饥饿和疲惫齐齐上涌,封磬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李相夷伸手扶住他歪倒的身体,草丛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密响。两道身影迎着月光从树林里冲出,在李相夷面前跪下。 这两人正是封磬带来的心腹。 李相夷把封磬塞给他们,嘱咐道:“带他出去好好休息,休整好了再来见我……这是命令,别不听啊。” 两人低头应下,架着封磬很快离去了。其中一人忽然折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给他。李相夷拿到眼前一看,是块令牌。 那心腹道:“这是门主令,见令者如见门主。您如今是我们的主上,门主特地交代过,要把这个给您。” 他说完转身就走,身影很快隐没在山林中。李相夷摩挲那令牌两下,也揣进怀里,转身回了天坑裂缝中。 悲风白杨护主,无心槐也已经解开,没了压制内功的毒,笛飞声很快醒了过来。李相夷正巧走到了石室里,见他睁眼,眸中冷然又凌厉。也知道他的记忆也全数回来了。 “醒了?” 李相夷从石台上翻找了不少记载着痋术的纸页,往怀里塞,打算拿回去给李莲花看。 他见笛飞声站着没动,便主动道:“明日一早,角丽谯会带着金鸳盟打过来。你可以跟他们回去。” 笛飞声冷笑道:“接我回去杀她吗?” 李相夷手上翻东西的动作不停,道:“你回去才能拿到罗摩鼎,不然怎么解开你身上……” 不对啊,现在业火母痋都受他控制了,还要子痋干什么? 李相夷思及至此,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快步站到笛飞声跟前。 笛飞声皱眉看了他一眼,还未等开口,就见对方从腰间的囊袋里掏了掏,最后拿出一只……虫子? 母痋被唤醒,正安静地趴在李相夷手心里。它忽然抬头,对着笛飞声的方向嗅了嗅,随即振翅起飞。 六翼蝉翅扇动间发出尖锐的嗡鸣声,笛飞声只觉得左胸突然麻痒不已,一阵古怪的律动从胸口蔓延到脖颈。 而在李相夷的视角,他看见笛飞声浑身僵住,无法被衣衫覆盖的脖颈皮肤底下凸起一点圆球,那圆球随着母痋蝉翼的扇动而快速移动,往笛飞声的耳朵去。 一只黑色的,极不起眼的小飞虫从笛飞声左耳中飞出,被母痋吸引,飞到它跟前。 母痋张口将它吃了,又慢慢悠悠地飞回李相夷手里,爬在他温热的手心上,不动弹了。 笛飞声回过神来,先是试探性地将内功往心脉处运送,等确认没了往日里那股诡异的阻塞感后,他立刻运转将全身内力,在周身经脉里运转了整整三个大周天。 那只在笛家堡,在笛飞声儿时就被种下的诡异蛊虫,彻底从他经脉里清除了。多年来,它阻塞着心脉内力的运转,致使笛飞声的内力无法从心脉里通过,只能从外围的小周天运行。 这样的修炼方法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要更艰难,修炼更慢。可笛飞声仍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修炼至此,可见他天赋之高。 而现在,最后的阻塞也没了。 李相夷知道这时不能打扰他,便自顾自地收拾好石桌上的笔记。石室外忽然再次传来一阵怪叫,李相夷还以为又是封磬来了。 结果是李莲花? 他被金有道抓过来扔在这里,转头就李相夷从暗处走出。李莲花愣神片刻,开口叫他,“你怎么在这?” 李相夷眉峰轻挑,抬手朝身后指了指,“给他解毒啊。” 李莲花歪头看向他身后,见笛飞声大步走出,周身气息相较之前又凝实了不少。 “毒解了?” 笛飞声的难得愉悦起来,“毒解了,身体里的蛊虫也出来了。” 他懒得说客套话,直接道:“李相夷,我欠你一个人情。” 李相夷闻言便站到李莲花身旁,故意问道:“你在叫哪个李相夷?” “笛盟主,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两个你都欠啊。” 笛飞声心情大好,同他笑着应道:“那就欠两个。” 他话音刚落,突然眉头轻皱,下一瞬便抬手拔刀,朝着李莲花砍去。长刀的锋芒与李莲花擦身而过,将他身后要扑过来的白头怪物死死钉在地上。 那怪物抽搐几下,歪头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李莲花淡然转头看去,笛飞声从他身边擦身过去拔出长刀,做防备姿态,警惕地看着四周。黑夜即将过去,启明星的阳光透过石缝照了进来,驱散了黑暗,也露出了阴影里爬伏的怪物。 四周都是方才笛飞声斩杀的白头鬼物,此刻它们蠢蠢欲动,尝试着想要扑上来,却被笛飞声刚才那一刀震慑,暂时还不敢有所动作。 双方僵持时,变数徒生。 另有一只白头鬼物从半空中跳下,落在几人面前。可它并没有伤人,而是转头朝其他怪物嘶吼一声。 那些怪物明显瑟缩一下,在它的驱赶下退回了石室里。太阳升起,阳光渐渐从石缝透过来。被阳光照到的怪物很快开始行动缓慢起来,它们不再嘶吼,而是陷入了一种趋近迷茫的状态,在石室里的木牢中游荡。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三人刚出了天坑裂缝,就看见不远处的方多病拿剑胁迫着石长老慢慢朝这边走来。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离的近了,李莲花才看清,竟是漫山红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陆剑池。 方多病眼眸一亮,大喊道:“李莲花!阿飞!” 他小跑过来,心急如焚地拉着李莲花来回看,确定对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李莲花任由他摆楞,宽慰道:“行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剑池焦急问道:“李兄!你可曾看见抓你来这的那个怪物?” 李莲花朝着那天坑裂缝一指,道:“在那里面。怪物们都惧怕阳光,他没跟着我们出来。” 陆剑池对他拱手言谢,便急匆匆走了进去。李相夷迎着久违的阳光抻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浊气来。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金鸳盟虽然不是那么好对付,但现在他们这边有笛飞声和李相夷,战力上根本不惧。 这趟旅程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光,可还没等李莲花喘口气,天坑裂缝的另一侧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的整个山壁都在隐隐摇晃。 几人连忙赶到山壁的另一侧,只见三台银白色的龟甲战车正对着裂缝,炮口还有浓烟未散去。李莲花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拉着方多病往后撤。躲过了第二轮的火炮。 咸日辇这等杀伤力强大的武器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好在它速度缓慢,跟不上他们轻功的步伐。李相夷一刻不停歇,一直到了村子外围的山林附近才停下。 他敏锐的观感察到前面树林里埋伏的人,也不再继续前进。李莲花也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红衣美人,朗声道:“角大圣女,是来接你家尊上的?” 角丽谯嫣然一笑,她挥挥手,正埋伏的雪公血婆便突然冲出,直奔最近的方多病。两人速度极快,方多病察觉时为时已晚。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暗红衣摆飞扬落地,笛飞声长刀还未出鞘,单凭他一掌挥出的掌风,便足以将伏兵的攻势掀飞。角丽谯见他出手,顿时捏紧了拳头。 那日单孤刀下的无心槐剂量很大,单凭这么点时间,她原本有把握笛飞声还没解毒,想趁机把人带回去锁起来。 可角丽谯怎么也想不到,笛飞声的毒早在踏入石寿村不久后就被解了,甚至武功都上涨不少。 金鸳盟内服笛飞声的人更多,她这次出来带的人不在多数。本想着只靠李莲花三人是完全无可能赢她的。 可现在,笛飞声的加入,倒是让局面一边倒了。 角丽谯柔声道:“尊上,阿谯来接您回去。” 笛飞声懒得与背主之人废话,在他眼里,角丽谯本该在东海之战那日就早该死了。 他一招一式皆不留情面,逼的角丽谯连连后退,连面上柔弱的表情都维持不住。雪公血婆看准时机再度攻来,方多病这次早有防备,尔雅悍然出鞘,与两人周旋起来。 金鸳盟伏兵一拥而上,朝着李莲花拔刀。 李莲花杵在原地没动,只是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李相夷。 谁都没看清李莲花身旁那道红影是如何闪过的。长虹一瞬而过,雪白的剑身倒影着一双锐利的眸子。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血染山崖,点点红梅在少年衣摆处绽开。他收剑入鞘,又重新站回李莲花身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满地血流成河的尸体昭示着方才的战斗。 方多病一人确实招架不住两名金鸳盟高手的围杀,他体力不支,渐渐落了下风。李莲花一直关注着方多病那边的情况。见此情形,也不再多做隐藏。 刎颈抖袖出现,青绿色的身影快到叫人看不真切。多年未曾现世的踏雪游龙今日得以见天日,长剑翻转之间,仅仅三剑,便将雪公血婆击退。 李莲花翩然落地,顺手挽了个剑花。 方多病踉跄抬头,迎着光,瞪大了眼睛去看李莲花的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人并非莲花楼里那个巧舌如簧又诡计多端的李神医,而是十年前,那个杀遍天下无敌手,年仅十八岁便屹立于武林巅峰的天下第一。 “李相夷。” 这是方多病第一次这么叫他。 第27章 身死 李莲花与李相夷仅凭一己之力便将角丽谯带来的人全数格杀。 她狼狈地躲闪着笛飞声的招式,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望向李相夷的目光满是怨恨。 李莲花身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今日能活着出去已经不太可能了…… 意识到这一点,角丽谯猛地抬手,笛飞声还以为她要甩暗器,却不曾想她前臂衣袖突然炸开,一道红光烟火窜上天空,晃的笛飞声睁不开眼。 红色烟火在天空上格外显眼,李相夷面色凝重,看向笛飞声那边。 他记得原本的里,角丽谯可没弄出这动静。至于这信弹,是给谁传的? 角丽谯身形缓慢一滞,下一刻便被笛飞声一掌打在后背上,她面色一变,可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人已经被击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山壁上。 “圣女!!” 雪公惊叫一声,赶忙从战中脱身,朝角丽谯飞奔而去。 笛飞声收回手,冷漠地看着她从山崖上跌落,软绵绵地摔在尘土中。 角丽谯在他手底下做事多年,即使背地里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笛飞声也勉强能视而不见。他不是瞎子,自然也能看出来她对自己别样的心思。 可笛飞声心中毫无男女之情,明面上也不知拒绝过多少次角丽谯的示好。他原本以为这样就能够让她对自己死心,却不曾想这女人执念竟深到如此地步,简直疯魔。 角丽谯趴伏在地上,抬头愣愣地看着笛飞声,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正对自己透来无比嫌恶的目光,耳中不断嗡鸣着,但她还是无比清晰地听见笛飞声的话传到了自己耳边。 “我不杀女人,但背叛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角丽谯后背受击,椎骨已然断裂,笛飞声那一掌用上了五成内力,即使救回去,她也活不成了。 “咯……咳咳——咳——” 她张了张嘴,口鼻唇角处不断喷涌出鲜血,剧烈的咳嗽带动着内脏与骨骼上的疼痛,几乎让角丽谯无法呼吸。 尘土混合着血沫染脏了那身妖艳的红衣。 雪公颤抖着手从衣襟里往外掏药,却无法喂给角丽谯。只能看着她徒劳挣扎,朝着笛飞声的方向挣扎着伸手。 那只手伸到一半,最后颤抖着跌落在地。 血婆一人不是方多病的对手,她手臂与腹部已经中剑,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可她仍然撑着一口气来到雪公身边,回头掷出几枚雷火弹当掩护,拉着雪公企图逃离这里。 雷火弹却并没有爆炸,血婆转头,迎面而来的是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长刀。 笛飞声先是杀了血婆,又横扫一刀贯穿了雪公的胸膛。将两人斩杀于刀下。 北风吹过,一切归于平静。 李相夷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伸手扯住李莲花,招呼着另外两人赶紧走。 方才那声信烟确实很诡异。 几人不多做停留,顺着山中小路便出了菊花山。李相夷与李莲花婆娑步全力施展,越踩越快。不多时就到了山脚下,距离城镇没多远了。 方多病勉强跟上三人的步伐,他掐腰大喘着粗气,倚靠着旁边的树干,指着李相夷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莲花拍着他的后背顺气,道:“喘匀了再说话。” 方多病赶忙调整了一下内息,待气海归于平静后便立刻冲到李相夷跟前,焦急问道:“你怎么会和李莲……李相夷一样的轻功?!” “……” 李莲花属实是没想到方多病能这么问,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然道:“我教他的。” 李相夷点点头,又笑着问方多病:“你也想学啊?” 方多病顿时觉得不公平。 明明他才是李相夷的徒弟,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李莲花却什么都没教给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却能让他倾囊相授…… 不对,他不是教了自己扬州慢吗?! 方多病猛然反应过来,他感受着经脉里刚柔并济的纯正内力,心里那点小烦恼瞬间烟消云散,深深觉得李莲花还是在乎自己的。 李莲花忽然道:“说起来,方小宝,我还没听你叫我一声师傅吧?” 方多病闻言登时脸一红,故作凶狠道:“之前骗了我那么多次,还想我叫你师傅?” 战后难的轻松愉悦的时光,几人慢慢朝停在城外附近的莲花楼走,一边说笑。 这趟石寿村之行也不能说半点收获没有,起码他们知道了黄泉府主曾经来过。狐狸精在人走后照常看家,此时见到主人归来,它便从楼前台阶上爬起,朝着李莲花摇尾巴。 李相夷把怀里那些从石室顺过来的有关南胤的图画全摆在桌上,给李莲花和方多病看。笛飞声自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二楼,尝试突破悲风白杨第八层。 趁着方多病进城买饭菜的功夫,李相夷叫上李莲花,他从锦囊里掏出母痋来,放到了李莲花的掌心,“你看。” 李莲花小心翼翼地将那形似六翼黑蝉的虫子捧在眼前,疑惑道:“这是……?” “业火母痋。” 李莲花难得怔愣片刻,惊异问道:“你哪来的?” “还记得你之前去元宝山庄,我说我另有要事在身吗?”李相夷朝那母痋努努嘴,道:“跑了一趟皇宫,把这小东西拿出来了。” 李相夷给他倒了茶,一五一十地将极乐塔与前代大熙皇室旧闻的事给李莲花说了清楚。 李莲花难得沉默下来,良久,他抬手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我是南胤皇族?” “对。” 李相夷补充一句,“我也是。” 他点了点那窝在李莲花手里,那只乖巧无比的母痋,道:“封磬给我的控痋之法里,只要母痋被唤醒,它便可以随着控痋之人的心意而动。你试试?” “毕竟你我是一个人。” 李莲花低头盯着那只母痋,难得沉默片刻。他另一只手试着点了点桌子,母痋果真抬起了头,挥动着蝉翼从他手心里飞起,落在了桌上。 李莲花来了兴趣,他一只手在茶杯上点了点,母痋果然又转头落在了茶杯上。他头也不抬,问道:“既然业火母痋已经在我们手里,可还要继续去找冰片?” 李相夷看着桌上摆着的两枚天冰,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 “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李相夷说着,掏出了那枚封磬心腹给他的令牌。 令牌通体玉色,在中央镂空雕刻了花纹。可那花纹样式,李莲花越看越熟悉,总觉得在哪见过。 他接过令牌,拿在手里,“这是什么?” “……” 李相夷顿了一下,道:“万圣道的门主令。” “……万圣道?!” 果然,李莲花炸了。 李相夷暗想。 李莲花不可置信道:“这东西你哪来的?你把封磬杀了?” 李相夷闻言,难得沉默了一下。语气里满是无奈,“我杀他干嘛?门主令是他自己给我的。” 李莲花看看门主令,又看看他,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 李相夷耸耸肩,道:“只是帮他认清了现实而已。” 李莲花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试探问道:“什么现实?” 李相夷趴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他,笑的眼睛弯弯。 李莲花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这小子没安什么好心。 李相夷简略地将封磬做的一切说了出来,末了还道:“这封磬最后可是活活气死的,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他吗。” 李莲花难以置信地看他,不可思议道:“那现在这万圣道……” 李相夷接了下一句,“归我们了。” 虽然话上这么说,可李相夷总觉得,单孤刀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他的全部支持皆来自万圣道,来自封磬。可如今被李相夷横插一脚,封磬已经倒戈。但不能确定整个万圣道都能听命与他。 只要四枚冰片没有集齐,以单孤刀的执念,他早晚会找上门来。 剩下的两枚,一枚在黄泉府主连泉手中,一枚在四象青尊的妻子,两仪仙子手里。 李相夷本不打算去找连泉,可他忽然记起方多病的母亲,天机山庄的堂主何晓慧,将要在城内被连泉掳走。 李相夷顿时坐不住了。 他将此事悉数告知了李莲花,对方听完一愣,但还是宽慰他,“方小宝如今没有与我断笛绝交,何堂主应当也没有去那。 见李相夷仍然忧心,李莲花干脆道:“等他回来,你不妨去问问?” 是以方多病刚捧着食盒欢天喜地地回来,就被李相夷抓着问话,他面容严肃,方多病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结果李相夷开口,叫他去问何晓慧在哪。 方多病顿时如临大敌,道:“你们不会要赶我回去吧!?” 李莲花扶额叹气,一手一个,把两人拎着全扔回楼里。 “小宝啊,是这样。” 李莲花坐在桌前,一本正经地开始编瞎话,“昨日在城里呢,我们听说这附近的小远城发生了怪事。这小远城盛产祖母绿矿石,我与莲蓬怀疑与连泉有关,打算去看看。” 方多病不解,“祖母绿矿石?这和连泉有何关系?而且这矿石又不止小远城一处有,为何要去那找啊?” 李莲花抿了口茶,继续道:“连泉所练功法中有一门名为碧中计,需要祖母绿矿石辅助修炼。我不是说了吗,这小远城最近怪事频发,你身为百川院刑探不得去看看吗?” 事实证明,你师傅永远是你师傅,别想玩的过老狐狸。 李相夷还在苦恼如何说动方多病去探何晓慧的行踪,没想到却被李莲花三言两语给解决了。 事情解决完,方多病把买回来的热菜摆在桌子上,转头朝楼上招呼道:“阿飞!下来吃饭!” 可无人应答。 方多病嘟囔道:“这功练的走火入魔,连饭都不想吃了?” 他几步上了楼梯,跑到了二楼。抬手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被人猛地打开,方多病猝不及防地迎上笛飞声满是怨气的面庞。 “我听到了。” 笛飞声绕过他径直走下楼梯,撩起衣摆坐到了饭桌前。 方多病紧随其后,皱眉瞪他一眼,“这可是本少爷出去买的,好心叫你吃饭还摆一副臭脸。” 李相夷看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就知道,笛飞声这次试图突破没有成功,他道:“八层没成功吧。” 笛飞声冷漠地看他一眼,闷声应下。 李莲花宽慰他,“慢慢来,练功不急于这一时。再者,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没必要再纠结这武功高深了呀。” 笛飞声看着他,冷笑道:“其他人可以这么说,但你李相夷不行。” “你还欠我一场堂堂正正的比试,在这之前,我不会放弃突破的。”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道:“这还有另外一个……” 话音刚出口,李莲花突然意识到方多病也在场。他及时说了嘴,改口道:“另外一个百川院刑探在呢,你怎么不找他打?” “嗯?” 方多病正往嘴里扒拉菜,闻言疑惑道:“李莲花,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怪怪的?” 李相夷内心腹诽,能不怪吗。 饭菜的量很大,也许是考虑到了李相夷与笛飞声一天没吃东西的缘故。饭后,李莲花思索片刻,主动将方多病叫到了莲花楼外。 方多病还没看完李相夷拿回来的那些南胤图画,就被李莲花叫了出去。两人走到楼外的树林前,方多病问道:“李莲花,叫我出来干嘛?” 李莲花背对着他站定,忽然转身,面上带着几分严谨,道:“我想……把婆娑步传与你。” 方多病一愣,瞬间喜出望外,急切道:“真的?李莲花你说真的吗?” “真的。” 李莲花诚恳地点头。 李相夷搬了桌子坐在楼前,吹着夜间的晚风。他托腮看着不远处正读完了口诀,已经开始跃跃欲试的方多病。 李莲花忽然转过头来,朝他浅笑。他踏步走过来,坐在了李相夷身旁。李相夷顺手茶壶推给他,忽然道:“他天分不错。” 李莲花为自己倒茶,也给李相夷倒了一杯,赞同道:“是啊,很不错。” “我说,李莲花。” 李相夷忽然道:“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一起教他吧。” 李莲花眉峰微挑,听见李相夷继续道:“到时候他就有两个相夷师傅了。”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温言道:“好,两个师傅。” 李相夷也笑了,举朝他举起茶杯。李莲花会意,也举起杯子,嘴上却道:“又不是酒。” 两杯相撞,李相夷满不在乎,“以茶代酒,不行吗?” 那边的方多病还没掌握要领,婆娑步总是起了一半便落下了。他苦恼地挠了挠头,打算再试一次。 李相夷只来得及看到一束清光自方多病袖中被他的动作猛烈甩出。方多病此刻已经飞身到了树上,他踩着树枝回头惊叫一声,引的李莲花转头看他。 等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李相夷瞪大了一双黑清的眼眸,他猛地站起,死死地盯着草地上那已经被摔断成两截的玉笛。 方多病飞快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跑到玉笛跟前,动作小心翼翼地把两截玉笛捡了起来,心疼道:“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笛子……” 说来也怪,那支玉笛断裂时分明无声无息,可李莲花仿佛听到了巨大的闷响一般,连着他的心尖都在跟着颤动。 好半晌,李莲花才道:“明天进城找人看看,能不能修上……” 方多病闷闷地应了一声,他抬头看向李莲花,却冷不防地被李相夷的脸色吓了一跳。 李相夷此刻如坠冰窖,他不断回忆着昨日与今日发生的一切。明明李莲花在他的干预下已经对方多病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方多病也没有断交。 可为何……可为何这笛子会断?! 难道即使改变了过程,某些结果仍然会以另一种方式再现? 第28章 亲吻 石寿村之行算得上是圆满结束了。 李莲花起了个大早,打算去二楼拔点他种的萝卜,当今天的早饭。 早晨露水重,夜晚的冷风还未散去。他如今的身体受不得寒,李相夷便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件厚重的斗篷,硬叫他今后晨起披上。 “阿飞?” 李莲花拿着篮子走上二楼,抬眼便看见笛飞声抱着长刀,正站在楼上吹风。 笛飞声回头看他,皱眉道:“你何时还需要穿这东西了?” 李莲花低头瞥了眼这身青绿色的斗篷,暖和是暖和,可行动上也确实有所不便。 他走到埋土种着萝卜的木箱前蹲下,道:“好歹是小朋友的一番心意,我要是真不披着,他又该闹个没完了。” “瞎操心。” 笛飞声嗤笑一声,“等你的毒解了,就用不着这东西了。” 李莲花无奈笑着摇头,道:“碧茶早已深入骨髓,如何能解呢?” 笛飞声却不这么认为,他将那日在灵蛇谷中,药魔所说的方法合盘托出,道:“如今那册子在李相夷手里。但若是没有两种内力,光靠他一个人也没用。” 李莲花拍打着萝卜肚子上沾染的土,连头都没抬,“既然靠他一个人没用,这毒不还是解不开?” 笛飞声却道:“有本尊在,那可就未必了。” 李莲花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道:“你要帮我解毒?” 笛飞声向来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他抱着刀低头看向李莲花,郑重道:“本尊既承了李相夷的情,自然要报恩报到底。” 李莲花纠正他,“你欠的是李相夷的情,又不是我的。” 笛飞声打断他,道:“他没与你说吗?” “什么?” 李莲花一愣,听见笛飞声继续道:“我本想寻来忘川花让你服下解毒,好让你与我再续当年一战之约。” “但李相夷说,忘川花解不开你的毒,也不必再找了。叫我和他一起试试第二种方法,为你解毒。” “……” 空气安静的可怕。 李莲花几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良久,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声音无比沙哑,“你……” 笛飞声早已料到他要问什么,便主动道:“我答应了。” 李莲花提着篮子走下楼梯,在茶桌看到了李相夷。彼时他拿着发冠在自己头来回比划,可苦于没有镜子,一直戴不到正地方。 李莲花放下篮子,走上去从他手里接过发冠,熟练地扎在了李相夷头上。 李相夷摸着发冠抬头看他,目光又很快落在篮子里的萝卜上。一张俏脸瞬间垮了下来,道:“我不想吃萝卜。” “……” 李莲花恍若未闻,低头去轻声叫他,“李相夷。” 李相夷应声抬头,看向李莲花。 那一双往日里沉淡如水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哀伤,迷茫与不解。 李莲花问他,“你为什么要给我解毒?” 笛飞声的秉性,李莲花心知肚明。 他与笛飞声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交情,只在关键时刻各取所需罢了。笛飞声要给自己解毒,也只是想继续当年那场没有结果的东海之战。 可李相夷呢? 李相夷是自己,自己也是李相夷。他为自己解毒,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李莲花不懂,如今的李相夷是他自己,和李莲花是两个人。李莲花的一切都波及不到李相夷身上,甚至死亡。 那忘川花,也曾在笛飞声那听闻过。解毒的把握仅仅只有七成,但也足够恢复十年功力,与笛飞声一战了。 可李相夷提出来的要求,是要笛飞声放弃忘川花,改用那个最漫长,最耗力劳神的法子。明明这不是最优选,明明…… “李莲花,你没得选。” 李相夷伸手猛地抓住李莲花颤抖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字一句道:“我想要你好好活着。这就是理由,李莲花。” “你知道我看到的结局是什么吗?” “是你宽恕所有人,甚至放弃了自己生还的唯一希望。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你觉得这样对所有人都好,都公平吗?” “……” 总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这样? 李相夷心底无端燃烧起一把火,他掐住李莲花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怒火:“你想要游山玩水,我陪你。想要清闲日子,我陪你。但你现在想要干什么?想要等一切结束后去死,是吗?” “李莲花,我偏生不如你意。” 下一刻,一个带着血腥与怒意的吻落了下来。 唇角在撕扯中破开,落了鲜血。少年人的动作几乎带了不可言说的执念和宣泄,血混合着泪水砸在李莲花脸颊上,他恍惚了一瞬,又被掐的更深,吻的更深。 良久,李相夷松开禁锢,把李莲花从自己怀里挖出来。他抬手轻柔擦去了对方嘴唇上的血,闷声道:“……抱歉。” 李相夷近乎祈求地看他,“但是李莲花,我真的,……真的不想你死。” “你……你答应我,好好活着,行吗?” “……” 李莲花闭上眼,任由泪珠在眼角滚落,砸在李相夷的手背上,一下,两下,滚烫又黏腻。 “好。” —— 小远城距离此地大概有两三日的路程。 也幸亏李相夷叫方多病提前打听到了何晓慧的行踪,不然赶在小远城碰面时,方多病少不了挨他娘一顿骂。 早晨落下的那个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只是方多病回来时看到了李莲花嘴唇上的伤口,还多问了一句。 李莲花搪塞过去,李相夷一语不发。 方多病也不再多问,他出去忙活了一早上,又饿又累。李莲花煮了萝卜汤,此时还在炉子上温着。趁着方多病去盛汤的功夫,笛飞声从二楼下来,说他要回金鸳盟。 角丽谯已死,雪公血婆也已经死于笛飞声刀下。金鸳盟此时群龙无首,还是昨晚无颜赶来,请他回盟中做主。 方多病是最开心的,终于不用看到笛飞声的臭脸了,也没人气他了。 “慢走不送啊笛盟主。” 笛飞声懒得搭理他,转身就走。 李相夷却突然开口叫住他,“阿飞!” 笛飞声动作一顿,侧身看他。 李相夷拉着李莲花,一起朝他挥手告别,“再见。” 笛飞声没说话,转身时却也露出一抹笑来。他走后,方多病欢呼一声,“终于不用和他挤在一个房间了!” 没办法,莲花楼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李相夷与李莲花一起住在一楼,他就只能和笛飞声一起挤在二楼了。 但乐极生悲,他很快被李莲花指使着去赶车了。 莲花楼晃晃悠悠的上了官道,朝着小远城去了。 与此同时,万圣道。 “砰——” 大厅之上,身着华服的单孤刀朝着封磬怒吼,他额角青筋暴跳,几乎压抑不住怒气,“封磬,你说什么!?” 封磬淡淡地重复了一句自己刚才的话,“我万圣道,今后将不再奉你为主。” 单孤刀猛地拽下腰间那块南胤玉佩,将它举起,怒道:“大胆!封磬,你可看好了,这是南胤皇族亲纹!你难道想要叛出南胤不成?!” 可风家只忠心于血脉,如今单孤刀被证实是假货,封磬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我从未想过背叛南胤,背叛先祖。只是如今侍奉之人不是南胤皇族,我悬崖勒马,有何不对?” 单孤刀一愣,待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顿时不可置信道:“你可别忘了封磬!当初是你们!凭这块玉佩认出了……” 封磬打断他,声音冷漠,“玉佩可以赠人,但血脉可不会说假。” “我已与族中长老说明一切,待迎回南胤真正皇族,我会去祠堂领罚。还请单先生自行离去。” 单孤刀在这个位子上坐了数十年,早已习惯了大权在握的感觉。 他的一切资本与野心皆来自万圣道与南胤,可这天封磬找上他,忽然说自己是假货,是他们认错了人!?这叫单孤刀如何能忍? 可封磬说完转身便走,一点情面都不曾留下。 单孤刀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面色阴沉无比。自封磬从四顾茶会上回来以后,便开始魂不守舍,但还算老实,可他从石寿村回来后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单孤刀接到了角丽谯的烟火传信,命他立刻回总坛商量对策,可封磬半点传信不回不说,回了总坛第一件事就是和他摊牌,还说找到了真正的南胤皇族!? 可笑!南胤皇族天下唯有他一人!封磬难不成是失心疯了不成? 可单孤刀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悻悻地离开了万圣道。万圣道里大多数是南胤人,虽然侍奉他为主上,可多数还是服从封磬。 经过这些年的经营,万圣道里真正能可单孤刀调用的人不多,多数还是他自己曾经四顾门的手下。 和万圣道完全不能相比。 —— 万圣道发生的变故,李莲花等人自然不知道。 此时的他们已经到达了小远城,方多病把莲花楼停在城外,招呼着李莲花下来。 “汪汪——呜呜……” 狐狸精朝着李莲花摇尾巴,又围着他打转。似乎也想进城。 李相夷站在楼里喊它,狐狸精看看李莲花,又转头看看李相夷,明显纠结了一下。 方多病从厨房探头出来,端出了它的狗盆,“狐狸精,来吃饭啦!” “汪汪汪!” 主人有几个不重要,吃饭不能忘。 李相夷走出来,与李莲花并肩站在一起,笑骂一声,“这小没良心的。” 狐狸精低头努力吃饭,方多病伸手呼噜着它的狗头,道:“狐狸精好好看家哦,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喂完了狗,锁上了门,几人漫步进了城。李相夷带着两人径直来到了一处包子摊前,他要了两屉包子,又拉着方多病与李莲花坐下。 方多病悄声问他,“怎么来吃包子了?” 见那边的李莲花已经熟络地跟摊主唠了起来,李相夷这才转头跟方多病耳语,道:“既是来打听怪事,肯定要与本地人说啊。” 方多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也跟摊主攀谈起来。 聊天的过程中,他们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最近这名为阎王娶亲的怪事频发,搅的很多有姑娘的家不得安宁。据说百川院已经派人来查了。 第二,城南新来了个商人,一口气买下了那一片最大的一座宅子。还包圆了附近的良田。说要找人修剪温泉,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想去那记了名字,想打个工。 方多病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谁知下一秒李相夷就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吧,方小宝。” “去跟何堂主问个好。” 第29章 陌生 何晓慧一路上买买买,心情大好。 这份好心情在城内遇到她那逃婚的儿子这一刻戛然而止。 “方多病!?” 见到阔别已久的儿子,何晓慧自然开心,但一想到这臭小子非要出去闯荡江湖,还敢逃当今圣上的婚,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方多病身子一扭,躲开了何晓慧朝他抓来的手。他讪笑两声,满脸讨好,“哎,娘,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嘛。你看,我还带了朋友回来。” 经方多病这么一说,何晓慧才看到正站在方多病身后的李莲花与李相夷。她曾听自家妹妹提过这位李神医与他弟弟,便主动提议带他们去自己刚买的宅子。 “娘,我们这次来是有正事……” “哎呀,有没有正事不得先休息吗,急什么急。” 何晓慧脸一扳,开始训他,“你办正事我不拦你。但是这次公事结束,你必须跟我回山庄。” 方多病难得跟话这么少,李相夷走在两人身后,跟李莲花咬耳朵,“这简直是一物降一物。” 何晓慧买的宅子是小远城中地段最好的,背靠绿山,下有温泉。她打算在这里开美人汤,正兴致勃勃地在城内招买人手。 何晓慧对彬彬有礼的李莲花很有好感,当晚还留了两人在宅子里住上几日。 李莲花自然也没有推脱。 夜深人静之时,最适合谈论事情。 方多病捧着一堆卷宗到了李莲花房门前,连门都没敲就直接推门而入。李相夷与李莲花坐在桌旁,早已等候多时。 方多病一股脑地把卷宗全堆在桌子上,道:“这就是近年来,衙门那边对阎王娶亲的所有调查结果。” 他撩起衣摆坐在桌前,愁眉不展,哀怨地叹了口气。 李莲花给他倒了杯茶,随手抄起一本卷宗翻看起来,道:“怎么了?” “哎,还能是什么。” 方多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才继续道:“何女侠逼着我去当驸马,我才不想去。” 李莲花将卷宗塞给他看,宽慰了几句。方多病也不想去烦恼这些,还是尽快解决眼下这阎王娶亲的怪事才好。 衙门的卷宗多数记录的是被娶亲的几户人家的遭遇。先是从矿坑里飞出纸钱与怪声,然后城内的某一户人家门口会突然出现一只黑木匣,里面都是铜板。 这些铜板就是阎王的聘礼,待到第二日,即使家人再怎么防范,女儿都会在天亮之前无故消失。城内城外都找不到踪迹。 捕快们搜寻无果,也只得不了了之。 李相夷手里翻着卷宗却半点都没看进去,他心底已经想好了对策,可碍于暴露身份,不能让方多病参与进来。 李相夷抬眼看向方多病,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卷宗上。于是脚下用力,不动声色地踢了一下李莲花的小腿。 李莲花随即看向他,李相夷立刻朝方多病使了个眼色,同时张嘴无声做口型,“让他走。” 李莲花点头会意,他刚转头看向方多病,脖颈上却突然蔓上一抹碧色。李莲花丝毫防备都没有,被猛然上涌的碧茶激的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哎!李……莲花?!” 他一口鲜血正正呕在桌上,方多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询问,那一抹鲜血却闯入方多病眼帘,叫他连声音都不稳起来。 方多病全身的力气几乎都提不起来,茫然地扶起李莲花,李相夷快速出手,猛点他身上几处大穴。勉强抑制住了碧茶的速度。 李莲花只觉得眼前一黑,口鼻处似乎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想抬手去摸,手臂却没什么力气。他被李相夷打横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李相夷立刻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将扬州慢往他身体里输送。他参照着那本册子上的运行之法,以内力在李莲花身体经脉中游走。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碧茶被压制下去,重新沉浸回丹田处。李莲花面色苍白无比,面对焦急的方多病,却还是浅笑着安慰他,说自己没事。 李相夷耗空了自己半数内力,此刻正靠在墙上慢慢调息。他毫不客气地指挥着方多病去找些急补的药汤来,方多病干脆应下,这才匆忙出了门,直奔城里的药材铺子。 今晚这碧茶爆发也确实是李相夷疏忽了。碧茶自灵蛇谷那日被百药神露控制住后,已经许久没有冒出来过了。仅有的几次还是李莲花自身情绪大变,让碧茶钻了空子。 如今看来,那百药神露的药效已经淡去。即使再服用一次,效果也不会像首次使用那么好了。 李相夷替他把完脉,这才把李莲花的胳膊往被褥里塞了塞。李莲花勉强扯出笑来,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的声音因方才那口鲜血而显得沙哑,“好了……小宝出去了,你要说什么?” 李相夷抓着他的胳膊,圈进手心里暖着,道:“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李莲花扭动身体,费力地把胳膊抽出来。他精气微微缓和才发觉身体上的疼痛,连带着耐心都跟着消磨殆尽,道:“你快说吧……不然啊,等会小宝回来,以他的性子肯定寸步不离……” “……” 李相夷抿抿唇,这才道:“我知道连泉在哪,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拿了冰片就走。” 李莲花浑身没什么力气,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等李相夷说完,他道:“我这已经没什么事了,迟则生变,你快去吧。” “不行。” 李相夷果断拒绝了他,“冰片什么时候拿,就算不拿也可以。但你这里我可放心不下。” 他太了解李莲花的秉性了,知道对方此刻不过是在硬撑。李相夷也不多做言语,不管李莲花说什么他都不听,只是为他盖好被褥,守在床榻边上。 夜已经很深了,城内现在还开着的药铺没有几家。方多病几乎跑遍了半个小远城,才买了药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拎着药包一头扎进了小厨房,开始熬药。等这碗汤药熬好,方多病端进房里时,李莲花已经昏睡过去了。 李相夷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方多病将汤药放在桌上,下一刻就被李相夷拉着出了房间。 到了庭院外,方多病焦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李莲花他……” “他中毒了。” 李相夷打断他,又顿了顿,继续道:“毒入肺腑,药石无医。” 方多病张了张嘴,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脑中一片混乱。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李相夷,却见对方仰头望向夜空。 月光如瀑,照亮了少年面庞上的银色面具。他声音中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方多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李相夷隐姓埋名,不愿回四顾门的真相。” 李相夷闭上双眼,抬手摁在面具上,第一次在方多病面前摘下了面具。面具落地,砸在他脚边,露出那张与李莲花有八分相似的面容。 陈年往事被发掘出来,静谧的夜晚,月光与闪烁的灯笼见证了曾经的血与泪。直到最后,李相夷轻轻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膀,略过他走出了庭院。 末了,他侧头,轻声道:“李相夷是天下第一。” “可我只要他长命百岁。” 碧茶被压制的很好,今晚不必再担心发作。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只有宵禁的城卫军在来回巡逻。房瓦之上,一道黑影快速闪过,往城内的一家寺庙方向赶去。 李相夷心头隐隐不安,越接近寺庙,这股心悸的怪异感便越发强大。他脚下加快了速度。落在寺庙庭院里时,却瞥见了古怪的一幕。 庙中僧人被人用麻绳绑成一团,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庭院的空地上。李相夷蹲下探着他们的鼻息,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昏迷而已。 他屏息凝神,手上紧握着剑柄。缓慢走向内阁。越往里走,地上昏倒的人就更多。 内阁大门敞开,休息的僧人似乎被全数扔在了外面的庭院里,四周安静的可怕,只有院子中央站着不少人,其中一个僧人模样打扮的正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呦?” 其中一人回头看向李相夷,轻笑一声,“有客人啊。”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一身塞外样式的紫衣,左边袖子却异常宽大。眉宇间鼻梁深邃,不是中原人的样貌。 血域人? 李相夷见自己被发现,自然也没必要再躲着。他踏进内阁里,那少年转身,冲李相夷微微俯身,笑道:“见谅,这位……香客。这座寺庙现在不方便接待,还请回吧。” 李相夷眯眼看他,道:“你是谁?” 他警惕地看向院中站着的其他人,古怪的是,这些人皆以黑纱覆面,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都没看来人一眼。 那少年抬头,抬脚朝他走近几步,他摸着下巴,闭眼思索片刻,道:“这个不能告诉你。” 这人似乎挺好说话? 李相夷有些讶异地看他,但手里紧握的剑没有松懈半刻。那少年见他一副防备自己的模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朝跪在地上那僧人走过去,道:“给我。” 那僧人一语不发,惹得少年皱眉叹息一声,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 李相夷歪头看着他的背影片刻,确定自己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后,开口道:“你是来拿冰片的?” 那少年回头看他,沉默半晌,这才道:“是。” 等会,就这么告诉他了? 李相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试探问他,“这位……兄台,你是万圣道的?” “万圣道是哪个?” 面对少年的反问,李相夷难得陷入了沉思。可他又忽然想起,封磬提到过,单孤刀离开万圣道后不知所踪,他去查过,对方似乎又组建了另一个规模较小的势力,还招揽到了一位据说是高手的血域人。 可单孤刀有意避开万圣道的耳目,封磬也仅仅打探到了这些。 难道那所谓的血域高手便是眼前这人? 李相夷踌躇片刻,继续问,“你是单孤刀的人?” 那少年转头,这次却不说了,“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他转身不再理会李相夷,而是在那僧人身旁蹲了下来。从那只宽大无比的衣袖里甩了什么东西出来,僧人随即面色一僵,可不过片刻,那少年就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上沾染的灰尘,欢快道:“任务完成啦,我们走吧。” 他话音刚落,院中一直站着没动过的几名黑衣人忽然颤动了一下身体,如同木偶一般僵硬,一个接一个地飞身上了墙头离去。 少年让开身体,李相夷这才看清那僧人的脸,果真如自己所想,这人是牛头马面中的兄长。 李相夷没动,他挡在少年跟前,道:“冰片,给我。” “哎?”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颇为委屈道:“你不要为难我啊,我要回去交差的。你换个别的东西拿好不好?” 李相夷不想再同他多费口舌,果断拔剑朝他攻去,那少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向后退去,虽然躲闪及时,但仍然被剑锋波及。 他抬手擦去脸颊上的血痕,气急败坏道:“你这人不讲道理!” 他躲开李相夷的锋芒,抬手用力一甩袖子。李相夷顿时警铃大作,翻身躲开。那少年袖中竟飞出密密麻麻的蛇鼠虫子,朝李相夷扑来撕咬。 长剑攻势一转,李相夷借力跳到墙瓦上,抬剑斩杀着蛇虫。那少年带着人已经远去,还不忘回头恶劣地做了个鬼脸。 “啊,差点忘了。” 少年一拍脑袋,吹了个口哨。那哨声悠长,蛇虫群的攻势减慢,忽然分了一部分,向地上那牛头马面撕咬过去。 僧人双腿不能移动,趴伏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红了眼睛的畜生嘶鸣着朝自己咬来。嘴唇颤动着,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李相夷回头看他,为时已晚。 蛇虫蔓延的速度极快,又本身带毒。那僧人先被啃了舌头,连一句叫喊都发不出,不过片刻就没了声息。 长剑对上这些体型小又数量多的动物明显很吃力,李相夷连自保都勉强。他来之前刚刚耗空了半数内力,此刻也不得不撤退。 将最后一只扑上来的毒蛇拦腰斩断后,李相夷将剩下的内力集中在脚上,全力施展婆娑步,从寺庙离开了。 弯月已升到中天,将要迎来晨曦。巡逻的城卫军已经撤了回去。李相夷迎着日光,漫步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那个少年是谁? 李相夷敢断定,他从没在记忆中见过这位血域少年,对方似乎也没有与他们为敌的预兆,他听命于单孤刀,却不知道万圣道,这点就很奇怪。 难道是刚从血域来到中原,确实没听过? 李相夷思绪杂乱,打算等回了李莲花那再商量对策。 在路过城门时,李相夷脚步顿了顿,还是调转了方向,出了城。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骨哨,吹响不过片刻,一名万圣道门人便从树丛中走出,朝他恭敬跪下。 “主上。” 李相夷朝他要来了羊皮纸卷,简单描画了几笔那少年的样貌,道:“去查一下这个人,应该是单孤刀身边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会驱使蛊虫,从血域来的,来中原的时间应该不长。” 那门人点头应下,刚要转身离去,李相夷忽然叫住他。踌躇片刻后,还是问道:“你回去查一查,门内有没有能抑制碧茶之毒的药材。” “是。” 门人离去,李相夷也不多做停留,回了何晓惠的宅子。 可就在他转身离去后,城外被风吹动,簌簌响动树林中,那名血域少年显出了身形。 他懒散地倚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李相夷离去的背影。 昨晚这位小哥用的剑法,若是他没有看错,那便是十年前名扬天下,无能人比拟的…… “相夷太剑啊……有意思。” 那少年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淡蓝的冰片,对着阳光晃了晃。 第30章 至少,我活过一回 李相夷回来时天光将亮,宅子的大门还落着锁,他干脆从后院的墙边翻了过去。落地时,却正好看见端着药碗路过的方多病。 方多病听见声响立刻回头,见到是李相夷才放下心来。他示意李相夷噤声,又抬手指了指李莲花的房间。 待李相夷走近,方多病才悄声道:“半夜醒了一回,把补药喝了又睡了,但是不太安稳,总说梦话,我再去熬一碗来,你先把这个送过去。” 他说着便将那碗汤药塞进李相夷手里,自己出了院子,去小厨房继续熬药了。李相夷端着药碗,推开了李莲花的房门,却发现对方根本没睡,正斜靠在床榻上朝他看过来。 “回来了?” 李莲花的声音沙哑,又忍不住咳了两声。李相夷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塞进他手里,盯着他皱着眉头一点点喝完了才放心。 李相夷起身倒了杯茶给他漱口,一边轻声给他讲了方才在寺庙里发生的一切。李莲花接过茶水在手心里捂着,安静地听他说。 “那少年你没见过?” 见李相夷摇摇头,李莲花这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道:“他身边有人手,是有能力将整个寺庙的和尚杀人灭口的,但却只是把他们打晕了绑在一起。” “这说明他无意,或者不想伤人。” 李莲花抿了口茶,茶水冲淡了不少嘴里的苦味。让他眉头舒展不少,“ 毕竟能让你觉得好说话的人可不多。” 李相夷抱着剑靠在一旁,语气低沉,“他驱使虫蛇,应是血域蛊虫之术。也没有对我下杀手,反而是将那连泉的兄长杀了。” “杀人灭口?有这个嫌疑。” 李莲花思索片刻,又宽慰他,“冰片拿不回来也就罢了。四枚天冰缺一不可,现在有两片在我们手里,他们打不开罗摩鼎。” 李相夷沉默着点点头,奔波了整整一晚,内力也耗尽了。他嘱咐李莲花好好休息,便推门出去,回了自己房间准备休息。 冰片被拿走了,可阎王娶亲的怪事还没有解决。李莲花忧心这事,可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连下床都勉强。 方多病端着药碗进来,正巧看见他要抬腿下床。顿时连房门都来不及关上,他三两步上前,把李莲花重新赶回床榻上。 “喝!” 方多病把药碗塞进李莲花手里,顿了顿,道:“你中毒的事,李莲蓬跟我说了。” 他没有理会对方怔愣的动作,少年清澈的眼眸直直看过去,认真道:“李莲花你放心,本少爷就不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毒。我一定能救你。” “……” 李莲花长久地沉默,万般无奈都化作了一缕叹息。他仰头饮下那碗苦涩无比的汤药,然后把空碗递给方多病,轻声道:“好。” 这承诺,他答应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 李相夷在房内休息了一上午,临近午饭时间才打着哈欠推门走出来。 院中站着一名侍女,见他醒来便找了过来,到李相夷跟前微微俯身,道:“李先生,我家堂主邀请您去前厅一同用午膳。” “好。”李相夷看向了李莲花的房间,问道:“李莲花呢?” 侍女在头前引路,答道:“李神医与我们家公子已经先一步走了,李神医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能打扰您休息。” 何晓惠准备的午饭很丰盛,李相夷到的时候,李莲花与方多病已经落座了。何晓惠见他过来,招呼道:“李先生。” 李相夷应下,撩起衣摆坐在了李莲花旁边。饭席上交谈间,方多病忽然道:“对了,百川院的石院长和云院长来了。” 李相夷动作一顿,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李莲花问道:“这两位院长怎么来这了?这难不成,也是为了调查阎王娶亲的事来的?” 方多病鼓着腮帮子摇头,道:“据说是今天早晨,城内的一家寺庙里发生的怪事。整个寺庙的人都被麻绳绑在院子里,后院还有一具尸骨。寺院里的僧人还少了一名,当地的寺庙住持直接报到了百川院,连衙门都没进。” “恐怕是衙门办事不力,怕他们查不出来吧。” 方多病此言也不无道理。阎王娶亲的怪事发生以来,不知有多少户被“强娶”了女儿的人家到衙门报案,但结果都一无所获。这么长时间过去,连姑娘们的尸身都找不到。 小远城的衙门已经不得民心了,百姓们宁可多花些路费,出城去临城找上百川院,也不去衙门报官。 因小远城这段时间怪事频发,百川院也不得不重视起来,两位院长带着弟子出动,快马加鞭,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就赶到了小远城。 何晓惠并不在意百川院是否来人,她全心都扑在建立美人汤温泉上。因此午膳过后,对于方多病要去找石水与云彼丘,她也没有多问,只让他晚膳时早点回来。 李相夷倚靠在窗棂边上,目送着方多病远去。他心底思绪翻涌,面色阴沉不已。 若说那支意外断裂的玉笛,李相夷还能心存侥幸,那这次石水与云彼丘前来,则是将他曾经这个猜测直直钉死。 李相夷的到来改变了每一次案件结束的结局,可仍然会有一些人,或者物件会因为其他各种原因,仍然会遵循原本的结局。 那玉笛如此,难道李莲花也会如此吗? 惶恐,茫然与担忧顿时胀满整个心房,李相夷心头一紧,他匆忙转头寻找着李莲花的身影,却在身后忽然听见了那人充满疑惑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李相夷转头,看向来人。 下一刻,李相夷飞奔过去,将李莲花抱了个满怀。 他把自己镶嵌在李莲花怀里,手臂死死扣着李莲花纤细瘦弱的腰肢。仔细嗅着他身上能让自己安心的淡淡的草药香,试图摒弃刚才那个可怕的想法。 李莲花被他的动作闹的一愣,但他很快抬手回抱回去。怀里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发闷,开口叫他,“李莲花。” 李莲花应了一声。 李相夷叫完一声就没动静了,他手臂收的力气越来越大,勒的李莲花忍不住去拍他的胳膊,悄声叫他:“李相夷?” 李相夷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又很快抬头。那双通红的眼眶闯进李莲花眼底,声音里是叫他自己都惊讶的颤抖。 “李莲花,我好像……好像改变不了你的结局……怎么办啊……” 李莲花不知道的,他没说出口的一句话是,李莲花,我好像救不了你。 少年嗓音沙哑,在他怀里无声哭泣。 良久,李莲花摸索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替李相夷拭去了脸颊上滚落的泪珠。 “相夷。” 李莲花叹息一声,又轻轻捧起他的脸,道:“你已经很努力了,救不了也没关系。” “至少,我活过一回了。” 第31章 你拍一,我拍一,大家一起来懵逼 今日的小远城热闹非凡。 昨日的阎王娶亲与寺庙僧人一夜之间变成白骨的事还闹得人心惶惶,可今天这百川院的人一到,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小远城的县令已经被那一个阎王娶亲的案子折磨的日渐消瘦,连头发都是大把大把的掉。更别提今天早晨一起来就发生的那件诡异寺庙案。要不是县衙里面的捕快们拦着,县令都要从城墙上寻死觅活的跳下去。 但百川院一来,可算是给这位县令吃了一颗定心丸了。百川院谁人不知啊?大名鼎鼎的江湖刑堂,那手底下就没有办不好的案子! 更何况听闻这次来的,还是两位百川院院长。可把那县令眼睛都笑弯了,他请厨子赶了一桌好菜出来,宴请云彼丘与石水。 趁着吃饭的功夫,那阎王娶亲的卷宗早早的打包成箱,被县令差人送到两位院长的屋子里了。 于是石水和云彼丘刚到小远城第一天就没出去过屋子。整整一大箱的卷宗,里面记载的全是近年来所有阎王娶亲案子的详细经过。 大到姑娘们是什么时候收到“聘礼”的,小到她们被掳走时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县衙的师爷这两年都快从年轻力壮熬成小老头了,卷宗记了一叠又一叠,还是没能破出这案子一点头绪。 但也多亏了这成箱的卷宗,百川院的人来第一天都没出去过下榻的院子,都在研究这案子的始末呢。 自然也就没发现,那位破刃榜第一,现江湖天下第一的金鸳盟主笛飞声,带着属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笛飞声一进城就直奔何晓惠的宅子,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帮着李相夷练那套解毒功法,好给李莲花驱毒。 他到底还是有些破刃榜第一的自觉,城门大摇大摆进来了,这别人家的宅子可不能就这么闯进去。 于是笛飞声用了最朴素也是最简单的方法,翻墙。 他翻的位置也是正正好好,一落地就看见李相夷跟个小孩似的,正窝在李莲花怀里哭,李莲花也像个老妈子哄孙子一样,还在他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 笛盟主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李相夷见他来了,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毕竟这副样子在李莲花面前也就罢了,可是万万不能叫外人看了去。 果不其然,笛飞声杵在墙根底下没动,颇为嘲弄道:“李相夷,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他又实在对李相夷为什么哭而感到好奇,毕竟这位前天下第一,当年可是连跟他拿刀对着砍都没皱一下眉头。 笛飞声实在不敢想象,能把李相夷弄哭的事或者东西,得有多…… “……” 可听完了李相夷的担忧,笛飞声难得沉默起来。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李相夷,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他数十年前的故人。 眼前这人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鲜活,张扬又肆意。独有少年人的冲动。与李莲花天差地别,甚至可以说完全就是两个人。他与李莲花站在一起,那张有八分相似的面庞靠在一起,犹如并蒂莲一般。 一个锋利如刃,一个清雅似莲。 良久后,笛飞声道:“李相夷,你的心太乱了。” “你担忧这个又担忧那个,但说到底,你想改变的只有李莲花的结局。” “可你能出现在这,这世上能有两个李相夷,就已经是最大的变数了。若是连你都没办法,甚至对这所谓的结局妥协……” 笛飞声嗤笑一声,道:“那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一瞬间,李相夷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坚固已久的东西猛地碎裂,然后崩塌。他原本惶恐绝望的心忽然一片清明,甚至隐隐雀跃起来。 李莲花见他想开,也不再多言。随即转头看向笛飞声,道:“笛盟主不是要回去整顿金鸳盟吗?怎么有空来这了?” 笛飞声也不客气,他大步走进院子里,撩起衣摆坐在石桌旁,道:“本尊既答应了李相夷要给你解毒,就不会食言。”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较为严肃起来:“金鸳盟里角丽谯的部下有不少,这几年对我的人明里暗里追杀。我回去都杀了,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逃出去了。” 笛飞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放在了桌上敲了敲,“我的人出去查,发现逃出去的大部分人都进了这个新宗门。” 李莲花翻开信纸扫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李相夷在他身后弯腰,也跟着看了起来。 那纸上记了个名为圣朝门的新兴门派,人数不多,但行踪诡秘。门派明面上的话事人是个没见过的名字,但纸上在这里特地用朱砂注明了个假字,估计是假名。 金鸳盟即使伤了元气,但根基能力还是不可小觑的。无颜带人查的很仔细,消息直到半月前还在流通,直到某一个日期,这个门派的一切消息全部失踪,销声匿迹。 “没了?” 李莲花来回翻了翻纸页,所有消息都截止在查到了这个门派在上月中旬时忽然搬迁走了。但具体去向却没人知道。 笛飞声抿了口茶,道:“就这些。” 他也懒得掩饰,直接将金鸳盟人力不足,调查不了万圣道的事和盘托出。让李莲花与李相夷自己想办法。 可两人听完他的的话,沉默片刻,还是李相夷先开口,道:“万圣道,不用查。” “毕竟它现在是我的。” 笛飞声:? 直到李相夷从怀里掏出那块象征着万圣道门主的门主令,摆在了桌上。 笛飞声难得哑声沉默起来。 半晌,李莲花看见笛飞声抬头,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惊异的眼神看向他与李相夷,问道:“你哪来的?” 李相夷内心小小的骄傲了一把,他刚想开口,把自己怎么挑拨离间的丰功伟绩说出来,结果就听见笛飞声问:“你杀去万圣道了?” 李相夷:?? 李莲花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李相夷幽怨地低头看他,李莲花赶紧扭过头去,憋笑憋到肩膀都在颤抖。 李相夷尝试和笛飞声和平讲道理,“不是,老笛啊,在你眼里我难道只会打打杀杀?” 笛飞声眉峰轻挑,“还会油嘴滑舌和……”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特意转眸看了一眼李莲花,这才继续道:“……撒泼卖乖?” 李莲花:??? 破灭吧,这和平讲不了一点。 李相夷最后还是决定拔剑。 第32章 你拍二,我拍二,彼丘今天就愣那 这剑李相夷终究还是没拔出来。 无颜不知从哪窜出来,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围墙脚下,又焦急地跑到笛飞声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两人都没听到,却见笛飞声的眉头一点点紧皱起来。无颜直起身子,冲着李莲花颔首,“李门主。” 李莲花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无颜踌躇片刻,用眼神示意笛飞声。见他默许,便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急报说了出来。 笛飞声这次出行只带了无颜,为了混淆视听,两人进城时也挑了午间人流最多的时候。就是为了避开百川院,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可还是被百川院,或者说,是被笛飞声曾经的仇家发现了。 那人是个疯的,只在城门处看了个笛飞声的背影,便立刻闯到百川院下榻的客栈,在门口大喊大叫,还指名要见两位院主。云彼丘出来与他见面,一听闻是关于笛飞声的行踪,当即派了弟子去城门处调查。 笛飞声虽然遮蔽了面容,但他一身扎眼的暗红色衣衫与高挑的个子,想让人忽略都难。 几个百川院门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城门处的几个小摊跟前打探到了他的行踪。确认过笛飞声确实进城后,云彼丘便马上派遣门人搜寻小远城。 放到以前,笛飞声躲都不会躲,任由他们来查到自己头上。可金鸳盟如今元气大伤,贸然正面对上吃亏的只有他们。 笛飞声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但如今金鸳盟内还有忠心于他的门下,断不可能叫他们白白赴死。 于是他和李莲花与李相夷匆忙告别,下一刻翻墙离去。临走时只道叫他们等无颜的消息来。 李莲花只淡然看着那片暗色的衣角消失在墙上,低头喝了口茶。 拐角处,方多病风风火火地提剑跑了回来,刚进院子便直奔石桌旁的两人,他面上焦急,但声音还是压低了大小,悄声道:“现在城里的百川院门人都在搜寻笛飞声的下落,他是不是来找你们的?” 李相夷挑眉看他,“江湖第一魔头出现,方少侠不去仔细找找,来为难我们干嘛?”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拿我打趣!?” 方多病急道:“一会儿两位院主要来!他人呢?不会真的在这吧?” 笛飞声真被抓住了不要紧,但如果是在何晓惠的宅子,李莲花的院子里被抓住的,那到时候可就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云彼丘?” 李相夷神色一沉,道:“他来干什么?” 提起这个,方多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语气里满是埋怨,道:“人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个受伤的门生来报,说是在城南附近发现了笛飞声的踪迹,还一口咬定自己的伤就是笛飞声出手。” “云院主听说这是我娘新买的宅子,就主动提出要亲自来提醒何堂主。” 李莲花与李相夷对视一眼,皆发现了问题所在。 笛飞声才将将离去,方多病就回来了。他在这里待着的时间也不短,怎么可能出手,去伤那百川院的人? 况且,这次连方多病都觉得不对劲,“若真是笛飞声出手,那还怎么可能留他性命回去通风报信?” 自打听说百川院开始在小远城搜寻笛飞声的踪迹后,他便隐隐有种直觉。上次与笛飞声分别后,他说要回去整顿金鸳盟,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出现了。 可他们刚到小远城,还没几天,笛飞声就出现了。很难不让人怀疑,笛飞声就是追着他们的路找过来的。 李莲花宽慰他,道:“这个啊,不用担心,老笛已经走了。短时间是不会回来了。” “云院主想来就让他来吧,反正他查不出什么东西。” 他一副稳如泰山的老成模样还是很容易让方多病安心的。可李相夷不行,他看着李莲花这副样子就莫名心慌。 倒也不是不相信李莲花,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方多病回了前院,跟着何晓惠一起去见云彼丘了。李莲花在石凳上坐的腰酸背痛,起身想回房歇一歇。 可他转头就看见李相夷那满脸的担忧,不由得好笑起来,道:“你慌什么啊李门主?” 李相夷盯着他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虽然笛飞声走之前说过,会叫无颜来传递消息。但上了破刃榜的是他,现在被满城搜查的也是他。而无颜作为笛飞声的贴身暗卫,也没在别人面前露过几次面。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李相夷思绪烦乱,下意识跟着李莲花的脚步往前走,在踏进房门的前一刻,李莲花忽然转身,把他往外推了一把。 李相夷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一步,莫名其妙地看他,“你干嘛?” 李莲花白他一眼,指了指隔壁的房间,道:“看清楚,这是我的房间,回你自己屋去。” ———— 云彼丘的来访让何晓惠很意外,但毕竟是自家儿子的顶头上司,于是她暂时放下监督美人汤的筹建工作,到了前厅来会客。 云彼丘朝她微微一拜,“何堂主。” “云某此次不请自来,是为了城中出现笛飞声一事。” 何晓惠这段时间虽然忙碌,但也多多少少听闻过此时。她与云彼丘应付两句,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赶人了。 云彼丘回头不经意地瞟了眼后方庭院的位置,忽然道:“何堂主,云某听闻那莲花楼楼主李神医现在您这宅子里小住。正巧云某有些药理上的问题想要请李神医指点一二,不知可否请方公子带路引荐呢?” 方多病一愣,顿时警觉起来。李莲花与李相夷在此处住下完全出于何晓惠临时起意,这两日也没有出过门,云彼丘是如何得知的? 他有意回绝,可云彼丘坚持要去见李莲花。何晓惠也觉察出些许不对来,虽然她不清楚云彼丘与李莲花之间有什么恩怨,但相信自己儿子总没错。 “云院主,这次恐怕不能让你去与李神医见面了。” 何晓惠挡在方多病跟前,面上带起歉意的笑,道:“李神医昨日吹了凉风,感了风寒。这几日在我宅上休养生息,不方便见客。” “云院主,还请回吧。” 事已至此,云彼丘也知道不能再往前一步了。他浅笑一声,随即告退。 待他走后,方多病这才松了一口气。何晓惠见他那副样子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问道:“那云彼丘为何非要见李先生不可?他要干嘛?” 方多病握紧了剑鞘,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知道李莲花的真实身份后,他总觉得这云彼丘此次来,似乎对见李莲花太执着了点。 他顶着何晓惠探究的目光,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李莲花昨夜的确惹了风寒,我去买点药回来。” 方多病说完,往门口走了几步。可中途他又回过身来,意有所指道:“娘,你看着他点,别打扰李莲花了。”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用方多病多说。 何晓惠点头了然,又吩咐小厨房下去多做了点滋补的饭食,好给李莲花送过去。 另一边,云彼丘刚从何晓惠的宅子中走出,跟在他身边的门人便迎了上去。 “院主。” 门人扶着他上了马车,又悄悄递上一封信函。云彼丘动作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信函上,登时一顿,但他很快不着痕迹地接了过来,放下了车帘。 马车渐渐朝着客栈驶去,云彼丘在车内打开了信函,快速地扫上两眼。 等他看清了纸上内容后,云彼丘的手指瞬间捏紧,将信纸扯皱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纸上内容,待马车停下,那递信的门人忽然被叫住。 云彼丘近乎颤抖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急迫问道:“这信,信是谁给你的?!” 第33章 未知的信与试探 递信的门生被他抓的一愣,但还是如实回答,“您走后不久有个人送过来的,他说叫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云院主,有要事相商。而且他还说……” 云彼丘抓着他衣袖的手指都在用力颤抖,见门生支支吾吾的,顿时焦急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叫我悄悄给您,不能让别人看见了。” 可等云彼丘叫他回忆送信来的人长什么样,那门生却茫然起来,脸都憋红了,也只道那人似乎是个少年。 脸庞,声音,甚至穿着,都不记得了。 云彼丘直觉这信与那送信人没那么简单,可这信上内容却让他实实在在地犹豫了片刻。他回到了客栈,面对摊开在桌上的卷宗,却半点都看不进去。 香柱烧了一根又一根,云彼丘手里捧着卷宗,却出神地盯着炉子里掉落的香灰看。 若真如那信上所写…… 他思绪万千,却最后叹息一声,缓慢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从客栈离开,转而去了药铺,买了各种昂贵的滋补药材。坐上马车又再次到了何晓惠的宅子前。 夜幕降临,宅中下人们开始为晚饭而忙碌起来。 方多病搬来了李莲花要的,与阎王娶亲案子的相关卷宗。可他白天在衙门看了一天的文字,这时候还在跟着李莲花一起看,眼睛不由得酸胀的要命。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李莲花倒了一杯,道:“李莲蓬呢?他怎么不在?” “……他啊……” 李莲花嘴上念叨着,想起李相夷在方多病回来之前,只留下一句很快回来的话就走了,道:“他说有事出门了。” 这臭小子,知道什么也不跟自己说。 他有些赌气地想着,正想放下手里的书歇一歇,却见下人匆匆忙忙闯进了院子,对方多病焦急道:“公子,百川院的云院主来了,他非要过来见李神医,我们快要拦不住了!” 云彼丘身为百川院院主之一,无人敢强硬地阻拦他。何晓惠这个时候正在后院赶夜工,下人们去告诉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来找方多病。 李莲花将卷宗放下,虽然不太明白云彼丘为什么执着于见他,但下午的事他已经听方多病念叨过了,此时再拦着反倒显得他有些避人不见的意味。 李莲花思索再三,便开口叫住急匆匆要出门的方多病,道:“让他进来吧。” 于是,事情发展成现在这种诡异的三人对坐的局面。 李莲花没找到面具,索性也不遮着了。他浅笑着看向云彼丘,面色上还带着些许昨晚碧茶发作后的苍白,好似真的如方多病说的那样,得了风寒不方便见人。 “不知云院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云彼丘深深看着他,眼神丝毫不挪动,“我有一位朋友,在外闯荡时不慎受伤。云某愚钝,不善医术,本想来请教李神医。” “但下午来时听闻李神医感了风寒,云某便回去取了驱寒的补药,望李神医早日痊愈。” 他说着,抬手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往李莲花那边推了过去。 “云院主客气了。我这个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不劳烦你费心了。” 李莲花笑了笑,用手上茶杯将那木盒挡了回去,嘴上却道:“不知你那位朋友,如今可有好转?” 云彼丘自然没有什么受伤的朋友,这毕竟只是他见李莲花的一个借口。他几句话搪塞过去,又忽然问道:“上次百川院一别,我有个问题倒是忘记问李神医了。” “云院主想问什么?” 云彼丘却四下看了一眼,忽然问道:“小李先生怎么不在?” 他问的是,李相夷? 李莲花笑容不变,道:“他在小远城有几位朋友,方才出去同他们叙旧去了。这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 “……朋友啊……” 云彼丘喃喃一声,继续道:“之前在百川院,我观那小李先生的剑法有几分眼熟,像是我一位故友的路数。今天来也是想问,小李先生师从何处?” 方多病与李莲花皆是一愣。 还是李莲花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打趣道:“我那弟弟从小身体不好,只是送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寺庙去习武强身罢了。后来家中遭遇变故,我们分开,近几年我们兄弟二人才得以团聚。” 但他话锋一转,略微为难道:“在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他师从何处。” 云彼丘见他那副模样没有多说什么,也没追问。只留下药材便告辞了。在他走后,方多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言语。 “李莲花,你说他是不是猜到你的身份了?” 李莲花低头抿了口茶,否认了他的说法,“云院主方才问的是莲蓬,与我有什么关系。” “哦。” 方多病忽然又道:“那是怀疑李莲蓬是李相夷?” 可他说完又自己怀疑起来,喃喃道:“也不对啊……李莲蓬看起来那么年轻,年龄就对不上啊。” 方多病这小子有时候脑袋犯蠢,有时候是真灵光。 李莲花怕他说着说着就突然“灵光一现”,真把李相夷的身份猜对了,于是赶忙把云彼丘带来的药材盒子塞给他,道:“行了方小宝,别瞎猜了。快去把这东西收好。” “我没瞎猜,我可是很认真的!” 方多病接过那盒子拿在手里,争辩道:“昨晚你毒发昏迷的时候,李莲蓬不仅把你中毒的事告诉我了,我还看到了他的脸!” 说到这,方多病感叹起来,但又疑问道:“你俩长得真像,但是我怎么没听过你李相夷还有个弟弟啊?” 可他忽然想起来李莲花面对云彼丘时搬出来的那一套说辞,不禁问道:“难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莲花听他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我就不能真的有个弟弟?” “再说了,这江湖上别人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的话就都是胡扯吗?李相夷有个弟弟,或者有个哥哥很稀奇吗?” 方多病撇撇嘴,暗想你这老狐狸可没少蒙我。 李莲花说到底还是个病人,他也不敢叫人多动气。把李莲花送回去后,方多病忽然想起来,自云彼丘来,到他走,何晓惠似乎一直没出现。 夜色渐渐深了,方多病索性去了后院找她。打算一会儿劝劝这位作事有些急躁的何女侠,想建成美人汤也不能急于一时呀。 他到了后院,可却没见有火光,心下顿时起疑。方多病握紧了剑鞘,慢慢踏步进了还没建成的庭院。 刚走没几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方多病赶紧后退,借着有些昏暗的月光,看清了地上他刚刚踩过的一具侍女的尸体。 此地背靠温泉,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硫磺味。硫磺将血腥味掩盖了个彻底,方多病屏住呼吸,放眼向前看去,却见前方甚至还有来做工的倒在了地上。 “娘……娘!!娘!!!” 方多病在庭院里四处搜寻着何晓惠的踪迹,可除了刚刚几具下人的尸体,连一点何晓惠的影子都没有。 角落里,靠近一间瓦房的阴暗处,一道不起眼的黑影一闪而过。 可这动静没有逃过方多病的眼睛,尔雅瞬间出鞘,毫不犹豫的一剑朝对方刺去,正正扎进了那黑影上。 刀剑末入血肉的顿感从剑身上传来,方多病动作不停,猛烈的攻势朝那黑影毫无保留,直逼着对方退到了角落。 那人背上的黑色斗篷在打斗中掉落,露出何晓惠紧闭双眼的面庞。 方多病瞳孔一缩,暴怒道:“什么人!?快放开她!” 打斗声引来了前厅的下人,也让李莲花注意到了不对。他脚下婆娑步瞬闪而至,抖袖出刎颈,与方多病合剑攻向那黑影。 黑影招架不住,匆忙扔下何晓惠跑了。方多病赶紧去接她,没去追那逃跑的人。 李莲花下意识提气去追,他脚下动作却猛地一顿,丹田处血气一阵上涌,到底忍不住喉头的腥甜,猛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跌坐在地上。 方才妄动内力,昨晚刚刚压制的碧茶,到底还是发作了。 方多病立刻抱起何晓惠,指挥着下人架着李莲花回房。焦急中,却没注意背后,暴露在了黑暗中。 “小心——” “公子!!” 方才明明已经逃走的黑影又折返回来,趁着李莲花虚弱无力,方多病又不设防的功夫,凶猛一掌劈在了方多病的后颈上。 方多病瞬间昏厥,被那黑影掳走。 李莲花急火攻心,又呕了一口血出来。但他顾不上擦拭,抬脚便冲着那黑影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34章 变故 李莲花的脚步一刻都不敢停歇,他的视力早已大不如前,在黑夜中追踪那道黑影非常吃力。 但幸亏那人身上还背了个一身白衣的方多病,倒没叫他跟丢。 李相夷在他经脉里留下的那点扬州慢早耗光了,碧茶慢慢从脖颈往上涌,李莲花几乎坚持不住轻功的支撑,几次三番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好在有惊无险。 他追着那人到了后山的已经废弃的矿坑处,迎着洞里昏暗的光线慢慢踏足进去。 刎颈寒光乍现,李莲花压下胸腔的痒意,提气挥剑。那黑影转身用剑勉强挡住他的攻势,斗篷却被气浪掀飞,露出真容来。 正是李莲花在城内有过一面之缘的郎中。 牛头马面挟持着昏迷的方多病后退几步,他的剑已经在李莲花方才的剑招中破出了裂纹。但还勉强能用。于是他将剑抵在方多病的脖颈上,狰狞道:“别来无恙啊,李门主。” 那婆娑步与相夷太剑,都是李相夷的成名绝技。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李莲花轻盈落地,转了转手里的刎颈。他轻笑一声,道:“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你若是还不放人,那我不介意手底下的命再多一条。”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小远城近年来有关于阎王娶亲的案子,也是你搞的鬼吧?” 这虽然仅仅是李莲花的猜测,但牛头马面冷笑一声,没有否认。道:“阎王娶亲是我无疑。我今日也不想为难李门主,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了这小子。” “你绑了我的人还说不为难我?” 李莲花捏紧了手里的刎颈,他面上丝毫不显弱势,但心里却对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清二楚。以他现在的身体,最多能再出一剑。可方多病在对方手里,他这一剑必须找准时机。 “你想问什么?” 牛头马面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里仿佛淬满了毒,一字一句道:“是谁杀了我兄长?” 李莲花一愣,“谁?” 听见他这么问,李莲花莫名地想起了白天早晨时发生的寺庙怪案,听闻死了个人。可怪就怪在,整个寺庙的僧人都被人打昏捆在了院子里,而死的僧人一夜之间便化成了白骨,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 李莲花之前碧茶发作,还没有时间过去调查。他思及至此,便试探道:“城内寺庙早晨发现的那具白骨……是你兄长?” “别明知故问了李门主!” 连泉的情绪激动起来,连抵在方多病脖颈上的剑刃都在发抖,“说!到底是谁杀了我哥哥!” 虽然不理解对方这种认定了自己一定知道真相的奇怪心理,但那剑刃距离方多病的脖颈已经更近几分了,甚至压出了一道血痕。 李莲花心底急躁几分,刚想出剑,眼眸却冷不丁地瞥到连泉身后那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红影上。 他怔愣片刻,却又了然于心。于是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剑,轻声道:“我告诉你的前提是,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知道谁杀了你兄长?” 连泉眼眶通红,已然失了理智。他狰狞大喊,“你先告诉我!不然我就杀了他!” 李莲花微微蹙眉,抬手,用刎颈剑尖指着他,冷声道:“你大可以试试,究竟是是相夷太剑快,还是你的剑快。” “你回答我,我才会告诉你。” 牛头马面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但他咬咬牙,还是开口道:“之前金鸳盟找上我们,说过,想要我们手上的冰片。” “但那时我功法中毒已深,药石无医。哥哥四处打探,金鸳盟就把你的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我们。你们进城的那日,我和哥哥便已知晓。扬州慢功法中正绵长,是能救我的唯一方法。” “我们得知你也在寻找冰片后,哥哥他本打算用这冰片换取一次解毒的机会。但我们还没来得及……” 他的兄长就已经莫名化成了白骨。 牛头马面说到此处,拿剑的手已经不稳了。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道:“哥哥走的那日,我正在矿洞中逼毒……醒来后才得知他遇害的消息。可我没有办法去查,寺庙被百川院包围了,我甚至进都进不去。”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牛头马面无处查起,但碧中计的毒已经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只能就近去抓附近离他最近的何晓惠,没想到半路却被方多病截胡。 但李莲花的出现,却让牛头马面改变了主意。 毕竟在他兄长死之前,兄弟二人曾商议过解毒的事。李莲花还在城里偶遇过他。这更加深了牛头马面对他的怀疑。 李莲花淡漠地听他叙述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忽然歪头看向了牛头马面身后已经矗立了不知多久的李相夷,示意他赶紧救人。 李相夷也不犹豫,全盛时期的相夷太剑相较于李莲花,更快的出奇。牛头马面只觉得手臂上一凉,臂弯里钳住的方多病便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李莲花手里。 他愣愣地低头看去,左臂已经被斩断了。鲜血迸涌出来,淌落一地。 而断他一臂的人站在逆光处,干脆利落地抬手,甩去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他收剑回鞘,走到了李莲花身边。 扬州慢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李莲花身体里,碧茶蔓延的情况比李相夷预想的还要糟糕。 牛头马面惨白着脸捂住伤口,快速在穴位上连点几下,勉强止住了血流。他哆嗦着撕开身上的斗篷,试图用布料给自己包扎。 等李莲花勉强稳住了毒,李相夷这才阴沉着脸看向牛头马面,道:“你哥哥死的那晚,我就在寺庙里。” 牛头马面猛地抬头,却听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补上了下一句,“但杀你哥哥的人不是我。” “想知道杀你哥哥的是谁?” 牛头马面红着眼嘶吼,不顾一切地抬掌朝他攻来。那手掌上翠碧蔓延,透出大片的绿色。显然是拼尽了全力。 李相夷的声音很轻,“直接去问他吧。” 诡谲的红影比他更快,破空声呼啸着掠过李莲花耳边,撩起他半边发丝。在他眨眼的那一刻,李相夷便已经收剑入鞘。 牛头马面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流淌而出,晕开了地面的尘土。 李相夷回头看他,眼中杀意还未褪。 李莲花勉强收拢了经脉里新涌进来的扬州慢,压进丹田中抑制碧茶,声音里还有些有气无力,“你去哪了?” 李相夷跨过地上的尸身,朝他走过来,道:“我去了城里……” 李莲花偏头,冷不丁地瞥见牛头马面的尸身似乎抖动了一下。 矿洞里太过黑暗,他看的不太真切,却猛地想起苏小慵给他的,关于连泉所炼的黄泉功法里提到过的一篇秘法。 名为,借尸还魂。 李莲花几乎来不及思考,他人已经冲了上去,挡在了李相夷与暴起的牛头马面中间。他的脖子都被李相夷一剑划破,但血除了最开始流出的那些,已经不再往外渗了。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伤口,抬起淬满了碧色毒素的手掌便朝着毫无防备的李相夷攻去。却在半路被李莲花挡住。 李莲花拼尽全力地把李相夷死死抱在怀里,用背部挡住了那一掌。 这一击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李莲花的后背上,毒素迅速侵入他的皮肤,朝着四肢百骸深入。可李莲花身有碧茶,两种剧毒在他身体里不断碰撞,交锋,最后逼的李莲花跪倒在李相夷身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鲜血。 他眼眸涣散,耳中嗡鸣着,听不见什么声音。在最后闭眼时,只来得及看见李相夷一剑再次洞穿了牛头马面的胸膛,然后抱起他,神色焦急地乱喊着什么。 李莲花猛咳几下,随后歪头,昏死在李相夷怀里。 第35章 为一人 “……李莲花……” “李莲花!……” “……” 是……谁在喊? 方多病后颈麻痛不已,身下的地面坚硬,鼻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又血腥的尘土味。耳畔又似乎有人在不断大声呼唤着。声音震耳欲聋,又字字泣血。 他强撑着掀开眼皮,视野内一阵黑暗。待他回过几分神,适应了矿洞内的黑暗后,方多病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李莲花浑身是血,口鼻处还在不断涌出黑红的血液,双目紧闭,生死不明。 李相夷的剑插在不远处一具尸首的胸膛上,他半抱着发丝凌乱的李莲花,嗓子已经喊哑了。但还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方多病呆愣片刻,立刻连滚带爬地翻起身来,朝着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去。他下意识抬手放在李莲花胸口上,试图为他输送内力。 可李莲花经脉里已经另外有一股磅礴的内息奔流,硬生生地将他的内力撞了出来。 方多病的手被猛地弹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去看李相夷。 内息碰撞间,他已经感觉出来,对方的内力中正绵长,正是与自己同根同源的扬州慢。而这内息之强大,更是数十年时间才能练就的深厚底蕴。 可扬州慢是李莲花传给自己,分明是李相夷的独门功法啊!? 方多病脑中一片混沌,李相夷的动作却让他来不及思考。他打横抱起李莲花,沉声道:“我们回去。” 出矿洞后,原本应该带人包围他们的金鸳盟已经不会再来,但李相夷总觉得内心忐忑不安。一路奔波赶来,他的内息已经所剩无几。 若是此时再出什么岔子,难保全身而退。 两人一前一后飞身出了矿坑。此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了树下等候已久的少年脸颊上。 “呦?出来了。” 李相夷握紧了抱着李莲花的手,蹙眉看向外面已经呈包围状的人群。 这些“人”,都与那晚在寺庙见过的别无二致。 那无名少年倚靠在树干上,正抬眼朝这边看来。他吐掉嘴里叼着的叶片,语气略带抱怨,“再不出来,我都要带人进去了,那矿坑里面那么暗。” 方多病握紧了从连泉胸膛上拔出来的剑,额角冷汗连连。他感知不到这些人的内息,甚至连气息都觉察不出来。 这些人,要么是榜上高手,要么就不是人。 李相夷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躲好。” 那少年身形懒散,歪歪斜斜地站直了身子,他抬脚走了两步,只随手挥了挥宽大的袖子,道:“去把天冰抢过来。” 所有人顷刻间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李相夷与方多病。 下一刻,他们暴起跳跃,扑向距离最近的李相夷。 李相夷反应极快,他将李莲花抛给方多病,反手将剑抢了过来,挡住了先冲上来的第一个人。那人只徒手朝他刺来,指尖猛地撞上剑身,竟震的李相夷虎口发麻。 李相夷眼眸一冷,反手一剑扫过,削了他的脑袋。荡开的气浪将逼近的几个也扫飞出去,那人头颅落地,却没有鲜血喷出。 脖颈与头颅的空洞里尽是已经腐烂成泥的血肉,翻涌着密密麻麻的蠕动虫子与藤蔓。那人的身躯抽搐几下,最后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李相夷不再遮掩,即使内息所剩无几,但相夷太剑的锋芒也无人可比。长剑翻转之间,红影闪过。少年眼眸间杀意迸现,剑影过后,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摔在地上。 厮杀了不知多久,所有受那无名少年控制的“人”全部被李相夷斩于剑下,可他自己也受了伤。 一抹温热从李相夷眼角流下,但他毫无知觉,只是抬起已经破刃的长剑,遥遥指着树下少年。 李相夷全身的杀意被完全激发出来,那少年也深知此点。他可不想用自己的性命试探这位天下第一的底线。 于是他很识时务地抬起双手,“我错了,我不打了,我不打了。” 可少年话音刚落,一颗黑球便自他摊开的掌心落下,砸在地上,猛地炸开一阵白烟。 李相夷机械地挥剑,甩出气浪,将那白烟裹挟着冲破。他脚下一点,一剑挥砍过去,却扑了个空。 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逃走。 方多病护着李莲花束手束脚,在密集的攻击下难免受了点伤。但大部分攻击都被李相夷挡了下来。 他颤抖着手擦掉李莲花脸颊上沾染的血液,愣愣地抬头,与转头过来的李相夷四目相对。 相夷太剑……扬州慢……婆娑步…… 这一切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一个不可能的事实。 眼前这人绝非什么李莲花的弟弟,也不是什么江湖散人李莲蓬。 他就是那个十年前冠绝天下的剑神,李相夷。 但是……但是……! 李莲花难道不是李相夷吗?! 方多病有些崩溃地想着,难道李莲花又在骗他? “在这里!!” “快,快!!把他们围起来!” 远处传来的叫嚷声打断了方多病的思绪,他转头去看,身后却又忽然传来另外的倒地声。 连日以来的不停歇,还有方才几乎透支自己的战斗,终于让李相夷昏厥过去。他歪倒在地上,手里的长剑却没有松懈,被他直直插在地上。 方多病来不及多想,他赶紧把李莲花放在背上,又匆忙赶到李相夷身边。一人护着他们两个。 这里距离城内并不远,方才剧烈的打斗声引来了百川院的注意。云彼丘与石水带人赶到,也着实被这炼狱一般的场面唬住了。 但云彼丘很快反应过来,招呼着百川院弟子上去,将三人团团围住。 云彼丘皱眉看着死死瞪着他的方多病,朗声道:“方公子,你可知道你身后这两人,已经被我们发现了藏匿魔头笛飞声的证据。” “我还是劝你,快把人交出来,你也好早日回百川院任职。” 方多病咬了咬牙,浑身呈防备姿态。他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死死护着身后两人,“今日你们谁都带不走!” “我看你们谁敢动!!” 他暴怒地喊着,抬手,拔出了李相夷的剑握在手里。 方多病剑指围上来的百川院门人,怒道:“你们今日谁敢动他们,本少爷就和他拼命!!” “方多病!” 石水见他神智不清,怕这小子一时激动再做出傻事来。于是赶忙出声,“你身为百川院刑探,难道要包庇他们吗!” 方多病突然拽下腰间那块刑探的牌子,狠狠摔在地上,“那本少爷这个刑探不做也罢!” 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四顾门还是百川院,方多病都看到了以往他不曾看到,或者说,不去了解过的一面。 曾经的他为了进百川院而努力,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离李相夷近一点。在他心中,李相夷是绝对的正义,四顾门是对的,百川院亦是如此。 可直到他遇见了千帆过尽的李莲花,遇见了爱憎分明的笛飞声,遇见了捉摸不透的李莲蓬。 而即使是江湖人口中的魔头笛飞声,也从不会为了所谓名利而中伤自己曾经的故人。 今天的百川院,四顾门,已经不再是那个有李相夷的地方了。 他方多病,既然可以为了李相夷站起来,为了李相夷进百川院。如今就能为了他,为了李莲花,再放弃百川院。 第36章 何人 云彼丘终究还是没能如愿带走两人。 方多病半步都不曾退让,即使尔雅已经破损,他只靠着意识强撑着,但仍旧执剑于身前,甚至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块象征着刑探身份的木牌。 石水深知他的秉性,于是挥手,叫包围的门人退下,放了他们离去。 何晓惠匆忙带人赶来,指挥下人架起昏迷的李相夷,方多病却执意背着李莲花不愿放手。 他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等踏进了何晓惠的宅子,方多病才眼前一黑,连带着李莲花一同向前栽倒过去。 “少爷!” 何晓惠一惊,赶忙伸手去扶他“小宝!” 可方多病脚下一踩,及时稳住了身形。他一语不发,只沉默地背着李莲花回了后院,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回了床榻上。 何晓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她没有多问,只是叫下人去喊郎中。但小远城里只有一位医者,如今他已身死,何晓惠只好派人快马加鞭地请来隔壁城镇的大夫。 方多病与李相夷身体并无大碍,好好休养就可以康复。 但唯独李莲花,那胡子花白的大夫探了半天他的脉象,最后只紧皱着眉摇摇头,道:“他活不过三日。” 从医数十载,他从未见过如此杂乱又凶险的脉象。 但他心脉中却有一股微弱但有力的内息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毒素,这才让李莲花得以喘息。若非如此,他本该在昏死过去的那一刻便一命呜呼。 方多病端着药碗进来,正巧听见了那老大夫的话。 他捏紧了手里的药碗,沉默着走进屋内。他放下药碗,坐在了李莲花床榻边上,抬手握住了李莲花瘦细的手腕。 源源不断的扬州慢内力顺着脉门慢慢渗透进千疮百孔的经脉中,即使李莲花陷入昏迷,但经脉还是自发地本能运转起来。 那股护住他心脉的,李相夷渡过去的扬州慢渐渐壮大,勉强压下了两种毒素的交锋。 方多病的扬州慢才修炼没多久,自然比不上李相夷数十年的精纯内力。但好在李莲花的脉象逐渐平稳下来,不再是方才老大夫探得的那一抹死象。 大夫走前留下了一纸药方,方多病就去煎药。何晓惠想劝他休息,可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 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她自然最清楚。何晓惠长叹一声,最后转身离去。 方多病一身白衣沾染了尘土,凌乱不堪,整个人甚至有些灰头土脸,但他没心思去打理。 他将李莲花那一身沾满了血迹的长衫脱了下来,重新换上干净整洁的中衣。之前为了方便老大夫把脉,下人们抬进来一张床榻,现在李相夷就躺在上面,也陷入昏迷中。 但他只是力竭昏倒,包扎好伤口后便只等醒来。可李莲花却生死不明,甚至能不能睁眼都是未知数。 方多病一声未吭,只低头沉默着,麻木地扇着药炉的火候。 他从白日守到黄昏,日头渐渐偏西,最后晚霞升起,也不曾停歇。 李相夷在傍晚时醒来了,他从床榻上盘腿坐起,感受着体内恢复了半数的内功。 然后毫不犹豫地,全数输到李莲花体内。 两种毒素在他身体里试探,交锋,最后两败俱伤。杨州慢缓慢但坚定地修复着李莲花破损的经脉,将毒重新逼回丹田里,重归平寂。 “……” 方多病端着药碗矗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李相夷动作。 他开口,声音嘶哑无比,“你醒了。” 李相夷一语未发,只是接过了方多病递过来的药碗,端起一饮而尽。放下碗又赶紧为李莲花梳理经脉,稳住他的脉象。 “李莲蓬。” 方多病坐在他对面,忽然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面对质问,李相夷不为所动。等最后一点内息渡过去,他又把李莲花的手腕重新塞回被褥里,这才转头看向方多病。 可李相夷却不知如何开口。 见他沉默不语,方多病道:“你是……李相夷吗?” 这一句试探还未得到结果,他又迫不及待地指着李莲花,急切道:“如果,如果你是李相夷,那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李莲花,也是李相夷。 可这句话到了李相夷嘴边,他又忽然改了口,只低垂着眼眸看着方多病,轻声道:“这件事,现在告诉你还为时尚早。” “这件事,一定要李莲花来说,方小宝。” 李相夷抬头看他,一字一句道:“一定要他来说。” 蜡烛昏黄的烛火摇曳,照亮了李相夷的半边脸颊。 方多病瞪大了眼睛看他,惊异地发现,似乎从某一个角度看去,李相夷与李莲花脸上那最后一丁点的不相似都消融了。 相像的诡异,根本不像所谓的兄弟。 任方多病如何绞尽脑汁去猜,他也想不到真相。于是方多病执拗地想,那就按李莲蓬说的,让李莲花醒过来再告诉他。 他可以等。 于是弯月上了中天,李莲花还没醒。 方多病使劲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在庭院里来回走圈,试图让夜晚的冷风吹醒自己。 夜晚的宅子异常寂静,只有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叫与萤火,能为这庭院带来一点生机。 方多病停住了脚步,他抱着胳膊,转而靠在长廊旁的柱子上,仰头茫然地看向明月。他身旁的门扉忽然被人打开,李相夷只匆忙披了件单薄的外衫,快步走了出来。 方多病茫然地看他,见李相夷眉头紧皱,冲着庭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喝一声,“什么人!” 方多病还怔愣着,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一道高挑的人影散漫地从阴影里走出,正是白日时在矿洞前带人截杀他们的陌生少年。 那少年轻笑一声,举起双手往后退了两步,“哎呀,被发现了。” 方多病下意识拔剑,挡在了李相夷跟前。戒备地看着他。李相夷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把剑收了吧。” 方多病一直在庭院里,但没觉察到这少年的潜入。这么长的时间都够这少年屠光整个宅子了,但他一直没有动作,甚至在李相夷揭穿他时,一点抵抗都没有。 那少年嬉笑着走过来,无视方多病警惕的眼神。他眼眸发亮,好奇地看向李相夷,感叹道:“你好厉害啊,他都没发现我。你在屋子里怎么看到我的?” 他话音刚落,又突然凑近李相夷,在空气里嗅了嗅,面露了然,“我知道了,你是高手。” 方多病用剑架开他,冷声道:“你是谁?” “嗯?” 少年歪头看着他,面上笑容不变,玩闹一般道:“你猜呀。” 方多病刚要发作,却被李相夷按着肩膀拦了下来。 他回头看去,却看见李相夷伸手过来,摁在了自己的尔雅剑柄上。 剑锋一转,气息瞬间凌厉。李相夷缓缓抬手,长剑的剑尖指向少年的眉心处,杀意迸现。 李相夷的声线自始至终都十分平淡,可他手里的剑却早已蓄势待发,几乎在那少年开口的下一刻便能出招,置对方于死地。 面对这种直冲而来,明晃晃毫不掩饰的杀意,那少年仍然不为所动,只看向李相夷,清脆道:“我叫牧原。” 第37章 过去 于是,状况发展成这种诡异的三人对坐。 牧原似乎对一切都很新奇,连对石桌上的茶水都要拿起来仔细嗅嗅,再喝上两口慢慢品尝。 李相夷打算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你来这里做什么?” 牧原坦诚道:“我要业火母痋。” 他指了指李相夷,无视了方多病惊异的目光,道:“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它的气息。” “我想要它。” “……” 李相夷蹙眉道:“你要业火母痋干什么?” 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他与李莲花,世上就没有其他东西能直接毁灭母痋,因此放在他身边最危险,但也最安全。 李相夷从没打算把它交给别人。 牧原丝毫犹豫都没有,答道:“我要它研究痋术,想试试造出其他用途的蛊虫。” 见他每次回答的都这么干脆,反而叫方多病与李相夷心中起疑,不免得对牧原有了几分审视。可他似乎对这些事无知无觉,还喝光了茶壶里的茶。 他甚至拿着茶壶,眼巴巴地转头看向方多病,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再喝一点。 李相夷却忽然伸手,扣住了牧原的脉门。这个举动对于任何一名武林中人都极其致命,但牧原却一动不动,甚至还算得上乖巧地配合他抬了抬胳膊。 牧原身体里奔流的内力平淡,不像是有深厚武功的人。李相夷探查片刻,松开了手,道:“我凭什么把母痋给你?” “这个啊。好说好说。” 提及此处,牧原变得兴奋起来,道:“屋子里有个人中毒了吧?我能闻出来。我可以解他的毒,你们中原人管这个叫什么?交易对吧。” “我给他解毒,你把母痋给我。” 牧原对自己的说辞沾沾自喜,笑嘻嘻道:“很公平吧?我可讲究公平了。” 方多病却暗自握紧了拳头,冷声道:“碧茶之毒冠绝天下,你怎么解?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解毒?” 面对方多病的质问,牧原不为所动,只是慢慢站起身来,看向房内,淡淡道:“我这人不会说谎,我说会解,就能解。” “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 他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向李相夷,那双琥珀猫眼微微眯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一下一下地点着。陡然沉默的庭院中,李相夷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静若可闻。 他扪心自问,他敢赌吗? 药魔方册上的解毒方法费时费力,那忘川花最后也是进了皇帝的口袋。即使这一次李相夷提前拿出了母痋,也不一定再去皇宫。 可解毒一事毕竟关乎到李莲花,涉及业火母痋,李相夷不敢自作主张,不然等李莲花醒了,知道这事,肯定得和自己吵起来。 李相夷暗自扯住方多病的衣摆,示意他安分。又转头对牧原道:“他现在昏迷不醒,你还是等等吧。”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商量。 牧原眼前一亮,赶忙道:“那他快点醒,我就能拿母痋了吗?” 他说完也不顾李相夷的回答,径直朝李莲花所在的房间冲了过去。 李相夷下意识拔剑拦他,但他常用的那把剑已经破损,再等他去拔方多病的剑已经来不及了。 牧原身法诡异,仅留月色下一抹残存的深紫身影。李相夷足下一点,才在他推开门扉的前一秒拽住了牧原的袖子。 李相夷心里一惊,这人看着年岁不大,身法竟如此之快。 牧原被拦住了去路,有些不大乐意,登时便挥开了他扯着自己袖子的手,站在原地抱着胳膊,不满道:“问我有什么底气解毒,还不让我去证明自己。我说你们中原人怎么这么难缠?” 李相夷挡在门前,眯眼看他,“你有办法?” 牧原反问他,“不试试怎么知道?” 李相夷眉头紧蹙。两人互不相让,在房间门前无声对峙着。 牧原想证明自己,但李相夷信不过他。 这是个死局。 良久过去,还是牧原败下阵来。但他仍然不死心,于是思索良久,他打算换一种策略:“你那天晚上的剑法,我看出来了。” 李相夷立刻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看了方多病一眼,“出去说。” 牧原的话被打断,他愣愣地看了方多病一眼,很快点了点头。 方多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踏墙而出,庭院里瞬间只剩了他一个人。 “哎!” 方多病喊了一声,见他们真的走了,顿时气急败坏,“李莲蓬!!” 没人回答他,只有天上一轮弯月,在笑着看他了。 牧原这次的理由说简单,也简单。 但说复杂也是真复杂。 他是血域蛊毒大家,是家族里最小的儿子,母亲是中原人。从小便展现出了超凡的蛊毒天赋,顶头的几个哥哥都甘拜下风。 他后来师从家族最高长老,更是长老的关门弟子。一度风光无限,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下一代家主。 但让家族里惋惜的是,牧原有性格,以及记忆上的缺陷。 对于一个家族掌权人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缺点。 事情一传开,便如同湖面下雨时荡起的波纹一般。所有人都一改曾经和善讨好的面孔,甚至有些嫉妒他天赋的,叫嚷着要牧原滚出家族。 但碍于牧原师傅,大长老在家族话语权的位置。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还算相安无事。 一切转折于当代家主的突然暴毙。 即使没人相信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会无故暴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老家主开枝散叶,留下了数位儿子与女儿。其中属牧原被人针对的最狠。 下毒,暗杀,陷害与争斗,几乎充斥了牧原十五岁的那一年。也是在这一年,牧原的母亲为了救他,被蛊虫当场啃咬致死。 他没有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按牧原的话来说,他只是听到了母亲的惨叫,然后跑了出去。 那个在他儿时,会抱着他唱着中原歌谣的温婉女人,在无数蛊虫的啃咬中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她周围站着一群家族里看不惯牧原的人,正拍着手嘻嘻笑话。 对啊,毕竟这女人说到底只是个带有肮脏血统的外来人。在这场争位之战里,死一个外来人太正常不过了。 牧原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一下,他抬手捂住心脏的位置,看向李相夷。 李相夷还以为他说到伤心处,却不料对方神色复杂,低落又凝重,道:“我……其实不太记得后来发生什么了。” “……?” 李相夷狐疑地看他一眼,“不记得?什么意思?你不伤心?” 伤心?怎么会不伤心? 可他只能依稀地从记忆里翻出当时无尽的不甘与恨意。悲伤,懊恼像风雨欲来的潮水快速上涨,上涨。却在临近爆发前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被无形的一堵墙挡住了所有声音。 就像一切情绪,感官被通通屏蔽,关在了门外,不得入内。而门内是漆黑无声的世界,充斥着血腥味。 母亲死后的事,牧原不记得了。只说在他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完全寂静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师傅正捂着断掉的胳膊,血痕在地上拖了整整一长路,脸色苍白地勉强笑着安慰他。 在这之后,牧原的大哥莫名其妙的夺位成功。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天真地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 可直到一队又一队的暗卫杀进牧原房里,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以后可能再无安生日子。 第38章 我们回家吧 这种令牧原感到烦躁的生活终止于一个人。 是个他不认识,也没见过的女人。只知道师傅似乎和她关系不错,还帮着他们解决了几次麻烦。 她面容清秀,年岁似乎很大了,但狭长的眉眼在转过来看人时总是自带一股无形的威严。牧原每次对上她都不想说话,也不想看她。 后来师傅教他,这种感觉叫害怕。 家族里已经不适合牧原和一直保护他的师傅待下去了,于是他们打算逃出去。可他那个已经当上家主的大哥表面上同意了,却在两人将要迈出大门的前一刻派出了数不尽的杀手。 牧原与师父边杀边退,逃到了密林之中。最后被包围时,是那女子与另一人从天而降。两人皆持剑,剑法已至出神。短短几招便将师徒两人救了出来。 临走前,那女人只同他师傅说了什么,便与同伴离去。自此,牧原再也没见过她。 直至两年前师父离世前给了他一块碎玉,要他永远离开血域。这片土地留给牧原的回忆很多,但好的几乎没有。即使不用师父说,他也不打算在这里继续生活了。 于是师傅摸着他的头说,去中原,找当年那个救了他的女子,让她带牧原安定下来。 等牧原说完,李相夷沉默良久,这才道:“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做什么?” 牧原脚下踢着石子,头也不抬,但回答的很干脆:“因为我想让你帮我找人。” “为……” “你是李相夷吧?” 李相夷还没开口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愣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牧原却摇了摇头,“李相夷才能帮我找到人。” “你要不是李相夷,我就不能回答你。” “……” 李相夷抱着胳膊看他,忽然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这句话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面对牧原这种,已经事先调查清楚了全部的人,只需要交代清楚一切就好,撒谎是最没有必要的。 因为你根本不清楚他都知道些什么,会不会比你知道的多。 撒谎,只会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牧原听见他的话,这才露出笑来,道:“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 “只是听师傅说,她名字里有个岑字。” 岑,岑婆。 是李相夷师母的名讳。 夜色太深,牧原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是觉得四周忽然沉重下来,让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若是配剑在手,李相夷恐怕早已一剑抹了他的脖颈。 李相夷暗暗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关心你从哪来。” “但你若是敢对我师母出手,我李相夷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杀了你。” 那双尖锐的眸子直直看向牧原,杀意,冷漠与决然,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他如同一把利剑,剑身雪白透亮的同时,也不失削铁如泥的锋芒。 李相夷的话,从不是说说而已。 方多病在庭院里左等右等,焦急地抱着剑来回走,还时不时看看方才两人离去的方向。 李相夷放心让他看着李莲花,虽说李莲花现在已经安稳睡下了,可方多病总是心里不安。 可围墙上簌簌声音响起时,只有李相夷一人回来了。 方多病赶紧迎上去,紧张地看向李相夷身后,等确定了只有他孤身回来时才松了一口气,随即问道:“那个人你认识吗?” 李相夷沉默片刻,道:“以前见过,刚刚认识了。” 方多病忽然直觉不对,“见过?在哪?” 李相夷:…… 看来李莲花说的没错。这臭小子脑子有时候傻的出奇,有时候聪明的要命。 但既然答应过方多病不再瞒他,李相夷干脆将连泉的事挑着能说的与他说了。方多病默默听着,在听到牧原拿走了冰片时猛地跳起来,道:“他把冰片拿走了?!” “你慌什么?” 李相夷拉着他在石桌边坐下,道:“四枚天冰缺一不可,这两枚在我们手里,对方定会自己找上门来。” “耐心等待吧。” 少年清冽的嗓音似乎有种安抚人心的感觉。方多病愣愣地点点头,被李相夷推着回房歇息去了。 送走了方多病,李相夷没回自己房里,而是转头进了李莲花的房间。 面容苍白的青年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沉沉睡着,然后即使不睁眼,却也能从他面颊上看出岁月留下的烟火。 手上常年干农活磨炼出来的茧子,鞋底上沾染的泥水,下意识挽到小臂的衣袖和袖口上沾染的水渍,无一不在说明,眼前这人似乎只是个为了生活而奔波的普通人。 可他曾经也喜着红衣,一柄少师纵横江湖,肆意骄阳。 李相夷坐在他床边,静静地看着。良久,他抬手,轻轻抚平了李莲花皱着的眉眼。 李莲花却突然睁开双眼,歪头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李相夷动作一顿,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道:“你醒了?” 李莲花身上实在没力,不想说话,只能眨眨眼。 李相夷给他倒了一杯水,扶着他靠在了床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喂给他。李莲花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两杯水,嗓子里干涩的紧绷才得以缓解。 但声音仍然沙哑,“嗯。” 床头的墙壁又冷又硬,李相夷干脆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絮絮叨叨地跟他讲了牧原的事。李莲花刚刚睡醒,毒素虽然消退,但身体上的虚弱还在。 他没什么力气,靠在李相夷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配饰还咯的人怪疼的。李莲花扭了扭,手撑在李相夷腿上,想换个姿势躺着。 结果李相夷还以为他身上难受,抓着他的手一抽,仔细把起脉来。 李莲花被拽的又摔回去,无奈叹气。只好维持着这个难受的姿势,听李相夷说完。 他听的头疼,“云彼丘来的时候,你去哪了?” 李相夷老实告诉他,“去了连泉的医馆找他,可人不在,我在他后院发现了个地道。顺着地道下去进了矿山,然后……迷路了。” 他说这话时只带了一点委屈,丝毫窘迫都没有。这话他对别人绝对开不了口,但对李莲花可就另当别论了。 李相夷想着,左右都是自己,还嫌弃什么。 他好不容易从矿洞里绕出来,结果就撞上了绑架方多病,要挟李莲花的连泉。 后面的事,李莲花就清楚了。李相夷也不再多说,只是把他重新塞回被褥里,叫他好好休息。 李莲花被厚重的被褥压的冒热汗,伸手胡乱拽着,有气无力道:“我睡不着……好热……” 他好说歹说,这才让李相夷勉强答应,去了一层被褥。等他折腾好一切,却又杵在李莲花床边,站着不动弹了。 李莲花抬眼看他,李相夷就低头回望过去。 “怎么了?” “……” 李相夷眼睫轻颤,良久,他轻声道:“回去,看看师母吧。” “李莲花,我们回家吧。” 第39章 近乡情怯 天光破晓,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床榻上,晃得李莲花眼睛疼。 他仰躺着半宿没睡,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凌晨时分才有些许困意。可刚刚被阳光一晒,顿时又精神起来。 李莲花来回翻了个身,最后还是爬了起来。可他的思绪还在为昨天晚上李相夷的话而烦闷。 碧茶之毒一直是李相夷抹不去的一块心病,一日不除,他一日不安。但如今有了药魔给的方册在手,解毒只是时间问题。 可对李相夷来说,这个时间未免太久了些。 金鸳盟毕竟是江湖魔教,才出了乱子,需要笛飞声坐镇。可这解毒方法缺了谁都不行,李相夷原本还算安定,可一经昨晚碧茶爆发,他便急躁起来。 他害怕的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李莲花心里清楚,无非就是没等笛飞声那边忙完,他因为碧茶先走一步了。 但李莲花也不打算提出来,那样只会徒增烦恼。还可能让方多病也跟着李相夷一起胡闹。 李相夷的主张也很简单,回云隐山找岑婆,问清楚牧原的事。若事实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那牧原的提议也未尝不可。 可李莲花不太赞同。 这十年来他都觉得羞愧而没有回去,虽然如今已经知晓了单孤刀的真正面目,但他师母岑婆的名头也不是什么秘密,李莲花就怕牧原是有心之人利用。 可他也实在思考不出,若牧原这话真是假的,那他的目的何在。 李相夷态度强硬,李莲花拿他没辙,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先回云隐山再做打算。 他们这次出发自然不能瞒着方多病,何晓惠虽然有心留两人再住一段时间,等美人汤建好了,玩上几天再走。 可方多病不干,何晓惠也不好强求,于是在午膳过后,亲自送三人上了莲花楼,驾马远去了。 莲花楼晃晃悠悠的上了官道,离小远城渐渐远去了。方多病临走前还从家里拿了一身厚重的狐裘披风,硬要李莲花穿上。 李莲花倒也没拒绝。他毒素刚褪,见了哪怕一点风都觉得遍体生寒,这身狐裘虽然过于厚重,但挡风保暖刚刚好。 他站在二楼台上,看向莲花楼前进的方向。顺着这个方向再走几日,就能到云隐山脚下了。 都说近乡情更怯,但李莲花却茫然起来。 等回了云隐山,他该怎么跟师母说? 说我那敬爱的师兄欺师灭祖,是个不折不扣的武林败类。说他从小到大其实一直在嫉妒我,甚至为此杀了师父? 李相夷知道这些,李莲花知道这些,但……这要他怎么跟师母开口? 毕竟在师母眼里,现在的单孤刀还是那个不慎身陨在江湖纷争中的大徒弟。而李相夷也早死在东海之战中。 他以什么身份,李相夷又以什么身份回去? 无数担忧和顾虑如同潮水一般,不断冲刷着李莲花。明明午后的阳光大盛,明明狐裘厚重,可他仍然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甚至心底渐渐生出了恐惧的寒意。 “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李莲花猛地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去,还未收起方才翻涌的情绪。李相夷看他面色不虞,便主动道:“你怕什么?” 他们是一个人,李相夷哪里不知道李莲花的担忧。 于是李相夷漫步走过去,拉着没说话的李莲花进了楼里,“外面风大,不要在这里站着。” 四周只有莲花楼摇摇晃晃的咯吱声,和轮子压在地面的震颤。二楼卧房中,李相夷给他倒了杯热茶,李莲花捧在手心里,用它暖着略微冰凉的手,没喝。 李相夷坐在他对面,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道:“李莲花,我们要回家了。” 他又问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 李莲花默不作声,李相夷也没有逼着问他。 他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抬手,捧着李莲花的脸,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少年清冽的嗓音慢慢的,几乎是用哄人的语气,跟对面的青年说话,“李莲花,那是你和我的家。” “你若是怕不知怎么跟师母提起单孤刀的事,那我来说。一切交给我就好。” “师母她会很高兴的,你没死,李相夷没死。你好端端的回家了。我们都回家了。” 良久,李莲花闭眼,眼角落下一滴泪珠来。 李相夷轻轻抱住他,抬手替他拭去泪痕。李莲花的手略微颤抖,但还是坚定地回抱住了他。李莲花身量虽比他高些,但此刻却将头埋在李相夷颈窝里。 李相夷没动,只是默默地抱的他更深。 ——————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方多病找了片空地,打算在这里过一夜。 李莲花昨晚没休息好,又劳费了心神,早早的睡下了。让李相夷和方多病自己解决晚饭问题。 他打着哈欠回了卧房,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李相夷翻出了在小远城临走前买的干粮,量不多,但可以熬锅粗粥来。方多病上楼去打算拔两根李莲花种的萝卜,留着李相夷一个人在一楼看着锅里火候。 李相夷百无聊赖地蹲在灶台前,他熄了火,盛了两碗粥出来,打算把剩下的给李莲花留着。 可门外趴着的狐狸精忽然站了起来,冲着不远处的密林叫了几声。李相夷抬眼看去,又转头多盛了一碗,放在桌上。 碗沿刚刚碰在桌上,有人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楼里,毫不客气地坐在桌旁,端起一碗就喝。 李相夷提醒道:“刚盛出来,烫。” 笛飞声顿了一下,于是吹了两口粥,又把碗放下了。 李相夷在他旁边坐下,道:“事情解决完了?” “抓了不少人。” 笛飞声自然还对小远城内的百川院耿耿于怀,他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惹了笛飞声,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无颜已经查明,当日在云彼丘跟前说自己是被笛飞声打伤的那个门生并不是百川院的人,也不是万圣道的。 于是笛飞声亲自出马,抓了那人送到金鸳盟审问,可惜问出的东西不多。 只知道这人背后的主子,似乎知道笛飞声在何晓惠的宅子里与李莲花他们见面,造谣生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笛飞声引开。 李相夷沉思片刻,还是将牧原的事给笛飞声说了,那人估计是牧原安排的。 “牧原?” 笛飞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问起了他们这一趟路程。 在听完李相夷的话后,笛飞声沉默下来。 良久,他道:“我的人近日掌握了些单孤刀的行踪。” “他们门派的人数不多,但行事诡异。前日刚刚查到单孤刀似乎派了不少人在离城附近。但具体要干嘛还没查清楚。” “但以现在来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你们。” 离城是距离云隐山最近的一个城镇,也是李莲花他们这趟路上的必经之路。 李相夷沉默着,他原本还在思考,若是单孤刀不会像原本那样出现在云隐山,那他该如何向师母证明自己的话。 但现在来看,单孤刀定会在云隐山现身,可能是来嘲笑李莲花,也可能是来抢冰片。 若是他真的来…… 李相夷冷笑一声。 那便不用走了。 第40章 离城 笛飞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踏着月色离去时,方多病才刚拿着萝卜下来,只来得及看到门外一抹暗红的背影隐没在黑夜中,和屋里桌上一个空碗。 方多病一愣,站在楼梯上歪着身子想要看清楚些。屋内的李相夷却忽然开口叫他。 “方小宝。” 方多病拿着萝卜看过来,李相夷面色有些阴沉,他把粥推在他跟前的桌子上,叫他先坐下。方多病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把萝卜放了下来,道:“怎么了?” 李相夷踌躇片刻,道:“等到了离城,多加小心。” 他话里有话,方多病也不傻,能看得出来。他忽然想起方才来过的笛飞声,便问道:“是笛飞声说的?” 见李相夷没否认,只是叫他不要多问。 “……等到了云隐山……” 他语气低沉,话说了一半又顿了下来,垂下眼眸不去看他。方多病还是第一次看李相夷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心里登时有一种古怪又不安的预感,“到了云隐山,怎么了?” “……” 良久,李相夷抬头,眼底翻涌着沉沉深色。他再开口,声音沉重的让方多病都觉察出不对来,“你会知道一切。” 我的一切,李莲花的一切。 和你的一切。 他说完,趁着方多病还愣神的功夫,转身上楼去了。 方多病这次却没有追过去。 狐狸精在桌下摇着尾巴,贴到方多病手边去舔他。黑黢黢的眼睛抬头去看,撞上方多病不明神色的面庞。 他下意识揉了揉手边的狗头,默默地把粥吃完,抱着剑去了莲花楼外的空地上,呆愣愣地站着。 夜里冷风习习,吹着剑穗一晃一晃。方多病看着那枚挂在自己剑柄上碧蓝通透的美玉,和淡色的剑穗,莫名想起了李相夷曾经的美谈。 那套曾在扬州江山笑屋顶,为博乔美人一笑的醉如狂三十六剑。 那次少年张扬让李相夷名满天下,从此武林之上无人不知,那位天下第一,李相夷。 那时的世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少年侠客,天下第一人,甚至剑神。 方多病无法想象,又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少年肆意的李相夷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李莲花。 他们是完全的两个极端,一柄利剑和一支莲花,如何也不能叫人想到一块去。可事实就明晃晃地摆在方多病眼前,他不得不信。 而在莲花楼二层的房间里,两双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李相夷斜靠在窗边,声音淡然:“若是单孤刀与他说起身世,该当如何?” 李莲花捂着嘴咳嗽两声,良久才道:“提前告诉他呢?” 李相夷回身看他,不赞同道:“那倒还不如让单孤刀来说。” 李莲花只着中衣裹在被褥里,他困倦的不行,圈着被褥来回翻了几下,无奈道:“明日再商量吧祖宗。” 他两眼一闭马上就要睡去,不再搭理李相夷。于是李相夷也干脆仰躺在床榻上,可他心思沉重,睡不着,就翻身去扒拉李莲花的胳膊,“我没有剑用的。” 李莲花半梦半醒地应他:“哦……去买一把。” 李相夷不依不饶,“买一把好贵,你给我出钱。” “嗯……” 李相夷凑近他耳边,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李莲花脸庞,吹动脸颊上那些细小的绒毛,“师母那有好多剑,我们回去拿吧。” 李莲花有点不耐烦他的问题,但还是好脾气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给他。 “可这段时间我用……” 李相夷在耳边叽里呱啦个没完,李莲花终于怒了。拽着被堵往李相夷脸上呼,把他脑袋猛地盖住,试图去捂住他的嘴,“困死了!” 他心想,李相夷绝对是故意的。 李相夷还真是故意的。 他拉下来头上的被褥,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最后在李莲花冷厉的目光中勉强闭了嘴,乖乖翻身,躺在他身边睡着了。 李莲花把被褥全卷在自己身上,不给李相夷留一点。年轻人身体好,挨点冷又没什么。 而这一夜,有人枯坐日出,有人安稳入睡。 方多病习武多年,熬一晚上没什么问题,只是第二天多少有些不太精神。李莲花看他那副样子,便赶着人去休息,转头指使着李相夷去驾马。 临近中午,漫山水雾在阳光下渐渐淡去。官道旁终于出现了一座不大的城镇。李相夷为应对离城的埋伏,早早跑去了城内的铁匠铺,打算先买一把剑用着。 李莲花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弄狐狸精,看它在自己脚边上蹿下跳。方多病则心思沉沉,坐在李莲花旁边,迎着微光歪头盯着他的侧脸出神。 仔细一看,这侧脸,与百川院里供奉的那张李相夷的画像,真的如出一辙。 方多病忍不住思考起来,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看什么呢?” 李莲花的声音打断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方多病啊了一声,茫然地看向李莲花,“怎么了?” 李莲花知道他有心事,干脆主动问起来,“方小宝,你最近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 方多病只含糊其辞地说自己没休息好,也不等李莲花的回答,径直站起身,说自己累了,要回去休息。 他歇了询问李莲花这么多年过往的心思,只觉得那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让李莲花再说一遍,也只能加深他的伤疤,无甚作用。 方多病忧愁地长叹,把自己摔在了床榻上。 这几日都相安无事,李莲花仿佛又回到了那十年的清闲日子。浇菜,养花,种地。还多了个李相夷能帮他打下手。 方多病竟诡异地产生了种,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的错觉。 只不过,越是临近离城,临近云隐山,李相夷心底那股隐隐的不安也愈发强烈。 而这种不安,在夜晚看到了牧原带着一群刺客杀到莲花楼门前时,终于得到了具象化。 对牧原这副气势汹汹的架势,方多病瞬间警觉起来。他下意识挡在李莲花身前,戒备地看向对面懒散至极的牧原。 李莲花拍拍他的肩膀,从身后走了出来,越过人群直直看向后方的牧原。 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牧原先是一愣,赶紧吐掉了嘴里的草叶,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兴奋道:“是李莲花吗?” 他明显还记得李相夷那晚说过的话,当即对李相夷道:“他醒了,是不是代表你能把母痋给我了?” 然后,就听见李相夷淡淡道:“我没说过这话。” 李莲花不曾言语,一直在暗暗打量着牧原。他看这少年似乎年岁不大,眉眼与谈吐间都能看出是血域人。 按照李相夷说的,这人的思考方式似乎与常人不同。李莲花思及至此,忽然朗声问道:“小兄弟,你今日带这么多人来,是要干嘛?” 牧原十分干脆回答他,是单孤刀的命令。 叫他带人埋伏在这里,李莲花与方多病可以放过去,但最好把李相夷杀了。 毕竟对于单孤刀而言,李相夷就是个意料之外的变数,是个不稳定的存在。 李莲花默不作声地收回打量的目光,道:“既然你想要母痋,那今日不妨离去,放我们一马?” 牧原却为难地摇了摇头,“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做到啊。” 他话锋一转,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我也不想拦着你们,这样吧。” 牧原抬手指去,扫过跟前一群人,道:“把他们杀了,我就放你们过去,如何?” 第41章 师母 “把他们杀了,我就放你们过去,如何?” 如何? 被指着的持刀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大部分都没有说话,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忍不住出声询问他,“牧长老,你这是做什么?” 牧原笑而不语,他这人最讲诚信。 但也讲自己利益。 为那罗摩鼎内的业火子痋,才选择向单孤刀效力,这确实不假。可这一次,有另外一条更好的路明晃晃的摆在自己眼前。 与单孤刀不同,牧原可是真切见识过李相夷实力的。他完全不想正面对上这位天下第一的锋芒,毕竟上一个敢这么干的,坟头草都数丈高了。 见牧原不做回答,众人这才有些慌乱起来。他那些奇形怪状的蛊虫在门内是有目共睹的存在,这些人最大的底气也是来自牧原。 可他现在摆明了不打算动手。 对面众人渐渐吵嚷起来,李相夷与李莲花对视一眼。李莲花默默地拉着方多病回了楼里,只在转身时道:“你快点啊。” 待身后关门声响起,李相夷这才上前,几步走出楼前阴影,站在了皎洁月光下。 一人,一剑,与来人对峙。 李相夷沉默着拔剑,那剑只是他白日时候去铁匠铺买来的试手作。剑身暗沉无光,连剑刃都粗糙无比。甚至剑出鞘的时候,有人忍不住讥笑出声。 下一瞬,相夷太剑重现世间。 少师剑能扬名天下,牢牢刻在每一个人心中,靠的从来不是它神兵利器。 而是李相夷。 即使他现在手里这把剑出师无名,甚至算不上好用,可到了这位天下第一手中,仍然短暂地绽放了它此生最璀璨的时刻。 红影诡秘,几乎是在瞬息间划开了前面几人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甚至惨叫都没有,打头阵的几人便血染衣襟,倒在地上。 李相夷面无表情地屠杀着一个又一个,全程几乎称得上是碾压。即使对方人数众多,但比起他来还是完全不够看。 牧原懒散地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最后一人尖叫着,被李相夷一剑穿胸。那人死前还一脸惊惧地转头看向牧原,惨声喊他救命。 可牧原只是皱眉看他,直至全军覆没。血染红了草地,微风拂面吹来,卷起浓重的血腥味,慢慢吹动了李相夷的衣摆。 牧原歪头看他,忽然道:“我很不明白一件事。” 李相夷甩去剑上残血,转头看了他一眼。 “有很多时候……比如就像刚才。” 他抬手指向地上最后倒下那人,语气里满是探究的真诚,天真又诡异的残忍,“明明已经是必死的局面,没人会来救他,他也知道。” “那为什么,人要垂死挣扎?” “……” 那个浅显易懂的答案就在嘴边,即将呼之欲出。可李相夷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说不上来。 他正踌躇着,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身后忽然顺着风飘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低沉又真切。 “垂死挣扎,不过人之本能罢了。” 李莲花斜靠在门旁,身后是方才被他强行拉进楼里而愤愤不平的方多病。 李莲花看向牧原,对方也在看他,“这位牧公子。” 牧原眼睛一亮,赶忙应了一声。 李莲花侧身,让出进莲花楼的路,浅笑着邀请他进来一叙。 牧原这次来是为两件事。 其一就是带人截杀李相夷,这是单孤刀的命令。 至于这其二,则是过来看看李莲花。 牧原自然不知道李莲花的真实身份。他想的很简单,既然李相夷已经承认了身份,那李莲花估计真的是对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哥哥。 他坐在李莲花对面,摩挲着下巴,细细打量着他。眼神略带三分欣赏与探究。李莲花佁然不动,任由他看。一旁的方多病却是戒备地盯着他 毕竟牧原现在的立场模糊不清,他既听命于单孤刀,又跟李相夷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话。可方多病每一次看他,都感觉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种感觉称得上是天真,冷漠。又对万事万物有种怪异的好奇。回答问题的方式也很奇怪。 可具体是哪里奇怪,方多病又说不出来。 他这样想着,就这么出神地看着牧原,连李莲花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过来。 牧原看够了李莲花,这才把目光移到方多病身上,打量了他两眼,“哦,我好像见过你。” 他说完,又苦思冥想起来,然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那个大宅子里,给李莲花看门的那个?” 方多病:? 他懵了一会,顿时炸了。拍桌怒道:“什么叫看门的?!那是本少爷的家,本少爷的院子!李莲花只是住在那罢了!” 李莲花对他这一点就炸的脾气早就习惯了,拉着他的袖子,好说歹说是让方多病消了气。他撩起衣摆重新坐了下来,对着牧原重重地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就喝,不想去看他。 牧原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想多做停留。只是临走之前,李莲花忽然问他,“单孤刀派你带人截杀我们,你那边全军覆没,这你回去了怎么交代?” “嗯?” 牧原耸耸肩,道:“我只是照着他说的做了而已,成不成功,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他也不想继续在那待着了。 他与单孤刀的关系说到底也只是交易,单孤刀给他业火子痋,牧原帮他收集冰片,听他命令行事。他一没把柄在对方手里,二也不受单孤刀置喙。 说的无情一些,就算是牧原现在直截了当地走人,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他不能走,或者说,现在不能走。 牧原是个聪明人,李相夷也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在李相夷没见到岑婆,查清楚牧原说的是真是假时,牧原不会上杆子贴过来,自然,也不能现在就离开单孤刀那。 毕竟以单孤刀那样疑神疑鬼又偏执疯狂的性格,怕不是牧原前脚刚走,下一刻就得带人直接来找李莲花他们的麻烦。 走之前,至少得处理干净这些身后琐事,以免惹得李相夷不快,不给他母痋。 牧原哼着陌生的塞外小调走了,他深紫色的背影消失在漆黑夜幕下,很快不见了踪影。 李莲花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李相夷嗯哼一声,“他没必要撒谎。” 毕竟事关师母,以李相夷的性格,自然会回去问个明白。 过了离城,再往前一段路就是云隐山脚下。莲花楼晃晃悠悠的又走了两日,这才瞥见了那大山的真容。 云隐山下常年弥漫着大雾,人一进去便迷失方向,不多时就迷迷糊糊的绕出来。外人可能不知,但李相夷自然清楚。这哪里是什么雾气,分明是岑婆布下的迷阵,为了防一些心怀不轨之人。 李相夷与李莲花自小在云隐山长大,绕开迷雾手到擒来。他们将莲花楼藏在山脚下,三人出发,绕着阵眼,七拐八拐地进了山。 临近家门,李莲花罕见地沉默下来。他心思沉重,但对家的思念又在无限拉长,撕扯着本就纠结的心。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境,三人上了山顶,到了一处园门前。大门紧闭,云雾弥漫,丝毫生人气息都没有。 几人稍微往前一步,那门旁的两根柱子便突然翻转过来,数道箭雨从柱子中弹出,射向三人,却扑了个空,全都扎在了地上。 “何人扰我清净!?” 威严,厚重的沉重嗓音从园内传来,荡开层层雾气,围绕在三人身边。 方多病后闪躲开,朗声道:“岑婆前辈!” “天机山庄方多病,携您徒弟李相夷前来拜访!” 那飘来的声音顿了顿,又带着股彻骨冷意再次传来,“相夷?哼,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打着他的名头来寻我这老婆子出山。小子,我劝你从哪来赶紧回哪去。” 第42章 山雨欲来 这些年有太多人打着李相夷的旗号招摇撞骗了,岑婆自然不信。她冷哼一声,转身甩袖便走。打算一会去山下再巩固迷阵。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身后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少年清冽脆亮的嗓音,“师母!” 门外的方多病一愣,转头看向李相夷,刚想纳闷他喊什么,要喊也是李莲花喊。 李相夷全然不顾方多病投来的目光,他仍然大喊,“相夷回来看您了!师母给相夷开开门吧!” “……” 园内久久不回声。 岑婆颤抖着身体,僵硬缓慢地转头看去,瞬间红了眼眶。 真正的李相夷的声音,她怎么会不识得呢? 但这么多年,来打着李相夷旗号的人太多,真的太多了。遥想起十年前,她那大徒弟单孤刀匆忙赶来,说李相夷与笛飞声决战,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她年岁已大,听闻这消息险些昏死过去。漆木山闭关时得知此事,竟急火攻心,走火入魔直接去了。还没等岑婆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又紧接着传来李相夷身陨东海,单孤刀战死扬沙谷的消息。 短短几天内,两位徒弟与老头子接连去世,让岑婆一夜之间几乎垮了身体。她不敢真的信,信那个少年肆意的李相夷会真的葬身东海,于是拖着病体出门去找。 可等她出了山,火急火燎地赶到东海,听到的却是四顾门已经解散的消息。 那时距离李相夷坠入东海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岑婆知道四顾门是李相夷的心血,他若是真的去了,四顾门才会跟着解散。 她绕着海边找了一圈又一圈,始终不见李相夷的身影。终于心灰意冷,回了云隐山,从此避世不出。 可如今,门外响起的,却真真切切是李相夷的声音。 是她那个早已陨落东海的徒儿。 岑婆几乎站不住脚,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在手触摸上冰冷门扉时,仅仅停顿了一刹那。 下一刻,山庄的门被猛地从里推开。 古朴,静谧又熟悉的气息从门内涌出,吹醒了那些曾经属于李相夷的回忆。 岑婆颤抖着手推开门,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眸倒映了青年猩红的眼眶和呆愣的面孔。他长相与岑婆记忆中的李相夷有八分相似,开口时却不复曾经少年的意气风发。 “……师母……” 在李莲花背后,李相夷探出半个身子,笑盈盈地推着李莲花,一起扑到了怔愣在原地的岑婆怀里。 “师母!” 李相夷真心实意地欢喜着。 岑婆不知所措地搂着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她自见到李莲花第一眼便认出了,这历经沧桑的青年正是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李相夷。 可,这又是谁? 岑婆拉着李相夷看了又看,原本对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又被疑惑冲淡,李相夷任由她摆楞,面对岑婆不解的目光,他笑道:“我也是李相夷啊,师母。” 他说着,往李莲花背后一扑,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凑近贴在一起,一起挤到岑婆跟前,就像儿时撒娇那般,“师母你看。” “师母,是相夷回来了。” 方多病直到进了门还是懵的。 他从纳闷李相夷喊什么师母,到岑婆开门,再到他拉着李莲花一起喊她为师母,一直都是懵的。最后进山庄都是李莲花拉着他。 岑婆年轻时曾和漆木山行走江湖,自诩也见过各种大风大浪了。可像今日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多少也叫她心中惊疑。 面前两个徒弟,李相夷还是如十年前刚入世那般,一身张扬肆意的红衣,意气风发又性子跳脱,独有少年人的心性。 可他身旁的李莲花大相径庭。明明是春意正浓的时节,他身上披着的狐裘大衣厚重无比,面色上却仍然是病入膏肓一般的苍白无力,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病弱来。 岑婆实在无法想象,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能让昔日里风光无限的李相夷,成为如今的李莲花。她满眼都是心疼,如同以前那样,下意识伸手去摸李莲花的头顶。 可手伸到了一半才发现,如今李莲花的个头,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岑婆满心忧思地放下手,手掌底下却拱进另一团毛茸茸的脑袋。 李相夷凑过来,挨着岑婆笑嘻嘻道:“他长得高,师母摸我!” 李莲花被挤到一旁哭笑不得。岑婆看着李相夷愣了一下,但还是笑着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心底那点愁绪也被驱散,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老妇人身上熟悉的药香和皂荚气息让李相夷心安不少。他闭上眼,仔细感受着头上那只有些粗糙但很温暖的手,这才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终于,李相夷回家了。 李莲花也回家了。 —————— 俗话说,出门饺子落地面,三人还没吃午饭,岑婆便煮面去了。李莲花本想过去跟着打打下手,李相夷却把他赶出来,不让他闻烟气。结果一转头,他也被岑婆踢了出来。 岑婆在屋里骂一声,她可对李相夷心知肚明,“你小子少来嚯嚯我的厨房。” 李相夷撇撇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重新站起,跟着李莲花出去,一点点漫步走遍了这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即使发生些许变化,李莲花却还是能看出来儿时的痕迹。他怅然若失地看着不远处房瓦上逐渐升起的炊烟,酸痛整个心房。 有十年……未曾回来了。 方多病一步一缓地跟在两人身后,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李相夷忽然转头看他,面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促狭的笑,道:“我之前让你猜一下,我跟李莲花的关系,你猜的如何?” “……” 方多病蹙眉抿唇,欲言又止。万般无奈又复杂的心情,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喜悦和震惊。他听完李相夷的话,最后只能憋屈地挠挠头,嘟囔道:“这谁能猜的到……” 他一直以为真的如李莲花所说,李莲花是李相夷,李莲蓬是他的弟弟。又或者相反。 却压根没想到,这两人双生同源,压根就是一个人。 方多病心底安慰自己,猜不出来也确实不能怪他。毕如此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怕是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见他在身后作沉思状,李相夷这才忍着笑意转头,冲李莲花眨眨眼,悄声道:“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李莲花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叹气无奈道:“一个你,一个老笛。都快把方小宝气死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略带严肃,道:“这次回来办正事要紧,牧原是敌是友暂且不明,这人性格迥异,我怕他会对师母下手。我们办完事立刻离开,别叫他钻了空子。” 李相夷笑而不语,只道:“牧原的事不急,今晚……我们还有事做呢。” 他拉长了声音说话,末尾带了点意味深长。李莲花直觉此事不对,毕竟他与李相夷归根结底都是同一副性子,这小子的心事根本瞒不住自己。 同样的,自己也瞒不过他。 这似乎是两人的一种诡异默契,相生相克又纠缠不清,无法用任何一种感情去度量。对自己,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都清楚的很。 李莲花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年轻的李相夷,对方回过来一个笑。 怎么能纠缠的清呢。 第43章 往事 炊烟飘飘,云隐山终年不见的烟火气重现。山顶庭院的饭桌旁,正有四人对坐,嬉笑打闹着吃着晚饭。 芩婆今年已经年近古稀,不知有多久没见到过这般热闹了。她原本还是有些怪李莲花,失踪十年也不肯回来看看 。但如今见了徒弟这副样子,心里终究还是被心疼填满。 于是又给李莲花多添了一碗面。 多吃点,看给孩子瘦的。 李相夷看见这一幕登时不干了,他举着碗嚷嚷着也要芩婆给他盛。芩婆弹他一下脑门,也给盛满了碗。 方多病在三人旁边看的一愣一愣的,他机械地举着碗吃面条,嚼也不嚼直接下咽。只觉得眼前一幕竟如此魔幻,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日。 跟两个李相夷一起吃饭也就罢了,还能看到李相夷跟个小孩一样撒娇耍混!?? 天,何女士,您儿子出息了。 芩婆对方多病还是留有好感的,这小子与年轻时候的李相夷别无二致,就是单纯了点。她看着方多病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目露担忧。 李相夷秃噜完面条,宽慰她,“他没事,跟您一样,有点惊讶罢了。” 方多病手里的碗险些没拿住。 他稀里糊涂的吃完了面条,拿起剑就拱手告辞了。三人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芩婆忽然道:“相夷。” 李相夷和李莲花齐齐转头看她。 芩婆:…… 李莲花问道:“您在叫哪个呢?” “……大的那个。” 芩婆稳了稳心神,再次接受了自己有两个小徒弟的事实,对李莲花道:“我观那方家小子步伐中有几分婆娑步的影子。你这是打算收他为徒?” 李莲花应了一声,“他资质不错。” 他意有所指,“况且,我这也是为了给某人回应以前的诺言呀。” 李相夷知道他这是在点自己,当即回瞪过去,不客气道:“说的好像不是你不是李相夷一样。” 李莲花忍着笑,把当年赠剑给方多病的事说了。李相夷原本撑着头听着这事,却忽然想起关于方多病的身世。 他原本轻松愉悦的心情顿时像被泡了冷水一样,沉浸下来。 这副模样自然瞒不了芩婆。李相夷面对两人的询问,只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这件事……他有知情权。” 李相夷不可能直说自己知道的一切,只好拜托芩婆打圆场,把这事先跟方多病讲清楚。事关自己的徒孙,芩婆自然也乐的配合李相夷的说法。 单孤刀师从云隐山,芩婆的话多少也有些说服力。李相夷打算的很好,毕竟今晚单孤刀可能就得现身,到时势必会牵连到方多病的身世。 而若是那时才叫方多病知道,恐怕这小子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落了心病可就麻烦了。 等收了碗筷,天色渐渐暗下去时,李相夷朝芩婆问了关于牧原的事。 这个古老又久远的名字勾起了那些早已忘却的过往。芩婆听着李相夷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面色也逐渐阴沉下来。 等李相夷说完,她长久地叹了口气,老人深邃平静的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户,看向了卧房墙上挂着的一把残破断刃。 “……牧原啊……” 芩婆端起茶杯,思考了一会,缓慢地讲起了被岁月尘埃掩盖的过往。 她与漆木山早年闯荡江湖时,为了追查一件怪案的真相,跑了一趟血域。在那遇见了牧原的师傅,木多识。 他当时还只是血域蛊术大家的一名弟子,得了两人的帮助才炼就了百成大蛊,获得了下一任长老之位的提名。 三人结伴,曾在血域同行过很长时间。他们看山海,过深谷,甚至一起逃过命。那时候的几人年纪极轻,仗着武功好,胆子又大,做的那些事简直称得上胡作非为。 四年时光很快过去,芩婆收到了来自中原好友的求救信,便与漆木山急匆匆赶了回去。木多识被家族绊住脚,即使有心跟着他们去中原逛逛,但仍然没有如愿。 沧海桑田,三人分别,这一分,便是数十年没有再相见。 芩婆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看着挤在一起听她说话的李莲花三人,语气平淡,继续道:“等我们回了中原,解决了我好友的难处后,又碰上了大熙与邻国边境摩擦。当年的武林也不太平。恐有战事,我与木山担忧边境百姓,便干脆过去建了个临时的门派,用于安置因战火流离失所的百姓。” “又过了五六年,战火平歇。我们当时回到云隐山,却又听闻李家传来噩耗。” 芩婆的声音顿了顿,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略微收紧,但还是决定说出这件事,“李家祖上是从皇宫里出来的,这些年来积攒了不少家财。他们得罪了附近的山匪,又有恶仆与他们勾结。山匪觊觎李家的财富,连夜下了山。等我们赶到时,李家……” “……已经被灭了满门,只有当时你,和你的哥哥逃了出来。” 李莲花闻言瞪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茫然与不可置信,低声重复着芩婆的话,“……哥哥?” “……我……我有过哥哥吗?” 李相夷默不作声,只是伸手过去,轻轻圈住了李莲花无意识摩挲的手掌。他手心冰冷,连厚重的狐裘都不能给这副羸弱的身子驱寒。 “你母亲当年生了二子,一个是你,李相夷。一个是你哥哥,取名为李相显。” 芩婆的声音低沉下来,她平日里说话时嗓音略高,自带一股威严,此时显得有些和蔼,“我与木山在城镇四周找了数月,终于在隔壁镇子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你。可相显当时已经发了高热,因病离世。” “他临走前,把身上仅剩的一枚玉佩给了一旁的单孤刀,拜托他照顾好当时还是幼儿的你。” 李莲花只愣愣地看着芩婆慢慢颤动的嘴唇。 他……他以前是有过哥哥的……? 但儿时模糊的记忆中,只有当时还是乞丐的单孤刀塞给他的一块硬邦邦的馒头。 芩婆见他神色不虞,赶紧转移话题,继续道:“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我与你师傅出门去的那一次吗?” 李莲花低头不语,李相夷皱眉回忆了一下,十五岁……确实有这事。当年师母把他和单孤刀留在山上,自己急匆匆和师傅出门去了,半年多才回来。 当年她和漆木山从血域回来时,曾给木多识留下过口信。叫他以后若是有什么麻烦,尽管传信到云隐山来找。 而在李相夷十五岁那一年,一封信混合着血气被送到了云隐山上。 那一年正是木多识家族夺权之争,早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时,木多识直觉便不对。 他传信于过去的两位好友,原本想让他们带着牧原先行离开,却不料自己在接牧原的路上遇到了变故。 牧原的母亲被蛊虫活生生啃咬而死。而牧原当时扯着头发,看到了母亲的死状,直接发了疯。 他的蛊术是家族中天赋最强者,修炼到最后,连师父都只能与他平分秋色。害他母亲死去的几个始作俑者当场被啃的剩了白骨。 剧毒的蛊虫在牧原暴怒,毫无理智的状态下直接在庭院里爆发,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吞没了后院。他的几个哥哥闻讯前来阻止,但随后皆以失败告终,被吃的倒在了血泊里。 最后是木多识以心头血为引,用他当年做出的唯一一只百成蛊勉强压制住了牧原,以一条手臂和十年寿元为代价,才让牧原清醒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这次的刺激太大,牧原醒来后半点记忆都没有了,甚至不记得母亲已经死去。 这次变故为幸存下来的牧原大哥找到了理由,他借机在几个长老的扶持下登上了家主的位置,又以全族之力追杀牧原,这个曾经的家族第一天才。 木多识最后带着牧原勉强逃了出来,芩婆与漆木山为两个人断了后路,护着师徒二人逃到了大熙的边境。 那还有当初芩婆与漆木山为百姓建立的门派残余,虽然仅剩不多,但门中人还是谨记着两人对边境百姓的恩情,收留了木多识师徒二人。 一直到木多识去世,牧原这才重新回了血域。他本打算去拿回最后一点属于母亲的东西,但结果被家族的人发现,被迫东躲西藏。 直至前不久,他才终于摆脱了这种日子,来到了中原腹地。 第44章 师兄 问清楚了牧原的事,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李相夷像倒豆子一样,把这段时间的事都讲给了芩婆听。李莲花在旁边跟着听,几次三番想要纠正李相夷那些对自己伤势的添油加醋。 芩婆一大把年纪了,这回还是近年来头一次这么生气。李莲花好说歹说劝她放下了剑,免去了云彼丘被砍的遭遇。 芩婆恨铁不成钢地狠瞪他一眼,拽着李莲花耳朵开始数落。她怒火中烧,手里哆哆嗦嗦的连剑都拿不稳,索性一把摔在了桌上。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以前那么一个桀骜不驯,受了丁点委屈都要讨回来的小徒弟,为什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了?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芩婆对他那副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模样恨的牙痒痒,身中剧毒,被害至今,他居然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不恨了便全都放过了。可她落下的巴掌在看到徒弟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时,却又停滞在空中,偏偏下不去手。 真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她与漆木山一生无子,收了两个徒弟,是真心当亲生的看待。可如今大徒弟不仅失踪,还害得她小徒弟落得如今。 芩婆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阵恍惚,捂着额角跌坐在了石凳上。李相夷与李莲花一惊,连忙冲到她跟前,却见芩婆摆了摆手。 “……唉……” 她长叹一声,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与痛心。长久的沉默后,李莲花听见她道,“罢了……” “……既然回家来了,那便在这安生待着。等你这毒什么时候解了,什么时候再跟我提下山的事。” 李莲花抬头欲言又止,芩婆登时便狠瞪过去。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安分在地上跪着。 芩婆看的他糟心,赶紧挥手叫李相夷拉他出去了。眼看着两个徒弟出了屋子,又关了门,芩婆这才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那柄残破断刃。 断刃残破不堪,隐约能看出来是一把长剑的碎片。刃身已经生锈了,实在是有些年头。只有刃身与刃柄相接的护具上模糊地刻着几个字符,已经看得不太真了。 芩婆取下断刃,手指摩挲着剑柄末端,最后叹息一声。 —————— 李相夷拉着李莲花出了门,走在庭院前的竹林前。 陈述往事花了太多时间,此时天色渐晚,月亮已经冒了头。晚风刮的有些大,李莲花拢了拢狐裘,仰头看着风吹的竹叶簌簌。李相夷走在他身后,忽然道:“你去看个东西。” 李莲花回头看他,“什么?” 两人相隔而望,竹叶飘落在李相夷衣襟上,被他抬手扫开。红衣少年眉眼间沉沉,抬眸仰望,“去看看在你以前住的卧房吧。叫方多病一起去。” 李相夷说着,抬脚慢慢走到李莲花面前,为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道:“看完去找师母,把方多病的身世说了。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 李莲花低头瞥了眼他收回去的手,“你去哪?” “去见个故人。” 李相夷足尖一点,飞身踏上竹林,只单脚踩在竹竿上,回头望看他,李莲花也抬头,两人四目相对,李莲花听见他说,“回去吧,李莲花。” 红影翩然消失在月色中,李莲花站在原地久久不语,才在方多病的呼唤中回了院子。 两人回了李莲花儿时的卧房,他还记得李相夷说的话,感念过去时还不忘找东西。最后方多病在以前单孤刀的床榻上翻了个木匣出来。 木匣被抱在枕巾里,伪装成枕头的模样躺在床榻上。李莲花沉默着拆开盒子,只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他与单孤刀从前的小物件。 有木制的粗糙刀剑,小玩具,甚至还有一些逢年过节时李相夷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这些在李莲花眼里,都是过去生活的回忆。他正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出神,却冷不丁的被塞了一只小银弩到手心里。 方多病收回手,翻着这些东西,皱眉问道:“这些……怎么都坏了啊?” 坏的? 李莲花一愣,低头看向那只弩,果然见那银白色的弩身上有几道无法忽视的裂纹。 不止是这只弩上,方多病干脆把匣子里的东西全倒在桌上,让李莲花去翻。他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些物件都是坏的。 锦囊被扯坏,刀子割开。木剑木刀之类的玩具是被折断的。能看出是人为,绝不是保存时间太长的缘故。 李莲花近乎茫然地翻看着这些东西,忽然,他的目光被搁放在一旁的木匣吸引了过去。 匣里歪歪扭扭地刻着李相夷的名字,这些字似乎是随着刻字人成长的时间,一点点刻上去的。刻法从生疏到熟练,但不变的是这字中满溢出来的怨毒和咒恨。 每一个李相夷的名字上都被打上了叉,李莲花伸手,用柔软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裂痕,室内一度陷入沉默。 即使方多病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由来,可光看着这些被恶意毁坏的物件,和匣底刻着的字就能感受到,这人一定对李相夷恨入骨髓。 方多病对这个人有个猜测,可他不敢说出口。 亦或者,他不敢在李莲花面前说出口。 于是他在一旁等待了很长时间。良久,李莲花慢腾腾地站起身,双眸低垂着,看不清神色,一直没说话。方多病沉默着将桌上的物件全扫到木匣里,重新盖上。 “……李莲花……” 方多病踌躇着开口,想要安慰安慰他,但不知从何说起。 尽管李莲花早有准备,但当他接触到这些真实后,心底又忍不住地发酸发苦,无所适从。 他当亲哥哥一样敬重的师兄,原来真的从儿时便恨他入骨。 李莲花茫然地看向方多病,不知不觉已然红了眼眶。方多病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也没哄过人,但他还是立刻扶起了李莲花,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等李莲……李相夷回来了再说。” 他话音刚落,李莲花却陡然顿住,紧急着攥住了他的手,声音猛地决然起来,“快,去找师母。” 他想明白了。 李相夷特地叫他来看这个,又赶着要方多病知道他身世的秘密,是为什么这么着急。 方多病不知他心中所想,但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两人匆匆出了卧房,去了芩婆院子。 ———————— 李相夷并没有离云隐山太远。 他下到了山脚,随便找了棵树靠着。不过片刻,几道青灰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他们身形与夜色混为一体,难以察觉。 “主上。” 为首的封磬单膝跪地,冲李相夷颔首行礼,道:“您要我们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万圣道的人马已经封锁了整个云隐山,把朝圣门的人全部包围。单孤刀也在范围内。” 第45章 李莲花,你看清了吗 李相夷自莲花楼从小远城出发开始,便一直在布局。 布这个,杀单孤刀的局。 他早在三天前便暗地里联系封磬,召集万圣道的人在后面悄悄跟着。单孤刀失去了最大的底气,这次来云隐山也定会对李莲花出手,试图抢走那几枚在他们手里的冰片。 他虽然极度自负,但绝对不会傻到一人对上他们四个。单孤刀定会带着门下所有人逼山。但现在,估计除了单孤刀自己以外,其余埋伏在山里的人都已经在万圣道的控制之下了。 李相夷叫封磬在山下隐蔽好,转身入了树林,朝山上走去。 此时月已上中天,万籁俱寂。簌簌微动的树林中只能听得见红衣少年负手前行的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座庭院在树影中渐渐显露出来。 李相夷慢慢抬头看了过去,侧耳细听,后院的位置有些吵嚷。 他不再迟疑,足尖一点,飞身进了庭院。 李莲花为芩婆点了安神香,那香是他早年中毒时,夜间睡不着调配的,效力非凡。见芩婆睡下了,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 方多病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此时浑浑噩噩,满面怅然。到了庭院外。他茫然地握紧尔雅剑,抬头望向李莲花,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李莲花转身时,狐裘随着他的动作摆动。那抹纯白在浓重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引得方多病抬头看他。 “方小宝。” 李莲花对上他一双愣神的双眼,轻声道:“你……先回天机山庄吧。” “师母今日所说之事,句句属实。但你若是不信,便回去找何堂主……” 方多病却低垂下眼眸,闷声打断他,“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李莲花收了声,见方多病忽然抬眼看过来,眼眶略红,道:“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 方多病咬了咬牙,一步步朝李莲花走去,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肩膀,再抬眸间,双眼便泛了猩红。 “李莲花……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今天这么急切告诉我这些?” 方多病心底直觉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隐隐不安。 李莲花只是抓着他的手放了回去,道:“今晚他会来。” “……谁?” “单孤刀。” 这仅仅是李莲花的猜测,但单孤刀若是真的来了,那以李相夷的性子,必定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一个人在濒死时的挣扎,当年的李相夷见过太多,太多了。李莲花完全不敢想象,到那时的单孤刀会做出些什么来。或者说,对方多病做些什么。 夜风习习,林外异常寂静。李莲花却突然抓着方多病的胳膊,将他狠狠往身后一扯。自己则猛地扯下狐裘,甩向半空,拉着方多病退回了屋檐下。 下一刻,尖锐的破空声袭来,一抹亮色从狐裘中心贯穿而出,正正扎在两人方才站着的位置上。残破的狐裘被刮到刀身上,垂落在地,纯白的皮毛上沾染了尘土。 那是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钢刀。 李莲花心中一沉,抬头望去,看见一道黑袍影子从空中落下,华贵的黑金靴毫不避讳地踩在了狐裘上。 来人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恨意与隐隐快感。他慢慢摘下了袍子的兜帽,露出那张李莲花追寻了整整十年的脸庞。 单孤刀抬眼看去,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来,“好久不见啊。” “师弟。” 方多病的胳膊猛地一疼。 李莲花攥的用力,但也及时放开了握着他胳膊的手。他背对着方多病,一步步往前走着。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他视做亲人的师兄。 他脑中不断回闪着过往的点点滴滴。乞儿时那块硬邦邦的凉馒头。练功练到手掌磨破,单孤刀给他上的药。初建四顾门时,对月许下的,匡扶武林正义的豪言壮志。 “……都是假的吗?” 李莲花呆愣地看他,眼眶猩红,喃喃道:“……我找了你十年……” 他平日里的散漫淡然全数被打破,欺骗的痛苦和愤怒冲昏了头,李莲花死死抓着衣袖,即使搁着一层衣料,掌心也被掐的泛红。 “我找了你十年,十年!!” 泪珠一点点滚落,打在他的手背上。李莲花浑然不觉,只茫然地看着单孤刀,眼底透着十年来都没动过的怒火与怅然。 可单孤刀觉得快意极了。 他满面的笑几乎掩饰不住,近乎癫狂地嘲笑着李莲花,嘲笑着他这十年光阴的所作所为。欣赏着这份由他亲手造就的痛苦。 方多病一把抓住了李莲花的手,把他拉回身边,戒备地看向单孤刀。记忆中,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这个所谓的生父了。 儿时的那次,他还坐在轮椅上。单孤刀找到他,说要教他武功。可那把沉重的刀却实在挥舞不起来。 于是单孤刀一气之下咒骂他,并断言,你这辈子都没有什么成就。 后来,却是李相夷拿着一把木剑递给方多病,叫他好好锻炼基础,甚至许诺收他为徒。那时的方多病体弱多病,许多人劝李相夷,天下那么多有资质,天分的。为何偏偏要收一个病秧子? 是啊,为什么偏偏要收一个病秧子。 也许是他妄自菲薄了,但这话曾经方多病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 但现在,即使不需要李莲花的答复,他也一样找到了答案。 单孤刀面对这个亲生儿子还算有几分耐性,他对方多病伸出手,面露慈悲,施舍一般,道:“方多病,我的大业既成。你若是现在到我身边来,我便能看在天机山庄曾养育了你的份上,饶过他们。不然的话……” 方多病却丝毫不承他的情,冷声道:“你这份施舍,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单孤刀哈哈大笑几声,忽然伸手指向李莲花,声音嘲弄,“你要跟着他?跟着一个将死之人?” “碧茶之毒天下无解,若不是那一成扬州慢护他至今,你以为李相夷凭什么还能活着?他又有几日可活!” 单孤刀渐渐冷了面色,看着方多病不为所动,仍然护在李莲花身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偏偏向着外人! 仇怨自内心深处滋生,发芽。单孤刀过于偏执,愤恨,阴冷的目光犹如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信子,死死地盯着垂头不语的李莲花。 所有人都是这样!师父师母只看得到李相夷,四顾门也只认李相夷,如今就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要帮着李相夷说话! 若不是封磬突然叛主,他又怎么会如此唐突,冒险找到云隐山上来抢回冰片? 思及至此,单孤刀不再打算同两人费口舌之争。他上前一步,拔出了钉在地上的钢刀,抬手指向方多病,一字一句道:“方多病,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把冰片给我,到我身边来。” 方多病毫不犹豫地反手拔出尔雅,回指过去。冷声道:“本少爷说了,今日这冰片你带不走,李莲花,你也别想伤他。” 自始至终,他的脚步都没有偏离一分一毫。 两人对峙着,爆发只在瞬息间,却谁都没有动作。 远处,一抹高挑的诡谲红影矗立在竹竿上,抱着臂膀,低垂着眼眸,将底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良久,红影握紧了手里古朴的剑鞘。 微不可察的轻声呢喃随着夜风飘散,落在李莲花耳边,轻柔得不可思议。 “……李莲花,你看清了吗?” 第46章 相信我,这章超爽 “……” 李莲花仰头,闭了闭眼,任由断了线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他张了张嘴,回应一般,喃喃自语。 “……我看清了。” 下一刻,单孤刀的攻势悍然而至。就算方多病再怎么天资卓绝,也决然抵挡不住吸收了漆木山半数功力的单孤刀。 他下意识提剑格挡,尔雅剑身受击,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刺耳划声,不得不被逼的后退一步。 李莲花头都没回,反手甩出刎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方多病身后斜刺而出,直逼单孤刀面门,却没碰到方多病半寸。 即使单孤刀果断后退,但脸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割破几分。他动作粗鲁地抹了把面颊上的伤口,再抬头时,却看见李莲花拍着方多病的肩膀,示意他放下尔雅。 方多病有些不赞同地看向他,道:“你的毒……” 李莲花面色异常平静,但声音不似平日的淡然,泛着毫不掩饰的冷意,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他说着,绕到了方多病身前。刎颈剑身饮血,正闪烁着微微蓝光。李莲花举起长剑,寒光乍现,正正指向单孤刀。他一字一句道:“我本不该再动刎颈。但今日,无论是替师父清理门户,还是向你讨回贺家无辜儿郎性命。” “单孤刀,你不是一直想赢我,赢李相夷吗?” “那便来试试,你能不能杀得了我李相夷。” 话落,剑出。 李莲花的速度快到叫人看不真切,眨眼间便到了单孤刀跟前,一剑朝他横劈过去。单孤刀提刀格挡,却被强大的内劲震的虎口发麻。 他挡下这一击,又反手刺过去。刎颈剑身弯曲,缠住了钢刀,李莲花狠狠一甩,钢刀便从单孤刀手上脱去,飞进了密林之中。 那钢刀原也不是单孤刀的武器,他当机立断地从宽袍腰间又抽出一把剑,再度朝李莲花发起攻势。 这场战斗,方多病插不上手,他也不能干涉。 这是独属于单孤刀与李相夷的对决。 但这毕竟是在芩婆的小院中,李莲花有意引他出院,单孤刀倒也没真的忘恩负义到这份上。两人边追边打,你来我往之间已经穿过了竹林,打到了云隐山山巅之上。 山巅之上相较于山里其他地方,树木显得稀疏不少。山腰间的师徒四人曾经拿这里做过一段时间的演练场,因此正适合两人打斗。 单孤刀心中冷笑一声,他早在此处埋伏了门下人手,只等李莲花一旦败落,便可立即夺回天冰。 可他算盘打的好,真等他们到了山巅之上时,单孤刀却连一点埋伏的影子都没看见。李莲花的攻势猛烈,他不得不全力以赴,没有时间去思考。 刀锋交错间挥舞出的气浪声势浩大,瞬息间扫平了四周的草丛。刎颈化柔骨,李莲花即使多年没动用过内力,但一身武艺仍然没有忘却。 可单孤刀吸纳了漆木山半数内力,一时之间两人不分上下。 李相夷走前留下来的扬州慢……要耗空了。 随着碧茶毒素翻涌而上,李莲花猛然意识到这点。他顾不得继续出招,只能拼着全力一击,将单孤刀逼退数十步后,用刎颈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猛然脱力的身体。 腥甜涌上喉咙,李莲花眼前一黑,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单孤刀勉强稳住身形,再抬头看他这副样子一愣,随即狂喜大笑。 “哈哈哈哈哈——李相夷啊李相夷,我说过了,碧茶之毒天下无解!” 他大笑着,提剑走上来。剑身映出的寒光照在李莲花的双眼上,单孤刀抬剑,狰狞又快意一笑。 “李相夷……你终究还是要死在我手上!” 他握剑的手一狠,剑身便照着李莲花的头顶劈了下来。可李莲花躲都没躲,只忽地抬头看他,面色淡然,眼底透着一点单孤刀没看清的神色。 “……唉……” 伴随着叹息声的,还有一道红影。 单孤刀只觉得眼前一闪,手上长剑便被突然击飞。他虎口震出了鲜血,被迫抓着胳膊痛呼出声,生生后退了几步。 单孤刀咬牙抬头看去,却只来得及看清一道红影闪过。眼前骤然极速倒退的夜色与胸腔内骨头猛烈的疼痛一并迸发,他被来人一脚踹在胸膛上,倒飞着砸在了树干上。 “咳!——咳咳——” 单孤刀挣扎着狼狈爬起,慌忙擦去了嘴角的血痕,耳中嗡鸣不止,眼前也花了起来,夜晚月光微弱下更看不清了。 李相夷沉默着,蹲下身抱住了李莲花。扬州慢一点点梳理着他暴动的经脉。碧茶被压制下去,平息于丹田处。他一把将李莲花拉了起来,伸手替他擦着下巴上滴落的鲜血。 单孤刀极点身上几处穴位,勉强止住了疼痛。可等他再睁眼看过去,却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手脚都冰凉起来。 那身红衣,那张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却。 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单孤刀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指着李相夷,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李相夷回头看他,露出那张完整的,与李莲花八分相似的面庞。 这张脸在单孤刀记忆里挣扎了一会,最后与十年前,那个明明已经葬身东海的少年慢慢重合。连动怒时嘴角那抹冷笑都与当年别无二致。 两方相望,最后是李相夷忽然嗤笑一声。 单孤刀自始至终都是“李相夷”的师兄,李莲花面对这样的他,会感到痛苦与愤怒。李相夷亦然。 但他的眼泪早经在那个向他展露一切真相的幻境里流干,流尽了。 李相夷再无所惧。 扬州慢在干枯的经脉中运行,竭力的身体再度充满生机。李莲花面色恢复如常,他慢慢直起身子,与李相夷并肩而立,双双拔剑,一同指向单孤刀。 同一张面庞,同一个动作。 单孤刀颤抖着身躯,终于从牙关中艰难挤出问来,“……你……你是谁?!” “我?” 李相夷冷笑一声,握剑的手纹丝不动,“我是来杀你的人。” 下一刻,他足下一点,红影瞬闪而至。一记重剑狠狠劈在单孤刀眼前,力道之大,逼的他不得不后退几步稳住身形,连剑都险些拿不稳。 李相夷手上加大了力度,忽然靠近了单孤刀耳边,轻飘飘的声音又似乎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道:“我是,李相夷。” 单孤刀瞪大了眼睛,“你!……” 刎颈幽蓝的剑身从李相夷耳旁忽现,一剑稳稳刺中了单孤刀的左肩。李莲花飘然而至,剑法与李相夷别无二致,甚至每一个弯剑,直刺过来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都是叫单孤刀暗地里不知嫉妒了多少次的相夷太剑。 相夷太剑是李相夷的独门剑法,他当年创立这部剑法时只适用于自身,剑法刚正凶猛。唯一能配合的武器只有软剑。 或者说,只有他自己使用的刎颈,才能与之相配。 少师破万钧,刎颈化柔骨。 虽然此刻少师不在手,但李相夷手里这把长剑,也足以与少师比拟,使出相夷太剑十成十的威力。 单孤刀从前赢不过李相夷,如今更比不过。在两人一同使出相夷太剑时,他败局已定。 李莲花一招划破了他的发冠,又反身一剑在单孤刀背部自上而下砍去。鲜血瞬间浸透了刎颈剑身,蓝光大盛。 单孤刀动作一顿,李相夷看准时机,一脚踹飞了他手里的剑。他抬眸看向李莲花,对方会意,剑回峰转,相夷太剑的锋芒不再,转而平和起来。 单孤刀狼狈摔在泥地上,口吐鲜血,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两人收了长剑,双双站在他跟前。低头看着已经成败局的单孤刀。 “不……不可能……咳咳——” 他面色枯败,鲜血从周身伤口中不断往外冒。可仍然颤抖着想要站起。李相夷低头漠然地看着他垂死挣扎,只觉得可笑至极。 “……单孤刀。” 李莲花瞥眼看他,没说话,只任由李相夷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封磬忽然要赶你出万圣道?” 单孤刀动作一顿,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他。 李相夷面上闪过恶劣的笑,“他是不是说,他找到了真正的南胤皇族血脉……?” “我才是!!咳咳——我才是正统的南胤皇族血脉!!” 单孤刀激动地大喊打断他,他早在李相夷开口时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猛烈上涨的怒火和羞愤最终还是淹没了理智。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自腰间掐下了那枚象征着南胤图腾的玉佩,死死捏在手里,着魔一般大喊,“我才是!!” “……是吗?” 李相夷转头,看向密林之中,“那便让他自己来认。” 单孤刀似有所感,再看向密林深处时,果真找到了那道熟悉的人影。 他顿时咬牙切齿地念出了来人的名字,“封,磬!” 可封磬看都没看他,只冲李相夷的方向行了一礼,“主上。” 单孤刀忍不住冲他大吼,“封磬!!你——” “单先生,我从前说过了。不过是封某认错了人。”封磬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真正的南胤皇族已经被我等认回,请单先生不要再纠缠。” 单孤刀愣在原地,喃喃自语道:“真正的……?” 他又忽然转头看向李相夷,满眼惶恐。封磬开口,却将他心中所想变成现实,朗声道:“正是李门主。” 李,门,主。 这三字犹如警世古钟一样,在单孤刀心头上被狠狠敲响。震开的沉重钟声荡漾在他耳中,他神色恍然,忽然大笑起来,状若疯魔。 李相夷摆了摆手,示意封磬退下。从头到尾,他都只看着,一语不发。 不够。 李相夷垂着眼眸看他,这还不够。 他对李相夷,对李莲花犯下的罪,这点程度根本不够偿还。 单孤刀笑够了,又猛地举起那枚淡色玉佩,神色疯狂,仿佛还想要证明自己。李相夷却嗤笑一声,面露不屑,“到现在,你还认为那是你的东西?” 长剑寒光如流星般划过,玉佩的红绳被斩断,李相夷用剑尖挑起它,抛向了李莲花。 李莲花顺势接住,对着月色,第一次仔细看起这枚早该属于他的玉佩。 单孤刀心底骤然一惊,身体下意识前扑,想要去抢回来。李相夷却反将剑一刺,以巨大的力道贯穿了单孤刀的左肩,将他狠狠钉在树干上。 “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该动它的心思。” 李相夷不顾他的挣扎喊叫,缓慢贴近单孤刀的耳边,手上长剑不松,轻声道:“李家曾有二子,一为相显,二为相夷。后来李家遭难,二子流落街头,相显临终之时将这玉佩交给你,把相夷托付给你好生照顾。” 李相夷说着,抬手将剑拔了出来,慢条斯理地甩去了剑身上沾染的血。他转身朝不远处的李莲花走去,收剑入鞘时,却忽然转头,只露出侧脸。 “单孤刀,你拿了我哥哥的东西,但没做到承诺。” “今日这玉佩,物归原主。” 他踏步慢慢离去,身后的单孤刀却怔愣地看着李相夷的背影,一点点捏紧了掌心。 玉佩,四顾门,名利,声望……假的,全是假的。 不,不是假的,只全是李相夷的。 “……李相夷……李相夷!!!” 单孤刀撕心裂肺地大喊,即使手无寸铁,但他仍然朝着李相夷的背影猛扑过去。身体上的伤痛没有绊住他的脚步,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李相夷脚步停顿,但并不是因为单孤刀。 早在他暴起的那一刻,李莲花白衣如雪,刎颈气势如虹,踏风而来。他一手揽住李相夷,一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单孤刀的心脉中,从他背后贯穿而出。 单孤刀口中猛地呕出一口血,颤抖着身躯,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那柄幽幽蓝光的剑。 从前他送给李相夷这剑,是为了伪造他杀害师兄的罪证。 却不曾想,这柄剑最后真的杀了他。 单孤刀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地尘土。 至此,一切前尘尽数了却。无论是南胤复国大业,还是背负了无数罪恶的业火痋虫,都将随着单孤刀的死亡,烟消云散。 李相夷闭了闭眼,抬手,捂住了李莲花的眼睛。 他说,李莲花,别看。 身后忽然传来了刎颈掉落在地的声响,李莲花的手微微颤动,最后紧紧了抱住李相夷。他的身量比李相夷略高些,但此刻却埋首在他颈窝里,无声哭泣着。 李相夷转头,轻吻他的面颊,一点点啄净滚落下来的泪珠。良久,李莲花抬起了头,他眼眶红乱,发丝贴在额上。 他看向李相夷,双手从他后背上移,最后揽住了李相夷的后背,朝他双唇闭眼吻了上去。 李相夷顺从地让他动作,泪水的腥咸落在两人唇角间,最后被吞吃殆尽。最后分离时,李莲花粗喘着气,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流淌。 李相夷叹了口气,又探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我们回家吧。” “……李相夷……” 李莲花声音发闷,抱着他的手却没松开,“我觉得不对劲。” “嗯……” 李相夷应了一声,抬手回抱过去,回应他:“喜欢上自己,确实不对劲。”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相夷却轻笑一声,把他抱的更紧了。 “但我说的是这个。” 第47章 战后 李相夷与李莲花并肩从山上走下来,回到芩婆院子时,天光已经破晓。方多病在院子里焦急守了一夜,见到两人的那一刻眼睛一亮,慌忙迎了上去。 “李莲花!” 他拽着李莲花翻来覆去地看,只在对方的衣襟上擦到了点已经干涸变黑的血迹。确定了李莲花整个人并无大碍后才彻底放松下来。 李相夷抱着剑眉峰微挑,好笑地看着方多病这副样子,“我会让他受伤吗?” 即使曾经对李相夷万般敬仰,敬重。但经过这段日子后,方多病也跟他熟络起来,说话的口气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拘谨。闻言顿时回怼了过去:“那他身上怎么有血?” 李相夷下意识想反驳,李莲花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的嘴,连拖带拽的把他赶回了院子里,对他俩头疼不已,“行了别吵了。一会把师母吵醒了怎么办。” 李相夷扯着他的衣襟,催促道:“回去换一件,快去。让师母看见怎么办。” 几人刚要回头进院子,就听见背后忽然飘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芩婆抱着胳膊,站在院子中央斜眼瞪他们,“别让谁看见?嗯?” 李相夷顿时抽回了手,乖乖站在原地不动弹。李莲花连转身都不敢,定在那不动。 方多病硬着头皮扯出一抹笑来,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去:“呃,没什么,芩老前辈。我们刚出门散步回来,您看是不是……” 他的声音在芩婆越来越冷漠的眼神下渐渐熄声。芩婆冷哼一声,径直走到李莲花身后,扯着他的胳膊,强硬地要他转身。 李莲花没办法,只好顺着她的力道转身。洁白如雪的衣襟上大片血迹触目惊心,芩婆眸光闪了闪,赶忙掐着李莲花的胳膊把起脉来。 碧茶被很好地抑制在他丹田里,但经脉中流转的扬州慢气息却十分微弱。芩婆登时翻出荷包来,倒出一粒药,二话不说便塞进了李莲花嘴里。 她虽然不知这两个不省心的徒弟大半夜出去干嘛了,还惹了一身伤回来。但这不妨碍芩婆一手拎一个,像拎小鸡仔一样,全扔回了院子里。 “伤养好之前,一步都不许出!” 她火冒三丈地撇下这句话,便抓着方多病出门熬药去了。留下屋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李莲花长叹,回了里间打算先把衣服换下来。 他衣服刚脱到一半,李相夷忽然从屏风旁探了半个脑袋过来。李莲花转头看他,手上动作一顿。任由大片白皙的胸膛暴露在外,被早晨的风吹的有些凉。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继续解开外袍,问道:“怎么了?” 李相夷抿唇,道:“单孤刀的事,你去告诉方多病吧。” 李莲花一愣,“为什么是我?” “你跟他关系好啊。” “那你还是他师父呢。”李莲花三下五除二脱了沾染血迹的里衣,重新换上干净松软的。他低头系着带子,道:“你怎么不跟他去说?” 让李莲花去说,他倒也无所谓。只是担忧方多病得知此事后的状态。 毕竟说到底,单孤刀是他的生父。 李莲花本就体弱,昨晚又在外面闹腾了一宿。此时刚沾了点安逸便昏昏欲睡来。方多病忽然在外面敲了敲门,送了两碗黑乎乎的汤药过来。 李相夷苦着脸接过一碗,“为什么我也要喝?” 芩婆跨进门来,闻言冷哼一声,道:“仗着自己身体好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快把药喝了。” 李莲花虽然味觉有些消退,但满嘴苦味还是让他狠狠皱了皱眉。李相夷深吸一口气,一口干了整碗汤药,被苦的说不出话来。 芩婆一甩袖子,在桌上撒了几粒糖豆。李相夷赶忙拆了几颗,一手往李莲花嘴里塞,仰头又倒进自己口中。 苦味慢慢被甘甜稀释,他紧锁的眉头这才一点点舒展起来。却不想那头芩婆在桌边坐下,开口问道:“你们昨晚干嘛去了?” 两人动作陡然一顿,面面相觑。芩婆见他们犹犹豫豫,也不说话。方多病这刚收了药碗,见状便打算出去。却在转身时被李莲花拉了回来。 李莲花沉默片刻,这才道:“是单孤刀。” 他没有隐瞒方多病的打算,而是一五一十地讲昨晚发生的一切如数说出。李相夷靠在一旁没说话,但眼眸却一直紧盯着方多病。 “……” 李莲花话落,满室沉默。 芩婆满心杂乱,单孤刀从前一直在她门下习武,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假的。可事到如今,她大徒弟害得小徒弟死了一回,于情于理,芩婆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单孤刀。 她面上显露出疲惫来,一向挺直的腰杆也在这一刻微微弯了下去。但芩婆很快看向了方多病,李相夷冲她摇摇头,示意没事。 “……方小宝?” 李莲花看他那副模样,试探着开口。 方多病茫然地转头看他,却又很快低头,抿着嘴唇没说话。 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是我亲手杀了他。你若想恨,那便恨我吧。” 恨? 方多病顿住,又很快摇了摇头,“我不恨你。” 他只是……很茫然。 若换做别人被杀了亲生父亲,估摸着会痛哭流涕,扬言要把凶手碎尸万段,不然难解心头之恨吧。可到了方多病这里,他心里倒没多少怨恨,或者说愤怒的情绪在。 他生在天机山庄,长在何晓惠怀里。第一次知道单孤刀的存在还是儿时。满打满算起来,昨晚才是这父子两个第一次见面。 方多病心思活络,不习惯为悲伤的事思索太多。他心底惘然一阵,很快便将这种情绪抛之脑后了。 相比单孤刀的死亡,他更看重李莲花的伤势。 芩婆揉着太阳穴出门去了,临走前嘱咐两个徒弟好好休息。方多病也端了药碗出去。门扉咔哒一声掩上,屋内重归寂静。 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两人出去打了一夜,身体上早已疲惫不堪。李莲花困意上涌,打着哈欠倒在了床榻上。 屋子里能供人休息的床榻共有两张,一张是李相夷的,一张是单孤刀的。李莲花率先躺下,占据了李相夷那张。 李相夷蹙眉看看单孤刀躺过的那张床榻,忽然抬手摁了上去。李莲花闭眼翻了个身,却突然被耳边炸开的一阵倒塌声惊醒。 他转头,对上李相夷异常无辜的脸,和刚刚被人一掌劈碎的床榻。 “……” 李相夷对他绽开一个笑来,“挤一挤吧。” 李莲花太阳穴突突跳动,忍不住问他,“你不睡觉搞什么?这床这么小,两个大男人怎么睡?” 李相夷却不听他说话,只快速脱了外袍,只穿着中衣坐在了李莲花旁边,一手掀开被褥,把自己塞进了被窝里。 要庆幸的是这张床榻靠着墙壁,不然李相夷这一挤,李莲花准得掉地上去。 他困得不行,可对李相夷这无赖行为又没办法。只能任由他钻进来,还被扯了一半的棉被过去。李莲花刚想拽回来点,却猝不及防被人搂着腰抱了个满怀。 李相夷的声音听上去很愉悦,“睡吧,我给你捂着就不冷了。” “……” “李相夷。” “嗯?” “你别勒我腰。” 第48章 悠闲 单孤刀一死,几乎算得上是万事无忧。 除了李莲花身上的碧茶还没解之外。 芩婆早年在血域得过一本调养身体的秘法,用汤药配合药浴金针,虽不能解开碧茶之困,但抑制爆发,延缓毒素蔓延还算称得上是绰绰有余。 因为这个,他被芩婆压在云隐山上,一天四顿苦汤药不间断。 李莲花叫苦不迭,但仍然逃脱不了每日吃药扎针的命运。方多病看他这般,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但他那时为了快些从轮椅上站起来,遭罪都是咬牙坚持的。后来成功了,还学会了武功,自然是把痛苦忘的一干二净。 此刻再看李莲花这些日子的煎熬,方多病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里往浴桶倒药汤的动作也渐渐加快。嘴上还不忘安慰他,“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嘛。” 李相夷站在他背后,踩在浴桶旁边的木凳上。挽着袖子,举着一只木瓢,舀起桶里的药浴,给李莲花的背后从上往下浇水。 药浴的水有些过于滚烫了,但对身体常年受寒的李莲花来说倒是正好。一瓢水浇下去,他白皙的后背被激起大片通红。水汽腾起,熏的李相夷眼热。 李相夷有些看不下去,他把水瓢扔在桶里,飞溅出来的水花落在了李莲花胳膊上,道:“你不怕烫?” 李莲花其实是有些享受这样的温度的,不过若是没有药汤刺激身体上的隐隐刺痛和痒意,那便更好了。 好在这点不适他都能忽略,于是李莲花又往桶里沉了沉,把冰凉的肩膀也浸在水里,声音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懒惰,“我觉得吧,挺好,挺舒服。” 李相夷叹了口气,还是任劳任怨地挽起已经掉到手腕的袖子,重新拿起木瓢,像浇花一样给李莲花浇水。 补药,药浴,金针,每日缺一不可。云隐山上自然没有这么多的药材。一开始是方多病,或者李相夷,背着背篓跟着芩婆漫山遍野地采药。 后来山里的药材采得差不多了,李相夷就让封磬找药过来,送到山脚下。让方多病每天踩着婆娑步去取。 美其名曰锻炼他的武功。 但这种看似找免费脚力的举动也确实有些用。云隐山上晨时终年起雾,每日取药时方多病总看不清路。他从一开始在林子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到后来可以精准避开路上每一个树杈和泥坑。 甚至可以绕条路去摘点果子回来给李莲花吃。 但他摘果子的技术实在不怎么好,有时候摘了没熟的果子,李莲花不知道,结果一口咬下去,酸倒了牙。被李相夷无情嘲笑。 但有时他也会笑眯眯地装作果子甜,再去诓骗李相夷。他对李莲花不设防,下意识地接过果子一口咬了下去。被酸的脸直抽搐。 芩婆知道这两个徒弟有意收方多病,自己这个做师祖的也有意无意地教了方多病不少。她早年和漆木山周游列国,搜罗了不少奇门武术。便叫了李相夷,拿了阁楼钥匙给他,叫方多病自己去选几样心仪的武功秘籍。 像芩婆这般隐世高人的秘籍可谓是万金难求,管你是什么富甲一方,还是高人首徒。 方多病也不傻,自然清楚这些。他也不含糊,当即敬了茶给芩婆,又磕了响头。这才喜滋滋地跟着李相夷去取秘籍了。 李莲花捧着汤婆子笑着,望向两人离去的背影。面露惆怅,语气略有遗憾,“这拜师礼我还没有过呢。” 芩婆好笑地看他一眼,喝了一口手里的敬茶,“你若想要,也叫那小子给你磕一个。” “小宝拿我当知己,当朋友。可就是不拿我当师父呀。” 李莲花笑笑,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朝芩婆道:“师母,李相夷说他没有剑用。您的阁楼里不是还有几把?让他去看看吧。” “这事要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芩婆瞥他一眼,“他早自己拿去了,你没看见?” “啊?” 李莲花一愣,仔细回想着。杀单孤刀那晚,李相夷确实拿了一把剑。可当时他心思不在这上面,夜色又深,也没看清那剑长什么样。 但这事既然解决,他也就不再担心。李莲花这几日除了穿衣吃饭外,任何事都基本不用他动手。性子也越发乖懒起来。他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银白狐裘,手里还捧着热腾腾的汤婆子,看着都热。 那件纯白的狐裘被单孤刀所毁,后来又被方多病收拾走,没几天又让人送了一件相似的银色狐裘上来。 这狐裘相比之前的要更厚一些。李莲花本来嫌重不想穿,可一个两个盯着他都看的紧。出门,开窗时都要他穿在身上。他叹一声,像只大猫一样窝在椅子上。连根手指不想动弹。 虽然懒惰,但富有生机。 芩婆如今真是恨不得李莲花能整日躺着,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这副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身体搞垮。 大门敞开着,如今春意正浓,微风吹过也不见冷意。可芩婆还是忍不住去叫李莲花,要他躺着就回屋躺着。 李莲花仰头,拉长了声音,“可这里能吹吹风啊。” 他难得有这副耍赖似的模样。也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出来,他与李相夷身上除了脸之外那点相似的地方。 “你回房照样能开窗通风。” 芩婆赶他,“快回去。” 数十年来沉默的云隐山终于重新热闹起来,如同多年前,故人犹在之时。 半月后—— 山林间的鸟雀鸣叫着飞起,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林间。 前面那道白影率先落地,后方紧随而来的湛蓝身影才堪堪跟上,匆忙踏在地上。 “主上。” 一人单膝跪地,恭敬地朝那踏风而来的白衣人行礼。 李相夷摆了摆手,叫他起来。 封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上,道:“五日前,我们已经彻底清理完了单孤刀门下的所有人。这是在他据点里搜查到的一切东西,请您过目。” 李相夷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在确定了没什么异常后,这才点头,道:“做得好。” 封磬却又道:“还有一件事,主上。” “您叫我们去查的,那个名为牧原的单孤刀门下,三日前找到了我们总坛来。他说要见您。” 李相夷动作一顿,抬头看他,“牧原要找我?” 芩婆已经证明了牧原的话是真的,李相夷现在对他倒是没什么警惕了。他转头与方多病对视一眼,对方思索片刻,道:“我觉得还是……见一面吧。” 毕竟牧原说过,他能解李莲花的毒。 李相夷点点头,道:“他现在人在哪?” 封磬道:“已经跟着门生到了云隐山脚下,但没有过迷阵的方法,他没有进山,而是在山下的城镇徘徊。主上若是要见他,我现在就去安排。” “好。” 李相夷应下,顿了顿,又道:“不必叫他上山,在山脚下等着便好。” 牧原的事,他还需要跟芩婆商量好。毕竟算是师母的故人之子,牧原也说过,他想要见芩婆一面。 李相夷与方多病回了芩婆的院子,离远就看见一道清瘦的人影矗立在院子里,正遥遥看着他们的方向。李相夷速度不减,径直飞进院子里,往李莲花身上扑。 “哎,慢点。” 李莲花被他扑的身子一歪,但脚步没撼动分毫。 芩婆进山去了还没回来,方多病又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李相夷没了顾忌,便一个劲儿的往李莲花怀里钻。 李莲花这段日子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他一边在内心里深深怀疑着自己从前的性子,一边掀开狐裘好让李相夷动作。等他终于抱了李莲花满怀,才满足地叹谓一声。 他在李莲花面前做什么一向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惯了。这时候也是。李相夷微微仰头看他,半踮着脚,探头去亲李莲花脖颈的时候,他也只是小小地缩了下脖子。 李相夷追过去,试探性地亲了亲他的喉结,又去吻他的下巴。 李莲花被他的动作折腾得有些痒,下意识伸手挡住了李相夷的嘴唇,皱眉看他,“闹什么?” 李相夷没说话,只是顶着李莲花的手,轻轻地搁着掌心吻向他的唇。 亲完了,李相夷还不依不饶,“再让我亲一下。” “真的,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你让让我,李莲花。” 李莲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我也是你啊,李相夷。哪有你这样的?” “谁有我这样的机会?可以亲到自己。” 李相夷的语气听上去兴奋极了,“再一下,就一下。” “……” 李莲花沉默片刻,然后探过头去,在李相夷额头上落下一吻。 第49章 这药能吃吗 方多病匆匆追上李相夷的步伐,他落地时,李相夷也刚好抽离了李莲花的怀抱,与他并肩而立,一齐朝他看过来。 “李莲花?” 方多病忽然凑了过来,盯着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看,“你这里怎么红了?” “……” 李莲花抬手搓了搓那块红斑,皮笑肉不笑,“虫子咬的吧,最近山里暖和。” 李相夷被暗戳戳地点名,只转头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方多病那边还絮絮叨叨地说要准备些防蚊虫的药熏,给李莲花挂在房里。 芩婆刚采完药材,回来时便听见了院子里的吵闹。李相夷开了院门,跑过来接下了背篓,跟在她身边,把方才封磬的话转述了一遍。 芩婆沉默着听完,最后道:“去看看吧。” “他师父当年也托我留了东西,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 封磬做事的行动速度很快,他的人找来了牧原,将他带到了云隐山脚下。师徒一行也下了山,转过了一片林子后,几人终于见到了万圣道的人。 门生朝他们的方向一拜,尊道:“两位门主。” 李莲花动作一顿,还未等他转头去看李相夷,后者便自然地接了一句,“我让叫的。” 他说完,又凑近了李莲花耳旁,悄声道:“毕竟你现在是我哥哥,一母同胞,万圣道也自然听你的。” 见李莲花没说话,李相夷冲那门生眨了眨眼。门生会意,朝着李莲花的方向低头拱手,“李门主。” 李莲花额角登时跳了两下。 这个称呼他听起来不算陌生,但也多少带着一股疏离感。但李相夷明显受惯了,他摆摆手让门生退下,转头笑嘻嘻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默不作声地白了他一眼,径直跟着芩婆朝牧原的方向走去。 牧原被万圣道的人包围在圈里,正歪头打量着面前这位年事已高的老妇人。她似乎与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但周身凌厉的气息没变。 芩婆微微蹙眉看着他,回忆起数年前见过的那位还跟在师父身后,对任何人或事都无波无澜的少年。 看来……那件事真的成功了。 芩婆暗自思索片刻,眼眸沉沉地望去。过去的小少年长开了身量,但对她那些莫名的敬畏仍然不变,直到芩婆对他招了招手,牧原才挪起脚步走了过去。 她长久地盯着牧原那张与故人相似的几分面孔,最后叹了气。从腰间锦囊里掏了掏,最后拽出一串精致的银铃来。 那铃铛通身闪烁着银白星光,底下坠着几颗晶莹剔透,打磨圆润的珠子。铃铛身上雕刻着细密复杂的纹路,触手温凉,摇晃时却毫无声响。 “这是……你母亲原本要打算在你十八岁生辰时送你的。” 芩婆脑中浮现出那位温婉女人的面孔,连声音都不自觉地软和了下来,“当年木多识临走之前把这东西交给我。他知道护不住你,于是托我在你来中原后照顾你,再将这铃铛给你。” 时隔多年,再一次听见师父的名讳,牧原也是一阵恍惚。他接下那串铃铛,拿在手里来回晃了晃。又对着阳光细看。 分明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牧原却忽地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熟悉感。这种奇异的感觉深入骨髓,似乎他天生就知晓这串银铃的每一个弧度,每一处花纹。 牧原收下铃铛,也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有些旧的锦囊来。他递给芩婆,道:“我师父当年给我的,要我再见到您的时候给您。” 他这样子颇有些礼尚往来的意思。芩婆笑笑没说话,她接过锦囊拆开,不经意的一瞥,却猛地怔住。 良久,芩婆叹息一声。 她收好锦囊,面容上显露出一分不易觉察的疲惫。转身往山上走去。李莲花拍了拍牧原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封磬带人从山脚下目送五人离开,不久后也自行离去了。 几人一路上了山,牧原第一次到芩婆的院子,他这里碰碰,那里看看,对一切都很好奇,几乎静不下来。 李相夷按着他的肩膀,手上用力,硬生生地将人按坐在椅子上。这才让牧原勉强老实下来。他终于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顿时眼冒精光,看着李莲花,兴奋道:“你看,我没说谎吧。” “那这个母痋是不是该给我了?” 李相夷对他的疑虑早打消了大半。若是他人来证明牧原的身份,他多少还会有些防备。可这个人是芩婆,事情可就另当别论了。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芩婆说了,牧原见状也急忙道:“蛊虫和南胤痋虫区别还是很大的,我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研究里面的差别。” 李莲花却忽然出声道:“这业火母痋,号称是南胤顶级的痋虫,非皇族血脉不可控制。” 说到底,李莲花还是有些不赞同拿母痋跟牧原交换,“你难道真的有什么办法?” “我……” “行了!” 芩婆猛地站起身来,冷声喝道:“都别吵了!” 碧茶之毒在李莲花身体里扎根十年,早已根深蒂固。她为李莲花调养了这么多日子,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现在的碧茶,要解简直难如登天。 可这都仅限于中原的法门。 牧原来自血域,芩婆虽早年闯荡过,但她毕竟数十年未曾出山,血域如今有什么变化,她也拿不准主意。但牧原,或者说木多识的为人,芩婆多少还是信任一些。 药魔的那本修炼之法她也看了,三人内力集于一身本就冒险,更遑论还要在李莲花那脆弱的经脉里运行。 于是芩婆提出了一个条件,她做主,母痋可以给牧原,但前提是,他有把握能给李莲花解毒。 还要负责延缓碧茶之毒的爆发。 牧原眼眸一亮,满口答应下来。他管芩婆借了间屋子,又折腾着万圣道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草药,其中不乏一些珍贵的血域药材,甚至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譬如沾了无根之水的梨树枝,撒了酸果子汁液的棉花,甚至还有两碗李莲花的血。 等一切集齐,牧原便搬着口大锅,一头扎进了屋子里,整整十多天没有出门。 到第五天的时候,院子里开始弥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烧焦味道。李莲花在院子里散步,忍不住扇了扇鼻子。 方多病嘟囔道:“这人干什么呢?” 这味道虽然不算古怪,但苦在过于浓重了。方多病的屋子离牧原最近,晚上睡觉都不得安生。但万幸的是,到了第十天,烧焦味渐渐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剧烈的恶臭。 这味道像是腐败的尸体上撒了粪便,涂抹均匀后还被人丧心病狂地架在了火上烘烤。呛的人眼泪鼻涕横流,简直生不如死。 李莲花尚且还能忍耐,李相夷……李相夷直接提着剑要闯进去了。 危急关头,还好方多病保有一丝理智。他拽着李相夷,强行把人拦了下来。毕竟事关李莲花,不论多臭都得忍着。 但好在这股恶臭只维持了短短三天便彻底散去了。牧原在第十四天的清晨,推开了门,满面笑意地走了出来,张口便喊道:“成功……” 李相夷忍无可忍,架着剑逼他去洗澡。 第50章 压制 屋外阳光大盛,屋内气氛沉重。 李相夷,李莲花与方多病围成一个圈,将桌子团团围住。严阵以待,三双眼眸紧紧盯着桌上一个木盒。 牧原被李相夷赶去外面的水潭子里泡着了,味道不散不允许他出来。 而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木盒,里面放着的数颗漆黑的丹药,就是牧原苦心研制十四天出来的结果。据他说,想要根除碧茶难度大,但压制很容易。 只需要服下一颗丹药,再配以特殊的法门,要求一人最少十年内力,运转内息,便可以稳稳压制毒素。不用李相夷每次往他身体里输送扬州慢了。 至于药效,这具体要看运转内息那人的功力深厚了,功力越强,药效就越久。最长可延迟两月有余。 碧茶近日来爆发的越来越频繁,能延长两月爆发,对李莲花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炼制丹药的过程,味道虽然有些刺鼻,但丹药本身却没什么味道。李莲花在芩婆的催促下,硬着头皮吃下一颗,丹药入口即化,他顿感一阵暖流顺入喉咙,滑进丹田中。 他与李相夷一前一后坐在床榻上,后者一掌打在李莲花后背上,中正绵长的扬州慢立即顺着奇经八脉开始游走,控制药力驱赶着碧茶。 李莲花只觉得周身渐渐放空,手脚都轻松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酸软无力,连眼皮都掀不起来。 后背骤然一烫,方才扬州慢席卷药力流淌的地方开始翻涌起热浪,滚烫无比。李莲花的后背很快被汗液浸透,连额角都止不住地淌下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滴落,打在手背上。 身体外面热,李莲花却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竟开始习惯了滚烫。 直至烫意愈演愈烈,如同一把烈火,炸开在身体里。经脉像棉线一样被点燃,焚烧,从后背到指尖,再到丹田。可李莲花没力气喊叫,挣扎。他只能无声忍耐着。 直到扬州慢渐渐从来路撤走,李相夷的手从他背后挪开。 最后一点药力沉入经脉中,李莲花才终于有力气睁开了双眼。他身形不稳,向后倒去。李相夷顺势扶住他,却见李莲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面上一阵绯红,汗如雨下。 身体虽然因剧烈的疼痛脱力而不断颤抖,但却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 像是从火焰中燃烧过的灰烬,从里面再次诞生出新芽。李莲花歪倒在李相夷怀里,耳中嗡鸣着,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呼吸的求生本能。 他的衣衫被汗浸透了,整个人如同刚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李相夷与方多病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了好几声,良久,李莲花勉强缓过神来,眼眸呆滞片刻,才慢慢聚焦到床榻边三人身上。 芩婆拿了帕子,一点点给他擦着快要流淌到眼睛里的汗珠。她一手把着李莲花的脉象,一颗心几乎踢到了嗓子眼里。 往日李莲花的脉象总有一股死气沉沉的衰败气息,尚存的一线生机也只有李相夷渡过去的扬州慢在硬撑。可如今再触手,芩婆却感到了不同于往日的蓬勃跳动的力量。 如同新生。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紧蹙的眉毛也舒展开。方多病见芩婆这副模样,自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随即狂喜起来,李莲花有救了! 牧原真的能救他! 修炼之法只耗费了李相夷大半的内力,休息一阵就能恢复过来。手上虽然有些没力气,但不妨碍他抱着李莲花的腰哈哈大笑起来。 李莲花被他胳膊勒得喘不过气来,狠拍了下他的手臂才让李相夷松开了手。他撑着床榻慢慢坐直身子,细细感受着这十年来未曾再有过的轻松和热意,心底也止不住地升起了一份期待。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毒发身亡的准备,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相信,自己能活下去了。 碧茶被稳稳压制在丹田深处,不再翻涌。李莲花面上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来,他猛地一抬头,眼前白光一闪,骤然一花,人便直直往后仰倒过去。昏倒在床榻上。 芩婆一惊,伸手去拉他。确定了李莲花只是昏睡过去后才松了口气。 从李莲花吃药,到结束,她的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到底是年纪大了,此刻再也经不住半点波动。方多病扶着她出了门回去歇息,又转头马不停蹄地去烧了热水。 他心情愉悦,连脚步都轻松起来。搬着热水去李莲花的房间时都多搬了两趟。 牧原散着一头带着水汽的长发,刚踏进院门时便看见方多病提着两个大木桶来回跑,脸上喜色掩饰不住,当即便猜到是那丹药成功起效了。 他甩了甩半干的衣袖,大摇大摆地推开了李莲花的房门走了进去。屋里没人,却在转角处的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出去。” 牧原站在门口没动,只懒洋洋地靠在门框旁,道:“药吃完了?效果怎么样?” 屏风后,李相夷的声音良久才再次传来,“毒被压下去了。” 牧原嗯哼一声,下一刻便转身出门。临走时忽然回头,朗声道:“叫他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来。” 门扉被关严实,半点风都透不进来。 李莲花坐在浴桶里,任由李相夷往桶里倒热水。他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话都懒得说。头昏昏沉沉的,满脑子只想赶快洗干净这一身的汗,好去睡一觉。 李相夷难掩激动的心情,他倒完了水,捧着李莲花的脸,热烈又急切地去亲他的唇角,声音里满是畅快,“李莲花,这是真的,你真的有救了。” 李莲花微微侧了侧头,让李相夷的亲吻落在了唇上。他虽然闭着眼没说话,但这个动作回应的已经够明显了。 于是李相夷搂着他的脖颈吻的更深,衣袖被水沾湿了也不在乎。他的爱直白又热烈,相比语言,行动更能证明。 李莲花被他闹的没脾气,只好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回抱住了李相夷的脊背,张了张嘴让他亲得更狂热。 “……好了……我知道……” 等李相夷亲够了,李莲花才磨了磨已经破皮红肿的嘴唇,沙哑着嗓子道:“我好困……” 李相夷按耐住内心,赶忙给他搓干净了身上的汗水。给李莲花绞干了头发才抱着人重新躺在了床榻上。 李莲花半梦半醒间,忽然记起了牧原来过,他担心对方是有什么事,于是要强撑着起来去问他。 李相夷不满地抱着他压回榻上,赌气道:“他都说了叫你醒了再去找,你急什么?快好好休息。” 李莲花拗不过他,他困倦异常,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李相夷窝在他怀里,手上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的腰。他扬州慢耗费了大半,也跟着沉沉睡去。 第51章 寻找 李莲花再次睁眼时,日头已经临近黄昏。他一人躺在床榻上,四周静悄悄的。转头看去时才发觉李相夷早已不知去向。 叩叩—— 门扉处传来轻敲,方多病的声音响在屋外。李莲花侧头听了一会儿。刚睡醒的头脑尚不清醒,只零碎地听见了“快起来”,“吃饭”几个字。 “……哦……” 他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用胳膊慢慢撑起了身子。数十年的沉疴冗痛消退了大半,连带着心情都隐约雀跃了起来。李莲花抻了个懒腰,拽了架上的青色外袍披在了身上。 他慢慢系着带子,头都不抬,下意识得伸手去摸狐裘。却在指尖触碰到柔软狐毛的那一刻顿了顿。 方多病在门外等了半晌,李莲花才推门出来。他回头看去,却狠狠皱了皱眉。 “怎么穿这么薄?” 方多病作势便要推着他回屋,李莲花却身形一闪,躲开了他的手。走出长廊前,站在了阳光下。 他忍不住伸开双臂,贪婪地汲取着阳光撒在身上的温暖。是自李莲花身中碧茶以来再也没有过的感受。 “恢复的不错啊。” 少年清冽又懒洋洋的嗓音响在长廊拐角处。李莲花放下手臂,转头看向牧原。他嘴角叼着根草屑,正斜靠在栏杆上,双手环胸,歪着头看向李莲花。 牧原站直了身子,吐掉嘴里的草根,甩了甩宽大的袖子,背着手往前走,道:“你睡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李相夷在厨房给芩婆打下手,正往桌上端菜,饭食大部分是滋补的药膳。锅里还热着米饭,芩婆擦着手出来,正瞧见三人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 “师母。” 李莲花面上笑意遮掩不住,叫了她一声。 芩婆浅笑着回应他,招呼着几人开饭。李相夷端着碗出来,他一手稳稳拿着碗筷,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拍打着衣摆上沾染的灰尘。 “醒了?” 李相夷眉峰轻挑,看向李莲花,“你睡了一天了。现在正好赶上晚饭。” 这顿饭可谓是长久以来,几人吃的最安心的一顿了。不必担忧单孤刀狼子野心,也不必发愁李莲花碧茶毒发。看见饭桌上的李莲花喜笑颜开,李相夷直到这时才将将松下一口气来。 李莲花终于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思及至此,李相夷将手中茶杯朝着李莲花的方向微微一举,后者怔愣片刻,随即会意,搁着饭桌同样朝他回举过去。 四目相对间,默契不需语言。 饭后,牧原干脆地提出了他用来解毒的方法。 “碧茶这东西……早在百年前,名扬天下的中原,无祁药祖便有过记载。” 牧原将一卷泛黄的羊皮卷摊开,放在桌上。指着上面一个残缺不堪的人像,道:“那时候这毒还没有名字,只是后来随着药祖逝去,它的制作方法也一并跟着陪葬了。直到数十年前被后人偶然发现,才再次被制作出来。” “有毒就有解药。可能也许是当年那些盗墓贼破坏了墙壁,解药方子被刻在墙上,缺失了很多部分。能勉强找出来的几味药材如今也已经绝迹。” “即使药材已经没了实物,但依据古书记载,这几味药材也都是剧毒之物。” 牧原说到这忽然顿了顿,他转头看向李莲花,面容上浮现出几分诡异的平静来,继续道:“其实在我看来,这世上能称为毒,或者解药的东西,不过是人们为了区分才起的两个不同的名字罢了。” “解药,毒药,本质上是一类。只是要看你先吃哪样。” 牧原站直了身子,两只手分别伸出两根手指,交叠着放在了一起。他举到眼前,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去看李莲花,声音不变,“若你先吃的是所谓的解药,那解药也会变成毒。反之亦然。” “……” 牧原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在座几人都已经听懂。 以毒攻毒,无疑是个冒险的法子。 “这就是我的办法。” 牧原耸了耸肩,道:“但问题是,我手上只有蛊毒。要解开碧茶,必须同它一般纯粹的烈性毒药。” “……” 几人闻言,陷入沉默。李莲花久久不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芩婆不是没听说过这般冒险的法子,但如今要用在自己徒弟身上,她心底自然是万般不愿。 可这也是救李莲花的唯一方法。 她担忧又心疼的目光落在李莲花身上,最后还是沙哑着嗓子,颤抖开口:“……相夷,你要试吗?” 即使她心底不愿,这也是李莲花的事。 这个致命的问题抛出来,他却没有回答。 李相夷却在桌底伸手过去,紧紧牵住了李莲花的手。 李莲花豁然抬头,听见李相夷斩钉截铁的声音,“我说过,我要救你。” “李莲花,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莲花最终还是默认了下来。 他深知李相夷的脾气,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与他争辩。毕竟有活着的希望摆在自己眼前,李莲花即使再豁达,也难免凡人心性。 他从前为了找单孤刀活下去,现在,要为了李相夷活下去。 李相夷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应下来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寻找天下至毒。方多病回了天机山庄,打算去翻他父亲收藏的古籍。 芩婆的藏书被找了个遍都没有线索。万圣道接了李相夷的命令,自然不留余力地开始搜寻。李相夷甚至传信给了笛飞声,让他找药魔。 毕竟他能根据古籍就做出碧茶这样的烈性毒药,再试试倒也无妨。 可足足三月过去,无论是万圣道还是天机山庄,都杳无音讯。各式各样的毒药被翻了出来,效果可谓是千奇百怪。但没有一样能比拟得上碧茶。 笛飞声传信回来,药魔尝试了许多配置药材,仍然无果。 似乎一切都陷入了僵局,直到李莲花的目光放在笛飞声在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他猛地从桌边站起,木椅与地面滑动时刺耳的摩擦声吓了方多病一跳。他转头看去时,却见李莲花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门外。 信纸飘落在桌上,方多病探头望去,瞥见了信件的末尾。顿时猛地一拍大腿,连尔雅剑都顾不上拿,也跟着李莲花的脚步跑了出去。 他一边跑,一边朝着李莲花的背影大喊道:“李莲花!苏小慵送的传信红雀在莲花楼里,你慢点跑!” 第52章 大漠(上) 传信红雀是苏家特殊训练出来的,用于联络沟通。身为万人册苏文才的嫡亲孙女,苏小慵所用的红雀自然顶尖。 红雀速度极快。自李莲花去了信,到她带着消息出现在莲花楼外时,只用了短短十日。 尘土飞扬,马蹄声在楼外将歇。李莲花从桌边站起,看向屋外。 一身粉嫩春装的少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她手里拿着一只长条木盒,掐腰站在莲花楼外,对李莲花笑脸盈盈,“这天底下还有我苏小慵查不到的事?” 她话锋一转,又有些赌气道:“查消息这种事不第一个找我,李大哥,你们是没想到,还是压根把我给忘了?” 李莲花笑着朝她告了罪,邀苏小慵进了楼里。 木盒里装着的是个有些破损的图册子。图画经年累月下已经磨损掉色,看不出本质了。唯一保存较为完好的文字,所用笔法里还有前朝古文字的影子,意思也生涩难懂。 “中原的毒我都查的差不多了。况且有那金鸳盟的药魔在,估计也没什么好东西能供咱们用了。” 苏小慵从怀里掏出另一本书来,她把书翻开,摊在桌上,一手指着,对照着图册上的文字,道:“血域多是蛊毒大家,派系杂乱。下手很麻烦。这个是我从大漠查出来的。” 大熙朝地处中原腹地,几乎大半个中原都是领土。从中原出发,往南是血域,往西是塞外,往北则是大漠。 大漠地广人稀,较为荒凉。但却驻扎着数支漠人部族,从前每年到秋收季节,漠人都会成群结队地南下,攻打骚扰大熙朝边境,企图抢夺食物。 直到数年前,先皇继位,率军亲征,这才将漠人部族杀退,后又建立了大熙朝与部族的商路联系,这才结束了两地几十年无休止的争斗。 但不论是李莲花还是李相夷,对大漠的接触都不多。 苏小慵拿着册子慢悠悠地开始介绍,牧原的话启发了她。大漠很多部族信仰某些东西,因此不止毒,连大漠中那些所谓的“解药”与“圣物”,她都查了个遍。 于是查到了这种名为双生镜的“圣物”。 此物是毒非毒,是药非药。关于它的记载杂乱无章,虽有很多古籍中提到过它,但都只一笔匆匆带过。苏小慵费尽力气,才堪堪找到了一篇较为完整的古书。 这东西为百年前与无祁药祖齐名的血师所制,据说降生时,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活物全部化为血水,连血师本人都无法幸免。后来被某个大漠部族发现,带回去供为了圣物。 部族甚至用它在数次抢夺食物的战争中大获全胜,因此被代代传承了下去。 “直到大概十年前,这个部族一夜之间几乎被全灭,双生镜不知所踪,没人再见过。” 苏小慵话音未落,便将册子递到了几人跟前,指着上面一幅模糊的画道:“听闻有人幸存下来,但估计也隐姓埋名了。这个就是当年那部族的图腾,据说还挺有名,你们可以跟着这个找。” “哦,还有这个地方。” 她将册子翻了一页,泛黄破损的尾页上留有空白,但这张却用血红的笔迹写了三个小字。大小虽然不起眼,但颜色诡异的艳丽,仿佛多年来的岁月侵蚀都没有让它褪色。 苏小慵的指尖在字上点了点,道:“这个词的意思,是秦人牢。” “好像是个地名,但是我查遍了大漠的地图和要塞,都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记载。得要你们自己去找了。” 第53章 大漠(下) “大漠?” 牧原捣药的手一顿,狐疑地看向刚从山下回来的三人,道:“你们打算出发去大漠找……那个什么镜子?” 方多病纠正他,“是双生镜。” 李莲花点点头,将苏小慵临走前交给他的图册递到牧原跟前,道:“这段时间先准备一下出门用的东西,好了我们就出发。” “不是,你等会儿。” 牧原抬手拦住他,用手指着自己,道:“这趟我不能去。” 李莲花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你不去?” 牧原点点头,捣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药沫倒在碗里,加了水慢慢搅和着,这才道:“师父当年走的时候特地嘱咐过,不准我去大漠,血域也最好少回。” “他老人家的话我不能不听呀。” 方多病明显不信他的话,刚要开口,被李莲花拦了下来。芩婆曾经提到过牧原天性上的缺陷,对待这件事,他没必要说谎推脱。 他若真的不去,李莲花也不打算强求他,“那你打算留在这?” “我的药还没做完。” 牧原晃了晃手里的药碗,道:“压制碧茶的丹药我还能再做点出来。虽然效果可能没有之前那么好,但作为急用应该没什么大碍。” “哎,对了。”他话锋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你们这次出行,不知还有多少变数。你可得看好你家那个脾气不好的,别动不动就拔剑。” 牧原话说到最后,语气中颇有些埋怨。李莲花抬眼看他,牧原回望过去。片刻后,两人一齐默默转头,看向了屋外不远处正背手走来的李相夷。 “……我知道了。” 牧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捣鼓他的药去了。 李相夷踏进屋子里,迎上李莲花复杂的眼神。他挑了挑眉,凑了过去,“怎么了?” 李莲花却正襟危坐,严肃地看向他,道:“你跟我出来。” 李相夷怔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李莲花的脚步再次出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树林中,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李莲花脚步顿住,转头看他,目光冷峻几分,道:“此次出发去大漠,把你的臭脾气收一收。” 李相夷倒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件事,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李莲花见他不言语,又道:“大漠不比中原,你我都未曾踏足过。这趟路必须小心为上,别动不动就要跟人打架。” 李相夷都要气笑了,“你拿我当笛飞声呢?”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这臭小子什么性格,自己心里可是门清。 他懒得搭理李相夷,自顾自往回走。李相夷却心底窝火,径直伸手拽住了李莲花的胳膊,用力一扯,将人拉了回来,摔在了自己怀里。 他将人狠狠压在树干上,泄愤地去咬他的嘴唇。李莲花惊了一下,抬手下意识推他,手腕被李相夷攥得更紧,死死掐在手心里。 他一手揽着李莲花的腰,一手掐着他的手腕压在怀里,让李莲花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微张着嘴。 狂热又血腥的亲吻结束,李相夷歪头靠在他颈侧。声音发闷,道:“我可不像笛飞声。” 李莲花舔着流血的唇角,忍不住嘲讽一声,“你比他还要过分。” 他话音刚落,脖颈上便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扎得李莲花倒抽一口冷气。李相夷闭眼,一口咬破了他的脖子,又伸出舌头一点点舔掉了渗出来的血珠。 李莲花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他知道李相夷吃软不吃硬,于是语气软了下来,劝慰道:“从前的事,我知道你能未卜先知。” “但李相夷你告诉我,去大漠后你还能做到吗?一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知你武功好,是天下第一。可你也是人,肉体凡胎,就有弱点,软肋。” “李相夷,你不能以身涉险。” “……” 话落,是长久的沉默。 李莲花放松身体,靠在树上。被李相夷紧抓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的肩膀,良久,李相夷动了动。 他再次抬头,吻住了李莲花的唇,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又探得更深,引得李莲花与他共舞。手腕被松开,李莲花伸手去搂他,贴得更近了。 唇舌交融间,李莲花恍惚地听见李相夷在叫他,莲花。 这个称呼李相夷叫起来让他额角轻跳,听在耳中多少有些古怪。李相夷却像是似乎找到了什么乐子,一声叫得比一声兴奋。 李莲花忍无可忍,“别叫了……” “那我叫你什么?” 李相夷脚上再次向前一步,逼得李莲花退无可退,眼眸亮晶晶的,“莲花?小花?还是你想听我说……” 他微微踮起脚尖,靠近李莲花的耳旁,近乎呢喃地低语,慢慢念出了那两个字。李莲花登时浑身一震,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神色,但耳朵却腾地红透了。 他一把狠狠推开了李相夷,手上匆忙拢好了散开的衣襟和摇摇欲坠的腰封。待李莲花整理好衣服,转头死瞪了李相夷一眼,甩袖便走了。 李相夷方才热血上脑,此刻冷静下来,也对自己刚说的话感到了一丝难堪与羞愤。他想叫李莲花,但终究没开口,只脚下步履匆忙,追上了他的脚步。 第54章 出发(上)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十日后。 牧原制作的,用于压制碧茶的丹药每一颗服用时都有时效,每用一次效果都会减半。效果有限,那便只能用数量来凑。 于是他为了以备李莲花路上不时之需。熬夜赶制了很多。五日后,牧原打着哈欠,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把一个天青色小瓷瓶交给李莲花。 他疲惫地揉着眼睛,声音无精打采,“毒发了,就吃一粒。你们临行我就不送了啊,累死我了……” 没等李莲花说话,牧原便摆着手转身回了卧房。他脚步虚浮,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地上,甚至差一点撞在门旁。 李莲花欲言又止,看着牧原有惊无险地进了卧房,掩上了门扉。 他这才低头慢慢打量着手里那瓶丹药。打开塞子,低头轻嗅,味道虽和他第一次吃的丹药一样,却淡上不少。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涌来,李莲花的腰被一双手臂揽住,慢慢收紧。来人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半个身体都靠在李莲花背上,声音懒洋洋的:“在干什么?” 李莲花把瓷瓶送到李相夷眼前,道:“压制碧茶的药,你收好。” 李相夷松开揽着他腰的一只手,抬起接了过来,“哦。” 李莲花去拍他的另一只胳膊,严肃道:“手。” “嗯?” 李相夷表现得异常无辜,只是手臂箍得更紧了些,道:“怎么了?” 他见李莲花皱眉就要发火,话音刚落便将胳膊立刻松开,站到了李莲花三步远的地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李莲花白他一眼,手上拢了拢松散的狐裘,转身就走。 方多病要跟着他们去大漠的事不可能不告诉何晓惠。他给天机山庄去了信,焦急地等待了三日,才终于盼回了传信鹰隼。 他忐忑不安地打开了信封,正巧迎面看见李莲花朝这边走过来。 “何堂主的信?” 他撩袍在方多病身边坐下,看他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拆个信而已,方少侠闯荡江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在这畏缩了?” 方多病愁眉苦脸,胡乱地摆手,“你懂什么啊。” 他终于舍得拆开信封,取出三张信纸来,一目十行地看着。李莲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舒展开,到最后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贴在纸上。 李莲花忍不住问他,“何堂主说了什么?” “……” 方多病张了张嘴,捧着信纸一脸的迷茫与不可置信,喃喃道:“我娘……答应了……?” 他突然回过神来,低头又仔仔细细看了纸上的字,待看清了确切的意思,顿时面露喜色,雀跃道:“她答应了——李莲花,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大漠了!!” 李相夷和芩婆商量完,跟在她身后往屋外走,离得老远就看见方多病原地一蹦三尺高,手里还捏着几张纸在傻乐。 方多病冷静下来,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距离出发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可他却因为一直在等何晓惠的回信。生怕何女侠一个不愿意,原地便叫他滚回天机山庄。 虽然他不会回去就是了。 可方多病虽然不回天机山庄,但他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顾,跟着李莲花他们跑去大漠。 待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卧房,李相夷才慢悠悠地走到李莲花身边。探头去看何晓惠寄来的信。 芩婆拍了拍李莲花的肩膀,凝望着他的脸,最后叹了一气,声音低沉,“此次去大漠,一切以你们自己的安全为要事。那边人迹罕至,和中原来往不多,一切小心为上。” 李莲花听完她的叮嘱,这才笑道:“师母,您不信我,还不信李相夷吗。有他在,不会有事的。” “就是。” 李相夷叉腰跳到芩婆身边,笑嘻嘻地讨她开心,“这不是有我呢吗。” 可芩婆眉间愁绪不改,冷哼一声,道:“你这臭小子到了那也给我老老实实听莲花的!” 李相夷什么德行,她这个当师母的还不知道 第55章 出发(下) 距离出发还有半日时,云隐山下来了一位客人。 阔别多日的金鸳盟主笛飞声,身着一袭暗青色的短打衣衫正站在山脚下的迷阵前,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上去。 这阵他倒是能强行破开,可云隐山上说到底是李相夷与李莲花的家,他若贸然破阵,一路闯上去,多少有些不太好。 但好在笛飞声这副困境没持续多久,李相夷手里捧着一堆包袱,踩着山风下来了。他看向笛飞声,眉峰轻挑,道:“笛盟主怎么有空来我云隐山坐坐?” 笛飞声懒得和他废话,直言道:“你们要去大漠?” “嗯,明日便走。” 李相夷搬着东西回了莲花楼,笛飞声就跟在他身后。抱着刀看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下,“我跟你们一起去。” 李相夷动作一顿,诧异看他一眼,“金鸳盟不用你费心了?” “我已经将紧急的事处理好,再者,有无颜在。” 李相夷歪头打量他,“你跟着我们去干嘛?” “这还用说?” 笛飞声理所当然道:“金鸳盟近来已经能正常运转。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中原有什么意思?” 言下之意,便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大漠了。 李相夷略微思索一番,笛飞声的实力有目共睹,这趟出行不知还有多少变数,多一份武力也能多一份保障。 可就是不知道这莲花楼还能不能住得下。 在中原境内,这莲花楼来回驾车自然没问题。可到了大漠那边便说不准了。原本李相夷是打算找万圣道的人修缮一下,到了大漠那再另寻他法的。 不过现在嘛…… 笛飞声眉头一蹙,冷眼看他,“你什么眼神?” 李相夷的笑颇有些当贼的意思,他与李莲花同行这么长时日以来,别的没学会,李莲花那套忽悠人的把戏倒是复刻了个十成十。 “笛盟主啊,这不是我们不带你,实在是路途遥远,去的地方也是车马难行。” 他状似为难道:“这莲花楼也是久未修缮过了。笛盟主不如弄点人过来,把这地方稍微修理一下,到时候也能多放些东西,路途也能不难熬些。” 笛飞声冷眼不变,只定定地看着他。 李相夷笑容依旧,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多了几分老狐狸的意味。 半晌,笛飞声的声音才蓦然响起:“等着。”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留李相夷在身后满面笑容,“真是辛苦笛盟主了。” 李相夷坑完了笛飞声,心情大好。回山的路上还摘了不少果子在怀里。进了院子就看见李莲花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他脚步轻盈,落在李莲花身旁。对方晃着椅子,连眼都没睁开,便道:“回来了?” 李相夷往他手里塞了个果子,声音里满是愉悦。他将笛飞声的事一五一十地与李莲花说了,在心爱的人面前还多少带了些邀功的意思,“真是辛苦笛盟主来当苦力了。” 李莲花躺够了,撑着胳膊慢慢坐起身来,闻言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啃手里的果子。 酸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李莲花眯了眯眼,细细品了下果肉的甜香,这才道:“他来我无所谓,但你得看着方小宝别和他打起来。再把刚修完的楼给我砸了。” 李相夷凑近他,亲了亲李莲花的面颊,“自然。” 李莲花却忽然转头,探过去,在李相夷还未离开的唇上落下一吻。开始仅是唇瓣相贴,后来不知是谁先迈出了第一步,果肉在齿间被撕扯着,挤轧出更多的汁水,最后被吞吃干净。 李相夷伸出手,拥他入怀,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最后分开时,李莲花探出去一点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破了皮的地方。他抬眼看向李相夷,对方却伸出手来,捂住了李莲花的眼睛。 “别这么看我,李莲花。” 李莲花的头微微扬着,长长的睫毛轻扫着李相夷的掌心。听见他道:“以后不要抬头看人,知道吗?” 从这个角度抬头看人的李莲花,总会无意中带着些许勾人的味道。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明明他与李相夷是一人,李相夷这么看人时,无端得显现出几分凌厉,冷漠来。可若换做是李莲花,即使看向别人的眼神一模一样,真正落在他人眼里,又大不相同。 像是狐狸直白的狡狯,却也无辜得很。 李莲花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拉住了李相夷挡住自己眼睛的手,往下扯,放在了唇上。他又在掌心处留下一吻,这才放开了手,淡淡道:“知道了。” “……” 他见李相夷没说话,又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上。歪靠在椅子上抬头看他,道:“怎么了?”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李相夷深吸几口气,打心底觉得狐狸精这名应该按在李莲花身上。 第56章 小插曲 笛飞声的行动力非常惊人。在李相夷忽悠他修缮莲花楼后,他真的命人将整个楼拖走,消失了三日。 第四天,无颜才带着已经整个改头换面的莲花楼回来,在云隐山脚下候着。 三人辞别了芩婆,下山时方多病还兴奋至极,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可李莲花总觉得哪里不对,眉头微微皱着,心底隐隐不安。 而这股不安在见到了翻新过后的莲花楼,得到了具象化。 “你说这是莲花楼!?” 站在自己的家跟前,李莲花的嗓子破了音,一时不知是该发火还是该高兴。 笛飞声不懂修建方面的事,于是干脆将这事全权交给无颜。无颜便找了当年修建金鸳盟大本营的老师傅,还拉了几个在大漠有过生活经验的老人,一起折腾莲花楼。 原本为了防风沙,又要保证车轮在行驶途中不会陷进沙地里,整个楼的地基几乎被商量着要拆了重建。但好在被无颜及时阻止。 毕竟几人只打算驾驶莲花楼走到边境附近,进了大漠便不再动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于是老师傅摸摸花白的胡子,索性大手一挥,径直将整个莲花楼翻新一遍。连锅都换了新的,还贴心地配了两把已经磨好的菜刀。 但他实在看不下去那莲花楼一楼的南北大通风,又动手加了两面坚固无比的木墙上去。二楼的卧房也被加大,住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李相夷走在楼里,看着脚下比原来明显大了不少的木板,不禁道:“何止是二楼,我看是整个楼都被改大了吧。” 无颜诚实地点点头,“也是尊上的意思。” 李莲花闻言,登时转头狠瞪了一眼笛飞声。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忙越过身旁的方多病,朝二楼跑了上去。在看到栏杆外吊着的那些翠绿萝卜和白菜还在时才松了口气。 笛飞声跟在他身后也走上来,道:“楼都给你翻新了,这萝卜还要它做什么。” 李莲花白他一眼,“不劳烦笛盟主费心,我种的我会养。” 地板踩下去再也没有难听的咯吱声,整个一楼被严严实实地围起来,虽然不似以前那样透光,但胜在暖和。 李莲花心里有些窝火,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李相夷蹦跶到他身旁,开始替笛飞声和自己说好话,毕竟这楼是他提议修缮的。 一番软磨硬泡下来,李莲花最后还是松了口。他长叹一声,在李相夷脑门上轻叩一下,下楼准备收拾东西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待东西终于收拾完,莲花楼才慢慢驶上大路,向着远方而行。 无颜在外面赶马,李莲花忙着把自己的东西塞到衣柜里。临近夏日,即便他身体有寒症,可有些厚重的冬装已经穿不上了,他跪坐在床榻上叠着衣衫,忽然道:“在这杵着干吗?” 他话落,腰间便忽然环上一双手臂。李相夷凑过来抱住他,将头埋在李莲花颈侧,声音发闷,但隐隐透着愉悦:“亲一下。” 李莲花动作一顿,他将手里衣衫放下,反手一掌敲在李相夷脑门上,没好气道:“闹什么,还有人在楼下呢。” 李相夷不依不饶,探头就往李莲花脸颊上咬。他常年摆弄药材,身上总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味。又在云隐山上泡了数次药浴,这道药香便愈发渗入骨髓,萦绕在李相夷鼻尖。 李相夷从前极少生病,自然也闻不惯这味道,可放在李莲花身上他便总是觉得闻不够。 他两条有力的手臂圈住李莲花的腰身,低头耸动着鼻翼,仔细在他身上嗅着。时不时还抬头去亲吻李莲花的耳旁。 李莲花扭不过他,只能任由李相夷像狐狸精那样在自己身上到处闻。他手上重新拎起叠了一半的衣服,却被越来越深入的痒意折腾得难熬。 他终于忍不住,猛地钳住李相夷伸进自己衣服里的手,回头狠瞪了他一眼,“老实点。” 李相夷也上了纠缠他的心,今日不挨顿李莲花的打是不准备罢休了。他脚步逼近,把李莲花圈倒在床榻上,还推翻了他刚刚叠好的衣服。 李莲花没有防备地摔在衣服堆里,倒是没闹出太大动静。他气的不行,下意识抬脚去踹李相夷的肩头,却被他侧身躲开。 李相夷顺势抓住他脚踝,往旁边一扔,李莲花猝不及防地被力道带着,整个人翻了过去,他心底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拉李相夷。 结果人没碰到,反倒是将桌上一只被他拆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袱扯掉在榻上。 包袱里只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李相夷漫不经心地准备抬手扫去,一张信纸却飘飘然落在李莲花腰腹上,他的动作在看清纸上一行文字后猛地陡然顿住。 李相夷的面色越来越古怪,连李莲花都觉察出不对来。他小心翼翼地去摸落在自己腰上的那张信纸,就着躺倒的动作仔细查看,眉头也越皱越紧 。 “……” 沉默对视片刻后,李莲花率先翻身爬了起来,他理了理衣衫,自然道:“你去跟他说。” 李相夷赶紧摇头,道:“你去,你是他师父。” “你不也是他师父吗?” 这种无解的对话终止于方多病蹦上二楼,在看清了屋里两人古怪的姿势后,疑惑出声:“你们……在干嘛?” 李莲花衣衫微乱,坐在乱糟糟的床榻上。李相夷紧靠他,几乎是压在李莲花身前。二人中间夹着一张纸,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李相夷突然出声:“李莲花找你有事。” 李莲花在他身后气急败坏,抬手狠掐了一把李相夷腰间的软肉。方多病站在门口不明所以,但还是抬腿走了进来,道:“什么事啊?” “……嗯……就是这个。” 李莲花摸摸鼻子,踌躇片刻,还是把信纸递到了方多病跟前。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何晓惠临行前寄给他的信,方多病狐疑地看向李莲花,还是将信接了过来。 “……” 方多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拿着信纸的手开始不稳,李相夷与李莲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相夷先抬手,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膀,道:“你……回信了吗?” “……我……” 方多病面若死灰,嘴唇颤动着,“我回了……” 好嘛。 李莲花心底暗道一声,玩完了。 方多病这下真成驸马爷了。 第57章 反正是闲聊 何晓惠寄来的家书总共三页纸,写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答应了方多病去大漠的请求。 原本方多病都已经做好了留守云隐山,甚至何晓凤跑来抓他的准备,但心有不甘,还是给何女侠寄了整整十页书信,企图挣扎一下。 儿行千里母担忧,放做以前,何晓惠当然不会答应方多病的请求。可不知这次她是怎么想的,居然满口答应了他,还嘱咐路上小心,别逞强,跟紧李莲花。 方多病在看到这的时候顿时欣喜若狂,连后半段没看完的地方都没在意,径直搁下信纸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以至于信纸上留下的最后一段他没能看到。 何女侠的意思也很简单,去,可以。但回来就要立马和昭翎公主成亲,去皇宫安安分分地当个驸马。 换言之,这次大漠之行,将会是方多病最后一次闯荡江湖的日子。 这是何晓惠答应此事的唯一条件,若是方多病同意,那么便即刻修书一封寄回去。若是方多病不同意,信也不必寄了,他整个人立刻马上返回天机山庄。 方多病自然没看到后半段,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直接写了封感恩何女侠的信,塞到了传信鹰隼身上。站在窗边目送它远去。 现在回想起来,再算算时间,鹰隼应该已经将回信送到何晓惠手里了。 “……” 方多病脚下脱力,跌坐在椅子上。顿感欲哭无泪,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莲花揉揉抽动的额角,宽慰道:“趁着现在还没出大熙,你赶快写封信,给何堂主寄去。” 李相夷却忽然灵光一现,对方多病道:“之前在漫山红,你不是与昭翎公主谈和了吗?” 方多病知道李相夷的意思是叫他拿这件事跟何晓惠游说,但毕竟昭翎贵为公主,又是女子,曾经身陷漫山红那样的地方,传出去必然不太好听。 即使后来是杨昀春带她回了皇宫,监察室的人也多少知道这事。但后来陛下明里暗里地警示,目的就是不让这事外传。他又怎么可能拿这事做文章? 方多病果断拒绝,他的忧虑李莲花多少也明白一些。便没有再提此事。李相夷没了办法,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诚恳道:“方小宝,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虽然回去的下场多半也是被打包送进皇宫…… 方多病苦恼地趴在桌子上,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最后还是决定去给何晓惠写信,告诉她这件事。 他失神落魄地往楼下走,李相夷抱着胳膊看着,无声叹息。 李莲花终于把衣服收拾好,全部塞进衣柜底下了。又转头开始折腾方才那些被他打翻的杂物,道:“我打算教他相夷太剑。” “这么快?” 李相夷只是一愣,对他的决定倒是没什么异议,“相夷太剑需要扬州慢为基本,他才刚研习吧。” 李莲花的眉头微微皱着,只道:“此次去大漠,路程上只会凶险。你与老笛我不担心,但方小宝年轻气盛,我担心会出岔子。” “只教他剑招就好,这事急不得。” 李相夷闷声应下,忽然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道:“我来吧,我教。” 他那副模样就摆明了想不干好事。 李莲花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但也只道:“收敛点。” 李相夷嗯了一声,忽然又快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他。李莲花正低头系着包袱的带子,头也不抬,道:“干嘛?” 李相夷弯下腰身,在李莲花眼角处落下细密的亲吻。他有点怕痒,忍不住摇了摇头,啧道:“别弄。” 李相夷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听上去有点黏糊,“刚才没亲到,给我亲一下。” 在云隐山上忙着给李莲花压制碧茶,都没什么时间好好让他亲近。但现在在外面,李相夷想干什么自然也就毫无顾忌。 李莲花反手推着他的脸,把人毫不留情地推远了些。李相夷呜呜几声,只能退而求次,在他掌心里轻吻几下。 李莲花被闹的有些痒,他无奈抽回手,赶着李相夷下了楼。 莲花楼被改大了些,在一楼来回走动也显得较为空旷。方多病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时不时停下来思考片刻,然后再落笔继续写。 笛飞声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写。李相夷从楼梯上走下,笛飞声抬头扫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低头抿了口茶。 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如果忽略方多病愁眉苦脸的话。 经过改造后的莲花楼,在行驶速度上得到了很大改善。往日里五日的路程,现在已经能缩短到了三日。 无颜赶车停下时,已经慢悠悠地过去了四日,和云隐山已经有段距离了。他在一处城镇外的树林里停下了莲花楼,要去城内采买些菜饭回来。 李莲花斜靠在楼外长廊的栏杆上,目送着无颜远去,对身旁的笛飞声道:“还有多久到边境?” 笛飞声道:“最多半月。” 越往边境走,马匪与流寇就越多。虽然这些对几人来说没有威胁,但一次又一次的袭击还是很麻烦。 走官路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路过的,能买到饭菜食物的地方也就越多。 楼里已经不像从前,只有李莲花了。他自己是怎么对付怎么来,萝卜白菜自给自足。但如今多了这么多人,他种的那点菜显然不够吃。 于是无颜又多了一项任务,采买食材,买大量的食材。 他常年跟在笛飞声身边,又是个闷葫芦死忠心的性子,自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以前脏活累活做得也不少。 方多病一开始很同情他,但很快也分身乏术了。 李相夷不知从何时起,每日打着要教他相夷太剑的名号。拿着一把木剑跟他过招,不把方多病打趴下就不算完。 还是后来李莲花看不下去,写了一本相夷太剑的心法给方多病,这才不至于让他每日都被李相夷摁着打。 但不得不承认,李相夷的方法还是有些用的。再结合李莲花给他的心法,不过半月,方多病便已经摸索到了相夷太剑的门槛,能和李相夷堪堪过个几十招了。 “不错嘛。” 李相夷讶异于方多病的进步,反手一记重剑架开尔雅,将木剑横在他脖颈上,结束了对练。方多病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跌坐在地上。虽然浑身酸痛,手臂也因为对练而发麻。 但他心底仍旧雀跃,甚至露出一个有点傻兮兮的笑。李相夷伸出手,他收剑背手,红衣猎猎,衣摆随风而起,背光而站,让人有些看不清面容。 方多病仰头看他,恍然间,眼前这人与儿时记忆中的某一段渐渐重合。 李相夷有些好笑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发什么呆啊方小宝?” “……啊……没什么。” 方多病回过神,借着李相夷的手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李莲花掀开了饭锅,热腾腾的菜香蔓延开,他冲外面两人朗声道:“吃饭了,别练了。” 他说完,熟练地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盛了菜出来。笛飞声站在他旁边伸手接过,往桌上端。 对练回来的两人占据了桌子的两角,方多病正揉着酸痛的胳膊,止不住地抽气。笛飞声将菜放到他跟前,撩起衣摆也跟着坐下。 “无颜呢?” 李莲花吃了一口菜,“在喂马,锅里给他留菜了。” 他身为笛飞声的下属,虽然跟随多年,但骨子里对他的敬畏不变。一同在桌上吃饭总是拘谨。时间长了,李莲花干脆在锅里给他留好饭菜,任由他什么时候吃都行。 热腾腾的饭菜,围在桌边的好友。热气和碰撞的碗筷,还有时不时的闲聊。 似乎,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李相夷咬着筷子,有些茫然地想,他有些理解李莲花为什么喜欢过这样的日子了。 李相夷喜欢热闹,声色犬马,张扬肆意。身边总是无时无刻地围着至交好友,三两成群,把酒言欢。 但李莲花身边清净,他爱种地,摘菜,养狗。是和李相夷完全极端的性格。这样的两个人,很难叫人联想到一起去。说是兄弟都有些牵强。 毕竟谁家兄弟,差别能这么大呢。 第58章 大冒险要开始了! 越往北走,风沙越大。 金鸳盟的人早在边境处做了接应,只等几人到达城镇,就能将莲花楼安放在此。改为步行或是别的代步方式,再入大漠。 正值入春时节,北方边境处却不似中原腹地,能漫山遍野地看到绿色。狂风裹挟着黄沙漫天吹过,能刮得人满嘴沙子。 中原的衣衫虽然好看,但在这里多是繁杂的累赘。是以几人刚到了边城,连脚还没歇息便匆忙换了一身厚重的抗风衣衫,这才匆忙赶去了下榻的客栈。 大熙与北漠近几年开始通了商路,也是托了这事的福,进入大漠,与大漠人交谈便不再是困难。金鸳盟找来了一名有数年穿行于两地经验的老爷子当引路人,约定好在客栈碰面。 城内风沙渐小,不用几人再戴着挡脸的面罩了。方多病走在最后,扯下了那块蒙在脸上的布料,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捶了捶酸痛的胳膊。 但好在终于能歇息,李莲花在前面喊他,方多病赶忙拎起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随几人一同踏入了客栈。 边城是大熙往大漠走的重要关口之一,每日往来人口多,客栈便成了城内商人重要的营生。但好在客栈不只此这一家,现在又不是饭点,因此大堂内人员还不算太多。 李莲花几人落座片刻后,那领路的老爷子才姗姗来迟。他一身衣衫略微有些破旧,还算干净。腰间挂着个烟袋子和烟斗。 他苍老的面容被风沙侵蚀多年,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一进大堂便直勾勾地朝李莲花这边看了过来,迈步径直走近。 李莲花但笑不语,只是抬手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跟前。 老爷子也不含糊,他糙汉一般的生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什么礼数可言。接了杯子便大口饮下,说话声音略微听着嘶哑:“就是你们要进大漠?” 闻言,方多病探究的目光忽然落在他身上。这老爷子从进门,连问都没问就能直接确定是他们。虽然从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方多病直觉一紧,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与他一般心思的还有李相夷。 老爷子抬眼看向两人,又很快低头不语。天高皇帝远,边城来往人混杂,进城出城的关口每日要安排大量人员出城,因此盘查并不会多仔细。 而这也给了某些来历,目的,甚至心思都不怀好意的人蒙混过关的机会。 老爷子自小在这片土地上讨饭吃,太清楚如何分辨,远离这些人了。即使真的不慎碰上,他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老人家。” 李莲花适然开口,在这一桌人里,他看着大概是最和善的那个,“我们不是来做生意的。此次去大漠也只是为了寻些东西。你放心,只用把我们带到大漠便好。其他的不会多做为难。” 他的话也确实和之前找上自己的那些人一致。老爷子转动浑浊的双眼看向他,这人似乎是他们中能说的上话的,应该可信。 老爷子今年六十有四,老妻几年前离世,儿子考了功名,不愿在黄沙遍天的边城久留。至今已经七八年未曾回来过了。 他心底记挂,想去看看儿子。但这些年又没攒下什么钱,因此才答应金鸳盟,带他们进大漠。毕竟对方出手还是很阔绰的。 差事简单,还能拿到不少钱。老爷子也自觉年事已高,即使最后对方临时变卦,出行前的钱也已经到手了。 反正钱已经藏好,大不了等他一死,儿子回来收尸的时候正好能拿走。 李莲花笑而不语,看着老爷子点起烟斗,抽了几口旱烟,这才道:“出城的路引明天我送过来,你们能买多少吃的,就买多少。全带着,别嫌累。” 他也不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斗。李莲花离他最近,见也问不出什么,又有点闻不了烟味。只好站起身来,招呼着几人回去。 回房的路上,方多病有点不放心,跟李莲花悄声耳语道:“这人靠谱吗?” 李莲花低头数着锦囊里的细软,又拉着李相夷在原地站定,忽然伸手往他腰上揽,摸索着扯下了李相夷的钱袋子。 他把两个锦囊尽数丢给方多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初来乍到,当然比不上本地人了。” “人家好歹比我们多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谨慎些自然也正常。” 笛飞声哼笑一声,从几人身旁走过,率先进了客房。在房门掩上的前一刻,一道模糊的黑影从门缝里突然被扔出,李相夷下意识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是笛飞声的钱袋子。 他轻轻掂了掂,份量还不轻,比他和李莲花两个人加起来的都要多。 看来这位笛盟主不打算参与跑腿活,但钱给的很慷慨。 李相夷转手又扔给方多病,招呼道:“走吧,要干的还不少呢。” 李莲花早走出去很远了。他站在大堂门口,捂着嘴低声咳了几下,又抬手挥了挥空气里厚重的尘土气息。 尽管这几日已经不知吃了多少沙子,但李莲花仍然不习惯。 李相夷与方多病从他身后走来,吵闹个不停。李相夷转头时,却在看清李莲花面色那一刻忽然顿住。 “是不是又冷了?” 他蹙眉,推着李莲花往大堂走,道:“东西我跟方多病去买,你回去休息。” 李莲花顺着他的力道走了几步,又很快停下,无奈道:“这咳嗽两声罢了,没事。咱们一起去吧,我还要看看别的东西呢。” 风沙虽大,但大漠多时是烈日当空,不算冷。李莲花懒得披厚重的狐裘,这几日穿得确实薄,李相夷拗不过他。 老爷子的意思,李莲花多少能猜出来一些。大漠地广人稀,又没有能种菜,养家禽的地方。大漠人的食物来源是野生的动物,但很大一部分是靠抢。 漠人多数和大熙人关系并不好,钱财虽然有用,但大熙的城镇并不怎么欢迎他们来做生意。 钱财换成的食物,甚至药材才是硬通货。 第59章 大冒险……下章再开始 金鸳盟的人行动虽然迅速,但出城路引这种东西还是本地人来弄得要更快一些。李莲花三人下午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市集上,准备买明日出发要用的各种东西。 食物,药材,甚至绸缎。 毕竟大漠中可不只有糙汉能在部落中做主,一些广为流传的女性部族,她们也是漠人之中的佼佼者。 李莲花拉着李相夷进了药铺,方多病去买了几匹马,又挑了辆能在漠中穿行的简易板车,他手里原本还鼓囊囊的锦囊很快瘪了下去。但也不怎么心疼。 毕竟这都是笛大盟主的支持,花得又不是他的钱。 夜色逐渐笼罩在这座黄沙之城的上空,临近宵禁,许多铺子纷纷关门。李莲花清点了最后两包药材,等店家找完了最后几个铜板,他才与李相夷一起回了客栈。 “怎么买了这么多?” 马匹与板车都留存在马行,明日只需要凭着店家开出的凭证便可直接牵走。方多病也没买多少东西,因此回到客栈时,他身上只背了两个装着绸缎和干粮的包袱。 另外两人身上的东西就多了,光药材便占了很大一部分,堆放的东西占据了整张桌子,李莲花还在包袱里往外一个个地拿。 方多病被指使着,正艰难地将地上的干粮和肉干包进油纸里。他抬头看向那堆药材,忍不住道:“吃的没多少,你们怎么买了这么多药材?” 李莲花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将买来的药材一点点重新码在保存用的木盒里,道:“大漠中起码有能供人捕食的动物,但是没有地方能长草药啊。” “一般漠人在捕猎时受了伤没有药材治,只能靠自己扛过去。药材呢,属于稀缺物品,在商路上又卖的很贵。我们多带点没坏处。” “哦……” 方多病应了一声,但又面露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李莲花哼笑一声,道:“自然是集市上听来的。这里行商之人不在少数,多打听打听就能知道。” 他说完,话锋一转,说教似的跟方多病道:“多听听,看看。别一根筋地往一个方向使劲。” 李相夷在他旁边点头附和,李莲花却忽然转头,对他也道:“你也是。” 李相夷猝不及防也被说教。他垂下眼眸,撇了撇嘴,那模样颇为委屈。李莲花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 三人又忙活了半晌,这才将买来的东西通通整理好了。这几日舟车劳顿,又没个能歇息的时候。饶是方多病都早早打了哈欠,揉着眼睛回房去了。 他前脚刚走,笛飞声忽然紧随其后走了进来。他一下午没露面,李相夷却能从他周身逐渐凝实的气息中能探到几分。 “悲风白杨又有精进?” 笛飞声难得好心情地应了一声,自他体内蛊虫被拔出,武功相较从前便一日千里。体内那层隐隐可见的瓶颈也有破裂的痕迹,突破第八层眼看就在这几日了。 笛飞声瞥了一眼桌上堆放的东西,道:“我给你的钱还剩多少?” 李莲花闻言便朝他扔了个锦囊,笛飞声伸手接住,估摸了一下,比给出去时少了近大半。他掂了掂重量,又反手扔了回去,道:“自己收好。盟里的人不会随我们出城,他们只负责接应。” 笛飞声即使是一盟之主,早年也独来独往惯了。很少会让盟中的人跟着自己,无颜倒是个例外。可他存在的作用也只不过是跟在身边料理杂事。 虽说是贴身近卫,但笛飞声的武功已是当世难得,没几个人能真正伤到他。 李莲花默声应下,又听见李相夷在身后道:“封磬要我带着几名万圣道的高手跟着。” 李莲花转头看他,李相夷耸了耸肩,“我也没答应。” 此行目的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连方多病写信给何晓惠时都被提点过,生怕节外生枝。 李莲花习惯早睡早起,此时早已困得哈欠连天。李相夷见状,便开始毫不客气地往外赶人。笛飞声抱着刀看了李莲花一眼,换做以前,他看到李莲花这副样子定少不了嘲弄一番。 可这几日看李莲花那副近乎半死不活的模样,笛飞声只觉得这话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出不了口。 他也不做多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噔噔噔地往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噔噔噔地走了回来,扔了一样东西在李相夷怀里。 “什么?” 那是张羊皮卷,李相夷将它拆了系绳,慢慢展开。只见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李相夷皱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辨认出这些写的全是大漠部落。 笛飞声道:“是近期与商路有往来的漠人部落,还有他们的大致情况。” 有了这些,可就不怕到大漠两眼一抹黑了。 笛飞声说完,转身就走。房门被重新合上,隔绝了一切声息。 李莲花昏昏沉沉,没心思去看那羊皮纸。他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外袍,甩开了鞋袜,窝进床榻里面自顾自地卷被睡去了。 他困得不行,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睡。李相夷本想多看几眼那羊皮纸卷,桌边燃烧的蜡烛却忽然被人吹灭。 李莲花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略带不满,“快睡觉。” 李相夷重新点起蜡烛,“我不困。” “从前你就不爱睡觉。” 李莲花说到这顿时也觉得不怎么困了,硬爬起来对李相夷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都是恨铁不成钢,“现在又不是在四顾门,哪有那么多事值得你操心。你知不知道我想睡都睡不着?你倒好,有觉不睡,成心气我呢?” 李相夷不想让他动气,只好把羊皮纸扔在桌上,赶紧吹灭了蜡烛也爬上了床榻。蜡烛一灭,四周瞬间陷入黑暗,李相夷看东西有些不太真切,但依旧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抬手去摸,触手光滑细腻,又有点凉。是李莲花的脚? “你把外袍给我脱了。” 黑暗中,李莲花的声音里满透着嫌弃,“满身孔雀毛,硌死我了。” 好嘛,被嫌弃了。 李相夷觉得有点委屈,今天被李莲花说教了好多次,一句好话都没从他嘴里听见过。 于是他凑过去,贴着李莲花的脸颊,想讨点好话,或者亲吻。李莲花却困倦得不行,只一个劲儿的躲他的靠近,声音也有气无力,“闹什么……早点睡。” 李相夷赌气似的扳过他的脸,在李莲花脸上胡乱地啄吻着。脸颊,鼻翼,眼角,等确保了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痕迹,李相夷才满意地停了下来。 可他越亲越上瘾,只觉得怎么亲都亲不够。于是越亲越往下,陷在李莲花的脖颈里,黏黏糊糊地不肯抬头。 “嘶……” 脖颈上被响亮地嘬了一口,留下个大红斑。李莲花被他闹得起了怒火,抬手径直在人脑袋上拍了一下,怒道:“干什么!” 他拍完又去揽李相夷的后背,把人死死扣在怀里,让李相夷不能继续为非作歹,这才道:“睡觉!” 第60章 新副本开启! 烈阳高悬,黄沙漫天。 虽然很不想用这么俗的词来形容眼前,但李莲花也实在找不出其他能形容眼前这幅景象的了。 距离出城到现在,他们一行五人已经骑马走了三四日了。眼前仍然是一成不变的黄沙与岩石,只偶尔能见到几片为数不多的绿色。 初见大漠,头几眼还能有些许新奇,但时间久了,也难免看得眼晕起来。 领路的老爷子叼着烟锅,腰间的烟袋随着马蹄的步伐一晃一晃,“再往前,拐过前面的山崖,商路就到头了。有货郎做生意,你们在那等等,运气好就能等到几个沙头子。” “但是老头子我也多嘴一句。” 老爷子转头过来,低声道:“很多沙头子脾气不好,他们和生意人打交道,也只和生意人说好话。你们客气点。” 方多病在后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忽然道:“沙头子是什么?” “……” 老爷子把脸转了回去,声音被风沙吹得有些不太真切,“来做生意的漠人头子。” 笛飞声驾马,从方多病身边走过,嗤笑一声,“真没脑子。” 方多病登时急了,在马上跟他吵吵嚷嚷起来。李莲花牵着缰绳走在三人后面,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几棵枯树发愣,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相夷走到他身旁,抬手在人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李莲花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他这副样子,绝对是有什么。 李相夷才不信他的鬼话,但刚要开口,却见李莲花已然收敛了神色,对自己叮嘱道:“你那脾气记得收收。” 李相夷不想听他继续唠叨自己,只好赶忙应下。 老爷子在前方领路,忽然招呼了一声,马匹加快了速度。黄沙在前方打了个旋,刮出了一片荒地,离得近了才发觉那是块大空地,还有些被人绑好的木头架子。几个行商大半的人和伙计正搬着木箱,往架子上放。 “呦!” 其中一人朝他们看了过来,朗声招呼道:“老马!来新人啊!” “去!” 马老爷子咋呼一声,面色有些阴沉,“莫瞎说!” 几个行商都是老油条了,见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也不敢再打趣,只草草打量了几分来人,便马上低头老老实实干起自己的活。 马老爷子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道:“几位在这等着吧,” 李莲花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抬头慢慢打量起商地里这些人来。商路每三月开一次,官家和大商的货物那时候才会流通,人才是最多的时候。 而现在距离上次开商路,才过去一月有余。商地上也只有一些名气不大的行商来卖卖东西,也是打算碰运气,能不能遇上买主。 买主,便是那些来自大漠深处的漠人部落。 但说是买,也不过是以物换物。漠人大多骁勇善战,能打来中原境内稀少的动物皮毛和肉。他们用这些东西换取药材和绸缎和其他食物。 但就目前这些商人,和那些成箱的货物数量来看,今日有很大机会能等来漠人。 李莲花能看出来的,其他几人自然也不例外。趁现在人还没等来,他干脆将马拴在柱子上,朝着几名行商走了过去。 行商也在不断打量着这些新来的人。在边境商路上什么人都有,有来做生意的,自然也有来断财路的。与这些人打交道需要的是万分谨慎。 又或者,还需要冒一个小小的险。毕竟很多人都想本本分分挣钱,但在这片黄沙地上,若是想求财,那就得走一趟前途未知的陷路。 比如,和这些新来的人搭话。 行商的眼光毒辣,很快将这四人的站位估摸了个数。又见当中最和善的李莲花迎面走来,当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更何况是这些在生活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有些事即使不需要说明,点破,他们就能悟个七七八八。 李莲花浅笑着与行商交谈,言语间,心底也大概摸清了大漠部族的情况。他话锋一转,又问起了架子上的货物。行商也不含糊,径直撬开了木箱上的盖子,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药材。 左右这些人也不是来抢生意的,看看倒也无妨,说不定还能出手买一些呢。 李莲花的目光在这些药材上停留片刻,忽然道:“我们若是想要买,那这些要多少银两啊?” 行商嘿嘿一笑,报了自己的价格。但见李莲花的手就要伸向这箱药材时,又忽然赶忙将人拦了下来,道:“您若是想买,得去拿那边那箱。这箱是沙头子已经定好了的,我们也不能随便动弹不是?” 李相夷在身后侧耳倾听着。听到这番话,心中顿时有了思索。他转头与笛飞声微微对视片刻,又朝方多病示意。 两人会意,便默不作声地都聚到了李莲花身旁。 而真的不出李莲花所料,不过片刻,远边忽然扬起一阵尘土来,乍看像风重新吹了起来,但笛飞声凝目仔细看过去,才惊觉那竟是一群骑马,飞驰而来的大漠人。 终于来了。 漠人声势浩大,马蹄飞扬之间掺杂着陌生的大漠语调,像是怒喝。领头的是个用面纱遮住脸庞的少女,她一头长发编成数条辫子,随风摇晃着。看着年纪倒是不大,可马骑得又快又稳,还在前头领着整个队伍。 李莲花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李相夷的衣袖,将他手里那把剑往身后藏了藏。行商倒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吆喝着伙计让路,漠人的马到了商地这边渐渐停下,少女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而下,眸色冷然地扫过在场几人。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方多病身上猛地一顿,看了他半晌才慢慢移开,落在行商身上。 “我们的药,在哪里?” 她的官话说的不太熟练,语调里还带着大漠人特有的嗓音。行商摆摆手,让伙计将刚才李莲花看过的,连同另外几个木箱子搬到少女跟前撬开。 她抓起一把药材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嗅了嗅,这才又放了回去。看上去似乎很满意,也朝后招了招手,叫人抬了两个箩筐上来。 箩筐很大,里面堆放着清洗好的动物皮毛和肉。行商探头看了几眼,便吩咐着伙计将箩筐抬上板车上。 那漠人少女收了药材,转头又朝着队伍里喊了几声。人却没走,她带领的漠人也跟着下了马,反倒在原地休整起来。 已经折返回来的行商见这一幕却紧皱起了眉头,但也没说什么。马老爷子却是忽然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走到李莲花身旁,朝他看了一眼。 他低声道:“不对劲。” 交易完后,漠人会尽快回去,几乎不会多做停留。但这种情况也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是终究在少数。 许是这次多了新人,连马老爷子这样的老手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方多病距离几人较远,见此情景也开始朝李相夷的方向走了过去。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叫喊,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冷不防与那大漠少女对上了视线。 他怔愣片刻,便看见围在那少女身旁的几个大漠汉子开始大笑,不停喊着些叫人听不懂的大漠话,数道不怀好意又嬉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让方多病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剑。 这是要打架!? 另外三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场景。李相夷一愣,但他看看方多病,再看看不远处那个人群中央的少女,以及其他人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笛飞声忽然笑了一声,道:“这小子艳福不浅。” 方多病不动还好,他这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大漠人的眼睛。他们笑得更大声了,中间的大漠少女忽然站起身来,甩了甩脑后的辫子,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哎?” 方多病握剑的手一顿,他呆愣地看着满面笑意,朝他一步步走来的少女,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 第61章 你说你看上谁了? “你,叫什么?” 那大漠少女在方多病跟前站定,笑容有些轻佻,又带着几分诡异的满意。她等待着方多病的回答,同时也在不断地上下打量着他。 方多病握着剑的手登时一抖。只觉得耳边都是胸腔里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这股心悸又怦怦乱跳的感觉…… 这女人果真是来找茬的?! 方多病明显更戒备了。 没人知道他的心思拐了八百个弯。那大漠少女对方多病面上细微的变化也不在意,只是很久都没能听到他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 方多病微微侧目,看向李莲花,见对方朝他递了一个信任的眼神,这才道:“天机山庄,方多病。” 那少女皱了皱好看的眉眼,用不太熟练的官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然转头,看向了那帮坐在原地的大漠汉子,用大漠话喊了几个音节。 几个汉子闻言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声音并不算小,连离他们最远的几个伙计都听了个大概,但是没用,听不懂。 他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事,最后又冲那少女喊了几声。少女将头一甩,辫子随之飞扬,最后悉数落在她脸颊旁。 “我没听过,天机山庄。” 那少女朝他伸出手,神色坦然无比,道:“我看上你,跟我回大漠。” 方多病,方多病宕机了。 身后几个人憋笑憋得肩膀都在用力,李莲花忍不住叹息,只觉得方多病真是魅力颇大。 前有婚约在身,后又得别人青睐。 “啊……啊??啊??” 但当事人可没有什么旖旎心思,方多病只觉得荒谬至极,甚至还有一些惊悚。他呆呆地回过神,心底突然无缘无故蹦出另一个问题来:要是昭翎知道了该怎么办? 不对,现在的关键是他应该怎么回答。 方多病强迫自己回神,但他实在是没遇到过这种离谱至极的状况,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嘴张了半天,也只能干干巴巴道:“这位姑娘……” 姑娘说完,就没有然后了。 直白地拒绝她吗?会不会不太好啊……可不说话好像也挺让人误会的吧。直接说自己有婚约在身,可自己真的不打算去当驸马,这么说对昭翎也不公平。 方多病头脑风暴,头上隐隐可见热气。 李相夷终于忍俊不禁,上前一步,一只胳膊勾住了方多病的脖子,将他往后拽了拽,对那大漠少女道:“这位姑娘,我这位徒弟还不打算谈论婚嫁之事。恐怕要辜负姑娘的一片真心了。” 他话音落下,就看见那少女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听见她说:“徒弟?” 少女明显不信,道:“你是他师父?你看着年龄不大,没人这么年轻,就当别人师父的。” 方多病赶忙接话:“谁说年纪小就不能当人师父的?达者为师,不论年纪。” 方多病说这话时还特意往李相夷背后躲了躲,这种场合他可应付不来。 那少女也不想深究这些,她无所谓地摆摆手,看向方多病的眼神也不耐烦起来,道:“你们中原人,事好多。” “换你也行。” 少女的手指向换了个地方,直直看向了李相夷。 “………………啊?” 于是这回换李相夷懵逼了。 不是,姑娘你……来者不拒的?? 这回换李莲花在后面笑不出来了。 开什么玩笑,自己的人都被别人盯上了?! 他三步上前,一把将方多病扯了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走。 自己则挡在了李相夷身前,对那少女浅笑道:“抱歉,这位姑娘。这位呢,是我弟弟。在家中已有婚约在身。恐怕不能如姑娘所愿了。” “这里又不是他家。” 少女语出惊人,她的神色仍无比自然,完全没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婚约在这里,有什么用?” “……” 李莲花第一次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回答。 但与他不同,李相夷的举动更简单,来的直接。 他抬手摁住李莲花的肩膀,微微踮脚,凑过去,当着少女的面在李莲花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这一举动成功让少女沉默下来,连带着看向两人的目光也复杂了。 “这确实不是我家。” 李相夷笑得眉眼弯弯,“但我的婚约在这。” 那少女说了一句大漠话,语气不怎么好。李莲花估摸着应该是骂人的词,但她也没有多做纠缠,而是转身径直走回了队伍,高声喊了一句什么。 那些大漠汉子也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站起身来开始收拾队伍中的东西,翻身上马,在少女的带领下驾马,扬长而去。 李相夷抱着剑,转头看向李莲花,他眉峰轻挑,道:“与其弯弯绕绕的解释,还不如行动来得更直观。” “……” 李莲花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可真直观。” 但他又猛然觉出不对,方多病还在后面! 李莲花猛地转头,恰巧对上方多病看过来的茫然目光。他微微弯着身子,侧着耳朵。马老爷子站在他身旁,淡淡地看了李莲花一眼。 方多病对他歪了歪头。 “……没事。” 李相夷在旁边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李莲花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人走了,麻烦李门主告诉我,咱们怎么跟人家部落接触?” 这样送到门上的可不多见,李莲花原本打算以大夫的身份忽悠忽悠那姑娘,多少得打好关系。但李相夷这么一闹,再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 马老爷子只负责送他们到商路上,怎么进大漠,跟漠人接触,得他们自己来。虽然手里有大致的漠人部落驻扎的地图,但毕竟大部分漠人对中原人的态度可算不上好。 即使人过去,没个正当理由,或者足够让漠人动心的利益,便都是无用功。 李莲花长叹一气,慢步走到了一直没动弹过的笛飞声身旁,对上他仿佛要看透一切的目光。 李莲花:。 笛飞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李相夷,声音里透着戏谑,“我怎么不知,你们还有婚约?” 即使厚脸皮如李莲花,此刻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李相夷神色却没多大动容,只道:“刚有的。” 李莲花面无表情地往他后背猛杵一下。 再在商路留下去也没多大意义,几人聚在一起商议片刻,打算现在就走。 方多病凑过来,好奇问道:“刚才你们和那姑娘说什么了?她怎么走了?” 李莲花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马老爷子抽了两口烟锅,从随身的布袋里掏了掏,拿了一卷羊皮地图出来,递到了方多病手里,言简意赅:“地图。” 他又抬手指向北方,道:“往那走,是大路。” 黄沙卷地,李相夷眯眼看去,那是条上坡路。 第62章 捡了个人 路上被风裹挟起的黄沙太多,吹得人容易眯了眼。 这条联通两地的商路年岁不大,生路多,也难走。外地来的若是没有一个合格的领路人,很容易在这片金黄色的海洋里迷路,最后葬身于此。 但若是幸运一点的话,还能碰上某些奇遇。 但这个“奇遇”是否又真的对人有益,那可就说不准了。 譬如现在。 李莲花等人驾马出了商路,顺着地图正往前走,半路上却在沙堆里捡了个人。 这人做大漠打扮,料子摸着竟有些细软。这在一生都粗糙惯了的漠人身上很少见。方多病抽了一条帕子,抬着这人的脸抹了两把,擦去灰尘和已经结痂的鲜血,露出了一张少年人的面庞。 典型的漠人长相,还有些养眼。他身上受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但好在不重。昏迷也只是因为身体劳累,加上多日以来的奔波。 几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做起了一个打算。 天色趋近黄昏。马老爷子走时特意叮嘱过,夜间容易刮大风。李莲花手脚麻利地将这人身上的伤简单绑了几圈,方多病将人扶上马,又找了一处能挡风的戈壁。这才安顿下来。 笛飞声解开包袱,朝着李相夷扔了几个水囊。他从兜里掏了块干粮啃着,站在还昏迷的大漠少年身旁,垂下目光打量着他。 胳膊健壮,虎口和食指上有茧子。但身上没有武器和利器。身上做大漠打扮,但脚上却套着一双中原样式的黑靴子,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笛飞声沉思片刻,下了结论:“练过最少五年,善使弯刀。” 李莲花蹲在少年身旁,漫不经心地应了几句。他手上撕开了少年背部的衣服,对着他满背伤痕狠狠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以下手。 他朝笛飞声伸手,“把那个包给我……对,绿色的。” 笛飞声反手从马背上解下那只包袱扔给他,“伤痕很奇怪。” 这种密集又细小,又大片大片的伤口,一般只有经历过严重的拖拽才会出现。比如将人的双脚绑在马身上,马奋力向前奔跑,背部在地面上剧烈摩擦。 有这种伤痕,要么证明这人是从牢里出来的要犯,要么是遭人囚禁,刚刚逃出来的。 但不论哪种,都足以证明这少年身份不简单,甚至会惹来麻烦。 李莲花与笛飞声都是老谋深算的老江湖了,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从这人的穿着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更多的是,这少年大概是他们唯一能与漠人部落接触的机会了。 李相夷点了火折子,吹了两下,烧了他刚刚搜罗来的柴火。摇曳的火光在戈壁后亮了起来,方多病走过来,他刚翻了两个红薯,插在火边烘烤着。 等这边忙活完,李相夷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到了李莲花身旁,凑过去看那少年,“很麻烦?” 李莲花啧啧两声,“不简单啊。” 方多病扒拉着火堆,也朝这边看了过来,好奇道:“什么?” 李莲花慢悠悠地说了自己的猜测。但眼下这情况,就算他们思考得再多,计划得再多,也得等到这少年醒来再做打算。 今晚月朗星稀。大漠的天空似乎要比中原更明亮一些。星星,月光和云一同在夜色中飘荡,如同流水弯弯。 篝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李相夷拿了两块厚重的粗布摊在地上,又撒了些虫的药粉在身旁,这才在李莲花身边躺下。方多病困得不行,却还是坚持着从包里扯出一张有些单薄的披风,往李莲花身上盖。 “风大,快盖上。” 他揉着眼睛递过去,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强撑着看李莲花盖好了,才在粗布上和衣躺下,翻身睡去。 笛飞声抱着刀坐了下来,没着急躺,只是淡淡道:“我守夜。” 他说完也不出声了,开始闭眼假寐。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沙沙风声作响。 李莲花不大习惯这样过于安静的环境,他暂时不困,只好睁着眼睛看星星。鼻尖萦绕着柴火烧过的烟,和驱虫药粉的味道。耳边是李相夷均匀的呼吸,和方多病微微的鼾声。 李莲花愣了一会儿,忽然侧头看向李相夷。鬼使神差地探过去,亲了亲他的额。 这一夜算是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李莲花是被太阳光晃醒的。 他们选的这个地方虽然背风,但是挡不住多少阳光。即使现在时辰尚早,但太阳仍然照得人不得安生。 他抱着身上已经卷成一团的披风,有些茫然地坐了起来。笛飞声睁眼看他,又很快闭了回去,“还早。” 确实太早了,可李莲花已经睡不着了。 一阵冷风吹过,李莲花打了个激灵。 他转头去看身旁的李相夷和方多病,却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身上多盖了一层衣服。方多病还扯着衣服的一角遮住了眼睛,用来挡阳光。 李相夷的一只胳膊还抱着他的腰,李莲花左右扭了扭身子,对方搂得更紧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悄声去叫笛飞声,“老笛。” 笛飞声看他。 李莲花继续道:“你躺下吧,我看着。” 笛飞声守了一晚上,此时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自然也没有推脱,径直躺了下来。但手里的刀一直没松。 李莲花往后坐了坐,让身体靠在山壁上,闭上了眼睛。一只手去抓李相夷放在他身侧的胳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指腹上的薄茧,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手心。 李相夷闷着嗓子哼唧两声,五指合拢,抓住了他作乱的手。 李莲花不动弹了,他转头看向趴在不远处的那昏迷少年。昨晚为了包扎伤口,李莲花迫不得已扒了他全身的衣服。绑了满身的纱布和药粉。但好在也只有背部的伤口最重,其余地方只是皮外伤。 现在还没醒? 阳光太晃,李莲花忍不住眯了眯眼。却冷不丁地瞥见那少年的眼睫似乎颤动了两下。他瞪大眼睛去看,可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早在那少年微微抽动手指,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在他身旁的笛飞声便瞬间拔刀出鞘,戒备地看向他。少年一惊,他彻底睁开了双眼,撑着胳膊似乎想要爬起来。 可碍于后背的伤口,他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泄气一样趴了下去。 “……” 少年他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他口干舌燥,毕竟多日未进水食。 李莲花拍了拍笛飞声的肩膀,示意他放下刀。他挪开李相夷的胳膊,慢慢站了起来,在少年能看见的地方拿了个水囊,朝他晃了晃。 他没有靠近,只是扬手将水囊扔了过去。正巧落在少年手边。 “喝吧。” 李莲花抬眼看向他,“既然救你回来,我们自然也不会害你。” 对水的渴望涌上心头,少年仍然强忍了下来。此时听到李莲花这番话,才急切地往前挪动了一小段,手上颤抖着打开了水囊,瞪着眼睛往自己嘴里灌。 干涩的喉咙被水浸润过,少年喝的太急,被狠狠呛了一下。李莲花慢步走到他身边,趁他咳嗽时检查了伤势。 “你们……是谁……?” 李莲花讶异地看他一眼,“你会中原话?” 少年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他的嗓子还太干,疼得厉害,能憋出一句话已经是极限了。李莲花也不打算指望他现在能卸下防备,于是干脆上手开始替人换药。 少年趴着,很配合地没有乱动。他抬眼打量着面前几人,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转动眼眸,对上了笛飞声投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冷然又决绝,带着一股隐隐的杀气,是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少年被这目光激得浑身一震,不敢再去看他。 这是高手。 笛飞声打量他两眼,忽然道:“叫什么名字?” “……” 少年攥了攥拳头,再次开口时,声音无比沙哑,“煦风。” 第63章 煦风 “煦风?” 李相夷咬了一口方多病递过来的干粮,顺手也给笛飞声扔了一块过去,“这可不像是大漠人的名字。” 煦风抱着胳膊没说话,但眼睛一直在往几人身上瞟。可眼前猛然一黑,不知是什么东西兜头罩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去扯,拿在手里时才看清那是件袍子。 李莲花站在他身旁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你背上有伤,先穿这个挡一下。” 不等煦风回话,他便自顾自盘腿坐下,撑着腿看了过去,摆出一副和蔼的笑来,道:“现在说说吧。” 煦风一愣,“什么?” 李相夷也凑了过来,靠在李莲花旁边,接话道:“你从哪来?” 方多病拿着干粮也坐了过来,笛飞声没动,但目光也紧紧盯着他。这几人显然是一副今日必定从他嘴里听到点什么,不然不会罢休的模样。 煦风捏着袍子的手攥紧了,但下一刻便无力放开。破罐子破摔一样叹了口气,闷声道:“这是看在你们救了我的份上。” 煦风沉默片刻,这才将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娓娓道来。 他原是大漠一支部族首领之子,只是近日与其他部族起了冲突。他率领旗下兄弟夜间偷袭,却不曾料到中了对方的埋伏,他连同手下都被抓,前几日才逃了出来。 这种解释似乎也说得过去,毕竟他身上确实有类似拷打过后的伤痕。但另外一点很奇怪,这些伤痕都不重。 李莲花沉默着与李相夷对视一眼,煦风的说辞可信度存疑,但他们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方多病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了苏小慵给的册子,递到了煦风跟前,指着上面的图腾道:“你认识这个吗?” 煦风一愣。 他捏着册子将方向调了个头,皱着眉仔细辨认着,半晌才犹豫地吐出一句,“这个……很眼熟。” 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看过。 煦风捏着下巴苦思冥想片刻,这才道:“记事册上好像有……” 中原人没有迁徙的习惯,后人记录前辈往事也多用纸质书册,堆放在书房或是藏书阁内。 但漠人不同,他们会长期迁徙,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也注定了他们居住的房屋必须适合随时移动,因此并没有类似于藏书阁的地方能供他们存放记录先辈往事。 纸质的书册太容易损坏,于是漠人换了种方法,用于记录往事。 “一些小部落疲于生存,没有记录的习惯。只有大族才会以图画的形式,将前人的事迹或者重要的东西画在动物皮毛做的皮卷上保存起来。” 煦风指了指册子上有些残缺的图腾,那是曾经拥有双生镜的部落图腾,也是是寻找双生镜的唯一线索。 “我大概……在族中的记事册上见过这个。” 他话说得犹犹豫豫,李相夷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能带我们去看吗?” 煦风思考片刻,“可以。” 他答应得未免有些太痛快,李莲花微微眯了眯眼,又听见煦风补了下一句话,“但我有个条件。” “这片地方属于我们敌对部族的管辖。我一个人回不去,你们要安全送我回家。”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条件。 李莲花转了转眼眸,与笛飞声对视一眼,又反手去扯了扯方多病的衣袖。几人相视不语,但都对这个条件没有异议。 李莲花道:“可以,但我们也有一个要求。” 想要亲眼去看图腾,就势必要深入漠人部族的地盘。 可问题是——大部分漠人对中原人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好。 煦风自然也清楚几人心中的顾虑,他主动道:“你们救了我,单凭这点,我的族人不会伤害你们。我也不会允许。” 与聪明人的交谈从来不需要人多费口舌。这是李莲花一贯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的原因。 几人简单收拾了地上的东西,重新上了马,驾马出发。笛飞声与李相夷走在最前面,让煦风在中间领路。 李莲花牵着缰绳悠哉悠哉走在最后,方多病忽然凑了过来,跟他悄声耳语道:“咱们就这么跟他走了?” 李莲花看他一眼,反问道:“不然呢?我们现在对双生镜的唯一线索在煦风身上,不跟着他走,还能去哪?” 在大漠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轻易相信一个人的说辞,并且跟着这个人一路向前,确实是一种危险的举动。 但这个举动危险的前提是,对方拥有能威胁到自己的实力。可很不凑巧,当世两个天下第一都在这里。论动武,似乎还没有能威胁到这几人。 这也是李莲花能跟着煦风走的底气。 但方多病似乎对这件事有点误解,但李莲花也不打算解释。他的话说得再厉害,也不如让方多病自己亲眼见识,或者亲身体会一下来得更为直观。 于是李莲花只简单地宽慰了几句,也不再多说了。他对待任何事总是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诡异地让人产生一种这事确实没多大的感觉。方多病被他感染,心底也慢慢觉得这似乎没多大事。 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很快想通了,也不再纠结这些。马蹄在黄沙上飞扬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方向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具体位置大差不差。李相夷拿着地图对照了一下,发现他们在绕着一个圈走。 那这个圈里面估计就是煦风说得“敌对部族的管辖范围”了。 “快到了。” 正午的阳光毒辣得要命,就算人能撑得住,马匹也快不行了。 煦风抬手挡住了阳光,指着不远处那片稀疏的草地,道:“我们去那,休息一会再走。。” 越往大漠里走,沙子反而少了起来,取而代之得是长期因缺水而干旱的土地。有时还能看见像这里一样的干草地。 草地上艰难生长着几棵树苗,勉强能挡住一些阳光。李莲花拧开水囊,一点点给马匹喂了一些。他的目光瞥过煦风,却冷不丁地在他脸上猛地驻足。 煦风被他看得一愣,“怎么了?” 李莲花蹙眉紧盯着他的脸,半晌才摇了摇头,移开视线,“没什么。” 是错觉吗? 李莲花的目光又看向李相夷和方多病,他们的脸色在强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过亮,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但就刚刚一瞬间,就那一眨眼的功夫。 煦风的脸,在那一刻变得苍白无比,俨然一副将死之人的面貌。 第64章 营地 风沙渐起,几人一路走走停停,天色渐晚,只好又寻了一片能遮风的怪石挡着,原地休整起来。 可李莲花心底总萦绕着一股不安,曾看到的煦风面上的怪异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可无论他接下来怎么去看,煦风的脸都很正常。 “李莲花,你看什么呢?” 方多病忍不住问他,同时也顺着视线去看煦风。他正拿着一柴火,折断了往火堆里扔。篝火跳跃的火光映在煦风脸颊上,他低垂着眉眼,似乎没有发觉对面两人在谈论自己。 李莲花的眼神在他脸上定定地停留了许久,最后他移开目光,声音平缓,“没事。” 也许真的是错觉? 他最终还是抱着不安沉沉睡去了。第二日是被李相夷叫醒的,他半夜睡在李莲花身边给他挡风,也醒得比他早。 李莲花揉着眼睛坐起来,任由李相夷贴过来轻轻亲吻他的面颊。他精神还有些困倦,迷迷瞪瞪地看着李相夷。直到背后传来一声笛飞声的哼笑。 醒来的人只有他们三个,李莲花转头看他一眼,笛飞声抱着刀回视他与李相夷,眼底透着不知名的情绪,但李莲花莫名感觉到,他在笑。 反正不是什么好意义的笑。 李相夷忽然啧了一声,他抬手掰着李莲花的头,迫使他转回来,低头胡乱地,又毫不顾忌地在他脸上胡乱地亲。 李莲花抬手毫不留情地掐着他的脸,把人推开了,语气中略带嫌弃,“全是灰。” 这么一闹,原本来笼罩在李莲花眼前的睡意也彻底散去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晃着懒散的胳膊翻了两块干粮,又去叫醒了方多病和煦风。 几人再次上路,风沙刮得有些大了,前面漫天黄土,煦风不得不眯起眼睛辨别方向,走得越来越缓慢。 不知在风沙中前进了多久,李莲花只觉得越走越累,煦风忽然在前面大声喊了一句,“快到了!” 他抬手艰难指着远方空中,那似乎有一面若隐若现的黑色旗帜。李相夷骤然抬眼去看,待确定了才转头朝着后面几人示意。 在这片光秃秃的黄土地上行走了半月,好不容易将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李莲花心底却踏实不起来。 但眼下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再多做打算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风沙终于舍得停歇片刻了。煦风等不及,他径直驾马飞奔,朝着远处显露了真容的营寨。 那是个由数个帐篷组成的部落,外围用一排黑荆棘做栅栏。大门两侧站着两个大漠人把守,往里走则是一间巨大无比的帐篷,上头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图腾,和被绑在杆子上的黑色旗帜上是一模一样的花纹。 那两个大漠人明显注意到了朝这边走来的几人,他们戒备地举起手里的武器,喊了几个音节。煦风离得近了才喊了回去。声音中充满热切。 那两个大漠人先是一愣,其中一人反应比较快,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他快步朝煦风跑了过来,喊了几句什么。 煦风翻身下马,再次同样喊了回去。 大漠话几人听不懂,但不妨碍李莲花悠哉悠哉地翻身下马,慢悠悠地走到了煦风身边。那大漠人才注意到这几人,对煦风说了什么。 煦风也回了他几句,这才转头看向身后几人,语气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已经通知我阿布了,他一会就来接我们。” 李莲花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这片属于煦风父亲的领地,心底估摸着对这个部族有了一定的估算。他侧头看向笛飞声,对方微微颔首。 “看好方多病。” 李莲花悄声跟李相夷耳语,又很快补充了一句,“你也安分点。” 李相夷赌气地瞥他一眼,低着声音应了一声。 因为有李莲花这几个外人在,守门的人不敢轻易放他们进去。煦风的父亲也并没有叫他们等待太久,他接到儿子平安回来的消息早已喜出望外,也不计较他带了几个外来人回来。 一个硬朗粗犷的中年大汉,身后跟着几名漠人。火急火燎地从营地中央跑了过来,即使满头大汗也不在乎。他朝着煦风扯着嗓子大喊着,几步迎上来便将他死死抱在怀里。 父子两人好不容易才相聚,他们当然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去打扰。等着煦风父亲扯着嗓子嚎完了,将目光投到这里时,李莲花才适时地露出和善的笑来。 李莲花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得懂中原话,干脆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朝煦风父亲点了点头。煦风吸了吸鼻子,这才拉着几人跟他父亲介绍起来。 煦风父亲自然不会亏待儿子的救命恩人,他忽然开口,用一口不太熟练的中原话朝李莲花道:“我,感谢你们,中原人救了煦风。” “今天晚上,请你们一定要来赴宴!” 煦风父亲转身,冲着手下豪迈地一挥手,大声喊了几句大漠话。几个手下也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很快转身下去了。 他用厚实的大手拍了拍煦风的肩膀,又说了一句什么。煦风背对着他们,即使他没说话,但距离他最近的李相夷却还是能够感觉得到。 他似乎,在紧张? 煦风回头,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但不断捏紧的手掌还是暴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安。他叫几人跟着他父亲走,自己则脚下换了个位置,朝着营地深处去了。 “走吧,中原朋友。” 煦风父亲带着他们穿过中央的主帐,去了后方,他一挥手,来了几个大漠女子,看模样似乎是部族中管事的。 他朝几人道:“你们先休息,宴席要晚上才开。多吉心会说中原话,你们有事,叫她。” 煦风父亲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步伐匆忙,顺着刚刚煦风离开的方向去了,留下几人和被称为多吉心的女人在一起。 多吉心面容古板,声音也冷得要命,但中原话说得不错,“请几位随我来。” 她说完便转身就走,也不在乎身后几人有没有跟上。几人跟着她快步绕过了这一排帐篷,到了更后方的位置。 这些帐篷明显要比前面几个要大,而且大很多,三个人住都不成问题。多吉心撩开帐篷外的帘子,是一个邀请他们进去的姿势,“请几位在这里稍做等待。” 笛飞声抱着刀第一个进去了,李相夷紧随其后。方多病在多吉心跟前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他很快被李莲花打了岔,推着进了帐篷。 帐篷里摆着一张宽大无比的床榻,可显得有些违和。床榻前方还有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的一张小桌子,桌上摆放着杯子,里面散发着有些浓郁的奶味。 厚重的帐篷完全隔绝了外界的风沙,让整个帐篷内安静祥和。非常适合劳累过度的旅人静下心,放下一切疲惫来休息。 第65章 宴席 为了感谢李莲花他们救下煦风,煦风父亲特地大摆宴席,要在晚上宴请他们。 大漠的圆月亮得很,李莲花再掀开帐篷的帘子时,夜色已经渐深。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多吉心面无表情的脸,她似乎等候很久了,但声音依旧无波无澜,“请几位随我来。” 不远处,一座有一人高的篝火台正矗立在一片空地上。四周都是正在忙碌的仆人,他们摆上桌子,又端上酒菜。 见宴席的贵客已经到场,煦风父亲站起身来,大声喝了一嗓子。一名漠人便甩着火把上前,一下将篝火台点燃。 熊熊大火顺着干燥的枯枝和藤条攀爬,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却被很好地限制在了台子中央,没有再往外烧。 一口大锅被数名赤裸着臂膀的大漠汉子合力抬了上来,里面的热汤还在翻涌着。烹煮着大块的肉,浓香四溢。锅边靠着几根粗壮的铁棍,下端插在肉汤里。 “几位中原朋友,不要这么拘谨!” 煦风父亲搅动着铁棍,豪爽地将一块肉叉了起来,径直撂到了李莲花几人跟前。那肉块足有人头大了,飘香四溢,但一看就不是人能咬得动的。 好在煦风向他们示意,方多病眼神向下看去,发现桌案上的一角上摆了一把匕首。 李莲花面对这块能噎死人不偿命的肉仍然笑容不改,道:“感谢族长好意了。” 留方多病在吭哧吭哧往下割肉块。 煦风父亲转动眼眸,瞥了一眼煦风。他领意站起,端起了桌上的酒杯。冲着不远处席位上的几名老者说话。 大漠话生涩难懂,但这种场面大概率也只是奉承之语。笛飞声看都没看,方多病忙着把割下来的肉往李莲花跟前推,李相夷正不动声色地夹李莲花的肉吃。 煦风举着酒杯的方向一转,对准了他们。 方多病率先反应过来,举着酒杯回望过去。煦风的语气忽然高昂起来,但方多病也不知该说什么回答他,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也只好冲他笑笑。 煦风大口喝下杯里的酒水,很快坐了下来。李相夷忽然抬眼看他,又转头和李莲花对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们尽职尽责地当好宾客身份,直到深夜,宴席散去。 为几人安排的帐篷都聚集在一处,呈一字排开的序列。但大多数时候李相夷的帐篷是空的,他一般都窝在李莲花的帐篷里。 这也导致了煦风来找人的时候扑了个空。 他在李相夷帐篷外探头探脑,但没找到人,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最后还是笛飞声听到声响出来查看,最后把人带进来的。 煦风有些讶异地看向李相夷,“你怎么不在自己帐篷里?” 李相夷自然道:“我过来谈事情啊。” 李莲花暗自在背后翻了个白眼,笛飞声嗤笑一声。只有方多病好奇地凑过来问,“谈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一变,有些愤慨道:“你们又背着我!” “咳,没谈。” 李莲花轻咳一声,终于凝重严肃起来,“在等人而已。” 方多病一愣,“等谁……?” 煦风抱胸看了过去,淡淡道:“等我?等我做什么?” 他忽然抬手,从怀里掏了个有些陈旧的,已经微微泛黄的书卷出来,眉峰轻挑,“确切来说,应该是等这个吧?” 那是煦风曾许诺李莲花的条件,找到印有曾经持过双生镜的部族图腾。 书卷这种东西其实在大漠中很少见。毕竟难以保存,受不得大漠的风沙,会用毛笔的人也不多。煦风对此只是耸了耸肩,道:“我的部族够强大,不至于连本书都保管不好吧?” 李莲花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伸手接过,翻开了书卷,粗略看过去。 纸上大多都是奇形怪状的文字,能看懂的地方只有几笔淡墨描绘的插图。李莲花翻到最后,才在末尾看到了那张他们一直在找的图腾。 煦风凑了过来,指着图腾下的一行小字,道:“这个是塔修旗部族的图腾。” 方多病从口袋里翻出小册子,与书卷上残缺的图腾对比着。在确定了这的确是同一种图腾后才松了一口气。 李莲花笑眯眯地将书卷往煦风跟前一推,道:“那就麻烦少族长为我们解读一下了。” 这句少族长叫得极其顺口,叫人没觉得丝毫不对。煦风没少被这么叫过,可这话从李莲花嘴里说出来,他便忽然觉得浑身一激灵。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即使怀抱着这种心态,煦风仍然一句句将有关塔修旗部族的文字一点点翻译了出来。可惜这书卷上的有关部分并不多,只粗略记载了这部族是何时扬名,何时得到“圣物”,又是何时一夜之间死绝了所有人的。 “圣物”是什么,当时的部族长是谁,部族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全部死亡,这些都没有。 虽然得到的信息不多,但好在聊胜于无。 煦风任务完成,也不多做久留。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卷重新收好,包在怀里,告辞后转身便准备出去。 他却在迈步的一瞬间,被李莲花死死钳住了手腕。 李莲花的手力大得出奇,他死死攥着煦风的手腕没放,双眼紧盯着他的脸。 就在刚才,煦风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再一次如褪色一般,血色消退得干干净净,徒留死人的苍白。 而这分明是一个人将死时的面貌。 李莲花确信,这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他反手扣住煦风的脉门,仔细探查起来。 可脉象平稳至极,与方才那一副将死之相截然不同。 煦风蹙眉抽回了自己的手,道:“怎么了?” “……” 李莲花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手指攥紧,又松开。他忽然紧紧看着煦风的眼眸,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脉象平稳,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 李相夷觉察出不对来,对煦风道:“你最近吃过什么吗?” 他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认真补了一句,“在我们救你之前。”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煦风脸色也因为这个问题而微微变化。 但他最后还是道:“没什么。” 在煦风离开后,笛飞声率先告辞,回了自己帐篷。方多病不死心,还想继续问刚才的事,被李相夷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 “在想什么?” 李莲花坐在床榻上,任由李相夷黏糊糊地挨在身旁。大漠夜间冷得很,床榻上因此也铺了数层厚重的皮毛。毛绒蓬松,让李莲花忍不住多摸了两下。 李相夷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在想什么?” “……在想……” “这是一种什么毒。” 李莲花掰开李相夷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声音冷淡,“什么毒,能把发毒时间掌握得这么牢靠。” 第66章 变故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也验证了李莲花说过的话。 第二天的早晨,天还没亮,李莲花侧躺在床榻上闭着眼,似乎尚在睡梦中。 帐篷外忽然吵嚷起来,声音由远及近,一帮漠人大吼着冲进了帐篷,一个个面露怒色,口中不断叫嚷着,吵得李莲花头疼。 多吉心也跟着进来了。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仍然面无表情,对他道:“少族长中毒昏迷,族长请您过去。” 她话虽然说成这样,但这帮漠人吵着伸手,想拽着李莲花将他从床榻上直接扯下来的动作可不那么客气。 李莲花从始至终一动未动,只淡淡地看着他们。就在为首的漠人将要触碰到他的衣角时,被众人拥挤住的门口却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一把泛着银色血光的长剑猛地从门口直刺过来,径直钉在了李莲花跟前,剑身闪烁着令人遍体生寒的银光,犹如一道道视线,无声地威慑着面前这帮人。 一声轻笑忽然从帐篷外飘来。 这声音真的太轻了,但在如此落针可闻的地方仍然显得清晰无比。众人让开路,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逆光走来的少年。 “方才只是警告。” 李相夷抱着胳膊,一步步走了进来,浑身杀气尽显。 他走到李莲花身前,抬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剑,反手收入剑鞘中,回头冷笑一声,“路我们自己会走,再动手动脚……” 他没在说话,只是扯着嘴角,冷面哼笑一声。 李莲花拍了拍外袍上的褶皱,他根本没睡,也没心思睡。拉着李相夷便往外走。路过一直沉默不语的多吉心。 多吉心抬眼看他,又很快垂下眼眸,略微低头,跟在两人身后走了出去。 帐篷外,笛飞声与方多病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笛飞声倒是镇定自若,抱着刀一直未曾言语。方多病捏紧了手里的尔雅剑,正戒备地看向四周。 他直到见了李莲花与李相夷一同从帐篷里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招呼了两声。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莲花一走近,方多病便忍不住心焦询问道:“煦风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就中毒了?” 李莲花耸耸肩,“不知道。” 周围的漠人们大叫着什么,似乎在催促他们快点走。李莲花在前面招呼着几人,李相夷却没动弹。他微微侧目看去,眯眼盯着隐没在人群后方的多吉心。 对方仍然低垂着脑袋,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这是中原下人常用的礼节。她跟在缓慢移动着的人群后面,但步伐却越来越慢,直到隐没在拐角处。 李相夷回头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李莲花身边,轻声道:“她走了。” 李莲花嗯了一声,虽然早有预料,但对方行动的要比他预想得要快。 笛飞声哼笑一声,“也就你有闲心在这跟他们耗着。” 他的性子李莲花最清楚不过,但此时闻言也不禁扶额,无奈道:“笛盟主,咱们从这一走了之了是方便,但是又要上哪找秦人牢的下落?” 方多病点点头,附和道:“就是,这可是咱们唯一接触到的大漠部族了。” 笛飞声懒得与李莲花计较,他反而瞥了方多病一眼,加快了脚步。 那满眼都是明晃晃的不屑,方多病也冷哼一声,抱着尔雅剑不说话。 几人被包围着送到了一处大帐外,即使隔着厚重的皮毛帘子李莲花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他忍不住咳嗽两声,抬手扇了扇鼻子。 也许是听见了帐外的响动,皮毛帘子被掀开了。一只黑黢干枯的手伸了出来,阳光趁机透了一点过去,照亮了帘子后面那张画满了奇异花纹的老者面貌。 那老者嘟囔了两句什么,漠人们便推着他们走了进去。这些人似乎对这地方十分敬畏,连手脚都老实了不少。李莲花几人进去后也只敢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 帐篷里面被遮挡得密不透风,浓重到几乎叫人呼吸不过来的药苦味蔓延在每一个角落。帐篷正中央的地上铺着数层厚重的皮毛,煦风脸色苍白至极,正躺在上面。 他浑身赤裸,身上被涂满了不知道是什么草药捣碎成的汁液。为数不多的白净皮肤上还被画了花纹,花纹颜色艳丽,随着煦风微弱的呼吸在他身上舞动,如有生命。 “你们,过去。” 李莲花身旁一个黑影突然开口,说了两句发音古怪的中原话。他心里一惊,转头看去时才发现,那是个穿了一身厚重皮毛,佝偻着脊背的老头。 这老者的身量比李莲花矮了将近一半,没出声时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满头黑发脏乱地打着结,脸上也画满了像煦风身上那样的花纹,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两边还算干净,正歪着脑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死死盯着李莲花的方向。 准确来说,他盯着的是李莲花身后的李相夷。 李相夷抱着胳膊,毫不畏惧地直看回去。与那老者对视了片刻,老者率先移开了视线,迈开颤颤巍巍的脚步,朝着昏迷中的煦风走去。 煦风的父亲,这个昨日还威风凛凛的漠人头领,此时正歪坐在自己儿子身旁,面色枯槁,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等老者靠近,他才猛然抬头,憔悴面上带着一点侥幸的喜色,张口想说话。 目光却在扫过老者身后的李莲花几人后,喉咙里的话戛然而止。 他猛地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几人,似乎想说什么。那老者却猛地提高了音量,嗓音沙哑又刺耳,但却成功让煦风父亲呆滞了片刻,最后泄气一般坐了回去。 那老者下一刻便转向他们,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道:“煦风中毒,是不是你们?” 方多病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是,我们还救了他呢。” 李莲花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了煦风身旁,他想要仔细看看这毒发症状,但对方的身上全是涂得厚厚一层草药汁,煦风父亲又在一旁虎视眈眈,难以触碰。 李莲花只好转头看向那老者,“前辈,请问煦风到底怎么了?” “不是你们的事,不需要知道。” 那老者端起地上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药汁,冷声道:“不是你们,就出去。” 这是明晃晃地赶人了。 煦风父亲也趁机再次站起来,他面色不善,但说话还算客气,叫他们赶快出去。 当着人家老爹的面去动儿子确实不太好。李莲花也不打算过多纠缠,他慢慢站起身来,又咳嗽两声。只感觉自己浑身都被草药味浸透了,只想赶快出去。 几人出了帐篷,四周的漠人不知为何已经散去。只留多吉心一人还站在不远处,见他们出来,这才俯身行了一礼。 “诸位。” 她神色仍然平静,仿佛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道:“我家夫人有请。” 第67章 夫人 “夫人?” 趁着多吉心在前面领路,距离较远,方多病便凑到李莲花身旁,悄声问道:“是煦风的娘?” “正是。” 这句回答却不是出自他身旁几人,而是走在前面领路的多吉心微微侧着头给方多病的答复。 几人走了片刻,多吉心便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处。这地方已经处于整个部族深处腹地了,位置却较为偏僻。 帐篷外摆放着些许藤条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地码了不少白瓷瓶子和小罐。甚至还有两盆在大漠深处难得一见的花。 这地方僻静清幽,连风沙都仿佛在这里停顿,生怕吹散了这偏安一隅的宁静。几人在帐篷外站定,多吉心慢步走上前,在帐篷外站定,轻声道:“夫人,人带到了。” “嗯。” 这是一声很轻很轻的,犹如细雨似的呢喃。与黄沙格格不入。李莲花几人多日前行,耳边尽是些狂风的呼啸和漠人扯着嗓子的大吼。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如此轻柔的声音了。 他不由得一怔,又听见那声音继续道:“进来吧。” 多吉心缓慢地掀开了帐篷帘,侧身,转头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李莲花他们住的帐篷在侧面好歹开了两道窗口,能让光在白天透过来,叫帐篷里不用太暗。 可此时外头烈日高悬,帐篷里却密不透风,连风口都没开,还点着不少蜡烛照明。李莲花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睁眼看去。 小案,床榻,桌案上还有摊开的宣纸与狼毫笔架。角落里燃烧着一只小炉,淡雅的檀香正顺着丝丝凉气飘来,整个帐篷内明显被人下了血心布置过,足以看出主人对这里的偏爱。 而桌案对面的床榻上正靠着个女人。她身着淡色的衣衫,一只胳膊强撑着身体,苍白的面色上有浅淡的笑意。 光线太暗,叫人看不太真切她的眼眸。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张很典型的江南人的长相,她面庞柔美,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床榻上,在几人打量她时也毫不避讳地回看过去。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姿势在面对客人并不怎么符合礼节。她主动开口,声音富有江南特有的绵软,缓慢又温和,“见笑了。我身子不好,坐起都要人搀着。只能以这副样子跟诸位见面。” 她歉意告罪,李莲花也浅笑一声,与她客套起来。这位夫人姓林,单名一个绾字。据她所说,是煦风的亲生母亲。 如今叫李莲花几个人来也不为别的,正是想要托他们调查煦风中毒一事。 这位年轻的母亲嘴角牵起淡淡笑意,眉眼弯弯,岁月舍不得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似乎很担心自己的孩子,言辞也说得恳切,“我知道现在部族的人很多都仇视中原,况且煦风他昨晚刚从你们帐中出来,第二日便出了事。” “现在很多人,都在怀疑李先生你们。” 李莲花笑而不语。 笛飞声抱着刀嗤笑一声,“谁需要你们信任?” 林绾语气不变,只是转动眼眸看向了笛飞声,“信任确实一文不值。但诸位毕竟如今身在此地,即使你们可以全身而退,但以后想要做点什么,想必也会很麻烦吧?” 笛飞声眼神一厉,手上握紧了刀鞘,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他一字一句道:“你在威胁我?” 笛飞声最恨受人威胁。 他冷笑一声,“你若真觉得这里区区几个大漠蛮人能奈何得了本尊,那你大可一试。” “我当然不会质疑笛盟主的实力。” 林绾面上仍然浅笑着,可话里的意思却分毫不让,“笛盟主当年血洗万人榜,凭一己之力杀上武林巅峰第一,我自然是敬仰不已。” 不知何时,帐中几人已经警惕起来。 伴随着林绾话音渐落,李相夷握着剑的手也逐渐收紧,他忽然道:“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从他们进了这帐篷,不,进了这部族开始,一直就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份。几人当中最出名的当属笛飞声,可他就算未曾掩饰过自己的面容,部族中也无人认出来过。 林绾作为一个深居在大漠深处的人,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可她笑容仍然不变,语气平淡得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李小先生说笑了,笛盟主威名远扬,又是人中龙凤。我早已好奇许久,如今怎会认不出来呢。” “我今日只是想请诸位搭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林绾忽然看向李莲花,道:“况且,李先生作为医者,我想也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 “……” 李莲花笑起来,拱了拱手,“夫人好眼力。李某确实是医者,这俗话说医者仁心,我自然也想尽心救治煦风。 他话锋一转,语气颇为可惜起来,“可您这部族的人似乎对我们有什么成见……” 林绾自然接话道:“此事李先生不必担心,您尽管去救便好,我会处理好一切。” 她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直直望向对方眼底,又夹杂了母亲对孩子的担忧与悲伤,道:“还请李先生出手相救。” 从林绾的帐篷中出来时,天色已经过了正午。 去煦风父亲所在的主帐路上,李莲花一语不发。 一路上几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方多病按耐不住,开口问道:“李莲花,你真的打算去救煦风?” 李莲花顿了顿,反问道:“你不想救他?” 方多病怔愣一下,又很快回神反驳他,“怎么可能,本少爷又不会真的见死不救。但是你看这部族里的人对我们的态度,会让我们出手吗?” 李相夷站在他身旁,语气平淡,“那位林夫人不是说一切交给她安排吗?” “救人既然是她先提出来的,那没道理一切都交由我们去解决。”李莲花走在前面,他脚步不停,忽然道:“况且这位林夫人,似乎并不在意她自己儿子的生死。” “什么?!” 方多病惊叫一声,又赶忙压低了声音,奇怪道:“她不是煦风的亲娘吗,为什么不在意自己亲生孩子的生死?你打哪儿知道的?” 李莲花默不作声,笛飞声在后面接了一句,“大漠人的通婚习俗和我们不同。” 李相夷手里长剑的剑穗随着步伐来回摇晃着,声音平淡,“首领一生只能娶一位妻子,整个部族也只能有一位能称为夫人的女人。这位夫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不出意外就会成为部族默认的下一位继承人。” “但有种状况除外。” 李莲花接过他的话头,抬起左手,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夫人还有其他的,能力不相上下的几位孩子。” 他反过手掌,伸出第二根手指,继续道:“这第二嘛……则是首领有其他的孩子,并且不是这位夫人所生。” “孩子有可能是首领的上一位妻子所生,她们因为各种原因离开,甚至死去。但不论缘由如何,这些不是亲生的孩子,最后都要交由当时的夫人去亲自养育。除非有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自立门户。” “因为这个原因,不管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夫人总归会对他们有喜爱和亲切。但你想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母亲会恨自己的孩子?” 方多病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做了伤害自己的事?” 李莲花点点头,“算一个原因,但不全是。” 方多病忽然拍了下手,恍然大悟道:“这个孩子不是她自愿生下的?” 笛飞声在后面哼笑一声,“不算太笨。” 李莲花脚步不停,继续道:“一般部族的首领娶妻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和实力相当的部族结盟,二是选择自己部族内的女子。” “还有一种,在我们看来很耻辱的方法。” 李莲花语气低沉起来,“漠人部族之间并不和谐,有些小部族被吞并,青壮年会被充当奴隶,而女人则会被关在一个地方,供人玩乐。幸运一点,可能被首领看上,不用受太多苦。” “若是再走运一点,则可以被首领娶为妻子,成为部族的夫人。” 他话音刚落,又耸了耸肩,道:“虽然这种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有。” “哦……” 方多病沉思片刻,又不解道:“这和恨有什么关系?” 李相夷提醒他,“那位林夫人是中原人,会焚香,写字,制药。这可不是一般家境能培养出来的。” 李莲花嗯哼一声,“没有大家族会傻到把女儿嫁到这种蛮荒之地来,她要么是跟随商队遇难,要么是被强掳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要是恨自己的孩子,倒也能说得过去。” 李莲花说着,忽然停下了脚步。迎上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的几个漠人。他们口中不断大吼着,最后推搡着一个较为瘦小的人走到了前面。那是个清瘦的青年,明显对这几人的行为感到害怕。 他动作瑟缩了一下,畏首畏尾地走到了李莲花跟前 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磕磕巴巴地说话,“可汗,请。” 第68章 中毒 看来那位林夫人也确实履行了她的承诺。 几人心下腹诽,看着刚才还对他们一脸冷漠的老者和煦风父亲,这时候已经强压下面上的不悦。只有那老者瞥过头去,似乎是不想看见他们。 李莲花笑着冲二人示意,便大摇大摆地朝尚在昏迷的煦风走去。 他身上涂满的深色药汁已经干涸结块,面色比之前李莲花见过的模样变得更为苍白。他在煦风身边蹲坐下来,为他细细把脉。 十息已去九息,只剩一息还在奋力挣扎。 李莲花蹙眉,他手指微微抽动一下,是一个准备要用力的姿势。李相夷却觉察到他的意图,他猛地蹲下身体,死死拍住了李莲花的手指,声音冷然,“你要做什么?” 被当场抓包的李莲花面色不改,“把脉啊。” 李相夷冷笑一声,“把脉用得上扬州慢?” 李莲花冲他笑笑,然后抽出了自己的手。 李相夷叹了口气,狠瞪了他一眼。手下扣着煦风的脉门用力,源源不断的扬州慢顺着即将枯死的经脉运行,让他微弱的胸膛重新鼓动起来,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李相夷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他抬眸看向李莲花,嘴唇颤动着,声音极轻地念了几个字。 李莲花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可汗。” 李莲花冲站在一旁正紧盯着几人的煦风父亲拱手,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公子的毒我们已经了解了。实不相瞒,我会解。” 煦风父亲眼睛一亮,但他很快警觉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莲花轻轻一笑,“我无凭无据,确实无法让您信服。但现在你们不是也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吗?” “那如果我能让他醒过来,您会信任我吗?” 煦风父亲的手垂在身侧死死握紧。他闭口不言,没有反驳李莲花的话。 良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又隐忍,“可以。” 李莲花转头给了李相夷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帐篷,方多病下意识想跟上去,却被李相夷抵住了肩膀。 到了帐篷外,等走出了有段距离,李莲花才开口,“救不了。” 他的声音在黄沙中显得平淡无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煦风必死无疑。” 李相夷抱剑站在他身后,语气低沉,“毒虽然好解,但他自己更有问题。” “所以我现在更好奇另一件事。” 李莲花侧头过来,一字一句道:“杯中水毒发迅猛,但不会取人性命,除非服下大黄,中者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昏迷,最后死在梦中。”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之前李莲花看到煦风面上那古怪的将死面相了。 杯中水,一种来自中原的毒,在十年前一个名为梨园听画的宗门中经常出现,不过随着整个宗门逐渐销声匿迹,这味毒药才渐渐消失在中原武林。 中者会提前三天出现将死面相,面色枯槁,形同死者。第四天陷入昏迷状态,持续七天才会醒来。 解药在前三日效果最好,服下便立刻能解毒。但对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人几乎没有作用,只能等着自行醒来。 不过很巧的是,李莲花,或者说十年前的李相夷曾和持有杯中水的梨园听画正面对上过,甚至还差一点中了这种毒。 “当年他们好像和一件偷运芙蓉膏的案子有关,本来这事不该归四顾门管,但下面的人卖错了地方,还差点把这脏东西送到我面前。” 回想起这件事,李相夷满面嫌恶,“那种东西我三令五申不准出现在门内,还是有人敢冒这个头。还敢暗算到我头上了。” 李莲花接了他的话,“哦对,我记得后来……你直接杀过去了?” “哪有?” 李相夷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把他们暗地里运芙蓉膏的那整条线都断了而已,还是留了他们宗门一条命。不过是他们的人半夜又回来想用杯中水偷袭我罢了。” 走出来找人的方多病恰好听见了李相夷这番话,他的脚步停顿片刻,在李相夷身后试探问道:“那后来呢?” 李相夷转头看他,“后来?” 他扬起一张笑脸,语气里带着点顽劣,“我把整瓶杯中水,连同瓷瓶一起塞进了那个人的嘴里,然后杀了他。” 嗯…… 方多病吞了口口水,有点不太想去细问李相夷,他是怎么把瓷瓶整个塞进人嘴里的过程。 笛飞声抱着刀也跟了出来,道:“那个夫人找你。” 李莲花眉峰轻挑,道:“找我?” 笛飞声的目光却落在李相夷身上,“找你们两个。” 末了,笛飞声却面露古怪,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补充了一句,“你现在还是先别回去了,那可汗好像不太待见你。” 自己的夫人两次三番地找一个刚来部族三天的外人,任谁都没有好脸色。 李相夷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不由得笑出声来。李莲花歪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走吧。” 去看看那位夫人,还想要干什么。 正午最毒辣的太阳已经走了过去,下午已经不太闷热了。几人在一名漠人的领路下再次来到了林绾的帐篷前。 此时她正侍弄着外头木架上摆放着的两盆花,多吉心端着一只小壶,正恭敬低头站在她身旁。 林绾转头,冲来人笑笑。 李莲花也不打算瞒她,但林绾似乎对煦风中毒这件事并不意外,她仍然露出那种平静又哀伤的神情,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剪子。转过头来,言辞恳切地请求他们,一定要查出煦风中毒的真相。 林绾还提供了另外一条他们不知道的线索,煦风在出事之前曾去过另一个部族,人是白日去的,却在当晚半夜带着伤痕回来,还是林绾为他包扎了伤口。 “可汗并不知此事。” 林绾表现得像一位理解孩子自尊心的开明母亲,笑得温婉可人,“煦风年纪轻,受了伤不肯叫别人知道。此事也只有我们二人知道,我虽然不知他中毒是否与那阿那什部族是否有关联,但也恳请各位。” “去那看看,救救我儿。” 第69章 熟人碰面 林绾说,煦风曾去过的地方是一片牧场。 大漠上的任何一块沙地都是有主的,这片牧场也不例外,它属于煦风口中的敌对部族,阿那什。 煦风那日出了门,而临走之前只来找过她。半夜拖着一身伤痕回来时也是下意识去了自己母亲那,还央求林绾不要将这事说出去,以至于可汗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我们真的要去吗?” 离开了林绾的帐篷,方多病跟在李莲花身旁,欲言又止:“李莲花,我总觉得这个夫人……” 李相夷接了他的话,“不太对劲?” 接完这句话,他又点点头,语气冷然,“我也觉得这夫人不对。” 自己的孩子如今中毒至深,昏迷不醒,焦急一些也确该如此,但问题就在这里。 让他们这一群与中毒有关的人去调查此事,换谁想都不对劲。 “去啊。” 李莲花声音平淡,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当然去。” 方多病登时急了,“这去了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笛飞声抱着刀从后面快步走上前来,冷哼一声,“若不去,给他们少族长下毒的事就落在你头上。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要是断了,还能上哪找?” 李莲花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膀,宽慰道:“我们去了,才能知道这夫人想干什么呀。” 可方多病仍然不认同这个做法。见劝不到地方,也只能叹息一声,跟在三人身后走了。 此时夕阳西下,夜幕渐浓,天地间一片金黄璀璨,落日的余晖洒在大地上。见天色已趋近黄昏,几人便慢步往住的帐篷走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散话。 直到进了帐篷,放下厚重的帐帘,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方多病这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他抱着剑坐在了床榻上,嘟囔道:“还真是阴魂不散。” 李莲花伸手点燃了烛架上的蜡烛,火苗瞬间跳跃起来,照亮了周围黑暗的空间。他静静地凝视着舞动的烛光,声音平淡,“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咱们又背上了这么个下毒的嫌疑,警惕一点也正常。” 从林绾的帐篷里出来,再回到帐篷的这一段路上,无数漠人在替他们的可汗死死盯着李莲花几人。李相夷用剑鞘挑开帐帘,往外看了几眼,道:“人还在。” 而且数量更多了。 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可汗的监视下,想要出去行动免不了一堆麻烦。李莲花垂着脑袋思索片刻,忽然转头看向刚坐在自己身边的李相夷,道:“我有办法。” 他忽然笑得眉眼弯弯,一副不怀好意的狡黠,“就是得麻烦李门主了。” 李相夷挑眉看他,语气轻快起来,“要我做什么?” 李莲花却没跟他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了笛飞声,道:“还需要我们的笛盟主配合一下。” 一炷香后,李莲花大摇大摆地背着个包袱走出了帐篷,迎着暗处明处一众打量他的目光,往煦风的帐篷走了。 几个漠人对视一眼,一部分跟着李莲花走,留了两个继续看着剩下的李相夷等人。过了许久,笛飞声与方多病也从帐篷里走出,慢腾腾地顺着李莲花走过的路往前。 而就在他们踏出帐篷的一瞬间,李相夷裹着一层不起眼的灰色袍子,从帐篷后面钻了出去。 得益于这个帐篷位置偏僻,后面是条荒路,而看着他们的漠人也都集中在帐篷前方,李相夷这个举动没有引来注意。 他七拐八拐地躲开了路上来回走动的漠人,绕了个大圈,最后赶在方多病与笛飞声到之前走到了他们前面。 此时他甩开了那身灰扑扑的袍子,换了一身淡色衣衫,又散开发冠,扎了个与李莲花一模一样的发型。 于是一个翻版的“李莲花”站在了两人跟前。 方多病哇了一声,略有新奇地围着他看了两圈。笛飞声没动弹,但也多看了两眼。李相夷扯开一抹淡淡的笑,回忆起李莲花说话时那股懒洋洋的劲儿,张口道:“走吧。” 跟踪几人的漠人只探头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们还以为是李莲花从煦风那出来了,一点疑心都没起,放任三人往外走。 李相夷甩了甩袖子,他还真有点不太习惯穿这样的衣服。方多病暗戳戳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小声道:“真像。” 李相夷大摇大摆带着两人,以要给煦风拿药材熬药的理由进了部族里堆放药材的库房里。说是库房,其实就是个围得非常严实的帐篷。 药材大部分是部族里从商路跟药材贩子换的,其中不乏有些珍贵的药材,保存的条件也苛刻。平日里不允许人随便靠近,而这也给了李相夷可乘之机。 他从帐篷后面找了个没人的空隙,脚下婆娑步一点,瞬息间便没了踪影。只留方多病和笛飞声两人搬着药材去了李莲花那。 李相夷脚下飞快,趁着黄昏时候,外围站岗放哨的漠人交班时溜了出去。等到了部族外围,他从怀里掏出林绾给的地图翻看几眼,便马不停蹄地朝着牧场的方向飞奔而去。 李相夷速度极快,日落时赶到了牧场边上。牧场往前有一排围栏,里面关着羊群,围栏旁边还有几个看守在低头打盹。 而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哨塔,上面正有人来回眺望。 李相夷躲在羊群栅栏的僻静处,没惊动看守,也没有再往前深入。他蹲在原地,心底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李相夷垂下眼眸,开始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 牧场距离部族扎营的位置较远,还有哨塔在,就算煦风想要从这里潜入部族,风险也未免太大了些。毕竟他大可以从侧面的山壁走,那里的位置和隐蔽性正适合半夜行动。 况且,他来这片牧场的目的在哪? 偷东西?以他少族长的身份没必要干这个,李相夷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能值得煦风半夜溜出来,冒着被敌对部族发现的风险也要过去。 李相夷蹲在角落里还在思索,耳边却忽然炸起一阵吵闹声。他神色一凛,还以为自己暴露了,一抬头却发现是远处的山壁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吵闹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李相夷不动声色地往栅栏缝里缩了缩,借着酣睡的羊群挡住了自己的身形,暗暗观察起来。 那人影旁边还跟了几个人,看模样打扮似乎是下人。他们正焦急地喊着什么,大漠话李相夷听不懂,只能眯着眼睛去观察他们的神色。 人影只抱着胳膊,垂着脑袋靠在山壁上一语不发。身旁的下人喊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也只好就此作罢,转身回了营地里。 待他们走远了,人影这才动了动,抬起了头。借着月光,李相夷才发现那是个女子,她身姿挺拔,比一般的女子长得高挑。精致的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正抬头眺望着远方。 李相夷蹙眉看过去,愣了一下。 好巧不巧,这女子他见过。正是之前在商路上有过一面之缘,要娶方多病当压寨夫人的那名少女。 第70章 为了不再死亡 电光火石之间,李相夷脑子里跟通电了一样,瞬间炸出了另一个设想。 该不会……煦风来这里是为了私会……?! 嘶,不对。 李相夷迅速冷静下来,这少女之前在商路上碰见的时候还要强娶方多病和自己,没道理和煦风两情相悦之后还要搞这一出。 紧接着李相夷又瞳孔猛缩,难道是煦风单相思!? 不对不对不对……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些。 李相夷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奇怪猜想从脑子里晃出去。那山壁旁的少女却忽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脸上一闪而过惊喜,迈步便走来。 李相夷心底一惊,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腰间藏匿的剑柄上。犹豫片刻后还是缩回了手。他主动从阴影里站起,坦然看向了那少女。 他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位少女,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主动开口,道:“你是在等煦风吗?” 那少女怔愣片刻,连忙开口询问,声音中隐藏不住急切和担忧,“你知道,他在哪?” 然而在下一瞬间,她突然变得警惕万分,右手迅速地伸向腰间的匕首,紧紧握住了刀柄。身体微微向后倾斜着退了半步,警觉问道:“你又是谁?” 李相夷有些无语凝噎,这姑娘未免反应得有点慢了。他只好又往前踏了一步,让自己的面庞暴露在月光下,道:“我们见过,姑娘忘了?” 面对这张熟悉的面庞,那少女才想起来他是谁。但神色依旧没有松懈半分,只道:“你怎么来这里?” 李相夷歪头细盯着她,思索片刻,还是挑着能说得与她说了。 可她似乎对煦风受伤的事并不意外,只是在听闻他中毒时才浑身一震,连带着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李相夷放缓了语速,眯着眼睛去看她的反应。 好半晌,少女才缓缓松开了紧咬的牙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这口气仿佛用尽了她全身力气,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解脱。 她的语气低沉,带了怅然与不易觉察的忧伤,“我知道了。” 李相夷抱胸直视回去,直截了当地问,“姑娘似乎对煦风受伤这事知道点什么。” 少女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李相夷压低了声音,但说出的每一个字还是真切地传到了对方耳中,“煦风受伤被我们所救,如今我们也成了他中毒最大的怀疑对象。若是能搞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我想他还是有一线生机。” “如若不然,等时间一到,煦风中毒身亡,谁也救不了他。” 那少女猛然抬头,眼底里尽是不可置信。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什么,李相夷却比她先开口,“煦风一死,我们也没必要在这继续停留。” “……不,你们……你们走不了的……”少女呢喃着摇了摇头,声音渐渐笃定,“煦风的部族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过我们?” 李相夷的语气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他嗤笑一声,歪头看向少女,声音漠然又无意识地带了几分少年人的孤高,“当世武功,我若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就凭煦风部族里那些个大漠汉子,有谁拦得住我们?” “姑娘,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李相夷一步步走过去,直到抵在那少女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能来查煦风的事,是受人所托。如若不然,我现在杀回去带走我的同伴,对煦风见死不救,也没人能拦得住我。” 他毫不掩饰浑身外露的冷意与杀气,眼底里透露出对人命的不屑一顾让少女浑身一震,连抬手拔刀的反抗意志都被压迫得彻底。 最后她败下阵来,低垂着脑袋久久不语。再开口时声音沙哑无比,仿佛有无尽的懊悔。 两家部族之间多年来早有嫌隙,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便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刀剑相向。 而塔娜,也就是这位大漠少女,她身为可汗的长女,对将要到来的战争与父亲日复一日灌输的思想早已麻木,只盼望着自己和族人们可以不会永眠在这黄沙之下。 可煦风却不这么想。他天真地认为,关系还没有闹到非要开战不可的地步,只要肯努力,一切就都有周旋的余地。 于是他开始频繁往来商路,用与中原商贩换来的草药和绸缎,以少族长的名义与阿那什部族建交。他的努力也确实有成效,起码有不少人因为煦风带来的珍稀药材活了下来。 “……他私下来找我商议,想要以少族长的名义与我部族联姻。他想娶我,也不是出于什么爱情。” 塔娜闭了闭眼,夜风中,她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大漠里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我与他这种强大部族更是,底下的人摩擦不断,总有一天要打起来的。” “可煦风说,他不想再让人死了。” “他做的这一切已经让可汗有了动摇的心思,但是那几个族里的老人一直不松口。我虽然支持他的做法,但是没办法服众。” “后来有一天他来找我,很兴奋地告诉我说他有办法了。煦风说他的母亲在中原商队上曾有过一些势力,可以帮他,只要煦风去商队里找到这些人。” 但就像事情永远不会一直好下去一样。 他做的这一切引发了阿那什部族里一些旧派长老的不满。于是在这一次煦风私下找到塔娜的谈话中,长老们想要独吞,于是私下扣留了煦风,打算撬开他的嘴,好逼问出这些势力的下落。并且动用了私刑。 这些守旧派的长老手下拥护者不少,即使塔娜动用了所有自己在族中的人手,也只能将将为煦风撕开一道逃生的口子。 于是煦风带着一身伤从阿那什部族逃了出去,可他之前是暗中从部族里离开,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自己行踪的把柄,因此他的父亲即使带队搜查了数天,也没有找到身受重伤的煦风。 塔娜因为这事在族中腹背受敌,已经自顾不暇。等她处理完一切麻烦的尾巴后才得知煦风失踪,可煦风的父亲早已将儿子失踪一事暗地里怪罪到了阿那什部族身上,塔娜此时更不适合出面。 于是她只能抱着焦急的心态,每晚日复一日地在这片山壁下等待着。 第71章 等待 “夫人。” 守在帐篷外的人为来人掀开厚重的帐帘,恭敬低头。 林绾披着一件厚重的大裘走进了帐中。可汗闻声抬头,露出一双因多日未休息好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声音略微沙哑,“你来了。” 林绾端来一只茶杯,倒上了自己带来的花茶递给他,声音轻飘飘的落在人耳中,有种想让人无意识放松的惬意,“可汗,煦风他……” 林绾的话欲言又止,她身体常年病弱,面色更是苍白,愁云满面却又强撑平淡的神情印在可汗眼中,让他久久未曾言语。 可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嗓子不再干涩,可语气里尽是强撑着的镇定,显得声音有些发紧,“他会没事的。那几个外人已经听你说的,来救他了。” “是啊。” 岁月不曾在这位夫人的面貌上留下太多侵蚀的痕迹,这让林绾低垂的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柔美,声音中也似乎带了些不易觉察的蛊惑,“说起来,我还不知那几位先生打算怎么救煦风呢?” 怎么救? 李莲花木着一张脸看着浑身是沙土就敢坐在自己床榻上不走的李相夷,听完他说的话,忽然笑了一声。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死局。 李相夷挑眉看他,方多病凑到李莲花身边,问道:“你笑什么?” 李莲花没说话,倒是身后的笛飞声抱着刀冷哼一声,道:“笑这位夫人真是打了一手算盘。” “算盘?什么算盘?” 方多病听得云里雾里,纳闷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那位夫人说,她手底下有一些在商队的势力,叫煦风过去接管,能帮助他做他想做的事。” 笛飞声说到这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一个常年深居在大漠,手无寸铁的夫人,她拿什么在商队里建造势力?” 李莲花接过话头,定论道:“这话就是说给煦风听的。” 方多病蹙眉思考半晌,还是有些不解,“她骗煦风?那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把煦风引到商队那?” 李相夷道:“但煦风后来没去,被阿那什的长老们扣下,塔娜帮他逃出来又遇见了我们。” “嗯哼。” 李莲花抱着胳膊靠在床榻上,继续道:“而我们又恰巧把他给救了,送回来的时候又非常巧合的成为了煦风中毒嫌疑最大的人。” “而这位夫人又非常巧妙地出现,想请我们为她儿子查明真相。” 李莲花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又懒散,带着一点探究的好奇,“你们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吗?” “且先不论这位夫人到底要干什么,想怎么做。”李莲花忽然笑起来,眼尾上挑,“我们都已经深陷局中了。” 方多病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局中?” “毕竟不管想做什么,都不是她一个手里毫无权势的人能独自完成的。林绾身后肯定有帮手。” 李莲花伸出一根手指,在胳膊上一下下点着,歪头看向李相夷,缓缓道:“虽然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帮手具体是谁,但我觉得……最迟明早就会有结果。” 李相夷沉默片刻,忽然道:“但我还有一点没想明白。” 李莲花看他,“什么?” “林绾说,煦风以前出去过一天晚上,后半夜是带着一身伤回来的,第二次再出去才失踪,被我们所救。” 李相夷蹙眉道:“他第一次受伤的事就连塔娜也不清楚,所以那晚,煦风到底去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估计只有那位爱子心切的林夫人才知道了。 夜色已经深重,方多病开始眼皮打架。李莲花也打了个哈欠,赶着他们回去睡觉。笛飞声转身就走倒是痛快,可方多病心底仍有些不太踏实,担忧问道:“我们今晚就这样睡了?” 李莲花好笑地看他一眼,劝慰道:“今晚不会发生什么了,方小宝你紧张什么?好好回去休息吧。”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俯身在方多病耳旁悄声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有的忙活。” 话落,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自己的帐篷。方多病在原地怔了一会,也只好离去了。 李相夷歪倒在床榻上没动弹,还自顾自地脱了外袍,霸占了李莲花的衣架子。见他回来,才往床榻里面挪了挪,还抬手拍了拍腾出的位置。 李莲花瞥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但身上没有动作,只站在原地看着李相夷。 李相夷愣了一下,很快从善如流地从床榻上起身,朝着李莲花猛扑了过去。床榻距离李莲花还是有段距离的,李相夷动作又猛,这一下是准往地上摔的。 可他还是落入了一个轻飘飘又温暖的怀抱里。 李相夷哼哼两声,闭着眼睛去蹭李莲花的唇角,摸索着啄吻他,轻咬他的唇瓣。李莲花半抱着他坐回床榻上,还没来得及脱下鞋袜,就被李相夷拽着衣领仰面躺下。 李莲花与他一上一下四目相对,有些无奈,“我还没脱外袍,你急什么。” 李相夷笑着看他慢慢起身,脱了外袍,这才又贴了过去,把自己往人怀里挤,贪婪地嗅闻着李莲花身上淡淡的草药香。 “我今晚跑了这么远一趟,好累啊。” 李相夷叹息着,抱得更紧了。李莲花抬手回抱过去,随口夸了他两句,身体却猛地一激灵。 一双不安分的手顺着衣服的缝隙,伸向了李莲花的后背,在他腰间摩挲着。李莲花有些痒,笑着往后躲了两下,也没阻止,只道:“你别闹我。” 李相夷不依不饶地捏了两把,弄得李莲花忍不住往上抬了抬腰。可这个动作却又是明晃晃地往人跟前送,李相夷自然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嘶……” 李莲花被冷不丁地刮到那柔软处,下意识倒抽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推他,“你别……哎!” “你别咬!” 李相夷嘴上不停,欺身而上,把李莲花逼到了角落里,几乎是跨坐在他身上。他身量要比李莲花稍小些,埋首在李莲花脖颈里亲亲啃啃,又抬头去追他的嘴唇。 李莲花阖上眼眸任由他动作,微微后仰了仰头,抱在李相夷背后的手也慢慢滑了上来,放在了他后脑上。 他用力,吻得更深。 第72章 谁人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睡觉了。 李相夷年轻气盛,和人黏黏糊糊亲了半天,总有走火的时候。李莲花和他滚在床榻深处,但顾忌着明日还要发生的事,好说歹说,好处都许出去不少。浑身上下各种便宜叫人占完了,才勉强哄下了李相夷。 他躺在被褥上,被李相夷从身后揽着,揉捏着酸痛的手腕,困得眼皮打架,意识朦胧间还被迫和身后的人交换了个吻才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日天色刚亮,一声炸雷才将李莲花喊了起来。 李相夷比他早醒一会儿,这时已经直接拿了外袍扔在了李莲花身上,语速极快,“出事了,有人来报,阿那什部族打过来了。” 被可汗的人包围着押到主帐前,李莲花显得异常平静。毕竟他预想过今日会发生什么,这样的场景倒也在预料之中。 漠人们顾忌李相夷与笛飞声,并不敢靠的太近。只能举着刀威胁他们往前,李莲花抬手拦下笛飞声将要拔刀的手,低声道:“跟他们走。” 几人就这么保持着这种诡异的态度,被一大群持刀却不敢上前的漠人们包围着,到了主帐跟前,径直走了进去。 帐篷内已经站了不少人,其中几个看模样应该是部族内的长老,正脸红脖子粗地跟可汗大声争辩什么,此时见了李莲花几人走进来顿时叫得更大声了。 可汗看向他们的目光也不太友好,但他似乎在顾忌着什么,没有直接发话,只是眯着一双锐利鹰眼打量着为首的李莲花,沉声说了什么。 他身旁一位长老不可置信地大吼两声,可汗仍然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两个人僵持片刻,那长老最终败下阵来,摆摆手叫来了一名下人。 那下人李莲花看着还有点面熟,正是之前他们从林绾的帐篷里出来,路上遇到的那名瘦弱的,被一帮人推搡着磕磕巴巴地传达可汗的话的人。 他还是那副畏缩的模样,走到了李莲花跟前站定,手无意识地缩着,声音有些颤抖,“阿那什那,那边打过来了。有,有人昨晚来报,报告,说在外面,在外面看见你了。” 李莲花沉默着挑眉,侧头扫了眼李相夷,后者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人又很快补了一句,道:“可汗相信你们,没,没事。” 刚才与可汗争吵的那位长老却站在一旁,目光阴毒地死盯着他们。他的手在腰间短刀上不断摩挲着,若不是顾忌可汗在场,恐怕下一刻就会拔刀暴起。 他面色阴沉地又说了两句什么,那下人跟着继续道:“可汗相信,相信你们,不会动。但是长老,他们不信。” 李莲花了然。 可汗大概是出于煦风的事暂时还不能动他们,即使他可能自己也心存怀疑。但李莲花昨日用了不少珍稀药材熬了药汤,缓和住了煦风的情况,让他起码看得过眼。 毕竟中原毒还需要中原人来解。 可这几个长老就没那么多顾虑,他们没有把柄在李莲花手上,也没有所求。出了事自然会第一个怀疑到他们身上来。 那几个长老又开始吵嚷起来,意思不外乎是要拿李莲花他们下地牢,严加看管。可李莲花只笑眯眯地表示,他们这段时间可一直是在为了救煦风而尽心尽力,可汗派过来“帮忙”的人也能作证,谁都没出去过,又谈何通敌呢。 李莲花在前方舌战群儒,李相夷在他背后笑而不语。 李相夷假扮李莲花混淆视听这事几人心照不宣,笛飞声一如既往地抱着刀一语不发,只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四周的人。方多病手里按着尔雅剑,生怕李莲花在前面一个谈崩了,四周这些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漠人杀上来。 毕竟在中原起码还有礼节可以稍微束缚某些人的言行,可在这以武力为尊的大漠,他们不得不防。 可事实证明方多病有些想多了。 那名夹在两方之间的下人充当了临时翻译的角色,正冷汗直冒地来回传达着两人的意思。李莲花面上透着淡然的笑,时不时再夸大一下语气,端的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但那方的几个长老却越说越气,额头青筋都在不停跳动,显然被他这一番言论气得不轻,但又有人似乎觉得李莲花这话里确实有几分道理,一时之间还不好发作。 气氛僵持着,最后是可汗一锤定音。 他们部族与阿那什即使敌对多年,也没有轻易发起过全面的战争。这次宣战太过突然,似乎命令只是草草决定下来的。 可汗直觉这里面不对,便也不想对李莲花他们深究,毕竟这所谓的“投敌”可能也只是阿那什想要开战而找来的借口。 况且煦风还需要他们,可汗也只能多加派了看管几人的人手,此事便不了了之。 回去的路上,跟着他们的人明显多了不少。 方多病环视四周,不解道:“不是说要打起来了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 李相夷道:“消息是外出侦查的人传回来的,他们还没打过来,但估计也快了。” 但让李相夷不解的是,他那晚分明打了十二分的心神,敢确定,除了塔娜外无人注意他。 那又是谁打着他们投敌的旗号,来向可汗宣战的? “会不会是塔娜?” 李莲花却摇着头否决了方多病的疑问,“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既然牵挂煦风,就必然不会对如今唯一能救煦风的人动手。 笛飞声却提出了另一个设想,“若是她受人胁迫呢?” 受人胁迫?受谁的胁迫? 几人心底下意识浮现出这个疑问,李相夷冷笑一声,道:“受谁的胁迫,去问清楚不就好了。” “这人,不就在我们面前吗。” 第73章 好戏开场 能在如今这种局面还能见到部族的夫人,这着实是意外之喜。毕竟他们现在的身份尴尬至极,部族里对他们的态度也捉摸不透。 但起码这个态度里没有林绾。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位夫人还在悠闲地用剪刀修剪着自己侍弄的花草,晒干花。 “刚被烈日晒过的,可是做花茶的上好材料。” 林绾嫣然一笑,把一小包刚刚收好的干花递到李莲花跟前,道:“送于李先生一些。” 李莲花自然伸手接了过来,收在袖子里,继而开口道:“此次前来叨扰夫人,是为了想问一件事。” 多吉心转头替她掀开帐帘,林绾走进帐中,侧头道:“外面风沙大,进来说吧。” 几人对视一眼,相继走进帐中。 “想必夫人也知晓了阿那什部族宣战的消息,他们说,是我们之中有人半夜去了他们的部族,投靠了他们,想要借阿那什的手除去这里。可您也知道,我们半夜过去是为了煦风中毒的事。” 刚进了帐中落座,李莲花便直言开口,林绾笑容不变,点了点头。 李莲花的语气平淡冷静,他继续问道:“我想问,是夫人您的人,在散播这些吗?” “哎?” 方多病在他身旁一愣,下意识想问李莲花为什么这么说。身后却冷不丁地传来林绾的声音,“是。” 他愕然地转头看了过去,林绾仍然是一副笑脸,此时更加深了些。她坐在木椅上,一手撑着下巴,眼神甚至有些俏皮,说:“我还以为,你会猜得更晚一些。” “你很聪明,李莲花。” 双方长久地静默了下来,李莲花平淡地注视着林绾,身侧的李相夷突然开口,道:“你之前说,煦风曾经半夜出去过。这不是他第一次半夜出门,但是第一次带伤回来。” “塔娜不清楚他受伤的事,说明这伤不是在阿那什部族里受的。” 李相夷微微歪头看向林绾,眼底晦暗不明,“夫人应该很清楚这伤是怎么来的吧?” 林绾含笑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三个问题,我看心情回答。作为李先生猜对这件事的奖励。” 说完,她又看向李相夷,“如果你方才那个问题算一个的话,你们还有两次机会。” 李相夷下意识要开口的动作却被李莲花拦了下来。李相夷朝他看过去,得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沉默良久,李莲花才开口,“阿那什部族里,有你的人,对吗?” “是。” 林绾的回答十分干脆,甚至还好心地做了补充,“准确来说,是我与他们合作。” 李莲花眉峰轻挑,听见李相夷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 林绾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自己的用词:“他们啊……” 她拖长了尾音,最后垂下眼眸,只道:“……他们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不等李莲花他们再问,林绾又掀起眼皮,淡淡道:“这最后一个问题,诸位可要考虑清楚要问什么。” “……” 几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后,李相夷率先开了口。 他声音冷静,明明是问话,却平淡到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煦风的毒,是你下的吗?” 林绾唇角笑容未曾变过,闻言道:“是。” 即便心中对这事已经有了猜测,但真正听到真相时,方多病的内心仍然免不了起了几分怒火,他顿时捏紧了手里的尔雅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这种极端的拉扯下显得他说话时声线发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煦风,煦风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林绾的动作顿了顿,没再言语。 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多吉心此刻站了出来,挡在了几人跟前,一字一句道:“问题已经问完了,几位,请回吧。” 方多病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李相夷拽着给拦了下来。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走吧。” 毕竟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可李相夷还是在走之前侧了侧头,去看林绾。他抿抿唇,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起伏的人,最后问道:“你后悔吗?” 林绾一怔。 李相夷也没有等她的答案,跟在李莲花身后径直离去了。 待几人走后,多吉心转身面对她,表情欲言又止。林绾收了面上一直挂着的温婉笑意,也掀开帐帘走了出去,侧过头,瞪大了一双杏眼看向花架上摆放得最高的那盆花。 那朵放到中原几乎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这片黄沙主宰一切的大漠已经弥足珍贵。林绾眼神逐渐放空,思绪飘回以前。 “……夫人……” 多吉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最终还是开了口,打断了林绾的出神,她小心翼翼道:“您现在还有余地……” 林绾却出声打断了她,“我已经等不起了。况且,他们也不会让我等。” 她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日上中天,眸色深沉。半晌才继续开口,“……阿昭。” 多吉心在她身后猛地抬头。 “……传令下去,计划开始吧。” 林绾的身影迎风而立,吹起的黄沙细细密密地打在她的脸颊上,最后又顺着风的方向落在地上,被人踩在脚下。 李相夷的问题又恍然响在她耳中,你后悔吗? “……事到如今,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林绾呢喃着,面庞上再次牵起温婉笑意来,她重新回到帐中,坐回木椅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从袖中翻出一颗漆黑的药丸,再仰头塞进口中。 半晌后,她的口鼻中便流下鲜红的血液。林绾努力压抑住胸腔内的钝痛,摇摇晃晃地强撑着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猛地摔倒在地。 多吉心在帐前死死掐着手心,她颤抖着走过去,胡乱抹了两把林绾的鲜血蹭在身上,这才深吸一口气,拔腿往外跑。 她一边跑一边大喊,直直闯入了主帐,被守在两旁的漠人拦了下来。可多吉心此时身上有血,她又是林绾的贴身丫鬟,守卫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进了主帐禀报了可汗。 不久,可汗从帐中冲出,拽着多吉心面色苍白地朝林绾的帐篷飞奔而去。一时间主帐内兵荒马乱,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道瘦弱的身影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直奔后方。 第74章 计划 林绾一出事,部族内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放在了李莲花他们身上。 可汗早为之前两族开战一事对几人耿耿于怀,此刻也不在乎顾忌不顾忌了。待巫医稳定了林绾的情况后,他便亲手操着弯刀,带人直直奔向了李莲花几人的帐篷。 可等他们赶到,帐篷内却早已人去楼空了,只剩桌上摆放的被整齐切下来,写满了中原文字的半张羊皮纸卷。 可汗暴怒,命人将整个部族和外围的牧场整个包围起来,势要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部族内顿时兵荒马乱,前有敌对部族虎视眈眈,后有可汗夫人遭人暗算。一时间人心惶惶。 “……李莲花。” 刚回到帐篷里,就被李相夷抓着用近乎逃命的速度潜逃出部族的方多病趴在山壁上,终于喘匀了气,有力气开口问:“我们……就这么跑出来……?” 他茫然地看向远处山崖下显得躁动不安的部族,努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胸腔,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李莲花站着抿唇不语,反而是笛飞声冷笑一声,道:“我们被林绾耍了。” 方多病一愣,“耍了?” 李相夷转头看他,一字一句道:“那个跑到我们营帐附近大喊大叫的那个人,是林绾安排的。” 早在可汗下令封锁整个部族之前,与多吉心一同行动的,还有那个在主帐里被夹在李莲花与部族长老中间充当传话的那个下人。 “你说他也是林绾的人?” “这个部族里,大部分中原人都跟在林绾身边,或是在她帐篷周围走动做事。”李莲花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沙土,看向方多病,“你没发现?” 这人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出来,看似慌不择路,跑到了李莲花帐篷附近大喊出事了。实际上是林绾安排来提醒他们的人。 “提醒?提醒我们什么?” 提醒什么? 笛飞声抱着刀靠在山壁旁,道:“自然是提醒我们逃命了。” 李莲花眸色沉沉,顺着风刮来的方向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再往前走,就是阿那什部族的领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迫使他们不得不立刻逃离部族,他身体不行,几乎是李相夷在扶着他在跑。即便如此,李莲花的体力仍然有点跟不上,跑得面色发白。 但他的声音依旧很稳,语调平缓地解释这一切,“林绾很清楚,被可汗抓到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即便我们能逃出来,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漠里,被一个大部族追杀,还没有水和食物,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她并不是很希望我们死。所以才来派人给我们通风报信。” 方多病听到这忍不住问他,“那我们现在跑出来,不也是死路一条吗?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莲花道:“当然有。” 与李莲花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李相夷的回答:“她是想让我们去阿那什部族。” 方多病道:“去那干嘛?” 但很快,他又觉得前后矛盾,蹙眉道:“她既不希望我们死,那为什么还要做戏嫁祸给我们?难道就为了逼我们去?” “不。” 李相夷纠正他,“是光明正大地去,坐实我们通敌的罪名,好叫我们彻底与这里断开。” “不得不承认,这位夫人确实很聪明。” 李莲花忽然轻笑一声,他身体倾斜,靠在了坚硬的山壁上,语气散漫:“在一个计划里,不受控制的地方当然是越少越好。若是避免不了出现这种存在,那最好的做法是利用。而我们的到来对他们来说虽然应该只是个意外,但恰好符合这种不受控制的定义。” 笛飞声冷笑一声,“能利用的意外。” 李莲花瞥了他一眼,道:“那利用完了,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方多病略一思索,立刻接话道:“除之而后快!” 李莲花继续道:“阿那什部族里的人和她是合作关系,还记得吗?可这位夫人单枪匹马,难免会受人置喙。” “林绾不希望我们死,那计划除掉我们的应该就是阿那什部族里的人。于是她干脆将计就计,只不过是加了一点小小的手段。让我们完好无损地逃出来。” 李相夷环抱着胸看向他,“那逼我们去的目的在哪?她可没理由让我们活着破坏自己的计划。” 李莲花难得沉默起来。 他对林绾的目的多少有些猜测,但着实也说不准,“她可能……是与这些人起了冲突。这个冲突直接影响到了她自己的计划,所以林绾才会动手脚逼我们去阿那什。” 至于逼他们去干嘛? 面对多吉心忧心忡忡的疑问,躺在床榻上,才刚刚苏醒不久的林绾只笑而不语。 她扶着多吉心的手半坐起来,小口地抿着水,她闭着眼,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这才开口道:“他们要我的孩子去死,我报复回去罢了……” 说完,林绾又淡然一笑,“毕竟有那位笛盟主在,拦不住叫他们跑出去了,也是很正常的吧。” 可若真要笛飞声出手,那群疯子又有什么活路? 林绾放下茶杯,忽然问道:“煦风如何了?” 多吉心踌躇片刻,道:“李先生他们走之前留下了延缓杯中水毒发的药方,在您昏迷的时候已经用上了。” “……知道了。” 林绾的目光放空,面上显露出些许疲惫。她放下杯子,摆了摆手。多吉心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帐内发呆。 林绾手底下无意识地攥紧了柔软的被褥,她看向桌上放着的白瓷罐子,抬腿慢腾腾地下了床,艰难地走了过去。 白瓷罐子里是花茶,散发着一股烈日暴晒过后的味道。林绾垂眸不语,抬手忽然扣在桌旁,一只不起眼的暗格被弹开,露出里面一点黄色的纸角出来。 她将纸袋里面的东西悉数倒在白瓷罐子里,又摇晃均匀,这才重新搁回桌上。 烛火跳跃着,倒映在罐身,映出女人冰冷无比的目光和紧抿着的唇角。她的指尖在白瓷上慢慢划过,沾染了一点刚刚倒下去的白色细粉。指尖相并,林绾用力搓了搓。 直到白皙的指腹被揉搓的通红,发麻,也不曾停下。林绾缓慢地抬起头,看向了帐外。远处的脚步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渐近,不过片刻,帐帘被一只大手掀开。 林绾在帐帘被掀开的那一刻重新换上温婉笑脸,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迎上去,声音越发温柔,“可汗。” 可汗见她还站在地上顿时有些急了,伸手想去拉林绾叫她躺下。林绾却缩了缩胳膊,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男人的手,只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对了……这是之前我晒好的茶,陪我尝尝吧……喝完,我们再休息。” 第75章 重游 待到几人再次踏上阿那什的土地上时,天色已经临近傍晚。 不同于上次李相夷来时,这次牧场外围的警戒加强了数倍不止,甚至还有人来回巡查。但好在牧场不远处就是一座山壁,李莲花几人闪身到山壁旁,借着地形优势隐藏起来。 大漠的天黑的快,来回巡视的人已经点燃起火把,开始往回走。方多病忽然低声道:“现在怎么办?” 李莲花瞥了眼不远处跳跃的火光,道:“想办法进去,或者抓个中原人出来问话。” 方多病闻言登时便犯了难,皱着眉头道:“可我们这些一看就是外来的,怎么可能混的进去?” 况且进都进不去,还谈何抓人出来呢? 笛飞声站在山壁外,忽然道:“有人来了。” 几人眼神一凛,迅速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笛飞声足下一点,飞身跳上山壁两侧的凸起上,踩着石块借力,稳稳挂在了山壁上,紧握着手里的长刀戒备着。 李相夷眯眼看向正朝这边直直走来的身影,他一怔,头也不回地拍了拍李莲花的胳膊,道:“那是塔娜?” 李莲花蹙眉看去,微弱的火光下,他隐约能辨认出那是个高挑的少女身影,正大步流星地朝这走来。 他眼顶余光忽然闪过一道惊人的亮色,李莲花一抬头,就看见笛飞声的长刀已经出鞘半寸,正在等着来人往前,便要一刀横劈下去。 他赶忙压低声音,阻拦道:“等等老笛,你先别动!” 笛飞声手上动作一顿,只好收刀入鞘,看着那人影越走越近。借着月光,那人终于露出了李相夷熟悉的容颜,正是之前试图强娶过方多病的塔娜。 方多病站在最后面,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 塔娜靠近山壁时便感觉不对,她脚下一顿,一手不动声色地上抬,摁住了腰间的短刀,一双美眸紧盯着阴影处。 李莲花见状,赶紧捅了一把李相夷的后腰,让他走出了藏身处,站在了月光下。 他的突然出现让塔娜一惊,但她明显也看清来人,神色一顿,也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摁着短刀的手,慢慢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而就在她迈步走进山壁的一瞬间,笛飞声脚下一松,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塔娜身后。快速用刀鞘抵在了她后颈处,冷声道:“别动。” 塔娜动作一顿,刚要发作,便听见身前的李莲花不满似的“啧”了一声,他径直走过来,掰着笛飞声的胳膊叫他把刀放下,道:“我们是来问话的,你动刀做什么?” 笛飞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还是把刀鞘放了下来。他微微侧身靠在了山壁上,露出一条能供人脱身的缝隙,便闭上了眼睛。 这道缝隙给塔娜留足了一种能随时脱身的安全感,让她逐渐放松下来。也方便了李莲花问她话。塔娜自然也能明白其中关窍,问什么便答什么。 李相夷与方多病在几人身后沉默听着,直到山壁外打着火把来回巡视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月上中天时。 “我们率先宣战?” 塔娜近乎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族中长老没人敢单独下发这种命令,我也没有收到类似的消息。” “反倒是最近族中出现不少流言,说你们那边抓了我们外出的队伍,但没有实际的证据能证明,这事也一直被压下来。” 塔娜的话音落下,几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李相夷忽然开口,率先打破沉默,道:“你们族里中原人多吗?” “或者说,最近来的中原人多吗?” 塔娜一愣,她摩挲着下巴低头,认真地思索片刻,道:“以前没有,但后来有一伙卖中原货的商队,拿他们的东西想跟我们换。还在外围驻扎了几天,不过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几日?” “好像……有四天了吧。”塔娜摊了摊手,“他们人不多,但待的时间挺久。是夜里突然撤走的,我们第二天才发现。” 方多病下意识回头去看李莲花,脱口道:“这些人一定有问题。” 李莲花低着头沉默不语,李相夷倒是看向方多病,“什么问题?” 方多病道:“你们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第76章 梨园听画 四天,刚刚好是煦风出事的时间。 这些人前脚刚走,后面就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还被迫卷入其中,成了下毒的首个怀疑对象。 李莲花靠在坚硬的山壁上,一下下敲着胳膊的手指顿了顿,忽然低声笑了出来。 方多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纳闷道:“李莲花,你笑什么呢?” 自两人相识至今,这还是方多病第一次听见李莲花这样笑。虽然他平日里也是一副散漫的模样,但从来没有哪次像今晚这样,带着嘲弄的笑。 这不像是李莲花能发出来的声音,反倒是有点类似李相夷的笑。 李莲花歪头看他,声音缓慢,“我现在大概明白,这位夫人想要咱们干嘛了。” 如果他们能称得上是变数的话,那么塔娜就是个替林绾把变数变成助力的推手。 李莲花一直没有猜出来她的目的,但在没有危及他们安危的情况下,他还是很乐意配合这位夫人做戏,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现在,林绾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如果想要回来,那就必会选择一条自己熟悉的路线,而且要保证这条路事先已经走过,确保它的安全。” “这样,才能成功潜入部族里,散布谣言,好让你们鹬蚌相争。不过最后得利的渔人可不是这些。” “而是林绾。” 在那个与阿那什部族交换过物资,后来又在夜里离开的商队驻扎过的地方,塔娜带着自己的几名亲信成功抓住了几个行迹鬼祟的人。 而巧合的是,这些人之中不乏有塔娜的熟面孔。都是商队里的中原人。 李莲花站在后面,语调懒散地突然开口,揭穿了这些人的身份,“你们……是梨园听画的人吧?” 那些个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中原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笛飞声却微微蹙眉,他出手极快,眨眼间便飞身上去,眼疾手快地将为首那人的下巴卸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其他人口中突然溢出鲜血,接连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塔娜下令搜身,她的人很快在这些人嘴里发现了被咬破的藏毒,只有刚才被笛飞声卸了下巴的那人还没来得及咬破毒囊,得以活了下来。 这人浑身搜得干干净净后被架了起来,在塔娜的示意下被压在了李相夷跟前。李莲花抬步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在他跟前蹲下。 李莲花又要开始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忽悠人技术了。这种情形几人见怪不怪。反倒是塔娜好奇地凑过来,看李莲花发挥老狐狸的本事。 她听了半晌,小声地哇了一声,颇为认真赞叹道:“这就是中原的说话方式吗?” 笛飞声沉默不语,李相夷无语凝涩。 方多病干笑着否认,企图在外族人面前好歹维护一下中原人的形象,“其实也不是……” “哎?我觉得这么说话很厉害啊。” 塔娜莫名兴奋,“我也想学这么说。中原话我喜欢很久了,也学会很多了,你能教我吗?” 虽然但是,这可不兴学啊姑娘。 第77章 手段 身后几人在那小声蛐蛐,李莲花没心思去管,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眼前这跪着的人身上,敛下眼眸细细打量着他。 这人大概四十出头,身上穿着为了混淆视听的大漠人的服饰,还往脸上抹了灰,他的下巴被卸了,口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李莲花端出日常的那副笑眯眯的语气,道:“这位兄弟,咱们同为中原子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漠犯不上兵刃相向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继续道:“我呢,恰好从前与你们这个宗门有些渊源,能认出来你们也不算稀奇。” “但能在这里人认出你们,也算是有他人相助了。” 男人猛地抬头看他,李莲花迎上他惊异的目光,平静地说:“毕竟你们和那位夫人的合作,似乎也不大顺利呢。不然也不会对她的儿子痛下杀手。” 刚刚从这些人身上搜罗出来的,除了匕首和毒药外,还有一些磨成粉末的大黄。 大黄味道本身不冲,但这些粉末闻起来辛辣异常,明显是经过手段处理过的。 煦风中的杯中水本不会毒发如此迅猛,之所以他毒发如此,正是因为服下了大量的大黄。 “林绾既已经下了杯中水,那就没有理由再做这多此一举的举动。毕竟煦风一死,不论她想做什么,时间都不会很充裕。这种情况,对于她这种手里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唯一的解释,是与她合作的人为了某些目的,才暗中对煦风动手脚来逼迫她。” 李莲花面上笑意渐渐淡去,“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男人撇过头去,似乎不打算与他言语。 “那倒不如,让我来猜猜?” 这一道与李莲花完全不同的清冽少年音,从李莲花背后传来。 李相夷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靠在李莲花后背上,头搭在他肩膀上,声音里带着一点恶劣的笑意,“你们是想要挑起两边的战争,好叫林绾趁乱逃出去?” 李莲花微微挑了下眉,侧目看向他。 这件事,他们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男人身形微微一顿,可仍然没有出声。反倒是方多病在后面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呆愣片刻,他看向身旁的笛飞声,悄声道:“林绾为什么想要逃出去啊?” 笛飞声抱着刀没说话,方多病啧了一声,反手去捅他,“我问你呢。” 笛飞声终于舍得瞥他一眼,冷声道:“之前说的那些都没进你的脑子?” 方多病闻言沉思片刻,终于在记忆角落里挖出了他们初见林绾的时候,李莲花说过的关于大漠通婚的习俗。 他恍然大悟,“所以林绾是想趁乱离开,回中原?” 可方多病很快又蹙起眉,“可她不是已经在大漠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吗?要是真想走,也不用非等到现在吧?” 数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筹划任何事了,确实不用等这么久。笛飞声沉默不语,心底也不禁暗暗起疑。 前面那两人还在一唱一和地威逼利诱那男人,想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可进展不佳。无论李莲花一张巧嘴怎么说出花来,这人还是把头一偏,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听的模样。 让李莲花颇为头疼。 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吧。 搁着厚重的衣衫多少还是有些碍事,李莲花侧头看了李相夷一眼,慢慢站起身来,绕到了李相夷身侧,伸手拔出了他手里的长剑。 长剑出鞘,剑光一闪而过,男人整个上身的厚重衣物便被划拉个干净,粗糙的皮肤暴露在外。 “这手段我也是不想用的。”李莲花状似呢喃地叹息了一声,再次把剑扔回给还在茫然的李相夷,随即抬手放在了男人的身上。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手慢慢往下滑,最后放在了男人的肚腹上。 李莲花的手略微冰凉,这种堪称匪夷所思的举动也让男人有些畏惧。他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明明不冷,但似乎自头顶上正有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透来。 这目光里还伴着一股浅薄的杀意,激得男人下意识抬头看去,下一刻便撞进了李相夷一双毫不掩饰的恶寒的眸子里。 男人怔愣片刻,还没来得及反应,贴着李莲花手掌的腹部便忽然传进一阵暖流来。这股暖流对于习武之人都非常熟悉,李莲花在给他输送内力。 李相夷猛然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可他的动作始终慢了一步。 男人低头看去,下一刻便毫无防备地被一阵猛烈的,来势汹涌的疼痛贯穿了全身。 他下意识张口嚎叫,被眼疾手快的李莲花塞了满嘴布料,堵住了即将出口的哀嚎。他原本被麻绳捆着动弹不得,在这股剧烈的疼痛之下开始扭着身体疯狂挣扎,仍然挣脱不开束缚。 这一变故吸引了一直站在后面的笛飞声与方多病。两人快速赶来,方多病径直护在李莲花跟前,转头低声问他,“你做了什么?” 李莲花拍了拍手,耸耸肩,“只是渡过去一点点碧茶罢了。” “物尽其用。” 饶是嘴上这么说,妄动碧茶还是让李莲花内息不稳。他手上慢腾腾地去翻口袋里牧原炼的丹药,腕子却猝不及防地被另一双温热的手扣住。 李相夷沉默不语地按着他的手腕,往李莲花经脉里送着内力,再开口时语气低沉,带了点肃冷“以后不许动了。” 李相夷一双好看的眉眼紧紧皱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李莲花无奈叹气,他来回晃了晃胳膊,带着李相夷的手也在晃悠,轻声道:“我知道了。” 李相夷紧紧抿着唇角看他,默不作声地放开了手,抱着剑站得离他远了点。 李莲花有些好笑地看他这副闹脾气的模样,有心想再逗逗他,可眼下还有要事要干。 这一点点的碧茶之毒自然不会顷刻间要人性命,但痛不欲生却是实打实的。那男人在地上来回挣扎翻滚,翻着白眼就要昏死过去,与碧茶一同渡过来的扬州慢却死死吊住了他的一口气。 这里没有审人的条件,更不可能要把人送到阿那什部族里去拷打。这种方法虽然惨烈了些,但也是无奈之举。 半晌过去,男人已经被痛苦耗干了力气,只有进气的精力了。李莲花掐着时间重新在这人跟前蹲了下来,道:“这法子太折阴德,我呢,也不想用太多次。你只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自然还能留你一命。” 男人喘着粗气,微弱地点了点头。 李莲花好心地补了一句,“这毒是没有解药的,刚才我弄过去的那一点你自己可以扛着,但再用下去,不用我动手,你必死无疑。” 从始至终,他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懒散,毫无起伏。李莲花抬手撑着下巴,垂下眼眸,轻扫了一眼男人。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相信这位兄弟也能掂量轻重吧?” 第78章 重逢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且不堪入目,但李莲花还是如愿地撬开了这人的嘴,得了些情报出来。除开他们已经知道和推测到的以外,这人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林绾要杀可汗!?” 方多病惊叫一声,又反应过来往四周看了看,赶忙压低了声音,急切道:“那我们快回去……” 笛飞声打断他,“回去干什么?” 方多病一愣,下意识道:“当然是回去救人啊。”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人已经救不了了。”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只要可汗毒发身亡,部族大乱,已成定局,无药可救。 “按时间来算,林绾应该在我们走后就已经动手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下的毒只会比杯中水更猛烈。” 他话锋一转,再次转头看向了地上那一语不发的男人,“现在我更好奇的是,林绾是为了什么和这些人达成合作的。” 李莲花一针见血地给出问题,“梨园听画帮林绾逃出大漠,那林绾呢?她能给这些人提供什么?” 笛飞声闻言,侧头看向地上那一语不发的男人,“他不知道?” 被秃然点名,那人身形一抖,颤颤巍巍道:“……我只是奉命带人袭击这里……” 李相夷接了他的话,抱着剑冷声道:“好叫两方开战,你们渔翁得利是吧?” 那人缩了缩脖子,没再开口,四周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李莲花突然开口,语气平静,“我们回去吧。” 他们能来这里,遇到梨园听画的人,这些全在林绾的计划之内。是她想借着李莲花几人的手,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如果今晚这个暗中挑唆两方部族的计划原本就是注定失败的,那林绾肯定会有其他的动作。 “那她还能做什么?” 路赶得很快,方多病有点呼吸不稳,但还是纳闷地问了一句,“两边既然没有打起来,那可汗一死,部族里肯定会为了搜查凶手而里外封锁,她不是更跑不了吗?” 他说的不无道理,李莲花闻言略微思索片刻,干脆直言道:“我不知道。” 林绾这么做,等同于单方面断了与梨园听画的合作。她手里没有多少可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了部族的保护完全是在找死。 但她依然选择这么做,李莲花目前能想到的,给林绾底气做这件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这场不对等的合作里,林绾能提供的东西,对于梨园听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我很好奇,一个在大漠里被困了数十年的人,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引得一个远在中原的宗门跟她合作。” 说话间,部族营地里的火光已经在远处若隐若现。几人放慢了脚上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落在原地,谨慎地没有再往前。 笛飞声内功深厚,自然不怕这一晚上来回数趟的奔波劳累。可方多病到底年纪轻轻,此刻已经显露出疲态。 李莲花一路上几乎是被李相夷托着跑的,体力损耗大部分自然担在他身上。随着扬州慢源源不断地流转在李相夷经脉中,他也很快调整好呼吸,放开了托着李莲花后背的手,再次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方多病正盘坐在原地运转心法,闭着眼睛没去看他们。李莲花见状便凑到李相夷身旁,悄声问他,“还置气呢?” 李相夷瞥他一眼,抱着剑不想说话。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啊。” 夜里的风刮得大了些,风呼啸不止,使得话落在人耳朵里显得不太真切。李莲花干脆贴在李相夷脸颊旁耳语,低声哄人。 说话时喷洒的热气落在李相夷耳朵上,让他有些痒得缩了缩脖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行了,我没生气。” “真的?”李莲花明显不信。 李相夷呼吸放慢,侧过了脑袋跟他说话,语气里多了几分妥协似的无可奈何,“我知道这也没办法,但你做事之前一点都不告诉我。” “那我告诉你了,还能让我干吗?” “……” 李相夷被噎了一下,泄气似的哼了一声,嘟囔道:“这次就算了……不许再有下次。” 李莲花松了一口气,这就算是把人哄好了。他抬眸望向远处被火光照亮的部族营地,又转头去叫笛飞声,“老笛,老笛。” 笛飞声看了过来,听见李莲花说,“你在这守着他,我们过去看看。” 他往后指向仍盘坐在原地调整内息的方多病,笛飞声随着他的手看了过去,道:“倒不如你在这看着这小子,我和李相夷去。” 他直言不讳,“以你现在的实力能干什么?” “我们是去打探消息,又不是杀进去。”李莲花已经对他的语言攻击彻底免疫了,语气平淡地反驳他,“你功法沉重,不适合潜入。我们脚程快,在这等着吧。” 笛飞声冷冷地瞥他一眼,转过头去。 李相夷深吸一口气,手上托着李莲花的后背再次全力施展了婆娑步。来到了部族往后的一个偏僻角落才停了下来。 此时夜色已经深重,营地里除了举着火把来回巡视的几个零星漠人外也没什么异常情况。 站在阴影里藏身的两人对视一眼,继续朝着曾经住过的帐篷方向走去。帐篷还在,没有被拆除,但里面属于他们的东西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人住过的痕迹。 林绾的住所在整个部族营地的深处,与他们现在的位置相差甚远,贸然行动的风险太大。李莲花思索片刻,便与李相夷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探查情况是目的之一,另外便是要来拿些食物和水源。 早在一切变故发生之前,李莲花早就将他们住所附近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两人就这样一路躲着巡查,一路走到了小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也就是摆了数口大锅和储备食物的大帐。李莲花在四周摸了一会儿,耳边却忽然传来帐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动作一顿,与同样听到声音的李相夷快速对视一眼,下一刻便翻身躲在了铁锅架后面,借着阴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李相夷的手悄然摸上长剑剑柄,已经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只等来人发现他们。 不多时,帐帘被一只手从外掀开,逆着月光,一道披着灰色斗篷的瘦高人影走了进来。 光线过于微弱,李莲花只能看清这人似乎在门口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又绕着储存食物的大缸走了几圈,最后在他们藏身的铁锅架前停下了脚步。 来人呼吸声较为粗重,脚步轻盈又走得杂乱无章,不像是习武之人。李相夷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松了松心神,这人刚才的动作似乎只是简单地来回走动。 耳畔,忽然飘进一声轻笑。 李莲花心底一沉,这声音很熟悉。 他不动声色地按下了李相夷握剑的手,径直拉着他站起身来,与来人正面对上,数目相对,两人迎上了一双带着点点笑意的桃花眼。 “夫人。” 李莲花轻笑一声,“夜晚风大,还是请你不要过多走动的好。” 第79章 赌局 对于林绾能找过来,李莲花并不意外。毕竟眼下的情况就是这位夫人一手促成的,她若是最后不出面,反倒会叫人心中起疑。 林绾笑笑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只火折子,点燃了烛台。微弱的昏黄火苗从那一点烛火上窜起来,照亮了一片不大的空间。 她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烛火照亮的那一面仍旧有些苍白,开口时也有些有气无力,但语调带着点点笑意:“李先生替我办成了这么大一事,我总得来亲自感谢,不是吗?” “夫人哪里的话,这事呢,也不过是李某举手之劳罢了。” 李莲花话锋一转,略带疑惑道:“但在下还真就想不通一件事。” 他这么问,林绾自然也奉陪到底,她面上笑意不变,道:“李先生请讲。” 李莲花再开口时忽然收敛了那副带着和善淡然的笑,明明是问话,语气里却满是笃定:“你和梨园听画的合作进行的很好,那为什么又要借着我们的手断开合作?因为他们给煦风下了大黄,加快了杯中水的毒发过程?” 他状似疑惑不解,偏生又言辞犀利地猜到了一切,“但是夫人,这毒,最早似乎是你亲手给煦风吃下去的吧。” 林绾蓦然攥紧了身上厚重的披风,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弭,眉眼间也渐露肃然杀意。她的头慢慢歪向阴暗的一侧,阴冷的眸子死死盯着李莲花。 “……李莲花。” 她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很轻,也很认真,“你真的很聪明。” 林绾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过多隐瞒,她语气平缓,甚至有些麻木地诉说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梨园听画的人第一次找上她是在三个月之前,林绾想要逃出大漠,可光靠她单枪匹马根本不可能。于是这些人与她达成了合作,承诺会给予帮助。 于是林绾的计划加快了进程的脚步,她原本并不打算对煦风下手,只想等着部族两方开战,可汗再莫名毒发身亡,部族群龙无首,兵荒马乱之际再带人逃出生天。 于是她在煦风缺少支持者的时候撒了个小谎,作为计划的开始。 煦风对自己的母亲无比信任,当晚在得知了商路上有机会时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阿那什,颇为兴奋地和塔娜商议。与她定好明日一同前往。 而那杯毒便是下在了他出林绾帐篷时,喝的那盏花茶里。 花茶是林绾亲手晒出来的。她爱花,也爱喝花茶。可终年被黄沙裹挟的大漠里并没有什么能入眼的花卉。于是可汗和煦风在每次商队里和行商交易时总会给她额外换取些花种子。 种子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在大漠里照看起来也算是件麻烦事,林绾却乐此不疲,折腾出来的花茶也总是往他们跟前送,笑盈盈地一起品味。 煦风对此毫无防备,那杯毒的初衷也确实不是冲着他的性命去的。林绾给他下得这毒,其实是个“保证”。 “商队里从前留下的势力”这句话自然是假的,所谓势力也是林绾一开始和梨园听画做得一场戏。她给煦风下杯中水,便是为了要煦风在前往商队,遇到梨园听画时做给他们看。 她为自己的孩子创造了一个把柄,并且亲手这个把柄给了出去,拿捏在对方手中,以此换取煦风能在这场动乱中活下来的机会。 约定的日子渐渐临近,这使得林绾有些急躁冒进。以至于她下了毒,等来的却是煦风在返回的路上遭人暗算,被梨园听画的人袭击了。 而这是计划中原本不可能存在的一环。 为煦风上药时,林绾的手颤抖着划过他背上的血痕,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水砸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被褥。她心底清清楚楚,这是梨园听画代表反悔的信号。 代表着,煦风即将死在这场动乱里。 杯中水的解药被她混合在补药里给煦风灌了三次,可被大黄催化过的杯中水毒发十分迅猛,三碗汤药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叫煦风吃了不少苦。 他养伤时趴在柔软的皮裘毯子上,大声嚷嚷着要喝她的花茶压药苦,然后仰头看着怔愣在原地的林绾,上扬的眉梢里满是细碎笑意。 彼时这个还在朝母亲撒娇的少年丝毫都意识不到,他即将死在母亲对他的爱中。 装花茶的罐子被林绾发了疯地砸了个稀碎,破裂的瓷罐划伤了她的手,和着血被人扔在了沙地里,沾染上了清洗不掉的尘土。 伤口里渗出的血又混合着墨水写了一封密信,她撕心裂肺地质问梨园听画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得到的是对方一句冰冷的碍事。 毕竟在最初合作定好时,林绾因为巨大的喜悦而被冲昏了头脑,致使她遗忘了煦风。 后来煦风的伤养好了,他闲不住,不顾林绾的劝阻又偷跑去阿那什。但这次意外发生,阿那什的几个贪心长老得知了这事,他们扣留了煦风。 阿那什部族里有梨园听画安插给林绾的人,她是最早一个知道这事的。但林绾选择按兵不动,也不许让人去救煦风。只沉默地任由塔娜带人艰难撕开了他逃生的口子,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流落黄沙。 被催发了毒性的杯中水毒性大增,若没有数十年深厚功力则必死无疑。林绾清晰地知道这件事,但她仍旧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煦风逃出生天,脱离了她和梨园听画的耳目和掌控,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可若是在部族,在那个时候所有能救他的人的眼皮子底下,煦风必死无疑。 所以林绾在赌。 她知道这个时节会有很多漠人和商队交易,来来往往的人鱼龙混杂。这些人可能会对煦风见死不救,但也可能伸出援手。 但不论是多大的可能性,煦风还是可能会被心善的人捡走,甚至治好伤口,解开杯中水。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纵然一死,她想着,总要尝试一下,赌一把。 赌一把,这生死局。 第80章 聚集 疯子。 这女人……绝对是个疯子。 李相夷不动声色地压紧了袍子底下藏着的长剑,慢慢往前挪了两步,贴到了李莲花身侧。与他一同直视着面前还在微笑的林绾。 李莲花设想了很多可能,但独独没有想到这一步。林绾在用自己孩子的命赌这一次的胜利,这所作所为几乎称得上冷血无情, “……虽然他还是回来了,我也没有办法解开杯中水。”林绾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婉,“但诸位的到来可算是让我有了意外之喜。” 一个意外地,可以替她杀人的惊喜。 李莲花沉默片刻,道:“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不等林绾做出什么反应,李莲花继续道:“你给可汗下毒,挑起两个部族的争斗。但你事先撕毁了合作,梨园听画的人也因此定不会放过你。” “我很好奇,夫人。”李莲花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你要怎么保证,你逃出部族后能不被他们追杀?” 林绾眉眼浅弯,笑容不变,“这就不劳李先生费心了……” “那好。” 李莲花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在你们的合作里,梨园听画的人助你逃出大漠。” “那夫人你呢?” 他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在黑暗中紧紧盯着林绾,语气平淡,言辞却猛地犀利起来,直言道:“你给了他们什么?” “……” 林绾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声音也冷了下来,“此事与李先生无关。” 言下之意,便是要李莲花不再逼问。 她话音刚落转身就走,不打算再与两人做口舌之争。 李莲花眸色平淡地看了李相夷一眼。 不用开口,李相夷顷刻飞身上去,黑暗中悄无声息。他剑鞘一横,挡在了林绾跟前,生生拦住了她的脚步。 “夫人。” 林绾刹住脚步,听见李莲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可以利用我们,但事成之后就要扔,可不是聪明人该做的。”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懒散,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轻易调动他的情绪。但出口的话却丝毫不留情,“夫人,我可不是在与你商量。” 李相夷冰冷的剑鞘还横在出口前,他与李莲花八分相似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持剑的手很稳,分毫不让。 林绾缓慢地转头看他。 她看着李莲花,长久地沉默,然后笑了一下。 林绾如释重负似地叹了口气,语气反而轻快起来,将她与梨园听画合作的来龙去脉讲述清楚。她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仍然清晰可闻。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叫双生镜的东西。” 李相夷的手顿时捏紧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林绾,听见她继续道:“这个部族里有不少关于早年氏族的记载,我以前为了逃跑还翻阅了不少。”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部族里戒备森严,他们进不来,于是要我把这些羊皮纸卷偷出来。后来又发现读不懂上面的古漠文,又让我写完了译文交出去。” 可译文写到最后,林绾却觉察出,这个来路奇怪的“圣物”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她立刻意识到了这些东西真正的价值,于是私藏了一部分,把一些无关紧要的文献传递了出去。以此来拖延时间,好为自己准备更多后路。 因为林绾心里很清楚,等事成之后,这些人绝对不会留自己这个知情人的活口。 但林绾也猜到了这些人唯一一个破绽。 部族深处大漠腹地,部族营地外围荒无人烟,根本不适合人居住。所以梨园听画不会有很多人手驻扎在这里。 而她要做的,只需要在限定的日期到达之前,一点点利用各种天灾人祸和小手段,慢慢蚕食他们的人数罢了。 毕竟真正的计划实施起来也只需要引起两个部族之间的一点武力摩擦,压根不用费尽心力地挑起真刀真枪的战争。借他们的手也只是因为外人做起来不会留下把柄痕迹,能确保这火不会烧到她身上。 林绾自然也不用担心,设若到最后人都死光了,计划该如何实施。 但李莲花这些人的到来以及煦风中毒,是她所有计划中的意外。 “既然你不需要让两个部族爆发真正的战争。”李莲花抬眼看她,“那你又为什么要对可汗下手?” “嗯?” 林绾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非常自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他很爱我啊。” “他爱我,所以不能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擅自离开部族营地,甚至连出帐都有人看着。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带人逃走?” “……” “我可以帮你。” 李相夷突然开口,连带着横起的剑鞘都放了下来。他抬眸看向神色有些讶异的林绾,语气决绝,一字一顿道:“梨园听画的人在我们手里。” 林绾眼眸微微眯起,侧头看他,“所以……”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林绾盯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们也想要双生镜。 “李莲蓬。” 李莲花神色平淡地开口叫他,“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对吧?” 李相夷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带着开口时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李莲花,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可李莲花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微微叹了口气,抬脚走过去拍了拍李相夷的肩膀,又宽慰似地轻轻捏着他的手。这才转头,冲林绾直言道:“我们来大漠的目的也是它。” 林绾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李莲花敞开天窗说亮话,“梨园听画的人的确在我们手里,具体的消息我们也打探清楚了。若是夫人有意,我们也可以合作一场。” 林绾沉思片刻,道:“你们到底在争什么?” “……这东西,有什么用?” 林绾第一次知道双生镜这东西,也不过是曾经对古氏族的记载有些好奇,便央求着可汗为她开了库房,随便翻了翻这些古老的羊皮纸卷时才看到的词汇。 那时的林绾甚至没有去深究双生镜是哪几个字。 直到后来梨园听画的人找上来,点名要这东西的详细记载,林绾这才重新翻找纸卷,慢慢地把它从古老的文献里拼凑出来。 可有关于双生镜的记载多数是它最后出现的古老部族,这东西有什么用,能干什么,最后是怎么让一整个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强大部族在一夜之间消失的,都没有足够的记录。 几人僵持着,帐外却忽然飘进一声细微的呼唤声。李相夷下意识侧身,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把李莲花死死挡住,持剑的右手紧握起来,防备地看向帐外。 一点惨白的月光顺着帐帘之间的缝隙落下,能隐约看到外面似乎有人影划过,正摇晃着朝这边走了过来,却在门口站定。 “……夫人……” 再响起的,是一道清冽的,声音压的极低的少年嗓音。 “已经准备好了。” “……” 帐篷内鸦雀无声。 两双眼眸一同侧过去,看向林绾。后者神色淡然地绕过两人,走到他们前面,然后一把掀开了遮掩着的帐帘。 帐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一小堆人,都是平日里跟在林绾身边的人,长相李莲花熟悉的中原样貌。 他们一语不发的跟在林绾身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还没点燃的火把和行囊,多吉心手里甚至牵着一匹马。 这阵仗……他们这是要今晚就开始行动。 “李莲花。” 林绾的声音响起,她抬步走过去,伸手接过了一支火把,打开火折子,点燃。 一点点燃烧起来的橙黄火光倒映了她的背影,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无尽的黑暗中,那道模糊的影子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向着远方延伸而去,与阴影相交,纠缠。 李莲花与李相夷一同走出了帐篷,皆看着林绾的背影默不作声。 良久,李莲花才缓慢地开口,问了一个他一直在思考,却没有头绪的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大漠?” 第81章 溯洄 尖喊,怒吼,火光混合成一团,在寂静的夜晚里轰然炸开。 远方的哨塔正被冲天火光焚烧,硬生生破开了夜色幕布的一角。营地里兵荒马乱,几乎所有人都是在睡梦中被同伴急切地喊起来,匆忙出去迎敌。 当然,这个所谓的敌人并不存在。 梨园听画的人在阿那什部族被扣下,没有成功引起部族的注意,相当于任务失败。于是这些人换了种更简单直接,但风险更大的方法。 他们点燃了几座营地外围的哨塔。 冲天的火光落在人眼中,很容易叫人联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再加上这段时间人心惶惶不安,和阿那什部族的摩擦冲突,于是巡视的漠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敌人袭击。 他们马不停蹄地回了主帐禀报了可汗,可汗暴怒之下却仍然存有一丝理智,准备出帐查看具体情况。 可他的脚步在迈出第一步时便陡然顿住,高大威猛的身躯怔在原地,忽然不稳地来回摇晃了一会,下一刻轰然倒下,狠狠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鲜血从他口鼻处慢慢涌出,围观的人爆发出尖锐的叫喊,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可汗被人刺杀了”,于是动乱开始。 林绾几人便是趁着这个时候趁乱摸出了营地,他们顺着风的方向疯狂奔跑,一次回头都不敢,直到跑到了附近的山壁上才停歇下来。 几个人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剧烈的奔跑过后面上都是充血的红晕。忽然有人笑出了声。笑声慢慢地由小及大,陆陆续续感染了其他人。 逃出生天的人在这一刻畅快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们笑着笑着,眼角泛出了泪花,最后相拥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李莲花与李相夷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段距离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因此李莲花还能保持呼吸平稳。他看向已经喘匀了气的林绾,语气平和地重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 北风呼啸中,沉默不语的林绾抿了抿已经干涩开裂的嘴唇。 她曾经是一朵被娇养在温室的花,此刻拼尽了全身血肉和意志才逃离了那个温室,去面对外面毫不留情的狂风和沙砾。 但林绾并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 她张开双臂,闭上双眼,任由风沙吹在自己身上,填满每个角落和缝隙。狂风如同尖刃一般切割着她细嫩的肌肤,但林绾没有瑟缩着躲藏,反而兴奋地挽起半边衣袖,露出胳膊,好让风吹得更大些。 “……我等这天,真的太久……太久了。” 她呢喃着,痴迷地睁眼看向夜空。即使这片夜空在她过去数十年的人生里已经出现过太多回。 片刻后,林绾转头,选择回答了李莲花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慢慢地扯出一个笑脸来,尽管这张笑脸很勉强,甚至有些难看,“是啊……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为什么要逃出去?” “……” 李莲花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林绾的声音在风中穿过,空久悠长,她在回忆一些事情,一些已经被她早已遗忘在心里的伤疤,“早年大熙和大漠之间的商路还不像现在这么安全。” “我随父亲的商队来此,没有领路,在大漠里迷路了。但很幸运,我父亲他们没有碰上漠人,只是被沙尘暴吹迷了方向,被迫分散。” “……但我碰见了。” 林绾的脸上面无表情,声音沙哑,但异常平静,“那些人……杀光了我身边的侍卫,掳走了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女子。中原女人在大漠是一种非常稀缺的东西。” 于是那晚,那三个女子在她眼前,被死死绑在某些东西上。这些东西有时候是椅子,桌子和粗壮的木棍。 她们哭喊着,惨叫着。鲜血混合着泪水浸染了她们纯白的内袍,然后碾落泥中,被人踩在脚下。 但林绾很幸运,或者说不幸地逃过了这一劫。 她外表出众,又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大小姐,于是被选为献给可汗的贡品。那些人大笑着把林绾拴在一只木笼里。而这个笼子在刚才正关着几只狼犬,狼犬被放了出来,贪婪地啃食着躺在地上的女子的尸体。 因为贡品需要足够纯洁,那些人不能碰她,索性换了种方法来取乐。他们驱赶走狼狗,将这些女子的头割了下来,再用刀割下眼皮,让已经泛白的血红眼珠整个暴露在空气中。 紧接着,他们将头挂在了木笼前的架子上。 但取乐的对象并没有露出惊慌失措或是痛哭流涕的表情,这让几个漠人兴致大失,对林绾也没了耐心。 在等待可汗回来的三天时间,林绾就这样每天龟缩在笼子里,愣愣地抬头与这些头颅对视。后来这些头颅的眼睛已经腐化,成了滴落在地上的一滩尸水。 可汗的回归,几乎是拯救了林绾。 手下把她粗暴地清洗干净,送上了可汗的房门前。林绾无法反抗,被迫与可汗同住。但“贡品”的地位只局限于可汗房内,角落里的一张脏羊皮上。 林绾的心就在这段时间内迅速,以一种诡异的心境平静下来了。 她也许是疯了,也许是复仇的心理作祟,或者干脆只是想活下去。林绾开始疯狂地讨好可汗,她摒弃了羞耻心,抛弃了从小教习的礼仪与德行,终于换来了可汗的青睐和宠爱。 于是林绾从“贡品”慢慢往上爬,从“宠物”爬到“人”,再从“人”爬到了可汗的“爱人”。 “……他非常爱我。” 林绾忽然笑了起来,牵起的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沉迷和眷恋,“我用了无数手段让他爱我,宠我。时间长了,他似乎忘了,一开始的我只是个贡品。” 一个连玩物都算不上的“贡品”。 而直到林绾怀上了煦风,那段疯狂的日子才宣告结束。 这一代的可汗没有子嗣,煦风的到来几乎算得上是意外之喜。这也让林绾进一步往上爬了不少,可汗对她用情至深,也借机扶持她成为了“夫人”。 她摆脱了下贱的身份,重新拥有了温暖的炭火,干净的被褥,甚至是更多的爱。这一切迷幻得让人几乎欲罢不能。 也许是出于这些,林绾开始善待这个孩子,还为他即将出世而感到作为一个母亲天然的喜悦。这种喜悦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这样幸福地看着煦风成长,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成为过往云烟,不复存在。 林绾看他从牙牙学语到能毫不费力地飞身上马,然后笑着为她带来当天猎到的第一只猎物。这种生活平静的诡异,有些幸福得过了头。她甚至想不起来,一开始都曾发生了什么。 她那时候,一度在想,好像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 而这一切,终结于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后来……记不清是哪天了,外头忽然有人叫喊,说是有人闯了进来。” “可汗也在外面,我没出去,只能听见帐篷外一阵厮杀声。” “他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告诉我没事,只是营地里突然闯了几个中原人进来,已经被煦风杀了。” “……” 林绾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 “大漠人打了胜仗会有一个习惯。” 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语气带笑,近乎疯癫,“他们会把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的头割下来,做成酒器,或者单纯地把头挂在显眼的地方,当成炫耀自己能力的资本。” 于是—— “……我在那些被砍下来的头里……看见了我的父兄。” 而那一天,距离林绾与父亲走散,到以这种方式重聚,已经过去整整数十年有余。 这数十年内,她的父亲和兄长并没有回到中原,而是在这片漠地中苟活下来,只为了找到林绾,找到她,然后带她一起回家。 而林绾的声音语气,自始至终都非常平静。平静到李莲花甚至怀疑她已经疯了。 或者说,她确实已经疯了。 林绾意识到了这件事,全程都在呆愣地看着那两颗被随手扔在地上的头。然后听见了站在一旁正擦拭着刀身上沾染的血液的爱人以一种抱怨的语气说话。 他说,明明杀了这几个人只需要四刀,他的手下办事不力,硬是让人杀到了他的帐前,差点惊扰了林绾。 可汗的话说到一半,神色却忽然紧张起来,他提起那两颗头,掀开帐帘赶忙扔了出去,又回头有些局促地对她说,我又忘了,你害怕这些,没事,以后不会有了。 煦风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一股浅淡的血腥味,他如同往常一样,甩开了身上的沉重披风,笑嘻嘻地凑过来挨在她身边,把刚才的事以一种炫耀的口吻说了出来,然后双眸亮晶晶地看着林绾,想让母亲夸夸他。 林绾的耳朵嗡鸣着,已经听不清,也记不得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她对这事最后唯一的印象,是她半夜跌跌撞撞地爬出去,在腐烂死人堆里狼狈地翻找着,直到浑身上下都是血污,脏乱不堪。 可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当晚,林绾的身下毫无征兆地涌出大滩大滩的血液,几乎染红了她整身衣裙。直到部族内的人把她从鬼门关死死抢回来,林绾才知道,那时候的她已经再次怀有身孕。 但很明显,这个孩子没能活下来。 身下触目惊心的血液和被砍下的头颅重新唤醒了她已经深埋在脑海中,曾经是“贡品”的记忆。那段屈辱,肮脏又充斥着男人下流的尖笑的回忆一段段重现,几乎摧垮了她的理智,让林绾几近癫狂。 “我疯了好一段时间呢……” 夜色浓重,李莲花看不真切她脸上神色,只能听见这个印象里柔美的江南女人正用一种诡异扭曲的音调在小声地尖笑两下,然后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因为知道了,我父兄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亲手杀死的吗?” “……这又算什么?……” 林绾抬头,黑眸中仿佛无悲无喜,只空洞地看向他,开口道:“煦风杀了我的父兄,是因为他们是擅闯部族的入侵者。可汗割下他们的头,是为了在其他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儿子,有能成为下一代部族可汗的潜质。” 她深吸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微颤,“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 她原谅不了当时父兄被杀时,没有及时赶出去,阻止这一切的自己。也恨不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煦风,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关于林绾父兄的死亡,她隐瞒得很好。那天晚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也许是多年前早已流干了,只是被短暂地遗忘了而已。 她记起了一切,也重新拾起了她早就该做的事。林绾的计划也在这一天彻底宣告开始。她暗中笼络部族里遭受非人之待的中原人,倾尽手里的一切可用之物,制定了无数的出逃计划。 可汗没有觉察她的不对,接下来的日子也近乎风平浪静。 有时部族里抓了几个落单的中原人,成了部族底层连人都不能算是的奴隶,林绾也朝可汗讨要过来,暗中收成自己的部下。可汗爱她,几乎会尽全力满足林绾的一切要求。自然也不会追究这些人的用途。 吹不惯大漠的狂风,帐篷里便不会掀开帐帘,永远点着蜡烛照明。喜欢中原的熏香,物件摆设,可汗和煦风便亲手打猎大漠深处珍贵动物的皮毛,从中原商贩手里换取。 而这份在其他人眼里堪称溺爱的恩宠所带来的幸福,却早在某一个午后,被彻底毁掉了。只是无人知晓。 第82章 结束 此时此刻,部族内已经开始兵荒马乱。 可汗身亡,最先收到消息的是部族内的几个长老。而与林绾猜测得也一样,在没有煦风来主持大局的情况下,这几个长老已经开始拔刀相向,争夺部族的领地。 而煦风此时还尚有一口气在。 也许是回光返照的作用,他努力睁大双眼,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鼓动。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但很快他的双眼渐渐灰败下去,在最后一口气散去之前,他似有所感,手指动了动,一只手努力朝着一个方向慢慢抬起,然后伸了过去。 有风顺着帐帘之间的缝隙里吹来,带着一股淡淡熏香,是煦风十分熟悉的,母亲身上的味道。 他灰白的嘴唇颤动几下,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隐没在发丝之间。最后,他合上了双眼。 最后一点光源被黑暗吞噬,五感瞬息间放大数倍。他听见帐外的哭泣,喊叫和怒吼。这些放在从前煦风必要管上一管的东西,这个时候却显得似乎无足轻重起来。 腹部和胸口剧烈的疼痛连绵不绝,数日以来的疼痛早已侵蚀了他的手脚,但此刻的煦风却觉得无比轻松,连灵魂都随风轻轻飘荡而起,从这片黄沙之上升起,即将跟随着那抹熟悉的熏香离去。 混乱的夜晚过去,李莲花几人早就在塔娜的帮助下暗中早早离开,向着北方,往大漠深处继续前行。 方多病骑在马上,身形随着颠簸略微摇晃。他眯着眼艰难辨认着羊皮卷上晦涩难懂的文字符号,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把羊皮卷抛给了身侧的笛飞声,嚷嚷道:“要走到哪儿啊?” 笛飞声眼皮都没掀一下,反手就将那羊皮卷一打,羊皮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重新飞向了后面,李相夷顺手接住,这才安安稳稳被人揣在怀里。 “快了。”,李莲花抬手扬了扬手里的图册,风沙渐大,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别着急。” 方多病一夹马腹,马快步溜到了李莲花身侧,疑问道:“哎,你真信林绾?” 李莲花看他一眼,低头将图册收回怀里,反问道:“你不信?” “……那倒也不是。”方多病嘟囔一声,“我只是觉得她没这么好心,能把双生镜的线索轻易交给我们。” 李相夷挑眉回看过去,理所当然道:“既然她能给梨园听画,那自然也能给我们。毕竟我们给她办了这么大一件事,她没道理不给。” “可这线索也太难懂了吧?” 方多病蹙眉回忆着图册上他仅仅翻看过一眼的翻译文字,“来自那日的地底之刻,终结于影中之人。就这一句话,怎么猜?” 李莲花重新翻看起图册,头也不抬。半晌才慢悠悠地抬眼看他,嘴角扯出一抹温和的笑,眉眼弯弯,“那这就要看方大刑探大显身手了。” 方多病一听这话登时便觉察出不对来。 到底是被眼前这老狐狸坑骗过太多回,他早已练就出一双敏锐的火眼金睛,此刻便想也不想地警觉起来,连马都牵得离李莲花远了些。 李莲花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无语地白了方多病一眼。笛飞声在他身后嗤笑,连李相夷都忍不住乐出声来。 明明身后这两人是一起笑的,但他着实不大敢瞪李相夷,于是便朝着笛飞声开刀。方多病转头恶狠狠地看向笛飞声,“为什么不让他去?” 李莲花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掸了掸臂弯里吹过来的风沙,声音不急不缓,“你觉得老笛这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叫他去问人,人家可能会如实告诉你吗?” 方多病被噎了一下,抱着胳膊冷哼,把马牵得都远了不少。可不大会他又蹭回来,皱着眉头哎了一声,“等会,你说去问谁?” 李莲花终于忍不住哼笑一声,他把图册扔了过去,方多病顺势接住,还未开口的疑问堵在喉咙里,就听见对方道:“逗你呢,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问人去。” 李莲花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那本图册,“谜语的线索基本都在这书中了,倒不用我们费时费力去一个个破解。” 饶是知道自己被耍了一通,方多病也早就懒得和他争辩,此刻心急地翻开那图册看了起来。 趁着他低头仔细研读图册的时候,李相夷驾马走到了李莲花身旁,不禁问道:“你到底怎么跟林绾说的?” “嗯?” 李莲花声音散漫,“你不是知道吗。” 他与林绾最后做的那个交易,李相夷在场可是全程都死盯着的。 “不是问你这个。”李相夷摆摆手,“是煦风。” 即使扬州慢能解开杯中水,让煦风重新醒来。可部族被搅得天翻地覆,他也不再是曾经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可汗之子,在这片大漠上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但煦风倒是可以在塔娜的帮助下站住脚。可到底能不能重新闯出一番天地,这又是另外一说了。 而李相夷的疑问就摆在这里,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她就不怕煦风恨她,报复回去?” “……” 李莲花抬眼望向远处的戈壁。 越往北走,越深入大漠腹地,能见到的植被也慢慢多了起来,风沙也在这里吹得缓慢,只能微微带动几卷枯黄的杂草摇曳。 在杂草的边缘,李莲花瞥见了几朵曾在林绾帐外见过的野花。野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仍然顽强地撑着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绿色,坚定地绽放着。 好半晌,他才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觉得……她可能没想这么多。” 毕竟当时的情况,林绾已经完全救不了煦风了。而在她原本的计划里,煦风本就不会死。 这味来自中原的毒早已入肺腑,能用的药材则少之又少。李莲花敢笃定,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只救命稻草,那林绾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死死将它抓在手里。 不计代价,且不论后果。 她只想要她的孩子活下去,无论是否恨她,恨自己的母亲毁了一切。 耳边刮过风声吹落黄沙的细细沙声,恍然间,林绾那一夜低沉嘶哑又平静的嗓音似乎再次回响起来,带着种偏执的隐秘疯狂,“我想要他活着。” “我不后悔杀了可汗,让部族四分五裂。这些我都不后悔,我要代我的父兄回家,李莲花。” “……但是我唯一不想要他死。” 第83章 谜语 图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有寥寥几句记载了当年持有双生镜的部族。余下大部分都是对一句没头没尾的谜语的注解。 那日现出神迹的地底之刻,终结于影中之人。 图册上有很多删改的痕迹,但唯独对这一句谜语作了诸多功夫。方多病蹙着眉头看了半天,才从这数页小字里挑拣出来些许能看懂的东西。 “那日……指的是太阳?” 他抬手接住李相夷扔过来的干粮,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那日出现神迹,意思是太阳出现神迹?” 此时日头偏西,已经临近傍晚。落日的金黄余晖尚且能瞥见几分。方多病侧头看过去,盯着昏黄的太阳眯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来。 李莲花无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别现在盯着眼啊,把眼睛看花了。” 方多病眨了眨眼,低头把手里的图册往前面一送,“那这神迹到底什么意思?” 李莲花摊手接过图册,收进了怀里,如实道:“我不知道。” 马匹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低头,耸动着嘴唇啃食草地。他目光看过去,逐渐放空,声音也渐渐低沉,“……书上我都看过了,只说这神迹在晨间出现,其他什么线索都没有。” 李相夷刚收了包袱便贴过来,坐在李莲花身旁,接话道:“那就等吧。” 他一手悄悄盖在李莲花放在身侧的手上,轻轻捏了捏,又不安分地顺着岔开的指缝钻进去,温热掌心扣在李莲花手背上,“你先睡,我看着就好。” 李莲花没动,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笛飞声站在一旁,忽然冷不丁地出声,“那边有动静。” 只一瞬间,方才还挤在李莲花身旁的人便猛然暴起,拔剑出鞘。李相夷速度极快,方多病听见呼喊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他深色的衣摆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人已经瞬闪到了不远处的干枯草丛跟前,一剑狠劈下去,削平了枯草丛的顶端。 两道黢黑的人影高声尖叫着从草丛里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其中一人头顶的帽子都被李相夷方才那一剑削掉一个角。他们惊恐地怪叫几声,即便逃出来也不敢跑,只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 李相夷面无表情地把剑尖调转了个方向,直至他们的眉心。 李莲花撑着胳膊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走到了李相夷身侧。垂下眼眸细细打量着这两人。 这两个穿着厚重的,有些杂乱的看不出颜色的皮毛外衫,是一身大漠牧民的打扮。脸上表情惊恐无比,一双黑黢黢的手哆嗦着抓紧衣襟,不敢抬头。 李莲花蹲下身子,平视这两人,语调尽量缓和,“会说中原话吗?” 面对李莲花这样面貌温玉,说话又柔和的人实在是很难不放松警惕。这两人颤颤巍巍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哆嗦着嘴唇还是点了点头。 李莲花笑得更和蔼了一些,他还顺便抬手扯了扯李相夷的衣摆,叫他把剑放下,这才继续道:“那两位跟着我们做什么?” 李相夷收剑入鞘,冷声跟着说了一句,“实话实说。” 他刚刚一剑削过来的架势还历历在目,属实是让这两人胆寒,不敢有半句虚言。他们忙不迭地胡乱点头,用蹩脚的中原话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 这两人原是这周边住的牧民,离的老远便看上了李莲花这一行人的行囊和马匹。本来是看这些人弱不禁风,想着和其他人一起抢些钱财。 却不料刚刚接近就被李相夷一剑给削老实了,现在哪里还敢动歪心思? 李莲花抬眼,和李相夷对视片刻,后者当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他配合地冷哼一声,低垂的眸子冷光乍现,杀气毫不犹豫地倾泻而出,站在李莲花身后犹如一尊杀神,正死死地盯着这两人。 李莲花则是适时地“哎呀”了一声,颇为苦恼道:“各位大哥,是这样的。我们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个东西。” 他状似为难,“现在好不容易得了一点有用的线索,但我们还是有些地方看得不太懂啊。” 李莲花话都说这么明白了,眼前这两个快被他身后的李相夷吓得腿都快软了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冲了上来,焦急又赔着笑脸地表示都可以问。 李莲花笑而不语,掏出那本图册,开始按着上面一个个难懂的字符挨个问去。 方多病在后面看的人都麻木了。饶是早就领教过李莲花这老狐狸的本领,但每一次见识到都难免让人心生敬佩。 毕竟在这人心如诡异难测的江湖上,仅靠三言两语就敢这么玩人的可不多见。 那头的大小狐狸还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没工夫搭理还坐在原地啃干粮的两人。笛飞声却侧头看向另外一边,道:“那也有。” 方多病敷衍地点点头,“哦。” 笛飞声忽然抬脚,往后退了两步。 方多病仰头迷茫地看他,还在愣神时,耳旁却猛地炸开一声呼哨,伴随着一阵劲风袭来。 他下意识拔剑格挡,挡下这道攻击后又反身一剑刺了回去。来人根本没料到方多病反应能这么快,一时措手不及,慌忙躲闪过后还是被尔雅银白的剑身割破了胳膊。 方多病后退一步,持剑而立。他定睛去看,这才发现来人竟是跟那两个牧民一同打扮的人,似乎是一伙的。 好嘛,方多病被气笑了。合着这是看前面两个在问话没空搭理这边,想着搞偷袭呢。 “以为本少爷好欺负?” 方多病哼笑一声,举剑回望过去,嘴角牵起一抹不屑的笑来,“你还没这个本事。” 那人捂着被割破的胳膊恶狠狠地死瞪着他,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掉头就跑。可他刚踏出去没两步,迈开的左腿便猛地脱力,紧接着炸开一阵冰冷的剧痛。 他倒在地上哀嚎两声,腿旁边滚落着几颗笛飞声刚刚扔下的石子。石子上还沾染着血迹,但扔的人力道不大,只在这人的腿上浅浅地印出几个血坑来就掉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李莲花侧目过来瞥了一眼,带着笑的语气不变,“那是你们的同伴?” “哦,我也忘了说了。” “我这几个同伴身手同样不凡,烦请各位下手的时候也多少看着点,别损了自身性命可就不好了。” 李莲花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天气有多好一样,平淡至极,却又带了一点对其他人死活的漠视,“毕竟我这几个朋友,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他撑着胳膊慢站直了身子,李相夷站在身后下意识伸手虚托住了他的腰。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李莲花摆摆手,对跟前这两人道:“我们无心伤人性命,还请各位心底也多考量考量。” 李莲花言尽于此,也不再多说,转身便往回走。那两个牧民面面相觑一番,确认了自己的安危后也赶紧爬了起来,飞奔一样逃走了。 第84章 试着依靠我 李相夷哼笑两声,抬手收剑回鞘,跟着李莲花并肩往回走,“这算是因祸得福?” 李莲花手里翻着图册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他手上动作不停,纸页哗啦啦作响,终于翻到了对“神迹”二字注解的地方。这上面的记载模糊不清,唯一的线索也只写了大概会出现的时间是第二日的凌晨。 有关太阳的“神迹”,凌晨在大漠出现。光凭这些线索虽然模模糊糊,但好歹从方才那几个人嘴里得到了有用的讯息。 李莲花抬头,正对上方多病看过来的目光。 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等吧。” 这所谓的“神迹”,也就快露出真容了。 夜幕自天穹之上垂下,染黑了整片天空。 此处草地渐多,倒是不用再费心力寻找能遮挡风沙的落脚处。等铺好了厚实的毛毡垫子,李相夷又拽出另外一条披风来盖在了李莲花身上。 他抱着剑坐在他身边,微微倾斜身体,靠在了李莲花肩膀上,是一个略微放松的姿势,“你怎么还不睡?陪我守夜?” 今日奔波一整天,方多病早早睡下了,就连笛飞声都躺在一旁靠着刀开始歇息。李莲花轻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一件事。” 李相夷去扯他的袖子,和他肩膀紧挨着,把李莲花修长白皙的手往自己掌心里包裹揉捏,一边应道:“那个神迹吗?” 关于这个所谓的神迹,李莲花有过很多猜想。图册是林绾耗费了人力物力,研究了不知多时才得出的结论,其中用心不必多言,可对神迹的记载却属于少数。 这种情况要么是因为神迹本身成迷,没有多少人亲眼目睹。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物品被过于夸大描述。总归找起来算是很麻烦。 李莲花喃喃低语,仍旧有些不可置信,“……但我从没想过,居然会是因为这个。” 李相夷低低地哼了一声,抬手摁着他的肩膀要他躺下,“不管因为什么,赶紧睡吧。” 李莲花顺着他的力道慢慢躺下,眼前却忽然蒙上一层阴影。炽热的气息顺着晚风吹拂过来,李莲花眯眼看去,是李相夷忽然凑上来,侧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李莲花怔愣时,李相夷撑在他身侧的胳膊顿了顿,又靠近他亲了亲。 李莲花觉得有点痒,抿了抿唇抬手就去推他。李相夷却挨得更近了,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也压得低,“你和林绾,到底说什么了?” 他这一句话问的没头没尾,李莲花不由得一愣,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你不是都听见……” “不是我在的时候。” 李相夷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紧紧跟李莲花对视,声音很轻,又一字一句,“你们说什么了?” “……” 李莲花一眨不眨地回望过去,语气也平淡至极,“其实没什么,就是帮她救了煦风,你不是也知道?” 李相夷看着他,慢慢抽离了自己的动作,和他保持着距离面面相觑。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 “李莲花。” 李相夷歪头看他,带着一点嗤笑的神色,语气低沉严肃起来,“我还记得在来大漠之前,你要我好好听话,别动不动鲁莽行事。你说我是肉体凡胎,伤了就真的伤了,别把命丢在这里。” “那你自己呢?” 李莲花在他的质问中抿唇不语。 “以身涉险不说,你自己倒是把事全扛在身上了。”李相夷越说越重,捏着剑鞘的手都紧了几分,“若不是我碰巧听见,你还要瞒我,瞒我们到几时?” 长剑不知何时已经被主人扔在一旁,发出一声轻响。李相夷猛地伸手,扣住了李莲花的肩膀,拉近自己。他身体几近颤抖,是不曾在外面展露过的姿态。 但现在,就在这片广阔的沙地上,李相夷的声音发抖,小到几乎能和风一起滚落在尘土里,“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依靠我?哪怕只有一次?” “……我也是李莲花啊……” 他的话音落下,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李莲花闭上眼睛,死死抱住了他。 唇齿相接间,李莲花动作用了狠力,几乎是撕扯着李相夷的唇舌,似乎在发泄,却又在舔舐到血腥时爱怜一般地轻吮着他的伤口。津液混合着泪水落在颈间,一下,两下,滚烫又粘腻。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们的姿势又回到了额头相抵。这一次李相夷笑出了声,他故意舔舔唇角的伤口,开口说了一句,“你好狠啊,李莲花。” 李莲花突然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颊。探头,张嘴,一气呵成。又啃上了他的唇,还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李相夷。” 李莲花开口时声音有些暗哑,他低垂着眼眸,李相夷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说话声,感觉到他呼吸滚烫,“你只能是李相夷。”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李莲花,李莲花也只能是我。” 最后,李莲花微微抬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李相夷额头上。 “知道了吗?” 李相夷咧开嘴角笑了笑,扣着他的腰身拉近自己,在李莲花的喉咙上轻轻亲吻着。 其实这些事若是换做曾经的他,那么李相夷也会选择自己扛着,他有自信,有能力能够处理好一切,不必叫旁人为此担忧。 但李相夷会这么做,那么李莲花也会如此。 他不想李莲花活得这么苦,这么累。所以这些事他不会特意扛着,李莲花也不能。 他们要一起扛着。 第85章 有人 方多病睡得不大安稳。 历经一天的奔波劳累,他临近夜晚便已经昏昏欲睡,幸好今晚不必他守夜,于是早早窝在毛毡垫子的一角上睡着了。 可到了半夜,方多病的耳畔总能听见些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一会大一会小,还交叉着人的细小说话声。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拔剑起来查看情况,可混乱困倦的意识里忽然跳出来另一条消息:今晚守夜的是李相夷。 一想到今晚守夜的是李相夷,方多病便下意识感到安心。可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搅乱了他的思绪和美梦。 于是方多病撑着沉重的眼皮,半眯起眼睛来,侧头去找声音来源,然后在不远处瞥见了正背对着他的李相夷。 方多病环视了一周没看见李莲花,却在李相夷的方向听见了隐约的谈话声。他再次仔细看过去,发现是那两人正站在一处说话。 方多病登时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思索着怪声原来是他们两个,便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可惜夜色深重,距离又远,他这一眼移开,恰好错过了李相夷后背上刚揽上来的一双手,和李相夷略微俯身的动作。 这双手慢慢从他后背往上,一下勾住了李相夷的脖颈,然后用力,抱紧。指尖微微泛白,在不断颤抖。李相夷丝毫不抗拒,反而略微前倾身体,努力回应着这双手的主人。 方多病沉浸在睡梦中,笛飞声抱着刀仰躺在垫子上,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到了第二日一早,李莲花是最晚醒的那个。 他昨晚和李相夷胡来了半宿,即使困倦得不行,最后还是强撑起来打了个哈欠。一行人收拾好东西,重新翻身上马,往大漠深处继续前行。 今日的凌晨仍旧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神迹”并没有出现。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方多病提议继续往前,顺便沿途补充食物。 马蹄慢悠悠地仰起,落下,踩踏在草地上。李莲花坐在马背上也跟随着一点点摇晃,止不住地揉弄眼睛,眼角泛出点泪花来。 笛飞声在前面开路,方多病走在中间,他的马便跟在最后。李相夷又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跟他并排驾马走在一起。 李相夷轻声问他,“困了?” 李莲花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闻言顿时白了他一眼。 罪魁祸首居然还好意思问自己? 就昨晚这人在气头上压着自己干的那些事,李莲花都不想再多做回忆,现在想起来脸都臊得慌。本来当时抱着哄他的心态,想着总得纵纵,别叫年轻人火气大得再憋出个好歹。 结果一个没看住,玩的多少有些脱了。 思及至此,他心底烦闷,于是故意不去看李相夷,牵着缰绳往前快走了两步。 李相夷盯着他的背影笑着,又得来了李莲花一记白眼才老实了。他追上去,凑在李莲花身旁小声叫他的名字赔罪。 李莲花浑然不吃他这一套,连瞅都不瞅,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路,可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余光一扫,这才发现李相夷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外面那层挡风沙的袍子给脱了。 大漠风沙大,于是自来时几人便一直套着一层深色袍子。这袍子有些厚重,李莲花听方多病白日里多少抱怨过闷热。 “你怎么把外袍脱了?” 李莲花眉头紧蹙,看着李相夷外面那层白得有些扎眼的外衫,是他熟悉的中原样式。 李相夷拍了拍衣襟,满不在乎,“这又没有风沙,还挡什么?” 李莲花快被他气笑了,“你这么一身白是嫌不够亮眼吗?” 他不用想都知道,那身外袍颜色暗沉,与李相夷平日里的装束可谓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开始进大漠时这小子倒是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套在了身上,还没几天呢,孔雀心思就原形毕露了。 他在后面和李相夷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惹得走在前面的方多病忍不住回头。见这两人罕见斗嘴,不由得有些新奇。 笛飞声侧目过来,冷声道:“吵什么?” 他这一出声才让两人稍微消停了些。 李莲花气得额角直跳,干脆转头不理他。李相夷也心中烦闷,可等他吵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担忧李莲花的身体。 于是场景就变得很诡异起来。 李莲花往左,李相夷也跟着往左。可前者冷哼一声,根本不搭理他,紧接着又往右走,李相夷就赶紧跟着往右。 把跟在后面的方多病都看呆滞了。 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艰难出声询问:“……你们在干什么?” 不等前面两个人回答,只听见笛飞声嗤笑一声,一夹马腹走得更快了些,但他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飘回来,慢悠悠地落在了后面三个人的耳朵里。 “幼稚。” 方多病歪头“哎?”了一声,显然是没太理解这两个字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可李莲花哪能不明白? 他深呼吸几次,勉强平复下怒火,又侧头瞪向李相夷。 有时候真想给这臭小子一巴掌,真的。 又被恶狠狠瞪了好几眼的李相夷心底冤枉,但不敢说。只得跟在李莲花身旁,但也不出声了。 可李莲花与他置气,一直到了晚上都没松过。当晚轮到方多病守夜,他怀里抱着剑,跨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眺望,树根底下就是正准备歇息的三人。 笛飞声不挑位置,拿着刀在垫子上随便找了个角落就闭眼打算睡了。李莲花侧身躺下,李相夷又很快在他身旁跟着。 李莲花转头瞥了一眼他腰上即将覆上来的手,紧接着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不许碰。 他还在生气。李相夷抿了抿唇,他收回了手,又有些固执地躺在了李莲花身边,扯着他的一缕头发往自己手上缠。 夜色浓重,方多病的注意力都在远方,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四周安静无声,只有树下几人的呼吸渐渐绵长,规律,显然已经熟睡了。 方多病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换了个方向继续守夜,却在远处的山壁旁冷不丁地瞥见一抹亮色闪过。 方多病瞪大了眼睛,手上悄无声息地按上了尔雅剑,又轻轻掰下一块干枯的树皮,朝着最近的笛飞声砸了下去。 这道亮色他再熟悉不过,是每个习武之人几乎都能认出来的,是光芒照在刀剑上反射而成。 有人来了。 第86章 互为 那片木头砸在笛飞声手边,几乎是同一时间也惊醒了尚在浅眠的李相夷。这两人几乎同时睁开了双眼,但都没有动作,开始警惕起来。 方多病最先动手。 他握紧了尔雅剑,弓起身体,足尖在树干上借力一踩,凭借着高度优势,朝着那片山壁猛地飞身而上,一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对方明显是被他这一剑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将将躲避开,尔雅银白色的剑身却仍然割破了这人的臂膀,沾染上了深色的血液。 李相夷紧随其后,长剑出鞘,跟在方多病下一招上,从他背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刺而出,直直地从来人喉咙里贯穿过去。 这人躲了方多病,却没能避开李相夷的锋芒。他的身躯微微抽搐几下,最后软软滑倒在尘土上,血淌了满地。 李相夷沉默着甩去剑上血液,直起身子,和方多病一前一后站着,低垂着眼眸看向他们。 山壁后面总共藏了五个人,死了一个,还剩下四个面面相觑,想跑时却又发现身后还站着另一个拿刀的,便也不得不受困于此。 笛飞声往前走了两步,锐利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人。 他们皆身着灰扑扑的袍子,统一做牧民打扮, 他忽然开口,直截了当地点名,“梨园听画?” 这几个人默不作声。 李相夷肩膀忽然一沉,熟悉的气息靠拢过来,挨在他身侧。李莲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一手搭在李相夷肩上,一手虚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抓住了?” 李相夷低低地应了一声。 方多病叹息一声,“这该怎么问?” 他的本意是这些人嘴严,没办法套出些什么线索。谁料李莲花却转头看他,反问了一句,“问什么?” 他轻笑一声,“没必要问。” 方多病愕然看向他,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问?” 这次就连笛飞声都略带疑惑地看了过来。李莲花略微站直了身子,语气平淡,“别忘了,林绾手里的线索给了我们的同时,也按照约定,给了梨园听画一份。” “这也就说明了我们和梨园听画是同一动作。可我们要找的东西只有一个,要看花落谁家,最好的方法就是除掉对手,不是吗?” 说着,李莲花抬了抬下巴,指向这四人,继续道:“梨园听画不知道我们的实力,这几个人嘛,应该是派来打探的杂兵而已。既然是杂兵,又怎么能知道更多的线索呢。” 笛飞声紧蹙着眉,“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还会找上来要杀了我们?” 李莲花点点头。 他抬着胳膊伸了个懒腰,语气里还带着困倦,只摆了摆手,道:“最迟明日,或者明晚,我们还会碰见这些人的。” “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李莲花停顿片刻,“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梨园听画的人数不在多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次清除所有障碍。换言之,下一次他们对上的人,可能不是那么好对付。 笛飞声甩去长刀上沾染的血液,掠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往回走。方多病打了个哈欠,揉着眼角泪花跟在了他身后。 李相夷是最后动身的,他定定地看着李莲花单薄的背影,脸上没什么神色,手却无意识地紧握了剑鞘。 这头李莲花扯着之前盖着的披风,打算再次躺下,翻身时却没看到李相夷。他撑着胳膊转头看过去,才在方才那片山壁下瞥见了那抹身影。 李莲花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重新站起来,慢慢朝李相夷走了过去。 “想什么呢?” 这座山壁足有两人高,能完美遮蔽月光,挡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来。李相夷半张脸就埋在这片黑暗中,他久久不动,直至听见李莲花的声音时才转身看向他。 李莲花过去牵他的手,指尖忽然触摸到一片冰冷又滑腻的薄汗。他愣了一下,扣着李相夷的手腕翻了过来,伸手去摸,果然在他的手心里摸到了一层冷汗。 这可真是世间罕见了。 李莲花颇有些新奇地抬眼看他,他抬手揽住了李相夷的肩膀,又往前一步,将李相夷带着进了那片黑暗。 这片阴影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相夷眨了眨眼睛,只能感受到李莲花贴着自己,手也环抱在他肩膀上,平稳的呼吸伴随着说话声落在耳边。 “你这是……紧张了?” 李莲花的语气略带疑问,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可思议,于是问他,“你紧张什么?” 在这种时候,李莲花一般乐于逗逗这位天下第一,看看他心底都在想些什么,于是贴得离他又更近了些,笑道:“昨晚还敢压着我呢,怎么,今天就跟你闹了点气性,你就不乐意了?” 李相夷抿了抿唇,声音暗哑,“……你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哦,那是什么?” 李莲花太了解李相夷了,这个时候又怎么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但他实在是存了想玩的心,便明知故问道:“在想,明天会不会保护不好我?” “……” 李相夷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最后还是李莲花有点憋不住笑,抱着他轻轻地笑出了声。 李相夷顿时有些急了,他能听出李莲花这时候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于是挣扎着推开李莲花,语气急躁,“你还笑!” 李莲花用指节抹去了眼角的泪花,还是忍不住笑意,“我笑怎么了?你这天下第一都没信心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笑笑还不行了?” “你不是天下第一吗?” 李莲花与他额头相抵,觉得李相夷这副样子挠得他心痒痒,于是探头一下下轻啄他的薄唇,把这双他临摹了不知多少遍的嘴唇一点点打湿,最后问李相夷,“天下第一,还没信心保护好我?” “……” 是啊,李相夷可是天下第一。 他身负绝顶武学,一手相夷太剑更是冠绝天下,唯一能与之一战的只有笛飞声一人而已。李相夷自认纵横江湖数载,除了那一杯碧茶以外,无人能败他。 绝对的武力给了李相夷能保护好所有人的自信,可等他转头,看到身边那一人是李莲花的时候,他真的还能握紧手里的剑吗? 除了那一杯碧茶,无人能败他。 可独独就是这一杯碧茶能败他。 李相夷沉默着,李莲花与他一同沉默。 半晌,李相夷抬头,摸索着李莲花的唇角回吻过去。李莲花迁就着他,任由李相夷的手揽上来,把自己抵在山壁上。 冰冷的山壁靠得李莲花有点打寒颤,可迎面而来的吻滚烫至极,让他无处可逃。李相夷的动作又狠又重,他在颤抖着宣泄,在无意识地恐惧。 而李莲花近乎宽容地包裹着他的一切。原谅来自过去的自己的一切。 “……万一……我不能保护好你,怎么办?” 李莲花喘息几声,捧着他的脸颊轻笑道:“这可不像李相夷能说得出来的话。” “李相夷。” 李莲花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他直起上半身,俯视他,一字一句道:“不要陷进去。” “但是你要记住,如果连你都没办法保护我,那就换我来保护你吧。” 李莲花轻笑一声,低头,郑重地重新吻回去。 “你说过,你可以是李莲花。那我也可以是李相夷。”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别人做到这个地步,但我们可以。 因为我们互为彼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第87章 故人 纵然方多病有心担忧那个即将来临的危险,可眼下的情况也不容他再多做思考了。 因为“神迹”终于在夜晚过去的第二个黎明,到来了。 彼时天光正蒙蒙亮,方多病尚且困得昏昏欲睡。缓慢升起的白昼却从他微阖的眼皮里渗进去光亮,勉强将他唤醒。 方多病皱着眉抬手挡了挡眼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太阳,却就此呆愣在原地。 太阳仍然一如既往光耀刺目,但它的周围却一层又一层地叠加了数道光晕。这些光晕诡异绚烂,像层层轻柔的薄纱笼罩住整个太阳。 最外层的光晕形状规律,它将太阳以及里面的光晕包围起来,从视觉上放大了整个太阳光的照耀,这使得今天的凌晨要比平日里的更亮一些。 方多病跌跌撞撞地下了树,扑在李莲花身边猛拍他,焦急地大喊,“李莲花,李莲花快醒醒!!” 李相夷比李莲花先睁眼,同样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李莲花被闹醒,来不及多问便险些被方多病给拍出毛病来。他赶忙按下方多病的手,转身时又被这“神迹”狠狠晃了下眼,睁都睁不开。 李相夷微微侧身,给他挡了挡阳光,这才叫李莲花有时间翻出那本图册来看。 “……往北,要快。” “神迹”的出现没有规律,时间上也不知持续多久。图册上有且仅有的下一步指示就是继续往北。 往北去,找一座祭坛。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未曾停歇下脚步,但“神迹”的出现太过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几人赶忙翻身上马,一路往北狂奔。 可直到日头慢慢升起,那数道交叠在一起的光晕逐渐从外消弭,最后一点耀目的光也跟随着太阳升到半空而随之黯淡。 “神迹”彻底消失了。 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嘴角也开始往外吐着白沫。这是它们近乎虚弱的表现。几人只好停下了脚步,开始原地休整。 李莲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虽然心底遗憾,但也庆幸不是没有收获,起码这次他们真切地感受了一次“神迹”的降临。 方多病理了理自己额头上被狂风吹成鸡窝的头发,感叹一声,“原来神迹长这样啊。” 李莲花手上翻着图册的动作不停。不知多久过去,一片阴影挡住了阳光,从他头上落了下来。 李莲花头也不抬,他仍然在翻动着这一本薄薄的册子。即使这本图册早就被他看了无数遍,里面的内容已经滚瓜烂熟。 良久,李莲花叹了口气,抬眼看向李相夷,对上他探究的双眸,直言道:“没有其他线索了。” 目前已知的线索只有一直向北,直到找到一座祭坛,然后等待“神迹”降临。 “神迹”降临之后该怎么办?这些都没有记载。 “祭坛?”方多病从后面冒出头来,猜测道:“既然是祭坛,那应该需要祭祀什么吧。” “是呀。” 李莲花合上图册,微微笑着看向他,语气佯装严谨,“那到时候可就麻烦方大侠当一次祭品了。” 他说完也不管方多病在旁边大呼小叫,反手从包袱里翻出羊皮地图来看。 他们现在的位置处于大漠北方腹地更偏一点,再北上一段路,便要出了大漠,往边境的方向去。这里人迹罕至,草地已经不多见了。 行进的方向没偏,既然还要再向北,那也只能继续走了。 李莲花思索着,抬手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沙尘。李相夷自然地伸手放在他跟前,握着李莲花放上来的手,拉起他站稳了身子,又顺手接过地图,重新塞回包袱里。 马匹休息得差不多了,李莲花侧头去叫另外两人上路,他刚张口,还没发出声音,耳边却忽然炸开一声极其短促又尖锐的破空声。 李相夷最先反应过来,手臂揽着他的腰猛然后撤两步,险之又险的躲开了这一道攻击。 这道攻击轰然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沙尘。一条漆黑的锁链却赫然亮在几人眼中。锁链突然绷紧,从扬起的尘土中猛地拽出另一道极长的的黑色长条物体,随着回缩的锁链窜回了几人身后。 烟尘散去,一道身披黑袍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烈日下。 这人披着黑色的单薄袍子,戴着宽大的兜帽,只露出尖瘦苍白的下巴和略微抿着的唇角。身量不算太高,身形却显得较为瘦弱。 “那是……镰刀?” 方多病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视线紧紧锁定在这人的右手。李莲花定睛看去,可袍子宽大,也只能看见他右手露出来的一点苍白指节。 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同样还有一把造型诡异,细长夸张的银色镰刀。 这把镰刀的刀柄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细碎光芒,镌刻着复杂的花纹。刀身却漆黑无比,刀身与刀柄连接之处要更粗重一些,甚至在刀身的背面,刀柄的末端,都延伸出来一端极为锋利的短刺。 这无疑是一把能伤敌,也能伤己的危险武器。 荒漠之中寂静无声,最先那声轰鸣过后,安静再度被打破。 那少年又动了。 他速度极快,双手挥舞着镰刀直冲向最近的笛飞声,可明显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手腕一动,突然改动进攻的姿势,甩动刀柄,那漆黑的镰刀头便突然脱壳而出,朝着笛飞声的脖颈猛地飞砍了过去。 一条锁链连接了刀柄与刀身,方才也就是这一击,从李莲花耳边擦过。 笛飞声反手拔刀格挡,将那镰刀头一架,死死卡在了自己的刀上。与此同时,李相夷拔剑出鞘,一剑顺势砍向那根横在他们双方之间的锁链上。 但刺耳的摩擦声过后,那锁链竟毫发无损。李相夷皱了下眉,转而翻动腰身,足尖在锁链上借力一踩,长剑的攻势便拐了个弯,直冲那少年而去。 少年当机立断地放开了手里的银白刀柄,他后仰躲过这一击,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倒下去,同时脚下狠狠一踢,锁链瞬间延长,刀柄被他踹向半空,末端的短刺正正对准了李相夷的后背。 就在这时,尔雅剑光一闪而过。 方多病飞身而上,一剑挑开了刀柄。那少年双手撑地,倒挂过来一脚踢在李相夷的剑上,以李相夷意想不到的沉重力道将他震飞出去。 “!……不对!” 李相夷虎口被震得发麻,他落地后紧紧握住手里的剑,沉声道:“这人不对。” 身形看着瘦弱,力气居然这么大? 不等他继续思考,刀柄已经重新回到少年手里,他反手用力一拽,锁链瞬间回缩,镰刀头便挣开了笛飞声的束缚,重新与刀柄相连。 那少年将镰刀换到左手,朝着方多病又一记横砍扫了过去。 镰刀刀身略微弯曲,攻击范围大,光靠尔雅一剑难以抵挡。可这少年速度快,力道又猛,方多病躲闪不及。关键时刻,是另一道身影飞身而来。 刎颈剑身柔软,擅长以柔克刚。它死死缠住镰刀,李莲花手上用力,竟是完全将镰刀整个掀飞了出去。 笛飞声看准时机,从李莲花身后瞬闪而至。一刀照着这少年面门狠狠劈了下来。可这少年似乎早有防备,但仍然低估了笛飞声这一刀的威力。 他略微后仰躲过了这致命一刀,脑袋上的兜帽却抵挡不住,从中间被撕裂开,成了两条破布,挂在少年颈两侧。 离这少年最近的方多病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与这张熟悉又分外陌生的面孔对视。 不光方多病,就连李莲花在看清这少年面貌时都忍不住为之一颤。但他仍然保持着理智,拉着方多病迅速后撤,与这少年拉开距离。 这张脸应该配上一身宽大的,颇有塞外风情的紫色衣袍才对。李莲花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说话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天真,笑时眉眼弯弯。 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眼前这个人,这副面无表情,又无比苍白的模样。 笛飞声沉着嗓子,不可置信地叫出来了那个名字。 “……牧原?” 第88章 古怪 “……牧原?” 这声带着不可置信又惊疑不定的声音落在被唤之人的耳朵里,没有引起半分波澜。 这少年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在笛飞声说话之后,才缓慢地转动头颅,用那双平淡无神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最后,是少年率先动手。 他手里那把镰刀挥舞得极快,刀刃带起的风沙眨眼间便将距离他最近的三人吞没。李相夷站在外围,侥幸没有被这风沙迷了眼,可里面的方多病等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李莲花与笛飞声经验老到,最先闭上双眼,直截了当地放弃视觉,用耳朵辨认周遭的一切。唯有方多病不慎被沙子迷了眼,顿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把银色镰刀如同无常鬼魂索命一般悄无声息地刮到耳旁,李莲花只猛地甩动刎颈,剑身缠绕上镰刀,刀刃摩擦之间瞬间爆发出极其刺耳的嗡鸣,不远处的笛飞声闻声而至,一刀便朝着镰刀的另一头横砍了过去。 少年反应极快,他手腕微动,被李莲花控制住的刀身便又与刀柄分离。再转动刀柄,用刀柄尾端延伸出来的弯刺挡住了这一击。 兵器碰撞迸发出来的尖锐响声猛烈炸开,这声音相当于给李相夷报了准确位置。他毫不犹豫地冲入尘沙中,相夷太剑诡谲多变的剑锋绕过笛飞声的脊背,直直刺向少年。 一声短暂的,在风沙之中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剑刃没入血肉的闷响骤然响起。 李相夷瞳孔微缩,毫不犹豫地抬手扯住笛飞声的衣领,猛地用力将他扯出沙尘外。李莲花的位置同样好找,只需要顺着那条分外显眼的漆黑锁链看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剑芒自不远处一闪而过。方多病突然暴起,自剑锋上凝聚了内力,再挥臂用力甩出,卷起的气浪瞬间奔腾,刮去了包围着几人还未散去的尘土。 烟尘散去,李莲花眯眼去看,竟发现李相夷方才刺下那一剑虽然正中,可伤口却极浅,连血都没留多少。 可李相夷出剑的力道,习惯,没有任何人比李莲花更清楚了。他最忌在生死战中与人缠斗,通常喜欢干净利落地一剑毙命,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剑必然力道极大,毫不留手。 可就是这一剑落在少年身上,却只堪堪刺出了一道只能算得上刮破了层皮这种程度的伤口。 在场四人几乎在一瞬间便意识到不对出来。李莲花紧缩着眉头看向少年,他从拉开距离后就没再动过,只那样直直站在原地,再次转头淡漠地看着他们。 眼下这种情况最不适合纠缠。可这四下皆是平地黄沙,哪里又有地方能甩开对方? 李莲花不动声色地看向四周,他余光一瞥,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沙丘。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李相夷,低声与他耳语几句。李相夷先是一愣,但又很快轻轻颔首应下。 方多病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可已经没有时间再为他解释一遍了。那少年抽回镰刀,足尖一点,如同索命的厉鬼一般朝着方多病就猛扑了过去。 他面无表情,动作却极快。好在方多病架起尔雅及时挡住了这一击。一旁的笛飞声悍然出刀,三人瞬息间又再次缠斗在一块。 这头的李相夷听完李莲花的对策,也再次提剑加入了战局。他瞬闪至笛飞声身旁,言简意赅又语速极快地吐了两个音节出来。 笛飞声瞬间会意,他抬眼看向方多病,手里的刀竟硬生生在半空调转了方向,刀锋朝着方多病下盘突然攻了过去。 方多病心里一惊,这一刀实在太快,他下意识闪身躲避的同时也破口大骂出来。然而还没等他再多说两句,就瞥见耳边一道银光悄无声息地刮了过去,是那把镰刀的刀柄部分。 就在笛飞声这一刀到来之前,方多病就已经勉强躲过那把镰刀的刀身一击。正要出招还击时就被笛飞声打断。可他不曾看到的是,跟随着那漆黑刀身之后的,是那银白刀柄尾端后延伸出来的一段尖刺。 镰刀被少年甩在身后,处于视线盲区内。李相夷看准时机,提剑就朝着那镰刀劈砍过去。少年果然果然看也不看,镰刀架在李相夷剑上时便开了锁链机关,将刀身与刀柄分离,再转头用刀柄尾端的尖刺朝最近的笛飞声横砍过去。 而李莲花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刀柄与笛飞声这一刀相接的下一刻,刎颈的银白剑身便自笛飞声身后蜿蜒刺出,卷上了刀柄。李相夷见时机已成,便也毫不犹豫地架着镰刀刀身猛然暴起,与李莲花合力,将这把诡异镰刀从少年手上成功夺了下来。 镰刀自少年掌心脱手而出,他身形猛地一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方才发生的一切。他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呈现了近乎茫然无措的神态,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头去看那把落在地上的镰刀。 方多病不再给他反应的机会,侧身一脚猛地踹在少年身上。这一脚力道猛实,把还呆愣在原地没有动作的少年径直踹飞出去,狼狈地摔在了沙丘上。 少年闷哼一声,再爬起来时,那副呆怔的模样还未从他面颊上消退。方多病转头去看,见他仍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不禁面露惊异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他还是人吗?!” 中了方多病方才那内力深厚的一脚不说,就连李相夷那一剑都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饶是一向最不喜形于色的笛飞声都面露古怪,手里的刀都握紧了几分。 “……” 那少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堪称困惑的表情。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握了握。可紧接着他又抬头,目光紧紧盯着被对面几人夺走的镰刀,一双眼睛几乎粘在了上面。 这种眼神看得李莲花有些毛骨悚然,他紧蹙着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来。 他长着一张与牧原分毫不差的面庞,可身形又比牧原瘦弱得多。但说是瘦弱,他倒更觉得像是……年纪小。 这种情况若硬要去形容的话,这人更像是牧原的“兄弟”。 那把镰刀打造出来的外形实在不适合真刀真枪的战斗,反而更像是该躺在昂贵藏品阁里的一把装饰物。李莲花看不太出材质,可经方才那几战,他绝对能肯定这镰刀用料定然非比寻常,来历不简单。 再看这人对那把镰刀的反应…… 李莲花定定地看着那少年,自始至终都没再开口。一时间黄沙上寂静无比,连风里沙子刮过人衣角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 那少年张了张嘴,他的眼神里莫名涌现了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仍然死死盯着那把镰刀,声音不大,但嘶哑难听,像是从多年不用的生锈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几个字符,勉强又破败。 “……我的……我的……” 他慢慢抬起手,更是抬脚往前迈了一步,动作间丝毫不对几人设防,完全没有面对生死战的紧张与戒备。 那少年就这样步伐缓慢,略微踉跄着往前走着。李莲花的目光看着他,余光在瞥过他方才动过的位置上时却陡然顿住。 在这片极不起眼,甚至随处可见的沙丘底下,在那少年刚刚用身体撞出来的坑里,竟露出了一块与黄沙或是岩石完全不同的,一块奇黑无比的弧形石边。 第89章 非人 笛飞声弯下腰身,试探性地碰了碰那把掉在地上的银色镰刀。那少年就站在不远处,眼眸随之一动,脚下微微踮起,是一个准备要用力的姿势。 笛飞声反应迅速,飞快抄起镰刀便朝着最近的李相夷抛了过去。他这边动作奇快无比,抛完镰刀自己也从原地退开,手里持刀严阵以待。 可他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那少年脚上虽然用力,但招式突然绵软无力起来,速度与力道都较之前弱了一大截,竟如同一个初学武的顽童般。 但他的目光仍然紧紧锁在那把镰刀身上。见李相夷往后退开,当即也一转方向,朝李相夷奔了过去。 笛飞声虽然诧异,但仍然不敢松懈。与此同时,李莲花与方多病也一齐动作。 “哎……哎!” 方多病的衣袖被薅着,脚下被硬生生掉了个方向。李莲花头也不回地往那沙丘的方向跑去,手上也不松开他:“那边有他们两个就够了。” 李莲花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扫去多余的沙土,露出底下一块奇黑无比的石面。他手上动作不停,随着掉落的沙土越来越多,这块石头的真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方多病提剑凝气,一记剑锋横扫过去,石头上的沙土顿时被吹去大半。暴露出更多漆黑的石面来。 这石面上被雕刻了无数花纹图样,李莲花蹙眉伸手去摸,只觉得这纹路越看越熟悉。 这块石面宽大无比,方多病刚才那一剑下去,也只是让其露出不到一半。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连续挥出数剑,才勉强让大部分尘土散去。 掀起气浪的招式华而不实,同时耗费内力良多。但好在扬州慢自由运转,生生不息,方多病很快调整回来,再次想握剑时,耳边却猛地炸开一道闷响。 他侧头看去,却发现不远处还在牵制少年的李相夷收回了腿。 那少年被这一记狠踹砸进了地里,一动不动,还不知是死是活。镰刀则是到了笛飞声手里,李相夷一脸漠然,提剑朝着那少年走去。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那被砸进地里的少年,抬手,一剑朝着他心口狠狠刺去。可熟悉的情形重现,动了李相夷七分力道的长剑只堪堪刺破了这少年浅表的一层皮肉。 李相夷皱着眉头,手上再次施力,只觉得剑尖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死死裹住,让他再往前分毫不得。 这人很不对劲。 李相夷沉默片刻,忽然蹲下身去,伸手扯住了这少年的衣领,指尖用力,只听见撕拉一声,这少年的袍子便被他尽数撕开。 他袍子下还有一层银白色的软甲,李相夷摸索着甲片上的缝隙,想把软甲取下来。笛飞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顿了顿,有些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我杀不了他。”李相夷如实回答,他找到了软甲的卡扣,正试图一点点解开,声音平淡,“我都杀不了的,你觉得还能是人吗?” 随着一道清脆的机关开裂声,软甲应声而落。 两人的目光落在这少年暴露出来的胸膛上,可待他们看清了眼前的风光,皆忍不住呼吸一窒。 距离最近的李相夷更是瞪大了眼睛,猛地抽回了手。 他胳膊上炸出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连汗毛都直立起来。李相夷搓了搓胳膊,与同样看过来的笛飞声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还未消退的骇然来。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朝那少年看去。 他胸膛上的皮肤泛着一层青灰色,上面密密麻麻地缝满了黑色的针脚,就像是将皮肤拼凑起来,看得人头皮发麻。几道刚被李相夷刺出来的血迹还流淌在上面,正顺着这些针脚往下滴落。 若是只有这些黑色针脚,倒也不必叫两人如此。只是除了这些以外,这少年的皮肤底下正微弱的鼓动着。 而这当然不是因呼吸引起的鼓动。 只有头发丝粗细的,颜色几近纯白的……虫子,从伤口里探出了头。用它们身体的一端在这少年的胸膛上试探着伤口大小。 紧接着,它们爬了出来。 这些虫子顺着不同方向四散爬窜,直奔那些顺着针脚往外流淌的鲜血而去。李相夷看着这一幕简直头皮发麻,瞬间从那少年身旁弹开,窜到了离他数十步开外的距离。 只有笛飞声还算镇定,他紧蹙着眉继续看。那些虫子从伤口处钻了出来,但根还扎在少年身体里。 这些极细的,如同纺品丝线一般粗细的虫子慢慢在伤口周围探寻,最后探到了伤口的边缘。伤口的边缘已经微微发白,在周围无数黑色针脚的衬托较为显眼。 它们一头扎在上面,忽然立了起来。 虫子在半空中晃悠两下身子,最后竟一点点,一点点地扎进了他的胸膛里。 它们……在“缝合”伤口?! 笛飞声的眼神停顿片刻,惊悚地意识到了这些虫子在做什么。 这些虫子找准了位置,动作便快了起来。可伤口长而深,笛飞声最后也没有继续看下去这诡异又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他最后转头时,脸色都抑制不住地白了几分。 另外一边的李莲花与方多病终于将那块石头清扫干净,有功夫来看向这边。方多病第一个窜了过来,他站在李相夷身侧,有些纳闷地看着他面上古怪至极的神情。 “怎么了?” 方多病又转头去看笛飞声,惊异地发现这江湖大魔头竟然也是这副脸色,不禁心生疑虑,忍不住问道:“那个……长得很像牧原的人呢?” “……” 笛飞声没说话,而是朝着那坑遥遥一指。 后来的李莲花自然也看到了,他下意识也要往那边走,路过李相夷身侧时却忽然被他拉住了衣袖。 李相夷抬眼望向他,声音低沉又沉重,“……别去看。” 李莲花顿了一下,微妙地扫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笛飞声,见他也是这副脸色。他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能让这两人看都不敢看一眼? 不行,这个必须看。 李莲花安抚性地拍了拍李相夷的肩膀,也跟着方多病的脚步往那坑里走去。 方多病直愣愣的站在坑边,连李莲花靠过来都没动作。直到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李莲花看他一眼,“看什么……” 他的声音随着视线的转移逐渐,逐渐消音了。 这个时候,虫子已经把伤口“缝合”了一半,连带着血迹都被吞吃干净。它们在伤口上翻滚,扎进皮肉里又从伤口的另一侧冒出头来。 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少年胸膛下细小的翻涌已经逐渐平歇下来。 第90章 祭坛 “……呕……” 李莲花眼睛闭了又闭,才勉强把涌上喉咙的恶心感压下去。但方多病可没这么大毅力,他嘴唇颤动几下,近乎狼狈地从坑边逃开,开始止不住地干呕。 笛飞声第一次没有嘲笑方多病,他自己都被这恶心到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吓到了。脸色苍白无比,好久都没缓过来。 这也确实不能怪这几人,毕竟光是少年皮肤上那些细细密密的黑色针脚就足够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了。而那些虫子细长又极白,数以万计地从伤口边缘钻出来的时候有的都拧成了一股绳。 这一幕属实是来得猝不及防。笛飞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虫子不断扭动着身体,再像开花一样散开,落在这少年的胸膛上试探着伤口边缘,再一点点重新扎回皮肉里,将伤口缝合起来。 伤口被挤压的过程中又不断涌出新鲜的血液。红,黑,白三种极致的颜色疯狂交织,挤压在一起,倒影在人眼中简直是严重视觉创伤。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实在是不敢再去看。 李莲花翻出水囊,把方多病扶起来给他灌了口水。又抬头冲两人示意,去看那片刚被清扫出来的漆黑石台。 几人缓了又缓,这才转身往石台那边走去。 即使经过无数个日夜的风沙侵蚀,石面上的复杂花纹依旧没有太多磨损。扫去上面一层刚刚落上的沙土,石面触手光滑,但仍然能看出被人细细打磨的痕迹。 整个石面呈圆形,足有四人抱拢的大小。花纹自边缘一直延伸到石面中央,都将将停留在同一个位置,空出了中心,留下个有人头大小的空白。 这个位置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相较于石面上的其他地方打磨得无比光滑。李相夷凑近去看,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上面没什么好看的了。”李莲花蹲在地上,抬手去扯他的衣摆,“快下来挖。” 他抬手指向这块石台的底部,这里仍然被黄沙掩埋着,但却能清楚地看见这块石台与黄沙相连的部分。 李莲花抬手挽了挽袖子,“一般大氏族所用的祭坛都是三层高度起步。” “三层?” 方多病翻着装有铲子的包袱,惊异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这么大个祭坛,我们要全挖出来吗?” 李相夷从石台上蹦下来,伸手拽了根铲子在手里掂了掂。听见李莲花语气有些无奈,“当然不用。我们只要挖到第二层就行。” 李相夷淡淡接话道:“祭坛的一层只用作支撑,二层往上才是一般氏族向天祷告之用,也只会在这两层刻上有用的线索。” 方多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举起一只铲子往李莲花跟前递,“那就挖吧。” 笛飞声看向李相夷,“你怎么知道的?” “嗯?” 李相夷奇怪地了他一眼,自然道:“书上看到的啊。” 已经完全缓过来的笛盟主终于有精力来嘲笑一下这位昔日劲敌了,“你还会看书?我还以为你只会一门心思花在四顾门里。” 可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微妙地看向李莲花,又接了一句,“和李莲花身上?” 李相夷:…… 硬了,拳头硬了。 李莲花听着他的话,忍不住轻笑出声来,道:“以前在云隐山,师娘的藏书阁里有很多志怪的杂书和典籍。” 他手上不停抡动着铲子,一边用慢悠悠的语气陈述着往事,“有时候天气太热,不愿意练剑,师父就会让我和单孤刀躲在藏书阁里纳凉,顺便翻翻典籍和剑诀。” 再次提起这个名字,如今的李莲花早已毫无波澜,甚至有闲心回忆起了以前在云隐山上的趣事。方多病蹲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手里铲子的动作也不停歇。 李相夷歪头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严肃纠正道:“……那桔梗花明明是我摘来送与师娘的,不是单孤刀。” 李莲花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哦,我还记得是谁嫌摘花的露水会弄脏衣袖,所以叫别人代劳。自己则是捧着已经摘下来的花先一步回去,还冒领功劳?” 李相夷冷笑一声,用铲子挖沙的动作幅度都大了些,“是你。” 李莲花白他一眼,“说的好像不是你一样。” “……” 一旁的方多病慢慢停下动作,听完这两人堪称幼稚的甩锅对话沉默片刻后,发出灵魂一问。 “你们推来推去,不都还是自己吗。” “……” 这两人可难得有一起沉默的时候。 笛飞声在心底好笑一声。 他蹙眉看着这三人围成一圈挖沙子的神奇景象,径直抬手拔刀,想直接以力破巧,可抬刀的起手式却被李莲花忽然拦住,他侧头示意笛飞声去看那还躺在坑里,生死不知的少年,神情少有的严肃。 “保存内力。” 李莲花低沉道:“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未知数太多,多一点谨慎没什么大问题。 笛飞声看他一眼,也算是默认了他的意思,随即手里忽然也被塞了一把铲子。方多病拍了拍衣角上沾染的尘土,面上带着促狭的笑,“老老实实来挖坑吧,笛大盟主。” 笛飞声懒得理他,径直走向石台边缘,开始动手。 这幅场景诡异至极,明明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一起围在一块漆黑的石台跟前,蹲在地上老老实实用铲子挖沙子,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为了避免挖出来的沙坑重新被掉下来的沙子埋上,因此每一次挖出来的沙子都要尽可能地往远了扔,时不时还要平着挖几铲。 虽然有些费时,但好在远处那片坑中还没有动静。几人手上动作不停,终于在一次下铲子的时候磕到了埋藏在黄沙之下的第二层石台。 铲子与石台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方多病动作一顿,开始猛挖。 第一层石台上面的花纹一直从上往下延伸到第二层,但纹路仍有所不同。李莲花搁下了铲子,伸手抚摸着这一片与其他花纹都不相同的奇怪字符,这是他刚刚挖出来的。 他从怀里翻出那本图册,翻开,入目第一页,就是对这串字符的注解和翻译。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李莲花忽然撑着腿慢慢站了起来,目光扫过这半露真容的祭坛,轻声道:“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个持有双生镜,但最后一夜之间无故消失的氏族。” 第91章 七夕整活番外 已过立秋,但夏天的余温仍旧在翻滚。午间阳光高照,透过竹林时遮出一片阴影来。 一只木质躺椅正在竹林的阴影下摇摇晃晃,上面躺了个人,他用一本薄书盖在脸上,只露出一点眼睛来,正闭目养神。 躺椅晃动的幅度不大,再配上四周鸟叫虫鸣,和响动的竹叶声,正适合午间偷梦。 竹叶簌簌响动,一道艳红的身影在竹林间快速穿行,足尖在竹竿上借力踩过,飞速而行,动静惊扰了林间鸟雀。 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扰了竹林下的人。 这人动了动胳膊,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按住了脸上的书,缓慢地掀开一角,懒散地睁眼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的少年郎。这少年郎正背对着阳光,略微弯腰,朝着他浅笑。 少年不过二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又招人喜欢的时候。他一身张扬至极的红衣,手里提着一堆东西,右手还有余地握了把剑。分明是个出挑亮眼的剑客。 而这个剑客现在则是笑盈盈地弯腰看自己的心上人,他把东西放下,伸手拿下眼前这青年盖在脸上的书,低头印下一个吻在他的唇角,声音里透着点点愉悦,“怎么不在楼里睡?” 被吻住的青年抬手回勾着他的脖子,借力翻身而坐,抬头回吻过去,贴着他的唇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热。” 少年哼笑一声,一手揽过青年的腿弯,把他拦腰抱起,转身往不远处一栋小楼走去。 “李相夷。” 青年叫了他一声,“地上的东西。” “不会丢的。” 这人忍无可忍地捶了一下李相夷的肩膀,“我怕狐狸精去吃。” 李相夷张嘴哦了一声,在路过门旁一座小屋时,忽然张开一只手。从他手心里掉下几块肉脯来,被屋门口早就摇晃着尾巴乖乖等待的小黄狗张嘴接住。 “汪汪汪呜呜——” 狐狸精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低头啃食着嘴里的肉脯,看着李相夷用肩膀撞关了门扉。 “……嘶……新买的外衫,你就不能轻些?” 紧接着是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哼笑道:“你都把我的衣服抓皱了,这叫礼尚往来,李莲花。” 李莲花仰躺下去,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外衫,脱下去后露出被养的白生生的胸膛。李相夷看的眼热,又低头去亲他。 他动作有些不知轻重,实在有些痛的时候,李莲花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就不自觉地收紧,也硬生生扯乱了他一身红衣。 午间阳光渐渐偏西,莲花楼大门紧闭,直到黄昏时才被人从里面打开。 李莲花被折腾几回,身上没力,只能趴在床榻上闭眼假寐。他裸露在外的肩头还萦绕着没散去的热气,未着寸缕的身体裹在绵软的被褥里,往床榻深处滚去。只露了个圆溜溜的后脑勺给李相夷。 李相夷穿着单薄的外袍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折返回来,拿了个纸单子往李莲花跟前送。他半抱着李莲花坐在床榻上,轻轻捏着他的一只手,“你看看。” ……什么? 李莲花费力地掀开眼皮,扫了一眼这张纸单子。这是个告示,除了小楷字以外还画了插图,大致意思是离这里不远的一座大城里办了个盛会,诚邀各路豪杰。 “……这什么……运动会?” 李莲花身上酸痛,也懒得伸手,就着李相夷举着的姿势眯眼看去,声音暗哑,“哪个门派办的?以前没听过啊……” 他越看越摸不着头脑,目光落在告示底下,迟疑地念出了这个主办门派的名字,“……高卢鸡?” 这什么门派,起这么个怪名字? 他蹙眉看着纸上内容,可李相夷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江湖上现在都传遍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 李莲花罕见地沉默了一会,最后开口想拒绝,“我觉得……” 李相夷突然猛地凑过去,胡乱地亲他的脸,他扔下那张告示,伸手抱住李莲花的腰身,不依不饶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耍起赖来,“去吧去吧……” “你别……” 面对年轻人耍赖,李莲花只觉得老腰酸痛,难以招架,最后还是叹气,松了口。 第二日,两个人驾着马上了官道,往告示上的城镇赶去。街道上人满为患,多数是习武之人。李莲花眼尖,还看到了不少万人册上的名人。 李相夷拉着他穿梭在人群中,他最爱热闹,此时兴致高涨。打听清楚盛会的地址后便拉着李莲花一刻不停地跑了过去。 盛会是在城外的一片林子里开的,但等李莲花到了才发现,这主办的门派虽然起了个怪异的名字,也名不见经传,但胜在财大气粗,竟是将这一整片林子连同外面的荒地一起铲平了,搭个数个供人凉快的棚子。 不远处的人群忽然爆发出喝彩和喊叫声,两个人挤进去,抓了个前排的位置,终于看清了这盛会的具体状况。 这里围出了一片空地,上面摆了个长方形的蓝色桌子。桌面中央被拦了个渔网状的布袋,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他们手里激烈挥舞着一只红色的圆形拍子,正互相打着一只白色小球。 球在桌面上来回弹跳,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两人每次挥舞拍子的力度都很大,球弹得老高,但都能被准确接住,再猛力朝对面打过去。 其中一人身穿着红色短衫,攻势最猛,每一次挥动手臂都是用了狠力的。相比之下,他对面那个穿着蓝色短衫的人就显得有些招架不住这番激烈的攻势,已隐隐呈败状,但仍在努力。 这比试显然不是人们印象中真刀真枪的比武,乍看之下似乎也有些索然无味。可那颗白色小球小巧轻盈,比起一颗小石子都重不了多少。 这两人却在数十个回合中稳稳驾驭,打得有来有回,每一次挥动手臂也是青筋暴起,全力以赴的姿态。久而久之,在场观看的所有人都在心底期盼起结果来,呼声也越来越大。 终于随着那红色短衫的人一记暴扣,结束了比赛。 围观里支持这人的全部欢呼而起,为他庆贺胜利。而主办的门派对于胜者也是十分慷慨,那是一块用精致丝绸悬挂的纯金打造的,足有拳头大小的圆形金子。 “他们管这个叫奖牌?” 李莲花难得来了兴趣,这么比试的他倒是头一回见,也不由得对这场盛会的其他比赛期待起来。 李相夷扬了扬手里一本薄薄的插画图册,指向不远处已经开始用隔板围起来的空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下一场在那。”李相夷一手去拉他,兴奋道:“快走吧。” 两人路过一座棚子时,李莲花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哀怨的嚎叫。他侧头去看,发现正是刚刚那场比试里输了的人。 “活爹啊,他拍子又不是我踩断的!”这人哀嚎的声音更大了,隐隐带了点哭腔,嘴唇都在打哆嗦,“你看到没有?他每一下都暴扣我!” 他身前站了个人,正不断安慰道:“这个赛道你见过几个人能赢兔子的?你已经尽力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言辞激动,“告诉俺娘,俺不是孬种!” 李莲花还想再听,可李相夷拉着他已经跑远了。逆着风声,他只来得及隐约听见最后一句什么头七。 头七? 第92章 偷袭 李相夷凑过来,挨在他肩膀上,“这上面有译文?” 这本小小的图册被李莲花翻得哗啦啦直响,半晌他才抬头,盯着眼前这句古老的文字符号,“有” 挖出来的整个二层石台上都是被古朴花纹包裹的古文字。有且只有李莲花眼前的这一句,在那本图册上,甚至李莲花都提到过。 “那日出现神迹的地底之刻,终结于影中之人?” 方多病又重复了这一句谜语,奇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迹”方多病已经体验过一回,自然知道这谜语前半句讲的是什么,可对于这影中之人他却始终不得要领。 思索半天,他最后还是蹙眉放下了手,侧头看向李莲花,“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 “当然是继续等啊。”李莲花理所当然道:“就在这里,等那个神迹再次出现。” 他把目光看向这座祭坛,准确来说,是祭坛一层石面中央那个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几乎光可鉴人的圆形区域。 李莲花再开口,笑眯眯地冲方多病道:“届时就要看方大公子的本事了。” 祭坛是每一个氏族向天祈愿的阶梯。有的氏族为了彰显自己更具有神灵之威,通常会在祭坛上做些改动,修建秘密机关,以此来达到在祭祀或向天祈祷时能向底下参拜的百姓证明自身的“威能”的目的。 旁人若是碰上这种古老的机关,没有个数十年苦修研究定会一筹莫展。可天机山庄以钻研机关成名,而身为何女侠唯一的儿子,山庄大公子,方多病自然从小学习,通晓大大小小的机关种类。 俗称术业有专攻。 在确定了接下来能做的事以后,方多病蹲在祭坛前仔细研究起来,李相夷则是当即提剑便往回走,路过笛飞声时还不忘拉他一把。 李莲花看过去,“你做什么?” 李相夷脚步一顿,他背对着三人深吸一口气,声音沉沉,“去试试,能不能杀了那个人。” 在方才的打斗中,李相夷深知那点小伤不会取人性命。那少年虽然陷入昏迷,可他身上的恶心虫子诡异至极,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又醒了。 倒还不如趁现在他尚且昏迷不醒,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笛飞声闻听此言,脚步坚决一顿,干脆道:“我不去。” 过去看都是脏眼睛的程度,他受的冲击够多了。笛飞声腹诽一声,抱着刀巍然不动。 李相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自己便毅然决然地噔噔噔快步往那边走过去了。 李莲花忍不住轻笑一声,跟在他身后也往那走。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那坑跟前,李相夷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去,发现虫子已经消失不见,估计早就钻回少年身体里了,只留下胸膛上还泛红的两道新鲜伤疤。 而少年双目紧闭,仍处在昏迷之中。 李相夷捏紧了剑柄,他低头瞥了这人几眼,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照着他那细瘦的脖颈便猛地挥剑砍去。 他这一剑足足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毫不留手。银白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最后没入眼前这少年的脖颈。 李相夷纵横江湖数十载,剑下亡魂不知几许。他太熟悉剑身没入人体血肉时发出的闷响和自剑身蔓延到剑柄上的阻塞感,以至于连眼睛都没睁开,便知道这人已死。 这长相酷似牧原的少年终究还是人首分离,永远留在了这黄沙里。 那些细白的虫子实在是给李相夷留下了太多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刚收了剑就闭着眼睛下意识往后撤。好巧不巧地撞在了后来的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一手扶住他的脊背,一手去摸他的眼睛。他轻笑一声,“怕什么?” 李相夷反驳他,“我是嫌脏了眼睛。” 李莲花没回答他,只眯眼去看那坑里少年的尸身。李相夷那一剑砍得又猛又快,断口切面整齐,血液正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出,却只染红了一小片砂砾。 虫子这次没有往外钻。 李莲花估摸着,应当是伤势过重,那些诡异虫子没办法修复。 他放下捂着李相夷眼睛的手,揽了一把他的肩膀,两人并肩往回走。 等待“神迹”出现枯燥又无味。 祭坛上的机关过于久远了,又碍于手头的材料有限,方多病只浅浅破解了第一层的机关。他蹙着眉头有些不甘心,还在第二层的机关上苦心研究。 方多病作息良好,除必要外一直不曾熬夜。可这次直到第二日天边破晓,一抹鱼肚白出来时,他仍然在围着那祭坛打转。 李相夷过去拍他,把正在苦思冥想的方多病吓了一跳。 他面容有些憔悴,眼圈底下多了两道浅浅的乌黑。但神情却有些激动,语气也不掩兴奋,“我找到两层之间的联通处了!” 方多病伸手一指,指向那一层中央被打磨的异常光滑的圆形区域,道:“若是我猜的没错,那底下应该有个通道,连接着整个祭坛。” “这么厉害。”李相夷附和一句,继续问他,“那这通道能通向哪呢?” “这不知道。”方多病如实摇头,“但通道很宽,听回音大小最少能同时容纳两个人通过。” 同时能过两个人? 习武之人耳力好,他的话自然也让不远处的两人听了个全。笛飞声与李莲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深思。 这通道如此宽裕,那就证明这底下必然是能容纳人,甚至能藏匿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的绝佳场所。 也许,他们追寻了多日的双生镜说不定就在这底下呢? 李相夷有些乐观地想着,笑意也浮上面容。他转头去看身后的李莲花,瞳孔中却忽地倒映出另一道尖锐的白光,直冲着李莲花的背后飞驰而来。 他脸色剧变,却连出声提醒都来不及,只能直直看向笛飞声。 而笛飞声见他眸光,头也没回,径直反手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一刀挡在李莲花背后,硬生生将那白光截落。 白光与刀身猛然相撞,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最后掉落在地。 李莲花闪身往后退去,定睛去看,那竟是个虎爪形状的飞爪,后头连接着一条深色的细长铁链。 他抬眼,顺着铁链看去,却在那少年身死的坑边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子。 这人戴着一张面具,身上裹着一层与黄沙几乎融为一体的袍子。那飞爪的尾端正在他手里死死攥着。 李相夷飞身过来,把李莲花护在身后。长剑在他手里出鞘几寸,寒光凌冽,无声地倒映着那男子的身形。 第93章 斩断 双方僵持片刻,那男子最先动作。 他扬手拽回那虎爪,压低了上身,是一个近乎趴伏在土地上的怪异姿势。李莲花蹙眉看去,只觉得这等身法门路好生眼熟。 不等他细想,这人便以一个地上游蛇的姿势,极快地朝最近的方多病潜行了过去。 方多病不敢轻敌,下意识便用了十足的力道朝他挥剑。可这人一弯腰腹,软绵绵地从他剑下缝隙钻了出来,反而向李相夷过去了。 方多病慌忙回头去看,却不曾见李相夷动手。 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没出鞘的剑,只略微低垂着眼眸去看地上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人似乎没料到李相夷不会动手,但两人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他也只好如同躲避方多病剑招那样,身子一扭,速度极快地拐了个弯。 可说来也怪,这人躲开了方多病和李相夷的攻势,却突然对笛飞声发了难,与他缠斗在一起。 对于这种送上门来找死的人,笛飞声通常手下毫不留情。可他长刀刚刚出鞘几寸,便瞥到李莲花投过来的一个眼神。 李莲花冲他暗暗摇了摇头。 笛飞声的动作顿了顿,只好收敛起大部分锋芒,转而与这人缠斗起来。 李莲花站在李相夷身后,淡淡地瞥了男人一眼。 似乎这人目标不在伤人,只一个劲地躲避袭来的招式,同时脚下也不断地往这边靠。武功路数不高,但躲避的轻功一流,如同泥鳅一样从方多病的剑下滑走。 ……等等。 他的目光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不远处,那把被李相夷夺下来就扔在地上,几人都没再管过的诡异镰刀。 这个时候大漠里刮起的风不算太猛烈,但多少能吹动一些浮沙,特别是高处的沙堆,浮沙飘落得更加明显。 李莲花忽然抬手,拍了拍李相夷的肩膀。附在他耳旁低声念了几句。李相夷侧头去听,也抬眼去看那镰刀。 他的动作比男人快了不知多少,几乎是李莲花下令的一瞬间便拔剑出鞘,猛然甩出。 长剑伴随着尖锐的轰鸣瞬间飞到了那距离镰刀不足三寸的距离,方多病还看得不明所以时,那剑身反射出来的白光却早已没入血肉,炸出来的点点血花落在地上。 方才那男人的动作奇快无比。他从李相夷的身边逃走时几人都看的很真切,分明是往笛飞声的方向去的。 可等李相夷再出手,那长剑却死死将另一人钉在了地上。 这个隐藏在沙堆里多时的人被剑贯穿了整只左手,竟一声也不哼,猛然伸出另一只手,快速握住了那把镰刀。 可尔雅剑光一闪,也与他同时动作,这人握住了镰刀的同时,也被方多病一剑扎穿了右臂。两柄长剑一前一后,把他牵制住,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笛飞声见已得手,手上刀光便悍然劈下,一击结束了战斗。 方多病颇为不解地看向这人,“他怎么到这的?我都没听见声响。” “等你什么时候听见,坟头草早都三丈高了。” 笛飞声嗤笑一声,他一脚踹过去,重重踹在这人下巴上。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响,他的下巴被笛飞声这一脚径直卸了下来。 这一脚力气巨大,他的头猛地歪向一侧,一颗牙晃晃悠悠地从这人嘴边掉出来,随着他摆头的力道飞出,掉在地上。牙面上漆黑一片,沾染了血沫,赫然是用来自尽的毒药。 到底是多年老江湖,笛飞声对付这些人早就轻车熟路。他低头只淡淡地看了一眼,直言道:“还是梨园听画的人。” 被钉在地上的男人一语不发,吐了一口血沫出来。 “所以……”李莲花在男人跟前蹲下,放慢了语气,问道:“那个来追杀我们的人是谁?” 他又抬头看向镰刀,“这把镰刀又是什么来头?” 专程派了两个人专门来取,这只能说明这把镰刀非常重要,且梨园听画现在急用。不然他们大可以等到几人走了,再过来拿。 男人依旧沉默不语。 李莲花也没打算一次就能问出话来。他叹息一声,转头指使李相夷,“你去把镰刀拿来。” 李相夷低低地哼笑一声,他抬手拔出了还插在男人左手上的长剑,又甩出一片血痕。男人的手也因为再次伤害而微微抽动,也使不上力去挣脱束缚。 男人的目光终于在这一刻颤动了一下,他努力抬起头来,直直看向李莲花。对方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仍然温和,“这把镰刀对于你们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它确实是个好东西,用料材质我都看不出来。要销毁它应该也挺麻烦的。” 李莲花的语气听上去很苦恼,他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眸子却直勾勾地看着男人,“但如果坏了,你们修起来,应该也会很费力吧?” 他忽然抬起左手按在了这男人的头顶,五指用力到指尖泛白,逼迫他一点点转头,去看不远处已经拿起镰刀的李相夷。 李相夷一手架起镰刀,一手举起长剑,轻轻地放在了镰刀刀柄上。 “你可以试试。” 他自入了大漠以来便一直没有戴面具,此刻,那张与男人身旁的李莲花有着八分相似的面庞忽然开了口,明明他们两个的距离最远,说话的声音却炸响在男人耳边。 那是李莲花在说话。 他附在男人耳边,语气很轻,“试试,十年前名满整个江湖武林的剑神,李相夷力气有多大?他能不能彻底毁了你这把镰刀?” “……” 男人艰难地转动眼眸,眼眶里因为太过用力而逼出来的血丝更多了,他终于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沙哑至极,又歇斯底里,“……他……是谁?” 李莲花好笑地看他一眼,却只轻声道:“你看。” 一声刺耳的,尖锐到仿佛能划破整个天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出。 李相夷面无表情,他右手持剑,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对着那镰刀尾端的尾刺斜着削了下去。锋利无比的剑身与纯白的刀柄相接,分明毫无波澜,掀起的力道却猛地将地上的沙子激飞。 尘土飞扬之间,一块纯白色的东西飞了出来。 那东西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男人眼前。他急切地扭动着身体,右臂甚至被尔雅剑从中间割开一小段,血流如注。 男人瞪大了眼睛。 地上那块,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锋利尾刺。 他嘴唇嗡动几下,面如土色地又抬头去看李相夷。而这次,李相夷把剑放在了刀柄的中间。 第94章 再度 大漠偏西的一处山崖下,篝火在风中一晃一晃,把人的影子映照在山壁上。 山壁上的影子众多,可唯独站着的只有一个。视线再往下看去,只见其余人皆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正以头点地,不敢有别的动作。 “废物,废物!!!” 一道尖锐的,饱含愤怒的声音炸响在夜空下。 站着那人一身黑紫色的袍子,面上覆盖着一张只有半边脸的面具,把他的左脸遮挡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右脸是个较为清秀的男人面庞。 只不过,再清秀的脸颊在极致的愤怒下都会显得狰狞不堪。他绕着燃烧的篝火来回走了几圈,突然踹出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人踹翻,声音又再度拔高,“连几个人都杀不了,你们有什么用!!!” “没用就罢了,我看你们胆子也不小,几个脑袋够掉的?!还敢动原初!!”他怒不可遏地嘶吼着,“第二个神迹马上要到了,找不回原初和神镰怎么办?!” 底下鸦雀无声,没人敢动。 他额头青筋狂跳,正欲开口再骂时,肩膀上却忽然搭上来一只手。瞬间压下了这人的怒火。即使面上不虞,他还是侧过头,看向身后那片黑暗的阴影,声音因方才的发泄而显得嘶哑难听,但已经平静下来,“裘老?” 那双手干枯黑瘦,自黑暗中延伸而来,如同一棵枯死老去的树木。手的主人没有言语,黑暗中也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细碎响声。 片刻后,另一只手伸了出来。黝黑的掌心里握着一只暗金色的,镌刻有复杂花纹图样的罗盘。 罗盘指针上盘踞了一条张嘴嘶鸣的蛇,正以一种诡异至极的速度疯狂旋转着,似乎在确定方向。这只手将罗盘平放起来,指针转动的速度也开始慢慢降下。 蛇头吐出的鲜红信子最后的指向停留在了一片区域,在这一小块地方慢悠悠地来回上下晃悠。 “圣子大人。” 一声低沉的,嘶哑到难以辨别的苍老声音从黑暗中第一次传出,“找到了。” 被称为圣子的人面上终于露出一抹喜色来,他赶忙低头细细查看指针的指向。 “西北……东北……” 指针最后慢悠悠地停下,指向一个方向。 “正北?” 他一愣,下意识侧头朝正北的方向看去。 此时月色已上中天,万籁无声。通往正北方向的路刮起一点风,席卷着细微的沙尘吹向地上跪着的那几人。 圣子和老者半晌不说话,那些个跪在地上的人也一动不敢动。只有一个跪得偏后的,看起来年纪尚小,也是经历浅薄。 他按耐不住,也只敢悄悄地侧了侧脑袋,露了半只眼睛出来,却冷不丁地和一双浑浊的老眼猛然对上了视线。 他顿时呼吸一窒,慌忙重新低下了头,可也为时已晚。 那老者忽然开口,声音毫无起伏,“若是这次再办事不力,就都去给虹老办差吧。” 底下人闻言,皆是一哆嗦。 那圣子嘴角也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来,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渗人。他转过身,语气森然,“现在出发,要赶在天亮前到那。” “然后,在神迹出现前,杀了那几个碍事的。” 底下人低头称是,行动迅速。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速度很快,顺着正北的方向一路往上,不敢有丝毫停顿。 “头儿。” 他们一行数十人,直到远离了那处营地时才敢松了一口气。有人挨到为首那人身旁,悄声问道:“我们真的要去对付他们吗?” “不然呢!”那人呵斥他一声,语气里暗含惊恐,“还是你想去虹老手底下当养料!?” 仿佛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所有人都缄口不语。但最先出声的青年仍然不甘心,继续问他,“我们这么去不也是在找死吗?连原初都没奈何得了他们。” 为首那人闻言也沉默片刻,良久才道:“不一样,原初在送来之前才从虹老那出来,实力应该还没恢复。我们人多,不一定会输。” 说罢,他抬头瞥了眼天色,脚下慢慢加快了速度,沉声道:“没别的余地了,若真是技不如人,最多也是个死。” 他额角滑下一滴冷汗,没入了厚重的袍子里。跟随在身边的人也都默不作声,但都没有否认他的话。 伸头是一刀没错,可缩头下来可就不是一刀能事了的了。 虹老的手段……没人敢再回想起来。 这些人的行进速度虽然不慢,但人力终归有限。他们一刻不停,也直至天微微亮时才匆忙赶到。 最先闯入视野的,是一片广袤沙地上突兀无比的一座祭坛。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转着脖子揉了揉酸痛的肌肉,目光平淡地看向来人。 笛飞声抱着刀沉沉地望过来。方多病拔剑出鞘,一脸警惕。李相夷倒是巍然不动,只挑眉看向李莲花,微微侧头与他说了什么。 那一行人离得近了,才看见李莲花掩去唇角的笑意。他耸耸肩,跟李相夷说话,“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肯定会再来。” 而这一次来,大概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这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实。 待这些人到齐站定,为首那人略微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沙坑。他的目光在跟前几人身上来回流转,打量着他们。探究的眼神落在笛飞声脸上时猛然一顿,露出几分惊异来。 金鸳盟的恶名在江湖上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笛盟主自然也在其列。毕竟对方能在万人册留下名号,是靠他自己硬生生杀穿了整个万人册。 笛飞声是个需要警惕的角色,但他身后那三人…… 一个看着像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个看着弱不禁风,最后那个居然还穿着一身精致的中原衣饰? 主要截杀的目标在头领心中渐渐明朗起来。他一点都不打算跟几人虚与委蛇,径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低吼一声。 战斗一触即发。 李相夷出剑的速度很快,天快亮了,他可没时间,也没耐心再与这些人缠斗。 梨园听画这些人简直像附骨之蝇,杀了一个还有一窝。上赶子来找麻烦送死。李相夷的耐心早被消耗殆尽,准备照李莲花说的那样,只剩下一个活口来问话,其余的一个不留。 他惯用的起手式还没从空中落下,剑身却忽然反射出一道刺目至极的白光来。 李相夷呼吸一顿,眼眸被这一道突如其来的意外晃了个正着,半边眼睛都炸开大片白色的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刀锋划过空气的锋鸣声从耳边呼啸划过,李相夷本能地偏头,反手一剑刺回去,把偷袭的人捅了个对穿。 失去了视觉,其余感官无限放大。耳畔几乎落针可闻。可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李相夷看不见,又听不到任何声音,脚步下意识后撤,想退到安全的地方。他的背后忽然贴上另一具温热柔软的身体,熟悉的药香袭来,让他一瞬间安心。 李莲花靠在他背后,伸手握住了他拿剑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 两手交叠,李莲花握着他的手,用李相夷的剑封喉了身旁一个暴起袭击的人。短暂的诡异安静很快过去,混乱再度迭起,李相夷的眼睛还没恢复,只能低声去问他,“发生什么了?” “……是神迹。” 李莲花的声音很轻很淡,他抬手又杀了一个人,滚烫的血液喷溅在李相夷的脸颊上,伴随着他的声音,“神迹来了。” 第95章 地下 数道交叠的,层层相扣的淡色光晕如入水的涟漪一般缓缓荡开,围绕着整个太阳。 李相夷长剑上突然反射出来的光也正是这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所致。 梨园听画的人在神迹出现的那一刻不由得呆滞片刻,但很快他们回过神来,攻势更加猛烈,甚至有些疯魔的拼命。 所有人陷入了混战之中,无人关注的祭坛却在此刻悄然发生着变化。 自地下,深埋在沙土之中的祭坛底层机关发出了极其细微的碰撞声,渐渐由小及大。 这些精密又复杂的机关即使在无数时光飞逝过后的今天也仍然在运转。太阳光晕荡漾到上空的瞬间便慢慢启动,最后汇集到祭坛最上层石面上,那个被打磨的异常光滑的中心区域。 祭坛的机关开始变化,混乱的战局也渐渐分出了胜负,结果自然没什么悬念。 李相夷干脆利落地甩去了剑刃上沾染的血,他转身抬脚,面色如常地跨过地上一具又一具尸体,重新走回李莲花身旁。与他一齐转头,看向祭坛之上。 晨曦的微光在这一刻照耀到了极致。四周万籁无声,那些隐藏在祭坛中的,极其细微的机关碰撞声音才慢慢入了几人耳中。 方多病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判断着机关的节奏。 片刻后,他忽然睁眼,语气笃定,“来了。” 伴随着他话音的,是祭坛一层的石面上的异动。那块光可鉴人的圆形石面,在底下无数机关的操作下,竟慢慢沉了下去。 石面下沉数尺,忽然又从中间笔直的裂开一条缝隙,向两边慢慢合拢。底下细密的机关碰撞声也在此刻停止了转动。 方多病试探着靠近,抬手在那祭坛周围不断敲打。最后又飞身而上,小心翼翼地踩在了祭坛最顶层。 确定脚下能站稳后,方多病探头过去,看向中间露出的那条通往地下的,漆黑无比的甬道。 “只有这里有路。” 方多病判断片刻,他从地上抓起几颗石子,朝着洞中扔去。石子顷刻间淹没进黑暗中,不多时便微弱地传回了落地的声响。 判断好距离,方多病回头道:“可以走。” 几人快速攀上祭坛,顺着通道往下跳去。李相夷余光一瞥,却发现远处似乎闪过两个人影。 “啧,又来?” 李相夷紧蹙着眉,往下跳的动作不由得一顿。他反手再次拔剑出鞘,头也不回,双眼紧盯着远处策马急驶而来的两道人影。 方多病和笛飞声已经先跳下去了,李莲花慢了一步,见李相夷又拔剑而起,也只好就着半坐在洞口边的姿势,也跟着遥望过去。 他忍不住感慨一声,无奈道:“怎么还来?” 对方的目标与他们一致,李相夷这次不打算放他们活路。他正打提剑走下祭坛,空着的左手却忽然被身后的李莲花抬手拉住。 他回头看去,却见李莲花坐在洞口边上,略微低头,正眯眼看向对面的洞口边缘。 李莲花张了张嘴,迟疑道:“……好像……在动?” 他话音刚落的下一刻,身下坐的的石面也随之开始缓慢地响动。 机关再次启动了。 通道的机关最先开启,沉入两侧的漆黑石面开始缓慢合拢。李莲花猛地抬头,来不及多说,只能抓着李相夷的手狠狠用力,把他扯近自己,再用胳膊扣着后背,死死压进怀里。 李莲花身子一歪,两个人就这么齐齐栽倒下去,坠入还没来得及完全关闭的通道中。 通道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没有地方能借力缓速,但好在通道不长。李相夷忽然抬手,用剑鞘猛地在石壁上撞了一下。 巨大的冲击力让抱着他的李莲花不得不歪了歪身体,被李相夷抓住机会,他用力翻转腰身,和李莲花上下颠倒过来。 砰—— 沉闷的肉体和地面碰撞声在他们翻转身体后的下一秒骤然响起。下坠的感觉在这一刻顿住,最后消散。 李莲花愣了一会,连忙扯着李相夷的衣领爬了起来。碰撞的力量太强,震得他半边身子都在发麻颤抖,更别说被垫在下面的李相夷了。 “……没事。” 过了一会,李相夷低沉的声音才响起。 他抬手抓住李莲花摸索过来的手,往自己胸膛上压,声音重新轻快起来,“不信你摸。” 颤抖的手指在李相夷胸膛上,胳膊上近乎乱抓了好一会,是李莲花熟悉的滚烫温度。他隔了半天,才缓慢开口,“……疼不疼?” 李相夷笑了一下,“你太轻了,不疼。” 自两人站的地方向左延伸出去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出去的路,有微弱的火光自路的另一侧传来。李相夷借着亮光去看,看清了李莲花眼尾那一点嫣红。 他忽然探头过去,轻轻亲了亲李莲花的眼尾,贴在他耳边认真重复了一遍:“不疼。” 等先下来的方多病打着火折子从通道的另一侧过来时,只看见李相夷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和李莲花说话。 “你们干嘛呢?”方多病喊了一声,“怎么这么久都不下来?” 他刚凑过去,李相夷就转过了身体,语气自然道:“没什么,上面有人过来了,耽误了一会。” 他简略地描述了一下在地面上发生的事,半推半拉着方多病走在前头,留李莲花自己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 方多病没发现丝毫不对,他在头前领着路,只匆忙回头扫了一眼李莲花,确认他没事后便放心地往前走了。 通道很黑,只能靠着方多病手上火折子那点微弱的亮光辨认脚下的路。李相夷轻声说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到结尾时他声音一顿,突然咳了出来。 他刚咳不过两声,身后的李莲花便猛地抬头看了过来。李相夷头都没回,右手朝身后猛地一抬,悄无声息,却又十分精准地抓住了李莲花刚伸出来的手。 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问起方多病,这一路下来有什么发现。 三个人就这么慢慢走在长长的通道里。方多病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发现,丝毫没发现身旁两人有什么不对。 李相夷微微侧了侧头,朝李莲花轻眨了一下右眼。还捏了捏他的手。 通道的尽头是个被开凿的石室,空间很大,甚至还在角落里铺了不少皮毛,看样子是作用于休息。 面前的石台上摆放了不少散落的书册。角落里的架子上还堆放着杂乱的羊皮纸。笛飞声就站在那架子跟前,手里正翻动着一本。 他听见响动,抬眼看向来人,冷哼一声,道:“下来的再晚一点,我都要以为你们两个死在外头了。” 可笛飞声余光一瞥,才看见李莲花走在后面,刚刚放下和李相夷相牵的手。 “……?” 笛飞声眼力不错,以他的角度,能很轻易地看见这两人背后的小动作。就方多病还浑然不觉,还因为他的神色归于古怪,不解问道:“你脸上什么表情?” 他说着,又转头招呼身后两人,道:“这满桌子书没几本能看懂的,全是大漠文字,但是我发现了几本中原古文的,肯定还有,一起找找……” 他自顾自地去翻架子了,全然没在意那三人是什么表现。 李莲花自然地跟在方多病身后,一同开始翻找起来。笛飞声扫了他一眼,紧接着看向李相夷,微妙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李相夷冷眼回望过去,声音平淡地重复起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第96章 世界 在石室内堆积如山的古籍里,方多病竟发现了几本印有中原古文字的竹简。 竹简寥寥无几,有些甚至因为保存不当而发黑变形。李莲花借火折子的橘黄火光对这字盯着看了半晌,也没能辨别出来。 他看的眼睛发涩,最后也只能略微摇头,叹着气把竹简搁回桌上,转头拿起了另外三卷还算完好的竹简。 相比生涩难懂的大漠文字,这些竹简上镌刻的中原古文还是更容易解读一些。李莲花席地而坐,拿着竹简慢慢翻看起来。 李相夷心底还惦记着从祭坛上跳下来之前,在远处遥遥瞥见的那两个人影。便总觉得隐隐不安。他抱着剑直直站在石室的出口前,侧耳细细聆听着黑暗的甬道。 甬道一如几人来时,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咯咯—— 李相夷猛地转头,这声音来自后方。 方多病在四周墙壁和石刻的桌椅板凳上来回摸索着,正拿着剑鞘不断试探着敲敲打打,企图找到隐藏的机关。 地面上的祭坛机关设计的别出心裁,这说明制作机关的人可不会单单只为了这么一个用来存放书籍的石室而大费周章。 方多病猜测,恐怕这整个石室都只是一个障眼法。或者说,真正重要的东西都藏在更深的暗处。 而现在,那个真正重要的地方被方多病找到了。 冰凉的墙面与石桌相接的地方,有一处极其不起眼的凸起石块。方多病略微俯身,轻轻吹去石块边缘的落灰,再抬手摁下。 石桌短暂地轰鸣两声,然后自中间裂开,让出一条狭窄的缝隙。火光蔓延到黑暗中,暴露出墙上一道暗格。 方多病微微靠近,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抬手,五指一抖,从袖中甩出一道细长的银色丝线,径直钉进那暗格里。 丝线很快绷直,似乎缠绕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方多病手臂用力,回扯丝线。 伴随着他的动作,墙壁后忽然传来沉闷的机关运作的声音,缓慢又连绵不绝。 声音自暗格中心延伸,从墙壁一直通往众人脚下,引起微微震颤。 几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角落里一直站着没动的笛飞声忽然眉头一皱,脚上飞快后退几步。 而就在他刚刚站稳的下一刻,他方才站着的地面猛地开始剧烈抖动。 在几人的注视下,地面缓慢下沉,从中间开裂,最后露出一条继续向下的通道来。 方多病探头看去,从石桌上随手抓了本古籍,朝着那洞口往下扔。 扑拉—— 片刻过后,书本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没有听见隐藏机关的触发声。在确定了安全后,几人顺着楼梯慢慢往下,火光最后淹没在石室的地面之下。 而就在最后一点橘黄的火光消失后,石室的通道外,有风的声音传来。 一点惨败的亮光照亮了路,后面还跟着两道交错在一起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无尽的黑暗中慢慢放大,却在踏入石室的前一秒停了下来。 然后,一只蜘蛛最先爬出了通道口。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只蜘蛛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爬行,形成了一股黑色浪潮,在石室的墙壁,地面上攀爬,它们几乎占满了每一条空隙,然后包围着地面上那个还未合拢的地下通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裘老。” 一道分外阴柔的男声,从通道尽头传来。 蜘蛛的浪潮自动退开,让出了一条路,给后来的那两人。 跟在年轻男人身后的老者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神色。 那点惨白的光是从男人手里握着的一颗珠子散发出来的。此刻他来到那地下通道跟前,微微侧身,光打在那老者半边面庞上,照亮了一点他干枯消瘦的黑黄脸颊。 那老者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暗道,再开口时,声音嘶哑狠厉,“圣子,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必须赶在他们之前。” 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取得双生镜只需要从林绾那里下点功夫。即使那个女人心存算计,但为了拿到关键线索,折损点人手也是情理之中。 但坏就坏在这些人身上! 一开始确实是他们轻敌了,没有仔细打探这些人的底细。带来的人手没了三分之二不说,连带着原初和神镰都有了损伤!以宗主的手段……不止他,就连圣子都难逃一死! 但只要能成功带回双生镜,将功抵过,宗主肯定能放过他们! 思及至此,老者再次开口催促。那男子满脸不耐,却也没多说什么,只从腰侧拽下一颗铃铛,悬在手里晃了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满室的蜘蛛再次动了起来,退潮一般再次从来时的通道口回去。洞中只留了那男子和老者,两人也快速抬脚踏进了暗道中。 李莲花发现的三卷竹简上有两卷记录是文字,唯独最后一卷上只画了些复杂交叉的黑色线条。 线条连接错综复杂,像一团毛线似的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只有一根在竹简上格外突出。 李相夷低头去看,迟疑开口,“这是……一个开头?” 李莲花的指尖摩挲在线条上,顺着这根唯一突出来的线条慢慢往那团杂乱无比的线团里描画,最后竟意外地能与每一根线条连接。 也就是说,这是一整根长长的线被人暴力揉搓在一起,搅成了一团。那根突出的线就是开口,而末端尽头则是混杂在黑色线条之间的,一颗极不起眼的暗红色朱砂圆点。 这幅图底下还用大漠文字标注了一句话,但没人能看懂是什么意思。 李莲花低垂着脑袋,捧着竹简走在最后,李相夷和他并肩而行。 他用手去扒拉李莲花怀里另外两卷竹简,问道:“那这另外两卷是什么意思?” 李莲花略微摇头,“我还没来得及看。” 这条暗道漆黑而冗长,坡度还诡异地倾斜,向前的道路直愣愣地往下。四周只有足底踏在地面上的闷响,和李莲花翻动竹简时清脆的碰撞声。 “……你们……” 方多病在最前面走着,脚步忽然慢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四周,试探地把手里的火折子往墙壁上靠拢,道:“你们不觉得,这通道越来越宽了吗?” 最开始,方多病和笛飞声一前一后走,通道两侧还有空余。现在他转头一看,走在后面的李莲花和李相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并肩而行,两侧余下的空地都能再塞下一个人。 可一般暗道不会无缘无故变宽。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慢慢继续前行。 通道的空间,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了。他们似乎距离出口越来越近,能看到明显的亮光照进来,甚至不需要火折子继续照亮。 走在最前面的方多病忽然停了下来。 笛飞声走近他身侧,刚想开口,却也陡然怔住。 他神色呆愣,直直地看向眼前这诡异又不可思议的一幕。连李相夷来拍他的肩膀都无知无觉。 通道的尽头,是一条断路。 这条路被开凿在悬崖峭壁之上,而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深绿色原野。侧耳去听,隐约能听见兽吼鸟鸣在这个巨大的地底世界环绕。 第97章 番外. 方多病挨打记 云隐山山顶终年起雾,云烟缭绕之间,山下连绵起伏的群峰若隐若现,是一番美景。早年的时候,常有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人的身影在此练剑。 后来日头东升西落,年岁多了,那两道身影逐渐沉默在云雾里,再不可见。 而时隔数年后,在一个与平常日子一般无二的天里,云海中终于又迎来一位练剑的少年郎。 方多病如今正式拜入李莲花跟李相夷的门下,但如今李相夷早在江湖中“身死”,自然不能把他的名头说出去。便只好折了个中,挂了个芩婆师祖的名头,再出去闯荡江湖。 不过,这名头没用上几次。毕竟一个避世多年不出的隐士高人,在如今的江湖人眼中到底没有大名鼎鼎的天机山庄大公子来的分量重。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方多病说到底还是芩婆的徒子徒孙,自然不会吝啬于他。 于是芩婆师祖大手一挥,直接开了藏书阁,让方多病自己进去挑,喜欢哪个拿哪个。挑完让李相夷和李莲花每天去教。 李相夷当然不干。但李莲花正是刚解了毒,还需要安养身体底子的日子,每天过得简直无聊透顶。这好不容易有了件有趣的事,李相夷拗不过他,只好扛起每天教导自己这便宜徒弟的责任来。 当然,这之间还有一件让李相夷比较难以启齿的事。 李莲花这些年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子,对“与过去的自己在一起了”这件事接受程度非常良好。李相夷自然也不多说,少年人的心性热烈如火,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哪有那么多顾虑。 况且对方心思还和自己一样呢。 他与李莲花在一起久了,身边人对他俩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就心照不宣。可唯独方多病这个一根筋且毫无风月之情的人还大大咧咧地当他们是“好兄弟”呢。 原本两人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要对徒弟说“你两个师父(他们还是一个人)在一起了”这种惊天言论还是较为不妥的。 他们本来打算就这么瞒下去,等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让这小子自己去悟。可事与愿违。 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场景。 李莲花和李相夷住在同一个卧房,平日里洗漱沐浴自然也是在一处,关起门后基本也没人打扰,以至于他们想做什么也没有顾虑,想亲便亲,想抱便抱。 但现在,方多病会因为练功突破,领悟到新的剑招后会兴奋地跑来他们的院子。离的老远就能听见这小子开心的大喊,叫他们出来看。 彼时李相夷正架着刚刚沐浴完的李莲花,把他按在墙壁上亲吻。他用手托住李莲花,一遍一遍啃咬对方还含着水汽的嘴唇。 “……你好香……” 李相夷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句,喜欢得不行,又吻得更深。 李莲花闭着眼睛跟他接吻,双手攀在对方脖颈上,小腿自然地缠在李相夷的腰间,感受着他热烈又急切的动作,又回吻过去,声音里含着笑,“你不是也用皂荚洗的?” “不一样。”李相夷放开他的嘴唇,固执地深埋在李莲花的脖颈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在他颈侧又亲吻起来,含糊不清道:“不是皂荚……你就是好闻。” 好闻,又好吃。 情正浓到深处,他却忽然听见方多病的声音,顿时气的咬牙切齿,声音暗哑,“……都晚上了,他怎么还在练?不睡觉的?” 李莲花被他啃得只能仰头小声呜咽,后脑靠在墙壁上喘息几次。他睁开眼睛,低头回望过去,懒洋洋又暗含笑意,“年轻气盛,力气使不完嘛。” 李相夷知道他这话意有所指。他恶狠狠地掐了掐李莲花腰腹两侧的软肉,逼得人蹙眉。李相夷趁机又凑过去,在李莲花白皙的锁骨上印下一个牙印。 “嘶!……外面喊你呢,快去!” 李莲花用小腿踢他一脚,李相夷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把人放到床榻上。方多病的声音已经飘到了门口,正等着他去开门。 李相夷披上外袍,面色阴沉地一把拉开了门扉,死死瞪着方多病。 方多病一脸茫然地看他,“你瞪我做什么……你不会睡得这么早吧?” 日头刚刚西沉,李相夷确实不会睡得这么早。 “没什么。”他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情绪平和,“怎么了?” 提起喜事,方多病一脸笑意。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刚才的领悟,全然没注意到李相夷掐着门框的手正越来越紧。 在方多病的视角盲区,李相夷转动眼眸一瞥就能看到的地方,李莲花正一脸苦恼地摸着锁骨上那个泛红的牙印。 他刚刚沐浴完,浑身都是温热的,熏得白皙的皮肤通红。刚换上的里衣也因为方才的动作而微微散开,露出被李相夷啃 咬出来的,新鲜的痕迹。 李莲花靠着墙壁坐在床榻上,支起腿,腿跟垂落下来的衣摆勉强挡住。他似乎感受到了李相夷炽热的视线,忽然抬头看他,眼里还含着水汽,眼眶红红的,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快回来。 李相夷登时一个呼吸不稳,险些没把门框捏碎。 方多病终于注意到了哪里不对,他住了嘴,疑惑地歪头看向屋里,“怎么了?” 李相夷连忙往前站了一步,强行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镇定道:“没事……李莲花已经睡下了。明日,明日我们一起看你的新招吧。” 一听见李莲花已经睡下了,方多病一点都没怀疑。他老实地哦了一声,这才转头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从院子里离开,李相夷一把关上了门,顺带还上了个门栓。他转头大步走回床榻,重新抱起李莲花。 “明天。” 李相夷一边亲他,脸上笑得阴狠,“我这个做师父的,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李莲花仰躺在床榻上,任由他动作。可听见李相夷要公报私仇,顿时忍不住要替方多病说说圆场。 他刚一张嘴,李相夷就仿佛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他沉默着快速爬上床榻,用胳膊抱住他的腰,把李莲花困在自己臂弯里。然后低头,张嘴。 李莲花将要出口的话被他的动作猛地打断。 “呃——” “……你别咬……”李莲花喘息几声,抬脚蹬在李相夷肩膀上,想把他蹬开。 他力气当然没有这位天下第一来的大。 是以第二天,方多病被李相夷拿着木剑打的嗷嗷叫找不着北的时候,李莲花只能抱着茶杯,窝在垫了软垫的木椅上当个看客。 第98章 海滩 这里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新世界 这方天地算不上辽阔,甚至肉眼能直接看看到四周的边界。可却也足以叫人望而生畏。 如同被戳破的,冬日的泛黄窗纸一般颜色的“墙壁”包围住了整片原野。墙上那些被“戳”开的洞里则透了淡色的光进来,洋洋洒洒地照亮整个空间,维持着所有生命的运转。 像睡梦中的一角,既梦幻,可这里又真实存在。 若是忽略他们是从真正的地面上下来的,那么眼前这幅景象多少算得上一幅美景了。饶是几人在武林中叱咤数年,自诩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与奇人异事。此刻也不得不心中胆寒。 大漠地下深处,又怎么可能有光?又怎么可能有这样一个世界? 眼前这一切都叫人实在难以置信。方多病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太长时间看花了眼。可不论他几次再睁眼,底下广袤无垠的原野仍在,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虫鸣鸟叫。 李莲花他们所处的这条通道被开凿在一面山壁上,从洞口略微往下俯瞰,能从淡雾中很清晰的看见几处供人攀爬的浅坑。 虽然有路能下去,但眼前这诡谲又奇异的景象,竟罕见地叫几人生出了几分胆怯。 半晌过去,还是笛飞声发了话,但他也有点犹豫,只是问道:“下去?” 下? 继续前进是必要的,但眼下的情况太过于冒险。 不下? 唯一的希望就在前面,更何况原路返回就更不可能了。 思及至此,李相夷顿时捏紧了手里的剑鞘。他忽然开口,声音发沉,“下去吧。” 走到这,那就断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几人沉默片刻,最先动作的是笛飞声。他一脚踩在边缘的石面上,身体略微前倾,正要顺着微微倾斜的山壁试探着往下滑去。 可等他刚要继续往下,身后却忽然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语气急促的叫喊。 笛飞声下意识止住动作,反手摁住刀鞘,再回头看去。 出声的人是李莲花。 李相夷站在他身侧,双手捧着那卷竹简在他跟前。李莲花忽然快速上前,在通道口的边缘上慢慢蹲下,略微俯身,从上往下俯瞰整个深色原野。 他眼眸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同时又不断地回头,双眼在摊开的竹简和底下风景来回滑动,一语不发。 方多病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凑过去。趴在李相夷身旁,问道:“怎么了?” 李相夷拿着竹简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李莲花没说话,看着他一语不发地慢慢地举高了竹简,平放在自己眼前,然后两只胳膊上下颠倒,把竹简的方向掉了个头。 现在线团的开端在下了。 “……你们不觉得……” 李莲花看着竹简,拉长了尾音,语气有些不确定,但又透着一点奇异的意味深长,“现在这个竹简上的纹路,和底下那种颜色很淡的树丛勾勒出来的路线,很相似吗?” 笛飞声猛地低头看过去。 这片深绿色的原野乍看之下和地面上那些树丛没什么两样。都是混合在一起的,浓墨的绿色。 可就是在这一片又一片交错复杂的绿色里,生长着几丛不怎么起眼的,但颜色偏淡的树丛。 笛飞声站着的视野要比李莲花看的地方更高一些,也更全面。他眯着眼睛仔细去盯着那种淡绿色的树丛。 其实也很好找,毕竟只有这种树丛的生长方式是连在一起的,从高处看像是一条被人遗落在深绿色画卷上的浅色长绳子一样。 李相夷手里握着那卷竹简,在李莲花身旁也跟着蹲下。好让他看的更真切。李莲花眼睛眯的发酸,他一开始也只是注意到了这些树丛的开头,也就是竹简上那团线条的始端,和这些树丛的走向排列很相似而已。 竹简上的线团有始有终,终点就是那个隐藏在线条里的暗红色朱砂圆点。既然这些树丛和线条是一致的,那这个世界的“终点”很可能也就在那个地方。 他一语点破玄机,几人也就不着急继续往下走了。他们蹲在通道口的边缘,对照着竹简上的线团寻找着这片原野的终点。 过了好半晌,是方多病张了张嘴,惊喜地喊道:“在那!” “那棵最高的树旁边!”他抬手去指。 李莲花沉沉地嗯了一声,他撑着胳膊慢慢站了起来。 “走吧。” 树丛,草地,甚至树梢上因为他们动作而惊飞的鸟雀,都真实得不可思议。与他们记忆中的地上世界一般无二。 方多病一点点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谨慎地横剑在自己身前,略微侧过头去,和身后两人说话,“往前走吗?” “……” 李莲花悄无声息地抬手,放在了了李相夷握着剑的手上,无声地安抚他。 良久,他轻声开口,“走吧,往左。” 他们放缓了步伐,开始继续前进。 虽然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点”,接下来只需要顺着方才在山壁上找到的淡绿色树丛一点点往前摸索,直到找到那棵最高的梧桐树便好。但李莲花总觉得这一切还是很不真实。 他的步调走的很慢,声音也很轻,几乎是贴在李相夷耳旁说的话,“……我觉得不对。” 李莲花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是无心之语,但李相夷听得很清晰,只问他,“哪里不对?” “……我不知道。”李莲花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样好顺利。” 他们顺利地开启了祭坛下的机关,下到了深处,又顺利地找到了线索地图,来到了这个地底世界。 才过了多久,又这么快找到了出口。 李莲花这么一说,让闻言的笛飞声都感觉到不对劲出来。 ……当年那个持有双生镜的氏族在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也就侧面说明了此物凶邪。但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也只不过是梨园听画那些人如同猫爪狗挠一般程度的阻挠,根本算不上什么。 当然,也可能是双方武力差距过大。 如果说这些能用武力的说辞辩解过去,那这诡异又真实的地底世界又算什么? 李莲花捻起一片叶子,触感温凉,光滑,背部纹路有些粗糙。和以前他摸过的所有叶子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紧张,这种话方多病说完自己都不信。但眼下这种情况似乎也只能这么解释,“难道这里是假的不成?” 假的?倒也不像。 即使内心思绪万千,看着这周围的景象,李莲花最后也只能轻叹一口气,道:“可能是我多虑了吧。” 但他这么说完,李相夷只觉得抓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忽然抖了抖。紧接着突然用力,死死钳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愕然地侧头去看,刚张了张嘴想叫李莲花,出口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李莲花眼角忽然淌下一滴血来。 眼前这人神色茫然,他的眼角,鼻翼,口唇甚至耳朵,却毫无征兆地流下一道道血痕。下一刻,李莲花的身躯陡然一软,歪倒下去。 “李莲花!!” 李相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他扑过去,死死扯住了他瘫软的身体,抱在怀里,下意识把内力往这具已经油尽灯枯的身体里输送。 澎湃如海的内力却如同滴水入死潭一般寂静无声,没引起任何反应。李相夷瞬间失了冷静,他把李莲花抱在怀里,半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擦李莲花眼角的鲜血。低头去看时,冷不防瞥见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在颤抖,可手腕上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白色护腕却在无声又明晃晃地提醒李相夷。这不是他今天穿的衣裳。 “……什么……?” 他嘴唇嗡动着喃喃自语,转头去看李莲花。 可怀里哪还有人? 身体里自奇经八脉突然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李相夷眼前一黑,一个没稳住便向前栽倒下去。他神志慢慢昏沉起来,脸颊上似乎也沾染到了什么。 李相夷撑着胳膊慢慢爬了起来,抬手去蹭,动作却秃然顿住。 指腹上的,不是原野里的泥土,而是海滩上的细沙。 他茫然无措地搓了搓手指上的沙子,愣愣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昏沉阴暗的天空。 没有方多病,没有笛飞声。没有地下世界,没有翠绿的原野,也没有李莲花。 这片浩大的,只有海浪慢慢游上的沙滩,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只有李相夷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痕,和经脉里寒冷刺骨的痛楚,在无时无刻侵蚀他,陪伴他。 第99章 走出 李相夷茫然地看向四周,半晌过去,他才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 “……李莲花?” 干涩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唤声被一次次冲上沙滩的海浪声掩盖,最后飘落在水中。 李相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低头,默不作声地看向身上的装束。 他简直太熟悉了。 这套衣服是曾经在四顾门李相夷常穿的那件。因肩膀上覆了两层轻薄又飘逸的上好纱料,走路时能轻轻摆动,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来,他特别喜欢。 可现在洁白的护腕和肩膀上随风飘荡的纱云缀满了丝丝血迹。他发丝凌乱,脸颊上甚至沾染了灰尘和黄沙。 身上还透着半干的水汽,似乎是因为他刚被海浪冲上岸来。 李相夷慢慢握紧了拳,下意识催动经脉。原本曾在经脉中自由运转的扬州慢却所剩无几,内里还在隐隐作痛,从身体深处无端透出一股冷冽的寒气来,让李相夷罕见地连打了个好几个冷颤。 阴云密布的天空,海滩和血迹,一切都在和李相夷半梦半醒间的那个幻境慢慢重合,最后把他打入现实。 这里是东海之战的结局,也是李相夷变成李莲花的开始。 李莲花……? 对,这里是幻境。他还要找李莲花。 李相夷漠然地抬头,抬脚便走。但他两腿上的伤好像被海水泡的发了胀,每一步都会牵动伤口摩擦衣料,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因此走路速度并不快。 但他仍然一步步坚实地踩在沙滩上,沿着浪潮的水痕印下一排浅浅的脚印,继续往前走。 他要去找李莲花。 他还要给李莲花解毒。 ……李莲花……还在等他。 可是,这片海滩似乎没有尽头。 李相夷走了很久。久到腿上的疼痛已经痛到麻木,久到原本还滴着水的衣摆被带有血味的海风硬生生吹干,久到天空开始细密地下起了雨,重新打湿了他的全身。都没有走出这片海滩。 东海的岸边有几块半人高的礁石,常年被海水冲刷,从某一个方向看上去很像人的影子。李相夷走了不知多久,但他心底其实一直在数着路过那座礁石的次数。 可等到他一直默默数到了第八十七遍,即将再走第八十八遍的时候,地上的脚印仍然只有浅浅两排,也只有来时的路。 海岸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他走过的痕迹。 李相夷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极其缓慢地扭动了下脖子,逐渐灰暗的眼眸看向深色的大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似乎走不出去……李相夷似乎永远走不出去。 李相夷已经永远走不出这片东海了。 在沙滩上矗立良久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大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它下的又快又猛烈,似乎急于冲刷掉什么。李相夷似有所感,他再次低头,抬手,视线对上腕间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白色护腕,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材质粗糙,似乎已经洗了很多次,甚至有些脱线的劣质白袍。 他眨了眨眼,这件衣服也很熟悉。 是李莲花衣柜里的一件,李相夷还记得这上面经常会有李莲花点燃的安神香的味道,混合着李莲花身上略微清苦的药味,很好闻。 “咚——” “咚——咚————” 海风已经停了。 站在沙滩上的人闻声望去。他身后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寺庙,有钟声从那里传来。一下接着一下,低沉得能撞进人心里。 他心念一动,抬头直直望向那古朴的寺庙,脚上无意识地往前挪动。再放下时,脚底已经没有踩在沙子上那种绵软的触感了。 虚空之上浮现出一道道透明的阶梯,一路往上,透进云海中,连接着地面与寺庙的路。云雾中隐约响彻着人声,侧耳细听时,是古老又生涩的经文。 他在雾里走了很久,但也许可能只是一会儿,寺庙便已经近在眼前了。庙门大开着,他下意识走进去,看见一个老道正闭着眼睛捻佛珠,定定站在敞开的内屋门扉前。 这人的脸他也很熟悉,是无了方丈。 无了似乎在等他,见人来了,便径直带着他进了屋子,领着他在蒲团上慢慢坐下。 这是一间禅房,与他记忆中的寺庙禅房没什么两样,唯一的装饰只在墙上挂了一幅画,上头画的是莲花。 那画两旁似乎还有题字,但不论他怎么看,眼前总是朦胧着一层淡色的雾气,恼得人心烦看不清。 无了在他身侧坐下,神色淡然地看向他,开口时声音忽远忽近,空灵又近在耳畔,“……” 但说了什么,他听不清。 于是他蹙眉看了过去,问道:“你在说什么?” “……” 无了看着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终于清晰起来,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 他下意识地想回答李相夷。 可话到了嘴边,那个名字却始终都出不了口,硬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气恼,不是李相夷,难不成要说自己是李莲花吗?他可清楚记着李莲花那晚上说过的,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李莲花,一个李相夷。说错了话,李莲花生气怎么办? 于是他执拗地开口,想说我是李相夷。 我是李相夷。 我是李相夷。 我是李相夷。 可是无了对着他摇了摇头,声音苍老又平淡,“你已经走出东海,走上来了。” ……走出来了? 他一愣,转头看向窗外,可哪里还有什么云雾和大海的影子?只有一株正在慢慢飘落叶子的老树,在窗外微微遮挡了些许阳光,让几缕光线从枝杈的缝隙里透过来,照进屋子里。 “你已经走出东海了。” 无了见他出神,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是谁?” 走出东海了。 对啊,他已经走出来了。 但是……但是李相夷是走不出东海的……不是吗?那他是谁? 他神色怔愣地低下头,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忽然,他身上的那件粗糙白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还记得,这是李莲花的衣服。 “我是……我是……?” 他是……李莲花吗?不……不对…… 他不应该是……?好像也不对…… 他……是谁? 无了没有再出声打扰,两人安静地对坐,谁都不曾言语。堂外忽然吹了阵风进来,卷了一点香火的味道。 这点带有香火的风吹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微动的画卷与墙壁碰撞,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声。 他这次再看去时,眼前没有任何阻碍。 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 ……莲花……? “……我是……”他张了张嘴,转动着双眸直直看向无了。 无了背后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铜镜,打磨的很光滑。他的余光清晰地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半散的长发仅用一根枯莲簪扎着,身上洗的发旧的白袍,常年因碧茶侵蚀而略微苍白的脸色,和那张与李相夷八分相似的面庞。 这是一身与李相夷完全不同的打扮。这也不是李相夷的脸。 那他就不能是李相夷了。得是—— “……李莲花。” 砰! 伴随着李莲花的话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不知何处起,突然传来的一声剧烈撞击。 李莲花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门外。 没人在撞门或者撞墙壁,但接二连三的撞击声越来越剧烈,甚至到了急促的地步。 李莲花就这么看着门口处空无一物的地方,猛然迸发出一道裂纹出来。像是被用力摔到地上砸碎的玉器一样的开裂的裂纹,在虚空中慢慢扩大,再扩大。 和裂纹一同来的,还有一声比一声大的急切呼唤。 “李——莲花!” “李莲花!!” “李!莲!花!!” 被呼唤的人瞪大了眼睛。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虚空彻底碎裂,滚出一个少年郎狼狈的身影。 这人往前翻滚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猛地抬头,一双带着点点水汽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直看向李莲花,然后张开双臂猛扑了过来。 他的动作热烈又奔放,下一刻竟突然恶狠狠地抬头,啃上了李莲花的嘴唇。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禅房。无了,老树通通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少年直白大胆的爱意,在肆意张扬地宣泄。 宣泄给他的爱人看。 亲吻的动作仿佛已经熟练地做过无数遍了,但李莲花仍然有些招架不住。后脑扣住的手和横在腰上的胳膊用力太大,逼得李莲花无处可逃。 但幸好这人的动作没有持续太久,仅仅片刻,他便放开了禁锢的姿势,转而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把李莲花圈在怀里,开口时的声音也无比认真,近乎虔诚。 “我才是李相夷。” “我来接李莲花回家。” 第100章 不认 坠入幻境,沉眠在过去的记忆中的,不止李莲花一个人。 他昏倒在地后,李相夷紧随其后,也跟着入了梦,同样也落在了东海之战的结尾。 仿佛无止境的咸腥海风一直刮着,吹拂着他半干不干的衣摆。可李相夷早在来到李莲花身边时便已经经历过一次未来的幻境,这次的梦于他而言不过是过往的重复,他自然不会沉溺其中。 但略有不同的是,他由第一次幻境的亲身经历者视角,变成了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他看见,李相夷跌跌撞撞地从沙滩上爬起来,拖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痕离开了海岸,回到了四顾门,却在近在咫尺的门口因好友的过激话语而驻足。 他看见,李相夷因为碧茶之困瘫倒在地,被无了一手金针强行拉回世间后成了李莲花,一身白衣彻底与江湖诀别,落入凡尘。 他看见,李莲花悠闲地种菜,锄地,钓鱼,做尽了一切李相夷不会做的事。然后在所剩无几的时光中逐渐蜕变成另一个人。 做饭的炊烟从莲花楼上飘起,地里翠绿的萝卜叶长成。狐狸精在楼前轻吠两声,得来主人轻笑着抬手扔下的几根肉干。 这是李莲花的第五年。 这种平淡的,甚至在别人看来有些乏味的日子,李相夷到来后也跟着他过了一段时间。可他看似悠闲平静,但一逢每月那个令人痛苦的日子,碧茶毒发,总会冷不丁地把两个人都打回冰冷的现实。 李莲花熟练地运起为数不多的扬州慢压下毒发,但李相夷作为一个虚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下鲜血,在每一个漫长又黑暗的夜晚独自忍受疼痛的苦楚。 “这是李莲花的命运。” 李相夷听见一个声音这么说。 彼时的他正坐在李莲花床榻边上,明知虚影触碰不到实体,但李相夷仍然固执地靠过去,把李莲花微微颤抖的单薄身体“拥”进怀里。 他声音干涩颤抖,又带着一股执拗的劲,“什么是他的命运?” “李相夷做错了什么?李莲花又做错了什么?” “……”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再度响起,语气平淡至极,仿佛笃定了一般地重复,“这是命运。” 李相夷沉默不语。 李莲花歪倒在床榻上,断断续续地咳嗽。李相夷也跟着躺下去,即使身体根本触摸不到对方的温度,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离去。 “……我不认。” 深沉的夜晚,传来了来自过去的不甘质问。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李莲花身边,看着对方猛地睁开眼睛,连翻身坐起都没力气,只能勉强歪头远离了被褥,再突然喷出一口淤血。 点点红梅落在床榻上,李莲花的呼吸滚烫到能融化所有。 他喘息着睁开双眼,抬手随便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在过去的每一个像这样的日子,吐血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李莲花也懒得起来擦干净地上的血迹,只半拖着痛到麻木的身躯,抬手去摸索桌上的茶杯。 水已经冷透了,喝在口中无限放大了血腥。李莲花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漱了口,压下了喉咙里的血沫,然后扯开被褥,翻身睡下。 夜晚重归寂静,只剩一个困在床榻上因咳嗽而微微颤抖的人。 那道声音仿佛附骨之蛆,一遍遍在李相夷耳边重复,念叨着那一句“命运如此。” 命运如此,你就接受吧。 命运如此,别再挣扎了。 李相夷不知何时已经从床榻上爬起,他站在原地,看着李莲花慢慢昏睡过去,闭上了眼睛。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碰不到,做不了。只能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他眼角滑下一滴毫不起眼的泪水,声音很轻,但在夜晚仍然显得很突兀,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如果未来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们从出生就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那我的到来,又算什么?” 至此,一语破境。 莲花楼,床榻和地上的鲜血像被撕碎再扬起的纸屑一样纷纷扬扬,再不能见。 这些场景犹如走马灯一般快速在李相夷面前闪过,一幕一幕,最后定格在了李莲花与肖紫矜对峙的那一刻。 李相夷记得就在这里,少师剑断。 微风带来一点花香,吹过那崖上两人的衣摆。他在阴影处静静地矗立,看着肖紫衿咄咄逼人,李莲花一再温和退让。 最后李莲花忽然沉默。 他慢腾腾地转身,从白马的背上拔出少师剑。肖紫衿心底一沉,还以为他终于要出剑与自己一决胜负,顿时也不由得捏紧了剑鞘。 “……让你杀我,总是不好的。” 他低头喃喃一声,举起少师时,李相夷终于按耐不住。 他足尖轻点,眨眼间便飞身上前,在这两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了李莲花的手腕。 李相夷直直看向他,轻声开口,“……为什么?” 少师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 李莲花不由得后退一步,愕然地看向眼前这个跟自己以前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他张了张嘴,还没反应过来对方问的话,“……什么?” 李相夷与他面对面,肖紫衿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但这人方才速度极快,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警惕地拔出剑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李相夷完全不顾身后的叫喊声,他眼眸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直直看向李莲花,手上捏着他的手腕也没松开。 他往前踏了一步,逼迫得李莲花无处可躲。 李相夷再度开口,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什么?” 明明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可等到真正落了李莲花耳中,却显得分外沉重不甘。 与李相夷一模一样的脸,力道,甚至手背上的那一道细小的疤痕,都无声地诉说着眼前人的身份。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静止了。在这个未来早已注定的结局里,硬生生闯入一个旁观者,带来了来自过去的质问。 李相夷面前摆放着他千疮百孔的未来,李莲花直面的是他不甘如此的过去。 “为什么……?” 不等李莲花出声,李相夷径直抬起另一只手,朝他手里的少师抓了过去。 在他指尖即将触摸到剑柄的那一刻,一道无形的,巨大的推力从剑柄上猛地弹开,把他的手死死拦在前面几寸的地方。 伴随推力而来的,还有李相夷指尖上猛烈炸开的剧痛。 这股疼痛犹如火烧,鞭打,毫不留力地从他手上死死碾压过去,绵长无比。十指连心,指尖的疼痛更甚,几乎让李相夷的思维空白了一瞬。 但他的动作没有一点退缩。 手指上的疼痛很快流窜到整条胳膊,重力仿佛也在挤压。李莲花几乎能听见眼前这少年的胳膊上传来的骨骼碰撞的咯吱声。 李莲花的手被这股力量死死压在剑柄上,少师粘在他手上脱不开,他也被禁锢在原地,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相夷整只胳膊瞬间被鲜血染透,滴落在地。关节处也渐渐变形,扭曲。但即便如此,李相夷仍然一声不吭,伸向少师的手也没有后退半步。 “……凭什么……” 李相夷忽然开了口,他双眼猩红,俨然已经被这股疼痛逼急了心神,他语气嘶哑,透着股带血的恨意,“凭什么要这样的命运!?” “我李相夷从没做错过什么……凭什么要叫我,要叫李莲花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不认!!!” 自剑柄上传来的推力和疼痛更大了。但李相夷的手距离剑柄却越来越近,四寸,三寸,两寸—— 不肯认命的少年双眼血红,即使整条胳膊和半边身子都经受着剧烈的疼痛,他都没动摇过。滴落的鲜血逐渐汇流成河,同时染湿了李莲花和李相夷的影子。 他的手指已经折断变形,手掌也反转过去。连触碰都难以做到,已然力竭。 “……唉……” 他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息。 下一刻,少师剑主动朝他压过来。 推力瞬间转变成双向,疼痛也像另外一人压过去。但这次,不再是李相夷独自一人承受。 他愣愣地抬头,瞥见了李莲花脸上还未收拢的笑意。 李莲花忽然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传进了李相夷的耳朵里。 他说,我也不认。 与少师剑柄相接的两只手已经在方才的过程中全然废掉。但就在李莲花说完那句话的下一刻,推力与疼痛瞬间消失,两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支撑不住,双双跌倒在地。 撞击与跌倒再一次加深了疼痛,但这次,他们相视着笑了出来。 疼痛几乎消耗了所有的心神和力气,李相夷伤的最重,笑也只是从嗓子里挤出了两道气音,然后便倒进了李莲花怀里。 他嘴角还滴落着鲜血,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都是滚烫的。 靠着他的李莲花忽然动了动。 虽然他自己也只有左边臂膀能动了,但李莲花仍然用力撑起李相夷那半边完好的身子。 然后,他低头死死吻住了李相夷的唇。 这个吻几乎没有力气,一开始只是两个人互相贴着。但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始动作,血腥夹杂着喘息很快流淌。他们互相啃咬,交锋,谁都不肯放过对方。 李莲花忽然抬手,扣住了李相夷的头,就这样与他彻底沦陷下去。 这个人——这个人—— 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李莲花羽睫轻颤,泪水落了下来。 他忽然与李相夷分开,又低垂着眼眸去看他。 李相夷抬眼回望过去,声音因为疼痛与亲吻而沙哑无比,他开口,是那三个,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却从来没提起过的字。 “我爱你。” 李莲花闭了闭眼,低头继续吻他,用激烈的动作回应少年炽热的爱。 “……我把心给你了。”李莲花只说了这么一句,“李相夷。” 第101章 洞穴 滴答—— 沙沙—— 幽暗深邃的洞穴里,水滴落在石头上的滴答声与洞口处密密麻麻传来的沙沙声交响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几乎能穿透一切的声音。 水流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洼,在不远处一点微弱火光的倒映下,映照了一张紧闭着双目的面庞。片刻后,这脸上的羽睫微动。 沙沙—— 沙沙—— 洞穴的入口隐约飘来几道闪烁的惨白光芒,伴随着的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那些人真的跑到这来了?” 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突然出现的人声。声音在洞穴中突然荡开,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火光顽强地摇晃两下,最后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就在洞穴稍微偏上的洞壁上,不快不慢的脚步声从洞口的方向忽然踏过来,却在距离洞穴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这底下怎么是个水潭?” 那声音充满不耐,又远去了,“换条路,继续找。” 几缕惨白的光明灭几分,跟着主人的步伐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与洞穴底下仍在昏迷的几人擦肩而过。 洞穴幽暗,目之所及本就有限。所谓的水潭也不过是水滴成年累月积攒出来的一片较大的水洼罢了。那人误以为此,离去后倒是给这几人钻了空子。 下一刻,水洼中倒映出的那张脸猛地睁开了眼睛。 李相夷悄无声息地撑着胳膊坐了起来,但仍不敢发出过多的声音。只好一边侧耳听着洞穴外的动静,一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火折子。 等到洞外彻底安静下来,连带着沙沙声都消失不见时,他快速点燃了火光,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不远处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李相夷快步走过去查看,正是与他一同掉入洞穴中的李莲花等人。他又伸手探了几人的鼻息,确认只是短暂的昏迷后才松了口气,重新跌坐回地上。 他刚从幻境中破身脱离出来,此刻仍然有些乏力。 方才在梦中发生的一切真实到不可思议。李相夷沉默着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指尖和臂膀上还残留着违抗所谓“命运”而招之来的惩罚。 痛苦与鲜血似乎犹在,但不光他一人沾染,有人甘愿与他同罪。 李相夷动作轻柔地翻过李莲花侧躺的身体,把人安放在自己膝头上,静静等候他醒来。 李相夷缓慢放空了大脑,开始回想在梦里发生的一切。回溯到最后,李莲花的那一句“我也不认”再次出现在他耳畔。 李莲花说,跟他一样不认。 李相夷的背影停顿一下,他借着火光,低头看向李莲花昏睡的面庞,终于忍不住弯下了脊背,在他面颊上亲吻。 跟我一样耶。 李相夷贴着他的脸蹭了又蹭,心里喜欢的不行。 “……你做什么啊?” 一道饱含无奈与笑意的声音忽然从李相夷的脑袋底下传出来。 他愣了一下,赶忙直起身体,被抓包的窘迫只显露了不过几分,就被巨大的喜悦迅速冲淡。于是他赶紧凑过去扶起刚刚苏醒的李莲花,声音里还暗含着按耐不住的开心,“你醒了?” 李莲花身上还有点发麻无力,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再不醒,可就要晚节不保了。” 李相夷完全没有被阴阳的自觉,甚至还有闲心跟他笑嘻嘻。 李莲花好笑地看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了还在昏睡的方多病与笛飞声,暂时没有搭理他。 这二人脉象平稳,只是单纯地睡着了还没醒。这也是李相夷能如此淡定的原因。但他不敢贸然出声,怕他们也同方才自己一样跌入幻境,突然叫醒会扰乱心神。 习武之人最忌如此,所幸这个洞穴里暂时没什么危险,等待片刻也无妨。 刚刚从梦魇中脱身出来,李莲花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晕疼痛。他翻身坐在地上,蹙眉揉着太阳穴,转动眼眸看向四周,开始慢慢打量起这片洞穴来。 这里似乎是个天然的地下洞穴,但有很明显的人工修改过的痕迹。时过境迁,原来的主人似乎早就不在了,自然将领地重新占据,水流和潮气覆盖了整个洞穴,闻着还有些古怪的霉味。 “……所以,我们还在现实吗?” 他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让李相夷有些发愣。 李莲花闭着眼睛仔细回忆着一切。他们从祭坛的暗道里下来,到了一个石室。又找到了隐藏的机关,开了另外一条暗道…… 然后,然后到了一个……新世界? 他们顺着山壁往下滑,到了那片原野里,自己眼前却突然一黑,没有任何预兆地就跌入了幻境。 又在幻境里折腾来折腾去,好不容易醒了,再睁眼,就到了这洞穴里。 嘶,好乱。他们到底在哪? 李莲花头疼得要命。 “不光你啊。”李相夷补充了一句,“虽然不知为何我也进去了……你那什么表情?” “……” 李莲花慢慢抬头看他,脸上表情堪称复杂。 他的目光转向李相夷,后者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他要干什么。 “嗯……所以,我幻境里的李相夷,是你?” 李相夷:? “不然呢?” “……没什么。”李莲花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我还以为是我想象出来的。” 李相夷一愣,他开始没反应过来,但仔细一想那句“想象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李莲花那点心思便不言而喻了。 他沉默地快步走近李莲花,直接把人圈进怀里,死死扣在自己身上。紧接着又贴近李莲花耳边,声音颇为咬牙切齿,“所以你以为是假的,才会把那些话说出口,是吗?” 李莲花眼神飘忽,不敢去看他。 李相夷要被他气死了,他早该想到的,虽然两人早已互通心意至今,可真正出口示爱的那一句也仅仅是在幻境里。 李莲花老狐狸本性让他能在任何场合下面不改色地忽悠人,但真叫他把一颗真心刨开在阳光底下简直比登天还难,俗称不好意思。 李相夷深知他的个性,自然也从没强迫过李莲花说喜欢他。反正这人更喜欢用行动来证明,说不说的也就罢了。 但这个老狐狸……宁可在幻境里把他当成假的来展露他满腔爱意,也羞于和真的说一句?! “那这不也是真的,你也听到了吗……” 他为自己辩解的话越来越弱,知道这次是真把人惹狠了。便低头小心翼翼地凑近过去,在人唇角旁近乎讨好地亲了一口又一口。 李相夷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这次不能心软。他松开环抱住李莲花腰身的手,从温热的怀抱里抽身离开,就这样转身离去,打算好好晾一晾这个负心汉。 李莲花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当下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从李相夷背后重新揽住了他。 那一瞬间,李莲花思维飞速运转,把认错甚至赔罪的方法都想好了。他打了满腹草稿,可还没等李莲花出声哄人,从洞穴另一边传出的声音,率先打断了他还没出口的话。 “……你们……” 方多病悠悠转醒,在幽暗的洞穴里下意识往有光,也就是李相夷和李莲花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李相夷刚松开抱着李莲花的手,后者就猛冲了过去,重新把李相夷抱在怀里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张了张嘴,眼前却荡开一片片灰暗的光圈。不断传来的眩晕打断了方多病的思考,可他还是在闭眼之前问出了下一句话。 “……在干什么……?” 第102章 不对 问:某一天你睁眼一看,发现你最敬重的人和你最好的朋友忽然堪称急切地抱在了一起,你该怎么应对? 方多病心说这我真无法应对。 面对方多病的疑问,李莲花揽在李相夷腰上的手只短暂地停顿片刻,紧接着又无比自然地再次伸了过去,大大方方地抱住了李相夷的腰。 李相夷瞳孔地震,浑身僵硬不太敢动。他脑子飞速运转,正企图该用什么理由蒙混过关。结果他就听见李莲花用一种非常理智且平淡的语气说道:“李相夷要踩到水坑了,我拉他一把。” 方多病:? 洞穴太暗,仅有的那一点火折子的光也没法驱散所有寂静。方多病也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干涩无比,看不太清眼前的东西。 他捂着抽痛的太阳穴费力地翻身坐起来,步伐飘然地走向了那两人。 李莲花从善如流地放开了环在李相夷腰间的手,两人站直了身子,等到方多病走进,他又抬手去捉了方多病的手腕,给他把起脉来。 脉象还算平稳,只是有些心烦意乱的轻浮。没太大事。 李莲花松开了手,他率先开口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转移话题转移话题。 “啊?梦见?”方多病一愣,下意识回想起来,也就没再问方才李莲花那古怪的回答,“梦见……嗯……我好像没梦见什么。” 他奇怪地看过去,“你问这个干嘛?” “……” 李莲花环抱着胸,转动眼眸和李相夷对视一眼,只摇了摇头,“没什么。那你还记得,在我们到这个洞穴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你不记得了?”方多病闻言更纳闷了,“李莲花,你不是摔下来滚了两圈吗?难道还把自己撞到失忆了?” 摔下来? 还滚了两圈? 李莲花愣住片刻,只好将自己与李相夷双双跌入了梦中的事和盘托出,叹道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太记得了。 “幻境?” 方多病沉思片刻,忽然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道:“怪不得你们两个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怎么叫都不回话。” 四人里只剩笛飞声还没醒,这三人便干脆一同坐到了笛飞声身旁,一边等着他醒,一边听方多病慢慢讲述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按方多病的说法,他们自石室的暗道中下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进入了这个地底的天然洞穴里。 此地岔路口颇多,无论往哪走都有路。四人原先不敢轻举妄动,谁知李莲花与李相夷不知为何,忽然像着了魔似的直愣愣地往前走,任由他跟笛飞声怎么呼唤都无济于事。 拦也拦不住,叫也叫不醒。他们两个没办法,只好一人在前面探路,一人跟在身边保证安全。四个人就这么以一个怪异的赶路方式在洞穴里绕了将近半个时辰。 原本李莲花与李相夷是并排而行,却在一条岔路口上,两个人忽然错开了方向,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打了他跟笛飞声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方多病下意识出手去拉李相夷的那一刻,李莲花往右一拐,脚下猛地踩空,整个人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方多病魂都快吓没了,他猛地冲过去往下看,却见这底下不算太高,甚至还有些坡度,他就这么软绵绵地滚落下去,最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谁知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原本浑浑噩噩往左走的李相夷突然掉头冲了过来,也跟着走了李莲花的老路。 但方多病这次留了个心眼,他对着李相夷的背影抬手一抓,成功薅住了他最后一点衣角。然后…… “然后?” “接下来呢?” 方多病一顿,有些怨念地看向了李相夷,“然后你把我也扯下去了。” 李相夷:。 李莲花轻咳一声,很快正色道:“那你跟着摔下来也昏过去了?” 方多病老实道:“没印象了,只记得我跟着李相夷摔下来。” “……哼。” 方多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冷声嗤笑。 “你能记得什么。” 三人闻言猛地转头过去,看到了已经睁眼的笛飞声。 笛飞声利落地翻身坐起,直言道:“这地方不对。” “不对?”方多病皱着眉头,问他,“哪里不对?” 笛飞声侧头看他,又看向李莲花与李相夷,又不说话了,意思不言而喻。 李莲花见状,便干脆地将自己与李相夷都坠入幻境的事情说了出来。想来那时他与李相夷不对劲的神态也是因为这个。 笛飞声默默听完,这才道:“你们摔下来的平台不高。” 平台不高,意味着摔下来的冲击根本不足以让人陷入昏迷,更何况这三人都习武多年,身体还较旁人不知强硬了多少。 李莲花与李相夷状态不对,昏了也就昏了。可唯独方多病,他也能跟着昏过去,这就说不通。 不等几人细想,笛飞声忽然又对方多病道:“你不是掉下来才昏过去的。” 方多病一愣,“啊?” 方多病当时扯着李相夷的衣角不放,被他也带着一起往前倒的时候。笛飞声闻声快步找回来,将后来的一幕看得真切。 在他的视角里,方多病是在倒下去,或者说接触了洞穴散发出来的黑暗的那一刻,就瞬间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陡然无力栽倒,就这么跟着李相夷滚了下去。笛飞声脚步一顿,几乎直立起来的汗毛和多年来练就的危险直觉在疯狂叫嚣,让他第一时间觉察到了不对。 平台的高度根本无法让人昏迷,这是事实。 可倒下去的三个人都没了声息,这也是事实。 于是笛飞声冷静沉思片刻,在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活物后,他试探性地抬手,缓慢摸向了那片黑暗。 结果就在指尖短暂地隐没在黑暗中的下一秒,他的意识同样停滞。 再睁开眼睛时,便是现在的场景。 第103章 尸骨 意识到洞穴有古怪后,洞内的几人纷纷陷入了沉默。 思考了半晌,李莲花主动提议道:“既然这个洞穴就有问题,那我们干脆就从这里找起吧。” 毕竟出去找几个,甚至几十个未知的洞穴,还是直接搜索眼下这个要来的快。 他们站在一起,李相夷紧挨在李莲花身旁,四个人打起精神,往一直没有注意过的洞穴深处走去。 洞内幽深黑暗,鞋底踏过水洼的声音一清二楚,涟漪回荡在洞里。火折子的那一点光实在勉强,李莲花仔细眯眼去看周围,右边小腿却突然撞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细微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顿。 李相夷抬手稳稳扶住了他微晃的身体,又弯下了腰身去看。他把火折子举到眼前,再往前伸,跳跃的火光隐隐约约似乎照出了什么东西的轮廓。 李相夷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下来。 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动,右手拽着李莲花的胳膊把他往身后扯了扯,确保自己将他完全挡住。 紧接着,李相夷拿着火折子的左手继续慢慢往前伸。 朦胧的火光闪烁两下,忽然映照出了一张脸来。 准确来说,是一张皮肉紧贴在骨头上的,已经黑黢干瘪的尸体的脸。 李相夷猛地屏住了呼吸,用火光继续照了下去。 这具尸体盘膝而坐,双手自然垂放在两侧膝盖上,微微低垂着脑袋。干瘪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大部分甚至已经和骨头融为了一体。 方多病围着尸体看了两圈,有些疑惑道:“没发现外伤啊……坐的这么端正,看样子也不像毒发或者病死的。” 李相夷沉默片刻,道:“自尽?” 笛飞声声音低沉,忽然从几人身后响起,“尸体不对。” “这个洞穴里水汽很多,在这样的环境里,尸体必不可能干瘪成这样。” 也就是说,能在这样幽暗潮湿的环境里形成干瘪黢黑的尸体,只能是人为。这么做的目的也定然不一般。 刚刚李莲花的小腿就是不慎与这尸骨盘坐起来的膝盖撞在了一起。他举着火折子思索片刻,复又蹲下身来,与尸骨面对面。 尽管这尸身已经腐化了不知多久,但他仍然能从这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上看出一点……可以称之为安详的神色。 李莲花忽然怔住了。 他手中火折子燃起的火光只够人勉强看到一点东西。能照亮这具尸骨的面孔已经是极限了。按理来说,他也不应该能看清尸骨这张脸的全部。 可真正的景象落入他眸中时,不知为何,尸骨的脸莫名地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就像……就像有人正在试图擦干这些模糊的边境,好为了能让他能看清一切。 “……这是什么?” 伴随着方多病的惊疑不定的声音,李莲花恍然地回过神来。他的视线下移,最后定睛落在了尸骨的怀里。 尸骨上裹着一层看不太出颜色的厚重袍子,而就在尸骨的怀里的袍子底下,有一块坚硬的菱形凸起。 李莲花默默念了一声罪过,伸手慢慢抚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袍子的衣角掀开,低头往下看,动作轻柔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真正抓在手心里时,李莲花只猛然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来。 手心里的东西四四方方,无端散发着彻骨的冷意。就像是拿了一块冬日里的寒冰,那感觉根本不像是握在手心里,反而是被人狠狠压在了心口上,让李莲花整个人从脚底冷到头皮。 他手上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连牙关都在打颤。李相夷第一个看出了他的不对,下意识地就要去拍掉他手里的东西。 “……别——” 李莲花从嗓子里急促地挤出了这么一声,他猛地转头看向李相夷,慌张地把手里的东西又握紧了几分,连忙抓着扣在了怀里。 绝对不能,让李相夷碰到这个东西—— 莫名其妙出现在脑子里的认知,几乎让李莲花来不及思考,只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可他本就蹲在地上没地方能跑,腿上逃离的动作也只是让李莲花猛地跌坐在地上。但好歹是离李相夷远了几分。 “李……莲花?” 李相夷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伸手去扯他的衣角。他内心茫然,身体里却突然爆发出一股没来由的,想要不顾一切去拥抱,触碰对方的冲动。 想要去拥抱他,想要去接近他,想要去亲吻他。 想要去……接近他手里的那个东西…… 好想好想 好想好想好想…… 不断重复的声音如恶魔低语般回荡在耳边,李相夷愣愣地低头看向自刚才就被李莲花死死抓在手心里的那个东西。 笛飞声直觉不对。 他悍然出手,一把钳住了李莲花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扯得离李相夷远了不少。同时往前稳稳踏出一步,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想要跟着去的李相夷,沉声喝道:“醒醒!” 这一声厉喝犹如警示古钟一般,让李相夷心神一震,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又下意识去看李莲花。 方多病此时已经站到了李莲花身边,语气焦急地在他耳边呼唤道:“李莲花?李莲花!” “你手里的是什么?李莲花!” 少年急躁又担忧的声音在耳边不断重复,嘈杂的很。 李莲花转头的动作极其缓慢,他神色呆滞地看向方多病,似乎不太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冲自己喊。 而在他的眼中,所有人的动作几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放慢。 方多病颤动的嘴唇,李相夷往前踏步的动作,还有笛飞声伸过来的手。 怎么会……这么慢? 李莲花想要思考,想要回应,他想要去看被自己死死抓在手里,不愿示人的那个东西。 这是……什么……? 他愣愣地摊开手,低头去看。 然后,李莲花看见了一张脸。 眼尾略微细长,薄唇微微抿着。那双透亮的黑色眸子弯着,正双眼含笑地看着他。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张脸了。 那是他自己。 第104章 过往 宽敞的街道上,叫卖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布衣,扁担,街边小摊飘来的饭菜香,组成了这一切。 这是一片热闹的集市。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突兀地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张清秀的面庞上满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他想躲,想走,可手脚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站在那。 是在等谁吗? 李莲花想低头去看,可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他只能“被迫”站在这里,看着远处朝他奔过来一道火红的身影,身影越跑越近,最后毫不客气地扑在他怀里。 “阿祁!” 是一道娇俏的女声。 怀里的少女扬起一张笑脸,神情热烈,略带点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羞涩。 少女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把一只红狐狸面具放在了他手上。 她笑嘻嘻道:“今晚有灯会哦!陪我看陪我看!” 李莲花听见自己轻笑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的手抬了起来,为眼前的少女拭去额角的汗珠。声音无奈又透着淡淡的纵容,“慢点跑。” 声线低沉,这不是李莲花自己的声音。 他在别人的身体里?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在这姑娘转身,牵着他的手开始奔跑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纷扰都在瞬息间如潮水般褪去。 李莲花身后突然涌入一阵强大的吸力,把他硬生生从那少年身体里拽了出来,成为了一名看客。 天色与集市慢慢碎裂,最后化成枯黄的落叶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唯独那姑娘的银铃笑声和少年的轻声细语尚且还存留片刻。 “……嘉禾十一年,那是我与他定亲的年岁。” 突然响起的这道年轻的女声不同于方才还娇笑着的雀跃,反而带着对过去回忆的怅然开了口。 “定亲第三年,我们如约成了亲。” 场景随着声音的陈述慢慢变换。红色的绸缎高高悬挂在大堂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披好新郎官的大红喜服,正站在门外遥遥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坐着一顶红色的轿子踏入了大门。 “我们成亲两年后,我朝边境战争频发,他作为医药世家的大弟子,身先士卒,带着一队门人为朝廷效力,远赴战场。” 声音沉重了些,似乎已经被岁月侵蚀,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对战争的恐惧,和爱人即将踏足战场的忧心。 “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随队的人却染了瘟疫,过给了他。朝廷的人便把他们关在城门外,不准外面的人进来,也不准里面的人出去。” 紧闭的城门上站着几名身穿官服和披着甲胄的人,他们背手而立,高高在上,低头瞥视着被拦在城外的几名白衣医士,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着。 城门内,已经梳起妇人发髻的姑娘怀里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她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城门,几根皱皱巴巴的草药随着她剧烈的动作从包袱里掉了出来,摔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最后被守门的官兵踩在了脚底下。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瘟疫过去了,他虽活了下来,但落了病根。也不再打算留在这里。我便与他一同出了家门,把一切托付给了门下弟子,出去云游四方。” 到了这里,女子的声音已经不再年轻。但仍然平和地讲述着往事。 这时的画面不再聚焦在两人身上,反而滑向了夜空。三千繁星伴随着虫鸣闪烁着,而其中一颗星星颤抖几下,落了下来。 流光划过漆黑的夜晚,最后落在了男人的手里。 “那是我们第一次得到它。” 男人手里的是一块深蓝与紫色混合的菱形石头。李莲花低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他密密麻麻布满了黑色斑块的半张脸颊。 一名女子摸着微鼓的小腹从木屋中走出,这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她淡笑着牵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尚且孱弱,但顽强至极的生命。 男人轻笑一声,他抬手把石头丢在地上,转而去认真抚摸自己妻子的肚子。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淡了一切,也让他难以注意到密林深处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我们低估了它的诱惑。” 漆黑的夜晚太适合掩盖某些东西了。地面与阴影相接的地方忽然涌动起来,突然冒出了一只黑色的手。 这只手急切地去抓那块石头,在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一道充满了贪婪的大喊突然炸响出来。他在癫狂,在喜悦,沉醉于自己获得了长生不老。 紧接着,地上又冒出了第二只手,同样去抓向那颗石头。与第一只手拼命争夺起来。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无数只黑色的大手像潮涌一般叠起,他们把一块闪烁着深紫光芒的石头簇拥其中,疯狂争夺。 木屋和竹林被卷入其中,碾成了碎片。男子在黑色的海洋中挣扎,拼命护着怀里惊恐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幼童,把她们往高处举。 石头被海浪拍打,争抢。最后竟落到了男子跟前。还狠狠砸伤了他的一只手和妻子的臂膀。 他吃痛闷哼一声,紧紧抱着孩子的手不断从伤口中涌出鲜血,最后在他撕心裂肺的吼叫中苍白无力地放开了五指。妻子的一边臂膀彻底抬不起来了,也被剧烈的海浪拍打着脱离了他的怀抱。 孩子茫然地哭叫着,他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眼父母,就瞬间被卷入了浪潮里,只留下戴过的一顶虎头帽漂浮在海面上。 偌大的海面上在这一刻竟诡异地平静下来,像是人们被一同震惊。他们相互怀疑,相互指责,最后推卸错误,扬长而去。 海水退潮后,只留下了自责呜咽的男人,和一块失去了光泽的石头。 到了这里,那道女子的声音已经彻底衰老,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怨念。 “我们做错了什么……?” 有风吹过,卷起了最后一点尚未退去的腥甜。那块石头忽然被阴影笼罩,男人捡了起来,他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怨恨,高举起它砸向了第一只黑色的手。 鲜血迸发,溅上了男人的脸颊,也让那块石头沾染上了血迹。但诡异的是,血色在一刹那被石头尽数吞噬,而它的整个外形,也在悄然改变。 “我们要复仇。” 惨叫,求饶,谩骂,无数道声音与复仇的渴望交错在一起,织成了另一张黑色的网,一点点缠绕在他身上 第二只手被砸断后,石头慢慢圆润。 第三只手流尽了血,石头表面已经趋近平滑。 第四只,第五只手相继折断。这时的石头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到了这个时候的石头,它的外表更像一面还未成型的镜子。只差人去用心打磨。 与丈夫分离多日的妻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她拖着残缺的病体跌跌撞撞地闯入,看到的却只是一具被仇恨控制住的躯体,和刚刚死在他手下的男孩的尸体。 男孩头上还戴着一只虎头帽,此刻已经被血沾染,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他瞪大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无助地看向门口,倒映着女人苍白的面容,犹如多年前那个沉入海底的孩子。 “……我们这样做……” 那道声音低低地呢喃着,似乎审视着自己,又在审视别人,“和那群人,有什么区别呢?” 第105章 自己 过往的记忆如同深海,填满了沉迷其中,不愿离去的人的尸骸。 李莲花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那道声音仍然在他耳边孜孜不倦地诉说着,“我与夫君钻研半生医术,救人无数。却唯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儿死在怀里。我亦与夫君分离,整整三年才得以重聚。” “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失了神智。” “那些人已经得到了应得的天罚,我的夫君亦不能幸免。他死后,我带着这块石头躲躲藏藏,期盼着不会再有人因它而死。” 历史犹如脚下淌过的河水,伴随着泥沙淹没了前行之人的脚背。河水冰冷刺骨,冻得人面色发青,但她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将怀里的石头抱得更紧了一些,生怕自己会因为手上消失的知觉而放开。 石头锋利的边缘却在她无意识的情况下割破了手指,鲜血渗入石缝中,隐晦地闪烁起了一道令人不安的红光。 声音的语气逐渐趋于恐惧,又强行让自己镇定,“它再次被唤醒。” 画面再度转动,这次来到了一间全由石头雕刻而成的石室。 周遭杂乱无比,那女子就在房间的正中央。她盘膝而坐,眼眸微闭。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无比衰老,皱纹和斑块爬上她的脸颊,深深刻印在她脸上。 整片地面被画满了颜色亮艳,又诡异散发着血腥的深红色图案。李莲花屏住呼吸,从高空俯瞰时,这些图案组成了一半笑一半哭着的人脸。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不在耳边。 那女子眼眸微动,只张口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会和你一起死在这。” 她声线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嗓音沙哑但无比笃定。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亮着光芒,被她的衣袍遮盖着。 它在反抗。 它不会消亡,但会永远留在这。 李莲花意识到这些,等他再往下看时,女子已经悄然停止了呼吸。 那张覆盖了整片地面的半哭半笑人脸开始尖笑,开始痛哭。 紧接着,她浑身的皮肤和肌肉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干瘪下去,紧紧贴附在骨头上,甚至有的关节已经崩开了皮肉,不见丝毫鲜血流出,仿佛已经死去很久。 她怀中那个东西不甘地闪烁两下红光,最后也逐渐消弭,与她一同沉入这暗不见天日的地下。 “外来人。” 声音在背后响起,李莲花回头望去。 无尽的黑色虚空中,站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少女。 她慢慢往前踏出一步,身后却跟来了另一道李莲花熟悉的,是中年时候的她。 所有李莲花见过的面孔,见过的每一个时期的她慢慢走来,与李莲花对立而站。 无数人开口,声音却只有一道。 “吾乃血师,与吾夫无祁于天外陨坑中发现此物。凶性成邪,为祸人间。为救天下,吾以血肉为引,献祭自我,终将其封印于北漠地下。” “吾临终之前,探得未来会出现命定之人。” “外来人。” 她垂下眼眸,无悲无喜地注视着李莲花。 “你为何而来?” ……我……为何而来? 李莲花茫然地抬头。他似有所感,忽然转身,直直看向身后。 于是他看见,儿时街头流浪的自己,少时刻苦习武的自己,功成名就时的自己,满身伤痕时的自己。 他们一一走来,站到李莲花身旁,眼里含笑地看着他。 每一个都是他,每一个都是李相夷,每一个都是李莲花。 “李莲花。” 过去的自己开了口,声音温和又决绝,隐约透着独属于李相夷的傲气,“这是,为了自己。” 不是我,不是你,是自己。 你不必为了李相夷而活,不必为了他人而活。你要为自己而活。 “为了自己而来。” 第106章 选择 “咳咳——” 鲜血自唇角处蜿蜒流淌下来,一滴滴砸在了地上的水洼里。 银色长剑被李相夷紧握在手,直直指向洞口处站着的一道人影。李相夷身形未动,只微微转动眼眸看向受了伤的方多病,语气诡异的平和,“没事吧?” 方多病呸掉嘴里翻涌的乌黑血液,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一只还在不断挣扎的蜘蛛被尔雅剑死死钉住,它八条细长的腿还在抽搐。 洞穴里太过昏暗,李莲花突然再度昏迷让他们放松了对外界的警惕,这才让恶心东西得了手,落在了方多病的肩膀,不慎被叮了一口。 蜘蛛嘴里虽然带了些毒,但好在方多病修习扬州慢也有些时日了,能自如压制。另外两人见他面色恢复如常,这才转过头去,看向来人。 在李莲花触碰到那个东西昏迷后,这名不速之客便闻声寻来。 他全身罩着袍子,只露出苍白清瘦的尖下巴,声音尖利又刺耳,正咯咯咯地怪笑着。 “我说呢,我说呢。” 他似乎侧头看向了笛飞声的方向,笑得更大声了,“原以为是手底下人办事不力该死的,但没想到居然叫我在这儿碰见了你。可真叫我好生惊喜呀,笛盟主。” 这人的声线偏阴柔,笑起来像是宫里干了十来年的老太监,却又莫名其妙地带了点看到好东西时的惊喜与喜悦,听得笛飞声一阵恶寒。 可这人认识笛飞声,却没认出李相夷来,看都没看他和方多病一眼,满眼的注意全放在了一脸冷峻与厌恶的笛飞声身上,“笛盟主在这,按理说我得好好跟您叙叙旧的。可这儿有我要的一件东西,实在不方便。待我取来,我们再好好聊聊,您看如何?” 笛飞声冷笑一声。他不多做言语,甚至多看上一眼都不愿。丝毫不打算与这来历不明的人有什么语言上的牵扯。 李相夷一手半抱着李莲花,防备那些暗处的毒虫。他眼神狠厉,长剑一翻,寒光乍现。剑锋已作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 这人不再说话,反而将两只胳膊举了起来。在无人注意的角度下,纷纷扬扬的灰色粉末从宽大的袖子中被抖落,消散在空中。 微弱的香味从洞口处飘过,带着点腥甜的味道。这人举动怪异,但李相夷剑锋陡然一转,寒光乍现时,剑锋已飞至这人跟前,夹杂着冷冽的剑光就要砍向他的脖颈。 男人巍然不动,嘶哑的蛇鸣突然从他背后的黑暗中响起,一道猩红的细长影子猛地窜出,李相夷瞳孔一缩,剑锋外转,这才死死卡住了猩红蛇影的攻击。 一条蛇自然不会对李相夷造成什么伤害。可这人早已趁着他格挡的功夫快速向后退去,同时振臂一甩,一阵被掀起的风夹杂着怪异的香气随之吹来。 黑暗中,渐渐响起细小的沙沙声。 那人半个身子淹没在黑暗里,语气里带着点隐秘的悠闲与得意,“我可没那功夫陪你们乱打。” “你们还是老老实实——” 他挑衅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面前忽然刮过来一阵风。胸膛又陡然一凉。 再眨眼时,一道身影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眸光中心的,是被剑上寒光稍微照亮的李相夷面无表情的脸。 就在他刚刚说话的时候,李相夷的长剑已经完全贯穿了他整个左胸,速度之快,力道之大,是直直冲着这人的命去的。 长剑在刺穿了他的身体后毫不留情地再往右一狠狠一划,削铁如泥的剑锋如流水一般瞬间从他的左臂下方割开,再往上砍去,干净利落地断了这人的左臂。 这人哆嗦着半边身子,最后倒在血泊之中。被他药粉引来的虫蛇老鼠被血腥味吸引过去,蜂拥而上,开始细密地啃食他的尸体。 李相夷后退两步,一手甩去剑上残留的血液,收剑入鞘。 他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了两人身边。 “……?没了?” 方多病刚刚逼出了所有毒素,才从地上坐起来,结果发现李相夷已经早早结束了对峙。 李相夷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然呢?” 方多病看看远处那一堆不断来回爬动的虫蛇老鼠,欲言又止,只好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容易。” 听闻此言,李相夷的表情更奇怪了。他上下打量方多病一眼,又转头看看地上那具刚被他一剑结束了生命的怪人,道:“他武功不高,只能凭那些恶心东西傍身。先下手为强直接杀了,不是更省事?” 啊。 方多病思考片刻,很快认同了他的说法,转头去查看了李莲花的情况。 他仍然紧闭着双眼,但脉象趋于平稳,并无大碍。李相夷扒着他的手,想去看方才那个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如果他刚才没看错,李莲花就是忽然看了一眼那东西才晕倒的。 李相夷深吸几口气,确认了自己已经没有那种古怪的,想要急切靠近李莲花的冲动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捏着李莲花的手指,把紧握的五指一点点扒开。 白皙修长的五指下,紧握的是一枚不大的……石头? “石头?”李相夷愣了一瞬,下意识伸手去拿,“怎么是个——” 他半截话还卡在嗓子里没说完,在指腹触碰上石头冰凉的表面后便戛然而止,身体猛地软到下去,一头栽倒在了李莲花身上。 “哎!” 方多病惊叫一声,“李相夷!李相夷!!” 不是,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晕了!?? 笛飞声伸手探向李相夷的脉门,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与李莲花一同,似乎只是陷入了沉睡。 细密的爬动声,忽然从远处响起,声音很快由远及近,是蛇游行在地上的蜿蜒爬动声。 笛飞声猝然抬头,刀锋悍然出鞘,一刀砍断了隐藏在地上,准备偷袭的一条蛇。 方多病警惕地拔出剑,目光随之落在远处那个被李相夷一击毙命的人身上。 老鼠和虫子已经啃食掉了尸体上的大部分血肉,它们数量更多。一些抢不上食物的蛇便往洞里爬过来,似乎把主意打在了洞里几人的身上。 笛飞声紧皱着眉头。相比和人打架,他更讨厌与这些动物动刀。 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再多做思考了。 既要护着身后两个人,还要斩杀黑暗中难以看清的灵活的蛇,这让笛飞声颇为头疼。 “你看好后面。” 他言简意赅地侧头对方多病扔下这么一句,转身便一掌挥出,强劲的内力裹挟着风浪卷出,一击便击退了大部分丝丝蛇鸣。 蛇感受到了眼前这人的威胁,一只只皆直立起蛇身,猩红的竖瞳死死盯着他,半弓起来,做攻击姿态。 方多病一剑斩断一条藏身在后方的蛇,把晕倒的两人死死护住,分毫不敢松懈。 被斩成两段的蛇还在不甘地疯狂扭动身体,它掉在地上,不断张口嘶哑,吐着蛇信子,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最后滚落到一双黑靴的脚边。 李相夷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蛇的尸体,他抬脚踩去,黑靴却从蛇的身上直直穿透过去,再次落脚时,漆黑的洞穴地面变成了星光璀璨的虚空。 他忽然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温和眼眸。 下一刻,一双水润的柔软唇瓣覆盖上来,是李相夷熟悉的吻。 他们亲吻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现在这样。 李莲花好像怎么也吻不够,他双手抱着李相夷的腰身,近乎爱怜地一次次临摹着少年的唇角和眉眼,动作小心翼翼又激烈疯狂。 李相夷被他亲吻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到了这里,李莲花为什么又突然出现,还如此一反常态。 但他直觉不对。 于是李相夷乖顺地任由对方动作,直到最后一个吻绵长到他透不过气来,李莲花才缓慢地放开了手。 他稍微远离李相夷,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眸长久地,安静地注视着他。 广袤无垠的寂静虚空中,只剩两人逐渐平息的呼吸声。 “相夷。” 就在李相夷心底的疑虑和不安越来越重时,他听见李莲花忽然开了口,转而用一种温柔,沉重又万分不舍的眼神看他。 李相夷心底没来由地一颤。 “……我好像,没对你说过这话吧。” 李莲花轻笑一声,再次俯身靠近他,额头相抵。 “我爱你。” 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一切都在倒流。 星空,银河,所有的一切都被李相夷身后传来的一股吸力猛地拉扯过去。在他自己也被这道力量拽住的时候,李莲花忽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 他在李相夷惊愕的目光中轻飘飘地松开了手,还推着他的肩膀,把李相夷往后送了回去,这道吸力对李莲花却毫无作用。 “李——” 李相夷猛地开口大喊出来,喉咙却被猛地扼住。留给他最后的画面是李莲花决绝地转头过去。只剩一抹纯白的背影。 “……我选好了。” 最后飘过来的,是他平静的声音。 “我要他活。” 第107章 告别 无数璀璨碎星之中,一人垂眸,一人举目仰望。 “我无法破坏它的存在,也无法阻止命定之人的到来。” “你既是为自己而来,外来者,你的诉求是什么?” 血师语气平淡无波,回荡在无尽虚空中。她的头微微垂着,看向了李莲花的方向。后者沉默片刻,把自己身中剧毒的事和盘托出,来此的目的单纯只为了解毒。 “如此吗……” 少女闭上眼眸,声音淡淡,“生老病死,人之常理,如今的我也已无能为力。”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血师已死数年,如今的李莲花还能见到她,恐怕也只是这天外陨物所造成的。因此,即使这位前辈生前本事再大,如今也不过是一抹看得见却碰不着的孤魂。 李莲花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主动问道:“前辈说我是命定之人,敢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谁料血师沉默片刻,只回了他两个字,“不知。” 李莲花略微诧异,听她继续道:“当年我为了寻找能完全封住此物的办法,访遍能人异士。其中一位精通大天算法的高僧曾告知于我,此物无法被彻底毁灭,但数年过后,会有一位命定之人前来。” 她一字一句道:“而这位命定之人,会终结一切由它犯下的罪恶。” “……” 李莲花暗自捏紧了手,只问道:“此物,能解百毒吗?” 血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它能为你做到你想做的一切。” 数百年前的无数场暴乱,皆是因此物而起,它既治病救人,又屠戮生灵。 它能为你做到你想做的一切。 李莲花低下头默不作声。 “它很开心。” 平稳的声音忽然响在极近的耳边,李莲花猛地抬头,看向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少女,下意识后退一步。听见对方没头没尾地念叨了这么一句时,又忍不住问道:“什么?” 血师抬手,两指并拢,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双眼直直与李莲花对视,道:“它很开心,在兴奋你的到来。” “……不,不对。” 她忽然顿住,身形往前凑近了一步,与李莲花更近了,原本无波无澜的声线也茫然疑惑起来,喃喃道:“怎么,有两个?” 李莲花一动都不敢动,他一头雾水,“什么两个?” 血师无神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直视一切,“有两个你,两道一模一样的气息。” 李莲花呼吸一窒,瞬间意识到了她的话在说什么。 是李相夷。 那个不知为何能来到未来的自己身边的,过去的自己。 手指尖温凉的触感从额头上真切地传过来,让李莲花回过了神。血师没有把手拿走,反而就维持着极近的距离说起了话。 “现在,有选择了。” “……?” 他没来由地心里慌乱,只觉得手脚都莫名冰凉起来,“选择?什么选择?” 血师耐心地与他解释,“你要与它融合。” “八成的可能,你会随它一同死去,身体彻底泯灭,什么都不会留下。” “相反的,”血师抵在他额头的指尖忽然亮起一点光芒,“两成的可能,你会活下来。” “并且,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她话音落下那一刻,光芒眨眼间放大,猛地刺痛了李莲花的双眼。他下意识抬手去挡,紧闭眼眸。直到眼前那片纯白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无尽的星空重新占据视野,李莲花才勉强眯起眼睛,睁开一道缝来。 血师重新回到高处,但这次她的目光却落在了李莲花身后的某个较远的位置。 少女缓慢抬起手臂,伸出手指,指向了远处,“但现在,你可以选择。” 李莲花回望过去,瞪大了眼睛。 原本只有他们两人的虚空之中,忽然平白多了一人。 李莲花喃喃道:“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二人同根同源。肉身,命格,魂魄都没有区别。”血师的声音从头至尾都平淡至极,“你,或者他,都可以去融合它。” 李莲花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她,“可中毒的是我!” 血师的眼眸略微低垂,再次看向李莲花,“你的毒已经完全融入到你的身体里,甚至渗透到了你的过去与将来,它已成为你命运中的一部分。” “想要解毒,只能将这部分命运剥离出去。你来,或者他来,都可以。” “都可以为你,或者为他解毒。” “……” 漫长的沉默仿佛将这片星空划分为两半。一头是已经怔愣在原地的李莲花,另一头是隔着白色雾气而看不清前路的李相夷。 碧茶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命运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想要破解,唯有融入血师口中的“它”,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在寻找的双生镜。 放弃呢?他做不到。 他不想让这趟大漠之行化为一场空谈,不想让李相夷再为自己痛苦,也不想让李相夷背负上不属于他的一切。 他也想……活下去。 作为李莲花,和李相夷一起活下去。 李莲花侧过身体,看向站在不远处被无形之物阻挡,迷失在原地不知该往何处走的李相夷,语气很轻,又很放松,道:“这是他吗?” 血师道:“是真实的他。” 不是幻境,不是虚影。是真正的李相夷。 李莲花笑了笑,他抬脚走了过去。 他开始的速度很慢,但脚步却在一点点加快。最后,李莲花奔跑了起来。 他冲过去,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疯狂与他相拥,亲吻。满腔爱意与不舍却无法言说,只能默不作声地作最后的告别。 他从不吝啬于对心上人展示自己的感情,只是觉得挂在嘴边,总有一天会把爱说完,所以李莲花倾向于用更直接的动作和方式。 分离时,李莲花没有错过李相夷眼底颤抖的不安。却什么也没多说,只与对方额头相抵,近乎呢喃着贴在他耳边道:“我爱你。” 推开,转身,做出选择。 他不会辜负李相夷的决心,也不会辜负自己。 第108章 返程 李相夷昏厥的时间不长,笛飞声刚刚将最后一条蛇砍成两截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呼吸几乎停滞,只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向黑黢黢的洞顶,连方多病在他耳边焦急地大声呼唤都没有反应。好半晌才忽然颤动一下,像是回过了神,抖着胳膊撑坐了起来。 “李相夷!……哎?” 方多病愕然地看着他的脸,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透亮,正顺着李相夷的脸颊滑落下来。 紧接着是一滴,两滴。 他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呆愣又茫然,眼眶中却不断积蓄着泪水,从眼角滴落出来,无声无息地砸在衣襟上。 亲吻留下的湿润触感仿佛还残存在他的唇上,李相夷下意识抬手摸上去,指尖却只能沾染上冰冷的泪水。 那人在梦境中的呢喃与不舍有如实质,和最后那一句意味不明,却让李相夷心底抽痛的话仍在耳畔,久久不散。 良久,李相夷忽然转动着脑袋,伸手探向了李莲花。 李莲花仍然安静地维持着一动未动的姿势躺在他身侧,呼吸平稳如同安睡。李相夷动作略微僵硬,去翻他的掌心,却没看见那块黑紫色的石头。 方多病疑心去看,拿着火折子凑近了些。才发现石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掌心上多了个怪异的深色符文。 李莲花沉睡不醒,这洞穴又太过古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方多病心急如焚,看看沉默不语的李相夷,又看看神色复杂的笛飞声,不禁焦急道:“我们现在——” “走。” 他的话刚出口便被另一人打断,方多病转头看向李相夷,问他,“走?去哪?” 笛飞声转动眼眸也随之看去,环境太暗,他看不太真切对方的神色,只能听见李相夷决绝,一字一句道:“回中原。” “中原?”方多病一愣,着急道:“双生镜还没找到,现在回去怎么解碧茶?” 李相夷没回答他的话,只沉默着站起身。他弯下腰,一手揽着李莲花的背,一手跨过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手臂收紧,把李莲花整个人困在怀里,低头轻吻他的额头。 “找到了。” 李相夷声音很轻,“就在这里,他找到了。” 方多病简直被气得半死。 “疯了,真是疯了!!” 狂风吹得衣袍烈烈作响,方多病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笛飞声和李相夷。不管从前对这位天下第一多么仰慕敬佩,如今都通通化作了呸出来的唾沫星子,“双生镜到底在哪啊!?我连它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这么出来了给李莲花解不了毒怎么办!!” 李相夷紧抱着怀里的李莲花,一句话都没说。 笛飞声语气冷静地反问他,“你不相信李相夷?” 这话放在以前,方多病绝对会下意识回他一句“我怎么可能会怀疑我师父”并且言辞犀利地反驳回去。 但如今的方多病只想把沙子拍在这两个人的脸上,好让他们清醒清醒,“我能相信他能凭空变出双生镜吗!!” 可话虽如此,他驾马的速度一点都没慢。 李相夷在地下莫名其妙地说已经找到了双生镜,还硬要带着李莲花回到地面,赶回中原。让方多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李相夷晕一次还把脑子晕坏了? 可还没等他细问,就听见笛飞声跟着赞同,让方多病不得不担忧一下是不是这洞底下太黑,以至于让这两个人产生了幻觉。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无论他再怎么据理力争,还是抵不过这两位。只得原路返回,用武力手段破开了祭坛地下的机关后回到了地面上。 来时骑的马有两匹已经不见了踪影,食物和水也所剩无几。但好在地图与罗盘还在,三人就这么拖着昏迷不醒的李莲花一路往南走,直到幸运地找到了几家草原上的散户。 他们拿身上的东西补充了食物,还换到了一匹马,这才得以快速回程。 一路上无数的颠簸和风餐露宿几乎苦不堪言,但一向最喜干净整洁的李相夷却从没多说什么。李莲花被李相夷抱在怀里,数日以来都未曾睁眼。 若不是他的胸膛尚有起伏,几乎一度让人认为他早已死去。 燃烧的火堆旁,方多病折了干燥的树枝扔进火堆,眸光出神地看向李莲花。 李相夷靠在枯树干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掌心里半握着李莲花的手。正低垂着脑袋,眼神似乎正看向怀里如同安睡的人,不知在想什么。 树枝燃烧的噼啪声时不时蹦起,方多病忽然出声,问道:“他还会醒吗?” 虽然他与笛飞声都已经听李相夷在路上大概讲述了昏迷时所看到的梦境,可方多病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但近日来李莲花掌心那枚颜色越来越诡异鲜艳的符文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好像都是真的。 李相夷所经历的梦境是真的,李莲花与他告别是真的,李莲花有可能会就这样一睡不醒……也是真的。 “……” 李相夷捏了捏怀里人有些冰凉的掌心,声音很轻,但语气笃定,“会醒。” 他怎会不知梦里那个吻是对方在向自己告别? 可即便是告别又如何呢?就像李莲花对他知根知底,他也完全能猜到李莲花的想法。 篝火的火光跳跃,橘黄的微光映照上李相夷的脸庞。他低垂眉眼,揽住怀里的李莲花,侧脸靠在他的发顶,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会醒的。 他能等。 第109章 番外. 中秋 临近秋天,天气转凉,尤其是早晚更甚。 一切尘埃落定后,李莲花又再次悠闲过起了自己江湖游医的生活。每日钓钓鱼,种种菜,偶尔下厨一次,款待一下来客。 来客有时是来看他的方多病,有时是因公事恰好路过的乔婉娩或者石水,有时是来蹭饭的笛飞声。 他这边幽静清闲,每天溜着狐狸精好不快哉,最大的乐子是看每天封磬变着花样骚扰李相夷。 自事了后,两人云游了一段日子。封磬某天忽然找上门来,请求李相夷接下风家,也就是如今的万圣道。 万圣道这么多年来一直低调行事,虽然在江湖上还算有些名头,但如今已经不再过多插手江湖事务。 做出这等改变决定的人便是封磬,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迎回李相夷或者李莲花。 封磬从小被灌输的观念非一朝一夕之间能改变,这一点李相夷深有体会。 他虽说年轻气盛,但过往四顾门曾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更何况如今只想陪着李莲花好好生活,最多在云游时路见不平拔个剑。对掌管万圣道的兴趣不大。 但不论李相夷怎么说怎么做,封磬主打的就是一个“不行我再争取争取”。 封磬是有点执拗的属性在身上的,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他打的主意很简单,既然李莲花已经没法争取了,那就往另一个人身上使劲! 封磬其实很聪明,他知道光软磨硬泡不行,他还搞小计谋。 李莲花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捣鼓一些没尝试过的菜系,这就需要李相夷出门买菜或者调料回来。可有些已经不新鲜,甚至本地买不到的食材让他束手无策。 哎,这个时候封磬撸袖子就上了。 他连夜从外地运来食材,然后在李相夷上街,最后空手而归的当天派了一群年纪极小的门童挨个往他跟前送。 李相夷拿这些笑颜如花的小孩一点办法都没有。对方一是好意,而还是一群手无寸铁,毫无威胁的弱童。无奈之下,只能一个个接了东西,捧回了李莲花跟前。 李相夷苦不堪言,李莲花憋笑憋的肩膀都在用力。 但最后促成李相夷还是同意接手万圣道的,其实是封磬最没有想到的一个人,刘如京。 这位四顾门老人早年间为了四顾门出生入死,后来因为眼疾问题自己去了河边捞尸。本来他只伤了左眼,可这两年日渐操劳,右眼也不大清楚了。 若是只有眼睛的问题倒也没什么,刘如京也已经习惯了。可时间一长,不光眼内干涩刺痛,就连头也时不时开始隐隐作痛。 李相夷和李莲花也是后来去看刘如京,才知道了他的近况。 郎中给他把了脉,叹气直言道:“这病能治,可费财费力。而且有些药材难寻啊……” 药材不仅稀有,而且千金难求。 李相夷在四顾门从不为银钱忧心。即使后来跟着李莲花云游天下,也能靠着抓破刃榜上的逃犯来换取赏钱度日,衣食住行也不缺。 但要买药,仍然不够 封磬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就在当晚,李莲花准备用扬州慢另辟蹊径的时候,他便已经带着属下站在了楼外。 李相夷听见了声音出来看他,封磬挥手,身后的人一字排开,打开了手里的锦盒,里面躺着的正是他们需要的药材。 封磬微微拱手,他一言不发留下锦盒,转身带着人离去。 可刘如京的病需要时间来治,药材也要更多。 于是封磬抓住这个机会,开始玩起了心理战术。他每次都抢先打听到刘如京需要的药材,然后带着人找来,最先送到两人手里。 有时即使楼里无人,他也会一直守着,直到远处并肩走来两道身影。 “……唉……” 回想起往事,李相夷唉声叹气,泄气一般无力趴在了堆满了卷宗的桌案上。 处理不完,根本处理不完。 想李莲花…… 刘如京抱着最新一堆待处理的卷宗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李相夷趴在桌上毫无生气的一颗毛茸茸脑袋。 李相夷头都不想抬,只翘起胳膊拍了下桌面,小声道:“放着吧……” 刘如京低头看了眼狼藉的地面,叹了口气,“门主。” 他把掉在地上的卷宗整理好重新放在桌上,宽慰他道:“这是近七天来的所有事务,您不用一日全处理完的。” 话确实是这么说没错,但…… “……明日是中秋。” 刘如京应道:“是啊。” 李相夷拿笔的动作重了两分,道:“可以休沐两日。” 他大概明白李相夷的意思了,这是要今天一天把事务处理完,然后明日要回莲花楼好好过个中秋? 但刘如京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门中规定的休沐不是一日吗?” 李相夷微微一笑,语气不明,“给你们多一天。” 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能多休息一天总归是件高兴的事。 李相夷打起精神处理完了堆积如山的卷宗,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刘如京,眼疾与头痛刚刚有好转,叫他好好休息。 等他匆匆忙忙赶回莲花楼,夜已经深了。 托笛盟主的福,一楼的墙壁被完全翻新一遍,如今不仅能遮风挡雨,保暖还不错。李莲花靠在躺椅上迷迷糊糊将要睡去时都不怎么觉得冷。 “怎么在这等?” 李莲花不觉得冷,但李相夷放不下心。匆匆走近过去,便俯身将人打横抱起,脚步稳健地上了二楼。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懒懒散散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微哑,笑道:“李门主忙完了,有空回来看看我?” 这些天为了能在中秋这两日腾出时间好好陪李莲花,李相夷这几日可铆足了劲疯狂批改卷宗,常常是半夜才归。 李相夷亲了亲他的唇角,一边往下,声音含糊不清,“中秋休沐两日,我回来陪你。” 李莲花被他闹的直痒,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后仰。李相夷手上却忽然一松,任由李莲花从自己怀里掉下去,摔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被褥里翻滚着干燥柔软的味道,是李莲花身上的气息。李相夷埋头下去,一件件剥开了繁琐的衣物。 白皙温热的皮肤被突然袭来的冷气激得微微泛红,李莲花有些困倦,但也没出声,只静静看着李相夷。 这几日他忙得焦头烂额,确实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 过了。 李莲花垂下眼眸,抬起左腿,勾住了李相夷。把自己缠了上去。 他贴着李相夷滚动的喉结轻吻一下,声线极轻,在他耳边道:“奖励李门主,这几日辛苦了。” 红浪翻卷着波纹,把泪水和隐忍的哭喊淹没在其中。十指相扣,压在床榻深处,再不分离。 “……疼……” 李莲花晃了晃神智不太清醒的脑袋,茫然地看他眼前不前后晃动的人影。他眯着眼睛看不真切,干脆伸手抓了上去,一把扣住了李相夷的肩头。 “嗯?” 李相夷声音低沉,还以为李莲花有话要说,于是低头靠近他,“怎么?” 李莲花终于忍不住似的,抬手抹了一把被打湿的地方,明明声音哑得能滴糖,出口的话却异常煞风景,“被褥……脏了,你,你洗——呃!” 李相夷撇嘴,不太想听,那就让他没力气说。 一夜过得很漫长。 细长白皙的脖颈落满了血色红梅,是一道早晨里极好的风景。 葱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被几根红绳缠住,久久不能摆脱纠缠。李莲花低头苦恼着,完全没注意身后那人已经睁开的双眼正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游走。 一条红绳缠在了李莲花的发尾上,打了死结,有点难办,扯得头皮还疼。李莲花一早起来衣服都懒得先穿,只顾着想赶紧把绳子解了。别叫自己再多掉头发。 他一身白的发亮的里衣在阳光下一照几乎透明,正背对着李相夷坐在一只圆凳上,圆润的肩头和稍微丰腴但不显累赘的腰身显露无疑。 而越是往下,坐在圆凳上被挤压出多余的白花花的脂肉就越明显。 好看又美味。 李相夷趴在床榻上,怀里抱压着李莲花的枕头。他半张脸被蓬松的发丝遮盖,只露出一点餍足的目光。正打量着眼前的李莲花。 不管从哪里看都好漂亮,好美。 明明与自己是同一人,为什么相差这么大呢…… 李相夷开始神游天外,直到李莲花终于摆脱了那恼人的红绳,转过来重新坐回床榻上,微微靠在他怀里时才回过神来。 李莲花也困,伸手揽着他的腰身不太想动。 李相夷把人抱紧,手上的触感柔软却有些微凉。他一把扯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伸手在李莲花未着寸缕的地方轻捏一把,“怎么不多穿些?” 李莲花调整了一下躺着的姿势,没说什么,默许了李相夷犯进的行为。只贴在人身上,就这么再沉沉睡过去。 中秋,很好。 人也很好。 第110章 恐惧 再次见到久违的大片绿色原野,方多病如释重负一般深吸了一口没有风沙尘土的清新空气。 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还真是……魔幻。 他们在大漠里走走停停,又翻来覆去地折腾了近两个月。回程的路走得又急,没时间好好休息。是以刚刚踏入中原边境时几人甚至都看不出干净的模样,就连一向略有洁癖的李相夷都蓬头垢面,难以看出他原本丰神俊朗的模样。 找客栈,住店,给钱再吩咐热水,一气呵成。 直到房间的浴桶里盛满了冒着整整热气的温水,桌案上摆起分量不小的炒菜,就算对这方面极度无感的笛飞声都忍不住感叹一声,啊,活过来了。 他们四人开了三间房,李莲花还沉睡着,所以便由李相夷带去了自己房里照顾。 浴桶前的屏风上倒映出两抹人影,李莲花被整个浸泡在热水中,飘起的热气熏得他脸色微红。 他的头和臂膀靠在桶的边缘,李相夷的手上搓满了洗发的皂粉,动作颇为生硬地揉搓着李莲花的头发。 他挽着袖子站在桶边,衣襟上已经被蹭上了不少水渍和泡沫,有些狼狈,正极其不熟练地给沉睡的李莲花洗到第三遍头。 嘶,会不会没洗干净啊……要不再来一遍吧。 可等到洗完,泡沫几乎盖满了整个浴桶。他把李莲花从水里捞出来,顾及不上自己还在滴水的发丝,先把人裹上了干净的里衣,放到了床榻上。 李相夷拎起他的手腕,一丝扬州慢深入经脉中,却没有找到那股他所熟悉的阴冷恶寒。 碧茶如同一汪死水,从始至终都没有翻起半点波浪。牧原曾给李莲花的延缓毒发的药物早就吃完了,但碧茶多日以来都没有再发作过,甚至安静得不像话。 李相夷沉默着伸手插入李莲花的发丝间,轻轻一顺,蓬勃柔和的内力瞬间蒸发了水分。他拢起李莲花顺滑的头发,把人轻轻揽进怀里。一同躺在了床榻深处。 绵长均匀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边,怀里的人身上还透着温热的水汽,正安静地沉睡着。 李相夷一言不发地轻捏着他的手,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脸庞。 客房里寂静无声,只能隐约听见楼下大堂里小二的叫卖与纷扰。床榻上的人沉默片刻,突然有了些许动静。 他将李莲花的臂膀架开,把自己挤进了人怀里,与他紧紧相拥,感受着李莲花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所带来的无比安心。 从远处看,就像是李莲花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把李相夷护在怀里。 微微困意萦绕在眼前,但李相夷有点睡不下。他贪婪地嗅闻着他身上的鲜活生气,又埋头在李莲花怀里,不安分地蹭来蹭去。 怀抱是温暖,柔软的。心跳一下下蹦在耳边,从未停下的呼吸也吹在李相夷头顶,带起他蓬起来的发丝。 这个人是活着的。 李相夷闭上眼,把自己又往李莲花怀里靠了靠。 其实他没告诉方多病和笛飞声的,还有一件事。这件事也是让李相夷能如此笃定地相信,李莲花能够醒来的原因。 但即使他如此相信,也无法避免不了内心深处生出的无端恐惧。 在面临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那一刻,对所有生命一视同仁的黑暗都会降临在人的眼前,对生的渴望无论有多么强烈,都无法抗拒它。 但能直视这种黑暗的,还有看着身边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即便他一次次告诫自己李莲花不会死,可眼前的人眼眸也从未睁开过。 李莲花一天不醒,李相夷就会控制不住地恐惧,害怕,慌乱。 每晚入梦时,他睡在李莲花身边,都会像一脚踏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泊一般,走进李莲花的梦境。他看到了如果自己没有到来,那些将会在李莲花身上发生的一切。 记忆如同深海,填满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 婚宴,采莲庄,元宝山庄,漫山红。过往的一切如梦似幻,李莲花身处其中,他抬脚一一踏过,与方多病和笛飞声走上了原本属于他的道路。 一条没有李相夷的路。 李相夷在梦里,谁都无法看见,触碰他。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李莲花击败单孤刀,然后弃刎颈,折少师,最后乘着一叶孤舟拂衣而去。 孤舟在海面上飘荡,被风浪拍打得摇摇欲坠。李相夷几次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一个更大的浪潮打过,李莲花就此消逝。 可无论这些场景在眼前飘过多少次,这叶孤舟永远都会飘荡着驶进一片海上迷雾,就再也寻不到它的身影。 李相夷被这片迷雾阻挡住,踏不进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孤舟载着生死不知的李莲花晃晃悠悠地飘进去,就此再无踪影。 第三百八十二次…… 黑云在天空中密布,孤舟再一次地在海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百九十六次…… 海鸥鸣叫着飞过海面上残破的巨船残骸,一个清瘦的人影正费力地拖拽着一块比他还高的木板,从海里往岸上走,看也不看李相夷一眼。 第三千七百四十九次…… 高耸入云的秋红山峰上,一座华丽阔气的宫殿燃起熊熊大火。他提起水桶浇在身上,冲进火海抢了一位已经咽气的姑娘出来。滚烫的火焰沾染上他的衣衫,李相夷伸手去扑,手掌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衣摆。 第五千…… 过往的碎片闪过眼前,速度越来越快。李相夷上一秒还在看着李莲花手持竹竿杀退一群怪物,下一刻便亲眼目睹他折少师,跳望江。 李相夷疲惫地闭上眼,心中却再一次默默数上了这次轮回。 第六千二百次。 他在梦中目睹李莲花的后数年人生,整整六千二百次。 痛苦,恐惧,麻木,心哀,化作无数纷扰的黑鸟,从李相夷的影子里钻出。在他耳边讥笑,在他眼前嘲弄。 看吧,你什么都做不了。 看吧,他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无论重来多少次。 第111章 碧茶 场景在李相夷背后飞速转动,最后停在了东海之畔。 这里空无一人,这里寂静无声。 从阴影里诞生的黑鸟聚成一团,自海中诞生了一个纯黑的人影。人影无脸,身形上却和李相夷莫名相似。 他从海中淌过,手里拿着一把飘着黑雾的长剑。 “为什么要救他呢?” 李相夷听见他开口呢喃,语气疯狂,“只要做好你自己不就行了吗?” “李莲花是你的未来,那么从现在开始,改变你自己不就好了?” 人影在他面前站定,沉默片刻,“看”向了李相夷的方向,似乎在真诚地问他,“明明改变未来的方法有无数种,李莲花也只不过是你未来的可能性之一。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地去改变他呢?” “用你的未卜先知,改变现在。把李莲花扼杀在摇篮里不是更好吗?” 人影的声线低沉,语气近乎蛊惑。他呢喃出的每一句话在外人听来似乎都是个不错的提议。 可李相夷从头至尾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他一动不动,开口却没有回答人影的问题,反而回问了一句话,“为什么不改变他呢?” 人影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他能这么说。 李相夷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只道:“这是李莲花的未来,也是我的未来。” 李相夷后撤一步,眼神无悲无喜,“我自己,要改。李莲花的未来,我也要改。” “他不是什么所谓的可能性之一,他就是我。” 他一字一句,执拗又坚定,“我就是他。” 话落,剑出。 人影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李相夷暴起的动作,提剑格挡的同时还不忘反身还击。他歪头看向李相夷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长剑,剑身银白锐利,势不可挡。 李相夷动作迅速,他腰身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从背后极快地刺出一剑,力道之大,呼啸着直奔人影面门,即使被挡下也不多做留恋,他径直抽身离去,拉开距离,再次提剑攻上。 剑光扫过之地,空间如同被利器割开的丝绸,划开了一道道漆黑的口子。李相夷浑不在意,飞身再次一剑劈下,直直削掉了人影的半边臂膀。 人影手里的长剑也随之掉落,剑身开始崩溃散去,不多时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李相夷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剑身一横,就要照着他的脖颈横砍过去。 就在此时,长剑的锋芒戛然而止。 李相夷愕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生生刹住了拿剑的手,语气也不稳起来,“……阿娩?” 眼前哪还有什么人影,只有同样一脸惊异的乔婉娩。 礁石,海岸,阴郁的天空也在这一刻如同被尽数撕开的伪装一般,露出了里面古朴的卧房。 “相……夷?” 乔婉娩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看着李相夷,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神情中丝毫异样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脖颈上还挨着李相夷的剑。 李相夷一惊,下意识缩了缩手,把剑锋从她脖颈上移开。可没等他说话,乔婉娩担忧的声音已经率先开口,似乎在劝慰他,“我知你想要早点找回你师兄的尸身。可那笛飞声下的战贴太刻意,小心对方有诈。” 李相夷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她,神色恍然。他眸光偏移几分,慢慢打量起现在处的位置。 他如今是在曾经四顾门的房间里,不远处的红木桌案上还摆放着笛飞声下的战贴。 而现在,是东海之战的前一晚,乔婉娩得知此事后前来劝告他要小心行事的时候。 李相夷动作一顿,他怎么又到了这? 他刚刚不是在李莲花的梦里吗? 乔婉娩见他频频出神,还以为是李相夷没有考量好这事该如何应对,便主动给了他思考的空间,推门离去了。 她来的快去的也快。李相夷现在脑子乱的很,也没有挽留她。他关好房门,又插上门栓,这才转身,借着烛光开始细细打量起桌案上摊开的战贴。 战贴内容简短,笔迹苍劲有力,是笛飞声的字迹没错。里面言道,如果李相夷想要单孤刀的尸身,明晚就来东海之畔一决生死。 李相夷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出神地看着窗外被盈盈月光稍微照亮的草地。 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了那道人影说过的话。 【用你的未卜先知,改变现在】 李相夷沉默着低头,捏紧了手里的长剑。 东海之战尚未到来,他现在大可以提剑杀了云彼丘与角丽谯,再找上万圣道总坛为师父清理门户。做到真正的,把一切源头扼杀在摇篮里。 可他若是真的这样做了,那李莲花还能“出现”吗? 李相夷罕见地茫然起来,他不知所措地看向房间,眼神四处乱飘。最后把眸光落在了里面的铜镜,看着里面朦胧地倒映出自己的脸庞。 他踏步走过去,坐在了铜镜前,想象着李莲花的神态和笑,想牵动嘴角,却学不来。 李相夷盯着铜镜片刻,最后缓慢地低下了头,死死捂住了脸。 ……怎么能一样呢? 烛火微微跳动,在墙壁上倒映出他弯下的腰身。 只有历经过千帆过尽的李相夷才会成为李莲花。否则,李莲花就只能永远存在于未来的某个被隐藏的可能性里,再不能站到李相夷面前。 那是他,是他的的未来,是他的心上人。 李相夷重新坐直,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用口型无声地说,抱歉,李相夷。 李相夷对自己道歉,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他走到紧闭的房门前,一把拉开了门栓。紧接着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脚下的路,也淹没了他身后的房屋。李相夷往前大步走着,等到前方的路重新亮起。 场景再次变换,而这回烈日高悬,四顾门的仪事大厅内刚刚散去人潮,只留下了一道李相夷熟悉的人影。 云彼丘对他笑笑,转身,端起了一杯刚刚沏好的,正适合入口的茶水。 “门主,这是我故友送来的香山毛尖,您快尝尝。” 李相夷沉默着抬眼看他。 云彼丘爱读书,也爱茶。平日里没少收集名贵珍茶为他沏来。这也是当初李相夷能完全没有防备地饮下满满一杯碧茶的原因。 而此刻,李相夷并没有如同往常那般笑着接过,而是用一双复杂的眼神看着云彼丘,好似在重新审视这个人。 云彼丘是有些爱笑的,他的眼角有些细碎的笑纹,平日里真心实意的笑容总会让人下意识去忽略他脸上的这点瑕疵。 可这次李相夷去细看才发现,他的笑僵硬无比,连那点笑纹都被硬生生挤出来,难看地堆在眼角,反倒是像一双哭丧的眼睛。 而李相夷这么一直盯着他看,云彼丘的表情更不自然了,甚至内心已经开始隐隐后悔,端茶的手也在无意识地微微发抖,“……门主……?” 李相夷垂下眼眸,去看那杯几乎毁了李莲花后半生的茶水。 茶香清新淡雅,透着一点碧翠的颜色,热气丝丝飘出,是一杯好茶。 他忽然抬手,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那杯茶。 与其是接,不如说是抢比较合适。因为早在他抬手的那一刻,云彼丘就已经动作生硬地往后撤了撤胳膊,想把这杯茶收回来。 可李相夷的动作要比他快,力气也比他大。 他张了张嘴,看着云彼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仍然没出口。只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紧接着他举杯,碰唇,一饮而尽。 云彼丘还在愣神于李相夷刚刚那个意味不明的笑,连手里被塞了喝完茶的杯子都没反应过来。李相夷用拇指擦去唇边的一点水渍,他看着拇指上沾染的盈盈水光,忽然道:“茶不错。” 云彼丘瞪大了眼睛看他,但脸上仍然在维持着笑容。 李相夷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看着云彼丘,又重复了一遍,“茶不错。等我回来,再给我沏一些吧。” 言罢,他转身离去。 明明仍然是那一身骄阳似火的红衣与高高束起的发冠,可站在他身后的云彼丘总没来由地觉得心慌,今天的李相夷好像有点不一样。 “门主!” 李相夷走的很快,云彼丘只来得及朝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完全不像平时说话的温声细语,语气甚至有些声嘶力竭,“我!……我等您回来!” 回来? 李相夷没回头,没停下脚步。 他咽下嘴里翻涌出来的鲜血,也没出声回应云彼丘,只自顾自往前走着,再次踏入黑暗。 已经回不来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第112章 放下 无尽的黑暗中,疼痛已然成为了唯一的感官。 疼。 好疼。 五脏六腑里翻涌的,如同火烧冰裂一般的痛楚齐齐炸开,迸裂的碎片又深深扎进了骨头缝里。让李相夷的意识几乎恍惚。 他口鼻处不断滴涌出乌黑的血液,落在地上,被脚踩过,在地上走出了一串血脚印。 李相夷忍不住咳嗽两声,原来火烧般的痛楚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严寒。他浑身都在打着哆嗦,下意识抬手抱紧了自己。 原来碧茶发作……是这个感觉啊…… 他已经恍惚的意识颤动一下,忽然有些庆幸,还好李莲花已经不用再承受这些了。 这条路,好长啊。 李相夷强撑着抬起涣散无光的眸子去看,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打湿了眼眶,让他连睁眼都勉强。 怎么……这么长…… “噗——” 他捂着口唇,瘫软在地。鲜血不断从手指缝里溢出,染深了李相夷的一身红衣。他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路也好长,总觉得已经走不到头了。 可那光点是什么? 李相夷用袖子揉了揉眼睛,眯眼去看,模糊的视野中确实有一块极小的光斑在微微闪动,好像是出口? ……对,要继续走下去。 他用胳膊撑着腿,颤抖着重新站了起来,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即使脚上已经没有知觉,即使已经嗅闻不到血的气味。 但李相夷心里知道,有人还在等他。 那人是谁?李相夷记不起来。但直觉就是有这么个人,就是有这么个人正站在出口等他。 他不能让他白白等待,李相夷想。 他抖着手腕去擦脸颊上沾染的血液,可口鼻处仍在往外翻涌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李相夷索性放下了手,专心致志地控制着两条感官已经退化到膝盖的腿,一步步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走到第二步时,李相夷摔了下去。 他双手撑地,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摔倒在地上。指尖忽然涌上一片温热,李相夷下意识揉搓手指,黏稠,滚烫,是他自己的血。 碧茶已经深入骨髓,在他的身体里狂欢沸腾。 扬州慢自发运转着,护住了主人的心脉,让几近濒死的李相夷有了些许喘息的时间。他歪头呸出嘴里的血液,不知哪来的狠劲,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角淌到下巴上的血。 区区碧茶…… 李相夷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 他将全身力气灌注到胳膊上,硬生生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脚步虽然虚浮地歪倒两下,但勉强已经站住了。 长发从玉冠中散落,垂落几缕,挡住了李相夷的半张脸。他的身形半虚半实地隐没在黑暗中,半晌过去,才摇摇晃晃地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每一步,脚掌和双腿中都传来了软绵的,被细密长针一次次扎穿的痛苦。 李相夷再次抬手抹去了眼眶里滑落的血泪,死死咽下了喉咙深处几乎喷涌而出的液体。他已经没法闻到血腥味了,可能是血味太浓,可能是嗅觉已经失灵。 都无所谓。 血液被重新咽回去的感觉不算好受,但李相夷这么想着,脚步一刻都没有停过。远处的光斑已经在李相夷眼中越来越清晰可见,那里似乎还站着个人影,正遥遥地背对着他。 下一刻,前方光芒大盛,彩色与白金交织的光芒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瞬间炸开,反过来驱散了所有黑暗。 李相夷下意识闭眼。 直到从薄薄眼皮外透过来的光芒开始慢慢减弱,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向了眼前的场景。 翠绿的竹林,随风而动的竹叶窸窸窣窣。一座样式奇特的二层小楼正静静地停在林中的空地上,大门敞开,四周寂静无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回来。 李相夷杵在原地许久,半晌才沉默不语地抬头望去。他眼底晦暗不明,长久地注视着这栋楼。 他的身体动了动,紧接着抬脚,往前踏了一步。 “李相夷!都是李相夷的错!!” 歇斯底里的尖锐怒吼在他迈步的那一刻自耳边轰然炸开,带着无尽的怨毒与火气,狠狠贯穿了李相夷的整个头颅。 李相夷脚步一顿,耳朵里嗡地鸣叫起来,一度有些听不真切。 他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而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在李相夷耳边疯狂吼叫。 怒吼,哀求,埋怨,诡笑,质疑。 所有人都在李相夷一朝跌落神坛的那一刻开了口。所有人都在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已经不单单在耳边发作。它们汇聚成一股风,一场雨,迎头兜来,密不透风,不给人任何喘息的缝隙与机会。 风雨不能让李相夷动容,可真正让他脚步一顿的,是脚下的路忽然开始变幻,扭曲。 这原本是一条笔直的通往莲花楼的路,可它如同游蛇一般不安分地扭转着身躯,硬生拉扯出了第二条路来。 “啪——啪——啪——” 两条路的中间,消失已久的人影再度出现。 他似乎很满意李相夷从始至终的行为,一边鼓掌一边从路口的竹林中慢慢走来,语气也颇为赞扬,“你很让我吃惊。” 李相夷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眸中冷意一闪而过。 “人性真是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东西。” 人影愉悦道:“我曾无数次见证过天才的诞生与陨落。他们有的像你一样一夕天翻地覆,但结局大有不同。而这些人中,悔不当初的又占据了大多数。” “所以我很好奇。如果能再走一遍在当初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你们又会怎么办呢?” 他说罢,双手摊开,又展开双臂。岔路左边的场景再次扭曲,从云雾中展现了另一幅画面。 于是李相夷看见,盛大恢宏的四顾门中,他英姿飞扬,手持少师,底下是无数恭敬弯腰的门人,高呼门主。 佛彼白石与乔婉娩犹如往常一般站在前头,唯独少了云彼丘与肖紫衿。 人影又抬手指向右侧,而相比气势浩大的四顾门,只有竹叶作伴的莲花楼清冷又寂静。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证了,李相夷。” 微风鼓动,吹动了人影似乎是长发的位置。他负手而立,漆黑的脸“看”向了李相夷,语气意味不明,“往左走,无论是碧茶之毒,你师兄的阴谋诡计,还是背信弃义的属下与好友,都已经烟消云散。只有你重新站在了顶峰,权利与武林,尽在掌握。” “往右走,你就只能是那个失去一切的李莲花,为数不多的余生也只能和柴米油盐相伴度过。彻底与江湖决裂。” “……” 人影的声音无悲无喜,语气波澜不惊,只是在陈述每一条路的尽头。 他没有在左侧的美梦中显尽诱惑,也没有对寂静的莲花楼展露鄙夷。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李相夷的答案。 但——美梦终究只能是美梦。 李相夷闭了闭眼,没有丝毫犹豫的,在人影探究的目光中走向了右边。 在路过人影的身旁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让李相夷脚步一顿。 人影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开口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李相夷沉默片刻,他抬头看向莲花楼,寂寞,甚至有些破败,完全无法与四顾门相比。 “……因为……” “四顾门里没有李莲花。” 诚然,四顾门是江湖顶点,是万人朝拜,是武林中心,是李相夷倾注一切心血的过去。 但他无可否认,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 李相夷执着于李莲花,是他存在于现在,是李莲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而不是一个只沉眠于过去的虚影。 李相夷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也该学会放下了。” 就像李莲花一样。 第113章 见证 人影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意外。 他转过身来,似乎在打量着李相夷慢慢离去的背影。良久后,人影轻笑了一声。 “答案虽然不意外,但你让我很感兴趣。” 人影转头,看向身旁。左侧的美梦已经因为无人选择而逐渐破碎,显露出了梦境之外的无尽虚空。 而虚空之上,少女睁开眼眸看了过来,和一旁紧闭着双眼的青年靠坐在一起。 少女直直看向人影,无声地与他对视。人影抬脚走进虚空,道:“我从不食言,你难道忘了?” 在见证了最后一位命定之人的选择后,他不会再留恋此间。 “我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人影叹息一句,蹲下盘膝,坐在了昏迷的李莲花身侧,眼神落在了他身上,声线平淡,“他明明选择了自己作为我的载体,你为什么又要出手干预?” 谁知血师却垂下眼眸,否认道:“我没有。” “哦?” 人影拉长了声音歪头看她,“那为什么我在为李莲花编造梦境的时候,李相夷会闯进来?” 他一字一句,“还抢走了我给予李莲花的梦。” 血师平淡无神的目光下移,落在了仍在沉睡的李莲花身上。她抬手伸去,指尖轻点上李莲花的额头,一点点淡色的,柔和的白色光芒碎屑就这样飘逸出来,落在了无尽的虚空之中。 人影招了招手,碎屑随他动作过去,被收入了漆黑的掌心中。他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掌心,忽然笑了出来。 “为什么呢?” 碎屑中蕴含的记忆在他眸前如同冬日里漫漫落下的雪花,寂静得细水长流又无法忽视其中的温度。 人影抬眼看向了血师的方向,他的脸上即使漆黑一片,没有五官,但仍然能从语气中听出几分探究的意味,“所以,人为什么会因为爱这个东西而改变呢?” 这是自他从无尽的欲望贪念中孕育出了自己的意识以来,最不能理解的一个问题。 人影,又或者可以称呼他为“双生镜”。他半曲起腿,再用双臂抱住,轻声道:“从我诞生以来,我见证了无数天才与庸人在面对命运时的选择。这些人几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当初那条被自己抛弃的道路。” “即使有人会继续选择原来的命运,也是因为这个所谓的爱。” “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双生镜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他好奇地看向了李莲花,转而放开了双手,靠近了他,用双手去认真描绘他脸上的每一处起伏与细节,“这个东西可以存在于家庭,师生,每一处与人有关的地方几乎都有爱的存在。” “大多数情况下,爱会让人幸福,但是有时候,人会因为爱做出伤害对方的事。” 双生镜坦言道:“我不理解这种行为,还有爱存在的目的在哪。” 血师平静地反问他,“为什么要有目的?” “任何情感,物体,一切的存在都会有相对的意义吧?”双生镜看向她,理所当然道:“我一开始认为爱会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但有的人又不是这样。” “他们反而会因为它的存在而疏远对方。” “……” 血师没有回答他,双生镜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煞有其事道:“这个东西真可怕。” 它出现得毫无征兆,又会消失得无声无息。既能人为萌发,到最后又无法控制。 它会驱使人改变自我,改变选择,改变一切。 李莲花是这样,李相夷是这样。古往今来的每一个人都这样。 “……但你无法否认……” 血师的话说了一半,对上双生镜转过来的脸,继续说完了下半句话,“即使你不清楚它的意义,但它确实改变了人。” 就像李莲花。 在他和李相夷都能融合双生镜,为自己解毒的情况下,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作为载体,陷入沉眠。 这个过程原本是漫长且纷乱的。双生镜本打算为自己这最后一场见证多做点什么,毕竟这位命定之人的命运实在太令他好奇了。 万千星光坠落下来,隐约凝聚成了一条线。这条线一路平稳地往前,却在某个节点处乱成一团,交错杂乱。 最后延伸出来的,是另外一条线。 一条没有在原本的轨道上运行的线。 双生镜为李莲花编制了梦境,可当他伸手,剥开了星线中的其中一颗星星,企图把这些梦境放进去的时候,变故陡生。 指尖触摸到星光的那一瞬间,另外一道炽热得无法忽视的感情突如其来,缠绕上了他的手指。 双生镜不可避免地读取了这段记忆,并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兴趣。 过去的自己因某种原因来到现在……那去见证这位李相夷的选择,不是更比李莲花有意思吗? 于是他搅动星辰,让李相夷一脚踏入了梦境。改变了自己最后一次见证的对象。 见证人,见证感情,见证命运。 而这同时是一场考验。 “如果你没有喝下那杯碧茶,选择了右边的路,那你会直接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从李莲花的命运中彻底剥离出去。” “相应的,李莲花自始至终因你而改变的命运都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双生镜说着,一手剥开了一颗黯淡的星光,倒映出原本的命运来。 广阔的海面上,一叶孤舟飘落,不知去往何方。 他将这颗星星送到已经从梦中苏醒过来的李相夷跟前,歪头打量着他的神色。 李相夷接住这颗星星,在手心里攥紧,他沉默片刻,忽然抬头,语气急迫:“那,那李莲花什么时候能醒?” “嗯?” 双生镜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感到迷茫,“他早就醒了啊,在你做出选择之后。现在的现实里,应该是李莲花醒了,换成你昏迷了。” 他一边拨弄着手边的星星,语气轻松愉悦,“等你走了,我就可以彻底消散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可以趁现在问个明白哦。” 李相夷抿了抿唇,看向他,“李莲花的毒,解了吗?” “毒?你是指……那个碧茶?”双生镜沉思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但很快平静下来,满不在乎道:“它已经融入李莲花的身体里,与他的命运交织,成为他的一部分了。但是这东西太碍事,融合的时候我就顺便把它剥离出来了。” 他说着,一边在手边的星辰里扒拉,不多时便捏了颗暗绿色的星星出来,递到了李相夷跟前,“你还要?” 李相夷顿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语气略微紧张,“不要。” 双生镜哦了一声,随手便将它丢弃到了某个角落。他看向李相夷,见对方久久不再开口,只好主动问道:“没什么想问的了?” 没等李相夷回答,双生镜便自言自语道:“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去找你的李莲花吧。” “哦,对了。” 双生镜的动作一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慢吞吞道:“我有一部分还没完全融合的力量还在李莲花那,过段时间就能自行消散了,这个不用担心……但是,应该会发生一些……嗯……” 他语气变得奇怪起来,拉了很长的声音都没接上下文。最后只道:“一些很……惊喜的事。” 嗯,人类都喜欢把这种事称为惊喜,这么说应该没错。 “什么?” 李相夷一愣,他眼看着双生镜自顾自说完便伸手过来,以一指点在自己额上,又轻声道:“那就这样再见啦。” 下一刻,星空开始旋转。 李相夷眼前天翻地覆,他看见群星疯狂闪烁,爆出耀眼的光芒,彻底将两人吞噬。虚空颤动两下,最后随着一声叹息崩塌,湮灭,不复存在。 犹如坠入深渊的失重感席卷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李相夷瞪大了眼睛,入目的只有一片黑暗。 第114章 苏醒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去,临近傍晚,方多病过来敲李相夷的房门,想看看李莲花的情况,顺便叫他出来吃饭。 可他杵在门口敲了半天门里都没动静。 就在方多病以为李相夷还没醒的时候,房门没动,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好像是有什么软绵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方多病动作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伸手径直推开了房门。 屋内漆黑一片,只能隐约借着外面的光看清里面的床榻上有起伏的弧度。方多病环视一圈,视线下移。靠近房门的地板上,一只软枕正静悄悄地躺在地上。 他悄无声息地抚上剑鞘,抬腿慢慢往里走。房间里安静又黑暗,弥漫着一股温热的皂荚香味。方多病屏息凝神,看向床榻,视线里却忽然闯入一只正颤抖着,不断扬起挥舞的手。 床榻上的两人相拥而眠,一个紧紧靠在另外一人怀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无知无觉,仍然在沉沉睡着。 碧茶被剥离出去,双生镜最后一点余波也消散在李莲花身体里后,他醒了。结果醒来才发现,李相夷把自己死死镶嵌在他怀里,胳膊紧搂着他的腰,让他动不了。 李莲花昏睡了许久,虽然期间李相夷有给他喂过水,但长时间不活动身体还是让他浑身无力。嗓子也久久不动而干裂失声。 方多病在门口敲门,李莲花喊不出来也动不了,只好用力拽出身侧的一只软枕,尽全力往门口扔去。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方多病进门时,李莲花只能牵动手腕,费力地扬起半只手掌,好叫他能看到床榻上还有两个大活人。 结果这傻小子居然就愣那不动了?! 李莲花没力气出声,只能在心底气的好笑。但好在方多病愣神的时间不长,他倒抽一口冷气,颤抖着手点燃了屋里的蜡烛,又赶紧扑过去,避开李相夷,把李莲花从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背部靠在略微冰凉的墙壁上,让李莲花神智清醒了几分。一杯热水被送到手里,但他不敢喝的太急,只好端着慢慢抿。 方多病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但看李莲花那副苍白的脸色又不敢出声问他。只好干坐在椅子上看他慢慢喝水。 水流划过干涸的喉咙,引起些细密的疼痛,但让李莲花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放下茶杯,再次张了张嘴,试着发出声音,却嘶哑无比。 李莲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安抚性地朝方多病扯出一个笑来,又慢吞吞地张嘴,对他做口型道:“老笛呢?” 方多病的声音有些发闷,“我去喊他,你好好休息。” 目送着方多病离去,李莲花低头,垂眸看向李相夷,盯着他安静的睡颜看了一会,又抬手摸上他的脸颊。 这段时间奔波劳碌,他的脸颊消瘦下去不少。李莲花默不作声地捏了捏,又低头看向那双横在自己腰上的一双胳膊。 挪一下,挪不动。 也不知道李相夷醒还是没醒,李莲花这么一动,他反而搂得更紧了些。给李莲花挤得差点喘不上气。 这臭小子…… 李莲花气急,在他胳膊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却连个印子都没留。 别说印子了,连个响都没有。 外头传来急切的踏步声,李莲花刚抬头,就看见笛飞声猛地推门而入。他就那么堵在门口,任由身后的方多病骂骂咧咧,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他看着李莲花,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死了。” 李莲花:…… 他说不了太多话,干脆地白了笛飞声一眼。 于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房间里点满了摇曳的烛火,昏黄的火光在墙壁上映照出了三个人面对面的影子。 方多病和笛飞声脸色严肃,一边一个坐在桌旁。李莲花坐在床榻上,倚靠着墙壁,刚刚苏醒的身体有些无力,手里正端着碗煮得稀烂的白粥一口口喝着。 “所以说……” 诡异安静的氛围持续了不知多久,最后是方多病开了口。 他抹了把脸,脸色疲惫,又深吸一口气,这才有力气道:“……为什么你醒了,李相夷又晕了?” 李莲花低垂着眼眸没说话,只是手指在不断摩挲着粥碗。他坐在床榻上,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力量在不断收紧。 李莲花干脆道:“不知道。” 他的嗓子还是有些干哑的疼痛,话也不想多说。方多病只好歇了多问的心思,提起尔雅就往外走,只留下一句,“我去找郎中来。” 虽然看不了李相夷,但给李莲花看看嗓子总可以吧? 方多病这样想着,脚下不停,噔噔噔地往楼下去了。笛飞声暂时没动,只是倒了杯热茶放到李莲花手边,声音平淡,“我的人在城里发现了梨园听画的行踪。” 李莲花猛地抬头,听见笛飞声继续道:“人不算多,已经处理了。但是在他们藏身的地方发现了密信,信上要总坛派人过来。”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金鸳盟留守的人手不多,最多能撑四天。四天后我们就得走。” 李莲花捏紧了手里的茶杯,点了点头。笛飞声见他回应,也不多停留,转身便走。 等两人都离去后,房间里再次归于平静。 李莲花看着腰上自始至终都没放开过的胳膊,徒劳地伸手拉扯着李相夷的袖子,这胳膊箍得他腰酸。 却不曾想他刚还没动作两下,一直躺着没动静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李莲花一愣,手就放在了他小臂上忘记动弹。看着李相夷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上半身一抖,猛地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烛光不算刺眼,但从梦境中跌落的失重感仍然萦绕在李相夷身上。他下意识去触碰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好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安全。 于是李莲花腰上的胳膊猝不及防地收紧,把人死死勒进了李相夷怀里。 “李!咳咳——” 李莲花气的咳嗽两声,嗓子都破了音,抬手就打。 李相夷动作一顿,刚想放开的手臂又再次定住。他默不作声地把李莲花抱紧,下巴搁在他颈窝里,像个大八爪鱼一样缠在了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被他这么一闹,硬是从火气里挤了几分出来。李相夷把头埋在他身上,感受着怀里这具身体前所未有的活力和心跳,闷声道:“你醒了。” 李莲花被他缠得要呼吸不来,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李相夷听见咳嗽声,这才松开了手,和李莲花稍微拉开些距离。双手却捧上他的脸颊,把脸托了起来。 李莲花呼吸略微急促,又白了他一眼。 李相夷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出声来,甚至有些傻气。他探头过去,狂热地亲吻着李莲花脸上的每一处,额头,唇角,鼻尖,一边亲一边叫他,“李莲花,李莲花。” 李莲花被他闹得没脾气,只好费力地抬手回抱过去,声音嘶哑,无奈道:“别闹了。” 李相夷固执地亲吻他,叫他的名字。 吻越来越过分,越来越重。亲得李莲花喘不上气来,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却被李相夷抓在掌心里,困在墙壁上,根本躲不掉。 李相夷吻着他的唇,又伸手重新把他的手捉了回来,手腕翻转朝上,与李莲花额头相抵,声音略微不稳,道:“你探探。” 李莲花瞥他一眼,没说话。碧茶被完全剥离出了他的身体,没人比李莲花更能直观地感受到了。轻松,畅快,久违的温热更是舒展到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缝隙。 如获新生。 李莲花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些许喜悦来,他搂着李相夷倒在床榻上,滚进深处,一下下描摹着他的脸颊,脖颈,锁骨。 “李莲花……李莲花……” 李相夷贴着他,呢喃道:“我好开心。” 李莲花听得耳热,他抬手回抱住李相夷的脖颈,没说话,但吻得更深了。 “……不行……” 觉察到李相夷越来越过分的举动,李莲花仰躺在床榻上,费力地拢着自己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里衣,好遮住他落满了红梅的雪地。 “等……等回去再……” 他话说了半截,就被李相夷堵了回去。 他恶劣地咬了一口李莲花的喉结,声音暗哑,“那就听你的。” “但是回了中原,就要听我的。” 李莲花闭了闭眼,任意眼角的泪珠划过,慌乱地点了点头。 第115章 番外. 双生镜售后1 自从方多病回了天机山庄,笛飞声去了金鸳盟,莲花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外加一只狗。 李相夷感叹一声,清净。 每天和李莲花相拥着在清晨的虫鸣鸟叫声里醒来,给菜浇水,给狐狸精喂食。看着从厨房飘出的炊烟发呆,宁静又有烟火气。 李相夷一开始是喜欢热闹的,但时间一长,他和李莲花潜移默化地已经融入到了这种生活之中。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池塘边坐上一个时辰,和李莲花一起钓鱼。 李相夷甚至以这种心态悟出了两招新剑法,和锋芒毕露的相夷太剑完全不同,新剑法柔和又强势。 然后他躲着笛飞声躲了半个多月,最后没躲掉,被对方抓着打了三天的架。 直到后来金鸳盟有事,笛飞声才抽身离去。走之前还不忘蹭了一顿李莲花的饭。毕竟解毒后他的味觉嗅觉都恢复了正常,手艺也渐渐娴熟,味道还算不错。 笛飞声作此评价,并把最后一只鸡腿抢走了,转身趁着夜色扬长而去。 李相夷骂骂咧咧地洗碗,李莲花一边安抚他,一边给狐狸精撕开肉脯,当做零嘴喂给它。 当晚平安无事,直到第二天,李莲花清晨起来时,在二楼的露台上看见了只红雀。 红雀不怕人,还在歪头看他,脚上绑着信纸。 李莲花走过去取下信来,展开,一目十行地翻看了一遍。李相夷打着哈欠从他身后走来,伸手揽着他的腰贴上去,把下巴搁在李莲花的肩上,懒洋洋道:“阿娩说的什么?” 红雀正是乔婉娩豢养的信鸽,她此次送信前来不为别的,正是临近自己生辰,想在生辰宴结束后单独邀请好友们聚在小青峰下的酒楼。 李相夷捏着一只毛笔给乔婉娩回信,他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又拉长了声音去问李莲花,“你给阿娩送什么?” 李莲花翻着木盒,找出了自己前段时间偶然得来的夜光石。石头蛮大一个,在夜晚下会亮起幽幽绿光,他打算拿着这块石头雕出些什么,或者送点自己新种的碗莲。 李相夷笔下飞快,小楷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纸上。李莲花凑近去看,问他,“写的什么?” 李相夷折好信纸,举了起来,“一封回信,一封贺礼。” 李莲花看向他左手举起来的信纸,纳闷问他,“贺礼?” “对啊。”李相夷答得干脆,“是我新悟出来的剑招。” “……” 李莲花额角抽动几下,忍俊不禁道:“你这个……老笛可能更喜欢。” “谁说的?”李相夷把信纸收好,认真道:“我修改过了,不用费多少力气。只需要配合固定的步法就好,很适合阿娩的。” 李莲花哑口无言。 他将回信绑上红雀的脚,放它离去,狐狸精前爪搭在露台上,吐着舌头往天上看,李莲花揉了一把它的狗头。 入秋后,晨间与傍晚越来越冷了。李相夷下意识地想提醒李莲花多穿些,可没了碧茶,他的身体已无大碍,除了多加件袍子外其他的也不用穿了,再穿便会闷热无比。 可今日不知怎么,明明他连外袍都没系上,任由早风吹了半天才发现。但并没有觉察出多少冷意。 甚至还有些无端的……燥热? 李莲花纳闷地低头翻了眼自己的衣襟,没穿多啊? 他愣神时,眼前忽然伸过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拢过李莲花微微敞开的衣袍,然后拽紧,系好。 李相夷瞪他一眼,“碧茶好了,就不怕风寒?” 这件事就如同晨间吹过的一阵微风,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乔婉娩的生辰将近,但莲花楼却离小青峰较远,白日的生辰宴恐怕是赶不了,但晚上在酒楼的聚会却能参加。 莲花楼驶上大路,李相夷坐在车前,悠哉悠哉地赶车。李莲花坐在一楼的桌旁,端着刻刀对夜光石一点点打磨着。 他刚刚刻个鸟雀雏形出来,但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隐秘的燥热。扰得李莲花难以认真,力不从心。 他索性放下刻刀,闭眼凝神运起扬州慢,在经脉中冲刷着。直到夜色深重,莲花楼停在了郊外,李莲花才勉强压下这几分燥热。 他睁眼时正看见李相夷在自己身旁坐着,见李莲花醒了,李相夷才伸手过来,两指点上他的脉门,嘟囔道:“发烧了?” 李莲花摇摇头,身上有些没力,一头便往李相夷的方向倒了下去。 李相夷顺势抱起他,健步如飞地回了二楼的卧房,把李莲花平放在床榻上,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语气担忧,“怎么了?” “……有点晕。” 李莲花眨眨眼睛,额角滑下一滴汗,滴落在床褥里。他茫然地微微喘息着,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李相夷抿抿唇,三两下扒了他的外袍,把人裹在被褥里。李莲花配合地来回翻滚,最后只着里衣缩在了床榻深处,困倦起来。 李相夷拍拍他,也脱了外袍爬上床榻,把自己塞进被子里,“睡一觉吧。” 源源不断的扬州慢从被拥抱的地方传来,李莲花闭上眼睛,鼻尖全是熟悉的气息,就这么沉沉睡去。 但这股无端的燥热并没有因此好转,甚至在第二天他醒来时更重了些,让李莲花颇为头疼。 李相夷知道后,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梦境里,双生镜消散前给自己留下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惊喜?” 李莲花雕刻石头的动作停下,警觉起来,“什么惊喜?” “他的意思是力量没有完全融合,大概会有一些身体上的变化吧。” 李相夷沉思片刻,围着李莲花转了两圈,道:“你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李莲花更疑惑了。他吹干净手上的碎屑,摸摸头,又捏捏胳膊,可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热以外,似乎也没什么了。 李莲花急于雕刻夜光石,便只好将此事放到一旁。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得走,终于还是在傍晚时才赶到了小青峰下。 彼时白日热闹无比的生日宴刚刚结束,乔婉娩换了一身轻便的秋衫,和苏小慵,石水一同从山上走下。 李相夷脸上扣着面具,和李莲花并肩站在山下。循声望来,与三人打了个照面。 “李大哥!” 苏小慵欢快地挥挥手,拉着另外两人一路往下,最后站到了李莲花跟李相夷跟前。 石水冲李莲花颔首,“门——李神医。” 她转头看李相夷,再次勉强压下那句“门主”,一板一眼地叫了声“李先生”。毕竟满打满算起来,这才是她和李相夷的第二次见面,虽然知道了李相夷和李莲花已经不打算再回四顾门,但石水心中一直视他为门主,这一点无法更改。 李相夷也没打算彻底纠正她的想法,他笑着应下这个称呼,几人结伴而行,一路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乔婉娩先前定好的酒楼,上了顶楼。 这场单独的宴席只邀请了跟乔婉娩私下交好的人,因此人数不多,菜肴上得也快。趁着这个空隙,李相夷从怀里掏了一本薄册子出来,递到了乔婉娩跟前,道:“生辰快乐。” 乔婉娩好奇接过来,打开一看,坐在她边上的苏小慵凑了过去,反倒最先叫了出来,讶异道:“武学秘籍?” “我新创的剑法哦。”李相夷哼笑一声,严谨补充道:“我改过了,不用费太多心力,只需要配合步法就能练。很适合阿娩的。” 剑神李相夷修改过的剑法,其含金量不言而喻。乔婉娩虽然也有武功在身,可她受喘症所困,一直练习不了太大强度的武学路数,一直武功平平。这本剑法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为她量身定做。 李莲花则推过去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里面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碧色鸟雀。不像是玉石的质地,流转的光泽更鲜亮些,隐隐散发着柔和的绿光。 “我用夜光石雕刻来的。”李莲花道:“生辰快乐,阿娩。” 礼物虽然不算贵重,但能非常明显地看出人的用心。乔婉娩一一收好,又接了苏小慵送她的百花香囊和石水的寒铁匕首。 好友伴在身侧,这个生辰称得上顺心如意。 这家酒楼有独创的果酒,不容易上劲,味道还不错。店家主动送了两瓶,苏小慵贪嘴多喝了两杯,便止不住劲了。 她找店家又上了几壶,后来竟和同样喝得脸颊微红的李相夷划起拳来。他们没打起来,反倒是先是比谁会的武学多,又比谁知道的奇人异事多。 场面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乔婉娩拦不住苏小慵,李莲花也劝不住李相夷。这两人昏天黑地的斗了半天,谁都不服谁,李相夷嘴皮子伶俐,苏小慵醉后嘴跟不上脑子,落了下风,完败,输了最后一壶酒。 最后还是石水叹了口气,把酒壶端走了,没给这两个醉鬼一点可乘之机。 宴席结束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苏小慵醉得厉害,乔婉娩便干脆在隔壁的客栈开了两间上房,把苏小慵扶了进去。 李相夷走路有些颠三倒四,李莲花便也没有回莲花楼,也跟着住进了客栈,当然,钱掏得是李相夷的腰包,还顺手给隔壁的三人付了账单。 石水还想阻拦片刻,但李莲花抬手拍了拍她的肩,留下一句语气略微深沉的“给这小子长个记性”,让她欲言又止。 虽然但是,为什么你们两个要开一间房……? 石水不太理解,但她没有深究,转身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116章 番外. 双生镜售后2 李相夷的酒劲是后上来的,他一路堪称乖巧地被李莲花扶着回了房间,直到关门后才暴露了本性。 李莲花嫌他一身酒臭,叫了热水倒满了浴桶叫他去洗澡,却被李相夷从背后偷袭,一并摔入了浴桶里。 罪魁祸首还在笑嘻嘻地凑过来亲他,要一起洗。 李莲花让他亲完,反手兜头浇了李相夷满头的水,好叫他清醒清醒。他将皂粉搓在李相夷的头上,在水中直起身体,给李相夷慢吞吞地洗头发。 李莲花还没来得及脱的里衣被水浸透后尽数贴在了身上,李相夷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伸手去抱李莲花的腰,在他腰腹上不安分地蹭来蹭去。 李莲花啧一声,冲干净了李相夷头上的泡沫,这才推着人离自己远了些,转身从浴桶里跨了出去。 他站在桶边给自己擦着身上的水渍,一边叮嘱李相夷洗干净了再出来。 他身上的燥热又烧了起来,这次甚至来势汹汹,让李莲花打心底里烦闷。 李相夷迅速擦干净了自己,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李莲花。李莲花坐在床榻上,用胳膊撑着脑袋回看过去,抬手对他招了招。 李相夷抿着唇跑过来,快速趴进了李莲花怀里,用内力熏干了自己的头发,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滚动着,扯开了李莲花刚穿好的里衣。 李莲花顺着他的力道倒在床榻上,任由李相夷动作。可李相夷酒还没醒全,咬了半天都咬不到正地方。 李莲花突然不耐烦似的叹了口气,他直起上半身,捏着李相夷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与他对视,“做什么?” 李相夷垂下眼眸不看他,却维持着这个姿势慢慢往前,得寸进尺一般亲上了李莲花的颈侧,声音发闷,但含笑,“你好凶。”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很热。” 感到燥热的最好办法解决办法是发泄。 但似乎这个办法对李莲花似乎没多大用处。结束后,他还是热的要命。甚至晚间睡得迷迷糊糊时还被热醒了一次,踢开被子后还不慎踩了李相夷一脚。 难以言喻的燥热一直持续到晨起,李莲花清醒后。他腰间横着一只手臂,李相夷紧贴在他后背,睡得正熟。 李莲花被他贴的滚热,下意识挣动几下。李相夷在他耳边哼唧两声,那只横在他腰间的手臂慢慢往上挪动,如同往常那样,打算把李莲花搂回来继续睡。 但这次,李相夷的手臂似乎撞上了什么。 ……什么? 李相夷眼睛都没睁开,手下意识继续往上。柔软又温热的感觉,像是长在什么地方…… 他手指微动,一个用力。 紧接着,李莲花猛地睁开了双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感觉吓得睡意全无。他一骨碌爬起来,慌张地看向李相夷。 对方还没睡醒,眼睛半睁开条缝,保持着半抱李莲花的姿势没动,正看着自己刚捏过什么东西的手。李相夷视线上移,对上了李莲花的脸。 准确来说,是李莲花一夜之间瘦了一圈的脸。 “……” 李相夷眯眼看了他半天,最后翻了个身,“……这梦好真实……” …… ………… ……好像,哪里不对…… 李相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慢慢地,慢慢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他转动身体,再次看向一脸呆滞的李莲花,然后,视线下移…… 昨晚两人胡闹了半宿,里衣自然也不知道扒到哪去了。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脸茫然无措。 “这是……什么?” 李相夷出声打破沉默,他艰难地问出这句话,震惊无比地看向李莲花的胸口。 我去,这么大。 李相夷瞳孔地震,这啥啊??? 他抬头看看李莲花,又低头看看。抬头,低头。抬头,低头…… 最后,李相夷呼吸顿了顿,他伸手过去,动作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试探了一下。 嘶,这触感。 李莲花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劈手往他脸上扔了个枕头。 枕头正中红心,让李相夷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连忙扯着被褥盖在了李莲花身上,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自己则是窜了出去,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 李莲花坐在床榻上满脸沧桑,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胳膊,腰,腿几乎都比从前小了一圈不说,多出来的东西……还这么非同一般。 他想到了什么,又深吸一口气,闭眼,伸手往下一探。 ……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莲花收回手,默默地躺了回去。用被褥把自己裹成粽子,不想面对现实。背影堪称绝望。 毁灭吧。 粽子最后是李相夷回来扒开的,怕把李莲花把自己给捂死。 可被褥扒开了,李莲花身上光秃秃一片。李相夷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匆忙找了李莲花的衣服往他身上扔。自己则转身出去,留下一句,“你先换。” 可他刚出去不大会儿,就听见屋子里李莲花用极小的音量压着喊他,声音较平常有些尖细,“你回来。” 李相夷挪了挪脚,闭着眼往回走。 李莲花看他那副样子欲言又止,李相夷紧张过度,闭眼就往回走,结果腿磕到了桌腿,下意识往前踏步时又撞到了床沿。磕磕绊绊地到了跟前,又不敢睁眼看他,只问道:“怎,怎么了?” “……” 李莲花叹息一声,“你睁眼吧,又……不是没看过。” 他原来的衣服大的要命,根本穿不上。只能勉强拿里衣遮一遮。 李相夷闻言停顿片刻,最后还是慢慢睁了眼睛,看向了李莲花。 饶是他心里做好了准备,但真正看见已经变成女子的李莲花时,还是忍不住内心震颤。 李莲花的肩膀变窄,连带着腰腹都细了不少。面庞柔美又带着几分羞怯,完全是一副温婉少女见了心上人的模样…… 李相夷闭了闭眼。 天,我老婆真成我老婆了。 李莲花费力地把大了不知多少的衣服往自己身上拢,勉强遮盖住几分风景。他抬眼,没好气地瞪向干瞪眼的李相夷,道:“傻站着干什么?去帮我找几件衣裳来。” “哦!哦哦……” 李相夷回过神来马上应下,他转身就往外走。 结果一个不留神,出门便撞见了刚刚晨起的乔婉娩。 “相夷?” 乔婉娩见他走路僵硬无比,不由得出声叫他。 李相夷登时定在了原地,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没敢动,也没应声。 乔婉娩于是绕了过去,站到了李相夷对面,又叫他,“相夷?你怎么了?” 李相夷神色游离,他下意识摸摸鼻子,应了一声,道:“没什么……李莲花叫我帮他买点吃食。你,你吃什么?我去一并买来。” 乔婉娩沉默片刻。 李相夷大概不知道,在他做了虚心事,或者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摸鼻子。乔婉娩直觉不对,干脆问他,“是不是莲花出事了?” 李相夷一惊,仍然在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淡定,“没事,他好好的呢。” 乔婉娩不说话了,只微微歪头,蹙眉看他。 信不了一点。 她不让路,偏要听李相夷怎么说。李相夷目光躲闪,最后败下阵来,垂着脑袋道:“是……是出了点……小问题。” 告诉阿娩的话……应该可以吧……? 乔婉娩心底一紧,赶忙冲到了李莲花的房门前,抬手轻轻敲起来,“莲花?” 门里久久没有动静,李相夷叹了口气,上前为她主动开门,道:“走吧。” 李莲花确实没听见敲门的动静。此刻的他把自己深埋在被褥里,强迫自己平静下心神,有些昏昏欲睡。直到房门被打开,他才动了动。 李莲花慢吞吞地爬起来,还以为是李相夷回来了,转头便朝门口看去,却冷不丁地对上了乔婉娩怔愣的神情。 他以前的衣服都大得没法穿,就算勉强系在身上也会因为微小的动作而全部散开。李莲花干脆只把里衣裹在身上,再钻进被褥里。 而他刚爬出来,衣服已经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的臂膀来,全部暴露在乔婉娩眼前。两人双双对视,李莲花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爆红。 “阿娩!——别!!” 李莲花的声音都吓劈叉了。 他钻回被褥里,只留一个瑟瑟发抖的后脑勺给站在床榻前的两人。李相夷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主动解释了一切。 “……是解毒后遗留的一些问题,并无大碍。” 他干干巴巴地总结了一句,又侧头去看乔婉娩的脸色,发现她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的,恐怕吓得不轻。 乔婉娩大脑宕机片刻。 她猛地回过神来,踌躇着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退回来,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 先安慰李莲花吗?不对应该先找件衣服出来穿吧……不行这事必须得瞒住了不能让别人知道…… !不对!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乔婉娩瞳孔地震,她转头,猝然看向李相夷。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婉柔和,甚至有些慌乱,“你,你先出去!” “哎?” 李相夷没反应过来,就被乔婉娩推着后背赶出了门。 咣当一声,门扉在李相夷身后重重关上,乔婉娩强装镇定的声音略微颤抖,从门后传来,“你先别进来!” 门被重重关上,乔婉娩扶着门框平复着自己狂乱的心跳。 片刻后,她深呼吸几次,转身漫步走到了床榻跟前,轻轻拍了拍被褥底下那道不断颤抖的身形。 李莲花浑身一震,不敢动弹。 乔婉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莲花?没事吧?” “……” 李莲花的声音比平时尖细不少,带着一股女子特有的柔和,从被褥底下闷声传来,“……没事。” 乔婉娩坐在床边,温声宽慰他,“这里没有别人,你先出来,我去给你找些衣物。” “……喔……” 李莲花应了一声,好半晌才从被褥里重新坐起来。但他脸颊仍然红得厉害,不敢抬头去看乔婉娩。 李莲花的脸庞如今和从前只差了几分锐利,多了少女的柔美。他胳膊,臂膀和腰腹都很纤细,皮肤白皙透亮,眼睛湿漉漉地低垂着。 乔婉娩多少也有些羞怯,她大致瞄了眼李莲花的身长,便急匆匆出了门,往闹市的成衣店去了。不多时便带了一只包袱回来。 她打开包裹,掏了件布料柔软的白色小衣递到李莲花跟前,“先穿这个。” 男子与女子的衣物大不相同,也幸亏李相夷路上遇到了乔婉娩,不然他还真没法买到如此精细的衣物。 李莲花脸色微红,伸手接过了小衣往身上套。可他不得要领,带子半天系不好,便只好背过身去,让乔婉娩一点点系上。 小衣,里衣,中衣,然后是外衫。 这件轻绿色的秋衫完全套在李莲花身上后,乔婉娩不由得眼前一亮。 很漂亮。 但李莲花没心情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从来没穿过的衣服紧紧束缚在身上,勒得他有些难受。后背系上的带子存在感很强。 这都什么事啊? 他悲叹一声,又忍不住对着镜子捏了捏自己的腰。 ……果真细了好多。 乔婉娩在他身后轻笑出声,道:“你这样很好看。” 李莲花简直欲哭无泪,沮丧地坐在凳子上,任由乔婉娩拿着一只碧玉簪子在他脑袋上戳。 “好了。”乔婉娩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第117章 回程 方多病找了个大夫,给李莲花开了点补血益气的药。如今碧茶已除,药效在扬州慢的催发下发挥得很好,他的身体好得比预想的要快。 两日后,几人简单收拾了包袱,这才出了城外,重新住回了多日不见的莲花楼,开始了返程的路途。 “汪汪——汪汪汪!” 狐狸精尾巴摇的欢快,在李莲花身边围着打转。它高兴得上蹿下跳,在李莲花的衣摆上连踩了好几个小狗掌印。 李莲花揉着它的狗头,一边挥动着衣袖,扫开空气里在阳光下很显眼的漂浮细小灰尘。金鸳盟的人虽然有打扫楼里,但到底是人手太少,有些地方不可避免地积攒了灰尘。 虽然一回家就要开始大扫除,但李莲花心情很好。回程的路也比想象中的安全,莲花楼晃晃悠悠地在官道上行驶了近半月,才进入中原腹地。 他们走时还是夏天的末尾,如今再回来,故土已经吹起了秋风。 方多病站在林地里,久违地呼吸起了凉爽潮湿的空气,只觉全身都放松下来。身后却呼啸着一声破空,他反手抬剑格挡,挡下了李相夷刺过来的一剑。 李相夷这一剑并不重,只道:“来,过几招。” 方多病一笑,尔雅被他全力握在手中,少年人激昂的战意被激起,与这位天下第一较量起来。 李莲花倚靠在门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就趁着老笛不在打是吧?” 那两人在林地中打得有来有回,主要是李相夷给方多病施压再喂招。剑影飞掠林间,吹落一地枯黄的树叶。 “哼。” 一声冷哼,从李莲花身后传来。 他头都没回,只把一杯刚倒好的热茶推向身侧,“完事了?” 笛飞声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闷声应道。他看向远处正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不禁冷笑一声,“趁我出去了,倒是打得痛快。” 李莲花哈哈笑出声来,道:“那你现在上去,跟他们打一架。” 谁料笛飞声竟不应他话,反倒侧头过来,目光落在李莲花身上,道:“跟你打。” 李莲花:? 他动作一僵,压痕没想到笛飞声能来这一出,回过神后才勉强干笑了两声,推脱道:“这就不必了吧……” “你的毒解了。”笛飞声毫不留情:“我给你时间重修扬州慢,待到你完全恢复实力,你我再打” 李莲花憋了半天,试图转移战火,“你其实可以和李相夷——” “李相夷是李相夷。” 笛飞声打断他,一字一句道:“你是你。” 他转头看向仍在酣战的两人,声线平淡却不容置喙,“我可以和李相夷一战,但你李莲花也逃不过。” “……” 李莲花瘫坐在椅子上,长叹一气。 比遇到一个武痴更让人招架不来的是什么?是这个武痴打定主意要和你打一架。 方多病和李相夷的对招在尔雅被挑飞后结束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颊微红,大口喘息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 与方多病狼狈不堪相比,李相夷胸膛微微起伏,只出了些许薄汗。他长剑利落一甩,收剑入鞘,伸手放到了方多病眼前,拽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比起口头上的教导,这种实战对抗更能直观地矫正与磨炼剑招。 相夷太剑虽天下无双,但其核心内里终归是李相夷自己的感悟。方多病可以学习浅表的剑招,却模仿不出李相夷本身用剑的决心。 可这一次没有了单孤刀的推力,方多病自己的多愁公子剑并没有被激发出来。因此李相夷并不打算教导他整套的相夷太剑,只让他自己去体会每一次交锋时的失败之处。 体会失败,体会两者之间的差距,比出不足,但不允许用相夷太剑的招数。 他和李莲花谁都没有明说,但方多病也不傻,自然能够明白其中深意。 解了碧茶,除了业火痋后已经再无大事,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把重心放在了教导方多病身上。 回程的第一个目的地自然是云隐山。 笛飞声出去跑了这么一遭,盟中积压了不知多少事务等着他回去定夺。因此莲花楼刚一回中原,笛飞声便驾着无颜牵来的马离去,逆着夕阳朝他们挥手告别。 马蹄飞扬,带起一片尘土,两道身影就此消失在地平线后。 三人目送他离去,也赶着莲花楼晃上官道,往云隐山的方向走。 秋风刮得更大了些,早晨和傍晚的天气越来越凉。李莲花晨起时抹了一把菜叶上沾染的翠色露珠,他捻了捻指腹,然后回了屋子翻起衣柜。 可当他下意识翻出以前过秋的厚重衣袍,却愣愣地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碧茶从他身体中剥离后,那股阴冷恶寒已经不复存在。扬州慢如今也重新满盈了五成,他的身体已经与曾经无异。 李莲花坐在床榻上思索片刻,然后一股脑地将这些厚重的衣物全塞回了衣柜底下,关门,一气呵成。 呼。 做完这些,李莲花没来由地松去了心头的一颗巨石。 他如今也可以像旁人一样,只用披一件斗篷便可度过深秋,不必再摆起过冬一般的架势来了。 他坐在床榻上笑出声来,李相夷上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快步走过去,靠在李莲花身侧,一手伸过去自然地揽住他,道:“怎么这么开心?” 他四下瞥了两眼,“你过秋的衣物呢?” 李莲花刚刚正色,闻言忍不住又笑出来,“不需要了。” 以后都不需要了。 他微微侧身回抱住李相夷,压不住满心的愉悦,于是转头,贴近了李相夷的脸侧,想亲一亲他。 可就在两人靠近的那一刻,耳边却冷不防地飘来一道满是惊异的声音。李莲花动作一顿,转动眼眸去看门口,果然瞥见了手里还举着水瓢,满面惊疑不定的方多病。 “……你们,在干嘛?” 方多病原本是上来帮李莲花搬浇菜用的水桶的,结果人刚站定,一抬头便冷不丁地看见这两人正紧密地靠在一起,甚至头都相互靠得很近。像是马上要亲在一起了。 方多病为自己这种惊悚的想法感到不寒而栗。 水瓢上的水珠一滴滴滴在水桶里,屋里的两人看似平淡,但实际上走了已经有一会了。 李莲花冲他眨眨眼:怎么办? 李相夷沉思片刻,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我来,你放心。 李相夷极其自然地转头看向方多病,状似疑惑地看他,问道:“什么在干嘛?” 李莲花趁机松开了搂着李相夷后背的手,但好在方多病只能看得到两人的正面,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微小的举动。 方多病茫然道:“什么……?我是说你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尤为艰难且不可置信。 但李相夷从头到尾表现得异常平静,“啊,是这样。” 托他之前解释过关于幻境的福,李相夷的说辞很简单,也是依据幻境所言。因着他和李莲花本是一人,如今李莲花解毒后不慎遗留了后遗症,必须无时无刻保证两人近距离接触,这样才能早日消除这些病症。 若是李莲花开口,方多病其实还有些疑虑的。但换做是李相夷,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拜托,李相夷怎么会骗人? 方多病抱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态,完全相信了李相夷的说辞。他了然地点点头,提着水桶便走了。留下一脸复杂的李莲花与深藏功与名的李相夷。 李相夷哼笑一声,但还不忘压低声音,邀功道:“你看?” “……” 李莲花沉默片刻,才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李相夷现在深得他真传,还是方多病好忽悠吗?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这种“后遗症”的说辞在,李相夷和李莲花每日亲近时便再也不用躲着方多病了。 他像是一个被拦着不让碰玩具的顽劣孩童,一旦找了借口便再也按耐不住。每日和李莲花拥抱贴近的次数直线上升,一点都不打算避着方多病。 即使方多病一开始看到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偏生这两人搂抱做得都无比自然,仿佛贴近拥抱都只是家常便饭一般,反倒衬托着方多病的目光有些怪异。 又一次夜晚,月上枝头。华光洋洋洒洒落在长剑的剑锋上,被执剑人漫不经心地甩去,收剑入鞘。 李相夷刚与方多病过完剑招。收了剑便往回走,凑在李莲花跟前,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 李莲花小声道:“这是我的。” 李相夷不为所动,反倒把脸凑了过来,意思不言而喻。李莲花轻轻叹气,动作娴熟地拽出条帕子送到他眼前,细细给李相夷擦掉了脸颊上的汗珠。 方多病举着汗巾路过时,见此情形,那股在心底始终没有散去的不对劲又冒出头来。 ……这架势,这相处方式,让他越看越觉得…… 像村头每天过平淡日子的老夫老妻。 第118章 回家养老 山雾弥漫在林间,是云隐山常年不散的。这些雾气自山中而起,被人有心利用,加以乾坤阵法,便成了一道天然的迷阵。 若无阵主主动邀请,或是破阵法门,即便有再大的武力在身,走上个十天半月都没法进去。 而从小就在云隐山长大的李莲花与李相夷,面对迷阵时自然轻车熟路,甚至能在不惊动阵主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潜入。 上山的路隐蔽且难寻。但却是迷阵中唯一一条生门。李莲花闭上眼睛,呼吸间满是山林中的清透气息。 他放松地呼了口气,慢慢走进了云隐山。 他们三人在路上晃悠了整整数日,才在今天得以赶到了云隐山脚下。李莲花内心雀跃,走在最前面,方多病则是愁绪与喜悦参半,慢腾腾地走在最后。 李相夷忍不住回头看他,只见方多病面上神色复杂无比,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明摆着是有心事。 于是他走过去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膀,宽慰道:“先上山吧,这事等回去再做打量。” 李相夷口中的事,正是何晓惠要方多病回家安心当驸马。 自从回了中原地界,方多病便迫不及待地送了第一封家书送回天机山庄,也很快得了回信。信上先是何女侠关照了一下他的安全问题,然后立马提起了驸马一事,让方多病马上回山庄商议此事。 用词之严厉急切,让方多病大惊失色,连回信的勇气都没了。生怕何女侠现在快马加鞭过来逮他。 但最后方多病还是送了一封信回去,在李相夷的鼓励下。 他情急之下在信上另辟蹊径,说自己在外头找了个武功十分高强的江湖侠客当师傅,打算和师傅一起修行直到武功大成,为武林荡涤一切污秽,当驸马什么的就算了吧云云。 然而何女侠的回信也很犀利:你不是要认那个李相夷当一辈子师傅吗?这又哪冒出来的师傅? 方多病看完回信直呼完了。 他沮丧起来,每天面对着信纸愁眉苦脸,提笔忘字。连负责来往送信的海东青被李莲花喂胖了一圈都不在乎。 与何女侠的书信来往战争,方多病惨败。 何女侠最后一封信已经没了耐心,叫他快点回家,然后路过小远城时顺便把美人汤的账本查了,看看盈收有多少。 李相夷对此感到奇怪,“美人汤还在开?” 不怪李相夷诧异,经过阎王娶亲一事后,小远城可谓是人心惶惶,有闺女的人家早早便收拾东西搬离了。外来的人也因为此事也不敢轻易入住小远城。 这样一个人人都躲着走的城镇,还开美人汤做什么? “啊,是这样。”方多病神色恍惚,但仍然开口解释道:“阎王娶亲的案子结束后,百川院公示了结果,又在小远城驻扎了近两月,平息了不少流氓贼寇。有不少原来搬出去的人家听闻此事后又搬了回来,还吸引来了不少江湖人士。” 方多病搓了搓指腹上沾染的墨汁,又重新捏着毛笔在纸上悬停,接着道:“美人汤本来就要快完工了,我娘不愿就这么放弃,干脆大办起来,又赚了不少。” 他瘫坐在椅子上,在信纸上写了两个字又停笔,烦躁地抓着纸揉成一团,丢在了桌上。再提笔,重复这个动作。 李莲花坐在方多病对面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第十四张。” 李相夷捏了捏刚刚灌好热水的汤婆子,转手往李莲花怀里塞。他看着方多病愁眉苦脸的模样,忽然灵光一现,道:“既然你要回去当驸马,那昭翎公主怎么说?” “她?” 方多病动作顿住,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驸马这事,是他爹方尚书在皇帝面前提起,皇帝也同意了的。通常来讲,这种笼络臣心的婚事,甚至不需要公主本人的意愿。但昭翎作为当朝皇帝唯一恩宠的子嗣,自然对这事也有说得上话的权利。 但问题就是她现在人在宫里,经过女宅一事后对方多病的态度也模棱两可,叫方多病难以辨认,也不想拿昭翎的想法做文章。 驸马是他不想做的,不管怎么说也该尊重昭翎的想法。 方多病沉下心来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开始落笔写信。 李莲花把汤婆子重新塞回李相夷怀里,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小院里落了些枯叶,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响动,是独属于秋日的私语。 李莲花就站在廊下,身上只穿着一层秋装,轻嗅着空气中熟悉的烟火气息。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淡淡的喜悦。 “起风了还在外面站着?”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略带埋怨的声音,李莲花欣然回头,笑着看向芩婆,“屋里太闷了。” 他又在芩婆跟前转了个圈,“再说,我已经解毒,身体也好很多了。” 李相夷忽然从屋里冒出半个头来打断了李莲花的话,他举起手里还热腾腾的汤婆子,向芩婆大声告状,“师娘,他连汤婆子都不想用!” 李莲花往前一步,挡住了李相夷,神色认真,“没有,是太烫。” 吵闹声,嬉笑声,再次填满了云隐山腰间的小院里。 芩婆笑骂两声,却在心底满足感叹,真好。 都回来了啊,真好。 小院厨房上的炊烟起了又散,已经沉入西方的阳光昏黄无比,为归巢的鸟雀照亮了回家的路。 饭后,芩婆不放心地又给李莲花诊了一次脉象,确定他安全无误后才松口放人回去。芩婆的住所在小院对面,稍微高一些的山腰上,回去的路虽然较长,但李相夷和他并肩而行,也不算太枯燥。 山路上的野果这个时候也熟透了,李相夷一边走着,闲不住地摘了不少。他手里拿不住,便往李莲花怀里塞,还不忘擦干净一个,直接喂到了人嘴里。 李相夷也咬了一口果子,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炸开,迸发出果子的香味。他眯了眯眼,等着酸劲过去,又问李莲花,“甜吗?” 果子的汁水很足,李莲花咬开的时候溅了点在手腕上,他略微低头,探出一点舌尖把汁水舔去,点头应道:“甜。” 李相夷听着他的回答,却说不出话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李莲花刚才露出来的那一点嫩红的舌尖,在手腕上擦过去的时候,还留下了一点不明显的水渍。 李莲花见他没动,又抬头看他,刚吃过果子的嘴唇水光潋滟,他下意识拿舌头探了一圈,疑惑道:“嗯……?” 李莲花刚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李相夷堵了回去。 李相夷吻得很深,他动作又急又猛,径直伸手把李莲花抱在怀里,死死吻住了他的嘴唇,脑海中已经全然被刚刚那一幕占领,挥之不去。 野果的酸甜在唇齿间交换,流出,又被舔舐干净。李莲花被他亲的有些喘不上气,一直拿手去推李相夷,结果被人死死攥在手里,逃无可逃。 李莲花不太习惯在外头和他这么亲近,他生怕一会儿芩婆或者方多病出来撞见这一幕,只好趁着李相夷暂离的片刻急道:“别!……回去,回去再……!” 李相夷把他困在怀里,果子掉了一地他也顾不上,不说话,只一个劲地亲他。 好甜。 李相夷亲的更深了,李莲花压根抵不过他。 周围有叶子被风吹的哗啦作响,又身处安全的环境下,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滚落下去的果子撞在了来人的靴子上。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捡起落在脚边的果子,他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风景,然后咬了一口果肉。 清脆的喀嚓声,不大不小,正好落在了李相夷耳朵里。 他抱着李莲花的腰微微侧身,把人挡在怀里,又回头去看。 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深邃脸庞,带着点笑意,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动作。 牧原今天倒是没穿那身深色的衣袍,他换了件浅色的中原秋装,可一只袖子仍然宽大无比,遮住了他整只胳膊和手,有些不伦不类。 牧原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相夷,忽然问道:“所以你们两个,现在算两情相悦吗?” “……” 两人谁都没说话,牧原也不在乎。他似乎有些兴奋,又往上走了两步,探究道:“我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吧?” “……”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狠狠推开了李相夷。 他勉强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喘息,又正了正衣襟,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下走去。背影匆忙,倒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完了。 李相夷两眼一闭。看不到自己今晚的未来。 “走了哎?他生气啦?”牧原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一点都没注意到不对,“你们谁都没告诉吗?那我真是第一个知道的啊。” 李相夷忽然转头,脸色抽搐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别告诉别人。” 牧原一愣,紧接着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然后比了个大拇指,“放心去吧。” 李相夷冲了下去。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牧原摇摇头,感慨一声,没烦恼真好。 不像他,不仅被人盯上了,还要思考怎么处理才能处理得干净。 唉,累。 牧原在原地矗立了一会儿,转身也往上走了。衣摆扫落些许枯叶,沾上了点灰尘。 第119章 青霜 回云隐山上的生活只能用平静来形容。 平静且略带一点风波。 李莲花每天的生活悠闲到懒散,没事到湖边钓个鱼,淡然目睹李相夷单方面教育方多病,用绝对的实力帮助对方改变剑招上的偏移。 毕竟漆木山曾经最拿手的教导就是能动手绝不动嘴,李相夷在这一点上完美继承了他师傅的美好品质。 遂方多病遭大殃。 无视湖边有一声没一声的惨叫与闷哼,李莲花拎着一篮子野果野菜回了山间小院,帮芩婆一起泡茶,煮饭。 再顺手把牧原要的奇奇怪怪的草药打包扔到他的房间门口,忽略掉房子里时不时传出的怪异嘶哑叫声。今天一上午的时光就这么慢慢磨过去了。 直到太阳晃到正天,午饭的炊烟散去,方多病终于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青紫回了别院。他神色僵硬地弯腰,放下木剑,又不慎扯动了后背的一处红肿,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训这么狠干嘛?” 李莲花给他的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又从怀里摸出一只消肿的药膏放到方多病跟前。这才转头瞥向李相夷,“你这是要他几天就学完全套凌云剑法吗?” 李相夷戳了戳碗里的饭,反驳他,“这本身就是锻炼身体的剑法,不努力些怎么能成?” 李莲花白他一眼,又给方多病夹了一筷子菜。 李相夷没说话,但戳饭的动作更重了些。 芩婆早就习惯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在饭桌上不安分,吵吵嚷嚷的倒也挺好。她吃了一口李莲花自己焖煮的饭,在他看过来的,略带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味道不错。” 李莲花哼笑一声,又把自己炖的冬瓜汤推到了芩婆跟前,“您再尝尝这个。” 方多病捧着汤碗慢慢喝着,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啊,李莲花?” “这是当然。” 李莲花搅了搅浓郁的汤汁,又给芩婆添了一勺,语气愉悦,“我从山脚下的镇子里买的,是刚摘的冬瓜,最新鲜。” 一桌饭菜上,大多数出自李莲花的手艺。芩婆如今年纪也渐渐大了,闻不得烟火味,于是这些都被李莲花揽了过去。他们正吃着,方多病往四周看了一遍,却没见另外一人。 “牧原呢?” 李相夷扒拉干净最后一口饭,指了指牧原紧闭的房门,“没出来呢。” “都一天了,还没出来?”方多病噫了一嗓子,往牧原的房间看了过去,“他不会饿晕在里面了吧?” 芩婆淡定地摆摆手,道:“没事,你们走的时候他也这样。” 牧原的房间是他特地选的,要背阴,偏潮。最好不进一点阳光。自从牧原搬进去后,他时不时会买上一大串干粮馒头,和芩婆打好招呼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这一关,通常是七八天起步。 李相夷塞了一块肉进嘴里,“哦,那他在干嘛,研究蛊虫?” 李莲花耸耸肩,芩婆喝完汤,只回了他一句,“不知”。 任由牧原在房间里折腾,外头的几人仍然过着悠闲的日子。等收了碗筷,李莲花重新窝回躺椅上,拎着一本游记翻看着。 不远处李相夷练剑时的破空声一次次在他耳畔响起,游记翻到了底,李莲花反手把书盖在脸上,打了个哈欠。 声音却不知何时忽然停了。 李莲花动都没动,只懒洋洋地开了口,“不练了?” 李相夷微微俯身,把书从他脸上挪开,从上往下看他。 午后的阳光在深秋很暖和,李莲花不觉得光线刺眼,反而浑身被晒得暖和。李相夷这么一挡,让他眉头轻皱,“起开。” 李相夷哼了一声,俯身去亲他。 “嘶——” 芩婆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方多病去了湖边练剑,倒也不用再担忧有人进来。李莲花没拒绝他,下唇却突然被咬了一口。 李相夷动作不知轻重,李莲花猛地直起上身,和他拉开距离。他摸了摸唇上的牙印,抬眸瞪向李相夷,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啊你?” 李相夷反而追了上来,他双手撑在李莲花两侧,与他对视。 碧茶已除,它造成的影响也在慢慢扭转。李莲花的面庞与身形正一天天趋近李相夷,虽然他自己对此没有多少在意。 变化虽小,可李相夷却能一眼看出来。 他凑近过去,轻轻亲了亲被自己咬到的下唇,开口时声音很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莲花,“你和我越来越像了。” “……” 李莲花白他一眼,“我们本来就一样。” 他们距离极近,近得李莲花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李相夷身上浅淡的皂荚香。 李莲花顿了顿,撑着上半身往后退了退,细细打量着李相夷。 他身上穿着一身浅色的束袖袍子,显得干净利落。像从前一般不爱穿较为厚重的秋装。一头乌黑的墨发用发冠高高竖起,只剩额前几根发丝垂落下来。 他脸颊更瘦一些,李莲花伸手去摸,刚刚放下剑招的少年郎浑身上下都是热气,比李莲花的手还滚烫。 李相夷低头去蹭他放上来的掌心,把自己的温度传染过去。李莲花任由他动作,忍不住笑出声来,主动过去抱住他。 落叶吹遍小院,遮住了相拥的两个人。 翌日,一只海东青扑闪着翅膀,落在了庭院里的木架上。 李莲花收着刚刚晒好的药材,伸手取下了它脚踝上绑着的信封。他看都没看,只喊道:“方小宝!” 方多病探出半个脑袋来,便见李莲花递过一封信来,送到自己跟前,“你的。” 方多病转眼瞥见院子里正给自己啄羽毛的那只眼熟的海东青,他手一抖,登时便觉得手里这信烫手无比,连打开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正踌躇着,他肩膀上忽然一沉。李相夷凑过来,也跟着看向信封,“呦。” 李相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早些回去跟何庄主商量好吧,不然你可真要这驸马爷了。” 方多病愁眉苦脸,捏着信封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李莲花拍了拍手上的灰,放下挽起的袖子,回了房间。他从桌上的木匣中摸出一盒药膏,又绕着木廊走到了方多病的卧房里,把药膏搁在了他眼前。 方多病拧开药膏,探头闻了闻,“这是什么?” “药膏啊。” 方多病叹气一声,“我是问管什么。” 李莲花点了点他手背上还没消下去的一处伤疤,“消肿化瘀。” 每次对练剑招,即使李相夷使用木剑,但击打在方多病身上的力道也不会太轻,多少会留下些许伤痕。 “你若是真不想当驸马,就跟何庄主好好说你是怎么想的。” 下山的路上,李莲花淡声宽慰道:“别垂头丧气了,这又不是上刑场。” 方多病深吸一口气,“和上刑场有什么区别吗?” 李相夷轻笑一声,道:“实在不行,你就把你师祖搬出来。李相夷的名头可能过不了何庄主的眼,那隐士高人芩婆还不行吗?” 他说着,忽然抬手一抖,从袖中抖出一柄软剑来,递到了方多病跟前。 “给。” “师傅拜了,没有东西拿出手怎么能行?”李相夷一笑,“拜师礼。” 迄今为止,方多病见过最多的软剑只有李莲花的那一把刎颈。 那是用天外陨铁所铸,剑身饮血便能散发出幽幽蓝光,削铁如泥,杀人几乎无声无息,剑身柔软轻盈又不失锋芒。 而李相夷给他的这一把软剑比刎颈更长,剑身更细。银色剑身上流转着纯白的光彩,却在剑尖处微微透了一点深青色。 剑柄上的花纹不同于传统长剑,反而在剑身与柄相接的地方绽开了形似雪花的护手。触手略微冰凉,却奇异地覆了一层碧色的外壳。 方多病接过软剑拿在手里,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片刻后却猛然瞪大了眼睛,猝然抬头看向两人。 “这是……青霜?” 青霜剑,一把在数十年前离奇失踪在血域,后又出现在中原江湖的铁甲门至宝之一。曾经为了找回它,铁甲门不惜花费重金广告武林,寻回此剑者赏金千万,还能带走一把门中宝库的武器。 没人知晓这把至宝是如何流落血域,最后又传回中原的。但有关于它最后一次出现的消息,是在十五年前,一位单名为芩的人手中。 李莲花扬了扬手里的卷轴,一并递给了方多病,道:“先练这本心法,再用青霜。” 这把剑能成为铁甲门至宝的原因绝不是其锋利程度如何,是因为它自铸成之日起,便自身带毒。 而也只有修习了伴生心法的人,才有解毒之法。 方多病举着软剑呆若木鸡,完全不知该拿这把武林至宝该怎么办。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两人。李莲花慢步走了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宝剑有名,是因为所用之人名扬天下。” 他声音如平日里一般温润平淡,却为方多病揭示了一个他从来没注意过的道理,“李相夷成就剑神之名从前,谁知道这天下还有一把剑名为少师呢?” “不论青霜剑从前威名何盛,这匆匆数十年过去,能认识它的人估计已经寥寥无几了。今日把它交到你手,是为了看你能否再让它的名字名扬天下。” 方多病心头巨震,却见李莲花神色严谨起来,一字一句道:“但你记住,这是你的青霜剑,而不是一把无人使用的,只能蒙尘的至宝。” 无论至宝的威名再盛,它本身具有的能力再强。无人发掘,等待它的下场也只有被世人遗忘,沉没在时间长河里。 李相夷轻笑一声,打断了方多病的思绪,“等它扬名的时候,就当你能出师了。” “出,出师?” 出谁的师?出李相夷的师?! 方多病顿时捏紧了青霜的剑柄,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然又急切道:“真的吗!” “自然。”李相夷笑着回他,“不过等你出了师,就该笛飞声满天下找你切磋,看看谁是天下第一了。” “……” 方多病轻轻放开了手。 他抬起胳膊,双手交叠,青霜剑尖垂直立在地上。紧接着弯腰,垂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师徒大礼。 “是,师傅。” 第120章 醉酒 送走了方多病,山间小院里寂静了几分。 夜晚月朗星稀,李莲花摸出两只酒壶来,放到了院子中央的桌上。他拎起一只酒壶对着李相夷晃了晃,声音淡淡,“来。” 李相夷自然不会拒绝他。 他撩起衣摆,在李莲花身侧坐下。一杯杯慢慢抿着,听着李莲花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他时不时回应一句,再给李莲花重新把酒填上。 醇香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倒映出夜空的弯月。李莲花打了个哈欠,半卧在桌上感慨着,“这臭小子也长大了。” 李相夷摆弄着酒杯,仰头喝下。闻言哼笑一声,“说的好像他是小孩子一样。” 他搁下杯子,俯身去拿酒壶,再次给两只酒杯倒满。 “……李相夷。” 李莲花喝了不少,面庞上浮现点点红晕,已显微微醉态。他一手撑着脑袋,半眯着眼睛去看身侧的人,张口叫道:“李相夷。” 李相夷应了一声,“嗯?” 他侧头看向李莲花,见对方一直看看着自己没说话,便也没有多说什么。直到李莲花张了张嘴,慢腾腾地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李相夷……” “嗯。” “李相夷?” “我在。” 李莲花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相夷看,又不断叫着他的名字。李相夷干脆放下酒杯,一声声应着。 良久过去,李莲花才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又道:“我问你啊。” 李相夷捏着酒杯碰唇,侧耳听着他说话,却冷不丁地听见李莲花接了下一句,“如果你没有来的话……我原来会怎么样?” 他动作一顿,拿着酒杯的手忍不住捏紧。 李莲花原来的结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是李相夷在梦境里整整看了六千二百次的轮回,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永远触摸不到,改变不了。 “……没什么。” 夜色浓重,李莲花半阖着眼,有些看不清李相夷的神色,只能听见他声线平静,没什么感情道:“你会破很多案子,也会失去很多。但最后……能活下来,也算不错。” 可哪里算不错呢? 这些话李相夷说不出口,他也不打算继续说了。只沉默着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李莲花却又道:“我觉得差了很多。” “哪里?”李相夷伸手半搂着他,把人从冰冷的石桌上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道:“别趴着,凉。一会回房睡去。” 李莲花挣了两下,回头一口亲在李相夷的脸颊上,固执道:“差了。” 他扭着上身,从李相夷怀里钻了出来。转而重新拥抱对方,趴在了李相夷颈侧,呼吸里满是滚烫的酒气,“没有你,就是差很多。” 李相夷的动作彻底顿住。 夜晚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冰冷又浓稠。可李相夷这次闭上眼,感受到的是怀里属于李莲花的温度。 滚烫至极。 他埋首在李莲花的颈窝里,安静地细嗅着他身上柔软干燥的倦和气味。李莲花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忽然哼笑一声。 李相夷的声音发闷,“笑什么。” 李莲花直起上半身,转而用手捧起李相夷的脸,嘴角含笑,一双干净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深吻下去。 这个吻太深了,又比平常更炽烈。李相夷几乎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不对。 他的目光移到桌上已经空了的两壶酒。李莲花一个人便喝了一壶半,他只零星地沾了点酒沫。 “嘶——” 下唇一痛,李相夷倒吸一口冷气,可推又推不开他。便只好转了下头,别开了这个吻,“你还报仇啊?” 李莲花自然还记着前几日他被咬了一口的事。 但一个醉鬼是不讲道理的,特别是在这种事上。 晚间的风越吹越大了,李相夷一边被他捉着唇亲吻,伸手去捞李莲花的腰,颇为费力地把人打横抱起,转身要往屋里走。 李莲花忽然抬手搂紧了他的脖子和臂膀。 一下下的亲吻落在李相夷脸上,李莲花越亲越不安分,直到回了屋子,被李相夷安放在床榻上时,也不放开自己的胳膊。 李相夷搂着他的腰,语气不明,“做什么?” 喷洒出来的酒气几乎熏红了李相夷的脖子,他连抱着李莲花的胳膊都在发抖,却仍然强装镇定,伸手扯开了他钩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莲花反倒吻得更深了,甚至挑衅一般地开口,用修长的手指轻挑起李相夷的下巴,问他,“你不知道?” “李相夷,你行不行啊。” “……” 李相夷一下攥紧了他的外袍,狠狠往两边扯。嘶啦一声迸开,李莲花的外袍被撕了个粉碎。 他瞥了一眼自己被撕碎满地的布料碎片,再掀开眼皮看过去,却直直撞进了一双盛满了怒火与说不尽情绪的眼眸中。 “行不行……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李相夷咬着牙开口,他狞笑一声,恶狠狠地在李莲花露出来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惹来对方一声惊叫。 点点血珠渗了出来,滚落进更深的地方。被李相夷一一舔舐干净。只留下了点血梅。 李莲花被摁倒在床榻上,心底竟在这时浅淡地生出了一层愧疚。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好让自己没那么太被动,却被李相夷一把扣住了肩膀和腰,死死套牢在了底下。 李相夷冷笑一声,更变本加厉,“你想跑到哪去?” “呃——” 李莲花顿时抽了一口气,现在终于知道害怕了。千年老狐狸一向能屈能伸,当即缩了尾巴,讨好一般地亲吻着他的喉结和下颌。好叫人别这么折腾自己。 但已经完全被激起了怒火的李相夷根本不顾这么多。 烛火滴下一滴滚烫的蜡液,在烛台上慢慢凝固。白蜡渐渐燃烧,融化殆尽,最后火光熄灭。那一团人影重新隐没在黑暗中,直至夜晚深处。 第121章 清晨 李莲花趴在床榻上,连根手指都不想动。他心底复杂,那么多年的碧茶发作他都能一声不吭地挺过来,结果昨晚闹腾一宿就给他弄成这样? 累,疼,酸。 简直想死。 白皙紧实的背部留下的痕迹是最多的,李莲花不得不趴在床榻上晾着这满身的红梅。他止不住地叹气,连屋里进来人了都不想看一眼。 一双温热的手摸上他的肩头,又拉扯着被褥往上盖了盖。李莲花顶着两边臂膀,上身略微摇晃,挣开了这双手。 他趴在枕头上,声音发闷,“热。” 李相夷抽回了手,也没说话。李莲花干趴了半天都没听到回应,只好梗着脖子抬眼去看,却见他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一点眼神都没落在自己身上。 “别动。” 李相夷在床榻边上坐下来,从手心的盒子里挖了一团棉白色的药膏出来,一股脑全呼在李莲花的肩头,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药膏散发出一点古怪的药味,李莲花抽了抽鼻子,侧过了头,不太想闻,“这什么啊?” 李相夷细致地给他抹匀推开,自然开口,“药膏啊,管你身上这些印子的。” 他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于是干咳一声,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正色道:“我也是怕你难受。” 李莲花闻言,一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怕我难受?那你昨晚怎么不少折腾我?” “这能怪我吗?”李相夷登时来了和他争辩的心,“谁叫你非要说我行不行的?你这叫自作自受。” 李莲花张了张嘴,只觉得身上疲惫更甚,便歇了继续和他拌嘴的心思,泄气一般重新躺了下去。 清凉的药膏涂抹上他整个后背和臂膀,隐约缓解了肿热。 但他现在看见李相夷,气就不打一处来,斜眼瞪他,“你还赖着干什么?” 李莲花毫不客气,“我饿了。” 李相夷就这样被他赶出门去,室内顿时只留清净。李莲花叹息一声,感觉身上涌起点力气,也不想动。只懒洋洋地翘起一边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他这一躺便直接到了正午,看着一本不知哪来的游记入了神,连李相夷送进来的吃食也只动了一小半。 牧原在小院外探头探脑。 他踏步进了院子,径直站到了李莲花的房门前清咳两声,又抬手敲了敲门,喊道:“李莲花?” 屋内沉寂片刻,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李莲花来给他开了门,身上匆匆披上的外袍刚刚系好,显得有些凌乱。 牧原是来叫他去芩婆那吃午饭的。他一上午没出来,李相夷只瞒着芩婆,说李莲花半夜发了点低烧,已经吃过药睡下了。早上有些头疼起不来,顺理成章地推了早饭。 但芩婆刚做完午饭后见大徒弟许久不出来,于是又给李莲花熬了点清热的汤药,这会儿正看着炉子没法走开,牧原便自告奋勇过来寻人。 李莲花身上好了大半,干脆应下他,回里屋把自己收拾好,便跟着牧原漫步往山上走。 山路上干净冰凉的气息让他精神一振,李莲花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侧耳听着鸟雀的鸣叫回荡在山林中。他身前走着的牧原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过来,道:“我要走了。” 李莲花问他,“走?你要下山吗?” 牧原先点点头,踌躇片刻后才道:“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了。我要去……解决一点事情。” 他停顿一下,又往前走了一步,贴近了李莲花,在他耳边轻声道:“似乎有人盯上我了。” 李莲花一愣。 牧原抱着胳膊叹息一声,与他如实道:“是你们走后半个月吧,我每次下山去城镇上都能发现这些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历,是哪个门派的,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跟踪我,但什么也不干。云隐山他们上不来,每次就在山脚下等着我下去。我一开始以为这些人要杀我,但是看他们的行踪又完全没有动作。” 牧原顿了顿,这才道:“我一人虽能解决,但绝不可牵连芩前辈。” 李莲花沉默片刻,讲述了在大漠中遭遇梨园听画的事。牧原听后思索,问道:“你怀疑也是他们?” 李莲花道:“我觉得是。” 时至今日,他都没明白为什么梨园听画一个中原宗门,会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漠。如果说也是为了双生镜,那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在哪? 难不成和万圣道一样? 疑云萦绕心头,李莲花这顿饭吃的心不在焉。李相夷挨着他的胳膊碰了碰,李莲花去看,又摇了摇头。 饭后,他下意识要挽起袖子准备刷洗碗筷,可袖子刚过手腕,一抹还未消下去的红痕便闯入眼帘,让李莲花动作一顿。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正扇着炉子的芩婆,脚下飞快地踹了一脚正端着脏碗筷往这边走的李相夷。 李相夷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李莲花冲水盆扬了扬下巴,“你来。” “啊?”李相夷惊异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是说好……” 他刚想辩解自己的工作是收拾剩菜和碗筷,刷碗是你的活。可等李相夷目光下移,瞥见李莲花手腕上的痕迹后,他沉默了。 李相夷认命地拆了护腕,挽起袖子,道:“我来。” 李莲花甩手离去。 芩婆正专心看着药炉火候,没心思管那两个徒弟都在干什么。牧原就站在她身侧,摆弄着刚刚切好的药沫。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在李莲花走过来时,笑嘻嘻地冲对方无声做了两个口型。 哇哦。 李莲花动作一顿,白他一眼。 第122章 喝药 李莲花虽没生病,身体也健康的很,但仍然被芩婆按着灌了两碗苦涩的汤药。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李相夷早上说他发了低烧,没起来。 他捧着药碗坐在木椅上,擦去嘴角沾染的药汁。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李相夷。芩婆叮嘱他好好吃药,便收了药炉往回走。 牧原捧着熬药的用具跟在芩婆身后。李相夷不想再受李莲花的眼刀,于是凑过去也跟着忙活。芩婆却挥手挡住了他的动作,并在李相夷不解的目光中指了指李莲花。 “你去看着他好好把药吃了。” 李相夷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芩婆又指指桌上第二碗正在晾凉的药碗,“那还有,都看着他喝完。” 李莲花动作一顿,微微往前伸的手自然地抬起,到了嘴边,仰头便把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第二碗药还有些滚烫,李莲花没着急碰。他堪称乖巧地缩在椅子上,在师娘审视的目光中笑了笑。 直到芩婆走后,李相夷坐在他身旁,李莲花这才放松下来,没骨头似的把头靠在了李相夷的肩膀上。 他嗜甜,在味觉完全失灵之前半点苦都不想吃,现在恢复后也捡起了之前的性子,而芩婆自然深知这一点。 鉴于这小子之前有偷偷倒药不喝还浇死了一片花地的前科,即使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芩婆如今依旧不敢让他自己独处喝药。 李相夷端起药碗吹了吹,递到了他跟前。李莲花抬眼瞥他,伸手接过后却并不着急喝。 他低垂着头吹着汤上漂浮的热气,看着李相夷重新坐回自己身边,忽然抬手猛灌了一口。 苦涩的药汁被李莲花含在嘴里,他快速放下药碗,双手伸过去捧起了李相夷的下巴,再摆正位置,对准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了过去,翘开了李相夷的唇。 “唔唔唔唔唔??!!” 李相夷对此完全没有防备,被他阴了个正着。尚有余温的汤药被渡尽,在两人口中稀释,最后只剩下涩口又酸苦的味道。 李相夷猝不及防喝了大半,脸都被苦得皱成了一团,他坐在木椅上直往后缩,下意识挣扎。 李莲花不依不饶地追过去,他一手扣着李相夷的脖子,一手从桌上精准无误地捞起药碗。用错开唇舌的间隙喝了一大口,含着汤药又低头,硬生生给李相夷渡了大半碗过去。 李相夷不敢用力推他,被李莲花近乎强势地摁在椅子上逃无可逃。最后分开时两人都没讨到好,皆被这药味浸满了全身。 李莲花用手背抹了把唇角的水渍,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相夷满脸红晕,可能是被呛的。他半掩着嘴咳嗽两声,愤恨地瞪向李莲花,被苦得话都说不利索,“你!咳咳——” 李莲花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李相夷身上,正抱着他的脖子大声笑个没完。李相夷都要被他气笑了,他勉强平复好咳嗽,伸手在李莲花尚且酸痛的腰上猛捏了一把。 李莲花反而预料到了他的动作,如猾鱼一般快速躲开了这一下。李相夷从椅子上蹦起,径直追了过去。 嬉闹声绕遍半个山腰,隐约传到了刚刚回了住所的芩婆耳边。她回头望去,笑骂一声,“这两个不省心的。” 牧原把药炉放回小厨房,往外走时也隐约听见了笑声,道:“年纪小,爱闹些也正常。” “你年岁虽比相夷大不了多少,反倒让我省心,哪像那两个。” 芩婆哼笑一声,接过了牧原倒好的清茶。她低头摩挲着茶盏,语气忽然平静起来,道:“真想好了?” 牧原在她身前站定,点点头,“想好了。” “你若真想下山,我也不拦着。”芩婆抿了一口清茶,看向他,道:“你师父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牧原快速答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血域。” “那你前段时间为什么还要回血域,为了找你母亲的遗物?”芩婆叹了口气,“如今的血域,你回去是容易,但出来难啊……” “……” 牧原却不认这个道理。 他的母亲,是他儿时被家族当做天才,进行艰苦培养时唯一一个会关心他累不累,饿不饿的人。她会在牧原练到昏厥,睁不开眼时轻轻抱着他,安慰他,唱中原的歌谣。 夏日的莹莹火虫在指尖飞舞,母亲的歌谣在耳边飘荡,那是牧原在儿时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光。 亲生母亲是地位低下的中原人,没办法为牧原带来竞争家主之位的助力。她没有人脉,更没有资源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但这些牧原通通不在乎。 他竞争家主,本就是为了能让母亲摆脱偏见,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这一切皆毁于他母亲身死在蛊虫之下的那一天。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什么了。” 牧原闭上眼睛,再次回忆时,脑海中只余一片带有血腥味的漆黑夜晚。 他声线平静,近乎茫然,“她既已身死,我也不奢望能找回尸身。可我连她的一件衣服,一样东西都找不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握的手却从没放开。 不甘心。 但这层不能回去寻找母亲遗物的不忿之下,还隐藏着牧原的另一种疑虑。 “芩前辈。” 他看向芩婆,“我师傅临终之前嘱咐我不能回血域,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再次遭到家族的追杀。”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但木多识临终之前的神情与态度,始终让牧原觉得这里不对。 “我师傅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 芩婆长久地注视着牧原,最后还是唉叹一声。 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背对着牧原踌躇静默片刻,最后还是开了口。 “不让你回去,一是因为家族追杀。二是为了避人耳目。” 她的声音苍老,略有嘶哑,慢慢讲述着陈年旧事,“在你母亲尚未出事之前,木多识曾给来过信。除了你的事外,信中还提过一笔,说是有人暗中找到了他,自称是你母亲在中原的亲人,要木多识带你母亲出来,好回中原。” “你母亲确实是当年流落到血域的孤女,但木多识没有轻易信任。他们也没有其他动作,不好打草惊蛇。 只是在你母亲出事后,木多识带着你东奔西藏时,曾无意撞见过这些人在找你。” 牧原一愣,“找我?” 芩婆继续道:“当时时间过于仓促,我和木山只来得及带着你们逃避追杀。但这些人一直在暗处试图接近你们。” 牧原慌忙问道:“这些人是谁?” “不知。”芩婆摇了摇头,“他们人数虽少,武力也不高。但极擅长追踪轻功,也正是因为如此,你师父才不准你再回去。” 日落西山,小院几近寂静。旧事重提,触及到了来自过去的伤痛。话毕后,牧原站在庭院中久久不能回神,芩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回了房。 第123章 夜晚 江湖上暗波流动,哪哪都不一定太平。这一点李莲花与李相夷都深有体会。 而这些东西在外面闹一闹就罢了,若真要闹到云隐山上来,让芩婆头疼,可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在得知了有人在暗地里跟着牧原到了云隐山后,这两人便彻底坐不住了。 云隐山位置较为偏僻,四周围绕着大片茂密的竹林,距离最近的城镇也要走上一段路。用李莲花的话来说,虽然这点路程也归官家管,但山高皇帝远,有那么点风波也是正常的。 但牧原对此仍然抱有怀疑的态度。 “这里离城镇还是挺近的,你要不……换个地方动手?” 正所谓夜黑风高,林里老妖。 但这回的老妖摆了摆手,道:“只是抓个人过来问问话而已。” 这条通往下山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李相夷今日要做的事也很简单,让牧原下去当个活靶子,自己则暗中观察,好抓一个跟踪的回来问话。 牧原换了身自己衣柜里最为显眼的唯一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他在原地来回磨蹭,憋了半天也不肯往下走。李相夷的耐心本就没有多少,见他犹犹豫豫的,便不耐烦地催促道:“等什么呢你?走啊。” 李相夷一身较为简便的黑袍,完全地将自己隐没在了黑暗里。他手里原先拿着的长剑也换成了一枝随手从架子上拆下来的竹竿,为的是在夜晚更能悄无声息地动作。 夜晚的秋风吹得更大,也更冷。牧原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小声道:“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现在很像……” 李相夷转了转手里的竹竿,“像什么?” 牧原面容冷静,但声音略微颤抖,“像黑白无常。” “……” 四周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了。 瞬间只剩树叶被吹动的声音,冷风不停刮着。牧原冷的打了个哆嗦,慌乱地转头看向李相夷的方向,却空无一人。 “李相夷?!?” 牧原吓得嗓子都劈叉了,“人呢??!!别吓我啊!!” 山路两侧的树影在幽暗的月光下犹如张牙舞爪的妖魔,肆意舒展着枝杈。牧原被困在路口,往上往下都不敢。 他只能躲在原地瑟瑟发抖,一边抖一边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静,试图把消失的彻底的人给喊回来,“李,李相夷……?” 山林间仍然静悄悄,空荡荡地回响着他自己一个人的声音。牧原吞了吞口水,他踌躇片刻,深呼吸一次,下定决心地转身,就要往山下走去。 谁知他才刚刚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一侧身,眼睛定格在下山的路的那一刻,另外一道在黑暗中分外显眼的惨白色身影便突兀地闯入了牧原的眼中。 “……” 四周仍然寂静,和牧原的心跳声一样。 这道身影出现的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就站在了牧原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了。夜晚遮住了来人的面庞,只留了那一身惨白色的衣袍,在别人眼里活像个半夜索命的厉鬼。 “……牧原?” 早早下了山去探查周边情况,刚刚才回来的李莲花站在原地,蹙眉看着牧原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半天都没有动作。 李莲花又叫了他一声,“牧原?” 低沉又带着一点拉长的尾音,很熟悉,是李莲花的声音。 牧原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耳中仍然持续嗡鸣着,方才从心脏骤然停跳的过度惊吓中回过神来。从鼻子里吸入的空气过于狭窄,牧原试图张口呼吸。 他嘴唇分开的那一瞬间,冰凉的空气猛地灌进肺腔,带着深秋的寒意,让他头脑刹那间清醒过来,也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什么厉鬼,是正一步步朝他走近的李莲花。 冷汗不知不觉已经浸透了牧原整个后背,他手脚冰冷麻木,后知后觉地才感受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李莲花走到牧原身边,又抬手在他跟前晃了晃,道:“哎,哎?怎么了?” 还没等牧原重新回忆起怎么说话,就看见李莲花忽然凑近过来,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看了看牧原不自然的神色,又四下瞥望几眼,询问道:“你怕黑吗?” ?! 牧原觉得现在的自己冷静得可怕,“怎么会,我没有,你乱说。” 李莲花离他远了些,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可是你这说话都在抖啊。刚刚是被我吓到了吗?” 他一针见血地挑明了这事,牧原只觉得心力憔悴,但仍然试图给自己这唯一的弱点裹上遮羞布,辩解道:“是你太吓人了……” “我吓人?你不是也大晚上穿着一身白在这站着?”李莲花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给出一句评价,“还是深色的衣衫更适合你。” 牧原被他吓得心脏怦怦跳,暂时不想说太多话。李莲花又四下张望,却没看见另外一个该在这里的人,“李相夷呢?” 一提起这个,牧原就来气。他扭头过去,声音闷闷的,语气有些凶,“什么都没说就跑了,我不知道。” 李莲花挑了挑眉,正要说话,身后的树林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是树丛被挤压的声音。 两人皆回头望去,就看见李相夷健步如飞地从另一条不好走的山路回来了。他左手拿着竹杖,右手正拖着什么东西,一步步地朝这边走。 等他走近,李莲花凑近过去,才看见李相夷手里拖着的是个昏迷不醒的人。 这人一身纯黑夜行衣,身量较瘦,肌肉却捏着很硬,尤其是腿部更甚。李相夷一路拖着他的脚把人拖拽回来,身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 他干脆利落地把这人往平地上一扔,这才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灰尘,道:“抓回来了。” 李相夷抬头,却见这两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一愣,“怎么了?” 李莲花问他,“这人哪来的?” 牧原则有些绷不住情绪,语气略有崩溃,“你刚才去哪了?!” 李相夷奇怪地看向牧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烈谴责搞得一头雾水,“我刚才听见山下的响声,就直接过去看了啊。怎么,你还害怕?” 他这话说的自己都没在意,只是随口一说。可牧原确实是真的怕黑,也是真的怕别人知道。顿时不敢从这事上跟李相夷吵了,只好把话题往这人身上引。 从这人腿上练过的武功痕迹上能看出来是个善使追踪的高手,也是牧原这几次下山背后跟着的人。 原本牧原以为进了云隐山,有迷雾阵挡着,这些人进不来。可现在看,这迷雾阵也要挡不住这些人的脚步了。 李相夷却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他听见响动的地方挨着山下竹林,和正常上山的路完全是两个方向。四周都是难以行走的木丛,正巧是迷雾阵较为薄弱的一块, 李相夷猜测,这人应当是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却又很快在阵中迷失方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晃悠,闹出的动静大了些,被他听个正着。 牧原当机立断,“我明日……不,现在就走。” 现在还不知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牧原自己孑然一身无所畏惧,但绝不能连累他人。 李莲花却拍着他的肩膀,道:“别啊。” 他指了指地上那人,“先听听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第124章 追踪 原本的诱饵计划没能实施,还反被吓了一跳。但这些牧原暂时没空计较。 他们先是把抓来的这人搜了一遍身,又五花大绑地把人死死捆在了树桩上。确认无误后,牧原拎着从附近池塘里捞来的一瓢冰冷的水,狠狠兜头泼在了这人脸上。 动作之大,多少带点泄愤。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几乎一下就把人给冻醒了。男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又慌张地挣动了两下麻绳,逐渐清醒了过来。 李莲花在这人跟前半蹲下来,摸着下巴仔细打量着他。这人一副四十左右的沧桑面容,嘴唇被冻得发青,说话也不太利索,哆哆嗦嗦了半天才开口问他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干什么?”牧原冷笑一声,“你们跟着我跟了这么多天,我还没问你们要干什么呢。” 男人眼睛上被李莲花紧实地绑了两道布条,挡住了视线。他看不见东西,只能听着几人的声音来辨别位置。 可冷水冻麻了他的反应,等牧原话落了半晌,男人才僵硬地梗着脖子,脸转向了他的位置。 片刻后,他哆嗦着嘴唇,才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我……不知道……” “……?” 三人皆是一愣。 这个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有些让牧原摸不着头脑。他不耐烦地点了点胳膊,下意识地认为这人在说谎,“只要你实话实说,今天你就能完整地走出去。兄弟,撒谎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我自认没招没惹,只是想知道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跟踪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牧原这话几乎是在明示无意取他性命了。可男人歪头听了半天,还是只老实地回了他那个答案,“我真不知道。” 可紧接着,男人似乎又怕他生气,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语气紧张道:“我是飞鹰门的。飞鹰门,你,你们都知道吧?” 飞鹰门。 李莲花与李相夷对视一眼,这个门派,他们可太知道了。 唯有牧原这个对中原武林尚且一知半解的人一头雾水。他求助一般地回头看向两人,用迷茫的眼神无声询问,他在说啥? 男人没听见他们的回声,又怕这几个人不信,便挣扎着扭动胳膊,动作颇为滑稽地蹭落了衣领,半边肩膀露了出来。 一小片青白的皮肤上刺青了一只展翅翱翔的老鹰,颜色已经暗沉,能看出是陈年刺下的。男人急躁道:“我真是飞鹰门的,不信你们看!” 李莲花轻叹一声,走过去拍了拍牧原的肩膀,示意换人来问。 牧原往后退了两步,和李相夷站在后方,看着他缓慢蹲在男人跟前,压低了嗓音,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好。” 男人侧耳听着,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很快便倒豆子似的把自己跟踪牧原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都抖落了个干净,连条底裤都没给自己留。 飞鹰门,一个江湖上被部分人所不耻的……一个无良门派。 门内中人武力不高,但都修习了一种脚力上的功法,不仅健步如飞,相较于寻常侠客步伐更为敏捷,更擅长追踪之术。 因此便有不少门下弟子,拿着自己这追踪之术的本事出去“接活”。更有甚者放言道只要钱财到位,就算对象是李相夷,都能给你找出来。 当然,没人敢去真的追踪李相夷。 但这些人一旦多了,好坏也掺杂起来,开始良莠不齐。有些人拿钱敷衍了事,有些人尽心尽力却惨遭雇主下套。因此飞鹰门的名声便开始忽好忽坏,但仍然有人肯赌一把。 牧原听到这还是没明白,“所以这和那男的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耐心地和他解释,“这人就是跟踪你的那些人雇来的,他也不知道雇主都是什么人。只收了钱来跟踪你,确保你的行踪在他们的掌控之内。” “不过……说的也不都完全没用。” 雇主要先找上飞鹰门留下保金与自己的信息,再找门中人进行追踪。因此只要找上飞鹰门,大概率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个背后的雇主是谁。 “要去找飞鹰门?”牧原蹙眉道:“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随便把雇主的信息透露给其他人吧。” 李莲花摆了摆手,“这个啊。那个人会带我们去,这你不用担心。” 他指向还被捆在树桩上,刚谈完话就被自己一掌劈晕,现在还不省人事的男人,“我和李相夷过几日也要下山,正好带着他一起去飞鹰门,找那个雇主。” 牧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却又道:“那我明日先走,你们打听完给我来个信。” 李相夷闻言,皱眉问他,“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那些人在暗中跟踪牧原,这次打草惊蛇后指不定会再干出些什么。李相夷的担忧不无道理,但牧原却轻笑一声,道:“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跟你们一起走啊。我自己无所谓,但真要让你们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怎么办? 李相夷理所当然地接了一句,“全杀光啊。” “……” 牧原哽住了。 李相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会以为我打不过吧?” 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牧原在心底嘲笑自己。 可恶,跟你们这群武功好的拼了。 李莲花在旁边目睹全程,有些想笑,但忍住了。他清咳两声,对牧原问道:“你自从来到中原之后就没什么异常吗?” 这么大费周章地追踪牧原的行踪,没点理由还真说不过去。可牧原自己也想不通,他一没和别人有血海深仇,二没欠下什么账。怎么就能摊上这种事呢? 牧原闭着眼睛细想半天都没什么结果。可等他睁开眼睛,满脸沮丧地刚要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时,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芩婆说过的,关于他母亲和师父的往事。 于是这一句“不知道”便堵在了牧原嗓子眼里。他愣愣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良久后才张嘴,慢慢对两人说了这段往事。 他话落后,几人都陷入沉思。 数年前就有人在找他了……如果说现在这事和数年前没有一点关系,李莲花压根不信。 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说对方真的和数年前寻找牧原和他母亲的那伙人是一起的,那为什么又要横跨了数年光景还来找他呢? 李莲花百思不得其解,李相夷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他们为什么要雇人来跟踪你?” 为什么要雇人跟踪——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牧原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要么是没有可用的人手,或者他们之中没有擅长追踪的人。 可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 今晚的疑云丛生,太多太多了,都沉沉地压在了牧原的心头,被扰得思绪烦闷。 李莲花也不想大半夜的还要在外面吹冷风,便叫牧原把那男人抓着往山上走,等明日天亮在做打算。 牧原拎着一个大男人,行走的缓慢,落在最后面。李相夷和李莲花并肩慢步而行,时不时停下来等等他。 晚风慢慢吹着,撩动了李莲花垂下来的长发。李相夷顺势接住一缕发丝握在手里,他摩挲片刻,忽然道:“你怎么想?” 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李莲花也没有多疑虑。他面容平淡,只道:“我只觉得,这背后的人绝不简单。” 第125章 威胁 第二日清晨,牧原拎着自己一只鼓鼓囊囊的包拜别了芩婆,他拒绝了和两人同行的意见,只身一人便出了云隐山,往远方走去。 师徒三人站在山腰上,看他深紫色的背影在雾中消失。良久后,芩婆幽幽地叹息一声,面露几分惆怅。 李莲花侧头看她,“师娘?” 芩婆摇了摇头,只道:“还真和他师父一个性子。” 三人伫立片刻,也转身离去,回了山间的别院。人接二连三地离去,院子里寂静不少。芩婆赶了两个徒弟回自己的院子,一个人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别庄。 看着她独自离去,李相夷叹道:“等我们也走了,就剩师娘一个人了。” 李莲花哦了一声,道:“那要不我去,你留下?” “不行。”李相夷第一个不同意,他一眼瞪过去,道:“你去哪,我都跟你一起。” 他固执的话得来了对方一声轻笑。李莲花看过去,探头在李相夷脸侧亲了一下。 一吻即分,李莲花头也不回地就往后院走了过去。李相夷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抬脚便追。 李莲花种地成性,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可莲花楼里的菜早就因为季节变换而通通干枯,于是他干脆就在别院后面的荒地里挖了些土,栽了些这个时节的草药。 李相夷跟着他到了后院,看着李莲花挽起袖子,从地里摘了不少药材出来。他凑过去也跟着李莲花动作,问道:“要做什么?” 李莲花从一旁扒拉出来一只竹篮,将叶子已经有些枯黄的草药全扔了进去,道:“做点,能让那位飞鹰门的兄弟安分一点的东西。”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李相夷一愣,瞬间反应过来。 两人只在地里摘了半箩药材,李莲花又跑去芩婆的院子,管她要了些已经晒干,炮制完的的药块回来。 他将这些东西扔进小锅中沸煮片刻,最后熬了一锅黑漆漆的汤药。李相夷熄了火炉子,看着他盛了一碗,送到了里屋。 深秋夜里风重寒冷,若是把人扔在外面,明天就只能捡回来一具高烧的尸首了。于是两人把那飞鹰门的人拎回来,放在了房内的坐榻上。李莲花甚至贴心地给他扔了一床厚褥子。 除了身上仍然绑着的麻绳和被封住的穴道,待遇竟还不错。 男人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自己被抓了还能安然无恙,甚至能在温暖的房间里睡个好觉。 他一开始对此有些惶恐,生怕这两人一个不乐意就要把自己埋在这深山老林里。因此战战兢兢,半宿过去才将将入睡。 但男人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这几个人一对自己没有深仇大恨,二还需要他带路去飞鹰门拿情报。倒也没有什么能杀他的理由。 这么一想,悬着的心也就放回了肚…… “砰——” “……” 李相夷一把推开了门,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那个在坐榻上惴惴不安的男人。 他冷哼一声,男人抖得更厉害了。悬着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里摇摇欲坠。 呜呜。 跟在李相夷身后的另一人探出头来,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好了,吓他干嘛。” 李相夷侧身让他进屋,两人站在这男人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男人脸上那三尺黑布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铁制的精密机关。 机关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他脸上,男人只能模糊地瞥见几缕光线从机关上下两侧的缝隙里透过来。 视觉剥夺,其余几感被放大。男人抽了抽鼻子,敏锐地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苦涩药味。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便被拉扯起来,一只有些烫的碗塞进了手心里。 李莲花放稳了碗,道:“喝吧。” 谁敢喝啊?!! “……兄兄兄兄弟……那,那那啥,你看咱们这这这这这无冤无仇的……” 他端着药碗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男人喉结动了动,声音强装镇定,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您看我我我我也不是不配合……” 李相夷蹙眉,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很淡,“喝。” 他与李莲花的声线仅有三分相似,而且更富上位者专有的独断。男人被他吓的浑身一弹,再不敢过多言语,费力地抬手,把药碗搁到唇上,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汤药入口苦涩,原本在经脉中停滞不前的内力竟慢慢黏稠起来,再不能动半分。男人震惊之余却也不敢出声,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桌案,把空碗放了上去。 李莲花瞥了眼被喝的干净的空碗,开口道:“这位……” 男人赶紧道:“我,我叫赵文越。” “啊,赵兄。” 李莲花在他身旁慢慢坐下,他的声音习惯性地拉长尾音,声线又淡,说话时总给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错觉。甚至在他想要忽悠人的时候更带了几分笑意,显得真诚。 “我们呢,也无意伤你性命。只是我那小兄弟最近遭人惦记,不大安生。可是你看,我们谁都不是惹是生非之辈,这次出手也实属无奈之举啊。” 李莲花的语气颇为遗憾,言辞恳切,“江湖上血雨腥风,我们几人在这山中归隐至今,也不想再造血债。只想知道这背后之人是谁,好为我朋友讨个公道。 你啊,也不用太害怕。我们也知道飞鹰门的规矩,断不会让他人知晓今日之事,来砸了你的招牌。” 即使对方看不见,李莲花仍然露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怎么看怎么像只老狐狸,“你呢,把幕后雇主的信息给我们,我这里就当此事是场梦。等情报到手,你自然能从哪来,回哪去啊。” 李莲花重拾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夫,把赵文越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半晌过去,赵文越才张了张嘴,问了一句,“可是你刚才让我喝的……” “这个啊。”李莲花语气不变,“虽然我信任赵兄,可是……” 他的眼眸滴溜溜一转,滑到了李相夷身上,“可是我这弟弟不同意啊,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来让他安心了。不过呢,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最重轻功和脚上功夫,修的都是轻便快乘的功法。药呢,也不是害你命,只会让你双脚沉重,内力难以运行。” “解药每三日服用一次,连吃几次,就会完全消除这种症状。” 李莲花甚至贴心地补充了一句,“放心,绝对不会影响你以后用功的。” 赵文越的脸色白了白,他下意识焦急地追问回去,“是,是毒吗?” “你猜?” 李相夷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他声音冷淡,和李莲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等你带我们去了飞鹰门,解药的药方自然会送到你手上。” “在此之前,别想着耍花样。” 飞鹰门最高的武功便是脚上功法。除此之外,他们最多只会练练修体的基础功法,实战起来最多只有抗两招的份。 李相夷径直伸手,摁在了赵文越手上的麻绳上。他掌心发力,只一下便震碎了绳子。强悍的内力直冲赵文越的面门,却只在他额前盘旋几次,最后消散于无。 他心底巨震,呆愣在了原地,只听见李相夷道:“明日我们就走,你先在这老实待着。” 赵文越小声应道:“好。” 第126章 兄弟 两个人的房间隔壁是没人住的,李莲花干脆把赵文越带到了那间空着的卧房里,叫他在那先住一晚。 等李莲花翻出了一只面具给李相夷戴上后,赵文越脸上的那只遮眼机关也被拆了下来。如今的他和自由身一般无二,只是不允许出这个别院。 但就算那两人不说,赵文越心里也清楚的很。凭他一人,根本走不出这座大山。 别的不论,就光山脚下那些围了一整圈的迷雾阵,就够把人耗死在山上的了。那还不如老实听话一些,明日就能安全地下山去。 芩婆自然是知道这两个徒弟把人绑在别院的事,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了两人明日远行时要多备些厚衣衫。还特别告诉李莲花,要他看好李相夷。 李相夷对此表示不服,但芩婆只看向他,紧接着就无情揭了李相夷过去不爱穿厚衣衫而染了风寒的老底。 虽然被揭的同样是李莲花的过去,但现在挨训的是李相夷。李莲花丝毫不慌,甚至有心情在笑。 晚饭过后,两人并肩走在回别院的路上。李相夷低头摸着自己的衣襟,终于忍不住问李莲花,“我穿的不多吗?” 李莲花瞥他一眼,反问道:“不少吗?” 深秋的寒气已经无孔不入,也就李相夷会习惯性地运起扬州慢御寒。但李莲花早改了,现在的他更喜欢多穿几层衣物。 再回屋里抱个汤婆子,完美。 李莲花看着他那身单薄的袍子,状似无奈地叹息一声,“晚上抱着都是凉的,唉。” 李相夷难得被他噎了一下,顿时别过了脸,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可手却伸了过来,一把握住了李莲花露在外面,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李相夷的掌心滚烫,哪里都是热的,瞬间便驱散了李莲花身上那点为数不多的寒意。 李相夷的声音有些凶,“我是热的。” 李莲花有些哭笑不得,于是顺着他的手回握过去,十指相扣,笑着迎合他,“嗯,热的。” 等两人手牵着手回了院子时都还没发现什么不对。 赵文越就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一手撑着下巴在桌上发呆。他见两人回来了,精神瞬间绷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李相夷抬手,把一只食盒放在了桌上。 李相夷言简意赅,“晚饭。” 赵文越下意识磕磕巴巴地道了声谢。 他看看食盒,又抬头看着两人,目光冷不丁地瞥见了这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他不禁一愣,但又不敢说什么,只顾着低头拆开了食盒,把里面尚且冒着热气的菜拿了出来。 赵文越盯着这些菜发愣,鼻头忍不住酸了酸。 整整一个多月,他在外面风餐露宿,连口热乎的饭都是奢望。如今落入了别人手里,能不能活下去都不一定,对方却让自己吃上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顿热乎饭菜。 虽然害怕,但是很想哭。 赵文越低头吃饭,感动过后,他的目光仍然止不住地被眼前这两人相牵的手所吸引。 他出神地想着,虽然兄弟之间牵个手好像也没什么,但是这十指相扣的牵法……为什么哪看哪不对呢? 也许是赵文越的目光过于炽热,李莲花顺着低头看去,终于发现了两人到现在还牵着的手。 但李莲花没动。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神色自然地抬起了头,与赵文越的眼眸来个了对视。赵文越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被他看得不知所以然。 李莲花的目光过于坦然,似乎和自己的“弟弟”十指相扣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让赵文越觉得自己反而有些敏感。 可紧接着他脑子一抽,问了出来,“你们为什么要牵手?” “……” 赵文越又补了一句,“你们不是兄弟吗?” 李莲花一愣。 李相夷虽然也怔愣在原地,但听见了赵文越的话后,他恍然记起了李莲花曾说过的。 “我这个弟弟啊……” ……弟弟…… 没等李莲花再说什么,李相夷忽然胳膊一抬,默不作声地甩开了两人相牵的手。转身回屋去了。 赵文越呆愣地看着他突然离去的背影,直到门扉被重重关上,砰的一声响后才回神。可他这边才转头,就看见李莲花的脸色不对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李莲花快速地撂下一句,“你先吃”,后,脚下生风地也跟着回了屋。 门扉被再一次打开,关上。只留院子里还捧着饭碗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赵文越。 “……啊?” 第127章 耳朵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了屋子,李莲花关上门,还顺带上了个锁。 李相夷像是没发现他进来一样,只自顾自地坐到了桌边,给自己倒水喝。李莲花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凑过去悄声问他,“生气了?” 李相夷瞥他一眼,没说话。 李莲花哼笑一声,径直伸手过去,从李相夷手里抢了茶盏。他晃了晃盏里的粗茶,用手背撑着下巴靠在桌边,抬眼看向李相夷,漫不经心地说他:“气性挺大。” 李相夷忍无可忍,冷哼一声,“是,我可没有你这哥哥会包容。” 他这句“哥哥”说得颇为咬牙切齿,让人一下就明白过来他到底在气什么。李莲花好笑地看他,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侧身环住他,贴在李相夷耳边,轻声道:“为这个生气做什么?” 李相夷象征性地挣动几下,也就不动了。任由李莲花大半个身体靠在身上,听他哄自己,“好了好了,别气了。那下回我就直说,说你是我内子。行不行?” 李相夷不曾言语,但耳根却慢慢溢上红晕,让李莲花看了个正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攀着他的肩膀抬头,凑近去亲。 他这一下正巧落在李相夷的耳朵上,李相夷却只感觉被触碰的耳垂像炸开了一阵激烈的电光,又痒又麻,惊得他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李莲花原本靠在他身上,这一下直接歪倒了下去。好在他反应迅速,一掌拍在地面,反把自己弹了回来。 李莲花稳住身形,茫然地抬头去看,却见李相夷的脸色爆红,捂着他刚刚亲吻的耳朵,噔噔噔后退几步。他哆嗦着嘴唇,半边脑袋还残留着那种陌生的,激烈刺激的触感,挥之不去。 李莲花怔愣片刻,抬脚追上了他,在李相夷跟前站定,又伸手去摸他另一边耳朵。 温凉的指尖轻轻捏住了李相夷绵软的耳垂,陌生的感觉又来了,但是没有方才激烈。李相夷浑身一震,看见李莲花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耳朵,道:“我本以为只有自己这耳朵是碰不得的,现在看来……” 他不再继续说了,但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李莲花的耳朵碰不得,李相夷的耳朵自然也碰不得。 李相夷深呼吸几次,勉强压下了自己激烈的心跳。他反而欺身上去,一把将李莲花抱在了怀里。 自己浑身上下哪里最碰不得,李相夷知道的当然不只有耳朵。他两只手全放在李莲花后背,然后慢慢往下滑到了他的后腰两侧。 李莲花登时觉得大事不妙。 “等……等等,李相夷,李——” 他的惊呼全被人吞进了口中。 李相夷泄愤一样地吻他。李莲花的两只胳膊全被禁锢在这个怀抱里,动弹不得不说,甚至挣扎不动,躲不开这两只在自己后背作乱的手。 又麻又痒又疼,无数种足以让人抓狂的感觉交织混杂在一起,从李莲花背后炸开,蔓延到全身。他费力地把胳膊挤到两人中间,试图推开李相夷,对方却吻得更深,甚至把人压在了墙壁上。 李相夷到底年轻,在这事上拿捏不住自己的力气。李莲花的眼角渗出些泪花,终于挣扎着错开了头,一边喘息着一边推他,“你别……别掐——” 李莲花仰起头,他整个人被李相夷抱在怀里,挂在了他的身上。厚重的秋装已经被剥得要掉不掉了,露出些还未来得及消退的痕迹。 李莲花眯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泛出来的那一丁点泪花全堆在他眼角,李莲花眨了眨眼,干脆就低头,在李相夷的肩膀上蹭干净了自己的眼泪。 他靠在李相夷的肩膀上,一侧头,就看见了他毫不设防的耳朵。 李莲花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只耳垂看了片刻,于是他伸手,勾住了李相夷的脖子,状似把自己往前靠拢,塞进李相夷的怀里。 “呃——” 最后惊呼出声的,却还是李莲花自己。 他死死攥住了李相夷的衣襟,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下意识甩头挣扎。 李相夷正微微侧着头,把他半只右耳都含在嘴里,磨牙轻咬着。一手扣着李莲花的头,把人镶嵌在怀里,让他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李莲花却能感受到他的胸膛微微鼓动,“偷袭?” 李相夷最后咬了一下他的耳垂,留下个牙印,半抱着李莲花慢慢走进了里屋。 他低头,贴在李莲花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但李莲花没注意听。现在他半边耳朵都是痒的,直到李相夷把他搁在床榻上,李莲花睁眼看他,才真切地听见李相夷在喊自己,哥哥。 “哥哥。” 这个称呼叫的李莲花耳根子都热了,但李相夷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乐趣,他弯腰,爬伏在李莲花颈侧,一声接一声地喊他。 李莲花闭上眼睛,最后抬手拥抱回去,彻底堵住了李相夷的嘴。 第128章 启程 云隐山上的人走了一个,两个,三个。如今最后的人也要离去,小院重归寂静。 李莲花与李相夷在山脚下拜别芩婆,再次踏上了旅程。 “这个,一天两次,擦在膝盖上。” 李莲花从怀里扯出几包研磨好的药粉,放在芩婆手中。她年岁大了,如今又有了阴雨天就腿疼的毛病。让李莲花有些放心不下。 李相夷跳到芩婆身边,轻轻拥抱她,道:“师娘放心,等我们处理好了这事就回来看您。” 两个徒弟并肩走下了山路,背对着芩婆走进了云雾中。她遥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叹息一声,最后慢步走回了山间别庄。 莲花楼多日没有照料,早就落了满地的灰尘。但好在李莲花早有先见之明地把厚重的被褥都拿到了山上,这才让三人晚上有干净的床铺能睡。 李莲花挽着袖子,拿着抹布开始打扫。李相夷就在旁边给他打水。赵文越则是被扔了把扫帚,在一楼慢慢清扫着地上的灰。 经过两天一夜的思考,他对要和两人同行一路的事接受程度非常良好。甚至有心思先把自己晚上要睡的床榻周围扫干净。 嗯,干净了。 赵文越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扫。 狐狸精围着他打转。凑在赵文越身边仔细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时不时对着他汪汪叫两声。它脚边还扔着两根李莲花早上给的棒子骨,现在也不啃了,注意力全放在这个陌生人身上。 赵文越挑了挑眉,扔下扫把蹲下身,开始严格地给它划分一人一狗之间的地盘。 楼下岁月静好,楼上鸡飞狗跳。 “现在还没到冬天,不要盖这么厚的被褥。” “晚上会冷。” “那也不要盖两床,底下也不要再铺了!李莲花你不热啊?” “你晚上还踢被呢,不拿两床你盖什么?” 李莲花有些头疼,这小子晚上睡熟了踢被不说,冷了也不知道盖回来,就爱往自己身上缠。几次半夜呼吸不畅醒来都是因为李相夷给他来了个死亡缠绕。 于是他干脆搬来两床被子,反正床榻也已经被全盘改过了,睡下两个大男人绰绰有余,完全放得下厚被褥。从根源上杜绝这种现象。 但李相夷一点不干,“一床够了,不要那个。” 他指了指床榻上多出来的那床被褥,“也不要铺,直接放起来。” 李莲花去收被褥的手有些犹豫,略又纠结道:“晚上会不会冷……” 李相夷站在他身侧深深叹了口气,他侧身,一把将李莲花抱在怀里。 李相夷仗着自己内力深厚,年纪又轻,身体康健不爱生病,是不大爱穿厚重的衣服的。 可那身秋装,李莲花自入秋以来便老老实实套上了。从前中了碧茶后不敢妄动的内力就算如今已经能自如运转,他也习惯了用衣物,暖炉去御寒。 李相夷贴在他耳边,轻声叹道:“你看,是不是不冷?” 房里已经点起了炭火,更何况李莲花身上还穿着厚重的衣衫,抱起来自然是要比李相夷更暖一些的。 “你现在已经解毒了,李莲花。”李相夷摸索着把自己微凉的身体塞进他怀里,声音很轻,很平稳,“你可以随意用扬州慢,用相夷太剑。你不会受伤,不会吐血。也不会冷。” 他带着李莲花重新认识这具健康的身体,一点点抹去过往的沉疴,迎来新的纪事。 李相夷跟他放在身侧的手十指相扣,手腕上的脉门紧贴在一起。鼓动不相上下,跳动着一模一样的音韵。 但最后那床被子还是没能收起来。 深秋的夜晚呼呼刮着冷风,楼下的赵文越没能争过狐狸精,和它在一个暖炉前安然入睡。 楼上的李相夷却瞪着一双眼睛看天花板,幽怨的眼睛慢慢转动,然后盯着李莲花的睡颜看。 他们两个一人一床被褥,盖的严严实实。李莲花更是把自己卷成一团,睡得安然自在,李相夷却只能隔着两层厚重的被褥盯着他看。 可恶,抱不到。 李相夷暗自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掀开了自己的被。冷风骤然袭来,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冷颤。李相夷动作不停顿,径直从李莲花的被褥边缘钻了进去,死死缠在了他身上。 熟悉的气息带着一点药苦,李相夷深深吸了一口,安心感瞬间蔓延整个心房。他低头蹭了蹭李莲花的胳膊,贴着他闭上了眼睛。 当晚,李莲花只觉得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四肢也被一股力量桎梏着,无法挣脱。他呼吸不顺,挣扎着从睡乡中脱身出来,刚刚掀开沉重的眼皮,就瞥见一只胳膊正横在自己胸膛上。 熟悉的压迫感,熟悉的重量。 “……” 李莲花闭了闭眼,随即便费力地把李相夷沾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腿都挪了下去。他的脑袋还靠在自己肩膀上,李莲花两根手指戳过去,推着他的头往旁边歪,一下坠到了枕头上。 李相夷蓦然清醒过来,瞬间瞪大了一双眼睛看他,李莲花白了他一眼,嗓音沙哑,“过去一点。你自己的被子呢?别来抢我的。” 李相夷低头瞥了一眼已经被自己踹到地上的被褥,默不作声地继续往李莲花的怀里钻,伸手扯过他的被褥往两人身上盖,简直土匪行径。 李莲花被迫侧过身去,李相夷整个人像只泥鳅一样钻进怀里,再牢牢抱住自己的腰。他都要气笑了,但抵挡不住汹涌的困意,只好又往外把李相夷推了推,给自己留出一点喘息的空间。 下巴和脖颈上隐约透来一点湿润的触感,李莲花的脖子动了动,往下偏头,让李相夷的亲吻落在了唇上,这才让对方老实消停。 第129章 围炉 连着几天放晴,今日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街道,打在行人撑起的伞面上,在路面上聚集成一滩滩水洼。 行人来往匆匆,都在抱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们躲在街边避雨,盼着天气放晴。只有一人还打着伞慢悠悠地走在路中间,没有着急找落脚的地方。 他深紫色的衣摆被雨水打湿,垂在脚旁,任由雨丝飘落在脸颊上。牧原微微扬起油纸伞,瞥了眼阴沉的天空,和身后几条仍然紧追不舍的尾巴。 啧,麻烦。 他暗暗叹息一声,继续往前走。打算出了城再解决这几个跟了自己大半个月的人。 自云隐山走出后至今已有一月有余。在解决了云隐山脚下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后,牧原确实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可还没等他找好下一个落脚地,这些尾巴又再次追了上来。 也许是没有了飞鹰门的追踪技术,他们的手段拙劣不堪,甚至几次差点杀到他跟前。牧原从始至终都没敢轻举妄动,但对方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派来跟踪他的人都越加大胆起来。 如今说是追杀也不为过吧。 前几次派来的人都被牧原在野外解决了。但这次身处城中,他的那些手段难以运用,只能引着这些人出城,再做打算。 大雨未曾停歇,城外的路被雨浇透,泥泞一片。牧原出示了出城的路引,压低了伞檐快步往外走。 在他走后不久,又另外有三五个打扮得像普通农户的人披着蓑衣也跟着出了城。 牧原脚步飞快,直接绕路进了林子里。枯黄的树叶已经起不到能遮挡视线的作用,雨天也不适合催动蛊虫,但牧原根本不在乎。 他左手从袖中抖出一把弯刀,隐匿在树后,慢慢等待着。 尖锐的破空声从耳后猛地刮过来,牧原歪头一闪,几枚闪烁着寒光的飞镖穿过雨帘,钉在了树干上。 飞溅起来的雨水带着股淡淡的药味,几乎弱不可闻,但牧原常年和蛊打交道,对这些味道极其敏感。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虎头飞镖上,反手把飞镖拔了出来,朝着身后猛地掷回去。 一声闷响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响起,飞镖正中一人。那上头涂了药,瞬间发作,那人中镖后还未来得及站起,便瞬间倒在了泥水中,不动了。 牧原微微转动眼眸,看向了从灌木丛后站起的另外四人。 雨势也在这时候渐渐小了,但风刮得更大了些。 片刻后,兵刃交错的声响落下帷幕。牧原捂着胳膊上的伤口随意地按压止血,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被打湿,紧紧贴在脸颊上。伤口的血液被冷风和雨水冲刷得干净,闻不见一点血气。牧原重新打起伞,一步步往城里走。 这些人的刀刃上都抹了药,虽不至死,牧原也及时吃了随身携带的药丸,但仍然没能抵挡全部药效。 眩晕感一点点冲上脑门,很快叫人连路都走不稳。但牧原还是一步步进到城内,拼着最后一抹清醒的意志跌跌撞撞的回了客栈的房间里。 客栈的房间里烧着暖和的地龙和炉火。他狼狈地摔在地板上,脑中不断嗡鸣着,又勉强爬起来插上了门栓,这才软绵绵地瘫坐下去,靠着门昏倒了。 伤口不深,血流了一会儿便自己止住了。牧原昏得不省人事,自然也没有听到门外细密的响动,和门栓被推动的声音。 外面的人推不动门,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动作,只好就此作罢。牧原还不知自己逃过一劫,仍然没有醒来。 “他跑哪去了?” 偏僻的小巷中,有几道声音低声交谈。 有人踩着水洼钻进了小巷,与同伴低声道:“跟他出城的人没回来,应该已经死了。他回了客栈,但锁了门,进不去。我们不急,可以等他自己出来。” “怎么不急!虹老方才传回了死令,明日就要把他带回去!”同伴声音暗含惊恐,咬牙切齿地呵斥对方,“我就说应该一口气把他拿下!还跟着他干嘛!等人真跑了,没了赵文越的手段,咱们谁都找不到他的行踪!” “那现在也只能等啊,不然怎么办?冲进客栈把人抢出来?那可是乔家的地盘!” 几个人被最后一句话骂醒,都渐渐冷静下来。 乔家的地盘没几个人有胆子往里硬闯,为今之计,也只能慢慢等了。 可沉默片刻,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赵文越到底哪去了?” 哪去了?谁知道! 一提起这个就让人来气,为首的那人暗自咬牙,这厮刚刚收了他们的钱,结果追了才几天就一头扎进了一座满是迷雾的山头,就此没了踪影。 “我哪知道!” 他低声怒喝,“死那山头才好呢!” 死?死是不可能死的。 赵文越心想,在莲花楼里,有这两尊大佛在,除了每天鸡飞狗跳外,人身安全倒还真有保障。 赵文越此人,性子说好听些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说白了,就是神经粗成麻绳,甚至到了有些缺心眼的地步。 别人封了武学还被迫跟着绑架你的人走,估计会一直找机会试图逃跑,就算逃不了也要拼命反抗。 但赵文越可不一样,他接受程度非常良好,甚至每天还能帮李莲花赶个车啊浇个菜什么的,日子过得堪称悠闲。 除了和狐狸精不太对付以外,倒也不错。 李相夷摆弄着火炭的手没停过,他冷笑一声,无情揭穿真相,“那是因为你把它的地方霸占了,不咬你咬谁。” 赵文越听完他的话,再转头,和正咬在他袖子上不松嘴的狐狸精大眼瞪小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说,还要被犬欺。 狐狸精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赵文越叹气,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半位置给它。 狐狸精这才满意地松开了嘴,犬齿在赵文越的袖子上留下几个洞,还淌了他一胳膊口水。它在火炉前刨了刨地,这才安心趴了下去,后腿还不老实地蹬了蹬李莲花的衣摆。 李相夷叹道:“这雨下的真大。” 李莲花抿了口热茶,懒洋洋地接话,“所以是围炉烤暖的好日子呀。” 赵文越缩了缩胳膊,心想那倒也是。 被笛盟主大刀阔斧改造完后的莲花楼比之前坚固不说,甚至保暖程度都上升了。门窗一关,任由冷风大雨在外咆哮,屋内的几人烤着暖炉安然无比。 赵文越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他的目光落在了身侧的李莲花脸上,脑子里一团浆糊搅动着,忽然觉得很眼熟。 ……很熟悉的侧脸……好像……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赵文越困得思考能力直线下降,他迷迷瞪瞪的看着李莲花,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却没注意李相夷瞬间黑下来的脸色和李莲花顿住的动作。 连日以来,李相夷都在脸上扣着那张银色面具。为的就是怕赵文越这个已经年过三十的人看出些什么。 毕竟十年前的李相夷,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莲花的容貌因为碧茶的缘由改变了不少,但两人仍旧有几分相似,从侧脸看上去更甚。何况自碧茶祛除以来,从前受到的影响正一点点扳回正轨,脸上的变化自然不必多说。 李莲花放下茶杯,一手伸过去握住了李相夷的小指,安抚性地捏了捏。 然后他转头,看向赵文越,“像什么?” 赵文越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像……嗯……” 不对……怎么这么困…… 扑通—— 赵文越的身形歪倒在一旁,靠在狐狸精身上彻底昏睡过去。 李莲花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他拍拍李相夷,“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李相夷一边起身去开窗户,又转头看向了炭火,“你往火里下药?” 冷风从撬开的窗户缝里灌进屋内,瞬间吹平了炭火上烧起的丝丝白烟。李莲花拍了拍手,把手心里那点零碎的香粉擦干净,这才道:“我做的安神香磨成粉,烧一点点就能让人睡着。” 他看向也跟着睡着的狐狸精,笑道:“现在看来,对狐狸精也有效。” 小黄狗睡得安稳,但被赵文越压得有些难受。它呜咽几声,被李莲花掐着前肢从地上抱了起来,躺在了他的大腿上。 狐狸精打了个哈欠,趴在他腿上继续睡。 李相夷关上了窗,重新坐回李莲花身侧,也靠在了他身上。跟狐狸精一人一边占据了他的两条腿,闭上眼开始假寐。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雨势丝毫不减。甚至大有要连下一夜的势头。深秋的风也刮得更大了些。 仿佛风雨欲来。 第130章 云水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毫无保留地浇灌在了这片土地上。冷风吹得越来越大了,似乎在昭示着初冬即将到来。 官道因着几日大雨连绵已经变得泥泞不堪,难以前行。莲花楼要继续前进,去往飞鹰门的计划也因此被迫耽搁下来,停靠在了一处树林边上。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雨后的味道,和泥土的淡淡腥味混合在一起,算不上好闻。狐狸精也有点恹恹的,天太冷了,它趴在窝里不乐意动。 李相夷和赵文越去了附近的城内要买些东西,只留李莲花一个人在楼里。他闲的发慌,就上了二楼,去折腾那些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被冻烂了的菜。 这些菜已经不能吃了,已经冻得烂在了土里。李莲花就把它们重新挖出来,连带着菜架子里面的土也一并扔出楼去。 他打算把这些种菜的用具刷洗干净,好放起来,等来年春天再用。可下了楼才发现楼里的水已经用光了,还没来得及添。 于是李莲花思索片刻,提着两个水桶,把用具都装进一只箩筐里就出了门,往西边去了。 往西走很远才能看见条不大的河流,旁人需走上数个时辰。但对于如今已经恢复了大半功力的李莲花来说不过是运一遍婆娑步的事。 河旁边有一座村庄,时常会有村子里的人会趁着河水还没冻上的时候过来浆洗衣衫。李莲花拎着一堆东西,从半空中轻巧落在地上,抬眼便看见了河边几名妇人在劳作的背影。 他走路时刻意发出了些声响,好让这些人注意到自己。其中一名妇人转过头来,打量的目光落在了李莲花手里的东西后便收了回去。 妇人没有多想,只当他是普通农户来打水的。 李莲花自觉站的离她们远了些,他在河边蹲下身,挽起袖子开始刷洗沾满了尘土的用具时,忽然发现这些妇人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一起,一边隐晦地打量他,一边小声嘟囔着什么。 李莲花不动声色地侧耳去听,可还没等他真听到些什么,耳边便突然炸开一声急促的呼唤。 “张姐!!” 他转头,发现来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这姑娘嗓门颇大,而且完全没发现还有李莲花这么个陌生男人在。她急匆匆地从林子的另一头一边大喊一边跑来,气喘吁吁地在这群妇人跟前住了脚。 “乱跑什么!”被呼唤的人轻声斥了她一句,语气却不重,“稳当些!没点女儿家的样!” 妇人正一个劲儿的朝李莲花那边使眼色,这姑娘却一点都没发现不对。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个大活人在。她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语调急躁又惊异,带着些怪异的兴奋,声音很大,“出事啦!” 几个妇人一惊,但见她那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坏事。于是拉着她好生站着,仔细问道:“什么啊?” 小姑娘的语气很兴奋,像是看到了天大的热闹一般,“就是前几日,云水楼出的那件怪事。今天我看见有百川院的人来啦!” 她话音刚落,李莲花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过来。 小姑娘故作严肃,笃定道:“这些人一定是为了云水楼的那件怪事来的,胡大哥早就说了那云水楼的东家和百川院有渊源,你们还不信!百川院的人都来了,已经进城啦!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但也有人怀疑道:“真的假的?不是说百川院管的是什么……管的是江湖事吗?怎么到咱们头上来了?” 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对这事漠不关心,只有对能看热闹的兴奋。没有一个去仔细问那姑娘的,这不免让她心生低落。 但李莲花忽然站了起来。 “这位姑娘。”他朗声喊了那姑娘一嗓子,脚步却站在原地没动,隔着很远跟她说话,“能不能请你说说,这个百川院来的事啊?” 姑娘难得见有人搭理这事,顿时兴奋起来,转身看向李莲花。 李莲花生得一张温润如月的脸,浅笑着看向她。那姑娘眼睛一亮,当即就走上前去,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这城,叫茗香城,因盛产香茶而出名。城内有一家客栈,名为云水楼,是整个茗香城出了名的大招牌。当然,一家客栈能出名,靠的自然是它背后的东家。 而这家客栈,包括茗香城内的几家酒楼,作坊,都出自同一个东家,姓乔。 “他们家很有名的,特别有钱!听说在其他大城和镇子,都有他们家!”那姑娘咂咂舌,“现在连百川院都叫来了,真厉害。” 能把百川院都引来的怪事…… 李莲花思索片刻,又问道:“发生了什么怪事啊?” 这事,说来奇也怪哉。 就在五日前,云水楼的一间客房内。先是有人听见了房间里有人叫喊,打斗的声音。 云水楼的名号摆在这,基本长了眼睛的都不敢闹事。于是店小二上门去敲,结果手还没挨到门上,门便从里面被撞开了。 一个血肉横飞的人从房间里倒着飞了出来,从二楼摔下,正正砸在了一楼大堂的桌椅上。在无数人惊慌叫喊中慢慢滑落在地,软绵绵地垂下来,当场断气。 云水楼掌柜大惊失色,赶忙派人上去查看情况。可店家的人还没进房,迎面突然袭来数只老鼠长蛇,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于是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无数的虫子,长蛇和老鼠从房间里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它们爬满了整个云水楼的地面,疯狂往外蠕动。 这些东西像潮水般涌出,朝着门外窸窸窣窣地爬去,沿途吓傻了不少人。但好在当时已是傍晚,雨下得又大,来往的人也少。怪事刚一出,掌柜的便报了信给东家,将这事压了下来。 因此除了几个当场经历过的人以外,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是云水楼出来的,但那具已经断气尸体却不知为何没有瞒住,不少人已经知道了云水楼那天死了个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然后呢?” 那姑娘道:“然后?然后就是百川院来了啊。” 第131章 番外. 双生镜售后3 李莲花换好了衣物,重新缩回了里间,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 乔婉娩温言安抚他几句,便出了房间,喊了李相夷回来。木制的门扉打开又被掩上,吱呀声响过后,光线再次黯淡。 李相夷慢步进了里屋,探头看过去,就见床榻上正侧卧着一团卷起的被褥。即使听见声响了也不肯动弹,反而还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李相夷凑过去,把温热的掌心贴在李莲花半露出来的脑袋上,道:“别捂着啊,没有别人了,出来吧。” “……” 李莲花最后终于舍得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他的脸庞比从前尖细了一圈,眼睛也大了些。眼皮较薄,更显得一双低垂的眸子水光盈盈。惊异的劲头过去,李相夷起了好奇的心思,干脆坐在他身边,凑过去仔细看着李莲花的脸。 李莲花忍不住往后靠了靠,开口时声音较小,似乎在刻意压着,“干什么?” 李相夷新奇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我看看你。” “嗯……感觉和以前没差多少,但是能一眼看出不对啊。” 李相夷捏捏这里,又看看那里。直到把李莲花仅剩的那点好脾气磨没了,挨了眼狠瞪才老实下来。 他忍不住哀叹一声,把自己往后团了团,郁闷地念叨着,“这都什么事啊……” 李相夷也跟着他挪了挪,一手搭在李莲花的肩膀上,哀靠在他身旁,宽慰道:“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你也别多想了。饿了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李相夷说着,又忍不住探头过去亲了亲李莲花的侧脸。这才又出了房间,往外走去。 石水因着事务繁忙不得不提前回去了,乔婉娩虽然有些担忧李莲花的情况,但也只来得及塞给还没走的苏小慵一封信,叫她帮忙带给李莲花。 苏小慵也一早收到了关河梦的信,催她快些回去。可李莲花从始至终都没从屋里出来过,她便干脆一直等,直到李相夷从屋里出来,苏小慵才眼前一亮,赶忙迎了上去。 她站在李相夷跟前,开门见山道:“李大哥呢?” “还没醒。”李相夷不愿多说,生怕露馅,“怎么了?” 苏小慵往他手里塞了乔婉娩留下的信,又把两人已经先行离去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也要走啦,过来道个别。” 苏小慵虽然对于“李莲花还没醒”这个说法存疑,但仍然被李相夷以宿醉头疼的借口给掩盖了过去。 她没有多想,昨晚确实贪杯,要了两壶佳酿。以为李莲花喜欢才多喝了几杯。 虽然没有见到李莲花最后一面,但苏小慵没有强求,临走时还笑道:“那我下次再给他多带几壶。” 硬着头皮送走了所有好友后,李相夷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找店小二要菜上门,只好出去买了不少李莲花爱吃的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又赶回客栈。进门时还左顾右盼,生怕有人发现这里的异常。 李莲花就坐在门边,看他那副防贼一般的严肃神情忍不住叹气,道:“你不用这样。” 李相夷关上门,又不放心地插上门栓,这才略微放松下来,把吃食一样样摆在了李莲花跟前。 李相夷把每一样李莲花爱吃的都买了些,可对方心情郁闷的要命,胃口也没有多少,只简单地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靠坐在椅子上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相夷下意识靠过去,像平时相处那样要贴在李莲花身侧,动作极其自然熟练。可他刚刚靠近,李莲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惊跳起来,用手推拒着他的亲近,语气别扭,神情也复杂,“你,你先别……” 李相夷一愣,但还是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坐了回去,纳闷地问他,“怎么了?” 李莲花憋不出个所以然,他脸颊微红,只觉得这样哪里都别扭奇怪,“你别靠着我。” “为什么?”李相夷一开始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很快他回过神来,眼神微微从李莲花的脸往下飘,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再抬头时,和李莲花对视了。 虽然两人相顾无言,都没有说什么。但李莲花仍然清晰且有些绝望地意识到:在他恢复之前,可能要过上一段鸡飞狗跳的生活了。 而这种预感也很快在当晚就灵验了。 他们晚上才退了房,趁着夜色浓重时回到了莲花楼。狐狸精从窝里爬出来,却围着李莲花警惕又好奇地嗅了嗅。 李莲花一路走来简直身心俱疲,只觉得心惊胆战。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但他把这类心情都笼统地归咎给了身体变化给自己带来的异样,只盼着自己赶紧变回去,并且以后都不要再出这档子事了。 他摇摇晃晃地往床榻上一倒,只潦草地拽开了外袍的衣带,蹬掉了脚上的鞋子,就要这样睡去。李相夷也打了个哈欠,但他仍然把两人脱下的衣服都规整地挂了起来,这才满意地拽过被褥。 他像往常那样,先把被褥盖在了李莲花身上,自己又凑了过去。李莲花也下意识张开一只胳膊,等着李相夷主动钻进来,把人搂进怀里好好睡一觉。 这一套在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却在李相夷钻进他怀里时让这两人都猛地一顿,动作僵硬起来。 “……” 李相夷愣愣地抬头,脸颊上贴蹭到的柔软又顺着他的动作刮了一下,让李莲花浑身一哆嗦。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哦,李莲花现在变…… 咚—— “嘶!” 李相夷神色一僵,他毫无防备地摔下去,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地上。他揉着屁股起身,满脸委屈的盯着刚刚毫不留情地一脚就把自己踹下床的人看,无声控诉李莲花。 李莲花神色复杂,半晌才终于从嗓子里憋了一句微弱的抱歉出来。他扯着被褥盖上自己,试图辩解,“你方才……到我了……” 这个字眼让李莲花有些羞于启齿,但他很快清咳两声,正色道:“你,你先去楼下睡吧。” 楼上楼下都有火炉烧着,冷是不冷。不过是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的区别。李相夷打心底自然一百个不干,但让李莲花太为难也不好。于是他只好抱着一床新被褥往楼下走,勉强睡在了略微冰凉的床榻上。 确实不冷。 李相夷躺在床榻上,幽幽地看向楼上,叹了一口气。 但已经习惯被人抱在怀里睡,冷不丁地出来自己一个人,倒还真不舒坦。 他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半晌都不能入眠,黑暗中万物寂静,只能隐约听到二楼传来的浅淡呼吸声。声音绵长均匀,显然李莲花已经入睡。 可怜李相夷只能独自一人缩在被褥里自己哄自己,没事,等到李莲花变回来,就可以一起抱着睡了。 但是,他很快哄不了自己了。 岂止是晚上入睡时不能在一起,就连平日里习惯性的亲吻,拥抱都会被李莲花以不适应的名义推拒。 可这也确实不能全怪到李莲花身上。数十年的身体被一夕之间换成了完全不熟悉的模样,还持续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更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这具身体居然会随着两个人不经意间的触碰变得越来越怪异,被碰到的地方会又麻又痒,像是无数蚂蚁在皮肤下遍地啃食。饶是李莲花心态再好都忍不住要崩溃呐喊。 天,这都什么事啊? 当然,想这么喊的不止李莲花一个人。 一切亲密活动都被禁止,甚至接触都少得可怜。李莲花实在看不得李相夷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心软摸摸李相夷的头,换来的是整个手掌都麻痒至极。 但显然,这点浅尝即止的触碰只能让李相夷更窝火,让李莲花更难受。 这种一次折磨两个人的日子过了整整十七天,李莲花已经麻木了,李相夷已经崩溃了。 十七天!!看得见碰不到!! 这和守活寡(两个人共同的心声)有什么区别!!! 但呐喊归呐喊,李相夷心底还是恪守着不能跟李莲花接触的底线。他不知道那种麻痒的感觉有多折磨人,只知道碰触会让李莲花难熬。 自己难受点就难受点吧。 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心态,李相夷在一楼的床榻上强迫自己入睡。 半夜时,他睡得迷迷糊糊,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唤。李相夷猝然睁眼,一只手下意识按上床榻边上的长剑,猛地转头看去。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瞪大了双眼。 李莲花光着两条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圆润的脚趾都被冻得通红。他红着眼眶,眼泪像开闸一样倾泄而出,一下下砸在上半身潦草裹着的青色外袍上。 他的身量拔高了不少,肩膀变宽,已经完全恢复成了李相夷熟悉的模样。再开口时,李莲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已经呆愣在原地的李相夷。 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声调,但仍然止不住几分哭腔,“我……回来了……” 李莲花是被身上极度异常的感觉折磨醒来的。 他浑身又麻又痒还隐隐作痛,这种奇怪的感觉几乎遍布李莲花的全身。他裹着被褥在床榻上来回翻滚,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难受得要命。 骨头缝里像是有东西在爬,浑身的血液在倒流,被抽出又扎进身体。李莲花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又被紧紧锁在睡乡中。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仰躺在床榻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全身,里衣,被褥都湿透了,身体也恢复了回去。 “……相夷……” 李莲花低声喊他,往李相夷的床榻上躲。地上太凉了,他刚刚恢复过来的身体站不住脚,就把冰冷的腿缩在李相夷怀里,又去亲他。 而这次的触碰不会再带来痛苦,只剩欢喜。 第132章 乔家 产业内出了此等怪事,但凡是个会做生意的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在事后第二天,百川院便接到了消息,带着门下刑探匆忙赶来。 赵文越拎着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店里出来,正好撞上了百川院进城的车马。他杵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喊人,“李莲蓬!” 李相夷怀里也抱了不少东西,刚刚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马车上飞扬的旗帜。 那是百川院的标志。 鉴于之前他们对李莲花做出的那些事,李相夷第一反应对这面旗帜所代表的一切起了厌恶之心。他皱了皱眉,但没多说什么,只转头看向了赵文越,“什么?” 赵文越朝正在前行的车马扬了扬下巴,颇有兴趣道:“你看,百川院来了,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李相夷看着远去的马车沉默片刻,道:“应该是大案子。” 最中间的那辆马车的旗帜最高,跟着的人也最多。样式是院主才有的规格。能出动百川院院主的案子,想必肯定不会是小事。 毕竟如今的历史走向因李相夷的到来而波动,肖紫衿并未怀疑李莲花,四顾门也没有因此而重建,百川院还是那个执掌江湖不公的刑堂。 城内声势浩大,但李相夷没心思久留,便拉着还想看会儿热闹的赵文越回了莲花楼。 楼还静静地停在城外附近的树林边上,多日以来的大雨让路变得泥泞难走。李相夷健步如飞,婆娑步轻盈无比,轻松避开了路上的泥坑。 但赵文越自从吃完李莲花那一碗汤药后便被封了腿法,被李相夷远远落在后面,还要托着手里一堆东西,走的很慢。但他也不累,就这么慢悠悠的走在李相夷身后。 小楼一层的窗户大开着,往外慢慢飘着炊烟。临近傍晚,李莲花支起了灶台前的窗户,正挽着袖子站在窗前,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炖煮的汤。 他脱了厚重的秋装,只穿着一层单薄的外袍,宽大的袖子被一截白绫系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正低垂着眉眼看向灶台。 李相夷进了楼里,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堆在桌上。狐狸精围着他脚边打转,嘴里还叼着一块李莲花刚扔给它的骨头,尾巴摇摇。 李相夷把东西往桌子里面推了推,训它,“骨头还没啃完呢。” 李相夷轻轻驱走它,两三步溜到了正专心熬汤的李莲花身边,从身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赖在他后背上,盯着锅里沸腾的浓汤看。 “调料买回来了?”李莲花抬手捂在李相夷有些冰凉的脸颊上,又轻轻舀起一勺汤慢慢吹着,又抬手送到了他嘴边,“尝尝。” 李相夷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咂了咂嘴,“有点淡。” 他回去翻找着自己买回来的东西,忽然道:“今天城里好像出事了。” 李相夷手里动作没停,跟李莲花说了百川院的车马今天入城的事。又若有所思地转头问他,道:“我没在城里见过较大的门派,你说,他们是来管什么的?” 李莲花接过他翻找出来的调料包,捏起一点倒进锅里,“我今天去河边的时候,碰见了附近村子里的人。” “他们呢,跟我说是城里一家叫云水楼的客栈出了怪案,东家名气大,便找来了百川院调查这事。” 汤炖得差不多了,往外飘出香味,刚进门的赵文越也嗅到了这股味道,瞬间被勾起了食欲。但李莲花头也不抬,不继续往下说了,只让他们先把买回来的东西归整好,才能吃饭。 李相夷问他,“然后呢?” 李莲花从壁橱里拿出碗筷,对着他一笑,“然后就是百川院来了呀。” 李相夷还想再问,但被李莲花塞了碗筷在怀里,催促着先吃饭。那头的赵文越手上飞快地清空了桌子,已经坐在了桌前眼巴巴地等着。连狐狸精都叼着它的饭碗进了屋里,乖乖坐在了他脚边,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莲花看。 “你看,都等着呢。” 李莲花对他状似无奈地一笑,“先吃饭,先吃饭。” 他盛好了汤,三人围坐在桌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吃完了晚饭。 一般饭后的清扫工作是归李相夷的,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四顾门主如今也要挽起袖子做家里的活,但他对此并没有多大意见,甚至还想上手尝试一下掌勺的感觉。 当然,这件事在李莲花的严词拒绝下并没有成功。 李相夷站在灶台前刷洗着碗筷,李莲花就在屋里用火钳夹着晚上要用的炭火,跟李相夷说着自己白日在河边听闻的事。 赵文越蹲在他身旁,一边缝补着狐狸精有些漏风的狗窝,一边侧耳听着李莲花的话。李相夷听到最后,动作一顿,忽然问道:“那个东家姓乔?” 李莲花点点头,却看见李相夷转过头来,神色若有所思,又重复了一遍,“姓乔?” “姓乔。”李莲花纳闷看他,“姓乔怎么了?” 见他完全没反应过来这里有什么不对,李相夷干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正正看向李莲花,无奈道:“这个乔,你不觉得是乔婉娩的乔吗?” 第133章 有钱 “所以在你们眼里……”李莲花喝了口汤,淡淡地瞥向已经完全呆愣在原地的赵文越。他顿了顿,又问道:“乔女侠只是个身体不太好的江湖美人吗?” 赵文越张了张嘴,只呆呆地看着李莲花,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他脑中仍然回荡着方才李相夷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乔婉娩患有难以根治的喘症,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一件事。因此也是她习武多年,武功仍旧平庸的原因。 但人人似乎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这种喘症不仅难以根治,平日里要压制发作也很困难。除非是每日服用精心调配的汤药,再辅以药膳。 当然,不论是汤药或是药膳,都得拿无数真金白银填下去才能有的结果。 提起乔婉娩,很多人第一时间记起的是她江湖第一美人的雅称,再然后是百川院长老的身份。更久远一点的,是曾经开创四顾门的元老。 但似乎只有少数人会记得,这位江湖第一美人在还未于武林中扬名时,是乔家大小姐。 徽州乔家,是被称为“京都之下第一城”的盐城首富。家族世代经商,甚至隐隐涉及朝政,传到如今这一代,已有百年底蕴。是名副其实的商贾大家。 赵文越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口时语气略微不稳,“从没听说过啊……” 这事虽不是什么秘密,但乔婉娩为人处世低调,又不爱在钱财方面展露锋芒,时至今日也没有几个人在较大的场合下提起过这件事,因此被人们渐渐淡忘。 “曾经的四顾门旧址,主殿,和底下三峰,如今已经被乔姑娘全数买下,作为她私产的一部分。” 李相夷耐心地为他补充,他掰着手指一样样算来,“不仅小青峰,百川院如今占的那座山也是她的。” 他算完了,又再次看向赵文越,近乎真诚地问他,“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 虽然现在听来很震惊,但若是细细一想,似乎确实是这样的…… 世人皆知百川院是四顾门分崩离析后保存下来的最后火种,是江湖上最大势力之一,受武林中人敬仰。但没有几个人知道,四顾门旧址被乔婉娩买下后,连带着百川院的地契也一并被她收入囊中。 就算是曾经的李相夷,有时也会被乔婉娩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豪气所震慑。 她真的有钱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如今人已过中年但家底仍旧稀薄的赵文越狠狠羡慕了,遂怒喝两大碗汤。但他细细想来又觉得有些不对,捧着碗转头看着李相夷,问道:“所以这个云水楼的乔家,就真的是乔婉娩的那个乔吗?” “我觉得是。”李相夷低头盯着他碗中汤水上漂浮的菜花看,语气听不出情绪,“行了,吃的你饭吧。” 饭后的碗筷照旧归给李相夷洗刷。赵文越拎着狐狸精的食盆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了闷头洗碗的李相夷,和抱着一筐衣衫要洗的李莲花。 “我说你下次出门别穿白的了。”李莲花蹙着眉靠过来,指着纯白外袍上一道突兀的泥渍叫他看,“一穿白的就往林子里钻,不知道刚下完雨,外面都是泥水吗?” 李相夷被训,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粗心大意惹来的祸,但仍然企图辩驳两句,“我也不是有意的……” 李莲花瞪他一眼,轻哼一声,抱着箩筐便往外走。 “狐狸精,坐!” “呜汪汪!” “狐狸精握手!” “嗷汪汪!” 赵文越觉得自己和狐狸精特别有缘,这小黄狗老听话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转圈,坐,握手,还会对人笑,简直通晓人性。 他被逗得哈哈大笑,又道:“狐狸精,转圈!” 可没等小黄狗有什么反应,蹲在地上的赵文越便感觉自己头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身体一僵,笑凝固在嘴角,下一刻便听见了李莲花没什么语调起伏的声音忽然在自己身后响起,“我让你出来喂狐狸精……” 李莲花抱着胳膊弯腰看他,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从上往下看他,“赵兄这是在做什么呢?” “呜……呜呜……” 狐狸精从嗓子里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它乖乖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文越身后藏着的食盆上,又抬头看看李莲花,连耳朵都耷拉下来,尾巴在地上胡乱拍打着,摇来摇去,委屈至极。 赵文越挟食盆以令狐狸精的事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老实地把食盆放在了狐狸精跟前。 他干笑两声,余光瞟见了不远处堆放的扁担上,脚下便一点点往那挪,“那个,没什么。啊对了,楼里好像没水了,我去挑来点,李神医你不是要洗衣服吗?我去去就回,你先歇着啊。” 赵文越溜得飞快,抄起扁担和水桶就跑,往河边去了。刚刚收拾好碗筷的李相夷擦着手往外走,瞥了眼他匆忙离去的背影。 深秋的夜晚刮着冷风,连楼前灯笼里的烛火都要被吹灭了。可李相夷却不知道冷一样,他身上只套着一件薄薄的颜色较深的短打外衫,袖口处被水渍浸染着湿了一角。一头墨发也只用了根簪子竖起。 那模样哪里还像个风流倜傥的江湖侠客?反而和田间上劳作的农家少年有几分相似。 若是换做从前的李相夷,自然是不会做这样堪称简朴的打扮的。但李莲花过了十年柴米油盐的清淡日子,种菜,挑水,养狗,缝补衣服。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些他的习性。让李相夷逐渐朝他靠拢。 李莲花就站在他不远处,细细打量着他,直到李相夷走近才恍惚地回过神。 “怎么了?” 李相夷裸露在外的手腕有些冰凉,被李莲花圈在掌心里暖着。他蹙眉抬头,看向李相夷,“都这么冷了,也不知道多穿点?” 他埋怨着李相夷不知冷热的坏习惯,却也忘了这也是自己。李相夷抽回手,捧着李莲花的脸颊微微往上抬,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几下,嬉笑着闹他,“没事,不冷。” 他脸上还扣着那只银色的面具,膈得李莲花脸上发凉。他叹息一声,又问道:“城里那事,你怎么想的?” 李相夷动作一顿。 平心而论,他不打算去碰这趟浑水。 “……我不去。”他往李莲花怀里钻,浑身冷气激的李莲花打了个哆嗦。李相夷就埋在他怀里,声音发闷,“你也别去,让百川院自己忙活吧。我们还有事呢。” 抛去百川院不说,李莲花多少还是对这虫潮怪案有些兴趣的。 可感兴趣归感兴趣,哄好自己怀里的人也很重要。他声音带笑,轻拍了拍李相夷的后背,另一只手又伸到背后,去捏他的脸颊,“闷着气做什么?我又没说要去。” 修长的指节顺着面具与脸颊之间的缝隙灵巧地钻了进去,掀开了半角。温热的掌心捂在了李相夷的脸上。 “听你的,不凑这个热闹。”李莲花感觉自己在哄小孩,又很快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回去多套件外袍,看你身上冷的。” 第134章 案情 城外岁月安好,城内鸡飞狗跳。 李相夷其实猜的没错。乔家确实是乔婉娩的乔,百川院来的人也是乔婉娩。 她是和石水一前一后到了茗香城的,云水楼光天化日之下惊现一具尸体的事已经传开,虫潮的案子反倒被压下,没几个人知道。因此两人刚刚从马车上下来,便马不停蹄地又去了事发的客栈了解情况。 百川院的人已经把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遣散了周围想看热闹的百姓。云水楼的掌柜愁得头发都白了,赶紧送上了店里住人的账本和客簿。盼着这事赶紧出个结果。 乔婉娩温声宽慰他,一边叫人接过了掌柜手里的东西又交代了几句。石水就站在她身后,看着门人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收敛起来,抬出了门外。 尸体是从客栈三楼上的一间客房里飞出来的,全身都被虫子啃咬的不成样子,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可怖血痕。就像一滩软绵绵的无骨血肉堆叠在了一起。 斑驳的血点撒得到处都是,从客房蔓延到了一楼大堂。这些血已经干涸发黑,落在深色的木板上,已经不大明显了。 楼里的人皆被请了出去,只留两人和其他几名门人。乔婉娩避开了地上喷溅的血液,和石水一前一后上了楼梯,去了事发的客房。 原本修葺精致的房间此刻早已破烂不堪,触目惊心的血痕遍布满堂。桌椅屏风被利器砍碎,散落满地狼藉。 两人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碎屑,绕到了卧房里。床榻上的被褥杂乱,像是有人刚刚睡过,外正对着绣了翠竹的屏风。再旁边的桌子已经破烂不堪,上面原来摆放的笔墨被打翻,墨汁和血液混合,淌了满地。 乔婉娩的目光在掠过那滩墨渍时忽然停顿了一下。她快速在墨渍前蹲下了身体,简单查看两眼后又头也不抬地招呼了石水。 石水闻声赶来,她低头看去,只见一只不太明显的脚印混在了血迹和墨渍之间,脚尖的方向冲着外面。 墨渍晕开的地方不小,周围却只有这一枚脚印。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眼,又齐齐转头,看向了身后的窗户。 这扇窗户已经算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完好的了,只在窗纸上溅了点血迹,此刻正虚虚地半掩着,被风吹的一动一动。 乔婉娩站起身走上前,就要伸手推开窗户。 “……” “嗯?” 寂静维持了太久,她就静静地站在窗前没动。石水蹙眉看去,朗声道:“乔姑娘,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走去,站到了乔婉娩身侧。却见她面色略微发白,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窗户打开的一条缝隙看。 石水下意识绷直了手臂,她左手握紧了长剑,右手就去推窗户。木质的窗棂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半开的窗户缝中掉下来的一只手。 窗外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挡着,阻止里面的人开窗。石水停下动作,微微瞪大了眼睛,与乔婉娩一同低头去看那只已经僵硬的断手。 下一刻,乔婉娩毫不犹豫地退了一步,站到了石水身边,举剑警惕。石水同时发力,把整扇窗户狠狠推开。 窗户被推开后,一张七窍流血的惨白面孔赫然撞进了两人的视线内。 这是一具已经微微僵硬的尸体,在腰间绑了圈绳子,整个人凌空挂在了窗外。他的左臂空了一截,断口处坑坑洼洼,有些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或者啃咬过。 断口处有一点往下耷拉的皮肉,还坠着一点已经凝固的血珠。房内的两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乔婉娩忽然低下了头,目光凝聚在方才掉进来的那只断手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外头现在虽然有风的,但不足以吹动被尸体整个挡住的窗户,可它方才又确实在动。 所以压根不是什么风在吹动窗户,而是这具已经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他的手折断下来,在空中被风吹着晃来晃去,骨头已经断了,只剩一点皮肉勉强吊着,又被风吹动,一下下打在窗户上。 石水负责带着门人外出办事,常年与案发的第一现场打交道,对眼下这种场景多少还算能接受。可乔婉娩干的是文书工作,因为身体原因也很少外出,直面血腥诡异的能力也比不得石水。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浑身微微发抖。但还算镇定的下了楼,叫了门人绕到客栈后面,去把那具尸体放了下来。 云水楼建在靠近城门的地方,后面就是城墙。前几日又大雨连绵,很少会有人到这么一条小巷子里来。于是这具尸体也不知被挂了多久,又是被谁挂上去的。 案情愈加扑朔迷离,茗香城内开始人心惶惶。 但这些都没有传到已经踏上行程的莲花楼里。 李莲花虽然对这案子有些感兴趣,但奈何去飞鹰门显然更重要。因此他们早就在百川院进驻茗香城的第二日清晨便上了官道,一路向东开了。 路上已经不似几日前的泥泞,还算好走。莲花楼一路晃晃悠悠但速度不慢,在官道上前进了六天,终于在第七天的午后到达了目的地。 飞鹰门地位中流,建立在一座镇子上。早些年时还像个正常门派,收弟子,传授武学功法。可近些年来大有向市侩商人的势头转型,而且还挺成功。 新上任的门主早就全权将门下弟子靠着好轻功替人追踪的活揽到了宗门身上,不许弟子私自接活。雇主的基本信息更是要登记在册,要追什么人,追多久,都要列得清清楚楚,这样才好收钱。 赵文越轻叹一气,手上给狐狸精挠痒痒的动作没停,继续道:“按规矩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给别人透露雇主的事。被发现了一律废除武功,逐出门去。” 这分明是个很严重的后果,但赵文越表现得满不在乎,只顾着跟李莲花道:“哎,晚上你就别做饭了,这镇上鸭子烤得一绝,待会买回来尝尝?” 他完全没把门规放在眼里,这让李相夷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怕?” “怕什么?这你就不懂了吧。”赵文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嘿嘿一笑,完全不慌,用一种“你果然还是涉世不深啊”的眼神看着李相夷,理直气壮道:“被处罚的前提是要先被发现啊。” “……” 李相夷无语至极,李莲花憋不住笑。 第135章 飞鹰 莲花楼就停在镇外,狐狸精留下照常看家。镇子不大,又正值午后秋爽,农户们都在田地里忙活着,街上正是人少的时候。 赵文越左看看右看看,又进了一家餐馆,片刻后便拎着两包还散发着热气的油纸走了出来,递给了李莲花,“你拿着。” 李莲花接过细细闻了闻,眉峰轻挑,“味道不错。” 赵文越颇为自豪,“那是,这家我以前常吃,手艺可好了。” 他们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没一会儿就走到了飞鹰门的地盘。 在来之前,李相夷其实是有些防备赵文越的。毕竟受人胁迫,但这里跟李相夷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大门敞开着,门左侧站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靠着门昏昏欲睡,听见响动后还是撑着眼皮扫了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又抬手朝着门内潦草一指,打着哈欠,懒散道:“进门左拐找管事,右拐看榜。” 赵文越便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进了门,直直往左拐,趴在了柜台前跟那管事的说话。 趁着他说话时,两人这才有功夫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完全像是个被搬空的破旧饭馆,少了很多桌椅板凳,周围随处可见补上的新木板,和已经老旧发黑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人也少的可怜,除了柜台里那一个管事的,就只有两三个人靠坐在椅子上交谈说话。 大堂靠着墙壁的地方立着三张榜单,榜面上只潦草地贴了几张单子。李相夷好奇凑近去看,见那上头用墨笔写了几行简短的文字,大意是哪家要找什么人,酬金再谈。有些单子写的复杂一些,意思却也八九不离十。 李相夷回到李莲花身侧,目露复杂,只小声嘟囔道:“这里怎么这么……清冷?” 李莲花沉默片刻,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柜台的方向,这才跟他低声道:“这里应当不是飞鹰门的主址。” “分处?”李相夷四下张望着,拉着李莲花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又道:“那也太寒碜了点。” 虽然在莲花楼里穿得随意了些,但外出时,李相夷还是很注重自己仪容仪表的。他今日套了件月白锦袍,和李莲花穿的那身透着点若有若无的相配感。虽然脸上仍然戴着面具,但却丝毫挡不住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自然是和这堪称老旧的地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过于亮眼的。 “寒碜点就寒碜点吧。” 赵文越拎着手里的一本簿子走了过来,满不在乎道:“这里确实是分处,勉强算是临时设的一个,平时也没什么人,等秋天过完就不开了,还费力去管干嘛。” 他话说到此处,李莲花却好奇起来,问道:“所以那些人是怎么找上你的?” “怎么找上来的?”赵文越一愣,回神过后便抬手朝那榜单上一指,压低了声音道:“看见那个没?” “那榜单算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手段吧,反正贴的找什么人也都是假的。真想找人的,就去随便撕下来一张,明面上是打掩护,拿着去找掌事。掌事的就找门里还闲着的人,私底下谈好价格,找什么。这就行了。” 赵文越把簿子揣在怀里,示意两人先走。那柜台里站着的掌事似乎和他相熟,见三人这就要走了,即使离得远也遥遥看了过来,朝赵文越点了点头。 他同样回了个招呼,跟在了李莲花和李相夷身后就往外走。可大门还没走到,赵文越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转身快步走了回去。 两人见状只好停下来等他,不大会儿便见赵文越噔噔噔地走了回来,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 他嘴角带着点放松的笑,这让赵文越整个人看起来似乎都轻松了不少。一根扁长的铜牌被他抓在手里抛着玩,又抬起来对着阳光看。过了好一会儿才被赵文越重新揣进兜里。 李相夷问他,“什么啊?” 赵文越心情颇好,声音都愉悦起来,“我的牌子。我以后不在这干了。” 李莲花眉峰轻挑,双手环抱着胸,问道:“不干了?你要退出飞鹰门?” 赵文越今年刚过四十,虽然这几年在飞鹰门存了一袋子可观的钱财,但他身强力壮,仍然能干,没道理在这个时候突然要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哎,也不是我主动退的啊。”赵文越摆了摆手,神色平淡至极,语气很轻,“边走边说吧。” 镇子不大,甚至是有些冷清。但路边仍旧有几家摊位在时不时吆喝几声。秋风刮着几片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被几名小童追着,踩着玩。 三人就这么并肩走在长街的末尾,一点点往上攀爬。 赵文越早年加入飞鹰门的时候,飞鹰门还是个正常门派。 每日打熬筋骨,锤炼武功,磨炼心性。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有多枯燥无味,但他至少还有一群交好的师兄弟。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满心抱负呢?”赵文越笑了两声,“那时候虽然比现在穷多了,但是只要几个师兄弟凑在一起,就感觉什么都不算事。哪像现在啊。” 可现在,飞鹰门易主,武堂成了接待雇主的地方,练功的书阁无人问津,没人肯静下心来认真看一看这些一脉脉传承下来的武学。 曾经的师兄弟也为了几两碎银各奔东西,甚至大吵一架,反目成仇。赵文越不想再面对如今的惨状,便自请来了这偏僻小镇临时开辟的新分处充人手。 而这一举动无疑是自我放逐。 但赵文越无所谓,“门里如今人多眼杂,管理起来绝非易事。来了这里的人不止我一个,走了也不会有人管。我已经不想在那里继续待下去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脱离宗门。” 他伸了个懒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啊,还挺喜欢这个小地方的。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以后我就在这了,种种地,再养个狗什么的。多好啊。” 走出镇子后,赵文越没有跟着两人回去。他把那本簿子扔给了李莲花,就此在这条岔路上停了下来。 李莲花问他,“你不回去跟狐狸精道个别?” 赵文越摇了摇头,笑道:“再回去看,我还真怕我舍不得它,把它偷回来自己养着。” 李莲花轻笑一声,把簿子塞到了李相夷怀里。赵文越忽然抬手,冲他拱了拱手,语气略带几分严谨,郑重道:“李莲花,保重。” 青黄的树叶簌簌落下,李莲花笑着转头。这一刻,他的侧脸与赵文越记忆中那个深刻到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背影完全重合,烙印在了他的眼底。 他们相对而立,在这一场落叶中。赵文越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最后冲李莲花笑了笑。 那现在这样,是不是也能说明我的决定没有错呢? 其实赵文越一直在庆幸。 他接了最后这趟活后,本打算就此隐退。可却没想到自己栽在这云隐山的迷雾阵上。这种经历以前不是没有过,但每次都免不了要褪一层皮肉下来,新旧伤叠在一起,早就让他疲惫不堪。 他破罐子破摔一样想着,如果这次逃不出去,就死在这吧。 反正也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可赵文越在柴房里等了一整晚,没等来酷刑严打。原本要胁迫他的人反而给了一床软绵的被褥,和一碗几乎在闹着玩的汤药。 麻痹内力的效果早就过去不知多久了,李莲花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仍旧放任了这样的结果。赵文越甚至有无数次逃跑,甚至对两人下手的机会。 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应该顺其自然下去。 就像李莲花一样。 第136章 传信 夜晚,莲花楼挂起了灯笼。 屋里烧着暖腾腾的炭火,狐狸精趴在人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尾巴。李莲花只穿着一层单薄的里衣,外头披着李相夷刚给他盖上的外袍。正伏在案上,点灯熬油地写着什么。 簿子上记载的信息被李莲花一页页整理出来,蝇头小楷爬满了满张纸。最后一笔落下,李莲花将信纸折起,站起身来,走到了床边。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长哨出来,对着无星无月的夜空轻轻吹送。尖锐悠长的哨声响起,片刻后,一只海东青便扑棱着翅膀落在了莲花楼的窗边。 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背后揽过来,抱住了李莲花的腰。 李相夷就趴在他后背上,把下巴搁在李莲花肩头,侧头去亲他的耳廓。他困得眼睛半眯着,只想赶紧拉着他好好睡一觉,“不是都查清是梨园听画了吗?还送到天机山庄干嘛?” 李莲花被他亲得有些痒,下意识往旁边偏头去躲,他声线平淡,道:“虽然知道了是谁,但是你我都不了解这个势力,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干什么。” “再说了,本来也要去一趟天机山庄,让我们的方大刑探顺便帮点忙而已。” 李相夷敷衍地点头应和了两声,只盼着那只碍眼的海东青赶紧走。他就趴在李莲花后背上,露出两只眼睛来,用犀利的眼神死死瞪着它。 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从前面落了下来,盖住了李相夷的眼睛。李莲花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好的,瞪只鸟做什么。” 海东青站在窗棂上歪了歪头,乖巧地等着李莲花在它腿上绑好了信封,随即便扑棱着翅膀,朝着深沉的夜空飞走了。 李相夷赶紧环着他的腰,把人往后带。李莲花顺着他的力道转身,两个人一起栽倒在了床榻上,滚进了深处。 虽然已经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李相夷还是强撑着精神没睡。他埋头在李莲花怀里,任由对方拉扯着被褥把自己裹进去,一边盯着他露出来的一点白皙的锁骨看,一边魂游天外地想着天机山庄的事。 早在云隐山上时,他们便和牧原约好。等李莲花和李相夷从飞鹰门回来,就去天机山庄聚头。 牧原从下山开始便一路径直往天机山庄的方向去,沿路还要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人。但他独行速度快,还学了点芩婆教的步法,应当比莲花楼到的要早。 但要说到天机山庄,李相夷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个遵守了自己一句赌约整整数年的展云飞。 单孤刀被他提前杀死,身处百川院大牢的四象青尊没有遭遇不测。两仪仙子仍然陪伴在她丈夫身旁,同样也没有闹出何晓凤那一桩充满了危机与不测的婚事来。 说起来……展云飞是不是喜欢何晓凤来着……?但他一直不敢说,直到那桩婚事过后才敢袒露些许自己真正的情感。 可这次自己改变了历史的进程,那小子该不会就一直在干巴巴地给何晓凤当护卫吧? 李相夷的困意登时消散几分,连忙盘算起来等到了天机山庄该怎么帮展云飞。 他在李莲花怀里来回滚动,不好好睡觉。李莲花抬手摸他的脸,用指腹在李相夷的眼眸上轻轻碰了碰,声音微哑,“怎么不睡,不是困了吗?” 李相夷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榻上看向他,语气微微严肃,“李莲花。” 李莲花慢吞吞地侧了侧身,他也困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李相夷快速地挑着些重要的事说了,然后问他,“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展云飞一把?” 李莲花低垂着眼眸没吭声,他手上正捞着李相夷的右手,一会儿跟他十指相扣,一会儿又捏着他的指腹玩。 他脑中正慢慢回想着数年前初遇展云飞时的情景,半晌才道:“你提点两句就好。” “我在跟你认真说呢李莲花,别玩了。” 李相夷抽回手,往前一跪,扑到了李莲花跟前。他伸手捧着李莲花的脸,贴近自己,不满道:“我还能提点他什么啊?” 李莲花无奈看过去,对上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你光说展云飞,那何晓凤呢?你就能肯定她一定会接受吗?” 李相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沮丧地趴了下去,李莲花闭着眼睛摸索,把人重新抱进怀里,轻拍李相夷的后背。 李莲花在他头顶叹气,李相夷就埋在对方的颈窝里闭着眼,嗅闻着李莲花身上温暖的气息,听见他道:“睡吧,等到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心头逐渐平静后,李相夷困得昏昏欲睡。他最后在李莲花怀里蹭了两下,沉入了梦乡。 第137章 画像 同一片夜空下,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点灯熬油。 从云水楼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四日。事发客房外的那具尸体还算保存完好,但依旧没查出身份是谁,更遑论大堂上那具被啃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石水带人仔细检查了整座客房,除了打斗的痕迹外,还找到了些许残留下来的陌生药粉。后来经随行医师辨认,确认了其作用是引诱虫蛇。 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虫潮怪案中这些虫子为什么会聚集到这里。但仍然没人知晓这些虫子是谁召来的,又是因何原因而爆发。 两具尸体的具体身份到现在都没查清楚,线索少得可怜,案情进展十分缓慢。茗香城的事忙得乔婉娩和石水焦头烂额,都要把卷宗翻烂了,一点用都没有。 但事情终于还是在今晚迎来了转机。 “院主,院主!!” 一名刑探不顾夜色浓重,怀里抱着一堆东西跑来了还灯火通明的大堂门前。他眼底乌青,但脸色却因极度的兴奋而泛着潮红。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门,差点在人跟前摔倒。 他勉强稳住身形,从怀里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抖落了一张画像出来,左手颤抖着递到了乔婉娩跟前。刑探大口喘着粗气,声线微微发抖,“找到……找到了……院主……” 乔婉娩猛地抬头,看向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堂里的人都因为这一张画像而纷纷围了过来。他们面色全都清一色的憔悴,但几乎所有人的眼底都因为这一张普通的画像而亮了起来。 那送来画像的刑探平复了呼吸,声线却隐隐激动起来,“这个人住店用的名字是假的,但店里的人已经记住他长什么样了,能找到!” 那画像上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鼻梁和眼眶都有血域人特别的深邃,面庞却富有中原的美感。放在人群中绝对能第一眼认出来。 乔婉娩深吸一口气,快速把画像递给了最近的人,“把画像张贴出去,给百川院也送过去一份。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是!” 这一夜,所有人都精神抖擞,将这张画像印出整整千份出来,发到了茗香城的每一个角落。第二日天色还没亮,便有几匹快马出了城,怀里揣着画像往周边的城镇去了。 这算是案情的一大进展,不少人都在欢呼雀跃。几日以来的压抑气氛也跟着消散几分。 画像顺着风飘散到了周边几乎每一个城镇的告示板上,可接连三日过去后,仍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直到一座二层小楼驶近了封城附近。 莲花楼照旧停在了城外的林子附近,李莲花出了门,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狐狸精在他脚边转悠两圈,被他摸了摸头,“你老实看家,我们进城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啊,狐狸精。” 狐狸精立刻坐直了身子,叫了两声。 李莲花慢吞吞地直起腰板,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李相夷在屋里刚刚束好了头发,才出了门。 如今虽然没有好的料子来给李相夷做衣服,搭配饰。但他仍旧能凭借自己的样貌和身段撑起衣衫来。如今的李相夷才将过成年的时候,哪怕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都遮不住他一身的少年意气。 束袖的月白袍子没有过多装饰,只在腰间坠了枚和李莲花身上一模一样的木质小莲花,穗子是青绿色的。李相夷蹦到他身侧,手里还握着长剑,心情颇好,“走吧。” 李莲花上下打量他一眼,“出门怎么不穿你那件深色的了?” 李相夷偏爱浅色的衣衫,唯一一件深色的还是李莲花随手买给他的,为的是叫李相夷下次出门往山林里跑的时候穿上,别再沾一身露水和灰尘回来,难洗。 如今那件灰色的只在李相夷帮他干活的时候出现了,若是出门在外,打死李相夷都不穿那件。 在家可以穿的随意些,但出了门还不注重,这绝不可能。 毫不自知已经展开孔雀属性的李相夷哼笑一声,和李莲花一同漫步走在了进城的路上。 城门处的守城士兵正一个个地翻看着来回百姓的路引,再放人进去。李莲花把两个人的路引拿在手里,一同递了过去。可目光却忽然被那城墙上贴着的东西所吸引。 “……莲蓬。” 出门在外,李莲花一般都叫他这个名字。李相夷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应了一声,“嗯?” 他却见李莲花神色严肃,目光定定地看着一侧城门。李相夷顺着看过去,闯入眼前的是一张崭新的,刚刚被人贴上去不久的画像。 一张画像确实不会让李莲花感到如此震惊。可画上之人的眉眼,鼻骨,和嘴唇都让他感到无比熟悉。 这名画上青年,简直和牧原一模一样。 第138章 故友 这镇子是一点都待不下去了。 李莲花紧急修书一封,飞去了方多病那。自己则驾着莲花楼,与李相夷一同掉头,往茗香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路程不算太长,驾车的速度也快,两人终于是赶在城门关闭前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莲花楼刚刚停稳,狐狸精被车颠簸的摇头晃脑,一个不稳摔在了李相夷脚边。 它摇摇脑袋,一股脑从地上扭起来,抬眼去看,却只能见到两道身影飞快闪出门去,往远处跑了。 因云水楼出的命案,茗香城这两日连带着进出城门的人都少了些。临近傍晚,守城的士兵多少有些松懈,他无聊地打着哈欠,看过路引后便敷衍地摆摆手,放李莲花跟李相夷进去了。 李莲花手里还捏着那幅画像,两人沿路打听片刻后,便径直来到了百川院此次下榻办案的院落,上去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侍女,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仔细打量了两眼门外叩问的人。李相夷脸上戴着面具她看不真切容貌,但跟前站着的李莲花她见着却有些眼熟。 “在下江湖游医,李莲花。” 李莲花脸上戴着温和的笑,把手里那画像往前一递,道:“这画像上的人正好是在下的旧识,特地前来拜会院主。” 侍女连忙将两人迎进门,带去了会客厅坐下。她微微躬身,“请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侍女转身离去后,李相夷才凑过来,挨在李莲花耳边小声嘟囔,“你觉得会是谁?” 李莲花沉默片刻,诚心道:“只要不是彼丘都行。” 说真的,以云彼丘的性格来讲,这次见面不知道还要明里暗里的试探多少次。 虽然李莲花已经麻木,甚至已经无所谓他的态度。但李相夷可不一样。平心而论,他真挺想一剑劈了云彼丘的。 思及至此,李莲花转头看向他,语气微微严谨,“收好你的剑。” “……我们是来查案子的,又不是来寻仇的。”李相夷无奈看过去,对上李莲花的目光,没几秒便败下阵来,“好好好,我什么都不做,行了吧?” 没人比李莲花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性格了,李相夷心里那点主意根本瞒不过他。 李莲花收回目光,指尖慢慢摩挲着那张画像。正呆愣出神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温婉又暗含惊喜的声音。 “李莲花?” 两人皆一怔,齐齐回头,见来人竟是乔婉娩。 屏退了所有下人后,乔婉娩坐上木椅,笑着看向两人。与上次分别时已有数月,她脸上爬上几分憔悴,眼底青色的乌黑虽然不大明显,但仍然暴露了数日以来未曾休息得当的事实。 “百川院一向外派的院主可没有你啊。”李莲花把画像摊开递给乔婉娩,奇怪道:“是为了云水楼?” 乔婉娩应声,低垂下眼眸去看手里那幅画像,又抬头看向两人,下意识道:“相夷……” 李莲花和李相夷齐齐转头看她。 “……” 这种场景,怪似曾相识的。 其实单看李莲花的脸,那种随遇而安的闲散气质很难叫人和李相夷联系起来。但若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这么一看,倒还真有几分同胞兄弟的感觉。 虽然早在第一次发现真相时就已经对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做好心理准备,但乔婉娩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几分诡异感。 ……为什么很像在玩找不同……? 她停顿片刻,选择略过心底冒出来的这种诡异想法,“你们认识这画像上的人?” “认识啊。”李相夷摸摸下巴,下意识挑眉的动作和李莲花如出一辙,“不仅认识,还很有缘。” 李相夷和李莲花把从认识牧原到上云隐山,再到从大漠回来遭遇梨园听画的跟踪,最后牧原独自一人下山的事简单给乔婉娩说了一遍。 乔婉娩听得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最后听到李莲花终于摆脱了那要命的碧茶时才终于懈开,打心底为他松了一口气。 李相夷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这才又问她:“阿娩,你对这个梨园听画有印象吗?” 听李相夷这么问,乔婉娩不禁开始沉思。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数不胜数,除开中原外,也有不少从血域,北疆来的。鱼龙混杂,更难以计数。 思索片刻仍然没有头绪,乔婉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还是叫人去查吧。” “这个宗门很可能和血域有关。”李莲花补充了一句,“牧原之前提过,他曾在血域时就碰到过这些人。” 既然与血域有关,那调查的范围就能缩小不少,省下的力气也更多。乔婉娩暗暗记下这些,案情既有进展,着实让她心头淤堵的闷气疏走些许。 李莲花忽然问道:“我们能去云水楼看看吗?” “现在云水楼被封锁起来,除了百川院的人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乔婉娩看向他,“我那倒有卷宗能给你。”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不,我想看现场。” 牧原绝对有反抗和自保的能力,既然他能被抓走,那现场保不齐会留下些什么痕迹来。一些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懂的痕迹。 乔婉娩沉思片刻,问他,“现在?” 李莲花点点头,笃定道:“现在就去。” 去,倒是可以。 但问题是——这次前来的院主不止乔婉娩一个。 这次的案子涉及武林恩怨,怕再出事端,云水楼便被封禁起来。由百川院门人看守。石水与乔婉娩协同办案,手底下的人对云水楼的看管也是轮流来的。 不凑巧的是,今晚看守云水楼的,正是石水的人。 乔婉娩指了一条偏僻的小道,能绕过外层巡逻的门人,又塞了一把钥匙到李莲花手里,告诫道:“巡逻的门人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切记。” 李相夷的表情略微复杂,看着李莲花收好钥匙,终于忍不住问出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去?” 李莲花瞥他一眼,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你能在石水的眼皮子底下假扮成百川院的人进去?” 石水倒是没对李莲花和李相夷的身份起什么疑心。但她绝对不可能忍受一个江湖游医对案子指指点点,这种事光想想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 之前还有方多病这个正牌的刑探当掩护,但如今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明着来是万万不可的,只能暗中行动。 打定了主意,事不宜迟,李莲花今晚就打算拉着李相夷去一探究竟。乔婉娩送两人到了庭院里,于是三人就此别过。